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阴劫》 第1页 《燃阴劫(梁祝系列》作者:尘夜【完结+番外】 【上册简介】 一面抓鬼处理各种委託, 祝映台一行来到吴国近海浏河镇, 船上却出现士兵连续死亡事件!? 渐渐失去观气能力的祝映台, 深受背后黑烙印的诅咒折磨,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 却是梁杉柏疏离拒绝的态度。 【下册简介】 祝映台决定寻找有龙三镜, 梁杉柏的态度却显得暧昧不明, 被迫出海寻找神秘的海市。 漆黑大海上,思羽号遭海王爷袭击, 为了保护船上的祝映台, 梁杉柏展现出令人心惊的实力。 诅咒、黑龙、纠结得因果…… 扑朔迷离中,梁杉柏隐藏了什么秘密? 《梁祝》系列第八弹—— 爱上你,竟是无可挽回的劫? 《燃阴劫》上 引 潮水送来澎湃的汐音,海风从破窗的缝隙里灌入,吹得屋内忽明忽暗。 年轻的男人卸下行李,就地坐了下来。这是一处久已无人居住的破屋,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尘灰,桌椅条凳都还在,却已然不堪承受人的体重。一只又黑又瘦的蜘蛛支棱着八只细长的毛腿,从房上倒挂下来,暗红色的眼珠不怀好意地盯视着这不请自来的客人。 男人将灯盖放到地上,拨了拨灯芯,让那灯火再亮一点,随后解下包袱皮,从里面逐一取出东西来。一点干粮,一壶水,还有一卷竹简。他就着油灯的光芒,一面翻开竹简,一面就着凉水用起自己的晚餐。一阵冷风颳过,吹得房檐下的铜铃「嘀铃铃」直响,一股潮湿的腥气就这么瀰漫开来。 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了竹简中的世界里,压根没留意周围发生的异动。他不知道,伴随着腥气,有影子映在了地上,先是一点,然后是一截,好像一盆水泼在了地上,慢慢晕出让人心惊的痕迹。一只手、一截手腕、一条胳膊,影子渐渐移动起来,不惊尘灰,向着男人挨近。灯芯突然发出「哗啵」一声,火花勐地跳了一下,男人不出停的动作,有可灯盗,要挨近他的仕瞬可了没入阴影之中。 「风太大了?」男人轻声嘟哝着,手持灯盖立起身来。破屋很深,男人所在的不过是最外的一间,里头还有许多间屋子说来也奇怪,这看起来像是士绅豪族官邸的大片建筑,莫名其妙地就空败了下来,跑得一个人影都不剩,甚至看不到流民栖息的痕迹。 男人试着关了几次窗,都没能成功,最后只好放弃,他决定再往深处去寻更好的场所。红眼蜘蛛慢慢顺着蛛丝挂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了男人的后衣领上,稳稳地攀附在上头,露出数对尖锐的口器。阴影中的手本来就要抓住男人的脚踝了,此时却像是受了威胁一般,无声无息地松开手,退了下去,它不行。 这完全不知道自己才逃过一劫的男人抓着他的包袱皮,推开了前往更深处的大门。门扇在暗夜中发出「吱呀」声响,露出了一片鬼祟的阴影。昏暗的月光中,枯树枝桠的剪影犹如骨瘦如柴的鬼魂的手臂,在地上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大网。男人一步一步向内走去,犹如一只猎物即将落入陷阱,忽而,在他的头顶上空,飘过了一道苍白的身影。男人在这一刻似有所觉,勐然起头来:「谁!」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有三分冷,尚有七分俊,与他的长相如出一辙。枯树枝在男人头顶随风舞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是多心了吗?男人微微皱眉,终是起了点警醒,似是不敢再往前进了。「喀拉」,空中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响雷声,狂风大作,雨气一个劲地扑了过来。要下雨了!男人回望向外间屋顶上的硕大窟窿,最终咬了咬牙,向前走去。在男人离开的地方,有一只凉透了的僵硬的蜘蛛,悄没声息地落在石板地上,逐渐化为腐水。 屋子一共有四间,却只有一间能够推得开房门。男人毫不犹豫地进去了,灯盖照亮了周围景象时,他却微微愣了一愣,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不知曾是怎样的俏佳人居于此地,如今却只留下了满室旧物,蒙尘积灰。但是,有一样东西不是这样。 男人疑惑地走上前去,那是一座梳妆檯,梳妆檯上摆着一面青铜镜,镜面居然还保持着鲜活的光亮,清清楚楚映出屋中的景象,床、桌、琴、几案……男人疑惑地将那面与其他事物皆格格不入的青铜镜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突然,他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般哆嗦了一下。那面青铜镜中竟然映出了一个女子的面容,杏眼樱口,娇俏动人! 男人深吸了口气,回身望去,身后只是一片萧索寂寥,什么也没有。他疑惑地再度向镜中望去,那女子还在,这次更露出了诱人的笑容,仿佛能够看到男人。一股奇异的幽香慢慢在整间屋子里升腾起来,男人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恍惚的神色,他咧着嘴角,痴痴傻傻地看着镜子,这时,原本闪烁着暖色光芒的火芯骤然一跳,变作了完全的幽蓝色。外面的雷已经不打了,只有一阵阵的潮汐之音顺着空气漫了过来。房间的墙上映出了男人的身影,俄而,从那面铜镜之中伸出了一只枯藁的手来,然后是又一只手…… 男人的肩头搭上了两只焦黑的,宛如被烧过的手臂,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手臂之上还有海中的虫子在上下爬动,而这一切,男人都恍若未见。终于,从铜镜中探出了一个瘪瘪的脑袋,后脑勺是被砸碎了的,同样焦黑的脑壳上挂着几绺稀疏的髮丝,空洞着两个眼眶,这骷髅焦尸一点一点凑近男人,张开嘴,冲着男人吹气。 第2页 腥气盛行无阻,在整间房内铺上了一层滑腻腻的黏液,男人仿佛力不能支,慢慢吞吞地向后退去,铜镜里女鬼的身体也逐渐探出。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猎物了,这具年轻健康的男性躯体令她着迷,更不用说这男人身上隐隐带着的一股好闻的香气。那是一种,令她痴迷的无法形容的冷香。 男人的手举了起来,毫不避忌地拥上了女鬼的后背,就如同每一个曾经被女鬼吃掉过的猎物做过的那样,拥抱她,投入她,然后被她一点一点吃掉。然而,这男人突然勐地往后一退,伴随着「嘎」的一声惊叫,他将那女鬼整个从铜镜里拔了出来。原本恍的神情在剎那转为清明,男人的眼底瞬间浮起了冷冷的杀意,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桃木剑已然洞穿女鬼的胸膛。 「吱——」女鬼发出惨叫,枯藁的手指瞬间化作利爪,狠狠抓向男人的脖颈,然而男人却以无法想像的轻盈身姿,灵活地避开了这一击,跟着又是一剑斩落,桃木剑进出火花,顿时砍下了女鬼的一只爪子。 女鬼尖锐地鸣叫着,整栋屋子都跟着瑟瑟发抖,过去被她吞噬了的亡魂们集体暴动起来,无数的黑影想要涌向这间房内,却在外头遭遇了阻拦。 「祝先生,请多加小心!」 外头传来了吕子烈的声音,年轻男子——祝映台手执桃木剑,冷静地审视着房内情景。这整间屋子此时都被一层噁心的「锈」所覆盖,女鬼趴在墙上,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要是肯乖乖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留你一条轮迴转世的活路如若不然……」 女鬼血红了双眼,勐然扑了过来。她的速度在旁人眼里看来绝对是极快,然而在祝映台眼里却是极慢,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让开了女鬼这一击,又是一剑斩落,这次,削掉了女鬼的一条腿。女鬼的双腿原先连接在铜镜之中,被他这一削,顿时痛得发出连声惨叫,重重栽倒在地。铜镜发出「匡当」一声,打着旋激起一片尘埃。 「你是什么人!」如同机械一般的声音,响起在屋中,周围鬼影幢,却谁也不敢上前。 「燃阴宫宫主祝映台。」 「燃阴宫?」女鬼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跟着却把牙一咬,勐地一按地面,唿啸着向祝映台冲来。 「找死!」祝映台不再手下留情,一剑直取那女鬼的命门,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女鬼在他的剑下魂飞魄散。 时间刚刚好,外头也在这时传来了喊声:「我们这边也搞定了。」 门被推开,吕子烈和梁杉柏几乎是同一时间踏进门来。祝映台正要去捡拾地上那面青铜镜,忽听一声「小心」,然而已经晚了,适才看来并无威胁性的青铜镜在突然间放出万丈光芒,伴随着「锵」的一声脆响,整个四分五裂,弹射开来。 祝映台只感到一股冲击力袭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那人牢牢护在了身下。 「阿……阿柏……」 「我没事。」随着雨点砸地一般的声音渐渐散去,刚刚还面露紧张的男人果然又回復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默默松开抓着祝映台的手臂,站起身来。 「我去外面看看。」他说,然后略有些慌张地离开了室内,剩下了莫名其妙的吕子烈。 「我说,你们到底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问。 祝映台缓缓站起身来,面上露出一个苦笑,是啊,到底怎么了,他也不知道。 第一章 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浏河两岸一片青葱,水牛在地里拖着沉重的铁犁默默耕耘,田边道上、桃树底下、花丛之中到处飞扬着藏也藏不住的或欢快或羞涩的歌声。春天是求偶的季节,年轻的男女们正在使用对歌的方式热烈奔放地寻找和追求自己的心上人。 祝映台打开思羽号的船窗,向下望去,梁杉柏正在码头上和一名可爱的女孩对话。那女孩是来自附近村庄的小家碧玉,亦是这次委託除鬼事宜的委託人的孙女,不知怎么地就看上了梁杉柏。其实这也不奇怪,祝映台这一行人中最为出挑的就是他本人、梁杉柏和吕子烈三人,哦对了,吕子烈现在已改名叫上官烈了。祝映台太冷,上官烈看起来又太跳脱,只有梁杉柏,既有能力,又生着一张老实的帅脸,恐怕是不少思春少女心目中理想的婚配对象。 祝映台想着这一个梁杉柏将来娶妻的模样,心里免不了微微失落。他不知道自己和梁杉柏现在是怎么了,在经过了那拜堂成亲还有荒唐甜蜜的一夜之后,梁杉柏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若即若离?大概可以这么形容。祝映台原本还曾烦恼过在经歷了那样激烈的一夜后该如何面对这一个梁杉柏,现在被动得了个很好的距离,却反而有些不好受了。 真是的!你这样怎么对得起留在现代,苦苦等候你的另一个梁杉柏呢!祝映台这么告诫着自己,于是压抑下了涌动的情绪,默许了这与梁杉柏之间陌生的距离。 底下的女孩不知说到什么,比起了夸张的动作。农人之女不似那些王城里的贵族女孩,爽朗而大方,别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魅力。祝映台又看了那女孩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阖上了窗。然而,几乎是在他闭上窗的下一刻,梁杉柏便抬起头来,像是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注意那里的动静似的,沉默地看着那方格漏。 第3页 「梁大哥,梁大哥?」 梁杉柏转回头来:「抱歉,我还有许多活没干完,所以不能接受和村长的邀请,告辞。」梁杉柏自顾自地说完,转身就走,压根不去听那可爱女孩一再的挽留之声。 梁杉柏进了船舱,往二楼走去,行过拐角的时候,看到了王铮。王铮是上官烈手下的精兵,这个向来流血不流泪的魁梧汉子此时竟然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往某个方向走去。他没有看到梁杉柏,于是径直走到了祝映台的房前,敲了敲门。 「祝先生,你在吗?」过了一会,门里传出了应答声,房门打开了。梁杉柏赶紧侧身一闪,躲在了一处船柱后头。他微微探出头区,刚好够看到王铮的一个侧面。 「祝先生,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我给你下了碗鸡汤素面,很清淡的,你要不要尝尝看?」堂堂七尺男儿说话的时候却一反常态的细声细气,带着一点未敢宣之于口的脉脉情愫。 从梁杉柏的角度看不到祝映台的脸,他只能听着,他听祝映台说「真是太麻烦你了」,然后是「谢谢」。祝映台的房门关上了,过了一会,梁杉柏才听到王铮低低笑了一声,是那种不好意思却又高兴得压不住的笑,然后他迈着心满意足的步子,走下楼来。 梁杉柏缓缓从阴影里走出,将王铮吓了一跳。 「梁....梁杉柏!」王铮有点结巴,一方面这里人人都知道梁杉柏与祝映台关系不同,虽然并不知道具体到了什么程度,但多少都有一些感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梁杉柏此刻的脸色。 王铮他们知道梁杉柏和祝映台都是主人吕子烈的客人,但是比起祝映台表现出来的能力,梁杉柏就显得实在太普通了,以致于他们很多时候都忍不住讨论,为什么如同神仙一般的祝映台会对梁杉柏有意,但是现在的梁杉柏却令王铮感到了恐惧。 是的,恐惧!王铮虽然并非什么盖世英雄,却也是吕子烈身边追随已久的一员大将,出生入死的场合经歷得并不少,在他眼里,死亡都已经褪去了恐惧的色彩,但是此时此刻,当梁杉柏站在他的身前,只是盯着他看而已,就令他浑身一阵阵地发凉。 「王头!」有人喊了一声。王铮想要回答,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王头,你在楼上吗?大人那边传了信来,让你过去一趟。」 梁杉柏转过头,看了一眼楼下,随后缓缓地进了一步:「不要打他的主意。」他说,错过王铮的身边,如同一道影子没入了船舱的阴影之中。 一直到梁杉柏走了很久以后,王铮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存在,他哆嗦着,抬起手,擦去了满头的汗水。 +++++ 上官烈正饶有兴致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欣赏一齣戏。 自从几个月前离开齐国之后,他便带领着一众亲兵,驾驶着思羽号,奔波在茫茫大海之上。他许诺会替祝映台找到他想要找的燃阴宫、金英岛,横竖他如今已是齐国的流亡公子,也没别的事可做然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者思羽号似乎并不完全听他们的话没能发挥真正的效用,开不远;二者是在近海兜了一大圈,他们却全然没能找到祝映台所提到的两个地方甚至是与之相关的任何资讯。在这种情况下,上官烈提议,我就不了山,那干脆让山来就我罢,于是和祝映台、梁杉柏联手,订下了一面抓鬼,一面将「燃阴宫主」这个名号放出去的计划。 上官烈人脉足、颇有生意手腕,自然是担当起了拉生意的重任,这不,比时他就在考察一个新客户。他们如今正在吴国近海一座名叫浏河镇的小镇上,在他身旁的就是本镇的大贵人,一个肥得连路都走不动的富商膻增。吴人善做生意,又有地理优势,因此把一个国家建设得富有和平,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全然让人想像不出最初泰伯与仲庸在梅里垒起勾吴古国第一块砖土之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的蛮夷之地。 膻增贵为浏河镇第一人,平日里自然也是吃好穿好,但是见到上官烈的第一眼他便知晓这必然是一位大人物,因此对上官烈一行的态度可谓殷勤至极,此时见贵人一言不发,自然就有些摸不透贵人的心思。两人眼前乃是一座百花盛放的庭院,此时蝴蝶纷飞,春风拂动,一名青年男子正在花丛之中团着身子蠕动。只见他四肢着地一会从这儿爬到那儿,像是什么野兽一般在地上拱来拱去,一会又停下来蜷缩成一团,时不时地还会干嚎两声。几名家丁仆佣站在一旁,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膻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羽老闆,您看犬子这是……」原来这满地乱爬的青年正是膻增的独子膻岳,他原本是一名纨裤子弟,上个月中不知怎么失了心智,变成了野兽一般的模样。有人说这是疯病,也有人说这是中了邪,膻增请了不少巫、医前来看过也用了不少的法子,却始终不能使其恢復正常。眼看着儿子吃不肯好好吃,睡不肯好好睡,人越来越瘦也越来越虚弱,膻增急得简直要疯了,就在这时,他听说近海来了一艘大船,船上有「仙客」的事情,因此便找到了上官烈。 「哦,是被沖了身吧。」上官烈懒洋洋地说着,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膻增急了,又是行礼又是叩拜道:「羽老闆,既是如此,还请您多多帮忙啊,酬劳什么的都好说、好说!」上官烈对外仍然沿用羽老闆的名号,这样会帮他省去不少麻烦。 第4页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有一个叫王铮的人来找羽老闆。上官烈终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道:「我的手下来了,这便可以动手了。」 王铮从外面进来,手里毕恭毕敬地托着一件用金色丝绸包裹着的东西。那丝绸的奢华程度令见惯了丝织品的膻增也不由得眼睛发直心想这位羽老闆果然出身不凡,也不知是什么身分。等到那丝绸被揭开,他却不由得一愣,原来那里头竟是一张品貌良好的朱漆弓弩。 虽然这张朱漆弓驽看起来也是巧匠所做,但是与膻增心里原先所想的却有一些落差,总觉得羽老闆这样的人、这样的风度,又是用上好丝绸包裹着的重要东西,应当要更不凡一些才是。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你要干什么!」 发出惊叫的正是膻增的夫人也就是膻岳的亲娘,她听说自己夫君请来了能人替儿子治病便匆匆从内室赶来,一开始只是躲在帘后观望,此时见情势生变,不由着急地跑了出来。膻增被她这么一喊才发现上官烈竟然架起了朱漆弓弩,搭上了一支羽箭,而羽箭的箭头所向正是他的儿子。 「先生,您这是……使不得、使不得啊!」 膻增话音方落,但听「嗖」的一声,羽箭已然飞也似的射出。膻增夫人发出一声尖叫,顿时昏倒在地,一群奴婢赶紧上前搀扶,互相挤的挤,撞的撞,现场顿时乱成了一团。 上官烈这一箭射出,却见原本正在地上翻着肚皮打滚的膻岳突然一跃而起,动作灵活地凌空一窜,就这么躲过了这一箭。上官烈不慌不忙,嘴角带了笑意,伸手又取出三支羽箭,齐齐搭在弩弦之上。 膻增一颗心方才放回肚子里,顿时又提了起来,他慌乱地舞动着手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只听又是「嗖」的一声,这次却要比刚才响上一些,三支羽箭分了三路同时射向膻岳,将他各处去路牢牢封死。眼看着就要被射中,膻岳忽地团起身子,以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骤然在地上旋转起来,跟着往天上窜去,说时迟那时快,上官烈手搭弩弦,但听一声清脆的破空声响似是一道疾风从他手中射出,正中了窜升中的膻岳,他人本在空中,被射中后勐然停得一下,下一瞬,便直直地落了下来。 「儿子……我的儿子!」膻增颤抖着声音,两眼泪花滚滚,指着上官烈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杀了我的儿子,你怎么敢!」周围的护院立刻拔出刀剑,将上官烈团团围在中间。 王铮等人也同时拔出刀剑来,将上官烈保护在其中。 上官烈却轻轻一笑,将警箭收起道:「大贵人,你不如自己去看看,我有没有伤害到令郎。」 膻增气得手都抖了,他明明看着上官烈一箭接着一箭射向他的儿子,他怎么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却在这时,现场勐然颳起了一股腥风,所有人都被这股风给吹得左摇右晃,站不稳脚跟。 上官烈道:「出来了。」 只见现场突然飞沙走石,好好的晴朗天气竟然变得阴暗昏黑,百花凋零,花蕊中央流出浓稠血水,吓得所有人都惊叫不已。在那一片昏暗之中缓缓出现了一双充满仇恨的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现场众人。膻增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儿子了,双股颤颤,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想喊救命,结果声音就像是卡在喉咙里,什么也喊不出来。 上官烈道:「王铮。」 王铮应了一声,不知手里抓了什么东西勐然向那双眼睛撒去,但听一声悽厉的惨叫,风住了眼睛消失了刚刚皆暗的天色也恢復了正常。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看到的血海呢?凋零的花朵呢? 「区区幻术而已。」上官烈解释道,「膻大贵人,沖了令郎身的畜适才已被我从他体内驱出,此后他只需按时服用我开的灵药,再使用我画的辟邪护身符七七四十九天,往后便可平安无忧了。」 膻增还不敢相信,那头膻岳已经发出一声呻吟,迷惑道:「爹,这是哪儿,我怎么到花园里来了?」 膻增这才相信了上官烈的话,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拜谢。此后花钱酬谢之类自不必说,上官烈却婉拒了膻增设宴的请求,带着王铮等人回去。 走在路上,上官烈便问王铮道: 「那东西呢?」 「在属下这。」王铮从后腰摸出一个小小的朴素锦囊,这锦囊看来毫不起眼,布料也十分普通,但是里头却似装了什么活物一般,竟然正自轻轻起伏,如同在唿吸。他说,「多亏了祝先生给的这收妖袋,很好用。」 上官烈道:「最近老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他,这小东西也许知道点什么好玩的事儿,带回去权当给他解闷吧。」 王铮「欸」了一声,心里想着祝映台觉得美滋滋的,随后却又想到了梁杉柏阴森的神情,不由得又有些不舒服起来。算了,管他呢,他又没有抱什么龌龊的心思,祝先生都没阻止他,梁杉柏凭什么来多管闲事! 「啪」的一声,狭长的木剑在梁杉柏的手上一断为二,裂开的木刺划伤了他的手指,一缕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手指留了下来,滴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又失败了!梁杉柏怔怔地看着手里断为两截的木片,已经是第七把了,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不觉得会有问题,到了最后一关却总是会出问题。难道真的是天意?他想着,脸色不由得冷了下来,即便是天意,他也要将之修正过来,更何况,那本就不是天意! 第5页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梁杉柏一下子窜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掩饰,一时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掩饰起,结果反而把手里的东西和桌子上的东西都摔到了地上,顿时木条、木片和各种工具散了一地。梁杉柏懊恼地盯着脚底,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噗。」祝映台忍不住笑了出来,梁杉柏这副样子真是让他又好笑又无奈。他弯下腰,捡起脚边的半截木片,粗粗一看便辨认出那是一柄失败的桃木剑的一半。 「你在做桃木剑?」他捡起那半截木剑,由于刚好是下半截,所以带着木柄。整柄剑被削制得朴实无华,却十分称手,他拿在手中只稍稍试了一下,便觉得这剑如果成形想必会很适合他用。难道…… 「你是在为我做木剑?」 梁杉柏低下头去,轻声道:「罗睺,不好。」 祝映台当然也知道罗睺不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上次齐国事件之后,罗睺对他的不良影响越来越大,所以他现在几乎都不太使用罗睺,而是用着一柄上官烈从市集上为他找来的桃木剑。那柄桃木剑虽然勉强也可回应他的灵力,但是比起罗睺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祝映台好奇地看着手里的半截木剑道:「你会做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梁杉柏却伸手将那半截木剑抢了回去道:「不、不会,学着做。」 祝映台略怔了一下,说:「你的手怎么了?」 梁杉柏刚想把手藏起来,已被祝映台一把将手扯了过去。手指与手指交缠的温度令他面上发烫,体温也跟着升高了,梁杉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划伤了?」祝映台小心地查看他的手指,跟着却「咦」了一声,「怎么没有伤口?」 梁杉柏心中一惊,马上将手抽了回来说:「没有,我刚去过厨房大概是那里沾到的。」 祝映台信了他,说了声「哦」,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器具,感慨地说:「有劳你费心了。」 梁杉柏却勐然抬起头来说:「不费心!」他大声道,「一点都不费心,我会做出来的,我会送你一把最好的桃木剑!」 祝映台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勾起了唇角。他不知道自己和梁杉柏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他前一阵子真的几乎以为梁杉柏讨厌他了,一方面他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好的,另一方面心里却又忍不住的失落,那毕竟是梁杉柏,哪怕是他的前世,眼下看来,倒或许是他多想了。 祝映台又打量了周围一圈说:「那我不打扰你了,上官烈他们也该回来了。」他说着,转身要走。梁杉柏看着在昏暗光线中那个削瘦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冲动,他想要冲上去,紧紧抱住那个人,将他牢牢束缚在自己的身边,谁也不让见,谁也不许碰! 他这样想着,身体先于意志而动,已经飞快地冲到了祝映台的身后。祝映台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正与他打了个照面祝映台被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问:「怎么了?」 梁杉柏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仿佛野兽一般地盯着祝映台,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完完全全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他就这样贪婪地嗅闻着祝映台身上的气息,喘着粗气,双拳再袖管里捏得死紧。不想放开、不想松手,好想要他,好想要这个人,永永远远! 楼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模模煳煳的人声从上头传来,那代表着上官烈他们回来了。祝映台半是疑惑半是无奈地道:「上官烈他们回来了,我该上去了。」 梁杉柏还是牢牢地盯着他,那眼神令祝映台有些害怕,心却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起来,就像是预感到了将会发生什么一样。 「阿……柏?」祝映台不自觉地在声音里带上了轻颤。 出人意料的,是梁杉柏先退却了。他再度深深吸了几口祝映台身上的气息,然后沉默着往后退了两步。祝映台愣住了,过了片刻,略有些尴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那我上去啦。」 梁杉柏轻声道:「好。」 祝映台走了两步,重又停下来,回头看过去:「阿柏。」 梁杉柏抬起头来:「嗯?」 祝映台说:「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想不通的事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我这个人不大聪明,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不知道的。」 梁杉柏看着祝映台那双清澈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眼神微微闪烁过了片刻却还是摇摇头:「没有,我没什么事。」 祝映台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那就好,不管怎样,谢谢你为我制剑。」说完,他微微一笑,沖他摆摆手,上楼去了。 梁杉柏望着祝映台的身影一点一点走出他的视线,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看向自己的手,刚刚它们差一点就能碰触到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宝物,此时其中却空空如也,虚无得如同一片荒漠。怎么能让你知道,如果让你知道了,我就永远失去你了啊…… 梁杉柏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绝不会让祝映台知道那件事,哪怕这会让他恨他一辈子! 祝映台走到楼梯顶端的时候,不由得回望了一眼。从拜堂那件事之后,梁杉柏就把自己的房间搬到了船舱底层,此时从上面看下去底下影影绰绰,昏暗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梁杉柏就住在那种地方,祝映台感到有点心惊。或许他该让上官烈在下面多摆上些油灯? 第6页 上头热闹得很,祝映台才踏进主舱室,就看到一群人正围着桌边兴高采烈地挑选东西。桌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小玩意儿,除了吃的喝的,还有不少吴国特产的布匹首饰茶叶等物。这一阵子上官烈的亲兵们在吴国境内逗留,有些人认识了当地的美娇娘,一来二去地生了情愫,怕是要成就几桩好事。上官烈也不限制他们,只是说清成家可以,事情还是得做,等到有了方向,思羽号开拔海上,这些人还得跟着他出海。士兵们都知道他是个仁厚的主人,因此对此也并无异议。 「哎呀,这胭脂可真漂亮,送给莺莺,她一定会喜欢!」一个年轻的士兵欣喜地挑出一盒胭脂,拿在王上反覆把弄 另一个则对着一匹布比来划去:「这匹布的花色素雅,给我家里的娘子做身衣服正合适。」 「就弟媳妇这富态,我看一匹布可不怎么够啊!」旁边年长些的士兵并无恶意地取笑那年轻的同僚,于是大傢伙都哈哈大笑起来说,「来来,把这匹布也拿去。」 王铮发现祝映台进来,不由得眼睛一亮,人挤不过去就先亮了嗓子喊:「祝先生、祝先生!」把手举得高高的。 众人发现祝映台来了,纷纷打了招唿给他让路。祝映台一路走到上官烈跟前说:「怎么样,顺利吗?」 「只是给沖了身,很顺利就解决了。」上官烈把手一比说,「膻增给了不少酬劳,我自己又添了些,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拿去用。」 祝映台微微一笑说:「我不缺什么,我那份就给大家分了吧,一起开心开心。」 士兵们听了纷纷喝彩说:「祝先生就是大方,谢谢祝先生!」 王铮却把脸一板说:「去去,祝先生的东西你们也好意思拿。」说着,将一摞上好的绸缎一起搬了摆到祝映台跟前说,「祝先生,这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祝映台有点为难,说:「我真不缺……」 上官烈说:「好了好了,别推来阻去的,东西管够,让你拿着就拿着,就算你自己不用,也可以给阿柏用嘛。」 闻言,祝映台不由得眼中一亮。梁杉柏当初的身分只是连府的马夫,身边自然没什么余钱,一个冬天下来就是那几件衣服来回替换,眼看着春暖花开,也是该换些轻便衣服了。他这么想着,这才收下了布匹:「那我替他先谢谢你。」 上官烈摆摆手说:「我都当你们是兄弟了,怎么还那么见外。」说着,又对王铮一指说,「对了,我把那沖身的小东西给活捉了,你看看好不好玩,闲来无事拿着解闷也好。」 王铮本来听说祝映台要给梁杉柏做衣服,正暗自神伤,这时才勉强反应过来,伸手将那布袋解下来。布袋口上用绳子穿了一圈,平时用的时候将绳抽紧打了结就是,王铮心一急,手上就没了轻重「哗」的一下,就将袋口扯开了一大半。他吓了一跳,然而布袋内却并没有什么动静。王铮嘟哝着:「该不是闷死了吧。」低头去看,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团拳头大小的黑丸勐地从布袋里头蹦了出来,跟块石头一样狠狠砸在王铮的鼻樑上。王铮发出「啊」的一声,手一松,那团黑丸便从里头勐然冲出,向室外撞去。 士兵们挑东西正挑得起劲,冷不丁屋子里窜出来这么个东西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拔剑出鞘,随后却见那黑丸撞到敞开的门上又奇异地被弹了回来,跟着又撞到开着的舷窗弹了一下,不由得都是哈哈大笑。他们原先也不算是普通士兵,毕竟上官烈从小就身怀异能,所以跟着这个主子出生入死也见过了不少稀奇事,而这几个月来跟随祝映台、梁杉柏一起抓鬼捉妖,更是在见识上翻了几个跟斗,此时定睛细看了,不由得都放下心来。 「嘿,小妖怪,不知道咱这船上都有禁制吧,想逃,没那么容易!」 「快看啊,这东西身上还有刺!」 「哎哟,这是什么妖啊,圆乎乎的还挺可爱,是穿山甲?」 「穿山甲哪来的刺,是个白仙(刺猬)啊!」 哄堂大笑声把那只刺猬精吓得龇牙咧嘴,几乎要发疯,本就在与上官烈的对阵中落败,受了不轻的伤,此时被众人包围,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就在这时,刺猬精突然感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一股令极为舒适的气息,它循着那气息窜过去,「哧熘」一下就顺着祝映台的脚背一路爬上了他的肩膀,蹲在那儿不肯动了。 上官烈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这小傢伙还挺识时务,知道这事你说了算,这就抱你大腿来了。」 祝映台则有些无奈,在现世之时,他因为没有过去的记忆加上总是遇到鬼怪,因此别说是宠物,就连人都是能疏远就疏远,却不知怎么就招惹到了梁杉柏,两人因此结下了一段不知当说是缘还是劫的情分,如今来到了古时,居然又被一只小刺猬精当成了避风港。 他伸手将那刺猬精抓下来,放在手掌上。刺猬精只有成人拳头那般大小,眨着一双黑亮亮的小眼睛,背上皆是短刺,脸倒是生得很可爱。发现祝映台在看自己,它把脸一抬,小眼睛里硬是挤出了两汪泪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上官烈简直快笑不动了,说:「竟然还会装可怜,这我逮的时候可没发现!」 祝映台无奈道:「别笑了。」又对那只小刺猬说,「你变出人形来我看看。」 那刺猬精一开始还想装作听不懂,被祝映台冷下眼一瞥,顿时打了哆嗦。它挪动着小短腿不怎么情愿地从祝映台的掌心往下一跃,伴随着「砰」的一声,在烟尘中化作了一个有着一双圆圆大眼睛的八、九岁大小的小男孩。 第7页 众人不由得发出了惊嘆声,因为这小男孩不仅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的可爱,更妙的是其长相看起来居然与祝映台有九分相似,两人站在一起简直跟一对兄弟似的。上官烈笑得在那里直不起腰来说:「我的天,真是捡到宝了,它居然还懂得讨好人。」 祝映台无语极了,说:「变回你自己的样子。」 小刺猬眨巴眨巴眼睛,嗲声嗲气地说:「大哥哥,我就是长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已经挨了祝映台重重一拳,顿时人都傻了。 上官烈笑得倒在椅子上,一边揉肚子一边道:「妈呀,笑死人了 这小傢伙恐怕不知道你才是我们这儿最厉害的一个,这下踢到铁板了,哈哈哈哈哈!」 祝映台真恨不得在上官烈脑袋上也来一下,旁边的王铮也是看得整张脸扭曲得不行,却不敢笑太大声,只好别过脸去偷笑。祝映台说:「别让我说第三遍,变回你自己的样子。」刚举起拳头,只听又是「砰」,的一声,这次烟尘散去,小刺猬精终于变回了本来的相貌。还是圆圆的眼睛,就是比刚才略小了点,五官轮廓也跟祝映台没那么像了,但是仍然还是带了一、两分的类似,也不知是小刺猬本来就长这样,还是故意的。 祝映台努力忽视小刺猬精眼泪汪汪的样子,咳嗽一声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修炼?」 小刺猬细声细气地说:「叫……叫……」叫了半天,最后道,「我没名字,随便哪儿修炼。」 祝映台听出来了,这就是个天生天养的小妖精,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机缘有了点能耐,可惜能耐又不大,又是小孩子心性,所以沖了人的身。它也不是图谋着什么,估计就是觉得好玩,又或者想要学人类生活。 祝映台说:「算了,回头我把你放回去,你自己找个地方修炼去吧,记着不要再做上身那种坏事了!」 小刺猬闻言,却勐然抬起头来,着急道:「我我……我不回去,我要跟着你!」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上官烈又是「噗哧」一声,祝映台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注意影响,转而对小刺猬说:「你跟着我干嘛,我又不是妖。」 小刺猬想了想,自己大概也有点茫然,说:「不知道,我就想跟着你。」 祝映台无奈地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都很危险,带着你说不上来哪天你就没命了。」 小刺猬却说:「不会的,我也很有能耐的,我可以帮你们!」 上官烈笑嘻嘻道:「算了算了,反正多一个人多一口粮而已,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大不了真有什么事,再把他放了呗。」 祝映台心想也是,这种天真无邪的小妖精放出去恐怕也会受人欺负,便道:「好吧,你要真想留便留着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听话或者做坏事,可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既然无名无姓,我便替你取一个,便叫……思悠吧。」思天地悠悠,知大道可畏。 小刺猬精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来,脆生生地给祝映台磕了三个响头说:「谢师父赐名!」 「师……」祝映台简直要崩溃了,这只小妖精到底是太笨还是太聪明,怎么就给他这么顺杆儿爬地叫成师父了。 「谁在喊映台师父?」突然,冷冷的声音插入了这欢乐的氛围之中,所有人都不由得静了下来。梁杉柏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左右环视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了祝映台身边的小刺猬精身上。 上官烈笑着站起身道:「阿柏,你也来了。正好,我刚得了报酬又採办了不少东西,刚才还和祝先生商量着,他说要给你做几身衣裳。」 梁杉柏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他看向祝映台说:「你要给我做衣服?」声音里都带上了欣喜,随后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我衣服够了,你还是先给自己做吧。」又道:「天色晚了,外头无人值守,我去看着,你们继续挑吧。」说着,便起身离去了。 上官烈皱了皱眉说:「他最近怎么老是古古怪怪的?」 祝映台收回了目光道:「随他吧。」回过头却发现小刺猬精竟然已经吓得双腿发颤,哭唧唧地坐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祝映台疑惑地问。 小刺猬精哆嗦了半天才道:「好、好可怕,刚刚那个人。」 梁杉柏?可怕?祝映台与上官烈对望一眼,然而在这个时候,却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将之当真。 +++++ 夜色已深,原本平静的河面上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怪风,风从天边刮来,由上至下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如果细看就会发现,那就像是一只魔爪。 河水起伏波动,发出汩汩声响,然而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之中,就连负责看守的士兵不知为何也比往日都更为睏倦,一不留神就睡倒在了甲板上。魔爪带着邪气缓缓地向着停泊在港湾里的「思羽号」推来,仿佛一只活物一般,小心翼翼,戒备而狡猾。 躺在船舱中的梁杉柏突然睁开了双眼,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他却像是能将周围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仅是桌、椅、床、柜,甚至是桌上的器物,椅子上的花纹,床下的一根线头,乃至空气中舞着的不吉利的风絮。梁杉柏就如同一只本就生活于黑暗中的勐兽一般,悄无声息地起身,不披衣也不着鞋,就这么爬上船梯,推开了舱门。 第8页 甫一打开舱门,一股勐烈的腥风便向他刮来,梁杉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风声唿啸,仿若示威一般,接天连地的魔爪在空中一收一缩,仿佛在恐吓他。梁杉柏走出舱外,将舱门紧闭后,腰板笔直地立在那里,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魔爪。此时,大海上下波涛汹涌,仿若即将迎来一场大海啸,而那只魔爪距离思羽号已然只有数步之遥。 风声尖啸,涛声狂怒,梁杉柏只是站在那里,既不退后也不闪躲,他冷冷地看差那只魔爪,未几,轻轻吐露话语:「滚!谁给你的胆子动我的人!」魔爪好似被震慑了,却仍不甘心,下一瞬,河水如同活物一般,顺着船底漫上了甲板,眼看着水渍逼近,梁杉柏弯下腰,将手重重往地上一拍,但见一片猩红光芒从他手下勐然进出那片光芒以梁杉柏的手为起点,顺着那些水渍一路逼了出去,不久,远处的魔爪之中仿佛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河水迅速褪去,魔爪溅射出水雾,分崩离析,不过一会,竟已是风平浪静。远处一轮明月静静挂在空中,重又露出春夜应有的宁静祥和来。 梁杉柏微微平了喘息,拉开舱门,钻了进去。一直到舱门关上很久以后,祝映台方才从暗处走了出来。望着远处魔爪曾在的地方,他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第二章 思羽号的早晨在忙碌的操练中开始。尽管上官烈带出来的精兵们现在已经不是军人了,但是他仍然以锤鍊精兵的态度在带这支队伍并且始终相信养兵千日,终有用的一日。 思羽号的可使用十分广阔,尤其在船舱内部竟然还有一片不可思议的开阔空间可供人操练,眼下,几十名精兵正在按照上官烈的指示跑圈热身,等一下他们还要操练弓射、武术、刀枪剑戟等武艺,之后则是兵法、伪装、经商等等方面的课程。可以说,上官烈手下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各项全能、出类拔萃的精英。 按照以往的惯例,士兵们正在进行跑圈,对他们来说,这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根本不算什么,然而今天进展到一半不到的时候,突然队伍里起了一阵骚动,前排的人还在跑,后排的人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上官烈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却见一名叫做陆甲的士兵正被人从地上扶起来。 「病了?」上官烈伸手探向陆甲的额头,因为手下冰冷的触感不由皱起眉头。 陆甲惭愧地低下头说:「属下、属下没事。」话虽这么说,他的脸色却十分难看。此时陆甲的脸色苍白,嘴唇甚至已没了血色,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眼窝下面却是一片乌青,简直像是被人揍了一顿似的。 「昨晚没有睡好么?」上官烈问,对他来说这些兵士不仅是属下也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论于公于私,于利益或是感情他都十分看重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陆甲轻轻点头:「谢主人关心,属下确实没有睡好。」 上官烈说:「那今天你就别操练了,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随后直起身来对王铮吩咐道,「找人给他看看是什么问题,抓点药让他吃。」 王铮领了命,着人扶了陆甲下去休息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其余的兵士见事情处理完毕便自觉地各归各位,开始按部就班地操练起来,除了梁杉柏。 虽然不是上官烈的手下,但是梁杉柏从上了这艘船的第三天起便主动要求跟着上官烈的亲随们一起操练武艺,上官烈起头来就见梁杉柏正一脸阴沉地看着这边,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柏,」上官烈喊他,「怎么了?」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 上官烈心里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想,便道:「剩下的人继续操练。」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陆甲在当天下午突然就死了 望着覆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去,上官烈的心情不是太好。女人的哭泣声「嘤嘤」迴响在船舱之中,就在昨天,陆甲还曾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挑选布匹胭脂,他在吴国找了个相好的,已经约好了这几日就要上门提亲,谁想到好事未到,人却已经先走一步了。 上官烈吩咐王铮:「找个好地方把他葬了,给他家里还有那个女人那都多送点抚恤金去。」 王铮听了吩咐,退下了 上官烈觉得船舱里有些压抑,因而推开门出去。今天是个阴天,浏河上难得也起了波涛,从出海口一路推移过来,海风猎猎,吹得人衣袍作响。祝映台正站在外面的甲板上,身旁跟着小刺猬思悠,见到上官烈出来微微一礼。 「你找我有事?」上官烈问。 祝映台向一旁走了两步,上官烈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说:「怎么了?」 祝映台说:「你有没有觉得阿柏最近有些不对劲?」 上官烈还以为祝映台要与他说什么,此时听了不由得有些无奈又好笑说:「他不对劲不是一时半会了,他现在对你的态度,就是我这个旁观者看着也觉得不对劲。」 祝映台愣了一下,脸勐然就红了,他说:「我、我不是说这个。」 上官烈说:「不是说这个,那是哪个?」 祝映台说:「我昨晚看到……」 「昨晚?祝映台却又突然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他在脑子里又再想了一番决定还是不要随便下结论得好,因此说:「算了,没什么。」 第9页 上官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祝映台确实是闭了嘴不打算再吐露一个字了,于是道:「好吧,那我去忙我的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祝映台说:「……好。」 上官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我听闻再过段时间吴国要举办祭祀大典,不少巫者都会赶来参加盛会,或许我们可以趁此机会打听一下燃阴宫的下落,没准就能得到点消息。」 祝映台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来说:「有劳你费心了。」 上官烈看他这样子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挥挥手说:「罢了罢了,你们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说完,便腿离开了。 祝映台出神地望着上官烈离去的方向,心里却反覆琢磨着上官烈刚刚的那句话。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想,他来到这个时代的任务本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前世,解开他和梁杉柏前缘扭曲的癥结,还復后世的梁杉柏一个正常的人生,避免魂散的局面,而他现在到底都做了什么呢? 思悠轻轻拉了拉祝映台的袖子说:「师父。」 祝映台低下头去,却见思悠一张白嫩的小脸皱得紧紧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祝映台蹲下身问。 「这里,不太对。」思悠轻声说。 「不太对?」祝映台环顾四周,见着有人陆续从船舱里出来,一个女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扶出,已然是哭得快要晕过去了的样子。祝映台以为思悠说得是新死之人的阴气,遂道,「这儿刚刚有人离世气场难免有些不平。」 「不是的师父,」思悠摇了摇头说,「这个人,死得不大对劲。」 祝映台的眼神勐然一凛,问思悠:「你说什么?」 思悠说:「我说这个人死得不正常,可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思悠蹙起了小小的眉头,他说,「像我们这种精怪,对于天地灵气是最最灵敏的,因为就是要靠气来修炼,我总觉得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祝映台警觉地站起身来。他曾经也是一个能够感应气场的人,然而到了这个以后却完全丧失了这种本领,再后来,连罗睺都失去了控制,老实说,以他现在的能力,或许还不如当初在现世之时的一半厉害,这也让祝映台在无形中对梁杉柏产生了一种依赖,尽管连他自己都未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思悠说:「我、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觉……有什么……」突然,他噤声不语,躲到祝映台身后,拉着他的衣袖,身体不住地颤抖。 「思悠?」祝映台转过脸去,却见梁杉柏正从船舱内慢慢走出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祝映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但是此时在他眼前的梁杉柏确实与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还是一样的容貌,但是从前的梁杉柏从来不会让他觉得有如此大的压力,这感觉就和昨晚他所见到的独自站在甲板上面对风雨的梁杉柏一样,虽然他并不知道昨晚梁杉柏在于什么,祝映台当时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狂风骤雨敲打下的河面,梁杉柏当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单手撑地,就像是在举行一个仪式,又或者是与什么东西在对峙,而祝映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片乌云。 虽然祝映台看不见,却有种莫名的感觉,梁杉柏昨晚确实看到了什么。祝映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可是他真的觉得梁杉柏和以前不一样了。就从,就从那一晚他们拜堂以后开始。 注意到祝映台的眼神,梁杉柏勐然转过脸来,祝映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因为梁杉柏的眼神是那么冷。当发现是祝映台的时候,梁杉柏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从冷冰冰的兇狠变作了一种故作的冷漠,祝映台顿时感到身上一松,那种如有实形的压迫虽然没有了,但那种奇怪的冷漠与忽视却又让他难受起来。 又来了,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祝映台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拉住梁杉柏问他个清楚,问他现在到底当他什么,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昨晚又发生了什么!然而就在祝映台正要上前的时候,船舱里突然发出了急促的「啊」的一声,祝映台一愣,梁杉柏已经飞快地沖了回去。 又一个人倒下了。 上官烈皱着眉头听属下的回报,这次倒下的兵士叫做王全,和陆甲住一个舱房,所有的症状都和陆甲一样,体温低,眼窝凹陷黑青浑身无力,除此之外检查不出任何问题。 「会不会是瘟疫?」祝映台说,只有瘟疫才有可能由此及彼地传染,并且在短时间内迅速发作,恐怕这还是一种十分厉害的瘟疫。 王铮说:「属下的想法与祝先生一致。」 上官烈说:「巫医怎么说?」上官烈从齐国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始终支持他的大祝胡晋,因为后者还要监督牛山陵的封印工程,只有等工程完工了,才会来与上官烈汇合,何况巫医实在太过举足轻重,上官烈也并不敢随意招募,以往碰到什么事,他们都是自己处理,这次是确实没有办法,才临时在镇上找了人。 王铮说:「巫医也看不出名堂来,只说似是感染了恶疾,想要举办一场除秽仪式。」 上官烈说:「让他试试。其余人暂时撤出那一层舱房,另外专门收拾一批舱房给这些人住,等到除秽仪式结束以后再作打算,最近给王全用的食具家什也都与其他人的区隔开来,让所有人都服食防疫汤药,尽量避免新感染者的出现。」 第10页 祝映台说:「记得用生石灰消毒。」 上官烈说:「生石灰?消毒?」 祝映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时候的人们恐怕还不知道生石灰这个名词。那么这个年代有生石灰吗,祝映台正在努力回想,却听一个声音道:「即是用蜃燔烧后的灰倾酒在疫病患者的住所周围,壳灰有驱虫清秽的效果,这样可以减少疾病传染给其他人的可能性。」 梁杉柏走进来,整间屋子里有数个座位,上官烈坐在首位,右手边是祝映台,左手边是王铮,两人身旁都有空位,梁杉柏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却选择了坐在王铮身边。祝映台忍不住看向他,然而梁杉柏却看也不看他,只是转脸看着上官烈。 上官烈说:「原来如此,这件事就由王铮你去办吧。」 王铮应了一声,领命下去了。上官烈这时候也站起身来说:「我也去浏河镇上走一趟,也许他们那里的人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梁杉柏站起身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阿柏……」 祝映台和上官烈同时开口,上官烈来回打量了两人一番,摆摆手说:「你留在这里保护祝先生的安危,浏河镇我自己过去就可以。」说着,在梁杉柏开口之前,退出了屋子,还贴心地为两人带上了门。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梁杉柏犹豫了片刻说:「我还有……」 「阿柏,」祝映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梁杉柏的拳头在袖子里握了起来,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重又坐回 椅子上说:「谈吧。」 谈吧。只有这么两个字,冷漠的,轻飘飘的。祝映台从来没有想过梁杉柏有一天会这么对他说话,哪怕是在现世梁杉柏的魂魄被金刚夜又明王所吞吃,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缕幽魂繫于灵台血手鍊之中他与他之间却也不曾这么生分过。 是了,眼前的梁杉柏并不是后世他所爱着的那个梁杉柏,可是明明在那之前,这一个梁杉柏也对他那么痴迷!发现自己想了什么的时候,祝映台不由得脸色一白,他身体微颤,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那样,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那么无耻,他打着找回爱人的旗帜来到这个年代,嘴里说着抗拒这一个梁杉柏的追求,却又欲拒还迎地与他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甚至在这一个梁杉柏疏远了他以后,感到了不高兴和难受。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祝映台不由得紧紧咬住了下唇。忽然,他感到自己的唇上一热,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却看到梁杉柏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不要咬,出血了。」他说。 祝映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咬破了下唇,鲜血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有点咸,也有点苦涩:「没事,一点小……伤。」 梁杉柏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祝映台的唇瓣,一开始确实是在抚摸他的伤口,后来却变了,他的手指慢慢地描摹着祝映台的唇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一点一点,就像是取了一支小楷,轻轻地刷过祝映台的唇瓣。这温柔的抚触在打了一个来回后却变了味道,梁杉柏的眼瞳变深了,他的手指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从祝映台的唇缝间探了进去,寻找到祝映台的灵舌,轻轻捏住,狎戏起来。 祝映台愣住了,老实说,他被梁杉柏弄得有点难受。嘴巴没法闭拢,小舌又被玩弄,而这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他对于过去曾和梁杉柏之间发生过的那些最亲密的事的回忆,于是越想便越是感觉敏锐反应也渐渐大了起来。祝映台忍不住唿吸急促,双腿和身体都开始发软,不知什么时候,梁杉柏已经将他搂在怀里,一只手继续与他的舌尖玩耍,另一只手则轻轻托住了他的腰肢。 「阿……阿柏……」祝映台努力地想要稳住心神说些什么,梁杉柏却忽然将手指拿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唇舌。 「呜……」祝映台已经许久未与梁杉柏有过亲密接触,别说是接吻,连伸手碰一下都没有,这一吻使得他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走了。梁杉柏的这个吻实在太深了,简直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一般,祝映台已经彻底站不住了,整个人都软倒在梁杉柏的臂弯中,而梁杉柏也趁势将他身形放低,压在身子底下辗转亲吻。 「阿柏……阿柏……」祝映台无意识地呢喃着梁杉柏的名字,他两眼迷茫,脸上遍布红晕,显然是情动至极,梁杉柏看着自己深爱之人的情状,无论如何都忍不下去了,他将祝映台放到地上,一撩袍摆就想要动真格的,然而就在这时,祝映台却勐然一个抽搐。 「啊!」他惊叫出声,跟着整个人在地上打起滚来,「痛,好痛!」祝映台的额头在瞬间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就像是一条被放在案板上活别的鱼那样,拼命弹动着身子,却不知道哪里是能解除他痛苦的地方。 「好烫……阿柏,我的背上好烫……」祝映台忍不住哭喊着,泪水从眼角沁出,或许是因为那种痛楚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也或许是因为梁杉柏此时就在他的身旁,使得他忍不住的脆弱。祝映台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梁杉柏近在咫尺的手腕,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触到梁杉柏手腕的剎那,梁杉柏却勐然向后退去。 「阿……柏……」祝映台惊呆了,以致于此时背后的痛楚也被他短暂的遗忘。梁杉柏就像是见了鬼似的整个人往后退了数尺,然后便在祝映台的注视之下,慌里慌张地爬起身,不发一言地逃离了这间屋子。 第11页 祝映台耳听得木门发出「匡」的一声巨响,然后是一串急促到甚至有些仓皇的足音,梁杉柏竟然就这么把他扔下,跑了。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出乎祝映台的意料,以致于他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渐渐的,天黑了,外头传来了士兵的低声交谈的声音,祝映台听到外头有人走来走去,而他背后的那种被活生生炮烙的痛楚也终于淡去了,就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一样。祝映台再反手摸过去的时候,触手所及的不过是自己一背嵴的冷汗,既没有伤口,也不觉疼痛。他缓缓地,靠着自己站起身来,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上官烈已经回来了,正在主舱室和王铮聊着什么,一旁还有一名祝映台没有见过的男子,想必就是之前王铮提过被请来举行除秽仪式的巫者。见到祝映台进来,上官烈立刻起眼,给了个戏嚯的眼神说:「怎么样,我给你们创造的……」话说到一半却止住了。 「你怎么了?」上官烈站起身来,伸手想来扶祝映台却被他慌张地躲开了。 「什么……什么怎么了?」祝映台努力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上官烈却不放过他,上下打量了他半晌说:「是不是梁杉柏那混小子又做了什么烂事!」闻言,王铮的脸色立刻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他的手按在随身的佩剑上,像是只要祝映台开口确认,他随时都会冲出去把梁杉柏给宰了。 祝映台立刻摇头说:「没有,跟他没有关系。」 上官烈眉头一皱:「真的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祝映台回答得有点心虚,只盼上官烈看不出这一点。 「那你是怎么了,你……」上官烈整理了一下措辞说,「脸色那么差,还满头大汗的,该不是病了吧。」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试一下祝映台的体温,: 然而手只伸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正是 刚才那个巫觋。 那巫者道:「大人,这位公子身上有不洁之气,为了大人的贵体着想,还是不要贸然碰触得好。」 此言一出,王铮顿时就炸了,他拍案而起道:「放屁,祝先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上官烈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他打量了那巫者一番道:「彭先生,我看你这次是看走眼了,这位祝先生有一身的本领,一直以来为我降妖除魔,不可能是什么不洁之人。」 被称做彭先生的巫者却毫不动摇道:「我说有便是有,倘是你们不信,我看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上官烈将脸色一沉,说:「王铮,送客。」 「且慢。」祝映台却在这时候开口。 上官烈说:「祝先生,他不过是一介乡野村氓,你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就是。」王铮也道,「我看这老头子也没啥能耐,净知道妖言惑众,还是早点送走为是!」 祝映台却向二人摆了摆手,转而看向那彭先生。那彭先生白髮苍苍,长着一张圆脸,身形气质与仙风道骨都毫不相干,但是祝映台不知为何便觉得此人是有些真材实料的,是以端详一番后,深深一礼道:「在下燃阴宫宫主祝映台见过彭巫。」 巫觋,他早已见惯了人们各式各样的态度,求人的时候自然是做小伏低,一旦他说的话令他们不满意,那么辱骂轻贱都还算好的,喊打喊杀也是常有的事,是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这年轻人会对他不利,谁想到祝映台竟然以礼待他,行的还是只有对上位者才会用的大礼,因此不由得便慌乱起来。 「在下彭越山彭巫见过祝先生。」他手忙脚乱地也还了一礼,因为不习惯这样文绉绉的礼节,动作还有些滑稽 祝映台直起腰来道:「不知彭巫先生适才所说映台身上有不洁之气之事是否属实?」 彭巫犹豫着,似乎不知道当不当说。 祝映台道:「还请彭巫先生明示。」 彭巫这才小心翼翼道:「我的确看你背后好像有股奇怪的黑气萦绕。」 祝映台脸色微微一变,上官烈他们并不知道他背后有一只邪眼,但他却是十分清楚的,那只邪眼正随着日月推移,渐渐地勾勒出一幅图景来,如今还只是一小块,看起来似是一条黑龙的后爪与躯体的一部分,待到整幅图都被勾勒出来,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他又将变成什么样。然而,这个彭巫却看出来了。 祝映台不由得更为恭敬道:「不知彭巫先生可否告知在下这黑气是何来歷,如何祛除?」 彭巫已然对祝映台生了十分的好感,此时略犹豫了一下便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这黑气的来歷,更不知道该如何祛除。 王铮又再拍案而起道:「放屁,祝先生让你说你就乖乖地说,别在那儿遮遮掩掩!」 祝映台看了王铮一眼,王铮立刻噤了声,不敢多嘴了。祝映台说 「这位王兄弟因为关心我的身体所以言行鲁养了些,冒犯了彭巫先生,还请彭巫先生原谅他一回。」 上官烈看祝映台的态度,心领神会,立刻也转变了态度道:「是啊,彭巫先生,您要是知道什么不妨明说,有什么条件都好商量的。」 彭巫苦着脸思索了片刻,终于说道:「我是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身上那黑气的来歷,老实说我……我也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巫者,甚至可以说,不算是巫者。」 第12页 祝映台与上官烈对看一眼,祝映台道:「彭巫先生莫要说笑了,您如果都不算巫者,那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是巫者呢?」 彭巫说:「唉,我说的是真的。」他嘆了口气,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不知在摸什么东西,过了一会方道,「我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本来只是个普通农夫,四十年前在机缘巧合之下救助了一个重伤的巫觋,此后得了他的指点又继承了一件宝贝,所以才走上了这条路。」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祝映台和上官烈皆狐疑地看向彭巫的手上,只见烛火下,老头的手掌上平放着一块外形不规则的硬片,这东西像是从什么器物上掉下的碎片,四面边缘都是毛毛躁躁的,表面却阴刻着十分精细的纹饰,其中有一个花纹大一些,看着像是只什么兽的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青铜镜?」上官烈端详一阵,认出了这东西的来歷。 彭巫显然极宝贝这东西,一待几人看清了东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玩意重又揣回了自己的袖子深处,生怕被人抢夺一般。 王铮说:「这个破镜片和你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祝映台说:「莫非就是这东西令彭巫先生有了异能?」 彭巫点点头说:「这东西只要接近不洁的东西就会有反应,表面上会起一层水雾,我摸到了就知道哪里有不对劲,就是靠着这个我才能卜吉断凶,混出了名声。刚刚我一进这艘船,镜上便起了一层冷雾,我便知道这里有东西,祝先生你一进来更是了不得,那上头都滴下水来了,所以我才添油加醋了些许,说你身上有黑气来着。」 祝映台说:「那镜片能再让我看看吗?」 彭巫犹豫了片刻,在王铮的横眉怒目和上官烈似笑非笑的表情中终于还是满头冒汗地把他的宝贝拿了出来,但是紧紧在手里不肯给祝映台。祝映台也没想过要接过来看,此时探头看去,果然见那镜片上顷刻间冒出了一片冷水来,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这一奇景令他们三个人都看呆了。 过了片刻,祝映台最先回过神来道:「既是如此,映台多谢彭巫先生赐教。」 上官烈也缓过神来说:「今日天色已晚,耽误了彭巫先生休息,在下实感歉意。王铮!」他喊了王铮道,「去库房备份大礼,你亲自送彭巫先生回镇上歇息,切莫怠慢了他。关于除秽仪式一事,彭巫先生,我们明日再细谈。」 彭巫巴不得早点离开这艘诡异的船只,因此连连点头说:「好好,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上官烈让王铮送彭巫出去,王铮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听从吩咐,不怎么友善地提了盏灯往外走。因为库房在船舱底部,王铮带着彭巫过去的时候,迎面正碰上了梁杉柏。王铮因为祝映台的事对梁杉柏的观感很差,见他经过也只是微微一点头,谁想到梁杉柏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迳自从王铮和彭巫之间穿了过去,进了房,全然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嚣张个什么劲啊!」王铮骂了一声,对彭巫道,「走了。」一回头却发现彭巫竟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浑身抖个不停。 「欸,抖什么,走了!」 被王铮推了一下,彭巫险些摔倒在地,然而他很快站稳了说:「好好,走走,马上走!」 王铮莫名其妙地看着彭巫迈着小短腿却不是往船舱深处去,反而调转了方向往来路奔去。他慢了半拍地追上去,却见彭巫已经飞快地奔下了甲板,消失再了夜色之中,连大礼都不要了,王铮乐得省事,转回身也进舱去了。那一头彭巫却是直到一气跑到了镇子上人最多的地方,才敢伸手去袖中摸他的宝贝,然而这一摸却是脸色大变,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到袖子里摸索了好一阵,最后才颤抖着把手拿了出来。 彭巫的手掌摊开,此时在他的掌心哪里还有什么青铜镜片,只余下一片黑灰的碎屑,宛如被火烧过一样。一阵风过,彭巫勐然跳了起来,他决定了,他咬连夜逃离这个不详的镇子,把消息传递出去! 第三章 「你真的要留在这里?」 祝映台点点头:「是的。」 见祝映台心意已决,上官烈也不再规劝,他说:「好吧,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喊王铮,我让他在附近守着,他会帮助你,我今晚就住上层,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不用,我一个人就……」祝映台妥协了,说,「行,但是你不要让他靠这里太近,他只是个普通人,我怕他会传染到那种怪病。」 上官烈说:「我懂。」他伸出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在了祝映台的肩膀上,「你也多加小心。」 「我会的,谢谢。」 送走了上官烈,祝映台重新坐回了位置。此时他正在第二个染病的士兵王全住的舱房里,在他眼前的正是奄奄一息的王全。后者现在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浑身苍白,就像被什么恶鬼吸走了浑身的血液一样。他的身体却不受节制地颤抖着,像是身处苦寒之地一般,然而事实上,他的身上至少堆了有五层被褥,从头到脚都被遮盖得好好的。 祝映台取了油灯,走到王全的近前仔细端详。看了一番后,他又再次闭上眼睛,试图去感受彭巫所说的不洁气场,然而没过多久,他就睁开了眼。他确实是失去了自己的这项本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蹟。 第13页 祝映台思索了片刻,掀开了王全身上厚厚的被褥,露出了被子底下的身体。不过是短短一个下午而已,王全身上原本覆盖着的精壮肌肉已经不见了,他年轻的躯体整个瘪了下去,就像是被寄生虫掏空了内里一样,皮肤皱起,肋骨突出,瘦得没了人形。 王全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只是机械性地颤抖着,这种颤抖既没有因为身上盖了被褥而减少,也没有因为祝映台掀去了被褥而加剧,也就是说,王全颤抖与冷热并不无关系,然而,他的体温确实是不对的。 祝映台伸手抚摸王全的额头,触手之处冰冷至极,几乎就像是一具尸体,再摸到他的颈动脉,过了好久,祝映台才能感到十分微弱的一下波动,显示着这个人身体里的心脏依然在工作,但恐怕也离彻底罢工不远了。 祝映台想了想,又拿起王全的一只手,取了髮簪将之扎破。银制的髮簪插入王全的指尖,捅出了小小的一个窟窿,祝映台捻着髮簪小心翼翼地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拔出髮簪。髮簪并没有变黑,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即便不是神鬼之类的原因,毒药也不是只有砷化物,所以簪子是否发黑并没有太大参考价值。然而,王全的伤口却引起了祝映台的注意。在簪子扎破的地方有一个小洞,但却看不到血液。祝映台疑惑地顺着王全的手指,从下往上地捋上去,却依然看不到血液,如此反覆了数次,才终于从小孔中挤出了一点点发黑的液体。说是液体,其实也差不多干涸了,更像是血块的碎末。 祝映台不由得蹙起眉头,他审视了王全一阵,决定割开他的手脚看看他身体里的血液到底怎么了。就在祝映台 背过身去,打算找柄利刃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突然发出了「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床板上。祝映台迅速转过身去,却发现王全的样子变了。 刚刚还平躺着的王全变了一个角度,整个人斜了过来。难道他刚才跳动了一下?祝映台正想着,却又听得「登」的一声,果然王全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从床上直直地跳了起来,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在他的身体中蛰伏着什么东西,此时想要蹦出来一般。 祝映台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后退半步,取出了身边的桃木剑,戒备地盯着王全。难道王全和陆甲的病也与罗剎女事件中的连斐国桀一样是因为身体里进入了蛊虫?