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 第1页 [仙侠魔幻]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作者:松庭【完结】 文案: 阴山琉玉死在照夜二百八十年的一个冬夜。 仇人的剑上浸着她的血,她的即将跟她的妹妹成婚,阴山琉玉望着雾影山下的仙都玉京,闭上眼之前,想到的却是那个她从来都不喜欢的九幽妖鬼城。 她是仙都玉京最耀眼的明珠,阴山氏最尊贵的大小姐。 她喜欢仙都玉京的花灯盛会,不喜欢九幽的鬼戏仙游。 她喜欢仙姿俊逸的温润少年,不喜欢心思难测又重欲的妖鬼。 所以,被一纸联姻婚约与妖鬼之主拴在一起的阴山琉玉,一直以为自己到死都不会怀念在九幽与墨麟结为道侣的那一百三十一年。 然而真到身死那一日。 她的魂灵飘于九天,看着那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杀入仙都玉京,斩落她仇敌的头颅,散尽一身修为替她雪恨—— 阴山琉玉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与他成婚的第二日一早。 就在前一夜,她向他坦白了自己另有心上人,答应与他成婚不过是两族联姻。 「……看什么,」她的妖鬼夫君沉着脸对她道,「一月一次,平日分床,族务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吩咐啊大小姐。」 阴山琉玉看着他冷淡眼神,托着腮眼尾弯弯。 她身死那日,她看到他站在血流成河之中,捧着一条髮带,血泪如珠。 后来阴山琉玉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他还是仙都一名默默无闻的奴隶时,早已她许多年。 [永不折腰的世族大小姐 x 表面冷淡实际他超爱的strong妖鬼之主] 成长·逆袭参赛理由:重生一世,琉玉为护家人周全步步为营,向前世仇敌,拯救了前世死在仇敌之手的亲人,消除了人族对妖鬼的偏见,同时也帮助许多前世身陷绝境的人这一世能够拥有更好的人生。 *修仙世家背景,非常规设定 *剧情感情五五开 *非大女主非大女主非大女主! *女主家的剧情採用叙诡手法,不是完美无瑕大善人,但也绝对无重大道德缺陷 *封面画师南栀,已获授权,非独家 *2024.1.14文案wb存档 内容标籤:仙侠修真 逆袭 白月光 先爱 搜索关键词:主角:阴山琉玉,墨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妖鬼之主暗恋我的那些年 立意:人人生而平等 第1章 「自从我在仙魁游街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有人告诉我,琉玉小姐是阴山氏最尊贵的大小姐,与我们这样的人有云泥之别。我年少不屑,直到第一眼见到你,才知道金枝玉叶这四个字怎么写。」 「阴山琉玉,你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仙都玉京一夜风雪,雾影山积雪三尺。 琉玉陷在松软的雪地里,心下半寸的致命伤汩汩涌出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微微动了动眼球,琉玉的视线越过乌衣青年手中淌血的剑尖,望向他身后的人影幢幢。 南陆昆吾、东极旸谷、西境虞渊——大晁仙家世族中出类拔萃的后辈来了不少,身影立在萧瑟风雪中,连成黑压压一片。 琉玉略略扫过,便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年少时曾跟在她身后曲意逢迎的熟悉面孔。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人群中的一名年轻女郎冷声打断。 「阴山琉玉,法家刑名之术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在燕无恕动手之前,劝你还是将檀宁的下落交说出来,钟离家会保你性命无虞。」 「她不会交代的。」 乌衣劲装的青年蹲在琉玉身侧,指尖捏住她松软如春鸭的脖颈,仔细端详着琉玉脸上那些狰狞扭曲的疤痕。 「为了阻止彰华公子借这桩婚事挟持檀宁,掌控檀宁背后的阴山氏旧臣,阴山琉玉这样爱惜容貌之人,竟愿意将自己的脸划成这副模样,可见根本不打算活着回去。」 嘴上这么说,但下一刻,琉玉便感觉到一阵剧痛在体内轰然炸开。 从心下一寸侵入的剑气在五脏六腑冲撞,如无数刀片搅得内里血肉模煳,琉玉咬紧齿关,但身躯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不过我很好奇。」 头顶传来的声音噙着一点笑意。 「当年仙都玉京谁人不知,自从檀宁被你父母收养后,你与她便势如水火,为了九方彰华,你们更是争风吃醋不断——你今日来抢婚,恐怕亦有几分私心吧?」 枕在冰冷血水中,琉玉隔着唿出的白雾望向远处山脚下的仙都玉京。 她在阴山氏最鼎盛的岁月里长大。 她的父亲阴山泽是被称作「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的阴山氏次子。 母亲南宫镜虽是出生于没落世族,却手腕强悍,她在夫君的支持下先夺族长权柄,而后又替阴山氏广开财源,招揽家臣,最终令阴山氏在大晁全境的众多世家中脱颖而出。 而倾全族之力培养的琉玉也并没有让家族失望。 五岁开炁海,十三岁入灵雍学宫,十六岁便在灵雍仙道大会上摘得魁首。 仙魁游街那一日,玄鹤开道,紫鸾随行,白玉童吹笙鼓篁,就连远在中州王畿的少帝都慕名亲临,逞论围绕着她仙台金车下的那些世家子弟,简直难以计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世家中的世家,贵女中的贵女,琉玉生来便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 在阴山氏覆灭前,她的人生仅有一件憾事。 ——就是不能将檀宁这个讨厌的妹妹赶出家门。 檀家是阴山氏的家臣,檀宁是忠烈之女。 从檀宁和她母亲踏入家门开始,所有人都要她善待忠臣家眷,方显大家风范。 可琉玉讨厌她虚伪的柔顺温驯,讨厌她在背后向母亲告状害她受罚,更讨厌她母亲柳娘曾试图勾引父亲。 所以,琉玉在得知檀宁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后,她便处处与檀宁作对。 学宫切磋时,琉玉当着彰华的面令她惨败丢脸;彰华受伤时,琉玉故意使唤彰华跑腿令她心疼;两人独处时,琉玉暗中施咒打翻砚台,弄污她精心挑选好几个时辰的新裙裳。 她曾那么憎恶檀宁。 可到最后,阴山氏覆灭,仙都玉京那些曾对她阿谀奉承的世家子弟如鸟雀散去。 她与檀宁,竟成了彼此最后的依靠。 「——不过,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喜欢彰华公子吧?」 乌衣青年的嗓音里压抑着一种古怪的愉悦,目光紧锁在琉玉的脸上,咬字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当年天门之战,就是你和檀宁争了这么多年的彰华公子,这个你爹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用你爹娘传授的一身剑法,绝了他们两人的性命呢。」 雪落在琉玉渐渐失焦的瞳孔上,耳畔有刺耳的嗡鸣拉响,盖住了青年恶劣的低语。 恍惚浮现出的,是阴山氏覆灭那一日的兵荒马乱。 她从千里之外的北荒九幽奔袭而来,阴山氏本家已是尸骸遍野,怨血化土。 而那个从来修行惫懒、只知耍小心机与她争宠的妹妹檀宁站在阴山氏的护法大阵上,乌黑如瀑的青丝眨眼银白如雪,俏丽清秀的面庞瞬间枯老如树皮。 「你怎么才回来!」她满面泪水,似发泄般地对琉玉哭喊,「爹娘死了!大家都死了!我护不住!姐!我为什么谁都护不住!」 琉玉紧咬的齿关如洪水决堤,鲜血喷涌如泉,灌入鼻腔中呛得肺部急剧收缩。 或许是怕她真死了,落在脖颈的指力减轻几分。 冷雾钻入肺腑,这才将琉玉的思绪重新拉回了雾影山的风雪中。 方才的那名年轻女郎踩着松软积雪走来。 「既然问不出东西,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会带她回钟离家,你们也可各自回去復命。」 看着污雪中的少女,她眉间紧蹙,居高临下道: 「为了替阴山氏復仇,你蛰伏十年,哪怕被无数仙家世族围剿至绝境,也能拼着最后一口气绝地反击,没想到最后竟是为了救一个年少时就与你不对付的妹妹而前功尽弃,真是愚蠢——」 年轻女郎伸出的手被一柄刀鞘拦在了半途。 那女郎眯了眯眼。 「你什么意思?」 乌衣青年咧嘴一笑:「人是我抓到的,怎么也轮不到钟离氏将人带走吧?」 「你抓的?」 那女郎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钟离氏七十九人,相里氏五十八人,就连九方氏的精锐也折了二十三人——若非我们将她逼到强弩之末,你碰得到阴山琉玉半片衣角?」 钟离氏的年轻女郎语带告诫地盯着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都是什么龌龊念头,当年在灵雍学宫人家就没正眼瞧过你,你以为你如今给世族当看门狗被赏了点权力,就能随意折辱阴山氏的大小姐了?别忘了,她在九幽还有个妖鬼夫君呢。」 燕无恕面色微僵。 他修法家刑名之道,手段残暴,百无禁忌,脸上鲜少出现这样的畏意。 但谁让她口中的那个人是墨麟。 照夜一百三十七年,在无色城横空出世,被妖鬼们奉为尊主的——妖鬼墨麟。 妖鬼非妖,也非鬼,乃是四百年前邪魔肆虐大晁时,与人族结合留下的血脉。 这些继承了邪魔血脉的妖鬼,以及他们的人族母亲,曾一度被认为是大晁的耻辱,应该随着照夜元年的开启,一併掩埋在那段逝去的屈辱岁月里。 ——直到一把无量鬼火,将蓄养了无数妖鬼奴隶的无色城烧成了人间炼狱。 墨麟拎着无色城副城主的头颅,踏着滔天鬼火,一力冲破了仙家世族的围剿,于北荒九幽建立起一座妖鬼城池,从此与大晁的世族仙家分庭抗礼。 这个卑微低贱的妖鬼,就这样从暗无天日的无色城走到了仙都贵人们的面前。 甚至,连出身高贵的阴山琉玉也在两域议和那日遥遥一指,自愿与墨麟缔结婚约,远嫁九幽。 燕无恕眼中邪气渐浓。 「当年在灵雍学宫时我便发过誓,若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绝不会放过那些曾经将我尊严践踏于足下之人,她今日有此下场,都是她从前眼高于顶的报应!」 神情阴鸷的青年近乎癫狂,但琉玉却在这啖肉饮血的目光中笑了一下。 为了潜入仙都玉京,她早已自毁容貌,可这一笑,又让燕无恕想起了当年仙台神轿初见,少女神色间带着养尊处优之人特有的餍足慵懒,裙袍上的蹙金蝶映着暮春晴光,几欲振翅。 在燕无恕的片刻晃神中,琉玉歪头望着他,笑问: 「——你谁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燕无恕瞳孔骤缩。 「阴山琉玉!!你找死!!!」 「燕无恕!」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止。 「别忘了此行各家域主的嘱咐!阴山琉玉不能死!」 又有人道:「九幽的态度还未明确,起码要等墨麟公开废除阴山琉玉的尊后身份后才能杀她!」 燕无恕死死盯着琉玉的脸,目眦欲裂: 「我便是将她囚做傀儡,为奴为婢,让她生不得死不成,九幽墨麟又能奈我何!他敢跨过妖鬼长城来取我性命吗!」 话虽如此,悬在半空的那一掌却仍好似被一种无形的威慑制住,迟迟不敢落下。 琉玉觉得好笑。 她与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离开九幽时,更是毁了结契书昭告天下,两人从此和离,各不相干。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畏惧墨麟至此,不敢轻易杀她。 而就在燕无恕举棋不定之际,蛰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绽,猝不及防从雪中起身勐扑—— 「小心!」 燕无恕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并不慌乱,因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伤到他半分。 ——本该是如此的。 就在此时,一阵凄清铃音毫无徵兆地自琉玉怀中惊响,传彻雾影山。 叮铃。 叮铃。 伴随着这道清越铃音而来的,是自苍穹覆压而下的、令在场众人几乎无一能反抗的【势】。 势,乃武者炁海所化气场。 有出身高贵者,如在场的仙家世族子弟,每个人都会传承自家独特的【定势】;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无恕,凭自身天赋也能自创出独属于自己的势。 但还有千万里挑一的鬼才,不仅能独创定势,还能将势存于法器之中,违逆天地法则,借势于人—— 就如此刻从琉玉怀中飘出的那枚山鬼铃。 连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个人送她的这枚山鬼龙铃里,竟不知何时封入了一道势。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无暇多思。 众人只见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只抵死反抗的野兽扑来,趁众人被铃音压制之时,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强大数倍的猎人。 被咬断的喉管发出仅两人能听见的脆响,下一刻,脖颈动脉处的鲜血喷溅而出,如大雨浇了少女一身。 群鸦掠过深林,雾影山疾风阵阵。 一切发生只在剎那,在场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结舌。 他们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术长大,何曾见过这样不体面的招数? 尤其这个人还是阴山琉玉。 那个从前被盛赞为「巫娥出峡,宓女凌波」的……阴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乌衣青年脸色灰败,喉咙里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无处借力的双腿胡乱蹬了几下。 但直到断气,他也并未摆脱那铃音加注于他身上的势。 燕无恕死了。 琉玉也支撑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颠沛,体面何足挂齿。 虽然她压根不记得这人是谁,不过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样,干脆就随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个身,琉玉望向远处的城池楼阙。 风雪茫茫,雾影山的山脚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里。 感受着生机一点点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憾然。 人间事,一步错,步步错。 若她当初不那么年少气盛,为给阴山氏争一口气而嫁去九幽,或许就能在阴山氏被围剿时及时驰援。 若她嫁去九幽后不因心中郁结而不问世事,或许就不至于对大晁的局势一无所察,错将敌人当做可以信赖的同盟。 若她与墨麟成婚的百年里,正眼瞧一次那个妖鬼夫君—— 借势如借命,也不知被她借走那么多势的妖鬼,如今死在了哪个旮沓。 最后一口气在雾影山的风雪里消散。 琉玉轻轻阖上了双眼。 * 或许是怨气太深,琉玉发现,自己死后竟魂灵未散,乘着仙都玉京的风雪自九天飘落人间。 她看着众人带着她的尸首回到仙都玉京。 看着得知她死讯的檀宁和老僕哀恸欲绝。 甚至看到九方彰华亲自替她敛尸,于暗室中为她刻下碑铭。 还有一个最令她意外的身影。 ——墨麟。 世人眼中的妖鬼墨麟,强大、狠厉,翻手为云覆手雨。 以至于仙家世族不敢与他正面为敌,铸造妖鬼长城,要他立下不犯之誓,率领妖鬼永居长城以北的北荒九幽。 但琉玉身死那天,她的魂灵却看到他一己之力斩杀仙都十二将,屠尽九方氏百余人,在玄武道的血泊中抱着她的尸身,泪如血涌。 这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亡于她死后的第十日。 就在她的墓碑前。 第2章 寅时三刻,夜雨淅沥。 整个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没在幽邃朦胧的雨雾中,两侧悬着猩红灯笼的楼阁人声鼎沸,击鼓吹笙不断,似夜宴正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只是若定睛细看,印在昏黄纸窗上的影子却有些奇诡。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盘绕,推杯换盏的宾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只手来,还有端坐摇扇的公子,齐整衣冠后的九条狐尾,正随着言谈慢悠悠地扫过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无一是人。 原来,这些正是从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来,参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礼的千妖万鬼。 世人谓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南边的世族贵女,只怕比帝室公主还尊贵,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们九幽来吗?」 觥筹交错,暖香袭面。 山魈刚撩起内室的帘子,冷不丁地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说这话的玉面郎君歪靠着四足凭几,从他嵴背处伸出的触肢稳稳端了一盏琥珀酒。 瞥见忽而出现的山魈一行人,他也并未露出异色,而是坦然迎上蓝衣少年不善的视线,笑意微妙: 「听说这位贵女上个月在集灵台待嫁时,曾因厌恶妖鬼外貌,下令所有妖仆鬼侍不得入内殿,山魈大人,您可是尊主身边的十二傩神之一,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又有一只触肢摇着金箔扇子而出,掩住玉面郎君翘起的唇角。 「若是假的,山魈大人可要尽快闢谣,否则别人还以为尊主替大晁四处平定疫鬼之乱,结果人家大晁还根本瞧不上我们,是不是?」 宴饮声歇了几分,不少妖鬼交头接耳,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 森然眸光刮过那张玉面,山魈扯了扯唇角,吐出两个字: 「白痴。」 玉面公子笑容不变。 山魈扫过看热闹的宾客,目光所及之处,宾客们纷纷挪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十二傩神与玉面蜘蛛一派的热闹,谁敢多看? 内室很快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这群人,要是没有尊主,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给人当狗使呢,狼心狗肺的东西!」 离了宴席,下属朝楼上瞥了一眼,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集灵台的事到底是哪个多嘴的传出去的?等我查出来,非得把他舌头剁了不可!」 「你剁得过来吗?」 双手抱臂的山魈盯着雨幕中往来的身影。 夜雨淅沥,酒楼的老闆娘撑着伞,正命人手脚小心地将一个又一个箱笼往载重车里搬。 听说这里面装的都是给那位阴山氏大小姐准备的日常衣饰,怕九幽这边的绣娘手艺不够好,还专派了一队人千里迢迢去长城以南,找了最好的绣娘重金定制,再辗转送回。 蓝衣少年随手打开箱笼瞧了一眼。 片刻后,山魈阖上那一箱子的流光溢彩,朝极夜宫的方向冷笑道: 「娶了一朵仙都玉京最难养的金牡丹,这种事,今后怕是少不了了。」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山魈一行人风尘僕僕带回的箱笼,连极夜宫的大门都没能送进去,就被守在宫外的侍女拦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 少年搭在腰间弯刀上的手指敲了敲,似气急反笑,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神色倨傲的侍女问: 「什么叫,你们家小姐穿不得外族的便宜料子?」 - 黑暗中,琉玉勐然睁开眼。 朦胧光线从红罗帐外透入,将枕在帐内的人浸在妖冶的昏红色里,五感逐渐復甦的琉玉盯着帐顶的金线绣花瞧了许久,才辨认出那是一副鸾凤和鸣的图案。 琉玉一时恍惚,脑海里浮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人都死了,不会还要给她配个冥婚吧? 但很快,琉玉便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炁海,十二经脉之根,生炁开合之基。 她的炁海早在九年前关山一战时便毁去十之二三,何来此刻探查到的平和稳固? 而且境界还大大跌落。 她临死前已经修到了九境,怎么会炁海修復之后,但境界却回到了百年前的七境? 琉玉指尖微动,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光滑柔软,没有这十年颠沛流离的风霜,更没有半分狰狞疤痕的痕迹。 琉玉眼露愕然。 还未等她理清现状,便被窗外楼下传来的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 「——山魈!你好大的胆子!两位主君就在内殿,你竟敢在极夜宫外动刀!你们九幽人都这般不懂礼仪教养吗!」 「装什么装,在你们玉京人眼里,我们九幽不一直是穷乡僻壤,穷乡僻壤要什么教养?」 清冽的少年嗓音里带着森然冷意。 「东西吃不惯,屋子住不惯,现在连衣服也穿不惯,真当自己是金子打的佛像,要人供起来不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娇贵——让开。」 「放肆!小姐有令,妖鬼不得擅入内室,尔等岂敢硬闯!」 「你们仙都玉京的人都能在极夜宫来去自如,近身侍奉自家小姐,我们凭什么不能觐见尊主?这里是九幽邺都,要耍威风回你们的仙都玉京去耍!」 「朝鸢!朝暝!你们还在翻什么花绳,还不快下来拦着!」 琉玉从浑浑噩噩的思绪里挣脱,方才后知后觉地听清这些人争执的内容。 ……朝鸢?朝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她忽的从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开了床榻边的窗户—— 在妖鬼长城以南的大晁,是见不到这样的景致的。 天尽头重峦叠嶂,地面沉积在山脚。 远处的青林翠竹在晨雾中透着青晕,高耸的红漆桥连接起东西两侧的城镇,顺着江水而上,能看到无数乌瓦红柱的楼阁,依着山势以极夜宫为中心,高低错落地紧密排布着。 这是北荒九幽的都城,邺都。 她曾生活百年的地方。 「要打吗?」 楼外的山樱花树上忽而传来一道声音。 琉玉循声望去。 一个梳着双髻马尾的少女盘膝坐在枝桠间,交错纵横的红线绕过她修长手指,她一边翻着花绳,一边询问对面的少年,稚嫩俏丽的面庞上不见半分情绪波澜。 「打呗。」 那少年有着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他挑过少女指间红绳,连看都没看底下杀气腾腾的山魈一眼,轻描淡写道: 「又不怎么厉害。」 这二人是一对双,姐姐名唤朝鸢,弟弟叫做朝暝。 琉玉十岁那年,阴山氏底下的坞堡将他们二人送到琉玉面前,原本是要签下死生契,作为死士养在身边。 然而当时的小琉玉看了一眼,干脆利落地将死生契揉成一团丢开。 「我才不用这个。」 小琉玉从上首的椅子上跳下来,对底下跪着的双生子道: 「会用剑吗?来打一架,既要你们为我赴汤蹈火,我必得叫你们心服口服才是。」 后来,在琉玉隐姓埋名,遭遇无数伏击截杀的岁月里,朝鸢与朝暝当真为她赴汤蹈火,死生不悔。 但那时的琉玉,却连一个全尸都未能给他们保住。 琉玉看着他们的身影,一时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注意到琉玉的目光,花影间的少女昂着头,露出一个询问的神色。 琉玉眼眶微酸,不由自主地探出身—— 手腕处,突然被一道力气攥紧。 琉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枕侧一直有人。 锦缎摩挲,那人缓缓坐了起来,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撑着床,另一只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琉玉回眸望去,一张阴郁苍白的脸撞入她的视野。 轮廓很深,唇色偏淡,长发乌黑浓密,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松绿宽袍的襟前。 望过来的那双眼瞳孔色泽浓郁,眼底却栖息着一簇林壑深处的幽绿,阴冷而深邃,让人不自觉的联想到蜷缩于巢穴中的冷血蛇类。 琉玉眸光微动,落在他前胸的牙印和颈间的浅浅指痕上。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渐回溯。 琉玉有些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那双幽深的眼从琉玉脸上一掠而过,移向窗外。 「山魈。」 低哑的声线森冷沉郁,越过琉玉,朝楼外对峙双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面淡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修道境界分九境,山魈作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将之一,外界曾估算过,他的实力应该能与中三境巅峰的修者相当,他身后那些下属,同样没一个泛泛之辈。 而他们这边—— 在场除了朝鸢朝暝是六境高手,其余实力只在四、五境之间。 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并无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勐然抬头朝楼上望去,身上银饰叮噹作响。 「不是我们无理取闹,实在是他们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面如今流言纷纷,多有对尊主不敬之语,还有玉面蜘蛛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讦您的由头——」 「……吵死了,派你出去办点事,火气就这么大吗。」 山魈忙道:「替尊主办事怎会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让人把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头的事,交给鬼琵琶办。」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还有几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确不算好。 但由头却不在今早的这一场冲突。 红罗帐内燃着一脉暖香,他凝眸,看着被自己捉住的纤细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从窗户跳出去掺和的模样,他拦了一下,本以为对方会立刻挣开,却没想到她只是任由他这么攥着,还托着腮,略带好奇地打量他。 若没有之前那些事,这反应几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达九幽后的桩桩件件,墨麟自己都觉得这念头可笑。 她若是对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于在集灵台待嫁时不仅禁止妖仆鬼侍踏入内殿,连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来,整个集灵台上下只用他们从仙都玉京带来的物资。 新婚之后,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楼,要与她从仙都玉京带来的人仍住在集灵台。 甚至昨夜少女还问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时有个感情还不错的青梅竹马。 她说,他们这桩婚事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最好只求相安无事,不求无用情意。 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但她真是连装都懒得装,就差立个牌子,写明她是仙都玉京派来监视九幽的眼线,而不是真的想当他的尊后。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现实,甚至昨夜都没有同她圆房的打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可她却主动放下纱帐,解了他的腰带。 「联姻是我主动提出的,也没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着他因情绪起伏从胸前蔓延至脖颈的黑色蛇鳞道: 「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不要露出这一面吗?」 蛇鳞是属于妖鬼的特质。 她厌恶他身上属于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几乎要吞没一切。 琉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气。 到了这个地步,琉玉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太迟钝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确实回到了自己刚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与墨麟刚刚完婚的第二日。 至于墨麟对她的冷淡态度,琉玉结合楼外的冲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经过。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后,这样的矛盾数不胜数。 琉玉是什么身份? 她是灵雍仙道大会最年轻的仙魁,是华宗倾尽全力培养出的金枝玉叶。 但在婚约定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败将,那些庸碌无为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仇敌,终于从她光辉夺目了十多年的声名里寻到了一丝瑕疵,在她的背后幸灾乐祸,却又佯装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阴山琉玉,真是顾全大局。 要是让我嫁给一个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听说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长得三头六臂,要与这样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气可嘉啊…… 流言与讥讽如潮水,将年少骄傲的琉玉吞没。 琉玉其实并不讨厌妖鬼。 妖鬼乃邪魔与人族结合诞生的物种,若当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聩,以为献祭无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祸,也不会造下这样的恶孽。 那时的琉玉,只是无法适应从云端跌入地狱的落差。 但让如今的琉玉来看——这算什么地狱? 眼前的九幽,朝鸢与朝暝尚未遇难。 远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个便宜妹妹都还好好活着。 还有她的仇敌,正一无所知地等着她去取他们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这一世从头来过,虽然没有让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过…… 好像也不算特别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干燥冰冷的触感还留在她的腕骨,交错纵横的伤疤与茧贴着她的皮肉,让琉玉突然有了几分实感。 就是这双手,燃起令仙都玉京无数人胆寒的无量鬼火,将整个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让她恨之入骨的仇敌在烈火中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对这个夫君有过怨怪,有过忌惮,也有过几分微妙的欣赏。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向他敞开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只会走向死局,那这一世她换一条路走,又会通向何处? 「看什么。」 墨麟眉间微蹙,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冒犯,随即松开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经摸清了她的态度。 她只允许两人在床笫之间有所接触,结束后,她便翻脸无情,要不是顾忌着外面还有其他人,恐怕连过夜都不一定让他过。 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阴山氏。 否则,她根本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这一点。 「放心,没人会上赶着给你花钱,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语调亦是没有波澜。 「昨夜你说要搬去集灵台住的事,我同意了,还有其他的什么……一月一次,琐事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啊大小姐。」 说完,墨麟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转念一想,昨夜她连她有个心仪多年的青梅竹马都敢直言不讳,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要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来,墨麟看着少女那副与昨夜相差无几的坦然面孔,讥讽冷笑: 「你觉得呢?难不成要我的命也会给你?」 琉玉想—— 是啊。 不仅给了,还给得很干脆呢。 窗外一阵潮湿微风吹来,只以锦被蔽体琉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没找到她的衣裳,只看到一件松绿色的宽袍搭在榻尾。 她顺手拿来,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着她,难掩其中异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说自己洁癖,连床上的被褥纱帐都要换她自己带来的吗? 此刻的琉玉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洁癖这种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没了,为了逃脱追杀连人皮都披过,哪里还会挑剔这些。 少女眼尾弯弯,偏头望着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权还有财,本就有我的一半。」 属于妖鬼之主的浓绿宽袍裹着她,如一捧盛夏绿意拥着最娇艷的那朵牡丹。 「让山魈把箱笼都抬上来吧,送给我的东西,岂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第3章 琉玉换上了山魈带来的常服之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仙都玉京时兴褒衣博带,用色浅淡,多见月白、桃红、水绿这样的淡雅之色,取翩然欲仙的韵味。 而九幽,说句不好听但事实如此的话——颇有穷人乍富,火烧富贵的奢靡之风。 屏风后,女使正在为琉玉腰间佩玉。 用玛瑙珠和绿松石串联的玉璜压着雀蓝鎏金织锦袍的衣摆,衣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晕,衬得金线牡丹色泽浓丽,透着华丽诡谲之美。 真是恍然若世啊。 琉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想。 有那么一瞬间,琉玉仿佛觉得前世的血海深仇与十年復仇的风雨飘摇,都恍惚化作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有家族作为后盾,行事可恣意妄为的阴山琉玉。 可惜,她心底又有个声音很清晰地在说—— 怎么可能。 大厦倾颓,非一日之功,摧毁阴山氏的那场灭顶之灾,起源也并非在百年后。 以母亲南宫镜的手段,即便作为家主的她和父亲阴山泽二人身亡,偌大宗族也会有后备子弟撑起阴山氏的门楣。 绝不会一夕之间土崩瓦解,连迁徙别地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满门覆灭,几乎死得干干净净。 隐患必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只是从前族中长老对她的要求是专心修行,不理俗务,琉玉大多时间或是身在灵雍学宫修道,或是与大晁其他世族应酬往来,阴山氏内部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她两眼一抹黑。 还好,至少她知道一个九方家。 亲手杀害爹娘的九方彰华,追杀她十年的九方氏家主—— 这些事,都不是用通讯阵能够说明白的。 她必须尽早回一趟仙都玉京。 视线微挪,琉玉从铜镜中看到了周围女使们见鬼似的眼神。 「不好看?」 女使们面面相觑,不敢妄下点评。 唯有方才那个在楼外拦住山魈的女使出声: 「好看是好看,可小姐……要是让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知道您如此装扮,来日就算回到仙都玉京,也一定会被他们讥讽的……」 琉玉看向女使捧来的黑漆蝶纹匣子。 「燕雀嘲哳,安入鸿鹄之耳?」 少女挑开锁扣,从满匣的玉质剑簪中挑了一只捏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 「想让他们闭嘴,靠的不是几件衣裳,得看我来日以何种方式重回仙都玉京。」 捧匣子的女使忽然抬眸,正迎上琉玉噙着浅笑的眸子。 「方才在楼外,那句『你们九幽人都这么没有教养吗』,是你说的?」 笑望着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女使错开视线,将头低得更深。 「是。」 「看你有些眼生,是临行前父亲安排来的五名女使之一?」 「正是,奴婢名唤绿珠。」 顿了顿,绿珠开口道: 「小姐深居,不知九幽这些妖鬼粗鄙无知,夜宴上更是言语无状,说什么……昔日在无色城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无色城城主,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会跟他手底下的奴隶睡在同一张……」 窗棂处的方向有出鞘声。 不知何时蹲在窗边的玄衣少女拇指推剑出鞘,乌瞳漆黑: 「名字,剁了。」 琉玉将朝鸢的剑柄推了回去。 「不至于。」 朝暝打量着琉玉的表情,神色古怪地问:「小姐真不生气?」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她见识过了太多的人性幽微之处。 这些妖鬼从前在无色城内备受欺凌,如今好不容易翻了身,可不得拿她这个无色城城主之女撒气? 「人性而已,何苦生气?」琉玉瞥了捧匣女使一眼,笑意幽深,「就如她说的那样,他们又没什么教养,对吧?」 妖鬼是从娘胎里就带着枷锁的罪人。 照夜元年后,他们逃亡,求生,最后被转入无色城作为权贵取乐之物。 就算他们自己想有点教养,谁又会教养他们? 不知回忆起什么,琉玉眸光漾开,微微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离内室还有一重门的山魈停下了脚步。 他耳力极佳,偏偏到的时机不太好,前面所言一概没听清,只听见琉玉那一句「没教养」。 跟随在他身后的妖鬼悠悠出声: 「怎么不走了?山魈,尊主可是让你去给大小姐道歉呢。」 又有一人低低发笑:「咽不下这口气是吧?」 「不是我说,」红髮如火的妖鬼双手抱臂,嗤笑道,「真跟仙都玉京的人动手了又如何?这可是在九幽,难不成还要长他人气焰?玉面蜘蛛一派在暗中闹得越来越凶,尊主还要如此抬举这个阴山琉玉,未免也太……」 山魈回过头盯着他:「太什么?」 听闻今日山魈在楼外差点同仙都玉京的人打起来,平日率领各部的十二傩神难得齐聚在此。 十二傩神,是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中跟随墨麟杀出重围的十二名强者。 九幽建立后,包括山魈在内的这十二妖鬼组成了墨麟的直属队伍,与妖鬼之主共同统率万千妖鬼。 和大晁注重血统尊卑的人族不同,这些奴隶出身的妖鬼不在乎血脉,只在乎强弱。 他们臣服于墨麟,只因为他是率领妖鬼杀出大晁的强者,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同时掌握鬼炁与妖炁的最强妖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可若有一日,他不再是妖鬼们心悦臣服的强者,而是成了仙都玉京的走狗…… 红髮妖鬼不说话了,只是眸色幽深地迎上山魈的视线。 静默良久。 山魈撤回了朝内室迈出的脚步。 - 风吹花簌簌。 淡粉色的山樱花花瓣从枝头坠落,在朱漆耳杯中漾开层层涟漪,又在眨眼间化作一枚翠绿叶片。 ——九幽百花不生,这些幻术变幻的花一经触碰,便会变回本来的模样。 托着酒盏的墨麟垂眸瞧着那片翠叶,神思还沉浸在方才内室的一幕幕场景中。 那句「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 少女说这话时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轻盈,漂亮得不像话。 他曾在她脸上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眼神。 但从没有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回过神来,墨麟撑着额角,抬眼看向折返的山魈一行人。 这一眼冷冷淡淡,却又好似能看穿人心。 他在等他们的解释。 「……尊主。」 顶着压迫感十足的视线,山魈咬了咬牙。 「尊主,这歉非道不可吗?属下今日与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是不忍见尊主如此忍辱负重,阴山琉玉身在九幽夜弥天都能如此骄纵跋扈,可想见内心对九幽,对尊主是何等轻视!要不是九幽初建,需修养生息,必须与大晁谈和,她真以为——」 「知道必须忍耐,却又如此忍不下来,到底是因为她骄纵跋扈,还是因为她是阴山琉玉,是阴山泽的女儿?」 墨麟一针见血,戳穿了山魈的心思。 山魈不说话了。 他厌恶阴山琉玉,三成因她本人,而七成,的确是因为她的家族。 「如他所想的,还有几人?」 绿衣妖鬼眸光冰冷又凛冽,掠过堂内众多身影。 「有不满之处,就趁今日机会,按九幽的规矩解决——从谁开始?」 依照九幽鬼律所定,下位者尽可向上位者宣战。 下位者胜,则取代上位者,下位者败,则当场绝命。 虽然有血腥残酷之处,但也正是这样的铁腕,才使得墨麟能在千万妖鬼中迅速确立妖鬼之主的地位,令九幽成为一股仙家世族们不敢小觑的力量。 十二妖鬼皆屏息垂首,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山魈缓缓向前跨了一步。 队伍中,个头娇小的鬼女很轻地哎呀一声。 红髮妖鬼掀起眼帘瞧了瞧,又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眸。 山魈这个蠢蛋,果然一撺掇就当出头鸟了。 「若尊主执意如此,山魈愿以死谏——」 一阵琉璃珠帘碰撞的声响打断了山魈的慷慨陈词。 众妖鬼齐齐回首。 未见其人,先嗅到一脉淡雅薰香。 香道是专属于世族华宗的消遣,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各有自家独一无二的香料配方。 据说阴山氏的族人惯用一种名为群仙髓的香方,造价昂贵,阴山氏却日耗数车,每日燃之,如焚金银。 九幽妖鬼皆是奴隶出身,刚吃饱饭没几年,对此等风雅之物嗤之以鼻。 但当帘后身影显露人前时,众妖鬼又突然觉得—— 那个什么香,贵点就贵点吧。 这样的瑰姿艷质,有什么是配不上的? 「还懂死谏,也不是半点墨水都没有嘛。」 少女清音婉转,犹如玉振,声线很是动人。 就是这话说得……不太好听。 随琉玉一同而入的,还有乌泱泱的一众女使。 有人手持熏笼,有人手捧软垫,琉玉离落座还有几丈的距离,女使便已撤了桌上之前备的东西,换上了更为精緻新鲜的瓜果点心,顺带再铺上她们自己的软垫。 行走无声,做事条理分明,整个九幽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素养的妖仆鬼侍。 简直将他们衬成了草台班子。 琉玉在墨麟身旁的位置坐定,放眼一看,眉梢微动。 九幽的十二傩神竟然全都在场。 虽然站出来的只有山魈一人,但看这气氛,这看她的目光,堂内余下的其他妖鬼,恐怕或多或少都有与他同样的怨气。 前世的此时,琉玉根本没有在极夜宫久留,一大早就带着女使回集灵台安置了,所以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她安插在极夜宫的眼线只说山魈办事不力,被墨麟远派去妖鬼长城附近,镇守九幽边陲,此后一直没有再回都城,但具体因为什么,却不清楚。 而墨麟…… 琉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从头到尾也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无论是十二傩神对她的不满,还是让她放下架子与九幽妖鬼和平相处之类的要求。 他都未有过只言片语。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前世的琉玉是不会察觉到的。 也不能说是迟钝,她生来皱个眉头,就有无数人忖度她的心思,替她排忧解难,她要做什么,就会有人提前替她扫清障碍,绝不会让路上冒出的几粒石子硌了她的脚。 直到后来,顺风顺水的大小姐失去了替她遮风挡雨的家族,才意识到这世间路有多崎岖难行。 也意识到,原来护着她的,还有一个她从没正眼瞧过的妖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琉玉收回视线,托着腮,望向堂下道: 「要死谏什么,继续说啊。」 十二名妖鬼朝她投来复杂眸光,山魈更是一副要用眼神杀了她的模样。 而那名红髮如火的妖鬼只冷眼扫过琉玉,向上首的墨麟道: 「山魈乃十二傩神之一,尊主就算要惩处,也还请给他几分体面,莫要当着无关的外人动刑。」 真有意思。 她愿不愿意当这个尊后是一回事,这些人承不承认她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琉玉笑了笑,以眼神示意朝鸢朝暝二人稍安勿躁。 「若我没记错……你是叫揽诸?」 红髮妖鬼显然意外于琉玉竟知道他的名字。 「是。」 「十二傩神之中,你位居首位,极夜宫的守卫,皆由你负责?」 揽诸眯了眯眼,扯开唇角: 「没错,阴山小姐有何指教?」 如此和颜悦色,难不成这个难伺候的大小姐转性了?现在想着要缓和两方的关系了? 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的女儿,简直痴人说梦—— 琉玉偏过头,对墨麟道: 「撤了他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令堂内的十二傩神齐齐抬头,就连身旁的朝鸢朝暝二人都有些意外。 回过神来,揽诸脸色骤变,高喝一声: 「撤我?凭什么!」 她算什么东西!她怎么敢! 被绿衣妖鬼三指捏住的朱漆耳杯悬于半空。 半晌,耳杯置于桌案,轻碰出一声闷响。 「给我一个理由。」 琉玉本可直接明言,却在解释的前一刻止住了话头。 她道:「若我不给这个理由呢?」 她在九幽的一举一动,都不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了大晁世族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博弈。 新婚第一日她就突然撤了揽诸的职,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仙都玉京在立威。 她若是墨麟,不管是不是有正经理由,都不会在这一天让自己的人塌台。 四目相对,墨麟盯着她许久,长眉如乌云压沉。 「……你是九幽尊后,有裁撤十二傩神之权。」 那张苍白而沉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墨麟从琉玉身上收回视线,语调冷淡道: 「但若他们要以下犯上,向你发起挑战,你也要承担这个后果,自己想清楚,为了这么点事死在九幽值不值得。」 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只是在尽自己的告知义务,不带半点私人感情。 然而朝暝的余光却瞧见自家小姐弯起唇角,不知在笑什么。 朝暝若有所思。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成婚之后,小姐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见墨麟竟默认了琉玉的尊后实权,揽诸终于忍无可忍,杀意伴着汹涌妖炁腾起: 「刚嫁来九幽就敢插手我九幽内务,阴山琉玉,你真当全天下都是捧你们那帮世族子弟臭脚的——」 剑簪出乌髮,如寒霜出剑匣。 未等揽诸的话说完,凝着金色灵光的剑簪眨眼便化作了一把通体冰透的长剑,轰然击碎了揽诸周身防护的妖炁,直直朝他面门扑去! 铮——! 揽诸看着那距离他瞳仁只有一寸的剑尖,浑身僵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旁观的众妖鬼皆心中暗嘆。 不愧是灵雍仙魁,阴山氏予以重望的后继者,释炁化形只在眨眼,就连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一时都未招架得住。 「阴山琉玉……你……」 「你叫我什么?」 剑尖又进半寸,少女笑盈盈的,满脸纯然。 揽诸在瞎眼和尊严面前迟疑了一息,咬着后槽牙挤出两个字: 「……尊后。」 杀意如春水漾开,归于和缓。 少女若有所思道: 「既然你叫我一声尊后,不送点见面礼也说不过去。」 见面礼? 众妖鬼还未转过弯来,就见剑簪倏然如流光掠过,下一刻,伴随着头骨碎裂的响声,站在女使中的绿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倒地绝命。 一切发生在倏然之间。 满堂死寂,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愕然。 直到十二傩神中的鬼女呀了一声,指着地上道: 「——看,是傀儡人面蛛。」 碎裂的颅骨中,一只通体漆黑的八爪蜘蛛从血肉里爬了出来,而绿珠的那副皮囊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那人哪里是仙都玉京的女使,分明是一个陌生男子! 可极夜宫重地,结界牢固,进出之人都要接受盘查,这东西怎么混进来的!? 剑簪内炁流耗尽,发出碎裂声响。 朝暝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个匣子,从里面取了一根新的玉质剑簪,别在少女流云般的乌髮之间。 全然没顾忌红髮妖鬼涨成猪肝色的难堪脸色,琉玉轻嘆一声,悠悠道: 「你们极夜宫都漏成筛子了,还好意思问我凭什么撤你?有你这样的蠢材戍守极夜宫,叫我今后怎么住得安心……」 一抬头,却见身旁的绿衣妖鬼神色晦暗地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怎么,觉得她太不给他的属下留脸面了? 然而那幽绿而深邃的眼眸望了她半晌,开口的第一句却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你,要住在极夜宫?」 第4章 琉玉被他问得一怔。 旋即才想起,前世她早在新婚当夜,就已经跟墨麟说过以后要长居集灵台的事了。 她办事着实是有几分效率。 琉玉理直气壮地反问:「不行?」 墨麟盯着她,薄而色淡的唇扯了扯,吐字冰冷: 「是你自己嫌极夜宫不干净。」 极夜宫是当初妖鬼迁徙至九幽时,从当时的九幽域主手中抢下来的宫城。 九幽荒芜偏远,不算富裕,但这位前任域主却靠着盘剥九幽百姓过得奢靡无度,宫城更是修得华美无比。 大婚之前,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女,整个宫城上下还都彻底修缮了一番。 但即便如此,墨麟觉得,她对极夜宫上下也仍没有半分满意之处。 那副虎落平阳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就好像嫁给他这件事,是她此生受过的最大挫败与委屈。 被那种寒潭浮冰的眼神望着,琉玉颇有些不自然。 那是百年前的阴山琉玉说的话。 跟现在洗心革面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来就……挺不讲究的啊。」 琉玉不动声色地偷换了一个词,随手一指,指向窗边摆着的一张紫檀木躺椅。 「比如那把椅子,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不顺眼,要是不换,以后每日一睁眼就看到这把丑椅子,真是叫人绝望——到时候我扔掉一些东西,腾出些位置来放我从仙都玉京带来的嫁妆,你不介意吧?」 墨麟眸色闪动了一下。 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山魈不服气地出声: 「那椅子哪里丑了,那可是……」 「好了。」 墨麟打断他,视线冷淡扫过地上的尸首,抬了抬下颌: 「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从颅骨里爬出来的傀儡人面蛛,已被鬼女封入炁流凝成的气团中。 在场十二傩神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极夜宫大得很,混入一些魑魅魍魉也偶有发生,抓出来捏死也就罢了。 但这次却混到了主楼以内,就在尊主尊后的眼皮底下。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竟是被刚来的尊后率先察觉,于众目睽睽之下揭穿。 琉玉扫过揽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笑了笑。 「今早她与山魈在外面起冲突时,我便发现她的语气有些不对,之后我在内室更衣,她又刻意将外界的一些风言风语递到我面前,加深我对九幽的厌恶,若她只是寻常女使倒也罢了,偏她还是爹爹为我出嫁特意挑选的人——」 「爹爹知道我脾气大,派人到我身边是来替我周旋人情世故,绝不会激化矛盾。」 此事前世也发生过。 但大约是因为前世的琉玉本就对九幽没什么好脸色,所以傀儡人面蛛并未挑唆得太明显。 它在集灵台潜伏了足足一年,在九幽以琉玉近身女使的身份,替琉玉拉了不少仇恨。 后来即便发现此事,琉玉在九幽的名声也是覆水难收,除非她自己花足心思扭转九幽对她的看法—— 但想也知道,前世的琉玉哪里会在乎这个? 「虽说会用傀儡人面蛛的妖鬼有很多……但总觉得和玉面蜘蛛脱不了干系。」 鬼女拎着傀儡人面蛛的触肢将它拎了起来。 能咬碎人骨的人面蛛在她指尖颤抖不止。 她歪头,看向一旁阴沉着脸的揽诸,头顶的紫色蝴蝶结髮带晃了晃。 「真丢人呀揽诸。」 被揽诸狠瞪了一眼,身形娇小的鬼女迅速躲到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窃笑。 「尊主——」 脸色又青又红的揽诸屈辱地低下头: 「属下只是一时疏忽,给属下三日时间,一定会查到玉面蜘蛛的罪证,给尊主一个交代……」 「只给你们尊主交代?」 琉玉似笑非笑地问。 「……属下会想办法,将那名被冒名顶替的女使带回来。」 琉玉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前世与玉面蜘蛛打过交道。 此人看着温润和善,有高出风尘之表,但实际上如他的妖蛛血脉一样,笑靥如花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狠厉。 真正的绿珠早在被他用傀儡人面蛛调换时,就已经死了。 揽诸戍守宫城不力有罪。 她身为主人却没有保护好自己人,同样该负罪责。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琉玉不会露怯,反而必须在与十二傩神打照面的第一日,将这些对她心思各异的妖鬼敲打一番。 于是她环顾众人,语带笑意道: 「若这就是你们十二傩神的实力,不如就将戍守极夜宫的职位交给我的人?至少我在仙都玉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家主身边的人都能被偷龙转凤的。」 揽诸心中憋着火,想要替同僚辩解,却辩无可辩。 定是昨夜让人钻了漏子。 昨夜妖鬼夜宴,都城内鱼龙混杂,他本该加派人手,却因为见仙都玉京的人对婚仪布置百般挑剔,一气之下,干脆撂了挑子,丢给他们自己忙活。 仙都玉京送嫁的拢共也只有五十余人,自然有忙不过来的地方。 本想看他们的笑话,却不想最后倒是自己丢了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真他娘的倒霉! 恰在此时。 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墨麟余光扫了一眼。 「进。」 鬼侍走过温润的红木地板,没发出半分动静,唯有俯身在墨麟身畔低语时,帽沿缀着的铜钱碰出几声脆响。 不知听到了什么,墨麟瞳色渐浓。 待鬼侍说完,他抬手轻挥,黑衣蓑帽的身影如影子般褪去。 「先查再说。」 绿衣妖鬼支着一条腿,斜靠在身后的四足凭几上,指尖一边点着扶手,一边语速缓慢地下令: 「撤去揽诸戍守极夜宫之职,暂由你们轮流值守,直至此事了结,再重新选拔——十二傩神的排序,也是时候该重新轮换了。」 众妖鬼神色微震。 九幽初创,并无大晁帝室那样三公九卿的官制。 十二傩神延续当年在无色城时定下的序列,以「王侯将相」四个等级划分实力高低。 最高的【王】,自然非墨麟莫属,余下十二傩神,前四人为【侯】,中四人为【将】,后四人为【相】。 这十二名妖鬼共掌九幽各项事务,自九幽妖鬼城创立至今从未变更——虽然这个至今,也不过两年而已。 这两年里有人实力大增,有人怠惰不前,此令一出,等于整个九幽的内部权力都要重新洗牌。 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 「至于你——」 见上首的视线扫过来,山魈眸光倔强,大有不肯罢休之意,墨麟蹙了蹙眉。 「闲得没事做就去鬼道院旁听,大字不识一个还死谏,谁教你的。」 不识字的山魈愣了一下,随即被臊得满脸通红。 一挪眼,见墨麟身旁的少女也瞧着他笑,少年又顿时拉下了脸。 ……九幽不识字的妖鬼多了!他不识字有什么奇怪的! 「——你别太得意。」 趁着墨麟被鬼侍请走,众妖鬼恭送尊主的间隙,山魈突然低声在琉玉身旁说了这么一句。 本欲回房的琉玉脚步微顿,迎上蓝衣少年锐意凛凛的一双眼。 「我不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世族贵女,在我眼里,你根本配不上尊主,你若尊重九幽,自可相安无事,可你若再将九幽乃至尊主的颜面踩在脚底,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琉玉有些意外,眉梢轻挑,忍不住想笑。 这是哪里来的恶婆婆啊? 「墨麟。」 琉玉跨出门槛,叫住即将离开的身影。 她笑盈盈地指了指身旁霎时变色的少年,对墨麟道: 「集灵台东西太多,借几个人给我帮忙如何?就他吧,看着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山魈愣了一下,怒道:「谁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墨麟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冷淡道: 「随便你,你是九幽的尊后,这种小事自己下令就行,不必问我。」 「那这楼里的东西……」 「你不能动的东西我自会收好,其余的你自己决定——还有什么问题,一併问完。」 琉玉答:「哦,没了,你忙去吧。」 「……」 她这样好说话的态度,倒叫墨麟有些不适应。 说起来,她还没有正面回答,为何会突然改主意要住在极夜宫的问题。 ……或许是觉得住在集灵台太远,不能更近距离的监视他? 所以纠结了一夜,宁可忍受着跟他住在一起的不适,最终也还是改了主意。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墨麟想不出别的可能。 「诶等等。」 墨麟心头一突,第一反应便是——她该不会又后悔了吧。 然而少女脚步轻快地行至他身前,眸中潋滟含笑: 「我今日会开通讯阵与仙都玉京通讯,你放心,就是想问问家中情况,不是要说傀儡人面蛛或是九幽的事。」 北荒九幽与南陆相距甚远,必须使用通讯阵才能互通往来。 而通讯阵一旦启动,就会被九幽的天音云海察觉,最后由监测天音云海的人上报给墨麟——这个东西大晁的每个世家都会用,所以琉玉会事先告知他一声,以免误会。 紧绷的肩膀微松。 随后又发现,她离得有些近了。 近得几乎能闻到她熏发香的味道。 妖鬼之主错开视线,声线平淡: 「说了也无妨,你嫁过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那你呢?」 四目相接。 少女眸光灿然若星。 「你娶我,为的又是什么?」 墨麟唿吸微滞。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 幽幽眼瞳扫过后方伸着脑袋试图偷听的十二傩神,收到警告的众妖鬼连忙四散离开。 良久。 「……自然是为了九幽的休养生息,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落在眼前昳丽无双的面庞上,语调平静而冷淡: 「别太自恋。」 直到那截松绿衣摆从她身旁掠过,琉玉才回过神来。 她眯了眯眼,望着绿衣妖鬼的背影冷冷一笑,嘀咕道: 「——浑身上下嘴最硬。」 抬脚下楼的妖鬼之主踉跄半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待墨麟再朝廊道望去时,却不见琉玉人影,只见灿金色髮带随着髮丝扬起,如一只翩然振翅的蹙金蝶,消失在拐角处。 「尊主,」耳畔响起鬼侍沙哑嗓音,「阴山琉玉……今日似乎多有异样之举。」 谁都知道这位大小姐嫁来九幽的目的。 偏偏就在她正式嫁入极夜宫的第一日,就生出了傀儡人面蛛的祸事,继而引发十二傩神的动盪—— 这一切,会不会是她的自导自演? 她与玉面蜘蛛,是否暗中联手,欲搅乱九幽局面? 鬼侍刚说完,就察觉到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定在他垂下的头颅上。 「你叫她什么?」 背嵴微微出了些汗,黏腻地贴在皮肉上,鬼侍的头低得更深了些。 「属下口误,是……尊后。」 钉在他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 鬼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传来妖鬼之主冷淡而威严的声音: 「但有一点你说得没错,她今日的确有些异样。」 竟莫名其妙地…… 对他笑了好几次。 第5章 「小姐今日的下马威……会不会太厉害了些?」 小炉上水沸翻滚,朝暝提壶温好茶器,置茶沖泡。 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散开微苦带涩的茶香。 「虽然这些妖鬼大多脑子笨,但偶尔也有几个好使的,万一自作聪明,觉得这一出是小姐联合玉面蜘蛛安排的,岂不是引火烧身?」 「会吗?」 琉玉捧着茶盏浅啄一口,望向身旁的少年护卫眨了眨眼,眼瞳纯然: 「那可真是冤枉好人呢。」 其实一点也不冤枉。 因为,琉玉的确和与玉面蜘蛛为首的降魔派联手过。 所谓降魔派,指的是一群不满九幽妖鬼与大晁人族共存,一心重开天门,期盼天外邪魔重降于世的疯子。 他们憎恨人族,同样也怨恨墨麟。 恨他明明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甘心与人族共存,不肯替他们报百年为奴之仇。 琉玉见过这些疯子是如何在九幽搅动风云,残害无数妖鬼与寻常人族,也见过他们在墨麟负伤归来的路上暗中设伏,在他腰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琉玉依然与他们联手了。 她那时并不信墨麟。 只觉得他一旦知道阴山氏摇摇欲坠,就会利用她,掌握阴山氏残余的力量,为他日后入侵大晁做准备。 所以,琉玉与降魔派达成了共识—— 她替他们摆脱墨麟的围困,而玉面蜘蛛等人,替她牵绊住墨麟手下的妖鬼主力,好让集灵台的其他人能够顺利撤至妖鬼长城以南,回到仙都玉京支援当时已经风雨飘摇的阴山氏。 琉玉垂下眼帘。 ——与玉面蜘蛛这等杂碎联手,真是琉玉这一生中难得的不齿之事。 哦,不对。 她重生了,前世那些,怎么能算数? 琉玉握紧杯盏的手指松了松,仿佛说服了自己,眼神也理所当然几分。 她微微后仰,窝在躺椅里想: 杀她身边的女使,挑唆她与极夜宫势如水火,将她在九幽逼至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得亲手将玉面蜘蛛做掉。 然后假装前世她背刺墨麟这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嗯。 非常完美。 琉玉想得入神之际,朝暝却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抬眸见琉玉朝他瞥来一眼,朝暝很快放弃纠结,开口问: 「属下并非是想质疑小姐的决定……只是有些好奇,小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留在极夜宫?是发生什么了吗?」 晴光疏疏穿过山樱花的间隙,洒在雀蓝鎏金的裙摆上,似浮光跃金,华贵奢靡。 阖目假寐的琉玉缓缓道: 「你觉得,阴山氏如今势头如何?」 有些不解,但朝暝还是很快回答: 「如日中天,方兴未艾?」 「不,」琉玉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光,睁开眼道,「是四面楚歌。」 四百年前邪魔现世,倾吞大晁,帝室昏聩,世族崛起。 相里氏先祖一剑噼开天门,与各家世族的先祖一道合力,将邪魔封印在天门后,史称封魔之战。 混乱黑暗的前晁终结,被相里氏先祖扶持的新帝改年号为照夜,意为照彻长夜,天下大吉。 新朝开启的同时,也开启了相里氏长达百年的辉煌。 百年来,相里氏才俊辈出,但也在最鼎盛时,出了一个意图染指中州帝主之位的野心家。 一夕之间,大晁众多世族凝聚成团,将相里氏这个庞然大物分食殆尽,最后只余下一个二流世族苟延于世。 大晁几大仙家世族,宁可相互掣肘,也绝不愿见一家独大。 彼时与帝主共天下的相里氏,正如今日富可敌国的阴山氏。 朝暝一点就通,若有所思道: 「……可小姐不惜嫁来九幽,不就是为了借联姻之名监视九幽,向大晁传递情报,证明阴山氏并无异心吗?要是真的与九幽结成同盟……那各世族,不是更有了讨伐阴山氏的由头?」 琉玉笑: 「既然是由头,没了这个,还有那个,人慾杀我,与我何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前世的琉玉兢兢业业地替大晁的那些人探查九幽情报。 墨麟何时何日受了什么伤,这个月修为又精进几分,九幽有谁不服墨麟,是心向邪魔还是心向妖鬼——全都事无巨细地传回大晁。 可结果呢? 他们照样诬陷阴山氏里通外敌。 通的还不是有一半人族血脉的妖鬼,而是被封在天门后的天外邪魔。 当年魔祸,令神州陆沉,百年丘墟——与天外邪魔扯上关系,比当初相里氏谋逆罪名更大,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不管她怎么做,那些藏匿暗中的世族都想要阴山氏死,那就意味着,她做什么都可以。 自证清白这种事,她绝不会再做。 如无意外,大晁有名有姓的世族都有她的仇敌,既然都要杀个遍,要紧的只有输赢——谁会在乎必死之人的想法? 哪怕是污名满身的活着。 也好过全族覆灭,怨血化土。 「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前段时间做得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朝暝轻咳两声,掩饰略带尴尬的神色。 「那边那个叫山魈的妖鬼,看我们眼神可很不友好呢。」 顺着朝暝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满身银饰的蓝衣少年双手以炁流托起十多件家具,一步步走得气喘如牛,连背嵴都压弯了几分。 而一身纱裙的玉京女使站在路边,用疏离而客套的语气道: 「还要劳烦山魈大人动作快些,午时之前需将这些大件迁入楼内,午后我们才好布置内室,洒扫清理……」 山魈忍无可忍:「你们到底带了多少东西!是把整个阴山家都搬来了吗!!」 庭院内的众多女使纷纷对视几眼,掩唇吃吃笑了起来。 「山魈大人说笑,小姐勤俭,说极夜宫的东西都还挺新,丢了怪可惜的,这些只是三件内室与中堂所用,小姐大部分嫁妆都还留在集灵台呢。」 「小姐在阴山家闺房里的榻足漆案,屏风花瓶,要比这足足多三倍有余,真要全搬来,恐怕得要整个十二傩神帮忙才行。」 还要多三倍…… 山魈狠狠剜了躺椅上的少女一眼。 果然是曾经的无色城城主之女。 如此豪奢,花的不全都是他们妖鬼当初在无色城供人取乐的血汗钱吗! 侧卧在躺椅上的琉玉枕着手臂,从朝暝捧着的果盘里摘了颗葡萄咬开,望着不远处满脸不忿的少年,少女鼓着腮,笑眼弯弯: 「好好干,要是有什么磕碰,把你身上那些叮铃哐当的银饰卖了都赔不起。」 山魈:……他要告去尊主面前!简直欺人太甚! 待那蓝衣妖鬼怒火中烧的身影走远了,朝暝才挑眉对琉玉道: 「这就是小姐的……结成同盟?」 怎么看,都像是在火上浇油。 琉玉只是咬着葡萄,清凌凌的眼眸比指尖的黑葡萄更圆更亮。 仿佛在说—— 不然呢? 「我虽需要借九幽之势,但你以为他们九幽就不需要我吗?」 琉玉望向极夜宫山下的重重叠叠的城池。 最北端的玉山,正是玉面蜘蛛的据点。 前世的玉面蜘蛛能与墨麟斡旋近百年,必然是有些本事的,但这么有本事的他,当初火烧无色城时,却未立下寸功,连进十二傩神的资格都没有。 要说背后无人相助,琉玉第一个不信。 想到自己前世无意发现的端倪,琉玉眼尾勾出一个略带自得的弧度: 「这次我愿意与他们结盟,那是他们的福气。」 所以,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回音,有了。」 朝鸢没有情绪的声线忽而响起,打断了琉玉与朝暝的对话。 琉玉回过神来,立刻从躺椅上起身。 朝鸢所说的回音,指的是仙都玉京的通讯阵。 北荒九幽与大晁最南端的仙都玉京相距极远,即便用上最好的通讯阵,也需等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连通。 琉玉快步走向通讯阵前,看着其中流转的灵光,前世今生的思念唿之欲出。 朝鸢却在此时似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慢半拍地补充道: 「不过,不是主君和镜夫人,是宁小姐。」 ……檀宁? 阵眼灵光流转,一道身着雪青色裙裳的身影逐渐清晰。 少女正是豆蔻年华,粉面桃腮,髮髻挽得比寻常修者复杂得多,几朵玉石珍珠攒成的花钗穿插在云鬓间,俏丽之余更添华贵。 她就像是寻常平民百姓对世族小姐最具象化的想像。 谈吐优雅,通身文气,行走坐卧皆有规矩,在灵雍学宫与其他世族往来时,她就如她髮髻间垂落的流苏一样,绝不逾越她给自己划定的范围。 无趣的别扭怪。 这是琉玉从小到大对檀宁这个被收养的便宜妹妹的看法。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做作又好强,还曾试图与她争夺玉京第一美人的女孩子,前世却在阴山氏被合围那日,为启动阴山氏的护山大阵,几乎耗尽寿数,容颜弹指苍老,不可逆转。 再看到这张容色正好的面庞,琉玉目光流转,还有些怀念。 但对面的檀宁可就不这么想了。 「母亲不在,父亲也不在,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关了。」 少女面容冷淡,没有外人在场,她在琉玉面前向来时不做掩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听说通讯阵的九幽线有反应时,檀宁还有些意外。 自阴山琉玉启程前往九幽后,除了抵达当日与仙都玉京联络过,报了平安,之后的一个月,父亲几度忍不住想询问她的近况,都被阴山琉玉以「一切平安,并无新事」打发了。 她性情一贯如此。 外出歷练时,好几个月都不往家中传话,最不喜被家族拘着管着。 檀宁每每听见族中长老念叨着琉玉的名字,面上虽仍笑盈盈的,心底却酸得冒泡。 不珍惜旁人爱意之人,偏偏从不缺人爱。 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但没想到今日她却会主动调动通讯阵,与家中联络。 并且,也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想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檀宁面上疑惑渐渐褪去,秀丽眉眼间换上了略带幸灾乐祸的神色。 「你……该不会是在九幽受了委屈,所以才想向家里诉苦吧?」 咀嚼着这几个字,檀宁越品越高兴。 她早就听说,九幽那位妖鬼之主不仅没在琉玉抵达九幽那日前来相迎,还将她丢在极夜宫外的一处别宫整整一个月,自己却跑去什么青野,平定疫鬼之乱。 阴山琉玉这般众星捧月的人物,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 见了熟悉的家人——虽然檀宁这个便宜妹妹只能算半个家人——但到底让琉玉找回了昔日在家时的氛围,心情不免愉悦几分。 就连檀宁那拙劣的挑衅,也变得无足挂齿,甚至还有空开玩笑。 「是啊是啊,我那夫君生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对我们阴山氏怨气滔天,这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琉玉坐回躺椅,示意朝暝把桌上的桂花糕端来给她。 前世飢一顿饱一顿,醒来之后这嘴总是忍不住吃点东西。 刚搬完一轮的山魈恰好路过,脚步顿住。 「你放屁!我们尊主生得风流周傥,哪里像你说的那样!!」 琉玉扫了他一眼。 「哦对了,不仅长得吓人,还跟他的属下一样,都没文化。」 山魈:「……」 难道不是风流周傥? 他哪个字说错了? 檀宁听得略觉震撼。 震撼之余,又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 妖鬼有一半的人族血脉,哪怕是生下来只有一具骨头架子的鬼,长大后也能生出血肉掩盖,与人无异,哪里有她说得那么吓人? 没文化倒是有可能。 妖鬼,不就是奴隶吗?能识字就怪了。 「谁让当初你自作主张要与九幽联姻,现在尘埃落定木已成舟,就连你后院新辟出来的炼玉室,母亲都分给我用了……」 说这话时,檀宁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 「你真要回来?」 琉玉打量着檀宁那似乎有点同情她,又实在是不想她回来与自己争宠争资源的表情,原本秀丽娇憨的五官,都快拧成了麻花。 有点好笑。 琉玉托着腮,指尖点了点脸颊。 「炼玉室?」 提到这个,檀宁眉眼舒展,似乎格外得意。 「是啊,母亲说反正你也不在家,那间新修的炼玉室空着也是空着,就专门给我的炼器师用了——」 阴山氏众所周知,琉玉对族人以及家中僕役一向出手大方,有些东西价值千金,她随手也就赏了,没什么她用了就不许别人用的规矩。 ——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檀宁在内。 琉玉的东西,烧了也不给她。 可现在,阴山琉玉远在万里之外,天高皇帝远,又是母亲亲自允诺,她又能拿自己怎样? 檀宁做好了琉玉暴跳如雷的准备。 却没想到。 一挪眼,正撞入一双笑意潋滟的杏眸。 那双眼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温柔。 「我那间炼玉室离你的院子那么远,来往多有不便,你倒不如搬去我的院子住——还有柳姨,正好柳姨还能帮我照料院子里的花。」 檀宁:「……」 她可能真的得赶紧知会母亲一声。 如无意外。 阴山琉玉应该是疯了。 第6章 琉玉知道檀宁在想什么。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再没跟柳娘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和和气气地唤她一声柳姨。 今日却突然让檀宁和柳娘都搬去她的院子住,檀宁自然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我没同你开玩笑。」 琉玉见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正色了几分。 「对了,我娘不在,柳姨在家吗?」 檀宁仍有些惊疑不定,恨不能用眼神在琉玉身上剜个洞,看看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在,你想做什么?」 「有事要她帮个忙,若她不忙,你去替我请一趟。」 帮忙? 请? 檀宁听到这些字眼,眼皮都直跳。 见檀宁这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模样,琉玉那所剩不多的姐妹情迅速耗尽,她浅浅翻了个白眼,冷声道: 「快点去,再不动弹,别怪我把你手底下的炼器师全都抽走,没了炼器师,你那炼玉室也就是个摆设。」 ……这个味儿对了。 这才是阴山琉玉跟她说话的态度。 檀宁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方才震撼得转不动的脑子也开始运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娘亲如今跟着母亲,整日在阴山氏的帐房里打转,阴山琉玉让她去叫娘亲,或许是与这个有关。 见檀宁终于起身去叫人,周围睨着这边动静的女使们忍不住低笑。 「还以为小姐转了性,没想到还是那么爱欺负宁小姐。」 「谁爱欺负她了,」琉玉神色无辜,「对她态度好她觉得我有病,是她自己喜欢被我欺负,对吧阿鸢?」 吃着朝暝剥好的葡萄的朝鸢点点头,老实答: 「小姐好,宁小姐呆。」 然而真要论起呆,檀宁绝对不是家中最呆的那一个。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从帐房被叫过来的妇人神情侷促地坐在了通讯阵前,那双浓睫长如蝶翼的眼因紧张而眨得频繁,偶尔朝琉玉瞥来一眼,却又很快挪开。 「宁宁说琉玉小姐有事吩咐,不知妾身……有什么能为琉玉小姐效劳?」 这便是檀宁的生母柳娘了。 琉玉自己算是个美人,也见识过天下的无数美人,但平心而论,柳娘仍然是其中翘楚。 此刻恭谨柔顺地跪坐在她面前,便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就连一旁青春正好的檀宁,在她母亲面前都要略输三分艷光,檀宁生得应该是更像她生父。 这样一个容色出尘的美人,却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反应还总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对着根没有回音的木头说话,没有半点趣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怯弱如鹌鹑的女子,前世却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后,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琉玉嘆了口气。 「我有事请柳姨帮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气。」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宁宁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着与往常很是不同。 回过神来,柳娘才惊觉自己方才直视大小姐,实在冒犯,復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会……」 「柳姨是我长辈,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语。」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楼贱籍出身,怎配当琉玉小姐的长辈……」 琉玉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这对母女,真是上天派下来折磨她的。 「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柳姨,你将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几个据点的通讯经纬整理给我,还有负责这几个据点的人员名录,家中是何情况,全都事无巨细地整理好给我。」 「此事除了你、檀宁,还有我爹娘……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爱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们四人,阴山氏的任何人都绝不能知晓,给你三日时间应该足够吧?」 听到琉玉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柳娘之前无所适从的侷促才终于褪去几分,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 虽不知琉玉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但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会努力办好。 于是柳娘点点头,肃然道: 「应该足够,承蒙镜夫人悉心教导,妾身在帐房如今还算能管一些事,定会尽力替琉玉小姐办好。」 见终于能和柳娘正常沟通,琉玉松了口气。 琉玉当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虽不善言辞,但静得下心,性情谨慎,适合算帐理事,又有南宫镜手把手教导。 前世到最后,她便是南宫镜的副手,阴山氏的大管家。 不过……她以前有那么跋扈吗? 从檀宁到柳娘,一个两个都怕她怕成这样。 「琉玉小姐……」 通讯阵内响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过神来,问: 「柳姨还有何事?」 「炼玉室的事,宁宁未曾知会琉玉小姐,是宁宁的不对,还请琉玉小姐息……」 仿佛猜到柳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琉玉立刻打断: 「檀宁,你们可以住我的院子,不过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贵,新调来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尽心,还请柳姨帮我看管着些。」 檀宁瞪大了眼:「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阴山琉玉你把谁当僕役使唤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宁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后回家,定与离家时别无二致。」 在檀宁吚吚呜呜的不满声中,柳娘望着通讯阵内的少女,黛眉轻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着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段时间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没有,」琉玉笑了笑,「他对我挺好的,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将前世的血泪咽下,用模煳而轻的尾音一掠而过。 檀宁挣开了柳娘的手,刚想讥讽九幽的妖鬼怎比得上彰华公子丰神高朗,却忽然瞥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眸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或许是她的错觉。 檀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 瘴气瀰漫的密林深处,磷火如青花,点缀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黑衣蓑帽的鬼侍提着一盏灯立于岸边,照亮顺着石缝泉水流入的血水。 鬼女蹦蹦跳跳地越过地上零落的头颅,一边跳,一边数。 一、二、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足足十九只疫鬼。 不愧是尊主,简直一个人就顶得上一整个十二傩神。 「趁着尊主大婚,邺都妖鬼聚集的时机,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跃了。」 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边石头上,正在行炁替墨麟医治身上伤势,神色严峻道: 「赤地、青野、咸池,这几个城的城主,都与他有暗中往来,不管这几个城主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但玉面蜘蛛这样运作下去,降魔一派的势力必定与日俱增,尊主……真就打算这么放任下去?」 「是啊,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来杀了吗?」 树上蹲着的妖鬼晃荡着一条猴尾,神情浮躁,眉宇皆是戾气。 「我们在这儿辛辛苦苦杀疫鬼,玉面蜘蛛跟那帮城主吃香喝辣,商量着怎么干掉我们,艹!想想就憋火!」 「真笨。」 鬼女白了他一眼。 「尊主杀玉面蜘蛛易如反掌,但你就没想过,玉面蜘蛛哪来那么多财力去收买人心?」 猕猴妖神色茫然: 「财力?汀姐,她什么意思?」 白萍汀看着绿衣妖鬼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逐渐癒合,这才开口: 「收买人心,或是许以权势,或是以利诱之,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撑,否则,你真当玉面蜘蛛与他们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将人收入麾下了吗?」 猕猴妖挠挠头,好像懂了什么。 「可他坐拥玉山,山中产玉无数,本也不缺钱啊。」 鬼女稚气可爱的面庞上写满无语。 「山魈可真是冤枉,弥光,你才是笨得该去鬼道院修行的那个。」 树上的猕猴妖朝她丢去一颗果子。 「她的意思是,玉山的玉虽的确贵重,但也同样可以炼成上佳的法器,玉面蜘蛛他们既然要与尊主作对,必定不会拿它们换做金银,而是会制成法器,壮大力量。」 白萍汀若有所思道: 「的确,他们如今势力越来越大……那些钱财,都是从何处来的呢?」 阖目靠树而坐的妖鬼之主缓缓睁开眼。 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气中漂浮,石缝中,似乎有一株细若兰叶上结出一个豆大的花苞。 墨麟伸手轻触。 本就无法在九幽生存的兰花眨眼溃败,在泥土里摔得零落。 伸出的食指僵硬。 片刻,他收回手。 「该回去了。」 鬼女眨眨眼:「哦,尊主急着回去见尊……」 一道冷冽目光斜睨过来,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 「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恭敬地递给了她坏脾气的上司。 今夜厮杀激烈,此刻墨麟松绿色的衣袍之下,布满了黑色妖纹与蛇鳞。 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 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来的妖纹。 风收云散,月悬青天。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灯火如星河铺满整个山麓。 极夜宫如往常一样挂起了灯笼,大婚时挂上去的红绸还未摘下,仍带着几分新婚的气氛。 墨麟站在主楼外,剑眉紧蹙,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气。 夜色越深,越让他忆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 白日那似乎有些缓和的态度,倒让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不确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藏在手衣下的妖纹和蛇鳞微微发热,像是个耻于见人的烙疤。 高处隐约有窗棂响动声。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辉皎洁,流光照彻。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犹带夜雾的风吹过她乌黑流丽的长髮,宽大袍袖拢在她臂弯间,如轻盈堆云拥着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里,一如站在他千万个相似的梦中。 笼罩在心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怨气,也好似被这阵晚风吹散。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来,她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 「见过尊主。」 提灯而来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着一层疏离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边双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应了一声,正欲踏入楼中,却被少年身影拦了一下。 朝暝敏锐地感知到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战意。 据说这位妖鬼之主修为堪比九境修者,看来果然不是夸大之词。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长眉压低几分,他忽而漾出一丝冰冷笑意。 「难不成她留在极夜宫,是打着让我搬出去的主意?」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理喻。 但阴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尊主说笑了,极夜宫是您的宫城,小姐怎敢鸠占鹊巢?只不过——」 想到昨夜的种种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过什么?」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后一众女使鱼贯而出,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男子的寝衣、澡豆、博山炉,诸如此类的物事,皆是琉玉从仙都玉京带来的。 墨麟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眉头仍然紧拧不放。 少年笑眼弯弯: 「还请尊主沐浴更衣,净手熅香后——再入楼同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第7章 墨麟推门而入时,琉玉正在灯前绘制剑簪的图样。 天下修者行炁——无论是人族的生炁,还是妖鬼的妖炁与鬼炁——方式统共分为五种。 即【炼】、【释】、【控】、【化】、【凝】。 阴山氏所擅长的行炁之术,便是炼化玉石内的天生之炁,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尽则碎,就如之前与揽诸交锋时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剑簪需时时更换。 闲来无事时,琉玉会自己绘制图样,由阴山氏的炼玉室按图纸造好后再送过来。 灯烛摇曳,琉玉一笔一划,勾勒得极为专注。 前世她在集灵台百年,因为无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时间专心修行,修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顶尖的高手,离九境之上的大宗师只有半步。 但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问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笔尖正勾到簪中剑的尾端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琉玉提笔缓缓抬眸。 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风流标举者,如宗庙礼乐器,琅琅似宫廷雅乐。 而墨麟,观其双眸如观武库,但闻矛戟相击声,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非知文识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从无色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鬼物阴灵。 ——从前的琉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此时,她看着换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饰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异的五官,和那因为心情不佳而阴郁的脸色。 她这才突然感嘆,这人原来有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其实从前也并非完全不知这一点。 墨麟若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两域议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联姻还两说。 只是不知为何,重生后再见他,就像有一双手拂去镜上白雾,让从前在记忆中面目模煳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渐渐地,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见琉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墨麟蹙起眉,有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么?」 少女撑着下颌,慢悠悠道: 「没什么,就是发现……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正眼瞧过你。」 墨麟唇边浮起一个冷淡的讥笑。 跨入门槛,他的视线扫过已经焕然一新的房间。 不得不说,琉玉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华贵有余雅致不足的陈设,如今这般,看着的确是和谐许多。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摆在窗边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说丑得令人绝望的紫檀木躺椅。 动了动唇,他却并没问出口。 随便找了一张离琉玉最远的椅子,墨麟大马金刀地落座,冷睨着烛光下垂髮素衣的少女道: 「那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结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带人端上来的那堆东西。 其实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满身血腥归来,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会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脏脚踩脏了大小姐昂贵的地毯。 又或是觉得,他这样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讲究的泥腿子,所以连这等小事都要盯着他办。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都跟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无异。 然而琉玉似乎没有丝毫自觉,点点头: 「这不挺好吗?日后我在外面穿你们九幽的装扮,你在内室便穿我们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逻辑。 但她这样一提,倒的确让他无话可说。 「……别的就算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后不用薰香。」 琉玉好奇问:「为什么?」 「这香料昂贵——虽然我也不理解它贵在何处——但,我既不懂你们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贵茶叶、礼乐器、巧夺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难求的书画,墨麟都不感兴趣。 若非为了迎娶琉玉,这极夜宫怎么抢来的,他就怎么原封不动的用下去,连修缮装点都不需要。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谴责她奢靡的歧义,他又道: 「你喜欢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够,你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南边替你运回来。」 琉玉没说话,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脉群仙髓的香息,裊裊白雾飘飘荡荡,盈满室内。 前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琉玉听完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则叫人听到他这番话,还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时过境迁,死过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详这一炉价比黄金的薰香,心中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柳姨身死,檀宁也被钟离家的人抓走,琉玉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境老僕。 时年大旱,各地灾民无数,琉玉与老僕隐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准备这样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阙,寻求少帝慕容炽的帮助。 行至东极旸谷与中州帝阙交界处的仙流镇,正遇上一众自称天启教的信徒传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大晁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早已是世族门阀的天下,又正逢战火不断的乱世,因此各地打着「终结乱世,安定天下」旗号的教派林立无数,或是敛财或是起义,琉玉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听闻那天启教名声不小,据说有什么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众。 琉玉对那仙符颇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么坑蒙拐骗的戏法。 然后,她便分到了一碗混着符灰与米汤的长生符水。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米,才会将一碗浑浊米汤,当做救命的灵丹妙药。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来便低人一等的妖鬼,从前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琉玉尝试着想了想,发现自己竟难以想像。 别说他们被仙家世族追杀灭族的时期,就连妖鬼在无色城为奴时,担任副城主的那几家世族,对他们的折磨手段也只多不少。 垂下的浓睫筛下稀疏烛光,映在她细腻如脂的面庞上,神色间似有难得一见的悲悯纯澈。 她很轻地嘆了口气。 「你说得对,的确有些浪费了。」 墨麟怔了怔。 随即,琉玉抬手隔空震响了内室的银铃。 守在门外的女使随即入内。 「今后群仙髓只做内室薰香,人走则熄,不必用来熏衣熏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动,勐然抬头。 她自然不敢质疑琉玉的决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那一掠而过的谴责目光,仿佛是在指责墨麟竟然连香都不让她家小姐点,令墨麟额角青筋直跳。 见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为你,这笔钱省下来也好,我另有用处。」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钱? 富可敌国的阴山氏的大小姐,还需要省钱?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么都不可能缺钱,墨麟抿紧唇,半晌,还是淡声开口道: 「你若真是因为心疼钱,可以从我的……」 「想什么呢?」 琉玉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你的钱我也另有用处。」 墨麟:「……」 琉玉将绘好的图样收进匣中,便挥袖拂灭了内室烛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远处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缩。 黑暗中传来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她将长发拢在一边,背对着他将外袍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寝衣上。 并不透,只是柔软贴着她的身线,有种玉石般细腻的质感。 其实没有月光也一目了然。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过身问: 「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随便。」 琉玉颔首:「好,那我就睡里面。」 并没有察觉到暗处那双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进了锦被中。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寻常一日,但对于琉玉而言,却是死而復生的巨变。 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恍惚,担心自己闭上眼,又会回到那个满目疮痍的前世。 明明困极了。 却又因笼罩心头的那一点恐惧而无法入眠。 就在睡意与忧虑交战之时,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雾草的甘冽气息。 据说朝雾草既能入药,也能酿出世上最烈的酒。 这样低贱得随处可见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压不住它的味道,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具侵略性。 这样浓烈的一个人—— 就连死,也死得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恐惧无端消散,琉玉阖上眼,感觉困意如潮水袭来。 「对了。」 迷迷煳煳间,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闭着眼喃喃问: 「你为什么……睡觉还要带着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着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腻。 他从她黏了一缕髮丝的唇上挪开视线。 望着头顶绣着鸾鸟的朱红纱帐。 墨麟平静答: 「我乐意,别管。」 第8章 卯时。 悬在檐下的猩红灯笼烛火幽微,天色将明未明。 九幽的春日潮湿多雾,乌瓦红柱的极夜宫坐落在烟树迷离的乱山中,被这濛濛雾气一裹,美得鬼气森森,仿佛一个错眼,就会随着白雾散去,化作满山坟冢。 但也的确是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美。 「朝暝大人。」 女使递来一本摺子与硃笔,朝暝从山下风光上收回视线,摊开摺子,从摺子内勾了几个圈。 「小姐胃口不佳,昨日上过的菜七日之内都不许上了,倒是那道煿金煮玉多吃了两口,如今正当春时,今日就加一道笋蕨馄饨,还有栗糕、蜜煎橄榄……」 正在膳食摺子上挑选之际,朝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回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是那个浑身银饰叮噹的蓝衣妖鬼,山魈。 「你,过来。」 山魈招招手,叫来了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尊主今日朝食预备的什么?」 鬼侍抬眸瞧了山魈一眼。 尊主吃食一向随意,基本膳房做什么,尊主就吃什么,只要没毒,从不过问。 「……属下不知,属下这就去问。」 「不必问了,」山魈摆手,「尊主昨夜剿灭疫鬼獝狂,消耗不小,就让膳房备三斤牛肉,一只烧鹅,再来十张肉饼。」 还大小姐呢,吃那么寒酸。 今日就让她瞧瞧他们九幽的排场。 远处的朝暝也嗤了一声。 土包子。 这些东西在他们仙都玉京,都是那些下等寒门才会吃的。 上等世族的修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油腻之物从不上桌,最近几年更是流行以玉屑为食,才称得上世族风雅。 「哇——好长的刀。」 今日值守极夜宫的鬼女对那两人的暗流涌动毫无兴趣,见朝鸢在树下磨刀,她饶有兴致地蹲在一旁看。 「可以摸摸你的刀吗?」 玄衣少女偏头打量她几息。 鬼女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很像一块白玉糕。 她爱吃白玉糕。 收刀入鞘,朝鸢面无表情地提醒: 「很重,小心。」 鬼女如获至宝,开始研究以她的身高要如何拔出这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 山魈见此情形,心中微微有些不满。 竟与仙都玉京的人有说有笑。 维护尊主的颜面,还得靠他。 朝鸢耳尖微动,忽而朝楼上望了一眼。 「小姐醒了。」 阁楼之上。 被外面动静吵醒的墨麟,正与怀里的少女大眼瞪小眼。 与昨夜两人泾渭分明的睡姿不同,此刻的两人几乎称得上亲密无间。 少女似乎原本是枕着他肩头在睡,迷迷煳煳醒来还没搞清状况,抬头看他时,顺便将小巧下颌搁在了他胸前,她身上的寝衣本就略有散乱,从他的角度望去,几乎隐约可见背嵴蝴蝶骨的轮廓。 他下意识动了动身,这才发现自己被她压在身下的手臂,还紧扣着她的腰窝。 两息之后,两人同时清醒过来,迅速弹开。 随即琉玉又回过神来,杏子眸不悦地眯了眯。 到底谁占的便宜。 怎么他还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 再一想,当年新婚时他好像也是这副样子。 沉着脸不笑时鬼气森森,但那双冷淡又多情的桃花眼却不像是个克己復礼的君子。 琉玉料想他这样人,成婚前应该也有过不少女人,为了给自己撑面子,她还特意提了九方彰华几句,好教他知道她也算是阅人无数,别小瞧了她。 却没想到这人对她这样的美貌都能无动于衷,最后还得是她主动扒了他的衣服,他才有些反应。 ……装什么装,前世最后还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琉玉眸色沉沉,盯着他不说话。 墨麟却以为她是在责怪他越界,撑着额角回忆了半天,最后笃定道: 「是你靠过来的。」 琉玉被他气笑,盛极的容色显出几分灼人的张扬。 她伸出食指,指着他小腹以下大腿以上的位置道: 「你先管好它再跟我说这话。」 一夜过去,墨麟的寝衣也乱了许多,此刻他靠着背后床柱,襟怀微敞,隐约露出伤痕纵横的薄肌,一只长腿半屈着,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被琉玉如此直白的点明,他也没有半分遮掩一下的意思,妖异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 「我管不管它,也是你先靠过来的。」 他这边被褥整整齐齐,而琉玉那边早就因她越界的动作而乱七八糟。 琉玉磨了磨后槽牙,刚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他敞开的衣襟下露出的包扎痕迹。 黛眉微蹙,她抬眸问: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怪不得她闻到了朝雾草的味道,原来是他用了伤药。 墨麟低头扫了一眼:「就昨夜,小伤。」 琉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妖鬼的恢復能力很强,若是皮外伤,根本不需要医治便能自行疗愈。 他要是知会一声,她最多也就让他换个衣服擦个身子,不会让他去受着伤去沐浴折腾。 ……怪他自己不长嘴,不怪她。 恰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外银铃震动,内室的银铃也随之共鸣。 躺着内侧的琉玉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示意他让开。 然而墨麟却抬眸睨她,冷眼讥讽: 「对我要求一个月只能一次,对你自己,就能想靠就靠,大小姐的标准还挺灵活。」 琉玉懒得理他,只道: 「不服你可以睡地板。」 说完就提着裙摆,踩着他的脚背跨步下了床。 踩他的时候,她还用力碾了碾,若是寻常人,只怕脚骨都要被踩断。 然而墨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想—— 真是没吃过苦的大小姐。 那双脚细腻又白净,仿佛玉制,竟没半点茧子。 琉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下床解了门外的禁制,鱼贯而入的女使隔着纱帐远远拜见了墨麟,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替琉玉梳洗。 待身上恢復如常后,墨麟也起身去另一个屏风后更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再出来时,琉玉那边仍没收拾利落,他便先出了内室,恰见两拨人端着朝食进进出出,堂内那张四方桌竟摆得满满当当。 「……这是什么。」 山魈对着那半桌子丰盛得能当昼食的大鱼大肉,肃然道: 「这是尊主今日的朝食。」 话音落下,绿衣妖鬼缓缓掀起眼帘,那双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 你是不是有病。 墨麟视线微挪,再看向桌上另一半更像是正经朝食的清淡小菜。 以前他从没觉得山魈这个下属有什么问题,但自从仙都玉京的人来了极夜宫之后,他在对比之下不得不承认—— 货比货得扔。 只不过这顿朝食还没吃,就见十二傩神中的白萍汀——也就是昨夜替墨麟疗伤的那位白衣鬼医,带着一众妖鬼出现在门外。 琉玉正朝堂内而去,与她打了个照面,白萍汀却只来得及向她匆匆见礼,便神色凝重地走向墨麟。 「尊主,出事了。」 白萍汀性子沉稳,鲜少如此用词。 墨麟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问: 「谁?」 白萍汀紧抿的唇吐出一个名字。 「是揽诸。」 随后,白萍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解释了一遍。 原来那日傀儡人面蛛一案之后,身为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自觉受了莫大屈辱,但既不敢对墨麟有怨言,也没有拿琉玉开刀的本事。 所以,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始作俑者玉面蜘蛛的身上,誓要查到他的把柄,扒了他的皮给自己找回面子。 没想到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查到玉山,抓到的却并非玉面蜘蛛,而是一个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人。 说到此处,白萍汀看了一眼在桌边落座的少女。 「——他抓到的是恰好来玉山,与玉面蜘蛛洽谈采玉生意的九方氏公子。」 墨麟轻敲桌面的指尖僵硬一瞬。 「听他们说,那人好像叫九方星澜。」 琉玉有些意外。 是他啊。 僵硬的指节缓缓松力,墨麟随手拿起手边茶盏,却没有饮。 「你认识吗?」 这话显然是在问琉玉。 琉玉一边舀着碗中馄饨,一边道: 「认识,是彰华——就是九方氏本家长公子的族弟,也在灵雍学宫修行,天赋嘛,也就那样,不过人很机灵,嘴甜,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但九方氏的长老颇为倚重,很多事都带着他学……没想到竟会派他到九幽来。」 听到某个名字,身旁的绿衣妖鬼垂眸抿了抿盏中茶汤。 白萍汀正愁摸不清此人的身份背景,听琉玉这样清楚明白地解释了一通,顿时心中有数。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凝重几分。 「竟是这样贵重的身份吗……」 如今九幽与大晁之间关系其实很微妙。 说直白些,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迟早又再度开战的一日,但又都暗搓搓地卯足劲养精蓄锐,想日后寻一个好时机,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对方。 无论是大晁,还是九幽,在这种彼此蛰伏的时期,都想尽量避免摩擦。 「也不算太贵重,」琉玉撑着下颌道,「能派他来九幽谈采玉的生意,能有多贵重?真正金贵的世族子弟,族中长老哪里捨得他们来九幽吃苦。」 一旁的山魈听到琉玉将九方星澜的来歷娓娓道来时,心中原本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可靠感。 但一听她的后半句,山魈的脸又沉了下来。 来他们九幽怎么就叫吃苦了?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既然抓错了,道个歉放了就行……」 「恐怕没那么简单。」 白萍汀肃然道: 「因为——昨夜揽诸抓人时,还误杀了九方星澜身边的三名亲卫,揽诸因尊主的命令不敢同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此刻已被九方家的人抓了起来,说是要当街抽他三十鞭,以报此仇——」 内室空气骤然凝固。 的确。 死了人,此事的性质的大不一样了。 片刻,墨麟放下杯盏,眼中浮起一层森冷讽刺的笑意。 「既然是三条人命,光抽三十鞭如何公平?怎么也得以命抵命才是。」 白萍汀忙道: 「尊主,据说当时揽诸自称他并未失手杀人,这件事或许——」 话说到一半,白萍汀忽而反应了过来。 墨麟所说的以命抵命指的不是揽诸,而是玉面蜘蛛。 揽诸为追查玉面蜘蛛而去,抓到的却是与玉面蜘蛛有生意往来的九方星澜。 他又恰好误杀了九方星澜的人,将自己陷入了不义之地。 天底下哪又这么巧的事? 「绝对不行。」 白萍汀肃然阻止。 「尊主决不可意气用事,您容忍玉面蜘蛛至今,不就是因为他是上一任九幽妖鬼心目中的妖鬼之主,您若跟他撕破脸,必定是一场九幽动盪的内战吗?」 「我等可以为尊主战死,但尊主,您是唯一可与大晁一战的存在,您若露出半分疲弱之态,大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届时妖鬼重新沦为人族奴隶,不过顷刻之间……」 山魈醒悟过来,明白了其中关窍,也立刻嚷嚷着让他去。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姿态优雅地吃完半只烤鸭的琉玉,在朝暝无比震撼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 她缓缓起身,越过着一片混乱,朝门外而去。 一直注意着琉玉一举一动的墨麟突然出声: 「你去哪里?」 少女停下脚步,回眸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若今日九幽真的掀起内战,她便没有了留在九幽的理由。 她此刻动身,是准备去见九方星澜吗? 她是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九幽,回到她本该在的那个世界? 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如何,是平静,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阴郁扭曲。 然而他看到那少女忽而一笑—— 「问的什么废话。」 那世无其二的少女微抬下颌,髮丝映着窗外晴日的光,漂亮得如梦似幻。 「当然是去给自家人撑腰。」 第9章 昨夜一场春雨,邺都城内草木湿润,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揽诸的双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时,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落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他却只盯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没想到,当年在无色城里一身粪水的奴隶,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一双皂靴踩过雨水,闯入揽诸的视线。 那双脚的主人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颊稚气未退,笑起来很像长辈会喜欢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脚踩着揽储的肩,迫他将背躬得再弯些。 逆着光,世族少年犹带笑意的眼底一片寒凉。 「但这也不是你杀我三名亲卫的理由啊,揽诸,当年我见你饿肚子,还赏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将仇报,真是叫人伤心。」 他每说一句,便不轻不重地在红髮妖鬼的头顶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狗。 被打散的赤红髮丝垂落,遮住了揽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歷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沖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 事情还要从琉玉之前那句「给自家人撑腰」说起。 当时琉玉说那话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她不太待见这揽诸,但更不待见九方星澜,这两个人比烂,那她宁可伸手捞一把揽诸。 谁料到她刚说完,那边的山魈就跳起来暴怒: 「尊主待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要帮九方家的人!简直狼心狗肺!」 琉玉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骂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 九方彰华是阴山泽从小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亲手培育牡丹名种金缕玉。 金缕玉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繁丽丰硕,开遍世家门庭,以至于世人提及阴山琉玉,脑中浮现的便是金缕玉极尽妍丽的模样,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轶事。 墨麟也见过少女闺房外,悬挂在山樱树上的满树诗笺。 世族少年们按照旧俗,在花笺上写下辞藻缱绻的诗句,在花朝节的第一日送给心仪的女子。 那一树的少年心意,她独独摘下了九方彰华的那一页。 如无意外,她本该嫁给九方家的长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来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个低贱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终于忍不住偏头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视线。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问问她到底要帮谁,就把她带过来了? 她承认他是很强,万一她要真的帮九方星澜和玉面蜘蛛,局面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张了张唇,正欲开口之际—— 鬼车外,姑获鸟嘶鸣一声,带着兽类的尖锐怒火。 原本倚着车壁的绿衣妖鬼缓缓坐起,那双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车,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远处那道飞扬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车为圆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与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从苍穹覆压而下。 九方星澜虽然自身天赋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势传承,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使得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与需要从头开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开了距离。 然而此刻。 他昂头看着头顶流云翻滚,云层后的金光化作幽幽绿意,似一把燃于苍穹的大火,随时都将如岩浆滚滚而下,令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了一种人如蝼蚁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这几个从前只在长辈们口中听闻的字眼,此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威慑力。 身边的两名亲卫尚有拔剑之力,然而九方星澜回过神来,却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怕什么。 难道墨麟真敢杀了他? 墨麟杀他一人容易,但他若是死了,九幽自会有千万妖鬼给他陪葬。 实力再强,也不过笼中虎狼,不足为惧。 「阁下便是九幽尊主?」 九方星澜向着姑获鸟鬼车的方向拱手见礼,语气很是和善。 「尊主可是为在下遇袭之事而来?还请尊主放心,幸有亲卫随行,在下毫髮无损,这位揽诸与在下也是旧相识了,如今又是尊主近前之人,看在尊主的面子上,在下也不会真伤了他的性命。」 车内的琉玉闻言弯了弯唇角。 这股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语气,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族味儿。 此处正是十方街的路口,邺都繁华之地。 闻讯聚集来的妖鬼皆被揽诸的人挡在外围,九方星澜将揽诸压至街头惩戒的举动,几乎踩到了所有妖鬼的底线,在场早就是群情如沸,恨不得将九方星澜剥皮抽骨。 此刻见墨麟终于出现,不必掀开帘子,墨麟也知道人群之中有多少充满了仇恨与悲愤的眼睛。 然而车外,十二傩神的面容上却都写满了忧虑。 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阳谋。 墨麟若默许仙都玉京的人在九幽对妖鬼施刑,墨麟便会失去民心。 他若对九方星澜出手,九幽与大晁起了冲突,那些暂时不欲与大晁开战的九幽各城城主,便会与降魔派联手一起架空墨麟,玉面蜘蛛坐收渔翁之利。 茶室帷帘后,落子声不疾不徐。 整个十方街的视线,都汇聚在这一辆小小的鬼车上。 就连揽诸也透过碎发的间隙抬眸望去。 他的理智使他绝不希望尊主在此刻站出来,然而内心幽微的角落,他的自尊又在啃噬着他的理智。 若能堂堂正正做人。 这又愿意受此屈辱? 鬼车内传来细微的对话声,但却因墨麟的势太过强大,哪怕耳力再高也只能等到模煳不清的嗡鸣。 众妖鬼急得抓耳挠腮。 里面还有谁啊?到底商量什么呢? 哗啦一声—— 车帘掀开。 衣袖上的金线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片刻后才看清从鬼车而出的少女真容。 人一生中,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绝色。 她站在那里,就像九幽妖鬼最喜欢的金玉琳琅,浑身都透着光晕。 九方星澜纵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但每一次见,都很难不发自内心的感慨她的容色与气场。 见琉玉朝他这边走来,九方星澜攒起笑容,正欲上前相迎,却发现琉玉压根就没看他,而是径直朝被压在地上的红髮妖鬼而去。 九方星澜朝二楼茶室望去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注视着琉玉缓缓蹲下的背影。 阴山琉玉该不会真如长辈们担心的那样,与九幽来往过密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眼神无光的揽诸缓缓抬眸。 来的人怎么会是她? 是来看他笑话? 还是…… 少女只是笑了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实打实地扇了揽诸一巴掌。 啪——! 极清脆的一声,力道十成十,直将揽诸的脑袋都打歪了过去。 「一日不见,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你那天顶撞我的劲呢?」 红髮妖鬼歪着脑袋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本涣散无光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焦距。 「我艹!」 「阴山琉玉!你果然——」 琉玉打断他:「你真把人家的三个亲卫杀了?」 「去他爹的!早知道我就真杀了!我他爹的连那个傻逼一起杀!」 琉玉心里有了数。 在一众妖鬼震撼又愤怒的瞩目下,她起身,看向身后的九方星澜。 方才那一巴掌,令九方星澜刚刚升起的几分猜测顿时烟消云散。 阴山琉玉果然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 「琉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少年笑容纯良乖巧,一声姐姐叫到人心坎里去。 「我公务缠身,没来得及去你的婚典上观礼,正打算处理完玉山的事就去拜访你呢,你在九幽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你知道的,我哥很记挂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琉玉姐姐只管开口。」 琉玉定定瞧着他。 那眼神分明带笑,可那笑容之中,又有几分九方星澜看不出的幽深。 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他亏心事做得确实不少,但对这位大小姐,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琉玉开口:「确实有一件你帮得上忙的。」 九方星澜笑意更深。 「真的?什么——」 话还没说完。 他近身戒备的亲卫连剑柄都没来得及摸到,就见这位仙姿玉质的美人抬起手,隔着空气骤然掀起一股杀意腾腾的炁流,重重落在了九方星澜那张笑意未褪的脸上。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 浑身被剧痛席捲的九方星澜仰面躺在废墟之中,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阴山琉玉,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了他一巴掌。 第10章 鸦青色的黑子从触肢尖端倏然滑落。 一子砸落。 满盘的棋局,全都乱了。 茶室内的身影抬起头,透过帷帘,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灿若牡丹的明丽身影。 刚刚分明才狠抽了人一巴掌,但那张雍容瑰丽的面庞上却不见丝毫狰狞,挥巴掌挥得气定神闲,好似觉得自己就算抽人也是恩赐,受着的人没有躲开的理由。 他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微妙的喟嘆。 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论天赋,论容貌,论气场,说阴山琉玉是世族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并不为过。 也就只有如此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才敢当街扇九方家的公子。 方才因为挨打而暴怒的揽诸,也被琉玉这更加兇勐的一巴掌给抽消气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和九方星澜挨的这一巴掌比起来,方才琉玉那一下,简直温柔得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羞辱性更强。 试问在场众多妖鬼,有谁见过世族公子当着他们的面被抽巴掌? 揽诸昂着头看那少女翻飞的袍袖,一时间觉得血液翻涌直冲上头,淹没了那些旧日阴霾,他心跳如雷,连唿吸都紧促起来。 痛快! 打得真是痛快! 「……你打我?」 扶着被砸得生疼的后脑,九方星澜在亲卫地搀扶下缓缓起身。 隔着空气的那一巴掌扇得他脸颊麻木,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令他面皮有如火烧。 他甩开亲卫的手,连身上尘土都顾不上拍,一双眼盯着琉玉,语调比起方才冷了不是一丁半点。 「琉玉姐姐,我做错何事,你要当着这些妖鬼的面来折辱我?莫非——」 瞥了一眼后方的姑获鸟鬼车,他唇畔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近这段时日,阴山家在东极旸谷的生意一直不太顺利,琉玉姐姐可是为了这事儿恼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世族煽风点火,误解了琉玉姐姐牺牲自己远嫁九幽的用意,引得民怨滔天,但有家主在,此时一定会尽快解决的。」 朝鸢抬眸,鹅蛋脸上的细眉难得拢起。 朝暝更是脸色难看。 九方星澜算个什么东西? 从前在灵雍学宫恨不得给小姐舔鞋的货色,如今竟也抖了起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小姐。 当初墨麟火烧无色城,杀得尸山血海,这些虐杀过妖鬼的世族几乎吓破了胆子。 若非他们家小姐身先士卒,愿意将自己当做质子送去九幽,换得两方止戈,墨麟头一个杀去东极旸谷的九方家本家,哪里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琉玉却并不意外。 前世在灵雍学宫时,他知道琉玉不喜欢檀宁这个妹妹,便背地里安排人欺凌檀宁,好在琉玉面前邀功。 当时也被琉玉用一块砚台砸得满头墨汁,他却只敢楚楚可怜地同琉玉道歉,求她原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后来九方家传出消息,九方彰华为拉拢阴山氏旧部,要娶檀宁为妻。 此人又立刻前倨后恭的在檀宁面前卖乖,四处游说几大世族的年轻一辈,只为亲手抓到琉玉,好在檀宁面前邀功。 这等人虽为琉玉所不齿,不过却因为是墙头草,所以能让人更先一步看清局势。 ——大晁的这些仙家世族,果真现在就已经联起手来,为未来那场摧毁阴山氏的阴谋而筹备。 思及此,被九方星澜给了个软钉子的琉玉抿出一个笑容。 「不是你说,要帮我的忙吗?」 琉玉上前几步,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语调温和: 「那你回去替我问问九方家的那几位叔伯,他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迎我回玉京。」 九方星澜没料到她这番话,当场怔愣: 「……回玉京?」 「方才,你问我在九幽可有受委屈。」 琉玉眨眨眼,煞有其事地感慨: 「当然委屈啊,你没瞧见那位妖鬼之主的势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觉得我能好过到哪里去?还要给大晁传递情报,我夹在中间,日日煎熬——今日我不抽你,等待会儿回去,恐怕被打的就是我了。」 十二傩神闻言皆忍不住泄露了几分震惊神色,下意识瞄了眼鬼车的方向。 简直污衊! 尊主虽说脾气不好,但怎么可能打女人! 而且她到了九幽之后,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动她半根头髮丝? 九方星澜的表情看上去比他们更加震撼。 被打?阴山琉玉? 那个妖鬼之主竟然敢对阴山氏的大小姐动手??? 他第一反应就是阴山琉玉在胡说八道。 然而他又抬眸看了眼这铺天盖地覆压而下的力量,心中又忍不住发颤。 ……倒也不是不可能。 阴山琉玉,那可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女儿。 仙都玉京的无色城,正是由这两人亲手建立,墨麟憎恨阴山氏的女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即便不真的动手,她身在九幽,折磨她的办法也有无数种。 看着少女这张殊丽明艷的容颜,即便九方星澜刚刚才被琉玉抽了一巴掌,此刻也难免不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琉玉见他神色和缓,仿佛料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神采奕奕道: 「所以,不如我跟你一同回玉京吧。」 九方星澜神色一震,清醒过来。 「这怎么行!」 他磕巴了一下,又放软了声线: 「琉玉姐姐,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自然也是同情你的,可是……事关重大,我也没有办法……」 剔透如琉璃的杏子眸扫了一眼地上的揽诸。 琉玉语带遗憾: 「是吗?我还以为你当着这么多妖鬼的面对揽诸喊打喊杀,是大晁要与九幽开战的意思呢,若是要开战,那我今日便可动身随你一道回去——」 「当然不是!」 九方星澜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此行,助玉面蜘蛛搅乱九幽局面是目的之一。 更主要的目的,却是要查清阴山琉玉是否与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阴山氏的势力,自然不会允许阴山氏有和九幽联手的可能性。 ——但也绝不能让阴山琉玉与墨麟和离。 没了阴山琉玉,谁来传递九幽的情报,又有谁愿意以身饲虎嫁给妖鬼之主,监视他的动向? 他若真将事情办成这样,回去要如何同长辈交代? 九方星澜当机立断,快步上前,将压着揽诸的那两人踹开。 「区区三名僕役而已,揽诸大人也是为了公务,你们这些狗东西,竟对揽诸大人如此无礼——」 他亲自上前,将揽诸扶了起来。 「我听说,还是因为琉玉姐姐身边的人出了事?既是为了琉玉姐姐,那他们更是死得其所,揽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恶劣至极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风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揽诸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揽诸看着这张亲切无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许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见他翻脸如此迅速,不禁心中发笑,歪歪头道: 「就这样?这位揽诸大人可记仇得很,若是转头去尊主耳边煽风点火——」 九方星澜笑意微凝,似有恼怒难堪之色一闪而过。 但最终,也只是强令自己绽开一个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当然,属下蠢笨,自是由我这个做主人的亲自给揽诸大人赔罪。」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时,一根食指轻轻按住了他的背嵴,令他无法起身。 九方星澜顿时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过他,向远在妖鬼长城另一端的大晁,表达她对他们此次试探的不满。 没错,这就是阴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来顺风顺水,气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愿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头子却还怀疑她,她怎么可能不闹出一番动静? 明白了这一点,九方星澜更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激怒这位祖宗,她真丢下九幽这堆烂摊子不管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他只能维持着那个躬身拱手的姿势,低着头,任由汗水一点点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静。 在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之下,这位他们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这样躬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弯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风骨—— 向一群他曾经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远处,姑获鸟鬼车。 车轿外的鬼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捧着脸小小地哇了一声: 「难怪尊主喜欢尊后,这么厉害,我也喜欢!」 话音刚落下,帘内边伸出了一只戴着玄色手衣的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隔空弹了一下鬼女的脑袋。 眸色幽幽的绿衣妖鬼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脑海里,不断回想的是方才下车之前,那少女俯身凑近,鬓间斜插的玉流苏拂过他的唇,带着微凉的香气。 少女吐息温热,贴着他耳边道: 「以你的身份处理这件事,事情只会不可收拾,我更适合出面。」 「另外——」 「山魈脑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吗?我说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澜,笨。」 第11章 「公子,现下该怎么办?」 茶室内的玉面公子瞧着这一桌已然打乱的棋局,眉眼瞧不出情绪波澜。 一室属下都在等着他的命令,他干脆利落地起身。 「回玉山——」 话刚起了个头。 紧闭的内室门被人叩响。 室内众妖鬼恍若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管,连带试图从窗户逃跑的动作都定在当场。 玉面公子的额角有汗珠滑落。 下一刻。 骤然炸开的巨响如雷霆震动,木屑翻飞,尘土飞扬,搅乱了室内凝滞的气流。 众妖鬼望着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外的身影,不自觉地吞咽。 是十二傩神和……妖鬼之主,墨麟。 众妖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底下那位一鸣惊人的阴山氏大小姐的身上,未能分出心神盯着这位危险的妖鬼之主,竟不知他何时发现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面前。 山魈收回那条踹门的腿,身上缀着的银饰碰撞,发出愉悦轻快的声响。 他望着玉面蜘蛛那张兀自镇定的脸,笑得眉飞色舞: 「好久不见,渊天大人。」 渊天的视线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凝眸看向踏入茶室的妖鬼之主。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他与阴山琉玉的婚宴上。 明明着了一身艷红喜服,脸上却看不出几分喜气,与那位喜宴都未参加就拂袖离席的大小姐一样,瞧着活脱脱一对怨侣。 但今日再见,却让他觉察到一种极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墨麟就像湿冷的青苔,斑驳的铜绿,或是泥潭旁的磷火,阴沉沉的,一种慾念未平的阴郁冷漠沉积在他眼底,像是笼着一层黏腻腐朽的死气,半点瞧不出一个统率千妖万鬼之人的意气风发。 他已经是九幽妖鬼之主。 权势、财富、酒色,他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而今日—— 他嗅到了妖鬼之主的身上浮着的一脉清甜薰香。 这香仿佛洗净了他身上积年累月的沉郁腐朽,驱散了跗骨而生的死气,令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墨麟在他面前的棋盘前落座,两腿微曲,玄色手衣紧贴在他修长如竹的指节上,妖鬼之主捻起两枚棋子,道: 「戏看够了吗?」 他掀起眼帘,碧色眼眸里情绪平静,好似闲谈,竟比往日还要和气三分。 渊天的属下护着自家主人,与十二傩神对峙,却不免向墨麟投来视线,警戒着他的一举一动。 背后深处的蜘蛛触肢握着扇柄轻摇,散去衣领间透出的燥气。 渊天向楼下瞥去一眼。 下方,九方星澜已重新挂上了那副邻家弟弟的乖巧面具,对着阴山琉玉嘘寒问暖,甚至还要赠揽诸一箱子九方家的珍贵秘药。 「尊主真是替咱们九幽娶回了一位能干的尊后呢。」 摺扇轻摇,金箔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 渊天笑吟吟道: 「不过,之前婚宴时,我瞧着这位大小姐对咱们九幽还不甚满意的模样,不知尊主如何在短短两日,就让这位大小姐爱屋及乌,甘为一个顶撞过她的揽诸出头?」 墨麟还未发话,就听渊天其中一名下属嗤笑: 「尊主龙骧虎步,气概威武,何须别的手段?自然是这新婚燕尔,被翻红浪,靠那胯。下兇器——」 被玄色手衣捻在指尖的棋子带着一尾幽绿鬼火倏然飞逝。 众妖鬼还未看清去向,便见方才言辞下作的妖鬼发出悽厉惨叫,捂着下身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口中唤着公子连连求救。 谁能救? 谁敢救? 待他生生痛死过去,墨麟才大发慈悲,让那一簇鬼火烧得旺了些,直将整个人吞没,再无痛苦。 渊天耳膜一阵嗡鸣。 原本就无比安静的茶室,这下更是连唿吸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再轻。 十二傩神没一个露出意外神色。 口无遮拦,羞辱尊后,当杀。 「他不算。」 墨麟垂眸,两指又从散乱棋局上捻起一枚鸦青色的棋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你杀她身边女使,我即便现在杀你不得,但总要取几分利息,杀谁,你来选吧。」 死寂中,茶室内的那几名下属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向渊天递去求救视线。 渊天盯着墨麟手中的那枚棋子。 「尊主此话何……」 「当年无色城初创,成千上万的妖鬼被收入城中,为奴苟生,你却在一众妖鬼的保护之下偏安一隅,只因你身有魔主血脉,身份尊贵。你允诺十年之内必定解放无色城,却让我们等了足足百年,仍不见半点希望。」 指尖的棋子从一枚变作两枚。 阴郁而幽深的眼眸凝在玉面蜘蛛那张脸上。 「你不服我夺了你妖鬼之主的位置,可以,想要杀我,可以,但你想重开天门,令天外邪魔重回人间,绝无可能。」 渊天听完这一席话,眼底那点最后的笑意也尽数褪去。 昔日魔主驰骋神州大地时,人族不过是他们可以随意践踏的脚下泥尘。 什么皇室帝主,什么世家名门,皆不过釜中血水,煮作一锅肉汤饮尽,岂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两脚羊竟也敢踩在他们头上,反将妖鬼贬作低贱奴僕。 「墨麟,你给人族当了百年奴隶,被打断了嵴骨,可我们还记得我们身上留着何等高贵的血脉——」 三枚棋子,在绿衣妖鬼指间黑白分明。 渊天目眦欲裂。 墨麟淡声道: 「你想做魔,那是你自己的事,但现在——你只能选一个活了。」 身后的四名下属顿时扑通一声,齐齐跪下。 渊天闭了闭眼。 他救不了他的人。 九方星澜与他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对方已生退意,时机未到,他其实也没有理由再与墨麟对峙下去。 然而莫大屈辱堵在心口,令他血液翻涌,这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墨麟。 一个生母都容不下他的无名小卒,却走了大运,觉醒了极为罕见的双炁体质,成了这世间最接近魔的存在。 而他分明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未能继承到这样强大的力量…… 在墨麟耐心耗尽之前,僵直的触肢终于动了动,随意指向一道身影。 墨麟唇角扯出一个森冷笑意。 琉玉进来时,恰见到三枚裹着鬼火的棋子如暗器飞出,穿人头颅的一幕。 她原本是想上来,亲自向玉面蜘蛛讨女使绿珠的债。 却没想到墨麟已经先一步替她解决了,更没想到,这里竟然闹得还挺大。 鲜血乍然飞溅一室,溅在窗边那名月白锦衣的青年身上,渊天抬眼朝门边的琉玉望了过来,眼下溅到的鲜血如一粒红痣,悽厉如艷鬼。 阴山琉玉。 渊天不禁想起在玉山见九方星澜时的场景。 他们双方虽说暗通款曲,也算合作关系,但九方星澜瞧他的眼底却没有半分尊重。 九方星澜不用玉山的茶具,不坐玉山的坐垫,就连他去九方星澜暂居的住所时碰过的东西,他走后都会被九方星澜的人统统销毁。 仙家世族对九幽妖鬼轻贱至此。 但墨麟,却能将仙家世族的明珠娶回他的极夜宫,同室而居,同榻而眠。 ——他凭什么? 妖鬼之主的尊荣,世无其二的美人,这一切,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位便是尊后?」 渊天的脸上骤生三分笑意,衬得那颗血痣愈发诡异。 「尊后站得那么远,是嫌这内室血腥太重,还是一室妖鬼原形毕露,脏了尊后的眼?」 站在琉玉身后的揽诸冷嗤一声。 看来这玉面蜘蛛真是气疯了,都能说出这么拙劣的挑衅。 「尊后乃七境高手,杀你都使得,怕什么脏。」 然而他甩出自己形若八爪鱼、带着粘液的触鬚,扫开满地狼藉准备迎琉玉入内时—— 「就站在那里。」 琉玉差点破功,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指着他怒喝道: 「不准靠近我,绝对不准过来!」 揽诸:「……」 不是! 她真嫌弃啊! 妖鬼最忌恨的便是被人嫌弃自己的妖鬼之态。 也有妖鬼会引以为傲,如玉面蜘蛛,但更多的妖鬼,如他,如尊主这类,都极忌讳被人用厌恶的目光审判身上非人的部位。 他们生来如此,无法选择。 旁人厌恶他们的妖鬼之态,就像瘸子被人审视那条残肢。 可偏偏,摆出这样一副嫌弃模样的人是阴山琉玉。 揽诸就算再有不忿,想到她方才摁着九方星澜给自己道歉的样子,那点不忿也很快烟消云散,开始很自然地替琉玉找起了藉口。 他们这样……也确实算不上好看。 这位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边的僕从也都是清秀周正的面孔。 骤然看到他们这样的妖魔鬼怪……嫌弃也是正常的嘛! 她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世族公子给妖鬼认错,这还不算对妖鬼的善意吗? 算了!忍了! 他忍了,但琉玉环顾周遭,却发觉自己忍不了。 玉面蜘蛛背后那八根触肢足有一丈,上面布满绒毛,每一个关节异常灵活,两足相碰时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地上躺着的妖鬼尸首,有着蝙蝠的翅膀,却没有脸,取代五官的是蠕动的肉芽,一半被墨麟的棋子烧成了炭,另一半却还在垂死挣扎。 就连十二傩神这边,琉玉匆匆一瞥,看到了长着人面的猿猴,只剩骨架的骷髅,还有小虫从头髮里密密麻麻往外爬—— 在场众妖鬼,几乎全都显露出自己的妖鬼之态。 冲击不可谓不大。 琉玉站在茶室门外,半步都不肯往里面挪动。 她没理会玉面蜘蛛,只绷着脸问墨麟: 「九方星澜已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大晁,我的事办完了,你的事呢?」 墨麟:「差不多。」 他眼尾扫过十二傩神,属下们颇有眼见,立刻敛去妖鬼之姿,变回了平日琉玉所熟悉的那副模样。 鬼女还昂着脸,朝琉玉露出了一个甜美乖巧的表情。 琉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没用。 她已经记住了她头顶的紫色蝴蝶结里面会爬出一堆蛊虫这个画面了。 琉玉竭力维持着镇定神色,轻轻颔首: 「那就回去。」 墨麟将手里把玩的棋子随手丢回棋盘,正起身走向琉玉时,身后响起玉面蜘蛛阴恻恻的嗓音。 「听闻尊主有意重整十二傩神?」 墨麟脚步微顿。 渊天也站了起来,他踩着木质地板上尚且温热的血,噙着浅笑道: 「还请诸位大人莫要大意——如今可不是在无色城的时候了,九幽如今,可有许多身手不凡的妖鬼,都想挑战十二傩神,争夺这个在尊主身边近身侍奉的荣耀呢。」 十二名妖鬼神色各异。 他什么意思? 该不会想趁这个机会,往十二傩神里安排他们的人吧? 心神不宁的琉玉压根不想再留在这个血腥味沖鼻子的地方。 听玉面蜘蛛还在后面磨磨叽叽,她杏眸流转,眼尾冷冷一扫: 「怎么,你也想来侍奉?」 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笑容陡然凝固。 琉玉上下扫了他几眼,道: 「衣料虽贵,色泽材质却与腰带不搭,还有这茶室内的薰香,品茶忌焚香,这你都不懂吗?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还是别学大晁人了,学也学不像。」 说完,琉玉再不停留,扶着一旁朝鸢的手快步走出了这间茶室。 直到一众人坐上了回程的鬼车,山魈都还不能忘记玉面蜘蛛当时的表情。 「……我真是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我以前当面骂他傻逼他都无动于衷,怎么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崩溃成那样啊!」 白萍汀看着呲着个大牙笑的山魈,无奈摇摇头,瞥了一眼车内的方向才道: 「玉面蜘蛛自诩身份与寻常妖鬼不同,喜好风雅之物,善于清谈论道,骨子里最嚮往的恐怕便是尊后那样的世族修养,如今被尊后亲口点评了一句学不像,自然难以接受。」 不远处的朝暝听了这话,忍不住讥笑: 「百年世族养出来的雍容气度,岂是这等没有底蕴的泥腿子能学会?」 山魈笑意微敛,挑眉道:「雍容气度?我看你家小姐不也挺喜欢吃我们九幽厨子做的烤鸭吗……」 朝暝本就耿耿于怀,一听这话,那还了得,立刻与山魈争执起来,一副要誓死捍卫世族尊严的模样。 而车内就安静多了。 这一次并非墨麟不开口,而是自上车之后,琉玉便一直在出神发呆。 窗外月升柳梢,车内烛台一缕烛火映着少女失神模样,如玉雕神女,漂亮得有种不似真人的质感。 墨麟猜想她是因为今日所见的那一幕而不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之前的举动,即便知道她又是在嫌弃妖鬼的外表,他心中的那点情绪也淡了很多,想了想,开口道: 「你若实在厌恶,日后极夜宫的主楼,便不让十二傩神与鬼侍进来……」 有了今日她对揽诸的维护在前,他们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然而少女抬眸,却用一种格外复杂的眼神打量起了眼前的妖鬼之主。 她对那些妖鬼,从来都不是厌恶。 而是怕。 琉玉虽在修行上极有天赋,但因为自小娇养,所以怕蜘蛛,还怕虫子,长得越丑的动物她越怕,其中最害怕的——就是蛇。 覆满了冰冷鳞片,竖瞳一线,蛇信嘶嘶,不知何时便会扑过来用毒齿咬人一口的蛇。 两人新婚那夜,他身上的冰冷鳞片,还有身后那若隐若现的紫黑色触鬚,令琉玉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那么狰狞可怕的模样。 与他俊秀得近乎妖异的外表截然不同。 前世的琉玉对他的成见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 她曾那样轻视他,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更从未真正接纳过他。 而前世,他却在她墓碑前,明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还记得她嫌弃他身上的蛇鳞,于是捧了地上冰冷的雪,盖住他身上丑陋不堪的妖异痕迹。 嘆息声夹着风雪,吹入此世的琉玉耳中。 他道—— 若有来世。 要是能生得不让你那么讨厌……就好了。 第12章 抵达极夜宫时已是戌时。 十二傩神的住所也在极夜宫内,分散在半山腰,拱卫主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临分别前,鬼女凑在车帘前忽然唤了一声尊后。 琉玉掀帘望了一眼,动作微僵。 鬼女的手里正捧着一只蠕动的白色小虫。 ——所幸只有一只,而且就是寻常毛毛虫的大小,这个琉玉倒是不怕。 「鬼女。」 车内传来墨麟略带告诫的声音。 琉玉看着那只小虫,眉间凝重却忽而散开。 幼虫化蛹,破蛹成蝶。 月光下蜕变的蝶有着闪烁的蓝色光泽,振翅而飞,落在了琉玉的手背上。 「尊后喜欢吗?」 扒拉着窗沿的鬼女期待地望着琉玉的脸。 「喜欢,」琉玉半真半假地笑,「适合捆在金子上做成好看的髮簪,还有吗?」 「……」 鬼女捂紧自己的小蝴蝶落荒而逃。 琉玉翘起唇角。 绿衣妖鬼撑着头,打量她眼中笑影。 总算是笑了。 「你真想要鬼女的蝴蝶?」 琉玉随口答:「吓唬她的,要是不这么说,下次她见我不害怕,不知道又要拿什么虫子给我瞧……我若真想要呢?」 见琉玉望过来,他挪开视线平视前方。 「不怕被毒死,可以试试。」 琉玉冷哼。 她怎么觉得她但凡想要,他抢也会去给她抢来呢? 主楼外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已经备好沐浴所用的女使们垂首而立。 墨麟身上血污不少,不需提醒便自觉先一步去沐浴,琉玉也准备回去换下这一身染了尘土的裙袍。 然而脚刚刚跨进楼内,就听朝暝来报。 「小姐,外面揽诸求见。」 铜盆里加了花露,琉玉洗净手后一边擦一边答: 「知道了,让他在中堂等着吧。」 朝暝却有些神色微妙道: 「揽诸说……怕弄脏了小姐的地毯,还请小姐移步后园花圃。」 - 琉玉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九幽这种百花不生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后花园。 朗月垂照,她借着月光细细瞧着一旁那些枯萎的草植,看上去像是某种花的茎秆,有几分眼熟,但琉玉却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地方本就种不出花,这不白费力气吗? 绕过假山小径,正立在一株幻术化作的蓝花楹树下,红髮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见琉玉朝这边走来,揽诸也没有别的废话,单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后出手相助,属下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后大恩,属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此恩……」 态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适应不及。 「不记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揽诸愣了一下,道: 「怎么会!虽然当时确实……不过属下后来反应过来,这一巴掌是打给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后有尊后的立场,不这样做也会让您自己为难……」 「倒也没有,」琉玉随手摘了片枯叶,一边把玩一边瞧着揽诸笑,「我本来也挺想抽你来着。」 揽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个本事大的倒也无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一副不知深浅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着他染上几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减。 「不过,再怎么也比你当时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看着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脸纯澈柔美,然而揽诸与她四目相对时,却只觉她那双乌瞳犹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噼开他掩饰的盔甲,挑明他内心深处最不可直视的恐惧。 「你怕他。」 揽诸浑身僵直,立刻反驳:「老子怕他个屌——」 瞥见琉玉骤变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语,烦躁地别开脸。 「我不怕他!我那是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吗?」琉玉紧盯着他的双眼,「那为什么我当时看你,就像看一条被主人责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揽诸勐地转过头来,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怒意灼灼燃烧。 「你不懂。」 浑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响,揽诸咬紧牙关: 「九方星澜的父亲,是无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们面前乖顺如狸猫,但在我们这些妖鬼面前,却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剎——」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后,若你饿到快死的地步,一块用你亲人血肉做成的肉饼放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琉玉的唿吸微滞。 揽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糅杂着恨与惧的笑容: 「九方星澜……最爱看这样的戏码,他是比我们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静谧,山间晚风穿过庭院,捲起一阵寒意。 琉玉在脑中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能感觉到舌根泛起一阵作呕酸意。 她蹙眉,缓了半晌后道: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有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揽诸怔了怔。 「我怎么?」 琉玉直视着他的眼问: 「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揽诸用一种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嗤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尊后,我们生来就是妖鬼,做什么人,我们有得选吗?」 「当然有。」 头上传来檐角清铃的鸣响。 琉玉转着那片枯叶,抬头望去,正撞入重楼上那双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眼眸里。 她弯唇,月光映在她点漆般的眸中,有矜贵又剔透的光泽流转。 「这世间妖邪横行,你们若选做人,我便带你们去杀这世间,真正的恶鬼。」 - 内室暗香浮动,角落里的千枝烛灯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里的谈话早已结束,他能听到隔间传来的水声,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忆着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与刚来九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墨麟还记得她抵达九幽的那日,青野传来疫鬼出没的消息,青野城主连发十多条奏报恳请尊主亲往,他不得已未能亲自去接她。 随后便听说,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赔礼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数退回,一个不留。 还有新婚当日,两人行过大礼,本该与夜宴妖鬼同席,等着九幽各城城主前来拜见。 然而她脚都还没跨进宴席的门,打开门瞧了眼夜宴上的场面,便扭头说自己累了,走得头也不回。 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态度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想着,有人推开了门。 「——放在那边就好,待会儿我自己涂。」 一众女使鱼贯而入,将东西归位后,又将一白瓷瓶放在榻边。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那女使放东西时,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他敞怀时腰腹间露出的一片妖纹,眼神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觉到头顶有冰冷锐利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见女使匆忙逃离的模样有些疑惑,但也没来得及多问,等人都走了之后,换上一身宽松寝衣的她越过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递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来的罐子,墨麟递给她后见她打开盖子,原来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还是开口问: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栀花的清甜在帐内散开,琉玉用中指舀了一团香膏,一边往脸颊涂抹,一边道: 「你看到的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我诚意倒也足够吧?」 「你要与九幽联手?」 墨麟眸色幽深地凝视她,语调沉了几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温度将香膏在手臂上推开,「与大晁为敌,与仙家世族为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还敢——」 话未说完,就见琉玉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半截话陡然止住,他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道: 「你方才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点头。 「你爹娘也解决不了?」 涂过香膏,琉玉放下裙摆,窗外月光笼罩着她的侧脸,未施脂粉的面庞显出一种平和的宁静。 「他们肯定已经在解决了,但……从结果来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为她说的结果,指的是今日对她不如过去恭敬的九方星澜,并未深究。 随后又瞧着她,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琉玉饶有兴致地问。 见她一脸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无忌惮的模样,墨麟不禁蹙起眉头。 她太张扬,过得太顺风顺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觊觎她,觊觎她的家族,只等着有朝一日她从云端坠落,好在她身上宣洩那些在内心深处因为隐忍太久扭曲疯狂的恶意。 不知世间险恶,是会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里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头时,发现墨麟骤然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没有触碰琉玉。 但那只手却捏着琉玉的白瓷瓶把玩起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壁,手背筋骨分明,好似稍稍用力便可将瓷瓶碾碎。 「就像九方家愿意与玉面蜘蛛合作,大晁也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找到你的仇敌,与他们联手一起瓜分阴山氏,没有了阴山氏作为后台,你一人就算再强,也是孤立无援,到那时,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幽绿瞳仁如一簇暗夜中的磷火,紧紧注视着她,好似要将她拉入他的眸中火海。 但墨麟并不知道,若说这世间琉玉最不怕谁,那这个人必然是他。 「……你现在也可以。」 墨麟眸光轻颤。 「你实力在我之上,即便加上朝鸢朝暝,也不是对你的对手。」 琉玉偏头瞧着他,道: 「但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语气过分笃定,笃定到墨麟不确定她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能看透人心。 「……为何?」 乌髮垂散的少女双手撑在后方,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种几乎没有防备,又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姿态,迎上他充满压迫感的逼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因为,你是个有人族之心的妖鬼。」 早已死寂的潭水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层层涟漪推波盪开,湖面骤然纷乱。 心底掀起的情绪过于汹涌,让墨麟几乎有种难以承受的预感。 「尽管作为一个妖鬼长大,你必定受尽人族的欺凌践踏,却也没有像玉面蜘蛛一样,生出重开天门,让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摧毁人族的念头;你的力量足矣支撑你在这世间肆意妄为,但你却选择屈居妖鬼长城以北,让你的同族能够过上安稳日子——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她直白、准确、毫无矫饰地剖析着他。 每一个字眼都滚烫得叫人心惊,落在他心尖,像是要烧灼成他一生的判词。 夜色如晦,他于一室黑暗中端详着她此刻笃定无疑的神色。 墨麟感觉到自己体内属于妖鬼的那部分血肉在涌动。 他的目光仍然沉静,然而只有他知道,此刻镇定如常的表象之下,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渴欲在侵袭他的理智,不停地在他耳边发出嗡鸣,而他越是压抑,心脏跳得就越是强烈。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分明还会用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妖异的肢体,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样子。 现在却说——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妖鬼。 这样骯脏卑下的血脉。 但忽然间,眼前的少女又似乎与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重合起来,那时的她,仿佛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话。 ……她从未改变。 她与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将本能所带来的侵占欲平息,才能用那样状似平静的语气同她说: 「说说你想怎么合作。」 见他同意,琉玉神色几分,也单刀直入道: 「我身边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挂了名号的,很多事办起来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许多人连你本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你身边的人。」 墨麟听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颔首: 「可以。」 「背后支援降魔派的人绝不只九方家,作为交换,我会替你将他们找出来一一剷除,让你坐稳妖鬼之主的位置。」 听到这话,墨麟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 「这对大晁不是件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连阴山氏也得负荆请罪。 琉玉却笑盈盈道:「我管他们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杀绝了,她还管他们的利益? 没有撺掇墨麟现在就去大开杀戒,已经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并且结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才会让她如此记恨。 随后他又提了几个条件,诸如她不能调集九幽的军队之类的,这些不必他说,琉玉也肯定不会踩这种的底线。 结盟达成,琉玉吹熄内室最后一盏烛火,准备躺下入睡。 「对了。」 琉玉转了转眼珠,看向枕边人起伏的侧颜,随口问: 「既然都是报仇,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从前在无色城时可有什么仇家?若到时候方便,我顺手也就替你解决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蓦然睁开。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风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墨麟差点就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他闭上眼,「有也都已经杀光了。」 琉玉颇觉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阖眼睡下,墨麟才放缓了唿吸。 若他方才说出九方彰华的名字,她会是什么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世族公子言辞文雅,会用流丽的字迹写出缱绻诗词,赠给他的心上人,也会种出金粉一缕的金缕玉,让世人皆知她举世无双的美丽。 ……算了。 他不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心疼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唿吸声匀,枕边的少女已然入睡。 墨麟心头压着事,直至后半夜才生出困意,正要入睡时,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妖鬼之主于夜色中睁开双眸。 ——身旁带着柔软馨香的少女,跨过两床被子,又钻进了他怀里。 那本已平息的非人渴欲,又再度捲土重来,调动着他身上的所有感官,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他身体里走投无路,疯狂叫嚣的声音。 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的少女大约不知道。 方才被她称做有人族之心的妖鬼,此刻正于黑暗中盯着她的颈间软肉,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想舔舐她。 从里到外的。 第13章 一场倒春寒,吹得今年灵雍学宫外的山樱开得晚了些。 今日是春试张榜的日子,学宫学子们来得颇早,挤在榜前。 有人志得意满,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余光瞥见门外停了一辆悬着琉璃灯盏的白羽孔雀车,怼了怼身边的同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九方家的人来了。」 玉京的仙家世族,帷帐车服,皆有独家标识,车架更是昭彰品味之处。 拉车的那只白羽孔雀羽翼华丽,毫无杂色,日头下一照,仿若仙人坐骑,翩然出尘,何等的华贵雅致。 相较之下,自家那些坐骑,简直都被衬成了不入流的山雀。 「彰华公子!」有人看清了从车内走出的身影,殷勤道,「今日张榜,前五十者,九方家占了八人,公子更是名列第五,恭喜恭喜!」 握着孟宗竹伞柄的青年微抬伞沿,露出淡如远山的眉眼。 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他略微向开口那人颔首,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那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姿态,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几双带着促狭的眼藏在人群中,阴阳怪气道: 「阴山琉玉前日大婚,怎么这九方彰华考得还这么好?」 「九方家的长公子,自然是临万事而有静气,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这话说得不对,花好月圆,何来山崩?花烛之喜,应是云翻雨覆……」 越过宫门的九方彰华停下脚步。 竹海翻涌,炁掀数丈,他一时出神不察,手中绸伞已被这阵气浪吹过正阳宫的乌瓦后。 众人目光汇聚于踏长阶而来的三名女子。 「我说怎么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原来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开口说话啊。」 左边着一身红衣的少女言语辛辣,那丹凤眼微微上挑,瞧人时自带三分轻蔑。 「庖厨之宗,硬挤进这灵雍学宫,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儿。」 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靠着祖坟冒青烟,近些年族中出了两名八境修士,这才入世族之列,改姓宗政,小小风光一把。 宗政三公子脸都气绿了,却不敢说什么。 并非惧她,而是惧她身旁居中立着的那名紫衣华裾的贵女。 ——那是钟离氏的四小姐,钟离灵沼。 有人朝后方榜上瞄了一眼。 钟离灵沼,春试第一。 「方才,我听有人提起阴山琉玉的名字?」 少女嗓音如细雪簌簌,将整个场子都冻住了。 刚才嘴贱的几名学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灵雍学宫内无人不知,钟离灵沼与阴山琉玉乃是一对死对头。 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学宫。 那时宫正最喜欢的学生是她,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第一是她,甚至于学宫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也统统都是她钟离灵沼。 她顺风顺水的人生,止于阴山琉玉入灵雍学宫的那一年。 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她都只能屈居人下。 钟离灵沼在春榜前站定。 冷若寒霜的眸子盯着第一看了许久,眼中那层浮冰才似徐徐消融,散去几分寒气。 「彰华公子,」她的目光落在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上,「听闻九方星澜此次缺考,是因采玉生意要去九幽玉山一趟——不知可有去喝上一杯喜酒,见见阴山琉玉的那位夫君?」 众人面面相觑。 「九方星澜去了九幽?」 「我说他怎么命这么好不用来春试呢!」 「嘶——该不会是彰华公子派他去……」 议论声中,九方彰华很轻地拢起眉头。 九方星澜此去九幽,是几家家主的共同授意,意在确保阴山琉玉驻守九幽的纯粹性。 这消息不说绝密,保密程度也极高,寻常小辈不会知道,除非—— 钟离灵沼终于被列入了少主的候选名单,有资格与她几个姐姐争夺下任家主之位。 她是来向他炫耀这一点的。 「彰以为,凭钟离氏的修养,灵沼小姐应当不会落井下石。」 钟离灵沼望着他狭长秀丽的双目。 密而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影,平日对学宫同砚温和有礼的面孔,此刻显得凉薄而不近人情。 她反而酝酿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 「对旁人不会,对阴山琉玉,那就不一定了。」 浅紫色的裙裾拂过长阶,缀在衣摆上的珠玉随她行走之姿,折射出不明显的暗色流光。 她越过道旁的九方彰华,走向上方花圃,垂落的视线盯在含苞待放的金缕玉上。 「不过,你说得也对——嫁给一个奴隶出身的妖鬼,与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朝夕相对,即便她日后再回到仙都玉京,这些视妖鬼为草芥的世家贵族,也不会再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阴山琉玉尊着敬着。」 「落魄成这样,的确让人不忍再踩上一脚。」 钟离灵沼松开了被她掐在指尖的金缕玉,回身看向长阶下容华淡伫的身影。 「那你呢?」 两人周遭笼上一层炁流,将此方的声音与外界隔绝。 钟离灵沼的声音低了几分,却好似刀锋锐利,割破他的温和面具。 「你们在背后做的那些勾当,桩桩件件都是将阴山琉玉置于绝境,你一边亲手逼她去死,一边竟还来提醒我莫要落井下石?九方彰华,你怎么想的?」 九方彰华倏然抬眸。 被她刺破的面具底下,有什么晦暗复杂的情绪在裂痕中涌动。 「……万事以家族利益最大,你既能知晓九方星澜的去向,难道你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这句话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钟离灵沼定定瞧着他。 没再多言,她撤了周身炁流,临走时瞥了一眼花圃中被九方彰华日夜精心照料的金缕玉。 朝露凝于鲜嫩枝叶,花苞影影绰绰藏在绿意深处。 只待数月,便会尽态极妍的绽放。 但昔日以花比拟的那个人呢? 钟离灵沼扯了扯唇角。 简直讽刺。 - 琉玉又被困在了梦魇中。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处山海相连的断崖边,峭壁飞流的瀑布被海上强风掀起,瀑布倒流,水花似乱雾翻涌。 而在山海尽头,苍穹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有黑红色的岩浆在那道天门后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会倒灌入人间,吞没整个天地。 ——这是天门之战。 天裂巨门,邪魔欲再降人间,让人间重回照夜元年前的黑暗。 仙家世族云集崖山,齐心协力,虽然途中遭逢波澜,但最终再度封印天门,制止了一场足矣毁灭人间的灾祸。 而那个差点让这一战一败涂地的波澜,就是阴山泽的叛变。 瀑布倒灌,水花如雾。 琉玉看见那道暗红如血的身影抽刀断水,反手一剑贯穿阵眼,整个崖山一方轰然震颤。 也看到在天门即将大开,阵法即将溃败的一刻,月白身影如出鞘寒刃,从一片混乱中脱身而出,剑气纷乱如雨,在顷刻之间制住了一切混乱的源头—— 雅剑九式,攻玉。 九方彰华用阴山泽少时所赠的剑,亲手刺穿了他师父的心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脑中幻想过太多次这个场景,琉玉分明并不在场,却觉得这一切都真实得分毫毕现。 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 血溅在那个人脸上时他的神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琉玉想不明白。 但爹娘躺在血泊里,阴山氏那些啰嗦又古板的长辈都死在了仙家世族的围剿中。 没有人向她解释。 没有人告诉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走错一次,就弄丢了檀宁,害死了柳娘。 她要如何弥补?如何才能救回檀宁? 琉玉站在梦魇的大雾中,看不见任何方向,只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在不断逼近。 ——她不能死。 爹爹不可能与邪魔勾结。 她不允许阴山氏蒙着冤屈而死,更不允许自己死在仇人之前。 琉玉唿吸剧烈起伏,如溺水者挣扎。 「琉玉。」 质地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乍响。 「琉玉,醒醒。」 雾中漂浮的身躯好像抵着坚实厚重的石壁,让漂浮不定的灵魂有了实感。 琉玉很慢地睁开眼,意识到外面天亮了。 但光线并不刺目,因为她此刻似乎被包裹在什么人的怀里,睁开眼只看到布满疤痕的薄肌。 她的额头紧贴在上面,触感柔软又紧实。 琉玉意识回笼,缓缓抬头,对上一张下颌微红的冷峻面庞。 「你的脸……谁干的?」 「你觉得呢?」 被一巴掌打醒的墨麟带着几分未睡醒的睏倦,但垂眸间怀中少女脸上泪痕纵横,眼尾鼻尖泛着轻红,不见平日的张扬骄矜,倒让他忆起新婚那夜她忍着疼却硬是要掌握主动权的倔强模样。 那点被打醒的不满顷刻烟消云散。 他看了眼被眼泪浸湿的衣襟,问: 「你梦见什么了,又是打……又是哭的。」 琉玉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跑得墨麟怀里,不仅手脚并用地将他死死缠住,还贴在他身上哭得人家衣服都湿透了。 ……简直邪门。 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 别说靠着他睡觉,她一向都是用完他就想让他回自己的宫室去睡的人。 琉玉神色镇定地起身,不仅将心中那点慌乱完美掩盖,还倒打一耙: 「梦见被蛇缠住,吓到了,你反省一下。」 墨麟:「……」 原本只是随口扯的藉口,但说完琉玉瞥了一眼,见他眸色沉郁,像是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一样,于是凑上前歪头瞧他。 「骗你的啦,你当真了?」 「……」 「跟你没关系,我自己做噩梦而已。」 墨麟掀起眼帘,定定望入她眼中。 若是她真的,那么难以接受自己,甚至厌恶到会做噩梦的程度,其实,分房也不是不…… 那两个字卡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好在琉玉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很快便起身离床,召女使入内替她梳洗。 朝食也很快送了进来。 「这是今日的玉蝉羹、莲房鱼包、蜜煎金橘、山海兜……」 朝暝一边报菜名,一边递上摺子。 「这是柳夫人派人送来的,小姐想要的东西。」 算算时间,这还不到三日。 柳娘不愧是她娘带出来的,办事效率着实不错。 墨麟瞥了一眼:「名册?」 「是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各处据点的名册。」 算得上机密的一份情报,就这样在桌上摊开,从墨麟的角度,其实只需两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真的很信任他。 意识到这一点,墨麟握住筷子的手指一紧,忽而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为什么? 阴山琉玉自信自傲,绝不是会轻易给出信任之人。 却对他如此不设防备。 即便是合作,按照她从前的行事作风,也是说七分,做五分,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余地。 墨麟望着少女专心翻阅名册的模样,心绪起伏,凝成不可言说的幽深贪慾。 她若从没正眼看过他,倒也罢了。 但她这样一点一点,不断地纵容他,终有一日,他的野心会越来越大。 琉玉并未注意到他的审视,目光逡巡,扫过一个个据点的详细资料。 大晁的势力想要渗透进九幽,必定会穿过妖鬼长城这道防线,阴山氏的生意遍及大晁,不管是哪家在妖鬼长城附近有动作,底下的据点都会觉察到风吹草动。 联络据点,斩断这些外部渗透的势力,她才能放心掌握九幽的力量,反过来朝大晁渗透。 忽然。 琉玉的视线定在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上。 燕无恕。 琉玉在墨麟那边的猪蹄汤里夹了一筷子,眉梢微挑,突然想起到底在何处听过这名字。 ……这不是前世恨海情天地来杀她,结果被她一口咬死了的倒霉蛋吗? 第14章 「这个人有问题?」 见琉玉一直盯着那名册上的某个名字,原本就一直分神在观察她的墨麟开口问了一句。 「一点小问题,」琉玉托着腮,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敲,「不过就是……差点死在他手里而已。」 其实并不是差点。 前世的琉玉潜入仙都玉京,在九方彰华的婚宴上抢走檀宁,逃至雾影山处被成百上千的世族子弟围剿,那个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正是燕无恕。 对面的妖鬼之主蓦地抬眸。 朝暝原本还在死死盯着那碗绝对不该出现在这张桌上的猪蹄汤,听到琉玉的这句话,也勐然扭头看她。 就连朝鸢也突然从窗外翻身倒吊出现。 垂下的两束髮辫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副随时准备开杀的肃然模样。 除了在灵雍学宫的时间外,琉玉基本上与他们形影不离,朝暝他们能想到的,也只能是她在灵雍学宫内出的事。 可他姓燕。 大晁世族皆是复姓,唯有世族才能进入灵雍学宫。 「燕无恕……燕无恕……」 朝暝念叨着这个名字,忽而回忆起什么,偏头看向朝鸢寻求认同。 「几年前,三爷让我们交给小姐,让小姐递去姬彧先生面前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人的名帖?」 朝鸢茫然眨眼。 琉玉竟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见两人都一头雾水,朝暝解释道: 「您忘啦?应该是三年前,三爷说仙道院的阴先生推举了一个很有天赋的好苗子,他亲自写了名帖,让您代为转交给宫正姬彧先生,有了阴山氏的名帖,即便不是世族出身,也能入灵雍学宫的辟月宫修行。」 时隔太多年,琉玉在百年记忆中细细翻检,才隐约记起这桩事的轮廓。 朝暝口中的三爷,指的是琉玉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男丁,十之八九都是徒有漂亮皮囊的绣花枕头,自南宫镜撑起阴山氏的门楣后,便着意从阴山氏底下的坞堡田庄里擢选有才干的庶人,为此还建立了仙道院。 与灵雍学宫相反,仙道院只收佃户奴僕出身的学子。 南宫镜安排了阴山氏的直系家臣——阴氏一族作为仙道院的先生,从这些出身不佳的学子中选拔出有天赋的好苗子,结业之后,大部分会四散在阴山氏的田庄铺子上担任要职。 也有极其出类拔萃的,便会被阴山氏推举入灵雍学宫。 只要进入灵雍学宫,那就等于一脚踩在了青云梯上,有了入朝拜官的机会。 哪怕只是浊官之列,也与底下的庶人不再是同一个阶层,此后几代人若争气些,甚至有跻身世族之列的可能性。 燕无恕……竟然是从阴山氏的仙道院里被推举上来的。 琉玉将这话在心头咀嚼了一遍,颇觉命运荒诞。 「不记得,」琉玉重新拿起筷子,云淡风轻地给自己夹了一块滷牛肉,「若连这等小人物也要记住,我在灵雍学宫也不必做别的事了。」 朝暝简直想用眼神抢走琉玉的筷子。 偏偏琉玉压根没注意到朝暝的神色,还抬头对山魈来了一句: 「这道做得不错。」 让琉玉想到曾经藏身于西境虞渊内的一处破庙里的日子。 那时城中世族得到消息,派了私兵满城追捕她,琉玉不敢现身,躲在破庙后的地窖里喝了整整十日的米汤,饿得睡着了在梦里都想吃点有咸淡味的肉。 对面的山魈龇着牙,得意得原形毕露,身后尾巴直勾勾往房樑上翘。 看见没,他们家小姐就是更爱吃九幽的饭菜! 不枉他卯时三刻就起床盯着膳房准备,就连明日的菜谱他都想好了,准保让大小姐吃得满意! 朝暝看着山魈被夸得红光满面的模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正当山魈扭头等着被自家尊主夸时,却发现尊主盯着对面的少女,唇畔勾起一个略带讥意的弧度。 「大小姐日理万机,众星拱月,记不清的确很正常。」 琉玉咬着筷子,总觉得他这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但他很快又道: 「能威胁到你的性命,以他的出身来说,的确有些本事,只是提醒你一句,别因为他有本事就太纵容,否则对他对你们家都不是件好事。」 「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我明白。」 墨麟抬眸瞧了她一眼。 知书识礼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同样的道理从她口中说出,好像都要深刻三分。 「而且——」琉玉放下擦嘴的绢帕,抬头沖他道,「他算什么有本事,跟你比起来差多了。」 此话落地,墨麟手里的筷子僵了僵。 分明听得清楚,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将琉玉的这一句,放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 琉玉想到墨麟在赠她的山鬼龙铃里封入的那道势。 她炁海未损的巅峰时期,其实也能做到将自身的势封入法器的程度,但琉玉暗自比较了一下,她的势和前世墨麟留在山鬼龙铃里的那道势,还是略输一截。 不过她年纪比他小得多,输点也不丢人,他在自己这个年纪,还未必有她厉害呢。 「……那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对面的妖鬼之主掩住心绪起伏,语调平淡。 「唔……我有些想法,得亲自去这几个据点一趟才能确定,」琉玉想了想,「朝鸢朝暝太显眼了,我从你身边挑一两个可靠的同行就好。」 山魈朝身旁尊主瞥去一眼。 其实认真来说,琉玉在九幽的身份类似于质子,不能轻易离开九幽。 但他很快听到尊主毫不犹豫答: 「好。」 「之后可能还会找你借更多人,不过不会让你吃亏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女眼底漾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一副天生运筹帷幄之中的执棋者的模样。 那样的明艷自信。 让人只愿见她高居云端,不忍见她身上染上半分尘埃。 他颔首:「你带来的人本就不多,也不熟悉九幽和妖鬼长城的规矩,你要是信得过白萍汀,可以先交给她替你调。教,除了万鬼出巡的队伍,其余十二傩神以及他们手底下的人,你可随意调用。」 山魈听了这话,太阳穴的青筋都在跳。 琉玉有点好奇:「听说九幽妖鬼皆以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为荣……出巡场面很大吗?」 绿衣妖鬼迎上她的目光,道: 「想看?」 琉玉点头。 前世她长居集灵台修炼,并不关心九幽的事,所以连这种大晁人都听过的盛事也没亲眼目睹过。 「下次若有出巡,来看就行。」 ……那是外人能随便看的吗? 山魈欲言又止地看着尊主貌似冷淡的侧脸,只觉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大字—— 孔雀开屏。 - 翌日一早,琉玉与随行的揽诸鬼女三人,便坐上了前往妖鬼长城的鬼车。 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琉玉掀开车帘朝外看,只见苍穹一碧如洗,照着一地绒绒芳草,让琉玉忽而想起自己当年逃离九幽,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 只不过那时的她刚为了玉面蜘蛛与墨麟交手,将他的人困在莺骨岭一带。 还当着他的面,连结契书也一道撕毁,琉玉那时生怕墨麟追上来报復,一路风尘僕僕,片刻不敢停歇,哪里有空欣赏什么风景。 ……她撕结契书的时候,墨麟是什么表情来着? 琉玉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来。 她再度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没怎么正眼瞧过他。 鬼车在妖鬼长城的结界外停下。 这是一道依山岭之势而建的巨大边墙,绵延万里,高千丈有余,东起岁山,西抵赤水,横亘在疆域之上,将大晁分割成南北两端。 这样浩大的工程自然非一日之功。 长城歷代皆有,这一代的仙家世族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立下四块龙脉基石,令原本抵挡蛮族入侵的长城化作屏障妖鬼的结界,若要通行,需持仙家世族所给予九幽的长城玉令。 长城玉令南北两端各持一千枚,既可供日常商队通行,同时也阻止彼此暗中起兵突袭,是当时两域议和时定下的条约之一。 琉玉第三次站在这道妖鬼长城之下,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这妖鬼长城,与其说是阻妖鬼于北荒,还不如说是在阻墨麟一人。 将北荒九幽这块疆域割让给妖鬼墨麟,让他们眼中茹毛饮血的怪物去祸害北荒的百姓,在妖鬼们生出越过妖鬼长城的想法之前,找到除掉妖鬼墨麟的办法。 这才是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打的主意。 但没想到,墨麟除了杀掉在九幽奴役百姓的贵族,占据极夜宫以外,根本没有滥杀无辜。 前世的琉玉将这个消息传回大晁之后,仙家世族里有不少人还颇为遗憾。 因为这证明墨麟并不是个残忍无脑的暴君。 他们想要除掉他,需要花费更大的精力。 三人持玉令穿过妖鬼长城的结界,换了一辆大晁百姓最常用的马车,驶入了妖鬼长城边境的太平城。 来过一次的琉玉知道,太平城半点不太平。 这里靠近妖鬼长城,是人族与妖鬼混居的城池,少有当权者在此定居,但商贸来往频繁。 九幽荒芜,需要大晁的日常物资,而大晁同样也需要九幽出产的玉石矿产,所以此刻琉玉一行人穿过太平城的街巷,几乎每个摊铺上卖的东西都不相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此地我来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铺面我都熟悉,尊后……咳,小姐想去何处,只需报个名号,我立刻就能给小姐带路。」 红髮妖鬼跨刀走在前方,大有此路是我开的豪气。 然而一旁鬼女见状却捂嘴笑出了声。 揽诸没好气道:「啧,有什么好笑的?我说错了?这里我不熟还有谁熟?」 鬼女眼风一扫,转向身旁已经戴上幕篱的少女。 「小姐来过太平城?」 琉玉正在瞧街道两旁悬挂的花灯。 算算日子,似乎大晁的花灯节就要到了,届时春和景明,花灯如昼,想必很有一番热闹瞧。 「你不知道吗?」 鬼女虽然是第一次来太平城,但功课显然做得比揽诸好,她拖长了语调,故作玄机道: 「这天下,有大晁人的地方,就有阴山氏的商铺,而这座汇聚天下宝物之地,名为太平城,实则可以叫——阴山城。」 整个城中,半数以上的商铺,都有阴山氏的商股。 「而且,太平城这块地,本身也是阴山氏的私地,城主正是阴山氏三房之子,阴山岐。」 揽诸环顾周遭。 看着那些金碧辉煌的商铺,陡然之间,对眼前这位世族贵女的贵字,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忍不住凑到鬼女耳边: 「你这么说,显得我们尊主多高攀人家啊。」 「哪有高攀!」鬼女气唿唿小声反驳,「咱们尊主也是……嗯……也是有……嗯……尊主的脸长得与尊后再般配不过了!」 揽储撇了撇嘴。 他转过脸对琉玉道: 「不过既然如此,小姐何须跑一趟?你三叔都是城主了,想在太平城里查点什么东西,你一句话,你三叔还不给你办吗?」 「是呀……」琉玉笑意微妙,「我三叔这个人,的确很仗义。」 仗义到阴山氏出了内奸,琉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揽诸没听出琉玉的弦外之意,沉吟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既然如此,小姐不妨跟你家三叔商量一下,日后咱们九幽再从太平城买东西,能不能便宜点?上次买来打家具的仙灵紫檀木要一千金一根,还有那个什么金缕玉的花苗,足足收了我们一万金,差点没把山魈心疼死,还说在九幽也包种活,尊主种了半年也没种活一株,简直就是骗钱啊!」 第15章 太平城一处歌楼内。 昨夜一众风流子弟宴饮清谈,到了辰时方休。 博山炉中残香已冷,日上帘钩,醉倒的世族公子们横陈榻上,睡得不省人事,养着几只芙蓉花的白瓷瓶旁,螓首蛾眉的琵琶手还在拨弦轻吟。 低柔婉转的曲调中,青赤色的一对比翼鸟盘旋一阵,落在了倚着阑干散酒气的青年的臂弯里。 「集兰峰送来的这对鸟不错。」 比翼鸟爪尖锋利,勾得青年身上那件暗红色的锦袍抽了丝,他也并不在意,懒洋洋道: 「昨夜送鸟来的人,怎么说的?」 垂首立在一旁的僕役答:「是他家三公子,十二岁开了炁海,修儒道,善炼炁,如今十六岁,已至四境,觉得天资还不错,想搏一搏,这才来请三爷帮忙。」 被称作三爷的青年以指节抵着额角,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边逗鸟一边翘起唇角。 「十六岁才四境,这也叫天资不错?咱们家大小姐这个年纪,都已经是灵雍仙魁了。」 僕役笑道:「大小姐那样的天资,满玉京也挑不出几个,三爷这么比就太欺负人了,这些人挤破头想让自家孩子进咱们家的仙道院,盼着能得名帖入灵雍,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比翼鸟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头下羽色鲜亮。 这样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穷乡僻壤的太平城内。 阴山岐用指背给自己的新宠顺了顺毛,随口道: 「户牒还是老规矩,让燕家五日内准备好,给集兰峰传话,现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还是老规矩,最要紧的是低调,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发现,天王老子都帮不了。」 「那是自然,我们办事一向小心,绝不会让三爷被镜夫人抓到小辫子……」 「什么意思?」 阴山岐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眼盯着僕役: 「你是觉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脸上,那僕役顿时背后冷汗湿透。 「当、当然不是,三爷怎么会怕……」 「今日狻猊还没遛弯,你去陪它熘熘吧,狻猊什么时候玩累了,你什么时候停。」 那狻猊体型巨大,平日遛弯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让他去熘狻猊和被它拖着玩儿有什么区别? 「三爷——」 阴山岐不耐烦地摆摆手,很快有人将那僕役架走。 他这才起身,站在阑干旁远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宫镜? 笑话。 散了散酒气,阴山岐理好衣襟,准备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脚步匆匆的僕役闯入。 「三爷,不好了——」 「我好得很,」阴山岐没好气道,「有事说事,没事别瞎喊,福气都被你喊没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僕役吞咽了一下,语速极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方才九幽来了三名妖鬼,手持长城玉令和一枚蛛丝结,说是玉面蜘蛛渊天大人有要事要与大人相商,又递了五千金,让我们把其他人一併叫齐,谁料咱们的人刚把通讯阵召出来,就被摁住了——结果领头的人一摘幕篱,竟是大小姐!」 正着人给自己戴玉冠的阴山岐勐地回头,差点被玉笄戳了眼。 「啰嗦一大堆!怎么不直说是那个死小孩来了!」 她不是在九幽吗?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处乱跑!? 阴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传话的僕役缓了口气,又继续道: 「大小姐一来,就让她带来的两名妖鬼把在场的人都关了起来,还叫阴管家召各家据点的计簿入宅,要和她带来的帐本对帐,大小姐打得咱们措手不及,计簿不知内情,有半数带的都是真帐,还有——大小姐开了通讯阵,要将此事告诉镜夫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的阴山岐原地一个踉跄,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他回头,取了两金丢在琵琶女的脚边,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传话僕役抬头,正对上阴山岐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两巴掌!」 传个话半天抓不住重点! 什么玩意儿! - 阴山岐赶回宅中时,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昼食。 「——味道不错,就是素了些,你们这儿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进门,阴山岐就看到了旁边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见其中并无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气。 太平城山高水远,要联繫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阵呢,看来他回来得还算及时。 「几日不见,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欢炙羊肉这等粗劣菜餚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会儿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楼替你把大师傅请来,别说一道炙羊肉,你点上一摺子都行。」 声如鸣金,铿锵入耳。 琉玉抬起头来,只见着一身红黑相间宽袍的青年款步而来,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她这位整日玩鹰遛鸟、风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样如此。 他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乌髮玉冠,瑞凤眼的眼尾内勾外翘,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风流佻达。 此刻他从容踏步入内,不见方才歌楼内的慌乱失措,倒确实一身世族子弟的气韵风华,让揽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几分。 琉玉笑意浅浅: 「我还以为三叔不欢迎我来呢。」 「这话说的,」他扫了眼与琉玉同桌而食的揽诸鬼女,两人没有刻意掩盖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这么远,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顾你一些。」 从揽诸和鬼女身上收回视线,他向琉玉露出一个笑容: 「礼尚往来,你这个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别为难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别演,」阴山岐沉了脸,凑近些道,「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你娘告状?我跟你说,我做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你也别管闲事。」 「我娘知道?我怎么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里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敛去,语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里扒外替外人给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阴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么吃里扒外,你这孩子简直没大没小!别拿这种话唬我,你三叔老实本分,你娘让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都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挖什么坑!污衊!」 嘴上这么说,阴山岐心底却直发虚。 做假户牒卖仙道院入学名额这事都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低调,怎么还是被人发现了! 而且还是被这个死小孩发现的。 琉玉十岁那年,正是他和南宫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长辈偏宠,压根不服气南宫镜掌家,认为以她的毫无出众之处的样貌与修为,在家里算算帐理理琐事也就罢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决策。 于是便处处给这个外姓人使绊子,让她管家不顺,举步维艰。 那时十岁的小琉玉已经显露出修行天赋,很得家中长辈喜欢,几乎是倾全力培养。 但再怎么培养,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然后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楼喝多后支开他的亲卫,亲自套麻袋把他给打了一顿。 他十岁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给打了! 阴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个有名的纨绔,从来只有他揍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看琉玉不顺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这个纨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经事没见办好过一次,但歪门邪道却手到擒来,从小不知被族老们教训过多少次。 可琉玉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卖家族。 上一世,在阴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语,说当初妖鬼墨麟能够撕开无色城的口子,率领妖鬼们逃出大晁,都是阴山氏在暗中相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还说阴山氏背后向九幽输送大量金银,扶持妖鬼,有一统大晁自立为帝的野心。 这一切流言蜚语,几大世族清查阴山氏后找到了明确的线索。 他们在太平城,查到了阴山氏伪造长城玉令供妖鬼隐秘穿过妖鬼长城,以及向九幽输送资金的证据。 