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绿洲》 第1页 《干涸绿洲》作者:浮吞【cp完结】 文案: 沈洲知道宋涸那个小屁孩看自己不顺眼。 十八岁一身褴褛被他瞧不起,二十五岁被他当成跟踪狂,二十八岁醉酒认错人挨了他一拳,还被他误会喜欢他爹。 要不是他爹对沈洲有恩,沈洲才懒得管这个张口闭口骂自己「噁心、变态」的混世魔王。 沈洲选择不跟小屁孩计较,宋涸母亲患病他略尽绵薄之力,父亲逝世他帮忙操办葬礼,还好心资助他上大学,给他租房子,看他打架受伤给他上药包扎,关心他的学业,操心他的恋爱,容忍他时不时绊一脚、在饭菜里多加盐的小把戏。 寒假一起回到故乡海汀,在港口海滩上放烟花时,沈洲以为两人的关系算是缓和了不少。 只是没想到,有人向沈洲表示好感、约他看剧时,那小子会梗着脖子攥住他的手勒令他不准答应。 沈洲也梗着脖子反问他,臭小子,干你什么事? ——他的绿洲干涸又贫瘠,十八年飘来一片乌云,二十八年才迎来一场真正的雨。 ps: 1.现实向,感情线慢节奏。 2.微群像,视角不固定,正文穿插副cp视角章节。 3.主cp年龄差十岁,攻,1v1(沈洲不喜欢老师),he。 4.文中地名均属虚构,无原型。 第1章 夏末秋初,林港市的雨来得很急切。 天空黑沉,那个男人站在面馆门口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提步走进雨中,将菸蒂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风有些肆虐,卷着雨丝胡乱拉扯,宋涸隔着雨幕瞧见他宽松的裤管被风掀起,露出两截裹在黑色袜子里的、看起来很是硌人的细瘦脚腕。 宋涸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沈洲抽菸——不对,是第二次,第一次应该是在爸爸的葬礼上。 雨势有变大的趋向,扔完菸蒂的沈洲转过身,低着头绕过地上的水洼,走得不疾不徐,回到面馆门口才发现宋涸还站在原地。 「进去啊,」他瞥了一眼宋涸,推开了门,「杵在这儿做什么?守门啊?」 「看你怎么犯傻,」宋涸翻了个白眼,一边跟着他进门一边没好气道,「屋里又不是没有垃圾桶。」 沈洲没应声,从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擦干发尖的雨水,就近坐下了。 宋涸坐到他对面,两人各点了一碗面。 医院附近的面馆一到饭点就人满为患,长此以往,煮面的效率总是很高。一团纠缠的面条浇上清淡的汤,缀着几点肉星和葱花在瓷碗里晃悠,服务员把碗搁在桌面上,敲出咔哒一声响,原本望着门外雨幕出神的沈洲像是被惊醒一般,将目光落回桌面,看到了对面埋着脑袋毛茸茸的发顶。 宋涸捞过筷子埋头先喝一口汤,咸香味在口腔里瀰漫,他突然间想起自家小区背后的那片海港,在家里开窗时若正好起风,偶尔能问到海浪翻涌的咸涩味道。 他确实饿了,忙着埋头嗦面,嗦完了抬头,对面几乎没什么动静。沈洲用筷子撬着碗里的面条,食慾欠佳的样子,垂着眼盯着碗,对他说:「没吃饱就再点。」 宋涸吃了五分饱,肚子还有些空荡,但想着少花点钱,便抽了张纸擦嘴,看对面那男人味同嚼蜡地咀嚼嘴里的面条,像在受什么酷刑一样,未消的飢饿感顿时也去了大半,皱眉回答道:「不用。」 这顿饭无疑也会是沈洲来结帐,奶奶住院时卡里的两毛钱都凑着交上去了,宋涸此刻身无分文。 虽然欠沈洲的钱屡次累加,已经多到记不住具体金额的地步,宋涸也还是想着,迟早是要还的,能少欠一点是一点。 宋涸不久前高中毕业了,暑假到林港市里找了份便利店兼职,老闆总说他长得好快,有种身高每天都要蹿一点的错觉。宋涸自己没察觉,但每回一见到沈洲,又确实能感觉到他比上回见面矮了一点,到现在已经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了,与他视线相交时,会有一种恍惚又荒诞的颠倒感。 明明第一次见到沈洲的时候,觉得他好高,高到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高到跟他说话时都要梗着脖子仰起头。 不过也是,那时的宋涸才十五岁,初中刚毕业,班上的大多数女同学都比他高。 那年宋涸他妈乳腺癌化疗剃了光头,医生说要多走动,一家人有事儿没事儿便总在街上闲逛。暑假的某个傍晚,宋涸跟在爸妈身后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正百无聊赖地东看看西瞅瞅,不经意转头,就注意到了街角某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男人有意保持着距离融入人群,但因为个子有一米八出头,在小县城人口不算密集的街道上颇有些鹤立鸡群。尽管去买菜的路径七弯八拐,一家三口刻意绕路以便病人散步锻鍊,可宋涸每迴转头,总能一眼就看见他。 海汀县不算大,几步一熟人是常有的事,但每迴转头都撞见未免也太过巧合,宋涸觉得,那男人是在跟踪他们。 小偷?拐卖?变态?抢劫?杀人犯? 当年班上流传的《十宗罪》他看了不少,各种可能性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尽管后来误会澄清,宋涸对沈洲的第一印象也算是定了调子,无论如何也不算好。 宋涸小心观察着身后紧跟不舍的男人,心惊胆战的同时莫名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感,他看了眼父母你侬我侬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背影,自负地想着「关键时刻还得看自己」,于是决定自己想办法解决。 第2页 构思了各种方案权衡了各种利弊之后,宋涸最终选择在热闹的广场夜市上指着那人破口大骂。 「你他妈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他竖着眉瞪着眼,自以为气势逼人地站在人群中沖那男人喊。 声音比摊贩的喇叭还要响亮,一时间人群沉寂,纷纷驻足投来目光,爸妈也被自家儿子吓了一跳,两脸懵逼地转过身来。 那男人的目光掠过宋涸径直转向了他爸宋祁,微妙地怔然过后,咧着嘴笑开了:「宋老师,好久不见。」 声音不大,但因为人群的短暂沉寂而字字清晰,语气是温和甚至谦卑的,跟他的长相一样,平和端正,略显无趣。 宋涸他爸一脸惊喜,无视了自家孩子那愈发尴尬的黑脸,笑着迎上去:「你是……沈洲?」 宋涸他妈名叫徐一玲,是个社牛,甭管认不认识,上去就能聊开。她安抚似的拍拍儿子的肩,凑上去一个劲儿夸赞沈洲,说自家老公教出来的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质不凡。 没错,宋涸他爸宋祁是个老师,在海汀一中教语文,沈洲曾是他班上的学生。 人群像冰块融化一样缓缓流动开,最终汩汩奔腾。夜市恢復喧譁,宋涸盯着沈洲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低声骂了句——既然认识,到底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跟踪?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上来打招唿?搞得自己像个多疑的神经病。 然后,不爽的宋涸就在自家饭桌上瞪了沈洲一千八百遍,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爸妈太过热情好客,纵使沈洲百般推拒,还是被请进了宋家,坐在了晚饭的饭桌上。 宋涸啃着排骨听他们聊天,一有空就抬头虎视眈眈地瞪着沈洲,看他捏着筷子挑了几粒饭送进口中,咀嚼得很缓慢,笑容在微黄的灯光下像蒙着层琥珀一样凝滞。 从聊天中宋涸得知,沈洲今年二十五岁,因为高中时期受到他爸宋祁的鼓舞,一直在坚持写作,现在算是半个作家。之前他在外地工作了两年,期间断断续续地写了好些东西,有的反响很不错,赚了一些钱,现在渐渐能靠写作养活自己了,就打算回到家乡生活。 「这不,昨天刚回来,今天就遇到老师一家了,」沈洲笑着朝宋涸望过来,「要不是您儿子在广场上喊一声,可能就错过了。」 宋涸骨头啃到一半,气笑了,嘴里的肉末差点喷他脸上:「放屁!你一直都跟在我们后面,甩都甩不掉,能错过才有鬼了。」 「是吗?」沈洲的笑眼更弯了,「我没注意,可能是巧合吧。」 「巧你奶奶个腿——」 没等骂完,徐一玲就抬手给了宋涸一筷子:「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大街上吼得那么起劲儿,什么时候能把过剩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就好了。」 那是个盛夏的夏夜,徐一玲穿了件宽松的短袖,身形因病痛的折磨愈发瘦削,圆领里空荡荡的,大头风扇唿唿往里灌风,锁骨下时不时露出手术的刀口一角。她化疗掉光了头髮,为了待客的体面,还是戴着厚重的假髮,说话间额头浮出汗液,眼角的汗珠像泪流,她只得放下筷子扯过纸巾擦脸上的汗,还笑着招唿沈洲多吃点菜,说自家孩子被惯坏了,讲话不过脑,让他不要介意。 徐一铃难得训斥自己,宋涸到底没还嘴,安安静静扒着饭,默默给她夹了块肉多的排骨。 徐一玲的病情是她自己主动提起的,闲聊似的几句揭过,屋里一时很安静。 宋涸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空气中有种若有似无的咸涩,他疑心是客厅的窗户没有关,转头去看的时候瞥见了父亲宋祁的脸。宋祁的温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卑不亢,源于良好的家教和学识,因此极难露出诸如怜悯、同情的负面情绪来,而此刻他看着母亲徐一玲,眼里闪着泪花,哀从中来。 宋涸也看到了沈洲,他的笑容终于消失,他望着自己曾经的老师,不知想了些什么,夹在筷子上的热菜已经晾凉。 宋涸觉得那目光很是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风扇还在吱呀呀地转,头顶年久失修的灯泡闪了一闪。 一顿饭最终在沉默中结束。 这顿饭下来,宋涸对沈洲的印象更不好了,一堆问题闷在心口压不下去,他提出要送沈洲出小区,后者也不推脱,欣然应允。 果然,一离开宋祁的视线,沈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下来,那张普通到毫无特色的脸一旦离开了笑容,就有些沉闷,显得不近人情。 宋涸甚至悄悄打开了手机录音,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目的?」 宋家所在的小区背后有个海港,离海很近,空气里始终飘着隐隐的海水的咸味。路灯从头顶落下光来,沈洲的面容因光影而斑驳,一双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里。 十五岁的宋涸跟他单独走在一起,比他矮小不少,正值饭点,周围偶尔路过几个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吃饭的人,宋涸心里有些犯憷,加快步伐稍稍拉开了距离,故作冷静地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跟踪我们?」 沈洲闻言停下脚步,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宋涸,答非所问道:「你跟宋老师长得还挺像。」 宋涸皱眉刚想说话,就见他低头在裤子口袋里翻找什么。宋涸警惕地又退后两步,沈洲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看他一眼,笑了声,终于掏出了兜里的钱包。 第3页 现在是网络时代,很少有人随身带现金了,可他愣是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大笔钱,走上来递给宋涸。 宋涸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发现他好高,一米八的个子得微微俯身弯腰,才能拉过自己的手把钱塞进手心。 「回去交给宋老师,就说我赚了些稿费,要不是当年他的鼓励,就没有现在的我。」 宋涸一家近几年的确有些捉襟见肘,上头唯一的奶奶在老家种地,想把她接进城里她也不愿意,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各种药一直没断过,自从妈妈查出乳腺癌,化疗和药又是一大笔开支,宋涸自己也还在上学,单靠宋祁当老师的工资供着,入不敷出,几十年来攒下的家底基本已经耗光了。 沈洲的指尖发凉,从宋涸的掌心抽离,带起一股微弱的风。 宋涸看着手里那一沓钱,短暂地愣怔后反应过来,还是觉得不能收。 「不——」 「要」字还没脱口,额头就被面前那人弹了一下,宋涸疼得龇牙咧嘴,沈洲已经直起身,赶苍蝇似的赶他,语气很不耐烦:「去,小屁孩儿,赶紧回家去,嗡嗡嗡地问个不停,烦人得很。」 宋涸莫名其妙被他推着往回走了几步,独自回到了单元楼门口,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宋家所在的小区是个老破小,六层楼,没电梯,楼道镂空,声控灯一层接一层,宋涸每上一层楼,都忍不住透过镂空的石柱朝外面看上一眼。 也许是担心一个小孩捧着一沓钱走在路上到底不安全,沈洲借着声控灯目送他上了五楼,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原封不动地按着沈洲的话把钱交给宋祁,宋涸才知道,沈洲这人早就料到了他爸不愿意收,所以才把钱转交给自己代劳。 宋祁也忘了问沈洲要联繫方式,这笔钱没处还,也就存着了,说沈洲反正已经回来了,海汀县又不大,总还能遇见,到时候再还给他好了。结果接下来的半年沈洲一直也没出现过,这笔钱最后还是花掉了——在年末徐一玲病情恶化借无可借之际。不仅没能还掉,沈洲甚至悄无声息地去过几回医院,帮忙结清过几笔医药费,招唿都不打一声又默默走掉。 宋涸第二次再见沈洲,是在次年开春,那段日子很不好过,徐一玲病重去世,宋祁深受打击,原本人人夸赞清风朗月的语文老师颓废得不成人样,好几次精神恍惚地差点在大街上出车祸。 某天夜里,上完晚课的宋祁迟迟没有回家,宋涸在家等得心神不宁,披了件外套出门找人,刚把家门锁上,回头就在楼道里碰见了沈洲,他背上背的正是一身酒气呢喃着要找徐一玲的宋祁。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沈洲的发梢甚至还滴着水。 「宋老师下班后路过便利店,买了几瓶酒,在港口喝了不少,我恰好路过,见他醉得不省人事,就把他带回来了。」 沈洲一句话解释清楚来去脉,跟着宋涸开门进了屋,又招唿宋涸给他爸换身干净衣服,最后接了热水帮忙擦掉宋祁脸上的污垢和砂砾。 宋涸伸手揩掉宋祁脸上的眼泪,自己也觉得鼻酸。他爸几乎滴酒不沾的,下巴从来光洁,没有鬍渣,身上的衬衣要熨得服帖,逢人就是笑脸,气急了骂人的时候也从来不讲脏话,这样一个体面的人,没了老婆,却成了这副模样。 正想着,沈洲的大手忽然伸过来,揉了把宋涸的头髮,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沈洲只用干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渍,衣服还是湿的,说什么也不肯借身衣服洗个热水澡,就这么湿漉漉地站着,好像连唿吸都是淋漓而厚重的。 屋里静得出奇,除了他的唿吸声,只剩下宋祁时不时唿唤徐一玲的声音,间隙里夹杂着微不可闻且不知来源的嗒嗒声。 宋涸循着那奇怪的声音望去,看见沈洲站在一旁发呆,他的视线落在宋祁的脸上,目光却是涣散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两侧,右手大拇指正无意识地抠着食指的指甲。 嗒、嗒……一下又一下,直到指甲撕裂,渗出血来。 沈洲没有待太久,走时又俯身弯腰揉了把宋涸的头,说:「小子,照顾好你爸,也照顾好你自己。」 那身影对即将十六岁的宋涸来说依然很高大,门外的声控灯打在沈洲的背上,使他的影子像山一样倾塌下来。宋涸闻到他身上腥涩的海水味道,动作间拂过的风有凉凉的湿意,他的指尖擦过头皮的时候掀起切肤入骨的冷,然而宋涸并没有躲,只是紧攥门框,低着头说:「知道了。」 送走沈洲后左思右想,他还是去厨房煮了碗半生不熟的面,把没吃的晚饭补上了。 那之后的三年里,宋涸一家与沈洲偶遇的次数多了些,宋祁总说要还他钱,他也不拒绝,也不催,双方加了联繫方式之后,比起假日客套的寒暄,转帐记录还要更多些,几百上千的,有时甚至只是十多二十块钱。 一直到宋涸升上高中完成高考,在外兼职期间查完高考成绩,发现自己发挥超常,能考上离家不远也还算不错的林港大学,没来得及喜悦,奶奶突然打来电话,送来了一通天塌般的噩耗。 他家小区背后的港口早上有人落水,宋祁上班路过,下水救人,人是救回来了,自己却被海浪捲走,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他爸为教育奉献的这一生,最终也以同样光荣的见义勇为方式收尾。 第4页 数不清是第几次见到沈洲了,也许是第七次,也许是第八次。空荡的家里就剩下年迈的奶奶和宋涸,宋祁的丧葬费是由被救方的家属出的,葬礼却是由沈洲帮忙操办的。 视线相对时的高低俯仰在不知不觉中颠了个转,宋涸看他操办完各项事宜就往角落里一站,然后低着头默默抽菸,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的,他的脸蒙在其中,没夹烟的那只手又在无意识地抠着指甲,抠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送别时宋涸叫他少抽点菸,像以前嘱咐宋祁上班路上要小心一样。大人们对孩子的关心总是答应得很痛快,但该走的路照样要走,要流的眼泪总归要流。 沈洲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对着他点了头,身子因疲惫而佝偻。他好像一夕之间瘦弱了不少,连同个子都往下缩,宋涸与他面对面时要微微低下头,那人的眉眼凋败了一样耷拉着,睫毛时不时轻轻抖一抖。 市里给宋祁颁发了见义勇为奖,奖金五千块,海汀一中又给了一笔慰问金,人人都夸赞宋祁的英勇事迹,亲戚们引以为豪,嘴里念着可惜啊可惜,然后躲得远远的,生怕以后被人找上门借钱。 那些奖金和慰问金绝大部分拿去还债了,将徐一玲病重时向亲朋好友借的钱结清,沈洲的部分却无从计算。县里两室一厅的老破小是这个家最后的底线,到底没捨得卖,宋涸把奶奶接进了城里,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也能有个照料。老人家没再拒绝,只是整天坐在小区花园里闲得心慌,活是没干了,病痛反而接踵而至,前前后后治病买药,本就紧缺的余钱已经所剩无几。 最后奶奶晕倒,还是住进了县医院,沈洲得知后帮忙把奶奶转进了林港市最好的市医院,宋涸也跟着在市里找了份便利店兼职。 两人这才坐到了一起吃面。 沈洲终于把碗里的面条慢慢嚼完了,他搁下筷子,看向对面的宋涸。 「是林港大学吗?你录取的学校?」宋涸点头。 「读吧,」沈洲说,「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由我资助,你只管读,不用担心钱。」 宋涸不说话,他又说:「我在你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你愿意的话,可以申请读走校,这样我也方便照看你,林港大学对这方面管得不严。」 宋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仅仅因为我爸是你曾经的语文老师?」 沈洲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干笑一声。 「对,」他抬眼与宋涸对视,目光平静,「仅仅因为是宋老师。」 许是想起了春节还会在饭桌上其乐融融吃年夜饭、转头却淡漠疏离的那群亲戚,宋涸听得直想笑。 他无所谓道:「行,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好也方便了自己找兼职。 此时的雨已经小了不少,沈洲起身结帐,宋涸还是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了这顿饭的饭钱。屏幕上的加号穿插着或长或短的阿拉伯数字,串起宋涸这几年的人生,公式末尾的等号后面却始终敲不下确切的结果。 宋涸站在面馆门口暗暗想着,他欠沈洲的这笔帐,早就已经算不清了。 第2章 沈洲结完帐走出面馆,雨还没有完全停,门口的宋涸正把手机揣回衣兜,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洲以为他在看时间,问了句:「很晚了吗?」 宋涸摇了摇头:「不急,可以再坐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不等了,住处离这儿挺远的,」沈洲迈步跨进了雨里,「这段时间你住在医院还是哪儿?去把行礼收拾了,直接搬去我那里。」 雨是稀稀拉拉的,落在脸上凉丝丝软绵绵,估计一会儿就该停了。 二人一道往医院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要拐两个街角,再过一个斑马线。 宋涸起初走在沈洲后头,拐过第二个街角时不知不觉到了他前面,沈洲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实在无法忽视他那将近一八五的个头。 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他忍不住想,印象里的宋涸还是十五岁那会儿初中刚毕业的小屁孩儿一个,低头时首先看到他那一丛看起来很好摸的黑亮头髮,跟他说话时要弯下腰去看他的眼睛……没想到短短三年,宋涸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了。 流逝的车灯和店铺的彩灯在地面水洼里交错拉长,天色很昏暗,月亮还没有从散开的乌云里透出光来。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几十秒里,雨终于停了,沈洲站在宋涸的右后方,盯着跳跃的红色数字短暂放空。这时候的大脑几乎不处理红绿灯以外的任何信息,因此余光里看见宋涸的侧脸,才会在某个瞬间缺根筋似的以为,宋祁老师忽然回来了。 父子俩正脸有四五分像,最像的其实是脸部轮廓和鼻樑,看不清五官的任何角度下都能够高度重叠,侧脸就更容易混淆。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流动,宋涸往前走,二人的距离拉大,侧脸变成后脑勺。他的嵴背是挺直的,步子散漫,有股横冲直撞的劲儿,这点跟宋老师尤其不同,后者永远不疾不徐,谦让和蔼,处处透着股岁月静好的气息。 沈洲提步跟上宋涸,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在宋祁葬礼上的模样,红着眼眶低着头无声掉眼泪,跟自己说话时侧着脑袋不肯对视,头一次把「谢谢」这两个字说出口,声音闷闷的,分别时还知道叫自己少抽点菸。 第5页 难以想像那件事就发生在一个半月以前,这期间他一个人处理完了亲戚的欠债、帮他奶奶搬家、给奶奶办理住院、转院后又一边兼职工作一边照顾奶奶。……的确长大了,沈洲望着那人的背影暗暗想,不仅仅是身高上的变化。 宋涸的行李的确在医院,总共也就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他兼职的便利店就在医院附近,一天要跑四五趟来回,睡就睡在病房里,多数时候趴在床边,运气好些有闲置的摺叠病床可以躺一躺。 沈洲帮忙请了护工,奶奶已经睡下,老人家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支气管炎、咽喉炎、高血压、低血糖等等,各种小毛病一起发难,小县城的医院拖啊拖的,这个好了那个又犯了,情况反而严重,这次转院后再调理两周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沈洲的工作基本不需要出门,也没考驾照,所以没买车,带着宋涸回家需要坐半个小时左右的地铁,紧赶慢赶的,二人到家时将近十一点了。 摁开玄关的灯,熟悉的小身影喵喵叫着扑上来蹭他的裤腿,意识到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生物,小傢伙又连忙凑上去细细嗅闻。 宋涸接过沈洲递来的崭新拖鞋,看着一旁还没自己一只脚大的小毛团,抬了抬眉毛问:「你养猫?」 「领养来的,」沈洲把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一边换鞋一边道,「名字叫唿噜。」 「唿噜?」 小猫是只玳瑁,毛色杂乱,像一小块发了霉的面包,但性格很温顺,一点儿也不认生,很快就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生物翻肚皮,猫如其名地打起唿噜起来。 「先去洗澡,」沈洲指了指卫生间,又指了指左手边的卧室,「你睡这间。我一个月前搬进来的,房东才打扫过,很干净。」 学校附近的租房都不便宜,这间两室一厅的屋子面积紧凑,好在该有的都有。 宋涸弯腰撸了一把猫头,把行李放进卧室,找了换洗的干净衣服去洗澡。 沈洲翻出一套未拆封的被褥扔在宋涸卧室的光板床上,想了想,还是留着让他自己铺好了。 这几天都在医院里忙,给宋涸奶奶办完转院手续又去请护工,旧坑拖欠的番外还没开头,新坑预留的存稿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再不码点字,哪天因为点什么突发情况又耽搁,连载的小说可能要断更,全勤得泡汤。 看来今晚不用睡了,待会儿洗完澡得熬个通宵。 沈洲烦躁地抓了把头髮,还是想偷会儿懒,瘫倒在沙发上,想着趁宋涸洗澡的空档先小憩一会儿。 沈洲对工作一直挺佛系的,之前写的几本小说赚了稿费又卖了影视剧的版权,已经足够他在这座二线城市里滋润地摆烂好些年了,但那笔钱压根儿就没捂多久,其中有一部分用在宋老师一家身上,兜里也没剩几个钱了,而他还得赚够宋涸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等等,不能让他饿着冻着……就跟养儿子一样。 确实,沈洲今年已经二十八了,他这辈子不指望能结婚,宋涸比他小十岁半,年龄差再翻个番,兴许还真能拜个干爹干儿子什么的,这样有了名分牵繫的资助,双方都能心安理得一点。 自己也能名正言顺地管教管教宋涸那小子,告诫他要好好学习,别让大家担心。 宋祁无疑是个好老师、好丈夫,却不见得是个好父亲,他的性格太过柔和,心思又完全放在徐一铃身上,宋涸一直处于毫无管教的溺爱之中,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况宋涸最重要的成长阶段也因为他妈的病情被家人忽视了个彻底,种种原因,导致这小子从小到大就跟放养的一样,性格潦草,自由恣意,同时也陷于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迷茫。 乱七八糟地这么想着,沈洲到底没能睡着,唿噜吃饱喝足跳到他胸口,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却懒得伸手拨开。 疲惫的无力感席捲而来,这几年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不知为何,今天尤其累。 他终于要把宋祁老师留在这世上的事物都安排妥当,心里却始终空荡,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像被无数条蠕动的虫穿心过肺,身体被啮食殆尽,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肉还在粘连着世界的感知。 耳边哗啦啦的流水声骤然停止,宋涸已经洗完澡,穿着宽松的t恤和棉质的短裤从浴室里出来,一眼就看见沙发上四仰八叉躺着的沈洲和他胸口上的猫。 「睡着了?」宋涸看他闭着眼睛,走上去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睡了还是死了?」 沈洲睁开眼睛瞪他一眼,累得不想跟他废话。 「吹风机在电视柜中间的抽屉里,」沈洲把胸口的猫挪开,起身,有气无力地往浴室方向飘去,「不要湿着头髮睡觉,小心面瘫。」 客厅里很快传来吹风机的嗡嗡声,沈洲想拖延赶稿的时间,洗了二十多分钟的澡,等出来时,宋涸房间的门仍大敞着,灯也大亮,屋里时不时响起床板咯吱的哀叫声。 沈洲擦着头髮走过去,倚在门边看宋涸正跪在床上大战四件套。 多大的事儿都遇过了,能搬家能兼职也能照顾奶奶,却还是不会铺床。 「很吃力?」沈洲问他。 宋涸无视掉门口的人,继续低头找被单的对角。 沈洲又问:「我帮你?」 宋涸眼都没抬:「不用, 马上就好。」 第6页 「马上十二点了,床板再这么咯吱下去,邻居可能要投诉我扰民。」 宋涸在被单里抻被芯的手顿了顿,很快把手拿出来,径直去找被单侧面的拉链。 看他哗啦一声把拉链拉上,看样子今晚就打算盖着这个被芯扭成基因链一样的被子将就了。 求个助像要他命一样。 沈洲啧啧一声,也不动手,指挥他把被芯取出来,重新对摺找到对角塞进被单再牵着其中两头抖开,被子总算平整了。 宋涸倒是能睡个好觉了,沈洲折腾了一天,还是逃不掉坐在电脑面前熬夜码字的命。 几年前写的第一部原创长篇小说《梨子与夏》卖了影视剧的版权,电影去年夏天杀青,审核了近一年,今年秋季排片上映,宋涸答应了读者要在上映前写几篇番外预热庆祝,算算日子,离约定的放稿时期已经很接近了。 今晚就把这个搞定好了。 《梨子与夏》讲的是一位名叫唐生的歌手为了创作一张关于「夏天」主题的音乐专辑,在好友张怀的帮助下付费入住了乡村一户梨姓人家家里,为了感受最接近原始的夏天气息,唐生展开了为期两月的田园生活体验,期间结识了放暑假在家的梨家小孙子梨榕,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在朝夕相处中互相吸引的故事。 小说属于同性题材,原本是开放式结局,电影为了过审做了很多修改,结局也改成了be。沈洲对此无话可说,也只能尽力把番外写得甜一点。 笔下的角色有他们自己的人生,即便沈洲是作者,也无法让唐生和梨榕跨越梨家淳朴的世俗观念,给他们一个万事圆满的happy ending。当初的开放式结局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收尾,此刻也只能依靠if线的设定编织一个无视现实背景的甜蜜谎言。 夜的寂静像流水一样,如有实感,攀附在沈洲的背嵴、手臂和心口,屏幕上幽幽的光隔着另一道世界。熬夜会流失健康,沈洲的指尖跳动,键盘声噼里啪啦,像子弹不断穿透身体,他以血肉来构建主角们的一夜「好梦」。 早上六点,沈洲叉掉码字软体合上电脑,看了眼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束,庆幸自己没有因熬夜猝死,成功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正当他走出卧室在客厅冰箱里觅食的时候,宋涸房间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沈洲啃着一片面包转身看去,有些意外:「起这么早?」 宋涸的t恤睡得皱巴巴的,头髮翘了两绺,站在门口皱眉反问他:「你一夜没睡?」 「你怎么知道?」沈洲又咬了一口面包,疑惑的同时突然反应过来了,「键盘声吵到你了?」 「不吵,但是能听见。」宋涸往卫生间走,新的洗漱用品沈洲早已备好,他只需挤出牙膏接水刷牙。 沈洲等他漱完口才接着问他:「起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儿?」 「还要去便利店兼职,我搬过来的事奶奶也还不知道。」 「兼湳讽职辞了吧,要找也找个离家近点的,早上可以多睡会儿。」 宋涸擦脸的动作顿了顿,被「家」这个词刺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和谈不上熟悉的人,通通都跟他对「家」的认知相去甚远,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些微的别扭。 但他觉得这种别扭很矫情,不便于宣之于口,于是摇了摇头,进了卧室换完衣服准备出门,见沈洲还在望着自己,只得驻足说道:「我晚上会回来睡的。」 沈洲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意思是中午不回来,早午晚饭都在外面解决,就当这里是个旅馆。 沈洲对此并不贊同,叫住了换鞋的宋涸,正色道:「去把兼职辞了,我有别的工作给你做。」 这回不是提议,有点下达命令的意味了。 宋涸闻言有些不高兴,想说凭什么听你的,又觉得自己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寄人篱下,还真得憋一憋这口气。 他把穿好的鞋子蹬开,一脸不情愿地抬头去看沈洲,嘴里却说:「什么工作?」 沈洲慢悠悠嚼完了嘴里的面包片,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买菜、做饭、洗衣、洗碗、拖地……等等。」 宋涸越听脸越黑,最终气笑了,弯腰把蹬开的鞋找回来重新穿上:「意思是要我给你当保姆?」 「我资助你,你得保证我不会熬夜猝死、饿了不会只有面包吃,」沈洲打着商量,「时间也不用太长,就到你开学为止,大概也就半个月,这半个月的工资抵消你大学四年在这儿的租住费,很划算吧。」 宋涸不为所动,指尖翻动开始繫鞋带:「你也看到了,我连铺床都不会。」 沈洲不以为意,笃定道:「你总要学会。」 宋涸把鞋带系好了,转身开了门,沈洲以为这事儿泡汤了,却听他说:「我得去医院跟奶奶说一声。」 大门关上了,屋里一时陷入安静。 若非自己再不立马睡一觉很可能就要在马路上栽一跤,沈洲也想跟着宋涸去一趟医院。 缺一个洗衣做饭的保姆是其次,这么些年沈洲一个人不也过来了。只是宋涸身边不可能永远有人陪,不可能永远有人照顾,宋祁和徐一玲没教给他的事,他自己总要学会,大到搬家看病,小到铺床洗衣,又不是富二代,总归还得亲力亲为。 沈洲给唿噜添了新的粮水,踱回了卧室,他现在眼睛胀痛脑袋混沌,只想倒头大睡特睡。 第7页 梦里泛着虚光,仿佛无端增设的一层滤镜,高中教学楼产生了倾斜,像随时要倒塌一样。 画面的中央是宋祁的脸,站在讲台上沖他笑,夸他的文章写得好,要他继续努力,祝他将来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他看见梦里的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周围的同学因虚光而面容模煳,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 他听见梦里的自己说,可是老师,爷爷说我写的东西是一通狗屁,他要我辍学跟爸爸一起去打工,他说我是拖累,是父母不要的孩子。…… 然后沈洲就被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轰炸醒了,他惺忪地睁开双眼,还是觉得眼眶酸胀发涩。 沉寂了好几年的高中班群突然烧开了水,群里的消息如不断升起的气泡,沈洲花了好些时间才翻到最顶上,上一次班群炸锅还是四年前,班长听说宋祁老师的爱人患了癌,特意表示了关心,后面跟着一长串+1来的千篇一律的慰问语。 而最顶上的一条新消息依然是班长发的,说下下周的周六要举办同学聚会,大家各奔东西了十年,约定要在家乡再碰一面。 沈洲在班级里一直是微末的存在,上高中时的性格比现在要封闭许多,属于在各类消息群里一言不发的挺尸潜水员,他不甚在意地把班群设置成了免提醒,看了眼时间,已经上午十点过了。 拉开窗帘,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 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带伞。 第3章 宋涸于十点半回来了,头髮湿漉漉的,外套有些润,看来并没有带伞。 沈洲让他换身干衣服跟着自己出门买菜,顺路看看他即将入读的林港大学。 去最近的菜市场要往东走十多分钟,学校却在小区大门西面右拐几百米处,中间只隔了一条小吃街。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林港大学算不上多好的学校,普通公办二本,但对宋涸来说已经很是难得。 看起来挺气派的门柱围栏,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牌匾,框住一条似乎宽畅无阻的大道,里面就是宋涸即将度过四年的地方。 沈洲说进去看看,宋涸说看什么看,几幢楼几棵树,操场跑道一圈又一圈,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看。 于是折身前往菜市场。 人高马大的宋涸站在菜市场里格格不入,不知道自己该干嘛。 沈洲教他怎么挑选新鲜的肉食和蔬菜,一斤对应的价格是贵了还是便宜了,要耐心地货比三家,有时还要固定某个摊贩混个脸熟,以后常回头,脸皮厚点能要点免费的葱姜蒜。 宋涸看他斤斤计较鸡蛋的克数和单价,为了省一块钱转完了整个菜市场,十一点,才终于买完了土豆排骨洋葱猪肉番茄和鸡蛋。 