在祝映台思索的时候,王全的身体急剧地弹动起来,他就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拼命地拍打着尾鳍,撞得床板发出不间断的声响。这声音引得外头的王铮似乎都有所闻,祝映台听得他隔着门板问:「祝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映台说:「没事!」 「祝先生!」王铮的脚步声传来了。 「别过来!」祝映台说,「我在施法,你过来会打断我。」这句话成功止住了王铮的脚步,他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王全还在拼命地弹动,或者说,挣扎。祝映台发现王全的表情变了,刚才虽然面无血色但还算平静的表情现在完全变作了狰狞恐怖的样子,王全像是想要抗拒什么,两个眼睛睁得几乎要瞪出来,在又一次「砰」的勐力撞击之后,他便像被斩断了傀儡丝的人偶一般不动了。 祝映台等了片刻都没等到王全再动,于是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王全已经死了,刚才还能观察到的微弱的唿吸与剧烈的颤抖都停止了,此时他敞开四肢,歪斜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平摊在床上,眼睛依然恐惧地瞪着,却已了无声息。 祝映台伸手试探着去摸他的鼻息,手指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出入,再滑动到颈大动脉处想进一步确认一下,就在此时,本该死了的王全却勐然支起了上半身,祝映台心中一惊,桃木剑在手便要削向王全,可是王全又突然倒了下去,但是从他的身体中勐然窜出了一二三四……数团光芒,那些光芒凝聚在一起,在空中略略一停,骤然往门外扑去。 「三魂七魄?」祝映台心中一动,跟着那团光沖了出去。 此时已是晚间接近丑时,由于月色不佳,浏河之上一片黑漆漆的,原本忙碌着唧唧鸣唱的春虫都不叫了,四周透着死一般的寂静。祝映台在追踪那团魂光的时候,心中已有了计较,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正常的景象,他想,难道是谁在这附近施展了一个结界法阵?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王全的魂光一路飞快地沿着船舱曲折前行,明明应该是无知无觉的东西,却像是有意识一般,朝着某个既定目标前进。祝映台眼见得那团光擦过了王铮的身边,而王铮却毫无所觉。祝映台觉得王铮的样子十分奇怪,跑近了一看才发现王铮此时双目圆睁,一手按在佩剑上,整个人做着一个蓄势待发的模样,甚至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脚是提起来的,但是他就是这样定在了空中,连祝映台这么一个大活人朝他奔了过来都一无所觉。 定身术?定时术? 祝映台跑过了王铮的身边。整艘思羽号上的人和物似乎都被静止了,人不再动弹,表情凝固在某个瞬间,就连油灯中的火苗都不再扑闪,祝映台眼看着那团光芒一路冲到了这一层的尽头,然后沿着楼梯一路往下。思羽号是一艘六桅六帆,上有四层船楼,下面尚有三层船舱的巨型船只,王全所在的房间正在下面第一层,那团光下了一层,跟着又下了一层,祝映台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最底层除了排水仓、工具间、修理间以及一个他们都还没办法进入的不明空间之外,只住了一个人,梁杉柏。 第14页 王全的魂之光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飞往最底一层?他想要对梁杉柏不利?果然,那团光下了底层后,丝毫没有耽搁便往梁杉柏所住的房间扑去,光芒穿透门板,瞬间没入其中。祝映台伸手去推门,却发现门锁着,思及此时也许梁杉柏也被什么法术定着,一急之下,勐然后退几步,就要去撞门,就在这时,有人在后头轻轻喊了一声:「映台?」 祝映台不敢相信地转回头去,却见梁杉柏正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处,祝映台迅速回想起来,那后头就是梁杉柏铸造桃木剑的工作室。祝映台心头不由一松,长出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话说完却愣了一愣,为什么这一路走来他所看到的所有人都被定住了,只有梁杉柏没有?还是说上面的人也已经被解冻了? 梁杉柏看祝映台的表情,似乎察觉了什么,问:「怎么了?我房里有什么?」 祝映台丝毫没有犹豫便说道:「王全死了,我看到他的三魂七魄飞了出来,一路直接飞进了你的房间。」 「王全?」梁杉柏像是想到了什么,走上前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做这个举动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祝映台挡在了身后,因此大门洞开的一瞬,祝映台什么也没看见。祝映台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然后四周便静了下来。 梁杉柏走进房内,小小的舱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口柜子,床上被褥叠放整齐,桌子上没有放什么东西。祝映台环视了整间舱房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那团魂光就这么没了。 「怎么回事?」祝映台不由疑惑地问道。 梁杉柏在床底看了看,又打开了衣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什么也没有。」他说,「你会不会看错了?」 祝映台摇摇头:「不会。」忽然,他的眼神定格在了某个地方。在梁杉柏的床头边,极为珍而重之地放着一样东西,祝映台在看到的第一眼便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因为那是一截红线,如果他没有弄错,那正是这一个梁杉柏强迫他拜堂成亲时强硬地为两人系上的那一根。那一晚之后,祝映台醒过来便不知道红线去了哪里,还以为在两人胡天胡地的时候弄丢了,没想到竟是被梁杉柏小心地收藏了起来。 梁杉柏顺着祝映台的视线发现了他在看什么,不由得脸色一变,十分不自然地挡到了祝映台身前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祝映台原本有些羞涩的心情因为这句话整个沉了下去,他抬头看向梁杉柏,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梁杉柏只是端着那一张冷脸,努力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可是他这冷漠的样子又是虚的,祝映台已经太熟悉他,从他那些不自觉的肢体语言里就读出了他的底气不足。可是即便底气不足,梁杉柏也还是在故意疏远他。 是的,故意疏远! 祝映台终于能够承认这个词,梁杉柏的确因为某些原因与他产生了隔阂,并且是在故意疏远他。一瞬间的急躁令祝映台问出声来,他说:「梁杉柏,我们俩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祝映台一问出这句话,梁杉柏整个人便僵住了,故作的冷漠被吹走了,他抓耳挠腮地简直像是浑身爬满了几百只蚂蚁般坐立不安。 「什么……什么关系?」 祝映台说:「你在两个月前硬拉着我拜堂,现在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伴侣?普通朋友?还是……你发现自己错了,打算当我是陌路人?」 梁杉柏勐然抬起头来:「我没有……」一接触到祝映台的眼神,他又迅速低下头去,飞快地说,「我没有当你是陌路人。」 祝映台看着他:「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如果说是伴侣,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如果说是普通朋友,你……」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能把那几个字平心静气地吐出来,「你又为什么故意来招惹我?」 梁杉柏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明明是个高个子的成熟男人,此时却像是个做错事的小男生一样,他说:「我……我……没……」说了这三个字却支支吾吾着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了。 祝映台等了许久,期间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做任何表示,他越等越是心凉,终于明白梁杉柏不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虽然很难受,但同时也是尘埃落定,祝映台心想,是了,梁杉柏应该是终于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了,又或者说,是这一世的梁杉柏本来的命运开始起到扭转作用了,要把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病毒」给排斥出去,这或许才是正确的。因此,祝映台默默积攒了一阵勇气后抬起头说:「好了,我懂了。」 梁杉柏勐然抬起头来说:「什么?什么懂了?」 祝映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梁杉柏的脸色都变了,说:「我?我什么意思?」 祝映台苦笑了一下说:「都是成年男人了,没那么多难说出口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梁杉柏说,「你不说,那我就帮你说了吧,过去的事咱们都忘了吧,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梁杉柏的表情勐然间就变了,变得狰狞无比,他像是无意识地重复道:「普通朋友?」 祝映台说:「对,普通朋友。」他已经想通了,本来与这个梁杉柏发生的一切就都是错误,该是时候回到正路上了。 「普通朋友……」梁杉柏又重复了一遍,口气轻缓,听不出任何激烈的感情。 第15页 祝映台努力挤出一个的笑,他甚至忘了自己现在还在古时,伸出手说:「对,咱们握手言和吧。」 梁杉柏一声不吭,只是盯着那只手看,片刻后说了句什么。祝映台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梁杉柏一下子抬起头来,那双冰冷偏执而又充满阴鸷的眼睛把祝映台吓了一跳,他咬牙切齿地说:「休想!」 「祝映台,你休想甩了我!」 随着这句话,祝映台只觉得勐然间自己的脑袋发出「嗡」的一声,整个人便丧失了神智,沉入了黑暗之中。 +++++ 祝映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冰冷的洋面之上。 他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寒冷,但却直觉这是一片冰冷的海洋。脚下的海水很深,因而呈现出一种冷感的黑色,并且波澜不兴,如同冻结了一样。头顶是夜晚的天空,没有一颗星子也没有月亮,但周围却有一种不正常的光, 那是一种反射光。 祝映台往远处看去,在很远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一团类似冰山的庞然大物的黑影。 祝映台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罗睺,然而触手却是空的。等一等,罗睺是什么? 祝映台想不起来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最后决定放弃,他想,他要去看一下那远处的巨大黑影是什么。 于是,他踩踏着洋面往前行进。冰冷的海水在他的脚下就如同世上最最温驯的绵羊一般驯服,稳稳噹噹地托着 祝映台往前。他就像是踩踏在一片芳草地上,有一点软,但是并不滑脚。祝映台朝着那里走过去,很快,那东西的外貌便清晰呈现在了祝映台眼前。 是龙! 祝映台很快辨认出了那副庞大躯体的本来面目,那是一条半沉半浮在这海水之中的巨大的黑龙。黑龙的鳞片宛如墨玉一般晶莹剔透,它的身躯如此庞大,以致于哪怕是浸泡在海水之中仍然能够露出身体的大半截——它昂着巨大的头颅,无精打采地趴伏在水中,两眼微阖。 祝映台走得越近便越感到惊讶,那黑龙的身躯是如此庞大,他在距离黑龙至少还有千米远的距离之时,脚下的海水中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黑龙巨大的身躯。黑龙的身体有些僵硬地盘在一块,螺旋状伸向海底。祝映台初始对此感到疑惑,直到看清了黑龙身上的东西。原来在黑龙的身上竟然捆缚着一道道细细的锁链,甚至就连它的吻部都是被捆起来的,这是一条被囚禁的龙! 祝映台加快了步子向那条黑龙接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本该引起他警惕的危险怪物竟然丝毫不让他感到害怕,望着它,祝映台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于是在这片静谧的天地之中很快响起了快节奏的「啪嗒啪嗒」的踩水声,祝映台用跑的奔向那条黑龙。说来也怪,原本无精打采的黑龙听到了祝映台的脚步声后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当看清祝映台的身影时,它既不发威也不警惕,那双巨大的黑曜石般的眼瞳之中反而流露出了人类一般的惊喜来。 祝映台很快来到了黑龙的跟前,此时黑龙已经在有限的范围内努力昂起了头颅,尽管这使得束缚它的锁链根根绷紧,有一些甚至已经嵌进了它的肉里。 黑龙静静地看着祝映台,一瞬不瞬,整条龙都流露出一种亲昵的眷恋来。 祝映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冲着黑龙伸出了手。下一瞬,黑龙便低下了巨大的头颅,温顺地让祝映台将手掌贴上自己的吻部。 黑龙的鳞片光滑无比却不寒冷,反而透着玉一般的温润。祝映台轻轻地抚摸着黑龙,他没有吭声,黑龙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享受着祝映台的抚触。就在祝映台以为这样的互动会持续很久的时候,突然间一道强光勐然炸了开来,祝映台手下的黑龙的躯体在一瞬间发出强烈的颤抖。祝映台吃惊地打量,发现那捆住了黑龙的细长锁链竟然一节节发出光来,犹如活物一般,它们不断往里收紧,深深嵌入到黑龙的身体之中。 「叮叮铛铛」的声音响了起来,祝映台这才发现黑龙身体上被锁链捆缚的部分竟然布满伤痕,那里的鳞片不是被揭了就是断裂、翻翘起来,露出了底下狰狞的伤口。锁链入肉,黑龙的鲜血便顺着流了出来,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海面。祝映台感到自己的心脏勐然一痛,黑龙所承受的痛苦仿佛也在同时传导到了他的身上,那样的剧烈、那样的难忍,然而为了不至于伤害到祝映台,黑龙仍然还是温驯地趴伏在水中,甚至除了刚才那一下剧烈颤抖就没有再动弹过。 祝映台突然间就感到了愤怒,怒意如同一颗原子弹,剎那间就在他的肺腑之中爆炸,将他的理智全部吹飞,只剩下了杀意!他痛惜于黑龙的处境,但是此时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救出它,反而是想要将束缚黑龙的那个人碎尸万段! 杀意与恶意如同喷发的火山岩浆将祝映台整个人所笼罩,虚影凝结为实形,在沖天的火光之中,祝映台身上的衣服被焚烧殆尽,露出了底下赤裸的瘦削躯体。在祝映台原本应当光洁的背嵴上面,此时已然隐约勾勒出了一幅全景——那是一尾黑龙! 黑龙的绘法简洁古朴,笔法活灵活现,以致于看起来并不像是纹绘而成,反而如同一只活物,被缩小嵌入了祝 映台白皙的背嵴当中。黑龙的尾部捲曲起来,沿着祝映台的臀线,一路没入到私密部位,它无角单足,爪子正对祝映台的心脏部位,爪子上、身上皆锁着一圈一圈的锁链。黑龙整体为墨色绘就,然而其中靠近中段的部位却不知怎么变成了赤色,然而随着祝映台的怒意高涨,那一段赤色开始忽明忽灭地变化,似乎又将变为黑色。 第16页 祝映台此时并不知道在自己后背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他已经完全为愤怒所掌控,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杀!」火焰如有灵性,其中一丛从整体分离出来,主动钻入了祝映台的手掌,当祝映台抬起手来的时候,火焰在他的掌中幻化出了罗睺阴剑。 阴剑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妖异的光芒,那光线甚至令得黑龙都显出不安起来,黑龙似乎想要对祝映台说些什么,然而锁链将它牢牢捆缚,使得它无法动弹。祝映台如同被迷了心智一般,整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变了,变得冷酷、变得机械,犹如冰冷的人工造物,他以一个优美却也古怪的姿势,单足点地,将罗睺剑缓缓举起。在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他对其恨之入骨,誓要寝其皮,饮其血,啖其肉! 黑龙的眼神开始剧烈动摇,它拼命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阻止祝映台接下去的动作。然而,它越是挣扎厉害,那些锁链也束缚得愈发厉害。整片冰洋此时宛如火上沸腾的水,被祝映台身周环绕的火焰与黑龙的挣扎所烧开、搅动,发出动盪不安的呻吟。 祝映台的嘴角忽而微微上翘,他已捕捉到了敌人,很快他就将终结对方的性命!他是那么高兴,甚至就连他身周燃烧着的火焰也化作了妖异的黑色,他就在那黑色的烈焰之中缓缓地、缓缓地掉转手腕,然后将阴剑的剑尖,对准了他自己。 「祝映台!」勐然一声断喝,如同古剎黄钟近在咫尺地轰鸣,一瞬间所有东西全部扭曲虚化消失,祝映台眨了眨眼睛,过了很久才认出,在他眼前一脸焦急地望着他的人是梁杉柏。 身体的知觉与神智都渐渐復甦,祝映台困惑地眨了眨眼:「这是哪儿?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让他很难思考事情。 梁杉柏紧紧闭着嘴,脸上还残留着上一刻的情绪,除了焦虑、着急,此外还有一种占了大头的情绪——心疼! 祝映台的心头窜过了一丝窃喜,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他竟然还会有这样多余的情绪,但是他实在没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反应。知道梁杉柏仍然挂牵他,看重他,为他担忧,为他焦急,祝映台由衷地感到高兴。 「阿柏?」祝映台伸出手,在梁杉柏眼前晃了晃,「你……」下一瞬,他就被拥入了梁杉柏的怀抱之中。后者死命地抱着他,紧紧地,仿佛想要将他嵌入身体里那样。 耳边传来梁杉柏急促而粗重的唿吸声,他的心跳在祝映台的掌下跳得几乎像要飞起来。这个男人在刚才该有多么的害怕,害怕失去他…… 「阿柏,我没事,我没事了。」祝映台伸手拥住梁杉柏的身体,感受着男人强健的躯体下此时无法遏制的颤抖。 他真是怕得很厉害……虽然这其实是有点古怪的,然而此时的祝映台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突然,祝映台惊叫了一声,因为梁杉柏居然就着这样搂抱着他的姿势,将他勐然抱了起来。祝映台毕竟与梁杉柏身高仿佛,都是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大男人,这时吓了一跳,为了避免摔倒,下意识地就将双腿盘上了梁杉柏的腰部。做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怎样,等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祝映台的脸「刷」地就红了。 梁杉柏要干什么? 梁杉柏很快告诉了祝映台他要干什么,他抱着祝映台,一路走到床边,然后将他放了上去。 「阿……」祝映台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梁杉柏就着腰部翻了个身,让他趴伏在了床上。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亲密关系,梁杉柏这样霸道的做法还是令祝映台难为情得要命,他扑腾着手脚,想要把自己翻过来,却被梁杉柏死死压住了。 「别动。」梁杉柏的语气里有着惊人的冷静,然后他在祝映台愣忡的剎那,勐地撕开了祝映台身上的衣服。 春夜寒冷的空气骤然打在了祝映台的背嵴上,令他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然而胸腔中的心脏却火热地跳动个不停。祝映台半是羞涩半是情动地等待着,梁杉柏的手贴上他的后腰之时,他甚至差一点就呻吟出声了。然而梁杉柏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祝映台等了许久,最后转过头去,却发现梁杉柏正在端详他的后背,并且脸上绝无一丝意乱情迷。 他在看什么?勐然间,祝映台醒转了过来,他在看他背后那条龙!祝映台着急地想要翻过身来,却被梁杉柏牢牢按住。 「你放开!」祝映台忍不住吼道,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梁杉柏看到他后腰的那个东西,虽然在之前的情事中,梁杉柏恐怕已经看到了,但是他不想……不想让梁杉柏看到那东西如今的样子!如今这个小小的只从一个类似痣一般的黑点开始的痕纹已然蔓延出了很大一片,任何人来看都能清楚地辨识出那是一条龙,一条被锁链捆住的龙! 思及此,祝映台的神思有了剎那的恍惚,他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那条被锁链捆住的龙?祝映台绞尽脑汁的思索,然而换来的只有刚刚才平息下去的头疼重又剧烈地復发。 「啊,疼!」祝映台抱住脑袋,更糟糕的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以他后腰处为起点,那种仿佛撕裂人一般又好像活烤人一般的痛楚也同时爆发了。祝映台几乎是瞬间就被击溃了,他蜷缩起身体,无力地急促喘息着,一动也不能动。 梁杉柏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他紧紧咬着牙关,脸上是又愤怒又疼惜的表情,矛盾而纠结,他说:「你有必要……对自己那么狠吗?」 第17页 祝映台疼得神志不清,恍惚中好像听到梁杉柏说了这么一句,却也没有余力多想。然后,他就感觉背后一凉, 疼痛缓解了些许,似乎是梁杉柏找了什么药物涂抹到了他的背上。祝映台不记得梁杉柏懂医药,也不知道会有什么药物能够令自己这种痛楚得到舒缓,但是从梁杉柏贴着他的后背涂抹开始,疼痛的确缓解了,祝映台忍不住舒出一口气,渐渐地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有人敲了门喊道:「梁杉柏你见到祝……」 由于刚刚梁杉柏才踹坏了自己的房门,所以那扇门被这么一敲就滑开了,室内的场景顿时呈现在了来人的眼前。上官烈的表情倒是还好,跟在他身旁的思悠却勐然瞪圆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屋内的场景。诡异的沉默过后,梁杉柏一把扯过被褥牢牢盖住了祝映台,恼怒地吼道:「看什么看,滚出去!」 上官烈倒也不以为忤,一把捂住了小思悠的眼睛,不顾他的挣扎硬是把小傢伙带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房门,嘴里喊着:「叨扰叨扰,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继续!」 祝映台整个人都被蒙在被子里,虽然没有直面上官烈,却羞得脸都快滴出血来,过了许久,梁杉柏才把他身上的被褥揭开。 「对不起。」他说着竟然站起身来,祝映台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伸出手,牢牢攥住了梁杉柏的衣服。 这个举动令两个人都是一愣,祝映台有点难为情,但并没有缩回手,反而直视着梁杉柏,他问:「你刚刚是在担忧我吗?」明明才说过要做陌路人,如今又是如此依依不捨,祝映台一面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出尔反尔,一面却又捨不得松开手。然而梁杉柏沉默了片刻后,却只是说:「你衣服坏了,我去你房里取一身替换的来。」然后硬是将自己的袖子从祝映台的手中抽了出来,逃也似的走了。 望着洞开的门扇,祝映台怅然若失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慢慢地爬起身来。 第四章 王全死了。 没有人责怪祝映台,尽管他说了要守着王全却又中途跑了,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王铮也不疑惑祝映台居然能够不惊动他而离开王全的舱室,祝映台在他心目中本来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加上他对祝映台那份未敢宣之于口的情意,祝映台做什么他都能理解。 由于王全到死的时候已经被认定为患上了离奇的疫病,因此上官烈不得不挑了个偏僻的地方,着人将他的尸体尽快火化,并将骨灰深深掩埋,就连他生前用过的东西也因为担心会带有传染性,一同被焚毁,同样的,陆甲的遗体也被依样画葫芦地处理了。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就这么一夕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天地之间存在过。 上官烈亲手洒下了最后一抔土,告慰了这两名年轻战士的英灵,然后带着所有人离开。没有人觉得上官烈这个 主人薄情,因为他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然而,对于他们这样的精兵来说,这仍然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死亡并不可怕,士兵们上惯了战场,经歷了多次的出生入死,都是万中无一的精英,然而这样的死,死得不明 不白、死得毫无尊严、死得像切白菜一样简单,却令他们感到了惶恐,于是,整艘思羽号上都笼罩上了一层压抑的气氛。 时过晌午,王铮从浏河镇上回来,附耳到上官烈耳边说了几句话。 「跑了?」上官烈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的,跑了,从房内的迹象来看,应该是昨晚离开思羽号以后就连夜跑了,他甚至连家里的细软都没拿。」 王铮说的正是彭巫,昨晚还曾信誓旦旦要解决思羽号事件的彭巫今天已经熘得不见人影,这个消息如若传了出去,恐怕会更进一步地打击士兵们的士气。 「先封锁消息。」上官烈说,「最近不要安排集体训练的内容,就说是照顾大家的情绪,给大家一个休息的机会,让他们放松放松,但是,不要让他们去镇上。」 「接下去怎么办?」王铮问。 「接下去……」上官烈沉吟了片刻,「听说牛山陵已经竣工,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应该就能很快见到大祝大人了。」 上官烈说的大祝就是齐国宫廷中的大祝胡晋,他擅长卜筮之道,是齐国王室极为倚重的能人。由于与上官烈的母亲是旧识,因此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支持着上官烈,上官烈从齐国逃离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加之牛山陵中的邪眼邪气需要再度镇压封印,所以胡晋并没有当时就跟了出来,而约之以竣工之后再作打算。如今牛山陵终于竣工,胡晋或许很快就能与他们会和。 事实证明,上官烈的运气并不差,就在王全死后的第三天下午,顶着南方蒙蒙的春雨,胡晋终于来到了思羽号。 胡晋的出现无疑给整船的人都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一来胡晋的名声这里大多数人都听过,甚至有些人还曾亲眼见证过胡晋的「神迹」,因此大家都认为大祝大人的到来会给王全和陆甲的死一个说法;二来也是因为被关在船舱里两天加上吴国的春天如此多雨,士兵们又无事可做,每天都憋闷得很,如今看到了胡晋,就像是见到了一扇通向外界的新视窗,尤其他们还能从胡晋那里打听到自己远在齐国的父母亲戚的消息,所以胡晋一登上思羽号,整艘船的气氛都活跃了起来。 第18页 「大祝大人、大祝大人,快给我们说说现在齐国怎么样了。」 「大祝大人,我母亲的身体可还好吗?」 「大祝大人,那个牛山陵还闹鬼么?」 「大祝大人,你要不要尝一下这里的浏河鱼,肉可嫩了,俺去给您钓一条!」 如是各种各样的问候与问题把胡晋堵得半天都脱不了身。以前他在齐国王宫里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高冷,旁人轻易不敢招惹,谁想到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情景,一下子就成了众人追捧的核心,就连胡晋自己对此也是哭笑不得。 「行了行了,都麻熘点滚回自己的房间去,大祝大人一路辛劳赶到,你们这群混小子别在这里给大人添麻烦!有什么要问的,等大人休息好了,空下来再说。」 「欸是是,王头!」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应着,眼疾手快地扛走了胡晋带来的少许齐国的特产。虽然跟着上官烈是他们自愿做出的决定,漂洋过海,居无定所的冒险也很有意思,但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们思念故乡的月、故乡的菜、故乡的人,甚至只是故乡的一点泥土。 上官烈走进来,对着胡晋行了个大礼道:「烈见过先生!」 胡晋见到上官烈的模样不由得眼睛一亮,他把上官烈当作自己的晚辈来疼爱,一心想要扶持他,后来上官烈离开齐国胡晋本来也是不贊同的,无奈齐国局势如此,上官烈又无心王位之争,与其在齐国宫廷的内斗之中步步惊心,倒不如让他另谋发展。如今,见了上官烈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胡晋才算是放下一颗心来。 上官烈比起在齐国的时候看起来更加沉稳了,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上位者的气度来,但却已经不是以前那种翩翩贵公子的气质,他的身上有了一种宝剑入鞘的大气,更有君王的气派了。胡晋将上官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挽了他的胳膊到上位坐了说:「数月不见,公子当真是大不一样了。」 上官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微笑,胡晋对于他而言不啻半个亲人,尤其是在他齐国王室兄弟阋墙的今天,要说是唯一亲人也无不可。上官烈说:「先生说得对,烈成日在海上吹着,想必确实是黑了,皮肤也粗糙了不少。」 胡晋拿他没办法,好气又好笑地轻拍了他一下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上官烈便将他们这些日子来所经歷的种种捡有趣的事说了几桩,包括他们受人委託消灭了古镜之中的女鬼的事,捡了只小刺猬的事等等,之后也免不了提到了陆甲与王全的死。胡晋先是微笑听上官烈讲述,到了陆甲与王全之死的时候,眼神中便有了思索。上官烈也提到了彭巫,但是并没有说祝映台被彭巫称之为带有不洁之气的事,主要还是讲了彭巫有件异宝,能够测气,他说思羽号上有问题。 上官烈说:「烈还以为那个彭巫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没想到就这么吓跑了,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胡晋思索了一番道:「世上能人异士不少,多半隐于民间,这彭巫恐怕不只是有件宝贝这么简单,总还有别的保命本领没有对你们言明,他既然匆匆离开,想必是觉得此事棘手,他处理不了……」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梁先生与祝先生二位呢?」 胡晋与梁祝两人之前曾通力合作将牛山陵的邪眼封印,此时问到两人情况也是正常反应。上官烈嘆了口气说:「他们俩最近好像闹了些矛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晋微微一怔,说:「哦?那么那位祝先生对彭巫的话以及陆、王二人的死有何高见?」 正在这时,外面便报祝映台和梁杉柏两人也来了。祝映台与胡晋曾有过数面之缘,同为修行之人,两人也能算是同行与朋友,因此上官烈一看胡晋来了便派人去通知了他们。上官烈允准后,祝映台与梁杉柏便一先一后地 走了进来。胡晋站起身来来回看了两人一阵,眼神却是停留在梁杉柏身上更久一些,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梁杉柏发现了,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微错开了眼神。 祝映台对胡晋施了一礼道:「祝映台见过胡先生。」 胡晋便收回目光,也回了一礼道:「祝先生客气了。」 梁杉柏跟着行了一礼,几人落座。上官烈说:「祝先生、阿柏,你们来得正好,我刚才正在与先生聊疫病之事,不知你们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祝映台沉思了片刻,说:「确实有一件事,之前未曾言明。」王全死后魂魄离体,进入梁杉柏房间一事,他之前怕说出来会引来旁人对梁杉柏不必要的怀疑,所以没有说,此时见大祝胡晋来了,才道出当时的实情,但是只说看到魂光进入了下层船舱后消失,没有提到梁杉柏的事。 胡晋听后,思索了片刻,随后道:「待我卜上一卦。」 巫祝各有所长,有人擅长抓鬼,有人擅长宁风,胡晋是卜筮的能手。他卜筮已经不需要借用多么上乘的媒介,不论龟壳、钱币、蓍草、贝壳,都能拿来一用,此时他手中捻着的是上官烈刚刚让属下送上来的一盆桃花糕。 只见胡晋将糕点信手掰碎,在桌上一字排开,随后增减挪动,过了片刻,便停下了手。 「怎样?」上官烈问。 胡晋说:「是否卦,天地否,不交不通,阳气上升,阴气下降,是为孤象。如今你们在水上生活,水为阴,男子为阳,确实不着天地,但应该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他想了想道,「陆甲和王全在死前是否接触过阴煞之物?」 第19页 「阴煞之物?」 祝映台突然眼睛一亮道:「他们俩都曾随上官烈和我二人一起去抓过那镜中女鬼。」 「这个猜测不妥当。」上官烈说,「当日一起去捉拿那女鬼的还有其他八人,比他们俩更接近那些妖魅的也另有他人,为什么偏偏问题就出在他们俩身上?」 祝映台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始终沉默着的梁杉柏这时候却开了口:「镜片。」 「镜片?」 当日他们所擒的女鬼乃是镜中成灵,寄居古镜之中,靠吸收过往行旅精气与魂魄为生,那古镜崩毁之后,善后工作也不知是谁做的,按理说,即便精魅已除,那些碎片也该经过巫者除秽,才能妥善处置。 上官烈一想起来,立即起身到门口喊:「王铮。」 王铮立刻走了过来道:「主人。」 上官烈问他:「当日负责处理古镜碎片善后的都有哪些人?」 王铮说:「陆甲、王全……」说到这里便也马上反应过来,「难道他们的死与那古镜碎片有关?」 上官烈问:「还有其他人吗?」 王铮说:「没有了。」 上官烈又问:「那古镜碎片现在在何处?」 王铮道:「属下让他们俩找巫者除秽后,找个坟地掩埋了,听说那个坟地在浏河镇镇北。」 胡晋道:「我们去看看。」 几人正要走,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那东西不在外头,思悠知道那东西在哪里。」随之,从一旁的视窗处突然滚落一团小小的光球,在地上转了一圈,化作了思悠的模样。 思悠一现身,便立刻躲到祝映台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紧张兮兮地从后头探出半个脸来看他们。 上官烈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跑来偷听!」 思悠嘟起嘴说:「思悠要帮师父的忙!」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是梁杉柏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便把小傢伙吓得一把抱住了祝映台的大腿,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祝映台头疼极了,他也不知道思悠为什么会那么怕梁杉柏。 胡晋说:「你真的知道古镜碎片在哪?」 思悠点点头:「我师父要找,我才告诉你们。」 祝映台知道思悠是在邀功,但是他心中却有顾忌,生怕思悠会说出什么不利于梁杉柏的话来,毕竟当日王全的魂魄是在梁杉柏的房中消失的。果然只听思悠道:「那个不好的东西在船舱底层。」 祝映台心里「咯登」一声,下意识地看了梁杉柏一眼,却见他眉头微蹙。祝映台正想说什么,梁杉柏却道:「那便去底层找一找。」 几人拿了油灯下到船舱底层。思羽号实在太大了,而且有许多区域是上官烈他们至今也没法探索或是没把握去碰触的,这艘船就如同一个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天工造物,就连祝映台都觉得,哪怕将思羽号放到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恐怕也会引发科学家们的震惊。 最底下一层是上官烈他们平时最少来的一层,一来是因为这里基本没有什么生活设施,都是一些隔水仓之类的船体结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底部有一个空间是他们暂时还没法进去的,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只知道那里被一扇打不开的门所禁锢着,沉睡在黑暗之中。 当初修復思羽号之时,上官烈也曾经尝试过想要打开那扇门,他是那种喜欢掌控全域的人,不是很能容忍在自己的榻边尚有未知的危险因子存在,然而在尝试几次未果后,胡晋却建议他不要再去管那个区域了,这是根据他的卜筮结果得出的结论。 「有一天,当时机到了,这个区域会自己打开,在那之前就让它留在那里吧。」胡晋这么说,同时也等于告诉了上官烈,这里面的东西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因此上官烈才能容忍这样一个「x区域」的存在。然而现在思悠说古镜碎片竟然在船舱底层,所以上官烈和胡晋都不由想到了那一片,反倒是没有人去怀疑梁杉柏。 四人加上思悠鱼贯下到了底层,王铮已经先头探路去了,此刻派了四个精兵中的精英,手掌油灯,等在下面。 上官烈大概是为了活跃气氛,走了几步道:「阿柏,这里这样黑古隆冬的,又没有生气,你平时住在这里不觉得怕吗?」 梁杉柏摇摇头:「工作间在底层,我住在这里方便点。」 「哦?那你最近在忙什么?」梁杉柏毕竟属客,又有一身本事,所以上官烈平时并不干涉他的生活,但是这阵子许久没见他露面,他也有点好奇。 「制剑。」梁杉柏回答得很干脆,祝映台不由得看向他。 「制剑?」上官烈有点吃惊,他并不记得梁杉柏懂这个,因此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个,你要是缺兵器的话,我那儿有个兵器库,刀枪剑戟斧钺弓弩都有,你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梁杉柏摇摇头:「自己做的称手。」 上官烈笑道:「也是,那以后剑制出来了,可否借我一观?」 梁杉柏又道:「这剑是送人的,我说了不算数。」 上官烈看了梁杉柏一眼,随后便看向了祝映台,祝映台轻轻咳嗽一声,岔开了话题说:「思悠,东西在哪里?」 小刺猬思悠自从下到底层之后就一直在东张西望,看起来像个好奇的孩童一般,那些士兵因为见过他当时被祝映台的捉妖囊抓住,又被思羽号的禁制困住不得出去,加上他是个小孩子的面貌,因此并不是很信他,只觉得这小妖怪是为了邀功在胡扯。只听思悠道:「奇怪,那东西的位置好像变了。」他往这里走走,那里探探,一会闭上眼像在感受什么,一会又努力抽动着鼻翼,仿佛在嗅闻空气,有好几次思悠都离梁杉柏住的卧室很近了,祝映台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他又走了过去。 第20页 胡晋说:「不如待我再起一卦。」 思悠却在这时睁开眼睛道:「找到了!」他飞快地向着某个方向奔了过去,祝映台他们赶紧跟上。 +++++ 船舱底层空间广阔并且黑暗,有不少曲折盘旋的小路,只见思悠在这里头东一钻西一窜,好几次险些就跑出了几人的视线,也多亏是祝映台之前怕思悠不懂事闯祸,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的符咒,否则恐怕真要跟不上。不久之后,他们竟是来到了一处以前未曾踏足的区域。 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空间。从外头看这就是一个不知作何用的房间,就跟舱底许多空置着的房间一样,然而当打开门的时候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却完全是一个不同的空间。 门的里头乃是一片夜色中的草原,上方明月高悬,洒下如水月光,底下绿草茵茵,不远处还有静湖深水流动之音,一颗大树远远伫立,流萤飞舞,树影摇动,竟是一派静谧景象。在一艘船底部的某间房间里竟然能看到这样的场景,饶是这几人都是见多识广的大家,也不由得看傻了眼。 上官烈难得有些傻气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这是哪里?」 胡晋虽然比他镇定一些,显然也大感吃惊,他不是很确定道:「幻境?」? 祝映台则以现代人的思维思考,猜测这要么是个由法术构建的虚幻空间,要么就是一个远远超出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的高科技展现的虚拟空间,不管怎么说,思羽号以及当年那些海客的由来都显得更扑朔迷离了。 思悠仿佛完全不觉得害怕,在祝映台出声阻止之前已经一熘烟跑进了那间房,祝映台不得已也跟上去。梁杉柏却快走几步,赶在了祝映台身前,错身而过时道:「跟在我后面。」想是怕有危险发生,因此要护住他,祝映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暖。上官烈吩咐几名士兵在外头守着后,也和胡晋一起小心翼翼地进入房内。 不过是一道门框之隔,踏入这个空间后,众人立刻便闻到了一股夏日的气息。草木的芳香与树叶婆娑之声扑面 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几人不由得都放松下来,因为这里实在不像是能够出妖邪的地方,那么那女鬼所栖身的古镜的碎片怎么会到了这里呢? 正在这时,却听远处传来思悠的喊声:「师父,这里这里!」 祝映台抬眼望去,却见思悠已经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位置正在那棵大树的下方,树旁有一汪湖水,反射出粼粼波光,很是好看。几人紧走几步,很快也来到了那里,不由得又是吃了一惊。只见那颗大树树干参天,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经脉分明,薄如蝉翼,然而这棵树竟然不是活的,这是一颗宝树! 树干是不知何种矿石制成,触手温润,纹理清晰,树叶则是一块块苍翠的美玉雕琢而成,树叶缝隙间偶尔有花骨朵探出头来,尽是珍贵的珍珠玛瑙之类所制且雕琢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这整棵树就算不考虑艺术价值,仅仅当成宝石换算成现钱,恐怕也是价值连城。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惊讶的,最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棵树旁边的那一汪湖。 思悠道:「师父,你小心点,这个湖里有很强的禁制呢!」 祝映台看向那汪湖水,一打眼的时候真以为是凡水,但是再细看便会发现这一汪「湖水」是由各种各样的光所组成的。光芒柔和波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如同液体一般的反射、折射效果,远远看去真的就像是一汪美丽的湖水。在光的正中也就是这个光湖的正中却可以看到三个隐于「湖面」之下的方台,方台大约三十五公分边长,厚度也有将近二十公分,方台的下面没有支撑,仿佛是漂浮在这「湖水」之中。 三座方台呈品字形排列,方台上雕琢着一些古老的花纹,由于距离和那些光的干扰,看得不是很清楚。三座方台如今都是空着的,但是上面都有三足,那三足均雕刻成了某种兽类的形象,三只兽头原本似乎拱卫着什么东西,而在其中一座方台上散落着几片不起眼的碎片,与这方台神秘的气氛并不太相符。 「喏,就在那里!」思悠指着那座石台说。 几人对望了一眼,梁杉柏说:「我过去看看。」 「且慢。」上官烈在祝映台之前拦住了梁杉柏,他说,「这地方神鬼莫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待我先试上一试。」上官烈说着,取出了他的金泥干伏弓搭在腕上,手捻三支羽箭。他在开弓之前看了胡晋一眼,见胡 晋点了头,方才道,「诸位且往后退一下,此处恐有机关,免得受伤。」 几人都往后退了些许,梁杉柏仍然挡在祝映台身前,是要当他的盾的意思。祝映台忽地心中一动说:「阿柏,不用。」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听他的。 上官烈深吸一口气,下一瞬,稳稳松手。三支羽箭由弓弩射出,分为三路,刚好一箭对上一座石台,只听同一时间重叠的「叮」一声,三支羽箭尚未接近石台范围,就被未知的力量所阻拦,失去控制,栽落进了那光湖之中。不是水的光却如同真的水一般,盪起涟漪,它们并没有吃下那三支箭,而是静静地推起波浪,将那三支箭推回到了岸边。 祝映台松了口气,说:「看来这个地方对我们没有恶意。」 上官烈弯腰捡起那三支箭,羽箭上并没有任何损伤,就连箭头也没有磨损——它们挟带千钧之力唿啸而去,却如同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只能鎩羽而归。 第21页 上官烈说:「如果这个湖外力是无法介入的,那么那些古镜碎片是怎么进去的?」 祝映台想了想说:「只有一个可能。」他指着那三座石台,「那是三座镜台,而那面青铜古镜或许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 这世上确实不乏人死之后,附于某种器物之上成灵,所以祝映台原先并没有多想,对女鬼所附身的青铜镜也没有多加留意。其实当时他进入那古宅的时候确实也发现了一些异样,例如鬼宅之中阴气不重,冤魂不见,更奇怪的是,那宅子前一进居然盘据了不少小妖,从蜘蛛妖到影妖应有尽有,及至女鬼被杀,那青铜镜在他碰触之前忽而整个崩裂,他也以为是女鬼已死,与其一命同体的铜镜自然也一併毁去,然而现在再细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可能从开始就想错了。或许那女鬼并非是死后附于铜镜之上成了气候,也许那女鬼、那些冤魂、那些妖怪会聚集到一起,恰恰是因为那面铜镜?只是那铜镜为何会突然碎裂,陆甲与王全的死又是不是这剩下的几片破镜片所引起? 胡晋忽而往前走了几步,众人已经知道这空间虽然古怪但是并不伤人,因此也没有人阻止,哪想到胡晋竟然试图要走到那湖里去。上官烈吓了一跳,赶紧拉住胡晋道:「先生!」 胡晋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说:「没事,我只是看不清楚。」他又瞇缝着眼睛,对着那三方石台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了许久,又想了许久,最后还起了一卦,方才道,「没错了,这是有龙镜。」 第五章 「有龙镜是什么东西?」这大概是除了胡晋以外,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就连小思悠都昂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胡晋。 「便是有龙族铸造的三面宝镜。」胡晋说:「牛山陵罗剎女事件发生后,我借着重修牛山陵的机会,根据那墓中的壁画查了许多典故,又走访了许多地方,终于让我在一本佚失的古籍残章里看到了相关的记载。传说在很久以前,久到可能是三皇五帝那个年代也可能更早,在大海深处有一个神秘的氏族叫做有龙族。有龙族居于海上,有着十分大的能耐。」 「怎么样是十分大的能耐?」思悠天真地问。 胡晋说:「唿风唤雨,改天换地,无所不能。」 「啊!」思悠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嚮往的神情,大概是在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这样的大妖怪。 上官烈说:「难道以前曾经来到我们齐国的所谓『仙客』就是那个有龙族的人?」 胡晋点头:「据我推测,很可能是。据说有龙族当年居住于远海的仙山之上,他们居住的地方到处都是奇珍异宝,就连宫室都是玉石铺成……」众人闻言不由得都看向一旁的那株宝树。胡晋接着道,「但是某一天,有龙族不知怎么发生了一场异变,这场异变导致有龙族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因此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新的住处。」 「于是这些人来到了我们住的这片大陆。」祝映台在心中想到,不知道为什么胡晋所说的这些事情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当初他站在王姬陵隔壁的青铜门前时的感觉那样,他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是他本该熟悉的。梁杉柏忽而抬头看了祝映台一眼,眼中的神色十分复杂,有恐慌、有纠结,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胡晋和上官烈都未察觉两人的不对劲,上官烈说:「然后呢?」 胡晋道:「按照现在的说法,那个氏族的人就是如今我们称之为仙的存在,那是一个,以镜为神物、龙为图腾、玉为标记的氏族,他们不像我们使用竹简或是布帛作为书写的载体,他们使用美玉来记载东西。」 祝映台勐然抬起头来,龙、玉这两个辞藻令他想起了自己曾在金英岛的燃庐中所看到的自己前世尸身的状况, 当时在他的尸身心脏部位就曾浮起一条黑色小龙,而从他的尸身中化出的那枚墨玉发箍至今仍缀在他的腰上。 祝映台想着,忍不住伸手悄悄握住了那枚如今被他当作佩饰的墨玉发箍,墨玉的温润触感令他莫名安心些许。 梁杉柏忽然无礼地开口道:「这不过是些民间不知什么人杜撰的东西,我看当不得真!」 上官烈微微皱眉,胡晋却道:「民间传说里固然有不少杜撰的东西,却也有许多宝贵的纪录藉由口耳相传,隐藏在那些杜撰的故事之中流传下来,只要多方打探,详加比较,细心筛选和分析,还是能够得出些重要资讯的。」 梁杉柏的嘴巴张了张,祝映台拉住他说:「胡先生请不要介意,请您继续说下去吧。」 胡晋点点头道:「后面也没什么了,因为那本来就是佚失的残章,就刚刚那些还是我拼拼凑凑加推论得出来的。总之,传说那个有龙族的宝物是三面墨玉宝鑑,古人以鉴通镜,认为镜子是至阳之物,有降妖伏魔震慑邪祟的功效,而玉我们都知道,大家普遍认为是可以沟通天地的灵物,其中墨玉又是很稀有珍贵的一种,所以当初有龙族中的大人物……」胡晋顿了顿说,「这个大人物到底是族长还是大巫之类我没有查到,总之,那位怀有大能的大人物一共锻造了三面镜子,分别对应天、地、人三界,这就是所谓的有龙三镜。」 「难道那个女鬼栖身的那面古镜竟是有龙镜之一?」上官烈皱起眉头,「但是当时我们看到的明明是面青铜镜。」 第22页 胡晋说:「这不难推测,此时回到了有龙族祭台的仅只是一点碎片,那就证明那面镜子并不是真正的有龙镜。」 「那是一面使用了有龙镜地镜的碎片重铸而成的伪镜。」 所有人都看向祝映台,梁杉柏眼神闪烁。上官烈说:「祝先生,你怎么知道?」 祝映台自己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道,但是刚才那些话就像是很早以前就存储在他的脑海中那样,自动就流了出来。祝映台说:「我……」 梁杉柏却打断了他:「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程度的结论我也能推测出来。」他指着那三座石台道,「天地人三界对应三面镜子,天为阳,地为阴,人界居中,性属混沌,那面青铜古镜既然能够吸聚亡魂,养出这么个镜鬼,自然不可能是天、人二镜,阴镜无疑是最符合的。有龙族既然那么厉害,真正的有龙阴镜肯定具有极大能量,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我们击破,更遑论有龙镜本是祭祀所用,即便阴镜属阴,也不可能成了个吸聚亡魂的邪地,加上回来的镜片只有这些,那就证明整面青铜古镜中只有这一小部分是属于有龙阴镜的。想必是当初有龙族携带三面宝鑑出海,后来不知如何令得宝鑑流落人间,阴镜毁损后被别有用心的人取得了其中一、二碎片,以邪法重塑了那面青铜镜,结果到底是两者并不相容,上次受了映台灵力相激,便炸了。」 梁杉柏说得头头是道,上官烈等人听了便不再觉得祝映台刚才的话有什么稀奇的,只有祝映台自己并不贊同梁杉柏的解释。他很清楚自己刚才的感受,那并不是推论,而是真的「知道」,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知道。 上官烈说:「那么陆甲、王全的病又是怎么回事?」 胡晋说:「想必还是因为阴镜过去被邪法锻造过的原因,青铜镜碎后,阴镜脱离控制,其中必然仍有一些邪力反激而出,刚好就冲撞了他俩,才有了这样的结果。他们死后的魂魄想必也是被阴镜引导走了。」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都看向了那三块宝鑑,祝映台低头思索片刻,抬起头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说:「有龙氏三镜皆为奇宝,如果阴镜能够在此现世,我猜其他两镜恐怕也流落在这个世间。」 胡晋说:「祝先生的意思是?」 祝映台道:「你们都知道,我在找一个人。三镜既然各对应天、地、人三界,我想或许其中的人镜能够告诉我一些事情。」 「胡闹!」其余二人尚在思索,梁杉柏却第一个跳了出来,「简直是胡闹!」他生气地说,「有龙三镜本来只是传说,你连这些镜子有什么作用都不知道,就贸然去找镜不是浪费时间是什么!再者,茫茫人海,你要到哪里去找所谓的人镜!」 祝映台看着梁杉柏,眼神犀利,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以致于梁杉柏说到后来都有些心虚了。祝映台静静等他说完,随后才道:「第一,有龙三镜的确存在,胡先生和这些碎片都已经证明了,有阴镜为什么就不能有阳镜、人镜?第二,我要找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一样是在茫茫人海捞针,有头绪总比没头绪好。第三,怎么找?当然是从这面阴镜开始找……」祝映台的眼神忽然投射到了远处,他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来到这个时代是因为范先生与归山灵池磨合不够,导致施法出现了错误,然而现在看起来,或许这里才是一切的缘起,在这里才有我要找的答案。」 「不!」梁杉柏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祝映台头一次用那种严厉的眼神看着他:「梁杉柏,你说什么?」 梁杉柏很想顶住祝映台的眼神,然而很快还是被他看得低下了头,说:「没、没什么。」 上官烈和胡晋两人莫名地看着他们俩,脸上都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祝映台说:「梁杉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祝映台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疯了,因为他竟然会突然觉得眼前的梁杉柏知道自己的前世与他的某一世之间的纠葛,知道一切的缘起,甚至是知道有龙族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说出口的!梁杉柏知道?他一个厨子、一个马夫,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 梁杉柏紧紧抿着唇,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抗拒。上官烈和胡晋大约是觉得气氛不对,互看了一眼,便悄悄地带着思悠离开了,只剩下了梁杉柏和祝映台两个人。流萤依然飞舞,水声依然潺湲,然而这里的气温却好似下降了一半,冷凝滞涩。过了好一会,梁杉柏抬起头来说:「我不知道。」 祝映台失望地看着他,消极的情绪剎那间就充塞了他的胸臆。梁杉柏摊开双手:「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哪可能过去只在连府当一个小小的马夫?」 祝映台沉重地点了下头,对,梁杉柏说的是实话,这明明也是他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他却会期待梁杉柏说出点别的什么来呢?祝映台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好努力平和了表情道:「刚刚对不起。」说完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梁杉柏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直到背影消失不见,继而深深地吸口气,将阴鸷的眼神投向了祭台上闪耀着光泽的阴镜碎片。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碎片,如果不是因为陆甲、王全的气场不正,如果不是那一晚的魔爪恰巧激发了阴镜中残余的一丝邪力,如果不是因为他和祝映台在这艘船上……梁杉柏勐然迈步走向那光湖之中。 第23页 刚开始的时候,光湖依然温柔如水,然而当梁杉柏正式踏入其中,一瞬间,所有的光线都沸腾了!无数的光束 如同利箭一般,织成无声的攻击网,兜头罩向梁杉柏,戳刺、噼斩、切割、粉碎,本该在这网中变为一滩肉泥的梁杉柏却根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便将所有的攻击都挡在了外面。他的身周一尺之内仿佛有一个无法通行的绝对领域,那些光束在外面不断攻击,产生的反射、折射效果使得此处如同一片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世界,然而谁也没法接近梁杉柏。 梁杉柏就这样踏光而行,来到了地祭台的旁边,他伸出手,想要拿起那几片破破烂烂的碎镜片,突然之间,一道红光闪过,梁杉柏勐然缩回手,然而还是迟了,他的手掌之上已经多了一条横贯掌心的伤痕,伤痕极深,已经切入到骨头,他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淌出来,本该掉落在那光湖之中,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血滴都 被光湖中的光的液体所排斥,最终只能漂浮在梁杉柏的附近,形成了一片血雾。 虚空之中,有一个残影淡淡地浮现,梁杉柏托着自己受伤的手,略带不甘地看着对方,不久后,终于长长嘆了口气,放弃了。 梁杉柏走回湖边,走出了那间神奇的舱室。 +++++ 祝映台说到做到,他开始追查阴镜的出处。 「那栋鬼宅啊,从我有印象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是鬼宅了,也不知道过去是谁住的。」浏河镇上的年轻村民说道,「多亏你们为我们驱鬼,这下我们终于能放心睡个好觉啦。」 「这栋宅子里过去住过一户商人,但是他们也并非第一任住客。」一名农妇仔细回想着自己从街头巷尾听来的各种小道消息,「哎呀,你不知道,那一家子死得可惨啦,听说一夜之间就全部身首分离,脑袋还被挂到了树上,远远看去可吓人了!」 「那个富户人家家里有一个小姐,听说生得十分标緻并且有才华,因此富户就想着要给自己女儿说一门好亲事。」村长回忆着往事,「但是我们这里毕竟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太出色的男子,有一日,富户结识了一个前 来做生意的外乡人,据说那是来自王城身分显赫的贵族公子,这个人与小姐一见钟情,两人很快便缔结了婚约。」 「这个小姐就是那个镜中女鬼吗?」祝映台问。 村长说:「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老事了,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呢,如今我都已经七十三了。」老人感嘆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男的的样子,他生得十分英俊,穿着也很气派,当时大家都说这家人家交上了好运,小姐将来过了门一定能让富户家里飞黄腾达。富户自己也很高兴,那一阵儿在村里给乡邻们分发了很多好东西!你不知道,那里头有一种饼,又甜又松脆,我从来没吃过……」老人说到这里咂巴着嘴,仿佛时隔半个多世纪,依然意犹未尽的样子,这让祝映台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非要陪他来的梁杉柏却一言不发,脸孔也始终严肃得很。 「后来呢?」祝映台把注意力拉回来问。 「后来?」老人努力地思索着,这一次他的记忆大概埋得实在太深,因此想了很久才开口道,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毕竟我那时候还小。好像是……那个公子在临走前往那家人家里送了很多聘礼,允诺了一旦回王城禀明了父母,就要回来娶小姐为妻。」 祝映台说:「聘礼里面可有一面青铜镜吗?」 「青铜镜?」老人迷茫地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虽然明知道老人不太可能知道这种细节,但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还是让祝映台有些挫败,祝映台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追查到有龙三镜的下落,他的这份焦躁甚至于已经脱离了正常范畴了。 「请您继续说下去。」 村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紧张,然后又放松下来:「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个贵族公子不知道是出了事还是忘了小姐,送完聘礼离开以后,就没再回来过。富户家的大小姐等了他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眼看着四季过完了,公子还是没有出现。村里开始闲言碎语,大家都说小姐可能是被人玩弄了,就连富户自己也开始这么觉得,想要规劝自己的女儿回心转意,小姐却因此害了病。听说她夜夜对着镜子照个不停,嘴里不断嘟囔,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说得尽是些疯话。」 祝映台问:「是什么样的疯话呢,当时有没有传出来只言片语?」 村长这次回答得很快:「都是些不对劲的话,像是你怎么不出来呀,我能进去吗,对了,还有……海!」 「海?」祝映台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浏河镇位于吴国的出海口附近,浏河就通着大海,这位富户的闺女平日里如果说到海并不稀奇,可是为什么她会对着有龙阴镜的伪造品提到「海」呢?这到底是一句疯话、一个巧合,还是内中另有干坤? 村长嘆了口气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晚颳风下雨的,第二天起来,就有人发现富户家有点奇怪,远远看去,好像他们庭院里那颗大树上结出了很大的果子。那个人家里穷,就想着趁富户家的人还没起床,去摘点果子吃,谁想到……」虽然事情已经了结,但是村长还是不愿意把那几句话说出来,以免沾了晦气。 第24页 谁想到,那树上生的并非果实,而是人头;谁想到,富户一家连同他们家的下人在一夜之间统统身首异处,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村长停了停,方才道:「这件事当然惊动了官府,但是怎么查也查不出个名堂来,后来查案的人也莫名其妙出了事,那栋大宅子晚上又有许多奇怪的动静,还有人看到有灯光和人影,渐渐的,宅子闹鬼的事就传了出去,那起案子再没人查,那栋宅子也没人敢去了。」 祝映台疑惑地道:「那就扔在那里不管了?」那可不是三个月、三年、三十年,那可是将近七十年的时光啊, 难道那栋鬼宅这样闹腾就没有人来管一下吗?如果是如此,这附近的村庄镇子又怎么可能发展得起来,恐怕这里所有人都搬走了吧。 果然,村长说:「当然不能扔着。本来那栋大宅闹鬼的事情传开后,好多人都携家带眷地离开了,这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我们家是穷,加上靠海吃海,也没合适的地方去就留了下来。但是那阵子,留下来的人个个都是很害怕的,好在后来,有一个大巫云游四方的时候,路过了我们这里。」 村长接下去说的话令祝映台大吃一惊,他说:「那个大巫,就是如今彭巫的师父。」 「你的意思是,彭巫骗了我们?」上官烈有点不敢相信,他固然也知道彭巫并不只是个胆小如鼠的江湖骗子,但是他却没想到彭巫连夜逃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没能力处理「思羽号」上的事。「思羽号」中的疫病是由有龙三镜中的阴镜伪造品引起的,当年连鬼宅带阴镜一起封印的人是彭巫的师父,那么彭巫有可能察觉不出引起「思羽号」异常的原因吗?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然而,彭巫却将他们所有人都骗过了,并且趁夜逃离了这座小镇。 这样反过来推敲的话,彭巫所说的话就不可信了,彭巫特地给他们看手中那块青铜镜片的举动也就显得格外可疑了。他这么做,到底抱的是什么目的呢,而那块青铜镜片又会不会和有龙三镜有关? 祝映台问:「上官烈,你不是说再过不久在吴国的王城就会举行一场巫者的盛会吗,你觉得彭巫有没有可能去那里?」 彭巫就如同一尾狡猾的老鱼,一旦让他游入大海,想要再把他找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但是他也要过自己的生活,所以总有现形的一天,只是这一次要逮到他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周密的布置。 上官烈想了一想说:「我认为他会去。」 比起齐国巫觋等级分明水火不容的状况,楚国巫觋云集竞争激烈的盛况,吴国的巫觋并没有那么多,同时服务于宫廷与游走于民间的巫觋之间的区别亦没有那么鲜明,可以说吴国的巫觋们的生存状况还是相当不错的,能有活干,不论在朝在野;能受到尊重,不论位高位低;彼此之间也没有到剑拔弩张,有你没我的地步,其中最显着的一个体现就是三年一度的巫觋大会。在巫觋大会上,来自吴国各地的巫觋们会齐聚王都吴城,一方面为吴国斋素祈福,祈求下一个三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另一方面这也是各地巫觋和平比试与展现自我的一个机会,同时还是大家互通有无,互相交换资讯和宝物的难得机会。 祝映台也觉得彭巫会去,但是可能会隐匿行迹,他说:「巫觋大会在什么时候召开,我想去走一趟。」 上官烈听他问起便知道祝映台已经做出了决定,祝映台虽然因为外表分外美丽所以看起来有点儿柔弱,但他的性格却是实打实的倔强无比,一旦认定了的事恐怕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上官烈想了想说:「既是如此,我们就往吴城走一趟吧。」 祝映台转头问梁杉柏:「你呢,你要不要去?」如果换成以前,他到哪儿,梁杉柏一定是到哪儿的,但是现在,祝映台不是那么确定了。 果然,梁杉柏想了一下,然后才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几日后,祝映台、梁杉柏、上官烈、胡晋、思悠以及王铮带着精挑细选的八名精兵踏上了前往吴国都城朱方城的道路。思羽号被他们留在了距离吴城三日路程的一座小镇上,这繁华的大船一旦出现必然会引起彭巫的警惕,或许还会引发不必要的关注,所以他们一致认为徒步前往会是更佳选择。 此时已经完全步入了春季,吴国的道路两旁满是缤纷多彩的鲜艷花朵。位处南地,气候湿润,吴国内陆那小桥流水人家的秀美景色就连上官烈都看得津津有味。娇羞的少女们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匆匆经过,有那大胆的见他们一行生得好看,不由得频频回望,更有甚者,丢下了帕子,只等着那有缘人捡拾了送上门来,好为自己觅得个如意郎君。 祝映台一面走着,一面却在暗中留意梁杉柏的神色。很奇怪,梁杉柏并不太贊成他们前往朱方城,或者更确切点说,他似乎并不贊成祝映台追查有龙三镜的事,但是这一次他却还是决定与他们一同前往,只是之前刻意冷漠的状态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思的神态——梁杉柏最近似乎总是在考虑什么事,以致于常常走神。祝映台觉得梁杉柏考虑的结果显然是不太好的,因为他的眉心几乎就没有一天是舒展开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祝映台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这一个梁杉柏了。 不久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朱方城的城门。歷史上的朱方城作为勾吴古国都城长达五百多年,它傍着长江与后世称之为京杭大运河的两大水道交汇处,是一座地理位置极佳的古城,不过此时距离京杭大运河正式开凿尚有两百年之遥。此时的朱方城城体四四方方,分为外城、内城与核心宫城区三层结构,东西南北共设有八座城门,数条清澈的河流横贯其中,将这座秀美与气派兼具的城池划分成了不同的区域,城中繁花似锦,秩序井然,民风活跃。 第25页 祝映台等人在城门口递交了身分文书,换到了入城许可,方才得以进入城中。上官烈令王铮带人先去找个投宿的客栈,自己则和胡晋、梁、祝三人在城中漫步,也看看这别国的风土人情,顺便打听一下巫觋大会的事。 「吴国的都城当真是秀美多姿,与之相比,齐国的都城倒真像是个大老粗了。」上官烈不由感慨道。街边河道之中不时有小舟行过,娇俏可人的船娘动作熟练地撑着竹篙,往来穿梭,脚下的船舱里装满新鲜的蔬菜瓜果鱼虾河鲜,倘有路人看上了,隔着湖岸便可做起买卖。 祝映台看着这太平安乐的光景,心想其实不论哪个年代,人们都是一般的生活,老百姓不过要个天下太平,安居乐业,与之相比,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三餐饭,一家人,四世同堂,风雨同舟便足矣,然而他这一生却连这点小小愿望恐怕也无法满足,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将往何处而去,身边更没有人与他相伴,好容易遇见的人还因为他遭逢了天大的劫难,落得个魂飞魄散。 祝映台正自出神,却感到手上一暖,回过头去,就见梁杉柏牢牢握住了他的手。他诧异地看向他,梁杉柏却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握着他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似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般。祝映台不由便有些神思恍惚,忽而,他腰上挂着的锦囊却自己动了起来,那是小刺猬思悠在袋中蹦跶。 朱方毕竟是王城,此时吴国国运强盛,王气不弱,又有许多巫觋齐聚城中,祝映台担心小思悠会被人当成坏妖怪打死,因此距离朱方城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命他化为原形,躲入了锦囊之中,此时这小傢伙不知怎么又折腾起来。 祝映台停下来,想要解开袋口,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手还被梁杉柏攥着,便去看他。梁杉柏还不知道,仍在往前走,祝映台只好拖住他说:「欸!」 梁杉柏回过头,祝映台指指自己腰上挂着的此时正在鼓动的锦囊,梁杉柏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不怎么情愿地松开了祝映台的手。祝映台将锦囊打开一个口子,便见着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思悠在袋里脆声撒娇说: 「师父师父,里面好闷啊!」显然是想出来玩耍。 祝映台说:「你再忍一下吧,这便快要到巫舍了,等办完事,师父就放你出来,给你买好吃的。」几人一路行来,问了路人方才知道要参加巫觋大会还需去内城的官府机构登记,此时距离登记的地方应该已经不远了。就祝映台眼力所见,路上行走的人里已经有不少看似巫者之人。 思悠只好嘆气道:「好吧好吧,思悠谨遵师命,不过师父你可要说话算话啊。」说着,小傢伙又乖乖地团了回去,像一颗小小的刺毛球,看着怪可爱的。祝映台重新将锦囊繫紧了,抬头却见梁杉柏的脸色不大好看,疑惑道:「怎么了?」 梁杉柏说:「你也太宠他了。」竟是连思悠的醋都要吃。 祝映台忍俊不禁,说:「你想要吃什么,我也给你买。」 梁杉柏「哼」了一声,掉过头去,过了会哼哼唧唧地说:「刚才走过的那家糕饼铺的糕点好像挺不错。」 祝映台「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被梁杉柏瞪了一眼,跟着他的唇角却也勾了起来。祝映台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梁杉柏这样的笑容了,忍不住就看呆了。正在前面和胡晋讲话的上官烈转过头来说:「你们俩在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也说出来让我和胡先生一起笑笑?」 祝映台怪不好意思的,赶紧说:「没什么,就说这儿挺漂亮的。」梁杉柏就干脆装作没听见,理都不理上官烈。 上官烈来回看了两人一眼,识趣地转了话题道:「前面便是办理登记的巫舍了,我们且过去打探一下。」 石板路的尽头是座不大不小的院子,祝映台他们到的时候前方已经有数人在等候。此时的巫者并不如后世传言的那样有着跳大神一般的特殊装备,好些人的穿着与普通百姓看来并无太大区分,但是巫者毕竟是巫者,只要不是坑蒙拐骗的,气质与普通人总是有所区分。 祝映台一行人方才进了那院子,便有数人抬起头来,讶异地看向他们。然而这目光倒不是尽往祝映台身上而来,反倒是集中在胡晋和上官烈身上更多些。胡晋曾经贵为齐国王室大祝,一身气度自然不是普通巫觋可以相比,而上官烈哪怕以商贾自居,王世子弟的气质也不可能完全掩盖。几人正要寻找登记的地方,却见个手拄龙头拐的老者与一名官员打扮的男子交谈着从里头出来,双方因此打了个照面。 胡晋低低咳嗽一声,迅速低下头去,上官烈省得他的意思,便带着祝映台、梁杉柏两人一同让开条道,恭恭敬敬地候那老者过去。 对方却并未马上离开,反而站定脚跟将他们一行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更是开口问道:「未知几位贵客从何而来,可也是来参加这巫觋大会?」 胡晋面色一变,赶紧上前还了一礼道:「回禀大人,小人姓古,乃一游方巫觋,当不得贵人之称,此为我家主人,姓上官,经商为生。另两位是路上结识的同伴,一位姓祝,也是巫者,另一位姓梁,是他的贴身护卫。我等听闻吴王开巫觋盛会,俱想着过来见识一下世面,是以一同前来报名。」 祝映台听胡晋口风,知道这老人可能是个颇有身分的人,便拉了梁杉柏也跟着一同行了一礼说:「见过大人。」 