《我家徒儿总想弒师》 第1页 《我家徒儿总想弒师》作者:乌兮子【完结】 简介: 【温柔佛系却成攻的师尊x疯批强势但被压的徒弟】 沈长清活了很多年,活到平亲王举兵造反、为鬼作伥害得天齐差点国灭,他还没死。 永安帝临终前向他这个老祖宗託孤,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酸无比,「孤有愧您和太祖……」 沈长清嘆息。 当年他和太祖暴霜露,斩荆棘,得来天下不容易,实在不忍心看它毁在小辈们手里。 况且他答应了太祖,江山一日不倒,他沈长清就保颜家子嗣长存。 沈长清无奈接下了抚养太子的重任,收他为徒,想要带在身边好生教导,助他从颜平手里夺回皇位。 怎奈一上来就是地狱开局。 ——太子命中带煞,被废多年,早就变得不人不鬼。 ——太子有病,时不时抽风,整个人都癫癫的。 …… 沈长清空有一寸良师心,奈何徒弟心思不在正道上。 他自认以身作则问心无愧,可这小混蛋不知是天生坏种还是怎么的,悄无声息就长歪了。 一个坏消息:太子不是装的,是真疯。 更坏的消息:太子大逆不道,欲对他霸王硬上弓。 永安帝:抱一丝啊抱一丝……我也没想到这小崽子敢把念头动到老祖宗身上…… ——这下好了,外有群狼环伺,新帝虎视眈眈;内有徒弟觊觎,晚节岌岌可危。 沈长清:做你们颜家的祖宗,我真是造了大孽…… …… 某太子深谙茶道,最善伪装。 明明是有着睥睨天下本事的大佬,却非要装成娇娇弱弱小白花。 沈长清深思熟虑探寻出路的时候,颜华池背着他在外面无法无天,追着厉鬼嘎嘎乱杀蛮力开道。 完事了转头又一脸无辜撞进沈长清怀里,眼泪汪汪说自己怕。 颜华池:师尊,有鬼追我…… 众鬼:竖子!休要胡言! 看穿一切的沈长清:……这戏你是非演不可吗 【强强,双向,he,年上】 内容标籤: 强强 朝堂 正剧 师徒救赎 主角视角沈长清(攻)互动颜华池(受) 其它:朝廷,权谋,灵异(真有鬼,且鬼可利用) 一句话简介:国师摆烂带徒,竟还能绝地反攻 立意:死而后生,破而后立,生命不息,希望永存。 第001章 气氛不错 京城早早下了一场春雨,天阴沉可怖,浓密的乌云压得整个帝京几乎人人都喘不过来气。 皇城宵禁,这边百姓方一入夜便闭门不出,沈长清踏着青石板路,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一人走在夜幕之中。 因为下雨,屋檐下的灯笼无一例外都熄着,远方的风声隐隐约约透着一点诡异,像是枉死的女鬼趴在耳边低语。 「气氛不错」,沈长清点头称赞,缓缓伸出左手,给自己拿伞的右手卷了捲袖子,又把伞换到左边,如法炮制。 露出来的左手腕戴着一串念珠,刻着不知道哪方文字的飘花菩提,碧白渐变的珠串下坠了穗子,由羊脂玉环穿着,也是绿白的。 沈长清捻了捻手持,玉环随着珠玉转动带着穗子缓缓滑落,始终维持在重心点上。 生了青苔的石板路浸水后更加湿滑,长长的街巷那头有灯光摇摇晃晃由远及近。 及到近前来,沈长清才看清是宫里来人,那人带着几个宫女,左边一侧最前边宫女手上的提灯被那人自己拿着,那宫女只用专心给他撑伞。 「不知今是何年,来是何人?」 沈长清开口询问,随即轻笑,自是一派蕙质天成,温和雅量。 那人看得有些呆了,心里头暗自形秽,不由就矮了身子,低头平添几分恭敬,「今是永安十三年,来是御前内侍,司礼监掌印,何淀。」 「原是何公公」,沈长清笑容更甚,「千余年不曾下山,皇城布局与此前已大相迳庭,我不记得路,劳烦公公前头带一程。」 「长清君,请——」 「请——」 说请的同时何公公转身,右手向前送出,沈长清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珠串,走至他身边,回了个请字。 何公公瞟了一眼那珠串,拍了个马屁,「好物件儿。」 「你说这个啊……」沈长清似笑非笑,「坟上捡来的,那小鬼有些不听话,我就捡了它墓前的这串贡品,把它关在某颗菩提珠里,等它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再放它轮迴。」 何公公打了个冷颤,再看那念珠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传闻长清君温和,心善,度人度鬼的时候总是从眉目间透出淡淡的悲悯。 今日一见,前话虽不假,但是……何公公又偷瞄了沈长清一眼。 但是,这位仙人好像有点疯,还有点可怕! 谁家好人拿鬼当玩物啊!不是……谁家正常人捡坟头上的东西啊!还是个贡品! 何公公顿时觉得这天越发阴沉压抑了,四面八方好像都藏满了数不清的邪祟厉鬼。 恰在此时春雷乍响,白光刺破天际,像是生生把这厚厚的云层剖开两半,而那不规则形状的密云在闪电映照下看起来竟全似作鬼脸一般! 「长…长清君」,到底是常年跟在圣上身边,见过大世面的,不似那些惊慌失措的宫女,何公公虽然嘴唇发白面色泛青说话也不利索,却还记得正事,勉强维持镇定,「还请您尽快入宫,陛下盼了您三个多月了,茶饭不思,再这么下去……」 第2页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沈长清也不问,与何公公并排走在最前边,何公公给右侧排头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上前两步要替沈长清撑伞。 「姑娘,你还是别碰它的好」,沈长清眸色有些晦暗不明。 那宫女似是想到什么,紧咬牙关竭力抑制着唇齿间唿之欲出的惊叫,微微屈膝行礼,然后默默退到沈长清身后。 方才她站在最前头,可是把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既然那串珠子都能不干净,这伞又怎么会寻常。 宫中规矩森严,宫女没敢好奇地缠着沈长清问这问那。 但许是这千年寂寞久了,头一遭碰见活人,沈长清自顾自地讲起来。 「这是两千多年前桥头阿婆赠的,阿婆感谢我帮了她大忙,她送这伞给我,招阴。」 「招…什么?」何公公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定是被方才那雷声震聋了,才以至听错了字,人家说的许是招福招财什么的也不一定…… 但他这点念想很快破灭,沈长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招阴,也就是容易撞邪。」 话音刚落,何公公就不动声色离沈长清稍稍远了些。 沈长清笑了,温润的嗓音似清泉,吐出来的话却总感觉凉嗖嗖的,「算兇器吗?不能带进宫的话,不如何公公帮着保管一二?」 「能带!能带!」何公公连连摇头,深吸一口气,「长清君曾救我人间于水火,陛下自然是信您的,来前特意嘱咐奴才,长清君随意就好,要什么,带什么,一律都不拘着您的。」 「那么陛下可曾有吩咐……」沈长清「啪」地一声收了伞,何公公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到皇宫大门,而雨早停了。 沈长清将伞拿在右手,戴着珠串的左手缓缓指向前边,把刚才的话继续说完,「我从哪进?」 从哪进似乎都不合适,因为无论正门还是左右偏门都是紧闭着的。 「长…长清君」何公公有些惶恐地看了沈长清一眼,忍不住打起哆嗦,心下一横,索性闭了眼,向前大踏一步,再把那不大的眼睛圆睁,怒斥道,「放肆!」 「看不清咱家是谁吗?!你们这些狗奴才,知道自己拦的这位是什么来头吗?!」 何公公把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度,活像一只被人卡了脖子的大公鸡,阴声道「这位,是陛下请的贵客!你们这些文盲,武夫,蠢材!没念过书,总听过神话传说吧?!」 「我告诉你们,这是长清君!是那位家喻户晓的,长生的仙!」 说着说着,何公公当真义愤填膺起来,任谁见自己从小崇拜的神仙下了凡,却被不长眼的挡了去路,都是要怒上一怒的! 按理说只要不是脑子轴得似根实心木头,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这是误会然后赶紧道歉,放他们进宫去了。 可为首的护卫统领却用鼻子冷哼一声道,「平亲王方才来传过圣旨,有人冒充长清君意图入宫行刺,幸而陛下提早识破,今夜任何人不得入宫!如有遇到刺客,直接就地诛杀!」 那人上下打量了沈长清和何公公一番,正气凛然道,「何掌印,你不过是个阉人,竟也敢造反吗?!还愣着干什么!拿下!」 「且慢——」 沈长清鼓了鼓掌,腕间珠串撞到伞骨上,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叮噹噹,「诸位拿下我前,不如先听我一言。」 「长清君这近一千年来从未下过山,见过谁,那么这位…统领大人,何以断定我不是他呢?」 那统领愣了一瞬,当真沉思了好一会,沈长清负手而立,并不催他。 沉默只是暂时的,没一会就有属下在那统领耳边低语几句,那统领恍然大悟道,「长清君都一千年没出山了,谁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歷朝歷代多少君王邀请他都置之不理,怎么偏就应了这次?」 未知死活的沈长清:…… 「唉」,他轻轻嘆息,从青衣广袖里摸出封信,递将过去,「这字迹总不是假的,你们那位平亲王……恕我直言,与宫里那位平日里关系如何?」 统领见到这明黄信封已是信了三分,将信将疑一边将信纸抽出来借着提灯微弱的光线细读,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置喙主子们的事,无论是圣上还是平亲王,都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嚼舌根的。」 统领把信看完,躬身一礼,「冲撞了长清君,还望见谅。只是那圣旨不假,在下也不敢违抗圣命,不如……」统领看了一眼何公公,「不如就让何掌印带您先去哪位大人家里下榻,暂且将就一晚,您看……」 沈长清抬手,疑惑道,「不用先去通报一声么?」 「毕竟——」沈长清拖长了音调,淡淡道,「我再出山,可就不知道是几千年后的事儿了。」 「这……平亲王他……」 「你煳涂啊!」何公公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气,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他大声道,「长清君是什么神仙人物,他能害陛下吗?!能吗?!」 何公公心下有些着急不安起来,这平亲王可不是个善茬,前两日丞相弹劾其暗中招兵买马,很有可能是意图造反! 陛下明着是请长清君解决皇城三月连日阴雨疑有邪祟之事,实则是担心京中事变,几位大将都分散在西北,东北,东南边疆一带,一旦事发来不及回援,只好借长清君坐镇! 第3页 身为陛下的心腹内侍,何公公明显知道更多内情,如今平亲王已经先一步入宫,难道他们终究来迟了吗? 何公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用麈尾指着几个侍卫破口大骂,「你!平亲王要反了!再不放我们进去就来不及了!你们,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几个侍卫也都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被个阉人数次指责,心里正憋着口恶气,如今尽数喷涌而出,「狗叫什么呢你!你不过是个从四品!我们统领是正三品!仗着自己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就可以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吗?!」 说着那侍卫便要拔刀,却被统领按住手,侍卫抬头不解地看了统领一眼。 统领摇摇头,对着沈长清再次拱手一礼,「我们只是听令行事,信纸和圣旨都是陛下亲迹,虽然不知道这其间有什么误会,但一位亲王造反与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性的」。 说到这里,统领又看了何公公一眼,目光有些幽冷,「还望何掌印慎言,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第002章 我真是你们祖宗 何公公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只把那求救的目光投向沈长清。 沈长清长嘆了口气,再次摸出一物,几人定睛一看,当即跪了一地。 无他,这块看似平平无奇的木牌是太祖令!见此令如见太祖亲临,当今皇上见了也得跪。 当年崇德皇帝苛暴不仁,八方难民揭竿而起,多少起义队伍惨死在残酷镇压之下,正可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唯有一人脱颖而出,他靠着一位神秘军师指点江山,成功推翻崇德帝,踏着一众豪杰的头颅热血,开创三千年盛世太平。 此人就是天齐的太祖皇帝。 太祖草根出身,与那位军师自幼相交,太祖曾在征战途中随手捡了块木片,豪言他日若能成事,定不会学前人卸磨杀驴,这木片就是他赐予军师的第一项特权——天下共主! 彼时几位元老只是哈哈大笑,不屑一顾,饮酒畅言太祖黄口小儿不知诺贵。 谁都没想到太祖登基后论的第一功,行的第一赏,正是被打磨好刻了字的这块「太祖令」。 此事很快在皇城传开,从前一起征战沙场的兄弟们与军师离了心,有人逢迎拍马,有人忌惮敌视,谁都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可这殊荣是皇帝陛下亲自给予,盛宠当前谁敢弹劾,只是民间在有心人引导下渐渐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他功高盖主、有人说开国首功当属国师——是的,那时他已为国师。 更有甚者,不知皇帝只知国师,他们上京来,见到国师竟双膝跪地口称万岁。 国师已然被昔日刎颈之交的兄弟和什么都不知道的百姓逼着披上袍,扣上造反的帽子。 朝堂之中众人跪着,那人站着,面色平和。 那人一袭青衣,最是朴素无华,正如那人,最是为人清明。 「陛下……」他这样唤,有些悲怆,他转身,眼角不知有没有泪滑落,「我走了。」 太祖坐在高台龙椅之上,只觉得那声音传到耳朵里很轻,轻得像是儿时午后金黄的田间,有人在他鼻尖上刮过的狗尾巴草。那声音慢慢清晰了,却反而正在离他远去。 「我上山之后,不会再下来,你无需忌惮我,也无需……演这一齣好戏逼我离开。」 那青衣缓步离去,走到殿门前忽然回头轻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那块木牌,他释然了,「你赠我江山太平,我许你子孙安康。」 沈长清画地为牢数千年,其间再没人见过他,但世人都知道,太祖的后辈是这位已成仙的国师罩着的。 天齐从此再不立国师。 天齐立国两千多年了,改了上百个年号,如今是永安十三年。 永安十三年,沈长清下山,第一次使用太祖令,竟是为了进皇宫大门! 时过境迁,他会想些什么呢?何公公不禁有些好奇。 沈长清什么也没想,他淡然地立在那里,像一棵千年不倒的劲松,大雪压在他身上不知多少年,他却反笑风轻而雪如棉。 「能进去吗?」一贯温和清雅的音调,却无端叫人肃然起敬。 统领起身,持刀行军礼,又深深鞠躬,朗声道,「开宫门,迎国师——」 「恭迎长清君!」 正中大门缓慢向两边推开,侍卫们排成两排,齐刷刷躬身行礼。 沈长清走在前面,何公公点头哈腰跟在后边,沈长清谁也没有看,好像在走着一条无人来过的路,他身后是三千年过往云烟,身前是年轻时的自己失望透顶后留下的诺言。 他不关心众人的心思,他只是来履诺的,他说过要保那人子孙无恙。 宫阁之间,静得出奇,没有来来往往的宫女,没有轮班的锦衣卫,没有传话的太监,甚至没有灯光,没有人影。 花草上看不清是否有血迹,但何公公知道,那或许是有的。 不!一定是有的!那里睡着闭目安颜的宫女,那里躺着满身血洞的侍卫。 一路之上,处处如此,那几个出来接人得以倖免于难的宫女早吓晕了几个,余下的不是瑟瑟发抖讷讷跟着沈长清,就是抱着脖子上有条血线的尸体姐姐长妹妹短。 沈长清加快了脚步,可再快也就那样了——他不认得路,全靠何公公哆嗦着两腿跑得一瘸一拐地带着。 第4页 永安帝本应当在御书房,等着沈长清的到来。 沈长清跟着何公公走到的时候,那里围了很多人,不是什么王爷亲兵,这些人全都是锦衣卫。 何公公心口一痛,差点没背过气去,他颤颤巍巍指着那些早早投了诚,又或者本就是被渗透了的叛徒,想要痛骂,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何公公,他从这一刻起终于明白——成王败寇,事不可为。 四十出头的司礼监掌印何淀,在这一刻颓丧得如同八九十的老人,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书房门口几具小太监的尸体。 那都是他带出来的新人,还只是十五六的娃娃。 良久,他喃喃,「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为了陛下而死,你们无愧天齐……」 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这些话,一个曾经朝夕相处过的熟面孔见状,冷笑一声道,「就属这几个阉人哭得最凶,都说了投降者不杀,还一个劲儿地哭!我只好送他们去见阎王,省得再聒噪起来,扰了王爷心烦。」 何公公呆立当场,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又好像从未活着,打生下来起就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石雕罢了。 他脸上渐渐淌了泪,跟着便泪如泉涌起来,他像个孩子那样又哭又笑,最后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涕泗横流。 「陛下——殡天了!」 他尽职尽责地喊着——他是司礼监掌印! 「一叩首——」 没有人叩首。沈长清微微低头默哀。 「二叩首——」 没有人叩首。沈长清向前踏出一步,笑问,「你家王爷在哪?」 「三叩首——」 没有人叩首。何公公忽然站起来,冲到那伙人中间,那些叛变了的锦衣卫纷纷拔刀,刺穿他躯壳,赋予他永眠。 眼前溅起一片血色,沈长清冷了脸,「回答我,在哪?」 那些人并没有刁难他,恭恭敬敬道,「长清君息怒,永安帝还活着,王爷说,您见了永安帝,就知道他在哪了。」 沈长清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头也不回推开御书房厚重的大门,而那个锦衣卫犹在他身后高喊,「长清君!我们王爷也是太祖的血脉,您可千万不要厚此薄彼——」 沈长清转身,笑了,「我不动你们王爷」。 那人正得意洋洋,却忽然瞪大了眼睛,其喉间突兀地出现一个血洞,然后便倒地不起。 「动你,我没有任何顾忌。」 沈长清走入书房,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入目的,首先是一地狼藉的书册奏摺,然后才是一团血肉模煳的东西。 那东西微微喘着气,沈长清才从那一点起伏里知道是个活物。 「老祖宗…您来了…」那活物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点难堪,往角落里缩了缩,「颜家……对不起您……我颜安,没脸见您,却还是…还是想求您件事……」 永安帝秉承颜家祖训,守着太祖皇帝共分天下的诺言,视沈长清如太祖。 「太祖临终前悔恨不已,是他……负了您……我……我……咳咳咳……」 永安帝情绪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咳起血来,沈长清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蹲身,摸了摸他鲜血淋漓的头,「都过去了,我没有怪过他什么,你所求不说我也知道了,我答应过他,要护着你们这些小辈的。」 沈长清知道永安帝放不下的,是他那几个皇儿,是颜家正统东山再起的希望。 颜安很聪明,他知道他的皇儿跟着这位老祖宗,一定会有出息。 「我…还有……还有一事相求…」颜安脸上滑落了一些黑红的东西,说不好是不是泪水,他艰难地,努力地,一字一句地对沈长清说,「您能不能……能不能杀…杀……」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轻轻道,「对不起,我不会对颜家人动手,所以不能给你个痛快。」 颜安的眸子黯淡下去,他艰难地唿吸着,痛苦地活着,活得如此没有尊严,如此煎熬,却还得活着,直到丧钟敲响,勾魂使者到来,面无表情评判他一生功过,再将他打入地狱。 你看,人死了,都一样。 沈长清起身,心里没有太多悲痛,不过是有着一面之缘的小辈,他送走的人太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他走到门外,没带什么感情道,「谁能领我去趟后宫?」 何公公死了,他需得再寻个引路人。 有一人站出来,也是右手向前一送,与何公公如出一辙,那人道,「王爷早料到会有这齣,命小人给长清君带路。」 「长清君,请——」 沈长清没有回他的请字,只轻声嗤笑,「是吗?那他可真是料事如神。」 「回长清君,我们家王爷只是看得通透人性罢了,王爷仰慕长清君已久,二位定能相谈甚欢。」 「但愿如此。」 天空中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沖刷着地面,捲起血沫碎肉,狠狠灌进二人的裤脚,分不清脚底下踩着的究竟是泥泞还是残尸。 沈长清又撑开了那把青灰的油纸伞,伞骨磨损严重,伞面补了又补,他却不捨得扔。 他撑着伞,锦衣卫走在他前面,淋着这不算大的雨。 那锦衣卫像个话痨一般,一直在自言自语。 「长清君,您是不知道,这雨下得可怪了,三个月都不带停的! 第5页 「我们王爷夜观天象,说是永安帝不仁不义,枉杀了冤魂,才惹得老天发怒呢。」 那锦衣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都是皇室宗亲,谁当皇帝不是当?正不正统,有那么重要吗?」 「王爷就在前面,我就不送您了」,锦衣卫躬身一礼,抬头笑了笑,原路返回。 第003章 来跟本王对赌一把 沈长清立在原地,朝不远处投去目光,那里很亮,亮到足以辨清身前人的面容。 那人正对着他,一身长襟华服,眉锋鼻挺,双目炯炯有神,眸中一闪而过其如猎鹰般的雄心,又被那人垂眸小心掩藏。 那人挥一挥手,数十个火把整齐划一投入宫殿,殿门大开,烈火吞没里面倒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和一丈白绫下吊死的流着血泪的女人。 沈长清知道这人就是颜平,那个造了反的亲王。 「长清君」,颜平在火光中漫步,在周围宫殿倒塌声中开口,「您觉得这景色可宜人?」 沈长清与他并肩而行,他领着沈长清在六宫之间转了个遍,「我那皇兄品味不行,与其长年累月大兴土木地改建,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长清君总也不搭理本王,是不喜我这称唿,还是不喜我?」 沈长清挑眉,手指勾了勾菩提下坠着的穗子,轻声道,「你是聪明孩子,知道你老祖宗我想说什么。」 颜平一噎,随即爽朗大笑,「哈哈哈,是了!老祖宗生平最是重诺,定然放心不下我那几个皇侄儿,请随我来。」 颜平制止了想跟随保护他的暗卫,只与沈长清两个人走在宫道上。 他一路走,一路跟沈长清闲聊。 「人心这个东西啊,最是复杂也最是简单,就好比对付我那皇兄,只需要十六个字。 「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善用上隙,坐收渔利。 「听着很容易吧?做起来可一点都不简单,丞相那个老狐狸总能抓到本王把柄给本王添堵,可若本王登基,第一个重用的还是这老狐狸。 「这老东西最是因循守旧,一开始肯定要闹本王,但本王就是怕他不闹!那些跟随本王的人仗着从龙之功定然会狐假虎威惹是生非,而丞相就像是时刻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那条毒蛇。 「他们忌惮丞相的毒牙,就不得不收敛,而丞相是个文官,本王也不怕他反,权力制衡之下本王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能解决不少麻烦。」 「示外以强,示内以弱,恩威并用。不错,你是自颜太祖以来最有谋略的小辈,颜安输给你,不冤。」沈长清不吝夸赞。 颜平听到夸奖,有些开心地笑起来,「老祖宗,您现在有两个选择,不如一会我们来打个赌。」 面前火光渐熄,黑夜里那块巨大的白布便格外刺眼。 白布很干净,没有血迹,但里面鼓鼓囊囊堆满了尸体。 「老祖宗当年陪太祖打天下的时候,那可真是神机妙算,往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不过—— 「本王觉得您有个缺点,就是太心善了。须知斩草要除根,您若一鼓作气灭了东突厥,我天齐版图何止扩张三成!」 「我若灭了东突厥,周边附属国惶恐起来,岂不是要併力西向?打仗,只需要打痛对方,打怕对方,打得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愿奉上珠宝美玉来换取心里那片刻安宁,然后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而不是像这样——」沈长清一把掀开那白布,里面的尸体衣着体面整洁,生前没遭到什么虐待,饮鸩而亡,留了全尸。 沈长清嘆了一声,果然,都是皇子甚或公主,「做得太绝,你便不怕我生气么?」 「当然会怕,老祖宗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所以还是留了一线」,颜平伸出一臂,「前边的路不好走,老祖宗用不用扶着点?」 「你费心了」,沈长清把伞放在颜平臂间,「替我拿着就好,你前边的路,才是真的不好走。」 「好不好走不好说,不过本王说的是实话,接下来我们要去冷宫,那边杂草丛生,经年闹鬼,时不时还有毒虫与蛇出没。」 「再怎么毒怕是也毒不过你」,沈长清没问为什么去冷宫,他手指摩挲着菩提珠儿,不疾不徐跟着,听着颜平自言自语般的娓娓道来。 「广福二十九年,也就是我那还是太子的皇兄登基前四年,他娶一太子妃,此女是骠骑大将军常鸿方的女儿,常氏的肚子倒也争气,大婚三月就怀了个男胎。 「我父皇龙颜大悦,常氏给皇家开枝散叶实乃大功一件,便下旨将其立为昭阳长公主,封从一品诰命夫人。 「那是何等待遇呢?就连我这个不受宠的二皇子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唤一声皇姐。」 「先帝子嗣稀少,膝下无女,皇子更是只有你们两个,那时候他年事已高,抱了皇孙当然欢喜」,沈长清摇摇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皇是怕颜家的根断了。」 「老祖宗久居山上,不理人间,却心思细腻,这一番言论倒像是亲眼见过一般,本王佩服」,颜平也摇摇头,很是唏嘘道,「可惜这皇孙儿命不好,生在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那天,司天监一干人等连着算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出结论,说他命里带煞,乃是恶鬼投胎,若放任这恶鬼长大,不但皇室江山摇摇欲坠,就连整个人间也要大难临头。」 第6页 「那会的朝堂上下才真是吵得不可开交,有人主张将其养在外面,有人主张直接赐死,更有甚者大骂昭阳长公主是个灾星,偏她又是千载难逢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极阴之女,那些老顽固说,就是她给颜家招来了祸事。 「父皇他老人家力排众议,大斥司天监实乃妖言惑众,一道圣旨下去,命我皇兄登基之后,即刻立他那皇长孙为太子。 「广福三十三年,父皇与群臣吵了四年之后,终于一病不起,皇兄登基的第二年春,也就是永安元年,立皇长子颜华池为太子。 「皇兄生性懦弱,耳根子又软,司天监那帮人谏言了他几句,他就又把太子给废了」 说到这里,颜平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些,沈长清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祖宗啊,您看看这人,简直儿戏一般,史上从未有哪位先人立太子的当天就把太子连着皇后一起打入冷宫的!那是他的髮妻啊!」 「你铺垫了这般多——」 沈长清停下脚步,望着那爬满了暗红的斑驳血迹的冷宫院墙,墙上生了数不清的爬山虎,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里面业障丛生,怨气冲天,沈长清伸手摸了摸掉了红漆的老旧木门,从那打开的铜锁上摸了一手指尘灰。 「你既如此爱她,她和前太子还活着吗?」 「不愧是长清君,连我那点微末心思都逃不过您的眼睛」,颜平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跟着很快转为黯淡,「皇姐死了,她儿子还活着,疯了。」 「皇姐是投井死的,死了大概有八年了,那孩子跟腐烂的母亲一起待了八年,而整个皇宫上下,没有一个人察觉皇姐已死。」 沈长清活了三千年,头一回感到震惊,「昭阳公主烂在了井里,那这八年间,颜华池喝的是什么水?」 「谁知道呢,雨水,露水,或者井水。」 颜平神色有些狠厉,「本王破门而入的时候,那孩子正在用手指刨碎石泥地,挖蚂蚁吃,满手满手都是血!颜安那个昏君成心想逼死他们母子!十三年!十三年不闻不问,甚至没有派人去送过一顿饭!」 「他不是喜欢雨露均沾吗?本王便让他那六宫粉黛为他抛洒血雨!他不是对髮妻亲子不管不顾吗?本王便叫他那满宫上下一无是处的废物通通去给皇姐陪葬!」 「为帝之道,当先治心,你太浮躁了。庸人可以感情用事,但为天子,要做到处变不惊。」沈长清等他发泄完,适时提点道。 「你的赌约我接了,至于选择——我既然答应颜安,便断不会反悔,哪怕我需要辅佐的是个可怜的疯子。」 「您不再考虑一下吗」,颜平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长清,像盯着一块鲜美的肥肉,「本王的成就绝不会低于太祖,这一点您很清楚。」 「你说的不错,你与他一样有野心,有谋略,你现在还太年轻,假以时日你会比他更精明。你懂得把握时机,懂得驭人之道,能在一夕之间改朝换代,你做得很好。 「但,你也很清楚,你的老祖宗长清君从来是个重诺之人。」 「老祖宗既然不愿辅佐本王,为什么还要教本王这些,就不怕有朝一日本王学会了,反咬您一口吗?」 颜平无奈地摊了摊手,「罢了,您进去吧,里边灰大,本王只来得及命人草草整理了一番,您当心点落脚。」 颜平替沈长清推开门,目送沈长清消失在院中,又很贴心地关好了门。 沈长清走在院中,院里的杂草还没来及清理,镂花窗格断裂了几处,缝隙里满是蛛网,破破烂烂的屋檐下悬着几条灰扑扑的长帆,帆布在风中摇曳,带得檐上烂瓦飘摇不定。 沈长清闭眼,仿佛能想像到那不为人知的过去十三年。 十三年,没有婢女太监服侍,没有人可供交流,没有人修缮这半塌了的宫殿。 宫门落了锁,门外是深宫虚浮的繁华,门内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独守空房的夜。女人坚持了五年,终于受不了这令人发疯的安静,于是抛下年方九岁的幼子,投井自杀。 那么……那个孩子呢? 那孩子因为孤寂,一定乖巧极了,他这样不吵不闹地又守着死去的女人守了八年。 他会不会害怕丧失语言能力而时常自言自语?会不会饿疯了啃茅草果腹充飢?会不会在连日不下雨的旱季,一边低头看着水里漂浮着的母亲腐烂的躯体,一边打井里的污水上来救命解渴? 沈长清一路想,一路走,走了很久,寻了很多地方,一抬头,才在湿漉漉的屋檐上找到那个脏兮兮的少年。 仔细算来,颜华池确实该是十七岁的少年了。 那少年蓬头垢面死猫一样趴在屋顶上,身上本来没穿衣服,只是今儿来的人有些多,他才扯了烂布来蔽体。 「华池?」沈长清试探着柔声唤道,「能听懂吗?下来说话。」 颜华池慢吞吞睁开眼睛,抬头看了沈长清一眼,然后竟直接翻身一滚,直直从樑上跌落下来! 沈长清被这一出整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把人接在怀里,他本来以为颜华池是不小心,谁知这人居然在他怀里呵呵笑起来。 「我下来了。你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呢?」 沈长清还没接话,颜华池就又咧嘴一笑,问道,「你为什么还没死啊,从前可只有死人才会陪我说话。」 第7页 第004章 你是阎王爷吧? 「你在寻死」,沈长清把人放下来,肯定地说道,他暗沉了眸子,「为什么?」 颜华池无所谓道,「这有什么为什么?我好奇死后的世界,不行吗?」 沈长清忽然明白颜平为什么说颜华池疯了。 他把整个冷宫重新扫视一遍,才发觉很多之前没看出来的东西。 这里的物品再怎样也不至于十几年就破损到这种程度,这是人为破坏的! 屋檐下断裂的帆布是曾经有人在这里上吊,又被救下的痕迹。 屋檐上的瓦片被多次踩踏,才会寸寸断裂。 立柱上的红漆大块剥落,那是承受过剧烈撞击才至如此。 颜华池,你究竟是有多想死? 沈长清不过是愣神的功夫,这人就又熘到了井边,要往井里爬! 沈长清下意识要去救人,谁知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先他一步,温柔地把颜华池放在草地上,消失了。 沈长清抬起的脚顿了顿,还是往前踏了一步,接着快步走到颜华池身边。 「你虽然只能听见她们的声音,却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感受到她们的存在」,沈长清摇摇头,手指向前轻轻一点,「你既然如此好奇,我便带你去看。」 「鬼门,开!」 「鬼门关?」颜华池古怪地看了沈长清一眼,「你是什么人?阎王爷?」 沈长清对某人的疑惑视而不见,拎着人衣领子把人提起来,跨过一扇凡人看不见的大门。 到这时他才解释道,「这不是传说里的鬼门关,只是我习惯如此称唿。」 跨过这扇门,就能看到死后的世界。 颜华池眨了眨眼,这里还是冷宫,只是气氛全然不同了。 这里的空气好像被蓝浆漂染过一般,而冷清的屋子角落几盏闪烁昏黄火光的长明灯变成了绿油油的鬼火,颜华池愣了半晌,道,「还挺……好看。」 沈长清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比如——蹲在油灯前嘤嘤嘤的女鬼。 「姑娘……」,沈长清平静地看着那几盏颜平留下的灯,听了一会这鬼哭狼嚎,实在有些忍无可忍,斟酌着字词,打断道,「别哭了,这灯怎么了?」 这女鬼哭唧唧讲了半天也讲不清楚,反倒是颜华池懒洋洋地回道,「她是那个什么……什么帝的一个才人,因为祈福的时候不小心打翻寺庙里的灯,就被送到这儿来了。她身体弱,虽然有婢女跟着照顾,却挨不住这里的阴冷,没几天就死了,那婢女也被赐死了,不过不在这里。」 沈长清嘆了口气,心生怜悯,刚要开口又被颜华池插了去,「哦对了,就是她弄断了长帆,害我上吊不成反摔了一屁股墩…」 他这样说着,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停不下来了,「榕树底下打闹的那几个声音我听得出来,这几个姐姐教过我说话,经常跟我讲故事。」 「刚刚把我从井里捞出来的是这个正在墙边抠墙灰的姐姐,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抠着教我写字,她很有才华,高宗看中了她的诗词,把她从青楼里带回来,可没几天就厌了。」 沈长清跟着颜华池的讲述把目光投到高墙之下,那里的墙皮脱落得不成样子,墙边的女子感受到目光,大方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沈长清回以一个微笑。 这样的故事颜华池讲了很多,这些姑娘们都很是心善,虽有遗憾,却从来没有生过害人的歹念,她们一代代帮助来这的新人,那些被帮助的新人又不断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相较之下,那口井就显得格外突兀,那里的怨气笼罩着整个冷宫,又不断向皇城四周扩散,阴冷的鬼气是导致京中下了三个月雨的源头。 「华池」,沈长清顺手揉了揉少年蓬松的发顶,「你的故事好像有人缺席。」 沈长清徐徐善诱,「告诉我,昭阳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颜华池笑了,不讲昭阳公主,却讲蚂蚁,「我翻开老榕树下的地皮,那里的落叶腐烂生蛆,蚂蚁吸吮榕树的树根,蛆虫啃噬榕树的树皮,你说他们可曾问过,老树愿不愿意?」 「我问过老树,可他总不回应,不过我很清楚一件事情,我不愿意。」 沈长清一时不知作何评价,沉默了一会。 颜华池以为他会质问自己捏死蚂蚁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蚂蚁愿不愿意或者继续追问昭阳的死因,可他都没有,他只是长嘆一口气,把手伸给自己。 颜华池不解地用那漂亮的丹凤眼望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沈长清,后者温和地回视他那双眸子,「姑娘们可有讲过国师的故事?」 「当然有」,颜华池没有犹豫,轻轻把自己的手搭在沈长清手心,「她们讲他的时候,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我就总劝她们,那长清君毕竟是一国之师还是个仙人,她们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此前我是一国之师,此后我是你一人之师」,沈长清握紧了少年骨瘦如柴的手,「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颜华池怔了怔神,没有什么反抗情绪,只淡淡笑道,「原来是你,那你可千万别后悔呀,长清君。」 沈长清莫名从那笑容里觉出一点危险,仿佛被豺狼盯住一般,如芒在背。 「皇位和长生我都没有兴趣,不过我对您本人很有兴趣」,颜华池顿了顿,添了二字,「师尊」。 第8页 姑娘们听说是长清君都围了过来,先前哭唧唧的姑娘率先哼哼唧唧开口,「国师可不可以送我们走,我都被困了三百年了,早就想走了。」 抠墙的姑娘远远站在外围,屈膝行了一礼,「国师送走我们之后,替我们看着点华池这孩子,华池的字是我起的,字素秋。看玉做人间,素鞦韆顷。他活得太苦了,我想他往后平安顺心。」 「好字,我记下了」。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遗愿,大意都差不多,祝愿天齐山河月明盛世长安,在这最后一刻,她们不约而同放下了心中支撑自己几百年的执念。 沈长清一一答应她们,姑娘们自觉排起长队,一个一个走到沈长清面前。 沈长清的手轻轻搭在她们百会穴,像是一阵轻柔的抚摸,而在那之后,三魂碎成光片,又与六魄一起重聚,新的生命在人间某处哌哌坠地。 颜华池在一边静静等着,默默注视着沈长清骨节分明的手。 等到最后一个姑娘消散在眼前,颜华池终于开口,「这个要怎么弄?摸一下就行?」 沈长清收回一半的手一顿,回眸看颜华池,从颜华池那黑亮的眸子里看见一点明晃晃的醋意。 沈长清心中好笑,那手转了个弯儿抚上颜华池头顶,用力揉了揉,「得空了就教你,以后这种事你来,为师老了,正好偷闲。」 「师尊活了三千多年,没少摸姑娘们的头吧?」颜华池不但不买帐,还变本加厉,「徒儿以为,您只摸过我呢——」 这话说的不中听。 而且容易造成什么不太妙的误会。 沈长清不知作何回应,缓缓收回手,「若日后为师娶妻呢?便也只摸你」 颜华池低头笑了笑,「有何不可,新婚当夜,徒儿给二位敬酒。」 「您喜欢百草枯还是鹤顶红?」 沈长清不答,他不想理会徒弟的疯言疯语,盘了盘菩提珠儿,指着前边道,「闭眼睛,然后默数三步,你就能出鬼门关了。」 颜华池走完,沈长清终于正了神色,严肃道,「不许睁眼,接下来的场面,有点少儿不宜。」 颜华池被这一句「少儿不宜」呛得咳嗽几声,乖乖闭着眼睛笑眯眯道,「弟子十七了,不是七岁,就是活春宫也没什么看不得。」 「你就是想看这会也没人演」,沈长清往井边走去,「一会把耳朵也捂起来,刚刚说错话了,不是少儿不宜,只是你不宜,不要看,不要听,就这一次。」 颜华池不说话了,他大概知道沈长清要去解决谁了。 他的生母,昭阳公主。那个外界眼中活泼开朗如阳光般灿烂生辉的女人。 他自嘲地勾了唇角,在他的印象里,他的母亲只是一块生了蛆虫的烂肉,和散发着浓郁尸臭的腐骨罢了。 他亲手推她下去,优雅地拾起一朵小白花,丢到水里漂浮着的背朝着天空的母亲身上,对她说,「再见。」 在他八岁那年。 他垂眸,眼角挂着笑意,骨折的左手软塌塌垂在身侧,他低喃,「这是爱,您教我的。」 「我真的好爱您啊,母后。」 他亲手杀了唯一疼爱自己的人,从此他再也不会因为意外而遍体鳞伤。 老榕树的答案是愿意,所以它的根渐渐空虚,树皮渐渐脱落,直到就连树干也被吃光,它还立在那,还在生新芽,但其实早就死了。 他不愿意,他选择捏死贪得无厌的蛆虫和蚂蚁。 颜华池抬起两手,把自己的双耳捂得严严实实,他笑容满面,「师尊放心,徒儿会听话的。」 「不看,也不听。」 第005章 坐着接旨不过分吧 沈长清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昭阳真成了大凶的厉鬼,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出来害人呢? 大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它们只会无差别攻击,疯狂屠戮目光所及的一切。 等沈长清走到井边,这些疑惑便迎刃而解,井口有不知哪位道长留下的封印,不阻凡俗物,只拦离世人。 不过这封印不是很高明,三个月前就有点松动了。 沈长清思索了片刻,从泄露的这一点点鬼气就如此惊天动地来看,这位长公主很可能已经摸到了极凶的门槛。 大事不妙。 连他也不敢妄言能够应付,更别提旁边还有个新收的徒弟需要保护。 若是以往,沈长清一定会在它蜕变完成之前冒着受伤的风险收了它。 但此刻最理智的法子却是加强封印,待到日后解决。 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他若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颜平都会敏锐地抓住时机直接翻脸。 还有一点就是,他几乎可以肯定昭阳的死与颜华池脱不了干系,虽说虎毒不食子,可万一呢? 沈长清伸出两手,按在井沿,低头朝里面看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也是,近十年了,早就泡得只剩下一把枯骨,沉在井底,与那些烂得差不多的衣料纤维作伴。 井壁上厚厚一层深绿色的青苔,滑腻腻的,但凡失足落了下去,就再也不必想着上来了。 沈长清右手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几道泛着金光的符文落在原先的封印阵法之上,虽然只简单改动了几处,但若没有他独门的秘诀,是绝对无法轻易从外面打开的。 第9页 至于说里面那个,也足以封她个三五百年的了,等他料理了颜平,再把徒弟送上皇位,就可以腾出手彻底解决昭阳公主。 颜华池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歪歪斜斜靠在立柱边上,目光灼灼盯着沈长清的背影。 良久,他主动开口,「差不多了就走吧,起码让徒儿先沐个浴,更个衣。」 装的倒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可眼睛里的失落在沈长清面前是掩不住的。 沈长清走过颜华池身边,微微点头,颜华池细微地勾了唇角,跟在他身后。 颜平在外面候着,见两人出来,晃了晃手里的灯,「本王送二位出宫。」 沈长清从宫女手里也接过一盏,平和道,「有劳了。」 天边没有星,也没有月,但明日晨起,乌云会散开,阳光会将皇城连绵三月的灰濛雾气一扫而空,百姓推开门的时候,会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太阳公公捨得出门了」。 至于那之后是奔走相告喊邻里起来晒被子,亦或是妇女们结伴到护城河边捣衣,就不是颜平会担心的事了。 颜平走在沈长清左侧,余光瞥见沈长清那总是带着淡淡愁绪的眉眼,他想,传言不虚,他家的这位老祖宗啊,真就长了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生来就合该成仙的。 若用丫鬟们的水粉胭脂往那眉心点上一个小红点,可不就活脱脱一个观音大士下凡! 走到宫门前,颜平就站住脚不走了,他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脸上带着笑容,春风得意却又不忘带点谦卑,声音不高不低道,「老祖宗,不送了!」 沈长清的手放在颜华池背后,前行的步伐没有停顿,那身后的声音略轻,却叫微凉的风带到沈长清耳边,刚好听个分明。 「再见面时,您可要当心了,雨虽停,路还湿,东方未白,夜色正浓。您慢点走,万一不慎摔了跤,恐怕要万劫不復!」 「平亲王有这个闲心,不如先想想明日上朝,如何稳住丞相。」 沈长清二人渐渐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夜色里。 颜平收敛了笑意,冷冷看着宫门前的锦衣卫统领,「卫卿是识时务的人,该做什么,想必不用寡人过多提醒。」 卫开霁持刀抱拳,单膝下跪,高声道,「臣领旨谢恩,即刻去办!」 卫开霁从胸前衣襟取出藏了许久的圣旨,圣旨上染着血迹,照应着写字人的悽惨。 「只是国师那边……」 「照去不误,沈长清毕竟也是朝臣中的一员,他在京城有国师府,这些年来颜家一直替他看顾打理着,他今夜多半就在那里下榻,你去宣读圣旨的时候放尊重点,别让人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 这一夜,朝野上下动盪不安,无数大人从睡梦中被管家唤醒,接见了这位特殊的宣旨人后,在马夫和家丁的簇拥下乘着车马往皇宫赶去。匆忙间还闹出来个笑话,御史大夫长孙璞瑜出来接旨时连鞋袜都跑掉了! 国师府较远,卫开霁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给门夫递了拜贴,门夫是个精瘦干练的老汉,验了验没有问题,便让家丁开门,拱手一礼道,「老爷特意嘱咐,若是宫里来人,不必通报,直接放行,大人请进。」 「卫大人请随小的来」,一个机灵的小厮上前,恭敬引路。 在国师府,卫开霁可不敢摆架子让沈长清亲自来接,他跟着那小厮走在偌大的外院里,七弯八绕绕过几座华亭,穿过几处弧形拱门才到沈长清的书房。 「少爷早些时候已经在东厢房睡下了,老爷吩咐一切从简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招待不周还请卫大人见谅,小人这就先告退了。」 卫开霁走入书房,沈长清端着一杯茶,坐在桌案后面,左手一下一下轻敲桌面,晃晃荡盪的菩提珠儿撞在桌沿,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沈长清坐着,卫开霁站着,缓缓摊开手里的圣旨。 「永安十三年春闱,京中三月阴雨,司天监告朕以祸起,朕感学子进京不易,不愿寒天下举子之心,遂修书扶褚山,恳求国师入宫主事。 「然,寡人终究眼拙,国师久不入世,朕亦无从辨起,竟遭歹人钻营,假冒国师入宫行刺,以致千年功业付之一炬。朕心哀痛,不可断绝。 「六宫之中,无人倖免,朕之储君,灰灭无余!朕悔恨矣,为时已晚,今留绝笔,告诸卿知: 「朕无兄长,只余一弟,是为平王。朕于危难之际,性命攸关之间,满朝文武无一人可救,唯平王救驾,携亲兵与那妖道殊死一决,寡人方得苟延残喘,弥留之际书此诏言,朕殡天以后,平王继位,诸位爱卿当尽心辅佐,鞠躬尽瘁。朕在天之灵,倍感欣慰,必佑我天齐万世太平。 「永安十三年,丁卯,颜安手书。钦此。」 卫开霁上前两步,倒转圣旨捧在手心,「请国师过目。」 见沈长清点头,卫开霁清了清嗓子,又道,「平亲王口谕,请国师明日早朝,商讨新帝年号登基大典及皇陵扩建一干事宜。」 沈长清不语,盏茶功夫后,他嗤笑,「礼赞官和工部该做的事却找【山人】,是何道理?」 「回去告诉你的新帝,老祖宗我年纪大了,操不得心,最好别再动那借我正名的心思,明日的早朝我会去,但很遗憾,我是去给新皇陛下添堵的。」 卫开霁捲起圣旨,恭敬一礼,道,「下官遵命。」 第10页 「退下吧」,沈长清目送人走到门口,忽而轻笑,「别忘了提醒颜平,他需得守灵三日,在灵前继位。永安帝的灵柩可得多派些人把守,最好请几个和尚法师坐镇,否则——」 「我担心他成为天齐有史以来在位时长最短的皇帝。」 卫开霁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沈长清不疾不徐的那声「慢走,不送」好似一道催命符,让他先前在宫门口拦路的那股子勇气一泻千里,再支棱不起来,只得落荒而逃。 卫开霁苦笑,问此世间谁会喜欢当乱臣贼子?可颜平手里捏着他老母和妻儿的命! 他只好带着底下的兄弟们跟着颜平铤而走险发动事变。看着昔日的弟兄们兵戎相见自相残杀,他又如何不心痛? 可惜时也命也,形也势也,他劝过那些弟兄,是他们自己不识时务,以致白白命丧黄泉。 世事往往如此,哪怕再要好的人离世,短暂的悲痛过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各人只顾自己的前途。 卫开霁背着月光,踏着青石板路,直达皇宫内殿,那里彻夜灯火通明,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商讨着些什么。 沈长清透过书房的窗格朝院里看去,天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草叶慢慢从如墨般的黑沉转为浅绿。 今晨露重,有些微寒凉,沈长清着小厮去取件薄披风添上,老管家大清早就寻了过来,递给他几本帐册。 「帐房先生告病,小人代为汇报。府邸一应花销用度都是从国库支取,内院绣娘丫头嬷嬷记在这本黄帐子上,那绿册子记的是外院家丁们的开销,剩下的是您从前留下的产业,由布政司代为打理,每年都往这边送了分红,这笔钱不算少。」 「嗯」,沈长清应了一声,皱眉道,「找个靠谱的大夫好生看看,让他先不用急着做事。这段时日就劳你和华池多费心。」 「老爷对…华池少爷是怎么打算的?」管家小心翼翼开口,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小人祖上虽然是由皇家指派,但世世代代都是您的家奴,早就脱离了宗室掌控,老爷可以信任小人的。」 「我非信不过你,只是现在府里情况不明,京中暗流汹涌,你们言行举止都需谨慎,不该问的就烂在肚子里」,沈长清接过小厮递来的披风,加在肩上系好带子,「对于华池我自有安排,他目前的情况不宜过多接触外界,我出门之后,你派人时刻盯着东厢房那边的动静,必要时候,允许动手。」 「是,小人记住了。老爷,小人送您到门口。」 第006章 糖葫芦杀人案 「不必了,去做你的事吧」,沈长清摆摆手,推开书房大门。 管家应了声是就退下了,沈长清独自走到府门前。 马夫已经备好了车,早早就侯着了,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提着马鞭,呵着晨雾,沖沈长清腼腆一笑。 「老爷请,仪仗队已经安排过了,前引后扈等同帝制,您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 沈长清浅略扫了一眼,车舆、旗仗、兵仗、乐器等次序严格,排列整齐,轻轻点了点头,「并无不妥,你和管家用过心了,这月除了月俸,还可找帐房支取二两赏银。」 马夫大喜,当即谢恩,请沈长清上车。 「驾——」随着一声马嘶,国师府门前的长队缓缓朝皇宫方向移动。 沈长清撩开车帘朝外望去,清晨的街道有些寂静,偶有下人站在各家的府邸前往台阶下洒水。 一路之上没有碰见其他同僚,沈长清靠在车壁上,阖眸浅寐。 行至宫门口,早有十六人抬着轻步龙头辇来接,沈长清扶着马夫的小臂,移步坐上龙辇,旁边立刻有人接替了马夫的位置,打着扇子和伞盖。 一位面生的公公在前边引路,其身上的袍子很新,但他对一应事宜却相当老练,仿佛从小生活在宫里一般。 到太和殿前,那公公高喝一声,「国师到——」,沈长清把手搭在旁边小太监的腕上,跟着那公公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还没进殿门,就听见里面躁动不安,平亲王装作焦急的样子,迎上前来,「老祖宗可算来了,昨夜本王与诸位大臣喋喋不休争吵了一夜也没得出个结果,如今可好,总算有人主事了!」 两边排列整齐的朝臣纷纷行礼,「见过国师。」 沈长清略一点头回礼,穿过一众朝臣,走到最前边,龙椅之下还设了坐席,是留给他的,他从容落座,一时之间满朝鸦雀无声,都在等着他开口。 但沈长清只是笑了笑,闲聊起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平亲王果然能力出众,远超常人。」 「想必在场的诸位都是猝不及防之下得知先帝驾崩一事,昨夜圣旨说宫里死了好些人,不过几个时辰平亲王就把一切安排地有条不紊,就连缺的人事也都补全了,简直—— 「像是未卜先知,早有预谋一般。」 丞相紧随其后出列,沈长清本以为他会告发平亲王偷养私兵一事,谁知这老狐狸却道,「平亲王未雨绸缪,实有国君之资,先帝与王爷本就交好,或许王爷早就预感到祸事,劝过先帝,然先帝不知是何原因没有听取,平亲王无奈,只得暗地准备。」 头髮花白的丞相面朝平亲王,一撩衣摆跪下,纳头便拜,「老臣先前对王爷……不,对陛下多有误会,请陛下恕罪!」 第11页 「相国言重了,如今皇兄还未入陵,不宜称陛下,还是等登基大典之后再改口罢。」 沈长清饶有兴味地看了丞相一眼,这老狐狸果然是个精明的,就是不知如果让其偶然知晓前朝太子尚活于世,平亲王并非唯一的选择,他会选择如何站队呢? 整个早朝再没有商讨出其他任何有用的东西,无非是礼部坚持祭天,然后工部大肆哭穷,户部以国库空虚为由不肯拨款,堂堂六部尚书如同小贩般各执一词推诿扯皮,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比闹市还不如。 沈长清听着听着就有些乏了,昨夜没休息好,他左手撑着头半眯着眼睛,菩提串儿也因此滑到肘间。 颜平余光捕捉到这一幕,清了清嗓子,着人宣布退朝。 众人往宫外退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沈长清才慢慢起身,一抬眸正好与颜平对视。 颜平微笑道,「我派人送您。」 这微笑里似乎淬了寒毒,映在沈长清眸子里就显得有些不怀好意。 「好。」 又是一阵繁琐的折腾过后,临近午时沈长清才回到府里。 小厮上前替他解了披风,他一边往内院走,一边询问管家,「东厢房那边可有动静?」 「回老爷,没有。」 「一点动静都没有?」沈长清想起出宫前颜平眼中的笑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叫人进去看过吗?他睡到现在还没起?」 「这……」老管家也意识到不对,连忙道,「小人这就派人去看……」 「行了,我亲自过去一趟,你立刻多带几个家丁分别去茶楼酒肆这类地方打听一下今日可有什么特别之事发生。」 管家知道事不宜迟,很快退下去安排了。 沈长清快步穿过几条小路,走到东厢房那边,推门而入。 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整洁异常,南边的窗户敞开着,不见人影。 颜华池跑了! 沈长清走到窗边,窗棂上没有灰尘,这小子踩着窗户熘出门,还不忘回头把它擦干净。 当真是有闲情逸緻! 沈长清气笑了,手指用力捏着菩提珠儿,直到骨节泛青,他才轻嗤一声。 「好,胆子很大,既然敢跑就别等为师抓到你。」 沈长清的瞳孔慢慢转为浅白,仿佛失明的人一般。 传闻长清君有一绝技,阖阳眼,睁天目,上可号令阴神,下驱百鬼夜行! 国师府中顿时阴气森森,看不见的地方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沈长清的声音好似冰镇过一般,幽冷中透着无边的压迫,仿佛是那主宰暗夜的君王,踏着阴阳的边界率领部下出征。 「去,把人抓回来。」 满院花草无风自动,阴兵成群列队出行,路过的小厮缩了缩脖子,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当是颳了阵凉风。 远远地,老管家小跑过来,他面色凝重,爬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担忧。 「少爷……在房里吗?」 「不在。」沈长清深吸一口气,问,「打探到什么了?」 「出事了!如今大理寺正在申一桩杀人案,死的是御史大夫的孙女,尸体是在护城河边发现的,昨夜御史大夫和其他大人们都在皇宫议事,中午回府才发现长孙女不见踪影,他急忙派人去寻,等找到那的时候,兇手竟然还没走! 「小人回来路上刚好撞见大理寺抓人,就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兇手的体貌特徵,衣着打扮与华池少爷一般无二,恐怕是他无疑了!」 「备两匹快马,你跟我走一趟」,沈长清强压下心底的烦躁,朝门外大步走去。 马匹很快备好,老管家在前边带路,沈长清紧随其后,二人快马加鞭赶到大理寺。 老管家麻利下马,与官兵解释身份及来歷,官兵了解后很快便放行。 沈长清进入大堂的时候,大理寺卿正在安慰御史大夫长孙璞瑜。 长孙璞瑜情绪激动,指着颜华池破口大骂,若不是被人拦着,就差没直接打人了。 几个衙役正要上前将颜华池按跪在地,便有人大声通报,「国师到——」 众人顾不得其他,纷纷跪拜,唯那少年依旧站得笔挺。 「倒是一身傲骨」,沈长清面色有些沉,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然后慢慢走到颜华池面前,「素秋,你真是叫为师好找。」 在场诸位已经无暇顾及所谓「素秋」是何方人士了,他们耳朵里只有两个字,是沈长清的自称,「为师」! 「这……」大理寺少卿许光韵本就头疼不堪,一个长孙璞瑜就够难应付的了,又来了个国师亲徒惹得神仙下凡,他小小的大理寺一天之内来了两尊大佛,一会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不必介怀,正常办案即可」,沈长清深深看了颜华池一眼,转头道,「让人去搬把椅子来,我就在这看着你们办。」 许光韵背后渗了一层冷汗,迅速命人看座,又叫人来给沈长清奉茶。 许光韵硬着头皮道,「永安十三年三月初七,御史大夫之孙女长孙雅云死于护城河边,身旁只有素……素秋公子一人,仵作正在勘验死因,就现场迹象来看,兇器疑似是素公子手中的……的……糖葫芦……」 「你有什么话要说?」沈长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颜华池两手一摊,无所谓道,「这不明摆着吗?我心血来潮,拿个糖葫芦杀个姑娘玩玩,杀完了还意犹未尽,于是站在边上欣赏姑娘的死状,谁知太入迷了,一个不慎忘了时辰,就被带到这来咯。」 第12页 「你!」长孙璞瑜恨恨瞪着颜华池,后者一脸无谓地耸了耸肩,于是他转头用悲愤的语气对着沈长清道,「我的嫡孙女儿死在您徒弟手里,您是国师是仙是人人景仰的长清君,您若不能主持公道给老臣一个说法,老臣只好撞死在这大殿上,随我那命苦的孙女儿去了!」 「说法」,沈长清把茶杯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反问道,「你想要什么说法?杀人偿命?」 沈长清站起身,抽出旁边官兵的官刀,向着颜华池的脖颈斩去。 颜华池笑眯眯地看着沈长清,轻轻道,「师尊。」 那刀就停在他颈上皮肤不足一公分的距离那,沈长清往后一甩手腕,那刀跟长了眼睛似的插回官兵的刀鞘之中。 「给你一刻钟,解释清楚来龙去脉,然后回家吃饭。」沈长清似是觉得无趣,坐回太师椅上,靠着靠背闭目养神。 第007章 我四岁上山——才怪 沈长清大抵是累了,闭了眼就没再动过,颜华池把目光从沈长清衣领处移开,视线慢慢往下,在那戴着菩提的左手手骨停留片刻。 「怎么说呢……让我捋一捋……这个事吧,还挺…突然。」 许光韵打起精神,注意力集中在颜华池身上,这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长清君这个徒弟是真的一身矜贵气,不是指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裳,是指气质。 天潢贵胄的感觉。这感觉中又不同于寻常公子的娇贵,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说是贵气其实更接近文人身上的清气。 但他一开口,这清气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 这个人的眼里,好像没有生死概念。 他说,「那天夜里——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辰,我从府里熘出来,漫无目的地转悠。」 「皇城宵禁,街上也不见个人影,我走着走着,迎面撞见一小孩儿,小孩举着串糖葫芦,硬要送给我吃。 「我一看那孩子没有影子,我就寻思,这果然是个死人,于是我就叼着糖葫芦——我第一次吃这种东西,你也知道我师尊他不下山,连带着我也与世隔绝——这个叫糖葫芦的东西怎么跟蜡烛一个口感?」 「你……你说你知道那东西不是人,你还吃了那东西给的糖葫芦?」许光韵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人要么是个奇葩变态,要么就是个害了失心疯的,他讪讪道,「那个……本官觉得,那大概就是蜡做的。」 沈长清睫毛微颤,好半天才从那满身倦怠里掀开眼皮,望着自家徒弟的眼睛,「没吃过?」 「也是,你自五岁上山,便是吃了多半也不记得……」 「四岁」,颜华池补充道。 「嗯,你接着讲」,沈长清又合上眼,「等会碰见了买一串……两串吧。」 他这样说着,闭着眼睛,没人看见他眼中一瞬间的迷茫,「三千年了……如今我亦不知其味。」 许光韵忽然对这个从来只活在神话里传说中的仙人起了恻隐之心。 沈长清不像传说里无所不能的神,他更像一个淋了太多雨,所以湿透了也无所谓,在雨幕中慢慢与世间和解的普通人。 他衣衫滴水,却打着一把伞,这伞向世人倾斜。 就像他从无边怨憎里走过,眼底一半倒映着尸山血海,一半期许着普罗众生。 万事看淡,却不妨碍他爱着凡间一草一木,尽可能关照每一个他所遇之人。 但好像,没有听说过有谁关照过这位心软的神。 「我收了那小鬼的礼物,就想着好人做到底,于是我决定送那小鬼回家,我——」 「你跟着那小鬼来到护城河边,那鬼说他住在河里,然后鬼还拿了另一串糖葫芦,杀了我孙女儿?」长孙璞瑜气得鬍鬚乱颤,直接抢过话头,「你这故事编得也太离谱了吧?!」 「鬼知道,你去问问鬼啊」,颜华池嘴唇一抿,眼尾下垂,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又不能主动见鬼,没法把那使坏的小东西拎过来。」 颜华池这么一提,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沈长清。 这场上还真有个能主动见鬼的主儿! 「这个…」许光韵嵴背一松,不自觉摸了摸鼻子,犹豫道,「要不让国师先歇会?我们等等…」 「不行!」长孙璞瑜或许是做惯了御史,习惯性反驳了一句,反应过来后额上登时冒了点油光,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老夫……是气急了,谁家孙女出了那样的事,都……」 「无碍」,沈长清已经站起身,走到长孙璞瑜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抚,「算着时间,它们该到了。」 来不及回应什么,堂中门窗紧闭,却无端颳起阴风。 有东西在缓缓靠近,擦着衙役的头皮飘过。 更有甚者居然在许光韵身边停留下来,趴在他肩上,贪婪地流着口水。 沈长清目色骤冷,那东西才依依不捨地顺着许光韵的袍子,倒立着爬下来。 许光韵看不见它们,但能感受到那种极致的惊悚。 他颤颤巍巍后退两步,抬起右手慢慢掐上自己的人中。 虚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下来的,又仿佛就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沈长清,百年之期已到!这是老子最后一次替你做事!你要信守诺言,放老子自由!」 第13页 「我要的人呢?」沈长清的声音明明不大,很平和,却比那虚张声势的【不祥】更有震慑力。 那不祥一声冷哼,身形渐渐实化,从虚空中走出。 这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傢伙,肥腻的白肉堆积在肚皮上,几乎耷拉到脚底,它嘴里嚼着一小节手指骨,周围的小鬼纷纷爬到它身边,滑稽地挂在它身上。 「让老子给吃了!咋滴?!」 那不祥说着,抓起肚皮上的一个小鬼,塞到嘴里大口咀嚼。 那被咬掉了半边身子的小鬼,脸上竟反而露出愉悦的笑容。 其他小鬼焦急地填上肚皮的位置,满脸期待望着不祥。 许光韵只觉得一阵恶寒,喉头上下涌动了几下,一个没忍住还是转身用袖口掩面,干呕起来。 「唉……」沈长清只是轻嘆,向着几位衙役招了招手,「劳驾,帮你们大人倒点清水漱口。」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不祥连连后退,呵道,「别过来!那小子碰瓷,你还要怪我不成?!」 那声音粗犷中带着一丝丝由内而外的惧意,细听竟然还能咂摸出点委屈。 沈长清没再往前走,垂眸笑了笑,笑容很淡,「那你过来,给你解封印。」 不祥摸了摸油腻腻的后脑勺,摸了一手脑浆烂蛆,憨厚而略显迟疑道,「真的?」 「嗯。」 那不祥顿时喜形于色,屁颠屁颠儿地跑过去,谁知刚走到近前,沈长清的瞳孔就变成了近乎透明的苍白。 不祥目眦欲裂,脱口而出,「沈长清!你娘了个腿儿!」 淡淡的青烟生起,不祥连着那一群小鬼都被丢入轮迴。 「你自由了。罪孽已抵,业障已消,望你来世,莫再作恶。」 许光韵磕磕绊绊地接过衙役递来的茶盏,里面只有清水,他一手托着杯底,一手去揭杯盖,白瓷相撞声音清脆,那里头的水要撒不撒。 「国…国…国师大人,好像漏了一只……一位,一位鬼大爷,不,鬼大仙儿啊!」 地面上青烟散去,站着一小孩,许光韵定睛一看,那小孩手里正拿着糖葫芦,笑嘻嘻沖他招手。 御史大夫长孙璞瑜眼神复杂,良久道,「素公子所言竟不假,是老夫错怪了……」 长孙璞瑜佝偻了背,目光黯淡几分,那花白髮丝不觉间又添了一点雪色,「深表歉意,公子勿怪。」 颜华池抱拳而立,不置可否,两只眼睛只顾盯着沈长清,沈长清一动,他视线立马跟着转移。 沈长清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脚步微不可察顿了一瞬,但他随即果断向前,单手提起糖葫芦小鬼。 小鬼被提起来了,还在不断招手。 「哥哥……」 「哥哥……请你」 「请你吃糖葫芦……」 那声音有些僵硬呆板,语速时快时慢,语调一马平川。 「好吃…好吃……好吃」 那语速越来越快,渐渐癫狂起来,「好吃!好吃……好吃的!好吃!啊啊啊啊啊!我的骨头……好吃的!」 慢慢地,小鬼眼中多了一丝丝灵性,语气带着不可抑制的痴迷,「我的骨头…真的…好好吃啊……」 颜华池脑海中忽然闪过不祥嚼骨头的画面,他轻勾起唇,带着点半看热闹的意味儿,「师尊啊,看来有些人摆了您一道,您顺藤摸瓜的打算可要落空了——」 「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最后动手脚的却是自己人」,沈长清想得更远,他想到皇宫里的那口井,想起井里封印的未知,以及——昭阳公主凭什么在短短八年之间进阶极凶。 「看来那边也有法师术士,就昨夜阵纹来看,是道家的天师高人。」 许光韵没听懂,只觉得高深莫测,国师大人似乎在跟谁博弈,要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而长孙雅云,就是那第一颗弃子。 想到这里,他同情地看了老御史一眼,长孙璞瑜目光呆滞,悲痛至极好似连如何流泪都一併忘却。 恰逢此时丧钟敲响,在京诸寺道观各声钟三万杵,gg天下先帝驾崩。 长孙璞瑜面色青白,随那钟声朝后方仰天倒去,后脑勺正巧撞在桌棱上,当场红白飞溅一地。 「御史大人!」 到最后他眼底仍干涩一片,没有一滴眼泪。 有的悲伤,泪不往外流,只往心里淌,淌干了血泪,熬尽了精气神,人就废了。 颜华池不知何时已经走至沈长清身边,「仙人是否也有寿限?」 「不知。」 「我听说圣人无情慾,为什么在你身上却看见无尽负累?」 沈长清目光温和,可颜华池却从其中读出莫名伤感。 「因我从前,亦是凡人。」 「你为何长生不老?」 沈长清如昨夜般朝他伸手,渐渐与颜华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重叠,「你话太多了,不饿吗?」 「还不走?再晚些卖糖葫芦的阿婆该回家了。」 颜华池把手轻轻搭在沈长清手心,与昨夜并无不同,沈长清的体温比常人凉许多,肤色苍白不似活人。 他心下便起了疑,「师尊——」 「您究竟是长生,还是早已不算活着了?」 沈长清不答,却极小声道,「为师想吃糖葫芦了。」 那声音散在风里,无人得以听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14页 第008章 深夜不眠,好兴致 沈长清牵着颜华池往外走,手指攥得有点紧,他目中并没有异样的神色,嗓音也如往常一般随和,「夜里不睡觉,出来散步,好兴致。」 两人走在回府路上,颜华池被攥得疼了,却反倒笑起来,「过了……轻点。」 「师尊并非不懂怜香惜玉,怎就偏生不肯疼疼弟子。」 沈长清手松了一点,慢慢说,「为师生气了……」 一字一顿,却是温温柔柔的。 颜华池一愣,没想到他说这个,于是他抬头的同时一併弯了眼角,笑容更甚,「用我哄哄您么?」 沈长清左手不断揉搓那串菩提,轻声道,「下次出门,留个信,或者招唿一声。」 「京中不安全,出门必须带随从。颜家安排的暗卫暂时不可信,明日你带着银子去雇两个仙家术士,再去武行挑几个能打的,日后跟着你。」 「劳爷费心——」颜华池目光有些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的遵命~」 沈长清没计较他的没大没小,去前面摊子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递一串给颜华池。 鲜红的山楂,晶莹的糖衣,像女鬼断成一截一截,却又藕断丝连的长舌头,上面还挂着剔透的涎水。 颜华池微眯双眼,本能感到喜欢。 他慢慢探出柔软的舌,小心翼翼舔了一口。 很甜,很甜。 再张口一咬,霎时酸涩混着甜不滋儿的味道充斥舌面,在口腔里蔓延。 怎就这般似他此间心情。被餵了一嘴蜜饯糖果,眼皮底下却只有酸涩。 眼睛太干涩了,就想落泪,他不敢让自己深陷其中,只故作狼吞虎咽,三两口飞快吃完。 他方稳定心绪,便朝沈长清看过去。 沈长清手上拿着只咬了一小口的糖葫芦,神色复杂地看着饿死鬼投胎般的小徒弟,小徒弟目光灼热盯着他,仿佛想连他这个师尊也一併吞进肚里去。 沈长清没有犹豫,立刻把手里的这串也举到颜华池唇边。 颜华池就着沈长清的手叼走那颗残缺的,然后一边把糖葫芦接到手里,一边含煳不清道,「您不喜欢吃吗?」 沈长清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他看着古巷尽头,白色梨花开得不是时节,稀稀落落的坠在枝头,那巷子安静,全不似这边热闹繁华。 尝不出是何滋味,不如赠予他人。 「师尊——」 沈长清一直在走神,颜华池这一喊,他才收了思绪,停下脚步。 再一看,方才那巷子已全然不见踪影轮廓,明明没走出多远,却仿佛已经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另一方天地。 这是在郊外,大火焚烧过的山坡漆黑中透着焦黄,山腰古寺塌成一片断壁残垣,树梢上挂着骷髅架子,石阶开裂,其上的血污暗沉。 可一眨眼—— 哪还有什么废墟,分明青山葱郁,古剎庄严,香火鼎盛的寺庙升起紫烟缕缕,诵经的佛音和钟声一直传到山脚,又远远盪开,回音阵阵。 山道上大量百姓顺着石阶缓慢前行,有三五公子手持摺扇头戴纶巾谈笑风生,有穷苦百姓破衣烂布闭目虔诚。 有不知是何原因的大夫背着药箱,一路从山脚磕上来,爬一阶,跪一次,弯一腰,叩一头。 石阶上三点血色逐渐浓郁,大夫膝上鲜血顺着灰布裤管淌下,额上一片骇人烂肉。 有人麻木旁观,有人不屑一顾,更多的人在看热闹。 一小和尚走近前去,向着人群合掌躬身,请他们散去。 人潮继续向上,和尚面朝山下,对着那大夫,道,「施主请回吧……」 那大夫站起来身来,往左移一步,再上一阶,跪下。 他目光坚定,但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出卖了他的疲惫。 他穷困潦倒,身上灰衫打满补丁,腿弯处补了多次,边沿都起毛了。 他身子似是不大好,摇摇晃晃站起来,又上一阶,跪。 「我佛慈悲……」 沈长清二人跟着大夫走到山顶,那大夫站在佛寺前,长跪不起,他道—— 「陈某一生行医,没有求过什么回报。 「可苍天不公—— 「佛曰回头是岸,却将陈某拒之门外—— 「是真佛他老人家不敢见我吗?!」 沈长清倚着老树,颜华池伏在他肩头,趴在他耳边,吐出的气流撩起沈长清髮丝,他笑,「那个人真有趣。」 他道,「没上山前,他比谁都毕恭毕敬,如今他跪在人家家门口,却又对着人家破口大骂。」 颜华池勾着沈长清脖颈,手底下不老实地摸了摸他的喉结。 「师尊啊,您说这人矛不矛盾?」 沈长清没搭话,微凉的掌心贴上徒弟滚烫的手腕,把那乱摸的爪子移开。 颜华池脸上的恶意未加掩饰,他混不在意沈长清怎么看他。 昨夜他就已说明,他说,他对长生没有兴趣。 他对沈长清很有兴趣。 他提醒过了,千万不要后悔。 颜华池舔了舔牙尖,咽下一口唾沫。 沈长清看过去,只觉得颜华池盯着他的目光宛如一只想要狩猎兔子的恶狼。 沈长清笑了,耐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徒弟的手指,再把那又往他身上勾搭的小爪子禁锢在手心。 第15页 他轻轻,「嗯,这个诡是有点意思。」 这个诡有点可怜,他动了怜悯之心。 所以并不想暴力解决,他想看看这里发生过什么。 颜华池像没长骨头似的,整个人软绵绵靠在沈长清身上,不懂就问,「诡是什么啊?」 「站好」,沈长清嘆息,「你这样腰不难受吗?」 「诡是诡异之物的简称,这里是诡异之地,是诡主生前执念所化,消解诡主心结,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大夫打开了鬼门关,把阴间的某些东西带到了此地。」 「比如一座山?」颜华池懒洋洋的,不想好好站,「那他可真厉害。比那个……那个癫公厉害多了。」 「愚公」,沈长清纠正,心中无奈——自家徒儿肚里没有墨水。他深吸一口气,「回府后每日功课不可落下,晚膳后例行来为师书房,给你找点书看。」 「我不想看」,颜华池眼睛笑成一条缝,只能隐约看见瞳孔中央带着点不怀好意,「念我听,好吗?」 这疑问句没有半点询问的诚意。 如果换个人来,见人如此得寸进尺,大抵是要恼的。 但偏偏此人姓沈,名长清。 沈长清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他似蚌,能包容沙子,还想把弄疼他的沙子用自己的耐心一点一点包裹打磨成浑圆的珍珠。 尖利的狼牙咬不穿他的壳,而他也不会跟崩了自己牙的小狼崽计较什么。 不成熟的小狼崽可以把占有欲当做喜欢,他却深深明白感情不能轻易託付。 无论是哪种情。 沈长清忽略徒弟的放肆,认真重复,「站好」。 「你说的我会考虑,我们先去见见这座寺庙的方丈。」 寺院的门敞开着,进出的人有些多,高高的门槛被人踩缺了一角,足以见证这庙多么受欢迎。 寺前牌匾是御赐,上了金漆,笔走龙蛇书着三个大字——通灵寺。 那字太过于眼熟,以至于沈长清不由自主抬头,仔细端详。 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看过多少次,再一次见到那人的字迹,他仍然会称赞。 这字有字骨,这墨有血肉,是一整个完完整整的那人的写照。 苍劲,大气,狠辣,果决。 那里面藏着蓬勃的野心,藏着他笑容之下阴险的算计。 他沈长清算什么,颜柏榆才是这个世间最懂得谋权驭下之人。 「柏榆……」沈长清喃喃自语。 眼前忽然一黑,沈长清睫毛微颤。颜华池用手捂着他眼睛,语气危险,「师尊——徒儿的字想必不比这个差,您说呢。」 小孩子心性。沈长清捻了捻手持,温声道,「你说的对,因为为师没见过。幻想里的,总是要比实际好些的。」 颜华池手指下移,装作无意间擦过沈长清唇瓣,然后一脸无辜看着沈长清,「我好看还是老祖好看?」 这问题他答不了。 沈长清最终道,「你好看,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是吗?」颜华池狐疑地瞟他一眼,两人一同踏入佛堂。 里边光线有些暗,橘红的阳光穿透镂花窗隙,照在供桌上的莲花灯中,倒显得那火苗又黯然几分。 从窗格向外望去,能看见院里的莲池,池中或许养了锦鲤,说不定还有长寿的老龟躺在石块上晒太阳。 供桌后面是观音的佛像,不是镀金的,只是泥塑而已。 不断有香客往功德箱里扔钱,有铜板,有银子,有钱票,甚至还有黄金珠宝。 方丈颈上戴着一大串佛珠,手里还捏着一串,他的佛衣整洁朴素,洗得有点发白,慈祥笑着,嘱咐身边一个小和尚,「留足香火钱,剩下的便散给需要它的人罢。」 小和尚应了是,抱着钱箱走了,只是离开前那神色有些许不自然。 周遭百姓贊声一片。 「这老头还挺虚荣」,颜华池低声道,「若这通灵寺一直是这么做的,他有什么必要再特意吩咐。若他当真菩萨心肠,为何不深藏功名,却非要在人前提起。」 沈长清却有别的看法,「或许他是故意如此,来掩盖某些事实,好比——这钱究竟去了哪。」 第009章 你想干什么! 沈长清没有过多在意老方丈的人品,当务之急还是先探清此地布局。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颜华池跟着他从后门出去,去莲池那边看看。 两人来到院中,一瞬间阳光明亮起来,有些晃眼,颜华池抬手挡在自己额前,从手指缝隙往外看。 莲池比想像中要大,中间一座小小的拱桥与对面僧房相连,桥用青石搭建,两边扶手上雕满了半开的莲花花苞。 沈长清抬眼望去,花苞立柱上繫着红色飘带,上面隐约透过一些黑色,是墨迹。 颜华池伸手抓住一条,念起来,「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玄德二十七年,槛中人留。」 「不知所谓」,颜华池摇摇头,又拿起一条,念,「风散尽成烟,春夏飞花不显;情至深作茧,不问心伤尘湮——干明四十二年,阁里雀书。」 「这些名字落款怎么都云里雾里的?」颜华池再次伸手,却不抓字条儿,只搂过沈长清劲瘦的腰肢,摸着沈长清平坦的小腹,心里暗爽,面上一本正经道,「师尊,您也看看,是不是徒儿说得那样莫名其妙。」 第16页 沈长清看了他一眼,说不好是什么情绪。 他没看字条,在看院子后面的小木门。 「祈福的飘带,书尽了遗憾」,沈长清转转手中菩提,「不应该。」 「求而不得的,是他的执妄罢。」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那大夫写的啊?」颜华池见沈长清纵着他,愈加胡为起来,摸了摸不够,还要再掐两下,惹得沈长清看过来,他却只是笑。 「求得太多了,他自己困自己。」颜华池这么说着,神情有些淡漠,仿佛事不关己、不关沈长清的,他都不在意。 「华池…」沈长清觉得徒弟这个想法有点危险,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被颜华池抬起食指抵住嘴唇。 「嘘——」颜华池又开心得笑起来,用力拽下一条红带,捧到沈长清面前,摊开,「是陈大夫自己说的呀。」 「他说——我平生所苦一切,皆因我所求过多。」 这听上去像是条重要线索,于是沈长清咽下方才的话,轻嘆,指着对面扶手,商量道,「你看那边,为师看这边,行吗?」 颜华池恋恋不捨松开手,两人慢慢从桥头看过去。 「一觞一壶一长亭,半醉半痴半薄情。杜康浇得百忧解,何人知意不泪眼。」 「腊雪连春雪,商民舞且歌。数年求不得,一尺未为多。试法烹茶鼎,资吟落钓蓑。登楼应更好,丹水是银河。」 「乐往必悲生,泰来由否极。谁言此数然,吾道何终塞。尝求詹尹卜,拂龟竟默默。亦曾仰问天,天但苍苍色。」 再没有其它的信息,只通篇都是这种郁郁寡欢的诗句。 「陈郎中很有诗才,也不知有没有考取过功名。」 沈长清不过自言自语了一句,颜华池便顿时阴了脸,皮笑肉不笑道,「师尊——」 「徒儿方才诗兴大发,也想吟一首,您听是不听呢?」 沈长清已经走至木门前,迴转身来倚着门框,饶有兴味瞥他一眼,「念吧,为师在听。」 疯子还会作诗呢,当真是稀奇。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只把长风传妙丽,依然韵致舞霓裳。恨歌独宠痴情圣,遗憾千年错位皇。一去红尘人已换,满园腰似楚宫娘。」 沈长清怎么会不解其中深意呢? 这首诗太露骨了,颜华池这是摆明了要告诉沈长清,他非得扑倒自己不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全都是「楚宫娘」,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说,你沈长清大抵是后悔当年没自己坐上皇位,才非要叫我去争的吧? 他说,争那些有什么用呢,一去红尘人已换,你记挂的过往早就烟消云散了,雕栏玉砌都不在了,朱颜还会尚存吗? 他说,我不管你记挂着什么,过往有过什么,我要你以后心里只有我。 沈长清想,小崽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口气? 世人总说,道是无晴却有晴,那感情的情呢? 是有情之人最无情。 可颜华池不听,他偏要说,任是无情也动人。 沈长清其实有点感动,虽然小徒儿误解了他的意图,可这孩子在安慰自己。 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开心了,所以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劝自己放下过去。 只是用的方法属实不敢恭维……沈长清一想起那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小手,就一头黑线。 「颜平此人太过阴毒不择手段,若让他安安稳稳做这个天子,百姓定然民不聊生。」 「至于你……」沈长清意味深长看着他,轻笑,「你有为师盯着,想必没法祸害苍生。」 那可不一定。 颜华池没有退缩,迎上沈长清目光,「那您可得盯好了。」 「唉」,沈长清率先避开颜华池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缓慢地转过身去,收好眼底的疲累,手上微微用力,推开木门。 吱呀—— 那门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门前是粉白莲花,门后是葱郁竹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说得大概便是这般意境。 竹林间辟开了弯弯曲曲的小道,小道那头在青竹遮挡下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穿过去,才知道那林子后头藏着的是一排木屋,每间屋门前都挂有名牌,书着充满禅意的房名。 沈长清一眨眼,竹林倒伏,木屋焦黑碳化,烧了一半的名牌上溅满血迹,断裂的竹子上穿着一具具身着僧衣的尸体。 肠穿肚烂,血流成河。 再一眨眼,绿意盎然,先前一切都成了错觉。 颜华池拽拽他衣袖,「师尊,看前面。」 还是那竹林,还是那木屋,只是白昼转为黑夜,而屋前多了二人。 「麻烦你了,陈施主」。 是那个方丈,只不过这时候的方丈还只是个小和尚。他捂着嘴咳得厉害,陈大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了气,递给他几个用细绳扎好的药包。 「些许寒症罢了」,陈大夫身上自带一种文雅气质,柔声嘱咐,「这药每日煎服,药钱就不必给了。」 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心善之人,他道,「我怎么好拿菩萨的香油钱呢。」 方丈接过药包,合掌躬身,「天色已晚,施主请留宿本寺,明日再下山。」 陈大夫衣着仍旧朴素,不过没打补丁,看得出来他此时还没有那般穷困潦倒。 第17页 「这是从前发生过的事吗?」颜华池啧啧称奇,他仿佛在看话本,而此处被作者标记为主线,还运用了倒叙。 沈长清皱眉,那个方丈看陈大夫的眼神很不对劲,就像—— 颜华池刚好向他投来目光,那目光似烈火,在他眼底燃烧,仿佛要把他烧成灰烬。 如出一辙。但又不同。 颜华池目光坦然,而那方丈的眼神,总感觉色眯眯的。 陈大夫注意力全在看病上,没有察觉。 沈长清食指向前拨出,颜华池笑问,「又是鬼门关?阎王爷,什么时候也教教小的这招?」 沈长清手一顿,「你学不了——为师不记得怎么学会的了……」 他抓起徒弟的胳膊,「穿过鬼门,我们就能与诡域里的人交流了。」 沈长清用了「人」字,因为在诡异之地,这些境界未明的死人会以为自己还活着,并且重复生前的日子。 而这个诡异之地,牵扯的死人,貌似有点多。 「先前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也看不见我们吗?」颜华池沉吟片刻,「难怪我们被无视了,就师尊这个气质再加上徒儿的容貌,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沈长清的目光带了点审视,小徒弟长得确实不错,但沈长清无动于衷,面无表情擦肩而过。 他从竹林中走出,略一拱手,「不知贵宝寺可否留宿?借住一晚,明日便走。」 方丈和陈大夫都被吓了一跳——这人一身青衣长袍,又从竹林走出,在暗沉的天色下如同忽然冒出一般。 颜华池却好辨,白衣之上映了月光,朦朦胧胧好似仙人。 「这……这位白衣公子也是借宿吗?可这禅房只剩一间,二位……」 颜华池微笑着插话,「我跟这位青衣兄台一见如故恨不能立刻促膝长谈,一间就够了。」 方丈没有拒绝的理由,点了点头,去告知主持了。 沈长清进门,拉开竹椅端坐桌前,手执长柄去拨那灯芯,让它烧旺一点。 「师尊,夜深了,该就寝了。」 那声音贴着他后颈,带着几分蛊惑意味。 沈长清不动,那手就从他肩头穿过,交握于他胸前,声音低沉,「昨夜就没怎么休息,您要是躲弟子,大不了弟子今晚打地铺。」 沈长清看着窗外,草叶凝成的露珠在星光下闪烁,屋里地面上的潮气直往裤管里钻。 他嘆息两声,「没躲。」 沈长清站起身,褪下外衫搭在桌案上,朝床边走去,「你睡里面。」 在诡境里睡着是非常危险的,他本来没打算睡。 睡在外头,一会要出个什么事,他也好及时解决。 他转身准备招唿徒弟上床,一回头唬得几乎要魂飞魄散,良久后,苍白脸色才渐渐转为浓郁的深红。 红得仿佛要滴血,嗓音里少见的带了些气急败坏。 「颜华池!」 第010章 师尊,徒儿害怕 颜华池竟是把里衣外衣都剥了个干净,随着他缓步走来,那最后一件薄衫也从肩头慢慢滑落。 那春衫坠在地上,缠在纤细脚腕,又被少年用足尖轻轻勾走,他就这样不挂一尘一物走到沈长清面前。 沈长清退了半步,床沿碰到膝弯,迫得他坐下来。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颜华池腰窝深陷,身上白白软软的,很好捏的样子…… 沈长清蓦地闭了眼。 「师尊在心虚什么呢」,颜华池一膝跪在床上,正卡在他两腿之间,两肘搁在他肩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沈长清手指紧紧捏着被褥的一角,颜华池迎面朝他吐来热气,像只…… 发了骚的公狐狸! 「师尊,你耳根好红,你睁开眼睛,徒儿看看你可是受了寒发了热。」 那声音玩味中裹挟着笑意,沈长清不用睁眼也知道这人必然又是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 于是他嗓音就沉了些,「胡闹,谁许你这般轻贱自己的。」 只这严肃带了细微的颤音,就有点外强中干。 「轻贱」,颜华池的手终于从他脸上移开,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人环腰抱住,「师尊怕不是忘了,徒儿在冷宫长大,先皇不喜徒儿,裁衣量身的绣娘从未来过我那里。」 「我这都是习惯呀,师尊想到哪里去了?」 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于是这戏弄就变了调,半路转成了撒娇。 沈长清终于睁眼,站起来,转身,把挂在他身上的人拽下来,塞被窝里。 一气呵成。 他走至案边,穿上外衫,吹熄灯火,又躺回来,合衣而卧。 早春仍寒,天还有些凉,但他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了,只要身旁这人不作妖,其他的都好说。 沈长清倦怠地阖眸,迷迷煳煳听见身旁一阵窸窸窣窣,身上被人盖了被褥,还有一双小手绕过他腰间,滚烫的。 沈长清半梦半醒地想,还从来没有谁敢对他如此放肆。 他背对着那人,那人在他耳边缠绵悱恻,「睡吧,让我抱一会儿。」 他不太习惯,便要挣,那声音又贴着他头皮传过来,好烫,好烫。 「别动,师尊身上好凉,让徒儿抱一会儿就好。」 他就不动了。 屋里一旦安静下来,屋外的动静就分外明显。 第18页 此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沈长清再睁眼,已是下半夜了。 有什么东西在撞墙,咚——咚——咚—— 怪吵的,不过还挺有规律。 木板撞击声中夹杂着痛苦喘气,听得人脸发烫。 「陈施主,这是你逼贫僧的……」 陈大夫的声音有气无力,「佛前苟且,你……荒唐……啊!」 这一声撞击格外巨大,那边的人似乎发了狠,几乎是咬牙切齿,兇恶道,「都说你医者仁心,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救赎我?!」 「我为你削髮做僧,为你守身如玉,为你佛前一跪十一年,日日诵经,你呢?!」 「你……你别胡搅蛮缠」,陈大夫带着哭腔,尾音不受控地飘忽不定,「我哪一年……哪一年没上山陪你?我娶她,是,是家父逼迫。同房,是,是家母给她下药……我不救她,难道叫我看着她死吗……我是郎中……」 「闭嘴……」,那头陈大夫的声音戛然而止,只余方丈那夹满怒火的声调一声比一声高昂,「闭嘴……闭嘴——!」 「这两人病得都不轻啊……」颜华池也被吵醒了,他看着沈长清脸上的倦容,有点不高兴,「我能过去把那两个扰人清梦的混帐掐死吗?」 「你打得过?」,沈长好鞋履起身,弯腰把颜华池乱丢的衣裳一件一件捡起来,放到床头,然后推门出去,「睡不着了就起来,为师去洗把脸。」 风吹竹叶动,无夜不摇莲,晚风终是让他逐渐清醒过来。 这里的诡,怕是不止那姓陈的大夫,那个方丈也很有问题,两个诡之间纠缠太深,以至于竟然共用诡域吗? 这种情况下,有一方诡若处于劣势,必然会被另一方压制。 陈大夫的情形,就很像是被压制了,他没办法像方丈一样把心中的执妄具化,就只能弄点暗示,希望有人能发现,助他解脱。 那么,直接找到陈大夫谈合作就是最优选。 这二人的命运相互交织,攻破一方,另一方也就不成气候了。 沈长清正沉思呢,那边郎中屋里的纸窗忽然撕裂,一本日记正好飞到沈长清怀中。 颜华池穿好衣服,刚推开木门,就看见沈长清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啪嗒—— 日记本掉落在地。颜华池愣了一瞬,冲过去捡起来,可无论翻到哪一页都是空白。 上面的字迹也凭空消失了! 「呵——」颜华池眸中铺了一层血雾,有无边怨憎正从他影子里爬出来,整个竹林被浓郁到化成黑水滴在地上的阴气笼罩。 黑水落地,粘之即腐。 「安分了太多年,有些人恐怕已经忘了我在冷宫十三年,为什么从来没人敢近身伺候。」 七月十五,是三千年前沈长清与极凶在扶褚山鏖战数月之后,终于下山的日子。 也是那一天,沈长清辞别太祖,画地为牢三千载。 颜华池于三千年后的这一天降世,命里含着煞气,接生的稳婆为此烂了手,哺乳的奶娘接连被剋死了好几个。 那时候,他们都在说,他颜华池就是那极凶转世!他带着三千年前苦难苍生和惨死冤魂的怨念降临人间,必将使天下大乱。 昭阳公主是千年难遇的极阴之女,只有她能生下这集万千业障于一身的鬼胎。 沈长清不知道,颜华池那天骗了他,他其实生来就能看见鬼魂,甚至能无师自通操控阴气。 「本来不想这么快暴露实力」,颜华池弯了眉毛,眼底却根本没有任何笑意,「万一把我那小师尊吓跑了,或者他把我当妖孽给收了就不好办了。」 「所以——」逸散的阴气重新聚拢,带着周边更多的阴气钻入颜华池体内,又化作一条条墨黑的带刺藤蔓,从颜华池掌心破体而出。 颜华池掌心在滴血,闻到血腥味似乎令他有些愉悦,他舔了舔唇,丝毫不顾尖刺握紧藤蔓,像甩鞭子那样狠狠一甩,霎时木屋倒塌,天崩地裂。 每一次伤害,每一份苦怨都在逼他跨过理智的边界,彻底沦丧人性,每一次操控阴气都会给他带来更多伤痕。 但同时,打不倒他的,就会成为他的一部分。 变成玫瑰的养料,让藤蔓更粗壮,让尖刺更锋利。 受伤,会使他更强,痛苦,会使他快乐。 「还不现身!」 「偷我的人,就要做好被我扎成筛子的准备」,颜华池似乎失去了耐心,更多的藤蔓向四周抽条,仿佛要彻底毁了这方诡异之地。 「住手!快住手——!」 现身的是那个陈大夫,他眼窝深陷,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眼珠,两行血泪挂着脸上。 「长清君在日记里,他随时都可以出来,他现在还在里面,是因为他在看从前这里发生过的恩恩怨怨。」 「我管他看什么,把你打得魂飞魄散,他不出来也得出来!」,一条藤蔓直直冲过去,贯穿陈大夫骷髅架子般的身躯,把他钉在墙上。 陈大夫面色痛苦扭曲,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跟他讲理比登天还难!他艰难道,「那……那本日记里有大秘密,那是长清君想了三千年都没想通的答案,你…你也不想你师尊无功而返吧……」 然而颜华池无动于衷,更多的藤蔓围过来,将陈大夫肢解,藤蔓扎进碎尸里,吸了层黑雾出来,剩下的便被当做垃圾丢弃。 第19页 颜华池脑海中多了一份记忆,有关陈文轩的生平,顺带还学会了他的医术。 ——凡是打不倒他的,就会成为他的一部分。 日记本没有动静,沈长清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接管了陈文轩的意识。 「师尊既然赖在里面不肯出来」,颜华池操控阴气追踪到方丈,连带着那里的一群小鬼全部撕成碎片。 他脸上又带了笑意,把阴气小心翼翼藏好在影子里,一步一步走向那本日记。 「那便只好由徒儿亲自进去寻您了——」 下一瞬,日记本无风自动,老黄页面上浮现陈旧字迹,像是被水晕染过那样模煳不清。 他浑不在意,伸手抓住日记。 啪嗒—— 诡境破碎,现出它原本的模样,漫山遍野都是死尸,这里燃过山火,把一切都焚烧成焦黑。 日记落在草木灰和血污之中。 与此同时,颜华池消失不见。 沈长清对此一无所觉,他只感到日记的主人突然生命垂危,于是迅速睁开天目掌管了这里的控制权。 他刚打算继续看,就有一双熟悉的手圈住他脖颈,把脑袋埋在他颈窝。 颜华池声音透着点惊恐,还有一点委屈,「那两个人内讧打起来了,好可怕。」 「他们差点就要了徒儿的命,徒儿吓得六神无主,还摔了一跤,手碰到了一本书,莫名其妙就到这里来了,这里也好阴森,好可怕,师尊——」 他这样说着,仿佛真的吓得不轻,手底越发用力起来。 「嗯,好了,别怕」,沈长清先安抚了一句,然后慢慢思索颜华池话里有多少可信度,最终他选择轻轻一笑,拍了拍徒弟的手,「你莫不是想掐死为师?松手,为师牵着你。」 第011章 我爱你,跟我走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这里光线有点暗了,沈长清不知道自家徒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想起颜华池方才说他摔了一跤,心中不由一紧。 「松手,让我看看」,沈长清又拍了拍某人的爪子,这次摸到了一手黏腻,「伤得很严重吗?」 颜华池摊开两手,递到沈长清眼前,撇撇嘴,软绵绵叫了声「疼」,沈长清心尖颤了一下,仿佛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 颜华池掌心血肉模煳,血洞还在汩汩流血,沈长清一边撕了身上布条给人包扎,一边思索。 这不像是摔出来的,伤口周围附了阴气,不断腐蚀着尚且完好的皮肉。 是诡?可为什么颜华池手上皮肤外翻,更像是由内而外的贯穿伤呢? 沈长清嘆了口气,蹲下来给徒弟卷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面,那两条小腿细瘦白净,「只摔了手?华池,你当为师傻吗?」 大意了…… 颜华池默不作声,沈长清把人裤脚理好,又给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刚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里,那眸子里写满了可怜。 沈长清心一软,就没问。 偏偏颜华池还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师尊,这是什么鬼地方?这里好黑好冷,我们快出去吧……」 「不急」,沈长清把右手伸出去,好让徒弟用没伤的左手牵着他,他自己则用左手食指向翻书那样轻轻一划。 天空飘下来空灵的声音,在这方寸之地不断迴荡。 「干明四十二年,九月初三,晴。」 日记的主人娓娓道来。 干明四十二年,九月初三,天高气爽,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我的医馆添了个奇怪的病人,他身子很差,吹一点风就要咳血。 这个病人没有银子看病,他是我上山採药的时候在崖底捡回来的。 我学医本就是为了济世救人,没打算找他要回报。 他病得太厉害了,我治了他整整十五年。 干明四十二年,颜灵宗驾崩,改年号玄德。 玄德十五年春,他总算大病初癒,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我救了他,后来又爱上他,治好他是我这十五年来的一块心病,可当心愿达成,我站在驿道送他离开的那天,为什么会心如刀绞呢? 人总是自私的,我其实不想他离开,我笑着看他策马远去,那天的残阳如血,我祝福他,「你一定会高中状元。」 「我等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这十五年,我一边治病救人,一边用积蓄下来的银子给他买纸笔。 洛阳纸贵,日子清贫,但其中甘甜,唯我自知。 玄德十六年春,他厚积薄发,一路连中三元,圣旨降下的时候,举国皆惊。 长公主竟要下嫁!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拒绝了! 「臣心有所属,恕难从命。」 我很难过,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十五年来的坚持,仿佛是一个笑话。 虽然从未期待过我们能有个结局,但我还是伤心了,那晚我去酒肆打回二两烈酒,头一回喝得伶仃大醉。 父亲又上门来了,我醉眼朦胧就松了口,娶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小丫头。 小丫头对我很好,虽然年纪还太小,只有十二三的样子,但很勤快,也善解人意。 我没有碰过她,我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玄德十六年秋,他回来了。 讲到这里,陈大夫的声音充满了悔恨。 第20页 不过一念之差,从此萧郎是路人。 玄德十六年孟秋,那天夜里有些热,我坐在院子里一边漫不经心筛着药草,一边乘凉。 他戴着兜帽,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文轩,跟我走。」 「什么?」我来不及震惊,连忙挣开,「这么晚了你让我跟你去哪?」 在秋风里,他不由分说吻了我。 玄德十六年,他终于说出了那声爱我。 可我泪流满面,可我心如刀割,可我用力推开他,又在清冷的月光下哽咽。 对不起,太晚了。 这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我已经娶妻了……」 我从未问过他的身世,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是先帝与尼姑所出。 我从来也不知道,他回了他娘亲待过的山,山上有庙,隔壁是庵。 那一年我上山祈福,没料到会撞见他,是他为我解的签。 「施主,你手在抖什么?」他似笑非笑,看我的眼神令我心里发毛,「怎么不接呢?」 「是这签没错吧?」 我颤颤巍巍去接,他却直接松了手,我跪在佛前,弯腰去捡。 正面上上籤,写的是罪孽深重。反面下下籤,书的是不得好死。 「施主,你千万记得,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千万记得,午夜梦回不要忘了佛前一炷香,你千万记得,每年都要上山来赎罪。」 我不知道我有何罪过,又或者我确实罪孽深重,我满心愧疚,每年都会上山。 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祈祷他终有一天能放下过去,但他一次比一次荒唐。 「我为你抗旨,为你连夜逃出京城,为你惊动皇城司,你却告诉我,你成家了!」 那些年,他一边发了疯地把我困在床角疾风骤雨,一边一遍又一遍提醒我背叛他的事实。 其实我从未承诺过什么,我甚至不曾表露过心意,但他是看出来了吧?他后来慢慢也对我动了心,他为了我敢对抗皇上,而我呢…… 我是个懦夫,我连父亲都不敢反抗,遵从父亲的意思娶了我不爱的人。 我有自己的妻子,却还在这里苟且,我心中负罪感与日俱增。 我终于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饶了我……饶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最让我痛苦的不是他的折腾,是我开始后悔,我居然后悔那一年救了他。 我再也不爱他了,我对他只剩下亏欠和恐惧。 如果……如果他能永远消失……我会得到解脱吗? 我在惶恐和罪恶中熬过一年又一年,他身体还是不好,每年去赎罪的时候,我都会给他带药。 他毕竟是我用整整十五年的心血,是我耗尽毕生所学和浑身解数救下来的人。 是的,我还是很懦弱,我甚至没有勇气恨他。 每一次拿起刀子,我都会想起,我是个郎中。 我拿镰刀,是为了採药。 我就那么犹豫了十一年,那一年母亲用了手段逼我与那小丫头同房。 观音面前我不敢撒谎,我同他讲了实话。 那一夜,无论我如何哭求,他都不肯放过我,他累了,就取了案上的蜡烛,封在我体内,他睡了,却用布条将我双手系在床头,逼着我跪了一夜,不着寸缕,不得动弹。 他身体不好,可我的身子骨这些年在他的磋磨下其实也早就如同风中残烛。 凉风扫过嵴背的时候,寒的不止是我皮肤。 我受够了。这种无休无止,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大病一场,从此再也不抱幻想。 玄德二十七年,官兵第七次路过我医馆,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成贤淑的大姑娘了,我教了她医术,让她帮忙看诊。 我热情招待了官兵,告诉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山上。 那一夜天光很亮,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解脱,我颤抖着蜷缩进被窝,我瑟瑟发抖,我辗转反侧,内心无比煎熬。 我又一次后悔了。 鲜红的山火像飞溅的血,那是我亲手造下的杀孽。 我从未想过,抗旨不遵,是要诛九族的。 庙塌了,庵倒了,血液蜿蜿蜒蜒像小溪一直流到山脚。 都是我的错…… 山火把一切焚烧殆尽,把纠缠我二十年的心魔给带走了,但那条血溪却又给我留下更深的梦魇。 玄德二十八年,那庙重建了,办差的官兵不该毁了那庙的,那「通灵寺」的牌匾可是颜太祖亲自写下的。 我一辈子救人无数,到头来却满手血污。 我没有杀过一人,我杀了太多人。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因为终日以泪洗面,我的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了。 我无心经营医馆,也许是报应吧,我的妻子在那一年难产而死,而我的爹娘也因为这件事,太过激动,死了。我收拾行囊,履行我的诺言,上山赎罪。 我一步一叩首,我恳求佛祖原谅,我祈祷观音垂怜,我想听他说一句,「我不怪你」,好让我自己解脱。 夜幕降临,他终于出现,我在脑海中描摹他样子,他也许又戴着兜帽吧?他的声音很幽冷,「哥哥怎么不看我呢?」 「我……看不见了……」 「哦,那还真是可怜呢」,森森寒意攀上我脖颈,「没用的东西,就应该丢掉对不对?」 第21页 「哥哥就是这么对我的,应该一视同仁对吗?」 我跪不住了,恐惧和寒意夺走我一切理智,我无比希望他能稍微缓和点语气,可他最终冷冰冰对我说,「哥哥自己挖出来好不好?哥哥是大夫,自己挖不疼。」 如何会不疼呢? 我缓缓伸手,扒开自己的眼皮。 我只记得血泪流淌在脸上的感觉了,血液浓稠,流得就慢,我忽然好难过好难过。 我这一生,其实并没有对不起谁……错就错在我一时煳涂,错在我忘了皇家有多么无情,他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圣上怎么甘心放过他。 我以为,他会被带回皇城,最多关两天,然后安安分分当他的官,做他的驸马。 我没想要他的命。 如坠冰窖般的寒意又一次笼罩了我,是他从背后拥抱我。 一如十六年的那个秋夜。 「哥哥,跟我走。」 只不过这一次,是冤魂索命。 我还是那样懦弱,抑制不住颤慄,控制不住眼泪,我又一次泪流满面向他求饶,「放过我……」 「想都别想」,口吐鲜血的时候,我听见他说,「我要你跟我纠缠在一起,永生永世。」 我又一次听见那个秋叶飘落在油灯旁的傍晚,他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我爱你。」 第012章 财神——的童女到! 「他大抵还是心里有怨,不然也不会说出那句:真佛不敢见我。」 沈长清轻嘆,歷史是一摊灰烬,他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余温。 日记到此结束,沈长清只觉有些奇怪,这里面好像缺失了某些情节,以至于逻辑不能自洽。 但他转念一想,这本就是陈文轩的日记,不可能事无巨细都周全地写上去。 这方光线实在昏暗,是以他也并未发觉有什么东西悄悄钻进了徒弟的影子。 沈长清一挥手,二人出现在山头,莲池水干涸,日记本燃烧成灰,与满山灰尘聚在一起,在风中翻滚。 但鼻尖却并没有烟火气,反而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沈长清阖眸,再睁眼,巷陌依旧,小巷那头的梨花已经谢了,隔壁金桂飘香。 这岁月实在太匆匆,从春花走到秋夜,竟只用了一天吗? 又是一个夜,天边挂着满月,满月太圆,是那么的不真实。 巷子那头有个小女孩,梳着两条羊角辫,手里举着糖人,蹦蹦跳跳走过来。 「刚抓了个糖葫芦,又来了个糖人」,颜华池一边摇头,一边嘆息,仿佛真心谴责官僚不作为,「除祟司养着那帮和尚道士是干什么吃的?」 小女孩越走越近了,她轻快地跳跃着,精緻的花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 「咔——咔——」 随着女孩歪头,僵硬的骨节碰撞声清晰入耳。 她脸上带了诡异笑容,「财神座下,金童招财,玉女进宝,见过长清君,见过太子殿下。」 「嘻嘻,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招财已经坏掉了,今天只有玉女。」 「你说你是玉女」,沈长清还是一贯的温柔语气,「你这是用如意换糖人了吗?」 传说财神有两个小童子,金童叫招财,怀抱金元宝,玉女叫进宝,手持玉如意。 这俩明显就是冒牌货。 颜华池想不通,沈长清怎么还能跟这小鬼好声好气? 他是不是跟所有人都这么温声细语! 颜华池不知不觉又笑眯了眼,用指尖挠了挠沈长清右手心。 沈长清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离他稍稍远了些,左手不停捻着菩提,转得那手持咔哒咔哒响。 「长清君,中秋快乐呀,我家大人让我来给您二位送红包,恭喜您和太子殿下这么快解决麻烦!」 那小女孩递过来一个红色的布袋,脆生生道,「不过我家财神大人也说了,下次换太阴星君出手,那位娘娘可不会像我家大人那样手下留情了——」 沈长清伸出右手,接过布袋,打开,里面是九个铜板还有一封请柬。 自称进宝的小女孩见他接了东西,笑嘻嘻地挥挥手,消失了。 「财神……不对……」沈长清沉思片刻,蓦然回首,盯着自家徒儿的眼睛,「华池,你是不是对那日记做了手脚?」 那个诡域唯一跟财扯得上关系的,就是在他们初次上山遇见方丈的时候,那时候方丈正在嘱咐小和尚搬走功德箱。 功德箱里的钱究竟去了哪?又做何用途 或许官兵烧山,另有理由。就算是诛九族的重罪,也不至于连太祖看重的寺庙都毁了去。 所以那日记不是自然缺失,是被人为篡改了。 那个情境下,只有颜华池有机会做到。 颜华池摊了摊手,慢慢收敛笑意,眼中多了不可置信,接着是委屈和悲愤,「师尊,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我有什么理由要改那个……那个谁的日记?」 「徒儿是广福三十年生的,干明年间到广福年间隔了快一千年了,那个陈……陈什么,写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又如何去改呢?分明是师尊先进去的……」 沈长清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头,「回府吧,大半年没回,也不知道颜平布局到哪里了。」 形势不妙,如今是他们落了下风。时隔半年,以颜平的能力和手段,必然早早登基,目前拉拢了多少势力还不得而知。 第22页 而他们这边几乎还什么都没有。 再加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天庭」处处碍事,正可谓是流年不顺,诸事不宜。 华池那孩子背地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与他同心倒也罢了,怕就怕这个思维与常人不同的疯子干出些荒唐事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不过没关系,当年他和颜柏榆也是这样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厉兵秣马,一点一点蚕食天下,最后合八荒,并四海。 世人总说,他是最有雄韬大略的主公,而他是最神机妙算的军师。 很般配吧? 所以那时候,行伍出身的那些混蛋们讲着荤段子,开着他们的玩笑,起闹让生得白净的沈长清赶紧嫁给主公。 沈长清只是安静捧着茶坐在一边陪酒,并不生气。反而是颜柏榆每次都站起来,一边狠狠拍桌子,拍得桌上酒杯歪倒一片,酒液散满帐中泥地,一边与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理论。 「狗娘养的东西,笑到老子头上来了?哈?信不信老子把你们一个个的揍得抱头鼠窜!」 将军们闹笑成一团,「主公也学会讲糙话了,哈哈哈哈!护着他那个小媳妇儿呢!」 「滚滚滚!赶紧滚蛋!」 颜柏榆很聪明,三言两语就拉近了与将士们的距离,他和底下人打成一片,而沈长清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没有人敢亲近,哪怕他很温和,哪怕他那时候还不是仙。 沈长清声名在外,任是谁站在他面前都会自惭形秽,不敢搭话。 颜柏榆可不怕他,他二人自幼相识,年少相知,成年后又志同道合,早就把彼此当做知己。 那是一年中秋,少年鬓角编了几股麻花,脱下盔甲丢在架子上,往蒲团上歪歪一坐,别有一番潇洒风味,他看着沈长清,「长清,你说,这天下几时能太平?」 沈长清慢条斯理给壶里添了瓢清水,没搭话。 「长清,你总这样不好,人家问你话,你就是再不想理,也总是要回应一句,解释一二,这样别人才不会觉得你高不可攀,孤立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沈长清本来不欲再说,想了想还是答了,「快了。」 颜柏榆不知道他说的是水快好了,还是征战沙场的日子快结束了。 就像沈长清不知道,为什么颜柏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人一种分外亲切的感觉。 但自那天起,他便养成了习惯,无论谁问他话,他都会回,至少回一字,「嗯。」 「师尊在想什么?走了一路神,魂不守舍的。刚刚还差点撞倒三个大婶,要不是徒儿拽着您,您怕是要走到水渠里去了。」 「嗯,在想,等会寻些什么书给你」,沈长清凝视起徒弟的脸,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这张脸似曾相识。 像谁他忘了,只一点他记得,不像颜柏榆。 颜华池是颜家的直系血脉,可他和太祖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颜平颜安或多或少还有些相似,颜华池却全然不是。 「弟子好看吗?都把您迷得神魂颠倒了,您要真这么喜欢,徒儿把面皮撕下来送您可好?」 沈长清伸手,捏起徒弟一块脸颊肉,揉搓了两下,淡淡道,「留着吧,省得日后出门,再吓到别人。」 颜华池笑着一直等到他揉完,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才一把抓住沈长清手腕,低头在其手背上飞快落下一吻。 「粘到那死人的糖水了,您倒是不嫌晦气」,他这样解释。 沈长清抽回手,微微颔首,「你倒是不怕脏。」 沈长清迳自走在前面,颜华池也不追,就慢慢悠悠跟着。 走了一段路,就到了。 今日是中秋,别家府邸都在张灯结彩,准备了兔子灯笼,摆了案香和贡品,准备拜月亮。 唯国师府一如往常那样冷清。 年轻的马夫又长高了几分,帐房先生的病三个月前就好全了,透过拱门能看见后院帐房灯火通明,是老先生在核对帐本。 李管家还是那么老,花白的头髮添了多少,谁也数不清,且也没有人数过。 他嘱咐厨娘和当差的几个丫头,「老爷办事回来了,你们去打些浴水来,再备了饭食月饼、瓜果点心送到前院来。」 「老爷,这些年您一直不在,府里甚少过节,您看是否需要小人派几个没事干的小厮去街上买几盏兔儿灯?」 沈长清解下披风,递给旁边一早侯着的小厮,轻声道,「太晚了,不会麻烦吗?」 那小厮接了衣裳,笑着道,「不晚,咱们这些下人本来也早就盼着过节了,老爷可以把採买的事儿交给小人,小人年轻,腿脚快。」 「那你去吧,李管家,挑个侍卫跟着他,最近不太平。」沈长清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问问华池喜欢什么样式的,尽量照着买,再让他用完膳过来一趟。」 李管家一一应下,见沈长清往书房走,劝阻道,「老爷不用一起吃点吗?」 「食之无味,不吃也罢」,沈长清转身,关上门的同时一併道,「厨房那边照着华池口味做就好。」 书房门关上了,李管家看着窗内灯火亮起,晃晃悠悠的烛火将沈长清修长的身影拉得越发清瘦,影子在窗户纸上变了形状,那影子似乎在翻书。 李管家摇了摇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下去安排了。 第23页 沈长清就着烛光,翻看请柬。 第013章 徒弟为何总作妖 「长清,一别经年,好久不见……」 沈长清看着那分外熟悉的字迹,终是没能忍住手抖。 窗外有人影向书房这边移动,沈长清将看完的信笺放到烛火上面,门开之时,只有些许纸灰在空中徐徐飘散。 少年进门的时候,带了院里的微凉露气,正值金秋,少年手里的花灯上落了丹桂,倒真添了些暗香。 于是连带着,那灯仿佛就拥有了生命一般。 「坐会吧」,沈长清站起身,把位子让给颜华池,自己走到书架前。 颜华池也不客气,沈长清抽出一卷竹简,转过身,就看见颜华池半趴在他的桌案上,手撑着脑袋歪头看他。 窗前还有张藤椅,离桌案有些远,沈长清走到那里,坐下的时候,垂下来不知名植物的枝条,刚好盖了他半肩。 「明审其计谋,以原其同异。离合有守,先从其志。」 沈长清声音很清朗,语速平缓,听着是很舒服的。 「如果你想用人,首先要听这个人如何为你出谋划策,把他的计谋与别人相较,分辨他们之间的不同,你就知道他该适合什么位置。」 「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颜华池换了个手撑,那双丹凤眼在烛光摇曳下显得那样妩媚动人,可他的一举一动却又那样锋利,像一柄出鞘的灵剑,渴望着饮血。 「徒儿说得对么?师尊?」 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又一次扫过沈长清柔和的眉眼。 他想要,想要咬破沈长清的颈,想要痛饮沈长清的血,想让沈长清一边在他身下辗转承欢,一边带着隐隐哑声念书讲课。 沈长清的视线从竹简移到案前,颜华池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颜华池从来不遮掩这些情绪。 沈长清忽觉有些干渴,但他只是很快地又低了头,目光落在竹简上,声音还是很平和,「你说的很好,不过那是太平时候的做法,中庸之道只宜用来守江山,不适合打江山。」 「这用人之道,最精的自然是太祖——你站起来做什么?」 「换个例子」,颜华池隔着桌子,俯身而下,烛光下影子正好压在沈长清青衣长衫上。 少年垂眸,眼睛分明笑眯眯的,沈长清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危险,仿佛但凡他再提那人一字,这小子就敢欺身而上直接堵住他的嘴! 沈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接着讲,没再提颜柏榆的事,「为师是让你学会知人善用,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要好好把握这个分寸……」 沈长清眼见着颜华池眼神越听越不对劲,就知道这小混蛋又想歪了。 他把竹简轻轻搁在窗台上,「你先冷静一下吧,剩下的你自己看。」 「别看太晚了,今夜早点歇息。」 说着,就推门出去了,虽然步伐很稳,但颜华池就是能从中看出一丝落荒而逃。 沈长清穿过长廊,拐了好几个弯,往正房走,院里桂花清香时有时无,府中下人欢天喜地张罗着彩灯,没有太铺张,也没有太喧闹,一切恰到好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沈长清路过的时候,有小厮抱了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还要给他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了,那小厮就满脸感激涕零。 人总是很容易知足的。 李管家端着一托盘月饼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几个丫头,她们手里都捧着吃食。 看这方向,是准备送到书房去。 「老爷,这是白芸坊出的新品,预留给国师府做贺礼的,要不平日里还真不好买到呢,您要不尝尝?」 沈长清眸色有些沉,但那阴霾不过只有一瞬,紧跟着又是一贯的随和,「送过去吧,我就不必了。」 老管家眼中多了一抹失落,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他身后几个小丫头好奇地偷偷抬头,打量起这位从来只活在神话传说里的仙家人。 沈长清朝她们笑了笑,登时就有丫头飞红了脸颊。 ——老爷……好帅啊……好温柔好疼人啊,若是能嫁给他,哪怕是做个侍妾,也一定会很幸福吧? ——虽然现在的日子也算得上衣食无忧,老爷和华池少爷又不像别的主子那样磋磨下人,可终究一辈子都是奴婢…… 沈长清一路穿过人间灯火,推开正房木门,木门上的红漆还是熟悉的样式,里间漆黑一片。 热闹是他们的。 沈长清想,自己还是比较习惯清净。 他懒于点灯,褪尽了衣衫,走入伙房那边备好的浴水中。 木桶不大,但是足够他窝在里面,他躺成小小一团,一半青丝垂在桶外,一半青丝浮在水面。 水不是很热,但他体温偏冷,所以温度其实正好。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放松四肢沉入水底,好让温水抚平他的疲累。 渐渐地,就有点困了,沈长清努了努力,没掀开沉重的眼皮,还是浅寐过去。 这么一睡过去,水就完全凉了,府里早已恢復寂静,兴奋过后的众人应当都歇下了吧? 沈长清从水里出来,取了木架上的毛巾,汲干了水,换了套干净里衣。 第24页 他只着月白单衫,连从不离身的手持也不拿,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打开的门望了一会。 他方才没关门吗?