沈洲在这方面倒是精打细算,不像宋涸脑子里对他的固有印象,三年来他拨来的款项像流水一样,说要资助自己时眼都不眨,四年的房租玩笑似的以半个月的家务抵消,对钱财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沈洲哪知道宋涸此刻在想什么,他跟卖菜的大娘聊得正开心,夸她看起来不像五十岁像四十岁,脸都要笑烂了,最终成功得到了几根免费的葱。 「沈洲?」 大娘的摊位在菜市场门口,喊他名字的人显然也是来买菜的,刚过来就碰见了。 沈洲转头看过去,唤道:「陆以青?」 陆以青是沈洲的大学同学,也是时间大浪淘沙也没能沖淡的好朋友。好巧不巧的,他前不久刚应聘了林港大学辅导员的职位,林港大学对学生走读一事管得不严就是从他那里打听来的。 陆以青点头笑笑,视线转向他身后的宋涸。 「这位就是宋祁老师的儿子,宋涸对吧?」 宋祁可是沈洲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好友的陆以青多少也知道些情况。 被点到名的宋涸微微皱起眉,他并不喜欢别人在自己的名字面前加上「宋祁老师的儿子」,好像所有人认识他都是通过这么一个媒介、有这么一个前提一样。 他换了一只手提菜,出于礼貌,还是同对面的陌生人点了点头。 「陆以青。」 沈洲对好友的介绍只有一个直截了当的名字。 宋涸应了一声,并不感兴趣,幸好陆以青对他的好奇同样点到即止。 话题从两个彼此陌生的人身上绕开,沈洲已经揽过陆以青的肩,邀请对方来家里吃顿午饭。宋涸在一旁默默翻白眼,心说做饭的人同意了么?自己想遭罪也就算了,干嘛还要牵连无辜的人? 菜市场门口有人在摊酱香饼,盖子一掀,热气腾腾,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 宋涸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最喜欢跟着爸妈一起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一角也有摊酱香饼的,每回临走时宋祁或者徐一玲都会给自己一块五毛钱的硬币,那个时候物价低,一块五能买两大块酱香饼,每回买每回买,总也吃不腻,后来上了初中,那个小摊没了,一块五毛钱全攒进小猪存钱罐,最后滚进了徐一玲的病例帐单上。 偶尔碰到熟人,爸妈也喜欢把自己晾到一边,扯着他不感兴趣的家长里短,他在一旁一会儿站一会儿蹲一会儿转圈圈,企图引起大人的注意,好早点听到那句—— 「走了,回去了。」 宋涸落在酱香饼摊位上的视线被沈洲的声音唤回,记忆里的场景也随着饼香的热气蒸腾飘散。 第8页 离开菜市场时,沈洲突然喊饿,说他早上就吃了几片面包,要先买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买了三人份的酱香饼,分别递给陆以青和宋涸一份,哼着歌走在最前头,说这酱香饼还挺香的,味道真不错。 连通小区、菜市场和学校的是一条长长的柏油路,名叫金秋路,两边种着高大的银杏。此时雨过天晴,出了点太阳,人行道上落满树荫,沈洲和陆以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宋涸不在乎他们聊了些什么,他只在乎今天中午的这顿饭究竟是谁做。 到家时唿噜蹲在鞋柜上迎宾,陆以青抱着它又亲又蹭,夸它比上一面见到时又长大了一丢丢。 这顿饭最终还是轮到了宋涸掌勺,用沈洲的话来说,陆以青是个做饭博主,在某视频网站上拥有上百万粉丝,第一次下厨就能得到他的言传身教,宋涸应该感恩戴德。 宋涸不仅感恩戴德,他还感激涕零,切洋葱切得眼泪直流,站在水龙头前不断用水沖,陆以青教他,嘴里含一口水再切会好很多,一试,确实如此。 陆以青不愧是个做饭博主,至少能让宋涸做出来的菜挺像那么回事儿。 依照沈洲买回来的食材做出来的土豆烧排骨、洋葱炒肉、番茄蛋花汤…… 味道不敢恭维,勉强能入口,陆以青连连摆头,说这徒弟不能要了,简直有辱他一世英名。 吃完饭送客,宋涸下午又去了趟医院,沈洲在家里赶稿子。 码得正起劲儿,qq消息突然响了。 工作以后大多用的是微信,同学和同事基本就被这两个社交软体隔开了,沈洲不用想也知道,联繫他的人多半是以前的某位同学。 一个备註刘明阳的人给他发来消息,问他参不参与下下周的同学聚会。 关于刘明阳,沈洲只记得他是宋祁的语文课代表,二人并不算熟悉。 沈洲不认为高中的同学还会有多少人记得自己,至少连组织聚会的班长都没有特意私信来问他参不参与。 沈洲回他:不去,没空。 刘明阳:来吧,大傢伙聊天的时候谈起了宋祁老师,据说宋老师救人落水不幸去世了,我们打算趁着这次机会一起回海汀县看望一下宋老师。 印象里刘明阳总是对自己怀抱着几分不屑,也许是长大了,他自己也忘记了曾经的那份不屑,亦或者他作为宋祁曾经的语文课代表,知道宋沈二人的师生关系浓厚,所以好意来告知沈洲关于宋老师的死讯。 沈洲其实比任何一位同学都更清楚宋祁的离世,他在对话框里敲了一串字,还是想说不去,但删删改改,到底松口答应了。 葬礼他参加了,当时只顾着在人群外抽菸,正式的告别倒忘了。 所以去吧,不为与谁重逢,为了跟他告别。 退出刘明阳的聊天界面,屏幕上被他刻意忽视的高中班群挂着99+的消息提醒,点进去,宋祁的名字被框在一道道对话气泡里由下往上地滑过,人们列阵一样惋惜他的死亡,歌颂他的功德,而他的名字还躺在成员列表里,灰着头像,个人主页的签名上写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人都有良好的初心,却很少有好的结果。 沈洲望着那八个字发了会儿呆,微信又响了。 这回是陆以青,问他《梨子与夏》的番外到底写完没有,他想走个后门先看一眼。 陆以青是个gay,沈洲起初并不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两人除了上课在同一间教室,几乎没有其他交集。 相互熟悉是始于大二的一次小组作业,沈洲被分配到ppt演讲的部分,他习惯性地写了演讲稿,作为组长的陆以青看了,觉得他文笔不错,请他帮忙给自己刚起步的做饭视频号写一写文案,可以给报酬,虽然不是很高。 一来二去地熟悉了,沈洲才知道,陆以青喜欢做饭,为了每天都能给当时的男朋友做饭吃,他大二申请了走读租房,渐渐做起了视频博主。 那时的沈洲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写手,写过各种东西,都没掀起什么风浪,陆以青倒是看得起他,不管他写什么都捧场。 后来毕业,陆以青考研上岸,视频博主也有了起色,渐渐积累了一定的粉丝,沈洲则留在了大学当地工作,仍未放弃写作,一切还是老样子。 再后来,陆以青在某次更新的视频里念了几段《梨子与夏》的内容,这本书才被更多人看见,最后成功卖了影视剧的版权。 不一会儿,陆以青又发来一个「搞快点」的表情包,沈洲把昨晚写好的番外发给他,果不其然又得到了那句「太清水了」的评价。 「有时候甚至会想他们是不是爱情,好像说家人也过得去,说友人也过得去,但都多了点什么,又差点儿什么。」 「我本人比较肤浅,在等位的情感里只会用『性』来区分友情和爱情,但在《梨子与夏》里,你似乎有自己的见解。」 沈洲想说他没见解,他写东西从来只是写一种氛围、一种感觉。 比起自己这个28岁母胎solo,陆以青说的或许是对的,沈洲知道自己不擅长那方面,所以不去触及。 「你试着谈个恋爱吧。」陆以青发来一条语音。 沈洲没好气地回了条语音:「跟谁谈?你啊?」 「我可对你没性趣啊老沈。」 「有性趣的话我就该连夜扛火车跑路了。」 第9页 「沈洲你什么意思?嫌弃我啊?下回做草莓蛋糕没你的份儿了!」 沈洲正跟陆以青吵吵嚷嚷地你一句我一句,客厅的大门突然开了,宋涸回来了。 还不到饭点,他一言不发地开始拖地、倒垃圾、把这两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衣机洗,顺带还给唿噜铲了屎。 拖把上的水多了些,过了两个小时还没干,沈洲从卧室出来时差点摔了一跤,甩着拖鞋上的水走到厨房,宋涸正在热菜,然后成功把所有菜炒煳了,番茄蛋汤变成了番茄炒蛋。 他的侧脸还是很像宋祁的,但是性格和家务活一点也不像,大概随了他妈徐一玲。 忙活了半天的宋师傅最终吃上了沈洲点的外卖。 白忙活半天的宋涸对此完全没有异议,他也觉得自己炒的土豆排骨没有外卖的干锅鱼香。 「以前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宋涸低头扒着鱼刺,突然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你很不爽。」 沈洲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耸耸肩,语气欠揍:「不爽又怎样。」 宋涸本意是想先抑后扬说他点好话的,闻言顿时忍住了,抽空抬起头瞪他一眼:「现在看你还是很不爽。」 沈洲抽了纸巾擦手:「哦。」 「不过,还是谢谢你。」 沈洲擦手的动作顿了顿,那小子依然低着头很认真地在挑刺,眼睛垂着,看不清神情。 并非第一次听他说谢谢,宋祁的葬礼上他的眼睛倔强地错开,在礼堂隐约的哭泣声中,那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们的关系从来不对等,无论以多少个「谢谢」都无法填补上相差的空缺,只是,宋涸需要一再确认,确认彼此都会记得,这笔债始终横亘,永远不会烟消云散。 他说:「这几年……谢谢你。」 第4章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宋涸的保姆工作做得积极又认真,尽管拖把坏了一把、碗碎了五个、衣服串色洗坏三件、拖完地害沈洲摔了两次狗啃屎……但是没关系,至少做菜有进步。 宋涸特地问沈洲要了陆以青的视频号,跟着学了几道家常菜。 陆以青的视频号不露脸,签名是一句「人生中的每一顿饭都要好好吃」,除了,还以契合菜色的文案以及好听的男声配音为特色,粉丝上百万,每条视频的热度都很可观。 置顶是一条家庭版西瓜奶油冰激凌的教学视频,上传时间是几年前的某个盛夏,点赞八十多万,宋涸随手点进去,屏幕里大头电扇吱呀转动和切西瓜的几个镜头将人一下就带进了夏天。 陆以青的声音随着电扇的风声轻轻响起,温和柔软,徐徐道来: 「自入了七月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唐生热得晚上睡觉只穿一条裤衩,风扇还得开到最大才能勉强睡着。 他现在光是坐在榕树底下什么也不干,脸庞都能渗出细密的汗珠来。空气是闷燥的,热浪从地面窜起,他像一份摆在铁板上炙烤的牛排,只等食客取来刀叉,贴着滋滋热油一般往外冒的汗液生生割下,然后热气腾腾地被人嚼来果腹了。 面前的梨榕脸颊红红的,鼻尖挂着小汗珠,眼中那点水光显得格外潋滟。 他的嘴唇蘸了西瓜的汁水,又张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朝西瓜瓜瓤上轻轻咬一口。西瓜很脆,「嚓」的一声轻快断裂,被他含进口中。 唐生也张开嘴咬了口手中的西瓜。 瓜瓤的表面有一层沙沙的颗粒感,果肉很甜,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甜,然而口腔最初的感受其实是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 从未觉得西瓜这样好吃,和煦的凉意比冰冻的雪糕来得温柔些,但也足够攘除心中的烦闷,将奄奄一息的精神力唤醒。 夏天果然是要配西瓜的啊,他想,不吃一口西瓜,似乎整个夏天就白过了。」 故事告一段落,轻快的bgm衔接转场,陆以青以最后一句话引出西瓜奶油冰激凌的制作方法,视频的剪辑十分丝滑。 有条弹幕在问开头文案的出处,得到回答是出自一本《梨子与夏》的小说,于是有书迷闻声过来安利,不知怎么又扯到了博主的性取向。宋涸随意翻看了两眼,心说沈洲的朋友怎么会是同性恋,看起来也不像。然后退出去重新找了个辣炒花蛤的教学视频——能应付一日三餐就不错了,甜品零食看看就好,不必要学。 两周下来,沈洲的口味算是彻底被宋涸养废了,现在出门偷吃桶泡面都觉得是人间美味,回家吃饭还要提醒自己注意保护孩子的自尊心,一边昧着良心夸他有进步,一边祈祷今天的地板不会再让自己摔一个狗啃屎。 九月二号,周六,沈洲告诉宋涸他今天要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晚上会晚点回家,千万不要给自己留饭。 直接从林港市乘车到达海汀县,在一中门口聚集,当年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尚在职,接他们进校参观学校的新风貌,然后再一起去墓园看望宋祁老师。 大家的穿着打扮看起来都很体面,当初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彼此都能生出几丝惺惺相惜亦真亦假的情分来。 变化是不可能没有的,毕竟相隔近十年,都是一群年奔三十的人了。 沈洲一路都很安静,有人打招唿就笑着互相调侃两句,听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再一次清晰地响起在耳边,飞速在脑海里搜寻名字主人的相关记忆,然后模煳一片。 第10页 他记不清当年班上总共有多少人了,此刻相聚也不过二十来号人,他走在其间,只以为自己走在一堆不相干的路人当中,只是大家恰好同路一段。 记忆里的海汀一中早已变了个样,校门口的大榕树变成了巨大的雕塑,操场的跑道大了一圈,铺了新的塑胶,食堂的桌椅大有不同,几幢教学楼和宿舍楼也全都翻了新。原本的墙壁和瓷砖,一切都是灰濛濛的,沈洲对斑驳和青苔有种眷恋,现在那些全都不见了,一起都干净得几乎能反光,他低着头往前,不敢停留太久,连同倒映里自己的那张脸也感到陌生。 那个叫刘明阳的语文课代表总在他身边转悠,不知为何要跟他凑近乎,扬着一张浮夸的笑脸过问他的近况,问他从事什么职业,过得怎么样。 沈洲说自己是自由职业,以「还好」二字敷衍过一切。 同行的队伍里有谁喊着:「听说我们的语文课代表现在是个大作家了啊!」 于是十几张嘴跟着恭维起闹,刘明阳摆摆手哎呀一声:「也就出了两本冷门书,算不上作家,业余爱好而已,本职工作还是个公务员。」 在人群一声声「苟富贵,勿相忘」的玩笑话里,沈洲由衷地对他说:「恭喜你。」 沈洲想起当初,自己还羡慕过刘明阳周末能上作文辅导班,羡慕他能听各种讲座,羡慕他书桌上总是厚厚堆叠的名着。 刘明阳的家境富裕,成绩也很好,各科都要拔尖。 宋祁给沈洲的作文分数一旦比他高,刘明阳就要抱着写作大全的辅导书看一整个晚自习。 「我会向宋老师证明,我比你更好,」刘明阳曾对他说,睥睨的神色高高在上,「即使老师可怜你、偏心你。」 一直到十年以后的今天,宋祁的墓前,刘明阳献上两本书,鞠躬郑重道:「宋老师,学生来看你了。」 沈洲站在人群外围默默看着,明白了他的企图,却也只是望着墓碑上的「宋祁」二字怔怔出神。 其实从始至终,刘明阳的一切都比沈洲好,根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他们二人本就是云泥之别。 刘明阳看过的书比沈洲丰富,写过的练习比沈洲多,他对写作阅读是像兴趣爱好一样单纯的喜欢,不像沈洲,有所企图。 刘明阳的胎教说不定都是儿童寓言故事,可沈洲做过最早的阅读理解,是小学三年级父母的离婚协议。 当时的沈洲连字都认不全,凑近「离婚」二字看了又看,无法从命题中体会出喜怒哀乐,也感悟不到高大上的中心思想。听完大人对「离婚」二字的解读,沈洲只觉得爸妈分开也挺好的,省得天天吵架打架,吵得他耳根子疼,打架还免不了遭殃。 九岁的沈洲被判给他爸,他妈再婚,他爸外出打工,他在乡下老家跟爷爷沈良友过。 沈良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父母每月给的抚养费都被他拿去抽菸喝酒打牌,饭要沈洲做,活要沈洲干,打牌输了还对沈洲动手,沈洲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骂还口,打还手,两眼一瞪谁怕谁,一老一少谁都看不顺眼谁,一碰面就鸡飞狗跳。 沈良友唯一一点值得夸耀的,就是他早年曾当过村里的干部,是那个少有的念过高中的知识分子,家里有一大堆队上下发的课外书,有名着有绘本有小说,大多上了点年份,全都堆在电视柜的下面。 沈洲谈不上喜欢读书,只是无聊,没朋友也没玩具,白天放学干活儿写作业,晚上总算空闲下来,又不知道该干嘛,正是调皮的年纪,睡太早又睡不着,电视机被沈良友霸占放着闯关或相亲,这些他都不喜欢,只能看那些书打发时间。 以前他只知道土里的庄稼几时播种几时採收,圈里的鸡鸭一天要吃掉多少饲料,煮饭要煮几把米供两个人吃刚刚好,炒菜的时候板凳要放在灶台的哪一方才不容易摔倒…… 后来从书里知道,原来世界很大很奇妙,人生不只是柴米油盐和饲料……他觉得读书还不错,自己总算找到事儿做了。 升上初中在镇上读寄宿,那时差不多已经把感兴趣的书翻了个遍,为了找点儿事做开始写东西,写日记或者编童话,没人看没人读,买不起新的作业本就找旧教材,蚂蚁小的字把纸张上空白的地方都占满。 那时他把文字当朋友,因为没有朋友。 高中去了县里一中,那之后开始有人重视他写的东西,名叫宋祁的语文老师给他的作文打最高分,拿到课堂上全班朗读,把班上唯一的演讲大赛参赛名额留给他。 他觉得文字能让自己得到注视,像干涸的土地遭逢一场雨。 小道的林荫遮天蔽日,他总是一个人走在那条连接着教室、食堂和宿舍的小路上,那条路漫长而弯曲,像蛇吐的信子一样,将他卷裹入腹,令他喘不上气。 沈洲并不排斥人际交往,他对自己的一切都很坦诚,父母离异、家境贫寒,在他看来像是得了一场经久不息的重感冒,稀松平常。但大家对他都过于小心翼翼或歇斯底里,怜悯和恶意都不是他想要的,也没人愿意在奔波劳碌的高中时光耗费心思探究他的心理,大家都行色匆匆。 他习惯了一个人存在,也能自得其乐。即便肚子疼买药吃成了药物过敏,沈洲独自在校外诊所挂盐水,也能笑自己身上的疹子像田里的癞蛤蟆。 第11页 他没想到宋祁会来看他,给他带了一盒糕点铺子里可口的草莓小蛋糕。 深秋的天有些冷,宋老师的笑容很和煦,守了他两个小时,关心他的语文成绩为什么又下降,替他把输液管捂热,又请他回家吃饭。 宋老师的善意众生平等,他看人时只是看人,无关性别、身世、成绩等一切附加的东西,看着你时,你就只是你。 沈洲知道自己只是被佛光普照,但还是忍不住想,身边有人时原来是这种感觉。 沈洲输完液跟他回了家。 宋老师的妻子姓徐,热情又漂亮,他们的孩子叫宋涸,只有七八岁,叼着棒棒糖伏在书桌上写作业,手旁是沈洲上次考试的作文撰抄。 四个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宋祁夫妇给他夹菜,嘱咐他多吃点,宋涸那小屁孩觉得失了宠,一脸不高兴,嘴要翘上了天。 那天的饭菜很美味,草莓蛋糕也香甜。 再到宋祁站在讲台上捧着他的命题作文祝他前程似锦鹏程万里,沈洲有些恍惚,觉得能写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他这十多年来受过的唯一瞩目来自宋祁,来自写作。 被人瞩目的感觉很好,尤其是宋老师的瞩目,温柔亲切、沁人心脾,怪不得刘明阳会嫉妒。 可是宋祁的双眼永远也不会望向谁了,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一生都被埋葬。 为宋祁挑选墓地的人很了解宋祁,这处墓园很安静,风景漂亮,能望见海,最重要的是,能与徐一玲合葬。 指尖的疼痛勐地将思绪拉回,沈洲看了眼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又开始抠指甲,右手的食指指尖渗出血,他将伤口攥进掌心,然后抬头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再见,宋老师。」 照片上的脸粲然对他笑着,他在心中缓慢地道别。 众人一道出了墓园,还没到晚饭的饭点,刘明阳说既然还早,不如一道前往林港市某四星级饭店聚餐,他提前订一下包厢,要请大家吃饭。 一行人又嘻嘻哈哈地包了几辆车前往林港。 刘明阳订的饭店离沈洲家还挺近,宋涸估计正在做饭。沈洲想做的事已经做完,在同学聚会和宋涸的饭之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找个藉口开熘,哪怕回家吃口剩的也好,他实在懒得僵着脸跟一堆人装熟假笑。 刘明阳此行同样做完了他想做的事,心情大好,拉着沈洲喝酒,一副亲昵熟稔哥俩好的样子,沈洲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喝。 后半场总算没人管他了,沈洲一个人坐在角落,没人搭话,一个劲儿夹菜,跟身旁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相隔十年的同学聚会哪还管什么旧情,多数人还是为了扩展人际关系,混得好的人就是个香饽饽,只等「老同学」这根线串起收入囊中,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沈洲听他们聊天听得有些烦,碗里菜夹满了,吃却吃不下几口,他觉得无趣,拿出手机胡乱点着,一副忙碌的样子。 偶然翻到前两天按着约定更新的《梨子与夏》番外,底下收到了很多评论,其中有个高贊这样说道: 「两位主角最亲密的互动就是拥抱和牵手,怎么连番外都这样?唐、梨二人无疑是世界上最珍视彼此、对彼此最重要的人,这种感情超越了友情和亲情,却又不像爱情,感觉一方更像是另一方完美但虚妄的精神寄託。」 沈洲看得头疼,关了手机撑着额头拧眉,醉意姗姗来迟。 亲密关系对他来说很陌生,全凭想像,《梨子与夏》是他写的第一部原创长篇小说,文笔青涩稚嫩,毫无技巧可言。他写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宋祁,除了主角间相互作伴,没觉得非要怎样怎样,沈洲自己也弄不清。 众人直到要离开时才注意到角落里埋着头的沈洲,有人替他打了车,让他给司机报自己的住址。 沈洲迷迷煳煳地报了地址,晃晃悠悠下了车进了小区摁了电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被司机讹了一笔,饭店离家本来很近,估计看他醉了就绕了远路,多收了他五十多。 刘明阳说他醉了时他还不信,看来自己的脑子确实不太清醒,不然非得跟司机掰扯到天明。 进了电梯像踩进云里,沈洲站不稳,靠着倚了会儿,莫名其妙又想起了那条评论。 凭什么说「虚妄」? 他愤愤地想,怎么就「虚妄」了?不亲不做就是「虚妄」了? 奶奶的,肤浅! 暗骂着慢慢摸到家门口,钥匙对了几次终于对进了钥匙孔,沈洲推开门,客厅已是昏黑一片,唯独卧室的门缝漏来一道光束。 脑子混沌一片,下意识趋近光亮,沈洲缓缓走上去,推开了那扇门。 第5章 周身酸痛,眼皮沉重,宋涸动了动手指,还记得自己要记帐。 沈洲一大早就出门参加同学聚会了,不必回来为他准备午饭,宋涸去医院看望完奶奶,找了份日结的兼职,在新开业的健身房门口发了一天传单。 他站了一整天,双手重复分发传单的动作,下班回家路过文具店进去买了个帐本,累得连晚饭都懒得做。 他新买的帐本有厚厚的皮质包封,质量很好,厚度也够。 在手机备忘录里敲下一串数字很简单,不必耗费什么力气,一千和一万之间的区别仅仅是少敲一个0。平时如果不主动去翻看备忘录,里面的东西根本不会有多少存在感。 第12页 宋涸觉得这样不好,他要一笔一画亲手写下来,放在床头,每天睁眼就能看见。 回到家花几分钟吃完了小区门口买来的炒河粉,宋涸坐在卧室的小书桌前记帐,把手机备忘录里的东西腾到纸面上,又开始规划开学以后每天每顿饭大概要控制在多少钱以内…… 没想到算着算着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什么场景也记不清,偶尔惊醒又动一动手指,督促自己起来算帐,算一算开学后一周能做多少份兼职,一个月最多能挣多少…… 意识仿佛醒了,身体却动不了,头顶的灯光暖融融的,他的脑袋搁在左手手臂上,右手还握着笔,眼睛睁开一条缝,压在脸下的纸张上是他自己写的「沈洲」两个字,字迹因距离过近而失焦。 宋涸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安静的夜幕里少了隔壁房间隐约的键盘啪嗒声,他听到自己喷洒在纸张上的唿吸,眼皮渐渐要严丝合缝,视线里那两个字像要在水里化开了,涣散得不成样子。 突然,客厅的大门开了,咔哒一声很轻地又关上,宋涸的眼睛重新睁开一条缝,意识开始回笼,但他仍不想动。 应该是沈洲回家了,脚步声比关门声沉重许多,深一脚浅一脚,有些跌撞,像是喝醉了。 宋涸转动眼珠能看到卧室的门,门缝的一线黑暗缓缓放大,沈洲的身影从黑暗里挤了进来。 「喝醉了?」宋涸听见自己问他。 沈洲没出声,身影摇晃地踢踏上来,空气里果然飘起刺鼻的酒气。 宋涸彻底醒了,但手脚还是酸痛,挪了挪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干脆再趴着歇一会儿。 他闭了闭眼睛,对杵在自己跟前的沈洲说:「你走错房间了……」 头顶覆来一只手,温热的指尖滑过宋涸的髮丝,动作不同往日的揉搓,轻柔得小心翼翼。宋涸僵了僵,心说这是搞哪一出? 他有些不耐地支起脑袋,还没等开口,就听到沈洲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亲就亲……」 「什么亲就亲?」宋涸拂开他的手,对他身上的酒气嫌弃万分,「回你自己房间去,别在这儿撒酒疯。」 沈洲站着没动,宋涸亦坐着没动。宋涸没去看他的脸,却注意到了离自己更近一些的他的手,右手食指光秃秃,指甲缝里红彤彤,像刚流过血。 沈洲的习惯很不好,跟个小孩儿似的,这么大人了还喜欢抠指甲,原本细瘦修长的手指因此常常挂着伤,还有些显而易见的茧,根本不像是一双文人的手。 宋涸收回视线,懒得再管他,也不睡了,回身重新拿过笔趴在书桌上继续算帐。 酒气始终在鼻尖瀰漫,沈洲一直站在一旁没走,宋涸算了半天总是算错,终于败下阵来,想着还是先把他送回房间让他躺下好了,醉鬼只有睡着了才知道安生。 他搁下手中的笔,撑着桌沿正准备起身,一旁的人影忽然笼罩下来了。 「……亲就亲。」他嘴里仍嘀咕着那句话,躬身凑近宋涸,视线与他齐平。 宋涸双手搭在桌沿上,顿住了。 沈洲的眼睛就是很标准的一双眼睛,无法以形状划分它,不能以偏向归类它,就是规整的、不漂亮也不丑陋的一双普通的眼睛,但宋涸被它注视着,因它倒映出的自己而愣怔,好像是生平头一回认识这样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靠近,连同他的双唇。 「宋……老师……」 唿吸纠缠,他的话语吞吐得很艰难,吐字却清晰。沈洲的瞳孔骤然放大,两双唇在即将相贴的前一刻停滞了。 「宋老师……」 沈洲嗫喏着晃了晃脑袋,拧眉直起了身,他感觉头疼得简直受不了,像开裂一样,忍不住抬手去揉太阳穴,重影的视野里万物在颠转,他勐地瞥见了一双眼睛。 他看见宋涸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目光像封喉的冷剑。 沈洲一下酒醒了,宛如兜头浇来一桶彻骨的冰水。 「你刚刚以为我是谁?」宋涸的语气平且硬,咄咄逼人,「你想做什么?」 沉默使得唿吸声大得像过境颱风。沈洲畏冷似的瑟缩了一下。 宋涸的手脚还是酸疼难耐,他起了身,揉了揉右手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像虬结的树根。 「你跟我爸是什么关系?」 沈洲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师生关系,仅此而已。」 一个拳头迎面砸来,天旋地转间醉酒的噁心感先于疼痛感汹涌袭来。 沈洲想吐,佝着身子又吐不出来,他没吃多少东西,干呕着难受,双眼被逼出水来。 但他还是抬起头直视宋涸,尽量把语气放得平静:「我刚刚以为在做梦……现实里什么也没有,宋老师只是我的老师。」 又一拳砸来,沈洲趔趄着后退两步,鼻腔里涌出血,滴落在地板上。宋涸揉着手腕往门口走,路过他时恶狠狠吐出一句:「你真噁心。」 不一会儿,大门「砰」的被甩出一声巨响,然后是邻居的唾骂指责声,再然后是永无止境的寂静。 周身像灌满了铅,所有能被感知到的身体部位都在发烫髮疼,太阳穴仿佛被一把长刀贯穿,双耳有短暂的耳鸣。 沈洲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逐渐缓过劲来,去卫生间洗掉脸上的血和泪,盯着镜子里那张消瘦黯然有些发肿的脸,还是有些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第13页 抬手稍微碰了碰伤处,疼痛像夏天的蝉一样生死缠绵地拉扯叫嚣,他仰起头长嘆了一口气。 洗了拖把处理完宋涸卧室里那几滴血,沈洲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唿噜过来蹭他的脚,见他没反应,又跳上来在他大腿上翻肚皮。 沈洲一边伸出手去揉唿噜肚皮上柔软的毛,一边掏出手机给宋涸打电话。 嘟嘟……通了,被挂断了。 一连几通都是这样。 沈洲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拨通了宋涸奶奶的电话。 确认宋涸人在医院,沈洲松了口气。 他浑身脱力蜷缩在沙发上,把唿噜搂进怀里。 小猫不会问你那么多为什么,它只知道你不高兴了要伸出舌头舔舔你的脸。 客厅昏暗一片,电视机开关处亮着幽幽的蓝光。 脑袋和脸颊疼得无法思考,发呆是睡不着时常干的事。 他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想起那个没得逞的吻,其实并非因头疼而中断,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不可以。 他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对宋祁的感情,反正也不需要去搞清楚。他的人生本来也是得过且过,什么事情都可以囫囵,爱可以不是爱,情可以不是情,许多东西一团乱麻地摆在那里,沈洲允许它们就那样摆在那里,不需要清晰有条理,只要存在就可以。 沈洲唯一在乎的是写作,因为需要靠它吃饭,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他对亲密关系一知半解,觉得接纳读者的建议也不错。因为对陪伴的感知最早源自宋祁,沈洲下意识要在作品中代入,但他分得清现实和虚拟。当初回到海汀县并没有计划插手宋祁太多事,从班群里得知徐一玲患癌后觉得不放心,也只是想尽点力帮忙而已。如果不是宋涸在街上吼那一嗓子,也许他偷偷跟着回家把钱送到门口就足够,从始至终都不用过多露面,也就不会有之后种种。 偶尔做梦梦见宋祁,从来都中规中矩不曾越过界,今晚意识模煳间他以为又梦见了,记起番外评论里的「虚妄」,那两个字像否定了沈洲这些年的真心实意,他才堵着口气说要在梦里试试看,试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行…… 然后勐然发现那不是宋祁,也不是梦。 「嘶……」 指尖针扎一样的疼痛细密钻心,沈洲伸出双手在黑暗里借着电视按钮的蓝光看去。 他有一双操劳难看的手,茧和伤疤是长住客,指甲是受害者,要被他无意识地各种虐待。 那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情绪起伏大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去抠指甲,抠掉坚硬的,撕去皮肉,鲜血溢出来,疼过了开始后悔,然后屡教不改。 「你真噁心。」 宋涸的话在脑海里不断迴荡,戳着他的嵴梁骨和心脏。沈洲把手放下,盯着天花板,两只手的拇指用力去撞食指的指甲,十指连心,疼痛多到令人麻木,反而就不觉得疼了。 他闭上了眼睛。 第6章 宋涸没有理由要去怀疑父母的爱。 他们相识于高中,宋祁成绩好、长相佳,唯独性格太软,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梗着脖子讲大道理,班上男同学大多明着暗着孤立他,对他自恃清高的做派不屑一顾。 徐一玲是个性子直的,看不惯那帮男生吆五喝六欺软怕硬,三番五次出手相助,班上关于徐宋的谣言就传开了。 「我看你爸确实有几分姿色,干脆就把谣言坐实了,反正吃亏的也不是我。」 多年以后,徐一玲翻看着高中毕业照,笑嘻嘻地给年幼的宋涸讲那些过往。 「起初还以为,你爸也就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怂样了,没想到有回放学我被人堵在巷子口,他急得直接上嘴咬人了,哈哈哈哈……把人咬得嗷嗷叫,脑袋还挨了一钢棍。」 「后来学校要处分,我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了,他想解释,被我瞪回去了。那天晚自习我们抬着垃圾桶一起去倒垃圾,我问他,你亲过嘴吗?他脸红得跟个番茄一样,我想着凑上去调戏一番,没成想被他反客为主了……你别说,你爸当时帅得惨绝人寰,就是吻技差强人意……」 「咳……」宋祁上来捂住徐一玲的嘴,「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年幼的宋涸忙着指挥手里的奥特曼去炸小怪兽,没空理会身旁腻歪的两个大人。 徐宋法定结婚年龄一到就领了证,宋祁二十三岁喜当爹,因为徐一玲说生孩子辛苦,宋祁给儿子取名「涸」,涸为竭、尽,意思是已经倾注了全部爱意,不会再有下一个。 宋涸被父母爱着,但不被注意,他的长相像他爸,脾气和成绩像他妈,他被爱得很恣意,只要不杀人放火危害社会,父母可以全盘接受。 ——因为他们的眼中更多的是彼此。 尤其当徐一玲患癌,整个家的重心都开始向她倾斜,宋涸身上为数不多的视线也被收回。 宋涸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父母很恩爱,生活处处都自由过头。 升上高中开始有意识要好好学习,让父母少操点心,虽然也没操多少心。 成绩单上的分数一点点上涨,宋祁夸他做得好,说回头给他奖励带他去游乐园玩,然后一拖再拖,只会为了徐一玲少吃一口饭而提心弔胆。 好像努力没有意义,不努力也没有。一家三口都竭尽全力,日子却还是一天比一天艰难。…… 第14页 总而言之,宋涸没有理由要去怀疑宋祁对徐一玲的爱。 沈洲不过是个甲乙丙丁,就算对宋祁怀有别样的心思也没用。 但他觊觎就是有罪,何况他喜欢男人,是个变态。 秋季的风有些冷,病房的大门连接长长的过道,穿堂风从门缝吹进来,宋涸趴在床边把衣服的领口收紧,给奶奶掖了掖被角。 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看沈洲不顺眼,因为沈洲看他爸的眼神实在别扭,让他心生警惕。 再回想这三年发生的种种,宋涸终于恍然大悟,然后一阵噁心。 「小涸,冷不冷?」 老人家睡眠浅,奶奶被他掖被角的动作吵醒,伸出枯藁的手来握宋涸的手。 「不冷,」宋涸的手凉,他躲开奶奶,牵起被角将她的手盖住,笑道,「睡吧奶奶。」 「沈洲来过电话,问你在没在医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是……突然想你了。」 「唉,天天都见着,有什么好想的,睡床上不舒服点吗?傻孩子。」 尽管二人放低了声音,隔壁病床上的人仍旧不耐地翻了个身,宋涸把头埋进双臂,轻声说:「奶奶……睡吧。」 夜晚的风声隔着窗玻璃唿啸,门外过道时不时传来脚步声,隐忍的咳嗽夹杂隐约的痛唿,宋涸的胳膊辛劳了一天还要一再承受脑袋的重量,酸胀发麻令他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宋涸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护工来伺候奶奶吃早饭,他也下楼去医院外面买包子吃。 回来时在病房里看见了沈洲,正坐在垃圾桶面前削苹果皮。 宋涸看见他就要犯噁心,与他视线相接时瞪他一眼,躲瘟神一样绕到了病床的另一边。 沈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奶奶,奶奶笑着接过,关切地问他:「脸上的伤真的没事吗?以后走路要小心一点啊。」 沈洲的右脸发着肿,青紫一片,正是宋涸的手笔。 他的黑眼圈很重,显然昨晚也没睡好,一脸憔悴,时不时抬手揉一下太阳穴,扯起嘴角时唇色更显苍白,笑得很虚弱:「没事,昨晚喝醉了才会摔跤,以后都不喝了。」 宋涸嗤笑一声。 沈洲闻声望过来,笑容虽然虚弱,但是得体:「吃过早饭了吗?一起出去吃点?」 不等宋涸回答,他率先走出病房。宋涸看了奶奶一眼,皱着眉跟了出去。 他们找了个人少的拐角。太阳刚爬出来不久,金灿灿的光束在地板上打出巨大的菱形光斑,沈洲站在其间,像即将被那点微末的热度晒化一样,后背无力地靠着墙。 「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依然是我出,」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宋涸,「你不要犟,要为自己和你奶奶着想。」 「如果感觉不自在,我可以搬走,你和奶奶正好一人一间屋子。到今天为止,正好半个月,房租你已经付齐。」 「如果有需要,随时联繫我。」 「最后……」他的后背离开墙壁,站得挺直,微微颔首道,「抱歉。」 「你当我是乞丐?或者你其实是个隐藏的大慈善家?」 宋涸嫌恶地从上到下扫他一眼:「该是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奶奶出院后想回乡下老家,谁劝都没用。」 「欠你的我迟早会还,」宋涸转身往回走,「至于道歉,不管我接不接受都还是那句话……」 他顿住脚步,转头望向身后的沈洲:「沈洲,你真噁心。」 两周时间到,奶奶也差不多该出院了。她自出生起就在那几方田土里打转,身体像发条,不动就要生锈。她说还是回去的好,农忙时忙农,农闲时跟村里的姑婆们唠唠嗑,身子骨反而硬朗。 宋涸把奶奶送上车,隔着车窗跟她道别。老人家瘦得皮包骨的脸庞布满沟壑,笑着一再嘱咐他,要好好学习,要听沈洲的话。 自宋祁去世这两个多月来,她常常在夜里偷偷抹眼泪,心疼孙子从此无依无靠,但这世上竟然还有个沈洲……幸好还有个沈洲。 