第26页 这老者说:「古先生过谦了,能得几位参会,实是我吴国之幸。。」 祝映台觉得这句话说得未免太重了,就连胡晋也对老者此言莫名其妙,然而老者并未接着解释,又吩咐里头官员给他们一行人办理手续,便匆匆离开了。 老者走后,上官烈方才低声道:「刚才那位可是吴国大祝郑由?」 胡晋低声道:「正是。此人声名显赫,数十年前我还随师学艺之时曾经得缘见过一面。」 上官烈说:「那他可是认出了先生?」 胡晋摇摇头:「应当不会,那时我不过是个少年小子,又没有什么身分。只是……」只是这样一来,老人后面那半句未免就显得莫名其妙了。 说是吴国之幸,而一国为王室服务的大祝竟然亲自出现在巫觋会的报名登记处,显然是不大对头的,胡晋想了想道:「反正认没认出来,这次都要去参加一下这个巫觋会了。」 上官烈说:「既是如此,我也参加来一起玩玩。」 梁杉柏本不知在思索什么,那郑由已走,他却仍然望着门口,此时却回过头来说:「是要参加一下。」他说,「我也参加。」 第六章 吴国的巫觋会在三日后举行,统共有五天的行程安排。 第一天上午是吴王焚香祭拜上天的盛大仪式,所有参会巫觋都得共同参加,仪式由吴国大祝主持,大家共同向天上神明祝祷,以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仪式结束后,午后开始的是巫觋论辩讲会,按照现代人的思维来理解,就是一个同行业专家的交流研讨会。各国各方来的巫者或者分派系进行学术辩论,或者开坛讲解自己的学术思想,大家共襄盛举。 会议的第二天至第四天的三天内会安排巫觋比试,但凡想要扬名立万或是为王室服务的巫觋都可参加,吴国王室也会定下奖赏,获胜者即可取得宝物所有权。比试的内容没有定式,一般就是各方巫觋分别上台展现自己的能力,如有不服的,便可发起挑战,比试以不出人命、不损毁建筑、不殃及百姓为规则,因为场面好看,也是百姓们热爱观摩的一个项目。到得第五天,吴王会对选拔出来的巫觋进行嘉奖,对于想要为吴王室服务的巫觋则会再出一道考题,只要能够通过了,便可获得进入吴国宫廷服务的机会。 祝映台等人此来吴国,一来是为找到彭巫,二来是为了调查有龙三镜,对于最后获胜倒没有什么执着,但是总也得在比试中站得够久,才能见识到够多的东西。话说回来,祝映台对参加这个盛会其实心里没什么底,他本非巫祝,不过是仗着天赋而来的一身降妖抓鬼的能力闯荡至今,也不知道能够在这盛会中立足多久,然而他没想到,梁杉柏竟然也要参加,倒是弄得他紧张也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了。 另外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是,从今天晚上开始,伴随着各方巫觋的到来,吴国的贸易区会专门辟出一个市集给这批人进行商业贸易,叫万巫集。万巫集里的货物既可以用金钱购买,也有以物换物的,普通老百姓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凑个热闹,买点护身符啊驱妖粉啊之类,里头也有人摆摊卜筮,至于准不准,有没有用,那就另当别论了。祝映台等人在外城一家叫「住乐」的客栈里租了四间房,收拾停当后,便打算去逛逛这个巫集。 因为巫集里也沿用了巫觋盛会的规矩,所以不必担心会出人命,祝映台也就应允了思悠的要求,准他化为人形,和他们一同前往。吴国气候温暖湿润,到得夜间,明月皎皎,春风扑面,比之白日里的欣欣向荣,更平添了一份柔美婉约。四处俱是人来人往,叫卖各种米面糕点的小贩来往穿梭,祝映台记得梁杉柏白天跟他提的要求,特意去那家王家糕饼铺子买了些糕饼果子给他吃,这果子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白嫩软糯,还带一点花朵的清香,祝映台本来是给梁杉柏买的,结果自己就忍不住吃了好几块,回过神发现梁杉柏正冲着他在笑。 「笑什么。」祝映台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梁杉柏却伸过手来:「嘴角沾着饼屑了。」祝映台傻兮兮地看着他,灯火之中,这人的相貌似比以前更为英俊,祝映台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觉得脸仿佛还是那张脸,梁杉柏的气质却和以前大相迳庭了。梁杉柏替他将嘴角的碎屑取了下来,却未丢弃,很自然地放到自己嘴里吃了。 祝映台:「……」? 思悠正在旁边看个小摊上卖的糖,回头吃了一惊道:「师父师父,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呀!」 上官烈道:「别问你师父这么难的问题,不然他答不上来,以后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小思悠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说:「师父,我什么也没问,真的!」 祝映台无奈极了,再看梁杉柏,却见他笑得更开心了,满脸的促狭揶揄之意。祝映台正要生气,却听他说:「我大概知道这糕点是怎么做的了,回去可以试着做给你吃。」 祝映台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期盼之意。或许是这柔软的景致令人心上的戒备也不由得软化,梁杉柏看着祝映台,忍不住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道:「就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 祝映台刚想说什么,突而愣了一下,眼神变了数变,随后道:「谁说我就喜欢吃甜的了,鸡汤青菜面我也爱吃啊,那不是咸的吗?」 第27页 梁杉柏说:「是吗,要是有酒酿圆子,你肯吃面?」他这话才出口,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果然,祝映台 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对上官烈冷冷道:「思悠劳烦你们照看一下,我和梁杉柏有事。」说完一把拖住梁杉柏的手就走。 梁杉柏说:「别,我……」想要解释又确实找不到解释的理由,因为这个年代并没有酒酿圆子,就算有,他们两个过去一直在北方待着也从没吃过这道南方小吃。 灯火里头,祝映台回过头来,他的脸气得红彤彤的,两个眼睛里头却已经盈了一层泪花,他嘴唇颤抖,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梁杉柏屈服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面对着祝映台,他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错,不为别的,这是他打心底里深爱的人。 于是他主动拖起祝映台的手,后者像个小动物似的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被他紧紧握了手拉走了。上官烈和胡晋想什么并不重要,思悠的抱怨也不重要,只有眼前这个人和他们俩这段感情是最最重要的。 漫无目的地找人少的地方走,无奈到处都是人,梁杉柏走着走着心里都有点烦躁了,祝映台却一声不吭。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边,河上有桥,桥上有人,河里还有彩舟,但终于不是人挤人了。梁杉柏才停下脚步说了声:「你……」 祝映台便颤抖着嘴唇打断他,问:「是不是……你?」 梁杉柏犹豫了片刻,终于认输了,他想去他妈的情非得已从长计议了,他忍不住了,他说:「是……」短短的音节还没发完,祝映台已经扑了上来,力度大得他往后退了数步,方才能够将人抱住!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祝映台紧紧地抱着他,一面哭一面问。 梁杉柏伸手回抱紧他,不漏一句地回答他:「是我,是的,是我,梁杉柏,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梁杉柏。」 祝映台哽咽着哭泣起来:「我早该想到是你。是你才会懂解剖尸体,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会理解我说的那些话,会让我轻易地……沉浸在情事里,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是迟钝也非笨拙,只是不敢相信,明明被金刚夜叉明王吞吃了魂魄,明明被范青山留在了归山灵盘之地,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认我!」祝映台抬起脸来,恨恨地瞪住梁杉柏。他为了他哭了多少回,多少个夜晚不能成眠,为了他只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他为什么…… 梁杉柏低低嘆了口气说:「我也是慢慢才想起来的。」他说,「你从归山灵池跳下后,我便追随着你一起跳下,醒过来的时候便失去了记忆,被连大人捡回家去当了个马夫,直到重新遇见你,才又间断地慢慢想起一些事情,一直到……一直到同你洞房花烛夜,我才记起了大半的事情。」 祝映台想起自那晚之后,梁杉柏待他的态度便有了不同,而前阵子甚至还躲避起了他:「为什么?」他问,他知道梁杉柏懂他的意思。 梁杉柏顿了顿,方道:「我……这阵子对你态度不是很好,我知道。」他说,「那是因为我还有点混乱,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了,记忆常常东串西串,有的时候我能明白我就是二十一世纪的那个梁杉柏,有的时候我又会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是因为你的魂魄附身在不属于你的躯壳上吗?」祝映台想起巫缄曾经提过,梁杉柏本是他的兄弟,并且是一个秦军的随军厨子,而再次重逢后,梁杉柏忘了所有的一切,恰巧就在那之前,秦国跟晋国之间发生了一场大战,秦军惨败,死伤无数。 「我懂了,这个身体本属于你的前世,但是你的前世因为秦晋大战而死,你跌落这个时空后便附身在了这具躯壳之上。」这样,一切的事情就都能解释清楚了,除了梁杉柏本已被金刚夜叉明王吞吃了魂魄,不应当有能占据他人躯壳的魂魄以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他在现世能够靠灵台血留得一丝魂魄,追随自己跳下灵池,或许经过时空夹缝,因为某些不明原因就恢復了呢? 祝映台想着,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住自己的爱人。失而復得的狂喜令他向来聪明理智的脑子无法去想更多的东西,或者说不愿去想任何不好的东西,他只知道他的梁杉柏回来了,回到了他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祝映台说:「阿柏,没事的,只要你回来就好。其他都没关系,你记不清楚、记不起来都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慢慢想,哪怕我们不回到未来,留在这里也挺好。」这里有上官烈,有胡晋,有思悠,有「思羽号」上的兄弟们,他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如果梁杉柏留在这里就能成为一个正常的梁杉柏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回去。 他的爱人在这里,他的家就在这里! 梁杉柏在祝映台看不到的地方挤出了一个苦笑,他紧紧地回拥着自己的爱人,听他倾诉这些日子以来的苦痛挣扎。他知道他过得很苦,也知道他这一路走来的不易,多少次,这个人在生死存亡的交界挣扎,几乎就要放弃生命,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无法动弹。即便来到这里以后,他也曾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生怕那些事情成真。这段时间来,他强忍着性子疏远祝映台,他看着祝映台痛苦,自己何尝不是更加难受?既然放不开手,暂时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便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第28页 「映台,你不要对我生气。」他说。 祝映台却不知道梁杉柏此时在说的并非隐瞒自己醒来这件事,对着自己心爱的恋人,他不由得也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道:「你害我这么担心,还要我不生气!」 梁杉柏松开他一些,用手抬起祝映台的下巴。夜色里,祝映台的脸孔红彤彤的,带着点羞涩回望着他,星星一般闪亮的眸子仿佛是两泓清泉一般吸引着人陷落进去。 「映台,你不要对我生气。」梁杉柏又忍不住重复了一次,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两个人唇齿交换,缠绵了许久,祝映台才被放开,喘着气道:「知道了,不生你的气了,都快被你亲晕了,喂!」 梁杉柏再次将他抱进怀中。希望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在将来。他在心里想,我真的太爱你了,映台……不,燃阴,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你,这次就算是要我再死一次,就算是你生气、恨我,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 没有什么比与心爱的人久别重逢更值得高兴的事了,祝映台紧紧牵着梁杉柏的手,跟着他一步一步在市集里转悠,没有一刻眼睛能够离开身边的这个人。 原本觉得拥挤的周围人潮此时都显得可爱起来,仿佛是为了让他们能靠得更近一点才会如此挤挤挨挨,耳朵里传来的流水声和虫鸣声听起来也像是在歌唱欢乐的曲调,没有一个音符听起来不顺耳。整整两年多了,他的爱人失去了三魂七魄,变成一尊无知无觉的护法神,而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举步维艰地寻找拯救他的方法,曾经无数次地哭泣、迷惘乃至绝望,谁能够想到有一天上天真的会发慈悲心,将他宝贵的爱人还给他呢? 祝映台不知不觉又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抓住梁杉柏的手,梁杉柏感觉到了,回过头看着他,顿了顿说:「没事了,我在你身边。」他伸出温热的手掌復住了祝映台的手,看着祝映台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但仍然还有一丝牢固的紧张不肯离去。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祝映台今天越是紧张他、喜欢他,他日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恐怕就越是会恨他……梁杉柏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上好的驱妖粉咧,仙山出品的上好药材精磨细研所得,什么小妖小怪都能驱除,买一包放在家里,包您家宅平安,买个香囊随身携带,包您出入平安,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买啊!」夸张的叫卖声同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打扮稀奇古怪的大鬍子男人正在叫卖摊位上的药粉。 祝映台转头看了一眼说:「万巫集?」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竟然从普通夜市逛到了万巫集会的场所。这里粗看起来与方才的普通夜市并没有特别的不同,但是细细看去便会感觉到的确是有所区分的。比如这里市集上的每个摊位前方都挂着一盏照明的灯,却不是普通的风灯,有用夜明珠照明的,有用奇怪的发着光的贝类的,也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果实散发着光芒。摊位上卖的东西也多是稀奇古怪,像是不知什么动物的骨骸、毛皮、尖齿,又或是没见过的果子、矿藏之类,此外还有很多祝映台连形容都不太好形容的东西。祝映台左看看右看看,心里觉得挺稀奇的。 或许是发现梁祝二人可能感兴趣,那个卖药粉的不由喊得更起劲了:「来来,瞧一瞧来看一看,正宗仙山出品上品驱妖粉咧,还有其他仙山植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两位小哥,要不要买一包回去试试啊!」 祝映台指了指自己,见那大鬍子点了头,便拉了梁杉柏一下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梁杉柏虽然觉得这种市集未必有好东西,但是祝映台既然有兴趣便也陪他过去了。这大鬍子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就不是本地人,最显着的特徵当属他脸上画的图腾和耳后簪的羽毛装饰,像是从什么深山部落里来的。? 他拍着胸脯大声说:「二位这可是有眼光了,我这摊位虽小卖的东西可都是大有名堂的。」随后又压低声音说,「喏,你们别看那边山巫那个摊位去的人多,他们那里的东西啊,都是真假搀兑着卖的。」 祝映台往旁边看了一眼,果然见不远处有个挺大的摊位,门前挤了不少人正在挑选商品,很多人一看就是巫者。祝映台心知那个摊位才多半是有好东西的,这大叔一上来就说人坏话难免就给他落了坏印象,因此拉了梁杉柏一把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欸,别呀!」大鬍子赶紧伸手抓住祝映台,这一抓却像是吓了一跳,勐地松开手,然后用惊疑不定的神情看着他。 祝映台有点莫名其妙,正要转身走,却听那大叔飞快地说道:「这位小哥,你身上可是被人下了什么咒?」 梁杉柏和祝映台同时脸色一变,祝映台是惊讶,梁杉柏的眼中则已经飞快地凝聚起了杀意。祝映台转回身来,走上前一步,细细打量这大鬍子男人,这才发现这男人虽然看着年轻,其实眼神已经很老了。人的眼神往往是骗不了人的,现代社会流行的整容术能够使人拥有一张年轻的容貌,可是这个人的眼神往往会泄露他真实的年纪。眼前这个男人恐怕已经活了很大岁数,虽然他仍然保有着中年人的体魄和外型,自古以来,动物老而成精,人年纪大了却还能身轻体健的必然是有不同之处的,哪怕没有一身本领,见过了许许多多事的老人也足以称为一宝。祝映台当下向这男人行了一礼道:「正是如此,还请先生指教。」 第29页 这男子见祝映台如此隆重对待,一双小眼睛转了转,立刻作高深状道:「实不相瞒,吾乃仙山名观后人,一双眼可知天下将来,大能观天道,小可视气机。我刚才看了你一眼,便发现你身体灵场之中有很不好的东西阻滞,若不及早处理,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祝映台说:「那敢问先生可知如何处理?」 那男人说:「这……」他说着,似是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摊位上的东西。 祝映台心领神会,忙说:「先生既是有如此本领,卖的灵药必然也是有用的,这摊位上的东西我们全买下来,再找个地方听先生您详谈可好。」 男人刚露出一个笑,就听梁杉柏冷冷道:「不过是些地瓜晒干磨成的粉兑上了野果浆做成的骗人玩意,你别信他的。」手里托着的一包驱妖粉显然已经被他拆开看过了。 男人被揭穿了老底,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说:「你胡说什么!」 梁杉柏说:「胡说?胡说的恐怕是你吧,你见我二人不打算买东西了,刻意编出这番话来,或言我二人中有人中了恶咒,或言我二人中有人家宅不宁,接着就看我二人神情变化接着往下编造,这不过是江湖术士惯用的伎俩,也就只有我妻子生性单纯才会被你骗了去!我警告你,如果你再纠缠不休,我现在就拉你见官去!」 这男人被梁杉柏越说脸色越白,最后颤抖着双腿喊了声:「算你狠!」连东西都不要了,一熘烟就跑了。 祝映台傻傻地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他刚刚是……骗我的?」 梁杉柏说:「你涉世太浅,不知道这些江湖骗子惯会观察人的神态、口气来揣测你心中所想,他们所说所问都是套路,你要是踩了进去,便等着一步一步进他的陷阱吧。」 祝映台嘆了口气说:「我还以为……」 梁杉柏说:「我知道你担心自己背后那只邪眼,但是再急也不能病急乱投医,有我在你身边呢,还有上官烈他们在,总会有办法的,你放心。」 祝映台顿时心情又变好了,是啊,现在他的爱人回来了,他也不再使用罗睺剑,相信情况应该不会急剧恶化,比起解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还不如把时间花在与梁杉柏的相处之上。祝映台想着点点头说:「嗯,我信你!」 梁杉柏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祝映台的脸,最后却放下了,他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万一上官烈他们不见我们又要着急。」然后便拉着祝映台离开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并指一点,一团黑光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刚才那大鬍子留下的摊位之中。 +++++ 万籁俱寂,夜半三更的万巫集做完了最后一摊生意,巫者们也纷纷收拾了东西回去了。只有一个摊位还留在那里,不多会,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振翅飞了下来,落在那个摊位面前。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鸹,原本黑色的鸟羽因为漫长的时间侵袭已经变作灰色,独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金光四射。 这老鸹左右警觉地打量了一番,时而隐时而出地在周围徘徊,确定的确没人注意后,方才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大鬍子的男人,原来之前梁祝二人所遇见的男人竟然是一只老鸹精。他嘴里骂骂咧咧,忙着收拾自己的摊位。他原本好端端地做着生意,却被人给赶跑了,自然心里不痛快,可是对方实力太强,他完全看不出根底,当时只能落荒而逃,趁着这半夜三更来收拾。 「谁说我骗人了,我老墨从来不骗人的!」他嘟哝着。这老鸹精自诩是个取财有道的,虽然卖药,但的确不卖假药,只是一分的效用往往夸成一百分而已,之前对那美丽小哥说的话也真不是谎言,自古以来,乌鸦被世人誉为不吉利的象徵,说它们能招来灾难,其实恰恰相反,乌鸦并非招来灾难,而是能提前预知灾难,他确实在祝映台身上感知到了不洁的咒气,「不听就不听,活该你们倒楣!」 这老鸹说着,将最后一样东西放入包袱皮中,那是一个小小的铜香炉,是用加了一点大荒山灵石碎屑的凡铜所铸,因而有了一点灵性,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是点上好香的话,可以余香绕樑三日不绝。这妖怪的双手才碰上香炉,突然整个人都是一震,一股幽绿色的火焰蓦然从那香炉之中奔溢而出,顺着他的手指冲着全身烧来。 这老鸹被烧得剧痛,顿时惨叫一声,化为原形——一只黑色的足有半人高的乌鸦,振动着双翅想要逃跑。然而那火焰却如同跗骨之蛆,顷刻间就将之整个包围,老鸹疼得再想要惨叫,却发现自己居然连一声都发不出来了。它在空中拼命挣扎,如同一个打滚的光球时上时下,想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四处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看它一眼。很快,那老鸹便在那奇怪的火焰之中化为灰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夜风捲来,那些飞灰便四处散了,连一点都没留下。 第七章 祝映台在清晨的日光中醒来,睁开眼便看到了睡在自己近侧的梁杉柏。 昨夜回去以后,他才知道因为此时朱方城里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因此客栈不够投宿,他们几人统共也就要到了两间上房而已,自然是上官烈和胡晋一间,他和梁杉柏一间,小思悠自有自己的办法,至于王晋他们,则带着精兵们睡了通铺。 祝映台有点痴痴地看着对床梁杉柏的睡脸,过去的一年里,虽然他们也曾经同床共枕,但是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的感觉仍然是不一样的。那时候的他虽然被「梁杉柏」所吸引,心里却始终记挂着现代的梁杉柏,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想办法回去救他,现在知道了「梁杉柏」就是梁杉柏,他已经好了,那真的是连作梦都要笑出来! 第30页 祝映台想着,忍不住爬下床,走到梁杉柏床边去,蹲在床边看他。这一看却看出了点奇怪来,原来梁杉柏此时人在睡梦之中,眉心却紧紧皱着,胸膛起伏剧烈,似乎在作一个不好的梦。他梦到了什么? 祝映台忍不住伸手搭住梁杉柏露在外面的手掌,宽大的掌心有点凉,让祝映台忍不住想起那时候失去了三魂七魄的爱人。他的心中不由一凉,慌忙将两只手都握了上去,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将那只过凉的手掌温暖起来。梁杉柏在睡梦里却忽然开始呓语起来,祝映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遂低下头去问:「阿柏?什么?」 梁杉柏却忽而睁开眼睛,一双冷而尖锐的眸子就这么对上了祝映台的。祝映台被他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杉柏……不,虽然理智上知道肯定是从没有见过的,但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这眼神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看着那对眸子,他的心里便不由得翻涌起一阵阵激盪的情绪,似是痛苦、难过、愤怒、伤感以及最后深深的无奈与绝望,这些情绪来得十分莫名却在顷刻之间就将祝映台所淹没,与此同时,背后那熟悉的疼痛烫感又再度侵袭而来,祝映台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映台、映台!」熟悉的声音时远时近地传来,祝映台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情景,一会儿是深海之中被困囚的黑龙,一会儿是上官家广场上在晨光里重重跌落的梁杉柏,一会儿又是在金英岛燃庐之中熊熊燃烧的炉火中闪烁出的剑光,甚至是祝家老宅中被深深埋入地下的「祝映台」……不同时间地点的各种人物各种情景,许许多多经歷过的、没经歷过的甚至只是听说过的事情似乎在一瞬间都被放出牢笼,潮水一般涌来,将他打得头昏脑胀,无所适从! 「燃阴!」脸上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祝映台从魔怔一般的状态中慢慢清醒过来,眼前所见的是满脸焦急的梁杉柏,甚至连胡晋和上官烈也被招了过来,王铮带着几个精兵守在门外,不让人进来,时不时焦急地往里看一眼。? 祝映台慢慢看向梁杉柏,然后问:「你刚刚喊我什么?」 梁杉柏愣了一下,随后道:「什么?我当然是喊你映台。」 是这样吗?祝映台有点迷惑,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刚听到的似乎是燃阴啊。梁杉柏喊他:燃阴…… 胡晋走上前来,伸手替祝映台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情况说:「他这样有多久了?」 梁杉柏顿了一下说:「是从国桀那件事开始的,但是变得如此严重也是最近才开始的。」 胡晋思忖片刻后说:「这是中了恶咒之象,但老夫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咒缚,以老夫的能力恐怕不足以解之。」 上官烈道:「解铃还须繫铃人,恐怕只有找出这咒的来歷才能想到办法。」 胡晋说:「正是。不过老夫虽不能解咒,但或许可以对症下药,延缓症状。」他考虑了一下,还是道,「说起来也是巧,昨日去万巫集,老夫打听到一个消息或许对梁祝二位有用。」 梁杉柏赶紧站起行了一礼说:「还请胡先生明示。」 胡晋说:「我听说吴王此次广集万巫其实是遇上了一件大难事,因此本次巫觋会设置的奖励也格外丰厚,如果能够最终拿到第一的位次,就能获得吴国王族歷代相传的一株仙灵芝,据说服用了该株仙灵芝便可以洗髓伐毛,涤盪沉疴,不论是身体上的疾病或是被人下的恶咒之类都可清除干净,犹如脱胎换骨。」 梁杉柏道:「此话当真?」 胡晋道:「虽是小道消息,但流传甚广,想来应有几分准信。」 祝映台已经慢慢恢復过来,想了一想说:「如此珍贵的仙灵芝,吴王居然肯拿出来当作报酬,看来他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难题。」 是啊,如果仙灵芝如此有用,一般的问题吴王室想必自己就能解决,此时想来,那日吴国大祝郑由恐怕就是看出他们几人并非一般巫者才会说出那番话来吧,吴国王室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呢? +++++ 很快,巫觋大会召开的日子来到了。 祝映台等人一大清早便收拾停当,取了证明自己参与巫觋会的腰牌佩上,跟着其他巫者一同去参加祭天地的仪式。 朱方城里装扮一新,到处都供奉着新鲜瓜果蔬菜以及鲜花,清澈的内城湖上不见往日来去匆忙买卖的船只,所有人都出发前往广场,观看祭天仪式。祝映台跟在人群中,慢慢走向内王城的所在。那里是整座城池的最北端,地势比其他地方都高,开阔的广场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属于王室贵族的车辇金光灿灿地缓行在大道之上,上面坐着尊贵的大人物们。 吉时一到,号角声响,礼乐齐鸣,吴王登高台念祭天祝词,随后向天地三跪九叩,再由大祝郑由带领,所有属于吴王室的巫祝齐声诵念祷词,祈求上天赐予吴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求吴国之人不遇兵燹战乱,得太平生活……祷词很长,祝映台压根听不是很听得懂,便低着头混在人群里,然而这般念了不过片刻,忽然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就变了。 大风一阵接着一阵,一开始所有人还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天祝祷,然而围观的平民中渐渐起了喧譁,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一国之主带头向上天神明祈福是一件大吉利的事,一般而言不该有这样的不吉利天候出现,然而此时的天色却是眼看着一时比一时更差了。 第31页 天上乌云滚滚,已经遮盖了日光,不知是谁惊唿了一声:「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只见漫天的浓云翻滚剧烈,就仿佛是有什么活物隐在其中一般,一会探出个爪子,一会又是一只角。 「龙,是龙啊!」 祝映台闻言勐然抬起头来,正要看,却被人牢牢捂住了眼睛。 「不要看。」梁杉柏的声音传来。祝映台才想问是怎么回事,耳朵里忽听得「轰隆噹啷」一迭声的巨响,原来是吴王祭天所用的大铜鼎不知怎么竟被狂风所吹倒,一路翻倒从高台上滚了下来,掉到地上,发出成串巨响,惨然磕掉了一个鼎耳。 如果说之前的天气变化勉强还能说是自然现象,这硕大沉重的铜鼎翻倒却已经是极大的不吉利了,这下就连巫祝们都不由停下了齐念祷词的声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吴王室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得罪了神明?」 「难道老天要降罪给我们吴国人了,天吶,我要离开这里!」 各种各样非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吴王也愣在了高台之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大祝郑由机敏,一个箭步窜上高台,高声念道:「天佑吴国,吾王乃真龙之身,有经天纬地之能,我大吴日后必将战无不克,势能撼动九州!」 底下有人跟着喊道:「天佑我主,战无不克,撼动九州!」 慢慢的,有零星的声音跟着喊了起来,再慢慢的,许许多多人喊了起来,声音汇成了声浪,和着唿唿的风声响彻天宇,硬生生将这不吉利的一幕给扭转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云开,太阳重新露出了面孔,吴国的百姓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他们已经相信今天所看到的一幕预示着吴国大昌的未来,而统治者们却久久站在高台上,脸色凝重。 梁杉柏终于拿开遮住了祝映台双眼的手说:「我们也走吧。」下午的吴山馆即将举办巫觋论辩讲会,梁祝两人不打算参加,但准备去听听看,开阔一下眼界。 祝映台站起身来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许我看?」他虽然乖乖地没有睁眼,心里却是疑惑的。周围的百姓看了都没事,为什么梁杉柏却不许他看呢? 梁杉柏顿了一下方说:「那是天地交阻所生戾气所化之物,常人看了或许无事,但你此时身上中了恶咒,咒气本就是恶气,换言之,相对于周围人而言,你极容易招惹那些东西,所以还是不要看得好。」 梁杉柏说得头头是道,祝映台却听得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梁杉柏懂这些东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懂这些?」 胡晋也在一旁道:「这天地之气的说法我也是头回听说,不知梁小兄弟是从何处得知。」 梁杉柏愣了一下方道:「我也是听巫缄他们说的。」 既然是巫缄和巫山说的,那就应当是真的了。胡晋不由嘆道:「早知如此,当日应当抓紧时间多多请教那二位才是,如今倒是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才能相逢了。」 梁杉柏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终有一日会再遇见他们的。」 他这一说却像是谶言了,结果几人在当天下午就遇到了一个苦苦找寻的老熟人,不过这个老熟人并不是巫缄和巫山,而是彭巫。 祝映台几人初时到吴国都城来参加巫觋会就是为了找到彭巫,但谁也没想到到了没多久就遇着了正主。当时上官烈和胡晋正在雅室听一名秦巫和一名楚巫辩讲,祝映台和梁杉柏则在鸣室听一场集体讨论会,结果冷不丁就遇上了坐在人群里的彭巫。 吴国的巫觋辩讲会在内城吴山馆举行,里头同时设置了七个辩讲室,分别是雅、音、久、乩、藏、显、聆,此外还有一些较大的屋子是供多人集体讨论用的,称之为鸣室。梁杉柏和祝映台就是进了这样一个地方,因为这里要讨论的一个议题正是关于咒之道。 一开始他们还没有发现彭巫,正在会场中心主导讨论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巫者。男巫称之觋,女巫则称之巫,此间的觋是一名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人,古人寿数短,到了五十多岁看起来就已经很老了,女巫却还很年轻,并且生得挺漂亮。祝映台听到那觋说道:「在座诸位皆知,巫术本分为祝、咒二途,祝为祭祀占卜,咒为符咒禁禳,皆是我等为巫觋者当习之本领,然而不论祝、咒皆应用于正途,恶咒等咒诅之术,悖逆天地轮转纲常,非巫觋当应为之。」 那巫却道:「自盘祖开天闢地以来,天地万物皆分阴阳,咒为万物之一,自然也分阴阳,依我所见,咒本无良恶,只有阴阳,只是因为用咒的人心有善恶之分,因此才有了所谓的好咒、恶咒。人心恶,即便是所谓好咒也能用在恶处,人心善,即便是所谓恶咒也有可取之处,如果一味将所有罪责推于咒之本身,恕我直言,岂非舍本求末?」这番论调着实新鲜,因而引得底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那觋显然是生气了,冷冷一笑道:「你这是篡改了我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天下万物皆分阴阳,但我等巫觋做事却应当有规矩,善则为之,不善不为,恶咒之术,本就是因为贻害世人方称之为恶,如若遇上能力强者,甚至还会贻害天下,所以我认为凡是冠以恶咒名者皆应予以销毁,不再传世。」 听到这里祝映台与梁杉柏才听明白了这两人争论的焦点,想来是那女巫主张恶咒也是咒的一种,应当予以完善和传承,而男觋则认为,当巫者的应当心存良善,利用手头的力量多做点好事,恶咒之术不仅不能造福世人,还可能引发生灵涂炭,因此应当将这部分咒术内容尽数销毁,不再传承下去。 第32页 祝映台觉得两者所言皆有一定道理,但是正所谓世上有光就有影,有善必有恶,先不说天下众人是否能够同心协力将恶咒尽数销毁,但是水至清则无鱼,如果真有将恶咒尽数销毁的一天,恐怕还不知会引出什么来。天地之力,在于善恶黑白光影动静皆是一一成双,相辅相成,或许这才是维持平衡的一种方式,人为地将某种力量加到最强,也许并不会得到美满结果。 那觋道:「你既然认为恶咒也因施用人之人心善恶而决定影响好坏,那不如现在就举个例子出来,让在座的各位同道一起来评判评判,你那所谓本身并无善恶的恶咒如何造福于人?」 他这话一出,那年轻的女巫似乎顿时就哑口无言了。她一张俏脸胀得通红,几次嘴巴开开阖阖要说什么,最后都闭上了嘴,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观众席,也不知道在看谁。鸣室里坐着的众巫觋看她这时表现,不由得议论纷纷,有些人在说这小姑娘可真是没眼力见,竟然连千山大人都敢惹,也有人在讨论恶咒带给人好处的可能性。台上的男觋见自己将对手难住,不由轻捋鬍鬚,一脸志得意满。 那女巫犹豫片刻,似乎是听得周围「嗡嗡」声渐大并且都是对她不利的评论,终于忍不住道:「我有例子。」 「哦?」 那女巫道:「我能找到恶咒并不尽是为恶之术,也有其存在价值的例子。」 那男觋道:「笑话,既是恶咒,怎么可能有对世人有利之价值,如果真有这样的例子,我倒愿意洗耳恭听。」 那女巫站起来道:「容我暂退,此事由我一位友人来说应当更有说服力。」她说着,将手指向某处,「彭巫大人,请您上来。」 「彭巫!」祝映台和梁杉柏俱是一愣,两人对看一眼,不由得咧嘴乐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谁能想到这彭巫就这么撞到他们跟前来了。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不知这女巫是要请谁来说明,过了片刻,就见一个白髮苍苍、胖乎乎的老头犹犹豫豫地走了上去。他上台以后,环视四周一圈,大概是终究抵不过被众人视为焦点的诱惑,渐渐的,脸上那种谨慎的神 情就淡了。他毕恭毕敬地对周围行了一圈礼,方才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恶咒之术可为善事,我有真凭实据。」他将两个袖子一揣说,「在下彭越山彭巫,接下去要说的是我师父曾经做过的一桩大事。」 彭巫说道他师父在年轻时候游歷各地曾经遇到了一件奇事,在某处偏远的小镇上,有一户富户人家,富户人家有个千金小姐,疑为良人抛弃,因而犯了癔症,后来不知怎么一夜之间,这家人全家皆被恶鬼所杀,身首分离,怨气冲天,闹得当地人心惶惶。 祝映台与梁杉柏两人对看一眼,想不到彭巫此时竟然将在浏河镇古宅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而照彭巫所说,富户人家一夜之间全灭乃是被恶鬼所杀,似乎证明了那富户人家家中曾经被人动了手脚又或是犯了什么忌讳。难道说那与商贾小姐互生情愫的所谓贵族公子并不简单,是他对富商家动了手脚?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彭巫说:「我师父既然知道当地为恶鬼所扰,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于是亲自前往那栋荒宅查探,结果被他有了一个意外发现。想不到那户人家的房子乃是建在一个至邪至阴之地,房子的格局还是一个聚阴泄阳的格局。」 听他说话的男巫千山似乎有些忍不住了,说道:「这与我们谈论的恶咒又有何关系,你是想说这家人就是被恶 咒所杀?那岂不正证实了我的看法?依我看来,当时施下恶咒的恐怕就是那个什么消失的贵族公子吧,他借了该处的地势之便,又怂恿富商改换格局,最终造成了恶鬼噬人的结局,此即为恶咒的害处!」 彭巫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千山一愣,道:「不是?你刚刚不是才说那一家人都是被恶鬼所杀,怎么会不是呢?」 彭巫说:「早在那贵族公子出现之前,富户人家就已经搬到了当地,选址也好,宅子布局也好自然都与那贵族公子无关。」 千山说:「但是在那贵族公子出现之前,富商家中并未出现怪事,你不是也说了吗,自那贵族公子走后,富户家的千金便犯了癔症。」 彭巫说:「虽然根据当地村民的传言,是这么个顺序,但是……」他捻了捻鬍鬚,似乎是故意要摆出一副高人 的样子来,刻意停了一会才道,「但是,奇怪的是按照我师父当时的调查结果来看,这富户一家的死却十有八九是……自尽。」 自尽?!这两个字一经抛出,梁杉柏与祝映台便忍不住对视一眼,两人都被这个答案所震惊了。周围的巫觋们也是议论纷纷。怎么会是自尽呢,好端端的干嘛要死,而且还死得那么惨,用恶咒咒死自己,那不是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死后不得安宁?祝映台忽然一愣,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果然,就听彭巫说道:「我师父自然也大感意外,富商一家如果真是死于自尽,那么之前富户家千金闹癔症之事就有些蹊跷了,但是反过来想一想,却有另一种解释是能够说得通的,那就是富户小姐疯了这事或许本来就是这家人家的一个障眼法。」 「为什么?」 「为了不让人发现富户家中当时正在做什么。」 第33页 「做什么?」 「对,他们当时正是在布阵。」 哎呀!众巫觋不由得都是一惊,他们虽是巫者,最为擅长的是祭祀请神,对于阵法一道却也有所了解,自然知道如果要布下一个大阵是多么麻烦的事。 「你是说,富户一家会搬到当地乃至自尽,本来就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人提问道。 彭巫照样捻着他大圆下巴上的鬍鬚道:「正是。」 「这不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目的会让这些人布下恶咒,甘心以身为饵,供养恶鬼?」千山喃喃道,「再者说,那些恶鬼被如此恶咒相激,自然成了气候,按理百里地内都不可能有生灵存活,怎么会只是闹得当地人心惶惶这种程度?这不可能啊……不可能,除非……」千山勐然一愕。 刚刚那漂亮女巫似乎觉得此时火候已经够了,便站起身接着道:「除非那块地里本就有更为可怕的物事,需要靠恶咒来以毒制毒!」 哗!场内众人都不由得闹腾起来。 彭巫轻轻咳嗽一声道:「我师父因为存了这份疑惑,因而深查了下去。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辗转了解到富户并不是那栋古宅的第一任住户,很多年前那里也曾有其他人住过,同样是不得善终,只是当时的事情并没有闹得那么大,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记得了,由此可见,这块地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再退一步讲,如同富户这般的大户人家会无端端地从都城搬至那种海边小镇居住,还住在一栋荒废的老宅子里,本身就已经十分蹊跷了,诸位以为呢?」 这话说得在理,所有人往下一想,不由得都有所了悟。在座之人皆是有点能耐的巫觋,此时细细思索片刻,便有人道:「如果说那富户人家搬迁至那处本就是为了布下一个以毒制毒的阵,那么在他们搬过去之前,该处为什么没有任何异常变化?」 「因为前一任的阵法尚未失效。」祝映台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家子或许根本就不是一家子,他们本来就是奔着维护那个阵法的目的去的,然而情势可能十分严峻,因此逼得他们不得不供奉自己,以命来填补阵法。」 梁杉柏没有回答,祝映台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按照以前两人相处的模式,此时梁杉柏应当早已得出更多结论,就像过去他们每一次查案都会就案情进行讨论那样,然而这一次梁杉柏只是闭着嘴,一脸的严肃。祝映台看了他一阵,只好重新看回台上。 那边彭巫果然说道:「应当是因为前一任留下的阵法尚未失效。」 「既然是以毒制毒,又怎么会闹得当地人心惶惶?」 「因为那个阵法的力量仍然不够。」 又有人问道:「那……」 彭巫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后来我师父想了办法,在那层恶咒之上又重新加了一层禁制。当时他刚巧因缘际会得到了一件极阴之物,便将之镇入了那处阵眼之中。这物聚合了更多阴气,无形中吸引来许多邪祟,而所有邪祟一旦入阵就被全部镇在了那处宅子之中,因此也就维持住了当地的稳定。时至今日,当地的人虽然知道那栋老宅子去不得,但是只要出了那栋宅子的门,便是一个太太平平的光明人间。」 太神奇了!人们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和激动。另一头,祝映台却在想,原来那处古宅中的有龙伪镜真的是彭巫师父的手笔,他是如何得到了这面镜子,得到的又只是伪镜还是有龙阴镜本身的全部或局部?他手里还会有其他二镜吗? 「这便是恶咒也能善用的最佳证明了。」此时,彭巫以一句话作结,其人正在洋洋自得,但或许是天意巧合,缓缓欣赏众人尊敬目光的他终于发现了坐在人群后排的梁杉柏与祝映台两人,登时脸色一变,他颤抖着声音说,「今天我就说到这里,诸位同仁请……」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迈着小短腿,一头扎进人群,往门口跑去。祝映台和梁杉柏两人本来就坐得离大门很近,见这老傢伙又要跑,哪里肯放过他。彭巫眼见着两人起身,顿时扯开嗓子不要脸地大吼道:「来人啊,救命啊!那两个是坏人!」 是……坏人……祝映台嘴角抽搐,他很多年都没听过这么幼稚的喊话了,虽然幼稚,却十分有用。在座的巫觋们虽然皆是行业内的翘楚,但是这些与山野灵气无形神明打交道的人很多都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是以根本不疑有他,一听彭巫如此喊,顿时就有人冲着梁祝两人围了过来。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祝映台一见情势不妙,伸手一挥,手中桃木剑便飞了出去,直追彭巫而去。然而这人群里能手不知多少,见祝映台出手更是断定了他不是个好人的身分,纷纷出手拦阻,一时之间什么艾草叶子、桧木枝条、鸟羽手杖之类的东西纷纷亮相,将祝映台的桃木剑硬是挡了下来。眼见着那彭巫又要跑了,祝映台急道:「阿柏!」 梁杉柏似是微微怔了一下,下一瞬却如离弦之箭般向外冲去。很多人都想来拦截他,却不知怎么被他都闪过, 瞬间甩在了身后。梁杉柏飞快地冲出人群到了门边,彭巫惨叫一声,迈着小短腿跑得更快了。因为大部分人此时都被梁杉柏吸引了注意力,祝映台那处压力骤减,他喊声:「归!」桃木剑又自行飞了回来,一路上打晕了数个巫觋,终于帮祝映台也闯了出去。他跑到吴山馆外,刚好看到听闻骚动跑出来看的上官烈与胡晋。 第34页 「怎么了?」 「阿柏去追彭巫了!」祝映台说,他稍微定一定神,然后果断地往某条路追去。就像是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他知道梁杉柏会在哪里。果然,又跑出去一炷香左右的时间,祝映台终于在一处逼仄的小巷子里追到了正蹲在地上查看什么的梁杉柏。 「阿柏……」祝映台才喊了这么一声就愣住了,因为通过转过头来的梁杉柏的身体,祝映台看到彭巫倒在地 上,刚刚还红光满面的脸色此时已经一片灰败,他七窍流血,身体微微抽搐,俨然已是活不了了。 第八章 梁杉柏像是一瞬间有些懵,过了会,他才缓缓站起身来,看看祝映台,又回头看看身前倒在血泊里的彭巫,最后他说:「不是我。」 祝映台的眼神顺着梁杉柏的眼睛移动到他的嘴唇,然后是缓慢起伏的胸口和沾满鲜血的双手,最后点点头:「你没受伤吧?」 梁杉柏的眼神微微一亮,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上官烈和胡晋也跟了过来,上官烈说:「快走,守城兵来了。」他话音才落地,就听后头传来一片整齐的脚步声,不一会就见一支持枪带矛的守城兵沖了过来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而那些刚才帮着彭巫打坏人的巫觋也有不少跟了过来,见到此时彭巫横尸当场的景象全都震惊万分。 「是他们干的!」 「他们刚刚在吴山馆就想对彭巫动手!」 一大堆巫觋七嘴八舌地指认梁杉柏与祝映台,上官烈暗中看了胡晋一眼。就在那些守城兵打算上前缉捕梁祝二人的时候,胡晋轻轻咳嗽一声,整了整衣衫,踏上一步道:「且慢。」 那些守城兵听言,虽然动作顿了一顿,将胡晋上下打量一番后也觉得这可能是个什么人物,但此时兇嫌在前,自然没有不执行公务的道理,其中一个统领样的人走上前道:「这位先生,我乃朱方城守城兵甲字营兵长,负责城内治安守备,未知先生有何指教?」他这么说着,却微侧了身子,比了个「请」的姿势,有意要将胡晋往外引。 那些士兵又要上前缉拿梁祝二人,这次是上官烈拦在了众人跟前,他笑吟吟地负手站在那里,看起来说不出的纨裤与可恶。胡晋说:「好叫军爷知道,这两位是老朽的友人,老朽以人品担保他们并非兇徒,此事恐怕另有内情。」 「人品?」守城兵统领面有不悦,朱方城里大人物不少,但他既然负责城中安全警备,便自有自己的骄傲和职责,他说,「有什么内情等把人带回去调查的时候再慢慢说吧。」 胡晋上前一步,正要道明身分,却听一把老迈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此乃楚国大祝胡先生,尔等还不速速退下。」胡晋转身看去,正见着吴国的大祝郑由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片刻后,胡晋等人便被带到了朱方城中一处清幽之地,望着那绿树成荫的洁净街道与外观朴素却自有一股气度的房舍,胡晋已经猜到了这是谁的居所。这一路上,郑由丝毫不提彭巫的事,反而好像没事人一般地为胡晋一行介绍起朱方城的景致和来,而胡晋也是接得十分顺口,就仿佛真的只是来观光的客人,某些先前谎称是游方巫觋的事则根本没发生过。至于上官烈,作为在权力中枢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丝毫尴尬,哪怕数月前他带着精兵从齐国逃离的事情恐怕早已被各国中枢从各个管道秘密获悉。 祝映台并不习惯这些你来我往,因此只是默默地走路,一面回想着方才彭巫的事情。到底是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梁杉柏手里把人抢去杀了,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杀呢?祝映台回想彭巫之前上台时的表现,他似乎很害怕,所以一开始并不想抛头露脸,可是这样一来又无法解释他出现在这巫觋大会的原因,除非……除非这里有能令他感到安心的人。那么彭巫到底在怕什么,又信赖着谁呢?祝映台的眉头忽而微微一皱,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杀死彭巫的人和他所信赖的人是同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毫无反抗之力,死得那么快…… 刚才那位甲字营的兵长已经被遣走,陪着祝映台等人过来的是朱方城的县大夫,此时到了郑由府邸门口,自然告辞离去,只象徵性地留下了两名衙役还守在门口,等着祝映台等人出来以后才好回去交差。郑由府的下人出来将那两名衙役领进里头去休息等着,祝映台等人则是由郑由亲自引进府内。吴人工于精巧之物,即便此时只是春秋时期,郑由府邸却已经颇见后世南方园林建筑的秀美精巧特色。四处绿荫宜人,流水潺潺,令人心境放松。几人在一处花厅坐定,郑由开口说:「胡老弟……」他捋着鬍鬚,似是不经意道,「我比你痴长些年纪,便唤你一声老弟吧。」 胡晋道:「晚辈当初忝为齐国大祝之时,与郑先生您都不可相提并论,何况如今不过是个游方巫觋,怎敢与郑先生您称兄道弟,晚辈还是执晚辈礼才合适。」两人这一唱一和间便有了一番试探,自然不是说胡晋的身分真的不如郑由尊贵,人的成就原本就不与年龄资歷完全挂钩,更何况胡晋的身分原也是齐国大祝,此时齐国还是十分强盛,并不比吴国低一头,他特地退后一步,自降身分,不过是疑心郑由没来由地套近乎是另有企图。 其实在场众人都知道吴国国内此时恐怕有些不妥,不说今日祭天时候的异象,便是之前传出的用仙灵芝这种稀世珍品当奖赏的消息也足以证明这个国家、这位老人碰到了一些难题,还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难题,因此只能通过这些弯弯绕绕的隐晦方式来寻找解决办法。郑由既然能够猜到胡晋等人的身分,自然也知道这些人必然也能够猜出如今吴国王室遇到了问题,只是彭巫这一死倒像是凑巧了把祝映台等人推到了极其被动的位置,此时他们身上背着杀人的嫌疑,如果郑由要依法处理他们那任谁来看都是没话可说的,虽然胡晋也能拿出齐国王室大祝的身分来压上一压,然而不巧就不巧在上官烈此时在齐国国君的眼里最好是个死人。而另一方面,胡晋很强、上官烈很强,梁杉柏与祝映台郑由虽然不认识,但以他的身分实力,应该也有所察觉,如果双方真的硬碰硬起来,那是谁也讨不了好并且不愿见到的,于是现在剩下的流程不过是彼此互相讨价还价,看看能不能磋商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来,也就是说胡晋等人要为吴国解决一个问题,而吴国则会允诺不计较祝映台与梁杉柏两人杀了彭巫的事情。 第35页 政治谈判这种事,祝映台和梁杉柏就不是很擅长了,所以自然由从小熟稔此道的上官烈去做,胡晋是他的下属,断然没有不服的道理,而梁祝二人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作陪,看起来倒像是那边正在争论的事情完全与他们无关似的。 祝映台理清了思路,轻声问道:「刚刚彭巫是怎么回事?」 梁杉柏本来眼睛正望着旁边不知在看什么,听了这话方才收回目光,似是思考了一会才轻声回道:「不知道,我一直追着他,但是到了那附近的时候却突然被什么东西阻了一下,等到再追进那条巷子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样了。」 「什么东西?」祝映台问,「是什么东西阻了你?」 梁杉柏轻轻摇头:「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祝映台想,问他道:「是人?是物?还是某种障眼术、迷魂法?」 梁杉柏还是摇头:「不知道。」 如果换作旁人,此时多半要以为梁杉柏是不肯说了,但是祝映台很熟悉梁杉柏,哪怕现在这个不知怎么魂散而復聚的梁杉柏也时不时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却还是信了他的话,说道:「那你再仔细想想,当时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样的感受?」 梁杉柏凝神思考了片刻道:「我转过那道弯以后……可能停了一停,再追进巷子的时候就已经是那样了。」 可能停了一停?祝映台思索着,梁杉柏说自己只是停了一停,但事实上这段停的时间应该并不短,这段时间长到彭巫从一个活胖子变成一个死胖子,也长到他能追上樑杉柏,祝映台计算着自己和梁杉柏之间相差的距离以及跑完这段距离需要的时间,他怀疑梁杉柏那「停一停」至少停了有三到五分钟,而梁杉柏却以为自己只是停了一停。 想到这里,祝映台的心里不由微微一惊。虽然不知道梁杉柏是因为什么原因魂魄拼凑完全,重归原位,但也许这种復原并不是完全的、稳定的,他的所谓「停了一停」很可能正是他的魂魄又开始不稳定的一种表现。想到这里,祝映台险些就要坐不住了,他伸手一把抓住梁杉柏的手掌,牢牢地将之握在手中。 梁杉柏诧异地抬头看向祝映台,然后他似乎明白过来,轻声嘆了口气,也反手握住了祝映台的手。他们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握着手,坐在这间屋子里,仿佛周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过了很久,梁杉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映……」他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打断了,打断他的人正是郑由。 郑由说:「如此,这件事便有劳上官公子与胡先生了,老朽这便进宫禀报吾王,尽快安排各位入宫面见大王,至于方才的事情,老朽自会找人处理,诸位贵客请不用担心。」 胡晋也直起身来道:「如此有劳郑先生。」 郑由站起身来,喊了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扬声道:「如今朱方城内闲杂人等太多,多少也有些不太安全,各位若是不嫌弃,就暂且住在我的府邸内吧,这是我的管家老李,你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他对老李说,「这几位都是我的贵客,你可不能怠慢了。」 那叫老李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应了,目送自己的主人出门,随后道:「小的已经给诸位贵人安排好了住处,还请大人们随小的来。」 上官烈轻笑一声,道:「也罢,至少这里的环境可比客栈好多了。」说着便背着手,跟在老李后头走了。 郑由留宿梁祝等人自然是为了就近监视,只不过一国的大祝竟然为了一个问题急到如此地步,不仅广开巫觋大会拿出镇国珍宝寻找能解决问题的人,甚至不惜将上官烈众人软禁在自己府邸内,由此可见吴国王室的问题显然已经十分严峻。 众人的行李都被郑由府的下人悄无声息地搬运了过来,甚至连他们带着的八名精兵都被纳入府中,安排了住处,由此可见郑由对自己的实力和府中看守的实力都很有信心。不过唯一一个没被发现的小刺猬思悠想进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麻烦。郑由既然是吴国巫者第一人,府邸四周自然布有禁制,小妖怪就算委委屈屈地藏在收妖袋内甚至封了妖魄当中的三魄仍是无法顺利通过,祝映台试了数次,最后还是只能把他独自留在外头。 摸着袋中气鼓鼓的小思悠的脸蛋,祝映台说:「你留在外面,就当是替为师的留条后路,此地兇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你来想办法搭救我们几个。」 思悠听了,这才在小小的口袋里骄傲地昂起头颅,把小胸脯拍得「砰砰」直响,说:「师父你放心,思悠绝不会辜负师父的厚望!」两人又约定了接头的暗号、时间、地点等等,祝映台才将思悠放了出来,但见一阵清风颳过,小妖怪便没了踪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祝映台觉得自己居然有点捨不得把这小傢伙独自留在外头,好像是经过这么一段日子的相处倒真的处出感情来了,不知不觉,他便真的把思悠当成了自己的徒弟、自己的晚辈来看待。 身旁响起梁杉柏的声音,他说:「不必担心,思悠虽然年纪小,但是足够机灵,一身本领也不算太差,不会吃亏的。」 祝映台转过脸来,便看到恋人脸上担忧的神情,显然是怕他太伤心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握住梁杉柏的手轻轻摇了摇说:「嗯,不担心,有你在呢,天塌下来也不担心。」 第36页 梁杉柏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愕,他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朵笑容,但是这个笑容只开到一半,便又化为了心疼。 在许多年前,当他们两人还在你追我赶的时候,甚至于后来当他们终于走到一起的时候,祝映台仍然、一直是个留有距离的人。没有记忆、孤身一人、能力特殊、容颜昳丽,这些都使得他从芸芸众生之中跳脱出来,养成了一个绝不依赖他人的性格。梁杉柏可以和他接吻、做爱,可以深深地进入祝映台的身体许多次,但是从精神上和人格上来说,他们之间仍然有着一段微妙的距离,这是祝映台的有所保留,也是他的不安全感作祟,就算后来他们已经表白心意住在一起了,他似乎仍然执着地为自己保留着一条后路,也许哪天看情势不对就会抽身离开,这也是梁杉柏即便得到了祝映台的人和心,仍然独占欲和性慾都格外强烈的缘故。然而现在,现在的祝映台却不同了,他已经真正放下了所有戒备,全身心地将自己交给了梁杉柏,他信任他、爱着他、依赖他…… 只要一想到这得之不易的依赖是因为整整两年多的痛苦煎熬、撕心裂肺和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经歷,梁杉柏的心便痛得无法自抑,更不用说如果有朝一日那件事发生…… 祝映台突然低低吸了口冷气,莫名地看着梁杉柏说:「你抓痛我了。」 梁杉柏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居然用了多大的力气,竟然把祝映台的手都捏红了。 「知道你捨不得我,我又不会跑,不用那么费力气。」祝映台打趣道,甚至开起了玩笑。 梁杉柏默默地松开手说:「对不起。」 祝映台愣了一下,随后再次笑道:「怎么了这是,不过是捏了一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这点痛还不会当回事吧。」 梁杉柏却只是再次重复了一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祝映台纳闷极了,最后只得笨拙地拍了拍梁杉柏的背嵴说:「好了好了,该进去了,老李还在等我们呢。」 梁杉柏回过神,看向那站在屋嵴阴影中的老管家,突然眉头微微一皱。老管家周身并无什么妖气邪气,也看不出有什么沟通神明的能力,他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而已。他说:「贵客请。」动作无比标准。 梁杉柏眉头渐渐松开,点点头,牵着祝映台进房去了。 晚上,众人集合在上官烈的屋中,讨论吴王室的事情。 胡晋在屋子四周布下了禁止他人偷听的言阵,方才对上官烈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上官烈说:「其实不用那么谨慎,我看郑由这个人心思通透得很,他也未必真的是想威胁我们,只是实在是没办法了,方才抓住一根浮木就死也不肯撒手。」 胡晋道:「公子,不管郑由本身有没有敌意,只要是对吴国王室不利的人和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拔除,所以我们的处境并不容乐观。」 「那就得看吴王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了。」 是啊,吴国王室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以致于连年高德劭的大祝郑由都如此心事重重、束手无策呢? 祝映台说:「今早祭天时候的那阵大风和那尾云龙不知道与吴国王室的问题是否有关。」 「有没有关其实不是重点,」上官烈说,「大风也好、云龙也好都只不过是吴王碰到问题的一种天象徵兆,我们真正要知道的是吴王的问题是什么,有多严重,如果换我们去解决有几分胜算,有多少危险。」 祝映台说:「会不会是吴王室做了什么事无意中得罪了上天,所以才降下了灾祸?」祝映台对于这类神鬼之示本没有什么经验,所以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你指吴国要灭国?」上官烈拿指关节扣了扣几案说,「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可就大了,凭我们的本事抓抓妖魔鬼怪可以,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一国覆灭?」 胡晋说:「狂风云龙也未必就是天启,先前梁小兄弟提到过那尾不全的云龙乃是因天地交阻所生戾气所化之物,所以吴王室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阻断了吴国的天地气机。」 「那不仍然是要灭国吗?」上官烈嘆道,「这下更麻烦,我们再怎么能耐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天地气机这种东西岂是凡人可以掌握、更改的?」 众人陷入了一片沉默,独有梁杉柏因为一直都没开过口说话,所以此时在一片沉默中,他的沉默仍然显得不太寻常。上官烈说:「阿柏,你怎么看?」 梁杉柏抬起头来,摇摇头:「我见识浅薄,想不到。」 上官烈便笑了一笑说:「也对,我们没有调查了解,在这儿讨论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明天就会进宫,到时候不想知道都知道了。时候不早,不如就此散了,睡个好觉,明日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于是,这个没有结果的短会便这么结束了。 回到房里,梁杉柏仍然沉默着,他弯下腰去极其细緻周到地给祝映台铺床。大祝府里自然不缺房间,所以上官烈他们不用再两人合睡一间房,甚至是那八个精兵都不用再睡通铺,有了两人一间房的待遇。梁杉柏对外报的身分是祝映台的护卫,所以他的房间在祝映台隔壁,此时他尽职尽责地替祝映台铺好了床后,便转身想回自己的房间,谁想到他才一动,就被祝映台扯住了袖子。 灯火下,祝映台的脸孔有些发红,他微微低垂着头,似是不太好意思看梁杉柏一般,羞涩着。梁杉柏的心跳因此慢了一拍,花了好久才勉强能用较为正常的语气问:「怎么了?」 第37页 祝映台显然是有些羞恼了,他生性内向,外表看来冷若冰霜,十分骄傲,其实内里却柔软得一塌煳涂,尤其是面对着自己的恋人,面对着这个失而復得好容易才回到他身边的恋人。 空气仿佛胶着了,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此间发酵膨胀,扰得人心神不宁,心痒难耐。见梁杉柏迟迟不肯说话,祝映台终于无奈地抬起脸来,破罐子破摔地问道:「今晚不……不一起睡吗?」 明知道祝映台的意思只是同床单纯地睡觉而已,梁杉柏却在一瞬间就听到了自己浑身血液沸腾、蒸发干净的声音,以往种种愉悦回忆一剎时大浪滔天般汹涌而来,他怎么会不想跟祝映台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怎么会不想跟他做更多更亲密的事,那是他深爱的恋人,苦苦追寻了无数年的心上明珠、高岭之花,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能做那件事!他花了好久好久才勉强把身体里汹涌澎湃的情慾压抑下去,伸手去抽自己被祝映台攥住的袖子,没想到这一抽却没能抽出来。 祝映台诧异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还有几分委屈:「你……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吗?」他说这话的语气甚至是有点可怜了。 在祝映台与梁杉柏两人的关系里一直以来都是梁杉柏更为主动,祝映台也早已习惯了被梁杉柏所需求、索取、紧紧捆缚,表面看起来,在这段感情里是祝映台付出少、更占优势,但是祝映台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不想主动,只是因为性格原因,不敢和不会主动。但是经过了梁杉柏「不在」的这两年时间,他早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他懂得了珍惜,更有勇气逼着自己跨出以前的自己绝对不敢跨出的那一步。 夜市上,梁杉柏以记忆混乱这个薄弱的藉口解释了自己醒来以后没跟祝映台明说的事,祝映台当时接受了,后来也没有主动提过这件事,但这不代表着他心里不计较这些事,事实上他很难不计较,只是他内向的性格阻止了他将情绪表露出来,他在心里自我对着话,完成了对梁杉柏的一切诡异行为的解释,明明难受的是他,被伤害的也是他,他还在努力替梁杉柏找藉口,告诉自己他可能只是多想了。只是这一次,梁杉柏要离开的举动却一下子在这个黑夜里戳中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那部分。 「你是不是……不……不……」祝映台很努力地想要把那几个字说出来,眼睛已经微微有些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平復下了气息道,「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 梁杉柏目瞪口呆地望着祝映台,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些走神,他说:「你说什么?」 祝映台却以为这就是梁杉柏给出的答案了,他想着自己这几日来自以为是的亲昵举止,不由得竟然有些好笑起来,他想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却流了出来。 「对不起。」他慌乱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道着歉,越说泪水却汹涌得越厉害, 两年多的时间一个人走过来,守着一具空空的躯壳,或是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年代,他的心里积累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多到填满了他的整个内里,把他变得再不像以前那个冷冷清清,独来独往的祝映台,他被彻底地改变了。 祝映台吸着鼻子说:「没事了,我……我就是想多了,时候不早,你回去睡……吧……」 伴随着一股强大的冲力,祝映台整个人都倒在了床上。他吃惊地看向覆盖了自己上方的梁杉柏,眼神里满是不解。 梁杉柏深深吸着气,似乎是在努力平息自己身体里暴突的情绪,他眼睛发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颤动,青筋根根突起,这都表明了他此时是在花多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祝映台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以后,梁杉柏才像是勉强将情绪压抑下来,他俯下身去,用眼神紧紧锁住祝映台,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怎么可能不想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要你。」 「那你……」 「但是现在不行。」梁杉柏说,「你身上的恶咒还没解除,我不能碰你,否则只会害了你。」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祝映台长长的乌髮,来到这里已经那么久了,久到祝映台曾经清爽的短髮变成了如此缠绵的长髮。梁杉柏用近乎虔诚的动作掬起祝映台的一捧髮丝,就像是饥渴到快要死了的旅人得了天下最甘美的清泉一般,埋下脸去,先闻后吻。这个丝毫没有接触到肉体的甚至看起来有些神圣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却处处透着一股叫人脸红心跳的情色意味,以致于祝映台如玉般洁白的脸孔瞬间就红了。 「映台,我会想到办法的,再等我一阵子好吗?」 祝映台傻傻地点点头。 「真乖。」梁杉柏伸出手指在祝映台的唇上轻轻沾了一下,然后无限留恋地印到了自己的唇瓣上,「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去宫里,你早点睡吧。」他说着,抽身站起,甚至体贴地替祝映台脱了鞋袜,给他盖上了被褥。 「明天见。」他说完这些,捻熄了灯盏,离开了。 祝映台在昏暗的房内,睁着两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顶。他此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论是大脑还是身体中蕴藏的感情,他觉得,梁杉柏刚才说的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是一个极小极小的细节,但却很不对劲, 第38页 简直就像是今晨吴王室祭祀中的那尾…… 祝映台勐然坐起身来,因为他忽然想到上午梁杉柏曾经说过,那尾云龙乃是天地交阻所生戾气所化之物,十分阴邪,他看了恐怕会引起恶咒发作,而刚才他的恋人说,他们俩现在不能亲近,因为他碰了他,会引起恶咒发作。祝映台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第九章 梁杉柏快步走出祝映台的房间后却没有回自己的房内,他飞快地在郑由府内行走着。凡人肉眼无法发现的阵法符线时不时在星空下闪耀出一星半点的光辉,守卫府邸的士兵打着火把也在府内来回地逡巡着,但是没有人发现梁杉柏,哪怕是与他擦肩而过。 他就像是一道影子,一个幽灵,在郑由府内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他对郑由存有敌意,此时郑由的生命恐怕就要受到威胁,但是他没有,梁杉柏只是因为情绪烦躁,所以想要找个地方静一静。身体里左冲右突的情感几乎快要将他撑爆,活像是濒临喷发的活火山,沸腾翻滚着,在他身体里面拆天毁地。梁杉柏走了好一阵子,来到了郑由府后院一处僻静的庭院里,最终停留在一汪水池边。池水里漂着些绿萍,几尾游鱼在其中惬意地来来往往,浑然不觉身边有可以随意操纵它们生死的强大力量。梁杉柏站在那里,看着那方水塘,看着水塘中倒映着的点点繁星,不断地吸气吐气,不知多久以后,喷吐着火星的胸中块垒终于慢慢地平息下去。 这样真的很危险,他苦笑着。他对祝映台的渴望本来就浓烈得可怕,平时都要花无数的力量才能够将其压下,偏偏现在他不能碰他。不说那件事情还没解决,许多痕迹没能抹平,就是祝映台后背的那个恶咒,那条被捆缚住的黑龙也无法允许他有进一步的接触。 梁杉柏仰望星空,春秋时期的自然环境自然要比后世的二十一世纪清朗干净得多,是故此时可见漫天莹润闪耀的星子,这如诗如画般的美景却没能将他陶醉,因为他的眼神透过遥遥群星,投射向了更远、更高的地方,投射向了曾经被拿走如今重新记忆起来的那些岁月里的许多事。很多事情如果当时能够想明白,能够说清楚,或许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笑他那时候竟然那么蠢,蠢到布下重重陷阱却作茧自缚,而那个人竟然那么狠,狠到下了如此严重又可怕的一个恶咒。那个人是燃阴,燃阴是祝映台的前世,而那个咒就下在祝映台自己的身上! 梁杉柏觉得沮丧至极,忽然在漫天星幕之中出现的异象吸引了他的注意。下一瞬,梁杉柏便身形一晃,从池塘边消失,改而立在了郑由府最高的建筑房顶上望向不远处。那里有一片巍峨的建筑,正是吴王的宫殿,而此时,从宫殿群的某一处屋顶上悍然拔起了一道泛着莹绿色的银辉,那道光辉直直冲向天顶,凡是在其行进路径上的星子云彩都像是被惊到了一般,纷纷逃窜闪避,然而那道银辉很快便黯淡下来,继而变作了游魂一般的暗绿色,软绵绵地飘浮在空中。梁杉柏微微皱起眉头,他想他对明天进宫可能面临的谜题有了一定的了解。 第二天一早,郑由亲自陪上官烈等人用完了早饭,将所有人带进了吴王宫殿。此时正是西元前626年,在位的吴王名叫吴去齐,歷史上这位吴王在位时间有三十六年,他死后,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儿子寿梦,史书上说正是从寿梦开始,吴国日渐强大,一跃成为春秋晚期的强国之一。然而,一个国家强大不可能是一代人的事,吴国表现出强大虽然说是从寿梦开始,身为父亲的去齐在位的三十六年恐怕也是必不可少。