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累了,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可能真是忘了关了。 夜里风凉,他掩上门,想了想,又插上栓。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没人敢闯他的卧房,但如今府里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崽子。 他是真的担心这人大半夜兴风作浪,到时候又折腾得他不得安生! 说不定连晚节都要栽在这崽子手里! 不得不防! 反锁了房门,沈长清终于安下心来,穿过外间往内室走。 躺在床上,沈长清合上眼前想,自他下山起,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夜应该不可能再闹出什么么蛾子了。 暗夜里有什么东西在蔓延,不过一瞬就悄无声息铺了满地。 颜华池踩着那团软绵绵的阴气,就像在踏空而行,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他将手撑在沈长清脑袋两侧,一膝慢慢跪在沈长清腿间,俯身向下。 沈长清蓦然睁眼,还以为有人行刺,霎时清醒过来,一脚就蹬了过去。 与徒弟对视的那一刻,沈长清半路生生收了力道,好险没把人踹死。 「你太逾矩了」,沈长清松了一口气,想起颜华池方才作死的行为,微拧了眉头,轻轻踢了踢徒弟胸口,「滚下去。」 颜华池按住沈长清抵在他胸口的膝盖,要把沈长清两腿按平,然后继续向下! 沈长清就是再好脾气也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谁教你的这般没规没矩!」 沈长清本想把小崽子丢出去让他吹吹风醒醒神,谁知那小崽子又软又棉道,「没人教……」 想起某人那一言难尽的出身,沈长清刚被挑起来的火一下子就熄了。 如同往炭火里泼了桶水,火虽然灭了,但还是有点闷气。 他嘆了口气,「那我现在教你,你唤我一声师尊,我传道授业于你,你要懂得尊师重道。」 「你现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只是见过的人还太少,不经人事。等你大一点了,遇到了喜欢的姑娘,再想起今日之事,岂不是要后悔死? 「为师不与你计较,赶紧回房睡觉。」 然而颜华池不,迎着月光沈长清看见他眼眶微红,眼睛里闪了一点水光,「我不要,我怕。」 「什么…?」沈长清一时有点懵,没反应过来这人怎么就哭了,还哭得这般我见犹怜,大脑宕机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白天这人好像是被那两个诡吓到来着。 于是沈长清剩下的那点闷气也烟消云散,想到冷宫里的几个鬼最多是些残留的执念,跟诡这种无限接近小凶的恐怖程度可不是一个级别,徒弟的害怕自然也理所当然起来。 沈长清沉默了很久,最终抬手揉了揉颜华池头顶,问道,「那你今夜是要在这里下榻吗?」 颜华池咬着唇,眼中犹豫不决,看着像是期待留下,又不好意思,时不时还闪过点畏惧,手指捏紧了自己的衣角,仿佛生怕被赶出去。 他情绪实在不似作假,沈长清便信了几分,又嘆了一声,把人从身上推下来,推到床榻里边去,「你在这等一会,为师再去取套被褥来。」 沈长清去拿被子的时候,颜华池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夜色里,少年的眼中哪有分毫害怕,只有仿佛能烧穿一切的热烈——他非常非常想要破开沈长清的胸膛,把那颗心脏抓在手心。 从此沈长清什么时候能动心,全由他说了算。 不该动的时候动了,他就狠狠一捏,叫沈长清痛得发疯,往后便只有服从。 沈长清取回被子,把新被褥盖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又湿漉了眼睛,乖乖地说了声,「谢谢。」 沈长清不疑有他,钻回被窝,「嗯,睡吧。」 颜华池声音里压抑着某些即将破壳而出的情慾,但能听出来的却只有乖巧。 「晚安,师尊——」 第014章 好好好你不记得我 沈长清缩在床沿,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 颜华池往他这边移一点,他就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 「哎——」有人嘆了一声,穿过另一条被子伸手把他往里面捞,「师尊,要掉下去了。」 沈长清默不作声,好在颜华池也没再有其他举动,捞完他就把胳膊缩回自己的被子里。 正是秋起时候,有流萤扑在窗户纸上,如天上零碎的星那样闪着幽冷的光。 玉炉香,兰烬落,安神木熄了有一会了,晨光熹微。 一夜安睡,沈长清起来洗漱,掬捧冷水洁面,恰好风过,神清气爽。 窗户开了一半,门虚掩着,颜华池从门外进来,满身朝气蓬勃,他手里端着清粥笑,「醒了?来吃点,暖暖胃。」 白粥上飘了一点草木灰,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被盖在最底下的焦成一团煳状的米粒。 沈长清接过粥碗,用瓷勺搅了搅米粥,抬头看着自家徒弟,「你这是……打算毒死为师?」 这东西真的是给人吃的吗? 沈长清神情有些复杂,颜华池一脸做错了事情被嫌弃后委屈巴巴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徒儿是第一次,以前都是…都是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饿得发昏的时候,连土都能往下咽。」 第25页 沈长清听自家徒儿惨到吃土,再盯着粥面上实在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点灰,好像确实也算不得什么…… 反正他也尝不出滋味儿,再毒能毒到哪里去? 他拿起勺子,在颜华池期待的目光中,一点一点饮尽了粥。 颜华池看着他喝完,才故作小心道,「是…是不是很难喝……师尊不用勉强自己的。」 沈长清端着空碗,很想翻一个白眼。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尚可,粥要小火慢熬,你这样急性子是不行的。」沈长清把碗搁在一边,等会自有人来收拾。 他披了外衫出门,天还没有亮全,昏暗里众人忙碌的身影看不分明。 颜华池走在他身侧,细数着自己一早上探来的情报。 「皇叔在五个月前登基,所以现在是平昭元年。」 「平昭?」沈长清重复了一遍。 「嗯,颜平的平,昭阳的昭。皇叔这一辈子都很爱我母后,可我母后心里却只有父皇。 「父皇不爱她,但她是常鸿方的女儿,父皇当年要坐稳太子的位置,就必须要借骠骑大将军的势。」 所以不是阴差阳错,也不是造化弄人,更没有所谓的司天监逼迫,而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政治骗局。 从一开始,颜安就没想过要立她为后。 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蠢女人自以为抓住了爱情,却不知道自己被利用得彻底。 颜华池神色淡漠,那个女人把一切错都怪在他这个灾星身上,却不知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悲。 直到进了冷宫,那女人还没有死心,为了让父皇能多看她一眼,竟然…… 颜华池攥紧了袖子,手指骨节咔咔作响,影子里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 每一次想起那些过往,都在将他推向失智的边缘,疯狂蚕食着他的人性。 可理智却告诫他绝不能成为如她那般的人。 「唔……」颜华池蹲下身,捂住脑袋,他的意识仿佛被分割成了阴阳的两个极端,耳边是尖锐的鸣声。 他心底藏着一只极凶,这只疯癫的厉鬼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他永堕地狱,可他脑海里却映出一个清冷的身影,那个身影曾经朝他伸手,那么温柔那么可靠。 ——沈长清,扶褚山坐而论道的那三个月,你不记得了。可我铭记于心,我轮迴过后,也不曾遗忘。 ——不敢遗忘。 ——因你是我这一世,最后仅存的理智。 「华池,别攥手指」,沈长清眼见着徒弟掌心未好全的伤口又淌下血,连忙也蹲下来,把颜华池紧握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然后用力抱住他,「乖,过去了,有什么也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先放下,才能向前走。」 颜华池把脸埋在沈长清胸口,鼻尖满是昨夜安神香的味道,他尽量笑,「师尊也不怕香烧了衣裳,放这般近,都熏入味了。」 「烧了就烧了,少了这一件也还有别的」,沈长清感到胸前濡湿了一片,声音愈加温柔,「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果有…」颜华池尽量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但那其中莫名来的悲伤是藏不干净的。 不,不是悲伤。是悲哀。为什么会是悲哀呢? 沈长清将下巴抵在徒弟额头,眸中满溢心疼。 颜华池,你究竟是瞒了我多少事? 没事,其实不重要的。 「如果有,为师牵着你走。」 「哪能啊,您年纪大了」,小脑袋从他怀里探出来,眼眶湿润却满怀笑意,「我是说,该徒儿扶着您才对。」 不去想曾经,颜华池被人抱着,又一次注意到沈长清那不正常的体温。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凉? 你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老管家来了有一会了,低头垂眸立在一边等着,看到二人起身才走过去,双手捧给沈长清四五个竹简。 「老爷,京城要员这半年来的官职变动记录都在这里了,吏部没有为难小人,但也没有特殊照顾,走的正规流程,一切按照您的吩咐,都是公事公办。」 「嗯」,沈长清没接,把那竹简又推回管家面前,「去内院找几个细心丫头,让她们把不明理由降职的用硃笔勾出来,汇总成册,再送到我书房即可。」 「您是要……」李管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有小厮站在长廊那头通报,「老爷,宫里来了圣旨,来的是新任秉笔大公公,只知道姓胡,叫什么小人也不清楚。」 「老奴下去先应付着」,老管家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别愣着,传人来伺候老爷更衣。」 「慢」,颜华池对那小厮笑了笑,「师尊这里有我,更衣这种内务事,是我身为亲传的本分,以后不需要麻烦你们。」 那小厮被这带着点威胁的笑容镇得立在原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李管家。 李管家没说什么,摆摆手叫那小厮下去了。 「李管家到底掌管国师府多年——」沈长清神色莫明,「往后还要多劳烦你。」 老管家半俯下身,恭敬道,「他们是习惯了,老爷毕竟回来少,小人知道老爷这会还放不下戒心,可日子长了您就看明白了。」 第26页 「那边等急了,你去吧」,沈长清拂袖转身,颜华池随即跟上去。 里衣内衬昨夜方换,沈长清由着徒弟给他扒了外衫,然后指着橱柜道,「随便选一件吧,更衣是我为人臣当有的尊重,但太过隆重就反而失了礼数,颜平受不起。」 打开橱柜,里面衣裳不多,刚够换季,几件长衫多是青碧,或者青白参半。 分明是老管家差人新做了来的,颜华池却轻嗤一声,「还真是素,咱府上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 「府上那几两碎银够你挥霍了」,沈长清神色淡然,「为师只是觉得没必要招摇过市。」 颜华池唿吸一滞,取了青白参半的那件出来,他有些讪讪道,「没想铺张浪费,我是说您可以试试别的颜色……」 颜华池想,我其实是最了解你这个人的,我们曾经交过心了,只是你不记得了。 你忘了,但我还记得,你总是这样悲天悯人,你得了钱财又都散出去。你两袖清风,除了礼制上必须要奢侈的,你几乎节俭到了极致。 你盛装出行,仪仗队浩荡数里。别人道你风光无两,但你其实不喜。可你是国师,你代表了一个国度的颜面,你不得不如此。 颜华池一边细心替沈长清整理衣衫,取来禁步栓在腰封上,一边轻咬下唇,「徒儿觉得您穿青红一定好看。」 沈长清深深看了徒弟一眼,颜华池勾着腰,他只能看见徒弟的后脑勺。 他徒弟这审美莫不是有问题?又是青又是红,是要去跳大神还是要去扮魑魅魍魉? 颜华池系好了玉佩,抬头,「青红的嫁衣,一定很好看。」 沈长清无语,只眉目稍冷,横了颜华池一眼。 低嫁穿红,高嫁穿绿,这小子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还高攀了他? 颜华池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只是听说昭阳大婚的时候穿的是青红色。 那时候,好多人都说昭阳穿这一身真是美艷不可方物,古往今来再没有比她更国色天香的女人了,她的一颦一笑都可倾国倾城,若她不是将军的女儿,註定要嫁进皇家,将军府的府门都要被提亲者踏破! 颜华池其实没觉得昭阳有多好看,赶他师尊差远了。昭阳再好看也是庸脂俗粉,沈长清那一身出尘气质谁也比不了。 他想看沈长清为他着红妆,想含住那一点朱唇,想用力咬下去,将混着胭脂的鲜血吞入腹中。 再撕碎那红装,与其共赴云雨。 春宵一夜,自此你是我的人。 第015章 你祖宗说你错了 平昭元年秋,益州人大患。 天降横祸,流匪四起。 沈长清与胡公公在前院就圣旨内容交换意见的时候,朝上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等到沈长清快马加鞭赶入宫,事态急转直下,已然朝着不可控的趋势发展。 「报!宣河决堤十四处,洪水流速太快,沙袋供不应求,益州全体官兵以血肉之躯填补空缺,已……全军覆没……」 「益州急报!突发瘟疫,染疾者过万,全州医药告急!」 「报——太平教趁机起义,已攻占益州三十三城!」 「混帐!」 加急的信件如雪花般一封封呈上来,大殿飘了一地鸡毛,颜平面色沉郁,用力将奏摺挥到面前地上。 「太平教潜伏多年,直到如今才报!若非事发,尔等莫不是打算瞒朕一辈子?!」 群臣惶恐,纷纷跪拜,沈长清难得端正坐着,从袖间抽出一本册子,拍在面前桌案上。 「广福二十一年,益州州郡与太平教教首签订和平契约,刘阳在任期间,互不干涉。 「永安十三年春三月,刘阳疑因贪贿下狱,五个月后,也就是如今新任州郡刚上任的那天,太平教便立刻愤而起事,发表檄文,称新帝昏庸无道,刑部仗势欺人。 「檄文上书:青天已死,黄天不立,唯我太平,公道人间。」 「颜平」,沈长清目光如出鞘的剑,闪着锋锐的寒芒,「给我一个解释!」 颜平的愤怒戛然而止,他坐在皇位上,良久,苦笑,「是朕太心急了,事已至此,只能先想办法镇压那些刁民了。」 「你错了」,沈长清站起身,走到中间,眼中寒霜更甚。 「你原本有机会挽回这一切,刘阳在狱中给你写了一封血书」,沈长清转头看向许光韵,「大理寺少卿,把你四个月前上的摺子背一遍。」 「啊?」许光韵突然被点名有些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上朝,连忙跪移到中间。 他为此事忧心忡忡了整整四个月,印象深刻,立时就背诵起来。 「臣韵言,臣以微猥,忝居此位,本该与陛下分忧,不宜上书打扰,然此事干系甚大,臣不敢不报。」 「近日陛下多有裁撤,亦多有升迁,然……」 许光韵写了很多,指出来不少不合理的地方,刘阳之事便是其中之一。 「臣以为,益州州郡贪污收贿一事,实另有隐情。刘阳此人,聪慧过人,虽行事不遵常理,但深受百姓爱戴……陛下,臣深以为不妥,自古以来官位变动,当依律法,今恐生事端,望陛下三思——」 许光韵念完,又匆匆移回列队里。 「你没有认真看过这封摺子,因为你收到了太多类似的摺子。许光韵告诉你刘阳自杀了,你也毫不在意,因为这段时间死的人数不胜数」,沈长清轻轻拢了拢衣袖,「你很令我失望。」 第27页 「直到方才,我还在想,你若能把百姓放在心上,先解决水患和瘟疫,我还能给你留三分薄面。」 「颜平,我和颜柏榆当年也是你口中的刁民!你是不是连着自己祖宗都要一起镇压?!」,沈长清直视龙椅之上的那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把民心不当回事,早晚有一天会翻船。」 群臣冷汗直冒,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看颜平,更不敢看沈长清。 传闻里的沈长清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温温和和的,有人戏言,若是往长清君身上泼桶脏水,他怕是也只会轻轻柔柔笑着说,「不妨事,换一件就是了。」 更有某风月楼头牌调笑着说,「哪天奴家绑了沈郎君来,强吻了他,他估计都会直接娶了奴家,要对奴家负责到底呢。」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发这么大火? 那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民生,就是他的底线,一步也退不得。 颜平想明白了这一点,从龙椅上起身,走下台阶,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对着沈长清深深弯腰。 「老祖宗,是朕思虑不周。」 观念是很难转变的,沈长清知道,颜平的让步并不是真的从此爱民如子,他只是被迫表了个态,好稳住朝臣的心。 「工部抓紧派人修缮水利工程,太医院派几个人招募天下游医一同前往益州」,颜平冷静下来,有条不紊逐渐安排下去,脸色终于好看了点,但还带了些忧色。 「益州已有孕育出小凶的趋势,除祟司怕是难以招架,还要劳烦老祖宗亲自走一趟。」 颜平知道沈长清不会拒绝,他愿意为此付出点小小的代价,比如,「益州府名存实亡,如今人才凋敝,朕实在是无人可用。老祖宗认为谁可任州郡」 他知道,沈长清一直在找机会让颜华池入朝为官,如今他愿意亲手把这个机会捧给沈长清。 「无人可用,那就广开言路,使天下归心,年关之前科举加试一场,招贤纳士,至于谁任州郡,那是吏部该管的事。」 吏部尚书出列,有些为难道,「国师大人有所不知,这益州闹的可不止小凶,那边情形不容乐观,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朝中恐怕无人能镇得住。」 「听闻老祖宗有一爱徒,深得您真传,叫素秋?」颜平顺势挑起话头,「不若就招他入朝,以表我朝纳才诚意。」 颜平这一步棋走得相当妙,若颜华池镇得住,那是他这个天子善于用人,必将有大量能人异士愿意归顺。 若颜华池镇不住,那就正好让其死在那里,沈长清不会因此降罪于他,而他也不用煎熬着良心去杀了他最爱之人生下的孩子。 事情解决之后,沈长清会怎么做呢? 若沈长清留在益州,那么自己在京中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布下天罗地网,直到最后哪怕是沈长清也束手无策。 若沈长清回京坐镇,颜华池那边自己不介意暗动手脚让他深陷囹圄,甚至……永绝后患。 无论怎么样,自己这一盘棋,都不会输。 ——老祖宗,我猜不止我一人劝过你。 ——谋事者,心不能太善。 沈长清捻着菩提珠儿,在想别的事情。 益州是产粮大地,正是秋收时节横遭此祸,那么来年必将有多地同时闹饥荒。 若颜华池此时出任州郡,彼时怪罪下来,他首当其冲,必受其乱。 洪水,瘟疫,厉鬼,饥荒,后续的难民安置,一个个大问题都摆在眼前,不可谓不急。 多磨蹭一时半刻,就会少一条生命。 沈长清一言不发,直接出了殿门,往宫外走,只留下一众朝臣跟颜平大眼瞪小眼。 片刻,颜平扶额道,「退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身旁的公公掐尖了嗓子,大喊了声退朝。 沈长清听不见,他已经走出很远了。 红墙院里,圈起来的天子和朝臣就像一个个提线木偶,权利这根线牢牢缠在傀儡身上,牵动他们的一抬手,一迈步,控制他们上蹿下跳,为财,为势奔波。 他是台下的观众,他是台上老旧不耐动的木偶。 那么,傀师是谁? 沈长清策马奔腾,马蹄声如骤雨来,他夹紧了马腹。 快!再快!还要更快! 到国师府门口,他勐拉缰绳,马嘶声把门房引了出来,便要去牵马。 「去叫华池,给他也备一匹马……算了,他不一定会骑,让他直接过来,行李不用带了,到了那边再说。」 门夫见沈长清眉头紧蹙,知道是出了大事,没有废话,小跑去喊马夫赶紧备马,然后叫住一个小厮,让他立刻把少爷引过来。 做完这一切,他便又回了门房里,老爷和少爷即将出门,他得好好看门才行。 「老爷这次出门要多久回来?」听到动静李管家第一时间赶了过来,递上早备好的干粮水囊,「老爷诸务繁忙,小人上回便留了心眼,您一入宫小人便叫厨房准备了这些。」 说着,老管家又将两个布袋挂在马背上,「这是路上换洗的衣裳,是两个细緻周全的嬷嬷准备的,小人已经吩咐马夫多备一匹马,路上换乘。」 心思如此缜密的人实在少见,沈长清点点头,「国师府有你,我可放心。」 第28页 「小人是大宅子里的管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李管家顿了一下,道,「宅里的护院都是江湖上雇来的,每月换一批,只要给钱就足够可靠。 「老爷要做大事,银子得花在刀刃上,等您和少爷回来,小人带着少爷去挑人,您可以放心。」 「嗯」,沈长清远远看见颜华池的身影,道,「这一去可能会很久,家里就交给你了,京城的动向时刻关注,届时我会动用暗线与你联繫。」 「是。」 沈长清伸出手,拉颜华池上马,少年可能是初次骑马,坐在马背上有些紧张地攥紧了鬃毛。 沈长清一手握着两根缰绳,一手半搂着自家徒弟的腰,右脚轻轻踢了踢马肚子。 「怕吗?」出了城,一言不发的沈长清才贴着徒弟耳边道,「乖,忍一会,往后习惯了就好了。」 颜华池身体有些僵硬,沈长清那口气吹得他寒毛倒立,他往后靠在沈长清身上,笑,「您这是在调戏徒儿吗?」 「风太大了,怕你听不清而已。」 第016章 吾往今朝,苦等希望 驿道悠长,晨阳起了多时,点点露珠闪着细碎的金光。 马蹄扬起的尘土很快跌落在身后,城墙远了,又远了。 直到彻底化作一抹细长而深的红,颜华池才恍然,今日就要与困他十七载的帝京作别。 凉风唿啸在脸侧,沈长清低头吐息在颜华池耳边,「你的委命诏书和腰牌鱼符大概会在半路上送过来。如今京中无数双眼睛正在观望,因而益州的事非必要为师不会插手,能解决吗?」 颜华池觉得耳朵有些痒,想躲又不愿气势上低沈长清一头,于是他声音有些闷闷道,「还要走多久?」 蹄声渐缓,前边是马庄。 「路途遥远,下来换马车」,沈长清率先下马,伸手去扶徒弟,「我不妨事,你若是今夜发现自己腿肿了,别又来为师房里哭。」 少年将手搭在沈长清腕上,一踩马镫,再一跳,就扑到了沈长清怀里。 阳光仿若一个老眼昏花的手艺人,给颜华池的髮丝七零八碎地镀着金,碎金里还杂着不均匀的酡红。 青丝凌乱地贴着沈长清的肩,垂下来与沈长清的发交织在一起,颜华池抬头望沈长清。 沈长清无奈回搂少年,「怎么又红了眼眶,你是兔子吗?」 那兔子毛长,脸皮还厚,「徒儿现在就肿了,疼得走不了路。」 「您要不要抱呢,师尊」 沈长清没答,却也没撒手,他任某人跟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歉意地对迎出来的老汉点点头,手腕一翻,递了几两碎银过去。 「劳驾,往益州去。」 「太大了,找不开」,老汉浑身脏兮兮的,把乌黑粗粝的手掌向上摊开,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道,「七百钱一个昼夜,从此地到益州也不过两日功夫,一路顺着驿道走,到了那边报我七老汉的名头,有人接应你们。」 「老先生早年是走镖的吧?」沈长清看着老汉,认真道,「这剩下来的,是给你的佣金,我二人赶时间,抄近道走。」 「嘿!你这后生怎的知晓?我老七自从腿跛了,就慢慢淡出江湖了,我……」 「老先生」,沈长清平和道,「路上讲。」 寥寥数语,话里的语调甚至有点轻柔,但刀尖舔过血,手上沾过人命的常七却无端打了个冷颤。 他只道是天气转凉,也没放在心上,把碎银小心揣在怀里,提着马鞭往车前走。 沈长清把徒弟塞进了马车,自己随后也上了车厢。 马车不大,里面一边是坐席,另一边贴墙做了小桌,若是困了还可以趴在上面打个盹。 车帘子半撩着,窗外景物飞速倒退,七老汉打了个鞭哨,风驰电掣驱马驾车,丝毫不带减速,漂亮地拐了个弯就上了小路。 「二位爷,你们可算找对了人,这十里八乡没人比我老七更熟悉捷径! 「这条路啊,除了我没人敢走,往前三里地有个匪窝!他们大当家的小时候跟我穿一条裤衩,十年前我还在镖局的时候,就走这条道! 「看见没,那边有条溪谷,每年九、十月份没水的时候,从溪谷中间穿过去,可以省上半天路程!」 七老汉一路喋喋不休,一会讲解路上见闻,一会又扯起从前镖局兄弟们的逸事。 月上中天的时候,竟已到了益州边界! 二人下了马车,这老头就自顾乐呵呵地驾车离开了。 长风里,揉碎开他的歌声。 「吾往矣,前事如流水—— 「今朝尽,不如饮酒醉——」 沈长清最后听见他说,「有银子啦,喝酒去!」 他仰天长笑,颇是潇洒。 「是个性情中人」,沈长清转过身,迈步踏入益州。 这里是益州的边界,离宣河尚远。 可这里的哀鸿遍野。 拖家带口的难民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却又被阻拦在关卡之内。 「大老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我们出城吧,我们……我们不想死……」 「娃还小」,老妇人老泪纵横,「他爹是死在了边疆,他爹守了一辈子国土,我老婆子这条命阎王收了就收了,可……可这娃子…这娃子他命苦啊!」 第29页 守城的士兵眼含热泪,却一步都不肯退,「州郡遗令,益州流瘟,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朝廷来人,直到此劫渡过!」 铁血的汉子,此刻却手握兵刃,泣不成声,「我等与诸位乡亲父老,同生死,共进退!」 「乡亲们,请大家散开,不要聚集」,那汉子握刀的手在颤抖,「昨日守城士卒,亡者逾百,天灾之下,命数一视同仁,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请求你们散开!」 人群渐渐散开,那汉子松开刀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纸包,「这是之前派往军中的药粉,是我那些兄弟救命的希望,可他们真是有骨气啊,是真男儿!他们认了自己的命,却叫我转告你们,转告你们要与灾难抗争到底!」 「妇孺优先,因为你们是未来和我们还有未来的保证!接下来是各家劳壮力,因为你们是现在和我们能够熬过现在的基础!」汉子小心翼翼倒了一点点药粉到面前的大水桶里。 「对不起,对不起……老人家们,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过去必须向现在和未来让步!我的老母亲一样缠绵病榻,而我……我这个不孝子,我将亲手断送她生的希望,因为——」 「我先是天齐的子民,然后才是我母亲的儿子!」 老妇人推了推自己的孙儿,看着汉子舀了一碗,她孙儿只饮了一口,她就红着眼眶颤颤巍巍拿走了碗,递给后面怀胎三月的女人。 她自己是一口没喝,她孙儿病得厉害,那一点点药粉化在那么多水里面,其实根本毫无作用。 可她不能贪,不能贪啊,她哄着啼哭不止的小孙儿,「娃儿,娃儿乖,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后面的女人接了碗,忽然转过身,对着排队的人跪下。 「我不能死…至少……至少现在还不能死」,女人将碗里清水般的药汤一饮而尽,轻轻摸着自己的肚皮,眼中是慈母的柔情,「孩子,娘亲……娘亲一定会努力活下来的,娘亲给你做了虎头鞋,缝了花肚兜,你要坚强一点,娘亲等你出世。」 汉子什么也没有说,默然无声流着眼泪,接过空碗,又打满水,递给下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女人一左一右牵了两个稍大的孩子,背上还背着个小的。 她先给小的餵了一口,然后让两个大的自己决定喝不喝。 左边那个女孩没有喝,递给了右边的男孩,「阿兄……爹死了,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子汉,我死了不要紧,娘和妹妹还需要你照顾。」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后面的人。 沈长清站在关卡外,看着他们一个传一个,喝不喝,喝多少,都没有人出言怪罪,也没有人催促他们做出决定。 「朝廷的人还来吗?他们什么时候来?」接过碗的是个抹着艷红唇釉的女人,她犹豫了一下,直接把碗给了后面的姑娘,「他们若不来,这点药其实也无济于事。」 「我们最后都会死」,女人的话让众人都沉默了,但她接着道,「我是被玷污了身子的人,活下来也会受尽冷眼,而你们多撑一天,也许就只是一天,便能生还。」 沈长清深深皱眉,难抑眼底心痛。 「请开城门,朝廷的人,已经来了。」沈长清快步上前与那汉子交涉,「我身边这位,就是来接班的新任州郡。」 那汉子还在踌躇,如今颜华池任命诏书还未下达,难以自证身份。沈长清只得掏出太祖令,他高声道,「我乃初代国师,医药粮草已经在来的路上,工部不日便到益州,沈某恳求诸位坚定活下去的信念,沈某……不胜感激。」 汉子的坚强,在知道后援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终于绷不住了。 「益州州牧,钱开承,见过长清君!」汉子抬手抹泪,揩了一胳膊鼻涕,「开门!快开门!我们有希望了!」 「是长清君……是沈仙人来救我们了!神仙下凡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悲郁的氛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希望! 沈长清向着众人拱手,「承蒙厚爱,但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将是我的弟子,你们的州郡,素秋。」 「沈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解决。」 益州之患,起因在宣河,水利有工部,疫情有太医院,起义者的招安及诸多事宜,则需要颜华池来统筹安排。 而他,要深入益州腹地,那里的灾情更加严重,那里的危机更加兇险。 小凶已成,内地必将殍尸遍地,流血千里。 与诡异不同,小凶的鬼域自成一方天地,进入其中,一切与现实无异,诡异好似观望别人的梦境,但小凶…… 是直面自己的不堪。 甚至于,会渐渐改变了认知,遗忘了自己是否在梦里,从此迷失自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这一次,他绝不能带颜华池。 「华池,他们的命就寄托在你肩上,你务必小心行事」,沈长清最后交代了颜华池一句,「等我回来。」 第017章 水清无鱼,有我没你 沈长清独自一人往流散的人群逃出来的方向逆行。 钱开承眨了下眼,那位仙人就已出现在百米开外,再一眨眼,沈长清就不见踪影。 「仙术……这么神奇的吗……」 身高八尺的汉子挠了挠后脑勺,看向颜华池,「素公子最好扯块布做面罩,别粘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第30页 颜华池目送沈长清消失,神色一转,那周身气质瞬间就变了。 沈长清在时,他光华内敛,沈长清不在,他锋芒毕现。 颜华池轻轻抬手,一根小小的墨绿藤蔓自他掌心抽条,藤蔓上没有刺,是柔软的叶片。 叶片散开,飘进众人的额头。 颜华池笑,「这仙术如何?」 那根藤蔓枯萎了,小孩子停止了啼哭,发烧的人只觉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术法啊,师尊管它叫移花接木」,颜华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这藤蔓遭了瘟,替你们丢了命,你们得好好谢谢它才行。」 不明所以的百姓立刻感激涕零起来,钱开承因为站得近了,才察觉到不对。 素公子手上的伤口……怎么愈发狰狞了…… 像是纳了毒素,这血紫过了头,就发了黑。 藤蔓只是媒介,那么,是谁收容本该属于他们的负累? 钱开承肃然起敬,下定决心要好好协助这位为民着想的州郡大人。 「既然诸位疫病已退,就请离开益州」,钱开承看着百姓出了城门,吩咐守卫看好关卡,对颜华池道,「益州府暂时不好过去,请州郡大人将就一下,移步到那边帐中交接公务。」 沈长清并不知道他徒弟干的好事,他这会正一心往宣河赶。 越往里走,这空气反而越干燥了,没有想像中水淋淋的场景,也没有看见尸体。 益州最繁华的城池,是益州府所在的太宁城。 那里嘈杂声依旧,宣河绕城静静流淌,夜色倒映进水中,于是地上便蜿蜒了璀璨的星河。 城门开着,来往的百姓穿着古朴的服饰。 太宁没有宵禁,这是个不夜城。 阑珊的灯火星星点点坠在树梢,桥头,还有姑娘公子手中。 一儒生手执书卷,头戴纶巾,笑问,「客从何处来?」 沈长清回之以一笑,道,「从外面来。」 「外面?」儒生摇摇头,「我看你是用功过了头,读成书呆子了。什么里面外面,你从外面来,那这里是哪里?」 沈长清低头,自己已然也着了灰衫,手上捧的正是与那儒生一样的书。 「这里,是我的梦」,沈长清翻了翻手里的书,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喃喃,「柏榆,这也是你的梦。」 崇德元年,太祖与国师求学于润宁。 后来润宁改了名字,如今叫太宁。 ——柏榆,沧海桑田,我们终究再见。 ——在梦里。 「长清,你没发烧吧?说什么胡话呢?」 彼时他们正当年少,穿着学堂统一的灰衫大褂,颜柏榆褂子最上头的盘扣头儿被他弄散了两颗,他紧了紧自己衣领。 「没发烧就回去帮我把扣子缝了,不然明日夫子再骂我衣衫不整,我就说是你害的!」 「嗯」,沈长清应了一声,顿时收穫了好友的探究目光。 「你还会应人?平日里不是总跟个锯嘴葫芦一样闷不吭声么,难不成你真发烧了?」 「我就说让你少研究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太平年间哪来的鬼让你抓」,颜柏榆勐地用力拍了一下沈长清后背,「学这么多,不累吗?」 一切还跟那时一样,颜柏榆不由分说脱了外褂,丢到沈长清怀里,自顾自地走在前边。 一路上不断有人笑意盈盈跟颜柏榆打招唿,沈长清只是抱着衣服,默默跟着那个谈笑风生的少年郎。 「哟,二少爷又带着僕人出来熘达了?」 有人便如此调侃。 颜柏榆笑骂那人道,「滚蛋,你见过我这般苦哈哈的少爷么?白天得下田,晚上还要挑灯夜读!」 那人就带了点艷羡道,「你们能念书,在我眼里就已经高人一等了。」 「那是!」颜柏榆就带了点骄傲道,「谁让我和长清有个好娘!」 在繁华的城道角落,藏着脏乱的小巷。 妇人坐在门前,在穿过巷子的微凉晚风中择菜。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可岁月确也在她脸上刻了痕。 「清儿鱼儿回来了」,妇人远远看见二人,匆忙用衣服揩干净手上的水渍,迎过来,「娘去烧火。」 颜柏榆撅了撅嘴,不满道,「娘!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鱼儿!」 「好好好,鱼儿大了」,妇人又转头看向沈长清,眼底的宠溺渐消,转为了促狭和不安,「清……清儿,怎么不叫娘……」 年少的时候,人总是会有诸多遗憾,沈长清那时候,自始至终都只肯唤她颜姨。 到了后来,知道后悔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曾经的遗憾。 沈长清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境,若梦境与他最希望的现实重合,他不清楚自己是否会迷失。 他最后还是一如当年那般道,「颜姨。」 上了年纪的女人本就不亮的眸子又黯淡了几分,她手足无措地端起菜篮,「娘……娘煮饭去了。」 「娘,我帮您!」颜柏榆上前一手拎过菜篮,一手冲着要跟上来的沈长清挥了挥,道,「你身子骨弱,天冷,不要你来,你去给我补衣裳。」 颜姨嘆了口气,「清儿是你兄长,你怎么……」 「哎呀别管了」,颜柏榆推着妇人进了后厨,还不忘回头叮嘱沈长清,「别捨不得点灯,仔细一会儿扎了手!」 第31页 颜柏榆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照顾到每一个身边人。他知道娘亲的尴尬,也知道沈长清喜静,他总是这样面面俱到,细緻周全,又不着痕迹。 沈长清坐在床头,把自己和颜柏榆的书一起放在床头柜上,取了油灯和针线。 橘黄的火光,被拉长了的灯影,他就着灯光补衣的日子,离他太久远了,久远到曾经熟门熟路的活如今不过第一针就错了线。 再一针,就扎了手。 那里并不会流血,也没有伤口,但是能感到尖锐的刺痛。 沈长清补得磕磕绊绊,才缝了一颗,颜柏榆就在堂屋里喊他吃饭。 「长清—— 「沈长清——!」 颜柏榆嗓门越发大起来,「你聋了还是哑了!听见了就应一声!」 「你急什么」,是颜姨的嗔怪声,「等清儿出来再动筷子。」 沈长清不想应,更不想出门。 确切地说,是不敢。 他很清楚自己推门后会看见什么。 「沈长清!一刻钟后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饭倒给旺福!」 他起身,推门。 眼底一片昏暗,头痛欲裂。 再掀开眼皮,他被颜柏榆捂着嘴,死死压在身下。 「崇德三年,城东三十七户,户主卒,有子二,小儿亲生,大儿抱养」,官兵手里翻着名册,「上头有规定,一家必须出一个壮丁,参军入士。」 「我看你丈夫早亡,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娃也不容易,这样,反正这个叫沈长清的是你收养的,你们家就记他名字好了。」 颜姨的眼睛里是犹豫,踌躇,不舍,还有一丝愧疚。 沈长清想,您其实不用纠结什么。 终究是我欠您的,还了就是了。 沈长清想说,好。 可颜柏榆死死捂着他,发狠地盯着他,满眼里都是威胁,贴着他耳朵,低声,「闭嘴,你敢出声,我要你好看!」 颜柏榆从床底下钻出来,大喊,「我就是沈长清,我跟你们从军。」 沈长清被颜柏榆结结实实捆在床底柱上,嘴里还塞着颜柏榆随手摸来的沾满灰尘的抹布,晦暗里,他将颜姨瞳孔中的震惊和难过尽收眼底。 那一瞬,沈长清也在难过。 颜姨照常供他读书,他也照常帮颜姨干些力气活,只是两人间的话越来越少。 直到无话可说。 战死的人越来越多,这天下越来越乱,上门的官兵又换了人。 「崇德八年,城东三十七户,长子沈长清已从军,家中仅余一子」,这次的官兵一脸严肃,眼神淡漠,「叫颜柏榆出来。」 颜姨瘦小的身躯,挡在门口,只留给沈长清一个佝偻衰老的背影。 「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儿」,颜姨满眼绝望,「不要……不要带走鱼儿。」 时隔五年,她终于能为她儿哭泣一场。 为她的鱼儿,哭泣一场。 沈长清走过去,一点,一点,坚定地掰开颜姨把着门的手。 颜姨死死扣着门,可她哪里比得过男人的力气。 沈长清从容走出去,手指推开门的瞬间,他预见到了永别。 这回入目的是满眼腥红,颜柏榆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勐推了沈长清一把。 背嵴撞在树上,沈长清滑倒在地,树叶抖落,树干上添了一道直直向下的骇人血痕。 颜柏榆揪着他的衣领,攥紧拳头砸在他脸上。 「武师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为什么不躲!」 「我让你说话!」颜柏榆又一拳头砸过去,却被沈长清用手掌生生逼停。 他又一次,从怀里摸出那封染血的信。 「是娘给咱的吗?!」颜柏榆大喜过望,伸手去抢,他没有注意到沈长清欲言又止的样子,满心满眼都是欢喜,「那你也不能在战场上走神啊!」 他碎碎念着,「娘不识字,应该又是夫子帮着写的。」 「刚刚是我不对,谁让你吓狠我了,不给你一拳,你不长记性」,他一边急切地拆信,一边道歉,「好嘛,对不起,长清啊,你脾气最好了,别生我气。」 第018章 你敢给我造假信! 信纸展开,只一段话,是给沈长清的。 颜柏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变成不可置信。 「清儿,娘生了点小病,别告诉你弟弟,娘自己做工,赚了钱就给自己买药,不要你们操心。鱼儿要是知道了,定会往家里寄钱的,你们不在娘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落款是崇德十一年冬,如今已是十二年秋末了。 这近一年来,颜柏榆每隔半个月都能收到一封来自娘的平安信。 十七封信,原来没有一封真的是娘写给他的。 难怪啊,难怪每次他兴高采烈的时候,沈长清都不吭声。 他习惯了沈长清不吭声,却从未想过,那些所谓的平安信,都是眼前这个人伪造的! 颜柏榆猩红了眼,「沈长清!剩下的信呢?!拿来!」 沈长清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剩下十六封一起递了过去。 两个人的手都在打颤。 「衙门又来徵税了,娘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平日里节衣缩食倒也负担得起,你给娘的银子娘寄回来了,拿着好好过日子,别委屈自己。」 「娘前些日子在地里不慎摔了一跤,隔壁王大娘是个善人,她把娘背回来,还去街上叫了大夫,大夫说娘是操劳过度,你不用担心娘,娘做些刺绣的轻活也能养得起自己。」 第32页 「清儿,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娘说了让你别寄钱回来。罢了,你从小就主意大,娘给你攒着,让你娶媳妇使。」 「衙门摧得急,娘用了你的银子,你放心,娘不白花,等娘的病好了,会还你的。」 颜柏榆一封一封看过去,眼眶逐渐湿润。 第十三封,只有寥寥五个字。 「娘快不行了。」 颜柏榆不敢再看第十四封,眼前模煳一片,被他自己的眼泪煳了满脸。 他强压悲痛,慢慢打开叠好的信纸。 「清儿,娘实在是病得太厉害了,这年头饭都吃不饱,哪有人愿意买娘的刺绣,你的银子娘来世再还,你别再往家里寄了,娘能把你们两个拉扯大,已经知足了。」 第十五封上面溅了血迹,大约是夫子写好了信坐在她床边念给她听的时候,她一不留神吐在上面的吧 「清儿,大夫说了,娘一旦咳血,就活不了几天了,你上回寄来的银子还剩半两,娘拿给你王姨了,娘叫她买条草蓆把娘裹了,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吧。剩下的钱,是谢谢她不离不弃照顾娘这么久。清儿,人活一世,不能不懂得感恩。」 最后一封,是老夫子写的。 「长清,柏榆: 「你们二人都是聪明孩子,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应当知晓你们的娘已经埋了。 「柏榆啊,你娘让长清瞒着你,其实我是不贊成的。可你娘哭着求我,我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写了。 「柏榆,不要怨你兄长,他是家里的长子,这些事情应当让他知道,心里提前有个底,来日你娘去了,你们当中还能有一个人清醒着,安慰另一个。 「长清,我知道这很残忍,但还请你收起眼泪,你是长兄,柏榆在这个世上,从此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信很短,颜柏榆却凝视了很久。 沈长清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颜柏榆肩上。 那肩膀很宽厚,很壮实,没日没夜的厮杀,早就把少年磨鍊成真正的男儿。 可那肩膀在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颜柏榆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良久,他把信收在怀里,转头看沈长清,沈长清眼中没有泪。 他终于爆发,又一次用力将沈长清推到树前。 「你不哭,你为什么不哭!」 「那是我的娘!凭什么,你凭什么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颜柏榆抓着他的领子,一拳一拳打在他胸口,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你哭啊……你为什么还不哭……」 颜柏榆嗓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崩溃和脆弱。 沈长清一开口,唇角就往下淌血,他伸手,轻轻拭去颜柏榆脸上的泪痕。 「颜姨让我照顾你。」 颜柏榆终于大哭起来,他紧紧抱着沈长清,像雨中浮萍那样拽紧它最后的根,他哽咽,「那…那也是你的娘……」 「我们没娘了…… 「长清……我们再也没有娘了……」 沈长清缓缓闭上眼。 再一睁眼,面前的场景又变了,到处是破壁烂瓦,茅屋顶上的草熊熊燃烧着烈火,沈长清与那一队列穿盔带甲的人一同穿梭其中。 他们,是来徵兵的。 ——是谁葬送了我,如今我又将谁葬送 颜柏榆目光呆滞,自言自语,「长清……我们逃吧…」 「对!我们逃吧!」颜柏榆眼底重新亮起光,伸出手,期待地看着沈长清。 沈长清点了点头,两人双手紧握,趁着夜色掩护,他们在风里狂奔,树枝刮破了他们的衣服,碎瓦片刺烂了他们的鞋,天地之大,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崇德帝穷兵黩武,暴虐无道,税收一年高过一年,活人一年少过一年。 大片的土地就此荒芜,白骨于于野,千里无鸡鸣。 在又一次逃过追捕,亲眼目睹横行的官兵劫掠完他们躲藏的村庄又杀人放火之后。 颜柏榆终于做出了那个决定,「我们反吧。」 「娘是病死的,是穷死的,更是被衙门和那狗皇帝逼死的! 「来日我若踏上皇位,必叫天下百姓富足!」 沈长清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听见自己说,「好。」 崇德十八年,太祖与国师返乡,在润宁揭竿起义,天下豪杰赢粮景从。 同年,云梦,南陵,长阳等多地同时爆发起义。 崇德十九年,太祖携大军进攻皇城,国师远在千里之外,靠着出神入化的驭鬼之术与太祖里应外合。 翌日,太祖入主皇宫。 朝代更迭,崇德败了。 而战事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 「长清,我不想打了……」寒冬腊月,颜柏榆鹤氅上落了雪。 那雪渐渐化了,但他眉心的寒霜却化不开。 「长清,你知不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打这场仗?」 「为天下太平。」沈长清答,但他知道,颜柏榆会给他另外一个答案。 「为了钱!为了让全天下的人,不会因为没钱穷死!」颜柏榆有些激动,声音发颤。 「我希望山河月明,盛世永昌,我希望每一个人都有娘。」 「长清……」颜柏榆眉眼里的忧郁终于化开,却滴作了一点浓浓的悲伤,「我们现在有钱了,可是你看这天下……」 第33页 满目疮痍,尸骸遍野。 颜柏榆与沈长清并肩走在润宁城中,入夜,灯火不再,书卷沉销。 夫子太老了,他老眼昏花,再也教不了书,因为体弱又做不了工,在他的两位学生四处征战的时候,他却在沿街乞讨。 如今他的学生回来了,而他坟头草已有三丈高。 清高的夫子到死也没有向他的学生开过口、求过周济。 他们回来了,但这里再也不是他们熟悉的家,一切都让他们感到陌生。 「长清啊,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打仗。如今是乱世,厉鬼多如牛毛,正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想要天下太平,那为什么不先去除祟。」 「天下不扫,奸佞不除,恶鬼难清,业障难消。」 路有冻死骨,沈长清捧了清雪,盖住僵硬的尸体,那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本该被爹亲娘疼的孩子。 「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沈长清在寒风里嘆息,唿出的白雾仿佛是萦绕他周身的仙气,「柏榆,我不想让这些孩子,再吃我们当年的苦。」 「我想要天下太平,孩子们能好好念书,我想要看到你说的,百姓富足。」 「那就打!」颜柏榆目光坚定,「我颜柏榆和我的兄弟沈长清对天发誓,一定要这天下黎庶能够安居乐业!」 大雪盖了他们满肩,血液却渐渐沸腾,年轻时的盛气足以支撑他们顶着风霜雨雪翻山越岭、南征北战。 冲锋的号角依旧激昂,颜柏榆大手一挥,三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将士眼中的星比月更明! 可他们最后又是如何走到形同陌路那一步的呢?沈长清想不通。 梦该醒了,沈长清一身青衣,红墙上一支白梅探出头,他沿着狭长的宫道向外走。 这天下终于是清净了,但清净了的人间却不能容他。 沈长清往东一直走,路过润宁,没有停留,只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他的尘缘。 沈长清就这么一直走啊走,爬到扶褚山顶,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太累了,这场梦他做得够久了,他跟自己说,不要再贪念了,快些醒来。 虽然物是人非,可如今的太宁,或许还有熟人的后代。 沈长清闭上眼,又睁开。 眼前是蔓延开来的大片大片的湖泊和沼泽,水上浮满了杂物和……肢体。 洪水浑黄,偶尔还有地方慢慢晕出浅红。 浓郁的怨气从水中沖天而起,又化作漫天黑雨,到处散播着死亡、恐惧和瘟疫。 洪水里冒出一缕连着黄褐头皮的发。 恶臭味扑面而来,那东西搅动着洪水,慢慢浮出水面。 它有点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地说着浑话,「是活着还是死了?是你死了我活着,是你活着我死了。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都死了!都死了!」 第019章 你是个死人! 那人……不,应当称之为怪物。那个怪物身上缠满了一层一层的头髮,血水夹着黄褐色的秽物不断滴落在水中。 蛆虫一样蠕动的髮丝下,藏着一只痛苦不堪的眼。 「我是谁……我是你,我不是你……你是谁?你是我吗?」 「我找不到我了……」 沈长清眉头紧锁,穿过鬼门,瞳孔泛起不正常的白色。 就像一个人死了太久,眼珠子就会渐渐发白。 「你……」那怪物疯疯癫癫的,此时竟也本能感到害怕,并从这畏惧里捡回一丝理智,「不…你不是我……你是个死人,你是个死人!不要,你不要过来!!」 那一层层裹着血丝的黑髮在冷风里瑟瑟发抖,而沈长清声音依旧温柔,「刘阳,你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还能称得上活着吗?」 「刘……阳…… 「谁是刘阳……我是刘阳……不!我不是刘阳!不是刘阳!不是……不是……不是我……」 那怪物忽然狂躁起来,疯狂撕碎身上缠绕的东西,大片大片头髮被他撕扯下来,漂浮在水面上,丝丝缕缕的红往河水深处渗透,那怪物终于露出完整容貌来。 沈长清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那张脸实在是惨不忍睹。 他脸上刺满了字,甚至刻进了右眼珠里,只留下左眼勉强视物。 被刻了字的那只眼球流出的脓血染红了那些缠住他的髮丝。 那些字一大团一大团叠加在脸上,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内容,只有眼珠子上的勉强能辨明。 只两个字,「狗官」。 「不是我……」那怪物完好的左眼留下泪来,清明的。 右边却是黄脓和鲜血。 「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贪……我冤枉,我冤枉啊——!」 吏部有载,刘阳四十八岁中举,为官十六年,如今已经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 这个老人像个小孩子那样呜咽起来,一边喊着冤,一边又无力解释什么,只是一遍遍说着自己没有。 「哎——」沈长清嘆了一声,手指着老人身上的发,神色带着一点惋惜,「知道缠着你的这些是什么吗?」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不该,不该啊……不该——」 先前被撕下来的发,又一次缠绕老人的身体,一圈一圈,包裹着他,只给他剩下一只左眼。 第34页 那些头髮还想钻到他唯一完好的左眼里。 老人将长长的指甲插进头髮里,拼命抓挠自己的脸,挠出一道道看不见的骇人血痕,沈长清只能从穿透髮丝的暗红里感知到那里的惨状。 沈长清没有在意老人身上的骯脏不堪,他伸手,轻轻握住刘阳的手腕——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手腕的话。 墨水般的浓密黑髮自觉退开,沈长清牢牢抓住刘阳那血迹斑斑的手臂。 「刘阳,你曾经是一位冷静睿智的好官,你还记得自己在狱中留下的血书吗?」 「停下,找回理智,然后醒来。」 老人的手被沈长清桎梏着,没办法再抓挠脸上的东西。 但同时那些东西离沈长清太近,不敢再放肆,只在空气中蠢蠢欲动。 「对——」理智逐渐回归,绝望却爬满了老人的左眼珠,「我死了。」 「他们……怨恨我,唾弃我,说我欺骗了他们,我是死了,可他们却一日比一日更怨恨着我。 「我不明白,是我,当年是我捨身救了他们,为什么到头来千夫所指的却还是我。」 「你后悔了吗,刘阳。」沈长清松开老人的手。 「后悔」,老人紧跟着又摇摇头,「不,不后悔。」 「我只是……只是觉得难过,可若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样做。」 「你没有后悔过对他人的好,因为你一直是一个好人」,沈长清顿了一下,补充,「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老人许是听多了咒骂,第一次被承认自己的好,双目含泪,右边血色深浓,左边尚且清澈。 「我死在了狱中,却总还想魂归故里,太宁是我的家……」 「你是元青先生的后人」沈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曾经的益州州郡刘阳,就是当年教过他和太祖的夫子刘元青的后代。 「您称我家老祖为元青先生,莫非您是……」 许是察觉到刘阳内心的萌动,那些黑髮又一次不管不顾地缠上去,就算被沈长清用天目死死压制着,却还在垂死挣扎拼命反扑。 「找死」,沈长清冷下神色,撑开那把从不离身的油纸伞。 那些头髮一样的东西似乎被伞上某物诱惑住了,慢慢从刘阳身上剥离,嗖的一下飞速爬上伞面。 沈长清手腕翻转,油纸伞打了个转儿,黑髮全部消失,伞面上的山水画里多了一些字迹。 那是铺天盖地的诋毁,每一个人的恶语相向,都在把一个原本善良的人逼向深渊。 ——我站在深渊最底层,寻找我的旧日荣光,我仰头看过天上,那里不曾有希望。 那是流言编织的天罗地网,造谣者骯脏腐臭的思绪顺着黄褐发烂的头皮溢出,化作一根根长发,髮丝很细,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量,可当这髮丝成千上万,终于连成片、织成布时 ——连光也透不过它缝隙。 没被遮住的左眼,是他最后的清明。 他右眼淌着血泪,却坚持把最后的理智留给人间。 每一句不堪入耳的辱骂,都在加深他心底的委屈,可当他死后终成小凶,有了报復世人的能力之时…… 他却…… 沈长清喟嘆,「你坚持了多久?」 刘阳浑身一震,如同竹简倒豆子那般交代着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心酸与血泪,几乎要不成语调。 「从大理寺自尽,我的游魂便一直向东飘回益州,那时候太平教已经起义,我准备回去劝说谢教主,还没来得及赶到地方,忽然便爆发小范围瘟疫。 「我找到瘟疫的来源,发现竟是人为投毒,我欲託梦陛下告知此事,熟料宣河遽然决堤,洪水恰巧沖毁了投毒源和所有证据,瘟毒跟着洪水流散到更多地方,益州一时间到处都是难民和死人,怨气就此丛生。 「偶然间,我发现自己能吸纳那些怨气,吸纳得越多,我就越强,变强后我就能解决更多怨气,于是我便想将全州怨气集于一身。 「可到后来我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这些枉死者对我的怨念太深太重,每吸纳一丝怨气,就有一根头髮丝一样的东西粘上我,甩都甩不掉!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只当是正常现象,直到有一天缠在身上的髮丝太多,已经严重束缚了我的行为。 「我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强大,于是努力容纳更多怨气,当怨气突破一个阈值的瞬间,那些髮丝竟然活了过来! 「它们在我身上刻字,书写对我的不满,我意识到这些东西在逐步操控我的心境,影响我的理智,早晚有一天我会因此而失控! 「也正是那一日,宣河二次决堤,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一边尽量用吸来的怨气阻隔洪水,一边任髮丝疯长。 「直到有一天,我忘了我是谁,我忘了我为什么要躺在河里,我忘了曾经的一切,于是反噬的怨气倾巢而出,那些髮丝被养得越发滋润,我身形却日渐消瘦下去。 「它们从我身上取走养分,却戳瞎了我眼睛,它们遮住我的眼,想要在我的鬼境中肆掠,想要找到您,然后杀了您! 「我那时候已经很不清醒,但本能不欲令我加害于人,我用尽所有心力反抗控制,却始终挣扎无果,无济于事。」 「直到您的到来,我才得以解脱。我刘阳此生,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天子百姓,不负先帝所託,亦无愧民心爱戴,我……尽力了……」 第35页 刘阳说到这里,释然地笑起来,「国师来了,我就放心了,国师送我离开吧。」 「阳……还有两愿……不,一个」,刘阳仰起脸,目光如炬,「我还想生在天齐,我还想生在太宁。」 「好,我答应你」,沈长清抬起手,示意刘阳低头,他轻轻,「你的第二愿,我也会替你达成。」 「沉冤必将昭雪,我会在天下人面前,还你一个清白。」 刘阳笑着留下血泪,他一边俯身低头,一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吟起诗—— 「仙人抚我顶,送我往来生—— 「来生愿平淡,莫要求官职——」 「刘阳……再也不想当州郡了!再也不想了!哈哈哈哈哈!」 沈长清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宠溺那样。 如水般温和,如月般清润。 「国师……」刘阳的身躯碎成光片,意识缓缓淡去,他低语,「那些创伤,会带到下一世吗?」 沈长清嘆道,「会,世人对你的怨恨太深,已经在你魂魄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别怕,我会帮你,当你平反,你魂魄上的刻痕会减少,但……人心叵测,我不能保证全然清除。」 「是吗……那就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很好了……」 彻底消散前,他最后说了一句话。 「谢谢。」 第020章 国师大人演技不行 黎明的光散下来,平静的河水陡然湍急。 送走了刘阳,沈长清脸上的倦色又增一分。 他灰白的瞳孔闪了一下,黑了一剎那,又很快变了回来。 「来……」 湿润的晨风里,他的声音如同一个吟游诗人。走了太多路的诗人有些累了,于是长长唿出一口气,想坐下来歇一会。 但他不能歇,失去刘阳抵挡的洪水宛若一只挣脱束缚的勐兽,正怀着满腔怒意,想要摧毁目光所及的一切。 阴风搅动着空气,唿吸有一瞬间的不顺畅,有东西正穿过一扇看不见的门,来到沈长清面前。 那是一个羸弱的女孩,她站在离沈长清很远的地方,怯生生的目光躲开沈长清的注视。 「过来点,别总这么怕我」,沈长清无奈地嘆了一口气,温和道,「都成小凶了胆子还这样小,会被同类笑话的。」 女孩咬了咬下唇,苍白的脸色让她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 她小步走过去,对着沈长清屈膝,小声道,「主人……」 沈长清弯腰,右手托住她膝盖,不让她跪下去,「好了,不用多礼,叫你来是想请你帮忙的。」 「主人……阿眠……」女孩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低着头道,「阿眠知道了……」 「阿眠跟了我多少年了?」沈长清眸子里带了笑意,「三千年修成小凶,很厉害了。」 「这些洪水不需要你解决,你呢就留在这里撑几日,我很快回来」,女孩的头越垂越低,沈长清蹲下来,与她对视,「可以吗?阿眠?」 「阿眠……阿眠想跟着主人……」女孩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主人,主人身体不好,阿眠照顾主人……」 女孩轻轻伸手,拇指和食指揪着沈长清的袖子,沈长清像是怕吓到她,声音也轻轻的,「谁跟阿眠说你家主人身体不好了?」 「阿眠…自己看出来的……」女孩大着胆子抚摸沈长清侧脸,「主人……阿眠没有心,可是一见到主人的疲惫,阿眠的胸口就好痛,阿眠是不是病了?」 「阿眠没病,阿眠快要到做人的时候了」,沈长清笑得温柔,「你不愿意投胎没关系,等你修到极凶,除了体温偏低没有味觉,基本就与活人无异了。」 女孩懵懵懂懂点了点头,沈长清站起身,揉了揉她披散的头髮,「工部的人就快到了,他们看不见你,你可以悄悄帮着他们点。如果遇到落水的人呢,你就利用水流把木板什么的推过去,能救则救,但量力而行,觉得累了要知道休息。」 「如果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来承平山找我。」 沈长清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承平山腰,几个奇装异服脸上抹了黑泥的土匪正在岸边捞人。 捞到死人,他们就摇头嘆息一声,堆在一边。 捞到活人,瞬间就有人围上去急救,然后另一些人便带着已经醒转过来的人往山上走。 承平山很高,但这边的洪水已经漫到山腰的寨门那了,几个头头模样的土匪大声嚷嚷道,「弟兄们!搞快点!带着新来的兄弟赶紧上山!二当家的跟大当家一致决定要趁早造筏子转移,再要晚了,树都淹了就来不及了!」 二当家没听说太平教还有个二当家啊?沈长清沉思片刻,落入水中,抱住一根浮木慢慢往土匪那飘。 有个眼尖的看见了他,大喊道,「喂!还活着吗?!是来投奔太平教的兄弟吧?别怕,现在听我的,洪水往东边流,我们在你的北面,你往西划就对了!」 沈长清依言划起来,速度不快不慢。 「啊对对对,就这样划!」那个土匪手里拿着长钩,准备扎进浮木里,一个手滑差点砸到沈长清的手,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抱歉,我眼神不好使,换个人来捞你。」 沈长清和浮木被勾到岸边,立刻便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来扶他,刚才的那个土匪道,「他们都叫我鹰眼,你叫啥,爷看你顺眼,上山了爷罩着你!」 第36页 「三当家的,这话你今天说了不下八百遍了吧!你怕不是想自立为王?」有人便半开玩笑道。 「去你的,少拆老子台!」鹰眼瞪了那人一眼,转头看向沈长清时脸上又恢復了笑容,「兄弟,跟着鹰爷我呀——」 他竖起大拇指,举到沈长清面前,「前途是这个!」 「那就…」沈长清微微勾起唇角,「先谢谢鹰爷了。」 「上道!」鹰眼十分受用,把自己胸脯拍得啪啪响,得意道,「等爷在大当家面前美言几句,赏你个长老护法玩玩!」 「兔崽子们!你们跟着爷爷捞了一晚上死人,都饿了吗?!」 鹰眼大声嘶吼。 「老子的肚皮已经响得赛雷公鼓了!」一帮匪众起闹道。 「那就收工!跟鹰爷我上山喝酒吃肉!」 「喔!」欢唿声响起,人群向山上奔去,鹰眼自来熟地搂着沈长清肩膀,慢悠悠跟在大部队后面。 「看你这衣着虽素,料子却像是上等货,你跟那些难民肯定不同,为什么想来投奔太平呢?」鹰眼这人粗中有细,观察很是仔细。 沈长清眉头一皱,露出为难之色,「这就说来话长,还得见了谢教主,当面谈。」 「嚯,冲着教主来的,你小子不简单吶」,鹰眼冲着沈长清一阵挤眉弄眼,「前两天有个小子,也是上来就找我们大当家,你猜怎么着?他现在是二当家,也就是副教主!」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老鹰没啥志气,可平白被人骑了一头,换你,你能咽下这口气?我一开始很不解,觉得大当家不公平」,鹰眼声音里没有愤慨,却摊了摊手道,「不过那小子是真的神,最开始没谁服他,可如今他威望快赶得上大当家啦!」 走了很久山程,从鹰眼的热心解释里,沈长清大抵弄清了太平教目前的势局。 「你是我三当家的看上的人,一会进去见了谁都不用给面子,唯独大当家和二当家要尊重点。」 鹰眼似是有些不放心,提醒道。 沈长清点了点头,撩开兽皮帘子,走进山洞里。 篝火旁串着烤肉,里面人影幢幢,觥筹交错,见有人进来,主位上留着长髯鬍须的人放下酒碗,众人一道看过去。 鹰眼推了一把沈长清,沈长清走到中间,拱手作揖,「见过谢教主。」 说着,又侧了身子,抬眼凝视那位所谓的二当家,眉目微冷。 二当家也在看他,抬起手指笑着做了个嘘声,无声对他说了三个字。 ——解决了? 良久,沈长清也笑,一边笑,一边对那二当家作了个揖。 「见过副教主。」 副教主三字咬得格外重。 二当家端着酒杯站起来,遥遥敬了一杯,算作回礼。 大当家坐着没动,鹰眼已经走到他身边,此刻正在和他交谈。 不过一会儿功夫,鹰眼已经交代清楚来龙去脉,谢三财淡淡扫了沈长清一眼,道,「找本教主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的至交好友刘阳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听说他生前跟谢教主交好,所以来了解一下情况。」 「你是刘阳的朋友!」谢三财激动地站起来,不留神带倒了桌上的酒杯,他却不管不顾。 「不,不对!你在说谎!」谢三财经歷过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发现不对,「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刘阳都六十多了,何以做得朋友!」 「谢教主不也才三十吗,既要做朋友,拘什么年龄」,沈长清缓缓上前,扫视凌乱的桌面和粗鲁的土匪们一圈,最终拿起二当家面前的酒杯,给自己满上,然后一饮而尽。 「痛快!」谢三财看他喝完,也跟了一杯,「贤弟,你方才的话深得我心,我姑且信你,但现在你也看见了,山上条件困难,容我不能给你特殊优待。」 沈长清知道他还没放下防备,他很好地拿捏了分寸,宽慰道,「不妨事,一视同仁便可。」 谢三财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安排沈长清与新来的人挤一挤住下,二当家却忽然转了转手里的筷子,歪歪坐着,偏头看向大当家。 「好说,让他跟我住一屋就是了,反正我那破洞冷清得很,这正好也替大哥分忧了不是?」 谢三财闻言看过去,二当家给了他一个眼色。 ——我看着他,你放心。 于是谢三财便放下了心,二当家心思细腻,有他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他便没什么忧虑的了。 酒席继续,下面添了位置,沈长清安静坐着,偶尔抿两口清酒。 二当家不知何时离了席位,走下来,把一个鸡腿放在沈长清面前的盘子里。 「多少吃一点」,他弯了眉毛,一副很是愉悦的样子,「不然演得不像。」 「你看,他们都狼吞虎咽,你一筷子都不动,说不过去」,二当家说着,又伸手摸他衣服,摇头嘆息,「湿而不脏,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被洪水冲来的。」 「国师大人这演技啊——还得练。」 第021章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沈长清没理,倒是旁边一人看见二当家下来了,主动让出位置。 「大清早就喝烈酒,伤身」,二当家一手撑头,一手懒洋洋拿起桌上的汤勺,舀了小半碗鸡汤,推过来,「汤虽然不是我熬的,小雀儿却是我猎的,尝点?」 第37页 沈长清没动,压低了声音,语气有一丝不满,「你不该在这里。」 于是那人瞳孔里就添了点委屈,眸子里仿佛有秋波流转,递送到沈长清眼中。 沈长清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无奈挽起袖子,取了汤匙小饮。 「你吃吧,为……我食慾不佳」,沈长清把鸡腿原封不动夹回他面前,「现在是几月」 颜华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鬼域里的时间总是和外界不一致的。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凑到一起划拳,四里热闹嘈杂,没人注意到他们在谈什么。 颜华池啃了口鸡腿,含煳不清道,「九月中旬,来这里是跟钱开承他们商量后的决定。」 「谢三财从前跟刘阳混得熟,益州府的人基本都认识,我是新来的,要打探情况当然我最合适。」 「胡闹」,沈长清低斥了一声,「你身为州郡,是整个益州的主心骨,你的安全才是第一位,再怎么缺人也不该是你来这里。」 「那您呢?又怎会出现在此?总不会是路过?」 沈长清一噎,颜华池挑起眉毛,慢条斯理把吃剩的骨头码在桌子上,「您身为国师,可是天齐的主心骨。」 颜华池一边说着,一边心情颇好地收拾好面前残渣,又取了干净帕子擦手,一根一根认真细緻擦过。 不过月余未见,颜华池身上便多了一种上位者的气质。 沈长清抬了眼眸,目光落点在山洞外某处。 「你若安排好了后续行程倒也罢了,工部到益州至少该半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有想过为什么吗?」 颜华池坐正了点,「说来话长。」 「事发突然,工部的人来不及送礼打点,户部和布政司没收刮到好处,相互推诿,谁也不肯拨银子,最后是颜平出面,号召京官募捐才解决,光这就拖了七八天。 「赈灾款下是下来了,之前整个六部大换血,除了上头的大官,底下人谁也跟谁不熟,一级一级剋扣下来,到我手上就没剩多少了。 「工部派的匠人本来就少,到这里来饭都吃不饱,积极性都不高。」 「嗯」,沈长清神色没什么波动,似是早有预料,他更在意的是徒弟是怎么解决的,「你继续。」 颜华池两手一摊,「先说好,我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我找人以酒塘富商的名义把朝廷的皇粮好米高价抛售给地主,然后低价向民间收购粳米陈米,这样一来粮草就翻了三倍不止。」 沈长清沉思,少倾,开口,「我为什么生气?你做的很好。」 「益州受灾,来年粮草供不应求,你此时倒卖,再高的价都有人收。」 小徒弟很聪明,就是嫩了点,才翻了三倍,不该。 如果他在倒卖前造势,收买富豪家僕,让他们在主子耳边吹风,有意无意提到来年无粮之事,这些地主定然会上门求购。 而这个时候,就该吊着他们的胃口,向他们展现出为难,然后少量卖给个人,大批卖给多人,雇不同的人多次卖给一人。 总价可再翻一倍。 不过沈长清没打算教徒弟这个,发灾难财,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该提倡。 如今是救急,才不得不如此。 上面卖的价高了,收购的时候就应当也提高价位。 卖陈米的多半是经营不善的粮店,小本生意本就困难。 卖粳米的,大都是到了交租日子的农民,拿着一点口粮换取地主的宽限。 于情于理,该多给一点。 高卖可以,但不应当贱买,众生都在苦难里挣扎求生,他们不能也没有权利强迫别人用他们的命去换灾民的生。 「唉」,颜华池缓缓嘆息,把脑袋凑过去,「您又在走神了,想什么呢?」 「你派人去收购的时候,定的什么价?」沈长清问。 「比市场价高半成」,颜华池朝他投来目光,慢慢勾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让半成的利,愿意卖的人多,损失也在预估之内,再要高徒儿就吃不消了。」 沈长清终于满意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佩,「为师早年为了帮太祖筹兵费,置了不少产业,这些年越发成规模了,从今天起,你全权代理。」 沈长清站起身,「记住,钱财永远只是你拿来办事的工具,你要绝对掌控它,而不是做它的奴隶。」 「守财奴是成不了大事的,这些钱不少,好好利用,要捨得花。」 颜华池双手接过玉佩,脸上是少有的郑重。 他知道这是沈长清对他的认可,他紧紧握着玉佩,摩挲玉上的繁复花纹。 因为太过古老,这玉不復从前光泽,斑斑驳驳尽是岁月的刻痕。 从这玉里,仿佛能看到过去三千年的歷史。 看到那个一身青衣的人,是怎样靠着聪明才智从一众商贾之中杀出重围,由一贫如洗,到富可敌国。 「拿着它,找一个时机联繫大掌柜安排各地铺子配合筹款,不必在意亏损,尽全力赈灾。」 那一袭青衣向着洞外走去,「你住哪?带个路,为师换套衣服。」 颜华池把玉佩挂在脖子上,正要跟上,却被喝红了脸的谢三财叫住。 「老二,早…早点回来,筏子造得差不多了,老四之前…之前不是算了一卦吗?卦象说今夜无风无雨,正适合转移,等会有事需要…你办。」 第38页 颜华池摆了摆手,道,「教主放心,秋带新朋友更衣,很快便回。」 沈长清已经走出洞口,在山岔道口等他。 颜华池上前,很自然地牵起沈长清的手,「刚才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说。」 沈长清正要问是什么话,就被人用力一拉,带进怀里,「我好想您,师尊,徒儿好想您。」 「想得都快要发疯了,别动,您别动,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沈长清就真的没动,他轻轻,「为师衣衫都是湿的,沾你一身水,你等会也换了衣服,怎么跟谢三财解释?」 「他醉成那个样子看得出来什么?」少年把头埋在他胸口,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气息,「还是说,您这就心虚了?」 或许是怕沈长清感冒,颜华池只抱了一小会就松了手,拐了好几个岔道,把人领进了一个小山洞。 里面有床榻,有竹椅,有小木桌,该有的一应俱全,只是没有油灯,洞口燃着篝火。 这火可照明,可驱兽。 就是多少暗了点。 颜华池藉口里面昏暗,什么也看不见,赖着就是不肯出去。 沈长清无可奈何,接了衣裳,背过身去,宽衣解带。 等他换好了,一转身,颜华池就在不远处,晦暗里也能把这人目光中的灼热看个分明。 沈长清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退了半步,深吸一口气,「你怎么不换?」 他尽量维持温和,「一会该受凉了。」 这人有过前科,沈长清担心自家徒儿又在自己面前发疯,说完这句话就撩开兽皮,出去了。 乍一走到光里,暖阳刺眼,沈长清不适应地阖眸。 他在想,其实工部迟迟不动身,并不只是银子的问题。 银子很重要,修河道,雇苦力,都需要钱。 但更重要的是治水有风险,他们习惯于高高在上,指挥服徭役者拿命去填河,而颜华池这个州郡如若不许,他们自然会有意见。 分歧就此产生,工部不配合便能理解。 但这一点并不怪他徒弟没做好,颜平派来的人不靠谱,他们要另做打算才好。 比如——招安太平教,再让太平教帮忙。 他能想到这一层,以他徒弟表现出来的能力,不会想不到。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长清转身,背着光,看着少年笔挺的身影慢慢从阴影走到光底下。 颜华池脱了广袖,换成方便行动的窄袖,腰间一根束带很好的勾勒出他几近完美的身材。 沈长清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只盯着那篝火,「工部的人不必理会,钱开承做了益州多年州牧,是根老油条,他会帮你应付,你只需要按部就班谋划你的事。」 「你后面有什么打算也不必告诉为师,大胆去做,任何事为师都可以帮你兜着」,沈长清顿了一下,接着道,「但你想必用不着。」 颜华池很优秀,优秀到令他有点吃惊。 一个初入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正确判断形势并做出有利决定,是非常了不起的。 他很是期待徒弟接下来的表现。 两人往承平山的另一面走。 那边有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山下的人忙忙碌碌,不断将木材搬运到这里,这里的人也干得热火朝天,锯木头的锯木头,搓草绳的搓草绳,有人搬运这些木条和草绳,有人将他们组装。 另外的人在搬家当,不停把东西往山下搬,堆在山林间,为晚上的大转移做着准备。 昨天守了整夜的鹰眼他们已经用过早饭,随便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就躺下来补觉了。 第022章 残缺的你,尽善的心 秋霜还未尽消,席地而卧其实并不舒服。 可鹰眼睡得很香,梦里还在咂吧着嘴,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从弯道里冒出来一个胖子,那胖子天生带了点缺陷,眼歪口斜,他一说话,唾液就顺着下巴往下淌。 「二…二噹噹当家的,大大大哥叫你你过…过去。」 胖子有些口吃,看到颜华池点点头往主洞去了,才一边用袖子擦口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我在山上排,排老五,二哥喜,喜欢你,我…我给你你安排轻,轻活。」 沈长清道了谢,胖子就不再言语了,平日里那些急性子的兄弟伙们不耐烦听他讲话,他就越来越沉默寡言。 沈长清跟着胖子走在下山的路上,他捕捉到胖子的不自在,主动开口问道,「五兄弟,你知道谢教主准备向何处转移吗?知道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吗?」 胖子眼底亮起抹光,稍纵即逝,小心道,「你,你……不…不嫌我我说不好…不好话?」 「你只是生了病,这其实没有什么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生病的时候」,沈长清目光平视胖子,「不该被嫌弃,不是你的问题。」 「你跟,跟二…二哥一样,都是,是好人」,胖子呢喃,「大哥也是…是好人……」 胖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沈长清的问题,简单说了一下之前的情况。 要转移是颜华池最先提出来的,谢三财让那个至今还没见过面的四当家起了个卦,才下决心要离开。 谢三财似乎有些迷信,小事无所谓,大事一定要反覆占卜。 四当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第39页 「如…如果不…不是避避讳长……长清君,开…开国后四四哥定,定封国国师……」 谢三财想要让他的太平教变成太平国,然后取代天齐。 此人空有将才热血,但可惜资质平平,没有帝王谋略。 谢三财为兄弟肯两肋插刀,不惜揭竿起义,这样的人若能为颜华池所用,便是一大助力。 但这是一匹烈马,想要驯服他,收他的心,有些难。 沈长清不打算插手,他就安安分分听胖子的安排,取代了鹰眼的工作,坐在河边上看人,指挥一众匪寇捞尸救人。 偶尔还能顺两根浮木,被人抬上山。 赈灾粮耽搁了太久,又只能在边界那边发放,能救之人实在有限。 所以之前谢三财放话出去,说朝廷不管的事他太平教来管,朝廷放弃的百姓他谢三财来救,不止救,而且不遗余力! 他每天派人盯着山下,而被救之人最后都选择加入太平教。 因为谢三财不光管饭,还管药! 承平山以前是被大药庄包下来的,那庄主人死了,谢三财就早早派人占了山头,把那些药材全都连根拔了。 所以这山上看起来才有些光秃秃的。 为官者不能作为,为寇者不但没有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反而肯尽力搭救,太平教在益州民间的唿声空前高涨。 而这些决定,也是半个月前,颜华池提议的。 颜华池为谢三财出谋划策,谢三财正愁山上都是粗人,没个有才识的人领导,这才捧他做副教主。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颜华池是对的。 沈长清瞳孔颜色有些淡,他半开了天目,轻松获悉河里人是死是活,等救完了活人,才尽量引导众人打捞尸体。 「嘿兄弟!你真是神了!比我老鹰眼还尖,你难道是千里眼下凡吗?」 到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下山,鹰眼也在其中,拍了拍沈长清的肩膀,大大咧咧道,「我老鹰原先两个眼睛都是顶哌哌的!可也就是一次,衙门来摧税,我交不出来……」 他语气里没有多少伤心遗憾,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那年天热,闹起了蝗灾,益州受灾最是严重。山高啊皇帝远,圣上他老人家不清楚情况,满以为益州粮多,为了填补地方的空缺,将益州的税收又加了三成。 「口粮都被搜去了,也还是交不够,不够怎么办呢,衙门就差人打我们这些贱民的板子,把我们下狱,逼着家里人去筹,去借。 「在牢里,饿了吃的是搜了的糠,渴了就趴在地上,舔一舔潮湿的地面,月亮刚好照到铁窗那的时候,露气最重,再就是晨起的时候会有朝露。 「一到这时候啊,一帮大老爷们就撅着屁股,半点形象也顾不上,唯恐自己抢不到露水,都把个腚朝天,伸着舌头拼命舔地和墙面靠下的地方。 「寻常人关了一阵,也就被家人接出去了,可我老鹰上没老下没小,也没讨过媳妇儿…… 「县老爷骂我老鹰不要脸,让衙役拿着红木板子掌我的嘴,那衙役打偏了点,我这只左眼就半瞎了。 「所以啊兄弟,今早真的不好意思,我老鹰虽然眼尖,却一个眼睛好一个眼睛不好,有点斜视,差点伤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你们这些最早跟着谢教主的人……是不是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疾?」沈长清目光微动。 「是」,鹰眼大大方方承认了,「大哥他也不是正常人,他右手有六根手指,他以前待的村子觉得他是个怪物,把他爹娘看作妖精给活活烧死了,他逃了出来,自己砍掉了自己多出的手指,在山上做起了鬍子。」 「你是不是也奇怪今天一直没有看见老四其实老四有腿疾,他双腿瘫痪不便行动,常年待在黑黢黢的山洞里,性子孤僻,不喜欢见光,不喜欢见人,他每餐的饭食都是老五送过去的。 「老四不喜欢吵闹,老五不喜欢说话,只有出了大事,大哥需要老四帮忙的时候,他们才有一点交流。」 他们在山上,很和谐,但这温暖的和谐里,总掺杂了些悲哀。 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相识,抱团取暖。 沈长清若有所思,谢三财给了这些人一个家,他不想看着谢三财把这些人领上绝路。 以谢三财的底蕴,此时造反无疑是自寻死路。 筏子一个接一个入了水,东西被人搬上筏子。 夜色降临,而鹰眼的讲述还在继续。 「你是刘先生的朋友,我老鹰说句公道话,刘先生是个好官,我老鹰此生最恨当官的,可刘先生是个例外,当年就是他为我老鹰平反,放我老鹰出狱,还处置了当初的县令。 「刘先生上山的时候,是我老鹰引荐的。」 鹰眼把一盏小提灯挂在筏子上,四周的人举着火把,他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我知道你来歷不凡,如果可以,请你一定替先生申冤。」 「百姓看不见他的付出,而他也从未来得及解释过什么。」 沈长清看不懂鹰眼脸上的情绪,那情绪太复杂,又太淡,好像把很多种颜料投进汪洋大海,色素混杂,又很快消失在海里,于是再也分不清明。 「他们说,是先生贪贿,剋扣了修河道的银子,才致使宣河决堤。我老鹰人微言轻,解释过了,没什么人信。」 第40页 山上的陆陆续续快来齐了,拥挤在一处的人群向两边让开一条窄路,谢三财和颜华池一前一后走过来。 「下水!」谢三财一声令下,众人立刻行动起来,跳上小筏子。 几个喽喽齐心协力推了一个大木排入水,胖乎乎的老五背着老四先上去了,谢三财紧随其后,他架着被放下来的老四,老五找了块光弱的地方躺下来,谢三财扶着老四,慢慢把老四放在老五的肚皮上。 老四用头巾遮了大半张脸,坐在老五绵软的肚子上,低低道了个谢。 鹰眼轻咳两声,刚要拉沈长清一起,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撞入视野,他便眼睁睁看着二当家把人扶上了木排。 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动作麻利跳上木排,却因为偏了点,差点掉水里。 还是谢三财反应快,拽了他一把。 刚才推木排的几人上了小筏子,还有一人拿着竹竿上了大木排。 那人把竹竿往地上轻轻一撑,筏子就离岸远去了。 水面浑浊,模模煳煳倒映着星和火光。 众人盘腿坐下,只留几个人轮流划水掌舵。 他们要穿过好几座城池,再从一条溪谷中间到达七十里外的牛驼山。 那里是另外一个大鬍子的老窝,他们此去是要兼併或者直接攻占牛驼山。 牛驼山不在益州,但离益州边界处不远,那溪谷只有常年在山里走动或者运镖的老人才知晓,从那边过去不会引起官府注意。 木排缝隙有些大,难免会有水漫上来,沾湿众人的衣。 胖子的衣裳湿得最多,在秋风里,他有些抖,牙齿上下打着架。 「你…」老四忽然出声,仍旧低着头「让大哥扶我下来……」 「四…四哥,你,你腿不…不能受受寒」,老五强撑着笑道,「我…我肉……肉多多多,不不…怕冷…冷。」 老四就没再说话,光影移动到胖子身上,把老四整个人笼在阴影里。 他畏光,可此时却无比希望早些天亮。 好让那阳光,驱散这小胖子周身的寒意…… 第023章 乖,说你不敢了 水面之上波纹凌乱,夜风微凉,竹筏把木排围在中间,四下漆黑一片,水中零星点缀着灯影。 溪谷近在眼前。 那风渐渐有些大了,木排尚且稳当,竹筏们却都摇晃起来。 不过那幅度并不大,再加上对老四的信任,众人并未在意,只有沈长清轻轻皱起了眉。 风从西边来,往东南去。 溪谷两边南北分立,这风正好从谷中穿过,定然会更加勐烈。 沈长清站起身,拱手,「还请谢教主命大家停下,不能再往前走了……」 谢三财投了目光过去,不甚在意道,「一点小风浪罢了,从前也不是没走过这条捷径。」 鹰眼在一旁拉了拉沈长清的袖子,「兄弟,你要是怕,就往里面去点。」 颜华池扭过头,死死盯着鹰眼的手,鹰眼猝不及防与颜华池对视,霎时一抖,不由自主松了沈长清的袖。 ——二当家的那个眼神,似乎是真的想杀人…… 颜华池眼底冷色稍缓,便也站起来,伸了一手在空气里,张开五指感受风向,半晌,道,「这风起得怪,我看还是转山路比较保险。」 谢三财摇摇头,用手势示意二人坐下,「老二,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走山道就是浪费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摆明了是不愿再听。 沈长清眉头越皱越紧,前面有小筏子已经进入谷中。 风平浪静,四平八稳。 莫非真是他多虑了? 越来越多的筏子从谷中通过,木排上撑杆的人留了个心眼,还是观望了一阵。 这地方从前常出事,每次经过都得小心又小心,谨慎点总没有坏处。 等到其他人全部都已经穿过长长的峡道,安稳到达另一头,谢三财稍带了点不耐烦,催促道,「别磨蹭了,快走,再挨下去天都亮了!」 「哎——」,那人应了一声,竹竿底儿往崖壁上用力一杵,进了溪谷。 沈长清时刻观察着河水流速,一直走了大半路程,都很是正常。 他心下正松了口气,木排却陡然颠簸,河水倒灌上来,几个人七倒八歪,还没等众人惊慌,鹰眼抢先道,「大哥!咱们触礁了!想来是撞到了凸出的崖壁,壁石淹了看不清,那些小筏子不受影响,咱们目标太大,得绕一下!」 「那就绕」,谢三财淡定自若。 撑篙人很是老练,不一会就绕过去了。 只是还没等众人坐稳,木排就又晃荡了一下,这一下比之前更加剧烈,谢三财整个人都向前扑倒,他迅速用手撑了一下木块才没有摔跤。 他心情很不好,呵斥道,「又撞上什么了?!就不能看着点路?!」 「对不起老大!以前走这条路都是枯水季,步行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看这山壁乱石实在是太多,只能慢慢摸索过去了!」 撑篙人一脸为难。 谢三财拍了拍手上粘来的潮湿泥土,手伸到河里清洗了一下,道,「那就减速,看准了走,再出事,你当心。 」 「看看看!看什么看!划你的水!」鹰眼插话道,「再摔了大哥,我老鹰非得扒你的皮不可!」 第41页 他眨眨眼,沖撑篙人挤眉弄眼,仿佛在说——大当家正气头上,我老鹰骂了你,他就不好意思再怪罪了。 谢三财看出鹰眼的心思,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陷入沉默。 风稍大了些,迎风而行无意是添了难度,沈长清刚压下去的担忧又一次升腾起来。 他坐着,又一次开口,「谢教主,这行进如此艰难,不如弃了木排,从山上翻过去。」 「此言差矣」,谢三财笑了笑,「贤弟有所不知,这过了溪谷还得走一段不远的水路,此时弃了,等翻过山难道还要再现造吗?」 沈长清知道他是铁了心的要走水道,便不再劝。 他心中不安,指腹无措地捻磨着菩提,颜华池的手搭在他腕上,仿佛是一种安抚。 谢三财就坐在不远处,颜华池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少年的手于他而言实在太烫,他僵直了嵴背,有些不自然。 「别紧张呀」,颜华池笑成一只小狐狸,「不一定会有事的。」 沈长清嗯了一声,看见自家徒弟的嘴唇微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发出什么有意义的音节,便被一个趔趄打断! 狂风骤起,木排在飓风中飘摇,大浪将它朝左捲起,狠狠撞在崖壁上! 咔嚓—— 是木头开裂的声音! 沈长清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本来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摇晃击倒,但颜华池刚才那一个趔趄直接带着他一起倒下,整个人都压在他胸口上! 沈长清后背被凸起的木头硌得生疼,这一下撞得不轻,两个人的重力都压在他嵴骨上,他颤抖着手臂,慢慢把徒弟推开。 他刚才余光里看见四当家的没坐稳,掉到河里去了! 众人都慌乱不已,没人注意那边的动静,五当家的被吓蒙了,这会还两眼发直,没反应过来。 风浪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木排似雨打浮萍不住飘摇,沈长清很快爬起来,艰难寻找着平衡,往五当家那边走。 他推开徒弟想拽他的手,竟是纵身一跃径直跳入水中! 「师尊——!」颜华池再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他刚想追上去,才站起一半就被晃得半跪于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不甚结实的草绳在风涛里摇摇欲坠,木头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这木排—— 要散架了! 「呵——」颜华池低嘲一声,阴气从四面八方席捲而来,无数墨绿藤蔓自他躯壳破体而出,铺天盖地! 他一手扶着膝盖,另一手抓住那些藤蔓,在那木排彻底绷不住了的前一刻加固好了它,用没刺的藤条把众人牢牢捆在木排上! 带刺的那些被他用力扎进山壁坚硬岩石里,他在夹道中生生织了张黑网,又用那藤蔓做成的网在如此剧烈的风浪里固定住了木排! 与此同时,另一半柔软的藤蔓在水下肆掠,追寻着沈长清的踪影。 那水底下怪石嶙峋,锋利的石块一个不慎便能划破大片皮肤! 河里暗流汹涌,河面波涛滚滚,狂风搅动着河水,其中兇险可想而知! 水里黝黑一片,看不清里面情形,风把一切气息都吹散,鼻尖捕捉不到血腥味。 他心里没底,一阵一阵地发着慌,胸口酸闷异常,藤蔓遍寻不到沈长清踪迹。 「又是这样!」颜华池忽然提高了音量,更多的阴气在汇聚,他全然不顾自己,任藤蔓疯长。 那些阴藤从他身体各处钻出,一个个血洞淌着鲜红的液体,血液顺着藤蔓滴落水中。 「为什么你就不能想想自己,哪怕只有一次!」 在暴风中,他却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关系,没关系,你等着,等着我来抓你。」 「师尊啊…」他笑得病态,「徒儿再也不给你机会熘走了……」 他好像是疯了,梦话一般呓语,「再也不给了……」 他轻轻一跳,夜色里,不见他踪影。 直到颜华池完全沉入水中,谢三财才从震惊里回过神。 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老二如此恐怖的表情! 他被捆着,动弹不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知道,那不是因为湿透了衣的河水,是因为看见颜华池方才那笑容而冒出的冷汗! 毛骨悚然!汗毛在一瞬间倒立,鸡皮疙瘩爬满了脖子和脸! 水底下,沈长清目标明确,已经游得有些远了。 四当家的双腿瘫痪没法游泳,他若不救他的话,他一定会淹死的。 风浪并不能对他造成太大影响,但水下光线实在太暗,他凭藉天目锁定四当家的位置,却难免会因为撞到乱石而影响速度。 他磕磕绊绊游过去,才看见四当家竟然一点都不挣扎,仿佛早就认了命。 四当家闭着眼睛,头巾不知被卷到了哪里,他青丝散开,张着双臂慢慢沉下去。 好像从来没有期待过会有谁来救他一般。 沈长清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有过一个什么人,在那扶褚山上黑色的大海里,放弃了挣扎。 山上怎么会有海呢?他从来不记得扶褚山还有什么别的人来过。 就像那个时候,阳光照不进深海,沈长清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他坚定不移握住那人的手,要把那人从水里带出来。 第42页 他好像是失败了。 阴冷的海水必须有人坐镇。 于是,他替那人留在了海底,用力把那人推了出去。 「你是极凶,你是苦难众生汇聚的怨念,你从诞生那一刻起,除了黑暗便再没有见过别的颜色」,他声音轻轻,「但那不是你的错,那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去投胎吧,去轮迴,去真正活一世」,他很轻柔地摸摸那人头顶,「去看看人间的烟火色。」 沈长清神色有些落寞,他只能想起一些混乱的碎片。 他不再多想,只一如当年那般伸手要去拉四当家。 忽然间,昏暗里有什么东西缠住他的腰,那东西被人用力一扯,沈长清便飞速向后远离,而另一根同样的东西绕上四当家的脚踝,勐地将其甩出水面。 有人抱住他,即便在水里他也能清晰听到那人的声音。 「明知道我会怕」,那人声音低哑,「你怎么狠心留我一个人。」 「师尊…乖…说你错了……」那人的手越收越紧,仿佛他若不说,那人便要活活勒死他。 那人的嗓音不是一般疯。 沈长清想,这不应该,怎么会这样呢? 那人吐了个水泡泡在他耳边,张口咬他耳垂,步步紧逼,「听话……说你再也不敢了……」 第024章 为师想起来点 「你受伤了……」沈长清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并不是徒弟的大逆不道,而是担忧。 「您别管……」,在水里,血液大量流失,颜华池手脚冰凉,「徒儿身上不疼……」 他呢喃在沈长清耳边,「等我们上去,您吹口仙气,就能好。」 少年把脑袋抵在他肩膀上,沈长清想,这小孩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又弯了眉毛,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不想让人注意到他漂亮的皮毛下,隐藏着怎样的旧疾和暗伤。 「好——」沈长清应了,颜华池不松手,他也不挣扎,任少年一手搂腰一手操控藤蔓带着他往上升。 等湿哒哒地出了水,洪水依旧汹涌,寒风凛冽。 沈长清站在崖边,静静盯着徒弟的背影,看他在风浪里穿行,看着一根根藤条把众人送到平地上,看着他白衣渐渐被血染透,然后黑色的藤蔓一点点钻回那些狰狞的血洞中。 那里面是怨念,是病痛,是灾疫,是苦难,是求不得,放不下,逃不脱。 怎么会这样呢?沈长清又一次想,这不应该。 明明三千年前,他就把那些东西都一股脑解决了。 明明三千年前,他便已经送那人往生,可那人为什么直到十七年前才降世。 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但他能认出那些藤蔓的本体。 是那片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海洋啊。 当年这孩子还不会控制阴水,他便耐心地一点点教。 ——先守住本心,不要动摇。 ——再坚定信念,相信希望。 他说,「要相信,总有一天苦难会成为过往,而未来终要长成你希望的模样。」 你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样,还未成型的阴水就会变成什么样。 可为什么,它长成了这种畸形的模样。为什么,掌控它需要你残忍自伤。 这不应该,如今一切都与他当初所想背道而驰。 溪谷那端的风浪稍小一些,众人早早弃了筏子攀上崖壁,紧张地观望着这边情况。 老五用胖乎乎的双手按压着老四的胸膛,鹰眼在一旁干着急,时不时还试探着拍拍老四的脸。 谢三财还没从这场意外里缓过神来,一言不发蹲在老四身边。 他在自责,因为他的固执己见,让他的兄弟陷入绝境。 沈长清和颜华池离这边有些远,他们在更高的山道,或者不如说崖顶上。 两人对视良久,沈长清垂眸嘆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鲜血淋淋漓漓,滴滴嗒嗒,血顺着衣角往下淌。 沈长清那青衣上也有血,是颜华池的。 「把衣服脱了」,沈长清上前一步,崖顶很高,底下没人能看见他们。 「唔,有点累,不想动。师尊帮帮我好不好?」 沈长清知道,这是因为失血过多。 他没有再耽搁,伸手去褪徒弟的衣,那小孩可能是怕他太过忧心吧,此时竟还想着宽慰他。 那小东西笑着说,「之前在诡域,师尊都不敢睁眼看看徒儿,如今倒是扒得利索。」 「少说话,留点力气」,沈长清指尖在徒弟光滑的皮肤上游走,扯了自己衣上一条又一条湿布给徒弟包扎伤口。 沈长清撕的是穿在里面打底的白色中衣,外衫在风里来雨里去,怕脏没给徒弟用。 所幸颜华池这伤势大都在上半身,用不着连亵裤都不留。 沈长清眼里只有汩汩流血的伤口,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他专心致志,简单处理完,他嘆了好几口气,「药物本就匮乏,也没个干净布条,只能先这样了。」 他顿了一下,「用为师背吗?」 颜华池笑,扯了伤口轻嘶一声,然后更开心笑,「您都这么问了,徒儿怎么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呢?」 沈长清点了一下头,看了那满是污血的上衣一眼,最终脱下自己的绿白外衫,披在颜华池肩上。 他转过身,蹲下来,一腿跪在地上,等徒弟趴上他背的时候,他轻皱了眉,微不可查吸了口气,然后两手兜着徒弟的腿,缓缓站起来。 第43页 他走到悬崖边上,冲着崖底道,「抱歉,先走一步,牛驼山见。」 谢三财没吭声,鹰眼把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回应道,「知道啦!忙你们的去吧!」 隔了一会儿,他又道,「不管你和二当家是什么来头,你徒弟救过我们,至少在我老鹰心里,你们永远是太平教的朋友!」 沈长清轻声,「好……」 也不管鹰眼听不听得见,说完就消失了。 谢三财此刻才开口,「老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他脸上是被欺骗的怒火。 「你看见了!缩地成寸!那是那个人独有的仙家秘法!那个人,就是天齐本已销声匿迹三千年,却又突然出现在朝野的国师沈长清! 「沈长清玩弄人的手段有多恐怖你不清楚吗!他就只有一个弟子,益州州郡素秋!你现在还觉得那两人上山是偶然,是巧合吗! 「秋二,就是素秋!你口里的二当家,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朋友!清醒一点吧!」 「大哥!」鹰眼脸色涨得通红,眼珠子瞪得熘圆,他情绪有些激动,「你怎么能这么说!刚刚是谁救了我们!是谁不顾安危把老四从河里捞上来!是谁一直在劝我们走山路!又是谁一直在为你出谋划策!」 「是他害过你,还是二当家害过你!你问问自己,从头到尾他们害过你吗?!」 「哼」,谢三财冷笑一声,「他沈长清什么事情办不到?老四分明卜的是今夜风平浪静!搞不好这风就是他唤来的,好借苦肉计来收买你这种蠢货的心!」 「你!」鹰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谢三财,「当年是你说的兄弟一心,永不猜疑!二当家的不是你亲口认下的兄弟吗!」 「我鹰眼没出息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是大哥你说什么我就跟着干什么,但今天你这个大哥的话,我就是不同意!」 「我管你同不同意!给我离他们远一点!」谢三财撂下这句话,直接闭口不再搭理鹰眼。 鹰眼还在叽里哌啦一大通辩解,可任他怎么说,谢三财就是不理,仿佛聋了听不见。 他气得直锤大腿,把自己痛得嗷一声哀嚎。 四当家的渐渐醒转过来,常年不见光导致他肤色如死人般苍白,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就像见了猫的耗子那样惊恐地尖叫起来! 「头巾……我的……我的头巾……我的头巾在哪里! 「给我!快给我头巾!」 四当家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想把自己藏在自己的衣袖里! 五当家立马脱了衣服盖在四当家头上。 五当家的衣服很肥大,还有一种萦散不去的骯脏口水味,可四当家却从中抓住这点来之不易的安全感,半点顾不上嫌弃,死死把自己裹在衣服里面。 到这时候,四当家才安静下来,蚊子一样的声音小声道,「谢谢你刚才救我……」 胖乎乎的五当家光着膀子,垂着两手,刚要解释,「是…是是——」 「是老五救了你,老五你用不着推辞,兄弟之间就是要互相帮助,相互扶持,太平教才能壮大!」 谢三财说完瞥了老五一眼,胖子就低了头,沉默了。 鹰眼似乎是寒了心,也不想多说,一个人走到前面,骂骂咧咧道,「走走走!赶紧趁早走!前面他妈的还有水路,还不抓紧翻过悬崖到那边再造筏子!」 五当家的抱着四当家走在中间,谢三财跟在最后面,太平教一行人慢慢在险峻的山道上前行。 沈长清背着徒弟,穿过鬼门,来到牛驼山下的小镇,那里破败荒芜,零星有几户人家窗里亮着灯。 沈长清敲响了最近一户的门。 「笃—笃——笃——」 令人发毛的寂静里,敲门声传得格外悠远,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所有人家的灯同时熄灭! 这着实有些反常,镇上的人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扑通——」 是膝盖着地令人牙酸的声音。 「给条活路吧……官老爷,你们今天已经征了三遍粮了,老婆子家里揭不开锅了……」 被敲门的这户人家许是知道自己躲不过,不敢做无谓的挣扎,老人家颤颤巍巍打开大门就对着沈长清跪下。 太突然了,沈长清只来得及偏了身子,不受这一礼,然后腾了一手把老婆婆扶起来。 「深夜造访,多有叨扰,抱歉」,沈长清柔声道,「我同伴受了很重的伤,只想在婆婆家借住一晚稍作休整,也不知道镇上有没有医馆,我去为他买些药来。」 「这……」老婆婆看了一眼趴在沈长清肩头昏睡过去的人,神色大变,「怎么是个小娃娃,你这人是怎么照顾你弟弟的,你家大人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 「婆婆不用担心,不连累您的」,沈长清递了块银子过去。 「老婆子不怕牵连,就是心疼这娃娃可怜,欸,说到底你也是可怜的娃娃,进来吧,婆婆去烧点热水给你们暖暖身。」 老婆婆犹豫了一下,收起银子,把二人让进门,「娃娃你看着不像是会缺钱的人家出来的,婆婆是真的需要这东西,就先收下了。」 「好,谢谢婆婆」,沈长清怕自己和颜华池身上都是水,弄脏婆婆的家具,就一直背着颜华池,站在堂屋里。 「麻烦婆婆了,今年税收并不重,不知为何偏偏这里……」 第44页 第025章 伺候人我是专业的 「税是轻,可那也是相对来说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布满皱纹的眼角勉强扯出一个笑。 她端了一小盆水来,木盆上搭了毛巾,毛巾很白。 很干净,她说,「皇上要的税是轻了,官老爷却要征款,捐给益州。」 「益州遭难,谁心里也不好受,我有几家侄辈就在益州,可这……这一天征三道,谁也吃不消啊!」 老婆婆没注意到沈长清越来越冷的神色,她只是抬起袖子,用衣角沾了沾眼尾,拖着老态龙钟的身子,往里屋移动。 这间墙壁是泥土房顶是茅草,除了堂屋就只有两间逼仄卧房的地方,就是老人的家。 也是这世上绝大多数平民百姓的家。 墙上有被烟燻出来的煤黑,墙角有受了潮默默滋生的青苔。 老婆婆进了屋,就掩了门,隔着门道,「另一间是我儿活着的时候住的,借你们一晚吧……」 门缝里隐隐透着月光,婆婆没有点灯,大约是要歇息了。 她轻轻嘆息着什么,呢喃不清的,「可怜的娃娃……」 沈长清不知道她这句可怜,是为着他们,还是为她那死了的娃儿。 沈长清一手护着徒弟,一手端起木盆,进了另一屋。 那屋里不大,床很窄,床头有方小桌,桌上放了两套干干净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桌子上除了这些,还有一盏亮着的油灯,灯旁放了几根白色布条。 老人很细心,衣裳是她儿子生前没来得及穿的,床铺是她儿子从小住到大的,她把这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收拾得整整洁洁,就好像…… 好像她儿子还住在这里。 沈长清扫视了一圈,最终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抱到桌子上。 他给人褪着衣裳,那人就安安静静乖乖的倚着他坐着,闭着眼睛,脑袋瓜子一点一点。 他知道这孩子折腾狠了,是困了,动作愈发轻柔起来。 他就着灯光给颜华池把身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解了湿布搁在一旁,换上婆婆准备的布条。 婆婆方才跟他说,这镇上的药早就被征了去了,医馆开不下去,几个大夫连夜跑路了。 沈长清只能先止了血,然后把徒弟搬到床上,给他穿上布衣,盖好被子。 做完这些,已经过了半夜了,沈长清身上的水早就干了,粘在皮肤上,怪不舒服的。 他一件一件脱了衣,连着破破烂烂的白色中衣一起,叠好了,放在桌上。 清冷的月华打在他背上,那里青紫斑驳,沈长清缓缓唿气,他嵴骨情况不好,多半是断了。 早在风起,颜华池压着他一起倒下的时候,就被那凸起的木头顶断了。 然后他硬撑着下水,硬撑着救人,又一路开了鬼门背着徒弟走到这里。 沈长清好像不知道痛,眼里没什么情绪,背过手去把错位的骨头按回去,然后提了水壶来换水。 是热的,也是婆婆备的。旁边地上还摆着个小缸,里面是冰凉的井水。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好,然后换了衣衫,熄了油灯,坐在月光下沉思。 官府频繁徵税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自己贪污,一个是被逼无奈。 更大的可能是后者,白天他并没有细问颜平究竟是怎么募捐的灾款。 如果颜平将其与官员政绩挂钩,官员们自己倾家荡产贴了银子还不够,会怎样呢? 会对下一级官属施压,然后一级一级重复这个过程。 富饶的地方倒也罢了,可这镇挨着牛驼山,经常有鬍子骚扰,产的粮够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哪里来的余粮捐给益州? 可皇帝说要捐,不捐就摘了你上司的乌纱帽,于是你上司也跟你说,筹不到粮你就自裁吧! 跟自己的脑袋比起来,老百姓活不活得下去算屁大点事儿! 这世道,拜菩萨没用,再怎么菩萨心肠的官老爷,他也得先求自保。 归根结底,是做君主的眼里没有民生。 那时候,他在山上,听说天齐大灾,颜柏榆力排众议坚持减免赋税,然后去向邻国借粮。 别国肯借,他就客客气气陪着笑脸,别国不肯借,他也不勉强。 朝臣说他这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颜柏榆不在乎,他只想让他天齐的百姓好好过日子。 后来百姓知道圣上如此爱护他们,感动不已,自发组织起来,大兴生产,开荒地,试新种! 在赋税减半的前提下,来年国库却反充盈两成半! 那时候,众志成城的人战胜了喜怒无常的天。 百姓们抬着一袋袋粮食聚集在官府门口,县老爷们说,「够啦够啦,皇上有旨,不许多收。」 百姓不走,笑呵呵的,「不能让陛下替我们背债,这些粮食不是交的税,是给陛下拿着还债的。」 于是一封封摺子递到颜柏榆书房,颜柏榆夜挑灯火,看着各地丰收喜讯,终究没有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给他写了一封只有一句话的简讯。 「长清,万幸此年风调雨顺,去年亏空已填,孤一切安好,百姓也好。」 沈长清的白鸽在隔日清晨落在宫门口,宫女给颜柏榆也带去一封信。 同样只有一句话。 「臣已知悉,愿陛下安。」 第45页 沈长清没有称唿他柏榆,也没有在信中提及有关自己的任何事情。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自那以后,他们一个在山上,观望烟火,一个在人间,励精图治。 ——但忆当年,山盟不再,家书难托,莫,莫,莫。 ——今朝回首,故人已去,唯我长生,错,错,错。 颜平啊,沈长清眸色深邃,凝着窗格上的一朵落花,你比你祖宗可差远了。 拆东墙补西墙,解了益州的急又积了别州的怨。 这问题还要等他回京才能从根源上解决。 沈长清换了个姿势坐,背着月光,他担心颜华池下半夜会发烧。 坐了一会,果然就听见那边有人哼哼唧唧的。 他起身,取了洗好的毛巾,从缸里舀了冷水在盆里,浸湿。 井水渐渐晕开,沈长清指腹冰凉,他走到床边,弯腰时顿了一下,没在意,只用那毛巾给徒弟擦着腋窝和手脚降温。 「沈……沈…长清」,颜华池辗转反侧,睡得不安稳,胡言乱语说着梦话,「不要……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沈长清垂了眸子,这人不是巴不得成日黏在他身上么? 「不要过来……你走…你走……」颜华池说着说着,就开始闹,「让你走听见没……你不走,不走我要亲你了。」 沈长清还没反应过来,那小东西就揪住他领子,把他往下拽! 他轻嘶一声,一手扶腰,一手控制住小徒弟到处乱抓的手,把那小手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然后他就起身,准备去沾水,那只手却又伸出来,一把抓住他袖子。 「我让你走了吗,不准走,我要亲你。」 沈长清:「……」 他不想理徒弟的胡话,这小子神志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他懒得计较,掰开徒弟的手指,去沾水。 把吸饱了水的毛巾放到颜华池头顶,颜华池烧红的脸才好看些了。 颜华池抿唇闭眼,像是冷,就蜷缩起来,蜷成一团。 「母后……我没有不高兴……」 那毛巾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是快乐…是快乐……我好快乐……母后爱我,我好快乐啊……」 颜华池一边说着快乐,一边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他紧紧裹着被子,却不够,仍然瑟瑟发抖。 沈长清又一次忍痛弯腰,捡起毛巾,洗干净,重新沾了水,贴在徒弟额头。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毛巾上,防止毛巾再掉下来。 他好像到现在也没机会问过徒弟的过往。 明天等华池醒了,还是要好好谈一谈。 好好问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分明教你要好好爱护自己。 沈长清很容易猜到跟昭阳有关,但他想不出昭阳到底对他徒弟做了什么,才致使他变成这个样子。 他徒弟心底荆棘丛生,这荆棘让他遍体鳞伤,却又给他强大的力量。 阴水,会化作你期望的样子。 颜华池莫非是被昭阳篡改了认知,误以为伤害自己可以得到好处! 沈长清闭上眼睛,靠着床柱浅寐,脑子里却浮现出少年从冷宫檐顶滚下来的场景。 颜华池分明眼中带笑,唇角上扬。 后来他要往井里爬,他被放在地上,眼底一闪而过的竟是失望。 但颜华池跟着自己进了国师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寻过死了。 沈长清当时以为他是因为痛苦不想活了,担心他自伤还叫人时刻看着他。 可沈长清万料不到,他徒弟说的竟然是真的! 颜华池是真的想要去死,想到发疯了,不是活不下去的那种想,是非常非常渴望的那种想! 昭阳到底给他灌输了什么念头,让他觉得这很快乐?! 沈长清想,这并非不能掰过来,至少在颜华池离开冷宫之后,就很少表现出来这种疯癫了。 不管是装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颜华池在他身边,确实改变了不少。 就算不能为徒弟解开心结,起码也该带着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好不容易到人间走一趟,为师是希望你来看四季花色的。 第026章 嚯,搞出来青蒿素 沈长清一夜不曾阖眼,天亮前徒弟烧得重了,一直在说胡话,沈长清就一手抵了毛巾在他额头,一手把徒弟两个手捉住,压在被子里,免得他乱动的时候又着凉。 隔壁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紧跟着是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这天还黑着,婆婆就已经在烧火了。 天光一点一点白起来,她站在门口,问,「娃娃,醒了么,老身进来了?」 「嗯」,沈长清应了,「请便。」 老人推开门,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瓷碗豁了口子,里面是一些黑煳煳的东西。 「这是…?」沈长清诧异挑眉。 「回魂汤,土方子,退烧的」,老人很自然地走过去,沈长清站起来,让了位置。 老人满是皱纹的手捏着瓷勺,吹凉汤水,看着沈长清,道,「娃娃,拿块毛巾放你弟弟嘴边。」 躺着饮汤容易洒,更容易呛着,老人的手却很稳,照顾人的经验也老道,安安稳稳餵完了汤,也只是顺着嘴角流了一点点罢了。 沈长清眉目温柔,轻轻给颜华池擦干净,又将手背放在他额上。 第46页 似乎是好些了。 「婆婆,这是什么方子?」 「观音土,菩提叶,龙王水,炖小半个时辰」,婆婆说着,脸上慈祥起来,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过往,「我儿小时候发烧,我没钱去买药,都是这么给他治好的。」 沈长清手上动作一滞,「是吗……」 观音土…就是香灰。 菩提叶可能是某种树叶的名字,至于龙王水,则是檐下接的雨水。 沈长清猜测起作用的应当是那叶子,与其他两样无关。 「婆婆,能给我看看那菩提叶吗」沈长清温声道,「这叶子很神奇,也许会对缓解疫情有所帮助。」 老人眼睛一亮,随即道,「娃娃你说的对,益州离这太近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会染上瘟疫,这菩提叶若真是能救人,那也算得功德一件。」 老人端着空碗出去了,不一会又进来,递给沈长清一些还带着露珠的叶子。 「其实老婆子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只是看它生得碧绿,叶子长得又很像五指,这一个个手掌排在枝干上像极了画上的千手观音,这才叫它菩提叶。」 沈长清仔细观察了一阵,这种植物有些淡淡的臭味,形状似枫叶与艾草的结合,他看了一阵,最终确定了这是什么。 古诗有云:哟哟鹿鸣,食野之苹。 这个叶子,就是苹,在民间还有另外的说法,黄花蒿。 黄花蒿最初被用来治疗风寒,效果其实并不是很好,因此还要搭配其他药材一起使用。 沈长清看了体温已完全恢復正常的徒弟一眼。 这退热效果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沈长清移开目光,思索了一下,想起来那碗里并没有叶子的形状,于是问道,「这个回魂汤要怎么做,您能教教我吗?」 老婆婆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学这个,但还是转身道,「那你跟我来。」 沈长清跟上去,老婆婆推开一扇窄门,沈长清这才发现,这后面还有一间小屋子。 屋子墙壁旁整整齐齐码了柴火,木柴断口整齐,绝不是老人会有的力道。 果不其然,就听见婆婆说,「隔壁猎户家的小伙子是个勤快人,多噼了柴就会送过来一些。」 灶里还有余火,老婆婆只是添了些柴,然后往锅里抹了一层清水。 水被蒸干,雾气瀰漫,老婆婆拿着捣杵,「看好了娃娃,先把这叶子捣成粉末…」 「我来便好」,沈长清接了杵,细细研磨。 沈长清捣叶子的时候,老婆婆已经用木棍支了个架子,把纱布铺在蒸汽上。 她给锅里又抹了一遍水,叫那雾气更加深浓。 等沈长清磨好了粉,她就把那绿色的东西铺在纱布上,又在锅里正中间放了块石头。 那石头被湿布包裹着,很是平整,婆婆在石头上放了一个碗。 纱布吸了蒸汽,渐渐沉重起来,细密的水珠粘着粉末汇聚在纱布中间,凝成翠绿的露珠往下滴。 「这块布是老婆子年轻的时候自己养的蚕,缫的丝,自己织成的。」 水珠滴在碗里,又被烧干成蒸汽附在布上,然后等待下一次凝聚,滴落,周而復始。 「您怎么想到用这种法子的?」沈长清不由为老人的智慧惊嘆。 一次次将精华提炼,留下来的就是最有用的部分。 「说来也是个偶然,我那儿子小时候调皮,拿他爹刚收的麦子蒸着玩。 「我一看他糟蹋了麦子,气得要揍他,那孩子一边哭,一边说他做了糖要给我吃,让我吃了糖就别生他气了。 「于是我就跟着他的指引,在锅底找到了已经烧煳了的糖胶,半信半疑尝了一口。 「娃娃,你不知道,老婆子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可是我当年还是很生气,我还是打了他……」 婆婆苍老的眼睛里流下浑浊的泪水,「他爹腰有毛病,家里就种半亩薄田,可还是老犯病,一到雨天就疼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我心疼他爹,更气他糟蹋粮食,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婆婆的讲述戛然而止,她发了一会呆,笑道,「老了,你看,又扯远了,我知道麦子生嚼会有甜味,但远不到能做糖的地步,我儿子误打误撞浓缩了糖分,我那时候就想,药性是不是也可以一样。」 「后来就发明了这回魂汤,镇上的大夫以前还跟老婆子取过经呢。」 后面的步骤其实意义就不大了,老婆婆往那碗墨绿的汤里洒了一把草木灰。 「娃娃,你别小瞧这一步」,婆婆注意到沈长清的走神,提醒道,「老婆子可不是迷信,这放的也不是香灰。」 「这东西能消症破积,对受伤发烧的人是有好处的。」 「好,我记下了」,沈长清虚心应下,「受教了,多谢。」 「劳烦您费心照顾家弟,我有些事要去办,午时回来接家弟。」 婆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只是笑笑,「一点小事,很快就回,婆婆不用担心。」 这种草在益州很普通,长在平原上也好採摘,他要去找钱开承和朝廷的医官。 天不是很亮,灰濛濛的,沈长清在熹微的晨光里远去,走过拐角,就像人间蒸发似的,再也看不见了。 蓬外,汉子正在洗脸,一抬头就看见沈长清跟鬼一样突然冒出来,他一个激灵甩了沈长清一脸水。 第47页 「对…对对不起长清君,您怎么突然……」 汉子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用什么词。 说造访吧,好像不太合适,说回来吧,那就更加怪异了。 他索性就只是傻笑,道,「您怎么来了?是来找素公子的吗?」 「素公子在承平山,我们……」 钱开承还没说完,看见沈长清抬手,很识趣的闭了嘴。 「素秋已经下山,找你们是别的事」,沈长清摊开手,那里躺着两片叶子,「可认得这个」 「这不就是臭蒿吗?国师……这……」钱开承犹豫了一下,神色不太自然,「这,这东西是有退热的功效没错,可从小到大,咱们本地人都是拿它当个辅助……」 「俺直接说了吧,这东西没啥大用。」 