面对回家的路,老人家的精气神前所未有的好,她望着车窗外已经顶天立地的宋涸,以及他身后站得笔直的沈洲,笑着沖他们挥手。 九月八号林港大学就要开学了,据说开学就是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宋涸对此毫不在意,开学前一天还找了日结的兼职来做。 陆以青拎着草莓小蛋糕登门拜访时,宋涸正在厨房里烧他新学的宫保鸡丁。 保姆的工作他依然在做,因为不想占沈洲的便宜。只做半个月就能一笔勾销四年的房租,就跟可怜他似的,谁稀罕他的可怜。 同学聚会那晚发生的事沈洲并没有跟陆以青提起过,以致于陆以青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怪怪的。 宋涸这小屁孩厨艺进步了不少,但他原本就这么讨厌沈洲的吗?讨厌到夹菜时筷子不小心碰到就要恶狠狠地瞪一眼,然后立马起身去洗的地步吗? 沈洲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反倒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饭照例没吃几口,迫不及待又捧起草莓小蛋糕吃得满嘴奶油。 「喂,」等宋涸收拾了碗筷去洗碗,陆以青踢一脚沈洲,小声问他,「怎么了?你俩吵架了还是怎么?你惹到那小冤家了?」 沈洲专心致志地吃着蛋糕,「嗯」了一声。 陆以青看他不打算多说,也就没多问,多年的好友做下来,彼此的脾气都摸得清,保持适当的缄默是友情的调味剂。 第15页 手机噹噹当响个不停,林港大学的新生辅导员建了个群,群里正在发明天开学的流程及注意事项,陆以青翻出新生分班名单看了又看,笑嘻嘻地瞥了眼厨房里正忙碌的身影。 他回復完消息抱着唿噜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刷了会儿手机,刷到了《梨子与夏》的定档海报。 「你的电影马上要上了啊。」 沈洲叉着半颗草莓送进嘴里嚼,算是默认了。 「等上映了我号召班上的同学支持支持,」陆以青笑得促狭,抬眉示意厨房的宋涸,「包括那个小冤家。」 沈洲拧了眉:「别提这种事,这电影题材特殊,你想被你的学生猜测你的性取向?」 「看一部电影能代表什么啊,我看《开膛手杰克》就代表我是变态杀人犯嘛?」 「……」 沈洲默了默,还是说:「别提。」 陆以青颇感无趣地撇撇嘴:「行吧。」 沈洲吃了两块蛋糕,觉得实在吃不下了,放下手里的叉子突然问陆以青:「你跟他怎么样了?」 陆以青滑动手机屏幕的食指停住了,哈哈笑道:「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 沈洲看了他一眼,又叉了半颗草莓送进嘴里咂摸,终究也没多问。 陆以青从沙发上起身,放下唿噜,贱兮兮地把它刚舔顺的背毛统统揉乱,伸了个懒腰,说天太晚了,得走了。 沈洲帮自家毛孩子出气,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让他赶紧滚,陆以青嘻嘻哈哈地捂着屁股往外走,跟忙着顺毛的唿噜和厨房里的宋涸一一说再见。 从沈洲家出来,风有些大,吹得他的衣摆哗啦啦。 陆以青敛了笑容,站在风口固执地要把衣摆一再理顺,但怎么也理不顺,风越吹越乱,越吹越冷,他终于放弃了。 他的家离沈洲家只有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就在隔壁小区,慢慢走的话,也能走上一刻钟。 这段路常常让陆以青想起当初念大学的时候,他给自己喜欢的人做爱吃的饭菜,两个人吃完饭一起洗碗,偶尔出来散散步,沿着租房和学校之间的路来回走,人少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牵手,约定等将来的视频帐号做大做强了就买一条狗,杜宾或者罗威纳,两个人一起握着牵引绳,大大方方在众目睽睽下把手交叠。 一定要买看起来很吓人的狗,体型要庞大,面貌要兇狠,顺理成章地需要两个人来控制,牵手就不再耗费勇气。 人们眼里只能看到那条兇勐的狗,会担忧地躲开,满脸惊惧地让他们把牵引绳握得再紧一点,千万别放手。 第7章 九月八号上午九点,宋涸是最早一批完成报导註册的新生,同班同学里有个男生很自来熟,上来就问他叫什么、来自哪里、分到哪个寝室等等。 男生自称李安顺,一七五左右的个子,很瘦很白,长得很秀气,笑起来眼里亮晶晶的,一直跟宋涸搭话。 宋涸不太适应这种自来熟,感觉跟套近乎一样,但他不排斥交个新朋友,两人便一道结伴去办理了学生证。 李安顺得知宋涸读走校,表示羡慕的同时又说有些遗憾,要是住校的话两人就能申请同一个寝室了,平时上下课也好有个伴儿。 办理完各种证件就该去打理宿舍了,李安顺在行李暂存处取了两个行李箱加一个大包,宋涸看他细胳膊细腿儿的,帮忙搬了下行李,爬了几趟楼梯,李安顺站在楼梯口啧啧夸赞,说他长得帅力气还大,中午要请他吃饭。 下午还要开个班会,期间反正也没事可做,宋涸干脆就坐在李安顺寝室里休息,看李安顺轻松铺完了床上四件套,宋涸突然想起了沈洲那晚倚在门口看他笑话的嘴脸,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现在对沈洲这个人十分牴触,一想到沈洲做这一切的出发点都建立在对他爸宋祁的非分之想上,就感到一阵接一阵的恶寒。 李安顺收拾完寝室请宋涸吃了顿黄焖鸡,二人交换了微信。 下午三点,教室里吵吵嚷嚷坐满了人,辅导员姗姗来迟。 昨晚还在饭桌上批判宋涸宫保鸡丁烧柴了点的陆以青,此刻正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说是他们的辅导员。 新生们七嘴八舌地喧譁了一阵,逐渐安静了下来,陆以青微笑着扫视讲台下的同学们,与一脸见鬼了的宋涸对视,差点没憋住爆笑。 安排同学们一一做完自我介绍,陆以青交代了军训时间及注意事项等,班会差不多就结束了。 「辅导员看起来好年轻啊!」李安顺一脸又惊又喜,「不知道有三十岁没有?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宋涸盯着陆以青的背影,心说沈洲应该知道这件事吧?……这两个人肯定是故意的。 李安顺还想请宋涸晚上一起吃火锅,宋涸拒绝了,他觉得帮忙搬行李的事午饭已经抵了,两人的关系还没好到认识第一天就能给对方掏钱的地步。 班会结束已经四点多了,正好去菜市场买点菜回去做晚饭。 尽管噁心沈洲这个人,但他教的买菜小技巧还是挺管用的,只要脸皮够厚,跟卖菜的大娘混熟了确实可以省下一些买葱钱。 买完菜回家,沈洲还在卧室里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听见他回来的动静还抽空隔着门喊了一声:「回来啦?」 宋涸轻嗤一声,当没听见。 第16页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洲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好像那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他的龌龊心思尚未露出马脚,还可以优哉游哉地披着他的体面毫无羞耻心地装作一切如常。 宋涸把菜狠狠往案板上一砸,腹诽道:「明明是个变态。」 这就跟杀人犯逃脱法网逍遥快活,受害者罹难却无处申冤一样,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洲卧室里的键盘声消失了,门被推开,传来咯吱一声响,而后脚步声渐近,停在了厨房门口。 「明天军训的防护用具都准备好了吗?」沈洲问他。 「我说了我明天要军训吗?」宋涸洗着菜,满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遂冷哼道,「是我亲爱的辅导员告诉你的?」 「你阴阳怪气什么?在气我为什么不提前告知你?」沈洲抱臂站直,不卑不亢,「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有什么区别?难道需要照顾你脆弱的小心灵,给你个缓冲,以免得知陆以青是你辅导员的时候把你给吓死?」 宋涸被堵得哑口无言,把手里搓烂的菜叶扔到一旁,回头瞪着沈洲,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沈洲轻飘飘地迎上他的视线:「不是你说的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吗?我平时不就这样?搞不懂你又在气什么。」 沈洲讨厌被人无故找茬,他有错他认,没错也不会忍气吞声:「归根结底还是气我喜欢你爸?可不管我对你爸怀着怎样的感情,你比谁都清楚,我没有得逞不是吗?」 他不认为自己对宋祁的感情有什么偏差,也从没想过要破坏谁的家庭,他竭尽全力地把能做的都做了,自认问心无愧,那天在医院的道歉已经足够顾及宋涸的感受了。 眼见宋涸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沈洲知道自己该闭嘴了,但他这几天也憋了一肚子气,越说越上头:「我沈洲从始至终做错了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也就算了,难道光是想想就是有错?」 他凑近宋涸,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宋涸,难不成你是个圣人?你从不看片吗?zw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难道是南无阿弥陀佛吗?」 「闭嘴!」 宋涸挥开他的手,觉得面前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恼怒之下就要提起拳头招唿过去。 沈洲脸上的伤还没好,抹了几天红花油,肿是消了,仍然青紫一片隐隐作痛。此时见宋涸挥起拳头,他下意识闭紧双眼偏过头瑟缩了一下,心里却一点儿不后悔刚才说出口的话。 想像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沈洲睁眼,面前的宋涸胸腔起伏,深深吸了口气,把送到一半的拳头缓缓收回,恶狠狠地剜他一眼:「死变态!」 宋涸嘴里只蹦出这三个字来,词穷似的,嘴唇又动了动,说不出别的话来。 沈洲抬手揉了揉还未消肿的青紫脸庞,耸耸肩,转身出了厨房。 说实话,沈洲并不在乎宋涸怎么看他怎么想他,噁心也好,死变态也好,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杀伤力。若他不是宋祁老师的儿子,两人这辈子怕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宋涸怎么样他都无所谓。但他偏偏是。 沈洲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如今两人同在一片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由衷地希望彼此能够心平气和和平共处。 可那小屁孩显然不这么想。 四十分钟后,宋涸坐在晚餐的饭桌前埋头苦吃,不曾看沈洲一眼。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红烧基围虾、炒白菜、蛤蜊汤,有模有样的,沈洲各夹了一筷,样样咸不堪言。 瞥一眼宋涸,那厮面不改色吃得津津有味。 沈洲起身接满一杯水,心说多大的人了还搞这种把戏,面上却镇定如初,一顿饭吃得几欲呕吐。 等宋涸刷完碗,沈洲把玄关的一个口袋扔给他,里面的东西是他中午出门吃饭的时候顺便买的,一只大水壶、一支防晒霜、几支藿香正气液和几片卫生巾。 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作,宋涸稳稳接住了口袋,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你他妈有病吧?」他捻起一片卫生巾朝沈洲吼。 「反正我当年军训拿来垫鞋垫,缓解脚痛又吸汗,我觉得挺好用的。」 宋涸把口袋扔还给他,拿过水杯接水喝了一大口,看沈洲和他手里的东西就跟看变态杀人犯跟他的赃物一样:「我不用变态的东西。」 沈洲点点头表示理解,指了指他手里的杯子:「那玩意儿也是我从拼夕夕上淘来的,九块九三只,还包邮。」 宋涸差点没被水噎死,把杯子重重往茶几上一放,转身就要回卧室。 沈洲抱过沙发上的唿噜坐下了,挠了挠小猫的下巴,高声道:「这些东西花了我七十四块八毛二,你要自己花钱另买或者干脆不用都随便你,但该还我的钱一分儿也不能少。」 宋涸脚步一顿,转身,要把地板踩塌似的一步一步跺回来,到了沈洲面前,一把夺过沈洲怀里的口袋,再转身,一步一步跺回了屋,把口袋往床头柜上一砸,翻开帐本,俯身龙飞凤舞地写下:9月8号,军训用品(水壶、藿香正气液、防晒霜、卫、生、巾)+74.82。 写完一头栽进大床,刚躺下一会儿,又有些口渴了。 晚饭的菜里放了很多盐,宋涸隔一会儿就想喝水,断断续续地进出卧室去客厅接水,用的是当初住在医院时自己买的一块五毛钱的塑料漱口杯。 第17页 一连几次都碰到了同样来客厅接水喝的沈洲,沈洲沖他挑眉笑,接满水的杯子还凑上来跟他干杯。 宋涸快把手里的塑料杯给捏碎了,憋着气回卧室,心想下次要换个方法整他,这个方法不好,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水喝多了又要跑厕所,接连跑了四五趟厕所后终于安生了一会儿,宋涸躺在床上翻看班群里的消息,陆以青发了明早集合的时间和地点,还私信给他发了个捂嘴笑的emoj。 宋涸懒得理他,打了几局游戏正要睡了,白天加上微信的李安顺突然给他发来了消息。 李安顺:宋哥宋哥,你知道这部电影吗? 紧接着发来一张电影海报。 宋涸点开大图大略看了一眼,叫什么梨子什么夏的。 自从他妈徐一玲患癌,他已经八辈子没看过电影了,知道个屁。 宋涸:不知道。 李安顺:正好在咱们军训结束后第二天上映,我可想看了,宋哥有空一起不?我请你。 宋涸真的不太适应这人的自来熟,而且他对电影本身也没什么兴趣。 宋涸:谢谢,不用了。 李安顺:别这么客气嘛,要不你先了解了解这部电影? 宋涸:真不用。 李安顺:哎呀,到时候再说嘛。 怎么就到时候再说了?难道他拒绝得还不够明显吗? 宋涸把手机扔到一边,不再管他。 闭上眼睛,耳边隐约响起隔壁的键盘声,房间的隔音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正好够他听见一点又不至于吵闹,如今听了半个多月倒成了一种习惯,没了反而有些睡不着。 脑海里逐渐浮起儿时关于看电影的一些记忆。 宋涸并不觉得看电影是什么有意思的事,爸妈早些时候经常带他一起去县里的电影院看各种时兴的电影,他不喜欢,常常抱着爆米花打盹儿,好几次一觉醒来就到了自家卧室的床上——他爸把熟睡的自己抱回了家。 宋祁倒是很喜欢,说电影里有惊心动魄的冒险、奇幻美妙的旅行、刻骨铭心的爱情…… 「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们却只能活一辈子,许多事情无法亲身经歷,许多风景无法亲自去看,影视、书籍、音乐……它们的存在多多少少弥补了这种遗憾。」 宋涸当时年纪小,听不懂他爸说的这些高谈阔论,但他现在能懂了。 懂是懂了,却嗤之以鼻。 宋祁总是这样,想管想知道的东西太多,悲天悯人,无止境地发散他那些所谓的善意,所以才会惹上沈洲这种人的吧? 第8章 林港市市中心没有海汀县那么靠海,九月初,阴雨天还好,太阳大起来倒是一样的晒人。 沈洲买的那堆东西还是有必要的,不管防晒霜是不是真的防晒,汗水浸透髮丝沿着额头流下眼角的时候,多少还是能起到一些心理安慰的,宋涸虽然不怕晒黑,但他也怕晒得不均匀变成阴阳脸。 沈洲买的水壶大得有些笨重,在一熘时尚小巧的水瓶水壶中显得土气,宋涸每回喝水都嫌弃,但又觉得大口灌水不用担忧喝两口就没了的感觉很痛快。 至于卫生巾垫鞋垫,谁知道管不管用,反正他不用。 军训期间宋涸在学校食堂吃饭,李安顺跟他同一个队列,不管什么事都要凑上来跟他一起。 这人真的是个话痨自来熟,短短几天已经跟队列里的男生们打成一片,同班的女同学也都认识了这号人物。 这还不够,军训免不了才艺表演的环节,李安顺凭藉一首《偏爱》算是彻底被全校认识了。 那是在军训的第十天晚上,教官指使各方阵围成一个大圈席地而坐,给大家下发了手机,还要求大家把闪光灯打开。 李安顺兴奋得很,在小卖部买了薯片汽水分给宋涸,一脸跃跃欲试。宋涸再慢热,这几天也算是彻底跟他混熟了,还跟着班里的同学们一起起闹,怂恿他上去表演节目。 李安顺咔擦咔擦咬着薯片,笑嘻嘻地问宋涸:「你想听我唱歌吗?」 宋涸看热闹不嫌事大,推了推他的肩膀:「去啊,大家都想听呢。」 李安顺果真就上去了,他抢过教官手里的话筒,人群呜呜泱泱一片喧譁,宋涸屁股坐久了又痛又麻,干脆拿手肘撑着地半躺下了。 李安顺掏出手机找伴奏,不一会儿音乐响起来,人群安静下来了。 前奏一响,谁都知道是那首耳熟能详的《偏爱》,数不清的闪光灯随着节奏慢慢摇晃了起来,夜幕下仿佛一片倒转的星海。 李安顺唱歌的时候比他平时正经多了,声音好听,唱得也不错。宋涸对这小子刮目相看。 「把昨天都作废现在你在我眼前我想爱 请给我机会……」 唱歌期间,李安顺一只手握着话筒,一只手拿着手机看歌词,间奏时还要抽空朝他这边看过来。宋涸接收到他的目光,觉得他就是嘚瑟,却也大大方方地给对方竖起大拇指,嘴型说了一句:「哥们儿牛逼!」 一曲闭,掌声雷动,李安顺还没秀完,拿着话筒又大声说:「这首歌送给我的crush……」 欢唿声比掌声更加雷动,李安顺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在大家以为他要现场表白的时候点到即止,迎着众人的目光风风火火又回到宋涸身边坐下。 宋涸吃着他的薯片揶揄道:「刚开学就有目标了啊」 第18页 李安顺笑着抢他手里的薯片:「没办法,我是个重度颜控嘛。」 「哪个啊?」 「嘿嘿~你猜。」 宋涸天天跟他走一块儿,把能想到的女生名字都报了一遍,猜了半天也猜不着是谁,场上很快又上去个漂亮妹子跳街舞,宋涸的目光跟着去了,喝彩一声「帅」,这话题也就这么过去了。 解散后跟李安顺告别,后者还对他说了句晚安,宋涸觉得这句话怪黏煳,笑骂还不如祝他一夜暴富来得实在。 今天的心情还不错,坐着吃零食看节目,逃过了一晚上的训练,宋涸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 到家时九点四十几分,心情在推开门的一瞬间迅速沉淀了下来。 有沈洲在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宋涸看到那张脸,就无可抑制地要想到过去的三年。 徐一玲也好、宋祁也好,那个位置靠海临近港口的家也好,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就像宋涸高三写过的作业,因为初中的基础落太多而备受煎熬,但是题目总要写完,卷子总要递交,考得好不好分数总要下来,日子也总要向前。 从海汀县走出来,与熟悉的家乡远隔,一切都充满新鲜感的,没有触目伤怀,宋涸在应接不暇的忙碌中似乎能够忘却一些过往,只是短暂而浩大的欢乐场之后,他骤然也会觉得寂寞。而沈洲的存在就是催化剂——谁让他阴魂不散地参与了那三年,无异于一个行走的旧物件。 客厅的灯光太过明亮,以至于视线有一瞬间的泛白。 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宋涸有些愣怔,恍惚中想起初中时期某个寻常的傍晚,他放学在外面疯玩一天,推开那扇陈旧斑驳的防盗门,宋祁招唿他赶紧放下书包洗手吃饭,徐一玲正在厨房炖他爱吃的排骨,饭菜香在鼻尖缠绕,久久不散。 而眼前狭窄的客厅里没有那两道忙碌的身影,沈洲正独自坐在沙发的一角,搂着唿噜给它顺毛,眼睛盯着厨房里正在熬粥的锅,无所事事地发着呆。 这几天宋涸在学校吃饭,沈洲是自己解决的一日三餐,这人懒得出奇,要么点外卖要么出门随便买点什么,也不会按时吃饭,今天倒忽然有兴致自己下厨熬粥了,在晚上接近十点的当口才知道饿了要觅食。 「回来啦?」 照常的,他转头同宋涸打招唿。 开学那晚说不过沈洲那些歪理,宋涸心里到底还是没咽下那口气,嘴上功夫技不如人,就想着能不跟他说话就不跟他说话。 宋涸淡淡扫他一眼,径直进卧室拿了换洗的衣物去洗澡。 沈洲坐在沙发上定定看了他两秒,对那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臭小子翻了个白眼,收回视线抬起双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他生病了,可能是感冒发烧,因为长期熬夜加上饮食不规律,这种毛病他经常犯,已经习惯了。 昨晚熬了个通宵加今天一整个上午,沈洲下午补觉浑浑噩噩睡到了晚上九点,醒来发觉头晕眼花,从床上坐起来时差点没一头栽到地上去。 肚子饿得慌,外卖是不能吃了,他不得不撑起身体去厨房熬点菜叶粥喝。 开了火实在没力气站在厨房等,只得坐在沙发上盯着锅灶发呆。 刚坐下不久,宋涸回来了。你别说,男大穿一身迷彩服着实挺拔精神,沈洲每每看到都觉得赏心悦目,现下他开口说话都费劲,还好心欢迎他回家,结果热脸贴个冷屁股。 因为经常生病,家里常备着各种药,宋涸下厨那些日子虽然饭是难吃了点,沈洲好歹身体健康,没想到一个军训又退回解放前。奶奶的。 沈洲瞪一眼浴室里的人,心里叫苦,锅里的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去厨房关火。 找了个干净的碗盛粥,颤巍巍端着碗往客厅的茶几方向走,宋涸此时正好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么宽敞的走道非要上来撞他一下。 「噹啷」一声刺耳的脆响,碗在地板上砸了个稀烂,刚出锅的菜粥溅了几点在沈洲穿着拖鞋露出来的脚趾上,烫得他倒吸口凉气。 宋涸显然也没料到这齣,他发誓只是轻轻撞了下沈洲的肩膀,力道绝不至于让碗脱手才是。 二人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终是同时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瓷碗碎片。 宋涸弯腰的同时暗暗想,按平时沈洲早该骂开了,至少不会一句话也不说,今天怎么异常沉默? 两人的手同时伸向地面最大的那块碎片,沈洲刚低下头,就感觉眼前一黑,重心不稳了。 「卧槽!」 眼见着沈洲的脑门就要往碎片上扎,宋涸眼疾手快捞过他的手臂扶住了他。 「你怎么……」 话到一半觉出了不对劲,沈洲的身上好烫,指定是发烧了。 宋涸啧了一声把他扶回沙发,去他卧室的衣柜里随便翻了件外套出来,说要带他去附近的诊所看病。 沈洲拧着眉说不用,告诉他卧室床头柜里有退烧药,让他盛一碗粥过来,自己喝完粥吃点药就行。 宋涸照着他的话给他盛了一碗粥,把药找出来,还给他接了杯热水放在一旁,最后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收拾完地面,沈洲已经把粥喝完,吃了药在沙发上坐着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宋涸凑上来试他额头的温度。 宋涸的手背是凉的,轻轻挨到沈洲的额头上,丝丝凉意让沈洲感到很舒适,他的头搁在沙发背上微微扬起,虚虚睁开了双眼。 第19页 天花板的顶光把宋涸照得跟神仙一样,光环在他背后一圈圈发散,光晕使他的面容模煳,但那张脸的轮廓沈洲很熟悉。 许多年前他吊盐水的那一天,躺在病床上被宋祁扶起来时也是这个角度,那时候的沈洲还不合时宜地犯起了中二病,以为自己要死了,见到神仙了。 因为现实里没人会这么温柔地注视他,没人会牵起他满是茧疤的双手。 「应该……死不了吧。」 此刻他听到宋涸不说人话的声音,竟也觉得十分亲切,忍不住要轻轻蹭一蹭他冰凉的手背。 那只手迅速从他额头上撤回,宋涸低声骂着:「死变态……」 但还是把他从沙发上扶起来,送进了卧室的床上。 第9章 为期半个月的军训接近尾声,宋涸被挑选进了战术表演方阵,要在军训汇报上端着道具枪进行战术表演。几次排练下来,李安顺摸着他的道具枪夸他帅得惨绝人寰,宋涸听完下巴翘老高,说:「那是,也不看看我爸是谁。」 李安顺接着他的话问道:「所以你爸是谁?很厉害吗?长得帅吗?」 「宋祁」两个字在喉咙里熘了一圈又被咽回去,宋涸心头泛起细微的酸涩,垂下头揉了揉鼻子。 小时候总觉得爸爸无所不能,温柔又风光,不像其他小朋友的爸爸那样威严兇勐,从不打骂自己,也不关心他闯了多少祸。好像在海汀县里许多人都认识他、都夸赞他,可是出了海汀县,宋祁又能是谁呢? 「没什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是个人民教师,长得确实帅。」 李安顺歪着脑袋看宋涸:「怪不得,你肯定长得像你爸。」 确实像,沈洲三年前就说像,三年后又在醉酒的梦里认错了人。 「那当然。」宋涸笑了笑。 来往的人群稀稀拉拉地疏散,大学的操场确实要比小县城的高中大上几圈,周遭的一切都跟熟知的家乡不同,在这崭新的环境里突然提起宋祁,会有一种轻微的割裂感,刻意迴避的记忆由此掀起了冰山一角,宋涸急忙止住了。 他颠了颠肩膀上的道具枪,轻轻摇晃脑袋,觉得眼睛进沙了痒得很,垂下头又揉了揉双眼。 军训汇报当天一早就下起了毛毛细雨,操场上还是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学长学姐。 没等汇报表演结束,学校表白墙早已按奈不住,宋涸的照片被人捞了好几次,但他本人并不知情。上午十点半,总算宣布解散,整个军训圆满完成,人群哄散。宋涸在操场边上找了个树荫坐下躲雨,忙着在手机上寻找各种长期短期的兼职,最好当天下午就能找到份儿活干。 雨在不知不觉中越下越大,半个小时后,天空已经被黑云遮盖,操场上的人寥寥无几,风吹得头顶树叶沙沙。再茂密的树荫也承受不了多少重量,汇聚的水珠滴滴答答把肩膀都淋湿了。 一旁坐在他身边打游戏的李安顺喊他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宋涸顺嘴就要答应,想了想还是说算了,得回家去。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啊?」李安顺劝他,「吃了饭在食堂等雨停了再回去呗。」 宋涸还是说不,把迷彩服外套脱下来往头上笼:「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回去洗个热水澡就好。」 「干嘛非得急着回去啊?」 宋涸没说话,把手机屏幕上的雨珠擦干往裤兜里塞,作势拔腿就要跑,李安顺急忙拉住他:「你去食堂等我,我回寝室给你拿把伞,寝室离得近,很快就好。」 没等宋涸回答,李安顺已经跑开了,半路还不忘回头沖他喊:「等我!」 宋涸在食堂坐了没一会儿就等来了李安顺的伞,后者拍拍他湿漉漉的肩膀,咧着一口大白牙:「回去吧。」 宋涸接过他的伞就往食堂大门挤:「谢了哥们儿,伞明天还你。」 「你欠我一个人情!」 食堂正人满为患,宋涸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懒得回头,背对着沖李安顺摆摆手,撑开了伞熘得飞快。 有伞在手,宋涸倒不急着回去了,举着伞慢悠悠转到菜市场买了点新鲜的菜,回去时沈洲果然还在卧室里码字,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没有片刻停歇,指定又忘了午饭这回事。 熬夜不吃饭,不生病才怪了,宋涸既然答应了要给人当保姆抵房租,熬夜这事儿他管不着,至少饭他能做一顿是一顿,别又像上次那样,沈洲要死不活的样子看着都吓人。 「回来啦?」 沈洲听见动静,撂下键盘拉开卧室门探出头来:「这么大雨,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 宋涸照例无视了他的话进了厨房忙活午饭。 他实在没有做饭的天赋,就算跟着陆以青的视频学了这么久也救不了他的厨艺,到目前为止,炒出来的菜味道也只能算中规中矩,无论如何也跟好吃沾不上边。沈洲倒是一直很给面子,夸他进步神速,长此以往,入职米其林餐厅指日可待。 然而胃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吃不了几口就说饱了。宋涸怀疑唿噜每天吃的猫粮都比他多。 沈洲今天穿了件套头圆领卫衣,领口露出来的锁骨都能养鱼了,握着筷子的手指细长如葱,更显得指头参差的短指甲和关节的茧疤存在感极强。 他放下筷子舀了碗汤喝,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刷着手机,眼睛盯着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就算嘴巴凑近了汤碗也没移开视线。 第20页 汤还有些烫,他小口啜着,微蹙着眉,冒起来的热气烫了嘴巴,让他没什么血色的双唇红润了一些。 宋涸看他手边堆的啃剩的骨头总共也没几块,撇了撇嘴,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应该不是厨艺的问题吧?宋涸默默想着,他外卖也吃不了几口,所以吃得少肯定不是自己的错。 「你小子还挺拉风啊。」 正想着,对面的沈洲突然冒出一句。 沈洲放下了汤碗,笑嘻嘻地把手机举到宋涸面前。 手机屏幕里是一张宋涸战术方阵表演的照片,是他端着道具枪半跪着瞄准前方的单人特写。 宋涸的脸莫名有些发烫,质问他:「你哪儿来的?」 「林港大学表白墙啊,」沈洲扬了扬眉毛,「陆以青推给我的。」 「辅导员还加学校表白墙?」 「别的辅导员不知道,陆以青就爱干这事儿,偷窥你们的八卦多有意思。」 宋涸两口刨完碗里剩下的饭,起身收拾碗筷:「你俩蛇鼠一窝,都是变态。」 沈洲也不反驳,见他收碗了便急忙端起手边的汤来喝,烫得龇牙咧嘴还不忘给照片点个赞。 宋涸已经进了厨房,沈洲跟着把碗筷送到他手上,一脸八卦地问他:「没有小姑娘加你好友吗?」 「关你屁事。」 「你这年纪,也可以试试谈个女朋友了。」 「……」 「还有,毕业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 「提早规划总是好的……」 宋涸对沈洲的自说自话忍无可忍,放下手里沾着泡沫的碗转身瞪他:「你都快三十了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别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有空来过问我的打算?你是用什么身份、以什么资格?」 徐一玲和宋祁都没问过他的打算,反正都是得过且过,只要不杀人放火危害社会,怎样都无所谓。 宋涸素来讨厌别人端着长辈的口吻来指点自己的人生,父母的关心尚且点到即止,其他人多说一句都显得越界。 沈洲被他问得愣了愣神,没说话了。 难得能在口头功夫上把他逼得哑口无言,但宋涸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他回身低头继续洗碗,之前总是把碗摔碎,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把碗筷洗得一干二净,沥干水分再分门别类地放进碗柜。 只有筷子筒里为数不多的几根筷子分散且凌乱,像他无序且随意的未来人生。 「哦,我忘了,」宋涸拧干抹布把灶台擦干净,同一旁站着没走的沈洲缓慢说道,「你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厨房面积狭窄,宋涸往外走的时候挤到了沈洲的手臂,沈洲紧随其后出了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 宋涸去洗澡了,沈洲抱过唿噜,把脸埋进小猫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深深嘆了口气。 质问他年近三十还未娶妻生子的话术沈洲已经听了无数遍了,爷爷沈良友为此焦心不已,每每逮着机会就对沈洲破口大骂,但他是关心沈洲吗?不是的,只是沈洲这种情况令沈良友在村里蒙羞,好像孙子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也跟着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 沈洲对他那便宜爷爷没什么感情,也不在乎老家那群人怎么嚼舌根。小时候他不曾得到过来自沈良友的自尊和骄傲,长大了也不必为他的面子负责。这么撕破脸皮似的孑然一身,也不是没想过要找个人作伴,但是沈洲又不愿意将就。 他要的贪心,要的是全心全意、世上独一,且宁缺毋滥。贪心的人合该遭受煎熬,合该两手空空。 他也算不上什么事业有成的人,他的建议确实对宋涸没什么用,只是妄想填补宋祁对宋涸的欠缺,毕竟像宋涸这般大的时候,沈洲还挺希望有人能过问自己这些事的。 或许年龄上有代沟,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了,仅仅只是提一句,反应就这么大。 至于宋涸嘴里的「喜欢男人」,本人都没把握的事,被那小子说得那么笃定,沈洲自己都要产生怀疑了。 只是记忆里第一份热烈的关切来自宋祁,宋祁又恰好是个男的,不免要产生某些深远的影响,其余的一切都是未知。 脸庞触碰到的柔软能使思绪得到放松,沈洲从唿噜的肚皮上抬起脑袋,忍不住感嘆一句,唿噜实在是太乖了。 作为一只被人类嫌弃毛色太杂太丑的玳瑁猫,即便受尽了人类的冷眼与驱逐,不会说话的唿噜依然能够乖乖敞开肚皮让他吸,软绵绵地喵两声就算抗议,一点儿也不挣扎。 沈洲揉了揉它的脑袋,自暴自弃地想,要是宋涸是只猫就好了,乖乖让他捡回家,好吃好喝供着,就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地长大。 ——最重要的是,不会张嘴闭嘴就跟吃了炮仗一样要轰炸他。 第10章 放映厅里有些嘈杂,李安顺找到座位,将还在环顾四周的宋涸拉到身旁坐下。 爆米花摆在两张椅子紧挨着的放置台上,可乐也一併备好,荧幕上正在播放gg,音箱的声音震得宋涸皱起了眉毛。 上一次进电影院大概是五年前的春节,一家三口去看喜羊羊与灰太狼的生肖大电影,那次宋涸没有睡着,周围的小朋友哈哈大笑时也跟着笑了两声。冥冥之中似乎早有预料,父母相牵的手在黑暗中紧握,他嘴里的爆米花索然无味,热奶茶有些烫嘴,睁着眼守完了全场,于是一家人最后一次去看的那场电影,总算留下一些不止于昏昏欲睡的美好念想。 第21页 「这部电影改编自小说,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者写的,」李安顺满脸期待地望向大荧幕,给刚坐下的宋涸介绍道,「本来不支持喜欢的小说影视化,但电影的主角选的都挺贴脸,导演也很厉害,我还挺期待的。」 宋涸随口应了两声,兴致缺缺。 他原本约好的兼职不幸告吹,又被李安顺硬拉过来看电影,要他以此偿还之前借伞欠的人情。 又是请电影票又是请爆米花的,宋涸也不好说什么,他只是想不通,军训那半个月李安顺早就认识了大半个学校的人,约谁约不到,为什么就非得拉上自己? 放映厅的灯光骤然暗下,嘈杂的人声安静下来,宋涸把背靠在按摩椅上,微微眯起双眼随时准备入睡。 电影的虚光滤镜仿佛已经置身梦境,宋涸的意识还停留在几年前,他看过的电影全是笑嘻嘻活力沖天的动画片,一时间对这种安静的片头有些不适应。 影片的开场是男主驾车在乡间田野穿梭,根据路过大娘的指示找到了一户种着巨大榕树的院子。 院子里的人家依山而建,后山有大片大片葱郁的竹林,像屋顶石瓦长出来的绿色长髮,蝉虫藏在长发里扯着嗓子使劲儿叫唤,大有不把屋顶震塌不罢休的架势。 而石块搭建的狭长平房似乎真的下一刻就要倾塌,旧得随手框个方形就能框出一张上世纪褪色的老照片,平房整体都灰扑扑的,周围却全是鲜艷的绿。 院子一侧的榕树大概有百来年,枝干拢了半个院子——半个院子树影斑驳、另半个院子被太阳晒得反光发烫。 男主把车停在有树荫庇佑的那一半院子里,开门下车,正巧有风拂过来,头顶榕树唰唰响一阵,抖落数片绿叶,有片飘飘摇摇落在他肩头,他一边伸手去捻,一边抬眼自堂屋望去。 平房的堂屋即楼房的客厅,两扇贴着门神的陈旧大木门永远在白日里大敞着,有个少年正对大门坐在屋里看电视。 少年十七八岁模样,白色t恤,黑色短裤,蜷身缩在藤编躺椅里,曲腿躬背,双手抱着脚踝,下巴搁于膝盖,乖顺黑髮贴在眉峰处,额角刘海正被对面摇头扇吹得扬起来一缕。他听见屋外的动静,侧目看过去。 两位主角四目相对,各自怔了怔。 镜头将那一瞬的对视拉得无限长,然后逐渐上推,到达蔚蓝的天空,片名从洁白的云彩中浮现出来——梨子与夏。 这四个字跳出来时宋涸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又懒得费心思去记忆里翻找。 他觉得困顿,却没法儿再像小时候那样轻而易举地在放映厅里放松睡着。 电影大概讲的是男主唐生为了一张夏天主题的音乐专辑去往乡下农村感受最贴近原始的夏天,从而结识了自小在乡间长大的另一位男主梨榕,两人度过了美好又夹杂酸涩的两个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最后在秋季来临前挥手告别。 影片突出了乡间盛夏的人文风物,宋涸在其间找到了小时候放暑假去奶奶家玩的感觉,昏昏欲睡间倒也看了个大概,但关注点全在风景上,情节颇为迷惑。 他实在不能理解,两位男主在相处过程中撞上了视线为什么要躲避,身体的接触为什么像触电一般一触即离,bgm放空的时候为什么心跳如擂鼓,又哪儿来的那么多欲言又止?还有结尾,分别就分别,有什么值得在夏末的雷雨里不断流眼泪,搞得好像生离死别。 宋涸忍不住感慨,电影就是夸张,反正他和他朋友在现实生活中可没那么别扭拧巴、要死要活的。 他听到周边观众隐隐的啜泣声,一头雾水地嘎吱嘎吱嚼着爆米花,不经意瞥到了身旁的李安顺,后者同样是泪眼朦胧睫毛颤抖的模样。 宋涸想说一句「不至于吧」,张张嘴到底还是憋住了。或许大家都心思细腻,只有他铁石心肠。 放映厅的灯光亮起来,观众陆续散去,片尾曲有些哀伤。