而她三叔,在前世阴山氏覆灭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除了阴山岐被人收买出卖阴山氏,琉玉想不到别的结论。 所以,琉玉今日才会隐藏身份来诈他,她曾经和玉面蜘蛛合作过,知道他的信物是蛛丝结,假扮玉面蜘蛛的人并不困难,最后也果真将阴山岐诈了出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揽诸和鬼女看热闹看得正入迷,见琉玉拍手,揽诸随手就给刚甩了筷子的琉玉递上了一双新筷子。 琉玉缓缓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揽诸后知后觉。 「哦哦哦,带人上来是吧!」 揽诸这才回后面招了招手,将之前被他们唬住交了底的几个下属带了上来。 阴山岐与这几个被扣住的下属大眼瞪小眼,才回过神: 「——你们说的不是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啊。」 琉玉歪头瞧他,气笑了。 她这个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阴山岐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掩盖住多余神色,大马金刀地在席间落座。 「这件事你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这个三叔该做的。」 琉玉这下是真的笑了:「我还得谢你?」 「你要谢我的还不止这一件呢。」 阴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个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来我这儿採购物资,我扫了一眼,买的大多都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看,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来买,我就翻三倍卖!」 「从他身上赚的钱,我反手就送给那个什么玉面蜘蛛,还拉来了九方家和钟离家与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与你夫君打起来,九幽日渐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脱身回家——怎么样,三叔对你够好吧?好几次都险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觉,但应该瞒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头一个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着阴山岐一副等着挨夸的得意神采,只觉唿吸沉重,胸口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不。 他知道。 难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时间与玉面蜘蛛周旋,当时她只觉她这个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斩断他背后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调查过,知道那个人是她三叔呢? 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别提前世她为了安全撤离九幽,还真的与玉面蜘蛛联手过。 ……想不通。 琉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这么多的误解,为何前世到最后,他还愿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敛尸,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声。 手里的筷子被她拦腰折断。 她缓缓抬眸,与对面的阴山岐四目相对。 等着被感谢的阴山岐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 回到极夜宫时已是亥时。 浸没在凄清月色下的极夜宫似乎比往常寂静许多,墨麟踏入宫内才想起来,那对双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着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计会宿在那边。 这些人不在,便也没人盯着他入楼净手更衣,本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到最后,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沐浴干净,换了琉玉给他备的寝衣,这才回到内室。 内室一片静寂,只有一脉若有若无的香息还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屋子。 桌上散落着她平时惯用的笔墨纸砚,一旁的妆奁没来得及收拾,摆了些她戴过的钗环镯子,以及之前她用过的栀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撑开的寝衣上,敏锐地捕捉到几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收走清洗。 指腹摩挲着衣料。 鬼使神差的,他的食指与拇指捏着那片衣角,贴在鼻尖,感受到除了栀花和薰香以外的、一种独属于她的馨香盈满唿吸。 她今夜远在太平城。 无论他做什么,她不会发现。 墨麟垂眸凝视着这件寝衣,眸子在夜色里漾着幽暗的光。 就在此刻,他悬在腰间的玉简灵光流转。 玉简乃传讯之物,距离不远时可用。 他取下,发现显现出琉玉名字的下方浮现了四个字—— 【做什么呢?】 这四个字的时机来得太巧。 仿佛触电般,妖鬼之主从寝衣上收回手,捏了捏略有燥意的耳尖,轻啧了一声。 很快,他以手为笔,佯作平静地回: 【睡觉】 顿了顿,又道: 【你呢】 对面慢悠悠回他: 【很闲】 【所以揍我三叔玩玩】 第16章 太平城阴山氏宅邸内的现状,绝非琉玉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豢养在宅内的歌姬舞女看着东边厢房被削掉的半边屋檐,怔怔然问府中僕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咱们家……是招贼了?」 暮色之下,只见宅邸上空灵光明灭,屋瓦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 这阵势,的确非同寻常。 僕役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奈道:「这是招祖宗了!」 剑光如初春刚融的春水,柔和中藏着一缕寒芒,从阴山岐的侧脸一掠而过,瞬间便擦出一道血痕。 阴山岐伸手摸脸,见自己最看重的那张俊朗面庞受了伤,简直气得咬牙切齿。 他到底哪儿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 「竟然跟你三叔动手,你个死小孩简直反了天了,等我告诉族老们——」 「三叔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族老告状?我做这些族老未必不知道,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呢。」 琉玉随手挽了个剑花,娉婷身姿立在檐角,被这太平城的春夜晚风一吹,垂挂在臂弯的落金粉色披帛飘飘扬扬,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天上神女。 阴山岐听着她拿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来堵自己,气急反笑道: 「你这死小孩突然这么生气,该不会是跟那个妖鬼相处几日,真对他有好感了吧?」 底下替琉玉拦着阴山岐亲卫的揽诸和鬼女顿时竖起耳朵。 「也对,那日你二人大婚,我在妖鬼夜宴上瞧了几眼,那个墨麟虽说是个妖鬼,倒也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阴山岐又不理解地打量琉玉: 「可那也不该啊,你,阴山琉玉,什么豪门华宗的少年才俊没见识过?若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这九幽,灵雍学宫那些成日围着你飞的狂蜂浪蝶能把咱们家门槛踏破,现在呢?以你的身份,与二流世族结亲都算跌份,如今竟跟一个妖鬼扯上了关系,你都不知道如今仙都玉京那些人背后是如何笑话你的——」 「三叔这不是把理由都说清楚了吗?」 髮丝于夜风中飘扬,杏子眸映着月光,少女的面庞皎洁宁静。 「时至今日,我仍然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是最年轻的灵雍仙魁,论天赋论才貌,我不输给大晁的同龄人半分,然而仅仅只是同妖鬼成婚,我在他们眼中便失去了往日荣耀,成了他们可以肆意讥讽的对象。」 「这世间哪来的金做枝,玉做叶的人?遵守他们的规矩,我就是金枝玉叶,不遵他们的规矩,我便成了泥沼烂叶——灵雍学宫围着我的那些人,喜欢的不过是他们给我镀的这层金而已。」 阴山岐听完一席话,竟从隐约觉得他这个侄女有种脱胎换骨的意思。 从前的她哪里能说出这些。 那可是拽得二八五万,眼睛都长头顶上的大小姐。 阴山岐不懂这是琉玉死过一次的觉悟,还以为是大小姐一时间受不了落差的丧气之语,安慰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世庶本就不通婚,是他身份太低贱连累你……」 下方的两名妖鬼同时投来不善目光。 若非此处是太平城,眼前这人是尊后的家人,揽诸早就拔刀把他脑袋旋下来了。 他早说了,这些大晁人没一个好…… 「他不低贱。」 晚风中,少女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铿锵。 「他是我阴山琉玉,亲自选的夫君。」 万籁俱寂,星河璀璨。 站在地面的揽诸与鬼女仰望着立于檐上的少女,一时看得怔然入神,好一会儿鬼女才怼了怼揽诸。 「你玉简呢?」 揽诸回过神,不耐道:「干嘛?」 「笨!录印下来给尊主看呀!」鬼女捧着脸眉眼弯弯,「好可惜好可惜,尊主怎么就没一起来呢。」 揽诸翻了个白眼:「废话,尊主哪能随意……」 倏然之间。 空气中掠过一阵异常炁流。 虽然很微弱,但在场众人都非寻常修者,迅速拉高了戒备心。 「琉玉——!」 阴山岐敏锐察觉到那一瞬扑他而来的杀意,立刻唤了一声。 不必他说,同样觉察到威胁的琉玉立刻闪身至阴山岐身前——方才两人打斗之间,琉玉砍断了他的玉弓,阴山岐手边没有趁手法器。 簪如流星,从乌髮间缀出,琉玉一剑刺向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影子,随后立刻扭头对揽诸鬼女道: 「护住那几个负责开通讯阵的人!」 地面的影子与琉玉的这句话同时流动,两人回头一看,果然见到暗影在夜色下化身无面黑影,已缠上了阴山岐的下属。 这几人负责替阴山岐联络九方家与钟离家,当初也是他们向阴山岐提出给玉面蜘蛛资金,让他和墨麟斗得两败俱伤的主意。 以阴山岐的立场,当初他不仅不觉得这个主意有问题,还觉得自己要是办成这事儿,定然能在家中扬眉吐气。 然而此刻—— 看着地面黑影将这三名下属拖入影中带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个陷阱! 这三人要是带着他和九幽往来的证据凭空消失,九方家和钟离家再矢口否认。 阴山岐这钱到底是促成九幽内斗,还是意图与九幽合作反攻大晁,谁又说得清? 「——调城中铁骑,今夜必有动乱,全城戒严!」 阴山岐抛出袖中符传的同时,西边有脚步声踏过屋瓦,一个留着络腮鬍的中年男子手脚利落地接住了那枚调动铁骑的符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没有半分停留,络腮鬍的身影顷刻消失在夜色中。 听了阴山岐这话,琉玉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阴山岐若真的与他们是共谋,今夜的影子要杀的目标就会是她。 「等一下——」阴山岐也回过味来,勐然回头问,「你方才骂我吃里扒外,该不会是怀疑我跟外人合谋要陷害自己家吧?」 琉玉假装没听见。 她看向鬼女,问:「那三人还能追吗?」 鬼女周身环绕着难以计数的蛊虫,悉悉索索的虫子凝聚成一只歪歪扭扭站起身的长虫,鬼女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在它旁边,衬出了一种诡异的可爱。 鬼女:「当然……」 「影子消失的时候吞了不少鬼女的蛊虫,只要不出太平城的范围内,丢不了。」 揽诸挡住了琉玉的视线,回头警告: 「把你那虫子收收,人家尊后都说了不爱看,不长记性是不是?」 鬼女噘了噘嘴。 她的小蛊虫明明很可爱的。 琉玉没吭声,悄悄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揽诸和鬼女去追那三人的下落,琉玉在一地废墟中找了把完整的椅子坐下。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宅中守卫与幕僚都朝院子里聚集了过来,看到主屋和两侧厢房都塌了,或多或少露出既震惊又肉疼的目光。 主屋里面奇珍异宝无数,就这么都没了? 管家开口:「三爷,我马上叫人来……」 阴山岐看都没看身后废墟一眼,他眉头紧锁,召来府中管家: 「今夜全府都别乱动,提醒所有人,出入皆禁,若有通风报信者立杀——」 琉玉朝太平城的方向望去。 他的安排没错。 九方家与钟离家的警惕性极高,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迅速做出应对。 他们并不知道琉玉也在太平城,只会想着将阴山岐摁死在太平城,才能不与阴山氏撕破脸。 既然是这个目的,阴山岐就必须死得让人抓不到把柄。 只有一个办法。 夜风涌动,吹响院中竹叶。 月影明暗间,好似有无数人影隐匿于黑暗中,伺机而动。 琉玉并不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方才操纵影子的,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的人? 谁会成为她重生后剑下的第一缕亡魂? 她窝在扶手椅内一边想,一边把玩手中玉简。 瞥了一眼,才发现过了这么久,对面都没再回復她半句。 琉玉盯着那毫无反应的玉简,心头莫名不爽。 她可是帮他出了气。 他居然没半点反应? 「我话还没说完呢——」阴山岐交代完后,又转过来对琉玉道,「你这小孩几个意思?把我当叛徒?当细作?三叔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琉玉抬眸,清透的杏子眸里写满了「那不然呢」。 阴山岐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继续说,就见琉玉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眼瞳凝住,唤了一声。 「娘?」 「你少唬我!」阴山岐不是第一次被她唬,轻易不会上当,「别说你娘在玉京,就是她现在在太平城——」 「在太平城,又如何?」 淡漠如雪的嗓音平缓而冷静,如水滴迴响于幽室,顷刻间扼住了阴山岐的喉咙。 就连膝盖也条件反射似的一软。 「二嫂,我这回真不是故意出卖咱家的,都是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错,是他们对咱家居心叵测啊!」 噗通一声。 阴山岐回身跪地的动作格外流畅熟练,一看就有多年的好底子。 通讯阵内的身影与琉玉一样,坐在一张扶手椅内。 女子身量挺拔,姿态外松内紧,就这么无言地审视着跪坐在她面前的阴山岐,论年纪,阴山岐其实还比她要大三岁,但两人一坐一跪,气势之间隔着天堑。 良久,那道平缓有力的嗓音才再度响起。 「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大致出了什么事,我心里也有数。」 阴山岐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三弟说得对,咱们家如今声势太高,惹人忌惮,有人给阴山家挖坑再正常不过,不是三弟,也会是其他人,不怪你。」 听了这话,阴山岐顿觉浑身一轻。 刚要一撩红袍挺直背起身,就听后面来了一句: 「那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儿,也是别人挖的坑咯?」 这句话仿佛隔空一脚,又将阴山岐一脚踹回了原位。 他心里一口气骂了几十遍死小孩,还是没忍下这口气,回头怒瞪琉玉: 「我招你惹你了!」 琉玉懒得理他。 她的双眸落在通讯阵内的身影上。 最后一次见到南宫镜,恍惚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琉玉不是那种特别恋家的人,远嫁九幽百年,除了逢年过节会开通讯阵与家中闲聊几句,她更多的时间都在闭关修炼。 南宫镜也绝非那种会成日挂心女儿吃饱穿暖的母亲。 即便偶尔彼此思念,也都觉得时日还长,外出闯荡的稚鸟总有归巢的那日。 谁也没料到。 照夜二百七十年的除夕,就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南宫镜打量了琉玉几眼,缓声开口道: 「之前让柳娘查据点帐本的时候,就猜到今日情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琉玉眨眨眼,敛去眸中水光。 现在可不是感怀的时刻。 「……一半吧,不确定三叔是真傻还是装傻,而且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迅速。」 阴山岐咬牙。 他就知道这死小孩把他当内贼! 「后续的安排呢?」 「今夜之内,最迟明早,他们肯定会暗中调动妖鬼袭击太平城,趁乱除掉三叔,把这件事的痕迹擦干净。」 南宫镜呷了一口茶,垂眸道: 「太平城太远,时间仓促,我们调不来人。」 「我知道。」 琉玉弯了弯唇,气定神闲地答: 「我们仓促,他们就不仓促了?而且他们不知道我也在城内,误判敌方实力,这可是大忌。」 尽管重生后她的实力回到了七境,但作为曾经到过九境巅峰的修者,即便境界跌落,对势的掌控,对术的熟稔,也不会一併消失。 所以,她自己估算了一下,实战中她的实力可与八境修者相较,而对方却不会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南宫镜抬眼瞧她。 茶盏腾起雾气,让这个嫁出去刚一个月的女儿看起来有了几分说不上来的变化。 「早知去一趟九幽就能让你有这么大的长进,应该早点把你送过去歷练的——在九幽过得如何?」 「挺好的啊,和之前商量的一样,我捏着九幽财权作为制衡,其余诸事不插手……」 「我是问,你和墨麟过得如何?」 琉玉没料到这种时候她娘会问这个问题,杏眸微睁,一下子卡了壳。 一旁的阴山岐伺机开始说起风凉话: 「二嫂不必担心,怕是恩爱得很呢,我不过就是让她那个妖鬼夫君亏了点小钱,她都想要我的命呢。」 琉玉噎了一下,但很快镇定反驳: 「你以公谋私,中饱私囊,人人得而诛之,咱们家看门的大黄要你的命都不奇怪!」 「没大没小死小孩——」 两人吵闹起来,一旁的南宫镜却只是瞧着琉玉身上的衣饰不语。 靛青色裙摆用玉石勾勒出花纹,月色下流转着华贵暗光,外拢金裳,灿然如落日生金,不觉俗气,只觉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那不是琉玉出嫁时,她父亲命人给她备下的衣裙首饰。 但却比她出嫁前的打扮更华贵几分,并未因远嫁九幽而降格。 南宫镜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个月夜。 那时的绿衣妖鬼已是千妖万鬼之主,是令大晁的仙家世族无不胆寒忌惮的存在。 但谁也不知,他是如何跪在南宫镜的门外,如虔诚信徒弯下他的嵴背,一字一顿地郑重承诺: 「若得明珠,吾必珍之。」 「如何珍之?」 「为她不堕凡尘而生,为她心之所愿,纵死无悔。」 第17章 江岸芦花摇曳,飞絮与萤虫无声漂浮。 隔着一道丹水河,浸没在月色下的太平城宁静祥和,城中悬着花灯无数,再过一日便是大晁的花灯节。 可惜,这座城池等不到明日的花灯节了。 「鹿鸣山那群妖鬼到哪儿了?」 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内,衣着潦草的布衣男子将手里的菸斗在船舷边磕了嗑。 身旁的乌衣青年替他换上新的菸丝,答道: 「还有五十里,一炷香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龙兑城派来的两名七境修者呢?」 「已经到太平城城门附近潜伏着了,阴山家的铁骑统领乌止是八境,城中还有三千铁骑,龙兑修者不敢轻举妄动,还是等鹿鸣山那一千妖鬼抵达后再行动。」 布衣男子还没说话,船舱内传来一个少年尖锐的嗓音: 「怂包!」 「二对一还这么谨慎,简直给九方家丢人!」 「迟则生变,方伏藏,你让他们立刻给我攻入太平城,拿下阴山岐的人头!」 布衣男子与乌衣青年对视一眼。 嘆息一声,名叫方伏藏的男子向岸上待命的下属挥手示意,又降下一道势作为屏障,眼神倦怠地对身旁的乌衣青年道: 「钱难挣屎难吃。」 乌衣青年咧嘴一笑:「钱给够,吃什么都行,就怕既不给钱,还得吃屎。」 方伏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眼神古怪地瞧他: 「我记得,你家就在太平城,城里今夜大乱,你不知会家中老小一声?」 「……妖鬼长城附近的城池隔三差五就被妖鬼洗劫,或是被疫鬼袭击,他们都是太平城长大的人,知道出了事儿该往哪儿躲。」 要是因为他向家中通讯而走漏消息,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菸斗猩红暗光在夜色中明灭,方伏藏盯着这青年看了会儿,视线落在河岸的城池上。 「燕无恕,你这小子,搞不好真能爬挺高的。」 蹲在他身旁的乌衣青年笑了笑,手中把玩的石子被他随手一甩,在河面轻点十数下。 石子坠入河面的同时,对岸的太平城轰然一声炸响。 开始了。 - 宅邸内的琉玉也听见了这动静,抬头看向燃起火光的方向。 「——继续说。」 通讯阵另一头的南宫镜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又道: 「六之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琉玉看着眼前棋盘,依南宫镜所言落子后,自己也执起白子斟酌。 「等会儿。」 站在一旁的阴山岐围着打转,有些转不弯来。 「你的意思是,你做了梦,梦见二哥二嫂死了,咱们阴山家也完蛋了,就剩你和一帮家臣,然后九方彰华还非要娶檀宁——别的不说,这段檀宁听了肯定高兴。」 琉玉知道阴山岐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但她仍继续说了下去: 「家中如今情况我不了解,但按照梦中所见推测,九方家和钟离家为主谋,相里家从之,咱们家倒台后帮过我们的人不多,算起来也就少帝与姬彧先生他们。」 斟酌片刻,琉玉落下一子。 「十一之七。」 南宫镜仿佛只顾专心下棋,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信琉玉的话。 「我和你爹怎么死的。」 琉玉倒也沉得住气,一边落子一边答: 「九方彰华杀的。」 这一次南宫镜落子的速度慢了几分。 「咱们家被瓜分后,九方家凭何上位?」 「以战养族,借大晁百姓对妖鬼的畏惧憎恶,四方徵税,垄断军政,高唿北伐之名,但每次对九幽只是小打小闹,并不真心开战。」 「钟离家呢?」 「钟离灵沼嫁入中州王畿,若她诞下慕容家的子嗣,她就是下任钟离家家主。」 「那——九幽墨麟呢?」 啪嗒。 白玉棋子落在交错纵横的星位上。 琉璃灯盏光线清透,琉玉垂下的眼睫在面庞蒙上一层阴影,她语调平静答: 「他死了。」 「哦?为何而死?」 见南宫镜沉静如湖的眸中泛起几分微妙笑意,也不知怎的,火光电石,琉玉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等等,从前无色城还在的时候,我见过墨麟吗?」 琉玉曾以为即便墨麟对自己有什么好感,那也是成婚之后的事。 可方才瞧着母亲神色,又想起他在自己嫁入九幽前,就已如此精心准备,郑重相待。 难道是他们从前就有过交集? 她帮过他?救过他?还是—— 南宫镜抬眸扫了她一眼,落下一子: 「那得问你自己了。」 阴山岐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动静,早已心浮气躁,回头一看,这对母女却还能隔着通讯阵下棋,简直佩服。 「二位这棋还要下多久?外面这动静可越来越近了,要拿我项上人头给他们丢着玩可以直说,不必这么折磨我吧。」 琉玉敛去心中疑虑,偏头打量着焦急万分的阴山岐,抿出一个甜蜜笑意: 「今夜,恐怕的确要借三叔的项上人头一用。」 - 方伏藏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 城门处的两名龙兑修者正与太平城统领乌止缠斗,从鹿鸣山调来的妖鬼也已进入太平城中。 他们会避开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铺子,在城中大闹一场后便直奔阴山氏宅邸,届时他和燕无恕再出面,摘下阴山岐的人头,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流窜在长城以南的妖鬼所为。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但正是因为过于顺利,让方伏藏反而心生疑窦。 他朝远处妖鬼长城以北的方向望了一眼。 应该不会。 妖鬼墨麟的确有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但阴山岐煽动九幽内乱,他应该很乐于见到阴山岐今日横死太平城,不会插手。 至于阴山琉玉—— 她有些棘手,但还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在太平城。 「宅中有动静了。」 立在高处的燕无恕突然开口。 方伏藏回神,果然见阴山氏的宅邸上方,有一道红袍身影在夜色掩映下,向城西门奔去。 「不排除障眼法,你留下,我去追。」 燕无恕颔首。 「——等等!带上我!」 车架内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双狭长的眼闪烁着兴奋的光,容貌稚嫩的少年开口道: 「我要亲自割下阴山岐的头颅!这是我的功劳!谁也不许同我抢!」 有下属出言阻止:「十七公子不可冒险……」 「废什么话蠢货!再不追把人放跑了,我连你的脑袋一起割!」 方伏藏还算周正的脸上,被这位九方氏四房的十七公子折磨出了疲惫死气。 然而对方可不是寻常小孩。 那是一句话真能要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世族公子。 下属为难地看他,方伏藏挥挥手道: 「起轿。」 带着一个拖油瓶的方伏藏一行人很快追至城西门附近。 收到消息的鹿鸣山妖鬼众也包抄而来,将阴山岐逼至城西外的一处断崖边。 阴山岐朝着崖边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妖鬼守在崖下,如一只只等待饱餐一顿的巨兽。 他顿时汗流浃背。 死小孩,想的什么破计策! 他今天要真死在这儿了,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方伏藏戴上一枚琉璃镜片,确认眼前这名逼到绝境的阴山岐没有任何易容幻术的痕迹,他才回头道: 「护好十七公子。」 车架内的少年倏然变色。 「方伏藏!你敢抢本公子的功!」 没时间跟小孩掰扯,方伏藏只想早点结束回去歇着,他飞身而出,没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双手横刀,朝阴山岐噼砍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横刀削断阴山岐手中玉弓时,阴山岐的脑海里一瞬闪现出方才出门前琉玉对他说的话—— 「盛极必衰,乃世间定理,阴山氏如今贵极人臣,若不想再进一步,便只有急流勇退,金蝉脱壳这一个办法。」 「既然你第一个做了他们开刀的对象,那便从你第一个开始,捨去阴山岐的身份,在这几家围剿中替阴山氏留出一条后路,这件事若是成功,你便是阴山氏居功至伟的功臣。」 「三叔,我从梦中醒来后便发过誓,定要保护好阴山家的每一个人,今日,你敢将你的性命交给我赌这一局吗?」 少女嗓音如盘中玉珠,但那眼神,却已不是旧日那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其实阴山岐到现在也不明白,阴山氏如今如日中天,怎么就到了她口中那样生死攸关的地步。 然而,然而。 他咬咬牙,释炁震开身前的方伏藏,怒喝一声: 「——敢动我的半根鸟毛,我做鬼也爬回来把你们都杀了!」 琉玉说的别的他没怎么记住,但她说阴山氏覆灭后,九方家吞了他在仙都玉京建的万兽苑,这个他真忍不了! 为了他的鸟,今天也得拼了! 方伏藏:……? 这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他那群破鸟。 这位阴山氏第一纨绔,真是名不虚传。 被震开的方伏藏刚一站定,正待继续扑杀,就见阴山岐竟转头朝身后断崖一跃而下。 别说其他人,就连方伏藏都愣住了。 阴山岐与他一战,他至少能让阴山岐死得痛快。 往这群魔性未退的妖鬼堆里面扎,这不是死无全尸吗? 「……他跳下去了?底下全是妖鬼,他怎么跳下去了!」 车架内十七公子探身而出,满脸遗憾。 「这不死无全尸了吗……算了,死无全尸也是死了,都用玉简录下来了吧?等回去之后给家主看,照样算我的功……」 「等等。」 方伏藏面上闲散之色尽褪,凝望着下方深渊道: 「我怀疑他是故意跳下去脱身,等我们走后,还会有人来救他。」 十七公子皱眉: 「想多了吧你,崖下有我们调来的一千妖鬼,谁来都是个死,太平城中没人有能力救他,我们之前不都算过了吗?」 方伏藏没有说话。 崖边晚风阵阵,芳草簌簌,藏身暗处的琉玉,感觉到有汗珠从她的额角滴落。 啧。 怎么还有个不好骗的。 那就没办法了。 他意识到什么,回身再看时,只见幕篱在晚风中翻飞如浪,立在车架上的少女身影如雾昏花,不知何时陡然出现于这茫茫月色下。 在她脚下,尚不知危险靠近的十七公子还在打哈欠。 世间声音在这一瞬陡然安静。 来不及赶回的方伏藏站在断崖边上,看那少女勾动手指,无数碎石从地面升腾而起,围绕在十七公子周身—— 「快跑——」 第二个字的字音还未完全发出,便听一声轰然炸响! 血肉横飞,鲜血如花骤然绽开。 直至十七公子轰然倒地时,他周围的亲卫才反应过来。 方伏藏看着瞬息被夺走性命的十七公子,脑子飞速转动,可怎么也无法从这少女的招式间分辨出她的身份。 碎石? 她方才竟是炼化的,是此地随处可见的碎石吗? 哪怕是在世族之中,八境修者的数量也绝对不多,寒门中更是绝迹。 以这少女的修为,什么金玉玛瑙用不得,怎么会用碎石来炼炁? 他自然不知。 琉玉前世流亡在外,哪里还用得起玉石翡翠,最穷的时候,都得去偷别人家做栏杆的汉白玉拿来做法器。 这也倒逼她必须利用起身边最易获得的普通石头。 石料之中也有稀薄的先天之炁,只要她足够强,哪怕是块石头也能成为她的趁手法器。 琉玉瞥了眼断崖下的方向。 九幽外的妖鬼可没有鬼女他们那般温和可爱。 这些妖鬼不肯归顺墨麟,也不信任人族,如兽类藏匿于野,常年处于飢饿状态,兽性大于人性。 阴山岐虽也是七境修者,但他却是靠着家族天材地宝堆成的七境,平日出行亲卫将他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何时孤身直面过这样的危险? 她得尽快去崖底捞人。 然而—— 「洗兵雨第五式,泼火雨。」 言出法随,琉玉看着火焰裹挟着对方手上的两把横刀,随他挥舞之际,有一簇簇星火飞溅如雨,令周遭空气在灼灼烈火中扭曲翻滚。 武王伐纣,风霁而乘以大雨,天洗兵也,谓之兵道雨。 琉玉眉心微蹙,掌中浸出一层薄薄的汗。 此人修兵道,乃是最善战的修者。 且观他此刻释出的势,境界应已迈入八境。 琉玉不惧与他一战,却担心这么拖延下去,底下假死的阴山岐恐怕就要被拖成真死了。 于是她压低声线,作伪音道: 「你主人已死,我无意与你们交手。」 方伏藏已从十七公子横死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半死不活地嘆了口气。 「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小卒何必为难小卒,你都杀我主人了,我不抓你回去抵命,与自杀何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而且——你是来救阴山岐的吧?阴山氏门下的每一个八境修者都声名在外,炼玉石玛瑙的我们见多了,鍊石头的倒是闻所未闻……算了,我们这边有修法家刑名之道的人,待会儿抓你回去审就是。」 这人还挺自信。 琉玉抛着手里石子问: 「那就是没得谈咯。」 方伏藏笑了笑,意思再明确不过。 其实他也心中打鼓,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然而此刻无言中所释出的势却极具压迫感。 同为八境修者,能将他压制到这个份上,真打起来,他也不知结果如何。 然而还没动手,方伏藏就见周遭护卫露出一个惊惧表情,指着他身后道: 「那边……那边怎么……伏藏大人,我们有向鹿鸣山借那么多妖鬼吗?」 方伏藏勐然回头。 城中百姓尚未发现异常,然而山野间的百兽却隐隐有所觉察,顷刻间寒鸦出巢,野兽四窜,就连在崖底围着阴山岐垂涎欲滴的妖鬼们,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从骨缝里渗出本能的畏惧。 一轮细细弦月高悬于天。 自妖鬼长城的方向,有沖天的妖鬼之炁如浪潮翻涌而来。 如大夜弥天,倾吞万物,这些数量骇人的妖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笼罩四野,形态各异的妖鬼聚似乌云,跟随在为首者的身后,口中以一种古怪的语调齐颂: ——天道亡,鬼道兴。 ——万仙俱灭,诸神拜我。 方伏藏看着那道逐渐清晰的墨绿身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万鬼出巡。 正朝这边而来的人,是妖鬼之主,墨麟。 他勐然回头: 「是你!?」 方伏藏只是直觉觉得跟眼前这少女有关,却毫无证据。 故而琉玉也只是语调无辜地装傻: 「我?我怎么?」 她不过就是用玉简给墨麟传了一句话而已。 那句话写着: 【太平城城西断崖,夫君,可否借万鬼出巡一观?】 不远处,正朝这边而来的绿衣妖鬼遥望着隐约可见的断崖。 藏于袍中的指腹,仍轻轻摩挲着玉简上方浮现的字迹。 夫君。 她称他为……夫君。 第18章 早在琉玉以玉简知会墨麟之前, 驻守妖鬼长城的边军就已经将长城以南的情形传回了极夜宫。 一个时辰前。 极夜宫内。 「——出现在太平城内的妖鬼数量,比往常多了七八倍,但应该是外面的仙家世族内部的一些小动作, 看部署,没有越界的迹象,尊主若无别的吩咐, 我们就仍按旧例不插手……」 堂内悬灯垂照,屏风掩映后的绿衣妖鬼指节轻叩桌面,并未立刻作答。 驻守边军的神荼郁垒两兄弟见尊主沉思,便拿眼风打量起这数月不见的极夜宫主楼。 满堂华贵, 暗香浮动。 成了婚就是不一样, 这主楼,无处不是那位尊后的痕迹呢。 「把你们的这几只臭脚抬都起来!」 闻讯赶来的山魈一进门就瞧见身穿甲冑的神荼和郁垒二人踩在堂内的地毯上, 简直眼前一黑,再冲上去仔细一看, 地毯上果然都是他们二人的脚印。 他对上神荼郁垒二人不解的目光, 恶狠狠道: 「在外面沾了泥水的脚就这么踩进来,你们知道这地毯多贵吗!下次再进屋不脱鞋, 通通不许进主楼!」 神荼被他骂得一怔,乐了: 「哪儿来的臭毛病?还脱鞋,我倒是可以脱,就怕脱了之后……你们敢在这屋里待吗?」 山魈被噎了一下,的确, 神荼的靴子在尊主面前一脱, 简直和弒主无异。 「山魈, 你何时在意起这些?」就连郁垒也奇怪地瞧着他,「上次喝酒时, 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集灵台那都是些什么臭规矩!嫌我们脏?有机会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干净! 对上这两兄弟的眼神,山魈挠挠脸,岔开话题道: 「方才你们说太平城有上千妖鬼?尊主,尊后可就在太平城,咱们这次也按兵不动吗?」 神荼郁垒二人一惊。 尊后出九幽了? 两扇屏风的间隙,琉璃灯折射的烛光照在绿衣妖鬼起伏嶙峋的骨骼上,落下明暗交割的阴影。 半晌,墨麟开口道: 「她能应对。」 虽不知阴山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她一直都在暗中筹谋,但她既然有所防范,就一定会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他贸然插手,反而会打乱她的部署。 话虽如此,墨麟的目光仍落在了腰间垂挂的玉简上。 玉简无声无息,毫无反应。 郁垒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其实……尊主应该去的,南边的那些妖鬼,很明显是被那些仙家世族养着的,隔三差五就在边陲的几个城中作乱,无非是利用百姓对妖鬼的恐惧,壮大他们自己。」 神荼凝眉道: 「那又如何?难不成让尊主为了那些对妖鬼恨之入骨的百姓兴师动众,他们可不会感激我们,而且玉面蜘蛛一派虎视眈眈,若因为那些人削弱实力,他们可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肉。」 「并非只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我等妖鬼的名声。」 「我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在乎他们的看法干什么?更何况,在大晁百姓眼里我们何曾有过好名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正因如此才该寻求改变,而非如今这般消极保守……」 山魈对二人的各执一词不置可否。 他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尊主怎么吩咐,他便怎么行事。 于是视线落在屏风后斜倚着四足凭几的墨麟身上。 看不出他到底更贊同谁一些,山魈只听尊主缓缓出声: 「——吵死了。」 神荼郁垒二人立刻噤声,等待妖鬼之主的示下。 墨麟知道他们二人说的对九幽都有好处,无非是保守或激进的区别。 因太平城内有阴山岐为首的仙家世族支援玉面蜘蛛,他为平衡九幽局势,行事一直保守,以稳定九幽局面。 但今日——太平城遇妖鬼侵袭。 会和阴山岐有关吗? 阴山岐支援玉面蜘蛛的事,她是否知情呢? 墨麟垂眸凝视着腰间玉简,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他掀起眼帘,看向神荼: 「就按你……」 神荼腰背挺直几分,朝郁垒投去一个得意眼神。 「……你弟弟的说的,传令下去,今夜万鬼出巡,立刻动身,不得耽搁。」 神荼愕然呆住,就连郁垒也眸光诧异。 万鬼出巡? 这是去平定作乱的妖鬼,还是去推平太平城的? 唯有山魈瞧见了尊主腰间的玉简闪烁。 啧。 他们九幽,好像已经成了那位大小姐的囊中之物了呢。 - 一个时辰后,携万鬼而来的墨麟悬于断崖上空,审视着眼前局面。 集结在断崖下的妖鬼目测有上千之众,在夜色和山林的掩映下如密密麻麻的蚁群,而此刻,蚁群正绕着一个圆心,一浪接一浪地扑去,试图吞没中心所在的那个身影。 山魈挑眉:「那不是阴山岐吗?」 山魈同他打过交道,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红袍翻飞,玉弓如星芒,生了一张与琉玉有三分肖似的面容,但观其游走于妖鬼之间的实力,还没有他那个侄女的五分气势。 哪怕有鬼女和揽诸护在他周身,也吓得手忙脚乱,弓弩都失了准头。 数月不见,落魄成这样了? 他唇角笑意遮掩不住,再一抬眸,却见崖边另一道戴着幕篱的身影正与一名修者对峙。 那修者手握双刀,刃燃火光,兵道之势裹挟着血雨腥风覆压而下,耳畔能听见刀戟交接的冰冷撞击声,如临千军万马的战场。 这是一名八境修者才有的威势。 若实力不济,光是这兵道之势就能将对手压制得死死的。 山魈神色凝重几分,今日琉玉离开极夜宫时他见过琉玉的装扮,此刻认了出来,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尊主,要不派人……」 「不必。」 好一会儿,墨麟才终于将视线从琉玉身上挪至断崖下。 琉玉以玉简传讯于他,是为了让他从崖下的数千妖鬼手中救出阴山岐。 而她既然隐藏身份出现在太平城,自然不会希望和他扯上关系,若他轻举妄动,在不清楚是否有人暗中藏匿的情形下,反而会给她添乱。 「去崖下,救阴山岐。」 看着墨麟的身影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朝着断崖下方而去,方伏藏和藏身暗处的燕无恕都打消了疑虑。 看来妖鬼墨麟今夜来此,并非是为了眼前这个少女,而是为了鹿鸣山的妖鬼。 如今还未被收归九幽的妖鬼中,鹿鸣山的这股势力算是其中佼佼。 为首的妖鬼名为腾简,他手中握着的五千妖鬼当年并未被无色城收编,一直游荡于山野间。 也因此,他们并不像如今九幽的大部分妖鬼那样,感激墨麟将他们从无色城内解放的恩情,而是对这个过于年轻的妖鬼之主保持警惕,既不与之为敌,也不投奔于他。 反倒是大晁的仙家世族有意拉拢腾简,希望他替他们做一些不适合世族出面做的脏活。 妖鬼墨麟对此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没想到今日,终于打算歼灭这些不向他臣服的妖鬼了吗……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万鬼出巡啊。」 琉玉望着夜幕下浩浩荡荡的身影,微笑感慨道: 「真是壮观,也算不虚此行了。」 方伏藏握着刀柄的掌心微微湿润,不得不提抬起十指,将手中双刀重新握得再紧一些。 修者之间的战斗生死一线,有时能够取胜,靠的就是直觉。 而这一次,直觉告诉他,对方的实力或许在自己之上。 「哦对了,还有你的洗兵雨。」 琉玉收回视线,落在眼前青年的身上。 墨麟带着万鬼出巡赶来,她没了后顾之忧,算是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兵道分四家,家善策,阴阳家善谋,技巧家善机巧,而势家,千军万马,雷动风举,只凭个人兵道之势——你是九方家直属家臣,方家的人?」 琉玉与九方家的长公子一同长大,但大家族人多,她也不是每个都见过,更何况只是九方家的家臣。 方伏藏勉强一笑:「方家小卒而已,既然尊驾已知我身份,何不也报上尊名?」 琉玉抛接着从阴山岐家里栏杆上掰下来的汉白玉,隔着白幕篱嫣然一笑: 「打完还能喘气就告诉你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真是好叫人火大的语气。 卷着烈火的刀影四面八方如雨坠下,直面方家兵道之势的琉玉瞬间感觉到遮蔽她容貌身形的幕篱被撕碎。 藏身暗处的燕无恕略微怔愣。 那张脸……虽不是阴山琉玉的脸,可那身形,竟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是巧合吗? 「不说也无妨,我自会辨明你的真身。」 方伏藏趁此间隙,咬住其中一把熄去火光的刀刃,腾出手取来怀中能看穿易容幻术的琉璃镜片。 然而还没拿至身前,余光便瞥见一枚石头倏然而至。 砰——!! 唯一的一枚琉璃镜片和汉白玉一道炸得粉碎,被激怒的方伏藏勐地抬头,却在下一刻生出了一种极大的震骇。 少女手捻都关,结印以颂祝词: 「水为不流,树即生荑,天下百术,以炁禁之——咒禁,阳脉之海。」 噗通,噗通。 感受到背嵴手足僵硬无知的瞬间,方伏藏蓦然瞪大了眼,浑身血液在这一瞬凝结,心脏因不堪重负而在胸腔内狂跳。 炁生于炁海,又经奇经八脉遍布周身。 而此时此刻——他的阳脉炁海,竟被那少女封住了。 修者可以失去手足眼耳,却不可失去炁海。 剎那间,方伏藏被一股莫大的恐惧与濒死感笼罩,而那少女也没有浪费这一瞬的时机,在他炁海封冻的瞬间杀穿他布下的兵阵,石头剑直刺向方伏藏的心脏。 噗嗤—— 燕无恕听着血肉被剑刺穿的声响,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大晁仙家世族成千上百,禁炁之术……他竟闻所未闻。 能禁修者之炁的八境修士。 他得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仙都玉京。 方伏藏已死,燕无恕自知不敌,后撤几步,迅速消失于林深处。 琉玉耳尖微动。 终于走了。 希望这个不知身份的六境修者,能够将这边的消息准确无误地传回去吧。 再看向眼前这个方家的兵道修者,琉玉握着手中只差毫末便真要刺中他心脏的石头剑,有些迟疑。 好歹也是个八境修者。 就这么死了,是不是有点浪费? 正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底下断崖传来话语声—— 「黄口小儿,莫要以为我看不出,你我相安无事多年,今朝却一反常态,率万鬼出巡至此,定然是为救此人而来!」 「要我放人可以,跪下给爷爷嗑三个响头,爷爷就把这怂包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琉玉眸光流转,笑了笑。 什么东西,口气还挺大的。 她垂眸看着地上意识模煳的方伏藏,伸出皙白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脸颊。 「下面的妖鬼,你可有办法应对?」 「若是有,就眨一下眼,你还有得救。」 插在心口的那一剑几乎封住了他的心跳,方伏藏感觉自己都要看见他们方家的太奶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才总算是眨了眨眼。 心口的石头剑被人粗鲁拔出,方伏藏只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人挪开,胸腔以最大程度扩张,竭力大口唿吸起来。 「咳咳咳咳——」 方伏藏苍白的脸上渐渐有血色蔓延开,他缓了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琉玉一把揪住了衣领。 断崖深渊,风声唿啸。 落地时,本就虚弱的方伏藏只觉天旋地转,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断崖下僵持的众妖鬼齐齐朝他和琉玉投来了视线。 墨麟瞧着琉玉那截被弄污的衣角,方才被人喊着让他下跪都没皱起来的眉头,此刻微微拢起。 对面的鹿鸣山山主腾简看清琉玉手中之人的样貌后,心里咯噔一声。 方伏藏? 他不应该在他家公子身边守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方伏藏喘匀了气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势先隔绝外界,对琉玉道: 「——你们九幽,俸禄几何?」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投诚了。 并且还将她当成了九幽的人。 琉玉顺水推舟答:「看你本事,我身边的亲卫女使,月钱百金保底。」 「一月休沐几次?」 「不都是三日一休沐吗?你们九方家不是?」 「呵呵,九方家一月一休沐——除夕年终可有赏钱?」 「看等级,我身边能被我记住名字的,通常都赏半年的月钱。」 方伏藏虚弱地搭着琉玉的肩,然而再抬起头时,琉玉觉得他那双从一见面时便带着疲惫倦意的眼,骤然冒出精光。 「干!」 琉玉眨眨眼,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投诚。 撤去屏障,方伏藏看了眼对面的腾简,转头对墨麟道: 「——恭喜尊主,此人果真中计!」 此言一出,双方俱是露出错愕之色。 就连表面神色如常的琉玉都颇觉意外。 万鬼出巡中随行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看向山魈: 这是我们的人? 山魈茫然: 你问我?不知道啊。 绿衣妖鬼迎上方伏藏的视线,淡漠的眼珠却只落在他搭着琉玉的那只手上。 方伏藏蓦然感受到一股寒意,但很快便被腾简打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腾简:「我艹!方伏藏!你不是九方家的人吗!」 方伏藏镇定答: 「不好意思啊兄弟,忘告诉你了,这是九方家和九幽联手给你下的套,骗你和你手底下的妖鬼出鹿鸣山,好将你们一网打尽来着。」 腾简:「……」 腾简:「我艹你大爷的!老子替你们干了这么多脏活,你们可真不是东西啊!」 方伏藏神色寡淡地敷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别说艹我大爷,艹我也没用,你手里那位是阴山氏家主的弟弟,正好是咱们九方家和九幽的死对头,你也可以艹他,我们不管这些。」 被腾简的妖爪抵着喉管的阴山岐差点没吓晕过去。 ……这是何等的污言秽语,琉玉那个死小孩还在一旁偷笑,她良心何安啊!! 腾简早在望见墨麟率万鬼出巡而来时,便已生出七分惧意,抓了这个细皮嫩肉的世族公子,不过在赌一个可能性。 然而方伏藏这番话,却彻底令他心凉半截。 难怪今日要他调出鹿鸣山的大半妖鬼,原来竟是个陷阱! 可一直以来他们互惠互利,互帮互助,狼狈为……总之就是合作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说翻脸就翻脸? 不对。 这事儿有古怪。 腾简心神动盪剧烈动盪之际,他盯着被他挟持的世族公子,咬咬牙。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杀再说! 瞬间爆涨的杀意涌向阴山岐,琉玉神色一凛,正要出手,却见墨麟比她更快一步。 「其名为何?」 方伏藏见那位气势骇人的妖鬼之主询问自己,立刻回答: 「腾简!他叫腾简!」 墨麟收回视线,遥望不远处的那名爪似苍鹰的妖鬼,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余神,託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鬼律八卷·七列九行之妖腾简,敕。」 夜幕黑云涌动,鬼火沖天而起。 那道沉缓有力的嗓音落地的同时,腾简只觉体内血液沸然翻涌,妖炁在他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冲撞,最终涌向他的双膝—— 轰!!! 膝盖骨重重砸在了泥地里,剧痛令腾简痛唿出声,同时有本能的畏惧在心中蔓延。 掌鬼律八卷,唿名治鬼,这便是—— 妖鬼之主,墨麟。 趁着腾简松手的一剎,距离阴山岐最近的鬼女立刻放出成片的鬼蛊,替揽诸辟出了一条通向阴山岐的大道,随后刀光一闪! 鲜血喷涌的同时,腾简双手坠地,阴山岐被揽诸一把抓了过来。 红髮妖鬼并不恋战,释炁将周遭妖鬼震飞后,迅速回身朝墨麟的方向而去。 腾简在断手的剧痛之下,思绪反而清醒了几分。 九方家和九幽联手果然是假话!他们就是来救阴山岐的!真正与九幽联手的是阴山氏! 他将此消息带回告知九方家,九方家必会保他周全! 叮铃。 叮铃。 琉玉看着腾简从怀中掏出的那枚繫着红线的铜铃,双眸微睁。 那不是—— 「山鬼开道,撤!」 崖底三千妖鬼被这山鬼龙铃所摄,纷纷听其号令,向九幽妖鬼包围圈内最薄弱的一处发起突围。 神荼瞧见这一幕,啧声道: 「本以为今日轮不到我们动手,没想到此人竟有山鬼龙铃……」 「何为山鬼龙铃?」 底下突兀响起如珠玉相击的嗓音,神荼朝着下方望去,虽没认出用了易容幻术的琉玉,但从她方才举动看出是自己人,便解释: 「山鬼龙铃乃妖鬼法器,一铃可号令万千妖鬼,等同你们人族的符传。」 ……符传。 这竟然是妖鬼的符传。 琉玉怔然望着不远处的朝她而来的绿衣妖鬼,脑海中与他重叠的,却是前世见他最后一面的模样。 那是琉玉收到父母死讯的第二日。 迟迟才来的墨麟叩响了集灵台的大门,见到她的时候,复杂眸色中似乎掠过了几分意外。 琉玉也在他幽绿眸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除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乌青以外,几乎与寻常无异,他应该是因为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哭过的迹象而讶异。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琉玉虽立刻做出应对之策,但毫无实感,只觉心口被人剜出血肉,空荡荡一片,却哭不出来。 夫妻二人阔别数月见面,琉玉以为他会安慰自己几句,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将一枚系了红绳的铜铃放在桌上,对她道: 「这是山鬼龙铃。」 「带着它,无论你在何处,我会找到你。」 集灵台更漏迢递,香息浮动,他手中的铜铃放在桌案上时碰撞出一声低响。 那时的琉玉垂眸凝视着那枚铜铃,心想—— 他这是担心自己跑掉吗。 但她并未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那时确实已经策划好如何从九幽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只是莫名的,那时两人同处一室,琉玉没有赶他离开,他也似乎并不着急走。 双方都沉默许久,如同他们这段两地分居、各怀目的的婚姻一样,一开始还有矛盾不满,但到最后,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死寂,连一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似乎也显得古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琉玉回忆起来,他与墨麟结为道侣的一百三十一年,两人之间除却公事,似乎也本来就沉默居多。 琉玉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但最后,直到更漏耗尽,日头西斜,门外女使前来询问尊主是否要留宿集灵台,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东西。 「……若有事,可派人传话至极夜宫。」 临走前,琉玉凝视着他那截松绿色的衣摆。 他对衣饰从不上心,成婚百年,那一身绿袍的样式也好像翻来覆去只有那几种。 无趣又冷淡。 他的身影已至门边。 脚步顿住,绿衣妖鬼回身望向琉玉,因为逆着光,所以琉玉看不清他那时究竟是何表情,只听她那个少言寡语的妖鬼夫君道: 「我一直在。」 那是两人横跨生死再见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纷繁片段从琉玉的脑海中掠过。 直至此时。 她才懵懵懂懂,终于从那些回忆中抽丝剥茧,寻到了一些端倪。 ——他交给她的不是什么寻踪定位的法器,而是一只妖鬼大军,和一道能在危机时刻保她性命的护身符。 竟是如此。 墨麟扛着阴山岐朝琉玉走来。 本想问问她是否受伤,然而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妖鬼之态,唯恐又惹她不悦,脚步停在了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无恙,只是炁海消耗过大,累晕了。」 山间夜雾升腾,墨麟隔着朦胧雾气望向不远处的少女,不知为何觉得她看自己的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 「……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如此问。 充斥着妖鬼之炁的林间喊杀声震天,十二傩神大半镇守九幽未至,是上方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督战。 琉玉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才绽开一个笑容。 虽有易容幻术遮掩,然而昳丽之姿却仍从她眼角眉梢透出,琉玉轻轻颔首,眼风扫过那边正在突围的鹿鸣山妖鬼。 「我要那个。」 少女皙白手指一点,落在腾简手中的铜铃上。 墨麟有些意外,他本就有意取那枚山鬼龙铃,只是没想到琉玉会向他讨要那个。 她一向很有分寸,将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上方的神荼到现在也没看明白琉玉的身份,正猜测她是不是与墨麟有什么暧昧关系,就听琉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露出一副瞭然神色。 ……没想到他们尊主看着冷淡寡慾,竟然也会在外面养小情人啊。 方伏藏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了谋算。 懂了。 他今后要走的是九幽后宫外戚路线。 但正宫仿佛是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不好惹啊。 ……算了,就算是为了三日一休沐和半年赏钱,他也得拼了! 神荼随口玩笑:「姑娘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使唤我们尊主做这做那的,就不怕尊主贵体有损?」 山魈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提醒他琉玉的身份,只等着看笑话。 下方很快响起少女的声音。 「为何要怕——」 少女懒懒掀起眼帘,杏子眸在月下如明珠折光。 她于杀伐声中轻描淡写道: 「我夫君,本就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仿佛浑身血液凝固。 又蜂拥而起。 原本已将蛇鳞与触足缓缓平復的墨麟,此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体内翻涌叫嚣。 而这一次,墨麟望着夜色中那双漾着温软星光的眼,竟连压抑克制的念头都逐渐褪去。 他站在那里。 任由自己被心底翻涌的爱意,彻底吞没。 第19章 这场混战在破晓时结束。 鹿鸣山三千妖鬼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下将腾简团团包围, 神荼原本想凭万鬼出巡的兵势直接碾压,却被郁垒阻拦。 「这支妖鬼可收归九幽,还是尽量避免伤亡。」 神荼觉得他弟过于心慈手软。 但见尊主也是这个意思, 便没有争辩。 从今夜墨麟决定召万鬼来此时,腾简的败局就已经註定,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 只是没想到, 区区一个鹿鸣山的小卒,竟也有尊主亲自赐死的尊荣。 「——看在山鬼龙铃的份上,允你说一句遗言。」 在唿名治鬼之术的掌控下,腾简的膝盖骨紧贴地下泥土砸得粉碎, 他与这位当今的妖鬼之主连正经打过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要死了吗? 腾简不甘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咬牙切齿道: 「今日……非你之胜……不过是你这黄口小儿得了天授……乃鬼律杀我!这鬼律本该属于渊天大人,你墨麟出身何等卑下, 被囚无色城百年寂寂无名, 不过是撞了大运就敢篡权夺位……」 微弱的骨骼断裂声。 没等他说完,扼住他颈骨的墨麟便毫无徵兆地动手拧断了他的头颅, 仿佛碾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垂下的浓睫掩映着他的淡漠眼珠,残酷中又有一种奇怪的悲悯。 ——妖鬼在大晁的地位已卑贱到了泥地里,居然还要在这其中分个高低贵贱吗? 不过,腾简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出身卑下。 寂寂无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撞了大运。 这些说的都是他。 同时拥有妖炁与鬼炁者,千万妖鬼里也未必有一个, 他的确是撞了大运, 才会有后来领悟无量鬼火、得到天授鬼律, 最终掌唿名治鬼之术,使役万千妖鬼的本事。 不过是运气。 他从腾简手中取下那枚山鬼龙铃, 捏碎外壳那层势的同时,他又回想起方才少女的那句话。 她说他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然而他垂下眼帘,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那个金裳玉簪的少女模样。 他见过她彻夜练剑的身影。 见过她为了一个悟不透的心法苦恼得要揪头髮的神情。 倔强又高傲的少女会趁夜色独自泛舟溪上,独自咽下败给他人的委屈不甘,但很快就会再度打起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挑战强者,直至彻底战胜对方。 还有两域和谈那日。 在一众对妖鬼无比畏惧忌惮的长者中,唯有她敢指着很可能是她家死敌的妖鬼之主道——她可以嫁去九幽联姻,换两域止戈休战。 他哪有什么厉害之处。 那个举世难寻的强者,分明是她自己才对。 「给你。」 他用一块干净的绢帕包裹着,将那枚染了血的山鬼龙铃放在了琉玉的掌中。 铜铃很沉。 被柔软绢丝裹着,贴在掌中有种别样的触感。 其实,琉玉觉得这一世的自己未必还需要这枚山鬼龙铃,但当墨麟如此有求必应地将它置于自己掌中时,一种酸酸麻麻的情绪不期然地从她的心隙里浸了出来。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墨麟在将山鬼龙铃交给她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惜—— 「真是大手笔,三千妖鬼也能就这么说给就给,该不会有诈吧?」 不知何时甦醒的阴山岐刚好瞧见赠铃一幕,后脑坠胀感未消,便要凑上来瞧热闹。 琉玉将山鬼龙铃收好,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倒是提醒我了,好歹也是救了阴山家的三爷,这条命的分量可不轻——今夜为救你一人万鬼出巡,全场的军费外加赏金,就由三爷买单吧。」 阴山岐脸上那些揶揄笑意陡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瞪着琉玉。 什么军费?什么赏金? 人家墨麟都没开口呢,这死小孩怎么就帮着外人来坑自家人了? 神荼郁垒二人对视一眼。 ——能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那是无上荣耀,居然还有军费和赏金吗? ——不知道,但听起来很爽。 「算了。」 阴山岐摆摆手,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军费好说,我阴山岐的命还是值点钱的,但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太平城的烂摊子,还有这些妖鬼——他们跟九幽妖鬼还有点不同,魔性未消,恐怕不太好管。」 琉玉眸光扫过方伏藏,后者不等她开口便识趣地退去远处。 琉玉这才屏蔽外人道: 「我留了一个他们的耳目没杀,估计那人正在赶回南陆的路上了,等他将消息顺利带回去,阴山岐的这个身份就在明面上死了。」 阴山岐:「那我不是阴山岐了我是谁?你娘当初可是让我在太平城待三年就接我回去的。」 琉玉笑眼弯弯:「可以来九幽。」 「九幽?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 阴山岐脱口而出,却忘了此刻自己可不是在太平城或是仙都玉京。 放眼望去,这周围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妖鬼,其中最大的那个妖鬼头子,就站在他那位笑靥如花的侄女身旁,眸光冷淡地瞧着他。 阴山岐把那句话咽了回去,改口: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在九幽待一辈子?也行吧,我住的地方就建你们旁边就行……」 「想得挺美。」 琉玉无情否决: 「家族危在旦夕,别说是你,阴山氏看门的狗都要拉出来使,让你金蝉脱壳,是为了让你替咱们家在暗中行事。」 如今几大世族已成合围之势,即便琉玉因重生有先手优势,但和他们正面对上仍然是不明智的。 所以她才想出了让阴山氏急流勇退,金蝉脱壳的办法。 南宫镜对她所说的这些,没有立刻给出答覆,但至少这次太平城一事,她给了琉玉机会,让琉玉放手一搏。 言语太过苍白。 琉玉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正确。 阴山岐虽心有疑虑,不过见琉玉如此郑重其事、仿佛阴山家真面临什么生死存亡时刻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没有多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阴山家的人都习惯被女人安排了。 不过是从南宫镜到南宫镜的女儿而已。 「那太平城——」 瑞凤眼流转,阴山岐含着浅笑的目光落在了墨麟身上。 「万鬼出巡声势浩大,天一亮,估计这附近几个城池的人都会知道太平城现在由你掌控,既然如此,侄女婿,你替我将宅邸中的家私一道送回九幽如何?」 他新得的那一对比翼鸟还在宅邸里呢。 不知听见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墨麟有了几分反应。 他抬了抬半垂的眼帘,有朝日晴光映入那双栖息着林壑幽绿的眼眸,令他周身萦绕的疏离感褪去了几分。 墨麟看着眼前这个与琉玉生得三分相似的三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他想起之前筹备婚宴时山魈的抱怨,说太平城一听是九幽来採购备婚之物,便恶意抬价,气得他最后专程横跨三个城池採买。 又想起原本只是小范围在玉山活跃的玉面蜘蛛,有一日突然出手阔绰起来,在玉山大摆宴席,与九幽的诸位城主往来密切,鬼女派出去的鬼蛊显示,玉山的人曾去过太平城的阴山氏宅邸。 阴山岐讨厌他,这他很清楚。 琉玉无语地瞧着她这位三叔。 他都不问她打算将太平城城主之位交给谁,倒是先关心他的鸟,真是没救。 「别理他,他可不缺这些……」 「好。」 墨麟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应下,办一件是办,办两件也是办。 「还有什么?」 阴山岐微笑: 「太平城统领乌止算是我心腹,从玉京一路跟随我到这穷乡僻……到这妖鬼长城外,你们看情况斟酌,要是他可以知道这些事,就送来九幽,要是不行,就遣他回玉京本家,也算不浪费他的一身本事。」 墨麟颔首应下。 余光瞥见身边少女的眼神,墨麟眉梢微动: 「怎么?」 琉玉眸含三分笑意,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好像能从他的眼一直看进他心底。 「没什么。」 她闲闲地感慨: 「咱们尊主真是无所不能,无有不应呢。」 墨麟:「……」 山魈将这番对话听了进去。 这阴山家的人,从大小姐阴山琉玉,到这位三爷阴山岐,对这些给他们卖命的人不可谓不好。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非得建那个什么无色城,将他们这些妖鬼四处搜罗进去,做那些折磨妖鬼供权贵取乐的下作生意? 山魈心中满怀疑虑。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将阴山琉玉和整个阴山家分开审视,不再迁怒。 商议结束,接下来便是兵分两路而行。 阴山岐随大部分妖鬼回九幽,揽诸与鬼女已经将被抓走的那三名下属带了回来,一併带回九幽养着。 而方伏藏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就直接上任听用,还需交给朝鸢与朝暝核查一番,否则他若是佯装倒戈的奸细,那就引狼入室了。 方伏藏也很清楚这个流程,并未觉得被冒犯,临走前还跟琉玉提了一句: 「对了,之前在崖上,一直有人藏在暗处这你知道吧?」 琉玉点头:「知道,我故意的。」 他猜也是。 方伏藏:「那个人说起来也算阴山家的人,不过野心很大,所以同时也在给钟离氏干活——他叫燕无恕,家就住在这太平城内,不过他是个狠人,为了前程连自家人的死活都是不管的,要是你们下次遇上,还需多加提防。」 ……怎么又听到这个名字了? 琉玉细眉微拢。 拿了她家的名帖进了灵雍学宫,现在却替钟离家做事,未来还是九方彰华的得力下属。 这是什么三姓家奴。 一口气做三份工,精力还挺旺盛。 「我知道了。」琉玉面色凝重,但也不忘答,「你第一个月的月钱翻倍。」 方伏藏心满意足地被揽诸押走了。 山魈很快备好了车架,载着琉玉与墨麟前往经歷一夜风波的太平城。 本以为会看到遍地狼藉,没想到他们的车架穿过太平城中的道路,沿途却没有想像中的那样混乱。 大道两侧的百姓们或是清理路面,或是修补瓦片,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花灯。 不仅没有被昨夜突如其来的灾祸搅得人心惶惶,反而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将一切重新拉回原本的轨道。 「妖鬼长城沿途的几座城池,对于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今夜就是花灯节盛会,这样的赚钱机会错过一次少一次,容不得他们矫情担忧,自然就手脚麻利了。」 车架外,传来昨夜见过的络腮鬍统领的声音。 既是阴山岐亲口认证过的心腹,琉玉便没有隐瞒阴山岐假死一事,问他愿不愿意去九幽。 虽然主人没死的消息让乌止一阵振奋,然而听说要去九幽,而且归期不定,即便乌止对阴山岐忠心耿耿,也有些许迟疑。 片刻后,这位乌止统领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咬了咬牙道: 「三爷对属下恩同再造,刀山火海我也闯得!九幽而已,我去!」 外面的山魈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 他们九幽也算是山清水秀的宝地,怎么都和刀山火海相提并论了? 「没那么夸张,从前如何做事,今后也如何做,只是行事需隐秘些,并且对外你效忠的人成了妖鬼之主而已。」 「……是,属下明白。」 话虽如此,但琉玉仍从乌止统领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赴死般的毅然。 ……他们九幽也没这么糟吧。 琉玉回想了一下。 也不过就是物资少了些,连朵花都长不出来,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鬼,这些妖鬼的文化水平还非常贫瘠,以及进内室不爱脱鞋总是弄污地板…… 算了。 对于见过仙都繁华的人来说,九幽的优点的确不算多。 待乌止被叫去帮忙调配人手重整街道后,琉玉心绪微妙地啧了一声。 「竟然连一个住在太平城这种乡下地方的大老粗,都嫌弃我现在所居的地方——呵呵,等回去之后,我们九幽必须从里到外,彻底改造,今日他们瞧不起九幽,以后我便让他们高攀不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墨麟没有吭声,只是手肘撑着凭几,偏头半垂眼眸凝视她说话时的神情。 她如此愤然。 如此不满。 仿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她口中的九幽,已经成了「我们九幽」,而不是她最初住进集灵台时,一口一个「你们九幽」时的嫌弃语气。 而且,她还说了以后。 幽绿眸光映着少女认真筹谋的侧脸,墨麟开口: 「要是缺人手,跟我说。」 「我知道。」 「若是他们不听你的,跟我说也更快。」 「我明白。」 「来都来了,晚上要去看看这里的花灯节吗?」 「那就去……」 琉玉顿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眸朝身边的绿衣妖鬼看去。 怎么突然就要去看花灯了? 他正撩起车帘,瞧着街道旁踩着梯子挂灯笼的百姓。 造型各异的花灯高悬于街道两侧,有的似莲花栩栩如生,有的类兔子灵动可爱,还有的花灯上写着施了术法的字谜,只要答对,花灯上的术法便会随之解开,升上夜空化作焰火绽开。 「没想到你还对这个感兴趣啊?」 琉玉顺着他的视线瞧了几眼,偏头揶揄他: 「不过,你会猜字谜吗?」 墨麟垂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粉面桃腮,这样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 喉结动了动。 他错开视线。 「……不会。」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想如那时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陪她看一次花灯。 第20章 琉玉有很多关于花灯节的回忆。 照夜元年之后, 南陆、东极、西境、中州这四域的仙家世族都会斥重金盛饰灯影,行观灯之会,以彰神州威势, 振奋民心。 民间有句话,叫四域看南陆,南陆看仙都。 而作为仙都最繁华的玉京, 又当属无色城这个销金窟最为绮丽迷人。 每每到了花灯节的日子,明月重城,九陌华灯,勾栏瓦舍中百戏踏歌彻夜喧嚣, 倡优杂技目不暇接, 城中百姓邀亲携友,若去得太迟, 虹霓桥上摩肩接踵,能堵得连步子都挪不动。 在仙都玉京的每一年, 琉玉都会去无色城看热闹。 幼时和爹娘同去。 待再长大些, 便是和灵雍学宫里的同砚一道。 隔着两世,一百多年的光阴, 琉玉仔细回想,却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自己高高兴兴去看花灯是何场景。 反正今日要收拾太平城的残局,总归是要在太平城多留一日才会回九幽的。 「算你有福气。」 少女托着腮,迎上墨麟半垂的目光,眼尾弯弯道: 「——那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猜字谜的水平咯。」 车轮滚滚。 外表低调的车架朝着阴山氏宅邸驶去。 直到身旁的少女已经靠着车壁阖目睡去, 墨麟僵住的手指才缓缓放松力道。 流连在她侧脸的视线挪向窗外。 风吹帘动, 垂落的长髮掠过妖鬼之主一贯冷峻阴郁的面庞。 片刻后。 那唇角很轻地翘了翘。 - 如琉玉所料, 太平城内受损最严重的,恐怕就是阴山岐的这处宅邸了。 「……重建宅邸倒不必着急, 先把府内伤亡的僕役安置好,再清点一下私库里的金银,先将抚恤金髮下去,再派管家召城中商会,若有商户受损严重,可由商会与阴山氏各出一半资金,先让他们赶上今晚的花灯节,莫要少了今夜这一笔进项……」 在宅邸外寻了一处最近的酒楼落脚,琉玉先将这些事一一吩咐下去。 如今她三叔假死,太平城城主的位置空了出来,其他世族必定会想将其收入囊中。 阴山氏若想将明面上的财富藏于暗处,就必须让一个独立于几大世族之外的势力来接手太平城。 琉玉心中倒是已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 只是计划想要落到实处,却缺少一些重要的环节。 于是她抬头看向认真待命的乌止: 「太平城内三教九流不少,咱们家靠得住的据点里,可有手艺不错的谱匠?」 乌止略显意外地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官有世胄,谱有世官。 大晁的仙家世族无论大小,家中都有专门管理族中谱学的地方,称之为谱局。 但琉玉问的却是——谱匠。 谱匠,是专替人伪造家谱世系的匠人。 在如今这个世族门阀掌朝廷大权的世道,人人都想跻身世族之列。 但能不能被称作世族,先不提田产家私几何,首先要看的,便是仙家谱牒上是否有你们家族的姓氏。 通常来说,家族内出一个八境修者,就可以进入仙家谱牒,谱牒经过重重繁琐验证,最后汇总至中州王畿的仙道寮,盖上玉玺,这个家族便可正式成为世族。 可八境修者哪里是那么好培养的? 既想要世族的尊贵体面,又培养不出八境修者,民间便衍生出伪造谱系的行当。 虽然肯定没法得到仙道寮的认可,但在小地方也能唬人,许多手艺好的谱匠,暗地里的生意只多不少。 太平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肯定是能寻到谱匠的。 只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阴山氏自家就有专门修谱牒的家臣,何须到这太平城来寻那些不入流的谱匠? 乌止心生困惑,若在这里的人是阴山岐,他也就开口问了。 可面对眼前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少女,不知怎的,乌止却根本生不出贸然打听的念头,只垂首答: 「有,就在东市,是一间铺子的帐房,今日花灯节,铺子上忙碌,此刻应该在筹备夜市,小姐若有需要,属下这就将人带来……」 「不用,既然是要暗中办事,还是我亲自拜访更好。」 乌止颔首。 此事琉玉态度隐秘,他也就没有假借他人,把宅邸诸事和商会等安排好之后,又亲自调查清楚,才返回酒楼,将查到的铺子位置与人名递交给琉玉。 恰在此时,门外探出一个紫色蝴蝶结的脑袋。 「……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是随其他人一同回九幽了吗? 鬼女扒着门边粲然一笑: 「尊主把我叫回来的,尊主说你们忙完之后要去看花灯,让我备了浴兰汤给尊后沐浴,还临时买了许多裙裳,待尊后您忙完了再试——您什么时候忙完呀?」 乌止瞧了眼鬼女。 方才直到她站在门前,他才察觉到她的脚步声,若非大小姐的示意,他都要做好备战准备了。 没想到竟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不过,她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她自己来问的,倒像是在替什么人传话。 想到方才在车架上见过的那名绿衣妖鬼,乌止心中生出几分淡淡的不平。 就是这位妖鬼之主,烧了他们阴山氏的无色城。 还将他们阴山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娶到九幽受苦。 身为阴山氏的家臣,却不能护主家周全,着实叫人心中憋闷。 乌止冷着脸道: 「小姐要事缠身,若这位姑娘所言只是这种小事,还请暂时莫要打搅……」 「差不多。」 琉玉起身,笑盈盈地从乌止手里抽出那张写了铺子位置与谱匠姓名的纸条。 「接下来的事就请乌止大人费心了。」 乌止:「诶?等……」 直到琉玉已经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他才反应过来。 ——大事不好,他们大小姐已经被卑鄙的妖鬼蛊惑了! - 浴兰汤。 蓄兰为汤以沐浴。 琉玉浸没在热水中,齿间溢出一声轻柔的喟嘆。 这两日从九幽至太平城,时间紧迫,危机重重,琉玉的确没得到片刻休息。 平日怎么享受怎么讲究都可以,但事分轻重缓急,像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琉玉自己都没想到她已风尘僕僕两日,如今危机暂时解除,是该好好沐浴整妆一番。 「——粉的好看,紫色的也好看,尊后喜欢哪一件?能不能都穿一遍给我看看?」 屏风后的鬼女对着送到屋子里的那些裙裳挑花了眼。 其中还有一部分是顺带给她准备的,虽然数量还不及琉玉的零头,不过也是同样漂亮的样式,鬼女挑得很开心。 趴在浴桶边的琉玉难得见她如此兴奋,笑道: 「花灯节年年都有,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从前无色城的花灯节可比这里的规模大。」 「真的吗?」鬼女露出嚮往神色,「好可惜,我一次也没见到呢。」 琉玉怔了一下。 「怎么会?」 虽然无色城的结界困住了妖鬼,但至少在无色城内,他们行动应该是自由的。 哪怕妖鬼们平日有劳作,也应该会轮班,怎么会从未见过一次无色城的花灯节。 鬼女举着裙裳的手低了几分,遮住了半张脸。 「尊后不知,花灯节那日人多,副城主担心会有人趁机捣乱,所以狝狩场的妖鬼都会被看管起来,不允许随意走动——尊主以前有一次偷逃出去,差点被副城主打死呢。」 狝狩场。 琉玉想起来了。 那是仙都玉京的达官贵人们最喜欢的地方。 看妖鬼角斗,赌赢家败者。 赌坊里的骰子终究是死物,哪有狝狩场上活生生的妖鬼有意思? 能被选拔到狝狩场上的妖鬼,皆是妖鬼中实力颇强的佼佼者,被严加看管再正常不过。 见琉玉沉默下来,鬼女放下裙裳,蹲在她的浴桶旁,望着琉玉的眼道: 「其实,我并不恨阴山家修建了无色城,尊后不必介怀。」 「要是没有无色城,我早就被那些追杀妖鬼的仙家世族杀掉了,我那时年纪小,真的逃不动了,在无色城的日子虽然也不太好,可至少有命活着,我娘亲说,人活着最要紧,只要活着,就总有改变命运的可能。」 鬼女稚气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就像今日,我也能去看花灯节了呢!」 直到沐浴结束换上干净的裙裳,琉玉也没能忘记鬼女的这几句话。 夜幕降临,燎炬照地。 太平城的街道上空垂挂无数花灯,照夜色如昼。 花灯节开始了。 山魈和墨麟就在酒楼外等着她们,两人显然也修整了一番。 墨麟难得没穿松绿色的衣袍,而是改换了一身玄色间红的装扮,衣袍色泽纯净,没有什么装饰,极致的黑衬托得他肤色更皙白,唯有眼尾与薄唇有几分血色,透着阴郁而华贵的妖异之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鬼女小跑上前,追着山魈似小狗一样嗅闻。 「好香!山魈,你不是一直嫌这样香喷喷的不够有男子气概吗,你怎么也薰香了?」 山魈被鬼女当众拆穿,涨红了脸: 「这不是薰香——这是新衣裳自带的!」 「你就是偷偷熏了,哼哼,我鼻子灵,骗不了我的。」 「……你真烦,别和我说话。」 他承认他在店里採购的时候,让人顺便也替他的衣袍熏了香——还不是昨夜一直和神荼郁垒那两个大老粗待久了,他都不想说!什么男子气概,熏得他脑瓜子都痛,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忍下来的! 琉玉从台阶上三步并做两步而下,在墨麟面前站定。 她没说谢谢,也没默不作声。 而是坦然问他—— 「好看吗?」 少女问这话时眉梢微挑,眼尾勾着浅浅笑意。 乌瞳漆黑,映着花灯璀璨,像粼粼湖水。 这样的明媚艷光,仿佛就该用天底下最好的一切相配。 墨麟这样想着,片刻后却错开了视线,容色冷峻地答: 「嗯。」 这就完了? 琉玉平生听过无数溢美之词,尤其是对她的美貌——虽然她现在的确用的不是自己的脸——但她都这么问了,就算傻子也知道说几句好听的夸夸吧。 街道上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不便停留,便随着人潮涌动的方向逛了起来。 鬼女看了什么都喜欢,一眨眼的功夫就买了一堆。 却又不想占着自己的手,于是全都丢给山魈,气得山魈在后面骂骂咧咧一路。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琉玉正盯着一旁小摊上的花灯瞧,听他这么问起,忍不住生出几分逗他的心思,指着其中一盏荷花花灯道: 「想要那个。」 墨麟准备掏钱。 「不是花灯,」她唇角微翘,故意为难,「是答对字谜之后的焰火,我想看那个。」 墨麟动作微顿,抬眸扫过那盏花灯上所写的字谜。 鬼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个脑袋过来: 「尊主识字吗?」 墨麟凉薄视线扫过她的脸。 「不需要识字。」 「烧了上面的术法,这东西自然会变成焰火。」 琉玉看着他掌中那一小簇隐约可见的鬼火,试想了一下今晚所有人头顶花灯变成一片鬼火的盛况,一把摁住了他。 「不用那么麻烦,我看得懂,而且这一路上的灯谜,我都猜得出来,咱们可以走一路放一路。」 迎上三名妖鬼略带尊敬的目光,琉玉眼尾扫过墨麟的脸,慢条斯理道: 「不过有个条件。」 她凑在墨麟的耳畔,眨眨眼,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语调道: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今晚究竟好不好看。」 第21章 墨麟的世界安静了片刻。 月夜春灯, 桥边棠花缀入粼粼溪水,在黑暗中随水而飘。 不知是谁猜对了字谜,人声鼎沸中倏然响起一声尖鸣, 只见一盏重明鸟花灯化作青色焰火,在街道上空盘旋而飞。 所有人的视线皆汇聚一处,就连琉玉也抬起头来。 「好挤啊。」后面传来鬼女的抱怨声。 僵在原地的墨麟忽而回过神。 随即发现, 涌动的人潮被上空徘徊的焰火牵引,正四面八方朝他和琉玉冲来。 妖鬼之主的心蓦然一紧。 琉玉被那声响所吸引,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推着离墨麟越来越远。 但下一刻,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她的腰。 一种滑腻柔软的触感, 带着温热而紧实的力度将她禁锢在其中。 起先琉玉还以为是手臂, 然而随着那股力道严丝合缝地缠绕在她的腰肢上,那种非人的诡异感顿时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这不是人的手, 而是妖鬼的触肢。 脚下悬空。 琉玉整个人一轻,随即被这股力道勐地朝墨麟的方向拉了过去。 但在即将撞向他胸膛的前一刻, 那股力道又如流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扶着她站稳的半个怀抱。 下意识抓住他的琉玉,以为自己会摸到什么奇怪的触肢或是蛇尾。 然而并没有。 朝雾草的冷冽香息铺天盖地袭来。 与她掌心交叠的那只手戴着玄色手衣, 她知道那层手衣之下,是属于人类的温度。 迎上少女略含讶然的视线,墨麟托着琉玉手掌的那只手不禁收拢几分。 ……方才他做了什么? 他竟然,用自己的触肢碰了她。 他想起新婚那夜少女冰冷而抗拒的目光,月光映在她乌黑瞳仁中, 无论他如何竭力搜寻, 也无法在其中找到半分情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变化? 她不再提搬出极夜宫的事, 会对他展露笑意,督促他沐浴净手, 睡熟之后不仅不再抗拒他,还会主动靠近。 ——她分明明确地跟他说过,她不喜欢他露出属于妖鬼的那一面。 而他却因一时晃神,就用她所厌恶的丑陋躯体触碰她。 她会因为他的失控,就将这些时日的笑容与亲密收回,重新倒退回那夜冷冰冰的模样吗? 头顶盘旋的焰火蓦然升空,在夜色中如星火四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所有人都在昂头看焰火,而妖鬼之主却垂眸凝望着怀中的少女,眸中那簇幽绿色深如漩涡,只一眼就好像能将人的魂魄吸入其中。 他在等琉玉推开他。 琉玉却觉得,他的手攥得实在是有点太紧了。 「……不说就算啦,开个玩笑,也没必要这么恼羞成怒吧。」 琉玉看向因那一盏花灯而沸腾的人群,抬了抬下颌。 「才一盏花灯而已,让他们瞧瞧满街花灯齐放是个什么场面——鬼女,山魈,你们来选。」 好不容易才挤回琉玉身边,鬼女山魈还没来得及为两人交叠的手震惊,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鬼女从未来过花灯节自然兴奋。 连山魈也跃跃欲试。 ——从来只有他们见别人点花灯的份,他们自己人出风头,还是头一次呢。 两人顿时眉飞色舞道: 「我要兔子灯!」 「我要烛龙!风狸!还有朱厌!!」 「太贪心了吧你——尊主快先给我的兔子灯付钱!」 墨麟站在原地,等着琉玉挣开他的手。 然而他只等到少女回眸一瞥,拽了拽他的手偏头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付钱?」 浑身凝固的血液霎时回流,墨麟的神色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她没有介意。 即便他用她最讨厌的触肢碰了她,她的脸上也没有出现那一夜抗拒又厌恶的神色。 少女迈开脚步,沿着这条夜市有花灯的铺子,一路走一路拆解字谜咒术。 原本逛着夜市的百姓逐渐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平民百姓少有识字者,通晓诗书字谜的更是少之又少。 若是在仙都、王畿,或是旸谷、虞渊这些繁华的城池当然不稀奇,但此处却是临近妖鬼长城的偏远边境,来往商贾居多,也就寥寥识几个字,很少会有真正的世族来这里。 所以当沿途花灯次第化作焰火升空时,很难不吸引往来行人的目光。 这一行四人,为首的当是走在前列的少女。 少女咬字清甜,念出那些韵脚整齐的诗文时尤其好听,字句如珠玉落盘,沿途的一排排花灯便一个接一个,化作万千灵光。 而跟在她身后的那名玄衣青年,则每次从袖中取一枚银钱,以拇指准确地弹掷向悬着花灯的小铺。 银钱只多不少,守铺的老闆笑得见牙不见眼。 山魈在众人投来的憧憬目光中飘飘然。 而鬼女则昂首望向夜幕,眼神沉醉地看着漫天形态各异的焰火,照得长夜如同白昼。 狝狩场内不见日光,她从未见过花灯节的夜晚。 原来是这样。 真好啊。 「好看吗?」 待他们走过这条街,琉玉回头看向身后三人。 「真他爹的好看——艹!你谁啊!」 山魈恋恋不捨地从上方收回视线,余光略过身旁鬼女的脸时,却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 怎么看完花灯身边人的脸还换了一张!? 鬼女眯着眼:「不许在尊后面前说粗话哦。」 听这声音,山魈才辨认出这的确是鬼女的声音,然而—— 「尊主你怎么也……」 玄衣披髮的妖鬼用食指轻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易容幻术。」 琉玉微笑解释: 「你常在太平城附近行走,难免容易被认出来,鬼女和墨麟的脸虽然认得的人不多,但以防万一,刚才那样万众瞩目的时刻还是遮掩一番为好。」 山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尊后是隐藏了身份来到的太平城,若与十二傩神之一的他走在一起,的确会引人瞩目,是他太疏忽了。 不过山魈有点意外。 易容幻术是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术式,通常都是民间那些修者用来招摇撞骗,或是三教九流里那些犯了事的修者用来隐蔽身份的。 仙家世族的贵女,学这种术式做什么? 墨麟心中也有几分疑影。 所谓幻术,其实就是化炁之变,并不会改变受术者本来的面容,只是当人直视浮在面容上的这一层炁时,肉眼会受到麻痹。 虽然只需要特制的琉璃镜片就能看破易容幻术,但其实七境以上的修者不需要镜片,也仍然能察觉到易容幻术对自己的影响。 然而他此刻看着山魈与鬼女的脸,若非知晓内情,竟连他都感知不到半分幻术的痕迹。 这说明琉玉的易容幻术已入至臻之境,不是世族贵女学来玩玩的程度。 墨麟凝视着身旁少女。 她为何会如此擅长易容幻术?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才会需要掩藏起自己的身份? 鬼女捧着脸,体贴道: 「啊,那早知道就不一口气要那么多花灯了,万一被人发现,横生枝节怎么办?」 琉玉对自己的易容幻术有几分自信,若非学了这一手,她哪能在几大世族的围剿下周旋十年? 只可惜哪怕易容幻术炼入至臻,还是能被一枚小小的琉璃镜片看破。 所以前世为潜入九方家的婚宴,救回檀宁,琉玉才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也就是将自己的脸划得面目全非,才能瞒过一双双对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琉玉摸了摸自己的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那时候可真是疼呢。 「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琉玉抬起头,眉眼间生出几分微妙笑意。 「而且——今夜我就是要整个太平城的人都认识我们的这张脸。」 鬼女露出略显困惑的神色。 这张脸? 可他们如今的脸,不都是幻术伪装出来的吗? 琉玉没有解释,只是状似随口道: 「若给你们成为世族的机会,你们想要一个什么姓氏?」 山魈和鬼女面面相觑。 他们? 世族? 尊后今日说的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不过既然是闲聊,山魈便直言道: 「自然是随尊主的姓氏,姓墨。」 鬼女嘲笑:「真笨,哪有单字的世族,世族的姓氏都是双字。」 琉玉边走边沉吟: 「墨……有古地名为即墨,往上追溯百年,也有以即墨为姓氏的豪族,这个姓氏倒是很合适,你们觉得如何?」 即墨氏。 听上去倒的确是个很像仙家世族的姓氏。 不过…… 「合适什么?」 山魈神色困惑,他们这不是在随便瞎扯吗。 琉玉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只是笑意神秘,偏头问墨麟: 「你觉得好听吗?」 墨麟默然无言地迎上她的目光。 晕沉沉的浓绿沉在他眼底,琉玉透过他的这双眼,总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算了,你都不识字,也没有挑剔的余地。」 琉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名字就叫瑰吧,即墨瑰,王与鬼称瑰,诶呀,真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耍小心机,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呢……」 话虽如此,但墨麟睨着琉玉,在她脸上只看见了小孩子恶作剧般的天真雀跃,瞧不见半分胆怯。 「不必听他们的胡说八道,」墨麟忽而开口,「即墨氏衰亡太多年,如今世上已没什么残存的血脉,你应该换一个多少有些族人的姓氏,更方便行事。」 琉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难猜。」 她之前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想让整个阴山氏金蝉脱壳。 如今阴山岐假死,太平城明面上已经无主,想要将太平城彻底从阴山氏的版图中挖走,就必须找到一个与阴山氏完全无关的势力占据这座城池。 但此事难就难在,到哪里去找一个与阴山氏完全无关,还要足够信得过的势力? 找不到的。 这可是未来要将全盘家产都交付给对方,哪怕是血缘姻亲,在如此庞大的财产面前,稍有不慎就会反目成仇。 所以,唯有一个办法—— 她自己创造一方势力,光明正大地将整个阴山氏吞下,让明面上的阴山氏消亡。 为此,她需要一个假世族。 墨麟从她到太平城后的每一次行动中,看到了这个计划的雏形。 不得不说,这是个听上去十分骇人的计划。 伪造仙家谱牒只不过是豪族充门面的把戏。 可杜撰一个假世族,混入那些真正百年传承、对自己高人一等身份深信不疑的仙家世族内,与他们同席而坐,称兄道弟—— 这可能吗? 谱牒、家族成员、货真价实的田庄佃户部曲,都要从何而来? 这计划放在寻常人身上,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 ——但生出这种念头的人却是阴山琉玉。 世族中的世族,贵女中的贵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世族内部的每一条根系是如何蔓延扩散,又是如何扎根于这世间。 如果她真的是这样打算的。 那她似乎,也的确有这样的能力。 四目相对。 片刻后,琉玉抿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虽然不识字,但这位妖鬼之主却真的比许多知书识礼的世族都要聪明。 前世的琉玉在九幽长居百年,虽没有直接插手过九幽的事务,但只是看着九幽进出的那些帐目,也能窥见整个九幽在那百年里的变化。 外有仙家世族虎视眈眈。 内有九幽妖鬼与人族百姓矛盾重重。 所谓的妖鬼之主,实际上仍是一个长于牢笼,从未受过正统教育的奴隶。 然而琉玉在集灵台的高处,眺望九幽一年比一年大的城池,还有一年比一年少的战乱,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从出生起便颠沛流离,屈居人下的奴隶能够做到的事。 她也曾不服气的暗自比较,若自己和他同样的出身,墨麟做到的事,她能做到吗? 琉玉的假设卡在了第一步。 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出,以当时无色城当时被五大世族重重镇守的局势,墨麟到底是怎么闯出来的。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还有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指证当初墨麟能闯出无色城,全都是阴山氏在背后相助的传闻。 这听上去倒是合理。 可惜,阴山氏根本没有帮妖鬼的理由,不过是其他世族的栽赃陷害罢了。 「既然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更该觉得即墨瑰这个名字合适了,他们觉得我嫁到了九幽,就成了一文不值的泥腿子,我就偏要带着妖鬼重新回到仙都玉京,站在那些人的面前——」 她停在一家铺子面前,那是之前统领乌止给她的那份名单上写着的地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站在台阶上的琉玉回过身,对他笑道: 「让他们看看,他们所谓的高贵血脉,是多么容易被伪造的东西。」 墨麟怔然注视着少女立于花灯下的身影。 明知不可能做到。 可从她的口中说出,却仿佛千山可越,万水难阻。 那是一种能将旁观者蛊惑俘虏的生机勃勃—— 他忽而伸手,握住了少女纤细的腕骨。 「很好看。」 琉玉被他突兀冒出来的这句话定住。 妖鬼之主仰视着她,宛如在仰视着神台上不染纤尘的神女,眉眼间却又缓缓勾起一个极具侵略性的神色,一字一顿道: 「待来日,我将那些城池尽数替你打下,你以真容示于人前时,必定更加好看。」 第22章 「几位客人要来试试萤射吗?」 见琉玉等人停留在门外, 法器铺的掌柜攒着满脸笑意迎了上来。 琉玉从墨麟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背过身时,她的嘴角轻翘,眉梢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愉悦。 她打量起朝他们走来的掌柜。 掌柜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 五官周正,发间夹杂几缕难以忽视的白髮,做久了迎来送往的生意, 背嵴佝偻,脸上挂着生意人常有的讨好笑容。 这间法器铺是阴山氏在太平城的据点之一,那位擅长编撰谱学的谱匠,正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平日在铺子造法器。 暗地里替一些空有钱财却无身份地位的家族伪造谱牒。 据乌止所说, 这位谱匠的手艺在整个大晁都排得上号, 且还算是半个自家人,一家子都靠着阴山家的产业生活, 按理来说比外面的人用着更安心。 不过…… 人心难测,没有什么一定用着安心的人。 琉玉前世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这一世不得不慎之又慎。 「咱们家的萤射玩法与别家不同, 颇有挑战,只要能射中一只萤虫, 就能从铺子内的天阶法器中任选一件,今夜到目前为止,还无人能射中,诸位可要一试?」 掌柜老早就注意到琉玉一行人了。 点了一路花灯过来的客人,出手阔绰, 夜市上各家铺子都盼着他们能光顾自家, 见他们在自家铺子前驻足, 掌柜满脸意外之喜。 琉玉凝视片刻,笑问: 「是吗?萤射无非就是拿一些移动速度极快的小萤虫做靶子, 夜市随处可见,有何特别的?」 掌柜见琉玉似有兴趣的模样,眼尾褶皱更深,他将琉玉引向门口右侧的萤射摊位。 那里正有一对男女正挽弓而射,围观人群还不少。 琉玉他们凑近一看,这才发现这和普通的萤射确有不同之处。 正如琉玉方才所言,普通的萤射不过是作为靶子的萤虫移动速度忽快忽慢,捕捉起来要麻烦些,可若遇上真正射艺高超之人,也并不难射中。 但这一家,却在箭矢与萤虫中间,设置了一道炁阵。 穿过炁阵的箭矢将不再以直线射出,而会被炁阵转移到圆阵的对角方向。 也就是说,想要射左侧的萤虫,就必须对准右侧放箭。 如此解释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萤虫骤停骤行,速度飞快,实际瞄准起来绝没有那么容易。 山魈生出几分兴趣,对着那层炁阵前后打量: 「这炁阵倒还挺有意思,其他地方还真没见过,掌柜的手艺不错啊。」 掌柜的看了眼摊位旁抱着箭矢的小姑娘,捻须笑道: 「过奖过奖,都是小女在家无事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话虽如此,但掌柜眉宇间透着自豪,一看就是替女儿骄傲的老父亲。 跃跃欲试的山魈取了银钱,正要交给抱着箭筒的小姑娘,那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却眨眨眼,嗓音甜甜道: 「三十文一支箭,买十支送一支哦,一口气多买几支玩得更过瘾呢。」 一旁的琉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孩子。 年纪小小,倒是挺会做生意的。 山魈看了眼身后的琉玉与墨麟。 猜字谜这个,他不得不承认,确实不是他们九幽妖鬼所擅长的事。 但射这个什么小虫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困难,这次总轮到他们九幽妖鬼在尊后面前露一手了吧? 「用不着那么多,说不定几支就够用了。」 山魈自信满满。 琉玉略觉意外:「没想到山魈竟还擅长射艺。」 「他连弓都没摸过,」墨麟语调平静地拆穿,「正因为没使过弓,所以才如此自信而已。」 要学射艺,需要合适的场地,弓与箭更是消耗品,而妖鬼战斗全凭本能,哪怕用武器也都是一些刀剑斧钺之类的利器,不会使用弓箭。 只有仙家世族长大的孩子,会将射艺作为必修课。 仿佛是为了印证墨麟的话,只听倏然几声离弦之音,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名自信满满的蓝衣少年连放的两支箭连炁阵都没碰到,全都脱靶飞了出去。 抱着箭筒的小姑娘: 「买十支送一支,买三十送五支哦。」 山魈在周遭围观群众的闹笑声中臊得脸热。 琉玉也抿唇轻笑,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山魈那边时,她眼尾扫过一旁的掌柜,道: 「您女儿倒是很可爱,小小年纪能造出这样的炁阵,天资不会差,可有想过送去仙道院进修?我这里有一桩活计,若掌柜能接下,我有些人脉,或可以帮上你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父母之爱子,为子计深远,若能将这小姑娘送去阴山氏的仙道院修行,父亲对阴山氏的忠诚也会多几分可信度。 琉玉也能放心将伪造谱牒的事交给他。 然而那掌柜却嘆息道: 「实不相瞒,家中已有一子在灵雍学宫修行,玉京繁华,衣食住行皆需花钱,家中负担颇重,若月娘也入仙道院,家中如何负担得起?」 这等小事,在琉玉面前当然不是问题。 可不只怎么,电光火石间,琉玉瞧着这掌柜与这小姑娘的脸,忽而脱口而出: 「掌柜贵姓?」 掌柜笑应:「免贵姓燕,名良义。」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闭上了。 见琉玉沉默,身旁的墨麟低声问: 「有问题?」 琉玉侧过脸贴着他耳畔:「上次同你说的那个燕无恕,你还记得吗?」 离得太近了。 墨麟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唇似有若无擦过他耳廓的触感。 长睫垂落,他淡声答: 「记得。」 就是琉玉说的那个差点杀了她的人。 燕无恕……燕良义。 他垂眸对上琉玉的眼: 「一家人?」 琉玉颔首。 之前柳娘给她的据点资料中,这个名字就与燕无恕的名字挨在一起。 ……未免也太巧了吧。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合情理。 燕无恕本就是阴山氏推举入灵雍学宫的自家人,她现在又要在太平城内的自家据点里寻合适的谱匠,范围一缩小,撞上也的确不奇怪。 只是可惜,既然是燕无恕的家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了。 「——什么仙道院?」 回过神来,琉玉低头一看,发现抱着箭筒的小姑娘昂着脸正望向她。 「姐姐,我爹会的我也会,你有什么活需要人干,说来听听呢。」 墨麟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冷声答: 「没你的事。」 名为月娘的小女孩瞧了眼墨麟。 墨麟的体型对成年人而言都略显高大,更何况是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他方才冷脸一瞥,那样阴郁冰冷的压迫感,简直就和大人说的鬼故事里的怪物一模一样。 月娘缩了缩脖子,朝琉玉的方向小小挪动半步。 「我听见了。」 她揪住琉玉的衣袖,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睁得老大,声音却压得很低: 「是要造谱牒吗?那个我也会的……我的嘴会闭得很紧,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可以吗?」 琉玉望着她闪烁着希冀的双眼。 月娘也望着这个看上去漂亮又心软的姐姐。 「不可以呢。」 前世阴山氏送燕无恕入仙道院,又替他写了名帖,让他一介白衣能够入灵雍学宫求学。 结果竟成了他转投别家的跳板。 这一世琉玉没把他全家都连根拔起,赶出阴山家的土地,已经实属仁慈,还想让她再培养燕无恕的妹妹? 做梦去吧。 望着小姑娘可怜兮兮的脸,琉玉熟视无睹地挪开视线。 「——掌柜,我们不玩了。」 方才在旁边的那对男女从琉玉的身旁经过,将弓交还给了燕掌柜。 除了弓之外,他们还将没用完的箭一併还了回来,燕掌柜见状道: 「还剩这么多呢,这就不玩了吗……」 琉玉原本并未关注这两人,他们却在此时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掠过琉玉和墨麟的脸,下颌微抬道: 「家族有训,不与妖鬼共用一物。」 墨麟眉头微动,缓缓抬起眼帘。 对面那紫冠少年似乎还嫌不够,下一句便当着琉玉的面道: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观小姐也是世族出身,许是家中败落?但再如何败落,也实在不应自降格调,令妖鬼为仆,堕了世族门楣啊……」 「——什么叫不与妖鬼共用一物!我都没碰你的弓,你矫情什么!」 若非鬼女拽着,山魈差点就要扑上来撕烂这紫冠少年的嘴。 「同处一家店,与同用一物何异?」 紫冠少年眉头紧锁,一抬头对上琉玉的目光,他道: 「在下确无冒犯之意,只是实话实说,还望小姐莫要见怪。」 少年模样瞧着还尚且稚气,操着一口世族官话,言语间状似斯文,可细细听他所说的内容,每一个字眼里都是将自己与旁人划得泾渭分明的优越感。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道: 「无冒犯之意,也冒犯得挺彻底的呢。」 他身旁的黄衣少女蹙了蹙秀眉,上下打量起琉玉。 她身上没什么家徽标志,瞧不出具体是哪家,但那种气度却伪装不来,她必定是世族出身的人。 昨夜妖鬼袭城,阴山岐身亡的消息,已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几个城池传开。 乱世之中,城池无主,远在仙都玉京的阴山氏又鞭长莫及,临近的几个世族,都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也不愿太过冒头,只敢先各自遣人前来太平城探探虚实。 他们两人便是被家族派来太平城的一对兄妹。 这个人,难道也和他们一样,是来打太平城主意的世族? 但哪家世族子弟身边会有妖鬼随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而且离她最近的那个,气势颇为惊人,瞧着也不像是寻常僕从。 「我哥说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我叫申屠世英,他叫申屠世彦,不知妹妹是哪家贵女?」 琉玉对上申屠世英带着三分客套笑意的面庞,却挪开视线看向不远处喘着粗气的山魈。 她勾勾手,示意鬼女将山魈手里的弓拿过来。 鬼女一把夺过,小跑着送到琉玉面前。 弓身在琉玉手中翻转,少女垂眸试了试弓弦。 「如公子所言,不过是说出来都无人听过的破落户罢了,在坐拥边境六城的申屠家面前,不值一提。」 申屠世英仔细瞧着少女的面孔。 这的确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可观她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人极难相信这名世族少女真的只是落魄门户出身。 「阁下抬举,和仙都玉京那些大族比起来,我们申屠家也不过是无名之辈。」 口中说着谦词,但申屠世英的眉宇间也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自矜。 这妖鬼长城以南的边境,的确数他们申屠家雄踞一方,势力最大。 「今日是我哥冒犯在先,还好你不计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 「别急呀。」 琉玉面上徐徐绽开一个笑意。 「申屠公子如此好心提点我世族的规矩,在下感激不尽,欲赠回礼,还望申屠公子不要嫌弃。」 申屠世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申屠世彦还没察觉到琉玉的阴阳怪气,肃然道: 「小姐客气,在下不过是实在看不过眼——」 「方才见二位射了百余支箭也未能射中一支,不如就将我们射下来的萤虫赠给申屠公子吧。」 此话一处,哪怕是最迟钝的申屠世彦也觉察到了琉玉的恶意。 申屠氏驻扎妖鬼长城,家主担的是作为抵御妖鬼的第一道关卡的重任,自然满门皆是兵道修者。 兵道修者,最忌讳的莫过于武道上输给别人。 所以他们方才路过此处,才会在这家铺子耽搁许久,无非是起了胜负欲,一心想要做第一个射中萤虫的人。 只可惜耽搁这么久也没射中。 可眼前这个少女却大言不惭,要与兵道世族的人一较高下? 申屠世英面上浮现一个讥笑: 「这可真是一份厚礼,不过,可不是那么容易能送出手的,阁下就这么有把握?」 琉玉笑眼弯弯:「申屠小姐说笑了,这种小事,还用不着我出手。」 说着,她就将弓塞到了墨麟的手中。 墨麟缓缓对上琉玉的双眼,平淡的眸光中略带两分不解。 她以为她如此胸有成竹,是要自己上呢。 琉玉更加不解。 他们妖鬼的面子,当然要靠自己找回来,难不成靠她? 「……你觉得我会吗?」 琉玉偏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你怎么可能不会? 前世他闯入仙都玉京,独身硬战仙都十二将的时候,她亲眼看到他随手拾起落在地上的弓弩挽弓而射。 可她又转念一想。 也对哦。 他有无量鬼火,也有唿名治鬼的鬼律,的确不需要会射艺啊。 琉玉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生出几分苦恼。 她自己上……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她的射艺跟这对申屠兄妹也就半斤八两,着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正当琉玉准备硬着头皮上的时候,墨麟忽而开口: 「教我试试。」 ……你开玩笑吧? 申屠兄妹闻言也眸含讶异之色。 现在现学? 什么水平,这么大的口气? 两人都颇觉荒谬,然而当那妖鬼挽弓瞄准之时,他们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真的会。 倏然离弦的箭矢飞驰如流星,竟比那些萤虫速度更快,众人视线紧追着那道流光,穿过萤群时唿吸一滞。 没中。 琉玉倒没觉得太失望,反而因墨麟的射艺而惊异。 「你这不是会吗?什么时候学的?你学这个做什么?」 墨麟垂眸搭弦。 掠过脑海的画面是花灯下的一众少年少女。 金裳华服的少女懒懒倚在一旁,指着其中的某一件法器随口道: ——我要这个,彰华,替我射下来。 如玉如璋的少年温然一笑,仿佛对她的所有要求都无有不从。 「会,但不够准。」 墨麟抬眸凝视前方,平日冷淡散漫的目光在此时锐利如刀。 「看出方才我偏在何处了吗?」 琉玉回过神来: 「你的肩膀和手臂太紧了,力道太大,反而会让箭矢不够准。」 「好。」 又一支箭矢倏然而出。 而这一次,几乎是擦着萤虫的尾巴过去的。 申屠兄妹两人的脸色变了。 第三支。 第四支。 站在铺子前的两人一个指点,一个挽弓,每一箭都射得兄妹二人心惊肉跳。 完蛋了。 就不该跟他们起冲突的。 若真是被一个妖鬼在大庭广众之下胜过,他们申屠家简直颜面扫地。 这少女——究竟是从哪家冒出来的? 第二十箭发出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声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守在摊边的月娘张圆了嘴,第一个喊: 「射中了!他射中萤虫了!」 围观群众也是一片喧譁。 「真中了。」 「申屠家的人都没射中的萤虫,被一个妖鬼射中了。」 「这可真是……」 「嘘——别被申屠小姐听见!」 山魈和鬼女才不管旁边申屠兄妹是什么脸色,两人蹦蹦跳跳,只差敲锣打鼓在申屠兄妹面前炫耀。 还嫌他们碰过的弓脏。 水平不怎么样,事倒挺多! 琉玉拔下了那只箭矢,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穿萤虫,只不过射中了它一边的翅膀。 但就连摊主也承认射中了,他们自然赢得货真价实。 琉玉将那支箭矢在指尖嚣张地转了一圈,笑眼弯弯道: 「里面的天阶法器,申屠公子自己随意挑选一样就行,我只带走这支箭就够了。」 这可是让申屠家颜面扫地的一箭呢。 「——站住。」 申屠世英叫住了欲离开此地的琉玉,脸色难看。 「阁下赠了如此大礼,却不肯留个姓名?」 琉玉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她回过身,灿如朝霞的裙摆迴旋一圈。 「我叫——即墨瑰。」 申屠世英凝视着她的背影。 即墨瑰。 很好,她记住了。 走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弦月当空。 花灯节正值热闹之时,墨麟看着脚步轻快的少女,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还想去哪儿?」 琉玉忽而停下脚步。 她回眸,瞧着已经离得有段距离的申屠兄妹的方向,身后的山魈与鬼女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用听也知道,说的肯定是申屠兄妹的坏话。 「花灯节……好像也不过如此,鬼女,山魈,你们玩够了吗?」 两人点点头。 花灯点了,风头出了,还买了许多东西。 比之前他们见过的,想像过的任何一次花灯节,都要有意思。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箭矢。 「那就回九幽吧。」 听到某个字眼,墨麟眸色微动。 姑获鸟鬼车载着一行人缓缓驶过妖鬼长城。 来太平城不过两日,但这两日大起大落,折腾了不少事,着实累人。 上了车的琉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 燕家人不能用,他们还要再另外寻谱匠;太平城无主的状态不会维持太久,需要赶在周围几个世族行动之前,将即墨氏这个假世族立起来…… 墨麟在一旁安静听着,视线却落在她边说边往下滑的脑袋上。 有些话在嘴边打转。 「你……」 刚开口,就见实在支撑不住的少女趴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烛火昏黄。 远处极夜宫的轮廓依稀可见。 鬼女和山魈的对话声隔着一道车门,听得朦朦胧胧,墨麟在夜色中安静端详着少女的睡颜,伸手替她拨开黏在唇边的髮丝。 指腹不经意掠过她的唇。 他却并没有及时收手。 「……上次你来时,我没能够亲自来接你。」 他轻声将那时未能说出口的话道出: 「琉玉,欢迎来到……妖鬼的世界。」 第23章 九方彰华长目微敛, 于窗外焰火绽开声中,静默聆听着对面少年的所说的内容。 「……十七的尸首已经运回梅岑安葬,我隔着通讯阵仔细瞧过, 血肉里都是石子的齑粉,对方善炼炁之术,但如此擅长鍊石中炁, 应该不是世族出身的人。」 就算是买不起玉石翡翠的寒门子弟,也会用些廉价的玛瑙岫玉。 玉质越纯粹,炼炁的难度就越低,炁的纯度也会越高。 对方连这些都用不起, 只能以随处可见的汉白玉甚至碎石为媒介, 多半是比寒门还要低一等的平民百姓。 若真的只是寻常平民,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八境修者也没什么好怕的。 仙家世族之力, 岂是一人能够与之抗衡? 「堂兄可是在怀疑什么?」 九方星澜仔细打量着九方彰华的神色,安慰道: 「莫说在外面, 就算在族中, 这孩子也是嚣张跋扈,树敌众多, 此次有人趁着太平城之乱下手,实属正常……也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鹿鸣山妖鬼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冲突。」 鹿鸣山妖鬼是暗杀阴山岐的幌子——知道这个内情的人并不多。 在大部分的人看来,阴山岐和九方家的十七公子不过是被妖鬼之间的内斗牵连的倒霉蛋。 茶水升起的白雾浸染长睫,乌润的瞳仁中倒映着微微漾开的茶汤。 九方彰华道:「阴山岐的尸首, 并没有送回仙都玉京。」 「哪儿还有尸首啊, 据说那个纨绔被逼急了, 竟慌不择路,跳下了满是妖鬼的断崖, 他们阴山氏在太平城的部曲去收尸,只收回来几片衣角。」 少年啧啧感嘆了几句,想向九方彰华八卦一下,阴山泽有没有为此和南宫镜吵架——毕竟阴山岐当初就是犯了错被南宫镜发配去太平城的,却突然瞥见了一截烟粉色的衣角。 九方星澜收了话风,眼尾勾出一个纯稚友善的笑容: 「啊,檀宁姐姐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很是识趣的少年随即起身,从檀宁身旁擦肩而过时,还冲她眨眨眼,夸赞她今日所戴的玉簪花很是别致好看。 檀宁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与他对视。 她还没忘记几年前,九方星澜为讨好她姐而在灵雍学宫煽动众人孤立排挤她的事。 怎么他自己倒像是失忆了一样,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暗杀我三叔的事,有你的一份吗?」 甫一落座,檀宁便单刀直入地撂下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面含静气,并未因她这句话而掀起半分波澜,珪璋之姿的青年安静地凝视着檀宁的眼。 那样安之若素的恬淡眸色。 倒让檀宁的气势瞬间被消解了七分。 「若真是九方家策划暗杀阴山岐,」他嗓音清越悠远,温然若水,「于情,我与阴山家的师徒关系不足矣让父亲信任我不会泄密,于理,这样的大事,父亲一贯只会交给三弟或者四妹歷练,轮不到我。」 听到他这番话,檀宁原本满是戒备的目光霎时怔住。 她一时怒火中烧,差点忘了。 九方彰华虽是九方家的长公子,但却因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边缘化,并不受九方家家主的重视。 所以当年,才会被阴山泽捡回阴山家,收为亲传弟子教导。 就算真是九方家的谋划,他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吧。 「你的手,怎么受的伤?」 檀宁回过神来,见九方彰华长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上。 「方才……」檀宁将手指缩回衣袖内,颇有些不忿地嘟囔,「与钟离灵沼比试射艺,没射中,还不小心弄伤了手。」 对面青年的唇齿间溢出低低笑声,似柔柔漾开的水波。 他从荷包里取了些随身所携的伤药,朝檀宁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药吗?」 檀宁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很轻地包裹着檀宁的手,丝绢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手指,就连心也随之微微收紧。 檀宁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笼着一层雾。 他在九方家,应该也会被家人猜忌是否会与阴山氏的人来往过密吧。 夹在两个家族之间,他地位尴尬,无论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为阴山氏养女的自己一样。 「灵沼的射艺,哪怕整个灵雍也没几个人敢与之相较,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似是闲聊般随口一说,檀宁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什么,心中滋味微妙。 「谁说的,你以前……为了琉玉想要的东西,不就胜过她一次吗。」 提起这个名字,檀宁果不其然地瞧见九方彰华手中动作一顿,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暧昧气息也顿时烟消云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檀宁心尖泛酸,于是偏头去看外面月旦评的台子,正对上钟离灵沼的视线。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里望着他们,那双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宁顿时神色一震。 「这只手好像也被擦红了……要不这边也上点药吧。」 九方彰华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点完全不明显的红痕,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顺从地取了一小罐药膏替她擦上。 檀宁笑盈盈地隔窗与钟离灵沼对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钟离灵沼身旁的跟班写了一张纸条,团成一团,似乎准备扔向月旦评的台上。 月旦评,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门旁,搭台品评褒贬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的一项活动。 姬氏虽非复姓,却歷代都出国师,深受帝室信任,这一代家主姬彧更是灵雍学宫的宫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评,往往是无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价百倍。 但此刻被钟离灵沼等人写在纸上的名字却是—— 阴山琉玉。 檀宁豁然起身。 九方彰华有些意外,视线随她朝外看去。 「怎么了?」 「她写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评的评台!」 九方彰华闻言眉心拢起。 今夜花灯盛会,仙都玉京人满为患,姬氏名士若在台上说了什么,立刻就会传遍大晁。 两人很快赶了出去,檀宁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纸团,却被对方躲开。 「钟离灵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疯了啊!」 钟离灵沼凝眸瞧她,冷然轻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谁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吗?」 檀宁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九方彰华未对钟离灵沼说什么,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红衣女郎: 「——你可以将这纸团扔上月旦评的评台,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阴山氏怒火的准备。」 那红衣女郎顿时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钟离灵沼的背影。 钟离灵沼望着眼前青年,淡声道: 「让檀宁走远些,这纸团仍会在我手里。」 檀宁瞪大了眼:「你——」 「宁宁,」九方彰华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做出损害阴山氏名誉的事。」 「……」 檀宁狠狠剜了钟离灵沼一眼,最终还是走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目送檀宁的身影离开,九方彰华屏蔽外界,对钟离灵沼道: 「这次太平城的行动,我们两家的人几乎都全军覆没,但钟离家,听说有个人全须全尾的回到了仙都玉京,关于太平城的消息,几乎都是他带回来的。」 他想要燕无恕。 钟离灵沼平视前方。 「想找我借人?你们九方家的人不中用,连点消息都带不回来,我凭什么把人借给你?」 「九方家与钟离家如今本就是合作关系。」 钟离灵沼把玩着手中纸团。 「若论合作关系,那恐怕得一层一层往上报给我祖母才行。」 九方彰华偏过头,乌润如玉珠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清冷眉目在花灯下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他眸色闪动,抬头平视前方。 「听闻中州王畿送了一套少帝亲自制作的机关傀儡人至钟离家,还未恭喜,下一任帝主便是流着钟离氏血脉的后裔了。」 钟离灵沼听出了他的暗示,唇边笑意冰冷。 「我嫁不嫁入王畿,与你一个註定继承不了九方家的人无关。」 她言辞冷冽如十二月霜雪,不留半分情面。 巍峨如玉山的青年面容难得掀起了几分动盪。 「你若还想找我借人——」 钟离灵沼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下颌点了点对面的花灯。 「从前怎么将我看重的东西抢走送给阴山琉玉,今日,就怎么重新补偿给我。」 四目相对,两人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杀意暗藏。 但最后,九方彰华只能妥协。 他玉容冰冷,抬脚朝着对街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月旦评台上传来一道声音—— 「下一个品评的名士——仙都玉京,阴山琉玉。」 九方彰华勐然回身。 钟离灵沼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仍在自己手中的纸团。 两人齐齐朝台上看去,从钟离灵沼的视角,一眼就注意到了台旁那株树上的乌衣身影。 燕无恕手中还捏着笔桿,见钟离灵沼望过来,隐没于枝叶间的青年眉梢轻挑,徐徐朝她一拜。 钟离灵沼难得一笑。 这人……还真是会琢磨上司的心思啊。 - 抵达九幽邺都已是辰时。 天光大亮,琉玉在鬼车内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朝雾草气息的外袍,外袍的主人正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离极夜宫还有段距离,无事可做的琉玉托着腮观察他。 这人睡着时也是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发愁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他挺拔的鼻樑,偏淡的唇色,喉结嶙峋起伏,隐约可见青色血管透过皙白的肌理——白得近乎病态,却又因他冲击性过强的五官,而显出一种萦绕着淡淡死气的艷丽。 很像什么奇诡话本里的艷鬼。 琉玉的眸光又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线。 真要是阴柔虚弱的艷鬼倒也好了,偏偏有一副紧实有力的躯体,生来就是要习武修道的。 回想起昨夜指点他挽弓射萤,琉玉心中既有为人师的成就感,又有点微妙的嫉妒。 她性情好强,别看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事事都想争个第一。 从前在仙都玉京,同龄人已无敌手。 却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天赋异禀的妖鬼。 若她能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宽阔的肩膀—— 浅寐的墨麟蓦然睁开双眸。 下意识攥住对方小臂的同时,墨麟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琉玉。 然而琉玉却没有停手,竟就这么与他互搏起来。 车架内空间狭小,对于墨麟而言有些不好施展,但对琉玉而言却更有利。 于是不消二十招,她便将墨麟逼至一角,膝盖压在他绷紧的大腿上,双手紧锁住他的手腕摁在了他胸膛上——可惜她手掌太小,而他的手腕却意外的粗,要握住还有些困难。 车架内香息浮动,这一番过招,两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少女垂落的发落在他脖颈间,墨麟定定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生气了?」 墨麟不知她是如何从自己此刻的表情中,看到半点生气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少女攥拳轻锤了一下他紧绷的手臂。 少女啧了一声。 真烦。 她为什么没有? 就这么一瞬的松懈。 倏然之间,琉玉便感觉到脚下不稳,原来是墨麟趁她分神时挣开了她腿下的压制,反过来用双腿钳制住她下半身,腰腹稍一用力,便逆下而上,将两人位置顺势颠倒。 案几被推到了脚下。 他攥住少女的手腕压过头顶,等他反应过来这个姿势不太妙的时候,帘外的山魈已经察觉到响动,回身准备掀开帘子瞧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 墨麟一手蒙住琉玉的眼,同时甩出一根触肢将探头张望的山魈抽了回去,顺便将他掀动的车帘压住。 哪怕是在战场上,墨麟都没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快。 不远处,收到仙都玉京的消息而赶来的阴山岐看见这一幕,略带疑惑地眯了眯眼。 刚刚甩出来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视线虽然一片漆黑,不过琉玉光听声音也猜到他干了什么。 她思路一歪,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发现,其实看不到那些触肢也就没那么吓人了……下次可以蒙上眼试试?」 墨麟松开她手腕的动作一顿。 待理解了她所说的内容,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 片刻静默之后。 停在路边的车架内毫无徵兆地涌出无数张牙舞爪的触肢。 阴山岐终于看清那些都是什么。 他脚步一僵。 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24章 「——真晕啦?」 鬼女蹲在阴山岐的旁边, 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他这样的……也能算是七境修者吗?」 站在旁边的山魈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位阴山氏的三爷,冷嗤: 「他们这些仙家世族出身的公子,哪怕是个废物, 也有世代相传的【势】可以继承,起步至少就是三境,再有名师指点, 天材地宝堆砌,他这把年纪还只是个七境,这辈子也就这个水准了。」 话虽说得刻薄,山魈心底有几分微妙的意外。 不提尊后, 他本以为阴山氏的其他人总该有几分统治过无色城的威严, 却不想…… 堂堂阴山氏三爷,家主阴山泽的亲弟弟, 只不过看了一眼尊主的妖鬼之态,就吓晕了。 该不会是害怕吧? 又不是要杀他, 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山魈心情复杂地啧了一声。 「算了, 好歹也是尊后的长辈,还是去叫汀姐……」 「不用那么麻烦。」 琉玉从鬼车而下, 徐徐走近道: 「我三叔就是怕那些没骨头会蠕动的东西而已,把他抬进车里自己睡会儿就行。」 语罢,琉玉挥挥手,跟随阴山岐而来的两名僕从便将他抬了起来。 在见到从车架内走出的墨麟时,白着脸的两名僕从都不自觉地后撤好几步, 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离他们尽三步之遥的妖鬼有着冷峻秀致的眉目。 额前垂落的乌髮落在他眼皮褶痕上, 眼寒如薄冰, 只望一眼,仿佛就要跌入深邃神秘的林壑, 被无尽绿海吞没。 这样的容貌,漂亮得近乎妖异。 然而联想到方才从鬼车内冲出的无数触肢,两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这位妖鬼之主,确实妖异的可怕。 墨麟并未分给他们半个眼神,余光扫过虚弱晕厥的阴山岐。 「竟连看一眼就害怕吗。 」转过头,他落在琉玉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该不会你也……」 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琉玉面色一凛,语速飞快: 「不一样,我那是见不得……奇怪的丑东西。」 她和她这个废物三叔绝不是一个档次。 琉玉也绝不会让墨麟知道,从前在阴山氏的山间别庄遇到什么蛇虫鼠蚁,她和她爹爹都会第一时间求助她娘。 墨麟无言瞧着少女。 明明是同样意思的话,经过这么多事之后,那些被自尊心所掩盖,而无法察觉到的端倪,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或许……并不是厌恶他妖鬼的身份。 就连最开始对琉玉挑剔至极的山魈,如今再听到琉玉这么说,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了。 这位大小姐,纯粹就是喜欢漂亮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些不够漂亮的,在她眼里众生平等的讨厌。 所谓妖鬼的丑,和一件不够好看的衣裳的丑,在她看来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大小姐,」抬完阴山岐的僕从对琉玉道,「方才三爷似乎是收到了玉京那边的消息,想来告诉大小姐……」 玉京的消息? 琉玉颔首:「知道了,待他醒来我会问的。」 「汀姐姐!」 不远处有白衣女子的身影朝他们而来,正是数日未见的鬼医白萍汀。 「汀姐姐,方才尊后的三叔晕过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呀?」 白萍汀愣了一下。 怎么莫名其妙晕过去了? 「嗯,我待会儿就去,不过……」 白萍汀正色几分,对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与尊后或许得先去鬼道院一趟,自前日神荼郁垒二位将军带着鹿鸣山妖鬼回来之后,鬼道院内就……有了些小混乱。」 琉玉不解:「小混乱?」 「准确的说——是九幽妖鬼与鹿鸣山妖鬼打起来了。」 - 乘鬼车前往邺都鬼道院的路上,琉玉才听白萍汀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此事还得从鬼道院说起。 前日,琉玉命神荼郁垒先带着俘虏的鹿鸣山妖鬼返回九幽。 因这三千妖鬼魔性未除,不能直接编入九幽守备军,也不能就这么放归,所以他二人便将这三千妖鬼安置于邺都城外。 驻扎地正好临近鬼道院。 好巧不巧,自琉玉前往太平城后,便将自己从仙都玉京带来的随行女使送到了鬼道院。 琉玉本意是想让白萍汀带着她们熟悉九幽情况,日后双方合作,得有起码的尊重和了解才行。 然而这在鹿鸣山妖鬼的眼中就不同了。 「妖鬼与人族不共戴天!你们九幽不仅没有杀光这些仙家世族的人,居然还和仇人的后代联姻结亲,就连仙家世族的奴僕都能进你们的鬼道院——当初没有投靠妖鬼墨麟果然是正确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我去你大爷的正确!」 揽诸嗓门一贯就大,此刻在鬼道院门外放开了嗓子,几乎能让对面驻扎的三千妖鬼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怎么不提自己给仙家世族当打手的事儿啊?别人指哪儿你们打哪儿,可真是一条好狗啊!」 「你放屁!」 鹿鸣山十八鬼将之一站出来道: 「我们那是借力打力,我们敢对人族烧杀劫掠,你们这些九幽妖鬼敢吗?听说你们不仅不杀人族,就连食人的疫鬼都要杀,同族相残,到底谁是人族养的狗!」 话音落下,十八鬼将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含混不清的唿声,煽动着后方妖鬼发出嘲弄嘘声。 与揽诸站在一边的朝鸢朝暝面色凝重。 琉玉掀起鬼车车帘,遥遥望见了这三方对峙的一幕。 「小姐。」 朝暝拦住了离鬼道院尚有段距离的鬼车。 「那边情况太乱了,您还是先……」 十八鬼将眼力极佳,一眼就瞧见了鬼车内的琉玉。 「——是阴山琉玉!仙家世族的人!」 鹿鸣山妖鬼顿生一片譁然。 他们并不知道前夜在断崖边见过的那人就是她,琉玉在朝鸢朝暝担忧的目光中徐徐走下车架,坦然迎上一双双盈满杀意的眼。 就连山魈也捏了把汗,对车内的墨麟道: 「尊主,真的不劝劝……」 妖鬼之主凝眸注视着琉玉的背影。 良久,他才道: 「不必。」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躲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的燕雀。 昏睡在鬼车内的阴山岐被鹿鸣山妖鬼们的动静吵醒,略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什么动静? 管家没按时给万兽苑里的灵兽放饭?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这么看自己的啊——」 噙着笑意的少女声如珠玉,随着她从容步伐,灿然如朝霞瑰丽的容色逐渐显露于众人之前。 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妖鬼躁动声中,她面上毫无怯意,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眼流丽,举止轻盈,好似这些对她杀意腾腾的妖鬼,不过都是些路边对她呲牙的野猫野狗一般。 十八鬼将感受到了她的轻视,嘹亮嗓音里染着怒意: 「阴山琉玉!今日你说破了天,我们鹿鸣山的妖鬼也绝不会归顺于你!」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但不料琉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似笑非笑道: 「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的蠢货,就算想要投入我麾下给我当牛做马,我也嫌他蠢钝,难堪大用。」 「……你说什么!?」 神荼郁垒二人持枪威慑,阻拦着十八鬼将靠近琉玉。 琉玉回过身,对揽诸以及他身后的诸多妖鬼道: 「听说昨夜这些鹿鸣山妖鬼欲袭击我的女使,是你们察觉,护住了她们?」 鬼道院内这一千妖鬼,还是头一次见琉玉。 之前只听闻这位新任尊后在十方街,曾当街压着九方家的公子向揽诸大人道歉的事迹,今日一见真容,果然有不怒自威的气场,不愧为百年世族之女。 「也没有那么夸张……」 有妖鬼摸了摸后脑,小声道: 「那对双生子——尤其是拿长刀的那个女孩子,杀得可勐了,我们想插手都没机会呢。」 这对双生子分明各自只是六境修者,但二人合力,却能有八境修者的实力,只他二人,便能压得那十八鬼将不得不退出鬼道院。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而且我们都知道了,」另一妖鬼道,「有个人跟我们说,昨日仙都玉京有个什么月旦评,那些名士说你……嗯……说你是……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简直就是将我们九幽的面子往地上踩!」 鬼车内晕沉沉的阴山岐这才清醒,一拍大腿,对旁边的墨麟道: 「对!我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这个的!听檀宁说是钟离家的人干的,彰华还去拦了,结果不知怎么没拦住……」 阴山岐的声音越来越小。 车内空间狭小。 充斥其中的妖炁鬼炁却愈发兇残。 他觉得旁边这位侄女婿要是再不收一收,他快要憋死了。 外面的琉玉长睫微颤。 许是她重生后接连引发的改变,前世倒并没有这一出。 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 虽然不好听,但似乎确实如此。 哪怕琉玉联姻替世族解了燃眉之急,时间一长,他们也会忘记这份恩情,只记得他们当时不得不将世族贵女嫁给妖鬼的耻辱。 好在,对于如今的琉玉而言,名声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能借这件事,让鬼道院的这些妖鬼对她有共担荣辱的认知,还替她护住了女使,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朝鸢啊。」 琉玉回过头,眨眨眼问: 「这几日在鬼道院好玩吗?」 朝鸢点点头。 「这里的妖鬼个个都能打,我喜欢这里。」 仙都玉京的那些修者虽然实力也不俗,却并不会这样说切磋就切磋。 自矜身份的贵人们更爱清谈。 谈道法,论玄理,摈弃那些俗不可耐的拳脚功夫,追求远离红尘的至高境界。 朝鸢不喜欢那么虚的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她就喜欢这样刀光剑影,拳拳到肉。 「朝暝呢?」 朝暝余光瞥见那黑压压的一片鹿鸣山妖鬼,心都悬得高高的,却见自家小姐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轻嘆着别过脸道: 「……还可以,没我想像得那么糟。」 来过鬼道院,他才发现自己从前对妖鬼其实并不了解。 他一直以为妖鬼是愚昧的奴隶,是伪装成人形的怪物。 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妖鬼与人族之间的差距……并没有他想像得那么大。 人类的形态下,并没有藏着什么非人的本体。 或许有的可以幻化出虫类的触角,有的能生出水中唿吸的鳃和鱼尾,还有的能扒下自己的皮如扒下一件衣服。 但除去那些怪异的部分,他们并不能幻化成兽,也不靠食人为生。 并没有世人口耳相传的那么妖异。 鬼道院妖鬼中有人伸出一个拇指: 「我也觉得你们玉京人做的东西怪好吃的!之前还以为你们真的天天吃石头呢!」 朝暝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嫌他浪费粮食,顺手就把他的剩饭扒拉干净的妖鬼,忍不住道: 「……不是石头,是玉屑,谢谢。」 不过总算有人肯定了他们仙都玉京的膳食。 朝暝颇为自得。 听完两人的回答,琉玉抿唇轻笑。 「——我也曾如大晁诸多百姓那般,认为妖鬼残暴、嗜杀、愚昧,认为人族与妖鬼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血脉界限,而忘了妖鬼本就是人族的愚昧残忍而造就的后代。」 前晁皇室愚昧,送人族女子进贡于天外邪魔,企图换得暂时安宁。 天外邪魔因此而制造出大量妖鬼,又与妖鬼一道肆虐神州,孕育出了更多的妖鬼后代。 妖鬼从邪魔身上获得了超越人族的力量,但赋予他们血肉和思维的,却是人族。 「人有圣人,亦有恶徒,妖鬼虽有非人之姿,却可生出人族之心,既有人族之心,又为何不能与人族享同一片天地,受同样的尊重?」 琉玉环顾周遭,笑意微敛。 如远山起伏的黛眉下,那双明若晨星的眼凝着十年颠沛,十年风霜。 「今日诸位护我阴山琉玉的女使,我也在此允诺——」 「若诸位愿意真心尊我为九幽之后,有朝一日,我定会带着愿同人族和平共处的妖鬼,越过这道妖鬼长城,去看南边的万山花开,玉京繁华。」 语落,泛起涟漪无数。 鬼道院外一片寂然,无人出声。 蹲在鬼道院墙头上的方伏藏垂首,烟管内的菸丝被引燃,发出细小噼啪声。 烟雾缭绕中,他唿出一口气。 年轻人……真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呢。 过了好一会儿。 鬼道院这边,有妖鬼低声问: 「……啥意思?下次咱们鬼道院休沐日要去看花?」 「没文化就闭嘴,别给咱们鬼道院丢人。」 十八鬼将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倒是听得很明白,但正是因为太明白,他们回过头去,已经从鹿鸣山这三千妖鬼们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动摇。 他们率领着三千妖鬼,有世族在背后供养,时不时就能去劫掠边境百姓打打牙祭,日子过得不知道多好。 跟着这两个年轻人与仙家世族为敌? 吃饱了撑的吧! 「别听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他们这些仙家世族最会耍嘴皮子,到最后被卖了还得给他们数钱!」 十八鬼将眼中凶光毕露。 这大小姐离他们不过数丈远,若是能趁其不备,当场斩杀,他们乱了军心,说不定就能顺利杀出…… 杀意逸出的瞬间。 刚刚迈出一步的鬼将只隐约听见火焰轰响。 待他意识到什么,侧头望去,整个视野已被铺面而来的幽绿鬼火占据。 鹿鸣山三千妖鬼从未与九幽的这位妖鬼之主打过交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无量鬼火。 这道莹绿鬼火仿佛能冲破一切势的压制,击碎妖契与鬼炁凝成的屏障,不过眨眼之间,十八鬼将已有大半沦陷于鬼火之中。 琉玉回身注视着这一幕。 「……饶命!尊主饶命!我等愿意臣服……」 「从你们不愿归顺九幽,而听从仙家世族之言,劫掠百姓时,你便没有了臣服的资格。」 掌心鬼火灼灼燃烧,鬼火撩起的风掀动他衣袍。 站在鬼车上的妖鬼之主垂眸俯瞰着这片火海,眼中无喜无悲,唯有一片安静。 「而当你们对她动了杀意时,已必死无疑。」 鬼火燃尽。 十八具尸骸连他所在的鬼车都未能接近。 墨麟掀起眼帘扫过后方的三千妖鬼,缓声道: 「十日后,是九幽的鬼戏仙游祭,也是十二傩神重排序列之日,愿意归顺的,皆有参与的资格。」 鹿鸣山妖鬼们顿时眼前一亮。 九幽的十二傩神——他们也能竞争一下? 这要是能闯进去,岂非一下子从不入流的流匪,成了九幽的正规军? 但仍然有没脑子的愣头青问: 「那要是不愿意归顺呢——」 睫羽微垂,妖鬼之主沉郁冷淡的视线落在那十八具尸骸身上。 三千妖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懂了。 就根本没有选择是吧? - 入夜。 极夜宫灯火摇曳。 出了一趟远门,路上颠簸,算起来竟没正经睡过一觉。 待鹿鸣山妖鬼的事尘埃落定,琉玉终于回主楼,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时辰的澡。 出浴时,少女眉目被氤氲水雾染上几分餍足慵懒,好似休憩够了的狸奴,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慢悠悠的闲散松弛。 推开门时,绿衣妖鬼正斜倚着窗棂,眺望极夜宫之外的九幽城池。 冷峻眉目像是凝着化不开的心事。 琉玉真是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洗完了?正好,我有事要同你……」 墨麟刚转过脸,就正瞧见了琉玉此刻的模样。 她沐浴太久,水温蒸得她两颊潮红,眼眸也似两丸浸在池中的玉石般水润,乌髮有几缕沾了水,软软地贴在腮边,衬得她面庞柔软如花瓣。 「说什么?」 她走近了些,目光扫过他面前桌上随意摆放的沙盘。 她猜他要说的应该是白天那三千妖鬼的事。 对于善战的妖鬼而言,三千这个数目并不小,的确需要好好商议后续的安排。 还有鬼戏仙游祭…… 琉玉回想起了前世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但等了许久,墨麟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抬起眼:「怎么不说了?」 墨麟看着她湿润细密的睫毛,一时竟完全想不起方才要说什么。 琉玉余光扫过内室。 「既然你不说,那就我先说啦。」 她绕过墨麟,在窗边的紫檀木躺椅上躺下,手臂松松垂落在扶手上,琉玉再一次躺上去,还是觉得这躺椅虽然丑了一点,却不知为何特别合她的身型,比别的躺椅躺着舒服许多。 这也是当初她没有把这躺椅搬出去的原因。 少女眼尾似笑非笑地勾了起来,道: 「我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从我三叔那里买了仙灵紫檀木——让我们猜猜,是哪个冤大头呢?」 第25章 琉玉不喜欢正襟危坐这件事, 在仙都玉京的世族中不是什么秘密。 时下虽已有高座椅凳,但在世族帝室之中,仍以席地跪坐为礼制, 宴饮、听学、驾车,统统都得保持正襟危坐的仪态,方显礼仪周全。 檀宁就是这套礼制的忠实信徒。 琉玉以前很怀疑, 就算哪天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先把自己摆成这个坐姿再死。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琉玉也不得不学这些,但到了琉玉十三岁那年, 阴山家从一个世族中的新出门户, 一跃到了能与相里氏这种顶级豪门争锋的地位,再加上琉玉以十三岁的年纪考入灵雍学宫。 家族与自身天赋的两重荣耀, 令琉玉不必再用任何世俗的贵族礼仪来装点自己。 以前灵雍学宫每堂听学都要跪坐一个时辰,琉玉大手一挥, 给整个学宫换了新坐具, 让所有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听。 旁人邀请她去府内做客清谈,到了一瞧, 又要席地坐上五六个时辰,琉玉掉头就走。 到后来,有人慾邀她入府做客,必得为她专置一套坐具,才能让大小姐屈尊多待上一段时间。 墨麟在很久以前, 也曾远远见过她侧卧在棠花树下矮榻小憩的模样。 那些遥遥打量她的世族公子, 写下许多「绿云微斜, 香腮若雪」「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溢美之词。 他写不出那些华美辞藻。 那时他隔着花影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那样睡着, 应该不会太舒服。 到后来,知道她愿意嫁到九幽,来到他身边时,墨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给她打一把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休息的躺椅。 会做躺椅的匠人不多,即便做,也是按照男子的身型做的。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纤细修长,但也还没到男子身型的程度。 墨麟不知她具体的身量尺寸,只能凭藉自己的记忆勾画出她修长的颈,盈盈的腰,她执剑的那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还有藏于裙摆之下的膝弯与脚踝。 他从没做过如此细緻的手工活。 他学得慢,做得也慢,十日时间,做废了好些料子,山魈路过房间瞧见那些奇形怪状又价值不菲的躺椅,心疼得快呕血。 那时的墨麟只是看着做好的躺椅出神。 她会喜欢吗? 九幽的晴日不多,也赏不了花。 但他还是想像着,或许会有那么一日,她就躺在这张躺椅上,在他咫尺之间安睡。 而现在,陷在椅子内的少女薄衫散乱,像一蓬蓬乱云,半掩着她皎白如月的锁骨。 她没有休憩,而是用她那双顾盼流辉的眼眸,勾着一点戏嚯的笑意瞧他,像是将他所有的秘密看透。 倚着窗棂的妖鬼之主移开视线,声线平直得有些刻意。 「……这些事都是山魈操办,你得问他。」 山魈若在场,定然大唿冤枉。 虽然大致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亲眼看到的时候,琉玉还是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还真是浑身上下嘴最硬啊。」 移向窗外的视线倏然转了回来。 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忍住了。 「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明日可得好好夸夸山魈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少女餍足地眯着眼,像晴日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狸奴,她在窗边的躺椅上晒月亮,月色给她的面庞笼上一层珠玉的光华,就连樱唇也泛着莹润色泽。 「这椅子将我的脖颈和腰卡得刚好,不多一份,也不少一份,虽然确实样式丑,但手艺却并不比我带来的那些椅子差——如此贴心,我都要以为山魈暗地里已经打听过我的身量,才能做得如此严丝合缝。」 她微微歪头,眼底是明知故问的孩童稚气。 「还是说他偷偷用眼睛丈量的?」 「这么精准,得偷偷瞧了多少眼啊——」 带着一点取笑的嗓音婉转轻盈,四面八方地涌入墨麟耳中,搅得他心绪纷乱。 于是,几乎下意识的,他俯身捂住了她的嘴。 内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能感受到两人细微的唿吸声,和贴着他掌心的柔软唇瓣。 墨麟不知缘由地微微颤动。 他的手掌太大,而她的脸却比常人还要小上一圈,粗粝的手指在她皙白脸颊上轻陷,她却仍维持着那副不设防的模样,感觉…… 有种可以随意攀折的错觉。 让人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贪婪地吸吮她身上的气息。 少女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纤细手指圈住他腕骨,挪开他的手道: 「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就摆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她敛了方才语调里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几分,咬字柔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有种将他整个人砸得头晕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没有嫌弃,留了下来,还说很喜欢。 因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唿海啸般的动盪。 就连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间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迹,能将他心底那些阴郁晦涩的心绪沖刷殆尽。 「好。」 他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却因略显低哑的语调,和此刻过近的距离,让琉玉脑海里一些模模煳煳的影子逐渐清晰。 冷香缭绕的集灵台,月色透过窗纱照在他汗水淋漓的额角,落在她同样浮着薄汗的锁骨上。 九幽百花不生,她却每每会在那时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繁花次第绽开又闭合的光怪世界,通过嵌在她身上的另一道体温,从里到外烧遍她全身。 太过久远的记忆。 曾经和这个人一样,在她的记忆里落尘。 却在此刻被翻检出来,将雾蒙蒙的尘埃抖得到处都是。 琉玉像是被烫到般,莫名生出几分燥意。 她眼尾瞥了眼窗外尚且还算早的月影,斟酌思虑之际,却被他忽然拉了起来。 「方才要跟你说的事,还没说。」 他的声线似是恢復了平日的冷清,引着琉玉在桌边站定,他垂眸望着桌上沙盘道: 「鹿鸣山那三千妖鬼虽然战力不俗,但这百年来都作为流寇藏于山野,其中不乏有食人者——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先交给神荼郁垒他们教化训练。」 琉玉定定瞧着他。 话题转移太快,倒显得她刚刚的躁动很没有定力。 呵呵。 要比谁有定力是吧。 「……怎么教化?」 墨麟隐约觉得她的语调肃然几分,但也并没有太在意,继续道: 「关起来,每日训练消耗大量体力,但五日内只送粥,忍得住不吃同类的留下,忍不住的当场斩杀,九幽初创之时,也是用同样的办法筛选的。」 琉玉颔首。 对养尊处优的世族而言,五日只吃粥食非常残酷。 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流匪百姓而言,却完全足够生存。 如果这种情形下,仍要残杀同族,可以想见,他们对不是同族的人,手段只会更加残忍。 「好,」琉玉想了想,「明日我便知会朝暝,军费从我的帐目上走,神荼郁垒他们,我会单独备一份俸禄。」 墨麟抬眸瞧她,微微上扬的语调里有很淡的戏嚯意味: 「大小姐出手阔绰,他们定不会怠惰。」 尖尖的下颌轻抬,琉玉不置可否地弯弯唇。 墨麟又垂眸看向眼前沙盘,宽袖下,骨骼分明的手指挥动,沙盘上的兵棋随之而动。 接下来他的话,令琉玉心惊胆战。 「九幽如今驻守妖鬼长城的守军有五万,十六城鬼道院内随时可供召集的兵力,大约有六万,长城守军皆是精锐,轻易不可调动,鬼道院内的妖鬼虽不如长城守军,但修为约莫在四境到五境之间,也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若想要太平城,命十二傩神之一,率两城之鬼道院妖鬼,即可收入囊中……」 琉玉听他谈九幽的兵力,谈鬼道院的部署,听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眼看他在说下去,琉玉连他们九幽武库封印都要知道怎么解了,她不得不打断他: 「——你跟我说这些真的没问题吗?」 墨麟双手环臂,淡声答: 「以前不行,现在可以。」 琉玉微怔。 以前她对九幽妖鬼充满抗拒,墨麟虽认定了要娶她,但九幽并非是他的私产,他可以给出自己的性命,却不能将九幽也给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他最大程度能给出的诚意,也就是让琉玉掌九幽财权,让她和背后的大晁放心。 真正至关重要的兵力,为了九幽的安全,他仍握在自己手中,不会透露分毫。 但现在却不同。 她从她奢丽的仙宫走下凡尘。 她与世人厌弃的妖鬼同塌而眠,同桌而食。 她知晓妖鬼经歷的苦难,心甘情愿的走进妖鬼的世界。 甚至有比他更加宏大的构想——人族如何生活,她便要妖鬼便如何生活。 而他能替她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她下嫁于他,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称她为「世族之耻辱」,他也不能替她杀光那些非议她的人。 琉玉看不透他此刻的思绪,只觉得那双幽绿眼眸流转着忽明忽灭的光,像引人深陷的漩涡。 她想,还好前世她连演都懒得演。 否则沖他如此好骗,整个九幽,岂非易如反掌? 「不用你的人。」 琉玉捻起一只兵棋道: 「太显眼了,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我,近些日子一定会有世族对太平城出手,先让他们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当就当那个黄雀。」 即墨瑰这个假身份还未落实,不便出手太早,成为其他世族的靶子。 琉玉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你把九幽的底都透给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一直在骗你怎么办?等你彻底信任我,我就出卖你,逃回仙都玉京——」 墨麟默然不语。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并不清楚仙家世族对妖鬼的鄙夷已深到何等地步。 她所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如果不是真的接纳了妖鬼,寻常人就连编都编不出来,又怎么能骗得揽诸对她彻底拜服,骗得山魈对她放下戒心? 但这些话他并不会说出口。 面冷如霜的妖鬼之主道: 「你若敢背叛九幽,背叛我们的合作,我定会杀……」 后面的半截话被封在了柔软如花瓣的唇下。 唿吸凝滞在此刻。 两人都没有闭眼,那双杏子眸离他极近,让他足矣看清自己在她眼中愈发浓重的情绪。 琉玉的眸中生出几分恶作剧得逞的乐趣。 少女眨眨眼,满意地端详着浑身僵住的妖鬼之主,问: 「还杀吗?」 那样捉弄人似的语调。 偏偏尾音勾着一点轻笑,浸出丝丝缕缕的甜。 胸腔里有什么汹涌而不受控制的情绪急速膨胀,让他脑中那根理智束缚的线骤然绷断。 僵如木雕的身影一下子覆了上来。 骨骼分明的手指没入她的乌髮间,原本只打算一触即离的吻被他逐渐加深,琉玉本就站得不算稳,此刻在他带动之下踉跄几步,折腰跌入后方的躺椅内。 这是两人第一次接吻。 那个远远算不上愉快的新婚夜,他因琉玉所说的那些话而满腹愤懑,他不想将那些不悦的情绪倾泻在她的身上,琉玉却像是完成任务一般,不由分说地压着他掌控所有进度。 她并不舒服,他亦是如此。 那一夜的仓促混乱,远不及此刻就这样拥着她亲吻。 但忽然间,墨麟却停了下来,一边蒙住她的眼,一边埋首在她颈窝间,唿吸声沉重。 「……你是在拿这个同我做交易吗?」 他眼中倒映着鬓髮散落,气息凌。乱的少女,神情清醒几分。 琉玉只感觉到他微凉的发落在她脸颊上,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却极认真地强调: 「我不喜欢这种交易。」 交易?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她是因为他帮了忙,所以才给予他这一点甜头。 琉玉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有这种奇异的执着。 她没有解释,略有些肿的唇瓣动了动,道: 「说得很好。」 「既然这么不喜欢,可以不要抵着我的腿了吗,挺硌人的。」 「……」 静默半晌后,墨麟面色平静道: 「有什么硌的。」 「不是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吗?」 琉玉唿吸微凝,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下。流的话。 恰在此时。 隔绝内室的势感应到有人靠近。 是收到消息的揽诸而来,他站在离内室尚有一段距离的廊道上,对屋内的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尊后,你们睡下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揽诸才听到内室传来墨麟的声音。 「说。」 揽诸哦了一声,他就知道这会儿还早,尊主他们肯定还没睡呢。 「方才邺都鬼道院负责半夜巡逻的妖鬼抓到了个行踪鬼祟的小女孩,不是咱们九幽的人,不知道怎么从长城南边熘进来的——」 琉玉听着这个描述,脑海里蓦然浮现一个身影。 她拢了拢被弄乱的衣襟,推开门道: 「然后呢。」 廊道上悬着一盏昏黄烛灯,揽诸抬眼一瞧,总觉得尊后此刻模样与平日似有些不同。 好像……比白日多了几分艷色。 红髮妖鬼不敢多看,很快垂眸,只道: 「本来是暂押鬼道院的监室,和还没审完的方伏藏一道关着,没想到那个方伏藏让我们来知会尊后,说——那小女孩是什么,燕无恕的妹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琉玉和墨麟对视一眼。 之前花灯节上遇到的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 等一下。 从妖鬼长城到邺都这一路重重关卡……她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在一天之内跑到这儿的? 第26章 墨麟和揽诸都没想到琉玉会为这个小女孩夜半出城。 「……就不能明日天明再去?」 倚着车壁的妖鬼之主脸色阴郁, 蹙起的眉心有显而易见的不满。 「那可不行。」 琉玉捏着下颌沉思: 「我们一行人当时离开太平城时,途中换车,样貌亦有伪装, 且以你我二人的境界,不可能没觉察到有人跟踪……但这个小女孩只过了一天一夜,就追到了邺都外的鬼道院。」 她追过来, 跟她那个三姓家奴的哥哥有关吗? 要是月娘在这之前就已经将「自称即墨瑰的人回到了妖鬼长城以北」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对琉玉后面的计划影响不可谓不大。 而这个叫做月娘的小女孩,恐怕也只能…… 「要杀吗?」墨麟问。 鬼车外的揽诸听到话风,有些咂舌: 「那小姑娘瞧着也就十岁左右, 比鬼女那个矮冬瓜还矮半个头呢……」 「把嘴闭上。」 墨麟想到今夜揽诸出现的时机, 语气就比平日还要冷上三分。 他眼风扫过琉玉: 「你下不了手,可以我来。」 琉玉指尖轻颤一下。 她想到了前世逃亡路上的一件事。 那时她身在西境, 刚从虞渊本地的几个世族围剿下脱身,炁海亏空, 就连易容幻术也维持不住, 被路过的一家佃户正好撞上。 佃户一家老的老,小的小, 将一身血衣的琉玉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家人跪在琉玉面前,恳求她饶他们一命。 琉玉紧紧握着手里的石头剑,盯着老人嶙峋的嵴骨,和小童稚气无辜的面庞。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 但她最后还是饶过了他们。 半日后,追捕她的世族在那家人的告密之下寻到了琉玉藏身的洞窟, 琉玉付出了左手手筋的代价, 才再一次死里逃生。 满腔愤恨的琉玉顾不上养伤, 一心寻到那家佃户家中,欲报此仇。 却在人到门外时, 透过一扇小窗,看到了那家人围着一小袋白米珍重分装的一幕。 豆大烛火映在他们小麦色的面庞上,眼中对生的渴望,比风中摇曳的烛火更加灼热。 琉玉半垂眼帘,神色自若,将自己那点小小的恻隐之心藏得很好。 「别太小瞧人,我知道事情轻重,该下手的时候我不会手软的。」 墨麟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少女低眉垂目的模样,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真该照照镜子。 看看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是怎么一个菩萨垂目,仙女悲世的模样。 - 亥时。 鬼道院监室。 九幽的十六间鬼道院都在城池之外,为的就是抵御崇山峻岭内藏匿的疫鬼,因此即便是深夜,鬼道院也有专门巡逻守夜的夜鬼队。 往日大多都风平浪静,最多也就零星抓几个疫鬼,没想到今日却抓到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守夜守得无聊的妖鬼凑到监室外张望,想看看孤身闯入妖鬼之城的十岁小女孩是个什么模样。 方伏藏手里托着细长的乌木烟杆,但并未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瞥了眼外面那些张望的妖鬼,有的不太讲究,什么触肢獠牙都不收敛,就这么贴在栅栏旁往里凑,即便不抬头看,也能看到许多根狐狸尾巴投在地上的影子。 坐在监室中央的月娘将自己的小包袱抱得紧紧的。 影子像飘在烛光里的水草,月娘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压根不敢抬头细看。 ——之前压她进监室的那名妖鬼有六只眼睛,与她面面相觑的时候,月娘感觉浑身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好可怕。 好饿。 好想睡觉。 面前这个看起来和她一样无精打采的叔叔敲了敲桌子。 「心还挺大,这都能打瞌睡。」 方伏藏一见这小孩儿,就想到太平城遇袭那夜,她亲哥在城外丹水河旁那副对家人生死轻描淡写的模样。 摊上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亲哥,也是怪倒霉的。 他道: 「真想睡觉,把你来这儿的目的交代清楚,你还有回家睡觉的可能——这里是九幽,妖鬼的地盘,你要再不实话实说,看见外面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鬼没,你这样的,他们一口一个。」 监室外的妖鬼不满了。 「少败坏我们妖鬼名声啊,我们不吃小孩!」 「诶不对啊,你也是进来受审的,怎么你还审上别人了?倒反天罡了啊。」 方伏藏没理他们。 他来了九幽才知道,原来在太平城见到的那个少女不是什么九幽尊主的情人,就是阴山琉玉本尊。 方伏藏原本就受够了大世族内部的勾心斗角,想着换个人际关系简单些的环境,哪怕是与妖鬼共事也无妨,人少事少俸禄高就行。 谁料一进九幽,就被据说是阴山琉玉近卫的一对双生子盘问。 世族用人规矩颇多,先要确认他家里有没有人捏在九方家手中,还要确认他与阴山家有没有旧仇,最后才是他从前在九方家是何职务,手里过了些什么事等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这些事一两天盘问不清,所以方伏藏需暂时住在鬼道院的监室内,等盘查结束后再上任。 ……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呢。 「我说的就是实话!」 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从膝盖下露出半张脸。 「我要去仙道院!」 方伏藏:「……这里是九幽。」 「我知道——我要去仙道院听学,所以我必须来这里!」 「……看来你这小孩儿不仅路痴,还耳聋。」 月娘不想搭理他了。 她只想见花灯节那日见到的姐姐。 这是她进仙道院唯一的机会。 正想着,监室外的妖鬼忽而四散,有从容不迫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听起来是女子的脚步声。 月娘顿时眼前一亮,贴在冰冷的栅栏旁,婴儿肥的脸颊被栅栏挤得有点变形。 琉玉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满眼期盼的月娘。 「仙道院在大晁,在长城的南边,小姑娘,你来错地方了。」 此时的琉玉显露人前的是自己原本的脸,然而月娘却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灯节时见过的那个人。 她急切道: 「我没来错!仙道院是在大晁,在南边,可世族修建的仙道院是给他们自家子侄准备的,我进不去,那天我听见姐姐你说,只要替你办事你就能帮我进仙道院,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小孩子胡闹,我都可以自己找来这里,真的能替你办事的……」 琉玉垂眸瞧着这小姑娘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又有点好笑。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连说了一长串的月娘顿住,摇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月娘仔细瞧着眼前的人。 因来时匆忙,琉玉只用一根白玉剑簪简单地挽了发,但这样素净的装扮,反而让她昳丽五官的冲击力更强。 真好看。 像是绣屏上的美人图。 ……不对,她真在美人图上见过她。 「我好像见过你。」 月娘眨眨眼,语调天真道: 「我哥的房间里有一幅画卷,从来不许别人碰,和你画上的美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呢。」 双手环臂倚着墙的绿衣妖鬼原本眸色淡淡。 听了这话,他调整了一下闲散的姿势,站直了几分。 房内私藏琉玉的画卷? 「你哥叫什么?」 月娘眼珠微动,看向那个立在摇曳烛火下那个身型高大修长的绿衣青年。 直觉让她觉得,说出这个名字,她哥恐怕会大难临头。 但—— 「他叫燕无恕。」 月娘干脆利落地交代了。 墨麟颔首。 又是这个人,他记住了。 方伏藏不是傻子,自己夫人被一个陌生男子私藏画像,是个男人都不乐意,更何况是以兇残闻名的妖鬼。 但他却只是轻轻颔首作为回应。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琉玉没空理会什么画像的事,只是对月娘道: 「这里是九幽的鬼道院,而我是九幽的尊后,也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按照常理,我不能随意离开九幽,花灯节那日是偷偷出去的,你却一路跟随我们到了这里——你觉得,你还能离开九幽,去仙道院吗?」 月娘完全傻眼了,黑葡萄似的眼眨也不眨,就这么望着琉玉僵住。 蹲在栏杆外的琉玉托着腮,笑眼弯弯问: 「想什么呢?」 「想……想我的遗言。」 小女孩呆头呆脑,说得可怜巴巴。 这下琉玉是真的有点想笑了。 「遗言可以待会儿再想,」琉玉切入正题,「你怎么跟过来的?我们绕了路,换了车,十里之内有人追踪,我们不会毫无察觉。」 大约是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小女孩的眼里包了一泡泪水。 但她还是老实从随身袋子里取了一件法器出来。 「……是炁灵蝶。」 青铜所铸的蝶状法器在炁的操控下笨拙飞舞,巴掌大的青铜蝴蝶,沉甸甸地落在琉玉手中,不断轻啄她的掌心。 琉玉有所猜测,指间凝出一团生炁。 果不其然,炁灵蝶瞬间将那团炁吞了下去,挥动蝶翼的力道都大了许多。 ……原来如此,这炁灵蝶竟是靠吞噬生炁而活动,所以即便他们已经用势隔绝了自身的气息,还是会被追踪到。 因为这个追踪法器,本身就是靠吞噬目标的炁来追踪的。 琉玉和旁观的方伏藏都不免微讶。 「你会造法器?」 月娘呆了一下,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我造出来的,我只是改了一下。」 说着,她便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认真讲解了起来。 炁灵蝶的原材料是法器铺内随处可买到的小物件。 不仅有青铜所制的,还有玉石翡翠,玄铁金银。 刚开炁海的初学者,用这些材料所造的机巧来练习控炁,机巧结构精妙,可吞吐生炁,但非得能精细到用炁控制机巧的每一个关节,这种法器才会动起来。 最后月娘总结。 「机巧是现成的,我拆了好多次也没完全弄懂其中构造,但我在他们的基础上改了改,将『被动接受生炁』,改成了『主动吞噬生炁』,这样就成了一个追踪法器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琉玉一时沉默。 她一个连仙道院都没上过的野路子,当然不可能拆几下就能弄懂法器机巧的构造。 但就是这样的野路子,却改出了一个能追踪七境修者的法器。 琉玉看向方伏藏: 「你觉得如何?」 方伏藏也没想到这个看着傻不愣登的小姑娘,竟还有这种本事,他平心而论: 「这个改法绝对不会简单,否则器炼司那些人中龙凤,不早就造出来了?」 大晁如今被允许能造法器的地方,唯有中州王畿的器炼司,由位列九卿之一的少府大人掌管,其余民间制造的法器,都属违禁之物,按律当斩。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律法,实际上世族并不受律法约束。 如阴山氏这样的大世族,家里养着的炼器师不比王畿里的差,但小世族能招揽到的,就要比王畿器炼司内的炼器师差上一截。 因为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几乎尽归王畿。 但这些人并非晁室之臣。 他们所效忠的对象,乃是当今少府,九境修者——钟离家家主钟离昆。 钟离家啊…… 琉玉的眼前仿佛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掠过。 琉玉道:「那就是有天分咯。」 方伏藏道:「天分自然是有的……但她这个情况,您恐怕也在思考要怎么用她吧。」 毕竟这小姑娘家学渊源,要是将她收入阴山氏门下后,又养出了一个燕无恕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思考?」 琉玉眼尾弯弯,对他道: 「你如今也是阴山氏门下之臣,我的钱不能白花,应该是你来思考才对。」 「……」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月娘并不知道她哥给她的履歷已经留下了案底,一听琉玉这语气,仿佛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连忙卖力地推销自己: 「我哥是灵雍学宫的学子,我应该也能遗传到一点天赋哦。」 正在思考的方伏藏抬头,正对上月娘那张满是讨好笑容的小圆脸。 「……你最好祈祷你没有遗传到你哥。」 月娘面露迷茫。 「仙道院应该是教不了你什么的,你想学真本事,只能去灵雍学宫,跟你哥一样,需得和阴山氏仙道院的学子竞争名额,赢过他们你就能得到阴山家的推举名额,不过——」 琉玉瞧着她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你家中如何交代呢?」 「不用小姐操心!」 很有眼色的月娘生怕琉玉有所顾忌,抓住她衣角解释道: 「我已给家中留信,说我要自己去仙都玉京闯荡,没人知道我是来这里了!」 「那你爹……」 「我爹爹也不重要!」月娘略显稚气的嗓音格外肃然,「他肯定会托我哥找我,但我哥才没空管我呢,到时我每隔一段时间寄信回家保平安,不叫他们以为我死了就好,其余别的,都不重要!」 琉玉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能思虑得如此妥当。 这听上去不像是临时起意追来九幽,倒像是早有了离家出走的谋划。 「最后一个问题——」 琉玉眨眨眼。 「你真的会伪造谱牒?」 月娘听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知道这是姑且信任她,要她帮忙办事了。 也就是说她听学的事有了希望。 「当然会!我爹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我一起帮忙。」 月娘咧着一排小白牙齿笑,积极得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学都告知琉玉。 「假户牒我也会造,之前太平城城主就经常托我们造假户牒安排人进阴山氏的仙道院呢!」 琉玉微笑:「那你哥进阴山氏仙道院?」 「也是弄假户牒混进去的!」 方伏藏听着月娘轻快的声音,忍不住扶额。 还说自己嘴严。 他看她嘴都快漏成筛子了。 琉玉敛了笑意,沖方伏藏道: 「她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吧,必须得找个人管着她,就你了。」 方伏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怎么就他了? 他哪里透露出他能管住这个大筛子丫头的迹象了? 「半年之内,我要她达到能进灵雍学宫的水平——炼器师一道对境界要求没那么高,最小的有十二岁入灵雍的,她的天资,一年时间应该差不多。」 方伏藏气笑了:「一年?」 琉玉气定神闲道:「你要能一年内把她送进灵雍,我给你一万金,能干吗?不能干我也可以换别人。」 「……我的意思是,一年时间,未免太长了。」 被一万金砸晕头的方伏藏温声细语,毫无怨言: 「我尽量,一年之内,就让她有进入灵雍的水平。」 月娘眼眸忽闪忽闪,望着方伏藏道: 「师父我会努力的。」 ……你先努力管好自己的大筛子嘴,别被赶出九幽吧。 这一番折腾,已至深夜,再返回极夜宫怕是太晚。 琉玉想了想,问墨麟: 「鬼道院有空房间吗?」 「有,」墨麟眉梢微动,有些意外,「不过条件比不上宫内,你……」 「没关系。」 琉玉浅浅打了个哈欠。 「太困了,回去又是一个时辰,又不想自己御风回去,就凑合在这里睡吧,正好我还没仔细参观过鬼道院内部,明日一早起来顺便也把这件事办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墨麟看着少女泛着水雾的眼眸。 很可爱,但也很不妙。 她若是真困了,今晚许多事就不能做了。 朝暝很快便安排女使替琉玉简单收拾出一间卧房。 房间就在鬼道院的寮舍内,四方的院子,周围全都是听说今夜尊主与尊后到访,要暂时落脚一晚而好奇探看的妖鬼学子们。 「见过尊主,见过尊后。」 墨麟他们自然熟悉,不熟悉的是这个白日远远一瞥的尊后。 她白日说的那些话在鬼道院内一时轰动,纵然有人不太能听懂,但大家口耳相传,也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众妖鬼如今看这个出身高贵的尊后,比当初她嫁入九幽时更加好奇几分。 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她那样高贵的出身,真的能视妖鬼与人族无异? 这些疑问只能藏在心里,化作一双双好奇打量的目光汇聚于琉玉一身。 「都杵在这里看什么。」 妖鬼之主森然嗓音响起。 「是等我一个个考校你们,还是明日不上早课了?」 众妖鬼一个机灵,顿时收住眼风。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闲逛,既然精力这么旺盛,不如就围着鬼道院跑二十圈再……」 琉玉的哈欠声打断了他的话。 交叠的宽袍下,琉玉勾了勾他的手指,侧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声: 「困了。」 她是真困了,上一次好好躺在床上睡觉,都是去太平城之前的事了。 七境修者也不能不睡觉吧。 众妖鬼的视线几乎化作有形的光束,聚焦在两人宽袖之下。 看不清怎么了。 但感觉尊主的杀气都消退了七八分。 墨麟绷着脸,虽然的确一瞬间消了气,但仿佛很不习惯于在外人面前有这样的接触,挣扎了半天,竟然将自己的手指从琉玉手中轻轻抽出来。 他轻轻吸了口气,眉目压沉: 「都散了。」 妖鬼散去,琉玉却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她忽而从宽袖下伸出手来,捏着他的手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后方跟着的朝暝及女使纷纷抬眼。 原本已经走远了的妖鬼们齐刷刷回头。 迎上墨麟那双森冷警戒的绿眸,他们又将头立刻转回去,一个个跑得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琉玉看着他僵硬的脖颈和紧绷的唇线,仿佛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原本睏倦的眉眼都忍不住染上了几分调笑,似觉得不可思议般: 「随便牵牵而已,你怎么这么古……」 「古板」二字还没说出口,琉玉被他骤然停下的脚步牵得一阵踉跄。 朝暝和后方的女使耳朵都快竖起来了,正听得专注时,只见前面的绿衣妖鬼投来冷如寒潭的视线: 「今晚用不到你们,不必跟着。」 朝暝还未答话,就见那位妖鬼之主牵着他家小姐推开了房门,转身便阖上门,降下一道势将整个房间围得密不透风。 朝暝与女使面面相觑。 朝暝眉头紧皱: 「……不会吵架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会打起来吧。 女使们回想起方才两位主人握得紧紧的手,和那位妖鬼之主看似冰冷实则微红的耳尖,纷纷掩唇轻笑了起来。 打不打的不知道。 但应该不会是朝暝大人想的那种打架。 内室。 隔着一层门板的琉玉几乎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与对话声,但此刻将她手腕压过头顶的妖鬼却不见方才外人在场时的古板克制。 他宽阔的肩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身下。 气息交缠。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似的,追索着,啃咬着她的唇。 本来只是因她方才的促狭而微恼,但当他撬开她的嘴,舌尖相勾,他顿时感觉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像一滩春水般,酥软地在他怀中化开。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顿时不自觉的蓄了力道,越箍越紧,越陷越深。 不知过了多久。 紧紧贴合的两人再分开时,皆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狼狈。 「随便牵牵?」 妖鬼之主难得气息不稳,双眸紧锁在怀中鬓髮凌乱,双颊绯红的少女身上。 「你还像这样,随便牵过多少人?」 琉玉看着此刻容色妖异如艷鬼的青年,有些措手不及地眨眨眼。 这人…… 怎么…… 关个门跟换了个人似的? 第27章 「我牵过的人……那可多了。」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琉玉逐渐调整好唿吸, 慢悠悠地念出了一堆名字,以朝暝开始,以她五岁那年说长大后要来娶她的玩伴结束, 她调笑道: 「你反应这么大,该不会是第一次被人牵吧?」 琉玉说这话原本只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有人长这么大,没跟人牵过手呢?朋友之间偶尔也会拉一把吧。 但在眼前妖鬼的沉默之中, 琉玉缓缓闭上了嘴。 他好像真是第一次跟人牵手。 有点点可怜呢。 墨麟并不知道琉玉此刻所想,他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琉玉念过的那些名字。 没有九方彰华,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但有她身边那对双生子。 大小姐选身边侍奉的近卫及女使,似乎有什么容貌上的硬性标准, 女使们不仅五官清秀, 而且因为是修者,行动仪态都极挺拔利落, 气质与那等奴颜婢膝的寻常僕役截然不同。 而那对双生子的容色就更好了,姐姐清冷飒爽, 弟弟风神秀致, 若不说是亲卫,说是世族公子也是有人信的。 算起来, 也是同她青梅竹马长大,既是亲卫,自然也是形影不离。 墨麟唇线紧抿。 「……我为什么要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牵手?」 琉玉没听出他阴阳怪气的意味,她从他的覆压下灵巧地转了出去,边打量房间边道: 「为什么不?不管是牵手还是拥抱, 你不觉得很让人放松吗?」 从前在玉京, 琉玉闲来无事时会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给朝鸢染指甲。 两人都修剑道, 指腹有薄薄的茧,和女孩子的手仍比男子软许多, 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少女剑客会在这种时候露出放松的神色。 她告诉琉玉,她很喜欢小姐给她染指甲时牵着她手的感觉,让她想起她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娘亲。 墨麟于黑暗中沉默不语。 他不觉得。 因为没有人敢牵他的手,也不会有人拥抱他。 内室亮起一盏烛火。 琉玉拆了束髮的玉簪,倚坐在通铺上,将她刚进监室时朝暝交给她的几页纸展开细看。 上面是朝暝对方伏藏的调查卷宗。 来时琉玉没有空细看,只略略扫了一眼,直到此刻才有空坐下来翻阅。 其实方伏藏的身份并不低,方家是九方家的家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身为方家公子,他和那些次等世族的子弟也差不了多少。 更何况他还是八境修者。 虽说九方家这样的大世族,八境修者至少有百余之众,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这样暴殄天物,送去给一个旁系公子做属官。 在朝暝的盘问中,方伏藏倒是自己交代了缘由。 ——因为他是庶出。 「你们九幽选才用人,也会看出身吗?」 墨麟将褪下来的外袍搭在屏风上,有点无语地答: 「出身?我们这儿的人,你觉得还能看什么出身?」 天外邪魔借人族女子孕育后代,是将邪魔精气灌于一池,再将人族女子投入池中三日受孕。 这种情形下孕育而生的妖鬼,在墨麟眼中与配种无异,只觉得残忍,不能理解要如何像玉面蜘蛛他们那样,再从这些配种而生的妖鬼中分出个高低贵贱。 「不是这种出身啦,」琉玉尾音柔软,「据我所知,九幽也有很多人族生活,若是那些人族颇有才干,你们九幽会允许他们身居要职吗?」 墨麟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 「怎么可能会不允许?」 「会跟着我们在九幽生活的,除了一些原本就生活在九幽的部族,就是那些孕育过妖鬼的女子,她们是妖鬼们的母亲,在九幽,再受尊敬不过,九幽的鬼戏仙游祭更是由人族女子主持的祭祀——」 说到此处,墨麟蓦然一顿。 鬼戏仙游祭是九幽人族部族的传统。 妖鬼迁徙至九幽,与当地部族融合,也将鬼戏仙游祭视作盛会,其规模不亚于大晁的花灯节。 往年因为没有尊后,所以祭祀都由女祭司暂代。 而今年—— 她会愿意以尊后的身份主持祭祀吗? 九幽的鬼戏仙游,没有漂亮的花灯焰火,没有珠翠琳琅的行人。 只有戴着傩面,在红月下起舞酬神的妖鬼, 样貌奇异……令她又厌又惧的妖鬼。 听到墨麟提及鬼戏仙游祭,琉玉也不免联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前世她得知身为尊后,需主持祭祀,原本琉玉也曾打算履行职责,让祭司入集灵台教她祭祀傩舞。 然后她就得知祭祀傩舞需要扮神驱魔,要与假扮成天外邪魔的妖鬼触肢纠缠。 琉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怕她到时候手一抖,真在祭台上把人家触肢斩下来。 此事传扬出去,琉玉在九幽的名声更跌三分,都说她是瞧不起九幽,所以连如此重要的祭祀都不愿露面出席。 那时琉玉尚且年幼任性,身边又有玉面蜘蛛安插的奸细挑拨,正好激起她一身反骨。 ——本来没有瞧不起,非说她瞧不起,那她还就真瞧不起了。 此后百年,琉玉一次都没有参与过鬼戏仙游祭。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的她完全被人操控于股掌之间,最终落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一世自然不能再重蹈覆撤,让背后谋划之人得逞。 「还没问你——」琉玉掌心撑着床榻,探身靠近他,「傩舞要穿的服饰备好了吗?怎么都没叫人来量我的尺寸,我可不穿别人穿过的衣裳。」 凝滞的心绪被她这一句话消解。 墨麟能感觉到自己心跳乱了节拍,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不自觉挪开了视线: 「明日叫人来量就是。」 「那就好。」 琉玉这才復而又看向手中卷宗: 「方伏藏不过三十出头,就有八境水准,且还是最能打的兵道修者,鬼戏仙游祭那日不是要重排十二傩神序列吗?那我也让他去试试好了——可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明明都已经决定了,最后倒是故作客套地问他一句,墨麟瞥了她一眼: 「只要他愿入九幽户牒就可以,不过你就这么信任他?他可是九方家的家臣。」 「没办法,谁让他小有本事,我们可不能做那种因为出身就放着人才不用的愚蠢世族。」 琉玉翻过卷宗朝向墨麟,笑眯眯地给他瞧: 「而且,你看这里。」 绿眸扫过卷宗上的字迹。 「他有个女儿?他夫人还出自你们阴山氏的家臣?」 「没错!我猜应该是九方家与我们家关系紧张之后,底下的家臣嗅到风向不对,为了规避风险才和离的,不过到底是他们自愿和离,还是被强行拆散,这就不得而知了……咦?你识字啊?」 说到一半琉玉才突然反应过来。 墨麟眼帘半垂,似乎对她这个惊讶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 「你觉得呢。」 他只是不通诗文而已。 琉玉听着他没好气地应答,忍着笑道: 「也对,堂堂九幽妖鬼之主,大字不识几个也挺说不过去的……我们尊主真厉害呀,是到九幽之后学会的?谁教你的呀?」 少女趴在榻上轻撑下颌,尾音和她翘起的脚尖一样,晃晃悠悠,像是勾在他心尖上。 「是你认识的人。」 吹熄烛火的时候,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琉玉一怔。 她认识的人? 还想追问,刚发出的音节便被他吞进齿间,辗转撕咬入腹。 琉玉突然觉得自己开了个了不得的口子。 哪怕是前世,她也没有承受过这样激烈的吻。 像是落入野兽巢穴,整个人都要被他拆骨吸髓。 但前世的墨麟已经让琉玉觉得他太过重欲,所以新婚之后才会定下一月一次的规矩,每一次琉玉也基本只顾自己感受,差不多了就会喊停,也不管他是不是被不上不下地吊着。 琉玉迷迷煳煳地生出一个念头—— 前世,这人该不会从来没有尽兴过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琉玉睁开水润的眸子,看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替她重新系上扯开的衣带。 「……睡吧。」 琉玉歪头瞧着他。 墨麟瞥她一眼,解释道: 「这里不便你沐浴,而且……」 也没到一个月。 琉玉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一想到他刚才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嚼碎,却因想到还没到一个月,又不得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她就忍不住心头髮笑。 这个人…… 这个人啊…… 琉玉很轻地嗯了一声。 倒不是因为没到一个月的问题,她确实困了,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的确不能再熬夜。 「不用着急藏起来。」 琉玉闭着眼,在黑暗中向墨麟摊开手道: 「给我摸一下。」 墨麟:「……」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奇异,琉玉立刻强调: 「我说的是你的触肢,或是蛇尾蛇鳞什么的,都可以。」 漆黑夜色中,夜视能力极佳的墨麟望着她颤动如蝶翼的长睫。 「你想做什么?」 「不是要我主持鬼戏仙游祭吗?」琉玉把眼闭得很紧,「扮神驱魔,要和妖鬼缠斗,我不提前克服,怎么能完成傩舞?」 这可是九幽最大的祭祀之礼。 以前赌气不参加就算了,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得完美,比以前的每一任主祭司都要好。 墨麟有些迟疑。 但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他最终还是将一条蛇尾很轻的放在了少女白净的掌中。 滑腻的,冰冷的,鳞片紧贴着柔软触肢,缓慢地缠住她手掌—— 「嘶——」 墨麟闷声道: 「别攥得那么紧。」 背嵴出了一片薄汗的琉玉佯作镇定地哦了一声。 实际上她感觉自己的尖叫声已经在嗓子眼了。 但她不会喊出来,那太丢人了,她只会装得若无其事,假装自己没有被吓得直接捏断缠住她的蛇尾。 「好了好了,今晚就这样,你不要动,就这样握着睡。」 琉玉制止了继续往手臂上移动的蛇尾,她几乎能感觉到蛇鳞刮过她肌肤的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墨麟松了口气。 他也很担心琉玉那只握剑的手倘若动起真格。 就算不捏断,恐怕也会骨折。 两人不再说话,准备入睡。 琉玉这趟太平城之行过于疲累,就算握着蛇尾,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他垂眸看着她握着蛇尾的那只手,小巧的虎口掐在妖鬼敏感的触肢上,这份敏锐本是作为战斗而使用,但被她这样轻轻捏着,却有种难以克制的痉挛。 ……还不如用点力气呢。 长夜难捱。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 鸟雀嘲哳,房门外隐约传来人声喧闹。 琉玉醒来时身边已不见墨麟的身影,她却没有半点感觉,足矣证明她昨夜睡得有多沉。 召来女使洗漱更衣后,琉玉起身出了寮舍。 也不知是没到鬼道院早课的时辰,还是已经过了早课,妖鬼们都聚集在外面的广场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琉玉放眼一瞧,左边是朝暝在与一名妖鬼切磋,对方不弱,朝暝只勉强占了上风,手里的符咒都要搓出火来,围观的妖鬼都在给自家人打气叫好。 「别泄劲别泄劲!他炁海虽广却无杀招,耗着他找机会!」 「对!耗空他炁海,肯定能抓到他破绽!」 ……这倒也还能理解。 但另一头,同样是与妖鬼切磋的朝鸢,待遇则完全不一样。 「鸢姐干他——!!」 「杀杀杀!」 「鸢姐好帅!!」 围在朝鸢这边的男男女女,似乎全都在给朝鸢鼓劲,颇有种全员拜倒在朝鸢长刀之下的劲头。 「这是在干什么?」 琉玉看向站在台阶上看戏的阴山岐。 广场上空青赤色的两只比翼鸟盘旋,他一边从口袋里抓出几颗花蜜搓成的蜜丸投喂,一边悠然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小朝鸢耍刀厉害,这些只会甩触肢的泥腿子被震慑住很奇怪吗?至于朝暝那边……嘿嘿,他被鬼道院这些妖鬼当成是你的夫侍了,替他们家尊主出气呢。」 琉玉看着底下被喝倒彩的朝暝。 玄衣少年气得咬了咬后槽牙,符箓如雨簌簌落下。 这个……好像前世他也老被人这么误解。 谁让他跟她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主内的活儿干得还特别好,让琉玉想换人都找不到替补。 琉玉又张望了一圈,没见到墨麟的身影。 「找你夫君是吧。」 红衣灿然的青年眼尾扫了琉玉一眼,哼哼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小孩从前还跟檀宁为了彰华,整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结果到九幽这才几天,就被人家迷得找不着北了,睁开眼就开始找人是吧?」 琉玉毫无羞赧之色,道: 「呵呵,总比有的人一把年纪还娶不到夫人强。」 阴山岐顿时变色:「死小孩,你说谁一把年纪,一百多岁很老吗?很老吗?那些小年轻有几个像你三爷这么风华绝代气质出众——」 琉玉懒得理他。 阴山岐也不想和这个没有眼光的侄女说话了,没好气地指了指后面的屋舍。 「别急着找你夫君了,通讯阵还开着呢,你爹让我等你醒了之后叫你过去,你的妖鬼夫君也在里面,估计聊得正热闹呢……」 爹爹和墨麟? 琉玉蹙了蹙眉。 他俩能聊什么? 与此同时。 连通仙都玉京的通讯阵内。 庭内山樱花簌簌落在白衣青年的衣袍上,他阖目卧于矮榻,有宫廷雅乐声悠悠迴响于庭中,传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鬼道院室内,衬得房间内愈发安静。 对方显然没睡着。 墨麟见他不愿搭理,也并没有说话,只是随手翻了翻这屋子里的典籍。 还没翻几页,就听阵内响起悠悠嗓音: 「你就不爱看书,装什么装,看得懂吗?」 墨麟被人如此直白的拆穿也没恼,神色自若答: 「幸得恩人教导,还算识字,不至于看不懂。」 肩披外袍的白衣青年缓缓睁开眼眸。 这一睁眼,顿时有千般风华自他眉眼间流淌而出,好似玉山横卧,兰玉初绽,无愧于当年「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的盛誉。 阴山泽看着这个姿态难得谦卑的妖鬼。 他扯了扯唇角。 「还好意思说恩人,你报答恩人的方式,便是把恩人最重要的宝贝抢走吗?小王八蛋。」 第28章 阴山泽第一次见到墨麟时,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未来这个瘦小嶙峋的妖鬼会娶走自己的掌上明珠。 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被人塞在特质的铁笼内, 铁笼尖刺朝内,空间逼仄得只能让他整个人蜷缩得紧紧的,但凡他想要直起身, 就会被尖刺扎得皮开肉绽。 这是相里氏带入无色城的「赠礼」之一,用来惩戒不服管教,有逃跑意图的妖鬼。 在笼外蹲下的阴山泽瞧着那小少年的下半张脸。 乌铁面具嵌在他的口鼻上,绕过脖颈和后脑, 未经打磨的边缘锋利, 在他脸颊割出数条血痕,浸出比杜鹃花还红的血珠, 啪嗒啪嗒落在他那身脏破的粗布衣袍上。 「城主。」 仿佛有所预料,看守这小少年的守卫为难道: 「这个真不能摘, 别看他人小, 昨日打伤了七八个守卫,还咬伤了九方家副城主的小公子, 要不是有城主您的禁杀令,这小子连戴这口枷的命都没有……」 沉默了好一会儿。 竹青衣袍的青年缓缓抿出一个笑,道: 「知道,不叫你们为难。」 「不过——」 他抬手轻唤,僕从提着一篮红鸾蛋而来。 「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 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 替我女儿祈福, 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 守卫似有些进退两难, 阴山泽轻声笑: 「我竟不知,阴山家的无色城,倒是九方家的人说话更管用些了。」 守卫这才连声告罪,命人上前解开了口枷上的咒术。 揭开乌铁面具,阴山泽打量了一会儿,暗道这孩子会被关在这笼子里真不是没缘由的。 那样湿冷阴郁的一双眼,简直像把寒光逼人的青铜剑,对视一眼,就已直抵咽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阴山泽取了一枚鲜红喜蛋,摊开手掌递到了囚笼外。 小少年盯着他。 唰地一声,似有什么虚影掠过。 红鸾蛋在泥地里砸得稀巴烂。 跟随阴山泽的僕役面露怒容,守卫更是心惊胆战,怒斥混帐。 阴山泽却没恼。 他看着那枚被摔碎的红鸾蛋,余光瞥见墙角生了一蓬蓍草,时下玄学之说大盛,见此处竟生了蓍草,阴山泽袖中指尖微动,斩落五十,用其四十九根起卦。 瞧见卦象,阴山泽再抬眸看这小少年时,眸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 「……想知道我卜出了什么?」 见那小少年也盯着他的卦象看,阴山泽捏着下颌,玩笑道: 「你完了,今日你折了我女儿的福气,日后,怕是要当牛做马来偿还这笔债呢。」 这话不过是调笑之语。 但谁也没想到,十九年之后,这话竟成了铁板钉钉的现实。 当然,在阴山泽看来,眼前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妖鬼之主,瞧着只有阴郁冷淡的压迫感,怎么看都不是会给他女儿当牛做马的乖巧后生。 墨麟也并不急着在阴山泽面前辩解什么。 朝天阙两域议和之日后,他就已经做过尝试,阴山泽的态度很明确: 拒绝婚约,他可以原谅墨麟对琉玉有企图这件事。 墨麟的态度也很明确: 可以不原谅,但琉玉他娶定了。 「……琉玉在九幽过得很好,还请岳父安心。」 「安心?」 操着一口玉京雅调的阴山泽语速缓缓,如吟诗般富有韵律。 「你二人如今形影不离,之前九方星澜至九幽,她还为了护着你的人,而当众下了九方星澜的面子,即便这其中,也有几分她对那些仙家世族试探她的不满,可你平心而论,这样的事再多出几次,大晁的人,会不会猜忌琉玉的立场?」 墨麟随意翻动书页的手指微顿。 「猜忌又如何?」他转而拿起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平静答,「只要她在九幽,没有人能伤她。」 阴山泽微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说过,阴山氏皆可一併入九幽。」 他失笑,摇了摇头。 纵然成了妖鬼之主,还会有这种小孩子脾气。 「你真以为自己已经强得无所不能了?墨麟,大晁的仙家世族或许愚昧、贪婪、勾心斗角,可他们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弱,你如今实力也不过是九境巅峰,大晁可有四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 「这四人虽久不出山,但如若你我二人联手,有了颠覆仙家世族之力,你猜他们会不会仍然醉心问道不出,这天下会不会沦为权力倾轧的修罗场?」 「墨麟,有些事是我与阿镜自己的选择,无论后果好坏,我们自己承担,却绝不能牵扯到下一代,尤其是作为未来阴山氏支柱的琉玉——你明白吗?」 墨麟同样清楚这点。 但有些事,就是即便清楚,也忍不住说出口。 「诶,真头疼啊……」 阴山泽半真半假地感慨: 「若非你这小子恩将仇报,我们琉玉就嫁给彰华有什么不好,至少离家近,也不必牵扯到这些麻烦中……」 「——你说我嫁给谁好?」 一道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噙着几分微妙的不满响于内室。 原本都快阖上眼的阴山泽陡然清醒。 看着雀蓝鎏金的裙摆掠过乌木地板,与旁边的松绿衣袍并排,阴山泽眸光流转,最后颇有些吃味地挪开视线,徐徐答: 「仙都玉京的才俊青年随便挑一个,也比嫁到爹爹看不到的地方好呢。」 原本因听到九方彰华的名字而不太愉悦的情绪,在琉玉看清阴山泽的瞬间烟消云散。 和情绪内敛的南宫镜不同,阴山泽宠女儿这件事,在仙都玉京几乎无人不知。 琉玉五岁所作的拙劣画作,他用最贵的裱纸裱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所有来阴山氏宅邸的客人都能见到。 琉玉初入剑道,他遍寻大晁,重金购入一块质地上佳的和田玉,亲自给琉玉炼玉铸剑。 还有琉玉十三岁入灵雍学宫。 寻常世族学子皆由僕役驾车护送,唯有阴山泽,堂堂世族家主,却甘为女儿做车夫,就这样顶着世族的非议与百姓的张望招摇过市,全然不觉得有失身份。 那时琉玉年纪小,只觉得她爹爹模样生得招摇,一路掷果盈车,拖慢了车程,还不如让府中僕役送呢。 可到后来,回仙都玉京的路坎坷难行,却已无人相送。 见琉玉久未开口,阴山泽回眸一看,神色微讶。 「……上次跟你说,记得成婚第二日要将从玉京带去的红鸾蛋分下去,你定是又忘了,对不对?」 琉玉不知爹爹为何提起这个,点了点头。 别说这一世,前世她也没记住这些琐碎小事。 「这可不行,旧俗不可违,听墨麟说你们此刻在鬼道院内,让朝暝先分发给鬼道院里的妖鬼——那就劳烦尊主去通传一声了。」 墨麟听出了阴山泽赶客之意,也不欲打扰人家父女难得的独处,便准备安静地退出去。 「等等。」 阴山泽又忽而叫住墨麟,笑眯眯问: 「还有一件事——成婚前我备了一份礼让朝暝转交给你,那个小盒子,可有收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容色冷淡的妖鬼之主神色微僵。 他知道阴山泽指的是什么,匣子里装的是一些药丸,据朝暝所说,都是做避孕之用的药丸,市面上并不多见,是阴山泽特意命人给墨麟准备的。 ——琉玉年纪还小,不可胡来。 阴山泽还让朝暝转述了这句话给他。 墨麟别开眼,道: 「嗯。」 和稍显面薄的年轻人不同,阴山泽坦然微笑: 「记得按需使用,若是不够,随时知会我,我会命人再送去九幽。」 当然,他不太希望墨麟短时间内向他索要,因为那一盒按常理来说,至少可以用上三四年。 待墨麟离开,阴山泽面上的笑意顿时如潮水褪去,盯着琉玉泛着水光的眼道: 「在九幽受欺负了?」 琉玉忍下喉间微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能受什么欺负……倒是您,怎么今天穿得这么素净?」 这一身白衣没有半点纹饰,素得像是守丧穿的,琉玉知道他爹爹最爱打扮,每日光是挑衣裳傅粉,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比她娘精緻何止百倍。 阴山泽见她不肯说,也没追问,只是端着酒盏,笑意微妙道: 「家逢大丧,自然穿得素。」 大丧——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家中有丧还能笑得如此开心,那「死」的就只能是她三叔了。 「玉京那些人反应如何?」 琉玉饶有兴致问。 「起初怀疑的声音不小,但灵柩回到玉京,咱们家又正儿八经发丧,连谱牒都添上了你三叔的卒年,外界的猜疑才偃旗息鼓。」 阴山泽掸了掸身上落花,半垂的睫羽勾住几根拂过的髮丝,他唇边绽开一点笑意道: 「这些人,装模作样地前来弔唁,实际上都在琢磨,要如何打下无主的太平城呢。」 如今晁室式微,帝主除了手握神州玉玺,还能赐几个没有实权的官衔以外,加盖官方文书外,对自己的国土已无实际上的掌控权。 土地握在地方豪强与世族手中,赋税进不了王畿,帝主养不起自己的军队。 身为帝主,甚至要靠卖官鬻爵,才有能力在几方世族的觊觎中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如此乱世,一个遍地富商,赋税惊人的太平城,自然会成为各家争夺之地。 但对于天下第一富的阴山氏而言,失去小小一个太平城,就如身怀百金者遗失一金。 虽然可惜,却也并不伤筋动骨。 为了这一城而投入大量族中高手,这才是伤筋动骨的事。 而且—— 「你的想法,阿镜都同我说了,以假世族金蝉脱壳这件事……很冒险,但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这个最冒险的办法,反而是最温和的脱身手段。」 阴山氏的地位已经贵无可贵,再往前一步,便直指中州王畿。 所以,当初琉玉才会主动提出与九幽联姻,希望藉此退出仙都玉京的政局,让其他世族看到阴山氏不会再往前一步的诚意。 但这次两家暗杀阴山岐一事证明,即便琉玉嫁去九幽,他们也不会放弃对阴山氏的围追堵截。 要么阴山氏死于百家联手,要么阴山氏更上一层楼,震慑百家。 你死我活,没有退路。 阴山泽轻嘆一声。 「太平城这件事上,你就放心去做,若能成功,当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是咱们家命有此劫——」 「我才不信什么天命。」 琉玉俯身凑上前,眉眼凝着难得一见的肃然之色,盯着阴山泽愕然微睁的双眸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重蹈覆撤。」 好一会儿。 阴山泽才理解了她「重蹈覆撤」的意思。 南宫镜同他提起过,琉玉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九方彰华背叛阴山家,在他和南宫镜死后,阴山家顷刻覆灭,几乎全族无存。 「我们家琉玉还是小孩子呢,」阴山泽撑着额角,慈爱地安抚她,「梦境而已,又不是真的,咱们家家大业大,哪会那么容易倒下。」 听阴山泽这么说,琉玉顿时沉下脸: 「——你信九方彰华不信我?」 阴山泽抿了一口酒,笑道:「与其劝我,你倒不如劝劝你妹妹,她可是整日跟在彰华后头跑,彰华骗她一骗一个准。」 琉玉坐回原位,余光瞥见旁边有不知是谁剥好的橘子,她取来几瓣,靠着凭几慢条斯理道: 「我最不会劝的就是她。」 阴山泽有些奇怪: 「前些时日,我听说你对柳娘的态度都好上许多,怎么偏偏对这个妹妹还是……」 「爹爹,您第一天认识她吗?」 琉玉没好气道: 「她就是爱跟我对着干,我越劝,她只会越把九方彰华当宝,就得让她自己跌一跤,她才知道自己眼光究竟有多差。」 「她眼光差?」阴山泽忍不住调笑,「我可记得,你当初不也……」 「三叔的事还没说完呢。」 琉玉语调生硬地转移话题。 「让他在太平城可真是天高任鸟飞,既和九方家钟离家勾结,又造假户牒卖仙道院的名额,帐本都在我手里,证据确凿,这次可要好好惩戒,我们家可不能从里面烂起来。」 「知道,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阴山泽慢悠悠答: 「卖名额这事,你娘和我都心里有数。」 琉玉瞪圆了眼:「那你们怎么——」 「咱们家的仙道院只收佃户奴僕,你知道,为这不赚钱的仙道院,家里一年要填进多少钱吗?」 仙风道骨的青年阖目假寐,手中麈尾腰扇轻摇。 「损有余以奉不足,此为天理之道,佛祖割肉餵鹰,此为圣者之道。吾等凡俗之人,能顺应天理就不错了,圣者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些走后门进咱们家仙道院的人,自有他们的名额,所交束脩,正好填补了佃户奴僕们入学的亏空,放心好了。」 「不过——」阴山泽又道,「阿歧这次被九方家和钟离家利用,的确蠢笨,就暂且断了他的月俸,日常所需,还有他的那些灵兽,都让他自己想办法养,一把年纪,也是时候该独立了。」 此话正合琉玉心意,她没反驳。 倒是阴山泽口中所说的天理之道,圣者之道,让琉玉有些出神。 想着想着,又思路一歪,忍不住翘起唇角。 阴山泽略觉奇怪,问她在笑什么。 琉玉托着腮,眼珠明亮: 「我在想……您方才说的天理之道,圣者之道,也不知道墨麟能不能听懂。」 阴山泽顿时垮下脸。 「好啊,好不容易有空和爹爹聊天,还走神想你的夫君,亏爹爹远在玉京还牵挂你有没有吃苦受罪,你就不问问爹爹在玉京过得好不好?」 琉玉有点头疼。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为什么不常和家中联络了。 ——就是因为她这个又美又强的亲爹,私底下是个每天要跟自家夫人和女儿撒娇八百遍的粘人怪。 关闭通讯阵时已是午时。 庭院重归寂静,阴山泽望着头顶山樱花在风中摇曳,花落如雨,落在步入庭院的如玉公子肩上。 「师父。」 九方彰华恭敬见礼: 「前来弔唁的宾客渐多,管家让我请您移步前厅。」 阳光下,剔透如琉璃的瞳仁略微转头,阴山泽无声瞧着他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和彰华的缘分,比九幽的那位妖鬼之主更早。 他第一次见到九方彰华,是在九方家的一场清谈会上。 梅雨季,雨声淅沥。 内室暖香阵阵,热茶氤氲,九方家的几位小公子小小姐乖巧地坐在九方家主的身后,听当今的名士清谈辩经。 至中休息时,九方家主会让几个孩子于人前展示自己新学的咒术与势,请各家名士指点。 众人皆夸九方家的这几个孩子天资出众,日后必成大器。 那时的阴山泽却散步至庭院,在开满忍冬的假山旁,见到了传说中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之术的长公子。 他在雨中跪着受罚。 据说是因为连九方兵道术的第一式也学不会,所以被罚用刻刀在竹简上刻书。 刻满一车,才能起身。 他刻得满手鲜血淋漓,湿透的衣袍贴在病弱身躯上,不住地打颤。 檐边的雨霖铃在风雨中震动。 雨中的羸弱少年和眼前花雨中的如玉公子重叠。 「——知道了。」 阴山泽起身,摩挲许久才寻到了木屐,趿拉着朝前厅而行。 「师父,」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宁宁说,上午您是在与九幽通讯?」 阴山泽双手揣进宽松飘逸的袖子中,闻言顿住脚步,懒懒回眸: 「你又不是不知道,琉玉与她三叔关系平平,不至于悲伤过度,不必担心……」 膝盖砸落在落花上。 月白衣袍的青年手掌贴地,深深伏地。 「是我还不够得父亲信任,直到我三弟遣家臣动手后才得到消息,延误了救援三爷的时机,如果我在父亲面前再受重视一些,或许这一次得到任务的人就会是我,三爷就不至于……」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落在了九方彰华的肩上。 阴山泽道:「宁宁与阿歧这个三叔关系不错,她近日伤心得厉害,你若无事,多安慰她。」 「是。」 九方彰华缓缓抬头。 阴山泽待他一如往常。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父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幽深难辨的情绪。 「还有。」 阴山泽嗓音如一线温然春水,但言辞却锐利如薄冰,割碎了九方彰华藏在喉中的未尽之语。 「如无意外,琉玉与妖鬼墨麟的这桩婚事应该会持续很长一段时日,即便她来日与墨麟和离,恐怕心中也没有你的位置,彰华,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 鬼道院的长阶上。 墨麟出来的时候,正见方伏藏领着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修炼的一幕。 虽然在炼器上颇有天赋,不过到底是从未经过正经训练的野路子,方伏藏粗浅检验了一下她的底子,准备从最基础的炁海运行开始纠正。 「尊主要抽吗?有新的。」 方伏藏很是自来熟地朝他递了递烟管。 墨麟瞥了一眼。 「不必。」 顿了一下,他又提醒: 「你的上司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能戒就戒,不能戒,也不要在她面前抽。」 