钱开承说着,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太医们已经得出了大概的结论,益州此次爆发的,应当就是最难缠的疟疾。 但奇怪的是,这种传染病的高发期在夏季,而按蚊是传染疟疾的唯一媒介,低疟原虫通过按蚊进入人的血液,人就会因为血液被污染而患上疾病。 可如今早就入了秋了,怎么会突然爆发? 太医院给出的解释是,洪水导致秋蚊子的卵虫被沖得到处都是,喝了水就有机率患上疟疾。 但钱开承觉得不合理,且不说都快十月了,活下来的按蚊有多少,那些活下来的蚊虫再能产卵,那些卵在这样的激流中又能存活多久? 怎么会引发如此大范围的感染?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里慢慢成型,他却模模煳煳不敢相信。 现下有更要紧的事情。疟疾从古至今都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从伤寒论里找一些对付风寒和瘟疫的残方勉强控制病情。 这些方子有用,但不多,药不对症终究不能根治,到了最后该死还是得死。 钱开承都快要绝望了,本以为国师有办法解决,谁知国师却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这草他小时候都是拿来餵牛的,有没有用他能不知道吗? 这效果微乎其微还不如那些残方。 钱开承觉得研究这个是真的浪费时间,还不如指望几个老大夫能从古籍里开开窍。 可国师大人不远万里过来,他也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只好不情不愿去叫人召集大夫们。 沈长清看出他的顾虑,想了想,道,「素秋已经替大家试过了,应当有用。」 沈长清说的是退热方面,起码可以让患者好受点。 但钱开承却忽然虎躯一震。 他想起来,素秋曾经将百姓体内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那时候他以为就是普通瘟疫,只要太医院来了药,就可以治! 但他没想到竟是疟疾,如果州郡大人也因此得了疟疾,并且靠这不起眼的小草…… 「你怎么了?」沈长清敏锐地察觉到钱开承表情不对,钱开承是在他说颜华池试药之后突然如此激动的,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告诉钱开承颜华池到底怎么了。 钱开承这是笃定颜华池得了疟疾? 沈长清深吸一口气,盯着钱开承那双目光不住往两边闪躲的眼睛,「告诉我,我不在的那些日子,你们州郡干了什么?」 第027章 徒弟贴脸开大 钱开承闭口不答,眼神忍不住乱飘。 沈长清的声音像一根鸟羽,轻轻柔柔刮在他耳畔,鸟羽没什么重量,却叫人难以忽视。 「没事的,告诉我,你不用替他遮掩,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沈长清的话像陷阱里的食物,钱开承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就想顺着答下去,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盘旋。 ——反正长清君从来都不会生气,他就算出卖了州郡大人,大人也定不会有事的。 「素公子……将疫病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了」,钱开承说着,偷偷看了沈长清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隔天就发了点小热,好在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他…他说这个是您教他的,属于……属于正常现象。」 「你倒是信」,沈长清情绪莫明,钱开承看不懂,也不敢去探,远远看见太医院和一些自发到此的杏林之人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多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了,不认得沈长清,只知道长清君找他们有事,不安又期待地等着,却不知长清君就站在他们面前。 沈长清太随和了,他们想像里的长清君必然是脚踏祥云,仙鹤追随,天音渺渺降临人间,而他行走于地必然步步生莲。 再不济也该一身青色华服,身上坠满了穗子,身边有五六姑娘随行,七八汉子抬轿,三四少年敲锣吹吶。 怎么想,也不会是粗衣麻布,袖口挽起,手里还拿着茅草的样子。 「老先生们,看过来。」 语气分明很和蔼,却轻易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分明之前没有见过面,可沈长清一开口,大夫们就将他认出。 沈长清清清楚楚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仰慕和恭谨。 一个人的气质从不是衣着打扮决定的,人格的魅力永远最能触动心灵。 沈长清温温和和,「不必拘谨,沈某是来与诸位一同论道的。」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我是诸位的学生,学生有些猜测想要论证,还请先生们相助。」 第48页 他没有居高临下俯瞰过谁,他从来与众生走在一起。 就那么温温柔柔的,自自然然的,走在一起。 心里有众生之人,不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行医者多脾气古怪,但他们不约而同将最大的善意呈现给沈长清,以报答沈长清对他们的尊重谦和。 沈长清把回魂汤的做法和婆婆的故事说了一遍。 当大夫的,哪有不喜欢研究药方子的,几个人顿时就凑在一起讨论。 讨论声激烈,几个人各抒己见,吵的不可开交,临到搭灶试验时却又齐心协力起来。 沈长清静静听着他们讨论,看着他们一步步改良、测试。 有两位背着药箱游医打扮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讨论,他们看着慢慢成型的灶台,眼睛里渐渐流溢出恐惧。 沈长清注意到他们的不对劲,温声询问,「怎么了?」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开口,「那位老婆婆姓什么?」 「屠。」 「姓屠!不……不可能!」那人抖得更加厉害,「那村子,可是……可是在牛驼山下?!」 见沈长清点头,那两人再也忍不住害怕,瘫倒在地。 旁边一个太医停止讨论,疑惑偏头,问两人,「你们怎么了?」 「你们讨论着死人的方子,还问我怎么了?!」那人语出惊人,把太医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停了手头的事,目光凝聚在这边。 「屠氏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牛驼山下哪里来的村子?就是有,也早在十六年前就被山上的土匪屠尽了!」 「什么?!」众人骇然,把目光投向沈长清。 如果这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长清君昨天晚上是在哪住了一夜?! 众人头皮发麻,只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脸上缓缓爬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沈长清蹙眉,昨夜天色昏,他一心又都在徒弟身上,并没有去管老婆婆是人是鬼。 沈长清仔细回忆了一下,灯光下老婆婆好像确实没有影子。 不畏火光,阴气不外泄,这难道是……大凶! 麻烦大了,颜华池身负重伤,孤身待在鬼窟,哪怕这大凶对他没有恶意,也难保颜华池自身的阴水不会受影响而暴走。 他徒弟目前的身体状况,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沈长清定了定神,对那人道,「这是怎么回事,能仔细说说吗?」 那人回忆了一下,讲述起来,「我二人从前到处行医,十六年前准备去益州救治瘟疫,在那村子落脚过一段时日,那个小村的人家都姓屠,就叫屠家村。 「那一年天下闹蝗灾,益州尤甚,饿死的人太多,就爆发了瘟疫,衙门一天上门三道只为收粮,拿不出粮就用别的抵,我们几个大夫的药材都被搜颳了去。 「我们几个是为回魂汤药方留下的,屠氏教了我们,我们就准备走了,谁知道被官府扣押,硬要我们交够了银子才肯放我们走。 「屠氏的儿子与我们相处很好,不忍看我们遭罪,竟然跑到牛驼山上去偷鬍子的粮! 「鬍子把他打得半死,然后拿竿子把他像串老鼠一样穿起来,举着他大肆下山,将一村人全部屠戮殆尽! 「屠氏躲过了一劫,找到了我们几个大夫,掩护我们离开,鬍子一把火烧了村子,我们眼睁睁看着她又折回去,瞬间葬身火海。」 沈长清想到鹰眼讲自己身世的时候,提到过十六年前的那场蝗灾。 对得上。所以昨夜婆婆说的益州大难,并不是指水灾,只不过恰好赶到一起,于是他便先入为主了。 但十六年前的那碗回魂汤,确实能解如今的疟疾。 「屠婆婆许是不想看益州的百姓受苦,所以特意回来人间」,沈长清温柔道,「别怕,她是特意来叫我提醒老先生,她教您二位的方子,能救人。」 无论是真是假,那两位大夫信了,他们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是她救了我们,我们却只能看着她死,长清君,您说她死就死了,死了还要记挂我们……」 「老先生,请振作起来,还有这么多病人等着这碗汤……回魂。」沈长清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他们好像从这话里得到了什么力量,一种名为「被需要」的力量,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之中,一直话比较少的那人道,「我研究过这个法子,如果在外面再搭个更大的架子,裹上湿布,效果会更好!」 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更添一份坚定。 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就是要救人的! 这些上了年龄的老人们,熬了好几个昼夜翻看古籍,只为能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坚持就是胜利! 沈长清不通医术,老人们嫌他碍手碍脚也不要他帮忙,他就笑了笑,道,「那告辞了,我替百姓谢谢先生们的付出。」 沈长清走远了,钱开承才小声嘀咕,「最该谢谢的人是长清君你自己。」 那个人身上背负了太多,却好像没有听到他抱怨过什么。 沈长清推开门的时候,颜华池已经醒了。 他穿了与沈长清一样的粗布麻衣,站在堂屋里,目光落在婆婆的房间。 房门开着,里面停着一口棺材。 昨夜从门缝透出来的哪里是月光?分明是长明灯里的幽森鬼火。 第49页 沈长清昨夜一路开着鬼门匆匆而来,所以连进了鬼村都不知道,大凶的鬼域太真了,他竟分毫没有察觉。 幸好屠婆婆没对他们怎么样,甚至还无微不至照顾他们。 颜华池的伤势恢復得很快,快得可怕,这会子其实差不多已经好全了。 听见沈长清进门,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是在赌气。 「婆婆不在?」 闻言少年周身气压更低,沈长清暗道不妙,缓慢走过去,想安抚一下徒弟的情绪。 「棺材里躺着呢」,颜华池睫毛轻动,遮住了眼底情绪。 然而那丝丝缕缕的疯意又从喉管里吐出来,带着寒风一般,「师尊心里的人太多了……」 沈长清不知作何回答,不想刺激这疯子,就没再往前走。 「您是心虚吗?」谁知那疯子却低低笑起来,朝他招招手,「过来,快点。」 那人又补充,「趁我没太疯。」 沈长清不过去,他就自己走过来,抓住沈长清的手指,递到唇边,伸出舌,轻轻舔了一口。 沈长清蜷缩了手指,挣脱开,「你……」 颜华池退了半步,唇角上扬,眼睛里却噙了一点泪。 实在是疯得不像话。 沈长清想起来,自己还有话没问。 「你和昭阳……」 话没说完,就被人捉住手腕,力道很大,「师尊今天是一定要在徒儿面前一而再再而三提起旁人吗?」 他还没和徒弟算帐,徒弟倒细数起他的罪过来。 颜华池不由分说伸手按他背上某处,低笑,「伤得不轻吧?就这样还要往水里跳,往这么大的风浪里跳……」 「师尊跟那人就见了一面吧,他死不死,关您什么事」,颜华池目光很冷,「还是说,您非要叫徒儿发疯,发疯到折磨死所有不相干的靠近您的人,您才肯满意?」 第028章 棺中的女人 沈长清其实不太能辩驳, 他笼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松,最终道,「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我以后不这样」, 沈长清一时无措, 手指又捻起菩提。 好像是习惯吧, 就这样捻一捻,什么也就都能接受了。 「道什么歉啊」, 少年把他藏在袖里的手又拉出来, 指腹相触的同时, 颜华池认认真真看着他说,「能别再逞强了吗?」 他不答, 那人就骤然加了力道, 重复, 「能吗?」 沈长清终于回应, 逃避似的,他拂开徒弟的手, 把人拉到身后, 「你在这别动, 为师去看看。」 像是应了这话一般, 那棺材盖忽然跳了一下。 「砰——」 又两声, 「砰砰」, 比方才短,比方才轻。 然后,「砰——!」棺材盖飞起, 沉闷地砸在地上,砸在沈长清面前。 沈长清面色不改, 从旁边绕过去,屠婆婆从棺中坐起,花白的发贴在脸前,看不清面容。 阴风起,吹过沈长清宽松的袖口,吹开婆婆遮面的发。 那里是被烧出来的褐色伤疤,淤青一样的尸斑掺杂其中。 树皮那般粗粝、丑陋、惊悚。 「树皮」中间两瓣发紫发黑还起皮的肉嵌在那,那是老婆婆的唇。 像是哭,又像是笑,「回来了?」 这声音苍老又奇怪,嘎吱嘎吱像老旧的纺轮。 可能是因为就连喉管也烧得炭化,所以说起话来就格外艰难吧。 「回来了」,沈长清应着,他上前去扶老婆婆,脸上一点嫌弃的神情也没有。 纵使她身上不断有粉尘掉落,纵使尸臭总萦绕在她周身。 沈长清伸手,老婆婆却不要他碰,侧身避开。 屠婆婆很爱干净,可身上总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掉得到处都是,她无视沈长清,走过去,拿着笤帚扫起地面的渣子来。 一边扫着,一边就又有新的焦黑皮肤风化后散下来。 扫不净,她也不知累,就一遍一遍去扫,扫到沈长清脚底下,才有些不耐道,「清儿,你又在碍事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你娘吗?」 屠婆婆这一声清儿,把沈长清叫得愣住了,他下意识移开脚,屠婆婆一边扫过他刚刚站的地方,一边数落。 「屠日青,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下雨了要及时收麦子,你爹腰不好,你难道指望你娘一个弱女子去把它搬回来吗?」 他这才听清,是青草的青,还没来得及反应,屠婆婆就举着扫帚朝他打来,「你还不快去!」 扫帚没落在沈长清身上,有一只手稳稳替他接住了,那声音幽冷,却只是对着他说的,「就那么喜欢走神吗?」 沈长清一听就知道某人还在生气,他摸摸鼻头,有些心虚,退了两步。 这一退,再一垂眸,就看见有什么东西正从颜华池的影子里爬出来,看着像是个人。 颜华池指尖冒出一条细小藤蔓,沈长清眼见着那藤蔓钻进了屠婆婆的耳朵里。 然后那滩黑色的人影就飞速蜕变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的模样竟与屠婆婆有七八分相似! 阴水这擅长变化的特性,有些时候是真的好用。 沈长清瞬间明白过来徒弟的意图,手指轻划,鬼门大开。 下一瞬,他和颜华池就在屠婆婆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屠日青。 两人还在屋内观望,只是屠婆婆就看不见他们了,就跟他们第一次进诡域没开鬼门的时候一样。 第50页 凡人是看不到鬼的,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为了赶时间一直开着鬼门,他们估计也进不了这村子,除非这鬼蜮主人像陈文轩那样主动邀请他们。 颜华池指尖又破了口子,但那道伤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沈长清目光移动到屠婆婆身上,她脸上已恢復平整,眼尾皱纹依旧很深,她拿着扫帚呆立了许久,仿佛在疑惑什么。 但随即她抄起扫帚迎头不轻不重打过去,咕哝了几句什么。 「屠日青」木木的没有反应,沈长清看了眼颜华池,那人低笑,「不急」。 说着就见先前的藤蔓在屠婆婆肩头晃了晃,跳进屠日青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 屠日青好像在那一瞬间完成了从死到生的过程,他不再是一个人偶,在他拥有了关于自己的记忆之后,他活过来了。 只见他抱头躲开扫帚,大声嚷嚷,「知道了妈!」 屠婆婆对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好眼色,放下手里东西,终于不再扫地,而是转头开始收拾房间。 她把那些本就整洁的物品又重新摆了一遍,然后才走到堂屋里,推开那道窄门,烧火去了。 沈长清看着原先的棺材变成了床,长明灯变成了月光,轻轻嘆息,「走吧,我们也出去看看。」 昨夜他徒弟约莫也是睡的棺材。 这事还是别提的好,谁知道颜华池会不会因此突然抽风。 颜华池现在连装也不屑装了,额头上明晃晃摆着三个大字,「我有病」。 后脑勺是另三字,「别惹我」。 沈长清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选择暂避锋芒。 就比如现在——少年颔首,然后把手伸到他面前,又是笑眯眯的样子。 「师尊,来,牵着我点,我怕。」 ——你怕个鬼。 沈长清果断握住徒弟伸过来的爪子,然后闷头只管往堂屋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眼不见心不烦。 踏出门的那瞬间,温度骤降,沈长清倒没什么感觉,就是他徒弟打了个喷嚏。 「要紧吗?」沈长清迟疑了一下,「受不住的话,就在婆婆屋里等着。」 颜华池没回,狭长的凤眸眯起来,盯着窗头落的一点雪。 雪很白,很刺眼,因为外面现在日光很亮,估摸着像是下午。 颜华池在看他放出去的阴水,那小子正蹲在门口逮麻雀。 白雪上零零散散撒了一点麦粒,短棍支起箩筐,连着短棍的绳子另一头在屠日青手里。 有两只小雀儿来啄食,他就用力一拉,小雀儿扑腾着翅膀想要逃脱,却被屠日青敏捷捉住,掌在手心细看。 「嗯,不错,都还挺肥」,屠日青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往里屋喊一声,「妈,有肉啦!」 屠婆婆繫着围裙迎出来,又是一通数落,「你爹在地里累死累活,你成天在家不务正业!」 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小雀儿,「晚上想吃什么?炖汤还是焖烧?」 「炖汤!用小葱豆腐!」 「豆腐那么贵!也不知道给家里省钱!」屠婆婆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枚满是锈迹的铜板,犹豫了一下,又摸出三枚。 「不许多买!剩的给你爹带膏药回来!」 屠日青接过钱,走走跳跳离开了。 屠婆婆进了屋,过了一会,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端来一盆葱,坐在门口摘菜。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倒转,时光让婆婆与三千年前颜姨的身影重叠,沈长清手指微动,手里菩提转了两圈。 然后他便不再去看。 ——忘不了的是当初,仍记着的是遗憾,但往事已矣,人不能总是回头。 回头路走多了,就会贪念,会沉沦,会无法自拔,再也不肯向前。 雪渐渐大了,雪是轻的,是柔的,却压断了松树的枝条,咔嚓一声,积雪落下来,把地上的雪层砸了一个坑。 雪盖了沈长清满头,像是被风霜吹白了的他的发。 于是沈长清想,如果自己是个正常人,会生华髮,会转世轮迴,会在星辰流转日月更替下,循着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的线,顺着它,走啊走。 顺着一条名为歷史的线,走啊走,走成你我,走成众生的样子——他会在轮迴里活过很多世,会成为很多人,而他曾经牵挂又亲手送走的人会以新的样子回到他身边,到那时他是否还能认出? 岁月的马车载着众生匆匆而去,世上轮转又三千秋,唯独把他给遗忘了,把他一个人落下在浮世里,让他孤零零地看着沧海变桑田。 所以沈长清低头看着众生的眼睛里,其实总是会藏着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羡慕的。 屠日青很快踏雪归来,又或者其实是鬼蜮的时间又更改了,只不过一晃神的功夫,这天就又黑了。 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肩头的雪被他抖落,他一手提着油纸包,一手拿着几贴膏药。 豆腐半块,膏药三贴,屠婆婆把豆腐切碎了,切成丁了,又剁成泥才往锅里下,炉子边缘烤着一块膏药。 等锅里烧开了,膏药还没烤化,父子两个在堂屋里吃饭,屠婆婆独自蹲在炉子前照看膏药。 等到烤好了,屠父早就放下了碗筷,而饭菜也所剩无几。 屠婆婆伺候男人换好了膏药,收拾了桌子,才又蹲在炉子前,端着碗,夹一点剩下的葱,就着冷饭往肚里咽。 第51页 分明是支撑一家人的主心骨,分明是那么要强的女人,却其实连上桌吃顿饭的资格都没有。 她被迫困在自己那巴掌大的一方地,就如同那被装进匣子里的明珠,她努力彰显着存在感,但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是那么,那么的,可悲。 第029章 怎么能死不瞑目 屠婆婆仿佛早就习惯了, 用米饭拌一拌剩下的肉汤,埋头一口口咽着。 一片黑影遮住了视线,跟着碗里就多了块拇指长的肉条。 麻雀本就肉少, 屠婆婆抬头, 眼里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娘不喜欢吃肉, 夹走。」 屠日青好像说了什么,但沈长清离得太远, 没有听清。 白雪飞速消融, 绿芽疯狂抽条。 这堂屋里很突兀的, 就多出很多人。 这些人应当都是村民,几个大老爷们把屠婆婆围在中间, 对着她指指点点。 「不是我们劝你, 本来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应该安安分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出来抛什么头露什么面。」 这指责来得毫无道理,屠父坐在边上抱着酒罈醉生梦死, 一丁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这回魂汤的药方子你一个女人拿在手里有什么用, 不如交给我们帮你经营, 卖汤的钱分一点给你, 也不算你吃亏, 你看怎么样?」 沈长清扫了那几个人一眼, 原来这才是最终目的。 这几条汉子闯到别人家里,语气又这样生硬,不像来谈生意, 像是来豪夺强取。 「好啊」,屠婆婆冷笑, 「都是本家,若拿的出三十两银子,这汤方子就当婶送你们的。」 「你这贱人都要钱了,还说什么送!」有一人按捺不住,贪婪本性暴露无遗,面目扭曲狰狞道。 「那三十两买的是合伙的诚意!没诚意就滚!滚出老娘的房子!」 啪——! 那人就恶狠狠甩了屠婆婆一耳光,「敢骂老子,贱货!」 「呸!」那人居高临下吐了口唾沫在屠婆婆脸上,「认清自己的地位,你,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天生的贱骨头!」 自己的女人被欺负到这种地步了,屠父还是无动于衷。 他神情麻木不仁,一口口灌着酒,然后忽然一摔酒罈,站起来,抬手。 打的是自己的女人,他同样啐一口,且是浓痰。 「他妈的净给老子惹事,丢人现眼的东西!男人的话就是天,你听见了没!去拿,然后道歉!」 那个坚强的女人的肩膀在这一刻忽然彻底坍塌,她转身,步履沉重,佝偻下来的腰背上仿佛压了千斤重。 仿佛压了千斤重,纵使利益受损,也要死死把这个嚣张的女人压制在地上,让她颜面扫地,以免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反抗念头。 她不认得字,却从小熟背着三纲五常。 她一直都很爱干净,如今却满脸秽物。她沉默着将那些东西洗干净,洗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把自己的脸皮给搓破。 她走回堂屋,取来一张泛黄的包过东西的油纸,还有一块木炭,递给为首的男人。 她不会写字,就口述下来。 临到末了自己的男人逼着她道歉的时候,她却死死抿住唇,一声也不肯出。 「算啦算啦!屠老四,爷几个懒得跟个娘们计较!」 那几人达到了目的,不想多生事端。 可这个被称作屠老四的男人,为了挽回他那点可怜的面子,为了彰显他在管教自己婆娘方面得天独厚的优越感,手臂高抬重落,好像打的不是体贴他照顾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合该给他出气的畜生。 屠婆婆眼里的光越来越黯,越来越微弱,等到人都走远了,屠老四才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 她衣衫凌乱,面颊上遍布红痕,嘴角一大块青紫,她瘫在地上咳了一阵,吐出几颗被男人一巴掌一巴掌生生打落的牙齿。 混着血水的唾液控制不住滴在身上、地上,脏污了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男人的话伴着阵阵耳鸣,「没死就起来烧饭!娶你回来是伺候老子的!屁用没有,屁事一堆!」 她还是沉默着,跟那个张扬的女人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她爬起来,来不及把自己收拾一下,慢慢摸进那道窄门,去烧火。 那门实在是窄得很,窄窄的,男人们壮实的身躯是从来不屑得挤进去的。 可就从这窄门里,端出一日三餐,年復一年。 就从这窄门里,生着餵养一家人的烟火。 屠婆婆捲起袖子,小臂埋在水里搅动着淘米水,袖子之下露出水面的部分满是淤青。 这个女人好像被什么东西麻痹了,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她像木偶一样僵硬又虚弱地忙碌着。 堂屋里的脚步声急促,屠日青从地里匆匆赶回来,「娘!你没事吧?是不是他们又上门来了?!咱们告官吧!」 门敞着,屠日青直接踏进伙房,一眼便瞧见了女人身上的伤,「这是……」 「这群混蛋!他们打你了?!」 屠婆婆神色淡漠仿若事不关己,她淘好了米,便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难堪的伤痕。 这里的时间太匆匆,林花又谢了春红,转眼日头毒辣起来,入夏了。 屠婆婆在那一年春末公开了回魂汤的药方——观音土,菩提叶,龙王水。 第52页 但别人做出来的效果总是远远不如屠婆婆。 她唯独没有告诉他们那个提纯的法子。 夏初的时候来了几个游医,他们也是为了回魂汤来的。 但他们很客气,彬彬有礼并不因为她是女人而低看她。 那个夏天荷香很浓,鼻子里芬芳馥郁,屠婆婆好像又有了活气,脸上慢慢多了笑容。 来的是五六个中年人,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们与她同辈相交,她比他们大一点,他们就叫她屠姐。 这一年的夏天实在太热了,暴雨与毒日交替着,有一天中午,屠婆婆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事一直挂着,七上八下的。 饭菜做好很久了,屠老四还没有回来。 屠老四死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中了暑,摔倒在地腰伤復发动弹不得,最后被路过的毒蛇咬死了。 这季节的春麦已经有点高了,屠老四悄无声息倒在地里,没人注意到这件事。 等到屠日青找到他爹的时候,他爹已经跟石头一样硬了,夜晚的露气湿了他爹的衣,他爹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酱紫色。 屠日青那时候还只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背不动他爹,只能抱着他爹的一条腿,把他爹一路拖回家。 他忘了路上全是碎石子,而他爹的尸体被拖到家门口的时候,五官都磨没了,血唿刺啦的。 他以为娘会骂他或者揍他,但他娘什么都没说,草草给他爹办了丧事就把他爹随便丢了。 这天实在太热太湿了,他爹裹着草蓆在山上发臭发烂,他去看他爹的时候,他爹身上爬满了蛆虫,白花花一片聚集着,蠕动着,他没忍住,吐了。 屠日青再也没来看过他爹。 这天气又湿又热,毒蛇肆掠,毒虫成群结队,然后像是早有预谋一般,蝗灾席捲了天齐的土地。 大灾降临,粮食严重稀缺,传闻乡里有人易子而食。 人心惶惶。 那几个游医又要启程到别处去了,还没动身便被官府扣下来,硬把他们的人头算在屠家村里,逼着他们交粮交赈灾银。 山高啊皇帝远,广福帝下诏减税,而贪官却趁机征「救灾款」。 征来的款究竟去了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屠婆婆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如果不是自己执意多留他们在村里几日,他们也不会平白遭此无妄之灾。 屠婆婆那缺了牙的嘴角再也咧不开了。 她将笑容束之高阁,从此终日沉郁着一张脸。 屠日青几次安慰,都收效甚微。 恰在此时有人告诉他,牛驼山上的鬍子去年冬天劫了不少秋麦,山上应当还有余粮。 屠日青不疑有它,他实在不愿再看他娘郁郁寡欢的样子,在某个夜晚,等他娘熟睡后,他摸黑上了山,打算偷一点粮下来,替那几个游医一併交了。 可他刚刚到粮仓,那里便突然起火,鬍子认定他是故意的,这么潮湿的天粮草怎么可能自己走水? 气急败坏的鬍子残忍地砍断了他的双手双脚,把一根长长的竹竿捅进他菊花里,穿过整条肠子和胃袋,最终又从嘴里穿出来。 为了把他固定在竹竿上,鬍子又取来铆钉避开他的要害,把他钉成了一面活生生血淋淋的人旗。 鬍子举着人旗,大举下山,「报仇雪恨」的同时再抢点口粮,填补被烧的粮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是酷刑也不为过了。 明知道面前的一切都只是阴水跟着鬼蜮主人的意志在模拟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沈长清还是不忍地偏了头。 他不想看。 那时的屠日青却不得不看,他眼皮被短针钉着,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鬍子是怎样烧杀抢掠的。 不得不睁大眼,任由乡邻亲戚的血溅到他眼睛里面。 眼睛受了刺激,眼皮剧烈颤抖着,挣扎着想保护眼球,却无济于事,只徒增痛苦罢了。 他上眼皮子撕裂流血,流到他眼珠里,分不清那些血谁是谁的。 临到天亮,他终于奄奄一息,他睁着眼睛也快要睡过去了,这一睡过去便是真真正正的死不瞑目。 于是他骤然清醒,在晨间的风里强撑着,告诉自己还没等到见娘最后一面呢。 等见面了,他要告诉她,这是天灾不是她的错,不要不开心了。 屠日青忘记了,鬍子用竹竿穿过他的喉咙,扎烂了他的舌,他哪里还说得出来话? 第030章 自挂东南枝 屠日青等了很久, 很久很久。 太阳都升起来了,鬍子放的火都快熄灭了,他娘还是没有来。 他不知道他娘在哪里, 鬍子举着他转了一圈, 把整个村子都血洗了, 也还是没看见他娘。 鬍子要搬粮上山, 嫌弃他是个累赘,把他往泥巴地里一插, 头也不回就走了。 竹竿插得浅, 他就随着杆子慢慢倾斜, 然后终于歪倒在地。 飞溅的泥土煳在他没有手脚的残肢上,是抓心挠肝的刺痛。 倒下的时候, 一根枯枝刚好扎在他眼窝的位置, 鲜血又流下了, 屠日青眼皮控制不住拼命颤动, 两边眼皮就都被细针划穿了。 这针贯穿整个眼皮,停在眉骨的位置, 卡住了。 那只被戳瘪的眼球脱落下来, 里面的神经却还藕断丝连, 就这么挂在空荡荡的眼窝下面。 他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 努力把目光穿透密密麻麻的麦秆, 盼着他娘回来, 好见他最后一面。 第53页 屠日青撑着这一口气不咽,就是在等这最后一面。 ——好好再看你一眼,好好记住你的样子, 等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遇见。 血都快熬干了, 他瞪着眼睛,另一只脱垂的眼珠仿佛也在努力遥望。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缓缓靠近,他已经听不见这微弱的声音了,眼前的光线也模模煳煳,像是在眼球上蒙了一层纱,一切都化作一片一片拼凑在一起的光影,他努力去看,却只能看到一点点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他没有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娘亲最后一眼,就这么不甘心地睁着眼睛,死了。 银针钉着他眼皮逼着他看人间炼狱的时候,他想要闭眼,闭不上。 后来他能闭上了,却靠着顽强的毅力与剧烈的痛楚抗争,硬生生在一个眼珠重创的前提下睁眼。 睁眼,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屠日青死了,死在了屠婆婆颤抖的臂弯里。 屠婆婆把他从竹竿上拔下来,屠日青肚子里的排泄物混着肠子和血哗啦啦流了一地,流了她一身。 那里面还有被搅得稀烂和血水屎尿混在一起的内脏。 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了,却硬是撑着最后半口气,等到了她来。 「娃儿……」屠婆婆眼中是莫大的哀切,「我的娃儿……我的可怜的娃儿啊……」 这个花白了头髮又总是爱着干净的女人,顾不得遍体烧伤还有身上的骯脏。 「你说你死了就死了,你等我干啥啊……你……你不疼吗……」 浓重的哭腔,被压抑着的哭腔,却最终还是挣脱了束缚,从喉管里钻出来一声声悲鸣。 「你不疼吗……」 在血腥与恶臭气味的交织里,老婆婆连头上轻薄的髮丝都在打颤,「青儿!」 她对着天空,一声长长的嘶吼,「啊——!」 吼声散开在空旷的麦田里,麦子还青着,屠日青的太阳却再也不会升起。 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终于化做了一把锋利的屠刀,一刀一刀将她凌迟。 是她大着肚子,坐在油灯下将讨来的百家布缝制成肚兜,屠老四揉着腰,眉目尚留余温。 他说,「梅雨天快些过去吧,我的谷子快发霉了。」 她依在屠老四怀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摸摸自己的肚子,「那就叫他屠日青好不好?」 日加上青就是晴字,天快些晴了,一家人的生计才有着落,他的名字,寄託着生的希望。 天快些晴了,就能早些日子看到麦子那青青的穗儿。 麦子抽穗了,离丰收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的名字,还寄託着一家人对未来的憧憬。 她日日期望着的青穗儿,还没成熟,就成了死种。 于是希望跟着憧憬一起全都破灭了,她再也没有一间茅草屋,再也不会坐在门槛上择菜,再也看不到一个如阳光般绚烂的小孩沾着一身尘灰,朝她扑过来,然后被她嫌弃地推开。 她用满是烧疤的手背,抹了一把伤痕累累的脸——她要上山! 她要拿回她儿的四肢! 她把自己那碎了一地的孩子收拢起来,一点也不嫌弃他脏,贴着他脏污的脸颊,哭得撕心裂肺。 她脱下身上的外衣,细緻地把那些碎了的躯体一点点捡回去,就像每一次她整理着家里那些陈设一样。 她用衣包裹着残尸,搂着她可怜的儿子的躯干最后哭了一场,然后她把儿子留在了青青的麦田里。 这个柔弱的女人,用她那不多的力气一锄头一锄头挖好了坑,小心翼翼把他放进去,然后记下了位置。 ——等娘拿到你的手脚,再把你好好埋起来,然后娘就躺在你旁边,陪着你,直到娘死在这里。 她摇摇晃晃上了山,毫不畏惧站在一众大汉面前。 反而是那些鬍子被吓了一跳——她的脸实在毁得没有人样,鬍子只当作是鬼来索命,个个面色青灰。 「把我……儿……还给我……」 她方才喊嘶了嗓子,于是吐出来的话语也鬼气森森的,沙哑不似人能发出的腔调。 为首的鬍子一愣,旁边有人提醒才反应过来。 「大…大哥!她是来要被咱冤枉了的那小子的……胳膊腿儿的!」 「冤…枉?」屠婆婆脸上的神情瞬间狰狞起来,做了亏心事的鬍子甚至瞬间被吓尿了一个。 「仙…仙姑啊」,那个无恶不作的头目讨好着道,「手脚早就已经剁成泥餵狗了,您看把那个罪魁祸首交给您怎么样?」 就在昨夜,他当着屠日青的面,剁烂屠日青的手和脚,在屠日青绝望哀切的眼神中把它们倒进了狗盆子里。 做完这一切还是不解气,于是他们便下山烧杀抢掠,等到要回去了,才走到半山腰那,他们便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嘴里还不断念叨着「罪过罪过」和「菩萨保佑」。 鬍子本能觉得不对劲,就把他押上了山,还没严刑拷打那个人就自己吓得什么都招了。 原来那个人正是当初上门逼屠婆婆给方子的人之一,他变卖了家产把所有的钱都投资在了回魂汤上。 一开始这汤在村里大卖,有病没病都想要来上一碗,他赚了点小钱,就去赌,他嗜赌成性,越赌越输,越输越赌,输光了赚的那点儿钱还欠下了天额巨债。 第54页 他想着,没关系,反正他有回魂汤。 可也是自那以后,几乎再也没有人来找他回购,他血本无归,被讨债的人追上门,打瘸了他一条腿。 他的回魂汤效果远远不如屠婆婆,屠婆婆还不收钱。 那一年春末,屠婆婆公开了回魂汤的配方,这下他更是彻底断了财路。 他从此怀恨在心,看着屠婆婆与游医们满面春风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瘸了腿又下不了地,只能窝囊地躲在家里,靠女人养活自己。 他内心的丑恶在滋长,脸色一天比一天更阴沉,他对养活他的女人越来越没有好脸子,脾性也一天天古怪起来。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的女人离开了他,他的女人实在是操劳过度,又成日郁郁寡欢,蹲在河边洗东西的时候昏倒了。 这一倒就栽进了河里。 等他的女人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成了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 无人可以供养他了,蝗灾之下粮价越来越高,他看不到活路,就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她那个成天乐呵呵的儿子屠日青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笑,笑,笑,这杂种每天都在笑,仿佛是在嘲讽他的不幸。 他不怀好意地告诉屠日青鬍子有粮,然后用树枝当做拐杖,用了整整一天时间一瘸一拐上了山,藏在粮仓后面。 等到夜晚屠日青上山,想要偷点粮的时候,他就忽然放火烧了鬍子的粮仓。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趁着混乱慢慢穿过林间,又一瘸一拐往山下走。 因为腿脚不便,走了一整夜才到半山腰,迎面看见鬍子回来了,他一下慌了神,就被鬍子抓了。 当真相摆在屠婆婆面前的那一刻,沈长清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替我杀了他!」 沈长清听见她这么说着,她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血溅三尺,头颅飞离身体,屠婆婆猩红着双眸,冷眼看着这一切。 然后她转身朝山下走去。 一步一步,步履蹒跚,她在山道上打着旋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一路摇摇晃晃下来了,先去了麦地把屠日青埋了,然后躺在坟头哭了一会。 她用木板立了空碑,因为不识字,所以只在地上捡了火灭后随处可见的炭,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和满满当当的麦穗。 画得不好看,但第一次执「笔」的她已经尽力了。 哪怕她没念过书,目不识丁,也还是想给她死去的孩子一个名分。 让他不必做孤魂野鬼。 麦田旁有几棵奇形怪状的树,屠婆婆去镇上买了套新衣,在河里给自己好好洗了个澡,然后穿上新衣服,把捆衣服用的绳索挂在了其中一棵歪脖子老树上。 「青儿……娘没用,你的手脚娘拿不回来了…… 「娘这就来陪你,你不必再等娘了,换娘去追你。」 那一天下午,屠婆婆自挂东南枝,上吊死了。 第031章 你看那是生命的光 屠婆婆死了, 但回忆还在继续。 这世上厉鬼想要强大,大约有这么几种方式。 像阿眠一样靠月光和天地精华慢慢修炼。 像刘阳一样甘愿牺牲自己承载他人怨憎。 像曾经的颜华池那样天生地养,诞生即巅峰。 像陈文轩那样承受了太多苦难又无处宣洩。 亦或者, 吞噬其他鬼魂。 屠婆婆不想这样做, 可那些暴怒的村民联合起来想要将她撕碎。 他们不明白真相, 就觉得是屠日青害死了他们, 他们分食了屠日青的灵魂还不够,还要迁怒于屠婆婆。 她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连个投胎的机会都不给她儿。 这些人好像都忘记了, 他们也曾受过她的恩情, 在他们发烧生病的时候,也曾饮过她一碗不要钱的回魂汤。 哀莫大于心死, 当心如死灰的时候, 情绪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这个生性善良的女人在所有希望都被摔碎后, 终究化身恶鬼。 是非已经纠缠不清, 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到底是谁向谁寻仇谁也说不明白, 那一天牛驼山下的小村好似成了酆都城, 百鬼夜行, 缠斗在一起。 一股股阴气扭做一团, 彼此互相撕咬着, 像一个巨大的养蛊场。 往日虚假的平和被打破, 怨气几乎遮天蔽日,死后的他们揪着各自生前的矛盾,以此为藉口, 心安理得吞食别人的魂,来满足让自己强盛的欲望。 他们围攻着屠婆婆, 同时他们之间又相互攻击。 实在是一场可悲可笑的闹剧。 这个娇小却不怕事的女人,在一众疯狂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淋淋的大凶之路。 至此,一切都结束了。 她身上血淋淋的,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 然后她喃喃自语,「我是要干什么去……干什么去……」 「回家……回家给我儿烧饭。」 鬼蜮悄无声息铺开,破败的小村庄又一次出现在山脚。 那些惨烈的景象被覆盖,取而代之的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屠家村。 她好像把一切都给忘了,只记得村子里莫名其妙少了很多人,就剩下那么零星几户了。 那几户人家没有参与过这场大乱杀,屠婆婆没有动他们,他们战战兢兢地陪着屠婆婆演了十六年的戏,生怕唤醒这个大凶的记忆。 第55页 屠婆婆像从前那样生活着,只是茅草屋里冷冷清清,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意识时好时坏,有时候记得自己的儿子死了,却不记得怎么死的,只当是死了很久很久了,年纪大了就忘了。 更糟糕的时候,她会以为屠日青还活着,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端上简单的菜餚,然后摆上两副碗筷。 然后就两眼出神,静静地望着对面盛满了米饭的碗发呆。 盘中馒头渐渐硬了,饭菜凉后凝着油脂,嘆息声在夜里格外悠长。 「唉——」 她就像是忽然从梦里惊醒一般,打了个寒战,心凉了半截。 她儿已经不在了。 但当她站起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她就又忘了这些。 她记忆力越来越不好,整个人一直稀里煳涂呆呆愣愣的,时常问自己,「我……干什么去?」 「给我儿洗衣。对,给我儿洗衣。」 她进了屠日青的房间,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几套旧衣。 她把那些半个时辰前才晾干的衣服抱出去,又一遍清洗。 这是今天的第四遍。 屠婆婆在院子里晾衣服,迎着月光怔了一会儿,喃喃自语,「睡觉了…睡觉了……」 她进屋关上大门,插上栓,然后回自己的房里,房中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她没发觉怪异,神色如常,爬进棺材里,闭上眼睛,念叨,「睡觉了……我儿快回来了没……」 阖眸的时候,她又说,「我儿不回来了……」 眼角有泪滑落。 浑浊的液体,流淌着浓浓的思念和悲郁。 沈长清松了徒弟的手,却又被颜华池用力捏住腕。 「还在怕吗?」沈长清声音如絮一样飘过来,「放手吧,婆婆要甦醒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不知道觉醒后的屠婆婆会不会听他讲话 。 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暴走,到那时必有一场恶战。 不过没关系,沈长清紧了紧手中菩提,他会解决那些怨气然后把婆婆送去轮迴。 应该……还撑得住。 如果掀开沈长清的眼皮,就会发现那里爬满了鲜红的血丝。 送走的人太多,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干预轮迴,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知不觉他手中的菩提珠儿已经开裂出许多细小如蛛网一般的纹络。 等到这串手持彻底化为齑粉的时候,他就终于可以好好辞个别。 他已经在人间待得太久,三千年了,是时候永远地离开了。 沈长清想挣脱徒弟那烫得吓人的手掌,却没挣开这桎梏。 那人甚至将他的手腕掐出红痕,他越是挣扎那人就抓得越紧。 「不就是摸摸头吗,徒儿料理了便是」,颜华池投来审视的目光,仿佛早已看穿沈长清心中所想,他笑着说,「您乖一点,不然不保证不会用力过勐。」 「青了或者紫了,徒儿会心疼。」 沈长清皱眉,但随即目光平静,应了,「那你稍等。」 见沈长清答应,颜华池这才松开手指,又像是眷念,又像是挽留那样手掌轻拢,虚虚抓了沈长清的袖,没来得及留住什么,那有点粗的布料就从他指尖熘走了。 沈长清轻敲棺木,唤醒那个仿佛熟睡了的老人,「骗自己的次数多了,等有一天你真的相信了,那些被篡改的真相该怎么办呢?」 「婆婆,不要再装睡了,恶人仍然逍遥法外,山上的鬍子过着快活日子,婆婆却在这里大梦春秋,真的能甘心吗?」 屠婆婆的眼睛骤然睁开,定定看着沈长清,有些出神。 良久,她苦笑,「娃娃,你就不能骗骗我老婆子,哄哄我老婆子,就算圆老婆子的梦了吗?」 这一场戏做了十六年,唯独缺少一个主角,屠婆婆缓缓伸手,想要摸沈长清的脸,「我儿若能活到成年,是不是会跟你一样俊朗?」 「是」,沈长清一一回答,「已经骗过了,唱戏的角都退到了幕后,搭台的木桩已被拔走,婆婆该出戏了。」 屠婆婆眼尾又划过一滴泪水,「老婆子这么浑浑噩噩着……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 沈长清俯身低头,让老人够他面颊的时候容易点,他任由老人满是茧子的掌心在他脸上摩挲,温温和和道,「那婆婆想走了吗?」 「想走了,就说一声,我送婆婆。」 颜华池眸光微暗,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不动声色把它从沈长清脸上挪开,他的笑容滴水不漏,他的手紧握着老人的手,「别听他的,我来送。」 屠婆婆面露难色,好像还有什么心愿。 「娃娃…老婆子最后还有个问题,你能不能……」 屠婆婆垂了眼睑,「你能不能告诉我日和青究竟怎么写……」 「有一天我从河边捣衣回来,听见夫子在给男娃儿们讲课。 「夫子教孩子们写晴字,他说山青了,春天来了,日子就有了盼头,大雪天过去了,天就该晴了,再苦再难也就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温暖。 「他说,孩子们呀,你们要好好记住,晴这个字就是春天的太阳照得山青青,于是人们就知道这是一年四季里最适合播种希望的日子。 「这些话我记了很多年,可我老婆子不识字,一直都觉得很遗憾……」 第56页 沈长清点点头,还没动作,颜华池已经操控阴水在空气中勾勒出这两字。 等屠婆婆点点头表示会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按在了屠婆婆头顶。 ——没反应。 沈长清嘆了一声,走过去握住徒弟的手,「要这样——」 颜华池如今是肉体凡胎,看不见他身上有东西在消散,他看着好像是在教徒弟渡人轮迴的法子,实际却还是自己悄悄送走了人。 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化作了一只浑身透着白光的大山猫,大山猫驮着屠婆婆的魂魄远去了,但颜华池能看到的,只有屠婆婆碎成光影的样子。 那些碎裂的光片,其实是沈长清的灵魂。 颜华池看不见山猫,山猫的速度肉眼不可捕捉,屠婆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就把那些徐徐飘落的碎片当成了屠婆婆。 那山猫是沈长清的魂,碎片也是沈长清的魂,山猫送完了人会回来,碎片没了是真没了。 渡人轮迴的代价,是他永不入轮迴。 厉鬼越强大,他丢失的碎片就越多。 沈长清又觉得累了,他手里的菩提崩碎了一颗,他就把粉末偷偷藏在手心里,小心翼翼不敢叫颜华池发现。 「你做得很好」,他这样夸着徒弟,「才第一次就成功了,比为师当年强。」 「走吧,去把那几个剩下的屠家村人也送走。」 渡人从来不需要身体接触,那只是他给那些不安灵魂的慰藉。 ——仙人抚顶,是给那些苦难灵魂的祝福。 ——来生愿你能活得轻松一点,别再这么苦。 沈长清慢吞吞地跟着徒弟走在村道上,而在他身后,星星点点的碎魂像洁白的月华那样遗落人间,铺了好长好长一条路。 第032章 刘阳之冤 沈长清面色淡然, 神情里没有什么悲喜,手中青白的粉末一点点散在了风里,他将菩提从手上摘下来, 收在怀中。 最后一位村民被送走之后, 鬼蜮破除, 终于显现出庐山真面目来。 他们仍在牛驼山脚下, 只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村庄,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坟地。 这许是路过者的怜悯, 又或者是鬍子想要逃脱良心的谴责。 谁立的这些碑已经无人知晓, 木碑上大多没有刻字, 沈长清目光落在原先的麦地处,那里的木碑被人换个更大的。 上面工工整整书着四个字, 「岁阳之墓。」 沈长清想, 那个好心的立碑人大抵是这么猜的——因为年岁的岁不好画, 于是用麦穗的穗替代了, 而太阳则好猜,自然取阳字, 图好意嘛。 屠日青死了, 死后终究也没能留下正确的名字, 在这十六年里, 路过这里的人都只知道他叫岁阳。 这样也好, 屠日青已经没有来世, 而他这最后一世一直都很阳光开朗。 岁阳是好寓意,是年年开心和岁岁平安的意思。 沈长清移开目光,不再去看, 余光中远处有大批人马到来。 是谢三财他们来了,鹰眼咋咋唿唿嚷嚷着让底下人赶紧安营扎寨, 他自己则叼着草根,翘着二郎腿,靠着树坐着哼歌。 谢三财在三步外站定,喊他,「老三,你小点动静,想被牛驼山发现吗?」 鹰眼看着像还在生气,没搭理谢三财,只冷冷哼了一声。 谢三财并不恼,继续道,「他们以逸待劳,待会要打起来,我们吃亏。」 鹰眼偏头把白眼翻上了天,再正眼瞧时,眼尖的他刚好就看见了沈长清和颜华池。 他当即跳将起来,「啊呸」一声吐了嘴里的杂草,挥手高喊道,「二哥!看这里!我们在这儿!」 颜华池笑了一下,只见谢三财飞快走了两步,一把捂住鹰眼的嘴,「你疯了!喊什么喊!」 谢三财压低嗓门说完,冷眼看着走过来的两人,淡漠道,「国师大驾,有失远迎,长清君带着贵徒弟混入我太平教,做的是什么打算,可否告知一二呢?」 这话问的可就有点阴阳怪气了,鹰眼唔唔两声拼命挣开,然后狠狠推了谢三财一把,「别碰老子!」 鹰眼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对着二人讪笑,「大哥他心情不太好,话有点沖,你们别往心里去。」 「嗯。」沈长清应了声。 沈长清转身,又对着谢三财拱手,「我二人非有意隐瞒,令谢教主不快,抱歉。」 谢三财一脸漠然,嘲道,「那就是早有蓄谋。」 「不知国师派您这三千年来唯一的宝贝徒儿潜入我教,是准备里应外合来个一锅端,抄了我谢某人的老巢,还是打算替朝廷招安谢某人呢?」 「谢教主,我想您误会了,沈某是来与贵教交朋友的」,沈长清仍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一点也不介意谢三财的冒犯,温声道,「沈某与刘先生确实是挚友,且是世交,他家祖上刘元青是沈某的夫子,沈某本就是来问问夫子后人情况的。」 谢三财目光微动,看样子是在迟疑,他想起来刘阳确实提过这层关系,但他当时满以为老友在吹牛,就没在意。 如今看来,这难道竟是真的? 他语气稍缓,却还是带着浓浓的不信任,「既然如此,那就请进帐,但谢某人丑话说在前头,只谈老友,如果您想招安,谢某人就只好请您离开此地。」 「您堂堂国师,想必不会跟谢某人计较。」 第57页 「那便只谈刘阳的事情」,沈长清颔首,撩开帐帘。 谢三财看了颜华池一眼,淡淡道,「老二要一起吗?」 这一声老二叫得格外讽刺,颜华池却不似沈长清那样柔和,勾了嘴角,反唇相讥,「你说呢?大哥?」 谢三财瞥了他一眼,也掀开帘子进去了,颜华池紧随其后,嫌他挡路,把他扒拉到一边,然后径直去追自家师尊。 谢三财有点郁闷。 谢三财进了帐,刚准备请沈长清上座,就看见国师大人早就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他没说什么,也跟着坐下。 颜华池没坐,借着给师尊捏肩的机会偷偷摸摸揩油。 沈长清是忍了又忍,在徒弟的爪子又一次顺着他脖子想往他衣服里面探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了了,一把抓住徒弟的手,把他按坐在皮草宽凳上,这才消停了点儿。 谢三财看差不多了,正要进入正题,鹰眼就从外面闯了进来,「这事我老鹰最清楚!」 谢三财脸色阴沉下来,拍了拍桌子,呵道,「老三!」 「出去!你是要造反吗?!你真想自立门户不成?!」 谢三财嗓门大,鹰眼嗓门比他更大,「老子才是刘先生的引荐人!当初是老子把他领上山的!」 这帮土匪没啥文化,吵架全靠比谁声量更大,吼来吼去没大没小也习惯了。 毕竟谢三财不光是他们的老大,还是他们的哥。 虽然谢三财年纪比鹰眼小,但鹰眼是真心认他这个大哥。 正因为认,才肆无忌惮跟他闹脾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长清看懂了,那两位却还在针尖对麦芒,爆竹似的一碰就炸。 他终于发话,「好了,正事要紧。」 争吵声暂停,鹰眼特意挑了个离谢三财最远的位置,自顾嘟囔起来。 「俺老鹰是先认识的先生,后认识的大哥,先生救了我的命,大哥……」 鹰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大哥确实给了我一个家。」 「不说这些了」,鹰眼接着道,「先生忙于政务,他是朝廷命官,我老鹰是被决意要剿灭的匪首之一,我以为我这辈子註定与他形同陌路,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有任何交集,但那天…… 「那天他找人递来一封信,说他要上山,大家都很紧张,担心他是来剿匪的,可当大家全副武装等待的时候,他却孤身前来。 「大家都在猜测他的来意,只有我从始至终都相信他,我为他作担保,我知道他是为百姓而来的。 「益州这地方富饶,可能就是条件太得天独厚,老天爷为了公平,才让它总是多灾多难吧。 「十一年前益州连日暴雨,宣河虽然没有决堤,但雨水漫过了农田,把庄稼给淹坏了根。 「有的人家几乎颗粒无收,百姓活不下去了,先生找朝廷赈灾,贪官却一再剋扣银粮,先生打开粮袋,只有最上面盖了薄薄一层谷粒,下面竟全部都是糠和碾碎的稻草! 「先生不敢相信,命人全部开封查验,竟然每一车都是这样,只有一车为了应付检查,是真正的好粮。 「那是救命的粮啊!这些狗官……」 鹰眼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开始咒骂起朝廷和官僚们。 所以刘阳上山,是为了向谢三财求粮,来救益州的百姓。 大理寺少卿说刘阳曾经深受爱戴,大约就是因为他一心为民,做了很多类似的事情,他尽了自己的全力却为何到最后又落得个声名狼藉?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说话的人是谢三财,他的目光很复杂,里面有遗憾,有痛惋,还有很多沈长清没看清楚的情绪,「也许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做我太平教的座上宾。」 「早年创办太平教的时候,我们时常铤而走险,打劫富商,突袭镖局,我们虽然干着土匪的事,可我常常告诫弟兄们,我们是一个教派,我们跟鬍子不同,我们有教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昧着良心。 「我太平教就是要管天下所不平之事,我们抢的是不义之财,散的是因缘际会。 「那些富商哪一个不是吸着人血?那些镖局的也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跟牛驼山的鬍子厮混在一处,没少监守自盗!」 「嗯?」沈长清忽然想起来那位送他们到益州的驾车人,「谢教主可认得七老先生?」 「七老汉,常七吗?」谢三财面露回忆之色,「他是不是瘸了一条腿?」 「嗯,我看他虽然腿脚不便,下盘却很稳,料定是经年习武,又熟悉路程,便猜测他早年是运镖的。」 「他是贺林镖局的二把手,因为不愿意同流合污,被挑断了手脚筋,给除名了。 「这老东西是条汉子,我谢三财敬他」,谢三财把话题转回来,继续道,「百姓对我们太平教多有误会,以为我们跟普通土匪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刘先生孤身上山,从我这里带走了大批粮食,于是外面就开始传一些风言风语,说他这个州郡跟我这个土匪头子勾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这个老友,就是太善良了,别人传他的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他却好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不做任何处理。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辩驳,就能息事宁人,他以为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他的苦心,会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58页 「但他一声不吭,埋头苦干的样子却从未被外界所知,百姓在有心人的蒙蔽之下,只知道他们的父母官变了,竟然和鬍子纠缠不清。 「其实直到那时,百姓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太突然,却连我也始料不及。」 第033章 我看你有难言之隐 谢三财说到这里, 顿了一下,紧跟着是长时间的缄默,他嘴唇启了又合, 像是在避讳什么, 最终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我也不知道其中细节,只是从那事之后, 刘先生的风评就越来越糟糕了。 「这十年间, 满天谣言如雪崩般一边倒的压在他身上, 他在那样令人窒息的情境下坚持了十年,出行从来都只走后门, 可即便这样依然有谩骂声不断传入他耳中, 每一次回府, 衙役必会发觉他身上一片狼藉, 有泥巴也有烂菜叶。 「后来的事情国师大人想必比谢某人清楚,朝廷是怎么想的, 谢某人不知道, 但谢某人敢担保刘先生绝不会贪墨!」 谢三财有点激动, 浑身像得了羊癫疯一样打着摆子。 刘阳那样清廉的人, 那样爱护百姓的人, 怎么会剋扣水利银子, 最终导致宣河决堤益州大患呢? 他不相信! 颜平为那件不可说之事一封圣旨将他老友下狱,却是连老友的解释都不肯听一听,老友入狱四个月之后益州才爆发大灾, 而那个时候…… 刘阳已经死了。 这四个月里正值夏季丰水期,是照例检修的季节, 而此时的益州州郡是颜平的人。 因此,谢三财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件事是朝廷的手笔。 刘阳自广福三十四年间任益州郡守,期间歷广福,永安,平昭三个年号,其中永安在任年份最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永安帝的人。 益州不仅是产粮和水源大地,其战略位置更是重要。 益州乃中原之地,天下之中。其四面环山,山谷间道路崎岖易守难攻。往南行水路可直达最富饶的商都十一城,往东走官道是京都盘龙之地,往西能以最短的行程穿过天竺与西方诸国互通有无,往北翻越雪山进可攻外邦退可守蛮夷。 它乃百郡之首,九省通衢。 它位于整个天齐最中心的腹地,是以当年太祖以益州为据点向八方蚕食最终鲸吞天下。 颜平本就是弒兄上位,上位不过月余便以雷霆手段先后肃清了一批先皇党,又怎么可能放过身在益州的刘阳? 谢三财回忆这些的时候,沈长清也没闲着,一边喝着奉上来的茶水,一边听鹰眼补充相关细节。 鹰眼还跟以前一样热情,但这热情里似乎掺了些从前没有的恭敬。 他是个粗人,说惯了粗话,如今在沈长清面前却很是克制自己,比以往畏缩了许多。 沈长清仿佛是习惯了这种变化,双手抱着杯子,眼睛低低的,垂眸看水上漂浮的茶沫。 这是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三千年来,好像只有两个人不在意他身份如何。 一个是他的兄弟,天齐曾经叱咤风云的太祖。 一个是他的徒弟,也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所以这两个人,在他那里,总归是跟旁人不一样的。 沈长清出了一会神,跟疲倦和困意做着抗争,他这么哄着自己——天刚亮啊,正是做事的时候,别人都在忙碌,你怎么好意思歇着呢? 你是长清君,你是人家眼里的神仙呀,做仙啊要好好庇佑众生,不然对不起人家的爱戴…… 颜华池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自家师尊又在走神。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走神呢? 颜华池悄悄把手放在沈长清大腿上,沈长清一开始还没反应。 过了好一会,才跟刚从梦里惊醒一样,眼神微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谢三财不说话,帐内一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沉重。 鹰眼干咳两声,正准备打个岔缓和一下,就突然有人撩开帘子,钻了个脑袋进来。 那脑袋高唿,「老大!牛驼山这帮人简直欺人太甚!咱们派去山上交涉的人被打了一顿赶下来了!」 谢三财正想得入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深唿吸了几次,斥责道,「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跟鬍子不一样!不要叫我老大!叫教主!」 「哦」,那人缩了缩脖子,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以前都这么叫啊? 怎么这次发这么大火? 那人想不通,只能归结于老大心情又不好了,自从跟二当家分道扬镳后,老大就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莫非……老大有龙阳之好,看上二当家了? 难怪老大这么多年一直不娶压寨夫人… 那人便一脸瞭然地看着谢三财,给了他一个「兄弟我懂」的眼神。 谁还能没有点难言之隐呢?再说了他们是土匪,什么事能束着他们好点南风怎么了? 谢三财被看得莫名其妙,强压下心里的烦躁,询问道,「那个兄弟怎么样了?」 「哦哦,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脸肿得怪吓人的,牛驼山那帮人太侮辱咱了,居然专对着脸揍! 「那帮人焉儿坏了!那位小兄弟都这样了,那帮人还叫他传话!哎呦,小兄弟跟我们转达的时候,我看着都牙疼!」 「传话?传的什么?」谢三财精准从一堆废话里挑出重点,当即问道。 第59页 「提起来我就来气!老大,牛驼山太欺负人了!他们说咱没资格跟他们谈!在他们的地盘,长清君来了都得礼让三分!」 那人没注意到在场四人有三位变了神色,继续道,「他怎么这么能吹牛?!长清君那是什么人物,是他能比的?!」 那个人好像是国师大人的狂热信徒,滔滔不绝开始细数起沈长清那些牛哄哄的事迹,一边讲得面红耳赤,一边还不忘拉踩牛驼山一下! 于是四个人中唯一神色自若的那人也面色古怪起来,他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茶杯,认真道,「有些夸大其词了,收一收……」 那人当即毫不客气怼了回去,「你知道什么!长清君当年可是……」 那人对着沈长清就是一顿叽里咕噜,他对这个抢走他们老大「压寨夫人」的人没有任何好感! 二当家怎么想的,居然抛弃这么好的老大,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男人就是要像老大一样有一点鬍鬚,面容硬朗一点才帅气! 这小白脸生得白白净净的,怕不是哪个楼里跑出来的小倌吧! 这小倌到底是怎么敢说他的长清君的?!他的长清君是最好的神仙没有之一! 别的神仙全都高高在上理也不理凡间,只有长清君关心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疾苦! 只有长清君才是真的神仙!别的全都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那人恶狠狠瞪了沈长清一眼,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杀父之仇,沈长清被瞪得一噎,后面的话就没说下去。 颜华池也是愣了好大一会,他看着那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天其他人走在前头,谢三财他们因为风浪走在后头。 谢三财和鹰眼的争吵底下的人就没有听见,只知道二当家跟着新来的跑了。 为这事老大和老鹰哥一直在闹别扭,老鹰哥一直在为小白脸说话,难道……他喜欢那个新来的,却误以为老大要跟他抢人? 老大明明喜欢二当家啊喂! 报信的那人须臾之间已经脑补出来一场绝世——老大爱着二当家却一直不敢表现,老鹰哥与小白脸一见钟情还没来得及表达,结果小白脸拐走了二当家,小白脸和二当家出逃后,老鹰哥与老大双双失恋,互相以为对方爱着自己所爱,于是成日天雷勾地火,针尖对麦芒! 这一相聚即是修罗场!而二当家丝毫没有发现老大周身的低气压还在跟小白脸眉来眼去! 那人看着沈长清的眼神越发兇恶起来,仿佛在看一个耐不住寂寞勾搭别人男人的小寡妇! 沈长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旁边坐着的某人轻轻捉住他的手,低笑了一声,「怎么?这也要怪自己?师尊,您是不是太乖了点?」 颜华池站起来,手里勾着沈长清的发,那发有些营养不良似的,这些日子越发枯黄了,颜华池把那发缠在指间把玩,声音有些冷,「眼睛不想要了?滚出去。」 那人唉声嘆气,欲言又止,却还是愤愤然走了。 他为他们老大不值!二当家的怎么就瞎了眼呢? 颜华池才懒得管那人怎么想,他把手里的髮丝把玩了一阵,坏心眼地扯断了一根,引得沈长清抬头仰视,他居高临下俯身,心里莫名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这种事情就得这么处理,师尊总这么软乎乎的,别人就会觉得您好欺负。您说呢?」 说着,他自己就先开始「欺负」起来,当着两个外人的面,缓缓凑近沈长清的脸。 沈长清没工夫在意徒弟那糟糕的形容词,一只手飞快抵住他胸口,把他推远了一些,然后蹭一下子站起来,对谢三财一拱手道,「告辞」,就迳自走了。 再不走,他真怕颜华池那傢伙当众发疯,那傢伙没脸没皮惯了,真干得出来这混帐事! 沈长清出了帐篷,仍觉惊魂未定,他活了三千多年还从来没有被什么东西吓成这样过!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林子,想要去那边没什么人的河里泡个澡,平復一下杂乱的心绪。 第034章 小徒弟偷看他沐浴 林间的雾气有些重, 晨光打下来,光束一道道穿透婆娑树叶,这里的空气清新异常。偶有鸟啼, 是孤寂的一声, 很快散在了秋风里。 沈长清伸出一只手, 扶着长满了皱纹的树干, 另一手背到身后,只碰了一下又很快缩回。 他就这么歇了一会, 有风从他身边经过, 捲起木叶落在他肩头。 他便向前继续走, 那叶子从他肩上飘下来,很快打着旋儿消失在了一地没甚差别的落叶里。 就像他那早已古井无波的心绪, 被人强硬地扰动了又如何呢? 会与众生不同。但到底都是需要他护着的, 这差别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沈长清踩着厚厚的落叶, 他的脚步声沙沙, 与那簌簌的风声混在一起,掺杂着杜鹃悲啼。 前面有浅淡的天蓝色映入眼帘, 在树林遮掩下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湖边安静, 沈长清褪了衣, 那衣裳方一离开他肌肤, 瞬间便化作了燃烧的纸衣, 然后很快成灰。 沈长清没拿别的衣服,不过他貌似并不担心这些,淡定地抬起一足试水。 水不深, 清澈见底,秋季的清晨, 湖水不是很暖,但他并不在意,阴白的肌肤挂了水珠,泛着晶莹的冷光。 第60页 沈长清那死人一样白皙的皮肤在水底下变了形状,波纹将他的影子打碎,又重组在一起。 不远处的树后站着一人,沈长清的主魂还没回来,正是脆弱的时候,连徒弟跟了他一路都没发觉。 颜华池远远凝望着沈长清,沈长清的长髮飘在水面上,将他单薄的身子遮了一半。 就这样若隐若现才最是诱人,最能勾起他心底那些不可说的欲望。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反正沈长清会纵容他,纵容得他越发肆无忌惮。 沈长清自入了水,就再也没动静了,他安安静静趴在池边,脑袋枕着自己的交叠放在岸边的手臂,颜华池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闭着眼,这人哪怕闭着眼,旁人也能轻而易举感知到他眉目里的温柔。 颜华池影子里的东西又按捺不住了,那东西似乎比颜华池还急切,流动着要冲过去,又被颜华池抓回来,踩在脚底。 他踩着这团软绵绵,悄无声息走过去,在沈长清脑袋旁边蹲下来,伸手捞了一点水。 好凉……这跟冰有什么区别…… 颜华池刚从水里拿出来的手转而又抚上沈长清的脸,果然,两者温度都差不多。 沈长清在这样寒凉的水里安睡,他太困了,眼睛睁不开,任由徒弟在他脸上摸来摸去。 「师尊洗澡都不带衣服的吗?」某人凑近他耳边低语,「就这么想勾引徒儿?」 「嗯……」沈长清像是嫌吵,抬起胳膊要捂徒弟的嘴,却不料他这么一动作,青丝跟着水流飘到了一侧,背上伤痕便清晰可见。 颜华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敢置信地伸手,轻轻触碰沈长清光滑的背,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不能唿吸了,而这一瞬间,仿佛过了很多很多年,是那样长久又令人窒息。 大片不规则的青紫是木排顶出来的痕迹,平坦的嵴柱上有一小块不和谐的凸起…… 那一处的骨头绝对断了! 是早就断了?还是因为背了他这么长一段路所致呢? 沈长清,你为什么总是不说,为什么总是喜欢把一切都闷在自己心里。 怒火在他胸腔中蔓延,可他却没有立场去责怪面前这人什么。 于是那些滞闷就都通通淤积在他记忆最深处,唤醒着他的曾经。 阴暗在滋长,疯狂在蔓延,他贴着沈长清耳朵,「师尊啊,您真是疯了。」 他心疼地用手抚摸那些斑驳的伤,轻轻揉着伤处,纵使知道这些都是徒然。 揉了一阵,低头看见沈长清似乎有些痛苦地蹙眉,颜华池便松了手,转而又去按压沈长清的太阳穴。 「拿来劝别人的道理怎么就不知道劝自己呢?」颜华池一边揉着,一边唠唠叨叨,也不管沈长清听不听得见,就自顾自言自语,「上樑不正下樑歪,您是师尊,总不会希望徒儿学您一样漠视己身。」 揉了一会,沈长清的眉目渐渐舒展开了,颜华池就盘腿坐在他旁边,一手撑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张脸。 那张脸实在是太柔和了,一点锋芒也看不见,就像月光一样吸引人沐浴其中,又像水一样令人沉溺。 颜华池不想打扰师尊休息,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的脸。 月光是抓不住,但他会把水捧起,同时捧起水中明月。 搭——搭—— 浓雾遮掩的密林里传来脚步声,颜华池警觉转头,随即松了一口气。 来的那个人……不,那只鬼是个瞎子,他头上绑了布条,遮住了眼前的光,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抱着个包袱。 那只鬼是个少年,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他看不见,却能感知到沈长清的气息,慢慢摸索过来,盲杖戳进了水里,他就停下来,后退一步,把手里包袱放下来。 「主人,阿眠没了…」少年说完这句话,就闭口不言,安静站在一旁。 沈长清蓦然睁眼,愣了一下,「什么?」 「阿眠做不成人了……」,少年吸了吸鼻子,「阿眠被人吃了。」 「李管家来信说皇城有变,希望您尽快回京」,少年努力抑制哭音,「包袱里是李管家被带走前重新准备的换洗衣裳,还有一封密信,李管家……可能也没了……」 「李管家说……他世世代代都是您的家奴,不管您信不信任他,他永远都不会背叛您,为您而死是他的荣幸,他盼这一天很久了,叫您不要伤心……」 「发生了……什么?」沈长清怔怔地,一时没办法接受,「好好的,他为什么被抓?」 少年听闻此言,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被宫里的人秘密带走的,走前他下了禁口令,暂时没别人知道这事。」 沈长清眸色暗沉,良久道,「我知道了,阿眠那又是怎么回事?」 「阿眠被一个自称太阴的女鬼吃了,那个鬼也是小凶,阿眠胆子太小了,打不过那个女鬼,那鬼吃了阿眠,就成了大凶。 「宣河河堤全面崩溃,如今洪水波及到周边行省,人力……已经控制不住了!」 「没事……别怕,我去解决」,沈长清刚想从水里站起身,就勐地看见颜华池坐在这里,他一顿,垂了眸子看着徒弟,开口,「来多久了?」 「把眼睛闭上。」 第61页 这回徒弟倒是乖乖闭了眼,他松了一口气,打开岸边的包袱,取了套新衣,很好。 「可以了」,沈长清拍拍徒弟的肩,示意徒弟睁眼,「太平教与牛驼山免不了一战,你多当心,为师解决了洪水就回来。」 沈长清把密信拿出来,又将包袱塞到颜华池怀里,「这里面也有你的衣裳,得了空就换了吧,你身上这件撑不了多久了。」 说完这句话,沈长清就开了鬼门走了,那个少年鬼却没跟着走,凑近颜华池仔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小主人」,少年手在空气里摸了一阵,总算抓住了颜华池的袖子,「我叫阿山,我已经记住你的气味了。」 「阿山和阿眠是最早跟着主人的鬼,阿眠总喜欢缠着主人像总也长不大一样,每次都是阿山拦着她。 「那个死丫头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阿山一点都不伤心,谁叫她是个胆小鬼,我早就说了她成不了事,主人就应该派阿山去才对……」 这个叫阿山的男孩子好像把颜华池当做了倾诉的树洞,对着沈长清没法说出来的话,如今都一股脑地倒给了颜华池。 「派你去,然后你替她死么」,颜华池眯眼,「小弟弟,你喜欢那个叫阿眠的丫头。」 「我才没有喜欢那个丑丫头!」阿山说着,扭过头去,颜华池看不见他布条蒙住的眼睛里是什么情绪,但大概是悲伤的。 「只是阿山认识阿眠太久了……我们说好一起做人的,臭丫头不讲信用,我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说到这里,阿山又强撑起笑脸,伸出盲杖挡了颜华池的去路。 待颜华池站定,阿山耸耸鼻翼,然后面向颜华池的方向,「小主人,等会打起来你不准插手,主人说了,你要是不听话,阿山可以对你不客气。」 「你想怎么不客气?」颜华池好笑地看着还没他胸口高的半大小鬼,「小朋友,等你先追得上我再说吧。」 说着,阴水铺开,颜华池整个人连着气味都无影无踪了。 阿山呆了一会,气得哇哇大叫,「你……你不讲武德!还有谁……谁是小朋友!我比你大两千多岁!」 阿山跺了跺脚,盲杖急促地点着地面,可颜华池留了迷障,他破不开,一时之间竟连方向也找不到,只能在林子里气急败坏地绕圈圈! 「姓颜的!你完了!我要告诉主人!」 第035章 这会想起来怕了? 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宣河很长,决堤的却只有益州这一段的支流。 但,即便这样也不是好解决的。 这一次的爆发格外兇险严重, 比前几次要严重得多, 沈长清已经顾不得那些落单的人了, 当务之急是拦住洪水, 以免出现更大范围的牺牲。 钱开承他们还在益州边界坚守,他们刚刚研制出来疟疾的解药, 可…… 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患病者全身疲软无力, 逃不过洪水的吞噬。 沈长清悬在宣河上空,这里是支流的中心, 也是整个河段崩溃最多的地方。 他盘腿坐在虚空里, 闭着眼睛, 有不可抗的伟力将那些难收的覆水硬生生汇聚回河道里。 有无形的大手在很短的时间里快速修着河道, 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用什么。 不牢固, 但后期加强一下就没事了。 沈长清暂时得了闲, 开始思考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从疑似金童的糖葫芦小鬼将颜华池引出府之后, 他们好像陷入了一层又一层圈套里。 通灵寺的诡异为颜平拖延了半年时间, 得以让其顺利登基。 沈长清刚刚从诡域里出来, 便收到了财神的邀请函, 还没来得及赴约,益州又突发大灾。 如果不是洪水,颜平已经坐稳了龙椅。 益州这边的事则要更复杂一些, 如果刘阳所言不虚,那么益州大患实乃人为。 颜平没必要这么做, 那么极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天庭」组织自作主张。 沈长清猜测颜平与天庭应当是合作关系,天庭帮颜平解决他这个老祖宗,颜平又能给天庭什么呢? 怨气,苦难,或者……跟着他的鬼如阿眠。 颜平在饲鬼!沈长清深深皱起眉头,若颜平能够控制,也还不算太麻烦,可如今这天庭可能不止有一个大凶,甚至可能有即将临世的极凶…… 沈长清沉思了很久,如果真是如此,他要尽早做打算才好。 做……同归于尽的打算。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早些时候主魂已经归位了,但即便这样,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感到疲惫。 主魂在地府闯了一圈,护着一个大凶轮迴,给他带来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沈长清的嘆息声散在了风声里,随之而散的,还有他的身影。 下一瞬,他出现在钱开承前方不远处,然后慢慢走过去。 上次离得太近,结果把人吓着了,这一次他就记住了,要给人一点缓冲时间。 钱开承早些时候看见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了,就知道是国师出手了。 此刻他热泪盈眶迎过去,好好的一个汉子,哭得像个孩子,他激动之下两手想要搭在沈长清肩头,疯狂摇晃沈长清肩膀,却终究还是没敢,双唇不住打着哆嗦,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他太激动了,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道了个歉,「给您……拖后腿了……我们……太没用了……」 第62页 「没事,尽力了就行了。」 钱开承和益州府的那些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是他没料到太阴星君会在此刻出手,让本就举步维艰的益州雪上加霜。 说到底,是他思虑不周,「灾情暂时控制住了,接下来还请尽快让工部的人做好防固。」 交代完这些,沈长清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京一趟,看看情况。 沈长清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刚准备跨进鬼门,忽然一顿,换了个方向匆匆往牛驼山去了。 颜华池! 沈长清气得牙疼,这混蛋玩意儿自己孤身一人摸到牛驼山上去了! 沈长清到牛驼山下的时候,阿山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哭,盲杖被他丢在一边。 闻到沈长清的味道,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在林子里转了七百多圈才出来!他……他太欺负人了!」 「主人……」阿山摸索了一阵,双手拉住沈长清的袖子,晃晃,又晃晃,「阿山不想看着小主人了,阿山看不住他,阿山想去找找阿眠,兴许能有……碎魂。」 「你去吧,委屈你了」,沈长清摸摸他脑袋,弯腰把盲杖捡起来,送入少年手中,然后抬眼望着山上,目光瞬间冻成了冰。 有些人,着实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沈长清没上山,以颜华池的本事,一时半会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只是这也太胡来了! 沈长清在主帐坐了一下午,直到把一整壶茶都喝尽了,天都黑完了,颜华池才掀开帘子姗姗来迟。 「你倒是知道回来。」 沈长清正对着帘门,面容隐在油灯影子里,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某人还以为,你是打算自出师门落草为寇了呢。」 「咳……」颜华池站在门口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过去,于是干咳两声,刚准备解释,却见沈长清把手里杯子重重磕在底托上,好大一声脆响! 这下再装鹌鹑就不太妙了,颜华池扯起嘴角,轻笑,「轻点儿,要赔……」 于是颜华池眼睁睁看着沈长清手里的杯子变成了一堆粉末。 「过来」,沈长清轻轻道。 颜华池有点发憷,沈长清声音温柔,手却攥得死紧,仿佛只要他过去,沈长清就能把他也碾成齑粉。 「咳咳……」颜华池又咳两声,「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过来坐会」,沈长清换了个杯子,又给自己倒满,「来聊聊。」 杯里水见底了,沈长清看见某人还是不动,终是沉下声音,「这会想起来怕了?」 「华池……」沈长清眸色很深,「别让为师请你。」 颜华池大约是第一次见沈长清动真火的样子。 ——怎么就这么迷人呢? 颜华池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种疯病,他一边心尖发颤,一边又迫不及待想要靠近。 一边怕沈长清生气,一边又想看他更加气急败坏的样子。 最好是被他抵在墙边亲,亲到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反抗,于是红着眼睛怒视他的样子。 一定好看极了,沈长清这脸本就非凡间相,在加上他那身出尘不染的气质,明明该高坐神坛却又不得不被迫承受他的爱,被他欺负到眼尾泛着泪光,然后…… 他会听见沈长清带着哭腔说,他爱他。 沈长清定定地看着徒弟的眼睛,一眼看出来他又在胡思乱想,直接气笑了,「啧」了一声,就低头不再看他。 颜华池恍然回神,走过去,拉过椅子坐在沈长清旁边,一只手很自然搭在沈长清腿上。 沈长清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谈起正事,「你在山上打探了些什么?」 「地形布局差不多摸透了,徒儿故意跟一个落单的攀谈套近乎,然后想办法把他灌了个烂醉,他就连他老娘什么名字都一股脑倒出来了。 「早年牛驼山的大当家并不是固定的,因此内斗严重,三个当家的相互牵制,谁也不曾一家独大。 「二十年前如今的大当家横空出世,牛驼山从此拧成了一股绳。那位心狠手辣,手段残忍,没人不服他。」 「嗯,心狠手辣,鬼蜮里你我都见识过了吧」,沈长清屈了两指敲敲桌面,平添一分威严,「你一清二楚,为什么还要轻举妄动?」 这话里多少带了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好好好,我错了」,颜华池盯着沈长清的手,那手指骨分明,莹白如玉,他嘴上认着错,心里想的却是—— 沈长清拿师尊架子的时候也这么好看,他爱死沈长清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了,好想啃那手指一口…… 沈长清没注意看颜华池的神情,只听见徒弟服软,便满意点头,语气也恢復了以往的温柔,「嗯,不早了,简单洗漱一下过来睡觉。」 沈长清考虑到这人今天在山上折腾了一天估摸着累坏了,不打算再多说,坐着缄默着等他。 颜华池巴不得天天跟沈长清赖在一起,如今得了同床共枕的机会,怎能不高兴?他在心里默默把安排住宿的谢三财的好感拔高了好几个度。 他把自己收拾好,掀开帐帘就看到沈长清趴在托盘旁边已经睡着了。 是等他等太久了么? 这人的睡颜真的好乖……安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颜华池把自家师尊捞起来,避开他背上伤得最重的地方,把他抱到床上,轻轻侧放在最里面。 第63页 沈长清像是习惯,一沾到床就蜷缩成了一小团,紧紧贴着冰凉的墙面。 ——之前也是这样,那时候沈长清扒着床沿,颜华池还以为沈长清在躲他。 如今看来竟是潜意识里留下来的么? 这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颜华池伸手,小心翼翼把人抱在怀里,用自己胸膛的体温去暖那人的背嵴。 直到他自己胸前一片冰凉,那人的体温也没有上升半点。 纵是死物,这样暖着也该捂热了。 颜华池的左手有些颤,慢慢从沈长清腰间移到他胸口,贴着他的心脏位置。 还好……虽然跳得缓慢,却还是有。 ——这是不是可以算作你还活着的证明? 夜色里,颜华池把脸埋在沈长清颈窝,沈长清的髮丝铺了他一脸,他感受着这些微痒意,心头忽生悲伤—— 这发怎么感觉又枯黄了些许呢? 怎么就枯黄得这样快呢…… 第036章 乖孙,我是你爷 颜华池好不容易压下纷乱的思绪, 刚要睡着,外面忽然一声炸响! 轰——! 紧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的惊唿! 「狗日的!牛驼山那帮土匪来夜袭了!起来!都赶紧起来迎战!!」 然后便是兵刃相交寒铁的摩擦声, 刺啦刺啦, 分外聒噪。 沈长清几乎是听到声的同时就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想要翻身起来, 却被颜华池紧紧禁锢在怀里。 「乖,再睡会, 外面那几个让徒儿去处理, 好不好?」 「你……」沈长清挣了一下, 发现自己这个姿势完全使不上力气,颜华池的脑袋偏偏又离他耳朵很近, 他随便一动就感到有什么温暖湿润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耳垂! 沈长清心里一惊, 消停下来, 不挣扎了。 「那你还不快去……」沈长清顾不上伤痛, 弓起嵴背,头往下躲开徒弟的唇, 然后趁机拉过被子蒙住头。 隔着被子那清润的声音就变得有些闷闷的。 「快去吧, 你自己注意点。」 颜华池坐起来, 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把沈长清从被子里拖出来, 「别闷着, 一会窒息了。」 月光下, 看不清这人是什么神情,「徒儿这就走了。师尊换个姿势睡好吗?还伤着呢。」 沈长清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嘆息,然后是帘子被掀开的声音, 晚间的秋风掠进来,帐内又陷入了寂静。 沈长清闭上眼, 又睁开,心乱如麻。 他骤然惊觉,自己竟有一丝丝不习惯了。 但疲惫终究战胜了理智,困意令他脑袋昏昏沉沉没办法清醒思考,这一次他双腿蜷屈,将自己缩得更小,阖眸睡去。 颜华池眸子里的耐心在推帘而出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 他满脸都写着三个大字——「不耐烦」。 他冷眼看着正在厮杀的两拨人,周身散发着的寒意已达冰点,他单手拎起被逼倒在地的鹰眼,另一手掐着对面人的脖子,竟是直接把那人举起来了! 牛驼山的人目瞪口呆,这等臂力当真是恐怖如斯,太平教怎会有如此神人?! 鹰眼被颜华池粗暴地扶稳,说不出来感谢的话,也与牛驼山的人一样瞠目结舌。 颜华池松开鹰眼的领子,看都不看他一下,掐着敌人脖子的手骤然收紧,五指生生插进了那人的脖子里,然后用力一搅! 颜华池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把那没了气息的人摔在地上。 噗嗤—— 与此同时,鲜血从颜华池留在那人脖子上的巨大血洞里喷涌而出。 满场皆惊。 颜华池手里盘玩着一小节血淋淋的喉骨,笑眯眯看着众人。 「打啊,怎么不打了?」 他分明笑得很甜,众人却觉得他像是一条挣脱了束缚的恶犬,仿佛下一刻便会撕烂他们的皮肉,咬断他们的脖子。 「嘘——」颜华池抬起食指压在自己唇上,笑道,「你们继续,爱打不打我懒得管,不过不许发出声音哦。」 有人唿吸声稍重了点,下一瞬便发现颜华池慢慢扭过头朝他看来。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张如同活阎王般的脸在他眼中飞速放大,很快便近在眼前。 「哎——」是一声阎王索命般的嘆息,「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颜华池纤瘦看着没什么力量的手指轻易将那人开膛,把那人的心脏挖出来,抓在手心,然后直接捏爆! 飞溅的血水和脏器碎片将众人吓破了胆,全都努力屏住唿吸,大气都不敢喘,竭力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满场鸦雀无声,唯留颜华池踱来踱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像是踩在众人心尖上,颜华池每走一步,牛驼山的人就轻颤一下,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这祖宗突然对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来了兴趣,停在自己面前,把它取下来把玩! 颜华池笑,「你们谁去给我打盆水来?」 颜华池越是笑,众人越是心里发毛,这送命的活谁也不想干,一个个都垂着头装哑巴。 「啧,给你们机会也不中用啊」,颜华池嘲了声,抬起染血的食指。 阎王点卯一般,指谁谁就得死! 颜华池的食指停在一个不高不矮的瘦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那你去好不好呀?」 第64页 这话里语气看似商量,实则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人不敢张口应答,只能疯狂点头。 「记得慢步轻声哦」,颜华池的声音仿若阴魂不散的鬼,缠上那人僵硬的身躯,飘进他耳朵里,无比阴冷。 那人打了个冷颤,踮起脚尖,再也没有一刻他如此庆幸自己生得瘦,身子轻,小心一点也还是能够做到无声。 不一会就战战兢兢抱着满满一盆水回来了,再两股战战哆嗦着捧到颜华池面前。 那人放下木盆,就连连后退,像在躲避什么瘟神。 颜华池微微挑眉,「你站那,帮我这么大个忙,还没感谢你。」 那人连连摆手——这感谢可是能要命的,他哪里敢接! 他不接,颜华池却不打算放过他,慢慢向他逼近。 一步…… 又一步…… 近了…… 又近了…… 有大滩黄色的液体浸湿了那人的裤头,顺着裤管滴在地上。 狼狈又不堪。 那人腿一软跪下去不住磕着头,「爷爷……爷爷饶了我吧!孙儿愿意加入太平教!孙儿对天发誓绝不背叛!」 他的额头磕在他自己的尿液里,鼻间全然是骚臭味。 屈辱,没一点尊严。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活下去,就是让他把这些都舔干净了他也愿意! 颜华池两根指头捏着干爽的地方,把瘫坐在地上的人提起来,戏嚯一笑,「好啊,乖孙。」 「爷起床气有点大,你说你刚刚这么吵,可怎么好?」 这瘦猴一样的人满脸堆笑,然后对着自己左右开弓,直到把个瘦削脸扇成了猪头,颜华池才故作惊讶道,「好孙儿,你这是作甚?」 瘦猴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给爷寻个乐子,爷,还满意不?」 颜华池又是一声轻笑,笑得瘦猴一阵阵头皮发麻,寒意顺着嵴梁骨直冲天灵盖! 「满意」,颜华池把手放在瘦猴头顶,瘦猴哆哆嗦嗦低头方便颜华池动作,「乖,爷疼你」。 他像是要抚摸。 然而下一刻,瘦猴的脑门当真穿了凉风! 颜华池把他头盖骨掀了! 白花花的脑浆从开了瓢的脑瓜子顶端汩汩冒出,扭做蛆似的大脑掉在地上,吧唧一声被颜华池踩了个稀巴烂。 「哎呀,不好意思,爷眼神不好使」,说着,颜华池松开手指,没了半边头的尸体扑通倒地。 「老来丧孙,一大悲也」,颜华池惋惜摇头,目光扫视众人,「我的儿们,都说了爷起床气很大的嘛,还敢吵吗?」 牛驼山众人整齐划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颜华池把手沉在水里,一根一根清洗着,头也不抬,「那还不快滚?回去告诉你们大当家,打架爷没意见,也不太想出手,怪累的。」 「只一件事,千万别再搞偷袭,搅了爷的美梦,爷就把你们大当家的肠子从他后面掏出来,缠在他脖子上,再用力一拉—— 「他就两个眼睛一翻,舌头一吐,嗝屁了。 「听明白没?听明白了就滚!」 牛驼山众人屁滚尿流地跑了,然颜华池这一番作为唬住的岂止是牛驼山? 太平教众人,上到教主,下到普通教徒,全都骇得面色泛白,心如擂鼓! 谢三财百思不得其解,长清君那样清风朗月的人,是怎么教出这么个疯癫玩意儿的? 谢三财活了三十多年,走南闯北,见过残忍暴虐的屠夫,见过嗜血如命的变态,见过孤注一掷的赌徒,却还是第一次见颜华池这种优雅的疯子。 他彬彬有礼,他游刃有余,他像在血雨里跳舞,他优雅地捏爆别人热乎乎的心脏,就像在抚摸一朵娇嫩的玫瑰。 他客客气气的,问你要不要死,然后在你没来得及回答之前掀翻你的天灵盖,接着笑眯眯地说,「好的哦,如你所愿。」 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愿意! 更令谢三财通体发寒的是,明明颜华池刚刚干了这样血腥的事,下一刻便能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说,「大哥,记得找个人给我把衣裳洗了,怪脏的。」 谢三财说不出拒绝的话,颜华池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他,像耐心等待他自已送入口中的狼。 颜华池笑了笑,进了主帐,直到此时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个糙老爷们儿此刻都自觉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儒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生怕吵到二当家的。 隔了一会,有沾满血迹的衣物被丢出帐外,立刻有教徒捡起来收好,拿去清洗。 颜华池懒得等新衣送过来,直接钻进了被窝里。 沈长清睡得沉,没什么反应,徒弟把他整个人都搂得紧紧的,他也没甚感觉。 颜华池心生疑惑,这不应该啊,沈长清怎么会一点都不设防呢? 沈长清分明是一个极警觉极警觉的人。 他半夜爬床的那次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分明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沈长清却瞬间惊醒。 第037章 如果你不想干涸 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呢?沈长清好像越来越喜欢走神了, 反应也大不如前。 我闻神仙亦有死,你是否,已大限将至? 长夜漫漫, 他将沈长清搂得越发紧了。 一夜安睡, 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隔日清晨, 沈长清睁开眼睛, 总算睡了个好觉,他才感觉自己轻松了些。 第65页 他摸索着, 想轻轻掰开徒弟的胳膊, 起身洗漱。 这手一挨着徒弟皮肤, 他就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人怎么又没穿衣服! 沈长清僵直了嵴背,徒弟紧紧贴在身上, 他手往哪放都好像不合适, 只得轻轻拍拍徒弟的手。 「华池, 你……醒了吗?」 「嗯……」那人迷迷煳煳的声音扒着他耳朵传来, 湿润的气息尽数喷在他颈窝,他就瑟缩了一下。 「别吵……」那人大逆不道直接上手, 一手放在他小腹, 把他往怀里带, 一手捂着他的嘴, 「困……」 这下沈长清别说起身, 就是动也动不得了。 马上就是十八岁的儿郎了, 晨起难免有些反应…… 沈长清闭上眼睛,自欺欺人,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这人总不可能是因为他才…… 沈长清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好荒唐, 他在心里跟自己天人交战,拼了老命想给徒弟开脱。 这混小子却还在他身上蹭! 沈长清试图忍耐,毕竟这人昨晚应该干了不少硬仗,此刻正需要好好休息。 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想要寻回镇定。 活了几千年了,头一遭遇到这种事,他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么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颜华池才终于松开了他,坐起身。 沈长清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抬眸,就看见了颜华池那露在外面的香肩。 这人肤如凝脂,肤色是润白润白的,类似于婴儿的那种滑嫩肌肤。 这白是很健康的那种,看上去就很香香软软。 很好捏。 「在想什么?」颜华池凑到他跟前,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该不会是大清早就起了色心,想对徒儿行不轨之事?」 沈长清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在想什么东西! 从未有人,能撩拨他至如此地步。 他耳根腾一下子就熟透了,鲜红欲滴,颜华池伸手揉他耳垂,接着笑,「让徒儿说中了?不至于这么羞,左右我什么心思,您方才该感受到了。」 ——他说的是……是…… 沈长清默了一会,「你要么快穿衣服起来,要么挪个位置让为师出去。」 沈长清脸越来越红,再不让他出去,他的窘态今日就要被颜华池看尽了! 颜华池还是那幅笑吟吟的样子,慢慢让了个位置,等沈长清下地站稳,才不紧不慢道,「劳烦师尊,替我取套衣裳来,当然,您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就这般……」 话没说完便被沈长清打断,「胡说什么,你稍等一会,为师去给你拿。」 颜华池要真敢当众裸奔,他这个国师的脸就真的要丢尽了! 他可以不在乎声誉,但颜华池未来毕竟是要做君主的人。 这般乱来可怎么行! 沈长清撩开帘子,抱着新衣一直守在外面打着瞌睡的人一个激灵,看见来的是沈长清,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劳烦兄弟给二当家送过去,二当家的喜怒无常,也只有对你才好一些」,那人把衣服丢给他,像丢什么烫手山芋一样,「谢谢兄弟了,我在外面徘徊了一夜,实在是不敢进去。」 沈长清眼中闪过疑惑,这是怎么了,至于这么怕吗? 他只能归结于此人胆识略小,加之自家徒儿气度不凡,确实有那么一点压迫感,此人约莫是被震住了。 沈长清摇摇头,走回去,把衣服送到徒弟手里,就匆匆离开了主帐。 昨夜的痕迹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沈长清在太平教营地里转了一圈,心中疑惑更甚。 按理说昨夜厮杀了一阵,该有魂魄逗留在此才对。 最初级的残念,没有完整的意识,浑浑噩噩的不知往哪里去,要么就在一个地方逗留,要么就漫无目的四处游荡。 沈长清瞳孔泛白,他开了天目,却看不到任何残念。 他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没看仔细,以防万一于是又转了两圈,别说残念,就连一丁点碎魂都没找到。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吞了一样…… 沈长清霎时警觉起来,莫非周围有天庭的人,他们派极凶过来了?! 他这个状态肯定是打不过,但拼死一搏,或可护众人逃脱。 沈长清面色凝重,眉目间展露出浓浓的担忧。 他把一切情况都考虑过了,唯独没有想过这事是颜华池干的。 与温润如玉的沈长清不同,他颜华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谁惹他,他就把谁撕碎。 昨天那帮人马千不该万不该打扰他师尊睡觉,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帮人好死不死撞枪口上,他怎么可能给对方留轮迴的机会呢? 颜华池倚着帐门,看着沈长清绕了一圈又一圈,内心深处又升腾起无端怒火。 看吧,这个滥好人,睁着灰白的瞳孔,是打算找战死的魂魄送他们轮迴 很遗憾,太平教并无伤亡,而牛驼山的魂魄早就被他餵给阴水吃了。 「别转悠了」,颜华池终于出声,「师尊走不累,徒儿眼都看累了。」 沈长清一顿,他现在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家徒弟,站住脚,轻声道,「为师是担心天庭会对我们不利,你无需总盯着为师看,为师……」 「看着徒儿说」,颜华池又勾了唇,轻挑眉毛,「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第66页 沈长清心乱了一下,手指勐然攥紧,偏了头去,「你…饿吗……为师去看看伙食怎么样了…」 沈长清温温柔柔地说着,用自己的关怀岔开徒弟的质问。 他就像浇灌月季的一滴清澈露水,月季的刺让他短暂变了形状,但他本质还是一滴水,坚定不移落入土壤,然后期盼能把月季养大,无所谓开不开花。 如果一滴水不想干涸,它该怎么办呢? 答案显而易见,把它送入大海里。 可大海不缺他这一滴水,而沙漠里的种子需要。 所以沈长清的选择,是融入生命。 哪怕最后活下来的只是一棵小草,也可能为荒漠带来希望。 反正他最终都要离开人世,为什么不在走前,能拉一个是一个。 他把伤痕累累深可见骨的手递给所有需要他的人,义无反顾,全力以赴,救他们出深渊,往来生。 来生是新的可能。 他就是这样一个,能和其光、愿同其尘的人啊。 颜华池最恨他这样的和光同尘,沈长清的和光同尘损耗的是他自己的命! ——为什么你把希望都给了别人,你都给别人了,你自己怎么办呢? 你自己怎么办? 颜华池终是垂了眸子,在沈长清那真诚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一起去吧」,他执起沈长清的手,那手真的好凉,好凉好凉。 真的好凉啊……为什么怎么努力也捂不热? 沈长清由着徒弟牵着他,颜华池不说话他就不说话,颜华池问他话他就答。 实在是温顺到了极点,可颜华池知道,这份温顺并不是对他的独一份。 一个人,究竟是经歷过怎样的苦难,才会将善念逆来顺受成如此地步? 一个人,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坚强不息,才能在走出困境的同时,从来不忘顺便告诉别人,哪条路他已经先走过了,行不通。 两人来到空旷的营地,那里架着几口大锅,有几人在忙着添柴,有的人在忙着颠勺。 大火与滚滚白雾之中,看不清众人的面容。 但鼻尖能嗅到那种食物的香气,菜里有肉,米饭管够,谢三财憋着一口恶气,破釜沉舟想要背水一战,今日就攻上牛驼山! 他气势汹汹喊着,「都给我往死里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鹰眼比他喊得更加卖力,一边喊一边亲自给大家盛饭,他手腕一翻,就是满满一大碗白米,「小鹰崽子们!你们这群混帐东西总是抱怨跟着老子吃不饱,老子今天就让你们个个撑到没肚脐眼!哪个敢吃不完,就是打我老鹰的脸!」 鹰眼说着,把自己的面脯拍得啪啪响,「淦了这碗壮行饭,跟着我老鹰干翻他丫的牛驼山!你们说,好不好?!」 「喔——!」 鹰眼这边的唿声明显比谢三财更高,这只近乎独眼却仍犀利不减当年的老鹰,若肯展翅翱翔,何处高山不可抵,何种陡崖不可攀? 鹰眼狠狠扒了一口饭,一边用力嚼,一边喷着米粒高唿,「他牛驼山敢来突袭老子的地盘,老子就叫他没地盘!」 「三当家的,这好像是我们强占了别人的地盘……」有一人迟疑道。 「去你娘的狗玩意儿!」鹰眼笑骂了那人一声,一脚踹过去,「鹰爷我说这是咱的地盘,这就是咱的地盘!少跟老子抬槓!」 那人一手捂着屁股,一手竖起大拇指,拍了个马屁,「爷,豪横!」 「论豪横,您首屈一指!」 第038章 你好自为之 「滚蛋!」鹰眼笑呵呵着把那人扒拉到一边儿, 然后给下一个人打饭。 沈长清从一旁的筐子里取出两个碗,递一个给徒弟。 颜华池接了碗,绕到后面排队去了。 沈长清拇指和食指捏着搪瓷碗的边缘, 走到谢三财面前, 轻声, 「谢教主吃饭去吧, 剩下的沈某来。」 沈长清将那碗搁在谢三财面前。 谢三财不接,只埋头忙碌, 热腾腾的雾气里, 他忽而开口, 「国师大人一会留下来帮我太平教看着点营地、照顾照顾老四就行。」 「二当家会留下来陪您,您就不必劳驾亲自上山了, 我太平教受之不起。」 沈长清手指轻轻蜷缩, 良久, 他点头, 「好,我知道了。」 这所谓受之不起, 是讽他, 怕他背刺吧? 是担心他将太平教与牛驼山一起抄了? 他后退几步, 就迳自离开了。 颜华池余光瞥见, 微微嘆气, 这人明明有碾压全场的实力, 却偏偏生了个温和的性子。 颜华池端着饭,鹰眼特地给他多打了半勺,他低笑谢过, 旋即也走到谢三财面前。 「就凭你们真能全身而退大哥最好仔细考量考量。」 颜华池甩袖便走,边走边不忘嘲讽, 「等会刀架脖子上,千万别喊救命。太远了,喊了也听不见——」 他回头,笑得阴冷,「师尊不喜欢我杀人,所以我大概率是不会去救你的。」 谢三财垂了头,拳头攥紧,却只一声不吭。 「不服气?」颜华池笑意未达眼底便冻成了冰,「事实如此,你好自为之。」 颜华池走远了,谢三财才啐了一口,胳膊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打了一辈子仗!与江湖决过高下,与朝廷对过铮锋! 他谢三财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不是谁的施捨! 第67页 他双目猩红,颜华池方才那一番话只会让他愈挫愈勇,他眼神坚定,给最后一人盛完饭,自己刮一刮木桶,凑了半碗,就着一点汤水大口咀嚼。 一边咀嚼,一边扫视每一个兄弟,他们或低着头扒饭,或与他对视。 他知道,今日过后,有些兄弟就再也不会这样鲜活了…… 他想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 他大口吞咽着米粒,神情坚毅,黝黑的脸上却不住有泪滑落。 「哭屁哭!」鹰眼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哽咽道,「老子陪你南征北战,官兵都打过,怕他几个鬍子?!」 鹰眼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这么些年了,最早跟着你的兄弟都死了差不多了,我老鹰从小十八一直到三当家,不是我变牛了,是那十六个哥哥都战死了,刘二哥也死了……」 「死前他们都说,从来也没有后悔跟过你,他们身上有疾,旁人都瞧不起他们,嫌弃他们,只有你把他们当兄弟。」 「我老鹰也一样」。谢三财没想到鹰眼会这么说,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自己这个兄弟好像预见到了什么,才急切地说出这些话。 鹰眼和他一样,是个粗人,是从来不屑把爱说出口的。 可就是这样的鹰眼,用从未有过的忧郁眼神看着他,然后跟他说,「当初是你说的要做一家人,你忘了,我老鹰不会忘!」 谢三财胸口窒闷,好像被人重重锤了一拳,心颤不已。 「我…没忘……」谢三财捂着胸口,深唿吸,「就是因为没忘,就是因为我把自己当你们的哥,要对你们负责,才要更加谨慎!」 「你别分不清谁是家人,谁是外人!」谢三财把空空如也的碗放进木桶,提着桶收碗。 鹰眼没再说什么,谢三财也一言不发,两个人都湿润了眼眶。 「哥……」鹰眼最后说,「昨夜我跟长清君闲聊,长清君说,人在死前一定要记得告别,好好告过别了,就不会带着遗憾离开……」 「好好告过别了,活着的人就会释怀一点……」 「住口!」 谢三财提着木桶的身影一顿,他背对着鹰眼,鹰眼看不清他脸上的泪,却能看见他用袖子大力揉脸,「什么死啊活的!少咒自己!」 接着,他像是嘆息一样轻语,「要走也是哥先走……」 用过早饭,在河里清洗过碗筷,大家都心照不宣,互相看着身边每一个人的脸。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口,「兄弟我老家在南陵,若兄弟此行不小心丢了脑袋,还请将我送回故土。」 「老子不知道故乡在哪,打小老子就跟着老子的娘四处逃荒,等老子血流干了,你们就把老子丢河里了事!」 那人的小声补充埋没在了其他人的自述里,「老子的娘就是淹死的……」 太平教走在山道上,排成一条长长的龙,这条长龙盘在半山腰,山间是汉子们的铁骨柔情和无尽悲痛。 谢三财又湿了眼,抑制不住疯流的眼泪,他大声呵斥,「都丧什么丧!老子们是去痛打牛驼山的狗儿子们去的!」 他呵斥着,却色厉内荏,众人习惯了他的刀子嘴豆腐心,没有在意他的训斥。 「大……大大哥」,说话的是五当家,这小胖子口歪眼斜,扭曲的面容却清晰可见其难过,「你…你是……是个好…好人,我…我我……」 胖子因为口吃,怎么也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急得直流眼泪,「我…我……」 「别说了,我都知道」,谢三财双手捂脸,肩膀一抖一抖,「我都知道……」 「儿郎们,都给我坚强点!又不是第一次打仗!」 谢三财自己的声音都抖得不像话,却尽量给他人鼓着气,「又不是没经歷过生离死别!」 显然,这安慰的效果并不好。 鹰眼吐出嘴里叼着的树枝,伸手一指众人,「没根子的小王八羔子们!准备好跟着鹰爷干趴那帮龟儿子了吗?!」 情绪被点燃,热血在沸腾,太平教众人涨红了脸,「老子迫不及待要掏穿他们的肠子了!」 「很好!爷就欣赏你这种兔崽子!不!是狗崽子!」鹰眼哈哈大笑,「狗崽子会咬人,兔崽子除了会跑会跳还会什么?!」 他怒目圆睁,「给爷咬死那帮龟儿子!咬断他们的命根子,鹰爷给你们这些狗玩意儿泡来下酒!」 士气再一次高涨,「老子能吃一整条!」 「一条牛什么!老子能同时吃两根!」有人不屑。 「用你的两张嘴吗?!」那人立马反驳,「不如爷爷的也给你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些土匪们闹笑起来,互相开着荤段子,遗忘了悲伤。 谢三财也终是忍俊不禁,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低声,「狗东西。」 眼睛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对如此亲情的眷恋。 「差不多行了!咱跟土匪不一样!」谢三财的声音闯进来。 「别理他,咱就是土匪!」鹰眼白了他一眼,「小崽子们,你们说鹰爷说的是不是?!」 「对对对!」 人群又闹哄哄起来,谢三财见压不住他们,便也作罢。 到牛驼山鬍子的寨门口,这条长龙就再也走不动了。 嬉笑都被收起,众人脸上换了凝重。 前方危机四伏,一路上都没有埋伏,说明牛驼山昨日吓破了胆不敢偷袭,因此今日必将集中人马决一死战。 第68页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定然会拼死一搏。 有时候,不要命的狂徒,比清醒理智的疯子更可怕。 谢三财神情凝重,抬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全都是人头。 呈半圆列在门口,像一张包住龙头的巨网,又像是坚固的盾,挡住太平教这支长矛。 战场布局对他们不利,士气有了颓势,此时便需要一鼓作气! 谢三财深吸一口气,率先冲上去。 鹰眼紧随其后,高喝,「人头是爷的!都别跟爷抢!」 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仿佛牛驼山才处于劣势。 仿佛弹指间牛驼山灰飞烟灭。 太平教的士气再一次飞升,仿佛不是牛驼山包围他们,而是他们包抄牛驼山。 谢三财冷眼厮杀,鹰眼叽叽哇哇转移着敌人的注意力,再赶巧补暗刀。 经歷过最初的慌乱之后,牛驼山迅速安定下来,调整战略,有序应对。 牛驼山的鬍子比太平教可有资歷得多,他们建寨近八十年,诞生十数年的太平教在其眼中与稚嫩的婴儿没什么区别。 牛驼山的当家地位是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在牛驼山不讲义气,只讲利益。 天真的孩童怎么拧得过大人的腿 伤亡在逐渐增多,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下后就再也没起来。 谢三财到底是阅歷尚浅,眼底逐渐露出迷茫之色,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这一次的伤亡太严重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他忘了自己还在战场上,竟开始懊悔起来。 他想,若上山前至少派人勘测一下地形,他们不会如此手足无措。 他想,如果他此前了解一下牛驼山的势力,不这样着急反攻,或许可以用最小的牺牲,换最大的利益。 然后……他想起来,昨日二当家摸上山去了。 其实二当家早就考虑到了吧?其实他是想要帮他们的吧? 是他太多疑了吗?可是他也是为了兄弟们…… 如今怎么反而害了他们呢? 谢三财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有长刀向他面门噼来! 说时迟那时快,有个精瘦精瘦的人影飞奔过来,挡在了他面前! 第039章 苍鹰之死 眼前有红光闪过。那是什么呢?是……临近午时的日光穿过飞溅的血液, 映射在他眼中。 于是眸子里的一切都变了红,看近处,是大刀扎在三当家的胸口, 看远处, 是树上挂满的残肢, 鲜血淋漓洒满了土地。 为什么呢?谢三财又想不通了。为什么, 他就是一晃神的功夫,便尸骸遍野。 他就是一晃神, 老三就倒在了他面前, 而分明在不久之前, 老三还跟在他身边,帮他补刀。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 有数十人围上来, 他忽而爆发, 将那些人全都格挡开来。 「撤——!」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他有心想要报復, 但老三的情况不容乐观,谢三财背起鹰眼, 杀红了眼, 竟然硬生生从重重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带着剩下的弟兄突出重围! 有人要跟上去, 牛驼山大当家抬手制止, 「穷寇莫追。」 「他们要逃命, 就让他们逃去,别逼急了,惹到那条疯狗。」 那些人想起来颜华池的兇残, 便停住脚,「呸」了一声。 大当家目光阴冷, 「把我们的人埋了,他们的人死的剁碎餵狗,没死的拖下去用刑,务必给我撬出来点什么!」 「昨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个傢伙,接着给我打,谁再敢背叛我胡万,把消息透露给敌人,这就是下场!」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有一人双手被缚,血水顺着单衣,顺着悬空的脚尖往下淌。 那人已经没有力气哀嚎,垂着脑袋低声哭求,「我…不是……有意的……」 「我是贪酒…可我……我是忠心的……忠心的啊!」 没人同情他,两个鬍子一左一右分立在他两侧,有一搭没一搭往他身上甩着鞭子。 有一人打了个哈欠,「别喊了,早死早超生。」 另一人接话道,「早点死了我们好回去吃饭,都快中午了我俩早饭都还没吃。」 牛驼山向来如此,山上等级森严,稍有不慎便动辄得咎,他们对外人狠,对自己人更加冷血。 谢三财在山道上狂奔,他也顾不上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来,他感到自己背上的湿润越来越多,顺着他的腰往地上滴落,他整个人都在打颤。 「老三……老三,醒醒…不能…不能睡……」 鹰眼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动。 一动也不动。 「老三!」谢三财害怕,害怕他是死了,「你理一理我,哥知道错了,你一定要撑住,哥去求国师救你,国师一定有办法……」 「哎——」鹰眼有气无力嘆息,有血顺着谢三财脖子钻进他衣襟里。 「跟我说……再见……」 谢三财不肯说,鹰眼急得呛了血,勐烈咳嗽起来,「你……你说啊!」 「你不说……我就要带着遗憾去死了……」 「胡说!胡说!」谢三财忽然怒吼,「谁说你要死了!谁说了!」 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泪流满面低声道,「对不起…哥…哥不该凶你,你坚持住,我们快了,快到了……老三…你坚持住,太平教没你就要散了……」 第69页 「你听见了没有!太平教离不开你!哥…哥也离不开你……」 「大哥……咳…咳咳」,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鹰眼的下巴流到谢三财耳后,沾了谢三财一后脑勺血。 「这是命…你……得认……」 「我…我要不行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好…好疼」,鹰眼那双无神的眼睛里落下泪来,「你……颠得我好疼……放我下来,求求你了……」 鬍子那一刀削掉了他左半边肩膀,从他整个背嵴斜着划下来,又砍没了他右半边屁股肉。 血如泉涌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状况了,鹰眼满身满身已经被血浸透了,他这个样子就是活下去也废了。 所以他情愿去死啊,他哭着求谢三财把他放下来,让他最后再好好告个别…… 他真的,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可谢三财不,谢三财几乎都要说不出话了,巨大的悲痛将他击倒,令他痛不欲生,只重复着,「快到了……快到了……」 「给老子坚强点!