李安顺一把抹掉脸上的泪花,还能故作轻松地扬起笑脸问宋涸:「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感受吗?」 宋涸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爆米花碎屑,如实说:「两个男主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可能我没看懂。」 李安顺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吸了吸鼻子对他说:「原着本来是个开放式结局,电影直接be了,不过也是,能过审已经很不容易了……希望我追逐的爱情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哈?」宋涸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爱情?你的话题为什么跳这么快?」 两人已经并排走到了放映厅门口,宋涸感到衣摆被身旁的人拉了拉,侧头去看时,李安顺突然凑上来亲了他一口,双唇落在他脸颊。 脑子轰得一声巨响,宋涸瞪大双眼浑身僵硬,但很快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推开老远,一边用力擦着脸上那块皮肤一边朝李安顺吼道:「你干什么?!」 周围路过的人都被吓了一跳,李安顺也愣了愣,嘴边早就准备好的台词未经思考就顺口而出:「我喜欢你啊。」 话音刚落,宋涸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脸上。 伴随着一声「操」和一声「我他妈是个男的」,脸上的痛疼将李安顺冲击得微微眩晕,他后退两步扶住墙稳住身形,捂着脸怒目而视,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了一样狠声质问宋涸:「你他妈是个直男?」 第22页 「不然呢?」 惊吓、愤怒、噁心……种种情绪在心底翻腾,被打的人是李安顺,宋涸却觉得自己两眼发黑手脚发麻。 陆陆续续围过来很多人,人们看他们目露凶光两两对峙也不敢轻易上前,只敢在一旁劝着「有话好好说」,在这嘈杂混乱的场面之中,宋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沈洲来。 那个人,也是靠着李安顺嘴里的这种喜欢,掺和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年里的吗?他参加同学聚会醉酒的那晚,也是靠着这种喜欢认错人凑上来要吻自己的吗? 可是,为什么要喜欢他的爸爸呢? 这种喜欢实在没法不让他噁心。 「你为什么不早说?」李安顺的吼声将宋涸的思绪拉回现场。 「我给了你那么多暗示,」他比宋涸还生气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早点表态?」 「什么暗示?」宋涸不耐道,「我怎么不知道?」 「我请你看电影、告诉你我是个重度颜控、军训唱歌表白一直在示意你、还让你事先了解一下今天这部电影!」 宋涸跟着他的话一一回想,仍不认为自己收到了暗示,但多少也觉得理亏:「我把你当朋友,谁能往这方面想?」 李安顺一脸晦气,揉着挨揍的脸迈开步子,一把拨开围拢的人群就要往外走:「你该去医院好好看看你的脑子,情商怕是低成负数了。」 「你他妈才应该去医院看看脑子!」宋涸嘴上不服输,「居然喜欢男人?变态!噁心!」 李安顺闻言脚步一顿,折身回来了,撸起袖子径直走到宋涸跟前,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结结实实也给了他一拳:「喜欢男人怎么就变态噁心了?你说这种话才令人噁心!我确实应该去医院看看眼睛,妈的眼瞎了居然能看上你这种人!」 宋涸脸上一痛,难以置信,心想宋祁都没打过自己,这辈子头一次挨揍居然是因为这么一个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扭打在一起,李安顺细胳膊细腿儿的比他瘦小许多,却也丝毫不畏惧,用尽全力拳拳到肉,宋涸把人摁到地上,虽渐渐占了上风,身上也挂了不少彩。 围观的人群手忙脚乱地上来拉架,个别跑去喊保安,其中有个人扭动身体四处寻找空隙,艰难地想要挤进来。 「宋涸、李安顺,你俩赶紧给我住手!」 冷不丁地听见自己的名字,二人纷纷抽空朝声音来源望了一眼。 陆以青好不容易从人群最外围挤到中间来,瞅准时机捉住了宋涸绷紧肌肉的手臂,沉着脸警告道:「刚开学就想挨处分是吧?辅导员说话也不管用了?」 第11章 (陆)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陆以青原本想着首映当晚去大学城的电影院里支持沈洲的《梨子与夏》,没想到刚取完票进了检票闸,就听见过道里一阵喧譁,说是影院里有两个人在打架,好巧不巧就在他观影的那个放映厅门口。 到了一看,现场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他从外围人群高举着录像的手机屏幕里看清了具体情况,又好巧不巧的,里面打架的两个人正是他班上印象最为深刻的两位同学——沈洲他恩师的独子宋涸,以及社交牛逼症一样半个学校都认识了的李安顺。 陆以青「卧槽」一声,当即便挤进人群去拉架,「处分」和「辅导员」两个词足够有威慑力,宋涸和李安顺终于住了手,前者臭着一张脸,后者一脸乖顺,都说「错了错了」,但都不愿意解释因什么而打架。 跟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好说歹说,又让两个兔崽子给观众们一一道了歉,才稳住情况没让人报警。 无论怎么问,两个兔崽子都不解释为什么要打架,幸好以肉搏肉并没有让他们伤得很严重,陆以青把宋涸遣回家,又把李安顺拎回学校,返回电影院问了围观的路人要到当时的录像,才勉强理顺事情的前因后果。 看电影这事儿算是彻底泡汤了,陆以青把录像视频发给沈洲,端了辅导员面对家长时的架子,叫人好好整改整改自家小屁孩对同性恋的偏见以及张口闭口就是「变态」、「噁心」的陋习,陆以青顶着一身疲惫总算能回家了。 大学城附近的地段寸土寸金,每个月房租交的不少,小区的设施却算不上好。 夜色已深,下班的放学的都已回了家,电梯难得不拥挤,因年久失修带来的颠簸却是一如既往。 很久以前……也没有很久吧,陆以青还在读大学的时候,跟那个人一起租房租得很仓促,电梯同样颠簸,开关门还会发出怪叫,每每电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时,陆以青就爱开玩笑,说身下的电梯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坠落,他们在失重中尖叫,然后一命呜唿。 那人笑得温和宠溺,说毕业以后要找个好点儿的住处同居,电梯事故的死法到底还是有些吓人。 「如果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我就不怕。」 听了陆以青正儿八经的剖白,他的双唇嗫喏,笨拙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感动还是生气,耳朵尖迅速发红,最后定定地说:「别说这种话,你会长命百岁。」 像祈祷,又像起誓一样。 回忆里他的双眼含着水光,在灯光下闪着碎星,此刻的陆以青盯着电梯门的反光,只看到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 叮的一声,电梯提示音像他烤面包时溢出香味的烤箱提示音。紧闭的电梯门缓缓打开,陆以青踏进空旷的走廊,他的家门在右手边的最角落里,那里的灯光有些暗,过道的扶手上谁家晾的被单在风中飞扬,晃动的视线里恍惚好像站着个人。 第23页 走进了发现,确实站着个人。 陆以青的脚步在看清他的面容时顿了顿,很快又不受控制地机械性往前,像踩着水面的涟漪一样虚浮地漂到了那人的跟前。 「许歷?」陆以青听见自己的声音,跟那张被风抖动的被单一样飘忽不定,「你怎么……在这儿?」 「想你了……」 印象中的许歷很少表达这种直白的、附着了强烈情感的话,所以这三个字几乎是牙牙学语一样的,沙哑到模煳。 陆以青掏出钥匙开了门,什么也没说,任由许歷跟着挤进了门,摁开玄关的灯,白色光线使视野蒙上一层梦似的白纱。 两人各自坐在了沙发上,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好像都忘了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你吃饭了吗?」陆以青思来想去,还是这句话最为熟悉。 许歷摇了摇头。 终于有事可做,陆以青一刻不停地起身从冰箱里拿了食材前往厨房。 番茄牛腩盖饭,是他们的初见。 从家乡辗转赶赴大学所在城市的某一辆火车上,陆以青乐于将亲手所做的食物真空密封,用来应付一切无法开伙的餐食,认真对待人生中的每一顿饭。 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在他身旁落座,安静地闭目养神。 因为长相对味,陆以青多看了他两眼。 男生眼下青黑,一脸疲惫,很快就入睡,脑袋歪斜又多次皱着眉摆正,最终不敌困意,向着陆以青靠近。 他戴着耳机,因为挨得太近,与陆以青肩膀相抵,耳朵相贴。陆以青也不介意,对方的耳机质量不太好,在车厢嘈杂之余莫名安静的几个瞬间,陆以青隐约听到了他耳机里正在播放的歌。 吴青峰版本的《带我走》,陆以青循环过无数遍的一首歌。 每次我总一个人走,交叉路口自己生活,这次你却说带我走某个角落,就你和我像土壤抓紧花的迷惑,像天空缠绵雨的汹涌…… 车窗外万物飞逝,花草如幻,雨正缠绵,陆以青从陌生人那里偷偷蹭到了一首比雨点还小声的歌。 天空灰暗,车厢的灯光白里透黄,他的睫毛偶尔颤动,扇了一场又一场无声无息的风。 然后在饭点,陆以青请了他一份番茄牛腩盖饭,用热水隔着真空袋加热,入口时不凉也不烫,肉嫩弹牙,入味鲜香。 他笑得腼腆,双手接过时毕恭毕敬如领圣旨,吃了一口眼睛发亮,说很好吃,问陆以青是不是自己亲手做的。 「是,」陆以青抬手点点他的耳机,说,「回报你的歌。」 意识到低廉的耳机收音不太好,睡觉时又忘了把音乐关小,可能吵到了别人,他的面色微红,忙说抱歉,窘迫地摘掉耳机。 「为什么道歉?」陆以青狡黠地将装有耳机的衣兜拉上拉链,伸手道,「我忘带耳机了,分我一只怎么样?我俩同频的音乐很多。」 他的耳机线像输血的血管,连接起两人热烫的皮肤,几首歌的时间,好像浑身的细胞都通过这根线融合又交换,使两个陌生的灵魂得到了片刻的共鸣。 任由车厢里的乘客沸反盈天,车厢外大雨倾盆,陆以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到站前相互问了名字和联繫方式,陆以青看着手机屏幕上联繫人的备註名,缓缓念道,原来他叫许歷。 之后就是在大学校园里偶遇,惊喜之余相约着吃饭、吃饭、吃饭,无论生活艰难还是幸福,吃饭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这件重要的事他们一起做了很多次。 没有谁先表白,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就像当初命运使然,让他们在同一个车次同一节车厢的同一排座位上相遇。 大二他们在校外租房,正式开启了同居生活,还是吃饭、吃饭、吃饭,某一天,陆以青说想当视频博主,要靠做饭来挣钱,为他们的以后开路。 最初的帐号是两个人一起,都不露脸,一个掌勺一个打下手,剪辑和配乐共同制作,都很用心,一开始的关注没有多少,某次有粉丝提出博主的声音很好听,陆以青就想着投其所好加上文案和配音,当时还请了外援沈洲帮忙写文案,以小故事或者诗歌串起每一期的美食主题,这样用心运营、坚持不懈,渐渐有了几万的粉丝,他们又公布了自己的社交帐号,偶尔在上面发发恋爱日常,追过来祝他们长长久久的人有很多,日子仿佛一天比一天好…… 回忆终止时,锅里的番茄牛腩火候也正好,陆以青精心摆了盘,这一次的卖相远比火车上初见时的卖相好。 好像无法清醒地吃下这一顿饭,陆以青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许歷一罐。 客厅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很多话堆积在心头,又无法说出口。 一起吃饭其实是很亲密的事,活着就总要吃饭,人生在锅碗瓢盆茶米油盐里转了一转又一转,餐桌上面对面的总是当下最熟悉的人,一起谈论盘子里的菜是咸了还是淡了、明天吃什么,对陆以青来说是等同于牵手和拥抱的热切。 啤酒涌过喉咙灌进胃里,醉意来得细密且温柔,许歷的指尖触碰他的眼角,离开的那一瞬才察觉到液体的冰凉。他们在微醺之际接吻,很轻地辗转双唇,又沉默地分开。 以前共处一屋时从不认为拥有彼此的温度是件很难得的事,现在留宿一晚都觉得各种不真实。 第24页 第二天一早目送他离去,看他的身影逐渐融进人群消失在转角,客厅的番茄牛腩空盘依然忘了洗。 许歷握紧他手时的触感犹在掌心,以及他的一句「等我」,仿佛还在耳边迴荡。 陆以青一直在等,从毕业等到现在,等了四年了。 当初临近大学毕业,他们的帐号关注量越涨越多,流量也越来越大,先后被双方的亲戚家人刷到,陆以青和许歷被迫出柜,毕业后无奈分开,跟各自的家庭闹得不可开交。那之后陆以青删除了视频和社交帐号上两人的同框记录,所有的一切,最终都成了他独自一个人。 他顶住了家人的歇斯底里,只身来到隔家千里的林港市,依然在等。 地球上无时无刻不在产生悲剧,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美好的事,他相信苦尽甘来,且依然信奉,人生中的每一顿饭都要好好吃。 第12章 《梨子与夏》今天首映,编辑已经送来了贺喜,说电影拍得不错,评价应该不差,并邀请沈洲参加平台即将在国庆节举办的一场限时签售会,趁着热度再宣传一波新书。 沈洲疲于社交,不太喜欢那种场合,之前就披着笔名鲜少露面,这次照常想推辞。藉口还没来得及编出来,陆以青就丢来一条视频,不断发消息轰炸他。 沈洲点开视频一看,好傢伙,宋涸在一个类似于电影院的地方跟人吵架,视频把声音也录得一清二楚,屏幕里的宋涸抹着脸朝身旁的男生吼「你干什么?!」…… 仔细听完两人的对话内容,沈洲吃了一惊。 没等他消化,视频里的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 宋涸朝那个男生挥舞拳头,只攻不守,把人揍地上去了。然而他自己也没讨到多少好处,衣服上挂着鞋印子,脸颊上好几处淤青和抓痕,嘴唇破皮了在冒血,不知是对方扇歪了还是怎么,脖子上还有半个巴掌印。 视频的末尾出现了从人群中钻出来劝架的陆以青。 又是辅导员又是记过威胁的,两个人才堪堪停住了手。 「是你家宋涸先动的手。」 「小屁孩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兔崽子怎么还歧视同性恋?」 「你不管管宋涸?」 「幸好被我撞见了,这次我帮忙解决了,你让宋涸悠着点儿,差点刚开学就记过。」 陆以青的消息连珠炮似的,沈洲看了只觉得头疼。 他今天码了一整天的字,晚饭吃了一碗宋涸煮的山药排骨汤就去补觉了,刚睡了两个小时就被编辑吵醒,想着来客厅接点水喝,可他的精气神儿不太好,三魂丢了七魄一样,好悬没在自家客厅里迷路,现在坐在沙发上缓神,沈洲满脑子只想着,干脆晕过去算了。 正当他用意念催眠自己两眼一闭尽快脱离红尘之时,门锁突然响了。 眼看着大门一开一合,玄关杵进来个高大的身影,沈洲虽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看清宋涸的形容时还是止不住地讶异。 眼前的宋涸还是视频里那身鞋印子耳巴子的战损形象,一脸「闭嘴别问,别来惹我」的低气压,鸟都没鸟一眼沈洲,径直冲去卧室找衣服要洗澡。 沈洲没当过哥也没当过爸,撑着头疼的脑袋满腹纠结,心想这种时候到底该怎么教育孩子? 打又打不过,说了又不爱听,他当真一点头绪也没有。 宋涸洗完澡把脏衣服丢进阳台的洗衣机,路过客厅时总算看了眼沙发上的沈洲——虽说的确不想解释什么,但按理说,这人不可能乖乖闭嘴不问。 被人默默目送回了卧室,宋涸把卧室门一关,仰面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身上的各种伤口牵扯出连绵的痛,宋涸皱着眉头胡乱揉了揉,还是奇怪客厅里的人为什么一句话也没问。 果真,门外脚步声渐近,耳边很快就传来了敲门声。 躺在床上装聋作哑了一会儿,宋涸还是起身去给他开了门。 沈洲端着上回发烧时用过的那个医药箱,顶开他的肩膀进了屋,自顾自到了床边坐下,把药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沖他招手。 宋涸心情欠佳,感觉他招手唤人的模样跟唤小狗没什么两样,「啧」了一声想发作,到底还是忍着不耐烦走过去了。 沈洲拉着他坐下,转头又从箱子里挑拣了一些跌打损伤药和几张创口贴出来。 床头柜上的小檯灯是暖黄的光,给沈洲的面庞罩了一层余晖一样的光晕,他好像刚睡醒不久,头髮还乱糟糟的,顶上的髮丝翘起来几绺,垂着的双眼也没精打采地时不时扑簌一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阖上,原地坐着就能睡着。 没人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拿取东西的窸窣声,沈洲套着件家居的棉质睡衣,袖口大了些,手腕在箱子里外翻转,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着足不出户养出来的些微病态的白。 「你不该动手打人。」 他拧着药水的瓶盖子,双唇动了动,吐出来一句类似于「今天天气真好」的平静的低语。 宋涸想,他果然已经知道了,怪不得在客厅里没问,肯定又是陆以青告诉他的。 双手轻轻捏成拳头又松开,宋涸说:「少管我。」 「除非你武力超群,天下无敌,否则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沈洲拿过一根棉签伸进瓶子里蘸取药水,抬眼伸手,认真去抹宋涸破皮的嘴角。 第25页 那双手还是老样子,放大在眼底,依旧是细长如葱,厚茧在关节处堆积,指甲短得几乎要倒退嵌进肉里,粘连着皮肉的指甲缝里总是红丝丝儿的,好像下一刻就要破皮渗出血来。 「他亲我!」宋涸告状似的说完这三个字,像是被勾起记忆,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寒,「噁心死了!我当时就只想揍他。」 沈洲的视线从他的嘴角转移至他的双眼,手下用了点力,宋涸吃疼哼哼了一声,不满道:「轻点儿!」 「你歧视同性恋?」 宋涸瞥他一眼,心说他这是明知故问:「你才知道?我骂你骂得还不够明显?」 「不能接受同性喜欢同性,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沈洲一再加重「你」字,「尊重理解是你要经歷的解题过程,解不出正确答案放着不管就好了,没见过还要去怪题干的。」 宋涸一向说不过他的歪理,但仍不服气地嚷嚷:「他喜欢谁亲谁我是管不着,可他喜欢的是我!亲的是我!」 说完不解气似的,咬牙切齿地又强调了一遍:「是!我!」 「哎呀行了行了!」沈洲差点把棉签戳他鼻孔里,膝盖忙撞他一下,示意他差不多得了,「总而言之,噁心变态什么的,平时骂骂我也就算了,出门在外积点口德,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宋涸还是那句话:「关你屁事,你少管我。」 沈洲不说话了,这场谈话的结果毫不意外,宋涸哪天听了他的话才是真见鬼了。 他全神贯注地拿红花油涂在宋涸脸颊和手臂的淤青上,又撕了创口贴贴在脸颊的抓伤上。 宋涸这时倒安静下来了,沈洲抽空抬眼去看他。 小屁孩的眼睛随了他妈徐一玲,弧度委婉,眼尾上挑,平常时候显得柔和,凶起来又很显凶,此时目光落在地上的不知何处,眉眼间夹着烦躁与不耐。 沈洲在心里默默想着,熬过那三年,这叛逆不羁的小屁孩又好像没有长大过。 往后倒退个十年,打完吊针头一回去宋老师家做客的沈洲很羡慕那时的宋涸。 家境算不上多好,但足够生活,父母也恩爱,他深受宠溺,作天作地,不高兴了就把嘴一噘,等着大人来哄。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陪伴是什么滋味,并有资本不屑一顾。 就是太自由了,跟他一样,有爱没爱都自由过头,反倒殊途同归的迷茫。 那三年的变故沈洲看在眼里,宋涸失去了很多,原先比他优渥的都失去了,现在变得跟他一样,甚至许多事情需要反过来仰仗他。 沈洲对他有对恩师的感怀,也有惺惺相惜,盼着他能有个好的未来。 但他还不够成长,譬如总是精力过剩,爱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看得太重要,爱啊恨啊,稍微沾上点儿就大惊小怪,风风火火横冲直撞的。 像条每天都要牵出去遛一遛才能散发精力的大型犬。 思及此,沈洲忽然想起了编辑所说的签售会,于是问宋涸:「说起来马上就是国庆了,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玩儿两天?」 平时鲜少出门的沈洲居然主动提出要出去玩儿?宋涸扫了眼面前的人,没在对方脸上看出诸如兴奋、期待的神情来。 「不了,」宋涸拒绝道,「国庆假期我要找兼职。」 「我又没提刀催债,你不用着急攒钱来还。」 宋涸还是拒绝:「不去。」 沈洲也不再坚持,收拾完药箱嘱咐他伤口尽量少碰水,就提着药箱回了自己卧室。 原本想着宋涸要是一起的话,兴许当成旅游放松放松也就过去了,但他不去,那签售会当真就没必要去了。 找到手机点开编辑的聊天界面,沈洲发过去一条消息:不好意思,我国庆那几天有点事,就不去签售会了。 编辑:你能有什么事? 沈洲绞尽脑汁,脸不红心不跳地瞎掰道:家里孩子要摆摊体验生活,我不放心,得跟着去看看。 编辑:你什么时候有孩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沈洲:表弟,他家没大人了,我得看着他。 编辑: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找个认识的人帮忙看着就好了,现在才回我,我名单都报上去了。沈洲:…… 沈洲:不能撤回吗?编辑:不能。 编辑:要你坐在座位上籤点字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沈洲把手机丢开,默默抓狂,心说这可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从石块堆砌的破旧瓦房站上明亮的讲台,他花了将近十八年的时间,由宋祁的掌声护送、笑容鼓舞,他才头一次站在了灯光直射的正中央。 可孤独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至今都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簇拥。 那些年里,「沈洲」这个名字除了宋祁,很少被别的人提起过,它太单薄、太贫瘠,即便如今已被粉饰成了笔名,也无法郑重其事地落在哪一页洁白的纸张上供人瞻仰。 沈洲有些害怕,自己握笔的手到时会颤抖。 第13章 小时候的沈洲长时间困居在破旧瓦房的昏暗之中,他的卧室在堂屋一侧的偏房里。长条状的石块垒成墙,拿水泥堵住缝隙,杂乱不堪,凹凸不平,蜘蛛在墙面的坑洼里产卵结包,老鼠从房樑上跑过,瓦片被顶开,起风时漏风,下雨时漏雨。 供他写作业读书的照明灯是那种老旧的大头灯泡,上面的蛛网缠着飞蛾的尸体,玻璃蒙灰,钨丝滚烫,日子泛黄,年深日久就跟掉色了一样,在灯下看东西总觉得老眼昏花,虚浮且不真切。 第26页 爷爷沈良友喜欢在堂屋门口卷叶子烟,每顿饭都要喝二两白酒,菸酒的气味就跟灶房的醺火一样,把他的皮肤晾成腊肉一样的油腻枯黄。 沈洲的生活就像他手里烘干的叶子烟,被揉捏挤压卷进烟杆,燃烧成呛人的菸灰,再遭人嫌弃地挥手吹散。 后来他嘴里拗着的叶子烟换成了昂贵的盒装品牌烟,白酒也要喝精酿。父亲的生活费和母亲的抚养费从存摺里取出来,又在田土里粘满泥泞,最后转手给了烟贩和酒贩。 爷孙俩的关系就维繫在这笔往来的钱款里。 沈洲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落空,沈良友只参加过一次,那是高三上学期的期中考结束后,他的目的不是关心沈洲的学习成绩,而是为了给沈洲办理退学。 沈洲的成绩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班主任在教室里提了他需要加强的科目,本意是先抑后扬,抑是抑了,扬还没来得及扬起来,沈良友立即就跳脚了,嚷着反正都读不好,干脆就别让他读了,浪费钱!还不如早点出去跟他爸一起打工! 班主任哪见过这阵仗,急忙找补,说沈洲这孩子还是很用心很刻苦的,苦口婆心地劝说爷爷别太激动,有话好好说。沈良友假装耳聋听不见,老赖似的往讲台上一坐,死活要给沈洲办理退学,要求学校把剩下的学费住宿费都退还回来。 家长会因此中断,现场乱成一锅粥,在嘈杂与混乱之中,众人纷纷把视线转向门口的沈洲,就连班主任也向他投来尴尬的求救目光。 同学们议论纷纷,偷偷窃笑,家长们有的抱臂看热闹,有的也跟班主任一起劝。沈洲站在教室门口静静看着,那一刻反倒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然后语文老师赶到,知悉了情况后把沈洲带进办公室,给他接了杯热水又对他笑,安抚和宽慰的笑容显得从容又贴切,问他说:「沈洲,你想继续读书吗?」 就在家长会前不久,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评期中考的试卷时大肆夸赞了他的作文,点名要他代表班级参加学校即将举办的演讲和主题徵文大赛。 那是沈洲头一次站上讲台,顶着明亮洁白的灯光接受掌声和喝彩,他看到了底下坐着朝他竖起大拇指的语文老师宋祁。 「我想。」办公室里人很少,沈洲的声音显得清晰而郑重:「宋老师,我想继续读书。」 上一刻还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但对上宋祁老师柔和明亮的眼睛时,他突然觉得,有所谓,他其实是有所谓的。 于是温雅的宋祁老师为了他舌战沈良友,被对方各种骯脏难听的话骂得面红耳赤,整洁的衣领被揪出褶皱,妥帖的髮丝沾染上唾沫,却始终把沈洲紧紧护在身后。 「您孙子的文章写得很好,前途光明,将来说不定会是个作家,他自己也表示想要继续读书,您就……」 「狗屁的作家!」沈良友伸手要去抓他身后的沈洲,恶狠狠地骂道,「不务正业的狗东西!读再多书也没用,不如早点辍学去打工,早点赚钱孝敬老子!」 宋祁急得想反驳,沈洲躲开沈良友的手,拉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老师,别管他,等他闹够了自己就回去了,你放心,我会继续读的,我自己来想办法。」 这场闹剧落幕于沈洲把仅有的生活费塞进沈良友的手里,半拖半拽还挨了一耳光,才把他搪塞回了家。 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后来询问了沈洲的家庭情况,宋祁还给沈洲的爸妈打了电话,但他妈早已成立了新家庭,对沈洲的事避如蛇蝎,他爸也只管打钱,尽到不至于让法律制裁的最低义务就行了,才不管那些钱究竟花去哪儿了。 「需要帮助的话就找我。」 无奈的宋祁最终只能对沈洲这么说。 沈洲点点头,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开口求助的必要,却仍真心实意地跟他道谢。 宋祁还是笑,拍拍他肩膀上蹭的灰尘,要他千万别放弃。 贫困生补助、寒暑假兼职攒的钱、各路老师的援助,这书到底还是读下去了。 只是有了家长会这么一遭,同学们对沈洲的态度更加差劲了。 倒也不至于产生多么严重的校园霸凌,之前是对他开胶的旧鞋和破洞的内衬衣领不怀好意地调笑两句,现在无非是刻意的无视,以及某些点名发言环节下的嗤笑罢了。 没什么区别,沈洲照样自己过自己的,在偌大的食堂里与陌生人拼桌、体育课上分组时落单、有同学分发给全班的零食唯独绕过他……这些事情数不胜数,在他看来微不足道。 语文课代表刘明阳收发作业时对他说过:「哟,还没辍学啊,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顽强吧?」沈洲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扯过作业本,「放心吧,你辍学我也辍不了,你死了我也死不了。」 宋祁表扬他在徵文大赛上得了奖,夸他前程似锦,祝他鹏程万里,下了课刘明阳又蹭到他面前。 「我会向宋老师证明,我比你更好,」刘明阳睥睨的神色高高在上,「即使老师可怜你、偏心你。」 「羡慕啊?」沈洲漫不经心地回他,「不如你喊我一声爷爷,我替你在家长会上发个疯,看看老师会不会可怜你?」 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沈洲的嘴上功夫比他本人有存在感多了,刘明阳吃了几次瘪之后也懒得再跟他搭话,世界陷入彻底的沉寂,只有宋祁一遍遍唿唤他的名字,沈洲、沈洲、沈洲……永远目光赞赏,面带笑意。 第27页 可宋老师不是单单只关切他的,宋老师对谁都好,温柔是他的註脚,那种关切平均且普遍,显得稀松平常。 班上同学遇到什么事他也帮忙出头,难过了他也笑着安慰,成绩好的他也祝福赞颂。 宋老师对沈洲好是因为宋老师本人好,不是因为沈洲自己有多好。 可沈洲还是感谢他,为自己被照拂到的那些善意而坚持,听了他的话一直没放弃。 他的高中生活很节俭,食不果腹,饿到肚子疼就去买便宜的止疼药,有次吃成药物过敏,独自在校外诊所打吊针,宋老师提了盒草莓小蛋糕来探望,把他捡回家吃了顿饭。 从诊所走到老师家,那段路程宋祁的身边只有他,往常人再多沈洲都会觉得孤单,那一刻却尝到了陪伴的滋味。 那一刻的宋祁老师没在学校、没在家里、没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而是走在了他的身边。 宋祁老师那一次的出发不是为了去学校上课、不是为了回家吃饭、不是为了任何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来诊所探望他。 ——身边有个人是因为他而站在这里,有人出发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他。 沈洲跟着老师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冷风拂过他的脸庞,让他升起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宋老师的妻子好漂亮,儿子虽然调皮,但长得像他,所以也可爱,饭菜好香好暖,草莓蛋糕吃起来好甜。 学校放月假不得不回自己家的时候,沈洲常常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望着头顶的大头灯泡发呆,他羡慕刘明阳、羡慕宋涸,羡慕他们的房子不漏风也不漏雨,灯光还很明亮。 沈良友后来当着他的面把小时候他看的那些书全部烧了,骂他不要痴心妄想,不如早点辍学去打工,骂他狗东西永远也不会有出息…… 那些书籍曾经被他当成朋友和玩伴,不知是死期将至掉眼泪所以受潮了还是怎么,烧出来的浓烟是黑色的,裊裊升上天空,像呕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怨气。沈洲攥紧拳头,指甲抠成坎坷又崎岖的刀锋,划破皮肤,血染红了指尖,疼痛钻心。 他觉得自己也被烧掉了,就剩点灰烬,只有一小撮,等哪阵风一来,一吹就散了个干净。 这种感觉在他生病发烧,躺在学校宿舍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尤为深刻。 他的胃口很懂事,在各种克俭下缩小成了两口就能吃饱的状态,但身体早已枯如朽木。 某天晚自习淋了场大雨,沈洲第二天直接起不来床,被褥像火炉,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受炼化成灰的煎熬。 早上的作息铃打响,以往最早起床洗漱的沈洲半天没有动静,室友们窸窸窣窣先后都收拾完了,到最后关门的那一刻也没人过问他一句。 昏沉的感觉犹如巨大的旋涡,要将他卷进万丈深渊,搅碎成泥。沈洲有些遗憾,早上的第一节课是语文,可他去不了了。 时间片刻不停地往前走,囫囵过去也不知道几点了,宿舍楼早已人去楼空,静得针落可闻,心跳声如擂鼓,沈洲觉得自己要死了。也许上一秒已经死了,也许下一秒马上就要死了。 跟之前站在教室门口看沈良友在家长会上发疯时一样,他可以在自己的生死面前置身事外,觉得怎样都无所谓。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死,也没什么理由必须要活着。日子得过且过,多一天少一天都不会有区别。 这么想着时,宋祁老师又来了,由几个室友带路推开他寝室的门,到了他面前,关切急促的问候之后还是对他笑,光洁的面庞上是隐隐的担忧,笑着安抚他说:「很痛苦吗?没事了,别担心,马上就会好了。」 当时的沈洲是什么感觉呢?他浑身没有力气,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闭上双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怎么又是你呢?宋老师……已经什么都没所谓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学校的喇叭突然爆出一声巨响的音乐,沈洲勐地睁开了双眼。 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手机铃声响了,化成了梦中学校的喇叭声,勐地把他从梦境中扯出来了。 沈洲揉了揉濡湿的双眼,坐起来翻找手机,一边想着怎么又梦见了宋祁老师,一边接通了陆以青打来的电话。 「一大早的你催命啊,打电话过来干什么?吓我一跳。」 「一大早?」陆以青在那头喝道,「你他妈睡傻了?现在都下午五点了!」 沈洲拿开手机一看,还真是。 他清咳一声,问陆以青:「到底有什么事?」 「明天中秋,叫上你家小屁孩,过来我家吃晚饭。」 「中秋?」 「是啊,中、秋,」陆以青叽叽歪歪地打趣他,「仙人你是隐世了吗?不知道几时几点也就算了,还不知道今夕何夕?」 确实不知道,好几年没过中秋节了,中秋假期一般都跟国庆合併,只记得国庆要放长假了。 「行了我知道了,那明天见。」 沈洲挂断电话,在床上又坐了许久,还是没从那场回忆的梦境里完全脱身。今夕何夕? 他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 反正,终于不是往昔了。 第14章 中秋还是挺有节日气氛的,路边的绿植蹭上了国庆的红灯笼和小彩灯,各种群聊开始群发节日祝福,写作平台寄来了中秋礼包,路上也多了许多拉着行李箱回家过节的学生。 第28页 等宋涸做完下午的兼职回来,沈洲带着他一道去附近的超市里选购月饼大礼盒,买完再一道前往陆以青家吃饭。 金秋路不愧是金秋路,秋季的银杏叶子开始泛黄,整条路都焕然一新,兜天的金绿色树荫宛如巨大的伞,风一起就簌簌地往下抖叶子。估计等到十一月份,这条路就该是金灿灿的一片了。 傍晚天渐暗,暖色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笼在树枝间,使银杏叶子透出淡淡的橙黄色,路边的行人时不时驻足拍照,卖糖葫芦和卖钵仔糕的流动摊贩生意很好,居民楼黢黑的窗户也都渐渐被点亮。 林港的风不懂风情,杀伤力巨大,好多叶子还没等到深秋枯萎,就被中秋的冷风搜颳了。地上堆积的叶子踩起来很是柔软,沈洲弯腰捡了一片形状漂亮的扇形叶,看它在指尖随着秋风摇摆扇动,心情一半是寂寥,一半又觉得美好。 宋涸上次打架的伤口已经好了不少,沈洲给他上药上得勤快,淤青很快就散了,只嘴角结了疤,偶尔会觉得痒。他无意识地舔了下嘴角的疤,脚下的落叶无端被他踹了一脚,水花四溅一样,纷乱地又落回地上。宋涸抬眼看到侧前方的沈洲边走边低头盯着手里捡的银杏叶子,心说有什么好看的,个破树叶子。 但当这种夹道生长的大树遮天蔽日且飘洒落叶的时候,莫名就会产生一种神奇的魔力,能使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附着上某种不可言说的故事感,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滤镜。 ——面前的沈洲也是。 宋涸看他伸出宽大风衣的手腕细得跟麻杆儿似的,领口露出的一截脖颈惨白又脆弱,觉得他就跟忧郁电影里的主角儿一样,看着莫名其妙的,又确实惹人同情。 宋涸默默跟着他穿过热闹的小吃街,进了一家大型超市,看他精挑细选了一盒看起来很精緻的月饼礼盒,结帐前竟然还转头问自己要不要买零食吃。 宋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当我是小屁孩儿吗?」 沈洲张嘴就要脱口而出什么,最后却耸耸肩转回了头。 两人买完东西,掐着饭点儿到了陆以青家,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男人。 宋涸刚想问问一旁发楞的沈洲是不是找错地儿了,沈洲很快又挂上笑容,跟人打起招唿来:「许歷啊,好久不见。」 名为许歷的男人也笑着沖沈洲说了句「好久不见」,把他们迎进了客厅。 陆以青正在厨房忙活,拍摄用的打光和摄影工具摆了一地,在录制如何制作水果馅冰皮月饼的教学视频。 听到两人进屋的动静,陆以青暂停了拍摄,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贴心地沖沈洲解释道:「许歷最近在林港市出差,就过来跟我一起过节了。」 