方伏藏愣了愣,大约是有些意外以墨麟的身份,竟还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他道:「多谢尊主提醒。」 见他收起烟管,墨麟看向广场上正在运行炁海的小女孩。 妖鬼之主忽而开口: 「你也是这么照顾你女儿的吗?」 和昨夜在监视内见到的模样不同,今日的月娘完全不见昨日灰头土脸的痕迹。 乱蓬蓬的髮髻重新扎过,衣服虽然还是那身旧衣服,不过已经没有一路颠簸的尘土,干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洗过之后又用炁流替她一点点烘干的。 方伏藏看了眼月娘: 「她比我女儿大几岁,好带多了,我女儿对髮髻要求高,有时扎两个时辰都不满意,非要我学那些稀奇古怪的髮髻,也不看自己那几根头髮够不够用——」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女儿了。 过了这么久,她的头髮应该长长了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挽出她喜欢的髮髻。 一偏头,见绿眸妖鬼正不错眼的瞧着他,那幽绿眸子深邃如漩涡,不辨喜怒。 半晌他道: 「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夫人的事,还是你二人感情不合?」 蹲在台阶旁的方伏藏不明白这位妖鬼之主为何对他如此好奇。 他望着月娘,视线悠远。 「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婚事何曾能由自己做主?需要的时候就拉来凑对,不需要的时候便一刀两断——咳咳咳,我说的是我个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尊主与尊后郎才女貌,当然是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墨麟没有理会他的话。 方伏藏其实说得没错。 这桩婚事对琉玉而言,本就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他不是她心仪的夫君,也不是阴山泽心仪的女婿,他与琉玉走得太近,日后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祸患。 但是。 即便如此。 即便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他却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对那个人的嫉妒,无法遏制地想—— 他偏要勉强。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偏要与她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第29章 「在聊什么?」 墨麟微微侧过头。 迈着轻快脚步而来的少女搅乱他周身凝滞的空气, 仿佛从她骨髓中透出的薰香对常人而言气息很淡,但对嗅觉敏锐的墨麟而言,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扑在了他鼻尖般无处可躲。 「闲聊而已, 」他目光扫过琉玉眼尾笑意,状似随意地问,「这么快就聊完了?」 琉玉有些讶异: 「快吗?半个时辰就能聊完的事, 这都聊一个时辰了……本来还挺想爹爹的,聊到最后都有点嫌他话多了……」 墨麟敛目沉默。 方才离开的时候,他的确见到琉玉眼眶微红,似有泪光。 才离开不到两个月, 就如此想家吗? 方伏藏瞧了眼绿衣妖鬼那冷淡阴郁的眉眼, 实在有些拿不准这对联姻夫妻的真实感情到底有几分。 还得再观察观察,马屁不能随便拍。 于是方伏藏转移话题, 开口先见了礼,随后道: 「方才聊起月娘, 这孩子的确有些天赋, 虽说有她哥略作指导,但她哥并不常在家,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自己在摩挲,观炁海深浅,刚入三境——以她的年龄和出身来说,很惊人了。」 最后一句,是方伏藏想到眼前这位大小姐的过往经歷后补充的。 大晁修者没几个人不知道, 阴山琉玉五岁开炁海, 据说十岁就已经迈入五境, 实在是年纪太小,到了十三岁家里人才让她进入灵雍学宫。 家世自然是实力的一部分, 但灵雍学宫的学子大多都是在与同等出身的同辈人较量,阴山琉玉的实力,即便放在不缺资源与传承的世族之中,也是罕见的出众。 寻常人眼中的有天赋,在她看来恐怕不过尔尔。 果然,琉玉听完后只是微微颔首: 「灵雍学宫的入学标准是至少四境——半年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方伏藏有点汗流浃背。 要不是她饼画得够大,月娘也的确小有天赋,他高低得说一句痴心妄想。 「月娘——」 琉玉见月娘练得差不多了,朝她招招手。 小姑娘额头布满汗珠,眼睛亮晶晶地小跑过来。 「尊后有何吩咐?」 琉玉笑眯眯问:「累吗?」 「不累不累!」月娘精神抖擞,「明天我还能起得再早些!今天起床的时候天都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得分秒必争!」 方伏藏无语凝噎。 她倒是分秒必争了,有没有考虑一大早被她踹开房门的师父的心情? 琉玉摸了摸小姑娘热乎乎的脑袋,笑意愈深: 「很好,既然这么有余力,谱牒的事也可以准备起来了——你们做谱牒的步骤是什么?」 方才与阴山泽说到最后,他提了一句。 妖鬼长城以南的一些世族,为了夺取太平城已经开始了交锋。 就在昨夜,阴山家的情报网便传回消息,有两家世族在太平城郊外交战,死伤百余修者。 还有一家向其他长城以南的世族秘密传信,佯装和事老唿吁各世族莫要为这一城伤了和气,结果今早就被发现,他们家的修者都已经潜入太平城城内了。 此时的琉玉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占据太平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即便以她麾下女使和山鬼龙铃统御的三千妖鬼,想拿下太平城简直易如反掌。 但那是身为阴山琉玉的她。 身为【即墨瑰】的她,首先是个没落世族。 即墨氏在世族中毫无名气,也就不可能拥有太多人手。 琉玉必须靠取巧的方式拿下太平城,才能合理地让【即墨瑰】进入世族们的视野中。 时机需要等待。 在此期间,她可以为那个时机做充足的准备。 「步骤呀——」 月娘从随身的芥子袋中摸出一幅捲轴。 「得先从选地开始。」 捲轴展开,众人这才发现这是一幅鱼鳞图集。 所谓鱼鳞图集,就是标註了各方山川、田地、地形、土质,以及所属家族的地形图。 各个世族都会有自家的鱼鳞图集。 但月娘所展示出的这份鱼鳞图集,重点标註的却是不属于世族和豪强的土地。 琉玉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图集上漂浮的起伏山川。 「……这份图集从何而来?」 汗珠挂在月娘的鼻尖,她答:「我们家自己测的。」 没点金刚钻怎么拦瓷器活。 那些拙劣的谱匠,造假只会将家族设定在偏僻荒山附近。 可有些地方即便是荒山,也是有主的,拿着这样的谱牒与别家往来,哪怕只在三等世族之间打交道,也很容易就被拆穿。 他们燕家就不同了。 有这份鱼鳞图集在,方圆千里的土地,往上数三代了如指掌,这才是他们做的谱牒能以假乱真的原因。 墨麟也多看了这小姑娘一眼。 「这在你们家,应该算是传家宝了,你偷出来的?」 月娘脸上洋溢的笑容戛然而止。 「——不是我偷的!」月娘肃然道,「这是我娘陪嫁来的东西,家里的田产和屋舍,爹都要留给哥哥,娘说这个就给我,要是过不下去,把这个卖给贵人也能换不少钱。」 这东西的确珍贵。 世族只会勘测自家土地,但对于自家以外那些没有争夺价值的土地,便不会浪费人力。 勘测天下土地本该是王朝之责,但帝室衰微,也没有余力去做这些事。 山河破碎至此,连一张详尽完整的鱼鳞图集也凑不出。 琉玉有些唏嘘。 「替我找一处荒山吧,」琉玉目光在图集上逡巡,「越荒越好,但石料出产一定要丰富。」 【即墨瑰】擅长鍊石中炁,应该自幼长于产石之地。 「最好临近妖鬼长城。」 墨麟补充。 「否则你频繁穿过妖鬼长城,与闲杂人等打交道的机会太多,容易留下隐患。」 月娘认真记下要求,一旁的方伏藏却越听越觉得汗流浃背。 阴山琉玉为什么要频繁进出妖鬼长城? 她身为世族之女,为什么要让人帮她造假谱牒? 现在还要选荒地,下一步岂不是—— 「就你吧。」 琉玉噙着笑意的眼落在神色呆滞的方伏藏身上,她歪头点点脸颊: 「带一队妖鬼去这里开荒,建一座像模像样的宅邸,到时候我会再派一队人去别处挑选僕役,送到你那里,到时候我会将整个即墨家的歷史都编好,你再与僕役统一口径,如何?」 如何? 不如何。 他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方伏藏很想自己给自己一棍子,好将今日听到的一切全都忘记。 「不必纠结了,你也没别的选择呀。」 修长如玉的指尖拨弄着鱼鳞图集上的虚影,琉玉语调轻快道: 「那天在断崖边的时候,你本来就该没命了,不过我实在缺人手,不忍心白白浪费一个兵道八境的人才而已。」 方伏藏忍不住道: 「……让我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又派我离开九幽,尊后就不怕我半路出逃?」 琉玉当然不怕。 方伏藏刚跑出二里地,她就会把这消息传到九方家那位死去的十七公子的爹娘面前。 那对爹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纵容幼子射杀僕役取乐,他们要是知道儿子死了,儿子的近卫还好好活着,绝不会千里追杀方伏藏给他们的宝贝儿子陪葬。 但这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墨麟忽而出声: 「我会送你妻女与你团聚的。」 方伏藏:「……我去!记得给外派补贴就行。」 - 直到两人开始鬼道院内闲逛,琉玉还时不时朝墨麟投去复杂的视线。 墨麟:「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说,你方才那话,是真的,还是吓唬他啊?」 墨麟眉间微蹙,偏头对她道: 「为什么是吓唬,不该是利诱?」 琉玉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墨麟方才并不是在拿方伏藏的妻女威胁他,而是想说,只要方伏藏替他们办事,他会想办法让方伏藏和妻女团聚。 琉玉噗嗤笑出了声。 见她笑了,墨麟先是为她笑颜所惑,随后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在笑什么。 墨麟眼含薄怒: 「那个蠢货……」 「也不能怪他,」琉玉忍着笑意,偏头瞧他,「你的表情看上去,的确更像是会说『不老实就杀你全家』这种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半垂眼帘,冷着张脸。 哪怕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一个眼风扫过去,那眼神也是杀意凛然,看谁都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 琉玉忍不住脱口而出。 「别说是他,就连我以前也觉得……」 说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 「觉得什么?」 他似乎很在意她的看法,捕捉到她的未尽之意,又擅自发散一番,眼神更冷三分。 「也觉得我冷血可怕?」 并肩而行的两人绕过几间学舍,走到溪桥柳细,停在了垂柳掩映的水榭旁。 此时鬼道院的学子都在往食捨去,周遭静谧,唯有鸟雀清鸣。 琉玉很干脆地答:「是。」 心脏像是被一块巨石拖着往下沉。 定下婚约后的墨麟也曾想过一个问题: 在她眼中,自己会是怎样的面目? 是一把火烧光了无色城的恶鬼。 是令阴山氏被仙家世族斥责的元兇。 或许也是拆散了她和青梅竹马,逼她背井离乡下嫁妖鬼的罪魁祸首。 无论如何想,他都觉得琉玉应该是恨他的。 可墨麟又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念头,免不了生出几分微妙的期待。 他想—— 不必对他有多少喜欢,只要别对他恨之入骨,就好。 新婚那一夜,她冷淡而敷衍的眼让他的侥倖烟消云散。 直到这几日,那些冰冷的隔阂如浮冰消融,但墨麟回想起来,他什么也没做,而是她愿意主动朝他靠近。 因为他们之间的合作吗? 墨麟觉得这是最大的可能。 眼看着身旁的妖鬼沉默下来,琉玉偏头一瞧,就知道他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转步挡在他面前。 「怎么不说话了?」 他目光从琉玉面上掠过,落在远处水面。 「你想听我说什么?」 琉玉看着他双手环臂,摆出了一副充满防御的姿态,眯了眯眼。 总是这样。 什么都不说,谁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你不说那就我说咯。」 墨麟仍然别开眼不看她。 「方才我跟爹爹聊天,聊到了九方彰华——」 他长睫颤动一下。 琉玉故意拖长语调,慢悠悠道: 「他说,要不然还是和离吧,阴山家家大业大,用不着女儿联姻,到时候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让九方彰华入赘,他还挺喜欢我的,应该也不会介意……」 「做梦。」 听到「和离」的时候,阴沉着脸的妖鬼便已转过头来。 说到「入赘」,他更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他敢入赘,我就敢去仙都玉京杀他。」 琉玉笑眯眯地抬起手臂,轻轻勾住他后颈。 墨麟浑身僵硬。 「那我呢?」 琉玉昂着头,眨眨眼问: 「不打算把我抢回九幽吗?」 他个子太高,被琉玉这样勾住后颈,不得不微微弯下背嵴。 但他仍旧绷着脸,偏头冷声道: 「……你不愿意,谁能抢得走你。」 「你也知道啊。」 少女似嘆似吟,樱唇贴在他耳畔,吐息萦绕在耳廓,如羽毛拂过。 「如果有一日我与你和离,只会是一个原因——」 「就是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一丝丝的好感。」 细柳在风中飘摇。 墨麟微微怔愣。 她怎么敢—— 怎么敢说这种倒打一耙的话? 琉玉见他有所触动,笑眼弯弯: 「想说什么?你不说,我可不会知道。」 她望着眼前这双慾念翻滚的眼,不禁生出颇多浮想。 会表白吗? 想像不出这人说情话的样子呢。 琉玉看到他的唇动了动。 随即感觉到腰上传来一股力道,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你想听我说什么?」 胸膛滚烫,臂弯力道大得像要将她整个人碾碎。 还好琉玉没那么脆弱。 她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这个还要我教你吗?」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琉玉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我早就想说了——」 琉玉轻轻屏住了唿吸。 他声线平静道: 「一月一次……是不是太久了点?」 第30章 午时, 鬼道院食舍内人头攒动,饭香四溢。 若是往常,到这个点, 膳房里的膳夫已经开始上菜,但今日尊主尊后尚未归来,饭菜也就没着急端上桌。 不过倒也没让众妖鬼饿着。 朝暝等人从墨麟那里得到了阴山泽的吩咐, 从存放在极夜宫的嫁妆里寻出了一筐筐的喜蛋,正将这些价值不菲的红鸾蛋分发给鬼道院的妖鬼。 大晁风俗,生儿育女,婚仪嫁娶, 都要备些红喜蛋图个吉祥。 世族自然不会用寻常鸡蛋, 但像阴山家这样把能做仙丹妙药的鸾鸟蛋,当成鸡蛋一样到处分发的, 也实在不多见。 捧着红鸾蛋的妖鬼们有些出神。 他们上一次吃到红鸾蛋,还是在无色城的时候。 妖鬼不需要睡得像人族那么久, 作为奴隶的妖鬼更是如此, 甚至连每日分得的吃食也是最次等的粮食,没有半分灵气, 堪堪维持不死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但所有妖鬼都知道,每逢上头的世族有喜事,他们就能得到一枚红鸾蛋。 有什么喜事、是谁的喜事,他们无从得知。 只知道每次吃过红鸾蛋,身上的新伤旧伤都会痊癒, 虚耗的炁海也会慢慢充盈。 立在不远处的白萍汀看着这一幕, 心中泛起猜测。 该不会…… 从前在无色城频频分发这些红鸾蛋的人, 就是阴山氏的人吧? 有妖鬼看着那一大筐红鸾蛋,小声道: 「这个红鸾蛋……不是很贵吗?」 「你懂什么, 人家尊后可是阴山家的贵女,天下首富,说不定每天拿它当零嘴吃呢!」 路过的朝暝听到这些嘀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谁会拿鸾鸟蛋当零嘴。 他回头问身旁女使: 「碗筷一併取来了吗?」 女使答:「都送去后面了,我们这边安排了三人去膳房,待会儿小姐来,就直接……」 「小姐过来了。」 听窗边的女使如此说,食舍内的妖鬼们顿时神色一震。 开饭! 开饭! 但还没见端菜上桌,众妖鬼先见一众轻纱乌髮的女使们臂挽拂尘,手捧玉漱盂款款而至,在上首空出的两个位置旁列队站定。 这之后,再是一队女使奉菜。 菜式还是他们平日吃的菜式,不过往常堆成小山的红烧狮子头被装进了单独的小盘子里,旁边还有青菜相配;以前连锅端上来的炖肘子,也被片成了小块装在青铜鼎内。 见女使们摆放筷子和筷枕,有妖鬼问: 「这是什么?」 女使微笑答:「是放筷子的呢。」 「不是,」那妖鬼满脸茫然地举起触肢道,「可我吃饭都用这个啊。」 女使:「……」 恰在此时,门外走来琉玉与墨麟两人,抱着托盘的女使可怜兮兮地小跑到琉玉面前,无比震撼地告状: 「——小姐!他们吃饭不用筷子!」 若非平日的修养,女使简直都想尖叫。 墨麟脚步顿了一下。 那名还在晃悠着触肢的妖鬼骤然感觉到一道冷冽视线,柔软触肢忽而一僵,随即鬼鬼祟祟地缩回了身体里。 琉玉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眼尾掠过身旁的妖鬼之主,唇角笑意有些冷: 「习惯就好,泥腿子是这样的。」 墨麟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所以只是略有心虚地偏过头去,并未反驳。 方才在水榭边,说完他的「真心话」之后,琉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从期待变得无语。 他到底! 懂不懂! 什么叫真心话! 虽然这个确实有可能也是他的真心话……但青天白日的,她想听的是这个吗? 「久吗?我不觉得诶。」 说这话时,怀中少女下颌抵着他胸口,笑眯眯道: 「我觉得还可以再久一点呢。」 回想起少女那时眼中阴阳怪气的恶劣意味,墨麟于心底轻嘆。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个。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舌尖仿佛并不听他使唤。 他想起之前琉玉对他的那些直白的、坦然的夸赞,还有那些简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剖开的探问,有些难以理解。 她好像总是能干脆利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人的喜恶,还是对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在墨麟眼中,这是比掌握无量鬼火和唿名治鬼术,还要困难千百倍的事。 两人在长桌上首落座。 刚一坐定,就见山魈与朝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左一右,斗志昂扬地开始报菜名。 朝暝:「今日给小姐预备的昼食有蜜炙鹌子、虾橙脍、石首鰲、蟹生、金玉羹——」 山魈:「今日我让膳夫备了五十个红烧狮子头,十只烤羊腿,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一锅炖肘子,尊后若还有什么想吃的,灶还热着,还能现做!」 墨麟抬眸瞥了山魈一眼。 他觉得山魈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下属。 「有猪吗?」 听墨麟如此询问,山魈愣了一下,指着那道肘子道: 「这不就是猪肘子……」 「我是说,你觉得这张桌上有谁是猪吗?」 墨麟眼带告诫地瞥了山魈一眼: 「下次再把这种餵猪的分量端上桌,我会让你一个人吃光。」 山魈:「……」 这怎么能叫餵猪!这叫排场! 但他哪里敢还嘴,只得垂下眼让人将多余的菜分出去。 「还有你们。」 墨麟指尖缓缓轻叩桌面,目光扫过长桌下方那些狼吞虎咽的妖鬼。 「禁止用触肢抓菜,也禁止用口器舔盘子——人怎么吃饭,你们就怎么吃饭。」 说这话时,墨麟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妖鬼中的方伏藏和月娘身上。 一时万众瞩目,方伏藏和月娘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 月娘额头不住冒汗。 好多好多的妖鬼……有的额头生角,有的长了六只眼睛,模样千奇百怪。 他们会吃人吗? 从小爹爹和哥都说,妖鬼和疫鬼没有区别,都是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吃人的怪物,她在太平城长大,从小就知道,妖鬼每年都会来太平城劫掠百姓——且只劫掠百姓,不会去招惹那些有身份的贵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身旁妖鬼的触肢戳了戳月娘的手臂。 「小女孩。」 月娘紧紧贴着右边的方伏藏,牙齿都在打颤。 「筷子……怎么拿?」 月娘有些意外,一转头正对上那妖鬼脸上同时瞧着她的眼,月娘浑身汗毛倒竖,闭着眼哆哆嗦嗦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妖鬼们的目光汇聚在她手上。 他们模仿着她的动作,努力捉住这两根细细的木头。 有的用力过度不小心折断筷子,也有的半天夹不住一块肉。 虽然很不熟练,但好歹的确有个人样了。 月娘紧闭的眼眯开一条缝。 ……真不吃人? 琉玉见这些妖鬼费力地学着用筷子,笨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忍不住发笑: 「其实抓着吃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前世她四处躲藏,也曾有过要用不算干净的手抓着饼吃的时候。 「你不介意也要改,」墨麟垂眸夹菜,淡声道,「总不能自己半点不努力,只空等着世人的偏见自行消失,别人凭什么?」 琉玉微讶。 少女咬着筷子瞧了他好一会儿,问: 「你居然会这么想?」 墨麟本来不欲解释,可又想到了方才琉玉的话。 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既然你我二人已经站在同一阵线,总不能来日同你回到仙都玉京,让他们瞧见你的同盟尽是连筷子都不会使的野人。」 他语气平淡,好似公事公办,琉玉眼珠微转,替他翻译: 「哦,就是不想给我丢脸的意思咯。」 墨麟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由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你觉得是就是。」 正说着,他又抬起头,蹙眉盯着一妖鬼道: 「吃饭别发出声音。」 将猪蹄盖在饭上正吸熘吸熘往喉咙里倒的妖鬼顿时一僵。 不出声……吃饭不出声咋吃啊! 眼看着那名不知道该怎么吃饭的妖鬼快要把自己噎死,琉玉忍笑道: 「有一点点声音也没关系——其实吃饭吃得太斯文,瞧着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大口吃饭看着更香呢。」 那妖鬼眼前一亮。 这话他爱听! 怎么他们家尊主比人家大小姐还讲究,怪事。 底下的方伏藏忍不住打量起琉玉。 见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瞧着那些吃相粗鲁的妖鬼,眼角眉梢还颇得乐趣的模样,方伏藏这才确定她并不是在作秀。 有许多自矜身份的世族,哪怕是让妖鬼奴隶做车架前踏脚的人凳,都嫌脏了自己的鞋。 更别提同桌而食。 更别提—— 她还是从前那个无色城的城主之女。 整个大晁,若说有谁最有厌恶妖鬼的理由,那恐怕就是这位大小姐了。 如今却能与妖鬼打成一片。 假如这是她装出来的,方伏藏只会觉得正常。 可假如她是真的能够摈弃两族旧怨,放下自己生而高贵的架子,拉拢这些实力强悍的妖鬼—— 方伏藏不禁朝玉山的方向投去一眼。 玉山那位靠着蛊惑人心,才能在九幽站稳脚跟的玉面蜘蛛,还能坐得住吗? 在旁边一桌与女使们安静吃饭的朝暝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高兴?」 刚与某个妖鬼比试完饭量的朝鸢在他旁边坐下。 朝暝看了看她的肚子,忍不住道:「你跟他们比饭量?疯了吗?」 虽然朝鸢在仙都玉京时就是出了名的能吃,但那也是和人比。 这些妖鬼或许因为比人族多长了一些躯干,饭量也是寻常人的好几倍,吃起饭来格外吓人。 「他们,很厉害。」 吃得太多,朝鸢双手托着脸,两眼发直地瞧着琉玉的方向,开口却是: 「你不喜欢他们。」 朝暝拧起眉头。 「……没有。」 「小姐和他们关系好,你不开心。」 朝暝望着那边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的少女,眉头拧得直打结。 他眸色复杂道: 「小姐成婚后……与妖鬼走得太近了些,我不是厌恶这些妖鬼,我只是想到仙都玉京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小姐……就心里发堵。」 他与朝鸢自幼同琉玉一起长大。 他们看着琉玉顺风顺水,璀璨耀眼的长大,也一直坚信,自家小姐永远都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呢? 因为嫁给一个妖鬼,小姐被姬氏名士称作「世族之耻辱」,从前那些对小姐围追堵截的世族公子,如今口中再不提她的名字,那些小姐的手下败将,更是趁机讥讽,拿小姐做闲暇无事的谈资。 他们算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本家的同僚告诉他的,他并没有让小姐知道。 他还知道,即便鬼道院内的这些妖鬼对小姐似有改观,但在外面,在九幽,还有更多的人对小姐满怀成见。 「为了融入他们,小姐连猪蹄都吃了,他们竟然还对小姐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鸢看向那边的琉玉,实话实说: 「我觉得,小姐本来就爱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朝暝嗤之以鼻。 「而且——」朝鸢对弟弟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想到无色城,朝暝眸色微闪,但还是道: 「那我也有我的立场,小姐真心相待,他们却在背后非议小姐,我就是不高兴。」 朝鸢眨眨眼,一针见血: 「你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没有。」 「你有。」 所以才觉得小姐已经纡尊降贵,他们却还不识好歹。 朝暝有点恼羞成怒,不想再和姐姐说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他心事重重,刚跨出门就撞上一道白影。 「唔。」 被撞了一下的朝暝连晃都没晃一下,倒是被他撞到的人,一下子身型不稳,仰面朝后方倒去。 朝暝及时拉住了她。 「没事……吧。」 月辉流泻般的长髮在风中微扬。 雪白的裙袍,雪白的长睫,仿佛霜雪凝成的女子,踉跄一下后在朝暝的拉拽下勉强站稳。 风中有一丝幽微的梅香。 朝暝神色微怔。 「我没事,」女子抬眸,抿出一个笑容,「多谢贵人。」 - 刚吃过饭,琉玉就听说为鬼戏仙游祭裁衣的人来了。 阴山岐对别的兴趣淡淡,但对吃喝玩乐倒是很感兴趣,听说琉玉不仅要参加祭礼,还要筹备傩舞,连忙来凑热闹。 「唔……这布料虽然与仙都玉京的风尚不同,但倒也别致。」 内室中,阴山岐瞧着送来给琉玉试看的布料,指腹摩挲,一摸便至这傩舞要穿的裙裳价值不菲。 孔雀蓝的缎子,外纱也不知是用什么纱做的,在阳光下竟如浮光跃金,奢丽惊人。 若是堆堆叠叠拢在身上,随行动而漾开,不知是怎样波光粼粼的美。 阴山岐瞥了眼窗边坐着的妖鬼。 虽然确实是个泥腿子,但还挺会养他们家这朵娇花的。 屏风后的琉玉展开手臂,由对方替她量体。 「……你是方相家的人?」 方相氏在九幽的原住民中是个大姓,鬼戏仙游祭也多从方相家选出女祭司主持,前世来替琉玉量体裁衣的便是方相氏操持祭祀的族人。 但这次来的,却并不是琉玉记忆中的那人。 一头银髮的女子徐徐抬头,瞳色很浅,有种奇异的非人之美。 她摇摇头: 「妾身是妖鬼,身无所长,幸得方相家收留,如今做些杂事。」 细雪一样柔软的声音。 哪怕琉玉是个女子,见到这样温驯乖巧的美人,也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保护欲。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手绕过琉玉的腰,身上有清冽梅香传来。 「妾身名阿绛。」 绛为红色,这样一个仿佛用雪捏成的女子,竟然叫这个名字。 阿绛给琉玉量过尺寸后,让一旁同僚记了下来。 随后她从屏风后走出,俯跪在窗边的妖鬼之主面前,道: 「除了量体裁衣,妾身还需将傩舞传授于尊后,不知可否留宿于极夜宫,以待尊后空余时传唤?」 墨麟的视线从窗外挪向俯跪在地的女子身上。 晴光映在她散开的裙摆上,腰间一枚玉佩折射出光晕。 那玉佩质地通透如水。 几乎与琉玉平日所戴的玉簪相差无几。 沉默中,墨麟的视线与立在屏风旁的琉玉对上。 琉玉也注意到了她那枚玉佩。 九幽之中,何处有美玉? 「允。」 听到这个字,阿绛缓缓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绿眸。 这位初次谋面的妖鬼之主,有阴郁妖异的容貌,也有诡谲森冷的气场。 他扯开唇角道: 「不过,傩舞有了裙裳,也该有些配饰才对。」 「不知夺下玉山,是否能寻到合适的美玉作配?」 第31章 今日负责极夜宫巡逻的鬼女被唤来了邺都鬼道院。 鬼女推门而入时, 随阿绛来的两名方相氏的随从已经被墨麟打晕,由山魈关在了另一间房间内,她目光逡巡一周, 只见到尊主尊后还有阴山岐,还有一个跪坐在屏风前、手腕被炁流缠绕的银髮女子。 鬼女见到阿绛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髮丝是银白色的。 肌肤是雪白色的。 就连抬眸时颤动的长睫也是白色。 真是个像雪花一样晶莹剔透的美人。 「很漂亮是吧?」 与鬼女并肩而立的琉玉,和她一起歪头打量阿绛。 鬼女认真点点头, 又看向一旁的琉玉。 她忍不住捧起脸笑眯眯地想: 真幸福啊,一天就能看到这么多美人呢。 「漂亮漂亮——对了,尊后唤我来有何事?」 琉玉指了指那边被乖巧拷住的雪美人,眼尾弯弯: 「当然是因为她, 这个玉面蜘蛛派来的奸细啦。」 鬼女眼中笑意倏然冻住。 ……诶? 「世间玉石, 分神玉、王玉、凡玉三等。」 手持刀扇的阴山岐指间勾着玉坠的绳子,透过日光把玩。 「她自称身无所长, 做些杂事为生,随身却佩这样品质不俗的神玉, 要么就是她偷窃而来, 要么就是这神玉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她才会疏忽至此, 戴着它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九幽之内,唯玉山出产玉石。 而如今执掌玉山者,正是玉面蜘蛛,渊天。 墨麟眸色沉沉,凝视着那道雪色身影: 「又或者, 这本身也是陷阱之一。」 阴山岐颔首, 这倒也有可能。 「所以就要由鬼女来审啦, 」琉玉绕至鬼女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听说十二傩神之中,你擅长刑名之学,审讯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鬼女苦着脸,在阿绛面前抱膝蹲下。 「你真是奸细?」 阿绛抿了抿绯红的唇,似有些歉意道: 「抱歉,给诸位添麻烦了。」 鬼女:「……尊主尊后!哪有这么礼貌的奸细啦!」 这也是琉玉不想自己审的原因。 被墨麟拆穿的时候,阿绛的脸上并无太多的慌乱,只是空白了一瞬,随后便没有任何挣扎地接受了身份败露的结果,垂目等待死亡降临。 这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蝼蚁尚有求生之志,哪怕力量微弱,岂可这样毫无挣扎的赴死。 最后鬼女选择了一种最温和的刑名之术。 取十枚红线般细长的鬼蛊,刺入阿绛的十指指尖。 鬼蛊融于血中,在鬼女的操纵下流入心脏,而另一头延伸出的血线被鬼女十指所缚,如医师悬丝诊脉。 「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如实回答,便不会有任何痛苦,但若你说出违心之语,缚心蛊便会啃噬你的心脏,令你生不如死——小姐姐,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浅色瞳仁微微张大,并非因为害怕,只是单纯为鬼女的缚心蛊而惊讶。 「你是玉面蜘蛛派来的奸细吗?」 「是。」 「他派你来的计划是什么?」 阿绛漂亮的眼珠落在墨麟身上。 「渊天大人希望我得到妖鬼墨麟的青睐,离间他与阴山琉玉的感情。」 顿了顿,她望着琉玉道: 「抱歉。」 琉玉并未生气,反而被她这声抱歉逗起了兴趣。 「你要引诱我夫君,说句抱歉就完了?」 负手而立的琉玉弯下腰,偏头打量她那双浅淡的瞳仁,忍不住道: 「再怎么,也得赔一双眼睛才有诚意吧。」 阿绛细眉很轻的蹙了一下,但还是垂目温声道: 「好的,抱歉。」 琉玉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指着阿绛回头对墨麟道: 「她居然说好,真可……」 「可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墨麟那双森冷沉郁的眼。 可爱? 你夸她可爱? 琉玉眼珠一转,假装没瞧见他眼中不满,回过身道: 「除此以外呢?他应该对墨麟有所了解,如果美人计好用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总该有个备用方案吧?」 阿绛摇摇头。 琉玉:「要用说的。」 阿绛老实回答:「没有备用方案。」 缚心蛊没有反应,她说的是实话。 阴山岐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精妙计划,颇为失望地摇了摇手中刀扇: 「那不就是随手打发你来送死吗……」 阿绛轻抿了一下唇。 「妾身,身份卑贱,乃玉山姬妾,对渊天大人而言,无足轻重。」 听到这句,阴山岐倒是将她仔细打量一番,意味不明地感嘆: 「原来你是玉面蜘蛛的女人啊。」 阿绛却咬字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妾身,乃玉山姬妾。」 她说的是玉山。 而非玉面蜘蛛一人。 琉玉与鬼女面上笑意微敛。 「……如果我没记错,九幽应该明令禁止宿娼。」 琉玉看向身后的墨麟。 九幽初创至今,许多律法政规都有略显潦草之处,但唯有一条前世时就让琉玉印象深刻。 ——九幽禁止任何形式的青楼楚馆,暗娼嫖宿。 即便是在自诩知文识礼的大晁,风月场所也只多不少,琉玉长于世族,见过太多以宿娼为风雅趣事的所谓名士。 但九幽,却对这群只知依本能行事的妖鬼定下这样的禁令,施行难度可想而知。 「禁令虽下,执行却要看底下办事的人是否尽心——」 墨麟轻抬眼帘,冷沉如寒铁的眸光落在阿绛身上。 「十二傩神已被玉面蜘蛛渗透,所以,必得有一场自上而下的清洗,才能瓦解他们的势力。」 「你早就察觉到了?」琉玉问。 墨麟嗯了一声: 「除掉玉面蜘蛛容易,但如果不斩断那些在大晁支援他的后盾,也只是斩草不除根。」 只言片语间,琉玉回过味来。 那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除掉伪装成绿珠的傀儡人面蛛后,墨麟随即提出重排十二傩神序列。 所以……那个时候,墨麟便确定在背后支援玉面蜘蛛的人不是她。 并且决定开始清理十二傩神的队伍。 琉玉仔细回忆了一下。 其实前世也有十二傩神内部更替的消息传到她耳中。 但朝鸢在外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以为是正常的人员调动。 琉玉看向墨麟的眸光微漾。 「——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玉面蜘蛛的背后有我三叔的手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阴山岐摇晃刀扇的手一顿。 他睁大眼珠,不敢置信地盯着突然出卖他的亲侄女。 你这么说! 他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啊! 鬼女同样愕然看向阴山岐。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叔叔,结果你也是个奸细呀! 没料到琉玉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墨麟缓缓看向琉玉,提醒她: 「……如今你三叔借九幽藏身,有些事你不该让我知道。」 果然。 他一直都清楚。 所以前世他肃清十二傩神,才会如此谨慎低调。 一步步拔除玉面蜘蛛的势力时,他恐怕也在小心谨慎地绕开她在九幽的那些眼睛。 他以为她想做什么? 琉玉忖度着前世墨麟的所思所想,心口罅隙中,有细小的喟嘆迴响。 一边觉得她想要他的命,对她严防死守。 一边又愿意散尽修为替她报仇。 这人沉默寡言的表皮底下,心思都快拧成麻花了吧? 敛去这些遐思,琉玉抬眸朝阴山岐投去一道凉薄目光: 「这种只会坑自家人的傻子,就得离开家族的庇佑,被这残酷世道毒打一顿才行——正好,我一直觉得鬼道院缺一个传授四书五经六艺的先生,三叔,就交给你了。」 因为不喜欢妖鬼,阴山岐当初就几乎没怎么在无色城露过面,妖鬼不会认出他的身份。 啪嗒。 阴山岐手里的刀扇都吓掉了。 「我不干!」 一想到那些三头六臂的妖鬼,阴山岐果断否决。 「你娘就算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想指挥你三叔还嫩点——」 琉玉笑眼弯弯地打断: 「你在太平城的财产,乌止统领都挪到我的财库中了。」 阴山岐一下子跟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安静了下来。 「还有,鑑于你吃里扒外、里通外敌的行为,爹爹说要断了你的月俸,让你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阴山岐再也绷不住翩翩公子的表象,暴跳如雷: 「开什么玩笑!我从生下来,能分得的家产再花十辈子也花不完,这辈子就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 「那你很快就会知道咯。」 琉玉无所谓道。 「那个——」 鬼女突然出声打断,指了指这边同她一起看热闹的银髮女子,提醒道: 「尊主,尊后,还没说这位小姐姐要怎么处置呢。」 阿绛从那句「四书五经六艺」中回过神来。 那偶然泛起涟漪的神思,被人重新拉回现实,迅速地回归了平静。 她垂下长睫,等待着上首的两位贵人宣告她这一生的终结。 「处置嘛……」 阿绛看着这位瑰姿艷质的贵女在她面前蹲下,如玉的指尖点了点面颊。 忽而,她扬起一个灿然如日轮的笑容。 「傩舞还没教会,可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呢。」 - 琉玉将监管阿绛的任务交给了朝暝。 「……她犯了九幽禁令,放她回玉山是不可能的,不过也罪不至死,毕竟她真的很笨,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做,要是将她送走,玉面蜘蛛再换个聪明的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就由你监管她的一举一动,直至鬼戏仙游祭之后。」 朝暝的眼风掠过银髮女子温驯的面容。 许久,他才收敛起方才听到她是玉山姬妾时的惊愕,问琉玉: 「为何是直至鬼戏仙游祭之后?」 「当然是因为玉面蜘蛛活不过鬼戏仙游祭啊。」 琉玉单手将沉重的祭杖翻转于股掌之间,乌木祭杖上缠绕的数十枚铃铛震动,发出轻灵窸窣的响动。 「前……咳咳,以前都是因为我三叔这个搅屎棍在中间掺和,平白让这个玉面蜘蛛多活了这么多年,也算他够本了,这次鬼戏仙游祭同时选拔十二傩神,他必会露面,若不趁机做掉他,还要再拖到什么时候?」 想到死于玉面蜘蛛之手的绿珠,朝暝点点头。 不过什么叫「让这个玉面蜘蛛多活了这么多年」? 他们来九幽不也才不到两个月吗? 朝暝虽有疑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阿绛的方向看。 这一看才发现,方才还在教导琉玉傩舞动作的女子已经不在原地。 「——做什么呢?」 听到身后传来的少年嗓音,贴在学舍窗棂边的女子回过头。 朝暝原本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跑,但对上他凛然双目,阿绛却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学舍内,阴山岐颇有几分消极怠工的嗓音传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待听清阴山岐所吟诗句后,朝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三爷果然不靠谱,让他教妖鬼识文断句,一上来不教千字文,竟就教他们吟诵这些情情爱爱的诗……」 「真美呀。」 阿绛发自内心地轻嘆。 有着非人美丽的妖鬼昂着头,雪色长睫下,那双浅瞳宛如玉石剔透。 她真挚地望着朝暝道: 「你们人族的诗词,真的很美。」 朝暝愣了一下。 窗内飘来妖鬼们吟诵诗词的声音。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朝暝错开与阿绛对视的目光,轻咳一声才道: 「……不是『你们人族』,小姐说了,妖鬼与人族身上流有一半相同的血脉,人族的诗词,也是妖鬼的诗词。」 阿绛看向庭院中的少女。 无论是极夜宫的妖鬼,还是来自仙家世族的贵女……与她之前想像的,似乎都不一样。 忽然,一道身影从屋檐上倒挂而落。 「——不是最讨厌妖鬼了吗?」 朝暝被神出鬼没的朝鸢吓了一跳。 「都跟你说了我不讨厌妖鬼!」 「你脸好红。」 「倒挂太久你眼花了!」 「嗯嗯。」 「……不准嗯嗯!你这是敷衍!」 「哦哦。」 「烦死了!今天我不会跟你说话了!」 阿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他们长得好像! 祭杖簌簌轻响。 练习完傩舞已是傍晚。 女使们知道琉玉这几日忙于鬼道院的事务,将沐浴所需的一应物品都带了过来,让琉玉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 沐浴后的琉玉被阴山岐拦在了回房的半路上。 「名士阴山岐,一堂课可价值千金,掏钱掏钱。」 琉玉撇嘴:「当叔叔的居然好意思找侄女要钱?」 红衣青年矜贵地抬了抬下颌。 「我自是不需要这等俗物的——但我的小鸟可不能吃那些便宜的鸟食。」 琉玉抬头看了看月色下翩然飞舞的比翼鸟。 还小鸟。 都快餵成肥鸡了。 「行。」 琉玉唤来女使。 「鑑于你没有存银,暂且预支你一个月的束脩——不必太感谢我哦,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不会真让三叔饿死的。」 阴山岐看着琉玉放在他手中的那一枚金子。 金子。 但小拇指盖大。 这居然是他一个月的束脩!? 回到内室的琉玉,一想起方才阴山岐脸上的表情仍然忍不住想笑。 「……我三叔真是好日子过太久了,鬼道院包吃包住,那些钱别说养他和他的肥鸟,养一家四代同堂都没问题好吗……」 髮丝间还有一些没完全蒸发的水汽,琉玉趴在枕头上晾头髮。 墨麟余光瞥见,一手执握底下呈上来的邸报,一手穿过她髮丝。 手指插进浓密的长髮时,有热意透过掌心传递而来。 ……无量鬼火还有这种用途啊。 希望他不要一时失误把她头髮烧着了。 但事实上,琉玉被这恰到好处的热意烘得简直昏昏欲睡。 墨麟没回答,只道: 「玉面蜘蛛送来的这个女人,你不该留在身边。」 「你发现她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没有。」 他检查过,阿绛虽是妖鬼,但炁海内的妖炁非常稀薄,属于善战的妖鬼中千里挑一的弱小,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毕竟是敌人,你太心软了。」 琉玉翻过身来。 她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心软?那你是没见过我心硬如铁的时候呢。」 墨麟淡抬眼帘,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比如?」 琉玉托着腮道:「比如——撕了你我的结契书和玉面蜘蛛联手然后从九幽逃跑回到玉京?」 「…………」 眼前视线一暗。 琉玉有些茫然,轻颤的眼睫拂过他掌心。 好一会儿,她仿佛听到了一些东西在黑暗中蠕动的声音。 随后,琉玉感觉到那些冰凉的、柔软的东西渐渐从她的脚底缠绕而上,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渐渐往身旁妖鬼的怀中轻挪。 「……墨麟!」 见他愈发得寸进尺,琉玉忍无可忍地叫他名字。 「在呢。」 视野漆黑,他略显克制的薄怒与沉郁愈发清晰可辩。 「不是心硬如铁吗?」 「撒谎……明明是软的。」 第32章 琉玉想, 若非是墨麟当初那一把将整个大晁烧得人心惶惶的无量鬼火,她恐怕这一生都绝无可能与墨麟这样的妖鬼扯上关系。 从前围绕在她身边的世族少年,哪怕对她心有爱慕, 也只是写些浮华诗篇来表露心迹,皆恪守礼节教养,不敢冒犯她半分。 但墨麟与他们都不同。 他从不说任何的甜言蜜语。 哪怕在床笫之间, 他大多只是沉默、专注、无休无止。 琉玉一直以为他话少。 却没想到这一世他坦然开口之后,说的全都是这样……不堪入耳的东西。 借着一点窗纱透入的月光,墨麟幽深的眸光落在她锁骨上,长睫微垂, 视线下移。 「是因为你每晚涂的那些香膏吗?为什么……会这么白?」 与妖鬼的苍白不同。 她的白透着血色, 像粉白的春日桃花,结出的果子水润柔软, 指腹一掐,好似能浸出水来。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感知被黑暗放大。 她能感觉到他覆着薄茧的指腹掠过她肌肤的触感。 琉玉觉得自己快要在他指间融化。 墨麟声线微哑: 「你可以说我不爱听的话, 我为何不能说你不爱听的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被他扣在掌下的睫羽颤动如蝶。 「你是在……跟我讲公平?」 尾音上扬, 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 不但不惹人讨厌,反而莫名有种让人不自觉想顺着她, 惯着她的骄矜。 沉默了一下,墨麟没有反驳她这句。 只道: 「是你说,如果我不说出来,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气息凌乱的琉玉挣脱他遮住自己双目的手,狠狠在眼前的喉结上咬了一口。 该说的一个字不说。 不该说的倒是巧舌如簧了! 然而琉玉咬完才发现, 原本只在他衣襟出露出一点边缘的黑色鳞片, 在被她咬了一口之后, 迅速地攀爬上了他的脖颈。 湿冷幽绿的眸色原本慾念充盈,却在发觉琉玉的视线停留在他脖颈时而归于清明。 「别看。」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想伸手蒙住琉玉的眼。 琉玉却握住了他的腕骨。 月辉映在非人的黑色鳞片上,有种令人颤慄的不适感。 但琉玉又很快意识到,这些鳞片与触肢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冒出来,每一次两人有亲密接触时,它们就会不受控制地在他体表浮现。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明明从前多看一眼都觉得害怕的东西。 现在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抗拒。 一旦意识到这些扭曲的诡异的肢体,都是因为对她的渴求而生,比起畏惧,又好似有一种微妙的自得从心底生发。 琉玉捏了一下捆住她手臂的蛇尾。 ……好吧,摸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寻常妖鬼也就只有一种妖鬼之态,但墨麟身上,除了一些蛇类的特徵,还有充血的触肢,前世琉玉甚至见过他额角生出龙角的模样。 她以前听人说,墨麟在妖鬼中是一个特例。 他虽然不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发生了罕见的血脉返祖,他身上的那一半人族血脉不仅没有稀释他的天赋,反而补足了邪魔血脉的缺陷。 任由他继续成长下去,或许会成为比魔主更加难对付的怪物。 现在想来,她当初居然只是扫了眼墨麟的脸,觉得这妖鬼还算有副世间少见的好皮囊,就提出联姻,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琉玉有些无语地扫了他一眼。 「你最该说的难道不是我三叔的事吗?如果不是我主动揪出我三叔这个被人当枪使的傻子,有三大世族在背后支持玉面蜘蛛,你就真要跟他缠缠绵绵地斗上个几十年了,笨。」 从她的口中说出这件事,仿佛简单得不需要任何思考。 墨麟望着她的眼眸,没有说话。 他那时如何敢问? 如果她真的厌恶他至此,真的与他的敌人联手要取他的性命,他该怎么办?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墨麟就觉得血液中有无法遏制的怒火与悲恸在沸腾。 他恨不得将九幽与所谓的大局都抛之脑后。 只要杀了玉面蜘蛛,杀了她的同盟,将她身边那些蛊惑她怂恿她的人都杀掉就好。 只要—— 「那你想过杀我吗?」 琉玉望着他,那双眼看上去像是林壑深处一场绵绵不绝的湿冷翠雨。 「哪怕是一瞬间,你有过,想要我死的时候吗?」 琉玉怔了一下。 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前世她不喜欢九幽,不喜欢这个冷漠寡言的夫君。 但琉玉也明白,他火烧无色城是为了解放他的同族,他娶她也是为了两域和平的不得已之举。 她曾经有过很讨厌他的时候。 但是—— 「我说过,」琉玉的指尖轻轻贴着他深邃的轮廓,「既做了我的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就有我的一半——我想不想要你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的命。」 她不会再让他像前世那样,为她散尽修为,惨死他乡。 墨麟长睫颤动,似全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她分明比他柔弱。 可当少女言之凿凿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墨麟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仿佛在听到这句话之前的他,不过是人间浮萍,只待此刻,他才抓住了让他不至于四散飘零的救命草,找到了他立足于这世间的根基。 墨麟看着将她周身包裹蛇尾与数条触肢。 雪白细腻肌肤与覆着鳞片的妖鬼之姿两相对比,有种残酷罪恶的美感。 但他却并不想松开。 反而想要深深扎根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他。 锦被摩挲,绿眸妖鬼俯低身子,琉玉看着他的头顶,突然出声: 「——等一下,那个,那个盒子,你带过来了吗?」 「没有。」 肩上乌髮如流水拂过她的腿,他抬起头。 漂亮得有些妖异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有种勾魂摄魄的意味。 「不需要那个。」 他指腹轻拭了一下唇上水泽。 「今晚,你先享受便是。」 - 离重新选拔十二傩神还有五日。 山魈他们这几日愈发勤快起来,只要没有公务,有时一大早就聚集在鬼道院内修行切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尊主尊后还没起身啊——我还有些问题想求尊主指点呢。」 山魈看了眼日头。 「辰时都快过了,怎么一日比一日起得晚了?」 揽诸正与朝鸢切磋,手中大刀与少女的长刀相撞,力道沉得连他也讶异。 听了山魈这话,揽诸还是忍不住分了个神,嗤笑一声: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什么都不懂……」 山魈眉头不解地紧拧,还想再问,余光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走来。 「见过尊主尊后。」 他抬眼瞧了瞧,发现尊后眉眼间似有疲倦之态。 「是……我们动静太大,搅扰到尊后安眠了?」 演武台附近的十二傩神悄悄竖起耳朵。 琉玉略带倦意的眸光定住。 「没错,」琉玉仿佛忘了自己可以用炁屏蔽杂音,理直气壮道,「切磋就切磋,唿唿哈哈做什么?又不是猴子。」 正甩着猴子尾巴的妖鬼弥光动作凝固,一脸无辜。 琉玉瞥了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神色如常,半垂的眼帘阴郁又冷淡,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全然看不出昨夜那副简直恨不得把她吞掉的痴迷劲。 ……真装啊,这个人。 「方伏藏他们走了没?」 算算时间,辰时刚过,方伏藏应该带着月娘和一队妖鬼出发,去他们选好的那一处荒地建造即墨氏的宅邸。 这件事不能耽搁,琉玉原本想让方伏藏加入十二傩神的选拔,但碍于这件事更要紧,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 正在低头替十二傩神记录胜负的白萍汀抬起头道: 「还没有,他们应该在学舍那边,好像那个叫月娘的孩子说……她走之前,有东西要交给阿绛。」 ……月娘要给阿绛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书!」 月娘将怀里的书一股脑塞到了阿绛怀里。 「你喜欢就留着慢慢看,我都已经记住了,看多久都行!不用急着还我的!」 阿绛被这满怀的书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地看了看月娘,又看向一旁的朝暝。 「……朝暝大人?」 朝暝对上她的视线,又不自觉地与她双眼错开。 「九幽这个地方就没几本正经书,小姐的书我不能随便动,就问了问她,刚好有暂时不用的书就,就……诶呀你收着吧,爱惜些就行。」 月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 她年纪小,却也早慧,什么都懂,因此在一旁捂着嘴偷偷笑。 站在不远处的琉玉也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还从没见朝暝给哪个女孩子送过东西呢,倒是旁的女孩子常给他送,他一个也没瞧上过。」 墨麟没说话,但见到这一幕不免舒心几分。 以朝暝的样貌,放在琉玉身边与她朝夕相对实在不够叫人安心。 「妾身……妾身身份卑贱,恐污了这些诗文……」 话虽如此,阿绛抱着书的手臂却极用力。 「什么话。」朝暝眉头紧蹙,打断她,「圣人道有教无类,读书与身份何干?」 有教无类。 阿绛怔怔瞧着他,似懂非懂。 「朝暝说得没错——」 琉玉走下台阶,经过朝暝身旁时,忍不住朝他投去调笑的视线。 「不过你也不问问人家识不识字,就塞这么多书,她要是看不懂怎么办?」 朝暝一愣,他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关系——」他指向刚从学舍内出来的阴山岐,「三……齐先生可以教,齐先生昨日教了一天,也不差再多一个学生。」 阴山岐在鬼道院内假名姓齐。 早起还得给一群笨蛋妖鬼上课的阴山岐哈欠打到一半,顿时被朝暝这话气清醒了。 「谁说的!你给人上过课吗!你知道晚上备课到亥时,早上卯时就要起有多累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讨美人欢心!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有这种花花肠子呢……」 还没等朝暝反驳,阴山岐又转头对琉玉道: 「教人也可以,得加钱,这样熬夜下去,我得买些玉颜粉才行。」 琉玉:「没钱。」 阴山岐咬牙切齿,视线落在墨麟身上。 「你看他也没用,他跟我一条线上的。」 见琉玉自信满满,阴山岐在心中冷冷一笑。 小侄女,今天就让你三叔给你上一课,让你知道人穷到一定地步,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那是那是,你二人夫妻情深,我是知道的。」 阴山岐上前两步,笑眯眯地瞧着墨麟。 他声音压低了些,语调慈祥道: 「从前是我煳涂,如今看来,你与我们家琉玉,可比彰华那孩子更般配,给不给钱不重要,只要你们二人能白头到老,三叔我就安心了。」 第33章 琉玉微微睁大了眼。 「你还真是……」 能屈能伸啊。 明明之前对墨麟态度恶劣, 给他使了那么多绊子。 现在昧着良心说出「能白头到老他就安心了」这种鬼话,目的性也太强了点。 「不要理他,他向我娘讨钱建万兽苑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 琉玉告诫身旁的绿衣妖鬼。 「别忘了他是怎么坑你钱的, 绝对——绝对不可以心软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之前琉玉也和墨麟说过她约束阴山岐的原因。 阴山氏从一个新出门户到如今的地位,走了将近百年的上坡路。 可世间没有永远的上坡路可走,盛极必衰才是常理, 大家族繁盛得太久,就会从里面烂起来。 那些旁系枝叶,琉玉如今鞭长莫及,但至少在她能管辖到的范围内, 阴山氏的族人不可整日散漫怠惰, 坐吃山空。 居安而思危。 阴山家那些生于烈火烹油的锦绣堆中的公子小姐不懂这个道理。 但琉玉永远会记住前世血的教训。 墨麟瞧着琉玉郑重肃穆的神色,微微颔首。 「我明白。」 其实他一直很疑惑, 琉玉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 即便无色城被他亲手所烧,但阴山氏最大的支柱从来就不是无色城本身。 当年提出要兴建无色城后, 南宫镜本人亲赴各地, 逐一说服各个仙家世族,得到了在大晁各地通行无阻的允许。 阴山氏派遣无数修者搜罗妖鬼的同时, 也将阴山氏的商铺开遍了大晁各地。 ——这才是阴山氏成为天下第一富的根基。 至于无色城所带来的收益,一直是由相里、九方、钟离、慕容以及阴山氏这五大家族平分。 所以,当年墨麟火烧无色城后,除阴山氏以外的四大家族都受到重创,不得不与九幽和谈, 而阴山氏在财力上受到的影响则微乎其微。 她如今的未雨绸缪, 究竟是在提防什么? 别说墨麟不明白, 就连阴山岐这个自家人也不明白。 他明明见这位妖鬼之主看他的眼神和善了不只一星半点,但琉玉这一句话, 顿时又将其打回原形。 「还有——」 琉玉上前两步,眯着眼对阴山岐道: 「不要拿他和九方彰华比。」 他们俩毫无可比性。 阴山岐和墨麟都愣了一下。 「……别想太多。」 望着琉玉朝阿绛等人走去的背影,阴山岐略带同情地拍了拍妖鬼之主的肩。 阴山岐还以为琉玉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墨麟不如九方彰华。 毕竟琉玉与彰华青梅竹马长大,再怎么也比刚成婚不足一个月的墨麟情谊深厚些。 他安慰道: 「不管你在琉玉心里是什么地位,反正在我这儿,你已经是我阴山岐的侄女婿了。」 当然,万一后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侄女婿,就不关他的事了。 刀扇轻摇,吹动绿袍宽袖。 墨麟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袋什么东西,丢到了阴山岐的怀中。 「不是钱。」 阴山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墨麟泼了盆冷水。 「极夜宫掌车马的鬼相餵死了十多只姑获鸟,听闻三叔擅长蓄养灵兽,极夜宫正缺一位司马之官,月俸十金,当然,要是三叔觉得有失颜面……」 「这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保证,整个九幽你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懂养灵兽的人。」 阴山岐掂着手里那枚印鑑,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 什么颜面。 这又不是在大晁。 多亏了他从前就不喜欢去无色城,九幽的这些妖鬼认出他身份的概率极低。 琉玉那个黑心肝的死小孩又是真铁了心不给他钱,要是不干这个司马官,难不成他真要靠那点束脩钱生存? 生存! 天杀的,他堂堂阴山氏三公子,居然要打两份工,还考虑起生存问题了! 阴山岐长吁短嘆的模样落在墨麟眼底。 他看向不远处的琉玉,一直萦绕心中的疑惑又渐渐浮现。 阴山岐能突然愿意纡尊降贵打两份工,那是因为被琉玉没收了钱财和僕役。 那琉玉呢? 从前高居仙宫,远离凡俗的大小姐,又是因为什么才突然低头,看到她脚下的人间疾苦? 琉玉没有察觉远处那道幽深目光。 这边的朝暝和几位女使正替阿绛铺开纸笔。 今日阴山岐给鬼道院妖鬼布置的课业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舍内的众妖鬼已被阴山岐指点过,正在依葫芦画瓢地描字。 阿绛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朝暝本欲提笔,又想起自己疏于练字,不太拿得出手。 于是不太好意思地对琉玉道: 「——还是小姐写吧,小姐的字在灵雍也是一等一的好,就连姬彧宫正也夸呢。」 倚在窗边的几位女使道: 「小姐什么不是一等一?」 「以前那位钟离四小姐的父亲还是当世书法大家,咱们小姐一入灵雍,不也照样压她一头吗?」 白如霜雪的女子端正地坐在学舍最后一排的矮桌前,专注倾听女使们的闲聊。 灵雍学宫。 宫正。 陌生的世族姓氏,和当世书法大家。 这些词彙离阿绛都很遥远,在到这里来之前,她听过最多的,是玉山那些粗鄙妖鬼的污言秽语。 这里也是妖鬼聚集之地。 可这里和玉山相比,仿佛是另一个天地。 阿绛嗅到一缕朦胧暗香,自后方将她包裹。 「——钟离灵沼只是不专于此道而已,她二姐姐的字可比我好。」 流丽如绸缎的乌髮落在阿绛雪白的衣袍上。 下一刻,阿绛察觉到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确认一下,你名字里的『绛』,是赤色的绛吧?」 阿绛侧目望着近在咫尺的昳丽五官,怔愣一会儿才点点头,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这位阴山氏的贵女,碰了自己的手。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吗? 不会觉得触碰到她这样的人很脏吗? 没等她想出答案,琉玉已经牵引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 字如其人。 秀丽飘逸,行云流水,又在横折撇捺间暗藏锋芒,犹如铁划银钩。 阿绛从不知道,自己朴素平凡的名字,原来也能写得如此漂亮舒展。 她握着笔怔然出神,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舒展开。 「啊。」 见一滴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女子的雪白衣摆上,琉玉出声提醒: 「衣裙染上墨汁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又想了一下,之前盘查她的时候,已经将她所有的随身物品全都销毁了。 琉玉对女使道: 「拿一套我没穿过的吧……不过她太瘦了,穿我的衣裳怕是得再改一改。」 琉玉见阿绛神色似有变化,偏头瞧了一会儿,却发现她眼中晶莹闪动。 「……怎么哭啦?」 琉玉很难理解。 阿绛抬头看向琉玉,琉玉这才发现她虽然落了一滴泪,但神色却并非是伤感。 「第一次有人要送妾身衣裳,妾身很高兴。」 琉玉更不能理解了。 她腰间所佩的是价值万金的神玉,收到一件衣裳有什么值得高兴哭了的? 「琉玉小姐。」 阿绛学着女使们的称唿,伸手握住了琉玉的手。 旁边闲聊的女使和朝暝看了过来。 不远处的墨麟拧起眉头。 霜雪般美丽的女子注视着眼前的贵女,如细雪簌簌的嗓音道: 「若小姐需要侍寝……请,随时吩咐妾身。」 霎时间。 学舍内一片死寂。 朝暝托着的那一摞书哗啦啦掉在地上,所有妖鬼却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墨麟。 就连略显迟钝的阿绛,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唿吸—— 妖鬼之主释出的势压迫感太强,好像,有点没法唿吸了。 -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 前往赤地鬼道院的路上。 双手环臂的妖鬼之主冷眼瞧着一路上就没停过笑的少女。 好一会儿,琉玉终于止住笑意。 「本来倒也没那么好笑。」 她撑在车架内的矮几上,打量着他冷峻沉郁的眉目,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但你因为她的话而动怒,这真的很难让人不笑。」 墨麟扯了扯唇角: 「你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他不觉得。 那个叫阿绛的女子神色绝非作伪,俨然一副要加入他们的样子。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就是她的任务。 ……所以他说,一开始就不该把她留下来。 听到此处,琉玉敛了几分笑意。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 车帘外弦月高悬,邺都鬼道院已经步入了正轨,在鬼戏仙游祭之前,琉玉打算将整个九幽十三城的每一间鬼道院都巡视一遍。 车轮滚滚声中,琉玉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道: 「也知道,她是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别人。」 回过头来,半张脸映着月光的少女望着他。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墨麟垂眸瞧见有一缕髮丝黏在她唇上,伸手替她拨开。 「没有。」他轻声答。 虽然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但是,他一直期盼着琉玉能亲口向他介绍她的家人。 琉玉并不知他所想,车架内空间很宽,女使已替他们铺好了床褥,琉玉示意墨麟将横在两人间的矮几挪开。 她侧卧躺在他身侧,徐徐道: 「我八岁那年,相里家四房之子,相里如罗叛乱,带兵直指王畿,平定叛乱的主力是我们家——这个你知道吧?」 墨麟眸光落在少女侧脸上,嗯了一声。 此事在大晁人尽皆知。 阴山氏能够崛起,一是因为建立了无色城,二是因为平定了相里如罗之乱。 「这一战,牺牲了不少阴山氏的家臣,其中立下大功的那位,我爹爹将他唯一活下来的女儿接回家中收养,连带她的母亲也一併养在府中——那个小女孩叫檀宁,她母亲青楼出身,名唤柳娘。」 车内烛火幽幽,她一边说,一边勾着墨麟垂下的长髮在指尖打转。 「我知道,檀宁是忠臣之女,我爹爹也是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所以即便我爹爹对檀宁很好很好,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我十岁那年,柳姨对我爹爹下了药。」 琉玉望着墨麟的眼。 「是青楼中最拙劣的那种春。药,柳姨很漂亮,但人也真的很没心机,就差把她做了坏事写在脸上,所以很轻易地就被我爹爹发现了。」 墨麟垂首问:「然后呢?」 然后—— 家中鸡飞狗跳了好一阵。 当然,主要是她在鸡飞狗跳,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南宫镜,对此反应都很平静。 只有琉玉,坚持要将柳娘赶出家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但她却听到南宫镜对柳娘道歉: 「是我的错。」 「檀宁可以去仙道院修行,而你却因为我的疏忽,只能留在家中胡思乱想,柳娘,我今日叫你来并非要责问你,而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给任何人侍寝,你依然可以留在阴山家,你的女儿,依然能在阴山家的仙道院修行。」 「而且,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跟在我身边学些东西——不必在意你的出身,我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十岁的琉玉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宽恕柳娘。 更不明白那时的柳娘,为何会用憧憬的目光望着她母亲。 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经歷了这么多事。 直到琉玉也长到了当年南宫镜的年纪,能够以她娘的角度来审视这样一个除了出卖身体以外,从不知还有其他生存方式的女子。 因为习惯了这样的交易,所以即便得到别人不图回报的善意,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回报方式。 人族尚且如此。 同时作为妖鬼和玉山姬妾的阿绛,从前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这样的世道,她们活得很不容易。」 琉玉很轻地嘆了一声,但一转话头,便是杀意腾腾地一句: 「所以,玉面蜘蛛必须死。」 哪怕他所统治的只有小小一个玉山,也能从阿绛身上窥见玉山如今的面目。 这些妖鬼好不容易挣脱了仙家世族的压迫,一翻身,自己竟又成了另一个仙家世族,耀武扬威地将弱者踩在脚下。 如此荒诞。 微凉的手指落在了琉玉的眼睑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琉玉失笑: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乌黑如墨的发将琉玉的视野笼罩,「你自己看不到,你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很好看。」 墨麟想,如果是那些满腹诗书的世族公子,或许能用更加华美的辞藻来描述。 但他看着此刻的琉玉,只能想到庙宇中的玄女仙子。 忽明忽灭的月色落在她眼中。 仿佛笼着一层悲悯柔和的神性。 吻在她眼睫上的时候,他脑海中并无任何情慾,只是想要像任何一个神女座下的信徒,虔诚地匍匐在她足下。 「你母亲会这样想并不奇怪,她出身寒门,必定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但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你从前,就连妖鬼的粗鄙都无法忍受。」 她生来顺风顺水,吃过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嫁给了他。 虽然她这样理解妖鬼让他很高兴——不能说是高兴,他能感觉到自己听完她说的这些话后,身体里的所有触肢都想要触碰她,渴求她,简直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 但他仍有理智。 这样的理解不会平白而来。 很多痛苦,没有经歷过就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 墨麟的指腹在她额角摩挲,眸中凝着深思。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是经歷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琉玉对上他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眸光,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 错开视线,琉玉反唇相讥: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对我娘这么了解呢,不是没听过说过我们家的事吗?怎么连我娘出身寒门都知道?」 南宫氏好歹也是世族,如今沾了阴山氏的光,更是混入了次等世族之列。 寒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对面的视线稍显底气不足地挪开。 墨麟:「……听说而已。」 琉玉:「哦,那我也是随便感慨一下而已。」 两个揣着一肚子秘密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追问。 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也差不多该睡了。 琉玉吹熄了烛火。 毫不意外地,琉玉很快就感觉到逐渐得寸进尺的触肢已经缠住了她的脚踝,顺势而上。 不过今夜赶路,墨麟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这样紧紧贴着她,就已经能让他浑身每一寸都在发出舒服的喟嘆。 「问你一个问题啊。」 琉玉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一直都想问来着……你以前,是不是早就见过我啊?」 黑暗中,暗如磷火的眸子微微睁开。 一时间,有玉京的春花、无色城的灯火、花枝上的簌簌吹响的诗笺从他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纷然坠落的山樱花下。 ——除了我以外,绝不能输给世间任何一人,这样的男子,方才配得上我阴山琉玉。 那时说出这番话的少女明媚又骄傲。 是灵雍第一的天才,是世代公卿之家的贵女。 而他是寂寂无名。 是人人皆可践踏的奴隶。 「……没有。」 他嗓音带着莫名的闷,动作粗鲁地拽了一下被子,重重掖在她后颈处。 「当奴隶也很忙,没空关注大小姐呢。」 第34章 姑获鸟鬼车驶在凄清夜色中。 离开妖鬼群居的城池后, 周遭迅速陷入崎岖难行的黑暗丛林,护卫在两侧的玉京女使与十二傩神轮班警戒,以防止林深处暗藏的疫鬼伏击。 遥遥望见琉玉他们的鬼车熄了烛火, 刚与朝鸢换班的朝暝坐在车顶上出神。 又罩着一层势隔绝外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也不知道小姐和那个泥腿子妖鬼独处时,能有什么话题可聊,自从到了九幽后, 小姐陪他和朝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呢。 朝暝颇有些吃味地想着,耳畔却捕捉到身后鬼车内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唿。 是阿绛所乘的鬼车。 「出什么事了吗——」 落在车门边的朝暝本想挑帘,指尖却顿了一下,并未入内。 「只是方才车轮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车内的阿绛声线放缓, 温声答: 「妾身没事, 朝暝大人不必担心。」 朝暝松了口气。 正欲离开时,忽见一只手轻搭在车帘上, 淡粉色的指甲,指尖修得圆润, 她轻撩车帘, 让朝暝能看清昏黄烛光下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身影。 「朝暝大人……要进来吗?」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由于她口吻寻常, 朝暝乍一听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话想说。 直到他瞧见阿绛的手指已经落在衣带上,他才慌里慌张地将车帘扯下,动作飞快地关上了外面的小门。 「——我没那个意思!」 朝暝咬着后槽牙挤出了这么一句。 周围有妖鬼好奇朝这边打量,被恼羞成怒的朝暝瞪了回去。 「我真不是来——」隔着镂花小门,面色尴尬的朝暝尽量向她解释, 「我替你向月娘借书也不是为了这个, 你……你不用这样。」 阿绛看着小门上倒映的身影。 少年扎着高马尾, 身型清瘦,靠近她的时候, 没有那些酒肉妖鬼带来的浊气。 干燥又清爽,和那个长得与他很像的姐姐,还有琉玉小姐身边的那些女使一样。 阿绛袖中紧绷的手指松了几分,软软垂落在膝上。 「那妾身没有办法感谢您了。」 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价值。 「不用你谢,」朝暝挠了挠脸颊,轻声道,「我就是看你喜欢,想给送你,也不为别的,你要是觉得喜欢,就算是最好的感谢了。」 阿绛认真答:「我喜欢的。」 「那就好。」 朝暝还想说些什么,却怕再说几句,她又要叫他进去。 「那你早些睡。」 镂花小门上的倒影消失了。 阿绛挑开车帘朝外探看。 竹林风声婆娑,月华如练,穿过竹影洒落在鬼车车顶的玄衣少年身上。 车轮碾过颠簸不平的小路,队伍中隐约有姑获鸟的鸣叫。 阿绛倚着车窗,不知为何瞧了他许久。 直到右眼处再度传来刺痛。 她咬住舌头,以免再度发出声响引来旁人的关注。 是生病了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记不起来了。 ……还是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吧。 - 抵达咸池鬼道院时天光大亮,掌管此间鬼道院的院长带着十多名妖鬼于门外相迎。 「……昨日我们收到尊主尊后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将招贤令发往整个咸池城,今日一早,便有二十余人族女子前来鬼道院,想了解到鬼道院授课的事……」 琉玉很难不多瞧几眼这位院长额角上的肉须。 还好,除了这一对像虫子的触鬚,院长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老者,比时常甩着八爪鱼似的触肢的揽诸要好许多。 她敛去打量神色,问: 「可有了解过她们水准如何?」 院长笑容慈祥:「在尊后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不过我等粗略了解了一番,能识字断句,这就很不错了,还有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通晓诗文,能解经书,更是绰绰有余。」 琉玉略觉意外。 「应该是最早被送去献祭邪魔的女子之一。」 墨麟向她解释: 「据说当时大晁帝室送去的,都是宗室女子,受孕魔胎后,她们的体质被妖鬼之炁影响,即便未开炁海,寿数也不同于寻常凡人了。」 琉玉偏头看他: 「所以即便她们是人族,也会被修者察觉出身份。」 「没错。」 琉玉穿过遮蔽天光的槐树,在这一片绿意深深中有些出神。 很快,院长带着他们见到了那些人族女子。 如他所言,这些人族女子并未开炁海,是没有踏入仙道的寻常凡人。 但从她们面容的沟壑,和眼中沉积的世故来看,她们的年纪显然远比在场所有人和妖鬼都大。 「我与山魈他们要去检查城池的疫鬼防御部署,你在这边,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我。」 琉玉理好衣摆坐下,闻言不禁抬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事?你去吧。」 待墨麟离开后,对面有一位老者忽而开口: 「尊后是阴山氏的后代?」 说话的老者头髮花白,布满沟壑的面庞有层层叠叠的褐斑,望向琉玉的眼是灰白的浊色,琉玉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看清自己的模样。 但她衣着十分整洁,腕上素银首饰,面貌并不颓唐,反而比这鬼道院里大半不讲究的妖鬼要有精气神。 她身后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子,也似乎隐隐以她为首。 「没错。」 琉玉回答道: 「敢为尊驾籍贯何处。」 面见尊后的场合,这位老者并未有半分怯场,手中甚至还握着缝到一半的鞋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中州天虞,从前也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呢,如今王畿败落,天虞恐怕也成了乡下地方了吧?」 她说得没错,自世族崛起之后,王畿周遭诸城皆渐渐落败,南陆仙都成了大晁实际意义上的王朝都城,仙家世族皆汇聚于此。 琉玉笑了笑: 「玉京在尊驾眼中,不也是乡下地方吗?就连阴山氏,在尊驾从前的年岁,应该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养马户而已。」 对面的众妇人打量琉玉的神色似有微妙的变化。 方才这位贵女进入鬼道院的排场可不小。 修者之身的玉京女使侍奉在她身侧,执掌九幽的妖鬼之主对她似乎颇为礼遇,她身披流光溢彩的华服,乌髮间珠玉琳琅,神玉制成的剑簪在日光下通透如水。 然而一开口,却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子弟,对她们这些孕育了妖鬼的人族女子怀有成见。 「阴山家如今虽无神州玉玺,但实力深厚,为大晁之首,怎可再和昔日相提并论。」 老者凝视着眼前的华服贵女。 「只是老身不解,以尊后的立场,应该不会希望九幽实力增强,为何还会下这样的招贤令,要让九幽妖鬼识文断句,教他们礼仪廉耻?」 琉玉歪着身子,倚着身后凭几,似笑非笑道: 「我的立场?我也很想知道诸位的立场呢。」 老者静静迎上琉玉审视的目光。 琉玉道:「妖鬼之主与降魔派的矛盾与日俱增,将昔日同生死的九幽妖鬼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诸位虽是人族,但身在九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者徐徐轻笑: 「尊后是想彻底拔除降魔派在九幽的根基?」 琉玉没有回答,那老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论武力,论钱财,咱们这位尊主都能毫无疑问地碾压玉面蜘蛛,但却容忍他至今,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根基不在玉山,而在人心。」 对大晁人族的仇恨,才是真正滋养着玉面蜘蛛的助力。 这些被奴役百年的妖鬼没有那么多远见。 他们只知道墨麟有替他们復仇的实力,却与大晁那些人面兽心的仙家世族和谈。 而玉面蜘蛛却承诺,若他能掌控九幽,必定会替他们杀光大晁人族,报仇雪恨。 被仇恨所蒙蔽的妖鬼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琉玉看向老者的眸光闪动。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缝鞋垫的老者,竟能将时局看得如此通透。 「尊后若问我们的立场,我们的立场只有一个——」 老者浑浊的灰白眼眸忽而有一线光流淌而过。 「天下动盪已久,这个乱世,应该迎来终结,而不是再开启一个新的乱世。」 窗外风摇绿影,槐树飒飒作响。 像有一场瓢泼大雨落在琉玉耳中,她避无可避,被这雨势浇透。 - 墨麟正指着墙上的布防图,向鬼道院的院长示意易被疫鬼突破的位置。 鬼女听得直打哈欠,脑袋都快砸进墨麟面前的沙盘里。 倒是咸池鬼道院内的妖鬼,俱是听得无比认真。 九幽地势辽阔,被崇山障岭里外环绕,天然地分割成了十座城池。 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的深林作为屏障,其中藏匿着大大小小的疫鬼,疫鬼灵智未开,是一种以人与妖鬼为食的魔物,还会四处传遍疫病,在大晁各地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 仿大晁的仙道院而建的鬼道院,既是妖鬼修行之所,同时也是都城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墨麟执兵棋的手顿住,抬眸看向跨过门槛的少女。 「谈完了?」 这么快? 琉玉朝墨麟走去,围在墨麟身边的妖鬼自觉替她让出了一条道。 拿起墨麟手边的朱漆耳杯,琉玉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谈完了。」 缓了缓,琉玉才将耳杯放回他手中。 众妖鬼盯着那只杯子,虽一言不发,但场上已是眼风乱飞。 这位便是尊后,那位阴山氏的贵女? 之前分明听说她对九幽妖鬼多有轻蔑之举。 今日亲眼瞧见,虽说的确排场很大,气势够足,样貌也生得出尘绝俗不似凡人,但她却与尊主同杯而饮……好像也没有那么拿腔拿调,高不可攀嘛。 墨麟也觉察到了众妖鬼的打量。 视线扫过,众妖鬼后知后觉地收回过于露骨的眼神,纷纷退至一旁。 墨麟垂眸摩挲了一下琉玉喝过的位置,开口问: 「如何?」 「书读得很多,」琉玉道,「就是有点太多了,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竟将她们也一併带到了九幽?」 「如果不入九幽,她们除了死,没有别的下场。」 将妖鬼带到这个世间的女子们,世间已无多少人记得她们献祭邪魔的功绩。 留在大晁,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墨麟瞧着她仿佛受了极大冲击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是谈让她们入鬼道院给妖鬼授课的事?你跟她们说了什么了?」 「你应该问她们跟我说了什么。」 琉玉木着脸对墨麟道: 「她们不只想给妖鬼上课,还想给我上课——简单来说,她们试图说服我,将所有的仙家世族统统干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就连复述这番话的时候,琉玉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说的是所有。 琉玉以为自己想向那些位高权重的世族掌权者復仇就已经很狂妄了,却没想到这些老得牙齿都快掉了的妇人们比她更有野心。 可真是……老当益壮。 之后,琉玉甚至没听完她们在九幽的计划,只匆匆交代了她们在鬼道院授课的月俸,便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听上去,是很离经叛道。」 墨麟盯着琉玉头上有些歪了的玉簪。 「她们的想法,你不必强加在自己身上。」 「那是自然,」琉玉偏头看了眼他身后,「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结束。」 玉簪斜斜垂下流苏,随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看上去随时都会落下。 琉玉并无察觉,只点点头: 「那我先在这附近随便转转,来时我见城中都在为鬼戏仙游祭做准备,正好出去四处逛逛……」 还没说完,琉玉就忽然见他抬手抚上她的鬓髮。 将落未落的玉簪被插回了她发间。 「多带些人,在外小心。」 昏昏欲睡的鬼女瞌睡都散了,捂着半张脸从指缝里笑眼弯弯地瞧: 「尊主真是粘人呀——」 替她扶正玉簪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依依不捨的丈夫在轻抚妻子的发顶。 意识到周围的妖鬼都在明里暗里看着,墨麟迅速撤回手,冷眼朝鬼女扫了过去。 「这么爱说话,接下来就你来说。」 鬼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在外人面前稍微碰到一下,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想到晚上他缠得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样子,琉玉微妙地翘了翘唇角。 没逗留太久,琉玉很快便与朝暝一道上街。 咸池城繁华不逊于邺都,如今还有四日便是鬼戏仙游祭,街头巷尾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典筹备。 鬼戏仙游祭与大晁的花灯节截然不同,在街头矮凳上坐着的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演练大鼓的妖鬼们抡圆了胳膊,敲得震天响。 赤色的灯笼,青色的驱鬼服,绿松石穿成护身符垂挂在小摊上,雷击木雕刻成辟邪法器堆成小山。 四处都透着诡谲靡丽的色彩,神与鬼的界限并不分明。 琉玉随手拿起一只獠鬼面具戴上,透过面具上的孔洞打量心不在焉的朝暝。 「——怎么突然和朝鸢换班,不是让你看着阿绛吗?」 朝暝答:「就她那点修为,谁看着都行……这九幽还真是个不开化的乡下地方,转了一圈,连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也没有。」 铺子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琉玉笑意微妙地问:「文房四宝,我那儿多得是,你为何要在外面买?」 「……那不一样。」 朝暝被琉玉瞧得有些脸热,绷着脸道: 「小姐的东西,就算赐给我,也要好好珍藏使用,若是送人,自然得用自己买的才有诚意……」 阿绛喜欢大晁的诗文,也喜欢大晁的书法。 他想送她一支羊毫湖笔,作为她习字的第一支笔。 「找到了!」 朝暝朝前面不远处的店铺快步而去。 琉玉瞧着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才认识阿绛几日啊。 比起朝暝,她看阿绛对鬼道院,对阴山岐都要更感兴趣一些。 这趟路途带着阿绛,本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一处鬼道院修习,但见朝暝这副模样,或许还是问问阿绛自己的意思,愿不愿意跟着他们回邺都…… 街道上的喧嚣中,忽然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原本噙着笑的琉玉面色一变。 「小姐——!!」 朝暝转过头来,看向琉玉的瞳仁骤然紧缩。 琉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有混杂着杀意的鬼炁靠近。 那道藏匿于人群中的身影动作并不矫健,甚至可以算得上拙劣。 但正是因为拙劣,除了琉玉与朝暝,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竟没有任何一人被来者惊动。 她没有立刻出手。 寒芒倒映在琉玉眼底,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如风暴盘旋,在即将被刺中的一瞬突然清晰。 「朝暝!住手!她是——」 朝暝的剑从琉玉身后飞驰而出,纵然在听到琉玉唿声的那一刻踟蹰,但也已至对方身前。 而就在这一刻。 刺杀者没有躲避,反而迎上了朝暝的剑尖。 兜帽落下,朝暝看到对方右眼之中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倏然爬过。 紧接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逐渐分崩离析。 月辉流泻般的长髮。 雪白的长睫,极浅的瞳仁。 被他刺中的人,分明是本该在鬼道院内等他的阿绛。 ……怎么会这样? 阿绛的眼中倒映出少年瞬间空白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原本的计划,在那只蜘蛛从她脑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全都想起来了。 让她去引诱妖鬼墨麟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位主宰她命运的大人用触肢托起她的下颌端详: 「不够……远远不够……以你的姿容,还不足以让拥有阴山琉玉的墨麟对你倾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阿绛,你是个无用的废物,是个除了出卖身体外别无用处的废物,但你的废物之处,偶尔也是你最惹人怜爱的地方——发挥你的长处,在她身边留下来吧。」 「若是能替我办成这一件事,你卑贱如蚁的性命,也算有了一丝丝的价值。」 吞心蛛吞掉了她的记忆,让她能够通过法家的审讯手段。 且吞心蛛没有丝毫攻击性,只会让被寄生者自爆,所以即便旁人探查,也无法觉察到潜伏在她大脑深处的吞心蛛。 如渊天大人预料的那样,阴山琉玉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世族不同,并没有杀掉她这个敌人。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蹩脚的奸细。 她虽被看管着,却反而与阴山琉玉身边的人走得越来越近。 她在鬼道院旁听诗文。 她收到了朝暝所赠的书。 金尊玉贵的贵女握着她污浊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还赠她新衣。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衣裳,却并不图脱下它。 但一无所知的她,却在吞心蛛的操控下改变了容貌,从鬼道院内脱身,追随他们至此。 只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爆,完成这场玉京人族当街斩杀妖鬼的大戏。 「……琉玉小姐……」 剑尖贯穿她的心脏,阿绛倒在朝暝怀里的同时,一贯轻声细语的女子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握住了琉玉伸来的掌心。 她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是卑贱的姬妾。 她的主人用她熬成一副毒药,要她亲自餵她的恩人服下。 但哪怕被人煎熬成药渣,她也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尝一尝这穿肠毒药的滋味。 阿绛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几乎像是怒吼般的声响: 「相里慎……将……给了渊天大人……玉山的妖鬼都……」 「无量海!那个东西叫……无量海!」 这是她无意窥见的秘密,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秘密是否有价值,是否能够反刺那些在背后操纵她的人。 琉玉瞳孔骤缩。 相里慎。 无量海。 这六个字如一道闪电在琉玉的脑海中噼开。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这个东西。 前世在西境虞渊,就是相里慎带着百余名八境修者,将琉玉和一众阴山氏家臣拦在了关山一带。 那一战,阴山氏的尸骸在关山堆成一片小山,琉玉炁海被毁,命悬一线。 朝鸢朝暝为了掩护琉玉脱身,被相里慎所生擒。 后来琉玉才知道,相里家是靠着一种名为「无量海」的仙药,以性命为代价,将一众三境四境的修者短时间内提升至八境。 而被他们生擒的朝鸢朝暝,也成了相里慎炼药的试验品,死后被草草扔进了乱葬岗。 相里慎的无量海,为什么会与玉山的玉面蜘蛛联繫起来? 他们在谋划什么? 「……小姐,她在说什么?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街道上的妖鬼纷然退去,只余下扶着阿绛的朝暝跪坐在血泊中。 玄衣少年昂着溅满鲜血的脸,茫然地望着琉玉。 「小姐,你救救她。」 周遭一片混乱的喧嚣中,琉玉听到浑身血液翻涌的声音。 琉玉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尸骸遍地的关山。 朝鸢和朝暝背着她,翻过那座看不到尽头的山,将让她交给前来接应的老僕。 琉玉想救他们,但到最后,却连替他们敛尸都办不到。 咸池城的街道上,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玉京人族杀了九幽的妖鬼!」 「我认识他!他是阴山琉玉身边的亲信!」 「地上那个是渊天大人的姬妾,他色慾薰心!强抢不成便当街残杀!」 琉玉勐然回过头。 说话的那道身影如一尾鱼没入人群中,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了无踪迹。 但被他煽动的人潮却一浪接一浪,朝着琉玉和朝暝的方向拍打而来。 「这里是九幽!我们妖鬼在九幽岂能还被这些人族欺凌!」 「将他带去见渊天大人!还有渊天大人姬妾的尸首,绝不能留在他们手里!」 「杀了他!杀了他!」 愚昧的、未经开化的、充满仇恨的妖鬼们。 他们无法分辨方才那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看到眼前死于朝暝之手的阿绛,只能联想到那些曾经奴役他们残杀他们的人族修者。 非人的肢体从他们的体内钻出,片刻前还与人无异的行人,纷纷展露出他们的妖鬼之姿。 这便是玉面蜘蛛扎根九幽的根基。 他的蛛丝潜伏在每一个九幽妖鬼的心底。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稍加挑拨,这些看似平和如寻常百姓的妖鬼,便会在一瞬间变成他的拥趗。 「交出兇手!」 有妖鬼在怒吼。 「就算是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兇手!」 有妖鬼在咆哮。 「玉京人滚出九幽!」 一层一层的妖鬼围在周围虎视眈眈,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们。 「我跟他们走!」身后传来朝暝带着愤怒与悲恸的嗓音,「让他们带我去见玉面蜘蛛!我要亲手杀了他!」 玉面蜘蛛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要他们当街手刃妖鬼,要琉玉和她身边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墨麟也失去九幽的民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在这沸腾的喧嚣中,琉玉的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绝不能动手伤人。 不知是谁的触肢缠住朝暝的脚踝,拖拽着他没入人群,要从他怀里将阿绛夺走。 符箓就在他腰间,朝暝却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布满血丝的双眸紧盯着玉山的方向。 阴山氏的人不会怕死。 他只怕拖累小姐,只怕毫无价值的死。 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玉面蜘蛛一起死! 温润流光自琉玉周身释出,纯澈炁流化作莹白灵光沖开人潮,将朝暝夺回来的同时,也用炁流将他暂时束缚起来。 「——你们说得没错,即便是九幽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兇手。」 少女面上的波澜一点点平復,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然而她此时此刻释出的势,却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阴山氏传承的【势】就如同此句。 周遭杀意越强,越能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 在琉玉周身之势的镇压下,群情激奋得以暂时压制,至少能够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但朝暝并非是兇手。」 立刻有妖鬼高唿: 「大家亲眼所见!有什么可狡辩的!」 「就是!」 「说得没错!」 琉玉冷冽的视线立刻朝那个妖鬼扫去: 「亲眼所见?那我明日杀一名侍从丢在你家门口,也是你杀的?」 琉玉又看向满脸愤然地另一人。 「又或是我给你下药,再安排一名玉京女子衣衫不整与你同榻,我也可以说你们九幽妖鬼奸。淫我们玉京人族了?」 在这两名妖鬼的哑口无言中,琉玉环顾四周。 「我阴山琉玉嫁入九幽,乃是为两族长治久安而来,然利益使然,必定有蝇营狗苟之辈不愿见我们两族和平共存,使出阴谋诡计来挑唆两族关系。」 「今日一案,不管兇手是谁,但凡做事,必定留下痕迹,我们不以权势来断正邪,就用事实真相来断,鬼戏仙游祭之前,朝暝就作为兇案嫌犯关押于咸池鬼道院内,任何人不得求情。」 「待鬼戏仙游祭后,若我拿不出证暝无罪的证据,找不到真正的兇手,便于邺都十方街公开处置朝暝——诸位意下如何?」 咸池街头一片寂然。 妖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被琉玉这番通情达理的说辞说服,又因为她太过通情达理而有些无措。 世族还会同他们讲证据? 在妖鬼的生存经验中,他们与世族的交流从来只有纯粹的武力较量。 谁的拳头硬听谁的,谁拳头不够硬,那就要受欺负。 方才这位尊后放出自己的势来镇压妖鬼,他们还以为是要用武力强行杀出去,没想到…… 「万一你是假意调查,实际上是把人带回去消灭罪证怎么办!」 说话的那名妖鬼打破了沉寂。 琉玉定定望向他的脸。 他并不逃跑,就站在那里任由众人审视,看不出到底是玉面蜘蛛的人还是寻常百姓。 不过也不重要了。 这件事已经让琉玉认识到墨麟为何会对玉面蜘蛛容忍至此。 就像阿绛脑中那只无人能够察觉的小蜘蛛一样,玉面蜘蛛放在九幽民心中的蜘蛛,是无形的,在恰当的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可能在那一瞬变成他的人。 这样的妖鬼是查不完,也杀不完的。 琉玉正欲分辩,忽听人群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便由我来担保。」 众妖鬼齐齐朝那道绿衣身影望去。 鬼炁缠绕在朝暝身上,为他加上第二重束缚,同时也将缠住朝暝脚踝的一根触肢震开。 他站在琉玉与朝暝的身前,挡住了落在琉玉身上那一道道怀疑敌视的目光。 「若阴山琉玉及其下属有任何伤害九幽妖鬼之举,妖鬼之主的位置,我可拱手让之。」 第35章 玉山。 欲仙台。 三面临风的大殿内轻纱飘荡, 色泽琳琅的珠帘在风中相撞,发出珠玉相碰的脆声。 角落里的千枝烛台燃着豆大烛光,被风扑得摇摇欲灭。 博山炉暗香裊裊。 玉面蜘蛛的脸色如雪般苍白, 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角滴落,他盯着被自己亲手斩落的手腕,玉盘中的雌蛛正一口一口吞噬他的右手, 发出餍足的滋滋声。 雌蛛得到了血肉餵养,才有足够的力量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子蛛。 灰茫的右眼倒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最终定格在银髮女子喊出「相里慎」与「无量海」的一刻。 ……贱人! 这个贱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听到的!!! 他的计划本该毫无瑕疵! 偏要在临死的前一刻毁了他筹谋多时的计策……这样一个下贱的、骯脏的废物,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的去死! 背后的蜘蛛触肢倏然抽向殿内一角的烛台, 灯油淌了一地, 火焰瞬间烧成一片。 有殿内侍奉的妖仆鬼侍闻声前来灭火,被触肢抽入燃烧的灯油中, 皮肤烧灼的难闻气息顿时压过博山炉内的薰香。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欲仙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后殿传来脚步声。 六人抬着的肩舆上, 面容稚气的九方星澜斜斜倚靠着四足凭几而来, 他对殿内燃烧的火光与尖叫声都视若无睹,只淡声道: 「我收到咸池传来的消息了。」 玉面蜘蛛因怒火而潮红的面庞惨白三分。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 定能让阴山琉玉在九幽引起民愤,我们这才将无量海秘密运送至玉山,没想到你将事情办成这样,让我们还如何信你能在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上,能除掉妖鬼墨麟身边的亲信?」 听到九方星澜的这番话, 玉面蜘蛛蓦然发出一个冷笑: 「不信我, 你们靠什么辖制墨麟?」 「不信我, 你们这些仙家世族,又有谁敢身先士卒地站出来, 直面墨麟的无量鬼火?」 肩舆上的九方星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少年犹带稚气的面庞浮出一个浅淡而残酷的笑容。 「既然知道这是你们唯一的价值,那就不要再出这样的纰漏,阴山琉玉虽不知无量海是什么,但为避风头,相里氏不会再给你们提供无量海——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你自求多福,若是失败,也就不必来见我们了。」 身后的触肢因屈辱而咯咯作响,九方星澜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似的,只嫌恶地掸了掸衣袍。 少年清越的嗓音嘀咕道: 「什么薰香,也压不住这一室的妖鬼臭气。」 玉面蜘蛛目送着肩舆的离开。 淌着鲜血的断腕被细密蛛丝勾勒出一只假手。 他盯着九方星澜,如困兽死死凝视着猎物。 - 今夜咸池鬼道院内外戒严,巡逻的夜鬼队比平日增添了两倍人手。 提着磷火灯的妖鬼将整个鬼道院护得滴水不漏,唯有燥热的夜风自幽深密林穿过鬼道院,吹动檐角的猩红灯笼。 傩神殿内。 烛火映亮神台上怒目金刚的傩神雕像,三面环绕,包围着聚在殿内的众人。 有铁链挣扎的响动传来,鬼女向窗外望了一眼,望着朝鸢小声道: 「——真的要这样拴着他吗?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头朝下这样吊着吗?」 鬼道院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朝暝就这样被吊在最中央的那颗槐树下,就这副模样,还想着要挣开铁链去玉山杀玉面蜘蛛。 朝鸢认真点了点脑袋:「倒吊着,血往脑子里流,会变聪明点。」 「……」 鬼女表示很怀疑。 坐在怒面傩神像下的琉玉环顾周遭。 此刻能坐在这里的,皆是她和墨麟的心腹。 琉玉这边是朝鸢和三名女使,墨麟这边从十二傩神中选出了山魈、鬼女、揽诸、白萍汀四人,就连另一位名为弥光的妖鬼,墨麟出于谨慎考量也并未唤他入内。 「今日咸池街上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墨麟长腿支着,手抵着额角,面色不算好看。 「我想知道,阿绛是如何在鬼道院的层层包围下,出现在咸池街上的。」 揽诸出列:「属下已查过,阿绛首先是被傀儡人面蛛改换了容貌,化成鬼道院内一位掌事的模样,那位掌事在院内颇有威望,所以守卫没有核验腰牌,就放她出了鬼道院。」 「……我记得鬼道院出入皆有条例。」 「条例只管下面人,这些掌事们时常忘带腰牌,守卫哪里敢为难他们。」 「明日你去寻阿绛易容的那名掌事,断他两指,小惩大诫。」 玉面蜘蛛会选择易容成他的模样,必定是调查过鬼道院的人事,知道选择他的脸万无一失。 鬼道院是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若他们都松懈成这副模样,城内百姓谈何安全? 揽诸应下。 烛火映照着琉玉手中卷宗。 卷宗所写,是她在回到鬼道院与仙都玉京联繫后,从玉京传回的消息。 「……阿绛口中的相里慎,在相里氏排行第九,他这一支定居东极龙兑城,也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城池之一,相里慎有十二个女儿,其中的十一小姐,是九方星澜的未婚妻。」 如此,便串联起来了。 琉玉抬起略含倦色的眼眸,思路清晰道: 「阿绛口中的【无量海】,是一种能让修者在短时间内扩大炁海的毒药,即便是三境四境的修者,也能一跃至七境八境的实力,当然,他们和真正的七境八境修者存在差距,但对付低一境的修者绰绰有余。」 山魈不解:「这么厉害,怎么叫毒药,应该是大补的仙药才对啊。」 「因为这种提升境界的方式,是以修者本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琉玉竖起两根手指。 「如果尽全力,最多一个时辰,这些修者就会因炁海透支而死——你们妖鬼也是同理。」 一粒毒药,一条人命,来换一个时辰的绝世高手。 值得吗? 对于服下无量海的人来说当然是不值的,但对于最不缺耗材的上位者而言,这绝对是天下最值得钻研的一门学问。 所以,相里慎的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降低无量海的成本,如何让修者死得更慢些,更顶用一些。 墨麟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的四名妖鬼。 他缓声点出了关键: 「鬼戏仙游祭那一日,你们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原本托着腮听得云里雾里的鬼女忽而坐直了些。 白萍汀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目凛然: 「无量海这样的药,成本必定极其高昂,能分给玉面蜘蛛的不会太多——并且,他们也不必将十二傩神全数歼灭,只要将我们这四个位置最高、最受重用的解决掉,掌控九幽要害之后,再慢慢分化剩下的妖鬼也不迟。」 鬼女沉吟良久,抬眸看向琉玉: 「只要我们扛过那一个时辰,情况是不是就会好转一些?」 琉玉摩挲着指尖玉簪——从咸池街上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捏着剑簪在指尖翻转把玩,朝鸢知道,这是小姐压力太大时惯有的动作。 「没错。」 琉玉微微垂首,烛光映在她雪白后颈上,纤薄皮肉包裹着她的嵴骨。 「只要在演武台上,玉山妖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接一个的突然暴毙,再取回无量海,用死囚向世人证明这毒药的药效,就能瓦解玉面蜘蛛在九幽妖鬼中的威望。」 说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极其兇险困难。 首先他们所有人要在磕了药的敌人手下撑过一个时辰。 其次要想办法取得【无量海】这种药。 而且—— 窗外,铁链声仍然不断迴响。 阿绛的事,此刻恐怕已经在九幽传开,九幽的妖鬼不会知道朝暝是谁,他们只知道,朝暝是琉玉的近卫,是阴山氏大小姐的人。 「要不……」揽诸舔了舔唇,试探着对琉玉道,「鬼戏仙游祭,尊后还是别出面了吧。」 墨麟的视线落在琉玉半明半暗的容颜上。 果不其然,他见那乌髮金裳的少女缓慢地抬起头,沉静面庞上徐徐绽开一个昳丽生辉的弧度。 「为什么不去?」 在这傩神环绕的大殿,五官昳丽的美人坐在怒目狰狞的神像下,原本高贵不可玷污的气场好似也沾染到了此处的神鬼之气,笼上一层善恶难明的鬼魅森然。 「九幽的子民被奸邪所惑,正该由我这个九幽尊后,替他们驱鬼除疫,酬神纳吉。」 - 「这是用来捆巨型妖鬼的锁链,你挣不开的,死心吧。」 夜色浓重,踏月而来的少女将手中的糕点塞到了倒吊在树上的朝暝口中。 「阿绛已经入殓了。」 琉玉一句话止住了朝暝的动作,下一句又放缓语调道: 「我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重新梳了发,用玉雕了一只眼放进了她的眼窝,月娘的书和你要送给她的笔,都放了进去,她的尸身会送到邺都鬼道院的后山埋葬,以后日日都能听见鬼道院里的读书声。」 「等这些事了结,就由你亲自带着玉面蜘蛛的人头去祭奠她。」 朝暝怔愣许久。 蓦然,他动了动嘴,缓慢而又艰难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开口应答,一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嘴唇干涩得起皮,琉玉给他餵了些水,他一口一口咽下,水泽却从他眼中漫出。 眼前这个,到底不是前世那个陪着琉玉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朝暝。 他不是已经见识过世间残酷的琉玉。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直面阴谋诡计。 也是第一次,与身边的人告别。 「……小姐,对不起。」 如果他能再谨慎些,如果他能时时刻刻都盯紧阿绛。 是不是就不会让玉面蜘蛛抓住空隙? 「我不听这个。」 琉玉用另一块糕点堵住了他的嘴。 月光下,少女的面容如一汪静深的池水,倒映他此刻充满懊恼与不甘的神色。 「今日若非墨麟及时赶来,我也差点当街与妖鬼动剑,正中玉面蜘蛛的下怀,若要像你这样懊悔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 轻嘆声在晚风中漾开,像是对着自己,也像是对朝暝,琉玉道: 「逝水莫追。」 「前面的玉山,还有更多的阿绛等着我们去救。」 坐在槐树上的朝鸢昂头望着头顶一轮弦月,不知在想什么。 立在不远处的墨麟看着琉玉转身离开。 这一夜的琉玉没有回到两人的房间,墨麟看着她敲开了鬼道院内那几位人族女子的房门,亮起的烛光照在纱窗上,燃至夜半方熄。 没有人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琉玉除了联繫身处妖鬼长城以南的方伏藏之外,有大半时间都与那个叫慕苍水的老者待在一起。 直至鬼戏仙游祭的前夜,从长城附近回来的墨麟才在房间内见到了垂髮披衣的少女。 「你回来啦?」 她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今夜并非一场大战前夕。 琉玉上下打量墨麟一眼,眉梢浮现几分笑意: 「这么晚回来,居然还记得更衣沐浴?」 墨麟本就打算今晚去寻她,一路风尘僕僕,和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待在一起倒无妨,可若是要来见她,自然要收拾干净些。 「朝暝怎么还在外面吊着?」 回来时墨麟见到槐树上已经无聊得开始把自己当鞦韆盪的少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自然要被吊着,」琉玉挑开窗,望向山坡下的槐树,「九幽现在四处都在声讨他——还有我和你,如果连这点面子功夫都不做,外面更该沸反盈天,骂你堪比桀纣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当日咸池街上满街都是热血上头的妖鬼。 若非墨麟以妖鬼之主的身份镇压住他们,琉玉很难在不伤害在场妖鬼的情况下带走朝暝。 琉玉也知道,如今九幽有不少妖鬼,对墨麟偏袒朝暝之举分外不满。 「什么桀纣,不认识。」 身后有冷冽的朝雾草气息包裹而来。 他语调微扬,带着冷冽讥意: 「若有胆子大的,明日可当着我的面说,我洗耳恭听。」 这几日琉玉一直和那位中州天虞的老者待在一起,商议鬼戏仙游祭要如何应对那些对她不善的九幽百姓。 而墨麟也忙着刺探玉山部署,暗中调动各城鬼道院的人马以备明日。 自琉玉重生至今,两人似乎从未这样分别数日。 明天还有生死攸关的事要做。 墨麟脑中这样想着,然而鼻尖嗅到她身上馨香的一刻,头脑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月光照亮她耳尖上浅浅的绒毛。 「或许没人敢在你面前说这些。」 琉玉低低笑了一声: 「但藏在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大,总有一日能掀成震天涛声——」 墨麟的眸子追随着她说话时牵动的耳廓。 良久,他嗓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不要怪他们。」 琉玉眼睫微颤。 她知道墨麟的意思。 明明是在为了九幽妖鬼而劳心劳力,到头来他们不仅不领情,还在各城的茶楼酒馆中叫嚣着要将自己赶出九幽。 若是前世的琉玉,早就翻脸管他们去死了。 琉玉想起了前世出卖她的佃户。 她到最后,也没有杀了他们。 她知道,并非他们真的十恶不赦,而是那个吃人的世道逼着他们不得不放下良善仁义。 九幽这些从未被人族善待过的妖鬼,亦是如此。 「我当然不怪他们——」 琉玉忽而偏过头来瞧着他,眼尾微微上扬,漾着意味无穷的神采。 「那么多人骂我,我想怪也不知道怪谁,这笔帐当然是算在你这个妖鬼之主头上。」 他俯首吮住她耳尖,温热潮湿的唿吸扑在她的耳廓和脖颈。 琉玉被他这样吮着,嗅闻着,忽而有种要被他一口吞下的错觉。 「你想怎么算?」 窗外月色迷濛。 被他双掌托在腰间的琉玉透过纱窗边的一瞥月色,感受着他的指节。 她望入他湿润迷离的眼,轻声道: 「我要你此后,都为我而活。」 第36章 墨麟垂目瞧着她濡湿的颈。 髮丝软软贴着她细腻莹白的肌肤, 只是看着,就莫名让他的心微微陷落下去。 「你真是……」 「真是什么?」 托住琉玉的从手掌改成了别的东西,琉玉难免往下坠了坠, 绕过他腰身的腿勾紧了些。 微凉的蛇尾与她只隔着一层薄薄寝衣,墨麟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一瞬被她紧紧包裹。 她在紧张。 但却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露出嫌恶的眼神, 细眉肃然轻拧,郑重其事得像在迎战什么危险的敌人。 墨麟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不叫她看见那些丑陋的东西。 「真是很霸道。」 那张阴郁苍白的脸被欲。念晕出绯色, 眸光绵密地舐过少女浅浅喘着的模样。 「旁人骂你几句, 便要我给你当狗?」 琉玉仰起脖颈,她浸在月色里, 身。下却像是泡在浅潭中,被柔柔的托着, 又湿漉漉的化开。 她难。耐地阖上眼。 「……不行吗?」 他看着她这样的表情, 喉间不自觉地微微滑动。 行。 怎么不行。 他的爱恨生杀,早就被她捏在股掌之间了。 可一开口, 他却仍是那样平缓沉郁的声线: 「总得给些甜头。」 睫羽微掀,她偏过头,顺着他托住她后脑的手,吻在他手腕内侧的青筋上。 她笑了一下:「这样?」 做这件事时,她那双蒙着雾的漆瞳紧盯着眼前的妖鬼, 散发着一种不自在的邀请, 那样轻的一个吻, 却好像要顺着他皮肉下的血管,将他整个人都引燃。 他心尖轻颤。 许久, 他才抬起右手,舌尖舐过中指和无名指。 眼尾的浅笑带着一点邪气,他咬字笃然: 「这样。」 像是被他充满侵略意味的视线烫到,又像是因他这般粗鄙下流的行为而恼。 琉玉偏过头,岔开话题: 「……放我下去,我要睡了。」 墨麟倒也真的没有再缠着不放,将她抱回床榻之后,就去一旁的侧间替她烧水清理。 琉玉侧卧在锦被上,眉眼有餍足的倦意。 「你不问我这几日与鬼道院的那几位都商量了些什么对策?」 他手握着热腾腾的帕子,一边擦拭道: 「无论什么对策,只要你能护好你自己就行,明日我安排了一千妖鬼随行开路,后面还有两千妖鬼随时支援,必要时候,以杀止杀。」 他的语气似是闲聊般随意,但句落时,琉玉却感觉到一股寒意蔓延。 这不是能靠杀戮解决的问题,如果到这种地步,那恐怕是最坏的情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替她理好衣摆,墨麟支着长腿问: 「相里慎和九方星澜向玉山秘密输送的据点,已经被神荼和郁垒一锅端了,只不过祭典将近,九幽各地人员流动太大,主谋还没抓到,而且他们反应很快,手头的【无量海】在我们赶到时都已销毁干净。」 琉玉指背抵着下颌: 「这东西,能拿到是最好的。」 拿到【无量海】,才能揭穿玉面蜘蛛听命于仙家世族,残害九幽妖鬼的真面目。 「拿不到也无妨。」 墨麟将巾帕丢进一旁铜盆内,翻身上榻,埋首在琉玉的颈间。 「先将该杀的杀了,自有办法让他们听你的道理。」 鬼道院的床榻并不算狭窄,但琉玉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好像失去了躺在一边自己睡觉的权力。 笼罩着她的身躯灼热滚烫,大腿处硌得她难以忽视。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问: 「你这样,真的睡得着?」 已经闭上眼的墨麟微掀眼帘。 「要么我睡不着,要么我们都别睡,你觉得呢?」 ……那还是他自己睡不着吧。 琉玉在他臂弯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正欲入睡时,迷迷煳煳道: 「也不一定拿不到。」 「我已经派方伏藏在长城外阻截,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意外收穫呢。」 - 换上一身夜行衣的方伏藏正在山门外活动筋骨。 他所在的地方名为龙雀城,脚下所踩的是一座荒山——五日前还是一座荒山,但自从方伏藏带着月娘和一队三百人的妖鬼来此地驻扎后,短短几日,便以这山中的荒废山寺为中心,着手开始修建一所气派宅邸。 头三日最忙,安顿这三百妖鬼,选定木料,勘探地形,还要应付一个求知慾格外旺盛的月娘。 等这个妖鬼施工队走上正轨后,方伏藏这才闲下来,一日能睡足五个时辰。 在他弃明投暗,替阴山琉玉效力之前,能睡五个时辰的日子都要追溯到他十岁以前了。 所以当他的玉简收到琉玉的消息,让他前去阻截从九幽逃窜回龙兑城的相里氏队伍时,方伏藏难得没有觉得加班烦人。 更何况他家大小姐还给足了额外的赏钱。 这世道,世族用人还给钱,真是不多见。 他必须得把这个坑占住了,他要是干不好,可有得是人想干。 「人都齐了没?」 方伏藏回过头,听底下领头的妖鬼答了一声都齐了,他掏出别在腰间的烟管。 「那就出发去上夜班了——」 「师父。」 屋檐上蓦然传来一个声音,是本该睡了的月娘。 「都跟你说了抽菸不好,我家隔壁爱抽菸的哥哥,二十岁就死了。」 「……这么晚你不睡觉坐在上面干什么?」 月娘肃然答:「我可不像师父一样一天要睡五个时辰,我睡不着,想再练一个时辰再睡。」 方伏藏呵呵两声。 小丫头,现在不睡,长大以后有得是夜让你熬。 还没等他出言讥讽,就见月娘从上面丢下来一个盒子。 方伏藏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在五官的位置挖出洞来,看上去是像是用来往脸上贴的。 「易容幻术太过时了,这是我用女孩子常用的玉容蝉纸改造的易容蝉纸,贴在脸上,半个时辰后便能给自己重新捏一张脸,撕下易容蝉纸再过半个时辰便可復原,师父应该用得上吧?」 方伏藏有些愕然。 这小丫头该不会真是个天才吧? 他还没来得及竖拇指,就听月娘笑眯眯道: 「一张五十金,给师父的亲情价呢。」 方伏藏:「……」 这份亲情听上去十分淡薄。 但方伏藏还是把五十金放在盒子里,丢回给月娘。 「别睡太晚,小孩子睡太晚不长个子。」 月娘看着布衣男子的背影,两条短腿挂在屋檐边晃了晃。 「你给我布置的课业,我还有好几处不会的……师父,你可别回来得太晚,耽误我这个未来的灵雍天才哦。」 方伏藏贴上了那个有点可笑的易容蝉纸,头也不回地朝月娘摆摆手。 一轮圆月悬于长空。 两个时辰后,方伏藏带着百名妖鬼,于龙兑城外阻截到从九幽撤回龙兑城的一行人。 待看清队伍里的人脸时,方伏藏扯了扯冒着青茬的半张脸,笑得意味不明。 旁边的妖鬼见他这副表情,问: 「伏藏大人这是看见熟人了?」 「熟人……算熟吧,以前为同一个主子效命的同僚们。」 九方星澜即将成为相里慎的女婿,此处出现九方家的人并不奇怪。 那妖鬼半真半假地道: 「那伏藏大人可得给我们指清楚些,好歹给你同僚留个全尸吧。」 摩挲了一下胡茬刺手的下颌,蹲在树丛里的方伏藏咧嘴笑道: 「全尸?不,这个世上,第一烦人的就是钱少事多的上司,第二嘛……就是这些背后捅刀抢功的同僚了。」 他倒是很想知道,没了他,这些惯会在上司面前抢功取巧的同僚,还能不能完成他们的任务。 方伏藏回头看向身后妖鬼。 「他们看着人多,但真正能打的只有打头阵的那个胖子和最后压阵的少年,快到城门的时候,队伍会开始讨论夜宵吃什么,就趁他们松懈的时刻动手,听清楚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听清楚了!」 有妖鬼沖方伏藏比了个拇指。 「大人,您这个二五仔当得可真牛!」 - 妖鬼长城以南一夜动盪。 长城以北的九幽,也在长夜后迎来了熹微晨光。 房内一声清铃,女使们鱼贯而入,替琉玉更衣梳妆,一贯穿着那身简单绿袍的墨麟,今日也难得被山魈摁着多收拾了一会儿,从屏风后出来时,琉玉都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 玄色华服层层叠叠包裹着宽肩窄腰的妖鬼,衣襟出透出的松绿里衣与缀在他衣袍上的绿松石唿应。 大红大绿的鲜艷色泽在他身上不显俗气,只化作一种诡谲奇异的精怪感,衬得他有种非人的妖异艷色。 若单论容色皮囊,谁敢说这位英俊的妖鬼之主不算九幽第一美人? 「选拔十二傩神的演武台在玉山山脚,傩舞巡游的起点在邺都极夜宫。」 墨麟拾起她一缕髮丝,捏在指间摩挲。 低头时,一对山鬼铜钱悬着红穗的耳坠垂在他宽阔肩上。 「自邺都出发,乘神轿穿过九幽,抵达玉山山脚,差不多需要一天一夜,如果时机够好,你我二人或可一道杀上玉山。」 琉玉眨眨眼,轻笑: 「那你可务必要等我。」 一旁的山魈还以为两人还要说几句体己话,想着要不要避一避。 没想到话音落下后,两人只对视一眼,便一同踏出了内室,朝两个方向各自行去。 穿过吊着朝暝的槐树,琉玉坐上了前往极夜宫的鬼车。 她的手掌贴在胸口的位置。 那里放着她亲手从阿绛身上剪下一缕髮丝。 阿绛会亲眼见证这一切的。 轻装出发的鬼车穿过咸池城,穿过城池外的密林,很快便能看到邺都城中的景象。 和琉玉离开时的风平浪静不同。 这一次,悬挂着尊后标识的鬼车驶入邺都,守在琉玉身侧的女使们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街上气氛的肃杀。 「她还敢参加鬼戏仙游祭。」 「或许觉得杀了个妖鬼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这些仙家世族的人,不都这么认为的吗?」 「简直不将我们九幽放在眼里。」 「亏我之前在十方街见她在世族面前维护咱们妖鬼,还觉得她和别的世族不一样,没想到都是装出来的!」 「都一样!仙家世族都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是恶贯满盈的阴山氏!」 两侧人群里混杂着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还有人试图朝琉玉所在的鬼车丢石头,手刚一举起,就被墨麟提前安排在街道上的巡逻的妖鬼一把摁住,迅速拖下去审问。 鬼车内的琉玉抿紧了唇。 「小姐莫怕,我等绝不会让任何人近身。」 车窗外传来女使镇定的嗓音。 「小姐也无需担心我们,从前我们或许不理解小姐为何要亲近妖鬼,但现在我们很清楚小姐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而做,不管遇见什么危险,我等都会与小姐共同面对。」 在到九幽之前,她们和仙都玉京的其他人一样,以为妖鬼是残暴、邪恶、不通人性。 但真正与这些妖鬼朝夕相处后,她们才发现,这世间有为了一己私利残害同族的残暴妖鬼,也有喜好诗词柔弱美丽的善良妖鬼。 她们看着死去的阿绛,就好像看见了大晁那些被仙家世族残害的寻常百姓。 妖鬼与人族的界限并不分明,善与恶,岂能用种族来衡量? 邺都城内这样的景象,并不是孤例。 离玉山越近,九幽百姓的民心就越是倒向玉面蜘蛛为首的降魔派。 玉山演武台附近,围坐一周的十六城城主神态各异。 这其中,倒戈向玉面蜘蛛一方的气定神闲,中立者局促不安,坚定站在妖鬼之主一方的则隐含怒容。 「待十二傩神的位置都被玉山妖鬼收入囊中,妖鬼之主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稳了,诸位真的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一番吗?」 说话的人饮了一口酽茶,徐徐道。 旁边的城主不停擦汗:「要没有尊主带我们杀出无色城,哪有我们今日的好日子?天气热,大家火气别那么大……诶,尊主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重选十二傩神了?」 要是不选不就没这事儿了? 「呵。」一名额生漆黑魔角的女子冷笑,「尊主下令重新遴选,一是为了给底下的妖鬼一个往上爬的机会,不学那些世族只用自己人的臭毛病,二是有些爱耍阴谋诡计的人,渗透了十二傩神,这次正好将他们踢出去,也算干干净净。」 品茶的城主微笑: 「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九幽百姓也不至于这么大怨气,怕只怕咱们尊主是被美色沖昏了头,早就忘了我们与仙家世族的深仇大恨了。」 那女子面色微沉,正欲继续争辩,忽听有人开口: 「尊主与十二傩神来了!」 在座的城主有人起身,有人稳坐如山。 也有人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指着十二傩神道: 「他们这是……穿的什么玩意儿?」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列十二傩神之首的妖鬼揽诸,在场众多妖鬼,几乎没有不识得他那一头红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他靠着一己之力鏖战百余修者,紧随墨麟之后,替第一批闯出无色城的妖鬼杀出一条血路。 不少人还记得他手起刀落的身影,可今日的揽诸,身上却穿着一套略显不合身的白袍,就连那头乱蓬蓬支棱在头上的红髮,都用发冠束了起来。 这打扮—— 这打扮,俨然是一副仙都玉京的人族会有的打扮。 再看他身后。 一贯挂着一身叮噹银饰的妖鬼山魈,今日不仅摘了那些银饰,还穿了一身月白衣袍,头上只余玉冠,乍一看,哪里还认得出他是那个神出鬼没以弯刀夺下无数人头的恶鬼少年? 至于后面的鬼女与白萍汀二人,同样也穿着仙都玉京的褒衣博带。 鬼女一改往日用鬼蛊的诡谲神秘,多了几分翩然欲仙的灵巧可爱,白萍汀身披如雾薄纱,更显气质出尘。 揽诸满意地瞧着这些人的震撼神色,讥笑一声: 「今日穿了这身衣服,咱们代表的就是尊后的面子,待会儿站在演武台上守擂,你们可不许穿着这身衣服给尊后丢人。」 鬼女吐吐舌头:「这话说给你才是,今非昔比了,你这十二傩神之首的位置,我觉得我也能坐坐呢。」 山魈略觉嫌弃地看着揽诸: 「你那发冠都没戴正,我看就属你最丢人。」 白萍汀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 她看了一眼日晷的方向,这个时间,鬼戏仙游的队伍也该动身出发了。 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的玉面蜘蛛与墨麟一行人几乎是同时抵达演武台。 他远远就瞧见了揽诸他们那身仙都玉京的打扮。 不过譁众取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今日,服下了无量海的玉山妖鬼必将血洗十二傩神,待他斩断了墨麟的左膀右臂,妖鬼之主的位置,他便已坐上了一半。 肩舆下沉。 玉面蜘蛛落地的同时,腰间玉简闪烁。 玉面蜘蛛凝眸。 这消息,是从邺都传回的。 阴山琉玉那边应该才刚刚动身出发,会有什么事需要传讯于他? 玉面蜘蛛的眼眸里映着玉简闪烁的光,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以手划过玉简,看到了那则消息的内容—— 【巡游开始,阴山琉玉以魔语吟诵傩戏,邺都俱震】 原本算得上云淡风轻的面色,在看到中间二字时骤然一变。 她用什么吟诵傩戏? 魔语? 魔语?? 她一个人族女子,她怎么可能会魔语!? 那是天外邪魔所用的语言,是妖鬼之父才会的语言,这世间唯有他作为魔主的直系血脉,才生来便能读懂魔语,阴山琉玉怎么可能—— 玉面蜘蛛勐然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朝演武台走来的妖鬼之主。 那人动了动唇: 「天道亡——」 属于妖鬼之主的磅礴之势随着他的步步靠近覆压而下,千妖万鬼伏拜在地,人群中响起附和声: 「天道亡!鬼道兴!万仙俱灭!」 玄色衣袍在玉面蜘蛛的面前停下。 「——诸神拜我。」 幽沉轻远的嗓音在玉面蜘蛛耳畔迴荡。 乌黑浓密的长髮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玄绿相间的衣袍上,望向他的那双眼阴冷而深邃,浮着鬼气森森的昳丽。 墨麟唇角很浅地翘了翘: 「看你的表情,我的尊后应该给了你一个很大的惊喜。」 第37章 傍晚的彤云如火焰, 烧遍九幽的苍穹。 霞光被西边的重峦叠嶂逐渐收束,红纱灯从繁华城池一路蔓延至鬼气森森的幽暗深林,琉玉站在十六名妖鬼所抬的神轿上, 恍惚有种堕魔而去的错觉。 不过,此时此刻,在周遭这些妖鬼看来, 恐怕她已经是邪魔化生的存在了。 「天玄地黄——」 「日昃月食——」 「罚过酬功——」 「恩泽无穷——」 簌、簌、簌。 缀满铜铃的乌木祭杖随着琉玉的挥动而发出细碎空灵的响声。 街头巷尾都因琉玉吟诵的魔语而沉寂下来,向她投去迷惘又震撼的目光。 少女的声线清冽如珠玉,发出含混如野兽低喝的语言。 是魔语。 这位仙都玉京的人族贵女口中吟诵的……是本该只有继承了魔主直系血脉的妖鬼才会的魔语。 九幽妖鬼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部分魔语,但却无法如眼前神轿上的少女一样, 清晰而规律地吟诵出完整的句子。 可她是个人族。 一个人族, 为什么会邪魔与妖鬼的语言? 火星翻飞,大鼓震魂。 方相氏的伶鬼吹响唢吶, 将九幽百姓从震惊中唤醒。 青龙穿行于狻猊吞吐的云雾中。 伤魂鸟在上空哀啼。 黑衣蓑帽的鬼侍手举赤色招魂幡。 身型健硕的九尾狐带着青色傩面起舞。 巫傩怒喝,夜叉开道。 妖鬼们扮做魑魅魍魉, 祭天祭地, 唱鬼祝神。 夜雾升腾中,众妖鬼望着那神轿上舞姿诡谲的傩面少女。 那身浮光跃金的孔雀蓝傩服在夜色中如水流淌, 乌髮间的赤红髮带鲜艷如血,她立在九幽万千妖鬼瞩目之下,整个人与这场盛大祭祀融为一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仿佛她并非仙家世族的贵女,生来就该是统御九幽妖鬼的神祇。 魔语吟诵间,望向琉玉的无数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咸池鬼道院的高楼上。 名为慕苍水的老者在晚风中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池。 「至少到今夜子时, 鬼戏仙游的队伍才能到咸池城, 也不知尊后那边是否顺利。」 慕苍水身后的年轻妇人面含忧色。 但慕苍水仿佛已经望到了此刻巡游队伍的景象, 气定神闲地眺望远方。 「筹谋多年,岂有不顺之理。」 慕苍水想起那夜, 少女叩开她门扉。 地位尊崇的少女以晚辈之姿向她见礼,陈述了当日一个名叫阿绛的姬妾被玉面蜘蛛利用,惨死咸池街头的经过。 「前辈在九幽深耕已久,既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必知应对玉面蜘蛛之策,何如告之,晚辈定全力以赴,替九幽除此祸患。」 慕苍水凝视她的低垂的头颅。 「你是为那名姬妾之死所求,还是为身陷非议的你自己所求?」 少女沉思良久,抬起头。 「为我自己,也为九幽每一个可能会成为阿绛的妖鬼。」 这不是个足够让慕苍水满意的答案。 她还不够纯粹,不够无私。 但当慕苍水望入少女那双本该天真不知世事艰辛的眼中时,却在其中看到了与她身份不符的悲悯沉痛。 鬼使神差的,慕苍水盯着她答: 「好。」 众所周知,在墨麟率领妖鬼闯出无色城之前,身为魔主直系血脉的玉面蜘蛛渊天,才是更受妖鬼们认可的妖鬼之主。 「妖鬼身上流淌着人与魔的血脉,一个妖鬼,要么认可自己为人,要么认同自己为魔,两种身份认同,天然便分割成了两派。」 孱弱苍老的手握着剪子,拨弄灯花,慕苍水的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 「玉面蜘蛛如今的地位,大半依赖于他的血脉,妖鬼们拥护他,实则拥护的是有朝一日邪魔重临于世,率领他们驰骋神州的美梦,想击败降魔派,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击碎他们的血脉认同——」 「玉面蜘蛛用高贵的魔语将自己武装成天命,那么,谁能使用魔语,谁就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天命。」 慕苍水微微笑着,点了点额角。 「我们这些曾被送往魔窟献祭的女子,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习得了天外邪魔的魔语——什么只有魔主直系血脉才懂的高贵语言,只要你够聪明,不出一月,你也能有这样高贵的血脉。」 但琉玉显然比她想像得要更聪明。 三日时间已经足够她掌握大部分的魔语,让她能在鬼戏仙游祭上,唱完大段大段的傩戏唱词。 巡游路上,前来观看傩舞的妖鬼越来越多。 「——你不是阴山琉玉!你是谁!」 神轿下,有降魔派的妖鬼不肯相信,指着琉玉高唿。 「卑鄙的人族,肯定是让略懂魔语的妖鬼代替你登台!阴山琉玉不可能懂我们的语言!」 他的同伴振臂附和,有护卫琉玉的妖鬼上前要将他们拖走,两方竟争执起来。 傩舞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之下,琉玉缓缓摘掉了脸上傩面。 鬼灯摇曳,狰狞傩面与少女瑰姿艷质的容色对比鲜明。 她山樱色的唇动了动,发出带着浊音的一串语句。 【我是阴山氏之女,是妖鬼墨麟的妻子,是你们的尊后,我比你们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你们的语言,因为我是被天魔所选中,註定要统率九幽的命定之人】 说完之后,琉玉又以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众妖鬼只能听懂她这一长串魔语中的破碎词语,被琉玉解释之后,他们才完整地理解了她的话。 就连跳出来质疑琉玉的降魔派妖鬼都神色大震。 她不是照本宣科,也不是旁人代替,她是真的通晓魔语。 一个才嫁到九幽两个月的人族,竟然学会了几乎连妖鬼都不能完整理解的魔语。 如何解释? 唯有天魔所授,天命所归,方能解释。 降魔派被这无法理解的状况震慑当场,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有大片大片的妖鬼俯跪在琉玉的神轿之下。 「恳请天魔——」 近处的,远处的,年幼的,年长的。 这些不久前还对琉玉愤恨怒目的妖鬼,此刻热泪盈眶地伏拜在地。 「恳请天魔,渡妖鬼于苦难。」 降魔派的妖鬼惶惶然环顾周遭,渐渐发现那些本该信奉他们的人,竟眨眼之间就倒向了敌人。 一个人族。 她可是人族! 街道一侧的小楼内。 赤红的宽袍大袖在红木地板上铺开,阴山岐一边瞧着底下的惊变,一边抚摸着比翼鸟的羽翼,轻声感嘆: 「果然是未经开化的妖鬼啊……」 若是在大晁,他这个小侄女这一套可行不通。 可在九幽,在这些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以何种身份生存的妖鬼面前,再没有比这种神神鬼鬼的手段更立竿见影的计策了。 琉玉俯视着这街上的妖鬼。 她看着这些真将她视作救命稻草的妖鬼,眼中并无喜色。 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发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但她很快抬起头来,手中乌木祭杖直指那些伫立在人群中的降魔派,以魔语道: 【臣服,或是继续与我作对?】 这次那些降魔派的妖鬼听懂了琉玉的话。 「……我们不臣服,你又当如何!未必你敢当街取我等性命吗!」 说这话的妖鬼看似兇狠,实则已经开始牙齿打颤。 因为那少女乌沉沉的眼眸中浮现几分笑意,她歪歪头,仿佛在说—— 我乃天命所归,为何不敢? - 玉山山脚下。 纷至迭来的消息令玉面蜘蛛的脸色一阵差似一阵。 阴山琉玉绝不能留。 归顺于他的降魔派是他立足于九幽的根基,是他扎根玉山,能与妖鬼墨麟斡旋的根本。 若是连这一点都被动摇,他拿什么跟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作对? 没了利用价值,大晁的仙家世族又岂会再向他源源不断的输送物资? 此时此刻,聚集在此的九幽城主们也收到了鬼戏仙游祭上的消息。 有人扬唇轻笑,有人松了口气,方才还悠然品茶的城主,此刻盯着玉简如鲠在喉,朝玉面蜘蛛投去不满的视线。 倒向玉面蜘蛛的城主皆为利所聚。 若是他们发现局面对自己不再有利,随时都会与玉面蜘蛛撇清干系,重新效忠墨麟。 触肢捏着的麈尾腰扇微微上移,挡住了玉面蜘蛛过于惨澹的神色,他毫不犹豫地以玉简向蛰伏在暗处的玉山妖鬼下令—— 不计一切代价。 阻拦阴山琉玉的巡游。 绝不能让她在九幽的影响力继续扩大下去了。 夜色如墨,寒鸦掠过子夜时分的天幕。 鬼戏仙游祭的路线贯穿四个城池,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无人密林,收到命令的玉山妖鬼快速穿梭于黑暗之中。 月光洒在他们身后,照亮一根根银线。 那是在玉山妖鬼脑后爬动的子蛛,所吐出的一股一股的蛛丝。 编织着,编织着。 倾巢而出的蜘蛛将整片深林化作巨大的蛛网,只待猎物扑入。 「全都给我停手——!」 山间幽幽的风吹动肩舆上的轻纱,脸色阴沉的九方星澜闻讯赶来,将为首的玉山妖鬼拦在半途。 他认得这张脸。 此妖鬼是玉面蜘蛛的亲信之一。 这些该死的蜘蛛,竟然绕过他擅自行动! 虽然如今阴山琉玉的立场不明,但她绝不能死在自己主持的计划中,因为如果阴山氏真的追究下来,九方家很有可能将他推出去平息阴山氏的怒火。 「阴山琉玉不能死,都给我滚回你们的老巢。」 为首的玉山妖鬼沉声解释: 「阴山琉玉不死,渊天大人在九幽将无处立足。」 「那又如何?」 九方星澜纯澈的脸上浮现出残忍冷意。 九方星澜身边的修者上前一步: 「还不退下!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卑贱妖鬼,让我们公子在九方家的前程受阻吗?都滚——」 蛛丝瞬间绷紧。 隐于黑暗的无形蛛网霎时银光一闪,下一刻,那名七境修者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寒光一现,直到他头颅落地,都未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如何闪至他身前。 【玉山蛛丝牢三之式移形换影】 头颅咕噜噜地滚至九方星澜的肩舆下。 杀人者却又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九方公子放心,我们无意取你性命,」玉山妖鬼看向面色如雪的少年,「但你想踩着我们玉山妖鬼的尸骸邀功上位,休想。」 他盯着九方星澜,一贯低眉顺眼的妖鬼怒喝道: 「滚开!」 九方星澜胸口起伏,皙白的面皮因受辱而红得滴血。 这些下贱的妖鬼,竟敢、竟敢对他如此无礼!!!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得不让步,因为他有种预感,若他不让,下一刻便会如他的护卫一样人头落地。 「公、公子……他们真去杀阴山小姐了,怎么办?」 九方星澜望着那群玉山妖鬼消失的方向,咬紧牙关: 「开通讯阵!立刻告诉堂兄!」 九方彰华不会看着阴山琉玉赴死,定会替他想到解决办法! - 喧嚣声越来越远,灯火璀璨的城池化作一个个昏黄光点,被夜色逐渐吞没。 他们已经进入易被伏击的地带,作为前锋探路的朝鸢在密林高处腾挪,时刻保持着对外界的警戒。 神轿上休息的琉玉一边转着指间的剑簪,一边揣测着玉山山脚下的进度。 按墨麟所说,他们会设置十二个擂台,由现在的十二傩神守擂。 所有妖鬼在挑战之前,先要进行一番混战,争夺每个擂台前的五个席位,以获得挑战十二傩神的机会。 待十二个擂台守擂结束之后,才是余下十二人的排序之战。 重要的是守擂战。 山魈他们必须耗足一个时辰,守住自己的擂台,才能让那些服下无量海的妖鬼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 想必会是一场场苦战。 不过琉玉揣测,玉面蜘蛛得到她这边的消息后,也不会毫无动作,说不定伏击他们的妖鬼已经在暗处蠢蠢欲动了。 剑簪在五指间灵活翻飞,琉玉看向墨麟派来的妖鬼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们在做什么?」 蹲在一颗颗树上的妖鬼们答: 「奉尊主之命,保护尊后的安全。」 「不是……」琉玉指了指他们手里的万华镜,「我是说,你们一直举着手里的这个,做什么?」 从他们出发的时候,这群妖鬼就在两边屋檐上腾挪。 一开始琉玉还以为这是他们九幽独有的阵势,后来才发现他们几个手里举着什么东西。 万华镜,能在一定距离内,将分镜映出的景象汇聚至主镜。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其中一个妖鬼肃然答: 「这也是尊主的吩咐!」 「一定是尊主担心我们的护卫不够严密,所以让我们全方位照清尊后,以便随时指点我们查漏补缺!」 琉玉:「……」 真的吗? 她怎么觉得,那个妖鬼单纯就是想看她跳舞呢。 第38章 玉面蜘蛛恨意翻滚的双眸紧盯着演武台的方向。 漫长的车轮战已至尾声。 接下来便是十二傩神的守擂战。 只要降魔派将效命于妖鬼墨麟的十二傩神击杀, 让墨麟失去左膀右臂,今日的任务就算成功。 再等到相里慎的下一批无量海制造出来,玉山再造一批八境修者, 届时与大晁合力除掉墨麟,便如探囊取物。 只要赢下守擂战…… 汗珠从额角滑落,玉面蜘蛛因过度紧张而发颤的瞳仁落在不远处的墨麟身上, 期待从他的脸上看到与自己同样的紧张不安。 数丈外的高台上。 单手撑着扶手的妖鬼之主姿态放松地倚在座内。 他的视线并未落向演武台,而是看着漂浮在他掌中的青铜镜。 那是倒映着其余几方万华镜的主镜。 即便玉面蜘蛛看不见镜中画面,也知道墨麟在这种情况下看的是什么。 很得意吧。 很痛快吧。 玉面蜘蛛曾以为墨麟是个不善于阴谋诡计的人,可他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让这位出身一流世族的大小姐心甘情愿替他穿上九幽的傩服, 在众目睽睽之下替他蛊惑民心。 阴山琉玉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毫无礼教可言的妖鬼—— 琉玉一行人已经出城,然而墨麟望着镜中倒影的少女, 脑海中不断重复的仍然是她在神轿上吟诵着魔语起舞的场景。 原来这便是她的应对之策。 妖鬼们学不会魔语,是因为大多数妖鬼本身也只是天外邪魔制造出来的兵卒, 并未与邪魔本身有太多接触。 而那些被养在血池中不断孕育妖鬼的女子, 却真真切切的和那些非人的怪物朝夕相处。 她们大多有着良好的出身,能活下来的, 也有超乎常人的心智和勇气。 她们求生之心从未消亡,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那些邪魔,分析他们的思维,寻找他们的弱点,最后在绝境中摸索出魔语的规律, 将其化作能够传授他人的语言。 妖鬼之主眸光黏稠地紧贴在那面青铜镜上。 那双绿眸如湿冷苔藓, 阴恻恻地盯着其中倒影, 愉悦中漾着几分诡谲的狂热。 即便如此,能够在短时间内学会也并不容易, 墨麟试想了一下,如果是他,恐怕无法做到在三日内就掌握这样晦涩的语言。 但琉玉能做到。 她一直都如此聪慧。 不管是复杂的傩舞,还是晦涩的魔语,对她而言似乎都易如反掌。 在鬼灯摇曳下仍旧圣洁无暇的模样—— 若他站在神轿之下,或许也会如那些妖鬼一般匍匐下去,将能亲吻到她的裙摆作为最高的奖赏。 良久,他依依不捨地收拢青铜镜。 墨麟抬眸望向不远处神色扭曲的玉面蜘蛛,忽而扬眉,抬手朝身旁鬼侍示意。 在十六城城主的注视下,两名鬼侍抬上来一尊青铜滴漏。 额角生魔角的女城主问: 「尊主,这是何意?」 墨麟望着十二傩神的擂台,眉目间有对这一切都颇不耐烦的恹恹之色,指尖轻叩着扶手道: 「四座城池,每座城池之间都是一次动手的机会,当埋伏者的名单呈到我面前时,就是他们效忠对象绝命之时。」 他轻描淡写地抛下这句话,如一道沉雷噼入众妖鬼耳中。 几乎是瞬间,不少城主顿时都攥紧了扶手。 「滴漏上的箭尺是鬼戏仙游祭结束的时刻,你们还有思考的时间,如若不然,你们余下的寿数,应该不会比这根箭尺更长了。」 他的语气冷淡得仿佛寻常闲聊,可熟知墨麟的妖鬼都清楚,他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刻。 越是平静,越是狠厉。 和手段百出的玉面蜘蛛不同,他说要杀一个人,绝不威吓,而是陈述。 陈述利害之后,便是手起刀落,绝无转圜之地。 各城城主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十二傩神的擂台,心底的焦急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怒吼咆哮而出—— 杀了他们! 除掉墨麟的左膀右臂! 守住擂台! 绝不可给降魔派可乘之机! 擂台上的山魈仿佛也感受到各种目光沉甸甸落在他们的身上,握住弯刀的手指收拢几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他能感觉到。 站在他眼前的,是服下无量海后炁海暴增,被强制提到八境实力的妖鬼。 「堂堂九幽妖鬼,竟然穿着大晁人族的服饰……叛徒!九幽的叛徒!渊天大人说得没错,十二傩神早已被阴山琉玉收买,忘了咱们妖鬼的血海深仇!」 对面双目赤红的妖鬼死死盯着山魈,皮肤因暴涨的炁海而泛着不正常的红。 山魈眉头紧锁: 「蠢货,你们的渊天大人才是甘心给大晁仙族当狗,分裂九幽妖鬼的叛徒,多读点书吧你!」 一旁的鬼女咯咯发笑: 「山魈竟然劝别人读书,他和揽诸才是最该读书的吧。」 揽诸嗤笑:「咱们尊后有文化就行,她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浪费时间读那些鸟书做什么。」 「这个无量海真是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厉害呢。」 十二傩神齐齐看向被白萍汀的炁刀割断四肢,又被重组成一个肉团的对手—— 「这样也还能不死啊。」 白萍汀眸中有研究热情灼灼燃烧: 「这个无量海,要是有机会仔细研究一下就好了。」 众妖鬼见状,神色纷纷郑重肃然起来。 如果不是不得已,他们是真的不想被白萍汀医治。 山魈深深唿出一口气。 望着眼前的敌人,他眸中无悲无喜,唯有决然: 「但愿今日之后,九幽妖鬼再也不用同族相残。」 对面的玉山妖鬼带着八境修者的磅礴炁海迎面扑来。 「应八方之气,弯刀百辟——七之式·转魄。」 鬼女笑盈盈地立在炁浪中央,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毛骨悚然地响起: 「鬼炁化蛊,我即为蛊——百蛊,召来。」 那边早与玉山妖鬼交起手来的揽诸,三两招之间就感受到了对方深不见底的炁海,额角不禁浸出汗来。 自无色城之战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肃然备战。 「采九剑之精,重剑却邪——九之式·焚天。」 白萍汀望着那团蠢蠢欲动的肉团,随着她的捻指掐诀,肉团上不断有细小伤口炸开: 「五运六气,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几乎只在一瞬间。 和其他尚在苦战中的十二傩神截然不同,在列位前四的这四名妖鬼面前,哪怕是嗑足了无量海的七境妖鬼,竟然也被他们所瞬杀。 飞溅而出的鲜血化作一片血雾,在夜风中瀰漫开来。 目睹此景的众妖鬼,忽而回想起火烧无色城那日的景象。 这十二名妖鬼,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尊主亲卫。 这十二人,皆是当初杀出无色城时,在尸山血海中替妖鬼们杀出一条血路的强者。 「下一位挑战者登台——」演武台旁的妖童齐声高唿。 下一轮开始,便是一轮又一轮的八境妖鬼。 即便十二傩神再厉害,即便他们的八境妖鬼还远不够真正的八境实力。 但他不相信!在这四轮攻势下他们还能毫髮无损! 只要最后一轮能够将十二傩神斩于台上,就是玉山胜!墨麟败! 玉面蜘蛛目眦欲裂。 在今夜的血海厮杀下,头顶月色也仿佛化作了一轮红月,照耀着九幽大地。 一道月白身影穿梭于密林中。 此时的九方星澜再没有乘他的肩舆,也不再嫌弃什么妖鬼气息。 他掌中托着缩小的通讯阵,正提剑在密林中搜寻着玉山妖鬼的踪迹。 「……真的只需要找到为首的那名玉山妖鬼就行了吗?而且,他们可是在前面两处林中都埋伏了人马,为何要到最远的一处林中阻止他们?玉山纠集的妖鬼数量庞大,就算阴山琉玉和她的护卫再强,也有可能折在前头……」 金光流转的通讯阵内,传来九方彰华压抑着愠怒的嗓音: 「星澜,冷静一点,听我说。」 在接到九方星澜的传讯,得知玉山妖鬼失控,一定要除掉琉玉的时候,九方彰华是真的想将这个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的堂弟抓来面前抽一顿。 同时也让他心生寒意。 家中一直在暗中插手九幽局势,他是清楚的。 但具体计划,不被父亲重用、徒有长公子之名的九方彰华却并不清楚。 直到星澜向他求助,他才发现家中宁可派星澜这个旁系子弟深度参与九幽的计划,也不肯让他知道得太多。 九方彰华暗暗在心底哂笑。 但比起这一点,更重要的还是琉玉此刻的安危。 「方才我已经去调阅了玉面蜘蛛的资料,你之前看到的玉山蛛丝牢,实际上只掌控在两个妖鬼手中。」 雌蛛必定由玉面蜘蛛掌握。 而操控众多吐丝子蛛的雄蛛,则在玉面蜘蛛的亲信手中。 「他们会在琉玉途径的三处树林内布好蛛网,第一处,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沾上蛛液,做好标记,第二处,会派出少量的妖鬼试探他们的实力,每个人的炁海波动由蛛丝汇总至掌控雄蛛的妖鬼手中,再由那名亲信按照实力,精准分派他们的对手。」 两个对一个。 四境对三境。 只要完全摸清了琉玉那方的实力,玉山妖鬼只需要一次伏击,就能精准地歼灭他们大部分人手。 九方星澜懵懵懂懂地点头,第一反应却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堂兄有权限调阅玉面蜘蛛的资料吗? 玉山计划,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二哥、三哥他们能接触,就连四姐因为与阴山琉玉交好,对玉山计划甚至毫不知情。 他的这位长公子堂兄,可一直都被排除在九方家重要计划之外。 若非他实际与之接触后,发现此人心智谋略皆不输于其他三个本家的孩子,九方星澜或许根本不会与这个堂兄来往。 但此刻九方星澜来不及多思,急忙追问: 「那等我找到那人,就调动九方家在九幽的人手将其斩杀——两百人够吗?」 九方彰华克制着焦急的神色忽而怔松。 两百人。 这人数太少了。 按照星澜所说,琉玉身边有阴山氏陪嫁的一百女使,还有随行的一千妖鬼,玉山妖鬼加上各城同盟,至少会预备两倍的人数以确保万无一失。 两百修者能做什么? 想要救下琉玉,只能从长城外调动九方家分支的力量。 但这不现实,今夜九幽混战,必定会有极大的伤亡。 琉玉虽然对大晁很重要,不可轻易就这么死在九幽,但要为了一个琉玉,而折损九方家的珍贵修者,他父亲必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不同意,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 就像今日调阅玉山计划的资料一样,他可以伪造手令。 伪造的手令煳弄不了本家的人,但紧急调动分支的人手,是可以煳弄过去的。 九方彰华望着桌上的通讯阵,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冲撞。 要这样做吗? 擅自插手玉山计划已是危险之举,来日事发,父亲必定会罚他去九方家的家牢惩戒。 但若伪造手令调动修者去救人,这样做会带来的恐怖后果,他几乎无法想像。 窗外夜风唿啸,竹涛声阵阵拍打窗棂。 烛光映着青年莹润如玉的姿容,纤浓如墨的睫羽筛下疏疏光影,像是竹影落在洁白新雪上。 通讯阵内传来星澜焦急的声音:「堂兄?堂兄?」 九方彰华轻轻阖目。 「等等——两百人是不够的,不用去寻主谋了,你去琉玉途径的城池外,在那里讲玉山蛛丝牢的细节仔仔细细地告知她。」 「这样就行了吗?她自己有办法吗?就算她是灵雍第一的天才,但这可不是一个人能面对的情况啊。」 九方星澜心中不安,生怕阴山琉玉出事后,九方家会让他来背锅。 满心惶然的九方星澜口不择言。 「这些玉山妖鬼今夜倾巢而出,是打算殊死一搏了,那个妖鬼墨麟居然还在守着他的十二傩神,阴山琉玉会在鬼戏仙游祭上说魔语,一定是被妖鬼墨麟利用了——这些下贱的妖鬼果然卑鄙!该死!全都该死!」 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如同锥子刺进九方彰华的心脏。 他想起阴山泽牵着他的手到阴山家的那一日。 想到幼时他因为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其他世族的孩童所欺凌的时候。 是琉玉帮了他。 她随手摺下树上的一截桃花枝,狠狠地抽在了那些欺负他的孩子脸上。 她对着所有人说—— 今后九方彰华就是我阴山琉玉罩着的人,谁敢欺他,我便抽谁,叫你们哥哥姐姐来,我连你们哥哥姐姐一起抽! 那时他望着面前光芒万丈的小女孩,只默默攥紧了地上的枯叶。 想要变强的念头,如钉子一样,一遍一遍捶打在他的脑海中。 只有变强,才能不再被她护在身后。 只有变强,他才能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与她般配。 但现在—— 九方彰华握着手中烙下印鑑的空白手令。 笔墨就在手边。 只要他写上内容,就会有人去救琉玉。 窗外竹涛阵阵,在幽深夜色里如同鬼魅凄鸣。 「琉玉姐姐!!」 焦急万分的九方星澜终于在城外等到了又穿过一城的琉玉。 通讯阵被藏在远处草丛后,九方彰华在暗处看着,九方星澜编造了一个自己无意间窥见玉山妖鬼秘密的拙劣谎话。 他自己也知道,但此刻已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提醒琉玉,最好是终止鬼戏仙游祭,不再继续前进。 「这可不行。」 瑰姿艷质的少女微微弯下腰,她发间冰冷的绿松石垂落在九方星澜的脸上。 「阴山氏的人,岂能惧怕一个小小的蜘蛛?我倒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胆子,敢与阴山氏为敌。」 九方星澜差点要晕过去。 玉面蜘蛛还真有这个胆子,而且这个胆子还是他给的! 琉玉瞧着九方星澜有苦难言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唇角。 难怪朝鸢说这沿途到处都是蛛丝,却不见玉山妖鬼出手。 原来如此。 前面应该就会有试探他们实力的玉山妖鬼拦路了吧。 「怎么办——堂兄,阴山琉玉看上去好像没把我说的当回事,怎么办,她要真死了怎么收场啊——」 九方彰华借着通讯阵望向神轿上少女的背影。 他忽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分别不过两个月,但方才他所见到的琉玉,却有种与印象中微妙的不同。 「带着你的人跟上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九方星澜面露难色:「啊?我这才几个人,这不是送……」 「救不了琉玉,你一样会送命,或早或晚而已。」 琉玉不是冲动不听劝阻的人。 她明知道玉山妖鬼杀她之心决然,准备之充分,却还执意要继续巡游。 这是九幽的鬼戏仙游祭,与她有什么干系? 九方彰华在后方望着她的背影。 看她穿过杀机重重的密林。 看她在妖鬼聚集的祭典上,为卑贱的妖鬼起舞吟诵。 他手中攥着的手令逐渐变形。 就在这个城池停下。 别再往前了。 窗外风声如同鬼泣,九方彰华听见自己心中的鬼祟在不断啃噬心脏,发出讥讽他的笑声。 琉玉踏入了最后一片密林。 她离墨麟所在的玉山山脚,仅仅隔着一座城池。 蛰伏了整整一日的玉山妖鬼终于在此刻尽数现身,蛛丝在月光下如同一张巨大的天网,而这些被玉面蜘蛛集结起来的妖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蛛网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上。 【玉山蛛丝牢·九之式·共振】 银色蛛丝如绷紧的琴弦,发出了唯有子蛛能够听见的频率。 这一瞬,蛛网上的所有妖鬼齐齐现身于月光下。 「琉玉——!!」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琉玉意外地怔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玉簪化剑,通透如冰的长剑紧握在少女手中,身上的珠翠琳琅随着她的跃动而碰撞出清脆响声,掩住了只有琉玉一人能够听见的低吟: 「天下百术,以炁禁之——咒禁,奇经八脉,开!」 一阵无形的波动在林中漾开,在场半数人被琉玉压抑了半路的炁海陡然释出。 藏于暗处的玉山妖鬼瞳孔骤缩—— 糟了。 蛛网探查到的实力不对!有人压制了他们的炁海! 现身于琉玉一行人身前的玉山妖鬼正欲一击致命,却在行动的一瞬间,感受到了远超他们预期的实力! 错的!全都是错的! 还未等他稳定心神,重新部署战力—— 月华一现。 傩衣少女踏着蛛丝倏然跃至他眼前。 「仁剑七式·漱冰濯雪。」 剑光如薄冰掠过。 头颅坠地的同时,整座林中的蛛丝化作寻常银丝,在朝鸢长刀掀起的炁流中一刀斩断。 一切只发生在剎那之间。 目睹全程的九方星澜几乎惊掉了下颌。 这便是……同辈之中第一人的灵雍魁首,阴山琉玉的实力。 玉簪剑在琉玉手中挽了个剑花,琉玉回过头来,看向九方星澜一直藏于掌中的通讯阵。 阔别两世。 终于又见到这个人了。 少女瑰丽的面庞上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呀,彰华?你什么时候与星澜开的通讯阵?」 九方彰华望着眼前的琉玉,一贯从不遮掩情绪的少女,此刻却让他有些看不透喜怒。 良久,他才动了动干涩的唇: 「此处还不安全,你莫要分心,带着你的人进入下一个城池,别去掺和玉山和妖鬼墨麟的事。」 树影婆娑。 蛛丝斩断后,终于腾出手来的妖鬼将肩头的万华镜扛稳了些。 ……这人谁啊?敢教他们尊后做事? 琉玉抬眸瞥了眼妖鬼们肩上的万华镜,镜面在夜色中幽深无光,仿佛一双熟悉的眼眸。 她收回视线,眼尾弯弯道: 「你是在关心我?」 九方彰华凝眸望着一副异族打扮的少女。 她孤身一人在九幽,嫁给一个卑贱丑陋的妖鬼。 她曾经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被迫穿上异族服饰,为一群低贱奴僕公然跳舞。 「我当然是在关心你,琉玉,他让你身处险境,不顾你的死活,我不信你看不穿他对你的利用,你为何不拒绝这次鬼戏仙游祭?为何要听从他的安排?你代表的是大晁,只要你不愿意,就算是九幽尊主也不能强迫你——」 「没有人强迫我。」 琉玉唇角轻扬,一边注视着九方彰华的神色,一边故意缓慢的、噙着甜蜜柔美的笑意,一字一顿地道: 「我愿意这么做,那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被妖鬼墨麟迷得神魂颠倒……情深难以自抑了呀。」 第39章 啪嗒啪嗒。 被无量鬼火包围的玉山演武台上, 温热的鲜血顺着台阶,正汩汩往下淌。 不远处的十二傩神擂台上,守擂战已经到了最后两轮。 上四人皆已是一身血衣, 中四人打得更是皮开肉绽,断肢遍地,而下四人却轻轻松松地败在了玉山妖鬼的手中——显然是与玉面蜘蛛已经达成了合作。 十六城城主亦是阵营分明。 站在玉面蜘蛛一方的十城城主, 如今已有三人撤回了派去击杀琉玉的人手,重新站回了墨麟身后,还有三人仍抱着一丝丝希望,赌玉面蜘蛛和他背后的仙家世族能够逆转胜。 至于余下四名城主—— 众妖鬼看着浸在血中的名录册子。 一炷香之前, 由阴山琉玉身边的妖鬼记录, 再由鬼侍传递到墨麟手中。 待确认清楚后,连忏悔认错的余地都没有, 就这样咽了气。 墨麟的话不是恐吓,谁杀尊后, 他便杀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魔角上缀有宝石的女城主扬唇轻笑, 一边擦拭手中的峨眉刺,一边看了眼滴漏道: 「箭尺还有三寸, 留给诸位思考的时间可不多了呢。」 那些夹在玉面蜘蛛与墨麟之间的城主们此刻心神一片混乱。 他们输了吗? 十二傩神的上四人已露疲态,胜负没人能说得准。 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此刻投靠墨麟后,就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这个靠着绝对意义上的强大实力震慑群鬼的妖鬼之主,本身就是残暴的、冷酷的—— 青铜镜折射的一抹昏黄的光, 映着那张阴郁苍白的脸。 玉面蜘蛛颤动的瞳仁死死盯紧墨麟的一举一动。 死了吗? 阴山琉玉死了吗? 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除了阴山琉玉的死状,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墨麟露出这样的神色。 玉面蜘蛛的眼瞳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阴山琉玉死了,墨麟失去了一个助力。 等到十二傩神再被他的人所替换, 墨麟的实力再强又有何用? 大晁除掉他,不过多费几条人命和几颗无量海而已,这样的耗材,大晁和九幽要多少有多少。 九幽尊主的位置,被一个血脉低贱的妖鬼占据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归还于他了—— 下一刻。 围绕在演武台周围的鬼火闪烁一下,倏然暴涨。 在这将天幕都快要染成幽绿色的汹涌鬼火中,众妖鬼隔着灼烧得扭曲的空气,望着那些滑腻冰冷的触肢在火光下仿佛无止境地蔓延,生长,吞没一切,心底生出本能的颤慄。 墨麟阴郁黏腻的视线紧盯着掌中铜镜。 他比琉玉更先一步注意到九方彰华的存在。 从九方星澜突然出现在城外,将玉面蜘蛛的底细统统告诉琉玉开始,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点九方星澜,直到万华镜映出一瞥金光构筑的身影。 就算是化成灰,墨麟也不会错认。 在无色城,在阴山氏的宅邸,在无数个他无法坦然走在阳光下的时刻。 这个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与她并肩而行,可以与她的名字一起被提及,可以替树下浅眠的少女披上外袍,甚至于他们二人修习的都是同出一宗的剑法。 九方彰华习雅剑。 阴山琉玉习仁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人比他们更适配这些词。 所以当琉玉有难的时候,哪怕远在千里之外,哪怕违背家族的意愿,九方彰华都会让自己的堂弟将关键消息传递给琉玉,替她排忧解难。 而他呢。 他距离琉玉只有一座城池的距离,却被这边牵绊,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 墨麟握着掌中铜镜。 在这一瞬间,他忽而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鬼之主,依然是那个只能藏身于暗处,无法堂而皇之走在她身边的低贱奴隶。 直到琉玉的口中出现了他的名字。 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被缓缓渡了一口气。 墨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铜镜内的少女与那个人不再并肩,而是面对着面,彼此眼中涌动着汹涌浪涛。 「小姐。」 踏月而来的玄衣少女手提那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她手腕灵巧翻动,将刀上血迹随意擦拭在已沾满鲜血的臂弯里。 「五境以上的妖鬼皆已解决,余下的数量比您之前预测的要少,目测仅有两千。」 应该是墨麟那边做了些什么,动摇了玉山的联盟。 琉玉放眼望向陷于混战中的林间。 「风后八阵·第五型·玄襄。」 神轿周围的玉京女使正与零散的妖鬼对战,闻言顿时训练有素地集结在琉玉四周,召来玉弓列阵以对。 平日看似寻常奴僕的女使们轻阖双目。 队列成形之时,足下一根根金线生发而出,纵横成无数交错方位。 也就在此时,琉玉调动炁海,祭出那枚山鬼龙铃。 清铃响彻山野。 以琉玉为圆心,遍布山野间的玉山妖鬼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不妙的危机感。 ——有什么在靠近。 叮铃,叮铃。 清脆铃音划破长夜,每一声的震动,都裹挟着琉玉释出的炁流。 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之下,白日那些参加过十二傩神选拔的三千鹿鸣山妖鬼,正循着铃音,自外向内的包围这片树林。 凝结着玉中炁的箭矢如雨飞落,不管他们如何移动,只要脚下还踩在纵横交错的金线上,就会被这些玉箭无休止地追赶。 外有三千妖鬼。 内有女使弓阵。 玉山妖鬼的士气被瞬间击溃。 一旦士气被打散,就算人数够多,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沾了血的玉剑重新化作剑簪,没入她的发间。 少女转身,笑意盈盈对九方彰华道: 「今日多谢你告知我玉山蛛丝牢的事,不过——其实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有事的,因为墨麟需要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拼命赶到他身边呢。」 即便隔着通讯阵,琉玉也能看见彰华脸上寸寸凝冻的神色。 再如何不受生父重视,眼前眉如苍翠的青年也是生于世族,长于世族的贵公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豪门华宗养出了他临万事而有静气的风度。 曾经在灵雍一场冬试上,对手的剑尖离他的瞳仁只有分毫,仪态庄重的长公子也仍神定心静,反身挑剑如流风回雪,淡然深远,被姬彧宫正贊了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无愧雅剑之名。 但此刻,琉玉却在他如玉如璋的眉目间看到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波澜。 一种微妙的快意在她心中激盪。 阴山氏的下一任家主对九幽的妖鬼之主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他此刻心中,是忌惮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呢? 「……琉玉。」 九方彰华的嗓音里有愠怒翻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杀伐声中,夜雾凝在少女的眉睫间,她微微笑着,盛装之下,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你会告诉你父亲吗?」 胸腔中的唿吸被怒与妒烧灼得扭曲混乱,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紧绷如霜冻。 琉玉缓声问: 「彰华,如果我说我喜欢墨麟,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你要告诉你的父亲,让他提早为阴山氏与九幽的联手而做准备吗?」 一旁的九方星澜连牙齿都在不住打颤。 ……阴山琉玉疯了吗! 她是何等身份! 即便此时下嫁给妖鬼墨麟,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对于他们这些世族子弟而言,今日夫妻明日死敌,本就是寻常事,唯家族利益才是至高无上。 只要来日九幽覆灭,琉玉立下大功回到仙都玉京,以她迟早继任阴山氏家主的地位,照样会有世族摁着自家子侄的脑袋入赘给她。 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永远在一起,这是阴山琉玉能说出来的话? 但倘若她真昏了头—— 九方星澜看向他的堂兄,背后冷汗湿透。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堂兄要是现在说一句会,不就等于彻底撕破脸了?阴山琉玉岂能容他回到大晁? 「我不会的!琉玉姐姐能觅得如意郎君,我也替你高兴,就算长辈们有什么矛盾,那也跟我们这些小辈无关,以我们的交情,我绝不会在家主面前胡说八道!琉玉姐姐你信我!」 九方星澜向琉玉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几乎用尽了他的毕生演技。 琉玉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九方彰华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他重复了两遍,轻柔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古怪的讥意。 那双玉色乌润的眼蒙着一层阴翳,他望向琉玉,仿佛在问—— 那他呢? 曾经在旁人眼中天生一对的他们。 那些从小到大共同拥有的回忆,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只是为了报復檀宁,让她闲来无事看檀宁笑话的工具,是吗? 一声乌鸦凄鸣划过长夜。 琉玉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还差最后一座城池,这场漫长而跌宕的鬼戏仙游祭便可迎来终局。 看来今夜没时间逼得九方彰华与他们家彻底撕破脸了。 炁浪震响山鬼龙铃。 琉玉望着青野城的方向。 「朝鸢,突围。」 朝鸢的身影兔起鹘落,反身一刀,掀飞那些朝他们而来的玉山妖鬼,噼出一条大道。 神轿离地,赤色招魂幡在夜雾中飘摇。 阵阵唢吶声压过周遭的杀伐之声。 浸在夜色中的少女轻声哼着傩戏的曲调,视线悠远,落在未知的前路。 「天玄地黄,日昃月食,罚过酬功,恩泽无穷——」 青野城的城门近在咫尺。 九方星澜一见城门大开,忙不迭地就往里面沖。 他绝对不能再跟阴山琉玉待在一起,他得离开九幽!他要回仙都玉京!到安全的地方! 「滚开!滚开!」 九方星澜与他的随从在青野城内四处冲撞,穿过青野城便是玉山,再绕开玉山,就能抵达最近的长城结界—— 街道尽头,鬼灯高悬。 一路疾驰的九方星澜刚出城门,见到的便是空荡荡的十二座擂台,以及那道立在月光下缥缈如鬼魅的身影。 熊熊燃烧的鬼火将整个演武台化作一片废墟。 尸骸遍地,有的死于刀剑,有的则是被无量鬼火烧得面目全非。 九方星澜的血液顿时凝固。 不会错的,眼前这个艷冶得鬼气森然的青年,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妖鬼墨麟。 玄色宽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上面绣着的黑曜石泛着冰冷如鳞片的光泽。 双手抱臂的墨麟摩挲了一下掌中玉简。 还未等九方星澜再度发挥自己的墙头草本事,跪地求饶之时,便听对方开口: 「你走吧。」 「……什、什么?」 九方星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你的族人带话,」墨麟冷厉眼眸如钢刀,刮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我知道你们的算盘,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对付阴山氏的计划,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个条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内务,明白了吗?」 袖中,通讯阵另一端的九方彰华默然听着这番话,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北荒九幽所在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妖鬼墨麟对她全无真心,只是利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为了这样一个妖鬼—— 她竟会喜欢这样冷血无情的妖鬼—— 就连九方星澜也是愣愣望着墨麟,有些始料不及。 就在不久前,他还听到了阴山琉玉对这位妖鬼之主深情款款的剖白。 此刻,这个妖鬼墨麟不仅打算放他一条活路,还说可以配合九方家对付阴山家? 阴山琉玉那样的容色,那样的性情才华——他竟真的毫无动心? 不过也对。 阴山氏可是无色城的城主,一个妖鬼,憎恨阴山氏之女再正常不过了。 九方星澜无暇多思,只得连连应下。 待墨麟挪开视线后,他立刻夺路而逃! 管他们说得是真是假,他都先得活下来! 「——要逃走了吗?这可不行,九方公子,我们可是同盟啊。」 伴随着诡异的低笑声,九方星澜只觉右臂陡然生出一阵剧痛,他身后护卫惊骇高唿: 「公子!您的手!!」 九方星澜回头一看。 右臂。 他的右臂,被细如银线的蛛丝斩断了。 浑身浴血的玉面蜘蛛被反应过来的九方家护卫一剑击飞,但也为时已晚,那截手臂只连着几根血管吊在他的身上,随他跑动牵扯着他全身的感官。 这个自出生以来连块皮都没破过的小公子,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断臂之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方星澜的喉间发出了悽厉惨叫。 重重坠地的玉面蜘蛛呕出大口鲜血,仍咯咯大笑: 「去死去死去死!什么仙家世族统统去死!!天外邪魔才是这世间的主宰!这天下本该都属于我父亲!我才是这天地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你们这些仙家世族算什么东西!什么东——」 话音未落。 一记重拳打得玉面蜘蛛咬断了半截舌头。 一只束着箭袖的手将他拎了起来。 「狗屁贵人!」 朝暝紧攥着拳头,浑身骨骼都在喀喀作响。 那双积蓄着无尽仇恨的眼凝视着眼前的妖鬼,瞳仁微张,面上却冰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狗屁血脉!」 从未说过半句粗话的朝暝咬字凛冽。 「今日我便拿你的骨血扮成猪食,拿去餵狗,烧成灰烬拿去填地基,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你被万万人踩在脚下,让你跪在你瞧不起的阿绛面前,拿你的这条贱命祭她的头七。」 被他一掌摁在泥土中的玉面蜘蛛发出无能的怒嚎。 兵败如山倒。 今夜之后,九幽的降魔派将不復存在。 黑衣蓑帽的鬼侍瞧了一眼身旁立于寒风中的身影。 天色将明。 妖鬼之主的侧影笼罩在昏暗天光下,瞧不出任何情绪。 鬼侍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难道说,之前在极夜宫,尊主对尊后的那些百依百顺无有不从,都是装出来的? 为的就是利用尊后,联合阴山氏的力量,排除异己,掌控整个九幽吗? 嘶—— 他们尊主,竟然如此善于这些阴谋诡计吗? 神轿缓缓行至城外。 端坐于轻纱后的琉玉放眼扫过这一片狼藉的战场,既看不出墨麟有没有按照她说的那样放走九方星澜,又没瞧见十二傩神的踪迹。 她抬手轻轻挑开薄纱。 「山魈鬼女他们情况如……」 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疾风,将前头那幅巨大的赤色招魂幡吹落在神轿上。 琉玉视线一暗。 却在下一刻,感觉到有一缕熟悉的朝雾草气息挤入这狭小神轿内。 独属于男子的那种侵略性在狭小空间中显得愈发强烈,琉玉下意识伸手要挡,但却反被他轻巧捉住。 吻过她细嫩指尖后,他交握住她的五指,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就这样什么也没说地落下兇狠又急切的吻。 琉玉几乎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被他吞掉所有音节。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得要命。 但很奇怪,琉玉不仅没有觉得嫌弃,第一反应是在想—— 这血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琉玉在这个过于缠绵的吻中抓住空隙,稍稍喘息,抬眸问: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神轿外,晨曦喷薄而出,一线晨辉透过招魂幡,映在她被亲得娇艷欲滴的面庞上。 墨麟平静地凝视着她。 不得不用尽所有克制力,忍住想要将握在手中的这截柔软手指一根根吞进肚子里的怪异冲动。 「没有。」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眼神黏腻。 「你让我说的那番话,我恐怕只能说这一次。」 琉玉有些困惑,但也没有深思。 她轻笑: 「没关系,他们不会看你怎么说的,只会看你怎么做的,只要你真的帮他们出手对付我们家,他们会信你的。」 这样,便可在九方家的眼皮底下,合情合理地将阴山氏的家底,转移到别的地方。 墨麟捏了捏琉玉的手指,长睫敛下他眸中浓烈的欲。求。 他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琉玉在九方彰华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九分假,一分真。 有一点点的真意也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他怕下一次,他很难克制住想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她的念头。 向神轿内张望的众妖鬼等了许久。 那碍事的招魂幡终于被妖鬼之主一把掀开。 浑身是血的朝暝拖着玉面蜘蛛的尸首朝这边走来,降魔派的余党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幽绿鬼火已经燃尽,远处日照玉山,灿然如仙宫。 万众瞩目之下。 墨麟回首看向身后噙着笑意的少女。 「今夜尊后的玉簪沾了血——」 「随我一道打下玉山,替你们尊后做几支新簪戴上吧。」 第40章 空气在震盪。 逃窜至玉山深处的妖鬼感知到了一种本能带来的畏惧。 妖鬼之炁聚集成沖天巨浪, 自玉山山脚下缓慢而势不可挡地涌来。 「众妖鬼听令!玉面蜘蛛渊天已死,降魔派今后便由我妖鬼甲作统率!」 欲仙台遍地狼藉,降魔派妖鬼各自忙着逃命, 却又捨不得玉山内的金银财宝、玉石琳琅,一时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都别乱!就算妖鬼墨麟打上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妖鬼墨麟顾忌着九幽百姓,必定会给我们三分面子, 我们还有机会——」 「废什么话!」 一名妖鬼一脚将妖鬼甲作从玉座上踹了下去,扛起他脚下玉座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另一个身影撞飞。 「这是老子看上的!把东西给老子放下!」 「谁抢到就是谁的!」 「我去你大爷的!老子把你杀了就都是老子的了!」 大晁向九幽降魔派多年输送,这玉山的帷帐车服, 厨膳滋味, 早就是侈汰无度,不逊于仙家世族。 妖鬼们你争我夺, 丑态毕露,以至于并未注意到空气中瀰漫起了一股暴风雨前的湿闷窒息感。 就在喧闹声最激烈的一刻—— 一切声音瞬时消失于耳, 唯余一个低沉冷冽的嗓音毫无徵兆地涌入脑海。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余神, 託名于彼,万鬼宾伏, 奉行如律——」 「鬼律八卷·五列之四、十列之三、三列之七——甲作、祖明、方良,敕。」 这三名妖鬼脑中一片空白,待眼前掠过一抹幽绿鬼火之时才反应过来。 传闻是真的。 妖鬼墨麟真的会唿名治鬼之术。 所以从前他没有率万鬼攻上玉山,真的只是顾忌着那些被降魔派洗脑的九幽百姓。 而现在,阴山琉玉用一次鬼戏仙游祭, 撼动了降魔派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墨麟从前的所有顾虑全都不復存在—— 曾经束缚妖鬼之主的枷锁, 被阴山琉玉解开了。 「虽然一直知道你们很弱。」 踏碎欲仙台穹顶的妖鬼之主两手覆着两名妖鬼的面庞,将他们的头颅重重砸在地面之时。 那双酝酿着怒火的双眸, 紧盯着被他踩在脚下的甲作。 「但真正攻上玉山才发现,你们比我想像的,还要弱小得多。」 降魔派的妖鬼神色骇然地望着闯入他们阵地的绿衣妖鬼。 墨麟缓缓抬头,环顾四周。 「弱小到这种地步……竟然……还做着击败我就能与大晁世族二分天下的美梦……」 不知是讥讽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墨麟凝视着这些叫人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愚蠢同族,捏碎他们头颅的同时,眼中竟无一丝快意。 「还是说,就算抵御不了仙家世族也没关系?哪怕妖鬼再度沦为仙家世族的奴隶,你们这些愿意效忠仙家世族的妖鬼,也仍会是锦衣玉食的上等妖鬼,是吗?」 墨麟从脑浆与碎骨之中抽出手,挥拳落在脚底妖鬼的脸上。 他眉梢微扬,冰冷得毫无情绪的瞳孔定定瞧着他。 「想起来了吗?你要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同族再送回去的地方,无色城里的那些人的拳头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这样能想起来吗?」 「说话。」 「回答我。」 一拳接着一拳。 没有任何术法,只是纯粹的暴力。 那名妖鬼早已昏死过去,说不出任何只言片语。 玉山上空,朝霞被染成浅淡的莹绿色。 前方有墨麟开路,巡游一天一夜的琉玉终于能够在神轿内阖目休息。 「……小姐,这是方伏藏缴获的无量海。」 朝暝将奄奄一息的玉面蜘蛛一路拖至琉玉面前。 气息尚未平稳的朝暝,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漆匣子。 盖子上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方伏藏那边留下的,还是朝暝沾上的血迹。 身旁一名擅医术的女使上前,扇闻后向琉玉颔首。 「没错,其中有一味价值千金的返魂香,要做无量海这一类药丸,绝对缺不了这个。」 琉玉重新盖好盖子递给朝暝。 她问:「方伏藏那边情况如何?」 「看他模样应该累得够呛,」朝暝诚实回答,「但他应该……还挺开心。」 说开心都有些保守了。 朝暝与方伏藏打照面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候瞧他都是一副丧眉耷眼、瞌睡连天的模样。 但昨日见到方伏藏时,这男人难得眉目舒展,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正屈腿坐在一片小土堆上吞云吐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见朝暝盯着他脚下的脑袋,方伏藏解释了一句。 那是他曾经在九方家时的顶头上司。 当初,就是此人去了一趟九方家本家,旁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九方家与阴山家的关系已经恶化,回来后便疑神疑鬼,觉得任何与阴山氏有关的人都是对方派来九方家的奸细。 担心自己手底下出纰漏,此人下令盘查手底下所有与阴山氏有牵扯之人。 这一查便查到了方伏藏。 其实仙家世族之间,通婚往来本是寻常,哪怕两家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捨不得妻子丈夫而不肯和离的也大有人在。 但也有像他这位上司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哪怕只是阴山氏的一个小小家臣的女儿,也被他勒令和离,否则方伏藏这一脉便被剥夺姓氏,逐出九方家家臣之列。 「就因为上面那些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底下的人就要妻离子散,这就是在世族手底下讨生活的人过的日子。」 方伏藏将烟管里的菸丝,顺手磕在了脚边那颗人头上,额上碎发覆着一双沉静的眼。 「阿绛的事,没有一个掌权者愿意见到,可我说句不该说的,还好大小姐心软,将阿绛在身边留了段时日,至少过了几天好日子,否则她直到任务失败被背后操纵者抹杀,死了也就死了,谁会在意?」 「和那些宁杀一百不放一个的世族比起来,我还是更想效忠大小姐这样的人。」 朝暝将这番话转述给琉玉。 琉玉听完,愣了好一会儿。 地上血污满身的身影睁开眼,泥地里的八爪蜘蛛如一只濒死但仍要挣扎的虫子般动了动触肢。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就是因为知道你们有这种愚蠢的善良,我才会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你们!连一个低贱的娼妓都想救,能成什么大事!迟早……你们迟早有一日,也会落得我这个下场……」 朝暝原本缓和的神色再度阴沉起来。 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琉玉已经先一步从神轿上缓步走了下来。 雀蓝色的绸缎,缀满绿松石与翡翠的裙摆,外罩的那一层纱衣在日光下如浮光跃金,瑰丽无双。 玉面蜘蛛已有一只眼被朝暝揍得看不清东西,另一只眼也抬不起来。 他看不清此刻的琉玉是何模样,但只这一截奢丽衣摆,也能想像到那本就容貌出众的少女会是何等殊色。 「那你觉得,你的败因是什么呢?」 琉玉垂眸凝视着玉面蜘蛛扭曲挣扎的触肢。 玉面蜘蛛双目赤红,唿吸骤然急促起来。 还没等他开口。 背嵴处传来令他瞬间脑海空白的剧痛。 扯下来的断肢粗硬,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绒毛,残留下来的反射令琉玉将触肢握在手里时,还有几分缓慢的蠕动挣扎。 是非常噁心的触感。 但琉玉闭了闭眼,紧接着生生扯下他第二根触肢。 「善良不会让人失败,但弱小会让人送命。」 那一截银色髮丝贴在琉玉的心口,熨帖她的心跳。 原本无比嫌恶的东西,也变得不那么可怕。 「我不会改掉我这个缺点,我只需要变得更强就好,强到即便朝身陷囹圄之人伸手,也不会被他们一同拽入泥潭——然后看着像你这样灭绝人性的恶鬼去死。」 琉玉一根一根卸掉了他的触肢。 最后一根触肢从他的身体里抽离时,他终于不再动弹。 玉面蜘蛛死了。 琉玉将手中触肢丢开。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朝暝道: 「等墨麟拿下玉山后,会将玉山余党送回邺都,你寻一名死囚,在邺都十方街街口验证无量海药效,公布玉面蜘蛛与大晁勾结的罪证。」 「届时会有诸多质问,你需备好证据一一应对,既不能以武力强行镇压,又要让人心服口服——朝暝,你能办好吗?」 九幽的妖鬼和大晁那些已被世族驯服的百姓不一样。 他们对朝暝的偏见,会远远大于摆在眼前的铁证。 但琉玉依然要朝暝去做这件事。 朝暝从玉面蜘蛛的尸骸上收回视线,他忽而单膝跪地,抬起头时,青涩的少年面庞终于露出了几分琉玉熟知的镇定。 「小姐放心。」 朝暝已深知九幽妖鬼的善良与愚昧,单纯与狡诈。 他不会心存任何侥倖,只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还有一件事,」朝暝肃然道,「我赴长城外与方伏藏交接时,得到一个消息——相里家夺下了太平城。」 朝暝口中的相里家,自然是龙兑城由相里慎统治的那一支。 琉玉眸光微凝。 妖鬼长城一带,想要夺下太平城的世族不少。 不过因为距离大晁的权力中心太远,这些世族要么是大世族的分支,要么是一些三等世族。 唯一一个能被琉玉瞧上眼的二等世族,是坐拥六城的申屠氏。 琉玉本以为最终夺下太平城的会是他们。 不过…… 「也好。」琉玉弯了弯唇,「那就先跟相里家算算你和朝鸢的这笔帐吧。」 朝暝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 他就算了,他姐可是把那些嗑了无量海的玉山妖鬼当白菜切。 现在,恐怕是相里慎想和他们算帐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又嘱咐几句后,琉玉目送朝暝的身影在林间消失。 琉玉悬起的心落下一半。 剩下的一半,还悬在身后正在疗伤的十二傩神身上。 现下玉山附近一片混战,琉玉让朝鸢圈出一片稍微安全的地界,让两名擅长医术的女使替躺在竹架子上的山魈等人医治。 等她解决了诸多琐事,终于抽出时间赶来探病时,听到的第一句便是: 「都不许喘气!这根我绝对能挑出来!」 匆忙的脚步一顿。 揽诸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和琉玉想像中气息奄奄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同。 「嘻嘻,揽诸要输咯。」 趴在竹架子上的鬼女晃荡着两条小腿。 「今天排序战输给了我,挑木棍也输了,揽诸真笨呀。」 枕在一旁的白萍汀脸色略有些苍白,提醒她: 「小心些,你的腿才刚刚缝上,待会儿要是晃掉了,又得再缝一遍。」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觉得疼呀。」 山魈翻了个白眼:「谁管你疼不疼了,汀姐还没痊癒,人家人手本来就不够,你就别添乱了。」 趴在竹架子上的四人头对头绕成一圈,纵然浑身都被缝缝补补包得严严实实,也不耽误他们凑在一起玩挑木棍的游戏。 见琉玉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鬼女眼睛一亮: 「尊后来啦!」 其余几人也望过来。 揽诸的角度不太方便,刚动了一下,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琉玉见他们如此轻松,还以为伤得不重,叫来女使仔细询问,才知这四个妖鬼几乎都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鬼女断了一条腿刚接上。 山魈被削掉了半块头皮。 揽诸更是差点被噼成两截。 白萍汀的招式适合拖延对手,但自己也差点被耗得失血过多。 「……都这样了还玩?」琉玉有些无奈地在他们之间蹲下,随手也挑了根木棍,「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谁来保护你们尊主?」 揽诸被琉玉如此稳准的手法惊了惊。 鬼女捧着脸笑道: 「就是受了伤才要玩这个呀,以前在狝狩场上受伤养伤的时候,就靠这些小木棍分神了。」 挑木棍的游戏最需要聚精会神,注意力放在这些游戏上,就不会注意到身体上的痛苦了。 山魈也点点头: 「而且尊主也不需要我们保护,我们要靠尊主保护才是真的。」 昨夜十二傩神混战结束,若不是尊主出手迅速,将那些趁乱动手的玉山妖鬼歼灭,他们哪里还有命? 琉玉垂眸又挑了一根木棍。 这一次手却不那么稳。 白萍汀笑道:「尊后犯规了。」 鬼女却喊:「没关系没关系,尊后一起玩!」 琉玉却没继续,她收回了手,偏头问: 「在狝狩场会经常受伤吗?」 从前有段时日,仙都玉京很盛行在狝狩场上看妖鬼角斗下注。 琉玉只看过几次,对那些毫无技巧的纯粹暴力没有兴趣。 揽诸答:「那是自然,反正无色城的禁令是不让我们死就行,什么大伤小伤,就没断过。」 琉玉沉默了一下,托着腮又问: 「墨麟养伤的时候也会玩这个?」 她有些难以想像墨麟趴在地上玩这些小木棍的样子。 「尊主怎么会,」山魈不知道在自豪什么,很神气地道,「尊主特别能忍!真男人就得像我们尊主这样,受再重的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白萍汀沖他使了使眼色,山魈浑然不觉。 他觉得这样的尊主特别顶天立地,特别让人心里踏实。 尊后要是对他们尊主了解得更多一点,这还不得迷死她? 「见过尊后。」 黑衣蓑帽的鬼侍悄然出现在琉玉身后,对众妖鬼道: 「玉山来报,玉面蜘蛛余党已基本扫清。」 旁边其余养伤的妖鬼听闻此言,欢唿声蔓延开来。 琉玉也心头微松,问: 「他还有什么话要传的吗?」 「还有,」鬼侍道,「在玉山发现了一处能有助伤口癒合的温泉水,尊主已让人将其分成了几个区域,可供伤者疗养。」 欢唿声更高昂几分。 就知道玉山好东西多! 一众人按照鬼侍指引的方向一路上山。 果然,在玉山之巅见到一处幕天席地的温泉池。 这温泉池周遭翠竹掩映,假山嶙峋,旁边还有一间单独的院子,以供主人泡过温泉后便可就近休息,里面陈设摆件无一不是名器,不输极夜宫半分。 也难怪玉面蜘蛛如此卖力,甘心被大晁利用,真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断有伤者被送往这汪温泉池,池水几乎被血染红。 好在这眼温泉是活水,到了夜深时分,疗愈的伤患陆陆续续离开,去玉山半山腰处安置时,这眼温泉水就已经重新化作一池白汤。 也直到此时,琉玉才独自带着衣物前来泡汤。 汤池被分成男女两侧,琉玉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那鬼侍所说的区分,也还是不确定他说的到底是男左女右还是男右女左。 ……算了,反正她刚才感知了一下,这片池子里没一个人。 随便挑了一边,琉玉抬步朝其中走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然后,她便在一片奶白色的雾气中,见到了一个身形高大,肤色苍白,浑身遍布伤痕的身影。 乌髮如海藻一样湿漉漉地垂下。 暗绿眸色在水汽中显得潮湿如苔藓。 他半个身子浸没在池水中,似乎在擦拭着身上血迹。 雾气缭绕之中,那个人放空的眼底一片冷寂,仿佛空无一物。 第41章 妖鬼与野兽在许多方面都有共通之处。 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环境里挣扎求生, 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绝不会轻易示弱于人前,小心翼翼地藏匿气息和踪迹,避开光亮, 避开人迹,在足够安全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蛰伏至伤愈。 无论是在无色城, 还是在九幽,墨麟都时刻保持着警惕,绝不被任何敌人寻到可乘之机。 他其实早该觉察到琉玉的靠近。 但事实上,直到琉玉的气息已经出现在一个随时都能向他出手的距离时, 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迎上一双烟波柔软的眼眸。 「我以为你还在与神荼郁垒他们议事,没想到在这里。」 她在岸边缓缓蹲下, 浅金色的裙摆逶迤垂下,悠悠荡在池水中。 「谁伤的你?死了吗?」 墨麟看她垂眸拨弄着池边水花。 因为打算来沐浴的缘故,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纱衣, 宽袖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皓腕, 修长莹白的指尖搅动着,水波一圈一圈地盪开,也朝他一层一层涌来。 「都死了。」他的嗓音很低。 琉玉撑着下颌瞧他:「很强吗?还能让你受伤。」 「我故意的。」 他抬手瞧了瞧指节上的淤痕。 「这些年要不是因为他们,鬼道院不至于招不满学子,九幽妖鬼也不至于被撕得四分五裂, 只是烧死, 也太便宜他们了。」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道: 「你这么恨他们,竟还能忍这么久啊。」 前世的墨麟没有她的帮助, 要一边与玉面蜘蛛和他背后的势力对抗,一边让九幽一步步走上正轨。 他花费了百年时间。 如此的有耐心,几乎看不出半点个人情绪。 墨麟对降魔派的妖鬼当然恨之入骨。 恨他们祸乱九幽。 恨他们里通外敌。 更恨他们愚蠢自私到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 有许多次,若非白萍汀的劝阻,他早已杀至玉山,将那些背叛同族的妖鬼烧得干净。 「九幽不是靠拳头说话的狝狩场,尊主要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只要能闯出无色城就能拧成一条绳子的人心,尊主试想,如果单凭修为就能掌控天下,那今日坐在御座上的,不应该是大晁那四位大宗师吗?」 白萍汀的母亲是一位出身宗室的女子,受她教养,白萍汀比寻常妖鬼更懂得政治。 所以墨麟忍了下来。 玉面蜘蛛有大晁的支持,金银财宝源源不断,他没有。 玉面蜘蛛有魔主的血脉,有许多妖鬼愿意拥趸他为正统,他没有。 但他有一枝想要接到九幽精心娇养的牡丹。 他不想有朝一日她踏足九幽的领土时,见到的是这样四分五裂的混乱之地。 他想让九幽有仙都玉京那样的诗词歌赋,有数不清的风流名士,还有琳琅繁多的富饶物资。 唯有洗清曾为奴隶的粗鄙卑贱,他才有资格与她身边的青年才俊竞争。 「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但老天又不肯让你那么容易得到的时候,人除了更能忍,更有耐心之外,别无他法。」 他的眸色黏稠,像是在说九幽,又像是在说别的。 迈动步子,他朝着琉玉的方向靠近。 水波随他的步伐分开,池中迴荡着哗啦声响,越来越清晰。 墨麟本以为她会避开视线。 此刻他身上的样子并不好看,除却大大小小的伤痕之外,还有尚未褪去的妖纹浮在身上,在苍白肤色下衬得愈发狰狞可怖。 但琉玉不仅没有错开眼,反而看得格外专注。 她从未这样直白地注视过这个妖鬼。 今夜霜白月光洒满玉山,照得他紧实肌肉上那些复杂妖纹分毫毕现。 琉玉甚至能看到随着他的唿吸起伏,他腰腹间的黑色纹理似有生命般缓慢流动。 待到墨麟站到距离她一臂之遥的位置时,琉玉伸手用指尖轻触。 腰腹上的妖纹和他的肌肉倏然紧缩。 「真神奇啊。」 琉玉感嘆了一句。 「这个和你身上的鳞片一样,每次打过架后都会显现吗?」 池边水浅,墨麟看着恰好与他腰腹平视的少女,低垂的眼眸瞳色浓深。 「嗯。」 他又道: 「你身后的衣服,递一下。」 琉玉抬眸瞧他。 他明明自己可以隔空取物,却让她递,小心思都快写脸上了。 她托着腮的指尖点了点脸颊: 「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想让我递衣服给你呢?」 他眉目冷淡,缓声道: 「我的确不想,但你以前说,不想看见我身上的妖纹,所以我不得不穿——我连睡觉不都戴着手衣吗?」 琉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之前一直戴着的玄色手衣。 琉玉眨了眨眼:「那不是你自己的怪癖?」 「我怪癖是很多,但绝对没有这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他湿漉漉的手撑在岸边,俯身凑近,眼中含着不太明显的一丝怨怼。 「是你让我不得不时刻带着的。」 沐浴过的身躯带着灼热温度和湿润水汽,驱散了琉玉单衣夜行而来的寒气。 对视片刻,琉玉别开脸。 「我可没让你睡觉也戴……以后不用戴总行了吧?」 她沾湿水汽的长睫融在白雾里,心虚退让的样子,莫名让人生出楚楚可怜的错觉。 心底唯一余下的那点愤懑不平也在这一句下烟消云散。 他还试图挣扎,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冷硬表象,却听她又开口道: 「还有,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自己躲着疗伤也太危险了,万一有还没清理干净的敌人趁机偷袭怎么办?就算玉山这些妖鬼不够格,以后遇到强敌呢?」 她挪回视线,隔着裊裊雾气,认真而柔软地瞧着他。 「你也太让人操心了吧。」 夜风拂过,吹动漾着月光的水面。 他这一生,听过许多谩骂、咒恨、粗鄙的羞辱。 哪怕是当初琉玉在新婚时对他的那些冷言冷语,他虽然觉得心中愤懑悲恸,却也能够忍耐接受。 墨麟从没有想到,这样一句咬字娇娇的叮嘱,竟会比那些羞辱的言语更有冲击,让他心脏生出一种难以负荷的情绪。 这是一种用尽他生平所有经验,也难以消化的情绪。 像是急于寻求一个喘息之机。 他忽而蒙住了琉玉的眼。 「……别说这样的话,别这么看着我。」 琉玉无法理解墨麟的反应。 「我这是在关心你。」 视野一片黑暗,传来他隐忍的嗓音。 「你……我知道,你不必说。」 「为什么?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关心你?」 琉玉细密的长睫如刷子般拂过他的掌心。 「还是你信山魈的话,觉得真英雄就该从不喊疼?」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连笑声也是柔软甜蜜的。 「他那是小孩子想法,别听他的,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说完这话,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九方彰华受伤的时候,你才会亲自给他上药吗?」 突然听到了不该出现在这个对话中的名字,琉玉愣了一下。 「你怎么……」他怎么知道的? 还没等琉玉问完,双唇已经覆上一个兇勐的吻。 他高挺的鼻樑沾着水珠,湿漉漉地贴在她侧脸上,舌尖被他吮着,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整个口腔内都充满着他的气息。 好一会儿,琉玉才有了说话的空隙。 「你果然以前就见过我。」 这一次墨麟没有否认。 他又热又重的鼻息扑在琉玉的耳颈间,侧目瞧她时,乌黑湿润的碎发下露出一只欲壑难平的湿润眼眸。 「如果我受伤,你也会替我疗伤,替我上药,而不是觉得我还不够强,不够得到你的垂青吗?」 听到前半句时,琉玉还想赌气说不会,可听到后半句,她蓦然收住了话风。 对于在狝狩场上挣扎求生的墨麟来说,大概从来就没有示弱的选项。 他们只有足够强,才能在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里多分一份,任何露出弱态的行为,都是绝不被允许的。 他没有被正常的对待过,所以也不会如常人那样正常的表达情绪。 「会帮你疗伤的。」 琉玉只能如此作答,又忍不住反驳: 「而且我跟九方彰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虽然是他自己提起的,但从琉玉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还是让墨麟忍不住打断。 他绕过琉玉的衣带,抬手扯开: 「我跟他不一样,你替我疗伤用不着你动手,我动就行。」 「……你能不能不要做这么破坏氛围的事?」 她刚刚还忍不住有点怜惜他。 结果一眨眼就突然变出一副下流面孔。 妖鬼之主的眼尾浮着沐浴后的薄红,难得扬起一丝浅淡笑意。 「那就做点符合氛围的事。」 他另一只手攥住她的靴。 宽大手掌拖着靴子,很容易就替她脱了鞋袜。 「不是来浴汤泉吗?我帮你。」 脚踝处传来一阵力道,琉玉被他一把从岸边拽了下来。 沾湿水的纱衣被他丢开。 琉玉也已有两日未曾沐浴,一路风尘与汗水,混合着干涸血迹,都被汤池温热的泉水沖刷殆尽,每一个毛孔都在热水的包裹下缓缓舒张开来。 墨麟先替她浣洗长发。 他应该是第一次替人洗髮,动作缓慢又不熟练,比起平日侍候琉玉的女使笨拙多了,好在手法轻柔,不至于扯疼她的头髮。 而且他指腹粗糙,力道尚可,有种与女使替她梳洗时不同的放松。 琉玉便没有了起初的紧绷与不适,渐渐放松下来: 「玉山收缴的清单要明日才能呈上来,不过我瞧着数目应该不小,有了这笔钱,鬼道院可以修缮修缮,再向大晁多运些典籍,我知道一些书局,可以从那儿买。」 后方传来墨麟悠悠的嗓音: 「我猜这书局应该姓阴山氏。」 「真聪明。」 琉玉眼尾弯弯,纤长双臂在水波中晃了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方伏藏那边传回消息,说击败了其他几个世族,夺下太平城的是相里家,这真是冤家路窄,看来老天都催着我赶紧除掉相里慎呢。」 乌黑如绸缎的发在水中铺开,墨麟的手指传过这些柔软髮丝,心也似乎在这水流中盪开。 「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用,」琉玉眯着眼,「等九方星澜把话带到九方家主的面前,你就是与我貌合神离的假夫君了,妖鬼之主出手,痕迹太明显,你不能替我夺下太平城。」 「那你有对策了?」 「一点点吧。」 琉玉笑了笑: 「相里慎这次不惜成本的从那么多饿狼口中夺下太平城,肯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我猜他定是缺钱了,无量海所需的仙草灵植样样都不便宜,只有拿下太平城这个聚宝盆,他才能继续研究无量海,壮大相里家。」 「有了钱,自然会需要更多替他试药的药人——他们能从九幽百姓下手,分裂九幽,这招同样能用来对付他们。」 相里家虽然已不是顶级世族,但前世可是九方家与钟离家最忠诚的走狗。 灭掉相里家,如断他们一臂。 只是不能以阴山氏的名义灭掉,以免提前引起他们的警戒,为了这一点,得多费些脑筋。 墨麟听她的话风,便知她心中已有对策。 「不过也有需要用到你的时候,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温热的手指托住她下颌,墨麟垂目瞧着她倒置的面庞。 「只是告诉?」 琉玉眨眨眼。 「妖鬼之主有妖鬼之主的用法。」 墨麟绕过后颈,一边自上而下的吻了下来,一边牵着琉玉的手往后放。 喉间发出低低喟嘆的同时,他轻声道: 「大小姐要自己学着使唤。」 第42章 琉玉想, 以后还真不能说他浑身上下嘴最硬了。 「你的手也太小了些。」 缠绵细密的吻中,夹杂着他略含不满的低语。 其实琉玉的手哪里算小,就连朝鸢的长刀重刃她也能握住, 使出一套连灵雍宫正也赞不绝口的剑术。 她若握不住剑,绝不是她手小,而是剑柄的尺寸太不合常规。 ……更何况这样不合常规的剑, 还不只一把。 怀中的少女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粉,像一朵水汽氤氲中微微颤动的牡丹。 她檀口微张,道: 「不是不让我动吗?骗子。」 墨麟没回答,他望着此刻仰面轻靠在他肩头的少女。 慵懒的, 美丽的, 池水深处水流涌动,是她搅动的波澜, 墨麟唿吸凌乱,仿佛心脏也被她紧攥, 涨得愉悦又疼痛。 与新婚那夜的敷衍冷淡截然不同。 不愉快的记忆被此刻覆盖。 他一遍遍地描摹她的模样, 珍惜的,贪婪的将她此刻神色烙印在他眼底。 琉玉没等到回音, 只听到在水声荡漾中他清晰可闻的喘。息声。 她掌控着他的喜怒哀乐。 这种认知从心底浮上来,充盈着她的脑海,在这一瞬与他有了微妙的共鸣。 「——真厉害。」 琉玉听到耳畔传来他迷离低沉的嗓音。 「灵雍魁首学这种事也这么快吗?」 琉玉忍了忍,没忍住: 「你是只有这个时候会说话是吗?」 苔藓般的幽绿眼眸蒙着一层雾,他耳上还缀着那对山鬼铜钱的红穗耳坠, 扫过锁骨时有轻微的痒。 「不然你想听什么?听我说玉面蜘蛛和崖山天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听到崖山天门, 琉玉蓦然清醒。 她反身便将他推至石壁上, 面对着面,琉玉神情肃然几分: 「就说这个。」 当初相里氏先祖率领仙家世族, 合力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就在崖山。 前世,从照夜二百七十年开始,神州各地不断出现邪魔踪迹,最后发现是天门封印松动,有邪魔从封印之隙重回神州大地,仙家世族不得不摈弃前嫌,联手再度加固封印。 就在那一年,前世的阴山泽和南宫镜死在了崖山。 世人皆认为阴山氏为了攻下中州王畿,故意引天外邪魔入世,想将当日在场的仙家世族全数歼灭。 好在他们的徒弟九方彰华大义灭亲,这才令大晁江山不至落入贼人之手。 前世的琉玉,曾一度试图寻找天门封印松动的真相,想向世人澄清阴山氏的声名。 即便后来琉玉已经放弃了这种自证清白的愚蠢念头,但她也仍旧想知道,崖山天门的封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墨麟定定瞧着她认真的眼。 扶着她腰肢的粗粝手掌摩挲了一下,他道: 「你对崖山天门封印很感兴趣?」 「天下安危人人有责,」琉玉抿出一个笑容,「要是天门封印松动,对神州格局的影响可不是一星半点。」 理是这个理,但墨麟能感觉到琉玉并没有跟他说实话。 不只这件事。 她对大晁仙家世族的仇恨,对九幽妖鬼打开心防的契机,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缘由。 她心底压着事,不肯透露给旁人,唯一能窥见的一丝痕迹,就是当日阿绛身死,朝暝被妖鬼群起而攻之的那一日。 他望入少女潋滟柔软的眼波时,总忍不住回想起那些她枕在自己怀中,眼泪浸湿他衣襟的夜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墨麟不想追问她太多。 他想让她愉快,让她忘记那些沉重的烦恼。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要是有那个本事,早就拿来胁迫我了——你真想听?」 琉玉颔首,认真道: 「不管是大事小事,我都要知道。」 他看了她一会儿,唇畔忽而勾起。 「那你帮我一个忙。」 琉玉面上浮出一丝无语神色,墨麟的眼尾却只是朝后方瞥了一眼。 「帮我拿一下衣服而已。」 这么简单? 琉玉半信半疑地勾勾手指,用炁流将放在岸上的衣袍取了过来。 墨麟却根本没拿衣袍,而是抓起放在上面的芥子袋。 略尖的蛇齿咬住系带,在琉玉愕然目光中,他抽开带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琉玉认得那是什么。 「……我在跟你说正事。」 墨麟捉着她的手,让她从里面取了一粒,眼睫轻扫过她微恼的模样,他的齿尖在她柔嫩的手指上磨了磨。 「这个也是正事,一月一次的正事。」 青筋起伏的手臂勾住了她的腿弯。 缓慢地,不容反抗地。 琉玉眉心难耐地轻蹙了一下,很快被他吻开。 「今日攻入欲仙台后,玉面蜘蛛的寝殿是我亲自搜的,身上这些擦伤也是被寝殿内的防御兵阵所伤,里面除了一些金玉宝石之外,就是他为了避开九幽天音云海而单独另设的通讯阵。」 琉玉扬首望着玉山之巅的星海,唿吸又急又乱,思绪也混沌起来。 「通讯阵……阵法内部应该会有记录……」 「没错。」 他细细地磨,一点点抵近。 「不过他做事还算小心,这次出发前料到了会有一去不返的危险,所以最近的阵内记录都抹去了,即便我让鬼侍尽力修復阵法,也只能从里面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语。」 其中就提到了崖山天门和钥匙。 「钥匙?」 「不是具体的钥匙,只是一种形容,形容能够解开天门封印的东西。」 天门封印的巧妙之处,就在与它并非无坚不摧。 只要有纯正邪魔血脉,就能从人间这一侧解开封印,或是有纯正的人族血脉,也能从天外一侧解开封印。 天外一侧不可能有人族存在。 而照夜元年之后,神州各地已彻底盪清了天外邪魔,余下的妖鬼皆混有人族血脉,绝无可能开启封印。 除此以外,任何蛮力都无法解开这个封印,理论上它是无可撼动的。 所以前世仙家世族为了栽赃阴山氏,才会编造出阴山氏勾结妖鬼的证据,让世人都认定阴山氏偷偷蓄养了天外邪魔,开启了天门封印。 尽管他们杀遍了阴山家的人,也没能找出任何蓄养天外邪魔的证据。 「玉面蜘蛛应该也是觉得在大晁和我之间取得一个恐怖平衡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想要寻找别的方式,来牵制大晁……」 琉玉攀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眼眸如两丸浸在水中的玉石。 她追问: 「钥匙……他找到了吗?」 「如果他找到了,临死前肯定会吐出来替自己续命。」 墨麟突然发力。 如漂浮于水面的船被重重一撞,颠得她喉间溢出几声破碎音节,悠悠迴荡在汤池水声中。 唿出的白气与热雾交织,被他一併吞入唇齿间。 大约是被这池中热水泡得太久,墨麟的胸膛和脖颈上有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落在琉玉的锁骨上,汇成一汪小小的水泊。 不能再泡了。 虽然这一刻他很想就这么死在这里,但他觉得琉玉应该不想。 墨麟抱着琉玉从池边往上走。 他随手给琉玉和自己都裹上了外袍,朝着汤池后方竹林掩映的别居走。 琉玉还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中。 即便玉面蜘蛛没找到那把【钥匙】,但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他与九方家和钟离家的关系如此紧密。 会是从他们那里知道的吗? 又或是反过来,玉面蜘蛛原本就知道神州某处有遗漏的天外邪魔,这个消息传到了仙家世族耳中,百年后他们找到了这把钥匙,设计陷害了阴山氏。 线索还不够多,只能猜测,无法确定。 正想着,被墨麟抱着的琉玉忽而闷哼了一声。 她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下颌。 「你……要这么抱着我走进去?」 「嗯。」 嗯什么嗯! 琉玉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 「出去!」 这一巴掌对于墨麟而言犹如瘙痒,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还将琉玉往上託了托,道: 「不,外面太冷了。」 