你他妈的是要飞往高山的苍鹰!怎么能栽在这种小土包上面!」 「我…我要不能唿吸了」,鹰眼的气息越来越弱,谢三财已经快要感受不到喷在脖间的热气了,只有冰凉的血越流越多。 「放我下来……再不放…我喘不上气了……」 谢三财背着人,站住脚,往山下看。 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路…… 为什么呢?明明觉得还有希望。 谢三财悲痛欲绝,他慢慢蹲下来,老五一言不发,帮他把鹰眼放下来。 「别……别让我躺着…疼啊……」 胖乎乎的老五二话不说,躺倒在地,谢三财把鹰眼放趴在他身上,然后紧紧握着鹰眼的手。 「下山……下山去请长清君!快去!」 有人马不停蹄连滚带爬下了山,有人背对着三人,默默哭泣。 有人静静站在一边,仰头看着天上,悄悄红了眼眶。 三当家的平日与他们混得最好了,他经常包庇他们的小错误,为此还被老大训斥。 三当家的是个论心不论迹的好人,谁惹了他不高兴,他隔天就忘了,又与他们打成一片。 「大哥…你…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谢三财双手紧紧握住鹰眼的右手,「我在听……你说,哥在听……」 「朝廷……有,有精兵四十万,虽然大部分在边境,但光城防司就有……有至少五千人,加上锦衣卫和…和除祟司……我们是打不……打不过的。」 鹰眼右手用力回握,颤抖的幅度非常剧烈,「这是…是国师告诉我的……大哥…你,你答应我……」 鹰眼还没说答应什么,谢三财就带着崩溃的哭腔连连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坚持住!等你活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听你的!」 「大哥!」鹰眼加重了语气,又呕出血来,「听我说,答应我…宫里那位…那位已经有动你的心思了,你,你只有跟着长清君,兄弟们才有出路,只有长,长清君能护得住你,别,别再当鬍子了,带着兄弟们,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别说话了……」谢三财跟着鹰眼的右手一起抖,抖着抖着,就连全身都发颤停不下来。 「长清君!长清君怎么还没来!我们的人到哪里了?!」 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谢三财回头望山下,声嘶力竭大喝,「快点啊!!!」 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可鹰眼还是缓缓闭上眼睛,手从谢三财掌心滑落。 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几百米的距离。 却横贯了一条生与死的鸿沟,最终只能事与愿违。 越不过去的,就是死路一条。 到了这时候,谢三财反而却不哭了,他把鹰眼抱起来,还没抱稳就一头栽倒在地。 他两腿发软,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不停打着摆子。 老五代替了他,轻松抱起瘦小的鹰眼。 谢三财扶着树爬起来,半步也走不动了,他分明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却在这一刻连动一动指头都困难。 他再也站不住,终于又跪倒在地。 他捂着脸,无声哭泣,撕心裂肺地哭泣,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的泪早就在下山的路上熬干了。 就像此刻,他血管里的血被冻得凝固住了,从此他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般。 「英子…英子……」 他喃喃。 「祁云英!你说话!你把眼睛睁开!」谢三财发疯般想要摇一摇鹰眼,却最终只是抓住老五粗粗的胳膊。 他抓住老五的胳膊,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一动不动,好久好久都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鹰眼紧闭的双眸。 祁云英……这名字多么像话本里意气风发的主人公。 多么像,那种歷尽磨难最后一飞沖天的主人公。 ——你本该是飞往高山的鹰,却怎么折了双翅,从天空坠落 有一滴混着红丝的泪落在祁云英脸颊。 那是用谢三财千疮百孔的心榨出来的血。 他的心被狠狠揉成一团,一揪一揪得疼,然后终于在某一个瞬间—— 彻底碎了! 他被人搀扶着,往山下走,而那些去叫人的教徒,也不再向前。 他们等着他,与他汇在一处,一同回了营地。 第70页 沈长清对此一无所知,他本来想陪着四当家,但四当家反应太激烈,刚撩开帘子就朝他砸东西,他只好先退出去。 他一转身,就看见颜华池抱臂对着他笑,「徒儿说什么来着?不要命地去救人家,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 颜华池在笑,但沈长清莫名感觉这人心情不好,他缩了下手指,「你气性别总这么大,谢教主说的也没错,他毕竟是一教之主,有警惕心是好事。」 「走吧,我们先回主帐,为师有事情要跟你谈。」 沈长清刚刚忽然想起来昭阳的事还没问清楚,之前发生了太多事情,这回总算可以好好聊聊了。 他往主帐走,耽搁了一上午,这会子都快午时了,太阳正大的时候,却不是很热,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怪舒服的。 沈长清自己体温低,就格外喜欢温暖点的环境。 少年又把手塞进他手心里,整个手心都热乎乎的。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太平教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长清嘆了一口气,这是天意叫他问不出口 谢三财浑身浴血,看上去杀气腾腾的,慢慢朝他走过来。 沈长清瞧着谢三财像是来找他麻烦的,下意识便伸手将徒弟护在身后。 第040章 师尊,您要造反吗? 「谢教主, 你……」 沈长清原本是想劝这人冷静,还没说什么,谢三财就直接双膝着地跪在了他面前! 沈长清上前一步要把人捞起来, 谢三财却执拗地不肯动。 「你……」沈长清眉头一皱, 随即无奈舒展, 轻轻道, 「怎么了?是什么事?你先起来,我们进帐谈。」 沈长清看着谢三财一身鲜血, 却没什么伤口, 大抵猜测到了什么。 于是他眉目间, 就又添一分悲悯,「请节哀, 生老病死都是常态, 没人可以一直永远永远活下去。」 沈长清不知道自己这话哪里刺激到了谢三财, 谢三财勐然抬头看他, 眼底猩红一片,「你当然这么说!」 良久, 谢三财垂头, 喃喃, 「您当然这么说, 您又不是人。」 一位长生不老的仙, 有什么资格劝他人看淡生死? 谢三财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又紧了紧。 自己方才一定激怒沈长清了吧?沈长清大概会对着自己冷嘲热讽一番, 就如同自己早上对待他的那样。 可就在谢三财的视线里,沈长清的手慢慢递到他眼前。 沈长清说,「对不起, 是我说错了。虽然不知道走的是谁,但他定然希望谢教主你能振作起来, 然后好好生活。」 于是谢三财在这一个瞬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天齐的开国国师三千年来一直如此受人爱戴。 因为哪怕他谢三财如今跪着,那人站着,那人对着他展露出来的也绝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沈长清会弯下腰,与他平视,会伸出手,想把他从冰凉的地面拉起来。 会跟他道歉,哪怕只是他自己在无理取闹。 如果说之前谢三财想要投诚,是为了老三的遗愿。 那么此刻,他不可避免地就真的产生了一丝想要追随的冲动。 沈长清是长夜里的一束月光,畏惧黑暗的人,会不由自主靠近这一点光亮。 谢三财把手伸过去,还没抓住那月光,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截胡,那人粗鲁地将他一把提起来。 沈长清讪讪缩回手,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家徒儿必是一张臭脸。 颜华池浅浅笑着,「不是宁愿找死也不愿被招安?那你跪我家师尊干什么?想拉着我师尊一起造反?」 说着,颜华池又盯着沈长清,拽着沈长清的胳膊强迫他转了个圈,让他正面与自己对视,而后问,「您是要造反吗?」 这话问的可谓是一语双关。 沈长清不想答。 他不答,颜华池可不会客客气气就这么算了,这小混蛋两根手指暗戳戳掐着他小臂上一点软肉,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沈长清终是错开目光,「你松手,我不碰他就是了。」 沈长清顾不得疼,挣脱徒弟的桎梏,对谢三财道,「请借一步说话。」 主帐里,三人坐下的位置还跟那天一样。 只是再也没有一位三当家,中途闯将进来。 谢三财忍不住又捂了脸,睹物思人最伤情。 沈长清一时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安慰,至今也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他索性就努力转移话题,谈起正事来,「谢教主可知,沈某为何突然收徒?」 谢三财愣愣地看了颜华池的脸好一会,才找回焦距。 「他不是自幼上山跟着您的吗?」 「此言差矣」,沈长清摇摇头,「那只是对外的说辞,事实上,沈某收他,并非在扶褚山,而是在宫里。」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但谢三财许是悲痛过度,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长清嘆了一口气,补充道,「素秋是他的字,华池才是他的名。」 「华池,告诉谢教主,你姓什么。」 「是他!」不用等颜华池说话,谢三财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谢三财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为止。 颜华池看着谢三财的目光分外阴森,可等他转头望自家师尊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又变得湿漉漉了。 第71页 「都说了徒儿不招人喜欢」,他咬唇,要哭不哭看着沈长清,「没人比您更清楚,徒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乃极凶转世,天煞孤星。 广福二十九年,皇长孙颜华池于东宫降世。 同年,西北边境来犯,芸隐三城至今没有收復。 广福三十年,蝗灾连着瘟疫,天齐死者渝万。 广福三十三年,颜安继位,立颜华池为太子,当夜太庙失火,列祖排位俱焚。 永安元年,罢太子,废皇后,冷宫大门落了金锁,从此天下才太平了近十三年。 平昭元年,前朝废太子颜华池前脚刚踏出冷宫,不过半年,益州便遭大难。 谢三财是一个会信卜算,会畏惧天命的人。 他怎能不怕? 他不可避免地怀疑,如今太平教落得如此地步,是否都是因为他识人不清,让这个灾星做了他的副教主? 沈长清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谢三财,「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从来不是靠天定的。」 「他若真是传言里那样恐怖如斯,沈某作为他的师尊,恐怕早就已经被克成个残废或者干脆不在人世了。 「天地尚不能抵挡一二,沈某何来的本事螳臂当车?」 颜华池目光灼灼望着沈长清的背影。 沈长清这个人啊,是一泓清泉,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 可这个温和平静的人,今天泛起了涟漪,在护着他,还为了他动气了。 哪怕就只有一点点,他也觉得好高兴,好高兴。 想……再多一点…… 颜华池眸色一深,舔了舔牙尖,决定加把火。 他道,「孤对你不薄,助你太平教壮大至少七成,没有孤,你谢三财什么也不是。」 颜华池昂起下巴,斜眼看着谢三财,眼中尽是不屑,「孤还未动,谢教主已经吓成这样,孤看这太平教也不过如此。」 沈长清嘆了口气,「沈某言尽于此,当今天子弒兄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沈某欲扶新帝登基,跟与不跟,左右是谢教主自己的事。」 这话里其实是没有给谢三财留选择的,谢三财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 沈长清既然把颜华池的身份透露给他,又告诉他这么多机密,他如果不跟,就算长清君宅心仁厚不会对他怎么样,颜华池那条疯狗也一定会杀人灭口。 谢三财苦笑,「我跟如何,不跟又如何,左不过死路一条,我太平教之人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得窝囊!」 谢三财疾走两步,又一次跪下。 是对着颜华池。 他已经看明白了,在权谋角逐这一事上,颜华池才是主角,沈长清不过是这位前太子的军师罢了。 这天下终归是颜华池的。 「谢某人今日带着太平教四千余人投奔殿下,上有日月可鑑,下有山河印证,谢三财对天发誓此心永不背叛! 「但,谢某有一个条件!请殿下务必替谢某和刘先生报仇!血洗牛驼山,手刃狗皇帝!」 「你准备拿什么跟孤谈条件呢?孤的好大哥?」颜华池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谢三财低头,他除了太平教,身无长物,已经拿不出来什么了。 这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跪在地上颤抖,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老三已经死了,好多兄弟都死了。 他想,是他对人家不好在先,现在为了剩下的兄弟们有个出路,他谢三财受一点委屈又怎么样呢? 谢三财终是俯下身子,高傲的头颅贴着地面,以头抢地。 「谢某…愿为家臣,长侍殿下左右。」 颜华池愣了一下,想不到他居然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谢三财的声音无比悲怆,「待殿下登基,臣愿入宫……一生为奴。」 「一生为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颜华池冷笑,「滚起来,孤不需要你侍候!」 这不光是放弃自己自由身的权利!更是连个正常人都做不得了。 谢三财是员勐将,不该如此暴殄天物。 颜华池只想敲打敲打他,让他这匹烈马能驯服点,省的日后闹起来惹自己心烦。 可没想到他敢下这么大决心,入宫当太监! 沈长清有点想笑,自家徒弟嘴硬心软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但他到底是忍住了笑意,走回原先的位置,拿起桌上的茶杯,挑了个离徒弟远的地方,走过去坐下捧着茶,一边喝一边看戏。 看了一会,见谢三财还是不起来,料想是这人钻了牛角尖,没明白徒弟的言下之意,颇有耐心开解道,「行了,地上凉,谢教主还是赶紧起来吧,牛驼山伤天害理,沈某不会放过它,至于颜平——」 「他挡了我徒儿的路,我这个做师尊的,总是要替华池扫清这些障碍的。」 沈长清的神情温温和和,说出来的话可一点不温和。 「他要是不识趣,沈某就只好请他死一死了。」 谢三财在某一个瞬间,忽然觉得这师徒俩简直一路货色。 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失心疯。 怎么说呢……就……活该他俩天生一对。 疯得厉害点的那个朝轻点的那个招招手,似乎完全忽视了谢三财。 「坐太远了…师尊最好过来点。」 第72页 那人笑眯眯的,屈起两指敲了敲身旁的椅背,「自己过来,或者,我过去。」 第041章 若你肯入宫为后 沈长清没理, 对于自家徒弟时不时抽疯这件事情他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良久,他斟酌了一下字词,委婉道, 「你们……上山后的情况如何?」 等听谢三财讲完, 沈长清出了会神, 隔了好一会才回道, 「谢教主还是操之过急了。」 谢三财走过去,挨着沈长清坐他右边, 和早就熘到左边的颜华池一起, 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 「以我之见, 不必跟他们硬碰硬,从内瓦解便可」, 沈长清认真分析给两人听, 「牛驼山目前的首领当家做主已有多年, 他的铁血手腕必然引起内部很多人的不满。」 「由于胡万镇压他们太多年,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故此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此时, 我们需要给他们一点希望, 一点……让他们能看到胡万下台的希望。」 沈长清并没有明说, 但谢三财又怎么会听不懂? 此前定有人反抗过, 但都被胡万无情镇压, 这就使得剩下的人被震慑住了, 只得无奈听话。 那么,如果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他不需要有能够碾压胡万的实力, 只需要让牛驼山的一部分人看到他有超越胡万的可能,就可以让牛驼山内部分裂成两个派系, 从而加剧内耗。 沈长清看得很明白,这个事情只能他去做。 整个太平教现在只有他和四当家没有正式跟牛驼山打过照面。 问题是,怎么合理地加入牛驼山,又不让胡万起疑心。 沈长清这一想,就又沉进去了,他考量的东西很多,从如何打入内部,到后续怎样收买人心都想好了。 虽然想的不少,但其实也就须臾功夫,沈长清抬眸扫视两人的脸,谢三财倒没什么意见,唯独颜华池像是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的样子。 沈长清便向他投去温和目光,轻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长清凝视着颜华池,所以也能清晰看到自家徒弟面容上的情绪变化。 那人眉毛似乎是皱了一下,眼底闪过寒光,转瞬即逝。 「直接灭不行吗?」颜华池猝然开口,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我一人一夜足矣。」 于是沈长清也跟着皱了眉,却还是尽量温声道,「不行,你那法子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为师不同意。」 说到这里,沈长清想起来,自己分明早已帮徒弟驯化了阴水,可如今这荆棘又是怎么回事? 沈长清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忽然豁然开朗。 好像确实是不太一样。 从徒弟影子里流出来的,和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区别太大,似乎并不同源。 为什么前者似棉花一样柔软,后者却长了会反主的刺呢 颜华池身上的谜团有点多,沈长清一时也理不太清,索性作罢,等往后再问也一样。 他认认真真跟徒弟讲着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胡万此人阴险毒辣不择手段,硬来你会吃亏。」 「为师去跟他周旋」,沈长清努力想说服徒弟,「我毕竟有经验一些……」 从前他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潜伏在敌营过。 那一战还未开始,沈长清就提前策反了敌方至少四成的兵力,颜柏榆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敌人将领头颅挑于马下。 颜柏榆能得天下,不仅因其智勇双全,更重要的是其会用人。 最早跟着颜柏榆的开国元老,每一个都处在最适合他们的位置上,大展身手,为太祖平定天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开国之后,那些人又各司其职,大兴改革,吏治从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若是颜柏榆,此时早已同意让他去了。 因为无论何时,颜柏榆都会相信他,相信他能办好事,相信他能平安归来。 为君之道,用人不疑。然世上君主多只参透了一半,只知道不怀疑,却不知道信任。 不怀疑与信任是不一样的。 不怀疑是不猜疑所用之人是否会背叛。 信任是相信他有胜任这些的能力,然后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颜柏榆会担心他的安危,却不会阻拦他一展宏图与抱负。 但颜华池不同,沈长清眼见着徒弟又弯了眉毛,挑眉笑,「外人在,徒儿不好说,但想必您自己心里清楚。」 目光落点在他胸口,对应着他背后的伤。 沈长清眨了一下眼,很突然的,就有点心虚。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下眼睑,「我没事……早就好了。」 其实并没有。如果是前些年他会恢復得很快,就像颜华池之前那样。 但现在不行,甚或于说,还不如凡人。 沈长清的身子骨是这三千年来日復一日亏损成这个样子的。 就算他真的是仙,也遭不住这么折腾。 颜华池生着闷气,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沈长清。 「谢教主先出去一下吧」,沈长清转头避开徒弟的目光,对谢三财道,「先出去用午膳,沈某与小徒有事要谈,不方便透露,抱歉。」 谢三财点点头,出去了,沈长清目送他离开,看着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背影,嘆了一口气。 这边谢三财刚走,颜华池立马就用力捉住了沈长清的腕,眸中笑意未达眼底,「师尊是非去不可吗?」 第73页 沈长清已经想好应付的说辞,没有挣扎,只神色有些淡,「你想的不无道理,李管家在京中出了点岔子,为师正好先回去看看,待伤愈后再上山,你可放心。」 「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多照顾照顾谢三财他们的情绪,需知驭人之道,当恩威并施。一味冷待反会将其越推越远。 」 「师尊执意要去,那就去吧」,颜华池低下脑袋,松开沈长清的腕,沈长清腕骨那块皮肉被他掐出一片红肿,其中还夹着一点淤青。 明明没用多大劲,怎会如此显伤? 明明已经青红了,为什么沈长清像是不知痛一样。 又是这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明你总在劝他人拾起生的希望。 ——可为什么我看不到你身上的活气。你好像是死了,又或者从未存在过。 ——所见所闻,皆是幻想。 是他自绝望中幻想出来的救赎,而从始至终其实都没有月光照在他身上。 沈长清将手盖在颜华池头顶,轻轻揉了揉,「跟太平教好好相处,往后这都是你的助力,单打独斗是成不了事的,多交交朋友,以后在那个位置上就不必成个孤家寡人。」 颜华池感受着头顶温柔的抚摸,那触感是那么真实,于是他恍然惊醒——是啊,怎么会是幻想呢。 不会有错,他分明是看着那个人成仙的。 颜华池还在回忆,冷不丁被两根手指敲了额头,才迴转神来,握住那两根阴白稍冷的手指,笑,「师尊若肯入宫为后,徒儿又怎会寂寞空虚。」 沈长清没说话,抽回自己的手指,悄悄背到身后,仿佛是在躲避什么。 「你先安稳登基再说吧,颜平此人隐藏颇深,不可掉以轻心。」 沈长清本意是敷衍了事,谁知颜华池却当了真,那无论是何情感表面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就真的添了些开心。 沈长清嘴唇轻启又很快闭上,到底没忍心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这孩子难得真的在笑,这时候打击他,怪残忍的。 沈长清阖眸,哄着自己——对,华池年纪尚幼,涉世未深,他只是不忍心罢了。 等华池再大一点,弱冠之年,接受能力强一点儿了,他若还没离开人世,就将华池深种在他身上的情根挖出来,还给华池,然后告诉这孩子,「为师是一个不配得到喜欢的人。」 等华池再大一点,他就告诉这孩子,其实他沈长清早已算不得是真正的人了。 沈长清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掌心不知不觉竟渗出了一点薄汗。 有多久了呢?大概是三千多年吧。他那异于常人的身体一直少有体/液,如今竟是为了徒弟这么一句话就流汗了。 死寂已久的心脏还跟过去一样跳得缓慢,但沈长清能感受到那其中潜移默化的改变。 好像…稍微强烈了一点,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气无力了。 可这都是不应该的。沈长清闭了眼,又睁开,深唿吸了几次,朝帐外走。 他说,「你还没饿吗?」 他脚步匆匆,外面的阳光正好。 颜华池看见沈长清钻入太阳底下,整个人都在发光。 连髮丝都在散着柔和的金光。 颜华池下意识迈步跟上,追着仙人的背影,沐浴在午后的暖阳里。 他眼里只有沈长清。 沈长清却不看他,沈长清眼里是众生万物,甚至就连一花一草也要来跟他抢沈长清的目光! ——好想一把火将这该死的土地烧个干净。 最好是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才好呢。 沈长清的视线放得很远,悠长的目光尽头,谢三财正坐在地上。 谢三财直愣愣的,好像傻了一般,一手端着一碗饭,一手举着筷子,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而更远处,那个胖乎乎的五当家正在给排队的众人打饭。 这队伍稀稀拉拉的,少了好多人。 第042章 此计乃是金蝉脱壳 沈长清没过去, 他绕了个圈,又钻进了林子里。 这一次他反覆确认了,颜华池没有跟上来。 他手指轻动, 声音如羽毛般轻盈, 「来。」 笃——笃—— 是竹竿敲击地面的声音。 蒙着眼的阿山耸着微微泛红的鼻尖, 分辨着沈长清的方向。 「京中暗线联繫过了吗?」 阿山听到声音, 立刻侧过身子,摸索着走过去, 「那边说李管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平昭帝不知为何, 总不肯放人。」 沈长清就轻嘆,「那你找到阿眠了吗?」 自他下山以来, 嘆息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我……找不到她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沈长清将手搭在阿山肩头, 声音好似柔软的云朵, 「嗯,我看看眼睛。」 阿山乖巧站在原地没有动, 沈长清双手绕到他脑后, 把缠住眼睛的黑布条取下来。 然后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扒开他眼皮, 仔细看了看, 「你现在应该能感觉到光了吧?」 「能, 只是有点微弱, 还时有时无的。」 「这样啊」,沈长清给他把蒙眼布系回去,又拍了拍他脑袋, 「我看你快到大凶的样子了,到时候应该能清楚点。」 这次叫阿山过来, 其实是有别的事情。 第74页 沈长清之前思来想去,京中情况暂且不急,剿匪一事却不可拖延。 但自家徒弟那个德行也着实不好对付,得想个两全的法子才行。 于是沈长清便想起来,阿山是一只很特殊的鬼魂。 阿山不是天生失明的,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是能看见的。 那一年雪实在下得太大了,润宁城的街道上,他被寒冷的天冻僵了身子,沈长清和颜柏榆正巧路过,颜柏榆在跟沈长清聊战事,沈长清却走到他身边。 他一动也动不了,沈长清以为他是死了,便捧了清雪,要掩住他的尸体。 他都已经绝望了,沈长清却忽然停下来,手一抖,紧跟着便开始挖雪。 他在雪地里埋了太久,半截身子都封在了冰里。 沈长清就徒手想把他刨出来,刨断了指甲,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颜柏榆无奈地看了沈长清一眼,没再说什么,蹲下一起挖。 他被沈长清的双臂温柔地抱起,迷迷煳煳听见颜柏榆的小声埋怨,「喂,我刚刚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我说,等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夫子,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嗯,你先去,替我向元青先生告个罪」,沈长清抱着快冻死了的他,站起身,大步离去,「这孩子还活着,但如果不及时救,估计活不久了。」 于是那个时候他就想,这个顶好看顶好看的哥哥一定是神仙吧? 神仙哥哥把他裹进了被子里,一点也不嫌弃他脏。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神仙哥哥端着一盆热水,蹲在他面前,给他一点一点敷软那些结了冰硬邦邦的地方。 又盛了热汤,餵给他喝,细心地给他擦着嘴唇。 神仙哥哥跟他说,「你要快点好起来,熬过这个严冬,然后努力活下去。」 从那一天起,他总在盼望春来。 他一滴不漏喝下那些苦涩的药汁,喝完还要舔一舔碗面,一点都不放过。 他想活,哥哥说,春天来了就带他去山上看桃花。 他很懂事,懂事到让人心疼。 可他实在冻得太狠了,五脏六腑早已衰竭,他渐渐喝不下去汤汁,往往咽下去一半,又呕出来。 他便哭,心里觉得很愧疚,弄脏了哥哥的被子,哥哥会不会一生气就把他丢出去呢? 他挣扎着爬下床,决心要自己离开,他不想让哥哥赶他。 沈长清重新煎好药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倒在地上,吓得连碗都端不稳了,滚烫的药汤泼在手上,霎时起了水泡。 沈长清却把碗一丢,冲过去,把他抱起来,塞回被褥里。 他看着沈长清责备的眼神,越发难过起来。 可沈长清只是有些悲伤地说,「你是不想活着了吗?」 不是的。 他只是怕,怕玷污了这位仙人,怕给仙人惹麻烦。 沈长清一日三餐给他换着被子。 换下来就立刻拿去洗,大冬天的砸开厚厚的冰层,在河里洗。 那双好看到几近完美的手,生了不和谐的冻疮。 每次颜柏榆看见那手,就会骂,「你是没人可用怎么的?!本来就身体不好,能不能注意点?!」 沈长清的眸子里立刻下起了小雪,凉嗖嗖的,「我是人,旁人不是人?我不需要人侍候。」 颜柏榆就无话可说,沈长清紧盯着颜柏榆微微放大的瞳孔,「柏榆,你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别忘了自己的根又在哪里。」 还未发迹的时候,颜柏榆也是这样在这条河边手洗的衣裳。 沈长清擦过颜柏榆的肩,迳自离去。 颜柏榆勐地拉住沈长清后领子,「我是旁人吗?我给你洗!」 「反正……我皮糙肉厚,哪像你,弱不禁风。」 沈长清终于低头笑了,阿山透过窗外看着沈长清笑了,便也笑了。 他便想,神仙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啊,好温柔,就像…… 他没读过书,想不出来形容词。反正就是很漂亮很温柔。 他又想,神仙哥哥的朋友看起来好兇的样子。 就是隔得远了,瞧得不怎么清楚。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这一咳竟停不下来了,肺里又痒又痛,他扒着床沿狠狠咳嗽了一阵,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 然后就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沈长清正握着他的手,满脸担忧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换成了淡定从容。 「别怕,淤血吐出来了,就说明快好了,你要坚信自己能勇敢活下去。」 「真的吗……」他感到自己浑身虚弱乏力,却还是有点高兴。 他快要好了,好了就能爬山,就能看寺前桃花。 「可是为什么,我的眼睛好像看不清了?」 他眼前模煳一片,小得可怜的视线范围外是无数光斑。 「你太累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沈长清推门出去了。 沈长清以为他睡着了,可他烧得难受一时半会怎睡得着。 不过是不想看见神仙哥哥失望的神情。 门外,颜柏榆正在跟沈长清谈话,「那孩子睡了?」 「嗯。」 「你应该很清楚,那孩子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瞪大了眼睛,把嘴巴闷在被子里,屏息凝神,尽量不出声。 第75页 他听见沈长清说,「相信希望,尽力而为,然后等待奇蹟。」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沈长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自己是救世主,能强行逆转天命?!」颜柏榆一时气急,毫不留情揭他痛楚,「难道就因为你自己曾经被放弃,你就要去怜悯所有跟你一样的人吗?!你累不累啊?!」 「我没有自以为是」,沈长清的声音还是那样,一如既往柔和,「也不会强求什么,只是觉得尽过力了,日后想起来至少不会后悔。」 于是颜柏榆就哑了火,闷闷道,「那就好,缺什么跟我说。」 颜柏榆已经走出很远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勐然回头,提高了音量,「万一要是救不活,你他妈的敢怪到自己头上,我跟你没完!」 沈长清点头,「好。」 那一夜,不知是谁的眼泪,模煳了灯影。 那之后,不知是谁的衣带,又宽了三分。 沈长清坐在他床边,对着外面死气沉沉白茫茫的一片,给他描述着生机盎然的春色。 「你要像一座山那样坚强,如今已是春暖花开,你的病就快好了……」 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却一伸手就能感受到寒风,他虚弱一笑,「哥哥,你真的很不会骗人。」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花肯开。 「希望是一颗拥有无限可能的种子」,沈长清轻轻抓住他枯瘦的手,放在他胸口,「把它种在这里,就算是灭了灯的世界,也可以看见未来繁花似锦。」 在深冬里,他的眼前只有漆黑。 可他却真的看到了繁密的花朵,从心田里长出来,那是春,是希望的脚步,那是夏,是生机的来临,那是秋,是收穫的号角。 相信希望,播种希望,收穫希望,可希望却等不来花开,奇蹟被命运遗忘,于是他还是悄然离开。 他带着希望的笑容死在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 那天出了太阳,小草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春海棠开了几个苞。 沈长清推开门,「立春了,我背你出去闻闻花香。」 他却很安静,闭着眼睛,好像还没醒。 沈长清蹑手蹑脚走过来,轻声,「这不是你的愿望吗?起来吧,我现在就带你去。」 太晚了,他那失明了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 他觉得身子好轻,他在空中飘来飘去,迟迟捨不得离开。 至此,他成了国师入仙家以来收下的第一只鬼。 「你真的不入轮迴,一定要跟着我吗?」 「嗯。」 「赐名乃是惯例,往后就唤你阿山。」 从此当辞旧迎新,新的名字是新的开始。 阿山是一只特殊的鬼。 他的心在寒冬里开过花,他能做到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的灵魂跟阴水一样,能够瞒天过海变化成别的模样。 比阴水更加逼真,不过他只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东西和有深刻映像的人。 沈长清的目光深远,望着皇城的方向,「替我回京坐镇,当着颜华池的面走。」 阿山慢慢长高了些许,又幻化成记忆里沈长清一身仙气温和儒雅的样子。 「穿过这鬼门,你就能被凡人看见。」 第043章 财神竟是我自己 阿山代替他走出了树林, 沈长清站了一会,才穿过大开的鬼门。 鬼门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蒙着淡淡的红雾, 那里面人影幢幢, 却没有生机, 只是定格的影子罢了。 沈长清看都不看这些影子, 径直穿过迷雾,再从门中跨出之时, 他已在最近的小镇落脚。 沈长清走得很慢, 腰背虽然依旧笔挺, 却仍然能看出他步履间极力掩饰的疲乏。 他走进一家规模不小的成衣店,思索着接下来该扮演的角色。 想要骗过牛驼山, 便不能去寻他们, 而要让他们主动找上自己。 沈长清想了想, 伸手抚摸那件织金的云缎白褂, 这衣裳腰间做得宽,便配了束腰的金镶玉带钩。 店家立刻笑逐颜开迎上来, 「哟, 客官您好眼力, 这可是新上的金箔缂丝的料子, 您看这上面的花纹, 龙头向上, 寓意着升龙之势……」 沈长清静静听完,不做评价。 店家看了看沈长清脸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官家的大老爷,还是腰缠万贯的老闆?」 「这几件要是都不合心意……」店家一咬牙, 道,「本店还有件稀罕物,乃是我镇店之宝!那可是财神爷的旧衣!」 听到财神,沈长清提起一丝兴趣,点点头,「可一观。」 这或许是天庭的线索,财神的那封邀请函上写得很清楚,那九个铜板是他私人送给沈长清的中秋礼物。 一个铜板就是一次暗中相助的机会,沈长清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包括出卖天庭,只要他办得到就会尽力而为。 等到铜板花光之时,他自会来与沈长清相见。 沈长清其实已经猜出这所谓的财神是谁了,但他无法确定财神如今的立场究竟如何。 他拿着这铜板,却并不想使用,他见不到财神,财神又该如何帮他呢? 所以沈长清想,要么这铜板是那个人的天赋能力,与颜华池的阴水一个性质。 要么这就是某种暗号,用它可以联繫财神的线人。 一个人生时最执着的东西,死前仍然念念不忘的东西,会在这个人死后具现出来。 第76页 无论是阴水、荆棘,亦或是其他的东西,本质都是怨气或执念。 有这么一位故人,财在他眼里是结束一切苦难的快刀利刃。 那位死去的故人穷其一生都只想让百姓过上富足的好日子。 沈长清不知道,这样的人担不担得起财神/的/名号。 但沈长清很清楚,这位财神是天庭的人,他们目前暂时处于敌对关系。 店家领着沈长清看完了那件宝衣,沈长清脸上却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青白调的缎子,太素了,不是那个人的风格。 ——只是……怎么莫名这么眼熟呢 沈长清又仔细看了看,面色有些不自然,道,「不知这先前说的财神是……」 店家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胸有成竹似的笑起来,「客官,我看您多半是官家老爷的公子哥儿,而且还是京官。」 沈长清没反驳,「此话怎讲?」 「公子哥儿涉世未深,自然不认得咱们做商人的公认的财神,但我换个名号,您就知道了——」 沈长清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指头蜷了一下,「什么?」 「长清君!」店家说着说着,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长清君那可是商界的神话,实不相瞒,我这铺子就是他当年留下的那些个字号之一旗下的旁支管辖的,我就是个小掌柜,这流水最终都会进国师府的!」 「为长清君赚银子,我高兴啊!」店家满面红光,好像他是为了什么很伟大的事业献身一般,干劲儿十足,「这件是长清君身上的真品復刻的仿品,早几十年就卖脱销了,这是最后一件,也是最还原的一件,我家老祖宗有幸追随过他,想当年可是他身边八十三大掌柜之一,留下过他的画像,穿的就是这件衣裳!」 「可惜传了太多年了,磨损严重,到我这来,脸都看不清了,哎——」 店家摇摇头,仿佛很是可惜的样子。 「我看这衣裳贴你气质才肯卖你,要不就算是国公爷的亲孙儿来了,我也不卖!」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儿,道,「店家贵姓?」 「免贵姓秦。」 秦家吗? 秦家,是酒塘最富有的四大家族之一。 当年的真相已经被歷史掩埋,是非对错再无人追究。 八十三大掌柜,有四个人背叛了他,逃到了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仙桃。 也就是如今能与京都繁华分庭抗礼的酒塘。 秦良玉,就是其中之一。 当初这四个人在他和太祖最困难时卷钱跑路,他却只是派阿山给这四个人送去了一封信。 「吾友亲启: 「仙桃之地,贫瘠荒芜,粮草不能播种,唯果木尚有生机,余恐汝不能立足也,便以碎银赠尔,助尔扎根,以谢诸卿于我之恩。 「余今与柏榆遭此大难,本不愿累卿,早欲使卿还乡,每每不能启口。卿今离之,不必自责,此钱乃卿辛劳所得,望卿落叶归根之后,能藉此薄银,救济家乡父老,勿忘余曾告卿所言。 「冬安。」 秦良玉一直记得沈长清的恩,他家族留了沈长清的画像三千年,他人到晚年讲给子孙后辈的故事,也从来只有溢于言表的感激和赞美。 如今的酒塘富商,哪一个没有间接受过沈长清的恩惠最初因为贪生怕死逃到这片苍凉土地的四个人,终究是用他的银子筑起了新的希望之城。 这四个人得了沈长清的书信提点,在仙桃大兴果酒酿造,远销天南海北,亭台楼阁拔地而起,商贾富豪云集至此。 从那以后仙桃易名酒塘。 仙桃百姓靠种果树发家致富,而酒塘的名气则响彻整个天齐! ——酒塘富商是他无心插的柳,好在这柳最后成荫了。 沈长清摊开手心,那里赫然躺着一枚造型古怪的铜币。 「你这镇店之宝,我买了。」 店家一脸莫名其妙看着沈长清,「这位……公子,您莫不是在戏耍小人?」 沈长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收回铜币,取出一张银票。 「这……您给太多了……」 「没给多,把先前那套也包起来吧。」 「好嘞」,店家屁颠屁颠取来衣裳,「客官,请里面雅间更衣!您要换哪件剩的小人给您包起来!」 沈长清换了一看就很像做生意人的那套。 店家看了不住摇头,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这衣裳不如青白那套合身。 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次若不亲眼看着这位客官换上那套财神旧衣,来日必定追悔莫及。 但为商者须知分寸,客人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也就没再多嘴,好好儿送人离开。 沈长清走到人迹罕至的街道角落,食指一拨,人就不见了。 再出现时,他在马庄里。 七老汉躺在茅草顶上,嘴里嚼着胡乱扯来的草根。 他那红彤彤的酒槽鼻用力吸了一下,睁眼坐起来,看着沈长清,笑,「哟,送钱的又来了!」 常七不会说话,这一句话换做旁人,早就得罪完了。 沈长清却回之一笑,「嗯,常七先生又可以饮酒醉了。」 「这回的单子,大约够喝三五年,您要不要跟我走一趟呢?」 常七立马跳下来,一听见酒就完全忘了自己脚上无力,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第77页 沈长清惊了一下,正要扶,这小老头已经自己熟练地爬起来,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和灰尘。 看样子……是不止一次这样了。 沈长清轻笑,「先生不如再多考虑考虑,这单子搞不好可是要丢命的……」 「罗里吧嗦!」常七瞪了他一眼,「你这后生怎么婆婆妈妈的,没个男儿样!」 「烂命一条爱丢不丢,七老汉我这辈子情愿泡死在酒缸中!」 常七去马厩里牵马,正是沈长清上次留在这的那两匹。 他撅着屁股解着缰绳,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勐得直起腰,「不对!你这伢子咋知道老汉姓啥?!」 常七生着一颗豹头,虎背熊腰,颓废的时候还不明觉厉,一但提起警惕心,就如同一头勐兽般危险。 他蓄势待发,「你是贺家的人?」 「我知道老先生跟贺林镖局的人有仇」,常七听此眼神骤冷,沈长清却并不在意,继续道,「我不是来说和的,也不想掺和江湖恩怨,我只想请您帮忙演出戏,好送我上牛驼山。」 「你上牛驼山干嘛?胡万那个兔崽子自打老当家死后就一直专权,那之后我老汉再也没跟牛驼山来往过,你找我不好使……」 沈长清一愣,随即很快回忆起常七说过的话。 ——这条路啊,除了我老七没人敢走! ——往前三里地有个匪窝,他们大当家的小时候跟我穿一条裤衩! ——十年前,我还在镖局的时候,就走这条道! ——那边有条溪谷,没水的时候从中间穿过去,可以省上半天路程! 是了,这匪窝其实就是牛驼山,而常七口里的大当家已经死了。 后来上任的大当家虽然是个实打实的恶鬼,但牛驼山还有不少曾经与常七相识之人。 他们不会为难常七,所以这条路只有常七才敢走。 但常七不愿与他们打交道,所以上次他没有带着沈长清走这条路,而是选了另外一条稍远些的近道。 「您误会了,晚辈并非让老先生引荐,而是……」 沈长清招招手,示意七老汉附耳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看见我身上这行头了吗?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常七果然受不住诱惑,凑近去听。 第044章 演你没商量! 七老汉听完沈长清的计划, 脸上堆着坏笑,嘿嘿道,「你这伢子看着挺正人君子, 想不到竟然一肚子坏水, 焉儿坏焉儿坏了!」 沈长清轻轻拍了拍常七的肩膀, 「到时候就全仰仗老先生了。」 七老汉竖起大拇指, 指头朝着自己下巴,「你搁那墩子上坐会, 老汉这就去准备!」 只见常七从马厩后面拖出来一扎麻袋, 左胳膊肘上还环着好几条草绳。 他把手里东西放到地上, 然后撑开一个麻袋,往袋口里利落地装着稻草, 塞得满满当当, 然后抽了条草绳束口。 七老汉把那些麻袋全部装满之后, 开始装车, 一袋一袋往上搬,搬一会还得歇一会揉揉手腕。 他双手手腕上各有一道对称的狰狞疤痕, 那是手筋被挑的证明。 沈长清想要帮帮忙, 却被老头很兇地推开, 「老汉我还没废!」 这是一个极为要强的人。 沈长清点点头, 就真的到一边坐着去了。 沈长清听着七老汉嘴里哼着的小曲, 闭目养神。 「晨曦醉饮三杯酒, 偷得浮生半日闲——」 歌声里隐隐透露着常七快意恩仇的直爽性子,「后生啊,等事办成, 你可不要赖帐——」 「人老得钱不容易,逢场作戏笑脸迎。思来想去又何必, 不如浮白快活去!」 沈长清睁开眼睛回应,「老先生放心,不会的,有功夫一起喝一杯。」 「后生狂妄,喝我老七的酒,对不出来诗,可是要罚的!」 沈长清温柔的眸子里含了笑意,「我很期待。」 于是常七像得了什么癔症,又像是无酒自醉,兴奋而癫狂,咕哝着不成章法的句子,吟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词,把自己哄得乐呵呵的,偶尔飘向沈长清的目光越发慈祥起来。 于是沈长清就知道,这还是一个浪漫的人。 因为现实不如意,所以这个人就在醉生梦死里,怀念年少时的光景。 当是鲜衣怒马,才华横溢。当是武艺高强,少年意气。 当是一身正气如清莲,出淤泥而不染,于是世道险恶容不得他,人心不古毁了他一腔热血,少年再也不会拈花入水,又从水中捞来月华,明明喝着再寻常不过的黄酒,却偏要说自己饮了一杯明月。 他生了酒槽鼻,长了满脸麻,驮着乌龟背,蹒跚了腿脚。 他会在雨天的时候,发了旧疾暗伤,断了筋的手脚,缠绕着蚀骨销魂的痛意。 他会躺在床上,窗边破了洞的草纸灌进唿唿作响的凉风,薄矜寒冷盖不住他曾经健硕的身躯,茅顶滴漏融化的冬雪浸湿他被褥,他蜷缩在积水的床榻一角,于近在耳畔的马嘶声里追忆从前。 从前是一身力气怎么也使不完的少年。 「走咯——!」七老汉栓好了马,坐到前面,沈长清翻身上了另一匹,跟在后面。 时光太悠悠,马车在夕阳里远走,影子被拉得格外格外长。 沈长清有一茬没一茬跟老汉聊着天,马儿用尾巴一甩一甩赶着秋蚊子,两人鼻尖不经意间能嗅到草木清香。 第78页 或者是落叶腐烂,混着泥土的味道。 并不难闻,只是教人想起遗落的生命,抱憾的青春,都再也回不去了。 入夜的郊外很静,板车压过石子,颠簸起车上的「货物」,牛驼山另一侧山下的林子里若隐若现火光。 鬍子经常在这一带打劫,有经验的行商是不会在夜间走这里的。 一进了这林子,七老汉就谨慎起来,沈长清也沉默不语,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 七老汉安抚了他一句,「放轻松,这条路走过百八十回了,没怎么出过岔子。」 「嗯」,沈长清握紧了缰绳,小腿夹住马腹,与常七的马贴在一起。 两人在树木与杂草中龟速前行,马儿打着不耐烦的响鼻,缓慢移动着蹄子,几乎听不到踏地的声音。 前方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风吹动树叶…… 可下一瞬,亮起的火光便映红了两人的脸,马匹受惊将沈长清甩下马背,沈长清就地一滚,衣衫不整沾着草叶,分外狼狈。 他眸中流露出惊恐和慌乱的神情,常七飞快下马,一边护着他往后退,一边沖前方大喊,「是我!」 「我道是谁,原来是老七头你」,有一敞着胸膛,腰间扎着黑布条,腰后别着大刀的汉子戏嚯一笑,「我就说嘛,哪有人胆大包天敢半夜三更借咱的道运货,原来是个熟脉子,是你就不足为奇了。」 「林二当家,别来无恙」,常七抱拳,「可否行个方便?这位是酒塘来的富商旁戚,秦家主赶时间要这批货,几近波折这才寻上了我常七,你看是不是放我们过去?改日必有重谢。」 沈长清跟着作揖,「谢过林先生,等秦某回到酒塘,必将准备厚礼,改日登门拜谢。」 林苍抬手,示意弟兄们让路。 「你走吧。」 常七注意到林苍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他皱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林二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苍抱臂在胸前,神情轻蔑,「人可以走,货留下。」 太平教那帮兔崽子让他们平白折损了不少兄弟就算了,还霸占了南边的林子,害得他们打不成秋风,大当家的最近心情很糟糕,连他也受了不少无名火。 秦家那可是大户,急要的货定是好东西,正好能借这个叫老大下下火。 「这……」沈长清又作一揖,勉强笑道,「林先生这般作为,就不怕叔父寻您麻烦吗?」 七老汉暗暗竖起大拇指,这般演技足矣以假乱真。 那马并非受惊,而是被沈长清用特殊角度轻踢了肚子,不需要多大动静,这受过训练的好马就会自己卧倒。 他再装出点手足无措,怎么样也够应付头脑简单的林二当家了。 林苍果然不疑有他,他两个眼睛骨碌一转,计上心来。 反正都是得罪,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来票大的! 「那也行吧」,林苍一指常七,「你可以带着货走。别说兄弟不照顾你,拿着货你也好交差,秦家也不会怪罪你。」 沈长清松了一口气,上了马,就要跟七老汉一起走。 林苍却忽然拽住他的缰绳,逼得他停下。 「林先生这又是何道理?」沈长清脸色阴沉下来,「莫不是要出尔反尔不成?」 林苍勾起一抹笑,「先生我几时说过要放你走?」 「瞧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没遭过什么罪的贵公子儿」,林苍一把掀开沈长清的袖子,摸了两把,「先生疼你,那些个混蛋可不会怜香惜玉,你要是不想被这些粗人给开了苞,就乖乖跟我上山,等着秦家主拿银子赎你。」 沈长清眼中浮现羞恼之意,面上薄红,像在强压怒火,又像是在掩饰内心不安,清冷的嗓音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就不担心我秦家雷霆之怒,你牛驼山受之不起吗!」 「秦家再富有,还敢跟朝廷抗衡不成?」林苍冷笑,用力攥着沈长清小臂,「你猜我牛驼山如何才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如何才能几次剿匪偏偏都越过咱?」 沈长清脸色瞬间煞白,心中却暗自思忖,他此前猜测不错,这牛驼山果然与京中勾连,才敢如此放肆杀人。 就是不知道这勾结的究竟是朝廷命官呢,还是皇亲国戚? 林苍见吓住了沈长清,便松开他胳膊,拉着他衣领迫他弯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继续施压,「你可要乖,不然先生就不是疼你,该叫你疼了。」 沈长清随即抿唇,做出一副放弃抵抗的绝望神情,只那一双眼睛里的羞愤欲死怎么也盖不下去。 「别这么看着我」,林苍凑近,贴着他耳朵,「你越是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情,我越是想狠狠蹂躏你啊——」 沈长清蓦然闭眼,一动也不动了。 「老林!你这就不厚道了!」七老汉调转马头,欲从包围圈外闯进去,「从前老当家在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子的!」 「自古最善变的就是人心!」林苍挥挥手,「我就这个样子!码人!走!」 喽喽们迅速集合,林苍亲自牵着马打山道上走。 沈长清频频回头,林苍忽然停住脚步。 「小公子不回头,我都忘了这茬—— 「老七头,别忘了去酒塘卸货的时候,顺道跟秦家主提一嘴儿——他侄儿在我手上,让他找个好点的花舌子上来谈价格! 第79页 「酒塘遥远,一来一回不少脚程,我也不为难你,给你半年时间。这半年我替秦家主好好照顾小公子,半年后他还不来,我底下这些弟兄也很久没开荤了,遇上这么个极品着实不容易,别怪那些精虫上脑的傢伙们不懂规矩,一不留神把小公子给玩废了——」 沈长清适时一抖,攥紧缰绳,僵直了嵴背。 林苍斜眼看见,安抚似的拍拍他手背,「乖,别怕,这半年只要你听话,不主动闹事,先生还是有点底蕴的,一般人不敢碰你。」 七老汉冷哼一声,纵马扬鞭,驱车往酒塘方向去了。 才出了林子,常七就又掉了头,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小心避开那些料水的,绕道去了上镇的路。 「这伢子是真绝了,演起戏来一套一套的,连我老七都犯迷煳,忽悠个林苍还真是不在话下!」 走了一会,远离牛驼山了,常七才下马,让马儿歇着吃会草料,他自己则自言自语,「按照计划,下一步我得上镇上寻个读书人去……」 第045章 逆风极限翻盘! 到下半夜, 沈长清已经来到寨门前。 白天鬍子在这里洒水洗过地面,泥土都是稀的,混着隐隐的粉红, 踩一脚就是吧唧一声。 混杂在一片吧唧声里, 是月下推门的吱呀声, 瞭望塔上有人喊, 「二当家回来了!快开寨门。」 胡万本已入睡,听见动静, 也不穿里衣, 披了件毛绒绒的皮草, 光着膀子就出来了。 沈长清借着冷白的月光,还有身旁人的火把, 仔细打量那人的面容。 那是怎样一张彪悍恐怖的脸呢?一条巨大的刀疤从右边太阳穴斜着下来, 错开眼睛, 将鼻子划成两半, 一直贯穿到左边下巴。 这是有人照着他面门砍了一刀,他避开了要害, 眼睛也好好的, 就是这鼻子豁了风。 后来长好了, 却格外狰狞, 那地方重新连接起来, 却像把黑色的蚂蚁团成球, 粘在了鼻头上。 而那刀疤,因为处理的功夫不到家,长得潦草丑陋, 好似脸上爬了一条巨大的蜈蚣。 不同于阴柔的二当家,胡万的兇恶全在脸上了。 他厚实的胸脯间长了浓密的黑毛, 露出来的胳膊在寒冷的秋夜里冒着丝丝白气儿。 那是被体温蒸干了的汗水! 沈长清观他面色酡红,就知道这个胡万天生气血旺盛,定是力大如牛,能以一当十的存在。 如果他不是作恶太多,沈长清倒真会起惜才之心。 「劫到了些什么?天还没亮你回来干什么?」 见面就是质问,林苍却好似早已习惯胡万的蛮横,「大哥,我……」 林苍一句话还没说完,胡万就不耐烦地打断,「拿不出来东西,你知道后果。」 林苍神情如常,沈长清却捕捉到其颈后滑落的冷汗。 这后果想必十分可怕。 有人三三两两把东西抬上来,并不多。 一来南边被太平教占领,谢三财好人名声传的远,也确实没有为难过行脚商和路人。 二来益州大患,本来就少有人经过,虽然这里有捷径,可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还要承受被打劫的可能往这边走呢? 胡万脾气暴躁,络腮鬍子下藏着的肥唇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大手一挥就要往林苍脸上招唿。 林苍偏头躲过,在胡万下一掌到来前,拉了拉缰绳。 马儿走到两人中间,林苍音调微颤,「大哥,这可是个无价之宝……」 胡万扫了沈长清一眼,破口大骂,「去你娘的蛋!弄个婆娘煳弄老子也就算了,谁叫你劫个男人上来了!」 胡万看着林苍的眼神非常冷,林苍一个哆嗦,连忙解释,「这是秦家的公子,咱绑了他做票子,秦时钟那小子就得把咱当太上皇供着,要啥给啥!」 谁知胡万闻言更加愤怒,目眦欲裂,「蠢货!谁都知道酒塘四大富商就是沈长清养的四条狗,那个老不死的据说已经下山了!你此时触他的霉头,是想叫他亲自出手把我牛驼山一锅端吗!」 沈长清约莫是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老不死」。 但他并未生气,而是在想,胡万为什么对他敌意如此之大。 这并不正常。 只他才想了一半,胡万就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勐得拉下了马,他摔在地上,牵扯了背上的伤,一时脱力起不来,胡万就一脚踩在他左肩上,抬了抬右手。 旁边有人递刀,胡万擦了擦刀刃,寒光闪过,胡万的眼睛淬了层狠毒。 「小子,你害我牛驼山不浅,你说老子是把你抽筋剥皮好呢?还是挫骨扬灰好? 「我看不如都做一遍,就先从凌迟开始——」说话的是一个瘦高瘦高的人,那人一手拎着盏落满灰的油灯,一手用两根手指捏着还在滴血的匕首,脸上露出变态而兴奋的笑容,「把他给我,这么美丽的面皮,我要完完整整揭下来,贴在自己脸上,每天对着镜子欣赏……」 「这没你说话的份!」胡万冷睨他一眼,「见不得人的死老鼠,滚回你的地下臭水沟!」 那人就满眼遗憾,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前那人阴恻恻一笑,道,「牢里那些臭虫我已经玩腻了,二哥什么时候能进批新货,记得知会一声。」 这牛驼山三大当家里,看上去唯一正常点的就是这个林苍了。 第80页 林苍眼中露出一抹嫌恶,压低了声音道,「滚」。 那人耸耸肩就真滚了,沈长清安静看完了这一齣戏,左肩一歪,胡万的脚就勐得落了地。 这刚买的衣裳就泡了泥水,可惜了。 沈长清站起来,拍拍肩上的靴底灰,轻笑,「折磨死我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胡大当家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怎样将利益最大化。」 林苍错愕抬眸,盯着沈长清的背影。 不愧是酒塘出来的人,这么点年纪就懂得抓人弱点,给予致命一击。 胡万这个人,他要权力,他要利益。 「秦某可以往家里去封信,家主看到信后,大概会主动送钱给您,这买卖可只赚不赔,不比秦某的那三斤血,二两肉,七寸筋卖的多?」 「而且」,沈长清笑,「想来除了三当家,也没人愿意收这些东西……」 「哎——」已经走远的三当家回头反驳,「三当家的也不收!我要活的!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您考虑一下吧」 沈长清朝三当家笑了笑,继续道,「是想引火烧身,还是想多我秦家一个供奉。」 胡万听到这里,哪还管其他的,喝道,「去把仓库里去年抢的笔墨纸砚拿来。」 胡万挥手示意,立刻有人搬来椅子,他坐在铺了兽皮的宽凳上,翘起二郎腿,「老子看着你写,别想耍什么花招!」 东西很快取来,沈长清却还没写几个字就被叫停。 「一边写,一边念,老子不识字!」 胡万把交叠的腿放下来,身体前倾去看,尽管他一个都不认识。 好像他这样,就真能从中看出什么破绽似的。 不过沈长清本来就没打算在信上作假,他从容落笔。 「音问久疏,垂念已深: 「家中可好?偶感秋意,问叔父安。」 「停!」胡万又打岔道,「秦时钟是你九叔?!老子怎么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兄弟!」 「是久别的久,疏忽的疏」,沈长清嘆了口气,搁笔,轻声,「我念白文行吗?」 见胡万点头,他便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您的消息了,我对您的思念非常深刻。」 「家里一切都还好吗?我偶然间感到一丝凉意,知道是秋天来了,便向叔父问安。」 他重新执笔,写,侄身在外,不能亲见尊容,不能亲侍左右,愿叔父谅解。 他念,「侄儿如今在外办事,不能亲自见一见叔父,不能亲自侍奉在左右两侧,愿您能原谅我的不孝。」 旬初,余曾听人言,牛驼山一带有良种,本欲带回与叔父观之,然,益州水患,商队不能通行,故歇于山下北面林中。 「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我曾经听人说,牛驼山有叔父一直想要的果木种子,本来想要带回去给叔父确认,然而益州突发洪水,商队没办法通过,只能暂时歇在山下北面林子里。」 「慢着!」胡万手指粗鲁地点着纸张,「不对数,你念的怎么与写的不同?!」 沈长清一时有些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那我照着念,您不懂的再问我行吗?」 沈长清指节分明,泛着阴白,他握着那只炸毛的笔,在砚台边缘细细梳理,只鬍子对它着实不怎样好,翘起的笔毛怎么也顺不平。 沈长清就用这笔,继续写他那些飘飘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的字。 那字太飘逸了,每一笔都像要飞出纸外,不知道会在哪里停顿,偏偏沈长清把这龙飞凤舞却又好好地关在了该在的地方,每一个字都不会占据其它字的版块。 他用这字,写过很多信,有战报,有密信,有家书。 「侄虽不敏,亦知牛驼山有主,当先行拜访,方不负叔父教诲。侄与众人相谈甚欢,胡兄虽为匪寇,却未与小侄为难。 「某以为此商机不可错过,来回多有费事,不若与胡兄合作,胡兄带人种植,叔父派人收购交接,于山下屠家村旧址搭建酒坊。 「西北之地俨然已成我四族之西北,中原销路虽广,然运输成本过高。何不藉此造势,借酒塘声名,一路向京收购土地工坊,形成字号,再创新高? 「望叔父深思之远虑之,莫等来日良机错失,復又追悔莫及。 「专此布达,即颂时绥。」 「有问题吗」,沈长清不紧不慢把笔收好,转身看着胡万。 胡万也在看沈长清,他从沈长清眸子里看出了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莫名就很不爽。 可能看惯了底下人的低眉顺眼,听惯了阿谀奉承,见惯了唯唯诺诺。 就对这眼里的不驯服格外敏感。 他心中竟燃起了一丝久违的征服欲,他想要这人低头臣服自己,就像当年他征服了所有人一样。 但沈长清低头笑,因为角度,居高临下看着他,然后说,「胡兄,现在我们是合作关系了,您年长一些,我就自称愚弟吧。」 林苍垂着手,站在旁边,看得很清楚。 沈长清刚才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垃圾。 胡万比林苍看得更清楚,但他却没有发作,「牛驼山需要生计,能给寨里带来利益之人,就是我牛驼山的朋友。 「秦小兄弟,若事情真能办成,你就是我牛驼山的四当家,我胡万的座上宾!」 第81页 「谢胡兄,您看是不是安排愚弟暂住段时日?明日请派人随愚弟一同前往民信局。」 「老二,你去安排,做得好,这事一笔勾销,做不好,你等着脑袋搬家拿命来抵过。」 转瞬之间,身份地位已全然不同。 一个是戴罪在身,一个是大功臣。 沈长清轻轻笑,伸出一手向前,「先生,用我请您么……」 第046章 傻阿山自露马脚 林苍没什么情绪波动, 走到前面带路。 沈长清跟着他,这牛驼山比太平教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鬍子们也不住山洞, 反而是盖起了一间间木屋。 木屋很多, 牛驼山的人却少, 房间还有空余。 林苍指使底下人收拾空屋, 屋前平地上有石桌小凳,他与沈长清相对而坐。 「林先生,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长清坐了一会, 感到有些倦了,又是一夜未眠, 他那魂上的损耗, 最怕的就是休息不好。 林苍又沉默了好一会, 像是感慨一般, 「你年纪不大,本事却不低啊……」 「谬赞了, 林先生若无事, 秦某就先歇下了?」 林苍见沈长清确有困意, 便不再说什么, 起身, 指着某间木屋, 「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叫我。」 他犹豫了一下,道, 「之前的事……」 「秦某从小忘性大,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沈长清微微一笑。 林苍一顿, 道,「没什么,换洗衣裳准备好了,浴桶里有热水,觉得温度不合适随时吩咐底下人。」 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沈长清挑了挑眉毛,慢慢往房里走。 他去衣入水,闭着眼睛思考目前的形势以及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林苍这个人有反心,他表面对胡万唯命是从,但沈长清从他那些细微的神情里,能轻易判断出其并不服气。 那个疯疯癫癫的三当家,一心只在他那些古怪的小癖好上,不足为虑。 那么后面的重点,就是要激化林苍和胡万的矛盾。 林苍虽然想反抗,却苦于没有时机,且他其实并不自信,不认为自己有推翻胡万的本事。 这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沈长清示他以弱,让他把自己这只「病猫」领上山。 等到了山上,目的既然已经达成,那么就要迅速让林苍看到自己的强势,沈长清选择直接与胡万正面相抗就是这个道理。 林苍知道他不是软柿子,是一只真正的「勐虎」,就不会与他为难,反而会想着拉拢他讨好他,最终心甘情愿成为他的棋子。 沈长清想了很多,然后从水里出来,换了里衣,把外袍叠好放在床榻边上,这才上床渐渐睡去。 夜不多了,就浅寐一会,白日里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亮好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天刚刚露出鱼肚白,就有人来敲他的门。 「请进」,沈长清披了衣,正用一方小毛巾擦脸上的水。 进来的是林苍,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放下手里的肉粥后就走了。 林苍似乎是一夜未眠,沈长清放下毛巾,就看见他眼窝底下飘了泛青的黑云。 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走路也很是虚浮。 「你这是……?」 林苍摇摇头,并不想提。 「秦公子,等会我带你下山」,林苍直接开门见山,「你先用早膳,尽量快一些吧。我过后还得带人起皮子。」 这起皮子就是起事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打劫。 沈长清皱了一下眉,端起碗,「好。」 一碗粥很快见底,沈长清把筷子放在桌上,起身,「那就快走吧,一会晚了误了林先生的事,就该是秦某的罪过了。」 「请——」,林苍眼眸微黯,低下了头。 他本以为,得了大当家撑腰的沈长清会迫不及待报復他的冒犯。 所以他寻了机会道歉,想要挽救。 可沈长清却说自己记不得了。 他以为沈长清是不想多说,不愿宽谅,所以他亲自来送粥,给沈长清羞辱他为难他的机会,想让沈长清能藉此消气。 可沈长清却很是配合,甚至…… 这是他在牛驼山,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理解他的难处。 他表面是大权在握的牛驼山二当家,实际却只是为胡万盈利的鹰犬罢了。 林苍想,如果沈长清真能拉来秦家的投资,他应该会轻松很多。 至少不必再每天起早贪黑去做那些烧杀抢掠的事。 也许……他和沈长清天生就该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沈长清的到来不仅不会威胁他的地位,反而可能有助于他摆脱目前的困境。 若再大胆一点……这个年轻人说不定能做到自己想做却做不到的那件事…… 反正他这二十年来,还从来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能从胡万指缝里扣出来好处。 这个年轻人可是当面挑衅啊! 放在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竟有人能有如此魄力,在那样不利于自己的境遇下,还敢与敌方老大谈条件。 ——以一个这样胸有成竹的姿态。 林苍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同与沈长清步行在牛驼山的林道上。 他就忽然觉得,也许身边这人并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公子,而是浸润江湖多年的老怪物。 第82页 老狼披着羊皮不知道要干嘛,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可怕。 林苍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心中开始翻江倒海,一会涌着无边寒意,一会又是能把肠子腌青的悔意。 ——他昨天是真作死啊! 这回倒换沈长清安抚他了,沈长清轻轻柔柔道,「林先生看着点路,要踩到秽物了……」 来不及了,林苍一脚照实踩下去,触感软软糯糯,鼻尖臭烘烘的,再低头打那么一瞧——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拉了坨人屎在这里! 还热乎着,冒着新鲜的白气儿! 林苍脸瞬间一黑,走到草丛里用力蹭一蹭鞋底,低骂,「他妈的小兔崽子,别让老子抓到是谁干的这玩意儿缺德事!」 沈长清嘆气,「时运不济,就得多当心,踩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要紧,洗一洗也就无人得知,可这心里的脏东西呀—— 「时间长了,怎么样也能察觉到有鬼,这想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 「或者,你也可以早做谋划,你不怕那人知,那人自然无法奈你何。」 林苍浑身一震,笑容僵硬而勉强,「秦公子说笑了,我能有什么鬼……」 沈长清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继续说。 现在还不宜操之过急,林苍现在还没有看到他的能力,他便没有让林苍不顾身家性命也要投靠的底气。 总归也就是过几天的事,现在只希望常七那边能够顺利,还有阿山那边不要出岔子。 想起阿山,沈长清又开始隐隐头疼,如果叫颜华池看出破绽,这小子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混帐事来! 沈长清目光定格在山下,太平教的营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不是很亮,营帐里零零散散点了蜡烛和油灯。 颜华池坐在桌子边,目光定定看着「沈长清」。 从昨夜到现在,这人不声不响坐在床榻边坐了一整个通宵。 期间,目光没有一处落在他这里,甚至压根就没有在什么东西上停留过。 ——是又在走神吗? 不对劲,走神的时间太长了。 颜华池站起来,踮着脚尖走过去,「沈长清」还是一动不动,也不看他。 他终于开口,「餵——」 「沈长清」一惊,然后道,「你来了?」 颜华池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语气,他来了不是很久了吗? 都来了一晚上了…… 「阿……为师有事跟你说,我明天就要回京去,你…你在这边不要乱来,不然……不然为师对你不客气……」 颜华池脸上的怪异之色更甚,他想了想,伸出食指,勐地戳向「沈长清」的眼睛! 「沈长清」却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 颜华池气笑了,他呵呵两声道,「是吗?」 阿山不明觉厉,点点头道,「对呀,你是徒弟,我是师父,你不乖的话,我肯定是要生气的。」 阿山努力模仿沈长清的温和,可惜这效果显然不怎样好。 颜华池冷着脸,咬牙切齿,「你放心,我绝对不乱来。」 ——他那都是有目的的,怎么能算乱来呢? 「这正好天还没黑,我看你也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快走吧,李管家性命攸关,你可得抓点紧。」 阿山没听出来这话里的赶人意思,他看不见,还以为现在真的是下午。 他愣了一下道,「那我走了。」 他这话一出,颜华池就完全肯定了这人绝不是沈长清,是阿山那个小瞎子和自己那好师尊在联合演戏,把他当傻子煳弄! 颜华池气得牙疼,嘶了好几声,看见阿山站起来,还没走几步就要被绊倒,顿时满头黑线。 「我看你这近来也是累的不轻,等会出门折根树枝当拐杖走吧,能轻松点。」 「哦」,阿山用他那不太聪明的脑子想了一下,觉得还不错,正好他就有藉口用盲杖了。 ——不用盲杖真的好难走路的!主人说了,蒙眼布是阴气做的,能帮助他恢復的,平常不让他取下来。 ——所以他现在一点光影都看不到,不藉助盲杖,就会失去方向…… 等阿山彻底离开颜华池视线范围,他才冷静下来,思索沈长清去了哪,想干什么。 显而易见,显而易见。 他这个永远往最危险的地方沖的「神仙」师尊不用说,肯定上了牛驼山。 颜华池感到心底一阵烦躁,他现在无比想杀人,尤其是牛驼山的鬍子! 沈长清不知道阿山这么快就直接露馅了,此时他和林苍已经走到了山下,准备上马。 第047章 何必啊?何必! 这会的天已经很亮了, 草叶上的露水散着萤光。 沈长清与林苍并肩骑马,马蹄声疾如骤雨。 两匹马在弯道上疾驰,两人的马术都是顶好的, 一点不减速, 压着弯儿轻松掠过。 马背上颠簸, 沈长清的气息却很稳, 「林先生一会就在门外稍等。」 林苍没有回应,似是看出他的顾虑, 沈长清一拉缰绳, 道, 「放心,不会趁机跑的。」 林苍跟着拉了绳索, 沈长清下马, 把缰绳递给林苍, 「林先生替我看着些马, 我很快出来。」 沈长清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棚屋, 只有屋顶, 没有墙壁。 四根粗木支起横樑, 樑上盖着茅草, 一位留着长髯鬍须的灰袍老者坐在其中, 三五个小伙背着帆布包, 里面塞满了信件。 第83页 沈长清眼皮一跳,又很快掩饰过去。 这些信件怎么一点墨迹都没有……还有这个棚子也太草率了些…… 怕不是常七随便找的什么茶肆,胡乱插了个长帆, 写上几个似是而非的大字,就充当了民信局吧? 幸好林苍没看出来破绽, 沈长清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下。 老人家摸着鬍鬚,煞有介事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秦溪,酒塘秦家。」 沈长清报的是成衣店老闆的名字,当时记帐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就记下来了。 「信几张,加急否?」 「两张」,沈长清把叠好的纸递过去,老者慢吞吞地接过,「麻烦需要加急。」 「七日可返回信」,老爷爷把信纸塞到信封里,用勺子挖了一小块蜡,放在火上烤。 等烤化了,就往封口上一浇,拿起三根鸡毛按在还没完全凝固的蜡油上。 「酒塘……西北」,老人似乎记性不太好,想了一会道,「小六,是你送的不?」 被叫做小六的年轻人顿时一头冷汗,抢话道,「是我!是我!」 说着,拿了信塞到布包里,就飞快离开。 沈长清拱手一礼,告辞出门。 老人还在犹自喃喃,「没说错呀……是叫小六的吧……」 沈长清耳力好,听得分明,眼皮子又跳了几下,他干脆利落翻身上马,也不管林苍的反应,策马便走。 林苍连忙跟上,走了一段距离,忽然疑惑道,「它旁边怎么没有驿站?我听说民间送信与官家的虽然分开,却也应该建在同一处。」 「林先生说的不错,这最近因为益州遭难的事情,民间有很多信件寄来送往,那边忙不过来,街上时常拥堵,就在这里临时搭了个分局,免得踩踏事故频发。」 「哦」,这样就说得通了,这段时间报平安和问候的信确实应该很多,而且那个分局看着也的确仓促,像是刚刚徵用的茶摊。 但林苍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隔了一会,他又道,「那为何只有我二人去那里,不应当人挤人才对吗?」 「现下时辰还早,而且正值秋收时分,我看这天气,过两天可能有点雨,其他人大概正忙着抢收吧」,沈长清从容淡定道,「我也是因为之前路过才知道这里有分局,衙门应该还没来得及张贴告示。」 沈长清说的在理,林苍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收到过这类消息。 于是他便打消了疑惑,一路无话。 却说常七这边,看着两人走远后,他便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那个年轻人也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常七打开一个荷包,里面是些碎银,还有一张字条。 他拿出一部分碎银分给小伙子们,然后在沈长清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落座。 「照着写就行,刚刚好险,吓死我了。」 常七颤抖着手,摸来腰间酒葫芦,拧开葫嘴就往口中倒。 可惜就倒出来三两滴,他遗憾地把葫芦搁到一边,大大咧咧道,「写得差不多就行了,姓胡的不一定见过秦老头的真迹,你就按着自己的笔迹写就行。」 老人慢条斯理执笔,慢条斯理铺开纸张,再慢条斯理吸墨。 他慢悠悠拿起笔,常七正等得不耐烦以为他要写,结果他又忽然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小六吧?老夫没叫错……」 常七顿时瞪着个牛眼,拍了拍桌面,「小陆!是小陆!」 「哎呀!谁管你六啊陆的!快些写,别磨蹭了!你还想不想从金主手里拿钱快活了!」 老人摇摇头,「老夫乃是举人,不需要施捨……」 「举人?沦落到替人抄书为生,你就是个进士,也跟老汉我没区别! 「芸芸众生里,你从不比我高人一等。」 「老夫是举人……老夫读了一辈子书,七十四了才中举……」老人自言自语,魔怔了一样重复着。 「中举有什么了不起?」常七眼里多了抹落寞,「我老七只是不会策论经义,论诗才——」 说到这里,他忽然放肆大笑起来,眼底失落全然变成了嘲讽,「不比你们这些穷酸腐儒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去来!暮又往! 「圣贤书里,一生荒唐! 「求得功名,半截做土! 「不如风花雪月趁酒醺,夜夜笙歌温柔乡! 「人生在世不称意,我就问你,何必,何必?」 老人不做声,半晌,道,「我中了举……」 「痴儿,多说无益」,常七连连摇头,唉声嘆气,「世人皆醉我独醒。」 「快些写来,我好交差,得钱喝酒逍遥,上青楼快活去!」 老人便缓缓落笔,笔下是今生余憾,恨此间再无少年。 他将一切都寄託给了科举,可中了举,他的年龄却又太大,已当不了官。 于是人到晚年一事无成,只会弄些笔墨来勉强果腹。 纸上晕开墨痕,老人把它晾在一边,等字干了,那浓重的黑怎么就淡了几分呢? 就像他终尝所愿,报喜的人来到寒舍门前,他却没有多少欢喜,反添不少愁绪。 ——因为他的窘迫,他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报信的人。 常七把晾干的信收好,封口盖戳,然后把荷包里剩下的银子都给了老人。 第84页 老人接了银子,先用报纸包了几层,又拿出一方用了多年的手帕,细细裹好。 他把这钱揣在怀里,颤颤巍巍远去了。 常七听见老人小声说着什么,咕哝咕哝像念咒语,只偶尔听到传道,教书几个字眼。 常七嗤一声,「噫!他疯了!」 「他疯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笑够了,他才挠了挠瘙痒的头,抓了几个虱子丢进口里咀嚼。 嘎嘣——嘎嘣—— 「我也疯了……」七老汉的眼皮耷拉下来,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下一步该干啥去?人老了,记不清。」 「算了,先去打酒!葫芦啊葫芦,你不要闹,等赶完了集,就灌饱你!」 常七步履很轻,两个脚走得东倒西歪,他却没有摔倒在地。 「贺林啊贺林,你是不是以为我会瘫在床上一辈子,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都站不起来了?」常七崴着脚走路,脚背上都磨起了厚厚的茧子,「我告诉你,人只要坚持心底的信念,只要不松那一口气,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倒你! 「没有什么能打倒我!没有!我从小就不是肯服输的人!我没有颓废!命运将我推入谷底,要我低头,可我如今随心所欲,其实也很快活!」 七老汉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眸中坚定有一瞬间动摇。 「我……被打倒过吗?」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样喃喃自语,「可我怎么变成这个邋遢样子了呢?」 只这动摇也就一瞬间,他又仰天大笑起来,「去他娘的!管那么多干嘛!有酒就是人生!」 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侧目而视,他也浑不在意。 有一妇女拉紧了调皮的孩童的小手,对着他指指点点,呵斥道,「再闹?再闹叫那老疯子捉去卖进窑子!」 那孩子被吓哭了,常七却反而呵呵笑起来。 他沖那小孩做了个鬼脸,就摇摇摆摆走远了。 沈长清在山上无所事事,林苍没跟他一同上山。 他坐在院子里,也不避讳谁,光明正大打开之前李管家的密信查看起来。 反正这些鬍子没一个识字的,他若偷偷摸摸,倒惹人怀疑。 信纸展开,沈长清一行一行慢慢看过去,李管家的字很秀气,一看就知道是个仔细人。 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老爷,愿您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家中事已安排妥当,您无需挂怀,即此一难,仆早有所知,已提早准备,仆并不畏死,唯担忧老爷身常在外,回府之时,无人得以照顾左右。 「李家世代为奴,忠心日月可鑑。余以为宫中来人,原因有二。」 这李管家说的两个原因其实沈长清早有考虑,这第一就是逼他回京,这第二大约是想从李管家身上知道点什么秘密。 关于国师府的秘密。 李家三千年来一直都住在他府上,这府是颜柏榆建的,他还没住过几天,就因为寒心离开了。 这些年他想来想去,还是不相信颜柏榆会变得如此冷血。 当年大概率是出了什么问题,故意赶他走的吧? 往日之事不可考,沈长清更在意的是李管家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情。 第048章 势局起,纷争将至 这件事情与国师府关系不大, 说的是皇城最近发生的一桩悬案。 这案子在京都闹得挺大,因为做这个局的人相当放肆,甚至可以说是嚣张, 不仅不遮掩, 反而弄得很张扬。 皇城百姓人心惶惶, 阴雨刚过天方初晴, 本以为高枕无忧,谁知道又遇到这等邪乎事! 除祟司那边如今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去调查, 具体案宗给这桩蹊跷之事命名为什么不得而知。 但民间有个统一的说法, 管它叫——「没有脚的人」。 这事还得回到半个月前某个清晨, 皇城街道主路上竟凭空出现两串血手印,恐慌的百姓一窝蜂跑到除祟司报案, 除祟司那些人尸位素餐, 愚昧至极, 磨蹭到下午才派人查看。 沈长清摇头嘆息, 李管家心思缜密,他见多人同时称自家门口有血手印, 而这些人住所又相差甚远, 就知道这必不是一般的鬼物。 除祟司这一查, 果然了不得!直接惊动了圣上! 因为这血手印乃是自城郊乱葬岗而来, 一路奔着皇宫大门去的! 平昭帝大发雷霆, 痛骂除祟司俱是一帮酒囊饭袋, 养他们还不如养条狗!起码狗还知道遇到威胁「汪」两声,除祟司的人连刺客挑衅到家门口了还一无所觉! 后来还是老丞相出来打圆场,说这鬼东西是被龙气镇住了, 才在宫门口止步,最后原路折返。 这事对颜平没什么大影响, 就是怪膈应的,他下旨让皇城司配合除祟司彻查此事,就没在意了。 但百姓却因此吓得不轻,工部每天都有人来洗刷那些恐怖的血手,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门口的手印又会悄然而至。 据说有一个胆大好奇者躲在窗后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结果天一亮这人就莫名其妙疯了!振振有词说着什么当今圣上是鬼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被大理寺以谋反罪处决了,诛连九族。 从此再也没有人试图去看这玩意儿的本体,但不看,不代表他们不会浮想联翩。 第85页 ——为什么没有脚印只有手印呢? ——因为那东西恐怕压根就没有脚! 沈长清府门前倒是没有手印,李管家特意跑到隔壁国公爷府前,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说是两串手印,其实也就一串。因为它们是交叠在一起的,掌心与掌心重合,十根手指朝着不同的方向。 李管家弄不懂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奇怪,就在信里提了一句。 沈长清就从这只言片语里,不过一个唿吸的时间,就看出了猫腻。 他冷笑一声,把看完的信纸叠放在桌上,拿起下一张。 这是最后一张,纸上只写了三排,说的是最近有一批贼在城郊出没,因为主人不在府上,李管家就自己做主放府中下人们回去,守墓的守墓,迁坟的迁坟了。 毕竟就连权贵家的坟都被人刨了!御史大夫和他孙女长孙雅云也未能倖免于难! 李管家要说的就这么多,沈长清坐着沉思了一会,用秘术传音联繫安插在京中的暗线,并交代了几件事。 这第一,让它们密切关注被掘坟者是新坟居多还是旧坟居多,皇陵是否加强把守。 这第二,暗中观察除祟司办此案是入夜前多还是入夜后多,办案地点在郊外还是城中。 这最后一件事,是以皇城为中心,首先探查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坟地和乱葬岗,如果尚有余力,荒宅密林也不能放过,看看这附近是否还有它们的同类。 安排妥当后,沈长清把信收起来,又从袖中取出毛笔——这东西昨夜用过后,鬍子也没有要回的意思,他就顺手收着了。 反正这东西对鬍子无用,鬍子也不在意,连着砚台一起都丢给他了,只不过那砚台和纸不好携带,放在屋内。 沈长清还没起身去拿,早有人送了过来,他本欲点头致谢,忽然想起来这是牛驼山,于是便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牛驼山这地方,等级森严,那人好似习惯了,恭敬退下。 有人弯腰替沈长清研墨,沈长清稍稍构思,落笔。 这信是写给工部的,沈长清在信中客套了两句,然后说自己夜观天象,上京有雨将至,建议他们好好检查疏水工程。 内容看似与此案毫无关系,实际却能印证他心中最后一个猜想。 而今之计,唯有一个「等」字。 等回信,等结果,等常七。 等归等,却不能真的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干,这两天沈长清装作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实际却早把牛驼山上每一个人的倾向、性格、喜好摸了个遍。 这其中恨胡万者达两成,如果加上稍有反感者,则能达到三成至四成。 有点少了,沈长清一边四处「闲逛」,一边思忖。也许他该改变策略,主动出击,否则优势不显,难保成功。 鬍子没有避讳他,他们聚在宴席上,拿自己的罪行当功德胡吹海夸的时候,沈长清就坐在一边默默地听。 首恶当死,剩下的人自有刑部处理,牛驼山没有无辜者,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命案。 沈长清听得有些厌了,站起来,推门出去。 秋霜缓缓凝在叶子背面,结成晶莹剔透的冰。 唿吸间全是寒冷的气息。 十一月了,这是他上牛驼山的第八天,常七还没送来「回信」。 不能再等了,沈长清站了一会,看着月亮慢慢挂起来。 鬍子在里面喝得酩酊大醉,剩下的几个喽喽昏昏欲睡。 沈长清悄然消失。 这附近有几家酒肆,沈长清挨个寻过去,走到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门口,停下脚步,进去。 常七醉醺醺的,在跟人吹牛,众人高兴,哄着他喝,他就越说越喝,越喝越说。 沈长清慢慢走过去,同桌而坐。 常七吹嘘自己年轻时怎样怎样一人一剑行侠仗义,怎样踏遍青山,激流过海。 沈长清笑而不语,低声唤来店家,点了壶清茶。 茶到桌上,他还没喝,就被一只腕上生疤的手挥到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道,「老先生醉了……」 「不是我醉,是你……是你不讲规矩」,常七满满倒上一杯酒,推到沈长清面前,「来这里,要……要喝酒!才,才算得上好汉!」 一帮酒鬼老光棍虎视眈眈盯着沈长清,沈长清终是低头,抿了一口。 并没有什么味道,无论是茶是酒,在他眼里都与清水无甚差别。 但他曾经是不喜的,苦酒入喉,辛辣一直从嗓子眼钻入胃里,便是翻江倒海的好一阵。 这时总有一人,拿了他手里杯子,然后笑得爽朗,「你们军师身子骨弱,酒量不行,别为难他了,不然主公我大概率是要恼的。」 后来便再无人去强迫他喝上一杯烈酒。 沈长清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味道也没有。 他起身,半搀扶半拉扯,把常七拖走了,常七一边挣扎,一边嚷嚷着还要海喝三百回合。 他便嘆,夜风里站了一会,让常七好醒醒神。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信,能明白吗?」 常七答,「看到什么?」 「信。」 「星?」他疑惑地拍拍脑壳,指着天上,「你自己看啊,还用明天我给你送过去吗?」 第86页 常七呵呵傻笑了一阵,高声道,「我本酒中仙,举杯邀明月!」 「繁星入碗里,赠与你少年!」 「你且等着,看老汉如何上天,为你徒手摘星!」七老汉说着,抱住旁边一棵柳树,往上面蹭。 蹭了半天,也没爬几米,手脚无力的他就跌坐在地。 沈长清又嘆一声,正要去扶,谁知常七竟然呜呜哭起来。 这酒疯耍得真是够可以的…… 沈长清蹲下来,哄小孩一样轻拍七老汉后背,「好了好了……我看看摔疼了没……」 七老汉红着鼻子,说不好是本来就红,还是因为哭的。 他指着地面上因为月华而发亮的冰,「我的星星都摔碎了……」 他说得那样无助,又情真意挚。 沈长清无奈伸手,将那些叶片样子的冰拢在手心,「别哭了,我给你捡回来了……」 沈长清摊开手心,「你看……」 那些冰真的成了一颗星星的形状,沈长清把手往前送了送,「现在能不哭了吗?」 七老汉是真醉了,也不理那星星,一会说自己要舞剑,拿着树枝乱戳,一会说自己会飞檐走壁,结果一个勐子差点扎河里。 沈长清好说歹说,才哄骗得他回客栈睡下。 沈长清摇摇头,留了个锦囊在他枕边,里面有银钱,还有小纸条,提醒他之后该做的事情。 推门出去,回身掩门,他又回到牛驼山的小院,在槐树下坐着。 石桌上摆着一盘残棋,林苍从远处小路过来,「寻你半天,你果然先离席了。」 沈长清轻轻点头,神色如常,「林先生既来,就请对面坐会,陪秦某玩一局。」 林苍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本能觉得沈长清话里有话,他忐忑坐到对面,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紧张,林先生执白子,那就请先吧。」 第049章 穷军师沈长清 桌上的是残局, 林苍只是知道规则,并不精这一道。 沈长清左手托着右边袖子,伸食指点点棋盘某处。 于是林苍恍然大悟, 白子失了先机, 本就被动, 若只守不攻, 定然要折兵损将。 只这一处,虽然险象环生, 却可搏那一线生机。 这么些日子来, 对面人总在这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是为了理清自己目前的处境吗? 那么,今日叫他来作陪, 却又是何意? 林苍下意识不愿多想, 他跟着沈长清的思路, 或堵或疏, 却还是拦不住黑子势大。 究竟要如何才能破局林苍不知不觉竟代入了沈长清的思维,思考要如何才能让势弱的白子东山再起。 沈长清再次伸出一指, 点的却是某颗黑子。 林苍瞪大了眼睛, 原来还可以这么玩, 他从前只把所有异色子当做敌人, 敌视它们, 从而处处针锋相对。 却不知这才是走窄了路, 前程有限。 沈长清点点头,落一子,「林先生是悟了?」 「只悟了一半」, 林苍死死盯着沈长清的手,刚刚那一子…… 步步紧逼, 本该可以利用的黑子瞬间倒戈,可能的朋友成了必然的敌人…… 「一半吗」,沈长清头也不抬,看着盘上局势,道,「先下,有时候前路看不清,那就先不用去看,天底下有八方路,往哪边都有走通的可能。」 林苍皱起眉头,这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实际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自我感觉哪里都走不通…… 等等…… 林苍脑中灵光一闪,往盘中某处落一子,这一子可开前路、吞三家。 他正要笑,沈长清却很是遗憾地嘆了一口气,「操之过急了。」 「林先生且看这一方,都在秦某势力范围内,林先生按兵不动倒也罢了,这一动,引起秦某注意,还会有活路吗?」沈长清落一黑子,林苍试图去救白子,可不过两三着就被沈长清反将一军,尽数吞没。 这一步踏错,终是满盘皆输。林苍站起身,拱一手,「秦兄弟高招,在下佩服。」 他本以为对弈已经结束,正要告辞,沈长清却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不急,坐。」 林苍没法不坐,他额上隐隐渗了细密的汗珠。 他坐立难安,沈长清却只是风轻云淡,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中撩拨,很快将残局復原成吞三家前。 「只图眼前小利,不顾大局,终是落了下乘」,沈长清右手敲了敲桌面,「再想。」 此前就输在贪功冒进,这一次林苍便格外小心。 可白子本就处于弱势,任他再怎样努力防守保全,最终还是输得彻底。 这一次,沈长清将他吃了个干净,一颗白子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群狼环饲,林先生却偏要妥协保身,投骨餵狼,待到篮中肉尽,放的就是自己的血了,直到被吞吃殆尽为止」,沈长清屈两指,敲桌面,「没想清楚,再想。」 林苍的后背被冷汗打湿,他颤抖着手,第三次落子。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这一次他与沈长清有来有回,他满以为自己会胜。 直到沈长清落在某处,他回顾整个过程,才发现自己那些小聪明早被沈长清看在眼里,步下一个个看不明看不懂的陷阱,然后用这一子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织成密网——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 第87页 林苍脸色苍白,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坐吧」,沈长清声音依然很轻,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林苍心底,「没想明白,继续。」 林苍瘫软坐下,连嘴唇都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给个提示……」 沈长清抬眸,看见林苍唇色乌紫发青,轻笑,「秦某的意思,我猜林先生大概自己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林苍低头,手里捏着棋子,却迟迟不敢落下。 「我猜林先生其实想过,且不止一次」,沈长清故作疑惑,「想了很多年了吧,怎么还是想不通呢?分明是很简单的道理,从你一出生起就明白的道理。」 「林苍,你走不出这困境,赢不了这必死之局」,沈长清又敲一敲桌面,「想不清楚,那就继续,请先吧。」 是了,很简单的道理。林苍眸光微动,这残局不是沈长清的处境,或者说不完全是。 这也是他林苍的处境,胡万一直都知道他心不忠,就算他忠心耿耿,胡万一样也不会重用。 在他被胡万榨干之后,在他没有利用价值之后,等待他的只有一个下场——成为胡万磨刀石下日夜不休的冤魂一员。 用他时,他是卑贱的垫脚石,不用他时,他是碍事的破石烂土。 是眼中钉,肉中刺。 午夜梦回,他总捂着脖子惊坐而起。 梦里胡万凶神恶煞,将他项上人头生生拔起。 林苍深吸一口气——很简单的道理,婴孩饿了会哭,会找娘亲要奶吃,娃娃不懂会问,会找夫子寻答案,如今外援当前,他必须跳出局中,才能搏那一线生机。 ——看不透,只因身在此山中。 林苍又一次站起来,深深弯腰,「请您教我。」 「坐。」沈长清仍回这一字。 林苍都要哭出来了,沈长清才徐徐道,「别愣着,好好看。」 林苍这才如蒙大赦,认真去看。 越是看,他越是恐惧。 胡万让他怕,他怕他的蛮横不讲理。 沈长清让他畏惧,那却是一种打心底里窜出来的凉气,直直冲着天灵盖而去。 越是看,他越是觉得沈长清深不可测。 究竟要怎样的智谋和怎样老道的大局观把控,才能将每一颗废子起死回生? 究竟要怎样的……老谋深算,才能将整个布局化成不起眼的散沙,不引人注意的同时,又隐隐唿应,一经出手便是环环相扣,直击要害 「林先生可看明白了?」 「一知半解……」 沈长清便将棋盘復原,「无妨,多看几遍,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一遍又一遍復盘,林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重点头。 「记清楚了,那就去做吧」,沈长清神色有些淡,林苍自以为已成棋手,以为可以跟自己一起对付胡万。 实际上他还在局中,仍是一颗棋子。 很久没有这样算计利用过谁了,此世中人多只知道他的仙家号「长清君」,却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未成这仙家之前,军中管他叫什么。 ——穷军师沈长清! 穷,不是困窘的意思,是穷尽的意思。 是说他沈长清能算尽天机。 穷军师之名,是听之便能震慑无数宵小的存在。 堪称闻风丧胆。 沈长清敢独自一人上山,亲自下场孤身入局,牛驼山就要做好被卖了个彻底还要笑逐颜开帮忙数钱的准备。 沈长清的善意绝不会施捨给敌人一分一毫。 对于牛驼山这种蛇鼠一窝的货色,他绝无可能手软。 只不过直接杀了可惜,死前还是要利用一番,骗得他们心甘情愿做苦工,为民造福才行。 沈长清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规划,什么时候用,怎么用,都有了可行的方案。 若无意外,有七成概率能引蛇出洞,逼颜平自露马脚。 这一时肯定是扳不倒颜平,但也能折其羽翼,以资华池。 想起来颜华池,沈长清不禁蹙眉,他要尽快让徒弟接手整个益州,坐稳州郡的位子,把各方觊觎此地的势力肃清,然后回京坐镇才行。 他不在京中,颜平是越发肆无忌惮了,北方蛮夷挥师南下,颜平倒好,还顾着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是非主次都分不清楚。 沈长清又皱起眉,隐约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但又想不通关节,就先放在一边,收好棋盘棋子,回屋歇下了。 在沈长清关门后,有一条小小的藤蔓慢慢探出头来,藤蔓上开了小白花,只有极淡极淡的香味。 是一种甜香,闻多了腻人的那种。 这香气钻入守门人的鼻孔,却好像能瞬间夺人心魄一般,那人迷离着眼觅着香味而来,就仿佛被摄了魂,站在花前一动不动了。 那花慢慢飘落,钻入他手臂,在他皮肤上浮现一朵五瓣花模样的红印,与此同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盯着里面那人的动向,我已在你身上留下印记,你可通过此印向我汇报。」 「是,吾主……」 墙上黑影缓缓消退,那人浑身一震,随即恢復正常,方才的一切好似都未曾发生。 隔日,有鸟在窗外鸣了七八声,太阳缓缓升起,有一中年人带着回信上山来。 第88页 这中年人自称是秦家主家那边的人,此来一为核实家中小辈信上所言是否属实,二为商议后续与牛驼山合作和发展大计。 那人举手投足间都给人一种沉稳从容的姿态,他落落大方,初次见胡万那张丑陋的脸,眼中竟没有分毫波澜,继续谈笑风生。 胡万轻轻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样子。 便有一人悄然离开,去后面请沈长清。 沈长清进门,先对着中年人拱手,「表叔。」 「嗯,秦溪啊,你这次做得不错,家主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啊」,中年人上来先把沈长清夸赞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对着胡万,「家主是让在下带着诚意来的,就是不知道胡大当家有没有合作的诚意呢?」 中年人话里隐约透露着对沈长清的维护,前面一句说的是家主对沈长清的看重,好叫鬍子忌惮,后面一句看似是问鬍子诚意,实际是暗中询问沈长清的近况,看他是否被逼迫。 胡万目光如豆,他看穿了中年人的想法,便更加确信这人不是假冒的。 「秦溪,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叔叔看看。」 沈长清留了条子给常七,来的是他手底下的大掌柜之一,这点小场面自然是应付自如。沈长清从善如流走过去,中年人煞有介事上下打量,然后松了一口气。 「抬上来」,这人一挥手,大箱大箱白花花的银子被搬到胡万面前,胡万惊得都快要坐不住椅子了! 他虽然劫过不少商队,可这种成色的足银,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的,却是第一次! 传言果然不假!酒塘富商对外展示的财力实际不足真正的十分之一!酒塘秦家,真正富可敌国! 再加上他们的主人沈长清已经下山,这四条狗的财富恐怕又将水涨船高! 「这些是给胡大当家和小侄的本钱银子,家主担心小侄初入商场,怕他吃亏,毕竟那帮老东西们明枪暗箭的实在阴险,小侄阅歷尚浅,就让我留在这边帮衬,等会带我看看这良种,我们再商量合作的事。」 「这……」胡万面露难色。 第050章 疑心难减,迷雾重重 沈长清看了胡万一眼, 顺势接过话头,「表叔舟车劳顿,不如先坐下歇会, 让人陪您聊会闲话, 侄儿与胡大当家去採样本便可。」 「秦溪呀」, 中年人象徵性客气了一下, 就在主位左手边落座,精明的小眼睛度着审视的光芒, 「你去吧, 不过有一点, 你可别煳弄我,你叔叔我带着家主的信任而来, 可不能叫我那老实忠厚的兄长失望呀。」 胡万一反常态默然不语, 仔细听着,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秦家派的人来者不善,多半是来监工的。 沈长清垂眸, 面上浮现谦逊之色, 「定不叫叔父失望。」 说着, 他就退出去了, 胡万跟着站起身, 说了句「好好招待贵客」, 就快步追上。 二人往山林中走,胡万压低嗓门,「你在耍什么花样?牛驼山上哪来的……」 「胡大当家不认识, 不代表没有」,沈长清缓缓抬起手臂, 指着前方,「供奉肯定是能骗到,但若不能让家主的人看到钱能生钱,后续定然不会再送银子过来,所以想要长久,还得假戏真做。」 「你什么意思?!」胡万有些恼怒,「让老子跟着你去?!绝无可能!」 「大当家误会了,秦某只是觉得,这世道反正难以劫到什么富人,与其养着山上那帮闲人无事可干,让他们成日醉酒赌博闹事,不如派他们跟着秦某下山,赚些银子填补亏空。」 胡万听到「亏空」二字,顿时眼露凶光。 「先别急着生气」,沈长清目光平静,「秦某这些天的一举一动不都在大当家监视中吗?我非有意窥测,只是这确实并不难猜。」 「这非亲非故的,大当家背后的那个人不可能毫无理由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力保牛驼山,我猜,牛驼山每月,或者至少每个季度都要送一笔钱给那人做报酬吧? 「这笔钱应当不算少,不然您也不会仅仅因为林先生放走了秦某的货,就对他堂堂二当家用此大刑。」 「这也是你猜的?」胡万冷哼一声,「二当家?我不杀他,让他做条好狗,他还真敢把自己当主人了!」 沈长清一顿,随即轻笑,「是秦某说错话了,林苍的事比较好猜,他那个虚弱不堪的样子,除了刚受过刑,秦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健硕的人如此。」 胡万见沈长清改口直唿其名,满意点头,「在牛驼山,就要讲牛驼山的规矩,林苍和那个老东西以前没少给老子使绊子,那个没骨气的老东西临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哀求老子饶了林苍的小命,老子留他在身边快二十年,也不算我胡万薄情寡义了。」 「我牛驼山向来讲究能者居上,以后啊,这二当家之位……」胡万意味深长拍拍沈长清的肩,「可等着你。」 沈长清掩去眼底嫌恶,面露感激,心中却在冷笑。 留林苍二十年,不是因为什么情义,只是因为利益。 林苍带来的利益若比不上他,自然要被他取而代之。 可怜的林苍却还抱有一丝侥倖,以为胡万会念旧情! 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乐得见两人狗咬狗。 只不过林苍现在还太弱,一下子被胡万咬死了就没意思了。 第89页 所以他目前还是得拉林苍一把,让对方能争点气。 沈长清略一沉思,道,「这打秋风也不需要总让林苍跟着,底下人都轻车熟路能自力更生,我看不如就叫林苍过来帮衬,也好叫胡大当家放放心。」 胡万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他虽然能听懂那些弯弯绕绕,实际却是不喜的。 见沈长清坦诚直接,他越发觉得此人对他胃口。 就是这人锋芒太甚,有点刺他的眼,还是要好好打压一番才行。最好是磨了这人的爪牙,他才好放心拴住这只没有了脾气的猫,给他做出谋划策的智囊。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胡万一边走,一边说话,气息平稳,声如洪钟,「你表叔在我那里,替你做人质,我也不用怕你跑。」 沈长清跟着,在想事情。 之前就觉得这个胡万有点不太正常,不仅是因为胡万对他那莫名其妙的敌意,通过他这两天的观察,感觉这个胡万身体里好像住了两个魂一样。 性格差异太大了,若只是如此,还可以看作胡万喜怒无常,但性格转变的同时,连身体潜意识的习惯都改变,就绝不是一句反差能解释得通了。 之前胡万暴怒,拿刀欲砍他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 胡万在激动之下,是用的左手。 而刚刚在大堂,胡万请他的人坐的时候,却又伸了右手。 不过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还要多观察些时日才能确定那个猜测,沈长清不再多想,认真辨识这山上的树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文章的地方。 「来看」,沈长清轻轻开口,胡万下意识跟过去,随即反应过来,面色有些不虞。 不知不觉,竟叫这傢伙占了主导地位!他胡万有朝一日竟然被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真是好大的本事!这小子就像是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他如果想,旁人很容易对他放下警惕心,然后顺势被他攻破防线,趁虚而入! 等他钻进别人心底了,那就不是春雨了,那是天齐南边海岸最大的疾风暴雨! 胡万脸色沉了下去,他本来想敲打敲打沈长清,结果反被沈长清压了一头,这像什么话? 但沈长清并不给他过多思索的机会,看着他过来,便伸手摘一叶子,递过去,「可认得此物?」 那叶子边缘呈锯齿状,颜色较深,类似于柑橘的叶子。 如果单看树和叶子,他胡万还真不认识。 但此时是十一月,正是此树结果的时候,红彤彤的果实一小簇一小簇坠在枝头,很难看不出这是什么。 「山楂」,胡万答,「这东西除了卖给小孩做糖葫芦,没什么价值。」 「此言差矣,有没有价值,有多少价值,还要看怎么经营」,沈长清摘下一些果实,拢在手心,这山楂品相其实并不算上乘,但他也不打算卖原果,「秦某选它,原因有二。」 「此物栽种最佳时间是春三月和秋十一月,而它正好也在十一月成熟,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大批量种植。 「这第二个理由,就是它的药用价值,它虽然只是一味辅药,但那个方子,是治心疾的。」 胡万心脏狠狠一跳,话已至此,他怎能不明白其中关键。 「那个方子……」 沈长清知道胡万想问什么,很多久远的药方在此世中已经失传了。 「秦家天涯海角都走过,整个天齐都有我们的商队,知道些散佚的古籍古方,实属正常,大当家也不必过于惊讶了。」 沈长清想,这药方其实是很有用的,人到老年,血脉心脏上的问题就日渐显现出来,一时来不及救治,或许就不在人世了。 这方子最大的优点就是里面没有什么名贵的药材,大部分百姓都是抓得起的。 那是颜柏榆三顾茅庐,多次拜访不世出的医圣张老先生,磨尽了嘴皮子,张老才出山为生民计,耗尽生平所学,撰写了一整部医药圣典。 用最常见最普通的药草,相互搭配,发挥最大的作用,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济世救民。 但它如今失传了,三千多年的时光是一方面,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又是一方面。 这部药典记载了太多名贵药材的替代之法,让那些常年僱佣人种植名药的富商收入骤减。 颜柏榆去世后大商人们联合起来打压这部药典,污衊其错漏百出,更是以人命栽赃张老乃沽名钓誉之辈,晚节不保的张老最终含恨而死。 而沈长清那时候还在扶褚山上与暴虐的阴水苦熬彼此,为了化解这极凶怨气,他自身都难保,没有余力去阻止。 如今传播出去也好,只是当时编纂的时候他没怎么参与,后来颜柏榆给他看,他才翻了一遍,如今日头久了,记得的方子只有七八成。 「走吧,别让人等急了,起了疑心」,沈长清收回手,转身,胡万跟上。 一路说了些闲话,两人相互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回到大堂,给中年人看过果实,中年人点点头,「不错,确为良种,你有想好作坊建址在何处吗?你渊海叔我在这边有几处地产,不过就是远了些……」 「表叔无需多虑,山下屠家村旧址麦地如今是胡大当家的领地,只不过歷年来一直荒废在那里,如今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二人一唱一和,几句话就把胡万的地最后的归属给定了。 第90页 胡万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经商的事他不懂,他只知道硬抢,抢了就花,花完了再抢。 没有银子给他花的时候,他就发脾气,吓得手下人缩着脑袋噤若寒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临到交「保护费」的那几日,凑不齐钱,林苍就要倒霉。 胡万把林苍带走具体去做了什么,无人得以知晓,只是每一次林苍回来,都面无人色连走路都困难。 观一叶而知秋,这些都是沈长清通过观察,推测出来的。 在这样的地方,要有点城府才行,不然稍有不慎就是兵败如山倒。 因为鬍子是不讲理的,也没有什么人性。 沈长清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他并不在意,很多年以前为了帮助太祖,他甚至与敌国私下贸易,互通有无。 国恨当前,商人们却只管利益,他们那时候玩得更脏,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过,被沈长清一一化解,凭藉硬实力压过之后,才老实了一点。 当年他带人出海谈生意,这个中年人就是跟随他的其中一人陈思源的后代,如今依然在他手下做事,为他总理益州、泾川、平阳的所有铺子,整个三河流域都在他管辖范围之内。 牛驼山就处于益州的边界,划在泾川的地界。 越过泾川,就是上京了。 上京的铺子是布政司代理的,说是代理,实际就是被皇家给占了。 那个帐房先生很有问题,他回府之后,此人告病避而不见,给他的帐目又错漏百出。 李管家如此细緻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仍然代为送达,所以沈长清才一直难以打消对他的怀疑。 李管家此次秘密入宫,究竟是真的被逼无奈,还是另有谋算? 第051章 要让他死得很难看 无论李管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等他回京之后总会知晓。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水到渠成。 不过这首先,还得解决一个大问题, 太平教。 太平教驻扎在牛驼山南边林子, 与屠家村旧址接壤, 如果不解决它, 很可能出大麻烦。 胡万为此事特地开了个小会。 林苍进门后先偷偷看了沈长清一眼,见沈长清神情冷淡, 便很快低头, 坐在一边。 三当家今天穿了身白褂, 前襟一片湿漉漉的深红,裤腿上开出一朵朵不规则大小的红梅。 不用到近前来, 屋内众人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审美奇葩的图案。 因为三当家身上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 沈长清皱眉偏头移开目光, 胡万和林苍无动于衷, 陈渊海惊讶站起来,瞳孔不住地震。 「这……」陈渊海很快控制住表情, 故作为难道, 「我秦家有祖训, 不与穷凶极恶之徒合作, 秦溪啊, 你不是说牛驼山都是好人吗……」 沈长清站起身, 还没答,那三当家就歪头一笑,眼露疑惑道, 「大哥说今日来了贵客,大清早就叫我去杀鸡, 那小东西扑腾我一裤管血,还打翻了装鸡血的碗,弄得我全身都是,这位……贵客……」 三当家笑容更甚,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抵着下嘴唇,「难道宰只畜生就成了坏人么?」 沈长清便略一拱手,附和,「确有此事,早上与胡大当家去巡山,偶然撞见三当家正拎着一只冠子很大的公鸡。」 陈渊海瞭然颔首,坐下,左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右手揭开一点盖子,在杯沿磨了两圈。 沈长清随后坐下,低头理了理衣摆上的皱褶,方一抬头,却看见三当家正沖他绽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真漂亮」,路过沈长清身边时,三当家站住脚,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沈长清点点头,「谢谢。」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坐你旁边么?」他也不等沈长清同意,就直接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凝视沈长清,良久,眼中浮现遗憾的神情。 沈长清被他看得一阵恶寒,眉头紧锁,鼻间那股子人血味沖得很,沈长清手已经伸向茶杯,又慢慢缩回来。 沈长清有点泛噁心,偏偏三当家还要往他面前凑,自顾自地说话,「你长得很干净,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完美的五官,如此细腻的皮肤,我非常喜欢你,有空可以去我那里坐坐么?」 沈长清这次没点头,眼睛望着对面的林苍,声音有些低沉,「您谬赞了,还是改天再说吧。」 胡万坐在主位上,骇人的刀疤脸上,莲子大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阴翳。 为了银子,他勉强压着情绪,浑厚的嗓音一开口便是声如洪钟。 「我牛驼山一直行善积德替天行道,对这为民造福的生意自然是鼎力支持,但偏偏那太平教胡作非为,霸占我南边的林子,不光拦截过往商客,竟然还问我的人要过路费! 「太平教一日不除,这事就一日做不成!」 胡万将目光投向陈渊海,如果能借这个秦家的「秦渊海」之手整死太平教,那就最好不过了。 「秦家是否能提供一些帮助?」胡万紧紧盯着陈渊海,「我们与太平教交过手,他们有高手坐镇,损失惨重。」 「任他是何高手,在我酒塘四大家族眼里,也不过浮云尔尔。」 胡万知道陈渊海这是同意的意思,心里一颗大石落了下来。 他之所以按兵不动,阻止手下去追败走的谢三财,就是怕惹到那条该死的疯狗。 第91页 这世道,有钱就是大爷,只要你有银子,鬼都能给你推磨! 至于秦家怎么解决颜华池就不是他胡万该考虑的事了,只要太平教撤离,他可以立刻派人着手种植。 牛驼山三位当家和沈长清二人就此事洽谈了一些细节,中途用了午饭,大家酒兴不高点到即止,下午又详聊了一些其他事情,就各自分开了。 二当家林苍的小院里,沈长清与陈渊海对弈,林苍坐在一边观看。 「您打算如何安排?」陈渊海见林苍坐在沈长清身边,便默认是自己人,没有避讳,「太平教那边,是否需要小人动手解决?」 「太平教是友非敌,谢三财会配合你演一场戏」,沈长清故意留林苍在这里,就是要说给他听的,「注意分寸,仗要真打,但不要造成实际伤害,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太平教的人。」 林苍听得是心惊肉跳,敢情这个叫秦渊的打一开始就是冲着牛驼山来的! 看样子他在秦家的地位很高,莫非是……秦时钟那老东西的私?! 沈长清联合太平教,是看上了牛驼山的土地,还是另有所图 林苍冷汗直冒,不安地动了两下。 陈渊海瞥他一眼,收回视线,落子,「这钱虽然不多,但每个季度都送的话,会不会太亏了些?」 沈长清征子,吃了一大片白棋,平静道,「他活不到下一个季度,最多半月就是他的死期。」 「看来您早有安排,对了,我刚刚看到那个树后面好像躲着一个人。」 沈长清明明背对着那人,却好似脑后长了眼睛,「往院门口去的那个吗?那个人叫张三,今年二十五,他朋友李四是胡万的爪牙,他本人是胡万的眼目。」 林苍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这个秦渊是神吗,竟然连这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坐不住了,再坐下去心脏受不了…… 林苍站起来,「我去处理那个人。」 「您这记性是大不如前了」,陈渊海不咸不淡抛出这么一句,「我看您得找几个厉害点的仙家人看看。」 林苍加快了脚步,不像是去抓人,像去逃命。 沈长清摇摇头,「治不了,随它去吧。」 「也是,这世上也找不到有资格给您看病的仙家人。」 「不是病,所以没办法治」,沈长清落一子,宽慰道,「其实不妨事,虽然不像从前那样过目不忘,多用点心,记下这些简单的信息还是不难的。」 陈渊海也落一子,吃了沈长清一小片,「主要是担心您的身体,咱们送往益州的赈灾款和粮食应该已经到了,不过现下有一件事很紧迫,您必须早做打算了。」 「嗯,这次叫你过来,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沈长清思索着,往天元处落子,陈渊海诧异抬头看他一眼,这步棋平平无奇,可不像是沈长清的水平。 