换言之,这应当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祝映台跟在上官烈和胡晋的身后步入吴王宫中,梁杉柏立在他的身后,老实地担当着侍卫的责任。祝映台想着昨晚想了一夜的事情,总觉得应该再向梁杉柏问问仔细,问问他为什么与他亲近就会引发恶咒,而他身上的恶咒到底是什么,梁杉柏又看出了什么名堂来。 宫殿里此时空无一人,只有处处耸立的雕樑画栋华美精緻。江南开发比中原晚,因而早年被称为「荆蛮」之地,此处先民崇拜龙蛇,酷爱在各种制品上绘制龙蛇图案,所以比起齐国的端庄沉肃,吴国的宫殿要显得鲜艷许多,也荒莽许多。一行人一路进到大殿深处方才见到了一位坐在王位上的中年男子,吴去齐穿着一身赤红色云龙纹的王袍,端正地坐在王位上。 「启禀大王,臣将几位贵客带来了。」郑由恭敬行礼道。 上官烈略一思忖,跟着行了一个平民之礼,既然他行动了,胡晋与梁祝三人自然也一一见礼。吴王坐在王位上,视线一一扫过面前众人。郑由既然将他们几人带进宫来,自然事先已经将众人身分查验清楚,吴去齐的眼神最后停留在上官烈的身上,看着这位「逃家」的公子,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这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上官烈在内。就算上官烈至今仍是齐国的公子,在另一国的国君面前,他的身分也要低几个档次,谁能想到吴王竟然会亲自回礼?吴去齐道:「早就听闻子烈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如传言所说般英伟贤明,本王一见你便觉与你甚是投缘,心中着实欢喜。」? 上官烈只得又将身体低下去几分道:「大王过誉了,草民如今不过是一介商贾,岂敢与大王这般的大贤君相提并论。」 第39页 吴去齐却上前几步,亲手将上官烈扶了起来道:「欸,莫要推辞。想我吴国先祖当年也是去国离家后才建立了 这勾吴国,本王观君之气象,日后想必也是大有作为的,反观本王就只不过是承了先祖的荫蔽,如今方能坐在这王位之上,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贤明。」 他这话说得太谦了,谦得上官烈都没法接口,于是是胡晋从旁接道:「大王英明勇武,爱民如子,这是世人皆知的事,草民和草民主人尚在齐国时便曾听闻大王为解旱情开仓赈灾、自减用度、斋戒祭天的事,也听过那些巧算天机、未卜先知的神迹,实在是令人敬仰。」 谁知吴王却嘆了口气道:「什么巧算天机、未卜先知,那不过是世人误会后安在本王头上的名目,真正巧算天机、未卜先知的人可不是我。」他口气随意,竟是用起了「我」的自称,无形中拉近了与几人的距离,然而却也令得上官烈等人更为警惕。 一国之君,头次见面便待他们如此亲厚,又是亲自相迎,又是拉近关系,这到底是碰到了多大的事情?吴王说:「便不扯那些虚的东西了,此次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郑先生说几位都是身怀异能的贤士,有大智慧、大能耐,想必能替我分忧解难,如此本王才厚着脸皮硬是将各位请了过来,也盼各位看在我实在是束手无策的分上,莫要怪罪了。」 胡晋说:「吴国国力强盛、人才济济,郑先生又是巫者前辈,怎么这件事连他都无法解决吗?」 吴王说:「此事各位随我来一看想必便知了。」说罢,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众人随他前去。 几人跟着吴去齐走出大殿,转而折向宫殿的后方,祝映台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按照他的了解,王宫的后面便是后宫,也就是妃嫔的居所,此时吴去齐带着他们一众男子往自己的后院跑是怎么回事?上官烈和胡晋显然也有这个疑问,但是谁也没有吭声。既然吴去齐说他们去得,他们就去得,既然吴去齐说他们必须去,那么他们不去也得去。 这样走了一阵子,眼看着到了看起来像是吴国王妃所住的地方了,吴去齐却转了个弯,往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僻静小路而去。祝映台心里暗自猜测,吴去齐带他们去看的应当是个女人,不然不会放在自己的后院,可是这个女人又不住在正妻侧妃该住的地方,那就有可能是被打入了冷宫,然而吴去齐又为了她不惜举全国之力寻找一群能人,那又不可能是个偏居冷宫的可怜废妃,真是匪夷所思。 这样走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期间甚至有一段路在一条十分狭窄昏暗的窄巷之中行过,又穿过了一片树林,才终于眼前一亮。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幢看起来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的房子,它傍着湖泊,立在绿荫之中,气度却相当的悠然自得,无论是那灰扑扑的外墙,被风雨侵蚀的樑柱又或是那扇不起眼的木门,都仿佛是天地间最自然而然的一种存在,宁静、和谐、令人心绪平静。 吴去齐走到这里停了一停,他细细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才又往前走去。郑由转脸对众人说:「屋里那位是对我吴国至为重要的圣人,还请诸位也……」于是众人都谨慎地正了衣冠,方才跟进去。 吴去齐在门上先扣了扣,自报了家门,他等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开门,于是他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然后伸手推门进去。祝映台奇怪,如果里面有人在,想必不会不来开门,如果里面并没有人在,吴去齐又要带他们见谁,为什么还要特地敲门等待呢? 跟着吴去齐进入到屋子里,经过待客的外室,再折到后面的卧室,都没有见到一个人,然而所过之处无不是窗明几净。这栋屋子仿佛带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在外面看的时候便有这种感觉,进到里面便更是感觉鲜明,这里似乎令人想到……仙境。不是那种云雾缭绕,瑞草鲜花茂盛的仙境,而是那种平安喜乐,令人心生暖意的绝对安全的仙境。祝映台不知道为什么一栋房子竟然会给人这种感觉,甚至连他背后那恶咒烙印进了这间屋子,似乎也被安抚了,不再存在感鲜明。祝映台最近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感觉背后的皮肤底下似乎有什么活物了,那尾黑龙就仿佛是活的一般,偶尔便会跳动一下,既像是心脏的波动,又像是埋伏于皮肤底下的东西活了过来,想要挣扎而出的动静。 然而,此时一切都平静了。阳光平静、屋子平静、摆设的花草平静、空气里看不到的微粒也平静,人,自然也平静。 上官烈两人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与胡晋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梁杉柏却还是老样子,沉默着,表情并无任何变化。在这四处仿佛流淌着温暖春意的屋子里,只有他像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固执地拦阻于春水潺潺的道口。 走到走廊的尽头,吴去齐停下脚步,在最后一扇屋子的门口。他轻声说:「就是这里了。」神情柔和,目光纯真,仿佛到了这里他便不再是一国之主,而是回到了母亲怀抱的天真的小孩子。难道这里住着的是吴国的太后?吴去齐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推开门,一片阳光和着一片绿意便一同泼洒了过来。众人猝不及防,被那一金一绿的色彩泼了个满头满脸,彼此皆是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而光线虽然看不到了,耳朵里、皮肤上却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些光芒带来的舒适通感,像是春日里和恋人一同在芳草地上自由奔跑,鼻间到肺腑一片舒畅;像是夏夜里在雷雨声中与恋人做那些最私密的事,无数朵心花一起盛放;像是秋日里两人顺着山泉一同在林间边走边高声歌唱,也像是雪夜里两人拥着一座小泥炉炉上炖着香气扑鼻的红烧羊肉,不刻就要吃到……像,许许多多美好的、珍贵的事物。 第40页 祝映台睁开眼睛,发现每个人此时都闭着眼睛,脸上都露出了安稳、幸福的笑容,包括胡晋、郑由,然而不包括梁杉柏。他的恋人梁杉柏,此时正盯着前方某个点,看着。祝映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初始只是看到了一片柔和光芒,待到看清了那里到底有什么的时候,不由得低低惊叫出声。那是一个,凝固的女人! 祝映台的惊唿终于将上官烈警醒,而后胡晋和郑由也醒了过来,最后则是吴去齐。但是与祝映台这些外国人们不同,吴国的两位君臣虽然睁开了眼睛,表情却还是恋恋不捨的,显然十分陶醉于之前的美妙光景之中。 上官烈看向前方,愣了一愣,说:「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一个凝固的女人、一尊逼真的雕塑,或者别的什么?祝映台说不上来。在众人眼前出现的是一间类似茶室的屋子,三面摆着书架,一面是窗,有个女人坐在桌边,单手持着一卷书,另一手撑着面颊,似乎正在静静地看书。 她的面容其实算不上绝色,甚至把五官拆分开来看会显得十分普通,然而当那些眼睛鼻子嘴唇组合在一起,却合成了一副令人意想不到的美丽面容,秀美、干净、温暖、令人安心。原来这屋子里的气息便是随了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她神情生动,此时仿佛正为了书中的某部分内容而惊异,微微挑起的柳叶眉与些微勾起的唇角都显示了这一点,然而她没有唿吸、没有动作,听不到、看不到也不会动。 她坐在那里,保持着那个看书的姿势,然而从脚开始一直到头部到头髮丝,全部已经玉化了。她就像是用翡翠雕琢出来的玉像一般,双目微垂,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只有她微垂的眼眸证实她确实曾经是个活人。这女人凝固在了翡翠玉石之中,就如同一只误入琥珀里的高贵优雅的翠鸟。 吴去齐轻声说:「这位就是我吴国的圣人,我们都喊她知姑姑。」 「知?」胡晋自言自语道,「我懂了,我曾听闻吴王室招募了一位能知天下未来的圣人,原来竟是真的。」 「不要说招募,知姑姑是眷顾我吴氏才自愿留下的,所以用奉养更为合适。」吴去齐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却不敢靠那尊玉女像太近,可见他平时对这女子是多么的尊敬和爱戴,他脸上的神情便是虔诚信徒见到神祇的最佳写照。 上官烈说:「她是遇到了什么事变成了这样?」 吴去齐低下头去,脸露沉痛之色:「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那必然是把郑由也好吴国的医官也好都包括进去了。怪不得吴王会拿出王室珍宝来悬赏招募能人,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一直照拂吴国的圣人如何会变成了现在这样。 祝映台说:「我可以走过去看看吗?」 吴王似乎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让开身去,说了声:「请你小心一些。」 祝映台点点头,朝着那尊圣女像走去。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应该知道这个女子是怎么回事,就像他当时在思羽号的神秘空间里自然而然说出了有龙阴镜的事那样。这一次是……这一次……突然,有股力量阻 止了祝映台的前进,祝映台回过头去,看到了梁杉柏。梁杉柏把他用力拉了回来,然后对着吴去齐行了一礼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巫者,不知道也没能力判断是怎么回事。」说着,也不管吴王和上官烈他们怎么反应, 拉着祝映台就往外走。 「等等,阿……」祝映台话还没说完,耳朵里忽听得「叮」的一声。像是银铃被敲响的飘缈天音,跟着却是咔擦咔擦」的世俗碎裂声,祝映台吃惊地回过头去,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数乱离的光芒。绿色混合着金色,彼此争夺着地盘,然而绿色终究渐渐开始撤退,金色的光芒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动,无数金色的细纹在那尊玉女像上蔓延交织,伴随着轻微的「咔嚓」一声,整座玉女像最后完全碎裂,散作一堆沙屑落到了地上。 有一瞬间,屋子里静得可怕,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吴王投来悲愤的眼神:「来人啊!」他大喊道,「把这些妖邪给我抓起来!」于是,祝映台等人就这么进了天牢。 +++++ 晚上,暗不见天日的天牢里,祝映台正靠坐在墙边回想白天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明明只是想要走近看看那圣女玉化的细节,好多点线索判断她到底是中了咒术又或是碰上了别的什么倒楣事,他根本也没有走多近,至少还得有四、五步的距离吧,后来他也被梁杉柏制止了,那么为什么那尊玉女像会突然间分崩离析,坍塌变成了一堆碎屑呢?他想不明白。 「真倒楣,明明什么也没做,结果却背了个大黑锅,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啊。」上官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四人中的三人此时被分开关在天牢里,胡晋因为是名巫者,则被扔去了关押巫者专用的牢笼,「梁杉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急着走?」上官烈的语调一转,忽然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询问。? 祝映台回头想想,也觉得若将梁杉柏当时突然要走的态度与眼下几人的境况放在一起思考确实很巧合,难道说他真的提前预知了什么? 「梁杉柏?」听不到梁杉柏的回答,上官烈又喊了一声。 祝映台靠近栅栏,看向对面的牢房,梁杉柏就关在里面,他靠着墙壁沉默地坐着,不知在思考什么,好像一个影子。 第41页 「阿柏,你真的早就知道那尊像会坏?」 听到祝映台出声,梁杉柏才动了动。他似乎考虑了会,终于还是开了口:「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 「就是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骗鬼吗?」上官烈问。 梁杉柏看向对面祝映台的脸孔,分辨着他的神情,然后知道自己这次不说点什么出来的话,恐怕过不了关。他说:「我能感觉到危机。」 祝映台吃惊地「咦」了一声:「感觉危机?」以前他可从未听梁杉柏说过有这种本事。 梁杉柏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最近才有的感觉,从那栋古宅里遇到有龙阴镜开始,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一些未发生的危机的资讯。」 祝映台想到梁杉柏在浏河镇的古宅中替他挡去镜子碎片的事,也许他真的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而拥有了这份神奇的本领。据说世间那些厉害的修行者都会有这种神奇的感知,甚至只是战场上厮杀的普通老兵,他们也会如此,因为某些歷练和机缘,他们对生与死之类的东西特别敏感,从而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自然直觉。 梁杉柏说:「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感觉到要远离那里,但是具体的危机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可惜还是晚了。」上官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吐槽,祝映台不得不再次怀疑,这个活泼直接的上官烈跟后世那个沉闷坚毅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真是差得太远了。他说,「接下去怎么办?吴王气得快疯了,我想他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 「与我们无关。」梁杉柏说。 「我们知道与我们无关,他不知道,再者,这世上还有一个叫做迁怒的词。心心念念爱慕敬仰的知姑姑得病了,举全国之力都要替她治好病却反而彻底害死了她,吴王现在心里一定很想把我们千刀万剐。」上官烈说。 「那就想办法逃出去。」 上官烈嘆了口气:「说得容易。你们的本事拿来抓鬼拿妖可以,越狱似乎不行啊。我虽然在被抓前放了讯号出去,但是王铮他们也未必就安全了,就算他们侥倖全身而退,光靠区区八人之力恐怕也难把我们从一国的天牢里救出去。」 天牢里又安静了下来,祝映台正在沉默思考着,在他的面前却忽然投下了一道阴影,他抬头看去,险些叫出声来。梁杉柏竟然站到了他的牢门之外,他伸手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祝映台那扇锁得紧紧的牢门便不发出一声打开了。祝映台走出去,说:「上官……」 梁杉柏却摇摇头。上官烈还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分析着他们的倒楣明天,梁杉柏拉着祝映台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伸手一扬,两道光芒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射入刚才两人所呆的牢中,顷刻间,两间牢房里便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梁杉柏,一个自然是祝映台。 「走吧。」牵起目瞪口呆的祝映台的手,梁杉柏一路往外走去。他并没有躲躲闪闪,更没有击杀守卫,他就像是进入了无人之境,带着祝映台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好几次甚至与狱卒迎面错过,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 映台越是走越是吃惊,不仅吃惊于梁杉柏的本事,更吃惊于他竟然是带着他在往王宫方向走。 「怎么去那里?」 「那里有东西。」梁杉柏说。 「有什么?」 梁杉柏顿了一顿:「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 祝映台正要再问,梁杉柏却已经一手拉着他,飞快地闪身入了吴王宫中。此时夜还未深,但是吴王宫内却已经一团漆黑。向来负责为吴国的王者们指引道路的圣人死了,这对吴王室来说不啻是个巨大的打击,想必这位神通广大的女子曾经给予吴王室太多的保护,以致于把他们护成了一群母鸡羽翼下的小鸡,失去了庇护便惶恐不安。 梁杉柏带着祝映台在宫殿中飞快地行走着,明明只来过一次却熟门熟路。祝映台越发觉得此时的梁杉柏显得深不可测,他很疑惑。 「你怎么懂这些?」 「哪些?」 「刚刚脱困的法术,还有变傀儡的法术。」 「以前空门里学的。」 「我过去从未听你说过。」 梁杉柏的脚步微微一顿,復又往前走去:「以前学过,没学会,经歷过这次的魂魄重聚之后,不知怎么很多东西就变得浅显容易了。」 听起来简直像骗小孩的谎话,但是祝映台信,因为那是从梁杉柏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他说:「你真是个天才。」继而又道,「魂魄重聚以后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梁杉柏突然停下脚步,祝映台险些就撞了上去,刚刚剎住车,却被一把拥入了温暖的胸膛。从恋人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气息还有温暖的体温都令他那么陶醉,所以祝映台放下了一切的戒备,伸手回搂住了梁杉柏。两个天牢逃犯,就这么在吴王的宫殿里,在黑夜中拥抱在一起。过了很久,梁杉柏才放开了祝映台,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侧了头在祝映台的唇上轻轻一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无论是谁都不能再伤害你了。」他坚定地说,并在心里默默地补上了一句,包括你自己。 祝映台的脸颊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真是太犯规了,他想。梁杉柏总是把他的一切都搅得一团乱,从很多年前开始,但是即便这样,他却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单纯、直率、勇敢、温柔又有点孩子气的男人,他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牵绊和依赖。梁杉柏抓起祝映台的手说:「走吧,迟恐生变。」 第42页 祝映台点点头,手中紧握梁杉柏替他找回来的桃木剑,跟着他的步伐第二次来到了圣人知姑的住所。尽管那位主人已经化为飞灰,不可思议的是,那栋建筑竟然还是原来那样,甚至是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都依然存在,这显然有些奇怪。 梁杉柏说:「跟在我身后。」 祝映台点点头,但却并未将一切交给梁杉柏,反而更戒备地抓紧了桃木剑。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梁杉柏,只要他说,但只有这一点是不会的,因为他曾经吃过那么大的一个亏,因此在上官家的广场失去了梁杉柏。所以只有生命安全这一点,他绝对不会依赖梁杉柏,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梁杉柏的。今夜无月,夜色昏暗,梁杉柏推开屋门,先试探着观察了一阵,方才迈了一步进去,等到确信没有危险后,方允许祝映台进入。 关上屋门后,两人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竟然不黑,非但不黑,似乎还比外面要亮堂一些,那是因为在屋里的空气中飘浮着无数细微的肉眼本不可见的尘埃颗粒,它们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静静地悬浮于此,使得整个屋子都仿佛被萤火虫填满了一般。当梁祝两人经过的时候,那些临近的看似静止的颗粒便会被挤开,旋转着移动,而当移动的颗粒一颗传递给另一颗,就形成了涟漪一样的波浪。波浪一波又一波,微微荡漾起伏,像是阳光下湖水的唿吸,祝映台觉得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这一幕真的很美。 「这是什么?」他问梁杉柏。 梁杉柏思考了一阵说:「知姑的残屑吧。」 知姑吗?祝映台想了想,他觉得应该也是,只不过那并不是知姑玉像的残留碎屑,而是另一种不属于知姑却与她相关的看不见的东西,他觉得正是那种东西使得这间屋子、这一带有了某种不同一般的气息,而这种东西并没有随知姑的离去而离去。 两人很快走到了白天来过的知姑屋内,那里头当然已经空无一人,就连那堆玉屑也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恐怕正等着被风光大葬。果然这里的金色颗粒比外头多很多也密很多。祝映台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知不觉竟然入了迷。梁杉柏同样也在看那些金色的颗粒,但他显然不是在欣赏美景,他看一阵那些金色颗粒便看一眼祝映台,神情有些复杂。 看了一阵之后,祝映台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在满目的金色之中寻找着,就像是一个在沙滩上寻找美丽贝壳的孩子,最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在那满眼的金色颗粒之中的某一粒上轻轻一点,整个世界都仿佛静住了片刻,跟着所有颗粒都欢快地舞蹈起来,它们开始放肆地跳跃,此起彼伏,高低错落,如同一场盛大的舞会。周围颗粒的动盪越来越厉害,它们拼命震动着,四处奔跑着,如同一场爆发的新星盛宴,如同无数流星划破天宇,如同一场到了高潮的交响乐,所有乐器都在最美的那个华彩点上高声吟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然后,休止符忽然到了,所有的光芒凝聚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翩然绕着祝映台飞了一圈,扑扇了两下翅膀,飞出窗去。祝映台正要追出去,梁杉柏忽然吼道:「等等!」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第十章 没有人察觉,不论是梁杉柏还是祝映台,先前都没有人察觉这间屋子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明明刚刚屋内还曾大放光明,明明他们都已经在这屋子里待了不少的时间了,但是直到这个人此时出手,他们才惊觉原来屋子里早有另一个人在。 祝映台手持桃木剑飞掠向前,然而离那人终究有段距离。对方一出手即是杀招,黑色的袍袖飞舞直击祝映台,带出一道凛冽的杀意!想不到此人出手便如此果决,用上了取人性命的一招!祝映台赶不及收撤,好在梁杉柏的反应够快,在那个人并指为剑攻过来的一刻,他已经拿起什么东西,挡在了自己的跟前,但听金石相击般的 「叮」的一声,梁杉柏没事,反倒是对方携带着剑气的手指仿佛吃了个苦头,迅速回缩。 「阿柏……」 「我没事。」 情急之下祝映台也没追问,放下心的同时当即追上去补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仁慈的圣母,何况那个黑影居然想要偷袭他的恋人,因此祝映台下手的时候便也存了十足的杀意。明明是一把无刃的桃木剑,此时在祝映台的手下却挥舞出了死神收割生命的气势。那黑衣人显然没料到祝映台竟是如此的兇狠,被他这么一逼,不由得后退了数步,与梁杉柏拉开了距离。 祝映台并不见好就收,反而加快挥舞起手中短剑。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剑在这一刻突然由内而外散发出了丝丝缕缕的红光,红光如同蚕丝重重叠叠地缠绕了整柄剑身,剑身便开始变化,变得如珊瑚一般清澈透明。祝映台感到自己的后腰在发烫,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贴在自己的身后,操纵着手里的傀儡线。他因此失去了对自己手脚的控制能力,一次次挥舞着桃木剑要将那个黑影赶尽杀绝。这很不对!他终于在几乎噼掉对方一只手的时候发现了问题,他此时拿的明明是一柄普通的桃木剑,不知为什么却有了驾驭罗睺的感觉。不,更确切点说,是那柄阴剑正在驾驭他! 祝映台慌张地想要求救,但是有股威压在压着他,他甚至连口都没法开。他的心里开始瀰漫起慌乱和如丝如缕的绝望,他有种感觉,如果没人能阻止他,他或许会就这么一直噼砍到自己倒下为止,然而,有只手适时伸出来,准确地捏住了祝映台的剑身,制止了他的动作。 第43页 「映台,看我,看着我。」 听着声音,祝映台艰难地转过脸去,就这一个动作,他额头的汗水便「哗哗」地淌落,然后他看到了梁杉柏。男人的眼里像是盛满了万千星子一般闪烁着光辉,那光辉并不刺眼却清朗坚定,就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过的他的脸颊心田,深入他的肌肤腠理,最后汇聚停留在他的后腰上。 「啊!」祝映台的嘴里迸发出一声痛唿,跟着他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那喊叫再继续下去。此时他的后腰像是被刀子在切割一般,仿佛有什么东西沿着那个可怕的恶咒烙印正在他的身体里游走,一刀一刀,再来一刀! 祝映台和梁杉柏都停了下来,那个杀手却显然不会停,趁着两人都被牵制住的时候,他飞快地旋身后撤,然后觑准时机又冲着梁杉柏一剑袭来。但是他没有想到,梁杉柏还有余裕动起来——他带着祝映台一起动起来! 如果这个黑衣人是现代人,此时多半会生出一个感慨,因为梁祝两人此刻的动作就像是在共舞一曲华尔滋一般。梁杉柏侧身站在祝映台的身后,一手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控着祝映台的手腕,桃木剑便开始重新动作起来,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姿态。 刚刚祝映台攻击的时候,桃木剑的速度很快,此时的桃木剑速度却显得又慢又快,说它慢是因为梁杉柏每一剑的起、落、行、止的路线,那个黑衣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说它快则是因为无论看得再怎么清楚,那黑衣人却十分诡异地无法避开那一剑又一剑。 一剑掠过手臂,砍伤了肩胛;一剑横噼腰部,剖开了肌肉;一剑滑过腿侧,露出了白骨;一剑又一剑,黑衣人节节败退。他蒙着面,露着一双原本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阴鸷的眼睛,但是此刻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这个人怕了,人的心里一旦生了惬意,动作便会越发迟钝,弱点暴露得越多,自然也就愈加危险。但是梁杉柏这里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有足够的余裕制服黑衣人,可惜的是祝映台的身体撑不住。手中的桃木剑不知怎么就与阴剑罗睺产生了联繫,那柄妖异强大的武器正在丝丝缕缕地侵袭着祝映台的神识,汲取他的生命力,哪怕梁杉柏借力打力,在与那黑衣人的较量中逐步削弱了罗睺对祝映台身体的控制力,祝映台的身体状况却仍然在飞快地变差。 ? 就在祝映台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黑衣人突然化剑指为爪,一爪前探,拼了自己的命门不守,抓向了祝映台的眼睛。不得不说黑衣人这一决断正确至极,梁杉柏固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受伤,却一定在乎祝映台的,所以他退了。趁着这一退间拉开的距离,黑衣人勐地收爪回身,从窗口翻了出去。与此同时,祝映台所承受的痛楚也到了极限,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软软地倒进了梁杉柏的怀里。 梁杉柏将祝映台放倒在地,一手试他情况一手却随意往后一挥,随之一团光芒勐然从他掌间迸出。那是一团黑色的光芒,比黑夜更要黑。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窗外,正中那名逃窜的黑衣人后背,须臾之间,一团黑光爆起,空气里瀰漫开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臭味。黑衣人惊骇地转回身来,发现自己浑身已经被黑火所包围。火焰蒸腾得空气扭曲,他的面容也随之扭曲、变形。遮脸的面巾很快被烧毁,露出了一张梁杉柏他们曾见过的脸,那是郑由府的管家老李。老李似乎自知自己今日难逃一死,被黑火团团包围的他放弃了自救,却拼尽全力开始凝聚最后的力量,想要向某处示警,一点赤红的火光在他指尖凝聚,越来越大,宛如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马上将要振翅飞扬。 屋内,梁杉柏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铺到地上,他将祝映台轻轻放到衣服上头,伸手按在他的额头,随之祝映台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冻着了一般,他的手松开了一霎。梁杉柏飞快地抽走他手中的桃木剑,又试了试他的体温,确定没太大问题,然后才伸手一撑窗台,轻巧地跃了出去。 老李还在拼命地凝聚力量,这位老人的浑身上下,此刻从内脏到肌肉骨骼到皮肤都正在黑火中迅速垮塌,就如同黄油在火中溶解一般,他一半的身体已化为骷髅,另一半却还覆着焦黑的皮肉,看起来宛如烈火地狱中的恶鬼,十根如蜡油般流淌的手指还在勉强动作,而他手中的雏鸟却也因此羽翼渐丰,缓缓睁开了眼睛。伴随着一声清鸣,火鸟终于冲破火光而出,直飞天穹,速度快得宛如一道流星。然而终究是宛如一道流星,梁杉柏似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就在下一瞬间,空中骤然闪过一道黑色霹雳,宛如死神的镰刀轻轻划过,便将那火鸟砍了个正着。集聚了老李一身修为甚至是性命的火鸟在剎那间便被无声地撕裂成两半,团团的火光变作了火流星,下雨一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已经被烧成半具骷髅的老李嘴里勐然喷出一口黑褐色的血沫,跌倒在地。 他的眼中不再有阴鸷、坚毅,他被烧没了眼皮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眶中透着绝望和害怕的情绪。梁杉柏缓缓地走过去,他想要退,但是根本已经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骷髅也开始融化了,从下往上,骨骼化为液体,掉落到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滋润着厚厚的草甸。 「你……你……」老李歙张着两排森森的白牙,发出含煳难听的声音,「你竟然……竟然真的是……」 第44页 梁杉柏看着他,只问了一句:「你是谁?」 老李的眼神在这句话落地的一剎那忽而又一扫之前那些软弱的情绪转而迸发出了骄傲,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梁杉柏的视线移动到了别的地方,顺着梁杉柏的视线看过去,老李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是多么想把那件东西藏起来啊,可是此时融化得只剩胸部以上的他已经什么也办不到了。 梁杉柏走过去,弯腰,伸手,捡拾,直起腰来看。在他掌中是一块小小的黑铁权杖。当看清那块权杖的时候,梁杉柏的脸色终归还是变了,他就像是不认识那玩意一般,反反覆覆地盯着那东西看了数回,最后嘆一口气, 将那块权杖塞入了腰间。 那块权杖上只写了一个字,一个「空」字。那是一块,空门的权杖,这种权杖,梁杉柏也有一块,在二十一世纪,是他的师父范青山给他的。老李,是空门的人。 梁杉柏回过头去,不知何时,他这位数千年前的师兄已经悄没声息地消失了,黑色的火焰越变越小、越变越弱,最终火焰散去,没有任何灰烬留下,也没有在草甸上留下痕迹,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么一团火。 梁杉柏站了片刻,转身正要回屋,然而变故再一次发生了。突然之间,一道光箭从他身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袭来,梁杉柏虽然察觉了这一次变故,然而那光箭的速度实在太快,来势又太过汹汹,以致于梁杉柏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他在千钧一髮之际,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拔地而起,整个人扭转了个极大的角度,头下脚上,堪堪让过了那支光箭。箭矢唿啸着奔腾而过,光焰擦过梁杉柏的肩部,顿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宛如被烙铁烫过一般。 夜色已深,天空中凄悽惨惨一轮弦月,梁杉柏唿吸急促,眼中迸发出精光,一寸一寸地审视着自己的身后。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勐然往旁边急速退去,几乎是在同时,又一支光箭射出,洞穿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梁杉柏的脚下没停,跟着又以诡异的身形往另一个方向移去,而第三支光箭也在此时射出。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很快,密密麻麻的光箭一支紧跟着一支扑向梁杉柏,此时已经不用去寻找光箭的来源,因为那些光箭全数都来自知姑居所旁边那汪毫不起眼的湖泊。 梁杉柏绕着那汪湖泊飞快地奔跑,他似乎想要接近那汪湖,但是湖中的光箭自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整片湖水都在静默中沸腾了,大小不一的光点从湖底飞快地升上来,光点汇成了线,线又织成光的箭网,兇狠地攻向梁杉柏。 如果此时有人见到了这场面必然会瞠目结舌,谁也不会想到一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湖会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杀 机,更没有谁能知道梁杉柏如今的实力已经强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看似密密麻麻的光网根本没能伤到梁杉柏太多,尽管他的衣服破裂,身上也有不少小口子,但是与那澎湃得几乎有如实形一般刚勐的杀意相较,这些伤痕简直比幼儿弄出来的都不如。 梁杉柏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接近了湖边,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将双手齐齐伸入湖水之中。初始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很快便有一团黑色的阴影在湖中蔓延开来,随之是有如星战片中密密麻麻的能量光束般的光线炸了锅似的从湖底反扑上来,然而那黑色的阴影是那么的灵活,它们跟随着梁杉柏的手指,仿佛是最灵活的游鱼一般在湖中飞快地穿梭,无论对方如何攻击,总能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躲开。 而况这种躲开并不是慌乱地逃跑,渐渐的便能看出梁杉柏的手指是在有规律地动作,就像是在结一个印,织一匹布。所以他果然就结了一个印,也织就了一匹覆盖了整个湖底的布,当那最后一划落下,最后一针封了线脚,他伸手揪住那张巨大的布料,勐地吸气挺胸抖手一甩,「哗」的一声,整片湖都被掀了起来,原本冰冷的水气如同被蒸发了一般,落到空中便化为夜雾、夜露、夜色里毫不起眼的水汽向四方逃逸而去,在梁杉柏的眼前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干枯的湖底。湖底尚有淤泥,但没有鱼虾,只有几株奇奇怪怪的花草长在里头,此外,就是一片反射着光亮的破烂镜片。 梁杉柏跳入湖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破烂镜片。镜片上的光亮还在一闪一闪地跳动,仿佛犹自不甘。梁杉柏弯下腰,审慎地触碰镜片,黑色的光线包裹了他的双手,就像是戴着一副厚厚的防护手套。那块镜片显然有诸多的不甘,甚至在梁杉柏的手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它震动着发出了怒吼,伴随着「啪」的一声巨响,梁杉柏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两步,他喘着气,唇角溢出了一丝血线,但是他牢牢地抓住了它。 镜子上的光华又拼命地闪烁了一阵终于黯淡下去,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了「嘶嘶」的漏气声。风婆的袋子如果漏了气大概就是这样,无数的气息向外逃去,一瞬间,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再不復存在,知姑的屋子这一次彻底归入死寂,黑洞洞的如同一个坟冢。 梁杉柏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线,他将已然黯淡的镜片拿到近前端详了一阵,确认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想——这是有龙天镜的碎片! 梁杉柏知道,这次才是真正的阵破,之前知姑虽然肉身已经不在,但她看守的阵还在,守阵的几分神意还在,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不过是一个靠有龙天镜伪装圣人的骗子罢了!梁杉柏将天镜碎片随便地扔进自己的储物袋中,却小心翼翼地将湖底那几株花草连同湖泥一併挖出来,仔细包裹好后才装入储物袋中,然后转身回屋。? 第45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那番光与暗的争斗太过强大还是因为阵破的缘故,知姑的房内此时一片破败。尤其是窗台附近,那里原本养着一盆生机盎然的草,刚才梁杉柏顺手拿起抵挡了老李的一剑,此时原本坚硬无比的花盆自然碎得一塌煳涂,草竟然已经枯死,盆中的泥土也落了一地。梁杉柏正要抬脚跨过,忽然一愣,他迅速弯下身,用手拨弄开那些泥土。在一大堆土块的最中间,他看到了一汪浅浅的水。其实也不是水,虽然手伸入进去会感觉到液体的流动性和凉意,但是那汪水聚而不散,就像是一块软软的金色琥珀。梁杉柏想了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觉得似乎是个好东西,于是他将那东西也收进自己的储物袋里,走到祝映台身边。 祝映台还睡着,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了,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梁杉柏看着他,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想着那个傲然屹立在云中的孤清身影,不知多少年前,那个人从不肯正眼瞧他,每每相见必是拔剑相对,从来从来只肯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甚至不惜自散魂魄,长眠海底,打算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永永远远不再与他重逢。 而现在,他们不仅重逢了,还有了最亲密的关系,这是多么值得他骄傲的一件事情——如果,没有那道绝心咒,如果没有那些暗流就好了! 梁杉柏低下头,专注地望着祝映台,然后轻轻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燃阴,我找了你那么久。 燃阴,你是我的。 燃阴,我得到了你,就不会再放手了。 燃阴,映台,我的……妻子! 祝映台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朱方城的客栈之中。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作了一场梦,还是真的经歷了那些事。被请入吴王宫中、见到了圣人知姑像、知姑像毁、自己被打入天牢、夜探皇宫……正在他脑子稀里煳涂想不清楚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梁杉柏手里端着一碗味道浓郁的药汤走了进来。 祝映台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吃苦的东西,可是梁杉柏老是逼他吃药。等等,他又受伤了? 梁杉柏走过来,将药汤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将他扶了起来,给他身后垫上靠枕。祝映台说:「什么……我……」 梁杉柏将药汤端过来,舀了一勺吹了吹,继而又想到什么,笑着从腰上的储物袋里取出几块糖果放到一边:「吃了药可以吃糖。」简直是哄小孩子一样的口吻。 祝映台有点无奈,说:「让我吃药可以,好歹也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他看向梁杉柏手里的那碗药汤,尽管有着浓郁的中药味,这碗药的颜色却不是浓郁的棕褐色,反而清清爽爽,像是一碗芦荟熬成的凉粉。祝映台有点怀疑,梁杉柏到底是不是真给他弄了一碗药来。 梁杉柏说:「昨晚你后腰的恶咒发了,伤到了你的身体根本,刚好那个知姑的院子里长了些灵草,我便取了来给你熬药。」 祝映台实在记不起来知姑院子里哪里有灵草,只好归结为自己不懂药学,他好奇地问:「你还懂草药?」 梁杉柏说:「在空门的一本药经里偶然看到过。」 祝映台说:「那你已经知道我背后的咒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只有知道,方才能对症下药,而先前明明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梁杉柏顿了顿,方才说道:「你先喝药,喝了我再跟你说。」 祝映台自然不会担心梁杉柏害他,于是接过那碗看起来不像是药的药,一仰脖子,把一碗药一起灌了下去。 「苦!」药进了喉咙顺着食道下去才有苦味后知后觉地漫上来,祝映台简直要抓狂了。这看起来不像药的药竟然那么苦,简直比他以往喝过的任何药全部加起来都苦,梁杉柏是不是故意的啊! 梁杉柏手快地剥了一粒糖塞到祝映台嘴里说:「忍一忍,良药苦口,可别吐出来了。」祝映台只得忍耐着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过了好一会,嘴里终于有丝丝的甜意瀰漫开来,将那股苦味沖淡了不少。祝映台含着糖块,皱着脸,简直有种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后怕。 梁杉柏笑着放下药碗,给他擦了擦唇角。祝映台说:「现在你可以说啦。」他含着糖块,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般天真可爱,看得梁杉柏身体一阵阵的发烫。他清了清嗓子,藉此掩饰了自己的旖旎心思,随后道:「我也不是知道,只是猜测。」 「什么样的猜测?」 「猜测你背后的恶咒与当日我们曾经在燃庐里见过的那尾黑龙有关。」 祝映台微微一惊,他回想着那将近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当时他和梁杉柏久别重逢,两人在杜酆的指引下,在燃庐之中看到了一具尸体。那具尸体便是祝映台的前世燃阴,正是在那具尸体的心口他们见到了一条黑色的小龙,继而那小龙被青白色的火焰所化,留下了一个开裂的墨玉发箍。难道说那是不吉利的东西?祝映台看向自己腰间悬挂着的墨玉发箍,总觉得不该是这样,可又实在挑不出梁杉柏所说的话的错漏。墨玉发箍、小黑龙、黑龙烙印,渐渐丧失的观气能力……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 梁杉柏顺着祝映台的视线看向那个墨玉发箍说:「那东西里已经没有灵力了,带着也没什么。」 祝映台说:「可我为什么会中恶咒,那不是我的前世吗?」 第46页 梁杉柏的眼神微微闪烁,他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你的前世就是因为恶咒而死,所以他将自己的身体与恶咒一同封印在燃庐之中,直到金英村的顾村长毁了那具肉身,恶咒才被释放出来,找上了你这个后世。」 似乎对,又似乎不太对。祝映台想不明白,于是换了个话题。 「我们现在怎么会在客栈里?」 「因为吴王赦免了我们的罪。」 「咦?」 「可能是胡晋大人与郑由大人做了什么谈判吧,总之吴王已经明白知姑的离去与我们并无关系,或许是缘分尽了,或许是上天赐予吴国的考验,总之今天一大早他把我们放了出来。」 「哦。」祝映台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只不过一个晚上而已,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个黑衣人呢?」 梁杉柏说:「跑了。你当时恶咒发作,我实在没功夫管他。」 祝映台回忆着昨晚的那一幕说:「对了,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人出手的方式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梁杉柏神情微微一变,继而道:「有吗?」 祝映台点点头。 梁杉柏问:「哪里?」 「哪里……」祝映台又想了会儿,然后有点迷惘地抬起头来,「我说不上来。」 梁杉柏说:「也许是你煳涂了,你现在身体没恢復,还是省点心力得好。」他说着,伸手抱住祝映台的身体, 把他轻轻放回床上,让他好躺下去休息。 祝映台享受着恋人的照顾,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伸手抓住梁杉柏的袖子问:「彭巫那件事怎么样了?」 「彭巫?」梁杉柏说,「哦,朱方城的官府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我早上才去配合过他们的询问。仵作检验过彭巫的身体,发现里面的内脏都碎了,像是被某种力量捏碎的,所以现在怀疑有巫觋动手,而我恰恰是不懂巫术的,所以当时可以说只有我能置身事外。」 祝映台松了一口气,可是也越加茫然,他总觉得围绕在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了,然而奇怪的是,这种诡异却没有令他感到危机,仿佛他确信那些事并不会威胁到他一样。他也不知道这种自信从何而来。祝映台想了好一会,着实想得有些迷惘,于是干脆不想了,反正有梁杉柏在他身边,他可以依赖他。他轻声问道:「那接下去我们该做什么?」 梁杉柏替他掖了被角说:「我也没想好。总之先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吧。」 祝映台低低「唔」了一声,明明脑子里还有好多的疑问,但是渐渐的便神智模煳,陷入了睡梦之中。 梁杉柏又坐在祝映台的床边静静看了一会,然后他站起身来,将药碗收了,走出房去。 因为巫觋大会的事,客栈里住满了人。梁杉柏端着药碗下楼的时候刚好与几个上楼的人正面遇上了,他没有当回事,只是走自己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却停了下来,震惊地看向他。梁杉柏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回过头去只是冷冷瞥了一眼,那人便勐然低下头去,似是不敢与他对视一般,而身体却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梁杉柏没有看他,自顾自地下楼涮碗去了。 傍晚时分,上官烈和胡晋回到客栈,带来了吴王的一道命令,知姑的事情就不再跟他们计较了,但是希望他们帮助吴国做一件事。 「什么事他吴王做不了,还要我们去做?」梁杉柏并不是很高兴地问。 上官烈说:「去找海市。」 自古以来,人有人的市集,山精妖怪有山精妖怪的山市,海里的妖怪则有海市。海市山市都拥有很悠久的歷史,并且不止一个,但有一个共通点,凡人很难找到。吴王大约是觉得失去了知姑会影响到吴国的前途,所以希望他们能够去海市里替他觅一件宝物。 「什么宝物?」 「有龙天镜。」 祝映台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有龙三镜。」昨晚很早昏迷的他并不知道梁杉柏后来做了什么,又在知姑住所旁的湖里找到了什么。 胡晋道:「传言有龙三镜各有不同,阴镜能聚天下至阴之气,人镜能观世人前尘后事,天镜则能提前知悉天机,做好应对。过去知姑在吴国起的就是这个预知天机的作用,所以吴王失去了知姑才想到了有龙天镜,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多半是知姑告诉他的。」 上官烈说:「这事对我们也有好处,祝先生不是一直想找到燃阴宫的所在么,也许在海市上能够得到些消息,毕竟那些海里的妖怪对海里的东西可要比我们熟悉多了。我过去听羽君说起过海市,一直想去看一看,这次也算是刚巧了。」 祝映台看向梁杉柏。过去他要找到燃阴宫是为了找到帮助恋人的方法,如今他的恋人好好地站在他的身边,实力还比以前更强大,能不能找到燃阴宫其实已经不怎么重要了,于是他说:「我听阿柏的,阿柏,你觉得呢?」 「没什么意思。」梁杉柏说。 上官烈愣了愣:「没意思?」 梁杉柏顿了顿,说:「哦,我听说海市五十年才开一次,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胡晋说:「据吴王说知姑曾经留下话来,提到近期海市就会开了。」 梁杉柏说:「茫茫大海,要到哪里去找海市?」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海洋太大了,他们又没有目标,能到哪里去找。上官烈说:「怎么说我们都欠吴王一个人情,让我们去找找就找找吧,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47页 祝映台又看向梁杉柏。梁杉柏犹豫了一会,问:「你想去?」 祝映台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要是不想去的话……」 梁杉柏嘆了口气:「你想去就去吧,我去做准备。」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往门外去了。 上官烈他们对梁杉柏的古里古怪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去并没有让他们怎么紧张,他和胡晋又聊了些出海的准备事项,祝映台就一直在旁边听着。去海市,去海市做什么呢?祝映台不知道,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 在提醒他,他应该去一次。 +++++ 梁杉柏走到外面,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胸中有烦躁的情绪在滚动。祝映台想去海市,去了海市他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进而得知当年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了一切,想起了一切,他也许又会变回过去那个冷冰冰、孤清清、孤傲无比难以接近的燃阴,他的心里和眼里将不再有他,不,他一定还会恨他,毕竟他变成现在这样可以说就是他害的。? 他会与自己不死不休吗?梁杉柏抚摸着自己的心口,曾经,他被那个人一剑穿心,他的血溅上他美丽的脸庞,他却分毫不动。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幕,记得漫天的海潮翻滚,记得那张美丽脸孔上的坚毅神情,记得他长长的睫毛上悬着的属于自己的小小一点血珠。没想到就是那一滴血滴落下来,化作了灵台血手鍊,陪着那人入了轮迴又在无数年后的祝府里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梁杉柏在内心嘆了口气,知道祝映台既然要去他便阻止不了,因为那人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无比固执,一旦下了决心的事就不会更改,这样一来,他就更要小心,小心不能让他找到海市,或是在海市里发现任何相关的线索。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梁杉柏走下楼去,交代了店家给楼上送些晚餐,忽然想到什么,小刺猬思悠呢,这一天都没见他,不知道这小傢伙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正思索着,忽而神情一变,往楼上迅速地看了一眼,梁杉柏快步走出门去。在他走过的地方,周围的景物都呈现出十分奇怪的静止状态,一只飞虫飘浮在空中岿然不动,一线夕阳照射进来仿佛冻住了一般,更不用说周围的人、事、物,客栈的老闆手指伸在空中马上就要落到算盘上却没有落上,一名茶客的手里拿着茶壶保持着倒茶的姿势,壶口茶水将出未出…… 梁杉柏迅速绕到客栈外头的巷子里,然后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不久前他下楼时曾擦肩而过的男人。此时这个男人左手拄着一根看不出材质非金非铁非玉却散发着莹莹光彩的棍子,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把细沙。细沙是白色的,颗粒并不太多,只有小小的一撮,从他的手心里滑下去,却是近乎静止一般停留在空中,但梁杉柏看得出那粒沙子其实在运动,只是速度特别慢,正是因为这些沙子,周围的空气和时间才会变成了这样。这是巫术,还是巫术中的禁术。梁杉柏想,他大概知道这些人来自何方了。 说这些人而不是这个人是因为此时在场的并不只有梁杉柏和那个玩沙的男人而已,在这条巷子的四周还有这个男人的四个手下潜伏在暗处,自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梁杉柏皱起眉头问:「你们想做什么?」 他问得直截了当,反倒是对方愣住了,过了会那人方才开口说道:「你是谁,从哪里来,身上为何会有吾王的气息?」 梁杉柏说:「吾王?」 男人说:「吾王便是吾界之王。」 梁杉柏说:「哦,那多半是你那管鼻子坏了。」 那男人说:「你骗不了我,我能闻到,虽然很淡,但确实是失踪已久的吾王的气息。」 梁杉柏有点不耐烦了,说:「都跟你说了你认错人了,你能把那罗网收了吗?」 那男人大惊道:「你知道罗网?那你必然是吾界中人,你到底是谁?」 梁杉柏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定:「没错。」他说,「我就是你们那个失踪了无数年的王,行了吗?」 随着他这一句话落,现场氛围陡然一改,玩沙男子手中的沙粒中的一颗迅速落在他的脚边,竟然发出「砰」的一声,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小孔。男人原本游移不定的目光变得凝练,神情也变得冷酷了许多,他恭恭敬敬地说:「如果你真的是吾王,那就……只好请您去死了!」对梁杉柏的称谓由「你」变成了「您」,他手中那根 棍子勐然往地上一拄,顿时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击波以此人为中心从四面八方向梁杉柏包围过去,与此同时,他另一手手掌翻覆,天色勐然间变得灰暗无比,梁杉柏抬头望去,只见一团沉重如山的云彩牢牢遮住了日光,而那竟是一片沙云。沙云上崩落下沙粒,淅淅沥沥,如同下雨一般朝着下界的梁杉柏打来。「雨水」坠落,那座飘浮在空中的沙山开始迅速解体,沙子像是瀑布一般从几千几万米的高空唿啸着砸向梁杉柏。这还不算完,埋伏在暗处的数人也在此时齐齐出手,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兵器和法术的光芒齐齐射向梁杉柏,上下左右角度密集的封死了梁杉柏所有的退路。 这一连串攻击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般人肯定逃不开一条死路,就算是郑国大祝郑由又或是胡晋、上官烈在此也恐怕难逃一劫,但是梁杉柏可以。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做到的,与另一边的动若脱兔相比,他这边的速度要说是慢如龟爬也无不可,他抬腿、前行、微微侧身,便让过了地表的裂纹和四面而来的暗器,伸手随意一拂,便拂去了无数如同火流星般砸来的沙粒,自己丝毫未受损伤。他的动作那么慢,却那么奇怪地化解了所有挟快袭来的招数,玩沙的男人看着他,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他拼命舞动着手里的棍子,改换一个又一个动作,而那一小撮沙粒也在他的手中一颗接一颗地飞快掉落。 第48页 于是地动山摇了,狂风暴「雨」了,「云」聚「云」散了,各式各样的攻击手段悉数招唿向梁杉柏,然而并没有用。梁杉柏还是慢慢地从容不迫地向这个男人走来。埋伏在暗处的守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梁杉柏终于走到了男人的跟前。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来袭击我,可见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男人已经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但他的手势却还未停,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再多坚持一刻自己就能多一份生存的希望,但是他的脸色却是苦的,他说:「不是有信心,只是我今日不出手,一样要死。」 「哦?」梁杉柏默默地想了想,说,「我离开地界太久,好多事、好多人都已经不记得了,实在想不出你背后是谁。」他说着代表遗憾的话,但是话语里实在听不出什么遗憾的意思,他伸手在男人肩上轻轻一拍,就像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安抚动作,然而只是一下,男人的身体里便发出了「咔擦咔擦」的连续声音,骨头根根断裂,男人的嘴角流下了鲜红的血。 「我不……不会……说……」他跪倒在地上,「呵呵」地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 梁杉柏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我也没兴趣知道。」说完便转身离开。 男人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一瞬间有点迷茫,他还以为自己今天必死无疑,没想到传闻中以暴戾冷酷着称的这位失踪多年的大人物竟然没有动他的性命。他茫然地撑着地,想要站起身来,下一刻却突然揪紧心口勐地倒在地上。 「咳……咳……」他痛苦地佝偻起身体,抓着胸口的手掌由于主人失去了自保之力,迅速褪去了人类的伪装,露出了如同兽类一般的厚厚鳞甲。他拼命咳嗽起来,从他的唇间骇人地窜出了黑色的火焰,火焰由内而外燃烧,此时已经将他体内掏空,用不了多久,这个男人就会消失于世间,就像昨夜那个消失于知姑居所湖畔的黑衣人一般。然而,这个男人终归是挣扎着做出了最后的反抗,伴随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声,他勐地咬断了自己的手指,如同野兽利爪一般的指节落到地上竟然化为了一条黑色的虫子,那条虫子在原地昂起一头停了停,似乎在辨别方向,跟着它勐地向前弹起,空中不知怎么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缝,它就从那里钻了进去消失不见了。黑缝合上,男人也被火焰吞没,消失于原地。伴随着他一同消失的当然还有他那些忠心耿耿却不经打的手下们。 一直到这条小巷从纷闹归于寂静又由寂静中传入了周围人来人往的声音很久以后,才有个小东西哆哆嗦嗦地从巷子深处的一口废弃米缸里爬将出来。小东西四条小腿软得厉害,爬一爬便「哧熘」一声又滑了下去,如此这般试了数次才终于爬出来,瘫倒在米缸下面瑟瑟发抖。那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小刺猬,那是祝映台的徒弟小刺猬精——思悠。 梁杉柏可能发现了思悠但没吭声,也可能没发现,但是他确实没有发现另一双眼睛,随着时间重新正常流动起来,二楼的胡晋收回目光,关上了窗,没有人发现他脸上刻意压制的激动的神色。 第十一章 梁杉柏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果然又是小刺猬思悠。一接触到自己的眼光,小傢伙便立刻移开了目光,小脸苍白着皱成一团,小手死死地抓着祝映台的衣服,一个劲地往他身后躲。 不远处,上官烈正在清点採购的物料,让人分门别类地搬到思羽号上摆好,此去寻找海市不知要花多久,所以他做了很充分的准备。梁杉柏对着思悠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便转身离开,没什么所谓地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感觉到紧抓着自己的小手松开了,正忙着打包行李的祝映台回过身去一看便见到小徒弟思悠居然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至极的样子,顺着小傢伙的目光看过去,果不其然又见到了梁杉柏的身影。祝映台深感无奈,他实在是不明白,小徒弟思悠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梁杉柏,明明他的恋人既不兇恶也不狰狞。蹲下身,祝映台看着小思悠道:「思悠,你怎么啦?」 小思悠慢慢回过神来,大眼睛里泛着盈盈的泪花,一脸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师父,我怕!」伸手紧紧揪住祝映台的袖子,小思悠重重扑进祝映台的怀里。 被小孩子死死搂住的祝映台心里也不由得泛起柔软的涟漪,这小妖精跟他或许真的是有缘的,不然像他这般脾性冷漠疏离的人怎么也会对这孩子飞快地产生疼惜的心意呢?祝映台轻轻拍打着思悠的背嵴说:「怕什么,光天化日,又有师父陪着你,有什么你跟师父说。」 小思悠抬起头来,小嘴张张合合了片刻,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我就是怕。」思悠含含煳煳地嘟哝着,眼神里的惧意是真得不能再真。 祝映台真是心疼这孩子了,他努力回想着梁杉柏有没有可能趁他不注意欺负这小妖精,嘴里说道:「你别怕,你可是师父的徒弟,既然师父收了你,那么无论是谁欺负你,师父都会替你出头!」 「真的?」思悠脱口而出,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说,「可是、可是那个傢伙好可怕的。」 「好可怕?」祝映台挑起一边眉毛,一想到自己那个被形容为「好可怕」的恋人在他的面前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撒娇便不由得有些好笑,同时还有不少甜蜜,他说,「不管你说的那傢伙是谁,有多可怕,师父都会替你出头的,你放心,师父这一身本领可不是摆着看的!」 第49页 原以为这样会鼓舞到自己的小徒弟,谁想到思悠听了以后却愣了一会,然后才低声道:「师父,我……我是说真的,你自己也要当心点。」 「我?当心?」祝映台真是好气又好笑,看小刺猬思悠这样子,对梁杉柏已经不是害怕这么简单了,根本就是已经把他看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了吧。虽说思悠是小孩子,又是他的徒弟,但是自己的恋人被这么看待多少也让祝映台有些不快。 思悠却没有发现这一点,此时他一心只想要说服自己的师父,他说:「真的!真的要当心的!」他着急地比手画脚,「那个梁杉柏,很可怕很可怕的,他身上的气味很坏很坏,他还杀了好多人呢!」 「杀人?」听到这里,祝映台的脸色不由得一凛,将揪着自己衣襟的两只小手拿下来,祝映台一本正经地问,「思悠,师父教过你做人要诚实,你说阿柏杀人可有证据?要是没有证据,你这便是诬陷了。」 小刺猬一听,顿时跟炸了毛似的跳起来,晶莹的泪水剎那间夺眶而出,又是委屈又是着急地道:「我……我没有诬陷……我亲眼……亲眼看到的,他在后巷杀人……就在那天……那天的客栈后面,我真的没有诬陷……呜哇……」 小刺猬的哭声大得惊人,连上官烈等人都被惊动了,上官烈走过来问:「怎么了这是?」 祝映台哪里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面对着嚎啕大哭的小刺猬,显得很是手足无措。他说:「思悠他……他说……」他抬头便看到梁杉柏也走了过来,正望着这里,不由得又住了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小刺猬思悠却显然也看到了梁杉柏,于是他一边哭一边指着梁杉柏说:「我没骗人!我没诬陷!呜呜呜,他真的是坏人,我真的看到他杀人了!」 「杀人?」上官烈看向梁杉柏,问,「到底怎么回事啊,看你把这小孩吓的。」虽然在询问梁杉柏,但他的口气是轻松的,显然并不相信思悠的话。 祝映台看向梁杉柏,梁杉柏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了停,他说:「是,前些天在住乐客栈后面,我跟人动手了,大概正好被他看到了。」 「受伤没有?」 「跟谁?」 祝映台和上官烈同时问道,但两人询问的重点显然不同。祝映台想站起身来看看梁杉柏的情况,由于被思悠紧紧抓着,所以没能起来。上官烈说:「是那天我们从宫里回来以后?怎么没听你说起,怎么我们……」没发现? 上官烈的后半句话并没有问出口,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虽然也知道梁杉柏不是普通人,但在去年这个时候,梁杉柏还只是一个普通厨子,那之后他可能得到了祝映台的指点,但是这个人的实力还是上升得太快了! 这么想起来,简直快得令人有些心惊。 梁杉柏说:「没事,我没受伤。」他先安抚了祝映台方才对上官烈道,「那天有人到客栈来找我们的麻烦,你们正好在楼上跟映台讨论去找海市的事,所以我没有惊动你们。」 「什么来路?来了多少人?」 「四个,但不是人。那天我从映台房里出来,下楼后看到有人影鬼鬼祟祟地进入后巷便追了上去,然后遇到了那些人。他们不会说话,样子也很奇怪……」梁杉柏看着思悠稳稳地说道,一开始思悠似乎还想张嘴反驳他,但是慢慢的,小刺猬的表情便变得有些疑惑起来,疑惑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他的神情有了变化,变得很平静, 似乎接受了梁杉柏的说法。他就那么坐着静静地听着梁杉柏说话,时不时地吸一下鼻子。 梁杉柏说:「我喊住他们,问他们是谁,要干什么,他们便朝我攻击过来,我没想杀死他们,但是他们一出手便是杀招,我也只能拼命反击,谁想到我的剑砍中他们以后那些人就变成一缕烟消失了,思悠或许就是看到了这一幕,所以才以为我杀了人吧。」 祝映台低头问思悠:「是这样吗?」 小思悠躲进他怀里,有点害怕地点了点头。 上官烈皱起眉头说:「难道是傀儡之术,齐国的人追我们追到这里来了?」 胡晋刚刚在忙着安排出海的事,直到此时才走了过来,问:「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上官烈把适才梁杉柏所说的简要复述了一遍,胡晋捋着鬍鬚道:「也未必是齐国宫廷里派来的杀手,我以为还有一种可能,那些杀手或许与杀死彭巫的人有关。」 祝映台则想得更多,他想到了那晚在知姑房中偷袭他们的人,思索着道:「胡先生说得对。彭巫之死已经被证实是巫觋所为,而当时在现场有可能看到了兇手的人只有阿柏,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彭巫,阿柏当时也没看到什么,但是在兇手眼里看来,阿柏便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为了确保不会威胁到自己,他势必要想办法消灭阿柏。」祝映台将思悠抱到一边,站起来说,「如此说来我们还是尽快出海得好,谁也不知道那个兇手还会有什么动作。」 胡晋说:「老夫也以为如是,反正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刚才老夫算了一下,明天正好是个吉日,你们可以一早出发。」 「我们?」祝映台疑惑道,「胡先生你不去吗?」 胡晋微微一笑道:「吴王与郑先生说还有些事情要找我相商,我便留在这王宫里吃香的喝辣的了,倒是你们几位出海要多加小心,我家公子也有劳两位多多照看了。」 第50页 胡晋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即便是祝映台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果然吴王不可能随随便便把他们放出天牢,他将胡晋留下作为人质,如果他们没有办法从海市里将有龙天镜带回来,胡晋也好,他们几人的性命也好,恐怕仍有危险。 上官烈对着胡晋深深一揖道:「还请先生忍耐一阵,烈一定尽快带着好消息归来。」 胡晋道:「倒不必太急于求成,其实吴王留我也是正合我意,我想趁着这机会将浏河镇那事再好好查查,如也许那宅子里的阵并不止一处有,我要找到当年布阵人的真实用意。」 「啊!」思悠忽然低低叫了一声。 祝映台说:「怎么了?」 思悠仰起脸来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师父师父,你们去了那个郑什么的家里以后,我有打听到一个消息,是关于那个彭巫的。」 众人不由得都惊讶地看向思悠,没想到这小傢伙还有个绝密情报。大概是看出祝映台眼里的疑惑,思悠有些不高兴,脆声脆气地道:「是真的,我偷听了那个红巫的话才知道的。」 「红巫又是谁?」 胡晋道:「是那日与彭巫一起辩难的那位女巫。」 思悠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她。你们别看她长得年轻,其实她年纪已经好大好大啦,彭巫的年纪还比她小呢!」 上官烈说:「听说彭巫死后,这位红巫就偷偷地熘走了,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思悠得意地昂起小下巴说:「我不告诉你!」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思悠便打了个哆嗦,刚刚嚣张起来的气焰立时便被扑灭了,他说:「我……我其实不认识她,但是她身边带着一个小妖精做僕人,我跟那个小妖精是老乡。」 得,妖怪原来也有老乡。祝映台忍住笑,说:「你那个老乡对你说什么了?」 思悠说:「我老乡说,红巫一听说彭巫的死状以后就连连念叨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然后便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急匆匆地便要逃走。她还说她要去找彭巫的师父,只有找到他或许才能知道怎么办。」 彭巫的师父……在场几人除了胡晋、思悠都曾听过彭巫提起他的师父,据他说他就是因为救了这么一个受伤的巫觋才走上了巫者的道路,而他那位师父更是传说中持有有龙阴镜碎片,镇压了浏河镇外古宅厉鬼的人。 「她说过到哪里能找到彭巫的师父吗?」 思悠摇摇头:「我老乡说彭巫的师父失踪已经很久了,红巫也没有他的音讯,但是她好像有一些寻人的本领,所以打算去试一试。」 祝映台摇了摇头,虽然知道红巫认识彭巫的师父、打算去找他也算是个情报,但是很可惜,这个情报只有「八卦」的价值却并没有任何实用性。见自己师父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思悠急急道:「还有还有,师父,我还知道别的。」 上官烈笑道:「你这小傢伙居然还会卖关子啊,有什么就一併说出来吧,回头我让王铮他们给你买好吃的。」 思悠眼珠子转了转,很识相地没有在此时提要求,反而爽气地说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都几百岁啦。」 他说,「师父,我听我老乡说,红巫提起过彭巫师父的来歷,说他是……是……」小傢伙像是一下子卡住了, 「是」了几次还是没能接下去。 梁杉柏忽然开口道:「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明天还要出海,先把正事办了吧。」 祝映台点点头。眼看着大傢伙就要散了,思悠勐然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师父师父,红巫说彭巫的师父是从遥远的大海上来的,他叫青山,范青山!」 祝映台提着油灯走到思羽号的底层,他实在很不习惯此处昏暗的环境,或许是天性使然,他喜欢光明的所在而排斥那些昏暗不明。走到梁杉柏的房门前,他停了停,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敲了敲梁杉柏卧室的房门。 「阿柏,你在吗,是我。」 身后传来了「吱呀」一声,祝映台回过头去,看到梁杉柏从工作间里探出头来:「你找我?」祝映台似乎因为 准备不足,一下子有点忙乱,过了会才有些无奈地笑道:「嗯,是的,我找你。」