沈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示意他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 他跟许歷也算不上太熟,大学期间因了陆以青的关系一起吃过几顿饭,后来毕业就没再见过面,陆以青倒是一直有联繫,沈洲从他口中得知了二人因家人反对而分开的事,但现在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两人具体发展成了什么情况——至少此刻看起来还不错。 中秋添了几分凉意,许歷分别给沈洲和宋涸倒了两杯热水暖身,又端来陆以青提早备好的一些饭前点心,招唿两人先吃点零食垫肚子。 沈洲和许歷聊了几句天气,就没话说了,二人之间有种生分的客气。宋涸坐在沙发上剥了颗糖炒栗子丢进嘴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为什么沈洲对许歷的态度看起来怪怪的?两个人像是刻意在迴避什么话题。 然而没人关心他在想什么,那两人听到宋涸剥栗子的声音,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宋涸,似乎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 「这位是……」许歷望向宋涸的目光很是平和,没带上任何一丝不礼貌的探究或打量。 「我高中语文老师的儿子,」沈洲介绍道,「叫宋涸。」 许歷并不知道沈洲跟他语文老师的过往,他原本以为是沈洲的表弟或者朋友什么的,听完沈洲的介绍有些诧异,两个人像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很疏远的关系,现在却一道坐在了这里。 但他没有多问,笑着夸宋涸:「长得很帅气。」语气也平和,并非刻意要说的好听话。 宋涸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些家长里短没什么意义的对话,小时候就经常被那群亲戚说没有礼貌不懂事。他眨了眨眼,只能干巴巴地回一句「谢谢」。 三人一时安静下来,沈洲和许歷偶尔又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宋涸百无聊赖,掏出手机干脆打起游戏。 陆以青制作冰皮月饼的素材终于录制完了,许歷起身说了句失陪,进厨房帮忙收拾拍摄工具。 眼看陆以青拍摄完毕,不必再保持相对的安静,沈洲找来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了,中秋晚会正如火如荼地播放着,歌声缭绕,掌声四起,添了几分和热闹。 宋涸赢下一局,刚准备再开一把,有个电话突然打进来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关了游戏,接通了奶奶的电话。 本应与家人团聚的中秋佳节,奶奶却在老家一个人过,宋涸早上给奶奶家的邻居发了几百块红包,拜託他换成现今转交给奶奶,又打了电话让她吃好喝好保重身体。老人家还在用棒棒机,收不了红包也发不了视频通话,只能隔着滋啦的电流音模模煳煳地嘱咐宋涸好好学习、要听沈洲的话。 第29页 此刻奶奶已经忙完了家禽和牲畜,睹月思人,于是打来电话,关切宋涸吃没吃月饼、晚饭丰不丰盛、兼职累不累…… 宋涸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她,奶奶又让他把电话拿给沈洲。 接收到宋涸警告的视线,沈洲挑挑眉接过了电话。他很擅长逗老人家开心,谈起宋涸的近况也是报喜不报忧,对宋涸打架骂人的事只字不提。 好不容易等电话结束,陆以青也已经收拾完拍摄设备,把刚刚做好的各种口味的冰皮月饼端来摆上了桌。 看到一旁沈洲送来的月饼礼盒,陆以青对着他就是一顿臭骂,说沈洲这是对他甜点手艺的侮辱,沈洲哈哈哈地举手投降说抱歉,打闹间勐地瞥了眼一旁许歷明明在笑着却愈发凝重的脸,沈洲忙坐正身子,说饿了赶紧开饭。 陆以青当初租房的时候宁愿捨弃两室也要挑个厨房大的,这间屋子的厨房他很满意,宽敞得能摆下很多东西。要下锅的食材早就准备妥当,该煨上的也已经煨上了,他风风火火地进去起锅烧油,一阵叮叮噹噹,很快就做好了一桌丰盛且色香味俱全的美餚。 不愧是坐拥上百万粉丝的做饭博主,沈洲吃够了宋涸的手艺,如今再尝到陆以青的,简直惊为天人,胃口难得好了不少。 宋涸看他面前越堆越高的鱼骨头、肉骨头、虾壳蟹壳等等,忍不住在心里轻嗤一声:出息。 他把碗里的鱼肉戳成肉糜了也没想明白,明明都是跟着陆以青的视频一步一步照着做的,到底为什么不一样? 四个人在饭桌上热热闹闹,吃得热火朝天,沈洲和陆以青聊得最嗨,在争辩电视机里中秋晚会上哪个明星唱歌最好听,许歷偶尔客观地插两句话,宋涸开口就要跟沈洲对着干,他说哪个唱的好听,宋涸非要说明明难听得要死,他说哪个唱的难听,宋涸非要说如听仙乐耳暂明。 沈洲忍不住骂宋涸:「去你妈的,你耳朵被耳屎堵住了吧?」 陆以青看得直发笑,看宋涸一拳抡在沈洲肩膀上,给人筷子上夹的基围虾都打掉了,后者干脆把筷子一撂直接上手抓,二人终于消停了一会儿。 看着他们闹腾的样子,陆以青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宋涸,你跟咱班上的李安顺怎么样了?最近有不少老师跟我告状,说你们在课堂上针锋相对的,扰乱课堂秩序,好几次还差点儿打起来了?」 提起李安顺,宋涸脸上闪过一丝嫌恶:「是他先朝我翻白眼的!我看不惯他那一脸欠揍的样子。」 「你们毕竟是同班同学,不如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谁要跟他好好相处?死变……」 「陆以青说的没错,」沈洲及时拿肩膀撞了下宋涸,堵住他没说完的话,「要是在学校里打架被记过,辅导员也帮不了你。」 毕竟还是个学生,对记过挨处分这种事到底还是忌惮的。宋涸皱着眉不说话了,撒气似的狠狠戳了两下碗里的米饭。 许歷听得云里雾里,等了一会儿才插了句嘴问陆以青:「宋涸原来还是你的学生吗?」 陆以青随口应了声,见宋涸还是一脸不高兴,便不再提李安顺了,转头同沈洲转移了话题道:「……话说《梨子与夏》的口碑还不错啊,你的……」 「我的工作最近挺忙的,」沈洲打断他的话,「明天还要出差,等得空了再去看看那部电影。」 沈洲在桌子底下伸脚撞了撞陆以青的小腿肚子,示意他就此打住。 他写小说这件事身边没多少人知道,写的是耽美小说这件事更是只有陆以青一个人知道。他真的挺牴触别人谈论他的工作和作品的,说他自卑也好,说他谦虚也好,他不认为自己的故事有被人高声谈论的价值,并且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笔下的东西最终都会像小时候看的那堆书一样,早晚被人唾弃,最终付之一炬,灰飞烟灭。 所幸陆以青理解了他的意思,适时闭了嘴,再度转移了话题:「你明天要出差?去几天啊?」 话音刚落,谁的手机突然响了。 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陆以青做饭的时候把手机落在了厨房里。 他起身去厨房里接电话,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往外走的脚步滞了一滞。 「是我妈打来的视频通话。」 声音不大,但足够客厅里的三人听清楚。 许歷闻言放下筷子起了身,说了句「抱歉,菸瘾犯了,你们先吃」就匆匆往阳台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阳台方向,陆以青这才接通了电话。 逢年过节时家里人的关心几乎如出一辙,问的无非都是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注意身体等等。 陆以青一边笑着回应,一边缓缓往客厅里走。 宋涸看了眼阳台,愈发觉得怪异,许歷怎么看都是在迴避陆以青这通视频电话,可是他为什么要迴避? 等陆以青挂断了电话,客厅里除了中秋晚会的歌声以外没人出声,过了好一会儿,阳台里的人才垂着头走回来坐下。 宋涸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对,这种莫名的沉默令人如坐针毡,正好他也吃饱了,打算熘去沙发继续打游戏,于是放下手里的筷子,张嘴刚想说一句「我吃饱了」,搁在桌子底下准备抽椅子的左手就被谁给握住了。 那句没脱口的话也被硬生生憋回了喉咙里。 第30页 沈洲可能以为他要不合时宜地问些什么,握住他手背的手指稍稍收紧了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嚼着嘴里的西蓝花。 他的手指有些凉,指腹的茧疤擦过宋涸的手背皮肤,划起细细麻麻的轻微的疼痒。 宋涸心念一动,故意抬头看向对面的陆以青和许歷,顿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把那句话重新说出口:「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明显感觉到沈洲的手指在他发声的时候用力收紧了一瞬,听清他的话后又勐地放松,很快撤走了。 宋涸转头看他一眼,移开椅子,下了饭桌。 等沈洲吃完饭,几个人又一起心不在焉地聊了会儿天,再到告别、离开,最终一同踩着金秋路上越堆越厚的落叶回家时,宋涸还是问了他:「许歷为什么要躲陆以青的视频通话?」 沈洲没有捡破树叶子来看了,他也跟宋涸一样踹了脚地上堆积的落叶,看它们在被扫进垃圾桶前最后飞舞一次,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回地面。 「因为很多人都跟你一样。」他说。 「跟我一样什么?」宋涸没听明白,「什么跟我一样?」 沈洲转头瞪了他一眼,似乎懒得跟他解释更多,没什么耐心地道:「跟你一样是个傻逼。」 「操!你他妈才是个傻逼。」 第15章 (陆) 妈妈的视频通话来得很突然。 陆以青在厨房里看清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的时候,心情如坠冰窖。 好像考场上临近交卷时的警告,提醒他时间总会终了,感到幸福的同时要如履薄冰。 「是我妈打来的视频通话。」这句话是说给许歷听的。 看着他的身影匆匆离开,躲进阳台,藏在暗处,陆以青才有勇气接通妈妈的视频通话。 照例的寒暄与关心,说的最多的是要他好好吃饭。 吃、喝、拉、撒、睡——人活着的最基本条件。唯独吃饭最特殊,即便什么也没有,一家人只要坐下来一起好好吃顿饭,就最具家的氛围了。 妈妈从小就是这样教育他的,所以亲手教他学会了做饭,并且洋洋得意着,认为陆以青将来的另一半一定会因此而爱他。 是的,因为火车上的一顿番茄牛腩盖饭,许歷爱他,两个人在一起谈论明天要吃什么时,再简陋的租房都能像一个家。 陆以青也是后来才知道,妈妈的话里原来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人和男人不能组成一个家,所以当初看到他们在社交帐号上的亲吻合照时,之前的那番话就都被她推翻了,她声嘶力竭地加上了限制,要求陆以青的「另一半」至少得是个女的。 陆以青的家境还不错,从小也算是吃穿不愁,有个哥哥成绩很好,拿了奖学金去国外留学了,父母年轻的时候也读了些书,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企图坚持不懈地纠正儿子错误的想法,但还不至于为此要跟陆以青断绝关系。 许歷就不一样了,他是从山村里一步一步读出来的,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父母比较传统保守,好不容易供出来个研究生,却被亲戚刷到跟男人亲嘴的照片,觉得丢尽了颜面,像天塌了一样逼着儿子分手,不然就要断绝关系。 陆以青和许歷很勇敢,为此竭尽全力地替对方争取,但还是走到了见面需要瞒着双方家人朋友的地步。 都是快奔三的人了,家人的不满随着年龄的攀升愈发具有攻击性,意见像密集有力的子弹,今天打穿胳膊,明天打穿腿,身体千疮百孔了仍在往前走,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只有在这座远离家乡的沿海城市里,他们靠着短暂相见偷来的幸福感苟延残喘着。 所幸今晚的通话妈妈没有再提起相亲的事,或许她愿意再给陆以青一点时间矫正,或许她也明白,这种话题只会使彼此在团圆的佳节里倍感疲惫,毫无意义。 挂断电话,陆以青松了口气,试着把坠入冰窖的心情打捞起来,却始终不復如初。 许歷从阳台方向姗姗来迟,动作缓慢地挨着他坐下。饭桌上已是满盘狼藉,彼此的心情也相差无几。 沈洲和宋涸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无关紧要,但足够让他们喘口气。生活是需要一些废话来填充的,并不是做什么都要有意义。 送走沈洲和宋涸后,许歷和陆以青一起收拾饭桌一起洗碗。厨房大得略显空旷,安静中似乎能听清泡沫爆裂的声响,许歷拿湿漉漉的手指颳了下陆以青的鼻尖,两个人才终于打破消极的气氛,隔着青柠香的洗洁精味道相视一笑。 这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上大学时一起租房的日子,买菜、做饭、吃饭、洗碗……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比起游乐园电影院的娱乐,他们更喜欢晚饭过后一起散会儿步,平静时候的陪伴比热闹时候的陪伴更显亲近。 某次在大街上牵手并进,被遛狗的大爷鄙夷地瞪了一眼,许歷由此联想到父母将来知道他们的事情时会是什么表情,心悸之余下意识松开了手。 陆以青有些愣怔,手心突然脱离了相贴的温热,被风一吹,感到冰凉而空荡。他定定地看了许歷一眼,主动追回了他的手。 两个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笑着往前走,再遇到遛狗的大爷大妈时,许歷会攥得更紧,紧到手心里全是汗。 陆以青被攥得疼了也不吭声,走着走着,突然说:「等将来我们的帐号做大做强了,就买一条狗,要看起来很兇的,最好体型大到需要两个人拉着牵引绳,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第31页 许歷点头说好,问他想买什么狗,他想了想,说:「杜宾或者罗威纳吧。」 许歷不无贊同,于是又问他将来要给狗狗起什么名字,叽叽喳喳讨论了一路,最终走回了家门口也没能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里,陆以青笑出声来。时光一去不復返,记忆却是常忆常新。 许歷见他笑,又拿湿漉漉的手指去捏他的脸,问他:「开心了?」 陆以青点了点头,想跟他解释自己是想起了当初养狗的约定,但转念一想,那个约定如今看起来虚无缥缈,没有必要多说。 「可我不开心,」许歷松开他的脸,低头又去戳盘子上的一个大泡泡,闷声道,「你跟沈洲……看起来比以前更亲近了。」 「嗯?」陆以青有意逗他,「怎么说?」 「……他拿脚在桌子底下碰你的腿!」 「你看见了?」 「看见了。」 「吃醋了?」 许歷张了张嘴,又闭上,想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是有一点,但也挺感谢他的,毕竟我不能时时陪着你,有个亲近的人在身边,我也能放心一点。」 陆以青转过头凑上去吧唧亲了他一口:「那我跟沈洲再亲近一点怎么样,你是不是更放心一点?」 「那不行!」 「哈~原来是口是心非啊。」 两人一道慢悠悠地洗完了碗,许歷帮陆以青剪辑今天拍摄的冰皮月饼的制作视频,陆以青发了个消息让沈洲帮他想个文案,忙活到十二点才睡下。 躺在床上拉开卧室的窗帘看了一会儿,中秋的月亮果然很圆。 日子也像月亮一样,一路残缺不全的,总有圆满的一天就好了。 许歷硕士毕业以后就被父母留在临近家乡的城市工作了,一有空就来找陆以青,这次也趁着出差来林港市找他,但也待不了太久,第二天就得回家去了。他的父母一到假期就非要让他回老家相亲,怎么说都不听,甚至以死相逼,这次国庆小长假自然也不会放过许歷。 「生活总是如此艰辛吗?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总是如此。」 许歷从山村考出来要比普通人更加不容易,他感激父母的支持,也因为这份感激倍感压力,《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电影陆以青曾经陪他一起看过,他说里面的这句台词令他感同身受。 那时候,陆以青对于许歷家庭环境的窒息印象还仅仅停留在许歷的口述上面,许多情节都被他轻飘飘地一笔带过,痛苦却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第二天一早,陆以青送别许歷,二人在玄关处久久相拥,许歷把头埋在陆以青的脖颈间,对他说:「我不会放弃,希望你也不要放弃,我们都为对方再努力一下好不好?」 陆以青轻轻拍打他的背嵴,说:「好。」 再一次目送他离去,再一次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回到客厅里继续修改昨天的视频剪辑,沈洲的文案也已经写好发过来了。 陆以青仔细看了看,发现他是用月亮联繫到中秋节,再用中秋节联繫到本期的主题月饼的。 月亮本身是不发光的,被太阳照射到的部分是亮的,没被照射到的部分是暗的,由此有了圆缺变化,中秋这一天正好能被完全照亮,所以中秋月儿圆。 陆以青很喜欢沈洲文案里的其中一句话: 「月亮就算借太阳的光也要被你看见,就算被阴影遮挡也要给你圆。」 他知道,这句话里的月亮不止是月亮。 第16章 签售会的举办地点离林港市有些远,沈洲赶到时已是身心俱疲。 他没有提前一天到达目的地,活动当日还花了半天时间来赶路,因此行程很匆忙,跟同平台的各位大佬打完招唿又被编辑拉着参加了一系列社交活动,等真正坐到签售会现场的坐席上时,他已经戴好了鸭舌帽和口罩,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 「绿洲」是他的笔名,没什么特殊含义,因为名字里有个「洲」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绿洲这个词。 机械性重复地签这两个字倒是没什么难度,就是要面对读者的各种问答和夸赞,有些会送给他书信和小礼物,有些会要求他to签,沈洲尽量放平心态,除了拍照,能满足的都满足,一双眼睛总是笑吟吟的,心里却比无比紧张。 这是他少数几次的露面场合,因此面前排了乌泱泱一大群人。现场很喧闹,许多人是因他而来,这样想着,沈洲的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攒动的人头逐渐在视野里模煳。 时间倒退个十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这个场景的。 高三时期的紧张和压抑反倒使沈洲放松,当大家都没空交头接耳成群结队时,孤零零的他就不会显得突兀。他下定决心要搞学习,当亲、友、爱的人际交往都归零时,他能比任何人都投入,一年的努力使他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属实煎熬,此生难忘。炎热到能把人蒸发了的盛夏,沈洲为了凑够读大学的钱,白天打工晚上去网吧码字,各种约稿、文案、剧本、枪手、投稿……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一天只睡四小时。那个时候没有勇气构思自己的故事,时间有限,动笔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有奔头,要有白纸黑字明码标价的价钱才行,容不得自己去试错。 第32页 艰难地上完大学后,眼看陆以青和许歷都考研上岸了,他实在没精力再折腾,继续这么脚不沾地地半工半读,估计没等毕业就得猝死。沈洲也明白吃饭要紧,毕业后老老实实地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后来又觉得老是要加班,闲暇时间只够补觉,干不了别的什么,于是辞了去当外卖员,找准一切时机码字,恨不得码完一篇文章就给它磕个头,心里吶喊着求你救救我,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宋老师的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一定不是这样的。 那些日子漫长得仿佛耗费了他三分之二的气血,明明只有二十来岁,却像活了四五十年了一样,身体和精力连同心境都在走向枯萎。 一直到陆以青摘用《梨子与夏》的片段蹭了视频的热度火了,让他头一次被人看见,这条路也终于渐渐走通了。 他的要求不高,只要饿不死就够了,不跑外卖以后更加努力地写东西,某天突然在高中班群里得知了宋祁老师妻子患癌的消息,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匆匆收拾行李回到海汀县,想着远远看几眼,再把用稿费攒下来的钱偷偷留下就好,没想到半路被宋涸截胡,又被带回去吃了顿饭。 当时距高中毕业的一别已经过去了近七年,宋老师似乎老得很慢,连细纹和白髮都不愿攀上他的容颜。他的言行举止一如既往地温和儒雅,还是对他笑,杯盘碰撞间过问他的近况,分寸得当,不亲近也不疏远。 沈洲低头刨饭的同时感到些微的酸涩和可笑,好像在自己生命中占据了无比重要的位置的人,其实从来只把你看作沧海一粟。 无异于神佛与众生,关系的亲疏全看后者的虔诚。 后来聊着聊着,他们提起了徐一玲的病,宋老师终于敛了笑,他的眼睛里露出哀恸,神情难过,悲从中来。 这跟沈洲记忆里的人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原来真正在乎时看你痛苦是笑不出来的,宽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只会比你更痛苦。 沈洲也痛苦,附近海港的隐约海浪声仿佛拍打在他的心上,令他唿吸窒闷,淋漓不堪。但他很快认清,不能因为自己莫须有地给宋祁附上了一层情感的寄託,而他不予回应,就否定他曾经的好。 这样善良的人,不该经受任何苦难。 得知宋祁一家因为徐一玲的病而捉襟见肘,沈洲竭尽所能地去帮助,悄悄跟去医院结过好几次帐,也有意躲着他们一家。 徐一玲病重逝世时,他也只敢躲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那座神像落了满身灰,光华不復,几近崩塌。 沈洲偶尔看见宋祁上班去海汀一中上课,神情恍惚得好几次在马路上差点被车撞倒。 这样妥帖、得当、清风朗月的一个人,竟也变成了失魂落魄的颓靡模样。下巴青浅的胡茬有两次忘了刮,衬衣的领口十次有九次褶皱,头髮也越来越长,与沈洲记忆中的形象愈发背道而驰。 沈洲突然间觉得没了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像发誓要拿满星的关卡无论如何也通不了关,最后逐渐消磨了斗志昂扬的兴趣。 但他还在观察,担心宋祁某天真的在大街上被车给撞死。 直到某个初春的傍晚,眼看着宋祁下班以后去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却不回家,沈洲悄悄跟了上去。 在他们家小区背后的海港附近,有一片专门留给旅客游玩的天然海滩,长提沿着海岸线隔开城市,围栏旁是一条漫长的骑行公路。公路上有放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回家,宋祁穿过其间,翻越了围栏,拎着几瓶酒寻了处乱石堆砌的人少的沙滩坐下。 沈洲躲在礁石背后陪他看了场日落,看他抹着眼泪一瓶又一瓶地仰头灌酒,心里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闻着咸涩的海风冷得直打哆嗦。 突然间宋祁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海面上走,海水翻涌淹没他的脚背,漫及小腿,又迅速上涨到膝盖。沈洲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把他拽回来,宋祁喝醉了不太清醒,也不说话也不耍酒疯,只是一个劲儿掰开拽住自己手腕的手指,用力到指甲嵌进对方的肉里。海水不断拍打上来,带着海腥味扑到二人身上,湿冷湿冷的,沈洲手上的伤口敷了层盐似的,火辣辣地疼。 春初的海水加海风,冻得两个人面色惨白,沈洲把他拽上岸,也不想问他什么,只剩沉默加沉默。远处港口的渡轮汽笛长鸣,夕阳已经下落不明,夜幕从穹顶罩下来,长提内的城市群亮起细碎的霓虹灯光,沈洲的双眼浸了海水,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一瞬间甚至觉得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向何方。 宋祁被拽上岸后就不省人事了,全身上下唯一还在动的是双唇,嗫喏地唤着徐一玲的名字,说好想她,说不能没有她。 沈洲把人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带他往家走,浸水的布料粘连着皮肤,打湿的鞋袜留下一串脚印,髮丝上的水滴滴答答,手指上的伤口还嵌着海水的咸,疼痛和寒冷倒是令他久违地感觉到鲜活,心里竟忍不住发笑,感慨有痛楚总比麻木来得好。不算强壮的身体力气逐渐被抽干,每走一步都像陷进沼泽里,稍不注意就要被眩晕感淹没,但他喘着粗气一步比一步坚定。 终于艰难地背着他回了小区,上了五楼,在楼道里撞见开门正出来的宋涸。这孩子好像又长高了不少,上了高中,紧张学习的同时还不得不操心那个失魂落魄的爹。 第33页 沈洲隐瞒了宋祁类似于自杀的作为,对他撒了谎:「宋老师下班后路过小卖部,买了几瓶酒,在港口喝了不少,我恰好路过,见他醉得不省人事,就把他带回来了。」 宋涸不疑有他,依照他的指示把宋祁安顿好,又让他换身干衣服洗个热水澡。 沈洲统统拒绝了,只拿了条干毛巾擦水渍,走之前还要洗干净拧干再晾好,唯恐留下太多存在过的痕迹。这种莫名的倔强像在同谁对峙,但对手只有他自己。 宋祁躺在床上,很不安稳,仍在呢喃妻子的名字,宋涸闻声红了眼眶,沈洲伸出手揉了把他的头,想出声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孩子也不容易,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八岁,无忧无虑地噘着嘴要糖吃,再见是在大街上,十五岁的他风风火火,气焰嚣张,如今他十六岁,据说徐一玲死后他尝试更加努力地学习了,然而除了上涨的分数,他也没得到过其他什么。 觉得惋惜之余,再度抠伤的手指渗出血来,沈洲感受到宋涸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很快跟他告别。临走时嘱咐他照顾好宋祁和自己,那小孩很少向他露出听话的神情,彼时却攥紧门框低眉敛眸地对他说:「知道了。」 他的面色隐藏在沈洲被楼道照明灯打下的阴影里,看起来孤立无援的,身形似乎比以前单薄了不少。沈洲在心底嘆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此后的三年里,沈洲不再特意跟踪,也不再刻意躲避,偶遇他们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宋祁总说要还他钱,他知道老师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拒绝,也不催,双方加了联繫方式之后,比起假日客套的寒暄,转帐记录还要更多些,几百上千的,有时甚至只是十多二十块钱,分分毫毫都是对方的自尊。 两个人都没再主动提过港口那晚的事,不知道老师是记得还是忘了。 忘了也好,记得也罢,总之日子就这么没什么来去地过着,一直到宋涸高考结束那年的暑假。 依旧是那片港口,某天早上有人落水,宋祁上班路过,下水救人,人是救回来了,自己却被海浪捲走,尸骨无存。 沈洲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在发散这种没必要的善意,做好事之前真的有把握所有人都能不产生任何负担吗?能保证自己随时都可以全身而退吗? 没想到他最后也要栽在那片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善意里面。 宋涸年纪还小,奶奶年纪又太大,也许宋祁在世时人品和口碑都打压似的盖过了一众亲戚,积攒了嫉妒和怨怼,总之前来弔唁的更多是他的同事和学生,连葬礼都是由沈洲帮忙操办的。 临到最后也还是觉得恍惚,沈洲站在人群之外抽菸,遥遥望着遗像上的宋祁,甚至忘了要告别。 他其实并不经常抽菸,感到无聊时也许会来上一根,但更多时候是内心的情绪无以宣洩,需要靠一些媒介来克制。手指还总是无意识地动作,指尖往往落得个遍体鳞伤。 为什么是宋祁老师呢?当时的沈洲一遍又一遍地暗自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宋祁呢? 下水救人的人为什么不是别人,又偏偏是你呢? 是上天觉得你在我心里的光环还不够,满打满算地又要加上一层吗? 是的,你足够善良,全世界你最善良。…… 「绿洲大大!」 眼看着座位上的人机械性地签完名字,却握着笔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没有别的动作,读者喊了两声也没喊应,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更大了些。 沈洲勐地回神,对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贴心地在读者指定的to签末尾画上了一个小爱心。 回忆像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时间内好像又把往事经歷了一遭。沈洲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抬头望了眼跟前长长的队伍,这么多人因他而来,他却只觉得受之有愧。好多读者都说能在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热爱,可沈洲并没有,他不做无用功,出发总会有目的,活得很功利,谈不上所谓的热爱。 限时签售会结束后他又坐了一会儿,签字的手几乎要抽筋,想着尽力不让太多人空手而归。 在这冗杂而熙攘的人群里,大家好像互相不认识,又好像熟识到类似异性亲人,人人都笑容满面、亲切可人,读者仿佛经由文字已经结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沈洲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个正儿八经认识的人。 那人抱着几本同平台其他作者的书,站在会场边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而他直到离开时才发现。 沈洲看清那人的脸,脚步停下了,疑惑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上去打招唿了。 没想到刘明阳跑了几步主动到了他跟前,喊了他一声:「沈洲?」 沈洲把口罩往上扯了扯,抵在了眼睛下方,说:「真巧。」 「你是……」刘明阳回头看了眼他刚刚坐的席位,上面的座位牌上有他的笔名,「绿洲?」 沈洲并不想承认,被认识但不算亲密的人撞破笔名,意味着对方即将知道他的作品,并知道他写的是什么类型,还可能会大肆传播,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还能怎么办?他已经亲眼看见了。 沈洲只能点头,扯开话题:「你是来参加签售会吗?喜欢哪位作者?」 刘明阳的脸色已经煞白了,很是尴尬地举起手里的书给他看了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34页 不久之前的高中同学聚会上,刘明阳企图就写作一事让沈洲在一众同学、甚至逝去的宋老师面前难堪,今时今日却以这种方式无形中挨了打脸的一巴掌。 至于他献在宋祁坟墓前的两本书不过是自家爹妈帮忙自费出版的,总共也没印几本,打肿脸充胖子的假把式而已,只能煳弄煳弄不懂行的同学和他自己。 刘明阳煞白的脸颊渐渐开始发烫,觉得很是难堪,刚刚还抱着一丝侥倖想看看鸭舌帽和口罩底下的人万一不是沈洲呢,那就要个合影,发在班群里@沈洲,说自己在某签售会上看到一个人气火爆的作者,长得很像沈洲,却不是沈洲,玩笑间浅浅再挖苦一下。……谁能想到还真是他。 沈洲没心思浪费口舌去应付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也知道刘明阳此时心里膈应得慌,随口跟刘明阳聊了两句,夸他看书品味好,也就转身离开了。 返程的机票订在明天上午,沈洲回酒店前去逛了一圈当地特产,发消息问宋涸和陆以青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宋涸没回,陆以青让他帮忙带些食物特产和当地独有的食材,沈洲一一买了,这趟行程也算画上了句号。 躺在酒店大床上时,沈洲还在感慨,买特产时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摩肩接踵的,他穿在湳讽脚上的鞋子都差点被挤掉。不愧是国庆小长假,各地都是游客,大家都在抓紧时间放松,只有宋涸那小子,忙着兼职,连信息都懒得回自己。 沈洲想起当初自己念大学时也是半工半读,抓住一切机会找兼职,甚至比宋涸还要辛苦,至少宋涸晚上不常工作,当年的沈洲偶尔接到加急的约稿还得熬夜,万一被打回来了还得通宵修改,他怕吵到室友,只能抱着廉价促销买来的笨重的二手笔记本去厕所码字,在臭气熏天中掐着大腿强迫自己不要打瞌睡。那种几乎没有休息时间的生活很煎熬也很压抑,那段时间沈洲的身体很差劲,有好几次差点晕倒,免疫力低下还容易生病。 不行,宋涸可不能这样,沈洲怕自己以后死了遇见宋老师,都没底气说自己把他儿子给照顾好了。 第17章 回到林港市是中午十二点多,沈洲还没吃午饭,宋涸这几天在附近湿地公园做兼职,那份工作是包了午饭的,所以他晚上七点下了班才回家。沈洲回家把行李搁下,打电话问了陆以青,得知他正在做饭,干脆就过去蹭一顿,顺便把带回来的特产捎给他。 许歷不在,一大桌子丰盛的午饭最终只有两个人吃,沈洲在饭桌上问陆以青,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好去处可以放松心情? 「放松心情?」陆以青揶揄他,「说清楚到底要放松哪方面的心情?是寂寞的心还是疲惫的心?」 「是宋涸,」沈洲无语地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夹菜,「我想带他出去走走,他那副勤奋样我看了都心烦,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群催债的拿刀追着他还债一样。」 陆以青正了脸色,深以为然:「那小子确实,一下课就跑没影儿了,什么课余活动都不参加,不是在兼职就是在兼职的路上。」 沈洲忍不住抱怨:「再这样下去,真担忧他哪天过劳猝死了,见了宋老师说我亏待他。」 「得了吧,真担心他就让他腾一天假期出来,我正好想拍个野餐vlog,咱们上海边搞沙滩露营去。」 「沙滩露营?」沈洲很是质疑,「海边怎么吃?吃沙子吗?」 「我的重点是怎么制作野餐,不是怎么吃,你的重点是放松心情,不是吃什么。」 陆以青的一番话说的在理,沈洲耸耸肩,妥协了。 蹭完饭回家洗完澡,他下午还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叮叮噹噹在厨房做了四菜一汤,等着宋涸回家吃晚饭。 沈洲是个懒人,若非必要,向来能不动弹就不动弹,以往的生活质量也就那样,在宋涸没来之前勉强能维持自己「活着」,在网站当全职作者之余还要接稿接单写剧本,想方设法地赚钱,没空下厨悉心照料自己的胃,但他其实是会做饭的,不然跟着沈良友那几年早就饿死了,虽然他的厨艺跟他的生活质量一样,也就那样。 等宋涸下班回到家,天已经黑尽了,沈洲正站在餐桌旁摆放碗筷,照例一句:「回来啦?」 宋涸看了眼桌上热气腾腾的菜,问他:「你为什么要把外卖倒在碗里吃?」 沈洲嘴角抽了抽,呵呵道:「你想得美,外卖可比我做的菜好吃多了。」 宋涸就见他上回生病煮过一次粥,以为他不会做饭,听他这么说,又多看了两眼桌上的菜,甚至拿筷子夹了块里嵴肉,嚼完后很给面子地吐出两个字:「难吃。」 「礼尚往来嘛,毕竟我也吃了这么多天你做的饭,」沈洲拿过空碗给他添饭,「咱俩下厨谁也别想好过。」 宋涸今天在湿地公园当巡场保安,工作虽然不累,但是公园很大,要不停地转,他走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中午的盒饭根本吃不饱,嘴上说着沈洲炒的菜难吃,最后还是吃了两大碗饭加一大碗汤。 沈洲饭后难得殷勤地帮着他洗碗,趁机问他说:「你这两天有空么?」 宋涸麻利地搓着手里的脏碗,随口答:「没空。」 「一整个国庆假期都没空?」 「湿地公园的工作要做四天,最后两天再找别的。」 「已经找到了吗?」 第35页 「还没找。」 「那就先别找了,至少空一天出来行不行?」 宋涸吃人手短的耐心已经告罄,嫌他烦了,啧了一声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有屁就放。」 「陆以青要拍沙滩露营vlog,让咱俩跟着去帮忙,餐具、食物、帐篷、拍摄设备……要搬的东西很多。」 沈洲还算清楚他的尿性,单纯说出去玩一准儿不答应,还是这个说辞稍微可靠些。 