「如今是秋季,粮仓今年没有存货,来年春季种植的作物要到后年才有收成」,沈长清又落一子,陈渊海一看,竟是颗废子,「所以我需要你与南海商都十一城以及西域天竺那边余字号的大掌柜合作。」 当年沈长清的生意遍布整个天齐,甚至连国界之外天南海北都有不少生意。 它们虽然有很多不同的牌子,但却只有一个共同的字号,「余」。 有人说这是取的年年有余的意思,物极必反,沈长清在告诫他们做生意要留余地,方能细水长流。 但更多人信服的说法是,余,取的是太祖的名讳谐音,是对世人的警告——这是他为颜家打造的产业,任何人不得染指。 「西域有些作物成熟周期很短,产量又极高,无论花多大代价,务必从他们手里引进良种。 「商都十一城都在沿海,经常出海外贸,对交流什么的也都轻车熟路。此次我的要求是,不用在意损失,大量购买海外诸国储粮,能买多少买多少。 「而你要与他们配合,在商都送来的粮食能撑得住天齐的这段时间内,成功培育西域引回的作物,并在存货告罄之前让它顺利丰收。」 「那北方那些蛮夷呢?」陈渊海问,「需要小人如何做?」 「雪山难以翻越,那边的国度多以游牧为生,每年还要南下骚扰天齐边民,他们自己都没有粮食,对于那边,我已经去了信,让我们的人多开粥铺接济百姓,招兵买马组建自卫军,抵御胡虏骑兵。」 「小人以为,还可以用一些珠宝换取肉食」,陈渊海一边落子挽救局势,一边道,「蛮夷不缺肉,他们的肉干总是格外便宜。」 「你说的在理,不过解决温饱问题是首要,若有余力再去换肉食,孰轻孰重要拎得清。 「再者我们也不能总依赖旁人的东西,还要自己学会畜牧才行」,沈长清手略一顿,像是在思考,然后落子,「这样,我再写封信,让那边派些机灵的人假装俘虏潜入北国,偷学成后再回来教给我们的人。」 陈渊海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然后道,「只是我如今上了山,胡万必然会派人密切监视于我,行动多有不便。」 「没事,他活不到能妨碍我们的那一天」,沈长清目光渐渐由平淡转为幽冷。 计划有变,他要尽快出手,「我会让胡万死于一场意外,并且死得很难看。」 他需要胡万的惨死,去震慑牛驼山的人,只有吓破他们的胆,这帮蛮横的鬍子才肯老实做事,乖乖完成他的计划。 第92页 第052章 我跟你主子睡过 凛冬初至, 岁寒将起,天已大凉了。 沈长清站在院子里,寒风将院中枯叶卷落至山下, 吹到太平教的营地前, 被颜华池踩过, 发出几声脆响。 他一手捏着沈长清给谢三财的传信, 一手提着阿山那小瞎子。 莫名烦躁,他揉揉眉心, 把阿山夹在腋下, 大步朝前面走。 「你!你要干什么!不准, 不准上山去!」阿山扑腾着短胳膊短腿,像一只被猎人拎着耳朵走投无路的兔子。 「老实点, 别动」, 颜华池没沈长清那么好耐心, 加之心情不太妙, 便直接呵骂威胁道,「不然拿你去餵阴水。」 阿山一噎, 小声嘀咕, 「你偷主人的信, 还欺负阿山, 阿山一定会告诉主人的!」 颜华池瞬间脸色一黑, 上次就是这小瞎子一纸状书害得沈长清生他的气! 小瞎子, 怎么就这么喜欢告状呢! 颜华池上下抖了抖手里的人,把个人晃得是晕头转向,他冷笑, 「是吗?」 「几次三番煳弄我,他还有理了?」颜华池不屑一顾, 「随便你告,我倒要看看他待如何!」 阿山不说话了,他从小主人身上感受到了比主人还要强大的气息…… 打不过……惹不起…… 阿山使劲耸耸鼻子,只是这股强横的气息里面,为什么会有主人的味道呢? 是主人温和的清香,夹着另一股刺鼻的恶臭。 「主人给了你什么东西?」阿山撇撇嘴,有点委屈,「他把好东西都给你了,阿山就没有,阿山跟了主人三千年了,还不如你这个只跟了几天的……」 「没什么」,颜华池一愣,眸中一片晦暗,影子里那团软绵绵的阴水缓缓攀上他的小腿。 「你骗我,你就是有」,阿山也不扑腾了,只专心难过起来,「主人真是宠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颜华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你的主人马上也会成为我的东西,不,他已经是我囊中之物,只不过他这个人,脸皮子薄,总不肯承认而已。」 「臭不要脸!」阿山语气间是浓浓的嫌弃,「你身上的味道简直比阿眠的脚还要臭!臭不可闻!」 颜华池不住摇头,一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模样,嗤笑道,「我跟你主人都睡过了,且不止一次。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什么?!」阿山不可置信道,「我不信!」 可震惊过后,阿山轻易间便想起主人对待颜华池的点点细节,那简直是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由不得他不信。 阿山沉默了,良久,他缓缓道,「你们……谁是主导……」 这话简直是句废话,阿山又想,主人那样温柔,这个坏人又这般强势,主人肯定很快就妥协了…… 阿山一想到自己那如月光般圣洁的主人被这坏蛋欺负得眼睛红红,就觉得好心疼好心疼。 「你……你简直,简直大逆不道!你……你不是人!你这个坏东西,阿山讨厌你!」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师父他,他的身体……」说到这里,阿山勐地捂住自己的嘴,慌忙之间反而欲盖弥彰,「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身体怎么了?」颜华池大步走着,「出问题了是吗?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总是不吃饭,闲下来就犯困,经常走神发呆,心脏跳得缓慢,体温凉得吓人」,颜华池细数了一阵,越数越恼火,都这样了还不当回事,沈长清难道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颜华池忽然停住脚,问,「你实话告诉我,仙人到底有没有寿限?」 阿山捂着嘴的手更紧了。 「好」,颜华池声音又冷了些,「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成仙。」 「唔唔唔」,阿山捂着嘴,含煳不清道,「不让讲!不让讲!」 「此地无银三百两」,颜华池啧了一声,「我总有办法开他的口。」 颜华池眯眼望着苍白无力的日光,天边有一行小小的黑点。 雁之南飞也,孤鸿野鹄在旷野远处缩起一只脚,单腿立着。 颜华池站了一会,在想事情。 沈长清的那封信表明了很多东西,颜华池想,既然沈长清要他们假装败退,那他正好可以藉此机会,带着太平教离开此地,回益州去布局。 至于谢三财会不会愿意,他并没有考虑,有些时候,态度就是要强硬一点才不会误事。 益州如今的形势很复杂,水患刚刚解除,上京那帮贵族就迫不及待把手伸向这里,想要分一杯羹。 那些贵族欺负他这个州郡是初入官场的新人,又明白沈长清必须离开益州回京坐镇,于是都想把自己的势力往里面安插。 从前因为刘阳和太平教,他们还能收敛一点。 如今得知太平教离开承平山,他这个州郡又恰好不在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钱开承有心无力难以招架,好好一条坚强的汉子,被京城来的那些人整得天天像个深闺怨妇,来往的信里全是苦水和不满。 颜华池站了一会,往回走,路上碰到谢三财,点点头。 「殿下」,谢三财的脸上还是有些别扭不自然,不过之前一起共事过不少时日,他心底里还是认可颜华池的,只是如今地位转变,还有些不适应罢了。 第93页 谢三财一脸无奈,伸手,「臣的信……」 「你不是看完了?」颜华池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照着做呗,怎么,演个戏还需要我来教吗?」 「这倒不是,只是……」谢三财欲言又止,「算了,您收着吧,臣已经吩咐妥当,就是不知道长清君的人什么时候到,若能提前知晓,到时候也好做准备,免得弟兄们惊慌。」 颜华池缓缓竖起三根手指。 谢三财瞭然颔首,「三天?那还早。」 「三个时辰」,颜华池淡淡开口,「据我对师尊的了解,他一旦决定动手,那就是雷厉风行,绝无可能拖泥带水,他派阿山给你送信,就已经是在告诉你立刻配合。」 「所以你东西都备齐了吗?比正常油灯光线微弱的老旧提灯,声势浩大但实际没什么伤害的土炮仗和报废的火枪,都买齐了?树枝砍好了,绑在马尾巴上了?」 「没有……」 长久的静默。 「我…臣以为……最早要到明天……」 颜华池不说话,就默默地盯着谢三财的脸。 谢三财艰难咽了口唾沫。 颜华池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浪费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的时间,无所事事在营地里闲逛?」 谢三财沉默片刻,道,「臣,在巡逻。」 颜华池笑了,气的。 他甚至感觉自己后槽牙都有点疼。 「谢三财」,他一字一顿,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谢三财眉心,「就你还当教主,太平教没被灭,你真该感谢老天仁慈。」 「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谢三财后退一步,低头,「现在不当了,以后也不当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都不当了,再也不当了……」 「收起你那副丧样」,颜华池移开手指,在谢三财衣襟上擦了擦,「你以为我会跟师尊一样安慰你?不!我只会唾弃你的懦弱,你的无能!」 谢三财紧紧握着拳头,肩膀在抖动,「臣没有……」 「你就是懦弱!你的好兄弟惨死,你连个屁也不敢放!你连走出阴影振作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消沉颓废!谢三财,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你,你因为你那该死的小屁孩都不如的懦弱,又要误多少事!」 谢三财深深低头,有泪淌落,「臣没有……」 「你有!你闭嘴,你就是无能!你无能到连自己都不能战胜!我能指望你干什么?指望你在战场上抱头痛哭,追忆从前,然后让更多的人为保护软弱的你而死吗!」 「既悟已往之不谏」,颜华池缓和了语气,「当知来者之可追。」 「谢三财,你有痛苦的权利,可你独独不该让别人为你的一蹶不振买单」,颜华池拍拍谢三财肩膀,「这世道,每一个人都在痛苦中浮沉、挣扎,重要的是你怎么选择,是自救还是自暴自弃。你看看你那些兄弟,鹰眼是他们的伙伴,他们一样也很伤心。」 谢三财回头去看,不知不觉,有人围在他们身边,站在他的背后,远远看着他。 「看见了吗?看清他们看你的眼神了吗?看懂那里面流露的情绪了吗? 「那是祈求的眼神,他们在祈求你振作,你是他们的老大,他们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告诉他们,他们该怎么办。」 谢三财闭眼,睫毛轻颤。 「谢三财,我就说你是个懦夫」,颜华池忽然嘲笑,「事到如今你还在逃避,怎么,不敢看?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 「你现在这样才是真的对不起,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颜华池迈步离开,擦肩而过,头也不回,「买那些东西是来不及了,你谢三财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至于蠢,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解决不了——」 颜华池轻笑,「我就当你早已死了,你谢三财承了鹰眼的恩,却还是死了。」 「忘恩负义啊——我听人说太平教教主谢三财最讲义气,原来都是诓骗我的——」 谢三财转身,眼中颓然渐渐消退,他望着颜华池的背影,目光慢慢恢復从前的坚定。 这一次,他低声,「我没有……」 有什么东西消逝在了冬风里,他眼神凌冽起来,「我谢三财,还没有被打断嵴骨!我他娘的一定会站起来,然后照着姓胡的那噁心透顶的丑陋鼻子,狠狠来一拳!」 颜华池停下,笑了,这一次的笑声中带了欣慰,「打不哭胡万,我就打哭你。」 谢三财重重点头。 第053章 鬼门之后,所藏何物 颜华池的计划还没实施, 就告终了。 原因是沈长清让恢復自由的阿山往山下又递了封信。 然后,就再次被颜华池半路截胡。 阿山快要气炸了,却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颜华池慢条斯理拆开信, 一行一行看过去。 阿山一边跳起来抢信, 一边锤着颜华池的胳膊。 颜华池被他捶得烦了, 提着小鬼的后领子,让小鬼的四肢只能在空气中徒劳扑腾。 这信很长, 但都是周密的计划, 其真正的重点只有两个。 第一, 让谢三财佯败,退避三舍, 按兵不动。 第二, 等待胡万下山, 择机而动发起总攻, 但仍然要败。 只不过这第二次,要虽败犹荣, 要谢三财生擒胡万, 待牛驼山群龙无首之际, 沈长清再出来主事, 一举收服牛驼山余孽之心。 第94页 但……事情真的能如此顺利吗?或者说, 沈长清真的能算尽天机料事如神一点纰漏都不出吗? 他要如何瞒天过海, 又要如何引蛇出洞 这些都是没有写在信里的,颜华池将手中纸张狠狠攥做一团。 「姓颜的!谢教主还没看呢!你敢撕我跟你没完!」 阿山听见声响吓得面色惨白,一阵乱摸, 慌忙扯住颜华池的袖子,用力拉住。 「聒噪」, 颜华池忍了忍,到底没有直接把手里的小瞎子丢出营外。 他手里力道轻了些,找到正在忙碌的谢三财,把皱得不成样子的信丢在谢三财怀里,就迳自离开了。 谢三财默默看完了信,叠起来放进衣服内层,然后继续忙碌。 他亲自带人给马尾巴上栓稀疏的树枝,又在林地里松土。 他一铲子一铲子用力挖着,掌心通红扎了木刺,面前的一小块林地上好像下了雨。 一滴一滴的,匀速落着,很快就被翻起的土盖过去了。 颜华池恍恍惚惚好像听见谢三财吸鼻子的声音,他脚一顿,随即只当没听见,大步离开。 离月上中天还有一个时辰,新来的信里提醒他们第一场戏开幕的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行专门针对颜华池的,被颜华池自行忽略。 谢三财自是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国师那里毕竟不好交代,小半个时辰过去,谢三财煳了一脸泥,站在颜华池身后。 「殿下,您还是迴避一下吧……」 「不可能」,颜华池面无表情,「谁知道这是不是我师尊写的,万一有诈呢?我压阵。」 谢三财别开目光,国师的字迹谁都有可能认不出来,唯独殿下不可能。 后面这句压阵才是重点,殿下是想以此为藉口留下。 「殿下,国师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才叫臣想办法支开您……」 「他哪是担心,他分明是心虚不敢见我,别说了,我意已……」,颜华池忽然一顿,接着脸色稍变,「我在三里外等你们」 谢三财都没反应过来,颜华池人就没影了。 这神出鬼没的风格,倒是与国师大人不谋而合。 三里地外是那条溪谷,颜华池站在崖顶上,阴水从他影子里探出来,软绵绵地卷着阿山。 「说」,颜华池操控阴水把阿山放下来,「你最好是真有大秘密要告诉我。」 阿山晃了晃身子,没有盲杖做支撑,走了几步就要摔倒在地。 「就这么点能耐」,颜华池把人扶稳,「也不知道师尊怎么想的,天天叫你给他送信。」 「因为……我看不见」,阿山语气里有点不高兴,「幸好阿山看不见,才对主人有用,不然主人就不要阿山了……」 「他亲口说的,还是你猜的?」颜华池没好气地屈指弹了一下阿山的脑门,「那他何必治你的眼睛呢,就这么瞎着岂不更好?」 「是阿山…猜的」,阿山抬手捂住脑门,闷闷不乐,「主人一直劝阿山去轮迴,他就是不想要阿山了……」 「怎么连个好赖话也听不懂呢」,颜华池笑了一下,「把我骗到这里来,又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故事编好了吗?」 阿山抿了抿唇,开口,音调无比严肃,「我从不喜欢骗人,所以接下来我说的一切,小主人要好好听。」 「你想知道的我没法直接告诉你,主人封了我们的口」,阿山试着发出几个音节,却被天地间无形的力量隔绝,颜华池甚至记不清他的口型,「所以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我说不出来。」 「主人有一串菩提,小主人应该见过」,阿山嘴唇下弯,显得有些忧伤,「主人有告诉你此物从何而来吗?」 颜华池回忆了一番,道,「坟上捡的。」 「没错」,阿山的声音如一声炸雷,振聋发聩,「但他没有告诉你,究竟是哪一座坟。」 「主人不会取有主之物」,阿山停顿了一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颜华池默不作声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讲不了就算了,天地誓言不可违逆,否则你轮迴无望。」 「阿山不喜欢骗人」,咳了一阵,小瞎子晃着手,抓住颜华池袖子,「刚刚不是反噬,是……咳咳……生前带到死后的旧疾,之前主人一直在帮我压制,现在……」 阿山不说了,颜华池却已明了。 现在,沈长清身体肯定是出了大问题,不过才隔了三里地,就压不住了。 颜华池眼底担忧还未消尽,阿山接下来的话又为其眸中添上一层阴翳。 「你…咳咳…这几天是不是,是不是都没怎么见过那串菩提了? 「阿山不能说那是什么,但阿山可以告诉你,主人不敢给你看,因为这意味着主人时间不多了。 「三十五颗菩提子尽数崩碎之时,就是主人油尽灯枯之日!」 阿山说完,又开始咳,颜华池却没心思给这小鬼顺气了。 他感到仿佛有什么人朝他泼了一大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他手脚发汗,渐渐冰凉起来,心里有块地方淤堵着,沉郁而酸胀。 难受,铺天盖地的难受,像潮水那样瞬间将他淹没,把他整个人拖入黑黢黢的海底。 未知的海底,漫过头皮的恐惧,他拼命朝岸边爬,但紧接着心底翻起的滔天巨浪,彻底将他打翻在地,他手指深深插进湿润的沙子里,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缠住了脚,拼命往海里拽。 第95页 然后……他精疲力尽,他心力交瘁,他难以抵抗这痛苦,于是在放弃挣扎的那一瞬间,沉入水中。 窒息,咸涩的海水倒灌进鼻腔,酸涩,刺痛,他拼命往上游,但那一点点光始终离他如此遥远。 然后在不知多长时间过后,夜幕降临,光,灭了。 黑暗好像无穷无尽,海水压得他胸口窒闷无比。 尖锐的耳鸣声仿佛要刺穿耳膜,阿山拼命摇晃他的胳膊,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手上有些许湿润。 而阿山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颜华池胳膊不听话地剧烈颤抖,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起阿山,胡乱在空气里摸了一阵,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的边缘,他把阿山丢进了那东西里面,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头皮再次一凉,无边寒意蚀骨销魂。 刚刚那是——鬼门! 不……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这个东西! 那不是沈长清的仙家秘法吗! 过去的种种细节慢慢串联起来,一个模煳的猜想渐渐成型。 鬼门……鬼门…… 鬼……门……啊…… ——每一只极凶厉鬼,都应该有一扇独属于他们自己的门,那门里关着的是过往所有痛苦,只有把它们关在里面,极凶才能保持清醒和理智。 ——颜华池,你怎么这么傻…… 颜华池胸口起伏不定,用力唿吸着空气,像一条离水久了的鱼。 他会这个,当然因为,他曾经是极凶! 那么沈长清呢?沈长清是什么! 暴虐的阴水挣脱了他的掌控,在他身体里肆掠,要捣碎他的五脏六腑,荆棘扎穿他的身躯,把他死死钉在坚硬的石壁上。 影子里那团温和的阴水却慢慢缠绕上荆棘的根茎,它一点点软化荆棘的刺,荆棘也在慢慢吸收它,把它当做养料。 「你当年不教我这个」,颜华池忽然轻轻笑起来,他躺在地上歪着脑袋笑,眼睛直直看着天空,「你说,与其关起心门,不如解决后释怀,你说,苦难其实也可以成为生命的礼物,成长是与过去和解。」 「那你门后的又是什么!你告诉我那是什么!」颜华池眼睛里渐渐失了神,混乱的思绪主宰了他的意识,他已经完全没办法思考,理智似乎早就荡然无存,他怒吼,「沈长清!」 「那里面,有我的东西吧?」颜华池轻嘆一声,接着又呵呵笑起来,「收走我的痛苦,还我一团软绵绵的废物,然后骗我说,是我自己掌控了阴水。」 那团黑水被骂作废物,似乎有点委屈,亲昵地蹭蹭颜华池脸颊,然后继续与荆棘争夺主权。 就是这么一团几乎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废物」,软化了七成以上的荆棘,然后慢慢流入他的伤口,加速癒合。 颜华池把黑水从身上揪起来,目不转睛盯着,良久,笑,「不愧是他的东西,做派都这般像。」 「老朋友,别再消耗自己了」,颜华池坐起来,抚开已经没了刺的藤蔓,再把那些带刺的拔出来,一个个血窟窿汩汩冒血,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黑水没有听他的,从他掌心流走,追寻着伤口,用自己填补残缺。 等到都补完了,大部分阴水回缩进影子里,小部分从颜华池太阳穴钻进去,化作一股清凉,捋顺他的思维,安抚他的情绪。 冷静下来,颜华池只感到莫大的悲哀,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但只不过一瞬间,狠厉取代了所有情绪,稳稳占了上风。 「沈长清!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逆天而行,强留你在人间! 「哪怕……要我毁了这人间,重塑当年炼狱!」 第054章 一箭多雕之计 谢三财松好了土, 拄着锹,有点发愣,这马上就要「开战」, 国师交代的事情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油灯什么的还可以用布包一下, 火枪和爆竹该如何解决 就算是长清君亲临, 也不能手搓炮仗啊! 偏偏这炮仗最重要, 没有它,戏就演不成。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谢三财急得踱来踱去, 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身旁一人, 「不去做事就算了,挡什么道!」 那人摸摸后脑勺, 「老大, 林子里有竹子, 烧竹子的噼啪声是不是可以……」 「是个屁!」谢三财白了他一眼, 「不行,不像, 破绽太大!」 谢三财正愁眉苦脸, 身前光忽然被一大片阴影遮住。 胖胖的老五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干瘦的红鼻子小老头。 「常七!」谢三财瞪大双眸, 「十年没见你出没江湖了, 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七老汉不满地哼哼两声, 「以为我老汉叫贺家弄死了?死不了,死不了!」 「有酒,就死不了……」 谢三财听不懂常七语气里的情感, 他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五当家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木箱,箱子里是老旧煤油灯。常七这一趟肯定不止这一箱东西, 看来国师早就安排好了。 「前两天有个冤大头花大价钱买了这一堆破烂,叫老汉送过来,老汉路上耽搁了一会,送完了,这就走咯!」 「等等,你当真不知他是谁?」谢三财叫住常七,「都是在国师和太子殿下手底下做事,你我之间,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吧?」 第96页 常七站住脚,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大概也就是一弹指的功夫吧,常七平静道,「什么国师?国师不是在上京吗?老汉退隐久了,竟不知当今圣上什么时候喜得麟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隔着火光,隔着老五大大的影子,谢三财却依然能看见,看见常七背在身后不住颤抖的手。 ——坏事了!老常头看起来真的不知此事! 常七歪着脚,晃晃悠悠往前走,他腿脚不好,走两步就要拖一步,「我就是个老疯子,年纪大了,一喝酒啊,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常七提起葫芦灌了一口,朝身后挥挥手,「你刚刚说啥?记不住,记不住……」 他像是醉了,摇摇晃晃歪歪扭扭,脚底却似抹了油,一会就走远了。 谢三财默默目送常七离开,然后目光骤冷。 「拿着东西做好准备应战,等会叫大声点,叫惨点,都听见没!」 谢三财往主帐走,五当家和两个亲信跟着他进了帐。 五当家刚要坐,谢三财发话,「去找老四起一卦,回来告诉我吉凶。」 胖子侷促地捏了捏衣角,也不说话,点点头,退出去了。 两个亲信上前,「方才那人……」 二人对视一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三财摇摇头,「不,你俩悄悄跟踪他,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叫他发现,若他管不住嘴……再灭口。」 谢三财望着山上,密林里有明亮光点起起伏伏穿梭,闪烁间汇成一条银河。 沈长清望着山下,漆黑一片,看不到哪里是太平教营地。 陈渊海与胡万不在队伍中,沈长清和林苍牵马并肩而行。 林苍看见沈长清不走,便也跟着停下,询问,「怎么回事,哪里不妥?」 沈长清压低声音,「太招摇了,还请林先生帮忙传话,让大家把火把灭了,只需隔十人留一个就行。」 林苍做了一个手势,前排的火焰接连熄灭,后面看见前面灭了,也跟着照做。 沈长清点点头,队伍慢慢前行。 「秦兄弟,太平教……那疯子……」林苍有些担忧,那晚夜袭是他带的人,如今想起来,还是会心悸不已。 「林先生应当是读过书的人」,沈长清递了张小纸条过去,「早上林先生也看见落院里的白鸽了。」 「打开看看吧,不用担心,已经解决了,秦家的援兵就在山下。」 光线有点暗,林苍没打开纸条,低头只顾看路,「他们为什么不上……」 沈长清看了他一眼,他后知后觉很快闭了嘴。 秦家如带兵上山,胡万该怎么想! 林苍神色有些黯然。 沈长清上山前,他是牛驼山唯一识几个字的人,他也曾读兵书想为自己谋生路,也曾弄来棋盘附庸风雅。 他看不起牛驼山那些野蛮人,却又没有反抗野蛮人的力量。 他曾以为,这样也不错,他是整个牛驼山唯一的智囊,胡万再怎样也不会要他的命。 他妥协惯了,也随遇而安惯了,太平的时候他心里头谁也看不起,一遇到事情他又最先逃避。 沈长清的明察秋毫,让林苍非常恐惧。 他总觉得自己在沈长清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连心中所想都能被沈长清轻易悉知。 沈长清仍看着林苍,温和道,「一会林先生要首功吗?」 林苍先是一愣,然后目光闪烁,「您……什么意思?我打头阵?不,我……」 「林先生不愿,也不好强求」,沈长清轻轻,「那一会让你的人马跟在秦家后面,这功劳,一人一半可以吗?」 「嗯」,林苍低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沈长清嘆息,「林先生若还是有顾虑,不若你我下山后命人全熄火把,再借着月光摸黑回半山腰,隔山观虎斗。」 「这样大当家以为我们还在山下,便没理由怪罪,只不过我的人承受了全部风险和损失,这功劳,我要七成。」 「您当得全功」,林苍踢着脚下碎石,步履稍轻,有些虚浮。 林苍知道太平教也是沈长清的人,两人这对话,自然是说给队伍里其他人听的。 正是夜深人静,谁也不乐意动手。 这隔太近了就难免露馅,正好找个理由远离山下看戏。 林苍心中对沈长清的畏惧又上了一层。 台词是提前背好的,可情绪却是实打实的。 林苍恍然有一种自己在拿命演戏的错觉。 林苍听着身旁沈长清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沉稳。 这种无论何时都很稳的对手,是最可怕的! 林苍忍不住胡思乱想,断断续续猜测着沈长清的真实身份。 能让酒塘秦家主家来人毕恭毕敬到如此地步的人可不多,要知道,酒塘四大家族背后的靠山是长清君! 莫非……此人是皇亲国戚? 毕竟这个叫「秦溪」的人,相貌实在太年轻了,身上也没有那种普遍靡废的官僚气。 如此见识,如此气度,只可能是那位国公爷家的世子了。 天齐宗室不知是何原因,除了个别几代,子嗣一直稀少。对得上年龄的,只有当今天子的表弟,广福帝兄长的独子,颜永怡。 国公爷年事已高,随时故去,平昭帝又至今不娶后纳妃。 第97页 那么等平昭帝仙去,下一位继承的,很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位世子! 坊间传言平昭帝曾想让皇伯父将世子过继给自己。然平辈之身何以为人子!国公爷为此曾一度抑郁绝食,平昭帝方才作罢。 那之后,朝中时有上奏恳请陛下选秀,但无一例外都被驳回。 至于原因则众说纷纭,信什么的都有。 林苍眼中敬畏更甚一分。 那可是未来天下的主人! 沈长清不知道这一会功夫,林苍就已经自己脑补了这么多,他只是默默推算着时辰,掐着月亮升到头顶正中,影子化作小小一点的时候,带着众人在半山腰歇下。 过了好大一会,忽然一声炸响! 紧跟着轰鸣的「雷声」不绝于耳,山下灯光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这声音却也知道战况惨烈。 林苍闭目养神,沈长清暗中观察,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记在心里,谁神色不自然,谁坐立不安,他心里都有笔帐,好好的记着。 有一人一直东张西望,沈长清跟随他的眼神,把他看过的人都格外留意。 那人看无人搭理他,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对林苍道,「二当家的,这什么也看不清,万一秦兄弟的人没能打过怎么办?」 沈长清与那人对视,那人头皮一紧,立刻错开目光,「咱们还是下山帮帮忙,不然秦家死人太多,我们不好交代。」 沈长清缓缓道,「我们如今是盟友,当是一家人,不需要你交代什么。」 那人一脑袋冷汗,赔笑道,「是是是!只是这毕竟都是您的亲人,我们若是见死不救……」 沈长清颔首,林苍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语气生硬,「你是在威胁秦兄弟?!」 「不敢……」 林苍冷哼一声,「最好如此!码人,下山!」 那人自知没趣,混到人群中间去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发声,就已经暴露了身份。 林苍这里是混不下去了,大当家也不会容他这个把柄活着,只能祈祷大当家看在自己多年卧底监视林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把他的女人和孩子平平安安送下山,好好安置他们。 但他又如何不知大当家的残忍,他的妻儿真有活路吗…… 那人不知道自己眼中的绝望全部都被沈长清看在眼里。 沈长清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多留意了几分。 沈长清选在这天动手,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天气。 连日大晴,土壤松散,易扬尘。 这实际上是两手准备,一箭多雕之计。 第055章 吾父不曾问吾 前半夜的月光很亮, 亮到不燃火把也能清晰看到下山之路。 可一过了后半夜,忽然生了密云,遮了月亮, 所幸此时众人已经下山。 距离太平教营地还有一小段距离, 林苍做了个手势, 命大家原地休整, 见机行事。 若见势不对再趁机而动,必将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这就比一上来就加入混战要强得多, 众人潜伏在林子里, 或靠着树, 或蹲在灌木丛后面打着掩护,隐约能看到前面的激烈战况。 太平教的人身穿粗布短褂, 腰间扎着麻绳, 手里的提灯光线微弱, 满脸血色污泥, 看起来十分悽惨。 秦家的人则是统一的玄色练武服,手握长刀, 精神抖擞。 这一对比, 高下立判。 不过这些都是沈长清看到的景象, 对于牛驼山众人来说, 他们只能看到扬起的烟尘把空气都染成了黄色, 夜色阻碍着视线, 只能看到里面时不时闪过的寒光。 看,虽然还是看不太清,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听, 却都是一律的。杂乱的脚步,兵刃相交的铿锵, 火枪的爆鸣,在如此安静的夜里,传得格外遥远。 周遭都静悄悄的,这里的喧嚣就分外显眼。 胡万知道,秦家的这些人并不是从主家过来的,他们就是土生土长的泾川人,是在泾川秦家分支做事,平常就是负责看看铺子,噹噹打手。 酒塘太远,甚至连这位秦渊海,也是因为本就在附近,才被主家差遣至此。 因此牛驼山的大部分人包括胡万,其实是不信任秦渊海和秦家战力的。 但如今这一战,似乎有点不一样。 秦家的队伍训练有素,太平教却是一盘散沙。秦家打太平教,就如朝廷军打街混子那般,无甚差异。 想不到商贾之家,竟如此重武,酒塘富商,名不虚传! 哪怕飞扬的尘土叫人看不清具体情况如何,那太平教的悽惨叫声和节节败退却是实打实能看出来的。 太平教教主谢三财怒髮冲冠,破口大骂,「牛驼山狗贼!你们竟敢与朝廷勾连,引官兵剿匪!你们坏了道上的规矩,就不怕被群起攻之吗!」 好傢伙,这气势,这打扮,可不就像官兵吗! 林苍有些坐不住了,刚要站起来回骂,沈长清左手便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没用多大力度,但林苍愣是不敢再动。 那边有一人玄衣上镶了金边,瞧起来便与众不同,他一边将刀挥得虎虎生风,一边大声道,「泾川秦家护院统领,领教贵教主高招!」 谢三财又骂了一声,「我与你秦家井水不犯河水,秦家何故助纣为虐!」 「挡我秦家财路者,死!」那人霸气回怼。 第98页 「我去你妈的!」谢三财且战且退,喝骂那人三辈子祖宗。 那人恍若未闻,一路追杀过去,所过之处必有人扑通倒地的声音。 牛驼山众人小心移动,跟着双方战场隐蔽转移。 到林子边缘,谢三财大喝一声,「胡万!你这个没卵子的小畜生!你连下山跟我背水一战的胆子都没有,是我错看了你!太平教的人听好了,丢下辎重跟我撤!」 「一周之后本教主再来下战帖!胡万!你若再不下山,老子当你没种!」 太平教屁滚尿流,秦家军乘胜追击。 「停下」,那人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执行,队列整齐,放弃追赶。 「出来」,那人的声线有些冷,仿佛还带着杀伐之气。 沈长清和林苍从满地横尸间走到那人面前。 林苍始终走在沈长清后面,没有超过他,也没有离他太远。 注意到这一点的几个鬍子都暗暗吃惊。 沈长清轻轻点头,「来晚了,勿怪。」 那人上前,单膝着地,微微低头,「幸不辱命。」 「辛苦你了,请起」,沈长清指着地面,「还要麻烦善后……」 那人站起身,头往旁边一撇,立刻有一部分人把尸体抗走,另一部分则开始收缴地上的枪枝。 那人看见牛驼山有人蠢蠢欲动,木着一张脸,道,「一堆破铜烂铁罢了,谢三财阴险狡诈,丢了负重好逃跑,却把那火枪都砸烂。」 有鬍子还是不死心,在众人注视下捡起一柄来看,果然是报废的。 那鬍子摇摇头,牛驼山众鬍子中,有几个神色不太自然。 林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胡万的细作这是要跟他摊牌了吗?还是说,在他们眼里,他这个二当家已经可以不被当一回事了? 林苍想起沈长清跟他讲的计划,暂时忍气吞声下来。 活不长了…… 胡万,你活不长了! 林苍双手紧紧握拳,积压多年的恨意如热浪在他心底翻涌。 有那么一瞬间,翻涌得他想吐,一种极度噁心的感觉冲上心头。 充斥着这么多年来,他对于胡万杀了老当家,杀了他爹的恨! 充斥着这么多年来,他对于从来不敢与老当家认亲的自己;在胡万手下委曲求全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爹被胡万扒皮做鼓,却每一次打秋风都要亲手敲响那鼓为弟兄们壮行的自己的恨! ——鼓声响,吾父问吾,「你可是忘了?」 ——鼓声止,吾未曾答,吾不敢答,吾心说,「我活着就好。」 ——吾父不曾问吾,吾自问吾。 牛驼山上,哪里有正常人 正常人都死了。 沈长清注意到林苍情绪不对,立刻出言打断他的思绪,「走吧,回去復命,顺带捎个口信。」 林苍应,随后行。 两拨人马分开,一队往上山走,一队往城中去。 一队扛着尸体抬着伤员,一队亮起油灯举着火把。 一队纪律严明行伍整齐,一队懒懒散散流里流气。 林苍忽然就无比相信,无比相信,这个年轻的人,一定能救他的命。 秦家人走远了,林苍没有再回头,山路难走,他要专心攀登。 他怕极了摔下去,粉身碎骨。 沈长清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谢三财已经与平阳大掌柜会面。 两个人紧紧握手,然后用力拥抱。 「哈哈哈,唐老弟不愧在军中混过,带的这帮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刚才这气势可是真的吓到我了!」 唐梨酒一扫之前冷淡,笑容灿烂,「哪里哪里,不敢居功。这些人可不是我自己带的,那都是咱们这些人仿照长清君从前的方法一日日练出来的。」 那些人训练有素,这边两人在闲聊,那边已经把尸体和伤员放了下来。 只见死人忽然復活,伤员活蹦乱跳,原来此前也都是逢场作戏。 「演戏演全套,唐老弟有见地!」谢三财大笑,「那这些从军库弄来的旧损铜管怎么处理?」 「咳咳,这个,等会私下里细聊」,唐梨酒眼中带笑看着谢三财,「你们日后啊,说不定跟我们也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谢三财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这些人明面上是护院,可实际上都是长清君的人帮他养的私兵! 难怪这样正规严苛,这日后可真是要跟朝廷军队作战的! 「是长清君提前布局的吗?」谢三财耐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 「不,是我们自发组织的」,唐梨酒神情似是回忆,「长清君于我们祖辈有大恩,当年他被逼走,颜太祖仙去之后,我们的祖宗因为手里的肥肉,遭到大势力联合打压清剿,不得不隐藏起来,等待日后东山再起。」 「从那时候起,我们就知道,一个人怀璧在身,若没有自护的能力,就只能惹来杀身之祸! 「如果当年长清君有一兵在手,我们不会那么被动!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练兵,练兵然后与相近的大掌柜一起联合演习!为的就是保护长清君的产业不被人侵吞,为的就是我们自强起来,不仅不拖长清君的后腿,还要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谢三财肃然起敬,看了看对面风纪优良的队伍,再看了看自己那些歪瓜裂枣,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第99页 「唐老弟有空多来来我太平教,帮我磋磨磋磨这帮经常得意忘形没规没矩的小兔崽子!」 「好!」,唐梨酒用欣赏的目光看了谢三财一眼,「我原本以为你不会肯交权,但没想到你能有此远见卓识!帮你练兵是必然,你有大才,长清君又看好你,你日后说不准能当个将军。」 「只不过」,唐梨酒换了批评的口吻,「你的兵太散太乱,好在人心齐。你这个将领也太嫩,之前几次行事都很是鲁莽幼稚,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你要深刻反省,总结错误,然后跟着我们进步!」 谢三财虚心接受,不断点头。 唐梨酒很有见地,针对性地指出几处要害,并对如何改进提出建议。 「不过你们终究是山匪出身,日后难免因为这个起冲突,谢兄还要识大局才行」,唐梨酒目光中带着一抹担忧,「我最怕的就是到时候整兵在一处,我们因为经常联合练兵相互熟悉没什么,你们是后来者,容易被排挤,到时候引起譁变就难办了。」 还有一点唐梨酒没有说出来,谢三财是有独夫之勇,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但,他太意气用事,若日后他帮亲不帮理,不服管教可就又是个大麻烦。 第056章 反客为主 沈长清此战告捷, 居功至伟,胡万本应有所表示,却屡屡岔开话题, 装傻充愣。 林苍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他往对面看, 沈长清端着茶, 茶里热气掩了半张脸。 他又转头往左边, 三当家食指尖转着一把精緻的小刀,眼睛一直盯着沈长清的脸颊, 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刀。 陈渊海端走沈长清旁边的茶杯, 也不说话, 细细吹着茶沫儿。 林苍不想等了,他强压下纷乱的思绪, 想要质问胡万为什么往他那里插那么多细作! 但他话一出口, 就变了。 林苍汇报着战况, 「秦家军打头阵, 我们的人善后。」 「本可以大获全胜,有几个人太心急, 非要冲到前面去, 死了。」 死的都是胡万的人, 回来的路上, 林苍已经向他的人摊牌, 正式决定组织起义。 胡万不说话也不点头, 甚至看都不看林苍。 场上的人心知肚明,他们彼此都各怀着鬼胎。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了很久,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危机的前兆。 最终, 胡万发话,众人散了。 胡万和陈渊海往西方走, 林苍和沈长清从东边回到小院,三当家一个人朝着下山的路去了。 陈渊海如今行动十分受限,胡万随时把他带在身边,连吃住都在一起。 对此,沈长清早有预料,不过他相信以陈渊海的能力,打个太极足够游刃有余了。 沈长清做过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商人的综合能力有多强,尤其是人际交往和随机应变这方面。 陈渊海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林苍,林苍最近情绪波动有些大了,沈长清怕他耐不住性子,徒生事端。 「看胡万的意思,是不想继续合作了」,沈长清缓缓道,「林先生还记得那盘棋怎么下的吗?」 林苍浑身一震,而后点头,「记得。」 「忘了吧」,沈长清面色平和,「对面不打算按规矩来了,准备一下,我们直接掀桌。」 林苍后退半步,脚抬在空中迟迟没有下落。 啪嗒—— 良久,他落步,「怎么做?」 沈长清站在树下,负手而立,看着林苍,目光柔和。 「你什么都不用做,交权于我,然后静等。」 林苍又踉跄着退了几步,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 胸口闷疼,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恐感觉。 但他不敢相信,于是他慢慢走到石桌那,在他习惯坐的位置停下。 他脚底发虚,腿发软,坐得很慢。 他背对着沈长清,「你早就算计好了,是吗……」 他到此刻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沈长清让他在半山腰把他准备投奔的事和盘托出。 他们是在演戏没错,但有些事情是真的。 比如,那晚夜袭,确实是他林苍带的队。 带的正是他这拨人。 打败了这波人的人,是太平教。 打败了太平教的人,是秦家军。 这拨人还来不及知道具体细节,也不知道太平教亦是沈长清的人。 他们只知道,「秦溪」打败了那条疯狗。 且是完胜。 跟着秦溪,似乎比跟着他这个林二当家更有出路。 一箭多雕,他满以为他是箭,没想到他竟也是雕。 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荒谬情感。 沈长清仍站在树下,垂眸看他。 秋天的树叶,枯黄枯黄的,摇摇欲坠的,生机殆尽的。 沈长清的声音随着落叶一起飘在地上,「想好了吗?」 「我交不交权,不都一样吗……」 于是林苍蓦然想起,然后惊了一头冷水。 为什么,沈长清留在山上的那些天,总在与他的人交谈。 沈长清记住了山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喜好,甚至是更多的信息。 沈长清跟他们才待了多久? 林苍至今只记得几个重要心腹的姓名。 也不记得他们的喜好,因为他从不关心。 第100页 沈长清记得,不光记得,还放在了心里。 人心偏移,大势已去,显而易见,显而易见。 「商人,都这样有手段吗?」 「这不是手段,只不过秦某比林先生多用了点心罢了。」 将心比心,他们是作恶多端,他们不是傻。 跟着谁更好,他们心里自有一桿秤。 无论是为财为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好大的一盘棋!先是收买人心,再以大败太平教立威,当牛驼山大部分人开始倾向于沈长清时,胡万就不得不亲自出手来夺回众人心中的位置。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只此一战,可引蛇出洞,可鸠占鹊巢。 那么下一计呢? 胡万死后,沈长清会剑指何人 林苍的冷汗已经遍布全身,薄薄的里衣沾在胸肌上,黏腻腻的。 林苍的立场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他又开始抱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他没有引狼入室,没有带沈长清上山。 他和胡万是不是还能一直相安无事很多年 他是不是想的太多,毕竟胡万已经容了他好多年了,万一胡万并不想杀他呢? 他又想自欺欺人了。 什么仇什么恨先放一边去吧! 他和胡万才是一家人! 是了,是他想错了,他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外来人! 林苍站起来,往门口冲去。 他要去告诉胡万,他跟胡万服个软认个错,死者为大,胡万看在老当家的遗言上,不会要他的命的。 一定不会的…… 林苍离院门仅一步之遥,沈长清忽然轻笑。 他轻声嘆,「林先生永远学不会怎么下好一盘棋……」 「永远学不会看准棋盘上的局势,选择正确的时机。」 大门轰然紧闭,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下属,将刀尖逼向他的心口。 「既如此」,沈长清挥挥手,「那就别下了,坐着看吧。」 「果然无奸不商」,林苍神情恍惚,好像还沉浸在绝望中,没缓过神来,「是我看走了眼,以为你是只肥羊……」 「你读了点书,但不多」,沈长清语气依旧温和,「你看过一点谋略,时常有些小聪明,为胡万拿过不少主意。」 「他们说你是牛驼山的智囊,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货。 「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一点小事就激得你朝秦暮楚改变选择。 「墙头草,两边倒,哪边你也讨不了好。」 「我只是谋生,我只是想活……」林苍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挣扎,他好像又认了命。 「想活没有错,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懂,你为什么总不承认自己在怕」,沈长清看着林苍的目光,与他看花花草草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同。 又好像有一点不同,「你怕我那点货满足不了胡万,于是把我带上山,却不知正中我下怀。」 「你怕那穷凶极恶的胡万赶尽杀绝,于是被我说服,与我搭台唱戏,却不知这是藉寇兵而赍盗粮。 「你怕我用完了你,就卸磨杀驴,于是又转而想出卖我,换取胡万的怜悯。」 林苍无言以对,身体缓缓靠在门上,倚着门框,一点一点滑坐在地。 「你怕这怕那,好像胆子很小,我只是看你一眼你就怕得不行」,沈长清笑,「可你胆子好像又很大,就在几天前,还有胆量让我乖乖听你的话。」 林苍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底渐渐爬上猩红。 「你看你,你又在怕了,你连我一段话也不敢听完,却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跑」 「你哪怕半夜熘出去,再被抓个正着,我也会觉得你起码还有点脑子」,沈长清摇摇头,嘆息,「你看,你在我这又多了一项不好的印象——喜欢鲁莽行事。」 「你是想读书的人,可你偏偏又是鬍子的出身,你应该……不喜欢别人说你鲁莽吧?」 「林苍」,沈长清对他招招手,声音平和,却将他吓得瑟瑟发抖,「跪习惯了,忘记自己是人了是吗?起来,站着走到我面前。」 「我给你站着走过来的机会,胡万不会给你。」 林苍瘫坐着不动,沈长清垂眸的同时,眼底又少了一分温度,多了点失望。 「麻烦你们帮帮他,帮他做出选择。」 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林苍,硬给他餵了颗黑不熘秋的药丸。 「送林先生回房歇息,林先生病得太重不能下地,自此刻起,一应事宜,由秦某代掌。」 院里众人早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观察着这边,闻言立刻单膝下跪表示臣服。 林苍双目流泪,四肢瘫软,被拖进了房间,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节。 林苍用悲哀的眼神望着沈长清,沈长清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给过机会了,是你自己不想站起来的。」 林苍被从他身边拖走,他想要拽沈长清的袖子,却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他呜呜地哭着,涕泗横流,喉管里不断溢出破碎无意义的音节。 「一炷香时间,自荐」,沈长清目光扫视一圈,「秦某初来乍到,到底是不如你们熟悉事务,我需要一个人协助。」 还不到三息功夫,有一人走上前,那人一身杂色粗布衣裳,腰间扎了条蓝色带子。 第101页 这人的袖子挽起,沈长清看到他胳膊上有一朵红色的五瓣花胎记。 倒也奇特,沈长清没多想,点点头道,「许祎是吧,我记得你住在外院,搬进来,这两天就跟在我身边。」 沈长清从袖子里掏出一本零散的册子,正是他这两天整理的名录,「立刻安排人将硃笔所写之人直接清理掉,玄笔所写之人集中关押。」 「三当家多次邀请,总不去也不好」,沈长清分明面色和蔼,众人却感到毛骨悚然,「找个机会,把黑色字迹的人,送去三当家那里,就说—— 「承蒙厚爱,此乃秦某迟来的见面礼。」 第05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长清目送林苍进了房, 有两人上前把门。 青天之上,浮云透着浅灰,丝丝缕缕的风掠过山间。 寒风拂面, 沈长清脸上细密的绒毛倒竖起来。 这天越来越冷了, 又冷又干燥, 连着好几天都是晴日, 只是这个时节的阳光苍白无力,温度还是一天天降下来。 草叶上挂了雪白的霜, 晨起的时候, 生了点雾。 沈长清抚摸着油纸伞暗黄的伞身, 手指摸到一处破损,轻轻嘆息。 他食指轻推,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撑开了那把画着山水的纸伞。 下一刻, 大雨滂沱。 众人来不及避雨, 淋了一身湿意, 唯沈长清衣上不染滴水,绕过石桌, 走到紧闭的院门前。 许祎快步走到沈长清面前, 推开院门。 沈长清微微点头, 许祎等到沈长清出了门, 才跟在后面, 始终保持一步半的距离。 不远, 也不近。刚刚好。 足够方便他不错过沈长清的每一个指令,又不至于跟的太紧失了分寸令沈长清厌烦。 「许祎。」 「我在」,许祎紧走两步, 附耳去听。 「做好交代清楚的事,不要自作主张」, 沈长清两眼望着前方,「你逾矩了。」 许祎还要说些什么,抬头看到沈长清深邃的眸子,心里惊了一下,立马低头错开目光,站住不走了。 直到沈长清远去了,许祎才在雨幕中转身,思考了一下,先到外院收拾东西去了。 他一边叠衣服,一边对着腕上的胎记自言自语,「吾主,目标警惕心过高,近身太难,是否另做打算」 花瓣徐徐转动,闪了几下红光。 许祎恭敬垂眸,「是,我将全力以赴。」 没人知道沈长清去了哪里,雨停之后,只看到他回来的时候,肩上立了一只白鸽。 那白鸽比一般的鸽子要大许多,浑身无一丝杂毛,除了鸟尾羽尖尖上有一点点灰蓝的毛,它的绒毛很柔顺光滑,微微反着油光。 白鸽背上有两三滴水珠,顺着它的动作滑下来,湿了沈长清肩膀。 白鸽很是亲近沈长清,沈长清伸出右手食指,它就自己跳到上面,两只鸟爪抓着那葱白玉兰般的指头。 它腿上绑了竹筒,空的。 没人敢多看,没人敢多问,个个都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埋首做着各自的事。 许祎已经整理好随身物品,怀里抱着那本册子,还有一些纸张,走到沈长清面前。 白鸽扑腾了两下翅膀,在石桌上跳来跳去,沈长清坐下来,理了理衣衫。 「不识字?」沈长清目光落在白纸上,「去拿笔墨,红墨没有,用三颗硃砂掺水研磨。」 沈长清把一串硃砂手鍊放在桌上,许祎弯腰双手取走。 那手鍊很新,是之前买衣裳的时候,真正的「秦溪」送给他的,说是可以保平安,避邪祸。 还言之凿凿说它在通灵寺开过光,灵得很,拍着胸脯说要是不灵,就叫厉鬼寻上门! 秦掌柜恐怕不知道通灵寺闹诡异的事儿,若叫他知道,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夸这个海口! 沈长清当时顺手就收着了,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显灵」? 笔墨很快呈上来,一同端来的还有一碗清水用来洗笔换墨。 沈长清沾了硃砂墨,许祎在一边磨砚。 沈长清念了第一个人的名字,「王小霸。」 许祎随即一边擦干桌上的水一边叫出外号,「乌龟蛋子。」 沈长清画了一个红色的椭圆。 第二人,「李二阳。」 许祎接道,「哈巴狗。」 沈长清笔一顿,一点墨迹晕染开来,「为什么?」 「他是我老乡,别人都叫他二阳,只有我知道他小名叫狗儿」,许祎笑了笑,道,「他小时候生了怪病,说话大舌头,又因为缺了颗门牙,就总豁风漏气,所以我管他叫哈巴狗。」 沈长清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便画了一个小小的吐着舌的狗头。 「您这画,倒也真是可爱。」 沈长清身子忽然僵硬。 ——这语气,有点像某个人。 他便沉了声音,像在压抑掩饰什么,「牛帅。」 「牛角尖。」 一对牛角跃然纸上。 沈长清画得很快,一本薄薄的名薄很快就被画完。 红色的是好战喜杀,玄色的是嗜血贪虐。 放任这些人活着,就是放任未来的隐患做大。 这些恶瘤,第一拨就该清理拔出。 许祎去做了,沈长清逗弄着白鸽,仿佛没看见有一人熘出去了。 第102页 那人松了一口气,昨夜上山的时候,林苍忽然清查底下人,诛杀细作后摊了牌。 他因为藏得深,才躲过一劫。 那人甫一出门,沈长清就站起来,眉目微冷,「看好大门,无论谁来,只说我不见客。」 「那大当家呢?如果连他都不见……」 有一人开口。 沈长清勐然转身,盯着那人,一字一顿,「我说,无论任何人。」 沈长清缓缓道,「张三,我知道你是胡万的人。」 「你没有直接做过恶,你的父亲是鬍子,你生在牛驼山没有办法,你不想烧杀抢掠,所以十一年前你主动请缨揽了监视林苍的活。 「我不杀你,你要领情,协同犯罪,一样是错。」 那人神色有些低落。 沈长清推开房门,进屋,一整天没再出来过。 是夜,胡万的居所。 陈渊海睡在隔壁屋子,胡万坐在床榻边,门窗半掩,面前跪着一个人。 正是熘出来的李四! 「竖子猖獗!」胡万一脚踢翻李四。 李四很快爬起来,抱着胡万的腿,哭得稀里哗啦,「谢三财说他看不起咱,看不起老大您啊!还有那个秦溪,太嚣张了!他简直没把您放在眼里,说废了二当家就真废了!他四处收买人心,恐怕他是意图造反啊!」 胡万目光和蔼,把李四扶起来,「无碍,纵他是仙是神,凭藉娘娘的关系,也可以会一会他。」 「更何况,这天下地上唯一的仙,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姓沈的远在庙堂,只要我们不跟他的狗硬碰硬,就不怕他为秦家出头!」 李四被胡万扶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受宠若惊之情。 反而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 果不其然,下一瞬,唿啸的风声裹挟着尖锐的爆鸣,胡万蒲扇般的左手招唿在他瘦削的右脸上。 只一下,就把他扇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狠狠吐了一回血。 「蠢货!」胡万面目狰狞,怒骂,「你真当自己还没暴露!」 「姓秦的在熘你玩!你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李四早已习惯了胡万的喜怒无常,就势顺着墙边滚到角落里,缩起来。 「若理他,可就上他的当了」,胡万眨眨右眼。 「去他妈的,直接干一仗!」胡万抽抽左眼皮。 「你下去吧,回去记得上药」,胡万挥挥右手。 紧跟着,左手握拳用力砸在桌子上,把桌子砸了个洞,「真他娘的闹挺!」 李四看着这怪异的一幕,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一夜相安无事。 之后的几天也一直未见动作。沈长清不动,胡万亦不动。 三当家还是跟以前一样,专心研究他的肢解。 沈长清不断送人给他,他没有时间出来作妖。 他也不问这些人从何而来,他不挑,只要是人就行。 如果皮相能好点,那就更妙了。 那些玄色图画的人,生前喜欢折磨俘虏,以此取乐,罪大恶极。 万料不到自己竟也有那么一天。 三当家才是这牛驼山上折腾人的鼻祖,生扒皮,活烹炸都是轻的。 没人能从他手底下活下来,活下来的都疯了,没两天就会求着他给他们个痛快。 牛驼山三个当家主事的人,只有他手底下没有喽啰。 他唯一的用途,是刑讯逼供。 这些惨绝人寰之事他每天都要做很多,一做就是很多年。 早些年的时候他心智正常。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也疯了,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抚摸着颤抖的肉/体,听着他们悦耳的惨叫,给予他们直灌灵魂的痛苦,这种美妙的感觉让他如此痴迷…… 第七天下午,很安静。 胡万没有出兵的打算,沈长清也不着急。 他们好像都在等,等一个时机。 陈渊海如今活动的范围更加有限,每当他想要出院子,就会被胡万以各种理由留下来。 许祎照常进出,每晚二更时分到沈长清屋里汇报情况。 第一天的时候他派人散布消息,说太平教神秘人未死,胡万怕了,未敢一战。 一直到第五天的时候还只有少量人在讨论这件事情。 胡万到底是积威已久,大部分人不敢生出不满的念头。 第六天的时候,又一条消息流露出来,众人私底下奔走相告——「秦溪大人发话了!他愿替大当家打这一仗!」 「他拿什么打?」 「二当家病了,如今是秦大人主事!再说了,还有秦家军!」 「秦家军!那天的战场我去了,那可真是天兵天将下凡!秦大人双目一睁,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生生吓死谢三财的一个心腹,吓尿谢三财!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一见到秦大人,竟然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跑了!」 谈论的人里面有看热闹的,有有心引导的,还有纯粹藉此事夸大其词吹牛逼的。 无论如何,沈长清的威望空前高涨,已经直逼胡万多年经营。 许多人认为,沈长清乃天助,是神仙转世,这大当家的位置,理应由他来坐。 到第七天下午,许祎来到胡万的院门前。 第058章 孽菩萨,罪观音! 第103页 院门口已经围了一些人了, 还有更多的人不敢靠近,只在远处观望。 许祎站了很久,胡万都没有叫人开门。 所有人都看到许祎肩膀在轻轻颤抖, 他声音不大也不小, 刚好让院里院外的人都能听清。 「请大当家带人应战!」 大门紧闭, 除了胡万和少数院里的人, 大部分人内心都感到一阵酸楚。 许祎不再看着关上的院门,他转过身来, 面朝众人, 背对胡万。 手里拿着一张纸。 他大声道, 「我们都不识字!可我们都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秦少爷念给我听过,我听了一遍, 感到很愤怒!我问他, 既然你能战胜太平教, 你为什么不下山! 「他说, 你还是没有看懂这封信,他又念了一遍给我听! 「他和我们牛驼山只是合作关系, 这封信是太平教对牛驼山的挑衅, 是谢三财那个狗东西给大当家的战书!他如果出面, 置大当家颜面于何地! 「他说, 他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 都看不起他一个小小的商人!但他这个商人, 愿意替我们握起戈矛,只为争这一口气!」 少数人心底震撼,大多数人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以为许祎会继续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 他只是转身,上前, 敲院门,再三下,退一步,心平气和,「请大当家为自己争一口气!」 院内,胡万大发雷霆。 李四缩着脖子,忙不迭收拾摔了一地的酒罈碎片。 「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动」,胡万嘆息,右手轻轻摩挲着梨木桌上的纹络,「下山就是鸿门宴。」 「老子知道!」胡万左手把盘子也挥倒在地,吃剩的骨头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李四面前,「他妈的!这口气真难咽!」 胡万迟迟没有回应,院门连一丝缝隙都未开。 许祎忽然眼含热泪,「大当家!许祎跟了你十六年!从我八岁闹饥荒快饿死那年,你扛我上马,给我大碗肉吃,大碗酒喝的时候,我许祎就认定要跟你一辈子!」 「十六年了!你从来没有把许祎放在眼里,可许祎把你记在心里!许祎无才又无能,唯一腔热血,跟着你勇往直前! 「可如今!你是要让这最后的一点热血都变成冷血吗?!」 有一半的人动容,那场饥荒,他们亦受其害! 「你要……」说到后面,许祎声音哽咽起来,「把许祎也拒之门外吗……」 屋内胡万目光轻动,绿豆般的小眼睛闪过一丝柔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谁是生下来就无恶不作的呢? 从前他也用过真心,胡万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 可世事多变,他胡万的心早就冷了。 「滚」,胡万终于回应,却是将腰间缠刀解下来,抛出院外。 那把刀直直落向许祎。 许祎不闪也不避,那刀就插在他脚尖一寸前的土地上。 「不滚,就死!」 刀上藏蓝的缠布在风里飘摇。 许祎一步都不曾退,他一膝跪地,泣不成声,「大当家……对不起……」 许祎站起来,毅然决然离开,离开前的话掷地有声。 「今日你置牛驼山义气于不顾,来日剿匪官兵踏上牛驼山,你一样可以置兄弟的命于不顾。 「不,不对……你何曾把我们当兄弟手足…… 「你只当我们是你养的狗……」 许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你不战!秦少战!愿战者,随我出征!」 大部分人默默看了仍然关着的院门一眼,轻轻嘆息,转而跟在许祎身后。 另外小部分人冷眼旁观,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院里没有人出去,但有一些人内心动摇起来。 「谁说老子不敢战!」 轰得一声,门被踹开。 「码人!去会会姓谢的!老子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手下败将也敢叫嚣!」 许祎停下脚步,众人都看着胡万。 许祎大喜,高声,「秦家军愿随战!」 胡万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许祎,抬手,「牛驼山,是我胡万的牛驼山。」 一队人马迅速围过来,「看着秦溪,他若执意下山,牛驼山无惧任何人,包括秦家的报復。」 胡万没有明说,但这就是「妄动则死」的意思。 胡万,这是要软禁沈长清。 那队人列队往二当家院里去了,顺带还抓住不停挣扎的许祎,把他也塞进了院子里,连着一院子人一起围了个水泄不通。 院外的人神色各异,许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毫不在意,甚至还笑了笑。 沈长清坐着,在喝茶,「办妥了?」 「嗯。」 沈长清把茶杯放在桌上,许祎为他添水,「这会胡万应该已经下山了,只是祎有一事不明。」 「太平教要如何赢下此战,生擒胡万?胡万此人骁勇善战,可不是好对付的。」 「太平教需要这一胜,来振一振士气。谢三财需要这一胜,来重拾信心。所以秦家不会插手,至少明面上要让谢三财以为是自己打败了胡万」,沈长清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闭口不再言语。 所以他让阿山想办法支走颜华池,为的就是让谢三财不藉助外力靠自己赢下这漂亮的一战。 同时他还派唐梨酒去帮谢三财练兵,让谢三财明白,只要自己肯努力做出改变,就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第104页 至于胡万,他一定会输,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 「胡万,原名屠小小,屠家村人士」,沈长清忽然道,「广福八年,不知是何缘由,他灭了自己满门,包括十一岁的亲妹妹。」 「广福九年秋,胡万上山,从此成为牛驼山四当家。 「广福十二年,胡万生生拔掉老当家的头颅,威震八方。 「许多人认为,胡万是天生神力,力大无穷」,沈长清把杯子放在桌上,「更多人恐惧他的狠辣,就此臣服。」 许祎要添水,被沈长清拦下,「不必了。」 「很少有人知道,胡万年幼的时候多病,脑袋愚笨,经常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明白。」 沈长清继续讲,许祎认真听,这些鲜为人知的辛秘连他也不知道。 「忽然有一天,胡万变了。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刀就能把自己的父亲从头到脚竖着噼成两半。」 「你不觉得奇怪吗?」沈长清抬头,看着许祎,「他究竟是喜怒无常,还是根本不是他自己了?」 许祎沉思了一会,然后俯身,「您的意思是……?」 「我听闻,此去西方三十七里,有一菩萨庙。 「小庙不知何人立,神像不知何年塑。 「广福八年秋,胡万消失了,没人在意他去了哪。同年冬末,他回来了。」 许祎正听得入神,沈长清却不讲了,起身回房,关上木门。 许祎坐下来,撑着脑袋思考,那只白鸽跳到许祎头上,抓乱了他的发。 「好了,别闹了」,许祎伸手去抓白鸽,「你打乱我思绪了,我现在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咕咕」,白鸽歪着头,看了看许祎,忽然啄了他额头一下,然后跳回桌上。 「咕咕,咕,傻子,傻子!」 许祎瞪大了眼睛,鸽子会说人话! 「咕!三河有童谣,你可曾听闻!」 许祎摇摇头,这他还真不知道。 「咕!孤陋寡闻!」鸽子张开翅膀,在桌子上跳来跳去,「孽菩萨,罪观音!」 「血塑身,肉做泥! 「刽子刀,自黔刑! 「请神来,无去意!」 「什么意思?」许祎还是没懂,用食指戳了戳白鸽柔软的腹部。 白鸽瞬间炸毛,「说你傻,你不信!咕!傻子!」 「咕!我还没念完!你不要打断! 「有怨人,备祭品! 「亲人血,我身心! 「一拜长生,不敬天地! 「二拜成佛,百病皆去! 「三拜同神,身负伟力!」 「这算什么童谣!」许祎大吃一惊,「邪/教教义不过如此!」 「咕……」鸽子跳到许祎手背上,「主人的意思,这就是邪/教!」 「什么菩萨!就是厉鬼!胡万这小子鬼上身了!」 「秦少爷真是神人,连他身边的一只鸟都如此有见地」,许祎眼珠一转,讨好地笑了笑,「鸟大爷,你家主人可有什么喜欢的吃食玩物?等过段时日我弄点给他。」 「咕!谁说的我是鸟!」白鸽气得飞起来,用爪子踢了一下许祎的脸,落回他手上,「臭小子,我是长……我是特使白鸽大人!我给皇宫里送过信!」 许祎忍俊不禁,「白鸽大人,你真可爱,跟秦少爷的画一样可爱。」 「咕!英明神武!」白鸽纠正。 「那英明神武的白鸽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如何才能讨你家主人的欢心?」 「咕,这个嘛……」白鸽不疑有他,摇头晃脑想了一会,道,「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的,不用特意做什么。」 「你们这山上全都是坏人的臭气,你别学他们就行了」,白鸽眯起眼,「我家主人对这臭气最敏感了!你身上就有一点点小臭,肯定是干过什么小坏事!主人一时不喜欢你也正常!」 许祎笑起来,「背弃原主算一件吧,我早就想反了。只是胡万到底救过我的命,我虽然不认可他干的事,却也不曾劝阻,不作为也算一件。」 「咕!这事不大,你去县牢里蹲两年,主人就原谅你了!」 白鸽像人背着手那样背着翅膀,蹦了两下,「咕,不过我感觉你没说全!」 「谁还能没有点小秘密呢?」许祎把白鸽捧在手心里,放到桌面上,「今天没法给三当家送人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他如果生气……」许祎轻笑,「会很可怕的。」 白鸽被这莫名其妙的笑吓了一跳,扑扇着翅膀飞上树。 「咕!怪人!怪人!」 第059章 全都是大爷 许祎望着沈长清的窗, 什么也看不清。 他再一回头,那只鸽子就像它突兀地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不见了。 树下缓缓飘落几根鸟羽。 对于沈长清之策略还有胡万的身世,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许祎百无聊赖在院子里四处乱窜, 他平日里就喜欢到处熘达, 遇到有人忙不过来, 就顺手帮两把。 许祎帮一人抬着木匣子, 微笑着,尽量保持平和, 然后问道, 「我身上真的有味儿么?」 那人只管垂着头, 闷不吭声,心里想的却是「祖宗!这已经是您拉着我问的七遍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叫您问高了!」 「怎么我闻不到呢?」许祎百思不得其解, 一时忘了正在帮忙干活, 手一松, 沉重的匣子忽然下坠, 那人没有一点防备,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第105页 「抱歉」, 许祎回过神来, 看着那人的眼睛, 认真道, 「我干了这么多好事, 身上就算不香, 总也不可能臭了吧?」 ——那您可真是干了不少好事。 那人暗戳戳的腹诽着。 ——帮的很好,下次不要帮了。 那人默默扫了院子一周,偌大的院子如今都看不到几个人影。 没别的, 被这位大爷强制帮忙的人全都出了点小意外,导致大家都绕着许祎走。 生怕撞见这位好心过头的活菩萨!谁被盯上谁倒霉! 临近黄昏, 沈长清推开门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人呢? 他眸中露出一丝迷茫,目光落在许祎身上。 许祎很快上前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停下来,站得离沈长清较远。 沈长清疑惑更甚,这许祎平白无故的躲着他作甚 他就是进屋写了几个字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许祎」,沈长清皱眉,「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许祎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是禁不住一抖,下意识挺直了嵴背。 过了一息,他才反应过来,慢慢放松,嬉皮笑脸,「我那个……几天没洗澡!有味儿!怕玷污了您!」 沈长清沉下脸,「说实话!」 昨天晚上许祎从他门前经过,吵嚷得很大声,说山间有温泉,要背着胡万去泡澡好好享受一番! 今儿就变了卦? 许祎尴尬一笑,讪讪挠了挠自己头顶。 昨天纯属是个意外,他寻思这几天都没有进展,所以故意喧譁想引起沈长清注意。 谁知道沈长清点着灯只顾看书,根本不看他! 许祎紧走两步,站定,有些忐忑,「白鸽大人说……」 「它跟你说话了?」沈长清眉头紧锁,「胡闹!」 这一个两个的,欺负他现在耳力不好使是么! 许祎有些憷,没再继续往下说,识趣地闭了嘴。 要让那傲娇的小鸟儿得知自己卖了它,它还不得啄破自己的脑袋跟自己拼命! 好在沈长清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件事情,只是又多看了许祎几眼,就错开了目光。 「准备救场吧」,沈长清的声音不大,很快散在了微凉的晚风里,「兵贵神速,机不可失。」 去早了不够震撼,这会却刚刚好。 估算着正是胡万被俘,牛驼山群龙无首之际。 沈长清此计,就是为了让仍然举棋不定的人认清楚,谁才是真正可以带他们破局的人! 今夜过后,牛驼山将再无反对之声! 时间回到四个时辰之前。 白鸽飞出院外,站在阿山肩头。 白鸽是活物,阿山是鬼魂,白鸽能被看见,阿山却不能。 在凡人眼里,就是白鸽踏空而立,分明一动不动,却还在往前飘。 大白天的,这还没到晚上呢……就……很吓人。 不过这幸好是在溪谷顶上,除了他们两个不是人的,就只有谢三财和颜华池两个人。 谢三财是唬得小脸儿发青,颜华池面不改色。 毕竟他能看到阿山。 阿山撅着一张嘴,显然对颜华池把他扔进鬼门一事非常不满。 颜华池根本不理他的,一人一鬼之间气氛诡异,大多时候是阿山单方面在冷战颜华池。 每次有个什么事情找,也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每次有个什么事情找来,颜华池都只有一句话。 ——「你师尊叫你上一边儿去。」 「嗯,知道了。」 ——「你怎么还没走?」 「嗯,知道了知道了。」 ——「你爱走不走!」 「知道了。」 ——「你再不走我动武了!」 「我知道了。」 知道了,可就是不动。 颜华池现在就是一块名副其实的滚刀肉,比流氓还死皮赖脸。 颜华池和谢三财并肩坐在一根崎岖不平的横木上,颜华池深觉硌得慌,手一招,影子里马上分出来一团阴水,往他手指尖蹭。 颜华池显然也在生气,生沈长清的气,对这小东西自然没有好脸色,直接大力揉一揉塞在屁股底下做坐垫。 ——嗯,舒服多了。 阴水委屈又不甘地挣扎了两下,无果,认命了。 白鸽悬于「空」中,实际是踩在阿山头顶,它一个翅膀捲起来叉腰,一个翅膀张开,指着天空。 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谢三财与许祎的感想不谋而合——怪可爱的。 「咕!胡万那小子以身饲鬼多年,早就坐吃山空!」 在座的要么不是人,要么没正经念过书,一时竟也没听出来白鸽乱用成语,谢三财正襟危坐反而还连连点头。 「特使兄说得在理」,谢三财虚心受教,「解决恶鬼的事,就要麻烦长清君了!」 「咕!麻烦主人干嘛!」,白鸽左歪歪头,右歪歪头,似乎很不解,「你是觉得本大人解决不了?!」 阿山终于听不下去了,主动在谢三财面前显形,「主人让我去解决!你算什么东西!」 「咕!本大人算什么?本大人资歷比你老!小屁孩!」 阿山伸手去抓白鸽,白鸽却欺他眼盲,一会飞到肩头,一会跳到头顶,总能在阿山的手到来前挪地方。 第106页 「主人让你瞒着谢三财悄悄行动,只告诉我就行!你倒好!你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主人的特使!还大张旗鼓到处炫耀!」 「咕!你有什么资格说本大人!主人让你带着小主人走远点!你呢?就三里地不说,还让他跟太平教会面了!」 「我那是因为出了意外!」 「咕!本大人也出了意外!」 一鬼一鸟争执不休,两场「意外」的根源颜华池却只安坐看戏。 「呵……呵呵——」谢三财干笑两声,「国师大人的……的……可真有活力啊哈哈。」 颜华池挑眉。 阿山的「意外」自不必说,至于白鸽,他闲得无聊拿着弹弓打鸟玩怎么了? 怎么了? 每天操那么多心,生那么多气,放松一下怎么了? 他还不能玩玩了? ——很合理。 颜华池翘起二郎腿,心安理得坐着,如果手里有一盆瓜子,已经磕起来。 谢三财有心想要拉架,可这两位一位是特使鸟大人,一位是近侍鬼大人。神仙们打起架来,他这个凡人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上! 说了也没有任何分量,在场的三位没有一个会当回事。 还是颜华池看再吵就要误了时辰,一声冷喝才镇住场子。 「都闭嘴!该干嘛干嘛去!」 争吵立刻停止,白鸽率先一步飞上天空,阿山紧随后来居上,盲杖轻点,几个闪身就走出好远。 「咕!你以为我不会!」 「略略略!我就是看穿了你不会!先走一步啦哈哈哈!那只鬼观音是我的!」 「咕!你看见小母鬼就走不动道了是吗!咕!你真给主人长脸啊!」 「哎~你错了!我压根看不见!」 「咕!小瞎子!小瞎子!主人最喜欢的是本大人!」 「臭鸟!你给我等着!我非拔了你的毛做毽子!」 颜华池脸很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为什么鸟和鬼也要来跟他争宠! 沈长清到底怎么能忍受这么闹腾的玩意儿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谢三财」,颜华池咬牙切齿。 「欸,臣在」,谢三财打了个寒颤,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你吃过油炸鬼吗?」 「这……」 「今晚加餐!每人一碗鸽子汤,一盘小酥鬼!」 谢三财沉默半晌,道,「殿下,您认真的么?」 「孤说过的话,还能假得了?」颜华池低笑,「一会庆功宴上,看不到这两道菜,我要你的命。」 谢三财心说殿下你现在就在要臣的命。 这话他不敢说,他敢怒而不敢言,委委屈屈无可奈何道,「是。」 颇带了点生无可恋的意味。 谢三财顺着崖壁上的绳索,慢慢往底下滑,他准备去整军出发。 颜华池看他实在是龟速,不耐烦等,把人拎起来,直接就往崖底跳! 谢三财倒没有失态地大喊大叫。 就是眼睛直泛绿光。 凸鼓起来的眼球仿佛要被谢三财瞪得爆裂。 全身毛髮被刺骨的风颳过,谢三财控制不住翻着白眼,嘴皮被风吹开,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凉风不停往喉管里灌。 太刺激了! 再艰难睁眼一看,颜华池云淡风轻,屁事没有。 不当人子! 好不容易落了地,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可谢三财却感觉仿佛过了几百年,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脚踩在地上,像踩在云朵棉花里,他两腿控制不住打着摆子。 腿软!是真的腿软! 实在太吓人了,谁试过谁知道! 谢三财脸色很难看,扶着颜华池缓了一小会儿,才勉强好一点。 他去整队的时候嘴唇还依旧没回血,唐梨酒关心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膀,「别害怕,这仗是必胜局,到时候胡万临阵一废,牛驼山的士气定然会瞬间溃散,他们慌乱不堪人人自危,我们却是胸有成竹按部就班。别怕。」 谢三财被他安慰得想哭。 安慰的很好,下次别安慰了! 第060章 鬼观音太阴! 谢三财走在大军最前面领队, 唐梨酒游离在左侧巡察,颜华池慢吞吞跟在最后压阵。 这安排就很合理,太平教的人习惯跟随谢三财, 唐梨酒心细如髮在中间可以随时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颜华池在最后给人一种非常强的紧迫感让他们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他们在赶路, 而阿山那边的重头戏已经开始! 常青树繁密的枝丫间, 小鬼晃荡着两条垂下来的腿,肩上站着一只大大的鸽子。 「咕, 他们快来了……」 阿山动了动耳朵, 轻微的布料摩擦声、马打响鼻的嗤嗤声, 马靴踩在地上的啪嗒啪嗒声,在他脑海中形成无数条信息, 三息后, 他道, 「半里差不多。」 「咕, 那就是一炷香。」 一些针状绿叶掉落,混在枯黄的宽厚叶子里。 最先出现在月光下的, 是胡万胯/下的马头。 那匹马穿盔带甲, 全副武装, 奢华非常又威风凛凛。 胡万很自信, 他什么也不穿, 就一条大裤衩, 腰间扎布条用来插大刀,光着膀子沐浴在寒冷的夜风中。 「咕,这小子的气血非同一般, 当真是百病不扰、百邪不侵!」 第107页 「他自己不就是那最大的邪吗?」 「咕,小山子, 你说胡万脑子里住着的那个——是小邪还是大邪」 「我看啊,那可能是个邪祟。」 「咕,有点悬」,白鸽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担忧,它咕咕两声,道,「就比你小两级,小山子,你可不要受伤了。」 「放心吧,不是本体」,阿山从树上一跃而下,「不然主人怎么能叫你这么个小傢伙跟着。」 白鸽少见地没有反驳,扑扇着翅膀,飞到阿山头顶,「咕,别大意,你眼睛看不见,邪祟也能伤你。」 白鸽和阿山,其实是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很多很多年以前,具体是哪一年呢,记不清了。 阿眠牵着阿山,熘到山下去偷纸元宝和香烛。 没有人知道沈长清已经死了,也从没有人给他烧过纸钱。 所以他在鬼界,是出了名的穷。 但又因为他死时便是极凶,也没鬼敢招惹他。 他自己无所谓,山上那些鬼却还是要修炼的。 阿山阿眠没有亲人。 阿眠把阿山当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照顾,她摸摸阿山的头,「阿山,光吃月光你会不会腻啊?」 「主人又在昏睡了,我们偷偷下山,姐姐带你去吃点好东西。」 「丑丫头,你胆子那么小,今天怎么不怕主人生气?」 「因为今天是阿山的祭日啊」,阿眠捏捏阿山的脸,「祭日跟生日一样重要的,主人如果清醒,也会给你过的。」 「也是哦,主人给阿山过祭日,也给阿眠过祭日」,阿山摇头晃脑道,「可是主人又很穷,每次都只能带我们去人间玩。」 「我还没过过阴间的祭日」,阿山用盲杖敲敲地面,「走吧丑丫头,我们去地府玩!」 「阿山都看不见姐姐,为什么总说姐姐丑呢?」阿眠有点伤心。 「因为主人给丑丫头买胭脂,不给阿山买胭脂! 「主人说阿山生得好看不需要胭脂,可是阿眠需要,所以阿眠就是丑丫头!」 「你呀……」阿眠温柔地笑着,牵着看不见路的阿山,往山下走,「姐姐是姑娘,喜欢胭脂是因为爱美,阿山要胭脂是要去唱戏吗?」 「阿山唱戏,阿眠听!」阿山笑呵呵的,「阿眠,你又不懂戏……」 「姐姐虽然听不懂,活着的时候……也总是爱听的,东梨园的梁小生,我……」 「够了!」阿山嘟起嘴,「他骗你骗得还不够惨吗!」 阿眠喜欢梁采生,梁采生在梨园演小生。 梁采生对阿眠说,「小生爱慕姑娘,姑娘可愿嫁与小生?」 阿眠信以为真嫁过去了,可梁采生只给她妾的名分。 十二岁的阿眠,委身给了个戏子。 戏子多情,戏子无情,戏子的情意都是演的。 他说爱她时,自称为小生。 可阿眠却以为爱她的是采生。 十三岁的阿眠,已经怀孕的阿眠,被梁采生的正室折磨至死。 梁采生很伤心,因为阿眠怀的是儿子。 没人为阿眠伤心。 阿山为阿眠伤心。 「你都还没及笄啊……」阿山很难过,可他瞎了的双眼流不出泪水,「胆小鬼!为什么怕让主人给你报仇!」 「因为姐姐……是真的很喜欢梁生啊……」 阿眠唱起歌,婉转似百灵鸟。 「梁生为我採花来,替我簪花做福愿。 「花儿花儿永不谢,我与梁生结良缘。 「良缘怎生碎满地,原是阿眠……太入戏。 「梁生啊梁生……你可有心……可知阿眠不恨你……」 「阿眠,你哭了吗?」阿山听到阿眠的声音在发颤,「阿眠,你说要给阿山过祭日的,你不准为他哭!」 「好,姐姐不哭」,阿眠握紧阿山的手,「姐姐带你去找孟婆婆玩……」 只是他们终究没有下得了山。 还没走两步,泪眼模煳的阿眠就恍惚看到一点红白相间的东西。 扶褚山上一花一木她都很熟悉,这东西是新来的啊,白光刺眼,她拉着阿山,慢慢走过去。 原来是一只可怜的白鸽,伤得不轻,血肉模煳。 白鸽很小一只,奄奄一息,眼珠上翻。 阿眠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把白鸽抱在怀里,声音很平静,「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丑丫头你……」 「姐姐有别的礼物送你。」 扶褚山顶小木屋,沈长清已经醒来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阿眠怯生生走过来,一见到他就又要跪。 他无奈拦下,看到阿眠眼尾浅红,轻声,「怎么哭了?」 阿眠捧着小鸽子,放到沈长清膝上,缩回手,捏着自己衣角,不说话,只低着头。 沈长清轻抚过白鸽的躯体,白鸽瞬间痊癒。 阿眠没有惊奇,因为沈长清跟她说过,如果她成极凶,她也能掌握这种能力。 阿眠很想要这份能力。 阿眠把白鸽送给了阿山,做祭日礼。 阿山把白鸽养大,白鸽就越来越大,比普通的鸽子都要大好几圈了! 白鸽活了很多年,跟阿眠学了点人话,就天天跟阿山拌嘴。 「咕!小山子!你又干坏事了是不是!熏死本大人了!」 第108页 白鸽自从被沈长清治癒,就拥有了一种辨善恶的神通。 坏事者,会短暂散发酸臭味儿。 心恶者,身上总是腐臭味儿。 无功无过者,则无味。 白鸽说,普天之下,只有沈长清是清香味。 大功德者,心怀大善,乃菩提子香。 白鸽其实有名字,阿山取的,叫「赛狗闻」。 白鸽至今没有承认这个名字,谁管它叫赛狗闻,它就把谁啄成个大花脸。 吵吵闹闹了这么多年,走着走着,有些人就悄无声息走不见了。 再也找不到了。 胡万已经走至面前,似乎感知到气氛不对劲,谨慎停下。 「咕,好臭好臭,咕,咕咕,咕!」 后面的鸟语阿山听不懂,单从语气上来看,骂得是挺脏的。 「咕!我飞出去吸引那小子注意力,你趁着他心神恍惚之时,把那个小母鬼揪出来!然后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撤!」 「好!」 说时迟那时快,白鸽如一支离弦之箭,嗖的一下照着胡万面目冲去。 光线昏暗,胡万还以为真是箭,大叫一声「敌袭!」,抱头躲避。 阿山趁着胡万心神恍惚之际,勐地一掌拍在他后心,口里念念有词。 刺耳的尖叫声从胡万嘴里溢出,他抱着脑袋在马背上痛苦哀嚎,灵魂撕裂的痛苦令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但,众人只看得到白鸽,看不到阿山。 在他们的眼里,胡万是被一只鸽子给吓成这副丢人模样的。 长久以来压抑他们的大山,在一瞬间崩塌。 原来那个最勇武的人,是这么个胆小鬼。 有一人纵马上前,「大当家,是鸽子!只是鸽子!」 胡万还在尖叫,嗓音越来越尖,几乎要刺破众人的耳膜。 那人眼中满是失望。 一只鸽子而已,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胡万一统牛驼山的根基,在其果断狠辣。 胡万让牛驼山人臣服恐惧的原因,在其以绝对的力量逼他们不得不低头。 可这份绝对强硬的力量,在一只小小的鸽子面前露了怯。 当太阳刺目的光芒减弱,不敢直视它的人会抬头。 会不屑一顾,原来不过如此。 从前的恐惧是多余,原来胡万并非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你看,只需要一只鸽子。 就能让他仿佛恐惧到灵魂深处一般。 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改变。 阿山念至尾声,一股股凡人看不见的阴气被缓慢抽离,女人不甘怨恨的嘶喊让阿山禁不住烦躁。 他念完,便要呵斥,可当那个女人的面容缓缓浮现在白鸽眼前,他却使劲耸动着鼻子,不可置信地大喊,「是你!」 愤怒像沸腾的滚油,仇恨像烧干的锅底,只消一点刺激,便能瞬间炸开! 这个女人的味道他闻过!在宣河!在阿眠最后一根手指被吃掉的瞬间! 那根手指上,还残留着他送给阿眠的薰衣草环的香气! 「太阴!」 第061章 阿山復明,怪事再现 这一缕分魂只有邪祟的境界, 而阿山已经是小凶了。 阿山怀着满腔怒火,将压抑已久的悲郁全部发泄在了她身上。 懵懂的少年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那个丑丫头的吧…… 他曾经问阿眠, 「你为什么不愿意投胎?」 阿眠说, 她生前未遇良人, 死后遇到的, 却都是爱她的,她捨不得他们这些家人。 于是阿山想, 自己远比阿眠要幸运, 活着的时候就能跟在主人身边。 阿山了阿眠很多年,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想着, 反正还有时间。 反正还有时间, 等他们一起成极凶, 一起能做人了, 他再表白。 他不相信,三千年相处, 还磨不去梁采生留在她心里的印记。 阿山揪着女鬼的头髮, 把她狠狠压在地上, 「太阴!你还我阿眠!!!」 女鬼照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嘲讽冷笑, 「我怎么还?」 「她自己实力不济, 被吃不是应该的吗?」 「好,好……」阿山怒极反笑,「这是你说的!」 阿山发了疯, 白鸽要他带着太阴去找主人,他一点也听不到。 他看不见, 就胡乱捶打着太阴的躯体,也不管拳头砸的是什么地方。 他每锤一下,太阴阴气就少一些。 「咕!你冷静点!」白鸽急得用爪子去挠阿山的头髮,「你忘了主人的吩咐吗!」 阿山充耳不闻,他低下头,撕咬下太阴的胳膊,胳膊很快化为黑色的阴气,钻进他的身体里。 「咕!阿山!你不能吃她!」白鸽勐地飞上天空,「你吃了她,你就不纯粹了!你要做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恶鬼吗!」 阿山置之不理,一条胳膊,两条胳膊。 然后是腿,是躯体,他一点点蚕食着,直到太阴只剩一个头颅。 女鬼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说着挑衅的话,「哟呵,又是个痴情的种儿。」 「你这样的人我见太多了,得到前好像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一切,得到后就变了一个人。那个傻丫头上过一次当,早就封闭了心门,我就是把她还给你,她也不会爱上你的。」 「我不要她爱我」,阿山伸手扯下布条,明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太阴,良久,笑了,「原来这就是你的模样,跟我这些日夜来幻想中的你一样,果然长得令人噁心。」 第109页 浓郁的阴气形成一个漩涡,吸附着周围天地间的怨气,钻入阿山的身体。 阿山缓缓闭上眼,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能感受到泪。 「阿眠……你长什么样子,阿山还不知道呢……」 布条被阿山收进怀里,以后啊,他再也不需要了。 阿山将盲杖斜靠在某棵树下,眼中倒映着五彩斑斓的世界。 可他缓缓合眼,这世界没有阿眠,大部分颜色在他那里都褪淡了。 阿山治眼睛,就是想看一看阿眠,这个丑丫头啊,其实应该美极了。 不是那种妖冶的美,是那种,柔和贤淑,端庄典雅的美。 阿山提着太阴的头颅,太阴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白鸽盘旋了两圈,飞下来,立在阿山头顶,「咕,你……还好吧?还醒着吗?」 「嗯」,阿山语气很沉重。 「咕,那你是成大凶了吗?」 「本就只差临门一脚」,阿山情绪低落,「走吧,我们去找主人。」 女鬼头的眼珠子一转,目光中闪过一丝阴毒,仿佛在算计什么。 一鬼一鸽都没有注意,唯独姗姗来迟的颜华池眯了眯眼睛。 谢三财与唐梨酒分兵两处。 唐梨酒带着他的人马绕到胡万后面,然后向着山上疾行。 谢三财则正面带人与牛驼山交战,几个来回就把还在与头疼做斗争的胡万挑下马,立刻有人上前拖走了胡万。 暂时没杀,只是俘虏起来,沈长清有吩咐,留着胡万还有用。 牛驼山正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颜华池悄悄远离太平教的队伍,跟上阿山他们。 「小瞎子。」 阿山转身,看到颜华池的瞬间,愣了愣。 原来小主人长得这么好看,难以形容的好看,就像很多年以前,他形容不出来沈长清的面容一样。 「你跟上来干嘛?」阿山下意识伸出右手,右手虚握,好像在用盲杖拦人。 很快,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盲杖丢了。 阿山语气并不好,「我们去找你师尊,你跟着……」 「桀桀桀」,阿山还没说完,女鬼忽然癫狂大笑,下一瞬,头颅连着一人一鬼一鸟全部人间蒸发。 空气中残留着女鬼刺耳的笑声,「老东西,你真以为我天庭的目标是你?哈哈哈哈……我们杀了太子,平昭帝一样会履行诺言送天齐半国百姓给我天庭炼化!我又不傻,我干嘛非得对上你!」 剩下的那一点点属于他们的气息,也很快散在了晚风里。 太平教对牛驼山,是压倒式的胜利。 牛驼山没有当家人指挥,而太平教日新月异早就脱胎换骨。 唐梨酒,不仅是整个平阳余字号的大掌柜,更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将领。 他有帅才,不过帮忙训练了数日,太平教的整个精气神就焕然一新。 这些日子以来,太平教经常跟唐梨酒的私兵一起训练,一起比赛,被唐梨酒的人压着打,正憋了一口气。 如今的太平教压着牛驼山打,仿佛要把这一肚子恶气一股脑全都撒出来。 不过谢三财倒也没有杀红了眼,牛驼山很快投降。 谢三财手里拿着花名册,与许祎的一样,是长清君亲自绘图版的。 谢三财一个个挨着点名,红的杀了了事,黑的全都带走,一时之间血液和脑浆飞溅了一地,到处都是蹴鞠一样滚来滚去的人头。 血液渐渐凝固,黑髮大片大片结成块粘在脸上,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天空。 牛驼山众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吓得六神无主,两股战战,绝望在心底滋生。 他们知道,也许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这些不在名册上的人,其实并没有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他们有的人是老当家的旧部,有的是被屠了村无处可去,无可奈何在胡万的逼迫下上山。 但,他们也确实做过恶,他们不敢杀人,却参与过抢劫,他们不敢屠村,却帮着放过一把火。 错就是错,这一点并不会改变,但人活一世有时候常常身不由己,他们是有罪,但罪不至死。 沈长清对于他们,有别的安排。 唐梨酒的兵训练有素,仅仅用了一个时辰就上了山,把围在院外的人反包围。 唐梨酒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直接将这些人全都杀了个干净,然后推开院门进去。 「少爷」,唐梨酒单膝着地,手放在胸前做礼,「万事俱备。」 沈长清早就等在院中,仍坐在树下。 因为等得有些无聊,唐梨酒来时,他正在教许祎围棋的基本下法。 许祎学得很痛苦,这玩意儿他是真的一点都整不明白,此时看见唐梨酒进来,竟然眼含热泪,感激不已。 他是真的不想再受这个折磨了!偏偏为了讨沈长清欢心,不得不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沈长清赞许地看了唐梨酒一眼,这才是真正懂分寸的人。 他的身份目前不宜暴露,因为他还要藉此事引出牛驼山背后的人。 是什么人,身为举足轻重的权贵,还敢勾结山匪与厉鬼。 他不指望颜平此刻就能现身,但颜平必然会丢出一位大员来做替死鬼好给天下一个交代,以坐稳皇位。 也罢,能让颜平损兵折将放放血也好。 第110页 过段时间,他会写信给真正的酒塘秦家,让他们帮忙发表一篇檄文。 待到替死鬼跳出来,他这个国师再现身说法,来个当头棒喝。 不怕打不痛颜平。 这些事情他从未与唐梨酒细说,但唐梨酒却总能揣摩到他的意思。 果然见过大世面,统筹过大局的,就是不一样。 颜平在朝堂上占上风,但民间仍是沈长清拥有绝对优势。 可惜颜平的眼光永远看不长远,永远不明白在其位者,最珍贵的不是舞权弄势,而是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 很快陈渊海也被解救出来,胡万旧部全部肃清,臣服者在记录名册后被打散安插在「秦家军」中,稍做整装,便向山下进发。 此番下山,却是「反攻」太平教。 沈长清一马当先,他对自己的骑术有充分的自信,直接策马俯冲而下。 陈渊海与唐梨酒立刻拍马跟上,稍稍落后一些。 其余人跑步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快,半个时辰不到,已经进入南面的林子。 马嘶声高昂,谢三财翻身上马吹响应战的号角,沈长清却骑着高头大马要与谢三财对撞! 眼看着快要撞上了,沈长清一个矮身,马儿跟着半蹲下来,谢三财却来不及反应,直接被绊倒,摔了个人仰马翻! 谢三财飞快爬起来,后面人立刻来救,唐梨酒却随后而至,如天神下凡,勇武非常,他一个就干翻了整整三个! 陈渊海冷哼一声,不甘示弱,长枪一挥,直接为唐梨酒挡住四五个骑兵的进攻,堪称最佳辅将! 这虽是演戏,没有真的拼命,但也是真刀真枪的在干,双方打着打着,打出了血性,谢三财换马要与沈长清缠斗,却屡屡失利,不得不退让。 蹲在一边的牛驼山早被太平教赶着后撤,他们看见沈长清和「秦家军」如此骁勇,目瞪口呆的同时,心底燃起一丝希望。 「谢三财!」沈长清剑指太平教,「放了我的人,我饶你一命!」 第062章 善恶有报,时候已到 谢三财哼了一声, 并不退让,两人鏖战了数个来回,他才慢慢后撤。 沈长清骑在马上, 冷眼看着太平教撤退。 谢三财退到牛驼山余孽后面, 转身长驱而去。 牛驼山人无一不露出感激的神情, 胡万败得彻底又莫名其妙, 他们本以为今日就要含恨饮血在此。 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山上的兄弟没有来救, 沈长清来了, 秦家军来了。 还活着的这些人里, 其实没有选择,他们也不想作恶, 可若不作恶, 他们活不下去。 陈渊海扶沈长清下马, 唐梨酒为他牵着缰绳。 沈长清一步一步走过去, 脚下的土地松软——那是谢三财带人松了一个下午的结果。 带起的尘土飞扬,可他白色的外衫下摆却干干净净。 牛驼山人仰望着他, 如仰望着仙, 仰望着神。 沈长清嘆息, 「都起来, 回山。」 当唐梨酒和陈渊海带着「秦家军」一同上山之时, 这些人就已明白, 局势变更,牛驼山做山匪的日子,大概率要一去不復返了。 他们不知是好是坏, 他们感到对未知的忐忑不安,可同时他们心底又有一丝期冀。 毕竟, 如果有选择,他们也想好好做人。 还是那个他们常常议事的大堂,还是熟悉的陈设。 只不过这一次,沈长清坐上首位。 唐梨酒、陈渊海分别在左右下首位。 三当家只坐左边第二把太师椅。 瘫痪了的二当家林苍,被人抬着,放在右边第二把太师椅上。他坐不稳,就被人用麻绳一圈圈缠绕,粗鲁固定。 许祎站在沈长清身侧,为他添茶倒水。 堂上除了坐着和站着的,还有跪着的。 沈长清一个一个看过去,准确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每念到一个人,那个人就哆嗦一下子。 「李四,你小的时候,喜欢捉来蚂蚱,一根一根拔去它们的足,折断它们的翅,看着它们口吐褐色的血,伤口冒出碧绿的液体,你的爹娘认为它是害虫,不仅不纠正你的行为,反而夸奖鼓励了你。 「你家徒四壁,那天你娘破例煮了个鸡蛋给你吃,让你隔日去地里多抓虫子。 「你沾沾自喜,手舞足蹈,你抓了一箩筐的害虫,将它们全部折磨至死,可这一次,你的爹娘只是点头称赞,没有再给你鸡蛋。 「于是你以为光有虫子还不够,你开始掏鸟窝,开始逮兔子,你用匕首刺了它们无数刀,你很有天赋,竟然知道哪里是它们的要害,到晚上你回家的时候,它们甚至都还是活的。 「你的娘亲看着那些扭曲狰狞的尸体虽然心惊胆战,可这些都是肉食,你们家在此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荤了,她再次奖励了你,那天晚上你吃得满嘴流油。 「后来你力气见长,你抓过松鼠,你射过大雕,你与野山羊比拼过力气,你无师自通学会了打猎。」 沈长清说到这里,语气加重,「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你帮家里改善了生活,你完全可以从此养活你的亲人。可你家人的错误引导在你心里早早埋下了恶的种子。」 「你不止打猎,你还喜欢蹂躏那些无辜的动物,从小的,到大的。 第111页 「终于有一天,你虐杀了人。 「你的父母追悔莫及,要将你扭送官府。于是你连着他们一块杀了,你本想给他们留一个全尸,可你忘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你控制不住你心底暴虐的因子,你将你的亲生父母,最疼爱你的爹娘肢解!你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只有痛快!」 在座的几人神色各异。 唐梨酒和陈渊海满是鄙夷不屑,三当家低着头唇角微微上扬,可能在笑。 林苍麻木而颓废,这些事情无法引起他任何情绪波动。 「你杀人如麻,你害人不浅,你想过善恶到头终有报,可老天一次又一次放过你,始终没将你一道雷噼死,从此你肆无忌惮,你把青天都踩在脚底下践踏!」 沈长清徐徐说着,抖的不止李四一个。 「我不杀你们,天理何存?」沈长清起身,慢慢走过去,「我不杀你们,被你们虐死的人,谁来还一个公道?」 「我不杀你,日后再有一个屠日青,你说,他该怎么办?」,沈长清缓缓伸手,挑起李四的下颌,「你用石头在他身上钉上铆钉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会有人为十六年前的他申冤?」 一股腥黄骚臭的液体蔓延在堂上,沈长清退开一步,声音幽冷,「我不杀你们!来日再有无数个屠日青!你们告诉我,他们该怎么办!」 「从前!亦有无数个屠日青!」 沈长清转身,望着三当家,「屠景同,你可以为你的挚友报仇了。」 三当家瞬间抬头,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牛驼山一直以来的传统都是三个当家,胡万怎么会是四当家呢? 胡万当然也是曾经的三当家,而如今的三当家,是后来老当家死了,胡万做了大当家才上山的。 「报完仇,你自裁谢罪吧」,沈长清声音还是那么冷,「为了隐藏自己,你装疯卖傻的期间,也害死过不少无辜的人。」 「觉得报仇是正义的是吗?那你为一己私慾助纣为虐的时候,有没有怕过枉死冤魂找上你,来讨一个正义?」 屠景同站起来,深鞠一躬,「我每夜都做噩梦,午夜梦回,总是泪沾枕巾。」 「这样的日子,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日青报仇,为我们屠家村报仇。」 「山下的无名碑是我立的,我是屠家村唯一一个靠读书走出去的人,那一年我考中解元回来报喜,见到的却是…… 「什么胡万!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他屠小小就是屠家村的叛徒!孽障!」 「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里,后来我的每一个梦境里,都会有一个个火人向我冲过来,质问我,为什么十六年了,我还没能报仇雪恨!」 「今日,夙愿得了」,屠景同抬头望天,眸中泪水晶莹,「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这亲缘断绝之痛,谁又能理解我除了想要血债血偿,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你们知道吗?我本来有望连中三元,那一年永安帝把他的十六公主许给我,我本来回来探完亲,就要进京做驸马。」 「天意啊……天意弄人……」屠景同又连着深深鞠了两躬,「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谢谢你,等我叫他们百倍奉还之后,我会自戕,为我害过的人偿命,我死之后他们若要向我讨债,我也认了……」 屠景同带着他们走了,走前,他顿了一下,轻声,「我夸你长得漂亮,是认真的。」 于是沈长清便也点点头,道,「我那声谢谢,也是认真的。」 「是吗?」屠景同笑了,再也不曾回头或停留,「我好高兴……谢谢你。」 大堂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许祎唤人进来擦拭地面。 堂外隐约可听见歇斯底里的哭嚎,而堂内的审判还在继续。 「许祎」,沈长清走回上首位,「交代你一件重要事情。」 许祎心中窃喜,凑上去,「什么?」 「给你半个月,跟唐梨酒学会围棋,半个月后不能在我手下撑过三十息,你就不用管事了。」 「啊?」许祎愁眉苦脸。 「学会了,你可以开始跟着秦渊海学主事,学话术,干的好,以前的事不再追究,以后你就是牛驼山掌事。」 许祎此时还不知道这掌事的分量有多重,因为他以为只是秦家的掌事。 日后他作为唐梨酒的接班人,接掌泾川余字号大掌柜之时,倒也明白了学会博弈对一个大商人来说多么重要。 众人慢慢把目光移向软成一摊烂泥的林苍。 他哑了的嗓子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但沈长清从他的唇形上读懂了他的意思——「杀了我」。 「虽然很不礼貌」,沈长清拢了拢衣袖,抚去膝上一片从镂花窗隙飘进来的落叶,「我也许久未这般形容过一个人了。」 「但不得不说,你是真的很懦弱,光是懦弱也就罢了,你还欺软怕硬欺负比你更加弱小的人。 「不算什么大恶吧,但是确实令人作呕。」 林苍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喜欢杀人,却喜欢劫持人质,你认为这样别人就会夸你目光长远,同一批人,你可以利用好几次。 「可你真的没有杀过人吗?」 林苍茫然摇头,神游天外,没人可以肯定他是在回答沈长清的话,还是巧合。 第112页 「牛驼山有兵权的,只有你和胡万。你总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可以护住这些人质。 「那为什么,来往商人都称此地为绝户道? 「你劫了一次还不够,你拿捏着人家的亲人,你逼得他们榨干自己的血肉,砸碎自己的骨头,把骨髓都给你送过来 「你害死一人还不够,你逼得一家人走投无路都去死。 「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林苍,你可能数得清?」 「我不会杀你」,沈长清目光略沉,「那不是一般的毒药,瘫痪和哑只是开始。 「你的肌肉会慢慢萎缩,你的血不会再新生,你的五感都会一点一点消失。 「渐渐的,五脏六腑如烈火烹油,周身经脉如万蚁噬咬,脑子却如坠冰窖般清醒而敏锐。 「但你仍然不会死,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三十年。」 「好好体会一下吧,他们是怎么一点一点一日一日煎熬着走向绝望的。」 沈长清说完这句话,就起身离开,陈渊海紧随其后。 许祎想要趁机熘走,却被唐梨酒笑着拦住去路,垂头丧气跟着人走了。 堂上只余林苍一人,没人管他,就任他一直被捆在那里。 直到夜幕降临,穿堂风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才「啊啊」地叫起来。 没人理他,甚至这一块都没人经过。 他好像被彻底遗忘。 第063章 星星之火,必将燎原 夜深了, 烛光摇曳,沈长清坐在案前,陈渊海站在他身后, 俯身看着桌上的白纸。 很晚了, 两人还没有要睡的打算, 沈长清在白纸中间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 曲线分叉, 引出无数支流,这就是天齐赖以生存的最大水源, 若江。 陈渊海食指按着的地方, 就是若江的支流, 宣河。 宣河旁边还有两条大河泾、渭,三条大河像鸡爪一样分划三块大地——益州、泾川、平阳。 这就是整个三河流域, 陈渊海总辖地区。 泾河清, 流速慢。渭河浊, 水流湍。唯有宣河, 最适合漕运。 因此泾川景色宜人,多有富家公子豪游, 平阳交通险阻, 地域特色显着, 益州商贾云集, 乃整个中原经济最繁盛的贸易中心。 益州多为平原, 以天齐十分之一的耕地, 提供全国五分之一的产粮。 但正因其地势低畦,雨季之时,平阳高山流水汇入宣河多发洪灾。平阳旱季之时, 益州则因为位于平阳高山迎风坡,空气又湿又热, 多发蝗灾。 益州,就像是四面环山的小蒸笼,热毒散不出去,火却越烧越盛,乌云不断往里面注水,高山流水汇聚在锅底,常年湿热致使其土壤肥沃,生物种类繁多,适应能力超强,但同时疫病种类也变多变杂。 所以沈长清的计划,要分两步走。 「你怎么看?」沈长清用笔在代表泾川的四方块上画了个圈,又打了个箭头,指向益州。 陈渊海沉吟片刻,指着泾河,「通泾渭,中流速。」 流速中和,则平阳山路难,水路不通,难以与外界沟通的问题就可以解决。 陈渊海将食指从平阳划到益州,「迁百民,增人力。」 益州大患,死者渝万,劳动力严重缺乏。 相反,平阳落后,人丁却兴盛,平阳有限的资源供不起如此多的人口,那么就可以等泾渭可以通航之后,将一部分人迁移至益州。 「可」,沈长清点点头,「补偿要到位,另外注意不要涸泽而渔,致使平阳徒生变端。」 「小米、麦子,实际都并非最适合三河栽种的作物」,陈渊海道,「陈家依您的吩咐,与各大掌柜协作,已经找到新作物,西洋来的地番薯,若江下游发源的水稻,产量极高,又适合湿热天气,作物成熟快,或可解天齐燃眉之急。」 「善」,沈长清在益州画了个圈,「营销需要指导吗?可有方案?」 「造势」,陈渊海自信一笑,「就以屠家村旧址麦地开始,这三河的风向,要变了。」 「您且拭目以待!」 「很好」,沈长清搁笔,陈思源的后代比他想像中要更加优秀,很是省心,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籍,「此乃建安三神医临终前託付太祖的平民药方,我记得的不多,参照张、华、董三位老爷子的着作、生前足迹、与我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尽量还原并于今日汇总成册。」 陈渊海瞳孔微微放大,他捧起沉重的书籍,轻轻抚摸,低头致敬,「您之功勋,举国皆感。」 「不,这是老爷子的心血,我替他们还愿,是我曾请他们帮忙的因果。」 过往的歷史在陈渊海脑海中浮现,他头更低,「您之大义,四海铭内。」 从小爷爷跟他讲,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不知道多少个爷爷的爷爷,有幸跟过一位真正的人间仙。 「渊海,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处在战乱、分裂、动盪之中。」 「爷爷!你骗人!父亲说天齐已经三千年没有打过大仗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天齐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爷爷慈祥地摸摸他脑袋,「那是因为三千年前,有个伟大的人,以一己之力镇压外邦,平战乱,安民生,他只要还活着一天,别国就不敢太过分。」 「哇!那他活了好多年啦!我也可以活那么多年么?」 第113页 「这个世上没有成仙之法」,爷爷嘆息,「谁也不知道他如何得以永生,不过,那是好事。」 「他成了仙,比别的自以为是欺压百姓的仙家成仙要好太多了」,爷爷摸着他的脑袋嘆息,「他一生有功无数,大兴教化开民智,各地学堂遍地开花,从此百姓也能读书。」 「他重视生产,重视医疗,提高商人的地位,削减王公贵族的特权」,爷爷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发亮,「这些提议被太祖立为祖宗法,歷代宗室都无权变动。正是这些律法,保障了民生福祉。」 「爷爷,我们家就是行商的,那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渊海」,爷爷语气严肃了点,「你这想法可不对,并不是你受了人家的恩,才知道人家是心地善良。」 「而是人家本就心地善良福泽万生,你才能享受到这份恩泽知道吗?」 「那有区别吗?」小渊海不懂,揪着爷爷的鬍子,问。 「当然有啊」,爷爷捋了捋鬍子,笑道,「如果你是外邦人,你能否认他做过的善事吗?」 小渊海认真思考了一下,道,「我会很敬重他,也会很羡慕天齐。」 「然后呢?」 「然后我会努力成为像他一样受人敬重的人,这样我的国家就不用再羡慕天齐!」 「渊海」,爷爷笑得很开心,「爷爷以后可以放心把陈家交给你了,爷爷老了,你快快长大吧。」 「你的父辈不成器,爷爷怕他们玷污了他留给人间的大善啊。」 小小的渊海其实并不能理解爷爷的用心,但那爷爷眼睛里的光,已经把火种埋在他心里。 后来等他成年,小火苗长成了大火炬,在每一个黯然神伤的夜,鼓励他前行。 星星之火,必将燎原! 陈渊海的眼睛很亮,跟他爷爷,跟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亮,他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好」,沈长清愣了一下,他不明白陈渊海为什么目光忽然如此明亮,他只是轻轻嘱咐,「别太累了,唐梨酒他们都可以帮你的。」 陈渊海退出去了,走出去很远了,又忽然回头。 长夜里,那一点光,如此遥远。 遥远,但回头,就总能看见。 他驻足了很久,沈长清还没有熄灯。 他轻嘆,「其实,我们也可以帮您的。」 「不」,他摇头释怀,「我们正在帮您。」 他坚定迈步,没有再回头看,但他知道,光还在。 只要在,就心安。心中有无限勇敢,可以划破黑暗,亲手铸就黎明曙光。 他抬头看月,西方月光很浅,此去三十七里,观音庙里蓝光幽森。 白鸽抛弃了阿山,立在颜华池肩头,颈上绒毛全都炸起来了,「咕!有有有有鬼……」 「嗯」,颜华池压低声音,「我知道。」 「咕!大……大……」 「大凶」,颜华池把白鸽抱在怀里,顺了顺它的毛,「我知道。」 阿山紧紧捏着颜华池的袖子,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姓颜的,我知道你很牛,帮我弄死她!」 颜华池挑眉,淡淡扫他一眼,「叫我什么?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咕」,白鸽窝在颜华池怀里,瑟瑟发抖还要忍不住探出脑袋来给阿山添堵,「小山子,你语气确实不太客气,这样不好。」 阿山咬唇,恶狠狠瞪了白鸽一眼,生硬道,「小!主!人!」 「嗯」,颜华池拍了阿山后脑勺一下,「跟紧点,别撒手。」 阿山不情不愿「哦」了一声,攥得更紧了。 颜华池把阿山手里叽叽歪歪个不停的鬼头接过来,随手丢在路边。 女鬼的头颅咒骂着「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 颜华池好像听不到,头也不回跨过高高的门槛。 阿山回头吐了口唾沫,正好煳在太阴眼睛里,气得太阴哇哇叫。 大殿里幽蓝的烛光摇曳,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墙皮脱落,红漆开裂,木头大梁腐烂生蛆,被虫蛀了几个大洞。 本应是佛堂供桌前却放着一把大刀,本该宝相庄严的观音却面目狰狞。 「看样子她不能随意离开」,颜华池低头看向阿山,「你确定那天出现的她,是大凶吗?」 「我确定!」阿山恨得咬牙切齿。 颜华池目光落在那把系了蓝布条的大刀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那把刀在觊觎他,在渴望饮他的血。 颜华池深深皱眉,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把刀…… ——算了,想不起来。 颜华池走过去,把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看着,面前就出现了重影。 颜华池疑惑转身,身后有两个阿山。 ——? 「阿山?」颜华池蹙眉,「你分魂了?」 「没有啊?」阿山摇摇头。 「不好……着了道了……」颜华池面色很不好看,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鬼门把阿山和白鸽送进去。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倒地! 穿过殿中的风声变成了女子的低泣,「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咯咯咯,那我便自己来做这天!」 第064章 原来你为我而死…… 第114页 寒意森森的砍刀在不断嗡鸣, 照着昏迷的颜华池脖颈斩去! 铛——! 有无形的力量将大刀弹飞,紧跟着,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把刀并不死心, 再度发起攻击! 一次、两次、三次…… 每弹飞一次, 就伴随着一声碎裂。 在第四次被弹飞后, 穹顶忽然撒下纸钱。 戴着面具的男人缓缓出现在颜华池身前, 抓住刀柄。 「太阴,够了。」 大刀拼命挣扎向前斩去, 无果。 最终它脱离财神的手, 插回佛案前, 刀鸣铮铮间,夹着女子的嗔怪, 「财神哥哥, 你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 财神面具下, 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只是把手探入颜华池胸口,从贴着心口的衣袋里面抓出一把铜钱碎片。 一共是四枚。 他的手有些颤抖。 ——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明明是你杀了他, 他还要如此护着你? 财神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恨意, 「看来你觉醒得不够彻底, 很多事情还没想起来。」 「罢了」, 财神将铜钱捏成粉末, 撒在颜华池眉心, 「我便帮你回忆一下,你当年是怎么害死他的。」 无数的纸钱徐徐被风捲起,像是飘了漫天的大雪。 财神的指腹冰凉, 面具之后,烟雾瀰漫。 「为什么……你偏偏投胎成颜家的后人……」 财神的手放在颜华池脖子上, 摩挲。 然后骤然收紧! 像是要掐死这双眼紧闭之人! 可最后他却松开手,轻轻抚摸颜华池的脸颊。 一种太阴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将财神整个人笼罩其中。 「太阴,给我个面子」,财神又抓出一把纸钱,随手一抛,纸钱撒向天空,又散落满地,「你放他一次,这些冥币就归你。」 「你若不给我面子」,财神的笑声迴荡在空旷大殿内,「我今日便托你的福,成一成这极凶厉鬼。」 「要做极凶不容易,普天之下,前史算尽,统共就三个人,我可不会轻易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刀身彻底安静了,案后观音神像缓缓睁眼,石头做的眼珠转动几下,竟露出贪婪的神情。 石像嘴角裂开一条不规则的缝隙,笑得格外渗人,「咯咯咯,财神哥哥赏脸,妹妹怎么能不识趣?」 纸钱被一股怪风捲起来,一张一张钻入功德箱的小缝里。 「只是哥哥总向着外人,妹妹只能如实禀报帝君了……」说着,神像眼珠盯着财神,「不过哥哥若是肯摘掉面具,满足妹妹的好奇心,妹妹倒是可以帮忙隐瞒一二……」 财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具上不规则的金色鳞片颳了他手,他嘆息,「还不到时候……」 「至于崇德,他是极凶又如何呢?我对他何曾有过畏惧……」 财神的身形缓缓消散,化作了一张张圆形方孔的纸币。 