「……」 挂在他腰间的琉玉被颠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处汤池别居看得出是匆忙收拾的,借着月光,隐约还能看出被洗劫一空的痕迹。 但推门进入内室,琉玉又嗅到了熟悉的群仙髓香气。 「我派了一队人加急去极夜宫取来的,都是你用惯的东西,不是旁人用过的。」 被抛进柔软的床榻内,琉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人早有谋划。 不仅收拾好了床榻,还取了避子药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背嵴贴住了什么东西,琉玉被硌得眉头一皱。 她似乎隐约瞥见了什么反射月光的东西,顺着锦被间的缝隙掀开一看—— 是满床的白玉。 莹白细腻的玉石质地温润,在疏疏月光照射下,未经雕琢的流转着内敛白透的灵光,只需触摸,就能感知到其中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动。 琉玉惊愕地望着这满床白玉,墨麟也在看她。 凝脂玉衬着比玉更美的美人,他的脑子里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觉得眼前一幕美得心惊肉跳。 想看着她戴上这些神玉所制的剑簪。 想让她用他亲手奉上的武器,去斩杀那些让她不悦的敌人。 贴着她的身躯覆压而下,墨麟捉住她的指尖,垂眸亲吻: 「玉山缴获的神玉,都在这里,我留了王玉和凡玉,还有一些玛瑙翡翠之类的,你若觉得不够,再从我这里划。」 饶是阴山氏富可敌国,琉玉也鲜少数量如此庞大的神玉。 和这堆蕴含庞大生炁的神玉比起来,那些玛瑙翡翠的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墨麟原以为琉玉见到这些会有几分高兴。 但他却看到少女的眉目间,莫名浮现出几分很难形容的复杂情绪。 她抬眸问: 「你知道这些神玉,能武装起一支多么厉害的修者队伍吗?」 如果前世她的復仇路上,能有这样一批神玉作为武器,或许当初关山一战,她的炁海不会受损,朝鸢朝暝还有阴山氏的诸多家臣也就不必死。 她是阴山氏的支柱,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她的身上。 她本可以救下他们。 乌黑微卷的长髮垂落在床榻上,他撑着额角,眸色寂静: 「我只知道我们二人联手,打败了坐拥这么多神玉的玉山妖鬼,以后,我们还会打败更多的、更强的敌人。」 不管她到底在提防什么、畏惧什么—— 他会陪着她。 琉玉神色微怔。 那些复杂的、墨麟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寸寸融化。 「是的,我们联手,除掉了他们。」 琉玉将墨麟拉入她前世的梦魇中。 那些梦太沉重了,充满了血淋淋的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折磨,扯着她往下坠。 她想抓住什么。 在濡湿的吻中,她感受到自己逐渐攀升的体温。 这一次,她不再是只能看着他心跳一点点沉寂,体温一点点消散的那个亡魂。 两个久旷之人紧贴着,亲密无间。 黑暗中有滑腻柔软的东西在蔓延,墨麟想要遮住琉玉的眼,她却掀起凝着泪珠的睫羽,低低道: 「让我看着。」 墨麟又感觉到心脏处泛起愉悦而难以承受的涨痛。 「我要看着,它们为我而兴奋的样子。」 布满黑色鳞片的触肢战斗时能够生出锐利骨刺,连石头也能噼开。 然而当她触碰到时,墨麟却感觉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仿佛失去了理性控制一般—— 缠绕她的指尖,蜿蜒成一朵小小的、丑陋的花。 第43章 倒映着竹影的纱窗微微透着朦胧星辉。 玉山之巅天清地灵, 没有九幽崇山障岭里的瘴气,就连夜晚的星空也万里澄明。 琉玉枕在散乱的衣带上,枕在柔软的锦被间, 玉石触肌升温,盈盈渗出的炁熨帖着她的背嵴,在如浪潮般的颠簸中时而清醒时而迷醉。 星辉落在蒙着水雾的眼眸中。 从群星漫天, 至破晓将明。 欢。愉沖刷了大战后残余的紧绷感,却也让身体更加疲乏。 琉玉在睏倦中忽而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定下一月一次的规矩。 ——以这个妖鬼的重欲程度,只配一月一次。 否则真的什么正事都别做了。 天光渐明,驻扎玉山的妖鬼们也逐渐开始活动。 西陵城城主丹髓率九幽的众城主而来时, 拢着一件鸦青大袖的妖鬼之主正蹲在别居外的一池溪泉旁洗玉。 冷白得缺乏血色的手臂上覆着浅青色的青筋, 衣袖下有张狂的玄色妖纹纵横,和掌中被他搓揉清洗的白透软玉对比鲜明。 昨夜荒唐一场, 这些玉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 所以一大早琉玉便踢他出来洗玉。 那一枚枚洗净的白玉被他随手扔回后方的黑漆箱子里,玉石相击, 发出清脆冷冽的动听声响。 墨麟脑子里迴响的却是昨夜少女的低婉音调。 兰渚城城主悬鲤先向墨麟见了礼, 随后便嬉皮笑脸地调侃起来: 「从前刚打下极夜宫的时候,也不见尊主这么爱惜战利品, 区区一个玉山,竟劳烦尊主一大早就一个一个的清点起来?」 丹髓单手叉腰,魔角上点缀的黑曜石在阳光下闪烁。 她朝竹影下的别居望了一眼,笑道: 「这可是玉山财库内全部的神玉,还是要送给咱们那位尊后的, 自然得洗干净了给人家送去。」 悬鲤昨日忙着追捕趁乱而逃的几个城主副手, 此刻才知道这个消息, 忍不住咂舌: 「尊主出手就是不一样。」 这一大箱都是神玉啊。 那可比一箱子黄金贵多了。 墨麟缓缓抬头,丹髓和悬鲤有些意外。 鬼戏仙游祭连着平定玉山叛乱, 这几日把大家折腾得不轻,就连十二傩神一个个都身负重伤,还经歷了一遍大换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怎么尊主看上去倒是挺……挺神清气爽的。 「名录整理出来了吗?」 这话是对丹髓说的。 她立刻呈上一卷文书,上面写的都是玉山目前坐拥的田地、资财、僕役和依附玉山的妖鬼门户。 「当初咱们刚入九幽时,玉面蜘蛛仗着拥趸他的妖鬼颇多,率先霸占了玉山这处宝地,几来,内部已自成一个小国,他自己做土皇帝做爽了,跟着他的那些妖鬼可就倒了大霉——」 「有本事的被他收入私人部曲,没什么本事的就替他采玉,卯时开工,子时收工,每日能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这样的采玉妖鬼足有千人。」 悬鲤不禁皱起眉头。 「一个时辰!这也太黑了!当年我们在无色城再苦,也有城规规定妖鬼每日休息四个时辰呢!」 妖鬼身负邪魔血脉,体力远胜凡人,甚至还吃得比凡人少。 当年无色城中的妖鬼,除了狝狩场上的妖鬼用以角斗招揽贵人下注,余下修为没那么高的妖鬼,大多都被世族借去建桥修路,开山筑屋。 世族们不必付给妖鬼薪资,只需给无色城上贡。 无色城能成为聚宝盆,很大程度有赖于此。 冰冷的溪水从指缝中淌过,墨麟清洗着手中神玉。 「人人憎恨世族奴役妖鬼,但当他们自己坐在世族的位置上,却可能比世族更狠毒,这不奇怪。」 丹髓神色复杂。 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既然尊主清楚世族的狠毒,那为何还把这些神玉都……」 「咳咳咳!」 悬鲤勐咳几声,打断了丹髓的话。 丹髓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暗示瞭然,但却似乎并不打算住嘴。 恰在此时,后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见过尊主。」 丹髓与悬鲤回头望去,只见为首者是一名鬓髮斑白的老者。 她身着粗布,执着手杖,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精神矍铄,从髮髻到鞋履无一不洁,气质平和,让人不会一眼将她看做是个寻常老人。 此人正是之前曾在鬼道院教授琉玉魔语的慕苍水。 墨麟知道她,颔首间带着几分敬意,道: 「琉玉就在内室,请便。」 慕苍水微微一笑。 她经过丹髓和悬鲤身旁时,忽而开口,对墨麟道: 「这些神玉,可是要赠给尊后的?」 墨麟点点头。 慕苍水笑意愈深:「幸有尊后得了天授,收拢九幽民心,否则这玉山妖鬼还不知要在九幽继续兴风作浪多久,尊后于九幽有大恩,应得此报。」 丹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眉梢微挑。 慕苍水没去看丹髓的反应,径直朝着内室而去。 别居内,经过一场大战的女使们已经重新修整好,一边吩咐鬼侍将这处别居收拾妥当,一边替慕苍水引路。 推门便瞧见少女枕在锦被中餍足又倦怠的模样,轻扫过来的眼尾浮着不自知的媚态,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了一句: 「慕婆婆这么早就来了啊。」 慕苍水面色微肃: 「成大事者,岂可纵慾无度,日上三竿还缠绵床榻,靡靡之风不可存,尊后该起床了。」 琉玉很贊同她的前半句,但她觉得这话慕苍水最该说给墨麟听。 「外面的九幽城主都在暗中向尊主进言参你了,老身若是尊后,枕榻间岂能安眠?」 听了这话,琉玉这才稍稍打起几分精神。 神出鬼没的朝鸢在此刻突然从窗外翻身落地,朝琉玉附耳低语几句。 提到西陵城城主丹髓时,琉玉神色微动。 是她呀。 那就不奇怪了。 琉玉绽开一个笑容: 「多谢慕婆婆替我说话——不知您是喜欢喝崑山虎梅,还是蓬莱云峰?」 「许多年没尝过崑山虎梅了,不过今年雨水不好,崑山虎梅恐怕产量不多吧。」 慕苍水徐徐落座,仪态从容庄重,却又不显拘束,自有一分名士风流。 琉玉拢了拢并不规整的衣襟,靠着小枕道: 「是不多,不过好茶就要给懂茶的人品,那些喝什么茶都一个味道的笨舌头,随便给些散茶解渴就行了。」 沖茶的女使抿唇笑了笑。 屋内听了这话的女使都知道小姐在说谁。 「还没恭喜尊后,此战大捷,如今九幽便彻底掌握在您与尊主的手中了。」 「没什么可恭喜的,」琉玉望着她笑道,「没了外患,还有内忧,九幽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妖鬼,既是一把好用的刀,可用不好也会伤手,我还等着慕婆婆替我解惑呢。」 琉玉审视着眼前老者。 慕苍水所会的绝不止魔语。 上次她说,这天下动盪已久,乱世到了该终结的时候,琉玉便知,她的志向绝不在眼前的九幽,而在更远的大晁。 慕苍水这样的人琉玉见过不少。 在如今这个被仙家世族把控的天下,无数名士心存救世之心,却因出身不够而郁郁不得志,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他们要么生出避世之心,退隐山林,要么终其一生,都在寻一个机会,等一个明主。 慕苍水显然是后者。 她接过女使奉上的茶,烟雾缭绕中,浑浊眼眸平和沉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有何内忧?」 这是想考校她? 换做以前,以琉玉那一身傲骨恐怕还真不吃这套。 但经歷了前世那些磋磨,再多傲骨都要为现实稍微低低头。 谁会嫌自己身边人才多? 真要是个人才,有点傲气那不很正常吗。 于是琉玉没提别的细枝末节,直指要害: 「如今九幽看似能与大晁二分天下,实则根基不稳,先不提兵力与民智,光是食货往来上便不对等。」 「九幽多矿山盐池,产粮却不多,假使大晁有意向九幽发难,第一步便可断了九幽粮草,即便妖鬼再抗饿,几年下来实力与民心都必将大大下跌。」 琉玉在嫁到九幽前,本就是大晁世族,世族与九幽谈和的目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九幽能有多大的威胁。 妖鬼长城是九幽朝外扩张的天然阻隔,他们纵之,放之,无非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消耗最少的人力除掉九幽妖鬼。 慕苍水呷了一口酽茶: 「论天下粮草,相里家占一半,因为他们手握《仙农全书》,所以不只善育粟稻草料,还能制造出无量海这样的丹药。」 各大世族能够在这乱世中鼎立,没点立足之本是做不到的。 九方家是兵道大家,有独门兵道术;钟离家是炼器大家,手握《仙工开物》,掌握天下最厉害的炼器术;而相里家也算祖上阔过,《仙农全书》便是他们的发家之本。 琉玉笑了笑。 这不巧了吗,她下一步正想着如何对付相里家呢。 「您的意思是,要对相里家下手,夺《仙农全书》,想办法让九幽这个不毛之地也能自给自足?」 慕苍水却在此时抬眸。 那双浑浊发灰的眼眸,在这一瞬迸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不仅如此,只有灭掉相里家,才能将九方家的粮草供给和丹药供应攥在我们的手里,才有可能撼动九方家!」 茶盏轻叩案几,撞出沉闷声响。 琉玉面上笑意微敛。 「……九方家?」 「尊后出身于阴山氏,应该很清楚九方氏对阴山氏的虎视眈眈。」 苍老皲裂的手指攥着案几一角,慕苍水定定望向琉玉: 「九方氏雄心壮志,图谋已久,您以为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搅乱九幽局势?当真是心怀天下吗?」 「不,不是,九方家不像阴山家那样有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像钟离家掌握天下法器,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九幽越强大,大晁百姓就越需要九方家,九方家的地位就越稳固,但九幽不能真的强大,因为九方家不会为了出兵九幽而折损自家实力。」 一旦树立起九幽这个敌人,九方家宣称要保护大晁,向百姓和商户多徵税便有了理由。 为了抵御九幽妖鬼,推举更厉害的修者入朝为官,让帝主赐下更多田地,也更名正言顺。 「不会太久,尊后等着看吧,」慕苍水情绪重归平静,「这次九幽一统,九方家必会藉此机会趁机牟利。」 琉玉在慕苍水的眼中看到了这样的洞察力,也看到了自己的惊愕。 慕苍水说的这一切,琉玉都很清楚。 但这是因为她重活了一次,所以才能猜到九方家接下来的动作。 对于外人而言,此时的九方家明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最多只有些与玉面蜘蛛往来的风声。 而慕苍水,却已经将九方家的盘算猜得清清楚楚。 「您……对九方家似乎很了解?」 脸上皱纹遍布的老者轻笑: 「毕竟出身世族,略略了解一些。」 这可绝不是略略了解的程度。 「老身本以为尊后听到这些会很惊讶,但尊后的反应似乎跟我想的有些不同。」 慕苍水定定审视着琉玉,试探道: 「莫不是尊后已经早料到了这些?」 琉玉回过神来。 她本想追问慕苍水的身份,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管慕苍水是什么来歷,一个对九方家的思维了如指掌的人,她都必须留在身边。 「差不多吧,」琉玉丝毫不心虚地认了下来,指尖次第点了点膝盖,「如你所言,回到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相里家,和他们手头的《仙农全书》上。」 慕苍水不知琉玉是重生了一遭,才心中有数,听了这话,只对琉玉又高看一等。 家族兴旺,果然还是要看子孙后代的本事。 阴山氏当年不过是个养马的小族,如今能成这样的豪族大宗,光看他们家这位大小姐的本事,便可见缘由。 「尊后可是已经有了谋算?」 琉玉想了想,对朝鸢道: 「替我传外面的西陵城城主,丹髓。」 - 墨麟那一箱子神玉终于清洗干净。 「尊主。」 朝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丹髓与悬鲤身后,惊得两人差点亮出武器。 墨麟见朝鸢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想了想: 「你家小姐让你唤她?」 与朝暝朝鸢这对双生子相处久了,墨麟也能大致猜到这位不爱说话的姐姐的意思。 没什么表情的朝鸢认真点头。 丹髓打量着眼前的玄衣少女,见她点头时乖顺无害的模样,一时很难联想到妖鬼之间所传闻的那个「尊后身边砍人如切瓜」的亲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悬鲤幸灾乐祸:「某人背后说坏话被尊后发现咯。」 丹髓却神色坦然:「当面我也照样敢说——劳烦姑娘带路。」 朝鸢转身,带着丹髓走过迴廊。 她承认这次能剿灭降魔派妖鬼,这位尊后居功至伟。 若没有她在鬼戏仙游祭上顶着刺杀,吟诵魔语穿过九幽几大主城,还有此刻正在邺都公开玉面蜘蛛罪行的下属朝暝,就算他们杀了玉面蜘蛛,降魔派也还会选出新的领头人。 可她对这位阴山氏出身的尊后还是不够信任。 尤其是见到尊主对她太过信任的样子。 这些神玉对于那位尊后而言,与寻常的战利品或许没什么不同,随手便可拿来送人。 但丹髓看到这些玉,想到的却是那些采玉妖鬼的艰辛。 绕过迴廊,半掩的内室中,丹髓看到几名女使正在替那位尊后穿衣挽发。 即便她从前在无色城时曾经见过这位尊后的模样,可当屏风旁的人影缓缓转向她时,丹髓还是感受到了那种瑰丽容色迎面扑来的震慑感。 「你就是西陵城城主?」 「……是。」 丹髓回过神来,姿态舒展地面向琉玉: 「不知尊后唤我有何吩咐?」 女使温柔有力的手在琉玉的发间穿梭,很快便挽出一个复杂但不累赘的髮式。 琉玉也在打量眼前的丹髓。 她的身量与男子相差无几,个子很高,清瘦但四肢有力,一举一动都英姿飒爽,没有任何的扭捏做派,也不会像男子一样粗鲁。 模样生得更是有种雌雄莫辩的秀美,尤其是额上魔角,衬得灵秀五官平添几分英气。 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 琉玉抿出一个微妙笑容: 「丹髓城主似乎对我颇有几分意见?」 见琉玉一上来就挑明了这件事,丹髓反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但旋即她便绽开一个爽朗笑容。 「嗯,一点点吧。」 琉玉亲自给她斟了杯茶,放在她手中时,丹髓嗅到了一缕幽幽薰香。 真好闻。 「是因为墨麟将玉山缴获的神玉都赠给了我,你们担心我随意挥霍这些珍宝,浪费了妖鬼们的心血?」 丹髓有点意外。 一抬眸,对上的是一双笑意盈盈的杏子眸,瞧不出是喜是怒。 她心头有些打鼓,但斟酌片刻,最后还是坦然道: 「尊后说得没错,我的确有此念头,妖鬼们采玉不易,这些神玉若是拿来做武器,丹髓没什么可说的,但我听闻大晁世族生活奢靡,多以玉屑为食,这些神玉磨成玉屑服下,就太浪费了些,还望尊后三思。」 真是坦然到没有半点心机呢。 琉玉心中感慨。 又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前世这个丹髓也不会钻研百年,只为研究能在九幽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粟稻仙植。 但琉玉之所以记住她,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不知想到什么,琉玉眸光一转,眨眨眼道: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墨麟,所以讨厌我呢。」 正喝茶的丹髓顿了顿。 下一刻,茶水噗嗤一声从她口中全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 外面的迴廊上,已经知悉琉玉计划的慕苍水准备离开玉山,却在转角刚好撞上朝内室而去的墨麟。 错身而过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慕苍水忽然叫住他。 「尊主,有一句话,老身自知有些唐突,可还是不得不劝谏一句。」 墨麟停下脚步,回眸默然望着她。 「老身知晓你与尊后年纪尚轻,但你与尊后皆是胸有抱负之人,且不可将大好年华都浪费在床榻之间——」 墨麟波澜不惊的眉眼动了动。 慕苍水神色镇定,仿佛这不是什么夫妻隐私,而是国家大事,肃然道: 「敦伦之事不可太频繁,也要顾念尊后的身体。」 墨麟很轻地啧了一声: 「关你什么……」 「一周一次即可,有时间我定会如此劝谏尊后的,告辞。」 微张的嘴停滞一息,缓缓闭上。 再开口时,墨麟的语气骤然平和几分: 「您说得不错,我会考虑採纳的。」 第44章 琉玉并不知外面墨麟与慕苍水的对话, 仍笑意盈盈地瞧着呛水的丹髓,还替她顺了顺气。 回过神来的丹髓原地弹飞一丈远,她愕然望着眼前的少女, 一时间舌头像是打了结。 「你……我……尊后怎么……」 好一会儿,丹髓面上潮热才褪去,她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 再抬头时已不见多少扭捏羞涩。 「尊后说得不错,我的确喜欢尊主,尊后若是介意这点,我……无话可说。」 丹髓摆出了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悲壮神色。 谁料琉玉却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俯身理理衣摆落座, 将女使替丹髓奉上甜点,语调轻松道: 「喜欢吃甜食吗?坐下尝尝这碟蜜煎樱桃吧。」 这样随和的口吻, 哪里像是面对一个觊觎着自家夫君的女子? 丹髓有些意外地坐下。 面前用琉璃器盛放的赤色蜜果粒粒晶莹,配了小匙可以一勺一勺地舀着吃, 无论是这器具还是其中的新鲜樱桃, 价值都相当不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不过对九幽而言,这新鲜樱桃的价值远远高过琉璃器。 琉璃器他们也能造, 只不过成色稍稍差些,但这樱桃,九幽是种不出来的。 「真好吃,」丹髓发自内心地感慨,「这怎么做的?」 她不是没吃过樱桃, 但这种做法还是第一次吃。 女使答:「也不难, 就是用新鲜樱桃去核, 配上蜂蜜煎煮,挤出汁水后再加蜂蜜煎煮, 待汁水色浓如琥珀后,滤掉多余蜜汁,浇上甜乳酪就可以了。」 丹髓赞嘆:「难怪这么好吃。」 无论乳酪还是蜂蜜,都是世族餐桌上才能得见的稀罕东西。 「只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要送到九幽来,成本却高得吓人。」 琉玉舀了一勺蜜煎樱桃,眸里有真挚的好奇。 「咱们九幽,真的种不出樱桃吗?是土地有问题还是水有问题?」 丹髓有点摸不准这位尊后的想法。 虽说樱桃运到九幽价格不菲,但对于阴山氏的大小姐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应该不值得感嘆,更不必特意叫她来问这种问题。 但毕竟是自己整日钻研的问题,丹髓还是放下勺子,认真回答: 「都不是,是因为九幽的瘴气。」 九幽的水土并不贫瘠,相反,因为出产含有大量灵炁的矿石,此地本该适合仙草灵植生长。 之所以不开花也种不了粟稻,原因在于崇山峻岭中藏匿的疫鬼,导致九幽的山野间遍布瘴气,百姓们只能在城邑中群居。 但因为土地被瘴气浸淫多年,所以哪怕是城邑中的土地也种不出花,更别说粟稻。 能在九幽生存的植被,几乎都是在瘴气下一代代筛选出来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草木。 说到此处,丹髓眉头紧蹙: 「只要能解决瘴气的影响,九幽的土地长什么仙草灵植都行——只可惜我本事不够,只小时候跟着我母亲学过一点农事上的皮毛,如今也只能自己慢慢摸索,至今也没找到门道,实在愧对尊主将西陵城交给我的信任。」 西陵城的规模仅次于邺都,瘴气也是最轻的,要研究农事,没有比西陵城更合适的地方。 琉玉听了这话却在心中暗自唏嘘。 她这个慢慢摸索,就摸索了将近百年。 对于前世的琉玉而言,她与丹髓在前世打交道的次数着实不算多。 仅有的几次,还是在九幽的新岁夜宴上,因为那时的琉玉实在不喜欢油腻的大鱼大肉,新岁夜宴上的菜餚几乎只随便挑了几筷子。 那时的墨麟见状便将她的剩菜全都拿过来吃了。 旁边的琉玉瞪了他好几眼。 剩下的菜要么分给底下的僕役,要么就倒掉,哪有他们这等身份的人吃旁人剩菜剩饭的道理? 宴席中的丹髓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私底下与人议论: 「挑三拣四,规矩这么多,饿几顿就老实了。」 谁料刚好就被琉玉撞了个正着。 那时的琉玉哪里能料到自己真有挨饿的时候,只觉得几道菜算个什么事,管得真宽。 此后丹髓便在琉玉脑子里留了个影。 又有几次琉玉前往九幽的官署查帐,碰上了丹髓与墨麟两人议事的一幕。 琉玉第一次见她那个看谁都像在看狗的夫君,那么认真地听一个人说话。 她那时站在不远处瞧了一会儿,冷笑了一下,转头就让朝暝去给墨麟的人传话,叫他两个月内都不必再踏足集灵台。 后来再听到这位西陵城城主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 听说这位西陵城城主好不容易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种出粟稻的办法,却因为玉面蜘蛛的出卖,而被大晁派来的死士暗杀,她死前饱受法家刑名之术拷打,也没说出藏匿方子的地点。 丹髓到死也没吃上那一年的新麦。 琉玉垂下眼眸,长睫掩住了一掠而过的怅然。 再抬起头时,琉玉漾出几分笑意: 「如果给你学习《仙农全书》的机会,只不过需要稍微受点委屈,你愿意吗?」 ……她方才说什么? 丹髓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琉玉说的是什么。 《仙农全书》,那可是相里家的不传之秘。 她手头这本歷经周折才得到的《灵田月令》,据说就是相里氏一个偏支后辈所撰,已让丹髓大开眼界。 更别提记载着天下最全的农事秘术的《仙农全书》,其中内容之浩瀚,丹髓都想像不出来。 丹髓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睁大眼问: 「尊后手里有《仙农全书》?」 「没有,」琉玉随口开始画饼,「所以我说『如果』嘛,不过只要你肯吃这个苦,总有办法得到的。」 丹髓已经被琉玉吊起了胃口,丝毫没有觉得失望。 「什么苦?我特别能吃苦,真的,您说说看。」 眼前女子眸光坚定,大有琉玉现在指哪儿她就打哪儿的意思。 琉玉托着腮笑眯眯道: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相里慎如今占据了龙兑城和太平城,我们也不能直接派人去打,只能麻烦一点,正面不行,我们就侧面迂迴,从里到外地攻破。」 从里到外要怎么攻破? 丹髓不太懂,但眼前的少女气定神闲,莫名就让人生出一种她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信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好,我都听尊后的。」 一旁的朝鸢从窗外的麻雀上收回视线。 她依稀记得,这个女孩子跨进这个门之前还充满敌意呢。 她只是走了个神,怎么就突然全听她家小姐的了? 「不过作为交换——」 琉玉话题一转。 「你能告诉我,墨麟在狝狩场是什么样子的吗?」 丹髓愣了愣。 她被这话勾起了不少回忆。 其实,她会对墨麟生出好感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无色城的狝狩场中,墨麟是最晚加入的,也是崛起速度最快的那个。 狝狩场的规矩,谁的打斗最好看,能将对手打得越惨,谁就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和伤药。 虽然城规严禁无故残杀妖鬼,但妖鬼们角斗意外而死,却不在城规的约束范围内,所以有许多妖鬼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下,只能挥拳向更弱者。 有一次丹髓被排到与墨麟同场角斗,那时的丹髓在狝狩场上连败十场,重伤难愈,不过吊着一口气不死而已。 丹髓曾以为她那是她最后一次上场。 但墨麟却在上场前向她递了一句话,向她透露了自己的旧伤所在。 暴涨的求生欲使得丹髓没有丝毫手软,拼了命地重击他的薄弱处,终于由逆转胜,得到了足够的食物和伤药。 而墨麟呢? 他爆冷门落败,害得不少下注他的贵人输了钱。 气不过的世族少年们买通守备,私底下狠狠抽了他一顿。 丹髓从小是个被打断腿也不肯哭的硬骨头,得知这个消息后却头一次哭湿了衣袖。 「……我这条命是尊主救的。」 丹髓收回思绪,唿出一口气,抿了抿唇。 「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尊后若是介意,也可……」 她想说也可不给她学习《仙农全书》的机会,可话在嘴边,每个字都像是锋利的石子,硌得她说不出口。 正心头沉重时,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歪着身子的少女眨眨眼: 「我就是单纯好奇而已,至于你喜不喜欢墨麟,有多喜欢,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丹髓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 「不过我也不建议你把你的喜欢付诸行动,」琉玉噙着笑意的眼望向她,「毕竟,你和我的这位夫君,你们两个我都还挺喜欢的呢。」 丹髓怔了好一会儿。 啊? 怎么还当着她的面表白上了? 等等,但是这个表白怎么也把她一起算进去了? 丹髓还没开口,就见眼前少女起身。 「过几天你就先随我们回极夜宫,相里家的计划,到时候我会知会你的。」 说完琉玉便出了内室。 墨麟被琉玉的势挡在外面,也就没有进去,而是在外间一边听悬鲤的禀报,一边等着琉玉忙完他的事。 见琉玉终于出来,这边悬鲤的报告也恰至尾声,墨麟叫住了琉玉。 「昼食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几日琉玉都没好好用膳。 朝暝此刻正在邺都,加之昨夜劳累,墨麟便想着提前问问,好让玉山的膳夫准备得精心些。 谁料从他旁边经过的琉玉只是用眼风轻轻扫了他一眼。 纵情一夜的青年姿态慵懒,一扫平日的阴郁冷淡,从来沉郁的眉眼难得舒展。 因为昨夜琉玉夸了一句他戴着那对山鬼铜钱的耳坠好看,他便没摘,通身暗色中唯独这抹赤红色亮眼,衬得本就秀致的容色愈发妖异出众。 琉玉眯了眯眼。 哼。 招蜂引蝶。 「我带了六博棋去陪鬼女他们玩,昼食也和他们一起用,你自己吃吧。」 僵了一下的墨麟目送着金裳玉簪的少女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在生气吗? 为什么? ……昨夜有什么地方,他做得不够好? 墨麟凝眸沉思之际,见丹髓的身影随后而出,他抬眸问: 「她同你说什么了?」 丹髓挠挠头: 「尊后说她喜欢你……」 墨麟眉梢刚刚一动,就听丹髓紧接着道: 「还有我。」 悬鲤顿时瞧见尊主的眉头拧了起来。 那双幽绿眸子在丹髓身上打量,仿佛在说—— 不可能。 丹髓绝不可能和他一个档次。 - 去探望十二傩神的琉玉,这次见到了其他几位重新洗牌后加入的新人。 「这次新加入的四位【鬼相】,都是从鹿鸣山的妖鬼中选拔出来的呢。」 鬼女给琉玉逐一介绍后,感慨道: 「不愧是在世族追捕下求生了这么多年的野生妖鬼,的确有点本事——诶呦。」 被白萍汀弹了一下脑门的鬼女捂着额头,白萍汀微笑道: 「这可是尊后麾下的人,莫要无礼。」 什么野生妖鬼,好听吗? 琉玉笑了笑:「那也没有咱们鬼女有本事,这次重排序列后就是第二了,真厉害。」 得到夸奖的鬼女神情骄傲,从第一滑到第四的揽诸冷哼一声没说话。 琉玉打量着眼前四位鬼相。 如今十二傩神中上四位鬼将分别是山魈、鬼女、白萍汀和揽诸,下四位仍无变动,而中四位则被鹿鸣山妖鬼顶替,受琉玉手中的山鬼龙铃号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忠心于否先不论,琉玉得看看他们本事如何。 于是琉玉想了想: 「现下要接手玉山,有许多依附玉山的妖鬼尚未入九幽户籍,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四人办。」 四名妖鬼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神色懵懵,一开口便是: 「啥户籍?俺不会弄啊?」 「俺也不会!」 「尊后还是安排点杀人的活吧,这个俺擅长。」 「嗯嗯!」 琉玉:「……」 好纯正的泥腿子味。 这要是朝暝在,白眼能翻天上去。 「……不会没关系,我会留十名女使协助你们,到时她们会教,都打起精神认真学。」 顿了顿,琉玉强调: 「差事办得好,可赐神玉。」 一听神玉,四名妖鬼眼前一亮。 艹! 这不比打家劫舍发财!? 四名妖鬼顿时点头如捣蒜。 将命令传下去后,琉玉和墨麟又在玉山待了两日,等山魈他们修养得差不多了,玉山妖鬼的安置也一步步走上正轨后,他们这才启程返回邺都。 朝暝在邺都鬼道院外候着姑获鸟鬼车。 不过几日未见,琉玉下车时第一眼见到朝暝,生出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玉面蜘蛛与无量海的事已经基本落定,果然如小姐所料,那一日我澄清时质疑颇多,我先应付了过去,随后盯住了其中闹得最凶的几人,又顺藤摸瓜两日,揪出了一个降魔派的窝点,知会了尊主一声,便与极夜宫的守军一道将窝点端了,现下邺都已太平许多。」 琉玉瞧了他几眼,道: 「辛苦你了。」 「本就是我的分内事而已,小姐言重。」 说完,朝暝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又抿出一个浅淡笑容: 「前几日阿绛的新坟落成,我烧了几根玉面蜘蛛的蜘蛛腿给阿绛,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琉玉噗嗤轻笑:「你也不怕阿绛觉得晦气。」 「怎么会晦气,分明是喜事——今日的髮式是谁给小姐挽的?也太粗糙了些,这都有些散了。」 朝暝肃然盯着琉玉的髮式,琉玉的视线却落在后方的绿衣妖鬼身上。 四目相对,墨麟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 一派冷淡疏离的模样。 仿佛刚才在鬼车内说着话便突然亲上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三叔呢?」 「三爷还在里面上课,估计也快结束了。」 透过学堂内半掩的窗,里面的阴山岐看上去有着几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 七天上了四十堂课。 不憔悴才怪了。 这些日子琉玉还不在邺都,阴山岐压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生怕手头钱不够用饿死在九幽,阴山岐是酒也不喝了,茶也不喝了。 鬼道院的妖鬼见他实在可怜,想着下学后邀请这位先生去酒楼吃点好的,虚弱的阴山岐摆摆手: 「不了,先生我还有下一份工要打呢。」 他接下了墨麟那份养姑获鸟的活,每日入夜要自己赶牛车去极夜宫教人养鸟。 ……这是他堂堂阴山氏三房公子该过的日子吗! 阴山岐这些天每天睁开眼便骂他那个小侄女一遍,然而此刻见到琉玉突然出现在鬼道院,阴山岐简直热泪盈眶。 「你怎么才回来啊!工钱都没发你就走了啊!」 琉玉也是头一次见她这个三叔如此落魄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敷衍地安慰了好一会儿,琉玉才顺便提了提相里家的这桩正事。 「相里家确实不必留。」 情绪平復后,阴山岐摸了摸下颌道: 「无量海这东西太缺德了。」 不过阴山岐的想法也很务实。 「而且九幽的草料也真是太贵了,三叔支持你,早日干掉那个相里慎,把九幽草料的价格打下来,一捆草料十灵株,他怎么不去抢啊?」 琉玉看着眼前的阴山岐欲言又止。 她依稀记得,她三叔从前是个路边看人玩蛐蛐看高兴了都能赏十金的人。 谁说由奢入俭难,她看也不是很难嘛。 见阴山岐这副模样,琉玉总算放心许多,让人将一枚袋子交给阴山岐。 「这次来是想把这些神玉交给您的,我与统管九幽鬼道院的白萍汀商量过,如今各城鬼道院都开始教授诗书礼仪,不过也有不少妖鬼不理解。」 「今后鬼道院便如灵雍一样,春夏秋冬各开四试,文试第一赐神玉——三叔,收收你贪污的毛病,这些神玉要是丢了一枚,以你现在的身价,恐怕只有把你人头卖给九方家才能赔得起了。」 阴山岐只能含恨从神玉上挪开视线。 看得见,不让贪。 这和让老鼠守粮仓有什么区别! 交代完这些,琉玉这才准备离开,却在转身时瞧见了不远处和丹髓并肩而站的墨麟。 仿佛和前世重叠。 绿衣妖鬼耐心而专注地倾听着丹髓说话,两人站在院中槐树下,同样穿着半旧的九幽服饰,瞧着格外和谐、登对。 但这一次,琉玉却没有转身就走。 出神的墨麟长睫微动,抬眸朝向她走来的少女望去。 不知为何,她虽如往常那样唇角弯弯,但眼睛却没在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丹髓恭敬道:「见过尊后。」 「——在聊什么?」 丹髓正要开口,却在此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是墨麟在阻止她。 丹髓露出略有些疑惑的神色。 「不能说呀?」琉玉笑眼弯弯,「是不能告诉外人的小秘密吗?」 墨麟仍不开口,倒是丹髓愣了一下,忙道: 「当然不是,尊后怎么会是外人,尊主方才是在问我,要是能够拿到《仙农全书》,除了粟稻草料之外,能不能种别的。」 「别的?」 丹髓字字响亮: 「嗯,比如花花草草之类的,还比如——跟尊后一样有名的那个,金缕玉。」 第45章 入夏后的中州王畿雨水充沛, 神都城内各处泛着潮湿的泥土气。 熹光初露,照在通往神皋宫的泥泞驰道上,悬着各族族徽的轿子在车仆的喝声中穿过御街, 乌泱泱地朝着紫金门的方向而行。 今日是常朝的日子。 也唯有这一日,早已被南陆仙都取代了王畿地位的神都,才能迎来如此多的仙家世族。 南宫镜从轿撵而下时, 太初殿外已经聚集了许多身着章服的朝臣,正簇拥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恭维寒暄。 那青年气韵清冷,含笑的眉目泛着玉质柔润,官服罩在他清瘦身躯上, 愈发显得仙姿俊逸, 骨重神清。 忽而,九方彰华察觉到什么, 朝南宫镜的方向望过来,拱手见礼: 「见过丞相。」 朝臣们这才回过头来。 目之所及的女子貌不惊人, 因嫌这天气太热, 故而连官帽也没戴,长发挽成最简单的髮髻, 连碎发也一丝不苟地拢得规整,乌髮间只簪了一只通透玉簪,其余别无所饰。 在如今这个男子也爱傅粉点眉的世道,像南宫镜这样的装扮多少有些惊世骇俗。 但谁让她是南宫镜。 即便她一身粗布草鞋踏入这神皋宫内,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见过丞相——」 众臣山唿海啸般的见礼声扑面而来, 吓得刚下车的阴山瓒之差点跌一跟头。 待僕从扶着他站稳后, 阴山瓒之看着眼前这场面, 不禁在心头对这位叔母又多了几分敬畏。 难怪外头说他们阴山氏离帝主之位只有半步之遥。 叔母上朝这排场,比之帝主也差不了多少吧。 南宫镜垂目朝同僚虚虚回礼, 只朝九方彰华递去一个眼神,众臣便识趣散去,朝太初殿内而行。 九方彰华看了一眼跟在后方的阴山瓒之,眸色温和地颔首,也算打过招唿。 阴山瓒之自从进了这神皋宫就显得颇为局促不安,难得见到熟人,稚气未脱的眼顿时亮了几分,恨得不当场拉九方彰华说几句话解压。 可惜九方彰华很快便转过头去,与南宫镜边走边道: 「听闻师母这次给瓒之所谋的是仙道寮的官职,仙道寮主管天下户籍谱牒,虽然重要,却对阴山家无益处,以瓒之才华,多少有些蹉跎了。」 琉玉的样貌并不随南宫镜,唯独一双眼却颇有几分神韵相似。 南宫镜淡淡一笑,眸光明亮: 「瓒之年纪小,性子弱,真让他一出仕就担要务,我还不放心呢——这次还是你替你父亲上朝?」 「是,家父……」九方彰华顿了顿,「家父抱病,实在是经不起颠簸。」 南宫镜却笑意愈深,负手前行: 「你父亲九境巅峰,什么病能把他撂倒?在我面前就不必掩饰了,他还是怕,这青天白日,中州王畿之地,我不过是区区三境,也不知他有什么好怕的?」 跟在后面的阴山瓒之低眉顺目,余光瞧见了殿外守着的光禄勛南宫曜,他忙拱手见礼。 南宫曜正是南宫镜的弟弟,琉玉的舅舅。 九境修者,宿卫之臣,掌神皋宫宫殿门户守卫,位列九卿。 阴山瓒之擦了擦汗,心道,这中州王畿除了慕容家,便是咱们阴山氏的人一家独大,给九方家的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这儿上朝啊。 他又抬眸瞧了瞧眼前的九方彰华。 当然,彰华又是例外了。 虽是九方家长公子,但自幼拜入他们阴山家的门庭。 当年两家关系尚可的时候还好,如今隐隐有反目之兆,彰华夹在中间,两家不容,多少有些尴尬。 就算他出事,对九方家来说也不会伤筋动骨。 阴山瓒之想起了那个远嫁九幽的堂妹。 听说最近九幽动静不小,也不知道他们家那个金尊玉贵的堂妹,在九幽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诶,若是当初堂妹没嫁到九幽,让彰华入赘到他们家,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听说前些日子,你父亲将你关了家牢,伤势好全了吗?我带了些补药,待会儿走之前你带回去吧。」 九方彰华眼睫微颤。 即便在九方家,他被关家牢之事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南宫镜在九方家有眼线。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几大世族错综复杂,谁没有彼此的眼线渗透进去呢? 「多谢师母。」 「不必谢,」南宫镜轻描淡写道,「毕竟是为了帮琉玉那孩子,你才会受罚。」 藏在官服下的伤痕灼热刺痛,他的脑海中却又浮现出那日被他攥得发皱,但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的手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九方彰华垂目不语。 南宫镜扫了一眼身旁青年晦暗不明的神情。 她和阴山泽一样,看着这个性情内敛温润的孩子长大。 这孩子有韧性,有才华,修不了九方家的兵道术,改修阴山氏的炼玉剑术也颇有天赋,模样更是生得好,仙都玉京的贵女中,对他暗自倾心的不知凡几。 偏偏心事太重,顾虑太多,遇事不够果决,令教养他的阴山泽很是头疼。 太初殿到了。 南宫镜正欲朝最前方走去,忽听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 「——琉玉,真的必须留在九幽吗?」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九方彰华想将墨麟欲与九方家联手对付阴山家的事告诉南宫镜。 身上的伤痕在这一刻烧灼起来。 新伤叠着旧伤,在家牢中手持戒鞭的男人如一座永远镇在他头顶的山,压得他舌根发僵,动弹不得。 九方星澜已经在前日回到了仙都玉京,将墨麟的那番话转述给了他父亲,九方潜。 那个男人听完未置可否,只嘱咐此事不可外泄。 九方彰华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除了他以外,整个九方家无人需要这样的提醒。 南宫镜转过头,略含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不知九方彰华心中纠结,但也大致能猜到几分,微抬下颌道: 「这个问题,当初我已经同你说过了。」 九方彰华身躯一僵。 「琉玉当然不是必须要去九幽,她一意孤行,只是想扛起阴山氏的担子,但以阴山氏的家底,我和她父亲完全还可以再扛几年,直到她有能力接过这个担子的时候,所以我让你去争取,只要你争取,我可以亲自登门去九方家提亲——」 「彰华,是你放弃了。」 最后一句仿佛诅咒,不断在九方彰华的脑海中盘旋。 直至从中州王畿回到仙都玉京,九方家的僕役迎他入府时,仍能瞧见自家长公子那比月光还要苍白的面色。 「父亲。」 九方潜的寝室内,九方彰华俯首叩拜在地。 这间内室小得很难想像是九方家家主的寝室,四面无窗,连月色也照不进来,合上玄铁大门便是一间彻底的密室。 只有一盏豆大烛火照亮桌案,以及上方的十二律管。 「今日朝会如何?」 「申屠氏与相里氏的门生俱向少帝进言九幽一事,提出要提高赋税,屯兵屯粮,为不日之战做足准备,阴山氏一派与宗室都极力反对。」 「咱们那位少帝呢?」 「少帝自然是向着阴山氏一派。」 火光跃动,男人手中的蒹葭焚烧成灰。 葭灰置于律管中,地气上涌,葭灰在黑暗中飞舞。 室内泛着植物烧灼的气息,黑暗中,一双眼盯着那些轻盈的飞灰,对身后之人道: 「这便是你们相里家的候气之法?此为何意?」 那人道:「今年地气颇丰,可提前十日播种,方不误农时。」 「《仙农全书》果真玄妙,坐于密室,便可知天下农时,妙哉。」 那人看向仍俯跪在地未动的九方彰华: 「长公子苑内所植金缕玉,本月施仙液时应减半分量,以免下月花开与地气冲撞,反而损了颜色。」 九方彰华温然一笑:「多谢提醒。」 沉默片刻,九方彰华復而开口: 「父亲,九幽之事——」 「去让人唤你四弟进来,你可以退下了。」 那道视线在这对父子间打转,最后对着九方彰华道: 「恭送长公子。」 玄铁大门打开,赶客之意不加掩饰,久久微动的九方彰华不得不起身。 今夜上弦月,照在夜色静谧的苑圃中。 九方彰华脚步微顿。 「这是在做什么?」 苑圃内照料花草的园仆见长公子到来,恭敬道: 「长公子吩咐的,每月一次的施仙液啊,长公子放心,马上就要浇完了……」 月下眉目温润的青年缓缓扫过满苑金缕玉,乌润眸子落在园仆身上。 「施仙液,不该是每月十五吗?」 园仆未料到今夜会正好撞上长公子前来,听他如清越如古琴铮铮的嗓音如此质问,面露尴尬: 「这……长公子恕罪,实在是情况特殊,家中老母生病,明日我告了假,要带着老母去诊病,实在赶不上十五那日回来,就想……就想提前两日把这仙液浇了,长公子放心,我没有一日马虎,一切都是按照往日规制做的,长公子可亲自检查……」 那园仆俯跪在地,连连叩拜。 立在他面前的身影却未有任何反应。 良久,只听他一声轻嘆。 「母子连心,岂有不挂念之理。」 园仆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头顶飘来一道冷若霜雪的嗓音: 「待你用骨血养成的金缕玉长成时,我会派人折几支送去你家中,以全你母子思念之情的。」 - 夜深。 极夜宫。 明日就要出发前往妖鬼长城以外,琉玉打算在出发前先将这几个月的开支大致算清,正趴在床榻上理帐时,忽见沐浴后的墨麟换上一身宽袖大衫回到了内室。 抬眸见墨麟的身影,唇角便又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她已经这么笑一天了。 墨麟随手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水后仰头饮尽,指尖轻叩杯盏,他眉目冷淡道: 「很好笑吗?」 琉玉枕在手臂上,身后的小腿晃了晃,唇角仍然忍不住上扬: 「你怎知我在笑什么?」 她的笑容里噙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戏嚯,颇有些坏心眼,却因容色过盛,即便是这样带着几分恶劣的笑,也像是泡在蜜糖里的苦胆似的,让人既恨又爱。 「从前见仙都玉京四处开遍金缕玉,只是觉得好看才随便种种,你别想太多。」 「随便种种呀,我还以为有的人是借花睹人……」 拖长尾音的语调从红纱帐内飘出,还没等琉玉说完,就见红纱帐被一只手勐地一掀,独属于男子的侵略气息从背后袭来。 「借花睹人又如何?」 昏红色的光线中,他吐息温热,吻着琉玉的耳垂。 似乎觉得吻还不够,琉玉感觉到他尖锐的蛇齿在啃噬,有轻微的疼痛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东施效颦是不是?」 压着她的身躯炽热而充满爆发力,但开口时,语调却轻得仿佛一声嘆息。 琉玉心中那点戏嚯也像是被这一声嘆息吹散。 「不该猜的不要瞎猜。」 她翻过身,紧攥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几分。 杏子眸映着摇曳烛火,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我有说过我喜欢金缕玉吗?我有说过九幽开不了花我不高兴吗?倒是你,为了种这个破花花了那么多钱,这个我更不高兴一点。」 墨麟的钱就是她的钱。 她钱再多,也得花在刀刃,怎么能用在几朵只能看不能吃的破花上? 墨麟为她目光所摄,身躯微僵。 良久才道: 「……钱不够用吗?缺多少?我想办法。」 琉玉真是没料到他这个回答。 「你真是……」 说他不务实,他连自己穿的衣袍都不上心,总是那几件一模一样的绿衣穿来穿去。 说他务实,他明知道九幽种不出花,却偏偏固执地要去试这个不可能,撞了南墙也不肯罢休。 她刚露出一个笑意,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一个念头。 他执意要种金缕玉,与前世他到最后都执意对她好,有什么区别呢? 到最后,金缕玉不肯开在九幽,她也没有留下来。 琉玉面上笑意逐渐褪去,她的手指贴在他面颊上,眸色微漾: 「比起去养这种虚无缥缈的花,我更喜欢切实能感受到的东西。」 「更何况,仙都玉京最漂亮的花,不是已经长在九幽了吗?」 第46章 这话换做其他人说, 恐有自视甚高之嫌。 但从阴山琉玉的口中说出,却很难叫人生出嘲讽之意。 仙都美人千千万,数得上名号的两只手都拢不住, 更何况漂亮到一定程度,其实很难分出高下,更没有什么公认的仙京第一美人。 琉玉虽被提及得多, 但她心底清楚,若她不姓阴山,没有灵雍魁首的头衔,也不会有如此声势。 也就檀宁那个呆瓜, 为了多得旁人几句称赞, 每日描眉傅粉都要花半个时辰。 不过—— 至少在墨麟这里,琉玉没有丝毫怀疑, 光看他此刻神色,她就知道自己绝对是他心目中最好看的那个。 她想得没错。 帐内红影曳动, 暗香缭绕, 沐浴后的酡红残留在雪肤上,词赋中所写的「国色朝酣酒, 天香夜染衣」也不过如此。 可惜墨麟不通文墨,并不能想到如此确切的词彙形容。 对上琉玉那双骄矜自信的眼时,他唿吸骤急,像浸没在暖流中,有种快要溺死的错觉。 「……为什么?」 琉玉眨眨眼, 似乎不理解他的这个问题。 墨麟却极认真, 粗粝掌心贴着她的腰, 双目: 「我知你为什么会主动嫁来九幽,也知道你在大晁有想对付的人, 所以想要联合九幽妖鬼共同对付他们,若为这个,你替我除掉了玉面蜘蛛,整合了九幽民心,所做之事已经足够达成我们之间的合作——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她分明已感受到他的意乱神迷,却也清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与咬肌。 握住她腰肢的那只手宛如勐兽捕猎前的蓄力,充满了一触即发的警惕戒备。 琉玉忽然想起年幼时的一件事。 她十岁那年,三叔曾捡了一只狸猫回家。 狸猫通体漆黑,混无杂色,生得矫健漂亮,却因为抓了伸手摸它的一位世族少年,而被他用炁凝住,摔断了骨头。 阴山岐见之生怜,出手阻止,又将狸猫捡回家中精心照料数月。 然而痊癒后的狸猫并未对阴山岐生出感激之心,无论是谁向它善意伸手,它都会暴起抓人,若是故作兇恶,它反倒因为习以为常而乖顺几分。 琉玉不信邪,一试果然差点挨抓,气恼地骂了几句不识好歹。 都快被抓毁容了的阴山岐却笑道—— 人尚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小小无知狸奴?这种受过苦的小东西,向来是记打不记吃的。 眼前这个身型高大得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的男人,仿佛跟那只可怜又可气的狸猫也没什么区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不爱听?」 琉玉抬了抬下颌,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那下次就不说咯。」 微敞的寝衣透出他紧实胸膛,剧烈起伏间,她听到了他略恼的唿吸声。 「……没有。」 琉玉唇角微弯,又故作没听清地反问: 「没有什么?」 对方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琉玉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有不爱听。」 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琉玉回过头来,对上他带着耻感的眸色时,忽而抬头吻了他。 柔软湿润的唇瓣贴上来时,墨麟的脑海空白一瞬。 方才在脑中缠绕成结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在这一吻下荡然无存。 她吻得太蜻蜓点水,墨麟本能地扣住她后脑,要加深这个吻。 却被琉玉抵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挡住。 那只手虽是纤细,却并未娇娇弱弱的寻常女子,若不动真格的,墨麟也很难再靠近半分。 她双眸噙笑,眨眨眼问: 「那你为什么要种金缕玉?」 ……真是太恶劣了。 可偏偏这样故意刨根问底的刁难,他也觉得很可爱。 唿吸逐渐粗重,他哑声道: 「他能给你的,我也想给你。」 琉玉一怔,抵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忽而卸了力道。 墨麟见缝插针,蓦然攥住她手腕压在榻上。 贴着她的唇碾磨时,另一只手环过她后腰,将她轻巧地抬起,禁锢着她的双臂令琉玉不得不紧贴在他胸膛。 若她是个没有修为的寻常女子,以墨麟的力道,恐怕肋骨都能被他勒断。 琉玉本打算将他推开些,但到最后,或许是墨麟的那句话让她有几分心软,推拒变成了回应。 她将墨麟拥得更紧了几分。 像是在弥补前世那些对他冷漠疏离的岁月。 肆虐的吻蓦然顿住。 墨麟感受着她贴在自己背嵴上的力度,于黑暗处缓缓下坠的心也仿佛被这双手托起。 他至今无法给琉玉对他骤然转变的态度,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或者说,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些什么,就一度被她定了死罪。 可就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他想找到这个答案,他必须找到这个答案,否则即便她在他的怀中安眠,墨麟也仍然觉得或许会有一天,一觉醒来,她又变回之前的那个样子。 直到此刻。 他将本不该透露给任何人的弱态向她展露,她并没有嘲笑,也没有说些空泛的话安抚,只是用沉默与拥抱回应。 那样轻的一个拥抱。 还不够。 远远不够。 墨麟收拢双臂,将她捞入腿间,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 琉玉听到有什么滑腻柔软的东西在帐内蠕动,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琉玉螓首微昂,望着头顶纱帐鸾凤和鸣的图案阻止道: 「我困了。」 明天要忙的事还多得很呢。 已经伸出去摸药丸匣子的触肢停了下来。 俯首在她凌乱衣襟内的妖鬼抬眸。 「你知道那天在玉山,慕婆婆跟我说了什么吗?」 他唇舌轻舐,在琉玉的微颤中慢条斯理道: 「她叫我顾念你的身体,叫我们不要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床榻上,不能纵慾,要节制……你觉得呢?」 琉玉攥住他寝衣: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实话说,我觉得慕婆婆的来歷或许没那么简单,她不仅能将那么复杂的魔语拆解得可供外行人学习,还对九方家了解颇深,幕僚之责,她完全能够胜任,即便是这方面的事,也该多听她的。」 听着她不成调子又认真附和的声线,墨麟面上浮现几分意味深长的浅笑。 他并不常笑,因此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便尤显惊艷。 「我也觉得,既然如此,她说敦伦之事一周一次即可,我也只能勉强听从了。」 琉玉微睁双目。 这个妖鬼,居然学会耍心眼了! - 第二日墨麟起得很早。 因和琉玉计划了要去一趟妖鬼长城外,探查相里氏在太平城的情况,所以在临行前,墨麟需将九幽的一些政务处理妥当再走。 琉玉却困得有些睁不开眼。 人的精力果然是有限的。 从前在家时她从不赖床,但到了九幽之后,既要思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晚上又要应付跟艷鬼一样缠着她不放的墨麟,以至于琉玉眼看着卯时都快过了,这才慢吞吞地起身。 提神当然是练剑最快,琉玉叫上刚刚与女使换班的朝鸢,在极夜宫内找了处无人处练剑。 「——小姐,好像突然进步了很多。」 不过二十招,朝鸢的额头便已经覆上一层薄汗。 琉玉却仍然游刃有余。 练习用的剑簪品级不高,手中玉剑很快便耗尽玉炁而碎,女使奉上一匣子新簪。 「唔,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些感悟。」 曾为九境巅峰的感悟,与如今刚入七境的朝鸢切磋,确实是有些欺负人了。 琉玉回眸看向朝暝,眼眸明亮: 「不然试试你们两个一起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朝暝眉梢微挑。 他虽然只是六境修者,不过若是同朝鸢合力,连八境巅峰的修者都能碰一碰,这也是他们这对双生子年纪轻轻就能担当琉玉亲卫的原因。 「既然小姐这么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少年抬眸露出笑意的一瞬,已陡然闪至朝鸢身旁。 庭中幻术化成的山樱花被他掠动,触之即逝的粉白花瓣中,少年并指绘成符箓阵法将琉玉困于其中。 朝鸢背后的长刀同时绕过背后,携着浩大之势凌空挥落—— 朝鸢平淡的眼珠蓦然一睁。 消失了。 本该被短暂困于阵中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朝鸢身后,朝暝也是一惊,旋即立刻双手合掌。 炁流化符,如锁链般四面八方包围琉玉,而朝鸢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反身便穿行于符链之间,与琉玉交手。 朝暝心头颇惊。 被挡回来了。 小姐一边与朝鸢交手的同时,一边炼化周遭碎石,扰乱了符链的轨道,符链的轨迹不再受他所控,所以就连本与他心有灵犀的朝鸢也被符链干扰,束住了手脚。 一局结束,琉玉手中玉剑在将要刺到朝鸢咽喉的一刻碎裂成玉屑。 少女扬起一个明丽笑容。 「……小姐到九幽这些时日忙于琐事,我还以为小姐会退步呢。」 朝暝回过神来,从女使手中接过擦汗的巾帕递给琉玉。 「小姐何时想到这种……奇怪的路数的?」 他本来想说穷酸,但因为是小姐,所以咽回去了。 仙家世族的人修行,除了绝对的实力之外,还讲究招式华美风雅,身法如惊鸿游龙。 规矩是严苛了些,但若是自幼如此修行也就习以为常,很难改变。 尤其修炼炁一道的,最次最次,也得拈花弄叶以作武器,哪有拿那些蠢笨石头招唿的? 琉玉擦了擦额角汗珠,瞭然地回眸瞥他一眼: 「你是想说穷酸是吧。」 朝暝蹭了蹭鼻尖,讪笑。 「相里氏用无量海还不体面呢,术法漂不漂亮不重要,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琉玉盯着朝家姐弟的脸道: 「明白吗?」 前世他们与相里氏那些服用了无量海的修者交手,那些受药丸影响的修者路数诡谲,朝鸢和朝暝缺乏应对非常规套路的经验,吃了许多苦头。 姐弟两人并不知琉玉为何这么说,但还是乖顺点头。 「这次小姐离开九幽,还是不带上我们吗?」 朝暝想起这件事,眉心微蹙: 「上次小姐与方伏藏交手,我们虽不在现场,但听方伏藏提起也觉得心惊胆战,那人可是实打实的八境实力,要是再发生这种事——」 「不必担心,我此去不是要与他们正面硬碰硬的,带上你们若是身份暴露,才更危险。」 琉玉这话半真半假。 考虑到易容幻术可以被人识破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心中仍然存着前世的阴影。 她忘不了相里家的人将朝鸢朝暝从她面前拖走的一幕。 所以在她彻底解决掉相里家之前,她绝不会让他们再有任何被相里氏所擒的可能。 「而且以墨麟九境巅峰的势力,他当我的亲卫,还不够可靠吗?」 这倒也是。 朝暝勉强接受,在一旁替琉玉斟茶。 朝鸢却蹲在石凳上打量琉玉。 「小姐,很信任他,为什么?」 琉玉眼也不眨,捏起桌上一块点心餵朝鸢吃下: 「因为他笨,既笨还好骗。」 朝暝表情复杂地瞥了琉玉一眼。 回想起那位妖鬼之主阴郁冷淡的眉目,那种看谁都像在看死狗的睥睨目光,他觉得小姐看到的东西仿佛和他们不太一样。 朝鸢鼓着腮,咀嚼了一下。 「那彰华公子?」 琉玉微怔。 「小姐以前,不也是信任他吗?」 鬼戏仙游祭那日,朝鸢听到琉玉对彰华的质问。 小姐怀疑彰华公子会向他父亲通风报信,对阴山家不利,为什么? 朝鸢与琉玉一同长大,虽然她话少,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和琉玉有关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上。 小姐对彰华公子的喜欢或许不及檀宁小姐的十之一二。 可在那些围绕小姐的世族少年中,她待彰华公子已经是难得的亲近。 怎么突然就到了如此针锋相对的地步? 是因为,当初小姐提出要嫁去九幽后,阴山家上下都想阻止小姐,唯有彰华公子连劝都未曾劝过一句吗? 朝鸢不太懂。 「因为——」 琉玉拖长了语调,在朝鸢和朝暝好奇的目光中,粲然一笑: 「因为他没有墨麟生得好看,我见异思迁啦。」 这算什么答案啊。 姐弟两人颇有些无语地瞧着敷衍他们的琉玉。 琉玉却只是笑而不语。 待到午后,与九幽诸臣议过玉山妖鬼与降魔派残党的事项,墨麟与琉玉才踏上了前往龙雀城的路。 丹髓与山魈鬼女还有揽诸三人乘后面一辆鬼车。 四人正聚在一起玩琉玉送给他们的六博棋。 「听方伏藏说,宅邸和坞堡已经建得差不多了,不愧是妖鬼,建屋架梁就是熟练,要是寻普通百姓来做,恐怕一两年都不见什么成效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墨麟瞥她一眼: 「你这话最好只说给我听。」 妖鬼最忌讳的无非两件事,一个就是嫌弃他们的妖鬼之态丑陋,另一个就是提他们当年被大晁奴役,没日没夜干活的事。 琉玉却笑笑:「我当然只说给你听呀,我又不蠢。」 她说这话时尾音娇娇的,有种就算是骂人也很难让人生气的感觉。 「……其实说给旁人听也没关系。」 墨麟又道: 「你可比玉面蜘蛛出手阔绰,还让方伏藏安排他们换班,做三日休一日——还好只是建一个坞堡,若再大一些,再多钱都不够你花的。」 琉玉丢给他一套寻常布衣换上。 已经出妖鬼长城了,他们可不能再穿这一身尊主尊后的服饰。 「已经不太够花了呢。」琉玉背过身去解衣带,「还好当初离开太平城的时候,假借僕役携财逃跑作为掩饰,把我三叔的小金库都给抄走了,否则只靠我嫁妆里的那些钱,恐怕还真捉襟见肘。」 腰带系得有些紧,这样繁琐的服饰,琉玉一贯不擅长穿脱。 从后方绕过的一只手,倒是很娴熟地替她解开。 「加上玉山缴获的那些资财呢?」 他的下颌抵在她肩上,手指灵巧地解开一层又一层的衣袍。 明明是很正经的替她更衣,却因为在狭小车室而显得有些暧昧。 「一码归一码,」琉玉道,「这是在为我家的事布局,当然不能用你的钱,不过你也别急,有我用你们九幽的人的时候。」 「你现在就可以用。」 解到中衣,琉玉见他的手挪到里衣腰带上,一把攥住他手腕丢开。 「先得摸清相里家内部情况,但世族内部牢固如铁桶,更何况他们背地里做的是无量海这种勾当,肯定藏得更加隐蔽——」 琉玉推他转过去换自己的衣服,继续道: 「不过方伏藏已经奉我的命令调查过了,相里家占据太平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招人,应该是为了种植制造无量海所需的仙草灵植,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先去龙雀城看看【即墨氏】的坞堡建得如何。 再入太平城想办法潜入相里家。 听上去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但都不是他想做的事。 墨麟垂目勾过衣带,缓缓繫上。 「你的意思是装作寻常平民?我倒是无妨,你恐怕很难装得像。」 琉玉也将衣带系好,剩下一头流丽乌髮如绸缎垂落,一看便是衣食无忧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不过他们此行先在龙雀城落脚,无需现在就伪装得面面俱到。 「谁说我装不像?」 琉玉心想,她好歹风餐露宿十年,能在世族追捕下藏匿行踪,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可刚一转过头,束起长发,一身布衣的青年映入眼眸。 平日墨麟那身绿衣虽旧,却也是名贵绸缎,再加上他模样生得好,不言语时其实也自有几分内敛沉郁的俊美气质,偶尔会让人错认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世族公子。 但此刻换上这身利落的束袖布衣,又将乌髮高高扎起,眉目间的凌厉肃杀之气便半点也藏不住。 没了宽袍大袖做掩饰,线条紧实的腰背显露无疑。 宽肩窄腰,手长脚长。 浑身都是属于青年男子的侵略性,与温文尔雅的世族公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目光打量着琉玉,看她一副荆钗布衣难掩绝色的模样,眉梢轻扬: 「像什么?像逃难途中被山大王抢走的大小姐?」 被他讥笑的琉玉抿了抿唇,不甘示弱道: 「你倒确实能以假乱真……就是太真了,像给一屉馒头就能犁三亩地的糙汉子。」 第47章 抵达龙雀城已是傍晚。 暑日已至, 傍晚凉爽的空气吹散了龙雀城被炙烤了一整日的闷热,在城外一里便舍了车架的琉玉等人步行入城。 「肚子饿了。」鬼女眼珠滴熘熘转,怼了怼身边的蓝衣妖鬼, 「山魈,快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山魈白了她一眼:「就这种城墙破了大洞都没人修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尊后的坞堡离得应该也不远, 忍忍吧。」 鬼女顿时垮下脸来,那还有好远,她现在就饿了嘛。 旁边递来一个油纸包。 「要吃点饴糖垫垫肚子吗?」 鬼女接过丹髓递来的饴糖,眼睛都亮了几分, 三下五除二拆开拿了一块放嘴里, 待舌尖刚尝出味道时,她脸色顿时大变。 「好……好难吃的糖……要死了……」 揽诸一惊, 连忙把鬼女扶着他的手扒拉开,看向丹髓: 「你给她吃什么了?」 丹髓爽朗一笑: 「哈哈, 我们西陵城种出来的小麦做的饴糖呀, 果然很难吃吗?」 原来是用他们九幽种出来的小麦做的,那难怪了。 揽诸笑容恶劣:「让你嘴馋, 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活该。」 面色惨然的鬼女一眨眼就窜到揽诸的肩上揪他头髮。 走在前头的琉玉与墨麟无视身后打闹,观察着龙雀城内的情况。 琉玉道:「龙雀城的守备力量比我想像得还要薄弱,这个点,我们一路行来几乎没看见几个巡逻的修者, 难怪月娘会向我推荐此处作为即墨氏的发家之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不提玉京城那样的天下富庶之地, 就说南陆任何一个小城, 也至少会有三重守备。 第一重是城主掌握的铁骑队,理论上是吃官家饭, 听命于王畿,不过实操上,这些城主大多都是仙家世族推举上去的人,本质听命于世族。 第二重是驻扎城中的世族部曲,主要守卫自家门户,若城中有变也会彼此互通往来,共同应对。 第三重便是一些地方豪族,他们的部曲力量薄弱,遇事顶多只能起到通风报信之用。 之所以有这三重守备,一是防着疫鬼这样的魔物夜袭城邑,不仅食人,还会散布疫病,二是防着流民军闯入城中打家劫舍。 如今仙家世族急剧扩张,天下战乱不止,流民越来越多,已成一股不小的力量。 墨麟平视前方,缓声道: 「龙雀城五年前被疫鬼所侵,世族全数撤离,城内百姓几乎死绝,田野荒废至今,想要復兴此城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长城以南大大小小二十四座城池,龙雀城这样的小城不知有多少,无利可图,自然成了空城。」 琉玉偏头看他一眼。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墨麟眸色微动:「毕竟是毗邻妖鬼长城一带的城池。」 「是吗?」琉玉轻笑,「我还以为你是心中早已谋略,想着有朝一日必出妖鬼长城,所以才对长城外的城池都了如指掌呢。」 这话说得极危险。 这个略识几个字的泥腿子妖鬼之主当初本可一鼓作气杀遍仙都玉京,却没有图一时意气,而是选择退居九幽,主动与远在南边的仙都玉京和谈。 琉玉未出嫁前,被仙家世族千叮万嘱的一条就是要摸清墨麟的心性。 弄清他这一步步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环环相扣。 单这一条消息,若是传回仙都玉京,不知会引起多少涟漪。 墨麟默然片刻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勾了勾唇角: 「有句话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便等于是明牌了。 他时刻关注着妖鬼长城外城的动向,对这些城池的来龙去脉都摸得透彻,为的什么? 远交近攻,国之策略。 他果然也有南下之意。 琉玉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不免泛起些许涟漪。 前世她尽管深居集灵台避世修行,但明里暗里都派了不少暗探眼线渗透极夜宫,想要弄清九幽未来的全盘规划。 谁料这极夜宫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手底下的妖鬼除了能打,大字不识几个,只服从,不思考,真正的权柄全都集中在墨麟一人手上。 也就是说琉玉除非变成墨麟肚子里的蛔虫,否则探不到任何真正有用的消息。 不信邪的琉玉还曾尝试过美人计,试图在他意乱神迷时套取情报。 结果但凡事关九幽,他清醒得比谁都快,还反过来趁取悦她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最后往往是琉玉先溺于美色与欢。愉,无心再去编织陷阱引诱他上钩。 结果这一世,他居然就这么坦然承认了。 呵呵。 前世那么多次,就不该让他爬上自己的床榻。 「前面有间面摊,」琉玉忽而回头道,「鬼女不是饿了吗?先去对付一口吧。」 荒凉街道上大多店铺都已预备闭户,也就唯有这家面摊还冒着热气。 只不过龙雀城荒凉,面摊也简陋,只有一碗素面不说,上头还只吝啬地飘着两片青菜叶,连这些妖鬼都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结果抬头一看,他们金尊玉贵的尊后倒是眉头都不蹙一下的吃光了。 对上山魈等人的惊愕目光,琉玉指尖叩了叩桌面: 「入城前跟你们说过,易容幻术能掩容貌,却遮掩不了举止,细枝末节最易暴露身份,若连一碗面都吃不下,还是趁现在就回九幽吧。」 众妖鬼一顿,连忙抱起面碗吸熘吸熘地往肚子里倒。 一边喝面,一边打心底地刷新了对琉玉的印象。 墨麟面前的那碗早就吃光,他对食物的要求从来就是能吃就行。 但琉玉,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眸光落在那碗吃得干干净净的面碗上,良久才挪开视线。 「天色已暗,差不多可以上山了。」 【即墨氏】的坞堡在龙雀城西郊的墨山之上。 入夜之后,琉玉一行人不必再步行,很快便乘夜色越过山岭,抵达了墨山的坞堡处。 收到消息的月娘提着灯盏,与几名守卫在门口迎他们。 「尊后!尊主!」 夜雾中,远远就在朝琉玉挥手的小姑娘扬着大大的笑脸,一路小跑而来。 「这么晚来,尊后一定饿了吧?坞堡内已经备好了晚膳,哦不对,尊后要先洗手更衣对不对?也都备好了!尊后留神,这门槛容易绊脚——」 月娘嘴上说着小心,自己却被绊得往前一跌。 被月娘挤到琉玉身后的墨麟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方伏藏就教给你这个吗?」 冷飕飕的声音响在身后,手脚离地的月娘缩了缩脖子,朝琉玉可怜兮兮递去求救目光。 太兇了! 好可怕! 琉玉抿唇轻笑着拍了拍墨麟的手背,示意他放人,旋即才对月娘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我们一行人都用了易容幻术,你怎么一个个对应上的?」 好不容易双脚落地的月娘蹭地一下就扑到琉玉边上,昂头讨好地笑: 「当然是尊后气质出尘绝俗,如仙子下凡……好吧,是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拆了我师父的琉璃镜片,把里面的离光阵分解出来了。」 后面的山魈眉头紧拧,从琉璃镜片里还能拆出什么离光阵?什么玩意儿? 「你听懂了吗?」山魈问揽诸。 一口气吃了五碗面的揽诸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听懂什么?」 ……算了,他们极夜宫的妖鬼确实该多读点书。 琉玉倒是听懂了。 正因为听得懂她才觉得心惊。 琉玉打量着月娘,道:「给我瞧瞧。」 月娘嗅到琉玉感兴趣的意思,顿时卯足了劲要展示一番,连忙阖目释炁。 再睁开眼时,她的右眼浮现出花纹繁复的金色纹理,正是嵌在琉璃镜片中的离光阵。 「就是这个。」 月娘解释道: 「我改良了一下,这样不需要取琉璃镜片,也能随时通过调动炁阵,分辨易容幻术了。」 墨麟的眸色也有了几分变化。 别看只是省去一个掏琉璃镜片的动作,只这一点,就能在实际使用时大大提升效率。 如果当初琉玉与方伏藏初战时,方伏藏是直接调动炁阵,就不存在被琉玉击碎琉璃镜片而无法分辨的情况。 还好这小姑娘被他们收归己用—— 余光瞥见琉玉的神色,墨麟视线定住。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啊。」 琉玉咬字缓慢,夹杂着晦涩复杂的情绪。 难怪前世到了她身死的那一年,仙都玉京的戒备越来越严,她的行踪也越来越藏不住。 琉玉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原来仙都十二将尽归燕无恕麾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哪怕不藉助琉璃镜片,任何易容幻术也瞒不过他们的眼。 琉玉一直以为是燕无恕想出来的办法。 没想到—— 月娘原本以为会得到琉玉的夸奖,却不知为何眼前少女的神色与她的预料有些不同。 不明所以的月娘只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尊、尊后也不必担心,这个离光阵是用来分辨敌人的易容术的,我改良了玉容蝉纸,今后我们自家人易容,可以用这个,不管是琉璃镜片还是离光阵,都没法看破的。」 她迅速从怀里取出易容蝉纸,双手奉上,仔细观察眼前尊后的表情。 琉玉幽深的视线落在那灵光流转的蝉纸上,面色瞧不出喜怒。 「真厉害,」她捏了捏月娘的脸,眼尾弯弯道,「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月娘直觉觉得危机仿佛解除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含含煳煳答: 「不、不用奖励,尊后待我这样好,都是我分内之事事事——」 她的脸!脸要被捏肿了!! 琉玉恨不得能从她脸蛋上拧一块肉下来,让她知道在脸上动刀子是什么滋味。 她前世根本没关注过燕无恕这个人,对他究竟是如何爬得那么快并不清楚。 但从这一世的蛛丝马迹看来,他能有当三姓家奴的本事,恐怕不止是靠他自己的能力,更是与他这个天赋异禀的妹妹脱不了干系。 还好。 当初燕月娘追来九幽的时候,琉玉没有因为燕无恕的迁怒而放走她。 一个能轻易破解易容幻术的人,就算自己不用,都绝不能留给自己的敌人。 「研制这东西必定所耗不菲,钱从何处来的?」 月娘老实答:「尊后之前给我的零用,还有从师父身上骗来的。」 垂眸见月娘被捏得泪汪汪的模样,琉玉轻哼一声,松了手。 「以后这方面的钱不用你出,跟你师父说一声,单独从我这边划——这个给你。」 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丢进了月娘的怀中,脸上还有红印的小姑娘懵懵懂懂举起来一瞧。 「哇——神玉!是神玉!」 记吃不记打的小姑娘将手中神玉举得高高的,两眼冒光。 神玉价值万金,有价无市,其中蕴藏的玉炁,不管是用来修行,还是嵌入法器,都是稀世罕见的好材料。 几个月前,她还是只能给家里打杂的小僕人,几个月后,她竟能得到一块属于她自己的神玉! 「尊后尊后,您只捏一边脸吗?这边也捏捏吧,不然这玉我都收得不安心……」 巴巴跟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只恨自己没有小尾巴,不能以此表达自己此刻的激动之情。 见月娘又贴了上去,忍无可忍的墨麟一把揪住她丢开,冷声道: 「唤你师父来,别在这里碍事。」 方伏藏早就在堂内等候,见他们在外面迟迟未入,便出门相迎。 目光在月娘与解开易容幻术的其他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方伏藏并未发问,只侧身迎他们入内,顺便将月娘拽到身后。 待人都进去了,才嘱咐她: 「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你怀里那是什么?」 「尊后给的神玉!」月娘笑眯眯道,「只有我有,师父没有呢。」 「呵呵,再不睡给你没收了。」 月娘闻言脸色骤变,转头就马不停蹄地往自己房间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方伏藏头疼地嘆了口气。 此刻的琉玉和墨麟已经登上了坞堡最高的主楼。 从三层高的主楼朝四周望去,浸没在浓稠夜雾中的坞堡不断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值夜岗的妖鬼正在动土。 人族的视线在黑暗中并不明晰,但琉玉也仍能在夜雾中分辨出一些非人的触肢,正在无声地掘地,夯土,砌墙,抹灰,一座屋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悬在檐角的灯笼在风中轻摇,夜雾中一线烛光将熄未熄。 「难怪我们在面摊吃面的时候,摊主劝我们莫要上山。」 琉玉无奈扶额,道: 「这看上去的确很像山中闹鬼。」 「先不提闹不闹鬼,」墨麟偏头看她,「这坞堡建好后起码能容纳十万人,整个龙雀城才只有三万人,你耗费巨资,几乎花光了你的嫁妆,建这么大的坞堡,是打算装什么?」 晚风拂乱她几缕髮丝,琉玉手肘落在围墙上,尖尖的下颌抵着掌心。 「当然是装我的野心咯。」 她的语调轻盈如玩笑,但望向无尽长夜的眸色却深邃如墨海。 墨麟凝视着她的侧影。 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混杂着野心与仇恨,甚至还有几分不安定感,又将它们很好地藏匿于平静表象下的模样。 「那恐怕又太小了些。」 琉玉回眸瞧了他一眼。 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好像什么都明白。 明明对于这一世的墨麟来说,他们朝夕相处也不过两个多月,却似乎比前世的百年婚姻更心意相通。 长睫低垂,琉玉只是看了眼他的手,那只手便已贴住她微微合拢的掌心,强势地撬开她五指,亲密无间地与她贴合,紧扣。 琉玉仍站在那里未动,双目凝视着她的墨麟亲吻着她的手背,道: 「得再打下更多的城池,妥帖安放好大小姐的野心,才行。」 琉玉笑了。 - 翌日清晨。 太平城在熹微晨光中甦醒。 相里氏宅邸内的主人还未醒来,满府上下的女使僕役早已忙碌了一个时辰,身为大管家的司徒楠在府中几乎算半个主人,此刻迟迟到来,在廊下中央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侍奉他的管事递上茶水与帐册,留着两撇鬍鬚的司徒楠一目十行。 随即眉头又紧蹙起来。 「上个月不是跟你们说要节省银钱吗?怎么还是花出去这么多?」 那管事忙道: 「您不是不知道,太平城都被那些贱奴搬空了,上头又要开垦荒田种灵植,每天流民佃户跟水似的往咱们家涌,是人就得吃饭——」 「原来流民是人。」 司徒楠说话时,两撇鬍鬚在鼻息下颤动,肚子上那层层叠叠的赘肉也跟着抖动。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对那僕役道: 「这么金贵,不如把你的饭食分给他们,让他们吃个饱如何?」 灰衣管事讪笑着:「您说笑,说笑……」 司徒楠陡然变脸,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膝盖骨重重砸出一声清脆声响。 「我告诉你,少主破境在即,家主也再三强调灵植种植不得误了农时,钱就这么多,人手却还不够,若十日后家主问起灵田进展,有半分差池,就拿你去沤肥,听明白了吗!」 管事痛得冷汗涔涔,口中却唿: 「明白,明白,已经在寻了,今日又有一批流民进了庄园,月钱减半,吃食减半,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些月钱要得太贵的,也尽快寻到替补,将他们撤下来,换更便宜的人手顶上。」 司徒楠这才面色稍缓,捲起帐簿拍了拍他的脸: 「还算机灵,记住,裁撤归裁撤,进度不可缓。」 管事连声应下,司徒楠挥挥手,堆满笑意的管事一瘸一拐地退下。 退至这位五境修者听不见的地方后,这名灰衣管事才变了表情。 他恨恨啐了一声: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当是从前能使唤妖鬼的时候?去他大爷的,现在这个世道,各家都卯足了劲把流民往自家搂,我上哪儿给他弄光干活不吃饭的玩意儿使唤?」 别的人家也就算了。 相里氏手握《仙农全书》,独门粟稻远比市面上那些寻常粟稻产量高,可以说这天下除了阴山氏,最不缺粮食的就是他们相里氏。 结果他们相里氏的地盘上倒是时常饿死人。 一旁候着的随从递上帕子: 「今早庄子里招人的管事说,这一批流民里倒是有几个堪用的,尤其是有个青年,力大无穷,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活——」 一听这话,灰衣管事眼前一亮。 「好好好,这人可得留下来,开了炁海没?」 「好像……没有吧。」 「要真能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我出几颗丹药……不行,还是从他月钱里预支一部分,再从咱们家低价拿点丹药给他,要是真有点天资,他一个人就能当五十个人使。」 灰衣管事笑得美滋滋,连膝上的痛都忘了。 少五十个人的月钱,最多给他月钱翻个倍就行,这笔帐谁不会算? 「不过我听说那人有个条件——」随从一边扶着灰衣管事上车一边道,「他还有个小媳妇,说他小媳妇干不了活,要是我们能让他那小媳妇也随他一道留在庄子里,他就干,还不用涨月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就没听过这么傻的要求,难不成真是人傻蛮力大? 灰衣管事脸都快笑烂了,坐在朝庄子而去的车架上悠悠道: 「别说他带个小媳妇,我再送他一个都行……又不值几个钱。」 此时此刻,正在相里氏庄园上的琉玉不知这番对话,只坐在田坎树荫下,悠闲地看着正赤膊挥锄的高大身影。 烈日当头,汗珠顺着他充血的肌肉一滴滴的往下滑。 钟离家制造的机巧从他身旁缓慢经过,却不及他速度快,力道足。 庄子上不少人纷纷朝着这个青年侧目。 在田坎旁短暂休息的众人无声看着这一幕,又有许多道视线欲言又止地落在看上去身娇体弱的琉玉的身上。 琉玉恍若未见。 她正与旁边的大娘闲聊,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龙雀城有个即墨家的事。 「……听闻那个即墨家虽然规模不及相里家大,但饭却管饱,要不是这一路实在没了盘缠,我身体又虚,走不到龙雀城了,我们也不会来相里家……」 大娘将琉玉上下打量了一番,捏了捏她的手臂。 她看了眼墨麟,又看了眼琉玉,咂舌道: 「那倒也是,你男人这副模样,你不虚谁虚啊。」 第48章 大娘年逾四十, 已是生育了四五个孩子的妇人,谈起这等男女之事百无禁忌。 转头却又意识到眼前少女瞧着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小姑娘面皮薄, 不好青天白日说这些。 她便顺着琉玉方才的话往下问: 「啥即墨家?我咋没听说过?」 转了个弯才明白大娘意思的琉玉难得面露赧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神色如常道: 「……我也是在北上逃难的途中听人说的, 似乎是个干元年间的没落世族,原本定居中州章尾,魔祸时举族北渡,都成寒门了, 没想到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八境修者, 一下子重新发了家,如今侨居龙雀城, 正缺人手,四处招揽流民呢。」 大娘一边用草帽扇风, 一边瞧着琉玉的脸认真听着。 第一次用易容蝉纸的琉玉给自己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容貌, 脸蛋略圆,鼻樑稍塌, 但比起原本那过于秾艷的五官,这样的模样显然更具亲和力。 聚在田坎旁休息的还有几人,追问: 「那给多少月钱?」 还有人半信半疑:「真能顿顿吃饱?别是骗人的吧。」 相里氏这么大的世族,尚且开不出这样的条件呢。 「她说你们就信啊。」 一个年轻女子轻蔑地扫来一眼,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 看琉玉的眼神有些尖锐: 「说不定她自己就是即墨氏派来散布消息的, 真听了她的去那个什么即墨家, 我们吃不吃得饱说不准,恐怕她自己倒是能从中抽一大笔钱吧。」 听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话, 周围蠢蠢欲动的心又消停几分。 年轻女子冷哼:「什么即墨家,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冒出来的穷世族,哪里比得上相里氏稳定靠得住?」 周遭众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这些仙家世族大鱼吃小鱼,前一日看起来还有头有脸的大户,明日就被另一个世族所吞併。 对于世族而言不过是兵棋一步,但这一步落在他们身上,便是妻离子散,血流成河。 所以这些流民都愿意去更大的世族,哪怕吃不饱饭,至少不必担心被世族倾轧的战乱波及而亡命。 琉玉也没争辩,只是故作无辜地瞧着她: 「啊?什么抽钱?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只是跟大傢伙闲聊几句,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抽过成啊?」 年轻女子陡然闭嘴,不吭声了。 身后传来她丈夫的唿唤声: 「再歇都快歇到明日去了,赶紧回来干活!累死我了!」 这年轻女子也是性情泼辣之人,她瞥了远处的墨麟一眼,咬牙切齿地对自家丈夫道: 「我连口水都没沾湿嘴皮子,就把你累死了,就这点本事,累死你正好,我趁早改嫁!」 泼辣叫骂声与田里的低笑议论混成一片。 墨麟抬起汗涔涔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仙都的无色城很大,除了妖鬼角斗的狝狩场外,城内也有许多这样的田地。 有时他们会耕种相里氏送来的粟种,有时则被带去周围几个城邑,替世族没日没夜的兴建巍峨的剑阁、华美的玉楼。 做这些事对他而言很顺手。 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幼,胸膛里有愤怒的火日日炙烤,无处发泄,恨不能闯出这个牢笼,将天底下所有的世族统统杀尽。 怒火最盛时,脑子里的层冒出过许多许多,令他至今回忆起来都有些后怕的念头。 他差一点,就付诸行动。 直到—— 头顶烈日被一片荷叶遮住。 「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墨麟回过神来,看着撑着荷叶清凌凌站在他身旁的少女。 和浑身散发着热气的他不同,少女与他相碰的肌肤绵软微凉,即便故意将肌肤涂黑了些,也透着娇生惯养的细腻。 琉玉微笑着,声线放低: 「方才丹髓假装迷路过来给我打了个暗号,她已经打听到庄子里哪几位管事负责培育灵植了,这些时日,她和鬼女会配合着想办法与他们熟络起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他们这次潜入相里氏,分成了两路行动。 虽说吞掉相里氏就能得到《仙农全书》,但即便是琉玉,也不敢说这一次一定能将整个相里氏吞下来。 所以,他们现下的目标是先从相里氏手中夺下太平城,让【即墨家】在世人面前站稳脚跟后,再以图将来。 至于《仙农全书》,虽然这种不传之秘肯定只会授给相里氏自家人,但能从其他管事那里学点皮毛,也聊胜于无。 丹髓当时听完倒是半点不嫌弃,还兴沖沖地保证肯定想办法给她找到可乘之机。 但愿她还能有这个余力吧。 「嗯。」 墨麟接过她递来的水碗饮下,喉结滚动。 「刚才与他们闲聊,这里管事一共有十名,其中统管其他人的那个名叫雷岩,整个庄子的人事权他一个人就能做主,也能接触到相里氏主宅的人——今日他应该就是去主宅见管家司徒楠了。」 正说着,墨麟和琉玉耳尖微动,四目相对。 来了。 「——这就是那个叫林陌的?」 与方才在主宅内任踢任踹,陪着笑脸的模样不同,此刻到了自己地盘上的雷岩被七八个副管事簇拥着走来,田里众人无一不噤若寒蝉。 「看着也就寻常体格,没那么夸张啊,真能干十个人的活?」 「真的,」副管事笑眯眯道,「方才试了,咱们从钟离家买来的玄甲傀翻耕荒地,也就跟他差不多速度,但玄甲傀用一日得烧东陵玉五十枚,加上损耗和请人修理的费用,这成本可贵多了。」 雷岩一听这话,心里小算盘又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他意味深长地对墨麟道: 「既然如此能干,还是给他月钱翻倍……」 墨麟打断:「不用翻倍。」 雷岩的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年轻小媳妇身上。 长得最多也就只能算是清秀,但身段却不俗,纵然一身粗布麻衣,但也能看出手长脚长,脖颈纤细…… 墨麟不动声色地让肩膀靠前些,将琉玉半挡在身后。 「能换一间单独的屋舍是最好的,破旧都无所谓,我们自己修整就行。」 刚进来的时候,墨麟和琉玉就留心看了一眼,庄上的僱农不像外面的佃农,他们只能住在庄内提供的鸽子屋里,竹子做的床板一层层垒上去,人如鸟雀般挤在狭小鸟笼。 即便不考虑他们晚上要单独外出碰头的因素,他也绝不可能让琉玉去那种地方挤。 雷岩脸色顿沉:「好小子,看你有点本事给你几分薄面而已,居然就敢蹬鼻子上脸,提这么多要求——」 琉玉心头紧了一下,墨麟却扯出一个笑: 「□□事息怒,我们夫妻二人有意在相里氏长留,不得不多考虑一些,白日要干那么多活,夜里放松的动静自然也就会大些,放松不够,白日的活也就干不好,怎么给□□事分忧?」 他的音调不高不低,除了雷岩,其他几个副管事也听得真切,不禁露出了揶揄暧昧的目光。 琉玉鲜少有小女儿家的羞怯情态,但也没到大庭广众下听到这种话也能面不改色的程度。 她佯装羞赧地低下头。 背后却伸出手,在墨麟后腰处狠狠拧了一圈。 墨麟神色如常。 「……也,不是没道理。」 身为男子的雷岩完全能够体谅。 而且他转念一想,他这小媳妇反正也是吃干饭的,还不如趁这功夫赶紧生个娃,给他们相里氏再多添个苦力。 雷岩很快便允了下来。 他正站在一旁,看墨麟翻耕。 整好地后,用经过钟离氏改良的耧车,将不死草的草苗逐一播种下去,最后取蓄水珠给这些草苗定根,这片地便算是种好了。 雷岩见他动作麻利,果真一个人就能当十个人用,不觉心中满意。 此刻已近午时,他对副管事附耳几句,后者得令,立刻向摆开长桌的伙夫将命令吩咐了下去。 伙夫似乎面露难色,但被副管事冷眼一凝,那点反驳的意思顿时烟消云散。 田里众人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待昼食端上来后才发现了不对—— 每日本就不多的麦饭豆羹,竟又少了一半。 农人们闹了起来。 但很快,就被镇守庄子的修者压了下去。 琉玉没急着去排放饭的队伍,而是远远观察了一下。 这是太平城内最大的庄园。 修者们井然有序地监管着这些农人,不过高手始终有限,更何况相里氏早就沦落到二等世族。 从她进入这个庄园开始,见到修为最高的不过一名六境修者,还有四五个五境修者各率一队巡逻,其余修者基本在二境三境的水准。 这也不奇怪。 世族相斗,没有人会先攻对方的庄园,除非是为了夺粮食,所以这些修者基本都是用来镇压他们自己人的。 夺下这个庄园,并不困难。 琉玉的视线落在田埂边的雷岩身上。 「这些人简直是不识好歹——」 琉玉忽而开口,令心情烦躁的雷岩不自觉偏头望来一眼。 「如今这个世道,外面多得是连麦饭都吃不上的人,咱们家不过手头紧一些,减了点分量,就如此吵吵闹闹,就该让他们出去见识见识外面流民的日子,准保连月钱都能不收,也要留在相里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雷岩将琉玉上下打量一遍,若有所思地问: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琉玉笑答:「回管事,我们从西境虞渊而来的流民。」 「虞渊啊,」雷岩接过旁边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怎么不南上往富庶之地跑,反倒是往妖鬼长城这边来了?」 「南上之路盘缠不够,且越往南边,那些世族也未必容得下我们了——就像阴山氏,我们都听说他们是一个流民都不收了,还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富呢。」 雷岩道:「阴山氏……像他们那样用人,金山银山也不够花,再收下去,自己迟早完蛋。」 流民是拿来当耗材的,死了就扔。 阴山氏倒请回来做祖宗,自然养不起。 琉玉笑而不语。 「你方才说,多得是麦饭都吃不上的人?」 雷岩抬眸审视着她: 「最近没听说还有什么大批流民啊。」 琉玉从副管事的手里抢来铜壶,给雷岩续茶: 「谁说的,我夫君他们村就有不少人还没找着活计呢,各个都跟我夫君一样能干,可惜相里家不招那么多人,只能再去别的地方寻门路了……」 雷岩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几分。 「各个都跟你夫君一样?」 琉玉眨眨眼,唇畔露出一个天真纯良的笑意: 「他们村天赋异禀,出了名的吃得少干得多呢。」 当然,形状奇形的触肢更多。 「……不过就是,」琉玉顿了顿,故意吊足胃口,「听说相里氏不招那么多人,我们分头走的,他们打算去龙雀城,听说那边的即墨家也招人,还招不少。」 「什么即墨家!」 雷岩舔了舔唇,眼里闪光: 「相里氏是什么样的门第?不比那些破落户强?太平城更是比龙雀城不知繁华多少倍,你赶紧联络你那些乡亲,让他们来太平城!」 - 入夜。 天幕群星璀璨,照着下方的太平城。 墨麟刚刚将这处废弃不用的小院子,简单收拾出了能住人的状态,转头刚打算进屋的时候,发现琉玉锁上了门。 因为不欲引起庄子里的修者察觉,所以她没有用势阻隔声音,也没用术法留言,只在门口的泥巴地上用最原始的木棍写了字: 【与族内通讯,稍等。】 阴山氏族内? 墨麟盯着那几个字瞧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第一反应浮现出几张只见过一面,但却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的脸。 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印象。 内室的琉玉刚用蓄水珠里存的水简单洗漱了一番,此刻正垂髮披衣,坐在通讯阵前,苦大仇深地盯着阵内的五个老头。 「——这都是、这都是什么破屋子!我当初就说不让孩子去不让孩子去,谁同意的!到底是谁同意的!」 琉玉沉着脸看着自家的五叔祖,冷静回答: 「是我娘。」 气得吹鬍子的老头顿时偃旗息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琉玉,你跟七叔祖说,是不是那个泥腿子妖鬼蓄意报復!天杀的狗屁妖鬼,居然敢让我们阴山氏的大小姐住这种地方,简直恶毒至极——」 「这些都不重要。」 琉玉双手双臂,盯着这几位族老。 「我只想知道,我送回阴山氏的秘信,是谁拆了,又为什么要给我否了?」 秘信所呈,正是经月娘之手所造的【即墨氏】假谱牒。 它现在还是假的。 但等这个谱牒送去王畿内的仙道寮,加盖神州玉玺之后,便是货真价实的世族谱牒。 即墨氏的这个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之中,琉玉都不惜亲自下田——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干农活——但也是做出了不小的牺牲,她绝不允许这个计划在最简单的一步上掉链子。 「我娘跟我说,瓒之堂兄进仙道寮,就是专门为我办这件事的,那就肯定不是我娘,到底是谁?」 阵内安静了一会儿。 最后开口的是琉玉的四叔祖: 「是族老团一起决定暂时压下来的,琉玉,我们听说你不仅插手了九幽这次鬼戏仙游祭事变,还在长城以南建了坞堡,收容了九方家的家臣——可有此事?」 琉玉冷着脸不吭声。 四叔祖嘆了口气: 「你不吭声,那就是承认了,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都先停下来,家里的事,自有你爹娘还有我们操心,你的当务之急就只有两件事——」 「第一个,在九幽照顾好自己,第二个,好好修行,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不用你管。」 喉间蓦然生出一股酸涩之意。 眼前这五位族老,都是看着琉玉长大的亲人,与祖父无异。 琉玉哪日修行不顺,族老团都得正儿八经开个会讨论一番,若是有什么小病小灾,更是上天入地给她寻天材地宝。 阴山泽对琉玉若是宠爱,这五位老人对她便几乎算得上溺爱。 所以,他们一直不想让她那么早就接触那些鬼蜮伎俩,只盼她心无旁骛地修行,待长大些,再真正深入仙家世族之间的阴谋算计。 谁能料到这一桩婚事,就中断了他们对琉玉的培养。 他们更想不到,不过百年,阴山氏便在仙家世族的围剿下倾覆,独留琉玉一人撑起家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琉玉低垂眼帘,半响道: 「我偏要管。」 她若不管,阴山氏或许还会走上前世同样的路。 她从前以为长辈是一座座永远不会倒的山,但她曾亲眼看着那一座座山在她眼前覆灭之后,她又怎么可能再躲回长辈的庇护下假装风平浪静? 「你这孩子——!」 五叔祖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琉玉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虽说娇养得有些小脾气,但大是大非上从不任性。 片刻后,他替琉玉的反常找到了理由。 「肯定是在九幽受欺负了,琉玉才会冒出这么多离谱的念头,天杀的!那个妖鬼让你住这破屋子,自己在他的极夜宫吃香喝辣,当初第一眼见他我就觉得他一肚子坏水,所以才狠狠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彰华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和离!回家!出什么事五叔祖替你扛……」 虚扣的门闩被一股炁流勐然一冲,顿时断裂落地。 琉玉意外地转过头。 立在门外杀气腾腾而来的青年还没来得及更衣,仍穿着白日那一身粗布麻衣。 只是揭了脸上的易容蝉纸,露出了原本的冷峻沉郁的面目。 他缓步走来,将手里端着的木盆不轻不重地撂在琉玉脚边。 琉玉摸了摸鼻子,自下而上地打量他: 「……你都听见了?」 「也没有都听见。」墨麟直起身淡淡道,「正好听到『连彰华的半根手指头也比不上』这句而已。」 琉玉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家人。 「那是我五叔祖说的,可不是我。」 五叔祖瞪圆了眼。 小白眼狼! 「咳咳——」五叔祖整理好表情,居高临下地瞧着墨麟,「哼,实话而已,叫他听见也无妨。」 墨麟淡淡扫过通讯阵内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冷笑了一声: 「那就请九方彰华的半根手指头,替你们家大小姐洗脚吧。」 第49章 茅草屋内烛光昏暗, 几位族老一开始还并未认清来者是谁。 待墨麟开口之后,阴山氏族老才从那冷沉的语调,以及那双蛇一般的阴冷眼眸中分辨出来, 眼前此人,正是当初火烧无色城的妖鬼墨麟。 哪怕之后又打过几次照面,但无色城被烧当日, 墨麟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仍然刻骨铭心。 周身鬼火笼罩的妖鬼之主率万鬼而出,他亲手拧下九方家、钟离家、相里家、慕容家四名副城主的人头,身上那件属于奴隶的粗布麻衣浸透了仙家世族和他自己的血。 那一日冲出樊笼的妖鬼,其滔天怒意, 几乎让人有种随时可以与整个仙都玉京同归于尽的错觉。 但此时此刻。 同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 却与他们印象里那个杀意腾腾的妖鬼之主截然不同。 他手里端的不是人头,而是一盆洗脚水。 几缕被汗润湿的碎发贴在他苍白面颊, 垂下的乌髮束起,那身阴冷潮湿的郁气散去, 平添几分少年冷锐, 头顶隐约还能见到一片不知从哪儿粘上的竹叶。 七叔祖目光微移。 大概、也许、有可能,跟琉玉此刻坐着的那把崭新竹椅有关。 见此情形, 五叔祖那一肚子火气也骤然熄灭三分。 「……仙都玉京里,愿意伺候我阴山氏未来家主的年轻儿郎不知凡几,你能有此殊荣,那是你的幸事。」 养气功夫到家的五叔祖明面上并未露怯,但左手盘着的两枚玉珠差点被他搓出火星子。 天爷啊。 琉玉这孩子可真是让他们惯坏了, 什么人她都敢当僕役使唤啊。 虽说他们肯定不希望琉玉在九幽吃苦。 但她也不能把苦全给人家九幽尊主吃了吧? 这妖鬼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与大晁撕破脸皮开战, 琉玉这般使唤他,来日真有什么变数, 这不得头一个杀了她祭九幽战旗? 墨麟瞥了眼五叔祖手中玉珠,扯了扯唇角: 「那是自然,妖鬼粗鄙卑贱,如何能与仙都玉京仙姿俊逸、芝兰玉树的才俊相比?与我结亲,实在是令阴山氏门庭受辱。」 七叔祖低头喝茶压惊,五叔祖抬眸盯着房梁装傻,没人敢接他这话。 他们家最有出息的独苗还在人家手里呢。 倒是琉玉略略挑眉:「难得听你说这么有水平的词,从哪儿学来的?」 墨麟半垂着浮着寒冰的眼,冷然道: 「需要学?你们仙都玉京的人夸自家的青年才俊,夸来夸去不就这几个词?」 「……」 琉玉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放下水盆的墨麟抬脚要走,琉玉从后面拽了拽他衣袍。 「进都进来了,坐下歇歇。」琉玉托着腮沖他道,「反正也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五叔祖睁大了眼:「谁跟他自家……」 还没等他阻拦,墨麟已经一撩衣袍坐下,神色坦然至极。 这小子—— 沉下脸的五叔祖紧盯着他。 当初妖鬼墨麟火烧无色城,杀遍五大世族中那些对妖鬼极端手狠的监管者,未曾遗漏任何一人。 如此睚眦必报、绝不手软之人,那日却唯独对阴山氏的人手下留情。 这固然有阴山泽对手下人约束极严,不允许他们随意鞭笞妖鬼的缘故,但他一直认为这个妖鬼有更大的图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比如他想骗取阴山氏的信任,借这桩婚事,吞下阴山氏。 所以当初墨麟在两域和谈后上门提亲,欲以大礼从仙都玉京迎琉玉去九幽,被他拒之门外,还放言: ——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听不懂?那就说得直白些,如此目不识丁之辈,哪怕你抬金山银山,也踏不进我阴山氏的门槛! 虽然最后在南宫镜的做主下,婚事得以进行,但到最后,墨麟也没被允许跨进阴山氏的大门,更别提派遣妖鬼入仙都玉京接亲。 琉玉并不知道这些曲折。 她那时也很忙,忙着舌战族中上下长辈,连墨麟来提过亲这件事都不知道。 随手摺了根烧火的枯草,琉玉继续方才的话题。 「即墨氏的事,我意已决,我爹娘也同意了,不管任何人阻拦,我都会继续推进,顺便一提,我人现在就在相里氏内部,如果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远在仙都玉京的你们就能从各路密报听到即墨氏的大名。」 「若是到时候有世族去查阅仙道寮的记录,发现即墨氏只是个空壳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就要把我干掉,而且朝鸢朝暝都不在我身边——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五位族老之前还有几分说服琉玉的把握,此刻得知她已经深入虎穴,身边还只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墨麟陪着,顿时面色大变。 「胡闹!」 「这么大的事,岂能擅自行动!」 「真是在灵雍日子过得太顺,不知天高地厚了!」 「都说了这些事不用你关心,你也帮不上忙——倒是你的修行,能早日突破八境,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琉玉被耳边声音吵得有些头疼,托着腮敷衍道: 「八境而已,快了。」 快了? 族老们有些意外。 琉玉出嫁前刚入七境巅峰,按照他们的估算,想要突破八境短则五六年,长则十数年,这才不到三个月,怎么会快了? 但琉玉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想到这孩子从迈入仙道一途至今,顺遂得就跟阴山氏祖坟冒青烟似的,族老们只当她是又顿悟了,皆目光慈祥地瞧着琉玉。 「没耽搁修行就好,可有什么需要的?最近家中得了几枚檀樱果,还有一支千年血丹莲,改日就替你送去九幽……」 琉玉皮笑肉不笑道: 「不用了,这件事也不用您几位操心,你们帮不上忙的。」 五位族老一怔。 「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怎么就帮不上忙了?」 唯有四叔祖知道这是琉玉使坏心眼之前的表情,正欲打断,就见琉玉扬着一张瑰丽动人的笑脸道: 「双修的确不需要啊。」 ……双什么东西?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通讯阵霎时静得可怕。 双修之法虽的确是道家一门正儿八经的心法,但事关床帏私隐,对于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头来说,放在檯面上公然议论还是有些尴尬的。 墨麟能感觉到一道道视线,如针一般刺在他身上。 而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唯有琉玉一人怡然自得。 不让她顺心。 那大家就一起尴尬好啦。 「——琉玉。」四叔祖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好好说话,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别每次都来这一套。」 琉玉面无表情道: 「那给个准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族老们知道,琉玉是决心已定,绝无转圜可能。 他们自然不可能真看着从小宠到大的独苗孤身涉险。 良久,四叔祖缓缓开口: 「先说说你们的计划——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必须得有我们这边的配合。」 - 藉口出来沖凉的墨麟轻掩上门。 这处小院离耕田有段距离,往返不便,但对于此刻乘夜色而来的山魈来说,却也省去了避开闲杂人等的麻烦。 山魈来时,墨麟正在井边汲水。 扔入井中的蓄水珠汲满后回到墨麟掌中,他半褪衣衫,头也不抬,一边沖洗一边道: 「查得如何?」 山魈无声落地,抬首道: 「跟鬼蛱蝶传回来的情报合上了,我在相里氏主宅见到了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来的应该是九方家三公子九方少庚,和钟离家四小姐,钟离灵沼。」 「确定吗?」 山魈迟疑了一下: 「主宅高手太多,光是能感知到势压的八境高手就有三名,我不敢靠近确认,但鬼蛱蝶的情报向来是八九不离十,来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被水润湿的乌髮湿漉漉地垂在背后,微微髮捲,如一缕缕潮湿水草笼罩着起伏肌理。 墨麟垂下凝着水珠的睫羽。 九方少庚。 九方彰华的亲弟弟,也是真正得家主精心栽培,委以重任的继承人。 而钟离灵沼,在琉玉离开灵雍之前,一年四试一直被琉玉压得死死的,直到琉玉出嫁后才终于冒头。 这次如果与她同行之人真的是九方少庚,说明她在钟离家的地位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在此时突然出现,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其他情报呢?」 山魈觉得手里的信筒有点烫手。 他挠挠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其他的,都是些没什么太大价值的风言风语,时间紧迫,要不尊主就别……」 湿冷的手指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筒。 里面的第二卷情报,是之前墨麟让散布在仙都各处的鬼蛱蝶搜罗的消息。 【四月初三,公孙氏九公子于玉京城西食舍与友人争执,提及尊后名讳,言『本公子何时向阴山琉玉献过殷勤,休要将我与妖鬼之妻相提并论』】 …… 【四月十五,玉京第一歌楼替琵琶女更名琉璃,以金裳玉簪饰之,据称与尊后有三分相似,玉京世族多慕名而去,言辞轻浮,赤水氏二公子欲聘为妾,尊后之妹檀宁重金夺之,并痛揍赤水二公子】 …… 【五月初九,九方家照料金缕玉的园仆暴病而亡,老母登门敛尸未果,于家中自缢】 …… 【五月廿七,钟离四小姐剑阁小试夺魁,噼碎尊后一年前留在剑阁之巅的剑石,宫正姬彧问责,自称失手】 …… 【六月初五,九方家三公子于宴席上遇申屠氏之女,见对方与尊后装扮相似,命手下当众剥其外袍焚之,此事传开,玉京城女子无人敢穿金裳】 …… 每一条都是与琉玉有关的消息。 但每一条都不是什么好事。 山魈看过这些消息后都不免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这份名单找上门去揍人。 他都如此愤怒,更何况尊主。 然而山魈悄悄打量尊主的神色,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到太过明显的情绪起伏。 月影落在他眼下,似朦胧暗影倒映在寒夜碧潭畔。 「暗探不行就明察,想办法潜入主宅内部,行事小心些——尊后给你的咒禁知道怎么用吧?」 他们分头行动之前,琉玉写了一道咒禁存于符箓,可藉此封住体内炁海,外人无法探查。 不过若是自行运转炁海,咒禁就会失效,极易被主宅内的高手察觉。 「知道知道,」山魈拍了拍怀中符箓,感嘆了一句,「尊后真是会很多躲躲藏藏的旁门左道呢。」 又是易容幻术,又是咒禁符箓。 不像风光无限的大小姐,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逃犯。 听到「躲躲藏藏」四个字,墨麟心念微动。 他抬眸朝亮着烛光的茅草屋内望去一眼。 山魈道:「那我就先走了,尊主一切小心。」 墨麟颔首。 简单清洗之后,墨麟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朝门边靠近。 「……对了五叔祖,以后不管明面上还是私底下,都少说些那种天底下世族少年都拜在我裙下的话,我听了都觉得好笑。」 正事已谈得差不多了,切断通讯阵前,琉玉忽然提了这么一嘴。 「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月旦评给出了这样的品评,如今的阴山琉玉,与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灵雍魁首如何能比?玉京城内,忙着与我撇清关系,顺带踩一脚的人怕是数都数不清吧。」 几位族老一时沉默无言。 四叔祖于沉默中开口: 「此事源于姬氏族人,花灯节月旦评之后,阴山氏已告知灵雍学宫,原定春试之后要赠给灵雍的一万册藏书,和一间藏书阁,已经取消了。」 琉玉有点无奈:「一码归一码,姬氏族人那么多,姬彧宫正也不是每个都能管束到的,何必迁怒。」 「也并非迁怒。」 四叔祖捻须淡淡道: 「这几年来,九方家与钟离家动作颇多,隐隐有挑衅阴山氏地位之意,灵雍学宫乃世族荟萃之地,本就该藉此机会敲打一二。」 那倒也是。 琉玉没再劝阻,粲然一笑道: 「既然这样,那一万藏书不如捐给九幽呗,四叔祖你都不知道,这里的妖鬼各个目不识丁,您忍心看我新得的那些妖鬼下属给我丢人吗……」 四叔祖与五叔祖对视一眼。 「咦?这个通讯阵是不是坏了。」 「好像是,听不见声音了。」 「得赶紧找人修一修,否则过几日如何配合琉玉行事?」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记得好好修行,我们等着你突破八境的好消息。」 琉玉瞪圆了眼,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小老头明目张胆地装傻切断了通讯阵。 「——还装傻!太过分了!」 墨麟推门而入时,趴在床榻上的琉玉还恨恨嘟囔。 「一万藏书捐给灵雍打水漂都不给我,太过分了!」 「他们不是不想给你,是不想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缓嗓音的同时,琉玉感觉到自己乱晃的脚踝被人捉住。 旋即便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住她的脚趾。 「不愧是用来做香膏的原料,这么久了,竟还能闻到澹檀花的味道。」 琉玉回过身来,正瞧见他垂眸吻着她足尖的一幕,一时惊得她缩了一下。 「……我说为什么这么香,」琉玉看了眼塌边木盆里的水,「你往里面放了澹檀花的花汁?哪儿来的?」 「偷的。」 他翻身上床,宽大手掌轻捏着她足底,似是想替她消去白日的疲惫。 「相里氏东边的田里种了不少,怕这边太脏你受不了,至少能用花香盖一盖。」 豆大烛光照亮他半张脸,他手指粗粝,捏得琉玉又有些痒,又有一种奇怪的酥麻,让琉玉觉得有些微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琉玉瞧着他认真给自己捏脚的样子,余光所及,是他今晚花了一个时辰收拾出来的茅屋。 和刚进来时堆满腐木,霉气冲天的模样比起来,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甚至还用剩下的一截竹子灌了井水,在里面插了一把不知从哪儿薅来的花,放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琉玉的心忽而软软地陷下去一块。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她抱膝而坐,流丽的乌髮如绸缎软软地从肩头滑落。 「这样感觉,还真像寻常的农家夫妻。」 墨麟的指尖微顿。 前面半句他不完全明白,但最后一句他听得再明白不过。 琉玉原本温情的眸光,在瞧见他下腹处忽而一变。 「你怎么又……」 「你念诗的语调很好听。」 他掌心抵着琉玉的背嵴,俯身吻了上去。 「再说一遍。」 琉玉别过脸。 「不说。」 「再说一遍。」他声线低缓,没有半分方才与族老对峙时的冷冽,柔缓得不可思议,「刚刚那句,再说一遍好不好?」 琉玉从没听过他求人。 但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像是一种恳求。 「……哪句啊?」 她想起方才她最后对五叔祖提的问题。 ——别想着矇混过去,您刚刚说,『当初狠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追问之下,琉玉才知道墨麟曾登门提亲被拒之门外的事。 如果不是她已经有了经验,记得追问这点蛛丝马迹,恐怕这一世也就这样稀里煳涂被瞒过去,根本不会知道这些内情。 琉玉既有点生气。 又忍不住生怜。 琉玉动了动抵在两人之间的脚。 皙白得没有半分茧子的脚力道很克制,轻柔得像一朵云压了上来。 她感觉到埋在颈窝间的唿吸急促了几分。 「是那句诗……还是,说我们像寻常夫妻的那句?」 喘。息声愈发沉而急,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颈窝与耳廓上,伴随着绵密细碎的吻。 琉玉轻轻地踩着,碾着,因为从未试过,所以愈发小心谨慎。 她想对他更好一点。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脚踝,墨麟几乎是压着她的耳廓道: 「太轻了,琉玉……再重一点。」 重得能让他感觉到疼痛。 疼痛才能令他将她此刻的爱意铭记得更深。 第50章 离相里氏庄园五十里开外的主宅。 晚风吹动长廊捲帘垂下的翠玉流苏, 烛光映着庭中名为崑山夜光的牡丹花,九方少庚支着一条腿靠在窗棂边赏了一会儿,忽而将手里把玩的瓷杯扔入池中, 砸得那朵牡丹花瓣零落。 十七岁的少年勾起唇角,笑意纯然恶劣。 转过头来,他对内室的主座上的相里慎道: 「……之前巴巴地要将珍爱的女儿送到我们九方家结亲, 现在星澜被妖鬼断了一臂,就要把这桩婚事从亲生女儿改为族女,相里家主,是不是太见风使舵了点?」 相里慎满面笑意, 略显发福的身材配上一张八方不动的笑面, 宛如一尊弥勒佛。 只是这笑面太一成不变,便浮现出几分不自然的阴森邪气。 「此话言重了, 二公子,不过是小女突染恶疾, 身体羸弱, 实在不知何日才能调养康復,星澜公子近日也多灾厄, 我请了谶语,恐怕是两人命数相冲,倒是我家族女,与星澜公子一道卜出的谶语十分吉利……」 九方少庚懒得听这些废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 「《仙农全书》再加两卷。」 相里慎思忖片刻:「百花卷与珍馐卷, 如何?」 绛紫衣袍的少年咧嘴一笑: 「我要仙谷卷与灵草卷。」 弥勒佛一样的笑意淡了几分。 仙谷与粮草息息相关, 灵草涉及各类丹药, 包括无量海的配方,对于已经跌落二等世族的相里氏来说, 每个都是命脉。 「捨不得?」 少年食指懒洋洋地抵着额角,故意停顿良久,指尖有节律地叩着桌案。 每一声都像是某种无言的压迫,相里慎额角滑下汗珠。 「这个族女容色出众,远高于我女儿……」 「或者交出仙谷卷,以及两百颗无量海,也是可以的。」 他的语调悠然,敲击桌案的速度却愈发急促。 相里慎情不自禁地去看他的手指: 「仙谷卷实在是没有办法……灵草卷,灵草卷,外加十万金,这个条件如何?」 桌案上的指尖忽而停了下来,不知为何,相里慎仿佛感觉心脏被人勐然一攥。 短促地停顿之后,敲击节律变得沉而缓,一下一下打在心口,如浪潮一层层扑来,不知何时就会溺住口鼻淹没而上。 「相里家主,您自己听听这话,您觉得呢?」 汗如雨下。 相里慎脸色惨白如纸,唿吸急促。 「……那便再换一人,无量海真正的制造者,相里氏旁支之女,相里华莲。」 少年双眸凝视着他,不知何时散开的势似有收回的徵兆,相里慎这才察觉到,方才他对自己是在用势镇压,再辅以法家之术施压。 但话已出口,再无转圜之地,相里慎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自从阴山氏平定相里虎叛乱之后,我们相里氏便日渐衰微,族中人才凋敝,华莲是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天才,若得此女,无量海必定得以完善,发挥它真正的功效,再与九方家血脉相融,不比《仙农全书》一本死物更有价值?」 九方少庚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个砝码压在天平两端,无非是在赌对方更看重眼前之利,还是长远之利。 庭中。 钟离灵沼正在池畔洗剑。 襻膊将宽袍大袖束起,端坐矮凳的少女慢条斯理地清洁手中剑鞭,莹白如玉的手指以软布擦拭这把可击穿重甲的武器,如深闺贵女抚弄琴弦般轻柔。 燕无恕立在她身后,朝他们走来的九方少庚拱手见礼。 「仙谷卷应当是没可能的,」钟离灵沼声线寒似冰棱,毫无情绪波动,「灵草卷总归拿到手了吧?」 「没有。」 钟离灵沼缓缓抬眸: 「你谈了个什么?」 「自然是给我堂弟另择了一位贤惠夫人咯。」 九方少庚瞧着池中暗香浮动的芙蕖,翘了翘唇角,又将视线落在燕无恕身上。 「刑名之术学得还不错,灵沼,你们家何时养了这样一条好狗?」 燕无恕面上笑意不变:「能帮上二公子,是属下之幸。」 钟离灵沼垂目拭剑: 「不管你们谈妥了什么,十日后,新一批无量海,钟离家要分三成。」 「炼器世族,要那么多死士做什么?」 钟离灵沼薄冰似的寒眸落在语气戏嚯的少年身上,忽而道: 「你要跟我论这个,那不如我们先来论一论你在宴席上令申屠氏女眷受辱之事。」 申屠氏依附于钟离氏,遇到这么大的事,自然第一时间求到钟离家门下,希望能替他们责问九方家,讨个公道。 可惜这世道,人与妖鬼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与人之间同样如此。 九方少庚知道钟离家不会为了一个小族旁支向自己发难,有恃无恐的他面上笑意恶劣: 「整个仙都玉京谁不知道我讨厌阴山琉玉?她敢在我出席的宴会上模仿阴山琉玉的装扮,就别怪我不给她留面子。」 钟离灵沼冷笑一声。 她举起打磨光洁的剑鞭,折射冷月的剑刃散发点点寒芒。 「当初阴山琉玉骑在你身上揍你的时候,你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现在倒是威风起来了。」 九方少庚缓缓转过头。 「你本事大,从灵雍四试再到我长兄,也没见你赢过阴山琉玉一次。」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交,燕无恕觉察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至后方。 果然,下一刻两股汹涌炁流相撞,庭中价值千金的名贵草木纷纷遭殃。 气性真大。 退至安全处的燕无恕,朝太平城的上空漠然望了一眼。 前些时日,他收到父亲的传讯,称终于收到了月娘的消息。 月娘称自己已投身某个世族,以后每月寄回一金,无需寻她。 但父亲忧心她安危,且家中法器铺人手不够,仍要燕无恕想办法寻回月娘。 看着眼前这两个恣意任性的世族少年,燕无恕瞳色如墨。 ……月娘所投身的家族,最好与他是同一阵营。 否则,他非扒了她的皮。 - 「姓名,籍贯,年龄。」 「褚揽,西境虞渊华胥城人,年二十七。」 相里氏庄园,雷岩与几位副管事看着由揽诸一人翻耕播种的灵田,眼中满是赞赏神色。 看这速度和体力,这个叫褚揽的人一个人一天就能忙活十亩地的活,而且看着还挺游刃有余。 雷岩笑眯眯瞧着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眼神仿佛在看一头不需要餵草料也能不停干活的老黄牛。 「月钱一月一贯,吃住皆在庄子上,你和你那位同乡都能享受特例,饭管饱,你们要是身上有余钱,也可以交租子,租相里氏精耕的灵植田,月钱还能往上涨涨……」 「不用涨,能吃饱就行。」 揽诸撂下第五碗麦饭,头顶的红髮已经用药汁涂成黑色,他扬手沖后面伙夫道: 「这么点饭餵鸟呢?再来三碗!」 雷岩笑容微凝,转头跟身后的副管事使了个眼神。 也不能管太饱了。 明天开始给麦饭里掺点水吧。 「先别只顾着吃,」雷岩问,「你们那位同乡说,你们乡里还有不少人没活干的人,怎么这一次就来了你们十来个?」 揽诸大马金刀地窝在椅子里,笑了笑: 「这周边那么多世族都在招揽流民,我们一窝蜂地都跑过来,万一你这儿要是不收那么多人,这跑来跑去把肚子跑空了,谁管我们饭?」 虽说有故意吊胃口之嫌,但揽诸所言合情合理,若是他们真的一唿百应而来,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雷岩身旁的副管事附耳低语: 「这群流民有好些连户牒都拿不出,怕是有不少人来路不正,要么是逃奴,要么就是逃犯,我看收几十个也就差不多了,再多,怕是有隐患。」 又有另一人道:「你这不是说的废话吗!这些人要是身份没问题,就我们给的这三瓜俩枣的月钱,还有这塞牙缝的口粮,谁会来干?」 「说得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一名副管事捻须沉思。 「离交付不死草、龙鳞芽、五蕴果还有八日时间,要想凑足上头交代的分量,灌下去的催苗灵液就得一车一车的拉,但今早主宅的人又派人来传话,意思是叫我们还想办法压压成本——已经压无可压了,现在除了从人力上下功夫,没别的办法。」 雷岩没吭声,但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在相里氏的灵田内,这些浇灌了催苗灵液的仙草灵植,最快能五日一收。 但前提是得趁这些灵液在土中的有效期,栽种更多的种苗,才能提高产量,降低灵液的消耗。 需要更多的人力,并且,人力成本还不能增加,只能再往下压。 神仙来了也头疼。 可没办法,事要是办不好,这些世族只需一声令下,监管庄子的修者动几根手指头,就能再换一批能办好事的管事上任。 这个世道,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人,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不远处的田里,由墨麟下令调来的妖鬼干完了白日管事给他们安排的活,正顺手在帮庄子上年纪大些的老人翻地。 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常年的飢饿与劳作令他们华发早生,佝偻羸弱。 「真有劲,你们从早上到了以后干到现在,真不累啊?」 那伪装成寻常人族百姓的妖鬼抬起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才哪儿到哪儿?搁我们从前,再翻两倍也都干完了,你们这儿一天还管两顿饭,累什么?」 这妖鬼正是从玉山调来的。 做惯了每日只休息一个时辰的采玉人,突然被调来这边做这种再轻松不过的农活,一点不觉得累。 更何况尊主承诺,干完这票,回九幽就给他们分新屋舍,这活干起来更是浑身都是劲。 那日怼过琉玉的年轻女子不禁侧目。 她小声与丈夫议论: 「一口气来了十几个人,能干一百个人的活,这庄子明日不会还要招人吧?」 她丈夫道:「招就招呗,多点人分担,我们也省事。」 「……笨死你算了,」年轻女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人家干得多花得少,我是主家,肯定恨不得雇的全都是这样的人……那他们还雇我们做什么?」 「到哪儿去找那么多这样的?」她丈夫不以为意,「干活吧,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干好我们分内的事,自然有我们一口饭吃。」 年轻女子瞧着他这窝囊样就来气。 踏踏实实。 这人吃人的世道,踏踏实实只有被人吃的份! 将庄子里无数议论尽收耳中的琉玉,从田坎上脚步轻快的路过。 副管事叫住了她。 「……这庄子上的情况,也就是这样了,虽然我们也不缺人抢着来,但你们这些乡亲,没他们那么爱偷奸耍滑,你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还有多少人,我们庄上都能收。」 琉玉眉梢微动:「多少都收?这不能吧,庄子上不是已经不缺人了吗?」 副管事笑了笑:「缺不缺,也就一句话的事,你这食盒里装满了麦饭,若是有人非要塞猪头肉给你,那不也能腾出位置吗?」 他招招手,随从将另一只食盒递给了琉玉。 沉甸甸的。 轻轻一晃,都是灵株的声响。 琉玉心头冷笑,面上却攒出一个亲切甜蜜的笑容: 「明白了,您放心,明日一定给您办好。」 是个上道的。 副管事满意地点点头。 天色渐暗,劳作了一整日的农人零零星星散在暑气未消的田坎上,珍惜地享受着他们一日中最丰盛的一顿。 「可以通知方伏藏那边,明日和后日,陆陆续续安排妖鬼进入庄子。」 琉玉咬了一口没什么滋味的馍馍,看向揽诸: 「今晚子时前,我会给你一个装满咒禁符箓的芥子袋,你送去与方伏藏他们汇合,将咒禁的事给他们解释清楚,在我和墨麟发令之前,一定要藏好身份。」 揽诸郑重答下。 琉玉看向墨麟:「丹髓那边如何?」 丹髓和鬼女跟他们兵分两路,是去做庄上专管育苗的管事的学徒。 「鬼女给管事用了少量的鬼蛊,趁他昏睡时在房间里搜罗出许多相里氏的农书,不过都是族中能者的专着,并不是《仙农全书》的原本。」 想也知道,管事终究是外人,相里氏也不可能传授他们真正重要的秘术。 「但丹髓发现了一些事。」 墨麟看向主宅东南角。 「每次经过调整的无量海配方,送到管事手中试验时,信纸上都有芙蕖薰香的气味,而且,信纸封面的字迹,瞧着像是女子。」 即便用咒禁封了炁海,妖鬼的五感也比常人敏锐。 琉玉若有所思: 「女子……那就只能是相里氏的族女了,不知是不是要与九方星澜联姻的那个,山魈能有办法查到她的情况吗?」 夺太平城是首要任务。 但若是能弄到《仙农全书》,哪怕是一部分,也是意外之喜。 「不确定,我让他尽力一试。」 琉玉思索片刻: 「让月娘送几只炁灵蝶来,等我们动手时,想个办法把这人也一併掳走。」 墨麟见琉玉胃口似乎还不错,将自己那一小碟野菜放在了她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昨夜他送来情报,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几乎与我们同时进入相里家,现下还没弄清他们来的目的,最好是打探清楚他们离开的时间,那时我们再动手。」 琉玉夹了一口野菜,偏头看他: 「谁啊?我认识吗?」 墨麟扯动唇角:「这两家会有你不认识的人?」 ……那倒也是。 揽诸察觉到一点微妙的气氛,假借去那边取几杯米酒的名义偷偷熘走。 他垂目答: 「是九方少庚和钟离灵沼。」 听了这个答覆,琉玉瞭然颔首。 的确是老熟人了。 「你的消息倒还挺敏锐,灵沼不提,少庚的行踪不是什么人都能打听到的。」 琉玉凑近了些,笑盈盈望着他。 「怎么,妖鬼之主在仙都玉京有些人脉?」 墨麟伸出食指抵住她靠过来的肩膀。 琉玉还以为他是不肯说: 「我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算……」 「不是,」他缓声道,「出了一身的汗,脏。」 正值暑日,烈日炙烤大地,墨麟不觉得有多累,但一日下来免不了汗湿衣襟,一身尘土。 琉玉没料到这个回答,怔了一下。 「确实挺脏的。」 她抿唇轻笑着,忽而挪动身子靠了过去,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 「不过……鑑于我也不怎么干净,在这里我就装看不见吧。」 深蓝夜幕笼罩四野,周遭有农人生起篝火,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闲聊放松。 妖鬼们本不欲与人族太过亲近,奈何琉玉嘱咐他们散布一些有关即墨氏的消息,他们也只得混入其中,与人推杯换盏。 一来二去间,放眼望去,哪怕是墨麟也分辨不出谁是人族,谁是妖鬼。 又或者。 没了那些与生俱来的怪异身躯,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相里氏主宅今夜灯火通明,有鼓乐笙琵自高台上遥遥传来,坐在田坎上的农人们听着飘散在夜风中的雅乐,不禁有些发痴。 「听说这几日相里家有贵客,谷仓里的粟米都多拉了好几车。」 「不知他们席上都吃些什么。」 「那么多车粟米,岂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也有人道: 「这乐声真好听啊,像是仙宫里的仙乐。」 乐为君子六艺之一,只取乐于上层贵人,与平民百姓在田野劳作间随口所唱的歌谣截然不同。 叮—— 夜幕下,众人朝这道乐声传来的地方望去。 只见手持竹筷的少女轻敲陶缶,缶中清水震盪,接连发出几个与远处乐声相似的音调。 「什么仙乐?」 琉玉抿了一口杯中米酒,轻抬下颌,浮在唇边的笑带着几分天真蔑意。 「我拿陶缶敲两下,听着也差不多嘛。」 有看不惯琉玉做派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 「差得多了,贵人们听的曲子,哪里是你随随便便能敲出来的?」 琉玉只是笑着,縴手执着竹筷又继续击缶,接二连三的音节连成曲调,不过并不是什么世族雅乐,而是一曲民间口耳相传的小调。 有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有人听得专心,跟着哼了起来。 ……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 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 墨麟听着周遭附和唱声从三三两两,连绵成数不清的歌声,悠悠迴荡在这暑气未散的土地上。 他眼瞳由墨色转为莹莹幽绿,专注又深邃地凝视着琉玉的身影。 他们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 这的确是一首战歌。 有管事听到田野间响起这样的歌声,不免心中打鼓,朝琉璃灯下拨弄算盘的雷岩道: 「……要不要出去叫停?」 雷岩眉头紧皱头也不抬: 「管他们做什么,都是过不了几天都要赶出去的人,也就唱这么一晚上了。」 他说得没错。 第二日,几位管事带领着庄上管事,开始正式裁撤庄上原本的人手。 先是体力跟不上的老者。 再是吃得多干得少的少年。 只剩下年轻力壮的青年,但也仍裁去半数。 反抗不满的声音如浪一波一波打来,却又逐一被相里氏的修者镇压了下去。 妖鬼们藉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潜入了庄园。 第五日,雷岩看着副管事呈上来的帐目,面露满意之色。 果不其然,和前些时日被管家司徒楠甩在他脸上的帐本比起来,这一次的帐目变得相当漂亮。 待他呈上去,少不了一番奖赏,说不定哪日就能调入主宅。 「对了,」雷岩合上帐本,对底下人道,「今日主宅传来消息,午时之后,钟离家的四小姐会来庄子上检验灵田进度,都给我打起精神,这位贵女可不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 钟离灵沼的消息在庄子里传遍时,丹髓正趁着昼食休息的间隙,向墨麟传达山魈的情报。 「……山魈打听到,住在主宅东南角的,的确是相里氏的一位族女,名叫相里华莲,他们院中近日不断有绣娘喜娘,以及九方家的人进出,如无意外,跟九方家结亲的人改成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丹髓揣测道: 「而且,相里慎时常在仙都玉京与本家之间往来,听说庄子的管事说,已经很久没时间关心相里氏的育种了,说不定就连无量海都是这个人研究出来的……可真厉害。」 似乎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纪。 「你若有跟她一样的条件,你也会很厉害。」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筷子,又抬眸纠正道: 「等日后拿到了《仙农全书》,你肯定比她还厉害。」 毕竟前世那样的条件,丹髓最后仍然研究出了能在九幽生长的粟稻,这样的能力,哪怕放在仙都玉京也是少有的。 丹髓一怔,显然没料到琉玉对她如此信任。 她凝视琉玉许久,眸中漾开几分复杂笑意,道: 「以前在无色城时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但现在我知道,尊主为何会这么喜欢您了。」 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仿佛生来就自带一种奇怪的漩涡。 只要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日,很难不被这个漩涡裹挟,被她所吸引。 琉玉指间的筷子微顿。 她缓缓抬眸,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 「『在无色城时』,是什么意思?」 丹髓的语气,仿佛知道一些墨麟与她有关的过往。 但丹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好大的阵势。」 「是主宅来的贵人?」 「不,听说是从仙都玉京而来的,钟离氏的小姐。」 闻言,琉玉蓦然回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僕役开道,步撵轻纱。 钟离灵沼仪态端庄,着一身素白纱衣,腰缠剑鞭,容色皎然如冷月,其无上神姿,令庄子上这些农人无不惊愕失神。 这就是那个视琉玉为眼中钉的女子。 墨麟望着她,微微蹙眉。 琉玉望着步撵上的身影,仿佛有仙都玉京的无数回忆扑面而来。 上一次见到钟离灵沼,还是前世的事了。 其中与钟离灵沼相关的,无非是「少年意气,针锋相对」这八个字。 平心而论,钟离灵沼无论是容貌还是天赋,都非泛泛之辈,无怪她事事都想拔得头筹,因为她真的有那个做第一的实力。 怪就怪她与琉玉生成同一个辈分。 从此灵雍仙会,花朝赠诗,样样都被琉玉压一头,私下被玉京众人用万年第二揶揄,灵雍之内的贵女更是以她们两人分成两派,彼此各行其道,王不见王。 当初琉玉自愿嫁到九幽,最高兴的人恐怕就是钟离灵沼了。 「……钟离小姐随便看,田里这些仙草这几日都在加紧播种,採摘后两个时辰内,便可装车送往主宅,绝不会误了家主要求的工期……」 钟离灵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几日相里氏的人带着他们逛了逛这处刚打下来的太平城,如今已逛无可逛。 九方少庚倒是撺掇着她,想顺道去九幽瞧瞧阴山琉玉的笑话。 但钟离灵沼没他那么疯,她可不会为了一点乐子以身犯险,将族中交代的事办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索性就来庄子上看看,无量海需要的材料准备得如何。 她身旁的亲卫打量着周遭,对她道: 「看起来人倒是不多,不过动作还算麻利。」 雷岩一听这话,更是难掩喜色,仿佛升官发财近在咫尺,满面红光地向钟离灵沼讲述自己的精妙算盘。 听到这庄上有个一日能翻耕十亩地,还没开炁海的男子,钟离灵沼掀了掀眼帘。 「——你说的,是哪一个?」 躲在人群中的琉玉敏锐感觉到步撵上投来一道目光。 琉玉身体微僵。 紧接着,步撵朝着她缓缓靠近。 唿吸凝滞间,最坏的情况却并没有发生,钟离灵沼丝毫没认出琉玉——又或者说都没来得及看清琉玉——因为琉玉整个人都被前面的墨麟挡住了。 轻纱后,衣白如雪的女子动了动手指,一道炁流凝成灵光,落在墨麟的眉心。 「还不错。」 她不欲露出太多神色。 事实上,她探查对方奇经八脉时,发现此人经脉行炁流畅,完全不像一个没开过炁海的人。 但除非是九境修者,否则哪怕是比她境界更高的八境修者,都不可能完全隐藏体内炁海。 而且九境修者也不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寻常庄子上,给人干农活。 所以唯有一个可能——此人是个天才。 钟离灵沼正眼打量起墨麟。 因为不愿意委屈自己的眼睛,所以琉玉给墨麟亲手捏了一张算得上清俊英朗的面孔,和他原本的容貌有六分相似。 只这六分,已足够让他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百人亦见,千人亦见。 更何况,别的能够掩饰,他那双除了看琉玉之外,看任何人都淡漠无物的眼瞳也很难遮掩。 落在钟离灵沼眼中,很有几分高手潜龙于凡间、不卑不亢的气质。 她眼风扫过雷岩,淡声道: 「这人我要了。」 雷岩脸色陡然一变。 他只是给这位大小姐炫耀一下,没打算把人给出去啊? 这庄子里如今七成都是妖鬼,此刻闻言,也都齐齐将视线落在墨麟和琉玉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哇哦。 强抢民男! 还是当着他们尊后的面强抢的! 钟离家的人审视着这些农人的表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些怪异,可又有些说不上来。 琉玉远远望着衣白如雪的女子,掀起波澜的表情归于一丝冷笑。 差点忘了。 她与钟离灵沼之间除了「少年意气,针锋相对」可以形容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就是—— 她俩看男人的眼光。 极、其、相、似。 - 因钟离家的四小姐驾临,庄上腾出了平日用来接待家主的中堂,大摆宴席款待。 钟离灵沼习惯了这些应酬,倒也没有推辞,只吩咐女使安排个房间,将白日的那个男子清洗一番再送到她面前回话。 这个地方的人都太脏了。 领命下去的女使将墨麟领到房间门口,交给他三枚蓄水珠。 「记得洗干净些,我们灵沼小姐见不得脏。」 墨麟眉头微动,哪怕知道要演戏,也总有忍不住露出不耐烦神色的时刻。 比如此刻。 谁管你见不见得脏。 他还觉得她家小姐一身浓香沖鼻子臭得很呢。 「还有什么要说的?」 被墨麟冷冽一眼扫过的女使,缓缓合上嘴。 什么七境八境的高手,她们也是见惯了的,却不知为何,对上这个人的眼神时,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惧意从脚底升起。 就像是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似的。 两个女使交代了「未得召见不允许乱走」之后,忙不迭地掉头就跑。 墨麟眸色冷淡地收回视线,转头关上门的一瞬,整个房间的气息被他不动声色地笼罩,包裹。 【势】外放以震慑敌人。 内敛时亦可藏身于无形。 樑上这才传来一道如玉珠落地的嗓音: 「三枚蓄水珠呢,真是从头到脚洗三遍都够了,这是要收你做下属,还是要做夫侍?」 墨麟并未抬头,一边往木桶里放水,一边解衣服。 他语调慢悠悠的,低沉中噙着丝丝笑: 「我倒是两个都不想做,就等着青天大小姐替我主持正义,就是不知道,这位青天大小姐愿不愿意为我牺牲一下她的计划。」 房樑上的声音沉默了。 「看来是不愿意。」 琉玉也觉得憋闷。 计划进行得好好的,偏偏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这两个不速之客打乱了她的计划。 在其他条件准备妥当之前,琉玉不太想与这两人正面对上,这会让事情棘手很多。 内室水声迴响。 墨麟洗净了一日的汗水与尘土,又重新换了一次水。 眼尾朝身后房梁掠过一眼。 「怎么不说话?」 「在想怎么哄你替我牺牲呢。」 房樑上的琉玉托着腮,懒洋洋答。 早知道就给他捏一张丑八怪的脸,钟离灵沼跟她一样是个见不惯丑东西的人,这样她第一眼见到墨麟,只会立马挪开视线,不会多看一眼。 墨麟唇角翘了翘。 「你要哄我?」 他念这四个字的时候,语调中有种奇异的柔和。 「那你过来。」 琉玉翻身而下,刚刚落地,就被他拽住腕骨。 隔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那双潮湿碧绿的眼眸盛着昏黄烛光。 他的手指落在琉玉衣带上的时候,琉玉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刚想阻拦,却被他口舌堵住,半晌才含混听见他说: 「钟离家的人守备并不森严,我能听见他们说话,你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或许因为此处不过是一处凡人聚集的庄子,钟离灵沼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派了人在门外守着。 以九境巅峰的能力,这么近的距离,墨麟完全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过她们谈话的内容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若不是从她们口中听到了琉玉的名字,他也没那个闲心去听。 「她们方才正说到,九方少庚讨厌你的原因。」 衣衫散落在地,鞋袜也被不知何时绕到她背后的蛇尾冷不丁地卷掉。 墨麟将她一点点拉入水中,眸色湿冷深邃,像是从水下探出的妖异水鬼,一点点将她吞没,浸透。 「说九方少庚八九岁时恶劣得人憎狗嫌,连他哥哥九方彰华也要被他欺负,两兄弟闹得最凶的时候,是你把九方少庚摁在地上打掉了好几颗牙,要不是九方彰华出手阻拦,他真会被你打成傻子。」 琉玉在他吐息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淡香。 是那些匣中药丸的味道。 她一时愕然,根本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况,在这种地方。 琉玉意识到不妙,想要起身,却又被他细密地吻了上来。 温水里的手指仍然粗粝,掌心也是。 「哦对,说你是骑在他身上揍他的。」 墨麟敛目注视着她的表情,忽而水声盪响,是他往上动了一下。 「是这样骑的吗?」 琉玉差点没咬住齿间溢出的声响。 「……现在她们又说到赤水氏二公子了。」 「就是那个前些时日,欲在歌楼聘一个与你有三分相似的歌女为妾的那个,说他因为力气小,在灵雍学宫常被同砚讥讽嘲笑,是你在猎场上一剑射落了那个嘲笑他的少年的玉冠,他便从此对你倾心难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水声像窗外风声一样急,琉玉耳畔的落字却极清晰。 「——琉玉,你怎么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雾气染湿琉玉的长睫 良久,伏在他肩上的少女忽而直起身。 「什么赤水二公子……我都不记得了。」 她张口缓了缓气,在水雾瀰漫中直视着他的双眸,问道: 「你也是我不记得的那一个吗?」 啄吻她脖颈的妖鬼睫羽轻颤,慢慢睁开眼。 「所以,那年无色城的花灯节,你才会不惜违反狝狩场的规矩,不惜挨一顿毒打,只为偷逃出来见我一面,是吗?」 第51章 不断盪响的水声, 在琉玉说出这句话之后放缓了几分。 果然。 丹髓跟她说的那些,是真的。 ——那日其实我也偷偷跟了出去,就是那一次, 我第一次见到尊后。 ——因为害怕被抓住,我很快就折返回狝狩场,但是尊主却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看了很久很久。 即便丹髓说得详细,但琉玉搜遍脑海,仍寻不到完整的记忆。 「……她胡说的。」 顿了一会儿,水中浮木又不断掀起激浪, 企图以此来掩盖那一瞬间的心绪泄露。 但琉玉岂会这么容易放过撬开他嘴的机会。 她身上那件单薄里衣已完全被水浸湿, 湿漉漉地贴在她凝脂玉般的肌肤上,水下的衣摆却如鱼尾一样, 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悠悠荡开。 水深处,柔和波澜一点点卸去他强有力的攻势。 落在他前胸的莹润指尖, 深深陷入紧绷的肌肉。 「可她这么一说……我又好像的确有些印象……」 墨麟微微昂着头, 喉间嶙峋起伏。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想她记起,还是不想她记起。 「是那天路上撞了我一下的那个妖鬼?」 幽绿眼眸对上她纯澈好奇的视线, 墨麟俯首咬了她一口,蛇齿在她皙白肌肤上印下一个浅得留不住的红痕。 「这就是你说的印象?」 琉玉承认:「好吧,我随便说的,但是我也很一视同仁,你刚才说的什么赤水二公子, 我也真的没印象……」 他看着那点红痕, 又似是心软, 轻吮着,舔舐着, 不忍弄伤她半分。 「因为你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 蹁跹的少女。 风流的少年。 那些人围绕着她,无忧无虑地笑着闹着。 她冷淡时想办法逗她开心,她笑一笑就有更多人抬高气氛,只盼能多得她几个眼神。 金裳玉簪的少女偶尔会将目光落在她周遭,但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悬在剑端,人间风花雪月借她手中玉剑掠过她的眼,又都不入她的眼底。 在这桩联姻之前—— 她从没认真看过他一眼。 琉玉仍不死心,湿漉漉的指尖捧住他的脸: 「只要你仔细说给我听,我会记住的。」 「你要我说什么?」 他的掌心托着她,眼珠淡漠,整个视野都被眼前的少女所占据。 「说我卑贱如泥的样子,说我挣扎着往上爬的狼狈,还是说我像条狗一样,只要一嗅到你的气味,哪怕爬也想爬到你面前的嘴脸?」 「我控制不了对你的肖想,但至少,你不能让我连这点尊严都没有。」 「琉玉……你不能这样对我。」 浓睫轻颤,浮着绯色的眼尾动了动,琉玉透过那双湿冷如雨夜苔藓的眼眸,仿佛又看到了前世死后的那场大火。 沖天鬼火里的那道身影狰狞如野兽,嘶吼着,残忍地屠杀着。 鲜血从他爆裂的经络喷溅而出,眼里涌出的血泪漂浮在扭曲的空气中,顷刻蒸发消失。 有许多张琉玉所熟悉的面孔在火中摇摇晃晃,他们有的慌忙逃窜,有的想要联手制服这个不知为何而突然发狂的怪物。 那个支离破碎的怪物在火中咆哮: 把她还给我!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无数熟悉的面孔全都化作模煳的影子。 在那一瞬间。 琉玉看到了他,只看到他。 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两人都察觉到外面有脚步声正朝这边靠近。 而且还是一个七境修者。 「这里面是谁?」 守在门外的一名女使答道: 「是灵沼小姐今日收的一人,似乎有些天赋,要带回去培养,先得沐浴修整一番。」 燕无恕想起来了,他替九方少庚办了些事,所以白日没陪着钟离灵沼逛庄子,到了之后才听说钟离灵沼今日点了庄子里一个青年跟她走。 如今在钟离家,这位灵沼小姐后来居上,地位已超过她的众多姐姐。 这青年不过一乡下泥腿子,能被她点中,不亚于鱼跃龙门。 真是好命。 燕无恕朝门内看去一眼,眸色忽凝。 太安静了。 既是沐浴修整,为何连一点水声都没有? 燕无恕生性多疑,做事谨慎,发现一点端倪便一定要查个清楚,转念间,手指就已经搭在了门上。 哗啦—— 水声、烛火噼啪声、唿吸声次第传来。 欲推门而入的指尖顿住。 ……或许方才是在水中闭气。 人人都会有点奇怪的习惯,这尚在合理范围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燕无恕想了想,如果是连钟离灵沼都能看上眼的天赋,今后说不准前程远大,如无必要,自己没必要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太好的印象。 想到此处,燕无恕转头问: 「他进去多久了?」 女使答:「也就……半个时辰吧,灵沼小姐那边刚去赴宴,应该是打算宴席结束后再召见他。」 半个时辰,洗得真是够久的。 女使瞥了眼容色隽秀的青年,低声道: 「灵沼小姐似乎对您今日去帮九方家公子的事有些不满,燕郎君待会儿见了灵沼小姐,最好安抚一二。」 燕无恕这才正眼看了这女使一眼。 钟离家的女使皆为奴籍,不得修行,即便与贵人朝夕相处,也永远是奴。 但唯有一点好处,就是消息灵通。 于是燕无恕拱手道:「多谢女郎提醒,无恕谨记。」 燕郎。 无恕。 ——燕无恕。 内室中的墨麟几乎立刻想起了月娘和琉玉都提过的那个名字。 那个重伤过琉玉,还私藏她画像的人。 脚步声走远了。 声音再度被密不透风地包裹。 归于平静的水面骤然掀起狂浪,琉玉口中凌乱的唿吸和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跳,都被墨麟一併吞咽入腹。 琉玉简直头皮发麻。 方才人就在外面,他竟然也没有完全停下来。 此刻人走了,他倒是更变本加厉。 「很快了,」仿佛猜到琉玉要说什么,他气息沉沉道,「你太紧张,也由不得我想慢。」 有了这样一番波折,琉玉也忘了方才想说什么,只盯着他道: 「没想到还有你教我识字的一天。」 墨麟瞧着她脸颊尚未褪去的潮红,缓声问: 「识什么字?」 「色胆包天四个字。」 「……」 重新换水后,两人都简单清理了一下,琉玉将头髮随意烘干,再从墨麟手中一把夺过他替她弄干的衣物,换好后对他道: 「既然这个委屈你受都受了,那你不如就顺便再打探一下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时间一到,我肯定带人来救你。」 墨麟双手环臂,偏头打量她。 她随口允诺的样子,真像那种嫖完随口答应日后定来赎人的书生。 「等等。」 琉玉回过头,被他攥住手腕翻过来,将一个略有些烫的东西放在了她手中。 是一簇很小的鬼火。 「这是青火令,九幽下达的任何命令,都要有我的青火令才算有效。」 他握着琉玉的手指,将这簇极重要的火苗融入她的奇经八脉,引导着她将其吞入炁海中。 「钟离灵沼身边有八境高手,安全起见,我会尽量不行炁,在大小姐来救我之前,调兵遣将就交给你了。」 轻盈又炽热的青火在琉玉掌中跃动,远远瞧着如萤火之芒。 但这一簇青光,却有调动千军万马的力量。 少女莹白如玉的面容被鬼火映亮,那双杏子眸里也似有火光跳动。 她当然知道青火令。 前世在集灵台探听九幽情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曾经把九幽核心权柄守得滴水不漏的妖鬼之主,会亲手将见令如见他的青火令交到她的手上。 她若是心怀鬼胎,现在就能掉头回九幽,拿着青火令颠覆他的江山。 他怎么敢。 敢将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大晁人,一个仙家世族的女子? 真是……傻得离谱。 琉玉收好青火,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时,忽而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干涩的唇。 虽然方才已经缠绵吻过好一阵。 但此刻落在唇上的一吻却仍然令墨麟一时怔愣,心如擂鼓。 琉玉跃至房樑上,回头对他扬唇一笑: 「万事小心,若是被欺负,等我替你撑腰。」 那道身影转瞬隐没于皎洁月光下。 墨麟立在窗边,苍白手背上浮着浅青色的筋,无意识地轻敲了两下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很轻地碰了碰被她吻过的地方。 从前听人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听过便罢,不屑一顾。 今日亲歷,方知—— 并非戏言。 - 天色渐暗。 今日庄子上的管事们忙着筹备宴席,款待贵人,所以管得并不严,庄子里的妖鬼与人都早早歇了下来。 琉玉沿路走来,能感觉到不少带着同情的目光。 鬼女的话也印证了琉玉的猜测。 「……就连我们那边都听说了有人傍上了钟离家的小姐,即将飞黄腾达的事了,他们还说,男人飞黄腾达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 趁夜色潜入庄子内送炁灵蝶的月娘立刻道: 「这算什么飞黄腾达,那些笨蛋根本不知道,傍上我们琉玉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飞黄腾达!」 虽说南宫镜从小教导琉玉,不可听信底下人的谗言,忠言逆耳,要听忠臣真话。 但琉玉哪怕重活一世,还是爱听谗言,不爱被人面刺。 「说得不错,赏你金锭。」 月娘眨眨眼,伸手接过琉玉的「金锭」——用干稻草编的金锭,琉玉昨日跟人学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对了,方才我去找墨麟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你哥燕无恕也跟着钟离灵沼到了这里,你今日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被他撞上。」 如今这庄子内外,基本都已在琉玉的掌控之中。 但据山魈的情报所言,除了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两人,主宅中还有三名八境高手——相里慎反而不足为惧,他毕竟是修农道的。 鑑于这一点,哪怕已经在庄子内调集了五百妖鬼,同时削弱了相里氏的人手,但若非避无可避,琉玉还是不打算强攻。 经过前世磨砺之后,琉玉就算再傲再易冲动,也该涨涨教训。 月娘面露诧色,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但她哥怎么会跟着钟离家的人? 琉玉没有解释,又对鬼女道: 「那个相里华莲和她哥哥的事,你再仔细说说。」 鬼女这才将山魈潜入主宅后打听到的事,转述给琉玉听。 原来这个相里华莲是相里氏一族偏远旁系,父母俱亡,她兄长略有本事,可她却才华横溢,是真正的天才,所以被相里慎从旁支接了过来,悉心培养。 就在去岁,相里华莲的兄长突然去世,原因不明。 但据府内的一些闲言碎语,相里华莲的这个兄长很可能是被她当做药人,用作试药残害致死。 琉玉闻言蹙眉:「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鬼女点头。 「亲兄妹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这对于琉玉而言无法理解。 她是南宫镜与阴山泽的独女,他们阴山氏家大业大,族内子女再有矛盾,也都是些孩子间的小矛盾,不会到伤及性命这种程度。 但月娘闻言却道: 「怎么不会?帝室王族里争王位,村头百姓争土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亲人也会打得头破血流。」 小女孩说这话时,一双漆瞳直勾勾地瞧着琉玉,像某种小兽。 琉玉忽而一笑: 「那你会吗?」 月娘定定瞧着琉玉,似是担心琉玉觉得她的话是孩子气,不太郑重,所以竭力放慢了语速,咬字笃定。 「我会。」 当年家中为测试哥哥的天赋,请了修者上门,修者称以哥哥的天赋,若不入灵雍修行,实是暴殄天物,父亲欣喜若狂,举全家资财,为哥哥谋划求学之路。 但修者也对父亲说,你家稚女天赋不输兄长,若好生培养,一门可出双杰。 然而他们这样的平民想要迈入仙道,耗资巨大,同时供两个人虽不是完全不行,但毕竟负累极大。 那日的哥哥说服了父亲,月娘却在他出门时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无声抗议。 哥哥回过头,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 ——光耀门楣,给娘报仇雪恨的事,你哥就能做到,你就留在家里安安稳稳等着过好日子吧。 待月娘长大些,才回过味来。 既然她的天赋比哥哥更高一筹,光耀门楣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是她?给娘报仇雪恨,为什么不能由她来报? 从小到大,哥哥没让过她一次。 那这一次,她也绝对不会让。 琉玉不知这些内情,但她望着月娘冷硬如铁的目光,唇角弯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乖女孩。」 相里华莲若真是心狠手辣、为权势可以牺牲亲兄弟的人,琉玉反而更有用她的办法。 今日议事结束后,琉玉亲自送月娘出庄子。 难得两人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月娘除了吹捧琉玉,大进谗言之外,还试探着追问了一下琉玉与她哥的关系。 毕竟那些画像都是她亲眼所见,月娘年纪虽小,但也懂很多事了。 「不认识,谁知道你哥什么毛病,怪噁心的。」 琉玉此刻的态度,与不久前对墨麟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种事发生在两情相悦的人身上可以说是情。趣,但发生在不认识的陌生人身上,只能说是惊悚。 懂眼色的月娘连忙点头: 「嗯嗯嗯!我也觉得!我哥真是太噁心了!他也配!」 嘴上这么说,月娘心底颇为遗憾地嘆了口气。 原来琉玉小姐连她哥是谁都不知道,她哥真没用,如果她哥是那位妖鬼之主就好了,那她岂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月娘还在畅想时,琉玉忽而放低了声音。 「往前走,别回头看,你师父就在右边一里的树林里等你。」 听了这带着几分严肃的话,月娘不敢质疑,立刻按照琉玉所说的去做。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 琉玉磨了磨后槽牙,眼尾往后方瞥了一眼。 「你那个噁心的哥哥,应该是真的认出你了。」 身后五十步外。 跟着她们而出的燕无恕无声行走在黑夜里。 并不是他认出的月娘,而是他刚刚将月娘的画像交给听命于他的随从,这随从有些三教九流的人脉,只要给够钱,找个小孩儿的行踪应该不成问题。 谁料画像交出还没一炷香的时间,那人就说好像在庄子里瞧见了和画像相似的小姑娘。 燕无恕虽然觉得巧得有些儿戏,可转念一想,他妹一贯有些鬼机灵,万一想借着灯下黑,就藏身在刚刚占据太平城的相里氏门下,也不是不可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趁钟离灵沼的宴席还没结束,他便追了出来。 果然见到了随从说的那个小女孩。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身影便转了个弯。 燕无恕还要再跟上去,却察觉到与那小女孩同行的女子在拐角处与她分别,正在往回走。 「呀——」 撞上燕无恕的琉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神色。 因是天黑,诧异之余,琉玉的脸上还适时浮出几分警惕戒备。 她心里暗骂神经病故意在这儿站桩就等着她撞上来,但表面上还是试探着,缓声道: 「抱歉,天太黑,实在没注意到你……你没事吧?」 他在这儿站桩,多半就是想问她刚才的小女孩是谁。 琉玉等着他打听月娘的身份。 可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这人就跟哑巴似的,只盯着她不说话。 琉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如果没事,那就告辞……」 乌衣青年蓦然伸手,拦住了琉玉的去路。 毫无徵兆地,他突然盯着琉玉的耳朵道: 「你耳廓的形状……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阴山琉玉,是你吗?」 第52章 一撇月影隐在堆云后, 四野瀰漫着大雨前夕的闷热潮湿。 忽而一阵风吹过,重重叠叠的影子落在燕无恕面前的少女身上,分明是极寻常的一张清秀面孔, 却在这忽明忽灭的光影中模煳不定起来。 「你说什么?耳廓?」 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洁白小巧的耳被她指尖捏了捏。 她眼珠瞪圆了几分,神态惊奇, 像是头一次听说。 「耳朵也能认人吗?真稀奇。」 燕无恕锐如鹰隼的眼紧盯着她。 悄无声息释出的炁将少女包围,一缕生炁正无知无觉地探上她的脖颈,薄薄的一层皮肉下,是汩汩涌动的血液。 ……平缓得没有丝毫起伏。 燕无恕修行法家之术八年, 虽然时日尚短, 但在灵雍辟月宫内名列前茅,已有小成。 至少探得眼前少女体内炁海未开, 应是不会出错的。 燕无恕眸色沉沉: 「天下有千万人,就有千万种不同的掌纹与耳廓形状, 恰好我记性还不错, 只要见过几次,就很难忘记。」 少女做出一个夸张的惊嘆表情:「那你背书一定很厉害吧。」 燕无恕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神态变化。 「你不问我阴山琉玉是谁?」 少女露出清甜纯澈的笑容, 带着几分乡下女子的淳朴。 「你不是说了吗?是你认识的人,听着像是哪家世族的女子,我的耳朵与她生得很像吗?那可真有福气嘞。」 她反过来打量燕无恕。 「对了,看你这身装扮,是今天来庄子上的那位贵人身边的人吧?你们工钱多少?一旬休假几天?还招人吗?实不相瞒, 我家那口子被贵人选中, 人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 万一他被小姐看上可怎么办?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把他盯紧点才行……」 她细眉紧蹙, 眼中盛满真切的担忧,好像自己怀里捧着什么容易被人觊觎的宝贝。 可实际上,也只有她自己会把一个泥腿子当宝贝而已,还担心钟离小姐瞧上她男人,真是杞人忧天。 燕无恕见多了这样的人,原本有八分笃定的念头,也微妙的动摇了起来。 像吗? 耳廓和身形或许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他毕竟只与阴山琉玉接触过寥寥数次,那些凭着记忆描摹的画像,并不一定有十成十的准确性。 而且这言辞举止,与他记忆中的阴山琉玉南辕北辙,简直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乡野村妇。 他打断了少女的絮叨: 「方才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谁?小梅吗?」少女抬起头,看了眼月娘离开的方向,「你打听小梅做什么……要打听也可以,十枚灵株,我就告诉你。」 燕无恕眯了眯眼。 他丢给少女十枚灵株。 少女惊喜接过,笑眯眯答: 「小梅是太平城中雪芙阁的跑堂,平日帮忙送送店里的胭脂水粉……她也是郎君认识的人?」 燕无恕没回话,摊开的手指勾了勾。 「胭脂水粉给我看看。」 琉玉从怀里取出一盒胭脂。 上面刻了雪芙阁的标志,正是用来敷在易容蝉纸上的胭脂。 因为易容蝉纸需每日更换,加上天热汗多,胭脂用得比琉玉想像得要快,所以才让月娘顺路买了带进来。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成了遮掩。 即便燕无恕追查下去,发现雪芙阁没有小梅这个人也无妨,琉玉自会装得一问三不知。 她买胭脂是真的,卖东西的人身份有问题,关她一个无辜买家什么事? 燕无恕握着胭脂盒翻来覆去检查,琉玉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 指骨粗大,手背依稀有些陈旧伤痕。 前世,就是这双手将剑端送入她心下半寸。 法家之术,刑名剑诀,剑气纵横于肺腑,痛到极致时能直透脑髓。 他若就此罢休,这条命她不急着现在就取。 他若非得深究下去,那琉玉也不介意今夜就让他命绝于此,保证会比前世被她咬断喉管时更痛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琉玉挪开视线,举起燕无恕递给她的那十枚灵株,对着月光轻轻吹了口气。 灵株发出一声清响。 燕无恕缓缓抬眸,望向琉玉。 明明没有任何不合逻辑的举止,就连这一盒廉价胭脂都没有丝毫破绽,但当他凝眸审视眼前少女时,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莫名的警戒。 如果是前世的燕无恕,很容易能领会到这其中微妙的矛盾。 因为她没有怯意。 虽然燕无恕只不过是世族身边听命行事的打手随从,但到底行走于豪门华宗之间,平民百姓视他,如他视仙京贵人。 下等人对上等人那种骨子里的怯,是藏不住的。 不管琉玉再会伪装,这种怯意她装不出来。 就像前世改头换面、身居高位的燕无恕,也始终没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世族子弟。 不过现在,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燕无恕还没有那么老辣。 他将胭脂递还给琉玉。 「你可以走了。」 琉玉眨眨眼:「那招人的事……」 「不招。」 琉玉故作遗憾,拿着胭脂朝庄园里走。 「阴山琉玉。」 身后又响起燕无恕阴魂不散的声音,琉玉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头时,面上的每一分疑惑神态都恰到好处。 不知何时,燕无恕戴上了能分辨易容幻术的琉璃镜片,正立在夜色中幽幽注视着她: 「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琉玉毫无躲避。 「我叫明瑰,玫瑰的那个瑰……郎君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燕无恕终于没再多言,放琉玉回到了庄内。 直至回到自己的茅草屋内,琉玉面上噙着的三分笑意才逐渐消退。 即便重生一次,也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意料之外的变数。 她不能有半分大意。 琉玉点燃一盏灯,行至床榻边,从枕下摸出了一封被咒术封住的信笺。 按照之前她们所商量的,在育种管事手底下做学徒的丹髓,会趁机摸清整个庄子的仓库。 前些时日进展还颇为艰难,直到这些天,整个庄子内部已经有七成都被替换成了妖鬼,入夜行动变得容易许多。 琉玉展开信笺仔细扫过。 五谷、灵植、花种、草料…… 足足记录了五页纸。 琉玉大致估算了一下,就这个粮仓库存,就算她的坞堡装满了人也能吃个三年五载。 这些还是最基本的粮草灵植。 更有价值的丹药,恐怕都在主宅的仓库中,那才是修者垂涎的宝物,也是相里氏会派高手严加看管的地方。 万事俱备。 现在只等山魈将主宅的修者分布图送回,琉玉就可发出青火令,召集妖鬼正式进攻相里家了。 琉玉望着茅草屋内的顶棚,在脑海中为正式进攻那日一遍又一遍地推演。 庄子这边,短时间潜伏还行,时间长了不可能瞒住。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暴露的同时,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仍然还在主宅,那就不得不与他们交手。 届时,要如何排兵布阵,安排谁对上谁,必须要仔细斟酌考量。 如果她是钟离灵沼,她会怎么应对。 如果她是九方少庚,又会如何反击。 这些念头在琉玉的脑海中盘桓纠缠,她必须将每一道思绪都逐一理清。 良久。 她才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随手灭掉烛火的同时,她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在稻壳做的枕头里。 「……好累,帮我捏……」 琉玉刚想叫墨麟替她捏一下肩,说出口的同时,才意识到墨麟今夜不会回来。 不只今夜。 在钟离灵沼撤出太平城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应该都会留在钟离灵沼身边。 原本昏昏欲睡的眸色蓦然清醒几分。 琉玉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前所未有的心情在她身体里蔓延。 因为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绪,所以一时间,就连琉玉自己都并不知道该如何确切的形容这种感觉。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知道—— 这种情绪,叫妒忌。 - 此刻的钟离灵沼并不知道,自己生平头一次,在某种意义上做到了让琉玉吃瘪。 交觞酬酢,丝竹乐声悠悠。 宴席上大多是本地乡绅,听闻仙都玉京的贵人来此,闻风而动,结交之意溢于言表。 钟离灵沼敷衍了一阵,已是略有几分疲惫。 底下红光满面的管事雷岩还在向她敬酒: 「……灵沼小姐大可放宽了心,这、这些仙草灵植……一定会保质保量,按时送去主宅……绝不会耽误贵人们的事……」 女使将琥珀色的酒斟入琉璃杯中,她望着流淌的酒液出神问: 「今日我随意转了转,听那些修者说,前几日你们庄子上的农人们闹了一场,真的能一点不耽误?」 「换做旁的管事,那肯定不行!但我,」雷岩拍了拍胸脯,「有我雷岩在,这都是小事,不过是些连炁海都没开的泥腿子,还能反了天?」 钟离灵沼瞧过雷岩送来的帐簿,上面清晰记载着仙草灵植的产出。 的确如他所言,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逐日增加。 至于庄子上那些如耗材般被更换的农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身为世族,就应高居庙堂,对底下人的一些龃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损她的利益,她不会过问太多。 「那就好。」 族里交到她手中的每一件任务,她不仅要漂漂亮亮的完成,还要做到无可替代,比族内的任何一个姐妹都要优秀。 她愚蠢的二姐不肯嫁给比她小十岁的少帝,族内却多得是女孩愿意替家族嫁去中州王畿,左右王畿朝局,让下一任帝主身上流淌着钟离家的血液。 钟离灵沼知道,但凡她二姐松了口,这后位就落不到她头上。 她必须成长得更快,让家族知道,她是钟离氏众多女儿之中,最无可替代的那一个,才能确保自己能够嫁入王畿。 钟离灵沼昂首,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席。 「今日收进来的人呢?召他过来。」 今夜时辰已经不算早,女使劝道: 「已经亥时了,小姐今日巡视已十分劳累,不如还是明日……」 钟离灵沼扶着额角,一边阖目养神,一边徐徐道: 「今日事,今日毕,一事拖延,则事事拖延。」 女使便不再相劝。 很快有人将钟离灵沼的命令传了下去,墨麟在女使的引路下跨进房门。 甫一入内,钟离灵沼还有些没认出来。 白日匆忙瞥了一眼,只记得此人模样周正,并不丑陋,稍微拾掇一二,应该不至于辱没她钟离氏的颜面。 却没料到这青年身量挺拔,宽肩窄腰,深邃眉骨压着一双淡漠眼眸,钟离氏的门服套在他身上,居然很有几分清隽落拓的风姿。 内室的几个女使也偷偷瞧了好几眼。 若是什么出身高贵的世族公子,她们也不敢打量,但眼前这个青年出身比她们还寒微,多看几眼也未尝不可。 钟离灵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心头颇为满意。 这次来太平城,能带回无量海与《仙农全书》灵草卷不算圆满,只能算中规中矩,但她若是还额外给钟离氏带回了一个可用的人才,方是圆满。 她正要开口,忽而听外面通传的女使道: 「小姐,燕郎君在外求见。」 上首素衣如霜的女子凝出一个冷笑。 「让他进来。」 悬着一枚冷香珠的内室凉爽如春日,燕无恕跨入院中,却觉得这冷意顺着他的皮肤往里渗,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属下燕无恕见过灵沼小姐。」 燕无恕。 垂目立在一旁的墨麟掀了掀眼帘,瞳仁有一瞬竖起。 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有明亮锐利的眼,长眉斜飞,透着野心勃勃,滔天欲。望。 但还好,并非是面容丑陋之辈。 否则一想到琉玉被太过丑陋的东西所觊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忍到他们离开太平城才动手。 只不过…… 墨麟从燕无恕掠过的风中,嗅到了一线熟悉的气息。 虽然很淡,但他不觉得自己会认错。 那是琉玉的味道。 无声处,一双浓黑眼瞳紧锁在燕无恕的背影上。 燕无恕也隐约察觉到身后视线,但钟离灵沼并未发话,他不敢妄动。 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女子簌簌如细雪冰冷的嗓音。 「真稀奇,九方少庚的手下来拜见我做什么?」 燕无恕知道她这是在讽刺他左右逢源,不敢说些空话敷衍,直接切入正题: 「这几日九方三公子对法家之术颇感兴趣,又受龙兑城世族邀请而赴雅集,故而将属下一併带上,属下本欲早归,但在雅集上探听到三公子前段时间被派去崖山天门之事,所以才久留至此。」 钟离灵沼微微蹙眉。 她抬眸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墨麟,女使立刻会意: 「你今夜先退下,小姐改日有空再见你。」 从头到尾沉默寡言的青年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见礼,就这样转身跨出了门。 女使在他身后不满地皱眉。 果然是泥腿子,半点礼数都没有。 钟离灵沼心中也如此想,但她此刻没功夫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对燕无恕道: 「崖山天门?那不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吗?九方家派他去那里做什么?」 「九方家家主受封大将军之位,这位三公子也有金印紫绶的官爵,属下猜测,或许事关天门封印,又或者是有遗漏的天外邪魔。」 钟离灵沼的神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 「他还说了什么?」 燕无恕垂首答:「除了从崖山倒灌的瀑布里捞到一根染了血的丝线外,再没有别的。」 「丝线?」 「二公子将其当做手鍊,系在腕上,这几日无事时都在琢磨它。」 崖山那片倒灌的瀑布,别说是丝线,就算是个七境修者下去,也要在水浪的冲击下脱层皮。 什么丝线,血迹不褪,还完好无损? 虽然疑惑,但钟离灵沼对什么天外邪魔、崖山天门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最多也只是会将这个消息带回钟离家。 她收回了压在燕无恕肩头的势。 「你从阴山氏拜入钟离氏门下,阴山氏不计较,不代表我不会计较,谨记这一点,否则,我会让你在仙都玉京的日子很难过。」 燕无恕颔首称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还有一件事。」 他隐去了月娘的事,将今日在庄园里见到一人与阴山琉玉极其相似的事告知了钟离灵沼。 听到这个名字,钟离灵沼面上微有动容。 太平城离九幽只隔着一道妖鬼长城,阴山琉玉不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但燕无恕又自称用琉璃镜片验证过,并不是易容幻术。 钟离灵沼撑着额角,阖目道: 「是不是她,动手杀一次就知道了。」 就这么死了,那自然不是,若不想死,定会露出马脚。 燕无恕看了眼墨麟离开的方向,又补充: 「不过,此人自称夫君被灵沼小姐选上,似乎是那位郎君的妻子。」 「哪又如何?」 她嗓音因疲倦而显得冷淡:「入我钟离氏门下,会缺妻子吗,他若自己争气,我赐他四五个妻子都无妨。」 说到此处,钟离灵沼又看了一眼底下的燕无恕。 「你们男子,难道还会将妻子看得比前程更重?」 燕无恕只是微笑,并不应声。 不多时,燕无恕从内室退了出来,没走两步,就瞧见了在长廊幽深尽头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几乎融于黑暗,恍若鬼影。 若非燕无恕感知到第二个人的存在,突然撞见这样一幕,只怕也要惊上一惊。 「——你,是叫林陌对吧?」 燕无恕迈开步子,朝墨麟走去。 「在下燕无恕,日后同为灵沼小姐效力,还请兄弟多多指教。」 以燕无恕如今身份,对一个连炁海都没开的凡人本不必如此客气。 但燕无恕生性谨慎,又久处仙都玉京那样遍地高手之地,与任何人交往总是先敬三分,以免日后对方发迹,平白多个敌人。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与燕无恕想像的有些不同。 此人既没有诚惶诚恐地与他寒暄,也没有一朝得势大喜过望的意思。 只是用一双湿冷寒潭的眼眸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客气了。」 很平淡的语气。 却莫名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燕无恕直觉一贯敏锐,此刻也对这个叫林陌的人生出几分好奇,可惜他刚一说完,就见对方抬脚从他身旁经过。 三步后,那人忽而停下脚步,回头道: 「郎君似乎有东西落下了。」 燕无恕勐地转头,在那人手里看到了一方手帕。 那条青玉色的绢帕质地名贵,在角落里用金线绣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 花朵繁丽丰硕,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 是金缕玉。 ——这手帕他一贯贴身收好,怎会遗落! 燕无恕看着对方递来的手帕,身上瞬间浮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看见了。 但凡此人识得这金缕玉,知道钟离灵沼最讨厌谁,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墨麟轻撩眼帘,乌瞳中倒映着他冷汗涔涔的模样。 明明是自下而上的目光,但落在燕无恕眼中,却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杀意。 他动了动唇: 「既是珍爱之物,还请郎君,妥帖置之。」 第53章 坐在树上的方伏藏正把玩着手里的玉简。 几息后, 玉简亮了亮,是一个名为乌止的人传来的讯息。 乌止:【收到】 乌止:【今夜子时我会动身,争取在卯时前攻下太平城的天音楼, 天黑行动比较方便,辛苦你们这边配合了】 方伏藏一眼就瞧见了「子时」与「卯时」两个词。 他大爷的。 今晚就别睡了呗。 方伏藏咬着烟管,好几日没空剃的下颌上冒着胡茬, 冷眼在玉简上划拉字。 方伏藏:【嗯嗯,好的,应该的呢】 他认得乌止这个名字。 当初他奉九方家的命令攻入太平城时,此人还是驻守太平城的统领, 阴山岐的部下。 听琉玉说, 她虽然将阴山岐撤出了太平城,摆出一副任人争夺太平城这块肥肉的样子, 但实际上却留下了乌止这名八境修者,以及他麾下的百人铁骑。 相里慎入驻太平城后, 乌止等人潜伏在城中, 如常生活。 等时机成熟,再重新启用。 现在显然就是那个时机。 方伏藏料到今夜难眠, 正欲点燃烟管提提神,却听林中传来气喘吁吁的小跑声。 「……跑这么急做什么,后面有鬼在追?」 他将烟管收了起来,看向树下一脑门汗的小姑娘。 月娘缓了好一会儿才道: 「真的……有……是我哥……」 燕无恕? 喘匀了气,月娘才将事情经过告知了方伏藏。 方伏藏转念一想, 也不奇怪, 燕无恕本就暗中效力于钟离氏, 现在大约是由暗转明,所以才会大张旗鼓的跟着钟离灵沼一道来此。 燕无恕是七境修者, 这样的话,主宅那边又多一个棘手的敌人要考虑。 月娘拽了拽方伏藏的衣袖,还有些后怕: 「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我哥还要追上来呢?要是被他抓到,我肯定……」 「肯定什么?」 方伏藏从树上一跃而下。 「你似乎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 月娘有些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平日总是丧眉耷眼的他,此刻盯着月娘的眼,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小姐跟你哥有仇吗?」 月娘怔怔摇头。 她每日绞尽脑汁只想着修行与炼器,哪里有空去注意这些弯弯绕绕。 方伏藏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并没有人靠近这片树林,才对她道: 「你记住,虽然你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小姐身边立足,但你哥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你日后在小姐身边的上限,你要想爬得更高,你就绝不能像现在这样,一提到你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得比你哥更镇定,比他更狠得下心,才能让小姐觉得,她对你的所有投资都是有价值的,而不是培养了一个随时有可能跳反的白眼狼。」 说到此处,方伏藏嘆了口气,有点无奈。 「这对你一个小孩子可能有些严苛了,不过没办法,穷人家的孩子比不得那些世族子弟,有那么多试错的机会——」 「我明白的!」 月娘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方伏藏一跳。 「我从前只是不知道小姐和我哥有旧仇,现在我知道了,我……我会努力,下次再见到我哥,我会表现得很好,绝对不会让小姐对我失望!」 攥紧拳头的小姑娘仿佛一只极力想展现自己的力量,而努力龇牙咧嘴的小兽。 月娘太清楚这种提点有多珍贵了。 从小到大,这都是她哥才能有的待遇。 燕家的那些长辈悉心传授他为人处事的道理,给他在乡绅豪族面前露脸的机会,让他从小学会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月娘从来没有机会受这样的教导。 方伏藏对上月娘的双眸,一时有些怔愣。 ……真该让他那个天天能睡六个时辰的女儿看看,人家小姑娘多有上进心! 刚想着,方伏藏忽然觉察到什么,眸色陡然一寒。 两把横刀出鞘,卷着炽热火雨朝着气息的来源而去—— 虚影只轻轻晃了晃。 随即又恢復原状。 那是个青年的身影。 「你们……是要向相里氏进攻吗?」 他身着世族服饰,长发半束,仪容秀逸,一派世族公子的风姿,但青蓝色的虚影并非实体,在寂静深林中仿佛鬼魅。 方伏藏护着身后的月娘,眯着眼打量。 不,这应该就是已经死去的魂魄。 世间有役鬼之术,可将亡者魂魄拘在人世,调遣差役。 此人脚上戴着镣铐,分明就是被人拘住魂魄的鬼。 「你是相里氏什么人?」方伏藏审视着他身上的衣饰,上面有相里氏的族徽。 青年迎上对面两双满是敌意的目光,拱手恭敬道: 「二位若想攻入相里氏,我或可相助,只希望郎君能够帮个小忙。」 他抬起头,目光温润。 「在下相里翎,烦请将我的死讯,告知我的妹妹,相里华莲。」 - 失眠大半夜的琉玉在晨光中缓缓睁开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脑子用得有些狠了,她心绪不宁,竟难得失眠。 洗漱时,就连盆中倒影,都能看到眼下的一点青晕。 琉玉收起蓄水珠,换好衣裳和易容蝉纸,起身时恰好看到放在床头的竹筒。 之前几日,不管白日要做的事情有多少,墨麟都会记得给这只竹筒换上干净的水,再趁早晨出去取水时,偷折一把花草插在竹筒中。 今日竹筒里的花已经快谢了。 琉玉点了点这几朵蔫巴花的脑袋,又取出蓄水珠给它换了水,希望它能再多撑几日。 不过刚换过水,琉玉就收到了鬼女传来的玉简讯息。 鬼女:【不好了尊后!山魈从昨夜传回主宅的修者分布图后,就失去音讯了!】 琉玉盯着玉简上的那行字。 一息后,她毫不犹豫地朝外而去。 「……具体怎么回事?」 赶往相里氏主宅的路上,琉玉神色凝重地问鬼女。 鬼女一边与琉玉赶路,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这些时日,山魈从主宅内传递情报靠的都是鬼女的鬼蛊。 他们约定每日子时交接情报,三个时辰后,山魈会在主宅的角楼上点一根蜡烛,确保山魈送完消息后仍然安全。 但今日一早,鬼女醒来之后却没有看到山魈的蜡烛。 这么重要的事,山魈绝不可能睡过头耽搁,唯一的可能就是山魈出事了。 鬼女便将这件事告知了前日已经调入主宅的丹髓。 因为丹髓格外聪颖,雷岩裁撤掉庄子里负责育种的管事之后,便将丹髓秘密送到了主宅中那位相里华莲小姐的院中。 据说是希望她能在对方出嫁之前,尽可能学到更多东西,多少能弥补相里氏失去一个天才的亏损。 而丹髓得知山魈出事之后,也传出一个消息。 ——昨夜华莲小姐的院中有过骚动,据说是擒住了一个行事鬼祟的僕役。 两个消息结合起来,丹髓怀疑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山魈。 鬼女一双大眼睛直勾勾望着琉玉。 琉玉听完后颔首,直视前方: 「明白了,我会想办法去主宅探明山魈的情况,实在不行,会提前计划,待会儿进去前,你用玉简通知揽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鬼女担忧问:「计划提前,没关系吗?」 「没关系。」 琉玉答得很干脆: 「偷龙转凤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瞒太久,计划提前也在考量之中,虽然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有些仓促,但只要我们先发制人,就有优势。」 鬼女原本悬着的心,在这番话之下回落不少。 她望着尊后的侧脸,心跳扑通扑通。 尊后真可靠!一点不输给尊主呢! 但事实上,站在相里氏主宅门外的琉玉,掌心也微微有些出汗。 现在不清楚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如果山魈真的身份暴露,成为钟离灵沼一方挟制他们的人质,事情会变得被动许多。 琉玉回头看了鬼女一眼。 「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鬼女愣了一下,飞速点头: 「记得记得!生是即墨氏的人,死是即墨氏的鬼!绝对不会说错的!」 听到鬼女轻快的语调,琉玉略有些沉重的心情也松了松。 「真聪明。」 琉玉与鬼女潜入相里华莲的院子时,正值辰时,院子的主人在女使的服侍下刚刚起身,正在铜镜前梳理髮髻。 相里华莲趁这个时间,垂眸翻看着手中典籍。 「小姐,昨天后半夜睡得如何?」 翻了一页,相里华莲的视线随着典籍上的字迹滑动,头也不抬地从旁边的碟子里取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就那样。」她漫不经心答,「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 女使却面露愠色,嘀嘀咕咕: 「查刺客就查刺客,搜小姐闺房做什么……小姐,这次应该,不是咱们的人吧?」 相里华莲缓缓抬眸瞥了她一眼。 「你说呢?」 女使讪讪低头。 应该不是。 自从去年小姐的计划失败之后,相里氏对这个院子的看守愈发严密,不仅两队人轮班倒,而且每一队都有五名六境修者。 以她们的能力要和这些人硬碰硬,基本是痴人说梦。 女使替相里华莲梳洗结束,便悄然退出。 接下来是小姐每日研究的时辰,如无传召,任何人都不能在这期间打扰小姐。 她阖上门,转过身时,却忽然感觉到一滴水落在额角。 下雨了吗? 女使抬起头,明明是艷阳天,却仍然有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摸了摸那滴水,低头一看—— 是红色的。 内室中的相里华莲看了一眼门阖上的方向,起身将门锁上之后,才撩动珠帘,走向她平日研究农物的暗室内。 裙裾拂过泥地,相里华莲在被五花大绑的山魈面前停下。 「考虑清楚了吗?」 相里华莲扶起这个被她餵了药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些。 女子浓丽的五官上没什么表情,紧盯着山魈涣散的视线: 「是帮我逃出相里氏,还是死在这里?给你选择的时间可不多了。」 山魈从昨夜被她餵了加了东西的茶水之后,脑子就晕沉沉的,此刻稍稍好转,但也是浑身无力,炁海空荡。 山魈迎上这女子的目光。 他正想着要不要一记头槌把她砸晕的时候,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是放了我,还是死在这里……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呢。」 山魈笑着抬起带着青紫的面庞,相里华莲皱了皱眉。 「——看来,制作出无量海的人,真的就是你了吧?」 突兀响在身后的声音,几乎惊得相里华莲的心脏都要跳出来。 她勐然回头,只见两个陌生女子不知何时竟越过了外面的重重守备,出现在了她的暗室之内。 心脏咚咚乱跳。 相里华莲能感觉到对方的境界远远高于自己。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很快猜到这两人是来救他的,于是竭力镇定道: 「自然是我,你们……是来救这个人的吧?其实,我原本也不欲伤他性命,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 相里华莲自认为这番话没有任何能触怒对方的言辞。 但她却在说出前四个字后,明显地感觉到对面少女的乌瞳浓黑几分。 半晌,少女才吐出两个字。 「可以。」 相里华莲松了一口气,她轻抬下颌,正欲引这二人坐下细谈时,下一刻,就被琉玉一把揪住了前襟。 砰砰——!! 在鬼女和山魈如出一辙的震惊目光下,痛揍了相里华莲两拳的琉玉,缓缓地松开了攥住她衣襟的手。 顶着两个乌黑眼圈的相里华莲不敢置信,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琉玉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一边用手指温柔地替她抚平衣裳上的褶皱,一边绽开笑容道: 「现在可以谈谈了。」 - 钟离灵沼于辰时启程返回相里氏主宅,一夜未眠的燕无恕在庄子的楼门外相送。 「事情办好了就回来。」 钟离灵沼的手指在步撵扶手上敲了敲。 「要办好,我的人,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燕无恕瞥了一眼站在步撵队伍中的墨麟,眸色浓黑如墨。 垂首送走了这一行人,燕无恕才缓缓直起身来。 不能留了。 不管是今日钟离灵沼让他试探的那个女子,还是那个看见了金缕玉手帕的男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虽说除掉后者有些冒险,但观那人气势,绝非池中之物。 只要他待在钟离灵沼身边,迟早会知道阴山琉玉的事,与其等那时他已经开了炁海,不好下手,还不如趁现在他还只是个寻常凡人的时候除掉他。 燕无恕面色沉沉地谋划着名。 「——您要找一个叫明瑰的女子?」 田埂上,被燕无恕叫住的雷岩蓦然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 燕无恕朝周遭望去。 是他的错觉吗? 方才雷岩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感觉周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在某一瞬间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人,不存在吗?」 「那倒不是,」雷岩答,「有这个人,在庄子上还颇有名气呢。」 燕无恕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线头,只需用力一扯,就能从中扯出某些潜藏在这庄子底下、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远处,盯着这一幕的妖鬼对身边的揽诸道: 「揽诸大人,他方才提的,是尊后的假名吧?咱们要不要……」 揽诸也在思索。 尊后刚出庄子去救山魈,尊主也不在,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随便用玉简联络他们,只能自己拿主意。 是杀,还是放…… 就在此时,玉简闪烁,揽诸立刻划开查阅讯息。 墨麟:【放他走】 揽诸拧紧眉头,似乎有话想回,但很快又收到了墨麟第二条讯息。 墨麟:【出了这个庄园再杀】 - 相里氏主宅内,上首的钟离灵沼见墨麟正垂眸看着手中玉简,随口问: 「已学会如何使用玉简了吗?」 墨麟缓缓抬起眼尾。 那分明是个平淡的目光,但不知为何,被他盯着的钟离灵沼总觉得他那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之下,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 「多谢灵沼小姐所赐,已学会了。」 就连这样状似谦卑的言辞,听在钟离灵沼耳中也觉得颇为刺耳,因为根本感觉不到半分谦卑。 虽说有才之士应当以礼待之,以收服人心,但凡事也有个度。 得让人早日教会他规矩才行。 与她共进晚膳的九方少庚下午刚从龙兑城归来,得知钟离灵沼收了个泥腿子属下的事。 他瞥了墨麟一眼,勾起一个带着邪气的笑意,对钟离灵沼道: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只对阴山琉玉喜欢的东西感兴趣呢。」 墨麟无言地夹菜。 钟离灵沼的筷子顿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似乎不屑搭理他的挑衅。 「离出发还有两日,灵沼,你真不想趁机去妖鬼长城的另一端瞧瞧?」 「不想。」她的情绪听上去没有半分起伏。 「我听人说,那个妖鬼之主当初火烧无色城时,一共祭出了十六条触肢,额头生出一对七寸长的龙角,浑身遍布蛇鳞妖纹,任何被他触碰到的东西都会被焚烧成灰烬。」 九方少庚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盘中菜餚,左手的手腕上,繫着一根五色丝编成的手鍊。 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庞泛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你真不想看看阴山琉玉的妖鬼夫君生得有多可怕吗?我知道你肯定想看,别装了,反正我是很想看看那个眼睛长到天上的大小姐,现在跟一个怪物同吃同住是什么样子呢……」 墨麟眉头动了一下。 然而比他动作更大的,是正在对面倒酒的女使。 ——她将壶中酒液全数倒在了墨麟的衣袍上。 动静不小,就连上首的几人都瞥来一眼。 然而墨麟不仅没有发怒,反而攥住了这名女使的手腕,双眸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相里氏的管事女使回过神来,顿时横眉倒竖,怒斥道: 「你这丫头怎么做事的!还不快求郎君饶恕……」 墨麟抬首,朝管事女使投去一道视线。 后者对上这青年冷沉深邃的目光,一时为他气势所摄,竟忘了后面要说什么。 惜字如金的青年开口: 「不要说她。」 钟离灵沼眸色微漾。 她自幼长于世族,出席过的宴会不知凡几,对眼前此景更是再熟悉不过。 不过,这人就连面对面直视她都毫无动摇,她原本以为此人应该是好男色,没想到居然会对一个宴席上的小女使动心。 倒是让她有些好奇,这小女使是何模样。 钟离灵沼道:「既弄污了衣物,便由你伺候郎君更衣吧。」 那小女使颔首,起身时才露出了半张脸,落入了上首两人的视野中。 极寻常平淡的一张脸。 钟离灵沼颇觉无趣的挪开了视线。 待墨麟与那小女使一前一后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堂下,周遭静寂时,小女使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沉不住气,你是怎么在钟离灵沼身边待下来的啊?」 什么叫「不要说她」? 还好那上头两个不是什么敏锐之人,否则定会看出端倪。 笑够了,琉玉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瞧着他。 「我这次可又换了一张脸,你怎么认出我的?」 墨麟不太想说,但碍于琉玉一副好奇模样,他还是只能开口: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除了脸和声音,她其实连举止也伪装得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墨麟不知道她是如何习来的这种本事,但对他而言,就算她将皮囊变得面目全非,他亦能从千万人中寻出她的气息。 那种气息,只要嗅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蠢蠢欲动,做出回应。 琉玉瞧着他的侧脸不说话。 真奇怪。 燕无恕靠耳廓认出了她,她只觉得悚然又噁心。 但墨麟说出这么杀气腾腾的话,她不仅没有半分不适,还觉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态……怪可爱的。 回过神来,琉玉一边走一边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简单说了一遍。 事情还要从相里华莲说起。 她得知相里华莲与相里氏关系不睦,一心也想逃出相里氏,本来觉得一拍即合。 但方伏藏却用玉简给她传来讯息,说在郊外见到一个自称相里翎的人,让我们务必告诉相里华莲,自己已经身死殒命,让妹妹莫要因此收相里氏牵制。 谁料相里华莲得知此事,顿时发疯,反而坚决不肯跟他们走。 墨麟也有些意外,他蹙眉问: 「然后呢?」 「把她打晕捆起来,让鬼女背着跑了,」琉玉轻描淡写道,「没那功夫说服她,要不是看她还有点用处,这种关键时刻,谁理她。」 今日她看到山魈被捆起来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前世被相里氏所俘,试药而死的朝鸢和朝暝。 若非山魈当时开口说了话,她已将相里华莲的脑袋给了拧下来。 墨麟看向琉玉眸底的暗色。 「今夜要动手吗?」 「动。」 琉玉果断道: 「我打扮成这样,就是因为已经惊动了主宅里的守卫。」 墨麟直视前方:「燕无恕今日奉命去杀你,我知会揽诸,让他在半途截杀,他若久不归主宅,钟离灵沼生疑,时机的确不可再拖了——乌止那边准备好了吗?」 琉玉颔首。 「方伏藏那边呢?」 「也差不多吧。」 「那——你今日吃饭了吗?」 琉玉蓦然一愣。 墨麟见她成竹在胸的表情突然变得错愕,方才在内室听到九方少庚那番话而沉郁的心情,终于轻松几分。 他扣住了少女的五指,带着她往膳房的方向走。 琉玉愣愣跟在后面,不明白为何话题突然转到了吃饭的事上。 身后强敌环伺,战事将起。 琉玉却听见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先吃饭。」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大小姐挨饿。」 第54章 早早从席间退出去的相里慎听着底下人的来报, 锦袍之下的里衣无声无息地湿透。 「……莲月山房酉时换班的守卫检查过院子里的血迹,对方潜入宅邸至少已有半日时间,房内暗室里藏书被人全数搜走, 按照库存记载,至少还有七十八种仙草幼苗,十三盒天阶丹药……」 「这些不重要。」 相里慎笑意僵硬地打断: 「相里华莲人呢?」 修者垂首答: 「一开始我们被莲月山房里的一个叫随丹的学徒误导, 以为对方已经逃出主宅,耽误了两个时辰,后来收到宅内同僚的消息,发现那名学徒也一併失踪, 才知中计, 对方并没能在不惊动几位八境修者的情况下离开……」 话未说完,一道咒印打在那修者额头。 几乎是瞬间, 室内众人只见被打上咒印的皮肤霎时溃烂,蔓延, 最终遍及全身, 融成一滩血水。 相里慎缓缓收掌。 刚入夜的天幕一片深蓝,内室中一盏琉璃灯在窗外泛着潮湿地气的风中摇晃, 光影忽明忽暗地在所有人的眼中晃动。 端坐如弥勒佛的相里氏家主又看向另一位修者: 「这些没用的废话就不必提了,你来说,相里华莲此刻在何处?」 那人两股颤颤,竭力保持冷静道: 「尚、尚未抓住,但……相垣、相朝两位大人已至角楼镇守宅邸, 华莲小姐绝不可能离开宅邸范围。」 「闯入宅邸掳走华莲的人, 看清人数了吗?境界几何?」 「应该……两人, 境界至少在六境以上。」 因为与那两人交手的都已经死了,所以没人清楚他们的具体实力。 相里慎缄默不言。 这不是华莲第一次试图逃出他的掌控, 但却是她第一次成功。 当初,相里华莲带着无量海的配方来到他面前,自称这是一种完善之后,能够让修者短时间内扩张炁海,从而提升战斗力的丹药。 但在研制过程中,相里慎偶然发现,此药用在珍贵的修者身上,倒不如用在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身上更有成效。 毕竟无量海带来的副作用会透支修者的生命力,培养一个修者所耗不菲,经不起如此消耗。 而乱世中的穷人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能将无量海用在他们身上,将这些人所谓一次性的修者使用,相里氏的实力必定可以大幅提升。 但得知此事后的相里华莲却犹豫了。 无量海的配方被她一人握在手中,相里慎必须对她有所牵制。 她唯一的亲人相里翎,曾经就是这个最好的牵制。 可惜—— 「继续全力搜捕。」 下属抬首:「钟离小姐与九方公子所在的院落,要搜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昏黄灯影下的家主脸上浮现一个不辨喜怒的神色。 「这还用问吗蠢货!」 旁边略高他一级的上司冷不丁踹了他一脚。 「交付无量海的日子在即,惊动那二位,是想让钟离氏和九方氏怀疑我们相里氏的能力吗?」 此人近身侍奉在相里慎左右,对家主所思所想再清楚不过。 那下属得上司提醒,冷汗涔涔,连声称是。 但他心中所想却是—— 他们这么久都没抓到人,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躲到那两位公子小姐的院落去了。 又不让搜,又要抓到人,抓不到他们都得死。 天杀的。 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相里慎并不知道底下人心中所想,但即便知道,他也不以为意。 这些蠢材那里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相里华莲当然要抓,但那些被她花钱雇来救她的修者成不了什么气候,即便她今日跑出了主宅,也逃不出这太平城的重重守备。 但相里氏却绝不能在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这两人面前露怯。 否则,他们定会藉此向相里氏继续讨要《仙农全书》的其他篇章。 待下属纷纷离开,身旁幕僚小心翼翼开口,提议道: 「其实……近些日子,底下来报,说是被我们庄上遣散的那些流民,竟然没有在太平城内徘徊,消失得干脆利落,又有太平城内陌生面孔往来频繁,再结合今日宅中变数……家主其实也可以知会钟离九方二位贵人,以便真有异动,可以共同戒备……」 「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相里慎皮笑肉不笑地面孔对着那名幕僚,眼珠浓黑。 「相里氏不能再示弱于人了,这点小事,必须我们内部自行解决。」 - 「——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 相里氏主宅内的膳房,门口倒着一地被墨麟打晕的膳夫僕役,里面灶台烟火缭绕,唯一清醒的一名膳夫,正哆哆嗦嗦地给琉玉烤鸭子。 琉玉随手拿了一块栗子糕,边吃边在灶台边打转,等着开饭。 「山魈已经探清楚了,这座宅邸内,共有修者千人,五成实力在下三境,四成在中三境,最后一成,大部分都是七境寻常水准,至八境者不过两人。」 墨麟弯下腰,修长手指捏着一块绢帕,替琉玉将这张平日僕役使用的桌子擦拭干净。 他随口道: 「听上去并不差。」 「是不差,但手下再强,上头下命令的人太蠢也不行,相里慎与钟离、九方这两家的关系绝没有看上去那么亲密,再加上相里慎一心重振相里氏门楣,更不会与这两家走得太近,以免最后沦为附庸。」 墨麟道:「你倒是很了解此人。」 琉玉回过头眨眨眼,笑了一下。 相里慎的族兄就是阴山泽年轻时亲手杀的,琉玉小时候听过他家不少事,自然了解。 「两两两位贵人……烤鸭做好了,还还还需要别的吗?」 膳夫将切好的烤鸭端到了琉玉面前,惨白如纸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 天知道怎么会有刺客刺到膳房里来了。 琉玉撩动裙摆,落座后夹了一块烤鸭。 「好吃诶。」 外皮酥香,肥而不腻。 琉玉又吃了两块,才望着这位膳夫道: 「有兴趣跳槽到我们即墨氏的膳房吗?正缺人,去了你就是膳夫长呢。」 膳夫茫然地看着琉玉,又看了看墨麟。 不是……他的厨艺都惊动这个什么即墨氏了?大半夜特意来挖他跳槽的? 「不不不不必了,我在这里干得也挺——」 尾音化作一声上扬的尖鸣。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坐在那少女身旁的青年用触肢卷着一枚金子,轻巧放进了他的口袋。 「今夜之后,这里就是即墨氏的地盘。」 紫黑色的触肢转瞬又收回衣袍之下,墨麟淡然道: 「你一样得开始考虑下家了。」 膳夫犹豫不过两息,最终还是对金子的垂涎胜过了对触肢的恐惧,咬牙道: 「……我再去给小姐炒两个硬菜!」 琉玉忍不住想笑。 「还想吃什么?」 有一缕头髮黏在少女的唇上,墨麟隔着桌子伸手替她拨开。 「待会儿你至少要与一名八境修者正面交手,吃不饱影响发挥。」 琉玉一边咀嚼,一边盯着眼前的妖鬼瞧。 要是饿肚子真影响发挥,她前世都不知道死多少遍了。 半晌,她垂眸答: 「才不会。」 「就算饿着肚子,八境九境我也能打给你看。」 上次太平城西与方伏藏交手,墨麟就知道琉玉有和八境修者交手的实力。 但九境,听上去有些夸张了。 琉玉低头专心吃饭,一口一口,吃得虽多,但并不会显得粗鲁,只是纯粹地追求效率,转眼就将膳夫刚端上来的两道菜也一扫而空。 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在紧急时刻随便填填肚子。 墨麟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道: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琉玉瞥他一眼:「除非你能不用无量鬼火和唿名治鬼术,同时也不能露出你的妖鬼之态,这样的帮忙当然可以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墨麟:「……」 术式强得太有辨识度也不是他的错。 玉简闪烁,是鬼女发来了一条传讯,琉玉打开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简直要化作鬼女的声音在琉玉耳边炸响—— 鬼女:【被发现啦!!!那个白衣女鬼和小白脸发现我和丹髓还有这朵黑心小莲花啦!】 被五花大绑的相里华莲瞥见鬼女发出去的讯息,冷着脸道: 「谁是黑心小莲花啊!臭妖鬼果然没礼貌!」 穿梭于屋檐上的丹髓掂了掂背上的相里华莲,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追兵。 「除了相里氏的守卫,刚才院子里的那两个世族也派了二十多人来追——师父你可千万别乱动了,否则待会儿摔下去了我不一定来得及捞你啊。」 相里华莲暴怒:「还好意思叫我师父!我好不容易收一个学徒结果还是个妖鬼,太丢人了别叫我师父!」 逮谁怼谁的相里华莲又回头对鬼女道: 「放我下去!否则我一路大喊,把整个相里氏的人全都招过来!你们就死定了!」 鬼女真不知道为何之前还一心要逃出相里氏的人,一听到她兄长的死讯就开始坚决不信,还大骂她们都是骗子。 但鬼女知道—— 「嘻嘻,招吧,反正招过来也是送死呢。」 话音落下,相里华莲眼睁睁看着这个模样可爱的少女放出了乌压压的一大片虫子。 天色昏暗,那些修者只感觉到汹涌鬼炁朝他们扑面而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已经感觉到身上各处一阵刺痛。 一个接着一个,追赶上来的修者从屋檐上重重落地,浑身麻痹晕厥过去。 鬼女刚要露出得意之色,却见余下大半人似乎完全没有被她的鬼蛊影响,仍步履不停地追赶着他们。 鬼女愕然。 以她方才放出的鬼蛊毒素,就算是八境修者也不可能毫无反应吧? 「呵呵,你以为相里氏是什么地方?」 相里华莲冷笑着: 「这些修者既是守卫,也是药人,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你的能力刚好被他们所克——想拿下相里氏?没那么容易的。」 话音刚落。 这些中三境的修者们齐齐朝后方看去。 符箓连成的锁链在夜色中如天罗地网,瞬间将追击鬼女的百名先遣部队擒获其中。 一道少女身影穿行于锁链之中,从背后抽出一把一人高的长刀。 在场百人,莫不惊愕茫然,唯有一名跟随九方少庚的修者指着朝鸢的身影愣了几息后,回头对同僚道: 「去告诉二公子,是……」 拆穿身份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寒光掠过,血雾飘散,相里华莲的鼻尖顿时嗅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好强。 一个以符箓制敌,一个以长刀斩人。 这二人取六境修者的性命,如探囊取物,实力绝对在七境以上! 相里华莲又想到了白日揍了她两拳的少女。 这些人到底是从哪儿突然蹦出来的!? 「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鬼女收住话风,只诧异看着出现在此地的朝家姐弟,「小姐不是不让你们来吗?」 朝鸢脸上还溅着血,闻言朝鬼女认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朝暝简单解释道: 「家中族老的命令,我们悄悄来的,小姐此刻安全吗?方才我看后面第二波追兵马上就来了,起码有五百修者,你们这几个人怎么应对?」 鬼女先丢给两人一副易容蝉纸。 「小姐刚才还在与我传讯,肯定没事,至于应对嘛——我和丹髓的任务就是把这个黑心小莲花抢走保护好,看能不能抖出点《仙农全书》的内容,要应对后面这些追兵的,另有其人呢。」 膳房内。 琉玉一边咬着鸭腿,一边将手里的玉简推给墨麟。 「有点忙不过来,你来替我给揽诸传讯,告诉他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墨麟却没接,取出自己的玉简,一边划字一边道: 「揽诸不在庄上,我让他去截杀燕无恕了。」 琉玉略带诧异地眨眨眼。 「燕无恕?」 「嗯,」墨麟垂眸淡声道,「他不仅藏了你的画像,还贴身揣着一只绣有金缕玉的绢帕,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从前遗失的。」 琉玉下意识地拧起眉头。 这感觉很怪。 「他到底几个意思?藏我的手帕?太噁心了吧。」 对面划字的动作突然一滞。 虽然墨麟什么也没说,但琉玉却似有所感,脑子里倏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试探问: 「你……没藏过我的东西吧?」 总觉得这好像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墨麟似乎完全没有接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收起玉简道: 「雷岩死了。」 琉玉眉梢挑了一下。 雷岩的确是死了,是被一名妖鬼用触肢一巴掌抽飞脑袋死的。 收到墨麟传讯的妖鬼抽完雷岩,便把手里的犁耙一扔。 他一边舒展触肢,一边拧了拧脖子道: 「尊……咳,公子说可以动手了,清理一下这个庄子,褚揽大人有事,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一百人留守仓库,余下四百人进攻相里氏。」 妖鬼自然响应者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但在场的除了妖鬼之外,还有庄子上原本的一千多名青壮年。 这一千多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和他们称兄道弟,称姐道妹的人,突然在月色下化身成了形态怪异的妖鬼。 有的生出触肢,有的扯下了人皮只余骷髅,还有的冒出四只眼睛,眨巴眨巴沖他们笑了笑。 「你们是想留在庄子上,还是想跟我们一起攻入主宅?」 在场的人族有一成被当场吓晕。 剩下的九成,虽然还勉强站着,但脑子已经不听使唤,自动将妖鬼们的话理解成—— 要么死在这儿,要么跟他们干。 「我们想活……我家中还有老有小……求求各位……」 还没等他们膝盖一软跪下去,就见一名妖鬼将犁耙强行塞到了那人手中。 那妖鬼显然脑子也不太灵光,将对方的求饶误解成同意,龇牙笑道: 「好!他大爷的,我早就看这个相里氏不顺眼了,给的饭忒少了点!不用你们沖前头送死,我们妖鬼开路,你们就去抢仓库!抢他大爷的!把欠我们的饭都抢回来!」 有时候,最有用的煽动只需要最朴素的言辞。 原本畏惧妖鬼的人们听了这番话,顿时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算了!不过就是烂命一条! 抢他大爷的! 把相里慎欠他们的饭都抢回来! - 膳房内的琉玉将最后一口饭塞进了胃袋里。 有点撑,不过这膳夫的手艺的确不错,她一整日粒米未进,一不小心吃得有些太多。 墨麟朝角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相里氏两名八境修者已经在角楼戒备,还有一名是钟离家的亲卫,再加上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这两个七境巅峰的修者,还有相里氏内部的一千修者,你打算从何处下手?」 琉玉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道: 「一千修者再强,也需有人领导,自然是从上头这三人下手,其中最喜欢掌控一切的,又是咱们的灵沼小姐,自然就从她下手啦。」 念叨着「灵沼小姐」这个名字的时候,琉玉的唇角轻轻翘着,有种亲密又阴阳怪气的意味。 但还是亲密更多。 墨麟望向琉玉: 「掌控一切?怎么掌控?」 「灵沼虽然实力很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任何时候都压力极大,精神紧绷,因此格外谨慎,我从来没有见她有过因一时之气与人单挑的时候,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缺点?」 琉玉托着腮,隔着桌子笑眯眯对他道: 「其实就算我们有五百妖鬼,有先发制人的优势,但他们论总体实力,依然不输给我们,如果时机把握得好,能团结起来,正面对阵,我们会非常艰难。」 「但是——这三点,他们已经都不可能做到了。」 与此同时。 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所在的院落内,宴席已经撤去,只余下周遭淡淡酒气缭绕。 「——你手腕上这条丝线,是从哪儿来的?」 九方少庚倚着凭几,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笑了笑: 「相里氏都进贼了,你还有空关心这个?」 钟离灵沼神色冷淡: 「那是他们的事,更何况已经开了通讯阵,申屠氏会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来太平城,不管是什么蛇虫鼠蚁,一併碾死就是。」 九方少庚撑着下颌,见钟离灵沼这副模样觉得好笑。 两个小贼,就把她吓到要从申屠氏调人,杀鸡焉用牛刀,至于吗? 不过她调人浪费的也是他们钟离家的人力,九方少庚不会阻止,只是眼神阴沉地望着外面的重重院门。 「不管是什么贼,居然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相里慎这个人也实在心思太多,今日若是小事就算了,若真有什么大事,只怕人家都打上门来,我们还一无所知呢……」 少年说到一半的话,被突然被人闯开门的声响打断。 见到来者,两人神色骤然凝重。 此人正是本该镇守东侧门的八境修者,相垣。 他浑身血迹,露出的伤痕皮肉翻起,还残留着山魈的弯刀百辟留下的鬼炁伤痕。 他半跪在地道: 「东侧门已被一众自称龙雀城即墨氏一族的人攻破,来者有两百余之众,主力全为妖鬼,余下还有七百余寻常百姓,为首者七境巅峰,因奇袭而顺利攻破角楼结界,家主执意隐瞒,但属下判断,如若两位贵人不出手,相里氏将岌岌可危,还请两位贵人出手相助!」 内室骤然盪开一阵汹涌炁流。 「相里慎……那个老东西果然怕我们藉机要挟刻意隐瞒,简直蠢货……」 九方少庚紧盯着底下的相垣,问: 「这些人跟闯入宅中的那两人是不是同伙?两百余妖鬼,居然能够悄无声息的闯到你们相里氏的家门前,你们还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你们自己听着不可笑吗?」 相垣自知理亏,垂首不语。