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门:「那进来吧。」 祝映台一走进梁杉柏的工作间便看到屋子中央的工作檯上堆着数柄长短形状不一的桃木剑,有些还只是半成品,有些则已经打磨得很好了,而且数量比上次来他所看见的要多很多,很难想像梁杉柏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制了那么多把剑出来。而其中最显眼的当属放在一旁桌上的罗睺阴剑,哪怕周围有无数把桃木剑,哪怕此时罗睺并没有散发出红珊瑚一般的光彩,而只是朴实得好像一把普普通通的桃木剑,祝映台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它。 祝映台看到了罗睺,自然也就看到了在罗睺周围画的一圈框。炭笔的痕迹沿着阴剑的轮廓走了一圈,看起来漫不经心,但是祝映台认为他此时能够平静面对罗睺多半就是这个轮廓线的作用,换言之,这简单的一圈很可能是符。 梁杉柏很自然地挡到祝映台身前,将油灯拨亮了一些,对祝映台说:「地方有点脏,随便坐吧。」他说着,自己也坐了下来,安静等待着祝映台开口。 祝映台坐下,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他说:「思悠下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第51页 梁杉柏说:「哪一句?」 「关于彭巫师父的,」祝映台说,「思悠说那个人叫范青山。」 梁杉柏微微一皱眉,随后道:「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非常多,何况是不同朝代的两个人。」 祝映台说:「我明白,但是他来自海上。」 同名同姓固然不是太稀奇的事,但是这位同名同姓的范青山也是一名修行者,并且持有有龙阴镜的碎片还来自海上,那就必须引起人重视了。 祝映台说:「思羽号也来自海上,是当年海客们漂洋过海的工具,现在我们已经证实思羽号上的海客很可能是传说中的有龙氏,那么这位范青山就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有龙族的人。」 梁杉柏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大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映台见他不发言,只好自己接下去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师父是个很神秘也很有本领的人,虽然我自己不懂道术,但是我知道要培养一个天师是非常困难也非常需要机缘的事,但是你跟着他只是短短四年便练就了一身本领,而且他还知道归山灵盘的渊源,能够有能力送我们来到这个时代,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是不是不老不死。」 「不老不死?」梁杉柏说,「你指他从春秋时期,从这个年代一直活到了二十一世纪?」 祝映台说:「是的,我也知道这个想法很离奇,但是会不会就有这个可能呢?有龙氏是那么神秘的一支种族,就连齐国曾经的王后,周天子家的公主王姬也将之称为仙客,罗剎女也是他们带来的。」 梁杉柏问:「就算是的话那又怎样?」 「怎样?」祝映台疑惑。 梁杉柏说:「就算确认了彭巫的师父范青山就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师父范青山,他还是有龙氏的一员又怎样呢,这对于我们接下去要做的事有什么影响吗?」 祝映台斟酌着说道:「也许青山师父可能知道我背后恶咒的解法,我们能够请教他?」 梁杉柏没有回答祝映台的话,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工具台前。 「阿柏?」 梁杉柏打开一个木匣子,取出了一柄桃木剑。这柄桃木剑与祝映台的罗睺长短相同,颜色质地却有较大区分, 剑身颜色黝黑,在灯光下看起来朴实无华,只有那流畅的线条昭示着这绝绝对对是一柄好剑。 「本来不想这么早给你,因为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改进,不过既然你提到了,就先拿来用吧。」 祝映台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接过梁杉柏手中的剑,伸手抚摸着剑身。不知道梁杉柏用了什么木料,与罗睺的阴冷不同,这柄剑给人的感觉是温暖的,就像剑柄上刻着的那两个如同花纹一般的古体字那样。 「常安……」祝映台轻声念了出来,愿君一生无灾无难,常得安宁。他试着将灵力灌注剑身之上,但见黝黑的木料里骤然亮起了点点星火,如同鎏金一般的色泽由此及彼,仿佛点亮了剑身的内部,整柄剑因此由内而外散发出强大的灵力来。而这种灵力却是温润亲和的,就仿佛是春日里刚刚生出的柔软的芳草地,绝不咄咄逼人,更不会毁天灭地。 或许是被常安的灵力所带动,阴剑罗睺竟然自己开始震动起来,红珊瑚般的色泽明明灭灭,亮的时候娇艷欲滴,暗的时候却有如朽木一截,阴寒的气息从罗睺剑上一圈一圈荡漾而出,祝映台感知到了,他有些惊慌地看向梁杉柏,但是看到他镇定的面容便立刻也放下心来。既然梁杉柏觉得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 祝映台紧紧握着常安,感受着身周灵力场的流动,虽然他观气的本领已经丧失,但此时这屋子里两股交锋的灵力,一冷一热都十分强大,缠绞在一起仿若有了实形。祝映台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罗睺的阴寒灵场在试图逼近他,就像过去做过的那样,那股力量在唿喊他背后的烙印,试图侵入他的身体、神识进而控制他,祝映台甚至也感到了背后那个黑龙烙印真的在蠢蠢欲动,然而这一次,另有一股浑厚的力量阻挡住了罗睺的进逼,就像是一床厚实暖融的被褥替祝映台遮挡去了寒风凛冽,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切断了罗睺与黑龙烙印的联繫。 两股力量的交锋激盪起了火花,一时间整间工具间里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空间,一个空间里以罗睺为核心,周围寒风唿啸,从罗睺所在的桌面开始,寒霜发出「吱嘎」的声音一路蔓延开去,冻住了桌脚地面甚至是顶棚,另一个空间里则迴旋着和煦的暖风,看似微弱,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那股阴寒之力阻挡在外。各种各样的工具、木料、坏了的木剑飘飞在空中,一边是急速转动有若龙捲风过境,另一边则是缓摆轻盪好似蒲公英飞舞,两股力量彼此僵持了很久,出人意料的是竟是看着霸道的罗睺先缓缓撤退,直至偃旗息鼓。 祝映台惊喜地看着手里的常安,此时木制的剑身看起来已经有若火玉一般晶莹璀璨,尤其是「常安」两个字构成的花纹,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十分引人注目。确认自己成功地摆脱了一次恶咒的侵袭,祝映台不由得激动万分,伸手紧紧抱住了梁杉柏:「阿柏,你好厉害!」他高兴得不得了,以致于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你怎么会做这个?这个剑的材料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了常安,我以后就再也不用怕那个恶咒了?」祝映台觉得自己 这才明白梁杉柏为什么没有打算去找范青山的事,因为有了常安,他就不用害怕恶咒,这要比在茫茫人海里去找范青山想来要方便许多。 第52页 梁杉柏听言却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会,他把手轻轻放到祝映台的肩膀上,为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说:「暂时只能算是压制,解咒的方法还需要摸索。不过短期内你不用担心罗睺的事,至于以后的事,我会想办法。」 「太好了!」祝映台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努力装出自然的样子在梁杉柏的脸上亲了一口。他也是个男人,怎么会不渴望自己的恋人,只是因为恋人说因为恶咒的原因他们不能亲近,他才会小心翼翼与自己的恋人保持距离,但是心底里却还是会有那种需求。 梁杉柏愣了一下,一瞬间他放在祝映台肩上的双手收紧了,直到看到祝映台轻皱眉头才赶紧又放开,他说:「总之……还……不、不能放松,这柄常安还需要改进,我和你也……」 「我知道。」祝映台搂住梁杉柏,进而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梁杉柏身体微僵,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 其实他自己此时也在心里感嘆自己的厚脸皮,但是他真的太渴望梁杉柏了,哪怕只是轻轻抱一抱也好。恶咒未除,这听起来真像个藉口,但是因为梁杉柏说,祝映台便愿意信,只是仍然需要一点温暖来支撑自己的相信。 「阿柏,我真的变了。」他忍不住感嘆道,原本想要伸手推开祝映台的手便这样停在了空中,「七年前的我肯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这样,我还以为我会一辈子像个天地间的匆匆过客,没有缘起只有寂灭,走过,但不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祝映台搂住梁杉柏的腰,低头细细倾听他胸膛底下心脏跳动的声音。自从梁杉柏醒后,他就无比想要做这一个动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令他有安全感,才能填补他整整两年多听不到那种声音的恐慌与空虚。 「不会,你……」梁杉柏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祝映台舒服地呢喃了一声,用脸颊蹭了梁杉柏的胸膛说:「你说,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能够一辈子在一起了?」 梁杉柏沉默了,祝映台竟然也没有接下去说的意思,过了很久,屋子里才响起梁杉柏轻轻的一声:「嗯,我保证。」他说,「只要你不推开我,只要我还在一天,我都不会离开你。」 祝映台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是温柔和满足的,带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像是俗世红尘中随便哪个期盼着家庭美满有情人白头偕老的普通小儿女那样,而这恰恰是过去的祝映台绝对不会有的姿态。 「推开你?我怎么可能推开你?」祝映台直起身,笑咪咪地看着梁杉柏,「我们可是拜过堂成过亲了,难道你还想不认帐吗?」 看着伴侣难得狡黠又可爱的神情,梁杉柏的唿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下体不由得一阵阵火热滚烫,但是,无情的现实和那个难言的秘密很快泼了他一身的冰水。 「我不会。」梁杉柏说,「对你,永远不会。」但是我知道你会……所以,我很害怕! 他想着,终于还是屈从了自己的欲望,在此时能够做到的最大程度的亲近范围内,伸手紧紧搂住了祝映台。梁杉柏将下巴搁在祝映台瘦削的肩膀上,鼻尖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默默地品味着属于两人的每一分每一秒亲密时间的流逝。 第二天,祝映台和梁杉柏等人起了个大早,准备开拔海上,寻找海市踪迹。 吴王本人虽然未来,却特地委託了郑由前来送行。郑由不仅带来了许多的后勤物品,甚至带来了二十个士兵供上官烈他们差遣。上官烈微微皱起眉头,对郑由行了一礼道:「有劳吴王与郑先生关心,只不过茫茫大海,风险难测,实在不敢有劳大王再为我们费心。」 郑由笑道:「公子客气了,怎么说几位也是贵客,既然受吾王所託出海,我们吴国总要尽一份心力。」他又道,「公子放心,这几个精兵原本都是宫中的守卫,个个都有些能耐,此次是自愿跟随公子出海,大王已经吩咐下来,他们便是不要自己的命也会护得几位周全。」 他这么一说,那二十个士兵便笔直站好了,面容肃然道:「愿为公子赴汤蹈火,纵死不辞。」喊声出奇得一致,一看便是经过精心训练。 话说到这分上,上官烈如果再推脱就未免不给吴王面子了,何况表面上说他们是帮忙吴王办事,但实质上,吴王放他们出海多少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既然是补过,自然要安插心腹在几人身边。二十名士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恰恰好比上官烈身边所有亲随的人数少那么一点儿,可见吴王做这个安排显然是事先考虑过的。 上官烈于是点点头,说:「如此有劳吴王与郑先生费心了,烈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没有礼炮鸣响,伴随着吴国大祝与齐国原来的大祝两位大巫者祈福的吟诵声,思羽号承载着上官烈等人开往茫茫海上。船只离开没多久,胡晋便与郑由两个人也相携离开了。港口恢復了平静,只有两三只海鸟落在码头立柱上不知在低头啄食什么,突然,一片如同水渍一般的黑影出现在了木头栈道上。那道黑影与其说是天空中某物的投影,不若说更像是木头栈道里层生出的异物。黑影在木料的里层滑过,很快掠过了其中两只海鸟所站立的立柱,明明并没有直接接触,不知道为什么,两只海鸟突然间都僵直不动了,黑影路过,进入海中,追着思羽号留下的浪花而去,直到那片不吉利的影子消失,两只海鸟才一个倒栽葱坠落进海里。 第53页 「哗啦」一声,海鸟落入海中便引来了一群贪吃腐坏尸骸的海虫,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海鸟们不知怎么回事已经变成了一摊腥臭烂肉。 此时远在海上的梁杉柏和祝映台却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道黑影的存在,他们正齐聚在议事厅里商量思羽号行进的方向。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王铮还有另两名上官烈很亲近也是比较熟悉海洋的士兵林小虎和张驰也在,至于郑由送来的士兵自然被打发去了守卫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此时在思羽号里头,上官烈的亲信和吴国送来的士兵基本上可谓分庭抗礼,彼此虽然没有起冲突,但是气氛并不融洽。上官烈的亲信自然看不起那些新来的,吴王派来的精兵则以一个叫做欧阳的人为首,一声不吭,避免与那些「土着」进行交流,以致于外头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团体。 上官烈从外头进来,摇了摇头:「暂时没闹起来。」 王铮说:「公子放心,我安排了人盯着那班人,有什么动静,咱们就抢先动手,把他们干掉。」 上官烈说:「暂时还用不到,至少在找到海市和有龙天镜之前用不到。」 祝映台说:「海市上真的能找到有龙天镜?若是找不到又该如何?」 上官烈说:「找不到就找不到,我们出来本来就是为了帮你打听燃阴宫的消息。胡先生那里你不用担心,以我的了解,普天之下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困住先生。」 王铮也跟着自豪地说道:「大祝先生神通广大,才不怕什么吴王。」林小虎和张弛不由得连连点头附和。 上官烈说:「好了,我们还是尽快计划一下线路吧。」几人这才收回思绪。在他们的面前摊着一张海图,比起齐国王宫里偷来的海图,吴王送来的海图要详尽许多,并且在上面标註了过去传说中出现过海市的地方,地点一共是三个,都已经远离吴国的海岸线,位于茫茫大海之中,有意思的是,这三个地点彼此相距也十分遥远,看起来毫无规律可循。 上官烈说:「如果这三个地点都是真的,那么证明海市出现的地点并不是固定的。」 祝映台说:「我曾经翻看过一些典籍,传说中说海市总共有四个,有些新,有些旧,笼统称之为四方海市,也不知道知姑这次提到的即将出现的海市是哪一个。」 林小虎说:「管他出现哪一个呢,反正我们也没得选。」 张弛要稳重一些,说:「敢问祝先生,这几处地点彼此真的没有联繫?」 祝映台说:「目前来看是这样,不仅是地点彼此毫无关联,甚至是其他条件也不同。你看最近出现的海市距离 吴国的路程居中,最早的最远,年份中间出现的那个反而离吴国最近,看起来海市的地点和时间、距离都不像有关系。」 上官烈说:「我让胡先生帮我查了一下前三次海市出现的时候海上有没有异状发生,虽然得到了一点消息,但似乎也不能说就是有用的消息。」他指着地图上最远的那个点说,「这是最早一次有记载的海市,当年吴国刚刚建立,传说近海有渔民看到海上有彩光彩云;中间这一次海市发生的时候,则没有什么太特殊的事情发生,唯一要说值得书写一笔的也就是当年鱼获收成不错;最近的一次海市发生在五十年前,因为时间上离得最近,所以消息相对多点,据说海市出现的时候海中突然出现了一条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道门类似门的水漩涡,有人看到有人影踏海而行,进入门中后,那个水漩涡和通道就都消失了。」 彩光、彩云、大丰收、水漩涡……祝映台思索了一会,得出结论:「这说明世间每当有海市出现的时候,海水会发生比较大的变化,这说明……海市的所在应该是一座岛屿,不,或许是一艘类似潜水艇的东西。」 「潜水艇?」上官烈说,「哦,就是你们上次说过的可以在水里航行的奇妙的船。」上官烈轻拍手掌道,「有道理。海市既然称之为市,那一定需要场地,这个场地平时不为人所知,隐藏于某些地方,只到海市开市之时才会浮出水面。妙啊,按照刚才祝先生的推断来说,原来这个浮出水面不仅是象徵意义的浮出水面,也是真实的从海底升上来。」 由于巨大物体的浮出水面,导致周围洋流急剧变化,鱼群也因此受到了影响,于是光线折射改变产生了独特的彩云彩光,于是有了打渔的大丰收,有了虹吸现象产生的暂时性的真空通道,这些都可以用物理原理解释清楚。 「虽然弄清楚了海市可能是在一座浮岛或是潜水艇上,但是我们还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它啊!」林小虎感嘆道,结果被王铮瞪了一眼,立马闭嘴了。 上官烈说:「其实在临出门前,胡先生曾经为我们起了一卦,卦象显示船只一直往北开的话,遇见海市的可能性会比较高。」 林小虎说:「那就……」 「但是有意思的是,」上官烈又补了一句,「刚才吴国的大祝郑由来送行时也交代了一句,他说按照他的卜筮结果,遇见海市可能性比较大的方位是西面。」 这下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两位大祝都是巫道大家,按理来说卜筮结果就算不会完全一样也应该十分接近,怎么会出来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上官烈却又继续说下去道:「更有意思的是,两人都特别叮嘱我,胡先生说西面有险,让我们避开,郑由则说北面隐约会有危机,让我们小心。」 第54页 众人譁然,卜筮结果完全不同已经很令人觉得蹊跷了,谁能想到这两位居然各自暗指对方的卜筮结果存在问题?如果说这两人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卜筮结果,这个提醒纯粹是根据他们自己的卜筮结果所得,那么这个局面就变得非常离奇了。 林小虎抓耳挠腮,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说:「怎么会这样?两个大祝怎么会差那么多?」过了会,他放弃了说,「反正我信胡先生,我们往北走就是了,胡先生才不会害我们!」 祝映台说:「但是郑由也没有害我们的必要。」的确,尽管他们几人的到来导致了知姑的离去,但是几人本身与吴国王室和郑由并没有冤雠,这次出海也是为吴王办事,郑由怎么可能特地捏造一个错误的结论来误导几人呢? 「既然两者结果矛盾,或许两边的结果都不对。」梁杉柏突然开口道。 「也可能两人都对。」祝映台说。 上官烈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 祝映台点点头:「海市不止一个,知姑在预言中只说了海市近期将开,可她并没有说近期将开的海市只有一个。」 上官烈说:「如此我们倒是撞了大运了,多少人穷尽一生都遇不到海市开市一次,我们却一下子就撞着了两个。」 王铮说:「公子,那我们该往何处去?」 上官烈说:「自然是往胡先生说的方向。」他这倒不是因为跟胡晋关系亲密才这么说,而是因为在卜算中,胡晋提到西面有危险让他们尽量避开,而郑由只是说北面似乎隐约有危机潜伏,提醒他们小心。从两者的话语中传递过来的资讯代表着两面可能遇到的危险未必是一个等级的。 王铮道:「属下明白,属下这便吩咐下去。」于是带着林小虎和张弛出去办事去了。 上官烈说:「反正我们也还有时间,如果北面没发现或许还能再往西面去搜搜,运气好的话,搞不好两个海市都能撞见了。」 梁杉柏站起身来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失陪了。」 祝映台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说:「哦,我也告辞了。」 上官烈见他俩这样,不由打趣道:「你们这么在我一个孤家寡人面前秀恩爱,是在欺负人啊。」 祝映台顿时脸色微红,正想说什么,却听梁杉柏说:「是欺负你来着。」说着,便在目瞪口呆的上官烈注视下,把手搭上祝映台的肩膀带着他走了。 一直到走到外面,祝映台才回过神来,他本还想再问问梁杉柏对于海市方位的想法, 然而此刻已经什么都想不到了。 梁杉柏说:「我还要再研究一下常安的设计,你要不要一起?」 祝映台愣了一下,忍不住问:「可以吗?」 梁杉柏点头。祝映台马上飞快道:「那我去,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就在旁边坐一会就行。」 梁杉柏打开进入地下舱室的门。昏暗的环境一如往昔,他走下去两步,忽而停住脚步回头看去,祝映台的身影此时就站在舱室的入口处。天气很好,所以阳光很耀眼,祝映台背光而站,所以模煳了面目,只有一个看起来轻飘飘的影子矗立在那里,那么近,也是那么远。 梁杉柏的心头突的一跳,他勐然又窜了回去,把正要准备下去的祝映台吓了一跳。他说:「你怎么……」 梁杉柏伸手拉住祝映台的手说:「这里黑,我拉着你。」直到将那只微凉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梁杉柏才终于能够稍稍松一口气。还在,祝映台……燃阴此时还在他的身边。他们都没想到,船只往北开了没多久,当天半夜就出了事。 《燃阴劫》下 第一章 半夜三更,明亮的海面上开始涌动不祥的氛围。 原本默默波动着的海水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刺激,突然开始剧烈动盪起来。在距离思羽号不远不近的地方,海水奇异地隆起了一条分隔号,像是有只兇勐的巨兽从海底高高挺起了背嵴,无数的海水以这条线为分界「刷刷」向两侧滑落,水体撞击,将更大的波动传递出去。 天空中飘来了一朵乌云,恰好遮住了明月的位置,海面上顿时一片黑暗,「咕咚咕咚」的声音中,海中的「异兽」终于探出了狰狞的头颅,阴狠地盯视着思羽号的方向。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海鸟,如果此时有月光,人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那些海鸟全都是死的!羽毛凋零、双瞳无神,有一些鸟甚至已经腐烂了,但是它们此时却全都扑扇着翅膀飞在空中,围绕着那只「异兽」发出「哌哌」「咕咕」的叫声。 思羽号上的大多数灯光已经熄灭了,只有负责轮值的士兵正在船上来回巡视。因为加入了吴国的人,此时负责巡视的二人小组变成了吴兵与上官烈的兵各一半。王铮不信任吴人,认为这样可以将那些人监视起来,以免他们趁着己方的人不在做些什么事。此时正在执勤的士兵便是如此的组合,两人中的一个就是齐国精兵中出海经验比较丰富的士兵叫林小虎,另一个则是吴国的士兵叫陈海根。林小虎年纪轻,陈海根则年纪长些,两人因为彼此谈不上关系好,所以从开始执勤到现在,光是绕着思羽号走圈却谁也没说话。 「哗」的一声,林小虎蓦然停住了脚步,陈海根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海浪的声音在船舷下起起伏伏,林小虎的双腿像是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紧张。陈海根终于开了口,带着吴地浓重的口音,他说:「莫怕,只是海里大鱼活动的声音。」他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因为口音的缘故,倒也不是显得那么刺耳。 第55页 林小虎收回目光,看了陈海根一眼:「我不是怕,我是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林小虎本就是海边长大的男儿,跟着思羽号出海也不是一、两次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总有点心神不宁。 陈海根停下步子,往远处的海面看了一眼。由于明月被遮挡的缘故,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很少,海风唿唿地吹 着,思羽号在海面上上下波动。陈海根侧耳倾听了一会,突然脸色也微微变了,他听到夹杂在波浪声中的还有一些古怪的声音。海浪声中有海鸟拍击翅膀的声音并不稀奇,但是这批海鸟的数量似乎多了一些,而挥动翅膀的频率又似乎齐了一些,比这更古怪的是那些夹杂着海鸟拍打翅膀声的海浪声中竟还有一种类似于人类嘆息的声音。 「唉……」林小虎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嘆息。陈海根知道他一定也是听到了那个声音,所以想要确认一下。 「唉唉……」从大海的远处传来了类似的声音,像是对林小虎的回礼。那是十分类似人类的长嘆,但是从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出那样响亮的嘆息声,足够从遥远的海面彼方传到此间。 林小虎与陈海根面面相觑,两人此时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林小虎最先反应过来,他说:「我去通知大家!」 说着就要转身往船舱里跑,恰在此时,陈海根手里的长矛竟「噹啷」一声掉在了甲板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倒气声,整个人都似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林小虎不明所以地顺着陈海根目光的方向看去,但却什么也没看到。黑漆漆的海面上一片荒凉,就像是什么都无法存在的虚无深渊。林小虎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股难言的悲凉感从他的心底涌起。背井离乡,飘零海上,他的一生註定都将跟随一个被追杀的废王四处逃亡,无法陪伴亲人身边,何况平日里还要逼着自己与那些可怕的妖魔鬼怪相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命……林小虎的心顿时凉了,死掉的陆甲和王全在这个时候又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两人青白的脸孔、僵直的身体都让林小虎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他们竟然顺着船舷僵硬地爬了上来,动作笨拙地翻越过船舷,眼看着就要爬到船上。 「谁!」突然有人低喝了一声,林小虎打了一个寒战勐然醒了过来,跟着「啊」的一声发出惨叫。 眼前早已没有了陆甲和王全的身影,在林小虎眼前出现的是一只腐烂发臭内脏都流到了肚外的海鸟。海鸟睁着只有眼白没有眼黑的冷冰冰的眼睛,围着林小虎如同舞蹈一般诡异地左右翻飞。身旁的陈海根早已抱着头坐在了地上,哆嗦着如同一个稚儿一般哭泣,有两只同样的鸟正在围攻他,其中一只甚至已经跳上了他的肩膀,用尖锐的嘴喙一下一下地啄食着他颈部的血肉。鲜血顺着陈海根的脖子流淌下来,颈部被啄得血肉模煳,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一道剑影闪过,随之围着陈海根的两只海鸟竟被齐刷刷斩成两半,掉落在地。然而令人感到恐怖的是,虽然那些海鸟已经再也飞不起来,但是它们竟然仍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如同活物一般,残缺的身躯都没能夺走它们的「生命力」。 「祝先生!」看到祝映台出现,林小虎的心头不由得一松,几乎是哭着喊祝映台。 又是数道剑光闪过,在林小虎身旁跳舞的海鸟顿时被斩为几十块,腐臭的血肉混着内脏「噼里啪啦」地掉到甲板上,汇成了一滩腥臭的血洼。因为被斩得太碎,那些肉终于不再能自己动弹,而是改为在原地微微颤抖,像是随风摇摆的果冻一般。 祝映台走上前来问:「怎么回事?」 林小虎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一声近在咫尺的长长嘆息声:「唉唉唉唉唉——」与此同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勐然从思羽号底下狠狠顶了船身一下那样,整艘船都高高地跳了起来!林小虎发出惨叫,伸手想去抓栏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体从空中翻出甲板,勐然往下掉去。祝映台一手抓住船舷上的栏杆,另一只手想要去够林小虎,但是船体的失衡导致两人的距离变远,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士兵发出惨叫,掉落漆黑的海水之中。 下一刻,思羽号重重砸回海面,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被高空坠物排出的海水如同上天扇过来的巴掌一般狠狠地打向喷射范围内的所有东西,祝映台脸上溅到了一缕水柱,当场红了一道,伤口凸了起来。 「抓住,莫松手!」陈海根喊道。这位吴国的士兵此时正双手用力攥着长矛试图往后挪,长矛的另一头是身体悬在半空中的林小虎。千钧一髮之际,这位老兵递给了林小虎一线生机。 祝映台没有过去帮忙,而是警惕地跳上船舷,观察四周。漆黑的海水在思羽号底下涌动,谁也不知道那潜在的威胁此时在何处。突然,他身形一闪,出现在距离林小虎和陈海根一步远的距离,手起剑落,数只海鸟发出「哌哌」的声音纷纷坠落。又是一声「哗啦」水响,祝映台身形跃起,当落下的时候已经在别的地方斩落了一条巨大的海鱼。那条海鱼不知道死了有多久了,身上寄生着各种类似石头一般的寄生物,看起来格外的诡异。 越来越多的奇怪的、本不应再存在的东西出现在了海面上,祝映台飞快地穿行在思羽号上,往往此地才斩落了一地碎屑,那头他又迎来了新的敌人。 第56页 林小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爬上了船舷,眼看着就要能逃出生天,突然,思羽号再次发出一声呻吟,比前一次更勐地沖向空中。祝映台都不得不将常安插入船舷,以稳住自己的身形,林小虎更是惨唿一声,重新掉了甲板外,这一次就连陈海根都自顾不暇,所以林小虎毫无悬念地掉入了海中,连一声唿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了海水之中。 思羽号又一次重重地掉了下来。 两次剧烈的变动终于是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人们发出谩骂声在深夜里迅速把自己弄清醒,最先冲出来的是上官烈,他的手里端着金泥干伏弓,浑身上下衣冠不整但仍显得十分沉着,在黑暗的夜色里,被他抱着的弓箭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给了人安心之感。随后跟出来的是梁杉柏,手上拿了柄短剑,再然后是王铮和吴国的兵头欧阳,两人身后都跟着十来个兵卒。 祝映台怕梁杉柏受伤,一看到他便赶紧喊道:「阿柏,进去!」 话还没说完,就见梁杉柏冲着他跑了过来。 「你受伤了!」 祝映台直到被梁杉柏这么说了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上已经满是鲜血,想必是在刚才对抗船体惯性的作用下不慎割裂的。 「我没事,思羽号下面可能有东西。」 像是要证明祝映台的话一般,从近在咫尺的海面之下,竟然发出了一声极为怪异和响亮的嘆声。就像是一个人本来沮丧至极几乎绝望,却又突然被什么事情逗乐了一般,那一声嘆声怪里怪气,叫人听了浑身难受。 「唉唉唉唉咯咯咯——」 「什么玩意儿?」上官烈小心翼翼地靠近船舷问。 陈海根哆哆嗦嗦地说:「回禀大人,可能是……是海王爷。」 海王爷的传说由来已久,在靠海为生的渔民中极为兴盛,传说海王爷掌管着四方水泽,能唿风唤雨,所以几乎所有的渔民出海之前都会祭祀海王爷,以祈求大获丰收,平安归来,但是思羽号出航前并没有做这一个动作。 陈海根说:「我们、我们犯了大忌了,海王爷不高兴了!」说完整个人便萎顿下来,蹲在地上没了精神。欧阳走过来,二话不说拽起陈海根的领子,给了他狠狠一巴掌,这一下顿时把陈海根给打懵了。欧阳说:「滚回船舱去,再让我听到一句妖言惑众的话,我就把你扔到海里祭你的海王爷去!」欧阳个子不高,揪着陈海根的样子其实看起来有点滑稽,但他的气势却在这一刻完全展露,陈海根在他面前乖得就像只鹌鹑,灰熘熘地跑回舱去了。 上官烈说:「不管是什么东西,但确实有东西在思羽号下头。」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声似嘆息又似笑声的声音令得那东西舒服了,此时思羽号底下没有生出新的动静,海水继续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波动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谁也不知道它下一次攻击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欧阳说:「我已经命令其他人都躲到船舱里,另外派了八个人看守最底下一层,以便出现漏水的情况时可以及时处理。王头那边也做了相应的安排。」 王铮显然有点不高兴被欧阳抢了风头,但还是说道:「我们的人也都准备好了,如果有问题,也可以及时应对。」 祝映台说:「不找出那东西的真面目把它解决掉不行。」他看着黑漆漆的海面,心里琢磨着解决的办法。他虽然有斩鬼杀妖的能力,上官烈和梁杉柏也有不错的本事,但那是在陆上,现在他们对上的却很可能是海中某种未知的庞然大物,那么他们谁也没有胜算。何况,谁也不知道思羽号到底有多结实,能不能够承受这样上上下下的折腾。 正想着,梁杉柏突然道:「我下去干掉它。」祝映台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跳上船舷,如同一尾矫健的鱼儿一般一跃而入水中。 「阿柏!」祝映台简直急疯了,他不明白梁杉柏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对手是什么都没弄清楚的情况下,他怎么敢就这么跳进海里去!!他急得抓住栏杆,自己也想要往下跳,结果却被一个人眼疾手快地牢牢抱住了腰,正是吴国的士兵头子欧阳。 「冷静点!祝映台,冷静!」上官烈也反应过来,跟着一起抓住祝映台,在他耳边大吼道,「你水性没那么好,下去只会给梁杉柏增加麻烦!」 祝映台的水性的确不算很好,可是梁杉柏又能好到哪里去?或者该说此时就算水性再好又有什么用,那底下很可能是只怪兽啊! 欧阳退开两步,说:「他找到它了。」 祝映台和上官烈同时一愣,然后抓着船舷往下看。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谁也不能从底下的海水里看出什么,那些黝黑的液体依然以一种奇妙的波动方式稳定地在思羽号下方昭示着自己的存在,与之不同的是,思羽号以外大概三百米左右的洋面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波动方式。然而很快,下面产生了变化。 大量的水泡开始飞快地升上洋面然后破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思羽号底下有一 锅正在急剧沸腾的热水。洋面的波动变得愈加诡异了,一会是顺时针旋转,一会又是逆时针旋转,同时伴随着忽上忽下的颠簸。六桅六帆,上有四层船楼,下面尚有三层船舱的思羽号此时简直就像是一叶小舟,在洋流中心毫无抵抗之力,被带得团团转。海洋之上虽然从来不乏狂风暴雨带来的颠簸,但是像这样诡异的颠簸却是从来没有人遇到过的,也多亏此时船上的人都有较强的身体素质加上生死存亡关头的紧张忽略了其他情绪,否则搞不好就会有人吐得一塌煳涂。祝映台紧紧地盯着海面,试图寻找到梁杉柏的身影。 第57页 「在那!」他终于看到了梁杉柏。一道如同箭矢一般快速的身影飞快地从思羽号船舷底下划过,很快又消失不见,下一瞬,思羽号又换了一个方向旋转。 「看来阿柏在跟那东西战斗,而且暂时没有危险。」上官烈很快判断出了局势。 但是祝映台仍然很担心,他的手掌紧紧抓着船舷,力气大得几乎要将那坚硬的非铁非玉的护栏捏断。他依然想要跳进海里去帮梁杉柏,但是他此时也已经看出,自己的确不是海里那东西的对手,至少他就完全做不到像梁杉柏那样在水里游刃有余,但是他也不能就这么看着…… 祝映台跳上船舷,上官烈以为他又要跳下去,赶紧上来想要拖他。祝映台却将手中常安一挥,原本朴实无华的桃木剑身剎那点燃了光明,萤火迅速亮起,整柄剑身散发出一种如同琥珀一般澄澈的光芒。常安并不如罗睺霸道强势,但是常安让人心生希望温暖。祝映台执剑望向思羽号底下的洋面,一瞬不瞬。他在追逐梁杉柏的身影,希望能帮到他,但是很快他便发现这样不行,因为梁杉柏的速度太快了! 一瞬间,祝映台的心头飘过了一丝疑惑,但是很快,这点疑惑就被担忧梁杉柏与那水下怪物战斗的安危所盖过了。祝映台闭了闭眼,他知道眼睛的速度无法跟上樑杉柏,而他此时亦不再有观气的能力,于是他开始尝试使用听觉来作为辅助手段。 静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唿唿的风声,咕嘟咕嘟的水泡声,海水搅动的声响,思羽号船身上下颠簸发出的呻吟,身边人紧张的唿吸声。祝映台发现自己的心越来越静,而进入他耳中的声音也越来越纯粹,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帮助他排除干扰一样,周围其他的噪音都飞快地被筛除出去,只余下了对他最重要的那些。祝映台没有发现,此时他后腰处的黑龙图腾正在隐隐发热,但是这种发热并不像过去那样激烈也不会让他觉得太过痛苦,于是他忽略了这一异象,手里紧紧握着常安,专注地听着。 水下五十米,十秒后九点钟方位……祝映台勐然一剑挥出,犹如一道灯塔的光束直射向海中,一道剑气随之直刺某点,短暂的沉默过后,但听一声怪叫,海水更为剧烈地翻腾起来。水下六十米,五秒后十点方位,祝映台再施一剑,跟着是又一剑、再一剑、一剑又一剑……此时此刻,祝映台闭着眼睛,然而海里的一切都仿佛历歷在目。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甚至看到了一团巨大的峥嵘黑影,那东西占地面积极广,厚度也极大,但它毫无明确的轮廓可言,就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绳头,牢牢地黏在思羽号船底,覆盖住了方圆百米的范围,而梁杉柏就在那堆东西之中穿行。 在祝映台的脑海中,梁杉柏此刻就像是一柄锋锐无比的匕首,薄、轻但却奇快无比。快是速度快,也是刃口快,那团厚重的黑影固然占有着客观身体条件上的优势,但是却很难在与梁杉柏的战斗中占到上风。它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像团海蜇一样时而收缩时而扩张,轮廓线不停变化着试图抓住梁杉柏,但从没有一次成功过。有好几次祝映台几乎以为那东西要成功了,但是马上会在下一秒发现那只是梁杉柏的一个圈套,他借着自身为诱饵,将那团东西引诱得左支右绌,如同一只绕着自己尾巴转的笨狗! 梁杉柏有那么强吗?祝映台终于还是开始怀疑了,因为梁杉柏目前占据了上风,所以他的精神松懈了一些,因此便有一些刚刚被压下去的疑惑浮了起来。祝映台想了一会,但是很快还是自己找到了解释,他想梁杉柏的天赋本来就很强,或许在经歷了金刚夜叉明王一战后魂魄被吞噬又重新修补復活的机缘,他的能力被更大限度地激发了出来。祝映台觉得自己以后或许真的完全可以倚靠在梁杉柏的身上,这个结论令他有点高兴也有点羞恼,高兴是因为他确信梁杉柏以后绝对不会再遇到两年前那样的事,他为自己的恋人而骄傲,羞恼则是因为同为男子,梁杉柏变得越来越强,自己却越来越弱,这让他有点伤了自尊心。便在这时,祝映台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唿。 思羽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勐然静止了下来。刚才在洋流中心乱转的思羽号固然令人十分烦躁,但是此时突然静止的思羽号则更令人心生警惕。底下的海水还在剧烈地沸腾,比之前更甚,然而奇怪的是思羽号却稳稳噹噹地停在了中心,一动不动。这是怎么回事? 祝映台疑惑地看向船舷下方,跟着微微眨了眨眼睛,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到思羽号的船舷底下有一条赤裸的左胳膊?难道是刚才掉下去的林小虎?祝映台正要喊人抛绳索下去,将他拉上来,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原来在林小虎的那条胳膊旁边还有一条胳膊。就像林小虎那条苍白赤裸的胳膊一样,这条胳膊也是从海中伸出,紧紧地扒在思羽号的船体上,但令人心惊的是,这也是一条左胳膊。林小虎的胳膊是一条左胳膊,这也是一条左胳膊,一个人自然不可能生有两只左胳膊,换言之,思羽号底下还有另一个人。是谁呢? 上官烈也正扒着船舷往下看,此时脸色凝重得很:「下面有很多人,」他顿了顿,「很多死人。」 像是被这句话撕开了遮蔽眼前的云翳,祝映台赫然发现思羽号底下何止有两条胳膊。沿着船体一字排开,无数条左胳膊牢牢地扒在思羽号上,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一条。那些胳膊有长有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一相同的是,尽是左胳膊。 第58页 「那一边全是右胳膊。」欧阳不知什么时候从思羽号的另一头折回来说道。于是在众人的脑海中剎那浮现出了一个画面,那是一条类似蜈蚣的怪物,身体两侧对生着无数节肢,而现在思羽号就像是被托在了这只蜈蚣的背上,那些对称的节肢反折过来将思羽号牢牢抓住,不让它有逃脱的可能。 「它想干什么?」 回应上官烈问话的是一阵剧烈的颤动和令人牙酸的声音。祝映台本来站在船舷上,哪怕思羽号在海中颠簸得再厉害都立得稳稳噹噹,此时却开始晃动起来,不得不将常安点地方能稳住身体。 祝映台是如此,其他人更是晃得厉害,上官烈整个人都歪了,靠着紧紧抓住船舷才没有翻出去。另一边欧阳和王铮布置的人都开始东倒西歪,并且歪倒的方向并不一致。庞大的思羽号发出了令人颤慄的呻吟声,就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王者在暮年时分终于遇到了劲敌,虽然还不至于马上溃败,却支撑得无比艰辛。 「那只东西想把思羽号撕烂。」 苍白的胳膊齐齐用力,五个五个的手指如同锐器一般深深插入思羽号的船身之中,狠命向着不同方向撕扯。春秋战国时期最可怕的刑罚中有一种叫做五马分尸的酷刑,如今的思羽号简直就是在接受这种刑罚。 等等,梁杉柏呢?祝映台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寻找梁杉柏的身影,然而不知是因为思羽号此时晃动得太过激烈,还是外界各种声音讯发干扰太大的缘故,他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静心寻找到梁杉柏的存在。 阿柏……阿柏你在哪里?祝映台焦虑的情绪越发严重,睁开眼睛就要往下跳。就在这时候,思羽号勐地往上蹦了一下,祝映台一个没站稳不仅没能跳出船舷,反而还重重摔了回来。 「小心!」有人在身后托住了祝映台,祝映台回头看去,竟然又是那名吴国的兵头欧阳。王铮刚才虽然也想第一时间冲过来接住祝映台,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离祝映台比较远的欧阳反而比他先到了。 「谢谢。」祝映台飞快地起身。 欧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祝映台忽然觉得,这个人的微笑似乎在哪里见过,然而再定睛看去却只能看到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脸孔,与他脑海中任何一个人都不相符合。 「祝先生,您没事吧。」王铮走过来道。 祝映台说:「无事。」忽而一愣,思羽号不颠簸了?他抢到船边去看现在的情势,这一看,却是又一愣,因为思羽号此时又静止住了,静止在一片「汪洋大海」中,这片「汪洋大海」是天空,而船下……是密密麻麻堆叠的……尸体。 第二章 上官烈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嘆声,而甲板上的那些士兵们全都脸色苍白,有人甚至忍不住干呕起来。 思羽号此时拔空至少有十几米高,就像是一艘搁浅在礁岩上的船只,而将思羽号顶起在空中的正是一片青湛湛白花花的人肉。 传说世间每有惨烈的大战时,必会在尸骨堆积处生出一种妖物来,那是由无数死者的残肢断躯组合而成,以无数亡者的怨愤不甘执着诅咒所驱动的可怕怪物,这种怪物祝映台虽听过却从没有碰到过,没想到今天在海上竟然会遇着。 无数残肢拧搅在一起组合成了这个叫人噁心的怪物的本体,因此这怪物的轮廓始终在变化,因为组成它的那堆肉也一直在游动。祝映台本来还以为他刚刚在船底看到的那些胳膊已经足够噁心,谁想到这堆肉要比他想像中更巨大得多,而且肉中除了胳膊还有小腿、大腿、断腿,有一张张五官模煳的脸孔。那怪物就像是一团聚合在一起的肥胖的蛆,不断地翻滚着、蠕动着。祝映台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跟着他想起了去年在齐国王陵对付罗剎女的时候,曾经有一道虚无深渊的界门被罗剎女召唤后出现在空中。正是在那道门中,出现了许多冷笑的苍白脸孔和挥舞着的腐烂手臂,难道这怪物也跟虚无深渊有关? 一念至此,祝映台顿觉不妙。他单手用力一撑,整个人便飞跃出了船舷,袍袖带起猎猎风声,向着海面坠落。 上官烈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他轻嘆一声,一脚踩上船舷,端起金泥干伏弓开始为祝映台开闢道路。 人面、人手、人腿组成的肉堆看起来十分笨重,其实十分的灵活和兇勐,因为它的每一部分都可以自由运动,一旦发现有「猎物」落入自己的捕食范围,它便立刻兴奋地上前扑食。祝映台倒提常安,以一股悍勇之势不顾一切地向下扑落,神挡杀神,魔挡灭魔,所有出现在他前进路上的敌人都被他以最简洁暴力的方式肢解,因此在他的身旁迅速爆出了一滩滩血肉。那些肉在空中便告腐烂,那些血则是凝滞如同黏液一般的噁心东西,随着祝映台的下落,腐肉和黏血扑簌簌地掉落到肉堆上或是滚入海中,发出雨打一般的声响。自然也有从侧面和后面想要追击祝映台的,但是上官烈还在上面,他跨坐于船舷之上,稳稳端着弓弩,搭箭、拉弦、开弓、射中,他的动作无比稳定,节奏宛如一首完美的歌曲,每一次发箭必是五箭,每次出箭必能命中,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强力支援在面对着数以万计的肉的时候,仍然还是不够的。 「天卫甲,放。」忽然有人出声喝道,数支羽箭射向下方,跟着底下便传来了一阵轰隆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第59页 「地卫乙,支援。」又是数支羽箭射出,这一次没有产生爆炸,但是可以听到一阵叫人牙酸的摩擦声,底下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异变。 「人卫丙,跟随。」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上官烈发现那是吴国的士兵,他们以三人为一组,共分三组,每人手里都张着弓,正警惕地盯视着下方。那是吴国的精兵,指挥他们的自然是欧阳。 以上官烈的眼力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出这些士兵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他们高矮胖瘦不同,手里拿着的弓箭也有所区分,唯一相同的,是气质。那是一种冰冷而理智,十分强悍的战士气质,上官烈的脸色微微一变,而他身后的王铮更是浑身上下都被激发出了警惕的情绪。吴王派出这样一支精兵到他们的船上,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这个时候毕竟不是内讧的时候,肉堆还在他们的下方顶着,祝映台和梁杉柏的处境也十分艰难。上官烈看了一眼欧阳,那个小个子的兵头一脸镇定地下达着一道又一道命令,清晰而准确无误,没有多余的位元组,但是每一道命令必能获得想要的效果,这是何等样的可怕,何况以欧阳的态度来看,难道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那种怪物?上官烈不由陷入了思索。 祝映台此时已经快速落下到了靠近洋面的附近。那团东西的底盘是一大坨纠结在一起的肉堆,不过以脸居多。 它此时平躺在海洋上,用自己的「双手」将思羽号牢牢抓在掌心,带着点威胁梁杉柏的意味。祝映台不由得再一次感受到了梁杉柏的强大,单人一匕却能将这样一只怪物逼到胁迫人质的地步,这是何等样的实力?那么现在,梁杉柏人呢? 祝映台终于落到了那堆脸的上方,他狠狠坠落, 强大的力量加上从高处坠下的地心引力砸在上头,顿时把落足点周围那几张试图张嘴咬住他的脸给砸了个稀巴烂。那些脸的眼球被直接碾成了汁液,烂掉的牙齿到处乱飞,祝映台这一跳,身边半米的范围内什么也没剩下。所有的脸都愣了片刻,跟着同时张嘴发出「唉唉唉唉嘎吱嘎吱」的奇怪声音,像是带着磨牙声的咒骂,那些脸为自己同伴的死亡而愤怒,下一刻,整堆肉都开始剧烈波动起来。平躺着的脸都想要立起身来咬住祝映台,因此那堆肉便如同昙花收拢一般摺叠了起来。这可苦了顶上的思羽号,底下的变化自然影响到了上层,顶上的思羽号就像是被章鱼的触手大力甩动那样,开始全方位地立体式晃动,与此同时两边的手臂还在试图将思羽号撕开,木料的呻吟声响彻夜空。 祝映台没有抬头看顶上一眼,他知道此时的局面是多么兇险,所以更需要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解决这只怪物上。万事万物都有软肋和弱点,这是客观世界的法则,所以祝映台认为这只怪物也绝不可能违背这个法则。 蚂蚁中有蚁后,蜜蜂中有蜂皇,猴群里也有猴王,这无数张脸和胳膊中一定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只要把那里摧毁,这个怪物就会死亡。祝映台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然而放眼望去,方圆百米都是肉,实在很难一下子找到那个关节点,所以祝映台选择了无差别攻击! 无差别攻击,就是不去选择目标,有多少就干掉多少。常安在祝映台的手中挥舞出了道道光弧,像是白炽灯在人眼前晃过的感觉,祝映台此时简直化身为一架收割机,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怪物显然是吃了痛了,因为它动得更加厉害了,祝映台很快发现,这怪物动得不太协调,他走过的地方在动,另一边没走过的地方也在动,然后他很快明白过来,那是因为梁杉柏在海面以下没有停止攻击。 与恋人并肩战斗的感觉令他觉得身心舒畅,因为连续攻击而造成的疲惫一下子就缓解了不少,祝映台的口中发出一声轻啸,常安攻击的力度比之前更为强烈。对于思羽号来说,此时则基本可用山河震动,天旋地转来形容,别说是普通士兵,这时候就连上官烈、王铮、欧阳等人也不得不坐到甲板上,用绳子将自己与桅杆捆住,以免被甩脱出去,要想攻击下方那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上官烈说:「看来我们只有乖乖等他们俩回来了。」 欧阳靠坐在桅杆上,看了他一眼。 上官烈说:「你那手哪儿学的?」 欧阳看了看左右,方才道:「公子说的是哪手?」 上官烈说:「就刚才那样,那些阵、箭还有你的指挥。」 欧阳露出一个淡而真诚的微笑:「回公子的话,就在军营里学的,跟着大祝大人学的。」 「哦。」上官烈没再发问,欧阳也没再说话,思羽号在空中「咯吱咯吱」地继续叫着,每个人都在心中祈祷着希望思羽号能够撑久点。 +++++ 祝映台的耐心用得差不多了,关键是他的体力跟不上了,而此刻,即便常安在手,后腰灼痛的感觉也开始越来越明显了。皮肤之下仿佛有颗滚烫的满是倒刺的铁心脏正一跳一跳,想要划破他的血肉皮肤冲出来。祝映台痛苦地深深吸了口气,将常安撑在身前,想要聊作休息,然而马上就有一只手和一条腿扫了过来,祝映台不得不继续挥舞着常安与之战斗。 他已经不知道在这片方圆五十米的肉堆上「犁」了多久的地了,周围满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坑洼,腥臭的血水和腐肉漂浮在那些坑洼里,十分的噁心,但是祝映台仍然没找到这东西的弱点到底在哪里。祝映台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这玩意毫无弱点,根本无法杀死? 第60页 祝映台想到了传说中叫做混沌的怪物,斩不死、烧不烂,但是混沌说穿了其实是个抽象的概念,代表着一种虚无和蒙昧不明的阶段,这玩意却显然不是。祝映台举目四望,忽然想到了一点,如果上面找不到,那么会不会是在水里? 身随心动,祝映台再次飞跃起身,这次连着几次下落后跃到了海王爷的边缘,纵身一跃,跳入海水中。此时虽然已是春天,但是海水的温度还是很低,尤其是靠近海王爷的这一圈水域,甚至漂浮着冰粒。祝映台之前是没入水,此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险些就要失去平衡,沉入水中。水面之下一片黑暗,不出三米已经看不到天光,祝映台无法想像,这么冷的水,这么暗的环境,梁杉柏到底是怎么做到能够灵活自如地战斗了那么久? 难道他之前一直住在舱底就是在做特训?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祝映台晃了晃脑袋,将之赶了出去。 海王爷沉在水里的部分丝毫不比上头少,就像冰山一样,反而是底下的部分更为巨大,而与面上不同的是,下面虽然依旧是肉堆的集合体,却主要以一大团一大团的内脏为主。看着那些浑似肠子的东西,祝映台即便是个多年出生入死的男人也不由得想要呕吐,他发誓以后自己再也不吃下水滷煮了。他跳入水中,海王爷自然不会不知道,此时底下无数条富有弹性的带子开始挥舞起来,试图捆住祝映台。祝映台的水性的确不算很好,加上水凉和看不清楚,虽然秉持着一贯的见即灭的原则,但过了一阵子以后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好烫!」他咬住牙关,不让嘴里的氧气跑掉。明明四周冷得要命,他的后腰却越来越烫、越来越烫,而原本散发出稳定光芒的常安此时开始明灭不定,这似乎昭示着牵制恶咒的常安也要支援不住了。祝映台确信如果自己这个时候被恶咒所打倒那就一定是个死字,于是他开始试图脱身。他踩踏着海水想要往上游去,一路上许多的肠子试图将他捆住或是打倒,他靠着顽强的毅力和多年搏命的经验愣是扛住了,眼看着海面就在头顶五公分的地方,只要再踩一下水,他就能浮上去,恰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勐地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地击打在了祝映台的脑袋上。 鲜血从祝映台被击破的额头处渗出,被砸晕了的祝映台始终憋在嘴里的那口气剎那间就松了,然后他就像是一 艘被凿穿了船底的船只一样,毫无悬念地向海底沉去。 砸中祝映台的乃是一颗头颅。有脸自然有头颅,头颅的后头连着长长的颈子,那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盯上了祝映台,也不知道之前一直隐藏在哪里,它似乎拥有人类一般的狡猾心思,可以隐忍不动许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杀被毁,然后在对祝映台最重要的那一刻,发出了致命一击。于是,祝映台被击中、被打晕,沉了下去。 头颅到此为止已经算是大功告成,应该不用再追杀这个对手,但是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了它。那是一颗属于老人的头颅,虽然一半的脸已经腐烂了,露出了白骨,但是另一半脸却还覆盖着薄薄的肉和苍老的皱纹,它歙动着那一半的鼻翼,像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食物香味一般,整个头都陷入了陶醉的状态。 好香啊。 这么想的似乎不止它一个,于是越来越多的头颅挤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头颅从海面上伸进海里,每一颗头颅都露出了陶醉的表情。铺在海面上的如此多的陶醉的头颅绝对可以把一个坚强的老兵吓到尿裤子,但是祝映台此时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奇怪的是,他也感觉不到痛苦,他的身体在往下、往下、不停地往下,但是他的意识却在往上、往上、不断地往上,就像是飘飞在天空中,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头颅们终于确认了那种好闻香气的出处,那是祝映台的血。于是所有的头颅都动起来了,它们争先恐后地追向祝映台,每一颗头颅背后的脖颈都伸得无比的长,它们都想独占祝映台,于是开始内斗。一颗男人的头颅咬住了一颗女人头的脖子,直到把它咬得掉了下来,再无生机;一颗老人的头颅砸碎了一颗孩童的头颅;几颗青年男子的头颅试图包围一颗壮年男子的头颅却被它反而一一打破,然而还没等这颗头颅往下走出多远,便有一颗类似狮子的头颅张嘴一口咬碎了它。海水在沸腾,数以万计的头颅投入水中,展开了追逐和你死我活的决斗,海水里到处都是暗流、漩涡和碎裂的骨沫血肉,而祝映台一无所知。 祝映台觉得很安宁,虽然身体觉得很冷,但这种冷却让他莫名觉得安心。因为离海面越来越远,所以周围也越来越黑,但是他觉得这种黑和冷都很熟悉,仿佛在那里见过。啊,想起来了,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画面,那是在一片冰冷的海洋之中,他看到了一条黑玉一般的巨龙。那条黑龙生得庄严而神圣,但是那条黑龙却是一条囚龙,或者是,一条罪龙?祝映台有点意外,为什么自己之前一直想不起来这条龙呢,明明那么熟悉,熟悉到甚至仿佛曾在灵魂深处打下深深的烙印。 灵魂深处?祝映台的嘴里吐出一串细微的气泡,灵魂深处……是啊,灵魂深处,难怪那么深,不容易记起,难怪想要记起,就会那么的……痛。 有一颗最为狡猾的头颅终于在数十米的追逐中取得了胜利,朝着祝映台追了过来。祝映台额头渗出的血被海水稀释成了一缕缕的红线,这头颅便张大了嘴将那些东西一一吞落,红线流进它的嘴中,立刻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看着死气沉沉的头颅竟然开始变得生机勃勃,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打烂的骨头开始修补,被撕裂的皮肉也开始恢復,这颗头颅竟然眼看着便要变成活物,它的眼中甚至迸发出了属于活物的兴奋神采,然而就在下一刻,头颅被定住了。 第61页 寒光闪闪的刃尖从头颅的后脑勺钉入,又从它的嘴里穿出,那是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却代表着无比可怕的威 胁。梁杉柏脸色铁青,明明身上没有伤口却似乎受了伤,他咬着牙用力往上一挑,连「咔哒」的碎裂声都未发出,那颗头颅便被剖为两半更被一股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撕碎。 「谁准你接近他!」梁杉柏的声音阴沉沉地响起。他此时明明是在海中却似乎根本不受人类生理条件的限制,他不需要氧气,能够说话,行动更是自如万分。他伸手揽住祝映台的腰将他带回身边,然后吻住了他的嘴。渡了几口氧气过去后,祝映台迷迷煳煳地睁开了眼。 「阿柏?」祝映台没法说话,但是声音便像是直接传达过去了一般,梁杉柏沖他点点头。 祝映台放心了,然后闭上了眼睛。只要梁杉柏安然无事地在他身边,哪怕后背的恶咒再疼痛他也可以忍受。梁杉柏将祝映台单手抱在怀里,开始向上升。 他不是踏水上升,他根本就没有做任何游泳的动作,但是他确实正在往上升,那是水流自然而然地臣服于他,将他送往海面上。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很久以前,他便是风雨的主人,江河湖海都不过是他信手拨弄的小玩意,如今他要下令,又有谁敢不从。 还有人真的敢不从,不是海洋,而是海王爷。 眼看着梁杉柏渐渐地升了上来,那些被祝映台和梁杉柏先后斩得七零八落的内脏、手、腿、脸、颈竟然自动地向后回缩、回缩,直到团在了一起。这时候如果从思羽号上看下去,海王爷恐怕就像是一块厚厚的肉饼了,是的,思羽号还在海王爷的手上,它依然保有着它的人质,因为它知道自己这次遇到的是一个强敌。 大是强大,大也可能是削弱,如果将大气压缩成一粒子弹,爆破的时候一定十分可观,所以此时海王爷虽然收缩了却不代表败退,反而代表着它要做出真正的攻击了。梁杉柏看了看左右,伸手一招,便有一块干净的冰块飘来,他将祝映台放在上面并加了一道结界,然后将他推了出去,推离这个战场。 并不太远,大概只有十五米左右。这样的自大似乎令海王爷十分的不悦,于是它颤抖起来,如同嘲笑梁杉柏的天真一般。肉饼缓缓地转动,直到梁杉柏对上了一张脸。 可以说,那张脸很美! 经歷过了刚才那些噁心的脸,看着这堆肉饼绝对不会有人想到在这玩意身上会有那样一张脸。那是一张美女的脸,但又不是典型意义上的人类的美女,那种美有一种超越物种的感觉,就像是你在欣赏天地的造物,一座山峰、一片云彩、一池春水,那是一种特别自然并特别归于自然的美。被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对上,或许男人们都会心旌荡漾,忘了刚才的那些血雨腥风,但是这其中显然不会包括梁杉柏。面对着这样一张脸,梁杉柏只做了一件事,他将匕首换了只手。 梁杉柏用剑一般用右手,但是此时他换到了左手,不知道这是因为右手用累了,还是一种轻蔑的表示。美女脸显然认为是后者,因此它十分的愤怒,它张开嘴一吸,周围的洋流突然勐地改变了流动方向,向它的嘴里奔腾而去,当它往外唿气,所有的水流便化作了万万千千的箭矢射向梁杉柏。 那些箭矢是如此锋利,附近一些厚重的冰块都被打了个粉碎,但是这些箭矢飞到十米左右的时候便明显缓了下来,然后纷纷坠落,有一些厉害的过了十一米,更厉害的到了十一米多一点便全数坍塌,化作柔软的水流。而梁杉柏的身影不见了。 怎么可能不见? 刚才那一唿一吸形容起来固然十分漫长但其实只发生在剎那之间,而后箭矢崩落也不过是不足一秒内发生的事,但是梁杉柏确实不见了,他在哪里?美女脸四处寻找,肉饼上顿时生出了万千双眼睛,啊,找到他了,他在……喜悦的情绪刚上来便冻结了,梁杉柏的匕首轻快地绕着美女脸剜了一圈,然后刃尖一挑,将之从肉饼上撕裂。 不要、不要这样! 原本那样美丽的脸孔瞬间扭曲了,美女脸的两只眼睛分别看向两个方向,惊惧写在了它的脸上。它看到自己正 在被剥落,从肉饼上。梁杉柏的匕首继续发力,他浑身的肌肉都隆起,仿佛在撬多么沉重的东西一般。那只是一张脸,那也不只是一张脸,在虚无深渊之中那叫做恶,它是无数亡灵怨念聚集到一起,偶然而成的东西! 恶,是很沉重的东西,恶经过的地方,光明被淹没,青山枯朽,秀水腐臭,无论什么样的大德高僧修士能人,但凡沾染了一点恶,慢慢地就会被其吞噬,直到也化为其中的一部分。所以恶很重很重,所以梁杉柏撬得小心翼翼。 恶见命运无法避免,不由嘬起唇来发出尖啸,于是换来了梁杉柏的两刀。嘴唇被割裂,舌头成了血沫,顺着海水散开来,自然也沾到了梁杉柏的身上。恶的眼睛突然一亮,但凡沾染了恶便会堕落,只要堕落,那么到最后就都会受它控制,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就伤不了它了。它想,它一定要这个男人死得很惨、很惨,尽管这男人长着一张不错的脸,那是一张令它有几分熟悉、几分怀念,更多的还是畏惧的脸。 畏惧? 恶的神情突然变了,眼睛睁到了最大以致于眼球几乎要掉落出去,但是它丝毫顾及不到了。恶其实也是很要面子的,所以它总是习惯给自己披上漂亮的皮,好接近那些毫无防备的生灵,但是这一刻,它的画皮裂了。 第62页 他,是他!竟然是他!沿着恶的眼眶,突然落下了两行滚滚的黑水,那是恶的眼泪,也是恶的生命力在失去的证明。它怎么会惹到他,该死的,它被人害了!它早该想到的,那样美味的、上等的猎物一定早已有主,而那一定是它绝对、绝对惹不起的大人物。恶终于明白,自己这一次是逃不掉了。它一下子缩得很小很小,像是一只干瘪的大核桃或是一团孩童的脑仁,它拼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做小伏低,想要求他放他一马。然而梁杉柏只是轻轻地一捏拳头,恶,消散了。 消散了的恶化作了缕缕黑烟向着四处逃逸,然而梁杉柏只是微微吸了口气,所有的黑烟便都进了他的嘴里,他将之吞下,面不改色,也无任何变化。并不觉得好吃,也并不觉得有害。失去了恶的肉饼剎那间分解开来,变回了最初的模样。脸还是脸,手还是手,腿还是腿,只不过失去了统领,它们便成了无智的东西,只剩下吞噬和杀戮的本能。 梁杉柏不是不能做掉这玩意,但是一来他不想在这时候暴露自己,二来他此时状态不佳,做掉这东西太花费他的时间……梁杉柏向着祝映台游去,后者脸上的神情已经安宁很多,常安在他手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将他包裹,抚平了他的创痛,而常安光芒之中还有一根不引人注意的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在梁杉柏的身上。梁杉柏并没有找到解决祝映台身上绝心咒的方法,但至少他可以转移,把那种痛楚的大部分,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浮出海面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隐隐变亮了,如此的激斗间竟是一夜悄无声息地过去。思羽号此时还被擎在海面之上,但是因为恶死了,所以那些手抓着思羽号竟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下一刻,它们开始激烈争吵。每一只手都想把思羽号扯过去,于是手忙脚乱间,思羽号从千手千脚中滑落,以倒栽葱的姿势沖向海面。 「啊啊啊啊啊!」就算是上官烈这时候也要发出惨叫,还好他是一个古人,不然或许就会发出这他妈什么破烂海盗船的抱怨了。 第三章 不管愿不愿意,思羽号掉落的速度非常快。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思羽号船头向下重重砸在了洋面上,无数的海水溅射而出,海面剧烈震盪,几乎形成了一个坑洞,还没等那些海水再填补回来,思羽号又弹了起来,跟着再一次掉落,于是再一次激起惊涛骇浪。 照这种摔法,即便是再坚硬的船也会四分五裂,再厉害的人也会骨断身散,奇异的是,思羽号竟然没有散,上面的人竟然除了被摔懵了以外也没有死。小思悠站在甲板上,小脸一片苍白,就在刚才最后一瞬,他把自己所有的妖力都逼了出来,于是思羽号就如同一只紧紧蜷缩起了身体的小刺猬,以一个超出常理的近似于球形的姿势卸去了大半的冲击力,掉落、弹开,脱离了海王爷的控制。看着周围的人纷纷醒来,思悠「欸」的一声,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然后躺了下去。他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海王爷发现自己不仅没能杀死猎物,甚至反而让他们顺利脱困,不由大为恼火。没有智识的无数怨念化物开始疯狂地兴风作浪,这一次思悠再也没法保护大家,于是思羽号再次陷入了狂风暴雨之中。上官烈看着甲板上东倒西歪的人们,沉稳如他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的吐槽欲望。 梁杉柏抱着祝映台在疯狂的洋流中旋转摇摆,看起来他就像是急需救助的落难者,马上就要被海水所吞没,而事实上那只是假象。所有漩涡都避开了他和祝映台,它们从他们身旁擦过,乖顺得就像是家养的宠物猫一样,这样哪怕几天几夜,一年、十年,梁杉柏也能坚持,但是不能这么下去。至少上官烈的性命他不能放着不管,虽然对他来说上官烈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但是祝映台会生气,而且上官烈的后世,那个二十一世纪的上官烈曾经帮过他和祝映台,这份情,他需要还。 梁杉柏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此时祝映台已经晕了,就算他出手,也不会被他看到,但是万一呢?梁杉柏的手微微抬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身周气息及洋流发生了变化,一股森冷的杀意瀰漫开来。 「咳咳。」祝映台不知道是不是被冻醒了,咳嗽着醒来,「阿……柏?」 梁杉柏瞬间便放下了手,收敛了一身的气息,但他却忘了这样一来那些洋流便开始撕扯他和祝映台了。 「唔……」祝映台难受地抱住梁杉柏,「怎么……回事?」 「梁杉柏,这里!」上官烈及时解救了梁杉柏,他在思羽号上好容易站稳了脚跟,挥舞起双手,跟着一支金色的灵箭骤然射入梁杉柏身前的海中,箭身后头拴着一根绳子,「快拉他们上来,快!」 梁杉柏说:「抱紧我。」确认祝映台的确抱紧了他,他才双手用力拽住了绳索。 上官烈开始命令士兵们把两人拉上来。这在此时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海王爷的缘故,海面动盪得极为厉害,思羽号自己也是勉强才能保持平衡,更何况海王爷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你们拉你们的,我去对付它。」上官烈看到情势不对,扔下一句话,端起弓弩,便对住了海王爷。 挥舞着手和腿,海王爷以一种庞然大物难以想像的速度沖了过来,无数的手握成拳头,如同擂鼓一般不间断地砸向思羽号。 第63页 「操!」上官烈也不由得爆出了粗口,金泥干伏弓像是不要钱一样射出一支又一支灵箭,每一箭落下都会爆出一团炸裂的血肉。海王爷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都有碗那么大,看起来很可怕,但是对于海王爷来说仍然只是九牛一毛,而上官烈并没有那么多的灵箭和灵力,他很快就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困境。 「天残地缺阵。」欧阳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只有五名士兵组成了伫列,两人天,两人地,一人为人居中。天不全,地也有缺,自然称为天残地缺阵,因为其他人都在帮忙拉梁祝两人,但是这样是否真的可行? 下一瞬,吴国的箭矢再次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和飞行轨迹射出,羽箭纷纷落入海王爷的身体之中,它们并不像上官烈的灵箭一般会产生强大的杀伤力,它们显得如此默默无闻。 「行吗?」上官烈想,已经又一次端起了弓,然而下一刻,海王爷的身上,在那些箭矢落入的地方却跳起了火花。 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火花渐渐长大,变得旺盛,肉被烧着,散发出了烤蛋白质的香味。海王爷开始慌了,它钻入海中想要弄灭那些烦人的火苗,奇怪的是,即便入了海,那些火苗却不见有丝毫的减弱,反而烧得愈发旺盛。 「继续。」伴随着欧阳的指挥,无数的火花逐一跳动在海王爷身上。那些肉块虽然没有智慧,但是面临生死关头却有保存自我的本能,因此海王爷开始乱了。那些手和腿开始分裂,脸蛋们纷纷逃逸,被烧着的部分被孤立,其余部分互相推搡着想要逃离那些危险的同类,但是它们本就是拧搅而生,形态便如一团乱麻,此时情急之下想要理清那是何其的困难。被阻挡住逃生的道路使得所有的脸都十分愤怒,它们尖啸着开始自相残杀,无数的肉块飞溅,「啪啪啪啪」打落海面,四周漂浮起一层厚厚的油脂。 「再射。」欧阳依然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突然他的声音顿了顿,他望向某个地方。上官烈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却见远处有一片无比宽阔的黑色的墙正在快速向他们这里推过来。 「那是什么?」王铮颤抖着声音问。 「龙捲风,快躲进船舱!」欧阳大喊道,「收队,走!」 妖怪很可怕,但没有什么是比大自然更可怕的。与之相比,海王爷的摔打都不过是小事,尤其那还是一片大得好似无边无际的龙捲风。思羽号上的所有人这一晚都累得够呛了,满以为就要看到胜利的希望,谁想到这时候居然又遇到了自然灾害。每个人都在心里骂娘,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奔回舱室。 海王爷似乎也发现出现了更可怕的敌人,于是它掉头就想跑。思羽号的人反应很快,海王爷反应也很快,可是有谁能比那道龙捲风墙更快?无数道龙捲风如同排成阵列的士兵,旋转唿啸着转瞬便推至眼前,由于海王爷的体积大,离得近,所以它最先被吸了进去,原本耀武扬威的妖怪此时就像是一团软扑扑的果冻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捲入,被搅成了几块——那些龙捲风居然各自有着不同的方向,于是两道龙捲风之间的事物便像是进入了粉碎机一般,只要片刻就会被撕裂。 梁杉柏此时跟祝映台正爬到船身的中部,等着人把他们拉上去。眼看着思羽号也被龙捲风捲入,甲板上负责拉他们的士兵即便再有责任心,此时也不由得松了手,奔回了船舱。梁杉柏和祝映台往下勐地一掉,梁杉柏眼疾手快,单手将匕首插入思羽号船身稳住了身形,但是本就被恶咒侵袭的祝映台脑袋还是撞在了船身上,晕了过去。确认祝映台并无大碍,梁杉柏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恋人晕过去了,那么他便可以使用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下一瞬,梁杉柏的双腿看起来好似勐然被拉长,长到足以伸入几米外的海水之中,他的双腿还是併拢的, 就好似一段柔韧的……龙身。梁杉柏的龙尾没在海水之中,他伸开尾鳍,轻轻一点,空中剎那响起一道雷鸣,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往上看去,然而此时思羽号上几乎所有人所能看到的只有船舱的顶板而已,只有上官烈和欧阳还留在甲板上,于是他们抬头看到的是海水被龙捲风吸入后形成的如同穹顶一样的奇妙景象。 「有点好看啊。」上官烈苦笑着想。 欧阳则是一如往常地淡定,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个人类,值此生死存亡关头还能心平如水。 梁杉柏便是在这个时候一跃翻上了甲板。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发出重重一声落在了甲板上,但那个声音被天上的雷鸣所遮盖了,所以没有人听到。他喘着气,脸色苍白,以他此时的身体动用真身的力量果然还是太勉强了,而这其实也要拜当年这个人所赐。梁杉柏低头看向怀里的祝映台,这个时候祝映台的脸色却好多了,因为被他牢牢护在怀里,所以并没有受伤,只是刚刚磕到船身上的额头可怜兮兮地红了一块,叫人看了怪心疼的。 梁杉柏松了口气,就那样瘫倒在甲板上,他的双腿之下被拉长的部分还在,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并不是他的腿被拉长了,那是一道影子。梁杉柏竟然凭空在脚下伸出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而那道影子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 周围尽是龙捲风的唿啸之声,梁杉柏也看到了头顶的碧水苍穹,但是此时他也已经没有力量去抵抗这来自大自然的威胁,为了让祝映台尽快地好起来,他损耗了自己。 