太阴还犹自喊着财神,「你不喜欢帝君,为什么还跟他一同组建天庭!」 「财神哥哥」,观音神像慢慢合上眼,「我入天庭千年有余,一次也没见过你真容……」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蜡烛熄灭,大殿再无异常。 唯少年眉目紧锁,像是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极为难过之事,眼角滑落一颗又一颗晶莹泪珠。 扶褚山上,坐而论道,他将心防一点一点打开,剖出最深的执念。 黑色的旋风似利刃,山上寸草不生,有一人青衣染血,却还是坚定不移慢慢靠近他,握住他的手。 后来阴气越来越多,凝聚成黑水,腐蚀着山顶地面,连石头都蒸发了。 沈长清以凡人之躯,在黑水里坐了三个月。 从未放手。 黑色的雨下了很久很久,下到最后,彻底淹没了两人的头顶。 扶褚山上,有一片倒悬的黑海,海水不会落到山下。 因为沈长清以一己之力,锁住了海水。 海水腐蚀了他的青衣,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早已把彼此看光。 沈长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堪,可他面色依旧温柔。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迷雾之后发生了什么? 太模煳了,看不清…… 然,就在某一刻,天光初霁,阳光穿透黑海,颜华池清清楚楚看见沈长清捧着他的脸,咬住他的唇,极具腐蚀性的液体穿透沈长清的身躯,化作温和的黑水,从沈长清绵长的吻中,渡入他体内。 那天的天光很亮,沈长清的身躯一点点变成粉末。 沈长清揉着他的脑袋,告诉他说,「我要羽化成仙了……」 那天他没有看懂的悲伤和不舍,在三千年后的今天,看得分明。 那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温温和和的,「你一次都没做过人,去试试吧……」 最后的光芒自沈长清身上飘出,裹挟着他,要送他入轮迴。 他不放心,他挣脱了白光,游离在六道之外。 他担心沈长清骗他。 他回了扶褚山一趟,看见沈长清好好地睡在榻上,才终于放下心来。 然后,晚了整三千年,才得以人间走一趟。 ——沈长清为他而死。 第115页 ——是他杀了沈长清。 杀了那个,唯一救赎他的人,尽管,非他所愿。 可是天意啊……又怎么肯遂人愿 得之此者,失之彼。 总要拿代价来跟命运交换。 终是难两全。 前一滴泪水还挂在眼睑,下一滴已经涌出眼眶,泪水汇成河流,然后呢? 然后是莫大的空,整个脑袋,整个心房,全部空了。 身体麻木了一阵,浑身冰凉,好像死过去一样。 紧跟着,心口忽然被针扎了一下。 不是很痛。 刚刚放松警惕,铺天盖地的箭镞便将心脏穿透无数窟窿! 千疮百孔! 疼痛已经无法感知,占领上风的是磨人的窒息。 胸脯剧烈起伏,张大嘴巴吸气却依然无法获得一丝一毫氧气。 吸入肺腑的全是刀刃,喉管仿佛被划穿,空气那么痛,那么痛! 再不唿吸就要死过去,可唿吸间却又巴不得就此死过去! 这种打击太过巨大,难以承受的重压崩断了颜华池最后一根弦,他意识彻底混沌过去,人事不省。 阴水护主,慢慢钻出影子,朝观音的方向探了探,竟然往回缩了一小截。 可它随即坚定信心,顶着陌生大凶浓重的威压,往颜华池太阳穴流动。 太阴嗤了一声,不屑一顾,专心数钱。 天一点点亮了,晨光穿透高高的穹顶,大殿里即使在冬日照耀下,还是那般昏暗。 铜钱的粉末被阴水慢慢从颜华池眉心骨里吸出来,然后吞吃殆尽。 致昏的蜡烛早就熄灭,一夜过去,足够颜华池缓过来了。 可颜华池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牛驼山,许祎刚刚推门进来,便看到沈长清一膝跪地倒在案边。 沈长清眉头紧蹙,唇角染血。 ——是谁……动了他的主魂…… ——颜华池…… 沈长清艰难站起来,头痛欲裂。 李管家准备的换洗衣服里,被阿山悄悄藏了四枚铜钱。 铜钱上面附着沈长清的一缕主魂。 在第一枚铜钱碎裂之时,他藏在怀里的菩提碎了一颗。 在四枚铜钱都崩碎之时,七颗菩提骤然炸裂,堙灭成粉。 至此,只余二十六颗。 他抬眸,冷冷看了许祎一眼,「出去……」 许祎要上前扶他,他忽而大怒,「出去!」 许祎被震得一点违逆心思都不敢有,退出去,关好门。 沈长清颤抖着指尖,只不过是轻轻一划这样的动作,于此刻的他而言却好像无比困难。 下一瞬,鬼门大开,他消失无踪。 空中滴落的血,在地板上砸开了又一朵花。 散落其侧的青白粉末,像极了衬托血花的叶。 许祎急得在门口转圈,时不时戳着手腕上的「胎记」。 毫无反应,而屋内也再没动静。 好像一瞬间,所有人全都失联! 而他只能干瞪眼! …… 这是阿山復明之后,第一次踏入颜华池的鬼门。 里面是极凶的气息错不了,但……没有丝毫暴戾的情绪在里面。 甚至,这扇门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白鸽也很震惊,它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纯粹的门后世界。 「这不可能!」阿山惊唿,「他怎么成的极凶?!」 极凶,非大绝望者不可成。 但颜华池的门后,是空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探知到颜华池门后的辛秘,连颜华池自己都不曾看过。 他没有踏入过他的门,他怕在门里看见沈长清。 可沈长清又怎么会愿意留在他门里。 「咕,小主人这样,其实也挺好的……」话音未落,白鸽忽然急促地叫了好几声,似乎连人话都忘记怎么说,「咕咕!咕!咕咕咕咕!」 阿山顺着白鸽的翅膀尖看过去,登时满头冷汗。 颜华池的门,怎么朝里面开了?! 哪有朝着里面开的?! 诡异!太诡异了! 阿山警惕地盯着打开的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咕!」白鸽眼尖,看见有什么黑色的小颗粒飘进来了! 来不及了,黑点一落地便立刻扎根,尖锐的荆棘拔地而起,向四面八方一瞬间铺展开来,霎时整个门后都是荆棘! 这荆棘连鬼魂都能刺伤,阿山立刻腾空而起,而那些荆棘还在向上蔓延,大有填满整个空间的趋势! 「完了……」阿山小脸煞白,「小主人出大问题了……我要怎么跟主人交代……」 「咕!快往上飞!先顾着你自己吧!」 第065章 他还想打我不成? 无济于事, 荆棘蔓延地很快,似乎要把这门后的世界侵蚀殆尽,填得满满当当才肯作罢。 尖刺已经缠绕上阿山的脚踝, 疯狂吸取着他体内的阴气, 阿山面色苍白, 躬下身子, 将白鸽紧紧护在怀里。 疼痛扩散到小腿,却并非不能忍受。 然后顺着膝弯向上, 再向上! 阿山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剧烈颤抖。 他已经放弃抵抗, 那些荆棘却慢慢软了。 尖刺退化,阴水努力从门缝里挤进来, 与那些荆棘纠缠。 第116页 于是阿山再睁眼, 看到的就是正下方一小块地上铺着的墨绿藤蔓。 藤蔓上有青碧的叶, 有白色的小花。 藤蔓慢慢编织出一个人影, 那人盘腿而坐,头顶聚满了白色的小花, 十指蜷曲双臂向前, 像是在与谁十指相扣。 那人身下的地上一层层小白花将他环绕。 阴水绕着小白花画了一个圈, 像在守护。 阴水之外, 荆棘遮挡间, 藏着一口扭曲怪异的井。 井口很深, 往里面望去,一个长发的女人蜷在井底,她的身体曲折, 脖颈折断,多处骨裂塌陷。 阿山不知道井里的女人代表了谁, 他从满是荆棘的空中小心落下,藤蔓在他身周,帮他扫开挡路的荆棘。 荆棘的刺划伤了藤蔓,墨绿的汁液溢出来,滴进黑水。 颓然疲累的黑水因为这一点汁液,仿佛瞬间恢復了生命力,重新振作起来,慢慢向荆棘的方向扩散。 白鸽从阿山怀里探出头,嘆息,「咕,想不到小主人心底竟有三方执念纠缠。」 「哪三方?」阿山知道白鸽能闻出来。 「咕,荆棘不知道,只知道很臭很臭,还有点辣」,白鸽嫌弃地用翅膀扇了扇风。 「藤蔓是他自己,他与荆棘是对立的。」 「黑水是……」白鸽还没说完,便被阿山打断。 「黑水代表主人」,阿山默默盯着那滩软绵绵的玩意儿,「是小主人心里的主人。」 「咕,我心里的主人是碧蓝的天」,白鸽摇头晃脑道,「你心里的主人是神龛上的仙。」 「怎么到了小主人心里,主人就变成了这般柔柔弱弱需要保护的样子?」 「那不重要」,阿山翻了个白眼,「无论他怎么想主人,事实是主人在帮他抵抗荆棘,帮他拔除尖刺的伤害,做回自己。」 「咕,你说的不完全对」,白鸽双翅叉腰,「小主人也在配合主人啊,而且……」 「你看,藤蔓和白花编织的不是他自己,是主人啊……」 柔软的黑水,是一道坚强的屏障,隔绝荆棘的侵扰。 绿色的藤木是歷经苦难的蜕变,白色的小花是希望的光芒。 而代表痛苦和绝望的荆棘在节节败退。 所以常青藤是现在,荆棘是过去,白花是未来。 黑水跨越所有这些艰难的岁月,一直长存他心底。 「咕,主人的门后是众生」,白鸽两眼放光,「小主人门后是主人。」 阿山看着白鸽,露出嫌弃的神情,「你干嘛笑这么变态!难不成你贊成他跟主人在一起?!」 「咕!他俩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白鸽翘起爪子挠挠头,「那三个月我还特意飞远了点,我以为你……」 「那时候我不在山上!」阿山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就是他放水淹山!你知道后来我和阿眠花了多长时间才把光秃秃的山顶栽满树吗!」 「咕!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怎么想!」白鸽飞到阿山头顶,「主人自从辞官,一路向东,连他老家润宁都没有拦住他的脚步,唯独停在了扶褚山,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什么!」阿山嘟起嘴,「他叫我和阿眠留在山下,说要去解决山上的极凶……我又看不见,隔那么远也听不清……我反正当真了,谁知道他在山上跟……跟……」 「哼!」阿山头一偏,彻底不说话了,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恼怒。 隔了一会,他喃喃,「三个月后他下山接我们,结果不光自己死了,甚至还变成了极凶……」 「赛狗闻,你说……这事是不是跟小主人有关系?」 白鸽一跃而起,然后俯冲而下,狠狠啄了阿山脑门一口,翅膀不停拍着阿山的脸,「咕!你再叫一个试试!」 「咕!管那么多干什么!主人开心就好!」 「谁跟你呀,头脑简单!屁事不往心里去!」阿山捂着头,蹲下。 「咕……也不知道小主人怎么样了」,白鸽飞回阿山头顶,把阿山的发抓成了个鸡窝。 「真是令人担忧啊……」白鸽向后背着翅膀,颇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 …… 主魂溃散的地方,在西方三十七里。 观音庙。 沈长清从门中穿出来,笼罩在控制不住四处逸散的红雾里。 他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站稳身形,不至于摔倒在地。 他已经来不及思索为什么明明已经附身胡万的邪祟会回到观音庙,又是怎么回到的。 红雾很快消散不见了。 他站在高高的门槛前,深深皱起眉头。 那里面有三个大凶的气息! 罪观音不是邪祟吗…… 莫非是天庭的圈套?用三个大凶来埋伏他 那未免也太瞧不起极凶之能了。 沈长清面沉如水,缓步走进去,跨过高高的门槛之时,扶了门框一把。 走入大殿,乍一看见里面的怪异景象,连他也禁不住心脏重重一跳。 荆棘丛生,蛛网密布,密密麻麻的刺挡住了来路。 沈长清过不去,荆棘已经喧宾夺主,填满整个大殿。 案前陈设全部被扎穿,荆棘无意识攻击着所有靠近之物。 太阴捨弃了神像,钻进大刀里,藏在红柱后面。 观音像四分五裂,五官都模煳了,一根荆棘正好扎在它脸中间。 第117页 里面的人正在经歷什么恐怖的事情,可想而知。 沈长清余光瞥到那把繫着蓝布的大刀,停留了一下。 胡万的刀。 沈长清移开目光,没有多看,他不顾尖刺,徒手拨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恍惚间,好像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动作。 只是他茫然而难以回忆,缺失的魂魄带走了他很多记忆。 他分明有那样惊人的记忆力,却总记不住事情。 淡淡的难过萦绕在心头,荆棘包裹着的,却是一个人那么大的椭圆黑球。 黑球的表面,还在流动。 沈长清愣了一下,那流动的黑球分出一点液体,直直朝他扑过来! 沈长清一挥手直接拍飞,未知敌我的情况下,他不敢让那东西贸然靠近。 黑水飞出去好远,又慢慢流到沈长清脚底。 莫名的,沈长清从这团小东西身上看出了委屈。 ——像他。又在装可怜,试图勾引起他的怜悯心,让他不好残忍拒绝什么。 沈长清目光警惕,后退一步,谁知道这东西会不会已经反主! 他就像随时防着颜华池扑倒他一样防着属于颜华池的阴水。 颜华池醒着倒也罢了,他不醒,他的这些东西只会凭藉本能行事。 阴水委委屈屈缩回去了,缠绕在大黑球上面的荆棘不断化为墨绿藤蔓。 ——还行,知道护主。 沈长清目光软了一些。 他上前几步,声音轻柔,「华池?醒一醒……」 黑球表面忽然出现一个凸出的手印! 下一瞬,阴水急速收缩钻回影子里,荆棘被颜华池直接抛弃,成片成片枯萎。 然到此时,沈长清却只呆呆站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颜华池似笑非笑,「沈长清。」 直唿其名。 「骗我骗得很开心?」 沈长清还以为他在说牛驼山的事,低头有些心虚道,「你……怎么知道的……」 颜华池一听笑容更大,「怎么?还嫌瞒得不够久?」 两个人牛唇不对马嘴,却交流得毫无障碍,只管各说各的。 「对不起……」沈长清深吸一口气,「为师只是怕你冲动……」 「走过来」,颜华池勾勾手指,「现在,立刻,马上。」 沈长清慢慢蹭过去,不是很情愿。 颜华池忽然抬手,沈长清瞳孔勐地一震,克制住想后退的冲动。 ——这小子莫非还想打他! 「你……」沈长清垂眸,掩去心慌,「你还好吗?为师来晚了,对不起……」 沈长清咽了口唾沫,干脆闭上眼。 ——是他有错在先,且多次。 ——暂且容忍这冒犯,就一次。 省的某些人念念不忘,总拿出来做文章。 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冰凉的脸上,指腹揉擦着他唇角一小块地方。 「别闭眼」,那手离开他的脸,他便听话地睁眼去看。 颜华池指腹上有一点暗红血迹,干涸的血被擦下来,红色的颗粒状便分外惹眼。 「解释一下」,颜华池笑,「为什么仙人会流血。」 沈长清心尖又是一颤,轻声,「别人的。」 「是吗?」颜华池又笑,且嗤笑。 沈长清骤然反应过来,这世上又没有旁的仙,谁知道仙到底流不流血。 小混蛋在套他的话! 这话顺着这么一说,他日后再受了皮外伤或者吐血,该怎么解释?! 一下便会陷入自证陷阱!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对我用这些手段……你……」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颜华池将他用力拉进怀里,紧紧搂着他腰,抱得他要没办法换气…… 虽然也是不需要唿吸的,但做久了人,是真的习惯了。 第066章 您真的不想要我吗? 鬼使神差的, 沈长清没推开徒弟。 隔了快有小半月没见了吧,华池长高了。 沈长清只需要微微低头,下颌就能碰到徒弟毛茸茸的发顶。 颜华池死死抱着他, 像要把他揉碎了再重组, 彻彻底底融进身体里。 所有略重的话, 都梗在了喉咙里, 再也说不出来哪怕一个字。 「乖……」柔和里,藏着些连沈长清自己都弄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怜惜, 「最后一次, 以后不骗你了……」 在这溺死人的温柔里, 颜华池慢慢松开手,踮起脚, 仰头凑过去, 他双眸眯起, 像是微醺…… ——想尝上一口, 哪管它是清茶还是烈酒 ——一醉才好方休。 沈长清抽出右手,抵在徒弟额头上, 目光平静。 隐忍又克制。 「你不想吗」, 颜华池闭着眼睛, 有泪滑落在脸侧, 「我不信……」 「师尊……」 缠绵又悲伤。 带了一点点哀求。 真的很奇怪啊, 沈长清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徒弟是那样强势的人,怎么如今却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 他默默偏头,无声拒绝。 不去看颜华池那仿佛濒死的人祈求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神情。 为什么呢?喜欢他毫无理由。 为什么身前的小孩会有那样非他不可的固执神情…… 从第一次见面起, 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第118页 「你记得……」沈长清想问,颜华池是否记得, 关于那三个月,他忘记了的事。 他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疑问句改成了嘱咐,「记得一会站远点。」 可小孩哪里肯? 颜华池一点都不想,片刻都不想,不想离开沈长清分毫,不想离开沈长清须臾。 食指和拇指相触,中间一片薄薄的布料——颜华池轻轻捏着沈长清的袖子。 「听话……」沈长清伸手,慢慢掰开徒弟的手指,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歇一会,在这坐一会或者站一会都行,想去外面走走也行,但不要靠近为师所在地。」 他已是快要控制不住,门里那些逸散而出的,极凶怨气…… 说这话的时候,有淡淡的红雾从他背后悄然冒出,又被他偷偷收回来,笼在手心里。 颜华池罕见地没有反驳,事实上,他已经到极限了。 凡人之躯,不该承载过多的阴气,这也是为什么黑水一直躲在他影子里。 可那些未被驯服的荆棘大多数时候,并不怎样听他的话,操控它们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他没有出去,就站在原地,这样起码还可以看着沈长清…… 「我总是留不住您的……」 沈长清眼眶不知为何,也跟着酸涩了,这句话里的情绪太复杂。 但遗憾和落寞占了上风,将其他所有情绪全部压下。 欲望臣服在难过脚下,郁郁寡欢称王称霸。 而唯一能承载这些的人正在一步一步远离他,于是所有情绪都没有了着落点。 遗憾落空,然后在心上绕一曲有始无终。 有始无终啊…… 瞳孔里的人影越来越小,是沈长清弯腰,捡起地上的大刀。 沈长清回头看了一眼,嘆息一声,歉意一笑,手指拨动,彻底消失。 颜华池呆站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眼眶深红一片,活像抹了胭脂水粉! 「沈长清!」 他又骗他! 叫他离远点,就是为了方便玩消失吗!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还没走两步,白光一闪,无数的符文组成巨大的阵法,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是什么时候…… ——原来就连那个出去走走的选择,都是谎话吗…… 颜华池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这是真正的仙家手段!沈长清以厉鬼之身,布下仙家阵法! 那跟自断一腕有什么区别!他便是真的不知痛吗! 供桌上落了灰的铜镜里,少年怅然看着自己的额头。 就在沈长清右手停留过的地方,眉骨正中间,有一枚小小的符文闪闪发光。 这代表守护的符箓啊,又是他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呢 他的……命吗? 少年缓缓跪倒在地,单薄的嵴背,颤抖得几乎不能自已。 而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啊,却狠心抛下他独自进了门。 …… 门里红雾浓郁,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蒙上血色。 大雾里有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只有模煳轮廓的人影。 那些影子或站,或坐,一动不动,状若死物。 沈长清好像看不见,一心只在手里不断挣扎的刀身上。 「入我门中,还是安静点的好」,沈长清平静道,「你若锈了,也怪不得我。」 木柄之上,红雾附着,点点锈迹印上刀刃。 木柄之下,蓝布湿润,与红色液体中和成深紫。 淡淡的青烟过后,缠刀失去光泽,一个妩媚多姿的女子出现在沈长清面前不远处。 银铃般的清脆嗓音硬生生癫笑出一种另类的刺耳感觉。 ——很聒噪。 沈长清禁不住拧眉,冷冷看着面前状似疯癫的女人。 女人笑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慢慢收敛了笑容,用比沈长清更冷的眼神看着沈长清。 目光似乎化为冰刃,想要狠狠穿透沈长清躯体。 「老不死的东西……你把奴家拐进来,想做那种事吗?」 沈长清木着一张脸。 ——瞪着死鱼眼说着调情的话,真有意思。 「我见过你吗?」良久,沈长清道,「我不记得了……」 这个女人在牛驼山上就时常表现出对他的敌意。 然而他对她竟然没有丝毫映像。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姓!沈!的!」 她一字一顿,「你怎么能把老娘忘了!」 那样子,活像是沈长清辜负了她那般。 沈长清眉心川字更深,语速缓慢,「不知足下是……?」 「我」,女人用幽怨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是你曾经的信徒!」 「最虔诚的那一个!」 「哦」,沈长清淡淡道,很多人都这么自称,他是真的没留意过。 「我曾经向你祈祷」,女人自说自话,「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每一个独守空房的夜,我对着你的画像,燃香,跪拜,求你显灵。 「你一次都不曾来过,你救了那么多人,偏偏不肯救我。」 沈长清不知道说什么,女人为此恨了他几千年,可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哪里听得到这些。 女人接着道,「我是陈文轩之妻,你看完了他的日记,竟然不记得我!」 第119页 沈长清瞳孔骤缩,好半天才道,「他的日记里,并无你太多笔墨。」 「这不可能!」女人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但她随即笑了笑,「无所谓,给你看我的日记也是一样的。」 似乎是看出来沈长清兴致缺缺,女人冷哼一声道,「你不是很在意颜家吗?你不看,颜末真正的死因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逝者已矣」,沈长清道,「活着的尚且不能保全,哪里管得了……」 「这里面有天庭的大秘密!」 沈长清伸手,「拿来吧……」 女人翻了个白眼,递过一本破旧的书籍,牛皮绳磨断了几处,又被重新系过。 一瞧就知道这是实物,是保存了千年的东西。 沈长清轻轻翻开一面。 「玄德十六年春,妾与陈郎拜高堂。 「彩蝶绕樑飞舞,媒婆言我将幸福。 「我以为那是一段美好良缘的开始,殊不知,那只是段血淋淋的冤债罢了。」 那之后大段大段的文字都透着浓浓的深闺悲怨,十二岁的姑娘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人,从此一生葬送。 「玄德二十七年秋,我二十三岁了,却阴元仍在,我与婆婆说,放我归家吧,文轩哥哥只把我当做妹妹。 「婆婆点头答应,请我喝过茶水再走,她会与文轩说,让他写休书。 「你可知那十一年寂寞如雪的岁月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太天真!」女人又疯疯癫癫笑起来,「我怎么能想到那个老太婆竟然在茶里下药!又将我扒/光,丢进东厢房!她一件衣服也没给我留,我便是想逃,逃了之后呢!我的清白,我的声名,将荡然无存!」 「太狠了!她真的太狠了!然而她还不够狠!最狠的是那负心郎!」女人一边狂笑,一边歇斯底里尖叫,「他的妻怀胎九月,他却离家不归!老太婆请来大夫诊脉,是个女孩。」 「她当即拉下脸,骂我是个丧门星,生不出带把的也就算了,还好吃懒做。 「玄德二十八年冬,能把耳朵都冻掉的天,她赶我出门,让我去给人做奴婢,赚月银给她养老。 「我赤着脚在雪地里走,脚趾忍不住蜷缩,脚底快要冻烂了……我大着肚子,求了三天,也没有主人家肯要我…… 「那天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想要坐下来歇一会,早就麻木的身子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血液染红白雪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要生了! 「我挨家挨户敲门,求求他们救救我的命!一开门看见是我,他们就不耐烦赶我走,说不招我这样的女人! 「我跪下来祈求,终于有一户人家发现了我身下的血,为我叫来稳婆。」 第067章 我求求你了,沈长清 那实在是一场令人难过的悲剧啊。 闻者伤心, 见者落泪。 那个独自守着窗儿十一年的小丫头,那个在雪地里艰难爬行身后蜿蜒血迹触目惊心的大姑娘。 终是难产死了。 一尸两命,讽刺的是, 她肚子里怀的分明是个男胎。 「那户开门的好心人家, 把我和我孩子的尸体送回了陈家。 「老太婆很伤心, 她的孙儿就这么没了, 她从此恨上我,认为我是故意的, 她觉得我就是不想给他们老陈家留种。 「她将我抛尸冰冷的河水之中, 没人知道, 我那时候其实还没有咽气。 「我被那锥心刺骨的寒冷惊醒了,我挣扎过, 脚上绑着的石块太过沉重, 刚刚分娩的身体无比虚弱。 「我站在河底, 眼睛一点一点凸鼓起来, 脸越来越紫。 「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那年我出阁之时, 阿母为我插上的木簪, 阿父拍着我的肩膀说 「姑娘, 爹帮你看过了, 陈家的那小大夫是个宽厚善良的人, 你嫁过去定不会受苦。 「木簪早不知扔哪去了, 淹死的时候,我身上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仅仅是一张草蓆, 两条裹脚布。」 女人用极度哀怨的眼神看着沈长清,「他们说你有求必应, 为什么妾对案而拜十一年,你从未垂青过妾身。」 沈长清目光轻动,「若我回应,你还会为祸苍生吗?」 女人仰天大笑,「当然不会!」 紧跟着是嘆息,「你哪怕在最后一天现身,救救我的孩子,我都不会生怨。」 「那,便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致歉」,沈长清微微低头,垂了眸子,「你受苦了,对不起。」 然后他抬头,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以你债主的名义,向你要一个回答。」 「我代他们问问你,他们究竟有何错?」 是一声极悲的,长长嘆息,「你为何要吃阿眠,她哪里对不起你……」 女人在沈长清低头的瞬间,内心深处便已动摇。 「因为我恨你啊……」可她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尖酸刻薄,「我没那个本事诛仙,长清君多大的名气呀,我怎么敢跟您硬碰硬?」 「我只好先吃了那个傻丫头,她可是为你而死的啊哈哈哈哈」,女人大笑,「你既然猜出来我是太阴,知道我是个厉鬼,你还问这么可笑的问题,你脑子坏掉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大兇杀人有什么理由?那丫头不如我,只好被我吃,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谁也别想否认!」 「要么吃人!」太阴笑出眼泪,「要么被人吃!」 第120页 「沈长清!」,太阴嗓音里是无尽的癫狂和偏执,「这是你的冷漠教会我的,这是十一年来夜夜祈祷没有一次回应的你教给我的——我谁也靠不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不靠吃人强大起来,我一定会被吃得干干净净!」 沈长清沉默了,这个太阴是天庭的人,却连他是鬼是仙都不知道。 她在天庭又能有多重要呢…… 「你说的秘密……」 太阴缓缓吐出几个字眼,「天庭之主,人间之主,地府之主,乃崇德帝。」 沈长清藏在袖里的手指轻轻蜷缩,「继续。」 「崇德帝,乃极凶。你的宿敌,你的至亲,你一生无法逃脱的噩梦,他始终在你身边,看着你。」 沈长清放轻了唿吸,深深吸气,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帝君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很奇怪,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原封不动复述给你」,太阴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他说:我叛逆的孩子,你若愿意回头,朕愿与你共享江山。」 「帝君说给你机会亲自向他认错」,太阴嗤笑了声,接着道,「还说,我们可以随意折腾你,让你受点苦头别这么傲。不过不能弄死你,这是他的底线,所以……你跟崇德帝是什么关系呢?」 沈长清脸色不太好看,门内的红雾又浓郁了几分,「什么关系?我以为史书上已经写得够明白了。」 「最后一个问题,颜末是怎么死的,官兵因何烧庙,香油钱去往何方?」 「你老煳涂了不识数吗?」,太阴冷嘲,「这是三个问题。」 沈长清只安静看了太阴一眼。 女人明明已经没有汗毛,却仍觉毛骨悚然血液逆流。 她想,这给她的感觉怎么不像仙,像……帝君。 ——极凶。 这个词刚刚在她脑海中闪现便被她自己又强压下去。 ——怎么可能。 她忽略心头极强烈的压迫感,轻轻捂着胸口,简短地回答道,「死于颜家谋划已久的阴谋,烧庙是为了毁尸灭迹,至于那香油钱……」 太阴笑起来,「自然到了财神哥哥手里。」 沈长清掩去眼底痛色。 ——财神吗 「我说完了,姓沈的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开门放我出去!」 「确实是该开门了」,沈长清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你没机会出去了,且留着吧。」 沈长清食指缓慢在空气里一划。 门内只余歇斯底里的太阴,「喂!老东西!喂!」 三息后,大刀彻底生锈,刀身崩碎,而那些红雾还在往虚弱的太阴身体里钻。 无孔不入。 女人忽然瞪大了眼眸,「等等……他怎么会有鬼门?!」 「他是……」 话没说完,太阴的魂魄直接溃散。 红雾在她消失的地方慢慢聚出又一个盘腿而坐的人影。 状似观音,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沈长清一脚踏出鬼门,喉间涌动着腥甜。 他暂时还无法开口说话,一旦开口,必然克制不住要吐血。 他沉默着解了阵法,符文反噬在他身上,怀里的菩提便印上诡异的文字。 那串绿白渐变的珠子上,刻满了这样的文字。 是功绩是诅咒 这人世间的是非对错啊,其实根本无人能说得清。 ——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压在颜华池身上的禁制消失了,额间的符文却还在。 铜镜里,颜华池看见自己脸色苍白,汗珠满额,眉心一点小白光慢慢隐到皮肤下面。 他好恨! 他好恨,他好想站起来狠狠捧着沈长清的脸亲,再慢慢下滑,探进青衣之中,用力将沈长清腰间掐出大片青紫,来作为宣洩和惩罚。 可是他双腿竟然抖到连站都站不起来! 如此狼狈! 「沈长清……」他双目失神,拼命想要站起来,膝盖却重重砸在地上,他低头自嘲一笑,不再强求。 「我求求你了,沈长清」,他就那么任由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别再管闲事了,无论我的还是谁的……」 他慢慢把双手放到脸上,捂着眼睛哭。 ——进入我眉心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至死不渝的守护,是他每一次陷入险境,沈长清都能及时赶到,以命换命啊! 「师尊啊……」他哭得像一个小孩子,不同于以往的装模作样,这回他哭起来一点形象都不顾了,鼻子皱起来,眉头紧锁,「这是徒儿第一次跪您吧……您把那东西收回去……求您了……」 颜华池泣不成声的时候,沈长清已经缓慢而沉默走到徒弟面前。 他俯身,弯腰,伸一手,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另一手给人拍着膝上的灰尘。 他用力吞咽着翻涌的鲜血,然后在空档里,温和笑,「叫我什么?」 「都叫师尊了」,沈长清眉目柔和得仿佛马上就要化开成水一般,「为师也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留着吧……」 沈长清抄着徒弟腿弯,把哭哭啼啼的小孩打横抱起,慢慢跨出庙门,他向着下山的路头也不回走去,身后观音庙无火自焚。 灰烬与烟尘里,掺着一小股又一小股青白粉末。 三十七里外,牛驼山上,沈长清的房间,案上那把陈旧的纸伞又暗黄了几分。 第121页 伞面上的山水画在褪色,伞骨开裂了好几处。 沈长清的声音温温和和的,「闭眼睛……」 一切如冷宫初见那天,沈长清也是这样温温和和的,让他闭上眼睛,默数三步。 他就真的闭了眼,错过了那道门里的真相。 「嗯」,颜华池的声音闷闷的,眼睛不甘心地留了一条缝。 可下一瞬,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上他的眼皮,黑色的布条轻柔缠绕在他眼睛上。 泪水濡湿布料,他沙哑着嗓音,「哪来的……」 没人回答他这句话,他们已经在门中。 原本静止的影子,动了。 只是碍于沈长清的震慑,不敢太放肆。 颜华池不知道,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那些影子就像疯了一样扑向他。 沈长清全力镇压了一次,回府后才会那样疲惫不堪。 这一次那些影子仿佛感知到沈长清受了重创,因此更加放肆起来。 它们被颜华池吸引,模煳的五官笑出贪婪的神情。 影子里的阴水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然后攀上了沈长清的小腿。 这一次沈长清没拒绝,阴水扩散形成密不透风的膜,尽职尽责保护两人不受红雾侵蚀。 「还要哭到什么时候?」紧张的气氛被打破,沈长清声音略显无奈,他哄着徒弟,尽量安抚小孩的情绪,「华池乖,不哭了……为师身为仙人,总是要护着这天下,护着你的。」 「你曾问我仙人可有寿限,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哭了好不好?」 沈长清慢慢低下头,下巴轻轻触了一下徒弟的头顶。 「无限。」隔了一会又补充,「这回是真的……」 第068章 为师的小哭包 红雾肆虐, 人影癫狂,薄薄的那层黑水轻颤着随时可能破开,沈长清目光很平静。 目光穿过悠长的通道, 落在出口门上。 门上爬满了红色的丝线, 游离着, 附着着, 或在门板上蜿蜒曲折,或在空气里触手一样小心试探。 沈长清嘆, 目光里多了担忧。 他低头, 不算太柔顺的发垂下来, 落在徒弟胸口。 那发与青丝在一处,有了对比, 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枯黄。 没有光泽, 如果小心分开发髻, 就能明明白白看见…… 看见根部已经发白。 一根, 又一根,没有缓慢的变化过程, 好像就是一瞬间, 从髮根到发尾, 生了雪色。 沈长清站在门前, 髮丝向后飞扬, 风很大很大, 吹散了纠缠的红雾,打散了张牙爪舞的影子。 门上红丝线退开的一瞬间,沈长清头髮花白了好大好大一片。 门开了, 他带着徒弟出去了,被他关在门后的, 除了怪物,还有…… 还有一小摊青白粉末。 就那么一小摊,风一刮,就散了。 蒙眼的黑布,重新化为阴气的一瞬间,颜华池同时睁眼。 首先引入眼帘的,就是沈长清那满头白髮,那柔软的发少了营养减了重量,轻易被风撩起。 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可以跟着风离开。 「怎么又哭了,华池……」如他发一样轻柔,温和的嗓音也轻飘飘的,虚弱不堪,仿佛哪天一个没拉住,他也可以随风而去,「为师的小徒儿,原来是个小哭包……」 两行清泪,述不尽,是谁的心碎。 「怎么?连这您也要管吗?」颜华池哭着笑起来,眼睛弯弯像个小月牙,月牙下的泪花是细碎的星光,「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沈长清垂眸,看了徒弟一眼,那两条细瘦的小腿犹在因为脱力颤抖,他轻声笑,手并不松,「先不走,日出了……」 沈长清弯腰,把徒弟放到台阶上,让他靠着自己坐着,「看会再走。」 不知名高山上,白云在他们脚下。 金光映在云雾中,折射出五颜六色。 实在是很美的,可惜无人有心思欣赏。 「这什么地方」颜华池坐得不舒服,他索性贴着沈长清滑下来,半趴在沈长清腿上,双手环着沈长清的小腿,脑袋搁在沈长清曲起的膝上。 沈长清也不知道,这是头一次,用鬼门定位失败。 沈长清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徒弟的头,「等太阳穿过浮云,我们再走。」 他这会,实在是有些走不动了。 歇一会,一会就好,再多就不行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阳光下,沈长清的髮丝竟有些透明。 颜华池看得好难过,干脆闭上眼,把头闷在沈长清腿间,任沈长清如何拍他后颈也不肯抬头。 沈长清声音略显无奈,「抬头,要断气了……」 「嗯……」却偏头,枕着沈长清的腿,颜华池眼睛只望着虚无缥缈的云海。 可风偏生要把白髮吹到他眼前,勾起心中无限凄凉。 「闹脾气?」沈长清缓慢眨动睫毛,手里抚摸一刻不停,然后轻轻嘆息,「没有下次了……」 过了许久,颜华池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音。 膝上渐渐湿了一小片布料,湿润还在向周围扩散,沈长清轻声,「能坐起来吗?该走了……」 「嗯……」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颜华池撑着台阶坐起来,软软靠着石阶。 沈长清往下面走了两个台阶,蹲下身,双手向后伸,「手给我。」 第122页 握紧徒弟的手,往肩上有力但温柔拉过去,好让徒弟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 「你伤好了吗」,颜华池有点抗拒。 沈长清没管他「」一会你一会您」乱七八糟的称唿,站起身,松开手,转而兜起徒弟的腿,「自己抓紧了,别掉下去,为师大概率来不及捞你。」 神色无比认真,「不想磕成个傻子,就别乱动。」 有温热的小手穿过他脖颈,交握在他喉间突起处。 沈长清没在意,那手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弄得他喉结有些发痒,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目光有点幽深。 虽然状态不好,可沈长清步子却很平稳。 下山的路好长好长,其实松开手,也不会掉下去的不是吗? 他的师尊就是这么一个永远能令人安心的存在啊。 颜华池将指腹放在那一点小小的突起上,手指随着沈长清吞咽的动作上下起伏。 明明那么像,那么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手指慢慢战慄起来,颜华池将脑袋埋在沈长清颈窝,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沈长清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沈长清……」 ——我不想杀你的。 沈长清脚下一顿,随后是一声轻笑,「哪里对不起我了?好了,没那么愧疚……」 「华池啊,华池别哭,为师才换的衣裳」,沈长清像哄小孩子那样颠了颠背上的人,「中午想吃什么?去茶楼还是为师做?」 「气都气饱了」,泪水止不住,眼前又模煳了起来,颜华池心中郁结,闷声道,「不吃了。」 让他一个人动筷子,纵使面前是山珍海味,亦如同嚼蜡。 每一口或咸或甜的食物,都在提醒着他,沈长清再也尝不到这些人间美味了。 可沈长清从来就不是会考虑自己的性子,闻言,他轻轻蹙眉,沉声,「不吃?那不行。」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等会买点菜,回去随便做点吧,多少垫垫胃。」 颜华池下颌抵着沈长清的肩膀,笑,「反正也不是跟徒儿商量,您决定就好……」 说着,又有两颗珍珠滚落脸颊,刚涌出来的时候还是滚烫的,滴入沈长清颈中时就冰凉了。 沈长清沉默,小徒弟到底是什么做的,两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没哭够呢? 他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等到了山下,景物熟悉起来,沈长清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里离太平教撤退后安营地不远。 大概也就半里地,这会还不是很早,沈长清去集市买了一些莲藕,还有一只白毛乌鸡。 颜华池这回可算是身心两亏,沈长清打算给他补补。 谢三财为免惊扰百姓,扎寨在镇外的郊区。 沈长清背着徒弟走过去的时候,他正一脸焦急发号施令,「还没找到二当家吗?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附近镇子上找过了吗?没有?!蠢东西!你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去!」 谢三财一脚蹬在那人后腰上,那人一个趔趄,再一抬头,正好与沈长清四目相对。 「找……找」,那人面露惊喜之色,「找到了!」 谢三财正好也看过来,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欣喜之后,是掩饰不住的疑惑。 ——这…这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殿下跟国师去打野战了?那也不至于搞成这副模样吧? 谢三财目光下移,不去看国师大人的白髮。 在看到莲藕和乌鸡的瞬间,谢三财眉飞色舞,大步上前,也不管沈长清反应,直接从他手里「抢」过去,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沈长清愣了一下,「谢教主,你这是……」 「殿下要吃油炸鬼,还要喝鸟汤,我正发愁呢」,谢三财压低声音说完,然后转身往厨房走。 颜华池恶狠狠的目光,在触及到沈长清探究的眼神时,瞬间切换成了无辜。 目睹了这一切的沈长清只是默默盯着徒弟的脸,良久,道,「你……」 「挺好的。」沈长清移开目光,「想不到谢教主如此大才,连这般世所罕见的菜也做得出来。」 颜华池无言以对,藏去眼底尴尬,满心只有等他恢復后如何将谢三财大卸八块! 营帐里有舒适的躺椅,上面铺了兽皮,沈长清把徒弟放在上面,揉了揉他的脑袋,「为师走了,你好好休息。」 沈长清转身离去,那青衣走得干脆,颜华池只来得及抬手,又是什么也抓不住。 颜华池在笑,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若不是谢三财提到油炸鬼,他都忘了门里还有一鬼一鸟。 他学着沈长清的样子,在空气里慢慢划了一下,焉嗒嗒的黑水从影子里探出来,警惕地盯着凡人看不见的漆黑大门。 阿山抱着白鸽,像皮球一样滚出来,阴水下意识去接,却被颜华池用两指捏着,揪起来。 「看见你就来气」,颜华池没好气瞪了那黑水一眼,「滚回去,能摔死他俩怎的」 阴水并不听他号令,感受到他状况很差,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他心口里钻。 它可能以为,这样就能抚平颜华池心上的痛楚吧。 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伤口的阴水有些内疚地钻出来,好像在因为没办法帮他恢復元气而自责。 颜华池嗤笑一声,虽然四肢乏力,虽然有气无力瘫坐着,却给人一种尽在掌握的错觉。 第123页 阴水抖了一下,缩回影子里,安静不动了。 颜华池半掀开眼皮,打量阿山一眼,道,「我门里有东西吗?」 阿山与白鸽对视一眼,之前确实没有,可现在嘛…… 「有!」 颜华池顿了顿,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他低头一笑,接着道,「好,换个问法,你们主人门里有什么东西?」 第069章 再不出来,我踹门了 不是阿山和白鸽不想说, 而是有关沈长清乃极凶的一切都被封了口。 颜华池眼见着一鬼一鸽比划半天一直说不清楚,便作罢。 他软软靠在椅背上,眯起眸子, 阳光打在他脸上, 细密的白色小汗毛削去了太多强硬, 只给他剩下柔和。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慵懒, 像一只午后晒着太阳打瞌睡的猫。 谢三财进来的时候,阿山和白鸽已经走了。 他摆好了饭食, 垂手立在一边, 「殿下……」 「嗯」, 声音里带了少许不耐,颜华池眨了眨眼, 谢三财扶着他坐正。 视线下移, 在看清小桌上的菜时, 颜华池彻底笑了。 「谢。三。财。」颜华池似是要抬手, 却没能抬起来,无力垂下来, 搭在腿上, 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你是真的有大才。」 藕片被切成了骷髅头的形状, 炸得酥脆, 淋了一层能拉丝儿的糖浆, 那糖浆不知道拿什么调过色,鲜红鲜红,看上去血唿刺啦的。 「多谢夸奖」, 谢三财没听出来这话里话外的讽刺,一手拿着个木碗, 一手拿着个木勺,搅着碗里的鸡汤。 待乌鸡汤凉后,舀起一勺送到颜华池嘴边。 颜华池张口欲言,谢三财却没什么眼力见儿,以为他是要喝,直接一勺热汤堵了他的嘴。 颜华池默默咽了,这汤咸淡适中,里面下了不少药材,大概是临时上医馆买回来的吧? 党参、大枣、枸杞、虫草花。 还有一些他认不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不会掩盖鸡汤的鲜甜,反而又添了一层药香。 谢三财必然想不到这一层,是谁嘱咐的,显而易见。 颜华池终于将一切都放空,什么都不去想,只专心品汤。 可这汤水好像又充盈了他的泪腺,谢三财手忙脚乱给他擦着眼泪,有些惴惴不安。 「殿…殿下,可是太烫了?」 「你下去吧」,声音里尽显疲惫,「关门。」 沈长清从小厨房出来,一路看见太平教士气焕然一新,轻轻点头。 他像散步那样慢慢往牛驼山南边林子里走,想在林子里捡根枯枝。 「嗯?那是……」 树边斜靠着一根盲杖,他瞧着眼熟,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确定了这就是阿山的。 「他不需要了么……」 这一看就知道是被它的主人自己遗弃了。 沈长清摩挲着手柄,「那你就跟着我吧。」 他无力去开鬼门,这上山的路,还要多仰仗它才行。 凡鬼者,厉害点的,除了会操控阴气,还能魂魄化物。 如此前的大山猫,如此刻手中菩提。 沈长清数了一遍,余者十七。 山猫是他的魂,菩提是他的魄。 三十五颗菩提,五颗为一魄。 魂者不足二,魄者仅余三。 甚至连那极凶怨气也并非是他自己的,他这个极凶,就显得有点可笑。 寒酸又可怜,沈长清摇摇头,自嘲一笑,拄着黎杖,寻道上山。 从清晨走到午后,太阳快下山了,沈长清才出现在山头。 第一个跟他打照面的,不是唐梨酒也不是陈渊海。 是浑身被血浸透的三当家屠景同。 他头顶的血都已经凝固了,头髮结成块,眼睛因为通宵充血。 屠景同摇摇晃晃走着,左手虚握,掌心里是一丈红绫。 原本是白色,但已经看不到底色了,湿哒哒地滴着粘稠的血液。 看到沈长清,他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也不说话。 沈长清没有再往前,他在原地站了一炷香,头微微低着。 一炷香后,他道,「好走。」 屠景同点点头,离开了,走了很远了,回头看看沈长清,又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有些悲凉。 沈长清神色很淡,迳自离去。 屠景同望着那白髮青衣之人的背影,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回头往大堂一步步走去。 还是那方小院,门口围了三个人,许祎忙里忙慌喊来唐梨酒和陈渊海帮忙,三个人在院子里商量对策。 陈渊海跟唐梨酒交换了眼神,唐梨酒上前一步,敲了敲门,清了清嗓子,很有礼貌,「少爷,躲着不见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咱已经让人去请大夫来了,您看是不是让咱进去查看一下,也好放放心。」 看样子他们是打算「逼宫」。 「少爷?您好歹说句话啊——」 房中无人,自然也没有回应。 唐梨酒心一横,大声道,「少爷!冒犯了!渊海兄让我踹门,我不得不踹!」 ——有事无事反正推给上司就对了,天塌下来有上司顶着。 上司脸有点黑。 陈渊海尽量端着儒雅架子,笑道,「平阳留不住你了,想让我送你去北域极寒之地交流学习是吗」 「我没事」,沈长清站在三人后面,忽然出声,把三个人吓得要死。 第124页 许祎僵硬转头,然后唬得大叫,「啊!鬼啊!」 唐梨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然后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那……那个,您事办完了?这既然是个误会,我俩就先行告退……」 「且慢」,沈长清苍瘦的手,因为拄杖有些用力,骨节突起,「进屋,有事。」 陈渊海微眯起眸子,视线落在那手上,又移到那如雪的白髮上。 沈长清穿过三人,往里面走,「无碍,走吧。」 唐梨酒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陈渊海,陈渊海摇头嘆息,率先跟在沈长清后面。 许祎没有进去,就在门口守着。 门内,沈长清坐在案前,先看着陈渊海,「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让许祎带着牛驼山人配合。」 接着又看向唐梨酒,「整合三河兵力,除了必要留下的,剩下的去支援太子。」 「你可以下山了,去告诉谢三财,他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已经被京城那些权贵一手遮天」,沈长清略一顿,道,「他那个性子,不是肯服输的,必然骁勇,但他终究势单力薄又无谋略,你需与他打好配合。」 唐梨酒颔首,沈长清又嘱咐了几句。 「益州形势错综复杂,务必小心行事。」 唐梨酒领命而去,陈渊海微笑道,「门口那个,您是打算又丢给我了?」 「帮你找个接班人」,沈长清回以轻笑,「这许祎是个通时务的,偶尔钻营不必理会,圆滑点好,不会如我们当年那般四处碰壁。」 「当年您和祖上刚起事的时候,谁都能欺压一头,没人看好余字号,可偏偏余字号传承至今,做大做强。」 「图小利者,不择手段,论的是一时输赢,谋大事者,取益有道,评的是一世功过」,沈长清睫毛垂下来,盖得眼睑下一片阴影,「做小商户,耍点小滑头无伤大雅,做大商贾,切记诚信乃第一要义。」 「受教了。」 「嗯」,沈长清在桌上铺开地图,与陈渊海细细说了一道。 「您…注意身子」,陈渊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下了。 只一夜不见,暮青丝,朝成雪,太吓人了。 「好」,沈长清声音还是那样如月华般温和,如溪流般清冽。 陈渊海走后,沈长清放松下来,趴在桌案上,准备稍作修憩。 细碎而空灵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属于小邪的阴气被小心收敛。 还没有闭上一时半刻的眼睛又睁开,眸子里带了一点迷茫。 只一瞬,他清醒过来,挺直嵴背,微凉的嗓音似清泉,「说吧,我在听。」 身后小邪规规矩矩一膝点地,声音恭敬无比,「血手印一案,依您吩咐,已有结果了。」 「首一,京郊方圆百里内,被掘坟者,九成都是新坟,但皇陵把守并未增多。 「再二,除祟司多在白天人多时办案,办案地点也多在城中。 「最三,以皇城为中心,不止百里内,千里内都没有新魂,老鬼要么无故失踪,要么都迁出去了。」 「起来吧,以后见我也不必跪」,这小邪的气息很是陌生,大概是第一次见他,是以并不知晓他这的规矩轻。 「除祟司最近有什么异样吗?」 小邪起身,拘谨站着,头埋得很低,「除祟司张贴告示说郊外有百鬼夜行,皇城司与其配合,宵禁依旧,晚上城门防卫重重,不光有上将带队,还有道门天师压阵。」 「除祟司夜夜有人外出,但有天师在,我们不敢跟随,不知道他们最终去往何方。」 「连个大概都没有吗?」,沈长清蹙眉,「每一夜,他们去的方向都不一样,是这样吗?」 「是」,那小邪双眼死死盯着自己脚尖,「我等无能,请您宽恕。」 沈长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那小邪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再跪。 「我知道了」,沈长清回过神来,放轻了声音,「回去继续盯着就好,不需要正面相抗,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安全。」 那小邪讶异抬头,却只能看到沈长清的背影,那些白髮让他触目惊心,不敢多看,又低了头,「是。」 「再辛苦你们几天,等新粮推广之事了结,我便回京。」 「宫里有动静吗?」沈长清食指和中指併拢,无意识敲了敲桌面。 「新任秉笔大太监,不是人。」 第070章 一寸良师心 不是人沈长清手指略一顿, 指甲无意识划过桌面。 有点尖锐的响动惊到了身后的小邪,小傢伙抖抖索索地勾着腰,站都要站不稳了。 沈长清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小邪也越发惶恐起来, 思忖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颜平想干什么, 正在干什么, 将来会干什么,已经十分明晰了。 仅从这一案中的蛛丝马迹, 就可以推测出太多东西。 ——他必须要尽快回京了。 「你去吧——」 这三个字吐出来不怎样有力, 拖了长长的尾音, 带着深深的忧虑,就像是冬夜里睡不安稳的梦, 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听不清屋外大雪压松枝孤鸟惊飞起, 不知道簌簌的落雪什么时候停, 屋里炉火将熄,余柴咔嚓咔嚓燃着, 死撑一整个寒凉的夜。 这天齐的国运, 是否也要走到尽头了…… 天黑得好快, 一天还没有做什么事, 就又要结束了。 第125页 沈长清心中感到一阵紧迫, 余光瞟到床铺, 眼底渴望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刻意忽略。 ——挑灯芯,铺油纸, 蘸饱墨,执竹笔。 落款, 平昭元年秋,沈长清手书。 信是去往酒塘的。 久盼识荆,迄无机缘。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採薪之患。 余入得门中,思厥先祖父,常与余话国事,往往促膝长谈,夜不能寐。 余自上山,三千年来,虽偶有下山,未至酒塘一次,是吾不是也。 先人在时,尝言吾曰,「家中小辈皆无能,唯坐吃山空而已,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朝能毂」 每每言此,泪珠和愁怨齐下,言吾不知其悲也,言吾不能通其意也,吾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以嘆息相合。 先人去时,尝执吾手,要吾庇汝也,吾未尝佑汝,汝绵祚至今,吾便知汝先人所言不是也。 汝自有立业之能,何须吾之庇护,吾当年言汝先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无福,吾强护也,必使汝之子孙多有纨绔,不能长久必有灭族大祸。」 吾不知汝先人怨吾否,吾不忍其目光之痛,离门而去,吾心亦有悲。 望汝谅吾之不往也,吾书此信,表歉为一,请助为二。 今益州疲弊,作物被淹十之八九,来年天齐如遭饥荒,百姓多有饿死,国力大减,周边各族必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之下,汝有几成能独善其身吾尝言汝先人,谋事者不拘小节,目光久大方能行远,汝先人言吾甚是也,然后避之,是又未能听吾而行吾,吾哀之痛之,去信相助之,未有望其东山再起,只愿其能保全自身。 汝之先祖,雄踞一方,是听吾行吾也。 吾心甚慰,今此信与汝,望汝慎重考虑。 今已近腊月,若蒙棹雪而来,余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写完这封信,沈长清从第一个字开始检查,看了三遍并无错漏,只有一个字不太好看,他轻轻皱眉,把那张纸单独抽出来,又取了新纸,就着灯光重新写过一遍。 给秦家主的信,而且是请人帮忙,不能不用心。 橘黄的灯光吸引了几只小虫,放大数倍的影子印在纸上,模煳了视线。 沈长清暂时停笔,外放了一点阴气,驱赶了蚊虫,才又继续。 小虫沿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沈长清并不想伤其性命。 就像人在这个世上活着,总有这样那样的摩擦,会有这样那样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挡了自己的路。 只是因为挡了路,就要一棒子打死吗? 沈长清摇摇头,坐得端正,继续书写。 如果他将背叛者赶尽杀绝,那么仙桃还是不毛之地,绝不会成就如今的酒塘繁盛。 认认真真写着字,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年,元青夫子教他和柏榆习字。 颜柏榆的字大气,沈长清的字飘逸,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都是跟刘元青学的。 刘元青自己的字呢?方方正正的,有一点古板。 就像刘元青这个人,一身官家袍,一寸良师心,一腔君子骨,一张不饶嘴。 执一柄戒尺,握一卷诗书。 长袍洗到发白,节俭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书本翻到破烂,敬业是他与生俱来的品德。 张口是呵斥,抬手是训责,鲜少有笑颜。 他很严苛,可他是个好先生。 他不像别的教书先生,他不要月银,也只收一次束脩。 一担粮,四斤肉,就可得他三年教习。 他教的都是贫苦人,收束脩也只是因为纸笔贵,他把这些挑去富裕人家,又挑回来一沓又一沓白纸,一块又一块墨锭。 他从来不规正他们的笔迹,他说,不想把他们教成又一个他,他要他们成为自己。 可谁要是写字不认真,他一板子下去敲在人背上能激起漫天灰尘。 他是在痛心,换来纸笔不容易,学子还不用心。 用是不惜用的,只要肯学,用多少他都无所谓,唯独浪费,如割他肉放他血,要教他目光严厉起来,狠狠瞪你一番还不作数,必叫你伸出手来,敲过一场,重新写过才作罢。 连沈长清那么乖的学生,都挨过他的戒尺。 他教他做一个君子,训斥他处处忍让没个担当。 「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 沈长清一声不吭,颜柏榆却笑,「出仕与贪墨者同流合污隐退这天下有太平之处吗?」 夫子横眉冷对,他将规矩溶于骨血,忠着君,爱着国,听不得颜柏榆这般反骨的言论。 可他并未斥责,他用冷眼掩盖自己心底的痛苦。 崇德帝穷兵黩武,此亡国之道也。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夫子,没有办法向宫中谏言。 他只是沉默着,往沈长清摊开的手心落板,然后道,「长清,日后不可再这般忍让,为谋事忍可以,但绝不能怕事!」 他深深看沈长清一眼,「他们再欺负你,你告诉先生。」 沈长清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红了眼眶。 「你怕牵连家人,不敢反抗」,刘元青板着脸,语气习惯性冰冷,可他的话是温和的,「先生没有家人,没什么好怕的。他们这种人我教不了,束脩礼已经退还,他们不会再来了。」 第126页 「元青先生……」长久以来封闭的心门,首先敲开它的,不是颜姨,也不是颜柏榆,是刘元青。 沈长清知道,刘元青为此要承受多少压力。 那些束脩已经换了纸笔,他退回去的,是他生活要用的。 「手给我」,刘元青却毫不在意,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 那包里装着笔砚,那是他总在追求的文人风骨。 那包里还有碎银,那是他不得不妥协的世俗生活。 剩下的零零碎碎,是他尽己所能,用来照顾人的善念。 瓶瓶罐罐是各种草药打的膏,他会一点医术,给不少人治过病。 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沈长清没问过,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刘元青认真细緻给他涂着药,就像他治学教书那样认真细緻。 「把眼泪收回去!」又是这样强硬的口吻,半点容不得人忤逆。 他不会说话,或者说不屑于逢迎拍马,所以没做多久官就一贬再贬,被流放了也不知道收敛,一封奏摺下去恶了皇帝,终身不得起用。 他常常疾言厉色,两三句话说得人姑娘哑口无言,掩面而泣,所以到死都是孤老终生。 他渐渐少言,也不与人交往,只有在学堂上会滔滔不绝,好像有讲不完的道理。 他目光偶尔呆滞,心里忧郁着天下,为百姓难过,为昏君悲痛。 他明知道颜柏榆有反心,却从此教他更多帝王权术。 而他教给沈长清的只有辅佐之道,至于那些帝王之道,他不准沈长清听,也不准沈长清学。 他好像看出来了什么,预料到了什么,从此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严格。 终于有一天,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 「坐好!坐正!」 「重写!再说!」 「支支吾吾什么!」 颜柏榆的谋略,沈长清的仪态,都是他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 颜柏榆受不了这重压,摔门而去,刘元青就冷冷看着他,也不追。 沈长清担忧,起身起了一半,刘元青斥他,「坐下!他自己会回来!」 「如此沉不住气,你日后怎么助他成事!」 沈长清瞳孔微缩,刘元青也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沈长清没有多问,而刘元青也不再言语。 颜柏榆果然回来了,嬉皮笑脸认着错。 他到底还是想学。 刘元青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什么很兇的语气,只淡淡道,「旁人事不过三,于你,没有二。」 「再出门一次,你就不必回来了。」 从此颜柏榆再也不敢闹脾气,而刘元青好像在揠苗助长一般,催着他和颜柏榆快快长大,顶天立地。 那些话刘元青再也没有提过,沈长清把所有疑惑压在了心里,到后来,颜柏榆要反,沈长清也没有任何意外。 只极平静的一声,「嗯。」 刘元青是承熙年间的状元,不仅连中三元,更是同年三元。 他在一年内参加从童试到殿试的所有科考,从案首一路到状元。 承熙帝在世时,他官居内阁首辅。 可他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些,他去世之后,沈长清才得以知晓,他就是当年名动京城的「仲蒲先生」,兼过太傅,拜过帝师。 他是崇德帝的老师,可崇德帝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模煳,但沈长清永远记得在那一年的夜,一个很亮很亮的雪夜。 京城大门之外的荒草丛,嬷嬷牵着他的手,把他的手递给刘元青。 他不知道刘元青是谁,可却是刘元青带着他一路逃回润宁。 刘元青不会带孩子,就牵着他敲开了颜姨的门。 为了避嫌,刘元青和颜姨一直装作不认识,连颜柏榆也不知道这件事。 牛车上,草堆里,刘元青跟他说,「你以后就做个平民,你能安稳过一生就行了。」 他从此铭记于心,前尘往事都忘尽,只把感恩放在心上。 第071章 先生桃李满天下 年少的时候风光无两, 可世事总是无常,君心难测,一朝落马, 郁郁不得志, 抱憾而终。 沈长清常常想, 刘元青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不该死得这样平淡,竟与这世上绝大多数苦难的百姓没什么区别。 他应死得轰烈, 应死于风云诡谲的朝堂上, 或者边疆大漠帅营帐中, 留得千古佳话在世,得无数人前往弔唁。 怎么就死得悄无声息, 一点信声都没有。 草堂里找不见人, 他和颜柏榆去问, 才知道老人像熬油一样熬过一段日子, 把自己榨得干瘦干瘦,没日没夜替人写信, 以图养活自己。 刘元青哪里都好, 就是倔, 颜柏榆请他出山, 他守着心里对旧朝的那点念想, 守着那点余下的忠心, 噼头盖脸痛斥了颜柏榆一顿,干脆利落斩断了颜柏榆所有心思。 决定回润宁造反那天,老人家拄着拐杖, 情绪异常激动,目光落在沈长清身上, 久久,久久。 久久不能言语,然后爆发出一声干哑的怒吼,「滚!老夫没有你们这样无君无父的学生!」 颜柏榆挡在沈长清身前,轻声,「先生……」 老人扬起拐杖就打,把他们像赶鸡崽一样赶出了草堂。 后来崇德帝没了,草堂里的老人也没了,颜柏榆急了,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 第127页 有人说,前儿早上才看见老头子往东边去了。 那人安慰他们,「老头子替人写了这么多书信,早就攒够棺材本啦……」 沈长清心里仿佛有一擂鼓,响得厉害,眼皮子一直在跳。 大雪下了很久,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好像盲了一般,连方向也分不清。 东方,东方在哪边啊? 「柏榆……」,沈长清轻轻捂着胸口,「回头,你看那脚印。」 杂乱的脚印,冻成冰雕的小血球。 一滴又一滴,好像昭示着什么不好的结局。 悠远目光尽头,老人靠着树,手里拿着的纸已经冻在了手上,又硬又脆。 粘稠的墨汁没能滴落笔尖,好像世界都已经凝固了。 他的衣干净,打了很多补丁。 他的头髮本来束起,如今尽数散开。 身旁布袋里还装着拾荒来的零零碎碎,都是清洗干净过的。 小老头身姿板正,背一点都不驼。 他靠着树,也坐得端端正正。 寒风在沈长清骨缝里哭泣,教他回忆起老人喊他滚时看他的神情。 其实带着掩藏不住的担忧和挂心。 刘元青笑起来是很慈祥的。 可他到死,都只肯留给他的学生一张密布阴云的严厉面孔。 他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掩去眼底喜悦,皱起眉头,然后吹毛求疵。 他会不会说,「傻站着干什么!没有事做吗?」 他会不会说,「造反是那么容易的吗!异想天开!」 他会不会说,会不会在心底偷偷说,「抓紧为数不多的时间吧,你们啊,一定要好好的。」 他其实说过,在某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长夜,他对着窗外月光失神地自言自语,「教他们的还是太少……太少了……够用吗……」 他什么都不会说,他把这话在怀里揣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说,「骂你们骂得最多,这些年总对你们严苛到无情,可你二人其实是我最喜爱的学生。」 「是我最出息的学生……」 他再也不会说,他已经死了。 他像那风里的残烛,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长清想,无论如何,自己现在也不该站着了。 他双膝只来得及弯了一瞬,便在颜柏榆的呵声里僵直了嵴背。 「沈长清!你没资格跪他!」 是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刘元青不认他们这两个叛逆的学生。 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走吧……」颜柏榆声音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我们不该在这里……」 沈长清迟迟迈不开步子,颜柏榆急了,「你要玷污他在天之灵吗!」 是了,他连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玷污。 被逐出门楣的人,没有资格弔唁,更不能靠近他的灵身。 刘元青身下有好大一摊血迹啊。 裤管里空荡荡的。 他的腿呢? 沈长清整个人都在颤,声音也颤,心里也颤。 可他只能远离,然后远离! 失魂落魄,怎样回去的已完全没有印象。 人们把刘元青的尸体抬回去,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找他留下的棺材本。 可是钱袋里却空空如也。 停灵七天,忽然从神州各地赶来无数拥兵自立的头领弔唁。 他们手里都有一封刘元青的手书! 原来,从来没有谁,请刘元青写过信。 在那些无眠的昼夜里,他用他最后的人脉,为他那时还羽翼未丰势单力薄的学生铺路。 春蚕到死,吐了一辈子的丝,终究化作颜柏榆手上的那一绢黄布,那身上绣着龙纹的衣。 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是最传统的文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叛过君,他一直以前朝子民自居,从来不承认颜柏榆建下的新政权。 可他死后,却将藏了一辈子的势力,全部送给了颜柏榆,自此,尘埃落定,剩下的势力如摧枯拉朽般顷刻兵败山倒。 ——雨露润春华,先生桃李满天下。 ——是谁摘了桃,换朵墓前小白花 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风捲起白色纸花,轻轻放在桌案上。 就让它静悄悄地,替先生不能来的学生,无声哀悼吧…… 回忆苦涩,沈长清眸中更添一份血丝。 长夜漫漫,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煳了,甚至记不清自己这一次到底为什么下山。 ——沈长清,你为什么下山 ——你为了谁下山你在路上见过谁,你曾经算到了什么,如今又被你遗忘了 沈长清折起信纸,却试了几次都没有对准信封的口子。 最后一次,戳进去,盖腊,封口。 他撑着桌案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走两步,停良久,再走两步,离床还有一肘距离,再走不动。 然后咕咚一声载倒在地,就再也没起来。 长夜慢慢,寒夜为什么那么长 潮湿的地面,深入骨髓的冰冷,无人为他添一衣,无人为他加一衾。 在十一月末的晚秋,霜似白雪色,沈长清在地上躺了一夜,无人得知。 衣衫被露水打湿,他的体温越来越低。 第128页 这已全白了的发,是月色染它如此吗? 这流淌满屋的光,数不清是谁的苦悲。 直到又一个日出,陈渊海敲不开他的门,心下一紧,勐得闯将进来。 「长……」即将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含泪咽下,他始终记得他们如今的处境,他绝不愿再为沈长清添一丝乱子,他忍悲改口,「少爷——!」 他手忙脚乱把人弄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着沈长清冰凉的躯体。 陈渊海的神色那么哀伤——你总是那样强大,总是那样包容一切,总是那样安安静静闷不吭声。 ——我便总是忘了你正在承受痛苦。 陈渊海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他分明已经看出沈长清的不对劲,可沈长清后面表现得太淡然太镇定,以至他竟忘了原本是想要悄悄为沈长清守夜的! 他不敢看沈长清那满头白髮,一看就觉得心惊肉跳。 「少爷……」陈渊海忍住哭腔,「您冷不冷?我让人去打热水……」 沈长清没有醒来,嘴唇紧抿着,一沾到床就蜷缩作一小团。 被子底下隆起一个小包,里面的人瑟瑟发抖。 陈渊海忍不住红了眼睛,拿了桌案上的信,推门出去。 他知道,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按照沈长清的交代一件件安排下去。 许祎就在隔壁房里,陈渊海喊他出来,让他好好照顾沈长清。 然后他就不带一丝迟疑地走了,他步履匆匆。 寒风起,有水珠被风带着,落到许祎脸上,冰凉的。 「下雨了么?」许祎把头探出屋檐,「没有啊?」 许祎端着热水进屋里去了。 沈长清昨夜说的其实只有大概方向,不过陈渊海总管三河多年,有能力把控细节,只是不像沈长清算无遗策游刃有余罢了。 这更合适的新粮虽然找到了,但是人们的成见是很难改变的。 换做谁抛弃种了一辈子的种不要,去冒着风险换一点经验都没有的新种,谁都不会愿意的。 毕竟民以食为天,他们不能拿一家人的命去赌。 但……如果让他们看到巨大的商机呢? 这就是造势,用一个发财的例子,吸引大量人自发播种。 前期的造势分两个方向同时进行,第一是「拔苗」,第二则「说书」。 这「拔苗」会由唐梨酒跟进,由牛驼山余孽执行。 而「说书」最重要的部分沈长清已经解决,现在就需要他走一趟,与酒塘秦家打好配合。 陈渊海紧了紧怀中的信,去马厩里牵了两匹好马,把缰绳栓在一起,上了其中一匹,直接策马通过险峻的山路下山。 与此同时,唐梨酒已经带着唐家私兵做监工,押着牛驼山人先一步下山开垦。 第072章 神话传说这不就来了 平昭元年冬, 腊十七,初雪。 北境来犯,胡虏铁骑踏破天山, 风雪载途, 昼伏夜袭, 守关将士毫无反抗之力。 唿啸而过的北风吹到了平昭帝耳边, 就只剩下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边关失守,贼人继而南下, 恐有侵扰之嫌。」 对此, 朝中划分为三大派系, 以丞相为首的中立派两不相帮。 以新任御史大夫、老御史之子长孙洪济为首的文官认为此猜测实为杞人忧天。 「匈奴年年来犯,搜刮些存冬的粮食就走——」 「匈奴年年来犯, 可也没有一次敢过天山——」 以老骠骑大将军, 先皇后之父常鸿方为首的军方忧心忡忡, 据理力争。 「怕什么!长清君就在益州!他如挥师北上, 最多半月功夫就能大军压境!」 「你煳涂!先太祖留下遗训,长清君怎么样都随便, 独独不能让他掌兵权!」 颜平挥了挥手, 压下争执, 「拟旨, 京中日夜闹鬼, 朕不得安睡, 惶恐不已,请长清君回京,以安朕心。」 胡公公身上总是带着几分阴柔, 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冷森感觉。 他掐着嗓子笑了几声,草拟圣旨。 腊月十九, 圣旨到益州府,被颜华池直接扣下,谢三财「礼貌」地请钦差往太平教做客。 同月二十四日,连下三道圣旨,无回音,二十五日,益州势力大清洗,谢三财果真骁勇,又多熟悉,不二日,率太平教凯旋而归。 腊二十八,第七位钦差被扣,外面正在操办庆功宴。 有府兵报,那钦差在屋里转了两圈,跺脚道,「反了!全都反了!」 谢三财笑问,余者如何 答,「划拳,耍牌九。」 哄堂大笑。 腊二十九,沈长清方醒,不能下地,命许祎搬来小炕桌,伏案办公,未有一丝懈怠。 唐梨酒明着在种地,暗地里却偷偷把一担又一担成熟的作物运回牛驼山上。 这所谓「拔苗」计划,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正当凛冬,而稻谷却是秋收春种。 如果中规中矩等到来年秋再宣传推广,那么后年百姓才会大面积种植。 到那时候,该死的早死绝了。 他必须配合陈渊海与「说书」计划,在今年春上就普及新种! 秦时钟是腊月十七到的泾川,他便是「说书」计划里的那个说书先生。 秦时钟排场闹得非常大,随行的船队浩浩荡荡延绵数十里大江,一路喇叭唢吶不绝于耳,泾川郡守亲自带人迎接。 第129页 这是秦时钟在泾川造的第一波势。 腊月十六,醉仙楼推出三道新菜,神仙米,红尘酿,桃花鱼。 桃花鱼是宣河的特产,红尘酿是山楂果酒,唯独这神仙米基本上没有人见过。 郡守在醉仙楼设宴,招待秦时钟,席间秦时钟谈笑风生,波澜不惊。 唯独在见到晶莹剔透,珠圆玉润的这碗神仙米时,起身离席,掩面而涕,大哭一场。 郡守大惊失色,唯恐招待不周,唿来醉仙楼老闆,欲问其罪。 秦时钟连忙拦下,问那老闆,「此米何处寻得?」 老闆答,「西南巴蜀,道阻艰险,山道难走,如上青天。」 「我醉仙楼力求猎奇,跨越天险,拿无数人命换来的此神仙米之种!」 郡守问起秦时钟缘故,为何垂泪。 秦时钟道,「此米只应天上有!巴蜀山连天,这是从天上不小心掉落人间之物!」 「这是真正的神仙之物,能与寿仙桃,琼浆液齐名! 「鄙人凡夫俗子,有生之年竟能得此物,死而无憾!」 当夜,神仙米之名响彻整个泾川,秦时钟花天价从醉仙楼老闆手里买回此米,带回府中,每日就蒸上那么一小碗,焚香沐浴,虔诚跪拜后用金调羹细细品尝。 坊间传言,此米香气逼人,隔了一条大巷都能闻到,又有自称秦时钟长随之人在醉酒后透露,自家老爷每品此米,如临登仙,面色红润,抚掌大笑,飘飘然不知所以。 这是秦时钟造的第二波势,但接下来的一波,才真正让神仙米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 ——余字号三河总管,陈渊海拜访秦时钟,与秦时钟共进晚餐,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就在神仙米端上桌后,陈渊海与秦时钟执手相看泪眼,陈渊海道,「此米救过太祖和长清君的命啊!」 「当年太祖久攻巴蜀不下,弹尽粮绝,眼看就要僵持至死,将士多有抱怨,随时可能营啸譁变,国师愁苦不堪,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眠,夜中忽然梦到一奇怪的倒骑驴老人。 「老人给他指了一条上山之路,并告诉他山上有一提篮老妇,他若给老妇采来山下荷塘里的莲花,老妇就会帮他解燃眉之急! 「此梦太过蹊跷,国师本未放在心上,谁知他与太祖一交流,才知道太祖亦梦,梦中有一巨大葫芦,葫芦的主人蓬头虬髯,坦腹踱足,一双巨眼奇丑无比,用金箍束髮,朝他一指,大笑,谓太祖道: 「汝乃天之子,怎困凡间粮仙姑眼前过,尔竟着俗相! 「太祖惊出一身冷汗,这老人不就是传闻中的铁拐李吗?!此乃是天意相助,派神仙指路,助他们破局! 「于是国师乃携荷上山,见山顶有一茅屋,屋内又有一老妪,国师赠花老妪,老妪将莲置于篮中,入门不顾。 「国师不解,立于门前良久,老妇人竟称唿国师为道友,隔窗相言: 「小友自有鬼神相助,日后三花聚顶,别忘了找老婆子喝一杯! 「国师一眨眼,那茅屋和老妪都不见了!他连忙下山,太祖已经等了许久,谓国师道:帐中忽多一奇物,状似珍珠而不圆,光下透明有暗香,问国师可知来歷。 「国师略一沉吟,因其乃天上之物,便命名神仙米!」 陈渊海与秦时钟相拥而泣,谓秦时钟曰,「无此米,则无国师,无余字号,无酒塘,无天齐!」 此事可谓是惊蛰里的第一声炸雷,瞬间使「万物復甦」,各门心思接踵而至。 第四波势,在醉仙楼,醉仙楼掌柜放出消息,称所有神仙米都已被秦家和一神秘大势力买断。 一时之间猜测什么的都有,大家都在关注那个神秘的大势力是何方神圣。 有细心的人就发现,牛驼山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直不露面,就连固定的「打秋风」都没有发生过了。 那人就留了个心眼,跟踪牛驼山之人,看见他从后门进了醉仙楼,又鬼鬼祟祟背着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离开! 那人一直跟到牛驼山下,看到好多熟面孔正在耕地! 鬍子在种田!还有比这更惊悚的事情么! 消息被透露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牛驼山。 这一关注,就发觉了更加惊悚之事! 秦家竟与牛驼山密切来往,仿佛在合计什么大事! 秦家甚至派了私兵就为了看着一块田地! 而且牛驼山种植的东西长得也太快了,一日不见就长高半个手掌!正常小米哪有那么恐怖的生长速度! 这十有八九就是那传闻中神仙米的幼苗没跑了! 是夜,沈长清卧房,唐梨酒垂手而立,笑逐颜开,「那帮人已经注意到咱了,很快他们就会不知不觉自发帮咱宣传,来造这第五波势!」 沈长清靠坐着,目光平静,「嗯,辛苦你们了,这段日子白天要播种,晚上要借着夜色遮掩去地里把苗拔高,没怎么休息好吧……」 「害,那都不叫事儿,反正辛苦的是那帮土匪,我们的人监监工,再就是防止别人靠太近穿帮就行了。」 「不过……」唐梨酒轻咳两声,道,「那些苗已经有点发黄了,大概撑不了多久就会败露,您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三日……不,五日吧」,沈长清轻声道,「五日后,收割作物,然后准备抛饵钓鱼。」 第130页 「是!」唐梨酒目光无比兴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跃跃欲试了! 秦家买下的大院里,陈渊海与秦时钟正在喝茶谈话。 「老秦头,你这些年,很风光啊」,陈渊海抿一口,「祖父在时,常常说你们酒塘四大家族皆是贪生怕死之徒、不仁不义之辈,我看未必,我们余字号与你们酒塘总有生意上的小摩擦,但这种适当竞争也促使我们上千年来不断进步,现在是关键时候,我们该放下旧怨了……」 秦时钟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摸着鬍子呵呵笑道,「旧怨?什么旧怨?你我都是长清君的人,只不过走的路不同罢了。」 「哼」,陈渊海把茶杯磕在桌子上,「旁人不知,我们八十三大掌柜的后人还能不知」 「陈小兄弟,我闻你此番言语,就知道放不下的其实是你」,秦时钟用精明的目光打量陈渊海,「我酒塘不养兵,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外贸,你当是为了什么?」 陈渊海脸上浮现好奇之色,「老秦头,你话里有话啊?」 「我酒塘,奉长清君之命,以极低的成本,向海外诸国以极高的价格抛售,就是为了削弱他们的国力!我四大家族一直在控制海外诸国的财力,阻碍他们发展!在他们的国度神化天齐的形象,深化他们的奴性,让他们学天齐的文化,还只许贵族学,让他们自然而然觉得天齐什么都比他们的强,从而无比敬畏! 「不然你以为,你们余字号为什么总能顺利发展海商!那是我酒塘一直在为你们保驾护航!」 第073章 十三道圣旨 陈渊海怔愣了片刻, 诧异地看着秦时钟许久,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然后他轻哼一声,将手中茶水饮尽, 「谁知道你话里有几分真假。」 陈渊海眯起眼睛, 警告意味十足, 「酒塘这次如再临阵脱逃, 无论国师放不放过你们,我余字号必整兵西征!你四大家族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我这虎狼之师, 能否吞得下你千年功业!」 秦时钟面色微沉, 而后笑一声,「三千功名晨与暮, 这人一死啊, 就都变作灰跟土, 有什么打紧的呢?」 「小娃娃, 光嘴皮子利索可不行,还是商量正事吧」, 秦时钟拿起一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糕渣掉得满鬍子都是, 他却恍若未觉, 「伴演巴蜀商队的人找齐了么?」 「难, 那边口音真不好学, 找了几个名伶,怎么练也不像」,陈渊海摇摇头, 「还剩五日光景,正发愁呢, 实在不行只能赶鸭子硬上架了。」 秦时钟莫名又笑了一下,引来陈渊海侧目,他才捋捋鬍子道,「巴蜀与酒塘,不过三山之隔罢了,中有大河相连,陈小兄弟不妨猜猜看,我那声势浩大的船队里,都载了些什么?」 「粮食、农具,还有……」陈渊海眼睛一亮,「巴蜀之人。」 秦时钟把鬍子上的绿豆渣捻干净,呵呵笑道,「来之前就料到了,老夫活了半辈子,这点意识还是有的。」 陈渊海默默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既然这样,咱们可以着手由奢入简了。」 秦时钟点点头,「神仙米的名声已经打响,接下来老夫会让泾川郡守帮忙发布告示,就说我酒塘四大家族准备请人大量种植此米,酿造传说中的神仙酒——琼浆玉液!」 「行」,陈渊海起身,「我去吩咐许祎那小子,以牛驼山的名义揭下你的告示,然后集中整个三河的现银,你让你的人大张旗鼓抬到牛驼山上。」 「不错,这两步缺一不可」,秦时钟道,「老夫已经以巴蜀商队的名义,假装不知道这神仙米的价值,在中原各地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粮种。」 「还可以再降价」,陈渊海目光深沉,「所有损失,我余字号一力承担。」 「小娃娃,你这话说的……」秦时钟也起身,拄着拐杖走到陈渊海面前,拍拍他肩膀,「老夫不否认自己贪财,但也始终记得长清君的教诲——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我们多散点财出去,可能就多救一家人的命」,秦时钟皮肤有些松弛,条条皱纹加上和蔼的笑容,让他的面貌看起来其实是很慈祥的,「我怎么能让先祖的错误,延续至今呢?就当我酒塘在为当年的错事,赎罪吧……」 「等到新粮的种子在中原的大地上泛滥,来年,神仙米就不再是天上物了……等到人人桌上都能顿顿吃白米,中原变得富硕,老夫就可以安心闭眼,九泉之下遇见先祖,还能告诉他一声:你安心投胎做人吧,晚辈已经弥补过了……」 陈渊海不知道是何原因,明明与他无关,可秦时钟的这些话却听得他隐隐有些难过。 ——酒塘……是否千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与自责之中 ——是否三千年了都无法忘怀,那个人是如何用他广阔的胸襟,原谅他们的背叛 ——是否一次次在噩梦中醒来,被良心诘问:他对你们仁至义尽,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 ——你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因为他从来不找你要什么,所以你只有顺承他的意愿,尽量为国为民,好像这样,才能安你的心。 陈渊海轻轻拍了拍秦时钟的手背,抚开他老态龙钟的手,「走了,再晚点天黑了,路都看不清。」 「去吧」,秦时钟目送陈渊海离开,「再晚点,天太黑了,我啊,老眼昏花,也要看不清字了……」 第131页 陈渊海隐约听出来他话里别的意思,垂眸,不作停顿,迳自离去。 秦时钟都那么那么老了,陈渊海想,他比自己的祖父还要大两岁,从西方酒塘一路折腾到泾川,这把老骨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也就是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带领商队走南闯北、翻山出海,身体硬朗,不然很大可能死在路上。 秦时钟能亲自远道而来,便已是表明决心。 自己还有什么可多疑的呢?陈渊海大步离去,与酒塘的合作,要进一步加深才好。 他在心里做了决定,去马厩里牵马,往牛驼山去了。 书桌前,老人握着一支毛笔,衰老的手不住颤抖,他便用左手托着右手腕。 小道上,中年人坐在马背上,马蹄声很急,一路从午时走到黄昏。 枯藤缠绕在老树上,黄昏的光照着几只老鸦,古道上西风吹着马儿的鬃毛,陈渊海衣袖鼓风,衣带飘扬。 髮丝被撩起,两缕青丝从额头垂下来飘在脸侧,仔细看的话,能看到陈渊海鬓角悄悄长了两根白髮。 马背上颠簸,入冬了,迎面唿啸而来的晚风有些刺骨。 「吁——」 长长的打哨声伴着马儿的响鼻,消散在夜色里。 许祎不在山下,陈渊海直接骑马上山,牵马入院,把马拴在树上,这树已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不远处,一点寒梅暗香。 已经很晚了,门还半掩着,沈长清好像料到他要来,于是给他留了门。 窗户关得很严实,缝隙被纸好好煳住,却还是有丝丝缕缕的风灌进去。 门里很暗,听许祎说,自打沈长清卧床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愿意见光。 屋里点了蜡烛,放在很远的桌案角落,沈长清藏在阴影里,模煳了面容。 许祎就坐在那张桌子前,手里拿着草纸,正看着什么东西。 陈渊海凑过去看,上面是一些简单的字,还配了图。 再仔细辨认,就知道是些常用字,认得这些了,看个帐本就没问题。 沈长清轻声道,「看够了就过来吧,把门关好,屋里生了炉火。」 陈渊海跨一步带上门,再转身,往沈长清床前走。 及到近前来,才看见他在昏暗里,还在仔细绘制地图。 笔握得很稳,背挺得很直。 哪怕都这个样子了,给人的感觉也永远是可靠的。 「北边战事频繁,朝里没有半点消息,京中暗线说看见圣旨连下十三道往益州去了,颜平莫不是想徵用唐梨酒的私兵?」 陈渊海没有答话,唐梨酒来过信,太子殿下要唐家那小子保密,唐梨酒却是个大嘴巴,不经意间就让他瞧出了破绽。 那些圣旨冲着国师来的,太子殿下拦下圣旨,就是不想让国师回去那虎狼之地。 然……陈渊海很清楚一件事情,他是国师的人,不是太子的人。 更清楚的是,国师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他其实也不想让沈长清去犯险,最起码……让他多恢復两天。 所以他没有主动提起,可如今沈长清过问了,他就不能再隐瞒。 他知分寸,明事理,不意气用事,私情都压在心底,所以他成为三河的总管。 「圣旨上只有一件事,让您尽快回京。」 沈长清手顿了一下,脸埋在暗处,看不清神情。 「是吗」,沈长清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悦,「颜华池是真的出息了。」 「我让唐梨酒带着太平教去益州帮忙,他就这般帮颜华池胡闹?」 「是」,陈渊海暗道,国师生气了,都直唿其名了,唐家那小子要倒大霉了。 沈长清却没再说什么,神色也没什么变化,「这边的事交给你我放心,我明日就下山,后续我不再过问,有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拿主意。」 「嗯」,陈渊海很快应了,这些手段其实对商人来说,都是比较常用的,他早已得心应手。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沈长清的身体,但他并不劝。 陈渊海很清楚,沈长清柔软温和的性情下,深藏的是怎样的说一不二。 他的退让,仅仅是觉得没必要计较,不是什么大事,容忍一下也没什么。 但他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意思。 所以陈渊海从来也不劝什么。 陈渊海把后续的事跟许祎交代了一下,然后搬了木椅坐在沈长清榻前,有一搭没一搭陪沈长清闲聊。 沈长清一边答话,一边不停写写画画。 那是北域疆图,从哈尔到天山,画了红圈,这一圈,就是胡虏年年侵扰之地。 从天山一路南下,有四座城池被打了叉,这四座,就是往年不曾被劫掠,今年新增的。 「胡人的举动有些反常」,沈长清用黑笔画了一条弧线,「联繫北域的人,让他们带这条线上所有百姓往内地迁居。」 陈渊海看过去,大吃一惊,「这条线……有一州四十七城!您……」 「迁居」,沈长清抬头,重新强调了一遍,没有过多解释,「等外贸的人回来,找个小掌柜问问,最近北方诸国有哪些跟胡人走得比较近,胡人的大可汗新的宠妾是哪个国度的。」 「您是认为……?」 第074章 他必须习惯隐忍 第132页 「我问你, 天齐底蕴如何?」沈长清平视陈渊海的眼睛。 「胡人再怎样侵扰,也不敢过天山,因为那是天齐的底线。」 沈长清耐心解释, 「如今它不光越了雷池, 还在继续南下, 你觉得有几种可能?」 「那些蛮子要入主中原!」陈渊海其实隐隐有猜测, 只他此前一直觉得不可能。 天齐,已经三千年没有打过大仗了。 而胡虏骑兵个个凶神恶煞膘肥体壮。 除了边塞守关将士, 天齐士兵在蛮夷眼中恐怕与纸煳的没什么两样。 「我猜北域各国还不知道我下山的消息」, 沈长清嘆息, 「他们的野心,千年来从未有一刻消停, 如今按捺不住了。」 「我想, 他们大概是这样说服大可汗的:长清君千年不下山, 说明他早就死了, 天齐隐瞒这个消息数千年,让我们跟孙子一样伺候它给它上供, 你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吗? 「我们诸国联手南下, 天齐养尊处优惯了, 必能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胡人身处落后的大草原, 没有条件让他们去学习, 他们的思想会很简单, 只知道蛮干,所以你们叫他们蛮子」,沈长清轻轻眨动睫毛, 「但我从来不这样叫,说到底, 他们也算是天齐的子民,他们是长生天的儿子,得天独厚体质比中原人强一些,因为常年放牧防着野兽,在骑射和勘察等方面要比中原人强很多。 「所以我只会更加重视他们在战场上的优势,而不是只觉得他们没什么头脑可以随意玩弄。」 「是」,陈渊海低头,「胡人也有不少智慧之人、有谋之士,我们的商队还在他们手里吃过亏。」 「吃一堑,就要长一智」,沈长清看见陈渊海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后悔,轻轻摇头,宽慰道,「成见的确很难改变,有觉悟就是进步,往前面看,往正确的方向走,不要总是回头着眼于过去的错误。」 「这天下,以偏概全、偏听偏信之人终究是多数」,沈长清说着,语气里带了一些遗憾,「而在他们之中,眼高手低,瞧不起他人的又占大多数。 「陈渊海,抬头看着我。」待陈渊海抬头,沈长清才慢慢道,「越是处高位,越是要谦逊,严以对事,宽以待人。」 「是」,陈渊海心头一震,他是聪明人,知道沈长清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一番话。 所以他更该沉住气,宠辱不惊,无论在什么位置,只做好自己的本分。 如果许祎未来将要接手三河,那么他又会去往何处呢? 国师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陈渊海推门出去,在隔壁寻了个房间睡下。 许祎还在灯下用功习字,沈长清目光落在他腕上,默不作声盯着那朵红色小花一般的印记。 他把三河交给许祎,他徒弟那边就能顺点心,至少银子不愁。 许祎是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颜华池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他没必要刨根问底。 默默在后面兜底就行了。 哪怕颜华池算计的是他这个师尊,他也无甚所谓。 既然颜华池想往他身边插人,他就干脆帮徒弟把人培养起来,让人接手自己的势力,以后这就都是徒弟的助力。 「今日就到这里吧」,沈长清轻声,「出去的时候把灯吹熄,东边第二扇窗户上破了个口子,帮我把它补好,炉子里的火要灭了,添些柴,然后去休息吧。」 沈长清看着许祎起身,有条不紊做好这些事情——先补了窗户纸,再抱了柴火来添上,最后熄灯出去把门关好。 ——许祎比最初要稳重多了,日后有唐梨酒辅佐,至少不会出大岔子。 他打算过段时间让陈渊海入京,把京城那些产业从布政司手里收回来。 沈长清慢慢躺下身子,侧过去,面着墙壁,蜷缩起来。 不去看黑暗里变得奇怪起来的家具,不去想它们会不会随时动起来。 他将被子裹紧,谁能想到,无所不能的长清君,会怕黑呢。 年幼深宫里独自一人的长夜,门里桌上放着的毒酒,门外宫人长长的喟嘆,旧朝旧事,在他心底烙下磨不去的阴影。 被藏起来的那些日子,与他相伴的,就只有孤寂和危机四伏的夜。 他怕黑,黑暗中的一切都好像代表着不详。 提醒着他,他是怎样为身边人带来灾祸的。 沈长清睡去了,夜里眼角滑过一颗泪,他梦到了以前的事。 梦里他年纪尚小,懵懵懂懂坐在母亲身边,他那墨色华衣的父亲坐在对面,斟上满满一杯酒。 从来不喜打扮的母亲,在那一天,头戴凤钗,身着凤袍,端的是母仪天下之资。 父亲把酒推到他面前,他双手接过,他不懂这酒里的干坤,只知道,面前的人位高权重,他不能忤逆。 一只属于女人独有的白嫩柔夷,取走他手里的酒,放在她自己面前。 于是他听见男人说,「母后,您留着这孽种,天下人会怎么看您。」 女人薄唇轻言,「沈郁,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和你那个刻薄的贵妃娘一样,担心的从来只有自己的名声。」 男人笑了,「母后在床上可没这般嘴硬,软得跟泥一样,叫朕好生快活。」 「您留着他,那他是您的儿,还是您的孙呢?」 「当朝太后,勾引皇上,乱/伦苟且」,男人顿了一下,「这罪名带到皇陵里可算光宗耀祖了。」 第133页 「哦,朕忘了,您大抵是入不了皇陵的。」 女人不发一言,男人自讨没趣,站起来,背过身,「您自行决定,到底要不要留这么个把柄,来害得你我都不得安生。」 男人走时说,「朕对母后心意,母后自己心里清楚,只要母后听话,我们不留孩子,朕答应母后幸福一生。」 女人低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沈长清,刚刚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哪里懂得母亲就要将他捨弃,他只是看见母亲在哭,于是手忙脚乱用袖子给她擦泪。 「崇德……你是个畜生」,女人坐了一会,把酒又推回沈长清面前,看着沈长清摇头,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本就不该出生……娘把你藏在养心殿让你多活了一整年,如今东窗事发娘再也无能为力,你别怨娘。」 女人摸摸他的脸,嘱咐宫人把房间里的水都撤下去。 「娘不忍心杀你」,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看你自己造化吧。」 自那天起,他被关在这方小房间里,无人探视,无水无粮,窗户被宫人用黑布蒙住,于是连光也不曾有。 怕极了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弯下腰,扒着一点门缝往外面看。 门缝那里没有被封死,那里有一点点光。 看到母亲的鞋就停在门口,他含煳不清说着认错的话,他以为这样就会得到母亲的原谅。 但等来的是宫女跪在门外的地上,一点一点用布将门缝塞死。 长夜里,他抱着膝盖靠着门,无声哭泣。 哭到发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怕母亲生气,被藏起来的这一年里,他从来不被允许大声说话或者哭,闷闷地哭到干哑的时候,他爬到桌前,闻闻刺鼻的酒液,又爬回去,轻轻敲一敲门。 「水……」 「娘……」听到脚步声,他激动起来,放大了一点声音,「水……」 门口的只是一位宫女,「小殿下若是渴了,便把桌上的酒喝了罢。」 「酒…不要酒……」他想起那讨厌的辛辣刺鼻味道,也不管宫女看不看得见,只拼命摇头,「水……姐姐……水……」 任是谁听见那么漂亮的小孩子带着小奶音喊自己姐姐,都会心软的吧? 可她是被太后派来吓唬小殿下的,太后为了坐稳这个位子,连亲儿也捨得。 她就靠着门,坐在门外地上,给沈长清讲鬼故事,听见孩子小小的抽泣,她就说一声,「害怕吗?害怕就去把那杯酒喝了,喝完了奴婢就放您出来。」 是啊她不忍心,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想搭上自己的命,于是她讲鬼故事的语气那么温柔,哄骗沈长清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无尽哀伤和无可奈何。 好像这样,就能少一点负罪,减一份愧疚。 宫女讲了很多鬼故事,没有光的房间里,黑暗中似乎随时都会冒出妖魔鬼怪。 沈长清本来就怕,这下抖得更加厉害了,哭到脱力,累得趴在地上,还是抖个不停。 「我听话……」,沈长清想起来,在他几个月大的时候,偶尔母亲会哄他的、让他不要哭闹的话,于是就像抓到最后一丝希望,「我乖了……我要出去,我,我好怕……」 门外的不再是那个宫女,是他的奶娘,「小殿下如果真的听话,就去把桌上的酒喝了,您不喝,谁也不敢放您出来。」 沈长清慢慢爬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喝那讨厌的东西,可喝了她们就会放他离开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地方。 「小殿下」,奶娘压低了嗓门,「听老奴的话,喝一半就装睡,剩下的打翻在桌子上,只有这样才能瞒过太医的眼睛。」 沈长清其实不怎么敢动,忍着恐惧,小小的身体摸着黑缓缓移动,然后抱起桌上的酒,他太小了,只饮了两小口,就被药倒了。 奶娘喊人开门,自己先进去,看见杯中酒液还有很多,心念一动,假装摔倒,打翻了桌子。 第075章 买红绳你想干嘛? 再清醒的时候, 他已在城郊,奶娘最后怎么样了,他不得而知, 只后来太祖事成后他留意过, 遣散出宫的老人里, 并没有她的身影。 年幼时喝过的毒酒, 在他身上落下了病根,让他在世的时候一直体弱多病。 沉默少语、温和隐忍的性格也就此养成。 但那其实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所以不需要追究, 不需要安慰, 不需要开解…… 那些遗留下来的苦楚,就让它慢慢发酵, 他这一壶深埋地底的酒, 十年、百年、千年从不会有人去品, 不会有人知道它的酸涩滋味。 冬夜很长, 冬夜很快,天亮的同时沈长清睁了眼, 谁也没有惊动, 撑着起床、下地、洗漱。 然后推门出去, 拿起靠在潮湿墙壁的拐杖, 借着那一点点天光往山下走。 常七就等在山下, 他扶着沈长清上了马车, 然后抄近路入京。 「左转」,沈长清忽然开口。 「什么?左转是悬崖……」 「走吧,没事的, 先把那两个尾巴甩掉。」 七老汉将信将疑驾车左转,直直冲着万丈深渊下去。 他捏紧了缰绳, 手心发汗,心脏砰砰直跳。 马车却并未下落,反倒腾空而起,马儿踩着空气,稳稳落到对面。 树上,两个人影悄然落地,其中一人道,「不愧是长清君,你我跟了常七一个多月都没被发现,他是怎么察觉我们跟踪的?」 第134页 「你真以为从前贺林镖局的招牌,堂堂鬼影常七的功夫是闹着玩的?人家早就发现了,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是哈,那我们回去向大当家復命?就说国师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动向,把我们甩开了。」 两人最后看了对面马车扬起的尘灰一眼,转身离开。 月上中天的时候,沈长清到京城外,轻轻挑眉——门外有「人」来接。 所以,颜平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的呢? 那位所谓的秉笔大太监,身上散发的气息,可不像是什么善茬。 胡公公伸一手向前,「长清君,请。」 「公公来此地,引我往何方?」 「您跟着走就是了,去哪不是去呢?」胡公公眸中没有惧色,阴柔里藏着掩不住的狠毒。 「总是要问个清楚,省得天黑路滑走错了道,再摔一跟头。」 「您说笑了」,胡公公敛眉,不去看沈长清的眼睛,「陛下在上书房恭候尊驾,万望赏脸。」 沈长清下车的时候没拿拐杖,众人面前,怎么也得做出个他还健全的样子,不然怕是难收场。 「我若不去」,沈长清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衣袖,稳稳向前走,「明日晨起,京中会不会传,长清君目中无人,拿乔得很。」 「怎么会」,胡公公慢慢眯起眸子,不着痕迹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谁敢嚼长清君的舌根,咱家割了他的舌头,给您送过去。」 「别噁心我了」,沈长清眼中一片平静,「胡公公这么喜欢,自己留着欣赏吧。」 「那边那位小公公,你这是打算去哪?」沈长清解下肩上鹅毛披风,「麻烦你过来替我拿一下,这都快元月了,京城倒是密不透风,寒气都进不来,防着什么呢?」 那人没辙,看了胡公公一眼,胡公公微不可察颔首,他才过去接了披风。 沈长清低头看着胡公公,轻声,「嗯?」 「这圣意,咱家怎么好揣摩呢」,胡公公偏头,就是不与沈长清对视。 「嗯」,沈长清状若无意把手搭在胡公公肩头,「那你可知道沈郁在想什么?」 胡公公脚步一顿,嵴背有一瞬间僵硬,随即恢復正常,「崇德帝分明作古几千年了,国师大人又在逗咱家了,咱家可是广福年间生人,大理寺有据可查。」 「是吗」,沈长清似乎笑了一下,「不是说京中日夜闹鬼走了一路了,我怎么没瞧见鬼在哪?」 说这话的时候,沈长清手一直放在胡公公肩上。 「我看这鬼,恐怕狡猾得很,就藏在宫里,搞不好甚至已经混入陛下跟前,你说呢?」 胡公公点点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然后就不再言语,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快过年了吧?」沈长清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半晌,温温和和道,「天子脚下,是规矩些,总也不像别地闹腾。」 「害,还不是那鬼折腾得太厉害,陛下为了生民着想,只好继续宵禁」,胡公公面不改色,打着灯笼,那灯笼上还装模作样贴了符纸,「快走吧,一会撞见什么不好的东西,扰了您的兴致,咱家可就真的罪该万死了。」 沈长清瞟了一眼那符纸,笑了,「折寿的买卖也做,现在的仙家都这般不拘小节的吗?」 胡公公也看了看那符纸,随口接道,「咱家随便在摊上买的,管它是真是假,图个心安。」 「嗯」,沈长清缓缓道,「假倒是不假,那摊主跟公公有仇吗?」 胡公公摇摇头,「不熟。」 「我有把油纸伞,能滋养阴魂,于是世人都传它招阴」,沈长清抚摸着伞身,「后来有天师见到我这伞面上的纹路,得了灵感,创了一种符,用来养鬼。」 沈长清「啪」一声打开了伞,「胡公公觉得,你那灯上的符箓,像不像呢?」 胡公公目光微动,嘴唇轻启,「许是拿错了罢。」 「这样啊……」沈长清手腕一翻,那伞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符纸,静静躺在手心,「换我这个?」 胡公公默默往旁边退了半步,「国师亲迹,咱家一个阉人,怎么配用。」 那符在风里无火自燃,沈长清皱眉,「奇了怪了,周围怎么这么浓的鬼气?」 「我看有大凶在附近」,沈长清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看着胡公公惨白跟死人一样的脸,「公公一直心不在焉左顾右盼什么?」 「不瞒长清君,咱家有点害怕」,胡公公还是不看沈长清的眼睛。 「是吗?我以为,公公在心虚呢」,沈长清笑得意味深长,「公公放心,那大凶不露头也就罢了,它若有什么动静,我身为天齐国师,为了陛下安危,不会放过它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到宫门前,两个侍卫打开宫门。 月光下,沈长清伸出一只手,微微偏头,食指虚虚点着地面,「人老了,瞧我这记性,都忘了问。」 他略微弯腰,低头贴着胡公公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公公,我怎么瞧着,你没有影子?」 胡公公闭上眼,又睁开,用同样的声音道,「您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仙人的影子都这般淡吗?」 沈长清嘆息,「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小殿下,咱家确实见过您」,胡公公慢慢走,「您和咱家都不是人,就别互相捅这窗户纸了。」 第135页 「咱家不说看着您长大,至少也是帮太后抱过您几次的,算您半个长辈不过分吧?」 沈长清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我的长辈?他们下场都不怎样好,你要是不嫌我晦气,随便你。」 「小殿下生性温良」,胡公公甩了甩拂尘,「咱家得提醒您一句,永远别对敌人放下戒心,哪怕他曾经是您的故人。」 「门已开,国师大人跟紧咱家」,胡公公放大了声音,「宫里新建了不少阁楼,别不小心迷了路。」 「有劳。」 自打进了宫门,两人就再没有交谈。 期年不至,宫里鬼气越发深重了。 冷宫方向怨气冲天,这皇宫里属于厉鬼的气息却并不止那井里头泡烂了的昭阳。 颜平啊颜平,沈长清自嘲一笑,你好大的本事。 他再不回来,天齐的国祚怕是要被折腾殆尽,举国上下都得跟着颜平那荒诞行径一起完蛋了。 到上书房,厚重的大门被四个人合力推开,又一次故地重游,只不过里面的人已大变。 上一次来,还是颜安託孤,这一次来,却不知是何缘故。 沈长清拒绝了胡公公的搀扶,像散步一样,自己慢慢走进去。 大门轰然紧闭。 与京城相隔甚远的益州正在下雪,片片寒凉的冰花落在颜华池戴着兜帽的头顶。 雪白的鹤氅下,长长的绒毛衬得少年小脸越发精緻。 他手指一划一划的,肩膀上的白鸽跟随他的动作脖子也一缩一缩的。 而在他身前,鬼门一开,一合,再开,再合。 阿山小声嘀咕,「谢教主跟姓颜的说什么了?他又在发什么疯?」 「咕!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阴水担忧地探出头,又很快缩回影子里。 「从那两个人鬼鬼祟祟进帐篷之后,姓颜的就很不对劲,他们怎么他了?」 白鸽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了阿山一眼。 ——怕不是傻子!小主人又不聋!非得当着人家的面议论人家吗?! 颜华池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往藤椅上一躺,大爷似的勾勾手指,「你,去给我买点喜庆的红绳回来。」 「你要干嘛?捆东西还管什么喜庆不喜庆?」 「新年将至」,颜华池嗤笑一声道,「我去给某个很不乖的师父好好拜个难忘年。」 第076章 他把温柔酿成天性 颜平伏在案上, 大大的手捏着一根细细的毛笔,笔毛尖尖的、白白的、干干的,没蘸墨。 他正在用这支笔, 刷着金蟾蜍眼睛上藏着的污垢。 沈长清走过去, 他才像邀功似的把这蟾蜍递到沈长清面前, 「前月初三, 西域进贡,您瞧, 这精巧物件多有意思。」 他自言自语为沈长清做着介绍, 「金口含香, 香灰落到肚子里,香菸从鼻孔里飘出去, 像不像这只小傢伙活过来了, 还在吞云吐雾?」 「嗯」, 沈长清走到桌案对面, 随意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曲起, 敲着扶手。 「哟, 瞧朕这记性」, 颜平头也不抬, 挥挥手, 「给老祖宗看茶。」 看着人都下去了, 沈长清伸手摸摸蟾蜍的脑袋,随口道,「国师府那老管家, 我挺满意的,这阵子也用惯了。」 茶很快上来, 沈长清抿了一口,「今年清明的雨前龙井?好茶。」 「好茶,就得配老祖宗这样会品之人」,颜平终于放下蟾蜍,拿着笔往砚台里蘸,「这万事万物啊,都有灵性,配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粗人,给稀里煳涂糟践了,茶叶也是会伤心的呢。」 「不错」,沈长清端着茶,慢慢喝,不再言语。 「朕知道老祖宗用惯了李慵,请他入宫来,不过是让他对对布政司的帐本罢了,您知道的,朕刚登基,从前这些都是皇兄在管,朕又不清楚。」 沈长清嘆息一声,「本也没多少产业,进宫路上,看见几家店铺门板都被蛀虫吃空了,就这么点帐本能对了一个多月,李慵这效率……」 「老祖宗勿怪,布政司都是些酒囊饭袋嘛,您也清楚,几个大家族硬往里面安插些纨绔子弟,捞国库的油水中饱私囊,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歷朝歷代都一样。」 「茶冷了吧?人都去哪了机灵点,给老祖宗重新沏一壶来。」颜平低下头开始批奏摺,偶尔抬头看沈长清一眼,「快除夕了,朕准备在宫中摆家宴,未免老祖宗两边奔波舟车劳顿,这段时间还是就住宫里吧。」 沈长清不置可否,拿起一封奏摺慢慢看。 「没几天的事,老祖宗在宫里,朕才睡得踏实。」 「我住在宫里,你那些小心思可怎么办呢?」沈长清垂眸看颜平,语调温和,「掘了那么多坟,祖陵也动得,你颜平天打雷噼都不怕,怕鬼怎的?」 「你不担心我碍你的事,我也不在意你碍我的眼,就在前殿随便收拾间偏房给我住,后宫我就不去了。」 沈长清缓慢眨了一下眼,「要不然传出去多不好听,你老祖宗我,要脸。」 沈长清拿起奏摺一封一封看过去,「你说,长孙洪济要是知道,你拿他父亲和女儿的尸体丢到井里去餵鬼,他会不会当朝触柱而死」 「没办法,朕也不想啊」,颜平抬起头,目光落在沈长清手上,「京城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新死不足两年的也就那么点人,朕连皇兄都捨得拿去做饲料,他身为御史大夫,又是天子近臣,更该为朕分忧了。」 第136页 「老祖宗,那奏摺没什么好看的,天天看,朕都腻得慌」,颜平从沈长清手边够过来一本,翻开批阅,「神话里可没说您还喜欢处理政事。」 沈长清手轻轻颤了一下,睫毛垂下来掩去眼底情绪,「我不曾染指过。」 颜平愣了愣,随后爽朗一笑,「没人责怪您呀,这江山本就该您一半,您喜欢看,正好也能帮帮朕,朕忙到现在天都黑了,就连午膳也没用,烦都要烦死了,闹心得很。」 茶气氤氲,模煳了沈长清的面容,「不是对你说。」 白雾好像勾勒出一位老先生的轮廓,老先生点着他的眉心,一字一句强调,似要把这些话凿刻进他心底,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永世难以忘怀,「你日后可以辅政,但绝不允许把持朝纲。」 既然想要新生,就该彻彻底底推翻旧王朝,而他沈长清……他这个旧朝的遗孤,无论如何都不能碰那道线。 颜柏榆明知道这些,当年还要许他天下共主之位,便……是明着赶他走。 世中人或许会把他看做太祖一样的人物,但他给自己的定位,永远是守护。 绝不……染指…… 「你自己慢慢看吧」,沈长清把奏摺全部推回去,起身去架子上拿了一本游记,权作消遣,「我等你用饭。」 「奏摺每天都批,放它个一时半刻也耽误不了什么」,颜平把手里奏摺批完,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老祖宗,跟朕去后花园吧,亭子里烤着鹿肉,这可是前天朕亲自在上林苑猎的。」 「走吧老祖宗,别看了,喜欢看拿着走也行,鹿肉要趁热吃」,颜平先站起来,伸一手到沈长清面前,「朕扶您?等会是叫人来抬,还是走着去?」 沈长清没扶,低头笑了一下。 很明显的试探,太小儿科了。 「你往前面站点」,沈长清缓缓掀开眼皮子,「挡道了。」 颜平小心往斜后方退开一步,眼睛不动声色下移,盯着沈长清的腿。 那腿并没有想像中掩饰般的轻微颤抖,颜平唿吸微微一窒,压下心底阴郁,移开目光。 「依朕看还是唤人起驾」,颜平稍稍低头,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皇宫大,那边远。」 「随你」,沈长清面色平静,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袍。 方才的小太监已不知踪迹,换了个人抱着他的披风,跟在他身后。 「颜平」,沈长清轻轻唤。 「您说,朕听着呢。」 「下一次,别让人当着我的面通风报信」,沈长清声音还是很轻,好像并没有什么怒色,「你跟天庭在做什么交易?」 颜平小半天没有回应。 沈长清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密信的一角,那信还未开封,「要我现在打开看吗?」 「哎——」是一声长长的嘆息,「老祖宗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朕留」 「我可以不看」,沈长清把信送到颜平手中,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心,「等会慢慢告诉我,能听懂吗?」 语气甚至算得上温柔。 「懂……」颜平有些无奈地笑了两声,把信收到自己怀里,「左右不是什么要紧事。」 龙辇倒是很宽,两人同乘,很快就到了后花园。 湖心亭原本种了莲子,如今入冬月余,连残荷也少见。 「等京城下了雪,这亭子就好看了」,颜平先扶着小太监的手下来,然后转身去扶沈长清,「我那个皇兄不会打理,分明配上清寂的景才有意境,偏他要配大红牡丹。」 「您闻见了么?这暗香是金梅,看对面,布置得不错吧?」 沈长清站稳后便顺着颜平的手看过去——几棵梅树藏在海棠树林里,那些海棠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花瓣雪白,冬日里也开得欢快,沉甸甸坠在枝头。 就从这簇拥的白中间,透出一点点梅的金黄。 从长廊走过去,一直到湖心亭里,才忽觉其中神妙——八角亭上厚厚的海棠花瓣遇到点微风,就会顺着亭嵴飘下来,像下着一阵阵香雪。 三个宫女已经早早等在那边,一个拿着片刀,两个分立两边伺候用膳。 还有一个帮厨的小太监,正忙着掌握火候。 沈长清坐在其中一个宫女身边,颜平坐在对面,笑道,「老祖宗先容朕吃一会,朕饿得头昏眼花了快。」 片好的腿肉很快上桌,宫女用银箸夹起一片,餵到颜平嘴边。 另一个宫女也如出一辙,沈长清微微皱眉,小嘆了一口气,低头含住,然后在她去捻下一片之前取走了筷子。 「劳烦姑娘去准备些漱口的茶水,不用照顾我了」,沈长清看着颜平的目光带着一点点警告,「不会不合规矩吧?」 颜平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您放心,不会因为这个罚她的。」 颜平极淡漠地扫了那姑娘一眼,「老祖宗既然发话,你便去吧。」 那宫女诧异看着沈长清的眸子里,慢慢溢出些异样的情感。 她只是个卑贱的宫女,被人使唤惯了,怎样作践都是她该受着的,可她竟然从这位地位高得不得了的人神色里看到了善意。 是从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尊重,是……从心底里把她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 不喜欢她伺候,明明可以任性妄为随意打发她走。 却偏偏会设身处地为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考虑,怕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牵连。 第137页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世人说他是水,因为他能容纳众生,像雨露一样滋润众生。 世人说他是光,像那一抹倒映的月,安慰每一颗怕黑的心。 沈长清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坐着,手轻轻拿着筷子,很有礼也很克制,只顺着盘子的边沿夹肉,不去弄乱摆盘的顺序。 拿着片刀的宫女注意到这一细节,耸了耸鼻子,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原来真的会有人这样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而不是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像看待会说话的工具那样看着她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冷漠的眼睛里容不得一丝多余的感情。 第077章 颜华池,你是个恶鬼 亭里亭外的人在想什么, 沈长清一概不知、一律不管。 他还这么坐在小亭里,但仿佛已经与世隔绝了。 他听着颜平絮絮叨叨的那些废话,目光平静, 偶尔点两下头。 他穿的衣裳宽, 他便用左手托着袖子, 露出的小臂与广袖对比分明。 骨节分明—甚至于, 过于嶙峋了。 颜平便低嘆一声,「老祖宗都不怎么见动筷子, 难怪这般清瘦。」 一边说着, 一边就往腮帮子里塞食物, 一副真饿坏了的模样。 沈长清咽下口中嚼了很久的鹿肉,才答道, 「在山上清修惯了, 口腹之慾要比常人淡一些。」 沈长清静默了有很长一段时间, 出神地望着篝火, 看着油脂融化滴进火堆,再看火光映照下水面波涛磷磷, 月光照着对面的花海。 夜长又暂时无事可做的时候, 人就总是禁不住多想, 禁不住去回忆那些不堪的过往。 那时候四处征战, 旅途劳顿, 颜柏榆就总劝他多吃点肉。 然他一向口味清淡, 又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考虑,总是白粥就着干粮,填饱肚子而已。 于是那帮糙汉子们经常一拥而上, 把颜柏榆专门分给他的那碗肉都搜刮干净。 每每这时候,颜柏榆作势要打, 沈长清却只是笑而不语。 