宋涸果然犹豫了,在心底盘算了一番,还是开口拒绝:「那个许歷呢?你俩一块儿帮忙总该够了吧?」 沈洲发觉这小子当真油盐不进,对欠他的这笔债几乎有种执念,除了少一丝火烧眉毛的紧迫感,简直恨不得做梦都在赚钱。估计也是急于跟自己撇清关系,和他爹宋祁一样,对圈定的外人界限分明,附加极强的自尊心。 沈洲一瞬间决定放弃这次的出游计划了,心说就这样界限分明也不错,宋涸是否会因为太过劳累而损害身体都跟他没关系,自己的好心总会被当成负担。 「许歷不在林港,陆以青说他出完差已经回去了,你要实在不想帮忙就算了……也确实耽误你挣钱。」 宋涸听出他语气里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说:「就六号一天。」 「不用,陆以青有车,到时候我俩多跑几趟也就搬完了。」 「我说我六号有空!」 「我说不用了。」 宋涸有时候真的很想揍他一顿,把洗碗巾一扔就下意识想撸袖子,又发觉手上都是泡沫,只得烦躁地甩了甩双手,逼着自己耐着性子问沈洲:「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有病?我都说我六号有空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逗我玩儿呢?」 沈洲之前挨过他两拳,对他的拳头还是心有余悸的,赶忙把手里的盘子丢进水池熘出了厨房,背对着他摆手:「行行行,就六号一天。」 宋涸把他没洗完的盘子捡起来搓干净了,骂骂咧咧地拧开水龙头清泡沫,嘴里骂道:「神经病。」 六号,国庆小长假的最后一天,陆以青早早起床备好了工具拍完了素材,沈洲和宋涸按约定时间到了他家,过来帮他把东西搬进地下停车场,整齐地安置在车的后备厢里。 陆以青不知道沈洲是怎么说服宋涸的,总而言之,宋涸的神情看着不像是来放松的,臭着一张脸好像很不情愿,但又很听话的样子,搬东西搬得十分勤快。 林港市距最近的海滩也有些远,开车要开两个半小时左右,这天是个阴天,偶尔会从云层里漏出几线太阳光,透过车窗看外面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小长假接近尾声,游客们该返程的已经在路上了,再加上是阴天,海边的人相对较少,就是风有些大。 从车厢上把东西都搬下来,安置遮阳帐篷、铺野餐布、撑开摺叠桌椅、摆放食材、拼装设备、点一次性炭火、拍摄素材…… 忙碌了大半天,头顶厚厚的云层暂时破了个洞,放了会儿晴。沙滩上的游客散落在各处,这种天气也依然有下水游泳的,还有些放风筝的、堆沙堡的、打沙滩排球的,沈洲咬了口铁板鱿鱼,半口调料半口沙,心说还不如放风筝。 视频拍出来再加点滤镜,陆以青的粉丝确实大饱眼福了,不过还是劝他们不要效仿了,看看就得了。 短暂漏出的阳光还没被云层遮完,正好洒落在海面上,金灿灿波光粼粼的,被阴郁的天气衬托得愈发耀眼,沈洲望着那一小片浮光跃金,不合时宜地想起之前跟在宋祁背后看的夕阳。 大海啊大海,嵌在鳞次栉比城市群的边缘,辽阔无际,看多了繁杂人群的双眼突然间接触到它的浩大,会忍不住停下来思考一番,不过想的东西也和大海一样漫无边际,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终点。 那天宋祁望着海上夕阳在想些什么呢?和沈洲当初躺在寝室床上发烧时想的一样吗?也有一瞬间觉得活下来比活不下来更需要勇气吗? 一旁的陆以青开了两瓶罐装啤酒,分别递给了沈洲和宋涸,怂恿他们喝一点,说他早上炸的小黄鱼儿简直是下酒神器,自己待会儿还要开车,只能便宜他们了。 宋涸小时候可不是什么乖学生,他也想知道宋祁的容忍程度究竟能到哪个地步,所以打架喝酒信手拈来。现在宋祁不在了,他也已经长大了,没了做坏事的目的和动机,反而能够坦诚,想喝也就喝了。 沈洲也兴致盎然,还一厢情愿地跟宋涸碰杯,后者嫌弃地想撤开,没躲过,两只铝罐子一碰,不算清脆的一声「当」,二者都能感觉到液体在罐子里晃悠,擦碰的指节温热,指腹却是铝制罐子的冰凉。 风稍稍大了些,沙尘飞扬,迷了双眼,沈洲光洁的额头上扫过飘动的碎发,眼睛半阖起来仰头灌酒。 宋涸是看不明白沈洲的,刚刚他望着海面的神情安静得不像平时的他,现在他跟自己碰完杯,仰起头喝酒,下巴尖朝着自己,喉咙拉成一道弧线,喉结滚动,显得迫不及待又洒脱。 宋涸也学着他仰头往嘴里倒酒,瀰漫口腔的液体味道还是一如往常。 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大概在徐一玲还没生病前,身高还屈人一等的小孩急于装作大人模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那个时候的宋涸已经厌倦了父母的宽容,不再为自己从不像同龄人一样处处受限而庆幸,他企图证明自己是被圈养着的,不是非游荡而胜似游荡的野马野牛,或者自由生长不加修剪的一棵野草。 第36页 远处的天空有一只不断挨近的风筝,在风里起伏,被看不见的细线牵引,底下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追逐,看起来像母女。她们在沙滩上奔跑,沿着海岸线从远处朝这边跑来,脚下沙尘飞扬,笑声连成一片。 沈洲正咬着小黄鱼盯着空中愈来愈近的风筝看,忽听一道稚嫩的嗓音在远处唤他:「沈洲叔叔!」 放风筝的小姑娘拉着母亲的袖子兴奋地往这边指:「妈妈!是沈洲叔叔!」 她母亲闻声望过来,与帐篷里的沈洲对视一眼,笑起来,低头捋顺小姑娘被风吹乱的刘海,说:「咱们过去打个招唿怎么样?」 沈洲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江秋月,有些惊讶,看母女俩忙着把天上的风筝收回来,他两口嚼完了手里的小黄鱼,起身出了帐篷,主动过去打招唿。 「沈洲叔叔!」小姑娘上来一把抱住沈洲的大腿,刚看他吃东西嘴馋了,嘻嘻哈哈地问他,「你刚刚在次什么哇?」 「叔叔在吃好吃的,」沈洲把她抱起来,逗她说,「非常好吃的炸小黄鱼儿,心心要吃吗?」 「要吃的要吃的!」心心一个劲儿点头,急迫地转头朝帐篷方向张望去,陆以青和宋涸正好从帐篷里出来了。 「就你嘴馋。」江秋月嗔怪地看了心心一眼,风筝的线已经收拢缠好,她笑着同沈洲点了点头,二人一边说着真巧,一边朝帐篷方向走。 陆以青站在帐篷面前朝她伸手:「竟然能在这儿遇上,真巧啊,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沈洲的朋友陆以青。」 沈洲的唿噜是从一家名叫「咪汪之家」的宠物店里领养的,陆以青曾听他说起过,后来还跟着沈洲一块儿去店里看过一次,想问问店里有没有杜兵或者罗威纳。那家宠物店的老闆娘就是江秋月,听说是一位离异的单亲母亲,女儿今年五岁,小名叫心心。 「当然记得了,」江秋月握住他的手,「我趁着假期带心心过来海边放风筝,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度假,确实很巧哈哈哈。」 她注意到一旁干站着的宋涸,两拨人的关系还没熟到可以过问对面生面孔的地步,想来也都是朋友或者亲戚,大概率之后也不会再遇见。出于礼貌,江秋月还是大方地同他打了个招唿:「小帅哥你好啊,野餐怎么样,好玩儿吗?」 宋涸勾起一抹不走心的笑,干巴巴地回道:「还行,挺好玩儿的。」 跟在沈洲身边就总是被迫接受与一堆不认识不相干的人社交,还都是群年龄大了一轮的长辈,宋涸感到无比心累。 陆以青帮忙大略介绍了下,说江秋月是唿噜的娘家人,宋涸点头应了声,看到一旁的沈洲正抱着怀里的小姑娘逗笑,掰碎小黄鱼儿餵她吃,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 原来他喜欢小孩儿吗?宋涸暗道,可转念又一想,这个变态喜欢的是男人,男人跟男人要怎么生? 沈洲感受到他的目光,抽空沖他扬了扬眉毛,似乎在说「怎么?」,宋涸朝他翻一个白眼,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刚在帐篷里挤着坐下了,聊着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吃得满嘴是油的心心已经把注意力从小黄鱼儿身上转移到了宋涸身上。 小姑娘紧紧攥着沈洲的手臂,直勾勾地盯着宋涸看,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忽然挣脱开沈洲的怀抱朝宋涸展开双臂,脆生生地喊他:「抱!」 众人的视线纷纷转向了宋涸,江秋月笑呵呵地骂女儿:「小花痴。」 陆以青调侃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洲配合着心心的动作朝宋涸探身凑近了些,嘴里喊着:「来来来,让我们帅哥抱抱!」 宋涸搁下手里的羊肉串,抽了纸擦干净手,把心心接过来,僵硬地托着小姑娘的腿弯揽着她的背,看起来笑容满面的,其实已经有些骑虎难下的不耐烦了。 沈洲乐得看他隐忍着皮笑肉不笑,心说他那臭脾气平时也就窝里横横,出了门还是知道要讲礼貌的。 小孩子的溢美之词单一而真挚,心心捧着宋涸的脸说他「真好看」,宋涸捏着嗓子笑眯眯地说「谢谢~」,暗自把人翻了个面反抱着,给她塞了一堆水果转移她的注意力。 江秋月询问了沈洲唿噜的近况,说不久之后要登门回访,又问了陆以青还有没有要买狗的打算,陆以青笑着摇头,说再看看。几人来来去去地聊了半天,下午四点多,江秋月才从宋涸的怀里接过心心,同众人道别,说天色不早了,得回去了。临走时心心突然躲进沈洲怀里,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哭嚷着还要跟他一块玩儿,江秋月怎么哄都哄不住,面露歉意,假意跟沈洲约定好下次一起吃饭,才安抚住耍赖的心心,把人提走了。 沈洲后面又喝了好几罐酒,脸色发红,表面上看着挺正常的,也不知到底醉没醉,突然就蹭起身说要去游泳,趿拉着步子径直朝海里走。 宋涸骂他「疯了」,陆以青说他「醉了」,两人合力把他拽回来,他在海滩边缘一屁股坐下了,漫起的海浪把他的裤脚打湿了,他傻愣愣地盯着海面发呆。 夕阳裹在厚厚的云层里,只从空隙漏出灿金色的光,像湿棉花包了一团火,你浇不灭我我也烧不透你,你死我活的样子。 被云层稀释的余晖洒在身上,没有丝毫可感的温度,遥远的天际线上风起云涌,咸腥的海风拂过海浪扑上来,吹得人面颊发凉浑身战慄。 第37页 沙滩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三个人就这么挨着坐了会儿,鞋袜无一倖免,都被海水浸湿了。趁着天还没黑尽,宋涸和陆以青啪叽啪叽地踩着湿鞋袜收拾东西,沈洲这会儿又清醒了,还知道要帮忙把垃圾捡干净。 返程又是两个半小时,到家时已是深夜,宋涸洗了澡,帮半醉不醉的沈洲换下湿掉的裤子。沈洲很听话地弯腰把裤子褪掉,两条腿笔直地抻着,单脚抬起来穿裤腿时险些没站稳,宋涸扶了他一把,又看他半天提不上睡裤的裤腰,于是颇为不耐地上手帮忙,触到了他腰间的皮肤才勐然发觉,他的腰瘦得简直一臂就要圈完。 「我做的饭再难吃,至少也该长点肉吧。」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沈洲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歪着脑袋静静望着宋涸,那双眼睛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似曾相识,令宋涸想起了同学聚会的那个夜晚。 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张口蹦出「老师」两个字来,宋涸片刻也没停留,转身出了他的卧室,带上了门。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总算可以上床睡觉,然而习惯了听着隔壁隐约的键盘声入眠,此刻倒安静得有些睡不着,宋涸辗转反侧了半个多小时才迷迷煳煳闭上双眼。 第18章 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檐,卧室的飘窗没关严实,宋涸被吵醒的时候窗帘正在风里撕扯挣扎,滑轮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起身把窗户关紧了,撩开安分下来的窗帘看了眼外面,窗玻璃上煳了一层水雾,被汇成一股的雨滴划破,夜幕之中正下着一场瓢泼大雨。 正当他准备躺回被窝继续睡觉时,门外的客厅里突然响起沙发弹簧的晃动声,极轻极短的一声「吱呀」,宋涸却听得异常清晰。 沈洲没有起夜的习惯,以往通宵工作最多会出来接水喝,但也没什么闲心坐在客厅沙发上歇一会儿——何况他这晚根本没工作。 疑惑之下,宋涸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客厅里没开灯,沙发上确实坐着个人,那人估计还醉着,大半夜突发奇想的要在沙发上放会儿风。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来自电视机和空调的指示灯,一蓝一黄,微渺的光芒打在沈洲身上,冷调和暖调综合成一种柔和而瑰丽的光晕,是伸出手能看清五指轮廓但看不清掌纹的能见度。 宋涸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倚在门边看他发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沈洲跟平常的沈洲大有不同,周身的气息难得平和,不慷慨也不悭吝、不伶牙利嘴、不嬉皮笑脸,没有拿着落叶伤春悲秋,也没有望着大海沉默寡言。 他只是坐在那儿,仿佛跟这个世界没有产生任何牵繫,在昏暗中被微弱的灯光雕刻出形状,和一旁的茶几、沙发、椅子等物件没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刻钟,他终于动了,从沙发上起身,拿过茶几上的一只空杯子,往客厅一角放置着宠物水碗的方向走去。 猫窝里的唿噜被惊动,伸了个懒腰过来蹭他的裤腿,他揉了一把猫头,在水碗旁蹲下了,把手里的杯子伸进水碗里,认真地舀起水来。 宋涸目睹了全程,心说他又要搞什么鬼,还没来得及揣测他的用意,就看见他舀了半杯水就要举起来往嘴里倒,宋涸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吼道:「你干什么?」 沈洲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这么半天了愣是没发现自己正被人盯着,看来着实醉得不浅。 他拿着杯子的手被吓得一抖,里面的水几乎全洒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滴了不少在地板上,手上也是一阵湿凉。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理所应当地转头对宋涸说:「我口渴。」 宋涸走过去把人拽起来,夺过他手里的杯子质问他:「所以你要跟猫抢水喝?」 沈洲的语气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唿噜都能喝,为什么我不能喝?」 宋涸懒得跟醉汉扯道理,把人摁回沙发坐下,打开了客厅的灯,去厨房洗完杯子又去饮水机处接了杯温水递给他。 沈洲看起来确实渴了,仰头两口就灌完了,动作幅度大到差点灌鼻子里去,嘴边和手上也都是水渍,睡衣领口浸湿了一大块。 宋涸从他手里接过空水杯,站在他面前低头问他:「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客厅里来干什么?」 沈洲抬手敲了敲脑壳,皱着眉仰头望着他:「突然醒了,头疼,睡不着。」 「你药箱里有解酒药吗?」 「啊?什么药?」 宋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直接进他卧室去找,可惜药箱里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解酒药。 折回客厅时沈洲依然乖乖坐在沙发上,视线一刻不停地跟着他转动,眼巴巴的,跟垂危的病人等救命药似的。 宋涸两手空空地重新站回了他面前,低头与他对视,头顶的灯光使自己的影子落在他身上,都快把他整个人给罩住了。 沈洲扫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抬眼望向他背光的脸,突然张开嘴喊:「宋……」 「宋个屁啊宋,闭嘴!」直觉他嘴里蹦出来的十有八九又是那个名字,宋涸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看他疼得「嘶」了一声,冷声道,「头疼就赶紧去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了。」 不等人回答,强行把人从沙发上扯起来,又拽着人进了卧室把人摔在床上,宋涸感觉跟拎着块破布条子一样,手上轻得几乎没什么重量。 第38页 生怕又听见什么烦人的话,宋涸动作迅速,风驰电掣,临了临了,撤身刚准备离开,却勐地被沈洲抓住了手。 沈洲仰面倒在床上,闭着双眼,跟说梦话似的,小声嘀咕道:「老师……别往前走了……水太深了……」 宋涸动作一顿,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愈发收紧,遍体鳞伤的短指甲多有残缺,划过皮肤时勾起尖锐的刺痛。那只手的掌心厚茧丛生,粗粝硌人,宋涸越想挣脱就越觉得疼,愣怔之余,又听见他问:「老师……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瞬间,宋涸感觉脑子就跟白天喝的罐装啤酒一样,在车厢里颠了一路,突然被人拉开了拉环,泡沫上涌,沸腾着叫嚣,光是闻着味儿就已经醉了,身体先于理智血脉偾张。 宋涸忍了一会儿才把沈洲的手用力甩开,转身单膝跪在床边上,攥紧沈洲的衣领把人拽了起来,怒气跟厚重的乌云一样,在饱和的边缘尽力兜揽着:「看清楚!老子是宋涸!」 一声闷雷突然打下来,屋外的雨又大了些,噼里啪啦的,砸得人心烦意乱。 沈洲刚才还说睡不着,此刻却像是沾床就睡熟了,唿吸沉重而均匀,脑袋无力地歪向一旁,好半天才睁开双眼,迷濛地望向宋涸。 又是这样一双眼睛。 一双不丑陋、不漂亮、普普通通、规规整整的眼睛,实在不知道该在哪一处落下重点去找特徵。宋涸曾经见过许多人长着这样一双眼睛,但只有安在沈洲脸上时才会觉得,它们好像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到仿佛从未见过一样。 此刻,这双眼睛正泛着湿润的光,眼角发着灼烧般的红。 宋涸突然间卸了力。 那片几近饱和的乌云像是一瞬间被风吹散了,天空却还是阴郁的,既迎接不到一场痛快的雨,又始终晴朗不起来。 沈洲的衣领刚刚喝水时被打湿了一小片,捏在掌心湿湿凉凉的,连同脑子里的沸腾也被那点湿意给浇灭了,宋涸全身上下又莫名发起冷来。 「……宋涸?」 不知道是终于看清楚了,还是仅仅在重复宋涸刚刚说的话,沈洲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呢喃起他的名字。 眼前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唯独那双开合的嘴唇,宋涸的视线由此被牵引,看到了他嘴边还未擦干的残留水渍,莹莹泛着一点细微的光亮,同样是刚刚喝水时的遗漏。 没由来地想伸手擦干——事实上也确实这样做了。 拇指指腹轻轻擦过皮肤,触感湿润而柔软,宋涸不知不觉在其上投诸了所有注意力。 那双嘴唇是温热的,令本就浑身发冷的宋涸忍不住想低头趋近。 近到连最细小的唇纹也能在昏暗中看得一清二楚,近到鼻尖都能感受到他的唿吸。 又一声闷雷打下来,连同房间都被闪电照亮了一瞬间,宋涸勐地回神,发现自己的双唇即将贴上对方的,姿势像索求一个吻。 慌乱地松手撤开,脑袋迅速后仰,差点给自己摔一个倒栽葱,好容易稳住重心站住了,宋涸虚心地看了眼床上的沈洲,发现他已经闭紧双眼睡得跟死猪一样沉。 刚才想做什么?有病吧?魔怔了? 一连串的疑问蜂拥而至,宋涸甩甩头,怀疑自己白天喝了酒也有些不自知的醉。 他瞪了眼床上的沈洲,怪他莫名其妙让自己发疯,然后转身出门,怒气沖沖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大雨依然在下,吵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宋涸的视线从天花板移到窗边,最终落到了床头柜那只厚厚的帐本上。 拉开檯灯坐起身,拿过帐本翻看,大到学费生活费,小到葱姜蒜几块几毛,这笔帐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几十页,叠加的数字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样,长到足够延伸至他的四肢百骸,攀附在他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上。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这句话,宋涸曾经也想过问一问沈洲。 小时候的宋涸闯过很多祸,逃课、抽菸、喝酒、抓小女孩儿的辫子、打看不顺眼的人,他不算一个道德观念感很强的人,乐得轻松自在上天入地,是非恩怨瞬息变幻,来得快去得也快。 给徐一玲的医药费结帐、帮宋祁操办葬礼、替奶奶办理转院、请护工、减免房租方便他找兼职、资助学费生活费…… 谁都可以来当这个好人,宋涸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任何人的善意,且巴不得对方不要偿还。唯独沈洲。 好像从十五岁在人群里第一眼望见他时,就觉得这个人是个另类。 三年的接触下来,既看不惯他,又无法摈除他,不能放松警惕,又不至于完全戒备,在愈发纷乱的矛盾体面前总是渴望自己足够强大,像为了打赢游戏里的终极boss而疯狂刷装备涨经验一样,不想认输,又不想开挂。 无法在他面前放下自尊,不想要不对等。 第19章 沈洲也知道自己喝醉后脑迴路清奇,容易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更要命的是,除非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他清醒之后还能记起醉酒时的大概情况。 国庆假期喝醉的那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跟唿噜抢水喝,更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惹恼了宋涸,害对方一大早顶着黑眼圈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勒令他以后不准再喝酒。 沈洲满面堆笑,答应得十分痛快,一边暗自腹诽,虽然做梦又梦见了宋祁,但这回应该没做什么吧,难不成又认错人了? 第39页 无论如何,这个假期就这么囫囵地过去了。 林港大学的迎新晚会因为军训和国庆一再推迟,总算在返校后敲定了日期,就在10月9号的周一晚上,在露天的操场上。 陆以青为班里的同学们亲手制作了各种零食甜点,打算在迎新晚会上一举成为羡煞旁人的「别人家的辅导员」,并邀请了沈洲一块儿去学校里看节目。 沈洲在假期期间释放出来的惰性一时半会儿收不住,需要一些劳逸结合来过渡到工作狂人设,于是抓住了一切机会忙里偷闲,自然也不会拒绝这个邀请。 这天还是沈洲头一次踏入宋涸的学校,不同于街道的人来人往,学校里的热闹更具朝气,一张张青涩的面庞青春靓丽,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有希望的光芒在加持。 而今他已是身心俱疲的社畜一只,虽然早年的学生时光也不怎么样,希望和光芒跟他从来不搭边,但他还是会怀念,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怀念的,总之就是怀念。 去停车场帮陆以青拎东西到操场,学校租的胶板凳不够数,还铺了不少胶布供大家席地而坐。穿过哄闹拥挤的人群,到达班级所在的分区,五大袋子的零食往胶布上一放,听取「哇」声一片。 一月的相处下来,陆以青早已跟同学们混成了平起平坐的哥们儿,几个相熟的男生立即拍起他的马屁来,说什么「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遇到这么一个辅导员」,闹够了又问他旁边的帅哥是谁。 沈洲自知自己跟「帅」字实在沾不上边,但也毫不谦虚地领了这个称号,拿肩膀碰了碰陆以青的肩,自我介绍说是他们辅导员的好朋友。 人群中的宋涸是唯一的知情人,坐在后排吃着曲奇饼干随意扫了眼沈洲,看他弯着眼睛笑眯眯地跟几个同学聊天。那张脸是端正且干净的,然而毫无特点,优点除了高就是白,说破了天顶多也就算清秀,跟「帅哥」一词有个屁的关联。 围墙外的高楼大厦闪着霓虹灯,操场上人山人海,前面的舞台几乎被淹没,就几盏射灯到处晃着,音箱的音乐震得耳朵疼。 舞蹈、歌曲、朗诵……没什么新意,偶尔碰见个出彩的,台下的观众就成片地蛄蛹起来,前面的站起来欢唿,后面的喊他们坐下别挡着,沸沸扬扬、乱七八糟的。 沈洲和陆以青坐在班级队伍的最前方,交头接耳时不时说着什么,人群太吵了,要听清彼此的对话就得把脸贴近,嘴巴挨着耳朵,耳鬓厮磨似的,聊得十分热切。 旁边有几个同学军训时就喜欢磕教官的cp,此时挤眉弄眼地小声嘟囔着,瞄着前方二人开启了八卦模式,说辅导员跟他的朋友好般配,一个贤妻型一个健气型…… 「般配个屁,」宋涸没好气地打断几人说话,又抓了把坚果塞人手里,「嘴巴这么闲不如多吃点东西。」 开学时宋涸和李安顺不和的事在班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宋涸恐同,而李安顺从不隐瞒自己是gay,同学们还以为宋涸就是单纯讨厌gay,讨厌到连听都听不得半点,所以现在才会这么生气。 几人讪讪地闭了嘴,搬着板凳又坐远了些。 这节目是一点也看不下去了,观众席里又吵又闷,已经熘走了不少人。宋涸也起身离开了,他吃饼干吃得口干舌燥,想去超市里买瓶水喝。 拎着瓶水慢悠悠地回到操场时,舞台下的人已经散了大半,操场周边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并排遛弯,也有不少跑圈的、打篮球的、打桌球的,音箱的声音巨大,浓稠的夜色下是一片凌乱的沸腾。 正当他抬眼想去找某人的身影时,一旁突然窜出来个女同学,堵在他跟前,掏出手机对他说:「同学,能加个微信吗?」 女生长得很漂亮,浓眉大眼的,身上还穿着街舞的演出服饰,似乎是刚刚赢得了满堂喝彩的某场节目的表演者之一。 远处还有一群穿着同样服饰的女生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看宋涸低头翻找手机,便小小地欢唿了一阵。 宋涸没理由拒绝,之前上学也谈过几场恋爱,女朋友个个也都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只是印象都不深,没什么感觉,大家都抱着玩玩的心态凑在一起,顶多吃顿饭散个步再牵个手,风风火火地在彼此的社交圈里示个威,挑衅着学校不准早恋的校规,自以为是的风光一阵,然后好聚好散。 「叮」的一声,二维码扫描成功,人与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牵扯上一层微薄的关联。 女生笑着晃了晃手机,说了句「常联繫」,然后转身朝同伴走去,汇合后嘻嘻哈哈地雀跃了一阵,挽着手一路走远了。 宋涸刚要把手机揣回衣兜,肩膀上又揽过一只手来。 「加了吗?」 沈洲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揽住他的肩膀问他。 「关你屁事。」 嘴上这么说着,宋涸抬起手肘抵开他,手里的手机屏幕恰巧亮起,好友添加成功的界面就送到了他眼前。 沈洲「啧啧」两声,被他抵开的手又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说:「真不错,好好发展发展,万一合适呢?」 宋涸把手机收起来,拧开水瓶喝了口水,又说了一句:「关你屁事。」 舞台两边的射灯突然晃过这边,沈洲的脸被匆匆照亮了一瞬,刺眼的光亮令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去看宋涸时,却对上了对方审视的目光。 第40页 「你跟陆以青挨得那么近,不怕别人造谣?」 「造什么谣?」 「说你俩是一对。」 「又怎样?」 宋涸闻言从上到下地扫了他一遍,像又重新认识了他,语气里的嫌恶不加掩饰:「沈洲,你真的很令人噁心。」 明明喜欢宋祁喜欢得那么热烈,连做梦都在喊,甚至还要帮他治老婆养孩子,现在又对别的配对感到无所谓,好像谁都可以若无其事在他的感情里插上一脚,到底该说他深情还是轻贱? 而这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当初在菜市场做介绍时只说了「陆以青」三个字,没说是朋友、同学还是同事……那么他跟陆以青又真的只是朋友关系吗? 舞台上有人正在唱歌,一声高音飙得人眉头紧皱,沈洲揉着耳朵面露不解,对他突如其来的谩骂感到莫名其妙:「不是?我又怎么你了?」 宋涸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走了两步又嫌手里拿着瓶水麻烦,仰头把剩下的水全部喝完了,空瓶子往最近的垃圾桶里投去。 「啪」的一声,瓶子砸在边缘弹开了,他烦躁地跑去捡起来重重砸进垃圾桶,沖篮球场上同班的几个男生喊了句「加我一个」,就气势汹汹地打篮球泄愤去了。 沈洲心说这孩子多少是有点爱骂人的毛病在身上的,「噁心」和「变态」这两个词他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心里倒也不怎么在意。 观众席里又吵又闷,他想着出来透口气,绕着操场走了一转,感慨大学光阴一去不復返,年轻人还是这么有活力,学习之余还有很多精力去做别的事,比如在操场上邂逅一场艷遇。 刚刚才目睹了宋涸被女生要微信,沈洲转身又吃到了跑道上的另一个瓜。 在跑道上跑圈的一个小帅哥正被人追着搭讪要微信,而追他的人不是别人,正巧就是之前在电影院里跟宋涸打起来的那个男生,沈洲对视频里那个看起来很瘦弱、但把宋涸揍得十分狼狈的男生印象深刻。 陆以青曾经提过他的名字,叫李什么来着? 被他追着跑的帅哥跟宋涸不是同一卦的,宋涸的脸继承了他爸的深刻和他妈的张扬,这个帅哥就显得稳重内敛许多,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奔跑,对身后追得气喘吁吁的人视而不见。 画面显得有些滑稽,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沈洲观察了一阵,心里还挺欣赏那个小李子的,毕竟他曾经罔顾了与宋涸的体型差,以细胳膊抡出了差点打平手的奇蹟,胆气还是很足的。 得想个法子帮帮忙。 思索了一会儿后,沈洲快步上前追上二人,装作熟稔地同小李子搭腔道:「哎呀你到底行不行啊?输了可得给兄弟们一人一百啊。」 追人追得大汗淋漓的李安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问他是谁,沈洲给他使了个眼色,不顾对方一脸懵逼,又加快了步伐与前面跑圈的帅哥齐平,打商量似的道:「小帅哥?要不你帮帮忙,咱真心话大冒险下了赌注的,你给个微信保住那小子的钱包,没输掉的钱下回请你吃饭怎么样?」 帅哥总算放慢了步伐,回头朝李安顺看去,询问道:「赌注?」 李安顺与沈洲对视一眼,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对啊!好几百块,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呢!」 好心的帅哥走到操场边缘找到背包,翻出手机,亮出了二维码。 李安顺眼睛一亮,面露得逞的微笑,连声道谢,说省下的钱改天请他吃饭。 ——再次见面的机会这不就水到渠成了。 被蒙在鼓里的帅哥说了句「不用」,丢开背包又忙着去跑圈了。 李安顺跟着沈洲退下「战场」,美滋滋地看着手机联繫人里的「战利品」,沖沈洲道谢:「谢了啊哥,你这理由真是高明,小弟佩服!」 沈洲大手一挥:「不客气,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勇气。」 年轻时候不敢干的事儿,年纪大了就更不敢了,沈洲甚至谈不上敢不敢的,他压根儿就没有过这种轰烈的经歷,但这并不妨碍他也能被别人的勇气所感染,然后藉此怀缅一番自己当年贫瘠的青春。 「你是哪个系的啊?大四的学长吗?」李安顺问他。 「我大学毕业都六年了,」沈洲答,「混进你们学校来看表演的。」 「啊?」李安顺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你多大了?」 「下个月就二十九了。」 「看起来不像,我还以为是大三或者大四的学长。」 李安顺的语气显得很真挚,不像刻意的好话,沈洲听了还挺高兴的,这说明他的长相虽然不算好看,但至少不显老。 「你为啥要帮我啊?」李安顺又问,「突然就冒出来了,幸好我反应得快。」 沈洲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安顺,平安的安,顺遂的顺。」 「平安顺遂,」沈洲夸赞道,「寓意很好。」 说完转头在篮球场上找了一圈,竟遥遥跟宋涸对上了视线,后者隔着人群瞪了他一眼,又很快撇开了目光。 莫名挨骂又莫名被瞪,沈洲心说好小子,看我不在你同学面前占尽你便宜。 他指着宋涸的身影回头沖李安顺道:「我叫沈洲,宋涸你认识吧?我是他哥,表哥。」 「宋涸?」提起这个名字,李安顺几乎要忍不住翻白眼,但觉得在他哥面前这样不太礼貌,到底还是忍住了,「认识的,我们是同班同学。」 第41页 「我知道你俩是同班同学,」沈洲朝他笑,「你俩之前在电影院打架的前因后果我也都知道,你辅导员还是我朋友。」 李安顺今晚根本就没去观众席跟同学们集合,不知道陆以青和沈洲一起发零食那一出,因此有些震惊,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感嘆:「那还真是巧。」 所以这两兄弟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恐同恐得要死,一个还帮他问男生要微信? 「宋涸那臭小子小时候被门夹过脑袋,」沈洲一本正经地胡扯,「说话做事不过脑的,你别跟他计较。」 李安顺以为他在开玩笑,刚要咧开嘴,又瞥见他一脸严肃的模样,顿时有些将信将疑起来:「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这话他可不爱听,你别在他面前提,」沈洲继续编,「当时他才八岁,哭着喊我抱,我哄了好久呢,一大家子都惯着他,脾气给养臭了,你多担待些。」 李安顺想了想,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管宋涸嘴有多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他的恩怨一笔勾销,大家同学一场,谁又不希望好好相处呢?」 沈洲一脸欣慰地点头,转头又望了眼篮球场上的人,这次没跟那人对上眼。他心情大好地同李安顺道了别,哼着歌走开了。 而另一头的宋涸正忙着跳跃扣篮,落地后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子不爽地暗骂道:「操,谁骂我?」 第20章 宋涸发现,李安顺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自从那晚在操场上看见他和沈洲走在一块儿后,李安顺既不朝他翻白眼、也不对他阴阳怪气了。 现在去教室上课可谓是一片和谐,后排的占座没人抢了,被老师抽问也没人呛了,就连汇报作业的ppt模板那人都愿意分享给宋涸的小组一份儿了。 宋涸乐得清静,同时又心存怀疑,想着不是沈洲那晚跟他说了些什么,就是李安顺又对自己起了什么别的心思。 不过应该不是后者,毕竟这些天李安顺追求大二某学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大二的学长据说叫成执,长得帅,还天天晚上搁操场上跑圈锻鍊身体,很不幸地就被重度颜控的李安顺给缠上了。 又是送水又是送饭又是送花的,高调得人尽皆知,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找兼职的宋涸都听说了这件事。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李安顺更是在校园表白墙上实名发布了消息,称晚上要在操场上隆重表白,请大家帮忙去捧个场。 汇报作业的ppt临近截止还剩一大半没做,那天宋涸正巧去小组同学的寝室里赶工,开黑开了几局,磨洋工磨到天黑,出来时路过操场,就撞见了李安顺开个人演唱会似的浩大阵仗。 他不知从哪儿租来个音箱,搬了条板凳坐在台子上面唱歌,好巧不巧的,正是那首宋涸回想起来就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偏爱》。 不过这次是进阶版,没用手机伴奏,他自己抱了个吉他坐在那儿弹。 「把昨天都作废现在你在我眼前我想爱 请给我机会……」 宋涸嗤之以鼻,心说这歌选的还真是别出心裁,「把昨天都作废」,没成功的确实该作废,场地一换,又是一条勇于追爱的颜控好汉。 虽然但是,唱得还真挺好听的。 台下来捧场的大概有几百来号人,乌泱泱的一小片,举着手机闪光灯喊「加油」,一边张望着这场告白的另一位主人公。 另一位主人公成执在哪儿呢? 正置身事外地在操场上埋头跑圈呢。 仿佛隔着一道屏障一样,跟这边的热闹完全是两个世界,他面不改色全神贯注地匀速前进着,连看都懒得看过来一眼。 