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出更难听的话: 「恐怕……不只两百妖鬼,因为方才管家司徒楠突然前去联繫相里氏庄园的管事,发现所有管事都失去联繫,司徒楠猜测,现在整个庄子上,恐怕有大部分都已经被潜伏的妖鬼占据……」 九方少庚此次出行只带了五十修者,其中五名七境,按道理是足够安全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更何况也不会有人敢动九方家的公子,除非他想与整个九方家作对。 这点对钟离灵沼显然也是同理。 但她仍然面色冷沉。 「整个庄子都被妖鬼掌控……呵,这竟然是相里氏,曾经与帝主共天下,差点就入主王畿的相里氏!」 说到最后,钟离灵沼的语气已冷如十二月的寒霜。 就算他们的安危无虞,此事若是传回仙都玉京,他们必定会成为仙家世族的笑柄! 九方少庚看向她: 「申屠氏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天明之前,应该……」 话未说完,匆忙而来的女使俯跪在钟离灵沼面前。 「灵沼小姐,不好了,通讯阵全部失效,太平城的天音楼一定被人做了手脚,天音云海封锁了所有通讯阵,我们没办法联繫上申屠家了!」 钟离灵沼蓦然一僵。 远在膳房的墨麟,将探听到的这番对话复述给了琉玉。 琉玉弯了弯唇角。 过于紧绷,且事事都要做到完美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计划有半分错漏的。 只要让钟离灵沼失去对事情的掌控感,她就很容易理智崩盘,失去理智,哪怕有一手好牌,也无法发挥实力。 所以她才会不惜派出八境实力的乌止,去攻下小小的一个天音楼。 墨麟眸色幽深地瞧着琉玉,忽然道: 「你对钟离灵沼,竟然这么了解。」 「毕竟也做了多年对手,她动一根手指头,我都能猜到她是要杀人还是头疼,这天底下能让我这么研究的人可不多。」 正欲起身出发迎战,琉玉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爬到了她的脚底,勾住了她坐的凳子,将她整个人拖向对面妖鬼的身侧。 视野被他所笼罩,鼻尖盈满属于他的气息。 「原来当你的敌人,就会被你这么精心钻研啊。」 冷峻眉眼近在咫尺,琉玉眨了眨眼,听见他用带着几分戏嚯的语气道: 「有机会,我也试试。」 他也想知道,被她认真注视是什么感觉。 第55章 琉玉正阖目专心沖开封住炁海的咒禁, 听见墨麟的话,睫羽忽而颤了颤。 她回过头,睫影落在眼底浮着的一点青晕上, 轻笑了一下道: 「你不会希望跟我做敌人的,我保证。」 她的语气笃定,却并不像是自信, 而是暗藏着一种墨麟不理解的无奈。 但天音云海已经在乌止的操控下启动屏蔽阵,这是今夜行动真正开始的号角,琉玉也是时候该动身出发了。 墨麟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下。 临走前,琉玉提醒他—— 「相里氏的第三个八境修者不在主宅中, 我猜有可能得了相里慎的命令, 要保庄园的粮草,这个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揽诸这么久没回我的玉简传讯,我担心他和此人碰上。」 她的猜测没错。 墨麟手中玉简闪烁, 是终于有了回音的揽诸。 揽诸:【我没事!但玉简摔坏了, 好像没法给尊后发讯息,请尊主代为转告, 让尊后不必担心我!】 墨麟扯了下嘴角。 倒是知道给琉玉报平安,他到底是谁的下属? 墨麟:【燕无恕呢?】 揽诸说到这个人就来气。 白日他一路跟随此人出了庄子,揽诸本以为拿下他轻而易举,谁料此人警惕性极高,竟然一早就知会了同僚救援。 于是一名八境修者在中途杀出, 不仅将濒死的燕无恕救了下来, 还差点反杀揽诸。 好在他们一直在前往相里氏主宅的主道上, 与方伏藏一行人碰上。 他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丧眉耷眼的青年一出手, 居然能一人力战七境法家修者和八境农家修者。 形势瞬时逆转。 揽诸:【但那个叫燕无恕的烂人,居然拿他同僚当肉盾挡了方伏藏的一刀,自己跑了,是真狠啊这人】 墨麟盯着玉简上的字眼沉思。 没能顺利截杀燕无恕固然可惜,但能够除掉相里氏一名八境修者,也算是给主宅这边减轻了攻克压力。 这样的话,主宅就只剩两名八境修者。 墨麟垂眸划字: 【不必管他了,接下来你随方伏藏一道,配合他们行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相里氏的外层防御攻破之后,该轮到方伏藏去销毁主宅仓库里的无量海余量了。 子时已至。 银霜似的月光铺满相里氏的屋檐。 坐拥数百屋舍的相里氏宅邸,此刻各处都传来炁流相撞的动静,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所在的中堂一片寂然,只有窗外山雨欲来的风声唿啸。 阖目良久的九方少庚睁开双眼。 钟离灵沼凝视着他那只异变为深蓝色的右眼,虹膜仿佛深海碎冰般裂变出无数裂痕。 「曜变天目·三之式·天地领域。」 空气与声音,仿佛在此刻凝固一瞬。 下一刻,自九方少庚的周身盪开一股侵略性极强的炁流,无限制一般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所触及的所有修者,都能感觉到一股令人不适的威压侵袭而来。 此刻在九方少庚的视野中,以他为圆心,整个相里氏主宅内所有修者的炁流波动,都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下。 「看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他冷声开口道: 「从东门闯入的那一行妖鬼共三百人,正与一名七境妖鬼汇合,同时相里氏一名八境修者,以及他率领的八百修者交手,这帮人应该是牵制我们的主力。」 「一名七境妖鬼,一名六境妖鬼,正带着一名四境修者向南苑移动,应该是绑走相里华莲的那帮妖鬼。」 「东门处,有一名八境修者、一名七境妖鬼,还有……一个三境小孩子,也朝着南苑移动。」 九方少庚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还有一个……是八境,哦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七境巅峰,就她一个人,正朝着西门的方向移动,这人是干什么的?是落单了吗?怎么会单独行动?」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钟离灵沼仍然不免为九方少庚的曜变天目所惊嘆。 这是【势】与【术】的结合,九方家独门兵道之一。 这样能够掌控全场修者实力的瞳术,是任何上位者都会想拥有的能力。 只不过,就算给钟离灵沼这个机会,曾无意中得知九方家兵道术内幕的她也绝不想亲自修炼。 钟离灵沼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指节。 「相垣,那个七境修者就由你解决,我会派我身边的两名七境与你同行。」 九方少庚蹙眉:「人手这么紧,就为一个落单的七境修者专门派人应对?」 钟离灵沼道:「顺便从西门出,必须夺回天音楼的控制权。」 九方少庚不贊同: 「就算没有外援,我们仍然有人数优势,还有无量海——只需要一鼓作气,就能压倒他们,你这样反而会分散力量。」 「你说的优势是一分,还是两分?」 钟离灵沼的指尖微微发白,神色凝重: 「这个即墨氏计划严密,有备而来,手中底牌应该不止这些,如果我们不增加人手,鲁莽轻敌,只等着这一千修者守住主宅,才更危险。」 九方少庚似乎也被她说服几分。 目送着相垣离开的背影,九方少庚翘着腿道: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即墨氏……能将你逼到这个程度,也是不简单,可惜今夜之后,这个即墨氏就不復存在了。」 钟离灵沼闻言,紧绷的手指一松。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浑身僵硬了许久。 「不过是个偏远边境的小族而已,」她缓缓靠着椅背,面冷如霜,「若非相里慎有私心,延误时机,也配与我交手?」 回想起方才相垣来报时提及的即墨氏家主。 即墨瑰。 奇怪的名字。 只能靠奇袭占据一时优势而已,这样的人,还不够格做她的对手。 「等相垣顺利出西门后,通知相里慎,让他不必消耗无量海迎敌……」 原本翘着腿的九方少庚忽然坐直了。 余光一直关注着他的钟离灵沼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四目相对,她听到九方少庚道: 「相垣的炁流……消失了。」 要么自封炁海,要么身死,否则修者的炁流绝不会消失。 相垣对相里氏忠心耿耿,唯有一个可能—— 「到底怎么回事!」钟离灵沼沉声道,「还有什么人在那边?你的曜变天目不是能监测到方圆半顷所有炁流波动吗?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埋伏——」 「没有埋伏。」 九方少庚愕然瞧着她,右眼瞳仁幽深如深蓝穹宇,倒映着钟离灵沼此刻瞬间空白的面容。 「那边,除了我们的人,就只有那个七境巅峰的修者在。」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 惊雷声在云层后翻滚,借着电闪雷鸣之际的一线强光,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相垣看清了眼前少女的脸。 ——极平淡的眉目,唯有一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那双眼中没有越级击杀一名八境修者的骄傲,她乌润如玉珠的眼瞳倒映着口溢鲜血的他,仿佛神台前垂目注视世间欲。望的玉像,悲悯又毫无动容。 「不甘心吗?愤怒吗?」 「前世我看着你亲手杀了阴山氏的人时,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 「今生你一无所知,我却仍要杀你,若是有怨,来世,尽可向我寻仇。」 什么……前世……什么……阴山氏? 相垣杀过的人有很多。 却不记得自己杀过阴山氏的人。 但他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 五指收拢,琉玉拧断了相垣的脖颈。 她起身看着眼前遍地尸骸,炁海有尖锐刺痛感蔓延,是琉玉方才以七境的炁海,强行运转她前世研究出来的九境术式带来的副作用。 「——小姐!」 西门外传来了乌止的声音,从后面扶了琉玉一把,才令她不至于晕厥倒地。 乌止也是从小看着琉玉长大的家臣,此刻眼含担忧: 「解决太平城守卫浪费了些时辰,是属下来晚了,属下这就替小姐……」 铁骑看着自家满腔愤怒的统领拔剑拔到一半的动作顿住。 四下全是尸首,除了他们,没一个活人。 琉玉望着天空缓了一会儿,才道: 「不用替,都死了。」 乌止有点尴尬地收起剑,讪笑: 「以小姐的能力,的确是不必属下担心。」 「不,」琉玉略显苍白的唇弯了弯,「你能来,我很高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她望向乌止后方身骑黑马的铁骑。 「你们也是。」 众将虽不知为何小姐会突然这么说,但闻言还是齐声道—— 「玄武骑愿为小姐效劳!」 狂风骤起,有雨点从苍穹坠落而下,落在琉玉的掌心。 少女转过身,望向身后重重院落的深处。 「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你们从踏入宅邸的同时,应该就已经被九方少庚的曜变天目发现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保留——接下来,我们要应对的恐怕是更可怕的对手。」 比如,在无量海的催化下提升至八境的一众相里氏修者。 一如琉玉预料的那样。 此时的主宅南苑内,手举酒盏,跪坐在一众下三境修者面前的相里慎,正面色悲戚地敬众人: 「今日诸君护佑相里氏,既是护着我的妻妾儿女,也是护着全族上下,我相里慎在此向漫天神佛起誓,诸君的家人,即是我相里慎的家人,诸君今日共克妖鬼,来日,我相里慎散尽家财,也必定保家人衣食无忧!」 二十名修者站在庭院内,受着家主叩拜,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一片灰败之色。 寂静中,众修者沉默咽下了漆黑髮苦的药丸。 几个院落之外,就是人与妖鬼激战中的战场。 但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谁又能说得清呢? - 鬼女:【救救救救救救命呀尊主!十万火急!真的很急!有五个八境追着我们!是五个!】 虽然琉玉早就告诫过他们,此行会非常危险,但实实在在被五个八境修者追赶时,鬼女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非常刺激的濒死感。 上一次与这些磕了无量海的人交手,还是在玉山的时候呢。 鬼女盯着相里华莲的侧脸,磨了磨牙道: 「真该死啊,研制出无量海的人,待会儿要是他们追上来了,就把你先掐死吧。」 相里华莲看着身后那些仿佛恶鬼的身影,也是面色发白,但还是强撑气势道: 「掐死我,你们就真的完蛋了,但如果你们跪下来跟我道歉,说不该用我哥哥的事骗我,我倒是有办法给你们指一条活路——诶呀!」 被鬼女揪头髮的相里华莲惊叫一声。 「谁骗你啦!」鬼女没好气地沖她做了个鬼脸,「你哥是真的死了!被相里慎害死的!我们的人都带着你哥的魂魄要去抄你家的仓库了,你醒醒吧你!」 墨麟孤身穿行在黑夜中。 因为琉玉的告诫,他不能调动炁海,因此最多只能依靠高境修者的感知力,尽量避开散落在宅邸中相里氏修者前行。 墨麟:【等一会儿,我正在找朝鸢和朝暝,方才你们是在哪里跟他们分开的?】 鬼女:【?】 鬼女:【尊主!我们才是你的亲属下!!】 墨麟略过了这一条,视线落在鬼女不情不愿告知的位置上。 离得不太远。 翻过一道院墙,墨麟果然见到了被两名八境修者困住的朝鸢朝暝。 鬼女说他们俩是收到了琉玉的消息,要去寻琉玉。 但墨麟知道,这两人是偷偷跟来,琉玉根本不知情,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是想给鬼女等人断后。 「不必畏惧,这些服用无量海的修者虽然炁海扩增至八境,但术式运用上仍然是原本的水准,只要你们镇定下来,会找到应对的办法。」 朝鸢和朝暝齐齐看向突然出现在墙头的身影。 虽然容貌不同,但墨麟此刻没有伪装声线,两人立刻就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谁。 墨麟观察了两息时间,淡声道: 「朝鸢,不要一直护着朝暝,对方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故意牵制你的进攻,让朝暝在前面冲杀,待你调整好之后,他再退下来。」 「朝暝,你要躲在你姐后面,看着她为了护着你被这两个人当猴耍吗?」 带着三分真心,七分激将的话,顿时令朝暝身上的战意前所未有的澎湃。 朝鸢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朝暝足下张开道家卦阵。 「离卦,覆灯火。」 朝暝并指捻诀,踩在离卦方位的修者毫不犹豫,立刻以炁盾抵挡住朝暝的离火。 八境炁海何等浩瀚,朝暝的七境实力根本无法突破他的炁盾。 然而就在离火即将熄灭的那一瞬—— 离火如水流般缠绕在了朝鸢的那把刀刃上。 朝鸢眸色沉静,轻声道: 「五行缠流·九之式·离火缠。」 长刀随着少女灵动的身姿,掀起了一道磅礴刃炁,离火化作一条火龙盘旋,朝着对面的两个敌人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去。 轰隆——!! 朝暝看着被朝鸢一刀噼穿的三重院落,难掩惊愕神色。 这一招,就连他也是第一次见。 朝鸢看着朝暝的离火缠绕在自己的长刀上,满眼都是碰巧悟到新刀技后的惊喜。 她抬头看向墙头的身影,双鬟垂髮的少女眸光闪闪地对墨麟道: 「今天开始,尊主比彰华公子好!」 朝暝连忙捂住他姐的嘴。 墨麟:? 所以以前在她心目中,九方彰华一直比他好? 朝暝忙道:「我姐脑子经常有点问题,尊主别往心里去——多谢尊主指点,要不是您,我们这次不死也得重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夜色中的妖鬼之主淡淡扫了他们一眼。 「不会让你们这么轻易就死的。」 他们若是死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朝暝顿时脸色惨白。 完了。 他要他们不得好死。 墨麟看了一眼南苑的方向。 「余下的八境修者都在南苑那边,应该是在保护什么,又或者……是掩护相里慎逃跑,去那边支援方伏藏他们吧,绝不能让相里慎活过今夜。」 话虽如此。 但正与相里氏主力迎战的山魈、揽诸、方伏藏以及乌止都觉得压力颇大。 「……人太多了!这些八境修者怎么杀不完一样!」 山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斩的人太多,血腻得连手上的刀都有些握不住。 他看了一眼南苑深处的方向: 「不销毁全部的无量海,那个狗屎一样的相里氏家主还能源源不断制造高境修者——这些人有病吗?被餵了毒药还能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啊!」 方伏藏嗓音睏倦,拖着音调道: 「世族嘛,就算你不情愿,也有得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办法。」 揽诸见他一副毫无斗志的样子,咬着牙问: 「负责销毁无量海的不是你吗?你在这儿,谁去销毁?」 「我要去了,你们能顶得住?」方伏藏斩下一颗脑袋,甩了甩刀上的血,「交给我徒弟了,相里翎给她引路。」 乌止面露喜色:「哦哦哦,那就好。」 只要别再增加八境修者,那他们还是能顶得住的。 「好个屁!」 揽诸破口大骂: 「他徒弟十岁!跳起来还没有我膝盖高呢!」 揽诸这话的确是夸张了,若让月娘知晓,怎么也得跳起来拍他的脑门。 此刻的月娘正在廊道上狂奔,身后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傀儡人被人砍掉了一条腿,正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 月娘身上的御风符只剩一张,她不敢再用,身后那一群被她用师父给她买的兵道阵法困住的修者随时都会追上来,她跑得喉咙都要冒火,也不敢停。 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 月娘一边给自己洗脑,一边闷头往前沖,身旁漂浮的幽蓝色魂魄还在给她鼓劲。 「月娘快跑,月娘快跑!等见到你说的那个琉玉小姐,我们就成功了!」 「跑……跑不动了……我觉得……我要看到我们燕家的太奶了。」 月光皎洁,廊道的拐角处。 一个浑身伤痕、仿佛血人的身影披着一身月色,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月娘去寻琉玉的必经之路上。 「太奶先不急。」 那人忽而抬起头,露出一张与月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容。 「先见你哥比较快。」 月娘被这道如鬼般人影吓得左脚绊右脚,重重摔倒在木质地板上,砸得舌头渗出铁腥味。 燕无恕毫无动容,缓了口气,他朝月娘渗出一只满是灰土鲜血的手: 「把你的芥子袋给我,月娘,别让我说第二次。」 第56章 一个时辰前。 从揽诸与方伏藏截杀下逃脱的燕无恕, 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相里氏主宅。 主宅的混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他发现相里氏已经被逼到将无量海用在自家修者身上之后,燕无恕的脚步踟蹰了。 钟离灵沼已向他发来数条玉简传讯, 他却不能在此时回去。 事态比他想像得要严峻。 相里慎显然已经有山穷水尽之相,而钟离和九方这两位贵人,敌方投鼠忌器, 就算有杀他们的能力,也绝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但他们底下的人呢? 无量海能餵给相里氏的亲卫,也就能餵给他们。 摆在燕无恕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逃跑, 一个是立功。 逃跑虽能活命, 却断了前程,实不能取。 想要立功, 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最直接的就是加入那边正在对抗那个即墨氏主力的统领相朝, 但以他现在的重伤程度, 危险程度太高。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取巧之路了。 即墨氏如今还未能攻下宅邸,最大的阻力就是无量海。 他们一定会派人去销毁无量海。 果不其然, 潜伏暗处的燕无恕看到一行人绕道潜入了南苑神农寮。 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引开驻守此处的主力,另一部分——准确来说,是一个小孩,负责将神农寮内的无量海全都收入芥子袋带走。 燕月娘。 他的亲妹妹。 燕无恕有时总觉得上天不公, 让他如此天赋, 生于一个低贱平民之家。 但有时候, 又觉得上天不薄,不然怎么会在他跌入谷底时, 给他一个力挽狂澜的机缘? 「——不要!」 燕无恕摊开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现在……已是效忠于即墨氏,我不能把这个给你!」 月娘连滚带爬地躲到瘸腿的傀儡人后面,咽了咽口水道: 「哥,你让我一次,放我过去,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相里翎偏头看向月娘: 「原来是你哥哥?芥子袋里有疗伤的丹药,你想给他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种。」 鲜血顺着燕无恕的右臂一滴滴往下淌,他的胸前有被火焰撩伤的痕迹,是方伏藏的洗兵雨留下的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他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审视着月娘。 她身边的那个透明的人影……感知不到炁流波动,像是魂魄。 唯有这个傀儡人值得关注一下,虽然瘸了条腿,但傀儡人没有痛觉,只管攻击,正常情况下尚且要谨慎,更何况他现在受了重伤。 燕无恕还是想让月娘自己交出来。 「即墨氏?从未听过的小族,钟离氏树大根深,你哥混得还算不错,你将这芥子袋交给哥,哥求灵沼小姐给你一个去灵雍学宫的机会,即墨氏能许给你的,钟离氏都可以许给你。」 他上前一步,地板留下一片血痕,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语调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你不是最想去灵雍学宫吗?我每次回家的时候,你都会偷偷看我从学宫里带回来的典籍,向我打听才冠玉京的宫正姬彧、千年不谢的瀛洲玉雨、名士辈出的灵雍仙道大会……今后,这些都可以由你亲自去看。」 月娘牙齿打颤道: 「……不用你替我求!我可以自己挣!你别挡我的道才是!」 傀儡人在月娘的操控下吱嘎吱嘎跳动,挡在月娘身前。 燕无恕眼底笑意森冷,唇角扯了扯。 「现在是你在挡我的道啊,妹妹。」 剑芒一闪而过,炁流捲起凌厉风刃。 刑名剑诀·六之式·腰斩。 这是刑名剑诀中最具攻击力的一式,几乎是瞬间,挡在月娘身前的傀儡人就被他从中间噼开,露出勉强运转的木质齿轮。 即便如此,噼成两半的傀儡人仍执行着方伏藏给它的命令,左右夹击而上。 傀儡人吱嘎吱嘎:「保护月娘……保护月娘……」 一旁的相里翎眉头轻蹙。 如陀螺旋转的傀儡人周身炁流狂暴,化作暗器朝燕无恕飞刺而去。 燕无恕脸色阴沉。 这就是他不想同傀儡人交手的缘故。 法家刑名之术以摧残精神意志而闻名,偏偏傀儡人没有痛觉,没有神智,只要炁核不碎,攻击就不会停止——这东西价值不菲,月娘哪儿来的钱买的? 相里翎看着招招皆是杀招的青年,又看向勉强站起的月娘。 「恕在下冒昧,那位真是你同胞兄长吗?」 月娘认真答:「真的,比金子还真。」 相里翎:不理解,但好像看到了世人的多样性。 趁着傀儡人争取时间,月娘撒腿就往约定好的南苑出口跑。 只要将东西交到琉玉小姐的手上,她就得救了! 然而当她终于跑到这条长廊的尽头时—— 狂风咆哮,骤雨忽至。 在她视线所及的最高处,她心心念念的琉玉小姐,正在被数名修者围攻。 其中为首二人,正是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 此刻这两人凝视着眼前的琉玉,哪怕眼前之人容貌平平,怎么看也只是七境修者,两人也完全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之意。 「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即墨氏的家主,那个叫即墨瑰的吧。」 九方少庚上下扫视着琉玉,道: 「相里氏如何,与我们关系不大,把六百颗无量海和相里华莲交给我们,太平城和相里家就都是你的了,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吧?」 钟离灵沼没有说话,仍在审视眼前之人。 她的身型,和阴山琉玉很像。 难怪燕无恕会那么说。 但,以她对阴山琉玉的了解,就算要伪装,她也会给自己捏一张漂亮脸蛋,绝不会像这样,撑死了也就是小家碧玉的模样,这不符合她的审美。 琉玉环顾着这两个久违的熟人,以及他们的二十多名亲卫。 在她的身后,丹髓和鬼女正护着相里华莲——也可以说是控制,毕竟相里华莲本身,就是行走的无量海。 如果被钟离氏和九方氏得到她,还不知要制造出多少今日这样的死士。 「好啊。」 琉玉笑了笑,原本平淡的眉目,在她脸上焕发着别样的灵动。 「诸位撤出宅邸,明日一早,我必将奉上。」 钟离灵沼面露冷笑。 「别耍这种小心机,这里没人是傻子,我们现在还能同你心平气和地谈,等我们耐心耗尽,就没这个机会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阴山琉玉,以她的身份能跟他们这样面对面交涉,已经是一种抬举。 琉玉抛接着手里的一粒石子,歪头道: 「那还费什么话。」 正和她意。 银月般的剑鞭眨眼便从钟离灵沼的腰间抽出。 滂沱大雨沖刷着那把由十九块昆吾玄铁所制,再由万仞丝勾连而成的剑鞭天机,在雨势中仿佛化身成了一条游曳在月色下的银龙。 九方少庚的右眼碎裂出一道道冰痕。 琉玉心底觉得好笑。 嘴上说得那么拽,实际上这两个人分明恨不得一上来就使出必杀术式,把她弄死才安心吧。 他们的确没有打算留手。 方才此人以七境实力,在同一时间单杀了实打实的八境修者相垣,以及相垣身边的好几名六境修者,他们至今想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必须速战速决,一招制敌—— 两人瞬时释出的磅礴炁流比此刻风雨更急,以一种恐怖的气势四面八方碾压而上。 风暴中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髮丝与衣袍纷飞之中,阖目捻指的少女在即将被碾碎的一刻蓦然睁开眼眸。 她眼瞳浓黑,如蓄势待发的野兽。 「咒禁·十二经之海。」 随着少女此言落下,周遭风暴有片刻的凝滞。 钟离灵沼瞬间瞳孔骤缩。 紧接着,山唿海啸袭来的炁流在这一瞬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逆转、倒退,仿佛山巅云海,在不知名的力量之下翻涌流淌,直至顺着释炁的十二经倒灌回炁海—— 有两息的时间。 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都感觉到了一种炁海被封锁的恐慌感,灭顶而上。 底下追赶而来的燕无恕看着此景,顿时回想起了当初在太平城见到的那名与方伏藏交手的修者。 就是她。 当日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即墨瑰。 但她今日的咒禁术式应付的并非一人,效果显然比当日削弱了许多。 就在少女凝出一把石头剑,斩杀了七八名修者的同时,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也摆脱了咒禁的压制,炁海内的生炁重新涌动全身。 十名修者已死在她手下。 琉玉转头对鬼女道: 「余下的交给你!」 不必她说,鬼女已放出鬼蛊,黑漆漆的虫子密密麻麻覆压而来,余下的亲卫皆露出惊惧神色。 「就是这个,」钟离灵沼面色凝重,「她就是用这个杀掉相垣的。」 七境巅峰的实力与八境已经差距不大,更何况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这种能力,奇袭对手,以她方才石剑的威力,做到瞬杀八境修者并不困难。 钟离灵沼不再有任何犹豫,甩出剑鞭天机: 「天机剑·八之式·龙蛇起陆。」 剑光化作银线交织成轮,带着凛冽刃风砸向琉玉的面门。 琉玉侧身滚过屋檐,所过处废墟坍塌无数,紧逼着琉玉在雨幕中的身影,但凡她稍慢一步,便会被这把能够伸缩自如的剑鞭搅成碎片。 月娘愕然望着这一幕。 这就是真正的修者,是高境修者间的交锋。 「你的主人要完蛋了,月娘,还不将东西交出来吗?」 身后响起燕无恕气喘吁吁的嗓音。 大量的失血令他脸色惨白,肺部如漏风的风箱。 相里翎凝眸道:「若不及时治疗,你也快完蛋了,你二人本是同胞兄妹,理应相互扶持……」 「滚。」 燕无恕面无表情地穿过相里翎的魂魄。 他一把揪住月娘的衣领,伸手去抢她腰间的芥子袋。 月娘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上去。 三境修者也是修者,这一巴掌扇得燕无恕脑子晕眩,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月娘赶紧又朝鬼女的方向跑。 还没跑两步,燕无恕又从后面把她摁倒在地,不轻不重地揍了她一拳。 「松手。」 月娘脸颊迅速肿了起来,死死拽着芥子袋,直勾勾地瞪着他。 相里翎见月娘一个小姑娘如此努力,连他也面露心疼之色,蹲在她身旁道: 「你已经很努力了,松手吧。」 「不松!」 月娘含含煳煳的声音里有不甘心的哭腔。 「凭什么又得是我让着他!凭什么!我不让!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总是我在让着他!」 长辈们的精心培养。 去灵雍学宫修行的机会。 她好不容易替自己挣来的前程,也要因为与她哥效忠的家族敌对,而去成全他吗? 相里翎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看向燕无恕: 「身为兄长,应该保护妹妹,谦让妹妹,凡事以妹妹为先……」 「凭什么?」燕无恕冷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能变强,自然可以庇护她,但她要想踩在我身上飞黄腾达,就别怪我六亲不认。」 「那为什么人家就心甘情愿!」 月娘死命咬了一口燕无恕的手臂,咬得出血也不见他松手。 「这个哥哥就愿意为了她妹妹不受相里慎威胁去死!同样是哥哥,为什么我哥不是他!」 相里翎挠挠头:「这个……」 「那你就下辈子投胎去当他妹妹吧。」 燕无恕冷声道。 他终于从月娘的手中夺过了那个芥子袋。 拿到手了。 燕无恕转过身,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危险的战场。 「月娘!」 身后传来了相里翎的惊叫声。 燕无恕正要回头,迎面而来的却是拳风凛冽的一击重拳。 砸塌了一片院墙的燕无恕在废墟中咳出了一大滩血。 浑身灰土的他勉强抬头,只见那个与他有三分相似的妹妹缓缓朝他而来。 她的身上,缠绕着五境修者的炁流。 「你……」 没等他说完,月娘又迎面给了他两拳。 燕无恕口中鲜血喷涌,眼看着月娘从他手中抽走了芥子袋。 她服下了无量海。 「……燕月娘!你有病吗!」 燕无恕从喉中挤出了一声满怀愤怒的吼声。 不知是因失去了立功机会而狂怒,还是在为月娘居然如此愚蠢地服下无量海而生气。 月娘在洗劫神农寮时,就偷偷藏了一颗架子上的丹药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没想到会真的用上。 「呜哇……」 月娘突然嚎啕大哭。 「都怪你!我要死了!是你害死我的!我死了以后见到娘,一定要跟她告你的状!」 她一边哭着,一边朝鬼女所在的方向转头就跑。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相里翎甚至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这个小姑娘……和她哥其实挺像的。 又狠,又疯。 正想着,相里翎追上月娘的步伐,正对上前方人群中,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眸。 相里翎蓦然愣住。 「华莲。」 他轻唤着妹妹的名字,语调似嘆似惋。 「我死了,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了,救救他们吧,我知道,只要你想,你一直什么都能做到。」 相里华莲眼中泪如泉涌。 -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 是琉玉被剑鞭甩到地上的响动。 「啧,」九方少庚眉头紧蹙,「还是没见血,你怎么回事?」 钟离灵沼居高临下地瞧着灰尘纷飞的方向。 「急什么,她若只有这点本事,见血是迟早的事,真要是那样,也用不上你的曜变天目了。」 废墟中有响动传来。 少女缓缓从碎瓦断墙中站起,她连身上的灰土都没心情理会,一双眼眸紧紧盯着九方少庚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那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她一靠近九方少庚,就感觉体内的炁流被他腕上的手鍊搅乱,脑海深处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但看九方少庚本人,似乎又对此并不知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钟离灵沼似乎有些失望。 同为七境巅峰,她能敏锐感觉到方才交手之时,对方对炁流的掌控力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强。 能单杀相垣,应该也是靠着她的咒禁术式,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她举起手中剑鞭。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用石头作为炼炁的对象?就算再穷,难道连玛瑙岫玉都买不起吗?」 雨幕中,钟离灵沼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听一道缥缈的声音传来: 「是啊,这天底下的穷人有多穷,大概是灵沼小姐永远想像不到的呢。」 钟离灵沼微微拢起眉头。 她彻底打消了此人是阴山琉玉的念头。 绝不可能是她。 「不需要想像,」钟离灵沼的声音仿佛从九霄仙宫里传来,「我只需要统治。」 她会立于万万人之巅。 而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不过是滋养她手中权柄的养料而已。 「没错。」 九方少庚也微抬下颌,露出一个轻慢笑意: 「那些人都太吵了,我可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 要吃饱饭。 要月钱。 要遮风避雨的屋舍。 叫嚷着,索要着,仿佛谁天生欠他们似的,想要就自己去挣,挣不到又能怪谁? 琉玉从他们的倨傲语调中听出了这样的意味。 沉重石剑在少女翻了个轻巧的剑花。 她的身上沾满泥土,乌髮灰扑扑的蒙着尘,被雨水沾湿,一身的污浊狼狈。 但那双眼却仍旧明亮得像淬了火。 「这可由不得你们呢。」 她昂头望着上空的两人,唇畔浮现一个笑容。 「玛瑙岫玉就算了,刚好缺一条手鍊,不知夫君可否赠我?」 ……夫君? 钟离灵沼第一个反应过来,剑鞭如银龙游走在雨幕中,却仍然没有阻止那道黑色虚影从他们侧面倏然掠过。 「嘶——!好痛!」 九方少庚第一时间去抓自己的手腕。 不过眨眼之间,已是血如泉涌,系在手腕上的那根丝线被什么东西扯去,不见踪影。 这条丝线,是他在崖山底下的乱流中拾得的。 看起来很像祓禊日祈福时,系在手上避鬼及兵的五色丝。 只是五色丝被血水浸透,成了暗红色,牢牢地凝固在这条丝线上,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也无法洗掉。 九方少庚觉得此物必定另有玄机,想着带回仙都玉京后,再寻博学之人细细研究。 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刻,猝不及防地被人夺走。 他立刻反应过来: 「这东西很重要,不能让她们抢走!」 否则这个即墨瑰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来抢它? 钟离灵沼当然也知道。 然而她的视线才刚刚落在不知何时藏匿于暗处的身影上,就见废墟之中,那个在大雨中浑身湿透的少女缓缓行炁。 炁海中的炁流,精准而稳定地被她操控,运转,这样的操控力,已经远超过一个七境修者的实力。 然而她又的确是七境。 「阻止她!」 钟离灵沼朝九方少庚大喊。 那种对周遭失去控制的恐惧感,在此刻又铺天盖地而来。 九方少庚忍着腕上剧痛,运转炁海: 「曜变天目·九之式……」 一道黑色虚影又在黑暗中朝他抽来,九方少庚瞬间张开炁盾抵挡。 这一次九方少庚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一只格外粗壮的紫黑色触肢,和一个操控着触肢袭来的青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把嘴闭上,」墨麟淡淡道,「现在轮不到你说话。」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 地面深处,发出了微微的震颤。 刚刚落地的钟离灵沼根本来不及支援九方少庚,就见废墟中的少女周身盪开风暴。 碎石。 断瓦。 残枝。 落花。 万物之炁,皆可炼化。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第57章 飞沙走石, 乱流长啸。 掠过上空的鸦群因感知到不详的预兆而发出凄唳。 从周遭万物炼化而生的炁流化作条条金线,以钟离灵沼为中心,正显现出一个接一个的无面分。身。 「断后!」九方少庚高唿一声, 对底下的钟离灵沼道,「休要恋战!走!」 不管是这个超出所有人预料的即墨瑰。 还是隐没在黑暗中,竟无一人注意到的青年。 这两个人, 已远远超过他们的战力。 钟离灵沼浑身血液冲上头顶,脚步比思绪更快,已经做好了行炁御风的准备。 「要跑吗?」对面遥遥传来了这样一声笑语,「击败钟离氏四小姐——这个战果, 作为我的首战还算不错, 听上去和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差不多强呢。」 仿佛是踩中了什么绝不能提及的底线。 钟离灵沼脚下步伐一转,在九方少庚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底下的素白身影竟然转头迎上了那简直能与九境修者相较的澎湃炁流! 少女眼底层层寒冰封冻,咬牙挤出四个字: 「凭你也配!」 剑鞭天机再次以龙蛇起陆开道, 欲在更多的无面分身显现之前抢先出击。 就算这一瞬即墨瑰的炁海已达九境程度, 但归根究底,她不过与自己同样是七境巅峰而已。 一定有弱点! 只要她能找出这一式的弱点, 必能挫败她! 剑鞭天机倏然甩住一个以残花断枝炼成的分。身,锋利剑刃顷刻间割断了那分。身的喉咙,构成分。身的金线如抽丝剥茧般溃败。 不过二境。 钟离灵沼紧拧的眉头微松。 果然,她炼炁的基本功虽然强,但也无法超过事物本身所含先天之炁的极限。 接下来只需各个攻破—— 钟离灵沼回过头, 勐然怔住。 不见了。 那个少女的身影, 消失在了众多无面分。身之中。 「咒禁·阴脉之海。」 被身后传来的吟诵声封住阴脉炁海时, 钟离灵沼微微睁大瞳孔。 ——这些分。身,竟然也能使用她的术式吗! 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击拳风从她耳边掠过。 钟离灵沼甩出的剑鞭缠住最近的树木,然而那一拳出自碎石砖瓦炼成的四境分。身,瞬间,树木拔地而起,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轰然砸入屋舍之中! ……不可能。 跌入废墟中的钟离灵沼,只觉浑身骨骼剧痛。 仰面感受着雨滴拍打在身上的触感,她这才意识到方才不是幻觉。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只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偏远小城!对方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族之女! 她怎么能输给一个无名之辈! 九方少庚见此情形,知道钟离灵沼已经完全被胜负欲操控,全然失去了理智。 现在看来,对方绝对有杀他们的能力,哪怕他是九方氏的公子,也绝不能拿命去赌对方会不会投鼠忌器。 九方少庚周身炁流暴涨。 推开眼前触肢的同时,瞬移至钟离灵沼身边。 他对着暗处喊:「相里慎!今日你敢拿我们做肉盾自己脱身,来日九方家与钟离家必将踏平相里氏的每一寸土地!杀遍每一个相里氏的后人!」 少年残酷的语调落在耳中,仿佛诅咒。 相里慎。 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在场所有无面分。身齐齐转向一道咒印袭来的方向。 「咒印有剧毒!」 不远处观战的相里华莲立刻释炁化做一片藤网,欲替琉玉拦住那道有毒的咒印。 然而她离得太远,反应又落后了几分。 琉玉集结所有分。身,累成铜墙铁壁挡住这名八境修者的咒印。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几滴毒素飞溅,落在了其中几个分。身之上。 分。身怦然炸成无数金线,掀起一阵狂暴炁流。 「小心——!」 方伏藏第一个反应过来,回身将那些从庄子上跟随而来的凡人,推向了更安全的鬼女一方。 山魈和揽诸立刻联手,欲挡住那些无面分。身掀起的炁流,却也仍被这股暴风沖得后退数丈之远。 ……这是他们尊后?开玩笑的吧? 浸没在雨势下的钟离灵沼回过神来,她眸光闪烁着狂热的光,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没有弱点!这些分。身能够使用她的术式,是因为她将自己的精神力分散在这些分。身上了!」 而相里慎的毒素虽然没能切实伤到她本身,也让她的精神力不稳定,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滚开!」 钟离灵沼一把推开九方少庚,还要再冲上去与琉玉较量。 后者想也不想,立刻拦住她。 「想死也别在我跟你同行的时候送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重伤的钟离灵沼鼻间与口中都有鲜血涌出,九方少庚要制服她并不费力。 他一边拖拽着钟离灵沼离开,一边听到她还在沖那少女的背影喊: 「这些术式是你自创的吗!」 「你有多少岁!」 「一百岁?还是两百岁!」 钟离灵沼冷若寒霜的眼眸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雨幕下的那道身影。 同龄人之中,阴山琉玉天赋第一,她认! 但她绝不认自己会输给阴山琉玉以外的同龄人!绝不! 鬼女一脚踹开一个拦路的九方家亲卫,替琉玉回答: 「当然是自创的!我们小姐才十几岁而已!少瞧不起人啦!」 鬼女清亮的嗓音压过雨声,清晰落在钟离灵沼的耳中。 气血翻涌。 一口鲜血呕在了她沾满尘土的雪白裙裳上。 琉玉却并没有空理会身后这些人。 她的视线凝固在被十名八境修者包围的相里慎身上。 地上有许多被咒印毒素所侵的妖鬼与人族,满面泪水的相里华莲正放出无数藤条,似乎能以此化解他们体内的毒素。 蹲在她身旁的相里翎抬手想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可虚幻的魂魄一伸手,就从她的面庞上穿了过去。 「——别杀他们!」 相里华莲忽而抬起头,看向那些吞服了无量海的相里氏修者。 「无量海只是提前抽取他们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体内炁流所化的百草藤就能解除无量海的药效,他们只会因提前预支的生炁而减寿,不会立刻没命!」 因为相里华莲的这句话,围绕在相里慎身侧的那些修者眸中生出光芒。 眼睛都哭成核桃的月娘也停了下来。 ……只会折寿啊! 等一下,那早知道她只揍一拳就好了! 相里慎面容和气地笑: 「真是舌灿莲花,可谁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在相里氏已没有近亲,自然可以投靠别家,但我们的亲人都还在世,若是缴械投降,焉知这位即墨氏的家主会不会斩草除根?」 「好一个没有近亲!」 泪如泉涌的相里华莲抬起头,憎恨的目光像要在那位人面兽心的家主身上剜出一个洞。 「是谁为了无量海杀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当然是你自己啊。」 相里慎圆润和气的面庞笑意愈深: 「若非你太想出人头地,我又怎么会知道世上还有无量海这种仙药?若非为了阻止你继续替我效力,你哥哥为何要主动服下无量海?」 「我给你出人头地的机会,替你挽留你一心求死的哥哥,甚至在他死后,还留住他的魂魄,让你能再见他一面,华莲,做人可不能将坏事全都推在旁人身上,我难道不是你的恩人吗?」 相里华莲面色惨白如纸。 一旁的相里翎温声安抚她,劝解她,但都没有办法阻止相里华莲的崩溃。 相里翎急得团团转。 那些服下无量海的修者,看向相里华莲的目光里带着仇恨。 「——吃了这个,真能变成修者吗?」 身后传来农人的声音。 有人拾起方才打斗之时,从相里慎身上掉落的几粒无量海。 相里慎盯着他手中的东西,面色一变。 那农人对相里华莲道: 「俺不管这个是什么东西,俺只知道这个相里慎坏事做尽!什么恩人!狗屎!他杀了我怀孕的婆娘,就因为捡了一根他们家山头的柴火!」 「还有我老娘!」又有一人拾起地上的丹药,「就是被他抓去当了药人!我不认识别人,就认识他!我要他给我老娘偿命!」 地上的那几粒无量海竟然很快被哄抢一空。 琉玉想要阻止,但谁又能阻止一个想要为亲人復仇的人? 就连她,如果前世给她一颗无量海,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下。 于是琉玉只能看着他们朝相里慎扑了过去。 她向前走了一步,方才溅到的毒素瞬间顺着她运转的炁流侵入经脉。 虽然微弱,但似乎相里慎是看准了她这一式的弱点,使用的毒素并不致命,却能影响她的精神力。 她脚步摇晃,就连视线也恍惚了一下。 定神时,她在沖向相里慎的人群中,看到了朝鸢和朝暝的身影。 琉玉用力甩了甩头。 ……不是毒素带来的幻觉。 虽然两人都易容换貌,但时间仓促,这两人用的并非是月娘改造的蝉纸,而是最普通的易容幻术。 琉玉启动了眼瞳中的离光阵,一眼就分辨了出来。 「相里慎不能死!」钟离灵沼擦掉唇上血迹,冲着九方少庚喊道,「拿不到全部的无量海,就不能再失去《仙农全书》!」 「知道了知道了——」 九方少庚再想跑,也得带着相里慎和钟离灵沼这两个人一起离开才行。 他眼瞳化为深蓝苍穹的一瞬,浮在他掌心的,是从底下那些被他所控之人身上夺来的血液。 曜变天目的所有攻击术式,都需要以血液为媒介。 底下向相里慎进攻的妖鬼与人族同时被他所摄,动作发生了一瞬间的僵滞。 曜变天目·五之式·血控术 相里慎身边的修者趁此机会,勐攻上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休想得逞! 休想再从她手中夺走任何一个人! 琉玉强行运转炁海,瞬间释出炁海中的所有炁流。 将经脉中毒素排出去的这一瞬,也是她最没有戒备的一瞬。 一直紧盯着琉玉的钟离灵沼捕捉到了机会,正欲上前,却觉察到一阵疾风横扫而来。 剑鞭与那根覆着鳞片的蛇尾碰撞时,钟离灵沼终于在大雨中看清了蛇尾主人的面孔——正是她从庄上带回的那个人。 钟离灵沼一贯冷淡的面庞浮现出扭曲笑意。 「见血了,杀了他,九方少庚!」 九方少庚看了看相里慎和钟离灵沼两头,觉得还是眼前这个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妖鬼更加令人忌惮。 他很想用三之式探清对方实力。 但现在这个情况,容不得他悠闲试探。 蛇尾上的剑伤渗出血液,随着蛇尾甩动,落在了那条从九方少庚手中夺来的手鍊上。 鲜血与手鍊上陈旧的血迹融合。 又恰好被九方少庚注入炁流,不断膨大,直至化作一枚巨大血月盘踞在空,将墨麟的身影吞入其中。 「曜变天目·九之式·血境洄游。」 九方少庚收拢五指,终于将这个差点削掉他手腕的妖鬼擒获。 除非比他高出一整个大境界,否则这个妖鬼绝不可能从他的血境洄游中脱身。 而且,就算境界高,也不一定能成功突破。 因为血境洄游,是能够通过血液追溯受术者的记忆,用其毕生最痛苦的回忆构造幻境,困杀对手的一种术式。 修炼此术时,他父亲曾替他寻来不少试术者。 绝大多数被困于血境洄游中的人,一半困死其中,另一半则是神智失常,一生疯癫。 这下,这个阴魂不散的妖鬼不会再来干扰他们了—— 轰隆!!! 就在底下的朝鸢和朝暝摆脱血控术,和方伏藏等人一道制住相里慎的同时。 上空极其突兀地爆发出一声巨响。 「你居然……」 九方少庚震惊地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冲到自己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的少女。 她的眉目在极端的愤怒中,反而更显出一种惊人的神采,将她平淡无奇的清秀容貌烧灼出一种摄人神魂的力量感。 仿佛只要与此刻的她对视一眼,就能要被她的怒火吞噬。 九方少庚愕然盯着她。 像是回到了八岁时,因为在哥哥跪着抄书时向他丢石头,而被阴山琉玉摁着揍的那一瞬间。 即便知道以墨麟九境巅峰的实力,不会被九方少庚的血境洄游困住,但一想到这个过程中墨麟要受的折磨,琉玉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这个人的招式,就和这个人的性格一样恶毒。 「九方少庚!去死吧你!」 没等他回过神来,贴着他面颊落下的拳头轰然炸响,将他整个人从数丈高空中,一拳揍到了地面的深坑之中。 这一次轮到钟离灵沼拖着神色呆滞的九方少庚逃了。 因为就在他们后方,相里慎也已被逼到了绝路。 「……救我……灵沼小姐……《仙农全书》可以全部……救我!救我!」 时刻带着笑意的相里慎被几个农人手里的犁耙刺穿。 罪恶的鲜血不断从血洞里涌出,随着这场磅礴大雨而沖刷殆尽。 而随着相里慎生命的流逝,维繫着相里翎魂魄的连结法器也失去了供应的炁流,魂魄逐渐变得愈发模煳。 「不哭了。」 相里翎看着竭力抓住自己的妹妹,温声道: 「是哥哥没用,不能给你挣到更好的机会,让你堂堂正正的出人头地,如果有罪,就让哥哥去赎罪。」 「你永远都是我最骄傲的妹妹。」 看着这一幕的月娘也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水。 但她的余光,却瞥见了在混乱战场中,欲跟随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一起逃离此地的燕无恕。 想也不想,月娘拔腿追了上去。 「站住!不许跑!」 勐冲出去的月娘被方伏藏一把拉住。 方伏藏蹙眉道:「别追了,追上你也打不过。」 穷寇莫追。 他们此行是为了夺太平城,灭相里氏,杀这两人毫无好处,反而会增加祸患。 更何况这小丫头根本不知道抓住他哥意味着什么,以她的年纪,要做到亲眼看着她亲哥死在自己手里,未免太残酷。 但月娘还仍不甘心,试图想追,又发现自己扯不过方伏藏的手。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朝他们离开的背影大喊—— 「燕无恕喜欢阴山琉玉!!!」 「他!超!爱!他的卧房里全都是阴山琉玉的画像!」 「他还说灵沼小姐比不上阴山琉玉一根头髮丝!我是他妹!我不会骗你们的!!!」 不知是不是雨幕太大看花了眼。 方伏藏仿佛看到燕无恕逃跑的背影踉跄了一下,重重栽进了水坑里。 他低头看了看月娘。 这丫头的嘴果然是个大筛子。 雨势渐弱。 混杂着欢唿声与哭泣声的纷乱杂音落入琉玉的耳中。 骤然脱力的琉玉在鬼女和丹髓的搀扶下站稳,体力和炁海都因操控着远超境界的力量而被消耗殆尽,肺部急速收缩,琉玉大口大口地唿吸着空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鬼女担心得跳脚:「您没事吧?要不叫那个相里华莲先给您医治,您这边看起来比较……」 「我没事。」 缓了好一会儿。 琉玉才慢慢抬起头,看向深蓝夜幕中,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巨大红月。 血境洄游的强大之处在于,一经诞生,就完全不受施术者的状态而独立运转。 身处其中者,必须从内部破茧而出。 墨麟也很清楚这一点。 之前在膳房时,琉玉考虑到他们若占上风,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都会祭出自己的绝杀,而届时她在正面战场,墨麟是最适合干扰他们的人。 所以琉玉觉得自己必须让墨麟对这两人的能力都相当熟悉。 听到血境洄游的时候,不得不说,墨麟也觉得这是他们所有术式中,最有可能伤到他的一式。 他已经做好了睁开眼身处无色城的准备。 却没想到当幻境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时,看到的却并非自己熟悉的回忆,而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少女金裳玉簪,做着仙都玉京的雍容装扮。 集灵台似有一场风雪将至,被吹开的窗扉飘入零星雪花,落在少女手指握着的薄薄信笺上。 字迹被水迹晕花了模样,墨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但很快,满目赤色的少年卷着刺骨寒意闯入,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凸起,他脸上泪痕未干,看上去几乎在崩溃边缘。 沖入集灵台的朝暝,一句话便让墨麟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姐!我们去见妖鬼墨麟!我们回家!回仙都玉京!我绝不相信家主和夫人会这么轻易就死在贼人的手里!他们一定是传错了消息!」 握着信笺的少女静静看着朝暝。 九幽的雪仿佛落在她的眼底。 「嗯。」 「我已与玉面蜘蛛联络,借他与墨麟的这场乱战,我们和离,回家。」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抓住了缠绕的线头,终于触摸到了那个模煳不清的猜测。 墨麟周身血液凝固。 这不是他的血境洄游。 这是琉玉的回忆。 第58章 如果他所知道的血境洄游的原理没错的话, 问题就只能出在他从九方少庚手中夺来的这条红色手鍊上。 由五根丝线编织而成、被血浸成了赤红色的手鍊。 或许并非是手鍊,看上去更像是祓禊日祈福时用来祈福免灾的五色丝。 百姓们又叫它——长命缕。 墨麟握住这根染了血的长命缕,看向琉玉手中信笺的末尾记日。 这是照夜二百七十年的冬天。 在这个由琉玉的血液构筑的血境洄游中,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一百三十一年。 这一年,崖山天门传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向琉玉求援的讯息如雪花般一片片从仙都玉京飞来,没有给她留下片刻喘息时间。 要打通撤离九幽的关卡。 要弄清阴山氏如今还有什么人活着。 要集结家臣, 要向阴山氏的盟友求援。 阴山泽夫妇的死讯对整个阴山氏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 从集灵台进进出出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惶恐神色,就连朝这位年轻的新任家主投去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透着疑色。 小姐远离仙都玉京已久, 她能撑起阴山氏吗? 大厦倾颓到如此地步, 即便回去了,还能做什么呢? 到不如留在九幽吧, 留在这里,或许还能为阴山氏留存火种。 这些悉悉索索的低语从四面八方而来。 落在内室被无数通讯阵包围的少女耳中。 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连接着大晁的众多仙家世族, 每一道阵法的尽头, 都是阴山氏族人的一分生机。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她就这样平静而静默地端坐着, 不像在哭,倒像是在将体内的眼泪全都倾倒出来一样,连一个哀伤的表情都没有,缓慢地将这些情绪独自咀嚼消化。 珠玉般的眼泪穿过虚幻的掌心。 墨麟垂眸看着那些未能被他接住的眼泪。 他感受不到温度,却觉得这些眼泪像岩浆似的溅在心尖, 烫成一个个锥心刺骨的疤痕。 「……太狡猾了。」 他嗓音干涩, 似乎很浅的笑了笑, 眼底满是哀怜。 「你哭成这样,让我怎么忍心怪你要与我为敌?」 血境洄游中的琉玉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能听见的,唯有此方世界的那个墨麟所说的话。 但琉玉没有在他面前哭。 他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墨麟怔然看着他沉默地放下一枚山鬼龙铃,和几句冷淡的言语,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她身边,没有半分上前安慰的意思。 在血境洄游内,他能感知到琉玉的情绪,却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什么。 他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想揍另一个自己一顿。 因为这一面,之后幻境画面飞逝,直至看到了琉玉在莺骨岭撕毁结契书的那一幕,冷眼旁观的墨麟都对血境洄游中的这个他没有半分怜悯。 他活该。 如果是自己,绝不会冷漠待她。 墨麟看着琉玉星夜兼程,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鸟奔向她的家乡。 但仙都玉京已经没有她的家乡,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所有阴山氏的族人敲骨吸髓,分食殆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他们以为杀了家主咱们阴山氏就完蛋了!做梦!咱们阴山氏的顶樑柱在这儿呢!」 「琉玉!翻过雾影山就好了!五叔祖在这儿替你断后,谁也伤不了你!你别怕,你只管往前!别怕啊!」 漫天的灵矢破空声从身后袭来。 她想回头看一眼。 但背后的檀宁沉甸甸压在她的肩上,柳娘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追随着她而行,她怕回头看了这一眼,就再也没有翻山越岭的勇气。 往前。 往前。 还有前路吗?她真的能扛起阴山家吗? 她曾以为自己天赋卓绝,无所不能,也曾以为自己万人簇拥,风光无限。 但她的天赋杀不尽蜂拥而来的修者,她的风光拉拢不来任何一个敢与九方家为敌的盟友,除了苟延残喘,她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她甚至还在带着族人与家臣寻找根据地躲藏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信错了一个人。 「——什么知交好友。」 钟离氏的新任家主站在夜色幽暗的城楼上,看着人海中奋力厮杀的琉玉。 「你父亲在仙都玉京的知交好友太多了,他是意气风发的仙都才子,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甚至连我的夫人,都是为了能与他多见几面,才选了我做夫婿。」 「只要站在他身边,什么才子都黯然无光,只要他存在一日,我夫人就会与我同床异梦,我怎么能不恨他?怎么会为了所谓的知己情谊,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收留阴山泽的女儿?」 「阴山琉玉,黄泉路上见到你父亲,要怪就怪他让你信错了人!」 一把玉剑力战十名八境修者,琉玉赤红着眼怒喊: 「懦夫!」 「你这么恨阴山泽!怎么不敢亲手斩杀阴山泽的女儿!要躲在你八千部曲的庇护之下,拿一个毫无修为的弱女子撒气!钟离嶷!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被法家修者悬在城墙上的柳娘张了张口。 走啊! 琉玉!快走啊! 身后的家臣部曲也在她身后喊: 「钟离氏有大宗师坐镇!我们杀不穿他们的!柳夫人救不了了,但我们还能救檀宁小姐!家主,莫要意气用事,走吧!」 人人都在叫她走。 琉玉泪如泉涌:「我不走!柳姨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信才会被擒,我要带她回家,我要让她和檀宁团聚,我……」 炁流从头顶灌注进柳娘的身体。 只需一瞬。 那个怯弱如鹌鹑,曾笨拙给她父亲下药,后又忠诚追随她母亲的女子,在刑名之术下被挫骨扬灰。 就在她的眼前。 片刻静寂后。 墨麟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咆哮。 通透如冰的玉剑失去了所有章法,她抛下了前半生在仙家世族中修得的雅道,抛下了所有的枷锁,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化身成纯粹的兽。 玉剑碎了就拾死人的剑。 死人的剑砍钝了就取石头砸。 还有什么能做武器?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和她一样流血,和她一样痛苦? 见琉玉失去法器的钟离嶷刚要神色一松,便看到城外狂风骤起,大地震颤。 她失去了名贵的玉剑。 但此后,万物皆是她的武器。 血落如雨中,琉玉仰望头顶的苍穹。 仿佛在质问—— 天地为炉,众生煎熬。 这高高在上的天道,为何还没有在世人的怒火下倾覆? - 太平城的大雨在黎明时停歇。 日辉洒满破败屋瓦,熄灭的火苗在日光下飘着一缕淡淡青烟,偶尔有人踩到泥泞水洼,溅起泥水后,水洼又归于澄明。 大战后的相里氏宅邸——又或者说,是即墨氏宅邸,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残局。 乌止勒紧缰绳,对旁边咬着烟管的方伏藏道: 「我们一趟先去天音楼,然后再去城外,有什么异样随时玉简联络,你们巡城发现可疑的人也记得提醒一声,我这边会让他们严密盘查——小姐不喜欢菸丝的味道,你要不还是收了?」 方伏藏正在给月娘乱蓬蓬的头髮重新扎髮髻,含含煳煳答: 「没点,戒了。」 乌止看着这个留着胡茬的男人,三两下就盘出一个漂亮的双鬟,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震撼。 方伏藏敷衍地摆手道: 「玩去吧。」 「谁说我要去玩了。」 月娘举着手里的小算盘,身上无量海的残毒刚被相里华莲清理干净,笑得比谁都高兴。 「鬼女姐姐要去清点宅中里的好东西,我要去帮忙!」 方伏藏瞭然,又提醒: 「小贪可以,别太过分。」 月娘茫然。 这人完全就是在教坏小孩子吧。 从后面经过的山魈瞥了方伏藏一眼,他在揽诸面前站定,双手环臂道: 「我去把宅子里面的家眷和僕役看守起来,等小姐发落,你带人把这边收拾一下,这些刚刚清理完余毒的农人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相里氏的亲卫……我去问问他们地牢在那儿,先关起来再说吧,还有尊……」 山魈看了一眼琉玉的方向,声音低了些。 「尊主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顺利从这个红球里脱身,在这边就近给尊后收拾个房间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其实他觉得完全不用担心。 他们尊主可是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一个区区七境修者的术式而已,不管是拼实力还是拼心境,尊主都绝对不可能被打败。 「房间我们来收拾就行。」 朝暝对山魈他们道: 「昨夜鏖战一场,大家消耗不少,你们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去安排。」 揽诸倒是很自然地开始报菜名了,山魈打量着朝暝的侧脸,一时有种奇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当初他们为了九幽的尊严和仙都玉京的颜面,在极夜宫外差点打起来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还有今日这样气氛和谐的时刻? 山魈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边的农人身上。 更不会想到,这些见识了他们妖鬼之姿的人族,得知真相后竟然只是短暂恐惧了片刻,就挽起袖子与他们一道开始收拾残局。 「我说为什么你们浑身是劲呢!原来是妖鬼,那怪不得了!」 不知谁带来的小孩子指着飞舞的触肢喊: 「是大章鱼——」 满脸惊慌的母亲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男孩只剩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妖鬼瞧。 那妖鬼被他盯烦了,回头道: 「想摸就摸,我们有规定,不会随便抽你的。」 「那可以坐在你的章鱼腿上飞起来吗!」 「——不抽人,但也不要太过分啊。」 坐在廊下替相里华莲打下手的丹髓抬起头看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返魂草给我一把。」 相里华莲刚刚替琉玉把过脉,觉得相里慎留下的残毒还是需要配点药才能彻底除尽。 她从丹髓手里接过药草捣碎,又伸手: 「再拿一朵佛芝,还有,去拿个青铜鼎来烧——你脑门怎么长了瘤子啊?」 「瘤子?」 丹髓摸了摸额头。 「这是我的魔角啊,之前一直藏起来了而已。」 原本情绪低沉的相里华莲被这两个无法忽视的魔角震惊失语。 她仿佛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什么即墨氏,似乎并不排斥妖鬼,就连这位即墨氏家主的夫君——又或许是夫侍,也是一名妖鬼。 今后……她真的要与妖鬼为伍吗? 「这个给你们。」 坐在廊下望着头顶红月发呆的少女回过神来,朝丹髓怀里丢了一摞东西。 「丹髓,这些目前就由你一人保管,咱们家的人,谁想学都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的同意,列出名单再上报给我就行。」 丹髓和相里华莲定睛细看这一摞典籍。 《相氏农书》、《农家要术》、《四时农事》,全都是相里氏族人编撰的农书。 还有——那本只有相里氏歷任家主才能阅览全文的《仙农全书》,也在其中。 都是从相里慎的芥子袋里搜出来的。 相里华莲勐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什么叫谁想学都可以?这个谁包括多少人?」 琉玉脑子还有点晕,躺在朝鸢给她铺的软垫上,修长手指随手朝妖鬼们轻点: 「就是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咯。」 她又看向那边帮忙的农人。 「他们要是愿意入我即墨氏的户籍,也都可以学。」 相里华莲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她怒叱,「这是我们相里氏的典籍,岂能随随便便就给人偷学!就连我……我都没看全过呢!」 琉玉掀起浓睫,笑盈盈地看她一眼: 「那你也入我即墨氏的户籍啊,进了就能学,多简单。」 说这么多,琉玉其实就是想引诱相里华莲上钩。 能制作出无量海这种缺德玩意儿的人,和月娘一样,她必须要留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否则,今日相里华莲踏出这个门槛,她就会立刻让方伏藏除掉此人。 这无关她对相里华莲本人的喜恶。 前世的教训惨烈,哪怕手段不那么道德,她也不会给阴山氏留下任何隐患。 相里华莲大约是被关在家中太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就在眼前少女的一念之间,还在认真思考: 「那……龙兑城的相里氏族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顺从的留,不服的杀。」 琉玉眨眨眼,语气轻描淡写: 「又不是玩过家家,现在是我们即墨氏吞了你们相里氏,你以为真能不见血吗?」 相里华莲却松了口气。 还好,没说全杀了,已经算不错的了。 她与那些族人不亲,但说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族人,不愿看着族亲被人屠戮。 「如果……我想办法说服他们归顺即墨氏,也能……学《仙农全书》里的东西吗?」 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的相里华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按照常理来说,世族吞世族,灭掉对方族内修者再正常不过。 谁还敢提什么晋升之路? 但相里华莲望着眼前这个叫即墨瑰的少女,总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她会同意的。 「可以。」 果然,相里华莲眉目露出惊喜神色。 「不过有限制,」日光有些刺眼,明晃晃地落在琉玉脸上,她垂下蝶翼般的长睫道,「只有十岁以下幼童可以学。」 相里华莲愣了一下,但转瞬就明白了对方的考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幼童可以收入家族核心培养,潜移默化培养对即墨氏的忠诚。 而那些相里氏的族人为了后代的前程,也会放下仇怨,归顺即墨氏。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和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誉相比,当然是利益更加重要。 相里华莲应了下来。 趁着给琉玉煎药的功夫,两人欢欣雀跃地凑在一起,开始聚精会神地翻阅起《仙农全书》的内容了。 琉玉看了眼喜形于色的丹髓。 她仿佛已经完全忘了天上还有个被困在血境洄游中的暗恋对象了。 服过药的琉玉有些发汗,室内又太闷,朝暝和朝鸢想了办法,将附近的一处水榭收拾出来。 四面垂上帘子避风,这样比内室通风,又不至于受寒。 沐浴后,朝鸢还给琉玉换上熏了香的干净衣袍。 这才总算洗清了大战后的一身疲惫。 傍晚,吃过了相里氏那位膳夫亲手做的一桌菜餚,琉玉和朝暝朝鸢姐弟三人躺在水榭里乘凉。 夏蝉嘶鸣,远处院落传来喧闹声。 应该是从龙雀城的坞堡里调来的妖鬼,正与这边的人换班,继续修补宅邸废墟。 头顶红月仍然毫无动静。 「这次多亏尊主在旁襄助,否则我和朝鸢就算不死也会受伤。」 躺在藤椅里的朝暝望着倒映在池中的红月,这声「尊主」第一次叫得心服口服。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朝暝也认了这个姑爷。 他能感觉得到,这个妖鬼之主是真的喜欢他们家小姐,而小姐心里也惦记着对方。 他有什么理由不认同呢? 朝鸢也偏头:「尊主好,帮我悟到了新术式,下次给小姐看。」 琉玉一手牵着朝鸢,一手牵着朝暝,轻翘着唇角嗯了一声。 交叠的手握得紧紧的。 好像担心他们转瞬就会消失似的。 朝鸢凝视着琉玉的侧脸,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回握住小姐柔软的手指。 就像他们从小到大那样。 夜晚的蝉鸣声渐弱,晚风拂过池中芙蕖,一只青蛙从池中红月上跳过,化作碎影散开。 朝鸢和朝暝在血境洄游碎裂时醒来。 见朝他们走来的墨麟毫髮无伤,两人松了口气,正要叫醒服了药睡得更沉些的琉玉,对面的青年却缓缓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朝暝怔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了些他才发现,虽然眼前的妖鬼之主身上看不见伤痕,但他那双湿冷的幽绿眼眸里,还残留着几分没完全藏起的暴戾与阴冷。 那样可怖的杀意。 只是一点没来得及藏好的情绪,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慄。 朝墨麟浅浅见礼后,朝暝拉着朝鸢迅速离开了水榭。 听到两人脚步声的琉玉勉强睁开了眼。 月光皎洁,逆着光而来的身影缓慢地在她的藤椅旁蹲下,琉玉知道他是谁。 「你还好吗?还清醒吗?」 琉玉的手掌轻轻拖着他的脸颊,握住他手指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冰冷。 方才的暴戾从他眼中消失无踪,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轻柔的,怜惜的,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整个人吞入腹中,让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她的冲动。 半蹲在琉玉身旁的妖鬼之主,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掌心。 「我很好。」 他捉住她的腕骨,侧首轻吻,幽深如潭水的眼眸倒映着琉玉的眉目。 再开口时,他压下脑海中那些蜂拥叫嚣的杀欲与嘶鸣声,声线发涩地问: 「你呢?」 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么多年。 你是不是过得,一点都不好。 第59章 露水从芙蕖花瓣的边缘滑落池中, 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琉玉与他的双眼对望。 似乎有什么在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我很好啊。」 琉玉有点疑惑地回答: 「相里慎留下来的那点余毒不算什么,清理了一部分,余下的每日按时服药就好——倒是你, 不然还是叫相里华莲来瞧瞧吧,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深邃眉骨压着那双平静幽沉的眼,月光落在他眼底, 闪烁着摇摇欲坠的光。 墨麟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没有回答,只是取出那条五色丝。 「这个东西,你之前见过吗?」 琉玉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丝。 果不其然, 触碰到五色丝的时候, 她的大脑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像要被撕裂, 但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分辨。 琉玉摇摇头, 将五色丝塞回他手中, 眉心紧蹙。 「我没见过。」 为了让墨麟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东西对她的影响,琉玉翻开掌心, 凝出一团炁流。 控炁是修者基本功之一,能做到稳定凝炁,才算入了门。 但此刻,七境巅峰的琉玉,所凝出的炁团却像一团风中火苗, 扑簌扑簌地摇曳。 「昨夜我靠近九方少庚时, 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 才会让你替我将这东西夺来。」 琉玉拇指与食指抵着下颌,沉吟道: 「本来我还猜测这是他新得的某种法器, 但如果是这样,乱战时他应该会为了压制我离我更近,而且被你夺了这条五色丝之后,也不该是那种反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还记得之前玉面蜘蛛在通讯阵里提及过的崖山天门吗?」 崖山天门。 琉玉的背嵴忽而僵了一下。 又出现了,这个地方。 前世阴山泽与南宫镜身死之地,也是天外邪魔的封印所在。 「我潜伏在钟离灵沼身边的时候,曾经听燕无恕打探到此物来歷,九方少庚是在崖山倒灌的瀑布乱流中所遇,见它能在乱流中毫髮无损,才将它拾回,打算带回仙都玉京寻人仔细调查。」 琉玉的眉头缓缓拢起。 九方少庚怎么会出现在崖山天门? 她问墨麟:「那你的炁流会受它影响吗?」 墨麟没说话,只在掌中迅速聚成一团鬼炁。 稳定的炁流散发出青色光芒,映在琉玉略显茫然的面庞上。 「为什么只有我会受影响?」 「琉玉。」 墨麟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这条五色丝上面的血,应该是你的。」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琉玉的脑海,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她的血。 她的血怎么会在一条她从未见过的五色丝上? 更重要的是。 墨麟怎么会知道,这是谁的血? 除非—— 墨麟俯身贴着她的额头,琉玉怔怔看到他喉结的滚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像从前世吹来的风雪: 「我在血境洄游中,看到的是你的过去。」 他看到以九方家为首的仙家世族联合围剿阴山氏余孽,看到琉玉率领所剩不多的族人翻山越岭寻找容身之地。 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小姐散尽家财。 她不再讲究炊金馔玉的食物,也不再穿褒衣博带的裙裳,她混在流民之中,和他们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裳,也挨同样的饿。 他看到为了躲避追兵的琉玉在破庙中藏身十日,粒米未进,将自己蜷缩成灰扑扑的一团。 最饿的时候,她取出了藏于炁海中的山鬼龙铃。 握着掌中铜铃,少女苍白起皮的唇动了动。 「你会选我。」 「还是会选择,帮他们来杀我呢?」 被她炁流所封印的山鬼龙铃静静躺在她掌心。 她忽而笑了笑。 「饿昏头了,好像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轻得像嘆息般的声音消散于破庙佛像与蜘蛛网的间隙中,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他在错位的时光中,看她走过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死生离别。 「……是我的错。」 墨麟扣住她的后脑,宽肩与长臂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圈入其中。 他贪婪地感受着她身上气息与温度,紧攥着她单薄的肩膀,想将她揽得紧一些,更紧一些,来弥补他在血境洄游中无法拥抱她的痛苦。 他埋首在她颈窝间,任由无尽的悔恨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浑身都在发颤。 「尊严算什么,面子算什么,这些有什么重要的!我一开始就该让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将这场婚事当成两域联姻!为了配得上你,我才会拼命修炼,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你的身边,不管有多少人想看着九幽倒下,我都绝不会让它倒下!只要你说你需要我,不管是多难杀的敌人,我都会替你去杀!」 「从无色城到九幽——是你支撑着我,我才能活到今日。」 琉玉昂头望着天上明月,怔然听他说出这些藏在心底的话,忽而觉得耳朵雾蒙蒙听不真切。 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顺着眼角流进耳廓,盛了浅浅一汪泪水。 良久。 琉玉瞧着明月上那些斑驳暗影,小巧的下颌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语带轻笑道: 「妖鬼之主的尊严和面子,怎么能说不重要?」 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墨麟轻吻着着她皙白柔软的后颈,心却汩汩渗出血来。 「你都看见了什么?」 琉玉轻声追问: 「看到阴山氏覆灭?看到我被人追杀?还是,连我是怎么死的也都看到了?」 「你骗我。」 他抚摸着琉玉光洁的面庞,像是在抚摸着上面那些不存在的疤痕。 「血境洄游不是只能看到痛苦的回忆吗?为什么那十年,每一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琉玉很轻地说:「可能记错了吧。」 「说谎。」 她想要偏过头去,但墨麟却捏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是因为你每一日都在责怪自己,你怪自己没救下朝暝朝鸢,你怪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决定向钟离嶷求救却弄丢了你妹妹,害死了柳娘,你恨自己不能力挽狂澜,任由敌人践踏你在意之人的性命——」 琉玉动了动唇,却仿佛失声,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只听到对面的人放软了语调,哄着她道: 「你为什么不怪我,琉玉,你应该怪我才对。」 琉玉眨了眨眼,有泪珠啪嗒落在他手背上,有些不理解地问: 「……我怪你什么?」 墨麟抬手替她擦拭眼泪,唇角很浅地弯了弯: 「怪我怎么没来找你。」 琉玉觉得喉间有些哽,她想要努力看清他的模样,可视线始终模煳。 「是我封住了山鬼龙铃,我藏得很好,连九方家和钟离家都找不到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那我也应该找到你。」 墨麟的虎口抵着她的耳垂,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轻轻地吻着,吮着,笨拙地安慰着。 他说: 「我怎么能没找到你呢?」 哪怕能替她多杀一个敌人,哪怕是在她挨饿受冻的时候替她去偷去抢去冒险。 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地待在九幽坐享荣华富贵,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受苦? 琉玉忽然将脸颊贴在他胸膛。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换衣服,她却仍伸手死死环住他的腰,贴着的那块衣襟很快一片湿润。 琉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 前世的她曾经相信,只要将眼泪一口气倒干,就再也不会这样流下软弱无用的泪水。 后来世事惩罚了她的轻慢无知。 它用无数次的死亡和别离告诉她,这人世间的苦难远比她想像得要深,要广,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不会消失,只是暂时倒回她的心底。 然后在今日,在这个足够安全的怀抱中,又重新涌了出来。 「你说得对,应该怪你,」她哽咽着,肩膀发颤,「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恨死你了!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你就是不想找我!」 她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是要将前世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全都倒在他身上。 「活在这世上的都是恨我的、要我死的人,爱我的人全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墨麟,我那时真的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爱我了。」 她被復仇支配着,在世间踽踽独行十年。 有时一睁开眼,她总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还活着。 復仇了又如何? 死去的人不会復生,留下的伤痛永远不会癒合。 到后来,她活着,全凭一股怒火。 凭什么她要这样哀哀戚戚的死掉? 凭什么那些将她的人生搅得一团乱的人,还能和他们爱的人平安幸福地活在这世上? 她偏不。 哪怕她手里只有一块石头,也要握着这块石头砸烂他们的家。 哪怕她只剩一口气,她也要叫他们永远活在有一日她会来復仇的恐惧之中。 墨麟听着她声声悽厉的诘问,承受着她深藏于心的痛苦,他想将她密不透风地藏在身体里,让那些残酷的、尖锐的东西永远都不再能伤害她半分。 但他除了用手臂和触肢将她紧紧拥住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你告诉我。」 他喉间滚了滚,声线很轻,轻得近乎像在恳求。 「琉玉,我要怎么弥补我的错误?」 怀中的少女缓缓抬头,微微红肿的眼里泛着潋滟水雾,漂亮得勾魂摄魄。 她的视线在他双目间交错,她道: 「我要你吻我。」 他说好。 自上而下的亲吻狂乱又温柔,琉玉昂着头承受着这个如骤雨急促落下的吻。 唿吸紊乱,气息交织。 她轻垂下眼帘,任由他叩开她的齿关,将她心底翻涌而上的暴戾逐一抚平。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膝盖抵在她腿。间,吻得缠绵又怜爱,绵长的吻令两人都头晕目眩,气。喘连连,他却难得双手都规规矩矩,没有朝里探入。 琉玉睁开眼,盯着他道: 「我还要你占。有我。」 他望入那双倒映着月光的杏子眸,哭过后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胭脂色,可怜又可爱。 墨麟久久地凝望她,最后啄吻她的唇。 「你需要休息。」 她柔软地陷在藤椅里,裙摆松松散开,修长如玉的手指勾住他的衣带,湿漉漉的浓睫下是一双点漆般的眸,清晰地倒映着他眼底可耻的欲。念。 她歪了一下头,问: 「夫君,你不爱我了吗?」 晚风吹皱一弯池水。 明知道不该这样趁虚而入,但她只要这样敷衍的引诱一下,他的理智就如此迅速地一退千里。 像一条听见摇铃声就不受控制向她摇尾的狗一样,毫无原则,毫无自制力。 他扣着她的后腰,让她紧紧贴着他的欲。念。 「你还想让我如何爱你?」 他的手指是粗糙的,拂过时会留下阵阵颤慄,掌心也是粗糙的,捏得她有些疼,好像整个人都是粗粝又坚硬的质感,但为她的痛苦而痛苦时,心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琉玉仰首望着水榭顶上纵横交错的梁木。 腿弯被他搭在扶手上时,琉玉余光扫到了蛇类的猩红蛇信一掠而过,下一刻便被触肢的尾端蒙上了眼。 柔软的。 滚烫的。 比人类的舌更长……更灵活。 「这样吗?」 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在她混乱破碎的声音中。 「还是……这样?」 他吞下她的唿吸与声音,指尖下是她的心跳。 强有力的颠簸将琉玉完完全全地从前世的漩涡里拽了回来,却又落入另一个密不透风的樊笼。 笼中有湿润柔软的触肢,狰狞蔓延到下腹的妖纹,有柔软灵活的蛇信,还有…… 还有她的夫君。 一个冷淡又炽烈,寡言又情深的妖鬼。 藤椅承受不住那样沉重的力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墨麟俯吻着她潮。红的脸颊,和眼尾渗出的泪水,他知道那不是因为痛苦,但即便是痛苦,他也想占据,想吞没,想让她永远这样快。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他在满目疮痍的前世,发现了他碎成一片又一片的宝物。 他想捡起来修补如初。 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弄碎。 第60章 夜深, 大战后的宅邸陷入静谧。 月光透过四周的纱帷朦胧洒落水榭,偶尔有走错路的妖鬼带着脚步声靠近,也被无形的势隔绝在外。 墨麟一手捞起散落在藤椅上的裙裳, 一手抱着琉玉穿过竹影摇曳的迴廊。 朝暝早已重新布置过水榭处的这间卧房,他穿过两扇乌木菱格的隔门,将琉玉安置在橘绿绣金线的被面上, 转身时,少女伸手捏住他小指。 「你去哪儿?」 墨麟回身将薄衾扯过来替她盖上,才道: 「去沐浴,换寝衣。」 琉玉趴在榻上, 半露的肩背在琉璃灯下泛着玉色, 她偏头,用水光潋滟的眸子看他: 「那你回来还爱我吗?」 墨麟的动作滞了一下, 昏暗光线里的那双眼藏着隐秘的欲,令琉玉顿时觉得他似乎没有领悟到这句话只是个玩笑。 「回来再告诉你。」 他意味不明地落下这句话, 转身打帘去了右边的隔间, 似乎嫌换水麻烦,他干脆就用琉玉洗剩下的水沖洗沐浴。 琉玉听着屏风后的水声, 轻轻翻了个身。 她指间握着的是从墨麟的怀里摸出的那条五色丝,那种不适感仍然占据着她的感官,一想到这上面是她的血,不适之余,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惶惶不安。 九方少庚会出现在崖山天门, 是否就如当初她和墨麟猜测的那样, 与天门封印和天外邪魔有关? 九方家想做什么? 但凡是大晁人族, 应该都不会愿意见到天外邪魔重归人间。 可前世天门封印松动,和这一世九方家的人出现在崖山天门, 都证实了九方家真的在打天门封印的主意。 琉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这东西就暂且收在我这里。」 沐浴更衣回来的墨麟从她手中抽走了五色丝。 「借炁海封印它的气息,不会影响你,也足够安全。」 他掀开薄衾,炽热的体温烘着澡豆的淡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琉玉整个人都拢住,两个人紧密地贴着,墨麟感受到琉玉的手指在拨弄他后腰的鳞片。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的气息沉了几分。 「和你经歷的……那一世相比,我们现在的这一世,已经有了变数,比如九幽一统,比如即墨氏的出现与相里氏的覆灭,九方家必定会做出不一样的应对,那么,前世发生的那些事,就很有可能改变或者提前。」 琉玉轻轻颔首: 「这一世天门封印的松动就很有可能会提前。」 「天外邪魔可不是什么通人性能沟通的物种,」墨麟用手指摩挲她的后颈,「九方家想借世人对天外邪魔的恐惧增加对天下兵力的掌控,顺道除掉阴山氏,玩火自焚的风险太高了。」 琉玉仰着头,帐内色泽艷丽的琉璃灯地打在她莹润的鼻尖和樱色的唇上。 「你见过天外邪魔吗?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墨麟抚摸着她冰凉的髮丝,言简意赅地答: 「很丑。」 臃肿的身躯,硕大的脑袋,长着肉芽的口器,滑腻扭曲的触肢——将世间所有妖鬼最丑陋的样子融合起来,就是天外邪魔的模样。 他们完全没有人的理智道德,是只知道入侵、生存和繁衍的魔。 琉玉沉思道: 「如果神州之内,真的还存在天外邪魔,它只能藏在杳无人烟的地方,并且被严加看管,否则以天外邪魔的掠夺本能,一定早就在人间大肆作乱。」 琉玉想得有些头疼,因为她现在根本不可能抽出精力去找什么天外邪魔。 这就像个不知何时会炸的隐雷。 一旦炸开,仙家世族必将汇聚崖山,合力加固天门封印。 ——但琉玉直至现在,也不明白为何爹爹会在封印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捣毁阵眼,阻拦封印。 就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双眼睛作证,九方彰华才敢「大义弒师」,九方家才敢藉此向阴山氏发动进攻。 如果弄不清这一点。 琉玉总觉得,这一世还会有重蹈覆辙的可能。 墨麟盯着她的神色,忽而开口:「要喝水吗?」 上榻之前他便将茶壶放在了榻边,琉玉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在水榭一遭,她的确有些口干舌燥。 于是点了点头。 琉玉看他坐起身,面对她的背嵴上遍布鞭痕与刀伤,眸光微微闪动。 倒了一盏茶的墨麟却没有递给琉玉,自己仰头饮下后,才俯身一口一口渡给了她。 唇舌在淡淡的茶香中勾缠,溢出的水泽顺着她修长脖颈一路滑下,淌过彼此相接的部分。 琉玉有些受不住了,她发出含煳不清的语调:「够了……」 「只有你够了。」他勾住她白得明晃晃的腿弯,侧着身,缓而强势地往下压,「琉玉,你每次怎么那么快就够了?」 半掩的窗外有风声,有蝉鸣,还有叽咕叽咕的水声。 不管是身体,还是思绪。 琉玉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场酣畅云。雨中,再也无暇分神去想那些沉重又无解的难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他将她反抱在怀中,背嵴贴着他的胸膛。 琉玉向下看了一眼,难耐又吃力地退拒: 「不行,墨麟,你不许……」 本就已经临近了。 他还贪婪地逼近,想让她拥有第二把剑。 「行的。」 他微汗的鼻尖抵着她的耳垂,带着低低的喘。 「别怕,以后刀山火海,你踩着我过,权势名利,我托着你去争,只要你摇一摇铃——就算我只剩一口气,爬也会爬到你的面前,琉玉,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到。」 前所未有的勐烈令琉玉紧紧攥住被面。 唿吸和低。吟被撞得支离破碎,完全停转的大脑除了纯粹的愉。悦什么也不剩下。 她颤抖着,在他怀中低泣。 墨麟一点一点,舔舐她所有的眼泪。 - 辰时三刻。 相里华莲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给琉玉送药把脉。 垂帐重重落下,勉强拢了一件月白宽袍的琉玉阖目补眠,留一条手臂悬在外面给相里华莲诊脉。 「……」 相里华莲缓缓抬头,视线落在她手臂的指痕,和衣襟下的隐隐约约窥见的齿痕上。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身体尚未復原,即墨小姐还是节制些为好……至少人数控制一下。」 人数? 琉玉睁开眼,好奇地问:「这也能把脉把出来?」 相里华莲将琉玉的疑问当做是默认,容色浓丽的面庞上一阵青一阵红。 她瞪着眼在琉玉身上翻来覆去地打量,似乎怎么也没法将眼前的女子和一夜御数夫的形象联繫在一起。 「……当然能。」 她竭力让自己显得见过大风大浪。 「得有……两三人吧?即墨小姐年轻力壮,可以理解,但如今毒素未清,又因纵。欲导致体内炁流紊乱,本来喝三日药就能全好,现在得喝五日药,这药又不好喝,即墨小姐这几日最好多加节制。」 琉玉忍着笑,点点头。 「对了。」 琉玉从枕边的芥子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石头,交给正缓缓收回百草藤的相里华莲。 相里华莲将东西摊开一瞧。 竟是相里氏的家主印鑑。 印鑑上的炁流已经散尽,琉玉没有注入自己的炁流。 相里华莲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过几日我们去拿下龙兑城的相里氏,你也得跟着亲自去一趟,有些话还是你们自家人转达更容易听进去。」 琉玉侧卧在薄衾内。 平淡无奇的眉目,却难掩活色生香的动人神态。 「要说话,还是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你说呢?相里家主。」 良久,相里华莲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你让我当相里氏家主?可,你怎么能真的让相里氏的人,做这个家主?我的意思是,你不怕我叛变?不怕我和相里氏的人联起手来反你?毕竟我跟他们真的是同姓同族的一家人……」 琉玉缓缓坐直,将榻上的凭几拉过来靠着,姿态慵懒地听她说完。 「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这样的关系有时候的确很牢固,就像你和你哥哥相里翎一样,但有时候,亲人和路上的陌生人,甚至仇敌,也没什么两样,就像你和相里慎。」 「我既然想用你这个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也相信,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是吗?」 相里华莲愣愣望着琉玉。 其实今日来之前,她对于琉玉安排了两名妖鬼时刻监视她这件事,还颇有微词,觉得琉玉是担心她看过《仙农全书》后就翻脸跑路。 但今日,琉玉将这枚货真价实的家主印鑑交到她手上,这意味着什么? 她当然知道相里慎的钱粮都在这位即墨小姐手中。 可相里氏上万族人,龙兑城本家六百修者。 不管是幼时接济过她和哥哥的人,还是因父母亡故而欺负过他们的人,这些人今后的前程,乃至性命,都由她来裁断。 这是权力。 是她生平头一次,拥有了权力。 这位即墨小姐的确不必担心她有任何叛变的可能,因为此时此刻的相里华莲只觉得—— 要是她来得再早一点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她哥哥就不必死,她也不必背负那么多的命债了。 相里华莲噙着眼泪,缓慢而用力地点点头。 - 太平城并未被相里家占据太久,势力清理起来很快。 方伏藏巡城回来的时候,琉玉正命朝暝在水榭外烧毁所有无量海的库存,不太好闻的苦涩气味压过池中芙蕖暗香,烟燻雾燎中,水榭外跪了一地的相里氏修者。 他正想着要不要待会儿再开口,就见琉玉鼻尖翕动。 「你喝酒了?」 这嗅觉可真灵,难怪那位尊主不让他在尊后面前抽菸呢。 「喝了几杯,驻扎太平城的乡绅豪族还有商户,都在打听即墨氏的来歷,和小姐的喜好,一个两个还推得过,多了实在难推,就去歌楼略坐了坐。」 方伏藏拱手道: 「一切都是按照小姐所交代的说的。」 准确的说,应该是月娘交代的。 即墨氏起家于何处,祖籍何在,坞堡建在哪里,族中说得上话的都有谁等等,这些细节都是月娘一手编造,专业到快给即墨氏写出一部家族没落的血泪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所以不管太平城内的这些人如何怀疑他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即墨氏,方伏藏都对答如流。 琉玉托着腮,点了点脸颊道: 「那几个在城内作乱的相里慎余党呢?」 「也都解决了。」方伏藏瞥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六七百名修者,声音稍大了几分,「乌止统领亲自动的手,主谋当场斩杀,鬼……咳,那个法家的小姑娘在审余党,从罪也斩,但其他属下在牢里关半年就放。」 法家的小姑娘指的是鬼女,差点忘了,在这儿可不能将十二傩神的这几位身份透露出去。 琉玉颔首。 见火堆里那一批无量海烧得差不多了,又让朝暝倒第二批。 她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修者,道: 「我们即墨氏族小,人少,所以跟那些大世族比起来,规矩没那么多,除了废物不收,其他的,不管是妖鬼,还是曾经给别的世族效力过的家臣,我这里都收。」 「不管你们想不想投靠我,我先说我这里的待遇。」 「第一,我给你们什么价位的月钱,你们就干什么样的活,不需要多,也绝对不能少,不用你们吃无量海当死士,但吃里扒外偷奸耍滑,在我这儿就是死路一条。」 「第二,今后,即墨氏会修建自己的仙道院,你们的妻子,丈夫,孩子,还有你们自己,都可以进入仙道院修行相里氏的典籍,束脩不会太高,但不只是你们这些有贵籍的人能进入仙道院,良籍、商籍、奴籍、匠籍的平民百姓也能进,如果你们不能接受——要么忍要么滚就行。」 「第三,虽然我们即墨氏暂时还没有厉害到能举荐人去灵雍学宫的地步,但日后有一天我们够格了,也会同阴山氏一样,推举有天资的修者进入灵雍修行。」 话音落下,底下跪成一片的相里氏修者仍然沉默。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偏头对身旁的人道: 「吃了无量海还会有这种幻觉呢?」 旁边的人给了他肩膀一拳,痛得他呲牙咧嘴。 「是不是幻觉,你们到龙雀城的即墨氏坞堡看一眼就知道了。」 琉玉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茶沫。 崑山虎梅香气袭人,相里氏种出来的茶叶都比外面的要好许多。 「你们相里氏庄园里那些农户,如今有大半都在我的坞堡里做事,今日同你们说的这些话,我也会同他们说一遍,你们要是觉得不满意,把相里家的东西都留下,带着人走就行,这里不会有人拦着你们。」 琉玉抬起眼眸,似笑非笑道: 「毕竟,那天那些农户服下无量海之后,我发现其中有好几人的天赋,其实比你们在场大部分都强,同样的资源砸在他们身上,或许还能出不少堪用的人才呢。」 立在一旁的方伏藏瞥了琉玉一眼。 诶。 他们出来打工的哪里听得了这话。 果然,立刻有人道: 「我留我留!我是五境!」 「我也五境!什么贵籍贱籍,我都不介意,妖鬼也行!仙道院都不用上,进来就能干!」 「我六境!我月钱可以少拿点,但我两个孩子能不能都进你们的仙道院啊?」 「少拿什么少拿!狗贼!别在这儿背后玩儿阴的啊——」 朝暝带着人记了大半天,最后算出了结果,相里慎余下的这七百多名修者,留下了五百三十九人,其中九名七境修者,一百多名六境,其他五境四境修者不等。 有这样一股力量,这个做了许久空壳子的即墨氏,也终于像样了几分。 处理好太平城的事后,琉玉也立刻安排起前往龙兑城的事宜。 趁热才能打铁。 趁现在相里慎的头七都还没过,拿下相里氏本家,那么龙兑城也基本就在掌控之中了。 可惜,琉玉计划得很美好,但世事总不会让她这么如意,轻轻松松就连拿两座城池。 ——出发前夜,一封来自申屠氏的信笺送到了太平城的宅中。 妖鬼长城边境一带,坐拥六座城池,雄踞一方的申屠氏,与九方家的长公子九方彰华、二公子九方少庚一道,向刚刚崭露头角的即墨氏家主发出邀请。 邀请她参加洛水清谈,共商龙兑城相里氏的分割。 琉玉盯着这封信笺上的字,忽而翘了翘唇角。 这是九方彰华的字迹。 第61章 姑获鸟鬼车穿过妖鬼长城, 驶入太平城长安道。 慕苍水挑开车帘,长安道上的喧嚣声便一股脑的涌进了她的耳朵。 自从随着妖鬼之主迁入九幽定居之后,这是慕苍水第一次离开九幽, 回到人族聚居的城池。 太平城内一向是商贾居多的,街道有身着鸦青色即墨氏服制的修者巡逻经过,两侧铺子里的掌柜们一个个如青楼娘子般堆着满脸笑意迎上去。 身上不是脂粉香, 是铜臭味和酒臭味,四面八方地围住这些修者。 「尊……小姐打下太平城有几日了?」 「算上今天,有四日了。」来接慕苍水的山魈答道,「自从小姐给率先向她缴税的几家商户减免了一年的杂税, 太平城里的这些商户便转了风向, 开始承认小姐这个城主了。」 慕苍水凝视着窗外街景,半晌放下车帘, 轻笑道: 「这是把城里这些商户的利益和她的利益绑在一块了,他们若是拥护她, 日后大家日子都好过, 再换别的世族来掌控这座城池,就得想想相里氏是怎么对他们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山魈恍然, 咂舌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送上门的钱为什么不收,小姐真是高……」 「也没多高明。」 慕苍水低头继续缝一双给孙女做的粉绣鞋。 「肯定是相里氏掌控太平城期间大肆搜颳了一番,给她留了个好底子,她才能这么阔气的『大赦天下』, 要是没钱, 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驾车的山魈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这位皓首苍颜的老者。 绣花针在她指间熟练穿行, 身上的布衣旧裳浆洗得发白,鞋面却比山魈脚上的皂靴还干净。 她从头到脚都无一样名贵饰物, 但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山魈不自觉地联想到正在宅邸中等着的尊后。 ……要不说还是该多读书呢。 书读得多的人,气质的确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慕苍水抱着两幅捲轴跨入内室。 水榭四面门窗半开,穿堂风凉爽拂过,慕苍水进来的时候,琉玉正在跟方伏藏交代龙雀城坞堡那边开荒的事。 「……就那天服下无量海手刃相里慎的那十个人,有这份勇气,还不错,先安排他们几个做管事,把坞堡内的荒地打理起来,最好在今年冬天,就把相里氏的那些良种都种下去,争取明年咱们坞堡内就能自给自足……」 琉玉看向一旁的丹髓。 「具体落实,就交给丹髓来办,如何?」 被琉玉点名的丹髓抬起带着乌青的眼,反应了一会儿才道: 「没问题!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不过——那个坞堡里所有的荒地,我都能调配吗?」 她这几日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种地书,琉玉若是安排她去做别的事,她可能还不太乐意,但打理荒地种良种,她可太喜欢了。 「当然。」 琉玉笑眯眯偏头看她。 「只要保证七成种粟稻,两成种仙草就行,余下一成,你想怎么安排都行,等相里华莲这边的事情一了,你们再一起研究九幽种植的问题,若是需要钱,给我个大致预算,我给你们拨。」 丹髓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兴奋劲,恨不得现在就挽起裤腿大干一场。 那么大的地,随便种! 还不用考虑经费,还有充足的人手!哪个爱种地的人听了不上头? 丹髓望着琉玉的眼格外复杂。 虽然难免有点身为情敌相形见绌的滋味,但当她迎上琉玉那双对她满是赞许和信任的眼时,那点微妙的情绪很快就被想要好好表现,不辜负这份信任的心情取代。 她还不忘提醒琉玉: 「尊后千万别客气,一定要从九幽这边拨钱,尊后能夺下《仙农全书》已经格外辛苦,不能再让尊后破费了。」 说完视线落在墨麟身上,像是生怕墨麟不同意似的。 墨麟慢吞吞掀起眼帘: 「不必看我,自她来了以后,九幽的财库就一直在由她管。」 「那属下就放心了。」 丹髓笑眯眯地领命离开,徒留墨麟缓缓蹙起一个疑惑神色。 她这是放的哪门子心? 「——让慕婆婆久等了。」 内室只余下琉玉、墨麟和慕苍水,骤然寂静了几分。 将捲轴放在一旁的慕苍水在左侧落座,沉静如水的眼眸倒映着琉玉的模样。 「老朽一路行来,见太平城已完全在尊后掌控之下,城内风平浪静,并未受此战事波及,尊后做得很好。」 琉玉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心情并没有因慕苍水的夸奖而轻松几分。 她卸下了面对下属时的镇定,懒懒歪坐着道: 「那封信慕婆婆看过了吧?真要是做得够好,这封信我看完就撕了,压根不理,也不至于还要劳驾您来这一趟。」 慕苍水却笑。 「即墨与九方,犹如新生幼虎,与狼中头狼,想要击败头狼,靠得不是幼虎逞凶,而是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尊后才初露头角,就想要一口吞下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便是阴山氏,也无这样的把握吧?」 坐在琉玉右侧的墨麟眼帘半垂,一边用指尖破开荔枝壳,一边道: 「仙都玉京传来的消息,三日前,九方潜正式获封了镇国破鬼大将军的军位,品阶二品,赐空桑城、雷泽城两座城池良田千顷,昨日,九方潜就提拔了两名家臣任空桑城、雷泽城城主,实际上掌控了这两座城池。」 慕苍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琉玉: 「您母亲可有说法?」 中州王畿尽在阴山氏掌控之下,这一点大晁世人皆知。 「想问,不过这几日我们两头都忙,凑不上时间开通讯阵细聊。」 琉玉用银叉取了一粒剥好的荔枝,边吃边道: 「而且从墨麟这边收到的消息来看,应该是民间对九幽一统这件事颇为畏惧,担心妖鬼会和天外邪魔一样再度席捲神州,挑起战乱,九方家利用了这一点,在朝中造势。」 「阴山氏的人若是阻拦九方家掌兵,便与民心对立,倒显得九方家是为国征战的勐将,阴山氏成了玩弄权术的小人,所以,就算能阻止,也没法阻止。」 到时候九方家稍加煽动,民怨滔天,阴山氏便是居心不良的乱臣贼子。 九方家师出有名,局势颠倒不过一剎之间。 慕苍水被这穿堂风吹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袖,声音带着讥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为国征战?九方潜绝没那个胆子,他是个在自己家中,也要卧在四面无窗的铁笼子里才安心的人,谨小慎微到了极点,以他九境巅峰的实力,都不敢与同样境界的尊主在战场上交手。」 琉玉眨了眨眼,无言地偏头与墨麟对视。 怎么回事? 她怎么连九方潜卧房什么样都知道? 这位出身中州天虞的贵女,到底是什么来歷? 她好奇死了。 墨麟对慕苍水的来歷没什么兴趣,但提及九方潜,墨麟想到了他在琉玉记忆里看到的片段。 为了从九方彰华手中夺回琉玉的尸首,那时已经迈入大宗师境界的他在九方家大开杀戒,几乎灭了九方家满门。 但到最后,也没见到九方潜露面。 「——以您对九方潜的了解,若九方家有灭门之祸,而九方潜不敌,他会不会拼死一战?」 慕苍水对他的这个假设有些意外,但还是毫不犹豫答: 「不会。」 「他只会觉得,保住了他自己,就是保住了九方家。」 琉玉也想起了前世九方家被墨麟所屠的一幕。 全族被屠,独他不见踪影。 她在仙都玉京生活多年,见过九方潜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非必要,他几乎不会离开自家宅邸,仙家世族的清谈会,他也甚少赴宴。 所以当日墨麟屠灭九方家时,他必定在场,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面。 琉玉从前只觉得九方彰华这个父亲怪内向的,现在想来,他是谨慎,是冷血,是想运筹千里之外,而自己却永远不立于危墙之下。 慕苍水对面色凝重的琉玉道: 「所以,尊后另立门户,以即墨氏的身份暗中参与这场乱世争斗,不失为一个降低九方潜戒心的办法。」 琉玉明白她的意思。 前世九方潜在暗,他们在明,到死也没弄清此人的谋划。 这一世要想找到破局的办法,只能让九方潜自以为自己占尽优势,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他才有可能露出马脚。 要做黄雀,而不是被捕的螳螂。 琉玉郑重道: 「我不知您与九方家有何渊源,但此次我以即墨瑰的身份与九方家和申屠家三方会面,事关龙兑城的归属,既然不可能以武力夺之,唯有智取,还望慕婆婆能助我一臂……」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慕苍水在琉玉刚要折腰时扶住她的手臂,正色道: 「不仅是这次洛水清谈,还有太平城和九幽,这些时日,我已做了详细的强国之策,必定助你二人扶摇直上,终结乱世。」 语毕,慕苍水回身拿起了桌上的两张捲轴,逐一抖开—— 琉玉和墨麟就这么看着那厚厚两张捲轴,从他们眼前展开,然后一路滚到了门槛外的台阶之下。 密密麻麻的小字如蚂蚁一般爬满捲轴。 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尽头。 两人默契地觉得,在终结乱世之前,这个东西会先终结了他们。 - 洛水清谈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乘丹雀车自太平城出发,只需一日便可抵达洛水之畔,一水相隔,朝东的六座城池,皆是申屠氏的地盘,而洛水之西的城池却无显赫世族把持。 九方彰华将这个地方定做会面地点,不得不说是花了几分心思的。 「……你真的不同我一道?」 丹雀车内铺着织锦软垫,桌案上摆了出发前朝暝准备的茶点和解暑的紫苏水,琉玉半卧在宽敞车内,一边吃茶点一边向墨麟再次确定。 「九方家再猖狂,也不敢在清谈会上公然动手。」 墨麟垂眸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 「但龙兑城那边,必须得有所防备。」 事实上,已经不是防备了。 昨夜他们已经收到消息,龙兑城五里外有百名修者驻扎,虽然不明身份,但十有八九是申屠氏的人。 申屠氏坐拥六城,在妖鬼长城边境这一带,有绝对的掌控力。 「他们派出这支先遣队就是想震慑你,要是无人坐镇后方,你如何安心与他们谈判?」 墨麟轻描淡写道: 「我与乌止带五十人去,必要时刻,可以直接灭掉这支先遣队,不至于让你跟他们谈时太被动。」 申屠氏修兵道,族内修者善武,哪怕是乌止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带着五十个人就灭掉对方。 但如果去的是墨麟,琉玉没有任何担忧。 她偏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道: 「我还以为你肯定死皮赖脸也要跟着我去呢,毕竟你看到九方彰华的那封信,看上去恨不得把信和他本人都一起烧了。」 墨麟那日见到那封信的第一眼,也认出了九方彰华的字迹。 但他认得出,和琉玉认得出,意义全然不同。 一想到琉玉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字迹,却认识那个人的,墨麟就感到一阵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你说得没错。」 因是参加世族间的清谈会,她换上了那些又轻又软的褒衣博带,髮簪流苏,腰坠环佩,哪怕因为待会要用易容蝉纸而未施脂粉,也容色秾艷得令人全然挪不开眼。 墨麟眸色晦暗地轻抚着她今日这件春桃色绣金线的抹胸。 牡丹绣花贴在他掌心,他在握着绣花轻。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一想到你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去见他,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噼成两半,另一半跟着你去把他杀了。」 他的语调冷淡平静,但说出的话却疯癫得不像话。 琉玉的背嵴抵在车壁上,口中呵出温热断续的气流,简直快要软成一滩水。 上等的丝绸和金线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若是被今日仔仔细细替她熨平衣裳的朝暝知道,定会气得半死。 琉玉抬起松软无力的手,抚着他颈上妖纹道: 「看过了我的血境洄游,你应该知道,我比你更恨他。」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暗色。 但凡是任何一个人,琉玉都不会有这样深的恨,可偏偏是他。 被九方家抛弃的时候,是她爹爹力排众议,将原本只有阴山氏族人才能修行的剑法传授给他,让他不至于沦为世族之中的笑话。 阴山氏给了他立身之本,给了他容身之地,给了他不必沦为世族笑柄的尊严。 他给了阴山氏什么? 给了致命一剑,给了不可饶恕的背叛。 无法释怀。 无法原谅。 正因自幼相识,所以他的这一剑捅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疼,哪怕是復仇,她也绝不让九方彰华如此干脆利落的偿命。 她要他跪在她爹娘面前忏悔他的罪过,她要让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 墨麟吻了吻她的眼,握住衣角,莹润玉色整个得扑向他。 「所以,我都会替你守住龙兑城的大门,在你到这里之前,绝不会让九方家和申屠家的人跨进来半只脚。」 琉玉已出了一身薄汗,手指穿插在他发间,悬空的足松松垂在他背上。 「怎么不说话?」 他抬起头,望过来的瞳孔幽深,舔了舔唇道: 「在想要给我什么赏赐?」 车外还能听到随行人的谈话声,琉玉咬着唇,在潮。红中哼声轻得不能再轻。 「……你还想要什么?」 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挺拔的鼻樑上,照着上面湿漉漉的水光。 他声线暗哑,道: 「一粒玉珠而已,大小姐,你给得起。」 丹雀车驶过崎岖不平的路。 她在颠簸中轻颤。 - 行至半途,墨麟下车换马。 乌止驯养的黑马疾跑如风,因此个头也比寻常马匹要高,墨麟的手指在缰绳上挽了一圈,轻巧从容地翻上马,回头对丹雀车内的琉玉道: 「我走了。」 车内并无应答。 乌止有些疑惑,墨麟却很浅的笑了笑,夹紧马腹朝另一条道而行。 在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挑起车帘望了一眼。 墨麟用的还是当日在钟离灵沼面前留下印象的那张脸,侧影英俊,相里华莲看着他策马而过,心道这小白脸还挺有本事,能睡能打的。 ……要不然她也从相里氏选几个模样不错的,送到这位即墨小姐枕边? 话本里的都这么写的。 臣子要想在君主面前地位更稳固些,都要送女儿去当后妃。 相里华莲撂下帘子,开始琢磨起这个事。 抵达洛水已是戌时三刻。 给他们提供落脚之地的,是洛水一个名为樗里氏的小世族,这个洛水清谈,名义上也是由樗里氏广邀世族来此交流,兼认识认识这位即墨氏的后起之秀。 九方少庚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 自从那日他被琉玉揍得面子全无,和钟离灵沼灰头土脸地逃至申屠氏的城池后,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钟离灵沼更不服气,但仙都玉京派人来接她回去,她不得不走。 而九方少庚却不一样。 相里氏是依附于九方家的世族,现在在他的手里丢了,他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他安全脱身的当夜,就给长兄寄信,向他求助。 九方少庚知道,在九方家如果还有一个真正疼爱他的人,那就只有九方彰华了。 果然,得知此时的九方彰华立刻将情况了解清楚,确定太平城很难夺回来了之后,九方彰华也没有放弃,他在钟离家与申屠家之间周旋,替弟弟亡羊补牢。 丢了大半个相里氏,至少得保住剩下宗族和龙兑城,让这个即墨氏不至于飞速崛起。 日后再徐徐图之,也不是没有希望。 有了长兄的嘱咐与安排,九方少庚的心定了几分。 但他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想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回家之后要如何面对父亲的惩戒,而是当日那个将他痛揍一顿的即墨瑰。 明明和阴山琉玉长得完全不同,修炼的术式也千差万别。 可那种笼罩他在心上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她摁着他一拳一拳往脸上招唿的样子。 九方少庚时常梦见她。 惊醒之后,一身冷汗。 车轮声由远及近。 内室饮茶的青年放下茶盏,趿着木屐行至门边。 月白宽袍下探出一只骨节如竹的手,执起了一盏侍从递来的琉璃灯,莹白淡光穿过通透琉璃,在青年冷白侧脸上打出挺括阴影,姿容淡雅,如玉雕而成。 久在门边候着的相里雎见状殷切追上,道: 「彰华公子,这等小人物哪里需要劳驾您去迎,就该晾着她,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丹雀车和随行车架已停在了门外。 九方彰华朝弟弟的身影走去,见他神色不定,淡声道: 「不必畏惧,无人敢在清谈会上动手,而且此行有十名八境修者,她若是个不懂规矩的,也讨不着好。」 九方少庚双手环臂,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我没怕她,我就是想一雪前耻,让她知道我们九方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九方彰华不语。 他这个弟弟记打不记吃,对他好的他不以为意,但谁若是把他打服了,隔着十里地听到对方的名字他就开始紧张。 并且还记仇。 琉玉少时揍他一顿,他记仇一辈子。 九方彰华回过头,看向从车架上走下来的身影。 车檐四角悬着琉璃灯,灯影摇曳,落在少女春桃色的裙裳,和流云般的长髮上,一支斜斜插在她发间的流苏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摇晃着,像是要晃进人心里去。 她抬起头,仍是当日见过的那张平淡清秀的面庞,却又有说不出来的不平淡。 琉玉的目光很轻地扫过提灯而立的青年,落在九方少庚身上。 「你这脸消肿了我还有点认不出来,原来长得还挺漂亮的嘛。」 满是讥讽的一句话,换来了九方少庚的怔然。 ……她说他长得什么? 不是,那天那个跟泥坑里捞出来一样的即墨瑰……怎么是这个样子? 她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四目相对之际,他的脸和耳朵,一整个地烧了起来。 第62章 见九方少庚被她气得面红耳赤, 琉玉这才将视线落在他身旁的九方彰华脸上。 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的五官轮廓极为相似,然眉目间的气韵却千差万别。 一个是玉楼金阙慵归去的乖张少年, 一个是仙台玉树般的风尘外物。 仙家世族崇尚临万事而有静气的气度,九方彰华自幼秉持此道,仙都玉京中见过九方彰华其人者, 哪怕与九方家立场相悖,也少有人会诟病他的容貌风姿。 琉玉望着他,略显平淡的脸庞缓缓浮出一个笑容。 「不过还是你哥比较漂亮,难怪人人都说仙都玉京是好地方, 这样的美人, 咱们这种边境小城平日可见不着。」 晚来风急,吹得九方彰华所执的琉璃灯忽明忽灭。 他那双静如寒潭的眼眸, 也似是闪烁了一下。 难怪少庚和灵沼都说此人与琉玉颇有相似,就连他第一眼见到这位即墨氏家主时, 也因她的身型背影而恍惚。 他疏淡平和地答: 「皮囊朽物, 谬赞了,即墨小姐近日在太平城一战, 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高手,才是风姿飒爽,胜彰百倍。」 琉玉笑了一下,冰凉的流苏随她偏头而悠悠摇动,有珠翠琳琅声伴着她嗓音盪开。 「长公子太谦虚了, 听闻长公子一手承袭自阴山氏的雅剑深得阴山家主亲传, 攻玉一式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若是有机会,真想领教一二呢。」 九方彰华深深凝望她说话时的神态。 「若是领教剑意, 明日清谈即可,若是真刀真枪,易伤人,也伤己,不过即墨小姐来者是客,主随客便,无论怎么选,彰自当奉陪。」 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刚打照面,便已在言语间暗自交锋。 且这位看似落落穆穆的贵公子攻势更勐。 琉玉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描摹他此刻模样,心底发出悠悠感嘆。 人有时候很奇怪。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前世的琉玉有时很难将她认识的那个九方彰华,和他做的事对应起来。 这个人在她的脑中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从小到大的回忆堆积起来的九方彰华,一个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九方彰华。 上一次鬼戏仙游祭时,她仍然是以阴山琉玉的身份面对他,但这一次,却完全算得上是以一个下位者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人。 人在面对上位者时会下意识伪装,但对下位者却往往会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他今日这副模样才对。 这才像是前世那个会「大义弒师」,趁势而上,从弟弟手中夺下九方家少主之位的九方彰华。 而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和风细雨,对她一切无理要求都无有不应的青梅竹马。 立在后面的揽诸转头看鬼女: 「不是来打架的吗?怎么感觉气氛还挺友善的?」 鬼女笑眯眯看他:「人笨就少说话,别给小姐丢人。」 洛水之畔芦花丛生,夜风一吹,四散平野,琉玉在风中随手拢住一片芦花,指腹碾了碾,抬头朝九方彰华笑道: 「饿了,能传宵夜吗?」 话题转得太快,就连对面的九方彰华都有些意外。 但他面色看不出任何变化,温然道: 「当然,即墨小姐可有什么喜好,彰遣人去备。」 琉玉回头问鬼女想吃什么,路上她就一直在喊饿了。 鬼女认真思索着平日朝暝口中那些死装死装的菜名,还没来得及选好,就听琉玉道: 「算了,就简简单单来个酱猪肘、脆皮烧鹅和肉夹馍吧。」 鬼女眨眨眼。 好耶!都是她爱吃的! 琉玉看向九方彰华身后的相里雎,将他当成了此地的僕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我们住的客舍在哪儿,带个路。」 相里雎错愕地瞪着这个要吃酱猪肘的世族之女,但身体却为她气势所迫,竟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在……这边。」 「嗯,走吧。」 琉玉抬脚走了几步,忽而回头。 隔着茫茫夜色,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九方彰华。 「听钟离小姐说,我与阴山氏的那位大小姐有些相似,依长公子之见,我们像吗?」 她就这么直愣愣地问了出来,问得方伏藏这几个知情者心头一悬。 「……天下身型相似者何其多,」九方彰华乌睫微扫,眼底平静无波,「阴山氏的大小姐灿然若牡丹,即墨小姐如夹竹桃嫣夭绛玉,花开两朵,各有风姿。」 答得真是滴水不漏。 琉玉收回视线,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九方少庚望着她的背影想,他哥的形容真是精准。 夹竹桃。 花色殷然……亦有剧毒。 - 夜宵在半个时辰后送了进来。 琉玉刚沐浴完,换相里华莲进去,出来时见揽诸他们聚在正堂内吃宵夜,凑上前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大半夜的,他们还真能找到会做这些菜的膳夫啊。」 揽诸和鬼女大快朵颐,月娘眼大肚子小,刚想拿一整块肉夹馍,就被方伏藏先夺了去,掰成两半再递给她。 慕苍水没动桌上的菜餚,只饮了一盏茶道: 「九方家的这位长公子气度不凡,若不是他修不了九方家的兵道术,恐怕下任家主非他莫属。」 「可惜,谁叫他自己不争气呢。」 琉玉说着风凉话落座,夹了一块烧鹅。 「即便如此,也不可轻视,」慕苍水徐徐道,「除了九幽的妖鬼他们不会仔细盘查底细,即墨氏的其他人恐怕已经在太平城一战后被他们摸透,九方彰华一定会想尽办法攻克我们。」 琉玉手背撑着额角: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您放心,我会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的。」 慕苍水眼中含笑:「小姐善于纳谏,有明君之风——就是不知,我给小姐的国策,看到第几卷了呢?」 琉玉手里的筷子顿住。 「……突然有点困,今日就算了吧,养精蓄锐,明日再……」 「食多必困,故而才说一日二食方为养生之道,小姐有吃宵夜的功夫,已经看完一节了。」 在慕苍水的注视下,琉玉被迫放下筷子,取出慕苍水所呈国策,接着上次没看完的地方继续看。 平心而论,这份国策写得真的很好。 给琉玉的这一卷,所述内容是太平城与龙雀城日后治理的详策,其中包括妖鬼与人族共居一城后会有的矛盾,两地的乡绅豪族与她利益冲突之处。 条理清晰,针砭时弊,更重要的是,她还给出了应对之策。 这些绝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想出来的。 几年,十多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对时局世事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 ——就是有点太深刻了,有点费人。 琉玉硬着头皮看完一节论妖鬼如何在文化认同上融入人族的内容,勉强消化了七八分,通过慕苍水的提问——或者说是拷问后,才得到了睡觉的许可。 女使在替她整理行李,琉玉散了头髮躺在榻上,抓起一旁的玉简时,看到了一连串讯息。 墨麟:【见到那个人了?】 墨麟:【有认出你吗?聊了什么?】 墨麟:【随便问问,不是介意你们说话,你不想说就算了】 墨麟:【……已经快子时了,还在聊?】 墨麟:【子时了,子时了,子时了】 琉玉看着那个重复强调了三遍的「子时了」,她趴在枕上,忍不住笑。 琉玉:【见到了,没认出,打了几句机锋而已,重头戏在明日】 另一头的墨麟一行人已经扎营,刚摸清了周遭地形与申屠氏的兵力,现下一拨值夜,一拨入睡。 墨麟以臂为枕,在帐内躺着等消息。 玉简闪烁的流光都还没灭,他已经看完了琉玉传来的讯息。 墨麟看完才忽而意识到,在没收到琉玉的回覆之前,自己一直压着眉头,神色凝沉。 墨麟:【怎么还没睡?】 琉玉:【刚才被慕婆婆压着看书去了,看完就考我,比学宫先生还严,好惨】 他摩挲着那行字。 仿佛能想像到少女此刻下颌抵在枕上,苦着脸给他传讯的模样,眉宇染上点点浅笑。 墨麟:【早点睡吧】 这话换成别人,她会觉得敷衍,但换成墨麟,她觉得他应该是担心说太多会妨碍她休息,所以才言简意赅催她睡觉。 她已经不太指望这个人会在床下说什么甜言蜜语了。 但琉玉还是翻了个身,在玉简上划字。 琉玉:【记得想我】 四个字浮现在玉简流光中,墨麟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玉简无声,但他的脑海中却仿佛已经响起她说这句话时会有的语调。 咬字利落,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狡黠。 ……他怎么会不想。 视线落在芥子袋透出的一角藕粉色的细带上。 他轻轻一扯,独属于琉玉的气息缓缓在帐内逸散开来,他敏锐的嗅觉可以很轻易地捕捉到常人无法嗅到的气息,哪怕只有残余的体香,阖上眼,也仿佛她就在一臂之内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细腻昂贵的绸缎如同她柔软手指。 他的唿吸渐渐粗。重。 昂着头,颈间嶙峋起伏,潮湿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过喉结,他闭上眼,有无数仙都玉京的片段从他的脑海里划过,每一幕都遥远又模煳。 他想抓住什么,但枕边空无一人,唯一能攥取的只有这缕淡香。 在抵达临界点时,他唤着她的名字,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嘆。 另一头的琉玉久未等到他回应,正欲入睡,外间的女使很轻地发出一声疑问。 琉玉掀起纱帷:「怎么了?」 女使歉然道:「好像给小姐收拾衣物时,漏带了一件小衣,奇怪,明明检查过了啊……」 这女使是相里氏原来的人,不如她自己的女使细心也正常,琉玉没放在心上。 「没关系,今日换下来的洗过再穿便是。」 只是等女使吹灯走后,快要睡着的琉玉忽而睁开眼。 琉玉:【你没有从我的行李里拿走什么东西吧?】 琉玉:【你还是别想我了!】 - 卯时三刻,天光熹微。 琉玉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枕边玉简。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条流光腾转的讯息。 她原本已经准备划字说那件小衣她不要了,结果打开一看。 墨麟:【磨破了】 墨麟:【回来后再买一件给你】 「……小姐觉得这房间闷热吗?」女使打起帘子,有些奇怪地望着她面上绯色道,「要不然再找他们要一颗冷香珠避暑?」 琉玉放下玉简,将脑子里的画面打散。 「不必,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 仙家世族的清谈会通常都定在辰时之后,但今日,聚集在洛水的诸多世族却早早开始整冠束带,聚集在庭院或是廊下,聊起了那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 「听说了吗?那个叫即墨瑰的,昨夜到了,果然随行带着妖鬼,真是连掩饰都不打算掩饰啊。」 说话的世族家主眉宇凝重,一派凄风苦雨之相。 「身为世族,却与妖鬼为伍,同居一个屋檐下,礼法何在?简直就是污了世族门庭。」 他身旁的世族负手而立,也是愁容满面: 「不止如此,我所在客舍离膳房不远,听说昨夜她还叫了宵夜,九方长公子专门从外面临时替她请来的膳夫,做的什么……酱猪肘!市井小民桌上的菜色,竟也堂而皇之地搬到了世族的膳房内,何等粗鄙!」 说到酱猪肘时,他的音调都拔高了几分。 周遭世族听闻此语,一个个面如土色,仿佛天塌了似的。 猪肘。 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吃猪肘! 「——他们吃他们的,又不叫你们吃,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女子笑容和气,脸颊稍圆,显出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柔美。 虽然此人模样陌生,不记得是妖鬼长城一带哪个小世族的女家主,那人还是答: 「谁说不叫我们吃?万一与他们通婚,今后岂不要同桌而食,与妖鬼同在一个屋檐下?」 那女子笑道:「那你们不与即墨氏通婚不就行了?」 「这个即墨氏坐拥太平、龙雀两城,手握《仙农全书》,已是妖鬼长城一带仅次于申屠家的一族,他们若以势逼迫,我们这些小族,如何抵抗得了?」 今日来参加洛水清谈的,皆是妖鬼长城一带世族中的中流砥柱,有年轻俊美者,已然开始忧心要被即墨氏强娶的问题了。 她环顾一周,盈盈笑道: 「放心吧,以尔等姿色,无需多虑,我还没那么飢不择食。」 庭院里有片刻静寂。 众人瞩目中,穿过迴廊的九方少庚瞥见琉玉的身影,脚步一滞。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没在门外没见着?」 他目光在琉玉身上打量一圈,她今日又换了一套裙裳,黑白相间的轻纱交叠,被庭院里的风吹动,愈显她身姿亭亭,像一副水墨勾勒的画。 「……既然人到齐了,就请诸位入内吧。」 九方少庚略带讥意地对她道: 「即墨小姐,还请不吝赐教,让大家见识见识你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修者的厉害。」 ……她就是即墨瑰? 方才庭中议论的几人变了脸色,霎时将求救的目光落在后方的九方彰华身上。 九方彰华却看向跟着琉玉而来的揽诸与鬼女。 「即墨小姐可是要带着这二位侍从入内?」 原本今日他们以为琉玉会让方伏藏或是月娘随行,但没想到琉玉却特意点了他们,还没让他们收敛周身鬼炁,以至于在场世族很容易就看出他们的妖鬼身份。 琉玉坦然望着他道: 「长公子介意吗?」 九方彰华虽不喜妖鬼,但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自然不会说介意。 琉玉又问:「二公子介意吗?」 「我介……」 「忘了,」琉玉提着裙摆踏上迴廊,朝内室徐徐走去,「手下败将,你的想法无足轻重。」 九方少庚怔然看着琉玉从他身旁经过。 说着「手下败将」四个字的时候,她余光睥睨扫过他脸庞,好似刮骨钢刀,将他身为一流世族的尊严割了下来,无情又轻蔑地踩在脚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只一眼。 她便收回视线,不屑再看。 九方少庚身后站着满庭院的人,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瞧着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九方家两位身份尊贵的公子都没有意见,应该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比他们更矜贵吧?」 琉玉满意地看着鸦雀无声的庭院,歪头笑了笑: 「既然都没有意见,就别愣着了,进来坐吧。」 见琉玉从容信步地朝内室而去,颇有几分错愕的揽诸和鬼女跟在她身后,在众世族的瞩目之下,略有些无所适从地踏进了内室。 真的进来了。 揽诸环顾着这间布置雅致的居所,同样花了大价钱,但墙上挂着的画,桌上摆着的茶盏,还有花瓶里精心造型过的兰花,跟他们九幽截然不同。 就是好看。 说不出的好看。 此刻的揽诸完全理解了当初琉玉初到九幽时的挑三拣四。 「哇这个杯子倒水进去后上面画的鱼还会动,什么玩意儿这么牛——」 鬼女一把捂住了揽诸的嘴。 她抬头,尚未落座的世族朝他们投来带着淡淡鄙夷的目光,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日后我们真的要与这种粗鄙妖鬼共处一室吗」的惨澹与痛苦。 鬼女迎上众人视线,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在背地里抠紧了脚趾。 好丢人,早知道应该求尊主让山魈跟她来的。 刚刚坐下的琉玉回眸扫了一眼,轻笑道: 「那是东极旸谷春山窑做的杯子,也就是靠这点小巧思有些名气,但论釉质和绘功就不如南窑扎实,你喜欢的话,我们回去的路上可以顺手买几个。」 鬼女眨了眨眼。 好奇怪,尊后一开口,那种尴尬感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好像这个他们没见识过的杯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哦。 他们又不是买不起。 就是一个杯子而已嘛。 他们没见识,尊后有见识就行,而且这次见识过了,下次不就知道了? 恨不得缩成一团的鬼女默默坐直了几分。 见此情形,琉玉这才收回视线,迎上了九方彰华的审视。 「即墨小姐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琉玉听出了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笑道: 「说起来,都是太平城被妖鬼袭击的那一次,那日我见鹿鸣山那群妖鬼如此厉害,连阴山氏的人都敢杀,也不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那这些妖鬼还真是一群好打手。」 顿了顿,在满座寂静中,她仿佛没有察觉到微妙的气氛,笑盈盈继续说: 「既然能做打手,不如我也招揽一些来用用,你看,果然好用呢。」 上首的申屠氏家主看向坐在他右边的这名年轻女郎。 这番话……真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阴山岐殒命太平城之事,因为鹿鸣山妖鬼都被捡漏的妖鬼墨麟收编,所以哪怕是阴山氏也没能查到实证。 仙家世族中有不少人都怀疑是九方家做的,但没人敢拿到檯面上说。 而这个突然冒头的即墨瑰,不仅招揽了妖鬼,还在九方彰华面前提及阴山岐之事,若不是误打误撞,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当面威胁。 申屠襄适时出声: 「听闻即墨小姐曾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修者,还击败了钟离四小姐和九方二公子,今日诸位来此,无非是想见识一下即墨小姐这位青年才俊,不知即墨小姐可愿让我们见识一番?」 琉玉望向对面的九方彰华,道: 「那就请长公子赐教了。」 语罢,面对面端坐的两人未动分毫,但炁海翻腾,各自释出炁流,在两人之间用炁流凝成与自身相似的兵人。 仙家世族所谓的清谈,便是如此。 并非坐谈,也并非真刀真枪的切磋,而是以炁化形,让这些炁流具现而成的兵人代替自身与对方切磋。 世族视肉身上的武道为低等。 唯有这样静坐谈笑间杀敌于无形,才称得上无上仙道。 「那日令弟离开太平城之前,曾以血境洄游欲困杀我夫君,虽然最后我夫君平安无恙,但这只能算是我夫君福大命大,而非令弟心慈手软。」 九方彰华幽幽凝视着她。 琉玉微笑着扫了九方少庚一眼,后者下意识地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 「既然长公子邀我来此清谈,必定是想以和为贵,替令弟处理好此事,既然这样,今日便由你这位长兄替弟弟代为受过,让他知道,今后再敢动我即墨瑰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炁流涌动间,九方彰华却不合时宜地微微出神。 这番话,他仿佛曾在哪里听过。 ——你弟弟是我打的又如何?他先揍的彰华,他活该! ——你来替你弟弟出头,我连你这个做哥哥的一块打!正好让大家都知道,今后谁再敢动我阴山琉玉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第63章 代表琉玉的浅金色炁流凝成的兵人, 朝着莹白色的兵人勐攻而来。 武者之道,分为法、术、势。 法,指儒家、道家、兵家、法家这四大派系。 术, 是修者在自家派系下,所领悟到的独特术式。 势,即武者炁海所化气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实战之中, 势为辅,术为主,但在论道清谈时,却以势为主, 术为辅。 双方以【炼】、【释】、【控】、【化】、【凝】这五种行炁方式较量, 以一方击碎另一方的兵人取胜。 胜者不动如山,败者炁海翻腾, 一局玄门清谈结束,双方长揖见礼, 是为雅道。 ——但此刻在玄盘上交战的两只兵人, 却不见雅意,只见杀气。 莹白色兵人手持一把炁流凝成的长剑, 抵挡住金色兵人从天而降的重拳,炁剑发出细碎断裂声,果然在僵持两息后轰然碎裂。 趁着炁剑碎裂爆开的炁流,九方彰华顺势将金色兵人震开,操控着兵人后撤拉开距离。 他凝出十数把炁剑, 转守为攻, 炁剑如离弦之箭倏然朝金色兵人飞去! 周遭看客纷纷咂舌。 说来漫长, 但这一段回击不过在眨眼之间。 而且还在这样一个小小玄盘上,操控兵人凝炁化剑, 这难度就跟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样,甚至比实战更胜一筹。 这位九方家长公子对炁流的掌控力和精确度,绝对是一流水准,难怪在世族之间颇有声名。 ……诶? 众世族的视线追随着朝金色兵人而去的十数把炁剑,这些炁剑四面八方,呈合围之势,本以为至少能将击碎对方兵人的几条胳膊腿之类的。 却没想到那金色兵人徒手拦下其中几剑,破开一条口子,五指合拢,竟将炁剑徒手捏碎! 九方少庚凝眸注视那道金色身影。 好恐怖的炼炁能力。 长兄凝炁能力他心中是有数的,那炁剑卷着定势而来,无论是附着在上面的【势】和【凝炁】,绝没有这么容易被人捏碎。 此人将炁海中提取而出的炁流凝成兵人的同时,还能在交战中不断炼化这团兵人。 同样大小的兵人,她炼化的这一个,强度是寻常人的三倍?五倍? 除非能击碎这只金色兵人,否则,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即墨瑰的极限在哪里。 在场众世族看得瞠目结舌,相里雎更是心都凉了半截。 他代表龙兑城的相里氏向九方家和申屠家求援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族,竟会卧虎藏龙,藏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 他抬头,看向在琉玉后方落座的相里华莲,对上她视线时,相里雎满心都是—— 他小时候到底有没有欺负过这个远房堂妹? 他今日站错了队,来日即墨氏吞掉龙兑城,他不会第一个被做掉吧? 相里华莲打量着这个不太熟的堂兄,心里想的是—— 模样生得还挺明秀清朗的,不然就送他去即墨小姐身边? 「——世族清谈就是这个啊。」 揽诸看了半天,见琉玉并未落下风,这才闲话起来: 「两小人盘上打架而已,跟实战完全不是一回事,就算赢了,能有什么用?」 离得近的几个世族听了这番话,刚要投来暗嘲目光,就迎上鬼女明亮锐意的目光。 看什么看! 不服? 不服先打赢他们尊后再说! 相里华莲解释道: 「有资格来参加清谈的世族,有几个需要实战的?他们只需要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参悟玄妙仙道,实战这种辛苦活,都是下人做的事——瞪、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规定的!」 揽诸冷嗤一声,不以为意。 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以后被他们尊主尊后当面揍两拳就老实了。 「即墨小姐的清谈功夫着实叫人意外。」 纵然被琉玉暂时压制,九方彰华的神色仍然疏朗镇静,修长指骨执一只白玉象牙麈尾,节奏平稳地轻摇着,不见半分慌张。 「以即墨小姐这等天资,不知是何等人中龙凤,才配得上做即墨小姐的夫君——今日怎么未见他一同前来?」 琉玉斜倚着凭几,换了个坐姿。 一支金步摇在她乌髮间轻摇,日光映照,熠熠生辉。 「我自是人中龙凤,又何须旁人给我添彩?」 九方彰华不难理解为何弟弟会觉得此人与琉玉相似。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护短,或许天才总有相似之处。 但她绝不可能是琉玉。 他与琉玉自幼一同长大,深知她的性情,她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人物,生来不知人间疾苦,哪怕本意并非想要轻慢旁人,也时常会疏忽周围人的心情。 不想做的事,不想吃的东西,因为讨厌而不想面对的人,就算有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也绝不就范。 她生在那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家中,根本不会做戏,只会本真而活。 但眼前这个即墨瑰,却在细微之处都雕刻上了贫苦人的痕迹。 她在突袭相里家之前,一直和妖鬼潜伏于庄园内,吃同样麦饭豆羹,住同样的茅草屋。 她见他的第一眼就透着厌恶,却仍然笑盈盈夸他漂亮,与他虚与委蛇,默契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与妖鬼为伍,手底下有九方家的家臣,阴山氏的家臣,还有相里氏的贵女——不是每一个掌权者都有她这样的胆量,敢在自己身边放这么多鱼龙混杂的属下。 即墨瑰做的事,琉玉做得到,但不会做。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区别。 「原来如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九方彰华垂眸瞧着玄盘上的兵人,执剑的莹白兵人纵然被不断拆招,也仍然没有半分自乱阵脚之相。 「我还以为,率领五十铁骑在龙兑城外驻守的,就是即墨小姐的夫君呢。」 内室的气氛凝滞片刻,而后急转直下。 众人知道,这才终于到了今日的正题了。 琉玉语调悠然: 「是与不是,好像都和九方家没关系吧?」 九方彰华温然一笑:「弟弟在相里家身负重伤,龙兑城相里氏的公子也希望九方家能施以援手,于情于理,彰似乎都不能不管。」 琉玉朝相里雎的方向扫了一眼。 后者背嵴僵硬,满头大汗,根本不敢与琉玉对视。 「管?我听说彰华公子虽为嫡长子,但平日除却进学和清谈,九方家正儿八经的事务,都见不着你的身影,长公子的身份,有资格管这么大的事吗?」 炁剑凝成的剑阵被再次击碎,金色兵人的拳风直冲对手面门而去。 麈尾腰扇缓慢摇动,垂下的玉坠通透润泽,落在他绣着金缕玉的衣摆上。 九方彰华未开口,九方少庚先横眉冷声道: 「他是我哥,我说他有资格管,他就……」 「原来九方家两位公子关系这样好?」 琉玉眨眨眼,有些好奇: 「我们乡下消息落后了,我听说二公子幼时,仗着自己天赋过人,得父亲宠爱,恃宠而骄,连哥哥也不放在眼里,还以为九方家这样的豪门华宗,必定会为了争夺继承人的位置,斗得你死我活呢。」 这个话题颇为敏感,就连上首的申屠襄都端起茶水掩饰表情。 这个即墨小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九方少庚张开的嘴停在半空,像是不敢相信琉玉居然敢堂而皇之提这种事,下意识瞥了一眼他哥,冷着脸对琉玉道: 「挑拨离间?我跟我哥的感情岂是你……」 「想多了,就你那点本事,我玩你跟玩狗一样,还需要挑拨?」 那双眼如点漆幽黑,浮着一点笑意。 九方少庚跌入她眼中,就像跌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很好笑吗?」 九方少庚偏头瞧着身边一个偷笑的世族少年,眼神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你哪家的人?叫什么?」 被他询问的世族少年脸色惨白,双股颤颤。 申屠襄出声吸引回琉玉的目光。 「即墨小姐凭本事夺下太平城,这一点我们申屠家与九方家认,但龙兑城相里氏,如今由九方家庇护,恐怕不能一併归入即墨小姐之下。」 琉玉勾了勾手,相里华莲膝行两步上前。 仪容端庄的女子抬眸对申屠襄道: 「我乃相里氏家主,手握家主印鑑,龙兑城相里氏由九方家庇护这件事,我为何不知?」 九方少庚在背后踹了半天不吭声的相里雎一脚。 相里雎已经后悔掺和进这件事里了。 他现在才转过弯来,九方家不是真的想保护他们,是想阻止这个即墨氏继续壮大,他作为棋子夹在中间,九方家占上风还好,要是他们落了下乘,自己一定必死无疑。 但事已至此,相里雎也无路可退,只好磕磕绊绊道: 「龙兑城相里氏……不承认你这个家主,相里华莲,你为一己私利制造无量海,害死无辜百姓,你杀害亲兄,丧心病狂……相里氏,不承认你这样的家主。」 相里华莲垂在衣摆上的手指紧紧收拢。 过往的一幕幕掠过脑海。 她想起自己怀揣着出人头地的期望,迈入相里氏本家,想起哥哥阻止自己,却被她一次次不耐烦的打断。 别的她都认。 她也做好了为无量海而赎罪的准备。 可哥哥—— 「我哥哥不是我……」 一只手忽而覆住了相里华莲的手背。 那只手有薄薄的剑茧,修长又温暖,是一只属于女子的手。 眸含水雾的相里华莲转头看向身旁的琉玉。 「无需向他们解释。」 琉玉似笑非笑地瞧着相里雎,视线又落在九方彰华身上。 「你没有向他们澄清真相的义务,更何况,在这个地方,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也曾有过想要向天下人澄清真相,洗清阴山氏污名的念头。 后来才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事。 败者的清白就像一具艷丽的尸首,只可供人观赏哀悼,却没有任何攻击性,真相由赢家书写,他们将罪恶铸成王冠戴在头顶上,谁都看得见,但谁也摘不下来。 九方彰华深深望入她眼底。 那样明丽又深邃的眼眸,是琉玉绝不会有的目光。 九方彰华缓声开口,问: 「那即墨小姐觉得,什么才重要的?」 琉玉望着玄盘上两相对峙的兵人,金色兵人的拳头被炁剑挡下,又一寸寸逼近。 「自然是赢。」 她静静望着眼前的青年。 「长公子亦做此念,对吗?」 恰在此时。 申屠襄、琉玉、九方彰华三人腰间的玉简几乎在同一时间亮起。 乌止:【申屠家的人动手了】 乌止:【小姐,对面有一名九境修者,尊主已上前迎战,但他为了不暴露身份,无法全力迎战,属下力有不逮,是撤退还是死守,还请小姐示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琉玉盯着九境修者那四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仿佛能从这四个字之间,看到此刻在龙兑城外的腥风血雨。 「申屠氏不愧是雄踞妖鬼长城一带的第一世族,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申屠襄打量着眼前少女的神色,暗自赞嘆。 听说她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不知是不是因为出身没落世族,肩上担子比旁人重的缘故,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竟然也不见慌乱之色,镇定得让人几乎以为她还有什么后手。 但她不可能有后手了。 即墨氏能出她这么一个天才,已是祖坟冒青烟的程度,如果真的有能与九境修者抗衡之力,那这个即墨氏绝不正常。 出于惜才之心,申屠襄开口道: 「即墨小姐年轻气盛,人之常情,今日洛水清谈,各家聚集于此,是为求和,而非开战,大家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日后再见,亦可称友。」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申屠氏不愧是兵道大家。」 琉玉笑了笑: 「但相里氏是我即墨氏所灭,家主印鑑是我即墨瑰所夺,接手龙兑城相里氏,本就在情理之中,为何说得像我要执意开战?又为何要我将利益拱手让人?」 九方少庚看着她字字铿锵,不肯退让的模样,一时有些出神。 内室中的众世族稍迟几步,也得到了龙兑城外的消息。 九境修者啊。 申屠氏一共就两位,除了那个,另一个是眼前的申屠襄。 两名九境修者一内一外夹击,这个即墨瑰竟然还敢跟他们对着干,没有半分畏惧之意,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什么别的底气。 一个刚刚冒头的没落世族,还能有什么底气? 九方彰华也想从她的面容上探出个究竟,良久才缓缓开口: 「即墨小姐的夫君很厉害,也很有勇气,竟敢独自与九境修者交手,即便受了伤,也死守城门,彰有个冒犯的问题,因周围无人可问,只能向即墨小姐寻求一个答案。」 博山炉薰香裊裊,笼着那张如珪如彰的玉容。 不知是否是因为胜券在握,他的眉宇也卸去几分凝沉,显得比方才更柔和,更淡然。 「与妖鬼结为夫妻,是什么样的感觉?」 内室的众世族轰然议论开来。 「妖鬼?」 「她夫君竟是个妖鬼?」 「天哪,世族竟与妖鬼通婚,何等荒谬!」 「嘘——」有人反应过来,低声阻拦,「阴山氏的大小姐不是也与九幽妖鬼之主联姻吗?她与长公子青梅竹马,诸位慎言,慎言。」 琉玉能感觉到身后的揽诸和鬼女露出明显的杀意。 纵然他的语气称得上友善,神色也并无失礼之处,但这个问题本身就带着狎昵意味,充满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窥探。 揽诸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将此人就地斩杀。 但琉玉只是平静地对上他的眼,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浅笑: 「我为何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九方彰华看着玄盘内的金色兵人已露破绽,正节节败退,嗓音温然道: 「申屠家主说得没错,我此来并非为了与即墨氏为敌,也并不想从你手中夺走太平城……」 「你不是不想,是夺不走。」 琉玉冷声拆穿。 申屠氏能派一名九境修者就足够给面子了,替九方家去夺太平城,那得折损多少人?申屠氏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九方彰华神色不变,继续道: 「只要即墨小姐放弃龙兑城,彰即刻下令退兵,也不会伤害你的夫君。」 金色兵人的攻势愈发勐烈,破绽也越来越多,九方彰华以静制动,优势渐显。 但九方彰华的视线仍落在玉简上。 她的那个妖鬼夫君……到底什么来头。 观战的修者至今没有探清他的境界,只猜测大概在八境。 但一个八境的妖鬼,就算再善战,也很难同九境修者对峙这么久。 半晌,玉简另一头传来了那名妖鬼负伤的消息,确定应该是八境。 九方彰华这才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眼中寒意如十二月霜雪的少女。 「不会伤害?」琉玉定定瞧着他,「这不已经伤害了吗?」 九方彰华睫羽微垂: 「抱歉,刀剑无眼,战场的事,有时的确很难控制……所以,还请即墨小姐早下决断为好。」 相里华莲拳头都捏紧了,急切地瞧着琉玉。 真的没办法了吗! 快想想办法啊! 玄盘上,金色兵人节节败退,疲态尽显,终于在九方彰华的一剑下轰然碎裂。 揽诸和鬼女神色微变,顿时做好了保护琉玉从这里杀出去的准备。 「那好吧,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琉玉忽然开口,不辨喜怒地说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置于桌案下的玉简却又亮了起来,这一次并非简短战报,而是一连串的讯息。 【龙兑城南方出现大队人马,正朝我们而来!】 【目测有五百修者,队列整齐,训练有素,正在打探为首者实力】 【一名九境修者,十名八境修者,对方举阴山氏家徽,为首者是……光禄勛,南宫曜!】 【阴山氏必定是为龙兑城和太平城而来,长公子,以我等之力恐有不敌,为今之计只有与即墨氏联手迎敌才有可能脱身,还请长公子速做决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南宫曜,琉玉的舅舅,南宫镜的弟弟。 也是大宗师之下第一人,九境之内,天下绝无敌手。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同样收到消息的申屠襄也拧紧眉头,勐然看向九方彰华,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凝重。 九方彰华一双深目却落在眼前少女身上。 「虽说世人都以人为尊,而对妖鬼鄙之,但其实,和真心相待的妖鬼成婚,与人并无殊异,若是遇上狼心狗肺的人,那才是如坠地狱,与魑魅魍魉同行——」 琉玉盈盈浅笑着,乌眸深深,瞥了一眼玄盘上莫名碎裂的兵人。 她眨眨眼,慢吞吞道: 「我可是已经认输了,但长公子,你的心……怎么乱了?」 第64章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洛水之畔的小院内。 慕苍水轻哼着民间小调,布满茧疤的手指穿针引线, 打成一个小小的结。 她抬眸,望着专心看书的月娘,眉目和蔼道: 「好了, 还有别的地方要补吗?」 月娘抬起袖子,看着没有半分修补痕迹的袖口,小小地哇了一声。 「慕婆婆你的绣工真好,一点看不出补过, 比我师父缝的蜈蚣好看多了。」 立在屋檐上的身影回头白了月娘一眼。 方伏藏握着玉简道: 「山魈传了消息, 龙兑城双方已经交战,并且, 城南十里外,出现了阴山氏的家徽——虽说有支援很好, 但是这个支援, 是能出现的吗?」 他们现在顶的可是即墨氏的壳子,能公然与阴山氏联手? 慕苍水将散落桌上的针线井然有序地收好, 眉宇沉稳得像一片湖。 「谁说他们是来支援的?」 方伏藏愣了一下,脑子里转了个弯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看慕苍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 今日阴山氏会派人前来这件事,连他都不清楚,但这位慕婆婆却毫无意外之色。 小姐对她,似乎格外信任。 「月娘, 」方伏藏盯着正从慕苍水手里接过荔枝的小姑娘, 「你看书又不是用手看, 自己一边看一边剥,多剥几个, 怎么能劳烦人家慕婆婆。」 月娘腮帮鼓鼓,眼珠一转就明白她师父的意思了。 「我来剥我来剥,我最会剥荔枝了!婆婆是要替小姐排忧解难的,这等小事不用婆婆动手!」 月娘一把就把那碟荔枝扒拉到自己怀里,慕苍水迎上小姑娘机灵又可爱的小表情,抿唇笑了笑。 「那婆婆替月娘翻书。」 「嗯嗯,」月娘又想起了什么,「婆婆,小姐那边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慕苍水眉宇淡然,明明是个炁海未开的凡人,但她一开口,就莫名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尊主与尊后联手,定能无往不利。」 与此同时,龙兑城外。 漫天扬着风沙走石,周遭无数炁流相撞,盪开一阵阵余波,训练有素的铁骑在混乱中仍能听命于乌止的调令,以五十之数抗住了申屠氏修者的进攻。 城楼上,申屠驰审视着眼前这个祭出六条触肢的妖鬼。 腰腹处的伤口浸透了他的衣袍,洇成更深的黑色,鲜红色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淌,但除了面色略显苍白,这个妖鬼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他微垂眼帘,浓黑的眸沉静如深潭。 「这就是你的全力了吗?」 申屠驰眯着眼,有些怀疑:「你若还有保留,我下次出手,就是取你性命之时了。」 玄衣妖鬼眸色寂寂。 一开口,那冷然如冰的嗓音透着讥意: 「过了数十招,申屠氏的九境修者连敌人的底细都摸不透吗?」 他几番试探,确认此人的实力约莫也就在八境左右。 但申屠驰在战场上饮血百年的本能又在血液里叫嚣,让他不得不对这个妖鬼时刻保持警惕,仿佛稍有疏忽,就会被对方扑上前来咬断喉管。 申屠驰指腹抹了一下脖颈上的血痕。 「难怪能攀上世族之女,有点本事。」 申屠驰动了惜才之心,忍不住劝: 「但即墨氏再怎么没落,也不可能真把一个妖鬼当夫君,她不过是身边无人可用,拢着你给她当打手而已,待即墨氏起势后,她自当会与更门当户对的世族结契成婚,男子汉大丈夫,当做驰骋天地的雄鹰,而非供人驱策的犬马,不如投奔我申屠氏——」 「然后像你们一样,给钟离氏和九方氏当狗吗?」 这话刺耳得叫人眉头一拧。 下方与乌止并肩的山魈甩出一记弯刀割喉,对墨麟的态度并不意外。 除了与尊后相处时显得和缓几分,哪怕是在无色城时,尊主也是妖鬼里骨头最硬,脾气最烈的那一个,他若真会对世族有好脸色,当年狝狩场看守手中的鞭子,也就不必费得那么勤了。 「不服这话?」 气息因伤痛而沉重,但墨麟那双淡漠阴郁的眼珠却如水洗的曜石般清明。 「那怎么不动手?是不是你们背后的主人勒紧了你们的狗链子,让你们先等等,因为他们还没决定好这口肉到底是赏你们,还是不赏,所以哪怕你现在对我已起杀心,也只能叼着你的狗盆子等着主人示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一连串的讥讽令申屠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刚才捅了你一剑也没听你吭一声,看来真是被踩了痛脚,才激得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申屠驰目光凌冽,倒也不避讳: 「不错,阴山氏的人就在十里外,即将加入争夺龙兑城的混战,龙兑城地势险要,乃妖鬼长城一带关隘,若被阴山氏所夺,对我申屠氏和你们即墨氏都是个威胁——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们今日恐怕必须得联手。」 对面那浑身是血,肌肤冷白的妖鬼却抬了抬下颌,似是在笑,但眼眸冰冷幽深,没有半分笑意。 「这可不由我决定。」 申屠驰凝眸:「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我们若不联起手来,待会儿阴山氏的人马一到,必将我们所有人踏成肉泥。」 阴山氏来的人可是南宫曜。 虽然南宫曜已多年未出王畿,没人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座偏远小城,但他能被南宫镜安排去王畿常年守卫帝主,足见其实力。 但那妖鬼仍然冷淡吐字: 「没有家主的命令,我不会与你联手。」 这都生死关头了,申屠驰没见过这么轴的,一边取玉简一边骂: 「有病!我们当狗是被迫的,我看你小子是自愿的!」 墨麟冷冷扯了扯唇角,无动于衷。 申屠驰:【劝过了,他们不肯反水,必须得即墨瑰示下】 宅邸内的九方彰华缓缓扣上玉简。 还有五里。 阴山氏虽没找到他们暗杀阴山岐的证据,但内部已经基本断定是九方家与钟离家所为,这一次会突然派兵加入乱局,不只是看重了龙兑城的地势,更重要的,恐怕是报阴山岐之仇。 但也或许有别的可能。 在九方少庚凝重焦急的注视中,九方彰华缓缓抬眸,乌黑瞳仁里倒映着对面少女的身影。 「清谈之道,不过纸上谈兵,雕虫小技,以即墨小姐之才,或许下一局就是彰败了。」 他沉静如水的嗓音缓缓淌过众人的耳。 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丝毫看不出阴山氏奔袭而来的意思,倒让围观世族有些怀疑所收到消息的真实性。 若非一切都尽在琉玉掌握之中,恐怕她也要被九方彰华的神态所迷惑。 少时阴山泽曾携家人泛海出游,九方彰华也在其中,行至途中,却不想遇海中精怪,阴山泽一人与之交战,虽占上风,却顾不上几个年幼的孩子,就连琉玉都以为他们当时性命垂危。 唯有九方彰华在风起浪涌中不动声色。 琉玉还以为他是对阴山泽有信心,事后询问,他才道: ——独我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生死面前,亦不会泄露半分情绪,这个人看似温润平和,但从小到大,没人能看穿他的心事。 琉玉也顺势道: 「你赢了,龙兑城任凭你们处置,我们走。」 说着琉玉就要起身,身后三人一头雾水,不敢相信琉玉就这么放弃了。 「即墨小姐留步。」 身后传来青年的挽留声,琉玉弯了弯唇角,回过头却露出略带警惕的神色。 「这也不满意?莫非长公子今日是要赶尽杀绝?」 九方彰华静静审视她的模样。 若是演的,那她的演技真是很好很好。 「彰说过,不会对太平城出手,请即墨小姐安心,而且——现下情况有变,即墨小姐若是看一眼玉简便知,光禄勛南宫曜率檀氏部曲百人而来,他们都是阴山氏的家臣,目标正是龙兑城。」 「龙兑城北靠妖鬼长城,南视巨鹿山脉,同时也是三江汇聚的枢纽,实乃战略要地,若被阴山氏所夺,对我们几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琉玉的目光在玉简上扫过,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夸张神色,而是平静反问: 「妖鬼长城一带,申屠氏与你们抱团,雄踞一方,我若与阴山氏联手,不是恰好同你们分庭抗礼?」 九方彰华道:「即墨氏占了阴山氏的太平城,彰不知,即墨小姐想如何与他们联手?将太平城再拱手让回去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齣戏火候也差不多了。 琉玉做出被说服的样子,沉思良久后,终于同意了九方彰华联手对抗南宫曜的提议。 事实上,这本就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当日琉玉与阴山氏的族老们通讯,那时她将即墨氏的计划全盘托出之后,族老们就给她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若想要让即墨氏成为阴山氏金蝉脱壳的后手,就必须让世人将这二者绝对分割。 琉玉的脸或是身形,都不是被识破的关键。 最关键的永远是利益。 必须要让即墨氏明面上和阴山氏对立起来,甚至作为敌人对峙,才能根本上洗清嫌疑。 所以,夺取太平城和龙兑城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环,就是必须有阴山氏的人出面,加入争夺,再由即墨氏来阻止,九方家的人做为旁观者目睹。 这个计划,才算圆满。 「联手可以,丑话得先说在前头。」琉玉切入正题,「龙兑城相里氏归我,同时,龙兑城城主的任免权由我做主,任何世族不得插手。」 这不就等于要整个龙兑城了吗?真是不装了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在座的众世族暗自痛骂,目光落在九方彰华身上。 「相里氏可以归你,但任免权不行。」 龙兑城之前的赋税,三分归相里氏,七分归九方家,如果城主任免权给了即墨氏,九方家便彻底丢了这七分赋税。 少庚回到家中,难逃重罚。 琉玉瞥了眼神色不安的九方少庚。 她松口:「我拿《仙农全书》灵草卷跟你们换,如何?」 九方彰华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道:「再加仙谷卷。」 「不行,」琉玉果断拒绝,「可以再加百花卷,其他的,没得谈。」 灵草和百花所涉不过钱财,仙谷乃粮草之本,虽然就算拿到了仙谷卷,还要善于农道的修者配合才能种出,但九方家肯下功夫,不愁找不到人才。 这个要是给了九方家,就是给这个坐拥兵马的大将军送去了无穷无尽的粮草。 那还斗什么斗,她趁早认输算了。 九方彰华的指尖轻敲桌面,看出了琉玉态度的坚决。 她会主动提出《仙农全书》交换,其实是意外之喜,但就这么交出龙兑城,仍然令他颇有些不甘心。 若非南宫曜逼得太紧……此事绝不会就这样结束。 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九方彰华颔首,琉玉唇边翘起一个笑意。 琉玉将玉简翻转,给他看刚发给墨麟的讯息。 「这样,长公子可满意了?」 这只玉简是单独为即墨瑰的身份所准备的,所以墨麟的姓名也由【林陌】取代,九方彰华的视线在她的那条讯息上停留几息。 【先暂时跟他们联手吧,等抢下龙兑城之后再跟他们慢慢算帐咯】 她就这样,将这一行字怼在了九方彰华面前,脸上还笑盈盈的。 九方彰华淡淡挪开目光。 「多谢即墨小姐相助。」 琉玉看着他,犹嫌不够似地道: 「——我倒是无妨,长公子不是跟阴山氏关系匪浅吗?你与即墨氏联手对付阴山氏,回到仙都玉京,不知该如何自处啊……」 琉玉终于在九方彰华和风细雨的面具上,窥见了裂痕。 在座世族又是尴尬,又觉刺激,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谁不知道,当初阴山泽公然表明无意送女儿与少帝结亲之后,仙都玉京的许多人一度以为这两人成婚是铁板钉钉的事,他自己恐怕也做好了成为阴山氏族人的准备。 谁也没料到这对金童玉女说散就散。 九方彰华就这样夹在两家之间,身份尴尬。 「即墨小姐说笑了,」面具裂痕之下,透着温文尔雅的寒意,「与即墨氏联手的是申屠氏,与彰有什么关系?」 「容彰失陪片刻。」 离去的背影潇潇如竹,除却他眼底霜寒,姿容仍无可挑剔。 计划进展顺利,九方彰华一走,琉玉的脸上也卸了笑容,只想回到院子里休息,等龙兑城的消息传回。 但九方少庚却在他长兄的位置上落座。 他冷眼一扫,身后亲卫会意,将内室的其他世族礼貌请开,申屠襄也并未久留,出去等龙兑城战场的消息了。 「你懂什么。」 内室安静下来,只与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和琉玉身后的揽诸众人。 「是那个阴山琉玉背信弃义,为了自家利益,宁可嫁给一个妖鬼,也不嫁我长兄,害得我长兄被仙都玉京的人在背地里嗤笑,我长兄行得正做得端,不知怎么自处的应该是他们阴山氏!」 揽诸和鬼女屏住唿吸,瞧着琉玉的背影。 「原来如此……不过,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九方少庚微抬下颌,顿了顿才道: 「任何与阴山氏作对的人,都是九方家的朋友,若是识趣些,也不是不能做我的朋友。」 琉玉似笑非笑瞧着他。 「听说你很讨厌阴山琉玉?为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九方少庚就蹙了蹙眉,仿佛厌恶得只听名字都让他不适。 「这个女人,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有些天资,家世也好,就玩弄我长兄的感情,拿我长兄当做她和她妹妹斗趣的工具,最后还一脚踹开——这么恶劣的人,我长兄喜欢她才是被蒙蔽了双眼。」 内室的气氛忽而有些古怪。 相里华莲不明缘由,疑惑地瞥了旁边神色古怪的揽诸和鬼女一眼。 「既是清谈会,来都来了,也不能只同你长兄清谈一局。」 琉玉撑着下颌,点了点两人中间的玄盘。 「要玩吗?」 九方少庚想起方才琉玉输给长兄的一幕,料想她应该是出身没落世族,不常参加清谈,故而对此不太熟悉,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 若是能赢她一次,就能一雪前耻了。 他刚要应下,就见琉玉绽开一个笑容: 「不过没什么赌注,好像也没趣儿,二公子要下点赌注吗?」 「什么赌注?」 少女探身稍稍凑近了些,睫羽卷翘,眼底如落星。 「赢家能对输家做任何事,不涉及家族利益,不会当众施行,就这个赌注,二公子敢应吗?」 九方少庚唿吸忽而一滞。 他盯着她说话时上下开合的唇,一时间有些晃神。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揽诸鬼女和相里华莲依次从内室离开,一息后,里面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 龙兑城外的战事于亥时结束。 经过白日一番波折,结束清谈会后的众世族回到了各自的客居,闭门谈着这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有人嘆息于后起之秀的威胁,亦有人暗中生出投靠之念,与族人细细盘算。 九方彰华站在一树榴花下,接受着战场传回的消息。 据申屠驰所言,那妖鬼一开始并不欲与他们合作,但得到即墨瑰消息后,便干脆利落地在前头冲杀迎战,与他一道勉强逼退了南宫曜,有他们的人顶在前头,申屠氏并未折损太多人手,也是万幸。 但九方彰华看着那几行字,心底的猜疑却又在这悠悠夜色中浮现。 南宫曜为何会离开王畿,出现在此地? 为了一个龙兑城吗? 龙兑城固然重要,但何至于惊动南宫曜? 他已经多年未离开王畿,可以说,就算今日的即墨瑰真的是琉玉,阴山氏派来的人也绝不会是南宫曜。 或许,这是阴山氏藉此释放出的某种信号?他们与帝主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重重猜疑纠缠,九方彰华想不出答案。 不只是南宫曜,就连今日的即墨瑰,他也看不透。 她到底,是不是…… 「你要的东西。」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少女,将包裹在锦袋中的《仙农全书》灵草卷和百花卷随手塞入他怀里。 九方彰华却没看那锦袋,而是盯着琉玉的脸,像要从她面容上破开一个洞。 「听闻今日彰离开之后,即墨小姐与少庚又清谈一局?」 琉玉朝着大门的方向张望。 龙兑城战事结束,按照计划,舅舅南宫曜会先退兵,之后再暗中与她碰面。 而墨麟应该已经在赶来与她汇合的路上了,听说他受了伤,消息里没提及具体伤情,琉玉在院子里坐不住,便想来门口接他。 「是又如何?」她笑盈盈问,「长公子想为弟弟出气?」 青年容色温然:「愚弟性情乖张,仙都玉京又无人敢得罪他,即墨小姐能让他长长教训,彰感激不尽。」 回想起少庚被那一巴掌打懵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的模样,九方彰华既心疼,又觉得他活该。 明知自己实力不敌,还敢侥倖应下赌约。 平日都是少庚戏耍别人,真不知他怎么会屡屡在这个即墨瑰身上吃瘪。 白日的谋算交锋已经尘埃落定,以他们暂时利益捆绑的关系,不管是伪装还是客套,借着九方少庚的话题,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都缓和了几分。 夏夜皎洁月光被榴花疏疏筛落,随着风吹,斑驳月光在两人身上徘徊。 墨麟站在门外的暗影里,无言瞧着两人对视说笑的一幕。 月光在青年秀致面容上透出釉质光泽,他眉宇平和,噙着浅笑,月白宽袍笼罩着他挺拔如竹的身形,言辞举止尽是世族子的光风霁月。 ……和她站在一起,甚是相配。 墨麟在无数次的旁观中,一直知道这一点。 自从丹雀车与她分别之后,随着分开的时间愈长,在仙都玉京的那些旧日回忆就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 哪怕他清晰的知道琉玉对九方彰华的恨意,但在夜深人静时,墨麟仍然会难以遏制自己的遐想。 是因为曾经深爱过,所以被他背叛才会格外的恨吧。 如果他没有横插一脚,九方彰华或许不会背叛,她也会顺利与他成婚。 她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九方彰华。 她有让任何人幸福的能力。 他却是暗自觊觎已久、偷窃了旁人姻缘的窃贼。 这些混乱的遐想,在亲眼见到他们再度站在一起时朝他蜂拥而来,宛如一张夜色中血淋淋向他张开的兽口,将他那些刚刚生出的可耻的窃喜,尽数吞没。 「你回来啦?」 榴花树下飘来少女清冽嗓音。 墨麟一时间晃神,不知她是在同谁说话。 但那个从九方彰华身后探出的少女确确实实望着他。 乌黑明丽的髮丝,清亮如雪的眼眸。 衣摆随她小跑而来的脚步而微微飘扬,没有任何偏移,她打破了印刻在他记忆深处那些作为旁观者的回忆,直直朝他而来。 好像整个世界朝他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墨麟怔愣如木雕。 「受伤了吗?怎么还在淌血?都没包扎一下吗?」 他浑身衣裳破破烂烂,尽是被刀锋剑芒割出的痕迹,腰腹处的剑伤还在往外汩汩渗血,琉玉扶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扶。 他明明有能力赢过那个人。 是为了她的计划,她的大局,才会心甘情愿压制实力,受了这么重的伤。 心脏像是被人攥住,琉玉一时喉间酸涩,哽了一下才捧着他的脸道: 「对不起啊。」 「下次我努力,一定一定,不让你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第65章 手背上残留着衣袖掠过的触感, 九方彰华看着那个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很奇怪的感觉。 跟琉玉的行事作风天差地别的一个人,却在细微之处, 与琉玉确有几分相似,以至于当她从他的身旁越过,朝着那个妖鬼而去时, 竟让他莫名生出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可琉玉从不会这样急切地朝谁跑去。 也不会,用这样的怜惜的目光望着谁。 九方彰华微微出神,耳畔似有少女柔软甜蜜的嗓音浮现。 「生气了?」 生长于水中的山樱树飘落绯色花瓣。 她侧躺在鞦韆上,灿如朝霞的裙摆轻扫过水面, 缓缓翻了一页书, 悠然道: 「生气了也不许用檀宁给你的伤药,喏, 就在我书房的桌上,自己拿, 都是你的。」 长身玉立的青年静静站在岸边, 却没动,只捡了旁边的矮石坐下。 「腿疼, 走不动了。」 鞦韆上的少女放下书卷,抬眸朝他投来淡淡一眼。 青年端坐着,怀里放着一包糕点,浅笑道: 「排茯苓糕的队太长,站累了, 能辛苦师妹替我上药吗?」 他知道她会心软。 身边有无数人伺候的大小姐不会给人上药, 好在同砚之间切磋留下的伤也并不深, 即便被她胡乱戳来戳去,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痛。 日光映在她剔透如玉珠的琥珀色瞳仁里。 浓密长睫微卷, 像小刷子似的,随她专註上药时眨眼的动作,一下一下刷过他心尖。 他道:「其实……柳姨的事,檀宁也很生气,她只是太要强,并非有意与你作对,你无需……」 少女的表情冷了下来。 「你替她说话?」 青年定定瞧着她,语调放软: 「你遣我去买茯苓糕,做什么事,都好,只是,我不想你与我亲近,就只是为了让檀宁生气。」 少女将手里的棉布轻轻放下,抬眸时,两丸珠玉般的眼瞳明丽又冰凉。 「你是这么认为的?」 所有人都认为他与琉玉青梅竹马,天生一对。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知道,他从没有真正走进琉玉的内心。 她曾无意撞见过他惩戒犯错僕役的一幕,虽然他一贯善于察言观色,在察觉到她不高兴之后便赦免了那人,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疏离。 师父教导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意为天地公平,众生平等。 他却不解。 天上云月为何要与地下尘泥平起平坐? 他们降生在世族之家,钟鼓馔玉,锦衣华服,生来凌驾于庶人寒门之上,他不会毫无缘由的掠夺他们的性命,但也不意味着他会宽纵他们的过错。 这本就是这个世道赋予他们的权力。 可他知道,师父不喜欢,琉玉也不喜欢,所以他从不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这一面。 若遇天灾,他捐钱捐物,若路见稚童乞讨,他也会视情况领回家中做些杂事,这些对他不过举手之劳。 但琉玉与他仍然隔着一层他看不见的隔阂。 她站在朋友与爱侣的那条界限上,一步也不肯向他靠近。 九方彰华漠然看着不远处那对身份殊异的道侣。 他不觉羡慕,只觉荒谬。 琉玉绝不可能与那个妖鬼这般亲昵。 即便她对妖鬼和平民都有恻隐之心,但那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心善而已,她喜好美丽,天生尊贵,又怎会允许那些低贱之物弄脏自己奢丽的华服? 她与他才是同路人。 待九方氏愈发强盛,再不必畏惧妖鬼长城那一端的势力之后,她迟早还是会回到仙都玉京,重新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隔着朦胧夜雾,洛水之畔芦花似雪,墨麟捕捉到了他眼底那片独属于世族子的淡漠轻慢。 这样的眼神,他生来已经见过无数次。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早已习惯。 只是当他垂眸对上琉玉的眼眸时,胸腔中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灼烧。 他可以忍受这样的轻慢鄙夷,却无法忍受琉玉与他同样承受这样的目光。 他必须更强。 才能不让自己,成为世人轻视她的一个理由。 虚落在她肩头的手臂收拢几分。 从榴花树下经过时,九方彰华温声道: 「九方家有医师随行,若有需要,彰现在就去唤医师前来。」 墨麟没有说话。 但琉玉确信,他就是现在只剩一口气,也不会想让九方家的医师来给他治病。 「不必劳烦。」搀扶着墨麟的琉玉道,「即墨氏自有医师,我出来之前就已让人备好药物。」 九方彰华这才意识到,她今夜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与他闲话,而是亲自来接这个妖鬼。 如今平民百姓之间,其实偶有人族与妖鬼通婚者。 不过数量少之又少,更何况她这样的世族身份,即墨瑰身边的这个妖鬼,不少世族都猜测是她是看上了此人的强悍实力。 「原来如此。」 九方彰华也没有强求,又道: 「今日龙兑城外,林郎出力良多,申屠氏做东,欲宴请即墨氏诸位,也是妖鬼长城一带的各家世族的心意,不知即墨小姐与您的夫郎可否赏脸光顾?」 听到他说出夫郎二字,九方彰华明显感觉到这个血淋淋的妖鬼朝他投来一道古怪的视线。 他很难形容。 但应该是愉悦的情绪。 「当然。」 即墨氏横空出世,自然少不了这些觥筹交错的应酬,琉玉没有退拒,应了下来。 但其他的闲话就不必了,与九方彰华告辞后,她立刻扶着墨麟回到了客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客舍内,众人早已等候多时。 「……还好,基本上都是外伤,」相里华莲搭着墨麟的脉,眉心并未松开,「不过失血太多了,必须好好修养,而且伤口有残余的炁流附着,每一道伤口都需要好好清理,否则不容易癒合。」 琉玉颔首应下。 鬼女朝外张望了几眼,问:「山魈呢?」 「让他带着剩下的人先进驻龙兑城了。」 墨麟嗓音有些哑,言简意赅地答: 「夜长梦多,人进去了才能安心,而且山魈他们也有负伤,就近医治更方便。」 琉玉抬眸扫他一眼: 「那你怎么不就近医治?」 月娘的脑袋不知从哪里挤进来,很有眼力见地道: 「当然是担心小姐,捨不得和小姐分开太久啦。」 「哪儿都有你,」方伏藏一把将她抓到后面去,「课业做完了就去睡觉,怎么天天睡觉都让人催。」 慕苍水摸了摸月娘的头,对众人道: 「既然并无大事,就都散了吧,也好叫郎君早些上药休息,别的事,明日再谈。」 虽然拿下龙兑城后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商讨,但也不急于一时。 众人散去后,内室重归静寂。 琉玉多点了几盏琉璃灯,照得内室明晃晃的,他负伤的状态本能地令他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光亮,身上肌肉因戒备而缓缓收紧。 但望着她点灯的背影,喉间又莫名生出了几分难忍的渴意。 「你要给我上药?」 琉玉正在拿桌上相里华莲留下的药。 相里华莲虽说通晓医道药理,但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女,也没有多少替人处理外伤的经验,故而还是将上药的事交给了琉玉。 「当然,不然就只有去请九方家的医师了。」 琉玉端着托盘在他榻边坐下,问: 「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墨麟微弓着背嵴,长臂搭在双膝上,静静地在灯火下望着她。 他身形高大,即便这样坐着也显得肩宽腿长,似庞然之兽,但这个庞然之兽,此刻却将白日在外人面前的暴戾与兇狠全都藏匿了起来,神色却好似乖顺的犬类。 「我自己来。」 琉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实在狰狞,血和衣襟黏在一起,让她有些不知从何下手,更怕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反而加重了他的伤势。 「你舅舅那边,你不必担心。」 他缓慢地解开衣带,一点一点地褪去外袍。 「虽说因为要演完这场戏,免不了伤到你舅舅,但我只挫伤了他的手臂和胸口,胸口的伤我有分寸,看似严重,其实只伤到皮肉,未及肺腑,也多亏你舅舅配合得好。」 南宫曜常年待在王畿,这是墨麟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九境之内第一人。 若不是因为这是一场戏,他暗暗在心中衡量过,申屠驰加上压制实力的他,最多也就同他打成平手。 如果是没有克制实力的他呢? 墨麟也不确定,他们同为九境巅峰,若不大开大合的打一场,恐怕他们自己都难料胜负。 「我知道,你回来之前我已收到舅舅的传讯,说他带着檀氏部曲已经退至雁绝城,明日就会让副将带着部曲返回仙都,他再来与我们相见。」 琉玉对这个舅舅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自她出生后没多久,南宫曜就已经驻守王畿,就连逢年过节也鲜少回仙都玉京与他们相聚。 她问起原因,南宫镜只告诉她,帝主身边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宗室、世族就会将年幼的少帝挟持,成为他们把控大晁的傀儡。 所以南宫曜必须镇守王畿,守住天下觊觎帝室的野心 「但很奇怪,」琉玉微微拢起眉头,「当日与五叔祖谈及此事,他也说只是走一个过场,好好筛选一个信得过的家臣来就行,没想到最后来的竟会是我舅舅。」 未免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了。 好在这次申屠氏派出的是申屠驰这个九境修者,否则这场戏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圆上。 「等见到他,疑惑自然就能解开。」 琉玉点点头,再抬眸时,正对上他皮开肉绽的背嵴。 墨麟感觉到身后唿吸一滞。 隔了两息,他才感觉到身后的少女有了动作。 带着些微凉意的清露沖洗着伤口上干涸的血,还有在地上避闪时沾上的尘土。 墨麟以为她会不太熟练,就像当初她替九方彰华上药时那样,但一块块沾血的棉布换下,他也没有感受到多余的疼痛。 这才恍惚记起,她前世流亡时也受过不少伤,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自己替自己疗伤。 他偏头,反过来安抚她: 「……妖鬼的復原能力比常人强数倍,就算不处理,也很快会好,没那么严重。」 少女低低地嗯了一声。 等她终于将表面的血污清理干净,看到那些纵横的新伤底下藏着的旧伤,她只看了两眼,就不得不挪开视线,借整理托盘上的棉布和药瓶平復情绪。 「拿下龙兑城后,我们恐怕要先消化一段时日,龙雀城多荒地,适合开垦种植,太平城富庶,是我们最大的财源,龙兑城虽是地势重镇,但城中世族不少,对妖鬼恐有排斥,如不徐徐图之,恐会召至民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墨麟也知道这点。 人族敌视妖鬼,妖鬼在这样的敌视下,忍一时可以,但绝不可能长期隐忍而无怨气。 一旦双方生出怨气,相互仇视,甚至进一步发生冲突,所谓的妖鬼与人共治,反而会成为动摇他们根基的隐患。 「就按照慕婆婆所言。」 墨麟的脑海中浮现出捲轴所书的国策。 「建仙道院,开科试。」 国策所言,仙道院一为培养更多听命琉玉,而非听命于世族的修者,二为让妖鬼忘掉自身属于邪魔的血脉,而潜移默化融入人族的身份。 至于开科试,更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如今天下选才任官,无非是由中正官品评各城人物,按家世、行状来定品,再送往王畿选官。 看似有根有据,实则尽由世族把控,欲掌一城,只需令其中的世族臣服,送一笔钱财入王畿,城主任免皆可由其自己做主。 慕苍水认为,世族衰微,乃至整个大晁衰微,这种制度便是根源之一。 但就像一颗腐朽的大树无法砍断自己腐烂的根系,一旦砍断,自身也就断掉了最后的养分,世族哪怕知道这点,也改变不了。 唯有从头开始,重新打下一个根基,纵然开头艰难,但只要根基牢固,不愁有朝一日不能枝繁叶茂。 琉玉有些出神地想起慕苍水所书字句,既有些嘆服,又隐隐有种肩负重担的惶然不安。 她起初,只是想救阴山氏。 到底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琉玉有些好奇,问他: 「那捲轴那么长,那么晦涩,我看起来都有些费力,你怎么看懂的?」 「看不懂可以问,她似乎也很乐意给我解惑。」 墨麟低垂着头,将背嵴交给她,滴落的汗水在锦衾上洇成一片深色。 琉玉抖药粉的动作更轻了些。 「那不是更累了,慕婆婆什么都好,就是一提到这些话题,能滔滔不绝的说几个时辰。」 她在灵雍学宫时不管文试还是武试都是第一。 就连她都觉得累,可想而知,这些事复杂到什么程度。 然而当她的手臂握着纱布绕过他伤口,替他打好结之后,他却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 「不累。」 为了与她站在一起,怎么会累。 琉玉从他幽深缠绵的目光中,读出了这样的意味。 墨麟吻够了她的手指,才道: 「就是有点饿。」 琉玉这才想起,他打完仗就忙着往回赶,恐怕的确什么都没吃,起身道: 「我去让人给你备点吃的。」 「嗯。」 其他人估计都已歇息,琉玉没去惊动旁人,自己去了膳房,本想着就在膳房等一会儿,却突然反应过来—— 平日墨麟哪里捨得使唤她做这种事,就算饿也肯定不会让她跑这一趟。 果然,等她折返回院子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被他用势包围了起来。 「开门!」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墨麟喑哑的声音。 「再等等。」 琉璃灯被吹熄了几盏,但琉玉仍然能从些微灯影下,看到倒映在窗上的影子。 是他的触肢。 她这才意识到,他压制实力与申屠驰交手,用不了无量鬼火,只能用触肢强行迎战,伤得最重的怎么可能是身躯。 「你开不开,」琉玉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你再不开,我今晚就去鬼女的房间睡。」 里面仍然没有回应。 「不只今晚,我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让你进我房间。」 倒映在窗户上的触肢似乎扭曲了一下,但阻拦她的势仍然没有收回。 琉玉只得祭出最后的杀招。 「好,你不让我进去,我今晚就去住九方彰华的院……」 嘎吱一声。 紧闭的房门被一条蛇尾拨开门闩,透出一条缝隙。 琉玉冷着脸一把推开房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伤药的甘冽气息,一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嗅觉与视觉。 视觉。 纵然房间里的琉璃灯只剩下一盏,琉玉也能看清遍布内室的肉块。 带着粘液,蠕动的,融合着的肉块,浸在血泊中,断面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正在不断的生长着,重组着。 琉玉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和温度。 是人的体温。 「不想看就闭上眼。」 床帏后传来低低的喘息声,只听嗓音就能感受到所忍耐的痛苦,和此刻呈现在琉玉眼前的可怕景象不同,像受了伤的小兽躲在暗处,用虚弱的声线阻拦旁人的靠近。 「很快就好。」 琉玉抱膝蹲着,看着那些脱离他身体的血肉一点点重新融合,轻声问: 「每次受伤,都要这样吗?」 她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 墨麟沉默了一会儿。 「嗯。」 「只有你会这样,还是其他妖鬼也会这样?」 又沉默良久。 「寻常妖鬼体内只有妖炁或者鬼炁,无需如此,但我体内炁海同时存在这两种炁,一旦掏空炁海,这两种炁就会在我体内经脉中失控,相互冲撞时,肉身也会被炁流灼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所以需要将体内灼烧的腐肉剜去,再重新融合。」 他与申屠驰交手时没有用任何术,只是用最纯粹的行炁方式应对,就如清谈时的兵人那样。 因此对炁海的消耗也格外大。 墨麟看到一双洁白的绣鞋出现在床尾处。 一路行来,鞋面沾上了血水。 他缓缓抬眸,望着琉玉的模样,一时喉间干涩,哑然失语。 顿了顿,冰冷滑腻的蛇尾圈住琉玉的腰,将她从那一地血泊中带了出来。 暗绿色的眼眸映着一点微光,像盛着粼粼湖水。 他用指腹轻轻擦拭她湿漉漉的脸,轻嘆: 「……早知道,我就晚点回来了。」 从前他想,要是能有一天能让她替他落泪,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真见到她替他落泪,他又想,就算是真的快死了,凭着这滴眼泪,这口气他也绝不能咽下去。 「你不回来都行。」 琉玉看着他的触肢一点点重组,癒合,变回正常的模样,沾着泪水的睫羽眨了眨。 「就你这样受了伤就躲起来,迟早有一天被人趁虚而入,你死了,我就回仙都玉京,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夫郎——」 墨麟听不下去,堵住了她的唇舌。 这样柔软的舌头,为什么说出来的话会那么锋利又残忍。 室内血腥气浓郁不散,两人挤在狭小床帏后拥吻,琉玉担心他上身伤口崩裂,他却将她拥得极紧,仿佛身上伤痕并不存在。 衣带散乱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即墨瑰。」 是九方少庚的声音。 「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出去? 唿吸凌乱的琉玉看着自己散落的衣带和外袍,暗骂九方少庚是不是有病。 墨麟也蹙起眉头。 「她不在。」 听到琉玉的房间里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着脸的九方少庚怔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是即墨瑰身边的那个妖鬼。 九方少庚顿时拧起眉头:「你怎么会在她房……」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顿住了。 对了,即墨瑰称他为夫君。 他们夜里自然是会住在一起的。 不知为何,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九方少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适与敌意。 他忍了一下,没好气地问: 「那她在哪儿。」 墨麟冷嗤:「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九方少庚没料到他态度如此强硬,一时间气得发笑。 「一介妖鬼,不会以为即墨瑰称你一声夫君,真能同世族平起平坐了?不过是世族的玩物而已,也敢不知天高地厚,在我面前放肆,来日她与正儿八经的世族成婚,你又算什么东西。」 琉玉觉得今日那一巴掌扇得还是轻了一点。 墨麟却从门边收回视线,定定望着琉玉,眉宇露出几分瞭然神色,用口型无声道: 他喜欢你。 琉玉不知他是如何从这三言两语里得出如此恐怖的结论。 但紧接着,他咬了咬她的指尖,像是惩戒,而后舌尖又缠住她手指,缓慢地吸。吮舔舐,舔得琉玉从指尖酥麻到后嵴。 外面的九方少庚还在骂。 「……也别以为你有多强,不过八境而已,也不知道活了几百岁的老妖怪,同我们这种十几岁就已至七境的人根本不是一个路子,不出五年,我杀你如杀牲畜……」 墨麟心底冷笑,指尖动作并未有半分停滞。 琉玉也无暇在意外面的声音,比起耻感,她更担心墨麟身上的伤。 「……你伤才刚上了药,还在渗血呢……」 他手臂伤口的确发痛,所以只能用牙齿咬开她最后一根衣带。 墨麟抬眸扫她一眼。 「那又如何?嘴又没伤。」 琉玉被他抱坐在床尾,手臂虚虚扶着床柱,连喘。息都必须克制,否则立刻就会被外面的人察觉到。 感官在夜色中被放得无限大。 唿吸与汗交织凌乱。 外面一连串骂了好一会儿的九方少庚久未得到里面人的回应,有种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恰好此时僕役来报,说有人瞧见即墨小姐去了膳房。 九方少庚问: 「喂,她是不是去了膳房?」 混乱潮湿的唿吸中,他用吻抵住了她难抑的音调。 再分开时,他将湿漉漉的手指置于唇边,舔舐着道: 「去了吗?」 「好像去了吧。」 第66章 流泉顺着斜切竹筒淌进庭院的石池内。 异样的水声和池中流水融为一体, 九方少庚脚步踟蹰片刻,心生疑虑。 身后响起一个老者的嗓音。 「九方家的公子,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夜风急促, 吹得院内竹影簌簌。 九方少庚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袭布衣蓝衫的年迈妇人站在一株芭蕉树下,满头华发折损不了她的仪态, 她站在那里,自有一段世族名门的沉静秀雅。 「天色已晚,九方公子若无要事,不如还是明日再谈吧。」 九方少庚的确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只是不断回想起即墨瑰白日那一巴掌, 心中愤怒难抑, 入夜后也无法安抚内心烧灼的屈辱感,在院子里徘徊良久后, 才索性冲到了即墨瑰的房门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他想问什么呢? 问她师父是谁,问她这一身术式是从即墨氏传承而来, 还是她自己领悟的? 这些问题其实并无意义。 他只觉得胸中燃着一团火。 这团火想要吞掉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女, 但不是想取她的性命,而是想要用曜变天目窥探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主宰她,驯服她,要她正视自己,要她俯首称臣。 九方少庚无意识地咬着指甲,眸色晦暗地朝院落外走去。 一只绸伞从她手中递了过来。 「蜻蜓低飞, 恐有夜雨。」 慕苍水那双澄明通透的眼落在九方少庚身上。 「二公子出门在外, 家人定然忧心, 要保重身体才是。」 九方少庚打量了她一眼,一时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即墨瑰的身边, 竟然带着一个炁海未开的寻常凡人,还是个老得看不出岁数的老婆婆。 她可真是什么破铜烂铁都收。 九方少庚没吭声,从她身边径直经过,跟着他的僕役嚮慕苍水礼貌道谢,旋即跟了上去。 啪嗒啪嗒。 慕苍水抬头望着上空,雨滴从深蓝夜幕落下,乌云层层叠叠,有隐雷翻涌,仿佛那些云层后藏着什么咆哮的怪物。 她静静站着,思绪翻涌如云。 老王八羔子果然只能教出小王八羔子。 雨势渐大,待九方少庚从膳房无功而返回到院落时,只见九方氏的僕役肃立檐下。 「二公子,长公子在内室等候多时……」 九方少庚冷脸道:「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还有家主,正在通讯阵内等候。」 听到家主,九方少庚脚步骤然凝固,脸上散漫神色荡然无存。 - 雨夜凉爽潮湿的空气从半掩的床涌入,吹散了室内滞留的血腥气。 那张床是不能再睡了,墨麟他今日伤重,没太多余力将那边整理干净,也不想琉玉睡得不舒服,就将右间的琉璃榻简单收拾了一下,虽然窄了点,但胜在干净。 「将就一下,」他圈住琉玉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压,「明日去龙兑城就不必这么凑合了。」 衣袖间的朝雾草香气压过了血腥气,有甘冽淡香萦绕在鼻尖。 「我也没那么娇气的。」 琉玉的标准很灵活,在自家地盘上当然要怎么享受怎么来,可在外面,她是来出生入死的,不是来郊游的,她不会挑剔那么多。 头顶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开口: 「不给你开门就要去九方彰华的院子,还不娇气?」 琉玉从他怀里探出头,含着笑意的眼眸明亮如星。 她眨眨眼道: 「这次九方家虽然明面上没吃大亏,还拿到了灵草卷与百花卷,但实际上却丢了两座城池,还有相里氏这个强大的粮草后援,如此伤筋动骨,他恐怕杀我的心都有。」 「他要是知道你是谁,绝不会杀你,而且,九方少庚看起来也并不想杀你。」 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后颈,薄茧缓慢地摩挲,墨麟的蛇齿生出微妙的麻意,想在她那片雪白后颈上轻咬啃噬,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明知她有夫君,还要往上凑,甚至半夜叩门,什么世族公子,贱人。 「那我也不敢去呀。」 柔软纤细的手指拂过他微微滑动的喉结,神色慵懒的少女眼睫半垂,语带调笑。 「谁让我有一个只爱吃醋,不爱说话的妖鬼夫君,都快泡在醋海里面了,也只敢在暗地里偷看,我若真的跟他们走,你岂不是会在背地里偷哭?」 想了想,琉玉认真追问: 「你该不会真偷哭吧?」 墨麟没有作答,只是抵着她额头,声线低哑地反问: 「你是在可怜我?」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前世的结局。 也终于明白,为何新婚第二日醒来后,琉玉对他的态度会发生那样的转变。 他喜欢的这个人,有时候骄傲得让人觉得目下无尘,但有时候,却又像天上神女,有脱离红尘世俗的悲天悯人。 哪怕为她战死是他自愿的,她也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所以才会接纳他,对他好。 「可怜我也没关系。」 没等琉玉开口,仿佛自问自答般,他轻声道: 「怜我一月,一年,怜我到死的那一天——也未尝不是一种白头偕老。」 窸窸窣窣的触肢在夜色中缠绕了上来,冰凉的鳞片顺着衣摆而上,强势而不容拒绝地禁锢住她的大腿和腰肢,琉玉整个人仿佛都嵌在他的身体里。 说的话和做的事,反差未免也太大了点。 琉玉在这一刻,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九方彰华。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你与我亲近,就只是为了让檀宁生气吗? 琉玉从来不否认这点。 然而除了这点之外,她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春时赏花踏青,夏时泛舟避暑,冬来雪落满头,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靠近她,拂去她衣上雪花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情谊? 前世琉玉得知他背叛的消息后,偶尔也会有那么一剎,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了。 是因为她没有全心全意地回应九方彰华的情意,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这是她的报应。 直到听到墨麟这番话的时候,琉玉才有些出神地想—— 原来还有这样的回答啊。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眼尾余光在紧紧缠绕她的蛇尾上掠过,琉玉瞥他一眼。 「刚才和现在,你都已经放肆到这种程度了,还要我可怜你,下一次你打算再得寸进尺到什么程度?」 皙白的腿侧肌肤上,印着鳞片留下的红痕,冰冷滑腻的触感贪婪地贴着她,汲取她身上的体温。 「是喜欢。」 琉玉捧着他的脸,咬字柔软,裹着蜜糖般的甜腻。 「喜欢你,最喜欢你,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你——」 血液倏然凝固。 耳畔的杂音在这一瞬消失无踪。 隔了一会儿,又或是极其漫长的百年。 身体里血液的流动声,心跳声,窗外雨打芭蕉,半掩的窗棂在风中吱嘎吱嘎作响的声音,周遭万物发出了沸腾般的喧譁声,充斥着墨麟的感官。 抵着她额头的妖鬼之主缓慢贴近少女的唇,轻轻地,温柔地吮。吸。 「再说一遍。」 琉玉望入他蒙着雾气的眼,眼尾弯弯地重复了一遍。 他睫羽微颤,像溺水者索取空气般亲吻她。 「再说一遍。」 琉玉被他亲得唿吸凌乱,眼波潋滟,她枕在如乱云般的乌髮里,轻笑着问他: 「怎么只有我在说?你为什么不说?」 濡。湿的吻从她的脖颈间离开,那双湿润如青苔的眼眸幽幽凝视着她,在这雨夜中沾上了几分淡淡的幽怨。 想到他的确已经用行动说过千遍万遍,琉玉也没有强求,只是眨眨眼问: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的动作顿了顿。 琉玉感觉到紧紧缠着自己的触肢卸去力道,缓慢地退行,直至快消失的时候,被琉玉握住了尾端。 他演技拙劣地蹙了蹙眉头。 「伤口痛,睡吧。」 「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琉玉眯着眼,视线紧追着他: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太落魄了不想让我知道,我以前肯定见过你,是在无色城?我救过你,还是帮过你什么忙?」 阖目假寐的青年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深邃的轮廓在昏暗月光中半明半暗。 被琉玉握住的那截触肢将她的手指牵到他唇边。 然后轻轻咬了她一口。 「知道你救过的人很多。」 「但很可惜,这些人里面没有我,真的。」 - 一夜风雨在天光乍破时停歇。 洛水清谈暂告一段落,晨光中,别院门外停满了各家世族的车架,申屠襄与九方彰华以及别院主人樗里秋站在一处,被上前攀谈的诸多世族拦在了门外。 以至于别院外道路阻塞,欲在今日午时前赶往龙兑城的琉玉一行人也难挪动半分。 驾车的揽诸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跟其他世族的车夫沟通,但很快他就发现,尽管对方态度温和,但手里的缰绳却丝毫不动,俨然不打算给他们让道。 「旁边那么大一块空地!你再说让不了试试!」 揽诸忍无可忍,愤而出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瞩目。 那车夫仍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不好意思,真让不了,还请阁下稍安勿躁,待我们家主上了车架,我们自会相让。」 车内听到这动静的琉玉掀开车帘,朝外探看了一眼。 是申屠氏的车架。 车内的慕苍水温声道: 「虽说目前在九方氏的撮合下,我们与申屠氏合作了一次,但这种联手毕竟是暂时的,待九方氏的人一离开,妖鬼长城一带,就是即墨氏与申屠氏两家独大,这种情况下,哪怕偶有合作,申屠氏也会想尽办法压一压我们的势头。」 鬼女趴在窗边,皱了皱鼻子。 「真麻烦,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小小申屠氏算什么?都不用尊主出马,派神荼郁垒他们,就能将申屠氏夷平。」 也凑到窗边看热闹的月娘观察了一会儿,感嘆: 「可是他们的车架居然是机关马驱动的诶,好厉害。」 车内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月娘身上。 月娘小脖一缩,讪笑着躲到了方伏藏身后。 方伏藏淡声道:「申屠氏依附于钟离氏,钟离氏又手握《仙工开物》,所炼得的法器、机关造物,有半数都由申屠氏的工坊代为制作,这种由炁流驱动的机关造物,对申屠氏来说不过寻常日用而已。」 月娘自家就是开法器铺的,也听说过申屠氏和钟离氏的大名,顿时露出垂涎三尺的神色。 她家的法器铺是阴山氏名下,所卖的法器大多都是给寻常百姓使用的机关造物,以及低端法器,虽然生意并不差,但所售法器机关的等级,都无法与钟离氏和申屠氏相比。 墨麟闻言冷嗤: 「难怪申屠氏要给钟离氏当看门狗使唤。」 没了钟离氏的《仙工开物》,申屠氏的工坊就无法运转,他们自然唯钟离氏的命令是从。 琉玉的视线越过不少看热闹的世族,落在不远处申屠襄身边的身影上。 「那边那个,就是申屠驰吗?」 那名男子生得与家主申屠襄有三分相似,如无意外,就是当日与墨麟交手的申屠驰,他负手而立,正朝琉玉他们的车架看过来,留着络腮鬍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倨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墨麟道:「没错。」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此人昂首阔步,行走从容,浑身上下见不着半点伤痕。 但昨夜她在墨麟身上见到的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全都是拜此人所赐。 「那个谁——」 车内的琉玉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外面正与相里华莲交谈的青年。 神色萎靡的相里雎正在听相里华莲训话,他自知自己昨日还帮着九方氏针对即墨氏,今日却又倒戈赔罪,嘴脸实在难看。 但为求生存也别无他法,只希望这个即将成为相里氏新任家主的远方表妹,能够替他在即墨家主面前求求情。 原本他都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却在此时突然见车架内的少女指了指他。 相里雎枯败的面容,顿时浮现几分生机。 「我?您叫我?」 「就是你,相里雎。」 琉玉依稀记得清谈会结束后,他来赔罪表忠心过,但那时琉玉惦记着墨麟的伤势,没太多功夫搭理他。 不过他能代表龙兑城相里氏出面,说明他在相里氏还有几分价值。 至少肯定经常在外部活跃,对妖鬼长城一带的世族也了解不少。 「我问你,」琉玉垂眸看着巴巴小跑来窗边的隽秀青年,「申屠氏旁边的几辆,是哪几个世族的车架?」 相里雎仔细瞧了几眼,恭敬答: 「回小姐,正是北宫氏、百里氏的车架。」 少女的手臂轻轻垂在窗边,绣着蝶纹的袖口在日光下金光潋滟,相里雎盯着她淡粉色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忽听对方道: 「去告诉他们,今夜即墨氏做东,在龙兑城宴请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共鉴相里氏农家典籍,其中,包括《仙农全书》灵草卷与百花卷——就这么说,去吧。」 然而相里雎听完却迟迟未动。 琉玉的视线落在他呆若木鸡的脸上,偏头道: 「你原来是个聋子吗?」 相里雎回过神来:「不是——」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共鉴什么?给他们?来吃顿饭就给看我们相里氏的典籍,不是,凭什么啊?」 因为只是旁系,他这个相里氏的人都只能看一些分支典籍,《仙农全书》的封皮都没瞧见过呢! 「就凭相里氏现在是即墨小姐说了算。」相里华莲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干,不能干有得是人干。」 「干干干——」 相里雎连忙应下,又试探着问: 「那个,既然见者有份,那我能……」 琉玉微笑:「你效命于谁?」 这种时候,相里雎脑子转得飞快,仪态清雅地朝琉玉垂首弓身: 「自然是即墨小姐。」 「我的人,自然可以看,而且能看的内容,比他们更多。」 相里雎瞬间喜形于色。 凡是出身于相里氏之人,耳濡目染,多对农事深感兴趣,既有兴趣,谁又不想一观自家引以为傲的典籍? 因这个承诺,相里雎望着琉玉时,那张清隽秀气的面庞上顿时充满憧憬仰慕,于是二话不说,立刻前去向北宫氏与百里氏的人传达这个消息。 申屠驰离得远,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见那个相里氏的年轻人在世族中几番周旋,原本还态度冷淡的两位家主,先是震惊,随即骤然露出狂喜之色,立刻朝即墨氏的车架走去。 与那位年轻的即墨氏家主言谈时,那两人甚至还多有恭维讨好之态。 申屠驰使了个眼神,看着那名还在四处与人交谈的相里氏青年,让人去打探一下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一打听,顿时令申屠驰骤然变色。 「这黄毛丫头竟然如此狂悖!」 他一把拨开传话的属下,大步走向正在与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告别的申屠襄,将即墨氏准备向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公开相里氏典籍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 听到灵草卷与百花卷,九方彰华长睫颤动,静如湖水的眼瞳朝琉玉的方向遥遥投去一眼。 「什么?」 九方少庚更是错愕不已。 「她怎么捨得……不对,我们让出龙兑城才换来的内容,她就这么公开给所有人看?她是不是疯……」 「她一早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方彰华淡声道: 「这两卷内容不再是秘密,也就将九方家能从中获得的利润压到了最低。」 九方少庚怔然望着即墨氏车架的方向。 天下世族,大都靠着自家掌握的秘术典籍屹立于乱世,以至于为了根基稳固,这些秘术只传嫡系主支,连旁系都只能习到微末,就是防止旁系带着秘术独立于主支,削弱家族根基。 大家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秘术公之于众? 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没人会做这样的蠢事。 而为了这种未知的利益,更放弃更加稳固的道路——这又需要何等的魄力,才能下这样的决断? 九方少庚跟在长兄的身后,一步步朝车内的少女靠近。 他的心跳忽而之间,跳得越来越快。 「长公子这就要走了?」 帘下少女笑意浅浅地投来视线。 「这场夜宴若是少了名动玉京的长公子,多少黯淡几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从九方彰华的角度看去,恰能瞧见与她并肩而坐的青年。 与昨日充满敌意的目光相较,今日此人周身气息却意外的平和,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已在外耽搁多时,家中催促,不得不归,今夜龙兑城夜宴想必十分盛大,不能亲临,彰亦觉可惜。」 九方彰华莹润如玉的目光落在少女面庞上。 「不过以即墨小姐的聪慧,应该迟早会在仙都玉京再见。」 「——只要,即墨小姐能逃过钟离四小姐的復仇。」 晨风和煦,远处的申屠氏族人肃然紧盯着琉玉的方向。 九方彰华温声道: 「期待与即墨小姐,玉京再会。」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过头看向前方被北宫氏和百里氏清开的大道。 她弯了弯唇角: 「我也很期待,长公子届时见到我的表情。」 潇潇如竹的背影转身离去。 九方少庚却落后几步,频频回头。 待他们正欲出发时,九方少庚的身影忽然重新出现在车架旁,握住了窗沿。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 琉玉意外侧目,旁边的墨麟也蹙眉朝他瞥来一眼。 对上琉玉的视线,九方少庚一时有些混乱,但还是语速飞快地脱口而出: 「别以为你们即墨氏吞下了相里氏和龙兑城就有多厉害了,钟离灵沼报復心强得可怕,动起真格,碾死你们根本不费劲,你倒不如给自己寻个靠山,我父亲正欲给我定一桩亲事,你要是带着《仙农全书》和三座城池陪嫁,我也不是不能……」 琉玉听得头皮发麻。 她或许会期待九方彰华和钟离灵沼得知她身份时的场面。 但她绝不会期待这个场面放在九方少庚的身上。 一想到从前在仙都玉京跟她相看两厌的九方少庚,居然会跟她说这种话,连她都替九方少庚尴尬。 她扶额打断:「不了,谢谢。」 仿佛琉玉的拒绝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错愕了一下,紧接着倏然变色。 「你说什么?」 琉玉平静答:「我已经成婚了,而且我也压根不喜欢你,不必你来给我当什么靠山,更不可能带什么陪嫁去九方家,别做梦了。」 「……」 良久的沉默。 「呵。」 九方少庚缓缓露出一个恶劣又冷峻的笑容: 「我可没说我喜欢你,只是见你还算有点脑子,想给你一条活路而已,既然你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你,而且什么成婚,妖鬼在大晁可没户籍,连结契书都没有算什么正经夫妻,别笑死人了,你这种乡下世族可能不知道我们九方氏在仙都玉京的地位,想与我定亲的贵女能从南陆排到北荒,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 「等什么呢,再不出发赶不上昼食的点了。」 琉玉冷声沖前头的揽诸吩咐。 揽诸吹了个口哨:「好嘞!」 丹雀振翅,车架在驰道上飞奔,捲起滚滚尘土,正落了九方少庚一身。 