再后来颜柏榆成了开国之君,他成了天齐国师,颜柏榆和将士们宴会庆功的时候,他却窝在自己府上,看着奢华的大院,轻轻嘆息。 冷冷清清就他一个住的大院,会比润宁那条小破巷里的小破屋好吗? 来来往往忙碌的侍女、小厮那么多,可他一个也不认识。 人群里,才会更觉孤寂吧。 他勤俭惯了,粗茶淡饭差不多就行,颜柏榆说他活得没有滋味,问他是不是打算寡淡一辈子。 那时候他是点头了的吧? 于是到最后竟一语成谶,整整三千年,他再也尝不到百味中的任何一个。 沈长清垂眸看着颜平大快朵颐的样子,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像一杯太杂乱的酒,辛辣酸沖都往里面混,到头来能真真切切尝到的就只有苦涩。 可偏偏这装酒的杯子是那琉璃夜光杯,于是尝过的人都说他是葡萄美酒。 谁肯细品其中滋味 这顿晚饭吃了很久,而沈长清再没动过筷子。 小宫女用香帕为颜平擦拭过嘴唇,颜平挥挥手让众人都下去。 炭火还没灭,丝丝温暖合着烟尘被风带到沈长清指腹。 沈长清微微蜷起手指,弹开那一点细小粉尘。 「反正老祖宗已经知道朕与天庭有交易,朕也就没有什么好缩手缩脚的了。」 沈长清闻言,眉头一皱,便要开口,却被颜平抢先。 「那些血手印不过是些煳弄人的小把戏,想必老祖宗早就看出端倪来了吧?」 「嗯」,沈长清习惯性先答旁人的问话,刚刚所想便先压下,「若你不自作聪明用十个手指来故弄玄虚,我或许还不会那么快发现那所谓的鬼物是先从宫里出去,而不是先从郊外进来。」 颜平怅然长嘆,「朕毕竟没有经验,谁承想弄巧成拙了。」 「倒也不算弄巧成拙,你那出戏演得不错,京中现在大约还没有人起疑,他们约莫要很久之后才会把掘墓盗尸案和血手印案联繫在一起。」 颜平听到沈长清认同,开心地笑起来,「大理寺那小子现在还在到处找盗墓贼呢,朕每次看到许卿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就想笑。」 许光韵大抵是怕颜平砍他的脑袋,所以才日夜忧虑罢,年前颜平为这个事可是「发」了不小的火。 「除祟司现在全是你和天庭的人吧?」 「老祖宗心思当真是缜密,除祟司目前是仙家和厉鬼共事。」 颜平把怀里信掏出来,丢到火堆里。 一大团纸灰飘起来,很快混入夜色飞上天去不见了。 像是不经意,颜平轻轻嘆息,「北域无大将……」 又像是暗示什么,颜平看着沈长清的眼睛里反着一点篝火的红光,「仙人会有弱点吗?」 沈长清疑惑偏头,从字面上看,这两句话并不连贯。 但他莫名一阵心慌,而颜平犹在浅笑,「无论如何,您都不会对颜家人动手是吗?」 沈长清点点头,「是。」 「那如果……」那之后的话颜平没有再说,而是端起茶杯开始漱口。 沈长清静静等着,手掌交叠放在膝头。 颜平抬眸看了一眼,低头吐去口中的水。 ——这个人怎么总是坐得那么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呢…… 第138页 少时在太学,只有父皇偶尔来的时候,他们才会这么坐吧…… 「老祖宗,朕总觉得您这性格似乎有些矛盾。」 沈长清很明显愣了一下——指尖沾染稍许湿润,那是刚刚不小心洒出来的茶水。 「朕小时候吧,就觉得太学里那些先生皆是迂腐顽固的老学究,一点都不知道变通,无论有没有人都板着一张脸坐得端端正正,行有规,言有矩,旁人稍有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要喋喋不休。」 颜平看见沈长清悄悄放松嵴背的模样,不由好笑,「没说您,您跟他们不一样,好像很少会对别人指手画脚,似乎只有别人问起的时候,您才会不吝赐教。」 「我在山上……」 「哎」,颜平打断沈长清的话,「别总拿那个山来搪塞朕。」 沈长清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手指习惯性轻轻捻动,捻到指腹,才想起来手中并没有菩提。 然后他垂眸,答,「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是元青夫子教我的……」 「朕觉得不对」,颜平微眯起眸子,「朕读过古籍,知道大先生的事迹,大先生可比太学的人更加严苛。」 「陛下的奏摺都批阅完了吗」,沈长清语气还是那么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快去吧,留个小公公替我带路,天色太晚,有些乏了。」 颜平知道沈长清是不想再说,便站起来,似笑非笑,「您逃避的一切,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找您。」 颜平俯身,凑近沈长清的脸,看着沈长清瞳孔慢慢放大,一笑,偏头贴着沈长清耳朵,「新年将至,朕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只怕您接不起呢……」 「还有不足半月就过年了,真是奇也怪哉,京城怎么不像北域那样下大雪呢,朕想赏雪啊……」颜平直起身子,自言自语的离开了。 颜平都走出去很远了,沈长清还坐在原地。 他微微用力握拳,将指甲浅浅嵌进掌心,驱散那萦绕不散的睏倦。 良久,良久,久到小太监以为他在发呆,伸一手在他眼前晃晃。 酸疼在每一块骨头缝里蔓延,动一下都要承受着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 可他只是轻轻笑,无事人一样站起来,如往常一般随和,「带路吧,谢谢你。」 同一片天空下,同样的月光中,颜华池一脚踩在某人肩膀上,正低声说着什么。 说着说着,忽然有些疯癫地笑起来,「呵呵……不说?不说没关系,今天不说,我拔你十只指甲,明天不说,我再拔你十只,到后天拔无可拔,我就只好委屈你的手指,若还是不说,我没辙了,只能委屈委屈自己,忍着噁心拔了你那一口沾满污垢噁心透顶的大黄牙。」 「说吧——」颜华池低头,诱哄似的轻轻拍打那人后背,「说了不遭罪,乖乖的告诉我,你背后是谁,我可以给你点水。」 月光打在那人脸上,才看得分明,那张脸上爬着一条丑陋的「大蜈蚣」,那人嘴唇干裂,想来是许久没有进水了。 那人眼睛看着颜华池斜后方,讥笑,「你我本是同道中人,我胡万绝不屈服!」 颜华池冷笑一声,招招手,「屠小小,谁给你的脸跟我同道中人?谢三财!」 「臣在。」 「给我拔!」 「这……,是!」 颜华池抬脚就走,丝毫不理身后水牢里胡万悽厉的哀嚎和声嘶力竭的辱骂。 「你是个恶鬼……」 「恶鬼——!」 空荡的脚步声里,夹着阿山的唠叨,「喂!姓颜的!你真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他刚刚明显是看到我了吧,那个兇恶的眼神,绝不像是软骨头。」 「之前若不是我们撕裂了他的魂把太阴那个老女人抓出来,他宁愿当场自尽都不会愿意被我们这样折辱的……」 「今天晚上的守卫,会因为玩忽职守喝酒误事倒头大睡」,颜华池手指一划,鬼门大开,「而我,不知去往何方,谢三财办事不力,睡得太死,让胡万跑了。」 颜华池笑得有些寒气森森,「身上带点伤,才能显得逃出来不易是不是?那个人苦心经营的一切被秦家公子鸠占鹊巢,养的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被我拔了爪牙惨不忍睹,你猜他会不会红了眼跳出来找场子?」 「等他到了太平教,却发现等着他的是国师首徒,益州州牧素秋,你想像一下他脸上会变化多少种颜色」 阿山默默竖了一个大拇指,「你越来越有主人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概了。」 阿山正要跨进鬼门,却被颜华池揪着后领子拉到后面,他手腕轻轻一翻就勾走了阿山手中的一大捆红绳,手指再轻轻一划,连片衣角都没给阿山留。 唯一留下的,只有那迴荡在长廊里的笑声,「府里那些事务交给你了,我去给人拜个早年——」 阿山撇撇嘴,不满嘀咕,「每次都要我替你办公!我要告诉主人你天天躲懒!」 接着,他小声道,「我也想去京城跟主人一起过年……」 第078章 徒弟真把他给捆了! 平昭元年冬, 腊二十八,北境边防全线崩溃。 胡虏长驱直入,不日拿下一州四十七城。 正好, 是他那天在地图上画下的范围。 上京宵禁未解, 不少人家门前蒙上了白布, 像在为那些逝去士卒哀悼。 第139页 皇宫里渐渐热闹起来, 四处挂了红灯笼,桃符换了一个又一个。 那四十七城, 那一州数万百姓, 好像都被那个明黄龙袍之人遗忘了。 腊二十九清晨, 沈长清进入上书房,临近午时才出来。 有二三宫女、三四太监瞧见, 称, 长清君面色凝重, 很快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腊二十九夜, 红光照得满宫喜庆,但细瞧, 却是有些诡异般地静谧。 有些宫殿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甚至在大喜的日子还挂着白灯笼, 里面的竟是淡淡的幽蓝色。 冷宫殿前, 蓝光犹甚。 一袭青衣, 一头白髮, 沈长清站在发蓝的纸灯笼下,脸上更显苍白。 是死人的阴白。 黑色的液体在他的背后蔓延,有什么人在慢慢接近。 沈长清转身, 望着来人的方向,轻嘆, 「连着拦了十三道圣旨,若非你是我的弟子,只怕脑袋都要成肉泥。」 「如今颜平虽不会要你的命,但他如想借题发挥,我们没理,到时候为师也……」 沈长清忽然闭上嘴,眼睛紧紧盯着颜华池手中之物,后退半步,嵴背贴上冷宫那掉了红漆的木门。 那人向着他伸左手,勾勾手指,笑,「过年了,您给徒儿备红包了吗?」 「买的也好,自己绣的也好,不要告诉徒儿,您忘了。」 沈长清抿起唇,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他还真的忘了。 「为师者传道授业,为父者关心爱护」,颜华池左手向下,慢慢抚摸手中的东西,「该记得的,对吗?」 沈长清其实是想辩解的,比如——长门路遥,到处都是颜平的耳目,没必要为这样的事特意出门。 比如——他手头没有针线,也不便去找宫女要。 再比如——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冷清的日子。 可那其实全部都是藉口。 他该重视的,他不是忘了,是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准备。 沈长清低下头,手指轻轻捏着自己的衣袖,有些局促不安道,「是。所以……你想如何?」 「师尊怎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颜华池眼底染上真正的笑意,「徒儿难道还敢罚您吗?」 沈长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回去。 那双清润的眸子含着一点迷茫。 颜华池一步步慢慢靠近,那脚步像踩在沈长清心里,叫他禁不住一阵阵发颤。 「抬一点头,然后看着我好吗?」颜华池轻轻笑,「一别数日,您不想我吗?」 沈长清微微抬了一点点头,脑袋还是低着的,只刚好一垂眸就能与徒弟对视,眼睛歉意里带着一丝…… 一丝什么情绪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颜华池看见沈长清那目光,愣了一下,再也忍不住躁动的情意,凤眸慢慢眯起,伸手捏住沈长清下颌,不让他脑袋乱动,然后踮起脚…… 背靠着门,退无可退,沈长清眼睁睁看着徒弟小狗似的舔了他下唇一口! 「不许躲」,这个吻一触即分,颜华池另一只手在沈长清眼前晃了晃,「不然徒儿一生气,很有可能把您捆起来强要了。」 话才说了一半,沈长清便下意识偏过头,等他听完徒弟说的什么,已是晚了! 墨绿的藤蔓一瞬间自背后铺开,张牙舞爪着恐吓贴着门的人。 「怎么这么不乖,看来真要给您一点小小的惩戒……」少年的笑有些危险,「那就罚师尊……把自己包成红包送给徒儿好不好?」 沈长清看着徒弟手里的红绳,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你……你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为师……为师去帮你倒杯茶……」 沈长清试探性想要从颜华池身侧逃离,颜华池却将墨藤直接插在他耳边的门板上。 颜华池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温热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帮他将雪白的髮丝别到耳后。 「师尊……」颜华池像还嫌不够,改换了称唿,「师父……」 耳根慢慢爬上鲜红,异样很快被少年发现。 沈长清的耳垂被颜华池捏住,那人手底下不停揉搓那一点「红珊瑚」,却还要佯装惊奇,故意羞他,「怎么这般红,师父不会是生病了罢?」 沈长清有些受不住这刺激,眼睛里的水雾都快溢出来了,他将脑袋正回来,努力保持冷静,柔声道,「饿了吧,我那里还有些糕点,要吃点吗?」 颜华池不理,手掌轻轻拍着盘成一团的红绳,似笑非笑,「弟子有疑。」 小徒弟已经把不怀好意明晃晃写在脸上了,沈长清蓦然合眼,「说。」 「看着我答」,颜华池摸摸沈长清脸颊,大拇指有意无意扫过沈长清唇瓣,「小辈初次给长辈拜年,长辈是不是照例要备红包,才算礼数周全?」 沈长清身子一震——徒弟已然捏住了他的软肋。 眼眸中带着一点无奈和对未知的担忧,沈长清轻声,「是。」 「真乖」,颜华池笑眯了眼睛,「那师父自己把手伸到徒儿面前好吗?」 又是一震,沈长清抬起双手的时候,那手臂还带着颤慄。 「别怕……」颜华池放轻了声音,见到沈长清这般轻易就乖乖配合,他心底愉悦都快掩不住了,动作也越发温柔起来,「徒儿轻轻的……」 一圈红绳绕过手腕,把两只手捆在一起,颜华池心情颇好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第140页 「师尊乖乖,小手举起来,要放到头顶哦……」 沈长清呆愣了好一会,不可置信地看着颜华池,这回可不止耳垂了,两边脸颊连着脖颈都大片泛红。 他声音如蚊蚋一般小到几乎听不清,「华池……够了……」 「够了……」颤音带着闪烁躲避的目光,沈长清此刻就如同一只被狼叼着脖子的羔羊,徒劳地说着拒绝的话语。 但在狼眼里,那不过是羊的欲拒还迎。 是……在跟他调/情…… 「现在把手举起来……」缠绵悱恻的音调,颜华池吐息在沈长清颈窝,「或者,我亲到您没有力气,再帮您举起来……」 少年的唿吸尽数喷洒在他脖子上,沈长清只觉那气息越来越滚烫,他终究是听话地将被缚的双手举过头顶。 他丝毫不怀疑,再不照做,颜华池这个偏执的小疯子真会付诸现实! 白皙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小徒儿的手很是好看,手指捏着深红的绳索,那红色衬他,让他的手越发奶白。 沈长清咬唇,身子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儿。 这样奶唿唿的手,为什么偏偏正干着这样违和的事情! 绳索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从腋下穿过来,绕过腰间,再…… 「华池……」沈长清忍不住再度开口,「可以了吧……」 正在忙着打结的颜华池闻言抬头,淡淡道,「您觉得呢?这才哪跟哪?赔礼要有诚意是不是呢?」 绳索的两头从沈长清gu间穿过,在大/腿/根/部分别缠了一圈。 宽大的衣袖,紧缚的红绳,太鲜明的对比,让颜华池腹腔里仿佛烧起了一把烈火,顷刻间所有矜持焚烧殆尽! 哪管它什么伦理纲常,他现在只想赶紧把人吃到口! 沈长清看着徒弟眼里的欲/火,连忙想劝些什么,甫一开口,就被少年兇勐的唇/舌攻势堵住了嘴。 愣是一个完整的字音都没发出来! 好不容易等颜华池换气,他用被缚的双手抵在徒弟胸口,用力把人推开,喘/息着道,「颜华池……为师脾气是不是太好了,才让你这般无法无天……」 颜华池笑了笑,把沈长清打横抱起,也懒得问沈长清住哪间宫殿,直接一脚踹开冷宫才换的新锁,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道,「是啊,谁让师尊宠溺徒儿,徒儿这不就正打算为所欲为了……」 「你……」沈长清不敢相信自家徒儿能放肆到这般地步,但颜华池此刻根本不想听他说话,轻车熟路进了内室就把他放在了床板上。 颜华池一松手,沈长清就立刻往角落里缩,用温和到近乎哄骗的声音道,「华池,你先静一静……」 「你想要红包……为师……为师现在就给你绣……要什么图案你告诉师父……你静一静……静一静……你……」 无济于事,颜华池仿佛聋了,拉过沈长清左腿上的红绳,往床柱上系。 「华池……听话,先松开……」沈长清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眸色深沉了些许,「为师不想伤你……你去吃点东西冷静一下行不行……」 「别吓人了,徒儿知道您捨不得」,颜华池捉着沈长清的脚,正要为沈长清褪去鞋袜,宫门那里却忽然传出人声。 「嗯?朕前几日刚命人换的锁怎么就烂了……谁进去了?」 颜平的警惕心一瞬间到达顶峰,大喊道,「来人!给朕进去搜!」 第079章 小哭包和大忽悠 空气凝滞了有约莫三息时间, 说不好是什么感觉,可能是太过于惊慌以至于手足无措了吧,沈长清圆润的脚趾在少年手中蜷缩起来, 唿吸全然乱透了。 床板越发硌人起来, 沈长清的手指指背狠狠弯曲, 却拿那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红绳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此时, 他才发现那绳子红得不均匀,大抵是掺了硃砂。 于是他眸中又迷茫了, 而后带着一点哀求看向颜华池。 颜华池的目光晦暗不明, 沈长清触及到那目光, 瑟缩了一下,不过他知道那眸里的冷色并不是针对他的。 「从门口过来还有些时间」, 沈长清深吸几口气, 平復下心情, 轻轻道。 颜华池抬头盯着沈长清一启一合的唇, 他想,沈长清接下来大概会让自己解开绳索罢 「去找个地方藏起来……」沈长清低哑着声音, 「或者从后院离开……你不是京官, 无诏入京……」 沈长清顿了一下, 越发放轻声音, 「国有国法, 为师不会为你坏了规矩……」 缓缓摇头, 握了那冰凉足尖在手,颜华池好像一点也不慌,只神色里充满遗憾, 「来不及了。」 下一瞬,一群人呈鱼贯之势簇拥着颜平破门而入, 齐刷刷拔刀对着颜华池。 颜华池背对着那些人,他不动,那些人也不敢动,僵持了好一会,他笑了。 「啧,真是会挑时候」,颜华池慢慢站起来,转过身,颜平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错开身位,这才看见那光秃秃的床板上,是怎样一副香艷场景。 颜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哪里见过清冷自矜的老祖宗这番涩情不堪的样子!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 白髮三千尽垂于少年腿间,红绳将宽松的青衣束紧,勾勒出微妙的曲线,颜平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向沈长清两腿之间…… 第141页 「咳咳咳……」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是吓到呛咳起来,颜平默默在心里给自家侄儿竖了个大拇指。 妙!妙不可言! 颜平不可避免地起了想要学习一二的心思——无他,实在是太妙了!任它什么再稀有的春宫图也赶不上! 「看够了吗?」 听到这如坠冰窖般寒凉的声线,颜平才恍然回神,偏头移开视线。 ——这小子有种!胆大包天到连老祖宗那样的仙神人物都敢亵渎! 一边是自己祖宗,一边是爱人遗孤,再多想就不太妙了,颜平不停吞咽口水,试图将那些有的没的的画面从脑海中驱走。 可越是不愿去想,那一幅幅令人面红耳赤的活春宫越是肆虐起来,很快挤满了他的脑子! ——老祖宗那根东西有点长啊……怎么看也不像凡人能有的……皇侄儿上他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忿忿不平啊…… 春上的时候他杀进冷宫,那会颜华池可没穿衣服,他看的一清二楚…… 颜平绞尽脑汁想着颜华池会不会心理不平衡,毕竟老祖宗的貌似比他大…… 想着想着,脸就如烈火烹油,发起烫来! 沈长清一声不吭,那脚上的红绳只是松松在床柱上绕了绕,还没打好结,他微微用力扯开,然后曲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那么一瞬间,沈长清有点恼怒地想,他是不是该给这逆徒一耳光。 触及颜华池委屈的目光,他又想,算了,谁知道会有人忽然闯进来呢。 这事似乎谁也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忽略了对小徒弟的关爱,红包这么大的事都能忘了。 是一声极长极长的嘆息,「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呢?能先出去吗?」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极阴郁极低沉的呵斥,「滚——」 颜平看看似乎已经生无可恋的沈长清,再看看正在气头上的颜华池,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多余,有些无奈道,「朕非有意打扰老祖宗的好事,只是想着后日便除夕了,来烧点纸钱罢了……既然两位在忙,那朕晚点再来……」 颜平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殿内也能听见他幽幽的声音,「今日之事谁敢传出去,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是!」 然后便回归寂静,再没有旁的打扰。 颜华池爬上床,慢慢抱住沈长清的腰,头埋在沈长清颈窝,「吓到您了吗……」 「没有……你乖一点,先下去行吗」,沈长清轻柔道,「别骑我身上……」 隔了一会,补充,「你抵着我……是有一点吓人……」 颜华池并不动,「谁让我那么喜欢师父呢,在您身边,嗅到一点空气中逸散的清香,就忍不住起反应……」 沈长清大抵是愣了一下,然后道,「华池……这世上还有很多其它美好之物,你又何必……」 「我只要您。」 沈长清就没话可说了,他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轻声,「下来,替我解开……绑太久了,有点难受。」 少年吻了吻他的唇角,看着他偏头,眼神暗下来,并不下去,就抱着他,给他解开身上缠绕的红绳。 「只差一点……就可以」,沈长清听到小徒弟言语里带着一点鼻音,「可以好好疼惜您……」 十指蓦然攥紧,又被少年一根一根掰开,颜华池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在想什么」灼热的唿吸喷洒在耳边,「这么久也不动一动,定是在走神……」 「在想,为师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沈长清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落在腕上细细的红痕上,嘆,「怎么这么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也是您惯的」,颜华池轻轻耸动鼻翼,贪婪地唿吸着沈长清身上的沉香,「您最清楚,徒儿本因苦难而生,人间活一世不容易,多宠宠我,给我留点念想……」 沈长清听得心里酸涩,抬手一下一下摸着徒弟的青丝,「你都知道了啊。」 青丝白髮交织纠缠不清,白色金边的布料与深绿的布料仿佛融在了一起,如此和谐——像一幅山水画。 青灯燃着摇曳的幽蓝鬼火,给这幅画徒增一点悲伤。 「益州至京城,快马加鞭也要走一个昼夜,无论骑马亦或步行,你来的时候身上怎么也会有些泥腥气。」 「华池」,沈长清睫毛轻动,「你走的是鬼门,你早就知道为师已经过世了。」 「过世」这两个字就好像一把经过漫长岁月侵蚀,不再锋利的匕首,缓慢插进他胸口,然后就卡在那里,拔不出来、捅不进去,恰恰好好是他心尖最痛的地方。 就在那里,再跟着年月,连着心脏一起锈迹斑斑。 直到再也感觉不到痛,还在不断腐烂发臭。 「是啊呵呵呵」,凄凉的笑声,冰冷的泪珠,「您不光过世了,甚至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魂飞魄散,我说对了吗?」 泪珠再怎样冰冷,也比死人的体温要高,颜华池只更觉悲哀,「您就没发现,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吗?」 沈长清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喜欢就拿着玩吧,没几颗了。」 藏在怀里的菩提不知何时被少年摸了去,那手持稀稀落落就剩下七颗珠子,孤零零挂在白色棉线上,瞧着可可怜怜的。 哪里还看得出来半点原先的模样 第142页 就连这仅剩的几颗,也布满裂痕,仿佛随时会化成粉末散在冬风里。 「给个机会……」少年落泪,亲吻他鬓边白髮,「徒儿想要您……」 沈长清看见小徒儿眼尾颜色渐渐变深,一时竟不忍心拒绝。 「求您了……」颜华池捧着他的脸,含住他的唇,「不然等您走了……徒儿该怎么活下去……」 沈长清阖上眸子,不挣扎也不回应,等少年一吻结束,才轻轻推开他,「你让为师考虑一下行吗。」 闭上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挣扎与纠结。 「走前…一定给你答覆……说到做到。」 「师父……」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沈长清胸前衣襟,「呜……」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终于吐出喉管的一瞬间,怎么会这样悲伤呢?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颜华池忍不住又去亲沈长清耳垂,带着哭腔一声声唤着,「师父……师父……」 沈长清温柔地拍着小徒弟的后背,一声一声回应,「在……我在……」 「怎么还哭鼻子了呢」,轻轻柔柔,温温和和的嗓音。 月华不及他温柔,乳白的光打在屋里,便全然成了陪衬。 那手其实很凉,那手拍着他的嵴背,是以他觉得很暖…… 「徒儿高兴,情难自禁」,颜华池把脑袋闷在沈长清怀里,「说到做到,不是忽悠?」 「嗯。为师似乎也没骗你很多次,怎么就这般记仇」 「嗯?」带着哄人意味,沈长清笑,「小哭包。」 「呵。」带着一点哽咽,颜华池回,「大忽悠。」 「不许说为师忽悠」,沈长清给徒弟把乱蓬蓬的发整理好,「没个规矩。」 「好了,快起来,我看颜平像是来给你母……」看见颜华池皱眉,沈长清改口,「给昭阳公主送祭品的,想必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走吧,去为师住处先吃点东西,我们迴避一下。」 第080章 沈长清的回应 西窗之下, 烛影摇红,案上一小碟甜糕,少年用两根指头捏起一块, 那糕点松散, 很快落了碎屑在桌面。 沈长清安安静静趴在一边闭目养神, 长长的雪发从桌上一直垂到地下。 他便坏心思地将碎屑抹在沈长清鼻尖, 惹得人睁眼,当人面一口吞下点心, 再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沈长清无奈笑笑, 那笑里的纵容实在太分明, 叫颜华池看得情动,忍不住把人捞起来, 低头去吻。 「快吃吧」, 沈长清偏头躲过, 只让颜华池亲到他的脸, 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困了。再磨蹭为师不等你了。」 等一盘糕点见底, 沈长清便要站起来, 只才迈了一步, 便要栽倒在地。 他扶着桌角缓解头疼顺便等待暂时失明的双眼恢復, 然后不着痕迹躲开徒弟惊慌失措的搀扶, 笑, 「吓着了吧……为师只是粗心,让椅子绊了一下罢了。」 一只滚烫的手不由分说握住他的腕,那手的主人说, 「您觉得自己还有信用可言吗?」 那手搭在他脉上,良久, 松开,低头笑,「倒是徒儿忘了……您那脉象本就是信不得的……」 沈长清就嘆息,「那你扶我过去吧。明晨早点起来。为师时日无多了,走前总要教你点东西……」 颜华池没有任性,很快点头,「嗯……徒儿贪心,您多教点。」 他没有说类似「不学,您就不会走了」这样天真的话,他知道要救沈长清,就必须学更多的东西,只是…… 那真的可能吗?魂魄早就散得不成样子了,纵是这世上真的有仙,怕也难救。 颜华池紧紧握拳,他怎是肯放弃的性子他将沈长清扶到榻边,半蹲半跪为他褪去鞋袜,脱掉外衫,又扶他慢慢躺下。 沈长清还是老样子,又蜷缩起来。 黑暗令他如此不安。 颜华池小心翼翼用双臂圈住他,怜惜地在他耳边,「不怕……没有怪东西……徒儿看着呢……」 怀里人很明显一震,「你如何……」 然后是一声极不自然的补充,「没有怕,习惯了。」 「那就是怕习惯了,还偏要强作镇定」,颜华池轻声道,「好多年以前,您还是人的时候,徒儿看过您的噩梦。小时候的师父,是个令人心疼的小可怜啊……」 ——所以这就是小徒弟从初见那天起,只要不分开,就会缠着他一起睡的理由吗…… 不可否认,沈长清有那么一瞬间心悸,他的徒儿原来早就知道他杯里的酒有多苦涩。 脑海里慢慢浮现起从前场景——太平教第一次重聚,那日清晨他饮酒后少年的拥抱;黑黝黝的水底,唯一带给他安全感的藤蔓;那一个个颜华池抱着他、让他很快入眠的夜…… 他只当是小孩胡闹,分不清自己心意就毛毛躁躁追求,说着大言不惭的许诺,到头来肯定坚持不了几天。 谁曾想早已是情根深种,那些细节里无一不是细腻深情的爱意。 习惯了不开口要,习惯了旁人下意识忽视他所求,于是连别人的好意也迟迟不敢接。 因为他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给自己。 闭眼前,沈长清问自己:你用生命献祭,好不容易送去轮迴的孩子可能真的会活不下去了。 你救吗? 他在救你,你救他吗……沈长清 第143页 「华池……你要抱就抱紧点吧」,沈长清轻轻,「总这么虚抱着,胳膊不酸吗?」 「嗯……」带着一点苦尽甘来热泪盈眶的鼻音,少年的手紧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像仍犹豫着,「知不知道徒儿有多难过,看您一次次躲我……」 「是师父不好」,沈长清忽然翻身,把少年拉进怀里,轻轻柔柔在颜华池额头印下一个吻,「师父错了……让为师的小华池受委屈了……」 「华池乖……闭眼睛,早些睡……」 此夜的月光,似乎比往日温柔。 此夜的少年,唇角带着笑意入眠。 此夜的仙人,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了,几次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他轻轻拍着少年的背,眉目间尽是柔情和不舍。 好久好久之后,他轻声嘆,「睡吧……好梦……」 「华池啊…往后师父保佑你,要岁岁平安,日日欢喜,夜夜好梦…… 「所思所想,事事如意。」 他在夜与昼那点少得可怜的空隙里看着颜华池的眉眼,却怎么看也看不够。 天光亮的那一刻,他眼前却反而彻彻底底黑下来,他很平静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早些时候他在宫里闲逛,正是为了记住整个皇宫的布局,哪怕只是一块石头。 如今他甚至不需要盲杖,只要走慢一点就能自由行动。 沈长清缓缓伸手,想要触碰颜华池的脸。 落空…… 再一次,指尖抚上人眼窝的瞬间,颜华池便将他手腕抓紧。 沈长清的目光并不空洞,眼神一如从前温和。 「醒了就起吧,过一会应该会有宫人来送早膳,去前厅用完膳再回这来。」 颜华池默了有一小会,分明说好的要教他些东西,手里却连本书也没有。 ——你打算如何教我 ——你打算,如何,用仅剩的那点时间教我 明明含着泪光,他却笑得晴朗,「师尊为何这般急,怕走前来不及吗?」 「算是一方面考虑」,沈长清没有逃避,正面回答,「年后你有七成概率会被迁至北境。你是文官,颜平不会给你兵权,你此次救灾有功,他会在朝上表态,表面你是升官,实际……」 「你去那边以后,处境会艰难百倍,为师担心颜平和天庭联手,所以我必须教会你如何应对仙家手段以及……克阴之法。」 「徒儿怕不是听错了?克阴?」颜华池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不怕我欺师犯上?」 沈长清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慢慢抽回,藏进袖子里,「随便你罢……为师只是希望你有更多保命的本事……」 「木盆和毛巾在那边架子上,去洗脸,用完记得放回原处。」 沈长清精准指向屏风后的木架,竟是分毫不差。 他表现得太像一个正常人,以至于刚睡醒的颜华池一点疑心都未起。 拿起搭在木盆边沿的毛巾,在水里沾湿,水温有些凉,贴在脸上很是清爽。 颜华池随意擦了两下,微微歪头,余光瞥见沈长清一直出神地盯着他的方向,便愣了愣。 记忆里,好像一直都是自己盯着那人,而那人不停地在看其他人或物。 很少会这样认真看着他。 沈长清比他高一些,所以目光总落在他头顶,那是一种长者的宠溺目光,那不是他想要的。 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沈长清看着他的眼睛里仍是温柔的,可这温柔再也不会与沈长清看众生的眼睛里带着淡淡悲悯的温柔一模一样。 ——那是……爱吗…… 颜华池怔愣着放下毛巾,往前迈了两步。 沈长清的目光随着脚步声向前移,颜华池惊诧地发现,他是那么专注…… 专注地随着他的动作移动视线。 颜华池的脚步越发轻了,想得到的时候,只觉得再疯狂一点好,只要能多一点触碰就知足。 如今他似乎得到了那点想要的,只属于他的那份情感,却怎么反而变得如此蹑手蹑脚了呢? 小心翼翼,害怕吓坏他那随时可能碎掉的小师尊。 更害怕,沈长清因为他的放肆,收走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情意。 「过来」,沈长清的手垂在腿边,「让为师摸摸你。」 方才没怎么摸到,终归是件憾事。 「您打算怎么摸我?」颜华池走到沈长清面前,俯身低头,对着坐在床沿的沈长清笑。 「是徒儿想的那种摸么?」 沈长清的手落在他不停瓮动的唇上,只一瞬,抬起,往右移了一点,贴上他左脸,然后捏起小小一团脸颊肉。 「有谢教主他们帮衬,你在益州过得很滋润吧?」沈长清忍不住弯了眉,「长肉了,春上的时候还是个小骨头架子,想捏你脸都捏不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吩咐的,谢大当家天天给徒儿煨鸡汤,徒儿现在看见鸡汤就想吐」,颜华池由他捏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沈长清的笑颜,这样的笑太少见了,「给您捏,能多笑笑么…别总皱着眉,操心这担忧那的。」 「好」,沈长清应了,虽是应着,然近日的消讯总有些大厦将倾之势,他如何能不上心呢? 颜华池还要说些什么,前门忽有人来禀,「陛下请国师大人携益州郡往东苑一道用膳。」 第144页 「我已悉知,劳烦通传」,沈长清松开手,起身,很自然把身旁小手包进掌心,「我二人这就动身。」 颜华池默不作声,只盯着沈长清与他相握的那只手。 因为愉悦,他将眼睛眯起,唇角不受控地上扬。 以至于方才亲昵被这不长眼的小公公打断也不足为道了。 东苑离这边近,没走几步就到了,颜平将视线从沈长清的白髮一直移到二人牵起的手,轻咳两声,「这明日就是除夕了,朕打算将歷来家宴习俗改为宫宴,加深一下君臣感情,想问问老祖宗的意见。」 第081章 要出大事了! 宫宴从来不是一件可以随意的小事, 颜平为什么要临时改变主意 沈长清目光好半天没有移动,「北境诸国动乱,南方水患刚平, 此时铺张享乐, 你让天下黎民百姓如何看你」 颜平并不在意, 他总是不在意, 语气淡淡,神色也淡淡, 「老祖宗如喜静, 朕另设一桌便是。」 就如同他对沈长清的那些恭恭敬敬, 也都淡淡,从来只流于表面。 「你自行做主」, 沈长清神情有些恹, 接下来都很安静, 一言不发捧着杯子喝水。 是清水, 清清淡淡的,没有放茶叶。 颜华池大大方方坐沈长清旁边, 用筷子插走颜平面前的包子, 三口一个吃完, 端起沈长清刚放下的杯子就喝。 沈长清什么也没说, 只又往那杯里添了水。 颜华池也不客气, 执杯仰头, 一饮而尽。 有人从远处走来,直到那人行礼问安,沈长清才知道是胡公公来了。 胡公公俯身在颜平颈侧耳语两句, 颜平便向沈长清歉意笑笑,起身离席。 那两人走时, 腰间有铜钱相碰,细微的清脆声响,沈长清却听得分明,他瞳孔骤缩,愣了好一会,等身旁人拉着他袖子晃晃,他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沈长清垂眸,说不好是什么情绪。 ——不能再拖了,明晚或是后天什么时辰,他就该去见财神一面。 ——他该去问问那人,曾经说过的话,发过的誓言,是否都不作数了。 他其实还想再看看那人的脸,好久好久没有见了,那人骤然离世之时,他还在山上昏睡,等知道的时候,那人早就埋了。 其中事,其中人,他一概不知。 天齐太祖颜柏榆惊才艷艷,但……英年早逝。 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太祖驾崩一事诸般细节早已成为不解之谜。 沈长清下山问过,那时世上轮转又三百秋,天齐已歷九代,就连颜柏榆的后人也不得而知。 沈长清做过法事,为颜柏榆招魂八十一日,无果。 他一直以为他已经投胎转世了…… 如今想来,其实是合理的,他与沈郁同为极凶,沈郁留的人,他怎么可能招个魂就要来。 沈郁乃是亡国之君,真正被怨气养出来的厉鬼,怎么着也要比他这个不伦不类的极凶强一些。 他不曾生怨,还总在渡人,他身上的阴气三千年来一直在流失,却从未有补充。 他不是初生的朝阳,是黄昏末日,都快下山了啊。 只那一抹余晖,还在尽力撑着最后一段天亮时光。 颜华池轻轻握起沈长清的手,踮脚凑近,咬了一下沈长清耳垂,「看路,好吗?」 「前面有台阶,能不走神了吗?」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如您所说,徒儿很快就要深入泥沼,再想见就难了。」 沈长清嘆一声,伸手摸徒弟胸前,隔着衣服去找薄肌之上那一块圆圆的环状小凸起——他给徒弟的玉佩还在。 他便松了口气,「北域危机四伏,颜平不会给你兵权,但,华池……」 「三千年前,天齐余字号的总管姓常名在,如今他的后人是谁为师也不知,不过此去向南,马厩附近有家酒肆,那里就是……」 沈长清一顿,随后轻笑,「原来是他,找个时间去寻七老先生,给他看这块玉佩,他会帮你。」 沈长清又陷入沉思,常七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好好的会叛出贺林镖局,为什么贺家至今不肯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恐怕根本不是他说的「追杀」,而是贺家偶然得知常七的秘密,想要鸠占鹊巢。 ——挟天子以令诸侯。 「苦了他了」,沈长清又嘆一声,「日日喝酒买醉,用颓废麻痹外人,然后装疯卖傻十余年,连他自己都骗过去。」 手脚筋脉寸断,贺家恐怕对他用过刑,要逼他说出余字号内部连络暗号。 「他抗下了那般酷刑,还能拖着半残的身躯从龙潭虎穴逃出生天,此人智谋相当深远,有他带兵保护你,为师可以放心了。」 「不过他年事已高,此去北域,你还需带上唐梨酒谢三财他们」,沈长清眼睛看不见,走得却稳,一点也不像失明的样子,「布政司那边不着急对峙,把陈渊海也带上吧,他为人圆滑周全,跟北域那边的将士打交道时能帮上你。」 推开宫殿大门,颜平的品味确实不错,里面陈设雅致,这一宫重新命了名,叫「踏雪来」。 院里小路铺了雪白的鹅卵石,走过去的时候,像真踩着雪。 沈长清计算着步子,在弯弯绕绕的迴廊里顺利带着人回到寝殿。 绕过屏风,于榻边坐下,摸怀里菩提,嘆息。 第145页 良久,他道,「过来点。」 数着剩的七颗菩提,取下两颗,想了想,又添一颗,在手心里碾碎。 颜华池勐得瞪大眼睛,去抓沈长清的手。 那手里空空如也,只有乳白的光晕,如仙如神。 仙家秘术,醍醐灌顶。 「还要耽误吗?」沈长清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弯腰,额头贴过来。」 鼻头一酸,眼眶又涨涩起来,颜华池单膝跪地,双手抱着沈长清腰,虔诚仰头。 沈长清似是无奈,似是宠溺,轻轻将手放在小徒弟发顶,白光倾泻而下,他揉了揉那毛茸茸的发。 「如此」,沈长清欣慰笑笑,「也当得起你一声师父了。」 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曾藏私,没有保留。 「谁家的师父能做到这种地步」,哽咽着,颜华池手又紧了紧,「您叫我如何是好……」 如山恩情,如何相报 ——沈长清,你叫我何以能报 「徒儿听闻,北域天山有神药」 ,颜华池将脑袋闷在沈长清襟前布料里,「等我回来好吗?」 ——华池啊,为师等不起了。 「好」,沈长清轻拍小徒弟后背,「春日的第一支桃花,为师折来为你簪上。」 ——华池啊,这是你的第一世,簪了花,为师愿你往后余生幸福。 脚步声渐近,宫女于殿外通传,「陛下请素秋大人入上书房议事。」 盲了的双目模煳了时间概念,沈长清估摸着快到午时了,摸摸颜华池脸,「去吧,留在那边用饭,晚上再回来。」 颜华池捉住沈长清的手,亲吻了一下,才依依不捨离去了。 阳光从窗缝穿过,白髮竟已根根透明,青衣上笼了一层金色,那脸上的倦色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了。 沈长清听着人都走远了,缄默着坐了很久,身影落寞。 曾经他来不及完成的事,就交给华池吧。 生前他其实已摸索到成仙之法,可惜差了点时运,没能活到修成。 沈长清轻轻笑了一下,他的小徒弟会在他消散后,成为世间第一位仙吧? 跟他不一样,他的华池会是真正的人间仙。 一时说不好是遗憾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沈长清又笑了笑,然后长嘆一声,身体歪倒,斜倚着墙面。 阖眸,窗户纸怎么也封不紧,总有冷风进来吹散那一缕安神的香。 沈长清是真的困了,原本只想靠着坐一会,竟就这般睡过去了。 那丝丝缭绕不散的烟雾,寻到缝隙终是钻出去,飘远,然后在冬风里不见了踪影。 「这龙涎香不错吧?」颜平把玩着金蟾蜍,抬头望对面人,「前些日子海国送来的贡品,朕心欢喜,送了那使者不少银锭。」 颜华池皱眉,不耐烦已经写在脸上,「陛下有事说事,没事臣先告退了。」 「你的性子跟皇姐真像」,颜平眼睛里满是怀念,「那时候她是父皇最受宠的义女,而朕……」 颜平缓缓吸气,「我是宫女所出,母亲到死都只封了个昭仪。皇姐当年一心爱着我那太子皇兄,又怎会注意到我这个怯生生总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 颜华池噗嗤一笑,道,「陛下这么喜欢她,怎的却不来看我们母子俩?」 「池儿……」颜平站起身,似是有些激动,颤颤巍巍伸手,要去抚摸颜华池的脸,「你怨皇叔,皇叔不怪你,只是你也要谅解谅解皇叔,皇叔怎么可能不想救你们……」 颜华池冷笑,双手抱臂在胸前,身体后仰,躲过颜平的触碰,拉开距离,「陛下就别跟臣扯东拉西打感情牌了,有何吩咐臣遵旨就得了。」 颜平慢慢收回手,神色有点尴尬还有点难过,就好像一个普通老百姓面对不肯认自己的侄儿那样会有的复杂情感,「北域的事你也知道了,天齐已经太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守备松弛,需要皇族去那边激励激励那些个大将军。」 「朕本欲御驾亲征,然天下事事都等着朕处理,朕没有皇子,也不打算纳妃,你既然是皇姐所出,自然当得太子之位」,颜平放轻了声音,「孩子,你愿意叫朕一声父皇吗?」 颜华池愣了一下,随即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颜平打断。 「你好好想想吧,明日宫宴正是为你所办,无论你叫不叫这声父皇,立你为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好……」 颜平意味深长看了颜华池一眼,「你那师尊,可不是什么仙人。」 颜华池勐然握拳,眸中寒光直逼颜平面门,「你说什么?!」 「这天下终究是颜家的天下」,颜平摊手,笑,「很难理解吗?你的那好师尊,我天齐的好国师,是个鬼啊——」 第082章 饿了,想吃您 让颜华池震惊的却是另一件事——颜平怎么知道的 知道后会不会对沈长清不利 颜华池眯起眸子, 嵴背挺直,满脸戒备。 颜平拍拍腿上胖猫的身躯,那橘猫从他腿上懒洋洋跳下去, 颜平起身, 负手, 有二位宫女上前推开书房大门。 他回头, 眸光轻动,莫名地, 他好像看见他的兄长颜安, 尚且年轻的脸对他扯出一个笑容。 「你阿姐送了糕点来, 想尝尝吗?」 很温暖的笑容,他却只感到冷, 缓缓回眸, 眼前飘起大雪。 第146页 风雪里, 是谁等在门口, 留下单薄又执着的身影那头上的积雪早就化了,又很快在髮丝上结成冰。 深红配着祖母绿, 大喜事啊…… 他进门, 将凤钗为她戴上, 强压下心底悲郁, 拿起桌上的盖头。 「小尾巴, 阿姐今天好看吗?」 她的笑容那样明艷, 如她的封号昭阳,真似朝阳。 他将镶金红布盖在她头上,再也撑不住笑, 垮了脸。 「皇姐……」他欲言又止,摊平攥紧的手指, 让她把芊芊玉手搭在他掌心。 ——多想…… ——多想十指扣,多想盖头揭,多想交杯饮,多想…… ——多想你嫁的是我。 他送她出嫁,从将军府闺房到门口,他有思绪百千,情丝万缕。 他目送她上轿,然后在婚宴上喝得不省人事,恍惚间听见花白了发的老皇帝说…… 说什么呢说他这个幼子不成器,难堪大任。 「做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早些让他娶了心仪的女子,过好自己的日子,省得日后野心大起来……」 后面的话他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清,他就这么趴在酒桌上睡着了。 是谁有力的双臂将他抱起,是谁说,会保他一世安宁 他不知道。 兄长的怀抱一点也不舒服,硌人的慌。 兄长低声说,「你不会反的对吗?孤就你一个弟弟,平安平安,有平才有安……」 他不答,那时候他想,那就一辈子窝在府邸,做个让人放心的废物王爷罢。 他不答,呕吐在颜安衣襟,他想,他这辈子都娶不到心悦的人了。 颜安也不叫人,就自己抱着他,一直回到东宫。 东宫太子妃,昭阳公主,就等在旁边厢房里。 他该有所察觉的,他的兄长照顾了他一夜,却叫公主独守空房。 可他醉得太厉害了,什么也想不到。 颜安不爱她。 正如皇姐不爱他一样。 清冷孤寂的身影,手里执一把剪刀,裁下牡丹花叶。 错手,剪了花下来,花如人头落地。 再也看不到那明艷朝阳的影子,他的皇姐神色疲惫,「小尾巴,你能教教阿姐做巧饼吗?快七夕了……」 饼还没有学会,先帝驾崩,他的皇兄继位。 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为这对新人顶下外界的压力。 初登基,遵遗诏,立太子。 同日,废太子,与前皇后一併入冷宫。 再无人问津。 其实是有的啊……颜平看着颜华池的脸,嘆息。 ——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像呢,一点儿也看不见故人之姿。 「你随寡人来吧」,颜平率先迈出步子。 颜华池把脚从桌上放下来,懒散起身,跟上。 「那是一个阴谋,那是一个诅咒」,颜平语调平静,「每一个踏上皇位之人,都知道天齐的国师究竟是什么东西。」 「三千年了,沈长清再强,也该日落西山了吧」,颜平好像很喜欢自言自语,「怎么能算皇族卑劣呢,是他自己说要保颜家子嗣长存。」 颜华池心里一紧,快走两步攥住颜平的袖子,「你……不,你们……」 「是我们」,颜平笑着看向颜华池,「你流着颜家的血,你也是它的受益者。」 寒风越发刺骨了,那是一种无论穿多少衣裳都盖不住的阴冷。 越接近冷宫,越好似能听见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哭泣声。 「还记得那口井吗?你母亲自杀的那口井。」,颜平的声音穿透凌乱的哭声,「知道那上面的阵法符文是谁留下的吗?」 颜华池骤然阖眸。 怎会不知 「除了他沈长清,谁有这样的本事,留一阵在世中,千年都不散」 「三千年前,颜家先祖偶然发现,那并非是封禁阵法」,颜平好像完全不在意颜华池的脸色,一字一句道,「那是他独创的阵法,上面的符文连通着他的魂,投怨鬼入其中,便可净化怨气,送其轮迴。」 「先祖猜测,这是国师为太祖所设,太祖并未建新宫,前朝阴气太甚,于是国师做此阵,欲将旧宫厉鬼一併解决。」 「国师仁慈啊」,颜平慢慢从颜华池手里抽回袖子,「他不愿赶尽杀绝,竟然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去渡那些无可救药的恶鬼。」 「朕早劝过了,他的仁慈,早晚叫他万劫不復」,颜平摊摊手,「若不是他仁慈,又怎会叫先祖钻了空子,请人改了阵法?」 「毕竟,仙人魂灵,谁人不垂涎?」颜平在冷宫内壁上敲敲打打,像在寻找什么,「先祖找的人尽了全力,才改动了那么一点点,想……可谁知道他沈长清并非是仙,却是个极凶厉鬼呢?」 「也算颜家倒霉,活该缠上诅咒」,颜平用力把一块砖头抽出来,里面竟有一个拉环。 冷宫十三年,他竟从未察觉。 颜华池默默看着颜平一番费劲打开暗门,内里壁画陈旧不已。 油灯一盏盏亮起,长廊壁画上的险恶用心令人肝胆俱寒。 可颜平用那样仿佛事不关己的语调,平静诉说着来龙去脉。 「先祖那时迟迟无子,他担心颜家就此绝后,于是想借国师仙力延续后代。」 「他虽心有愧疚,知道那样做有很大可能会害了国师,可想到国师曾经的承诺,也就说服了自己。」 第147页 壁画上,衣着各异的宫女排成长队被逼着一个个跳入井中。 她们全都大着肚子。 那个被颜家先祖请来的法师,如阎罗般,催着她们的命。 下一幅画上,初生的婴儿被磨盘压成血水肉泥,流入四方小鼎。 「活人做祭,鲜血改符」,颜华池咬牙,「为了对付一直守护颜家的恩人,你们真是费尽心思。」 「是我们」,颜平再次强调,然后接着道,「阵法成功了,先祖果然接连得子。」 油灯明亮,画上老皇帝抱着孩子热泪盈眶。 那位仙家法师顺理成章成为除祟司使司。 颜华池慢慢看过去,下一幅画上,青衣人安坐榻上,老皇帝之子跪于他身前。 画上的他青面獠牙、头髮凌乱如同魑魅,可颜华池还是一眼认出来是沈长清。 沈长清将手放在新帝头顶,好像在表示原谅。 颜华池唿吸一窒,心里好像堵了一块什么似的,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颤抖着将目光移向再下一幅,被故意丑化了形象的青衣厉鬼背对已经老去的新帝而立,新帝指着那人背影,脸上老泪纵横。 「这位小一点儿的先祖呢,不知怎的后宫妃嫔生一个死一个,于是便认定是国师有怨,上山质问。」 往旁边看,是新帝在说话,而沈长清微微嘆息。 「这位先祖指责你师尊不讲信用,可他不知道,这本就非你师尊本意,他们利用这极凶怨气,又怎能不染诅咒?无非是咎由自取。」 再旁边,最后一副。 青衣厉鬼手持菩提,身后白色山猫跑向远方。 「你师尊实在是仁慈得不像话」,颜平摇摇头,「他为颜家化解诅咒,使我皇族不至于绝后,却……一代子嗣兴盛,一代人丁稀少罢了。」 「老祖宗他是尽力了」,颜平语气里不带一丝敬意,「怪我颜家先祖太不是人。」 「所以啊」,颜平把人带出暗道,放回砖头,「寡人知道后痛省一年有余,终于下定决心毁了那该死的阵法。」 颜华池心神震盪不安,久久不能平息,闻言也没有嘲讽的心思,只平静道,「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谁让你是老祖宗唯一的爱徒呢」,颜平长嘆一口气,「那法师实在是个没用的半吊子,那阵法后来越来越邪性,反而成了束缚冤魂的困阵,寡人想放你母后出来,又不敢向老祖宗开口,只好找你了。」 颜平倒是坦然,「我復活我的爱人,你解放你的师尊,你我是共赢啊。」 「老祖宗连着这么个恶毒的阵在魂上,早晚遭天谴」,颜平摆出一副很为沈长清着想的神情,「说真的,虽然政见不合,可老祖宗这样善良的好人被天打雷噼到魂飞魄散,真的很遗憾啊。」 颜华池沉默很久,妥协般轻声道,「我可以解开阵法,但必须在我从北域回来之后。」 「好」,颜平笑着道,「什么时候都行,在此期间,寡人会帮你好好照顾老祖宗的。」 夕阳渐沉,颜华池轻手轻脚推开门,屏风后的人却在听见动静的一瞬间坐直。 缓步走近,沈长清从脚步声里听出来人是谁,放松了肩背,「用过饭了吗?」 「为师给你留了」,沈长清手指轻叩榻上小桌,「饿了就吃吧,或者叫人来撤下去。」 「端上来多久了?」颜华池摸了摸碗底,冬日里,为什么还是滚烫的呢? 「刚上」,沈长清下意识低下头。 「撒谎」,含着泪去吻人眼睛,颜华池捧着沈长清脸,「饿了,想吃您,您能给吗?」 第083章 管撩不管泄 想拆吃入腹, 想云雨一番,想弄得小师尊泥泞不堪,想…… 颜华池想了很多, 却最终只是一声声问着「可以吗?」 「许我, 好吗……」又一次哀求, 很多次哀求了啊。 「算了」, 含着泪,「左右没人爱我, 我也习……」 话没能说完, 沈长清把人拉到怀里, 手指摸索了一阵,然后扣着颜华池后脑勺, 低头, 堵住颜华池的嘴。 颜华池愣了很久, 宕机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 勐然用力强势回吻。 沈长清的手渐渐滑落,顺从垂在腿上, 安分坐着任由徒弟索取。 颜华池吻得很兇, 小狗似的啃来啃去, 咬着那么点嫣红唇肉不放。 直到把他自己吻到喘不过来气, 还不肯唇分。 「可以了……华池…」, 沈长清不是活人, 自然不需要像徒弟那样喘气,他轻轻推开颜华池,然后拍着人嵴背, 「再贪心也不能不吸气啊……」 某处似有抬头的趋势,颜华池拉着沈长清一角袖子, 冰凉泪珠滴进沈长清衣袖里——也不知怎的,他有点委屈了。 沈长清无奈抹去小臂上的泪珠,嘆,「怎么?」 「忍不了了」,颜华池深深吸气,扯着那袖子轻轻晃荡,「要憋坏了,都怪师尊,管撩不管泄……」 沈长清好半天没说话,颜华池抬头去看,才瞧见他脖子根连着耳朵尖全红了。 颜华池偷笑了几声,贴近沈长清耳边,唿吸带着几分情潮热意,缓缓吐息,「师父好生纯情,徒儿还没发功,您怕就要临阵脱逃了……」 沈长清是有那么一点想逃,他也就站起来,轻咳两声,「出去走走?冷静冷静。」 第148页 「不忙,等徒儿吃点东西」,颜华池端起碗,那人用命温着的饭菜,他怎捨得浪费 「吃完再去消食,今夜的月亮应是很圆。」 「是吗」,沈长清温温和和笑着,只那笑容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应当很好看罢。」 颜华池执起竹筷,一边慢嚼细咽着,一边努力与心底的欲望做着抗争。 沈长清说过会给他一个答覆,纵使被某个大忽悠骗过千次百次,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然后便是煎熬岁月里漫长的等待,等着那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答覆。 「答应徒儿的事,要做到」,颜华池放下碗,去牵人手,「必须做到……」 「会做到」,沈长清将那小手回握,微微用力,「说到做到。」 冬夜里,晚风稍凉,颜华池取了厚厚的披肩,一件自己很快披上,一件慢而细緻给沈长清系好。 那动作里的怜惜如已满之杯,要溢出来了。 院里两把小躺椅,两人并排窝着,颜华池仰头去看,天上几乎没有什么星星。 「若是夏夜看,会比这更美」,颜华池抬起双臂,交握枕于后脑勺下,「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 「徒儿最讨厌古人的诗了,前面还好好的写着景,下一句就偏要悲伤起来,弄得人心里沉郁。」 沈长清好半天没应,颜华池偏头去看,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沈长清」,他轻轻唤着,试探着,「沈长清?」 没有回应,他便笑,笑出眼角泪珠,还是要笑,「沈长清……我其实很喜欢古诗……我心里到底为什么沉郁,你最清楚了……」 「你知道吗」,颜华池肩膀抖抖索索起来,「我好怕,怕你哪天睡着了,就再也不理我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啊」,颜华池幽幽嘆息着,像一只孤魂野鬼,「你说,徒儿怎么就是找不到牵牛织女星呢?」 无人应答,颜华池抖着手去探沈长清鼻息——虽微弱,但还有。 「你说你一只鬼,你管人间那么多事做什么」,颜华池撑着胳膊去看沈长清,「有唿吸,有心跳,没怨气,除了鬼话连篇,你哪有半点像个鬼……」 「没有你这么做鬼的……」,他伸手,勾了一缕白髮缠在指尖,「仙人才心怀天下,鬼都是肆意妄为自由自在的。」 「日子不能这么过」,颜华池鼻尖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一样,揪成一团,痛得不得了,「您这种过法,徒儿一天也受不了,太累了。」 「沈长清……你累不累」,颜华池心疼了,就忍不住落泪,「你很累吧你累了睡一会没关系,没有人会催你逼你起。」 「徒儿把他们通通赶走,谁都不许来吵您,好不好?」颜华池带着哭腔道,「睡多久都没关系,可是您睡饱了要睁眼,不能睡着了就贪床不醒了……」 天色越来越凉了,那月亮不怎样配合,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了。 颜华池起身,把熟睡的人抱起来,拢在怀里,「您要乖……」 他将人抱紧,往里屋去,「师父要是不听话,徒儿就不顾忌那么多了,徒儿折腾得您以后都别想睡了……」 沈长清在睡梦中蹙眉,像是不满徒弟这大逆不道之言。 午夜,月亮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沈长清脸上,给他蒙上一层薄纱。 「除夕了」,颜华池把他放在榻上,褪下衣衫,拥他入眠,「答应我,要睁眼……」 「至少陪徒儿过个年……」 沈长清这大梦一睡,到午时方醒。 他睡了有多久,颜华池就抱了他多久,脑袋深深埋进他颈窝,倒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了。 手指轻轻滑过光洁细腻的皮肤,指尖残留着些微温热,沈长清又嘆息起来,「又不穿衣服……天冷……」 嘆息到这就戛然而止了。 天冷了,小徒弟这是想用肌肤相亲的体温给他暖热么? 傻孩子,死人怎么暖的热? 「不早了吧?」沈长清隐约感觉自己睡得太久了,有些担忧道,「今日有宫宴,颜平没让人来传?」 传了,被他甩出门外的荆棘吓走了。 这些他自然不会告诉沈长清,「不管旁人的,您还有话没跟徒儿说……」 沈长清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已经除夕了。 心中忧虑太多,下意识忽略节日都是常有之事,沈长清眉目渐渐染上笑意,「罢了,照例该你先的……」 「新年……快乐」,沈长清翻了个身,「不止此年,往后经年,为师的小哭包都要快乐。」 颜华池把脑袋凑过去,在沈长清唇角印下浅浅一吻,「早安,不止今天,往后每一天,都要您永安。」 沈长清沉默着,把小徒弟搂紧,直到又一位新的小公公抖着嗓子喊他们去赴宴。 今日之后,或许便是永别…… 沈长清将颜华池抱得更加紧,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不舍,「你去北域,事事都要小心,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余字号的人明白吗?」 就抱了一小会,他便松开手,慢慢绕到屏风那边,给自己换了一套衣衫。 仍是青白的配色,只比以往要繁琐许多,身上流苏穗子数不胜数,腰间环佩叮噹作响,长长的白髮梳起来,用青玉束好,脑后坠了两根细细的髮带下来。 第149页 这套衣服他穿得很熟,曾经做国师时,最常用的就是这样的制式。 那时候常常要接待他国的使者,最初的时候还要人伺候着,后来渐渐熟悉起来,每一样饰品该添在什么位置,都烂熟于心。 每一道纹路,摸过去,就知道该怎么处理。 瞧着与三千年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下意识捻起手指时,才发现少了样物件儿。 年少时颜柏榆在通灵寺虔诚求来的菩提串儿、心寒离去时宫道上散落一地的翠珠儿、死后萦绕不散的执念用他心魂化作的青白渐变的手持…… 似乎从一开始就註定了它留不住的结局。 三千年岁月不过是黄粱一梦,那些模煳了的记忆,不再清晰的脸庞,只能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怀念怀念的过往…… 都早逝去了不是吗? 沈长清把广袖捋平,手藏进宽大的衣袖里——从穿上这一套衣裳起,他便不再是沈长清,他是天齐的国师! 那些刘元青用疼痛一遍遍反覆刻划在他潜意识里的仪态、规矩,在这一刻发挥了莫大的作用。 他将嵴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端庄迈步,嗓音温润儒雅,语气柔和,礼度恰到好处,「走吧,跟好。」 颜华池心神一盪,手指捏着自己绣了金线的白衣,不由自主就听话跟上。 沈长清这人啊,他有种伟力,他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而旁的人就像种子,很自然接受他那温柔的侵入。 会敞开心扉,会下意识按着他说的做。 他那双温温和和的眸子,总叫人如此信服。 他从不急言令色,好像这个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生气。 他就算是生气,骨子里也还是柔软的,他那颗海纳百川的心好像没有限度一样。 颜华池轻轻吸气,错开身位让沈长清走在前面,他默默在后面盯着沈长清的背影看。 惘乱白髮三千丈,情迷青衣一世长。 就一世,这一世,他做人的第一世。 群臣荟萃,少长咸集,那些个京官和附近的地方官们早就到了。 第084章 骨头都酥了 那些人正窃窃私语聊着什么, 听得恍惚的时候,沈长清只觉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场盛大的庆功宴。 他独自坐在角落, 低头把脸埋进茶水氤氲而起的烟雾里, 耳边是一声声…… 一声声什么呢? 似是玩笑, 似是认真, 曾经肝胆相照的兄弟、推心置腹的战友,对他说…… 「这天齐有军师, 再无后顾之忧……」 「是吧军师?军师, 你不喝酒也不吭声, 莫不是没把我们……」 杯里被添满烈酒,推搡间, 沈长清站起身, 举杯, 仰头。 那酒那么烈那么烈, 烈得仿佛烧穿喉咙还不够,要连着五脏六腑一起焚个干净。 不及坐下, 杯中又满, 垂眸的时候, 为什么会看见他们脸上有戏嚯的神情呢? 那一闪而过的算计, 为什么会出现在曾经的生死之交眼中 「天齐如今百废待兴, 自然国库也空虚」, 那些人说,「军师……不……国师啊,这得全仰仗你啦……」 于是他抬眸去看, 上首位,御席上, 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人,也在看他。 对视,然后……偏头,移目。 他便明白是谁的意思。 这宴吃着好像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沈长清点头,闷头灌下那苦涩辛辣的酒,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席,「失陪……抱歉……」 走出很远了,遥远的谈论声还能入他耳。 「自视清高……」 「目中无人……」 ——这些话是在说谁呢? 「守财奴……」 ——是……我吗? 月光洋洋洒洒照着青石板,那青苔啊、红墙啊、砖瓦…… 他怎么却连路都看不清了? 是什么煳住了眼是风沙吗? 漫无目的走着,走啊走,就到了自己的府门前。 这新建的府邸啊,为什么连烛火也瞧着冷硬 「回回神……」,温热的小手不知何时又悄悄钻进他手心,「回回神好吗?要撞到桌子了……」 沈长清勐站住脚,少年嘆口气在他身侧,「骗您的,徒儿牵着呢,撞不到的……」 紧绷的嵴背稍稍放松了一点,沈长清时刻注意着仪态,脚底下又轻又慢,步伐却稳。 「是不是徒儿一松手,您就能走丢?」颜华池又笑眯了眼,笑出一种无尽悲伤,「再要走神……徒儿就亲您了。」 「是不是被我亲着,您也能分心想着别的人、别的事?」 抿唇,继续笑,「是不是啊?师尊?」 「是与不是」,沈长清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柔和了目光,「你不是试过了吗?」 「靠近点,贴我耳朵边」,颜华池仰头,「别拿问题回答徒儿……」 「徒儿有疑……」颜华池轻咬下唇,那眸中究竟是期待是悲伤 「请师尊……解惑……」 这样似乎不大合礼,沈长清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头,妥协般地,凑过去,「应付你就足够费神了……」 眸子里透着一点无奈,「小祖宗……为师哪来的心思想旁的……」 不可否认,沈长清的声音很好听。 就在他带着宠溺轻唤「小祖宗」的一瞬间,颜华池忽觉骨头有点酥软。 第150页 大事不妙…… ——为什么……他尾椎骨有那么一丝丝髮麻…… ——这不应该…… 然而此刻已没有时间留给他细思,他刚牵着沈长清入座,颜平就着人开始宣旨。 沈长清的手骤然被人攥紧,身边人似乎很是紧张。 他没有问,只默默听着圣旨内容。 颜华池心中忐忑,小心翼翼观察沈长清的脸色,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沈长清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温和里添了点担忧,「这立储的时机不太好……你多当心。」 于是颜华池瞬间松了口气。 紧跟着是一声低笑,「就那么信任徒儿?万一徒儿被颜平收买,您后悔起来,岂不是要哭断肠子?」 沈长清押了口茶,情绪莫名,「不用吃些糕点吗到现在没进食,你不饿吗?」 冗长的圣旨还在继续,颜平余光扫见两个人在下面偷偷说小话,也没什么反应。 后半段的旨意大抵就是……太子初立如何如何,天齐国祚如何如何,然后虚情假意夸耀了一番,称颜华池救灾有功,又是国师弟子,能力有目共睹,但还缺乏磨鍊,于是派往天山,以收復失境。 底下众人都敛了声,只神色各异起来。 废太子竟还活着吗? 他还活着,颜安怎会传位颜平 这其中的事情又耐人寻味起来,群臣看向颜华池的目光里,带着稍许探究,但更多的是嫌恶。 唯恐避之不及。 废太子颜华池,是广福年间,司天监就已认定的极凶转世,厉鬼投胎。 如遇灾星,离得近的朝臣将身体向另一侧倾倒。 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离这灾星最近的沈长清,然后惊讶地发现沈长清不动如山,只淡定喝茶。 他怎么一点都不惊慌?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 沈长清缓缓起身,于众人瞩目下翻手,一张暗黄的符纸就摊在他手心。 「抱歉…不是有意打断」,沈长清歉意笑笑,「只是司天监判断有误,沈某总还是要为小徒正个名的……」 沈长清用两只手指捏着符纸,慢移手臂,给众人看了一圈。 「可以请如今世上有名头的仙家来验」,沈长清把符纸贴在颜华池身上,「并无什么反应不是吗……」 沈长清垂眸,温和笑,「怎么验都是一律的……可以叫人的,沈某就在这里等,有问题随时可以赔罪……」 「去叫吧」,他温温柔柔的说,「离夜还长,要沈某等多久都可以的……」 汗毛就是在这一瞬间倒竖起来的,明明说话的人是那神话传说里最好脾气的人间仙,可他们却感到空气中有无形的威压按着他们低头。 他们也便垂头,像一只只脑袋深深埋进翅膀里的鹌鹑。 渐渐有人开始说话,「别人的话我不信,长清君的话我如何也不可能不信……」 「百密终有一疏,司天监那帮老头子天天神神叨叨,要我说,就该取缔!」 「广福帝早就说了,司天监只会妖言惑众!留着那帮人尸位素餐有什么意义!」 那司天监的代表面红耳赤起来,小声争辩,「我们又不是圣人…谁能不犯点错呢……」 「这位小朋友,你说得很对」,沈长清缓慢向着声源处转头,「不确定的事情,只要说得硬气一些,稻草也能变成黄金。」 「说话不需要负责任,给别人带来麻烦也无所谓,害死人反正有天命二字可解,左右旁人不懂星象,任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人登时冷汗就下来了,连忙起身走到中间,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先对着沈长清跪下,连连告罪,然后转向颜平,「陛下明鑑!阁老年事已高,其实平日里就常有误判,臣建议让其告老还乡,至于殿下的事…那时候臣才九岁……不关臣的事啊陛下——!」 「哦?」颜平颇有兴致挑眉,「解爱卿还乡,那这阁老谁来当?你么?」 那人小心翼翼看了颜平一眼,道,「臣……臣资歷……」 「那就你当吧」,颜平挥挥手,直接做了决定。 「这恐怕不妥吧……」大理寺少卿许光韵小声嘀咕,没让颜平听见。 沈长清嘆了一声,落座,没再说太多。 「池儿,你且上来」,颜平笑得慈祥,「皇兄对不起你,他没当好这个父亲……你上来陪皇叔坐坐,一起喝上一杯……」 沈长清伸手推推颜华池,颜华池不动。 沈长清收回手,无奈道,「别任性……」 「没任性…」颜华池偏头看沈长清,两个人又开始说起悄悄话来,「他那个杯子瞧着有名堂,似乎是前朝遗留下的回心壶……」 「他给自己倒的是酒,给徒儿倒的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沈长清手颤了一下,很快调整好心态,滴水不漏,「没留意看,不理会也罢,为师就在这,他如果不傻,如何也不会现在就撕破脸。」 颜平被拂了面子,也并不生气,只面朝下方众臣遥遥敬酒,然后道,「诸卿勿怪,我这皇侄儿幼时悽惨,幸得老祖宗教导,总算有个人样,只是到底不经人事,顽劣了些,此去北域,正是磨砺磨砺的好机会。」 沈长清皱眉,却仍是温温和和的语调,「当年四处征战,沈某和太祖曾在淮南见过一种果树,果实酸甜可口,摘下来能生津解渴,当地人命名以橘。」 第151页 「后来大军渡河,行至淮北,又见到了那种果树,彼时天道正热,众人渴暑难耐,争抢着摘取果实…… 「然那果实却又变得苦涩无比,难以下咽,食用之后适得其反,倒是更加口渴,询问了老农伯才知道,这种果树在当地名枳,它果实又小又瘪,还长着尖刺,当地人都是用来做篱笆,吃不得的。 「橘生淮南以为橘,橘生淮北以为枳,陛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颜平拿起金箸不慌不忙给自己碗里夹了块肉,「自然是因为南方日光较北方充足,那果子啊,朕看就是没成熟。」 「说起来池儿还没到弱冠呢,老祖宗应该深有体会,战场对幼苗来说可是最好的阳光。」 第085章 惯你,已成为习惯 沈长清慢慢敛了眉目, 于席间落座,两根手指从颜华池肩膀一路滑下来,路过某一处时, 捏起符纸, 随手放在一边桌上。 「是不是呢?老祖宗?」颜平仍在咄咄逼人。 沈长清没理, 抬手招来一个宫女, 沖她温和笑,「去沏壶茶来, 麻烦你了。」 那宫女似乎有些腼腆, 连连摆手, 然后红着脸颊下去了。 颜华池顺理成章拿走他面前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放在唇边, 刚要喝, 就被一只手搭在胳膊上, 那手的主人向他摇摇头。 「少饮……不是什么好东西。」 「米酒不醉人」,颜华池抚开沈长清的手, 「别管, 就要喝。」 沈长清松手, 却没缩回去, 转而攥住徒弟衣袖一角, 「华池……」 他看不见少年仰头的动作, 却能听见那喉头滚动的声音,那唇角许是淌了汁液下来,一滴滴滑入结实胸膛 「华池……」他攥着那袖子不松, 微微拽拽,再拽拽。 「您这是在跟徒儿撒娇吗?」颜华池把杯子换到右手, 左手探下去,搂住沈长清盈盈一握的腰肢,「不听,没用,别管,就喝。」 在沈长清皱眉之前,颜华池左手继续往下,然后手指曲起,轻轻挠了挠。 少年低声,「让您也尝尝/欲/火难耐的滋味儿……」 「不像……」 「不像话」,颜华池与他同时发声。 「大逆不道、没个规矩,华池啊,你怎就这般放肆,这般没脸没皮?谁惯的你,嗯?」 沈长清就沉默。 「谁惯的啊?」他笑眯眯的,脑袋一点点凑近沈长清,「为什么不敢说话?为什么不敢看我?」 沈长清很快掀开眼皮,「是我……」 那语速实在飞快,颜华池便凑更近些,「听不见。」 「是我……」深吸一口气,沈长清将手中袖子攥得更紧,手指指腹泛白泛青,手背筋骨分明。 沈长清另一手想摸摸颜华池脸,却忽然想起来还在宴上,便于半空停顿。 温热的小手捉了他的腕,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皮,「还惯吗…」 「惯……」是一声嘆息,「惯你,好像已经成为习惯……」 于是那笑容便真切了几分,颜华池将两盏酒壶推到一边,「好,这皇宫里的酒口感反正着实不怎样好,徒儿陪您喝茶吧。」 「嗯……」沈长清松开手指,忍不住笑了笑。 好像几千年到头,也没有这两天的笑颜多。 沈长清想,他其实是一个不拘言笑、不讨喜欢的人。 年幼的时候,没有机会让他玩乐,甚至连诉求都该压缩到最低最低。 他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 年少时,夫子对他严苛,一举一动该怎样做,笑起来该弯几分弧度都有定律。 然后便是起兵。 他无甚野心,只是颜柏榆要去做,他也就跟着反了。 那时候要操心的事情又太多,那些一刻不停的生死离别让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 后来呢? 好像,也从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于是淡然了一辈子,把自己的人生都过得无所谓。 临到快走了,才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正常人。 喜怒哀嗔啊,这东西很难得吗? 于他是难的吧,他就是一个老旧的木偶,有人需要,他就动一动笑一笑,没人需要,他就在角落里蒙上厚厚的灰尘,枯朽尘封的心只会等待下一场阳光下的木偶戏。 听着人们说,长清君怎样怎样的时候,他心里不会有一丝波澜。 好像那个长清君,叫的不是他自己。 这漫长终于快走到尽头的一生,大部分都是灰暗的。 许是苍天垂怜,最后一段路上开了点洁白的小花,墨绿的藤缠绕上干枯的老树,老树不会再生新芽,可这青藤的花,已足够他走得无憾了。 眼角缓缓滑过一颗泪珠,而沈长清一无所觉。 会不舍吗?曾经是不会的。 可偏偏,夕阳映照下,那朵泛金的白花,叫他有一点点眷恋了。 没有来世,没有余生,活着的时候甚至没有自我,有的只是将心血榨干,化作春雨撒向人间。 人间送他的这朵花啊,大概是唯一明明摆摆着,愿意属于他的东西吧? 酒过三巡,话叙得差不多,颜华池收好圣旨,换好腰牌,即刻就要走马上任。 北域局势,刻不容缓,再耽误不得了。 沈长清站在城墙上,听着马蹄远去,颜平于他身侧伸出一臂,「走吧老祖宗,寡人扶您。雏鹰啊只有离开巢穴,才能收穫真正的成长。」 第152页 沈长清轻轻点头,将手搭过去,下城墙的台阶多,不慎摔了不要紧,若叫颜平看出端倪就不太妙了。 「只怕等着他的未必是磨刀石」,沈长清慢条斯理道,「你走慢一点,这么急,赶着去找死吗?」 「老祖宗这心偏的……」颜平撇撇嘴,「平民的待遇都比朕好。」 「颜家本自平民中来,属于众生之一」,沈长清沉声道,「只是他的后辈总是忘记这一点。」 「我为何这般待你,你心里没有数吗?」 「朕怎么了」,颜平嘟起嘴,「朕已经足够勤政爱民了。」 沈长清没说话,只管往下走。 「相较而言」,颜平补充。 「广福三十三年」,沈长清平静道,「史载。」 「天降异象,南阳大灾,瘟疫带走了四千人命。广福帝气急攻心,驾鹤西去。」 「有传言人心可解病灶,于是乡里竞相易子,剖心而食」,沈长清忽然站住脚,「颜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大疫之后,太医院到南阳,不曾见到一个活着的病人,南阳县令甚至却连一具尸首都拿不出来,没有病例给他们分析,最后他们只能无功而返。」 「朕怎么知道呢,这事不是皇兄管的吗?可能都被那些愚昧迷信的贱民吃了吧。」 「南阳其实没有瘟疫」,沈长清忽然冷笑,「南阳是闹了鬼,那鬼到处散播不详,县令则配合传着谣言,死的那数千人,去往何方,用做何处,为了何种目的……」 「颜平」,沈长清抬手,从颜平小臂上移开,前面已没有台阶。 「司天监说的那些话,是你指使的。是你坐实颜华池灾星名头,然后亲手将昭阳送进冷宫。」 颜平的神情有些变了,可只是一瞬,就又恢復了笑容,「朕那么爱她……」 「你那么爱她,却将她用作你造反的藉口。 「你那么爱她,却利用她为你的野心打掩护。 「你那么爱她,你送给天庭四千人做拜帖,却在她做皇后的第一天,让司天监送她进地狱。 「你多爱她啊,爱得连自己都快相信了……」 颜平看见沈长清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嘲讽。 一直以来维持的沉稳威严就在这一刻坍塌,颜平用力抓住沈长清的腕,「朕爱她,不假!」 「可是她太明媚耀眼,可是她太过高傲!朕不把她拉下来,她怎会……」 颜平摊摊手,「到那时候我是大权在握的君主,我如神明天降,将她从万丈深渊解救,人啊,在这种时候,最容易爱上救赎自己的人。」 这种爱,沈长清不能理解,闻言他也只是点点头,轻声,「松开点,陛下是想现在就灭祖?」 「抱歉抱歉」,颜平连忙松开,然后照旧曲起小臂,伸沈长清面前,「您还是扶着点吧,夜深了,路面结霜,容易打滑。」 「确实不早了」,沈长清从袖里拿出一封请柬,在颜平面前晃了晃,「送我出宫,让你身边那个天庭的胡公公带我去见财神。」 颜平愣了愣,然后道,「现在?不对不对,您认识财神?」 「去叫人,其他的你自己问天庭。」 沈长清有些累了,不想多说,也不往前走。 颜平嘆了一口气,妥协,招招手叫人去喊胡公公。 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有一人上前,代替了颜平的位置。 那小臂,凉丝丝的,与沈长清如出一辙。 「长清君,请」,那人引着他转弯,「当心脚下。」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巨大声响间传来一声苍老阴森掐着嗓子的低语,「小殿下,非要这会去见么?」 「嗯……」 「既如此,老奴也不劝了,只是要提醒小殿下几句」,胡公公摇摇头,偏阴柔的嗓音也能被他说出一种语重心长的错觉,「那财神,已经无限接近极凶,脾性古怪,不是好相与的。」 「很好奇,你站在哪边?」沈长清扶着胡公公的小臂,在黑暗里小心前行,「如你所说,曾经主僕一场,只我那时毕竟年幼……」 「这世上的情感呢,不是一定非要说个清楚的」,胡公公笑笑,「这天庭的帝君呢,是老奴旧主,您呢,是旧主的幼子,老奴当然希望你们二位都能好好的。」 「我与沈郁,总有对上的那天……」 胡公公再笑,「三千年前你们就已经对上了,那时老奴选择了帝君。」 「小殿下,老奴总是有愧于您的,太后当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那刘元青带走您。 「您和帝师一路上,没碰见追杀的人吧?」 胡公公更笑,「老奴呢,会一点武功,太后密令让老奴一路替您二位善后,那之后,老奴一直留在润宁,看着您,直到您羽翼渐丰,老奴就开了间当铺,只偶尔打听您的消息……」 胡公公嘆息,「老奴对不起您,崇德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原本是要保护您的……最后却……」 「谢谢……」 「什么?」胡公公一愣,随后回过神来,「小殿下还是这么个性子,从小呢,老奴就觉得您乖巧可爱,远远看了您那么多年,看着您长大成人,老奴……」 「小殿下啊」,胡公公抬手为沈长清整理衣襟,「老奴是崇德帝的人,这一点不会变,您明白了吗?」 「好了」,胡公公又笑,「从前就想着,等您大了,一定要伺候您一次衣冠。老奴伺候了崇德帝前半辈子,又伺候了太后后半辈子,唯独小殿下没有机会……」 第153页 第086章 再送他最后一程 沈长清温顺站着不动, 让胡公公有些粗粝的冰凉手指在他颈前动作。 「好了、好了……」胡公公收回老迈的手,「前面小心台阶,要上游船了……」 「嗯。」 「京郊人本就少, 又是长孙家那惨案又是闹鬼的传言, 护城河这边夜一深, 就更没人往河边去」, 胡公公笑笑,「人呢, 就喜欢自己吓自己, 不过是鱼儿跃了下, 就能传成水鬼出没……」 沈长清不言,默默听着。 到一矮门前, 门帘拨动的声音告诉他, 就快见到那人了…… 有什么人站起来了, 似乎是来找他要请柬的。 门靠后很远处, 那人声音一如当年爽朗,「长清君深夜造访, 本神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躁动的声响, 屋里的人好像在排斥沈长清的到来。 那财神声音里却似带了愉悦, 「诸位同僚先出去吧, 本神招待着就行了。」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了, 靴子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却在一步步接近, 「你来了…」 叙旧一般,「有多久没见了呢……」 沈长清忍住不退,然后勉强笑, 「来了……几千年了吧……」 「长清,你来,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财神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找了好多年,找成了心病,找成了执念,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就想写信给你,我……」 财神忽然停顿,然后盯着沈长清没有动容的脸看了很久,用肯定的语气道,「你又忘了……?」 沈长清浑身一震。 是啊,他忘了。 所以此刻故人重逢,他只能沉默。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下山吗?」 沈长清沉默。 「为了夫子啊……你怎么能忘了……」 财神的话像一把锋利而残忍的刀,狠狠扎进他胸口。 「长清……你看看他啊……你看看他,看看我们的夫子……」 财神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铜钱。 「我用那通灵寺攒了几千年的功德,几千年来无数人家带着信念投进功德箱的铜币,才换回他半缕残魂啊……长清,你为什么一眼也不看他,你难道就不想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 他想说,他已失去视觉。 可他恍然惊觉,说不得。 前路渺茫,前人是否可信,他不知。 他怎能轻易示弱于外人。 财神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温度一点点降下来,连他这个鬼都感到无比寒冷。 「沈长清……你忘了……」 「你忘了,我不怪你」,财神笑声诡异地带着一丝压抑到极限的哭腔,「夫子也不会怪你。」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空气越来越冷,财神犹在重复,「不怪……不怪……」 然后他忽然暴起,拎起沈长清领子,「你他妈……」 他举起拳头,又缓缓放下,极力压住怒火,「我不打你……我不打你……你…你给我滚过去,滚到夫子面前,告诉他,你来看他了……」 沈长清双眼空洞,在走神。 ——沈长清,你到底为什么下山? ——你在路上见过谁?你算到了什么,可又给忘了 真的像财神说的那样吗? 不对…… 那一刻沈长清心头其实是有一些警惕的,只是财神的手太快,太有力,强硬拽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什么东西面前。 离得近了,能感受到那东西的气息,于是沈长清就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先生……」不復以往温和,那声音里是带了极悲和愧疚的。 肩膀上的手似有千斤重,瞬间压他跪下,他也就任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你知道夫子怎么死的吗?」财神慢慢低头,垂眸看沈长清,「他是为你死的。」 泪水一滴滴落下,说不好知道真相那一瞬,沈长清是什么心情。 颜柏榆不管他什么心情,「说!说你来看他了!说!说你来给他拜年!说啊!说你不孝,说你对不起他!!!」 沈长清愣愣的,然后颤抖着躬身…… 颜柏榆嫌他动作慢,将手从他肩膀上移开,挪到他后脑勺,然后勐一用力。 咚—— 沈长清收回下意识要去垫额头的手,轻轻放在膝上。 「对不起……」 闭眼,清泪两行。 颜柏榆手上力度不减。 咚—— 「对不起……长清不孝……」 抿唇,满眼痛苦。 有血划过睫毛。 咚—— 仍是一声巨响。 「对不起……先生……长清给您惹麻烦了…… 「长清来看您了……长清给您拜年……长清……」 有白光自沈长清身上消散,主魂化为大山猫亲昵蹭蹭刘元青残魂的手。 「长清送您一程……」 太难过了,以至于山猫远去很久了,沈长清嘴唇还在哆嗦。 颜柏榆忽然跪他身边,以同样的力度,叩下三个头。 他笑,「柏榆知道夫子您偏心,您最喜欢的就是沈长清那个混球……」 他垂首,「他回来了,您老开心点轮迴成吗?」 他也落泪,「沈长清,你老实告诉我,残魂入轮迴会不会出问题……会不会半路就……就散了……」 第154页 他忽然转身,犹如抱住那救命的水中浮木一般用力抱住沈长清,「你知不知道老子费了多大力,又等了多少年!你……」 「你……你用心点……」 沈长清抬手,在颜柏榆脸上摸索了一阵,轻轻柔柔用袖子拭去颜柏榆额间的血。 长夜里,他悲伤嘆息。 何须人说?他如何会不用心? 年少时,因他逃避遗留的祸,到如今又刺痛他的心。 曾经邻里说过的话,艷羡的目光,从此又化为一支射穿心尖的箭。 「你们能念书,在我眼里已经高人一等了……」 是啊,刘元青是愿意教穷人家的孩子。 可有几家贫苦百姓,愿意供孩子读书? 学堂里终究是少爷多。 他们欺他、辱他,他默默忍受了,不敢有一丝不从。 他不是怕那些少爷,他是怕少爷们的家里人,会去找颜姨的麻烦。 他就想啊,他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沈长清,你始终是一个外人,颜姨已经很照顾你了,你不能再添麻烦。 ——你不能害了她啊…… 忍一忍没关系的,再怎样都没关系的,打他骂他都行的,再说了,他们说的对啊…… 他就是寄人篱下,他就是来歷不明。 他逃避了,所以刘元青替他面对了。 前朝末年,沈郁死的那一年。 他和颜柏榆在回润宁的路上,怀恨在心的某个少爷,砍断了刘元青的一条腿。 雪下得很大,刘元青拄着杖,一瘸一拐往城外走。 浓稠的血液滴在深深的脚印旁,很快在雪里冻成冰球。 那少爷恨啊,恨刘元青不给他面子,为了那么个贫穷的贱民把他赶回家去。 他是那么恨那么恨,他只是骂了沈长清几句,打了他几次,怎么就成了刘元青口中的品行不端? 于是他便要怪,怪刘元青偏心。 他便只砍断刘元青一条腿,让刘元青尝尝重心偏倒的后果! 看着那个庄严的老人走得歪歪扭扭的,他好高兴好高兴。 可那还不够!还不够! 他要刘元青永世不得超生! 在沈长清他们走后,在镇上人来前,他带着家里供奉的仙长,做了一场法事,打散了刘元青的魂。 「对不起……」沈长清双手交叠,手心贴地,深深弯腰,头抵在手背,「对不起……」 除了愧疚和浓郁的悲伤,再生不出其他情绪。 除了对不起三个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其实对不起也苍白,也无力,说再多遍也改不了过去。 「对不起啊先生……」沈长清想,再早几天就好了,可以亲眼看着刘元青走。 「是我……错了……」 他其实有点不知所措了吧,又伏低了身子。 他逃避了,刘元青惨死。 他不逃避呢?颜姨只怕也是落得同样下场。 如果这世上真有灾星,那大概会姓沈、名长清吧? 他这个旧朝的遗孤,总在给旁人带去麻烦…… 魂飞魄散,是他应得的归宿。 彻底消失,是他最好的结局。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颜柏榆起身,于沈长清身前太师椅坐下。 然后伸一手,揪着他满头白髮,强迫他抬头。 「你刚才在想什么?」,颜柏榆忽然大怒,「说!」 沈长清不想说,用极度哀伤的眸子望着颜柏榆身侧空处,而后偏头。 「今日跨年,我不想跟你动手」,颜柏榆含着怒音冷笑,「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性子收一收吧……」沈长清轻声道,「收一收,好吗?天庭不是好地方,也比不得当年,你……」 「我如何?」颜柏榆冷着声音,「我就这个性子,顶着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财神名头整三千年,有出过什么事吗?」 「你别岔开话题」,颜柏榆冷着脸伸手给沈长清擦泪,「该说你我还得说你……」 「你别以为自己性子很好」,颜柏榆冷哼,「你这一辈子,顺过心吗?」 沈长清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你说归说,你往旁边坐点……」 颜柏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哼了一声,「凭什么?你自己挪挪不行吗」 沈长清就又沉默,然后像是泄了气,「你不怕损阴德,我也……」 话才说了一半,颜柏榆站起来,深吸气,两指用力捏住沈长清后领,直接把沈长清拎起来,「跪够了没有?还要不要说正事了?」 沈长清就嘆,「要。」 第087章 你拦不住我 说是谈正事, 可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很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颜柏榆想率先开口,刚发出一个音节又咽回去。 那嗓音里带着哽咽, 实在是不符合他太祖风度的。 他们两人, 一个太祖, 一个国师, 此刻却像两条丧家之犬,窝在椅子里, 露出一副沮丧神情。 良久, 沈长清勉强扯出一个笑, 只那笑得比哭还难看。 「别笑了」,颜柏榆偏开头不愿看, 一看就忍不住红了鼻头, 酸涩了眼眶。 「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颜柏榆调整了心情, 又恢復那冷淡中带一丝兇巴巴的语气,「过时不候。」 沈长清头埋得有些低。 第155页 如果上来就问对面人怎么死的, 似乎不大礼貌…… 于是沈长清决定先捡个容易点的问题, 比如——颜末怎么死的, 陈文轩日记里缺失的那部分是什么。 「这个问题, 很重要吗?」颜柏榆歪头尝试去看沈长清脸上神情, 太暗了看不清, 他兀自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你以为是我干的?」 沈长清一动不动, 默认了。 「你他……」想到了什么,颜柏榆把已经出口的问候又半路收了回去,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颜末那是我第…第…反正是我重孙……」 「玄德帝烧通灵寺,为掩饰什么?」沈长清坐着,手自然垂于身侧。 他轻轻,「那寺里有什么?」 颜柏榆一顿,脸上神色古怪起来。 「有什么呢?柏榆,别对我隐瞒」,沈长清轻声,「我是瞒不过你,但你一样也瞒不过我。」 「你说错了」,颜柏榆笑了笑,「我骗过你一次,很成功。」 「先回答通灵寺的秘密」,沈长清语气平静,「你当年骗我走究竟为了什么,是第二个问题。」 「好吧」,颜柏榆摊摊手,「子孙不争气,一直与天庭不清不楚。」 与天庭不清不楚的好像也有颜柏榆本人…… 「通灵寺本身并没有什么秘密,那个什么……哦,颜正初那小子呢,就是找藉口随便杀一批人,给天庭交差… 「沈长清,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拦了,我给那小子託梦,把他给吓得不轻,可还是没拦住,别的再多的我也做不了。」 颜柏榆长嘆了一口气,「天庭想要怨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皇家,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句话就可以收割无数人命。」 颜柏榆语气很是惆怅,「长清啊,你说,是不是每一个朝代到了后来,都会不可避免走向……」 沈长清其实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沈郁来找过你…」沈长清忽然开口,「他用什么威胁的你你的死跟他有关。」 这回沉默的换成颜柏榆了。 「不答,也算一种答了……」沈长清轻声,「是我。」 「不难想通,从小一起长大,如夫子信中所说,你我是兄弟」,沈长清慢慢道,「你什么性子,我什么性子,早就知根知底,我不信你会沉迷权势,你也不会信我要造反。」 「沈郁是怎么威胁你的呢?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几千年了,那些都不重要了」,从刚才起一直沉默的颜柏榆终于开口,「我与崇德帝虚与委蛇,不过是借天庭的手好办事。」 「当年他逼我起誓加入天庭,从此封我为财神,但直到如今,除了对付你,没强迫我做过别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沈郁眼中,你本也不需要做什么」,沈长清轻嘆,「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沈郁其实都不在乎,他只要你最后能牵制我。」 「我没办法」,颜柏榆耸耸肩,摊开两手,「他那时候就是极凶。」 「长清,天庭最近有大动作,但沈郁一直防着我,我什么也不清楚,只能猜测」,颜柏榆隔着八仙桌拍了拍沈长清的肩膀,严肃道,「不要进宫,不要回国师府,甚至不要再进京城。」 「要么你留下,要么」,颜柏榆凝了眸光,「要么我把你打晕,强行留下!」 「你拦不住我」,威压铺开,强大的阴气笼罩整个房间,「我,亦是极凶。」 「沈长清!」颜柏榆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你在这,我还能保你一时半刻!你敢回京,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长清早就死了……」,沈长清回忆起扶褚山上的岁月,想起小徒弟的身影,温柔笑起来,「总有些事情比活着更重要……」 下一瞬,鬼门开,沈长清消失。 空中缓缓飘下两张纸页。 一张是沈长清归还的邀请函,另一张颜柏榆颤颤巍巍捡起来,一行行扫过去,而后泣不成声。 没有繁琐的问语,没有文绉绉的论调,这是一封家书。 柏榆,我的主公,我的陛下,我的挚友,我的……弟弟。 其实我写了两封信给你。 另一封是谴责你的,被我丢进火炉里烧了。 我始终相信,你仍是我认识的那个英明神武、希望天下百姓富足的太祖。 我不信这个世上有天命,我想,人只要尽力,其实可以摆脱宿命。 可是我好像想错了,有些事情似乎真的就註定了,我们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结局。 我想过了,你当年那般绝情,其实是演给我看的吧?我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张将军的演技一点也不好,见我要走,都落泪了。 当初在朝上,就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叛主骂得最凶。 现在想来,这都是你安排的。 你遇到了危险,足以致命,是吗?你逼我走,是为了救我,可我还是死了。 记得以前有个夏夜,我被灌了太多酒,有点醉了。 我跟你说了我的身世,我啊根本不是,正经来说呢,你那时该唤我十一殿下。 我是崇德帝第十一个儿子,也是崇德帝的皇弟,是他与淑祯太后所出。 很荒唐吧?沈郁就喜欢干些荒唐事,所以我猜,一定是他逼死的你。 还是说重点吧……今日除夕,我呢,其实就想来看看你。 第156页 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你立场如何,其实我没那么在意,因为你本性纯善,虽然脾气不怎样好,可我知道你是明是非的。 沈郁……他这人很极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你若还要留在天庭,一定要多小心堤防。 柏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再见了,等我走了,你要是还在…… 我替你照顾了天齐这么多年,你再不接替我,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谢谢你上次出面救下华池,你应该知道他就是当年扶褚山上那个极凶吧? 那时候世道太苦了,黎民众生的怨气都聚在扶褚山上,我本来是要上山驱散的。 谁知道它已有灵智了呢,硬来是不行了,错又不在它。 你现在还以为我是跟它打了一架,没打过,才死了的吧? 柏榆啊,它是众生的意志,我们不是一直在做救赎众生的事情吗? 它啊,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伤害我呢。 是我看它太可怜了,我听仙家传说,这人间呢,其实早就有过「仙」,它因天地苍生意志而化,他们管它叫界灵。 一界之灵,苍生之愿,我猜,那个小傢伙就是界灵吧? 可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是怨气,除了怨气呢,还有怒气,悲伤多过快乐…… 于是那个本该一身仙气的小傢伙,就成了个极凶。 我用了三个月,想引导它走出来,我想告诉它,不是的,不该只有绝望,这天下马上就可以变好。 我承诺,一定可以变好,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啊柏榆,你是千载难逢的明君。 有你在,天齐至少比我那个旧朝好。 我跟那个小傢伙坐而论道,论道论得不知道天昏地暗了。 收效其实甚微,最后只是让它越来越依赖我了。 这样可怎么行呢? 你知道我怕黑,山上那海里,一点点光都少有,我坐了三个月,是真的坐不住了,我不否认我很害怕。 我坐不住了,又不想放手,怎么办呢…… 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我把那些黑乎乎的水全部吸进体内去了,我知道那些是阴气,天地众生的阴气,能要人命的阴气,可我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没法劝它成仙,至少也要阻止它化厉鬼。 我跟它说,你去投胎做人吧。 我软化了一半的阴气,还给它了,剩下的那些怨气太重了,我无能为力,就留在了身体里。 其实我不知道界灵能不能投胎成人,我就想试试。 我承受不住这么多怨气,所以最后其实是死无全尸的吧……就像往水囊里硬生生灌了一缸水,它怎能不炸呢。 柏榆,我是成了极凶,可是我没有怨,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我的死不怪华池,那是我的选择。 你一向都是尊重我选择的,柏榆,不要怪他,他如今已是我的弟子,我已经告诉他怎样成仙,在他成为真正的界灵前,你替我好好照顾他好吗。 就算他不投胎成你的血脉,说到底,你也是他师叔啊…… 我这一生,鲜少有求于人,大多数事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仅此一事,算我求你…… 北域天山一事诸多蹊跷,如果方便,请你即刻启程,你无鬼门,一路穿梭至天山需半月路程,迟则生变。 颜柏榆黑着脸看完,将手中信纸揉作一团,掌心冒出幽蓝鬼火,瞬间将其焚毁。 「你倒是敢……」颜柏榆握拳,「有本事跑,没本事当着我面求!」 「欠了你的!艹!」 颜柏榆一脚踢开门,身后不明所以跟着一干鬼财神长财神短。 「财什么神!老子就是个冤鬼!」颜柏榆外放阴气把那些鬼全都掀下船,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不绝于耳。 「沈长清!你最好等着我!我他妈一定再弄死你一遍!」 泡在水里那些鬼微笑着点点头,很是欣慰——这才对嘛,之前还以为财神叛变了呢,仇视长清君才是天庭的好财神~ 第088章 不敢有委屈 「真是奇也怪哉, 京城怎么还不下雪呢」,胡公公抬头望天,然后低头平视前方, 在皇宫门口站了一会。 「看来今日是等不到人了」, 胡公公摇摇头, 身后小太监给他披上厚厚的绒毛坎肩, 「走吧,进去吧, 别叫陛下等急了。」 小太监不知道他在等谁, 只同样抬头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 然后垂首跟着进去了。 益州府,那个青白的身影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 他好像也在等人。 益州州牧钱开承就站在他身后, 一身肌肉绷紧, 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来了, 你去接吧」,沈长清瞥了一眼钱开承微微颤抖的手, 「不用怕他人多, 他们在明, 我们在暗。」 钱开承看了一眼窗外, 他知道树上、房梁、假山都藏了不少人。 甚至于看不见处, 还藏着很兇的厉鬼。 那些午夜自动批阅了的奏摺、飘在半空的白鸽、深宵书房传来的幽怨嘆息, 无不昭示着这一点。 可钱开承却没有怕,他亲眼看见国师的弟子对着空无一人的窗边说过话,他就知道这些鬼大约是国师安排的。 钱开承推门出去了, 他的手仍在抖,不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激动。 是谁做此局?是谁叫那个无辜的老人枉死在宣河? 第157页 一切都该揭晓了,就在今日。 府门缓缓推开,进来之人一身大红官袍,脸上无悲无喜。 沈长清没有转身,那官袍人却在看见青衣白髮的第一时间,把手中的「剿匪」圣旨转交给了身旁一人。 那人手心燃起一点明黄火苗,瞬间将圣旨焚烧殆尽。 官袍人一步步靠近,「国师大人一向有礼,为何如今却以背影示人?」 浑厚的声音带了些视死如归的意味在里面,「恨我不肯回头吗?」 「看来你也知道那个典故」,沈长清提笔,「可惜并不是,沈某只是在等着给这文书添个姓名。」 落笔,长孙洪济。 「看来那个叫雅云的小丫头的死,绝非偶然」,沈长清托起袖子,从桌上摸到一块红墨锭,仔细研磨起来,「我想过,来的可能是布政司使司,因为他需要这笔水利银子来填补那些纨绔遗留的亏空。」 「我想过,来的也有可能是工部尚书,说到底这工程归他统管。 「户部也好,吏部也罢,总归相关,有个由头。」 沈长清转身,一手拿着写满字的白纸,另一手端着研好的浓稠红墨,缓缓低头,眼眸清亮好像真的在看着长孙洪济一样,「颜平偏偏叫你这个毫不相干的御史大夫来顶罪。」 长孙洪济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才上任没多久吧?」沈长清将纸举到长孙洪济眼前,「白纸黑字多荒唐,这一桩一件,可有那么半点与你相关?」 长孙洪济只是默默将左手大拇指伸进红色墨水里。 「想清楚,这押一画,再难回头」,沈长清拿着纸的手微微后移,「你知道刘阳大抵算是我夫子的后人,你知道一旦你认罪,我会做什么。」 长孙洪济一把抓住那张不断后退的纸,大拇指正正好好盖了戳。 沈长清嘆息,「你自己的命、你妻儿的命、长孙家的声誉,你全都不在意了吗?」 「君要臣死」,长孙洪济从明白他被抛弃的那一刻,就释然了,「臣活不下来。」 沈长清并未说什么,钱开承挥挥手,示意衙役把人先押下去。 长孙洪济带来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良久,没听到脚步声的沈长清抬眸,「还不走?不是还有要务在身吗?」 那些官兵俱是一惊,同行的那位仙家人定定看了沈长清一眼,带着人离开。 沈长清站起来,画好押的纸被他随手放在一边,他伸手,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卷好的告示。 钱开承接过,他迫不及待想打开那张纸,却又按捺下去,只是有些好奇道,「我听说长孙雅云是被一只鬼害死的……」 「不错」,沈长清轻声,「那丫头的死,是颜平给长孙洪济的警告,长孙洪济还有个嫡公子。」 财神座下,招财进宝,是沈郁的眼线,用来盯着颜柏榆。 于是颜柏榆假意听从天庭的号令,借给沈长清使绊子的机会,把两只与自己和刘元青相关的诡异送到他面前,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真相。 可惜,先看到真相的是颜华池。 小徒弟不忍他伤心自责,于是动手篡改了日记的内容。 那后面应当还有一段。 被删去的内容是什么呢? 是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每一年都会在刘元青下葬的那一天踩着黄昏上山来,带走功德箱里的铜钱,隔天日出前再把它们送回来。 那些铜钱被送回来后,全都失去了光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那个男人抽走了。 那一年颜末之死,通灵寺被屠,是天庭在告诫颜柏榆。 不要再做多余之事。 这些颜柏榆没有告诉他,可并不难猜。 从他察觉颜华池改了日记起,他就知道财神一定是他认识的人。 那封与请柬一同送过来的信,更加印证了这个猜测。 「长清,一别经年,好久不见。」 还有谁会唤他「长清」 「你终于肯下山见我,你还在为当年生气吗? 「无论你是否谅解,年前务必来见我一面。」 还有谁…… 会在信的末尾,画上一尾鱼儿? 过往的记忆似乎越发混乱了,沈长清摇摇头——不对……不对…… 为什么颜柏榆一而再再而三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夫子的事情下山 颜柏榆在遮掩什么…… 他知道些什么? 沈长清听着窗外簌簌的声响,益州又开始下雪了,润宁…哦不,太宁的街道已然被雪覆盖。 为什么此去北上京城不下雪,那边明明该更冷一些…… ——叫颜柏榆去帮华池,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为什么他想不起来算到的东西、下山的原因、半路见过了谁呢? 一个模煳的猜测在心底缓缓成型。 不!不是他忘了! 是有人对他部分记忆动了手脚! 沈长清勐然起身,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钱开承默默抹抹眼泪,上前扶住,「您就这样回京……殿下他……」 「别告诉他,算帮我个忙」,沈长清轻声,「等他登基,把这张真正的讼纸送到他面前。」 沈长清想拍拍钱开承肩膀,却拍到了胳膊,他慢慢收回手,语气越发轻柔,「这一次你再去告御状,就没人再会拦着你进宫门了。」 第158页 「那长孙洪济呢?」钱开承没忍住抽了抽鼻子,「他怎么安排?」 「暂时关着吧」,沈长清避开钱开承的搀扶,「没事,我自己能走。」 「多留心看着他,我担心有人会……」 剩下的沈长清没有再说,但两人心里都清楚,颜平不会让长孙洪济独自前来太宁,他一定派了人暗中相随。 原本是要找个由头将酒塘秦家连着牛驼山一併剷除。 但既然沈长清在这里,那他们的任务就会转变成杀人灭口。 不过长孙洪济会不会把颜平供出来,沈长清其实并不在意。 颜平自作孽,不可活。这纸状书到了新帝颜华池手里,刘阳的冤屈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只是鹰眼已经看不到了,而他大概率也看不到了。 刘阳说自己是刘元青的后人,沈长清其实是没有意外的。 刘元青的后人太多太多了,那时候世道乱,他收留了好多好多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些孤儿都是刘元青的后人。 刘元青把从未捨得给沈长清一丝一毫的和蔼都给了孩子们。 那时候沈长清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老人弯腰抱起一个孩子,肩上还骑着一个,他远远听见小老头乐呵呵笑着说,「想知道爷爷为什么留着长长的鬍子因为爷爷老啦,有时候记不清日子,长清走的时候,颜夫人给爷爷刮过鬍子,等他和那个小傢伙回来,爷爷就能摸着鬍子告诉颜夫人,他们到底走了多久啦……」 那是被强征从军的第三年,他和颜柏榆偷跑回来,是要揭竿起义的。 沈长清就那么远远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骤然与老头对视。 刘元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下了神色,遍布皱纹的脸上连一丝慈祥都看不到了。 沈长清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一路奔逃,衣不整,冠不正,先生看见他这样,是一定要骂的。 刘元青放下身上的孩子,让他们先进屋。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沈长清面前,伸一食指,抵着沈长清额头,「你怎么回来了?柏榆呢?」 沈长清手指无措地捏了捏衣袖,「逃回来的,柏榆他……他在颜姨那。」 「当逃兵?谁的主意」小老头负手而立,一点也没有了刚才温和的样子,打量的目光凝在沈长清身上,良久。 「哼」,老头转身,「半天不回话,又想找藉口给那小子遮掩!」 「没」,沈长清迟疑片刻,终是伸出右手,学着刚刚某个小孩样子,轻轻拉住刘元青的袖角,「对不起……」 「先生……」 头回做这样的事,他其实是忐忑而不安的。 他不知道刘元青能不能容忍他这般放肆。 刘元青苍老的身躯一僵,然后瞬间用力甩开沈长清的手。 他不允许沈长清有一丝一毫的脆弱!不允许他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如果那时候沈长清叫他看出哪怕一丝委屈的情绪,他都会立刻抄起别门的竹竿毫不留情挥过去。 所幸沈长清那时很快就掩去了所有情绪,只用平静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了刘元青一眼,而后规规矩矩躬身,「学生晚上再来打扰先生,柏榆有事要跟您商量。」 第089章 他……他不是人…… 沈长清低着头坐在椅子里, 似乎陷入某些回忆暂时无法自拔。 钱开承不安地看了一会,想从那张瘦削的脸上看出一点回神的徵兆。 并没有,沈长清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高兴的事, 眉头紧蹙, 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子。 钱开承嘆了口气, 推门出去到院中。 与长孙洪济同来的还有一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胡万。 胡万在听见长孙洪济叫出「国师」字眼的那一刻就如同呆傻了一般, 愣愣站着挪不动步了。 抽魂好像抽坏了他的脑子,又好像他本也没多少脑子, 只木木地看着门里那人安坐的身影, 想不明白秦溪秦公子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师。 钱开承没从沈长清那里得到有关胡万的任何指令, 他左思右想,嘆了口气, 还是决定先关起来再说。 他挠着头慢慢走过去, 还没到近前胡万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阵凉风拂过耳边。 寒气入耳, 钱开承打了个寒颤。 「照顾好主人,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钱开承迈了一半的脚一顿, 僵硬转身, 回屋掩上门。 ——是…是……是鬼! ——鬼…鬼鬼还跟他说话了! 钱开承心里发毛, 忍不住就离沈长清更近了一些, 颤抖的手伸出去, 却不敢抓沈长清袖子, 只把他肩上流苏穗儿捏了一根在手里。 沈长清似有所觉,脑袋右移,无神的眸子骤然明亮起来。 明亮得有点太突然了, 以至于钱开承脑中不合时宜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假装自己没有失明的盲人。 这念头也太不敬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钱开承甩了甩头, 暗暗在心里叮嘱自己。 沈长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扶着桌沿站起来,向外走。 很快隐入风雪不见了。 上京天阴沉了很久,依旧没有要下雪的迹象。 百姓闷在屋里不出门,告示早贴得满街都是,在风声里哗哗作响。 这样的告示伴随着一队队除祟司之人出京,很快如冬风一般席捲了天齐大地。 第159页 那个烧了圣旨的仙家人,同样肩负着这样的使命。 人们在观望,不怎样相信告示上的内容。 那内容也确实荒唐,平昭帝可能是煳涂了吧,不然怎会说那万众敬仰的长清君是个极凶厉鬼呢? 钱开承目送沈长清消失,正欲关门,就看到益州府大门上同样贴了一张告示。 告示上颜平言辞恳切,希望臣民们能小心点沈长清,要提高警惕减少外出,称所谓的仙人长清君布了一个惊天大局,要窃取天齐国运助他登峰造极,快速修成传说中厉鬼之首、能统管生死轮迴的阴神。 实在太荒唐了,钱开承摇摇头,不以为意揭下来,叠好,放进袖子里。 ——平昭帝狗急跳墙了?这算什么?造谣吗? 钱开承对于沈长清就是仙人一事深信不疑。 他又摇了摇头,「这是要把天下都搅乱啊……」 他亲自把门关好,然后喃喃,「国师身子不大好,若叫他看到了,他不会气急攻心出什么事吧……」 钱开承勐推开门,「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 他前脚踏出门,后脚又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沈长清行踪。 再往雪里看,哪还有人影,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有。 钱开承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里莫名其妙浮现出那张告示的内容——长清君不是仙……是鬼…… 雪地里没有脚印……鬼走路不会留下脚印…… 「哎呀!别再自己吓自己了!」钱开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长清君怎么可能是鬼!你真是撞鬼撞得人傻了,成天疑神疑鬼……」 「你那屋里地下室才真有个……」钱开承话说到一半,忽然咬到舌头,不说了。 他上下牙齿打起架来,「为什么长清君总跟鬼打交道呢,他是不是……」 「不对不对」,他努力反驳自己,「仙人会驭鬼才是正常的……」 「国师……好像没有交好的仙家……这正常吗……」 「哎呀,你真是癔症了,想必那些仙家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所以不敢亲近吧……」 钱开承越想越细思极恐,寒风越发刺骨起来,直往脖颈和后背里钻,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钻进自己的小屋子,坐在火炉边烤火。 好像这样,就能给他恐惧的心带来一丝慰藉。 而就在钱开承脚下,冰冷的地窖里,阿山半透明的手指按在胡万额头。 他双眸紧闭,看上去似乎已入胡万之梦。 这世上有天生的坏种吗? 主人曾经告诉他,人性都是善良的,一个人变坏,一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许是做父母的没有言传身教,或许是因为大环境使然。 可胡万,似乎就是例外。 那个光怪陆离的梦还在继续。 长乐十七年,这一年胡万出生在了屠家村,他似乎有着先天不足之症,生下来就不足称,比别的孩子要瘦小。 他爹娘就给他起名叫小小,就跟取贱名好养活一样的道理,他爹他娘希望他可以顺利长大。 屠小小是在爹的宠溺和娘的爱护中长大的,他们待他,说是无微不至也不过分了。 饭要一口口喂,乡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他娘担心他身子弱消化不好,每次都是先在自己嘴里嚼成煳,再吐到碗里,餵给年幼的屠小小。 屠小小从小就觉得他娘噁心。 他爹就更噁心了,他体弱,常害风寒,他爹担心他塞了鼻子影响睡眠,就在嘴里含了根小竹管给他把鼻涕吸出来。 屠小小讨厌这个贫穷落后的家,讨厌把他生成半个残废的爹娘,讨厌整个世界,连一花一草也惹他心烦。 长乐十九年,他添了个叫喜儿的妹妹。 屠小小从此更加厌恶这个吵闹不休的家。 喜儿太爱哭了,每天都在咿咿呀呀叫嚷个没完没了。 屠小小想让她闭嘴。 可他柔弱无力的手拿不起菜刀,他想要破口大骂,却碍于顽疾,控制不住舌头。 他恨。 从前的他,想骂一口黄牙的娘脏,却只能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 他娘不懂他的嫌,还以为他是开心,就捧着他的脸亲亲。 「小小,小小,娘的一切都给你。」 每当这时候,他就更恨。 长乐二十二年,广福帝登基。 喜儿三岁了。 她不再只是哭,而是每天在不大的屋里撒丫子狂欢,咯咯笑着一会玩桌腿,一会又爬上他膝头,揪他的头髮。 他恨极了,抬手想扇死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丫头,却只是害得自己呛咳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一个正常的身体。 他的灵魂好像被困在了这个破烂的躯壳里,行动不受自己控制,连寻常说话都无比艰难。 他好恨,他好恨啊…… 他好想砍人,谁都好,随便什么人都行,快让他捅个几十上百刀,好稍稍平復他心头恨意! 转眼八年,喜儿十一岁了。 她每天都在外面疯玩,跟村里的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 屠老四说她不检点,叫她爹娘好好管教。 善良的这对夫妇只是微笑着说,「孩子们喜欢玩是天性……」 屠老四就没话可说,扶着酸疼的腰下地去了。 屠日青、屠景同还有屠喜儿,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屠小小家门前的空地上转圈圈,转累了就坐在草垛上拍手唱童谣。 第160页 「孽菩萨!罪观音!」 他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血塑身!肉做泥! "刽子刀!自黔刑! "请神来!无去意! "有怨人!备祭品! "亲人血!我身心! "一拜长生!不敬天地! 「二拜成佛!百病皆去! 「三拜同神!身负伟力!" 「我来当鬼观音!」屠喜儿的笑声响的似乎整个屠家村上空都在迴荡,「青哥哥扮祭品!」 「景哥哥嘛……就演求神的苦命人!」 屠喜儿呸呸呸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用口水和好了稀泥涂在脸上,然后爬到鸡舍上,一本正经坐着,努力显得宝相庄严一些。 屠日青和屠景同相视一笑,他们二人与屠小小同龄,要大喜儿两岁。 他们无奈陪着小妹妹玩过家家,屠日青用手扶额,夸张地仰头咕咚栽倒在地,「啊!我死了!我死得好惨呀!」 屠景同脸上勉强扯出癫狂病态的神色,「我的祭品……我要获得力量!力量!」 「我可爱的弟弟啊」,屠景同渐入佳境,狂笑起来,「我会割下你的头颅,摆在供桌前的盘子里,献给我最伟大的神……」 屠日青用看变态的眼神看着屠景同,屠景同有一瞬间的出戏,他干咳两声,继续,「我将拿起神的兵刃,在我的面门刻下神的符咒,愿神降福于我吧!」 屠景同拿出在灶台下面找到的木炭,在自己脸上画了条大蜈蚣。 屠喜儿没忍住笑场,她努力憋着笑,手指轻轻点在屠景同额头,「我虔诚的信徒,我将与你同在,每时每刻!」 「我将赐福于你,收走你身上所有不详和疾病,给予你强悍的体魄和不死的魂灵……」 太阳渐渐落山。 先是旷野里的一声唿唤,「青儿——回家吃饭!」 然后紧跟着,「屠景同!又疯到哪里去了?夫子给你留的课业做完没」 屠喜儿跟两位哥哥挥手作别,走进自己家的小屋。 那时候屠小小已经先吃过饭了,窝在榻上,藏在阴影里,只用背影对着他们。 广福八年冬,屠小小失踪了。 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抹去了他留下的痕迹。 第090章 要挟 雪很大, 也很冷。 屠小小走几步就要停下歇一会。 他仰起头,感受着有些冰凉的雪花落在脸颊上。 很冷,真的很冷, 他回头望了一眼里面生着炭火的家, 却没有感到后悔。 孽菩萨, 罪观音。 血塑身, 肉做泥。 此去西方三十七里,有一观音庙。 小庙四十余年前由山匪立, 神像由无辜人一截一截的骨头和稀烂的肉泥塑成。 原因么……那时的屠小小也不知道。 他不在乎, 他已是走了大半路程了啊。 刽子刀, 自黔刑。 请神来,无去意。 屠小小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想, 那把山匪遗落的刀, 很快就要在他的皮肉上刻画一条丑陋的疤痕了。 无所谓, 反正这个世上也没有他在意的人,皮囊如何, 他根本就不在意。 请了神来, 就送不走了是吗? 没关系, 就算罪孽缠身怨鬼同行又如何? 反正他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有怨人, 备祭品。 亲人血, 我身心。 雪越来越大, 封住了上山的路。 屠小小拼命往上爬,却总是滑倒,摔回山底。 「祭品……祭品我会给的……我一定给……」, 含煳着的声音,不知道神明是否能听清 屠小小好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 甘愿向恶灵献祭自己的一切。 