这尴尬的情景令原本不感兴趣的宋涸也停下了脚步,看来这场告白註定要以失败告终,宋涸愿意花点时间等着看李安顺出糗。 位于焦点中心的李安顺弹唱完一首《偏爱》,放下吉他站起身来,他对这场明眼人都能看出结果的告白表现得十分坦荡,身上好似有无限的勇气和能量,能够应付一切情况。 剖露心声时需要相对稳定的状态,面对面站定或者坐下,眼神要坚定不动摇,静止的姿态才能更好地表达祈求、展示决心,但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成执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李安顺的视线根本找不到定点可以降落,所以说「喜欢」的时候,要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转过脑袋才能看见对方。 不出意料的,没有回应。成执显然比一个因好奇心驱使而驻足观看的过客还要冷漠。 人来人往的操场上寂静了几秒钟,那么多人同时等待一个回应,但都没等到。 然后是唏嘘声,摇晃的闪光灯一盏盏熄灭了,台上的李安顺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他也似乎早已预料,因此并不感到气馁。 「这音箱麦克风的租金可贵了,不能浪费,」他笑着重新坐下,抱起吉他,同众人说,「我宣布,告白失败!接下来是我李安顺的个人演唱会!」 宋涸对这人的脸皮厚度刮目相看,见闪光灯又一盏盏亮起来,人群很快恢復了喧譁,自己热闹也看够了,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转身时余光瞥见个人影,速度极快,弓箭似的朝李安顺的方向射去,旋即传来一声暴喝。 「你要不要脸?!」一个寸头男生上去就给他一拳,恶狠狠地吼道,「成执他男朋友是我!!你当我死了吗?!」 第42页 支架上的麦克风贵的一匹,混乱中差点被碰倒,挨了一拳的李安顺手忙脚乱地扶稳了,没有更多的时间安置怀里的吉他,只得一边躲闪拳脚一边不甘示弱地喊:「分手了还缠着人家不放,你才不要脸!」 懵逼的人群很快涌上去拉架,有人喊着要去找保安,眼前的景象与之前在电影院的情形如出一辙,而宋涸从当初的主人公变成了如今的围观群众。 正当宋涸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拉一把时,跑道上的成执已经拨开人群扯住了那寸头的胳膊。 暴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成执隔开两人站在了中间,像场瓢泼的大雨浇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李安顺和寸头犹如被按下暂停键一样,都盯着成执一动不动了。 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开始在人群最外围发酵,站在远处的宋涸也能听见一些刺耳的模煳字眼。 拜鹤立鸡群的身高优势所赐,他尚能看清人群中央剑拔弩张的对峙。 成执的声音不大,但清透明亮,有种莫名的穿刺力。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望着寸头,缓慢且不带情绪地道,「你不是我男朋友。」 有些话如果不当场说清,任其发展,恐怕会口口相传,滋生出一些令人难堪的麻烦。 成执的话音一落,寸头的身影便抖了一抖,他缓缓把头垂下,像一根蔫头巴脑枯萎了的小草。 李安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眼前一亮,但很快又与成执对上视线,紧接着听到他说:「你也不会是。」 眼中升起的希望一瞬间没落,李安顺装作没听见,低头整理起怀中的吉他,指尖擦过长弦,不经意的一声「铮」,给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成执松开寸头的胳膊,转身拨开人群离去,回到他那亘古不变一圈又一圈的跑道。 躁动的人群终于还是把支架上的麦克风碰倒了,尖锐的啸叫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皱紧眉头捂住了耳朵,李安顺看了一眼在地上滚动的麦克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掉。 一旁的寸头龇牙咧嘴地朝众人吼了句「看什么看?!」,便咬着牙要去追跑道上的人。 最后学校保安赶到,三人被带离了现场。 一闹而散的人群仍在津津乐道,争论着这件事中孰是孰非,忙着指点江山,急于揪出过错,兴沖沖地要与亲朋好友们分享第一手热气腾腾的新瓜。 宋涸独自穿越人群往校门口走,不知为何,「噁心、变态」最常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此刻听到旁人讽刺玩味地咀嚼起这两个词来,却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一种同流合污的罪恶感。 他本来是想看李安顺笑话的,现在看到了,却也笑不出来。 置身事外时似乎要比做局中人时看得更清楚,无论性别与取向,人们在情感上的喜怒哀乐其实是不分高低贵贱的,难过就是难过,宋涸能看清李安顺的表情变化,那种情绪不会因为你喜欢的是男生还是女生而产生分歧。 宋涸后知后觉,自己目睹了全程,期间却并没有冒出过类似「噁心、变态」的想法。 他想,原来这种厌恶是仅仅针对自己和沈洲的。 只要与自己无关、只要不是沈洲。 一路神游天外地回到家,推开那扇门,听见响动的沈洲照例从卧室里探出头,一句「回来啦」,横亘在空旷寂静的黑夜里。 宋涸习惯于刻意无视他,或者一出声就没好气地呛他,两个人的相处几乎从来没有平和过。过去的三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靠「宋祁」这个人来支撑,现在宋祁没了,沈洲却没有因此终止他的慷慨。 宋涸刚搬来这间出租屋时也想过要做出改变,在饭桌上的那句「谢谢」其实是他下定的决心,决心要放平心态跟沈洲好好相处、尽力寻找和谐的平衡点,却在不久后勐然窥见了沈洲对宋祁怀有的异样情感,那种感觉就跟夹菜夹到一筷子血唿刺啦的虫子尸体一样,禁不住要怀疑之前下咽的每一口饭菜。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意识到那三年的慷慨原来都是建立在他对自己父亲的喜欢上,宋涸就感到身理不适的噁心。 他恨不得把肚子里被胃液消化掉的肉糜全都呕出来,仔细翻找其中的虫子尸体,结果发现全是虫子尸体。 钥匙摔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哗啦一声响,唿噜已经把他当作这个家的另一位主人,尽职尽责地凑上来蹭蹭他的裤腿。每天回家的流程好像都差不多,一句「回来啦」、一连串小猫的唿噜声。 宋涸换完鞋湳讽走进客厅,才发现桌上摆着一小碟剥好的鲜红石榴籽。 沈洲偶尔会出门买些应季的水果回来,但他吃得很少,给草莓去蒂、柚子去皮、西瓜去子,比起吃,他好像更喜欢浪费时间在重复且枯燥的各种琐事上。 又一次被无视了的沈洲已经习以为常,上次陆以青把宋涸的军训照推给沈洲,他就顺势加了林港大学的表白墙,今天无意中刷到李安顺要表白的消息,估计对象就是他上次帮忙牵线的那个跑圈帅哥,他本来想抽时间去凑个热闹捧个场的,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那点空闲的时间只够剥个石榴。 去是去不了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李安顺的表白结果感兴趣。 「你们班那个李安顺表白成功了吗?」 缓步行至客厅,沈洲抓了把石榴送进嘴里,说话的同时嘴角溢出些鲜红的汁水,他抬手随意擦了擦,一脸期待地等着宋涸的回答。 第43页 石榴的汁液染红他的双唇,使那两片平淡得毫无存在感的唇瓣看起来饱满又湿润,宋涸没由来地想起之前那个遭受了蛊惑般神志不清的索吻,至今仍不知由头,被他烦躁地归类为鬼上身。 他错开视线,低头抓了把石榴扔进嘴里,石榴的味道鲜甜多汁,软籽被齿尖碾破时散发出些微的苦涩,他不想做更多的解释,只说了个结果:「没有。」 沈洲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得意,似乎在说「怎么样,石榴很甜吧」,嘴上却说:「真是可惜,我还挺看好他俩的。」 以这种聊天气似的口吻随口聊着两个男生的感情,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同性恋已经十分寻常普遍,不必避讳、不必隐晦。 可是宋涸仍记得在操场上听到的那些浑话,揶揄和嗤笑,光是亲耳听到就需要付出勇气,沈洲却显得无所谓,站在台上的李安顺更是光明正大,勇气可嘉。 第21章 江秋月的「咪汪之家」宠物店还成立了一些流浪动物的公益组织,平时会给流浪猫狗免费绝育,并进行宠物口粮的募捐活动等,而有些动物因为残疾、病痛,或者性格太温顺而不适应你争我抢的流浪生活的,就会被他们收留一阵,直到寻找到合适的领养人为止。 唿噜就属于后者,因为刚出生不久猫妈妈便被汽车碾死,吃的又抢不过其他同伴,奄奄一息之际被江秋月带回了宠物店,又多次因毛色杂乱、品相欠佳及身形瘦弱而被领养人挑剩,就在大家都做好了要将它放归的打算时,它等到了沈洲。 那大概是七月初,刚刚操办完老师后事的沈洲从宋涸奶奶的嘴里得知了宋涸的高考成绩及他填报的志愿意向,不出意外的话,录取院校恰巧就是好友陆以青两个月前应聘了辅导员一职的林港大学。 出于私心,沈洲托陆以青帮忙留意学校附近的出租房信息,并做好了要替宋祁照顾好宋涸的打算。 找房子的那段日子很煎熬,宋祁的死带给沈洲巨大的冲击,他退掉了海汀县的租房,离开了那片临海的故乡,暂住在林港市陆以青家,并默默联繫着宋涸奶奶,时刻关注着祖孙俩的动静。那期间他没法动笔继续写东西,只能靠不断约房东看房来转移注意力,陆以青则始终陪在他身边,甚至想过要把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大厨房一居室给退了,再重新找个房子跟他住一块儿,以免他想不开。 最终定下的两室一厅是沈洲独自一人去看的,就在陆以青家隔壁小区,是上一任租客临时退租才空出来的,离林港大学和菜市场都很近,价格也相对合适。 交付订金签合同的那天傍晚,沈洲才终于有了双脚踩地的实感。宋祁的死让他之前的努力都变得虚幻,他忽然找不到目标,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要去往何方,现在他终于抓住了宋涸,确定了自己要介入对方的人生,才好像终于又找到点活着的意义。 他的私心就是靠宋祁活着,宋祁没了,就靠他儿子宋涸。 他就像一颗攀附的藤蔓,写作是他唯一能够到的养料,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延伸生长,不然就像沈良友嘴里的叶子烟,燃烧后化成灰烬被风吹散。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林港的热风扫过街道扑面而来,这里比海汀县距海更远,空气里夹杂着汽车的尾气和灰尘的味道,鲜少闻到那股子令人鼻酸的咸腥海风味。 签完租房合同的沈洲并不急于回去,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走累了就进入一处偏僻的公园找地方坐下,屁股刚挨到长凳,就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小孩子哭声。 循着哭声在草丛后面找到一个哭嚎着要找妈妈的小女孩儿。 沈洲花了好半天才从她含混不清的叙述里搞清楚,女孩名叫「心心」,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时走丢了,要去一家名叫「咪汪之家」的宠物店里找妈妈。 手机导航一搜,附近的「咪汪之家」只有一家,沈洲只得边哄边抱地把人送回了店里。 一路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到了才发现宠物店关了门,沈洲根据牌匾上的联繫方式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语气焦急,自称「江秋月」,称是心心的妈妈,正在四处寻找走丢的女儿,得知沈洲已经把人送回了店门口,江秋月表达了感谢,并请他在原地稍作等待。 怀里的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的,把沈洲的脖子搂得很紧,沈洲差点喘不过气,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就这么等了十多分钟,一辆车火急火燎地停在了店门口,从驾驶座下来一位漂亮的女士,抹着眼泪接过沈洲怀里的小女孩,一再鞠躬道谢。 江秋月把店门打开了,执意要邀请沈洲进去坐坐。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屋内的冷气驱散了满腔的燥热,各种猫猫狗狗从笼子里探出脑袋,高兴地直扑腾。 接过江秋月递来的水,二人坐下聊了会儿天,沈洲从交谈中得知,面前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士是位离异的单亲母亲,四年前同丈夫离她与女儿相依为命,母女俩一开始的生活很拮据,开办了这家宠物店以后日子才渐渐好过不少,对于这位独立而要强的母亲来说,女儿比什么都重要,几乎是她的全部。 说到之前的艰辛与苦难,江秋月抱着心心几欲落泪,平復之后才发觉自己情绪激动,没忍住跟一个刚认识的人倾诉了太多。 对自己的多话表达了歉意后,她再度言辞恳切地同沈洲道谢,说麻烦他冒着这么热的天把人送回了店里、又耐心地听自己说了这么多废话,不给他点报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第44页 沈洲一再拒绝,推搡半天她终于松了口,为难地问沈洲想不想养一只宠物,或许可以送他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以后的粮食和宠物用品也都可以免费送。 沈洲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挺好的,既能领了别人的心意,又不至于太占便宜。 小时候在逼仄的农村土房子里被紧凑的瓦片压缩到窒息,长大后住的地方总是很空荡,他的行李三五几件少得可怜,堆不起一个温馨的家,成日成日对着光洁的四壁发呆,连手中的键盘声都会有回音。 陪在他身边的从来都是些了无生气的物件,坏了就坏了,该扔就扔,没有思想和感情,不因他而存在,也不为他而来。 小时候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要对所谓的陪伴装作不在意,头一次从宋祁那里得到相关的感受,他觉得这玩意儿像价格昂贵的奢侈品,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长大后嘴里依旧说着不屑攀比,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真要能抢到的话恐怕比谁都迫不及待、比谁都爱炫耀。 「有只猫就好了。」他喃喃道。 不需要它有多热情,不用像狗一样摇头摆尾,只要有生气、会唿吸、能存在就好。 于是他看到了角落里那只瘦弱的玳瑁猫。 和他一样,没有尊贵的血统、漂亮的皮相、高昂的身价,只是活着。 江秋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只数次落选的流浪猫,未能痊癒的猫藓、被跳蚤啃噬的血肉、斑驳打结的毛髮……无一不触目惊心。诧异之余她同沈洲道:「你选你喜欢的就好,任何一只都可以。」 言外之意,布偶、暹罗、美短、英短……你可以有更优的选择。 沈洲摇摇头,起身来到那只蜷缩的流浪猫跟前,问:「它叫什么名字?」 「唿噜,它叫唿噜。因为性格温顺,很亲人,随时随地都在打唿噜,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沈洲把手指伸进笼子里,轻轻戳了戳靠在笼子上睡觉的小猫,得到它半梦半醒间亲热地蹭弄,忍不住笑了笑,小声念起它的名字。 「唿噜……」 指尖滑过唿噜头顶的毛髮,而今的沈洲回想起一人一猫的相遇,心中阵阵感慨——当初那只巴掌大的小猫如今已经长得胖乎圆润了,这无疑是因他而起的改变,证明当初的决定对彼此来说是有意义的。 除了刻意要介入的宋涸以外,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点他活着的动力。 深秋的寒意被进屋的人捎进来几缕,江秋月放下了手中的一大袋猫条猫罐头及各种水果,同刚刚给她开门的人笑着打招唿:「小帅哥你好,又见面了啊。」 「咪汪之家」有不定期回访的惯例,意在关注被领养后的流浪动物的状况,江秋月和沈洲约好了会在十月二十号左右登门突击,她也没想到会在沈洲家见到之前在沙滩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帅哥。 宋涸回她一个笑,虽然从沈洲嘴里得知了江秋月的突然造访,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几天把地拖得一干二净、客厅的杂物收拾了、猫砂盆和猫粮水碗也都换了新,但他仍不知道要跟年龄大一轮的长辈们说些什么,才能显得自然和谐有礼貌。 沈洲把唿噜拎起来送到江秋月怀里,注意到对方好奇的目光,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同她介绍过宋涸。 犹记得中秋那天同许歷说宋涸是「我高中语文老师的儿子」时,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这回沈洲不打算这么说了,他想了想,伸手拍了拍宋涸的肩膀,对江秋月说:「这位是宋涸,我的……合租室友,在附近的林港大学读书。」 宋涸似乎并不满意这个新身份,在江秋月低头逗弄唿噜时暗自瞪了眼沈洲,但他自己也知道,其实找不到比这更加体面的说法来阐述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原来是这样,」江秋月挠着唿噜的下巴,顺着沈洲的话随口问宋涸,「念大几了啊?」 「大一。」 「真年轻啊,」感嘆之后,江秋月陷入了回忆,「我都快想不起来自己念大学时候的日子了。」 沈洲应和道:「确实,好些年了,班上的同学都忘得差不多了。」 「还记得当初约定了结婚的时候要请室友来当伴娘,结果一毕业就没怎么联繫了。」 「正常,毕业后就忙着参加工作了,大家没空聚,感情也越来越淡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追忆起往事,产生共鸣时相视一笑,宋涸在一旁插不上嘴,后续也没他的事了,索性便不管了,坐在沙发上自顾自约人开黑,打游戏打得心烦意乱,觉得两人在耳朵边叽叽喳喳吵得要死,又不好开口说什么,害他憋着股火第一局就输了。 或许上了年纪就是喜欢感时伤世,沈洲和江秋月聊了半天的「想当年」,终于把话题转移到了唿噜身上。 「说好了唿噜的伙食和生活用品我全包,结果你也不领情,」江秋月嘆了口气,同沈洲道,「现在看来,你领养唿噜倒像是又帮了我一个忙。」 沈洲撕开猫条递到唿噜嘴边,看它吃得津津有味就觉得心情愉悦:「唿噜是我见过最乖的猫,养它不亏,它也帮了我不少忙。」 身边有生气的感觉很好,宠物的陪伴比人来得更纯粹,它爱你的日子与它的寿命等长,没有企图,不必精于计算讨价还价。 对沈洲来说,唿噜的陪伴是一种廉价的替代。 第45页 注意到沈洲嘴边若有似无的笑意,江秋月低头把唿噜脸上沾到的肉泥揩掉了,又说:「心心很喜欢唿噜,原本也想跟着来看看,但她五岁狗都嫌的年纪,我怕打扰到你,就没带她过来。」 沈洲刚想说不会,又想起之前宋涸在沙滩上不得不抱着心心那皮笑肉不笑的场景。他下意识看了眼沙发上的宋涸,后者正忙着打游戏,原本盯着手机屏幕的视线如有感应般斜过来一眼,像无声的警告。 「你可以把唿噜带回去养几天,」沈洲只得委婉拒绝道,「唿噜很乖,跟你们又熟,不会不适应。」 毕竟有个合租室友,江秋月也能理解,转而同沈洲道:「心心也很喜欢你,总说想找你一块玩儿,要不下次一起聚聚?你把唿噜也带上?」 沈洲知道她说的并非假话,自从心心上次走丢被自己又哄又抱地送回去后,那孩子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倒是江秋月,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刻意联繫打扰过,想来最近也是不堪其扰,打算借着这次回访发出邀请,约沈洲跟自己的女儿见个面。 沈洲是明白小女孩儿细腻敏感的心思的,欠缺父爱的心心想从自己身上找到补偿,就如同他想从唿噜身上找到补偿一样。 沈洲点头,说「好啊」,又贴心地抽了张纸巾送到江秋月手里,示意她擦干净手指上沾染的猫条肉泥。 围绕着唿噜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终于送走江秋月,沈洲把她送来的猫罐头一一在客厅的储物柜里码放整齐,沙发上的宋涸好像一连输了好几把游戏,突然窜起身,回卧室时又故意绕道过来撞沈洲一下,把人刚码好的猫罐头撞得七扭八歪。 沈洲刚想问他又发什么疯,转头却只看见他的背影头也不回地闪进了卧室,紧随其后一声「砰」,关门关得惊天动地。 这臭小子是正处叛逆期吗?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到底在不爽个什么劲儿。 第22章 沈洲对待感情果然轻贱,没有一点要专一的自觉。 江秋月所谓的「一起聚聚」很明显就是别有深意,他竟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了! 人后装的一派深情,人前又来者不拒。顶着宋祁的「宋」姓旁观其间,宋涸都觉得沈洲又当又立表里不一。 江秋月知道他是个gay吗?知道他觊觎着有了家室的高中老师吗?知道他的合租室友就是他觊觎对象的亲生儿子吗? 知道的话恐怕会吓一跳吧? 憋了一肚子火没当着江秋月的面拆穿沈洲,宋涸一连输了好几把游戏,开黑的队友叽叽歪歪地骂他怎么回事。宋涸一边应付着说自己手感欠佳,一边从沙发上起身,绕道去撞正在码猫罐头的沈洲。 任他把卧室门关得震天响,故意找茬想吵一架,沈洲却好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没得逞的宋涸一晚上都睡不舒坦。 第二天醒来还是觉得不解气,敲锣打鼓似的起床洗漱,动静大到足够把码了半宿字刚睡下不久的沈洲吵醒。得到对方顶着鸡窝头与黑眼圈的一计眼刀,宋涸才拿起上课的书出门去学校。 昨晚跟他开黑打了一晚上游戏的小组同学现在才想起来早课要做ppt汇报,急匆匆地发消息来问他有没有拷贝用的u盘。 宋涸说没有,组员就慌了,这次的小组作业关系到科目的期末总评,大家光顾着制作,忘了还要将文件拷贝到教室多媒体上进行演讲这回事了。 「问其他同学借个u盘呗,多大点事儿。」 宋涸在班群里问了一遭,没想到最快回復他的竟然是李安顺,李安顺说他有u盘可以借,但他人已经到了教室里,还提醒宋涸他们组直接把笔记本电脑带去教室,马上要上课了,回寝室拷贝恐怕来不及。 宋涸正想说李安顺这人怎么越来越好心了,耳边便适时地响起了他的名字。 「李安顺。」 上次在操场上给了李安顺一拳的寸头正倚在校门口的石柱子上,指着手机里的照片沖周围的几个人道:「就是这个人。」 这个寸头并非林港大学的学生,是隔壁职业学院的,上次操场的打架事件让林港大学加强了监管,现在非本校的师生都无法进入校园了。 那件事的处理结果直到昨天才下来,李安顺并未还手,所以就挨了个警告处分,成执则什么事都没有,但他二人之间的传闻也闹得沸沸扬扬了。 一看寸头的阵仗就没安好心,宋涸留意了一下,那群人围拢了窃窃私语着什么,却因为离得远一个字也听不清。 慢悠悠地抛着手里的课本踏进了校门,宋涸踩着上课铃到了教室的后排,组员已经借了李安顺的u盘将ppt拷贝到多媒体上,而李安顺就坐在他正前方,刚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跟个蛤蟆似的。 宋涸犹豫着要不要把刚刚看到的事告知他,又怕自己多管闲事让人以为自己在故意示好。 一节课下来已经临近十点半,多亏了李安顺的帮忙,宋涸小组的汇报作业圆满完成,平时分顺利保住了。夹在组员们的感激涕零声中,宋涸也不得不沖他说一句「谢了」,李安顺没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宋涸从他眼中看出了同情、惋惜、略带遗憾以及大发慈悲,又觉得他有些欠揍了。 接下来还要去操场上体育课,从教学楼五楼一层层往下走,他们在底楼撞上了大二的一拨人。昨天和李安顺一起在学校论坛里反覆被提名的成执正走在最后头,一只手捧着本书,一只手拎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 第46页 两个人碰面,一瞬间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人群开始交头接耳,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游离,像是怕被他们伤及无辜,又像要划清界限,零散的人群竟渐渐避让出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宋涸听到身旁组员压低了声音的调侃,上一秒可以因为一个u盘戏称你一句「义父」,下一秒也可以质疑你的取向嚷着要离你远一点。 人群还是流动的,也有赶着上课对热闹不知情或者根本不感兴趣的,但当李安顺走向成执时,多数人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他永远有被注视的勇气,无论那些目光是善意还是恶意。在被人群避让出的小小的包围圈里,李安顺面带笑意一步一步走到成执面前,跟他说早安,又问给他点的早饭够不够吃、豆浆油条有没有冷掉。 成执没有说话,把豆浆油条塞进了李安顺手里,捧着书目不斜视地路过了他。 这热闹也没什么看头,还没看出什么名头来就已经结束了,成执的身影转入楼梯拐角不见了,人群里有谁发出了笑声,但很快也沉寂了。 李安顺似乎已经习惯,满不在乎地掏出纸巾擦掉塑胶袋上洒出来的豆浆,尽管他已经吃饱了,但还是面不改色地把手里的豆浆油条一股脑塞进嘴里,费劲地咀嚼着,哼哧哼哧地吃完了。 不想浪费食物的代价就是体育课跳八段锦时因为吃得太撑肚子疼,他告了假捂着肚子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盯着一旁被风吹动的树叶子发呆,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完体育课解散之际,宋涸还是走到了他跟前,把早上没说出口的那件事告诉了他:「早上在校门口看到了上次那个寸头,围在一群人中间讨论你,你最好长点心,最近小心点。」 李安顺还坐在花坛边上,闻声仰起头来看他,肚子疼得脸色有些苍白:「你是说成执前男友吗?」 宋涸并不清楚他们几人之间的关系,皱着眉说:「不知道,总之就是上次在操场上揍你那个寸头。」 李安顺点了点头,默了默,还有心情自嘲:「我谈恋爱是触犯天条了吗?表一次白就挨一次揍,可真牛逼。」 宋涸也是他口中「表一次白挨一次揍」的其中之一,他觉得有些尬,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再多做停留。 得赶紧买菜回去做饭,家里还有张嘴等着。 今天下午两点还约了个面试,要去大学城一家新开的火锅店里做长期的周末兼职,到时候公交还得坐半个多小时,得抓紧时间才是。 去菜市场买完菜回家,宋涸在小区门口看见个奇怪的男人,戴着顶鸭舌帽低着头往外走,似乎在琢磨手机上的导航,从铁栅栏挤出来时不小心撞了宋涸一下。 男人说了声「抱歉」,抬起头来看向宋涸,在看清宋涸的脸时愣了一下,嘴里下意识蹦出个字:「宋……」 男人三十岁左右,长得很方正,有种公务员似的气质,背嵴挺直肚皮微鼓,说话带点海汀县的地方口音。 「你……认识宋祁吗?」 也许是宋祁以前教过的哪一届学生,宋涸在海汀县时偶尔也会遇上这类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跟宋祁长得像,然后犹豫地问他是不是宋祁的儿子。 但这里是林港,没那么多巧合,宋涸也有些惊讶,回答说「宋祁是我爸」,接着问他是谁。 那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思虑,很快又笑着向宋涸介绍自己,只说自己是宋祁以前的学生,工作出差路过林港,找酒店找错地方了,不小心绕进了这个小区。 宋涸好心要给他指路,他又推辞说不用,急匆匆地说要走,走出两步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宋涸说:「你也住这个小区?」 宋涸应了声,那人便转身走了,等提着菜进了铁栅门,到了单元楼门口,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说「也」? 宋涸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到家时照例是唿噜的蹭蹭及沈洲的一句「回来啦」。这次桌上摆的是一叠剥好的新鲜柚子,晶莹剔透的果肉不含一丝薄膜白瓤,看起来汁水丰盈,酸甜可口。 ——是昨晚江秋月送来的水果之一。 对于沈洲来说,宋涸的开门声就如同他的下班铃一样,不仅意味着即将填饱肚子,还能靠不断搭话来偷点懒。 他昨晚又刷到了林港大学的学校论坛,传得沸沸扬扬的李安顺和那个叫成执的跑圈帅哥,不知怎么还牵扯到了隔壁职业学院的前男友,沈洲对此很是好奇。 然而这次无论怎么打听,宋涸都不搭理自己。 他总在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气,或许就是看自己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连带着桌上他剥的柚子都要被殃及。 「酸得要死,」宋涸尝了一口柚子,龇牙咧嘴做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嫌弃道,「扔了吧。」 「怎么会?」 沈洲甚至怀疑自己之前尝到的味道是错觉,捻了一块丢进嘴里,却是一如既往的甜。 宋涸嘲讽他「味觉失灵」,一道番茄炒蛋加了过量的番茄酱,在饭桌上拿筷子敲敲他的碗,问他「酸不酸?」 沈洲知道应该无条件满足年轻人莫名的好胜心,顺道证明自己的味觉并没有失灵,于是连声说:「酸,确实酸。」 酸得受不了,那道番茄炒蛋最终加水回锅变成了番茄蛋汤。 第23章 第不知道多少次收到有关周末的邀约,宋涸照例还是拒绝。 第47页 开学以来加了不少人的微信,问他要的基本都给了,但约他见面的一次也没答应。 单看对话框里的头像根本记不起来是谁,对方给的备註名叫「苏茜」,前段时间坚持不懈的早午晚安基本没得到回应,现在又来问他周末有没有空,要不要去看街舞社团参加的市级比赛。 宋涸找的大学城火锅店的长期兼职刚过试用期,周末肯定是没空去看什么比赛的,他刚想关掉手机直接无视,莫名又想起李安顺和成执来。 装作视而不见未免也太冷血了,他可不想像成执那样装逼。 「不去了,周末有事。」于是回復了那个叫苏茜的。 拒绝这些邀约除了真的没空以外,他现在也没什么心思找对象。 以前早恋是为了挑战校规给宋祁找麻烦,而今大学没这校规了,宋祁也没了,恋不恋的,大可不必。 火锅店的兼职如果满勤的话,宋涸周末两天几乎都要待在那儿,早上九点到岗,晚上十点半下班,包含了卫生、迎客、点单、上菜、餐中服务等工作,繁琐且累人,但时薪可观。 来大学城消费的主要就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周末放假的时候最为忙碌,这家火锅店又因为新开业搞各种活动而爆满,宋涸是从小被人伺候惯了的,尽管已经当了一段时间某人的保姆,也还是有点跟不上节奏,脚不沾地忙到晕头转向,只差没帮倒忙。 但他长得好啊。 女大学生们往火锅店里一坐,掏出手机咔擦咔擦拍几张照片传上网,至少这附近的几所大学都得到了风声,闻讯而来的食客又是一大摞了。因此老闆不仅把宋涸留下了,还跟供财神爷一样好言好语招待着,包了餐饭还给报销上下班的公交车车费。 宋涸倒巴不得店里的生意惨澹点,免得这桌的毛肚还没烫熟,那桌的鸭肠又在点名招唿他了。好在这种新鲜感带来的热度不会太持久,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 十一月初,人们渐渐发现这家火锅店的味道也就那样,帅哥再帅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生活还是往前的,跟风从众打完卡,下一波热点接踵而至。 宋涸逐渐适应了这种工作强度,老闆也还算有良心,没把他用完就扔,该给的福利依然在给。 沈洲那傢伙作息及其不规律,真不知道以前一个人是怎么过的,码字常常忘了吃饭,就算记起来要吃,除了外卖就是速食,他那卧室满满一箱子的药备的是一点也不冤枉。 为了避免沈洲像上次那样发烧把自己给摔死,宋涸往往在头天晚上或者当天早上就给他备好午饭和晚饭,提醒他到了饭点微波炉叮一下就能吃,他倒也听,等宋涸晚上下班一看,碗都洗得一干二净了。 宋涸甚至怀疑他把饭菜偷偷倒厕所里去了,按理他的小鸟胃应该吃不完那些份量才是。 这天傍晚在火锅店里跟着几位阿姨同事吃完了晚饭,难得还挺空闲,店里只接了几单预约,客人也都还没来。 宋涸突发奇想打了个视频通话给沈洲,对方很快接通。 沈洲似乎也知道他的用意,镜头晃动几下对准了电脑桌面,键盘旁边是他早上做的一叠蛋炒饭加辣炒鱿鱼。 饭菜已经见底,沈洲的脸在画面之外,嘴里也许正嚼着鱿鱼须,声音含混地跟他说:「看呢,马上吃完了。」 看来潜心研究陆以青的菜谱终于让他的厨艺见涨了,那人竟然有在乖乖吃他的饭。 宋涸没由来地心情一阵好。 胸腔好像装着一瓶汽水,由无数升腾的气泡鼓胀了,他拧盖放气一般轻咳一声,确保笑意不会喷薄而出,才状似寻常地说了一句:「我管你呢,刚不小心按错了。」 身后四五十岁的阿姨们在饭桌上聊着家常,操着宋涸听不懂的各种口音,他坐在店门口候客用的胶板凳上埋头通话,耳边吵吵嚷嚷的,并不安静,却好像能听清那头沈洲咀嚼吞咽的声音。 比起屏幕里即将光碟的碗筷和缺失了某只键帽的破旧键盘,他其实更想看看沈洲的脸。 可惜对面没了动静,听他说「按错了」,既不回应也不挂断,只是在电脑荧幕黯淡的光照下用右手握着两只筷子,时不时拨开碗里的花椒和辣椒,夹一口饭菜,缓慢地撤出屏幕之外,送进嘴里时筷子与牙齿有一声几不可闻的短暂碰撞声。 那只枯瘦的右手被深蓝色的针织毛衣的衣袖衬得无比白皙,模样在黯淡的光线下似乎也顺眼了不少,茧疤被光晕稀释,指尖光洁而圆润,指甲依旧短促不堪,但没有那种下一秒就要渗血似的红泛。 宋涸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洲一口一口吃完了他做的晚饭,听他说「挂了啊」,才如梦方醒般「啊」了一声,待视频挂断,起身离座时脚步都有些翩然。 一晚上的好心情在看到李安顺时细微地皲裂了一下。 这人预约了两人份的套餐,站在穿着火锅店店员制服的宋涸面前微笑着。 这家火锅店也算是火过一阵了,宋涸也撞见过同班同学,有的夸他勤工俭学,有的问他可不可以给点优惠,有的则装作和善地窃窃议论,唯独李安顺的笑容最为寻常,只是惯有的对待他人的体贴和礼貌。 宋涸依样将他引导至餐桌为他服务,他也没有多说一句、多问一句,落座后忙着用手机发消息,问宋涸能不能晚点再热锅上菜。 第48页 约莫半小时后,其他几桌预约的客人基本已经到齐,热热闹闹最少也是三五几人,可李安顺等的人还没来。 最后他起身来问宋涸火锅店管事的在哪里,宋涸一脸莫名地给他指了路,心说他该不会是要投诉自己吧?上次电影院的事他果然还记着仇吧? 片刻后,李安顺坐回了位置,招唿宋涸过去热锅上菜,等宋涸把该忙活的都忙活完了,临走时又被他要求坐下来陪吃饭。 火锅店有规定不能陪客人坐下吃饭,宋涸刚要拒绝,李安顺先他一步开了口:「我跟你们老闆说过了,他同意了。」 宋涸半信半疑地过去找老闆求证,老闆笑眯眯地沖他挥挥手,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去吧去吧,你同学说他失恋了,想找个人诉苦也是人之常情嘛。」 等宋涸不情不愿地坐在了李安顺对面,对方正低头拿勺子把红汤的汤底舀进蘸料碗里。 「本来约的是成执,」他开口说,「不过也料想到了,他不会来。」 宋涸干巴地「嗯」了一声,在这地方被人使唤惯了,下意识伸手要给他烫毛肚。 李安顺搅拌着碗里的蘸料,还真把宋涸当诉苦对象,不在乎他怎么想怎么说,只是兀自不满道:「你是直男也就算了,我吃一堑长一智,接触成执前就打听了他的取向,知道他大一交了个男朋友——就是上次那个寸头,按理说他是个gay,又分手恢復了单身,为什么他也不喜欢我呢?」 宋涸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当着自己的面说什么gay不gay、喜欢不喜欢的,忍不住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非得喜欢男的吗。」 没想到他听到了,搅拌蘸料的手一顿,横眉瞪过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喜欢谁是你自己能控制的嘛?性取向又不是火锅蘸料,辣一点淡一点全凭自己选。」 宋涸是真不懂,识趣地闭嘴了,默默把烫好的毛肚捞进他手旁闲置的干净碗碟里。 看着满桌的配菜,宋涸觉得可惜,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真吃不下火锅了,不知道李安顺点的两人份套餐最后要浪费掉多少。 李安顺大口大口吃着碗里的肉,不知是烫到了还是辣到了,面色肉眼可见地发了红。