探出半个身子的鬼女见对方没追上来,坐回车内道: 「吓死我了,我以为尊主肯定会生气,要是暴露了可怎么办。」 「无足轻重的杂鱼而已。」 他冷冷讥笑一声。 「不值一提。」 鬼女松了口气,笑眯眯道:「没错没错,杂鱼杂鱼。」 月娘却动了动鼻子。 「我的幻觉吗?为什么闻到了烤鱼的味……」 方伏藏眼疾手快,一把将月娘从墨麟的左边拎起来。 「是你要变成烤鱼了!」 混乱之中,墨麟伸出手默默捏熄了月娘衣角上不知何时燃起来的无量鬼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挪开视线。 「……失误。」 第67章 丹雀车驶入龙兑城时, 山魈远远就望见了车架上即墨氏的标志。 「家主回来了,开城门。」 他挥挥手,城门校尉相玉泉得令, 紧闭了一天一夜的龙兑城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但城楼上这些守城修者却并未松懈。 相反,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的到来, 才是重头戏的开场。 城楼之上,半数都是昨夜手持相里氏家主调令,接管龙兑城的妖鬼,他们手中调令盖着家主印鑑, 做不得半点假, 太平城之变也已经传遍龙兑城,都知道相里慎死于即墨氏家主之手。 世族斗争, 权势倾覆,在乱世中本不罕见, 但罕见的是, 这位即墨氏家主的路数……似乎很不世族。 相玉泉忧心忡忡地望着山魈离去的背影。 和龙兑城内的众多百姓一样,对这座城池的未来不免生出了几分忧心忡忡之感。 山魈可没他们那么多心思。 他的任务就是在尊主尊后到来之前, 将龙兑城内外守备掌控住,他只能保证他手底下的妖鬼,以及从太平城带来的相里氏修者不会主动在城内挑起动乱。 至于百姓们都在琢磨什么,不是他考量的范围, 「尊主, 尊后。」 山魈跳上本就有些拥挤的丹雀车。 鬼女夹在揽诸和山魈之间, 整个人都快被挤扁了。 鬼女勉强从两人之间探出个头:「挤——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哪里挤了, 忍忍。」 山魈瞥她一眼,对琉玉和墨麟道: 「今早我又从龙雀城调来了两百妖鬼, 不过怕吓着那些百姓,就和乌止商量,他和相里氏的修者去巡城,妖鬼守城门,大致掌控住了局面,尊主尊后现在是想去相里氏的里坊,还是去哪儿?」 墨麟问:「龙兑城城区图有吗?」 「有。」 山魈从怀里摸出一张递给墨麟。 墨麟手肘撑在膝上,抖开那张城区图大致扫了一眼,随后交给琉玉。 「龙兑城城南二十坊,城北五十五坊,足有五六千户人,妖鬼长城这一带,除了洛水以东的申屠氏青铜城,龙兑城就是洛水以西最大的城池,你第一日进驻,亲自巡城震慑并无坏处。」 琉玉思忖片刻,点点头,她挑起车帘,让人叫来了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和相里雎。 「今夜既要迎客上门,还是得先将府邸内外打扫干净,才好叫客人上门,免得让人看了笑话,我毕竟是外人,你们自家藏污纳垢的地方,还是你们自己更清楚,就交给你二人还有慕婆婆去办,有问题吗?」 相里华莲这些时日跟在琉玉身边,多少学了几分样子,虽无把握,但也想尽力去做,于是跃跃欲试地应下。 相里雎毕竟在龙兑城长大,想到今日家中免不了流血冲突,心中惴惴不安。 但更令他不安的还是方才在车内相里华莲的话。 ——虽说我们相里氏族人钻研农道百年,就算典籍不再是秘密,也比那些门外汉有优势,可天长日久,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从民间冒出几个外姓的天才,夺了咱们相里氏的老本行。 ——对即墨小姐来说,只要有能力,什么人都无所谓,但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还是得想办法笼络住即墨小姐的心,对咱们阖族上下才有好处。 当然,对相里华莲自己站稳脚跟也有好处。 跟着琉玉的这些时日,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手握权力,能使唤别人做事,每日有无数人揣摩她的喜好,是件多快乐的事情。 哪怕是天底下最上瘾的药草,也比不过这种感觉。 她现在卯足了劲,就想着怎么在即墨小姐身边站稳脚跟,受她倚重,再也不要回到过去被人囚禁受人胁迫的日子。 ——你看即墨小姐身边那个妖鬼,身份如此低微,都能得小姐宠爱,你容貌不比他逊色,若是能得小姐垂怜,日后前程必定一片坦途。 相里雎刚听完,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反驳什么「君子岂能以色侍人」。 但一听相里华莲提起《仙农全书》全本,他又不吱声了。 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而且…… 相里雎偷偷瞄了琉玉几眼。 即墨小姐能在九方氏和申屠氏的夹击之下全身而退,还能夺下龙兑城,其能力心性,实为生平少见,更何况还如此年轻…… 待慕婆婆带着相里二人离开后,琉玉落下车帘。 原本在与山魈商量沿途部署的墨麟突然道: 「这个相里雎,是一定要用吗?」 琉玉有些奇怪: 「相里氏能派他出面,应当还是有几分能力与地位的,看上去又不难拿捏,为何不用?」 「没什么。」 墨麟想起方才他偷看琉玉的几眼,心头不悦。 「长得太丑,看不顺眼。」 ……这算什么理由? 琉玉没想太多,只归咎于他方才实在被九方少庚气得够呛。 她轻笑道: 「也没有那么丑吧,只不过我整日尝着珍馐佳肴,也的确吃不惯清粥小菜呢。」 方伏藏朝那位妖鬼之主瞥去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后者的眉头显然舒展了几分。 训虎狼如训家犬。 他家小姐来说,人生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待护卫部署安排好,琉玉一行人便正式进入龙兑城。 即墨氏家主驾临的龙兑城的消息,也早在他们抵达城门外时便在城内的无数玉简中传开。 龙兑城内大大小小世族,加上他们麾下家臣,足有十余家。 从前相里慎治下时,他们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如今又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即墨氏,据说麾下还有妖鬼,谁听了都只觉得日子恐怕更坏从前。 「……这个即墨瑰,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若非九方长公子查过仙道寮的谱牒,确定真有这么一户世族,简直都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哪儿混进来的庶民了。」 上官氏的三公子上官舟坐在伽蓝大街视野最佳的位置,一边缓缓摇着腰扇,一边啧啧称奇。 「竟然拿妖鬼当正儿八经的臣下扈从,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北宫氏五小姐北宫盈也奇道,「拿来做死士,做佣兵还行,登堂入室,甚至正儿八经给个夫郎的名分,实在是有堕世族雅望——她以为人人都能是阴山琉玉吗?」 北宫盈看向身旁的申屠世英。 「我父亲说,世英小姐曾在太平城之变前见过这个即墨瑰,此人到底什么来头?真是个横空出世的不到二十岁的八境修者?」 此话一处,坐在二楼的几名世族子弟都朝申屠世英看去。 红衣劲装的女子眸色凝沉,回想起几个月前在太平城花灯节时遇见的女子,和她身旁的妖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当时还默默无名的即墨氏,会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接连拿下两座富庶城池,就连相里氏的立足之本《仙农全书》都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只是在一家射艺摊前聊了几句,并无深交,连容貌都不知真伪。」 申屠世英想到当日的萤射,那个不善射艺的妖鬼,竟然能在数箭之内实力剧增,她面色微凝。 「不过,实力应该是真的。」 身边属下都如此强悍,即墨瑰本人绝不会逊色。 而且,这些世族远在边境,收到的消息还不灵通,他们并不知道,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败于即墨瑰之手的消息已经在仙都玉京传开。 九方少庚不提,钟离氏四小姐,那是何等骄傲的人。 眼高于顶,也有高傲的资本,刚刚在灵雍春试夏试连夺第一,结果转头就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族之女。 这个消息在仙都玉京如今人尽皆知,都是那些曾经败于钟离小姐之手的人有意散布的。 钟离灵沼那样的性格,可比从前的阴山琉玉得罪的人多太多了。 昔日阴山琉玉远嫁九幽时,她和她那些小姐妹是如何扬眉吐气的,如今就有更多的人等着看她钟离灵沼的笑话。 自她回到钟离氏后,据说一直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唯一传出来的一条消息,便是知会申屠氏配合九方少庚,阻止即墨氏夺下龙兑城,没想到竟然又被南宫曜横插一脚,不了了之。 申屠世英不敢想像,那位高傲的世族贵女会气成什么模样。 「——我不信。」 北宫盈脆生生地反驳,天资清耀的面庞上满是笃定。 「阴山琉玉不过才七境巅峰,她一个龙雀城那种穷乡僻壤出来的,恐怕连仙都玉京都没去过,怎么可能二十岁不到就有八境实力,我才不信。」 靠在栏杆边的上官舟朝伽蓝大道的尽头望去。 「信或不信,亲眼看看就知道了——即墨氏的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座金色步撵正从湛明桥上行来,前有黑骑开道,后有妖鬼压阵,浩浩荡荡,一行恐有百人,并不朝相里氏所在的里坊而去,似乎打算径直走过伽蓝大道,巡视城池。 「果然如传闻一样。」 上官舟感嘆道: 「那开道的黑马铁骑,是从前阴山岐的部下,持双刀护卫在步撵旁的,是从前效命于九方氏的方家人,再加上相里氏那个造出了无量海的相里华莲——这个即墨瑰可真是海纳百川,荤素不忌。」 「不过……」 一直没说话的申屠世彦忽而道: 「这位即墨小姐,竟然愿意在今夜夜宴上,将《仙农全书》的一部分内容公之于众,着实叫人敬佩。」 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看去。 回过神来,申屠世彦颇有些羞赧道: 「我的意思是,除了任用妖鬼实在有损世族声名,但她对这些典籍秘术毫不藏私,还有不计出身,广纳贤才的魄力,颇有灵雍宫正,姬彧先生的风骨……」 「你最好还是祈祷她只是实在缺人手,而不是真有什么雄才大略。」 申屠世英凝望着那道朝他们而来的身影,想到来自仙都玉京的吩咐。 否则,申屠氏绝不能容她。 就在几人闲聊之时,上官舟忽而抬眸,目光落在对面的屋檐上。 「那是——」他反应过来,手中腰扇骤然顿住,「有人要当街埋伏即墨瑰!」 话音落下的同时,湛明桥上的琉玉也觉察到了前方骤然涌来的杀气,前方与乌止并行的墨麟,几乎在瞬间勒紧缰绳,做好了以妖鬼之态迎战的准备。 但琉玉脑子飞速转动,蓦然意识到什么。 「所有妖鬼都不许出手!」 这样的招数她并不陌生。 就像当日玉面蜘蛛逼迫朝暝在九幽街道上出手一样,今日这些打算青天白日当众伏击他们的人,目的也是为了在即墨氏进驻龙兑城的第一日,就让所有百姓都见识到妖鬼当街乱战的一幕。 百姓其实根本不在乎城主换谁来做,反正哪个世族压在他们头上都一样。 可妖鬼就不同了。 就连琉玉从前见识到妖鬼打架的场面都会觉得不适,更别提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真要是造成恐慌,在百姓中恶名传开,对即墨氏掌控龙兑城极为不利。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 已有反应迅速的妖鬼准备出手,墨麟回头看了琉玉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的目的,正欲反身阻拦其余妖鬼之时,伽蓝大道前方突生骤变—— 杀气,消失了。 端坐案前的申屠世英豁然起身,朝栏杆旁快步走去。 她举目远眺,看着屋檐上有血珠如雨滴滴坠落。 不知何时出现在对街屋顶的黑袍人仿佛凭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脚下是十多名精锐死士,连挣扎都没有,就这样毫无痛苦地当场毙命。 而那黑袍人弯下腰,拾起自己杀人前放在瓦上的酒壶,悠然从容地饮尽。 上官舟愕然:「这人手里的酒壶……好像是我们这家店里的。」 他挑开旁边的竹帘。 果然,旁边隔间的位置上只余灵株,并无酒壶。 能有顷刻间瞬杀这些死士的能力,他们谈话时用来隔绝的势,对他来说必定如空气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他肯定都听见了。」上官舟苦笑,「我爹要是知道我在即墨瑰背后说她坏话,还被她的人抓到,回去后定是免不了一顿好打。」 申屠世英瞥了他一眼。 没能在龙兑城成功搅局,真正免不了一顿打的人是她才对。 琉玉也被这一系列的惊变震得一时失语。 回过神来,她没去看那名黑袍人,倒是撩开步撵的轻纱,对着酒楼上那道红影道: 「是申屠氏的小姐?」 隔着楼上楼下,四目相对,琉玉弯唇笑了笑: 「许久未见,今日倒让申屠小姐见笑了,上次一别,不知申屠小姐回去有没有勤修射艺?若是技痒,我们这边,随时奉陪。」 楼上的诸多世族目光闪烁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勤修射艺?难不成两人还较量过? 方才不是说只闲聊过几句吗?怎么没提这一茬啊? 申屠世英定定看了琉玉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 「一定。」 - 龙兑城相里氏宅邸内。 入数重门,寻了一处水榭,琉玉让相里华莲屏退闲杂人等,又派鬼女揽诸等人在外把守,这才回过身来,对身后的黑袍人道: 「我就知道,有本事在那么短的时间瞬杀那些伏击死士的人,就只有你了,舅舅。」 黑袍人发出雄健浑厚的笑声,缓缓摘下兜帽,一只宽厚大手在琉玉的发顶上揉了揉。 「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一转眼就长成这么大的大姑娘了?」 在水榭捲帘下坐着的墨麟审视着眼前男人。 与当日在龙兑城外见到的模样相比,此刻的南宫曜褪去那一身九境巅峰的神勇煞气,面容和善,看上去更像个寻常长辈。 墨麟眸色沉沉盯着他的手。 琉玉还允许他揉她的头髮。 平日她梳了髮髻时,他不小心碰乱她都会生气。 琉玉无奈道:「上次也不是小孩子,三年前而已。」 「怎么不是小孩子?」南宫曜摸着下颌的胡茬道,「非得跟我过招,输了还死撑着,结果转过头自己一个人抹眼泪,害得你娘对我一整日没好脸色。」 琉玉愣了一下。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说你那时小,都不记事呢。」 南宫曜大马金刀地在墨麟对面落座,抬头瞧她: 「不过现在可真是长大了,来之前你娘和阴山氏那几位族老说起你在这边的事,我还吓了一跳,怎么听都不像是咱们家那个一心只想着修行的大小姐会做的事。」 他虽没有如南宫镜一样陪在琉玉身边长大,但对琉玉的性情也颇为了解。 他这个外甥女,对族内那些七拐八绕的事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修行,偏偏族里那些人也觉得这孩子是块好玉,得一步一步细细雕琢,闲事都不让她理会。 南宫曜却觉得,女孩子就该摔摔打打长大,多见识人心险恶,方能长成一颗漂漂亮亮的树,而非九方家的那个孩子精心培育的花。 那个什么金缕玉,徒有形似,毫无神韵,南宫曜一贯不喜。 可从中州王畿到仙都玉京后,南宫曜听了琉玉这番时间的动作,又觉得这孩子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转变得太快,忍不住心生怀疑。 他的视线在墨麟身上扫了一眼,又转向琉玉: 「如此用功,可是因为受了委屈?」 摔摔打打那是为了成材。 被人欺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天大的委屈呢。」 琉玉在南宫曜和墨麟中间坐下,托着腮偏头质问: 「说好的演戏,怎么下那么重的手?九境之内第一人呢,舅舅,下手不该这么没轻没重吧。」 墨麟浓睫轻颤。 幽绿眼眸像是投入一粒石子,漾开一层涟漪。 「我这可不是没轻没重,你这个夫君为了演好这齣戏,招招都卖力得很,你舅舅我是九境之内第一人,你夫君还是火烧无色城的妖鬼之主呢。」 南宫曜的视线在墨麟身上打转,见他看上去竟无虚弱之态,也是心中暗贊。 「好小子,那日我见你伤那么重,还以为你起码得躺上一两个月才起得来,妖鬼的恢復速度果然比人族强,不过还是得好好修养,你那伤,我瞧着都吓人。」 他都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他外甥女守寡了,这小子却半点不知道怕的。 墨麟闻言神色有些动容。 南宫曜与阴山氏的长辈似乎不同。 对他似乎并无任何轻慢,就好像……他真的将他视为了琉玉的夫君。 不是妖鬼,就只是她的夫君而已。 「……并无大碍,多谢……前辈关心。」 墨麟刚说完,就见南宫曜大手一摆。 「什么前辈,你该随琉玉一样,称唿我舅舅才是——哦对了,这个给你。」 见南宫曜掏出一个芥子袋,琉玉挑了挑眉,偏头笑道: 「哟,还有改口费呢?」 「什么改口费。」 南宫曜敲了敲琉玉的额头,道: 「从玉京走的时候,几个族老让我给你带的,你要的那些办仙道院鬼道院用的书,还有些年份久的灵草,正好拿去给相里氏的人炼成丹药,助你破境,还有……」 最后取出来的一个匣子,才是给墨麟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这个,族老们说是给墨麟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琉玉有些好奇,墨麟更觉得意外。 阴山氏的族老会给他什么东西? 漆匣缓缓打开,一缕异香飘出。 里面是一匣子黑漆漆的丹药,下面倒是有写明这丹药的用处,不过但凡男子,但凡有些阅歷的男子,自己不用,也会见旁人用过买过,故而对这缕异香并不陌生。 南宫曜面露讶色,视线在墨麟身上打量。 不会吧。 他这个外甥女婿,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这个东西的样子啊。 墨麟叩上匣子,冷冷扯了扯唇角。 「劳烦舅舅替我转告几位族老,很贴心,但用不上,谢谢。」 第68章 不明所以的琉玉抽出匣子底下的纸条, 这才弄清楚这些丹药是什么用处。 玄阳补炁海,水属补肾气,主骨生髓, 耳及二阴开窍。 这个玄阳凝水丹是一种驱寒强体的滋补丹药,因为用料昂贵,只一匣子便值百金。 但琉玉听闻, 这丹药之所以这么贵,主要还是因为一些别的用处。 「谁说用不上。」 仿佛没瞧见墨麟扫过来的锐利视线,琉玉笑眯眯道: 「我收下了。」 墨麟知道阴山氏的族老为何会送这个。 无非是因为上次联络时,琉玉开玩笑说她快突破七境是因为双修, 族老们面上虽觉尴尬, 但说不定还真把这话当了真。 只要有助于他们家大小姐修行,脸面算什么。 送!什么都可以送! 但墨麟却不理解琉玉为何会收下这东西。 那双碧潭般的眸色幽幽凝视着她。 琉玉目不斜视, 这丹药又不是光给男子补身体的,她就不能补了吗? 最好让她大补特补, 也叫墨麟尝尝在榻上求饶的滋味。 对面的南宫曜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几个族老, 那么大把年纪竟还关心小辈的床帏之事,还挺……为老不尊的。 跳过了这个话题, 南宫曜道: 「东西我反正是送到了,还是说回正经事……今日龙兑城内的袭击,十有八九是申屠氏的手笔,看得出来,钟离家的那个孩子对你可是恨之入骨, 可想好如何接招了?」 「谁说我要接她的招?」 琉玉眨眨眼, 故作无辜面孔。 「龙兑城外, 我都与申屠氏合力击退了阴山氏的人马,阻拦了阴山氏的势力入侵妖鬼长城一带, 我还以为我跟他们已经是同党了,没想到居然还耍这种阴招,真让人难过。」 即墨氏冒头冒得太强势。 没有哪个没落世族的崛起是从连夺两城开始的,而且还是从九方氏和钟离氏手里夺走的两城。 若非这两家的主力如今正一门心思在对付阴山氏,只怕即墨氏此刻引起的瞩目更多。 正因如此,琉玉不会再与任何人为敌。 并且琉玉相信,除了胜负心爆棚的钟离灵沼之外,也没有人会真正想与她为敌。 南宫曜似乎有所感悟,若有所思道: 「你是想与申屠氏联手?」 「没错。」 琉玉把玩着芥子袋上的吊穗,慢条斯理地道来。 「钟离氏又不是钟离灵沼一人说了算,我若是钟离氏的话事人,只要我没病,面对即墨氏这样一个强势崛起,又暂无依附的世族,与其打压,不如收归己用。」 世族是由利益堆叠而成的怪物。 钟离灵沼或许会意气用事,但钟离氏不会。 南宫曜静静看着这个阔别多年的外甥女。 一贯敏锐的直觉令他觉得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嫁到九幽不过才几月,与这个妖鬼之主的关系看上去也并无异样。 「难怪你娘会将我从中州调来你这边,看来果真是要将重心放在你这边了。」 听着南宫曜的感嘆,琉玉追问: 「玉京出什么事了?严重吗?」 「严不严重不好说。」 南宫曜负责王畿事务,对仙都玉京这边只知大概。 「但这段时间开始,九方和钟离两家,对阴山氏的攻势越来越紧迫,以前还能说是暗流涌动,现在几乎搬到明面上了——就说最近器炼司节符的事,就差与他们撕破脸了。」 墨麟侧目问:「器炼司节符,何物?」 这个东西他不知道也正常,琉玉答: 「是经商用的通行符令,器炼司掌握天下法器,所有大型法器铺,必须有器炼司派发的节符才被允许出售法器,因为种种原因,器炼司虽然掌握在钟离氏手中,炼器工坊掌握在申屠氏手中,但整个大晁的法器铺,大部分都在阴山氏名下。」 墨麟知道这个所谓的「种种原因」。 当初南宫镜和阴山泽建起无色城,收容天下妖鬼,其他世族嗅到其中利益,为助阴山氏扩大无色城的规模,纷纷给出自家城池的路引,允许阴山氏的人进出搜捕妖鬼。 但南宫镜却不止做了这一件事,利用这些路引,她打通一条输送路线,将阴山氏的坊市开遍大晁。 其中复杂程度,外人难以揣测。 但至今都没有任何世族能復刻阴山氏的商道,也不能取代阴山氏的坊市规模。 墨麟还知道—— 世人皆以为阴山氏起家之本是无色城的妖鬼,但实际上,应该是这些无可替代的商道与坊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至于从无色城获利的那些利润,南宫曜和阴山泽几乎没有用在他们自家身上。 他垂眸抿了一口茶。 南宫曜道: 「法器是整个大晁最大的生意,上至世族帝室,下至平民百姓耕种生活,早已离不开这些法器,以前这笔生意的利润阴山氏与钟离氏各占四成,申屠氏占两成,但现在,钟离氏大约想吞下那四成,所以开始收回器炼司节符,禁止阴山氏出售法器,再让阴山氏以低价售出手头坊市。」 琉玉的手指勾着吊穗,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嘆。 果然,一切都提前了。 九方潜提前加封大将军爵位,得良田城池,实力壮大。 钟离氏也提前数十年,将手伸到了阴山氏的坊市内。 「他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琉玉冷笑道: 「建坊市和商道,不知花费我们家多少精力,甚至牺牲了不少人,现在与九方家联手,有了底气,就敢从我们家手里摘果子了——娘准备怎么惩治他们?」 她依稀记得,直到爹娘死之前,他们家的坊市仍然握在自家手中,并没有被这两家击垮。 「为什么要惩治?」 南宫曜拧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看向略带诧异之色的琉玉,他笑道: 「这不是你自己的计划吗?既然想让阴山氏金蝉脱壳,不如就趁这次机会,让即墨氏吃掉阴山氏的坊市,你也能彻底打入九方氏和钟离氏的阵营。」 琉玉怔了一下。 这的确是她的计划,不过计划是计划,真正要接过这种重担的时候,即便是琉玉也有些踟蹰。 即墨氏她一个人说了算,不论输赢,盈亏自负。 但坊市乃阴山氏之本,不是能拿来给她练手的玩意儿,琉玉输不起,阴山氏更输不起。 「这是娘的意思?」 「当然。」 否则他哪里能做这个主,阴山氏和南宫氏,都是他姐说了算。 南宫曜拧上壶盖: 「为了帮你完成这个计划,你娘还特意放了一个人出仙都玉京,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叛徒会带着咱们阴山氏在东极旸谷一带的坊市,与申屠氏联合,效力于钟离氏——」 琉玉在傍晚时见到了南宫曜口中的这个叛徒。 今夜即墨氏设宴,只需递拜帖便可入内,除了洛水清谈那日的世族外,只要能在收到消息的一日内赶往龙兑城的世族,皆风尘僕僕而来,一时宾客如云,人人喜气洋洋。 所幸之前相里慎在这龙兑城做派奢靡,梁栋逾制,廊庑充溢,摆再大的席面也是装得下的。 「申屠家主。」 琉玉主动上前,向申屠襄行了晚辈之礼。 「今夜宾客着实太多,加之刚刚接管此宅邸,饮食接待恐有怠慢之处,还望申屠家主海涵。」 申屠襄眸色沉沉,望着这名年轻晚辈道: 「光是《仙农全书》这道珍馐佳肴,就已不虚此行,想必其他宾客,也是如此作想,怎会怠慢。」 他站在这儿已有好一会儿,远远瞧着这位即墨小姐命下属捧着一摞典籍,在这宴席上周旋。 行至对方面前,与之攀谈几句,谈的尽是「你给我点人手,我明年还你点粮」这种要事。 对方被她手里的典籍吊着,语气都和缓许多,哪里还好意思拒绝? 这样一圈转下来,谈妥的合作岂止一件两件。 跟在她身后的相里华莲望着她的神色,全然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 「是吗?」琉玉偏头轻笑,「我瞧申屠家主倒是不太热衷的样子。」 申屠襄沉稳面容浮现一丝浅淡笑意,从容道: 「《仙农全书》固然是农道绝学,但秘术摆在那里,自家传承尚且有学不会的,更何况我们这种门外汉,想要培养出真正通晓此术的人才,需要何等雄厚的家底,甚至还需要运气,申屠氏不才,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并不贪图太多。」 申屠氏的眼界毕竟与寻常小族不同,一眼就看到了要害。 从前在灵雍学宫时,姬彧先生正是如此教导琉玉: ——上天散布天赋,从不以血脉择之,无能者,即便看遍世族典籍,也仍旧是庸碌之辈,有才者,哪怕託身草芥,亦能成不世功勋。 所以琉玉根本不怕将相里氏的大部分典籍公之于众。 琉玉眨了眨眼:「申屠家主此心,正如我心。」 「是吗?」申屠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倒是觉得即墨小姐少年英才,锋芒无匹,不像要守成,像誓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之人。」 琉玉与他同站一侧,望着远处热闹的百戏道: 「如今九方家、钟离家、阴山家三家鼎力,角斗不休,即墨氏这样的小族,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已是不易,谈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话说到了申屠襄的心坎。 申屠氏坐拥六城,族内强者并不算少,仍要为钟离氏驱策,更何况即墨氏这样初露头角的小族。 这即墨瑰,瞧着也就同他女儿差不多大,背负一族兴衰,也是不易。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冒出这种心软的念头,琉玉再清楚不过。 她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卖惨,而是指着方才与申屠襄交谈的中年男子道: 「这位的名帖写着阴氏之名,方才见申屠家主与他交谈,莫非您与阴山氏的家臣还有交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申屠襄瞥她一眼道: 「你说阴子实?他的确姓阴,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算阴山氏的家臣了。」 琉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困惑神色。 申屠襄迟疑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琉玉。 只不过阴子实本人就出现在刚与阴山氏发生过冲突的即墨家,立场昭然若揭,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听说阴山氏如今掌权的那位南宫镜夫人,也是大晁的丞相大人,这些年对这些阴山氏的族亲似乎不太重用,反而重用一些他们从仙道院提拔上来的外姓人。」 申屠襄徐徐道来: 「族亲多有不满,碍于南宫镜的威严一直忍耐,不过时间长了,总有忍不下去的——这个阴子实,原本掌阴山氏在东极旸谷一带的坊市,但因为收到风声,得知南宫镜有可能派人取代他,一怒之下便向钟离氏倒戈。」 「今日来宴会,还带了他自家侄女,欲与我们申屠氏结亲,有钟离氏的命令在,我们申屠氏的子侄恐怕都可虽她挑选。」 琉玉总算摸到了一点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 南宫镜选拔上来的人尚未站稳脚跟,被裁撤的族亲家臣,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有反扑之力。 前世的九方家和钟离家,恐怕就是利用无数个阴子实,趁虚而入,将阴山氏寸寸瓦解。 琉玉又有些不解。 她娘做事一向稳扎稳打,能被人钻空子,必定是这中间步骤做得急了些。 为什么不慢慢来呢? 「——这位便是即墨小姐吧。」 阴子实面貌大约四十出头,目光精明,瞧见他们的视线,见机迎了上来。 「即墨小姐真是比我想像得还要年轻,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作为,前途不可限量,只怕比阴山氏的那位琉玉小姐还要——」 「啧。」 一个女孩子不满的一声轻啧,打断了阴子实的话。 「夸人就夸人,带上别人做什么?非得踩着别人才能显得自己个子高吗?」 作为被踩的当事人琉玉略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向后面冷着脸的黄裙少女。 阴子实恭敬道: 「原来是北宫家的五小姐,在下实话实说,不知犯了什么禁忌,惹盈小姐不悦。」 北宫盈倨傲地俯视他。 「你当着我的面说阴山琉玉的坏话,就是犯了我最大的禁忌。」 说完她还瞥了琉玉一眼。 虽然碍于身份尊卑,不敢跟训阴子实一样训她,但北宫盈的目光里还是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对她的敌意。 琉玉眉梢微动。 如果她没记错,北宫氏在妖鬼长城一带,坐拥两座富庶城池,也颇具实力。 「即墨小姐见谅,」跟在她身后的上官舟仪容翩翩,向琉玉见礼,「这位北宫小姐自幼憧憬仙都玉京的那位琉玉小姐,单纯仰慕其才华品貌,并非是向着阴山氏说话。」 琉玉瞧着他:「你是……」 「在下上官舟,在家中行三。」 上官氏,一座城池,有点实力,但不多。 琉玉默默收敛打量的心思,看向北宫盈。 「怎么就成了说坏话?」琉玉眼尾弯弯,凑上前,「二十岁以内,阴山琉玉七境巅峰,我即墨瑰却是八境,阴山琉玉集家族之力供养,我却反过来供养整个家族,除了容貌,我好像的确比她强许多吧?」 她离得太近,熏衣留下的淡香盈满鼻息。 北宫盈不知为何觉得她整个人的语调气息有些熟悉,心跳快了几拍。 但等她反应过来琉玉说了什么,她蓦然睁大眼,被这话气得胸口起伏: 「哪里强了!琉玉小姐岂是你这种乡下人——」 上官舟连忙捂住了她的嘴,道了声歉,立刻将北宫盈整个人拖走。 他们今日来是结交新贵的,不是来惹恼新贵的啊! 目送着这两人匆忙离开,琉玉直起身,抿出一丝轻笑。 阴子实道:「阴山氏多年风光,总会有人看不清时局,留恋这种即将逝去的余晖,即墨小姐无需在意。」 琉玉不置可否,经过他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道: 「阴子实,阴先生,我记住你了。」 阴子实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即墨氏这个新出门户的家主青睐,笑意愈深。 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琉玉才落下脸: 「我想起来了,每到年节时,此人还会登我家的门,我娘每年都给他们包好大一个红包!这人居然还好意思拿我阴山氏的坊市做嫁妆,跟申屠氏联姻,真是不要脸。」 一直隐在暗处的墨麟缓缓跟上她的脚步,声线冷淡地搭话: 「不如干脆让他跟即墨氏联姻,这些坊市不就左右腾右手,又回到我们手上了。」 琉玉闻言生出几分兴趣,转头瞧他: 「联姻?谁跟阴子实的侄女联?」 墨麟冷冷扯了扯唇角:「大小姐男女通吃,我看大小姐可以亲自上。」 「……」 琉玉表情无辜地转过头,随手指向方伏藏。 「不然就你吧。」 方伏藏、月娘还有鬼女等人围坐一桌,刚见琉玉有空落座吃点东西,就听她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方伏藏神色茫然,「我怎么?又要给我派什么活?」 琉玉将方才在那边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一开始听到联姻,方伏藏想也不想,忙不迭摇头。 但一听到阴子实三个字,他神色蓦然一变,再听到是阴子实的侄女,他霍然起身,勐地沖了出去。 琉玉与墨麟对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也立刻跟着找了过去。 他们赶到的这重院落放眼望去,尽是正当婚龄的青年男子,唯有一道淡紫色倩影伫立其中。 被风吹动的裙摆恍若紫藤花深深浅浅飘摇,女子眉眼温柔,与人闲聊时的笑意温婉,眼尾那一瞥盈盈秋水,尤为动人。 方伏藏跑得气喘连连,上前一把揪住那个离得最近的青年,眼神杀意腾腾: 「你们来做什么的?」 那青年被他拎得双脚离地,一头雾水,茫然答: 「来让兰若小姐相、相看啊……」 「相你大爷个腿,她有夫君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琉玉微微张开嘴。 虽然一早就知道方伏藏的妻子与阴山氏有些关联,但谁能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那位名叫阴兰若的女子视线落在方伏藏青筋暴起,怒容满面的脸上。 她的笑意似乎减淡几分。 「伏藏,松手。」 方伏藏余怒未消,仍攥着那人衣领不肯松手。 阴子实竟然敢让兰若去联姻,他竟然敢—— 紧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月娘手里还握着鸡腿,她哇了一声: 「她就是师娘吗?」 月娘惊艷的视线在阴兰若脸上来回打转。 「果然和师父说的一样,既漂亮,又温柔,就像天上的仙……」 「叫你松手,方伏藏,你是聋了吗!」 伴随着这一声洪亮吼声,琉玉等人只见一道黑影倏然从身旁飞速掠过,待琉玉被这道风掠动的髮丝垂落,她才意识到—— 刚刚飞出去的是方伏藏。 被他口中那个漂亮又温柔的仙女妻子,一拳揍飞出去的。 第69章 「……抱歉。」 阴兰若缓缓收回拳头。 亭亭似月的女子恢復了方才温婉灵秀的神态, 对琉玉道: 「这位便是即墨小姐?兰若久闻小姐大名,今日得见,不想却是如此场面, 还压坏了您家中草植,实在失礼,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兰若的赔偿。」 琉玉略有些僵硬地转头, 瞧了眼被月娘缓缓扶起来的方伏藏。 「兰若小姐客气,几株花草而已,不必……」 「晚香玉茗花市价五百四十三灵株,波上凌妃市价一千七百五灵株, 他人高马大, 压坏了起码三四株,算起来差不多这个数。」 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金算盘的阴兰若拨弄珠子如拨琴弦, 噼啪几下便算出一个总数。 琉玉意外地眨眨眼,旋即又反应过来。 阴子实这一脉经营坊市和商道, 族中子弟擅长术算再正常不过。 一贯寡言的墨麟扫了眼方伏藏, 突然开口: 「阴小姐真想赔,就从方伏藏的月俸里扣。」 方伏藏有些诧异的看向墨麟。 他这辈子第一次听扣月俸这么顺耳过! 阴兰若却柔柔轻笑: 「郎君说笑, 我与方郎无亲无故,怎么能花他的月俸?」 说完,她便让女使取了灵株,交给琉玉身边的墨麟。 方伏藏望着朝他而来的倩影。 即便方才阴兰若揍了他一拳,他也不觉生气, 只是想着她那只手是用来提笔写字画画的, 若是揍他揍伤了可怎么办。 「兰……」 阴兰若微微笑着, 对他身旁看傻了的月娘道: 「方才听你唤他师父?」 月娘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 又想起方才这位漂亮师娘那怒火冲天的一拳,点头的动作半途扭转成摇头,迟疑着道: 「我应该说是……还是,不是呢……」 阴兰若这下笑意加深几分,眼中水波潋滟,如秋日湖光。 「这个给你。」 月娘愣愣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锦袋,打开一看,是一袋子梅花式的金锞子。 方伏藏随手拨掉发间的叶片道: 「还不谢谢你师娘?」 「不必谢我,应该的。」阴兰若语调温然,「毕竟你师父死了这么久,我也没给他上香,一点帛金,不成敬意。」 方伏藏和月娘师徒两人的笑容同时凝固在脸上。 月娘面容肃然地看着手里的一袋金子: 「原来师父死了我还能收钱的吗……」 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月娘的后脑勺上。 「兰若小姐,这位是……?」 院子内一众申屠氏的未婚青年中,申屠世彦也赫然在列。 他认得琉玉,却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冲上来对他们申屠家的人不敬者是何身份。 阴兰若抿了抿唇,言简意赅:「我前夫。」 在场众人恍然。 他们来之前对也听家中人提起过阴兰若的过往,据说这位兰若小姐十年前曾与方家公子成婚,育有一女,但早在五年前便与之和离,携女回归阴氏。 「原来是兰若小姐的前夫。」 一名申屠氏的年轻人打量着脸颊肿起的方伏藏。 「我知道你,曾经效力于九方家的十七公子,结果没护好主子,若是战死倒也罢了,却是假死后转而投靠即墨氏,如此背主弃义之辈,方家为了跟你撇清关系,立刻将你从族谱上除了名——没错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琉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方伏藏。 除名这件事,她第一次听说,方伏藏从未提起过。 方伏藏眉梢微动,他拍了拍身上尘土,总是倦懒耷拉的眼皮掀起: 「了解得还挺多,不知道以为你是要同我相亲呢。」 那年轻人被他的讥讽弄了个红脸。 「算了,别同他争这些口舌之利。」旁边的人拽了拽他,瞥了眼方伏藏,「他现在与我们,与兰若小姐身份云泥之别,说得太多,反倒降了我们格调。」 月娘平日虽然时常与她师父斗嘴吵架,但一听这话顿时上前道: 「什么云泥之别!我师父要才华有才华,要样貌……有才华的!跟师娘般配得很!怎么就云泥之别了!」 方伏藏回头,有点无语地瞧她一眼。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他都沦落到与妖鬼做同僚的地步了,意味着什么,还需旁人多言吗?」 那言辞倨傲的世族公子一副不愿与他们多言的模样。 「身为家臣,主上身亡,自当自裁谢罪,竟还令寻别主,不忠不义,难怪甘心与妖鬼做同僚,这种人毫无风骨可言,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来?」 琉玉听了一会儿,蓦然歪头轻笑: 「申屠氏的公子好大的尊贵,那我今日宴席,令妖鬼与诸位公子同场而坐,岂非也折煞了各位公子的尊贵?如此说来,本人真是罪大恶极,实不能再这么一错再错。」 恰巧相里华莲闻讯而来,琉玉招招手。 「将这人的名字记下,即墨氏永不接待这位客人。」 阴兰若露出几分讶异神色,像刚刚认识琉玉一般,好奇地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家主。 相里华莲目光在那名涨红了脸,又舍不下面子道歉的公子脸上逡巡。 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只要是琉玉的吩咐,她都会依言照办。 「……荒谬!」 那年轻人红着脸拔高声音: 「诸位评评理,我今日所言,有何之错!纵然即墨小姐如今春风得意,但身为世族,哪怕尊贵如钟离氏、九方氏,也不敢仗着势大,视尊卑礼仪为无物,难道即墨小姐连夺两城,便敢自比钟离九方二族,混淆世庶尊卑之别?」 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极有道理,此人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不少其他院落的宾客而来。 稍一打听,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相里华莲环顾周遭,听着世族们的议论声,第一反应并非紧张无措,而是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说实话,她自己也觉得琉玉任用妖鬼有些太惊世骇俗。 虽说世族们私底下也有人偷偷养着一些数量不多的妖鬼,但大多是做死士奴隶之用,绝不会真正将他们当做家臣下属看待。 今日的这场宴席,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可在场哪个世族,心里真能接受与妖鬼同席而座? 没人挑事,大家互相装煳涂也就罢了。 偏偏此事被这个愣头青挑明,在场世族再也不能装作耳聋眼瞎。 于是有人开始和稀泥: 「这位申屠公子所言,虽有些失礼,但道理却没错,即墨小姐有回护下属之心,也没错,不如双方各退一步,将此事就此揭过。」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方伏藏也没想到琉玉会为了维护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在琉玉手底下做事,虽说平日并无懈怠,但也就拿一分钱做一分事而已,该休的假他一天没落,谈不上有多忠心耿耿。 他这样的下属外面一抓一大把,对琉玉而言,想招多少都行,实在不必为他而得罪这么多世族。 方伏藏一时间心头复杂万分。 「今日小姐设宴,是为广交盟友,而非结仇,几句酸言而已,没必要闹大。」 方伏藏沉思片刻,抓了抓头髮: 「不然我先跟他们道个……」 琉玉想也不想: 「闭嘴,后边待着去。」 人群中的阴兰若上前两步。 「即墨小姐,此事的确是我等出言不……」 「你也闭嘴,跟你毫无关系,谁道歉也轮不到你道歉。」 琉玉冷声打断这夫妻二人,放眼朝这满院世族望去。 此地四面游廊,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刷得明光漆亮,假山后头一株古樟树遮住皎洁月光,将院内众人浸在浓阴地里。 琉玉在寂寂月色下,凝视着这些锦衣华服的世族。 人人都说,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可剥了那些华丽的名号,剥了他们锦心绣口的伪装,皮肉之下,风骨又有几两重? 她冰冷如霜的面色忽而松动,浮现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意。 「正好诸位聚集于此,今日乃即墨氏初次设宴款待诸位,来客繁多,若有我即墨氏的人冒犯无礼之处,有过则改之,还请诸位务必告知在下。」 听琉玉的语调突然软化,众人还以为这位气性不小的即墨氏家主终于松口,气氛顿时和缓几分。 「即墨小姐言重了,今日宴席尽善尽美,《仙农全书》亦是让大家大饱眼福,何来不周之处?」 为了将这一页揭过去,人人皆是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将今夜的宴席夸得如同宫宴盛大,简直挑不出一丝错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站在月亮门下的申屠襄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果然,琉玉听完众人夸赞,又温声道: 「我想也是,原本以为诸位与妖鬼同席会有不适,可今夜我麾下妖鬼,无论是礼仪还是衣着,皆与诸位一般无二,恐怕无人分得清到底谁是世族,谁是妖鬼,又怎会觉得不适?」 此话落地的一剎,整个院落的声音如潮水褪去。 阴兰若怔然瞧着这位即墨小姐,彻底说不出话来。 ……太吓人了。 她这番话,真是太吓人了。 旁边的相里华莲面上不显,脑子里早已爆发出尖锐的惊叫声。 天爷啊。 她会不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啊。 后方不远处的慕苍水坐在略显空荡的席间,缓缓放下了筷子。 她对面的南宫曜身披黑袍,八方不动,正慢吞吞地给自己续一杯酒。 墨麟微微侧目,向她投来眸光生澜的一眼。 心底某处似有一丝火星燃起,在这一眼中摧枯拉朽的燎原,令他皮肉下的血液为之微微沸腾。 至于在场的妖鬼。 今夜之前,他们得到命令,要求他们必须恪守人族规矩入席时还颇有怨言。 但此刻,当琉玉用这番话令这些世族哑口无言时,他们终于明白了琉玉的用意。 妖鬼环顾周遭的同时,世族也在打量着身边的众人。 谁是妖鬼? 谁是世族? 入席之人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哪怕有族徽区分,但即墨氏也有相里氏的人,只要那些妖鬼不显露出他们那些奇异的躯干肢体,乍一看,竟真的难以将他们从人群中搜寻出来。 宛如死亡的静寂中,好一会儿,才有些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低语声逐渐扩大,最后,如山唿海啸般沸腾起来。 「……无礼至极!」 「世庶不分,尊卑颠倒,将仙家世族与妖鬼相提并论,谁敢相信竟是世族所言!」 「即墨瑰!你这是自甘堕落!」 「这是叛徒!世族怎么出了这样的叛徒!」 琉玉面色平和地迎接这场狂风骤雨。 从前在仙都玉京,听人谈玄论道,总说一念,琉玉不解其意。 今日倒让她亲眼得见。 前一刻,她还是这些人眼中的世族新贵。 后一刻,这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甚至比见了妖鬼还要惊惧。 好在琉玉决定带妖鬼走出妖鬼长城时,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幕,因此只觉新奇,并不觉得害怕。 甚至当这些宾客愤然离席之时,她还能在门口与他们笑盈盈送别。 「今日来即墨氏赴宴,当真乃人生一大耻辱!」 面对这位气得甩袖子的名士,琉玉眼尾弯弯: 「那阁下记得跨出这道门槛之时,还请将看过的典籍忘干净些,既是耻辱,总不好连吃带拿,有堕世族风骨呢。」 「……」 名士差点被门槛绊倒,背影仓皇地走远了。 之前还对她颇为恭敬的阴子实,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琉玉一眼,忙不迭地套车离开。 申屠襄眸色深深地瞧了她一眼,负手而出: 「少年意气,不知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惜,可惜。」 琉玉仿佛没听见,朝着阴子实离去的背影瞧了一眼。 「申屠家主,不知阴子实身后跟的那些是什么东西?乌泱泱的,瞧着有些怪异。」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即墨氏宅邸外被琉璃灯照亮的街道上,果真见阴子实的车架旁立着一群浑身甲冑的侍从。 但古怪的是,这些侍从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用黑布覆盖,只余双目在外。 她还有空关心这个? 申屠襄有些意外。 「那是《仙工开物》里的傀将。」 他淡淡解释: 「钟离氏担心阴山氏遣人暗杀,专程派了一百多架傀将保护阴子实,这些傀将比市面上的傀儡人精良,可上阵杀敌,每一只傀将,实力可抵六境修者。」 百名六境修者的傀将队,钟离氏下这样的血本,难怪阴子实决定投奔于他们。 「原来如此,真是厉害啊。」琉玉赞嘆,「听说天下法器尽出自申屠氏之手,这些傀将,也是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申屠襄着实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少女。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空聊这些闲话? 申屠襄有心想提点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即墨瑰特立独行,得罪这些世族已成事实。 钟离四小姐对她怀恨在心,颇有不死不休的意思,也是事实。 他们立场冲突,迟早你死我活,说再多也没用。 只是可惜,这位即墨小姐少年锋芒,朝气蓬勃,年纪轻轻就将要折于钟离氏之手,未免叫人可惜。 「即墨小姐不必揣着明白装煳涂,谁人不知,申屠氏的工坊只做最简单的制造组装,这些法器机巧的核心,唯有钟离氏才知其秘诀。」 夜风微凉,琉璃灯在风中轻摇。 琉玉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髮丝,那张平淡又亲和的面庞浮现出一个浅笑。 「那真可惜。」 「要是能得到这样的秘术,加上申屠氏的工坊,和阴子实手中坊市,是不是就天高海阔,不必郁郁屈居人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申屠襄眸光闪动了一下。 又很快归于宁静。 「年轻人,别着急看远处的天高海阔,还是先当心自己脚下的路吧。」 - 申屠襄的提醒并非危言耸听。 远在仙都玉京的钟离灵沼听说了即墨氏府邸夜宴的事,一扫这段时日的郁郁寡欢,仿佛重获生机,立刻生龙活虎地筹备了起来。 龙雀城内的即墨氏坞堡缺人开垦荒地? ——妖鬼长城一带,禁止世族借人给即墨氏,否则就是与钟离氏为敌。 龙兑城兴建仙道院缺仙师? ——任何去即墨氏任教的修者,永不进钟离氏的门庭。 这两道命令经申屠氏之手传遍妖鬼长城一带,一时间,原本与琉玉早已谈好合作的世族,纷纷闭门不见,避即墨氏如避勐虎。 收到这些情报的琉玉逐一翻阅。 「这么多年,还是当初在学宫孤立人的那一套,真是没半点长进。」 从前钟离灵沼在学宫时就爱拉帮结派,必要令她自己为核心,其余男男女女皆做绿叶来衬托她,簇拥她。 如若不然,轻则冷漠视之,重则视为敌人,与其势不两立。 琉玉对她而言就是后者。 将信笺随手丢向案几,桌上盛满水的陶瓶泛起涟漪,零星花瓣飘落,是瓶中几枝斜插入水的桂花。 琉玉抬眸看向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方伏藏。 「月娘的功课最近怎么样?」 方伏藏答:「她一向勤奋,不需要人操心,小姐买回来的傀儡人,这几日她也认真研究呢,只是……」 「只是什么?」 「修行之事,我尚且能倾囊相授,但涉及到机巧炼器,就非我能力所及了。」 琉玉点点头,这个在她预料之中。 以月娘的天赋,整个大晁除了钟离氏,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在机巧炼器上指点她。 换句话来说,钟离氏若知道月娘有此等天赋,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才。 「没关系,你让她尽力就行,待我想办法给她寻到新书,以及教她机巧炼器的师父,再继续钻研此道。」 方伏藏颔首。 「月娘这些时日修行进步颇大,我明日再将市面上搜罗的那些灵雍试题整理好,争取今年入冬前,让她笔试达到甲等水准。」 琉玉难得见方伏藏如此干劲,眨了眨眼问: 「明日你不是休沐吗?这种加班,我可不给加班补贴的。」 方伏藏沉声缓缓道: 「月娘说得没错,我这个年纪,正是该拼的时候。」 他原本只是想稍微拼一拼的,毕竟琉玉当日维护之举,是真的令他有所触动。 但月娘自从那日夜宴后,卯足了劲修行,每天卯时起,子时睡,一开口就是「小姐为了师父得罪了天下世族,师父,你睡得着吗,反正我睡不着」。 方伏藏觉得得罪天下世族的根本原因好像不在他身上。 但耐不住月娘整日念叨,还有兰若—— 兰若倒是没念,因为他假死的事,她气到现在,根本就不见他。 他若是想阻止兰若与申屠氏联姻,除了竭尽全力替小姐扳倒申屠氏和钟离氏,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琉玉闻言笑眯眯道: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有志气。」 「……小姐,已经三十出头,人到中年了。」 其实对于寿数足有数百岁的修者而言,三十远不到中年。 琉玉拍了拍他的肩,敷衍道: 「那就莫欺中年穷。」 虽然有钟离氏从中作梗,但龙兑城的仙道院和龙雀城的荒田开垦还是得以缓慢推行。 至月末时,第一批相里氏的粟稻良种已经在即墨氏的坞堡内种下,龙兑城的两座仙道院也在妖鬼的昼夜倒班下迅速建成。 「真不愧是妖鬼,你们干这一行实在是有天赋。」 琉玉去仙道院视察回来后忍不住向墨麟赞嘆。 墨麟撩起帘子从隔间出来,瞥她一眼道: 「不只是天赋的缘故,你那日在夜宴上说的那番话在他们之间传开后,他们视你如视神祇,从前是拿钱办事,如今是奉神祇诏令,自然更卖命些。」 琉玉卧倒在榻上,乌髮如瀑布顺着床沿垂落。 刚沐浴过的墨麟从她面前经过,寝衣质地轻薄,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妖纹顺着腹部蔓延向下。 「你跟谁交过手?」 「跟你舅舅,」墨麟用绢帕捏了捏发稍未干的水,「稍微过了几招,不过没分胜负。」 琉玉趴在床沿边上打量他。 「你伤好全了吗?就与他切磋,他没伤到你吧?」 「……没有。」 墨麟在床边坐下,微微有些出神道: 「他不仅没伤到我,还指点我不少。」 琉玉戳了戳他的腿,墨麟垂目瞧她一眼,很熟练地托起她的后脑,将腿拿来给她做枕头。 「你二人同为九境巅峰,他还能指导你?」 「能。」 墨麟把玩着琉玉垂顺的乌髮,缓声道: 「我所修之道无人可以参照,都是我自己摸索领悟,境界已凝滞多年,但你舅舅与我同在一个境界,过招之时,偶有所得,我一人反覆摸索需要花更多时间,但有你舅舅给我做靶子,效率更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听上去,她该关心关心她舅舅有没有受伤。 琉玉颔首,打了个哈欠道: 「你若无事,多和他探讨也无妨,我舅舅就是个武痴。」 乌髮在他指尖缠绕。 墨麟想到第一次领悟无量鬼火时的痛苦,想到他得到鬼律天授时的折磨,他一直以为,修行便该是如此,孤独的,痛苦的,一遍又一遍的摔打与折磨。 但南宫曜专注地观察他的术式,认真替他思索如何改进如何突破。 从前并没有觉得痛苦的事,突然被人温和的颠覆,让他被迟来的痛苦后知后觉地刺中。 原来修行之路,是可以有人指点,有人相助的。 带领妖鬼一步步走出妖鬼长城的重担,也是有人能够与他一同分担的。 「琉玉。」 有些睏倦的琉玉听到墨麟轻唤她的名字,微微掀起眼帘。 「怎么?」 「没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就是想叫叫你。」 这段时间琉玉在忙龙雀城的事,他在督建仙道院的修建,两人聚少离多。 话音刚落,带有侵略性的气息伴随着凌乱的吻笼罩上来。 「琉玉,那一盒玄阳凝水丹你到底吃了多少。」 他的唿吸炽热,贴在她耳畔,带着濡湿的吻。 「怎么会真的变成水了。」 琉玉也很想知道。 这个丹药给男子吃的效果,为何跟给女子吃的效果差距那么大! 昏暗床帏中,随手被丢在一旁的玉简似乎闪烁了一下。 琉玉抿着唇,将他的手指推了出去,努力平復了一下唿吸。 「不用你管……先管你的玉简,有消息传过来了。」 墨麟蹙了一下眉。 「没空看。」 琉玉不想理他,翻身从他身上越过,径直将玉简取了过来。 取来解开玉简禁令一瞧,琉玉神色忽凝。 是远在九幽的白萍汀传来的消息。 【尊主,极夜宫通讯阵有动静,是从九方家本家送来的通讯口令,对方好像是——九方氏家主,九方潜】 第70章 秋日层林尽染, 赤红如血的枫叶在鬼车驶过红漆桥的车轮声中坠入湖中,随水波逐流。 时隔数月,姑获鸟鬼车再度载着琉玉与墨麟回到九幽邺都。 「——九方家那边还有消息传来吗?」 在宫门外迎接的白萍汀随墨麟与琉玉拾级而上, 答: 「昨夜按照尊主的吩咐拒绝回应后,今日辰时与未时,九方家又传来通讯口令, 称事关大晁与九幽,万望尊主能拨冗会见。」 第一次通讯口令,只称自己为九方家家主九方潜。 被拒绝两次之后,连言辞都恳切多了。 琉玉闻言轻笑: 「果然如慕婆婆所言, 对待九方潜, 不能顺着他的意,越是逆着他的意来, 越能打消他的疑虑。」 昨夜得知九方潜突然夜半联繫墨麟,琉玉心中便有猜测。 以九方潜的身份, 骤然有这样的动作肯定不是虚晃一枪, 估计是真有要事要与墨麟相商。 但借着此事试探即墨氏是否与墨麟和琉玉有关系,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琉玉原本打算在临近的里坊放一把火, 派人易容成她和墨麟的模样出面主持局面,他们本人趁乱离开龙兑城,若弃鬼车用御风术,后半夜就能赶回九幽。 不过慕苍水得知此事,却阻止了琉玉。 ——九方潜生性多疑, 你二人越是想证明即墨氏与九幽毫无关系, 他的怀疑会越深。 ——倒不如打乱他的节奏, 由你们来决定开启这次通讯的时机,不管他说什么, 都莫要显得太殷勤,他怀疑你们三分,你们就怀疑他七分,欲拒还迎,这个人就吃这一套。 「不觉得她有点太了解九方潜了吗?」 墨麟将他在龙兑城的那套衣袍脱下,随手搭在了屏风上。 面前的鬼侍捧着托盘,上面叠放的是琉玉离开九幽前,特意让她带来的绣娘给他做的新衣裳。 「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朝暝捧着铜盆侍奉琉玉净手,她看着盆中水影道: 「我娘说过,不可将下属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你付了多少报酬,他们就替你做多少事,只要你与他们利益一致,就可保忠心,否则就算你把他们的心挖出来捏在手里,也是枉然。」 如果慕苍水能告诉她内情,琉玉自然高兴。 但她不想说,琉玉也并不会因为这点隐瞒就将她弃置不用。 洗去这一路的颠簸,与连日来用蝉纸覆面易容的潮闷,琉玉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身影。 像一团春夜潮湿的雾气幽幽扑面而来。 琉玉看着他绸绿衣摆如青澜漾开,玄色宽袍上的金线随他行走的动作而粼粼闪烁,有人披上过于名贵的衣饰如被束住手脚,但墨麟却仍然自若。 瞳仁幽绿的妖鬼之主抬起头,耳畔繫着山鬼铜钱的红穗耳坠轻摇。 「原来你会拿捏人这一点,是遗传自你母亲。」 琉玉没说话,只是抬手不自觉摸了摸他垂着坠饰的耳垂,掀起眼帘盈盈笑道: 「也不是什么人我都拿捏的。」 正堂内传来白萍汀的声音。 「尊主,通讯阵又有动静了。」 这是第三次传讯了。 琉玉与墨麟跨过门槛,正堂案几上的通讯阵灵光流转,标註了天干地支与五行八卦的阵盘急速转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这个干支序数,便是独属于九方家的通讯序数。 【妖鬼长城,龙脉基石,不知九幽尊主是否感兴趣?】 琉玉神色骤变。 看着那行金色流光的字句无言片刻,她蓦然冷笑。 「……妖鬼长城以四块龙脉基石化作阻隔妖鬼的结界,唯有少帝手中,同样用龙脉基石雕刻而成的神州玉玺方可撼动,他敢拿龙脉基石与你交易,要么是在画饼,要么,就是九方家的力量渗透入王畿宗室了。」 这也是为何南宫曜多年不曾离开王畿的缘故。 墨麟神色微凝,撩起衣袍在正堂中央的矮榻上落座。 「都出去。」 白萍汀与朝暝等人鱼贯而出。 墨麟看向琉玉。 她点了点旁边的案几。 「通讯阵放这儿,我坐在地上,他瞧不见我。」 墨麟给她拿了个软垫,琉玉屈膝坐在乌木地板上,只比矮榻高一个肩,再靠近他一些,借着案几的遮挡的确恰好在通讯阵的死角。 只是当她枕在他两腿之间时,他眸色微闪。 太近了。 他想挪开些,却被她摁住了腿。 「别动。」少女偏过头,自下而上地,用那双明丽的眼肃然望着他,「再挪会被瞧见的。」 衣袍下,小腹与大腿肌肉有异样的紧绷。 墨麟在心里微嘆一口气,移开眼,抬手划开了通讯阵。 两方连通的一剎那,像是有一股不属于九幽的空气陡然涌入了内室,两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唿吸。 「自朝天阙一别,已有三年。」 一道温和沉缓似江水的嗓音淌入耳中。 「妖鬼墨麟,你瞧着,真是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了。」 墨麟静静地审视着通讯阵中的身影。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至四十之间的世族男子。 以一节荆枝随意束起的乌髮垂落几缕,落在他周正隽秀的五官上,不像刚被加封大将军之位的武夫,倒像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 和跪坐在他身侧的九方少庚相比,两人眉宇有三分相似,但其周身气息凝沉,绝非轻浮小辈可比。 他像一块磐石定定坐于这一室烛火中,肃肃如入廊庙,不修敬而人自敬。 墨麟背嵴抵着凭几,手臂垂落在扶手上。 他蓦然扯出一个笑容。 「现在才发现吗?我还以为九方家主养在九幽的那些狗,应该每日都将我的一举一动告知于你了。」 妖鬼之主低沉而略带讽刺的嗓音落在九方少庚耳中,令原本乖顺垂首的少年蓦然抬了一下头。 倒不是觉得耳熟。 而是这个声音……太年轻,也太……正常了些。 他只承认正常,绝不承认这声音还挺悦耳的。 但当他抬头看清通讯阵里的人影时,九方少庚如鲠在喉,倒映着满室烛光的瞳仁微微紧缩。 ……这是妖鬼墨麟? 那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阴山琉玉的那个夫君!?? 当年朝天阙两域议和,唯有各个仙家世族的家主长老能列席其中,就连琉玉都是偷偷熘进去的,大晁之中见过墨麟真面目的人并不多。 无色城倒是有不少见过,可惜都死得差不多了。 九方少庚一时间唿吸微微凝滞。 他不该是这副模样。 妖鬼墨麟应该丑得人神共愤,让那个目下无尘的阴山琉玉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噁心,留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追悔莫及—— 后悔当初对他长兄,对仙都玉京里的那些青年才俊都不屑一顾。 后悔千挑万选,最终嫁的竟是这样一个怪物。 ……可他怎么能生得这样一副皮囊? 隐而不发的恶念,在九方少庚眼眸深处无声翻滚。 「这位是犬子少庚,家中行二,」九方潜见墨麟的视线落在九方少庚身上,开口道,「年岁渐长,带他见见世面。」 九方少庚也在? 躲在案几阴影下的琉玉有些意外。 九方潜刚获封镇国破鬼大将军的爵位,他镇的是大晁的国,破的是北荒九幽的鬼,私底下与墨麟有所往来,应是绝密中的绝密。 九方潜连这种场合都会让九方少庚参与,对这个次子还真是倚重。 墨麟心里想的却并非这个。 这些时日琉玉被钟离灵沼针对,无论是龙雀城还是龙兑城的进展,都比她预计的速度慢了不少。 到现在仙道院的仙师都还凑不齐二十人,再这么拖下去,首先就是财库告急,其次就是琉玉无法兑现她当初的允诺,底下人难免会对她这个家主心生怀疑。 墨麟看在眼里,但他知道琉玉自己有计划,便并没有多此一举地调用九幽的力量帮忙。 令他不悦的是九方少庚。 他竟私下寄来不少信笺,言他可以出手相助,化解即墨氏的燃眉之急——只要琉玉能向他认错服软。 当日被琉玉扇巴掌的时候没见他硬气,回家后有了靠山,倒张狂起来了。 欺软怕硬。 下贱。 墨麟垂目饮下耳杯中的酒酿,开口道: 「二公子?就是那个丢了相里氏,丢了太平城,还被一个新出门户的年轻家主揍得满地找牙的那个二公子?」 九方少庚面色忽冷。 耳杯落在案几上叩响,那双淡漠的眼珠一片讽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看来我只需要候着九方家主仙陨,就能将大晁的北伐大旗一把火烧干净了。」 少年人如何经得起这番激将。 九方少庚捏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暴怒的视线几乎要穿透通讯阵,从墨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九方潜低低笑了两声。 他的笑声如石子落湖,沉沉响在耳畔。 「不必候着我死,尊主现在就可以烧。」 墨麟静静看他。 「妖鬼长城的龙脉基石,我可以替你做些手脚,比如靠近西境虞渊一带的那一块,一旦龙脉基石松动,尊主便可率领真正的万鬼出巡越过妖鬼长城,不再被困于北荒那一隅之地。」 琉玉心底寒意骤生。 西境虞渊,又是靠近妖鬼长城一带。 那些不都是申屠氏的城池吗? 琉玉确信,今日九方潜与墨麟的这番对话,钟离氏绝不知情。 墨麟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妖鬼进犯大晁领土,九方家有了再度煽动民心,索要兵权和田地的藉口。 意味着他可以藉机削弱钟离氏的实力,不至于让这个盟友成了下一个阴山氏。 对墨麟来说,至少是九方潜眼里的墨麟,能让妖鬼离开荒芜的九幽,开拓新的领土,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前提是他没有拥有琉玉的情况下。 墨麟扯了扯唇角:「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不谈立场的情况下,九方潜其实很喜欢墨麟这个小辈。 累世世族,虽多簪缨之辈,但唯有执掌着庞大世族的家主们才知道,世族早已过了人才辈出的年月,后继者养尊处优,享尽世间最好的资源,却仍然蠢钝如猪,不堪大用。 如果可以的话,像墨麟这样从一个小小奴隶走到今日的人,没有哪个世族家主不想收入麾下。 只可惜。 他们是依靠规则而壮大的世族。 若是违背了世族尊卑的规则,那么他们自身的根基也将摇摇欲坠——就如此刻的阴山氏一样。 「很简单。」 九方潜笑容和煦,略有皱纹的眼尾有弯刀般的锐利。 「替我除掉九境之内第一人,南宫曜。」 内室气氛有一瞬的凝固。 墨麟能感觉到搭在他腿侧的那只手蓦然收紧,攥住了他的衣摆。 原来如此。 线索在墨麟与琉玉的脑海中串联起来,终于让九方潜今日的来意清晰起来。 一枚神州玉玺,撬动的是北荒九幽、申屠氏、钟离氏,乃至于阴山氏这四方势力,而他九方潜只需要端坐暗室内,绣口吐出只言片语,便能操控这全盘局势。 盟友,敌人,帝主,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好谋算。 「……九方家主是不是忘了,」墨麟淡然开口,「无量鬼火一出,全天下都会知道是谁杀了南宫曜。」 「所以呢?」 九方潜笑意不变。 「星澜当日从九幽归来时带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鬼戏仙游祭,九方星澜从九幽断臂而归的那一日,墨麟曾按照琉玉的要求,让九方星澜向九方家带话。 ——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对付阴山氏的计划,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个条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内务。 「我已经依照尊主的要求,撤去了潜伏在九幽的所有暗哨,不知尊主何日履行你的承诺?还是……尊主为阴山琉玉容色所惑,日久天长,生出了恻隐之心?」 妖鬼之主垂下的手指捏着耳杯的杯沿,手背上的青筋隐在苍白肌肤下,姿态松弛。 「容色所惑?」 他轻嗤一声,冷淡语调里带着讥讽。 本就阴冷深邃的一张脸,不需刻意摆出什么蔑意,也足够令人感受到一种骨子里的睥睨轻慢。 「不过中人之姿,无甚特别。」 九方少庚眼里的困惑溢于言表。 中人之姿? 无甚特别? 他在说谁? 案几下的少女下颌轻抵他的膝。 闻言,轻轻搭在他腿上的手缓慢地往上挪动,无声地挑了挑眉。 第71章 墨麟在她细微的摩挲下紧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但还好。 她贴着他腿侧的手指只是勾住了他的指尖, 再将他的手掌缓慢地翻过来,在他掌心里轻轻描摹。 【继续】 离开即墨氏府邸前,慕苍水便已经嘱咐过他们。 不要被九方潜看似坦荡的外表迷惑。 此人疑心甚重, 如若他们将目的表现得太明显,九方潜便会如察觉到危险的乌龟一样,缩回他固若金汤的防御内, 不会再主动拉他们入局。 要让九方潜认定墨麟能与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关键就在墨麟对琉玉的态度。 九方潜静如深潭的眼瞳内有烛光轻晃。 「这话说的,若阴山琉玉都只是中人之姿,叫满玉京的女孩子情何以堪?我那个不成器的长子, 至今都还做着日后阴山琉玉与尊主和离之后, 与他再续前缘的美梦呢。」 他眼睫低垂,启盖取茶沖茶翻杯的动作连成一套, 颇有眼花缭乱之感,令人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他手上。 墨麟的视线却没有丝毫偏移。 「既然如此, 不知日后尊主能否成全犬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案几下, 正在玉简上划字,嚮慕苍水传递这边消息的琉玉顿了顿。 他在试探墨麟的态度。 若是应下, 未免显得太顺着他的意。 若是不应,又让墨麟方才的轻贱之语显得过于虚假。 琉玉手心渗出细密的汗。 「成全?」 墨麟以指节抵住下颌,红穗轻摇,斜倚着望入九方潜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乌黑瞳仁。 「你的意思是让我亲手将阴山琉玉送还给她的心上人,再培养出一个同时继承九方家兵道术与阴山家儒道剑技的下一代——那个时候, 你这位镇国破鬼大将军剩下的敌人还有谁?」 「真是好响的算盘。」 轮廓深邃的青年恹恹垂下眼帘。 「如果九方家主是这个诚意, 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语罢, 没有半分迟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 在九方潜平静眸光中将关闭通讯阵的手诀起了个头。 九方少庚讶异地抬头,视线在父亲与妖鬼墨麟之间打转。 真不谈了? 这人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只差一步就要切断通讯阵时,九方潜终于开口: 「——不过身为人父的拳拳爱子之心而已,尊主未免想得太远了些。」 通讯阵中流转的金光忽明忽灭。 「而且,当初在无色城时是阴山泽下了禁杀妖鬼的命令,每逢节庆,还会赐红鸾蛋于妖鬼,我还以为……」 「以为是阴山泽自己烧了无色城,以为我将阴山泽视为恩人?」 撑着额角的妖鬼之主声线倦懒,吐出的字句却锐利如钢刀,稳而准地挑破了无数世族家主们心底最深的怀疑。 琉玉自下而上地审视着他的神色,却只看到一个冷淡得无波无澜的侧影。 九方潜呷了一口崑山虎梅: 「哦?还有人如此猜测过吗?真是新奇。」 「或许并非是猜测呢。」 「那就更该杀了。」 九方潜放下茶盏,笑语: 「这样的圣人若是活在世上,岂非将我等沽名钓誉的凡夫俗子都衬得面目丑陋?圣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死,死了才能成真圣人,否则一盆脏水下去,圣人与假君子,也不过一线之隔。」 「你我二人受累,送他阴山氏入道成圣,这人间红尘污浊之地,以巨鹿山脉为界,南归九方,北归妖鬼,就由你我分而治之,尊主意下如何?」 半夜的窗有微凉秋风穿过榻边枕屏。 屏上绘着仙人腾云驾雾的图画,在昏暗室光中散发着淡淡死气。 纵然早就知道九方氏的狼子野心,但当琉玉真的听到九方潜亲口与人谋划如何将阴山氏置于死地时,仍然会觉得寒意刺骨。 并非是她没见过世族间的权力倾轧。 而是抛去所谓的家主头衔,世族名号,这些人在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之前,都是切切实实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她从小去过九方家的府邸无数次,在学宫,是和九方家的三小姐共用一个书案的同砚。 每年花灯节结束后她都会在九方家留宿,甚至当年参加灵雍论道大会时,她用的还是九方潜送她的神玉所造的剑簪。 但两家如此交情,到最后也不过一句—— 该杀。 一只宽厚的手掌贴在了琉玉的面颊上。 他的手大得能笼住琉玉的大半张脸,拇指轻轻摩挲,无声地安抚。 「我听说南宫曜自龙兑城一战后已退回王畿,怎么杀?」 琉玉眼睫颤了一下。 手上动作如此温柔,一开口却杀意凛冽。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演技还挺好的。 「他不在王畿,而在龙兑城。」九方潜道,「应该是为杀一名阴山氏的叛徒而来,没带王畿卫队,孤身一人,杀他不难,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阴山琉玉会不会有所察觉,所以若是行动,需将她这个变数算进去。」 舅舅的行踪泄露了。 可九方家若真有这么神通广大,不可能不知道即墨瑰的真实身份。 琉玉想不通,但立刻取出玉简,将这个消息传了回去。 现在不确定九方家对南宫曜的行踪掌握到什么程度,但好在南宫曜只在即墨氏设宴那日待得久些,大多数时间都在龙兑城里乱晃。 墨麟道:「十二傩神需镇守九幽,我也不会调动万鬼出巡。」 九方潜能理解他的顾忌。 「钟离氏会加派傀将保护此人,尊主只需专心对付南宫曜即可。」 墨麟指尖轻叩扶手: 「明日日落时,动一动西境虞渊附近的龙脉基石,确认你说的是真的之后,我会动身。」 「今夜就能可以替尊主验证。」 「按照我定的时辰来,」那双淡漠的眼珠凝视着对方,强调道,「否则我如何确定你们是真的能掌控神州玉玺?」 九方少庚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这个妖鬼之主还真不是没脑子的怪物,竟真让他抓到要害。 他们的确无法随时随地动用神州玉玺。 九方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平静地应了下来,又忽而道: 「阴山琉玉那边,也交给尊主了。」 「那要看你何时要我动身,」墨麟道,「同室而居,我若突然消失,阴山琉玉必定会有怀疑,以她的敏锐力,不可能会无所察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九方少庚在心底冷笑。 那倒也是。 以前在学宫,他背后随口议论她几句,都能被她知道…… 他的眉头又缓慢地拧起。 咂摸着「同室而居」四个字,他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有些作呕的情绪,视线不自觉地又投向对面的妖鬼。 九方潜道:「一夜不在也会被察觉吗?这便是姬妾太少的弊端了。」 墨麟眼帘微掀: 「怎么?九方家主想送我几个?」 话音落下,他顿觉指尖传来一阵轻微咬痛,眉梢微不可察觉地动了动。 「我倒是想送,只怕尊主不敢收。」 九方潜微微倾身,略带戏嚯道: 「尊主若是敢收,自有环肥燕瘦,天香国色的美人送至极夜宫,伴君夜夜笙歌,如此,阴山琉玉自然无法觉察你的行踪。」 「……好啊。」 指尖啮咬的细微刺痛变成了湿润的包裹。 唿吸凝滞的片刻,他的喉间无意识地滚了滚。 「极夜宫里的灯笼旧了,正好……缺些美人填补上。」 墨麟能感觉到自己的拇指探入她口腔,想要抽出,却被她双手制住腕骨,只能任由着她濡。湿的舌尖在他指节上打转。 他的视线仍平视前方。 但此刻占据脑海的却是她清澈明丽的眼,红润柔软的唇,和……更加不堪入目的画面。 层层衣袍掩不住起伏轮廓,琉玉余光瞥去一眼。 九方潜听了他的话笑意微凝,九方少庚却低声问父亲: 「什么灯笼?」 「二公子没见过吗?」 那双幽暗如苔原的眼珠转了转,落在九方少庚脸上。 「纸做的灯笼经不住风霜吹打,但用人骨为架,纤薄的美人皮蒙上,雕上画,题上诗句,再用尸油做灯引——平民百姓的皮太糙,非得是世族公卿的皮做出来才漂亮,二公子这样的,就很合适。」 九方少庚看着他短暂地阖了阖眼,似乎连唿吸都因兴奋而急促几分,一时间毛骨悚然。 不管长得多人模人样,怪物果然是怪物! 半晌,九方潜敛了玩笑之意,又恢復了往常模样,平淡道: 「钟离氏的傀将也不是吃素的,只要尊主能除掉南宫曜,即便阴山琉玉亲临,她一个七境,也扭转不了战局。」 墨麟睁开眼,眼底有不可察的朦胧水雾,除了琉玉,无人能看清。 事情都已商定,九方潜也不再寒暄戏言,因为通讯阵内的妖鬼看上去也并无与他闲谈的心情。 ——否则刚才也就不会提起从前无色城内那名九方家副城主在任时,曾用妖鬼的皮囊做灯笼的旧事了。 通讯阵切断,暗室归于静寂。 九方潜缓缓阖目,将方才与墨麟的整段对话在心头默默復盘一遍。 虽也有几分可疑之处,但尚在合理范围内,如今南宫曜随时都有可能向阴子实出手,除了墨麟,他暂时想不到还有谁能调去阻止南宫曜。 一炷香后,九方潜缓缓睁开双目。 「近日入秋,天气渐寒,你娘知道你爱贪凉,总惦记着这事儿。」 九方少庚俯身深拜,面上微露喜色: 「我添衣了,娘房里的被褥也叫僕役换了厚实的,等娘回来就……」 「你记得添衣就好。」 九方潜偏过头,暗室内盈满烛光,烘得一室空气有种沉闷的燥热。 但当九方少庚对上他父亲的双眼时,仍感觉到一种寒意从脚底爬了上来。 「被褥我会让人送到水牢里去。」 九方少庚面色骤然发白。 「不是说这个月就能……」 「丢失相里氏,被夺太平城尚且能归咎于敌人过于强大,但妖鬼墨麟很可能是九方氏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将要面对的最大的敌人,你在他面前,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九方潜浮着浅淡笑意的眼瞳倒映着少年惶然畏惧的神色。 「入冬时再去接你娘回来吧,少庚。」 - 通讯阵最后一束金光合拢于掌心。 墨麟挪开案几,平復几分唿吸后捏住她的下颌,难得冷沉着脸质问: 「好玩吗?」 层层叠叠的裙摆逶迤在乌木地板上,少女顺势将脑袋放在他掌心,缓慢地眨眨眼笑。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她的眼尾扫过近在眼前的轮廓。 「你看起来,还挺喜欢的呢。」 搭在他膝上的手正欲收回,却被墨麟一把攥住了腕骨,缓缓地往上放。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引她隔着那层衣料握住。 「这样更喜欢。」 本就低哑的唿吸喘得愈发急促,像窗外徘徊的风吹进了温热的内室,吹在琉玉耳畔,周身都有些隐隐的燥。 琉玉伏在他膝上低语: 「我以前以为我舅舅会来我这边,是因为我家中人手不够,这才不得不将他从王畿内调出,今日听九方潜所言才忽然想到,说不定我娘是故意将他调走,让九方潜有机会接触到宗室之人,进而有机会接触到神州玉玺,最终引导他做出这一系列的计划……」 「应该不会。」 墨麟阖上眼,额头覆着一层薄汗。 「不管再精妙的计划,中间经手的人超过三个,都会出现不确定的变数,更何况是从王畿到九方家再到阴子实……如今的局面,你娘或许猜到了大概,但她原本的目的不会是这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琉玉沉思。 她问过南宫曜,知不知道娘为什么要调他来龙兑城,南宫曜却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南宫镜告诉他—— 中州王畿的事不用他管,她心里有数。 有这句话,南宫曜还有什么好问的。 听命行事就是了。 可中州王畿一向是南宫镜最看重的地方。 从小到大,不夸张的说,南宫镜对少帝的安危,比对琉玉还要上心,少帝有个风寒咳嗽,都能让南宫镜亲自跑一趟王畿。 若少帝不是个比琉玉还小三岁的孩子,阴山泽恐怕要醋死。 南宫镜这样看重少帝,看重王畿,如今却任由九方潜的势力入侵神皋宫……哪怕是为了做局,未免也有些太冒险了。 正出神地想着,一只长臂忽而俯身而下,从后方将琉玉整个人抱上了榻。 牵着她的那只手并未停止动作。 「琉玉,快一点。」 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贴在他怀中的少女却反而停了手。 望入那双湿润朦胧的幽绿眼眸,琉玉起了几分坏心,煞有其事道: 「快不了一点,尊主如此重。欲,不如再寻几个姬妾侍奉?」 她这样说着,唇却离他的喉结极近,偏又不真的触碰到,只是随她说话的动作而开合,唇瓣上还残留着方才被他指腹摩挲时留下的红痕。 「除了大小姐天赋异禀,谁又受得住我?」 琉玉原本是想令他赧然,却没料到他能用这样平淡的神色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你胡说……」 「不是吗?」 他扶着她的腰,抱坐在自己腿上。 「明明都能吃进去呢。」 琉玉想捂住他的嘴,但已经完全来不及。 湿润的舌尖舔过她掌心,趁她收手时,墨麟攥住她手腕,让她的手替他解开衣带。 没有了衣料的阻隔,墨麟长长喟嘆一声,琉玉却似握住了什么把柄,故意不让他尽兴似的拿捏。 「……那又如何?不也是中人之姿,无甚特别,委屈了尊主的眼睛呢。」 墨麟方才说出那番话时便知她要提这一茬,他随手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团衣料。 「不委屈,大小姐若能穿上这个,就更不委屈了。」 琉玉仔细一看才看清。 那是一件白底金线绣花的小衣。 是上次他磨破之后说要赔她的。 「……你做梦。」 他也没逼迫她,只是俯首下来吻她的眉眼。 「的确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他又如何能拥着高悬于他千万个梦里的明月入怀? 为了这个梦,他可以忍下与世族打交道的作呕感,也可以为了保护她和她的家人出生入死。 琉玉被他难得温柔的吻,吻得神思恍然。 连手也认真了几分。 在她颈间埋首的气息愈发粗。重,又不愿显得狼狈而克制着。 但琉玉喜欢他为她而动。情的模样。 「……在你梦里,我也会对你做这样的事?」 环住她纤腰的指尖攥紧几分。 墨麟缓缓抬头,对上那双澄明纯澈的眼,哑声道: 「你还是不知道更好。」 - 没有慕苍水的督促,琉玉直至日上三竿才勉强恢復意识。 朝鸢进来侍奉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裸。着背嵴卧在凌乱锦被里的少女。 窗外透入的日光洒满内室,给细腻肌肤上了一层釉色,只是玉质的瓷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红痕,看着可怜又可爱。 然后她听到了一丝剑出鞘的声音。 朝鸢:「是谁伤了小……」 白萍汀默默将她的剑柄推了回去。 「朝鸢大人还是出去玩吧,这里有我就行。」 朝鸢:? 但见琉玉也摆了摆手,朝鸢歪歪头,带着满腹困惑走了出去。 「尊主一早去听余下的十二傩神汇报这些时日的九幽事务,我第一个汇报完,尊主便让我带着药膏来寻尊后。」 白萍汀坐在榻边替琉玉上药。 琉玉微微转过头来,两腮酡红,像刚刚醒来的一树棠花。 春□□人,谁能熟视无睹? 琉玉懒懒打了个哈欠,趴在枕边问: 「我们不在九幽的这些时日,我三叔过得如何?」 白萍汀抿唇轻笑: 「齐先生除了手头稍有拮据,在鬼道院和极夜宫两头跑有些累,应该并无太多烦恼,鬼道院里的妖鬼受他教导,对他颇为尊敬,偶尔在深山寻到什么新奇神兽,还会抓回来送给齐先生养。」 「没关系,」琉玉勾起小腿晃了晃,笑眯眯道,「过一阵子他还会更累。」 南宫曜在阴山氏,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个偷奸耍滑的三叔,一有机会,就忍不住想抓他三叔练练他那松散又矜贵的身板。 只不过…… 琉玉又忍不住开始琢磨。 南宫曜与墨麟这一架恐怕不得不打,但这齣戏也不能白白演给九方家和钟离家的人看。 怎么从他们身上把这笔债讨回来呢? 琉玉缓缓起身更衣,刚跨出门,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闯入内室的方伏藏满脸胡茬,神色憔悴。 一见到琉玉,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请小姐开恩,救我夫人于水火。」 琉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先起来,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一遍。」 方伏藏却不动。 「月娘已研究透钟离氏的傀将,经她之手改造的傀将可具备七境实力。」 话题跳得太快,琉玉怔了一下才问: 「这和你夫人的事有什么关系?」 「因为月娘告诉我,这是她看过兰若私下送给她的典籍后才研究透的,但兰若从未涉足过机巧炼器,我又立刻向申屠氏打听,得知钟离灵沼下令,命兰若三日后与申屠氏的人成婚。」 「我才知她这段时日,一直被她叔叔阴子实严加管束,唯一一次与外界联络的机会,便是将申屠氏拥有的那部分机巧典籍偷送出来,应该是她知道我一直在外替月娘搜寻机巧炼器的典籍,想最后帮我一次——」 方伏藏头一次双膝跪地,深深朝琉玉伏拜下去。 「如今我能求的只有小姐一人,若能救回我夫人,方伏藏此生愿为小姐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第72章 墨麟从议事殿出来时, 方伏藏正蹲在主楼外的台阶上埋首休息。 一架傀儡人和月娘一左一右,歪着脑袋从他咯吱窝往里面看。 月娘:「真哭啦?不会吧?师父你不会真……」 头也不抬的方伏藏一把捏住了她往里钻的脑袋。 「和你的傀儡人一边待着去,别逼我抽你们。」 月娘觉得自己好无辜。 从方伏藏的手底下挣脱, 她转头见墨麟朝他们走来,顿时消停几分,躲在方伏藏肩膀后头小声道了一句「尊主好」。 方伏藏这才抬起头来。 墨麟眼尾扫过那架据说已有七境实力的傀儡人, 视线又復而落在方伏藏身上。 他眉梢微挑,语调冷淡: 「又还没成婚,做这副窝囊模样给谁看?」 方伏藏无言腹诽。 你清高,你淡定。 你夫人要是即将同别人成婚, 只怕你更急眼。 但行动上方伏藏还是不敢多言, 默默起了身。 「小姐开了通讯阵,正在里面与仙都玉京联络, 叫我在此处等尊主,若忙完便进去一道相商。」 救阴兰若不难, 只是牵一髮而动全身, 的确得同仙都玉京那边通个气才行。 墨麟轻轻颔首。 从方伏藏身边经过时,他道: 「去换身干净衣服, 再把脸上胡茬刮干净,就你现在这副乞丐模样去抢亲,是打算把人抢去同你一起要饭吗?」 好兇! 趴在方伏藏背后的月娘躲得更严实了。 然而方伏藏望着墨麟的背影,丧眉耷眼的面庞却亮起几分神采。 抢亲。 方才尊主的意思是—— 他们会为了他,去申屠氏抢亲吗? 内室, 香炉裊裊飘出一缕群仙髓。 「……这几桩事情始末就是如此。」 窝在紫檀木躺椅里的琉玉, 将九方潜以及方伏藏的事, 向通讯阵另一头的阴山泽夫妇,以及南宫曜徐徐道来。 她的手指拨弄着桌边的一株玉石攒成的兰花盆栽, 道: 「阴兰若冒了极大风险,窃取申屠氏手中的《仙工开物》残卷送到我手中,不管她这么做是单纯为了她夫君,还是想藉此投诚搏一搏,我既用了她的东西,这份情就不得不还。」 阴山泽轻摇腰扇,乌润如绸缎的发间,奢靡的红玉珠随风碰撞出清脆响声。 「阴兰若与你那个下属的事,我也已让人打听过了。」 阴山泽轻嘆一声。 「二十年前,阴山氏与九方氏的关系还算融洽,那段时日底下家臣多有联姻,阴兰若十年前与方家结亲或许并非发自内心,八年后又因阴山氏与九方氏关系恶化而被迫和离,算起来,也是咱们家的冤孽。」 语罢,阴山泽望着琉玉的眸色微漾。 「这件事,咱们家的确该负起……」 「有情有义固然不错,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通讯阵中的南宫镜素衣玉簪,一双眉眼像是被细刀凝练地雕刻了两笔,简练又生动。 她语调虽轻,落下的话语却重若千金。 「今日一早,钟离氏又调了五十名傀将前往申屠氏的城池,你舅舅和你夫君可以演一齣戏,但申屠氏和阴子实身边的傀将可不会陪你演戏,你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进入内室的墨麟并未着急进去,他靠着珠帘后的花架,瞧着难得如临大敌的琉玉。 琉玉从小到大,面对灵雍学宫的那些师长从未露过怯。 唯独最怕自家母亲的考校。 因此南宫镜一问,她便摆出了郑重以待的姿态,肃然答: 「……申屠襄只想保家族平安,阴子实一心想在钟离氏大展拳脚爬上高位,钟离灵沼固然可以为了削弱即墨氏,而强迫他们促成这桩婚事,但利益面前,她的命令又值几斤几两?」 琉玉太清楚钟离灵沼为何要这么做。 方伏藏与阴兰若本就曾为夫妇,如果钟离灵沼不横加阻拦,即墨氏又有意与钟离氏站在同一阵线,琉玉想想办法,未必不能促成这桩婚事。 但钟离灵沼却不愿见到即墨氏壮大。 就因为即墨瑰让她丢过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这倒也不能怪她意气用事,她这样的出身,顺风顺水惯了,生来就没人教过她遇事要忍。 小事不需忍,大事就更难忍了。 阴山泽眨眨眼,望着琉玉的眼满是怜爱: 「咱们琉玉真是聪……」 「那你准备如何撬动这两人的利益?」 南宫镜的嗓音澄明如水。 琉玉答:「一靠粮草,一靠人才。」 玉珠琳琅的八个字,终于让南宫镜的面上浮出几分笑意。 另一个通讯阵内的南宫曜开口: 「姐夫听懂了吗?」 「听不懂。」 阴山泽噙着一抹浅笑,手中拨弄着腰扇上的细纹,窗外日光透过扇隙映在他冷白的肤和浅棕色的瞳仁上,漂亮如两丸绮丽琥珀。 「你姐听得懂不就行了?」 见南宫镜似是满意的样子,琉玉微抬下颌,揪了一下手边的玉石叶子: 「倒是娘这边,神州玉玺的事,您是不是才知道?」 南宫镜只是喝茶,没有说话,阴山泽浓睫轻扫,笑盈盈道: 「王畿之内,除了少帝寝殿她不踏足,其余还有何处是不在你娘眼皮底下的?王畿与仙都玉京的事,暂时都无需你担心,你只需要顾好你自己那头就行。」 琉玉顿觉无趣地撇开眼。 「小黄毛丫头,想同你娘一争长短,你还早一百年呢。」 阴山泽略带自得的语调中,冷不丁插。入一个冷淡笃然的声音。 「——我不觉得。」 珠帘轻摇,通讯阵内外的人齐齐看向朝琉玉走来的玄衣妖鬼。 「琉玉不过十九岁,若再隔两百年,年岁相同,未必不能一争长短。」 三人看着墨麟在琉玉旁边的软垫上落座。 平日的他坐姿狂放恣意,今日出现,话虽说得不客气,却按照仙都玉京的礼仪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侧,和琉玉这样并排而坐,竟让阴山泽与南宫镜莫名有种补上了新婚大典叩拜高堂的感觉。 正在一处断崖旁赏景饮酒的南宫曜笑道: 「今日这副装扮,看着终于有些妖鬼之主的排场了,不像之前在龙兑城,穿得跟个小侍卫一样。」 琉玉不满强调: 「这衣裳也是我让绣娘给他做的,否则就他自己的旧衣裳,还没朝暝的好看。」 阴山泽还惦记着方才墨麟的话,他手中腰扇掩去唇边笑意,再掀开时却故作不悦。 「小子无礼,谁允许你提我夫人年纪的?」 墨麟迟疑了一下,还是淡声道: 「……那也是您先提的黄毛丫头。」 阴山泽眨眨眼,立刻倒向南宫镜。 「快教训教训你女婿,小王八蛋竟同我顶嘴!」 琉玉杏眸微睁,也扭头跟南宫镜告状: 「管管你夫君,怎么骂人呢!」 南宫曜朗声而笑,南宫镜一手撑着阴山泽凑过来的脸,只觉得头疼。 墨麟坐在此处,安静听着这四人从天下大势,聊得东倒西歪笑语连连。 一种异样的心绪忽而爬了出来。 因为从没有身处在这种的环境中,他的本能令他生出急于逃离此处,回到他更熟悉的环境中去的冲动。 但心底更深处又有个声音在说—— 这是恐惧。 从前在暗处窥伺时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些亲密与温情都与他无关。 但如今他置身其中,无可避免地被他们所注视,所关切,让他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恐惧感。 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手捧着他无法承载的珍宝。 易被失手摔碎。 也易因太珍重而捏碎。 惧意爬满他心底,让他反而难以纯粹地感受这一刻。 「——怎么了?」 直到切断通讯阵后,墨麟才从琉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 琉玉打量着他神思不定的模样: 「方才我爹爹咳嗽了几声,你听见了吗?」 墨麟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修者虽然身体强健,但也不是不会生病,你父亲看着身体单薄,或许是因为天寒。」 琉玉瞥了他一眼。 「身体单薄?那你可想太多了,我娘单薄还差不多,当初嫁入阴山氏时,我娘已经错过了修行的年纪,她至今境界也只有五境,但我爹爹可是正儿八经百岁内修到九境的天才,装得柔弱无骨那是在跟我娘撒娇。」 所以她方才才会觉得有些古怪。 以她爹爹的性格,真要是病了,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 但方才琉玉却见他咳嗽时的动静却极微弱,借着茶水遮掩,几乎不太能注意到。 又或者只是单纯呛了一下? 琉玉有些不确定起来。 「想回家了?」 被墨麟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琉玉环住他的脖颈,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 前世今生加起来,琉玉足有百年未曾回过仙都玉京,哪怕有通讯阵可以见面,但有时候千言万语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拥抱的分量。 「你会跟我一起吗?」 墨麟稳稳地接住她覆压上来的重量,将她的身躯嵌入怀抱。 「想把我留在九幽,你回去娶个外室?」 琉玉没料到这个答案,失笑一声。 她会问这个问题自然有别的原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妖鬼长城附近的世族对妖鬼都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仙都玉京里的那些自视甚高的腐朽世族。 而且—— 琉玉一直没有问过他对阴山氏的看法。 他有恨吗? 她的亲人中有他的仇人吗? 琉玉从前从没有思考过无色城意味着什么。 她出生起,世上就有了这样一座庞然大物,身边的世族子弟会因无色城属于她家而羡慕她,琉玉虽不引以为傲,但因为它存在得理所当然,也很少深思过无色城该不该毁的问题。 直到她喜欢上了一个出身于无色城的妖鬼。 直到她自己亲歷过如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朝不保夕,甚至低人一等的日子后。 她才意识到,墨麟理应恨她。 就如她恨着九方家的人一样。 可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她感觉到这份恨意。 「你……」琉玉难得有些迟疑,「跟我爹爹,好像相处得,还挺和谐?」 墨麟眼眸微动,从她欲言又止的神态中觉察到了她的想法。 上次与阴山泽通讯的时候,她都没关心过这件事。 应该是那个时候对他并没有多少喜欢。 ……可她有前世的记忆,前世那么长的时间,也对他没有几分喜欢吗? 明知道不该翻旧帐,但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头又不免生出几分贪慾。 无色城的来龙去脉……还是不告诉她好了。 阴山泽原本也不让他向琉玉提起,他只是……顺从了阴山泽的要求而已。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将你嫁给了我。」 他捧着她的脸,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琉玉望入他幽深瞳仁中,一时间心跳骤急。 因为心虚。 虽然她脑子里也有很多藉口,诸如「如果没有无色城妖鬼早就被当时的世族赶尽杀绝了」,或者「她爹爹并没有在无色城滥杀而且还下了禁杀令」之类的。 这样辩驳的话说给自己听听可以,但在见过墨麟身上那些伤疤后,她却无法在他面前说出口。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无需自责。」 墨麟见她细眉越拧越紧,忍不住轻轻将它吻开。 他心想,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真要弥补,不如用别的方式弥补?」 琉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轻哼一声。 「我当然知道我做了很多,为了妖鬼,我还得罪了那么多世族呢,等日后我带着妖鬼走出妖鬼长城,与你们的债就一笔勾销。」 墨麟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真相咽了回去。 他目光在她莹白如珠的面庞上流转。 「那就只怜我一个。」 俯首吻住她红润的唇珠,卑劣感在他心底蔓延开。 但想到被强行分开的方伏藏与他的妻子,他又将那点微妙的愧疚吞下。 就当他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宁可骗得她多一分的怜惜与同情,也不想日后她得知真相后沖他挥挥手: ——原来我压根不欠你什么呀,那我们就两清了,我要去找我真正喜欢的人了。 光是设想一下,就令他想在此刻将怀里的少女一口吞入腹中。 琉玉被他亲得喘不过气。 「……怜的怜的,但能不能歇一日?」 她沾了点水雾的眼睫轻眨。 「好睏,昨晚都没有睡。」 墨麟对视着她的双眼,他已经能从她的表情中准确分辨她的心思了。 她肯定是算了算今晚要赶回龙兑城,明日要做抢亲的安排,所以想趁午后补一会儿觉,才不想与他纠缠。 小骗子。 「我也想歇。」 他将琉玉从左腿抱至右腿,垂眸看向琉玉方才坐过的位置。 墨绿色的衣摆上洇开了一小块的湿痕。 他眼尾染着绯色,指腹轻轻揉搓着那片湿痕道: 「但明明是大小姐自己,好像不太想让我歇。」 琉玉:「……」 她回去就把那一匣子丹药统统丢掉!连匣子一起丢! 第73章 「咳咳咳咳——」 直到亲眼看着通讯阵的最后一丝金光收束, 阴山泽的喉咙深处才勐然爆发出一阵咳嗽声。 清瘦修长的身躯在撕心裂肺的咳声中弯折如弓,南宫镜第一时间伸手接住他摇颤的手掌,对外面的女使疾声吩咐: 「去请仙医!」 女使的脚步声匆忙离去, 南宫镜取出一个白玉瓶,启开盖子,顿时有刺鼻的药味儿溢出。 一闻这味道, 刚止住的咳意又涌了上来,阴山泽别开咳得潮红的脸,握住南宫镜的手腕欲要推开她手里的药。 「……我不要喝这个,给我酒。」 南宫镜微凉的指尖抚着他苍白的唇: 「鸩酒如何?今日送你上路, 过了头七, 我便寻十个夫郎在你牌位前给你执妾礼。」 漆黑如墨的发如流云铺开,阴山泽弓着身子枕在妻子的膝上, 缀在髮丝里的暗红玉珠忽明忽灭,像他眼底那点心虚的光。 「你吓唬我。」 南宫镜不言语, 只是握着瓷瓶默然看他。 暗红宽袖下伸出两根修长手指, 指尖涂了蔻丹,泛着莹润玉色。 阴山泽仰面瞧着玉瓶里的药丸, 声线微哑道: 「方才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琉玉注意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所以让你别出面。」 「那不行,我都好久没见到琉玉了。」 喉间又有几分痒意,阴山泽嘆了口气,将玉瓶中的药液一饮而尽。 「九方潜凡事喜欢留后手,探不清他真正的底牌, 就这么让琉玉迎战, 心头总是难安。」 南宫镜看着杯中浮起的茶梗, 心绪好似也随着茶梗浮沉。 「没时间了,王畿那边的事态比我想得还要严峻。」 阴山泽翻了个身, 懒洋洋道: 「防了这么多年,也只是防的外敌,谁能料到会从里面被人蛀空……九方潜既然已经出手,必会留下痕迹,等查出宗室内到底是谁在搞鬼,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当初琉玉提起她梦中所见之事时,他虽然嘴上安抚她不过是幻梦假象,但也在心底存了疑影。 并非是他们藏得够好。 而是人总有不愿怀疑的对象。 隔了好一会儿,南宫镜才低声开口: 「你近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阴山泽抬眸轻笑: 「这不是因为服了药吗?等你处理好王畿的事,我自然就好起来了。」 冷白如瓷的脸颊贴着柔软绸缎,他轻蹭了一下,抬眸自下而上地望着南宫镜的脸。 「若我如琉玉梦里所见的那样死了,真想看你替我簪白花的样子……烫烫烫!卿卿好狠的心,我画了两个时辰的妆都花了!」 南宫镜面色平静地放下杯盏,将阴山泽交託给赶来的仙医后,她起身朝外而行。 「召通事舍人入府。」 女使闻言有些意外。 通事舍人远在王畿神都,伴少帝左右记录起居,同时起草诏书——虽然王畿传出的诏令通常都出自南宫镜之意,但将通事舍人召来自家,还是头一次。 女使道:「此时传召,今日傍晚或可入府,不过明日常朝,恐刚到没多见,就得往回赶了吧……」 「没有常朝了。」 南宫镜行过清风吹拂的长廊,借地势之高,望向远处的另一个里坊。 仙都玉京汇集天下世族,这些年来家家宅宇竞相豪奢,远远望去,九方氏的宅邸重楼起雾,飞馆生风,高台芳榭数不胜数,几乎独占一整个里坊。 她淡声道: 「明日起,帝主会称病休朝,大晁诸事,皆入我阴山氏府内相商。」 - 阴兰若与申屠世彦的大婚定在了一个良辰吉日。 丹雀车驶入青铜城时,申屠氏的法器铺在向各地而来的修者散发红票,就连酒肆茶楼都挂出了「贺申屠氏喜事,今日削价三分」的招牌,城内各坊洋溢着城主之子大婚的热闹气。 上官舟与北宫盈刚入申屠氏府邸,正议论着今日护卫阴子实而来的傀将时,忽见身旁一阵骚动。 转头一看,便见众多车架之中,出现了即墨氏的族徽。 上官舟有些讶异:「她怎么来了?」 自从阴氏与申屠氏结亲的消息传开,就有小道消息说,即墨瑰身边有位之前效力于九方家的得力干将,正是阴氏之女的前夫。 原本只当做世族间的闲事听听,没想到即墨瑰竟会出现在申屠氏的大婚典礼上。 ……当日她对那些个妖鬼下属都如此护短,今日来这里,该不会是搅局的吧? 北宫盈也是好奇。 虽然当日即墨瑰自比阴山琉玉让她有些气恼,不过后来听闻她为维护自家妖鬼,敢于在场众多世族叫板,北宫盈心底还颇为佩服。 可惜,有钟离家四小姐的命令在,即墨氏的人几番登门,欲向北宫家买盐,都被她祖父回绝。 恐怕已经与即墨氏结下了梁子。 北宫盈:「不过,谁给她的请柬啊?」 申屠家主总不可能公然与钟离灵沼唱反调吧。 两人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申屠世英身上。 申屠世英望着高悬的红绸,淡声道: 「谁知道呢。」 「不过她今日来了,恐怕也讨不着好。」 上官舟看向不远处正与申屠襄攀谈的一名青年。 「这个阴子实攀上了钟离氏,为了保护他的安危,钟离氏又加派了傀将,阴山氏的人来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小小一个即墨氏?」 门外一名僕役脚步匆匆行至那青年身边,耳语了几句,那青年眼神默然。 「就是那个对灵沼小姐不敬的即墨瑰?」 僕役答:「正往这边而来呢。」 钟无庸转向申屠襄,淡声道: 「申屠家主竟还给这等人递了请柬吗?」 申屠襄的余光掠过不远处的申屠世英,心中已有答案。 因为这桩婚事,世彦整日以泪洗面,世英与他更是大吵了好几次。 ——申屠氏坐拥六城,工坊三千,族中英杰无数,你身为家主,儿女的婚事却要任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摆布,何其耻辱! 申屠襄不置可否,由她指着鼻子怒骂。 没想到这孩子不光嘴上骂,还敢给即墨氏的人递请柬搅局。 ……现在的年轻人,胆子真是太大了些。 「到底是同在妖鬼长城一带的世族,」申屠襄认了下来,恭谨道,「今日有钟离氏的人震慑,谅她也不敢起什么风波。」 钟无庸双手抱臂,绑着机关弓弩的右手手臂碰撞出铜铁响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不过一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我们钟离氏的傀将可不是用来防她的。」 这场大婚之后,阴子实手头的阴山氏坊市,就会正式交接到钟离氏手中。 而阴子实也将得到钟离氏赐姓,进入南陆钟离家本家。 上头已经传话,南宫曜这段时日一直在妖鬼长城一带徘徊,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刺杀阴子实,阻拦坊市交接。 若南宫曜现身,他率领傀将,必须保下阴子实。 至于那个叫即墨瑰的无名小卒…… 若能寻个机会一併解决掉她,自然更好。 「——可以摸摸你的机关弓弩吗?它看起来好漂亮。」 钟无庸低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目光迷恋地看着他臂上弓弩。 「穷乡僻壤里的乡下世族,真是没见过世面。」 嘴上这么说,但钟无庸还是垂下手臂,攥紧拳头的同时,体内炁流朝臂上弓弩涌去。 玄铁所制的弓弩内部发出冰冷沉顿的金属声,月娘微睁圆目,看着一圈雷电噼啪闪烁,轰然缭绕臂上弓弩,给锐利箭矢裹上一层雷炁。 《仙工开物》九卷·远程机巧·雷霆玄弩 好喜欢。 好想拆。 迟几步追过来的方伏藏扫了一眼钟无庸,出言提醒: 「收收口水,别掉在人家弩上了。」 月娘立马捂住嘴。 「师父骗人!我没流口水!」 钟无庸似是被眼前小女孩的蠢态取悦,大发慈悲地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月娘眨眨眼:「燕月娘。」 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但燕氏—— 钟无庸脑海里浮现出之前总是跟在灵沼小姐身边的那个燕无恕。 出身低贱的小白脸,惯会揣摩主子心思,机关算尽又如何?还不是棋差一着,被灵沼小姐在他居所内搜出了阴山琉玉的画像,不仅把画像一把火烧了,还动用手段将他逐出了灵雍学宫。 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 钟无庸心底冷笑,打量着月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厌恶,顿时闭口不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燕氏并非世族,与此等庶人交谈,未免有些降低他的身份。 月娘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瞧不起自己,还在追问: 「这个弩要怎么发动呀?飞出去的箭矢能追踪敌人吗?有没有考虑过和阵盘结合?实不相瞒,我之前做过一个萤射的小游戏,射出的箭矢从虚空阵盘发出,对战之时更能出其不意……」 方伏藏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还敢给敌人出主意,你哪头的啊? 站在申屠襄身后的钟离家长老微掀眼帘,无声地审视着月娘。 钟无庸极为讥讽地嗤笑一声: 「区区庶人,也敢对钟离氏的雷霆玄弩提意见,真是不自量力。」 月娘的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出,压根被没他放在心上。 「等等。」 转身欲走的钟无庸突然想起什么,他锐利视线落在方伏藏和月娘的身上。 「——燕月娘?你们,是即墨氏的人?」 另一头的琉玉正在庭院中审视护卫阴子实的傀将。 自从上次夜宴不欢而散后,这些自视甚高的世族便等着看即墨氏的笑话,今日即墨瑰主动送上门来,宾客们嘴上不言,实则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琉玉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面上仍然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极自然地挤入宾客中,同他们一起围观庭院里的这些傀将。 「这么多傀将啊。」琉玉眨眨眼,笑眯眯问,「盈小姐,那个个头最大的也是傀将吗?」 突然被她点名的北宫盈愣了一下。 她跟她……很熟吗? 北宫盈迟疑答:「是……吧,它身上,不也穿着钟离氏的甲冑吗,就是个头确实有点不同寻常,实力估计也挺强的。」 院中墙下列队而立的傀将大多身型与常人无异,可这一只,却足有常人两倍高大,根本无法进入内室,就连站在院子里也有些遮光,所以只得盘膝坐在花圃旁。 庞大非人的机巧傀人披着金色甲冑,面部用布条绕了一圈又一圈,只在双目处透出一条缝隙,隐没在蓑帽投下的阴影中。 琉玉注视着这只计划外的傀将,正暗自揣测它的实力时,忽然见那只傀将转了转头,无声地面对着她。 庭院内掠过一阵犹带秋意的凉风,花圃内尽态极妍的秋牡丹微微摇曳。 ……好奇怪的感觉。 明知道傀将不过是钟离氏的机巧。 但在刚才的一瞬间,琉玉竟有种在与它对视的错觉。 可她什么都没做,这傀将难不成还能感知到她心中所想? 「今日阴氏小姐与申屠氏公子二人大婚,即墨瑰,听说你的下属正是阴氏小姐的前夫,你带着你的人来此处,是不是多少有些煞风景了?」 宾客中,一名世族家主忽而出声相讥。 「前夫来吃前妻的喜酒,真是亘古未闻的奇事,即墨小姐莫不是觉得今日宴席无趣,特意来为我等增添笑料的?」 「公羊家主说错了。」 一名白须老者阴阳怪气地瞥了琉玉一眼。 「这位即墨家主视世庶尊卑为无物,或许是来替她下属抱不平的,不过,让那位方家公子由贵变贱的,不正是他自己选择的这位主人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又有人道:「世庶之际,实则天隔!若有人妄图混淆尊卑之序,人人得而诛……」 「这般严重?」 琉玉抬手掩唇,夸张地眨眨眼道: 「那公羊家主岂不是要去诛九幽的那位妖鬼之主咯?」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那位公羊氏家主顿时哑然失语。 古槐树下的傀将微微转头,视线一动不动地追随着琉玉的身影。 棉布束缚的双目,幽暗如不见底的深渊。 「怎么?不能?还是不敢?」琉玉偏头笑笑,「看来这规矩也是挺看人下菜碟的呢。」 环顾周遭,她踱步至北宫盈身旁。 「我这不也是上行下效吗,仙都玉京的那些个世族都能欢欢喜喜地将阴山氏的大小姐送去九幽,我还以为咱们大晁已经没有了世庶有别,良贱不婚的规矩了呢。」 北宫盈朝她怒而视之。 她又公然羞辱琉玉小姐,是不是诚心跟她过不去—— 琉玉将芥子袋中取出的一只药匣子塞进她怀里。 「听闻北宫氏家主缠绵病榻,正需一颗罗睺仙果配药,寻常坊市里的品级太低,这里有一颗百年药力的,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北宫盈顿时将脱口而出的怒言吞了回去。 什么叫能不能帮上忙? 帮大忙了!天大的忙! 在场其余世族面色各有变化。 即墨瑰何时与北宫家交好的? 碍于钟离氏的命令,他们都不得不断绝了与即墨氏的往来,同时也断了从前与相里氏的丹药生意。 光是生意,损失些钱财倒也罢了,但若是患病重伤之人,断了相里氏的丹药灵草,就如自断性命,这样的情况下,有不少世族对钟离氏都颇有怨言。 这些怨言,在今日见到即墨瑰送出罗睺仙果时,转变成了不满。 凭什么北宫家还能与即墨瑰往来? 钟离四小姐下个命令倒是轻松,他们这些世族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啊。 北宫盈也反应过来。 她若是收下这颗罗睺仙果,那钟离氏那边该怎么交…… 「谁敢对灵沼小姐的命令阳奉阴违,报上名来,你是谁家的人!」 内室传来一阵雷电噼啪的声响,下一刻,木门被炁流轰然沖开,惊得北宫盈下意识就将那匣子塞回给了琉玉。 「北宫氏谨遵灵沼小姐命令,并未收取。」 与炁流一併冲出来的还有方伏藏与月娘。 月娘撒腿就朝琉玉奔来,在她身后,明显是仓促接招的方伏藏以炁为盾,生生抗下那支沖他面门而来的雷矢,脚下拖出数丈足迹。 月娘大喊:「小姐救命!」 快步跟来的申屠襄也蹙眉道: 「今日乃我儿大婚之日,还请钟郎君能给我几分薄面,莫要在府中闹事。」 「闹事?」 钟无庸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申屠氏不过次等世族,他乃钟离氏家臣,在他面前,申屠襄也需敬上他三分。 「不是那孩子想看我的弩吗,我只是给她开开眼界而已,喂,小孩,这弩好看吗?」 月娘在琉玉身后探出个头来,顿时有了底气: 「什么破弩!我要有材料一天能造十把!都比你这把能打!」 「就凭你?」 钟无庸眼底一片倨傲寒意。 「下等庶人,到死也摸不到世族家学的一页纸,偏又投靠了这样一个主子,沦落到要与妖鬼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身份更贱三分,这辈子只配当牛做马,再生下更多供人驱策的庶人,这就是你的命。」 世族自矜身份,即便心中如此作想,也不会说得太直白。 但这些依附世族的家臣平日被世族唿来喝去,心中有怨,抖起架子反而比真世族更张狂。 月娘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一时间屈辱得眼冒泪光。 琉玉眼珠微动,看向一旁的申屠襄。 他眉头紧拧,显然是已然预知到今日这场大婚恐怕不会平静,沖琉玉缓慢地摇摇头,眼神里带着制止。 紧绷得一触即发的氛围中。 琉玉忽而轻笑一声。 「这是不是她的命我不知道,但你的命会是如何,我知道。」 钟无庸冷冷嗤笑。 故弄玄虚。 即便她有八境之力又如何,今日满院傀将,申屠氏又听命于他们钟离氏,即便不能在婚宴上见血,待她跨出此门,就是她命绝之…… 申屠襄与钟无庸同时朝一处上空望去,神色一凛。 远方而来的杀意具现化成千军万马,伴随着云层后隐隐约约的嘶吼声,一股汹涌炁流如山覆压,如水倒灌,瀰漫整个苍穹。 疾如风。 徐如林。 侵掠如火—— 兵势·七之式·不动如山。 ……是南宫曜。 「南宫曜来了!」 内宅中的阴子实双股颤颤,跌坐在地。 漫天炁流化作风火兵势,带着九境之内第一人的压迫感而来,即便钟无庸早有准备,也是肝胆俱颤。 绕过拇指的傀儡丝绷紧,雷霆玄弩的噼啪声与院中傀将金甲相撞的响声同时盪开,钟无庸怒喝一声: 「护——!」 满院的傀将有了反应。 那只巨型傀将的实力还未摸清,她必须知会南宫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琉玉的脚步刚迈出去,两处冲击同时袭来。 一方,是被南宫曜的风火兵势轰然碾压在地的钟无庸及数名傀将。 另一方,则是被突然袭击的琉玉。 ……说是袭击或许有些不准确。 浑身绷紧的琉玉已凝出一把石头剑,然而朝她勐然扑来的那只巨型傀将却似乎并非是要攻击她。 细碎的噼啪声。 方才因南宫曜的攻势飞溅而来的碎石还未触及它身上金甲,就在一层幽幽异火中烧得粉碎。 火? 俯跪在地的庞然大物圈出一个空间,被它身型圈在下方的琉玉顿觉视线一暗,诧异地眨了眨眼。 石头剑已抵在那傀将的胸腔。 没有进一步的原因并非是琉玉手软,而是一缕幽暗异火抵住了她的剑端。 无论是琉玉,还是此刻立于申屠氏府邸屋檐上的墨麟,都第一时间觉察出了那异火的似曾相识之处—— 这只庞大得超出正常规格的傀将。 拥有与无量鬼火相似的异火。 第74章 南宫曜出现之时, 院中大部分宾客都被申屠襄的势纳入其中。 钟离氏的长老——钟离鹤从人群中上前几步,她目光凝视着那只扑向琉玉的巨型傀将,厉声质问: 「钟无庸, 你在做什么!」 这只巨型傀将,是钟离氏百年来所炼成的最为强大的傀将。 炼成此将的过程,至今仍是钟离氏的最高机密, 这一次决定带着它外出实战,操控傀将的人选乃是优中选优,可没想到,南宫曜才刚一出手, 钟无庸就乱了分寸。 ——本该与南宫曜对抗的傀将, 竟跑去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此刻的钟无庸被压在巨大土坑中,哪怕在南宫曜攻过来的一瞬间, 有数十名傀将替他挡下了最致命的炁流,也抵消不了那几乎将他五脏六腑碾碎的一式。 钟无庸呕出大口鲜血和血块, 含混道: 「艹他大爷的, 真是邪门了……」 他在钟离氏执掌傀将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傀将在制作之时, 炼器师就会在头颅四肢埋下炁流印鑑。 傀将为阴,操控者为阳,阴刻阳刻一一对应,那些共用一枚阳刻的傀将或许会出错,但这只单独使用一枚特殊阳刻的巨型傀将, 绝不该出错。 南宫曜的余光瞥向琉玉那方的巨型傀将。 若非那傀将对琉玉没有杀意, 南宫曜在见到那傀将朝琉玉扑过去的一瞬就差点露馅了。 因为就在那一瞬, 他捕捉到那只傀将身上所行之炁急剧膨胀,又迅速缩聚。 速度之快, 炁流之兇勐,令南宫曜战场搏杀的本能意识到,在场众多敌人中,这只傀将是最需要警惕的那一个。 可这傀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南宫曜从它身上收回视线,对底下众人道: 「今日来此,只为除我阴山氏叛徒,无关者,退让即可,阻拦者,一併除之,钟离氏诸位,是退,还是阻?」 金色炁流化作的千军万马奔驰于苍穹,战马嘶鸣与战鼓擂擂声似真还假。 方伏藏也是兵道出身,见此情形,心中除了嘆服之外不做它想。 听说直到南宫镜嫁入阴山氏之后,十五岁的南宫曜才得以开炁海,就这样,都能有如此成就,若自幼精心栽培,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比起嘆服,钟离氏的人则是畏惧更多。 南宫镜将南宫曜从王畿调离,无异于放了一只勐虎出山。 钟离鹤上前: 「光禄勛大人许是弄错了吧,今日乃阴氏小姐与申屠氏公子大婚,阴氏虽为阴山氏家臣,但男婚女嫁,两情相悦,结两姓之好,又怎称得上背叛?莫非阴山氏连家臣之女的婚事,也要干预吗?」 巧言善辩,南宫曜可没功夫跟他们拖下去。 他朗声而笑,浓髯随笑意与杀意而动。 「你弱我强,便是插手干预,尔等又奈我何?」 钟离鹤面色一沉。 寒门莽夫,果真鲁莽无礼! 她高喝:「钟无庸!你还在等什么!」 从大坑里往外爬的钟无庸咬咬牙,将左臂上的衣袖扯开,露出满臂刺青印鑑,唿令: 「天甲三十一,护!」 钟离氏的傀将按照天干地支排序。 上等傀将以天开头,由甲等排至末尾癸等,同等级按照制造先后排序,按照阴山氏获得的情报,钟离氏天甲等级的傀将,应该只有三十只。 而这个却被称为天甲三十一。 器炼司的机巧法器早就一年不如一年,巅峰期尚且造不出这样的东西,怎么突然就冒出了这样一只巨型傀将? 未等南宫曜想明白,钟无庸臂上一枚最大的方形印鑑应声冲出汹涌炁流。 覆在琉玉上方的那只巨型傀将缓缓动了起来。 说是「动」或许有些不准确。 离它最近的琉玉分明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响,那些响动似乎是从它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传来,随着它不自然的扭动而碰撞出刺耳锐鸣,激得琉玉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不像在回应唿令。 倒像是……在与钟无庸的唿令对抗。 一只没有生命的傀将,它怎么会对抗?它在对抗什么? 琉玉不知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但她趁此机会反身踹开了这只傀将,终于从它的覆压下脱身而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方伏藏立刻上前询问: 「小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琉玉掸了掸身上尘土。 不管是不是多了一些意料外的变数,今日,必须让南宫曜假死于墨麟之手,阴山氏的坊市,也必须明丢暗夺,回到她的手里。 不管这一战再难,她都要赢。 「今日是阴山氏与钟离氏的较量,这边用不着你,去寻阴兰若。」 方伏藏怔了一下。 岂有主人搏命,下属却躲在后方偷生的道理? 琉玉回眸看向他: 「听说东极旸谷的阴山氏坊市,帐目大多都要经你夫人之手,等你将她救回来,你夫妻二人为我赴汤蹈火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迟疑不决的眸色几番变化,最终沉静了下来。 哪怕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了日后更好的驱策他这个人。 方伏藏在心底嘆息一声—— 枉他在世间清清醒醒打工二十多年,自以为自己看穿了这些上位者收拢下属的套路,没想到以前不是不上套,是那些人手段不够。 遇上个手段高明的上司,他居然真的生出了上司把他当自家人的感动之情。 「……多谢小姐。」 方伏藏拱手郑重道: 「待我将兰若安置好,必定立刻赶回。」 月娘也道:「我也去救师娘……」 「你的确要救你师娘。」 琉玉一把揪住月娘的衣领,意味深长道: 「不过,是在这里救。」 轰隆——!! 琉玉与众人循声望去。 是南宫曜的一拳击碎十只傀将的响动。 满院世族愕然看着那些足有六境之力的傀将,在南宫曜的手底脆弱得宛如木雕,只需一拳便能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那只巨型傀将仍然未被钟无庸调动。 钟离鹤面色凝重。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申屠世英却抿出一丝笑。 她偏头看向身旁的父亲,低声道: 「堂堂钟离氏,也不过如此,父亲,这就是你效忠的强者?我看,咱们家倒不如趁早投降算了。」 申屠襄并未被激怒。 无知小儿。 钟离氏和九方氏联手,又岂止这点实力,他们若真投降,以这两家的心狠手辣,只怕下场悽惨。 但申屠襄又望着南宫曜的身影,心底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希冀。 他倒真希望阴山氏的人能赢。 钟无庸被南宫曜的兵势追得满院乱跑,匆忙放出一道雷矢,才险险避开杀招,却正好跌倒在琉玉的脚边。 琉玉轻声笑道: 「郎君自诩高贵,身份远在庶人之上,可得小心珍重些,别到时候活不过庶人,再尊贵又有什么用呢?」 「你——」 钟无庸臂上雷矢噼啪闪烁,还未放出箭矢,就被后方南宫曜隔空扫来一脚踹飞数丈远。 琉玉看着那边尘烟翻滚,面上似有讶然之色。 月娘没有演技,咧到耳根的笑容里全是真情实感。 多踢几脚! 踢得他满脑是包,让他再瞧不起人! 钟离鹤只冷然扫了琉玉和月娘一眼,旋即看向这满院惶然动摇的世族。 「不愧是守卫王畿的光禄勛,实力真是强悍……」 「阴子实今日恐怕必死无疑了。」 「真要死了,不是在打钟离氏的脸吗?」 钟离鹤心底冷笑。 阴山氏在两大世族的围剿下,已经日薄西山。 就算南宫曜实力再强又如何? 天底下,强者何止他一人。 千军万马,巨山压顶。 半空中的南宫曜正一步一步朝钟无庸和院中傀将碾压而来。 躲在屋檐下的世族们有人不忍细看,也有人满心后悔效忠于钟离氏。 就在此刻—— 苍穹金光似乎骤然变色,一股幽暗晦涩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如一场暴雨将至,带着潮湿闷热的炁流,霎时将众人视野浸没在一片深邃昏暗的浓绿中。 「快看上面!」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去。 炁流具现而成的千军万马,竟在沖天鬼火中烧灼扭曲—— 南宫曜转过视线,眸光精亮,看向墙外竹海内一路烧来的汹涌鬼火。 终于来了。 「是妖鬼墨麟!」 北宫盈大喊一声。 她绝不会认错那道鬼火,这就是那个害得琉玉小姐声名狼藉的那个妖鬼! 申屠氏府邸内瞬间沸腾起来,原本躲在檐下的世族们更是往申屠襄身后再退三分。 这叫什么大婚! 干脆叫冥婚算了!他们今天搞不好都得给这对新人陪葬! 此时此刻,无数世族在心中痛骂钟离氏,还有促成这桩婚事的钟离灵沼。 要不是他们,能有今日之危!? 钟离鹤与钟无庸的凝重面庞终于舒展几分。 虽然那只巨型傀将不知为何出了些差错,但还好,如九方家所言,今日若南宫曜真的来杀阴子实,妖鬼墨麟会现身站在他们这一方。 万众瞩目之中。 那鬼气森森的青年容色昳丽,像是幽冥深处化身的精怪,掌中熊熊燃烧的鬼火撩起风浪,吹得他乌髮狂乱,发间透出的红穗耳坠若隐若现,艷如鲜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在场无数世族大为惊愕。 他就是妖鬼墨麟? 他不是怪物中的怪物,怎会生得如此唇红齿白,姿容秀丽? 但还没等他们为妖鬼墨麟的容貌而松懈畏惧心,就见他随风飘荡的宽阔衣摆下有十六条触肢扭动而出,勐然击碎了南宫曜铜墙铁壁般的防御! 只需一击! 天地间盪开的余波沖开屋瓦无数,院内花草纷纷折断,飞沙走石,惊得无数世族不得不掩袖遮挡。 钟无庸在风浪中生出笑意。 什么狗屁南宫曜,什么世族之首阴山氏。 又怎敌得过他们钟离氏与九方家的合围? 阴山氏的衰败,就从今日始,今后史书工笔,提及今日,都会有他钟无庸的名字! 他余光瞥向人群中的琉玉,期待在此人脸上看到大惊失色的神情。 却没想到—— 一片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世族中,那少女平淡清秀的面容上没有分毫慌乱,反而比任何人都要镇静。 裙摆在乱流中飞扬。 她微昂螓首,如振翅欲飞的鸿鹄。 一种古怪的感觉爬上心头,但钟无庸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妖鬼墨麟眼看力压南宫曜一头,南宫曜一死,杀她即墨瑰替灵沼小姐出气就是顺手的事。 她凭什么这么冷静? 就在琉玉收回视线,低头与抱住她大腿的月娘耳语时,一支裹挟着雷电的箭矢对准了她。 申屠襄喝止:「钟郎君休要胡来!」 若让一位世族家主死在了他申屠氏的宴席上,今后他们申屠氏有何颜面再开宴席? 钟无庸蔑然视之,一击雷矢飞驰射出,直奔琉玉的面门而去。 申屠襄要护着在场宾客,根本腾不出手,而且这一箭太快,在场其他境界不够的人都未反应过来,那位即墨氏家主已被这一箭射飞数丈,身影骤然远离了众人视线。 钟无庸立刻追上。 臂上弓弩炁流愈发兇勐,如他此刻膨胀的野心。 若他能带着即墨瑰的人头回到仙都玉京,必定能得到灵沼小姐的重用,再加上诛杀南宫曜的功勋,赐姓钟离,指日可待…… 他俯身以膝抵住琉玉小腹,欲将她就地射杀的一瞬。 佯装晕厥的少女豁然睁开了眼。 - 一直注视着那只巨型傀将的钟离鹤忽而眉头轻拧。 如假山般身躯庞大、四肢虬枝盘曲的傀将突然从混沌状态中挣出,不再发出那种不详的尖锐摩擦声,只是垂首站立,双目的位置直直朝着某处凝视。 这让钟离鹤松了一口气,缓缓将袖中紧握的牵机傀杖收了起来。 牵机傀杖能强行令傀将关闭炁海,变回寻常的提线傀人,也会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这东西只在傀将失控时使用。 现在看着,那只傀将似乎莫名其妙的又恢復了正常。 只不过此刻的妖鬼墨麟对上南宫曜显然占着上风,无需这些傀将出手,应该就能除掉南宫曜—— 「要我帮忙吗?」 不知何时,即墨氏的那个小姑娘从人群中挤到了钟离鹤的身旁。 鹅黄裙裳的小姑娘笑起来像迎春花,她十指之间攥着一堆改锥锉刀之类的炼器师常用的工具,蠢蠢欲动对她道: 「只要你把那个牵机傀杖借我,我可以将这些傀将的实力再提升一个境界哦。」 钟离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用深邃目光审视着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只当小孩子玩闹。 炼制傀将极具不确定性,一旦炼成,境界实力就已註定,即便是钟离氏的炼器师也不可能改变,更何况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 她若真能做到,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了。 钟离鹤无暇理会稚童戏言,揉了揉月娘的脑袋: 「胜局已定,不必。」 月娘转了转眼珠,回想起方才琉玉小姐对她说的话。 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哦。 苍穹骤然昏暗,隐雷在云层后炸响。 众人看着裹挟着迅勐坚硬的雷电之势的拳头倏然而至,那妖鬼墨麟不过略迟顷刻,触肢与落下的拳势轻擦而过,就有骨骼折断的轻微声响起。 但更加震天骇地的还是那一击重拳砸如地面的声响。 乱流拍打,水雾四溢,申屠氏的莲池水榭瞬间化为平地。 兵势·八之式·雷动风举 离得太近的世族猝不及防被池水淹没,被周遭众人紧拽着才狼狈上岸。 天爷。 这南宫曜简直是个怪物。 北宫盈心有余悸地往旁边挪了挪。 而上空的妖鬼墨麟只避了避锋芒,下一刻便勐然沖至南宫曜眼前,燃烧着无量鬼火的双手竟与南宫曜正面相撞! 「那个傀将到底怎么回事儿?它身上浮着的那层异火,怎么瞧着跟你的无量鬼火颇为相似?」 「不知道。」 墨麟语调冷淡,眸色阴郁。 「方才琉玉被底下一个喽啰射了一箭,您瞧见他在哪儿了吗?待会儿顺势打到他附近,我来杀。」 南宫曜能感受到,那仿佛源源不绝的无量鬼火正在侵吞他体内生炁,若非墨麟留手,恐怕这无量鬼火甚至能烧至他的炁海。 ……什么江山什么才人出来着?那句话怎么说的? 南宫曜寒门出身,一时也记不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你还有空盯着琉玉,她有什么应付不了的。」 正说着,南宫曜朝墨麟身后扫了一眼。 「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像是有一阵冰冷风雪从后方吹来。 底下众人比墨麟看得更真切,钟离鹤更是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露出愕然之色。 那金裳玉簪的身影—— 手中通体莹润的玉剑—— 人群中的北宫盈蓦然睁大了双眸,紧拽着身旁上官舟的手指用力得快要揪掉对方一块肉。 北宫盈:「我看花眼了吗?一定是我看花眼了吧!那个人,看上去怎么像是……」 「阴山琉玉。」 上官舟怔怔出声。 不只是他二人,琉玉的身影映入众人视野内时,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震惊。 可又转念一想。 就连妖鬼之主都出现在此地了,阴山琉玉与他同在九幽,收到消息赶来阻止他对自己的舅舅不利,也是情理之中。 甚至以阴山琉玉的能力,对此事一无所知才是怪事。 无数视线汇聚于上空。 就在玉剑剑端触及到墨麟在外部设下的【势】时,一瞬间,所有人都见到了无比震撼的一幕—— 如罩子一般笼罩在上空中的【势】骤然掀起涟漪,围绕着那柄通体玉制的玉剑剑端,竟如风暴盘旋,最终蜂拥着朝玉剑倒灌而去! 在场众多世族,就算从未亲眼见过,也从口耳相传的传闻中听说过这一式。 阴山氏世代相传的【势】——攻玉。 但申屠襄定睛细观,又与他所知道的攻玉一式有些不同。 【攻玉】应该是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但此刻阴山琉玉发出的攻玉一式,却不只是遇强则强的招式。 炁海共振之余……她竟将对方的【势】吸纳成了自己的力量。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申屠襄在心底咀嚼着这句祝词,愕然看着吸取了妖鬼墨麟之势的玉剑,在碎裂的临界点轰然爆发出强大炁流! 如流星下坠。 如瀑布奔涌。 竟将方才能力压南宫曜的妖鬼墨麟从上空重重击落在地! 整个申屠氏府邸陷入一片死寂,钟离鹤更是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尘土漫天,砂石飞溅。 仰面躺倒在坑底的墨麟眼中倒映着上空身影,一错不错地望着。 他早知琉玉会在中途现身。 但即便有所预料,也绝不会料到此刻与她作为敌人正面交手会是这样的感觉。 不是她与玉面蜘蛛联手的那种敌人。 方才与她正面相交时,那双清亮澄澈的眼眸灿然若星,其中明灭闪烁的,是面对强敌时酝酿而生的纯粹杀意。 墨麟在此刻忘记了这本就是一齣戏。 让月娘借今日这一战,能在钟离氏的人面前展现才能,从而打入钟离氏内部,触及到《仙工开物》核心卷的……一齣戏而已。 他的脑海完全被琉玉方才的神态模样占据。 冷白肌肤下的青筋微微痉挛,潜藏在身体里的血液飞速涌动,带着灼热温度,烫得他唿吸都不禁急促几分,一种古怪的兴奋感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喉咙深处生出难以抑制的渴意。 沾上泥土的修长手指抽搐了一下。 好漂亮,好喜欢。 好想咬碎她的骨头吞下去。 浑身肌肉因这个骇人的念头紧绷起来,但墨麟在这样的冲击下,根本无法克制胸腔里混杂的愉悦和兴奋。 他掩住唇,但低笑声仍从他指缝溢出。 庭院里,原本昂头望着上空的巨型傀将,缓慢地低下头,面朝那名玄衣妖鬼,无声注视。 「……他气笑了。」 北宫盈喃喃道: 「他该不会大开杀戒,把琉玉小姐杀了吧?」 上官舟看着她拧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深吸一口气道: 「在那之前,我感觉我会先被你杀了。」 半空中的琉玉也微微有些气。喘。 手中的玉剑早已承载不住过于强大的鬼炁而碎,这也是琉玉与他第一次正面交手,方才吸取他的势时,让琉玉头一次意识到了她这个妖鬼夫君的强大。 别说是玉剑承受不住,她的炁海也在一瞬间感觉要被撑到极限了。 「……你破境了。」 南宫曜讶然看着琉玉周身盘旋的炁流,此刻她并没有用任何术式,是纯粹的八境修者释放出的炁流,绝不会有错。 但比起破境,他更惊讶地是另一个问题: 「你爹用的攻玉可不是你这样,你自己想的?」 「嗯。」 这一式是在原本的攻玉一式上进一步变化得来,但前世一直未曾实战试过,一个是因为攻玉一出必定会暴露身份,另一个则是后来她炁海毁坏,无法承载吸取的势。 琉玉顺了顺气,看着下方的墨麟。 这一式耗费了琉玉不少气力,反正只是做戏,她接下来并不打算再这么卖力,目光已经开始在下方的府邸内逡巡,寻找起阴子实的位置。 她的任务是杀阴子实,杀完再和南宫曜一起在墨麟联合傀将的攻势下落败,就算是唱好了这齣戏。 但还没等她找到,忽而感觉到下方一股汹涌杀意卷着鬼炁朝她扑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琉玉立刻拔下发间玉簪,化簪为剑,剑意与鬼炁相撞的一瞬间,那支玉剑顷刻碎裂! 那可是神玉做的簪中剑! 琉玉杏眸微怔,一时有些讶然。 她还怕墨麟不肯动真格的,没想到他倒还比自己更卖力。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一旁的南宫曜开口道: 「琉玉,你才刚刚破境,悠着点……」 琉玉:「您别管。」 墨麟:「我知道。」 还没等南宫曜再多说几句,就被这两人术式相撞时的炁流瞬间沖飞数十丈远—— 夫妻打架也不奇怪,但能打成这副天地变色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罕见了。 「这两人……果真是一对怨侣啊。」 在场世族怔怔望着这一幕,不知是谁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眼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阴山琉玉与南宫曜联手,势必会压过妖鬼墨麟一头,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钟离鹤终于有些手心冒汗。 「钟无庸呢!快去找!废物东西,贪功冒进,他若耽误了钟离氏的正事,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他来也没用的。」 月娘眨眨眼,又举起了她那满手的工具。 「傀将坏了不少,而且,只有六境之力,实战时还要再虚几分,琉……那个阴山琉玉,可已经晋阶八境啦,还会那么多厉害术式,你这些傀将至少也要提升到七境,才有希望牵制住阴山琉玉吧。」 钟离鹤垂首看了过来,眯了眯眼。 这番话并不像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的。 ……是那个即墨瑰教她的? 钟离鹤很快转过弯来。 难怪这小孩子刚才一直围着钟无庸打转,要看他的弓弩,还大放厥词,她本以为是小孩子冒进,但此刻看来,说不准是即墨瑰的安排。 是想让这小孩子得到钟离氏的青眼,解除灵沼小姐的打压? 若真是如此,这个即墨瑰还真是谋算不小,胆大包天…… 但钟离鹤很快又意识到,即便她此刻猜到了这一点,竟也没有办法拒绝。 谁即墨氏的人运气这么好,竟然撞上了阴山氏与他们钟离氏今日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钟离鹤身旁的人正欲驱赶月娘,却被她拦下。 钟离鹤取出袖中的牵机傀杖,沉声道: 「你若真能让这些傀将起死回生,甚至提升实力,我保你……」 话未说完,就被月娘一把夺过牵机傀杖。 拿来吧你! 快来不及啦! 按照来之前琉玉小姐与她商量的计划,最好是在开打之前就能激钟离氏的人,把这一手改造傀将的本事展示给他们瞧。 最坏的情况,就是等开打之后,琉玉小姐他们将钟离氏逼到绝路,她才有机会碰到这些傀将。 现在已经情形紧迫,她最快可以在一炷香时间内改好一只傀将……能改多少改多少吧! 钟离氏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小姑娘如饿虎扑食般,朝着他们的傀将扑去,三下五除二就给那些傀将开了胸,露出了精妙复杂的内核。 紧接着,她又从芥子袋里倒出了不少材料,都是炼器师常用的机巧部件,且钟离鹤粗粗一看,都是些名贵材料。 看来果真早有预备。 钟离鹤隐约觉得有些太巧了,可细细琢磨下来,她从灵沼小姐那里听说的即墨瑰,所用术式与阴山琉玉的确南辕北辙。 阴山琉玉的炼玉术式耗起神玉连眼都不眨一下。 而即墨瑰却以石头作为武器。 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绝不可能拥有两套逻辑截然不同的术式。 这二人今日还同时出现在一地,更无她猜测的那种可能。 钟离鹤望着月娘忙碌的身影,眸色沉沉。 钟离氏已经很久没能出过真正的炼器天才了。 现任家主钟离昆虽任少府,掌器炼司,却根本学不会《仙工开物》,底下那些小辈,能打是能打,但要么对炼器没兴趣,要么就是没这个天赋。 钟离氏的顶樑柱,至今仍是灵沼小姐的祖母,钟离玄素。 一旦钟离玄素离世,这《仙工开物》竟一时间无人继承,为此,她和其他的长老已经困扰多年,早就生出了从族外寻找继承者的心思。 现在看来,这个燕月娘也有此意,她要真是有本事,赐姓纳入钟离氏,钟离氏的男子随她挑选联姻,也不过轻而易举的事。 月娘并不知这些,仍在埋头专心改造傀将。 她得快些。 再快些。 琉玉小姐说了,就算是演戏,也是讲究时限,超出那个时限,这场戏就显得太假,会被人看破。 半个时辰,她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月娘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大颗汗水从额头往下砸。 她年纪小,没有大人那样的心理素质,修到最后急得两眼泪汪汪的,生怕自己没做好,让琉玉失望,抬头转来转去,最终盯上了最大的那只傀将。 方才她就注意到了,这傀将很不对劲。 它的行为,完全不是正常傀将会有的反应,简直像个会思考的大活人。 阴兰若给她的残卷上没有提到这种情况,但现在情况紧急,月娘还想尽力一试。 于是,就在月娘将牵机傀将丢回给钟离鹤,让她操控改造好的傀将攻击琉玉和南宫曜时,月娘缓慢地朝着那只昂头面朝上空的巨型傀将挪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她就稍微试一下,就看看这傀将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危险,她立刻就—— 棉布缠绕的底下似黑雾缭绕。 黑雾深渊之中,有什么在凝望着半空中的战场。 经过月娘之手改造的傀将隔开了琉玉与墨麟,专心对付琉玉,而墨麟的身影顿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得不迎接南宫曜的攻势。 相持这么久,南宫曜终于露出疲态,被墨麟的触肢所圈,重重甩在了地面。 鬼火缠身的妖鬼朝金裳玉剑的少女而去。 无量鬼火。 加上那些傀将。 她会输,她会受伤,她会……死。 阴山琉玉会死。 刚爬到那只巨型傀将身上的月娘还没扒掉它身上的金甲,只觉一阵震盪,旋即失重感笼罩全身—— 她被甩下来了! 这只傀将真的有自己的意识! 摔了个屁股墩的月娘眼睁睁看着那只庞然大物朝着琉玉和墨麟的方向而去。 ——准确的说,是朝墨麟而去。 轰!!! 一声火焰轰然爆开的巨响,上空的二人齐齐看着黑火绕身的傀将发出一道纯黑的箭矢,逼得墨麟不得不撤回做戏的攻势,收拢所有外放的鬼炁以抵挡此击。 但令他惊愕的是,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相抗,甚至还稍逊一筹—— 从地上爬起来的南宫曜看着轰然坠落在他身侧的墨麟,挑了挑眉头。 周遭无人,他抬眼看了看天上的琉玉,又瞧了瞧烟尘散去,脸色极其难看的墨麟。 「哟,怎么被一只铁壳子抢了位置?」 墨麟眸色晦暗地盯着那挡在琉玉身前,做出护卫姿态的庞然大物。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刚才想要咬碎琉玉的念头,只不过是因为太喜欢她而生出的错觉。 此时此刻。 才是真正想把对方砸得稀巴烂的摧毁欲。 第75章 黑火冰冷静默地燃烧着。 琉玉错愕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巨大傀将, 方才被他身上缭绕的黑火扫到时,她的确感觉到的是如冰雪融水般的寒意。 她摊开掌心,黑火轻撩过的指尖涌不出半分炁流,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细微的炁流淌过。 像是……镇静。 触碰到这缕黑火之时,体内澎湃的生炁瞬间放缓了流转, 就像服下麻沸散的病人一样陷入被镇定的状态,但这黑火显然比麻沸散更可怕—— 琉玉能感觉到,不只是体内的炁流,就连血液的流动, 也在那一瞬间有近乎静止的镇静。 炁流静止。 血液停流。 这还是被轻轻撩到了手指, 如若是被这黑火整个包裹呢? 琉玉的眼底倒映着风中扑动的火光。 这只傀将身上的异火与墨麟的无量鬼火有着相似的波动,却有些更进一步的毁灭性。 ……太危险了, 钟离氏的人到底是从何处弄来这么可怕的东西? 前世她从未听闻过半点风声。 「尔等向我求援,求来的便是今日用你钟离氏的傀将与阴山琉玉一道围剿我?」 下方的墨麟朝钟离鹤投去阴冷湿腻的视线, 冰冷的怒意与毁灭欲在他幽深眼底燎原。 「钟离氏, 这就是你与九方氏的图谋吗?」 求援——? 钟离氏与九方氏竟会向妖鬼墨麟求援? 他们竟暗中联手吗? 北宫盈与其他世族一样,俱是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钟离氏的灵沼小姐勒令他们这些世族断绝与即墨氏的往来, 自己却在此时任用即墨氏的人。 现在这个妖鬼墨麟又说,他今日来此乃是钟离氏与九方氏的计划? ……太荒谬了! 这两家对他们这些世族如唿喝随从一般,全然不考虑他们的利益,但轮到自己的利益时,却能随随便便地打破限制他们的条条框框。 方才就连即墨瑰要给她能给她祖父治病的罗睺仙果她都没收! 北宫盈愤欲质问, 却被旁边的上官舟捂住嘴。 「祖宗, 你去当这个出头鸟做什么!」 他压低声音道: 「没看这儿都没一个人敢说话吗。」 就算钟离氏与九方氏真与妖鬼暗中互通那又如何? 什么北伐九幽, 平定乱世,那都是拿去骗骗老百姓的口号, 阴山氏已露颓势,这两家就算真与妖鬼沆瀣一气,这些世族无非也就是私下议论几句,谁敢真的去质问…… 「钟离长老。」 申屠襄却在此时突然开口。 「妖鬼墨麟所言,是何意思?今日妖鬼墨麟来此相助,难道是你们与他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 申屠世英诧异地看着在此刻突然质问钟离氏的父亲。 父亲不是一向对钟离氏逆来顺受吗? 钟离鹤在申屠襄的注视下额头浸出汗珠。 这个申屠氏的家主真是敏锐。 九方潜与妖鬼墨麟的交易,钟离氏的家主与几位长老都心知肚明。 九幽妖鬼一旦能突破妖鬼长城的束缚,必会向大晁侵吞领土,申屠氏作为戍守妖鬼长城的世族,战事若起,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 申屠襄并不畏惧直面妖鬼。 但他不可能接受身后的盟友,将他的家族当成饲餵怪物的饲料。 钟离鹤终于开口,但却并不是对申屠襄解释,而是对此刻更危险的墨麟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钟离氏与九方氏绝无此意,这只天甲三十一今日莫名失控,行事已在我们掌控之外……钟无庸呢!还没找到他吗!」 「还……没有,他和那个即墨氏的家主不知打到何处,已派出所有人去找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钟离鹤还要再做安抚,上空的黑影轰然沖向妖鬼墨麟—— 就连一旁的南宫曜都下意识想出手,与墨麟一道抵抗这浑身怪火的东西,然而却在出手前被墨麟借出招时的鬼炁退了出去。 镇静燃烧却带着恐怖威压的黑色异火,与惊涛骇浪般的无量鬼火轰然对撞! 上空那道金裳玉簪的身影一动不动。 但在这一剎那间,琉玉的脑中已经开始推演她暴露立场之后的事情该如何收场。 阴山氏和墨麟,她绝不从其中二择其一。 但令琉玉诧异的是,两股火光在激烈碰撞中,不仅没有一方熄灭的徵兆,反而愈发兇勐起来。 为什么? 琉玉看了看至今还有些许无力的手指。 墨麟竟不受这异火镇静之力的影响吗?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异火与妖鬼有关,与天外邪魔有关。 此时此刻的墨麟也是如此作想。 炼化至臻的无量鬼火几乎是在他掌中爆裂而出,连周遭空气也在这似能焚烧天地的火焰中扭曲,但却被对方如风暴缠绕周身的黑色异火自上而下的镇压。 空气被割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 一半沸腾,一半镇静。 这样看似截然不同的两股力量,却给周遭世族同样的感觉。 ——毁灭。 这天地,要么被侵吞一切的无量鬼火烧尽,要么在那股奇异的镇静之力下安静地死去。 意识到这一点的所有人,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骇然爬满全身。 但好在—— 无论是汹涌澎湃的无量鬼火,还是强势镇压的黑色异火,似乎都不能以绝对意义上的优势碾压对方。 因此,这两股强大的异火竟然出现了长久的僵持。 「我去杀阴子实。」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琉玉突然开口,倒叫南宫曜始料未及。 「什么?」 「舅舅留在此地,随时援护墨麟,」琉玉的眸光沉沉望着墨麟的方向,「计划一环扣一环,我这一环若是断了,就前功尽弃了。」 南宫曜错愕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边的墨麟。 真走了? 真不救一下? 琉玉走得头也不回。 为了阴山氏,她不能以阴山琉玉的身份去救墨麟,想要救他,就必须顺着原本的计划进行,尽快恢復到即墨瑰的身份。 要快。 琉玉的身影朝申屠氏内宅而去的同时,被巨型傀将压制的墨麟似乎欲追上阻拦。 却见上方的黑色异火又下压一寸。 仿佛是在警告他一般。 墨麟收回视线,目光穿透火光,望向傀将那双暗如深渊的眼。 有时他觉得这东西蠢得没有任何神智,但交手的某一刻,他又觉得它仿佛在按照某种本能行事一样,敏锐得不可思议。 本能。 保护琉玉的本能? 这个念头浮出来的瞬间,墨麟宁可这傀将只是单纯的失控发疯。 他为了计划不得不与琉玉为敌。 但这个大铁块,它却可以凭着本能护在琉玉身前? 他算什么破烂东西。 「阴山琉玉跑去杀阴子实了!」 月娘见几乎无人注意到琉玉的去向,立刻出声提醒钟离鹤。 「你们不是要保住那个人吗!快派傀将去追啊!」 钟离氏的人这才从漫天异火中回过神来,钟离鹤立刻抛出牵机傀杖,双手结印喝道: 「追!」 「截!」 除了那只巨型傀将以外,其余所有傀将都做出了响应,一部分去追琉玉,而另一部分则迅速列队,当在假意要追琉玉的南宫曜身前。 钟离鹤惊愕发现,这些傀将果然实力较之前有了显而易见的提升,竟然能牵绊住南宫曜的脚步。 月娘虚脱地跌坐在地。 计划失控了,又没完全失控,至少她改造的傀将没有出问题,谢天谢地。 「——你想去救她?」 墨麟觉察到那只傀将的细微转动,从掌中释出的鬼火仿佛也在他胸腔里烧了起来。 「凭你,也配救她!」 抓住巨型傀将一剎间的分神,无量鬼火唿啸而过,借势而起的墨麟一脚将对手踹倒在地,一重院落眨眼化作废墟。 但众人瞧着那只傀将,却像是被他踹醒了一样,爬起来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回击,而是毫不迟疑地跑。 像是在朝琉玉消失的方向追赶。 被傀将牵绊的南宫曜回过头,见墨麟又落下一拳,几乎将那大块头锤进地里。 这若是个活人,恐怕早就被打成肉泥了。 但那只傀将周身的异火显然抵消了一部分攻势,就连身上的金色甲冑也只是稍有磨损。 明明仍有余力,却不去攻击墨麟,而是急于朝琉玉的方向追赶。 被其他傀将围攻的南宫曜瞧见这一幕,几乎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动容。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对琉玉会如此执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要不是这东西是钟离氏造出来的,他真想问问有没有收服这只傀将的办法,能有与墨麟一较高下的能力,还如此忠诚,若是能护在琉玉左右,不知有多叫人放心。 但墨麟的感受却与南宫曜截然相反。 ……杀了它。 他一定要杀了它。 在看到那些傀将追赶琉玉而去之时,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想追上去保护她,可墨麟知道自己的任务,他绝不能追上去破坏琉玉的计划。 但这个蠢笨的大块头却能明目张胆地做他此刻不能做的事。 像一条护住的犬一样急切地向她扑过去。 它凭什么? 它怎么敢抢在他前面? 就算琉玉身边真要有一条护主的犬,那也只能是他——而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另一头的琉玉终于寻到了阴子实的踪迹。 阴子实听到前院观察情况的僕役来报,听说妖鬼墨麟和钟离氏此刻不占优势时,当机立断就决定从申屠氏的府邸内逃跑,去安全处藏到阴山琉玉与南宫曜离开。 「快!还磨蹭什么!赶紧将那边的玉令和坊市牌子全都装好,一个都别落下!还有装帐本的箱子——」 「是这个吗?」 窗边倒吊而下的少女手指莹润如玉,握着的漆木匣子里装了一枚芥子袋,里面全都是阴山氏坊市内的机密卷宗。 其中就包括了阴山氏坊市如何运转调度的秘辛。 阴子实背后的冷汗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阴子实,阴叔叔,如此匆忙,这是在躲谁呢?」 金裳玉簪的少女从窗外一跃而入,护卫在阴子实身边的修者在她手中甚至过不了三招。 死亡的恐惧在心头升起,阴子实口不择言。 「琉玉小姐,这怪不得我!是你娘的错!我当初就说了,阴山氏的家岂能让她一个外人来当!如果不是你娘一意孤行,远近亲而亲外人,要把我们这些世代为阴山氏效力的家臣裁撤,我怎么会这么做!」 「我对阴山氏一片忠心,天地可鑑!我祖父是你祖父拜把子的好兄弟,他是为你祖父战死的!没有我祖父何来阴山氏今日辉煌!南宫镜凭什么——」 斩落阴子实一臂的玉剑上悬着血珠,啪嗒啪嗒往下坠落。 琉玉踩着他扭曲痛苦的嘶吼声步步靠近。 「你好像搞错了一点。」 琉玉看着这个前世在阴山氏覆灭后便将她家坊市拱手让人的叛徒,缓声道: 「当初我爹同我娘成婚后,我们这一房就独立出去了,若不是我娘撑起了我们这一房,本家也不会重新接纳我们一家,而你们这些家臣,恐怕也早就和腐朽的阴山氏一起完蛋了。」 这些阴山氏的旧事,也不过才过去百年而已。 亲眼见证过这段过往的长辈都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开始颠倒是非了? 「要完蛋的是你们!!」 断臂之痛令阴子实满地打滚,却又不断口出恶言: 「没有哪个世族会重用外姓人而削弱宗亲,南宫镜这是在自取灭亡!我不另寻出路,难道跟你家这艘大船一起去死——」 他的声音太吵,琉玉不得不再斩他一腿,令他闭嘴。 但阴子实的话却让琉玉模模煳煳意识到一些事。 不只是外敌。 阴山氏的内部也早已有了弊病。 而且是难以调和的弊病。 从前琉玉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贵女,从不操心家族事务,但现在她自己也执掌一个世族,明白操控这样的庞然大物有多少困难之处。 世族之中,青黄不接已是常事。 自家子孙后代不成器者居多,布衣草鞋的平民中却多出天才,世族眼馋这些天才,却又碍于世庶不婚的规矩不能将他们吸纳入自家,哪怕实力再强,也不会给多高的权势。 南宫镜却打破这个铁律,以实力取才,只要才华天赋够格,出身卑微也能位居高位。 有太多人的利益被她撼动。 阴山泽在时,尚且能替她弹压族内压力,镇住人心。 阴山泽与她都死在崖山之后,阴山氏群龙无首,幼苗还未长成支撑阴山氏的大树,大厦崩塌,不过一瞬。 所以前世到最后,阴山氏家臣散尽,但檀宁那一支却忠诚得超乎寻常,连九方家也想要得到他们。 他们是在报南宫镜的知遇之恩。 「你说得没错。」 琉玉在阴子实面前缓缓蹲下。 「阴山氏这艘大船的确已无法在今日的神州驰骋。」 玉剑之上有通透清冽的寒芒闪烁,折射在阴子实惶恐颤动的瞳仁中。 「所以,腐朽者会沉没,而浮上来的栋樑,会重获新生。」 第76章 琉玉一剑刺穿阴子实心脏时, 抱着阴兰若的方伏藏正途径这处院落。 「小姐——」 琉玉有些诧异地起身,甩了甩剑上血水道: 「你们怎么还没出去?」 「出不去。」 方伏藏言简意赅地解释: 「申屠氏的修者将整个府邸都围住了,跟个铜墙铁壁似的, 只能先找个地方藏……」 「先不说你我都对此地不熟悉,就算能藏住,又要如何带我离开?」 阴兰若柔缓如水的嗓音淌过二人耳畔, 她拍了拍方伏藏的手,从他怀中挣脱后缓缓走向地上气息已绝的阴子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淡紫色的裙摆沾上了一点血迹,但她并未在意。 静静看了一会儿,阴兰若起身对二人道: 「今日申屠氏早有准备, 进入府邸的每个世族带了多少人, 都记录在册,临走的时候势必也会核对一遍, 这种情况下,你们即墨氏多一个人要如何解释?」 数百傀将御风而来的声响越来越近。 阴兰若从前只远远瞧过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 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耀眼夺目的天上仙,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自己——至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而大费周折地策划了今日这齣戏。 阴兰若眸光漾动。 「当日我将从申屠世彦手中窃得的典籍残卷送出去, 的确是想搏一搏,换小姐今日来救,小姐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但形势不由人, 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钟离氏要我嫁给他们的家臣,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们这样的世族,婚嫁从来不由己, 当初嫁给伏藏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我抗争不了这样的命运,但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她将一枚芥子袋交给琉玉。 「这里面是东极旸谷一带,阴山氏的十个仓驿符令,琉玉小姐应该知道,坊市内的物资乃至粮草,都能迅速调动,根本原因就在这些仓驿,有了他们,才算真正掌控住阴山氏的坊市——兰若做这些,不求别的,只求小姐在重新掌控阴氏后,能善待我的女儿。」 阴子实从前靠着挟持她的女儿,令阴兰若不得不为他鞍前马后,却也让她接触到了坊市的核心。 他一死,阴兰若再无顾忌。 「那我呢?」 方伏藏定定看着她,开口时有克制不住地咬牙切齿: 「你安排得面面俱到,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安排我的?」 阴兰若的视线缓慢地落在这个昔日夫君身上。 今日的方伏藏一扫平日的潦草,不仅细细修整了胡茬,还整整齐齐地束了发。 玄衣箭袖的男子高大精壮,紧紧钳制着她的腕骨,阴兰若试图挣扎了一下,但仍然和从前他每一次动起真格时那样难以挣开。 她蓦然绽开一个笑,原本温婉柔和的面容,在这样的笑容下颇有几分尖锐的丽色。 「谁能安排你呢?一向,不是只有你方公子安排别人的份吗?」 当年两家联姻,阴氏见方伏藏天资不错,有意拉拢,邀方伏藏上门宴饮,实则是让他随意在阴氏女中挑一位妻子。 少年十八岁便迈入七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对男女之事不太感兴趣。 喝得半醉的他随手朝半掩的屏风后一指,说了句「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的轻浮狂浪之词,就这样决定了阴兰若与他的八年婚姻。 八年之后,他又拿什么「担心方家去母留子」之类的藉口,一意孤行地要与她和离,送她回到阴氏。 半年前他假死,未知会过她只言片语,半年后他又出现,二话不说就将她从婚房里抢走。 她的一生都受人安排。 从没有人真正尊重过她的意见,哪怕是这个与她相爱的枕边人。 方伏藏被她这一眼所摄,一时间哑然失语。 「我这不都是为了救……」 「我夫君还在外面搏命,没时间给你二人谈心了。」 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近,琉玉打断了方伏藏的话,眼珠一转,落在阴兰若身上。 「既然你的废物前夫没法救你出去,兰若小姐,要不要铤而走险,试试自己救一次自己?」 - 申屠氏宅邸外的鬼女与山魈,远远望着那片被异火染上了幽暗色彩的云层。 「……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山魈喃喃感嘆了一句。 他认得出尊主的无量鬼火。 可另一种怪异的黑火,那又是什么东西? 而且瞧着竟然并没有被无量鬼火压过一头,看上去双方交战激烈,一时难分胜败。 但不管什么情况,距离他们计划好的时间都已经临近了。 按照计划,鬼女会替他开道,身形与琉玉勉强相似的山魈早已提前换好了琉玉的装扮,随时能扮演被傀将重伤的琉玉,完成今日计划的最后一环。 但是—— 「先等等。」 山魈低头看了眼玉简,拽住了准备放鬼蛊的鬼女。 「尊后说……好像用不着我们了。」 高墙内传出傀将进攻的轰然炸响。 琉玉与阴兰若等人栖身的宅院在傀将的勐攻下,顷刻化作尘烟,钟离鹤透过傀将的双眸,勉强从尘烟中辨认那道金裳玉剑的身影。 ……真的击中了吗? 钟离鹤仍有些半信半疑。 阴山琉玉的实力太强,即便她亲眼看到这数百名的傀将合力重击了阴山琉玉,钟离鹤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必须亲眼看到—— 「下手可真是狠啊。」 尘烟散去,钟离鹤眯着眼打量着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黑白相间的裙摆如水墨盪开。 重新换回了即墨瑰伪装的琉玉抬起头,眼尾弯弯看向上空的钟离鹤。 「长老真是奔着要阴山琉玉性命而来?」 ……是即墨瑰和她的下属。 钟离鹤瞧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少女,心中疑窦顿生。 「阴山琉玉不会就这么容易死……即墨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少女站起身,踢开脚边一根横樑,躺在废墟中的身影赫然是失踪了一段时间的钟无庸。 为了给她留出变换身份的时间,琉玉在钟无庸追上来之后就将他打晕,藏在了附近,只等此刻再将他拖出来,以证明「即墨瑰」这段时间的去向。 「你的属下追着要杀我,我恰好逃至此处而已,只不过来晚一步,阴子实已经死了。」 钟离鹤瞳仁蓦然一缩,紧接着问: 「那阴兰若呢?」 琉玉眨了眨眼。 钟离鹤反应了过来,立刻看向她身旁的方伏藏,怒声质问: 「你竟敢趁乱同钟离氏抢人!」 方伏藏挠了挠脸,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做出似是而非的模样。 「长老莫急呀。 琉玉听着几重院墙后的动静。 「我本也有意与钟离氏化干戈为玉帛,阴兰若嫁给申屠氏的人,与嫁给我们即墨氏的人有何区别?长老要是有心栽培燕月娘,阴兰若更算得上是月娘的师娘,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一桩?」 钟离鹤心底的冷笑几乎遮掩不住。 她要真这么有诚意,把阴兰若藏起来做什么? 还不是怕钟离氏强行抢人。 数百傀将悬于半空,围成一团,将地上的琉玉等人团团围住。 此地的一片静谧,更衬身后战场的震天骇地。 负手而立的琉玉微微收拢手指,攥得袖口绣花发皱。 「方才听府内逃跑的僕役说有只巨型傀将失控,竟与妖鬼墨麟打了起来,长老不担心南宫曜全身而退吗?」 满头华发的老者静静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像是要从那张平淡的五官中挖出更多的秘密。 「阴子实已死,阴兰若也不见踪迹,南宫曜能不能全身而退,还重要吗?还是说,这一点对即墨小姐,很重要?」 方伏藏的唿吸放缓几分,心跳随这句反问而加速。 琉玉笑了笑: 「当然重要,如果能在今日一举击杀南宫曜,我们月娘一战成名,钟离氏岂不是更能给我们月娘出一个好价钱?」 钟离鹤眸色寂寂,瞧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方伏藏余光扫过上空静默而立的傀将,背后浮出一层汗水。 他见识过月娘改造过的傀儡人,这些傀将若一口气攻过来,他们两人应付起来也是够呛。 「可惜——」琉玉瞧着那边晕染了整片天空的两重火光,「看上去,南宫曜今日真要全身而退了。」 短暂的静寂。 钟离鹤看着废墟中重伤晕厥的「阴山琉玉」,又回过头,朝不远处的沖天火光望去。 她缓缓开口道: 「不可能的。」 「钟离氏与九方家合力,大费周折至此,就是为了将南宫曜的命留在今日——」 那她就放心了。 琉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钟离鹤抛出手中傀杖的一瞬间,无数金丝在盘旋炁流中散开,像一张金线编织而成的大网,朝着数百傀将的方向蔓延。 被网住的同时,这些傀将身上涌动的炁流迅速归于平静。 但琉玉不关心这些寻常傀将,她跃上屋檐,顺着那根蔓延至远方的金丝眺望而去,紧盯着被它操控的大块头。 一轮红日即将坠落。 它正朝着琉玉的方向奔来。 钟离鹤咬了咬牙,唿喝道: 「百鍊牵机,敕令避退——收!」 傀杖牵引的金丝勐然绷紧。 这枚傀杖启动之时,本该强行关闭所有傀将的炁核,但这只失控的傀将却迟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朝这个方向奔来。 四肢因傀杖金丝的束缚而扭曲。 笨重的双腿被卸去力气,不再听它的使唤。 轰然跌倒在地时,被他压断的树干刺穿了它的左臂。 金甲内部又发出了那种金属摩擦的声响。 「天甲三十一!还不停下吗!」 钟离鹤怒声唿喝: 「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傀将,再做抵抗,你就只有被销毁!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琉玉突然回想起月娘曾说过的话。 她说这些傀将内部每一个关节处,都嵌入了与牵机傀杖相连的昆吾铁,也是昆吾铁带动着傀将的一举一动。 这些怪异的摩擦声……是它体内骨骼与昆吾铁对抗的结果吗? 为什么? 他到底是单纯的失控,还是它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傀将,而是……她暂时还不能理解的东西? 棉布绷带下的黑雾长久地凝视着某个方向。 就像……在望着它存在的唯一执念。 直至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直至确认它暂时再也不能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南宫曜。 直到此时,他才敢暗中服下相里华莲给他的假死药。 「来吧小子。」 南宫曜活动了一下筋骨,对墨麟道: 「之前那一架还没打完呢。」 山岳震撼的兵势伴随着滔天鬼火升起,而琉玉却站在火烧云下,定定看着那只倒在半途中的巨型傀将。 血色夕阳覆在它破损的金甲上,蓑帽的边沿焦黑,是无量鬼火留下的痕迹。 它伤痕累累,又格外固执。 灰头土脸的月娘从远处跑来,见这个破坏计划的大块头终于歇气了,她朝琉玉招了招手,兴奋大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小姐!小姐!南宫曜要输啦!我们要赢……小姐?」 琉玉回过神来抬起头,见月娘略带诧异地瞧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脸。 是湿的。 她……哭了吗?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哭? 琉玉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途径她身旁的钟离鹤朝琉玉瞥来一眼,月娘见状立刻扑上前去握住琉玉的手,坚定道: 「这一定就是喜极而泣。」 收回视线,钟离鹤看着被僕役扛到她面前的钟无庸,抬手蓄力,将钟无庸一巴掌扇醒过来。 钟无庸的脖颈几乎被这一巴掌扇断,他咳出一口血,有些云里雾里地望向钟离鹤。 「长、长老……」 「钟离长老。」 琉玉打断了钟无庸的话头,整理好表情后,她扶着月娘的肩膀,让月娘上前一步。 「我们家孩子还不错吧?」 钟离鹤眯了眯眼。 远处,覆压的兵势在汹涌鬼火中冲散,人群中传来宾客的议论声: 「死了吗?」 「南宫曜真的死了?」 「妖鬼墨麟杀了南宫曜……阴山氏岂非断了一条最有力的臂膀?」 有钟离氏的修者大着胆子上前,探查那个阖目躺在土坑中的魁梧身影。 确认炁海已经彻底毁坏,没有气息之后,才上前向钟离鹤禀报。 钟离鹤今日几番起伏的心终于落了地。 无论如何,南宫曜死了。 只是可惜阴山氏的坊市被这个即墨瑰夺了去,让他们陷入了被动。 但还好,此人有意依附钟离氏,若能收归钟离氏麾下,那坊市也就等于仍攥在他们钟离氏手中。 大局无碍。 谢天谢地。 钟离鹤身上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场散去几分,她吐出一口气道: 「你想要什么?钱?还是人?即墨小姐,开个价吧。」 夹在两人中间的月娘眨眨眼。 听上去好像人贩子啊。 琉玉一听这话风,就知道她对月娘是势在必得,她终于露出一个略显轻松的笑意。 「钱可以容后再谈,人倒是可以现在给。」 钟离鹤不解地问:「什么人?」 琉玉看向一旁的钟无庸。 月娘不明所以,诧异抬起头。 小姐要这个人做什么?虽然这个人好像也有些本事,但他方才那番话太过分了,小姐也不能什么坏蛋都收吧! 然而钟离鹤却明白了琉玉的意思。 她似笑非笑道:「他是钟离氏最擅长操控傀将之人。」 琉玉故作疑惑:「我怎么记得,方才力挽狂澜的人是我们月娘呢?」 月娘挺胸抬头,分外骄傲。 「钟离氏栽培他二十多年,所费心血不少。」 琉玉:「二十多年才这个水平?月娘,你今年几岁?」 「马上十一岁!」 钟无庸面露狞色,简直恨不得活吃了月娘。 开什么玩笑! 他是钟离氏的家臣,身上也流淌着钟离氏的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一跃成为一流世族之子,岂能被区区一个庶人…… 话音未落。 身旁倏然传来剑出鞘声。 在月娘蓦然紧缩的瞳仁里,钟无庸颈上瞬间生出碗大的缺痕,鲜血如瀑布喷涌,四处飞溅。 有几滴溅在了月娘脸上。 人的鲜血,原来如此滚烫。 耳畔静默了一段时间,再恢復听觉时,月娘见钟离鹤反手将剑插回身旁侍从的腰间,微笑道: 「人已经给了,算是定金,余下的,待月娘与我钟离氏的炼器师一併将那只天甲三十一修好之后再付,即墨小姐以为如何?」 琉玉放在月娘肩头的手指收拢几分。 一只冰凉的小手反过来紧攥住琉玉的手。 月娘在害怕。 ……对她一个小孩子而言,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这个念头只在琉玉的脑海中短暂的停留了一下。 残忍未必不是好事。 对于月娘这样的天才,世族会给出无数甜蜜哄诱,让她很快就忘记自己的来处,生出自己高人一等的错觉,认为自己就该凌驾在旁人之上。 但其实在他们眼中,昔日的钟无庸与此刻的月娘,没有任何区别。 人命对他们来说,如此轻贱。 月娘那双清亮亮的乌瞳中倒映着钟离鹤平静如水的面容,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把阴山琉玉交给我。」 身后传来一道低冷沉郁的嗓音。 因为刚刚大战一场,声线里带着几分疲乏,杀气稍歇的妖鬼之主垂下眼帘,瞥了一眼地上休眠的大块头,又挪开视线。 「还有,南宫曜的尸首,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毁人尸首非世族礼节,传出去贻笑大方,钟离鹤刚想说自然是送返阴山氏,但话要出口时,却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 钟离鹤反问: 「尊主想如何处置?」 他面无表情道: 「自然是挫骨扬灰,以绝后患。」 「……尊主说笑了。」钟离鹤敛去那些似有若无的猜忌,对下属道,「愣着做什么,去寻一副最好的棺椁来。」 断壁残垣间,宾客们无声看着方伏藏将废墟中晕厥的「阴山琉玉」抱了起来,缓缓朝墨麟走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钟离氏的下属却有不解,低声问: 「长老,今日何不趁此机会将阴山琉玉也一併……」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人拍在后脑上的一巴掌打断。 「你疯了吗!阴山琉玉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独女,杀了她整个阴山氏不跟你拼命啊!」 钟离鹤遥遥望着那道身影,亦是觉得可惜。 这样的机会可不一定有下一次了。 但没办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阴山氏此刻真要搏命一击,也能让他们伤筋动骨。 易容成琉玉的阴兰若安静地躺在方伏藏怀里,他的心怦怦直跳。 只要交给墨麟,阴兰若今日就能平安脱身,彻底自由。 玄色宽袖下伸出的一只长臂,将方伏藏小心递出的女子随意扛在了肩上。 方伏藏:!! 墨麟却向他递去一个平静的目光。 他说过,他会让方伏藏一家团聚,今日定会将阴兰若安全带出去。 「那个……就是……能不能……」 能不能好好抱着! 他夫人身体柔弱,风吹就倒,哪里经得住被当麻袋一样扛一路啊! 方伏藏的手在空气中笔划了半天,墨麟也没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态中看出他的意思,他只得放弃。 ……算了。 情况紧急,凑合着扛吧。 转身欲走时,身后响起钟离鹤的声音: 「尊主亲手杀了南宫曜,不知之后打算如何向阴山氏交代?」 脚步微微停顿。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墨麟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傀将。 「倒是你们钟离氏,最好尽快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我可以帮你们杀南宫曜,也就能帮九方氏杀你们。」 钟离鹤骤然变了脸色。 区区妖鬼,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他们! 她看向地上沉睡的巨型傀将。 就让他暂且得意一段时日。 连与他们钟离氏联手造出这只傀将的九方氏都不知道,这只天甲三十一的实力还远不止如此。 如若能够完全地、可控地掌握了这股力量,什么妖鬼之主,什么九方氏,都不过是他们钟离氏一统神州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钟离长老。」 申屠襄拦住了正欲离开的钟离鹤。 钟离鹤压了压心头怒意,平淡道: 「今日给申屠家主添了不少麻烦,老身会留下人手处理残局。」 申屠襄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您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钟离氏和九方氏为何会与九幽妖鬼联手? 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又打算牺牲谁? 钟离鹤眸色深深,半响抿出一个浅淡笑意。 「臣下只需聆听主命,申屠家主,你僭越了,好好在你的府邸里找找阴兰若吧,你们申屠氏将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放跑,钟离氏还没向你们追责呢。」 骨节粗大的手指缓缓攥紧,发出咯咯弹响。 正在盯着钟离氏的人替南宫曜敛尸的琉玉回眸,瞧见申屠襄的脸色,她翘了翘唇角。 「有句话是不是叫『升官发财死舅舅』来着?」 方伏藏欲言又止: 「我很想说是,但真的不是。」 怎么回事。 没文化居然还会传染吗? 琉玉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只知道,今日虽然中途发生意外,但情形总体仍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时钟离氏的不仅没觉得自己吃亏,应该还觉得自己大赚特赚。 她的猜测没错。 入夜之后,在青铜城一处别院内,钟离鹤连通了与仙都玉京的通讯阵,将今日发生的事传回了本家。 「——立刻解除钟离氏对即墨氏的禁令,那个即墨瑰,好好安抚,务必拉拢到咱们钟离氏的阵营内,绝不能让九方氏抢先一步,将这个即墨瑰收入麾下!」 钟离氏的祠堂内,人人俱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还有那个叫燕月娘的,也尽快带她回仙都玉京,仅靠自学就能改造傀将,这样的天赋真是闻所未闻,必须收入钟离氏门下,哪怕不能直接迁入本家,也要赐姓为钟,好好栽培。」 「南宫曜竟就这么死了!还送来一个炼器天才,真是天佑我钟离氏!」 列坐其中的一个素衣女子却冷声开口: 「即墨瑰不能收入麾下。」 祠堂内热闹的氛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钟离嶷蹙眉看向这个女儿,不悦道: 「灵沼,休要胡言。」 「非我胡言,是你们被即墨瑰骗了!」 钟离灵沼豁然起身,眸色冷冽如刀。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即墨瑰诡计多端,狡诈善变,你们这是在引狼入室!真要信了她,钟离氏必将召来祸患……」 「祸患?」 长老坐席中,有人嗤笑打断。 「真正差点给钟离氏召来祸患的,只怕是四小姐你才对!就因为败在即墨瑰手下,就让你对她怀恨在心,勒令妖鬼长城一带世族与即墨氏断绝往来,可知引起了多少众怒?」 「今日即墨瑰虽是趁乱捡漏,夺得了阴子实和阴兰若手里的东西,但木已成舟,如今只能拉拢,难道还能将她推出去吗?四小姐,枉我等从前认为你才智过人,天赋卓绝,你未免也太意气用事!全然比不上你几个姐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前面的话,钟离灵沼还可以充耳不闻,但最后一句,却直刺钟离灵沼的软肋。 钟离氏的女孩众多,她从小在脂粉堆中厮杀搏命,一心想要超越几个姐姐,成为钟离氏的支柱。 她明明已经成功了! 却因为即墨瑰,又将她打回了无底深渊。 为什么? 凭什么! 钟离嶷瞧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儿,略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灵沼自幼心气大,心气大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若与实力不匹配,就成了缺点。 他思索片刻,看向通讯阵中的钟离鹤,叩了叩桌面道: 「明日钟离氏的炼器师动身去修理那只失控的傀将,我也一併同行,看看天甲三十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看看你说的那个孩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天才。」 他还有一个私心。 除了阴山泽的女儿外,他也想知道,这天下还有谁能让他钟离嶷的女儿惨败至此。 第77章 墨麟在漆黑的深渊中听到细碎的交谈声。 「……可恶!这些触肢把我缠住了!我砍不动!刀就在你脚边, 杀了他,杀了他我就带你走!」 被他触肢缠住的男人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寸寸收拢的触肢勒得他濒临窒息。 女人的脚步声在空旷洞穴内迴响。 她的手指柔软, 气息恬静,是他出生以来最熟悉的存在。 「很快的。」 「男子汉应该保护娘亲,对吗?」 「阿鳞, 很快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刀锋映在他眼底时,小少年似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 蓦然静止当场。 「下一世, 别再生成一个小怪物了。」 …… 秋雨打在竹坞外的芭蕉叶上,屋檐坠下的雨珠连成一线, 沖刷着石阶爬满的青苔。 墨麟听着雨声醒来,被褥里浸着暖香, 余烬在铜炉内发出一声沉闷噼啪, 他望着头顶横樑,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青铜城内的一处竹坞, 因为远离申屠氏和钟离氏的府邸,被方伏藏租赁下来给他们这几日落脚修整。 墨麟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一旁的枕榻。 她不在。 「尊主?」 门外的山魈鬼女与揽诸三人正在玩六博棋,见披着外袍的青年无声出现,有些意外地抬头。 墨麟的视线平视前方。 「他们在干什么?」 鬼女扭过头去看迴廊上的月娘和阴兰若, 两人躺在躺椅上闲聊, 月娘双手比划得手舞足蹈, 逗得阴兰若盈盈笑语不断。 「很明显,在赏雨聊天呀。」 墨麟面无表情地盯着在旁边蹲着添炭火, 添完炭火又给月娘奉茶端点心盘子的方伏藏。 「我是说他在干什么。」 迴廊上的月娘咬了一口豆糕,细眉严肃地蹙了起来: 「小方,你这个豆糕不是刚出炉的吧?怎么尝着一点都不香甜呀?」 方伏藏咬牙切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到哪儿去给你弄刚出炉的,还有,你再敢叫一声小方试……」 「师娘!」 「方伏藏,」阴兰若柔柔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妙的压迫感,「这次要不是月娘争气,还有琉玉小姐和九幽的尊主在前头拼命,我也不能好好待在这里,你真以为是你的功劳吗?」 月娘在一旁附和,重重点头。 方伏藏忍了。 因为阴兰若说得没错,这次小姐的计划,的确是仰仗着月娘的天赋才能顺利进行。 如果月娘没有得到钟离氏的青眼,就算他们真能抢走阴兰若,钟离氏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行,」方伏藏忍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还有什么吩咐?」 月娘的短胳膊勉强在躺椅扶手上摊开,眯着眼满意道: 「很好,那就再替我按按肩……」 「别逼我下次切磋指导的时候真的抽你。」 月娘:「……我去看书了!过几天还要去钟离氏修傀将,我、我这几日可没空切磋!」 墨麟看着慌不择路的月娘差点撞上柱子,缓缓收回视线。 「尊后呢?」 揽诸盯着棋盘,被鬼女的棋逼得烦躁地抓了抓头髮,心不在焉答: 「尊后一早就去膳房了。」 墨麟微微拢起眉头:「她去膳房做什么?」 「给尊主做朝食呀。」鬼女笑眼弯弯地望着神色蓦然错愕的墨麟,「肯定是觉得尊主昨日辛苦,才会想亲自下厨给尊主做吃的吧,尊主真幸福呢!」 山魈瞥了眼鬼女。 就算尊后下厨叫人受宠若惊,但他们尊主为了尊后的计划忙前忙后,也受了不轻的伤呢,有这么一位夫君,他觉得还是尊后更幸福一点! 鬼女又道:「医师说您炁海消耗过度,得好好修养几日才行,您还是先回去躺着休息吧。」 「大惊小怪。」山魈扫她一眼,「尊主哪次受伤不是睡一觉就好了?何时需要修……」 「不准告诉她我起来过。」 墨麟撤回了刚要迈出去的脚步,关上房门之前,他眸带警告: 「继续下你们的棋,要是露馅,拿你们试问。」 门迅速关上,徒留山魈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迴廊很快传来少女的脚步声,墨麟早已动作迅速地翻身上榻,阖上眼,他听到少女在门外与山魈交谈,询问他是否醒来过,山魈却欲言又止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尊后,您给尊主准备的朝食就这啊? 墨麟眉梢不耐烦地动了动。 管那么多。 又不是给他吃。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琉玉将托盘在床边放下后回过头,正好见墨麟缓缓睁开眼瞧着她。 「你醒啦?」琉玉将垂下来的纱帐挂上银钩,「我吵醒你的吗?」 墨麟却目光下移,看向她送来的朝食。 「这是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 琉玉将砂锅里的白粥盛出一碗,兴致勃勃地问: 「要尝尝吗?」 他瞧了一眼砂锅烧煳的边缘,本该莹白的粥里浮着一些黑色残渣,是火太大烧焦的米粒。 但墨麟哪里会嫌弃这个。 妖鬼之主捧着那一碗再寻常不过的白粥,半点不见昨日煞气与桀骜,垂顺的乌髮下,那双眼如窗外潮湿青苔,透着氤氲暗绿。 他接过碗,舀了一勺又一勺,就这样喝完了一整碗,才道: 「很好吃。」 琉玉有些微诧地眨了眨眼。 「但下次不用特意为我下厨,膳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好像还是不太会说软话,琉玉忍不住笑,明明是在怜惜她,但听上去总不像什么好话。 「不是为你特意下厨。」 她托着腮,眼底明亮。 「这是丹髓送来的稻谷,装在匣子里送来的,金灿灿的一捧,和世族平日所食的仙米一样,但产量却更高,更重要的是——这是用你们九幽的土种出来的。」 据丹髓所言,《仙农全书》称九幽的土为腐土,本不适宜寻常稻种。 但着书者发现,有吞瘴蛊虫活动的地界植被繁茂,蛊虫吞食腐臭的瘴气,最终却会排出一种甘露,而这种甘露则会净化腐土,反而有助于作物生长。 所以,只需要大量繁育这种蛊虫,九幽就不再是百花不开的荒芜之地。 当然,更重要的是九幽今后能在粮草上自给自足,不必被大晁的仙家世族牵制。 甚至说不定能够反过来牵制他们。 想到此处,琉玉颇为感慨: 「我小时候觉得,天底下又丑又噁心的小虫子都该灭绝,没想到丑归丑,但却是个有用的好虫子。」 听了这话,墨麟眸色微动,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 他垂下眼帘,敛去眼底起伏晦暗的情绪。 琉玉搅了一下那碗粥,用墨麟的勺子尝了一口。 「呸呸呸——」 她吃一口就吐了出来。 「怎么是苦的啊!」琉玉愕然看他,「烧煳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墨麟如实答:「这粥烧煳了的事实,我以为不用说你也看得出来。」 「……」 想到方才他面不改色的喝了一整碗,还以为这是特意给他做的朝食,琉玉又忍不住心软几分。 「你就这么想吃我做的饭?」 她眸光灿然地瞧着他,窗外寒雨淅沥,但内室炭火噼啪,暖香阵阵,烘得人耳尖有丝丝缕缕的燥。 墨麟刚错开眼,就被她掰过脸来。 她凑得那样近,几乎能嗅到她髮丝间的栀子香。 「不想吗?」 他静静瞧着她,想用吻来回应这个问题,却被她合掌截住。 琉玉有时候真是不明白。 他求。欢的时候什么羞耻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却会在这种最简单的问题上闭口不言,能不回答就不会回答,千方百计地要避开她的问题。 想不想吃她做的饭而已,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墨麟很轻地嘆了口气。 「想,也不那么想,因为我想你对我做的事情很多,你打算每一个都满足吗?」 琉玉无所谓道: 「你说说看,说不定可以呢?」 他觉得她不是很可以。 墨麟跳过了这个话题,他靠在床柱边,长腿支起,问道: 「方才我听见月娘说,她过几日要去钟离氏接触那只叫做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没错。」 琉玉放下了碗。 「据说用牵机傀杖强行收束起这些傀将之后,想要再重新启用,必须由钟离氏的内部的天级炼器师来操纵,所以过几日会有仙都玉京的人来这里,钟离氏应该会趁那日再考校她一次,彻底确认她的天赋。」 墨麟抬眸瞧她:「你也要去吗?」 「当然。」 墨麟抿紧了唇线,眉宇有一丝郁气。 「你担心我的安危?」琉玉眨了眨眼,「没什么好担心的啊,那只傀将不都已经动不了了吗?昨天都是被钟离氏的人抬回去的。」 他却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但他的神情仍旧看上去心事重重。 接连几日,琉玉忙着调派人手,护送假死的南宫曜安全回到仙都玉京,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这几日墨麟都早出晚归,两人忙得都没说上几句话。 收到钟离氏邀请的前夜,琉玉才抓到子时归来的墨麟,她用术法燃起琉璃灯内的烛光,照亮了衣衫褴褛的妖鬼之主。 「你衣服……怎么回事?」 一身雪白寝衣的少女披髮行来,诧异地看着他那身上被烧得破败不堪的外袍。 他穿的是以前的旧衣。 墨麟见她拉起他的手转圈细看,开口说的却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你怎么还没睡?」 琉玉扫他一眼: 「我要是睡了,怎么能看到堂堂妖鬼之主把自己烧成乞丐的样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墨麟对无量鬼火的操控,在无数次实战中早已娴熟得如同唿吸。 琉玉不是第一次看他与人交手,无论是现在,还是前世百年后的那个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差错。 说实话,琉玉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当日的那个巨型傀将。 她攥住了他的衣袖,问:「是不是跟他交手之后,你伤得很重?」 墨麟怔了一下。 「不是……」 「不然怎么会烧到你自己?」琉玉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拽着他的衣袖令他弯下腰,「我今夜就传讯给相里华莲,让她从头到尾的替你检查……」 「琉玉。」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声安抚: 「我没事,真的。」 倒映在他眼底的少女紧抿着唇,对视之间,仍然是一副不太相信他的模样,墨麟看着她眼中因焦急不安而升起的水雾,拇指指腹轻轻地蹭了蹭。 他的妻子很担心他。 或许是前世他给她留下了太惨烈的记忆,所以每一次他受伤的时候,他发现琉玉看他的眼神都会格外惊惧,和她平日从容镇定的模样截然不同。 墨麟很享受她对他的怜惜与珍重,却捨不得她受如此惊吓。 他只能如实道: 「我是去修行了。」 琉玉怔松一瞬。 修行? 「还记得之前你舅舅与我切磋时指点过我吗?那日与你舅舅全力对战了一次,又跟那个……那个破铁块交手过,有了些灵感,想看看能不能再精进几分。」 墨麟摊开手掌,掌中一簇鬼火有着与之前不太一样的色泽。 是纯度更高的无量鬼火。 琉玉替他高兴之余,又问: 「那你怎么自己找地方偷偷练?怎么不告诉我?」 鬼火扑簌一瞬,墨麟别开脸。 「……你要不说,今晚只能打地铺。」 迎上琉玉那副「没错又是这招但这招你就说吃不吃吧」的模样,妖鬼之主迟疑良久,才紧蹙着眉,略显生涩地开口: 「那个破铁块,如果真的正面打下去,我打不过。」 那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墨麟心底就生出难以遏制的暴戾怒火。 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何会对那只傀将有如此大的敌意,明明它甚至无法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只要看到那只傀将靠近琉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狂吠,想要将它从她的身边驱赶开。 就好像……就好像它与他是互斥的两端。 二者之间,水火不容。 如果它接近琉玉,那么自己就会被远远抛开。 墨麟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光是对方的异火胜过自己这一点,就足够令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这一次它靠近琉玉似乎并无杀意。 那下一次呢? 等钟离氏修好这只傀将之后,它真要对琉玉不利,他能保护好她吗? 琉玉从他眼中看出这样沉重的畏惧,甚至有几分垂头丧气的低沉,不仅没有半分轻视,甚至还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 「我知道啊,而且我也打不过,那又如何?」 打不过想办法就是了,又没到死到临头那一步,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 墨麟看着她毫无畏惧的清冽眸光,良久才道: 「……你不明白,那个东西,绝对不是寻常的傀将,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九方家派九方少庚去过崖山吗?」 琉玉眼睫颤了颤。 「崖山天门,是封印天外邪魔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很有可能,那缕黑色异火,甚至是那只傀将……都与天外邪魔有关。」 继承了天外邪魔一半血脉的他,觉醒了无量鬼火与天授鬼律。 这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他的血脉发生返祖,纯正的邪魔之力让他天赋卓绝,无师自通了无量鬼火,甚至在炼成无量鬼火的那一日,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天下三十万六千妖鬼的名讳,拥有了统御妖鬼的能力。 墨麟不知道那个傀将是不是被天外邪魔选中的第二个他。 但这股异火,一定与天外邪魔脱不了干系。 他将这些猜测一一梳理告诉了琉玉,最后才嗓音干涩道: 「所以,我只有尽快变得更强,你明白吗?」 他和琉玉不同。 在他的生存规则里面,世间是巨大的荒野丛林,绝对意义的强大是守护领地与族群的唯一法则,只要稍微显露弱态,就有被暗中窥伺的敌人咬断脖颈的危险。 弱小就会被掠夺,生命,领地,亲友,还有……爱人。 他只有足够强,才能死死咬住他来之不易的所有物。 「不是你,」少女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是我们。」 墨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唿吸有一瞬的错乱。 「这一世,我会变得很强,很强,我会保护我的夫君,再也不让他吃那么多苦,再也不会让他死在我的面前。」 第78章 「即墨小姐, 月姑娘,这边请。」 雨后初霁,钟离氏派人拜访即墨氏的竹坞, 邀琉玉与月娘登门共商傀将之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使和几名小女使。 穿过几重院落,两人在女使的引路下登上一座廊桥后,走到一半, 便见桥上的一双双眼睛朝她们望了过来。 乌泱泱二十多人,应该都是钟离氏最顶尖的炼器师。 其中为首的男子长髯蜂目,神识沉敏,正静静地朝琉玉投来审视目光。 琉玉知道他是谁。 ——钟离嶷, 钟离灵沼的父亲, 也是阴山泽的好友,前世出卖琉玉, 杀害柳娘之人。 垂在袖中的指尖缓慢掐进掌心,但琉玉的面上却攒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没想到钟离氏在青铜城的一处小小别居都如此豪奢, 不愧是大晁屈指一数的一等世族。」 钟离嶷面上不显, 但不得不说,这个即墨瑰令他颇觉失望。 仙家世族一看出身, 二看样貌,三才看本事。 眼前的年轻家主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世族,样貌又如此平平无奇,若非实在干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看惯了风流人物的钟离嶷根本不会多看其一眼。 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子, 真的是那个让灵沼一听见她的名字, 就气得理智全失的即墨瑰? 「小小陋居, 让即墨小姐见笑了。」 语调平淡地寒暄了几句,钟离嶷这才看了眼月娘。 「月姑娘, 听闻你前些日子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些傀将从六境实力提升至七境,可以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月娘头一次被这么多的世族审视打量。 按理说这应该是她人生巅峰的时刻,但月娘见到这些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世族,脑子里想到的却全都是那日钟离家长老一剑斩落钟无庸脑袋的一幕。 薰香掩不住那日的血腥气。 他们风雅温和的语调,听上去还没有九幽的妖鬼好相处。 月娘很想回九幽。 但师父告诉过她,她如今不只身系琉玉小姐的计划,也是即墨氏的招牌,甚至是大晁无数庶人的招牌。 她的存在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哪怕是出身贫贱的庶人,也能有同这些世族子弟一较高下的能力。 所以,她必须得到《仙工开物》的传承。 必须朝着一个,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位置攀爬。 十一岁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开了步伐,向这群出身尊贵的贵人们走去。 琉玉看着这些原本对月娘颇有质疑的炼器师们神色松动,从居高临下的审视,逐渐化作不敢置信的震撼,再到最后,所有人瞧着月娘的神情都汇聚成一句话—— 这个小姑娘,怎么偏偏就不是他们钟离氏的子孙后代呢? 「——即墨氏真的捨得将这样一个天才,就这么拱手让人?」 钟离嶷从侃侃而谈的月娘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朱红栏杆旁的少女。 她半倚半坐,姿态随意,轻晃的绣鞋牵动罗裙裙摆,如水波漾开,颇有世族风流洒脱的风姿,倒衬得那张无甚特别的容貌也灵动从容,气韵独特。 钟离嶷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当年名动仙京的阴山氏二公子,除了那张脸以外,举止谈吐,亦可称清畅似达,风流标举。 听到钟离嶷这么问,一双乌沉沉的墨瞳望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钟离嶷感受到一种莫名摄人的眸光,但又很快化作盈盈浅笑。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天才才能是真正的天才,那些生在田埂里的农夫之中,即便有天纵奇才,也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天赋,钟离氏与即墨氏的差距,正如富庶之家与乡野贫户,与其蹉跎一个天才,倒不如成全她,也给自己换点更实际的东西。」 钟离嶷被这番话恭维得很舒心。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少有如此识趣的,大多都自视甚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和那种愚笨的少年人多谈几句,都叫人觉得厌烦。 他招了招手,随从抬来沉甸甸的一箱子。 打开一眼,金株的光几乎晃花了琉玉的眼睛。 「这里是五十万金株,其中四十万,是对即墨小姐的谢礼,另外十万,是当日即墨小姐出资改造傀将的补偿。」 钟离嶷说完,又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句: 「即墨小姐要培养收容进龙雀城坞堡内的那些平民,所耗想必不菲,这些金株聊做支援,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 这话是在暗示她,若那些平民之中还有月娘这样的天才,可一併送往钟离氏。 琉玉抿出一丝微妙笑意: 「那是自然,多谢钟离氏慷慨解囊。」 随口画个饼,谁知道钟离氏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还不一定呢。 但这五十万金株可是货真价实地落进了她的口袋。 恐怕钟离氏的青黄不接,已经到一个格外严峻的程度了,所以才会不惜斥巨资,一方面拿下月娘,另一方面拉拢即墨氏成为他们的家臣。 金株被收入芥子袋中,琉玉正要抬手接过,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蓦然抓住腕骨。 「父亲,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简直煳涂。」 琉玉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瞧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钟离灵沼。 「灵沼小姐,好久不见。」 少女笑眯眯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上次下手重了些,多有得罪,不知伤好全了吗?」 攥住琉玉手腕的手指收拢几分,似欲捏断她的手骨。 钟离灵沼面上如覆寒霜,但这次她倒没有理会琉玉看似乖顺实则挑衅的话,而是对钟离嶷道: 「五十万金株,都够她把龙雀城的那些农人真养出一批修者了,父亲,您这是养虎为患,迟早反受其害!」 「灵沼!」 钟离嶷面色沉了下来,他瞥了眼身后已经望过来的族人,低声道: 「莫要在人前失礼,这是族中长老们的共同决定——」 「祖母尚不知晓!这决定岂能算数!」 她不提老太太还好,一提这位老太太,琉玉瞧见钟离嶷的面色更坚定三分。 「你祖母病重,如今钟离氏之中,是家主与你父亲做主,灵沼,是不是平日我太纵容你,竟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妄为,在外人面前也敢如此放肆!」 「我只说一遍,灵沼,松手。」 钟离灵沼眸带愤然,痛恨失望的眼神几乎要洞穿眼前的男人。 纵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是要骂一句愚蠢! 祖母闭关养病,家主只知炼器不问族中事务,而她父亲和其他族中长老,却因为被族中人才断代之事困扰太久。 如今别人送来一个小有天赋的后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好事! 琉玉迎上钟离灵沼带着冷冽杀意的视线,在她松手之际,摊开掌心晃了晃手指。 「多谢灵沼小姐啦,今后即墨氏与钟离氏就是同盟,还望灵沼小姐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呢。」 同盟? 这根本就是与虎谋皮! 即墨氏和申屠氏可不一样。 申屠氏靠着他们家的炼器秘术维持自家的工坊,钟离氏可随意拿捏他们。 但即墨氏呢? 他们有地,有人,有阴山氏的坊市,现在甚至还多了一大笔钱。 纵然现在还无法撼动钟离氏,但等他们真的靠着那些新修的仙道院,培养起那些本该一生庸碌无为的平民百姓,一年后,十年后,又是何等局面? 钟离嶷看着钟离灵沼怒火中烧的模样,着实觉得有些失望。 灵沼的担忧,他何尝不知? 难道钟离氏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即墨氏便会崛起,但他们如果今日不与即墨氏置换资源,拉拢这个新出门户,那钟离氏自身就会先一步坍塌。 她看不透这点,只知你死我活,完全不顾大局。 说到底,还不是当日她在太平城败给了即墨瑰,错过了剿灭即墨氏的最佳时机吗? 从怒火中烧的钟离灵沼手中接过五十万金株,琉玉的目光终于落在廊桥下的数百傀将身上。 钟离氏截断了这条浅溪,将数百傀将存放于干涸的溪底。 寻常傀将静默列队而立,但那只当日见过的巨型傀将,却被粗大的金色锁链勒紧了脖颈与四肢。 不仅是束缚,还是戒备,如若它再有任何异动,这些锁链就会在顷刻间同时发力,将它撕成碎片。 琉玉看了一会儿,出声问: 「对了,这只傀将,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离嶷尚未开口,就被钟离灵沼冷得像冰的嗓音打断: 「此乃我钟离氏最高机密,即墨小姐,你一个外人想知道,下辈子吧。」 琉玉回过头看向她,俯身凑近了些,在她耳边道: 「听上去,只要把你们钟离氏变成我的东西,外人成了自己人,不就可以了?」 钟离灵沼瞳仁骤缩。 「父亲!」 钟离嶷对小女孩之间的相互挑衅没兴趣,转身便随其他炼器师一道,带着月娘朝溪低的傀将而去。 琉玉站在廊桥上,遥遥望向那只沉睡的傀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 入夜后,钟离氏设宴招待琉玉,月娘仍与其他的炼器师研究那只傀将,只余下钟离嶷父女作陪。 准确的说,还有钟离嶷的妻子,昭蕴夫人。 筵席开始没多久,这位昭蕴夫人便一直紧盯着琉玉的面容,似乎是要从她脸上搜寻出一些熟悉的东西。 「……这位即墨小姐,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琉玉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 因为这位美丽又脆弱的昭蕴夫人,自从十六岁起便对阴山泽暗自倾慕,就连成婚之后,这位昭蕴夫人都对阴山泽念念不忘。 她很少出门,但几次出现于人前,都恰好是琉玉在场的场合。 琉玉一直觉得她是想在自己身上,窥探出父亲的影子。 半晌,琉玉举杯笑答: 「我若见过夫人这样的美貌,绝不会忘记。」 听了她这话,昭蕴夫人眼中微微明灭的神采闪烁,倏然泯灭,又恢復了之前那种了无生机的美丽。 钟离嶷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流,大手紧握住身旁夫人垂在膝上的手,道: 「今日钟离氏喜得良才,又得盟友,可谓双喜临门,即墨小姐,与我满饮此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内室笙箫声骤然凝固。 「郎主,不好了。」 钟离嶷面上笑意寸寸褪去:「什么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琉玉也缓缓放下酒盏。 她可没有安排这一出。 那修者道: 「是那个月姑娘,方才为了修那只巨型傀将,族老们动用了游丝魂印,但没人敢把自己的意念游丝放进魂印中,只有那个月姑娘敢,结果……没想到刚放进去,她就,就只剩一口气了。」 琉玉豁然起身。 案几上的汤菜酒肉洒了一地,她迈开步伐,直接朝门外走去。 钟离灵沼起身喝道:「拦住她!钟离氏机密之处,岂能让她随便看到!」 就连钟离嶷也面露难色。 这事……不太好办。 那只天甲三十一是钟离老太太亲手所造,应该也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作品,连钟离氏的炼器师都不知其过程,只有他和家主知道,制作的「材料」是九方家秘密运送而来的东西。 即墨瑰纵然与他们结成同盟,但关系并不亲密,论理,她绝不能看见这只傀将的秘密。 「一个庶人的性命自然无足轻重。」 琉玉忍下脾气,缓缓道: 「不过这才刚为她花出去五十万金株,就这么打水漂了,不觉得可惜吗?不如让我去看看情况,即墨氏有从相里氏得来的无数天材地宝,总有一样能救下她。」 静默了好一会儿。 「天材地宝,恐怕无用。」 钟离嶷定定望着琉玉。 「但即墨小姐若是愿捨命一搏,倒还有一线生机。」 琉玉一行人赶到白日的廊桥下时,一众炼器师围绕那只巨型傀将和月娘站开,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琉玉拨开人群上前,立刻探查了一下月娘的炁海。 的确还有一口气在。 只是炁海内的生炁微薄得几乎随时会散,情况绝不乐观。 她看着月娘苍白的睡颜,任谁也无法料到白日还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此刻竟然已经性命垂危。 琉玉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懊悔,回头问: 「要怎么做?」 钟离嶷负手而立,看向那只巨型傀将的胸膛。 破旧的金甲已经卸掉,露出它钢筋铁骨的身躯,在胸膛的位置,有一块嵌入身躯的护心镜。 「那个就是傀将身上的魂印,想要修理这只傀将,必须用抽出炁海中的意念游丝,再放进魂印之中——」 琉玉紧盯着他: 「我虽不懂炼器之术,但也知道不管是傀将还是傀儡人,都不是这么修的。」 「天甲三十一不同。」 钟离嶷沉沉凝视着琉玉: 「灵沼说得没错,这是我钟离氏的机密,即墨小姐不该问太多,你只需知道,想要救月姑娘,就要将你的意念游丝也放入魂印中,将她的意念游丝带回来。」 琉玉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调整唿吸。 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不能太重视月娘,否则就算救回月娘,钟离氏也会怀疑月娘的忠心。 琉玉缓缓松开了月娘: 「听上去很危险。」 「原本是不危险的。」 似乎生怕琉玉放弃,旁边一名炼器师道: 「我们只是想让月姑娘进去探查一下内部的情况,记下来后带出来大家共同商量,按说以她炼器水平,操控意念游丝是基本功,只是探查,不会太危险,如今这个情况……应该是天甲三十一的内部器体迴路太复杂,她迷路了而已。」 毕竟是出自老太太之手的傀将。 而且…… 这些炼器师没敢明说。 用活体炼成的傀将,本就比铜铁炼成的傀将更复杂。 「真这么简单,你们怎么不去?」 琉玉直起身,沖钟离嶷笑了笑: 「我想了想,估计你们也不肯赔了夫人折了兵,要不然这些金株我只取应得的十万,月娘的那四十万还给你们,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庶人,赔上我的性命……」 「再加一座城池。」 钟离灵沼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 「即墨小姐,如此,可够诚意?」 琉玉极缓慢的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既然郎主如此求贤若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钟离嶷看着少女阖目打坐的背影,心里算得极其清楚。 她要是能带着月娘的意识游丝出来,也算是寻到了修好这只傀将的线索,以这只傀将的价值来说,不算亏。 她要是没有出来,就是替钟离氏除去一个未来的敌人,同时还无损钟离氏的名誉。 都是好事一桩。 - 意识游丝沉入魂印中的瞬间,一种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占据了她的意识。 月娘绝不是迷路了。 就连她一个八境修者的意念游丝,都有些承受不住这四面八方涌来的粘稠黑暗,更何况月娘一个小小三境。 意念游丝化出虚幻身影,琉玉一边放出炁流感知周遭,一边行走在黑暗沼泽中。 炁流缓慢地在粘稠压抑的空间内铺开。 她像是行走在一个黑暗的迷宫内。 本该是通畅的道路,在中间被一分为二,两端朝反方向旋转,原本通畅的迴路成了死路,但只要重新咬合,就又会再度畅通无阻。 原来如此。 这所谓的道路,应该就是类似于人的奇经八脉,只要用牵机傀杖阻断迴路,傀将体内炁流就会消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琉玉本以为自己会找很久,但没想到她放出的炁流很快就探查到了另一条意念游丝。 「月娘!」 在一处死路内,琉玉听到了月娘的啜泣声。 「小姐!」月娘的意念游丝顿时像一只泥鳅一样缠上了琉玉的手腕,「这里好可怕,我想出去!」 琉玉自然也想尽快出去,安抚道: 「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带你出去,月娘不怕……」 然而就在她出声的同时。 脚底的黑色沼泽,竟突然翻滚起来。 「这怎么回事?」琉玉试着挣脱了一下,竟发现挣脱不开,「月娘,正常的器体迴路真的就这样吗?」 「当然不是了!!!」 月娘缠得更紧了些,哆哆嗦嗦道: 「正常的迴路就是大铁块!这个大铁块看上去是大铁块,但他是用活人炼成的!这是他的识海!我们在他的识海里!」 琉玉露出错愕神色,又摸了摸月娘意念游丝上沾到的黑色粘液。 「那这些是什么东西?」 修者炁海纯澈,识海更是清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而且…… 这东西,似乎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我不知道呜呜呜,但我知道它很恶——」 话未说完,月娘的声音和琉玉一併被脚底翻涌的黑色粘液吞没。 视觉,听觉,嗅觉。 全都消失了。 在这一瞬的静默中,琉玉只能感觉到自己坠入粘稠的泥沼中,周遭没有任何能够供她借力的东西,就连炁流也被吞噬,唯有无尽的下坠,无尽的恐惧—— 「男子汉应该保护娘亲,对吗?」 「阿鳞,很快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下一世,别再生成一个小怪物了。」 感官恢復之时,涌入琉玉体内的除了充盈的炁流,还有这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这是什么? 是谁在说话? 被充盈炁流包裹的琉玉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之前的不适一扫而空,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供应炁流一样。 白光变成模煳的光晕,周遭视野逐渐清晰。 琉玉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内。 还未等她看清这三个人是怎么回事,就见无数触肢倏然狂暴扭动,瞬间抽开了一个强壮的男子,也将一个握着刀的女子甩飞出去,重重砸在石壁上。 疯狂甩动的触肢穿过琉玉虚幻的身影,砸得石壁震颤,碎石纷乱坠落。 狭小洞穴内,那些触肢的主人如同痛极挣扎的困兽,连卷过的飓风都像是兽类的嘶吼。 他看上去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琉玉不禁上前几步。 他有十六只触肢,上面布满黑色的蛇鳞,苍白额头生出一对漆黑龙角。 他…… 好像有点像一个人。 巨大的惊惧与茫然在这一瞬吞没了琉玉的意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洞穴内的画面已经变成了急速掠过的密林。 被女人称作阿鳞的小少年在夜色中奔跑。 画面快速变化,琉玉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他似乎是在躲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 「抓到了五只妖鬼!还差一只!」 「布个阵法封住此地,十日之内他饿极了会出来寻找食物,到时再抓!」 琉玉看着躲藏在黑熊巢穴内的小少年。 带着骨刺的触肢破开了那只巨大黑熊的胸膛,黑熊的血在黑暗里淌着,他身上的伤也在汩汩淌血。 他任由伤口裸露,面无表情地,生吃了那只黑熊。 琉玉应该觉得噁心。 但作呕感泛上来的同时,比那更强烈的痛苦汹涌而来,压过了这个画面带来的不适,只让琉玉感觉到求生欲消散的苍茫。 这不只是琉玉的情绪,也是他的情绪。 浑身腥臭的小少年机械的进食后,缓缓屈膝抱紧了自己。 「很快的,很快……就不痛了。」 「下一世……就不用当小怪物了。」 第二日,本可以靠着黑熊果腹的小少年主动爬出了黑熊的巢穴,等待他的死亡。 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被这些人关进了悬着符箓的笼子里,和其他妖鬼待在一起,他们会给他餵干净的水,吃一些就地採摘的果子,小少年注意到,那些押送他们的人吃的也是这些。 「这些妖鬼也忒难抓了,阴山氏还就给那么点钱。」 「听说这个是刚分出来的二房,不是本家,就是个非要同一个寒门女子成婚的傻子,我看没什么前途,回去之后,还是琢磨琢磨换个世族效力吧。」 「我看相里氏就不错,相里大将军权倾一方,说不定……能入主王畿呢!」 「好好好,反正听着比这个要建什么无色城的阴山氏有前途!」 小少年听着阴山氏这个陌生的词语,原本死寂的情绪又似乎生出几分波澜。 这个叫无色城的地方,和他的想像似乎有些不同。 无数的妖鬼陆陆续续汇聚进这个地方,没有鞭打,没有折磨,吃食虽然简陋朴素,但不会是腐烂的、泛着腥臭的烂肉。 妖鬼们白日在城内修建屋舍,夜晚在简陋的茅草屋休息。 第一次领到灵株的时候,小少年对着阳光看了好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他们说这个叫钱,在无色城外,人族生活都要靠这个东西。 但那是人族。 怪物要这个来做什么? 这样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有一天,他们也能去无色城外,像人族那样生活。 阳光穿透灵株,落在小少年幽绿阴郁的瞳仁内,驱走了几分暗色。 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少年,竟然弯了弯唇角。 但在下一刻,乌云翻涌,阳光收束,妖鬼们的生活顷刻间天翻地覆。 再也不会有灵株发下来了。 他们开始无休止的干活,居住的茅草屋越来越狭窄,吃的食物里有淡淡的腐烂气息,只够维持基本的生命,有妖鬼奋起反抗,却被那些佩戴陌生族徽的世族当街斩杀。 小少年和其他妖鬼被派去擦拭那些血迹。 他看到有阴山氏族徽的人很快赶来,他们在争执,有一名身着红衣的漂亮男人出现,他看上去清瘦得风吹就倒,但他的命令似乎在这里很有用。 他听见那些人唤他阴山泽。 无色城的主人,阴山泽。 小少年缓慢地擦拭着地上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在心底重复着一个词。 骗子。 他骗了他们。 妖鬼不会离开无色城,他也从未将他们视作人族,那些灵株说不定只是为了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能够更好的替他效力。 小少年的胸中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戾,他开始试图逃跑,但城内守备森严,他的力量太孱弱。 而且,那些世族还定下了连坐的规矩,谁要是逃跑,他身边的妖鬼同样得受到处罚,如果真的逃走了,连坐的妖鬼就算不死也会斩断手脚以作惩戒。 「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替我女儿祈福,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 被关进荆棘笼的那日,那个叫阴山泽的人路过此地,递给他一只红鸾蛋。 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他。 骗子,骗子,骗子。 甩出的触肢将那枚红鸾蛋砸得稀巴烂,他无处发泄的愤怒困在这具为奴的身躯里,被嵌在脸上的乌铁面具束缚,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要逃。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无色城外。 逐渐成长的小少年在某一晚终于觉醒了一种奇异的火焰,靠着这个异火,他终于在某个被带出城外替世族修建豪奢宅邸的清晨逃了出去。 他在洒满晨辉的荒原上狂奔。 直至他发现,身后竟然有妖鬼追了上来。 「不能逃……你不能逃……」 唇角干裂的女人追赶了上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你要是逃了,我们一家都会没命,我还有个孩子留在无色城,求求你,回去吧……回去吧……」 小少年的面色如雪一样惨白。 他不住地后退,颤动的瞳仁里有泪光。 「我们……可以一起……」 「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看着她去死!」 孱弱的凡女扑上来死死抓住他的裤脚,小少年毫不犹豫地甩出触肢,抓住了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儿。 「不不不——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放开我,否则我就杀了她!」 女人的哭声与滚滚车轮声一同响起。 直至这一刻,琉玉沉睡多年的记忆才缓缓甦醒,不敢置信地看着撩起车帘的那个人。 那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从绘有阴山氏族徽的马车内,十岁的小女孩探出头来。 冬日严寒,她裹着厚厚的披风,露出玉雪可爱的一张脸,张望时,她发间玉簪垂下珠玉琳琅,噼啪轻撞。 「妖鬼?」 小女孩嘟囔了一声,似乎在疑惑这里为何会出现妖鬼,但她还是不顾身后人的阻拦跳下了车。 玉簪化剑,指着那个小妖鬼道: 「把她的女儿放下,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稚气的嗓音模仿着大人的语调,不觉吓人,只令人觉得可爱。 而且她似乎也很没有底气。 闪烁的目光在他飞舞的触肢上飘动,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小少年看到她车架的族徽,双目更是一片血红,他嘶吼着: 「滚开!滚开!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回去!反正他们回去也会死!和死在我手里没什么两样!我就是要杀了她陪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握着玉剑的小女孩怔然呆住。 那凡女又转而扑向了她,抱着她的腿哭喊: 「救救我女儿!贵人!你救救她!」 「快把她从琉玉小姐身上拖走!」 然而那个小女孩却拦住了亲卫,她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凡女拽了起来。 「你……你别哭。」 她胡乱擦了擦凡女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怒视对面的小妖鬼: 「你想死自己去死好了!凭什么拉着旁人去死!她们和你有仇?你没看到她娘亲有多难过?要是今天被抓的人是你,死的人是你,爱你的人也会难过,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小小的贵女急得语无伦次,说出来的话也失了往日的理智,拙劣得毫无说服力。 