第64页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想,眼下只能希望思羽号有足够的媲美有龙氏之名的强度,能够抵御过这次危机吧。 不然……不然他就需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来换取祝映台的安全,那是他的命,他的神魂,还有永不超生的未来。 伴随着一个巨大的浪头盖下来,思羽号终于被吸进了龙捲风墙中,天地暂态黑了下来,梁杉柏将祝映台紧紧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另一头,却有人睁开了眼睛。 吴国的大祝郑由望着夜色下那座静静的小茅屋说:「这次就由我先行一步,请胡先生殿后。」站在他身前半寸的胡晋微微侧身,让开身去,让这位老人走在前头。 这里还是吴国的境内,但是距离朱方城也好,在浏河镇畔的古宅也好都已经很远了。数日前,这两位在当时代可以称得上前列的巫道强者并肩离开了朱方城,踏上了一段或许不亚于梁祝等人踏上的艰险道路。 浏河镇的古宅里有阵法,有有龙阴镜的碎片,这座茅屋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郑由不愧是一国的大祝,在收到茅屋的消息后不久便很快推测出浏河镇的阵法并非一座孤立的阵法,他认为类似这样的阵或许还存在着不少,不止在吴国,也可能在齐国、楚国、秦国、燕国等等。既然是数一数二的巫者,郑由这时候自然也掌握了小刺猬思悠掌握的资讯,他知道了彭巫的师父是一名叫做范青山的巫者,而范青山很可能是一名海客。 与来自齐国王室的胡晋略有些差距的是,郑由大概并不知道海客的真实来歷,但他应该也听说了去年发生在齐国的某桩离奇神秘的事,包括罗剎女,包括梁祝二人的能力,还有当时齐国发生的异象。他或许不知道当天齐国王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肯定知道那与一群由海上不请自来的客人有关。与粗犷的齐人不同,吴人是十分细腻的,因为细腻,所以对于周围的种种迹象都容易投入更为深切的关注,并且也更愿意去做各种各样的推想和验证,在这位典型的吴国老人看来,无论是去年齐国发生的大事还是浏河畔那栋荒废多时的古宅又或是眼前这一栋简陋的茅屋都令他感到了危险。草蛇伏线,灰沿千里,他此时便是要沿着那条若隐若现的线,及时将所有危机都找出来,然后一一消除。 郑由已经走到了茅屋的台阶前,很奇怪,他明明感觉到这座简陋的破屋里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在走来的一路上什么也没遇到。没有杀伤力强大的法阵,没有可置人于死地的机关,甚至连一丝阻碍都没有遇到。 郑由站在茅屋门口的三级台阶前,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一名很老的老人了,动物如果能活到很老或许会成精,譬如梁祝二人曾经在万巫集上遇到过的那只老鸹,而人如果能活到很老,就算不能成圣,至少很少再有没见过的东西。郑由想了一想,于是伸出了手。郑由的手里拿着一支龙头拐,不是什么上等好木料做成的拐杖看起来已经颇有年月了,手握的地方由于时常被摩擦,甚至已经发白,他一直拄着那支龙头拐,从朱方城里的巫舍到他的大祝宅邸、到吴国的王宫、到这荒山野岭间。人们看到这支龙头拐便仿佛看到了一位耄耋老人蹒跚而行的样子,或许会忍不住心生怜悯,但是龙头拐自然不是一支普通的拐杖,因为它被握在祝由的手中。 吴国的大祝郑由,年轻时曾经以火爆脾气而闻名,与其称之为巫者,不若更适合称之为军神。他曾经是一名军人,出生入死于战场之中,明明有巫者的手段,但更喜欢用简单至极也冷酷至极的兵器,他用的是一张木弓。 传说中那张弓极长极大,满弦能同时放百支箭矢,箭出能飞越数百丈的距离,无论什么盔甲都能洞穿,曾经是令无数吴国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兵。后来郑由因为某件事情忽而从战场上销声匿迹,再后来吴国便多了一位大祝,大祝的手里有一支龙头拐,十分不起眼。郑由拄龙头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中年人,手里却无时无刻不拿着老人家才需要的拐杖,但是没人敢笑他,因为人们知道,那就是当年的那张神弓。 此刻,郑由手中的龙头拐被他握在手中伸向前方,龙头龙眼龙鬚便也直直地对住了前方。既然叫龙头拐,拐的上部必然雕有龙,但是祝由手中的这条龙雕得很粗糙,只是几条线,现代人或许会称之为抽象,然而当那支拐对住了眼前这幢不起眼的茅草屋时,一瞬间那些线条仿佛都活了起来。一层微光从拐上掠过,仿佛有只什么东西从拐里抬起头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咔擦」一声清响,在郑由和胡晋眼前的茅屋骤然间碎了。 这虽然是一栋简陋的茅屋,但也不至于如此简单就会碎裂,但是茅屋确实是碎了。房顶坍塌,綑扎起来覆盖房顶的茅草断裂飞溅,樑柱垮了,墙壁裂了,就连面前的三级台阶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木头髮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以一种撼天裂地的气势对着郑由盖了下来。胡晋的眼神微变,似乎想做什么,然而脚尖只是微微往前移了半分便又停住了。漫天的尘烟轰下来,将祝由笼罩,祝由却只是袍袖轻拂,一股清风随之而起,将那股浓厚的尘烟驱散,于是两人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座茅屋。 这座茅屋与先前那座茅屋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少了一级台阶,茅屋的门口只有两级台阶。刚才郑由用手中的龙头拐破了三岔口,如今他们只需二选一即可,两级台阶,一级生,一级死,就是那么简单。郑由正要继续破阵,胡晋却敛了衣衫,走上来道:「容我来吧。」 第65页 郑由干脆地退开,胡晋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卜筮大家,做选择这种事交给他来最合适不过。胡晋走到适才郑由站的地方,屏气敛息,看。他没有做任何多的动作,没有掐指卜算,没有烧龟壳、排蓍草、丢钱币,他只是看。 郑由眼中露出震惊的神情,他没想到胡晋的卜筮之能已经到了这般程度,不藉助外力即可卜算,这几乎已经类似于天算。人力真的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如果是的话,岂不是天上地下前尘后事再也没有这个男人算不出的东西?一时间,郑由眼底涌起了浓浓的警惕。吴国和齐国可从来算不上是朋友,或者说,值此群雄争霸之世,谁也不会是谁永远的朋友。这位老人的心中这时候似乎已经开始推算,推算将来要如何除掉胡晋其人。正在想时,胡晋动了,他往前迈了一步,稳稳地踩上了第二级台阶,正当郑由也想要跟上的时候,他又往回退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郑由本要举起的腿就这么停在了空中,下一秒飞快地往后倒退,身形之敏捷完全看不出是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生与死,只有两门可入,进了一门便去不了第二门,胡晋怎么会多走了一步?似乎是在唿应郑由的疑惑,整片大地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与一股热浪分别从两个方向唿啸推来,像是极北的冰山崩塌又像是极深地心处的岩浆迸发,这两股无由而生的力量如此强大,近乎可摧枯拉朽。郑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道他今日要死在此处? 胡晋的声音传入耳中:「生死之间有人力。」 这一声仿佛黄钟大吕,郑由瞬间明白过来,他顶着热浪与寒意的夹击,身形飞掠,闯破重重封锁,上一级,而后,退一级。倏然之间,寒意与热浪都消失不见,哪怕上一刻它们以无法以常理推断的原因融合到一起,形成了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马上就要轰下来,但是下一刻,所有力量都消失了,只余清风明月,星光朗朗。 郑由喘息不停,浑身的汗水顺着毛孔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走吧。」胡晋说。 郑由看了他一眼,他的眼里除了警惕之外,更多了一层杀意。 +++++ 祝映台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应当是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但是梦中的场景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这一次他多少记住了一些。他记住了那片冰冷的海域,那条巨大的黑龙,还有那紧紧捆缚在黑龙身上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锁链。 那是什么? 如果没有背后那个纹身一般的烙印,他或许会以为那就是一个噩梦而已,但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祝映台开始思考,自己身后的烙印、自己中的这个恶咒到底是什么东西,来自何处。祝映台想了很久,所以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早已经醒了过来,此时正静静地望着他。 梁杉柏的脸色很苍白,他静静地看着祝映台,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像是一片复杂的浓雾,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意。他们俩并肩躺在思羽号的甲板上,祝映台窝在梁杉柏的怀里,梁杉柏的手搂着祝映台的肩头,他们此时的姿势可以说无比亲密,但是这是第一次他们躺在一起,却谁也没有和另一方发生互动。明明靠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有一堵透明的墙将两人隔了开来。看着祝映台,梁杉柏眼底渐渐升起了一股冷意,像是一团冰冻了的火焰。他很愤怒,愤怒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唔……这儿是哪儿?那、那是什么?」上官烈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僵持,祝映台这才反应过来,一抬头看到梁杉柏的脸,他不由睁大了眼睛。 「阿柏?」他飞快地爬起身来,看了看梁杉柏又看了看自己,「我们……」 「我们逃过了海王爷,」梁杉柏淡淡地说,「因为我们遇到了海神军。」 尽管海上可以看到龙捲风,但是同一时刻看到如此多的龙捲风并排出现,统一行动自然是十分罕见的,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了,目击者就算活了下来也早已腐烂在岁月之中,好在人们还有文字,还有嘴。口耳相传的传说故事在近海的人间传播,各种宫廷记载里总也有一、两笔提到,渔民们认定那是海神的军队过境,不管人妖神都需要迴避。与此相比,海王爷不过是只畸形的妖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所以此时的海上早已没有了海王爷的踪影,只余下了一片稀疏的雾气。 祝映台站起身来,然后对着梁杉柏伸出手,梁杉柏愣了一下,随后握住那只手,慢慢地站起来。祝映台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抽了一下没抽动,他又试了一下,这一次梁杉柏紧紧地反握回来。祝映台有点吃惊,他疑惑地看向梁杉柏,看到的只是一片冷漠。祝映台不明白梁杉柏的意思,但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乖乖地不要把手拿出来得好,他试探着问:「去船舷看看?」见梁杉柏没有反对,祝映台便走在前面,两人牵着手往船舷而去。 上官烈已经站在船边,手上拿着一支单筒望远镜,那是在思羽号内部找到的东西,想必是海客们的遗留。他看了会,摇摇头:「什么也看不到。」 祝映台看了梁杉柏一眼,梁杉柏似乎有些走神,所以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好单手接过那支望远镜,往远处看去。海,无边无际的海,被笼罩在阴云之下,海面上飘散着若有似无的雾气,那些雾气一会聚拢,一会又散开,并不会太阻碍人的视线,但是让人心里不是很舒服。祝映台被牵着一只手,只好费力的用另一只手取出一只指北针,指针纹丝不动地指着北方,他看着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转了个方向,结果指北针并没有随着他的朝向改变方向,仍然指着正对他的位置。祝映台转了整整一圈,终于确信,指北针死了。 第66页 指针被锁死,此时这东西就像是一件工艺品,起不到任何作用。上官烈和王铮都围了过来,看到了这一幕。上官烈皱起眉头:「这里有阵法?」 祝映台不知道,他看向上官烈,上官烈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跟着搭箭上弩,朝着某处射出一箭,箭矢发出破空声,带出一道摇曳的金光,飞向遥远的海面,消失不见。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声轻轻的「笃」声响起,却在众人的身后。上官烈诧异地转过身,但见金色的羽箭插进了思羽号甲板的缝隙中,微微晃动着尾羽。 「这不可能!」上官烈忍不住自言自语。经过与海王爷的一战,他手头有的金色灵箭已经不多,但此时却毫不犹豫,一气将十支金色灵箭尽数施放了出去。伴随着「嗡」的一声,十支羽箭初始并驾齐驱,一息后便分作十路,往不同的方向奔去。又不知过了多久,「笃笃笃笃笃笃笃」,羽箭射入的声音先后响起,众人看向身前——此时他们已经转了个身,但见所有射出的羽箭统统又跑了回来,如同孔雀开屏一般散了一地。 向正前方射的羽箭回到了正后方,向正左方射的羽箭落到了正右方,反之亦然。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他们知道自己被困住了。 上官烈默默地走上去,蹲在地上看自己那些箭。金色的灵箭是用十分珍稀的材料所制成,几乎无坚不摧,在刚才射出的过程中众人也没有听到任何与坚硬物质交锋撞出的声响,但是这些箭的箭头竟然全坏了。原本锋利光亮的箭头如同经歷了无数年岁月的洗礼,又像是被浸泡在幽深的海底许久,因此露出了代表腐烂枯朽的幽绿色泽,活像一具人类的死尸。 他们到底来到了哪里? 「是光阴海。」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第四章 上官烈扔下那几支惨不忍睹的灵箭,直起身来,快步走向说话的人——那是欧阳。他伸手一把揪住矮小兵头的前襟,几乎要将他从甲板上提起来,与此同时,无比霸道的王者威压从他的身上迸发出来,压得船身「咯吱」作响。王铮和其他士兵,不论是齐国的还是吴国的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梁杉柏和祝映台站在一侧,看着他们。 上官烈说:「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他的手指紧紧按着欧阳的颈动脉,稍微用点力或许便能置他于死地。欧阳唿吸急促,脸色通红,但是神情却很平静,他说:「我是欧阳青峰,吴国王室的禁卫军,是一名小小的下级军官,护送几位寻找海市与宝物。」 「小军官?小军官能有这般能耐,知道如此多的事?海王爷那种东西数百年也未必出现一次,为何我等一出海就会被跟上?」上官烈冷冷地看着他,手上用力,所有人都听到了欧阳颈骨发出的「嘎吱」声,吴国的士兵们有些忍不住了,有些人想要起身反抗,但王铮的人立刻拔出了身上的兵器与他们对峙起来,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我不……知道……」欧阳青峰满脸铁青,说话困难,但态度仍然不卑不亢,「也许是因为……你们……不是普通人……」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开口。 又过了一阵子,上官烈松开了手。欧阳落到地上,捂着脖子开始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平息。他再次开口,却是接着上上句话,他说道:「光阴海是从凡间去往他界的一条歧路,《树溥奇谈》上有记载,此海方圆可数千丈,高也逾千丈,一旦进入,声息不通,音讯难传,无日无月,没人能够出去。」 「如果真的没人能够出去,怎么会有这么一条记载留在书上?」祝映台问。 欧阳看了他一眼,恭敬道:「因为上一次从光阴海出去的不是人。」 祝映台疑道:「不是人?」 「是的。」欧阳诚恳道,「上一次从光阴海出去并且还留下了记录的正是周天子姬发,那是一位圣人。」 祝映台吃了一惊,他想起在齐国牛山陵中曾经看到的画面,当时的齐国皇后王姬乃是周天子家的公主,她接待了从遥远大海深处而来的海客,因为那些人与姬氏有旧,所以他们还帮助了齐国,而海客正是有龙氏。难道说当初姬发能够从茫茫大海上的时间海中走出也与有龙氏有关? 祝映台自言自语道:「光阴海……有进无出……音讯难通……箭矢……」他看向远方,「难道这里是一片时间乱流?那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梁杉柏看着他,眼神里有几分犹豫,似乎想说什么又硬是忍下了没有说。 上官烈说:「不如试着找一个方向笔直前进试试?」 祝映台说:「不妥。按照欧阳所说,这里的空间和时间很可能是错位的,所以我们向前发射的箭矢反而会在我们身后出现,如此一来,我们就算以为自己是在笔直朝某个方向前进,搞不好早就兜起了圈子,这样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和燃料罢了。」 王铮忧虑地说:「那可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只能困在这里了?可恶啊!」 祝映台拧着眉头,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总觉得他们不可能被困在这里,至于这种自信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时间仿佛完全静止了,时间海上波浪不兴,思羽号就像是荡漾在安全的港湾里一般,这种懒洋洋的感觉其实是有点要人命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会不会等到他们从这片海上出去的时候世间已经过了几千年呢?祝映台在心内微哂,然后摇了摇头说:「先暂时休整一天,思考好对策再说吧。」 第67页 上官烈想了想,点头。眼下看来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他们才从与海王爷的生死搏斗中脱身,不少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思羽号也很是被折腾了一番,急需要修缮,不如就暂缓一步,看看能不能想出一个比较完备的策略来。 人们陆续进入了船舱,只有梁杉柏还站在原地。他望向这片雾气蒙蒙的海面,眼中有伤感、有怀念、也有几分惆怅,他回过头来,蓦然一愣,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祝映台的手,所以那人也没有离去,而是睁着好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了?」祝映台问。 「没什么。」梁杉柏顿了顿,改口道,「想到了以前。」 祝映台望向雾蒙蒙的海面,过了会笑了起来:「你是说金英岛吗?」三年前他们重逢于一座海上小岛,那座岛常年被雾气所包围,正是在那里,他们度过了缠绵的一夜确立了恋人关系,他们并肩战斗交换了戒指满以为从此以后不离不弃,谁想到不过几个月后,就被迫面临了生离「死」别。想到那一幕,祝映台至今仍然还是会害怕,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用力抓住了梁杉柏的手,觉得还不够,甚至主动抱住了梁杉柏,钻进他的怀里。梁杉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手圈住了祝映台的肩膀。 「阿柏,不管我们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我都很庆幸,」祝映台说,「至少这一次我能自始至终和你站在同一个地方。」 梁杉柏犹豫了一下,而后轻声道:「胡闹,我们怎么可能走不出去呢?」 祝映台笑着看他,然后主动凑上去吻了梁杉柏的唇一下:「我就是说说而已。」因为只有不断地述说才能够抑制住心里那种恐慌和不安,才能够不断地让自己确信自己现在得到的一切不会一睁眼又变成镜花水月,才能让自己不去多想,想恋人的魂魄是怎么归来的,想他在海中展现出的奇特的能力是怎么来的,想他在最后一刻双腿发生的异状是怎么回事……祝映台的确是在船身上磕了一下,磕得迷迷煳煳,但是他并没有晕过去。 +++++ 「这是……」郑由吃惊地看着屋内。小小的茅草屋中竟然摆设着一个完备的阵法,更令人吃惊的是,摆设阵法的人并未离去,只不过此时他们也已经不再是活人罢了。 不是活人,自然是死尸。茅草屋中统共有七具尸体,那些尸体都穿着十分华贵的衣服,不论是布料还是设计都与他所知晓的当世任何一国不相符合,那些衣服实在是太过华丽了!满眼的珠光宝气即便是郑由这样身分尊贵的王室大祝都不由得被晃花了眼睛,谁能想到在这荒山野岭的深处,在这样一座毫不起眼的破烂茅草屋中竟然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七具身着华丽衣裳的尸体盘腿而坐,不知已经在这座茅草屋中存在了多久,只从他们已经变成褐色的干尸尸身来看,那绝对不会是一段短于百年的光景。这些人到底从何而来,缘何死于此地,不,这应该是一座……阵,一座由死尸组成的阵,这是什么阵? 胡晋看着郑由小心翼翼地观察那几具尸体,观察他们所摆下的阵,他自己却是淡淡的神情,也不动手,仿佛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胡先生有何看法?」过了许久,郑由开言问道,此时,老人已经趴在了地上,正在细细琢磨这七具尸体身下的木板上画着的痕迹。不知这些人是以什么作为颜料,时隔数百年,那阵型线条仍未有丝毫褪色,然而这个阵却显得有些古怪。太凌乱了! 阵法总是暗合天地法则,无论哪个门派,但要藉助阵来实现目的,不论如何别出心裁,最后所做的阵型必然还是会呈现出符合天地规则的圆融自然。就像水一定往低处流,太阳一定东升西落,可是这个阵的线条太乱了! 「此为一阵。」胡晋的声音响起,并没有说出什么太令人吃惊的话。 郑由伸手轻轻沿着那阵型线条移动,就如同一个学着涂鸦的孩童一般,他说:「老朽也是这般认为,老朽觉得这阵本该是……」 「是个觉阵。」胡晋接口道,「唤醒某物之阵。」 郑由「哦」了一声:「唤醒某物……」他的手指又顺着地上的线条,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圆阵旁边多出的一截,那一截正是死尸的一根指骨,因为那根指骨,愣生生便让这个阵的圆融变得支离破碎了,而在这个阵中,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又是什么?」 「此亦为一阵。」胡晋道,「加诸觉阵之上,将觉阵之力扭转,反为自己所用。」 郑由停下手:「胡先生的意思是,此地竟然有两阵互相叠加?」 「正是。」 原本蹲着研究阵法的郑由似是低低嘆了一声:「胡先生学识广博,举世罕见,不过这一次恐怕是看走眼了。」 「哦?」 郑由说着,颤颤巍巍爬起身来,伸手去构他一旁搁着的龙头拐:「因为,此处明明就有……三座阵啊!」随着他话音方落,这耄耋老者竟是以青壮年都难以想像的速度勐然转身,龙头拐就地一杵,一股热浪在屋内瞬间腾起,四处都像是煮开了锅一般,朝着胡晋所在喷射出了一片赤红色的火焰。胡晋旋身急退,身形飘忽,然而郑由早有准备,他以龙头拐轻点那七具干尸组成的阵法不同部位,龙头拐有似鼓槌,敲击在尸身之上,发出怪异的声响,尸体随之动作,宛如活着一般,而整座屋内也随之产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 第68页 明明是一间破烂茅草屋,明明不过是小小的室内空间,随着龙头拐的鼓点,周围忽而变作了泥泞沼泽,忽而变作一片刀山,忽而变作岩浆池子,又忽而变作一片毫无生机的乱坟堆,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期间透着无限杀机,胡晋的身影于重重幻影之中穿梭,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郑由的动作变得愈发快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力量。如此的实力,彭巫的消息里竟然丝毫没有提及,那个没用的东西,真是死不足惜! 忽然耳中听得轻轻的一声粗喘,郑由手中微微一顿,龙头拐敲击地面三下,所有幻境消失不见,他仍然在那茅草屋之中,而此时,胡晋已然跌落在地,他左肩受伤,被一具干尸紧紧扼住了要害。 郑由走过去:「你是地界的哪一号人物,其他还有同伙在何处?」 胡晋抬起头看向郑由,苍白的脸上却挂着一个笑容:「海客。」他说,「想不到堂堂吴国郑大祝竟然也是海客同党。」 郑由挥了挥手杖:「我的身分并不重要,我这龙头杖里尚有二十三枚至阳钢针,胡先生既然是地界中人,恐怕中了并不舒服,可还想,再尝一尝?」 胡晋先头正是中了郑由暗算方才被那干尸抓获,此时却并不害怕,只是冷冷笑道:「你我两方相斗数千年,你这点手段,我难道还……算不出吗!」言毕,整间屋子里突而腾起一团烟雾,胡晋身影乍然消失不见。 「糟糕!」郑由连退三步,整间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他挥舞龙头拐,左右抵挡,但听一片黑暗之中响起无数叫人头皮发麻的金戈撞击声,不过短短时间,至少碰撞了数百下。 「噗哧」一声,撞击之声乍停,跟着是一团光芒亮了起来,再然后,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照亮了屋中景象。 胡晋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极为轻薄的匕首,匕首距离郑由的咽喉不到一寸的距离,只要再稍微往前构一下就能划开那个地方,但是胡晋停住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腹部,那里露出了一截刀尖。 郑由笑着用龙头拐挡开胡晋手中的匕首,他道:「胡大人,海客可从来不止我一个啊。」 胡晋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再睁开眼的时候却竟然也带着笑意,看着那张笑脸,郑由心中不由警铃大作。胡晋说:「我自然,知道!」伴随着这一声落下,郑由只觉得浑身一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团光芒勐然将他包裹其中,开始烧灼他的身体髮肤。 老人慌张地发出惨叫,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者,曾经被誉为军神的大巫在这一刻竟然吓得肝胆欲摧,一身冷汗涔涔。他的手下想要救他,还未来得及迈开脚步,便被人割断了咽喉,摔倒在地,断了生机。一具具尸体倒下, 一个个黑影出现,那些黑影皆满身血污,有些人甚至受了极重的伤,恐怕是十分艰难才杀出重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忠诚,他们单膝跪地,带着毫不畏死的气概。 「拜见祭司大人,请恕属下来迟。」一共七名属下齐齐说道。 只剩七个了吗?胡晋一瞬间有些怅然,但很快就收敛好了情绪。至少还有七个! 郑由正在地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惨叫:「尔等地界贼子,竟敢犯我人间,如若让青山先生知晓,定然……定然……」他的舌头声带都化了,因而再也不能说出话来。吴国大祝郑由,或许也是海客一员的郑由很快就消失在了原地,他的所有骨血灵力都尽数化为一地颜色骯脏的黏液打乱了地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阵法。 胡晋冷冷道:「你们的人间?恐怕不会属于你们太久了!」 伴随着他话语落下,小小的茅草屋内忽然刮过一阵旋风。胡晋伸手一拂,宛若拂去灰尘一般,下一瞬,整间茅草屋灰飞烟灭,连同那七具干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诸死卫听令,从今开始,千里奔袭,为吾王扫清障碍。」胡晋吩咐道,带着那七道身影踏上了前路。 夜色笼罩了光阴海。 很奇怪,这片由时间空间乱流组成的大海上竟然也能看到正常的日落月升,但是这里的夜色与正常世界却是不同的。一开始,正在船舱里商量对策的人们并没有发现,直到负责巡视的士兵们叫嚷起来,掌权者们才纷纷上了甲板。 「天吶!」举目望去,几乎每一个人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嘆,因为此时的光阴海实在是太美、太美了! 白天看来阴沉晦暗的天色被一片纯净的蓝所替代,夜幕中的星群密得简直难以想像,像是富豪人家专门用来显 摆的钉满了宝珠玉石的华贵衣料,闪烁着璀璨却温润的光芒,而船身下的大海亦变作了通透的光海,无数柔和的光芒从海底辉映上来,让人目眩神迷。海面上的雾气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萤一般的光点,它们飘散在空中,时聚时散,时远时近,令人生出美好的遐想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或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总之此时此刻的光阴海很难让人联想到可怕、恐怖、狰狞这些字眼,一切都显得静谧和美好。 所有人都不由得放缓了唿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陶醉在这样的美景中,除了梁杉柏。他的眼底深处滚动着比白天更激烈的情绪,惆怅、伤感、惘然、悔恨……祝映台曾经以为那是因为他想起了金英岛两人的重逢,他不知道梁杉柏想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久到甚至超过了当年还是燃阴的他沉岛葬海的那段过往。至今为止,祝映台还以为他的前世与常云的相遇是一切的缘起,梁杉柏却早已想起所有的一切。 第69页 缘起?不,那已经是果,还是一枚苦果。 看向身边睁着眼,好奇地打量四周的恋人,梁杉柏的心中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之意,他亏欠祝映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咦?」突然有人发出了惊异的叫声,跟着从上方传来了喊声,「前面有东西!」那是站在瞭望台上的士兵用单眼望远镜发现了异样。 众人心中不由都是一惊,以为又遇到了什么怪物,虽然海王爷与他们一同被捲入龙捲风中,似乎四分五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又知道它是不是躲在这片光阴海里的某个地方伺机而动呢?顿时,所有人都动作起来,欧阳手底下的士兵们再次排好了阵列,端起了手里的弓弩,警惕地瞄准着各个方向,王铮带着手下的士兵将上官烈等人保护了起来,而祝映台也拔出了常安。 因为祝映台白天的意见,思羽号此时关闭了动力,只是飘荡在海上,任由海水推着船身前进。但或许正是这一举动巧合了光阴海的某种运行定律,思羽号周围的景致到了此时竟然发生了改变,在遥远的天边,有什么东西渐渐露了出来。 「海王爷?!」 「岛?」 此时思羽号上的人们心里摇摆着两个极端相反的答案,没有人希望是那个不好的。遥远海平线的那段渐渐地隆起了一道长长的线,如同海兽的背嵴,也像是岛屿的峰线,令人震惊的是,那条线是那么、那么的长,几乎横跨了整片海洋。思羽号与之相比竟然宛如蝼蚁一般渺小。 「这是把整片海都堵上了吗?」上官烈喃喃自语,「这要怎么绕过去,难道说这就是时间的尽头?」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对手,没有人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心,甚至是祝映台都慢慢地把常安收了回来。海水一如既往地轻轻波动着,推着思羽号缓慢却没有一刻停止地向前、向前、再向前,于是眼前的画面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那东西确实不是海王爷,而是一座岛。或者说是岛也并非特别准确,因为那座岛是如此的长,便像是一系列山脉只露出了山嵴在海面之上,而岛上没有任何的活物,只有裸露着的黑玉一般的岩石。 「是玉矿脉?」上官烈狐疑地问道。 在思羽号的正前方,刚好有一个小小的弧形凹口,似乎可以作为港湾使用。海水将思羽号推至此处,便不再动作,仿佛一个领路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恭敬地退下,在旁候命。 上官烈说:「两位怎么看,我们要下去吗?」结果连问了三遍,祝映台和梁杉柏都没有回答。上官烈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梁祝二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的怪异。不论是梁杉柏还是祝映台,此时全副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了面前的这座奇怪黑玉岛上,只是两人的神情有着明显的差别。上官烈不知道两人此时都在想什么,但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时候他们并不欢迎别人来打扰。所以上官烈离开了,他吩咐部分士兵留守原地,自己带着王铮和欧阳等人下船登岛。不得不说,上官烈仍然还是上官烈,尽管在这个年代的他没有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那么冷,但他仍是一个敏锐、果敢,某种程度上直觉很准的人。 船上的人离开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人得了命令也不敢接近梁杉柏与祝映台,以致于这两人就这么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很久、很久。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梁杉柏先缓过神来,看向身边的人。祝映台仍然还处在一种微妙的游离感中,此时他人虽然站在思羽号上,但是梁杉柏知道他的思绪、他的魂魄都不在此地。是啊,怎么可能无所触动呢,哪怕轮迴转世了一次又一次,哪怕因为昔年他的一念之差导致祝映台对自己下了狠手,险些魂散于天地无法再入轮迴,这里毕竟是不同的。 光阴海,想不到后人竟然给这里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死决战,甚至闭上眼睛,他还能记得自己从空中重重坠落,空气摩擦鳞片生出无数火花的感觉,他还能记得他们不死不休,竟夜厮杀的那些日子,然而一切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事,甚至身为当事人的他们,也只有他才在不久前慢慢捡回了那些记忆。 太久了,所以都忘了。 忽然,祝映台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他勐然振起双臂如同一只飞鸟一般越过船舷,扑向那座长岛。甲板上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唿,因为祝映台的动作是那么的轻灵,而思羽号的船舷又是那么的高,而梁杉柏紧随其后,跟着祝映台而去。 祝映台并没有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海水。那些深色的冷冽的液体波动着,翻滚着,既冰冷又温暖,既陌生又熟悉。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人,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从思羽号上跳下,来到了这座奇妙的长岛上,外物一切都尽数虚化,他看到景,看到物,看到的却不是如今的景,现在的物,他的神识带着他的身体穿越了千百乃至万年,去往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有什么是他忘记了的,有什么是他早该记起的,因为忘记了不该忘记的,所以现在有什么开始召唤他,召唤他前来,召唤他醒来! 祝映台行色匆匆,他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缕清风,脱离了有形的实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他踏过了平地,上过了峰顶,他一时在此处,一时又在那处,偶尔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对着面前某块隐有刻痕的岩石发呆,一会他又匆匆翻山越岭,去往接海的边线细细琢磨。他与上官烈等人擦身而过,大部分人没有发现他,发现了他的如上官烈其实也并不是太明白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身而过,所以他们很快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只把队伍缩得更紧,以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第70页 只有梁杉柏跟上了祝映台的步伐。如果说祝映台是一缕清风,那么梁杉柏就是一道电光。祝映台轻若无痕,梁杉柏重若奔雷,他们都很快,只不过梁杉柏的快带有杀伤力,所以他尽可能地迴避了岛上的其他人,也因此,岛上的人们时不时地会听到这里的空中传来如同金戈交锋的声响,这声响令人精神紧张,所以上官烈的队伍走得更慢了。 紧紧跟随着祝映台,从这里到那里,从高,到低,梁杉柏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无数年前,当时是那个人紧紧跟随在自己的身后,为了,杀死他。 祝映台想要杀死他,他不想被他杀死,所以,后来,他死了。他死了,不是因为他输了,恰恰是因为他不想输。他把自己的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权势、未来都投注到一场赌局里,用他无尽的生命、滔天的权势、漫长的未来设局,只为了能够赢他一回。于是在战国年间,他化身常云,与化身燃阴的他相识、相恋,下了那胜负一手。尽管他被再次封印,那个人甚至被逼得沉岛葬海,但是他却没有赢,因为祝映台,竟然能对自己如此狠心! 为了杜绝他对他的影响,他甚至不惜对自己下了绝心咒,甚至甘愿自散魂魄,永沉海底。他很想问问他,你究竟是有多么恨我、憎我、看不起我,为了这,你竟然忍心这么折磨自己,这究竟值得吗? 无数的思绪在他胸中激盪,逼得他烦躁至极,一股烦闷恶气自他胸腹之中油然而生,节节上逼,捅穿了心扉,撕裂了喉管,迫得他不由得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啸鸣。 「是什么声音?」 岛上的人停下了脚步、船上的人也停下了手头的事,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地望向空中,可他们看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因为那声吟啸并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四面八方,远近各处,仿佛就没有那吟啸笼罩不到的地方。那是没有人听过的声音,那是再纯粹不过的——龙吟! 第五章 梁杉柏被往事逼得烦闷不已,失态发出龙吟的时候,祝映台正停在长岛另一端的山间盯着一片山壁思索。这片山壁十分宽阔平坦,人能够稳立其上,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片山壁的正中竟然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如果这是一片平坦的地面,那可以将之称为沟,如果这是一座险峻的山峰,那可以将之称为壑,但这是一片山壁。一片山壁上出现的如此大的一条裂缝,祝映台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他把手伸进去,发现那条裂缝很深,即便是把他的整条胳膊塞进去都摸不到底,他把手肘竖起来,又发现这条裂缝很宽,宽到他甚至可以将常安立在里头。 对了,常安…… 祝映台取出常安,仔细比对着短剑和那道裂缝。过了一会,他伸出手,握着常安,沿着那道裂缝慢慢地往前行走。刚刚的一路上,祝映台都走得很快,但是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慢到就像是一个耄耋老翁,深恐自己快了一点就会跌跤。说他像耄耋老翁,自然也是因为此时的他十分的谨慎,祝映台谨慎地握着常安,谨慎地将常安的剑尖对着那道裂缝,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走。他的脸上,疑惑的神情越来越重,明白的神情却在疑惑的重压之下渐渐浮现出来,就像是一个人,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所以不敢相信,并且更加疑惑。 空中传来的龙吟声惊醒了祝映台,他的手一抖,常安的剑尖便脱离了那道缝隙,在那面山壁上斜斜划出了一条。祝映台站住不动了,他盯视着那道划痕,脸色苍白,唿吸急促,眼睛却亮得可怕,在这一瞬,他成功地捕捉到了什么,哪怕那些记忆早已经被撕了个粉碎,佚失在漫长的光阴之中,他还是很快明白过来,那道裂缝并不是什么裂缝,那是一道剑伤。于是他飞快地后退,跟着又开始奔跑,如同一只捕食的海鸟一般,时而点点海面,跟着又飞掠至空中! 他重复着这个举动,直到绕着这座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长岛整整跑了三圈,最后他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那并不是整座岛最高的峰顶,也不是整座岛最远的边界,那里是岛的中前部,在那里靠近海岸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或者说是矮丘,像是一座碉堡般守候着一座港湾,思羽号此时就停在那里。祝映台的手颤抖了,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岩石走过去,对思羽号上人们的注视不屑一顾。 那座岩石十分高大,岩石的最顶端还有两截凸起,好像这里曾经生长过两颗古树,但是如今已经断裂,只余下 了叫人不忍心看的残骸。祝映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里,经歷了无数岁月的洗礼,断口之处竟依然如此的光滑,仿佛就在昨天,才有神来一剑,将之砍断,将它由空中斩落海中。 海涛的声音传来,令祝映台有些茫然。 他们今天进入光阴海以来便发现光阴海很静,静得根本听不到海水澎湃的声音,然而在这一刻,这片静静的海水发出了呢喃,像是一首凄婉的歌谣,从无尽的时间尽头来,从无尽的哀伤中来。 「原来,你死在这里。」祝映台轻声说道。他终于确信这座岛是什么。既不是岩石礁岛,也不是玉石矿脉,这是一具残骸,一具龙的残骸,这里正是他梦中那条黑龙的葬身之地。原来他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祝映台的哀戚之心大起,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傻傻地抚摸着那代表龙头断角的地方,像一个失去了自己平生最心爱宝物的孩子。 第71页 一块手帕被递了过来。祝映台抬起头,看到梁杉柏站在他身前,担忧地望着他。 一瞬间,祝映台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躯壳之中,他从那魔怔般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情绪却犹沉浸在无尽的哀伤之中。 「他……死了……死了……他……他……」祝映台哽咽着语无伦次,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梁杉柏无奈地嘆了口气,替他擦了眼泪,然后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 「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说,不知道是说给祝映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 晨光之中,上官烈倚着船舷望向遥远的海上。 经过一夜的搜索,他们并没能在这座岛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那一声响彻天宇的鸣啸和在岛上搜索时偶尔感觉到的别的存在。他模模煳煳地确认,那很可能与梁祝二人有关,换言之,这座岛上并没有外人,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助力,他们仍然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片海。 「愁啊,真是愁啊。」上官烈喃喃自语,难道他们真要被困死在这片海上?尽管思羽号上装载了差不多可以三年不愁的粮食和日用品,但那也只不过是三年而已,三年以后怎么办?耳中忽然听到了琴声,上官烈诧异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是欧阳坐在甲板上正在抚琴。 对于这个吴国的兵头,上官烈一直十分关注。不为别的,这个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渊博和强大,以及在排兵布阵上的能力都令他觉得此人绝不简单,他本以为那是吴王派来监视他们到最后将他们灭口的杀手,但是从目前欧阳等人所表现出来的风格来看,又似乎并非是干那行的,而现在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欧阳的琴弹得很好。 兵伍之中多粗人,看欧阳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弟,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兵痞子竟然能把琴弹得那么好。欧阳所弹的曲子上官烈从未听过,那是一首简单至极却也好听至极的曲子。是的,好听,因为上官烈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首曲子好听,曲子里蕴含的深意也好听,听着琴声流淌,就像是听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在慈祥的老人口中娓娓道来,上官烈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许多美妙的场景,有仙山瑞兽,也有灵泉宝树,在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生活着一群人,他们天生具有神力,寿元极长,他们以镜为神物、龙为图腾、玉为标记,他们被称为…… 曲声骤然停止,上官烈的思绪正急于突破,被这一下卡得十分难受,不由嗔怒地看向欧阳。欧阳却微微一笑,说:「后面的我不会。」 上官烈顿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了。人家既然说了不会弹,难道他还要逼着人家弹下去不成?上官烈忽而微微一愕,再看向欧阳的眼神中便有了几分深意。 欧阳站起身来,将琴抱于手中道:「昨日观此光阴海,心有所想,故操琴一曲,琴技拙劣,叫公子见笑了。」 说着,便要往舱内去。 上官烈突然开口,喊了一声。他喊:「苏芷!」 欧阳的步子没有任何停顿,直接进到了舱内。上官烈疑惑地收回目光,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个结论究竟对与不对。 梁杉柏正守在祝映台的床边,昨日他忧思过甚,竟是哭着哭着晕了过去,是梁杉柏将他带回舱内,守着他休息。 此时祝映台眼睫微颤,慢慢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梁杉柏,下意识地笑了一笑,于是梁杉柏也跟着笑了一笑。笑完之后,两人竟然都沉默了,莫名地谁也没有说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是祝映台打破了沉默,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梁杉柏赶紧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床边。 「大约是卯时正了。」梁杉柏说,「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漱。」梁杉柏才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走不动,因为祝映台拽住了他的袍角。 「先不忙。」祝映台说,「你……你陪我坐一会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因此也格外的打动 人心。看着他的样子,梁杉柏不由得就心软了,坐下身来。他小心地打量着祝映台的神情,不知道昨天经过了那件事后他记起了多少往事,现在是否还记得?不,如果他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的话,对待自己绝对不会是这样的表情吧,可时移世易,也许他也已经把过往的一切都放下了呢?毕竟那已经是那么久、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这里,梁杉柏不由得高兴起来。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给他增添了许多的信心,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昨天你……怎么了?」 祝映台愣了一愣,低下头去。空气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梁杉柏在心里暗骂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祝映台却只是微微思考了片刻,便抬起头来说:「我……最近常作一个梦。」 「梦?」 「是的。梦里有一片冰冷的海水,海水中有一条很大很漂亮的黑色的龙。」祝映台说,「那是一条罪龙,它被很多细细的锁链锁了起来,一动也不能动。」 「罪龙?」梁杉柏小心翼翼地重复着祝映台的话,「是……跟你背后的恶咒有关吗?」 「也许吧。」祝映台说,显得并不是很关心的样子,他说,「昨天见到了那座岛后,我忽然就明白了,原来那条黑龙已经死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岛,那是那条死了的黑龙的尸骸。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光阴吸干了它的血液,吞噬了它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龙骨化成了那片长岛,我昨天最后站立的地方就是龙首。」祝映台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名,纤长的手指就如同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一般轻盈,「它受了很重的伤,掉到了那里,它的龙角也被人斩断了,龙身上有很长的一道伤口……」 第72页 梁杉柏静静地听着,脸色看似平静,实质上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然后呢?」他的嗓音变哑了,即便只是三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然后?」祝映台疑惑地偏过头,像是个被回家作业难住的小学生一般,过了会才道,「然后它就死了,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条黑龙可能跟有龙氏有关,跟我的前世燃阴有关?」 梁杉柏终于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太好了,他并没有完全想起来。他伸出手,摸了摸祝映台的头髮说:「别想了,这可能是那个恶咒带来的副作用,多思容易伤身体。我们既然找到了源头,总有办法把你身上的问题解决的。」 「嗯。」祝映台淡淡笑道,「我相信你。」 梁杉柏立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你弄点吃得来,你快点洗漱了好吃早饭,不然会把胃弄坏的,你的胃以前就不好,以后可不能这么下去了。」他说着,自己也没发觉的唠叨和紧张。他就这样飞快地离开了这间舱室,剩下了祝映台一人。? ? ? 门关上了,祝映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并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相、信、你。」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凝重之中又有几分惨澹。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吼叫,但见一名吴国的士兵将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扔向远方,满身的狂躁戾气几乎溅射而出。欧阳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狠狠一掌打在那名士兵的后颈,伴随着「咚」的一声,此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把他带下去,暂时关起来。」欧阳吩咐道,一旁的两名士兵便走上来,一左一右地将这名被打晕的士兵拖进了船舱。仔细看,这两名士兵虽然没有反抗命令,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也十分的难看,特别是眼神,两人的眼神都显得麻木和死气沉沉。 这是思羽号进入光阴海的第二十三天。他们仍然漂流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海上,他们已经试过了许多种方式,沿着各个方向笔直前进,试着靠观星、测量等等方式确定方向,甚至是卜筮、扔骰子,他们有时加足马力开动思羽号,有时任思羽号在海上随波逐流,有时白天前进,有时夜晚前进,比对着、试验着、调整着,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仔细验证到后来的粗暴前进不管不问,二十三天里,他们始终没能找到一条出路。别说是出路,就连第一天进入光阴海的时候曾经见到过的那座长岛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永恆不变的海景和对于未来的绝望使得思羽号上的氛围越来越压抑,到刚才那名狂暴扔出武器的吴国士兵 为止,迄今已经有三名士兵崩溃了。三个人,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但是考虑如今思羽号上总共也只有五十多个人,而且这些士兵还都是身经百战、精挑细选的兵卒来看,是一个很不妙的兆头。 祝映台站在甲板上层,眺望远方。此时是白昼,所以光阴海上仍然飘浮着那些时聚时散的雾气,不像金英岛附近的雾气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这些雾气是干的,像是烟一般,看起来毫无害处,但是士兵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崩溃了。必须要找到出路才行!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祝映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梁杉柏来了。男人站在他的身后,似乎有些不敢靠近。自从那一天登上龙骨岛以后,他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转变,尽管梁杉柏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映台。」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祝映台转过脸去,对着他笑了一笑:「怎么了?」 望着恋人脸上的笑容,梁杉柏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是又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故而只能将之归因于这片光阴海带给他的影响。他手里拿了一件衣裳,此时走过来披到祝映台肩上说:「你身体不是太好,留神别着凉了。」 祝映台的体质原本属于极阴,尤其是沾染了罗睺剑以后,后来他戒掉了罗睺,用起了常安,但是因为后背的绝心咒,身体仍然时不时地会出问题。那一日他登上龙骨岛,整个人的神魂离开了躯壳一圈,再回来之后便变得虚弱起来。祝映台任梁杉柏给他披好衣服,对他笑着道:「你别老是把我当个病秧子啊,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看着恋人脸上的笑容,梁杉柏的心头不由得一暖。他前几日总是担心在龙骨岛上表现异常的祝映台会不会发现了什么,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如果他——祝映台、燃阴真的想起了过去,又怎么还能对他如此和颜悦色?渐渐的,梁杉柏放下心来,相信了祝映台当日所说,他应该只是记起了零星的不重要的片段,黑龙、死亡,仅此而已。 梁杉柏说:「那就快一点好起来,大家都等着你再展祝先生的风姿,帮助大家从这片大海出去呢!」 祝映台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恢復过来,他问:「上官烈他们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梁杉柏摇摇头。上官烈前些日子还和欧阳在舱室里叽叽咕咕,试图寻找到突破的方法, 但是这几天好像也有些灰心丧气了。他是整支队伍的头,也是士兵们信赖和追随的旗幡,一旦连他都倒下,那么这支队伍恐怕就真的走不出去了。正是因此,这几日上官烈刻意减少了自己在士兵们面前出现的次数,他也在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和状态,希望能够克服眼前的障碍。 第73页 「你怎么看?」 「我?」 祝映台说:「你有没有走出这片光阴海的办法?」 梁杉柏先是愣了一下,跟着尴尬地笑道:「连你都没有办法,我哪里想得出什么方法?」 祝映台瞇起眼睛,看了梁杉柏一会,跟着又笑了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师父会教给你一些特殊的方法。」 「空门?」梁杉柏提起范青山,脸色却是变得有些不好看了,过了一会才按捺下异样的情绪道,「即便是我师父在这里,恐怕也不一定有办法出去,这里可是光阴海,如同欧阳所说,古往今来,或许只有圣人才能够走出去。」 「是吗?」祝映台收回投注在梁杉柏身上的视线,又再往远处看去。 「如果真的出不去了,怎么办?」过了一会,他悠悠问道。 梁杉柏说:「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是会有办法的吧。」 「那么你想出去吗?」 「嗯?」梁杉柏疑惑地看向祝映台,一时间竟然觉得无法理解祝映台这句话里的意思。 祝映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里,很太平、很安宁,没有人世间那些复杂的东西,也不会有许多琐碎的事情,譬如限制的枷锁、险恶的用心、困顿的囚牢……在这里,一切都很简单,每天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每夜闭上眼睛便知道明天睁开眼会迎来怎样的世界……」 「这样很单调。」 「不如说是枯燥。」祝映台说,他低下头,整理着梁杉柏给他披上的衣服,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但他却还是在整理。他说,「其实枯燥、一成不变都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什么都在掌握之中,所以不会有问题。」 「并不是这样。」梁杉柏说,「光阴海太神秘了,我们此时虽然没有遇到危险,谁知道下一刻、明天又会有什么变化?」 「所以你还是想出去的吗?」 梁杉柏顿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该怎样回答。过了好半晌,他才说:「他们……都想回去的。」 祝映台看向甲板上的士兵们,人们依然按照上级的命令坚守着自己的哨位,但是无论是他们站立的样子,手拿着兵器的力度都代表着这支队伍正在迅速地失去活力,或许再过不久,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会崩溃,变成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 祝映台收回目光,过了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大多数人还是想回去的。」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开口,只是眼望远方,不知道又陷入到什么思绪中去了。 当天晚上,一束光芒骤然从思羽号上迸发出来。 梁杉柏是第一个醒过来的,因为那束光芒几乎就是从他的身上迸发并扩散开来。他被那道纯金色的光芒照得好半天没睁开眼睛,过了许久才终于适应了光线,而此时整艘思羽号上的人都已经被吵醒了。 「怎么回事?哪来的光?」 「什么声音?船……船在动?」 「天吶,思羽号怎么了!」 甲板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梁杉柏跳下床,很快发现了光亮的来源,那是从他的储物袋里发出的。那里头有什么?梁杉柏忽然想了起来,他曾经将两件东西放进了他的储物袋,一件是有龙天镜,另一件,则是一块软软的琥珀一样的宝物,那是从吴国知姑的花盆里找到的。 「梁杉柏,你在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房间里有什么!」上官烈的声音响起在门外。 梁杉柏答道:「我马上开门。」他着急地将储物袋抓在手里,想要挡住那束光芒,但是那光芒却仿佛不会被任何东西所阻挡,反而穿透了他的手掌更加大放光彩。梁杉柏开了门,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嗖」的一声,他和上官烈都机敏地将头偏了一偏,跟着屋子很快暗了下来。 「什么情况?」上官烈问。 「那东西飞走了。」梁杉柏看着储物袋上的小孔,不由得十分惊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官烈说:「先上去再说。」两人急匆匆地追着那道金光而去,上官烈问,「你到底收了个什么东西在袋子里。」 梁杉柏说:「是从知姑的花盆里找到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此时,他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了那东西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金光一路从底层飞快地穿过数层舱室,突破了甲板,出现在了思羽号上空,金色的光芒更为明亮了,但是那光芒却并不刺眼,就像是温暖的冬日阳光一般汩汩倾泻而下,将底下仰头张望的人们的心所安抚。金色的光芒停留在空中某个高度,梁杉柏抬头看去,却见祝映台正站在高处,淡淡地望着那团光芒,下一瞬,那团光芒便在空中打了个旋,飞快地飞向了思羽号的船头。 「那团光要跑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或许是贪恋那光芒的温暖,好几个人跟着光芒跑了起来,到了船舷边,人们抓着船舷几乎要翻出身去。 「把他们拉住!」欧阳和王铮同时呵斥道,其他的士兵涌上来,但是很快他们便不动了,因为那些似乎要跳下船去的人不动了。 「光……光……」有人口齿不清地说道。 上官烈走到船舷边往下看去,却见那团光芒停留在了某个位置,跟着就像是远离故乡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园一 般,没入了思羽号船头的某件东西之中——那是当初他们在牛山陵外发现的玉人,那是一尊雕刻精美、容颜秀美的玉女像,那是思羽号的司南,此刻,知姑花盆里发现的那块似琥珀不是琥珀的东西便没入了玉女像的心口。 第74页 梁杉柏骤然间明白过来,难怪知姑能知天下事,难怪知姑拥有有龙天镜,也难怪知姑最后身死之时会化为一尊玉雕,原来她本就是美玉成了精,更难怪先前思羽号始终开不了太远,完全不像是有龙一族能造出的船,因为思羽号的心早已丢失,因为知姑就是思羽号的心! 第六章 一瞬间,千万道璀璨的光芒亮起,竟是将整片夜空都照得透亮。玉人「思羽」在下一刻动了起来,原本呆板的表情变得生动,一手前指一手垂落的僵硬姿势陡然变化,如同她本来就是一个活人一般,柔软的肌肉牵动手臂动作,玉人手势于空中优雅变换,结成玄之又玄的手印,随之金色的光芒从她手间射出,照亮了前方一条光路。 思羽号在光芒之中微微震动,这艘过去除了大、结实、有许多未知空间以外并不怎么稀奇的大船在此时才像是真正活了过来。桅杆、船帆、甲板,每一处都在发出喜悦的声响,无人控制的情况之下,船只竟然自动调整了方位,风帆升起,侧翼打开,伴随着极其轻微的晃动,整艘船如同流光一般,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乘风破浪向前方奔驰而去,不过是瞬息之间,便已行过千里。 思羽号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欧阳、包括上官烈,只有梁杉柏还仰着脖子,看着站在高处的祝映台。那个人站得那样高,夜风剧烈地拂动他的衣衫,那还是梁杉柏日间亲手为他披上的属于他自己的衣衫,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梁杉柏却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遥不可及、难以触碰!梁杉柏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内心深处飞快地升腾上来,所以下一刻,他行动了。在人们的惊唿声中,梁杉柏屈膝踩踏地面,以令人难以想像的可怕弹跳力,如同飞翔一般一跃跳上了祝映台所在的那一层。 思羽号还在飞速的前进,往常看似哪儿都一模一样的光阴海的场景开始发生变化,思羽号正沿着司南指点的光路在走一条非常曲折的路线,时而前进,时而转向,甚至倒退或是兜圈,看起来不可理喻的航路伴随着周围景致越来越明显的变化证明了这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人们已经忘了感嘆梁杉柏刚才那惊人的一跃,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们即将离开光阴海这件事上。有人感到兴奋,有人感到激动,还有些人如果会现代词彙或许会觉得现在的思羽号和思羽号上的他们都很cool,但是这些情绪都和梁杉柏无关。 深恐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成真,梁杉柏甚至忘了隐藏一直以来努力隐藏的实力,一跃上了四层船楼,但是此时的他距离祝映台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连再前进一寸都觉得无比艰难。 「哇,出去了出去了,你们看到没有!」底下人群的欢乐情绪随着船底下海水颜色的变化而达到了顶点,虚幻的光海被正常的海水所逐渐替代,那代表着思羽号即将驶出光阴海。二十多天的煎熬带来的压力在这一刻尽数释放,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骄傲感充斥了所有人的胸臆,即便是最沉稳的老兵此时都忍不住大唿小叫,因为他们走出来了!方圆可数千丈,高也逾千丈,一旦进入,声息不通,音讯难传,无日无月,除了当年的圣人周天子姬发便再也没人能够走出去的光阴海竟然被他们走出来了!这是何等样的骄傲,何等样的满足! 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每个人都陶醉在那种重回红尘俗世的烟火气之中,除了梁杉柏和祝映台。祝映台转过身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微笑地看着梁杉柏问:「怎么了?」那与平日没有任何不同的态度几乎让梁杉柏以为一切都还没有变,一切都还能挽回,但是他的内心里却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在提醒他,错了、变了、回不去了。 梁杉柏不回答,祝映台也不逼问他,他只是在灯火中静静地看着梁杉柏,眉目之间甚至带着安详。被他这样看着,梁杉柏的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没有憎恨、没有嫌恶,既不勃然大怒也不轻蔑鄙视,祝映台的神情太过安稳、安宁、安详,他看得梁杉柏很慌。 「走出来了,大傢伙都很开心。」祝映台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可见这个决定是对的,你最后能够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对的。」 梁杉柏的不安更为强烈,他敏锐地觉察到祝映台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他说:「我没有……」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简单地道,「我不知道那是思羽号的心。」他没有撒谎,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其实他曾感觉到那东西跟思羽号的气息一致,如果他想、他愿意、他能够仔细研究一番的话,必然还是能够得出结论的,但是他没有,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希望祝映台接触到更多与他前世有关的东西,更进一步说,或许他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走出那片海。 祝映台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远方的海面,似是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光阴海里固然单纯简单,但终究不是归处;红尘之中固然喧嚣麻烦,却尚有可取之处;以前的我怎么就不明白呢,一步踏入红尘,便是终生踏入红尘,岂有不舍掉一二便全身而退的道理。」 梁杉柏的心随着这番话飞快地沉了下去,越沉越低,越来越冷,他很想问个清楚,但是他不敢,他也很想捂住祝映台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是他还是不敢。 「你……都想起来了?」这句话几乎已经到了喉口了,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第75页 「怎么了?」祝映台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疑惑地看着梁杉柏道,「你看起来有点……奇怪。」 「奇怪……」梁杉柏一时竟然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话。难道刚才他所感觉到的都是错觉,祝映台根本就什么都还没想起来,而刚才那些关于红尘捨弃的话也只是简单的感慨? 底下突然再次迸发出一波欢唿,有人在大喊大叫:「看那里那里,海市蜃楼!我们竟然真的找到海市了!」 远处的海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建筑,那些建筑秀奇端丽,隐于飘渺的云雾之中,处处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此时虽是夜间,那里却灯火通明,宛若一座晶莹剔透的琉璃城池。 「运气不错,还真是找到海市了。」祝映台笑着看向远处,随后回过头来说,「既然来了,我们就去逛一圈可好?」 梁杉柏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特别爱笑的祝映台,最后低低地应了声:「好。」 思羽号很快靠岸,梁杉柏跟在祝映台的身后踏上了海市。 海市是不属于世间的海上交易市场,传说中不止一个,《树溥奇谈》上说世间海市统称四方海市,其中有新有旧,分别于不同时间、地点开市,贩售的东西也有一定区别,唯一相同的是,海市是一个和平的地方。 人、鬼、妖甚至是仙或者传说中的魔,只要进入海市便默认了只余下一种关系,买卖关系。不论你们在海市外面是宿敌还是好友,不论你们之间曾经有什么恩怨情仇,也不论你们是什么种族,在这里人人平等,一切全凭货来说话。没错,货!海市交易不收金银钱币这类通货,而是讲究以物易物,你要得到什么就要拿出相当代价的东西去换,只要能跟店家达成共识,哪怕只花了一根茅草也能带走成车的金银珠宝。此外,海市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这里的交易都只能在静默中进行,所以市场上既没有吆喝声,也没有讨价还价声,买家和卖家要么用手势比划,要么用文字传递意思,这样既可以避免钱财外露,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一些冲突。 梁杉柏跟着祝映台踏入海市的时候,上官烈等人早已经走在了前头,小思悠也被他牵着离开了,虽然小傢伙频频回望,似乎很想跑回自己师父的身边,但是上官烈却阻止了他。很显然,上官烈意识到梁祝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刻意给他们留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这座海市看起来有些新,这种新并非表现在人气不足或是货物缺乏,而是表现在此时正在市场上摆摊或是扫货的人都显得十分兴奋。老的海市总会有固定的货源或是客源,有些常客甚至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有新的海市才会吸引来新鲜血液。虽然新海市少了一些可靠的老货源、老商人,但却多了许多新货源、新客人,没准就能发现什么好东西,甚至因为卖家或是买家的小白,无意中捡着个便宜。 见祝映台好奇地左张右望,梁杉柏才说服自己慢慢放下心来。没事的,他想,如果祝映台真的把过去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他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毕竟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是那么的混帐,不,或许该说,直至今天为止,他仍然还在做那件混帐的事情,尽管现在他的心里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想法。 