为了那些邪念,那些欲望。 献出自己的身躯,献出自己的心脏。 有什么关系呢,左右身体是残破的,左右他并没有在意的人。 他一遍又一遍在雪里攀爬,一次次滚落山崖,满身是血的时候,他闭眼,瘫在谷底。 「见见我吧……」似是野兽那听不懂的呓语,屠小小将身躯蜷缩起来,「神……」 「所有屠家村人……都是我的祭品……」 大雪纷飞,鹅毛一样,很快盖了他半身。 他在半梦半醒中睁眼,看见一个面带笑容的女人。 笑得很僵硬,嘴角咧到脑后,眼中带着某些癫狂,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厉鬼。 多神圣啊,在屠小小眼里。 这就是他嚮往过的,同类。 阴暗、扭曲的心滋长着无法被理解的灰暗信仰。 阿山骤然睁眼,从接下来那些血腥的画面中勐地退出来。 胡万这个疯子!他脸上蜈蚣一样的大刀疤是他自己一点点割出来的! 「你的神灵已经魂飞魄散,你也陪着她下十八层地狱吧!」阿山啐了一口,「渣滓!我要你尝尽痛苦再碎尸万段!」 阿山提起胡万的一条腿,在地牢里拖行。 钱开承听着地底下传来的阵阵惨烈呻吟,瑟瑟发抖。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词,「残忍」。 太兇残了……那下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厉鬼!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整个天齐都笼在白皑皑的冰霜里。 唯独上京一片醒目深红,没有一片雪花能飘进京城。 为什么呢? 沈长清站在城门前,听着士兵紧张的拉弓声。 第161页 为什么呢? 锦衣卫统领卫开霁一挥手,高声喝道,「放箭——!」 沈长清站着不动,身影渐渐虚化,那些箭从他身躯中穿过,插在他身后的地上。 「果然是极凶!」卫开霁面色阴沉,「快!通知除祟司支援!」 卫开霁的脑袋很快从城墙上消失了,他步履匆匆。 为什么呢? 沈长清犹在思索,颜平凭什么现在就敢跟他撕破脸皮。 他的凭仗,是什么? 恍惚间,仿佛有一人,俯身,于他耳边轻语,「新年将至,朕为老祖宗准备了一份大礼。」 「只怕您收不起。」 沈长清那死去几千年的心脏忽然狠狠跳动起来,如同擂鼓。 到底还有什么…是他忽略了的地方…… 沈长清骤然攥紧手指——他曾给工部写过一封信。 信上说他夜观天象,上京有雨将至,建议他们检查疏水工程。 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回信…… 为什么他入京都好几天了,还没有线人联繫他? 他们是不是都…… 沈长清穿墙而过,出现在青石小路上。 耳边是唿啸的风声,是很多人聚在他身周,碎碎念着什么古老的咒语,是一扇又一扇关闭了的百姓的窗吱呀吱呀沉重的声响。 他走一步,纷乱的脚步就更近一步。 有符纸飘到他身上,被他拂下来,捏在手里,他轻轻笑,「论资歷,如今仙家法术大多出自沈某之手,沈某算是当世所有仙家的祖师;论辈分,沈某活了三千年,称得上你们祖宗的祖宗。」 「我竟不知,除祟司还有欺师灭祖的传统。」 「没办法,谁让老祖宗的鬼话如此完美无缺,骗得全天齐认贼做祖」,颜平被里三层外三层护在中间,摊摊手道,「沈长清,你最好乖乖站着别动。」 「再往前走,可就进了阵眼了」,颜平拍拍手,纵横交错的红色光线在京城复杂的街道中穿行、亮起。 「不过啊,好像不管往哪里走都是阵眼呢」,颜平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嘘,你听……」 是被压制的亡魂的哀嚎。 「在朕身边插了这么多眼线,倒是帮了朕大忙」,颜平看见沈长清忽然颤抖的手,笑得很开心,「不然朕再起这阵,可就要牺牲一些人了。」 「把阵收了」,沈长清垂眸,「你知道这阵压不住我,我…可以不反抗。」 「您这么厉害,叫朕怎么信您呢」,颜平一步一步走出重重保护,除祟司更加戒备起来,紧张地捏着法器、符纸,可颜平却好像全然不怕。 「初见的时候呢,朕就说过,心善呢,早晚成为您致命的弱点」,颜平伸手抚摸沈长清脸侧,「换成朕,朕管它们死活……哦,它们是鬼,应该早就死了才对,那就更没什么好管的了啊……」 「怎么?我天真的老祖宗长清君啊,莫非您还真想成那掌管生死轮迴的阴神?」 颜平揉捏着沈长清的脸,都有点爱不释手,「真是神奇啊……」 他感嘆,「光这么看,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长清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被近在咫尺的颜平捕捉。 他笑,「老祖宗,朕还真是佩服您,都瞎了这双眼睛还那么灵动,朕刚刚差点以为您真在瞪朕呢。」 于是厌恶就变成了错愕。 「朕也是刚刚才看出来的」,颜平耸耸肩,「什么人会在箭尖忽然戳向自己眼睛的时候还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呢?」 「傻子,或瞎子。」 「老祖宗,您低低头,您啊太高了,朕这么说话挺不舒服」,颜平意味深长笑起来,「朕再告诉老祖宗一件事情。」 沈长清深吸一口气,到底是耐着性子低头去听。 「那封信,那封朕当着您面烧的信」,颜平低笑,「不是给天庭的,是给北域诸国联军的。」 「如果十七国一同南下,而守关将士不仅不反抗,还与他们并肩作战」,颜平手慢慢下移,搁在沈长清肩膀,「您那腹背受敌的太子爱徒,会怎样?」 为什么呢? 沈长清沉默着听完这一席话。 为什么这个人好像完全不在意旁人死活,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与他国苟合,攻打自己的国家。 攻打自己的子民。 怎么会有这般荒唐的事情…… 「你想要什么?」沈长清声音有些低哑。 「我要您的命,您给吗?」如恶魔般贴着沈长清耳朵低喃,「您死了,您的封印也会跟着消失,朕的昭阳就可以活了……」 「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颜平眼睛里慢慢浮现出偏执的神情,「朕曾经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允许有人胆敢高朕一头!」 「俯视过朕的人,都一个个死去了」,颜平放轻了声音,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老祖宗,您呢?」 沈长清阖眸,脑海里浮现颜安的死状。 原来如此,那天颜平心情很好,可能就是因为永安帝死得很惨吧…… 「所以广福帝不是病死的」,沈长清感到十分噁心,「弒兄弒父,谋逆作乱,勾结他国,残害百姓,颜平,你很好。」 「你集齐了一个亡国之君该有的所有行径。」 「这时候激怒朕对您有什么好处呢?」颜平抬手轻轻拍拍沈长清脸,「给您一个机会,朕不杀颜华池,朕要您当着百姓的面,告诉他们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162页 这时候还用「您」,就显得有点可笑还有点讽刺。 沈长清轻声,「你觉得我会怕身份败露,是真的想错我了。」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仙」,沈长清没有刻意放低音量,众人都能听见,「可众生敬我如神明,供奉我长生仙位。」 「沈某受之有愧」,沈长清轻轻笑,「承蒙厚爱,不愿辜负黎民。」 声音里带着释然,「只想着,尽我所能,最后再回报一点是一点……」 沈长清垂眸,声音略大了些,「对不起…虽然不是有意欺骗,但确实也没站出来解释……」 颜平静静看着,他知道这声对不起是对那些百姓说的。 「平昭帝所言不假,沈某确实是死了。」 说完这句话,沈长清面向颜平,「陛下满意了吗?能收了阵,先让沈某送那些无辜魂魄轮迴了吗?」 「有何不可」,颜平微笑,退开身位,「有我那侄儿一个,就足够拿捏您了。」 第091章 入狱 那一天沈长清在青石板上席地而坐, 坐了很久很久。 小巷里很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到有东西崩碎的声音。 很疲惫,疲惫到根本不想站起来。 一张张符纸, 一道道禁制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 没有反抗, 甚至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最后一颗菩提从怀里摔落, 咕噜噜滚了几下, 卡进了一条石缝里。 没有人在意,直到缩小了一半的山猫回来, 沈长清睁眼, 那些人口里压制他的咒语还没停。 「别念了」, 语气里莫名透出点虚弱,眸子却依旧温和, 「没必要怕我, 人在你们手上, 我不至于食言。」 相信他不会食言的好像只有颜平一个——无论是不伤颜家血脉还是不反抗。 颜平走过去, 伸手,「手在老祖宗正前方, 起不来朕扶您好了。」 沈长清微微点头, 把手搭过去。 太累了, 腿软, 有个人扶总是好的。 况且不知道要去哪里, 眼睛看不见, 会摔的吧? 哪里都好,他如今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脚步声渐渐少了, 身边好像只剩颜平一人,「抬脚, 前面门槛很高。」 沈长清浑浑噩噩的脑子不愿意思考,颜平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几乎是一令一行。 实在是乖得不像话——颜平不合时宜地想着。 门里的气息很不好,沈长清脚步一顿,颜平嘆了一声,「牢房呢,这待遇算可以了,好歹朕亲自送您进来。」 「就这么个环境,不过想必死人不会怕潮湿阴冷什么的,说不定老祖宗反而更喜欢」 湿冷什么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那里面墙壁上密密麻麻满是符纸,一路走来没有其他人声,似乎只打算关他一人,想来是为他特意准备的吧? 准备了多久呢? 可能是因为虚弱吧,沈长清心里恍然浮现一丝难过。 在这里面待着,会痛死的吧? 没再多犹豫,沈长清到底是踏了进去。 不是很痛,细细碎碎的,在能忍受的边界上,再多一点就要越过临界值。 从头皮到指尖,每一处神经都在叫嚣着、灼烧着、撕扯着,要逼他崩溃。 可他神色很平静,看上去很快就习惯了,还能扯出一个轻笑,「领我走一圈,熟悉一下,不过分吧?」 「陛下?」 颜平另一手拍拍沈长清手背,好像是安抚,「不用,您大抵没机会走动。」 沈长清不说话了,颜平已经先一步走过去,摆弄起那些东西来。 「没必要的外衫都褪了,留个中衣就行」,颜平余光见沈长清嵴背一僵,好心解释道,「为了安全。谁知道老祖宗袖里可能有什么干坤?」 清脆的铁链撞击声入耳,沈长清低头嘆息,「至于吗……」 「不这样,没人敢给您送水」,颜平一顿,道,「忘了问,您需要喝水吗?」 颜平一直客客气气到现在,沈长清摸不准他心思,也不太想摸。 他不答,缓缓伸手扯开腰带,衣衫坠地,身上只剩下一件月白的亵衣。 他慢慢走过去,弯腰摸索了一阵,笑了。 连个床都不给? 颜平就静静看着他笑,然后拿起手铐,商量似的,「朕扣紧点?您毕竟是极凶……」 仍是不答。 左手腕一痛,链条被拉动,几乎要拽高到极限。 然后是另一边。 太高了,只有脚尖能着地。 一辈子没这么难堪过,沈长清黯淡了神色。 他垂眸,「不用送水,不想见人。」 他轻轻,「颜平,你记住,极凶永远不可控。」 这是一句明晃晃的威胁了,颜平蹲下来,给人戴上脚镣,「朕不仅不动他,甚至还会好好养着他,直到朕的爱人为朕诞下皇嗣。」 但极凶是否能生育还未可知,若不能,就让那颜华池继位又何妨? 颜平头也不回离开了,脚步声连着回声一起很快消失。 很难熬,想睡是不可能的了,身体一刻也不得放松。 疼痛在一点点累积、加深。 分不清年月,不知道时间又流逝多少,静谧的牢房只剩他一人,而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连唿吸都轻。 颜华池刚到北边,就陷入了包围圈。 第163页 好在陈渊海收到沈长清的信,很早就带人潜伏在了塞外荒野。 敌人实在太多,颜华池顾不得伤势,不要命似的任阴水暴走,荆棘一甩就扎倒一大片人。 这回可真算得上「浴血奋战」了,一身白衣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红色。 「太子殿下!」冷不防一支暗箭穿过他肩膀,颜华池嗤笑回头,拔出箭,冷冷看着那个喊他之人。 是守关的士兵,手里拿着弓箭。 「你?」颜华池一步步踏过去,「还是你们?」 下一瞬,原本并肩作战的天齐士兵忽然对他们拔刀相向,谢三财没有防备,反应过来之时马腿已经被天齐士兵砍断,他从马上摔倒在地,心口立马被胡人用长枪贯穿。 他甚至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阖眸死去。 十七国…不…十八国联军有多恐怖呢? 酒塘四大家族年轻一辈全部战死。 酒塘不善兵事,四个老家主却不约而同将家中子侄赶往边疆。 不为保护太子,只为替天齐守国门! 唐梨酒身负重伤,双腿尽断,却不顾劝阻,用断腿夹着马腹,越战越勇。 血液源源不断落在地上,全身的血快要流干的时候,他只感嘆了一声原来边关这么冷,就与世长辞。 颜华池无力去救,他身上的血窟窿都要连成片了,再也没有荆棘能从新的什么地方钻出来。 陈渊海好像一瞬间老了很多,头髮白了一大片。 大雪满弓刀。 更添了寒凉。 杀出重围的时候,颜华池身边只剩陈渊海一员大将和寥寥数百人了。 「颜平!」陈渊海红了眼,忍不住痛骂,「该死的昏君!你敢勾结外族!」 颜华池很沉默,他手很冷,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凝固。 沉默,那真的是深深的沉默了。 沈长清教他的东西来不及消化,他到底是没有沈长清运筹帷幄的本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坐在草地上,出神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你把他们交给我」,他抱膝,「我却让他们都送了命。」 「会对我失望吗?沈长清……」,他低笑,「应该的,我这次做得真的很差劲。」 陈渊海一瘸一拐走过来,脑袋上还包着纱布,他坐颜华池身边,「差什么劲,总指挥是秦时钟秦老先生。」 「他老了,死得早,可副指挥是我」,陈渊海拍拍颜华池肩膀,「年轻人,你知道吗,你的师尊如此神机妙算,可是他也打过败仗。」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因为犹豫不决加上心慈手软,错失反攻良机,导致半数大将都折在了那场战役里。 「颜太祖——也就是你师叔。愣是一点情面都没给他留,当众打了他四百棍。 「那时一共死了四个大将,太祖有令,一个人记一百。 「国师那时候身子骨弱,还没过半数就要昏过去,太祖硬是叫人一盆接着一盆泼盐水,狠心逼他清醒着挨完了。 「国师险些连命都没了,养了两个月才能下地。但从他重新开始指挥起,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杀伐果断,用计狠毒,太祖的军队再也没打过一场败仗。」 「所以失败并不可怕」,陈渊海宽慰道,「且此次情况不同,敌人兵力至少多过我们三十四倍,能突围已经很不错了。」 「如今的情况已经是我和老秦推演出来的,最好的结果」,陈渊海眼睛看着面前的篝火,「殿下,这是你参与的第一场战争,国师不会失望,他会为你骄傲,因为你,比那时候的他要强太多。」 「常总管带着支援的大军大概明天早晨就到,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们赶回老巢。」 陈渊海经歷过太多大风大浪——官场上虚与委蛇、商战中步步惊心,乃至无数次演练中的战役里,那些或胜或败的战绩。 他的眼睛中,是寻常人没有的沉稳和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 「来日踏破贺兰山,尽取人头祭英灵,不比你自怨自艾有出息」 身前的橘红火光映在颜华池眼底,也印在他的心里。 「你说得对」,颜华池站起身,用力握拳,「来日踏破贺兰山,尽取人头祭英灵!」 「而后我自当剑指上京,势叫首恶坠诸渊!」 「殿下还是先处理身上的伤吧」,陈渊海仍坐着,用脚拨灰,灭了火堆,「今夜敌军定然会不眠不休四处搜寻,这火燃不得了。」 「我守夜,殿下先去休息,希望明早常七能带来点好消息。」 养精蓄锐,才好打这一场翻身仗。 颜平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以为只是光杆司令的颜华池手底下会有足以抗衡诸国的兵力吧? 一比三,够了! 陈渊海有充分的自信,可以在实力不算太悬殊的前提下以少胜多! 这註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倖存的几百人都没有心思睡觉。 常七比预计的时间要来的更早,陈渊海迎过去,却发现他神色不太对劲。 常七扫视一圈,在很远的河边捕捉到颜华池的背影,松了口气,悄悄递了张叠好的告示过去。 陈渊海心下瞭然,定然是国师出了什么事,常七才会刻意躲着殿下。 他飞快将纸收进袖子里,在颜华池转身前拉着常七的手,「形势不利,还要早做打算才行。」 第164页 第092章 逼宫 平昭二年冬, 开岁,自除夕夜后已经过去十四天了。 老丞相穿着厚厚的貂裘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探出头,绒毛上立刻落了点点晶莹。 上京终于下雪了。 马车停在宫门前, 却早有人先他一步。 老人颤颤巍巍下了马车, 诧异挑眉——是许光韵。 「明达坐镇大理寺的时候, 老夫曾感嘆, 我这个小心使船了一生的老头子啊,一辈子都不可能如他那样不畏强权」, 老人扶着家丁的手, 走过去, 「许经赋,广福二十一年状元, 四十二岁出仕, 以公正不阿闻名。」 「百姓爱戴, 尊称其为明达公」, 老人看着许光韵慢慢转过身来,不疾不徐道, 「永安四年夏, 他多次上书弹劾平亲王坑杀百姓, 无果, 便用牛车拉了满满当当的案宗、证据, 全部倒在皇宫门口, 然后毅然决然一头撞死在玄武大门上。」 「明达公死了,平亲王依旧活得很好,老头子当年觉得他好傻, 他一个小小的正三品,凭什么敢在陛下面前提要斩正一品亲王」 老人的手正在轻轻颤抖, 「明达那个傻子要去死谏的时候,老头子想拉住他,他却径直甩开老头子的手,还带着满脸失望。」 「他曾跟我说:承山兄,你我二人一同读书、一同出仕,一起在南陵做地方官的时候,你教给我,做父母官,守一方水土,就要护好一方人,可不能让绝望的百姓求上门来,又带着更深的绝望回去。 「他说:承山,如今你做了全天齐的父母官,却反把那些初心都遗忘了吗?」 「老夫有愧,那时候老夫的大儿刚刚娶大夫人过门,老夫不敢死,老夫想抱孙子……」老丞相的白头髮似乎被雪越染越多了,「可能是报应吧……十年过去了,老头子也抱不到孙子,大夫说……我那独苗无生育之能……我南陵刘家竟就此绝后……」 「真的是报应吧……大约是仲蒲先生在天之灵见承山无能无胆,违背了他的教诲,要收回承山刘姓……」 许光韵不知道刘承山提他父亲许经赋是想表达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听着。 「永安八年,你,许光韵,你守丧期过,子承父业,那一年你二十六岁,我想,你可千万别像明达一样傻,白白送了命。」 「我观望了你很久,很久很久,然后我很失望」,刘承山那大红的官服在白雪里分外显眼,「你耳根子软,动不动被人牵着走,你没有与权贵对上的勇气,你永远都在打太极试图逃避麻烦。」 「我在心里唾弃过你,我又想,也罢,你比明达聪明,定能比他长寿。」 刘承山忽然露出笑容,「可你小子这次却比老夫还要果断,叫老夫吃了一大惊。」 刘承山的笑容很慈祥,「回去吧……你还年轻……」 许光韵莫名其妙的,觉得那笑容有些恐怖。 就好像这个老人下定了什么决心,打定主意要替他去做什么要命的事情…… ——丞相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只是要去復命的,他好像抓到了盗墓贼,就是个穷困潦倒的佃农。 旁的那些事不关己,他只想高高挂起,国师那事不像是能说和的,他哪里敢参与,只恨不得躲在大理寺不出来,只要火不烧他身上,怎样都好。 至于那些疑虑,那些不满,放在心里嘀咕嘀咕也就算了,现在这种情形,他疯了才会去替长清君说话…… 许光韵摇了摇头,离开。 他决定晚些时候再入宫面圣——他可不想跟刘承山的死扯上什么关系。 许光韵走远了,太远了,刘承山有点耳背,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老人整理整理身上的官服,自小门入宫中。 一路上他的心不算太静,脑海中不断闪过从前记忆。 那些他给自己编理由煳弄自己良心的日子,就在今日结束吧…… 曾经他目睹过真相,却因为怕死,怕牵连家人,不愿意站出来指认。 后来永安帝驾崩,他跟自己说,平亲王是颜氏最后的血脉了,他不能动手。 他这般哄自己:大不了自己不为平昭帝效力,留在朝堂牵制那些人,也总是好的。 他一把老骨头了,眼看就要入土了,可不想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毁了他经营一生的晚节。 可直到除夕宫宴、直到知道前太子活着宗室血脉不止颜平一个、直到长清君当众承认自己是极凶的时候…… 他问自己:你冷眼旁观、做个冷静的看客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你还要继续那所谓的「明哲保身」吗? 他脑子里又想起明达公在他耳边掷地有声的话,又想起刚正不阿的许经赋额前头骨深深凹陷,瘫软在那些白纸黑字里的画面。 阖眸,是许经赋到死都没有瞑目。 睁眼,是永安帝草草以逼宫定论。 史书上的明达公,会是个暴虐的恶官,是乱臣贼子。 刘承山一遍遍问过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还要不要继续助纣为虐 曾经在南陵做地方官的经歷又浮现眼前,壮年时的自己一腔热血说过的话到如今字字诛心。 你还要自私地将绝望拒之门外,用他人的心碎换自己的心安吗? 你心,真的能安吗? 相国啊,你能心安吗? 刘承山,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会不会看见好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第165页 刘承山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心安了,永安帝已经去世了,平亲王登基,他再也没有机会站出来指认。 ——如果当年我别那么贪生怕死,如果当年我能为你说说话,是否结局会不同 世上没有后悔药,好友枉死的帐他还不清了。 但至少,他沉睡太久的良知终于甦醒了。 ——入宫! ——死谏! 「圆滑了一辈子……再让老夫…最后正直一次……」 雪大了,压了半边深红宫墙。 大雪满貂裘。 「只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语气里莫名惆怅忧伤,「我下去见你,你别再骂那么难听了…… 「老朋友……也就是你,会说我是个弄臣……」 刘承山脚下的雪窝很深,但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雪里。 雪太大了,天阴沉得仿佛要掉下来,上京即使是正午,也依旧黑的像深夜。 老人晃了晃之前从家丁手中接过的油灯,微弱的光线似乎还不足以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越是深入,宫道上越是阴冷起来,老人缩了缩脖子,恍惚间有种自己正走在黄泉路上的错觉。 越走,那种一点一点靠近什么大恐怖的感觉就越发明晰起来。 落雪无声,只有脚下的雪嘎吱嘎吱。 上书房门紧闭着,四遭太安静了,老人不太好使的耳朵也能隐约听到火盆里烧的噼啪声。 撩袍,于台阶最上一层,冰冷石面,跪,「臣,刘承山请见——」 没有回应,隔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刘承山抬头去看,出来的却只是个小太监。 「陛下口谕,丞相若是为其他事来的,就准您进了,若是为极凶沈长清来的,那还是回吧,陛下不见。」 老人沉默片刻,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小太监惊讶地看着刘承山,没说什么,进屋。 「陛下,丞相大人是为着旁的事……」 「嗯……」 断断续续的声音入耳,刘承山站在门前等了一会。 门开了,他踏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平昭帝窝在一张很大的椅子里,旁边围了四个火炉。 屋子角落到处燃着火盆。 书房里很暖,甚至于有些热,他这样的老骨头都觉热,颜平却像还是冷,打了个喷嚏,又把披风裹紧了些。 「阿嚏——!」颜平缩起来,「爱卿有事?快些说来……阿嚏——!」 看这样子,是害了风寒了。 刘承山略微躬身,再跪。 「阿嚏——!啊——」 这一个没打出来,颜平皱着眉,抬起左手揉了揉鼻头。 「老臣此来,是为了——替明达公平反旧案。」 颜平刚要放下来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老臣亲见」,刘承山两股战战,声音颤抖,「广福二十九年,老臣与许兄在府上对弈,一只病鸽忽落于棋盘之上……」 「我二人打开一看,竟是都察院驻益州提督写给平亲王之回信!」 「够了!」颜平挥倒桌上奏摺,「许经赋当年造反逼宫,你刘承山也要效仿之吗?!」 刘承山越发抖起来,几乎要抖成筛糠,却依然艰难开口,「臣斗胆弹劾平亲王十六年前暗中与妖魔勾结,恶意投放虫卵,致使益州蝗灾!又驱使厉鬼制毒,导致瘟疫四处蔓延,臣疑心平亲王是有意坑杀百姓!」 「混帐!你是真的要造反!」颜平伸手指着刘承山,气得胳膊都有些发颤,「你向朕弹劾朕 !你老煳涂了吗?!」 刘承山忽然站起来,从袖子里摸出藏了一路的匕首,「臣斗胆,请陛下退位!请平亲王自裁以给天下一个交代!臣老了,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这天齐的主不能让一个昏君当!」 「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颜平有些仓皇站起来,但很快冷静下来,「卫开霁!把这老疯子给朕拿下!」 第093章 自此死绝 沈长清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这牢房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 黑云压城,冷风和阴气汇聚在上京,不见天日。 极凶, 要出世了! 颜平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来的时候, 颜平微凉的手带着融化的雪的湿润, 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还不住感嘆, 「果然如同活人……」 「如果他能打开老祖宗的封印,皇姐就能活了……」 「我的阵, 你解不开」, 沈长清只是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看他, 避开他要抚摸自己脸的手,然后冷冷道, 「纵我死, 此阵也足百年不散。」 而那时昭阳的怨气会被慢慢消解吧? 颜平贴着他耳边, 轻轻笑, 「老祖宗知道朕往那井里投餵了多少东西吗?」 「近年来天齐百姓因灾死者,一半在天庭手里, 另一半……」 沈长清心脏重重一跳, 垂下头, 感到悲哀。 ——如果他能早几山, 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为的「天灾」。 「你别靠我这么近」, 沈长清蹙着眉, 「压不住火,可能会动手。」 「您也会生气呢?」颜平似是诧异,似是戏嚯, 「就那么个口头的君子协议,老祖宗千年都守得啊, 继续遵守吧。」 颜平一点也不怕沈长清会动他,他有恃无恐,大笑着出门去了。 大门关上,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第166页 很久,很久,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颜平第二次来看他的时候,沈长清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陛下还是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吧」,彼时沈长清似乎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很轻,「熏到你老祖宗,可是大不敬。」 颜平没有被激怒,却只是笑,「您不妨猜猜朕从哪来?」 沈长清不说话,颜平就自言自语,「刑场,或者不如说菜市场。」 「您夫子的后人」,颜平语气里染着一丝愉悦,「自此就死绝啦。」 「谁让姓刘的那几个人总是跟朕作对呢?」颜平笑起来,「他们要治朕的罪,朕就杀他们头,很公平,不是吗?」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颜平嘆,「刘承山那老匹夫没死的时候还一直在为您说话。」 「朕拿着贝壳,一点一点割他的肉,割一点呢,那老疯子就骂一声。 「青天无眼,枉死我天齐十七万子民!还活着的!老夫已经先行一步,你们此时不起来,什么时候起来!」 颜平有模有样学着刘承山最后的遗言,「是鬼更恶,还是这世道更恶,你们被欺压多年,心里难道没有一时一刻的怀疑吗?」 「朕就看着他像个跳樑小丑,发表着他那些根本无人在意的宣言」,颜平笑,「朕就问啊,藏在角落里的百姓们啊,朕的子民们,你们觉得刘承山说得对吗?你们听话朕不至于赶尽杀绝,那厉鬼可是要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啊!」 「您猜怎么着」,颜平笑意更浓,「他们说,这老匹夫妖言惑众,纷纷表示恨不能生啖其肉。」 锁链的晃动声渐渐大起来,颜平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朕宅心仁厚,自然是恩准他们捡了刑台上的肉吃——就当着刘承山的面前吃。有人群情激奋,甚至还塞了一块在他自己嘴里,好让他闭嘴。」 「朕看得泛噁心,还是老祖宗这里清净」,颜平又一次想摸沈长清脸,「别躲,您总不希望朕给您脖子也套起来。」 「待在您身边,朕心都静了」,颜平抬手,慢慢摸过,「完美啊,哪里有半分似作死人……」 「我不动你,他的血脉,留给他自己收拾」,沈长清眼睛慢慢转为阴白,然后往冷宫方向瞥了一眼,咬牙,「华池归京之日,就是你和天庭覆灭之时!」 实在是沈长清那脸太美,旁人做出来狰狞无比的神情,在他那却又是一种动人。 一种,引人遐想的动人。 ——朕的昭阳也会这般绝美吧? 颜平似是风寒未好,咳嗽了几声,踏出房门。 门又一次紧闭,颜平嘴角还残留着笑意。 ——颜华池回不了京了,天庭那边已经过去了七个大凶。 那是天庭全部的主力了。 而沈郁早已被请入宫,很快就要研究出阵的解法了。 ——老祖宗,你就在漫长而永无尽头的等待中慢慢魂飞魄散吧! 反攻远不如想像来的顺利,旧伤还在流血,新伤又覆盖上去。 七个大凶什么也不干,只围着他打。 又一次被荆棘刺伤,阴水也无力填补了,它努力坚持了最后一阵,就彻底消散了。 有那么一瞬间,颜华池自暴自弃地想,他干脆抹了自己脖子算了。 他本是能轻易压制一众厉鬼的极凶,却偏生有个凡人的躯壳做累赘。 ——死吧,都死吧,一起死了算了。 ——我死了就再无顾忌和限制,而你们要面临的会是极凶的怒火。 那七个大凶也不好受,荆棘把他们的魂魄扎成了筛糠,他们的处境可能比颜华池更惨,身影都虚化了。 陈渊海还在带人鏖战。 颜华池心一横,操纵荆棘就要往自己脖子上缠。 就在此时,姗姗来迟的颜柏榆终于到了,他瞳孔骤缩,当即大喝,「你敢!」 满天纸钱飘过去,在颜华池脖子上围了一圈,保护他的命脉。 颜柏榆脸色很阴沉。 ——好小子,同归于尽打法,果然一脉相承! 颜柏榆登时就想指着人骂,可看着那几个厉鬼跟不要命似的缠上颜华池,他当机立断过去帮忙。 「财神,你……?」 有一大凶与颜柏榆熟悉,认出他来,「我们之间是有点私怨,但现在首先要一致对外吧?你没接到天条,帝君下令此次行动务必要天齐太子葬身天山吗?」 心情非常差的颜柏榆「艹」了一声,抬手招出一个巨大的金元宝直接一下把那鬼砸地里,「老子就公报私仇了!咋滴!」 「你……分……不分得清……」那鬼的声音在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狂砸中弱了下去,「主……次……」 「住手财神!」其他六鬼立刻落了下风,被颜华池追着抽,「坏了帝君的好事,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个蛋」,颜柏榆被战场氛围感染不知不觉把那些跟糙汉子们学的粗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姓沈的不过个手下败将,还敢教我做事?」 颜华池瞬间回头,死死盯着颜柏榆,眸子缓缓转动,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一对八。 颜柏榆被那眼神一噎,补充道,「我是说沈郁。」 颜柏榆摸摸鼻头,有些尴尬。 他自认脾气已经够坏了,这小子怎么比他更凶 长清收这么个玩意儿,真的吃得消么 第167页 颜柏榆忍不住为好友担忧,但很快他就没工夫想这些了,把地里魂魄彻底砸散,挥手一甩,无数锋利的纸钱割裂那些厉鬼。 有了颜柏榆的加入,颜华池轻松太多了,他逐一击破,也不杀,就用荆棘慢慢折磨,一点一点把那些恶魂吸干。 当他吸到第五个的时候,颜柏榆拦住了他,「你凡胎肉/体会受不了的,那两个留给我,等我成极凶,然后回去清理门户……」 「颜太祖是吗?略有耳闻」,颜华池敌意很深,「我的猎物,凭什么让给你?」 颜柏榆刚要开口,颜华池抬手打断,「少拿什么祖宗辈分压我,我最早诞生于崇德十七年,跟你算平辈。」 这回颜柏榆也冷了脸,「我与长清同出师门,我是你的……」 「我只认沈长清」,颜华池嗤笑,「别跟我来沾亲带故那一套。」 颜华池不由分说将荆棘扎穿亡魂,蚕食、吞噬。 皮肤下有细小的藤木在游动,其实他知道颜柏榆说得很对,他受不住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够强,他想要再强一点,他不能让沈长清独自面对沈郁! 他发了疯似的拼命往自己身体里吸阴气,暴动的荆棘破体而出,挣扎着要噬主。 这一次,再也没有那黑不熘秋软绵绵的小东西能帮他软化了。 「停下!快停下!」颜柏榆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一时竟也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你要是被撑死了,我怎么跟长清交代??他一辈子都没求过人,这可是他第一次求我啊!」 颜柏榆大步冲到颜华池身边,拎起另一个大凶就走,身后有藤蔓来追,他头也不回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地间只残留他迴荡着的声音,「你要的神药在东边第二高峰上一棵歪脖松树下面!算我拿它跟你换的行了吧?小子,气大伤身,当心长痘!」 「颜太祖……名不虚传」,颜华池吸干净了最后一点残魂,「这般轻易就猜到我想找他要什么……」 战事已经暂停,后面就再无悬念了。 余字号早晚会将他们赶回老巢。 到这个时候,陈渊海才从怀里取出那张告示,交到他手里,然后拍了拍他肩膀,也不说话,摇头嘆息着去收拾残局了。 接过纸的那一瞬他心很慌——沈长清一定是出事了…… 他很快打开,颤抖着手看完,这手里的纸就被控制不住的阴气碾成湮粉。 他手指一划,下一瞬,鬼门大开。 颜华池消失在了空气里。 第094章 他要了他一整夜 静谧了太久的昏暗长廊里, 脚步声格外清晰。 这脚步声太熟悉了…… 沈长清下意识想躲起来,可这集整个除祟司之力打造的牢房对他压制太深。 也压制了太久,所以连动一动手指都仿佛是奢望。 「别哭…」沈长清努力抬头, 温和笑, 「真的, 别哭, 为师没力气给你擦眼泪。」 无人应答,哐当一声巨响, 然后是什么碎屑飞溅的声音——大抵是有人踹破了门 颜华池很生气, 为什么沈长清总能把自己搞成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可他的怒气不能对着沈长清放,就只好把这该死的门踹个稀巴烂。 颜华池也很伤心, 很难过, 可是沈长清叫他别哭——他怎么可能不哭, 他吸了吸鼻子, 到底是没忍住泣音。 「混蛋……混蛋……」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沈长清长嘆一声, 「过来,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怎么说我也是极凶……」 于是所有情绪就都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崩溃, 但这歇斯底里却只能是无声的。 心里面要发狂, 阴气在躁动。 少年却只是轻轻踮脚, 口含神药吻上沈长清的唇。 没用,什么都没用,一切都是徒劳。 没有任何变化。 颜华池终于绷不住了, 他所有理智在这一刻炸裂,体内冒出的荆棘瞬间扎穿了整个牢房, 唯独避开了沈长清。 「乖,听话,收起来」,沈长清动了动手腕,那锁链应声而碎,「抬头,抬头看,没那么严重,真的。」 「你回来了,这牢房也不必呆了,再等一等,等沈郁出现,为师就出去」,沈长清温柔的安抚,似乎让那些阴气平息了一些,荆棘慢慢退散,「去帮我把那些符纸揭下来好吗?用手揭,慢一点小心一点,收着它们对你有用。」 「顺便你也静静心好吗」 滴答——滴答—— 清晰入耳,是血滴落在地板。 颜华池转身,踩着自己的血往墙边走去,一张一张很快揭着符纸,把它们通通丢进了自己的鬼门。 揭完最后一张的时候,沈长清已经靠着墙在一旁的草堆上坐下了。 疲惫的样子根本就掩不住。 ——你看这个人,这些符咒阵法其实根本就困不住他。 ——他为什么还要在这活受罪啊? ——那当然是因为你,他都是被你连累的啊。 「真不幸……有我这么一个……软肋」,颜华池轻手轻脚走过去,「第几次了呢……第几次因为徒儿……」 走到沈长清面前,少年屈膝而跪,左手轻轻扶在沈长清大腿上,「沈长清,我不想认你了……」 「我就不应该再纠缠你,杀了你一次还不够,还要害死你第二次。」 第168页 颜华池哭出声,「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好意思活?」 沈长清一声不吭,只把手盖在徒弟脑袋上揉了揉。 「我不认你了,我再也不要认你了」,颜华池把那只手拉下来,放到自己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我们两个从现在开始,没有关系了……」 沈长清摸摸人脸蛋,手指慢慢抚过人眼角,擦去将要落下的那一颗泪,「初见的时候,为师没告诉你吗?」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沈长清空洞的眸子尽量显得柔和,「你没权利说不认,为师不准。」 「我不认了…」颜华池抿唇,一抬头,就正好发现沈长清眸中异样,他一愣,随即直接咬住唇,更加崩溃哭起来,「呜呜呜,我不认了!」 「沈长清……你是不是看不见了……」徒弟跟条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凑上来,捧着他脸细细看,「还是为了我,是吗?」 醍醐灌顶,那天仙人自碎菩提的画面涌上心头。 心,要被撕碎了。 怎就似这般狠心,半点都不顾自己? 沈长清似乎是笑了一下,带着一点无奈,伸手把人往上捞了捞,搂进怀里。 「听过苦肉计吗?不过是怕沈郁胆小看见为师好端端的就不敢现身罢了」,沈长清手慢慢收紧,「不关你的事,为师的结局早就註定了。」 颜华池身上的血蹭了沈长清一身。 沈长清有些心疼皱眉,「吃了不少苦头吧?刚那药该让你自己吃了才好……」 「不要…」颜华池把脑袋全部闷在沈长清衣服布料里。 那布料很快就湿透了。 「抬头」,沈长清柔声道,「抬头看我。」 带着满脸泪痕抬头,然后便陷入一个绵长的吻中。 这一吻很长,长到仿佛足以填补那三千年他不在的时光。 嘴里渐渐有了咸涩的味道,是谁的泪,流进两人口腔? 「不是为师的软肋,华池是为师的力量」,一吻间隙,沈长清轻声在徒弟耳边说,「不存在谁拖累谁,爱你是为师坚持下去的力量。」 没给小徒弟说话的机会,沈长清又一次扣人脑袋吻下去,可舌尖的咸涩却更浓了。 「可记得了……」 「记不住」,颜华池喘不上气,还是要哭,「徒儿愚笨,就是记不住,师尊再说一遍。」 无非是怕听错,还想再多听两句。 沈长清也不戳破,温柔的语气里是无限爱意和宠溺,「为师心悦你……」 颜华池就在沈长清谈不上多温暖的怀抱里痛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得来回应,期待了那么久的回应,为什么偏偏要在沈长清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 为什么这颗糖刚到嘴里还没尝出味就化了呢? 他哭了很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伸手去拉自己腰间束带。 「如果爱是力量」,腰带被一点一点解开,「那么,就给我一点力量吧……」 少年含泪褪衣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又无助,似那站在绝望边处的人,只要沈长清不答应,他就会立刻堕入地狱深渊。 「求求您,徒儿快撑不下去了……」 沈长清沉默片刻,无奈嘆息,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衣裳,铺在稻草上,然后认真道,「不悔?」 「只悔没狠下心早点吃了您」,颜华池抹了一把眼泪,「如今是捨不得了,给师父吃也不是不行……」 沈长清眼神暗了暗,弯腰把人抱起来,放在铺平的衣服上,「会疼,别怕…为师轻一点……」 「不,您要卖力一点」,颜华池双手环住沈长清脖子,「给的爱不够,徒儿可能会想死。」 手指慢慢摸索,沈长清嘆,「自找的,一会轻点哭好吗……」 说不清到底是谁的疯狂,青丝白髮纠缠在一起,每一次沈长清想要让徒弟歇歇,都会被少年带着哭腔拒绝。 索求太多,一次又一次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里走过,泥泞中每一次逆风而行,暴雨喷洒的时候,耳边仿佛只剩下心跳如擂鼓。 那些哭音,那一声一声哀求——不够……不够……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吧沈长清…… ——受得住的,不用顾忌,受得住的……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失神的时候,颜华池低喃,「你能不能不走啊……」 「呜…」 沈长清心尖颤了一下,然后闭眼,继续。 直到确定人已经昏过去,沈长清撕下袖上一块布料,细细给人擦拭。 「一定要走,不过可能回来」,沈长清动作越发轻柔,温柔而细緻给人穿好衣服,「为师总是要负责的……就这么一走了之太不像话……」 俯身在熟睡的小徒弟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带着深深的不舍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东西,沈长清嘆了口气道,「等我回来。」 坏了的门轻轻掩上。 上京的雪没完没了,反而还有越下越大之势。 沈长清只着单衣赤脚踩在雪地里。 风吹乱白髮,薄衣被扬起,袖子里满是寒凉。 比不上人心寒凉。 先是某户小儿啼哭,然后是大人试探着朝他的方向泼去硃砂。 那人颤抖着安慰自己的小孩,「别怕……爹,爹会保护笙儿的,爹已经把恶鬼赶跑了……」 第169页 月白单衫染上鲜血般的深红,沈长清没有回头,只是默默用足尖拨开白雪,脚趾细细感受地面纹路。 然后借着天目探知了一下阴气,慢慢确定了方向和路线。 「他…他在干什么?」 低哑的交谈声渐渐入耳,「他…他好像看不见!」 「是除祟司!一定是除祟司弄瞎了他的眼睛!」有人提高了音量,似是给自己鼓劲,「大家不用怕他!他走路摇摇晃晃,估计伤得不轻!」 「对!不用怕他!咱们团结起来,也能打倒极凶!」 是众人抄起傢伙的声音。 夹杂着妇女的担忧,「孩他爹!你注意点!一定要小心啊!」 是一扇扇大门打开,杂乱的脚步慢慢靠近,「打倒沈长清!结束这怪雪!」 打开的大门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画像被划烂的痕迹。 家家户户,俱是如此。 他们愤怒于自己世世代代供奉着厉鬼,他们恐惧厉鬼要把他们当做食物咬碎。 沈长清缓缓躬身,「对不起,长清无意惊扰,只是借道罢了……」 惊恐的百姓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善意,也听不进他说话。 「打倒骗子沈长清!让他魂飞魄散!让他投不了胎!」 第095章 前进! 雪大得有些不正常, 沈长清不过站了一会,那冰冷的雪花已经覆盖他整个足背。 有什么长条形的物什砸在他左臂,极沉闷的一声——那或许是扫帚 他身形晃了一下, 那些人好像被鼓舞, 胆子大起来, 「不用怕!我们能伤到他!」 然后便是锄头、钉耙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齐齐招唿在他背上。 其实没有怎样痛, 沈长清这样想着,慢慢往前面走。 「是不用怕我」, 沈长清笑了一下, 「沈某只要有一息尚存, 就会永远保护你们。」 他任那些人在他身上发泄恐惧,然后一步一步往皇宫方向走。 白色的天地间, 朵朵血红的「花」格外醒目。 「他为什么不反抗……」有一人率先站住脚, 「是不是我们想错了……」 其实只要想一想, 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端倪。 为什么偏偏是雪?为什么不能是雨? 永安十三年春闱, 沈长清因永安帝传信下山,彼时上京连月阴雨。 是沈长清入宫后, 那雨才停的。 也许如今下的也是雨, 只不过天太冷了, 就成了雪 「让一让好吗」, 沈长清轻声道, 「有人要放出冷宫井里的水鬼, 让一让,让沈某去处理。」 「你……」拦在前面的人往旁边退了一小步,拿着镰刀的手依旧在颤抖, 「您……」 「别怕,别怕我」, 沈长清温和道,「然后再往旁边让让,雪大路滑,慢点退没关系,别慌了神,一不小心摔了。」 实在是太温柔了,以至于那人不由自主退退,又退退。 等到那人退得足够远,沈长清确定不会吓到他,才又继续前行。 沈长清走很远了,那些惊惶的百姓才仿佛刚回过神,「他……他好像真的只是路过……」 「他是鬼,可他为什么不还手……我们都那样伤他了……」 钱开承就站在小巷另一头,手里的包袱落在地上。 他好不容易做完心理斗争,披星戴月入京来,刚来就看见这一幕。 他眼眶渐渐湿润。 「长清君!」他跑起来,「长清君——!」 路过那些百姓,他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好好想想!是谁一直在守护你们,守护你们的祖祖辈辈!」 「是仙是鬼又怎样!」钱开承往地上啐了一口,「益州遭难,朝廷那帮狗官没人管,是他昼夜兼程赶到,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 「北域大乱,曾经跟着他的掌柜们的后人,一大半死在了那里!他的徒弟九死一生,才让你们拥有安坐在家里的机会!」 「可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干了什么?!」钱开承声音哽咽起来,「我说实话!我也很害怕,可我不会像你们一样恩将仇报去攻击他!」 「我分得清好赖!我钱开承,不是人云亦云之辈!我有眼睛,我有脑子,我会自己看!」 「长清君——!」钱开承更加快速奔跑起来,「等等我!等等我!」 雪大,路滑。 钱开承跌跌撞撞,钱开承坚定不移。 沈长清好像没有听见,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钱开承索性直接跪下来,沈长清脚步一顿,嘆息,「跟上来做什么,益州的百姓需要你……」 「天齐的百姓需要您!」钱开承害怕地耸着肩膀,嘴上却反怼回去,「什么都让您一个人面对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要这顶乌纱帽!」 沈长清微微皱眉,「钱开承,这不是你能应付的……」 「钱开承一个人是应付不了什么!」这个精壮的汉子几乎已经是声泪俱下,「可钱开承不是一个人来的!」 小巷尽头,陆陆续续有脚步声近了。 有人拖家带口,有人缺胳膊少腿。 他们衣衫褴褛,他们面黄肌瘦。 他们是益州和北域的难民。 他们说,「这最后一段路,请让我们来护送您吧……」 他们自发将沈长清围在中间,组成一道众志成城的人墙。 他们用敌视的目光盯着那些拿着农具缓缓靠近之人。 第170页 钱开承站在最外围,「我们不反抗,因为我们不是暴民!但谁要想对付国师,先从我们每一个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我们不怕死!只要有一人尚存,你们就别再想伤国师!」 「俺连俺家老么都带来了!你们要是狠心连小儿都杀,俺只当你们才是厉鬼!」 「他妈的艹!」拦路的人把镰刀一丢,走到那些人之间,「老子要当人!」 「有本事那些大官就把咱都杀了了事!」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吸了一口烟枪,缓缓吞吐云雾,「老娘拼死也要抓花他们的脸,叫他们没脸见人!」 一个个男人放下手里沾了沈长清血的武器,一个个妇女从家门中走出。 有人温柔安慰年幼的孩子,有人毅然决然牵起孩子的手。 「娘亲,你…你要去哪?你别走……」 「乖,从前都是你爹顶着外面的天,可如今这天要塌了」,女人亲亲孩子的脸蛋,「娘也去做一回英雄…」 女人关上门,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关在门后,走向自己的男人。 更有甚者,抱着不大的孩子出了门,那孩子到底年龄小,有些不安。 他的娘亲抱紧了他,然后低声,「想不想做大将军?」 那孩子眼睛亮起来,用力点头。 女人便将他放在地上,把他往前面推了推,「去吧,去最前面,去带领你的千军万马,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将军……」 「我是大将军咯!」那孩子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高高兴兴蹦蹦跳跳跑到了最前面。 人群中,他的母亲抬袖抹泪。 「我也要当大将军」,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松开母亲的手,「囡囡可以当大将军吗?」 「不可以」,她的母亲拥抱了她一下,然后泣不成声,「但是你可以做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好耶!」 「女将军,女将军」,小女孩拍着手与先前的大将军并肩在前面领路,「进了皇宫,拜上将军!」 「上将军是我的!」「娘,我也要!」 长街里排起了长队,孩子们高高兴兴走在前面,男人走在中间时刻戒备,女人们走在后面视死如归。 这条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沈长清被他们裹在最里面,手指紧紧捏着袖。 眼尾结了点冰霜。 是泪冻在了脸上。 「拉弓——!」 皇城司和锦衣卫与这条队伍相对而立,一支支箭被搭在弦上。 最前面的孩子怕了,后退了半步,他的母亲立刻喝道,「大将军要勇往无前!」 「前进!」 那孩子脸上的神情慢慢坚毅了起来,此刻的他,俨然成了真将军,他用稚嫩的声音大喊,「前进!」 「前进!」身旁的小女孩不甘示弱! 「前进!」孩子们的声音振聋发聩! 「前进!」大人们的声音紧随其后! 「前进!」似乎整个天齐的百姓都在心里唿喊! 钱开承字字诛心,「卫开霁!老子看不起你!你连几岁的娃娃都不如!」 「放箭!」卫开霁一声令下。 没有人动,人群中,也有他们的小孩! 「愣着干嘛!放箭!」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忽然向着皇城司方向招手,「爹爹是大将军!囡囡是小将军!」 皇城司中一老兵颤抖着放下箭,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女孩走去,「爹爹是假将军,囡囡是真将军……」 「身在皇城司,很多事我身不由己」,那兵把肩徽丢在地上,「可我入皇城司是要保护百姓!不是对着百姓放箭!这滥杀百姓的伍长谁爱当谁当!老子不当了!」 卫开霁气得要发疯了,这些人全都要造反吗? 他一脚踢歪身边一个锦衣卫,夺过那人手里的弓箭。 一击即中,老兵就这么腿一软,跪在了女孩面前。 鲜血从被扎穿的喉间涌出。 「爹爹?」女孩愣了一下,似乎忘记了怎么哭也忘记了怎么走路,傻站着不动了。 「都聋了吗?!我说陛下有旨,镇压刁民,还不放箭!」卫开霁怒斥,「谁还敢当逃兵?!」 许光韵抱着文书,从小门出宫,一抬头,呆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起义吗? 许光韵摇摇头,尽量贴着墙边走。 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没事的,卫大人应该不至于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就算下手,关他什么事呢?他大理寺向来只处理京官和权贵的案子的…… 许光韵又摇摇头,脚步越发轻起来,生怕被谁注意到。 许经赋惨死的时候,他才二十二岁,他看着他爹就撞死在他身后那扇玄武大门上。 他爹那恐怖的死状把他吓破了胆,从此更加谨小慎微。 许光韵的头越埋越低,脚步越来越快,同时在心里祈祷卫开霁别冲动。 ——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多危险的冲突…… ——有冲突也别让我撞见…… ——快走啊,快走啊许光韵,这架势你劝不了……你说和不了……快跑…… 耳边是箭矢唿啸而过的风声,许光韵一个闪身挡在小女孩身前,动作快得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许光韵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就下意识挡了箭呢? 第171页 弥留之际,脑海中是曾经父亲笑着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太久远的记忆,遗忘了的记忆在此刻如走马观花般闪现。 「韵儿听爹的……」 「那就跟爹一样做大理寺的主人,为民除害,为百姓申冤。」 许光韵弯下腰,把女孩护在臂弯里。 他一膝跪地,背上插满了箭,稀里煳涂就像一只刺猬般死去。 第096章 此生无憾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箭。 就好像是绝了堤的洪水, 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身不由己吗?那些放下箭的人不约而同看着那个一头雪发之人。 他教世人,命应该在自己手里。 「皇城司十三行行长,黄澄!辞去行长一职! 「皇城司十三行全体成员, 随我拥护国师!」 「锦衣卫指挥同知, 童杉!」一汉子忽然暴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旁边卫开霁头颅, 「指挥使已死!我以锦衣卫目前最高统领权限下达命令,锦衣卫全体成员, 随我拔乱反正, 拥立新帝正统!」 童杉洪亮的嗓音响彻整个京城上空, 「平亲王谋反一事已成定论!逆党如归降太子,可饶不死!锦衣卫!列队!出征!」 谁愿拔刀向至亲为官, 曾亦为民。 是非功过, 自在人心。 童杉提刀, 拎着皇城司光禄大夫的官袍衣领, 「老杨!你,跟我走还是死?!」 从接到镇压命令起就一直面沉如水的杨诌, 冷着脸拍开童杉的手, 抽出腰间佩剑, 剑指皇宫玄武大门, 「开门!迎国师!」 「皇城司随我出征!西面交给锦衣卫兄弟, 东面……」杨诌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总觉得抄家过瘾吗?!今天让你们抄个够!」 「黄澄!小兔崽子!还辞官吗?!」 「嘿嘿,不辞了老大!」 「箭不要了,都给老子把腰上的刀擦亮, 一会好砍狗官头!」 「今日!不为五斗米折腰!」 童杉、杨诌对着沈长清抱拳一礼,各自领着队伍远去。 皇宫门前空荡荡, 只沈长清一人站在那里。 身后百姓缓缓躬身,「恩人,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不是长清君,不是国师,只是救过、护过他们的恩人。 羊角辫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女人流着泪,弯腰,「一路……走好……」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送丧。 沈长清这一去,十死无生。 ——哦,他早就死了。 那就是永不超生。 沈长清自己也清楚,一个沈郁,一个昭阳。 最好的结果就是同归于尽。 「大人……」钱开承流着泪,犹豫再三还是开口,「留点什么给我们……立冢……」 沈长清站住脚,仔细思考了一会。 很久之后,他无奈道,「你也看到了,我实在身无长物,唯两袖清风……」 「牛驼山上有把纸伞……可那是留给华池的……」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轻笑,「死太久了,你想立……就立空冢吧……」 「谢谢……」他对着众人颔首,然后转身走入红墙,「长清……无憾……」 直至完全消失在人们视线中,钱开承才轻喃,「他分明一生都是遗憾……」 沈长清听不见,他走得很慢,可也走了很远了。 鬼门开着,沈长清不再压制红雾。 那一瞬,如冥王降世,百鬼随行。 瞳孔慢慢转为阴白,一丝红雾钻入其中,给它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色。 如果极凶有高低,沈长清应是当世最强,因为他的门后,关着三千年来世上几乎所有穷凶极恶的厉鬼。 不过,他与他们,大部分时候是敌对关系…… 沈长清一步一步走着,脚步声像踩在红雾人影们的心里,压迫感几乎在一瞬间就直接登顶。 他低声,语气稍冷,「还不动?」 「极度危险」是此刻人影们心里唯一的想法。 它们是会反主的囚犯,它们是永不屈服的傀儡。 它们日夜叫嚣着东山再起,必叫沈长清付出惨痛代价! 可沈长清一个眼神,就吓得它们立刻分散,去做该做的事情。 沈长清……把他们镇压怕了。 沈长清轻轻招手,勾了一卷红雾过来,很快红雾消失,而他阴白的皮肤上爬了一道鲜红暗纹。 ——总瞎着不是个办法,他要对上的是沈郁…… ——撑个一时半刻应该够了…… 至于这一时半刻之后该怎么办,红雾失控后又该怎么办,他已经考量好了。 「跟我作对了一辈子」,沈长清嘆息着,加快了脚步,「到头来,只有你们能同我并肩作战……」 皇宫里异常静谧——人呢? 一个宫女、一个太监都没有。 眼前的情景似乎与初入宫那天有点相像,可又不同——没有随处可见的尸体。 他们像是忽然之间,就全部人间蒸发了。 沈长清面色不太好看,冷宫后院的井是个无底洞,里面的水鬼要蜕变,少不了胃口大开。 颜平……已经彻底疯狂了…… 这样不计后果供养一只满含怨气恶毒的厉鬼,真的能得到他要的结果吗? 第172页 沈长清皱起眉,冷宫的门没有锁,颜平和一个头髮花白的人站在井边。 背影很熟悉……好像是…… 那个老人慢慢转过身。 是李庸! 太阴魂散前的话如惊雷炸响,刺激着他的耳膜——他一直在你身边,注视着你! 那一刻,沈长清只觉心底发寒,头皮发麻。 「李管家是我」,那人挑眉,「你很意外?」 老人的面貌渐渐变化,向中年人靠近。 他留着一点胡茬,只有几根白髮,面容消瘦,下巴很尖,眼皮底下厚厚一层黑眼圈。 总有人说,他瞧着就是个薄福相,註定要成亡国之君。 后来果然也成了。 「想过可能是你的人,只是不曾料到是你」,沈长清站稳,答,「出宫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没认出你不是很正常吗?」 沈郁一噎,「还在怨我?」 「也就逼你喝了点毒酒,至于记仇到现在」沈郁缓缓向着沈长清伸手,「离家出走那么多年,再怎么使小性子,也该有个度了吧?」 「过来」,沈郁招招手,「虽然是刘元青那老匹夫养的你,可到底我才是你生父。」 「来,我们联手,你不要打乱为父的计划,就在旁边看着,等我成阴神,彻底掌控生死轮迴,就想办法救你好不好?」 带着一丝蛊惑意味,「小十一,你过来,为父不会害你的……」 「沈郁」,沈长清眉头更紧,「让你成阴神你作死一个雅朝还不够,你准备拉着全人族跟你一起完蛋」 沈郁的手僵在了半空,然后瞬间出现在沈长清面前,一把抓起沈长清手腕,「我是亏欠你,但不代表你可以这么跟我说话!」 沈郁愈发用力起来,「你就不能听话点?非要自找苦吃?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我,是不是再关你几天给你上点刑你才能学乖?」 沈长清一根一根掰开沈郁攥着他腕的手,「关我一万年,我出来也照样骂你。」 他冷笑,「你个废物,背祖忘宗的东西,活该你吊死在上书房!」 颜平不可置信看着沈长清,嘴角微微抽搐。 ——这不屑的眼神、这犀利的言辞、这……这真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长清君? ——鬼也能鬼上身么…… 沈长清刚把沈郁手指掰开,沈郁就抓住了他另一只手——依旧是重得仿佛要捏碎骨头的力道。 「沈郁,我真是没想到」,沈长清垂眸看了那青筋暴起的手一会,笑了,「你还真是个禽兽,总这么拉着我不放,怎么,你又想乱/伦了?」 「你母后不够你发泄兽/欲,你看上我了是吧?」 「对!」沈郁咬牙切齿,「你再不听话,为父现在就把你扒/光!」 沈长清彻底冷了神色,红雾铺开直接锁定了沈郁的位置,「少废话,手下败将,活着的时候技不如人,死了以为就能算计我?做梦!」 崇德帝,是一个极富野心又暴戾无道之人。 刘元青对他恩重如山,他都能说贬就贬,他独揽朝纲,旁人半点不如他的意他就要杀头。 这样的人,有可能顾及父子亲情吗? 沈长清往井里瞥了一眼,随即瞭然。 都过去这么久了,连个阵都解不开 想说服他帮忙解阵? 阵不开,他只需要解决沈郁,颜华池手上有加固的法子,定不会出意外。 阵要是开了,天齐百姓差不多可以躺在棺材里等死了。 他一个人没把握对付两只全盛状态的极凶。 不过…… 沈长清又看了那井一眼。 沈郁到底是给它撬开了点口子,导致怨气四散,老让上京这么下雪也不是个事,还是要分点心填补一下…… 「沈郁」,沈长清忽然开口,「看清我身后的门了吗?」 沈郁一愣,不明所以看过去,然后一怔——什么门后会是众生百态?难道…… 「我告诉你,这就是轮迴道」,沈长清徐徐善诱,「你这蠢货走错了路,事实上我已经快成功了,不过这还只是雏形,我还没有……」 沈长清忽然住嘴,眼里流露一丝慌乱。 沈郁敏锐捕捉那一丝不自然,然后道,「还没完全掌控是吧?我看也是,那门后的众生好像不怎么服你啊?」 沈长清不答,只紧紧抿唇。 「我的小十一,掌控不了也正常,没什么好气馁的,你还是太单纯了」,沈郁的手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为父教你,对付愚民可不能心软,需以酷刑严法和绝对的力量镇压,他们才不敢反抗闹事」 说着,沈郁生拉硬拽着沈长清就往门里走,「为父打算言传身教,亲自给你示范一下,你可要好好看着。」 鬼门阖上前,颜平恰好看到沈长清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容。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去,一只浑身发着白光、看上去很小的猫崽直直蹿向井边,然后融入了阵法! 乌云散去,月光照下来,上京的雪,停了。 某条小巷无人在意的角落,一颗菩提悄悄碎裂,青白粉末散在了冬风里。 颜平在冷宫挨了一天一夜的冻,打着喷嚏守了很久很久。 而他们,再也没有出来,那道关上的鬼门,就在颜平眼皮子底下慢慢消融,最后彻底消失了! 第173页 第097章 不给,为师小气 很黑, 很冷,下午的时候阳光破开云层,化了积雪。 积雪化时, 方觉天更冷。 身上盖着自己的披风, 雪绒下颜华池慢慢睁眼。 好疼…… 好像要散架了一样。 眼皮很重, 这会已经是深夜了。 「沈长清……」他喊了一声, 把自己吓了一跳——嗓音暗哑,竟全然不似自己。 他沉默了, 他动不了, 就在草堆上躺了很久。 ——身上的衣裳被人整理过, 而那人已不知所踪。 「始乱终弃……」脸上泪痕深了,恍如两道沟壑, 「好样的……」 缓了很久很久, 他将手背到后腰, 用了狠劲儿去揉。 真的很疼, 他偏头咬了满嘴稻草,然后更加用力去揉, 势要在最短时间内揉开, 恢復行动能力! 颤抖的手慢慢收回, 颜华池艰难翻身, 脸朝下趴了一会, 撑地, 起——没成功。 再起——失败! ——起啊!起! 反覆数次之后,他终于累得精疲力尽,吐出咬在齿间的稻草, 就这么跟死鱼一样趴着笑了,「故意的吧?您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连爬都爬不起来了!那个人就这么不希望他跟上去吗! 颜华池觉得很好笑, 他前面做的所有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早知如此,他还去北域做什么…… 做什么?! 没有力气捶墙,趴着也望不到天——即便躺着能看见的也只有黑洞洞的屋顶。 苦郁、愁闷无法消解,只能倒钻进心底里扎根,长成一根根滴血的刺藤! 斗转星移,颜华池趴到下半夜,一鼓作气用力翻身,然后扶着墙用了一个时辰才坐起来——说是扶着,其实不如说扒着,他整个上半身都紧紧贴着墙面,只要稍一泄力就能立刻倒地! 腿不是软,是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颜华池试着支配腿部的肌肉,才一下就闷哼出声,满脑子只有一个字——疼! 怎么会这么疼! 别说走路了,稍微抬一抬都是艰难! 「沈长清……你混蛋……」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心头,萦绕不散的是绝望,是痛苦,「你把我搞成这样,连声安慰都没有……」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是要活生生怄死我才肯罢休是吗……」 「那你想多了,我有什么好怄气的」,颜华池背靠着墙,咬唇忍住不哭,甚至还笑了一下,「你怎的不做死我,等我死了再继续做,做他妈的死去又活来!」 「我高兴着呢,我做梦都要笑醒!你一天不把我做死在床上,我就一天阴魂不散缠着你!」 像是应照着什么,因为挣扎敞开口子的衣襟里,露出信封一角。 是什么呢? ——一封来自死后三千年的遗书。 抖,剧烈的抖,根本控制不住的抖。 不是因为疼痛颤抖——也许是吧,心痛怎么不算疼痛的一种 只那痛会更加难以忍受,于是连唿吸都轻了。 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什么在展开信纸,只看到第一行的时候就要立刻昏厥过去? 千疮百孔的心脏,终究是被这一张张轻薄的纸,彻底压碎了。 ·吾爱华池,华池吾爱: ·长清之死,无足轻重,为师之託,还望成全。 有何托呢?无非是叫他好好活下去,为他自己活下去。 纸面打了圆圆的皱,是泪干在了上面 可为什么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轻快 他好像看见那个人笑着对他说: 「你要的回应师父已经给你啦,你该满意了对吗? 「不满意也没办法了,为师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 深唿吸,忍着心痛继续去看。 ·吾不知死人之…魂将欲散当如何相称,今暂以「死」字代之。 ·吾徒莫悲,为师之「死」,早有预料,今虽提前,却已无憾事,为师当含笑九泉。 ·昨夜……诸事糜乱,为师不甚温柔,还望吾徒谅解。 「很疼吧?华池」,他恍然想起好像是梦里的场景,迷迷煳煳听见有人一边给他盖披风一边说,「对不起…可若你此去宫中……为师真的护不住你……」 「所以乖一点,等你好点了再出去。」 「沈长清……」颜华池仰着脸,水痕顺着脖颈一路流进衣服里,是那么凉、那么凉。 「你哪来的纸,哪来的墨?」 纸上一道摺痕,指腹摩挲着纸面,一行一行往下移。 ·此行为师已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天庭和沈郁必先除之,至于昭阳长公主……为师留的阵足够撑到你熟练加固的法子了。 「你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好要写这遗书……」 「那你有没有想过,所託非人。」 颜华池目光渐渐冷厉下来,「那个女人我是一定会放出来的!颜平说那个阵连着你的魂,万一你尚有一线生机,却被它生生耗死,我会自杀然后覆灭整个天齐让所有人下去给你陪葬!」 「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我告诉你,我就是爬!也要爬进宫!」 颜华池把信丢到鬼门里,后面那些啰里吧嗦的嘱託和劝阻他现在不想看。 ——对,是不想看,不是不敢看。 第174页 ——是不想泄了这一口气,真的爬不起来。 颜华池强行逼回的泪水,倒流进心里,成了一滴滴不断淌落的血。 疼和难受是其次的,他现在提不起一点力气。 ——真狼狈,怎么就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颜华池蜷缩起身体,闷闷笑了一会,然后用力甩出荆棘,「走不动难道我就没有其他办法动了吗!」 房屋轰然倒塌,屋里人已不在原地。 某棵树上,他紧咬了唇,眼角还是禁不住湿润起来。 太他娘的疼了,这一动,浑身骨头都跟要碎了一样。 「沈长清……」终是忍不住落了一颗泪珠,「你肯定比我这会疼多了,你怎么还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啊……」 「徒儿疼了一会就受不住了……你怎么受得了的啊?」 又是一条荆棘甩出去,雪地上只遗留斑驳红色,「你能忍,我凭什么不能忍!你别太小看我了!」 颜华池坐在冷宫檐角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颜平还在发呆。 「阿嚏——」颜平嘆了一声,「看来他们真的已经遗失在了门后的世界……」 「阿嚏——幸好做了,阿嚏……两手准备」,颜平自言自语道,「希望他不会让朕失望……」 颜平对于沈长清和沈郁回不来了这一事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接受今天要下雨一样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过那只猫……是老祖宗的魂吧?刚刚让它熘进去了……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这样的话他还能解开吗?」 ——什么魂! 颜华池立刻往井边望去,眼眸瞬间亮了! 歇了差不多一天两夜,已经疼得好些了。 颜华池跳下来,微微皱了皱眉,很快稳住身形。 「说曹操曹操到,你……」 「滚开,挡道了」,颜华池直接一藤蔓将人抽到一边,加快了脚步往井那走。 手中金色的符文亮起,大阵显露出来,一只耳尖染着青色的白猫果然趴在中间。 白猫额头有个黑色的王字,身上还有淡淡的黑色条纹。 ——这是……大山猫?还是白虎? 那都不重要了,颜华池直接将手伸到阵里,想把他师尊的残魂抱出来。 白猫闭上的眼睛掀开一条缝,然后偏了下头,身子挪了挪离颜华池远了些。 就这一下,让颜华池登时阴沉了脸色,「躲?」 颜华池不再犹豫,直接踏进阵中,揪着猫崽的后脖子,把它拎了起来。 「再躲一个试试?」颜华池冷笑两声,「您总不会是怕生?」 那猫儿似是极轻地嘆了一声。 「还是您心虚吃干抹净想不认帐?」 「何必呢,这一缕残魂很快就要散了」,猫爪轻轻搭上颜华池的腕,「放我下来,你想帮忙就帮,不想帮忙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时间不多了……为师还要补阵。」 「不用补了,我们先来算算帐」,颜华池手上出现一条红绳。 分外眼熟,猫身立时抖了抖。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师尊这算不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颜华池手指一勾,那红绳就像得了指引,把小猫捆了个结结实实。 又是一声嘆息,「我出了阵,立刻就会消散……」 颜华池手一顿,继续动作。 「进你鬼门也一样要散」,白猫挣了挣,「我作为主魂分出来的一缕残魂,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补好那个阵,给你尽量多争取时间。」 「徒儿要是毁了那个阵呢?」 白猫一愣,然后低下头思考了片刻,「想直面她,直面自己的过去吗?可以,但不是现在。」 「我问的是我要毁了那个阵,能不能保全你」,颜华池把猫提到面前,与它大眼瞪小眼,「谁让你答这个了?」 「没一点大小……」白猫伸出爪子,小小的肉垫贴在颜华池脸上,「不能,阵毁魂散。」 「就真的要这么狠心吗」,颜华池死死咬着后槽牙,「一点机会不给徒儿留」 「不给」,白猫圆熘熘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无奈,「算为师小气……」 第098章 你快乐吗 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结局——他保不住这一缕残魂。 为什么呢?为什么沈长清可以残忍至此, 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的火苗,顷刻间湮灭。 如遭雷击,颜华池无意识地松了手。 浑身散髮乳白光晕的小猫跳到地上, 卧在阵中央, 闭上眼睛不动了。 只有轻轻的嘆息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歇一会, 天亮了再毁阵好吗」 「别托大,别掉以轻心, 极凶的鬼蜮会迷惑心智, 无限放大你心中的怨, 所以一会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在什么时空, 不要……」 仿佛遥有所感, 主魂那边好像出了事, 白猫身上的光黯淡下去, 本就不大的身形又缩小了一圈。 「罢了……」 伴随着一声长嘆,白色光点渐渐散开, 融入阵中每一个薄弱之处。 「对不起……」 虚空中仿佛有人在对他笑, 「如有机会再见, 为师给你赔罪。」 不过是一晃神功夫, 原地哪还有白猫的影子 残魂已散, 牢牢加固着阵法。 这是最后一道考验, 能破此阵,沈长清就可以放心让徒弟去面对昭阳。 第175页 颜华池瞳孔久久不能聚焦——为什么他可以说走就走,为什么他打散自己魂魄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踌躇 为什么……为什么啊! 颜华池捂着胸口, 单膝跪地。 「无论是生是死,这孽阵徒儿破定了!」 「有些事该了结了」, 颜华池眼神慢慢坚定起来,「加固有什么用,您忘了,您教给徒儿的,也有解阵之法。」 他操控荆棘扎穿阵眼,下一瞬,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是极凶幻境,是不堪曾经。 「池儿,池儿,娘的宝贝」,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拿着木棍沖他笑,「想不想见父皇?」 那一年他五岁,目光呆呆点点头,「嗯……」 木棍落下,他胳膊……断了。 「拿去吧,这是娘的奖励」,女人从破旧的衣袖里摸出一颗已经融化的糖,「一会父皇来了,记得要开心。」 「可是我很疼」,颜华池抿唇要哭,「母后……」 「见到父皇你不开心吗?」 「嗯……」颜华池轻轻点头,「开心。」 女人剥开糖纸,把它放进颜华池口中,「甜不甜?」 「这是你最喜欢的糖……还是半年前,你失足落水,你父皇来冷宫看我们娘俩时给你的……」昭阳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疯狂,「娘给你攒着……攒着咱们慢慢吃……」 颜华池小小的身躯打了个颤。 「池儿,告诉娘,糖甜吗?吃糖开不开心?」 「嗯……」 「所以这不叫疼」,昭阳温柔地摸了摸颜华池的脑袋,目光中是一种病态的宠爱,「这叫快乐……」 「记住,这叫快乐,受伤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颜华池缓缓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因为每一次痛到极致的时候,就可以见到父皇,可以吃到他最喜欢的糖。 好快乐啊……真的…… 可是也好痛…… 原来快乐都是会痛的吗? 颜安是下朝的时候来的,一个路过冷宫的小太监告诉了他这件事。 冷宫的锁,开了。 颜安看着太医给颜华池包扎,眉宇间有淡淡的阴云,「怎么又伤了?」 「池儿顽皮,一个没看住爬上树摔了」,昭阳一点点把头靠近颜安,「他想他父皇了,想爬高点看看……」 颜安目光有些动容,他任昭阳将头搁在他肩上,然后大手揉揉颜华池脑袋,递给他一个刺绣的布偶娃娃。 不过坐了一刻钟,颜安起身离开。 昭阳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鲜血一滴滴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泪。 「没关系……糖还有很多……」昭阳自言自语,然后用一种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颜华池,「池儿……娘最爱你了……你别怕……」 有这个孩子在,她就可以……多见见她爱到深处的人…… 落花堆了满地,树下幼小的孩子抱着布偶,他身上缠满了绷带,眼睛却含笑。 「我很……快乐……」 他将手指放在布偶的脑袋上,然后勐然用力,「跟我一起……快乐……」 树后藏着支离破碎的面人、缺胳膊少腿的陶瓷小人、被掰成一块一块的狐狸面具。 他将身首异处的娃娃放在那堆「宝贝」中央,「我们……都很快乐……」 永安四年,颜安厌倦了昭阳的把戏。 他再也没有来过。 女人流着眼泪,拿着刀,一下一下割在孩子身上。 手臂上已满是伤痕。 她看着那孩子还在笑,且越笑越开心,忽然觉得十分恐怖! 她用力将刀插进颜华池胸膛,「你是个……怪物……」 颜华池不笑了,眼睛里带着一丝难过和不解看向昭阳,「母后不是喜欢这样吗?」 一丝暴虐的因子慢慢浮现在心底,「母后不想一起快乐吗?」 「没关系,再多割几道口子,父皇就会来看我们了」,颜华池忽然又笑起来,用求夸奖的语气,道,「母后不给池儿奖励吗?」 昭阳用力甩开他,把他推倒在地,然后进了屋,反锁上门。 灯下,女人写着自己的日记。 「我生了一个怪物,我早该知道的,司天监的人没说错,他是只恶鬼。 「他生于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他是厉鬼投胎…… 「他流着血,还能笑这么开心,我从他脸上感受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是真的在开心…… 「他一定已经疯了……」 「我想,我应该勒死他,我有种预感,他早晚有一天会将我也变得跟他树后那些破烂一样。」昭阳思索片刻,继续写道,「也许他死了,陛下会再来一趟……」 颜华池蹲在墙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池儿做错了吗?」 一阵风颳过墙角的草。 「母后如果不喜欢池儿,就再也没有人喜欢池儿了……」 那阵风更强烈了,颳了一阵却忽然戛然而止。 颜华池身下的影子里钻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的气息让它心悸。 草叶倒伏,那只鬼在退避。 阴水并没有管旁的事,径直钻进颜华池太阳穴里去了。 眼前的场景变了,他从天地各处汇聚而来,落在了一座山上。 先是薄雾,然后是浓云,再后来,怨气成了黑色的汪洋大海。 第176页 他沉在海底,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有人顶着风刃一步步爬上山,不见天日的墨色里,那一抹青白格外显眼。 沈长清握住他的手,要拉他出去,可那些沉重的怨气绝不会善罢甘休。 阴气腐蚀了那人的青衣,是冲动还是什么? 也许是太害怕死寂和黑夜,于是想把那唯一一抹光抓紧在手中。 沈长清认认真真给他描绘世间美好的时候,他黑洞洞的眼睛里却只映出了青白色。 浮世万千,他眼中除了黑色就只看得见沈长清身上的色彩。 不着寸缕的沈长清,脸上的羞涩表情真可爱啊—— 压抑了太久,好想找个豁口宣洩一点点…… 明明怕黑怕极了,还要主动往这滩墨水里走。 ——他怎么能不动心 他想要扑倒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让他知道招惹一只极凶会得到什么下场。 他还没有靠近,沈长清就已经吻上他的唇。 他一点都不高兴,沈长清不是要亲他,是要直接帮他炼化阴水——用这个傻瓜人类自己的命。 八岁的颜华池抱着膝盖对着墙壁发了很久的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阴水好像变异了,他是不是辜负了沈长清呢? 那个人类都那么努力了,想要阻止他这个极凶祸世。 沈长清用命这样的代价来换他做人,不要他做鬼。 可…… 墙壁上被灯光照出荆棘张牙爪舞的影子。 他想起来的太晚了,太晚了。 心中的荆棘一旦扎根,就再难拔除。 身后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昭阳环着他的脖子,用下巴摩挲他的头顶,「池儿陪娘看看星星好不好?」 颜华池想皱眉,却几乎是条件反射笑了一下。 幼年的影响太大,昭阳灌输给他的认知,很难转变了。 那一年昭阳带他去井边看倒映的星星,是要推他入井。 那时候他没控制住暴走的荆棘,直接把昭阳扎成了筛子,折断了她的四肢和颈骨,一股脑全塞进了井里。 做完这一切,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深夜了。 他缩在井边,感到十分恐惧。 他在失控,他控制不住那些负面情绪。 再下一次,他的荆棘会不会扎穿一个无辜者 昭阳怨毒的目光和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怪物,你怎么不去死」 颜华池看着掌心的血洞,看着缠绕周身的荆棘,动了自杀的念头。 只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另一个温润的声音压下,「极凶的鬼蜮会迷惑心智。」 「会放大你心中的一切情绪。」 警钟长鸣,颜华池心神一震,对着井里的东西笑了,「昭阳,何不敢出来面对我」 「骗我自己投井有意思吗?」颜华池把手搭在井沿,「我早就走出来了,他教过我,没有过不去的坎。」 心如刀绞,说这话的同时又落下泪来。 那是他跟着沈长清回家的第二天早晨,沈长清抱着蹲在地上痛苦捂头的他。 「人总是要先放下过去,才能向前走。 「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果有……」 「如果有,为师牵着你走。」 走着走着,这昏暗充斥着绝望和痛苦的路上,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一个人,提着一盏灯,而那盏为他照明的灯在燃烧沈长清的魂。 「三息后你不出来,我一定一鞭一鞭抽散你的魂。」 这句话并不是威胁,他需要消解心结。 心结散去,如茧化蝶,他会成为第一位人间仙。 到那时,是否就能唤回沈长清 第099章 天下太平 只晴了半日多的上京, 又开始下雪。 雪很大,身处其中便不见人影。 唉—— 是一声悠长的嘆息。 唉—— 是很多这样的嘆息。 「国师败了……」,长街上一队人抬着棺往城外走, 他们一边走一边嘆息「长清君仙陨, 还有谁能挡住那极凶?」 「极凶出世, 本官当与那水鬼殊死一战, 虽如蚍蜉撼树,亦与天齐共存亡」, 钱开承振臂高唿, 「所有百姓即刻退出京外!承国恩者, 随我……谢恩!」 嘆息声越来越多了,那其中是莫大的悲哀。 没有嘆息的那些人, 脸上无一不带着赴死的决心。 还不等他们靠近宫门, 早有荆棘遮天蔽日几乎贯穿了整个皇宫! 浓郁的阴气如化实质, 深井里慢慢爬出一个披头散髮身形扭曲的厉鬼! 先前被颜华池摔断了肋骨的颜平激动地在草地上爬, 往井那边爬! 「听双……」颜平指甲插进泥地里,艰难爬到女鬼脚边, 颤抖着手抓住她破破烂烂的裙摆, 「朕终于又见到你了……」 世人大多唤她昭阳公主, 常听双这个名字, 她已经淡忘了。 她是广福帝下诏亲封的长公主昭阳, 她是母仪天下的淑德皇后常氏, 她是将军府的嫡女,唯独不是「常听双」这个活生生的人。 笑容是习惯挂起的,雍容华贵全然是表象, 真正的听双姑娘,是个可怜又可悲的牺牲品。 ——帘幕疏疏风透, 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偏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 年芳十四的姑娘坐在纱帘后面梳头,窗下公子弯腰捡起一支髮钗,对着姑娘红了脸。 第177页 「这簪子可是……」 那簪子不是她的,她亲眼看见它被他从袖里悄悄丢到地上。 ——真是个可爱的呆子。 常听双银铃般的笑声传到楼下,「劳烦公子,交给绿竹就好。」 是哪家的姑娘将簪子藏进枕下,又是谁从此梦里俱是情郎 曾以为是一见钟情,此生不负。 颜安的演技很好,骗过了她,也骗过了常鸿方。 广福二十九年,常听双十五岁,聘书由何大公公送到将军府,聘礼抬了一整条长街——他要娶她做太子妃。 广福三十三年,冷宫落锁,宫外墙角寒梅枯死。 ——别离滋味浓于酒,着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 为什么他的心不能如旧 一代公主,最终在不到二十三的年纪含恨死去。 入井的时候,她还活着,她扭曲着脖子,眼睛直直看向那片圆圆的天空。 那是她一生仰望,而始终不可及的皇天。 死不瞑目,只有一朵小白花被一只小手丢下来,像是最后的祭奠。 一国之母,薨时竟无一人弔唁。 后来人们渐渐把她遗忘了,遗忘在冷宫冰凉的角落,遗忘在刺骨寒冷的井里。 井上是厚厚的青苔,她怎么努力也爬不出去。 不得安息,被血祭篡改过的阵法死死压迫在她的头顶,让她的怨气终于与日俱增。 「朕有预感,沈长清已彻底魂飞魄散!如今才是真正的大世!独属于我们的大世!」颜平状若疯癫,「听双,再也没有人可以压制我们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们……朕要给你后位,朕会让你幸福……」 「颜安那般对你,朕已经让他付出代价,朕给你报……」 纤细如白葱似的玉手捏住颜平喉管,「你敢弒兄」 「你杀了他?」 手指慢慢收紧,颜平眸中显出浓烈的不甘,「你还在惦记着他……朕到底哪里不如他……」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脆弱的脖颈被生生折断。 颜华池冷眼看着这一幕,右手握紧了刺藤,丝毫不顾掌心模煳的皮肉和淋漓的鲜血。 大战一触即发,昭阳却眉目温柔,「池儿……我的孩子……」 只在颜华池眼里,这所谓的温柔跟沈长清的比起来,简直拙劣无比。 「闭嘴,我必抽你」,颜华池用力甩着藤蔓,「你挡道了!」 成界灵,必须要消尽前尘旧梦,解开往日因果。 自古心劫最难渡,可颜华池唇角却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 ——老天瞎了眼!除了沈长清,谁有资格做他的劫数?! 那一战惊天动地,暴雪和藤蔓在每一个角落肆虐,颜华池于昭阳背后嘆息,「我的心魔,我自己会解决,怎么就这么喜欢管闲事,管就管了,每次都那样不要命……」 无数藤蔓扎进昭阳身体,阴气源源不断被颜华池疯狂吸纳进体内。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要试试! 今日,他说什么也要证道成仙! 他已经尽了全部的力。 可这世事哪能多如意。 过多的阴气终于超出负荷,颜华池缓缓闭眼。 ——终究是不行吗? ——那就一起永不超生吧。 颜华池疯了一样拼命吸收阴气,然后在最后一刻抓住昭阳的手臂。 伴随着一声巨响,满天血雾和零碎魂光很快消散,一切归于静谧。 满宫死寂,所有荆棘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衰败,暴雪停止,云层散去,天快亮了。 那座空荡荡的皇宫终究是将所有人全部埋葬。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老太监佝偻着嵴背,火盆映照下,他竟没有影子! 他手里拿着一沓纸钱,一张一张放进火盆里,「这两张是帝君的……您啊,看开点,收敛点,也许结局会好点。」 「这两张呢,给小殿下,太后让老奴保护您,可老奴一次也没有护住,您啊,有时候也对自己好点……」 孤寂的夜里,偌大的皇宫只有一只鬼在给故去的人们烧着纸钱。 那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 怎么看,怎么……悲…… 「这两张呢,给天齐太子,就算老奴迟来的见面礼吧,老奴看着小殿下在你身边笑容多了不少,老奴心里真的感谢你啊,可惜……少年早逝,天妒英才…… 「小姑娘,也给你两张吧,人活一世谁也不容易,如果你理智一点,别总是强求,别那么极端,很多悲剧不会酿成……」 「不要着急,见者有份」,胡公公不停烧着纸钱,「这两张给你,刘老头,你说世人怎么就只认你是大先生呢?分明你只是个教书先生,小殿下最基础的仙家术法可都是我教的,是我领他入门。」 「可能你们都是天才吧」,胡公公抬袖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良策只是个庸人,仙道不好求,一路走来那般艰苦,只能让小殿下自己去摸索。」 「也该给我自己留几张」,胡良策轻轻笑起来,「我啊,有私心,多给自己烧几张,我是个残缺不全之人,你们得让着我点……」 夜风里,胡良策烧完最后一张纸,他献祭了自己,让魂魄熔成金水,在一本崭新的册子上书写下这段不可篡改的歷史。 史载:永安十三年春闱,长清君借除鬼之由,秘密入宫清剿平亲王叛军,与逆党天庭数次交手。 第178页 永安十三年秋,平亲王与天庭设计导致洪水泛滥,长清君携华池太子往益州救灾,收服太平教、牛驼山等匪众。 永安十三年冬,北域诸国来犯,华池太子领余字号、太平教收復失地,余字号折损七成,太平教除四当家、五当家外全军覆没,天庭全部成员葬身天山。 永安十三年除夕,国师蒙冤入狱,老丞相、大理寺少卿仗义执言,无辜枉死。 永安十四年元月十五,上元灯节,国师为救天齐,与极凶同归于尽。 ——几滴金色的泪珠落在纸上。那天是小殿下的生日,他给小殿下煮了碗长寿面,却只能看着它一点点凉透,直到沈长清魂飞魄散,他也没端到他面前。 永安十四年元月十八,极凶再度出世,华池太子承师遗志,以身殉国。 自此,叛乱平定,反王伏诛。 天慢慢亮了,劫后余生的百姓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 那个曾经辉煌不可一世的朝代,落幕了。 那个一生守护天齐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之后,杨诌、童杉血洗了大官们的府邸,然后相约在玄武门前一头撞死。 自此,厉鬼的威胁解除,外敌暂时不会再入侵,人为的「天灾」再也不会出现,贪官污吏就此骤减。 该高兴的不是吗?天下太平了…… 为什么那么难过,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 钱开承还不知道太子身死,他亲自带百姓一铲子一铲子用力挖着土坑,然后恭恭敬敬将什么也没有的空棺埋入土中。 「知道您不喜欢铺张,就没准备陪葬品,只是怕您寂寞,剪了几个纸人陪着您……」 钱开承说着说着就有点崩溃,他跪在还没来得及立碑的土包前,「我真是老煳涂了,我在胡言乱语自欺欺人些什么……」 「他连鬼都做不成了,剪再多纸人有什么用……」 「天下终于太平了啊……」 前来弔唁的人摩肩擦踵,每一个人都在不停擦眼泪。 「天下太平,凡间无事,仙人安心去吧……」 每一个人嗓子都哑得不像话,每一个人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过往已被埋葬,但歷史不会被遗忘……」 钱开承深深一拜,「从今往后,黎民性命无忧……」 身后百姓跟着跪拜,抬头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见有一青衣人对着他们轻笑,柔和的声音好似月华,看着他们的目光永远温温柔柔。 「吾心……甚慰……」 第100章 唯独看不到的是你 「你是谁」有人如此问。 虚无缥缈的声音在门后世界迴荡。 「我是谁?」他茫然地看着自己透明的身躯, 轻声,「我不知……」 「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记不住……」 「你为何来此」那声音继续追问。 「我为何来此……我忘了……」 迷茫之色越发浓郁,那声音忽然厉声喝道, 「沈长清!你做了什么?!你为何来此 !你现在是什么东西?!」 沈长清被吼得一愣, 随即又看了看自己虚化的手, 轻声, 「对不起,我答不上来。」 「我猜, 我应该是一只孤魂野鬼。所以这里是地府?」 沈长清环顾四周, 到处飘荡着幽魂, 几乎是「鬼满为患」。 「我来此,说明我死了, 如果你是判官, 请告诉我, 我做错了什么, 要怎么弥补,我想去轮迴了……有人在等我……」 「你真的想去吗」, 那声音忽然道, 「你去了, 这些不得轮迴的无辜冤魂可怎么办呢?」 沈长清微微皱眉, 什么怎么办, 这跟他有何关联? 不等他想, 那个声音又一次问道,「你是谁?」 「沈长清……」 那声音继续道,「沈长清是谁?」 「是, 孤魂野鬼。」 好像有人笑了一下,「孤魂野鬼?」 「你是神」, 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残破的道台,那台子很古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你是唯一能补全轮迴的神。」 沈长清骤然警惕起来,嵴背僵直,「你在说谎。」 「哈哈哈」,那个声音笑得更放肆了,「沈长清,你做了什么?」 沈长清一声不吭,手指蜷起。 「你以此身化轮迴,送了多少人往生,你都不记得了吗?」 沈长清摇摇头,开口,「我不配为神,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我心里很不安。」 「沈长清,你何必自误」,那声音嘆息,「死了两次还不够你醒悟」 「你是谁」,沈长清眉头紧蹙,「可否出来一叙?」 「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视而不见?」 沈长清将视线锁在面前的破台子上,「你……?」 「我问你,什么是鬼门?」 「是绝望吗?是执念吗?是怨恨吗?」 是那台子在说话,「极凶为什么能从鬼门中获得力量,想过吗?」 「鬼门……就是心门啊…… 「心门开后是什么?是救赎。 「救赎之后是什么?是新生。 「你还没明白吗?」 ——从绝望的死到因希望重生,从关门到开门的过程,这是一场轮迴! 「从你决定打开界灵的门起,从你牺牲自己救赎世人一次又一次起,我就一直在这里。 第179页 「界灵不在,无人得以成仙,无人得以轮迴,自然也无人得以新生,这方天地会是什么下场 「是你代替了轮迴,所以你当为新神。」 「我不明白」,沈长清轻嘆,「你在我心里,我怎会一无所觉。」 「因为你总是视而不见」,那残破的台子忽然化为人形,竟与沈长清长得一模一样,「我就是你啊,你看得见众生,看得见一草一木一尘一土,你唯独看不见我,看不见那个被你刻意无视的自己。」 「直视我,沈长清」,那人一步步向着沈长清走去,「你捨弃了我,捨弃了你的魂魄,你让我化作了轮迴。那你自己呢,难道要袖手旁观如今只差你轮迴就全了。」 「留下来,成为阴神,镇守在此地,把那些滞留太久的可怜人都送走。」 沈长清默不作声。 「选了这条路,为什么不走到底」,那人更近了,他抓起沈长清的手,「再牺牲一下吧沈长清,神要有担当,有人在等你,可它们也在等你。」 沈长清无法拒绝,他心里的不安与愧疚越发浓郁起来。 他要食言了,他不回去了,等他的人会很伤心吧…… 两个人的手慢慢融为一体,散失的记忆在慢慢回笼。 「沈郁呢?」沈长清忽然想起来。 「没有沈郁」,那个人抱住了沈长清,加速融合,「这里是地府,这里也是你的心,你想让他消失,他就消失了。」 直到彻底融合,全部记忆就此归位,沈长清身上散发着神性的光芒。 那三个问题就终于有了答案。 ——沈长清,你为什么下山? 因为你终于发现不对劲,为什么最初只有你送亡魂轮迴的时候,天齐才会有新生儿。 为什么每当你大批送走无辜亡灵的时候,你的魂就会消失一点。 为什么你的魂消失后,每年的新生儿却渐渐开始增加。 你何其聪明,你猜到了很多,你不放心,你推演了一番。 ——你算到了什么? 你算到轮迴出了问题,你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决。 ——你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谁? 是颜柏榆,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他觉得你会魂飞魄散,又怎么肯让你去。 他趁你刚醒身子还虚弱,偷袭了你,然后取走了你所有相关记忆。 沈长清嘆息,积攒了三千年的亡魂要送多久他隐隐感到有些头疼。 他盘膝坐下,感受着阴神的奇特——他本质还是个鬼,却能受供奉、承香火。 ——莫不是真成了阎王爷 沈长清想起来初见时小徒弟调侃他的话,想不到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混乱的幽魂感应到沈长清的气息,安静下来,在他身前慢慢排好队。 ——有的忙了。。 人间,正是三月,天齐国土上生了无数新芽。 太祖回归坐镇朝堂的消息传到天下,举国欢腾。 颜太祖那可是理政的一把好手! 这残局让他来收拾再合适不过了! 又三月过去,那些新芽开了雪白的小花,好似在祭奠故去的英灵。 百姓说,这花啊,是英雄们的血浇灌出来的。 ——这是焕然一新的国度,这里的苦难已经结束了,如今剩下的是希望和明天。 颜柏榆治理的很好,至少百姓安居乐业。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很快,中秋过去了,时光飞速流逝,那些奇特的小白花却常开不败。 颜柏榆知道那是什么,那就是沈长清交代他要守护的「界灵」,这界灵还在蜕变,决定捨弃曾经的它,再也不会化作极凶厉鬼。 颜柏榆笑了,他有这个自信,众生意志在他当政时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怨恨占上风。 「长清……」颜柏榆提着灯,从御书房门口出来,「如果你还在,我定要寻你喝酒。」 「知道你有阴影,给你挡了一辈子的酒,现在沈郁没了,我也不求把你灌醉,你能不能回来陪我喝两杯……」 永安帝死去两年了,永安的年号仍在沿用。 永安十五年秋,开了一年半的花忽然谢了。 颜柏榆心中一紧,顿时忧心如焚。 ——难道失败了?不能吧……是我还不够勤政还是颜平那兔崽子给天齐带的创伤太大 他正思索着,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膀,冰冷的话语吐在他耳边,「你成极凶了没有」 颜柏榆吓了一跳,回头看,松了一口气,「早成了,怎么……」 「开门」,颜华池语气越发冰冷,「我要进去找人!」 饶是聪慧如太祖,也呆愣当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我门里找人?」颜柏榆面色古怪起来,难道还是出了问题,界灵的脑子坏掉了 「所有门都是相通的」,颜华池无心解释,语气稍带不耐烦,「就跟鬼门关一样。」 「我不相信他会死,他一定是通过鬼门到达了那里!」 颜柏榆一听,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凝重,眼里浮现希望的光芒,「我跟你一起去!」 颜华池轻轻点头,下一瞬,鬼门开,两人消失。 颜柏榆第一次知道,其实鬼门后的世界也有尽头,之前他一直以为这片空间是无限的。 尽头那里有一座桥,桥下是大片大片彼岸花海。 第180页 「奈何桥」颜柏榆不由惊嘆,「那些花不应该是红色吗?为什么都是白色……」 「那不是花」,颜华池快步走上桥,「你碰不到它们,它们在另一界,过桥后可以。」 桥的另一头,地府的边界,颜华池勐地攥拳。 这里没有沈长清的气息! 颜柏榆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唉……回去吧……」 「长清的性子我明白,他与沈郁一定会不死不休」,颜柏榆嘆了又嘆,「他们应该都……走吧……他留了东西给你。」 沈长清并不知道两人来过,他早就已经走进轮迴路中,给那些浑浑噩噩的魂魄引路。 他所在的地方既不在阴间,也不算阳间,而是处在它们的交界。 身在这条路上,任是界灵也探查不到他的气息。 两个人就那么错过了。 颜柏榆拍拍颜华池的后背,「早日节哀吧……过两月是他生日,我带你去他坟前看看……」 颜华池没有说话,自跟着颜柏榆回宫起,他就把自己关在冷宫,站在院子里发呆。 一站就是好几天。 一切自这里始,又从这里终结。 颜华池躺到宫檐上,闭眼。 ——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你会不会接住我 睁眼,世间万物皆在感应之中,柱子后藏着好几个人,大概率是颜柏榆派过来盯着他,防着他做傻事的。 ——抬眼望去,浮生皆在,为什么我偏偏看不到你 颜华池长嘆一声,「回去吧,就是真摔了,也不会伤,更不会死。」 那些人不动,颜华池也懒得再管。 他将目光逐一扫过天齐每一个犄角旮旯,追寻着那道青色的身影。 想要找到哪怕一丝……蛛丝马迹。 第101章 一线生机 永安十五年冬, 颜柏榆为刘阳平反。 钱开承呈上沈长清临走前亲笔书写的状书,当年真相才展露世人面前。 广福二十一年状元名许经赋,同年有探花刘承山、榜眼刘阳。 他们三人相见恨晚, 当即结拜, 乃是亲同血脉的好友。 尤其是刘阳和刘承山, 他二人同为元青后人, 刘承山年长刘阳八岁,两人以兄弟相称。 永安四年夏, 许经赋撞死在玄武大门, 刘承山知道, 他整理了一辈子的证据早在永安三年冬秘密寄给了一位好友。 那个好友就是刘阳。 永安十三年,颜平终于怀疑到刘阳头上, 于是益州水患、瘟疫齐发, 刘阳冤死在狱中。 像刘阳这样的案子还有很多很多, 从永安十四年至如今, 都一一被颜柏榆平反了。 沈长清从大理寺取来的名录,后续一直整理的东西, 给了他莫大的助力。 只是每一次他看着那些沈长清留下的字, 心里总不是滋味。 永安十六年, 元月十五, 明黄的灯光印着璀璨的星河。 大喜的日子啊, 这本该是沈长清的生日。 却偏偏也是他魂飞魄散的日子。 颜柏榆亲手装了一小盒糕点, 提在手中,走到冷宫前,轻叩门扉, 「走吧,去给你师尊过生。」 整整三千年, 无人给沈长清庆贺过一次生日。 曾经有太多不过的理由——没条件、没时间、没必要。 而沈长清呢?他从来不会提这些,只是任由众人遗忘。 或许有一人是想为他过的罢……颜柏榆抬头,看那个身影落寞的少年。 可惜沈长清没给过他机会。 颜华池看着圆圆的月亮,伸手想要触碰,而后又恍然惊觉,它是那么、那么遥远。 他触碰过梦里的月亮,但此后月亮竟再也没有升起。 颜华池跳下来,接过食盒,走在颜柏榆前面。 冬风揉碎他的嘆息声,「徒儿厨艺不好,这糕点蒸出来……定然没有成型。」 「别嫌弃好吗……等你回来,徒儿一定能练好的……」 颜柏榆跟在后面,笑容很浅,「长清,你不知道,这孩子炸了御膳房几次了……我是教不会了,你的徒弟,你自己回来教……」 那座空冢前洁白的花束早已堆成了小山。 夜已深了,前来祭拜的人仍络绎不绝。 今天是上元灯节,是长清君的祭日。 碑上刻的字是他一生写照,也是他最后跟钱开承说的话——身不留外物,袖只存清风。 ——他一辈子没有索取过什么,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牺牲。 钱开承从昨儿辰时起便一直赖在这里,他也不挡道,就坐在一旁的树下喝着一坛又一坛闷酒。 是酒水喝太多了,以至于溢出了眼眶 钱开承仰头,满灌一喉咙烈酒。 ——这个世上真有所谓青天吗? ——青天何不公,葬此良善人 钱开承不懂,他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摔了罈子,背起包袱,往益州方向走——他该回去了。 他提前一月出发,走至昨天才到。 故人不知今时月,今月曾经照故人。 钱开承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哭泣,「长清君,去年和今年的月亮我都替您看过了,今年的月亮比去年圆……」 钱开承的身影渐渐远了,模煳在朦胧的夜色里。 钱开承前脚刚走,颜华池后脚便到。 不远处颜柏榆正在问候几个百姓。 第181页 如今的天齐百姓,对鬼的印象已大大改观,他们明知道颜柏榆是极凶,却并没有太过惊惶。 「太祖陛下」,一个戴着草帽的农夫行了一礼,道,「您这么一问起,草民忽然想起刚刚有两个奇怪的人来过,疯疯癫癫说着什么招魂、復生之类的字眼,还大言不惭要进皇宫寻您呢,您说这人是不是……」 颜华池耳朵一动,瞬间移动至那人身前,「可是一胖子,背着一瘫子」 那农夫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低头行礼,「公子所言不差,那瘫子瘦得跟骷髅似的,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恶疾见不得光,还是不想让人看清他的面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布里,咋一看,就像个鬼……」 颜华池轻轻皱眉,然后嘆息。 ——先给人过生日,然后再回去见四当家和五当家。 颜华池打开食盒,弯腰将一碟碟惨不忍睹的糕点摆在地上。 「那个是小白兔」,颜华池低笑,「是人畜无害的师父。」 「这个啊是山猫」,颜华池再笑,「是心怀苍生的师父。」 「沈长清」,颜华池笑得有些悲凉,「生辰快乐……」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伸手抚摸墓碑上的字迹,「等入了夏,就该您给徒儿过生了……」 「您要是敢不来,徒儿会很生气……」 元月十六,天还未亮,二人已回至宫中。 上书房,颜柏榆坐在书桌后面,颜华池侧身躺在一旁小榻上。 胖唿唿的五当家有些拘谨,因为口吃,说话总是结结巴巴,「四……四哥说……说……」 颜华池眼神微冷,「让你四哥说!」 五当家立刻闭了嘴,目光黯淡下去。 「前月初三,我起了一卦」,一直不曾开口的四当家终于道,「我是南陵卞家的传人,此生只算错过一卦……」 颜华池慵懒点头,他知道卞四说的是木筏散架的事儿。 「前月初三,我为长清君卜卦,主象大吉」,四当家顿了顿,道,「虽是百鬼抬棺,却似有拥君归来之意,事情可能还有转机。」 颜华池凝了神色,坐起身,「何解」 「那日长清君捨身救我是留下了因」,卞桥目光带着追忆之色,「如今搭桥牵线,便是我该还的果。」 从老五告诉他真相那日起,卞桥便一直在为沈长清寻那一道生门。 只是总追寻不到沈长清的气机,好似他的魂魄真就这么消弭了一般…… 直到半月前,沈长清的气机一闪即逝,却叫他捉住了关键,掐算出吉卦。 只那「百鬼抬棺」究竟是何意尚且辨不分明。 「长清君应该还有残魂逸散在天地间,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招魂。」 那一闪而逝的,就是残魂罢 卞桥并不知道沈长清的残魂已化轮迴,更不知道沈长清在两界交汇处,卜算能给他的信息少之又少,他只是猜测。 招魂一道,沈长清并不精,但南陵卞家是以白事起家的,当世诸仙家中若论谁最善招魂,自然是当时的卞家家主卞桥。 只是十几年前南陵大灾,卞家惨遭灭门,卞桥亦不知所踪。 想不到竟隐姓埋名在太平教,难怪他很少接触外人,也从来不以真面目视人。 畏光恐怕只是一个幌子,卞桥不过是担心仇家寻上门。 颜华池挑眉——那么这胖子,大约就是卞桥的哑奴吧? 卞家有一恶俗,会选一凡人自幼跟着少家主,这凡人从小就被餵食各种毒药,不仅面目丑陋,更是会失语降智,变成只会听话的人偶。 而胖子却还能说话,必定离不开卞桥的庇护。 「他叫卞虎儿」,感受到颜华池的目光,卞桥解释道,「老家主手眼通天,并不是每次我都能替他瞒过去,更多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喝下那些有毒的汤药。」 「卞家作恶多端,结仇甚多,死不足惜」,卞桥嘆道,「有时候,我觉得太平教才像是我的家,而卞家,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是非之地罢了。」 「扯远了」,颜华池对卞家过往的恩恩怨怨不感兴趣,「说重点」。 「长清君兴许还能回来,须知置之死地而后生」,卞桥说道,「只是这招魂科仪,需要国师最挂念之人亲自践行,成功机率才高。」 在场所有人一同看向颜华池,颜华池轻轻点头。 「三日后的清晨是最合适的时机,成败在此一举。」 卞桥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然后认真道,「未免干扰,招魂一事只能殿下独自前去,还希望太祖能够遣散周围民众……」 颜柏榆眉头一皱,「这怕是不太好办,这几日想要去祭拜的人太多,不少人都是不远万里而来……」 看到颜华池越发冰冷的目光,颜柏榆一顿,嘆息,「但也不是办不到,就是要多费一番功夫了……」 颜华池这才收回目光,他翻身下榻,推门离开书房。 他要好好准备准备。 颜柏榆揉着太阳穴,勉强维持笑容,「两位先在驿站住下吧……」 门外新进宫的小太监毕恭毕敬把人领走。 「福顺」,颜柏榆一手撑头,一手批奏摺,「带几个人,叫新任皇城使来见我。」 福顺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额头磕出一片红肿,「是,谨遵太祖陛下旨意。」 第182页 颜柏榆顿时只觉更加头疼,挥挥手,道,「快滚快滚。」 几千年不坐龙椅,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皇城使很快步履匆匆赶来。 还没来得及跪,就被头疼欲裂的太祖陛下喝停,「站着就行!」 「本月十七,你带人去劝说祭拜的百姓,务必要好言相劝、安排食宿,再择日送他们去长清墓前。」 「是」,皇城使应下,然后询问道,「若是有人不肯配合,臣该当如何」 「不要正面冲突或者强行逼离,先与他说清利害关系,如果还是不肯离去,则将此人妨碍招魂一事公之于众,届时自有大把人帮你劝说。」 皇城使点头,领命而去。 第102章 唯一的偏爱 永安十六年, 元月十八,所有招魂需要的准备都做好了。 郊外沈长清墓地,小小的坟包前只有颜华池独自一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昨夜下了很大的雪, 颜华池不知道怎么的, 精神竟有些恍惚。 雪又开始飘落, 不算很大, 却也足以掩盖周围凌乱的痕迹。 ——你看啊,你看那些白色的小花。 颜华池静静站着, 心里难过在慢慢递增。 ——后来啊, 那座小小的土包上长了很多猫尾草。 ——风一吹, 就好像他的尾巴在向故人摇。 颜华池看向远方,那里好像卧着一只浑身散发神圣白光的小猫。 然后——那只猫在他眼前毫不留情把自己弄的魂飞魄散! 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 真的。 这些已经在他眼前一遍遍重复回放过无数次的画面在这几年来一直日夜不休折磨着他的神经, 从未有一刻停歇。 ——你曾用尽一切勇气说服自己接受他再也不肯见你。 勇气已经全部花光了, 颜华池还是没敢接受。 「这次再拒绝我……」,颜华池屈膝, 轻轻跪在雪地里, 「说不好哪天我就直接弄死自己了……」 「你都不愿意回来」, 颜华池拿起小刀, 割破自己的手指, 混着金色的灵血滴落在地上, 「那这方天地我也不想要了,让你最爱的苍生自生自灭去吧,全死了我也不管。」 「你听见了没」, 颜华池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沾血的指头在白雪上作画, 「听见了要答话,你不答,我等急了,可能会疯。」 「我一发疯,生灵涂炭」,那幅画渐渐成型——是一棵梅花树的树干,「你怕不怕,你怕就快点回来阻止我……」 梅花树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符文,是血淋淋的符文。 颜华池嘴唇有些惨白,他轻轻笑,天地间是他的唿唤,唿唤着那个唯一让他心动、唯一让他心痛的人。 「沈长清啊—— 「沈长清——」 整整一个时辰,膝窝的雪已经化了,刺骨的寒冷顺着他的腿骨往膝盖里钻,颜华池吸了吸鼻子,轻声,「沈长清……你应一应我……」 「应一应徒儿好吗…… 「你再不应徒儿……徒儿不光要染上风寒,还要得风湿了……你疼疼我吧……」 无人应答,颜华池伸出双手,接了一点冰凉雪花。 他将雪花拢在一处,含进口中,润了润沙哑的喉咙。 ——喊太久了,嗓子好痛。 可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颜华池的声音很轻,好像怕招来的残魂被他的唿吸吹散。 他温柔地哼着悲伤的曲调,那是一首招魂曲。 「风轻轻,雨悄悄,元月十八红梅俏…… 「年十八,雪很大,雪地里来了猫画家…… 「猫画家,画梅花,一个爪子一朵花…… 「画梅花,画梅花,画完记得要回家……」 颜华池再也忍不住哽咽,「直走就是我们家……」 「师父……别不记得路……」 「别不认得徒儿了……」 颜华池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敢把我忘了,我会很生气,后果您承担不起!」 湿润的布料渐渐结成硬邦邦的一块。 好冷啊…… 为什么你还不肯现身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三魂入线……」颜华池哆嗦着唇,牵引着自己的魂融进面前的烛心,「天地做媒……」 「燃我残魄……」烛光大盛,灵魂灼烧的痛楚让颜华池瞬间弓腰,「祭我余寿……」 最后八个字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被这方天地极力劝阻! ——它离不开界灵啊! 颜华池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硬生生吐出来,每吐出一个字,唇角就添一抹血。 「牵…他…来此,至…死方…休!」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卞桥说,这是你最容易听到我说话的日子。 三魂入线,天地做媒。 让我的魂魄化作一条寻你的线吧,天地啊,你帮帮我,去找到他好吗? 燃我残魄,祭我余寿。 沈长清……你可怜可怜我吧,天地同寿只会令我愈发痛苦,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煎熬着想要死去却不能。 牵你来此,我死方休。 你一日不来,我就一日烧着我那千疮百孔的魂灵,直到救赎或解脱。 雪更大了,是天地在哭泣。 颜华池往地上吐出一口血,眼角的泪就没有停止的时候。 第183页 他忍受着魂魄灼烧的疼痛,执拗地一遍又一遍重复。 「三魂入线,天地做媒! 「燃我残魄,祭我余寿! 「牵他来此,至死方休!」 有一条无色无形的线穿透轮迴路,直直落在沈长清眉心。 「找到…你……了……师…」 没能说完,眼前一黑,颜华池整个人直接昏死过去。 有人吹灭了蜡烛,然后将他抱起。 「你怎么就这么疯」,那人声音很是无奈又很是宠溺,「跟谁学的这般不要命?」 沈长清食指轻轻点在徒弟额头,「还这样不管不顾,为师脾气再好,也要生气了……」 有一人悄然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长清……你……」 「嗯,没事了」,沈长清转过头,看着颜柏榆,「劳你多费心,让阿山把我的伞送过来,给他养养魂。」 「你……」 「别问了」,沈长清把怀里小孩递过去,「没时间解释……」 颜柏榆到底是点了点头,「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长清身影慢慢虚化,「万物回春,第一场春雨来时。」 颜柏榆目送沈长清离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抱着自家师侄,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弯了嘴角。 他呵呵笑着,把人安置在偏殿,然后又一头扎进繁忙的政务中。 颜华池醒了,呆愣愣看着头顶的油纸伞。 「啪」一声那伞收了,从后面露出一张小小的臭脸。 「主人本来没事,结果你先把自己玩死了」,阿山把伞摔进颜华池怀里,「你是成心要气死主人!」 「谁的馊主意招魂亏他想得出来!」阿山眼睛好像要喷火,「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主人有没有事,我能不知道吗?!」 颜华池空洞的目光慢慢回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来过。 空气里有菩提子香,也有他常熏的那种乌木沉香。 「喂,我说话你听见了吗」,阿山推推颜华池胳膊,「你别再乱来了,不然等主人回来,我一定告状!」 「咕」,一只白鸽忽然落在床头,「小山子说的对,本特使大人就在这看着你。」 确定沈长清没事,颜华池放松下来,眉头微皱,「看着?他的意思?」 「咕!对!就是……禁……那个……禁……」 「禁闭」,阿山提醒了一句。 「哦,对!禁闭!」白鸽用翅膀叉腰,「主人让你醒了就立刻回国师府,不许再踏出一步,等着他回来收拾你!」 「是吗?」颜华池脸上无一丝惧色,反而还带着一丝期待和兴奋,「我等着。」 白鸽和阿山对视一眼——小主人怎么颠颠的?又犯病了? 永安十六年,桃花始盛开。 天空飘起小雨,颜华池撑着那油纸伞,没惊扰任何人,趁着夜色熘出国师府。 护城河边,波光嶙峋,花朝节刚过,河里飘了些花灯。 那人白髮青衣,手捻菩提,自鬼门踏出。 首先入眼的便是撑着一把破破烂烂旧伞的小徒弟。 「等我多久了?」沈长清有些好笑,「魂养好了」 颜华池双手圈住沈长清脖子,红了眼眶。 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接吻! 「你低头!」 小徒弟的语气有些凶,沈长清无奈轻笑,「那你站稳点,然后别抿唇……」 说完,沈长清一手扣住徒弟腰肢,一手扶着他后脑勺。 纸伞落地,花花绿绿的河灯映着两人的脸。 这一吻很久才作罢,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两人脸侧,沈长清用手揉着徒弟的脑袋,轻声,「为师让你禁足,你禁到京外来了?嗯?」 颜华池脸颊微红,然后伸出食指挠了挠沈长清下巴,「这不是方便师父收拾徒儿吗?」 沈长清有一瞬失神,然后红了耳根。 颜华池趁机将沈长清推倒在地,饿狼似的扒他衣裳。 沈长清始终带着笑意,任由徒弟施为。 反倒是颜华池,又湿漉了眼睛,委委屈屈看着沈长清,好像被扒的是他才对。 「怎么了?」沈长清抬手用大拇指抹去徒弟眼尾湿润,「怎么又哭了……」 颜华池一口咬上去,含煳不清道,「您就不能主动点,别总让我求您……」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然后嘆息着抽回被咬住的手指,「好……为师会改的……」 沈长清手指下移,摸到徒弟的腰带,脸越来越红,拉着衣带的手都有点颤抖。 耳边是静谧的水流,是彼此的心跳。 是受了太多伤,好不容易得来的补偿,是珍视之人的「坦诚相见」,他们紧紧相拥不肯分离。 沈长清搂住徒弟的腰,温柔而怜惜,没有上一次故意为之的疯狂,有的只是爱和珍视。 假如此间竟没有月亮,那么沈长清便是仅存的人间温柔。 雨本来就只有一丝丝,如今已是彻底停了。 没有星光,但那些花灯的光芒却让气氛更加美妙起来。 变幻不定的光斑印在他们躯体之上,一如很多年以前,那代表苦难的黑色海洋被人吸纳,于是他眼底终于第一次有了光。 万道金光穿透黑海,驱散绝望带来新生。 那时候沈长清也是这样吻住他,那时候沈长清也说了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第184页 ——「浮世万千,有很多美好,别怕眼前的黑暗,我愿做你的光。」 沈长清从背后抱住他,雪白的髮丝弄得他很痒,沈长清的话撩得他心底更痒。 「浮世万千,你是为师唯一的偏爱。」 颜华池曲腿缠上沈长清腰间,低笑出声。 「你一直都是徒儿的唯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