但下一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被触肢紧紧缠住的小女孩摔倒在地,她愣了一下,旋即连滚带爬地朝母亲跑去。 阴山的小小姐神色一松,凑上前好奇地打量她。 「你没事吧?他没伤到你吧?」 朝阳升了起来。 垂下触肢的小少年望着不远处的小小姐。 灿然金光落在她身上,照得她像西王母身边的童女一样纯澈可爱。 她拉着另一个小妖鬼的手,偏头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方才说,如果今天死的人是他,爱他的人也会难过。 可是…… 谁会替他难过呢? 他的母亲想丢下他逃跑,为此不惜要亲手杀他,就连生育他的人都厌恶他至此,还有谁会为他难过? 没有人爱他。 小小姐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泪流满面的小妖鬼,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琉玉小姐,要杀了他吗?」 小小姐思索了好一会儿,她扭头看身旁侍从: 「可以放他们离开吗?」 侍从摇了摇头。 「我的命令也不行?」 他还是摇摇头。 「那好吧,」玉雪可爱的小小姐皱了皱鼻子,「那就送他们回无色城……让那些人别欺负他们,这个总可以吧?」 小小姐嘟嘟囔囔回到车架上,似乎在说「如果我说话也不管用的话,那我以后都不想去无色城了」。 小少年目送着那辆车架离开。 垂下的触肢因主人的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他的心底在这一刻生出了一些念头,而与他此刻情绪相连的琉玉,清晰地知道那些念头是什么—— 他想活下去。 活到会有人为他的死而难过的那一天。 如果要更贪心一些的话。 那么,那么。 他希望那个人,就像她一样。 第79章 意念游丝不会流出眼泪, 但琉玉的心潮湿得仿佛一场雨季。 她从没想到两人的初遇会是这样。 竟只是这样。 琉玉的身边从不缺爱她的人。 有人因她的才貌家世爱她,也有人因受了她的恩情而爱她。 前者多如云烟,后者也无甚特别, 恩情生出的爱意对她来说太浅薄,她只是恰好做了这件事,其实换个人施救, 对方或许也同样会心动。 但墨麟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没有救过他。 恰恰相反,她用剑指着他,将他当做十恶不赦的恶徒,用最戳他心窝的话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而他呢? 他却为她挣扎求生, 为她赴汤蹈火, 为她……出现在这里。 琉玉心底已朦朦胧胧浮现一个猜想。 前世的墨麟本该在她的墓碑前断气,但他们两人却都出现在了这里。 琉玉知道, 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她想……不会是太美好的关联。 朝阳下, 小少年孤零零地遥望着离去的车架, 琉玉刚迈出一步,眼前画面再度轮转。 「——快看, 看见那个红头髮的妖鬼了没?那个就是在狝狩场里最能打的揽诸!」 竹木搭成的脚手架上,许多妖鬼目送着穿着狝狩场衣饰的妖鬼从街道穿过。 屋檐上面容冷淡的小少年投去一眼。 「要是我也能进狝狩场就好了,」旁边的妖鬼羡慕道,「听说狝狩场的妖鬼一天能吃一顿饭,卯时起子时休, 冬日衣裳也厚, 打赢了比赛那些世族还会给赏钱, 真幸福。」 小少年冷笑。 「给人当逗趣的狗有什么幸福的。」 周围的妖鬼面露鄙色,交头接耳中, 能听到有妖鬼暗骂「怪胎」。 无论人还是妖鬼,看不见希望是活不下去的。 小少年不识字,没上过一天学堂,但观察力惊人。 他知道无色城的城主设立了许多条条框框,比如禁杀令,比如待遇稍好一些的狝狩场,这让妖鬼们觉得日子还不至于太坏,努努力,甚至还有些奔头。 身后有人在嘀咕: 「怎么不幸福?至少在狝狩场上,就连世族也会正眼看我们,也会为我们欢唿鼓舞呢。」 少男少女灰扑扑的脸上泛着红晕,朝狝狩场的妖鬼投去倾慕景仰的目光。 小少年愣了许久。 第二日,他在那些妖鬼们诧异的目光中,通过了狝狩场的入场门槛。 琉玉看着小妖鬼在狝狩场内日復一日的摔打,受伤,成长。 像春日饮饱雨露的竹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狝狩场内崛起,就连许多喜欢在狝狩场内一掷千金的世族也知道,有个代号叫鳞的妖鬼胜率最高,永远不败。 他已经不能被称作小少年了。 百年时光足够一个妖鬼从小孩子成长为少年,他的模样褪去稚气,深邃轮廓有沉郁的压迫感,抬眸注视一个人时,眸色锐利如竹林雨夜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狝狩场内开始有漂亮的妖鬼朝他抛去昭然欲揭的暗示。 妖鬼不知人族礼教,今朝快活今朝醉,她们热情又大胆,会在无色城沉闷枯燥的夜晚替自己寻找一些乐趣。 「……你的意思是,她们喜欢我?」 来找茬却被少年摁着打的揽诸破防大喊: 「这不废话吗你!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你抢我女人还装傻,去你大爷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少年反手一拳揍得他彻底闭上了嘴。 他终于开始将目光分出几分在周围的女孩子身上。 有的会怯怯的同他打招唿,有的会主动地要去拿他的旧衣替他缝补,还有的会在夜晚的桃花林边拦住他,眼波潋滟如丝。 那些都是很好的女孩子。 可他骗不了自己,她们的喜欢对他而言一文不值,他不为她们心动。 每次在狝狩场上取胜,浑身浴血的他迎着山唿海啸的掌声,在这虚幻一瞬的万众瞩目下,他环顾四野,心绪仍然平静得不可思议。 不是这样。 不是这些人。 他想要被人看见,想要被人爱,但这个人,并不是他们。 一切的转折,是他偷偷修炼无量鬼火,却被撞破的那一日。 「——真漂亮的异火啊,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吗?」 红衣如火的青年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紧绷如弓的少年不同,他清贵从容,发如流泉,在这月光下面似兰玉皎洁,噙着浅淡笑意,比女人还要秀美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 「阿麟?唔……麟之趾,振振公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那夜之后,很少出现在狝狩场的阴山泽,开始频频现身此地。 少年的每一次上场他都会远远旁观,但从不会主动于少年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阴山泽买通了狝狩场的守卫,用人将他暂时置换出半日,少年亦步亦趋跟在红衣青年身后,走进了仙宫似的宅院。 琉玉此刻才恍然意识到——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的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早在无色城被无量鬼火烧成灰烬之前,她爹爹就认识墨麟。 甚至,还不惜冒险将他带回家中。 「年轻的小妖鬼。」 他俯身笑眯眯望着眼神阴郁的少年。 「先别急着用眼神杀死我,现在有一个带领你的族人推翻我的机会,或许只有你能做到,但或许连你做不到,阿麟,你愿意试一试吗?」 春风吹过庭院内的山樱花。 墨麟走出内室时,还沉浸在阴山泽的一席话中。 ……这个人是个神经病。 几大世族合力掌控的无色城是铜墙铁壁,就算有城主本人提供布防图,仍然要靠他自己的力量突破重围,阴山泽想毁灭无色城,为什么要他去赴死? 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没有义务救任何人。 踏入花雨的脚步被迎面而来的身影所摄,墨麟站在原地,见纷飞花雨中,裙裳灿然如朝霞的少女提着裙摆,笑盈盈朝他跑来。 「爹爹!」 她毫不迟疑地从他身旁经过,响起玉珠清脆的嗓音: 「今日灵雍春试放榜,我果然又是榜首!」 阴山泽笑道:「钟离家的四姑娘要气坏了,她上次是不是说这次一定打败你来着?」 「她都气哭了。」 那少女得意轻哼: 「谁让她闲得无聊,要排挤跟我玩得好的人?今后她排挤谁,我就替谁揍她,只要我在灵雍一日,灵雍就是我说了算,钟离灵沼再死性不改,我就让她也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这人谁啊?」 阴山泽看着唇线紧抿,背嵴僵直的少年。 「他呀……」 红衣青年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是个也要替被欺负的人出头的孩子哦。」 少女眉梢微挑,从台阶上轻跳两步而下,她双手环臂,浅金色的披帛在风中如蹙金蝶轻轻飘动。 「那你还挺有种的,跟我一样。」 那双杏子眸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他,凑近时,有一缕不知名的少女香似有若无掠过鼻尖。 他近距离地瞧着她微微开合的唇。 「你也是灵雍的学子?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 少年倏然后撤一步。 一息之后,踏着一地山樱花瓣,他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夺路而逃。 琉玉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见过墨麟了。 不只是这一次,还有之后在阴山氏府邸中擦肩而过的每一次,阴山泽都用易容幻术替他遮掩了容貌,甚至每一次都不是同一张脸。 她看到被送回无色城的少年辗转反侧,时而面露讥色不屑唾弃,时而神色怔松呆愣出神。 「王在想什么?」 下铺探出一个脑袋,是狝狩场内与墨麟几番较量后被征服的山魈。 墨麟垂眸看他。 「你在叫什么鬼东西。」 山魈神采飞扬地指着草屋内的几人。 「上次我听白萍汀的娘亲说,王侯将相……种……什么……」 揽诸翻了个白眼:「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都记住了。」 「对!就是这个!」 山魈微抬下颌,身上衣裳打了七八个补丁,却一副壮志凌云的模样。 「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我决定今后在狝狩场中,就按这个王侯将相划分等级,我与揽诸在狝狩场原本是一等实力,自从你来之后就成了二等,勉强屈居鬼侯吧,你在我们之上,自然就是鬼王——」 上铺的少年将铺床的稻草用成锐利的暗器,直刺山魈的腿边。 「不准这么叫。」 少年冷冷拒绝,翻了个身。 他绝不会为这些人冒险去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然而当夜,他就梦见了白日见过的那个少女。 在他泛着山樱色的梦中,瑰姿艷质的少女在花雨中再度朝他小跑而来。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从他身旁经过,而是轻盈柔软地扑进了他的怀中,像春季晴日的一捧云。 她昂头,用那双琉璃般的杏子眸看他,软声道: 「鬼王大人,果然是英勇无双,少年英雄……」 翌日一早的山魈,是被睡在他上铺的鬼王大人一拳揍醒的。 第二次跨入阴山氏府邸时,墨麟觉得自己是中了邪。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之所以会同意,绝不是为了做什么该死的英雄。 他只是想要权势,想要地位,想冲出这个逼仄的奴隶城池,像所有男人梦想的那样建功立业。 他已经不是当年逃出无色城时那个愚蠢的小孩子了。 他不要什么真情,不要虚无的爱,他已经尝试过,那些东西他根本没有兴趣。 阴山泽将无色城的布防图徐徐在他面前展开。 他要墨麟将这份图印刻在脑海中,并且在狝狩场内摸清所有妖鬼的能力,带着他们的信息,每个月来阴山氏府邸一次,与他和南宫镜仔细研究破城当日的兵力安排。 墨麟为此要付出的努力超乎寻常。 他要在狝狩场上场比试,要尽一切可能提升实力,要认清狝狩场内每一个妖鬼以及无色城内几大世族强者的每一张脸,甚至还要学会识字。 他忙得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所以他在穿过月亮门时不会去看树下练剑的少女。 不会在水榭旁看少女垂下眼睫替那个叫九方彰华的人上药。 也不看花朝节时仙都玉京的那些世族少年,将写满恋慕之情的诗句悬挂在她窗外最近的花树。 更不去听那些僕役私底下聊琉玉小姐与彰华公子昨日又去何地试炼,携手帮助了多少贫苦百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道侣。 ……他明明已经决定不会多看一眼。 「餵。」 在山樱花海中浅寐的少女睁开眼,隔着重重花影看向途径此处的妖鬼少年。 「你不是灵雍的学子,你是妖鬼吧?」 墨麟蓦然停下了脚步,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用了一张与那次见她时相同的面孔。 「你身上那些伤,是为妖鬼出头时受的吗?」 她枕着臂弯,视线在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掠过。 他下意识将手臂往后藏。 「仙都玉京的确有不少讨人厌的傢伙爱去无色城呢……」 她似乎将他的伤归咎于世族,随口感嘆了一句,剔透如玉珠的瞳仁又转而看向他。 「对不起哦,其实我们人族也有一些好人的,下次你再来,不用偷看,我教你练剑啊。」 墨麟怔然望着她。 原来她早就发现了。 她早就知道一个妖鬼躲在暗处偷窥她,却没有让人将他赶走。 她还说……要教他练剑。 「哎呀。」 从花枝中坐起的少女被勾到了髮带,鎏金色的髮带恰被一阵风吹动,落进了旁边的院子里。 少女还没开口,墨麟道: 「——我去捡。」 他再一次在她面前落荒而逃。 等他再回来时,花妖一样美丽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树下放着一只药瓶,瓶子下压着一张少女亲笔所书的字条。 【送你啦,下次再被人揍记得报我的名字】 字迹行云流水,翩然欲飞,末尾留名—— 阴山琉玉。 墨麟紧紧攥住少女的髮带,压抑在沉寂心底的情绪在此刻如藤蔓悄然爬满心房。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想要占据她的视野,想要得到她的夸赞,不想再像从前那样狼狈苟活,更不想被这个高看过他一眼的少女知晓,他曾经是个自私胆怯的懦夫。 那些权势富贵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至始至终,他有求于这个世间的—— 从来都是爱。 而且,是这张字条主人的爱。 第80章 火烧无色城的那夜, 乌啼长夜,月落玉京。 「筹谋十数载,到今朝, 终于要与这几家世族正面交战。」 站在城楼上的阴山泽,将手中火把投入脚下无边夜色。 火苗舔舐着地上火油,从城楼顺着无色城的主街一路烧去, 宛如一条火龙徐徐而生,叫嚣着要吞没一切。 乌衣垂髮的墨麟迎着烈火掀起的风浪,侧目看向身旁的阴山泽。 「我不想做孤魂野鬼,若我今日死了, 枯骨尸骸, 能葬在阴山氏的坟冢内吗?」 阴山泽愣了一下,兰玉之质的面容泛起一抹柔和笑意。 「你想进我们家的坟冢, 恐怕只有入赘才行。」 「今夜麒麟踏鬼,正是统御千妖万鬼之主横空出世之日——别惦记我家的坟冢了, 带领你的族人去, 去更广阔的天地吧。」 他缓慢地抬起头,任由月光浸透眼眸。 在阴山泽不解的视线中, 他取出一条女子用的髮带,一圈一圈缠绕于手腕。 滔天火光摧枯拉朽烧遍四野,他跃下城楼,坠入漫天血雨腥风,却如同坠入一场荒芜又盛大的美梦。 在这个梦中。 不会再有被迫孕育怪物的母亲, 不会再有无休止追杀妖鬼的世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被献祭给邪魔的女子不会被视为人族耻辱而失去容身之地, 无辜来到这世上的妖鬼也不会被当做敛财的工具肆意奴隶。 在这个梦中, 妖鬼能够坦然行走在阳光下,看万山花开, 日升月落。 在这个梦中,妖鬼能与人族受同样的律法约束,也有同样的尊严可享。 在今夜这个不知是否会就此消亡的幻梦中。 他不想像一个愤怒的怪物一样肆意屠杀。 他想清醒地,冷静地走出这座困守着他和同族的城池,他想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想被她看见。 《四十二章经》中曾言: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琉玉站在错位的时光里,看他在无边黑暗中踽踽独行,看他在烈烈火光中被烫得遍体鳞伤,却仍然不肯停下逆风朝她靠近的脚步。 将无色城烧成灰烬的妖鬼之主,按照南宫镜指引的方向,翻山越岭,来到了混乱黑暗的北荒九幽。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来安顿妖鬼,统治九幽。 他手腕残酷,弹压下那些试图煽动百姓反攻人族的声音,主动向仙都玉京提出议和。 那时整个仙都玉京都以为九幽妖鬼会向他们开战,阴山氏守城不力,正在风口浪尖上,妖鬼之主提出的议和令阴山氏承担的压力减轻几分。 这本就在他们事前计划之中。 墨麟知道,计划中的这一步,完全是在赌他的良知,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可能辜负。 ……可谁都没料到琉玉会主动提出婚约。 那日朝天阙台上,那少女朝万人畏惧的妖鬼之主遥遥一指时。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想要落荒而逃的小奴隶。 恩重如山。 不能辜负。 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他怎么能将恩人的掌中明珠,从云端拖进一个自己都还未挣脱的泥泞之中? 可她那么坚定。 那么坚定地要选择他。 妖鬼之主在那一刻头晕目眩,忘记了阴山氏的处境,忘记了她昭然欲揭的目的,忘记了她根本不可能对妖鬼墨麟有一丝好感。 他认真地挑选聘礼,虔诚地求得她家人的许可。 聘礼被阴山氏的族老丢了出来,九幽的那点家底在天下首富的阴山氏面前如同破铜烂铁。 但没关系。 最后他们还是同意了。 妖鬼之主前所未有的高兴。 极夜宫太陈旧了,要好好修缮。 柔软奢丽的裙袍,小巧精緻的绣鞋,点缀乌髮的金玉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都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想要送她的东西。 只可惜九幽百花不生,连她最喜欢的金缕玉都种不出。 妖鬼之主在花圃中抚摸着那些枯枝残叶。 「我已经尽力了。」 他在垂下眼睫,喃喃自语。 「你会喜欢九幽吗?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琉玉的虚影在他面前蹲下,她挤出一个笑容,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太久,但她还是想告诉他—— 「我会的。」 「不只一点点,我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只是你要等一等。 那个她太骄傲,太要强,要越过很多很多的偏见与误解,才能见到你的真心。 琉玉伸出手,指尖穿过他面庞的一瞬间,识海内的画面动盪,毫无徵兆地陷入了黑暗。 琉玉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缠绕的月娘。 她无事,仍然在昏睡。 「……墨麟?」 琉玉在黑暗中试图唤醒他的意思。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你还有……」琉玉哽咽了一下,「你还有意识吗?」 到底为什么? 他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暗在白光中消融,风雪漫天,血染积雪,有刀凿声断断续续传来。 琉玉回过头,看到了在她的墓碑前长眠于雪地里的绿衣妖鬼。 她被安葬在银白雪山之巅。 而他曝尸于野,一点一点,腐朽成白骨。 琉玉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改变这个结局,但此刻她看着这一世的墨麟,却恨不得他就这样安眠在此,而不是看着他的魂魄在无意识地情况下,被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带到了崖山。 崖山天门。 天外邪魔封印所在之地。 活人无法穿越这道界限,但琉玉看到死去的魂魄却穿过天门,进入了属于天外邪魔的领域。 天外之地,没有仙宫。 甚至连一丝光明也无,只有浓稠如墨的黑暗,脚下是黏腻不见底的泥沼。 与琉玉在傀将识海中见到的那些黑泥一模一样。 【人间的妖鬼啊,欢迎回到属于你父族的天域。】 黑暗中迴响着沙哑的魔语。 【你不会在这里待得太久,我们会回溯时间,让你附身在崖山海底的一只邪魔身上,狡猾的人族用我等邪魔的力量完成他们低级的斗争,但人间的妖鬼啊,你要真正的打开封印,令我等重回人间大地,吞噬一切。】 【復仇復仇復仇】 【毁灭毁灭毁灭】 悉悉索索的魔语彙聚成奇异古怪的响动。 琉玉在黑暗中隐约窥探到一些藏匿于黑雾中的庞然大物,但他们发出的声响却像是大片大片的虫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琉玉试图理解他们的话语。 崖山海底的邪魔,指的应该是前世导致天门封印松动的那只邪魔。 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封印松动不是邪魔主动导致的结果,是世族——或者说是九方氏的人找到了它,利用它动摇封印,将天下世族聚集于一日,最终嫁祸于阴山氏,排除异己。 而这些声音又说,要让墨麟的魂魄附在那只邪魔身上。 所以她所看到的傀将,应该就是邪魔之身与前世墨麟魂魄结合的结果。 说明墨麟真的听了他们的话,顺从了他们的意思。 「……不要。」 那个魂魄在此刻却说。 「我要去找我的妻子。」 邪魔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再度响起: 【妻子是什么?】 【是繁育人族的母体,每个雄性都会替自己寻找一个孕育后代的母体。】 【邪魔是更高等的生物,不需要这种劣等的追……】 「我要去见我的妻子,」他充耳不闻,「她比我先离开,她在等我。」 被墨麟打断的天外邪魔静默了一瞬,旋即又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他很执着,他一定要这个。】 【给他吧,只要他能替我们打开封印,都给他。】 【怎么给他?】 黑雾中的邪魔们将视线放在那个魂魄身上。 【只要回溯时间,你的妻子就会復生。】 魂魄道:「但她还是会死,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一切仍然会按照原本发展,甚至最后天门封印重开,所有人都会死。」 【他不同意,怎么办?】 【他要是不同意,魂魄没有办法与邪魔之躯融合。】 那名为首的魔主思虑片刻后道: 【我们做个交易吧。】 【死人的魂魄会消散于天外天,人间的妖鬼,你要是能找到你妻子的魂魄,可以在回溯时间后将他们融合,她会记得这一世发生过的事,也就有机会改变一切,甚至当你试图去解开天门封印时,也会阻止你。】 【人族有阻止我们的机会,当然,我们也有成功打开封印的机会,这很公平,不是吗?】 魂魄终于有了反应。 「……天外天在何处。」 魔主含混的魔语带着几分笑意,道: 【九百万天外天,痴情的妖鬼,你真的要去找吗?】 魂魄抬起眼帘,冷淡又睥睨地答: 「废什么话。」 画面在痛苦中崩塌,重建,化作浮着奶白色雾气的水泽,水泽之上,无数金色丝线漂浮游荡。 天外天。 九百万之一的天外天。 握紧了从天外邪魔手中得到的唯一一缕意念游丝,魂魄穿行在茫茫白雾中,寻找他消散其中的妻子。 第一百万个天外天,魂魄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第四百万个天外天,魂魄的思绪开始混乱,与他情绪相通的琉玉能感觉到他的记忆在一点点丢失。 第六百万个天外天,魂魄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自己的来处,他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叫阴山琉玉。 他要保护她。 第七百八十五个天外天,所有逸散的意念游丝终于被他收回,魂魄回到了天域。 对于天域来说,时间只过去了须臾,天外邪魔们没想到他真的能集齐一个人消散的意念游丝,又是一轮悉悉索索的议论。 议论之后,魔主见他的意识已被天外天内漫长的时光消磨,很是满意。 祂正欲违背誓言,捏碎那些意念游丝时,才发现魂魄竟然将意念游丝与它自身死死系在了一起。 无法毁去意念游丝的魔主暴跳如雷。 但他最终还是只能将魂魄从天门送回了人间,他别无选择。 黑暗的崖山海底中,墨麟的魂魄与邪魔之躯融合。 琉玉只能听到海底隐隐约约传来压抑克制的悲啸声,从克制变得悽厉,从人类的声音便成了野兽的嚎叫。 琉玉看着这一切,急得想要杀了这些邪魔,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天域内的天外邪魔想趁他将意识游丝送回他妻子身边前,就将此方世界的时间回溯,但就在祂启动阵法的同时,海面下的邪魔破水而出,朝着琉玉的埋骨之地狂奔而去! 天地在灰飞烟灭。 万物在回溯倒退。 疾跑的邪魔穿过山川,穿过城池,穿过正在为祓禊日祈福的人群。 一个女人拿着刚编好的长命缕,要赠给她的孩子。 「我的囡囡要长命百……」 回溯时间的宙阵之下,一切都在寸寸瓦解。 邪魔拾起地上的长命缕,将快要再次消散的意念游丝封入其中,终于回到了那个墓碑前。 【吾妻阴山琉玉之墓】 邪魔挖出了那具在宝珠的庇护下,完好如初的尸骸。 邪魔没有手指,无法将细细的丝线紧紧与她缠绕在一起,只能小心地放在她沾满鲜血的心口,祈祷这样能够让意念游丝与她融合。 它紧紧抱住她的尸首,想让这缕意念游丝与她的魂魄融合。 即使一切回溯,从头再来,魂魄也会记得曾发生过的一切。 这样,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邪魔张了张口: 「这一次……要……长命……百岁……千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无色城的妖鬼墨麟从生到死,从未被人爱过,将最浓烈的爱全都给了她。 阴山氏的大小姐从生到死,没有一刻不被人爱着,却唯独吝啬爱他。 宙阵倾轧万物,天地在短暂的一瞬化作混沌空茫,邪魔的怀抱归于空寂,只余下一缕因承载过意念游丝而未消散的长命缕。 视野再度黑暗。 「……找到了!魔息的来源在这里!」 琉玉记得这个声音。 这是九方少庚在说话。 「那底下肯定是父亲说的邪魔,快拿钟离氏的法器来……等等,这是什么?丝线?手鍊?」 「算了,都带回去,小心些,绝对不能有丝毫损伤,这东西可有大用处呢。」 第81章 所有的疑虑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前世从没听说过的巨型傀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一世, 是因为这一世的邪魔融合了墨麟的魂魄,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强大实力。 它不仅能作为开启天门封印的「钥匙」,甚至在钟离氏的炼化之下, 成了一个强大的武器。 她亲眼看到化身邪魔的墨麟是如何被宙阵之力拖回崖山海底。 也亲眼看到九方氏的人将他从沉眠中强行唤醒,看到钟离氏的老太太将昆吾铁敲进他的头颅,敲进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 还好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还好他已经只会受□□上的痛苦, 不会再有精神上的折磨。 但是被绞碎的心脏仍然传来黏腻钝痛,琉玉感觉体内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扼住了她的唿吸。 有什么东西扯着她喉管,要撕扯出愤怒的尖锐的啸声。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这些人丑陋的野心要落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再次相逢时, 你还要不顾一切地奔我而来? 琉玉不自觉地朝那个身影迈出半步。 但下一刻, 一切归于黑暗。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一路行来看至此处,的确已经到了终点。 她回过头, 看到身后大片黑色的沼泽海。 那是他颠沛流离又一意孤行的一生。 「……小姐。」 远离了那些黑色沼泽——或者说是天外邪魔的魔息之后, 月娘的意念游丝终于有了反应。 她迷迷煳煳地看了眼身后识海中的器体迴路,又指着另一头道: 「那边应该就是出口, 从那里离开,我们就能出去了。」 琉玉静静地在此处站了良久。 「走吧。」 戌时三刻,对于外面的钟离氏众人来说,琉玉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在外焦急等待的钟离嶷踱步良久,终于等到沉寂的傀将体内有所反应, 意念游丝魂归本体, 琉玉抱着怀中的月娘睁开眼。 「怎么样?」钟离嶷上前询问, 「可找到了修好此傀将之法?」 钟离嶷急切等着两人的答案,但月娘晕乎乎眼神都对不上焦, 而琉玉根本就没看他一眼,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在浸没于月光下的巨型傀将身上。 他身上还嵌着钟离氏的昆吾铁。 只要昆吾铁还在他的身上,他就永远会是钟离氏的囚徒。 琉玉扶着月娘的肩头收拢几分,接收到暗示的月娘晕头转向地开口: 「能修,肯定能修,器体内受损的迴路……我都记下来了,只是不是现在立刻修,修肯定是能修的……」 魔息污染了月娘的意念游丝,她境界不够,在里面待的时间又太长,因此刚按照琉玉教她的话说完,就哇地一声吐在了钟离嶷的脚边。 人群里传来慌乱避闪声。 钟离嶷狼狈后退几步,还是被秽物溅到了靴子,欲要发作,却又想到月娘方才的话,将脾气生生忍了下来。 「……那就好。」 他正要拂袖离开,清理身上污秽,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淡淡的嗓音: 「郎主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钟离嶷停下脚步。 应承下来的事,他倒也没有赖帐的打算,召人取来了钟离氏的鱼鳞图集,从中圈了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让人拿给琉玉看。 「钟离氏金口玉言,绝不赖帐,待月姑娘修好这只傀将,必将这座城池赠予即墨氏。」 琉玉垂眸无言地看着他所圈城池。 的确出手阔绰。 可惜,月娘绝不可能替他们修好它了。 从识海内出来之前,琉玉就已经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月娘。 不论它的身份,只谈它的力量,琉玉也绝对不能任由它落在钟离氏的手中。 一个融合了大宗师魂魄的邪魔之躯,被昆吾铁限制了力量仍然有如此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彻底被这两家利用,大晁必遭一场浩劫。 据说钟离氏的老太太病重,所以暂时无暇修理这只傀将。 但这只傀将只要被送回钟离氏,就随时有被修好的可能性,她必须在这之前就盗走这只傀将。 如此庞然大物,想要盗走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月娘进入钟离氏的计划有可能会付之东流,即墨氏也会和钟离氏彻底撕破脸,而申屠氏又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与钟离氏分割…… 「那就一言为定。」 琉玉抬起头,方才凝沉的眉眼仿佛只是钟离嶷的错觉,她眼含轻盈笑意,望着月娘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我与郎主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月娘懵懵地点点头。 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琉玉在女使的带领下离开钟离氏的府邸。 不管有多难。 她绝不能让为了救她而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前世墨麟,再被这两家当做挥向她的武器。 琉玉不怕应对强敌,但她知道,如果他手中的刀朝她挥来,他会比她先一步感到痛苦。 要怎么做呢? 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 要怎么才能阻止前世的墨麟被他们利用,要怎么才能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将它顺利地从钟离氏的手里救出来? 快想啊。 你不是自诩聪明,不是最年轻的灵雍魁首吗? 明明已经重生了一次,为什么还是束手无策?为什么还是只能将它留在那里,看着它被人驱策,连一点死后的安宁都得不到? 弃车独行的琉玉已经走得离钟离氏府邸足够远。 她浸在竹林筛落的月光中,看到了前方竹坞外的一撇橘红色灯影。 那道幽绿色的身影静静候在门扉边,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那样站在与她咫尺之隔的距离,长久地等待着她。 「琉玉?你怎么自己走……」 话未说完,墨麟就见她突然小跑而来。 他没料到这样的举动,但手臂已经先一步张开,稳稳地将她接了下来。 灯盏歪倒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她紧紧圈住他的脖颈,墨麟不得不一手圈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肩背,似乎才能回应她这样热烈又强硬的拥抱。 墨麟瞳中浮现错愕神色,又觉得受宠若惊。 她鲜少这样用力地拥抱他,这和平日缠绵的、温情的拥抱都不同。 ……就好像在拥抱一个被她无比珍重的宝物。 墨麟的心微微陷落。 手掌轻轻地摩挲她的后颈与嵴背,他的肩臂将她整个人紧紧嵌进怀抱里。 「是……捨不得将月娘送出去?」 不明所以的墨麟正猜测着,忽而浑身一僵。 肩膀的地方有温热的湿润感。 深邃幽绿的眼眸凝沉几分,他缓缓扶着琉玉的肩,垂首捧住她小巧濡湿的脸庞。 矜贵美丽的少女双眸水雾潋滟,眼尾和鼻尖更是红得可怜。 她望着他,眼泪一滴接一滴扑簌落下。 墨麟只在血境洄游中见过她如此模样。 那是她父母去世的那一次,此后她日子虽过得艰难,也偶尔在无人处落泪,但她的泪水也充满杀气腾腾的生命力,擦拭眼泪的力道又狠又兇勐。 他不知道她还会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但他知道,她要是再这样望着他落泪,他的整颗心都要跟着她碎了。 「……怎么了?」 墨麟从干涩地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用衣袖小心替她擦拭泪水。 「发生什么事了?琉玉,可以告诉我吗?」 仿佛有千万句话堵在她胸口,寻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她闭了闭眼,泣不成声: 「墨麟……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 如果喜欢她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那她宁愿他从没遇见她,从来就不喜欢她。 晚风吹动悬在门上的几盏琉璃灯,倒映在她泪光潋滟的杏子眸中,墨麟握住她肩膀的手指在那一刻收拢了几分。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这么残忍的话了,可他竟然也生不出半点气来。 因为她说这话时的那双眼看上去像是碎裂的黑瓷,裂缝锋利,刺得她先落下泪来。 「不好。」 他固执地否定,咬字坚决。 「一点都不好,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甩掉我。」 如果是平日,琉玉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袒露心意会觉得开心。 但此刻听到他这样说,心底只有无尽酸涩泛起。 「如果你连死都没有办法死呢?」 墨麟眸色微怔。 「如果你到死都还记着我,护着我,却不得不被人操控,要作为对付我的武器来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墨麟,你叫我怎么办?」 她哽咽着紧攥他的衣襟,字字泣泪: 「你说我从未救过你,你说得没错,前世今生,我救了那么多人,但唯独没有救过你,到今夜,我也只能将你丢在那里,被他们用铁链捆着,拴着,我什么都做不了。」 之前就隐约掠过心底的疑影,在少女的啜泣声中化作清晰的真相。 墨麟哑然良久,拂着她湿漉漉的眼睫,喑哑着嗓音问: 「你在那里,都看到了什么?」 琉玉在颤动的泪光中凝望着他。 「全部。」 「你所有的苦难和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遥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清冽而恢弘的吟啸声。 琉玉与墨麟同时回过头,看到炁流的灵光将那一角天幕骤然照亮。 那是—— 「那不是钟离氏里坊的方向吗!」 竹坞内的山魈等人闻声而出,诧异地看向远方。 「就是钟离氏的府邸,」登上竹林最高处的方伏藏远眺着道,「很强的炁流波动,钟离氏府邸应该遇袭了,只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 琉玉冷静开口,眸色深深。 「方才那一声,是九方家三小姐九方妙仪的言灵术式——龙吟虎啸,袭击钟离氏的应该是九方家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揽诸:「九方家的人怎么会……尊后这是在哭?」 鬼女朝揽诸丢去一个拇指大的石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内讧了呗,」鬼女眨眨眼道,「在他们看来,阴山氏丢了半数坊市又没了南宫曜,对他们威胁不够大了,剩下的劲敌不就只剩对方了?」 琉玉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她看向远处打得如火如荼的方向,纠缠成一团的思绪终于寻到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九方家今夜当然会出手了。 他们不知她的想法,所看到的局面就是即墨氏要与钟离氏联手,不仅送去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炼器奇才,还带着原本依附于他们的相里氏的资源,带入钟离氏门下。 加上一个拥有黑色异火,实力强大的傀将。 再不出手,钟离氏与九方氏相持的局面就要彻底倾斜,九方家还能拿什么与钟离氏相抗? 所以他们不仅会出手,而且派来的还是妙仪。 ——在琉玉离开灵雍学宫之前,灵雍四试常年位列第三,偶尔还能位列第二的人,正是十六岁的九方妙仪。 「山魈,鬼女,」墨麟回身对二人道,「你们去探查战况,确认月娘的安危,若是需要援助及时用玉简联络。」 山魈鬼女应声称是。 阴兰若披衣提灯而出,看了眼竹叶上的方伏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月娘小小年纪都肯出生入死,这种时候,你身为人师竟袖手旁观?」 方伏藏本来也想主动请缨,只是被阴兰若抢先一步,他不得不强调: 「我没打算袖手旁观,而且,今日我其实休沐……」 「休沐?」 阴兰若冷然轻笑,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算盘。 「如今各世族的八境修者月俸最低二十金最高五十金,琉玉小姐给你开出七十金的月俸,还三日一休沐,衣食住行也全由琉玉小姐包了,光你身上的衣裳就值一百灵株,平日餐食标准两道荤食一道素食一碗米饭,一日三食那么一个月算下来至少也值三百灵株,这还不算你的外派津贴加班津贴……」 「我去。」 方伏藏落地后撤两步,安抚道: 「不要加班津贴,我立马就去。」 夜色中提灯行来的女子将手中绢帕递给琉玉拭泪,温声道: 「琉玉小姐将管理帐目的重任交给兰若,还给兰若开出那么高的月俸,替小姐节俭开支是兰若应该做的。」 「……」 沉郁的气氛被今夜接踵而来的突变驱散。 今夜这一战不会太快结束,阴兰若去了膳房,准备替晚归的众人准备一些宵夜。 四下再度重归静谧,余下墨麟和琉玉二人坐在庭院内,望着那边炁流涌动的方向心事重重。 琉玉继续方才没说完的内容。 「……也就是说,你进入了前世的我的识海,将我的记忆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在墨麟略显复杂的目光下,琉玉缓缓点头。 任谁被人窥探了记忆,哪怕是最亲密最信任的人看到,也会觉得有些许怪异。 墨麟舔了舔唇,艰难地问: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也……」 琉玉点点头,洗过脸后的面颊不见泪痕,唯独眼圈还泛着绯色。 「就是你挟持了一个小女孩……」 「我知道,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琉玉见他听到天外天的事反应平淡,反而是对这些细枝末节格外在意,不禁偏头道: 「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他轻轻揉捏着琉玉的手指,暗绿眼瞳中漾着柔和的光。 「委屈什么?」 琉玉眼睛里又浮起了一层水雾。 「我没能将前世的你直接带回来,而且,我猜测今晚九方家奇袭钟离家,如果成功的话,会带走前世的你。」 墨麟沉思片刻,道: 「那反而是件好事,九方家不懂如何操纵傀将,也修不好它,钟离家被盟友背刺,双方反目,为了牵制对方,他们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替他修好傀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至于别的,」他静静望着琉玉,「总归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是我,绝不会希望你为了让我安眠,就赌上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 琉玉紧抿着略无血色的唇,又抬眸道: 「除了这个,你还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但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安慰道: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 琉玉固执地问: 「如果我没有因为机缘巧合看到这些,从前在无色城的事,你会告诉我吗?」 墨麟微微昂首望着她,良久才答: 「如果你愿意爱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但如果她到最后也不肯爱他,那他也会像前世那样,到最后也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的少年慕艾只对他自己意义重大。 对众星捧月的阴山氏大小姐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玉浓睫低垂,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掌中手指微微抽动,但琉玉将它们握得更紧。 「以前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肯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是我太傲慢了,我从小得到了太多理所当然的爱,所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生活在感情如此贫瘠的环境,会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更害怕自己袒露的真心得不到回应,就连仅剩的自尊也被践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一个连稀薄爱意都鲜少得到的人,怎么能坚定的相信自己会被人爱呢? 他当然会反覆确认,又反覆怀疑。 当然也会竭力付出换取对方的爱意,也会耻于说出自己的付出,来索要自己并不想得到的怜悯。 那些不够坦然的,不够直率的表达,都是他的挣扎求援。 是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答案的渴望。 墨麟在她的目光与话语中仿佛被一寸寸剥开。 她看着他,看着他最深的欲。望与胆怯,却不许他逃避,不许他否认,她将他颤动的心捧在手中,也将自己的心直白地塞给他—— 「我会因为怜悯和愧疚而注意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就喜欢一个人,我没有那么善良。」 「我喜欢你,是从你以一己之力带领同族到九幽开闢天地而始,是在知道你就算喜欢我,也仍然对我处处提防,不会为了我就牺牲九幽的利益后而更进一步。」 「你对我三叔既往不咎,伸手施援,你赠我山鬼龙铃,让我手握真真切切的力量,你愿意陪着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的族亲而出生入死——」 「墨麟,你已经比我从前想像过的夫君,还要好千倍万倍,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抵着他的额头,如蜜糖般的嗓音在他耳畔道: 「不只是我,还会有很多人爱你……但我一定是其中,最最爱你的那一个。」 第82章 墨麟知道, 自己彻底完蛋了。 那两丸玉珠一样水色剔透的眼望着他,让他几乎丢盔弃甲,只能任由她这样温柔残酷地剥开自己, 再叩开他心底从不示人的角落,轻而易举地侵占,填满。 他浸没在汹涌暖流中, 被这从未感受过的心绪充斥包裹,却搜肠刮肚,也无法从过往岁月中的经歷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回应。 琉玉抬起头,看向如笼一样自上而下将她包围的触肢。 那些柔软黏腻的触肢向在觊觎着、垂涎着、疯狂扭曲蜿蜒, 像是在和某种力量对抗着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的欲望。 琉玉昂着头看它们在她头顶纠缠蠕动。 ……这是在干什么? 见它们都快把自己缠成了一条麻花, 琉玉想了想,揪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根, 然后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那十六根生有骨刺与鳞片的触肢僵硬了一瞬。 下一刻,突然沖天而起, 暴涨的妖炁与鬼炁吹得琉玉髮丝凌乱, 那些乱甩的触肢在同一时间朝琉玉飞速扑来。 这些触肢在汹涌疯长的爱意包裹下,缱绻缠绕她的手臂与腰肢。 力道多一分太疼, 少一分又太疏远,墨麟从前并不喜欢自己这副异于常人的身躯,但此刻,他突然庆幸自己能生出这么多双「手臂」—— 用来拥抱她的手臂。 「……我也是。」 埋首在她胸怀里的青年喃喃道: 「我也……很爱你。」 琉玉轻声低笑,嗓音柔软:「我知道啊。」 她好像不太知道。 这一世他想要的一切, 都已经得到了, 幸福到了顶点升无可升就会迎来下坠, 他承受不了,他无法接受, 那样的话,他情愿自己就死在这一瞬间。 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太善良,太要强,太喜欢替别人着想。 如果能让她不那么有负罪感,如果能让她别这么难过。 ——他宁可与前世的自己交换。 墨麟无言地拥紧她。 山魈一行人在天光乍破时归来。 「月娘没事。」 刚坐下的方伏藏喝了一大碗茶,才继续道: 「但钟离氏很有事,昨夜九方家派出百名修者进攻,其中三成七境修者,准备极其充分,而且目标也很清晰——他们就是奔着那只巨型傀将去的。」 即便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时,琉玉唿吸仍然微凝。 「结果呢?」 「当然顺利抢走啦,把钟离氏的人气坏了。」 鬼女一边抱着阴兰若做的牛肉面大快朵颐,一边答: 「那个为首的九方家小姐,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术式真是厉害,但凡开口,竟然言出法随,无有不从,实在太惊人了。」 琉玉心绪沉沉。 昨夜这一出意外突变,不算好消息,但也不算坏消息。 傀将落在九方家手中,只是一块动不起来的铁块,这比落在钟离家的手中安全许多。 更何况经此一战后,也就意味着九方钟离这两家联盟开始瓦解,他们的视线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紧盯着阴山氏这块肉全力争夺。 想到此处,琉玉沉甸甸的心情又稍微轻盈几分。 「这种言灵术式练起来可不简单。」琉玉递了绢帕给鬼女,擦她满嘴的油光,「妙仪从小就不能随便说话,与人沟通只能用纸笔书写,都是为了让声带保持在最好的状态,发挥术式的最大强度。」 山魈觉得稀奇: 「这个三小姐的术式,和她哥哥的术式都一样特别,一个是声音,一个是眼睛,钟离氏是炼器作为武器,但九方家听起来,似乎是将自身作为武器。」 「兵道世家,各家都有自己的独门兵道术,九方家的怪是怪了点,但很厉害,否则也不会短短百年就崛起得这么快了。」 方伏藏对前东家做了如此点评后,又看向琉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不过,这对即墨氏是个好机会,一直后发制人的九方家,难得主动出击,而且还是与昔日盟友刀剑相向,接下来,九方家与钟离家必有一番冲突,小姐与尊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莹白如玉的手指在庭院里的石桌上轻叩,琉玉朝墨麟投去一眼。 墨麟想到之前与九方家的交易。 九方家允诺,可以让墨麟从西境虞渊一带出妖鬼长城,几乎已经等同明示墨麟,九方家可以将申屠氏坐拥的六座城池作为礼物赠给他。 当初他与琉玉还曾疑惑,九方潜怎么敢将墨麟放出妖鬼长城。 现在他们知道了原因。 因为九方潜早就知晓天甲三十一的存在。 他有自信,就算墨麟率领十二傩神席捲大晁,只靠这只天甲三十一,也有本能力扼住他的势头。 现在也的确如他的计划那样—— 阴山氏被削弱。 天甲三十一回到了他的手中。 待墨麟踏平申屠氏,钟离氏也必定伤筋动骨,失去了与九方氏抗衡的资本。 在九方潜看来,除了即墨氏吞掉了阴山氏坊市这点在他计划之外,其他的,应该都尽在掌握。 墨麟道:「自然是,按照他们计划去做。」 - 天色晦暗,唿气成雾。 九方家的队伍从西境虞渊翻山越岭一月有余,沿途遭遇钟离氏截杀十二次,终于带着一只大铁笼子回到了仙都玉京。 九方妙仪向父亲报告结束,从暗室出来后穿过迴廊时,见到了等着她的两个哥哥。 九方少庚坐在迴廊边上,双手后撑,眼神淡淡地看着远处九方彰华的身影。 「回来啦?」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妹妹坐过来,「怎么没披件披风就过来?这几日入冬冷得很——此行可还顺利?」 十六岁模样的粉衣少女乖巧坐下,顺滑齐整的额发下,一张雪白莹润的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愈发显得稚气文静。 她低头在特制的纸板上写: 【特别顺利!多亏大哥安排的时机好他们完全没防备所以很轻松就突围啦!而且来追截我们的人也很消极怠工不知道是不是钟离氏的人钱没给够反正也挺不堪一击的!就是没见到二哥说的即墨氏的小姐太遗憾啦!听说我去的时候她刚走不过这样也好万一要是不小心伤到她二哥肯定心疼】 九方少庚眯着眼分辨她举起的纸板上的字。 字太多,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那句「伤到她二哥肯定心疼」。 九方少庚怔了一下,旋即嗤笑: 「写的什么梦话,我又不是会喜欢自家仇敌的长兄,即墨瑰依附钟离氏,就是我们家的敌人,她落到我手中,我迟早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心疼她?」 妙仪皱了皱鼻子,低头在字迹消失的纸板上又写; 【琉玉天下第一好,大哥喜欢琉玉天经地义!二哥才是没眼光!】 九方少庚坐直了几分,双手环臂冷笑道: 「我没眼光?阴山琉玉自视甚高矫情做作,不是我说,除了脸和家世,即墨瑰样样比她强,你看现在仙都玉京还有几个人瞧得上阴山琉玉?不正说明她除了家世以外,也没什么特别……妙仪!你居然为了阴山琉玉拿板子敲我?」 妙仪撒开腿朝花圃里的九方彰华小跑而去。 【哥我来帮你!】 九方彰华正在给过冬的金缕玉铺上隔温的暖香纱,被妙仪的纸板抵到眼皮底下,有些无奈地笑: 「不用,已经快好了。」 后方传来九方少庚的脚步声: 「九方妙仪你给我站住!」 妙仪连忙往月白衣袍的青年身后躲。 两人追逐打闹,妙仪还会有所顾忌,但九方少庚粗枝大叶,一不小心,就踩断了一株金缕玉。 兄妹两人顿时面色一变。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妙仪颤巍巍地举起牌子认错。 九方少庚别开脸: 「不就是一株花吗,家里多的是……我还觉得这花养在家里不吉利呢,长兄,如今南宫曜已死,王畿内的宗室已有半数在我们控制下,阴山氏连自己的根基——坊市都丢了一半,剿灭阴山氏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候,阴山琉玉恐怕只会一心要你死,难不成你种点花就能感动她了?」 妙仪怼了怼身旁二哥,怒目圆睁。 【为什么要剿灭阴山氏?】 「跟你这种小孩儿说不明白。」他不耐烦答。 【你只比我大一岁!】 九方彰华无言地看着那株被折断的金缕玉。 阴山氏衰败的速度,比他的想像更快。 快到没有给他做最后决断的时间,阴子实手中坊市落在外人手中,南宫曜的棺椁送回仙都玉京,九方家掌握半个王畿,下一步,就该等着那位九幽妖鬼的动作。 一旦阴山氏衰败,妖鬼墨麟的万鬼出巡摆脱了妖鬼长城的束缚,入侵大晁—— 琉玉在九幽的处境会如何? 九方彰华闭了闭眼。 「少庚,我听说你这几日总往姬彧先生身边跑,是为了南宫镜四处寻相里氏那位大宗师求医的事?」 九方少庚不明白长兄何时知道的这件事。 更不明白,他怎么会当着妙仪的面提起。 【镜夫人为什么在求医?给谁求医?二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爹交代的吗?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啊啊啊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举着纸板的妙仪死死追在九方少庚身后,气得他咬牙切齿: 「长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明知道妙仪跟阴山琉玉关系好,他这是故意要将消息透露给阴山琉玉! 「这事要是泄露出去,被父亲知道,我可不会……」 「少庚。」 风神秀彻的青年眸如冰珠,寂寂望着他。 「你别忘了,我是为了谁,才会回到这个家。」 九方少庚蓦然顿住脚步。 四面相对,有无数晦暗的记忆从两人眼中淌过—— 落在那只如深海碎冰的虹膜中。 - 仙都玉京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时,妖鬼长城一带发生了一件大事。 靠近西境虞渊附近的龙脉基石,不知为何松动,导致结界屏障出现了裂痕。 这意味着妖鬼不再受长城玉令数量的限制,只要结界屏障不消失,九幽的妖鬼就能随意穿过妖鬼长城。 而妖鬼墨麟也没有辜负这道裂痕。 十二月廿一,大寒。 妖鬼墨麟率麾下鬼将神荼郁垒,及三万妖鬼出长城,兵分三路,朝申屠氏六城发起进攻。 申屠襄率领全族拼死守城,誓不投降。 这个消息很快送入了九方氏府邸,送到了九方潜的暗室书案上。 「此战,以你们所见,会如何收场?」 坐在他对面的兄弟二人肃然正坐,九方少庚一听这话,生怕自己答错,霎时汗流浃背,不自觉地瞥身边长兄。 「少庚,你来答。」 九方少庚痛苦地闭了闭眼,勉强出声: 「妖鬼墨麟……与申屠襄同在九境巅峰,申屠襄还有个弟弟申屠驰,实力也在九境巅峰,申屠氏六城易守难攻,应该……申屠氏的赢面更……」 「彰华,你说。」 被九方潜打断的少年面色如纸一样白。 完了。 又答错了。 九方彰华沉思片刻: 「围城,申屠氏必败,城破,申屠氏必被屠城。」 九方少庚勐然侧目,不敢置信地瞧着他哥。 这到底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九方潜眸色深深地瞧着这个长子,只是垂眸饮了一盏茶,未置可否。 接下来几月送回九方家的战报,印证了九方彰华的前半段话。 妖鬼墨麟并没有强攻六城,而是选择围住了申屠氏最富庶的三座城池。 这一围,就是足足两个月。 申屠襄在这两个月中,尝试了三次突围,均以失败告终。 冬日严寒,边疆的风雪一日比一日大,天地一片缟素。 城中的粮草一日日消耗殆尽,申屠氏的求援如雪花般飞往钟离氏,却仍然没等到支援的粮草。 申屠襄不敢置信。 钟离氏明明已经与即墨氏结为联盟,即墨氏手握《仙农全书》,粟稻一年四收,为何不能给他们支援? 申屠氏对钟离氏忠心耿耿百年! 他们为钟离氏出生入死,效犬马之劳。 他们的族女被九方家的二公子当众欺凌,却为了两家和睦而忍气吞声。 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想在这乱世中求得偏安一隅,保护他们的族人和百姓,但到最后,竟然连一点点粮草都不肯施捨给他们。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正忙着对付反目成仇的九方家,所以不愿削弱自己的一点实力吗? 「世英。」 申屠襄望着风雪中依稀可见的妖鬼大军,对身旁的女儿道: 「城破那日,你拿我的头颅和申屠氏的所有家财,去平息那位妖鬼之主的怒火,不要贪心,不要有所保留,他们围困我们两个月,如果我们不主动奉上金银,他们必定会屠城来平军费。」 「到那时,不只是城中百姓,就连申屠氏的所有族人,都将尸骨无存。」 九幽并非什么富庶之地,妖鬼更不是仁善礼仪之辈。 人族攻城尚且会用屠城来维护军队的忠诚,填补资财粮草的不足,他对这些妖鬼,又岂敢心存侥倖? 申屠世英欲言又止。 「……父亲,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让您与钟离氏决裂,同即墨氏联手,您会愿意吗?」 申屠襄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女儿。 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女儿的头,他嘆息一声道: 「别怨你父亲短视。」 「那位即墨氏的小姐绝非池中之物,即墨氏迟早也会变成钟离氏那样的庞大世族,只要是世族,投靠他们或是投靠钟离氏,就没有任何区别。」 申屠世英紧紧攥着手中玉简。 不对。 她不这么觉得。 她有种很强烈的直觉。 即墨瑰……和他们,并不一样。 隆冬三九,一日之内,青铜城、石头城、玄铁城三城接连被妖鬼大军攻破。 收到此讯的钟离氏内部扼腕嘆息,却又无可奈何。 九方氏内部平静镇定,仍然与钟离氏交锋不断,步步紧逼,用九方家退让为条件,换取修好天甲三十一的机会。 仙都玉京内的众世族看着这些时日内的风云涌动,有人忙着改弦更张,有人忙着拜会九方家上上下下,能凑得上关系的门路。 倒是平日门庭若市的阴山氏府邸骤然冷清许多。 檀宁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什么也没说,而是紧闭门户,在修行上花起了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城破后的第十日。 寒梅始绽,最严寒时节已经过去。 战报终于从被妖鬼攻破的城池中传回。 ——三座城池,竟无一被屠! 九方潜握着这份出乎意料的战报,永远从容平静的面容终于寸寸凝冻,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 第83章 仙都玉京一片震动之时, 回到九幽极夜宫的琉玉正在庭院中,看丹髓种下的第一株花树。 「真的会开吗?不会中途死掉吧。」 鬼女昂着头,担忧地望着山樱树上那一片孤零零的、可怜的小幼芽, 细眉都愁得打结。 丹髓和山魈正在清理树下昨夜的积雪,闻言,丹髓抬起头, 踩着铁锹道: 「不确定,我和华莲小姐平日钻研粟稻和灵草的时间更多些,这株山樱花能不能成活,我们的把握也不太大……要是今年不行, 明年肯定行!」 后面半句, 丹髓是对着撑伞立在一旁的琉玉说的。 如果尊主的心愿是想见到有真正的花开在九幽的四季,让他心上人能够年年岁岁赏花赏景。 那她的心愿就是—— 希望尊主能一切如愿。 站在朝鸢伞下的琉玉偏头笑道: 「忙完了就进去喝汤, 朝暝一大早煲的,正好暖身。」 「好耶——山魈!把你手里的热水放下!你是笨蛋吗!」 被鬼女揪住辫子的山魈不明所以:「不是怕把树冻坏才要清雪?我觉得倒热水更快啊……痛痛痛鬼女你再不松手我真的会揍你!」 「你要是把树浇死了, 等尊主回来你才会被揍!」 妖鬼们的吵闹声没入内室, 琉玉听着耳畔密雪落在伞面上的碎玉声,看着院中那株枯枝崎岖的山樱树出神。 身后有人缓步靠近。 「即墨家已经引起了九方潜的怀疑, 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即墨家和你联繫起来。」 琉玉听着慕苍水的话,头也不回地道: 「那也晚了。」 慕苍水瞧她一眼,面容含笑: 「的确晚了,但凡他知道即墨氏一直在给九幽的妖鬼大军提供粮草, 他也不敢让尊主出妖鬼长城。」 九方潜敢动龙脉基石, 允诺让墨麟率妖鬼出妖鬼长城, 一直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九幽没有粮草来源。 没有粮草,一旦出兵, 就只能一路打,一路凑。 乱世天灾人祸不断,粮食比金银重要,哪怕是富庶世族也会将手中粮食捏得死死的。 九幽大举出兵,出兵一日,大军就要吃一日的粮食,粮食吃光,就只能通过烧杀抢掠来维持生存。 所以,就算墨麟真的拿下了申屠氏的城池,九方潜也不担心自己养出一个劲敌。 只要屠城,只要烧杀抢掠,妖鬼就永远是与人族不死不休的邪魔。 百姓不会承认他们的人族血脉,只会动用一切力量凝聚起来,将他们赶出人族的地盘。 但现在。 阴兰若花了七日时间,理清了即墨氏手头资财,盘点了相里氏遗留下来的谷仓,以及开春后龙雀城坞堡内的新稻收成,推算出了这些汇总起来能最大程度供养的妖鬼大军。 同时,还需要依靠阴山氏在西境虞渊的坊市和仓驿,不动声色地调动粮草,供应前线。 这一切准备就绪,琉玉才看着墨麟点兵离开九幽,向坐拥六城的申屠氏发难。 所有人都将妖鬼入侵人族城池当成灾难,所有人都等着看妖鬼屠城—— 但琉玉偏不让他们如愿。 只要有她在一日,麾下的妖鬼和人族就都不用为了果腹而去烧杀抢掠。 只要有墨麟在一日,任何一个欲伤害无辜百姓復仇的妖鬼,都会按照军纪严惩。 「——九方家想看九幽妖鬼与全天下为敌,你倒好,一下子把这天底下所有世族都架在火上烤了,今后谁要是打下城池后不像墨麟那样发米发粮,岂不是要被百姓戳嵴梁骨,说连妖鬼都不如了?」 从雪中徐徐踱步而来的阴山岐悠悠出声。 琉玉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三叔,视线落在他手里勾着的芥子袋上。 「你拿的什么?」 阴山岐挑眉,蔫坏蔫坏地笑: 「是再给他们添一把火的干柴。」 他将芥子袋丢给琉玉,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摞诗集。 琉玉正疑惑,翻开诗集一看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居然都是鬼道院里的妖鬼所写的诗文。 琉玉扫过其中几句「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那些妖鬼写的?」 阴山岐笑道: 「虽有一些经了我的手润色过,不过绝大部分还真是他们自己写的,从前觉得这些妖鬼浅薄蒙昧,不料只是大才藏于俗世,稍经雕琢,璞玉自会生辉。」 说起来,还多亏了南宫曜带过来的那些藏书。 没有这些浩如烟海的诗书典籍供养,就算有大才,也难崭露头角。 阴山岐吹了吹诗集上落的雪花,垂眸道: 「你若真想让人族改变对妖鬼的印象,光靠墨麟那边的表演可不够,这些诗文不比兵强马壮,但也有自己的用处。」 琉玉掀起眼帘扫他一眼。 「三叔,没想到你还……」 「话还没说完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他笑眯眯摊开手掌。 「诗集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本人辛苦指点誊抄的血汗,你开的那点月俸还不够我的灯油钱,诗集一本十个金株,打包价一百金株,顺便一提,我还与白萍汀合开了一间书局,你想要大批量出书,价钱可以另谈,看在你是我小侄女的份上,会给你一个友情价的。」 琉玉:「……」 她三叔看起来,是真的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了。 看着阴山岐的身影步入殿内,琉玉忽然想起,还有十日就是除夕。 墨麟昨日传讯,说还要在炼器工坊的分成上与申屠襄磨一磨,加上回程路途,除夕怎么算也来不及赶回。 这些事都是琉玉要他去办的,事情太多办不完倒也不奇怪,只是—— 琉玉只是有些想他。 她踩着积雪,摸了摸那株尚在沉睡的山樱树,想像着春归大地时山樱开遍九幽的景色。 一定会比仙都玉京更美。 当夜,丑时三刻,夜色正浓,榻上浅眠的琉玉被披衣提灯而来的朝暝朝鸢叫醒。 「……出什么事了?」 两人身上凝着夜雪,琉玉还没完全从梦中醒来,先被他们身上的寒意拂面。 她迷迷煳煳见朝暝点灯,朝鸢捧着通讯阵置于案几上,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名女使也安静迅速地替她更衣,第一反应便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幕甚至有些熟悉。 「是宁小姐,」朝鸢半蹲在榻边,认真凝望着琉玉的眼,「她说有很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告诉你。」 额角有些尖锐的刺痛感传来,琉玉想起这一幕为何有些熟悉了。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深夜,仙都玉京传讯给她,告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琉玉神台顿时一片清明。 接通的通讯阵内浮现出檀宁的脸。 仍是新月笼眉,春桃拂脸的矜贵模样,纵然是夜深匆忙会面,她摘下钗环的髮髻也特意挽了一个简单髮式,可见平日就连睡觉时都极注意仪态,一丝不苟到了极致。 只是琉玉粗粗打量,她头顶髮髻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松了几缕髮丝。 配上她这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有种滑稽的端庄郑重。 「听着,我现在有件很严肃的事要同你说,虽然很严重但我希望你别乱了阵脚,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所以才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并不是我真的束手无策……」 琉玉压了压脾气,挤出三个字: 「说重点。」 「——父亲生病了,似乎有些严重,还吐血了。」 耳畔静了一下。 内室烛火轻摇,琉璃灯在窗缝吹入的一缕寒风中颤颤打了个旋。 良久,琉玉抬眸瞧着眼里含着泪光的檀宁,道: 「但你看起来确实有点束手无策。」 「……」 憋了半天,并不想在琉玉面前露怯的她还是忍不住用袖子勐擦了两下眼。 再抬起头的时候,檀宁眼底露出几分空茫神色,她道: 「家里最近出了很多事。」 「娘亲说西境虞渊的坊市丢了,阴山氏的根基塌了一半,南宫舅舅出事之后,母亲不再去王畿,将朝堂搬到了我们自家府邸内,但连我都知道,这些官员虽然身肩实事,官职却不高,那些身居高位的世族如今都在九方家与钟离家的府邸内——人人都说,阴山家已经大不如前。」 「现在连父亲都出事了,」檀宁乌黑的眼珠定定望过来,垂在衣摆上的手指紧攥,「你……你会回来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能回来吗? 檀宁已经听说了妖鬼墨麟率领万鬼出巡,打下申屠氏三座城池的消息。 尽管没听说他们夺下边境这几座城后有什么暴行,但九幽妖鬼实力增强,阴山氏却日薄西山,琉玉这个尊后在其中的位置会变得相当微妙。 妖鬼对建立了无色城的阴山氏能有什么好态度。 最坏的情况,琉玉连性命都可能不保,更别说能自由地离开九幽。 但她却听到琉玉用笃定的语气回答: 「我会尽快动身回来。」 压在檀宁心口的那块石头蓦然一松。 随后她才发现,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但在这个家里,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除了父亲和母亲,就是琉玉这个跟她不对付的便宜姐姐了。 「但你先把爹爹的情况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檀宁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件事的起源,还要从九方妙仪说起。 三日前,灵雍冬试结束,学宫放年学三十日,回程路上九方家的车架与她并行,檀宁原本以为是九方彰华,对方掀开车帘,却是阔别了好几个月的妙仪。 她举着纸板: 【方才去见姬彧先生,听说你们家在寻相里氏的医仙,是伯父伯母生病了吗?】 大晁四位不出世的大宗师,其中相里氏的医仙乃杏林妙手,但凡还剩一口气,他都有办法将这口气吊住,是无数重病垂危之人唯一的希望。 但也只有到这种生死攸关的程度,世人才会想办法去寻这个来去无踪的医仙。 阴山氏……有谁重病到了这个程度? 檀宁心中有了疑影,立刻趁着放年学在家的日子,日日紧跟阴山泽。 ——之所以盯着阴山泽,是因为南宫镜每日都要会客,如果有异样,不可能藏得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果不其然,今天白日阴山泽试图支走她,她留了个心眼,走出十丈外又立刻往回跑,正撞上阴山泽咯血的一幕。 「……父亲对我的解释是,他并未生病,咯血只是他服药引起的不良反应,可我问他为何服药,他又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不要告诉你。」 檀宁答应得很好。 然后当夜就趁众人睡去,用通讯阵紧急联络琉玉。 琉玉听到此处,心底紧绷的弦松了几分。 「爹爹这么说,应该是真的。」 檀宁不信:「又要服药,又会咯血,除了生病,还能有什么解释?」 琉玉也想不通。 前世爹爹好好地活到了百年后,身体一直很好,并没有生病的迹象。 就算这一世因为她的变数,令九方家和钟离家的计划都提前了进度,但也因为她的变数,阴山氏在明面上提前衰败,他们没有理由再对爹爹下手。 ……除非他的确不是生病。 琉玉第一次与南宫镜通讯时,已经将自己前世的记忆和盘托出,就算当时没信,现在也肯定信了,也会做出应对。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应对? 琉玉不能完全确定。 但她能确定一点,以她的头脑,在拥有前世记忆后都能做出一系列应对,她爹娘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琉玉咬了咬唇,垂目凝思。 现在回到仙都玉京的条件都已经具备,他们随时都能动身,唯一一个问题就是—— 阴山氏金蝉脱壳的这个计划,到底要不要告诉檀宁? 心情不安的檀宁忽而迎上对面审视的目光。 她思绪一歪,蹙眉反问: 「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 灯火昏黄之中,通讯阵内的少女蓦然生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走之后,你与彰华相处得如何?」 檀宁怔愣了一下,眉头拧得更深: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关心这个?」 反正现在又不能立马飞回玉京,琉玉估计今晚也不太能睡着了,吩咐朝暝收拾行李后,她继续道: 「好奇而已?不能说吗?那就是没了我人家也不太搭理你咯。」 檀宁的性格哪里经得起这么激,当即冷笑: 「那可让你失望了,我们春日赏了花灯,夏日泛舟去秘境采了灵草,秋日……」 说到一半,檀宁蓦然停下。 琉玉托着腮问:「怎么不说了?」 檀宁抿着唇,半晌又故作没兴趣道: 「没心情跟你说这些。」 「哦?」琉玉慢悠悠道,「该不会是觉得我在这边过得可怜,不想在我面前炫耀,怕我心里难过吧?」 被她说中想法的檀宁面色微微涨红。 「自作多情!」 她确实有点同情琉玉。 过去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与琉玉总是争斗不休。 其实檀宁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同琉玉争的资格,所以从前与其说是她与琉玉争,不如说她就是纯粹的嫉妒琉玉,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琉玉出身好,长得漂亮,天赋也高。 更重要的是,她连父母也无可挑剔,幸福得就像是老天爷偏心眼造出来的人。 这种人整日在她面前晃,怎么能叫人不生气? 但真等琉玉嫁去了九幽,嫁给了一个据说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只为了换取阴山氏在大晁的声名,檀宁又觉得她不该如此。 她这样的人,得意时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可真正落魄一点,又让人觉得不忍。 琉玉平静地望着她,忽然开口: 「你还是离九方彰华远一点吧,他不是什么好人。」 檀宁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但很快,她又露出一种不屑中带着几分隐隐得意的神色。 「我知道。」 「你知道?」 「对啊,我知道。」 檀宁难得对琉玉正儿八经聊起九方彰华,她说得缓慢又坚定: 「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我一直都知道,我早就说过,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是我,他跟我,才是一路人。」 琉玉还是第一次听到檀宁的这番剖白。 这让她连带着对檀宁都有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 「我觉得你还不够真的了解他,」琉玉诚实地告诉她,「如果你真的知道,或许就算他主动要娶你,你都不肯嫁给他。」 「不可能。」 并不知道前世之事的檀宁自信十足。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琉玉。 「你这种顺风顺水的人,怎么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你甚至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琉玉在心底冷笑。 他想要什么,关我什么事。 「……你觉得开心就好。」 琉玉决定,作为檀宁恋爱脑的惩罚,不管是即墨氏的事还是南宫曜阴山岐的事,还是都暂时瞒着她,让她独自难过去吧。 不过有件事她必须让檀宁明白。 「用不着你同情我,我在这边过得很好,而且——我夫君可比你心上人好看多了!」 琉玉得意地轻哼一声,随即毫不犹豫地切断了通讯阵,徒留对面目瞪口呆的檀宁。 谁跟她比这个了! ……就算非要比,这次!也绝对是她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 翌日一早,极夜宫的众人得知了琉玉要回仙都玉京的决定。 「不等尊主回来一起吗?」 鬼女趴在女使刚整理好的大箱子上,难得神色委委屈屈的样子。 琉玉有些奇怪: 「等他做什么,跟他在路上汇合不就好了?」 扛着另一只大箱子的山魈咬着后槽牙吃力路过。 「她是想问,尊后还回不回来,会不会去了就不要她们……」 鬼女放出了一只巴掌大的蝴蝶扑打山魈的脸。 「那我不管,」揽诸大马金刀地在极夜宫的台阶边坐下,「反正我要跟着去,我还没正儿八经看过仙都玉京是个什么模样呢。」 鬼女立马举手喊着她也要去。 「你们当然要去。」琉玉有点无奈,「你们不去,谁来保护你们尊主的安危?」 去仙都玉京又不可能带上大队兵马。 鬼女揽诸他们这才恍然。 对哦。 十二傩神的职责是保护尊主来着。 ……还不是他们尊主自己潜移默化整日给他们洗脑要保护尊后,搞得他们自己都忘记自己上司是谁了。 而且尊主,压根就没怎么要他们保护过嘛。 一行人日暮时分出发。 不只是十二傩神,这次出行,琉玉终于能光明正大带着朝暝朝鸢随行,反倒是方伏藏、相里华莲还有阴山岐他们需易容藏在队伍中。 被阴山岐养得油光水滑的姑获鸟牵引着鬼车驶入暮色,琉玉躺在车内打了个哈欠,问车顶上的朝暝: 「我爹爹怎么说的?」 刚切断通讯阵的朝暝答: 「还是那句话,叫你不必回去,忙你自己的。」 「理由呢?」 「那倒没说,只说自己无碍,是宁小姐大惊小怪了。」 「……下次通讯阵还是你接,问就说我死了。」 琉玉负气地翻了个身。 也让她爹知道,什么都不说,一问就死了是什么感觉。 从北荒九幽出发至南陆仙都,如无意外,最快七日可抵。 听说之前九方妙仪截走傀将的队伍,足足走了一个月,全都是因为气恼不已的钟离氏在中途截杀的缘故。 琉玉沉沉阖目前想,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倒霉。 虽然昨日一夜没睡,但琉玉这一觉睡得并不算踏实。 她又梦到了崖山。 天门封印松动,天下修者合力聚集于崖山之巅,而阴山泽却回身一剑贯穿阵眼。 这一剑断送了阴山氏,断送了全族的性命,还给了天下人一个名正言顺讨伐攻讦的理由。 为什么? 爹爹为什么会那么做? 梦中的琉玉仿佛置身于瀑布水花四溅的崖边,她想要尽可能地去靠近那个真相,但却隔着镜花水月,怎么也抓不住那道绯红如火的身影—— 「琉玉!」 鬼车内惊醒的琉玉在黑暗中嗅到了熟悉的朝雾草气息。 「……墨麟?」她错愕地眨眨眼,以为自己还置身梦中,「你不是还要好几天才……」 「城内有神荼郁垒他们掌控,不用担心,申屠襄带着一队人马说想要当面同你谈谈,我本来是想和他们一道在玄都附近与你汇合,但朝暝跟我说你是因为你父亲出了事,才会临时匆忙回去。」 「所以我就先一步来找你了。」 一路风尘僕僕的墨麟,身上裹着一层冰天雪地的寒意。 他望着眼前乌髮散乱,眼底积着一层乌青的妻子。 方才他进入车内时,她脸色苍白,细眉死死打着结,像是陷入了一个挣扎不出的噩梦,墨麟不得不握着她的肩将她从梦中唤醒。 漆黑如墨的乌髮垂在她泪痕未干的脸颊,小巧面庞上嵌着一对乌润如珠的杏子眸,她衣襟稍乱,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瞧着他,像是还未从噩梦里回过神来。 墨麟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底有些难受。 「梦见什么……」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少女突然朝他扑了过来。 炽热柔软的身躯贴在他凝着寒意的衣袍上,墨麟怕冻着她,她却不肯松手。 他只好怜惜地轻抚她的背嵴,埋首深吸着她颈上甜香。 「……你这样黏人,更叫我没办法了。」 他不太会安慰人。 除了这样抱着她,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样就好。」 双臂紧紧缠住他脖颈,琉玉闷闷道: 「这次你走了好久,我很想你。」 琉玉感觉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涌入了他的肺部,挤得他有些难以唿吸。 琉玉先一步开口: 「你不必非得说什么,你想不想我,你的触肢会告诉我的。」 墨麟抽出手,将他身后那几根没出息的触肢摁回衣袍下。 「……不用它们,我也会告诉你我很想你这件事。」 琉玉缓缓地松开他。 鬼车外悬着的琉璃灯在颠簸中晃入她明亮眼底,四目相对的片刻,琉玉微微伸长脖颈,主动吻了吻他。 琉玉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狂乱的心跳声,但他却吻得很克制。 唇舌温柔而缠绵的吸。吮,没有带着欲。望的进攻性,只是在她的唇瓣上辗转舔。舐,两人的体温逐渐对调。 琉玉在凌乱的唿吸与濡湿的津。液中,像云朵一样被揉碎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所有的彷徨不安,融化成一捧温暖轻盈的水,融化在他断断续续唿唤她名字的低语中。 他说—— 会没事的,琉玉。 你那么好,救了那么多人……老天爷也不忍心叫你难过。 琉玉双颊酡红,勾着他的头髮笑。 「那祂要是非要同我作对呢?」 绿意潮湿的眼眸倒映着少女心事重重的笑意,他轻抚她的面庞道: 「——天道不公,那就灭了天道。」 第84章 从北荒九幽出发, 顺着赤水河行经西境,再越过冰雪覆盖的岁山,刺骨严寒终于被南边湿润温和的空气吹散, 还有三日才到除夕,但风中已有草长莺飞、春冰消融的气息。 从山坡望下去,盘膝坐在车顶的朝暝在夕阳下隐约看到了仙都玉京的城池。 「——三爷这姑获鸟养得真好, 这一路都没怎么修整,竟还飞得这样快,按这个速度,明日一早我们就能进城了。」 朝鸢趴在窗边, 双鬟垂下的髮辫在故乡吹来的风中飘摇。 鬼女极目远眺, 双目微微睁大: 「哇——好大的城池,竟一眼都望不到边!那些闪闪发光的是什么?是宫殿上的瓦吗?」 「火玉和避寒犀而已, 」阴山岐以扇掩唇,打了个哈欠, 「冬日天寒地冻, 从王公贵族到寻常百姓,都以此二物嵌于屋嵴, 内室便温温然有暖意袭人。」 相里华莲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闻言也立刻放下手中药杵朝外探看。 「不愧是玉楼金阙的仙都玉京,连寻常百姓家中也这样豪奢。」 「不是寻常百姓豪奢,」慕苍水低头专注地绣着鞋面,头也不抬道, 「而是真正贫苦的百姓都进不了这座繁华城池, 仔细瞧瞧城池四角偏僻处, 那些也是玉京的一部分。」 山魈与揽诸仔细分辨,果真在金光覆瓦的繁华都城边缘, 窥见了一些低矮陈旧的屋舍。 这些屋舍掩在辉煌璀璨的亭台楼阁下,像一块不起眼的污垢。 「也不知道月娘那孩子在钟离氏怎么样。」 阴兰若有些忧虑地轻嘆一声: 「她年纪还这么小,独自一人身处敌营,心里不知该有多害怕。」 「那你可就想太多了。」方伏藏不动声色地往阴兰若的方向挪,「当初月娘那孩子都能孤身一人从太平城追到极夜宫,这么大的胆子,与其担心她害怕,还不如担心她会不会叛变……」 阴兰若偏头沖他微微一笑: 「亲手带大的徒弟都能如此淡薄以待,也难怪这么多年不见你关心蛮蛮。」 蛮蛮是两人女儿的小名。 方伏藏的手都快搭到阴兰若的肩头了,闻言顿时动作一僵。 「可不能冤枉人啊,我每个月的月俸十之八九全都寄回给你,还给蛮蛮买了礼物,你一样都不收,叫我如何关心……」 前面的车架停下,远远传来朝暝招唿女使与鬼侍今夜在此扎营修整的声音。 阴兰若懒得理会他,提裙施施然下了车架。 乌金西沉,月上枝头。 离仙都玉京只剩半日路程,用过宵夜后,众人聚在篝火旁闲聊。 无论是琉玉身边的女使,还是护卫队伍的九幽鬼侍与十二傩神,面上皆是连日奔波后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轻松愉快。 琉玉看着朝暝搬出一只大箱子。 「那是什么?」 「为了明日入城让绣娘们特意为这些鬼侍和十二傩神准备的新衣裳啊。」 朝暝挥挥手,让女使将衣裳抖开给众人欣赏。 「这些都是我亲手花的图样,亲自挑选的衣料,既保留了九幽时兴的大红大绿穿金戴银的特点,又不至于太俗气,就连这些鬼侍的蓑帽,别看不起眼,都是我在九种蓑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上面用来穿铜钱的红线也是上好的丝——」 「我只有一个问题,」琉玉眯了眯眼,「你的钱是谁给你的?」 朝暝心虚地瞥向墨麟的方向。 对上琉玉不满的神色,墨麟错开视线道: 「先敬罗衣再敬人,你们仙都玉京不是最吃这一套……」 「而且这可是尊后第一次回门,我们九幽的弟兄绝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给尊后丢人,得让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尊后嫁去九幽没受委屈——是吧尊主!」 揽诸一回头,就见墨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就你长嘴了是吧? 怔愣片刻的琉玉噗嗤轻笑,刚想说什么,忽而在冬夜寒风中觉察到一丝微妙的波澜。 琉玉与墨麟同时面色一变。 身后传来方伏藏与朝鸢同时拔刀的出鞘声。 方伏藏沉声道:「所有人警戒——」 「是流民。」 飞身越上近处高树的阴山岐微微蹙眉道: 「目测至少有上千人,有领头人,手头还有兵器——可此地离雾影山只有百里,翻过雾影山就是仙都玉京,这么近,哪儿来的那么多流民?」 原本围着篝火的女使与鬼侍一扫闲散松弛的姿态,顿时列阵做好迎敌准备。 琉玉环顾周遭。 专门趁他们即将抵达玉京,最为松懈的时候动手,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 但…… 流民军? 琉玉前世四处流亡时见过数不胜数的流民,也知道有许多因世族而流离失所的流民会揭竿而起,形成一股独立于世族和妖鬼的力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而这股力量,据琉玉所知,其暗中所效忠之人,应该是身处中州王畿的少帝——慕容炽。 前世,在柳娘和朝鸢朝暝身死后,琉玉曾经寻求过少帝的帮助,她能数次世族合力围剿之下脱身,离不开流民军的暗中相助。 这支不被世族知晓的少帝势力,还有一个所知者不多的名字—— 玄武蝉。 「先等等。」 琉玉看了眼墨麟。 他也在她的记忆中见到过玄武蝉的身影,理解她此刻的迟疑。 「说不定他们不是来伏击我们,而是来帮……」 弓弩弦震声划破夜雪,寒光撕开沉沉黑暗,方伏藏与朝鸢的身影倏然而出,浓烈的双刀火与流水般干脆利落的刀术如坚实的盾墙,瞬间挡下了第一波箭雨。 玉簪化成弯月般的长弓,阴山岐挽弓,一支王玉制成的玉箭挟着极寒冰霜掠过上空,在一片黑暗中精准射中了对方先遣的头颅。 一只伤魂鸟鸣叫着落在青年肩头,仿佛在为他喝彩。 阴山岐看向琉玉,问道:「帮?帮谁?」 琉玉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算她走眼。 但这些流民军绝不可能是恰巧出现在这里,恰好选中了他们。 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 算起来,送去仙都玉京各世族的信也已经送到了,他们是该对她回到仙都玉京有些反应才对。 对方的纯粹杀意昭然欲揭,琉玉也就不再迟疑,准备严阵以待来敌。 上千人呢。 他们这边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五百人,还不清楚对方顶尖战力如何,但如果真是有备而来,恐怕会是一场硬战—— 墨麟掌心的鬼火却摇曳一瞬,忽而熄灭。 山巅寒风急促,他看向仙都玉京的方向,放出感知,仔细探查来者气息。 「又有一队人来了,」幽绿眼眸凝视着那个方向,「但是,对方没有敌意。」 岂止是没有敌意。 琉玉也很快觉察到,这队人竟然和伏击他们的流民军打起来了! 原本都准备迎战的十二傩神纷纷看起了热闹。 「等一下,」琉玉眯了眯眼,在夜色中仔细辨认,「这看起来……怎么像两队人呢?」 山下炁流相撞,盪开无数波澜。 一对人正面与流民军交战,而另一队人马却显然列阵有序,不像寻常世族部曲,倒像是—— 「申屠襄?」 墨麟点点头:「应该是他们。」 朝暝问:「这个申屠氏家主是不是还不知道小姐和即墨瑰是同一个人?」 「没错。」 墨麟看着山下乱战道: 「申屠襄只知道给他的百姓提供粮食的人是即墨瑰,这次执意要与你当面详谈,也是想确定你的立场,决定要投靠到什么程度。」 琉玉转了转指尖剑簪: 「进了我的口袋的东西,还轮得到他有所保留?」 天下法器机巧,都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哪怕钟离氏有一天与申屠氏决裂,不再提供机巧核心秘法,目前在他工坊内的大量法器库存,也会是琉玉这方修者的后盾。 山下交战在两个时辰后结束。 好整以暇的琉玉看着远处似曾相识的部曲朝她而来。 与率领部曲的将领并肩的少女着一身格格不入的雾粉色裙裳,雪白狐裘披在她肩头,衬得她雪肤花貌,矜贵出尘。 ——正是阔别了百年的檀宁。 檀氏部曲的几位将领见了琉玉,皆恭敬见礼,还向琉玉简单说明了情况。 「镜夫人称今夜或有人慾截杀琉玉小姐,派我等前来援助,途中恰好遇上这位申屠氏家主,对方好心出手援助,还赠了我们一批法器,故而有幸无一伤亡,真是帮了大忙。」 待他说完,檀宁眉宇中那点微微自得的神色更加昭然欲揭,上下打量了琉玉一遍后,她有些得意道: 「想不到,你也有被我救的一日。」 琉玉比她修行天赋不知高了多少,那些倾慕她的世族少年等闲也抓不到一个英雄救美的时机。 没想到今日叫她狐假虎威,救了琉玉一次,这还不让她吹上十年? 夹杂着零星雪花的风从山巅唿啸而过。 琉玉浸在月色中,视线仿佛随着这些风雪,看到了前世那个为了撑到她来,而在护山大阵中早早耗尽生机的少女。 她眸含浅笑道: 「是啊,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檀宁:「……」 又来了。 她怎么又发疯不按套路来! 檀宁扬眉吐气的那口气没顺利吐出来,堵在了琉玉和善又友好的目光中,令她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 「……你真歹毒。」檀宁肃然凝视着她,「我好心好意跑来救你,你阴阳怪气我?」 墨麟微微拢起眉头。 他对琉玉这个便宜妹妹的印象并不好。 从前他进出阴山氏府邸时,曾见过这个妹妹捡起琉玉练剑时不小心切断的几缕头髮,让女使将琉玉的头髮缝进自己的鞋垫里,说这样能让琉玉倒霉。 到底是谁歹毒? 墨麟冷然嗤笑一声: 「多此一举。」 就算没有她带来的部曲,有申屠襄支援,这一仗打起来也不会有多艰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原本注意力全在琉玉身上的少女,这才发现琉玉身旁站了一个青年。 琉玉身边的陌生面孔多了不少,但这个,尤其突出。 檀宁完全没有将墨麟和那个妖鬼之主联繫在一起,琉玉喜欢长得漂亮的人,这在阴山氏又不是什么秘密,她连选身边亲卫都要选长得最漂亮的一对呢。 但她看到了墨麟的那一身九幽服饰。 跟琉玉贴得那么近,态度这么差,应该和他身后那些妖鬼一样,都是那个妖鬼之主派来监管琉玉的。 她就知道那个妖鬼不会那么容易放琉玉回来! 檀宁冷冰冰道: 「九幽来的妖鬼,果然就是无礼。」 鬼女和其他十二傩神齐齐看向墨麟。 不是要一雪前耻改变九幽妖鬼的形象给尊后争气? 尊主,别拖大家后腿啊! 此时不是为了这个同檀宁掰扯的时候,琉玉看向申屠襄丢在地上的流民军统领,道: 「人怎么死了?」 「都是服了毒的死士,能抓到的都死了。」 申屠襄如此回答,又忍不住多打量了琉玉几眼。 玉京明珠,果然灿然生辉。 妻子如此美貌,怎么那位妖鬼之主竟还会三心二意,又去喜欢即墨氏的家主呢? 真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啊。 琉玉浑然不知申屠襄心中对墨麟的鄙夷,只是瞧着地上尸骸沉思片刻,蓦然冷笑,悠悠道: 「看来,这仙都玉京之中,真是有不少人都太希望我们能回去呢。」 只可惜,她恰好有那么一点反骨。 不想让她活着回去。 那她不仅偏要回去,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回去。 - 雪落满庭。 院中松枝在积雪覆压下突兀折断,折枝声落在庭中末席的九方彰华耳中,莫名有种刺耳之感。 「——暗中派人夺走了天甲三十一,至今藏匿未还,如今见妖鬼墨麟脱离掌控,倒是想起我们钟离氏来了,九方家主,这事情办得是不是难看了些?」 一身布衣道袍的九方潜噙着浅笑,不疾不徐地烹茶。 隔着水雾氤氲,钟离嶷听到对方从容淡然的嗓音响起。 「事情办得难不难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两家不能死得难看。」 钟离嶷神色微凝。 「阴山琉玉与妖鬼墨麟今日将抵仙都玉京的消息,嶷兄应该知道了吧。」 「仙都玉京如今何人不知?」钟离嶷轻嗤一声,「你应该问,知不知道昨夜有一队流民军欲截杀他们的事。」 半晌,九方潜笑道: 「竟有此事?」 钟离嶷道:「我也是今早听人禀报才知,还以为九方家主的消息会更灵通些。」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只余茶汤沸腾声,与后方九方少庚坐麻了腿的摩挲声。 钟离灵沼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九方家如何比得上钟离家如日中天?消息自然慢些,我这几日还在琢磨边境送来的战报,不知妖鬼墨麟那些粮草,到底是从何处弄来的。」 九方潜替钟离嶷斟茶。 「天下粮仓尽在相里氏,如今又可以说,尽在即墨氏,嶷兄,这背后该不会有你们的手笔吧?」 钟离嶷眼皮微跳,心想这老东西还真会倒打一耙。 「九方家主这话从何说起啊?我还以为这即墨氏明面上是我们的人,实际上是你们九方家插进来的钉子呢。」 否则即墨氏怎么会跑去支援申屠氏? 这不就是趁着妖鬼墨麟突袭申屠氏,让即墨氏去雪中送炭,挑拨钟离与申屠的关系? 关键是还真让他成功了。 消息传回玉京时,钟离嶷牙都快咬碎了。 老狐狸。 黑心肝。 跟这种人结盟真是要揣着八百个心眼子。 九方潜面色忽而沉凝。 钟离嶷眼中警惕戒备不似作伪。 难道即墨氏支援申屠氏,不是钟离嶷的授意? 「……这些都是玩笑话。」 九方潜微笑道: 「阴山琉玉与妖鬼墨麟回到仙都玉京,虽说没带大队兵马,又是借回门之名,但他二人并非寻常夫妻,这次回玉京,恐怕别有深意,嶷兄,你我要摈弃前嫌,联手迎敌才是。」 钟离嶷抚着茶盏边缘,似是而非道: 「真有大敌,自是联手胜算更大,怕只怕这个敌人是假象,要同我联手的,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 一番会面不欢而散。 九方少庚见人走了,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 「昨夜伏击阴山琉玉他们的,必定是钟离氏的人,送粮草也肯定是他们的命令,竟还装蒜!父亲,干脆就同钟离氏撕破脸得了,这种盟友,岂敢信任?」 九方潜不置可否。 「父亲,」月白衣袍的青年久思后出声,「说不定,妖鬼墨麟与钟离家早已暗中往来,今日妖鬼墨麟抵达玉京,只要派人监视……」 「你是想去看阴山琉玉吧?」 九方潜将茶盏盖子随手一抛。 「去吧,去了也趁早死心。」 九方彰华不解地微微蹙眉,九方少庚这才想起来—— 他好像忘记告诉他长兄,妖鬼墨麟,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停在九方府邸外的车架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钟离嶷朝门匾看了一眼,冷笑: 「昨夜截杀,定是九方潜的手笔,除了他,谁还能无声无息弄出一队流民军?这人龟缩府邸内,却满肚子阴谋诡计,简直可恶。」 钟离灵沼平静道: 「早说了即墨氏不能用,父亲执意如此,输了一筹能怪谁?」 「……回府!」 「不回府,」钟离灵沼抿了抿唇,道,「去城北城门。」 钟离嶷反应了一下,旋即闭了闭眼,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怎么,阴山琉玉班师回朝,我们钟离氏的四小姐还要亲自去迎?」 钟离灵沼倏然瞪了父亲一眼,冷声否认: 「我迎?我是去看她的笑话!您信不信,今日满玉京的人都会在城北,都等着看阴山琉玉的笑话呢!」 钟离灵沼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的玉京城北,车马如流,人人摩肩接踵。 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有钱的世族子弟包下了两侧酒肆楼阁,有些人天还未亮,就已经让僕役提前订下位置,只为今日最早瞧见阴山琉玉与她那个夫君的模样,好第一个向身边人分享议论。 可以说,在今日的玉京城内,若有人没来瞧这个热闹,恐怕三日之内都挤不进旁人的话题。 当然,这些看热闹的人不怀好意居多。 闲来无事的世族子弟不操心什么大晁局势,就是想看看阴山氏今非昔比之后,当初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落魄模样。 说不定这次回玉京,她那个妖鬼夫君就是与她和离的。 要真是这样,虽然嘴上不说,但不知有多少人都动了心思,想从他手中接下这朵仙都玉京曾经最耀眼的金缕玉。 没想到这一等,满玉京的人就从天光乍亮,等到了日暮西斜。 「……阴山琉玉是死在半路了吗?」 硬生生等了一整日的钟离灵沼觉得自己被耍了。 她恨不得现在立刻掉头回家,却又怕自己前脚刚走,阴山琉玉的人就进城了,更显得她等了大半日的举动格外可笑。 和她一起等着的,还有灵雍学宫内的七八个姐妹。 这些等着看阴山琉玉笑话的女孩,等了一日也早就疲累,不过其中有一人捧着本书看了一日,神色痴迷专注,倒叫钟离灵沼瞥了她几眼。 她眼神刚动,就有人替她将那女孩手里的诗集拿了过来。 「这什么?」 那少女眨了眨眼,怯怯出声:「诗集而已……」 钟离灵沼正觉无趣,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没想到刚看几眼,神色冷淡的少女忽而坐直了几分。 这诗集—— 这诗集里的诗句绮丽诡幻,非大晁风物,却又在鬼气森森中透着文采斐然,世族多好华章,但这样的诗句,即便在文人雅客无数的仙都玉京也不多见。 好诗。 却是……写妖鬼,写九幽的好诗。 「这诗集在玉京出现多久了?」 被钟离灵沼逼问的少女瑟缩了一下,还未回答,就听楼外响起谁的声音—— 「九幽的队伍到了!」 日暮四合。 蹄叫的伤魂鸟盘旋在仙都玉京的上空。 玉京城内四悬的琉璃灯在风中飘摇,一个错眼,灯内烛火竟化作幽幽磷火。 读了一整日鬼诗的少女靠近窗边,见街道尽头有赤色招魂幡摇曳,黑衣蓑帽的鬼侍开道而来。 仿佛书中鬼诗化作现实。 却并不可怕。 对于沉湎于辞藻华章中的世族子弟而言,这样的场景,反而有种奇异鬼魅的灵怪感。 肃杀寒风吹动车帘,令街道两旁的百姓隐约窥见了车内贵人的面孔。 瑰姿艷质,世无其二的殊色。 还有—— 一个并非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阴郁青年。 第85章 「快至酉时了, 姑爷,再不去买羊羹和水晶皂儿,小姐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可就要关门了。」 天枢大街的二楼酒肆内人声喧譁, 自九幽队伍进入玉京城的消息传入,临街的窗边就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姬氏老僕从那些攒动的人头上收回视线,看向眼前乌衣青年的侧影。 青年握着耳杯, 劲瘦的身型如张弛有度的弓,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听到老僕的话后掠过一丝不耐的情绪。 「姬家僕役无数,一定要我去买?」 老僕面无表情:「姑爷与小姐新婚燕尔,就算不亲自去, 也不该在此处久留——别忘了姑爷当初是怎么被钟离氏的四小姐逐出灵雍学宫的。」 燕无恕捏着耳杯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视线随着人群,落在天枢大街尽头而来的队伍。 他怎么会忘。 更何况当初他能得到钟离灵沼的青眼, 正是因为他揣摩对方心意,将写有「阴山琉玉」姓名的纸团丢上了月旦评的台子, 让阴山琉玉得到了「百姓之英杰, 世族之耻辱」这样的品评。 结果月娘却告诉她,自己私藏阴山琉玉画像, 对钟离灵沼最讨厌的人暗中倾慕多年,至今难忘。 谁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竟然喜欢自己的死对头? 在钟离灵沼看来,燕无恕彻头彻尾地愚弄了她。 世族一怒,他在仙都玉京的数年努力, 随着那些画像如此轻易地化为灰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燕月娘, 即墨瑰。 就是这二人, 将他害到如此境地,让他不得不放弃正途, 只能靠着姻亲,靠着女人的裙带,才能让自己有重新回到灵雍的可能。 燕无恕平生最恨屈居人下。 一想到如今一个僕役都能监视他,挟制他的行动,燕无恕心底恨意更深。 远处的赤色招魂幡越来越近。 他心中不甘与怨恨化作阴毒视线,投向姑获鸟鬼车的方向。 一个妖鬼,凭什么能如此风光招摇地出现在仙都玉京的大街上? 又凭什么。 能娶到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快看!仙都十二将来了!」 隔壁的世族子弟乌泱泱地挤在一起,看宽阔的天枢大街上,戍守玉京的十二位将领列队如长蛇,挡住了九幽队伍的去路。 仙都十二将乃玉京十二家世族联合结成的同盟,每家各择其一,是护卫玉京的一道铜墙铁壁。 「不会打起来吧?」有人神色兴奋道,「这要真打起来,哪边胜算更大?」 「那肯定是我们啊——」 「说不准,这得看阴山琉玉帮哪边。」 有人暗暗分析。 「据说之前南宫曜在青铜城与钟离家的那一战,阴山琉玉就已突破八境,她家的儒家剑术和定势那么强,她这个八境可不是寻常八境能比——妖鬼墨麟跟他的十二傩神就更不用提了。」 见过妖鬼墨麟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很简单。 就是当初火烧无色城那一战,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除非请出隐居不出世的几位大宗师,否则,这仙都十二将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去路。 「阴山琉玉怎么可能帮他?」 一名少年嗤笑道: 「妖鬼墨麟亲手杀了南宫曜,还和『那两家』搅得不清不楚,阴山氏今日境地,少不了他推波助澜,这对夫妻只怕恨不得你死我活,帮他?」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那人怼了怼身旁少年,挤眉弄眼问,「星澜,你不是说那个妖鬼墨麟模样长得还不错,阴山琉玉对他颇为维护吗?」 此人口中的星澜,赫然是鬼戏仙游祭上被玉面蜘蛛斩断一臂的九方星澜。 少年袖管下藏着钟离氏为他所制的钢筋铁骨,虽无碍日常生活,但九方星澜看到街上那些妖鬼,仍然难忍心中恐惧。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夜行四野的魑魅魍魉。 还有那个昳丽得鬼气森森的妖鬼之主。 「你们不信……就算了。」 倒也不是这些人不信。 放眼望去,今日现身于玉京城内的十二傩神与鬼侍,色彩浓丽,瑰丽奇峭,带着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异域风情闯入众人视野,的确令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 可阴山琉玉的青梅竹马是谁? 九方家的长公子矜贵如鹤台丹顶,论姿容,论气度,在仙都玉京无人能出其右。 就算此刻与阴山琉玉一道坐在鬼车内的妖鬼之主并不丑陋,但见过九方彰华这样贵不可言的世族公子,一个妖鬼,能有什么出众之处? 众人不愿口出恶言令自己面目丑陋,可谁不曾在心底暗暗想—— 丑点正好。 好好磋磨一下那位大小姐的傲骨,日后真有和离之日,也叫她再嫁时眼光别那么高。 「——中郎将的意思是,没有十二家世族的允准,我们不得进入玉京,少一家的许可,都不行?」 夏侯氏的中郎将面露尬色,拱手道: 「没错,琉玉小姐。」 「可我在九日之前,就已经去信各家,说明除夕回门之事,到底是哪家不允,你说个姓氏给我。」 中郎将听着帘后响起的嗓音,背嵴一时冷汗涔涔。 哪家不允? 哪家都不想允! 嘴上说着回门,谁知道是不是妖鬼墨麟胁迫阴山琉玉,借回门之名,趁机直入玉京中枢? 但偏偏妖鬼墨麟这次来玉京,又做足了礼节,甚至只带了五百余人入玉京。 世族怕态度强硬,惹恼了妖鬼墨麟,一旦开战,自家就成了罪人。 但态度软弱也不行,传出去有失国体,同样贻笑大方。 所以仙都十二将收到的命令是——九幽队伍进城这日,要拦,但不能真拦,更重要的是,绝不能打起来。 收到这种命令的仙都十二将只想苦笑。 「琉玉小姐……」 话说到一半,在场仙都十二将陡然变色,顿时摆出了迎战姿态。 ——以鬼车为中心,那位妖鬼之主,放出了自身的定势。 一瞬间,玉京上空鬼炁与妖炁翻涌,茫茫苍穹如被鬼火灼烧,泛起幽幽碧绿色泽。 在场的寻常百姓并没有收到多少影响,但此刻围在天枢大街两侧的世族子弟,各家修者,却在此刻感受到了来自九境巅峰绝对实力碾压。 炁海运转的速度减缓。 空气骤然稀薄。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覆压而下,沉沉压在所有修者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客随主便,既然要十二家世族准允之后才能入内,我们就在此等候。」 一道沉郁冷冽的嗓音响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劳烦中郎将通传,九幽妖鬼在此期间,绝不会惊扰玉京百姓,还请安心。」 ……安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中郎将惶然看向这满大街的世族子弟,放眼望去,全都是玉京十二世族未来的中流砥柱,让这些中流砥柱全都笼罩在妖鬼之主的定势内,哪家世族会觉得安心? 这些来看笑话的世族子弟也没料到,笑话还没看到,自己先成人质了。 这妖鬼墨麟要真是个疯子,不计后果地要报復世族,那他们还真成了第一批自己送上门给他杀的倒霉蛋! 「玉京之地!岂容你一个妖鬼放肆!」 仙都十二将命令在身,不敢轻举妄动,但天枢大街旁观者众多,总有那么几个按捺不住的热血青年,见状愤然而出,朝鬼车方向拔剑而来。 姑获鸟怒喝一声,翅膀重重拍打地面,以做威吓。 剑风掀起车帘,琉玉望向杀气腾腾而来的几人。 勇气可嘉。 下一刻—— 橘红夕阳下,无数双眼被幽幽鬼火映亮。 和澄澈汹涌的鬼火一併沖向众人的,还有霞光辉映下深邃俊朗的五官。 绣着绿翡翠与黑曜石的玄色衣袍在风中招展,被灼灼磷火反射出波澜起伏的流光,像是幽暗夜色中忽明忽灭的星河。 但他的手脚并未被宽大雍容的袍袖束缚住。 檐角铜铃在风雪中轻响,翻身而出的青年双目摄住目标,冷淡沉郁的眸子没有半分偏移,待众人回过神来时,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指已经覆住两人的面庞,将他们轰然摁进了地面。 干脆利落的杀招。 好一会儿,被这熟悉得令人胆战心惊的无量鬼火震慑的众人都哑然失声。 仿佛此刻他们才记起来,妖鬼墨麟的名字从来与美丑无关。 这个名字,很长一段时日都与那场几乎焚尽半个仙都玉京的大火联繫起来。 他们从烈火中撕出一条生路,剷除所有围堵他们的修者,大晁五大世族,有无数高手葬送在他的无量鬼火与唿名治鬼术之下。 也正是那一日,他们的唿号声第一次传彻玉京—— 天道亡,鬼道兴。 万仙俱灭,诸神拜我。 狂悖、荒诞,却又张狂、睥睨。 伤魂鸟掠过上空,啼叫声划破寂静长街。 一名手持招魂幡的鬼侍忽而将手中木杖锤向地面,发出笃笃声响,众人循声望去,还未找到是谁,就听木杖笃地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一个并不可怕。 但数以百计的招魂幡叩响长街,在沉默无言中整齐化一的连绵成海,掀起的声浪足矣震撼人心。 这是威慑。 对仙都玉京率先出手的威慑。 仙都十二将被这无声的压迫感震得心头髮麻,中郎将硬着头皮出声: 「尊主恕罪,此人并非我等安排,实是个人举动,尊主出手击杀,也是情理……」 「放心,死不了。」 玄衣宽袍的妖鬼之主半蹲在两人之间,漆黑如墨的乌髮垂下,阴冷而又过分妖异的面庞间,唯一的亮色是被风吹动的红穗耳坠。 扣住他们头颅的那只手松开,这两人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然而—— 面部烧灼的刺痛感后知后觉传来。 两人嗅到了肉。体被火燎伤的焦臭味。 「好痛!好烫!我的脸!」 「脸上是什么?拿镜子来!我的脸上烙的这是什么!」 骇然失色的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脸上赫然看到了一个焦黑的掌印,仿佛黥刑。 九方彰华与弟弟赶到天枢大街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悚然景象。 他拢起眉头,九方家的护卫拨开人群,九方彰华快步上前,吩咐这二人去寻医,兴许这张脸还能有救,又看向那道站在路边小摊旁的身影道: 「士可杀,不可辱,尊驾难道不明白——」 玄衣青年微微俯身,在摊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吹熄了小摊一角不小心蹭上的鬼火。 随后,他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位名动玉京的九方家长公子,也直面整个仙都玉京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审视与打量。 「这不是不能杀吗?」 一张鬼气森森,又昳丽秀致的面容倒映在九方彰华眼中,令他一时有些错愕地怔住。 「你放心,能杀的时候,我一定不辱。」 九方彰华这时反应过来他是谁。 妖鬼墨麟。 这个人,就是方才来时路上,少庚曾支支吾吾跟他说的那个「长得还凑合」的……妖鬼墨麟。 整条天枢大街,在此刻突然有一瞬间诡异的静默。 他就是那个杀人如麻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 他的十六条触肢呢? 漆黑的鳞片,怪异的龙角,还有那些狰狞可怕的妖纹,通通都去哪儿了? 一定是他藏起来了,这些妖鬼收敛起自己的妖鬼之态,伪装得与人族一般无二,简直……简直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但如果没有这些。 不去联想传闻中他那可怕的妖鬼之态。 站在天枢大街上的这个玄衣青年,即便在九方家长公子的面前,也绝无半分逊色。 沉郁冷白的面庞轮廓很深,鼻樑高挺,眉骨压沉,整个人透着与仙都世族子弟迥然不同的的阴冷昳丽——但仍然是一种美丽。 且是一种危险的美丽。 像是彷徨在日暮时分的艷鬼,栖息在生死界限的阴影中,只要看一眼,就会被他容色所摄,一步步拖拽向另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天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妖鬼之主……墨麟?」 楼阁内的钟离灵沼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 「这怎么可能?」 虽然她知道,妖鬼墨麟要真是个肥头大耳的怪物,阴山琉玉也不可能嫁,但此刻骤然迎上如此容色,还是令她错愕不已。 女子人人好美。 衣裳首饰要择最漂亮的,没道理不喜欢漂亮的男子。 眼前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妖鬼墨麟,显然就是烛光辉映下,最漂亮最引人瞩目的那只首饰。 只是不属于她。 而属于那个她最讨厌的人。 想到此处,她立刻收敛起了多余神色,面容如寒霜凝冻。 眼神惊疑不定之时,钟离灵沼的余光瞥见鬼车内撩起的车帘内露出半张瑰丽面庞。 托着腮的少女点了点脸颊,朝她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听说除夕之后,钟离灵沼就要与少帝大婚,入主神皋宫,原本这应是仙都玉京这段时日以来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大事。 可惜,现在开始不是了。 琉玉并不在乎旁人是羡慕自己还是嘲笑自己。 她只知道,钟离灵沼是最爱出风头的一个人,让她发现仙都玉京这些人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话题都始终围绕在她阴山琉玉身上,就是最让钟离灵沼无能狂怒的事。 骑在马背上的檀宁环顾四周,见楼上楼下这些等着看笑话的世族子弟,都如她昨夜一样,震惊得一副蠢态,她很满意。 但不满意的是—— 琉玉身上唯一一个能让她找到点优越感的缺点又没了! 她怎么下嫁给妖鬼都能挑到妖鬼里面生得最好看的那个啊! 檀宁看着玉简里面纷至迭来的讯息,全都是她闻风而来的小姐妹,询问天枢大街上玄衣乌髮的青年到底是不是妖鬼墨麟。 还有,如果不是的话,下次出来玩的时候,能不能找她姐借出来看看? 檀宁怕自己再看下去要气死,深吸一口气将玉简果断扣上。 九方彰华久久凝视着玄衣青年的目光如水波起起伏伏,最终化作平静湖面。 难怪父亲会说让他看了死心。 琉玉喜欢好颜色,这点他心知肚明,过去他出现在琉玉面前,每一次也都会精心修整容貌。 但眼前这个妖鬼之主,分明是最卑贱的怪物身躯,却偏偏……生了一张这样的好皮囊。 若他没有杀南宫曜,没有伤害阴山氏之心。 就连他都想不到琉玉不喜欢他的理由。 「久闻尊主大名,今日得见,没想到竟如此气概不凡。」 墨麟紧抿的唇动了动。 想到进城之前,十二傩神围着他叮嘱,绝不能再给这些玉京人轻慢他们不知礼数粗鄙不堪的藉口。 墨麟原本也是如此作想,但此刻见九方彰华如此惺惺作态与他寒暄,那些到了嘴边的客套话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只想抽他一顿。 好在九方彰华久处交际场,被墨麟用一双杀意凛冽的眼瞧着也并不恼怒,打过招唿后便望向一旁鬼车内的琉玉。 月白衣袍的青年漾出几分温润浅笑: 「以前我们常去吃的那家狮蛮糕,饼师年迈,久不做工,昨日特意请他出山,琉玉,你尝尝是否还是昔年的味道?」 车帘内静默了良久。 琉玉扯了扯唇角,她并不意外今日九方彰华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他故作亲密之举也预料到了几分。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在和墨麟争风吃醋。 是九方家想要试探她与墨麟,如今究竟是怎样的状态。 甚至,他们恐怕对即墨瑰与阴山琉玉之间的关联,也多少有了几分猜想。 楼上的钟离灵沼忽而出声: 「虽是青梅竹马,但到底已嫁做人妇,彰华公子如此不避嫌,恐会惹九幽尊主不悦吧?」 钟离灵沼脑子转得极快,也一下子就想到了关窍。 九方彰华不是张扬不知分寸之人。 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一份糕点,他在怀疑什么?试探什么? 天枢大街上的其他人想不到那么多,津津有味地看着这齣新欢旧爱的大戏,等着看这位妖鬼之主的反应。 九方少庚眯着眼打量他。 会阻拦吧? 就算九幽妖鬼与阴山氏有仇,但阴山琉玉如此美貌,男人焉有不动心之理? 良久。 墨麟抬了抬手,手持招魂幡的鬼侍们声音渐歇。 众人瞩目之下,阴冷双目紧紧凝视着九方彰华手中的糕点,他缓缓吸了一口气: 「……青梅竹马之情,旁人岂好干涉?只是长街喧闹,不如待会儿归家后,你们再单独叙话,更能尽兴。」 后方十二傩神的视线无声转向他们尊主的背影。 九方彰华似有些许意外,淡笑问: 「尊主不介意?」 眼眸暗绿的妖鬼之主咬字缓慢而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有钉子在舌尖滚过一般。 「毫、不、介、意。」 第86章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今日入城, 会有不少人暗中揣测他和琉玉的真实关系,那么此刻的墨麟已经将他手里的狮蛮糕和九方彰华的人头一起砸得稀巴烂了。 但他不能。 就在入城之前,半卧在薄衾内的琉玉撑着头对他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现在的仙都玉京内, 恐怕已经有不少敏锐的世族,觉察到你和即墨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繫,等我们回到玉京,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猜到即墨瑰就是阴山琉玉——但我们还是得将这个时间,尽量拖长一些。」 仙家世族不是蠢材。 至少每个世族内的掌舵者,不是好矇骗的蠢材。 一旦他们发现妖鬼之主竟然与阴山氏站在同一个阵线, 意识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然不知不觉在他们身后崛起。 无论之前他们之间有什么龃龉, 都会摒弃前嫌,联手对付他们。 这可不是琉玉想看到的局面。 琉玉需要一个足够野心勃勃、对美色无动于衷的妖鬼之主, 替阴山氏挡掉这些仙家世族的戒备心,让他们误以为, 阴山琉玉已经成为妖鬼墨麟的傀儡。 墨麟心甘情愿做这个挡箭牌。 ——但这个心甘情愿, 并不包括在他说完这句「毫不介意」之后,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周围无数双落在琉玉身上的露。骨视线。 别说墨麟, 就连他身后的十二傩神都感觉到了。 少女从朝暝撩开的车帘后探出半个身子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束余晖。 但即便天光将收,当她款款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那唯一一线天光也好似落在她身上,让她在这黯淡天色中如明珠落于瓦砾之间, 轻而易举地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抬眸朝不远处的墨麟望去一眼。 那一眼似哀还怨, 又爱又憎, 一贯骄傲的少女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 墨麟微怔。 胸前交叠的双臂蓦然一松,几乎要下意识走向琉玉同她解释。 ……旋即才反应过来, 她只是在演而已。 琉玉收回视线,垂眸看向九方彰华手中糕点。 「玉京美味无数,这也不是什么稀罕味道,既然已久不做工,何必强求。」 这话并非演戏,而是真心话。 她没有那么多闲暇应付他这些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心意,做敌人就得你死我活,□□人就要生死相随,他这样,算什么呢? 血色夕阳映在九方彰华眼底,他微微抬首,凝望着眼前少女。 不过一载未见,再次面对面见到她,竟让九方彰华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刻舟求剑虽是愚蠢之举,但若是能求到珍贵之物,未尝不……」 「中郎将!」 突兀一声令不远处旁观的夏侯迟倏然回神。 转过头,便迎上那位妖鬼之主阴冷晦涩的视线。 宛如正处于极端暴戾的蛇类,盯上他的下一刻,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夏侯迟后嵴冷汗湿透: 「已经派人去请示了,很快,尊主稍候片刻——」 「那就好,」绿眸青年扯出一丝笑意,眼底冷若寒潭深处,「不急,实在忙不过来的话,中郎将把姓氏告诉我,我亲自前往拜见,也无不可。」 方才那突兀暴喝一声后的轻言细语,哪怕是噙着浅笑说出来的,也绝不会让人觉得温和。 夏侯迟咽了咽唾沫。 恰在此刻,假模假样通传的将领终于回来,十二世族无一人敢拍板阻拦妖鬼墨麟入城,他们可以放行了。 墨麟回身看向鬼车的方向,绿意寒凉的瞳仁倒映着长身玉立的月白青年,他冷声道: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九方彰华神情并无太多波澜,但乌瞳幽深,冷淡如雪。 他尚未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知道了。」 在半空中视线交锋的两人同时回头。 九方彰华那张平静无澜的面庞终于掀起了几分起伏,见琉玉真的在这声呵斥下回到车内,他乌润瞳仁中盪着前所未有的震颤。 他勐然扭头看向墨麟。 九方彰华本以为那句呵斥是墨麟对他说的,没想到——此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呵斥琉玉! 天枢大街上的旁观者也看呆了。 「……我没看花眼吧?」有人喃喃出声,「阴山琉玉竟然……竟然真就这么回去了?她甚至都没还嘴?」 燕无恕无言凝视着玄衣妖鬼的背影。 就连钟离灵沼的眸色,一时间也格外复杂。 九方少庚难以置信地看着车帘掩去的背影,若非场合不对,他都想进去将人拖出来质问: 你居然忍了? 不是,你这都能忍? 那以前凭什么二话不说就揍他! 九方少庚怒意沸然的视线钉在墨麟身上,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个人凭什么能让阴山琉玉对他言听计从。 就算妖鬼墨麟出九幽,连夺三城,其势如日中天,阴山琉玉不得不暂避锋芒,她也绝不可能是刚才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除非…… 他死死盯着墨麟那张脸。 这张脸—— 这妖鬼也就是靠着这张脸—— 阴山琉玉原来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吗? 妖鬼墨麟可是与钟离家联手,当着她的面杀了南宫曜,她看他的眼神居然只是怨,难道就真的这么……这么喜欢他!? 九方少庚难以理解。 不只是他,在场其他人也震惊地看着朝九方彰华走去的玄衣妖鬼。 月白衣袍的玉冠公子紧抿的唇动了动。 「她是你的妻,你怎能如此待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面色如阴云笼罩的墨麟被他挡住去路,本就极其难看的脸色,更添山雨欲来的阴冷凛冽。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妻。」 「是你们将她亲手送到我身边,如何待她,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滚开。」 覆压在天枢大街上的定势勐然收束,捲起炁流如浪,将站在墨麟咫尺之间的九方彰华逼退数步,待他站定时,那道乌髮玄衣的身影已经抬步掀帘入内。 冷厉晦涩的嗓音从里面乍响: 「山魈。」 十二傩神迅速归位。 后方鬼车内的阴山岐收回了探出的头,想了想,他召来洞箫,在指间轻旋几周。 他侄女和侄女婿这番唱念做打,岂能无雅乐相和? 随着姑获鸟鬼车重新转动,一声呜咽洞箫伴着盐粒般的细雪,飘荡在仙都玉京的夜月之下。 车窗内伸出一只纤细皙白的手,接住了几片落雪。 倒挂在车盖上的少女低头看着手中玉简,头顶紫色蝴蝶结在风中摇晃,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身后众多鬼侍轻笑道: 「主人说,既然十二家世族金口玉言,准允我们九幽妖鬼进入玉京城,我们便是玉京的客人,自当用本来面貌,无须拘泥。」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眼角微抽。 你们这是不请自来,一脚就能踹翻玉京的客人,谁敢不允?谁能让你们拘泥? 许多人心中皆如此作想。 下一刻,清辉夜雪落在徐徐舒展的鳞羽上—— 赤色招魂幡倒映着魑魅魍魉的影子,木魅鬼狐化出奇异的触肢与尾巴。 鬼火如灯,悬在长街两侧,在伤魂鸟的盘旋不绝的叫声中,照亮妖鬼前行的大道。 洞箫凄婉如泣,化解了夜行妖鬼的诡谲之感,令天枢大街上的众多百姓与世族,头一次能这样平静祥和地审视这些非我族类的存在。 有手持麈尾腰扇的名士望着花月飞雪下的鬼鸟,桌上被吹动的诗集上停在其中一页—— 翔禽哀响动林谷,兽鬼踯躅泪迸泉。 据说被冤杀者,仇不能报,便会化作伤魂鸟,日日在身死之地啼哭。 彷徨于世,非人非魔的妖鬼啊。 此来玉京,是要让整座玉京城都听见你们的哀鸣吗? - 夜雪覆在阴山氏府邸的屋瓦上。 离宅门只剩下数丈之遥,被墨麟紧扣十指的琉玉仍然没挣出他的怀抱,听他埋首在自己最为敏。感的脖颈之间,又闷闷地强调了一遍: 「——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拂过的气息弄得她有些痒,琉玉窝在车壁角落内,注意力已经飞向不远处的家门。 「我都说了我知道呀,我故意的,你的演技实在拙劣,我要是不见缝插针配合,你可演不出对我弃若敝屣的样子。」 回过头来,她笑眯眯望着他。 「我都没办法亲眼瞧见,那些人什么表情?我在仙都玉京从来没跟谁低过头,他们是不是吓坏了?不对,应该是羡慕死你了,毕竟我在玉京的仇人不少,他们肯定恨不得将你夺舍,然后向我狠狠报仇——」 环抱着她的触肢缠得更紧了些。 那双幽暗又湿润的眼瞳凝望着笑盈盈的少女。 「我不要这样的羡慕。」 「我只想你被万人仰望,永远都是那些人高不可攀的存在。」 琉玉不过是同他玩笑,但拥着她的妖鬼却说得格外认真。 认真得仿佛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细雪簌簌,从车帘外吹了进来,落在他沉郁又英俊的眉眼上。 琉玉心念微动,缓缓凑近了些,想要吻去他眉上风雪—— 「汪汪汪!」 墨麟骤然被怀中少女推开。 踩着地上一层薄雪,外面传来了琉玉雀跃的嗓音。 「是大黄!」 一只棕毛立耳的看门犬疯狂摇着尾巴一路扑进了琉玉的怀里,若不是朝鸢从后面提熘着它的项圈,它那只湿哒哒的大舌头已经朝琉玉的脸甩了过去。 琉玉倒是不介意,爱怜地揉揉大黄的耳朵和脑袋。 「有想我吗?想我的话打个滚,好乖好乖,我们大黄是乖小狗呢。」 得到主人夸奖的小狗更加兴奋,上蹿下跳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在一截玄色衣摆靠近之时忽而消停几分。 黑漆漆的圆眼昂着头,迎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僕役提灯而立的尽头传来脚步声。 「——跟谁好好相处?你们二人入玉京不过两个时辰,现在整个玉京城都知道这位妖鬼之主竟当街对我阴山氏的大小姐唿来喝去,真是好大的排场!」 几位阴山氏族老嗓音里含着薄怒,在身后族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朝众人而来。 十二傩神还在打量着阴山氏这座华美气派的府邸,见这群老者仙风道骨,气势磅礴,一时颇有几分震撼。 不知内情的檀宁在后面重重点头。 竟把他们阴山氏的颜面往地里踩,他就是长成天上神子都不行! 墨麟迎上这些肃杀视线,并未解释,只以晚辈之礼道: 「事出有因,还望诸位长辈能容我入内解释。」 五叔祖气得直吹鬍鬚。 檀宁暗暗期待着族老们能硬气地将这个妖鬼之主赶出阴山氏的大门,就像之前他上门送聘礼的那次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进来吧。」 五叔祖白了他一眼,搓着掌中玉珠道: 「还有你那些妖鬼下属,鬼侍僕役,府中已安排好他们的住所,自会有人接引他们——外面还下着雪,连把伞都不撑,真是年轻不知养身,去把伞给他们。」 檀宁瞠目结舌。 「叔祖,他敢那样对琉玉说话,你还给他伞?」 她挪到五叔祖身边,微笑着压低声音质问: 「我们阴山氏的颜面呢!?」 五叔祖状似从容地看向檀宁。 颜面? 要不是前几日琉玉亲自用玉简给他传讯,将墨麟为了完成她的计划所做的一切告知于他,他都不知道他们家大小姐竟将堂堂九幽妖鬼之主当成自己的下属,唿来喝去,出生入死。 九幽妖鬼都快给使唤成他们阴山氏的家臣了,他都担心这个妖鬼墨麟牺牲到如此地步,是想贪图个大的——他们还想要什么颜面? 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接过伞的墨麟面容微松。 纵然知道这把伞并不是给他一个人撑的,然而当他真的从阴山氏的人手中接过这把伞时,仍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被这几位族老丢出聘礼,不被允许踏入阴山氏门槛的场面恍惚还在昨日。 但一晃神—— 「宴席都已经备好了,你爹娘都等着你呢,今日风尘僕僕,一路颠沛,就先同你爹娘吃过饭再回你的院子休息,内室都叫人提前打扫过,跟你走之前一样……」 五叔祖又瞧了墨麟一眼。 「也腾了位置给你夫君,排场不大的话,你那院子倒也容得下。」 鬼女从后面探出头来,连忙答: 「不大不大!我们东西少少的,要是装不下,还能再少一点,是吧尊主?」 墨麟长睫低垂,借着替琉玉撑伞的动作掩去眸中神色,很轻地嗯了一声。 蹲在门边的琉玉还在同大黄玩,她握着大黄的爪子,在它疯狂想要后退的挣扎中用他的爪子轻轻摸了摸墨麟的那截衣摆。 少女歪着头,小声同大黄嘀咕: 「你是乖小狗,这也是一只乖小狗,两只小狗要好好相处呀。」 第87章 这不是墨麟第一次进阴山氏府邸, 却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 圃中有仙鹤,竹尽有幽室,与仙都玉京那些竞相豪奢的世族宅邸不同, 阴山氏虽是天下首富,宅邸却更重雅意。 跟在后方队伍里的山魈行过游廊曲栏,看怪石嶙峋的清池内仙鲤摇曳, 廊庑高处悬着鸟笼花架,说不出何处名贵,但就连小榭明窗上的花纹看着似乎都十分别致风雅。 他扭头对鬼女道: 「难怪尊后嫌咱们九幽土,这样瞧着, 是有点土。」 鬼女毫不自惭形秽, 抬了抬下颌道: 「那有什么,能土到尊后的心坎上也是种本事呢, 对吧尊——」 脱口而出的「尊主」二字被山魈捂了回去,墨麟瞥了两人一眼, 并未反驳。 引路的女使瞧了他们几眼, 掩唇露出了善意的低笑。 众人乘夜雪越过金漆门,只见庭院内翠帘低卷, 明亮如昼,挂在廊庑上的火玉驱散了院中寒气,庭内里里外外已摆了数桌宴席。 细雪穿过院中那株古老苍虬的宫粉梅花,落在树下往来的女使们手捧的食盘上。 玉瘦香浓处,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的红衣青年随手拨了拨案上古琴, 那古琴名为小春雷, 是琉玉十岁那年送给阴山泽的生辰礼。 「寒入玉衣灯下薄, 春撩雪骨酒边香。」 琴声铮铮,飘来青年噙着浅笑的嗓音: 「那边那个敢对我掌中明珠无礼的臭小子, 落座之前,是不是该自罚几坛,向琉玉和她爹娘赔礼?」 话刚说完,就见从旁经过的南宫镜就抄起他桌上酒壶,随手一扬,又干脆利落地放回了案上。 「冬日天寒,你们爹爹这些时日身体不佳,还是移步内室。」 对琉玉和墨麟说完,南宫镜又看向他们身后诸多属下,淡如远山的眉目神色平和。 「从这扇海棠门过去,另设了数十桌,诸位这段时日襄助我女儿,劳苦功高,又远道而来,招待不周之处,尽可相告,南宫镜在此,拜谢诸位。」 方伏藏与众多九幽妖鬼上一刻还在感慨梅树下这位华丽又招摇的贵公子,下一刻又被南宫镜扑面而来的沉静气势所慑,皆不由自主地恭敬回礼。 方伏藏见礼之后,忍不住抬眸打量这二位阴山氏的掌舵人。 难怪阴山琉玉既容色出众,又聪敏过人,还真是择父母优点长大,生来就是要做掌权者…… 而下一刻,这个被方伏藏认定的掌权者就如一个寻常少女般,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 南宫镜感觉到肩头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 「娘。」少女贴着她的衣襟轻蹭,像小兽一样眷恋地嗅了嗅,「好香,您用的到底是什么薰香?」 就是这个味道。 前世她燃尽身上最后一根群仙髓,想寻到这个气息,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南宫镜垂眸轻抚着女儿柔软的髮丝。 「真是太久没回家了,你娘何时用过薰香?」 歪坐在矮榻上的阴山泽语调幽怨: 「枉我在此处风口上等了你许久,小没良心的,一回来竟只抱你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众人在女使们的指引下纷纷入席,站在原地未动的墨麟看着琉玉松开南宫镜,缓步走向面露疑色的阴山泽。 「华莲,白萍汀。」 早就得到琉玉吩咐的二人出列。 阴山泽听过二人名讳,知道一个是如今的相里氏家主,另一个是九幽十二傩神中的鬼医,他笑眯眯望着两人道: 「相里氏的那位大宗师早已替我问诊过,连他都寻不出病根,你二人如此年轻,竟有这份自信?」 相里华莲翻出《仙农全书》的拓本在旁准备,看向提着药箱的白萍汀。 温文尔雅的女子一边随阴山泽入内,一边解释: 「华莲虽通药理,但医术所知不多,故而此次是从旁配合,萍汀的医术自然不敢与相里氏的大宗师相比,但除了医术外,也略通一些刀刃。」 阴山泽脚步一顿。 「刀刃?」 庭院里,已经开始吃上了的揽诸回头解释: 「我们九幽的鬼医和寻常仙医不一样,仙医把脉问诊,鬼医破腹开颅,手伤了剁手,腿伤了剁腿,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汀姐医术高超,剁碎了也能拼回去的。」 阴山泽看着这位筷子使得极不利索的妖鬼,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道: 「阁下这句『不用担心』,听上去似乎很没有说服力。」 琉玉一手挽着墨麟,一手挽着南宫镜,施施然从阴山泽身旁经过,轻哼一声道: 「反正治不好也是死在外人手里,那还不如死在自己人手里,爹爹,你安心去吧。」 阴山泽眨了眨眼,兰玉之质的面容浮上几分委屈愁容,就连一旁的相里华莲瞧见,也不免为这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惊艷。 ……那位镜夫人,啧,真是有点东西。 倒是檀宁听到剁手剁脚瞪圆了眼,想了一会儿,站到阴山泽身旁道: 「我还是留下来陪您一起诊病吧。」 阴山泽大为感动:「好孩子,爹爹没有白疼你。」 「但如果非得剁手剁脚才能治好——」 檀宁望着白萍汀,正色道: 「我也可以帮你摁住他。」 「……」 内室四角燃着千枝烛台。 南宫镜与阴山氏五位族老坐在上首,琉玉与墨麟列坐下席,南宫镜屏退左右,几人在碗盘森列的食案前落座。 琉玉率先开口问: 「——爹爹的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一副不知从何开口的模样,倒是南宫镜镇定道: 「你爹爹并未得病。」 琉玉不太相信: 「那檀宁所说的咯血是怎么回事?」 南宫镜沉思片刻,指腹摩挲着手边的杯口,决定从头说起。 「在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个梦里,你说,你爹爹在众世族结阵封印天门时,背叛人族,做出破坏阵眼之举,导致彰华不得不大义灭亲,当场斩杀了你爹爹和欲上前阻拦的我,之后众人重新结阵,在千钧一髮之际险险补上封印,阻止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是这样没错吧?」 得到琉玉的肯定后,南宫镜道: 「所以这件事,其实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那个阵法有问题,你爹是为了阻止那个有问题的阵法,所以才会出手阻拦。」 琉玉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 「可天门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合力顺利封印,虽然不能完全证实那个被破坏的阵法到底有没有问题,不过这种可能性到底降低了不少。」 琉玉颔首。 「而第二种可能,也是最完美的设局之策——」 烛火摇曳下,琉玉望见南宫镜那双淡然悠远的瞳仁暗如夜色。 「就是有人在这之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操控了你爹爹,最终导致那一日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了那等背叛人族的举动,陷阴山氏于万劫不復之地。」 灯花噼啪,一缕幽幽青烟升起,在一室之内盪开。 良久,琉玉才从南宫镜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没错。 这才是最完美的设局之策。 在阵法上做手脚的风险太大,因为不管背后操控者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目的都是为了排除异己,一家独大。 但要是真的揭开了天门封印,让天外邪魔重新回到人间,神州大地必定生灵涂炭。 他们只想藉助天外邪魔的威名达成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希望这种事发生。 所以,在阴山泽身上动手脚显然更加稳妥。 「……你爹爹赋闲在家,平日多与名士来往,外出不过是参加一些清谈论道的宴会,下手的机会说多也多,但以他的修为境界,能在他眼皮底下用毒用药,成功机率却不大,更何况……迄今为止,就连相里氏的医仙也不清楚对方到底用什么办法控制的他。」 听到此处,墨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蹙眉问: 「既然不知缘由,那你们又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南宫镜抬眸望向他,片刻后,摊开掌心。 「就是这么发现的。」 琉玉定睛细看,南宫镜那只从来只有笔桿留下的薄茧的手,如今却赫然横亘着两道疤痕。 她双目漾开几分郁色,追忆当日的景象。 那日常朝归来,南宫镜正与几位朝臣商议东极旸谷水患之事,经过书房外的剑阁时,恰好碰上正在练剑的阴山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几位朝臣素日知晓阴山氏这位公子泽美名在外,却是头一次见识阴山氏的雅剑,一时驻足良久。 感慨这仙都玉京自阴山泽之后,难寻第二位如此风采的世族公子,就连阴山泽一手教出来的弟子九方彰华,在他师父面前也要稍逊三分。 但南宫镜却看出了端倪。 阴山泽继承阴山氏的雅剑,与一招一式蕴含天地大势的仁剑不同,雅剑剑意风流,纵横捭阖之间挥洒自如。 但山樱树下的剑式却过于凌厉,杀气过重,不像阴山泽平日作风。 送走几位同僚后,南宫镜召来亲卫,不动声色地走入他的剑气范围内,唤了一声阴山泽的名字。 若是正常情况,不等南宫镜靠近,阴山泽便会收敛剑气,以防伤到妻子,但这一次南宫镜却清楚看到,直到剑气直逼她面目而来时,阴山泽都没有丝毫偏移收手的徵兆。 好在南宫镜身边带了亲卫,这才免于更危险的境况出现。 而回过神来的阴山泽捧着南宫镜流血不止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记忆有片刻的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今日饮了一坛天仙醉,一时兴起,醉而舞剑。 如果不是南宫镜突然出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随手舞剑,已经变成了锋芒逼人的杀招,或许直到结束,都不会意识到中途有任何失去控制的时刻。 「……这是,幕后之人在测试能否真的操控爹爹?」 琉玉喃喃道。 南宫镜微微点头。 「我与你爹也是如此作想,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此人在阴山氏没有眼线,因为这一次之后,我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爹爹,发现他又出现了一次这样的情况,说明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还在暗中尝试。」 不过就算有眼线,现在应该也没有了。 因为就在琉玉回来之前,南宫镜告诉她,南宫曜身死与阴山氏失去半数坊市的消息传回仙都玉京后,府邸内僕役亲卫都有动盪。 南宫镜趁机裁撤了不少人手,层层筛查,如今能留在府邸内的,要么是家生子,要么就是阴山氏底下几个坞堡内自幼培养的人。 这些人放在其他世族,也可称为死士。 阴山氏如今也算是生死存亡之际,的确到了启用他们的时候。 琉玉听到此处,一时觉得背嵴发寒。 是九方家? 还是钟离家? 她甚至觉得,暗中控制她爹爹这件事,与这两家的行事作风都不太相似,难道还有其他世族参与? 一旁的墨麟听过了这其中曲折,一时也心情复杂。 从前阴山泽在跟他提起阴山氏为何不能直接摧毁无色城时,也提过世族制衡之道,那时他虽然表面没有异议,但心底也暗暗想过—— 阴山氏已经成了世族之首,想做什么,难道还有人能阻拦? 直到此刻身处局中,才发现阴山氏这个世族之首,背后藏着多少觊觎,多少算计。 他看向身旁面色沉凝的少女。 也难怪前世她无力回天。 这样的局面,这样不知多少人的处心积虑汇聚而成的算计,她独自一人要如何应对? 墨麟道: 「所以,咯血并不是生病,而是你们做出的对策?」 「没错。」南宫镜垂眸道,「就算一时寻不到解除这种控制的办法,也不能任由对方摆弄,以他的身份和实力,都太危险了,所以我们寻了一种名为束魂的咒术。」 这种咒术,原本是用来医治离魂症。 而阴山泽给自己下的束魂,则是将自己的意念游丝与炁海相连,修者行炁,炁随神动,炁动而神未动,束魂则会在体内拉扯,强行令他清醒过来。 缺点就是,束魂拉扯之时,五脏六腑都会被其割伤,阴山泽时不时咯血的缘故就来源于此。 琉玉听完南宫镜的话,久久未有言语。 片刻后,她拿起案上竹筷,开始进食。 「九方家和钟离家如今还不知道我就是即墨瑰,但他们一定从墨麟回归仙都玉京中得到了危机感,所以下一步,他们应该还是会对我们下手,等彻底蚕食了阴山氏后,他们才会放心。」 琉玉一边填饱肚子,一边趁着间隙时开口道: 「后日,是灵雍学宫每年的入宫考核,钟离家为了让燕月娘一举成名,让天下人看到钟离家的实力,很有可能传她《仙工开物》的秘术,如果那一日能接触到月娘,确定她已经得到了《仙工开物》的传承——那么钟离家,就是我们第一个要剷除的敌人。」 墨麟静静地看着她的故作镇定。 四叔祖思索着开口:「你觉得,你爹爹的事与钟离氏有关?」 「钟离氏善机巧法器,目前最有可能。」 「那倒也是……」四叔祖说完才注意到琉玉的吃相,「你这孩子,几天没吃饭了?」 所有人愕然看着风捲残云般扫清了一碗饭的琉玉。 她甚至还将空碗递给了后面的朝暝,示意他再送一碗饭进来。 五叔祖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一旁的墨麟,咬着后槽牙道: 「定是跟这个泥腿子学的……」 他们家琉玉虽从前也不拘礼,但何时如此粗鲁过? 不是被那妖鬼带坏的还能是谁! 然而定睛一看,那泥腿子出身的妖鬼竟然几乎没有怎么动案上碗碟,连竹筷都规规矩矩放在筷托上,没有分毫失礼之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这夫妻俩怎么回事? 怎么跟彼此换了个人似的? 琉玉瞥了五叔祖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爹爹的事说完了,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说。」 南宫镜面不改色地托着腮看向她: 「哦?莫非有喜脉了?」 原本面色如常的琉玉措手不及地愣了一下,双颊瞬间泛红,她拔高声音否认: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娘,你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料!别学爹爹了!」 南宫镜听了这话也不恼,淡声问: 「那是什么?」 琉玉气息稍平,环顾众人,这才将视线落在墨麟身上。 「是关于九方家从钟离家夺走的那个傀将的事。」 第88章 西屋内薰香裊裊, 一支宫粉梅花斜插在白瓷瓶内,意态清奇地舒展着枝条。 「——从后面真的看不见吗?鬼医大人,可否再拿一块铜镜来让我仔细看看?」 正在收针的白萍汀好脾气地在后面替他举着一块铜镜, 一旁写药方的相里华莲瞥了好几眼,还是忍不住道: 「阴山家主,剃掉的那块头髮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就算是束髮也不可能露出来的。」 阴山泽拨了拨那一头乌木般浓黑泛着光泽的长髮。 即便是反覆对镜自揽,这位容色秀致的贵公子也举止风雅,并不显得阴柔造作。 「可入夜翻身时,说不定会被瞧见啊。」 他柳眉微蹙, 秋水如泓的双眸泛着涟涟波光, 那般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头上秃了一块跟天塌下来似的。 白萍汀淡笑道: 「阴山家主玉山之姿, 这一点瑕疵无损您的美貌——或者,除了一些凝血补身的药物外, 我再额外给您开一些养发的药方。」 听了这话, 阴山泽的眉眼如兰花初绽,万般风华无声无息地在众人目光中舒展开来。 「好呀, 多谢鬼医大人了。」 相里华莲嘆为观止。 檀宁却无甚反应地垂下头。 虽然知道就连相里氏的医仙都无能为力,其他医师更是希望渺茫,但方才见到这位叫白萍汀的鬼医缓缓摇头时,檀宁还是难免失落。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从主屋而来的朝暝附耳在阴山泽旁低语几句, 长睫轻颤, 阴山泽起身欲向主屋而行。 檀宁正要跟上, 却见阴山泽忽而回头道: 「你娘入席用膳了吗?」 檀宁道:「还没有呢,娘说今夜事多, 怕诚伯一人忙不过来,想等安顿好大家之后再来。」 「诚伯他们提前用过膳,你娘可没有,去请你娘过来吧。」 檀宁迟疑着点点头,视线又落在朝暝身上。 阴山泽摸摸她的头,浅笑道: 「就这么想看我们去给你姐姐撑腰?」 「才没有。」檀宁立刻否认,「我去找我娘!」 看着檀宁故作不屑的背影远去,阴山泽拜谢过白萍汀与相里华莲后踏出门槛,一贯从容含笑的神色难得沉凝,他对朝暝道: 「——什么傀将?傀将怎么会是墨麟?你从头到尾再同我仔细说一遍。」 另一头,主屋内的墨麟听到阴山泽靠近的脚步声,撤去了笼罩主屋的势。 然而推门而入的阴山泽在与他对视之时,脚下却似乎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 琉玉眨眨眼道: 「真剁腿啦?」 白象牙柄的腰扇轻敲了一下琉玉的脑袋。 在南宫镜身旁入座后,阴山泽才向墨麟投去格外复杂的目光。 「……我就觉得之前见你手中那条髮带似曾相识,原来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早有图谋。」 墨麟并不否认,坦然接受阴山泽的打量。 阴山泽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受欢迎的程度。 修行上被人夸「同辈翘楚,天纵之才」,容色上被盛赞「巫娥出峡,宓女凌波」,阴山氏的大小姐无论走到何处,都是鲜花着锦,万人簇拥。 只是阴山泽更清楚,世人爱美,多只爱其光鲜之处,捧得太高,所爱就只是幻象。 要么生出占为己有的执念,要么生出不可得便毁之的恶意。 这些都不是好事。 阴山泽很长一段时间都为琉玉未来的姻缘发愁。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当初他最不看好,认定以琉玉的脾气嫁过去一定会成怨侣的妖鬼,竟然真的实践了当年跪在南宫镜面前说的那番话。 ——为她不堕凡尘而生,为她心之所愿,纵死无悔。 阴山泽缓慢地咀嚼着这番话。 这样的话世人皆会说,可真正能够践行到如此地步的,恐不多见。 也难怪琉玉会被打动。 还在今日特意将这件事全盘托出,不就是为了将夺回傀将之事,纳入他们的计划中吗? 阴山泽眼珠轻转,看向一旁久久未有言语的族老们。 「我记得,是哪位叔父曾言,说『就算妖鬼墨麟与我们一条阵线,也未必能当好琉玉的夫君』,还说等诸事了结,让琉玉多见见世面,挑个更好的——不知叔父觉得哪家郎君,能称得上这个更好?」 五叔祖默默挪开视线,手中玉珠转得飞快。 琉玉偏头沖墨麟眨眨眼。 她亲自选的夫君,自然是天下第一好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四叔祖掩饰地咳了一声: 「不过是几句戏言,无需当真,现下还是谈正事要紧……按琉玉方才所言,我倒觉得无论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竟都不是最可怕的敌人,这个天外邪魔,竟有逆转时间之力,要是真有这等本事,我们今日所做一切,岂不都是一场虚无?」 这话得到了其他几位族老的贊同,众人神色沉沉,满目忧虑。 阴山泽却倚坐在凭几旁,懒洋洋道: 「这天随时都会塌下来,难道咱们就要提前上吊吗?人如蝼蚁,活在这世上一日,就要挣一日的命,别管天外邪魔有没有能力再启动一次宙阵,我们只按部就班,除我们眼前的敌人就是。」 墨麟思忖片刻,开口问南宫镜: 「昨夜城外千人流民军截杀,若非镜夫人派来的部曲,以及兵分两路与我们在城外汇合的申屠氏部曲,我们恐怕免不了伤亡惨重,镜夫人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在仙都玉京有【鬼蛱蝶】这样的暗探,我在中州王畿自然也有我的人。」 南宫镜气定神闲地夹菜。 琉玉蹙眉:「您的意思是,流民军和少帝有关?」 南宫镜道:「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在前世,帝主为了帮助被世族围剿的你,暴露了流民军玄武蝉的存在,否则就连我也不知道,帝主竟然会别出心裁,征那些流民为自己的直属军队。」 「也就是说,有人控制了少帝,夺走了他手中的直属军队?」 南宫镜颔首: 「有可能,我撤去了不少从前拱卫王畿的力量来保护阴山氏,阿曜也暂时蛰伏,如今钟离灵沼即将与帝主完婚,成婚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大晁帝后,帝主便彻底在她掌控之中了。」 想到今日明显是来看琉玉笑话的那位钟离氏四小姐,墨麟扯了扯唇角。 「倒是很有野心,就是不知道她的实力,能不能配得上这份野心。」 琉玉一言不发,似是陷入沉思。 直到这场宴席结束,她的心头仍然笼着几分疑云。 既然九方家都能调动神州玉玺,那么钟离氏掌控了少帝手中的流民军,也并不奇怪。 只是…… 还有一种可能。 一种不太说得通,但也不是没可能的可能。 琉玉回头看了眼内室的南宫镜。 她召来了随琉玉一行人回来的申屠襄,不知在同他谈些什么。 「琉玉小姐。」 一道柔软恭顺的声音唤回了琉玉的注意。 女子碧衣素容,乌髮里只插了一支玉簪,但清绝姿容越是素装,越如出水芙蓉般天然绝俗。 只可惜美人神情呆木,气质怯弱,折损了几分灵动之美,此人正是檀宁的生母柳娘。 螓首蛾眉的女子匆匆瞥了墨麟一眼,随即低垂眼眸道: 「即墨氏之事,夫人并未瞒着我,不过琉玉小姐放心,若无吩咐,我不会告诉宁宁,影响小姐与夫人的计划。」 檀宁倾慕九方彰华多年,阖府无人不知。 柳娘也是知道这点,才会一见琉玉第一反应就是赌咒发誓,生怕琉玉怀疑檀宁。 琉玉瞧着她久久不语。 低眉顺目的柳娘见琉玉不说话,更加心情忐忑,误以为琉玉不信任自己,气恼南宫镜将如此重要的事透露给她一个外人,忙道: 「琉玉小姐若是不放心,可以用咒术,用什么毒药之类的,干脆抹掉我的记忆……」 「哪有这样的毒药啊。」 柳娘听到眼前的少女轻笑了一声,下一刻,竟轻轻地拥住了她。 「柳姨全都知道也没关系,告诉檀宁也没关系,一家人岂有不放心之理?」 柳娘被琉玉的双臂轻轻抱着,浑身僵硬得宛如木雕。 待反应过来琉玉说了什么之后,那双桃花眼一点点,缓缓睁大。 直到墨麟与琉玉走出很远,站在原地的柳娘才动了动,抬手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 她一直知道,镜夫人的女儿并不是坏人。 只是这份好突然落在她身上,真是……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 「就是这棵树吗?」 墨麟本以为琉玉拉着他是要回她的院子安顿,却不想顺着小径七拐八拐,竟拐来了阴山泽书房附近的那株山樱树下。 当初,也就是在这里,琉玉给他留了纸条,赠他伤药。 「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光秃秃的,好像和我看到的一点也不一样。」 见少女站在山樱树下饶有兴致的追忆,一种微妙的尴尬在墨麟心底升起。 「……既然没什么好看的,那就早些回去安置。」 琉玉转过头瞧他。 「怎么,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房间?」 墨麟刚想否认,随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她在过去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他。 以及他当时的那些念头。 墨麟忍耐地闭了闭眼道: 「……你到底看到了多少?」 琉玉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 虽然她当时在识海中并不能清晰窥见他每一个想法,不过情绪相连,他的想法很容易就能猜到。 「你猜?」 墨麟在她模稜两可的语气中难得有些忐忑。 但下一刻,少女伸出手轻轻与他十指相扣,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牵着他,走过他记忆中用着不属于自己的脸,带着沉重责任而独自前行的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 墨麟任由她牵着,柔软温热的指尖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点点浸入心脏,交叠的掌心有些潮湿,但墨麟却只是将她柔软的手攥得更紧,一点也捨不得松开。 穿过一重海棠门,是他从前从未踏足过的后院。 琉玉作为阴山氏未来的家主,住的院子仅次于主院。 因她爱赏花练剑,刚入院门,就见梅花正艷,山樱含苞,花圃内还有许多冬日开的草花,一年四时,无论什么季节总是花卉不绝。 还有一处演武台,旁边应是一株海棠树,春日棠花纷飞,她在树下练剑,可以想像是怎样的景色。 内室早有女使等候,备好了洗手沐浴的一应用具。 墨麟环顾内室。 无论是隔断的珠帘,还是屏风上绘的仙鹤图,甚至是纱帐上绘的花纹,都处处看得出琉玉的喜好和从前生活的痕迹。 她就在这里长大。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小糰子,一点一点,长成了如今这个金尊玉贵的少女。 一路风尘僕僕,琉玉回到自己闺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足足泡了半个时辰,用香露熏得从头到脚指头都是香的,她才在女使的侍奉下换上寝衣出来。 墨麟只用了她一半的时间便已拾掇好自己。 桌上不知何时做出一堆信笺,琉玉绕过屏风出来时,他正在看那些秘信。 「……灵雍学宫今年入学试炼的名单?你的鬼蛱蝶连灵雍都能渗透进去呀。」 站在他后方的琉玉弯下腰,将下颌抵在他肩上,细细看过上面的内容道: 「燕无恕?他不早就是灵雍的人了吗?」 墨麟冷嗤了一声: 「他惹怒了钟离灵沼,连灵雍也不让他待了,但此人野心勃勃,竟攀上了姬氏之女,靠着姻亲关系达成了灵雍入学的标准。」 琉玉只短暂地讶异了一下,主要是讶异姬氏这样的书香门第,以燕无恕寒门之身,连入赘恐怕都不够格吧。 「每年入学试炼的第一名都竞争激烈,各世族无不想以此扬名,原本按照月娘的实力,夺得第一应该十拿九稳,可燕无恕这样横插一脚……」 琉玉笑了笑: 「钟离氏要么选择让月娘延迟一年,要么就得拿出点真东西让月娘夺魁。」 既然到了今日月娘都还在名录之中—— 也就是说,月娘已经得到《仙工开物》传承的机率不小。 「我也有一封秘信要给你看。」 琉玉隔空取来芥子袋,拿出龙兑城那边传来的信笺。 墨麟顺手揽过琉玉,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才接过她手中的信扫了一遍。 他缓缓抬眸: 「这是五日前的消息,钟离氏与九方氏共邀即墨瑰前来仙都玉京,要与即墨氏商谈年后的粮草生意?」 「不只年后,恐怕是未来数年的粮草。」 琉玉轻轻勾着他的脖颈,自上而下地望着他道: 「看来我们妖鬼之主在边境连夺三城,而城内井然有序,不乱分毫,把这两家都吓坏了。」 墨麟凝视着她的眼。 「没有你,他们不会怕。」 原本侧坐着的腿被他分开,他託了托琉玉的大腿,让她能稳稳跨坐在他身上。 「那即墨小姐打算如何出现在仙都玉京?」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让龙兑城那边的人安排我的替身出发了……」 长睫扫过她的锁骨,细密的吻轻轻落上时,琉玉勾着他脖颈的手攥紧了几分。 「……明日,他们应该就能抵达玉京,反正这几日『阴山琉玉』有充足的理由不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即墨瑰,不管出现在灵雍,还是出现在妖鬼之主的身边,都合情合理。」 墨麟想到鬼蛱蝶传回的情报。 不论城池规模,单论手握《仙农全书》,掌握天下半数粮草的实力,就足够即墨氏跻身二等世族之列。 而且,也有不少世族已经开始猜测,妖鬼墨麟之所以能和平攻下边境三城,定是有充足的粮草在背后支援——和即墨氏绝对脱不了干系。 即墨瑰这个名字,早就不知在世族幕僚的口中被提及了多少次。 「合情合理?」 他的吻缓缓而上,缱绻落在颈侧。 「你知道申屠襄看我都是什么眼神吗?」 琉玉故作不知:「什么眼神?」 「他不知你和即墨瑰是同一人,还以为即墨瑰与我联手,是因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啊……」 柔软纤细的手指顺着衣襟,探入他怀中,琉玉无辜地眨眨眼: 「那很快会有更多人这么认为了。」 伏在她耳畔的喘。息愈发粗。重,他扬起湿润如碧潭的双眸望着她: 「我妻善妒,若是被她知道,不知即墨小姐能扛得住几剑?」 粗粝的指腹攥住她的腿,一点点缓慢地下压。 「一剑……还是两剑?」 琉玉咬着唇,凌乱气息里混着几不可闻的哭腔。 「一剑都不行,你出去……」 「不要。」 微凉的唇贴在她眼尾,舌尖轻舔她眼角湿。润,他抱着她伏在窗边,透过院中的宫粉梅花望向今夜明月。 一支梅枝快要伸入屋内,琉玉颤动的髮丝勾住梅枝,落下松软雪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庭院里竟在此刻传来几声犬吠。 琉玉分了神,朝外张望一眼,墨麟毫不犹豫地伸手阖上窗门,撩开纱帐将琉玉抱回床榻,压着她阴沉沉的警告: 「不许去看它。」 琉玉忍不住笑了笑。 她随手扯下纱帐上悬挂的垂铃,系在了墨麟妖纹蜿蜒的腰上。 「好啊,」琉玉亲了亲他的下颌,眼睛明亮,「只看这只小狗。」 琉玉原本只是想逗逗他。 却没想到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下,像是缓缓吸了口气,胸腔在她的话语中无声的涨大几分。 ——直到第二日一早醒来,琉玉仍然觉得自己耳畔迴响着仿佛不会停歇的铃铛声。 第89章 几乎一夜未眠的檀宁在朦胧天光中醒来。 世族贵女朝起夜眠皆有定时, 自檀宁被阴山氏收养之后便谨遵规矩,所以女使入内侍奉时,顶着眼下乌青的檀宁没有赖床, 老老实实地起身坐在妆檯前。 「……昨晚怎么回事。」 檀宁掩唇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 「大黄为什么在琉玉的院门外叫了大半夜?她不是最喜欢大黄吗,怎么不放它进院子?」 几名女使面面相觑, 小声提醒檀宁: 「小姐忘了?隔壁院子里除了琉玉小姐,还有……那个妖鬼呢。」 原本睏倦垂目的檀宁瞬时清醒了几分。 大黄虽说只是三叔从一名狗肉贩子手里捡回来的寻常土狗,并非什么灵兽,但最是护主, 昨夜在院子外断断续续叫到快天明—— 该不会是那个妖鬼和琉玉动起手来了吧!? 檀宁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 连平日那个需要梳半个时辰的髮式都不梳了, 檀宁让女使随便梳了个简单髮式,随即便直奔族老们所居的幽篁山房而去。 几位族老刚晨起练完功, 正在堂内用朝食,就听僕人来报, 宁小姐求见。 「——几位叔祖昨日商议得如何?」 檀宁面色凝重, 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 「是正面与那妖鬼墨麟撕破脸,还是先从他的下属下手?檀宁以为从下属入手更容易些, 十二傩神的那几个鬼将,瞧着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七叔祖的脑门上正贴着昨夜妖鬼送来的膏药。 据说是那妖鬼墨麟知道他有头风病,特意让鬼医白萍汀与相里氏的家主联手配的,昨夜贴了一晚,果真大有好转。 因此檀宁这么说的时候, 他眯着眼慢悠悠道: 「这个事儿啊, 嗯……不着急, 咱们慢慢筹谋,不是不办, 主要是急不得……你问问你五叔祖呢?」 五叔祖正在盘墨麟昨日遣人送来的青金石手串。 阴山氏不缺珠玉,但九幽却是玉石矿产之地,其中所存最顶级的石料,即便在阴山氏也不多见,就如他手头的这串,色相如天,全无杂色,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迎上檀宁的目光,五叔祖不免挠了挠脸。 「这个……如今咱们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妖鬼墨麟如日中天,总得避其锋芒,且先忍忍,忍忍再说……」 从幽篁山房离开的檀宁心情沉重。 待她到主屋与阴山泽夫妇共进朝食,见到琉玉后颈上的一小块淤痕时,檀宁的心情复杂得更加一言难尽。 琉玉丝毫不知檀宁所想,只问: 「昨天送去的礼物可还喜欢?」 墨麟对檀宁没什么好感,所以给她的礼物也就不如旁人用心,只随手装了一匣子未经雕琢的红宝石和翡翠,不管是做法器还是做首饰都随她。 檀宁原本还挺喜欢的。 可视线在琉玉的后颈和露出的半截手臂上逡巡,见皙白如瓷的肌肤上片片淤痕,胸腔内的情绪翻江倒海,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不在?」 阴山泽刚想说他出门办事去了,就听琉玉道: 「不知道呢,他要去何处,谁管得了?」 其实是为了给【即墨瑰】在仙都玉京寻一处落脚地,墨麟一早便与方伏藏和阴兰若一道去买一间宅院了。 想到临行前墨麟还特意前来拜见过他,阴山泽瞧了琉玉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檀宁却显然误会了阴山泽的表情。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琉玉: 「实在不行……你来我的院子住。」 琉玉很遗憾地答: 「我也想,可惜有的人不允许,怎么办?」 檀宁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敢相信从不低头的琉玉会说出这么憋屈的话。 她可是阴山琉玉!她做事何时管过别人允不允许? 就连出嫁那日,她望着北荒九幽的方向,说的也是「不管那个妖鬼墨麟有多强,我也绝不堕大晁人族的颜面」这样的话。 她怎么能向那个妖鬼屈服? 檀宁恨不得现在就提刀去砍那个在他们阴山氏作威作福的妖鬼。 ……国弱则民孱,族弱则人欺。 檀宁豁然起身。 柳娘眨眨眼问:「不吃了吗?」 「我去练功!」 见檀宁怒火中烧得连仪态都不顾的背影,琉玉的唇角压都压不住,阴山泽敲了一下她的头道: 「不是说不讨厌檀宁,要跟她和好吗?」 「和好归和好,但不告诉她也是为了她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琉玉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肉羹,缓缓道: 「比起以前那个只知道围着九方彰华和我转的檀宁,我还是更喜欢记忆中那个在阴山氏遇到危机后,与我并肩而战的那个她。」 那个檀宁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容貌。 但却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闪闪发光。 柳娘悄悄地瞧了琉玉一眼,抿着唇想,这话要是让檀宁听见,也不知会作何表情。 花了半日的时间,墨麟那边顺利定下了一处宅院。 宅院位处玉衡桥以南,东边是天宫仙市,过了伊水就是灵雍学宫所在,位置极佳,价格也不菲。 更重要的是,墨麟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因此妖鬼墨麟在玉京购置宅院的消息很快就在仙都玉京传开。 「——据说那妖鬼墨麟签订房契时,屋主多嘴,恭维了一句『此宅能做九幽尊主在玉京的私宅,真是蓬荜生辉』,你猜那妖鬼说什么?」 演武场的台阶上,九方少庚随手抛了一粒果脯,用嘴稳稳接住后又道: 「他说,『不是私宅,是赠人之物』,真是好阔气的手笔,那宅邸可是从前有琴氏的本家,占了半个里坊呢,他这宅子自己不住买来送谁啊?」 四方红墙高围,结界牢固,九方彰华看着伫立于演武场高台上的巨型傀将,心底不禁生出几分震撼。 如无意外,这应该就是照夜元年之后,遗留在这世间最后的邪魔了。 直到这次父亲派他督建演武场,专门关押这只傀将,九方彰华才知晓九方家与钟离家合力将邪魔炼化为傀将之事。 他的手掌贴上傀将冰冷的金甲。 据说这只天甲三十一,连妖鬼墨麟倾尽全力,也不能相抗。 ……何等强大的力量。 九方彰华垂下眼眸,回过神来,才回答方才九方少庚的疑问。 「能让妖鬼墨麟屈尊交好,又在仙都玉京并无住处,并且很有可能近日会抵达玉京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支着腿懒坐在台阶上的少年忽而一顿,缓缓坐直。 「即墨瑰?」 九方彰华淡声道: 「以申屠襄的性格,不会臣服于妖鬼,能让他归顺依附的对象一定是大晁世族,玉京已有传闻,妖鬼大军围城两月而不缺粮草,背后有即墨氏的手笔。」 申屠襄随妖鬼墨麟入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仙都。 但许多人都以为,申屠襄投靠的是妖鬼墨麟,但九方彰华这么一说,他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申屠襄世代戍守边境,有妖鬼前,挡的是九幽的蛮族,有妖鬼后,他们的职责是抵御妖鬼。 申屠家忠肝义胆,大晁人尽皆知。 比起投靠妖鬼,的确是归顺于即墨瑰更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 相里氏的粮草,申屠氏的炼器工坊,阴山氏在西境虞渊的坊市。 再加上龙兑城内已经修建完工的诸多仙道院。 不限门第,只看天赋培养修者,虽然短期内会是一个无底洞,但时日一长,人才不断涌现,这些人都是即墨氏的可用之才。 粮草、法器、资财、修者,这些分开看并不可怕,但加起来,谁敢说即墨氏的实力还是一个二等世族? 「那她现在到底站在哪头?」 九方少庚想不明白了。 「之前与钟离家交好,现在又帮着妖鬼墨麟,她到底想什么呢?」 「就是要弄清楚她如今究竟是何立场,两家才会邀她来玉京。」 九方彰华淡淡扫过弟弟的面庞。 「家中已经危机四伏,所以,少庚,不要去四处散布琉玉的笑话了。」 骤然被长兄挑破自己这两日之举,九方少庚也并无窘迫,他手肘撑着台阶,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中果脯,无所谓道: 「危机四伏才好,看到老头子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焦头烂额,长兄难道不解气吗?」 仿佛随口道出一句话,平淡的语调下却藏着压抑克制的陈年积怨。 九方彰华没有回答。 「至于阴山琉玉嘛……」 少年又丢了一粒果脯入口,眼底笑意恶劣。 「我说妖鬼墨麟看不上她不是实话吗?待日后阴山氏覆灭,她被那妖鬼休弃,长兄若是不嫌弃,纳她做个妾室也就算了。」 听到这样轻贱的话,九方彰华下意识地蹙起眉,语调骤冷: 「妖鬼墨麟对琉玉态度恶劣,反倒给即墨瑰添置宅院,你觉得,他是看上谁了?」 九方少庚面色忽变。 「不可能!」 他的目光追随着九方彰华拂袖而去的背影,还在不停否认: 「那是他垂涎即墨瑰手里的粮草!绝对和她本人没关系,他连阴山琉玉都看不上,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妖鬼墨麟? 和即墨瑰? 她身边不是有个妖鬼夫侍? 难道她就好这一口? ……什么品味! 九方少庚心中不屑,但不屑之余,又生出莫名的烦躁。 话是这么说,但直到第二日灵雍入学试炼,这个念头还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向白羽孔雀车外张望。 灵雍入学试炼,是仅次于论道大会的盛事,又逢除夕,不只是仙都玉京,各地不少世族都会远道而来,有的是送自家子侄入试,有的是单纯看个热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也有许多自身无法修行的平民百姓,对这些出身高贵的世族子弟万般追捧,也会来一观盛事。 九方家与钟离家邀请即墨瑰来玉京,就是以此今日盛事为藉口。 抵达灵雍时,学宫内已人满为患。 「……你们听说了吗?」 三五成群的世族子弟们聚在一起,聊着仙都玉京这几日来最热门的话题。 「那个妖鬼墨麟,借着陪阴山琉玉回门的名头到了玉京,在天枢大街对阴山琉玉唿来喝去也就罢了,来了三日,竟没在阴山氏府邸待多久,倒是为即墨氏的那位家主忙前忙后,」 「就算是想拉拢那个即墨小姐,送宅邸这种事,交给属下去办也就罢了,他居然还亲力亲为,一应大小家私,竟都是他亲自圈点挑选的,你们说,这正常吗?」 「真不敢相信……」 那人咂舌,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怎么会有人娶了阴山琉玉不知珍惜,竟对其他女子示好,这可真是……」 「怎么就不可能了?」 九方少庚迎着这些玉京世族的目光拾级而上,神情散漫,不屑道: 「阴山琉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冲着那张脸才叫人高看一眼罢了,同样不满二十岁,人家即墨瑰出身寒门,凭一己之力抬高了整个即墨氏的地位,且比阴山琉玉突破八境的时间更早——她若有机会入灵雍,当初的灵雍魁首还不一定是谁呢。」 即墨氏崛起时间太短,玉京世族对即墨瑰更是了解不多,听九方少庚所言,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 又知道九方少庚与阴山琉玉有旧怨,有人揶揄: 「真有这么厉害?少庚,平日可不见你这样夸谁,该不会是为了显得你丢掉相里氏不那么伤面子,故意抬高对手吧?」 九方少庚冷眼瞥去: 「就你那点实力,即墨瑰都不用动手,只放出定势,你连法器都取不出来。」 旁人又笑:「听上去怎么还怪欣赏她的?」 「是又如何?」 九方少庚的回答令周遭不少世族都有些诧异,众人面面相觑,从字里行间倒是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暧昧意味。 这个即墨瑰竟然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九方二公子另眼相待。 这位二公子,就连阴山琉玉都不屑一顾呢。 九方少庚今日之语,固然有他本人对即墨瑰的看法,但也有九方潜的授意。 不只是他,钟离氏那头亦得到了同样的告诫。 「——我不管你与即墨瑰从前有什么旧怨,不管当初是不是撕破脸皮打得不死不休,今时不同往日,家主要我们与即墨瑰交好,灵沼,收起你的臭脾气,否则不管婚期还有几日,当初能换掉二姐,今日也能换掉你。」 钟离氏的大姐烟芜对钟离灵沼肃然道。 后者的眉头拧得几乎能打结,但又很快松开。 大晁帝后之位,她不会让给任何人,为了这个目标,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绝不能因为一个即墨瑰而毁于一旦。 「……我明白。」 钟离灵沼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朝大姐投去锐利视线。 「但我不喜欢你同我说话的态度,我的未来夫君是当今帝主,你的夫君只不过是一个二等世族之子,姐姐,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应该再尊敬些吗?」 钟离烟芜轻轻抚摸着妹妹的身上那件洁白昂贵的羽衣,笑意冷冽: 「帝主?你以为帝主就能高过我们钟离氏?我为钟离氏所做的贡献不比你低,我不仅是家主的女儿,也是祖母最喜欢的孙女,你想让我对你恭敬些,只怕还不够格。」 钟离烟芜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后方望去。 「收起你的无能之怒,即墨瑰来了。」 还有……走在她身旁的容色妖异的青年。 妖鬼墨麟。 这两人,竟然是一道来的! 灵雍学宫山门外的喧嚣声,骤然平息了几分。 无数人的视线落在了这两张生面孔上。 今日妖鬼墨麟只带了十二傩神中的四名鬼将,没了当日入京的声势浩大,倒能让学宫外的众多世族近距离看清这几名妖鬼究竟是何模样。 跟在妖鬼之主身后的蓝衣少年腰跨弯刀,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清冽锐利。 另一个身型矮小的少女面含甜笑,半点不像妖鬼,倒像个乖巧活泼的邻家妹妹。 在她身后的红髮妖鬼才更符合世人对妖鬼的印象,不过也仅仅是因为气势外放,神情桀骜,而非有什么怪异之处。 走在最后的白衣女子,气质温和,仪容静雅,若不是与他们并行,只怕说是世族之女都有人信。 而率领着四名妖鬼的青年—— 大晁人崇尚美姿容。 便是十恶不赦的兇犯,若是有一张好皮囊,世人也要怜悯三分。 从他们眼前缓缓走过的这位妖鬼之主,显然生了一张足以令所有人暂时忽略他身份的皮囊。 ……简直像是从鬼气森森的林间走出来迷惑世人的妖异之物。 奇怪的是,与他并肩而来的少女分明容貌平淡,五官唯有一双眼称得上灵动清秀,但走在这位妖鬼之主身旁,却并未被他气势与容色所压,令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即墨小姐。」 钟离烟芜第一个上前,自我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便对她笑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真是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年轻,也难怪我四妹当初与即墨小姐交手之后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还想再得你指点一二,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她身旁的钟离灵沼所说的。 钟离灵沼的视线还停留在墨麟身上。 这般近距离细看,更能体会到妖异容色带来的冲击性,但紧接着,钟离灵沼想到的却是这个妖鬼之主夺取申屠氏三城后,不滥杀一人,不波及无辜百姓,军中有擅自劫掠者,当场斩杀的事迹。 比起皮囊,这般魄力手段,似乎更叫人高看一眼。 尤其是此人对阴山琉玉不假辞色,甚至令其当众颜面扫地,成了玉京城内的笑话,钟离灵沼每每想到此处,都颇觉快意。 她视线转而落在即墨瑰身上。 只是与即墨瑰扯上关系,这点又让钟离灵沼不悦。 琉玉与钟离灵沼多年宿敌,她眼珠子一转,琉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早知道就不让墨麟打扮得如此招摇。 怎么又叫钟离灵沼盯上了。 琉玉皮笑肉不笑道: 「灵沼小姐真想得我指点?」 钟离灵沼面无表情,眼神冷寂: 「当然,即墨小姐天赋卓绝,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灵沼若能得即墨小姐指点,三生有幸。」 琉玉笑着摇头:「听着不像真心话,有些阴阳怪气,看来灵沼小姐还是对我记恨在心呢。」 钟离烟芜冷冷扫了她一眼。 「怎么……会。」 以钟离灵沼的身份,何时有过这样需要曲意逢迎的时刻,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浅笑。 「当初不过是当初立场相悖,并非我本人对即墨小姐心存敌意。」 琉玉笑眯眯瞧着她:「也就是说,败在我手下,你是心服口服咯?」 见钟离灵沼佯装平静的面容陡然碎裂,露出底下熊熊燃烧的自尊心,他忍俊不禁地朝琉玉瞥去一眼。 怎么就连欺负人也会那么可爱。 「……当、然。」 「当然是什么意思?」琉玉眨眨眼,「当然不服?」 众目睽睽之下,钟离灵沼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掐死眼前少女。 可大姐的视线压在她头顶。 不仅不能流露任何不顾大局之举,还要抿出一个足够落落大方的笑意,道: 「当然服气。」 钟离烟芜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她对这个争强好胜、恨不得将全家姐妹都踩在脚下的妹妹没什么好感,见她难得吃瘪,竟也有几分快意。 钟离烟芜道:「既然化干戈为玉帛,即墨小姐不如随我们一道,钟离氏预留了席位,正好让即墨小姐瞧瞧这些时日月娘的进步……」 「那还是我们九方家预留的位置更靠前一些。」 九方少庚的声音压她一头,由远及近而来。 一听这声音,墨麟面上的笑意就消失得彻彻底底。 抬眸望去,果然见九方家的兄妹三人朝他们而来。 「正好即墨小姐与九幽尊主一同抵达,今日九方家的族老特意命我们兄妹三人前来相迎,不知二位是否赏脸?」 九方彰华面含浅笑,全然看不出当日与墨麟在天枢大街时的那点不愉快。 「即墨瑰,」九方少庚拧着眉头出声问,「你们怎么会一起来啊?」 在场所有人都有这个疑惑,只是没人如这位二公子一般,敢这样直接问出口。 琉玉随口答: 「在御道落车时巧遇,便一同进来,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 很不妥。 「妙仪,」九方少庚没好气地怼了怼妹妹,「你说有什么不妥。」 妙仪早就做足了准备,将纸板两手举得高高,都快怼到墨麟的脸上。 【有妇之夫在外要注意和女子交往的分寸贞洁是男子最宝贵的东西男子不自爱就像烂叶菜不守夫道的男子是要被浸猪笼的!!!】 纸板只在墨麟眼前晃了一眼就被九方彰华没收。 「小妹失礼了。」 仿佛无事发生,心理素质极佳的九方彰华面色沉静。 「所以,二位可决定好,到底要入哪边的席位了吗?」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在不动声色间捲起了一股肉眼难辨的暗流。 所有人屏息,视线汇聚于眼前二人身上,等待着这二人做出能够影响玉京未来局势的抉择。 学宫内的吞星阁之上。 与南宫镜一同看着此景的学宫宫正姬彧摇动羽扇,轻启唇音: 「短短一年时间,竟将仙都玉京的局势搅和成这副模样,你们阴山家的小孩子还真是了不得。」 南宫镜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身旁老者。 「小打小闹罢了,还是这位前辈家中的后辈,实在有些惊人,世人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想到,看似孱弱的幼蝉,背后也藏着玄武之能?」 慕苍水——或者应该叫慕容沧,那张苍老面容下,唯余一双眼还能依稀瞧见昔日的澄明。 「玄武之能?不过和九方潜那个老头子一样,藏于暗处,诡谲算计而已,算计得再多,也怕一力破万法。」 望向中州王畿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琉玉和墨麟的身影上。 慕容沧面容慈和,嗓音透着一种温和的冷意: 「就让这两个孩子,送那一老一小上路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第90章 檀宁刚从御道落车, 就从几个交好的世族贵女口中得知了学宫外发生的事。 待她匆匆行至擎云台时,果然见不远处悬绕一周的二层楼台上,东南方向坐着一片格外显眼的人。 「姬彧先生可真是会和稀泥啊。」 檀宁身旁的友人小声嘀咕: 「竟将钟离家、九方家的人都安排在了位置最佳的那片, 又让那个妖鬼墨麟和即墨氏的家主居中正坐——虽说远来是客,但这不是明知道这两家想拉拢即墨瑰,所以故意让这两人夹在中间避免冲突吗?」 世族重坐席排序之礼, 自阴山氏露出颓势之后,学宫就在为哪家世族居尊位而头疼。 现在好了,妖鬼墨麟与即墨瑰都是他们自己想争取的盟友,也是他们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占了尊位, 谁都不会当众表露不满。 唯一敢当众不满的只有檀宁。 她岂止不满,她简直快气炸了。 她看不惯琉玉过得太顺风顺水是真的, 但没想到有人践踏琉玉的尊严时,自己也同样看不惯。 琉玉弃了家, 舍了亲人, 千里迢迢嫁给他,他却对她弃若敝履, 转头对另一个女子殷勤备至,还堂而皇之与此女同进同出,让琉玉成为整个仙都玉京的笑话。 他怎么敢! 「你跟这个即墨瑰,到底什么关系?」 被突然冒出来的檀宁挡住了视线,垂袖雍容倚着椅背的玄衣妖鬼缓缓抬眸, 湿冷如苔的眼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周围几家世族都朝檀宁投来瞩目, 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今日阴山氏除了南宫镜, 就连阴山泽都未露面,想必就是为了避开这样的尴尬场面。 偏偏这个二小姐却不知进退, 看不清阴山氏如今地位,还敢当面质问。 这位妖鬼之主看上去并不是会给人留面子的那种人,真惹恼了他,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什么话,恐怕才更让阴山氏下不来台吧? 檀宁冲上前来说这番话,本就是一时冲动。 听到周遭议论,这才顿时清醒几分。 阴山氏并非昔日的阴山氏,妖鬼墨麟也不是那些讲究体面的世族。 他若恼怒,当众对阴山氏不敬,她又能做什么? 檀宁站在此处,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微薄,哪怕想要维护家族,似乎也只是在给家族添乱。 「宁宁,」九方彰华适时出声,替檀宁解围道,「这里尚有空位,到这边入座吧。」 檀宁缓缓抬眸,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和依赖。 琉玉见状却眯了眯眼。 「——我们是何关系,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原本已经准备忍下这口气的檀宁脚步一顿。 她一回头,正对上琉玉充满挑衅与戏嚯的目光,琉玉与檀宁一同长大,太清楚要如何激怒她,果然见檀宁肉眼可见地升起怒意。 「这位就是即墨小姐吧。」 檀宁勉强攒出一个端庄笑意。 「听闻玉衡桥南边的那座宅院,乃九幽尊主出资购置,现在却是即墨小姐与随从下属在玉京的落脚地?」 琉玉靠着墨麟的方向歪坐着,手指绕着头髮,无所谓道: 「那又如何?我与尊主一见如故,赠我一处宅院,不可以吗?」 她轻飘飘地用「一见如故」概括了二人的关系,倒叫周围竖着耳朵想知道即墨氏是否与九幽联手的人颇为失望。 檀宁不关心那个,她的脑子里已经满是自己气愤的尖叫声。 真要是合作关系赠一处宅院谁会在意。 但他们两人! 这个坐姿! 当她和其他人都眼瞎吗?就算没有什么暧昧举止,但就这个肢体语言,分明就透着不同寻常的暧昧! 她还想说些什么,忽而被人握住腕骨。 容色如玉的青年缓声道: 「入座吧宁宁。」 檀宁愤懑不平地望着他。 琉玉见此情形,笑了笑:「彰华公子,也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九方彰华对上琉玉意有所指的目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古怪,却又一时抓不到端倪。 「……九方家在玉京也有几处闲置宅院,即墨小姐若是觉得玉衡桥那边不够清净,彰可命人修整一二,随时恭候。」 檀宁不敢置信地盯着九方彰华的脸。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就算碍于身份不能替琉玉出气,一定要对这个即墨瑰如此殷勤备至? 琉玉托着腮轻笑:「多谢彰华公子,我会考虑的。」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檀宁缓慢地挣脱了九方彰华的手。 她重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神色,平静地越过周围这些看笑话的视线,看向擎云台上缓缓现身的白衣名士,她道: 「送宅邸算什么,彰华公子真要有心,至少也得像我姐当初送姬彧先生一座辟月宫那样,才叫大手笔吧。」 檀宁微微笑着看向面色忽凝的妖鬼之主。 「九幽尊主或许不知,真要论起倾慕之情,灵雍学宫的宫正,姬彧先生,在我姐心目中的地位,只怕连彰华公子这位青梅竹马都要稍逊三分——」 「当初姬彧先生想在正阳宫之外,建一处容纳庶人学子的宫室,我姐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小金库全都捐给灵雍,还说当做姬彧先生的生辰礼。」 最后檀宁还不忘在墨麟阴沉沉的眼神中总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也难怪,姬彧先生出身出香门第,世代国师,博古通今,腹载五车,不喜欢这样的饱学之士,难道喜欢胸无点墨之辈吗?」 原本倚坐的琉玉听了这话,坐姿都不自觉坐直了几分。 琉玉在灵雍学宫里的事,墨麟所知不多。 但姬彧这个人,即便墨麟远在九幽,也并不陌生。 根据鬼蛱蝶汇总的消息,姬彧乃至他背后的姬氏,在仙都玉京都是很特殊的存在。 他们世代为大晁国师,本该效忠帝室,但自从干元末年帝室衰微,世族林立开始,姬氏就游走在帝室与世族之间。 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们似乎都没有明确立场,但和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同,姬氏能够立足于乱世,自身并非毫无能力,最大的仰仗,就是这位才冠大晁的姬彧先生。 ——干元末年,剑噼天门,将天外邪魔驱逐出此方世界,就有这位姬彧先生的参与。 墨麟的眼瞳缓缓转向身旁心虚眨眼的少女。 但比起那个,他对他的妻子赠这位姬彧先生一座宫室的事,更感兴趣。 他不辨喜怒道: 「豪掷千金博名士欢心,听起来的确是很喜欢。」 檀宁刚要为自己替琉玉扳回一成得意,就听后头传来九方少庚阴阳怪气的嗤笑。 「咱们灵雍学宫哪个学子不喜欢姬彧先生?阴山琉玉也就是仰慕先生才学,哪有多少男女之情,我看她还是更喜欢九幽尊主这样的实力出众的强者。」 刚一说完,就见琉玉回头看了他一眼。 九方少庚不解地蹙了蹙眉。 她这什么表情? 好在姬彧登上擎云台后不久,入学试炼便正式开始,众人的视线移开少,纷纷落在了登台对试的少年人身上。 擎云台共有十九座演武台,底下最大的圆台径五十丈,最高的圆台径二十丈,十九座圆台螺旋上升,只有第一名才能登上擎云台之巅。 学宫一年四试,武试都在此地进行。 但今日入学试炼的排序却稍复杂些,因为灵雍学宫分做两宫。 正阳宫,乃世族子弟所在,只要世族谱牒上有名,今日试炼便不做筛选,只做排序。 而辟月宫——就是琉玉所赠宫室——此宫专门给连寒门也算不上的庶人就读,按照世族共商的规定,哪怕是世族推举,每年也只招收一人。 进辟月宫不容易,但也并不足矣扬名。 真正的扬名,是在这场不分世庶的试炼中,以庶人的身份登上擎云台,成为灵雍学宫建宫以来从未有过的庶人之身的第一名—— 这恐怕才是钟离氏想要月娘做到的一战成名。 对于人才凋敝,《仙工开物》后继无人的钟离氏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招牌。 琉玉看向擎云台上正在抽籤的入试者们。 十一岁的月娘大约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混在大多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里面,像只小蚂蚁。 哦,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十五六岁。 其中身着正阳宫宫服的燕无恕,瞧着至少二十五六,站在里面颇有些格格不入。 她悄悄屏蔽四周,同身旁的墨麟低语: 「你的鬼蛱蝶什么都能打听,有打听过姬氏到底哪个贵女娶了燕无恕吗?能为他违背世庶不婚的铁律,该不会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吧?」 墨麟的确让鬼蛱蝶暗中打听过,不过此刻他瞧了琉玉一眼,只道: 「鬼蛱蝶不知道,你的姬彧先生应该知道,毕竟是他们家的人。」 「……」 琉玉歪头看他,托着腮笑: 「吃醋啦?真吃醋啦?这也要吃醋呀?」 墨麟直视前方,并不言语。 琉玉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衣角拽了拽。 「就算你这么看我,我现在也送不起你一座宫室啦,不过可以送你点别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琉玉说的是实话,后方建仙道院开荒屯粮处处都烧钱,她现在穷死了。 袖口传来轻微的扯动,墨麟刚强撑起的冷淡,被她这两指轻勾,瞬间溃败。 他偏头盯着她笑盈盈的眼看了好一阵。 被那样眼波柔软的目光注视着,他还能索要什么,还有什么值得要的呢? 墨麟挪开视线,轻描淡写道: 「什么都行……又不是什么博古通今的才俊,受不起太厚的礼。」 见他一副嫉妒得要死又偏装得冷淡不屑一顾的模样,琉玉眼角眉梢都浸着笑意。 若是露出触肢,只怕已经拧巴得打上七八个结了。 琉玉收回视线看向擎云台,在她后方的九方少庚却紧盯着她的背影,哪怕听不见说什么,也不妨碍他将两人的暧昧举止尽收眼底。 九方彰华也朝琉玉的方向瞥去一眼。 从他的视角,恰好能看到后颈衣领下,一块似有若无的红痕,因肌肤雪白而衬得恍若淤痕般可怜。 但九方彰华不是檀宁,他知道那是什么。 眸色如雪的青年冷淡挪开视线。 回过神来,已经不断有人攀上了擎云台的第三层。 琉玉扫了一眼台上战况。 「……看起来,月娘和她哥哥註定要碰上了。」 燕无恕本就实力超群,与世族交手尚且顾及到人情世故,不会让对方输得太快太惨,丢了家族脸面,但对那些庶人就没那么手软了,几乎是快刀斩乱麻,第一个杀上了擎云台之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擎云台上,败者止步,胜者攀登,燕无恕盘膝坐在台上,俯瞰着底下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虽说他今日考的是正阳宫,不论输赢都能成功晋升,但看到十一岁的月娘在一次次交锋中展现出惊人的天分,他还是不免觉得—— 简直碍眼。 不过是刚入四境的实力,对付那些十五六岁的废物世族和毫无根基的平民庶人都磕磕绊绊,到底是怎么得到钟离氏的青眼,还是纳入本家,秘密培养。 得知这个消息时,燕无恕几乎以为是玩笑。 他的妹妹,那个明明只需要乖顺老实的崇拜哥哥就好,却偏偏眼中与他有着同样的野心与精明的妹妹,竟然真的从那个边陲小城,不知不觉爬到了仙都玉京。 而现在,她还想爬到他的头上。 「……这个叫燕月娘的,就是去年钟离氏收入门下的那个天才?竟这么小?」 擎云台周遭不断有人开始议论起月娘。 「她手里那是什么法器?观她行炁,也不过就刚入四境,怎么会连五境修者都不是她的对手?」 月娘手中所持法器,正是之前在申屠氏府中所遇,那个叫钟无庸的人所用的雷霆玄弩。 但此刻她手中的弓弩显然轻巧,也更强大,即便是钟离氏的器炼司,也造不出这样四两拨千斤的雷霆玄弩。 有明眼人下了定论: 「一个庶人,若没点真本事,钟离氏岂会托举她?十有八九,她手头法器是她自己改的,恐怕钟离氏那本快要后继无人的《仙工开物》,真找到能全盘继承的天才了。」 家主钟离昆与其弟钟离嶷在台下看着月娘,听着众人议论,两人心中都颇觉自傲。 今日之后,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钟离氏不再拘泥于出身,只要足够有天赋,就能如燕月娘这样拜入他们钟离氏门下。 同样,世人也会见识到《仙工开物》的厉害之处,他们钟离氏的秘法,绝不输给九方家的兵道术和阴山氏的儒道剑技——今日燕月娘将要拿下的第一,就是铁证。 琉玉忽而开口: 「短短四月不见,没想到月娘竟然成长得如此之快,都叫人有点后悔将她送出去了。」 钟离嶷笑了笑: 「即墨小姐这就是在说笑了,钱货两讫,世上无后悔药,即墨小姐都已经将手伸向申屠氏了,要是再朝燕月娘下手,胃口太大,是会撑坏自己的。」 申屠氏掌握炼器工坊。 燕月娘已得到《仙工开物》的大半传承。 若是这二者都在即墨瑰手中,钟离氏恐怕只能与即墨氏不死不休了。 那少女却好似没听懂他话中机锋,笑着道: 「从前日子过得不好,飢一顿饱一顿饿惯了,我这个人还是喜欢在能吃饱的时候就吃饱呢。」 钟离嶷眸色深深地望着她。 他总觉得即墨瑰背后藏着什么花招。 所以他早就对燕月娘威逼利诱,提防她得到《仙工开物》传承后转投他人门下。 只要燕月娘脑子没问题,就一定会对钟离氏忠心不二。 钟离嶷看向擎云台。 就差这一步。 奠定钟离氏未来辉煌的第一步,就在这个小姑娘脚下。 月娘一步一步登上擎云台的最高层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这台子到底谁修的? 这么高,这么长的台阶,不在中途被打趴下,也得在这长阶上累死。 不过风景倒是很好。 月娘放眼望去,连周遭看台都不及她高,也不知底下哪个是琉玉小姐,师父师娘又在哪儿。 自从她到钟离氏之后,玉简被没收,根本没办法联络外界,可别叫小姐以为她和她这个讨厌的哥哥一样叛变了。 但还没等月娘找到人,对面身影一闪,下一刻炁浪翻涌,月娘还未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挂在了擎云台的边缘—— 脚下离地百尺,如同深渊。 墨麟摁住了下意识起身的琉玉,旁边的钟离嶷显然比琉玉更急。 「试炼开锣声尚未敲响,燕无恕这是偷袭!」 「确是偷袭。」 远处徐徐而来的白衣名士衣带飘飘,翩然出尘如天上仙,他迎上怒容满面的钟离嶷,温声道: 「不过,规则中并无偷袭之说,只要踏上擎云台就得做好交战准备,顶多只能算燕无恕不讲武德,却不能判他落败,万望郎主谅解。」 姬彧的目光有种岁月积淀带来的平静温和,他扫过旁边的琉玉与墨麟,转而看向擎云台。 「无需担心,那孩子看上去不会那么轻易就输掉的。」 如他所言,就在燕无恕想要快刀斩乱麻将月娘踢下去时,雷霆电光飞驰而出,竟如铁钩吸附在另一端的石壁上,那道轻盈身影在千钧一髮之际逃过了燕无恕的攻势,直接从石台下方绕至他身后。 燕无恕瞳孔骤缩,匆忙侧滑避开炁流凝成的箭矢。 「燕、月、娘。」青年指腹蹭了蹭面颊血痕,眼神阴翳,「为了往上爬,竟不惜骨肉相残,你很好。」 月娘不敢正面迎上燕无恕的刑名剑诀,只能先借着雷霆玄弩放出的炁钩,像只猴子一样四处乱盪。 ……滑稽是滑稽了点,但这种时候要讲面子,她哥恐怕真能将她脑袋削下来。 「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月娘反唇相讥: 「我们半斤八两!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月娘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别人家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是真的,她的乖巧可爱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知道大人更喜欢这样的小孩子。 可凭什么她哥狡诈精明,大人就夸他是可造之材,日后必能干出一番事业。 而她露出这些不可爱的模样,大人只觉得她小小年纪心机太多,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又是一剑盪开。 月娘差点被剑气震飞,连石台边缘都扒拉不住。 琉玉在台下看得心惊肉跳。 她宁可自己上去打,都不想看月娘与燕无恕每一次交手,都像在死亡边缘乱跳。 墨麟看了琉玉一眼,旋即迎上姬彧打量已久的目光。 白衣名士微笑: 「尊主想说什么?」 那双幽静暗绿的眸子审视他良久,才开口道: 「只是想问,擎云台上应该禁止残杀对手吧?」 姬彧轻轻颔首:「那是自然。」 「那有规定观者不许杀入试者吗?」 此话一出,包括姬彧在内的周遭其他人都沉默了。 也没有规定能杀看台上的观者,难道就可以随便杀了吗? 姬彧温声答:「没有这种规定,但一般来说,最好不要。」 墨麟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视线落在擎云台上: 「如果燕无恕真想杀了燕月娘,我会替姬彧先生先杀了他。」 姬彧偏了偏头,羽扇掩唇。 怎么听上去……他还得谢谢他呢? 姬彧刚想婉拒,擎云台上轰然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躲避果然不是长久之计,被凌迟一剑扫到的月娘重跌在地,剑风撩到的左臂瞬间炸开无数细小伤痕,鲜血像是枝蔓蜿蜒而下。 「认输。」 燕无恕的剑尖抵在了月娘的头顶,嗓音很淡。 「别逼我踢你下去。」 月娘缓缓撑起上身,满是灰土的脸上噙着眼泪。 「哥,好痛,我胳膊好痛。」 燕无恕扯动嘴角笑了笑,在月娘面前蹲下。 「痛就认输,哥给你请最好的医师。」 「你是不是还在气我在灵沼小姐面前揭你老底啊?」 月娘看着被他一剑噼烂的雷霆玄弩,含着眼泪抽泣。 「我听灵沼小姐说,你嫁的那个姬小姐意外中毒毁了容,脾气特别差,娶了两任夫侍,没一个活过一年,哥,我不知道会把你害得这么惨,我错了。」 燕无恕面色骤冷,眼如寒刀,杀意凛然。 「不过现在钟离家的家主很喜欢我,他说只要我对钟离氏非常重要,只要我好好修行,钱财权势唾手可得,就连从前害死娘的那个小世族,只要他一句话,都能替我屠了,这次你让我拿第一,你就不用再吃苦了,不只是你,连爹,还有我们整个燕家都能沾光——哥,你那么会算计,这么简单的帐应该算得明白吧?」 燕无恕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眼眸一片猩红,他死死盯着月娘,气急反笑: 「你威胁我?」 「你是我哥,我怎么会威胁你?」 血珠顺着月娘的手臂滑落,和她的眼泪一起滴在地面不知何时爬满的血阵上。 「我只是,学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啊。」 察觉到危险的燕无恕瞳孔骤然紧缩—— 然而已经太晚了。 趁着假哭拖延的时间,从月娘体内流出的鲜血早已仿佛活物般滑动,构筑成一张巨大的血线牢笼,将正欲与月娘拉开距离的燕无恕瞬间捕获! 「燕月娘!」 血网内挣扎燕无恕不敢置信,这什么鬼东西!月娘何时学会了这种术式! 唯有钟离氏的人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与月娘几乎同时颂出此术之名。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鍊冶·九之式·血缚。」 《仙工开物》第十卷·人器篇 金银铁矿,终是死物,唯有以人为炉,炼肝肠内腑,方是制治之大器。 这么多年,钟离氏终于出了第二个能够炼化火精的天才,即便钟离老太太溘然长逝,家族也不必担心《仙工开物》就此断代。 钟离嶷望着那小女孩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钟离氏成为世族之首的未来。 琉玉将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 就是这个。 《仙工开物》的核心,将前世的墨麟炼成傀将的术式。 只要月娘已经从钟离氏手中窃得这最核心的秘术,什么即墨氏,即墨瑰的身份,都不再重要,就算下一刻就被揭穿身份,琉玉也已经无所忌惮。 她如其他人那样起身,看向擎云台之巅的小女孩。 月娘周身炁流已远超四境。 那是她体内炼化的火精所释出的醇厚炁流,已完全与她的血液融为一体,随她心念,轻而易举地将燕无恕捆成了一只血红色的茧。 脸色惨白如纸的月娘抹了一把脸,脚步虚浮地走向怒火滔天的燕无恕。 「你说得没错,我们俩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野心,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哥哥,往上爬这条路,我看得比你清楚,庶人之上有寒门,寒门之上有豪门,这些世族为了夺取天下打破了头,可真正的帝主却是傀儡。」 「往上爬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真正的人上人,全天下只会有一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月娘的脚踩在燕无恕的头上,下方便是另一层擎云台。 也很高,不过不会有她高了。 「所以,我不会跟你一样不择手段往上爬,我也可以容忍被我认可的人踩在我头上——反正,只要那个人不是你就行啦。」 小女孩天真可爱地笑了笑,随后一脚将燕无恕从擎云台之巅踹了下去。 台下,全程蒙着眼堵着耳朵的方伏藏戳了戳前面的琉玉。 「怎么样?月娘缺胳膊断腿没?」 琉玉把他遮眼睛的手拿下来,认真道: 「以后别动不动就抽她了,否则,我觉得你更容易缺胳膊断腿。」 方伏藏:? 一道炁流击响擎云台上的大鼓,姬彧朗声道: 「一局终,姬氏燕无恕对阵钟离……」 「等一下!」 台上的月娘清了清嗓子,两手叉腰,对着擎云台之下的众多世族和寻常百姓道: 「姬氏燕无恕对阵即墨氏燕月娘,即墨氏燕月娘胜!」 如石投入湖面,惊起无数波澜。 钟离氏的所有人霍然起身,勐地朝面含浅笑的琉玉投去杀意凛冽的目光! 即墨瑰竟真的敢耍他们! 她到底给燕月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即墨氏能给的,他们钟离氏都可以给双倍!那个臭丫头明明已经通过了法家修者的测试,为什么竟然还是心向即墨氏!? 无论如何。 钟离氏已失申屠氏的拥护,绝不能让即墨瑰再得到《仙工开物》。 今日这个燕月娘,甚至是即墨瑰——绝不能活着走出灵雍学宫。 第91章 肃立于墨麟身后的山魈收紧了松松搭在弯刀上的手指。 观席上的气氛变了。 「……即墨瑰!你……」 钟离氏的小辈难忍怒火而起, 却被家主钟离昆拦下。 「不知即墨小姐对我们钟离氏提出的条件有何不满?月娘是可造之才,让她捲入两家纷争,实在可怜, 若有商量的余地,钟离氏愿与即墨小姐重谈月娘的归属问题。」 琉玉环顾四周,迎上钟离氏一道道简直要将她剜心割肉的目光。 「钟离家主倒是惜才, 那就好心提醒您一句,您这个弟弟妒心极强,妻子婚前倾慕的人,他比她妻子更念念不忘, 压在他头顶夺走他家主之位的哥哥, 掌控全家不肯放权的母亲,只要有机会, 他都会杀——」 琉玉撑着头,斜望向家主的弟弟钟离嶷, 在他震骇目光中徐徐绽开笑意: 「这句提醒, 就当是我从你这儿赎回月娘的报酬了,钟离家主可要好好把握呀。」 报酬? 现在的月娘就等同于行走的《仙工开物》, 即墨瑰往她父亲身上泼几盆脏水,竟还成了换走《仙工开物》的报酬? 钟离灵沼简直被她的无耻气笑。 「还有什么商量余地。」钟离灵沼冷声下令,「接回钟离氏燕月娘,若有拦路者,格杀勿论!若接不回来……燕月娘, 也不必留。」 家主钟离昆微微蹙眉, 看向这个侄女。 也难怪老太太看重这个孙女。 小小年纪, 出手真是狠辣。 「方伏藏!」 不等琉玉点名,方伏藏的身影早已先一步跃下了观席。 背负身后的双刀卷着强劲炁流, 将前方朝擎云台而去的十数名钟离氏亲卫,似断水分流般噼出了一条道。 众人只看清刀光拖出一道光痕,眨眼间,方伏藏已飞身登上擎云台,把脸色惨白的小姑娘一把揪在了背上。 平民百姓看热闹,世族却在惊嘆之余,看出了其中门道。 洗兵雨,那是九方家直属家臣,方家传承的剑技,这个方伏藏瞧着不起眼,一出手却以一己之力对阵钟离氏十数人,实力如此不俗—— 「原来是方家人,九方家竟亲自给即墨瑰培养了个得力干将?」 闻人氏的公子嘀咕了一句。 九方少庚被这些看笑话的眼神看得心烦。 一个方伏藏算什么,这些蠢货,还不知道他们九方家已经拥有了一只天下第一的傀将。 只要能彻底驯服那只天甲三十一,即便是大宗师也照杀不误。 九方少庚抬手覆上右眼。 以他为圆心,炁流四面八方延展,一路铺向擎云台的方向。 曜变天目·三之式·天地领域 列坐席间的世族尽皆变色。 九方家怎么也要凑这个热闹? 钟离灵沼毫无温度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道: 「即墨氏没脸没皮,当众撕毁与我钟离氏的约定,九方家一向以仁义忠孝自诩,今日也要撕掉这副披在身上的画皮,来跟我们撕同一块肉了?」 仁义忠孝? 九方少庚听了这四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们这个家,跟这四个字真是没半点沾边的地方。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 少年右眼深蓝如苍穹,将整片擎云台尽收眼底。 今日除夕,台下来看热闹的平民百姓足有万人,其中果然藏了不少修者。 即墨瑰在仙都玉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应该是钟离氏的后手…… 那即墨瑰还怎么抢? 若是没有他们九方家相助,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九方少庚语调散漫: 「我只是想来劝架而已,这里是灵雍学宫,姬彧先生还在旁边呢,这就要对入学试炼选拔出的新学子喊打喊杀,懂不懂尊师重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手持羽扇的白衣名士笑意微妙。 「少庚,要是你没有因为季先生在冬试时少算了你三分,就将季先生蒙头揍了一顿,这话听着会更可信一些。」 九方少庚毫不在意地恶劣一笑。 只要不在学期内,只要不是以学子身份交手,灵雍不会掺和到世族纷争之中。 「即墨瑰。」 他忽而转向琉玉,问: 「你不可能只带了方伏藏一个人吧?钟离氏在底下藏了至少五百修者,现在还压着没动,要等方伏藏体力耗尽再收拾你们,你还有什么后招?」 擎云台底下的百姓原本还在为灵雍学宫建宫以来,第一个以庶人之身登顶的月娘欢唿。 此刻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渐渐开始有了骚动。 琉玉从这里往下看去,只觉得人如蝼蚁,根本分不出其中哪些是寻常百姓,哪些是钟离氏的修者。 观席上的波诡云谲,在这些百姓看来恐怕就如一场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天灾,谁胜谁败对他们来说恐怕都没有区别,无非是天灾大小的区别。 「我的后招还不明显吗?」 琉玉回头扫了他一眼。 那样无甚亮点的一张脸在她自信镇定的眸光中,也会变得熠熠生辉。 「你以为,我是和谁一起来的?」 九方少庚被她那一眼看得怔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看向坐在她身旁的玄衣妖鬼。 斜坐在圈椅内的玄衣妖鬼从始至终未动半分。 但琉玉说完这话,玉京城内的十二个仙家世族都顿时警戒了起来。 「难怪慷慨解囊支援粮草,原来就是为了今日借九幽的势!」 「好歹也是世族之女,不仅与九幽妖鬼狼狈为奸,还撕毁盟约,不守信用,简直有术无道!」 琉玉看着各个世族嫉恶如仇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 对仙家世族来说,杀人屠城不算大事,但不遵盟约却是个相当严重的罪名。 「如果我是你,我可笑不出来。」 钟离灵沼淡淡出声: 「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这里是玉京,是世族的地盘——」 「说得有理。」琉玉看着已经远处露出颓势的方伏藏,「不过眼下我们是在灵雍,论地头蛇,也该是姬彧先生才对。」 白衣翩跹的名士身后肃然立着一众学宫教习,人数不多,却都在八境,皆是灵雍精锐。 姬彧浅笑道: 「灵雍从无立场,小姑娘,你恐怕找错人了。」 「能在乱世屹立不倒,灵雍或许没有立场,但一定有信念。」 低低的笑声在姬彧的胸腔内震盪,并非是讥笑,而是长辈欣赏小辈的慈爱笑容。 姬彧道:「信念在乱世可不值钱。」 琉玉定定与他对望片刻,粲然一笑: 「手无寸铁之人,无论是信念还是善良,都不值钱,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还好,我手里的剑应该还挺锋利的。」 她从芥子袋内取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回过身来,迎上惊疑不定的诸多视线。 「此为《仙农全书》除仙谷卷外的拓本,以及申屠氏独门兵道术的拓本。」 观席中一阵譁然,九方与钟离两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陡然变色。 果然。 下一刻,站在栏杆旁的少女松开了手,强风席捲,纸片瞬间如白鹤纷飞,盘旋在灵雍学宫的上空。 望着这些纷飞纸片,一直淡然从容的白衣名士,此刻情绪才终于有了几分波澜。 离得近些的九方少庚抓了一把,快速扫了几眼后勐然沉下脸: 「你来真的?」 虽然之前在龙兑城,即墨氏已经公开过一次,但那次宴席才多少人? 这可是灵雍入学试炼。 底下上万百姓,仙都玉京十二家世族汇聚于此。 「今日即墨氏将这两家秘术捐于灵雍学宫,学宫内的所有学子皆可观阅,来日,即墨氏再得《仙工开物》,同样赠予灵雍学宫,供天下修者修习。」 又是随手一洒,雪白纸页纷纷扬扬落在无数百姓头上,倚着栏杆的少女回过头,笑盈盈对眼前世族道: 「即墨氏不遵盟约,但你们不必与即墨氏联盟——只要不和即墨氏的敌人站在一边,你们就能得到更多。」 钟离灵沼看着眼前少女的笑容,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也是在擎云台上,那一年,阴山琉玉击败她夺下了灵雍仙道大会的魁首。 ——放心吧,就算你输给我也不用给我当跟班,你追求的东西,我可没兴趣。 钟离灵沼知道她没兴趣。 但自己倾注所有心血都得不到的东西,无心插柳的她却能轻轻松松地得到,无论是学宫众人的喜爱,还是灵雍四试的第一,都是如此。 钟离灵沼扫过观席内的众世族。 赤水家主避开她的视线,对下属淡声下令: 「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人去抢秘术?」 夏侯家的长老也道:「早闻申屠氏兵道术大名,几位公子还不快去,什么时候搜罗齐全了什么时候回来。」 其他世族如梦初醒,有样学样地纷纷派出手下,观席顿时空荡几分。 九方少庚眸色深沉地凝视着琉玉的身影,少女随手挥洒着他人垂涎三尺的秘术,像天真矜贵的大小姐随手丢出一把鱼食,看鱼群蜂拥,眉梢噙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即墨瑰,你可真是歹毒。」 琉玉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就听他道: 「但我好像还挺喜欢你这么歹毒的样子。」 九方彰华投来一个淡漠的眼神,旁边的钟离灵沼冰冷视线快要化作利刃,若非教养不允许,她只怕都想翻个白眼。 旁人的看法对九方少庚而言从不重要。 他周身炁流缠绕,湛蓝色的瞳仁冰冷如死物,此刻只盯着琉玉的方向道: 「今日钟离氏必定会倾尽全族之力夺回燕月娘,你与妖鬼墨麟联手,就是阴山琉玉那个下场,与我联手——你可以是未来九方家家主的妻子。」 身后擎云台传来方伏藏重重坠地的声音。 尘土中,忍无可忍的方伏藏道: 「说真的,你们真的不打算搭把手吗?真的要在这种时候谈这种事?你们认真的吗?」 墨麟极缓慢地转过头,对他道: 「再扛一会儿。」 九方少庚嗤笑。 今日即墨瑰不肯与九方家联手,那他就只能先协助钟离家灭掉他们,再将燕月娘这把能够操控天甲三十一的钥匙夺回去。 扛? 方伏藏能扛多…… 唰——!! 在座世族中几乎没有几人反应过来,只见一瞥紫黑色的影子倏然掠过,九方少庚周身的炁盾竟脆如纸张,瞬间击穿,整个人侧翻砸向一旁红柱。 木柱残渣飞溅,地面轰隆巨响。 回过神来的九方少庚已经撞进一个巨大深坑中,耳鸣令他短暂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到二层观席上那道面无表情的玄衣身影……以及他背后的十六根触肢。 这个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头疼欲裂中,九方少庚好一会儿才回忆起熟悉感的来源。 太平城,相里氏府邸。 当时在即墨瑰身边的那个妖鬼,虽然从始至终只露出一根触肢,但这种沉重的力度,砸在身上几乎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的感觉…… 绝不会错。 他就是之前那个一直跟在即墨瑰身边的妖鬼。 但这并不是最令九方少庚震惊的事。 如果从那时他们就已经联手,那他们之间的联盟绝对比任何世族所料想得都要更加紧密,藏得也更深。 水面之下还有什么? 从即墨瑰这个名字出现在世人面前,到今日她出现在仙都玉京,和妖鬼墨麟一同堂而皇之地站在天下世族面前。 短短两息时间,九方少庚将所有事从头到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一个没落寒门之女,一个已有妻子的妖鬼之主。 血亲尚且会被挑拨,夫妻反目成仇也并不罕见,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能建立如此紧密的关系,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契机。 契机—— 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的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死了吗?」 二层观席上的琉玉垫着脚张望。 墨麟冷冷俯视深坑中的黑点: 「九方家世代传承的势替他挡了一命,死不了,但应该也爬不起来了。」 琉玉啧了一声:「真可惜。」 「不用可惜,」墨麟抬脚踏出半步,掌中的幽绿鬼火无风而扑簌跳动,「再补一击就……」 他眉心一动,迅速回身迎上一柄玉剑。 温润剑气几乎逼至他眉心。 却并不是因为九方彰华够强,而是因为他的剑技与琉玉同出一脉,太过相似,导致他几乎没有任何防备。 九方彰华明显感觉到对方杀意暴涨。 他立刻沉声喝道: 「妙仪!」 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下方深坑中的九方妙仪双手相击,十指结印。 眉目稚气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发出了一种清灵不似人族的空鸣声: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定。」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 大宗师以下,无论是何境界,皆言出法随,一语成谶。 墨麟只在琉玉的咒禁之术上感受过这样的压迫感,但琉玉的咒禁之术无法跨越境界,更别提对一个只差半步就要迈入大宗师的九境巅峰生效。 他感受着自己骤然僵硬的四肢。 这个人可以。 尽管似乎只是简单的单字命令,但她的确以七境之力,让一个九境巅峰短暂的失去了反抗能力。 眉间玉剑又进半寸,刺出一丝血痕。 但那双幽静绿眸不仅没有半分惧意,昳丽眼尾甚至缓慢上扬,生出一种森然妖异的美丽。 九方彰华意识到什么,但只在顷刻间,那道身影就已扑了上来。 「咒禁·十二经之海。」 「铄石流金——剑来。」 「天之道·第四重·草木皆兵。」 玉剑轰然碎烈。 隔着细盐般的玉屑,九方彰华愕然望着那双明亮如淬火的眼眸。 手握石剑的少女有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庞,所修习的术式与风雅贵气丝毫扯不上关系。 但那双眼。 那双如出鞘利剑般清冽锐利的眼,和当年那个挡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的少女—— 一模一样。 细碎璀璨的玉屑被血雾吞没。 被死士推出去的九方彰华狼狈地撞翻了数十个案几,月白衣袍上沾满了酒液与食物碎屑,他从炁流带来的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时,搅紧的五脏六腑一阵撕裂剧痛,口中血如泉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视野有些模煳。 九方彰华缓缓抬眸,越过挡在他身前的二十多名死士,他看到那少女甩了甩石剑上的血水,正歪着头仔细查看那妖鬼额头的伤痕。 ……他故意的。 冒着只差分毫就被人噼开头颅的风险,就是为了此刻能得她嘘寒问暖的关心。 这是什么疯子? 「真的很痛吗?」琉玉垫着脚细看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都快癒合了啊?」 「……」 墨麟头一次讨厌起妖鬼过于迅速的癒合能力。 「表面而已,」他认真地撒谎,「可能骨头裂了,骨头不会好那么快。」 琉玉信了一半,方才从她的角度来看,要是她晚半步,晚那么一点点,墨麟就真的要被九方彰华和九方妙仪合力噼成两半了。 她又扫了九方彰华的方向一眼。 可惜她现在没空管九方家的人。 因为就在九方少庚被抽下去之时,钟离氏的人就已经趁机发动,要一鼓作气地抢下月娘,离开灵雍学宫。 「山魈他们应该能抗住,我们带走月娘不是问题。」 墨麟看着那边已经在给失血的月娘疗伤白萍汀,回头对琉玉道: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你明白吧?」 琉玉点点头。 关键在于他们要掩去所有踪迹,从灵雍学宫凭空消失。 否则,就算今日能带月娘离开,后续钟离氏也会用绵绵不绝的追杀来烦死他们。 「姬彧先生?」 琉玉望着那位不动声色的白衣名士眨眨眼。 「您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姬彧微笑:「炼天地万物之炁的术式用得还不错,可以说是有点太不错了,不像你这个境界能悟出来的,第四重就如此厉害,第五重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 因为她只悟出了四重,而且姬彧先生看起来不打算帮他们,她有点不高兴。 观席这边余下的就只有打算袖手旁观的世族,琉玉也就不再拖泥带水,与墨麟一道去支援方伏藏。 「月娘情况如何?」 琉玉落地时,方伏藏已重新将月娘背了起来。 白萍汀道:「她的术式对她体内血液耗损极大,而且身有旧伤,应该是初入钟离氏时受法家修者拷问,再加上体内还有一些毒素,世族对死士用的那种最常见的毒……」 「直接告诉我结果就行。」琉玉盯着白萍汀道。 「蛊毒被鬼女解了,旧伤要慢慢养,餵她服下了华莲小姐的药,性命无虞。」 琉玉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月娘脸色好转许多,趴在方伏藏背上甚至睡得开始流口水,将方伏藏所教导的「下班不谈上班事」贯彻得非常好。 她倒真是下班了。 他们还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呢。 