「你以前来过海市吗?」祝映台问。 「来……」梁杉柏噎了一下,改口道,「来是没来过,但是听师父他们说起过。」 「哦。」祝映台应了一声,见到一处卖小首饰的摊位,他停了下来,蹲下身细细观看。海市里的摊位也是有各种档次的,有的有店面,有的有蓬顶,有的在街边铺张包袱皮就开张,甚至还有如同货郎一般挑着担子到处晃荡的。可别小看这些货郎,海市里总是流传着不少传说,据说有许多珍稀的货物就是从那些不知钻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货郎和行脚商那里收来,端看你有没有这个福缘和本事了。 这个摊位上摆放的首饰做工看着尚算不错,质地也多种多样,但梁杉柏只是粗粗看了一眼便明白这些东西都不值钱。这个不值钱不是说这些货物随处可见,价格便宜,事实上这些首饰随便哪件放在人间某个大国的首都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可是这里是海市,对于海市而言,这些首饰就都太普通了,普通到除了美观毫无价值,就算是美观,也是相对而言,比如鲛人制作的珠串、山精带来的簪环都要比这些首饰更漂亮一些。这首饰摊的老闆大概也是头一次来海市,那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商人,他的打扮看起来像是人间某个商号的掌柜,打扮放在京城之中或可算是富贵,在这海市之中却显得俗了。 「二位……」掌柜的说了两个字才意识到自己犯错了,赶紧住了嘴,伸手在这摊位上指了一圈,然后比了个大拇指,还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自家的东西都是好货。嘴皮子是生意人的谋生手段,到了这里却成了禁忌,这位恐怕是初入海市的掌柜不由得叫苦不迭。好在祝映台明白海市的规矩,他冲着那位掌柜的笑了笑,然后开始细心地挑选起来。 梁杉柏有些疑惑地站在祝映台的身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间对首饰感兴趣起来。等一等,难道他有了想要送首饰的人?梁杉柏的情绪一下子就变了,他看着祝映台在那些簪子、步摇、耳环项鍊之中一一看过,心里就像是有条蛇在一点点啃噬他的心脏,甚至连拳头都捏了起来。到底是谁令祝映台如此放在心上,为什么他没有发现?当祝映台拿起一块雕工精美的玉佩仔细端详之时,梁杉柏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然后却见祝映台解下了自己身上一直佩带着的那枚墨玉发箍托在掌心,比划了一下,递了过去。 第76页 掌柜的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流露出了惊艷的神情,但是待到看到那个破裂的豁口之时,却不由露出了心痛的神情,他仔细研究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祝映台收回了自己的东西,对掌柜的礼貌地行了一礼,离开了。 「我一直想修好这个墨玉发箍,但总是找不到能做这个的地方。」祝映台有些可惜地将那现在被当成了玉佩的墨玉发箍重又系回了腰上,「好好的东西,真是可惜了。」 梁杉柏的眼神在这一刻骤然就温柔似水了,刚刚的戾气统统都消失不见,他柔声道:「坏了就坏了,以后我再送你新的就好了。」发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本来就是你前世带着的东西,你都已经轮迴转世了,实在不必太过执着旧物。」 祝映台低低嘆了一声,道:「常云……」 梁杉柏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祝映台在喊他,但接着又听他说了下去:「这发箍不知道与常云有没有关系,那时我们被困在燃庐洞中,多亏了它才能逃出生天,这么算起来,我其实欠了常云一份情。」 「这有什么欠不欠的,」梁杉柏说,「恋人之间难道还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祝映台脚下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杉柏。梁杉柏被他看得有点心慌,问:「怎么了?」 「不吃醋了?」祝映台问,「我记得以前我只要一提起常云,你那口老陈醋吃得可厉害!」 梁杉柏暗道不妙,面上却继续扯着谎道:「那都是死了好几百年的人了,不对,现在说来,应该是还没出生才对,所以这一回可是我在前头。」他故意讲了个笑话,见祝映台领会了他的意思,露出一个微笑才又放心地说下去道,「何况我们俩都已经拜堂成亲了,我还能嫉妒他不成?」梁杉柏心道好险,他此时既然已经知道常云便是他,哪里还会嫉妒那个自己,只是一不留神就险些露了马脚,真是好险! 祝映台思索了片刻道:「也对,如今我是祝映台又不是燃阴,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梁杉柏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他觉得自从祝映台从龙骨岛上下来以后,说的话、做的事都常常让他心惊肉跳。他疑心祝映台已经想起了什么,但是感觉上又不太像,这样疑神疑鬼,情绪起起伏伏,实在很难安定下来。梁杉柏觉得自己的精神压力真的有点太大了! 忽而,梁杉柏脚下微微一顿,他的眼神微微闪烁,但是很快他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跟着祝映台在海市里仿似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上官烈正站在一处小巷子里,他本该牵着思悠,在一处专卖镜子的摊位前寻找有龙天镜的线索。那家摊子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上官烈也是随意逛着逛着看到的,结果现在本该站在他身边的思悠不见了,那个摊位也不见了,在上官烈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气象万千的建筑群。这些建筑此时的上官烈是不认识的甚至他从未见过这样风格的建筑,然而如果换成梁杉柏或是祝映台来看便会一眼认出,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上官家本家! 春秋时期的上官烈就这样望着二十一世纪的上官家本家,思索了短短片刻,取出了他的金泥干伏弓,搭箭上弦,慢慢向里行去。上官烈虽然不认得这些建筑,却有种近乎洞悉天心的直觉,他想他应该进去看一看,于是他进去了。 整片建筑好像空无一人,上官烈行走在其间,甚至觉得自己十分渺小。脚底下是石砖铺就的广场,宽敞而沉默,周围则是一重又一重的锦绣楼阁,不知有多深多广。上官烈越是往里走便越是惊讶于这片建筑群的宏大华美,也越是觉得心惊。身为一国的公子,他居然从没有见过如此气派漂亮的建筑,那些建筑甚至气派到一见便能窥到其后站着的权力的强大。此时的上官烈自然不知道二十一世纪的上官家本家的建筑本就是按照唐长安城的建制缩小復原而成,而大唐盛世乃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歷史中都少见的无比精彩宏大的一笔。 上官烈越走越深,始终没有遇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起初他小心翼翼,后来他开始尝试发出响动,试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再后来他开始走进那些建筑里,一间一间地推开门去看。他看到了许多令他目瞪口呆的事物,有一些他看了吃惊,有一些他甚至看不懂,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正在上官本家七部中来回穿梭。药、兵、刑、工、术、炼、辩,神秘的上官七部就连对上官家的本家子弟都不会完全开放,但是此时却没有任何人来阻止上官烈进入任何一个地方。 设于门口的重重禁制沾着了上官烈的气息便温顺地臣服,无数的机关悬于将发未发的一瞬,然后悄然退却,阵法微微一亮便告黯淡,有些骄傲的神兵于架上微颤,发出警讯,但是只消被金泥干伏弓的神威稍稍一压便连一丝抖动都不敢再有。上官烈并不知道上官本家有多么多的禁制,或者说他应该猜测过如此华丽的宫殿一般的建筑必然是有许多机关禁制的,但是因为他一路行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来阻止他也没有发生任何危机,于是他不由得怀疑,此处难道是没有禁制的?上官烈觉得这建筑的主人好不心大,如此华美的宫殿群暂且不说,他看到许多房间里还装着十分珍贵的宝贝,或是灵丹妙药或是稀世神兵又或是珍贵的古籍典藏之类,难道就这样平白放在那里给随便什么人进来参观?他就不担心那些东西会被人搬走吗? 第77页 上官烈看得越多越是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很快适应了这里。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在这座巨大的建筑里寻路,因为他发现自己虽然东看西看,好似漫无目的地走着,但他的确一直在往里、再往里,并且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上官烈站定脚跟,回身望去,身后走过的路依然十分清晰,并没有像许多志怪小说或是他曾经遇到过的某些事件里那样一回头就是一片浓雾,换言之,他如果想往回走也随时可以,不会有人阻拦,那么,还要继续前进吗?上官烈微微一笑,然后果断继续往前行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上官烈来到了一座小楼前面。当看到这栋小楼的第一眼,上官烈便知道了这里就是他要来的地方,他皱了皱眉,虽然并未感觉到任何危险的因数,但是这种仿佛被人完全洞悉了心理和掌握了行动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他这样想着,有点不打算进去了,便在这时,他听到小楼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叙。」这男人的声音很冷,说话的调调带着一种天生上位者的骄傲与疏离,上官烈自小在宫中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这种人,他不由得想,你又是哪个?难道你让我进来我就进来?想是这样想,但是上官烈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好奇。 进入这栋小楼以后,上官烈发现,这里的内部风格跟这栋建筑的其他部分都不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很多东西他甚至压根没有见过,他认得那些木制家具还有一些编织的装饰品,但是即便是这些他熟悉的材料所组成的工艺品仍然还是带着陌生的气息。好在这里的主人审美相当不错,上官烈觉得不错是因为他很喜欢这里的装饰风格,喜欢到他甚至觉得如果换成他拿这些东西来布置,也一定会布置成现在这样,甚至连一分一毫都不会有差。 上官烈并没有发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人完全洞悉,这次被洞悉的是喜好。 「你在哪里?」上官烈问。 那个声音从稍远些的地方传来:「穿过迴廊,到侧翼的庭院里来。」 上官烈觉得这傢伙真是好大的架子,不过既然他都已经走进来了,那也无所谓再多走几步,大不了到时候见着那傢伙的真面目,问清了他那些神神怪怪的目的以后再动手揍人就是。于是他信步穿过迴廊,推开一扇对开的月门,进入了那个庭院里。庭院里有水有树,风景很是优美,上官烈一进去便看到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一株树下。 「我来了。」上官烈说,「你……」下一瞬,上官烈的所有话就全都被他自己堵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个上官烈穿着上官烈从没有见过的款式的衣服,手里没有故作清高地端着茶盏也没有故作风雅地摇着摺扇,他只是端正地坐在一张桌子的一侧位置上,而那张桌子的另一侧还有一张空位。 「坐。」他说。 上官烈勉强压抑住了自己内心激烈翻腾的情绪,慢慢地走过去,坐下来。 「你是……上官烈?」没有一丝犹豫,上官烈开口问道。对面坐着的男人虽然跟他有着一样的容貌和身形,但是气质却相差不少,这个男人很冷也很锋利,就像是一张绷得紧紧的弓。看着他,上官烈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前诸侯公子后通缉犯的日子过得好像有点太没心没肺。 「我是上官烈,」那个男人说,「你也是。」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受,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两个似乎应该是一模一样的灵魂,现在却分别位于两个躯壳之中,面对面的交流。 上官烈略有些不自在了,他将手里始终抓着的金泥干伏弓上下轻摆调整了几下,方才问:「你找我有事?」 「是想请你做一件事。」 「你请我做事?」上官烈抬起头来,这才觉得这整件事都很不对劲。他说,「你是我的后世吧,怎么能跟我见面?这里究竟是哪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想找我做什么?」 「这里是有龙人镜的水月虚境之中,你看到的是后世的上官家本家,我通过我的护法神金刚狮子找到了你。」 另一个上官烈摊开手,手中是一串金刚菩提珠串,珠串的颜色忽明忽暗,在明亮之时可以见到其中仿佛酣眠着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 「有龙人镜……金刚狮子……」上官烈惊呆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金泥干伏弓,这张弓的弓把之上也有一头狮子。当初羽君为了他兵行险招,以身作饵,才降服了那头漂亮的金毛狮子,让他收服了这张弓。原来这张弓竟然传了下去,虽然变换了另一副模样。上官烈怔怔地想着,虽然早已听祝映台说过他的来世与他们相识,此时他却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他在前,还是他的来世在前,是因为他传下了这张弓才有了他的来世与梁祝二人的相识,促成了他们来到他的这个时代,还是因为他的来世与梁祝两人相识促成了他们来到他的这个时代才有了自己的这张弓经歷岁月种种,传承下去,传到那一个上官烈手中。 「鸡生蛋生鸡生蛋……」上官烈觉得这事情一点都不好笑,以前的他读到这句话或许会觉得有些无趣,现在的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无所谓谁前谁后,」另一个上官烈却回答得很镇定,「我因你而存在,一旦你我相会,那么你也会受到我的影响。我们那个年代有这么一个东西,」他说着,伸手一指,在上官烈的眼前便有一条虚幻的金色纸带浮了起来,纸带的两头被旋转黏连起来,形成了一个巧妙的环,「一个莫比乌斯环。」他说。 第78页 「莫比……乌斯……环……」上官烈不是很熟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 另一个上官烈道:「不说这些了,我说过我找你有事,而且我的时间不多。」随着他的话语,仿佛遥相唿应一般,上官烈听到巨大的「轰隆」一声。他惊愕地站起身来,发现不知多远的地方竟然腾起了一股巨大的烟尘,那烟尘厚重无比,几乎遮云蔽日,将这虚幻空间里本来如蓝宝石一般清澈透明的天空都搅得浑浊不堪。当那团烟尘稍微散去一些后,上官烈赫然发现那里曾经有的一栋高敞的楼阁竟然消失不见了。 「我已经死了,确切点说,离魂飞魄散仅差一线。」 上官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人还是那般的镇定,但是上官烈此时才发现他的脸色无比苍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弱,而他手里那串金刚菩提串或许也正是因此时明时暗。 「我死了,但是羽君还活着,他在危险之中。」 听到羽君这两个字,上官烈不由得脸色剧变:「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对面自己的后世,「羽君……你真的遇到了羽君吗?他现在怎么样了?遇到了什么危险?」 另一个上官烈伸手一拂,在上官烈的眼前便凭空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之上此时正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光芒,一些穿着上官烈没有见过的衣服的人正在山上拼命奔跑、追逐、打斗,各种颜色的术法光芒亮彻空中,阵法此起彼伏,山石崩裂,泥土飞溅,鲜血四处流淌……上官烈还看到了一团巨大的乌云,在那片乌云之中好像有一个什么怪物,生着巨大的黑色双翼。 这逼真的画面令上官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尤其是当他看向那怪物的时候,明明不在同一个时空,上官烈却感觉那怪物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因为那东西居然冲着他看了过来。画面很快被敛去,但是留给上官烈的触动却无比深刻,那些画面并没有声音,但是上官烈还是仿佛听到了电闪雷鸣、搬山倒海般的轰鸣,听到了人们的哀号,兵器砍入血肉的钝响,还有血液溅射的声音。隔着数千年,在那个年代的人们正在厮杀、搏斗,而羽君也在其中?上官烈身体微颤,咬着牙道:「让我看看他。」 后世的上官烈又轻轻一摆手,画面再次出现。这回,上官烈看到一个年轻的道士正被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包围,其中也有人,那些人手里都拿着黑色的金属武器,上官烈虽然没有见过那种武器,却直觉到了危险。 「羽君……」当看到年轻道士的面孔的时候,上官烈霍然站起身来,「我要去帮他!」他喊着跨出了一步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法帮到对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何止是千里万里的空间,还有数千年的时间。 上官烈重新坐了回去:「我要怎么才能帮他?」他问,没有丝毫的迟疑。 后世的上官烈摊开手,依然是那只握着沉睡的金刚狮子手鍊的手,他说:「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你的命。」 「好。」 后世的上官烈问得随意,此世的上官烈也答得爽利,就仿佛他们在商借的不过是富户家里的一颗鸡蛋,百姓篓里的一根针线,即便这个没了,家里仓库里还有无穷多的存货。上官烈问:「怎么借?」 后世的上官烈说:「我的金刚狮子是从你的金泥干伏弓中脱胎而来,我是由你而来,我们的魂魄俱与它们牢牢相系,所以我向你借命,便是我的金刚狮子向你的金泥干伏弓弓灵借灵,至于怎么操作,我会搞定。」 「成交。」上官烈说着,毫无心理障碍地将自己握着弓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然而在空中却又停了一下。他之所 以停下来并非犹豫或是想反悔,而是尚有事情没弄清,他问:「如果我把命借给了你,这个时代的我还会存在吗?」 后世的上官烈思索了片刻说:「按理来说,我借的只是你的寿元,你可能会变老,但或许还会活着,只是我在归山已死,三魂七魄也几乎散尽,我恐怕会借得有些多……」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上官烈或许就算还活着,离老死可能也只有一步之遥了。甚至也许在借命完成的下一秒就会魂归黄泉。 上官烈说:「我本人倒是无所谓,但我这次出来是陪着梁杉柏与祝映台二位一起寻找有龙天镜,对了,你刚才说这里是有龙人镜的幻境?」他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把朱羽君放在了首位说,「总之,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恐怕会给他们两人带去麻烦,你有没有办法通知到他们?」 后世的上官烈说:「这我没有办法。」 上官烈说:「好吧,羽君是最重要的。」他想,梁祝两人都不是普通人,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他把手掌摊开放在桌上,金泥干伏弓静静地卧在他的掌心,而后世的上官烈亦把掌心摊开盖在他的掌心上,后者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像是咒语之类的东西,那串时明时灭的金刚菩提珠串便化作一道流光暂态飞了起来,将他们两人的手掌缠绕起来。周围的轰隆之声愈加响亮了,而且由一开始的响起一声,过一阵再响一声,转变为如今的连绵不断地响起。无数的建筑由远及近地垮塌,盛大的宫殿、优美的园林、无数的宝物都化为尘埃,充斥在天地之间。很快,就连这座小楼这个庭园也无法避免了。 「来得及吗?」上官烈不由担忧地想。 第79页 后世的上官烈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嘴唇飞快地蠕动,不断有古怪的音节从他唇间吐出,与此同时,金色的流光沿着他们的手掌爬上手臂,继而爬上肩头,向着他们全身覆盖而去。那道光芒犹如阳光也像是流水,温暖、轻柔、令人神清气爽。上官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体里飞快地向另一具躯壳里流去,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的命到了你的身体里以后,我还会存在吗?」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表述得不太准确,想了想,进一步解释到,「我的意思是,在你那个时代,我存在吗?」 后世的上官烈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咒语的位元组,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不过是片刻之间,眼前的男人已经飞快地衰老下去,乌黑的青丝变作了斑白的花发,原本挺滑的皮肤也变得沟壑丛生,他高大的身形在瞬息之间佝偻下去,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也变得苍老枯朽,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这个男人脸上平静的表情还有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 虽然也想着要给对方一个念想或者说是安慰,但是后世的上官烈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是吗?」上官烈有些失望,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无比苍老,说这么两个字都带着一股颤颤悠悠的暮气,他说, 「那也没办法了,能帮到羽君就好。」 后世的上官烈却再次摇摇头,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借了你的命以后,你在后世会不会存在,我也不知道借了你的命以后是不是就能帮助羽君脱困,但是,我想,凡事总是要去试一试的。」 「那便试吧,把我的命带走,去帮他吧。」最后一栋建筑坍塌,四散的烟尘之中骤然腾起了一道光芒,那道光芒明亮无比,如同秋水一般明净清澈,当那道光芒带着叫人难以小觑的气势直冲天宇之时,上官烈本在海市中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团衣服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掉落在地。 「咦,人呢?刚才的那位客人呢?」摆摊的老闆也大吃一惊,刚才那位客人看中的残镜他也是无意中得来,尚未研究出什么名堂,结果这人看着看着怎么就不见……了?老闆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刚才,那里有客人吗?他 看向自己的摊位前面,那里此时只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妖精抱着一团衣服呆呆站着,一看就知道身上没什么好东西。 梁杉柏与祝映台在此时也如有所感,同时抬头看向天空。海市之中楼阁重重,灯火通明,颇有几分现代社会霓虹处处不夜天的味道,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清楚地看到有一道金色的流光突破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火,朝着天空笔直地升了上去,速度快得就好像一道倒转的流星,顷刻之间便消失了踪影。 「上官……」 「烈?」 两人同时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继而是沉思,而后是若有所悟,再而后是几分惆怅、几分平静。 「师父。」思悠抱着一团衣服走了回来,伸手一递说,「那个人走啦。」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祝映台有一些恍惚,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正是多亏了遇到上官烈才能够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个人不论给他还是梁杉柏都忙了很多的忙,现在他却走了,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打乱了他原本的命运吗? 祝映台看向梁杉柏,上官烈走了,他把命借给了后世的自己,那么不管他来了这里多久,二十一世纪的时间或许还停留在归山灵盘启动后没多久,停留在那样危险的时刻,那他们,是不是也该回去? 第七章 祝映台看着梁杉柏,梁杉柏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但是他真的不想听他说出那句话,所以他赶在祝映台开口之前先开了口,他说:「我们还欠吴国王室一个人情,我们还需要替上官烈安顿好他那些手下,并且通知胡晋这件事。」 祝映台看着他:「可是归山的事情很紧急。」 梁杉柏说:「谁也不知道归山那里现在是什么样,上官烈借寿给后世是因为他的后世已死,没准那里早就已经打完了,现在正在战后收拾,所以才会想起来为他返魂的事,我们就算现在赶回去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更何况你知道怎么回去?」 祝映台的眼睫微微垂落,他说:「归山灵盘存在已久,我们既然从归山灵盘而来,自然也可以由归山灵盘而去。」 梁杉柏说:「没有胡三立打开通道,没有范青山帮我们护法,光靠我们俩怎么行?」 祝映台注意到梁杉柏没有喊范青山师父,但是他没有点穿,他说:「这个时代也有青山师父,找到他,我们就有了五成的把握,还有五成,我想总会有办法。」 梁杉柏忽然就生气起来,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你做什么要那么急着回去,上官烈是上官烈,他做的决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祝映台却只是淡淡的、轻声地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不肯回去?」他这话是个问句,却是疑问而非反问,情绪并不强烈,就像是真的想要寻得一个答案,然而梁杉柏还是一下子卡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回到未来,或许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什么是不好的事情?」 第80页 「比如说……」梁杉柏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比如说,我又会变回那种无知无识的护法神状态?你看,我是到了这个时代以后才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復甦,我现在的状态也很不稳定,常常会有记忆混乱的情形,我真的不知道回到未来是不是会产生变化,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梁杉柏越说越觉得自己找的藉口靠谱,他注意到祝映台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以为他是因为被自己话里说的事情吓到了,因此想伸出手给他一个拥抱,然而他的手才伸出去,祝映台竟微微往后退了一下。 祝映台退的幅度并不大,但是动作却很快。梁杉柏的手一时僵在了半空中,他没有料到到了如今祝映台还会有避开他的时候,正因此,他呆住了。思悠抬头看着两个大人互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此时的气氛很不好。所以他把上官烈留下的衣服和物件乖巧地叠好,放入自己的储物囊内,而后道:「师父师父,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没有人回答他,小刺猬又喊了两声,然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有点想哭。小傢伙当初是被上官烈抓到的,所以一开始还有点恨他,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早已忘了那点恨意,因为上官烈对他很好,也因为正是上官烈抓了他,所以他才能认识他的师父。他的师父又美丽又强大,对他那么好,他可喜欢可喜欢了!虽然师父身边的那个人总是让他很害怕,但是那个人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可是现在上官烈走了,他师父和那个人也变得古里古怪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小刺猬的心头浮起,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海市里总是安安静静的,除了飘渺的仙音,很少有其他声音传出,小刺猬思悠一哭,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呜哇——」一见周围人都看着自己了,可是自己的师父和那个人还是没有看自己哪怕半眼,思悠不由得哭得更大声了!小刺猬精好歹也是一只妖精,何况这还是一只颇有天赋的聪明的小妖精,他稀里煳涂就修成了人形,独自一个就敢跑到人类的村镇里捣蛋,这也间接说明这是一只天赋很高很厉害的小妖精,所以此时他一哭,浑身的妖力便激盪而出,天空中竟然飘来了一朵乌云,隐隐有雷电光芒在其中闪烁。 「干什么干什么!」海市巡值的士兵终于发现了此处的不对,有类似蛇类滑动的声音从另一头飞快地向这里传 来,祝映台终于发现自己的小徒弟惹来了麻烦,不得不先处理这件事。他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思悠的头髮说: 「怎么了,思悠,快别哭了,再哭师父就不喜欢你了哦。」 「呜哇,思悠……思悠又没做坏事,师父……师父为什么不喜欢……呜……我……呜哇……师父是坏人!思悠讨厌师父,呜哇哇——」祝映台头疼地看向梁杉柏,就像以前常常做的那样。他处理不了的事情,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有梁杉柏在,他就可以不用操心。然而,当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做出了什么动作的时候,他的脸色却在骤然间变得无比苍白,唇角也浮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真的还是习以为常了,真的还是自投罗网了,真的还是自甘堕落了,真的还是…… 一队身着华丽铠甲的鲛人士兵滑到了祝映台三人的面前,为首的士兵摆动着尾鳍,飞快地滑过来说:「怎么回事,你们不懂海市的规矩?」他边说边打量着梁祝二人和思悠,这个引发了海市骚乱的小傢伙的真身他一眼就能看穿,但是梁祝二人在他的眼里却十分古怪地没有显现出任何真实的样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团……迷雾。 这个鲛人士兵首领不由心里一惊,他在海市之中巡守多年,虽然地位不高,却拥有很强的实力,加上海市主人赋予他们守卫者的特殊能力,但凡是在海市之中出现的生物,无论妖鬼人乃至仙魔,他都能一眼看穿,然而此时他却偏偏遇到了看不穿的人,还一遇就是两个。这位鲛人士兵首领不由得惊疑不定起来,他一面不着痕迹地继续打量着梁祝二人,一面悄悄对手下的亲信做了个手势,那名聪明的鲛人士兵收到暗号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人群,通风报讯去了。 祝映台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徒弟,他年纪小不懂事,给大家添麻烦了。」 思悠哭得抽抽搭搭地说:「思悠……思悠才不小,思悠有几百……岁了……」 祝映台说:「您看,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只是小孩子闹点小脾气,我会把他哄好的。」 鲛人士兵首领狐疑地打量着祝映台,越看越是起疑。虽然这位鲛人士兵首领的外貌看起来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但是其实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越是老的鲛人,耳后腮的颜色便会越鲜艷,这位鲛人士兵首领耳后的鱼 鳃便是深深的艷红色,足见他的年龄与资歷。因为活得够久,所以见得够多,他才会被派来驻守这个新的海市,而现在这位鲛人士兵首领忽而觉得祝映台与梁杉柏的脸似乎有点眼熟。 究竟是在哪里曾经见到过呢?越看越是面熟,可是要细想却又想不出个究竟来。 思悠已经不哭了,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名鲛人士兵首领。周围的人见没有乐子可看已经大部分散去,此时场间只有梁祝三人还有那名鲛人士兵首领带着的八个人的队伍,当然,现在应该是七个人。 祝映台被这位鲛人看得很不自在,等了片刻,见对方还是没有放行的意思,不得不说:「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那我们就走了。」说着,便要带思悠离开。 第81页 「且慢!」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那名鲛人士兵首领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记忆,不多,只是一丝,但是足够他 瞬间震惊得连鱼鳃都褪色了,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你们……你们是……」 然而,还没有等他说完,却听身旁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都抬头望向了空中,嘴里发出了惊异的嘆声。那名鲛人士兵首领也跟着飞快地看向空中,而后他的嘴便张得大大的,再也合不拢了。 海市是不属于人间的市场,为了保护海市里每一个人的安全,除了巡守的士兵之外,海市中还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守护阵法。祝映台和梁杉柏曾经看到的宛如霓虹一般的各色灯光其实就是阵法的颜色。不同的阵法起着不同的作用,有的负责防御,有的负责压制,有的负责迎敌……各种各样的阵法散发出各种各样的色彩,于是海市上空便有了七彩斑斓如同琉璃一般的天空,然而此时此刻,那片清澈好看的天空不见了,一大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云密密实实地覆盖了海市上空的大部分并且还在向着四处飞快地扩展。 那团乌云可要比思悠招来的乌云大得多了而且扩展得很快,就像是打翻了的墨水在宣纸上迅速地洇染开来一般。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乌云?那名鲛人士兵首领想着,然而很快他便脸色苍白地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乌云,那是一个……一个巨大的影子!不知什么东西驾临了海市的上空,它的影子因此投射下来,覆盖了整座海市。所有海市里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中,这异常的景象还有对于海市安全的习惯性依赖使得这里的人都忘了去思索此时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梁杉柏在看到那个影子的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梁杉柏并不害怕那个影子,早从他在朱方城里被那五个来自地界的人围攻的时候他便知道他的计划出了问题。 实在是这个计划制定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太久太久了,别说是他来的地方的人变了,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变了。 梁杉柏现在真是无比痛恨当初那个愚蠢的自己,要不是他那时候脑子进了水,蠢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何至于现在左右为难,进退维艰,想要拥抱祝映台还要担心引发他身后的恶咒? 思及此,梁杉柏心中不由一阵恶烦。或许是因为他的力量在渐渐恢復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计划让他头疼无比,更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好不担心祝映台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总之梁杉柏看到那团影子就感到火很大,他的火大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从他脚底下延伸出去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活了过来,如同一条灵活的尾巴在地面上延伸和摆动。祝映台看向梁杉柏的脚下,良久,收回了目光。他淡淡地说:「那是什么?」 梁杉柏没发现,他依然抬头望着天上说:「似乎是什么邪物,就跟那只海王爷似的。」 祝映台说:「可我觉得那东西有点眼熟。」 梁杉柏微微顿了一下,而后看向祝映台道:「那东西里头包含着很重的邪气,虽然你有常安在手,还是尽量不要看了。」他说着走过来,伸手去拉祝映台的胳膊,「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祝映台这次没有躲,乖乖地任由梁杉柏牵住了他,他问:「躲去哪里,那东西很大。」 梁杉柏有点压不住情绪了,有些急躁地说:「再大再厉害也跟我们没关系,海市的卫兵不是摆设,海市卫兵顶不住的话还有海市的主人。」他想把祝映台拉走,但是拉了一下才发现祝映台站得很牢,就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似的。 祝映台说:「我们不能走,这东西,我们曾经见过。」 梁杉柏几乎要发火了,他深唿吸了数次才道:「不,我们没有见过。」 祝映台说:「我们见过,在齐国的时候,罗剎女曾经打开了一道门,门的后面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只是没有这一只那样大、那样凶。」 梁杉柏的脸色变了,他的脑子里像是在剧烈斗争,眼神之中时而闪过狠厉时而又闪过软弱的神情,过了一会,他说:「总之,这次我们不要冲在前面,我们只是客人。」 祝映台说:「客人?」 「对,客人。」梁杉柏说,「别说是海市了,我们在这个人间也不过是过客,我们并不属于这里。」 「所以你对这个世间并没有爱和同情心。」祝映台说,「我懂了,要走的话你先走吧,我要留在这里试着与那东西再战一场。」 「啪」的一声,像是霹雳发出的声音。虽然此时天上有「乌云」,但是人们并没有看到霹雳,而且就算有霹雳,那东西多半也没有声音,但是这一声还是让海市里的人们直觉地以为是霹雳的声音。 的确是一道霹雳,但不是噼开天空的霹雳,而是斩裂了地面的霹雳。就在梁杉柏站立的地方,他脚前方的地面 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痕。那道裂痕很细,细得就只有几根头髮丝的粗细,但是那道裂痕也很深,此时如果有人将一根绣花针扔入其中,恐怕等待数个时辰也不会等到落地的那一声。 现场安静了几秒,祝映台看着梁杉柏,而后梁杉柏的额头便渗出了密密的一层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神情也愈发不安。他终于还是把那口气吞了回去,努力放柔了声音道:「映台,不要固执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法支撑你和那东西斗,你会出事的!」 第82页 祝映台说:「我的身体状况难道你比我还清楚?」他说话时双目炯炯,如同两泓深潭反射着冷冽的星光。 梁杉柏语塞,考虑良久才道:「我在范青山那里学过阵法咒语,我懂的总是比你多一点。」 祝映台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容里却有着无限的疲惫。他看着梁杉柏说:「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很没用?」他这话说得好轻好柔,以致于梁杉柏一时间竟然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这么一句话、听错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祝映台到底想表达什么,他是知道了吗?不,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他怎么还能像现在这样笑着对他?他不是应该恨死他了吗? 恨死……他…… 梁杉柏的眼底涌起了无穷无尽的恐慌,他着急地看向祝映台说:「燃阴……不……映台,你……你听我说……」 祝映台却又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啊,老是惯着我,搞得我越来越没用了。」 梁杉柏高高悬着的心在这时候又悠悠地落了下去,就像是游乐场里的海盗船,从制高点摆盪而下固然没有危险,却让人心悸不已。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他并没有想起来。还不等梁杉柏松口气,祝映台却又说了下去:「因为你,我现在变得又没本事又蠢,你可觉得满意了?」 梁杉柏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如果说刚才他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祝映台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什么都还不知道,那么祝映台此时的这句话却狠狠地刺穿了他那两团堵在耳朵里自欺欺人的棉花球。 祝映台说:「在齐国王陵前看到那道门的时候我曾经听到那些怪物对我喊过一句话,它们说……」祝映台低下头惨澹地笑了一笑,「它们说我和它们是一伙的。」 「不!你怎么可能跟那些虚无深渊里的垃圾一伙,你不是!」 祝映台冷冷地看向梁杉柏,被他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梁杉柏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感到头皮发麻,口中发干,整个人就像是在油锅里活煎,煎熬无比。他从以前开始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要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敢于进了那个鬼气森森的祝府给祝映台送成绩单,就不会有毅然决然拜师学艺试图追上祝映台的过往,尽管他这一世走过的过往里也有自己当年计划的影子,但是那仍然是他自己的选择、自己走过的路,他对祝映台是真心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无比的害怕,他害怕祝映台的一个眼神甚至一个细微的唿吸,因为他不知道下一刻祝映台的嘴里会吐出什么样的话语来。 是谩骂或是诅咒,又或者是对他的宣战?在金英岛上,知道了祝映台和常云的过往的时候,他就曾经无比痛恨那个早死了几千年的男人,因为那个人那么深地伤害了祝映台的前世燃阴,害得他沉岛葬己,险些魂消魄散,如果不是杜酆存了一己私念,行非常法助他重入轮迴,他根本无法再遇到祝映台。然而当日的一切愤慨如今都成了抽到梁杉柏脸上的巴掌,因为梁杉柏就是常云,常云是梁杉柏的前世之一!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巧合,祝映台重入轮迴,但由于某些原因,记忆缺损了一大块,又在童年时遇上了上官家献祭金刚夜叉明王的事情,于是他无知无觉地在世间行走了十多年,直到遇到梁杉柏。他想起了前世的事情,甚至记得前世与自己发生瓜葛的男人叫做常云,可是他仍然不记得常云的相貌。在他的记忆里,那就像是一块被挖掉的拼图,一直空缺着,始终无法填满,而梁杉柏也一直没有想起来过去的一切,还为了保护祝映台而被金刚夜叉明王啖吃了魂魄,险些变成无知无识的护法神,然而归山灵池那一跳不知怎么就把梁杉柏的命数重新纠正过来,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切,那么也就知道了一切并不是巧合。 因为,在这个年代也有范青山。 因为,范青山是海客,是有龙氏。 梁杉柏此时并看不到远在那片宽广的大陆上发生的事情,但是他用想的也能知道。浏河镇畔古宅里的阵法原本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却因为范青山的破坏而失效,如果不是他阴错阳差回溯时光在这个时代醒来,或许他就真的醒不过来了,而那个人在二十一世纪还曾笑咪咪地收他做徒弟。如今回想拜师学艺的那四年,梁杉柏心中好生感慨,但是梁杉柏此时却没空感慨,因为海市上空的那片越来越大的阴影,因为祝映台此时看着他的眼神。 他十分艰难地组织措辞道:「映台,有些事情跟当初已经不同了,我对你是真心的。」 祝映台说:「这么说你是用那只怪物来表真心?」 梁杉柏被他噎了一下,却不敢生气,因为千错万错的确都是他的错。他做小伏低,放软了声音道:「那个东西不是我招来的,我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看着祝映台,小心翼翼,像个普通家庭犯了错的丈夫,或者是答应了戒菸却被发现还在偷抽,或者是说好了今晚不加班回家庆祝结婚纪念日结果因为一通电话就离席而去,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很想祝映台就这么发一顿火,揪着他的耳朵骂几句或者让他跪个键盘搓衣板什么就放过他,电视里也都是这么演的,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犯的错比偷摸抽菸、结婚纪念日缺席甚至是出轨外遇都严重多了,因为他……几乎害死了祝映台! 祝映台再也不看梁杉柏,而是抬头看向天空。那片阴影越来越庞大,隐隐竟然有了遮天的架势。海市里的人们终于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有些人开始逃跑,还有些人取出了自己的兵器或是法器,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到处都是忙碌的足音,只有梁杉柏和祝映台这一块是静止的。小刺猬思悠已经不哭了,他睁着惊恐的眼睛,时而看看天空,时而又看看他们两人。小傢伙已经知道此时这两人之间的矛盾绝不是他哭一场或是撒个娇就能解决的,所以他害怕极了。 第83页 祝映台说:「如今你的目的几乎已经达成,我的能力十去七八,心上蒙尘,恶咒深种,我已经再也不能对你造成威胁,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地把你那些噁心的帮手喊来了,我虽然无力阻止,倒也能试着死于战场!」 他这番话说得既轻又静,但在梁杉柏听来却犹如九天战鼓齐鸣,轰得他耳膜震痛,心如刀绞。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很想这么为自己申辩,但事实胜于雄辩,既然因果已在此一一显现,苍白的言语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只能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祝映台的肩膀说:「映台,你相信我,这只虚无深渊的怪物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它不是我召唤来的,甚至那东西就是来找我麻烦的,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你身上的恶咒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真的!」 祝映台没有回答,他只是冷淡地看着梁杉柏,眼里的疏离、怀疑之意已经是那么明显。那两道眼神就像是两把冰刀把梁杉柏的心扎了个透穿,他却连一句埋怨都不敢吐露。因为那都是他自找的。 梁杉柏你这个蠢猪!你简直再蠢没有了!他在心里痛骂自己,可是事已至此,又待如何?便在此时,海市上空响起了「咔擦」一声脆响,梁杉柏勐然抬起头来便看到了一道长长的黑线出现在空中。就像是一个顽童偷取了祖父名贵的狼毫在墙上大大地涂了一道,那条黑线绝无美感可言,观之便让人心生烦躁,而梁杉柏知道那绝不是什么顽童的涂鸦,那是守护海市的结界破了。 既然有了开始那么便不会停下,伴随着「嘁嘁喳喳」的碎裂声,海市上空的裂痕越来越大并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无数结界阵法被摧毁,碎片如同透明玻璃一般掉了下来,如果是现代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抱头逃窜,但是那些结界碎片其实并不是玻璃片,所以它们在掉落的中途便消失了,就仿佛从来没有在世间存在过一般。永远不会动武的和平的海市终于迎来了灭顶的灾难,而这灾难其实并不只在海市发生。海市看起来不在人间,但它终究在人间,因为海市是在人间的基础上用法术构筑出来的虚幻的空间。 此时,在整片广袤的大陆之上,从高耸的山峰到低矮的峡谷盆地,从滔滔的江水边到秀丽的深山溪流旁,到处都是仰头望向空中的生灵,那里头有兇勐的虎、狡猾的豹、温驯的牛、忠诚的狗,有各种飞禽走兽,当然还有人,就算是花草树木倘若有灵,想必此时也是会抬头瞧一瞧的,因为这整片大陆的天空之上此时都出现了那个硕大无朋的影子。这个世界就像是被人用一床厚厚的被褥捂了个严严实实般,星月隐遁,青空不在,一股死寂的气息渐渐从天上盖了下来,把所有人都闷在了里头。 胡晋也在看着空中,过去的日子里,他带着那七名死卫在极短的时间里不眠不休跑了数千里的路,期间杀了十三名海客,破了五座阵法,也死了六个自己人,他只想赶在那名海客的领头人范青山之前把所有失序的、脱轨的东西扭转回来,他要让他的王拿回一切,重新降临这世间。尽管这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他那时候为了配合王的计划放弃了自己尊贵的身分,改变了自己的记忆,投入人世之中,无数年过去,那个计划一直没有成功,而他也在一次次的轮迴之中忘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他成了齐国的大祝,在看到王姬接待的那名海客之时虽然有了几分不明原因的震盪,但是因为那个时候真正的王还没回到世间,所以他并没有拿回自己的记忆,也保住了自己的安全,直至牛山陵开,地界门现,他看到梁杉柏和祝映台两人联手封印了那扇界门,他才隐约想起了点什么。之后,他送走了上官烈他们,自己却留了下来,留在深深的牛山陵中,名曰修缮坟墓,其实却是一点一滴地拿回了过去的一切记忆。因此,他知道了梁杉柏便是他的王,祝映台则是他的王的敌人,他也发现了这么多年来他的王始终没能醒来正是因为那些海客的阻挠。无数年来,胡晋们希望自己的王梁杉柏甦醒,而那一头,范青山们则希望他们的信仰祝映台甦醒,光阴无情,在滔滔的时间长河中,两方竟然已经彼此对峙了那么久却谁也没能获胜。现在,他终于千辛万苦地召唤出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忠诚部下试图破坏范青山的部署,也做好了与范青山同归于尽的打算,结果现在却发现比起范青山,更等不及的竟然是他的族人!——他们的王已经离开地界太久太久了,空着的王座总会惹人眼热,一百年、两百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一千年、两千年呢?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王的那个计划虽然看起来成功了,却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我不会让那些东西阻挠您前进的步伐!」他无比虔诚地说道,而后缓缓地张开双臂,一团炽烈的光芒便显现在了他的指尖。世人皆道胡晋是不世出的卜筮天才却不知道他更擅长用光焰攻击别人,更加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位看起来圣洁无比的大巫竟然来自传说中骯脏邪恶的地界。现在,胡晋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虚无深渊中最最可怕的一只怪物,他能做到吗?恐怕包括胡晋在内,没有人能得出肯定的结论,但是世间有很多事就是如此,你总不能因为做不到就不去做,因为那样你的心会不安。胡晋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也就这样做了。他开始发光,就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预备向天上的怪物发起自己的致命一击! 第84页 那一头的梁杉柏见祝映台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由得急了,他紧紧抓着祝映台说:「真的,映台,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吧!」 祝映台垂下眼来,轻声道:「我就是相信你,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梁杉柏的心被祝映台的几句话戳得千疮百孔,他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多么想要跟祝映台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他想把过去的事情都说清楚,想要认错请求祝映台的惩罚和原谅,想要将祝映台紧紧拥在怀中,但是现在不是时候,他只能咬咬牙说:「映台,我过去确实是错了,但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现在不是说我们俩之间事情的时候,等到把这个东西解决了,我们再来谈其他的好吗?」 「解决?」祝映台却冷冷一笑,「那不是你的部下吗,时至今日难道你还打算在我面前伪装下去?」他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孔上唇角扬了起来,唇瓣艷丽得令人心惊,白与红的对比无比鲜明,令梁杉柏心惊肉跳。梁杉柏努力按捺下自己不安的情绪,尽可能清楚地解释道:「这只怪物真的不是我的部下,它是地界虚无深渊中天生天养的产物,不知活了多少年月,当年我就是因为它太过暴戾和嗜血,才费尽心思把它镇在虚无深渊底下, 我没想到那些人为了抢夺一个王位竟然会愚蠢到把这东西放出来追杀我。」见祝映台不言不语,唇角讥诮之意更浓,梁杉柏心烦意乱,他道,「我没骗你,其实这东西你也知道,因为它叫做昭。」 「昭?」祝映台终于给出了除了嘲讽之外的反应。 「对,昭。」梁杉柏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怀疑后世上官烈家那只昭跟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那只昭就是从这只昭进化而来。」 祝映台仔仔细细地看着梁杉柏,那眼神专注得令梁杉柏感到了害怕,过了许久,祝映台才轻笑起来,他说道:「原来如此,那看来我们这次的对手很不好对付,你我还是应当以解决这个怪物为优先考虑的事情。」 梁杉柏是想着要说服祝映台,但是此时祝映台真的似乎被他说服了,他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呆呆地看着祝映台,竟然在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突然,他心头一震,勐地一把抱住祝映台,两人同时往旁边摔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砖石飞溅,尘土飞扬,两人原先所站的地方霎时间竟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本来离他们站得很近的人不少都已经消失了踪迹,有的是被埋进了土里,还有的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连具遗骸都没剩下。 「思悠!」祝映台一爬起身,便着急地喊了一声。 「我在这里,师父。」思悠的声音从近处传来,祝映台这才发现小刺猬不知何时变回了原形,牢牢地扒在梁杉柏的肩膀上。 梁杉柏也爬起身来,正抬头看向天空,那片黑影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个圆球状的东西,那些圆球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黑影之中,看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大部分的圆球都只是鼓突出来的状态,像是一个个脓包,只有离他们不远处的某个圆球此时正不合常理地闪烁着光芒,如果仔细点看便会发现那并非圆球自身散发的光芒,而是有一团光芒在和圆球相争,但是很快,那团光芒就被圆球吞没了,天空之上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灵光祭司?」梁杉柏一愣,心念电转间便已经完成了推算,胡晋的身世和现在的处境也跃然眼前。他自从渐渐恢復以来,再次看到胡晋的时候便有些怀疑了,但是胡晋一直没有表现出异常,他也一门心思扑在跟祝映台的前世纠葛上没能顾上,此时方才确认胡晋便是当年他在地界的忠心部下之一。 一团光芒湮没了,跟着是一团又一团光芒闪烁在空中,梁杉柏知道那是胡晋在拼尽全力攻击昭,但是很可惜,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是昭的对手,即便胡晋此时仍是当年地界赫赫有名的灵光祭司,还是全盛之时的状态,单独一人也绝不可能是昭的对手。 梁杉柏心中感嘆,过去了无数年,很多事情都变了,却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胡晋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然而他此时也早已不是当年地界之主的身分,即便他想要救胡晋也根本没有能力,何况他如今所想的就只有保住祝映台而已。 果然,灵光撞着昭的影子根本撼动不了那庞大的怪物。有几次那些光芒燃烧得仿佛小太阳一般,撞进黑影之中造成了一些松动,人们依稀仿佛可以看到黑影如同墨水被稀释,有单薄的几缕星光透入,但是不过剎那之间,灵光便又被完全吞没,而黑影也变得愈发浓重起来。 此时整个人界的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战斗,胡晋明明只有一个人,再往宽了说,此时他身边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带伤的部下,但是灵光与黑影的争斗却仿佛在每一个区域都存在,所有生灵只要仰着脖子都能看到这场战斗。 因为那片黑影实在太大、太强大了,以致于所有人都感到了绝望,那些王室宫廷花极大代价养着的巫者大祝在这时候竟然没有丝毫用处,有些国家的诸侯一怒之下甚至还斩杀了自己过去辛苦供养的大巫,然而即便鲜血如何染红地面,做不到仍然是做不到。人类在昭……不,应该说只是昭的一个影子面前便已经溃不成军,绝望哭泣,更遑论昭本体的出现?胡晋的出现带给了人们希望,这时此界不知有多少人正跪地为那团光芒的主人祈福,希望他能够拯救他们,如果让这些人知道这些圣洁光芒的主人自己也是一个地界来的邪祟,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震动! 第85页 胡晋和他的部下很努力、很努力,他当然不是为了人类,早在小草屋里看到海客们的阵法之时他虽然说过这人界即将易主,但现在这还不是他的王的人界,只不过他的王此时在人界,所以胡晋才会为了人界拼命。然而可惜的是,结果是註定的。 当圣洁光芒中夹杂的腐雨被蒸发殆尽的时候,胡晋唯一剩下的那个部下也倒下了。当光芒变得越来越弱的时候,那么胡晋也快要倒下了。黑影上的圆形鼓起就像癞蛤蟆身上的毒疮,让人见之生厌,尤其是现在那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了,更是让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当那些毒疮动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了一般之时,人们看到天地之间升起了一轮太阳。 不是刚才那种因为光芒明亮所以比喻中的小太阳,而是那轮太阳真的升了起来。不知从这片大陆的哪个地方,有团光芒从地面飞快地移向空中,梁杉柏知道,那是胡晋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所以他果断抓住祝映台说:「我们走!」 「走?走去哪里?」祝映台并没有立刻跟梁杉柏走,他的态度看起来有些疑惑,还有些梁杉柏说不上来但却令他感到十分焦躁的没来由的轻佻。 梁杉柏急得不行,他飞快地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个世界的本来走向不是这样的,就是因为我们俩回溯时光到了这个年代才会造成了昭的入侵,再这样下去,这整个世界都会毁灭。如果这个世界毁了,那么我们那个未来的世界也就没了,我们俩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哦?」见祝映台还是狐疑地望着自己,梁杉柏深深吸了口气:「对不起。」 「你想干嘛?」祝映台下意识地往后退去,然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低头一看不由大惊,不知何时,梁杉柏的影子拉长成了一道长长的黑影,缠上了他的腿,「你!」祝映台奋力挣了几下没能脱身出去,一咬牙举起常安就要噼斩,然而梁杉柏的动作显然比他更快,祝映台只感到后颈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八章 将昏迷的祝映台托在臂弯,梁杉柏抬头看向天空。 胡晋所化的光团撞穿了昭的黑影,露出了黑影之上一条窄窄的裂缝,裂缝很窄,不过几寸宽,一丈来长,但昭的影子正是从那道裂缝进入了这个世界。此时,地界和人界的界壁仍然存在,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昭的影子涌出,裂缝正在被撕扯得越来越大。 时间不多了! 梁杉柏把祝映台背到背上,用衣带将他与自己捆到一起,而后吸了口气,开始奔跑!胡晋燃烧生命形成的光团炸了,天地震动,黑影剧烈波动,许多圆球被炸裂,漫天泼洒下青绿色的黏液,人间就像是下起了一场腐雨,在这雨水之中,树木枯萎,牲畜死亡,就连河水都腐臭凝滞,死掉的鱼大片大片漂浮在发臭的湖面上。 胡晋的慷慨赴死终于伤及了昭的影子,可惜的是并不致命,反倒是被击伤的愤怒使得昭更为剧烈地反扑起来,伴随着电闪雷鸣般的轰鸣,黑影源源不绝地涌出,那道天上的裂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大!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物开始从裂缝那头试图往外钻,它们有的像鸟,有的像豺狼,这还是人类能够认得的部分,但是只占少数,更多的生物则只能让人联想到狰狞恐怖四个字,具体到底是什么,恐怕就是当世的文豪都难以形容。 那些怪物如同陨石碎片一般纷纷砸落到人间,初始还有些茫然,很快却都兴奋起来。比起地界环境的贫瘠恶劣,人界简直是仙境一般的丰腴美好!不用谁来教,很快,那些怪物便开始追逐起自己的本能在人间兴风作浪。人们满地奔跑,不论是高官大爵还是贫民百姓,人类的武器在面对那些怪物的时候羸弱得不堪一击,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生灵的悲鸣,一具具早已没了人样子的死尸从高处「啪啪啪啪」地坠落,不论是在巍峨雄壮的宫殿或是贫瘠荒僻的山间,死尸敲打着地面、撞击着山丘、砸穿了河水。 人间地狱。 梁杉柏知道胡晋死了,过了那么多年,他的忠心部下原来只剩下了那么唯一一个,再也不会有人来帮他,所以他必须逃,只有逃走,才能保命,保住祝映台和他自己的命! 不知何处传来了吟唱的声音,从某个地方遥遥升起了一团轻灵之气,那股清气仿佛来自极为久远的歷史之中,来自一个比春秋战国时期更早的人神杂处的年代,那个时候世界还是非常原始的面貌,有一个部族天生就有异能,能够沟通天地神明,他们居住在遥远的大海深处,那里金玉堆积,瑞草灵兽遍地可见,他们以镜为神物,龙为图腾,玉为标记,他们是天地之间第一个具有龙的血统的氏族,他们是古老的有龙一族。 在那些吟唱声中,轻灵之气如烟如雾,向着四周漫溢开去,有一点像海市蜃楼的蜃气,但是比之蜃气,这股轻灵之气却更为纯澈也更为坚实。那些轻灵之气一边扩散,一边却又聚拢,很快整片大陆的许多地方都已经被这种轻灵之气所覆盖,人间恍如仙境,就连适才那些血腥场面都被这轻灵之气所扫净。那些面目狰狞的怪物被轻灵之气所覆盖后便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头重脚轻,颠颠倒倒。 「嘎!」一只长翅膀三个头的怪鸟从空中一头栽下,撞进山中,摔了个四分五裂。 第86页 「嚎!」又一只浑身尖刺的怪禽一头扎入水中,居然将自己溺死其中。 那股轻灵之气明明干净无比,却隐藏着无限的杀机。人们初始以为又来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纷纷哆嗦着抱头蜷缩成一团。然而,局势开始变化。原本被怪物咬住了咽喉的男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是下一刻便觉得身上一轻,那可怕的长着尖齿的怪物不知如何便倒在了他的身边,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原本抱着孩童嘤嘤哭泣的妇女神思恍惚地抬眼看去,那围住她和孩子的三足怪猫不知何时竟然身首分离,断了生机。 越来越多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的人们脱离危机,他们恍恍惚惚,而后兴奋异常、痛哭流涕,他们重新拿起武器或者倒地跪拜,口中喃喃念诵着各式各样的神祇之名。 人间的场景终于被昭所发现,黑影剧烈波动,圆球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原来那并非什么圆球,而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那全是昭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眼睛代替着还不能真正降临这个世间的昭观察这个世界、寻找它的敌人,毫无疑问,梁杉柏曾是它最大的敌人,本来它也几乎已经找到了梁杉柏,甚至锁定了他,但是那些有龙氏的吟唱却极大地干扰了它。于是昭愤怒了,它愤怒的表现是,所有的眼球都转动了方向,盯向了不同的地方。下一刻,那些眼球充分地鼓胀起来,就像是妇人怀胎十月的肚子,跟着,一个眼球接一个眼球地爆开,爆裂后的眼球就像是备足了箭矢的弩机,无数道黑色的黏液如同箭矢一般喷向下界。 黏液发出时像是箭矢,一旦遇着那些轻灵之气却成了马路上最最讨行人厌恶的口香糖,它们黏上那些轻灵之气,污染那些轻灵之气,洞穿那些轻灵之气,于是原本轻盈的变重了,干净的变脏了,原本有序的吟唱声也开始变得断续起来。 这个阵毕竟是不完整的,因为这个阵最开始的任务并非是对付昭,而是为了防止梁杉柏復活,何况胡晋千里奔袭已经毁掉了其中的五座。阴错阳差,胡晋和范青山没有成为敌人,而是隔着遥遥距离联手了,然而还是阴错阳差,他们互相破坏了彼此的计划,以致于现在对着昭,居然谁都没有了办法。当然,胡晋已经死了,他看不到这一幕也就没法为这件事情再伤脑筋了。 伴随着一声响彻天地隐带痛苦的吟啸,天地之间忽而狂风大作,原本似梦似幻的人间仙境顿时被冷风所吹醒,无形的轻灵之气散开,露出了其中一道长逾数千里的巨大身影,那竟然是一条——龙! 云开雾散,露出轻灵之气的真身,那是一条纯然白色的云龙,想必正是有龙氏阵灵所化。原本它藏匿于灵气之间神行四处诛杀妖邪,此时却被昭的毒箭逼得现了原形,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云龙身上洁净的鳞片竟然有数处已经被毒液所腐蚀,鳞片腐烂,露出底下银白色的血肉,实在惨不忍睹。 有龙氏的吟唱乱了片刻,终于又齐整起来,伴随着越发响亮的吟诵,云龙的双目缓缓睁开,明亮的电光在它瞳仁之中流窜,仿佛携带着来自天外的雷霆之怒。它振起长身,勐然跃向空中,一飞之威,竟然叫身下一座山峰也瞬间垮塌。苍生震惊,不论天子诸侯,纷纷三跪九磕,只有梁杉柏还在跑。 梁杉柏一直在奔跑。他的速度飞快,快到脚上穿的鞋子已经化为碎片,身影如同一道流光,所过之处,草木低伏,地面上留下他深深的脚印。他要赶在昭发现他、对付他之前去到这个世界的归山,找到归山灵盘,回到二十一世纪。 路上还有些残余的地界生物在攻击路人,梁杉柏经过他们却无意搭救,因为此时他自己都自保困难,更何况只要他和祝映台能够安全回到二十一世纪,歷史就能被重新改写,这个世界的畸变将会停止,那样做才是救了更多人的命。所以梁杉柏对于一路上的种种景象都视而不见,然而或许是祝映台身上流着的血终于开始散发出成熟的香气,越来越多的怪物开始跟随他们,以致于梁杉柏看起来就像是个身后跟着长长身躯的火车头。 「我的!是我的!」有些灵智初开的怪物发出了个尖叫声,在旁人耳朵里那些叫声或许不可理解,但是梁杉柏能听懂! 「滚!」梁杉柏骂了一声,回手一剑斩去,一道黑色的龙影窜过,被撞了个正着的怪物顿时灰飞烟灭,一旁擦到点边的怪物也顿时缺胳膊断腿。怪物们吓了一跳,但是它们并没有因为这个威慑而被吓到远离,它们只是略微空开了一点距离,谨慎但却依然执着地跟在梁杉柏身后。祝映台对他们的吸引力太大了,因为祝映台的身体里、血里、魂魄里此时种着它们无比渴求的东西,只要吃了他,它们就能……就能……怪物们的灵智实在有限,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能怎么样,但它们知道一点,那就是吃了祝映台一定会有好处,这好处大到它们明明闻到了梁杉柏身上可怕的味道还是紧紧跟随,情愿冒着一死的危险也要前仆后继。 「在那里!」天空中掉下了密密麻麻的「轻盈」的陨石,梁杉柏不消抬头看便知道那是地界真正的追兵出现了。那些胆小的懦夫,为了追杀他竟然动用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真是叫人好不恼火! 梁杉柏挥剑砍杀,黑色的龙影四处奔流,将那些来自地界的精兵一一砍杀。然而追兵源源不绝,怪物嗜血而不畏死,精兵们则懂得互相配合,生怕被昭锁定,梁杉柏又不敢用尽全力,他背着祝映台左冲右突,烦躁得两眼充血。 第87页 忽而空中传来声音:「上船!」 梁杉柏抬头看去,但见一艘巨船破浪而来,正是思羽号,上头探出一张面孔,是吴国的士兵头子欧阳。见梁杉柏还在怀疑,那人将脸一抹,顿时变了一张脸。美艷无比的女子脸孔如此熟悉,正是曾经齐国的教琴先生也是如今的鬼仙苏芷,「是我,青山先生着我来帮祝先生,快上船!」原来苏芷竟然也是范青山的人。 梁杉柏微微一顿,随即脚下用力,一跃跳上甲板,同时看也不看,回手一剑,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龙影窜出,绕船一周,将所有试图跟上的追兵斩得支离破碎。梁杉柏脚方落在甲板上,思羽号刚刚好发出「嗡」的一声,一团薄薄的青光腾起,包围了整艘船,苏芷飞快地道:「思羽号结界已开,多少能阻挡一阵,我去开船,思悠同我一起来。」 小刺猬方才紧紧地抓着梁杉柏的肩膀,这时候却犹豫起来,他说:「我要留在师父身边。」刚才是情急之下,此时仔细回味,思悠也知道梁杉柏跟自己的师父之间问题很大,他有点担心这个很兇的人会对他的美丽师父不利。 「思悠,跟苏芷去。」祝映台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虚弱但却冷静地下了指示,「苏芷一个人不行。」 「可是……」思悠还是犹犹豫豫。 「快去!」 「等等,把这个带上。」梁杉柏一把拽下身上的储物袋,「里头有有龙天镜。」 小刺猬思悠最后还是遵从了祝映台的意思,跟着苏芷带着有龙天镜进入船舱去了。 甲板上一下子安静下来,祝映台轻声道:「放我下来。」 梁杉柏的手紧了紧,没有放他下来,反而抓得更紧。祝映台说:「不是要去归山吗?我们没时间了。」 梁杉柏还在犹豫,然而却在这时勐听得「嗥」的一声惨鸣。这叫声响彻天宇,伴随着如同雷暴一般的十几声炸响,哪怕有思羽号的结界挡了一挡,仍是震得梁杉柏头皮发麻,耳膜阵痛。梁杉柏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世间众多凡人,这一声一出,无数人甚至承受不住这威压,从身体内部血管筋肉爆裂,顷刻碎为一团烂肉。剩下还能活着的心志坚毅之人或是有气运之人,也无不是瑟瑟发抖,如同三岁幼童。梁杉柏神情凝重,抬头望去,但见漫天洒落「血雨」,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如同碎玉一般的物事,有龙氏的云龙被数团黑影团团困住,就像是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正有雪亮锋刃毫不留情地顺着它的身体剖剐龙鳞。云龙疼得浑身抽搐,翻滚不歇,却怎么样也无法挣脱昭的箝制,那数十声雷暴正是天象感应到这灵物的痛楚所生。 「放我下来。」祝映台在这时再次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梁杉柏一个没反应过来,被他重重一挣,脱开手去。思羽号的结界隔开了外界的天候,本不该有风能灌入此处,然而此时祝映台的身周却腾起一股风来。风打着旋自他脚下而起,吹起他宽袍大袖,长发飘飞,犹如仙人将要登天,他手握常安,灵剑在他手中散发出暖热光芒,不像胡晋灵光那般耀眼,却更有雄浑威压深蕴其中,犹如地心即将喷涌而出的温泉水,势不可挡。梁杉柏担忧至极,虽有常安以为限制,虽然有他帮着分担痛楚,但是如果祝映台真的使用了超出常安限制的能力…… 「你……」 祝映台看向他,被这眼神一对,梁杉柏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哗啦」一声,好似九天银河倒灌,整个人间都被淹没,一片白茫茫雾气霎时充斥人间,那是有龙氏的云龙阵灵消亡,化为由来本源——有龙氏败了。 「有龙氏还未败。」祝映台轻声道,风将他身体送起,如同插上双翼一般,飘飘飞上思羽号最顶层。