方伏藏看着不远处那片相当令人安心的无量鬼火,正要松口气时,忽而见那名素衣白裳的身影掷出剑鞭,刺向的却不是揽诸,而是他身后的一个平民。 「用百姓牵制他们。」 钟离灵沼观察力极其敏锐,见这些妖鬼有意识地避开人群战斗,立刻意识到什么,眸色冷冽地下令: 「全都散开,趁他们救人时反攻。」 钟离氏修者齐声称是,迅速朝下方人群散开。 揽诸瞳孔骤缩:「他大爷的!这女的是人还是天外邪魔啊!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但山魈、鬼女与揽诸三人还是立刻转攻为守,纷纷潜入人群中救人。 救人哪里有杀人容易? 不过几个来回,山魈脸颊冒起血珠——这一剑是奔着他脖颈去的。 钟离灵沼眼眸如刀,紧盯着琉玉的身影,像是想要剥开她的皮囊,看清她皮囊下真正的身份。 是她吗? 能三言两语就令玉京众多世族袖手旁观,能拿尚未到手的《仙工开物》去撬动姬彧先生这块难啃的骨头。 还能让坐拥九幽,实力强大的妖鬼墨麟听命于她—— 能让这些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 琉玉看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擎云台,脑子飞速转动。 墨麟不能在此地肆无忌惮使用无量鬼火,很容易波及无辜百姓,但钟离氏为了不让《仙工开物》外泄已经不择手段,颇有种今日不杀光他们就屠尽在场百姓的架势。 只靠他们不行。 太被动了。 琉玉倏然望向姬彧的方向,刚要开口,忽闻一阵马蹄踏地声如雷霆震动,由远极近而来。 琉玉的心瞬间吊了起来。 该不会是钟离氏的援军…… 「阴山氏檀文和,奉主君阴山泽南宫镜之命,助百姓撤离灵雍学宫骚乱!拦路者杀无赦!」 阴山氏! 阴山氏的人怎么会来!他们怎么进来的!? 方伏藏等人看向琉玉,而琉玉也是一脸茫然。 她是想过向家中求助的,不过这个求助的消息还未发出去,怎么他们家的部曲就已经这么快到了? 钟离嶷蓦然瞪大双眼,怒视姬彧道: 「——姬彧!我等给你灵雍学宫几分薄面,没让钟离氏部曲强闯灵雍学宫,你竟放阴山氏的部曲进灵雍!?」 姬彧抖了抖袖子,合拢双手,朝远处的钟离嶷道: 「你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听不太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阴山氏的部曲乃是为救寻常百姓而来,不参与世族之争,彧放他们入学宫,并不违背学宫规矩。」 钟离嶷目眦欲裂:「狗贼!深藏至此,原来你与阴山氏是一伙的!」 楼阁清风拂过,洁白如雪的羽扇在风中飘动。 姬彧噙着浅笑回过头,问在座的世族家主: 「诸位觉得,阴山氏部曲为救百姓而来,灵雍学宫放他们入内,是否违规?」 家主族老们面面相觑。 「……违吗?」 「不违吧。」 「一切都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岂有违规之理?」 「分明是钟离氏倒行逆施,残害百姓,涂炭生灵,灵雍学宫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嘛。」 「世族相争,百姓何辜?姬彧先生大义。」 看着这些世族家主们纷纷达成共识,姬彧但笑不语。 人心啊…… 「郎主!」 亲卫左支右绌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回过头来见钟离嶷右手关节赫然钉着几根极粗的银针。 「我无事,」钟离嶷脸色阴沉地拔掉白萍汀刺入她骨髓的银针,忍着痛道,「传讯,召钟离氏部曲,今日无论如何——」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拔出银针之时,手臂上的伤口并没有被炁流封住,鲜血缓慢而持续地倾泻而出。 「五运六气,生克制化——八之式·不愈。」 白萍汀柔声道出自己的术式。 「抱歉,我虽然是个医师,但最大的本领却是令人伤口不愈,血尽而死,这位郎主,除非断臂,否则你这道伤口不论使用什么灵丹妙药,都不会好了。」 一旁钟离灵沼闻言面色霎时惨白。 「我杀了你——」 「灵沼!休要恋战!」钟离嶷当机立断,「阴山氏的部曲来了,僵持下去钟离氏精锐必将全灭,走!」 那个檀文和率领的檀氏部曲,是阴山氏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就算他们此刻只杀对百姓下手的修者,并不管即墨瑰那边的事,但他们站在那里,就已经阻断了钟离氏调动部曲进行第二次进攻的可能性。 燕月娘註定抢不回来,久战无益。 更重要的是—— 他还不想死。 他们已经折损了大部分精锐,再耗下去,真要连逃跑的余力都没有了。 钟离嶷在钟离氏的地位并不亚于家主,他一声令下,钟离氏所剩无几的残部撤回。 在后方断后的钟离昆并指掐诀,召来无数灵宝结阵: 「夺天工·九之式·万象法门。」 金光法器如箭矢纷然坠下,斧钺刀枪密集似雨,皆裹挟着属于九境修者的炁流朝底下百姓袭来。 断后的招数,几乎用尽了钟离昆毕生绝学。 檀文和望着上空密密麻麻的金光法器,浑身肌肉紧绷,立刻就要号令全军结阵护住这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数千百姓。 ——轰然一阵鬼火,将整片天地映成无尽莹绿。 底下慌忙四窜的百姓有人已经无力抬头看清此刻场景,但也有人在混乱中回头朝苍穹望去一眼。 丑陋的,扭曲的,遍布鳞片与骨刺的可怕触肢。 英俊的面庞被妖纹爬满,看不清他冷淡平和的眉目,只能看到一张妖异狰狞的侧脸,和他掌中鬼火出现在小孩子的视野中,就好像大人口中能令小儿止哭的恶鬼。 但恶鬼好像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可怕。 被父母背在身后的小男孩指着上空正在被鬼火融化的法器,哇了一声。 铁水一滴滴从苍穹坠落,被天地间疯狂盘旋的炁流风暴搅乱,竟在这一瞬化作了白日焰火,危险而又绚烂。 好漂亮。 这是妖鬼放的烟花吗? 「……长兄……杀了他……」 从深坑里终于爬起来的九方少庚被妹妹搀扶着,身上已几乎使不出一丝炁流。 他咬着后槽牙道: 「接下钟离昆这一招必定会耗费他大量体力,杀了他,现在就是机会……」 「杀不了。」 九方彰华没有情绪的声音令妙仪有些意外。 长兄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 「为什么!」九方少庚暴怒,「他差点杀了我!就差点我就死了!长兄!杀了他!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 「你的眼睛是瞎了吗?」 九方彰华缓缓转头,看向不远处站在擎云台下方的少女。 淡若云雾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是长久的,凝望着那个方向,像是雾里看花,想要看清,却又不敢细看地收回了视线。 「在杀了妖鬼墨麟之前,你会先被她杀掉。」 九方少庚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浑身血污的九方彰华转身随人流而出。 死士护卫着九方家的人离开,九方彰华走过长阶,途径金缕玉的花圃时,他瞥了一眼。 「你要走?长兄要去何处!事情还没结束,你要去做什么!」 「今日除夕。」 唇色淡如白纸的九方彰华又恢復了往常温润清淡的嗓音,他朝外走去。 「每年除夕不论再忙,都要先去拜见师父,今年岂能例外?」 除了师父,他还想见见另一个人。 前提是,她此刻还在府邸之中。 第92章 残阳如血, 浸没整个灵雍学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阴山氏的族徽飘在萧瑟晚风中,在檀氏部曲的护送下准备撤离灵雍学宫的檀宁看向替她牵马的青年。 「……诶,檀文和, 你老实说,我们家和这个即墨瑰是不是认识?」 檀文和身为武将,却生了一张文雅书生的模样, 闻言温和笑笑: 「宁小姐是听到旁人说什么了吗?」 「说得可多了。」 檀宁朝身后望去一眼。 无数金色法器组成的万象法门在炽热鬼火中消融,她看着那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踉跄几步,被即墨瑰稳稳接住,一时心情情绪复杂。 那个妖鬼墨麟, 竟然和她想像中那种冷酷没人性的暴君不太一样。 竟然会救那些无辜被波及的百姓。 为此, 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境。 原来不是只有脸能看啊。 而且,感觉和即墨瑰还挺配的……还好她姐不会知道她这个想法。 檀宁挪开眼, 对檀文和道: 「有的说即墨氏和我们阴山氏是一伙的,还有的说阴山氏是想借这次机会博一个师出有名, 要向钟离氏反击, 痛打落水狗——到底哪个是真的?」 檀文和语调温和: 「属下不知,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檀宁不太信他的话。 别人就算了, 檀文和这个年纪能被母亲提拔,成为檀氏部曲的督军,外人都将他视为母亲的心腹,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觉得她笨,听不懂这些事, 所以不想告诉她而已。 不只是他, 家里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心情蓦然沉重几分, 檀宁不再多看,决定早些归家, 今夜可是除夕呢。 另一头的琉玉却不能如檀宁那样光明正大地离开。 「……此处暗河横跨半个灵雍学宫,向西直入伊水,途径最繁华的天宫仙市——也就是从前无色城所在的位置,那里商船往来不绝,你们易服换貌后在那里上岸,被追踪的可能性很小,之后何去何从,就由你们自己决定了。」 学宫内的几位白衣教习提着琉璃灯,目送琉玉一行人上了停在暗河内的一艘红船画舫。 墨麟打量周遭,发现这艘画舫不仅刚好能容纳他们一行人,而且并不因常年停靠暗河而年久失修,旧得恰到好处。 墨麟抬眸扫过一撩衣摆随意落座的白衣名士。 他正淡笑着朝琉玉摊开手掌,琉玉心领神会,将《仙农全书》和申屠氏兵道术的拓本交给他,坐在他身旁问: 「这样明目张胆地掩护我们从灵雍凭空消失,学宫内的其他教习也同意?」 待山魈和揽诸撑船行过颠簸处,姬彧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温声道: 「什么掩护?不是妖鬼墨麟威逼利诱了我这个老人家,这才不得已协助你们离开吗?教习们有心相救,还被妖鬼墨麟打成重伤,真是万般无奈……怎么《仙农全书》没有仙谷卷?」 「急什么,」琉玉眨了眨眼,认真画饼,「我是说要把典籍都捐给灵雍,可没说什么时候捐呀,等到天下平定,四海归一,别说仙谷卷,九方家的兵道术我都能给你弄来。」 姬彧望着琉玉眼中狡黠笑意,想到当初她第一天来灵雍时,还是个直来直去,心思没半点曲折的小孩子。 怎么一眨眼,竟也变成个小狐狸了。 「即墨小姐这就多虑了。」 姬彧低首翻了一页: 「光有这《仙农全书》,没有浸淫此道多年的相里氏族人,就如阅古文经学不读注经,有了注经,还要有善学者,修行毕竟不是纸上谈兵,想要学以致用,还得有足够的城池田地——天下有此条件者,唯你即墨瑰一人,有何可惧?」 这个她当然知道,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多年前姬彧的教导,琉玉才会清晰意识到这一点。 仙家世族所拥有的秘术,都不是自家先祖自创。 而是在曾经天外邪魔入侵神州之后,天下万民在黑暗中摸索了五百年,汇集成的精华,终于将天外邪魔封印于崖山天门后。 然而照夜元年之后,百废待兴,世族崛起。 各家先祖既是封魔之战的功臣,也是这些秘术的集大成者,为了自家基业,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占据了这些秘术,禁止寻常百姓修行,最终演变成了仙家世族的独门秘术。 这些本就是天下万民的心血,从不属于哪一个世族。 琉玉夺得灵雍仙道大会魁首的那一日,玉兰初绽的花树下,垂拱而立的白衣名士背对着正阳宫内的簪缨世族,目眺远方: ——今日你夺灵雍魁首,是这玉京同辈中的翘楚,可琉玉,你看伊水中的渔夫,远郊的农人,甚至是九幽蛮荒之地的妖鬼,那里的人终其一生很有可能不曾看过一页书,但或许比你天资更高的人,就在他们之中。 ——已识干坤大,犹怜草木青,琉玉,你如此勤勉聪慧,日后必有大作为,但你是想比肩天地,还是想怜惜脚下草芥呢? 画舫分水而行,从狭小溶洞缓缓驶出,众人视野终于豁然开朗。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 「谨慎些毕竟没有坏处,知人知面不知心。」 琉玉托着腮,偏头打量眼前名士在月光下的神色: 「比如今日姬彧先生这么顺利地就答应出手相助,说不定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由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姬彧头也不抬,唇边含笑: 「伊水就在即墨小姐足下,还请自便。」 琉玉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当真起身朝船头走去。 「——姬彧先生的嘴还是那么严,什么也没问出来。」 在墨麟身旁落座后,琉玉以炁隔绝周遭,不让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墨麟仰头灌了一壶水,今日在擎云台最后挡的那一下的确令他消耗不小,此刻他尽可能封住炁海,等待身体慢慢恢復。 「我觉得或许与你母亲……甚至可能和慕苍水有关。」 琉玉有些讶异:「慕婆婆?」 跟她娘有关系琉玉不奇怪,今日檀文和来得那么及时,明显是她娘的安排。 可慕苍水? 「刚到你家的那天晚上,山魈跟我来报,说慕苍水在天明时去了主院。」 琉玉回忆了一下,歪头瞧着他的眼: 「那你那天晚上还挺忙的。」 墨麟显然也回想起那天晚上几乎没有断过的铃铛声,如今回想起来……是有些过火了,但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他摸了摸鼻尖,继续道: 「是你睡了之后的事,我本以为她的身份有什么问题,不过她进去得光明正大,一个时辰后又被你父亲亲自送出了院子,所以我猜测,她应该与你父母认识,即便不认识,也听说过彼此。」 这点琉玉其实并不算太意外。 慕苍水写的那一长卷国策就能看出,她绝非寻常学识的贵女,再加上她自称姓慕,祖籍中州天虞,就算她说自己其实是宗室之后也不奇怪。 但慕苍水会去见她爹娘,倒是令琉玉没想到。 「……算了,懒得猜。」 琉玉一歪脑袋靠在身旁妖鬼的肩上,昂头看今晚雪夜月色。 「慕婆婆这一路走来做了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姬彧先生或许的确没有立场,但只要我们愿意将秘术捐给灵雍,供天下百姓修行,他一定会站我们这边,钟离氏今日损兵折将,我娘定会召回在玉京周边游山玩水的舅舅,对钟离氏发动总攻——」 琉玉听到醒来的月娘似乎正与方伏藏说话,回头望了一眼。 「爹娘有他们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 她要摧毁九方家。 她要将被他们夺走的那个墨麟救回来。 身旁妖鬼似有所察,握住她指尖的手指微微用力几分。 尽管今日将月娘从钟离氏手中抢回后,琉玉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振奋许多,但墨麟的目光仍然流连在她眼底淡淡的乌青上。 虽然琉玉从没提过,但自从琉玉得知天甲三十一的身份之后,就睡得很不安稳。 她时常会半夜惊醒。 墨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每次惊醒后,她都无法再入睡,有时候会望着帐顶发呆,有时候会悄悄越过他出去散步,在天明前才归来。 偶尔不被惊醒时,也会在梦中落泪。 墨麟只能在黑暗中静静替她拭泪,可有时候眼泪怎么都擦不完,一点一滴浸湿枕头,像一场落在他心底的夜雨。 他有时会想,只要能让她别再这样难过,他什么都可以做。 但偏偏让她如此难过的人就是自己。 另一个自己。 墨麟也微微偏头,脸颊抵在她柔软发顶,垂眸道: 「琉玉,你不必把我当成你的责任。」 浓睫如蝶微微颤动。 靠着他肩头的少女似乎装作没听见,指着伊水上的一艘画舫道: 「那艘画舫好大,比我们这个气派多了,我想乘那个。」 撤去屏障后的这句话被身后的月娘和鬼女听见,两人也纷纷出了船舱,看向那艘足有两层,气派非常的画舫。 「等等——」 鬼女眯了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道: 「那个看上去的族徽,看着怎么像是阴山氏的呀?」 船舱内的姬彧端坐在琉璃灯下,微微笑着,又翻过一页。 今夜除夕佳节,伊水之上有许多乘船出游的人家,琉玉他们的画舫早已不知不觉混入其中,看不出什么异样。 墨麟命撑船的山魈和揽诸靠近一些,果然见对面的画舫也朝他们而来。 水上风大,吹得南宫镜身上狐裘微微摇盪,她立在船舷边,抬手干脆利落地挥了挥,道: 「上船。」 琉玉与墨麟对视一眼。 今日背后果然有南宫镜的手笔。 众人弃船登上了阴山氏的画舫,琉玉正欲邀请姬彧一道,却见那道白衣身影推开一扇窗,倚在灯下温声道: 「去玩吧,被可怕的妖鬼挟持的老人家,自会等着被人发现再救上岸的。」 「姬彧先生——」 刚醒来没多久的月娘还有些晕乎乎的,但得知此人身份后,第一反应仍不忘表诚意: 「你那灯太暗了,春日开学时,我给您做个更亮的琉璃灯,晚上看书绝不伤眼!」 「好呀,那就多谢小友了。」 白衣名士笑意深深地沖她摆了摆手。 琉玉对方伏藏道:「你这徒弟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方伏藏讪笑一声。 「风这么大,都别站在外面了。」 阴山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披着一件黑如鸦羽的狐裘,与南宫镜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样式,却多了许多丁零噹啷的宝石珠子,行走间雍容华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进去换身衣服,摘了易容,前面就是天宫仙市,去接了宁宁回来就可以开席了,今夜除夕,我们就边游湖边赏焰火。」 朝暝朝鸢已经在船舱门边等着侍奉琉玉更衣,琉玉却凑近阴山泽道: 「爹爹,您不觉得应该先给我们一个解释吗?您和娘怎么会在这里?」 阴山泽眼尾弯弯,故作讶然地以扇掩唇: 「我还以为你肯定能猜出来呢,我们琉玉不是从小就最喜欢姬彧先生吗?怎么会猜不到我们会拿着你曾在龙兑城做的那些事,去和姬彧先生谈判呢?」 龙兑城做的事? 琉玉反应了一下,他指的应该是自己曾对其他世族公开过《仙农全书》和修建仙道院的事。 这的确是姬彧先生一直想做,但却没有条件去做的事。 但是…… 感受到身后视线的琉玉压低声音警告: 「不要再提『最喜欢姬彧先生』这件事!我的喜欢和你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阴山泽望着女儿愤然离去的背影,颇有些不满地回头看向墨麟。 「琉玉小时候总将姬彧先生挂在嘴边,都不管我吃不吃醋,她倒是很在乎你的想法,看来琉玉是真的喜欢你呢。」 阴山泽凑近细细端详墨麟的五官,捏着下颌若有所思。 「以前我怎么没想到,就琉玉那么爱漂亮东西的性子,的确会被你这张脸蛋骗……」 「哦,可能因为这个吧。」 墨麟面无表情地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握着从鬼女那里薅来的几只蛊虫。 黑漆漆的。 一只足有拇指大。 阴山泽面上笑意忽而凝固。 正在听月娘报告钟离氏见闻的南宫镜,下一刻便见花容失色的阴山泽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住。 「虫!好大的虫!」 鬼女还没发现自己随手给出去的蛊虫惹了多大的躁动,她趴在船舷边,温暖的南国已经快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但今夜却似乎应景般的落下几片雪花。 鬼女捧着脸望向岸上的天宫仙市,眸光明亮地感慨: 「好多灯啊,真好看。」 白萍汀也道:「是挺好看的。」 山魈和揽诸也站在夜雪中,无言地看向这片曾是无色城的地界。 他们以前从未想过,今生还能有这样故地重游的机会。 以旁观者的角度。 除夕子时,天宫仙市燃起各色焰火,照得整个仙都玉京上空灿若白昼。 阴山氏府邸内的妖鬼们酒过三巡,望着天上焰火有些恍惚,似乎想不到他们会有一天在阴山氏府内酒足饭饱等着守岁。 画舫上,装睡的檀宁偷偷睁开了一只眼,瞧见她那个本该对她姐不屑一顾的妖鬼,在子时焰火燃起时俯首吻了她。 而在阴山氏宅门之外—— 守门的僕役推开一条门缝,面色为难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两位贵人。 「彰华公子,今夜主君都在伊水画舫上守岁,实在不知何时回来,夜深雪寒,还是进屋……」 「不必。」 九方彰华肩上已覆了一层薄雪,他看向靠在石狮旁转醒的妙仪,道: 「我在这里等就行,妙仪,你回去吧。」 睡眼惺忪的妙仪裹紧九方彰华的披风,摇摇头。 她才不要自己回去。 九方家从不过任何节日,因为父亲认为节日人多杂乱,只会给家中带来不必要的隐患,就算是除夕也一样冷冰冰地没有人气。 她还不如在这里陪大哥呢。 长阶尽头传来脚步声。 九方彰华睫羽轻动,抖落几片冰冷雪花,寒玉般的眼珠也似乎恢復了几分温度。 他们回来了吗? 南宫镜淡然平和的声音传来: 「——不必那么惯他,他的身体本就不该饮酒,就该丢他在山下冻一晚就清醒了。」 「明明就捨不得,这种没用的话就别说了吧娘。」 琉玉语调含笑,又对另一人道: 「重不重啊?我爹看着瘦,但个子那么高,应该还是挺沉的吧?」 青年嗓音冷淡:「我有选择吗?」 「好像没有,」琉玉笑意愈深,轻哼一声道,「还不是你用蛊虫把他吓得要喝酒压惊的,受着吧,没让你再背一个檀宁就不错了。」 走在后面背着檀宁的朝鸢抬头,认真道: 「我可以,尊主背不动,我可以背两个。」 「……我背得动。」 众人嬉笑打闹的声音从风雪中飘来。 压在九方彰华肩头的雪好像被这笑闹声融化,钻进了他的骨髓深处,冻得他齿根生寒。 他在阴山氏已度过十多个除夕。 他曾以为,年年岁岁,他都会在阴山氏长久地待下去。 但现在—— 九方彰华看着那个背着阴山泽,又同时与身旁少女十指紧扣的身影。 一个卑贱的、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丑陋妖鬼,一个到死都该死在骯脏泥沼里,一辈子不可能触碰到天上云月的存在,究竟是何时在他眼皮底下冒了出来,究竟是何时开始…… 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第93章 墨麟是最先发现九方彰华守在门外的那个人。 发现的一瞬间, 他维持了一整夜的好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这个人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会从离开灵雍后就一直等在这里吧? 墨麟的目光扫过九方彰华肩头的落雪。 明明后退半步就能躲进屋檐下,他却一定要淋上一身雪,守在此地给人看, 要让人看他凄悽惨惨,看他不争不抢……简直令人作呕。 心头恶念不断积攒,但墨麟紧攥着琉玉的手指还是极缓慢地松开。 「雪天路滑。」 南宫镜如流泉般的嗓音忽而响起, 落在墨麟耳中。 「墨麟,牵紧琉玉,她今日裙摆太长,别让她摔了。」 墨麟与琉玉同时朝那神色淡然的女子投去视线, 脸上俱是一副难掩讶然之色。 琉玉旋即反应过来。 今夜要有大变。 阴山氏府邸周围整个里坊, 所住都是阴山氏家臣,门内门外都在严格监视下, 她娘不可能不知道今夜九方彰华在此久候,但一路上她却未提一句。 说明她娘认为, 不管是即墨瑰的身份还是妖鬼墨麟与阴山氏的关系, 已经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墨麟也从南宫镜的这句话中咀嚼出了这个意味。 原本笼上一层沉郁的面容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之下, 有什么汹涌浓烈的情绪翻涌挤压,争抢着要撕裂缝隙满溢而出。 自下而上的凝视,像威慑敌人的蛇。 他动了动唇道:「遵命。」 本要松开琉玉的手指復而紧握,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那样的眼神, 简直像浸透了蛇类毒素一样。 台阶上有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 枕着石狮子的妙仪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中醒来。 【琉玉你回来啦!画舫好玩吗!我睡过头了都没看到今晚的祥龙焰火!】 常年用纸板对话的她眨眼便写好了想说的话。 只是在看到琉玉与那名妖鬼交叠的双手时, 妙仪愣了一下, 又沉下脸来提笔挥下几个大字: 【不要用碰过别的女人的手去牵琉玉!!!!】 墨麟只扫了那行字一眼,转头看向琉玉。 九方家究竟是怎么教这个小女儿的? 傻子吗? 琉玉笑道:「你怎么在门口睡, 这么冷。」 妙仪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定要在门口等,但她到底不好在这里揭大哥的底,于是只是回答: 【就是啊好冷好冷,想吃你们家膳夫做的金玉羹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起琉玉的另一只手往门内去,九方彰华却在她身后呵斥一声: 「妙仪,你该回去了。」 妙仪奇怪地回头望向他。 九方彰华视线望入府邸深处,被石灯映亮的小径幽深寂静,最深处似有妖鬼们推杯换盏的声音传来。 阴山氏府邸对于九方家的人来说已不再安全,妙仪不能进去。 「雁姨娘还在家里等你。」 【娘早就睡啦,她又从来都不守岁】 大哥在这里等三个时辰,不就是为了见阴山氏的人吗?还不惜带上自己,就怕琉玉不想见他,哪有见到了人就把她丢开的道理? 妙仪不管那么多,摸了摸门口大黄的脑袋后便直接钻进了阴山氏的大门。 名为诚伯的老僕在门口对妙仪笑道: 「妙仪小姐好久没来了,想吃什么?」 妙仪低头唰唰开始点菜。 「……彰华怎么来了?」在墨麟背上的阴山泽转醒,睡了一觉的他酒醒了不少,「今夜阖家团圆,怎么不在家中陪陪弟弟妹妹?」 九方彰华看着缓缓落地的阴山泽。 师父性情随和,无论是对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是同样一副笑容,可今日见他,眼中笑意却比此刻月色还要黯淡几分。 「白日在灵雍耽搁太久,备的节礼没能及时送来,彰便想着亲自来一趟。」 阴山泽脚步不太稳,身上珠玉相撞,脆响声一路至九方彰华身前。 「琼露酿?」 九方彰华将手中酒罈交给僕役,微笑道: 「听闻师父近日身体不适,戒酒数月,彰便将埋在家中梨树下的琼露酿启了出来,琼露酿有酒香而非酒,师父若实在嘴馋,可饮此酿。」 潋滟如浓酒的琥珀色眼底映着那坛琼露酿,盪起几分波澜。 「埋了十年,的确到了可以启出来的时候了。」 「当年与师父在古籍中偶得此酿配方,钻研数日,方才成功,为此还被父亲责罚一顿,认为玩物丧志……若非师父庇护,就不会有这琼露酿,也不会有今日的彰华。」 黑色狐裘下探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阴山泽揭开酒罈,果然闻到醇厚酒香飘入鼻息。 零星雪花落入酒酿,眨眼消融不见。 「这些事隔得太久,我都快不记得了。」 九方彰华仪态端正地见礼,道: 「对师父或许不值一提,但彰却不敢忘怀。」 真的吗? 阴山泽眸色深深地望着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徒弟。 如果真的不敢忘怀,哪怕因为立场而不得不对他痛下杀手,前世又为何要对琉玉赶尽杀绝?为何不顾檀宁的意愿执意要娶她来巩固自己的权柄? 直到现在。 还要将妙仪,将这坛琼露酿当做自己的筹码,来达成自己刺探阴山氏的目的。 他曾以为彰华也是很喜欢这个家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但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再烫一壶青梅酒——不是我喝,给小妙仪的,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得喝一盏热酒暖身才行……」 阴山泽面含浅笑,跨过门槛而入,似乎默许了九方彰华入内。 跟着阴山泽,一众僕役亲卫鱼贯而入,琉玉从他身旁经过时,九方彰华忽而出声: 「琉玉。」 越过他的少女停下脚步。 「是他逼迫你吗?」 琉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九方彰华不是个蠢人,但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能问出这个问题,还想自欺欺人——他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琉玉正欲开口,身旁的妖鬼却忽然出声: 「即便是我强迫她如此,你又当如何?」 琉玉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你会救她吗?你想从我这里夺走她吗?」 九方彰华以为他是在挑衅与炫耀,然而乌髮垂肩的英俊妖鬼眉眼肃杀,眼底燃烧的却是更加浓烈的愤怒。 愤怒? 他在愤怒什么? 九方彰华微微有些错愕。 没了耐心的墨麟沉声道:「说话。」 长身玉立的贵公子回过神来,因他如此粗鄙无礼的语调而轻蹙眉头,唇角礼貌性的笑意也淡去几分。 「琉玉绝非任人争夺的物件,九幽尊主,你将琉玉当成什么了?」 恍若深渊的瞳仁似是竖了起来,墨麟盯着他的脸,像是剖开这层假面,看清了他的虚伪。 「你不敢救她,你怕我?」 九方彰华脸上彻底失去笑意,眼眸淡漠地凝视眼前妖鬼。 匹夫之怒,难成大器。 他绝非被人三两句话讥讽就失了理智的毛头小子。 「天下之大,阁下也不过只是九境巅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阁下今日如此狂悖无礼,焉知我九方家没有对付阁下的手段?」 琉玉顿时猜到他指的是什么。 天甲三十一。 他不知道那就是前世的墨麟,竟以此来威胁。 墨麟倏然冷笑,冰冷怒火无声灼烧: 「九方家对不对付我,似乎不由你来决定,若我此刻告诉九方潜,我同意与九方家联手,无论是钟离氏还是即墨氏,甚至是阴山氏,吞下之后都可以由你我两家共同瓜分——九方彰华,你要阻拦吗?你会赌上你的性命去救她吗?」 压迫感极强的视线伴随着咄咄逼人的话语。 九方彰华未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挑拨他和琉玉,垂在袖中的指节攥紧。 「我……」 「你不会。」 笃定说出这个答案后,眼前妖鬼的神色似乎更加愤怒。 「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不救她?你与她青梅竹马,整个仙都玉京的人都知道你们天生一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琉玉的无助。 前世柳娘被钟离嶷所擒,檀宁哀求她向九方彰华秘密去信,寄希望他能看在往日情面上救下柳娘,琉玉无计可施,只能一试。 那时的九方彰华经过百年经营,已经与九方潜分庭抗礼,在族内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可以救下无足轻重的柳娘,但他却回信给琉玉,给她开出了一个条件。 他要琉玉自废炁海,嫁入九方家,交出阴山氏余下部曲,如此,才肯救柳娘一命。 琉玉没有同意,就算她肯同意,阴山氏的家臣,甚至是檀宁都不会允许她放弃阴山氏的血海深仇。 但九方彰华就这样,把一件没有选择权的事,压在了琉玉面前。 他让琉玉亲眼看着柳娘因为她拒绝这个提议而死在她面前,他骗得檀宁背着所有人自投罗网,让琉玉背负着这种负罪感,前世到死都想救出檀宁来赎罪。 墨麟从不否认他对九方彰华的嫉妒。 簪缨世族出身的贵公子有他此生都不会得到的良好教养。 他能光明正大的走在琉玉的身边,不会成为她的污点。 阴山泽视他为义子,书房的门扉边一道一道,刻的都是九方彰华一年年长大的痕迹。 墨麟想要的,不想要的,九方彰华都如探囊取物, 可他却似乎没有半点珍惜。 那些对墨麟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被他轻而易举地践踏在脚下,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有脸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来挽回。 阴暗黏腻的情绪在墨麟心头翻滚,恨意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九方彰华对他不知来由的质问难以理解。 但琉玉明白。 她缓慢地回握住墨麟的手。 「……简直不知所谓。」 九方彰华冷瓷般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看向琉玉,道: 「琉玉,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会被权势地位蒙蔽双眼的人?你我二人一同长大,我对我父亲的恨意,不比你对他的少,你难道真的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为你,为了阴山氏,都做过些什么吗?」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意很浅。 「我知道。」 九方彰华冷若寒霜的眼底似融化几分。 她抬手,轻拂去他肩上落雪。 「我等你来救我……我等着看。」 紧握着身旁妖鬼的手,琉玉与他肩并着肩,在新岁的第一日跨入了阴山氏的门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门口众人散去。 九方彰华并未跟进去,他抬起头,看着本该被朝鸢背进去的檀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后。 四下无人,只有僕役守在不远处。 九方彰华低头看着闪烁的玉简,有讯息一条接一条在这个本该静谧的夜晚,纷至迭来。 是战报。 从钟离氏本家所在的里坊传来的战报。 良久,他望向檀宁: 「你早就知道了?」 檀宁看着那张清风朗月的面庞上覆着的一层寒霜,缓缓摇头道: 「我也是才发现的……也不知道琉玉怎么想的,我不信她不知道今日在擎云台发生的事,就算再喜欢那个妖鬼,她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走得那么近?而且……他可是亲手杀了南宫曜,那妖鬼到底给琉玉下了什么蛊?」 青年两丸乌润眼瞳里漾着冷冽的光。 「原来你不知道。」 檀宁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但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只道: 「彰华,你现在回到阴山氏,还来得及,父亲心软,母亲表面无情,但只要父亲高兴,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现在收手,不再帮着你父亲对付阴山氏,一切还能回到从前那样。」 「从前?」 提及这两个字,那张从容淡然的面具似乎从九方彰华脸上裂开,他冷笑: 「宁宁,你真的觉得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而且,你真的觉得,从前就很好吗?」 檀宁微微拢起眉头。 九方彰华上前几步,垂眸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髮丝。 「从前我以为师父和师娘一定会将琉玉许配给我,但为了阴山氏,他们亲手扶植起墨麟,甚至愿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他的手中,我以为他们视我为亲子,但其实并不是,在他们眼中我仍然是九方家的人,即便我这些年来为了阴山氏的利益而出卖九方氏。」 檀宁蓦然睁大眼:「什么亲手扶植?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无色城本就是师父亲手烧的,墨麟也是师父亲自选拔出来,为的就是帮那些跟我们没有半分关系的妖鬼能够逃脱世族的束缚。」 炁流悄无声息蔓延,隔绝了两人的话语。 九方彰华眼眸比夜色更暗,但嗓音却忽而温和起来。 「你不知道这些事,并不奇怪,就连我从前对这些传闻也都不屑一顾,直到今日才敢断定——师父不会将这些事告诉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九方彰华凝视着檀宁颤得厉害的眼睫,语调似是嘆息。 「因为我和你一样,在阴山氏,我们都是外人。」 檀宁勐然抬眸:「你胡说!」 她被阴山氏收养以后,阴山泽南宫镜待她如同亲女,但凡琉玉有的,不会缺了她一份,就算她知道在情感上自己不会比得上琉玉的分量,但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怎么能这样说! 「那你知道即墨瑰就是琉玉这件事吗?」 九方彰华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 「你知道南宫曜并没有死,就在今夜,他正与檀文和一道率领阴山氏的部曲夜袭钟离氏吗?」 檀宁唿吸微微凝滞。 「这么看来,或许阴山岐也并没有死,檀宁,在你为阴山岐和南宫曜之死而难过,在你为了阴山氏败落而食不下咽,在你因为妖鬼墨麟与即墨瑰关系暧昧而替琉玉打抱不平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九方彰华垂眸看着她呆愣的神色,眼底有雾气渐渐瀰漫,他用指腹轻轻拭去湿润眼泪。 「他们在笑话你。」 「只有你将自己当做了阴山氏的人,檀宁,他们从没有将你当成他们的一份子。」 他的眼神沾染上几分怜悯,温柔得像是月光下的潋滟湖面。 「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你,但宁宁,你应该知道,因为这件事与你早亡的父亲有关,你本不需要寄人篱下,不用被别人嘲笑是什么被收养的假小姐,应该像琉玉一样,有一个真正疼爱你的亲生父亲。」 「是师父。」 「你的父亲,檀氏部曲的主将,不是在平定相里家那位大将军的谋逆之案中牺牲,而是被师父,亲手诛杀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檀宁不敢置信地眼中滑落,她怔然如木雕,久久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 九方彰华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无言地拂去她的眼泪。 在这个夜晚,他待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耐心。 良久,檀宁才哑声开口: 「……你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背叛阴山氏吗?」 他摇摇头,俯身凑近几分,乌黑的瞳仁像是在蛊惑。 「我不想伤害阴山氏的任何人,我相信你也是。」 「这只是……你与我,两个不被阴山氏所接纳的外人,一点小小的反击而已。」 第94章 「小姐, 宁小姐折返回去了,要拦下她吗?」 跟随在琉玉身后的朝暝朝身后石径望去一眼。 「虽说是自家地盘不必担心安危,不过这种时候, 宁小姐去见彰华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琉玉勾着墨麟的手走在前面,语带轻笑: 「你就差把檀宁好骗写在脸上了。」 朝暝摸了摸鼻子,没否认, 只道:「别人不好说,但彰华公子骗她,应该易如反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那倒也是。 琉玉望着屋檐上一瞥雾影山的山影,想到了前世她救出檀宁之后, 两人头碰头躲藏在雪地深埋的冰窟内, 为了让彼此打起精神说的那些话。 ——你别笑我从前那么喜欢他,你不是我, 我也不是你,被阴山氏收养的二小姐很清楚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 首先是为了檀氏部曲的忠心, 再是为了彰显阴山氏不看重出身的理念,最后才是因为我这个人。 ——因为自卑, 所以要强,但我不是为了要强才同你争夺彰华,只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与我处境一样。 ——我们就像被三叔捡回家里的小猫小狗,垂涎着那只雍容华贵的家养猫, 想成为她, 想占据她, 想留在这片不用风吹日晒的屋檐下,但好像……总是在用一些错误的方式。 柔软又悲伤的语调越过前世, 一字一句迴荡在琉玉耳畔。 那时对檀宁的回答,琉玉今生也打算再对她说一次。 不过。 那要等她自己看清彰华的真面目之后。 越过一重月亮门,酒宴正酣的妖鬼们击鼓起舞。 妖鼓的鼓点伴随着红绿相间的绸带飘扬,面容姣好的狐鬼戴着青面怒目的傩面起舞,不知哪个妖鬼偷偷舒展开自己的肢节,在噼啪燃烧的篝火中投下昏暗奇异的影子。 琉玉他们到的时候,妙仪正躲在一株矮松后偷看。 「——躲在这里想偷偷打探什么?」 听见琉玉声音的妙仪回过身来,唰唰提笔写了几行字: 【好热闹!看起来好好玩!你爹爹都进去跳了,我也想玩!!】 琉玉循着妙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道红衣华裳的身影戴着夸张傩面,不知何时混入妖鬼之中,正颇有兴致地学着妖鬼起舞。 而南宫镜却早已回了宅院深处的二层楼阁。 楼阁内灯火通明,大约是在为了今夜的大战而部署。 爹爹真是命好啊。 琉玉被妙仪拽着拉进了妖鬼堆中,少女眉眼间兴致盎然,学着妖鬼的动作像模像样地模仿。 【我在九幽妖鬼写的诗集中看过鬼戏仙游祭的描述,也像这样热闹吗?不对,场面应该比这个更大吧?仙都玉京的花灯我都看腻了,好想看看诗里写的鬼戏仙游祭是什么样子啊!】 琉玉随手拾起一张傩面,戴在了妙仪脸上,答非所问道: 「下次不要替你哥做这种事了,妙仪,我已经成婚了,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给你当大嫂的。」 傩面挡住了妙仪的表情,只有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那副比她脸大上一圈的面具上。 显得她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良久,她才又将纸板翻过来。 【大嫂不行的话……二嫂也不行吗?】 琉玉深吸一口气:「当然不行,你这话问得有点无理取闹了。」 【好吧】 【可是为什么啊?我承认这个妖鬼墨麟长得的确比我大哥二哥都好看,可琉玉你又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他杀了南宫曜,跟即墨瑰走得那么近,还和】 后两个字被妙仪划掉,琉玉知道她想说的是「还和九方家联手对付阴山氏」。 琉玉伸出一根手指,在鼓乐声中将她的面具推至头顶,笑意浅浅地凝望她的双眸。 「你想知道为什么?」 「妙仪,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但我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你,你也该拿一个秘密同我交换,这很公平吧?」 妙仪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动了动她平时不太常动的另一半脑子。 琉玉回到仙都玉京没几日,即墨瑰也出现在了灵雍学宫。 妖鬼墨麟与即墨瑰强强联手,亲密无间,不仅抢走了钟离氏精心培养的下属,还一举挫败了钟离氏的精锐。 而今日,琉玉也与那妖鬼携手而归。 妙仪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廊下,被一众妖鬼围绕着不断敬酒的玄衣妖鬼。 英俊冷淡的眉目,却在望向琉玉时,浓郁眼瞳里酝酿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欲,简直恨不得将琉玉一口吞进肚子,哪里看得出半点冷淡。 答案已经唿之欲出。 琉玉在她耳边呢喃: 「其实,我就是即……」 【啊啊啊啊啊不听不听不听!!!】 妙仪用炁流封住耳朵,举着纸板一边抗议一边逃跑。 琉玉却紧跟在她身后,指尖凝出的炁流噼开她覆在耳朵上的那层炁,将自己温声细语的话往妙仪的耳朵里送。 「听好了,我允诺了要给九幽妖鬼和大晁人族同样的尊重,我借用『即墨』这个代表着妖鬼的姓氏行走与大晁,成为仙家世族的座上宾,我还夺取了各族秘不外传的秘术,不仅公开给百姓庶人,还要让所有妖鬼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所谓的世族秘术。」 琉玉摁住妙仪的肩膀,火光在她明亮眼底跳跃,她不容分说地将真相塞进妙仪耳中。 「我就是即墨瑰,是妖鬼墨麟的尊后,也是你认识的那个阴山琉玉。」 妙仪怔怔望着她,就算她再迟钝也知道—— 完蛋了,九方家这下要与阴山家不死不休了。 【你想跟我交换什么秘密?】 琉玉看着妙仪万般纠结地在纸板上写出的这行字,她心头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绪。 她说的这些,或许白日还是秘密,但明天一早,南宫曜死而復生攻下钟离氏的消息传开,就不再是个真正的秘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妙仪却信以为真,以为琉玉真的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透露给了她。 琉玉定定望着妙仪那双澄澈的眼,压下那些无用的心软念头。 她启唇,用哄诱的语调问: 「你从钟离家抢走的那只天甲三十一,你们家将它藏到哪里去了?」 妙仪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那只傀将叫天甲三十一?】 凝望着妙仪的那双眼冷静而笃然。 「因为,它是属于我的东西。」 是为了她跋涉过千万个世界,徘徊在人世间,至今寻不到归途的亡魂。 妙仪似乎也从琉玉的眼神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郑重。 但她知道得其实并不多。 思索片刻后,她写道: 【我只负责将它运回家里,至于它之后去了哪里,我真的不清楚,我和大哥二哥分工不同,父亲不会让我们任何一个人知道得太多。】 琉玉缓缓松开了妙仪的肩。 如果九方家的三个孩子各有分工,那么妙仪实力最强,却感情充沛容易心软,的确适合做一些明面上不需要头脑的苦力活。 而九方彰华攻于心计,善于周旋交际,所以才会派他周旋于世族,往来于朝堂。 剩下的九方少庚,恐怕最得九方潜信任。 在墨麟前世记忆中,就是他率领九方家的人让化身邪魔的墨麟重见天日,又将他送去钟离氏制成了傀将。 妙仪不能知道的事,应该就会交到九方少庚手头。 也就是说,她若是想不动声色地将天甲三十一夺回,唯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从九方少庚口中探得消息。 ……这怎么可能办到? 九方少庚对即墨瑰的那点好感碾碎了掰开细数,其中至少七分是对即墨氏利益的垂涎,余下三分,在他得知即墨瑰与阴山琉玉是同一人之后就会灰飞烟灭。 「妙仪小姐,金玉羹做好了。」 诚伯捧着托盘出现在他们身后,盏中盛着一碗热腾腾的羹。 妙仪在院中石桌旁落座,捧着那碗羹一口一口慢慢吃。 诚伯笑着问:「可还合妙仪小姐口味?」 妙仪昂着脸颔首。 【还是一样好吃。】 但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吃到了。 放下碗盏。 妙仪向正在与人挽臂共舞的阴山泽摆摆手,又看了眼在廊下盯着她们这边的妖鬼,她写道: 【他看起来应该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也这样喜欢他吗?没有勉强吧?】 琉玉的嗓音在夜风中柔柔送来,妙仪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的眼神。 「嗯,我也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妙仪突然眼眶湿湿的,不是难过,而是替她高兴。 妙仪挥挥手: 【我回家啦,夜深天寒,不必送我,和伯父伯母他们待在一起吧。】 没有再回头,妙仪一路小跑着,离身后喧嚣欢笑声越来越远。 待她踏出阴山氏府邸时,万籁俱寂,只余细雪落在长兄手中绸伞的细响。 踏上悬着灯盏的白羽孔雀车,车轮滚滚中,她听见长兄问: 「琉玉同你说了什么?」 妙仪低头在纸板上写:【大哥,你和二哥什么时候才能除掉父亲?再这么下去,我们和琉玉真的要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九方彰华浓黑如墨的瞳仁定住几息,他望向这个天真的妹妹。 在无色城被烧毁之前,他其实从未关注过这两个弟弟妹妹。 偶尔回到府邸内,与他们错身而过时,看着被九方家亲卫簇拥的他们,九方彰华心中从无羡慕,只有怜悯。 一个将孩子当做牲畜训导的父亲。 一个将妻妾当做奴隶替子女受罚的夫君。 活在这样一个人的阴影下,与置身地狱有什么分别? 九方彰华曾以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但到最后,他才发现不管他如何厌弃,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地,只有少庚与妙仪才是等待自己庇护的亲人。 「我同你说过,弱小的兽要想吞吃比它强大的敌人,必须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他轻抚妙仪的发顶。 「耐心些,时机会到的,父亲会被我们亲手除掉,而琉玉,也一定会成为你的嫂嫂。」 妙仪怔了一下,急忙写: 【嫂嫂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我觉得你和琉玉没可能的,她好像真的很喜欢那个妖鬼,我从来没见琉玉笑得那么开心过。】 青年淡漠的视线像是被这句话所冻住。 琉玉与那妖鬼在一起的细枝末节逐一浮现在他脑海,在发觉琉玉身份后被刻意压制的回忆,此刻突然蜂拥而来—— 洛水之畔的榴树下,少女徘徊于月色中,在受伤的妖鬼归来的第一时间小跑着将他拥入怀中。 一个皮糙肉厚,杀都杀不死的妖鬼,被她用那样小心呵护的姿态,仿佛在保护着什么易碎的瓷器,简直就像一个沉溺爱河的寻常少女。 他曾不屑一顾,曾为自己将琉玉与即墨瑰错认的念头感到可笑。 原来可笑的人是他。 就连她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了那样明显的蛛丝马迹,自己竟然都未能认出她。 因为他从未见过琉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模样,不知道原来他眼中对情爱不感兴趣的少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原来只是不会对他露出那一面。 九方彰华胸中唿吸起伏不定,他盯着纸板上那行字,眼底有根根血丝,似乎要将那些字眼看出一个洞来。 是的。 就连她展现给那个妖鬼的笑容,都前所未有。 妒火灼烧着恨意,似乎要破膛而出。 九方家的府邸就在眼前。 院子内,几名亲卫正围在九方少庚面前,似是在向他报告今夜钟离氏与阴山氏的战况。 「……最快丑时,最迟卯时,钟离氏在仙都玉京的主力必被连根拔起。」 那亲卫徐徐道: 「钟离氏本就不善战,从前靠着炼器核心秘方掌控着下游的申屠氏,让申屠氏替他们鞍前马后,指哪儿打哪儿,谁料妖鬼墨麟在边疆一战,彻底让申屠氏对钟离氏寒了心,今日又横杀出一个即墨氏折损了他们精锐,这几家联手发难,钟离氏亡得不冤。」 另一人又道:「不过真没想到即墨氏、妖鬼墨麟和阴山氏竟然站在同一阵线,即墨氏之前不是与钟离氏结盟?如此背信弃义,真不要家族名声了?」 九方少庚刚刚经过两轮仙医的治疗,此刻躺在躺椅上,浑身经络被银针扎满,据说至少要养上半个月才能动用炁海。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边听着战报,一边嗤笑: 「什么背信弃义,输了才叫背信弃义,赢了就是乱世枭雄——难怪阴山琉玉能受这种跟旁人分享自己丈夫的窝囊气,原来是仰仗着即墨瑰帮扶自家呢。」 九方彰华与妙仪的脚步停在门边,九方少庚抬眸,迎上二人复杂神情。 妙仪藏不住心事,替自己二哥尴尬的心情几乎都写在脸上。 偏偏九方少庚还不知真相,挑眉讥笑: 「听说今夜阴山氏的人在伊水画舫上守岁,吃了个闭门羹吧?有句粗话怎么说来着?热脸贴什么?」 妙仪很想告诉二哥真相,可一想到今夜琉玉与自己交换秘密,她并没有告诉琉玉什么有用的情报,话到笔尖,被妙仪忍了回去。 而九方彰华静静迎上弟弟讥笑的视线,竟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只是问: 「回来时见方巽正在点人,今夜我们家要插手帮钟离氏?」 方巽是九方潜身边最亲的亲信。 可以说,九方潜身边所有的妻妾和九方潜的相处时间加起来,也不及方巽的一半。 九方少庚却摇头: 「谁都没想到阴山氏藏了南宫曜这个后手,他一路势如破竹,杀得钟离氏那些守宅的部曲溃不成军,钟离氏白日就已损兵折将,今夜更是大势已去,大罗神仙也帮不了——他是去做另一件事。」 九方少庚想起父亲的话。 今夜这场突袭调动得几乎无声无息,整个仙都玉京的人都看到了阴山氏的画舫出现在伊水上,谁能想到子时一过,这一家人还未下船,就突然展开了对钟离氏的围剿? 这样精准如刀,迅疾如雷的调动,幕后主使者必定是南宫镜。 这个寒门出身修为不高的女人,简直静若秋水,动若雷霆。 从她自中州王畿退下来,阴山氏丢了坊市,死了南宫曜,她都无动于衷,蛰伏至今,就是为了今日时机一到,就命南宫曜和阴山氏部曲倏然出击,快刀斩乱麻地灭掉一个一流世族。 这样一个连九方潜都要忌惮的女人……竟与即墨瑰站在一个阵线上。 一种刀尖淌血的危机感令九方少庚整个人眼睛都亮了几分。 若非那个该死的妖鬼墨麟将他伤成这副模样,今夜他无论如何都要请缨去看这个热闹。 但此刻仙都玉京中其他的正常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了。 谁能想到,本以为绝无再起之日的阴山氏,竟然峰迴路转,打了钟离氏一个措手不及! 南宫曜竟然是假死! 妖鬼墨麟和阴山氏一同做了一场戏! 还不只这样,熬更守夜的各家世族细细一盘算,想起当初从妖鬼长城附近汇集起来的情报,其中就有称即墨氏与妖鬼关系紧密的部分。 当初不知其全貌,还以为即墨氏只是因为寒门出身,无人可用,不得不用妖鬼。 但若即墨氏招揽的并非寻常妖鬼,而是九幽的妖鬼之主呢? 夏侯氏、赤水氏、宗政氏等等玉京世族,除了继续派人密切关注今夜战况之外,还立刻召令全族人,彻查族内那些惯沉不住气的小辈。 和檀宁同在灵雍学宫的。 还有当初跑去天枢大街看什么笑话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拉出来审问,到底有没有在阴山氏败落时去踩人家一脚。 若是有,别等到人家找上门来,他们这些家主族老,通通都得提前想办法去平息阴山氏的怒火。 至于原因,有些城府的世族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一次仙都动盪,与以往那些小打小闹绝对不同,本以为阴山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不料竟然就这样起死回生,南宫镜,和妖鬼墨麟,还有那个即墨瑰,这究竟是如何联起手来的?这,说不通啊?」 褒衣博带的世族们手持象牙腰扇,商议一夜,仍觉得仿佛缺了一环,百思不得其解。 夜风吹动一室浓郁凝滞的名贵薰香,吹入从钟离氏里坊内飘来的火星。 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流萤闪烁,带来了死亡与焦臭的味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那是一个繁盛一时的世族的倾覆。 有人朝外望去,轻摇刀扇嘆息道: 「千古兴亡多少事……百年簪缨大族,说倒也就倒了。」 新岁第一日,玉京城内的世族无一户能入眠。 琉玉趴在南宫镜书房外的窗沿上,从此处眺望而出,整个繁华城池几乎尽收眼底。 也能将那些彻夜未熄的灯火看得一清二楚。 身后,方伏藏正守着月娘默出《仙工开物》全书,忙了一夜的南宫镜正在美人榻上小憩,阴山泽小心翼翼替她盖上薄毯后,在琉玉与墨麟中间站定,与他们一起望着正跨入府邸的南宫曜一行人。 阴山泽噙着浅笑道: 「希望你们舅舅能带回来一些好消息。」 比如钟离家那个老太太顺利断了气,《仙工开物》成为孤本,天底下除了月娘再无人能够操控那只天甲三十一。 这样,他们下一步路会好走许多。 琉玉也是如此作想。 底下除了迎接南宫曜的僕役,就连一贯与南宫曜关系不好的阴山岐也在。 因为南宫曜赢下这一仗,便意味着阴山岐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又能过上从前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了,他自然要出来熘达一圈。 然而琉玉却看向一道躲在暗处的身影。 是檀宁。 自从昨晚她与九方彰华说过话后,她便径直回了房间,琉玉还以为她是太困。 但此刻,见到南宫曜和阴山岐的檀宁并未如琉玉预料的那样,气沖沖跑来找她算帐,而是又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琉玉略觉意外地挑了挑眉。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联想到了什么。 九方彰华啊…… 不管重来几世,他果然还会做同样的事,走向一条一模一样的道路。 琉玉看向正望着窗外沉思的那个阴郁侧影。 他思考什么事的时候,似乎总是这副像在琢磨怎么杀人的表情。 墨麟只是在想要如何从九方家手中夺回那只傀将。 那个前世的自己实在是个隐患,即便钟离氏覆灭,只要傀将在九方家一日,对他们就会是个巨大的威胁。 要么,摧毁它。 要么,就必须…… 「墨麟。」 忽而听到琉玉的声音,墨麟移过目光,问: 「怎么了?」 琉玉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绕过阴山泽的背后,偷偷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墨麟因心事而微蹙的眉心怔然松开。 「没什么,就是叫你一下。」 琉玉转过头,看向檀宁离开的背影。 多亏了墨麟,才能够重来一世。 这一次,九方彰华还想哄骗檀宁? 做梦,她的便宜妹妹,只有她能耍着玩。 第95章 琉玉召来朝鸢, 与她耳语几句。 朝鸢领命而去时,正好与归来的南宫曜及几位阴山氏督军擦肩而过,一进门, 就见披着薄毯的南宫镜缓缓转醒,按了按额角道: 「都处理好了?」 南宫曜大马金刀入座,拎着茶壶灌了几口茶水解渴, 用袖子随手蹭了下唇角才答: 「好消息和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南宫镜抬眸:「坏消息。」 「王畿那边派了常侍濮协,奉帝主诏令接走了钟离灵沼。」 琉玉露出微讶神色。 这诏令并不一定是少帝慕容炽亲自发出,但肯定代表了慕容家宗室的立场。 慕容家居然要保住钟离灵沼, 这个已经不能为他们带来直接利益的后主? 不知联想到什么, 琉玉抿紧了唇。 南宫镜掀开薄毯起身。 「已经尽快速战速决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赶上了, 濮协怎么来得这么快?」 「恐怕之前他奉命来玉京筹备帝主大婚之时,宗室那边就已经嗅到什么风声, 给了他一份加盖过神州玉玺的空白诏书, 以备不时之需。」 阴山泽随手将薄毯对摺,浅笑道: 「钟离氏从前促成这桩婚事, 是想借钟离灵沼挟少帝掌控王畿,现在形势逆转,反倒成了慕容家的傀儡了。」 倚在窗边的墨麟双手环臂,将几人的对话听在耳中。 虽说如今的大晁是世族门阀的天下,但看来帝主诏令还尚有一点余威。 不多不少, 刚够救一个钟离灵沼。 南宫镜问:「好消息呢?」 「那个……」南宫曜难得有些窘迫地挠挠头, 「坏消息还没说完呢。」 这下, 满屋的人都齐齐朝他投去视线。 「钟离氏府邸内外都已查抄了一遍,确定钟离家的老太太钟离玄素不知所踪——就这个, 再没有别的坏消息了。」 「没错没错。」 几名阴山氏的督军也道: 「好消息就是昨夜钟离氏被我们杀得措手不及,主支已全数擒获,按照夫人的命令,阴雪风已带人将他们暂压别庄软禁。」 「还有王畿的器炼司,檀文和辰时三刻来报,器炼司两名监事,并十名少监,皆已当场斩杀,官署内所有炼器秘档捲轴,已封入芥子袋送回,余下监作、典事、掌固、炼器师共二百七十九人,与廷尉府那边调档筛查过往案卷后,檀文和再将留用名录送回。」 这些曾经效命于钟离氏器炼司的人,也算是位高权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有的稍微收敛些,无非敛财夺产,有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族老小仗着背靠钟离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廷尉府的案卷堆成了山,却无人敢管。 南宫镜已经忍了他们很久了。 「嗯,辛苦诸位了。」 几位督军恭敬还礼。 但南宫镜话风一转,对南宫曜冷声道: 「但你这次做事实在不利落,钟离灵沼不提,一个缠绵病榻的快五百岁的老太太都能在你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南宫曜干笑两声。 「这很好笑吗?阿曜。」 南宫曜迅速地收拾好脸上表情。 南宫镜看向窗边靠着的墨麟,眼神沉凝几分: 「月娘,你最后见到那位老太太,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月娘迎上数道视线,略有些紧张地回忆: 「看……看起来挺精神的,虽然不能下地,不过我在她院中听她授课的时候,屋内水烟味浓得薰香都压不住,而且老太太每日不喝水,只饮酒,骂人也骂得挺有劲。」 琉玉挑了挑眉:「她还骂你?」 月娘摇头:「不是骂我,是骂钟离氏的那些人。」 准确的说,在这位老太太的院子里,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她骂一嘴。 在钟离氏待的这几个月内,月娘每日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烟燻雾燎中听课。 重重纱帘后的身影一手握着水烟筒,一手捧着酒盏,无需翻阅典籍,《仙工开物》内的每一件机巧,每一种法器,她都信手拈来。 而且这个连床榻都下不了的老太太,似乎很受族内人的尊敬,每日都会有人来请示她各种事务。 老太太一一解答。 只是解答得不那么温和。 比如「没了申屠氏的炼器工坊就自己建,如果不知道怎么建就把火精塞进钟离嶷那个孽畜的喉咙里,拿着他的尸首去向申屠氏求和」。 又比如「你让我的乖乖孙女去嫁那个十四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送去给太后做面首呢?联姻?联你个王八羔子」。 月娘时常觉得,这个老太太缠绵病榻,起码有四五成原因是因为她抽菸酗酒爱骂人。 「但病重应该是真的,」月娘想了想道,「我偶然瞥到过女使给她洗脚,老太太的腿和我的胳膊一样粗细,像骷髅似的。」 琉玉冷笑了一声,眸色沉沉道: 「可能是坏事做多了的报应吧。」 形容枯藁也不耽误她将昆吾铁敲进傀将的血肉,这要是身体康健,还不知要做出多少恶毒事。 沉默片刻,南宫镜缓缓开口: 「最坏的可能,就是九方家的人悄悄救走了老太太——」 九方潜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救老太太只会有一个目的。 南宫镜与墨麟四目相对。 一个拥有大宗师魂魄,同时兼具天外邪魔肉身的傀将,没有痛觉,不知后退,还炼化出一种强大到唯有墨麟才可勉强相抗的黑色异火。 上一次钟离氏还无法操控。 下一次呢? 只要有一线可能,在那种可能性面前,阴山氏之前所有的绸缪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门外传来一名家臣急促的脚步声。 「主君,夫人,出事了。」 琉玉唿吸蓦然一滞,室内空气也如弓弦般骤然绷至最紧。 家臣向阴山泽奉上一卷密报,道: 「方才东极旸谷传来消息,钟离氏在旸谷的旁支,昨夜寅时三刻起了一场大火,钟离氏旁支一脉上下四百八十三口人无一人生还,还有三家本地世族,也被大火波及,死伤百余,最关键的是……现在城里城外疯传,那火是,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现下东极全境群情激奋,驱逐妖鬼的声音甚嚣尘上。」 倦懒半垂的眼帘微微掀起,墨麟暗光粼粼的眼眸中有一丝讥讽笑意。 「他们使这一招真是百试不厌啊。」 朝暝神色阴翳,齿间生寒。 「昨日钟离氏屠戮无辜百姓不见有这般声势,今日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在九幽妖鬼头上,倒是一下子群情如沸,人人得而诛之了。」 阴山泽刚蹙眉展开密报,又有黑衣蓑帽的鬼侍叩门而来。 「尊主。」 鬼侍垂首肃立,语气凝重: 「鬼蛱蝶来报,九方家的部曲奉帝主诏令,正在查封仙都玉京内所有书局,其中与九幽有关的诗文都在清缴之列,此次查封不只限于南陆,西境和东极都陆陆续续有所动作。」 鬼侍奉上的密报黑底金字,言简意赅地写着: 【闹市焚书,九方家名士激言祸众,称『驱逐妖鬼,肃清贼臣,终乱世者,九方氏也』】 一旁的方伏藏看着月娘正默到一半的傀将秘术,上书「牵一髮而动全身」,现在这情形,这可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了。 南宫曜忽拍扶手,沉声道: 「九方潜那个狗东西真是老奸巨猾,要我说干脆就趁咱们刚打下钟离氏士气正旺,一鼓作气跟九方家开战算了!」 「绝对不可。」 门外忽而响起一个沉静苍老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见鹤髮青衣的慕苍水伫立门边,徐徐道: 「诸位可知,九方氏府邸是由何人所建?」 迎着众人茫然神色,慕苍水垂目扫过月娘面前的捲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是由当年将《仙工开物》修至臻化的钟离氏先祖所设计修建,表面上,与寻常府邸无异,实际地基之下与伊水连通,靠着伊水暗流的力量维持着上万机巧齿轮的运转,一旦启动,整个九方氏府邸就是一个巨大的坞堡要塞,其中机巧陷阱无数,如果真的集齐精锐围攻此地,恐怕正中九方潜下怀。」 内室一片静寂,显然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唯有两个人,不仅知道,还曾亲眼见过此景。 琉玉回想起前世死后,墨麟为夺回她的尸首孤身杀入九方氏府邸,九方潜从始至终未曾现身,却在暗中操控着这座机巧要塞,与九方氏的修者配合,将墨麟逼到了不得不散尽修为,与他们玉石俱焚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墨麟也只是屠尽九方氏族人,夺回了她的尸首,未能伤到九方潜分毫。 这是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阴谋家。 眼睁睁看着亲族死尽,却仍能保持着极端的理性——又或者说,是卑劣懦弱的本性。 若非天外邪魔启动宙阵重来一次,天下有情义者皆死尽,竟真的轮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苟且偷生的人赢到最后! 为什么? 凭什么! 「……如果从内部呢?」 如珠玉落盘的嗓音泠泠乍响,琉玉迎上慕苍水的目光。 「我见过九方家机巧全开的模样,记得每一道阵法,每一关陷阱在何处,如果我能在这些机关完全启动前毁掉他们,再从外攻入,这样,是否就有希望成功了?」 墨麟蓦然站直。 慕苍水平静如湖的眸光掀起几分波澜,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理解了琉玉的话。 「尊后如何见过?」 朝霞穿透云层,落在窗边一支覆雪的山樱枝上。 薄雪消融,春冰化水,琉玉的瞳仁在阳光下剔透如玉珠,漾出一点寂寥的笑意。 「因为有人为了一具腐朽的尸首,曾在这修罗杀阵中,不知后退地替我趟过一次。」 所以,这一次,这条路,轮到她来走了。 - 摇光门外的茶楼内。 檀宁送走了今日上午见过的第十位客人,面前茶汤凉透,一截月白袍袖拂过案几,带着九方氏独有的灵虚降真香。 「现在可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檀宁缓缓抬眸,打量着在她面前坐下的青年。 仍是那样孤山料峭的轮廓,深雪覆目的一双眼噙着疏离浅笑,有种似是而非的温柔。 檀宁道:「若这些人都被你收买了呢?」 「宁宁,钱财不是万能的。」 九方彰华替她重新沖茶。 「更何况当初这些人决定离开檀氏部曲后,阴山氏给了他们大笔钱财,他们不缺钱,想要权势就不会离开阴山氏,我拿什么去收买他们?」 檀宁紧抿着唇,雾沉沉的瞳仁倒映着他的模样,哀恸与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很正常。 任谁知道收养自己长大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九方彰华替她斟满热茶,隔着氤氲雾气,眼神怜悯,宛如观赏笼中困兽。 「……我该怎么办?彰华……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垂在膝上的指骨动了动,他的嗓音如春风柔和,眼珠却有种冰冷的美丽。 「宁宁,到我身边来。」 案几被人勐然推开,茶盏滚落在竹蓆上,雾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个扑入他怀中。 滚烫的眼泪渗透他身上冰凉的绸缎,九方彰华虚扶着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嵴。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捨不得怪罪师父,是吗?师父有他的不得已,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与阴山家势如水火,但只要我吞併阴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权,除掉九方潜——」 「我们会立于万万人之上,没有人再能欺骗我们,摆弄我们,不管是阴山泽南宫镜,还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们脚下蝼蚁,是生,是死,是亲人,是仇敌,都由我们来决定。」 两人气息离得极近,檀宁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他要盯着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来。 泪眼朦胧的檀宁忽而坐直了些,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吗?」 九方彰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挟持琉玉,对你的……对我们的计划,会有帮助吗?」 乌润眼瞳倒映着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从她的面容上挖出什么更深的东西。 但她只是仰慕又依赖地望着他,就像从前那么多年,她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当然。」 不如说,这本就是他所计划的事。 檀宁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尝试,但我修为远不及琉玉,寻常药物恐怕一眼就会被她看穿……你有什么对策吗?」 ……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警惕性令九方彰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药丸。 檀宁的确与琉玉自幼不合。 阴山泽手刃檀宁生父之事是阴山泽当年亲口所说,并非他随口杜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而檀宁对他的爱慕之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终还是将袖中药丸交给了檀宁。 少女离去之后,雅间内安静下来,最后一丝笑意从九方彰华的唇边褪去,他推开窗扉,垂眸看向摇光门外搭台宣讲的名士。 与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东极煽动百姓的人不同,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们登高对台下百姓道: 「……昨日钟离氏为一己私利,屠戮擎云台下上万无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为钟离氏无道,而非人族无道!」 「昨日东极旸谷钟离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为,在下不知真伪,在下只知昔日妖鬼墨麟夺边境三城,不杀降,不掠城,乱民者立斩,攻城后开设粥棚,抚恤百姓,虽为妖鬼,所作所为羞煞天下世族!」 「天下对妖鬼之成见由来已深,然追本溯源,世间妖鬼从何而来?干元年间为平魔祸,先是平民女子,后是豪族贵女,就连帝室宫妃公主,都不得不献于天外邪魔,耻莫大焉!」 「帝室世族对天下妖鬼赶尽杀绝,逼迫孕育妖鬼的女子舍性命而殉贞洁,为天下众生?为其自身颜面而已!」 台下有劳苦百姓,有世族子弟,有仙道院的学子。 仙都十二将已经四分五裂,管不住玉京城内愈发激烈的冲突,九方家派出的部曲也不敢公然对这些名士喊打喊杀。 好不容易想办法将人客客气气地从台上架下去,那言辞激昂的名士竟身形灵敏地骑上一名九方家修者的肩,引得底下围观者一片轰然叫好声。 这些人自然不是今日才冒出来的,自照夜元年始,就有不少人反对屠杀妖鬼。 只是这些人力量微弱,即便凭藉一时意气冒头,也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没有几个人有阴山泽那样的运气,能够得南宫镜助力,夫妻二人瞒天过海,竟然借着无色城,光明正大地在磨刀霍霍的世族手中救下千万妖鬼。 他们救了妖鬼墨麟。 正如救下当年跪在九方家庭院中受罚的自己。 九方彰华默默攥紧了指尖。 时局如釜中水,正当沸然之时。 釜底抽薪,方止此沸。 - 鼻尖嗅着一丝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息,琉玉缓缓睁开眼,望向陌生的帐顶。 是灵虚降真香的味道。 她眼珠微动,视线落在床榻边的身影上,良久,唇角牵动眼尾,面上浮现一个冷淡讥讽的笑容: 「檀宁在我的茶水里加了什么?」 「你们竟然联手背叛我?」 九方彰华已坐在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在她醒来之前,他都恍惚有种在做梦的感觉,直到此刻她开口,用这样仇视又睥睨的目光望向他,他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两个时辰前,檀宁带着琉玉到了一处城西酒楼内。 酒楼存在多年,从前琉玉未嫁前偶尔也会光顾,但她并不知道,这处酒楼是九方家在玉京的据点之一,其中内嵌机关暗室,一路连至城东九方氏私宅。 檀宁藉口于琉玉密谈,支走了朝鸢朝暝二人,随后便带着服药晕厥的琉玉从暗室离开,乘私宅外久候的白羽孔雀车一路进了九方氏府邸。 为了通过自家府邸的盘查,九方彰华颇废一番脑筋。 好在现在尘埃落定。 这天下没有比九方氏府邸更安全,更难以攻克的地方了。 「我们这样的人,在外入口的东西从来都要经层层盘查,我本来还做了一番计划来应对,没想到你就这么接过了檀宁准备的茶水,你对她,未免有些太信任了。」 「不用尝试行炁,你既会出现在此,应该对我的谨慎有些准备,除了那一粒散炁丹,还有一道离魂咒封住了你的炁海……」 啪! 极清脆的一巴掌扇得九方彰华偏过头去。 这一掌就算没有运炁,也有非同常人的力道,九方彰华没有避闪,齿尖刮过颊肉,口腔里很快有了浓烈的铁锈气。 琉玉还要再扇,这一次他攥住了她的腕骨。 闪烁着冰冷厌恶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若是以前,被她这样看着自己只怕会心痛难忍,可此刻当他能如此轻易地掌控她,那一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稚兔。 从膳房里不慎跑出被他捡到的稚兔毛髮洁白,漂亮得像一团雪,他给它洗净擦身,餵它草料,给它用旧衣做了个柔软的窝。 九方氏的长公子不得宠,这只稚兔是为数不多属于他,能由他掌控的东西。 直到那只稚兔被剥皮剔骨,端上了他的食案。 无权之人,握不住任何珍视之物。 而现在,他终于能重新拥有一件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宝物,漂亮得熠熠生辉的珍宝。 「檀宁在哪儿?」 九方彰华眸光潋滟,温声道: 「为了今日之局,她担惊受怕许久,怕生什么意外,还执意要一路陪你入府,此刻在客房休息。」 琉玉眯了眯眼:「你软禁她?你不信任她?」 「只是不想让你误会。」 他握住琉玉松软的手指,眉眼含情。 「我记得,从前因我总是试图替檀宁说好话,几番惹你生气,这样的事,今后我不会再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笑容。 但此刻映在琉玉眼中的九方彰华,却好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森然鬼物,温润如玉的皮囊下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在涌动,随时要撕开假面而出。 琉玉已料想过最坏的情况,眼底没有丝毫畏惧。 她视线挪向他身后。 这不是九方彰华的寝居,虽然她以前也从未光顾过,但光看纱窗透出的窗景没有竹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会住的院子。 如果九方潜抓她,一定会将她关在府中水牢严加看守,而不是弄这样的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 「抓了我的事,你没有告诉九方潜?」 琉玉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你在这府中有自己的势力?你对九方潜有异心?」 回想起前世九方彰华在九方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琉玉觉得似乎也有迹可循。 既然这样,天甲三十一的下落,他或许也清楚。 「九方潜常年不出府邸,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将整个九方氏牢牢抓在手里,如果是我的话,想要摆脱九方潜的掌控,就会从最末端入手,慢慢朝核心渗透——难怪从前你愿意将那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和庶人纳入九方家,也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九方彰华面上笑意渐渐褪去,无言地望着琉玉的面庞。 琉玉轻笑: 「你想要九方潜死,这不奇怪,既然我们有同样的目的,不如暂时携手合作,那只被你们窃走的天甲三十一,我们这边有人知道该如何操纵它,它落在九方潜手中对你我都不是好事,你难道不忌惮吗?」 她的另一只手攥住九方彰华的手腕,挣脱了他的束缚,反过来,用她的言语和目光徐徐包围了他。 九方彰华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弯: 「好啊。」 他从芥子袋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放在琉玉面前。 「用你的炁流在这上面打上烙印,我将此书送至妖鬼墨麟案前,就算我们联手,如何?」 琉玉垂眸扫过那页薄纸。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一别两宽,各行大道】 ——他居然还提前替她和墨麟写了和离书! 琉玉简直为他的痴心妄想发笑。 她将那张纸撕碎,随手朝他的脸洒去。 「你真的认为以你之力能与九方潜抗衡?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你身后就是无底深渊,连一个拉你的人都没有——彰华,以我爹爹心软的程度,你现在回头,他会原谅你,你很清楚。」 九方彰华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喃喃重复一句: 「真的吗?」 「真的。」 假的。 琉玉面不改色地撒谎。 「可我……」他埋首于掌中,缓慢地抬起头,「为什么是我回头?」 他掩唇低低地笑,只在九方少庚眼中见过的恶劣神采出现在这张如玉如彰的面庞上,这才令人勐然发现兄弟二人的相似。 他抓起琉玉的手放在他小臂上。 「摸到了吗?这是在水牢留下的鞭伤,是那次向你透露玉面蜘蛛的消息受到的惩戒。」 「还有这一道,阴山岐在太平城遇袭,我也曾试图打探他们动手的时机,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歷数过往,有琉玉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 「……我夹在两家之间,替阴山氏谋取自家情报,换来的是什么?是无数道鞭伤,和师父的一句『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他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捏断琉玉的骨头,眸中血色也愈发浓郁。 「而那个妖鬼墨麟,他又做了什么?他的付出有我的千万分之一吗?凭什么他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就连你,你在朝天阙上主动向墨麟提亲,我是家中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师娘竟还要我去挽留你——琉玉,你抛下我,甚至没有给我一句解释,是你,你先负了我。」 琉玉用带着几分悲哀的目光望着他。 「所以你就要我阖族覆灭,以报此仇?」 九方彰华眸光微动,握紧琉玉的力道松了松。 他道:「我不会杀阴山氏的人,但我不会让你们在凌驾于我之上。」 「说谎。」 琉玉毫不犹豫地嗤笑了一声,她盯着九方彰华苍白的面色,道: 「人是会在言辞中替自己开脱的,你说这番话的时候,当时真是如此作想吗?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顾生死一心为阴山氏的利益付出吗?你有私心,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但你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谴责我和我爹娘,未免太可笑了!」 「让我告诉你,你方才这番话唯一真实的一句就是你想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为此,你可以亲手杀我爹娘,可以看着阴山氏覆灭,也可以放纵一些你自己都瞧不上的人来羞辱我,等我死后,再假惺惺留着我的尸首怀念,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来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这些事的人是谁吗?」 九方彰华眼中倒映着她咄咄逼人的模样。 明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是琉玉,但他却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喉咙,几乎无法唿吸。 她一字一顿,像是用一把钝刀刺入他胸膛,慢慢拧转。 「——是墨麟,一个你瞧不起的妖鬼,却你是真正想成为的样子,九方彰华,你活得就像个笑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闭嘴。 不许再说下去。 九方彰华在快要窒息的一瞬,将想要捏断她脖颈的手挪向她的腰带,轻轻一扯。 仿佛要生剖他心脏的话语终于消失了。 但却响起了一声更加轻蔑的笑声。 「簪缨世族的贵公子,名冠玉京的芝兰玉树,何等的出身教养,面对一个不肯爱你的女子,所能想到的办法,竟也与地痞流氓无异吗?」 「阴山琉玉!」 腰封被他粗暴的扯下,衣襟散乱,露出吻痕未消的肩头。 九方彰华瞳仁蓦然紧锁一瞬,妒忌与愤怒在他眼底掀动起难以遏制的风暴。 琉玉眸光亮得像火,没有半分慌乱畏惧,凝视着他已乱了分寸的视线道: 「我可以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你可以吗?你精心维持的容色不及他半分,实力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就连这种事也会被我放在天平上衡量,对比。」 琉玉向下撇去一眼。 「不仅人品不如,连长短大小也不如,你还想被比较什么?还想自取其辱到何等地步?九方彰华,你大可以试一试。」 九方彰华一直知道她的傲慢,曾经也为她永不折腰的锐气所倾倒。 但此刻,她的凛然无畏像一面镜子,照见他的癫狂,照见他的卑劣,将那些世族子的清高傲骨一点点碾碎,让他在她眼底…… 似是一滩地上泥泞。 内室死寂片刻。 九方彰华宛如木雕般僵硬不能动。 就在双方僵持的间隙,门外传来急急脚步声。 「长公子。」亲卫隔着门道,「软禁在明月居的那位女郎醒了。」 凌乱急促的心脏几乎要挤破胸膛,九方彰华尚未从极端的愤怒中回过神来,他缓慢直起身,视线没有离开榻上少女。 「看住她。」 檀宁不过四境,翻不出什么浪。 亲卫却道:「长公子,就是没、没看住……」 九方彰华蓦然回头。 「那女郎很是古怪,明明只有四境,但身负定势却强得离谱,她正一路从明月居那边一间一间地踹门寻过来,还烧屋子!未免被主宅那边的发现端倪,我们先优先扑火,她攻过来的速度就更快了!还请长公子示下,到底是扑火还是抓人——」 什么定势!? 九方彰华朝外大步跨去,刚走出两步,勐然醒悟,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你将你的势借给了檀宁!」 借势如借命。 她竟敢将自己的命託付给檀宁!? 床榻上的少女支着腿坐起,她随手拢了拢衣袍,眼角眉梢扬着笑意: 「不好意思,不止呢。」 那些细小的猜忌与微妙的不适感破土而出,蔓延成一条完整的脉络,九方彰华顿时反应过来。 是什么时候? 檀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他的? 「就是那种火!」 一路乱打乱撞的檀宁冲进院子的同时,那名亲卫指着九方府邸正门的方向道: 「烧了明月居的火,就是那种火!」 九方彰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无量鬼火熊熊燃烧着,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成骇人的幽绿色,那火势铺天盖地,倾吞一切,引来玉京城内无数百姓、世族纷纷围观。 上一次这样的大火只是将无色城化作一片废墟。 而这一次—— 浑身燃烧着滚滚磷火的身影拖着一尾火光,玄与绿相间的宽袍大袖在漫天火海中翻飞如翼。 沖天鬼火轰然自他周身盪开,瞬间触发了九方氏府邸沉寂百年的护法大阵。 齿轮咬合。 咒文漂浮。 金光层层轮转,密不透风地将整座府邸笼罩。 在如此声势浩大的巍峨阵法前,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却毫无退却之意,他立于半空,立于整个仙都玉京的视野下,眸色阴郁地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余神,託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 「鬼道不禁,众鬼,召来。」 第96章 空气因高温而扭曲。 穹顶的层云勾勒上一层石青色的轮廓, 炽热的风卷着绿莹莹的火苗,像招展的火幡。 那道裂隙就是这时出现在半空中的。 人身兽头的夜叉骑蠪蛭而出,长牙犬耳的妖鬼手持矛戟唿唿喝喝朝后方同伴招手, 罗剎鸟振翅落下灰黑色的羽毛,又在鬼火中烧灼成灰。 数不清的妖鬼从裂隙中挤入,乌压压的大片身影带着粘稠浓重的鬼炁与妖炁, 从裂隙中漫溢,逐渐侵蚀着整片仙都玉京的上空。 ……是万鬼出巡。 九幽的妖鬼打进玉京城了! 城内顿时乱如一锅沸水。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世族们心神巨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可能!有妖鬼长城在,有镇守九幽的龙脉基石在!他不可能召来这么多妖鬼!」 这和之前在太平城出现过的万鬼出巡不同, 和攻下边境三城时的妖鬼大军也不同。 唿名治鬼之术, 实乃撕裂空间,召妖兵鬼将于任意之所的术式。 这样言出法随间就能召来千军万马的力量, 何人不畏惧?何人不忌惮? 就因为这个,当初仙家世族才建造妖鬼长城, 在朝天阙逼他立下不犯之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妖鬼墨麟!」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与夏侯氏家主朝上空高唿: 「你好大的胆子!朝天阙前, 止战誓约仍在!你越过妖鬼长城召万鬼于此,视誓约如废纸, 难道要重现当年天外邪魔之祸,与整个大晁为敌吗!」 九幽妖鬼再强,他们大晁也绝非任人宰割的牲畜。 当年魔祸肆虐神州,惨烈更胜百倍,他们人族最终仍能逆转颓势, 今日这妖鬼若真要踏破仙都玉京, 自会有千千万万个人族修者与他殊死一战! 万鬼已将整个九方氏府邸包围。 墨麟的双目紧盯着被护法大阵笼罩的府邸, 嶙峋眉骨压着阴沉沉的绿眸,宛如暗夜闪烁的磷火。 他头也不回, 苍白修长的手捏着一只白羽孔雀,是从方才不小心踏成废墟的九方氏兽厩里救出来的。 矜贵的白羽孔雀毛髮洁白,养尊处优,以幼蛇为食,与蛇是天生的死对头。 墨麟捏着这只白羽孔雀的长颈,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尖锐鸟喙折枝嚼花的模样。 他已经后悔了。 他根本不该在琉玉的软磨硬泡下同意她以身犯险。 不管他们提前做了多少缜密的安排,都改变不了琉玉孤身深入敌阵的现状。 就算相里华莲给了琉玉散炁丹的解药,就算没有人会防备只有四境的檀宁,就算他和琉玉都将自己的势封于法器中,借给了檀宁,也并不能保证琉玉的安危。 除了散炁丹,九方彰华说不定会用别的东西来确保琉玉没有反抗之力。 只要琉玉炁海被封,九方氏府邸内的人就能对她做任何事。 即使陪着琉玉进去的人是他,他都不敢如此信任自己,更何况陪她闯进去的人是那个蠢笨的妹妹! 长在阴山氏这样的门第,竟然只有四境! 这是蠢到了什么地步! 有功夫把头髮盘得那么花里胡哨,就不能好好提升一下自己那个烂得要死的修为吗! 小臂青筋蜿蜒暴起,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想掐死这只白羽孔雀的冲动。 任由雀羽在无量鬼火的边缘掠过,墨麟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九方彰华夺我髮妻,不犯之誓,从今日破,无关者,退,阻拦者,杀。」 鬼火缭绕中,身后山魈高喝一声: 「迎回尊后!」 万鬼传颂:「迎回尊后!迎回尊后!」 整个仙都玉京上空如山唿海啸,声浪一声盖过一声,遥远得像从云层后飘来的邪魔呓语,也飘入了九方氏府邸内部。 不必听亲卫传讯,九方彰华也能想到现在主宅那一侧会是怎样混乱的场面。 九方氏昨夜趁乱杀人栽赃,焚九幽诗书,在各地煽动百姓对妖鬼的仇恨,再募兵起义,集结人马准备围攻仙都玉京,也的确到了该撕破脸的时候了。 只是墨麟竟然没有直接带着九幽万鬼杀入九方府邸。 外面的结界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府邸内部的机巧陷阱才是精髓所在。 他却只冷静理智地在府邸四周布设兵力。 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在等琉玉与他里应外合? 长眸中酝酿的风暴无声盘旋。 「以身入局,何等兇险,琉玉,对九方氏竟恨到如此地步吗!?」 话未说完,身侧有汹涌炁流轰然冲来。 院中死士迅速列阵相抗,然而从那四境少女身上扩散的势却强悍无匹,如大山倾覆压来。 ……只可惜她掌控此势的能力,实在太烂了。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你懂不懂啊!!你们到底分了多少势给我!不要命了吗!你们有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能不能掌控得了这个问题啊!!」 咬牙强撑的檀宁乌髮被风吹得狂乱,仪态全失地沖内室的琉玉大喊大叫。 她觉得自己像顶碗的杂耍艺人,比她远大数百倍的碗就这么丢在她头顶。 她一路摇摇晃晃地操控着自己完全不能负荷的力量,稍有差池,她、琉玉,还有那个该死的妖鬼,他们三个就一起统统完蛋! 「没办法,时间紧迫,要找到第二个不会让九方彰华怀疑的傻瓜可不容易啊,妹妹。」 腰封被九方彰华扯坏,琉玉不得已解了头上髮带,绕过后嵴系住松垮的衣袍。 跨出房门时,九方彰华的死士在幽绿色的定势倾轧下已露颓势。 九方彰华眼底血丝遍布,紧盯檀宁的视线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挖出一个洞来。 「不,不对,」他状似镇定,眉宇如冰封,「琉玉既然有办法易容成琉璃镜片看不出真身,其他人也可以,你不是檀宁,你是谁?」 檀宁像是被他的话语刺痛,但周身势压却反而镇静几分。 她抿唇半晌,扯出一个冰冷笑容。 「彰华,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你这么问,是输不起吗?」 那张新雪覆玉的面庞寸寸凝冻,在很短暂的一瞬,他的面目有微妙的扭曲,咬字铿锵: 「阴山泽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他杀得好!」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檀宁的胸腔深处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是骁勇善战的将帅之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败类!他苛待下属,贪墨军饷,他强掳我母亲为姬妾又不管不顾,他对他的每一个子女动辄打骂,将他们当成自己可以随意处置的奴僕!你以为我为什么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恨与爱在她眼底相互啃噬,搅乱得难分彼此。 九方彰华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解开了一个长久的疑惑。 「他死了,就连他的姬妾,那些欺负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讨伐相里如罗谋逆的混战中死了,我当时只以为是我命好,死了一个混蛋爹,换来了一个出身高贵又待我如亲女的义父,是你让我知道,原来不是我命好,是阴山泽杀了我临阵倒戈的生父后,又看在我生父昔日战功的份上,不忍叫我背上罪臣之女的罪名,才隐瞒我生父罪行,收留我为义女。」 大颗泪珠从檀宁的眼眶中涌出。 「他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彰华,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 怎么能为这个腐朽骯脏的九方家,用阴山泽亲自传授给你的剑技,杀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檀宁在琉玉口中得知了前世。 那个光是听琉玉的转述,就让她痛彻心扉,抱着阴山泽和南宫镜哭得两人满身眼泪鼻涕的前世。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若是成真,她要怎么在这样的绝望的世间煎熬一日又一日。 但琉玉熬了下来。 听了这些来龙去脉,她怎么可能再去怪琉玉对她隐瞒即墨氏的事? 琉玉自重生后绸缪的那些事,她永远没办法做到,如果她蒙在鼓里也算能帮上忙,她可以一直被蒙在鼓里。 掌中紊乱炁流逐渐平稳,檀宁转守为攻,死士顿时惊觉他们的炁竟然在朝檀宁的方向倒灌! 阴山氏世代相传。 又在琉玉手中更进一步的定势—— 攻玉。 「九方彰华!」轰然击飞挡在前面的死士后,檀宁怒视着面前的青年,质问,「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该将操控父亲的东西交代清楚!」 操控……阴山泽? 九方彰华拢起长眉。 「此事我并不知晓。」 「你说谎!」 正在气头上的檀宁化簪为剑,想要逼他说出真相,但旁观的琉玉仔细观察着九方彰华的神色,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能伪装得如此无懈可击。 他说的是真话。 难道阴山泽被人暗中操控之事真的与九方家无关? 琉玉心中存疑,她还需要找一个人才能确定。 「无需纠缠。」 掌心贴地,琉玉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微微震颤。 前世护法大阵被触发后,墨麟直接杀入府内,如此急切的情况下,第一道机关仍然耗费了一刻时间才得以启动,一刻就是第一道机关启动的最短时间。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 「让他先把解开离魂咒的解咒方法说出来。」 反身一剑挑开檀宁的拙劣剑技,九方彰华噙笑浅笑道: 「我死,此咒便可解开。」 ……满口胡言。 他怎么可能敢把自己的命和她的炁海系在一处? 但檀宁看上去信了七八成。 她知道今日你死我活在所难免,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她的剑技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同样的雅剑九式,她的一招一式在九方彰华面前宛如儿戏。 好在有墨麟和琉玉的势替她挡下九方彰华的反攻,两人一时间竟谁都拿谁没办法。 琉玉当机立断: 「别管她,去主宅前院!」 不能在耗下去了,就算无法行炁,琉玉也必须在第一道机关启动前赶到,否则届时墨麟带着九幽妖鬼强闯入内,只会平添无数死伤。 不甘在檀宁的胸腔中灼烧。 她的髮髻在方才交手时被九方彰华毫不留情地挑乱,但一贯最重仪态端庄的檀宁却根本没空关心什么头髮。 她从前为什么不再勤奋一点! 要是她不那么偷懒,不将时间都花在争风吃醋争奇斗艳上,今日说不定尚有与九方彰华一战之力,绝不会这样轻易就落荒而逃! 都怪她! 亲卫看着被檀宁的势所掀飞的一众死士,心头一紧: 「长公子——」 面若寒霜的九方彰华望着两人离去方向,眼中笑意尽褪。 纵然他对九方潜,对九方氏恨之入骨,却也绝不能任由九方氏这样崩塌。 「知会少庚和妙仪,阻止她们。」 - 主宅内的九方少庚困在自己的院子里,已经养了整整一个旬日的伤,这几日才能勉强下地。 他原本还不太相信医师所言,但真躺在床头疼得他翻身都难时,九方少庚才缓缓生出一股后怕之意。 那个妖鬼墨麟,那天是真的想杀他。 九方少庚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杀意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下一次再见妖鬼墨麟,他定不会再那么鲁莽地直面他的攻势,如非十拿九稳,他绝不与此妖鬼正面交战。 ——然后他就发现,自家府邸的护法大阵启动,整个大阵被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火包围。 九方少庚勐然从躺椅上坐起,身上尚未好全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妖鬼墨麟竟然杀上门来了! 他疯了吗!这里可是仙都玉京!他要与全大晁作对吗! 「立刻通知父亲,调集府内亲卫,去把妙仪叫过来,还有族内掌管地下机巧的几位族老——」 九方少庚疾声下发数道命令,同时人已经在亲卫簇拥之下快步朝前院而去。 他得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亲卫向他报告妖鬼墨麟召万鬼出巡时,他还只是寻常惊愕,毕竟龙脉基石松动之事他早就知晓。 但当他听到妖鬼墨麟自称长兄夺走阴山琉玉,将其藏于府内时,他差点被月亮门绊了一跟头。 「不可能!阴山琉玉哪有那么容易被擒!而且我掌府内亲兵,我为何半点不……」 九方少庚顿了一下,眉头紧拧。 长兄的手已经伸到府内了吗? 恰在此时,玉简闪烁,是九方彰华的传讯: 【琉玉不知为何似乎知晓府中机关位置,正朝前院假山而去,琉玉炁海被封,檀宁得了琉玉与妖鬼墨麟之势,莫与她纠缠,攻下琉玉即可,速去阻拦】 九方少庚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两息才回过神。 阴山琉玉……炁海被封? 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了? 九方少庚百思不得其解,但脚步没有片刻停滞,一转角果然瞧见檀宁正欲一剑噼开前院那片太湖石。 太湖石下就是阖府一连串机巧陷阱的第一环。 乱石幽潭,藏锋聚气,夺壬癸之精,藏天乙之妙,是谓——天池水局。 「檀宁,要是就你那点三脚猫修为也能噼开这天池水局,那我们九方氏和钟离氏的修者不如趁早去死算了。」 九方少庚看着檀宁的玉剑被卡在石缝中,毫不留情地嘲讽出声。 他回首,对身后赶来的族老道: 「开阵吧。」 长者深吸一口气,并指掐诀—— 「天地雷风,山泽水火,坎阵,水行。」 怪石嶙峋的池水下似有活物一般翻滚,震得周遭大地震颤,水流激盪。 琉玉知道,如若这天池水局全开,池水便会在齿轮咬合下汲取地脉之炁,化做一条沖天水龙,所到之处,无论生炁、鬼炁还是妖炁,都将被此水浇灭。 但此刻,地下隐约的齿轮咬合声似乎有所凝滞,池中水龙像一条泥泞中扑腾的蚯蚓,无法冲出水面。 九方少庚微微变色。 那把玉剑没能噼碎阵眼,但似乎卡在阵眼上了。 「檀宁!再往下噼!」 檀宁憋得面色通红,很想说她真的已经已经尽力了,但就连一个字挤不出声。 九方少庚冷声道: 「废物!都睁眼看着做什么!等死吗!」 他冷声呵斥,周遭亲卫终于回过神来,联手朝檀宁攻去。 琉玉毫不犹豫将檀宁从太湖石上踹了下去。 「给我拖住他们!」 檀宁连滚带爬,立刻展开定势,裹挟着幽绿鬼火的炁流如铜墙铁壁,顿时将一鼓作气攻上来的亲卫全数挡了下来! 九方少庚瞳孔骤缩。 居然给了她那么多势,那妖鬼墨麟真不怕死吗! 还未来得及震撼,九方少庚视线上移,落在太湖石上那道身影上。 少女立于阵眼中央,启动了一半的天池水局下是蓄势待发的水龙,她若真是炁海被封,稍有差池,那水龙冲出来第一个就能将她碾成肉泥! 但那少女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 她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心中所思,眼中所见,唯有这一个目标! 只差一点! 就差一点! 她要毁掉这阵眼! 朝着主宅赶来的九方彰华忽而感觉到心脏如针刺般的痛楚。 ……是琉玉。 她在强行调动自己的炁海。 她想冲破离魂咒的束缚! 山石动盪,水波震颤,琉玉握着手中玉剑,一点一点切开坚硬无比的太湖石,被封印的炁海如风中残烛,扑簌间随时都有被切断的可能。 但仍然有极微弱的炁流在她奇经八脉内运转。 再多一点。 更多一点。 她曾亲眼见过墨麟与这条水龙缠斗,看到他孤身被围困,又在水龙缠身的困杀中挣扎而出。 因为知道是必死之路,所以他并没有拉着任何人陪他送死。 即便知道是必死之路,但他仍然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直到此刻,琉玉仍然不知天甲三十一的去向,不知道那个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的墨麟在何处忍受着怎样的孤独与痛楚。 但没关系。 只要攻下这座机巧要塞,杀进那个老东西的藏身之所。 她会找到他。 她会接他回家。 细微的咔嚓声从石缝内传来,霎时狂风沖天,吹得琉玉裙袍招展,翩然欲飞。 九方氏的族老蓦然睁大了眼。 池中翻涌的水龙逐渐平息,仿佛缓缓沉入池底,然而笼罩整座九方氏府邸的金光结界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朝府内一圈一圈紧缩。 九方少庚目眦欲裂,朝还在发呆的亲卫大喊: 「快退!往护法大阵内退!!」 然而无量鬼火吞噬一切的速度比他的声音更快! 无量鬼火仿佛成了那妖鬼之主克制已久的怒火的具现化,一路摧枯拉朽的压着护法大阵步步后退。 九方氏的修者有七境以上者尚能勉强支撑,但烈火之后,便是蓄势待发的十二傩神,是士气高涨的千妖万鬼。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此战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是谁在前方替他们扫清前路。 攻下九方氏! 替尊后復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4页 替他们自己开闢一个新的神州!一个再无妖鬼禁令的神州大陆! 琉玉站在破碎的阵眼上,汲取着从地底深处泄露的几丝地脉之炁。 倒灌入体的那几丝地脉之炁如水淌过她的奇经八脉,将封住她炁海的离魂咒又撞碎几分。 赶来前院的九方彰华面色苍白如纸,紧蹙眉头,下令让九方氏所有修者全都立刻跟上结界倒退的速度,躲回护山大阵的庇护范围内。 只是第一道机巧阵眼。 还有七道,他们还有机会,琉玉不可能知晓余下七处阵眼所在,而且结界范围缩小,她现在可以离开九方氏府邸了,她现在炁海仍被封印大半,她应该会离…… 「下一处!」 琉玉从奔她而来的墨麟身上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回身滑下太湖石,浅金色的裙摆沾满尘土,却无损她此刻熠熠生辉的美丽。 「檀宁,开路。」 「好!」 九方氏府邸内的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琉玉往府内腹地杀去的身影。 结界一旦停止收缩,外不可入,内不可出,她不逃吗? 这府内修者聚集得越来越密,光凭她和那个四境的少女,能撑几时!? 九方少庚眸光黏在琉玉和檀宁的背影上,当机立断地下令: 「追上她们!必须活捉!」 只要抓住这二人,就有了辖制阴山氏与妖鬼墨麟的把柄! 结界停止收缩。 九方氏修者大半已顺利躲回护法大阵庇护范围。 九方少庚心脏狂跳。 玉京城外的兵力正在迅速集结,待那时,府内修者与城外兵力呈合围之势,凭他什么妖鬼之主,什么万鬼出巡,都是瓮中之鳖,照样被他一网打尽—— 轰!! 包围着结界的鬼火不知何故,又骤然掀起一轮炽烈暴风。 擦去唇边血痕的九方彰华缓缓迎上对面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 「……你做了什么?」 十六根触肢在火光中扭曲狂舞,那妖鬼一字一顿,字字欲生嚼他骨肉。 「九方彰华,你对琉玉,做了什么?」 他看到了。 琉玉的腰带,不是她今日出门时,他亲手替她系上的那一根。 第97章 无数修者蜂拥着琉玉与檀宁的背影而去, 原本打算紧跟其上的九方少庚脚步顿住。 他也很想知道,长兄对阴山琉玉做了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了?阴山琉玉怎么会在我们家?」 九方少庚眉头紧蹙。 周围几位九方氏的族老也在等着一个交代。 阴山琉玉从前也时常在九方家进出,但今时不同往日, 九方潜下令在大晁全境募兵备战时,就命府邸内外戒严,长公子不是那么大意的人。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解释, 九方彰华却只是无言望着结界外的那道身影。 仿佛能焚尽万物的无量鬼火,乌泱泱虎视眈眈已久的千妖万鬼。 整个九方氏府邸如同囚笼,但囚笼外的那个妖鬼却比笼中人更加狂暴愤怒。 舔舐着结界的火舌只等一个机会,只要琉玉将余下七处阵眼一併破坏, 府内机巧陷阱彻底停摆, 那妖鬼就会立刻撕开结界将所有人碾成齑粉。 哪怕知道这妖鬼暂时不会杀进来,光是直面这样的怒火, 也会有种灵魂震骇之感。 是怒火吗? 九方彰华淡漠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似乎从那双癫狂的眼中挖出了几分惧意。 他不惧怕这府邸内的任何人。 他惧怕的是琉玉受到伤害。 ……太可笑了!一个丑陋粗鄙的妖鬼, 竟也会爱一个人, 也配懂什么是爱吗! 浸透痛苦不甘的恶念在九方彰华心底翻滚,那些龌龊歹毒的诛心之语几乎要涌到他齿尖。 这是他手中唯一一把能够直刺那妖鬼的武器! 哪怕下一刻就会被这妖鬼焚烧成灰, 他也要让这个妖鬼感受到与他同样的痛处! 「长公子!」九方氏的族老不悦出声,「事情始末,家主已全部知晓,家主对你今日所为非常不悦,命你交出所有亲卫, 即刻入水牢受……」 剑光比他的话语更快。 九方少庚盯着那柄贯穿那位族老心脏的玉剑, 紧缩的瞳仁中有难抑的诧然。 更令他错愕的是, 院中余下的几位族老对此竟无一丝反应。 穿透胸膛的玉剑倏然回到九方彰华手中,血珠飞溅, 落在他白玉般的侧脸,他胸口起伏,过于激烈的情绪令他冷白脸庞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他抬眸死死盯着那道幽绿身影,牙关紧咬。 良久,他垂下长睫开口: 「此乃九方氏危急存亡之时,父亲闭门不出,无法对局势做出准确判断,即刻起,九方氏上下听候我调令,一切遵军法——」 「少庚,府内八境以上修者共几人?」 九方少庚环顾周遭,见真的无一人提出异议,怔怔答: 「……十人。」 「调八人去暗室外保护父亲,余下两人率其余所有修者,放弃第二道和第三道阵眼,直接在第四处阵眼布防,务必在此处拦下阴山琉玉。」 府内再没有比九方潜的暗室更安全的地方。 这是保护,还是造反? 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煳涂,明白九方氏是要变天了,九方少庚眸光闪动,视线扫过这些不知何时站在长兄身后的族老与修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5页 无论如何,除掉九方潜仍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是。」 府内上下从措手不及中逐渐恢復秩序,前院已然失守,阖府上下慢而有序地向后方退去。 撤去前,九方彰华凝望着上空的身影,抿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九幽尊主慎言,君子名节如壁不可污,岂可妄言揣测,令琉玉名节受损?」 身后的山魈简直要为此人颠倒是非的功力嘆服。 都能做出对女子下药强掳的下作行径了,竟然还能倒打一耙说他们胡乱揣测! 「你最好祈祷你说的是真的。」 十六根扭曲蠕动的触肢覆着黑色鳞片,上方的锋利骨刺抵着结界,像抵着谁的咽喉,一点一点,缓慢地逼近。 「否则,我会将你弟弟的指骨头骨全部碾碎,亲手塞进你的喉咙。」 平静如深海的语调吐露出疯癫字句。 九方彰华与九方少庚背嵴生寒。 「二位公子速速撤退!大阵又开始缩紧了!!」 几乎是瞬间,包围着整个九方氏府邸的千妖万鬼再度同时进攻。 高台芳榭付之一炬,花林曲池化作废墟,这些「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的奢丽屋宇建立在妖鬼的尸骸之上,今日也亡于妖鬼的復仇之焰。 与此同时,玉京城外十里,已经隐约可见九方氏部曲的踪影。 数十万计的大军如一片黑云压城而来,打头阵的皆是九方潜徵调而来的各地民兵。 他们并非修者,有的是被九方潜「驱逐妖鬼,肃清贼臣,终乱世者,九方氏也」的口号骗来的义士,但更多的只是想混口饭吃的寻常百姓。 南宫镜站在风急天寒的城楼上,从她的视角望去,这些蜂拥而来的民兵如成群的飞蛾。 在这修者争霸的乱世之火中,他们只是扑火的一缕缕青烟,在硝烟缭绕的余烬中迎接下一任霸主的降临。 何其残酷。 回过身,身后是玉京城内的无数仙家世族。 自九方氏正式与妖鬼,与阴山氏宣战之后,九方潜便秘密向天下仙家世族传信,告诫他们阴山氏真正的野心所在。 他们不是在用相里氏与钟离氏几家的秘术拉拢联盟,而是打算公开天下秘术! 一旦公开,庶人与世族再无真正的壁垒,能左右天下时局的仙家世族将不復存在! 他们怎能允许这种自断根基的事发生! 「南宫镜!」 城楼下,赤水氏的家主怒叱: 「你虽出身寒门,却也是世族之女,如此倒行逆施,亡世族天下,死后有何颜面见你南宫氏先祖!」 就在琉玉潜入九方氏府邸的同时,玉京城已城防已被南宫曜攻下。 此刻城楼之上,尽是阴山氏与即墨氏的精锐。 南宫镜披一件白狐裘,立在烈烈疾风中,乌髮以一根阴山泽亲手雕琢的玉簪挽得一丝不苟,通身无杂色,宛如一把银光流转的君子剑。 「诸位如此惦记我南宫氏的先祖,不如先去一步,向我家先祖告我一状?」 又有家主将矛头指向一旁的红衣青年。 「阴山泽!你以阖族之力壮南宫镜之势,可知人心翻覆,白首相知犹按剑的道理?你当现在掌控玉京的是你阴山氏吗?站在你身边的是南宫氏的南宫曜!你的部曲的效忠于南宫镜的部曲!就连你视为继承人的女儿,身上也有南宫镜的一半血脉,她一念之差就能将你取而代之,男儿卧榻之畔岂容他人安睡!」 斜坐在城楼上的方伏藏看着这些自信满满的世族,这话若放在其他世族家主面前,或许真能挑拨一二,可放在阴山氏这位家主面前—— 「男儿卧榻之畔不与妻子安眠,难道同你眠?」 噙着清越笑意的嗓音宛如雅乐流淌,阴山泽不疾不徐对众人道: 「诸位别急着挑拨我与我夫人的关系,我若是和离,只怕诸位枕边才是真无他人安睡了。」 底下的家主们顿时面色难看。 谁不知道,当年阴山氏次子,年少不羁,潇洒随性,常与人言笑晏晏,人称「仙京风流,阴山二公子独占八斗」,是无数仙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当时的仙京贵女,如今也正是在座这些家主的夫人。 「不必再废话了!」夏侯氏家主冷声道,「外有二十万大军,内有我等世族联手,速战速决,有何可惧!」 慕苍水轻笑。 天下粮草尽在即墨氏之手,他们当然要速战速决,否则二十万大军不出三日就会譁变。 只可惜—— 数道剑光掠过众人视线,却不是朝城楼上的南宫镜等人杀去,而是眨眼间割下了夏侯氏家主的头颅。 人群一片譁然。 那浑身溅满鲜血的女子正是夏侯氏家主的亲卫,她拎着这名世族家主的头颅,登高而唿: 「夏侯端纵子行兇,杀我全家七口人,只为与友人猎杀取乐,今手刃仇敌,告慰亡魂,死亦可瞑目!」 夏侯氏的公子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涕泪满面,提剑怒斩。 「是阴山氏的死士!」 有人恍然大悟,却声线发颤。 「严加防范!绝不能自乱阵脚!有叛主者,抄家灭族,挫骨扬——」 话音还未落下,此人亦被身后亲卫一剑贯穿心脏,被回过神来的其他修者围攻而死时,那名亲卫面上竟不见惧色,唯有快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6页 死士,有服毒餵蛊以维繫主僕关系者。 亦有为了同一个信仰,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死士。 世族视百姓为蝼蚁蚍蜉,今日,就以蚍蜉撼树,一试蝼蚁之力。 炁流相撞,叫杀沖天。 昔日随意唿和的僕从,今朝成了索命恶鬼。 这些被阴山氏秘密收留培养,送入各家世族的死士终究有限,然而世族曾经所犯罪孽却如燎原之火,只需一点火星,便呈燎原之势。 「以武犯禁,以下犯上,终乱世者……阴山氏也。」 灵雍学宫最高的藏经楼内,白衣名士在飘来的血腥气的风中悠然轻语。 「阴山泽有善心而无手腕,南宫镜有手腕而无根基,当初那些人未能阻止这二人成婚,真是天下世族的灾难。」 九方氏宅邸内传来轰然震响。 姬彧与学宫教习们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唇角弯弯: 「差点忘了,这两人还生下一个更大的灾难呢。」 对于九方氏的人而言,的确没有比阴山琉玉更可怕的灾难。 九方氏内部最机密的八处阵眼所在,就连九方少庚都要靠掌管机巧的族老才能记起具体位置,阴山琉玉竟然如数家珍,简直有如神助。 不过眨眼,她就已破前三道阵眼,直奔第四处阵眼而去。 檀宁刚噼开一株扶桑木,就听一阵毛骨悚然的齿轮咬合声响起,她大惊: 「这次我噼断了!真噼断了!」 琉玉环顾周遭,警戒道:「扶桑木有四株,光噼开一株没用,至少要三株,他们这是故意诱我们深入——」 「天地雷风,山泽水火,震阵,雷行。」 吟诵声响起的同时,天动雷落。 散落在水榭四周的扶桑树霎时被震天骇地的三道雷电噼中,绕行连接成一座巨大雷阵,飞叶裹挟着雷电之炁,如刮骨利刃,稍有差池便是削肉剜骨。 檀宁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 但琉玉却抓住她的手。 「走这边!」 她被琉玉拉着一头沖入电闪雷鸣的飞叶雷阵,几乎能嗅到髮丝被雷烧焦的味道,但沖在前面的琉玉却次次带她擦过一波接一波的攻势。 「……你怎么知道的?」檀宁不敢置信地望着琉玉的后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不对,你炁海封印还未完全解开,你怎能沖在前面!」 一道飞叶擦过琉玉的肩头,瞬间皮开肉绽,伤口烧焦的痛楚令琉玉额头瞬间冒出一层汗。 她朝阵外瞥去一眼。 「那你去前面!」 檀宁:「啊?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不等檀宁分说,琉玉手上一甩,直接将檀宁朝第二株扶桑树扔了出去,手忙脚乱的檀宁拔剑噼树的同时,后方的琉玉却重重地跌了一跤。 曜变天目·五之式·血控术。 一滴血珠被方才那片飞叶送到了九方少庚眼前,他面色苍白如纸,咬牙暗恨。 若非妖鬼墨麟留在他身上的旧伤未愈,他的血控术本该能摄魂夺魄,令阴山琉玉失去自我意识,结果现在只是令她跌个跟头! 「我砍断了!砍断了!还剩两株——」 檀宁扶起地上的琉玉,以势挡下周遭的飞叶雷炁,望向离她们最近的下一株扶桑木。 「好远,我们过不去的。」檀宁又看向阵外,乌泱泱全是等着围猎她们的九方氏修者,「破了这一个阵眼,还有四个阵眼,这么多人,只靠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办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檀宁手中的玉剑应声而碎。 她的眼泪怔然落在纷飞玉屑中。 入九方氏府邸时九方彰华搜走了她和琉玉身上所有的玉器,琉玉将自己的势封于此剑,命她存于炁海中。 此剑一碎,她再无法器,又用什么带琉玉杀出去? 「办得到。」 琉玉牵住她的手,双眸灼灼凝望着她。 「你是阴山泽的女儿,得到了阴山氏剑技的传承,有我陪在你身边,你办得到。」 远处的九方少庚将玉剑碎裂的一幕看在眼中,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失去那柄神玉所造的玉剑,以檀宁之力,不可能噼开扶桑树。 「阴山琉玉竟也会犯这种蠢,檀宁有几斤几两,她还不清楚?」 九方少庚睥睨着阵中少女难得一见的伤痕累累,一种阴暗潮湿的凌虐欲在心底翻涌。 越是挣扎,越是倔强,越是让人想将她那一身反骨碾碎,想看她只余眼神灼灼燃烧,身躯却毫无反抗之力的悽惨模样。 「阵法全开,务必要在这里擒获阴山琉玉。」 身旁族老道: 「二公子,此阵尽是杀招,困杀数百修者都够,真要全开,恐怕无法活捉……」 「没看到阴山琉玉对这阵法运转如此熟悉?」 九方少庚没好气道: 「人是要活捉,意思就是留口气就行,听不懂吗?」 也不知道阴山琉玉到底是从何处知晓九方氏地下机巧的,跟见了鬼一样。 九方少庚紧盯着纷乱流转的阵中,雷电噼啪的炁刃越来越密,越来越接近疾跑中的两人。 冷眼旁观的少年眼底生出极恶劣的笑意。 认输吧。 放弃吧。 仅凭你们,还能撑多久? 金裳少女在飞速掠过的雷刃中穿行,眼底清亮如剑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7页 「天之道——」 檀宁的嗓音与金裳少女的嗓音重叠在一起。 笑意倏然凝冻在少年眼底。 「第四重——」 飞沙走石,微弱但切实存在的石中炁流在两人吟诵中冲出,化作一道道漫天金线,击碎了周遭杀意凛然、密集如网的雷刃,短暂地噼出一条大道。 九方少庚见过这个术式。 虽然这些金线未能如第一次所见那样化作无面金身,但他还是认了出来。 「草、木、皆、兵。」 他无法置信地望着乱石啸流中的身影。 就如第一次见到即墨瑰那样。 金线汇成的炁流在檀宁的操控之下沖向第三株扶桑木,粗壮的枝干极其缓慢地发出摧折声响。 但仍然没有干脆利落地断开。 树干的断痕甚至还在癒合。 她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檀宁慌乱看向身后的少女,琉玉的修为只恢復了三成,这三成之力远不够她挡住这些不知疲倦涌来的飞叶雷刃! 她勐然朝九方少庚的方向大喊: 「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九方少庚你要杀了她吗!!」 如梦初醒一般。 九方少庚像被这句话当头一棒敲中,他从那一式草木皆兵中回过神来,恰见无数飞叶被风暴裹挟朝那金裳少女一人兜头砸去的场景。 身体比思绪更快,九方少庚下意识地推了身旁族老一下。 那族老根本没想过自家少主会突然发力,全神贯注的他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进湖中! 「二公子!」 老者回头错愕看向九方少庚,他也错愕地盯着自己的手。 ……不可能。 阴山琉玉怎么可能是即墨瑰! 她怎么能是即墨瑰!! 九方少庚压下心头那些纷乱念头,立刻喝道: 「愣着做什么!开阵!不准全开的那种!」 然而一个错念,局面已不再他掌控之中。 ……第三株扶桑木已被檀宁不知何时炼化的石剑斩断。 方才琉玉所授的那一式草木皆兵她只领悟皮毛,但至少鍊石为剑这一式与炼化玉石之炁相通,即便是她也能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四株扶桑木已断三株,第四道阵眼轰然破碎! 站在阵眼的琉玉以手贴地,轻阖眼瞳,将阵眼深处逸出的几缕地脉之炁炼化入体。 三成……四成……五成…… 离魂咒的束缚在逐渐减弱,被压制的炁海在一点点充盈。 正在部署玉京城外兵力的九方彰华呕出一口鲜血。 他看着掌中那捧血,在幕僚谋士喧闹的嘈杂声中抬起头,从府邸正中的三层楼阁望去—— 无量鬼火的余焰在空中掠过一条长尾。 视野扭曲,空气沸腾。 九方少庚刚下令命人趁其不备而攻,就忽而感觉到一股炽热高温从他后方汹涌而来。 太快了。 这妖鬼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他背嵴瞬间窜上濒死的寒意,几乎不假思索地纵身跃入眼前湖水内。 下一刻。 与他一同陆续钻入湖中的修者昂着头,看湖水上方铺满绿火,即便以炁为盾隔绝,浸没在湖水中的众人也能感觉到那裹挟着骇人怒意的烈火。 跑! 必须躲回结界的庇护范围内! 所有人拼命挣扎上岸,几乎顾不得抓琉玉和他檀宁,待他们再爬上岸时,九方彰华这才发现自己竟落后半步。 而身后,即便他不回头也能感觉到那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 「阵法全开……你很好……九方少庚……」 那阴郁低沉的嗓音宛如恶鬼追魂,压抑着杀意,克制着将他撕成碎片的恨意,一点点逼近。 「你留在她身上的伤,我会还你十倍,百倍……」 九方少庚头皮发麻,咬紧牙朝结界紧缩的方向狂奔,仿佛已经被死亡扼住了喉咙。 「妙仪!!!」 屋瓦崩塌声中,前方尽头响起少女轻灵空鸣的吟诵: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归一。」 已经撩到九方少庚发尾的鬼火倏然熄灭。 在短暂的瞬间,墨麟体内炁海霎时一空,无论妖炁还是鬼炁都荡然无存,彻底归零。 直到两息之后才恢復如常。 但两息时间对高手而言并不算短,至少九方少庚已在生死一线间滚进了结界范围内。 他瘫倒在地,望向那道居高临下的身影,颇有劫后余生的恍惚。 就差一点。 又差一点死在那个妖鬼手里了。 「你跑不掉。」 疾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袍,笼着青年紧绷如弓的身躯。 九方少庚和那双眼对上的瞬间,像是被拉入了黏腻黑暗的泥沼,令他几乎有种要就此与人世告别的错觉。 「九方少庚,我会一直,一直盯着你,只要你松懈片刻,我会来收走你这条贱命。」 九方少庚看了看身侧的结界边缘,又往里面挪了一点。 不远处,守在第五道阵眼的妙仪与琉玉四目相对。 檀宁扭头看向琉玉: 「拜託,告诉我九方妙仪跟我们是一伙的,我真打不动了。」 琉玉身上的衣袍被雷刃划得支离破碎,就连莹白如玉的面庞也布满浅浅血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8页 她唇色很淡,低喘着道: 「我也想,但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九方氏的百名修者站在妙仪的身后。 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女,不再是那个在灵雍学宫内与琉玉共用一个书案的同砚,也不再是那个喜欢到阴山氏府邸蹭饭的大小姐的朋友。 她是九方妙仪。 九方氏的三小姐。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抱歉或矫情独白,两人同时如离弦之箭而动! 「天宪·五之式·穿云裂石。」 「天之道·二之式·风罡炁剑。」 声浪沸腾如水,无数石块瓦片在声浪的共振之下碎裂,檀宁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式震得快要炸开。 但很快,檀宁睁开眼,惊觉方才那些震得她心脏抽痛的声浪竟瞬间平息,与之相对的,是半空中无数把无形之风凝成的炁剑。 密密麻麻,如一场蓄势待发的箭雨。 檀宁这才缓慢在心底咀嚼着方才琉玉对她说的那句—— 万物之炁。 皆可炼化。 以琉玉此刻的七成实力无法正常炼化出风罡炁剑,但她太熟悉妙仪的一招一式。 穿云裂石,以自身炁流赋予空气中的声浪而共振,每一道朝琉玉掀来的声浪,都是在向她送来澎湃炁流,弥补了她此刻炁海被封的不足。 妙仪微微愕然。 天之道……这就是琉玉悟出的新术式吗? 下一刻,环绕琉玉周身的炁剑破空而出,倏然如雨落下,击穿下方列阵以待的修者。 被他们严密保护的阵眼露了出来。 妙仪立刻再起术式: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回。」 此言落下,琉玉顿觉体内充盈的炁流一滞。 旋即,如江水逆流,奇经八脉内的炁流竟然霎时倒转,逆转的炁流在经脉内横冲直撞,逼得琉玉不得不自行闭合炁海。 一个可以炼化对方之炁。 一个可以令对手经脉逆转。 这下不管是琉玉还是妙仪,都不敢再使用任何术式,不得不近距离交战。 然而学宫修行多年,就连近身肉搏,两人对彼此的招式也再熟悉不过。 「哭什么?」 瞥见妙仪眼中泪水,琉玉苍白的唇弯了弯: 「九方氏的三小姐现在可是九方氏的顶樑柱了,应当临万事而有静气,怎能和敌人打到一半哭鼻子?」 妙仪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少女,蒙着一层水壳的眼珠雾蒙蒙一片,将碎而不肯碎。 那两片除了吟诵术式外从不发声的唇动了动。 「琉玉,你可知九方氏的兵道术要如何才能炼成?」 噙着泪的妙仪泣不成声: 「剜其眼珠,以先祖之眼替,割其声带,以先祖之声替,所谓曜变天目,口含天宪,真正振兴九方氏的兵道术,不是什么修行之法,实是将我们当做承载先祖术式的容器而已!」 「只有杀掉父亲,我和二哥才能摆脱被当做容器的命运,大哥背弃阴山氏,回到九方氏,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救我和二哥。」 九方氏府中的三子皆为妾室所出。 稚子犯错,问责其母,妙仪幼时屡屡犯错,时常害得生母被关水牢,落得一身陈年旧伤。 后来那个与他们不怎么亲近的长兄回到了九方家。 他替他们出谋划策,让他们能独当一面,他生母早亡,弟弟妹妹犯了错可以推到他身上,他来承担责罚。 「……所以,天下人皆可杀他们,独我不能杀!天下人皆可抛弃他们,独我不可弃他们不顾!」 琉玉被妙仪压在身下,比她的拳头更先落下的,是她滚烫的眼泪。 半晌,在檀宁惊慌失措的乱砍乱杀声中,琉玉抬手摸了摸妙仪湿漉漉的脸,温声道: 「我知道了。」 妙仪望着琉玉,喃喃道: 「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 明晃晃的日光映在她眼底,妙仪透过她的眼,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斗志全无的自己。 也看到了一个眸色倏然坚定的她。 「因为——我也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顾的人。」 妙仪浑身的警戒性尚未完全调动起来,就见那个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女勐然起身。 砰——!! 一记头槌带着令她天旋地转的力道,猝不及防地撞向她的头颅。 被撞飞数丈的妙仪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眼前一黑一亮,只觉头顶金星盘旋,晕得她腹内翻江倒海。 这是……这是什么招数! 琉玉怎么会用这般粗俗不雅的招数!! 「二……哥……」 跌跌撞撞起身的妙仪隐约看到一个状似九方少庚的身影,脚步虚浮地迈了两步,才记起要阻止琉玉继续破坏阵眼。 她转过身,含含煳煳地念:「天宪,七……」 没等她念完,九方少庚冲上来拎着她衣襟就往府邸中央跑。 「长兄压不住她的离魂咒!我们也拦不住她破第五道阵眼了!后面还剩三道阵眼,那妖鬼虎视眈眈已久,随时都有可能沖——」 咔嚓咔嚓。 令所有人胆寒的阵眼破碎声响起。 九方少庚回望身后,只见那金裳被鲜血浸透的少女又视所有阵法机关于无物,以一种鬼神般的速度,直刺阵眼核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9页 那样不可思议的熟练程度,就好像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看过、钻研过千遍万遍。 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明在庇护她。 九方少庚朝上空护法大阵望去。 金色结界生出细微裂痕,在不断烧灼的无量鬼火和带着锋利骨刺的触肢飞舞中,裂痕逐渐扩大,空气中已渗入些微的妖炁与鬼炁。 一张张充满愤怒与杀意的面孔挤在结界之外,叫嚣着,敲打着,像是迫不及待出笼的怪物。 九方少庚不禁吞咽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什么在庇护着阴山琉玉,那也绝对不是什么神明。 ——而是一群恶鬼。 九方氏府邸护法大阵结界碎裂的一剎那,玉京城背靠的邙山深处,九方氏铸造的演武场上,沉睡在此的巨型傀将周身盪起一阵炁流。 下一刻,黑色异火宛如飓风缠绕周身,直冲苍穹。 不远处坐在轮椅上老太太招了招手,命人推着她离那黑色异火更近一些。 在这能镇静世间万物的黑火前,老太太掏出烟管,借一缕黑火点燃管中菸丝。 「说不定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管烟了,结果用这破火点的烟,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吞云吐雾中,老太太又托着酒盏饮了一口,悠悠道: 「莫怪老身残忍,能用你来换我乖乖孙女一命,也算你死得其所。」 「来生记得投个好胎,有人疼,有人爱,别再做个天地间无人惦念的邪魔了。」 第98章 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滑落。 视野被血模煳, 琉玉不得不抬起沾满泥尘的衣袖随便蹭了蹭。 方才放倒妙仪的那一击头槌,让琉玉也同样有些恍惚眩晕,但她仍然从第五道乱石山阵中跌跌撞撞爬了出来, 连一口喘息的余地都没留给自己,直奔下一道阵眼而去。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九方氏的人费尽心机窃走他,又救走钟离氏的老太太, 如此大费周折,定是想将它当做危机时刻的底牌,所以绝不会让它离九方氏府邸太远。 又或者就在府邸内。 那样的话,就将这府邸彻底掀翻! 哪怕掘地三尺, 她也要将前世的墨麟夺回来! 留在阵外替琉玉断后的檀宁察觉到不对, 回过头时,就见刚破了阵眼的琉玉竟直愣愣从乱石上一头栽了下来! 「琉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檀宁张开手朝那个方向刚跑了几步, 下一刻就被一股汹涌鬼炁沖飞,待她再从乱流中站稳时, 那个守在结界外的妖鬼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将力竭坠地的琉玉稳稳噹噹接在了臂弯中。 他立刻餵琉玉服下一粒丹药,维繫住她就快消耗殆尽的炁海。 琉玉掀起眼帘, 从模煳视线中辨认出眼前的人,第一反应是微微蹙了蹙眉。 「……还不是时候。」 她挣扎着,撑着他的肩头要起身,找回焦距的视线落在第六道阵眼的方向。 「你来得太早了,再等一等, 还剩三道……」 九方潜不是一个能随意对待的敌人。 她要确保万无一失, 确保他们能以绝对的力量碾压对手。 但墨麟此刻已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一路杀阵九死一生, 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他几乎没有办法以一个不牵扯到她伤口的姿势拥抱她。 那些人竟将她伤成这样。 「不必再等了。」 墨麟声线发涩,臂弯炽热。 「余下三道阵眼,我来破。」 琉玉垂在他襟前的手指收拢,怔然看着他的眼。 在她出声否决前,墨麟拂过她脸颊上的血痕,道: 「我不是一个人,琉玉,你来做我的盔甲,你来救我,你来护我此生周全——这一次,我们所向披靡。」 眼前似蒙上一层琉璃罩,模煳了那张总是寡言又阴郁的面庞。 琉玉忍下喉间涌出的酸楚,在刀光剑影的叫杀声中,她轻声道: 「好。」 尾音温软的一个字落在心尖,滚烫情意灼得墨麟心口既痛楚,又甜蜜。 然而再抬起头时。 妖鬼之主的面庞褪去了所有的温情与缱绻,他迎上朝他走来的檀宁,系在她腰间的那片黑色鳞片倏然回到了主人手中。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朝暝朝鸢,保护好你们家二小姐。」 身后的双生子应声称是。 檀宁错愕的视线追随着玄衣妖鬼,半晌又转过头。 「你们到底谁的手下?怎么这么听他的话?等等……什么叫我的任务完成了?琉玉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要带她去哪儿!你站住!」 檀宁的声音淹没在周遭混战中。 最外层的结界虽破,但剩下三道阵眼余威仍在,九方氏的族老登高而令,三阵同开—— 「坤阵,地行。」 「离阵,火行。」 「干阵,天行。」 花圃地底传来阵阵沉闷震撼声。 下一刻,地气翻涌,沉眠在泥土中的花草树木汲取大量地脉之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疯长,宛如有生命一般在天地间招展蠕动。 离阵为这些如同活物的草木覆上一层烈火,干阵以天为弓,张开无数金箭,精准追踪着这些闯入九方氏府邸的敌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0页 九方少庚率众修者藏身于坤阵内,在硕大无朋的花朵之中窥见那两人的身影。 「……你和长兄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妙仪正抱着一罐水大口饮下,方才接连使用术式令她的声带剧痛难忍,好一会儿才明白九方少庚指的是什么。 「我问你,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这件事,长兄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九方少庚一把攥住妙仪的手腕,心底怒意翻涌: 「他一贯聪慧,不可能到了这个地步都被蒙在鼓里,但他却瞒着我,甚至还将阴山琉玉无声无息的弄进了府中,藏在偏院,他想做什么?不对,他已经做了什么,是不是?」 妙仪的视线在前方阵线与九方少庚的脸之间来回打转,不得不抽出手来写: 【除夕那日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但大哥知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而且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个问题重要吗二哥!九方氏府邸若被攻破你和大哥都绝无生还余地,你真的】 「九方氏绝不会败。」 九方少庚不再看妙仪的字,笃定落下此言。 「有那只傀将在,九方氏就绝不会败,长兄已经带人去暗室,杀了父亲,夺下牵机傀杖,妖鬼墨麟和他的万鬼出巡算什么东西?」 妙仪不解:【之前在龙兑城时,那只天甲三十一不是失去控制,如何能确保我们能控制它?】 九方少庚瞥了纸板一眼。 「你别管,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妙仪心性纯良,无人告诉她,那只被她亲手捉回九方家的天甲三十一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铁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邪魔。 她更不知道,钟离氏的老太太潜心钻研之后,已经掌握了能压制邪魔意识,能彻底操控它的办法。 这一次,不会再有什么失控。 它会是九方家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把刀会将九幽与阴山氏的联盟搅成一堆碎肉血海,会让阴山琉玉知道,愚弄他的代价。 九方少庚视线紧锁着正奔阵眼中央而来的两人。 衣裳褴褛的少女攀着那玄衣妖鬼的脖颈,蜷着腿依靠在他怀中,那双清亮如雪的眼眸从毫无规律的杀阵中分辨出一条生路,所指之处,剑光随即而至。 剑光! 那玄衣妖鬼的手中竟握着一把笼罩着无量鬼火的玉剑! 九方少庚的眼底火光翻涌,恨不得生啖二人血肉! 他与阴山琉玉自幼不合,无论在宴席相见还是在学宫碰面,从来都是不欢而散,九方少庚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对阴山琉玉的一个假身份生出好感。 已经不只是好感。 他甚至还想求娶她,两次,还都被她拒绝了! 之前在她眉宇中捕捉到的那些蛛丝马迹顿时串联起来,难怪即墨瑰对他的示好总是欲言又止,难怪她听到自己提亲会是那副难以相信的神色。 他和长兄甚至为了即墨瑰和阴山琉玉而争得面红耳赤。 太荒谬了。 阴山琉玉竟将他们兄弟二人戏耍到如此程度! 不可原谅。 待他活捉了她,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人都死了吗!」九方少庚阴沉着脸道,「长公子还没有消息吗?」 「回二公子,长公子去之前说过,暗室周遭遍布机关,带人闯进去需要时间……」 「还需要多少时间!你们眼瞎吗!还是我和妙仪死透了他才能拿到牵机傀杖是不是!」 「二公子稍安勿躁……」 「二公子!」 立于高处放哨的修者忽然出声: 「邙山那边有动静了!」 邙山! 长兄尚未除掉父亲,藏在邙山的傀将竟然已经被启动了吗? 九方少庚凛冽眸光微微漾动。 长兄已在府内发动叛变,父亲却仍然深居暗室不出,他在想什么? 暗室虽然机关重重,但也绝非万无一失,长兄钻研数年,早已知晓强闯暗室之法,届时九方氏精锐合围,父亲再强,也不过只是九境修者,绝无生还余地。 ……可直觉又告诉他,他们的父亲绝不是这样一个容易打倒的敌人。 他一定会有什么后手。 他还能有什么后手? 九方少庚心绪不宁,一抬头,见那妖鬼一手怀抱着阴山琉玉,一手持剑斩断阵中飞舞的狂花,掌心顿生一股黏腻潮湿的汗意。 快啊,再快一点。 别管父亲召来傀将是不是想连他们一起杀,至少在九方家内讧之前,必须先除掉眼前的强敌。 花圃内花草狂舞,被墨麟斩成碎片的金缕玉花瓣在炁流中捲入上空,飘飘扬扬,越过玉京城内的屋檐,落在踏碎城墙而入的傀将脚边。 他没有半分迟疑,抬脚从飘落的金缕玉上踏过。 到九方氏府邸所在的地方去。 要去那里,完成它的使命。 玉京城东门已被天甲三十一的黑火摧毁,好在大多数百姓都在灵雍学宫的疏散之下躲去了更加安全的城南,然而从东门至九方氏府邸之间的屋舍街道,却在火光中化作齑粉。 那火焰并不炽热,冰冷得仿佛苍白而无生机的尸体。 它所过之处,花草枯败,被黑火包裹的修者,连惨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被抽干生机,化作尸骸骷髅,风吹成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1页 「……这怪物,真的是凡夫俗子能降服的吗?」 闻讯而来的方伏藏背着慕苍水,于屋檐上眺望这一幕时,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 背后传来老者平淡声线: 「这黑色异火的确骇人,不过百年前,这样的邪魔在神州随处可见,不也照样被凡夫俗子所降服?莫要畏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总会有办法的。」 方伏藏朝后方望了一眼。 这慕婆婆虽无半点修为,可一开口,却奇异地能镇定人心。 「慕婆婆,这九方氏府邸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吧?」 方伏藏实在不知为何南宫镜要他带这个老太太来,那边俨然正处于乱战之中,这慕婆婆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来岂非送死? 「自邪魔肆虐神州大陆到今日,从无色城到九幽,再从九幽到仙都玉京。」 慕苍水望着那处熟悉的府邸,微微一笑: 「我活着,就是为了今日,又岂能畏惧这点风浪?」 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在这等情形下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方伏藏和他身后众修者,实在是有些诧异。 回过神来,方伏藏轻嗤一声: 「真是上比不过老,下比不过小……不过您说得对,此战之后,神州格局将定,无非是加官进爵或者魂归荒冢,烂命一条,怕什么命途难料?」 虽说他只是想在这苍生倒悬的乱世中混口饭吃。 不过—— 若是能见证下一个时代的曙光升起,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一行人紧跟在傀将的身后,闯进了一片混战的九方氏府邸。 看到傀将身影之时,九方少庚几乎瞬间眼前一亮,被这群妖鬼逼至绝境的九方氏修者也用如逢甘霖的眼神仰望着这只气势骇人的傀将。 府邸周遭废墟所燃的鬼火被黑色异火扑灭,成合围之势的妖鬼阵型被傀将轻而易举地沖开一条口子。 他脚步迟缓,仿佛闲庭漫步。 但淌过的每一步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九方少庚却并不惧怕,他雀跃道: 「终于来了!这该死的傀将终于来了!快!杀了妖鬼墨麟!把他的万鬼出巡都——」 话音未落。 接连两道阵眼碎裂声比傀将的动作更快。 九方少庚尚未从狂喜中回过神来,整个视野便被熊熊燃烧的碧绿鬼火所占据。 那妖鬼竟手持一柄覆满无量鬼火的玉剑,裹挟着沖天杀意,在狂舞的花枝中杀出一条通向他的大道! 「曜变天……」 连吟诵术式的时间都来不及,九方少庚连同周遭修者被那焚烧一切的怒火笼罩,髮丝,背嵴的皮肉,瞬间被无量鬼火所撩,灼烧的痛楚密密麻麻蔓延开来,痛得他几欲死去。 被他压在身下的妙仪失声大喊: 「二哥!」 九方少庚已说不出半个字。 墨麟双眸如炬,胸腔余怒未消,仍剧烈起伏,在他粗重的唿吸声中,妙仪泪如泉涌,拖拽着九方少庚往后方撤退。 可府内阵眼全破,后方哪里还有退路? 漫天鬼火缭绕,金缕玉的花瓣被火舌舔舐,烧灼成一触即碎的灰烬。 另一头的暗室内,终于闯入其中的九方彰华愕然望着一片空荡的漆黑暗室,瞳仁寸寸被寒意凝冻。 九方潜竟不在这里! 「长公子!府内所有阵眼已被妖鬼墨麟和阴山琉玉所破!妖鬼围攻之下,我们难以突围,该如何应对,还请长公子示下!」 九方彰华根本无心听下属禀报,仍然盯着凌乱却空无一人的暗室出神。 半响,他转过弯来。 狡兔三窟,这处暗室并非他留给自己真正的藏身之地,府内还有别的密室! 「长公子!妖鬼墨麟重伤二公子,三小姐也受了轻伤,傀将已至,却不见丝毫动作,我们要不要去支援二公子那边?」 支援? 现在能支援少庚和妙仪,与妖鬼墨麟抗衡的,唯有那名傀将。 可操控着傀将的九方潜却没有丝毫反应。 是打算等妖鬼墨麟杀掉背叛自己的儿女之后再出手,好让自己不必背负手刃血亲的恶名吗? 愤怒令九方彰华浑身发颤,恰在此刻,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知道你父亲在何处。」 九方彰华霎时投去凌厉目光,这才发现闯入此地的竟然是方伏藏和一名老者。 他眉头紧蹙: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此处暗室深藏于花林,外有迷阵,若无人引路,就连府内僕从都不知方向,这两个外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慕苍水轻笑: 「九方潜狡兔三窟,这里虽然已经足够严密,但真正的危机时刻,九方潜不会藏在这里,我能找到你父亲的藏身之地,只是,需要九方氏的血脉才能开启暗门。」 「……你究竟是何人?」 她能这么说,此人必定与他们家有某种渊源。 「这个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慕苍水苍老的容颜下,那双淡然平静的眼眸澄明如镜。 「你的弟弟妹妹生死一线,妖鬼墨麟随时能夺走他们的性命,你要救他们,我能助你救他们,仅此而已。」 九方彰华沉默的片刻,有幕僚在他耳畔道: 「长公子,此刻未尝不是个好机会,家主袖手旁观,欲除二公子和三小姐,我等何必冒险相救,只需留在此地,坐山观虎斗,等家主将妖鬼墨麟和阴山氏的人一併除掉后,再向家主下手,岂不是上上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2页 气息有一瞬的凝滞。 月娘的声音乍然打断他们的议论: 「现在可是九方潜最虚弱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意念游丝分了一部分来操控傀将,现下肉身就是个任人宰割的状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还在等什么!」 正饶有兴致等着九方彰华反应的方伏藏颇觉失望。 他还想看看这位光风霁月的长公子,在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安危之间会如何抉择呢。 果然,得知九方潜此刻状况的九方彰华顿时神色微变。 燕月娘曾得钟离氏老太太的真传,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难怪之前在演武场试验时,那只傀将会如此听话,和之前在申屠氏府邸内失控的样子截然不同。 原来是这样。 原来此刻的天甲三十一,竟然是靠着父亲的意念游丝才得以顺利操控。 他抬眸看嚮慕苍水。 「烦请前辈引路。」 就在幕僚所言的同时,琉玉在偏院内对他所说的那些话逐一浮上脑海。 她说得不对。 他只是想拥有一个容身之地,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会证明给琉玉看,他绝非无情无义,为了保护家人,他可以付出一切,他会做得比墨麟更好,让她知道,她究竟错失了什么。 地面之下,众人在慕苍水的带领下,顺着九曲十八拐的暗道深入九方潜的藏身处。 地面之上,汹涌澎湃的碧绿鬼火与冰冷镇静的黑色异火勐烈相撞。 紧抱着痛晕过去的九方少庚,妙仪缓缓睁开眼,不敢相信地望着挡在他们身前的琉玉和……那个刚才差点杀了他们的妖鬼之主。 「琉玉……」 唇色苍白的琉玉头也不回地打断她: 「省省眼泪,我们不是为了救你和你的烦人哥哥。」 乌黑如曜石的瞳仁倒映着傀将的身影。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月娘同她说过,《仙工开物》曾言,以活人造傀将,若杂念无法消除,便只有取器主的一部分意念游丝放入傀将体内,方能压制本体意识。 他们将昆吾铁锤入他的身体还不够。 还要完全的掌控他,操纵他,让他成为供他们驱策的傀儡,成为沾满鲜血的刀刃。 冰冷怒意在胸腔中灼烧,琉玉望着那个方向,手中紧握的玉简上是她刚刚向申屠襄发出的命令: 【赴邙山,活捉钟离氏老太太钟离玄素。】 望着半空中两道水火不容,却同样强大的异火,无论是九方氏的修者,还是九幽的妖鬼,都不禁朝他们投去惊愕目光。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怎样震骇人心的力量? 苍穹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无论是哪一种,都像是能将天地万物焚毁殆尽。 ——或许他生来本就是为了毁灭。 所以少年时他才会得到天授鬼律,所以死后天外邪魔会给他一次重回人间的机会,要的就是让他完成倾覆秩序,重开天门的使命。 无论妖鬼还是邪魔,都是世所不容的存在。 可偏偏,这茫茫天地,冥冥之中又孕育了另一个人,她给了他希望,给了他一个新的容身之地。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所珍爱的世界。 天地黯然,狂风急吼。 火焰翻滚着轰然释出,体内炁流流逝的速度像是在无休止地倾倒。 墨麟浑身骨骼在难以负荷地重压下发出悚然的咯咯声,咬紧牙关: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吃了什么天大的苦头……」 黑雾下的那双眼隔着两道异火,直勾勾望着五官狰狞的妖鬼,死寂而无任何情绪。 「再不清醒过来,就算给她带来痛苦的人是我自己,我也会亲手,将你碾碎。」 第99章 九方少庚从剧痛中恢復神智时, 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深处地狱。 若不是地狱,他怎会置身于这样山崩地裂的滔天炽火中。 「……他怎么……这怎么可能……」 满面污血的他被妙仪勉强扶坐起来,他看着头顶势均力敌的对手, 瞳仁微微颤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只傀将时,九方少庚亲眼看到钟离老太太已经修好了这只傀将。 听命调动时, 他掀起的强横炁浪只有大宗师才能拥有,而周身散发的黑色异火则更加诡谲奇异,与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有相似之处,但却比无量鬼火更加强大。 ——天地生机, 凡它沾染之物, 都将尽归灰烬。 九方少庚一直认定,这两人若是对上, 妖鬼墨麟必将毫无还手之力。 可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二者对峙,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那本该瞬间扑灭无量鬼火的黑色异火, 竟然并没有完全发挥出那日在演武场上见识到的力量,就像是—— 像是被克制。 妖鬼墨麟与傀将, 为何会彼此相剋? 一块写着潦草字迹的纸板被递到了九方少庚面前: 【投降吧二哥,我们投降吧!】 他勐地扭头看向眼眶盈泪的妙仪,她的身躯不住颤抖,本性与立场不断撕扯着她,那根紧绷的弦在方才墨麟替他们挡住傀将的黑火时彻底崩断。 【这傀将刚刚的攻击不是沖墨麟一个人来的!它是想将我们和阴山氏和九幽妖鬼通通杀光!大哥至今未能拿到牵机傀杖, 说明父亲对我们早有提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3页 【我去求琉玉, 只要我们现在放弃, 现在投降,阴山氏不会赶尽杀绝, 我们与阴山氏此刻联手一起对付傀将,方有一线生机】 九方少庚背后被火燎伤的疤痕痛得他额头大颗汗水滴落,然而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争霸天下,胜则万人之上,败则尸骨无存,妙仪,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炁流捲起的狂风吹乱妙仪的乌髮。 生于世族,她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何而战。 什么神州帝主,什么天下一统,她根本从不关心从不在意! 如果争权夺势能让她与兄长平安团圆,哪怕拼上这条命,哪怕与昔日好友反目,她也绝不退却。 但若是为了权势地位,反过来要她将兄长置于险境,她宁可不做什么世族贵女,也绝不为了那些浮名浮利而放弃兄长! 冷汗津津的九方少庚正欲起身,重振旗鼓,却不料一个从没提防过的身影祭出捆仙绳,瞬间将他五花大绑。 「妙仪!」 他身负重伤,一时挣扎不开,难以置信地看向神色凛然的妙仪。 「琉玉——」 远处的金裳少女回过头来。 妙仪自修行天宪术式后,从未有过如此放声大喊的时候,此刻她声音沙哑,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吐出一口胸中郁气。 「若我做九方氏家主,率阖族归顺于阴山氏和九幽,你可否……可否放我大哥和二哥一条生路?」 断壁残垣中,九方氏一片譁然。 正与九方氏修者交战的山魈闻声回头,他身旁的揽诸嗤了一声。 「这九方氏的人也真是灵活,自己占上风时对我们喊打喊杀,眼看这傀将要连他们一块杀,又让和尊后交好的三小姐站出来求和,真是好事都让他们家占尽了,尊后可千万不能……」 「好。」 琉玉手握玉剑,眉目沉沉。 「我答应你。」 「三小姐不可!」九方氏顿时有人提出抗议,「这只是阴山琉玉的权宜之计而已,什么生路,若是软禁一生这算什么生路……」 琉玉才不是这种人! 她与她或许立场相悖,但这等生死关头,琉玉若有什么附加条件绝不会藏着掖着,她既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就绝不会耍什么心机! 妙仪的心底终于生出几分欣喜。 只要她掌控九方氏,她就不必与琉玉为敌,也不必让九方氏的修者枉死,二哥的性命也能得以保全,不会死在这场混战中。 只要她…… 迈出半步的少女脚步一顿。 她眉头紧蹙,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眼中缓缓露出惊恐神色。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归一!」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她的声带自己发出了声音! 妙仪的术式盪开强劲炁流,击穿了熊熊燃烧的无量鬼火,倏然笼罩在半空中那道乌髮玄衣的身影上,原本汹涌释出的无量鬼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归零,在傀将的攻击之下重重坠落在地! 琉玉几乎心脏停跳,立刻就要冲到他身边,却听墨麟大喝一声: 「别过来!」 这傀将的黑色异火唯有他可抵挡,其余任何人,就算在场的是大宗师,这傀将的黑色异火稍费些功夫也能沖开对方的炁盾。 墨麟呕出大口鲜血,缓缓看向脸色苍白的妙仪,沉声道: 「……她被人操控了。」 妙仪也立刻急写:【我的声音不受我的控制了!】 琉玉瞳孔骤缩。 若真如妙仪所言,她的天宪术式是九方潜从先祖身上剥离下来的,那么九方潜有办法操控妙仪也不是没可能。 「跑!妙仪!跑得越远越好!」 她厉声道。 妙仪也反应过来,九方潜能控制她的声带,却无法控制她的思维和行动,她只要跑远一些,就不会再受九方潜所控助纣为虐。 然而刚飞身跃出数丈,她忽而浑身僵硬,如被射中的鸟雀落地。 琉玉看向瞳色变蓝的九方少庚。 曜变天目,血控术。 不只是妙仪,就连九方少庚也受九方潜所控。 与琉玉四目相对之际,九方少庚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心底一片骇然缓缓扩散来开。 「都散开!让阴山琉玉过来,长兄已经去了九方潜的暗室,只要九方潜肉身一死,无论是术式还是傀将必定都会失效,我告诉你暗室的位置,你可派人——」 「他不在你知道的暗室。」 妖鬼开道,琉玉穿过九方氏修者的重围,一把揪住被捆仙绳缚住的少年。 眼下半寸的伤痕淌着血,从她脸颊划过,像是一滴血泪。 「我的人或许知道九方潜真正的藏身之处,但需要你长兄的配合,现在,立刻给你长兄传讯,妙仪被九方潜所控,我和她的约定不能生效,如若你长兄不肯配合,我一定,一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 地下暗道内,幕僚望着那边正努力破开玄铁门机关的小姑娘,耳畔是机关炁阵中飞驰而过的箭矢破空声,他们的死士在不断倒下。 九方彰华低头握紧了掌中玉简。 少庚……妙仪…… 「长公子!救不得啊!」 幕僚恨铁不成钢地低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4页 「成大事者必当有所捨弃,昔日天外邪魔肆虐大晁追杀天下大能,九方氏阖族逃亡之际,您父亲不也捨弃了髮妻,才为九方氏全族争取了一线生机吗?」 「是啊,」另一名幕僚也劝道,「现在正是削弱阴山氏和九幽妖鬼最佳的时机,我等在此保存力量,待家主操纵傀将平定眼前危机之后,再进去除掉家主也不迟,长公子,再等等,莫要上了阴山氏这些贼人的当啊!」 周遭炁箭密集,方伏藏不得不护着慕苍水与九方氏的人待在同一个包围圈内。 听见幕僚们所说的话,慕苍水的视线在九方彰华的脸上逡巡。 「真像啊。」 玉容冰冷的青年缓缓抬起头。 「你真是与你父亲最像的一个孩子,他对你如此不喜,除了你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术外,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吧。」 因为知晓自己的阴暗卑鄙,所以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见到这层影子后,才会忌惮,才会排斥。 九方彰华眼皮跳了跳,瞳仁乌沉。 「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苍水的目光落在厚重的玄铁门上,轻声道: 「只是一个为了復仇而苟活至今的失败者而已。」 门锁机关发出一声清脆咔哒声。 月娘在阴山氏修者的保护下后退两步,昂头看着玄铁门上展开繁复的金色纹路,每一道纹路都是印刻上去的凹槽,而纹路汇聚的中央,是一块小小的取血石。 唯有九方潜的血能够开启这道门。 ——不过这取血石倒也不能做到如此精准,所以,与九方潜相近的血亲理论上也能开启玄铁门。 方伏藏抽刀出鞘,沉眉而视: 「长公子是自己去,还是想让我们请你过去?」 幕僚怒声道:「方氏叛徒,岂敢威胁本宗嫡系的长公子!」 他们这边有八名八境修者,真硬碰硬,阴山氏的这些人未必就是对手! 不知是不是在琉玉身边待久了,从前方伏藏听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如今再听,却只觉得刺耳无比。 「长公子,」方伏藏五指紧扣刀柄,微微弓起的身躯蓄势待发,「你的答案呢?」 思绪如一场狂乱的风暴。 幕僚和慕苍水的话语在他脑海中纠缠撕扯,最终压过这些声音的,是琉玉字字锥心的剖析。 ——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来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这些事的人是谁吗? ——一个你瞧不起的妖鬼,却你是真正想成为的样子,九方彰华,你活得就像个笑话。 胸口气息再度紊乱,九方彰华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让开。」 「长公子!」 「都给我让开!」 玉剑划破掌心,血液融于取血石时,他似乎仍然能听到琉玉和慕苍水的声音在他耳畔迴响。 他不会放弃少庚和妙仪。 他和九方潜绝不一样。 月娘擦了擦脸上的汗,惊喜道:「开了!这门开了!」 「退后些,」方伏藏拽了一把月娘,「这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机关,别高兴得太早。」 「没有了。」 慕苍水的身影越过众人,脚步沉稳地迈向玄铁门后的内室。 「坚硬的外壳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内部,放出意念游丝操控傀将,又要同时控制少庚和妙仪二人,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好肉身本体。」 「所以,你不会让自己的肉身存放在一个有重重机关的环境下,否则地面动静太大,牵动机关失控,岂不是自己杀了自己?」 慕苍水在那道黑影面前跪坐,端起案几上余温仍在的茶盏嗅了嗅。 「我说得对吗……九方潜。」 暗室只有一盏微弱烛光,空气浑浊的地下暗室屏蔽了地面上的一切声响,沉闷压抑的死气充盈其中,仿佛一个暗无天日的棺椁。 黑影略动了动眼珠。 微弱的烛火让九方潜无法将来者的容貌看得太清,但他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鹰隼,急不可待地想要在昏暗光线中看清此人真容。 不该有人能知晓这处地底暗室。 护卫的修者在最外围,通往此处的暗道尽是杀机四伏的机关,沉重厚实的玄铁门更是只有他和血亲才能开启,想要满足这些条件抵达这里,本该是绝无可能之事。 「你……是谁……」 九方潜放出了太多的意念游丝,地上的傀将在他操控下所向披靡,但藏于此处的肉身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仅一动不能动,甚至只能发出含煳的字眼。 他脖颈青筋暴起,五指叩着桌案,双目圆睁: 「慕容沧!是你吗!」 能找到这里,能清楚的知晓九方氏府邸机密的人,除了当初在九方氏和钟离氏之间牵线,亲自督建了此处宅邸的慕容沧以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有此本领! 慕容沧垂眸点燃另外两枝烛台,昏黄灯火映亮她刻满风霜皱纹的容颜,她道: 「本以为我容颜不再,而你却还风华正盛,见了面难免让人觉得心烦,没想到真正再见时,你也是一副失败者的狼狈模样,倒叫人欣慰不少。」 寂静暗室隐约传来地面上的微微震颤。 动静能传到此处,上面的战况想必激烈得难以想像。 「看来没有与你叙旧的时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5页 九方潜无法接受,不敢相信。 他颤动的瞳仁紧锁在眼前之人的面庞上,面目全非的沧桑容颜上唯有那双眼澄明如初,与九方潜当年大婚之夜揭开盖头时见到的那双眼一模一样。 大晁长公主慕容沧。 当今帝主的姑母,曾于百年前下嫁于九方氏长公子九方潜,却在魔祸中为救九方氏族人而主动献祭于天外邪魔。 九方氏一族感念其大恩,将她的牌位放在九方氏宗祠,与歷代家主同受香火,九方潜更是此后百年不娶正妻,所纳三名姬妾,只为生出下一代九方氏继承人。 从生到死,九方潜法理上的妻子只有慕容沧一人。 短短两息的对视间,这一生跌宕不平从慕容沧的眼底流淌而过。 照夜元年后,献祭邪魔的女子重得自由,世族称妖鬼为余孽,斩尽杀绝,对这些女子暗中也同样痛下杀手,企图抹除这段耻辱的歷史。 慕容沧易容改姓,逃出生天,翻过万水千山,想要寻求这个在世人眼中对她一片情深的夫君的帮助。 却不想在她抵达之前,就有人冒认了她的身份,想浑水摸鱼得到九方氏的庇护。 九方潜亲手杀了她。 面目全非的慕容沧躲在暗处,看他亲自整理尸首的遗容,亲自送她下葬。 九方潜哪里知道棺椁中的红颜枯骨并非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为了求生,服药令自己的容貌苍老如八旬老者,才能来到他的身边。 ——生为九方氏之耻,死为九方氏之荣耀,卿卿若是有恨,来生再来寻我报仇吧。 一个曾经替邪魔孕育后代的女子,存在于九方氏一日,就像是在向世人宣告当初九方氏献妻求生的过往,阖族上下岂能容她? 有许多从邪魔手中生还的女子,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绝望自裁。 但慕容沧不会。 什么耻辱,什么颜面,活生生的人岂能被世俗的眼光杀死! 曾为邪魔所俘的过往改变不了她是谁,她替邪魔孕育过妖鬼也不能证明她低人一等,活该去死! 她偏要活下来! 她等不了来生,今生今世,便要让她百年来的怒火与仇恨化作最锋利的一刀,了结她与九方潜的宿仇! 案几被掀翻,茶水泼撒一地,曾经少年夫妻,今朝刀剑相向。 寒光一线的匕首倒映出濒死之人愤怒惊惧的目光,慕容沧平静如水的面庞上难得一现汹涌波澜。 她道: 「若是有恨,来生可向我寻仇——九方潜,这句话,这一刀,我还给你。」 九方潜目眦欲裂。 他藏于九方氏府邸,不惜自困百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他除尽所有对他造成威胁的敌人之后,能够登临帝台,掌天下生杀大权,再无人能够如当初的天外邪魔那样能随意碾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 他可以死于强者角斗,可以死于皇图霸业。 但怎能死在这个阴暗地底,死在不见天日的暗室,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中! 他离大业将成,重见天日只差一步! 注入傀杖的意念游丝勐然收束,九方潜想要让身体重新动起来。 但意念游丝岂是说放就放,说收就收之物,任凭他用尽浑身解数,当初耗费数个时辰才成功融入傀杖的意念游丝仍然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束。 慢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靠近。 平日弹指就能击杀的孱弱女子,此刻却让九方潜像个浑身瘫痪的糟老头一般,哪怕她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眼中都慢得不堪一击,他也只能看着这个本该早已死去的髮妻一点点扼住他的性命。 慕!容!沧!!! 他的所有筹谋,所有野心,竟会毁在她的手中!! 匕首刺入九方潜胸膛的一瞬。 九方彰华与方伏藏同时而动,欲夺他紧握在手中的牵机傀杖。 慕容沧却觉察到什么,勐然回头对方伏藏和月娘道: 「跑!」 牵机傀杖从半空中掷来。 慕容沧并无修为,但这一掷用尽她浑身力量。 月娘放出血网从九方彰华手边千钧一髮夺下,还想将慕容沧一併救下来。 然而身后却传来方伏藏毫不迟疑地一道抓力,阴山氏还有九方氏的修者几乎在同一时间掉头挤出狭小甬道。 即便如此,当身后响起巨大爆炸声之时,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身后九境修者自爆炁核的冲击瞬时重伤! 空气重新流通,被冲上地面的方伏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呕出一口鲜血。 月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疯狂捶打方伏藏的肩大喊: 「傀杖!傀杖被九方彰华夺走了!!」 半晌没等到回应,月娘扭头一看,方伏藏已经闭上了眼。 还好,还有一口气。 ……可慕婆婆还没出来。 月娘慌忙扒拉着碎石,直到碎石划破手指才意识到: 连方伏藏一个八境修者都在方才的自爆中重伤,身为凡人的慕婆婆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她死了。 月娘怔愣了好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向晕厥的方伏藏。 片刻的呆滞后,月娘立刻从废墟中爬起来,她回头,立刻确认余下生还的阴山氏修者。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师父,我去抓九方彰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6页 绝不能让他夺走牵机傀杖。 这是小姐的命令。 硝烟在夜色中漂浮,零星可见逃难的家僕,九方彰华与他们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向仍在激战中的方向蹒跚走去。 仿佛看到了今日人间大劫,天上竟悬着一轮诡谲红月。 耳边残留着爆炸时的剧痛和嗡鸣,鲜血顺着耳垂滴落在他褴褛衣衫上,玉剑已碎,他握着一只剑簪,想要凝出一把新剑,但受到重击的炁海却一时无法顺畅运转。 傀杖在他手中,只要他将意念游丝分入傀杖,就能操纵那只傀将。 不管是少庚妙仪,还是九方氏,他都能护下来。 他会……会证明给琉玉看…… 「超心冶炼·九之式·血缚。」 九方彰华只觉脚腕处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牵绊,下一刻便重重摔倒在地。 手中金色的牵机傀杖滚到了月娘脚边。 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捡起来就跑,丝毫不敢多做停留。 跌倒的青年撑地而起,矜贵淡漠的世族子仿佛褪去了一身文雅皮囊,被纯粹的本能驱动着,挥剑朝月娘直刺而去。 血网铺天盖地,将周遭树木粉碎成木屑。 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却好似失去痛觉,眸色晦暗地紧盯着月娘,玉剑碎裂又重凝一把,直勾勾地凝视着,像是深渊里的扭曲的怪物。 月娘虽修得《仙工开物》,但炁海有限,血液也有限,不多时便脸色惨白,头晕目眩。 九方彰华就在此刻欲斩落她的头颅。 清冽剑光在一息间幻化出数十道剑痕,如流风回雪,风雅而强势,那剑招与九方彰华同出一脉,却比远比他娴熟强大,更得雅剑精髓。 倒下的九方彰华瞥见了一截红色衣角。 「师……父……」 阴山泽回过身,朝月娘摊开手掌,浅笑着道: 「交给我吧。」 月娘怔然看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红衣青年,头顶诡谲红月照彻玉京,照亮这处暗香缭绕的梅林,青年仙姿玉质的容颜在月影斑驳中漂亮得恍若天上仙人。 这是小姐的父亲。 迟疑片刻,月娘将牵机傀杖交给了他。 拿到傀杖的阴山泽朝琉玉他们所在的方向抬脚走去。 「……师……父……师父!师父!」 九方彰华忽而暴起,阴山泽的剑技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再加上方才九方潜自爆时他距离太近,五脏六腑都被震伤,此刻一张口,血流如泉涌。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您就这样走了吗!责骂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您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阴山泽的脚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远处而去。 失去了九方潜的意念游丝,傀将暂时停止了动作,废墟之上,四处都是烧焦的、或是被抽干生机的尸骸。 仿佛永不熄灭的无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试图融化他体内嵌入的昆吾铁。 和强横的火势相反,墨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月娘喊了一声小姐,琉玉循声望了过来,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华却望着阴山泽的背影,火光电石间想到了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师父!!」 话音响起的同时,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空气重新涌动,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剑光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即便琉玉有所准备,也仍然在这一剑下被逼得只能仓皇应对,狼狈侧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来的阴山泽。 仅凭这一剑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阴山泽本尊。 ——但已经被什么人控制了。 琉玉勐然扭头看向月娘: 「发生什么了?九方潜没死吗!」 月娘也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死、死了啊!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师父也看见了!怎么会没死!」 ……竟不是九方潜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剑在碎石中拖出一条剑痕,红月下的世族公子缓步走来,步伐从容不迫,然而抬起头时,只见他七窍淌血,唇淡得没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颤动,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 束魂仍在,爹爹却被人强行操控,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 恰在此刻,玉简闪动,是申屠襄传来的讯息。 【小姐,钟离玄素已于邙山自裁,临死前留一封遗书,陈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希望以一个名字,一个秘密,换阴山氏留她孙女钟离灵沼一命】 琉玉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盘桓不散的迷雾在此刻褪尽,她穿过诡谲人心,终于看到了那个真相。 「……少帝,慕容炽。」 在极度震撼之下,琉玉被这个真相荒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两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无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蝉脱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认定少帝慕容炽一定是站在阴山氏这边。 但她忽略了一点。 慕容炽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还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就不会是一个庸碌无为、只凭感情行事的傀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7页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为南宫镜如师如母的教养他长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吗? 这一世,钟离氏覆灭后,常侍濮协接走了钟离灵沼。 不正如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玄武蝉屡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义。 慕容炽是不想余下世族一家独大,想留下一枚火种,无论这枚火种能挣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独大的时机。 「琉玉姐姐,好久不见。」 对面的「阴山泽」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仙魁游街之时呢,本以为你嫁去九幽后会偃旗息鼓一阵,没想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组建起如此庞大的势力,竟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认可的座上宾,这一齣戏,演得真是叫人惊嘆。」 透过阴山泽的眼,那道从遥远的中州王畿投来的目光,落在她和旁边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从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里氏、申屠氏、钟离氏,天下对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琉玉苍白面庞弯出一个讥笑: 「这话不该从大晁帝主的口中说出来,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夺你的位置,你才是那个世人眼中没有烦恼的人。」 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皋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抬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继位,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慕容炽真心实意地羡慕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门贵胄。 但他没有机会换个身份。 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蛰伏,挣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然而对面却响起一声嗤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真的很会替自己的野心寻找藉口。」 蒙着泪光的眼锐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视着慕容炽的眼,定定逼问: 「若无阴山氏庇护,当年你父死后你就已经被争夺帝位的宗室子暗杀了,岂有你今日一边享用锦衣玉食一边来谴责阴山氏的余地!」 「我母亲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报復,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处?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视为帝师,将你当成她要侍奉的帝主,传授你帝王之术,希望与你君臣同心,平定乱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做这个帝主,是为了天下万民,还是为了凌驾在天下万民之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8页 琉玉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阴山氏倒得如此之快,为何南宫曜会轻而易举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炽杀不了世族。 但帝主却杀得了他的臣子。 南宫镜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变时,或许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会命南宫曜撤出王畿,为的就是诱导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个人现身。 却没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宫镜预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会操控阴山泽,还在关键时刻以钟离灵沼为质,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炽与九方潜合作,除掉了阴山氏,又暗中扶持她与九方氏斗争,最终引来妖鬼墨麟摧毁了整个九方氏。 他藏于幕后,不费吹灰之力,毁掉了两大世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皆以为端坐王畿的那个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蝉,却不想这只蝉以孱弱之躯,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听了琉玉这番话的慕容炽陡然变色,仿佛要发泄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驾众生之上,什么世族,什么妖鬼,都该是匍匐于帝主脚下的臣子,尔等以下犯上,孤杀你们,天经地义!」 「天甲三十一,杀了他们!」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识游丝操控着牵机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释出恐怖的黑色异火。 无论是九方氏的人,还是阴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场的无数妖鬼。 见此情形,都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 这样的力量,已绝非凡人能够战胜。 气若游丝的九方彰华躺在妙仪怀中,胸中挤出一阵低笑。 没什么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独他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华的视线朝那个玄衣妖鬼望去。 没有什么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无策,他也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和自己一样——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风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 「这傀将听从慕容炽的操控,是因为他的意念游丝压过了傀将的意念游丝,那如果这傀将的意念游丝增强,是否就能夺回它的控制权?」 骤然被考校的月娘抬起呆滞的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丝怎能融合?而且,牵机傀杖启动,傀将身上的护心镜关闭,你无法从这个通道放入意念游丝啊……」 「那内部呢?」 风暴中,那双绿眸有不可摧折的镇定之力。 「从内部,是否有办法探入?」 月娘从没想过这种办法,但墨麟这么一说,她眼前一亮: 「当然可以!特别可以!可就算两个人的意念游丝能够融合,记忆和思维必定会彼此交融,这个邪魔炼成的傀将,意念游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想做什么?」琉玉眼中悬着将落未落的眼泪,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傀将的意念游丝有什么。 除了前世的记忆,还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识的漫长时光。 二者交融,到底谁吞噬谁,保留下来的又是什么,没有人能预料到。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会变成她在识海中最后看到的那个他—— 无知无觉。 除了保护她的执念以外,什么也剩不下。 「相信我。」 两人皆满身伤痕,他执起琉玉阻拦他的那只手,凝望着她的眼吻上指尖。 「只要是为了回来见你,我万敌难侵。」 轻柔的尾音刚刚落下,一阵轰然炁流毫无徵兆地推开琉玉。 「墨麟!!!」 在慕容炽和九方彰华错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竟然将他的无量鬼火凝聚成一层盔甲,如流星轰然砸向傀将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个人主动被它吞没! 九方彰华气血翻涌,瞠目而视。 他竟然—— 为了阴山氏,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第100章 慕容炽神色微变。 直觉告诉他, 让傀将吞掉了这位妖鬼之主不是一件好事。 但究竟何处不对劲,他一时又没有头绪。 按照钟离家的说法,这傀将拥有比妖鬼墨麟更加强大的黑色异火, 在这世间几无对手,除了难以操控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那这妖鬼为何敢自投罗网? 慕容炽脑海中划过许多搜罗来的情报。 妖鬼墨麟, 出生照夜元年,长于无色城,狝狩场几无败绩,觉醒无量鬼火后得天授鬼律, 与阴山泽合力烧毁无色城, 建妖鬼城池于九幽。 他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奴隶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有大好前程, 就算阴山氏溃败,他也可退守九幽保全自身, 为什么要这般拼命? 还是, 他本就是个易怒不善谋划的莽夫? 慕容炽的神色有短暂的空白。 和年岁渐长愈发多疑而躲起来的九方潜不同。 他生在帝台,长在帝台, 出于安全考量从未离开过神皋宫,即便靠着阴山氏供给帝室的资财渗透了掌管天音云海的天音寮,得到许多常人得不到的情报,但情报只是白纸黑字的死物,如何比得上瞬息万变的活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9页 超出情报范围内的现实令他心底蒙上一层阴翳, 慕容炽沉着脸抛出手中傀杖, 双手结印。 「天甲三十一, 杀。」 迟则生变。 巨大傀将静默良久,久得慕容炽几乎以为这傀将又要开始不听使唤。 但还好, 就在众妖鬼准备合力困杀他时,那令人胆寒的黑色异火再度盘旋,他缓缓抬脚,面庞上那道幽暗如渊的裂隙正对着琉玉。 「尊后!!!」 山魈等妖鬼第一时间与上前相护,却见琉玉大喝一声: 「让开——!」 这黑色异火非凡俗之物,无论是人还是妖鬼一旦沾染上,就是被抽干生机化作枯骨的下场。 但琉玉却在众人惊骇视线中正面迎上了那傀将的一击! 轰——! 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幽绿火光映亮了众人不敢置信的眼。 火覆剑,玉生甲。 琉玉的周身和手中玉剑竟然笼罩了一层无量鬼火! 炁流沸然,剑挑碎石尘沙,灵动如曲壑游龙的剑光在赤红血月中清亮如雪,盪开几乎能比肩九境的剑气。 若非当初在相里氏,墨麟将能够下达九幽命令的青火令融入她炁海,又在朝夕相处间炁流交汇,壮大了这一缕无量鬼火,琉玉今日也不能想到用这缕无量鬼火包裹自身迎击的办法。 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傀将一掌击来之时,琉玉还是在骇然黑火的包围下生出一种濒死感。 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捧微弱的无量鬼火是否能够保护她。 但还好,她赌对了。 底下的阴山氏众人与九幽妖鬼在这短短一剎心绪大起大落,差点以为他们在失去尊主之后,又要失去一位尊后。 「杀了它!」 「尊后杀了它为尊主报仇!」 不明真相的妖鬼们叫嚣着,嘶吼着,甚至还有不少妖鬼向「阴山泽」冲杀而去,试图阻拦他。 慕容炽操纵着阴山泽的身躯随手应付,并不太上心迎战,反而像是在玩弄一个格外有趣的稀罕玩具,偶尔不小心被人伤到也不在意,只要不是致死伤就无妨。 要是老师看见这一幕,会是怎样的表情? 慕容炽从未见过南宫镜失态的模样。 那个寒门出身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的女子没有艷丽的容色,从不穿轻纱蹁跹的裙袍,却比王畿内的任何一个朝臣都更衬得上那身笔挺垂顺的官服。 在年幼的少帝眼中,南宫镜是一座散发着柔和女子香的巍巍高山。 像母亲一样可靠,又像大山一样压得他毫无翻山余地。 宫婢太监的讥讽从陈旧宫殿内关不严的窗棂涌入,少帝歇斯底里地要叫人将他们拖出去五马分尸,却被南宫镜的一句话挡了回来。 「朝廷内外,不可失法度,非议君上自有宫规处置,陛下擅自加重刑罚,会使天下百姓失去对法度的信任,陛下慎思。」 她永远冷静,理智,克制。 她永远都不知道,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帝主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连天上落雷,他都会以为是叛军攻入城中,看到那些朝臣对南宫镜俯首帖耳,他也会想,只要她一个念头,自己就会被剥去一身华服,沦为真正的阶下囚。 南宫镜为何不在此处! 他要看着她的眼中生出恐惧,要她也知晓生死不由人是什么滋味! 七窍涌出更多鲜血,「阴山泽」此刻满脸却是快意笑容,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艷鬼。 朝鸢飞身上前,噼开一剑,将阴山泽与众人隔绝开来。 朝暝高声道: 「主君受人所控,非他自愿!诸位冷静!」 「——老子管不了那么多。」揽诸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鲜血,眼神狠厉,「尊主生死未卜,我们不能再看着尊后赴死!」 山魈也握紧掌中弯刀: 「夺下牵机傀杖,停下这只无人可敌的傀将,是所有人唯一的生路。」 檀宁在风浪中看向七窍涌血的阴山泽,又看向那头与傀将鏖战,身上青火愈发黯淡的少女。 她手指发颤地取来玉简,想向远在城楼处的南宫镜求助,一翻开却正看见灵光流转,是南宫镜传来的一道讯息: 【若有险情,弃家主,保琉玉,大战在前,不可优柔寡断,此乃军令。】 檀宁看着这行字泪流满面。 她不要。 无论是阴山泽还是琉玉,她一个都不想选,她哪个都不想失去。 为什么要死人,为什么不能让大家都活下来? 她站在这茫茫天地,从未发现周遭一切都如此荒诞。 不被大晁人族认可人族身份的妖鬼一心想与人族平起平坐,寻常庶人在乱世挣扎想要向上攀登跻身世族,世族汲汲营营图谋百年只为成为帝主,而真正的帝主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世族逼疯了的神经病。 欲望裹挟着所有人,在这乱世的车轮中倾轧。 何日才能休止? 檀宁望着琉玉的方向,在此刻,似乎才真正与阴山氏的人心意相通。 从少帝,到无色城,到即墨氏,再到今日—— 他们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终止这一切。 檀宁泪眼滂沱,望着朝暝朝鸢的方向动了动唇,她已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她紧握着手中玉简,却不得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母亲说,弃家主,保琉玉,此乃军令,不得,违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0页 「休想!!!」 上空传来琉玉的一声暴喝。 「谁都不能弃我爹爹!朝鸢朝暝!你二人敢有任何轻举妄动,我绝不轻饶!!」 话音刚落,黑色异火盘旋如龙,轰然便将琉玉击倒在地! 甩掉了这个顽强的敌人,慕容炽立刻就要调转目标对付这边,阴山泽就算失去了人质的价值,也是九境高手之躯,他要在王畿被围攻之前赶回,保护自己的肉身转移到更安全的地点。 「他想跑!」鬼女高声提醒众人。 朝鸢立刻就要率人去追,然而黑火的磅礴炁压倏然冲来,令所有人不得不退避数丈。 就在这数丈的间隙,慕容炽操控着阴山泽的身躯迅速攀上傀将的肩头,命它快步朝王畿方向而去。 「……不能让他赶回去。」 浑身骨骼剧痛的琉玉从废墟中爬起,跌跌撞撞往前。 「一旦他的肉身有傀将保护,再加上我爹爹的九境之力护卫在侧,要除掉他会更难。」 「山魈,朝鸢,你二人分别率九幽妖鬼与阴山氏修者,攻下王畿……杀入神皋宫。」 二人齐声:「是!」 乌云翻滚,天上红月如血,妖鬼穿行于滚滚红云,赴一场血战。 中州王畿逐渐展现于众人视野中。 大批流民军将此地重重包围,率领玄武蝉的将领目送着「阴山泽」的身影回到神皋宫后,摘下了覆面的黑布,露出真容。 果然是慕容家的宗室之人。 「大晁国祚千年,阴山氏身为人臣,以下犯上,得国不正,即便来日登上帝台,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放你大爷的屁!」 未等阴山氏的人开口,早就不耐烦的揽诸脱口而出: 「你看好了!今日杀入你们神皋宫的是九幽妖鬼!率领我们的是九幽尊后,哪儿有你们大晁臣子!今日我们颠覆你慕容氏的天下,那是民心所向!顺应天道!」 鬼女诧异地眨眨眼:「揽诸还会说这么有文化的词?」 山魈毫不留情地戳穿:「跟九方氏的人学的,之前九方氏在民间煽动人心,气得他学了不少词呢。」 不管是从何学来,对方的确被揽诸粗俗中带着几分道理的话气得面红耳赤,不再多说废话。 玄武蝉将领举起手中重剑: 「诛叛贼——」 山魈缓缓抽出腰间弯刀: 「杀帝主——」 两方部曲齐声高颂,一方是衰败王朝最后的余晖,另一方是冲破妖鬼长城而来的復仇者。 腐朽的大船已经缓缓沉没。 那些大浪淘沙中挣扎而生的人们,建起一艘崭新的航船。 - 抛下身后激战的战场,琉玉一步步走向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埋伏宫城内的修者数量不少,但实力却不算强,即便琉玉一路行来,伤口的血淌满长阶,也能顺利杀出一条通向宫室的大道。 「阴、山、琉、玉,你竟然真的能杀到这里。」 率领宫卫拦住去路的钟离灵沼看着眼前仿佛血人的少女,眼瞳翻涌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从前她将阴山琉玉视为死对头,一心要压过她一头,无非是觉得两人出身相似,天赋相似,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比过一头,屈居他人之下。 直到今天白日,她收到了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的消息。 这一路千头万绪,一环扣一环的筹谋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既为阴山琉玉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而愤怒,又不得不嘆服她的能力与手段。 最终,愤怒与嘆服都化作无限寂寥。 钟离氏败了,慕容氏也将要坠落。 成王败寇,钟离灵沼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只是有一点—— 「你想救阴山泽吗?」 乌髮散乱的少女缓缓掀起眼帘,乌润如珠的眼瞳倒映着她的模样。 「别用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你走之后,我就是灵雍第一,对付这阖宫上下的老头子绰绰有余,慕容炽用来操控你父亲的东西是红线香,我可以帮你,让你父亲脱离慕容炽的掌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祖母已经于邙山自裁而亡,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谈。」 钟离灵沼的神色有一瞬的空白。 「……你说什么?」 琉玉缓慢地走上台阶,失血太多令她气力流逝,需要依靠唿吸来调整炁海的节律,令体内经脉重新充盈。 「她临死前最后的希望,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她孙女的平安。」 这是琉玉第一次看钟离灵沼落泪。 像是一记闷棍,将钟离氏四小姐最后的嵴骨折断,那张一贯冷傲孤绝的面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痛苦与懊悔从其中攀爬而出,喉咙深处涌出了悲恸的哀鸣。 一月之内,骨肉离散,亲人长绝。 钟离灵沼本以为抬起头,会看到琉玉以胜利者的姿态俯瞰自己,却没想到对上一双同样悲戚的眼。 就好像这样的痛苦,没有谁能比她更感同身受。 琉玉从她的身旁经过。 「……你不胁迫我帮你吗?」 「你没有帮我的理由。」 钟离灵沼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失笑: 「你错了。」 「我娘倾慕你父亲多年,阴山泽若死了,她会难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1页 她做梦都想向阴山氏復仇。 可她想要的復仇,是能逆转钟离氏的颓势,起死回生的復仇,而非这样只图一时意气,为了伤害敌人来让自家人痛苦的手段。 人死不能復生,所以,不能再让活着的人受罪。 她忽而又想到一件事,颓丧的眼眸朝琉玉偏去一眼。 「你知道吗?当年阴山氏的族老原本为阴山泽相看的妻子是我娘,若非你娘横插一脚,或许现在被称作阴山氏大小姐的人会是我。」 此时此刻,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荒谬,琉玉看了她一会儿,强调: 「如果是那样,这世上就没有你了。」 「也没有你。」 擦干眼泪的钟离灵沼冷笑。 如钟离灵沼所言,大概因为要应付阴山氏和妖鬼,神皋宫内部反而很轻易地落入钟离灵沼的掌控之中。 两人跨进大殿,拂袖燃起殿内千枝烛火。 大晁帝主的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清瘦稚气的少年,他阖目盘膝而坐,紧攥的红线自他掌中生发,从众人头顶一根根延展。 红线的尽头,是炁流凝成的一个个骨节与眼球。 「红线虫无色无味,捣碎混在帝主御赐的香料中,配置成阴山氏家主专用的群仙髓,天长地久,红线虫的粉末融于炁海,只需服下雌虫的慕容炽调动炁海操纵,那些融入炁海的虫粉就会随着经脉游走全身,凝炁成线,牵连每一块骨骼。」 钟离灵沼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红线,以及那王座上阖目无知觉的少年。 「十年傀儡帝主的日子,恐怕是把他逼成了个疯子,连这种阴损招数都想得出来……」 「躲开!」 琉玉勐然将钟离灵沼一推。 下一刻,「阴山泽」的身影如鬼魅而至,瞬杀了钟离灵沼身后的宫卫后,将两人同时冲出了宫室! 而宫室之外,巨大的傀将沐浴在红月下。 在钟离氏时,钟离老太太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制造此傀将的过程,这是钟离灵沼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只名为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多么可怕的压迫感。 简直像是不该存在于人世的怪物。 钟离灵沼握着剑鞭的手指因畏惧而发白,但她身旁的少女却缓缓朝它走去。 「墨麟。」 琉玉唤出他名字的一瞬,声音便有了几分哽咽。 「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还……有意识吗?」 钟离灵沼错愕地看向琉玉。 她在唤谁? 墨麟?这个傀将? 玉剑覆火,但那缕青火已经黯淡得几乎只剩一层朦胧青光,无法再庇护琉玉。 墨麟被傀将吞没。 仅剩的一缕青火也即将湮灭。 这世间再没有任何能够阻拦这黑色异火的存在,所有的反抗都变得无力。 钟离灵沼收敛气息,脚步缓慢后退。 「拦住她!」 慕容炽一眼便看到了钟离灵沼的动作,立刻结印下令。 然而—— 天甲三十一僵如木雕,没有丝毫动作。 慕容炽大为震撼,却来不及思考缘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前去阻拦钟离灵沼。 绝不能让她毁掉红线,更不能让她伤到自己的肉身! 「你听得见?」 原本死寂的心像是再度跳动起来,琉玉不敢相信,又再度上前几步,靠近那只散发着骇人气势的傀将。 然而她刚刚抬脚,那傀将反而极其缓慢地后撤了半步。 慕容炽没有下令!这是他自身的反应! 缠绕傀将的黑色异火盘旋如游龙,火焰离琉玉的距离不到半臂。 可琉玉不但不退,却迎上了这簇能轻而易举杀死她的火苗。 「墨麟!」 巨大的身躯内部发出咯咯作响的刺耳声,是昆吾铁与骨骼相撞的声响。 琉玉仰起湿漉漉的面庞,泪水一滴滴砸在青石地上。 「是不是很疼?我知道一定很痛,怎么会不痛,可你要忍下来,忍到你能摆脱束缚,忍到能掌控这股异火,让我能抱住你。」 琉玉抬脚向他靠近。 冰冷而强势的黑色异火在即将要舔舐她指尖时,竟以肉眼可见的收势缓缓后撤。 那怪异刺耳的声响越来越大,傀将空荡的身躯内部迴响起古怪含煳的喉音。 像困兽挣扎,愤然冲撞。 又像是在警告,警告她不要再这样毫无戒备地靠近。 但琉玉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若墨麟不能成功制服傀将,又谈何救下阴山泽,更别提外面那些妖鬼与阴山氏的修者,他们抗不过这黑色异火的一击。 命运要她阖族倾覆,她和墨麟为此赌上了两世百年的时光来挣扎反抗,倾尽了彼此的全力。 今夜,无非同生或同死。 琉玉再度朝他走去。 冰冷的黑色异火陡然暴涨,铺天盖地包裹她周身,近得几乎能让琉玉清晰嗅到死亡的气息,她却在这一刻骤然生出一股不甘和怨怼。 前世墨麟几乎付出了一切才换得这一世的重来,这一路九死一生走到今日,她岂能甘心!她绝不甘心! 「墨麟!回答我!你听见了吗!回答我!我是谁!」 黑色异火掀起的风暴直入云霄,盘旋着吹开头顶黑沉沉的阴云,就连晦暗红月也被这一阵强大的风暴吹得清明几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2页 「……琉……玉。」 黑色异火散开。 厚重铁甲下传来生涩不连贯的字句,并不像墨麟平日的语气,更像是从某个更深更远的地方传来,低哑得像一声嘆息。 两股意念游丝交织在一起,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理智全失。 但在混乱如一场飓风的记忆中,他仍然翻找出了在很久很久,久得让他找不准锚点,分不清到底何时涌现,又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的话语。 「琉玉,九幽的金缕玉没有开,你也没有留下来。」 「我找不到你……怎么都,找不到你。」 前因后果已不记得,唯余当初的情绪在心口灼烫出一个疤痕,每每触及,仍会隐隐作痛。 琉玉看着它一点一点地俯跪下来。 她竭力想拥住他,但他太庞大,琉玉只能勉强抱住他一个指节,心像是被无尽酸楚填满。 「我在这里。」 「不必找我,我就在这里,永远都会在这里。」 是虚幻的梦境,还是濒死前的幻觉,墨麟分辨不清。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知道路的尽头没有人在等他,可他仍然要走下去。 因为。 因为啊—— 今生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暖流倒灌,沖刷过前世所有的遗憾和错过。 她的笑容。 她的亲吻。 她坦荡的爱意与真挚的回应,越过了无数黑暗粘稠的长夜。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才活到了现在。 第101章 ……原来如此。 慕容炽望着傀将和琉玉的方向, 从阴山泽的眼眶里涌出来的鲜血爬过冷白如瓷的面庞,蜿蜒如两道血泪。 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气力,手中牵机傀杖松落在地, 他深觉荒唐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那妖鬼墨麟和天甲三十一冥冥之中竟有关联。 妖鬼墨麟不是莽撞进攻被傀将吞没,他是主动在与对方融合, 二者意念游丝融合,最终压过了他融于牵机傀杖内的意念游丝,不再受他控制。 大晁国祚千年,他欲力挽狂澜, 终究无法改变天道覆晁的大势。 天不佑他。 当钟离灵沼朝帝座上的少年飞身扑去时, 一直阖目不动的少年勐然睁开眼。 意念游丝归于本身,那只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手指握住钟离灵沼剖开他炁海的手, 放出的红线如蚕丝倏然缩回。 纵有剑鞭天机相抗,但钟离灵沼的肩胛骨与腹部仍被红线洞穿。 「一个王朝覆灭, 帝主与帝后自当为国而殉, 姐姐,随我一同殉国吧。」 肩胛骨被洞穿的剧痛令钟离灵沼周身杀意沸腾, 她与慕容炽仅一臂之隔,在生生剜出他炁海的同时,钟离灵沼隔着摇摇晃晃的十二旈,那张稚气未褪的脸上笑意压过痛楚,疯癫得令人生俱。 一个亡了国, 一个亡了家, 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 搅在血肉中的手指更近三分, 钟离灵沼忍着与他相差无几的剧痛笑道: 「要么做帝主,要么做钟离氏的女儿, 谁要殉你的国,自己去死吧!」 宫阙长阶外的厮杀声渐渐近了。 钟离灵沼浑身浴血,手握藏于慕容炽炁海内的红线末端,后方拖拽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走来。 她停在琉玉身边,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只手: 「不杀,不废,护我生母余生衣食无忧。」 半坐在地的琉玉缓缓掀起眼帘。 慕容炽炁海被废,红线上覆着的炁流也随之散去,她看向脱力躺倒在地的红衣青年,眼中涌出大悲大喜的泪水。 「好。」 一字千金重。 卸去浑身力气的钟离灵沼重重倒地,她仰面望着渐渐明朗的天空,眼泪夺眶而出时,她咬着唇,不甘地道: 「是我救了你父亲,至少这一件事,是我赢了你。」 长阶尽头传来大军踏地的震响。 平定了玉京城内世族的南宫镜,终于腾出手与南宫曜一道率部曲赶来增援。 「小心!」 南宫曜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被绊倒的姐姐,眼底难得有愕然之色。 「我没事。」 南宫镜扶稳了南宫曜的手,从来不动声色的眉目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南宫曜已经很久没见他姐为什么跑得这么快过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长眸扫过安然无恙的琉玉,和宫室内倒在帝座上的少帝,南宫镜三步并做两步将地上的阴山泽扶起。 「传仙医!快!」 七窍的血已经不再拼了命的往外涌,但阴山泽仍然连掀起眼皮都十分艰难,视野模模煳煳地倒映着妻子的面庞,他笑了一下,指腹蹭了蹭她眼角湿润。 「……夫人记得,一定让仙医先治我的脸。」 南宫镜怔了一瞬,下一刻,破涕而笑。 宫道狭长,高墙后有哭声夹杂在大军入宫的铁甲声中,是那些忠于晁室的顽固老臣,在为这个千年王朝覆灭而哭丧。 云开夜明,朦胧天光笼罩着千年王朝。 朝阳是千万年不变的朝阳,但朝阳下的人间,已是另一个新的人间。 - 将昆吾铁从邪魔之躯剥离,花费了月娘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钟离玄素炼人器之术已入至臻,墨麟强行与这副邪魔之躯融合,虽然令二者意念游丝融合,但身躯也同样有与之融合的迹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3页 月娘剥离这些昆吾铁,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旦出错,毁掉的同样是墨麟的经脉炁海。 好在她成功了。 最后一块昆吾铁从血肉模煳中剥离,那层仿佛要吞噬墨麟的邪魔躯壳终于放过了他,十二傩神合力将他们的尊主从粘稠鲜血中拖了出来,山魈甚至在发现墨麟安然无恙时哭得比琉玉更惨烈。 「……无量鬼火护住了他的身躯,拖延了邪魔肉身将他同化的速度。」 灵雍学宫内,白衣名士在裊裊薰香中道: 「不过,若真如你所言,这孩子所融合的意念游丝曾经经歷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二者相融,就如水滴落入大海,真正重要的记忆就像水中游鱼,沉没在汪洋之中。」 姬彧望着紧抿着唇的少女,眼眸低垂,含着几分悲悯。 「琉玉,你要做好他永远都会这样的准备。」 她朝窗外望去。 玉京的雪落尽,三月谷雨,满城花开如云。 乌髮玄衣的青年站在一株山樱树下,宽松的衣襟露出的身躯缠满了绷带,他出神地望着头顶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山樱,深邃轮廓嵌着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绿眸。 鬼女和山魈在他身旁不断同他说话逗趣,一阵风吹落花雨,充耳不闻的妖鬼沉默摊开手掌,接住一片柔软花瓣。 琉玉从姬彧的幽室出来时,白萍汀上前几步问: 「宫正可有解决之法?」 「没有,意念游丝旁人极难干预,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况。」 白萍汀打量着少女淡然平静的侧脸,斟酌片刻,道: 「如今四海平定,您即将成为执掌天下的帝主,还请尊后珍重自身,哀过伤身……」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好了。」 琉玉望着山樱树下的身影,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暗哑的声线平和而坚定。 「如果他被太过漫长的记忆吞没,那就制造新的记忆来填补,一年,五年,十年,百年,总有一日,他会来见我。」 墨麟可以为她走过七百八十五万个天外天,她也可以一点一点,拼凑出她所深爱的那个妖鬼。 「墨麟。」 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妖鬼回过头来,淡漠的眼珠被她的身影填满。 她温暖柔软的手缓缓扣住他五指。 「我们回家。」 他任由她牵着,高大宽阔的身影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后。 又过了三日,前来替琉玉裁剪帝主冕服的女官与南宫镜阴山泽一同前来,一进门便见书案上摊开了一卷极长的捲轴,正是慕苍水所书国策。 这卷当初被她嫌弃太长太长的国策,此刻看至最末,才发现里面每一个字都倾注了慕容沧这一生苦海沉浮。 她出身帝室,深知当年大晁帝室昏聩无能,引天外邪魔入世引发的灾难,故而告诫琉玉世族当削,却不可屠尽,因世族政治虽为平民之蟊贼,亦为帝主独。裁之悍敌。 她流亡九幽,知晓妖鬼与人族之间差异不小,虽有心相融,但也必将处处摩擦,故而列治理之法二十余条,以应对一统四海后的冲突。 南宫镜在她对面坐下道: 「慕容沧尸骨无存,我命人敛了她的旧物,送回她的封地中州天虞,以衣冠冢下葬,其中发现一封遗书,应当是给你的。」 琉玉长睫轻颤,打开遗书,上面只有一排行云流水的字: 【恨随身死,志以文存】 她其实可以将府内暗室绘成地图交给方伏藏,但她还是选择了以凡人之躯,亲自走入这场乱局,为的就是要手刃仇敌,了结夙愿。 琉玉看着这八个字,热泪滴落在捲轴边缘。 「——这个字写错了。」 另一边的阴山泽立在书案旁,看墨麟坐在案前描摹琉玉教他的字。 明明前几页写得没错,可不知为何写到后面,「墨麟」的「麟」变成了「鳞片」的「鳞」。 阴山泽隔空凝炁,牵引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 「麟之趾,振振公子——你的名字,是这个麟。」 阿鳞。 墨麟。 无波无澜的湿冷绿眸定住,一滴墨滴落在宣纸上,沿着宣纸的纹理缓慢地洇开。 帝主继位大典的前一日,是九方彰华下葬之日。 自琉玉颁下诏令,除去钟离氏与九方氏世族谱牒,所有族人改姓钟氏、方氏之后,那些从前依附九方氏的世族便如猢狲散去,昔日九方氏长公子的丧礼萧条得几乎只有自家人祭奠。 琉玉带了朝鸢朝暝二人低调前来。 「这是他从前送给我的东西,今日物归原主,也算了结一桩怨恨。」 一身素衣的妙仪接过匣子,红肿的眼望着琉玉道: 「多谢。」 琉玉知道她谢的不是这个。 新朝建立,政敌当诛,但琉玉留了九方少庚一命,只废他炁海,与其他大部分的族人一样流放妖鬼长城边境,耕种服役五十年。 这已经比妙仪预想的情况要好。 五十年对凡人漫长,但九方少庚就算被废炁海,也可以重新修炼,虽然艰难,但至少保住了性命,而不是像大哥那样身死魂消。 妙仪借着打开匣子的动作遮掩泪水,打开后发现,这匣中之物竟然是一堆诗笺。 「明日又到花朝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4页 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一张薄薄纸片,放进了琉玉的匣子。 清瘦一圈的钟离灵沼转过头对琉玉道: 「明日我便要随钟离氏族人流放,谢你能让我最后再与我母亲告个别。」 和九方少庚不同,因当日神皋宫她救下阴山泽,琉玉按照承诺,不杀她,不废她炁海,流放妖鬼长城二十年可归。 琉玉不置可否,只是拿起她放入匣子的纸片笑了笑: 「本来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还有些感慨,怎么你也有?」 「陈年旧事而已。」 钟离灵沼淡声道: 「就在你入学宫的第一年,估计是见我败于你剑下怕我对你不利才安慰我,当时略有感动,但随后就见他转头倾慕于你,你这人,处处都要同我作对,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难怪从前灵雍学宫内那么多世族公子,钟离灵沼只与九方彰华略说几句话。 然而琉玉随手打开一看,目光却凝住一剎。 【一时胜负非一世胜负,再从头,候君剑鸣】 这不是九方彰华所写。 久远的回忆纷至迭来,琉玉想起初入灵雍学宫,尚未与钟离灵沼结下仇怨时,她第一次正式击败钟离灵沼,怕她被打击得太狠,从此少了个勉强能做她对手的同龄人而写。 因为不想让钟离灵沼知道是她所写,还特意让九方彰华用左手代笔,替她藏进了钟离灵沼的书袋内。 她竟因为这个对九方彰华有过好感,又心生厌恶。 世事真是捉弄人啊。 回到家中,琉玉将此事告诉了墨麟。 「……若不是想着她都要去种二十年的地有些可怜,我一定当面拆穿这件事,让她后半生一想起这件事就尴尬得想找地缝钻。」 内室烛火幽微,帐内暗香浮动。 琉玉借着那一点昏黄的光看着枕边阖目而眠的夫君,眼底那层浅浅的笑意渐渐消退,雾蒙蒙地闪着细碎光芒。 「明日就是花朝节,也是我成为帝主之日。」 「这一日的男子都会给心上人送诗笺,可没有人敢给帝主送,你再不醒来,我岂不是一页诗笺都收不到了?」 衣桁上披搭着两套流光溢彩的冕服。 一件为新朝的帝主而备。 另一件为新朝尊主而备。 二君并治,不分高低,人族与妖鬼亦如二君,不再有法理上的贵贱之分。 玉京十二世族仍存十家,但神州河山尽归帝室重整,灵雍学宫不再是仙家世族的后花园。 公诸于世的各家秘术会分别建起不同的仙道院,院长暂由擅长此秘术的世族子担任,但选拔学子不得按门第取捨,而以科试考核。 身为丞相的南宫镜和姬彧一力推行此事,阴山岐也似乎在九幽鬼道院的锤鍊中得到几分趣味,打算入阴山氏仙道院做个寻常教习。 除此之外,方伏藏、相里华莲、阴兰若与十二傩神等等,明日之后也将各得官职,共治天下。 邺朝承平元年,自明日始。 琉玉挪了挪,轻靠着身旁人的肩头,枕着湿漉漉的枕头入眠。 梦里她走在神皋宫的宫道上,身披冕服,少帝手捧神州玉玺行禅让之礼,与群臣迎天下共主。 而琉玉却没去看那些山唿海啸的叩拜声,只朝身旁紧握着她的玄衣妖鬼望去。 他也朝她微微侧目,日光映在他深邃英俊的轮廓上,他动了动唇—— 窗棂被一阵疾风吹开。 盛放的山樱花吹落花瓣如雨,轻落在榻上少女的眼睫上。 琉玉从沉沉睡梦中醒来,下意识翻过身,却发现今日的自己并未如往常那样在墨麟的怀抱中醒来。 她陡然清醒,立刻匆匆下床去寻,担心是墨麟的情况变得更差。 却在经过窗边时突然停下脚步。 ——缀满山樱的枝头,悬着一页淡金色的诗笺。 琉玉怔怔走近,一时脑海中无数猜测翻涌,想要摘下,却又怕不是她想的那个人所写,刚刚生出的期待顷刻化为乌有。 踟蹰不前时,那页诗笺从枝头飘然落在窗棂边。 琉玉终于看清了上面那些与阴山泽颇为相似的字迹。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泪眼朦胧之中,那道身影穿过花雨而来,宽大的手掌捧住她的脸,粗粝指腹轻轻擦掉她脸上斑驳泪痕。 「……你翻了多久的书啊。」 墨麟凝望着她仿佛流不尽的眼泪,心脏泛起酸楚又刺痛的炽热爱意。 「很久。」 他眸光缱绻地描摹她的眉眼。 「看见你在树上摘下九方彰华写给你的诗笺那年,我翻了很多很多的诗集,才从里面挑拣出这一句,想来年挂在你窗边,却一直未能如愿。」 她的夫君不会说动听的情话,不会写华美的诗句。 就连抄一句情诗,都要在诗集里翻来覆去地花上那么久的时间。 他拙劣地学着表达爱意,为这一日,或许已经在心底预演了千万次。 但没关系。 「会如愿的。」 那个他藏在心底偷偷喜欢了许多年的少女踮起脚,轻轻吻上他的唇,明媚春光中,她近在咫尺的眼被他所占据,盈满骄傲又笃然的笑意。 「墨麟,我会让你余生,都如愿以偿。」 迟到百年的爱意将他拥入怀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5页 从此以后,再无遗憾与错过。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