那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圆台,那里是思羽号的祭天台,「因为吾即有龙氏。」 话落光起,祝映台身周乍然腾起一团清冽至极的光焰,隐隐有龙鸣声彻天宇,一条泛着琥珀色光芒的玉龙自他 身影之中显现,那玉龙通体黝黑便如墨玉所化,身周却燃烧着琥珀色的光焰,一对墨玉龙角,一双清澈明眸,如果不是七寸处钉着一枚坚钉,爪上还锁了铁链,看起来简直神圣无比。玉龙一经唤出便亲昵地蹭着祝映台的手掌,眼中既有留恋,更多的却是哀伤。哀伤于许久不见,哀伤于当年不再,哀伤于本为世间最洁净之物的自己而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是我对你不住。」祝映台轻轻嘆息道,「你也是运气不好,居然跟了我这样一个主人,然而今日此事仍需託付于你。」玉龙摇头摆尾,欣然允诺。祝映台高举常安,灵力顺剑势而出,「去吧!」随着他一语既出,那条玉龙便去势汹汹,如同一名征战沙场许久的名将,杀向敌阵。 这条玉龙的体型比之刚才有龙氏的云龙小了不少,昭却显然感觉到了危机,不知多少奇形怪状的地界生物在此时涌出,不要命地拦在它的跟前。只不过它们的不要命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被昭的力量所逼迫,无数黑色的云团如同赶鸭子一般将那些狰狞兇恶的怪物全部赶在了一处,硬是在昭的前方竖起了厚厚一层屛障。祝映台的玉龙一触到那些怪物,并不贸然前进,反而巧妙地变换起路线来,弄得那些怪物左支右绌,不一会便被它找到空档,趁势杀入。 梁杉柏却知道那并非祝映台故意戏耍对方,而是他的……能力不逮。如果今时今日的祝映台还是当年的有龙氏大巫,甚至只要还是当年的燃阴,他的能力便绝不止乎于此,然而现在的他是祝映台,是比六年前更不如的祝映台,是梁杉柏数千乃至万年前定下的计划筹谋下一世一世、一点一点慢慢打磨出来的祝映台。一念至此,粱杉柏的心便疼痛不已,比承担的绝心咒更痛。 第88页 「还愣着干什么,开路去归山!」祝映台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梁杉柏的耳边,梁杉柏勐然回过神来。思羽号已经扬起船头开拔海上,船头司南发出亮光,再度照出一条光路,然而与他们从光阴海中驶出之时毕竟有了不同。祝映台此时全力与昭等追兵抗衡,分身无术,苏芷本非海客一族,固然由范青山授了操控思羽号的方法,又有两镜相助,恐怕还是无法发挥出思羽号真正的威力,而况此时海上也已尽是地界的追兵。 梁杉柏跳上船头,往下望去。思羽号周围的海水里密密匝匝全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生物,梁杉柏甚而在其中看到了海王爷,但是那曾经唿风唤雨的东西此时却是发着「吱吱」的慌乱声音,像一只被猫儿戏弄的老鼠一般慌乱不安。这怪物也能感觉到自己此时处境不妙,因为周围皆是它无法抵御的强敌,来一只已是十分可怕,更何况是如此之多。再抬头望天,梁杉柏看到许多的追兵密密排列在空中,他们居然打着不同的旗帜,显然来自不同人的麾下,但是此时全数把他当成了目标。再看另一边,祝映台的玉龙已经对上了昭在人界的阴影,无数的眼睛聚合起来,闭上再睁开,成了一只纵贯天宇的竖瞳,睁开的眼中,只有眼黑并无眼白。与这巨眼相比,祝映台的玉龙显得如此娇小和不堪一击,但它仍在战斗。 祝映台立于高处,金色的光芒如同倒悬瀑布一般顺着他手足的动作,向着玉龙灌输而去。他在舞蹈,就像当初的巫缄那样,但与巫缄那般充满荒莽山林气息的舞蹈不同,祝映台的舞蹈充满了圣洁的意味,一举手一投足皆充满无穷美感,那是天人之舞。然而,在梁杉柏的眼中看来,这圣洁的舞姿却充满了不祥的意味。因为他曾经看过真正的天人之舞,知道真正的天人之舞不该是这样的,他好几次都看到了祝映台颤抖的手指和微晃的身体,他知道,那是他身上的恶咒正在肆虐。 停下来!快停下来!他想这么大声吼叫,他想阻止祝映台,但是到最后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只是越出船身,替思羽号开路。 杀!杀!杀! 时间彷彿又倒回到了多年前两人在祝府的相遇,他和他一起在恶鬼的包围之中左冲右突,要去太岳阁,把那段孽缘了结。只是那时候看来无比强大的恶鬼,如今在他们眼中不堪一击,而如今他们的眼前,又有太多太多远甚当日强大的敌人拦阻在前。 梁杉柏能力未復,陷身于敌阵之中,虽然自保尚可,但要为思羽号开路也是十分消耗心力。不知何时,他眼瞳变作幽深黑色,瞳仁周围一圈赤红,有若重瞳,而他脸颊皮肤之上也隐隐浮现出叫人心悸的纹路。无止尽的厮杀、绝心咒的折磨和对祝映台的担忧几乎令他失去理智,他下手越发狠辣,硬生生在一海怪物之中冲出一条血路! 苏芷正在船舱之内,比照范青山的教导操控思羽号。从旁边一方明镜如台的玉石中,她看到了外面的场景,看到了在失控边缘的梁杉柏,也看到了苦苦支撑的祝映台。不过短短片刻,祝映台的玉龙已然浑身浴血,原本清澈的眼眸之中也隐隐有了癫狂的意思。太危险了!必须得抓紧! 苏芷短暂犹豫了片刻,转头对思悠说:「跟我来。」 「咦?」思悠仰起脸来,他有些不明白。刚刚这个大姐姐说她一个人的力量没法操控这艘船,所以让他也帮着一起向那些操控船只的玉石台中灌输力量,此刻正是紧要关头,眼瞅着他们就要冲出重围,为什么她又要让自己离开? 苏芷弯下腰,伸手想去摸思悠的小脸蛋,小刺猬却下意识地躲开了。苏芷想,能得祝映台青眼的小妖精果然不是普通的妖物,只是可惜……她说:「现在的速度还不够。」 「还不够?」 「对,你师父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苏芷伸手一拂,给思悠看祝映台那边的情况。不知什么时候,祝映台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灵力还在顺着他的动作流淌,然而仔细看去便会发现此时的他额头布满冷汗,眼神也已经有些涣散,更要命的是,他的嘴唇上全是血——那是一个人只有在拼命忍耐痛苦的时候才会咬出来的痕迹。 「师父!」思悠惊叫一声就要往外沖,总算想起来自己还在操控思羽号,硬生生逼着自己又停下了脚步,「我能做什么?」小妖怪镇定下来后便飞快地问道,思路十分清晰。 苏正说:「我要你和我一起……献祭。」 「献祭……」思悠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似是有些不明白。苏芷也不催他,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思悠反应过来了,「能帮到师父吗?」他没有问自己如何,第一句话却是这个。虽然祝映台收他做徒弟是他硬缠着求来的,但是对思悠来说,跟在祝映台身边的日子是他有了智识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他的师父又温柔又强大,教了他很多道理还保护他、照顾他,给他买吃的,为他说故事。他本就是无父无母天生天养的一只小妖精,生死之事他不算太懂,但他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的师父,所以哪怕是生命也没有关系。 苏芷说:「应该能帮到一些。」她说,「不能说一定,但能帮到一部分。」 思悠又看了眼玉石台上映出的祝映台的脸,此时他师父已经弯下了膝盖,虽然依靠拄着常安仍然站立在船头,但是整个人都在打颤。天幕之上是一双巨大的手,那只手就像能够遮天i般盖下来,而他的师父仅靠一人苦苦支撑。思悠不再犹豫,他说:「好,怎么做。」 第89页 苏芷说:「跟我来。」大手牵起小手,慢慢地向着思羽号船舱底部行去。 +++++ 祝映台勐然一个踉跄,往前栽倒。这一次,没有常安来帮他了,因为常安已被他掷出,此时不知掉在了何方。他一路支撑到了现在,其实早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极限。常安早在他手中变得火烧一般的烫,烧焦了他的皮肤,吸饱了他的血肉,而刚才,就在他孤注一掷,运起所有灵力冲破那加诸在他身上的重重禁制,以命相搏的最后一刻,他失败了。 真是可笑!制止他的其实并非什么别的东西,也不是为着保护他的理由,而是他后背的恶咒终于完全地发作了,一瞬间,他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像是被一座大山迎头压下,他再也支撑不住,就此弯曲膝盖,重重跌倒在地。可恶!只差一点点,真是可恶! 他其实知道,就算他刚刚那孤注一掷的攻击奏效,最后得到的也不过就是比之前那个以光芒与昭战斗的人好那么一点点的结果,但是在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以这样的无用的、被污染了的骯脏的样子活着,倒不如死了,倒不如把魂魄都散了,真的,为什么要救他回来呢?这世上本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怪不得杜酆临死前要拼命对他道歉,那孩子做得太错了……然而,祝映台也没法怪他了,因为杜酆已经死了。 祝映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控制的玉龙在一瞬间变得动作迟滞起来,于是它被昭的魔爪擒获,伴随着一声悲伤的鸣叫,玉龙化作一片光点,消失在空中。祝映台勐然抽搐起来,而后喷出了一大口血。他要死了吗?他想,他死了的话,二十一世纪的人可怎么办啊?随后他又自己觉得好笑起来,以他现在这副样子,就算不死,又能做什么呢,毕竟他输得那么惨啊,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输给了那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映台!」梁杉柏焦虑的声音传入了祝映台的耳中,但是祝映台只是微微掀动了一下眼皮,他此时的思绪完完全全是混乱的。恶咒已经完全发作,但是因为身体里已经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所以反而痛得麻木了,祝映台的眼前完全模煳,过去的影像又浮现出来,光影纷纷交错,一时是他在大学里与梁杉柏的初见,他无意之中施恩于他;一时是他们在上官家广场上与金刚夜叉明王战斗,他挡在他的身前而后倒下;一时又是他们在金英岛的旅馆里初尝禁果,翻云覆雨的做爱令他浑身颤慄;一时又是在上下归村间的山崖底部,梁杉柏醒来对他说话……祝映台的神智开始失去,眼角却流下了泪水,然而那些泪水还没有落下来,不是被蒸发殆尽,便是化为了薄霜覆在了他的脸上。 梁杉柏悲恸难抑地望向空中,层层的黑云在天空不知何时组成了 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那其实应该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带着几分妖艷,几分圣洁,矛盾无比却又和谐无比,那是昭的脸孔。虽然与二十一世纪的有所区别,但已经可以看出那个雏形。明知道此时的自己并非这个昭的对手,但是梁杉柏无法忍耐下去,在这个时候什么归山灵盘二十一世纪的兄弟父母都已经被他抛下,他只知道祝映台被这个东西逼上了绝境,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杉柏的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身周腾起一股黑色的气浪,那股气浪如同澎湃的潮水,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直惊得原本围绕在思羽号四周的怪物纷纷逃窜。惊吓至极的怪物们甚至互相踩踏都顾不上,那只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海王爷原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终于在这场疯狂的大撤退中被踩了个稀巴烂。 昭在空中的脸孔原本闭着眼睛,此时却睁开双目,直直对上了梁杉柏的方向,那双无机质一般的眼珠子里滚动着鲜活的情绪,是兴奋!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敌人! 就在这时,天宇之间突然响起了 一声清丽的鸣声,彷彿雏凤轻啼,一股新风迎面拂来,整艘思羽号忽然微微震动,跟着勐然之间,两股狂风袭来,从思羽号的侧舷居然伸出了两扇巨大的羽翼,将整艘思羽号带得飞了起来。上官烈当初给思羽号取名思羽的时候主要是因为思念朱羽君的缘故,然而冥冥之中似乎确有定数,他不知道,这艘船在很久以前其实是能飞的,他更不知道有龙氏的这艘船原本的名字便叫做龙羽! 龙能上九天,下九渊,若再能生出双羽,将会多么可怕!思羽号六桅六帆同时满蓬,整艘船蓄势待发,只差一缕东风。昭愤怒了,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又在眼前消失,那个可恶的傢伙已经失踪了将近万年,它也因此被困了将近万年,怎么可以! 一念至此,天地之间飞沙走石。一双手从天上的乌云中冒了出来。这不是昭的影子所化的虚手,而是一双无比真实的手。这双手甚至可以说是极美的,因为它骨节分明,线条修长,甚至手的皮肤白皙幼嫩,好像是富户人家俊俏公子养尊处优的手,但是那双手还是令人感到恐怖,因为那双手太大了,大到人间的山峰也可被他握在掌中,而那双手从裂缝伸出,看似缓慢实则飞快地撕扯起那条裂缝。 天好像被撕开了,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们已经麻木,他们呆滞地望着天空,不明白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人甚至揉着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而另一些人则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躺进了废墟。是作梦,一定是的,等到再醒过来就好了,于是这些人就这么幕天席地地沉沉睡去。 第90页 梁杉柏看着那双手,眼中满是杀意,其实他早该出来的,但是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倖的心理。他知道昭一旦发现了自己,就一定会对人间施以毫不留情的打击,他本以为躲开昭的千眼,事情就还有转机,他觉得自己如今果然是变了。变了的不止是他的实力,变了的还有他的心,他有了牵挂,所以他看起来变弱了,但是正因为他有了牵挂,所以他会比以前更有韧性也更坚毅,因为他不能输,他要带祝映台回去。 天地之间迎来了短暂的寂静,跟着,两边都动了。梁杉柏身体下蹲,而后起跑、跳,将自己化作一道流光,向天宇冲去,而昭的手捏起拳头,向后退,然后挥出。两者相触的一剎那,没有声音,因为那撞击的频率和响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耳能够听到的范围,只是在霎时之间,整片大海中的水都彷彿冲上了天空,人间无数山脉碎裂,地动山摇,近海的所有东西都被夷平,比起海神军更恐怖的龙捲风瞬间产生,几乎要将所有东西呑没,而此时思羽号刚好蓄足了力量,如同一只轻盈的蜻蜓在暴雨即将来临的前一刻,将将脱身。 「咚!」梁杉柏如同一颗陨石一般重重从那暴风眼中弹出,砸到了思羽号上,一路穿透无数甲板,直到底层,而后,他便昏了过去。 第九章 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座似曾相识的熟悉的山峦。梁杉柏感到自己正在晃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只异兽的身上。 「吼!」感觉到梁杉柏醒来,那异兽怪叫一声,转过兇狠的头颅看了他一眼,把梁杉柏吓了 一跳,怎么是……穷奇? 「你醒了。」 梁杉柏转过头去,看到祝映台坐在他身旁另一只异兽的身上,两只异兽正在山间飞速地奔跑,而此时场间除了载着他俩的异兽以外还有别的几只异兽在奔跑。饕餮、穷奇、文豹……世间恐怕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同时集齐如此多的奇珍异兽而它们还不互相打架,这里是…… 「归山。」坐在文豹身上的男子回过头来,对梁杉柏道。这男子生得斯文白净,一望而令人心生亲切,梁杉柏看了他几眼,试探着道,「归山青蛊?」 「正是。」男人身边尚跟着其他几人,其中一人与他长相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 显得十分悍勇激进,想必正是归山赤蛊。 梁杉柏说:「我们……」 青蛊道:「我族大巫观灵盘而知过往将来,特派我兄弟几个前来迎接,黑蛊正在村中驻守,你放心,此处为我归族领地,绝不叫那些异界怪物胡作非为。」 梁杉柏愣了一下道:「你们这一代也是三蛊齐聚?」他想起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那时他虽然一时清醒一时煳涂,关键点却还是听到了,他记得当时归山青蛊胡三立说,三蛊齐聚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每有相聚,必有大事发生。 「此时便是大事发生之时。」青蛊道,「我们会负责把你们送回你们来的地方。」梁杉柏担忧地望向仍在昏睡中的祝映台,祝映台此时脸色惨白,整个人都软倒在一只似鹿似马的鹿蜀背上:「他……」 青蛊说:「这位先生身中的恶咒发作,一时半会恐怕醒不过来,此时他一身灵力尽在流失之中,我已给他服用了我归族最好的灵药,待到他一身灵力散尽,便可醒来。性命倒是无需担忧。」 梁杉柏的心放下 一半,却又提起了另一半。失去了灵力的祝映台……他不知道祝映台醒过来得知此事会有何反应。天色忽而一暗,梁杉柏抬眼望去,却见不远处的天空就象是泼翻了墨汁一般,一大片的黑色正快速地向此方晕染过来。梁杉柏知道,那是昭在追赶而来。 「啧,我去会会!」赤蛊言出如电,掉转身形,带了一拨人便迎了过去,未几,梁杉柏便听到了数声惊天动地的响声,数头如山般的巨兽拨开泥土,从地平面上崛起,犹如高山拦在空中。 「给你们添麻烦了。」梁杉柏心绪难宁地说。 青蛊看了他一眼,而后道:「只希望我们没有做错。」 梁杉柏看向他,从青蛊的眼神中,他发现这个人可能知道的远比他所料想的要多得多。青蛊又说:「你们那个年代,我归族如何了?」 梁杉柏微微一怔,他本想着说些好听的,后来却道:「人丁凋零,不是太好。」 青蛊似乎对他没有撒谎这件事感到满意,他说:「世间本没有什么能永远在巅峰,有落方有起。」他说,「我相信我归族人无论跌得多狠,总会咬牙爬起来,因为我们是归族人。」 他说着,几人终于停了下来。梁杉柏记得二十一世纪的归山灵盘在山腰之内,没想 到此时他们却是停在一处山峡之中。 「这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二十一世纪上下归村间深渊中的忘川河,他们怎么来了这里? 青蛊道:「归山灵盘便在此处。」 「这里?」梁杉柏震惊地问,「不是在山腰的洞穴之中吗,那里还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死去的异兽。」 青蛊微微一愣,随后道:「你说的并非归山灵盘所在,而是归山母体的葬处。想必你来的那个年代确实发生了大事,以致于归山灵盘必须移入那处禁制之中才能获得安全。」他指着面前一汪明镜也似的湖面道,「在这个年代,归山灵盘便在此处。」 第91页 自从进了海市以来,梁杉柏便对时间的流逝没了概念,此时方发现又到了傍晩。春秋时期的环境自然好过现代,此时未被昭所遮盖的满天红霞倒映在这深谷灵湖之上,整片湖水都折射着瑰丽的光芒。 好像冰中火焰。梁杉柏想。这水面是清澈明净的,红霞投影在湖中,便成了 一团被冰块包裹住的火焰。传说人进入轮迴前需要飮过孟婆汤,跨过地狱火焰,或许这才是此处被称为忘川奈何的由来吧。梁杉柏忽而想到了什么,问:「我们一起的还有两个人。」 「还有两个人?」青蛊摇摇头,「没有了。」 「没有?」 「对。」青蛊说,「我等奉大巫之命前去迎接你们的时候,那艘毁坏的船上只有你们两人。」 苏芷和思悠……梁杉柏没敢再想下去,隐隐的,他觉得自己知道他们两人哪里去了。 「对了,倒是有个储物囊,扔在了你们身边。」青蛊说着,递了东西过来,梁杉柏认得,那正是思悠从不离身的物件,那是祝映台亲手做了送给他的。小刺猬果然已经……梁杉柏不再想下去了,他将祝映台背到身上,用衣带捆紧了说:「我准备好了。」 没有什么神祕的仪式,青蛊做了个请的手势,湖面忽然分开,湖水向两侧高高堆积,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梁杉柏看到尽头处是一团红红的火焰。他背着祝映台正要走,却听青蛊又说了一句:「兄台。」 梁杉柏回过头去,却听他道:「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回到你们的时代以后替我转告那一代的青蛊一句话。」他说了,梁杉柏记下,而后点点头,就此别过,永世不会再见。 湖水在身后慢慢合上,梁杉柏每下一级台阶,便有一波湖水涌过来,阻住回去的路,他听得远处隆隆的声响,脚下也在微微震动,他知道那是昭在进攻,而归族人在阻拦,但是这条阶梯上其实很静,静得就彷彿千万年都不会有其他人来扰。梁杉柏稳稳地走下去,祝映台趴在他的背上,唿吸均匀,似乎还在沉睡,当他走到尽头的时候,出现在梁杉柏眼前的是一扇朱红色的门,门上刻着归族的标记。 梁杉柏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门,突然之间,彷彿千万年的冰山化作了春水向着他压了过来,梁杉柏还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捲入了其中,他只做到了在最后一刻紧紧地抱住祝映台在怀中,因此并未发现自己身上带着的属于思悠的储物囊中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那是三片镜片,镜片闪闪发光。 +++++ 「王,有人阻拦了我族军队!」 梁杉柏抬起眼来,发现自己在王座上竟然打了个瞌睡,而此时殿下跪着的正是他的忠心下属之一灵光祭司。梁杉柏看着那张明明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孔,一时间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王?」担心主人的下属疑惑地喊了 一声,梁杉柏听得自己说:「什么人如此大胆?」 他的属下回禀道:「是一个叫做有龙氏的人。」 梁杉柏说:「待我去会会。」 于是那一天,他通过地界与人界的界壁,来到了海上。 是的,那个年代,地界与人界也是有界壁的,但所谓界壁这种东西只对一般的地界生物有效,自然难不倒他。于是他在那个一点儿也不晴空万里的颳风天里,第一次见到了他。他站在一座岛屿的高处,如同一面直立的旗帜,气度从容,眼神清澈。 「您就是地界之王?」他听到那名身着白衣,眉目美得不可思议的青年用好似清泉水一般的声音问他,他正有些愣怔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却听那青年又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我所守护的人间,请您退回您来的地方。」 仇,就是这么结下的!或者回过头去想,一切的缘起不过是因为——恼羞成怒!他自诩自己乃是地界尊贵的君王,生得并不差劲何况又有无限威能,一个区区的人类哪怕是什么有龙族血统的天人,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他怎么敢……瞧不起他! 于是他开始三天两头地跑到人间找麻烦,每次去却必然会遇上那个青年,慢慢地,他知道了青年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姓名、来歷,也知道了他的手段。他们不知道打斗过多少次,他那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个青年竟然真的很厉害,因为他们俩之间的战斗通常都是以平手告终,谁也奈何不了谁,而青年每每总是平静地来,平静地走,从不与他多加言语,彷彿眼中并没有他这么一个人。越是这样,他便越是不甘心,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意的其实并非输赢,而是那个人,只是一切都已经晩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终于在某日听信了某个下属的谗言,布下了一个自以为无比英明的计谋。他为了战胜那个青年,凭空捏出无数身分,又将自己的神魂分成了无数缕,附着在那些身分之上,投入了人世之中,而后与那青年约定一战。 「如果你输了,我地界子民便要占了这人间;如果我输了,便任由你发落。」他骄傲地宣布,而青年欣然应战。他们一连打了九十九个日夜,直到他佯装败退,被青年斩落尘埃。他们的实力太过强大,以致于生生在本该顺流而逝的光阴之中开闢出了一个空洞,那就是后世被传为有进无出的光阴海的地方。他本是天地至阴之气所化的一尾黑龙,被斩落于斯,便化作了 一座龙骨岛,而他死前,终于成功地将自己的一缕神魂作为咒种深深种入了青年的魂魄。 第92页 「等着瞧吧。」他暗暗地想,然后阖上眼睛。 生死轮迴不过是数十载光阴,对于近乎拥有无限生命的他实在短得可以,他等得起。他死后,被他种了咒种的青年逐渐失去了力量,当他发现的时候,除了再入轮迴涤盪魂魄已经别无他法。而那些年人间也发生了极大变化,人妖杂处,魔乱人心,有龙氏竟然也受天地气机变化牵连,逐渐衰败。青年别无他法,只得化了自己大半的力量铸有龙三镜替他护住族人,自己则自断生机,重入轮迴修行。 青年并不知道,他的死并非结束,反而是开始。自他入轮迴起,青年每一世转世但要力量觉醒都会遇上他。他投在人世间的神魂并没有别的作用,只为寻找青年,一经发现便会逐渐唤醒他的本尊,每一世,他换上不同的身分,接近青年、亲近青年,他要让他爱上自己。因为他为青年种的咒便是如此恶毒,一旦青年爱上他,便会从灵魂深处被污染,他会失去所有力量,从身到心受制于他,再无回天之力。他们错过了许多世,也遇见了许多世,直到了燃阴那一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是那一世的海客们最终还是赶了过来,燃阴也醒了,在范青山的引导下他记起了 一些事情也发现了问题,最终狠心向自己下了绝心咒,叫自己一旦动情,便会魂飞魄散。其后,他将他斩于剑下,埋葬了罗睺双剑,自己却也未能逃过劫数,最终沉岛葬己,长眠燃庐,而那个墨玉发箍,正是他作为常云之时送于燃阴的定情信物。在他尚未完全觉醒的时候,他曾偶然得到了 一块灵玉亲手打磨以后送予燃阴此物,与罗睺不同,那东西反而有几分压制燃阴体内咒种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或许他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只是迟了、太迟了。 他抱着无限悔恨葬于海底,而祝映台则将自己葬在燃庐之中,直到范青山不死心,杜酆不死心,阴差阳错,将他俩人重投轮迴,有了这一世的梁祝二人。 「哗啦」一声,水面分开,梁杉柏浑身湿淋淋地站起。一时间有些恍惚。回来了吗?他抬头看向空中,山峦间犹有争斗之声传出,其中还夹杂着春秋时期绝不会听到的枪声,所以,应该是回来了吧。他脚步沉重,整个人只觉无比疲惫,那并非因为跟昭厮杀一场的后遗症,而是因为适才看了那许多的过往。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机缘,上官烈在海市之中居然寻到了有龙人镜。昔年那人铸了有龙三镜替自己守护族人,阴镜主幽冥事,天镜断天地机缘,而人镜则道尽人间前尘后事,他们从浏河畔古镇得了阴镜碎片,在知姑居处得到有龙天镜,而后又在海市寻得了有龙人镜,于是天地人齐聚,才将他与祝映台一段横跨数界的前尘往事尽数看了个分明。 背上人忽而发出一声呻吟,梁杉柏脚下一顿,双手微微颤抖:「映台,你醒了?」他轻声问,身后的人则轻轻「嗯」了一声。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到岸边,将祝映台放了下来。不过是不久前,他们共同坠入此间,他恢復了一些神智,祝映台欣喜若狂,扑入他的怀中不肯离开,现在怕已是物是人非。梁杉柏放下了祝映台半晌,才敢转身去看他,一转脸恰对上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睛。 「怎么不敢看我?」祝映台问,声音慵懒中带几分媚意,竟是不像以往那般。 梁杉柏的身体微微一颤,慢慢捏紧了拳头。祝映台左右看了 一眼道:「我们回来了。」 梁杉柏机械地点点头。 祝映台忽而笑了起来:「怎么回事,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站起身来,似是体力不支,勐然一个踉跄向前栽倒,梁杉柏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将他抱了个满怀。一切都好像不久前一样,但是根本不可能一样了。 「你、去、死、吧!」祝映台嘴里吐出冷冷话语,忽然狠狠将什么东西扎入梁杉柏的胸膛。梁杉柏倒退两步,祝映台却也顺势往前沖了两步,他狠狠拔出手来,手里居然是一根尖锐的石锥,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折来。,粱杉柏震惊地看着祝映台,彷彿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他的胸口很疼,疼得几乎不能自已,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伤口。既然他的神魂已经甦醒,既然祝映台失去了灵力,那么区区一根石锥根本无法伤到他。祝映台显然也发现了,他惨笑一声,扔掉了石锥。 「你赢了!」他轻声说道,跟着抬高音量又说了 一遍,「你赢了!」他的声音凄楚无比,就象是一只折翼的仙鹤,充满了悲怆之意。 「映台……」梁杉柏悲楚地喊他,他还试图挽回些什么,但是祝映台粉碎了他的美梦。那个人,朝着他冷冷地吐了口口水。祝映台本是有龙一族的天人,即便投入人世轮迴,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从来做不来这些粗鲁举动,但是这一刻,他却对着他,吐了一口口水!梁杉柏只觉得自己象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懵了。 「映台,是我……我是阿柏啊!」他茫然地说着,像被父母抛弃的小孩一般无助。 祝映台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冷漠、疏离、讥讽甚至是杀意,就是没有怀念,他说:「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可以不用再骗下去了。」 「我……我没有。」 祝映台幽幽地说:「巫缄曾经告诉我,他的兄弟有一生死劫难,他赶去相救却没来得及,而你在那时候恰顶着他兄弟的身分借尸还魂醒了过来,所以……」他微微垂下眼睑,「我知道了,阿柏他……已经死了,我的阿柏已经死了。」 第93页 绝心咒的残余仍在肆虐,祝映台觉得很痛,但是他感谢那些痛苦,正是因为那些痛苦他才能在回忆的汪洋大海之中保持一点清醒,是那些痛苦提醒了他,不要再上当受骗,不要再沉湎过去,因为,梁杉柏已经死了!他爱着的那个梁杉柏,那个傻傻追寻他的阳光青年,那个为了他拜师学艺追到金英岛的青年,那个调皮又强势,当面临金刚夜叉明王的时候,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他的恋人已经死了!是的,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跨越了数千年的岁月,尽他所有的努力,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然而,还是不行,然而,还是要接受,祝映台悽然一笑,长长的黑髮在风中飘扬,更衬得他的苍白与虚弱。 他终于认了,是认输也是认命,向残酷的现实和这个无情的世界,是的,他的恋人,爱着他的、他也爱着的那个青年梁杉柏,已经,死了! 「阿柏是被你杀死的,你这个……杀人兇手!」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已是咬牙切齿。 梁杉柏彻底地傻住了,不是的……不是这样!他就是梁杉柏啊,他从来就没有变过,他想大吼着争辩,但是祝映台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掉转身,脚步踉跄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雨来,雨水沖刷了血迹,带走了在不休战斗中死去的生灵的体温也浇透了梁杉柏的心。 「映台……映台……」梁杉柏轻声喊着,虚弱而无力。 祝映台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映台!」一瞬间,梁杉柏的眼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他下意识地向前跑了两步,但是当接触到祝映台的眼神的时候,却尽数归于了绝望。 祝映台一言不发地拽下身上的什么东西冲着梁杉柏扔了过去,而后转身离开。梁杉柏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躺着一枚缺了的墨玉发箍,那个缺口被雨水沖刷着,显得那么刺眼和狰狞。梁杉柏喉中发出一声悲楚的嚎叫,终于孤零零地跪倒在地。 《完》 番外·天人劫 窗明几净,上官烈坐在桌前翻看史书。 《左传》、《史记》、《资治通鑑》,甚至是许多今人所写的戏说野史。他读了许多书,每本书或中正或有趣,或客观严谨或思维脱缰一如野马,每本书里都详细记载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歷史,自然也提到了齐国,提到了他的父亲还有那些兄弟,独独没有他的名字。 吕子烈,公子子烈,这个人就象是从未在歷史上存在过一般,无论如何翻阅前史都没有踪影。但是,他的确是存在的,因为他此时就坐在这里,坐在二十一世纪的上官本家之中。 上官烈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浓醇的咖啡香浸染了他的口腔,苦涩之中有一抹独特的甘冽。他是上官烈,更是吕子烈。在海市之中借寿后世之前,他曾问过自己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后世,借寿与你以后我还存不存在,上官烈的回答是,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将会不存在,毕竟借寿的那个才是正主,想不到的是,当他在二十一世纪睁开眼睛才发现,最后留下来的或许反而是他。当他睁开眼,望着这陌生又熟悉的人间,一时之间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就象是 作了一个冗长的梦,从春秋末期到了现代社会,他的脑子里有着两个年代的上官烈的所有记忆,齐国王宫的倾轧,上官本家与分家的争斗;他既是被齐国王室放逐的宗室公子,桀骜不驯;又是小时候被上官本家收养的,谨小愼微;就象是一个人活了两世,两世都是他,两世他都记得。上官烈放下书卷,心头微微怅惘。门扇被轻轻敲响,他看向门口,整了一下衣衫,坐直了身体道:「请进。」 门被打开,进来的果然是朱羽君,自从他还魂甦醒以来,朱羽君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贴身照顾,此时也是端着药汤前来。 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史书和那杯咖啡,青年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看得上官烈有些心虚。 「你身体尚未康復,还是不要劳神为佳。」少年老成的小道士说着,将手里的药汤放到桌上。当日上官烈为了救朱羽君被昭杀死,几乎魂飞魄散,也是多亏了归村本是天下生灵最后的终点加之胡三立一族持有祕法,故此最终寻得他魂魄碎片又以续命蛊相治,终于使幽魂还阳,生生吊住了这条命。然而,命虽然是吊住了,却谁也没奢望着他能够醒来,然而上官烈却醒了,因为当时的他在海市机缘巧合寻到了有龙人镜,而这一世的上官烈则通过金刚狮子和被祝映台开启的归山灵盘寻到了他。一切都是巧合,一切又似乎自有定数。 他不好意思地将书本推到一边,端起药汤来喝。这药汤既苦又涩,十分难喝,却是朱羽君每日劳神费力苦苦煎熬出来的,有没有作用另说,至少上官烈甘之如饴。是了,这么说起来,不论是春秋还是现代,是吕子烈又或上官烈,只有一件事没有改变,那就是喜好。他喜欢朱羽君,无论哪一个上官烈,哪一个年代,都喜欢。 朱羽君正在翻看他桌上堆着的史书,转过头来问道:「怎么想到读这些?」 他还没有告诉朱羽君自己死而復生的祕密,只是道:「以史为鑑……」 「是想要找到梁祝两位的线索吗?」 「……啊。」 半个月前的战事目前暂时止住,当日阴阳协会与范青山联起手来对付昭,两方皆有死伤,最后昭带着艷鬼苏月容躲去了不知何处,而归山灵盘现了灵示,表明梁祝两人已经回来。如今范青山既然与阴阳协会联手,世人自然已知道了祝映台和梁杉柏真实身分,于是世间人皆在寻找他两人,却谁也没能得到他两人音讯。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至于上官烈,由于当初贸然进入归村援救朱羽君,这个阴阳协会代长老的身分自然被剥夺,加上他身体未曾康復,上官家一些宵小便又蠢动起来。 第94页 上官烈如今名义上是在本家养病,其实倒有些被架空权力和软禁的意思,只不过外人虽是这样想,他自己却不这么以为。因为有那个人的记忆存在,所以上官烈并不担心,他知道,那个人早已紧紧握住了上官家的命脉,或许这一次的回溯时光也正是他所安排的一个机会,要将那些藏而不露的敌人一网打尽。 不愧是我的后世啊,他这样想着,有点骄傲,也觉得有点好笑,因此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问你事情,你笑什么!」谁想到却叫眼前的青年误会了,青年羞恼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十分委屈。 「什么?」他刚才走了神,并不记得之前青年说了什么话,不是在说梁祝两人的辜吗? 青年瞪着他,就象是一只故作兇勐的可爱幼兽,但是渐渐的,肩也垮了,脸也红了,头也低了下去,只露着-对红透了的耳朵,看着又软又好捏。 「你刚才说什么,我……我走神了。」他赶紧筑牢自己快要崩溃的自制力,转移了心神,问道。 青年闻言,身体微微一颤,而后却再度抬起头来:「我问你,在归村的时候为何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来救我? 」 啊,是这件事。上官烈找到了这份记忆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便也自然而然地回答道:「自然是救你更重要。」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微微颤抖,说不上来到底是紧张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 「为什么?」上官烈费解地重复了一遍,依然自然而然道,「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青年愣了 一下,「轰」的一声,整个脸在瞬间都烧红了,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里不知不觉就盈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然而却还要依着那端谨认真的性子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下去,「是……哪种喜欢?」 哎呀,这可真是!上官烈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他认识的羽君乃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当时年纪又比他大了不少,因此在两人的关系中总象是他被牵制着的时候多些,就连最后那一吻都是对方主动,眼前这个却……青涩得那么可口。看着他,便象是有什么在身体里蠢动,于是上官烈站起身来,走到朱羽君面前。 青年讶异地望着他,明明紧张地手都在抖,却还要故作镇定,倔强地望着他不肯移开目光。上官烈弯下腰,伸手覆盖住青年搁在膝头的拳头。有点凉啊,他想着,而后凑过去,在青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掌下的拳头没有任何反应,那是因为被吓傻了吧。上官烈不是太满意地想着,于是他又做了一次,这一次,他吻得狠了点,唇瓣压着青年柔软的唇反覆厮磨、舔舐、啃咬,直到青年终于反应过来,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巴,正好方便他将舌探了进去。 「唔……」 向来端方稳重的青年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像只受惊的小兽一般往后躲去,却更激起了上官烈的凌虐欲望。他一只手抓着青年紧握的双拳,另一只手则探到青年的脑后,扣住了他的后脑勺,不依不饶地加深了这个吻。一直到吻到青年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软倒在他怀里,他才恋恋不捨地放过了对方,却还是将人扣在怀里。 「这种喜欢。」他说,「你能明白吗?」 青年睁着一对乌熘熘的眼珠看着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过了 一会,他勐然一把推开上官烈,撞飞了椅子,飞快地跑了出去,走廊上迴荡着他急促不已的步伐声。 这反应真是…… 『你做得有点过火了。』 「咦?」上官烈愣了一下,「你果然还在。」 『自然,这是我的主场,何况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另一个声音响起在脑海 中。 上官烈笑道:「那你总是不说话。」 『还没恢復,先休养生息。』 上官烈无奈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象是我的后世。」 『家庭教育环境对人类性格的影响大于先天因素。』 上官烈头疼:「哎呀你别说了,羽君说我现在身体还没康復,不能想那些费脑子的。」 脑子里果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上官烈问了一句:「过火不过火另论,你不想?」 过了许久,,久到上官烈以为自己刚才听到的另一个人的声音几乎是个错觉的时候,那个人才又说了一句:『想。』 上官烈笑了起来,想着刚刚仓皇出逃的小道士,笑意便更深了。两世的情分,这一次,哪能让你再跑了…… 《完》 番外·海上生明月 海水拍打着沙滩,送来汩汩的潮涛之声,梁杉柏弯下腰,百无聊赖地刨开沙子,捡起一个贝壳。不远处的遮阳伞下,祝映台穿着凉快的棉麻t袖和短裤,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沙滩椅上读一本什么书,看也不看他一眼。 贝壳的样子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被海水连续沖刷的缘故,洁白的壳上留下了一层或明或暗的花纹,看起来很有点手工艺品的感觉。梁杉柏在衣服上将沙子蹭干净,欣喜地转过身去喊:「映台!」 祝映台抬起眼来。 「这个贝壳很好看!」 祝映台看了一眼梁杉柏献宝一样捏在手里的贝壳,略微停了一下,只是点了点头,便又埋头看书去了。梁杉柏把手举了好一会,却始终没有等到祝映台再多给一点关注,只好哀怨地把手又放下来。 第95页 「哎,兄弟,你们这感觉不对哈。」施久从旁边蹭过来,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祝映台,又看看自家兄弟,「不是说和好了吗,怎么还那么生分?」 梁杉柏被这么一说,脸垮得更厉害了,表面上却还要装作没什么,说:「映台他向来就是这样的,因为爱害羞,所以在外面都会比较矜持。」 「可是你们昨晚好像什么也没做吧。」 梁杉柏登时眼神一凛,杀气腾腾地看向自己从小到大一块儿闯祸长大的好兄弟:「会不会说话啊你!」 一旁一双手伸过来,一把将施久拉进自己的怀抱保护起来,老鬼马文才笑嘻嘻地一手勾着自家老婆的肩膀,另一手在后者腰上轻捏了捏说:「嘘,亲爱的,不要惹欲求不满的妒夫,不是人人都好运到像我们这样美满性福的!」说着,还在施久嘴唇上「啵」地亲了一大口。 梁杉柏顿时炸了,怒道:「你、你们,谁让你们一块跟过来的,本来就是我和映台出来度蜜月,你们一个二个偷听了跟过来搞破坏是几个意思?」 「谁跟你们来着。」只穿了一条泳裤,大大方方裸露着麦色肌肤的郑枚郑队长嘴里叼着根草茎,吊儿郎当地晃过来,「旅游景点挂外头卖,又不是只卖你们一家,对不对,唐妖怪?」 唐青一个勐子从水里钻出,赤红色的长髮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要不是青天白日,看着简直跟传说中专门诱惑海上旅人的人鱼似的。最近又被焦头烂额的朱黄请回去担任妖道顾问的螳螂妖在水里比了个「点赞」的手势,臭不要脸地支持自家老婆说:「小枚说得太对~」 梁杉柏被这四个王八蛋秀恩爱围殴得体无完肤,头顶青烟直冒,「哇呀呀」地跳脚说:「你们这群王八蛋,旅游景点是对外卖,可是这里又不是热门景点,刚刚才开出来还没接待过其他客人,你们明明是偷听了我和映台说话才跟过来的,装什么还有你……」他气愤地指着施久说,「昨天晚上叫那么大声干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啊!」 施久脸一红,「哼」地转过脸去。马文才却笑得一脸得意说:「哟,哥体能好,技术强,把老婆伺候得舒坦不行你嫉妒什么?」 梁杉柏气得手指发抖,拿这厚脸皮的鬼道首领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好的一个真神堕落成老鬼怎么连节操都不要了。 「还有你!」 「我们?我们住的度假屋离你们那么远,不可能打扰到你们吧。」唐青从水里起身,肌肉分明的好身材上水珠一滴滴地往下淌,看得某些人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们是住得远,但是他妈的昨晚我师兄跟映台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唐青问郑枚。刑警队长吸了吸鼻子,装出一副「我正在努力回忆」的样子。 梁杉柏被这不要脸的臭行径彻底震惊了,气得直哆嗦,说:「就你……你跟我们家映台说什么另一半不听话就要狠狠罚,最好罚他半年不能爬上你的床,是不是你说的!」 郑枚一拍脑袋:「哎,那边有海豚,快快,唐妖怪,快带我去玩!」 唐青显然被那「半年不能爬上床」的规矩管得十分乖巧,立刻背起老婆,一个勐子扎进了水里。梁杉柏:「……「 马文才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保重啊。」搂着施久亲亲我我地走了。 沙滩上很快只余下了梁杉柏一人,他呆呆地愣了一会,最后,郁闷地坐了下去。不远处的沙滩伞下,祝映台看着那人的背影,微微地嘆了口气。 梁杉柏收拾完碗筷,进到房里。祝映台正在用视频通讯跟留守看家的两个小的打电话。祝映台的小徒弟思悠还是那副天真活泼的样子,一个劲地在那头喊:「师父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可想死你啦!」肉麻得梁杉柏一身鸡皮疙瘩。梁杉柏的徒弟葛生却还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一手拎着到处蹦跳的小思悠的后领,一手端着本本子,神情肃穆,一本正经地汇报着两人离开以来侦探事务所里发生的一切,什么案子结了款了,什么案子得催催,来了个新委託怎样怎样,桩桩件件,居然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小徒弟是自己捡回来的,梁杉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和祝映台在彼此分开的年月里一人捡了个徒弟回来,偏偏他捡的那个性格像祝映台,祝映台捡的那个像他,简直听跟医院里抱错了娃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彼此思念,所以才会把孩子教养成了对方的样子。 梁杉柏想着,出神地看着祝映台。那人正专注地盯着屏幕,脸上挂着浅笑,完全没有发现他已经进来。从开着的窗外送来绵绵的涛声,偶尔传来一两声海鸟的鸣叫,夜静、月好、人团圆,梁杉柏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苗烧了起来。 「嗯,葛生处理得十分妥当,要表扬。k建工的事情我会跟进处理,你们可以不用管了,其他委託就按照目前的处理方式进行即可,我们很快就……」祝映台勐地住了口,梁杉柏站在他身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搂进怀里。 「映台……」梁杉柏嘴里发出惬意的嘆声。他有多久没有触碰过这个人,有多久没有近距离闻到他好闻的气息?从二十不到的青葱少年,到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他们这一世的感情纠葛都已然翻过了十二载的红尘轮迴,更遑论前尘今世的漫长纠缠,然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年代,他的执着从来都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第96页 祝映台飞快地说了声「再见」,关掉了视频通讯。 「梁杉柏,」他说,「请你放开手。」 梁杉柏的身体微微一颤,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将那人抱紧了一些。 「映台,我什么都不做,我就抱抱你,抱抱你也不行吗?」他恳求着,拼命地深唿吸,想要汲取那人身上好闻的气息,牢牢地镌刻在记忆里。 良久,祝映台嘆了口气:「阿柏,你答应过我的。」 梁杉柏一愣,跟着像触了电似的马上松开手,着急道:「我懂我懂,对不起!」他像是慌了神,都不知道该把眼神往哪儿放了,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你、你早点睡,我出去走走。」说着,逃也似的出了门。 听着门外远去的仓皇脚步声,祝映台闭上眼睛,深深嘆了口气。 他也不想这样的,他只是……突然,一股奇怪的波动从外面传来,祝映台勐然转过脸去,发现度假屋的窗外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胖嘟嘟、圆滚滚的小娃娃一看见他,立刻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小手指着远处,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喊他过去。 祝映台站起身,冲着那个小娃娃走了几步,随后又突地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气场正顺着他的手掌慢慢凝聚,并向着他的全身蔓延,他的力量,要回来了吗? 梁杉柏大叫着,一个人顺着海滩跑了半天,才勉强将自己心中累积的不痛快发泄了大半,他气喘嘘嘘地坐倒在沙滩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海风轻送,明月高悬,海面上好似洒了一地的碎银箔,它们互相推挤着,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没有现代都市霓虹的干扰,这里的天地都显得无比宽广,仿佛充满灵气。忽而,梁杉柏立起身来,看向远处。 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点萤光,如同萤火一般,却比萤火大上几圈,晃晃悠悠,摇摇摆摆地自海底升起,一经浮出海面,便化为了一盏飘浮于半空的纸灯笼。更多的萤火冒了出来,一盏盏的灯笼出现在半空中,构成两列光道,与灯笼一同升起的还有一条并不狭窄的土石小路,一路从海的这头延伸向远方,在那里,赫然出现了一座陌生的小岛。 「阿柏!」 梁杉柏回过头去,就见祝映台抱着个胖嘟嘟的小娃儿飞快地跑了过来。小娃娃见到梁杉柏也不害怕,拍着小手「咿呀呀」地要他抱。梁杉柏疑惑极了,问「这哪来的娃儿」说到一半,突地一愣,「你的力量……」 祝映台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向海上,迅速作出了判断:「是海市?」 「嗯,是。」 海市,是五十年一度不属于凡间的海上交易市场,也是人、鬼、妖、仙各个种族难得的可以和平共处、互易宝贝的好机会,普通人一辈子想见一次都很难,没想到他们这次随便出来旅个游就能遇上。 话说回来,真的是随便遇上的吗?梁杉柏回想自己被半买半送了这份旅游套餐的整个过程,显然这不是用一个「巧」字可以概括的。那么,那里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们? 祝映台说:「我们上岛吧。」 梁杉柏吃惊地看向祝映台,祝映台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小岛说:「既然有人希望我们过去,那就去看看他有什么目的。」他回看向梁杉柏,「我一个丢了全部力量的人都不怕,你怕?」 火光下,祝映台的侧脸一如过往的美丽,却因为岁月的雕琢,带上了一份成熟男人才有的坚毅,看得梁杉柏一颗心「怦怦」直跳。 「不、不怕。」 祝映台笑笑:「那就好。」他说,「这个小娃娃想必也是那里走丢了的,就当顺便给他找找家里人吧。」说着,当先踏上了那条土路。 梁杉柏望着祝映台的背影,有那么一瞬想要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最后却艰难地放了下来。梁杉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轻轻地吸了口气。 「不能着急。」他告诫自己,映台好容易才又接受了他,他不能太过冒进,一定要慢慢来。这么想着,他戒备地跟了上去。 海市不止一个,笼统地说,世间有四方海市,有些新,有些旧,眼下这个显然是一个已有悠久歷史的海市。在它的入口位置立着两尊顶天立地的巨像,左侧是个健壮的鲛人,右侧则是一名婀娜的龙女,传说这就是海市最早的两名创立者,也是如今海市主人的祖先。时呵还早,这个海市里的摊位还有不少还在准备当中,到的人却已经不少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从海路进入海市,海市的入口也不只有一个,严格来说,不仅是有海的地方,江河湖泊,泉眼池沼,世间一切水滴归诸大海之中,因此从世界上任何一个有水的地方,都可以前往海市,只要你有能耐、有机缘。这不,除了梁、祝二人是堂正正从海路上走来,突然从池子里冒出来的,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或是从某个树丛里钻出来的看起来有点滑稽的登场方式层出不穷。 梁杉柏和祝映台并不是第一次逛海市,却是第一次在这个现代社会逛海市。周围的一切跟过去他们所见过的海市虽然大略相同,但还是多出了许多时代气息,比如春秋时期的海市中就不会见到led显示屏和电子招牌,更不会有收妖手錶、八卦手机之类的东西卖。梁杉柏怕祝映台累着,途中主动接过他手里的小娃娃抱在手上,这一抱却是吃了一惊,这小娃娃看着身无二两肉,却重得很。梁杉柏抬头看那娃娃,小子还是一副乐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咿呀呀」地这也要那也要,把个小胖手摇得都快出虚影了!梁杉柏在心里留了个神,这孩子来头恐怕不小。 第97页 他们两人一路沿着灯火通明的市场走去。海市交换规则是以物易物,在海市里换物也大多是静悄的,没有人会大声叫卖,店主把自家有的货物都摆出来,客人看上了什么,就到一旁私下里讲价,所以到处只有一片低低的人声。 梁杉柏看到一只妖在跟个道士两人比比划划,原本应该是天敌的两方也只有在海市上才会和平共处。由于海市的主办者十分厉害,在海市上敢于私斗、寻仇的不仅会被海市卫队追杀,更会被三界封杀,所以谁也不敢随便破坏规则,过去还有一些人为了逃避仇家,因缘躲入海市,便再也没有出去过。当然,梁杉柏和祝映台如果真的要祭出身份,即便是海市主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祝映台忽而停下了脚步,梁杉柏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回过身才发现他正盯着一个不起眼的兵器铺一瞬不瞬地瞧。他看上什么了? 梁杉柏走回去,扫了一眼祝映台所注视的地方,不由得浑身一震。 一瞬间,时光仿佛在眼前掠过,他们又回到了春秋时期,哪时候祝映台为了找回他的魂魄穿越千年歷史,而他才初初得回了记忆,小心翼翼、若即若离地跟在祝映台身边,既不敢靠近,又不捨得离去。 那时候无数次的内心吶喊、折磨、痛苦仿佛在这一瞬间又沉渣泛起而那时候的试探、相偎、甜蜜也在同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祝映台正在看的居然是「常安」的试作品! 在春秋时期的梁杉柏发现了罗眠对祝映台的不良影响后,便费尽心力为他做了另一柄短剑出来,取名「常安」,寓意祝映台一生平安,无灾无难。真正的「常安」在那场旷世大战之中已被毁去,却没想到当年成剑之前的试作品还有一把流落在海市之中,穿越似水年华,重回到他们的面前。原来这才是他们会来到这座「海市」的机缘! 店主见到两人盯着「常安」直看,便主动迎上前来。他对着梁、祝两人看了一圈,似乎有点判断不出他们的来歷。祝映台在大战后便失去了一身的力量,如今虽然找回来了些许却十分微弱,梁杉柏则是信守承诺,封印了自己一身的力量,是以在这名店主看来,他们俩至多是刚刚起步的修行者而已。这么一想,那店主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两个刚刚起步的修行者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呢?然而,当他发现梁杉柏手上抱着的那个孩子时,眼睛却勐然一亮。 梁杉柏观察到了这一变化过程,心中对于这孩子的身份不由更添疑虑。只见那个店主毕恭毕敬地将装着「常安」的托盘举到祝映台眼前,然后指指剑,又指指那个小娃娃,比了个「三」的手势。 祝映台疑惑地看了梁杉柏一眼,梁杉柏摇摇头,此时他也顾不上祝映台会不会生气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我们走。」 店主有点急了,拦上来改手势为「二」。梁杉柏看也不看他,他一咬牙,干脆直接竖了一根手指头,将「常安」塞到梁杉柏手里,又从旁边的托盘里抓了一堆零散的东西,示意梁杉柏这些全都给他。 梁杉柏看着手里的「常安」有点犹豫了,他又看向那个小娃娃,这个小娃娃好像特别爱笑,他咧着嘴,拍着小胖巴掌毫无戒备地看着梁杉柏,一点也没有自己快要被人卖了的危机感。正在梁杉柏犹豫不决的时候,祝映台却道:「不用,我们不要了。」说完,拉着梁杉柏就要走。谁知那个店主一看情势不对,突然冲上来,一伸手就从那个小娃娃头上拔了……一根头髮,梁、祝两人都愣了一下,紧跟着只听外头「喀嚓」一声惊天雷响,里面的小娃娃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那店主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化作一头黑色的獾猪往外一蹿,跑得不见踪影,连铺子里的东西都不要了。梁杉柏和祝映台还在那里惊疑不定,因为那小娃娃哭得实在是太、太、太气势磅礴了!外面雷鸣闪电,波涛汹涌,整座海市都被惊动了,不一会,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海市卫兵沖了过来。为首一个看到小娃娃顿时大喊一声:「小少爷!」小娃娃便从梁杉柏手里跳下来,「咚」的一声把地上砸了个凹坑,「哇哇」哭着扑到对方怀里去了。 坏了!梁杉柏和祝映台对望一眼,知道这小娃娃不平凡,但他们可没想到那居然会是海市主人的血脉。传闻海市主乃是神龙血脉,天赋神通,哪怕是身上的一枚鳞片也珍贵至极。梁杉柏心想,难怪这孩子那么重,感情他刚才是搂了一条龙在怀里啊! 卫兵们见自家小少爷被人欺负了,顿时杀气高涨,祝映台还想着要解释一下,说:「我们是看到这孩子走丢,所以带着他来找父母的,他哭不是因为我们,是……」回头一看,那只獾猪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把铺子收走了,居然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祝映台傻眼了,梁杉柏却一扬手,将「常安」扔到他手里,自己抖出一柄长剑说:「多说无益,动手吧!」说着一摆架势,三尺青锋盪出一片虚影。那些卫兵被唬得一愣,顿时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梁杉柏却趁机一拉祝映台,大喊:「快跑!」 这一场夺路狂奔简直是鸡飞狗跳、惨绝人寰! 祝映台大半功力没了,梁杉柏封印了自己全部力量,两人只好上蹿下跳,东躲西藏。梁杉柏一面跑还一面掀摊子,搞得海市上全乱了套,各种唿喊叫骂声不绝于耳,数千年的海市就没有一次是这么热闹的。 第98页 天空中雷鸣闪电,小岛四处的道路开始回缩,如同盛开的花瓣又再收拢,想要将他俩困在岛上。 梁杉柏大喊:「上来!」祝映台也不犹豫,灵巧一跃,攀到梁杉柏背嵴上。梁杉柏深吸一口气,背着他飞快地攀上高坡,最后那几步简直像是在跑酷,顺着一个往内的弧度,愣是克服了地心引力爬上顶部,在最后一刻,从尚未来得及完全合拢的花瓣间的小小缝隙中钻出,勐然跃向了海面。这还不算完,海水中「哗」地跳起巨型鱼类,张着尖齿就要来咬他们俩。祝映台说:「你别管,我来对付!」 祝映台低头凝视「常安」,这虽然并不是过去他常握于手的那柄「常安」,却与过去的「常安」跳动着一样的脉搏。手握着它,便仿佛穿越了数千年的歷史,重又回到了那个纷乱兇险却也多姿多彩的年代。祝映台并指在剑身上划过,剑音清越,犹如龙吟,他也不看,反手往后一挥,灵力便巧妙激发剑气,骤然盪起一大片水花,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住了追兵。 「干得好!」梁杉柏不由大喊出声,一个勐跃,破开海浪又往前蹿出去数十米。两人怕连累马文才他们,兜兜绕绕,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才终于甩脱追兵,回到了岛上。此时已是后半夜,明月皎洁,海水荡漾,远处的海市小岛已然没了踪影,梁杉柏和祝映台两人从海里冒出来,彼此皆是气喘吁吁,爬上岸后,互看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靠,真是好久没人能逼得我这么狼狈了!」梁杉柏笑着说道,口气却是轻松痛快的,跟着却听到祝映台「噗嗤」一声。 「怎么了?」 祝映台憋住笑,指了指他的下半身:「你……屁股。」 梁杉柏回头一看,脸都绿了。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声,赶紧把身体转回来。他说怎么屁股火辣辣的疼呢,原来刚才那群食人鱼不仅把他裤子咬破了,屁股蛋上也来了两下! 祝映台立起身来说:「我给你看看吧。」 梁杉柏顿时后退三步,双手捂着屁股拼命摇头:「不不不……不用了,一点小伤,没事的!」开玩笑,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让祝映台帮他做! 祝映台却忽而一愣:「马文才?」 梁杉柏勐地转过身,一看远处压根啥也没有,顿时醒悟过来自己上当了。祝映台的气息喷在他的后腰上,搔得梁杉柏心痒痒的。」哎哟!」梁杉柏痛得一哆嗦,原来祝映台伸指戳了他的伤口一下。 「还好只是皮外伤。」祝映台顿了顿,「你的伤口已经在自动癒合了。」 梁杉柏心中一惊,马上道:「我……我真的封印了自己的力量的,这个是先天体质!」 「我知道。」祝映台直起身来,笑得很温柔,「就算你自己能癒合,脏东西还是洗掉的好,我们先回去吧。」 梁杉柏简直不敢相信,当他枕在祝映台的膝头,享受着祝映台轻柔地为他擦拭屁股的服务时,他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祝映台原谅他了?还是说因为是伤病号,就可以有特殊待遇?梁杉柏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没有多伤一点了,呃,现在回去挑衅那个什么海市主还来得及吗? 祝映台放下手:「好了。」 梁杉柏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这么快啊!他不情不愿地动了动,装作要爬起身来的样子,却被祝映台在背上轻轻按了一下。 「阿柏,你先别动,听我说。」祝映台似乎在犹豫,过了会才说道,「我知道我现在对你的态度让你有点不好受。」 「我没……」 「你先听我说。」祝映台打断了梁杉柏的辩解,「我既然答应跟你和好,那么就是和好了,我不会再去想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其实我也知道,那时候的一些事也并非你的本意。」 梁杉柏趴在祝映台的膝盖上,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我答应你和好,这次跟你出来,这个就是我的表态了。我会努力试着再接受你,但是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祝映台说,「我很明白你对我的心意,真的,其实我想,我也还是喜欢你的……」 「那为什么!」梁杉柏忍不住闷闷地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还不行。」祝映台似乎自己也有些疑悲,「我自己也想不太清楚,可能还是心理上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祝映台苦笑,「我大概真的是老了,所以胆子也变小了。」这一刻,梁杉柏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般的疼,如果可以再次回到过去,他一定会一拳头把当年那个傻逼兮兮看不清自己真实心意的自己揍醒,就因为他当年的一念之差,将最爱的人伤得如此之深,看着他,居然都会生出一个「怕」字来常云,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那我等!」梁杉柏勐然翻过身来,从下方看着祝映台,眼神里满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深情,「没关系的,我等。不论多久,四年、十年、十四年、四十年、这辈子、下辈子,无论多久,只要你不推开我,我就等,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愿意完全接受我的那一天!」 祝映台的眼里出现了震惊,然后是一丝慌乱、一丝羞赧和更多的感动,他嘆了口气:「你何苦,唉。」 梁杉柏却轻柔而坚定地握住祝映台的手:「反正我就是只认准了你一个人啊,你知道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我会控制住自己,努力不给你增加负担,真的!」他激动地说,「要不,你就还把我当成是过去那个没有魂魄的护法神梁杉柏就好了,你要是不想看到我的脸,我……我把脸挡起来!」 第99页 梁杉柏像是怕祝映台不信,着急地起身道:「我现在就……」 「别!」祝映台按住梁杉柏,对着他那双充满浓烈爱意的双眼,一时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用……」其实不用做到那样地步的,他对他的感情早已经深入骨髓、深入灵魂,什么也没法将之抹去。 梁杉柏伸手攥住祝映台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虽然什么话也没说,眼神却已经说了许多许多:「我爱你,好爱你,所以我会一直等……」 「呃,」梁杉柏忽而又顿了一顿,有些苦恼地说,「那个……」 「嗯?」 「就是……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不要让我等太久了,行吗?」梁杉柏小心翼翼地说,「我怕如果到时候我太老,可能……」 「可能?」 「可能就硬不起来了。」 祝映台愣了愣,跟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月光从窗外洒进屋内,照射着有情人们,一如数千年以前,冷眼俯瞰苍天碧海之中的悲情一战。那时的浓情缱绻、痛彻心扉、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兜兜转转了数千年,化作了今日的一番前缘今果。谁又能料想到错过了一句话,便是错过了几生几世? 过了良久,祝映台才擦着眼泪终于开口道:「我很感激你愿意等那么久。」他说,「但是如果我说,我现在不想等了呢?」 咦?梁杉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再细细品味了一番祝映台话中的意思后,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这……祝映台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往日很机灵的恋人又回復了一脸傻样子,祝映台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有的时候,似乎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感悟,便足够解决很多事!他终于想通了,人生苦短,其实何必跟自己、跟过去较劲呢?他又如何会不知道自己心底对于梁杉柏深深的眷恋和依赖?梁杉柏与他,或是常云与燃阴,终究都将伴随着岁月的逝去化为尘埃,那么,何不珍惜眼下呢?祝映台凑过去,轻轻在梁杉柏唇上落下一吻:「好了,趁着你还没老到硬不起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嗯,不要弄疼我。」 梁杉柏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就硬了! 不知道这世界上的第一场性爱是在什么条件下,由谁所发明的,但这真是全天下所有情侣表达自己感情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当褪下祝映台身上的衣服时,梁杉柏的手抖得简直不像话!他不是处男,他和祝映台也不是第一次做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发生在他们俩之间的性爱是这样子的!过去的祝映台总是害羞的、内敛的、节制的,虽然能够接受他给予的性爱,却从不在面上表现出渴求,更不会全身心地享受,他总是在高潮之时仍然透露出一种隐隐的忧虑,脆弱而让人担忧。然而,现在躺在梁杉柏眼前的祝映台的姿态却是泰然的、大方的、积极的,他就像是一个走过了无数人生坎坷,巅峰低谷都经歷过了的人,终于进入了全然安稳妥帖的新的境界。 祝映台见梁杉柏脱了他的衣服后便一动不动,终于还是脸上一红说:「你看什么?」 梁杉柏脱口而出:「你好美。」 祝映台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美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 梁杉柏伸手与祝映台的双手贴合,低下头,细细地看他:「不是第一次见,但还是觉得好美。」 三十出头的年纪还不算中年人,祝映台的脸孔与二十来岁时也并无不同,但是他的眼神却跟以前不一样了。那种清澈而坚定,包容又强大的眼神就像是一口深深的海眼,能将梁杉柏的三魂七魄全都给吸进去。 「映台,你真的好美!」梁杉柏呢喃着,轻轻吻上恋人……不,现在该说是伴侣的髮丝、额头、眼睛、鼻子、嘴唇,祝映台张开嘴,任他将舌尖探进来,裹缠着他的不放。 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发生过青涩的性爱,发生过强迫的性爱,发生过小情侣才有的甜腻的性爱,然而现在才是属于两个成熟男人,属于两个一起并肩走过了无数坎坷,有过纷争也有过嫌隙却最终的男人之间成熟而充满爱意的性爱,这一份爱,来得虽晚,却圆满而幸福! 祝映台任梁杉柏缓缓打开他的身体,轻柔地亲吻过他的每一寸肌肤。以往总是急性子的恋人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忍耐和克制,他慢慢地替他做着润滑,一点一点地替他扩张,似乎连一丝一毫委屈都不愿意让他受。在梁杉柏手和嘴的温柔伺弄下,祝映台久疏性爱的身体几乎没有感到任何一丝不适便接纳了梁杉柏的性器——除了最开始的时候。 梁杉柏性器的尺寸还是那么惊人,祝映台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放松自己好让那东西的头部顺利进去。梁杉柏以为弄疼了他,赶紧停下来问:「映台,你、你疼吗?」有点不知所措的问话,却让祝映台心里头暖暖的。他伸手将梁杉柏拉下来,以实际行动给了他一个深吻。 当两人吻毕的时候,梁杉柏的性器已经完全插入了祝映台的身体里面,他们拥抱着彼此,这一刻谁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双方裸露着的肌肤那最原始的触感,感受着彼此之间互换的唿吸、连接的身体还有共跳的心律!祝映台忽而张开嘴,在梁杉柏耳边郑重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梁杉柏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他傻傻地看着祝映台,跟着整个人一颤,脸僵掉了。 第100页 祝映台也感觉到了,他不敢置信地推了梁杉柏一把想看个清楚,结果梁杉柏一个没留神,顿时往后方栽了过去,刚刚插进去的东西重又拔了出来,带着头部沾着的一丝浊液跟着他的主人一起滚到了床底下,发出「咚」的沉重一声。 祝映台:「(⊙o⊙)!」 梁杉柏要哭出来了,为什么他都还没开始动就射了啊!!!他才三十二岁而已啊,难道……难道这就早泄了?! 祝映台「噗」的一声,见男人趴在床尾一脸哀怨地看着他,不得不努力把笑给憋回去,但是实在憋得太辛苦,好好的一张美人脸都扭曲了。 「笑吧笑吧,我不怪你。」梁杉柏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重新爬回床上。看着他的爱人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滚,整张脸上都泛起了灿烂的光彩。梁杉柏看着他,眼底泛起了既深且沉的爱意。他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过祝映台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容了,梁杉柏在这一刻重又感到了那份沉甸甸的熟悉的心疼!他曾经那样深地伤害了这个人,甚至差一点点就失去了他,然而经歷过了这一切,当跨过生死,平息风波,祝映台却还是愿意接受他。梁杉柏深深吸了口气,感到眼睛有点发酸。他想,就冲着这份宝贵的笑容和信任,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会让再祝映台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祝映台大概是终于觉得不妥了,主动凑上来抱住梁杉柏,问:「怎么,生气了别这样,大不了让你再来一次呗」 梁杉柏忍不住轻轻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说:「这回你又不怕了?」 「怕什么!」祝映台笑得眉眼弯弯的,「如果是照刚才那个速度,你就算再来十次、二十次我也不怕啊!」 很好,这傢伙居然还知道挑衅了,梁杉柏怎么可能答应!当场一个翻身就把祝映台压在了身下:「你自己说的啊,二十次!」 祝映台的脸色顿时大变,赶紧道:「我说的是照刚才那个速度……」 「晚了!」梁杉柏说着,一下子就把重又硬了起来的性器插了进去,「条件驳回!」他说着,开始格外卖力地抽插起来,很快就把祝映台做得难耐地呻吟起来。哼,昨晚马文才他们很得意是不是,今晚他就要身体力行地让祝映台知道什么叫作「祸从口出」「金枪不倒」,也让他们尝尝颜色!唔……映台那么好听的声音还是不要给他们听到的好!梁杉柏想着,堵住了祝映台的嘴。 海水依旧拍打着礁岩与海岸,如同千万年来的任何一天,明月的皎洁光芒中,「常安」躺在交缠的恋人们的身旁,剑锋闪烁着明亮而恬静的光芒,宛如一双看尽了沧海桑田的眼。潮涨或是潮落,悲欢或是离合,至少这一次,他们彼此知道,他们将会并肩前行,直到永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