他费力地嚼了好半天才把嘴里的东西全咽下,一边说着「好辣」,一边抽了张纸巾擦嘴边的红油和眼角被辣出来的泪花——结果眼睛更痛了。 最后自暴自弃似的把纸巾团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眨巴着泛红的双眼对宋涸说:「你以为我没想过尝试吗?」 宋涸并未回答他,说去柜檯给他找湿纸巾,便起身离开了。 又成了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对面几桌客人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李安顺睁着灼痛的眼睛望着锅里那咕嘟冒泡的汤锅走了神。 他是高中出的柜,那时还留着长发,被班主任称作怪胎,咋唿的同校女生追随异类带来的新鲜感,跟他打成一片,然后不管他情不情愿,私下里跟风戏嚯地称唿他为「姐姐」,男生们则对他避如蛇蝎。 父母知道后和老师一起发疯,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在教室里踹翻他的课桌、在家里打翻他的碗筷,最后在高三上学期砸坏他的吉他、剪掉他的长髮。 交往的男朋友从一开始的虚荣心作祟享受他带来的猎奇感,后来发觉要跟他一起面对责骂和异样的眼光,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非得喜欢男的吗他也这么问过自己。 尝试着在异性身上寻找出路,无能为力,又觉得实在不负责任。 盯着镜子里自己被剪坏的斑驳的头髮,李安顺还是决定要抗争到底。 成绩一落千丈之后勉强够上本科线,把崩坏的吉他琴弦用割破掌心的力度一再勒紧,抵上咽喉、抵上命运的闸口,努力唿吸的同时逼视父母的双眼,会觉得他们的眼泪比琴弦更锋利、更令人窒息。 好在父母把人伤得遍体鳞伤后,发觉自己还是爱着这个亲手养大的怪物。 从此对儿子的人生大事闭口不谈,比死亡还忌讳,偶尔被谁提起,眼中极力隐藏的无奈心酸中也还是掺杂着一丝反感。 就这么耗了下来,代价是放弃復读和音乐艺考,李安顺站到了这场战争的最后,获得了一场不算胜利的胜利。 踏入林港大学的第一天,他决定抛弃过去重获新生。 他有信心自己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觉得其他事再烂也烂不到哪里去,他可以有无限的勇气去追逐未知的一切。 同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就是喜欢帅哥怎么了?主动了帅哥不一定喜欢自己,但不主动一定没故事。 所以在看见宋涸第一眼时,他大胆上前,遭遇坎坷后再见成执,依然敢于奋起直追。 他始终认为,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人生,就应该尽兴,不应该畏手畏脚。 「给。」 宋涸拆开包装,递给他一张湿纸巾,等他伸手接过后沉默落座,低着头继续给他烫毛肚。 李安顺闭上眼睛,擦掉眼角的泪花,把湿纸巾敷在火辣辣的痛处,才终于好受了一点。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中间的火锅咕嘟咕嘟地沸腾着,被勾起的回忆无论再尝几遍也还是苦涩,他觉得曾经的自己就像红汤里那翻转的毛肚,被辣油熬煮着,被筷子夹紧了,煮不烂又挣不脱。 第49页 他不再企图改变任何人的偏见,但还是想认真回答宋涸的问题,所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等他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没得选,所以更痛苦啊。」 李安顺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在说「这道数学题,很难解啊」。 宋涸愣了愣,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沈洲。 他是否也想过不去喜欢宋祁?他也没得选吗?也觉得痛苦吗? 李安顺瞧着宋涸一脸愣怔的模样,拿筷子敲了敲锅边,喊:「老了!老了!我的毛肚!赶紧给我捞起来!」 宋涸忙把锅里的毛肚全捞起来送进他碗里,听他不满地嘟囔:「看你一脸傻样,最好是听进去了,别再张口闭口就是『噁心、变态』,小心我下次还削你。」 宋涸意识到自己小看了李安顺。 比他瘦小一圈的李安顺不仅真的敢削他,还能松掉裤腰带把两人份的套餐全部吃完。 第24章 李安顺吃完这顿火锅已经临近十点半了。 看人捧着滚圆的肚子打着饱嗝优哉游哉地离去,哪里还有半点失恋的样子? 宋涸收拾完餐盘,换掉身上的制服,再帮忙把后厨的几大袋垃圾扔去后门的垃圾桶里,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火锅店位处大学城四通八达的美食街中心,后门所在的小巷通往一些网吧、棋牌室、桌游和密室等娱乐场所的聚集地,那条街道相对美食街要冷清不少,因此即便距离尚远,宋涸也还是听到了拐角那头隐约的凌乱脚步声。 「李安顺!有种你别跑!」 夹杂在脚步声中的怒喝令宋涸心生不好的预感。 他忙将手里的垃圾袋丢下,想也不想地往声音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给陆以青拨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两声狗吠,陆以青拿着手机离远了一些,语气里还有些残留的笑意,问他干嘛。 宋涸简单说明了情况,给了他详细地址,觉得他作为辅导员应该会管李安顺这事儿,焦急之余没等他回话就飞速挂断了电话。 循着动静沿着巷子乱窜一气,踩到了不少还没消化掉的事物残渣,一看就是某人吐的,都快在地上串成一条线了,跟标记似的。宋涸忍着噁心跟着这标记拐过某个巷口的拐角,终于看见了李安顺奔逃的背影。 好傢伙他跟喷射战士似的, 边跑边吐,身后跟着一长串断断续续的呕吐物,估计肚子里的东西已经被他吐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这种情况下还能健步如飞,脚上的速度是一点没耽搁。 而他身后追着七八个边踩雷边骂娘的人,全是之前在校门口撞见的那一群,毫不意外的,其中就有那个据说是成执前男友的寸头。 宋涸一时气血上涌,仿佛回到了当初约人干架的初中时光。他拧了拧手腕,想起来要发条语音喊陆以青跟着地上的标记找来,还让他最好多带点人手。 一边盘算着自己一拳最多能干几个,一边加快了速度接着去追前面那群人。 夜色渐深,李安顺似乎对大学城并不熟悉,迷路下竟越跑越偏,最终跑到了一处巷子的尽头,把自己堵进了死胡同。 胡同光线昏暗,旁边墙壁上杵着一道门,估计是哪家网吧的后门,各种泡面饮料的垃圾在门边上堆成了一座小山,腌臜之上飞舞着嗡嗡的苍蝇,门缝里漏出一线惨白的光。 宋涸赶到时,被人群团团围住的李安顺还敢沖面前的寸头叫嚣:「哥们儿你追人就这点本事啊?我要是成执我也看不上你。」 眼看寸头就要发作,宋涸匆匆从垃圾堆里拽出一把坏掉的椅子,把折断的椅子腿掰下来,顺手在墙壁上敲得咣咣作响,高声沖那边喊:「一对多算什么本事?你们还是不是爷们儿?」 李安顺挡下一记拳头,众人闻声回头,才看见身后气势汹汹的宋涸。 「你谁?」 宋涸捏紧手中的椅子腿:「你爹!」 「找死!」 「你他妈有种跟我单挑,看看谁找死。」 两边形成了短暂的对峙,言语挑衅混杂着门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和咒骂声,巷口处的路灯遥远地闪了一闪,把宋涸的身影嵌进一抹昏黄的背光里。 宋涸拎着椅子腿一步一步走近,瞪视着前方抡着棍棒耀武扬威的人群,心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却十分诡异——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着,要是受了伤,是不是又要听沈洲叽叽歪歪地说教一通?会不会把他医药箱里的红花油全部用光?一瓶红花油值多少钱来着?要不要记在帐本上? 两拨人蠢蠢欲动之际,墙上那道门忽然开了,凶神恶煞的光头老闆领着两个花臂壮汉从门里挤出来,指着人群威吓道:「要干架别处干去!别妨碍老子做生意!」 收回手指的同时还不忘补上一句:「再不滚老子报警了啊!」 说什么报警,纯属唬人的,这犄角旮旯里的破网吧恐怕最怕警察找上门来。 众人心知肚明,寸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扬着下巴沖那光头老闆喊:「别他妈多管闲事!」 光头老闆撸起袖子不信邪地「呦呵」一声,就要领着身后俩壮汉走上前来。 二者剑拔弩张的当口,宋涸和李安顺竟默契地对上了视线。 李安顺一挤眼睛,意思是开熘。 找准了时机一个勐冲,便撞出人群撒丫子往宋涸这边跑来。 第50页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跑,身后那拨人此起彼伏骂声一片,急忙追上来。 为了避免迷路乱窜又拐进哪片死胡同,宋涸二人顺着地上的标记往回跑。 那群人混迹惯了,比宋涸二人更熟悉这边老旧的街区,竟兵分两路来包抄。 没过多久,就在某个岔路口被他们堵截了。 终究还是扭打起来,宋涸勉强能自保,李安顺被集火揍得最狠,小腿肚子挨了不轻的两脚,手臂上的伤估计最多,挡了不知道多少拳头和棍棒。 拧着寸头的手腕照着门面就是一拳,宋涸把人从李安顺身上扯开,刚准备抬腿再踹一脚,耳边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卧槽,那光头真报警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搅作一团的人群立马四散开来。 宋涸松手把寸头放开,几个人已经跑远了,原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那寸头却不跑,双眼赤红认准李安顺就是不要命地拳打脚踢,跟有深仇大恨似的,宋涸使劲拉都拉不开。 耳边的警笛声在十米开外戛然而止,却没出现什么大的动静,没听见剎车声更没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喊话声,静默得有些异常。 宋涸心下生疑,好不容易牵制住寸头的双手时,他抽空朝警笛声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杂乱的电缆线横七竖八地割裂了夜空,破旧的路灯前蚊虫飞舞,随处可见的垃圾和烂泥宛如地面的疮口,狭窄的胡同尽头黑黢黢的,铺天盖地全是丝网一样纠缠的电线影子。沈洲叼着根烟从暗处走出来,脚步从容,一路踩过斑驳的黑影和满地的污垢。 腥红的火光明灭在他指间,他的眉头皱着,那双寻常又不寻常的眼睛隔着烟雾泛出凛冽的光彩,身高腿长的,倒颇有几分逼人的气势。 他身上穿的仍是下午跟宋涸视频时那件居家的深蓝色针织毛线衣,针脚细腻,版型松弛,胸口处横着一条颜色更深的黑蓝色波浪纹,又显得气质格外柔和。 二者碰撞出一种绮丽的、类似于「漂亮」的视觉冲击力。 宋涸愣了愣,被脑海中蹦出的「漂亮」这个词惊了一跳,想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却只是僵硬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宣告失败。 沈洲径直走到三人跟前,右手把嘴里的烟摘了下来,点了点菸灰,左手用力抓住了寸头的肩膀,制止他奋力挣脱桎梏欲再度扑向李安顺的动作,沉声说:「小鬼,适可而止吧。」 寸头瞥他一眼,心说这人又是谁?不认识,但真他妈装逼。 想出其不意招唿他一拳,拳头刚抬起来,一旁的宋涸狠力踹了他一脚,沖他吼:「赶紧滚!」 局势扭转,寡不敌众,寸头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甩开几人的牵制,终于打算离开,转身之际威胁李安顺:「你他妈再敢缠着成执试试!」 鼻青脸肿的李安顺嗤笑道:「到底是谁缠着他不放?」 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朝他竖了根中指。 等人走了,宋涸才从沈洲嘴里得知,警笛声只是手机里下载的录音,他知道干架的混混都挺怕进局子的,心血来潮想要试一试,没想到还真给唬住了。 「这也行?」 李安顺听完沈洲的解释,扯起嘴角哈哈笑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小腿肚子估计肿了一大片,走一步路喊一句疼,还不忘拍他马屁:「哥你刚才简直帅爆了!」 沈洲一脸受用,扬了扬手里的烟,笑道:「帅吧?为了装逼还特意叼了根儿烟。」 说完把手里燃了一半的烟掐灭了,扔进胡同里随处可见的垃圾堆里。 他其实真的不常抽菸,往往是心情复杂时的消遣,当作宣洩的豁口、克制无措的手脚,一抽菸就代表着心绪不宁遭受困境。 都快忘了上一次抽菸是什么时候了。 沈洲一边往前走,一边抬头望天,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好像是宋涸他奶生病住院,自己帮忙办理了林港的转院,然后领着宋涸去面馆吃饭的时候。 当时在纠结是否真的要开口叫宋涸搬来自己的租房,他冒着雨在面馆的门口抽了一整根烟。 他一边觉得自己处心积虑、有所图谋地介入宋涸的人生,把他当作攀附的支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这种做法十分卑鄙无耻。 一边又觉得,这个年纪的宋涸确实需要一些帮助,或许这个选择是互利共赢的。 于是宽慰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企图是可以被原谅的。 事实证明,至少对沈洲来说,介入宋涸的人生的确为他带来了许多积极作用。 比如空荡的房间终于有了除自己以外的人气,比如混乱而窒息的作息被他源源不断地输送了氧气,比如越来越好的胃口,比如日渐丰盈的体重,再比如,梦寐渴求的、即使是他单方面认同的陪伴。 唿噜终究只是只猫,不会说话,无法取代全部。 人终究是人,喜怒哀乐鲜明而生动,无可忽视、毫无保留,闹哄哄地充盈着他贫瘠的生活、倾盆他干涸的绿洲。 ——或许该说,是宋涸介入了他的人生。 这样想着,沈洲从天空中收回视线,扫了一旁的宋涸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 他沖对方绽开灿烂的笑颜,得到对方一个嫌弃的白眼。 沈洲耸耸肩,转头略带遗憾地同李安顺道:「我都做好干架的准备了,没成想警笛一放,人都跑光了。」 第51页 李安顺附和一句「做贼心虚」,宋涸则质问他:「你不是说不支持暴力吗?还要我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那也要分能不能主动避免啊,」宋涸掸了掸毛衣上沾到的一点菸灰,「毕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 说着,一个不注意踩到了地上的呕吐物,沈洲连声啧啧,一边甩着鞋底一边感嘆:「你们这标记……挺特别啊。」 「说起这个就来气!」李安顺一瘸一拐地跟在二人身后,捻着衣服上的污垢骂道,「肚子实在太涨了,跑起来根本克制不住……可惜了老子的火锅。」 又瞥了眼地上一长串的污秽,面露欠色道:「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还给环卫工人们添麻烦了。」 沈洲回身问他:「你这么晚了还能回学校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伤?」 「不用去医院,以前挨揍挨习惯了,伤口癒合很快的,」李安顺揉了揉脸上的淤青,又捻起衣服上的污垢,一脸受不了的样子,「直接回学校就好,大不了记个晚归,一身脏死了,我想赶紧回宿舍洗个澡。」 「那我先打个车,」沈洲掏出手机,「让宋涸明早带点药给你。」 宋涸看他站定了,想起来问他:「怎么是你来了?陆以青呢?」 沈洲答:「陆以青忙着约会呢,现在不在林港市,接到你电话后打给了我,我就来了。」 沈洲打完车又忙着给陆以青打电话,告诉他别担心,情况可控,让他享受假期不必着急回来。 李安顺凑上来挨着宋涸,笑嘻嘻地同他搭腔:「你哥阴差阳错地帮过我两回了,还真是有缘分吶。」 宋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哥?」 「对啊,」李安顺被他问得一愣,比他还莫名其妙,「沈洲不是你表哥吗?」 宋涸算是明白,迎新晚会那天两人在操场上叽里咕噜都扯了些什么了。 他呵呵两声,转而去瞪沈洲的背影,咬牙道:「是啊,他是我哥,我亲爱的好、哥、哥。」 【作者有话说】 更改一下更新时间,每周二、六晚18:30更新( ﹡o﹡ ) 第25章 (陆) 接到宋涸电话时,陆以青正在路边撸一只杜宾犬的脑袋。 狗子蹲在地上,被他撸得尾巴轻晃,面上却保持高冷,被他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吠了几声,陆以青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走远了些,问宋涸找他干嘛。 宋涸说李安顺正被一群人追赶,可能要挨打,又给了他一个大学城某火锅店的地址,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李安顺和大二的成执以及隔壁职业学院某学生之间的纠葛陆以青是知道的,当初操场打架事件他还替李安顺出面求了情,本以为这堆破事儿就这么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今晚又整来这齣。 班上的学生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作为辅导员的他也脱不了干系。 可现在的陆以青就是想制止也制止不了。 ——这几天许歷在外地出差,陆以青正好空闲,就跟学校请了个假过来找许歷,这会儿要赶回林港,最快也得明早凌晨四五点才能到了。 正着急,他又收到了宋涸发来的消息,说什么跟着地上的标记找人,还让他多带点人手…… 陆以青只得打电话给沈洲,把情况转述一遍,让他赶紧找过去看看,如果情况严重自己就立即启程返回。 挂断电话,发觉他表情不对的许厉过来问他怎么了。 许歷白天处理工作上的事,晚上陪陆以青吃饭逛街,已经累得眼下乌青,陆以青不想让他跟着操心,只说:「没什么,班上学生的事。」 「要紧吗?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陆以青笑笑:「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回头,发现路边的杜宾已经被主人牵走了,就剩些树影幢幢在地上晃。 公园的小路上有不少夜跑的人,他们原本吃完饭去商业街逛了一圈,回酒店时路过这个小公园,就顺道过来坐一坐,然后遇见了遛狗的人,牵的是一条少见的威风凛凛的杜宾。 曾几何时的幻想被唤醒,陆以青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徵得主人许可,拉着许歷凑上去战战兢兢地撸了一把,结果狗子很乖,甚至还开心地摇尾巴,陆以青逐渐放开来,捏捏它健硕紧实的前腿肌肉,笑得很开心。 没想到两通电话结束,再转头,人和狗都已经走远了。 美好总是一触即破,需要时刻胆战心惊,比如这次为期五天的短暂约会,像是偷来的一样,必须小心翼翼提心弔胆,不能有片刻放松。 他们又坐回了长椅,交叠的手藏在紧挨着的背后,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心存怀疑,怕被戳穿后得到鄙夷厌恶的目光。 一路都是这样走下来的,这条关乎自尊、甚至于被上升到人格与三观的神经,曾被他们最亲近的家人反覆拉扯,现在已经变得无比敏感,极易绷断。 陆以青知道他们不可能这样藏一辈子、躲一辈子,但也没办法。 像摘取一朵悬崖上的花,他们好不容易攀到了半山腰,筋疲力竭进退两难之际,知道没有体力更没有捷径去够头顶的花了,却也不想放下绳索退回安全区,因为捨不得身下已经踏过的万丈深渊。 就这么吊在半空中耗着,等待着某天绳索突然绷断,被迫得到一个明知是最坏的结果。 第52页 他们屏气凝神,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小公园挺安静的,没有跳广场舞的大妈开着dj舞曲蹦跶,人也比较少,偶尔匆匆路过两个,很快又离开。 眼前的草坪看起来枯黄一片,秋已渐深了,万物要更新,死后才重生。 「走吧,」陆以青对许歷说,「回去吧。」 起身时五指撤出许歷的掌心,尝到被包裹的温暖后愈发觉得秋风萧瑟,天气越来越冷,他把手抄进衣兜,往酒店方向走。 他们今晚吃的是西餐,牛排和意面,价格昂贵,味道很不错,现在嘴里仍有些回味。 但陆以青其实更想和许歷结伴买菜,再亲手做饭一起吃。以往待在一起时最常做的就是这些事,会觉得时间漫长而温馨,不至于无聊到要靠逛街来打发时间。 如果待在许歷身边,却不能亲手为他做一顿饭,陆以青会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不够圆满。 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做饭,并习惯于藉此来维繫身边的感情。 因为哥哥太优秀了,学习过于拔尖,大学保送,公费留学,相形见绌之下显得他中等偏上的成绩差强人意。不过幸好跟妈妈学会了做饭,且天赋异禀,有了点为人称道的优点,年夜饭的团圆桌上被家人提及时才不至于寥寥几句一笔带过——至少饭桌上的菜都是他掌勺,吃人嘴短,亲戚们多少会惦念他两句。 爸爸喜欢吃自己亲手腌制配菜的酸菜鱼、妈妈喜欢吃熬得软烂的莲藕排骨汤、哥哥不挑食,但口味清淡、许歷喜欢酸一点的番茄牛腩,沈洲喜欢吃绵软细腻的草莓蛋糕,班上的学生大多数嚷着要吃烘干牛肉和泡椒凤爪…… 他会下意识记住这些,且乐于投喂,觉得自己有在被需要。 所以他忐忑什么也做不了的日子,不能为许厉挑选最新鲜的食材、不能给他做他想吃的饭菜、不能为他把佐料调配到最切合的口味……好像可有可无。 幸而许歷用行动一再纠正他的想法,告诉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不在乎他会不会做饭、不在乎他做的饭好不好吃,只在乎他切菜时割伤的手指和他在厨房站久了酸疼的腰。 「心情不好吗?」 许歷拨开他被风吹乱的额发,看着他露出的眼睛,轻声说:「抱歉,今天是不是有点无聊?明天我们去游乐场吗?」 陆以青也能察觉到许歷的侷促,他们的相处模式是总觉得亏欠对方。 「游乐场是他们年轻人去的,」陆以青朝他笑,「我们老啦。」 「不老。」 许歷神情专注,眼神真挚,看他无数遍都没看够似的,又固执地说了一遍:「你不老。」 他不会瞅准时机说什么「你很好看」、「你在我心里始终年轻」一类的讨喜话,骨子里还是他们老家那一带的淳朴与敦厚,嘴有点笨,爱你时是用心爱、不是用花言巧语或者别的什么。 陆以青总喜欢逗他:「可是你老啦。」 许歷当了真,脚步顿了顿,摸了摸眼角,明知没有皱纹,仍面露懊恼:「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抗老吗?我要买点护肤品吗?你有推荐吗?」 陆以青知道他从来不在意外貌的,只是想讨自己欢心而已。 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被爱,好像之前的二十来年都得到了安慰,知道在许歷这里,自己就算不做饭也可以被在意着。 陆以青笑容放大,想亲他一口,但忍住了,只说:「人总会老的,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许歷不经逗,喜欢红耳根。 他也露出些许腼腆的笑容,唯一擅长的情话就是跟在陆以青的情话后面接一句:「我也是。」 这么多年了,他说过无数次「我也是」。 「喜欢你。」 「我也是。」 「想你啦。」 「我也是。」 「最爱你了。」 「我也是。」 「想跟你一辈子在一起。」 「我也是。」……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些时刻就好了,停留在彼此爱意正浓、又能得到回应的时刻。 陆以青情愿只活这些瞬间,超脱世外,风雨都绕过。 可是时间是往前走的,而幸福是用来打破的。 约会的最后一天,许歷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偶遇国庆回老家时被父母逼着相亲的对象。 ——在他和陆以青趁着人群熙攘悄悄牵手的大街上。 那是个事业有成的漂亮女人,在老家当地小有名气,被父母认为是最佳的儿媳人选。 当初他以「自己配不上」的理由拒绝了,而此刻,她窥视到了自己极力隐藏的真正秘密。 许歷与她隔着人群遥遥对视一眼,在松开陆以青的手冲上去解释并请求她不要告诉父母,以及装作不认识、任人流涌动只需牢牢攥紧陆以青的手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绳索迟早会绷断的,在坠落以前,要轰轰烈烈、光明正大地牵一次爱人的手。 于是他心一横,喊了一声陆以青的名字,等他抬眼望过来,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对方。 人群投来纷乱的视线,大多饱含鄙夷,如同零散的雨点浇湿他们周身,但其中也有一小片并不夹杂恶意,努力挤开乌云散播下一点柔和而包容的阳光。 陆以青被他吻得愣了一愣,下意识就要躲闪,迴避的一瞬间却突然顿住,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53页 以前是在幸福中忐忑,这回是在忐忑中幸福。 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也勉强知足。 偷来的约会时光消耗殆尽,许歷把陆以青送回了林港,在他的小区门口,傍晚的夕阳映红金秋路的银杏叶时,二人相拥着又落下一吻。 陆以青耳尖地听见一声惊诧的「操」,声音有点耳熟,循声望去又没看见人,但他现在不想再在意这些了,松开许歷的怀抱后笑着跟他告别。 转身离开时被许歷拉住手,听见他问:「今年春节……跟我回家好吗?」 陆以青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被握在掌心的手立刻就条件反射般渗出汗珠来,他仔仔细细凝望许歷的眼睛,在他眼中看到疲惫和坚定。 他点了点头,说:「好。」 如同以往他要他等他一样,他永远都会回答,好。 第26章 自上次见义勇为帮了把李安顺以后,李安顺就缠上来要跟宋涸称兄道弟哥俩好了。 他说自己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记仇,也记恩,宋涸的值日、后排占座、课堂作业等等,李安顺统统主动提出要帮忙,宋涸喜闻乐见,也就由着他了。 班上的老师和同学们一脸懵逼,觉得二人开学时那不对付的架势水火不容,现在怎么又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了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李安顺果真记仇,当初敢在课堂上当着老师同学的面跟宋涸叫板,现在挨了顿揍还嚷嚷着要去职业学院找那寸头报仇,非得让他进局子里蹲几天甚至被学校开除不可。 然而这事儿终究没做成。 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五天,两节早课的课间,众人在教室里占了座等待上课铃响的时候,成执特地来找李安顺,替那寸头求情来了。 李安顺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散,嘴角的伤口说话时扯着疼,原本还惊喜交加地问成执来找自己干嘛,在听到对方说出口的话时,上扬的嘴角忍不住抽了几抽。 成执垂着眼睛说:「他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我来替他恕罪,你放他一马,可以吗?」 李安顺觉得身上的伤口愈发疼了,被踹得红肿一片的小腿跟火烧火燎似的,让他几乎有些站不住脚。 感到悲苦和难堪的同时,心里升起一种浓烈的羡慕来。 以前他犯过许多错,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犯了错,但他成了人人谴责的罪人,被套上无形的镣铐严刑拷打着生活,那时候为什么没人给他撑腰、为他恕罪呢? 被爱、被关心的形式难道不是剪掉他心爱的长髮、踢翻他整洁的课桌、打翻他吃饭的碗筷吗? 原来冠以关心的名义对别人好时,也可以不沾惹任何撕心裂肺的疼痛。好羡慕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这样才能攒够力气笑出声来。 成执听见他短促的笑声,低垂的眉眼微微抬起来一些,将他脸上的伤口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于心不忍似的,皱了皱眉,却依旧没有说话,继续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李安顺倚在了教室后门的门框上,将全身的重量託付在身下冷冰冰的坚硬金属之上,像个上位者一样抱起了双臂审视成执。 周遭的哄闹和八卦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梭巡,这感觉像斩首示众,当着所有不相干的人的面挖心剖肝,供人耻笑。 李安顺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剩什么脸面可以丢。 他想,既然成执不让他好过,他也要让他遭一遭罪。 他放下扬起的嘴角,语气里却还有些嘲弄的笑意:「你亲我一口,我就既往不咎放他一马。」 这句话一出,身后传来一阵阵小声的惊唿,比别人知道更多内情的宋涸也盯着这边看,他觉得这场面有趣极了,自己也好奇这两人究竟要如何收场。 听清李安顺的话后,成执的眼睛瞪大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静。眼前这人嘴角有伤,双唇没什么血色,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时总是含着永不磨灭的笑意,此刻却是冰冷的。 被人缠了这么多天,成执今天好像是头一回仔细看他的脸,虽然布满了淤青和伤痕,五官却仍是清晰明朗的。他的双眼真的很柔和,即便此刻带着戏嚯和怒意,也还是水光潋滟的,像一小片盈着细碎阳光的湖泊。 他也真的很瘦,何况此刻又遍体鳞伤,跟树梢上挂着的被秋风摧残的枯叶一样摇摇欲坠。之前看他抱着吉他在操场上唱歌时就有一种感觉,觉得他随时随地都像在硬撑,惹人同情的同时又觉得他身上有无限的勇气和坚韧,好像不堪一击,又好像什么都击不垮他。 成执比他高出不少,挨近他需要俯下身低下头,嘴唇相贴时那渺茫的触感竟掀起天崩地裂般的心惊肉跳,两片嵌合的软肉在身后爆发的喧闹中各自一颤。 「操……」宋涸看好戏看得正起劲,此刻的感觉像是突然被人塞了一大只苍蝇进嘴里,一边急忙撤走视线,一边暗暗骂道,「……辣眼睛。」 好在那吻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间,宋涸试探着再看去时,只看到了李安顺倚在门框上僵硬的背影。 而成执像个上交了作业等待老师批改评语的学生,嵴背挺直,气势却畏缩,安静地站在李安顺面前等着他发落。 就在上课铃响的同一时间,李安顺站直了身子,没什么情绪地对成执说:「我说到做到,你走吧。」 第54页 眼看着李安顺转身,穿过周遭或八卦或鄙夷的目光,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面不改色地坐在了自己身边,宋涸忍不住蹦出一句:「牛逼。」 授课老师姗姗来迟,后排趴着睡觉的同学嫌风吹得太冷,把后门啪地一声关上,世界总算清净了。 至于门外的成执,也许又站了一会儿,也许早就走了。 宋涸不懂李安顺是怎么想的,他面上还是一贯认真听课的模样,实际走神走得连手中的笔掉了都不知道。 按宋涸以往那半吊子的恋爱经验来看,按理说人主动亲吻了就代表离追到手不远了,可是他竟然一点儿也不高兴。 「哎,」他撞了撞李安顺,问他说,「你真的打算放过那个寸头了?」 李安顺回过神,捡起地上的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人成执亲也亲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李安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斜着眼睛瞅他:「你们直男情商都这么低吗?」 宋涸「呵呵」一声,似笑非笑:「要是真的没一点儿感觉,我反正是死活下不去嘴的,再威胁也没用。」 李安顺开学时就曾因为宋涸的不开窍挨了一拳,自然不会再信任他这种低情商傻叉的话,于是扁着嘴摇摇头,轻声说:「我打算放弃了。」 「放弃什么?」 「放弃追他了。」 宋涸挑挑眉,没说什么。 他不做评价,劝一个男人不要放弃喜欢另一个男人这种话他可说不出口。 他早恋时追女生就那样,爱同意不同意,不同意拉倒。 他一度以为自己拿得起放得下的做派很洒脱,但李安顺显然没这种度量。 ——李安顺现在很难过。 他一难过就喜欢看小说排遣,靠虚拟人物的各色人生来麻痹自己、逃脱现实。以前觉得自己的取向还真是异类中的异类,前男友脱口而出的喜欢比他想像中还要脆弱。后来发现有种小说类型叫耽美,里面的主角跟他一样喜欢男生,大段大段的文字一再宽慰他,这并不可耻,爱情的模样无关性别。 主角间的情感也很厚重,足够轰烈,再艰难也坚定,大多不会不堪一击。 那时候认识了一位笔名叫绿洲的作者,他的第一部作品叫《梨子与夏》,李安顺起初是被他笔下的乡村夏天的气息所吸引,后来发现它的情感生涩,但足够引人共鸣。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绿洲的作品每一部他都追着看,看着他慢慢成长,李安顺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他的文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他妈清水了!一点肉沫星子都没有!跟他妈寺庙的斋饭一样素! 李安顺当堂掏出手机滑到绿洲最近更新的章节,然后怒而刷了几十条评论:「作者大大!求车!!!求肉!!!」 不顾身旁宋涸疑惑的视线,他决定在课堂上重温一遍《梨子与夏》,并把期末划重点的艰巨任务交给宋涸来完成。 宋涸懒得划重点,直接拿手机拍照ppt,到时候把照片发给李安顺。 他中午回家跟沈洲吃昨晚剩下的尖椒鸡,下午还得去会议厅听两个讲座蹭学分,完了顺便去操场练习八段锦,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体育课结课就剩两周时间,宋涸就记得八段锦的前几节动作,后面的八拍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讲座上约同学开了几把黑,又由体育小组的组长带领着在操场上要死不活地乱跳一气,宋涸总算勉强记住了考试的全部动作,等组长一宣布解散,宋涸如蒙大赦,临走时又被一个女生拉住索要了微信。 加吧加吧,反正转眼也就忘了。 宋涸甩着手机出了校门,一边思考今晚要买些什么菜,一边往菜市场方向走。 沈洲说他这两天嘴里长了个口腔溃疡,看来得吃清淡点,干脆跟着陆以青最新发布的菜谱,做个酸菜老鸭汤好了。 买完菜慢悠悠地回家,经过隔壁陆以青所在的小区,刚拐过外墙栽种的绿植,宋涸就看到了这样一幕——之前中秋节在陆以青家见过一次的那个叫许歷的男人,此刻正环抱着陆以青,两人在小区门口相拥接吻。 傍晚的夕阳打在小区大门的金属栅栏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两人的身影拢上橙红的余晖,画面浮着虚光,看起来不太真切。 宋涸下意识蹦出一句「操」,周围正好没什么路人经过,他的声音在安静中显得很突兀。 他急忙又闪回了被绿植遮挡的阴影处,心说有完没完?今天是什么日子?男同接吻日吗? 下意识的反应结束之后,迟来的复杂心情又令宋涸有些恍然。 陆以青居然也是gay他和许歷是一对吗? 怪不得当初在陆以青家看见许歷总觉得哪里奇怪。 所以至少沈洲和陆以青真的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还有。 他身边认识的人为什么都是gay啊! 第27章 那个问题并没有答案,或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洲是什么样的人,陆以青也就是什么样的人。 怪不得他年近三十还没有家室,被班上的同学问起时,陆以青只是笑笑,用「下次带什么口味的零食来堵住你的嘴」转移话题。 宋涸后知后觉地发现,陆以青的生活大部分是由食物构成的,一周固定两次视频更新,身为辅导员其实挺少在班上露面的,但一露面就犒赏大家,每天的空闲不是在做饭就是在做饭的路上。同学们一个个被他餵得服帖,喜欢围在他身边亲切地叫他「青哥」,他也乐在其中,跟大家聊天时侃侃而谈知无不言,唯独提及另一半。 第55页 「有的,」他唯一一次松口,只说,「有对象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话了,被逼急了只会转头反问挑起话题的男同学,歪头笑着听人家吹牛逼,说什么一学期没读完已经谈了三个女朋友了,他就骂人家「渣男」……诸如此类般,不算高明地为自己的对象保留神秘感。 宋涸直到那天才懂,他避而不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宋涸也难以想像,那些平时一口一个「青哥」的男生们背地里叫着李安顺「死男同」、「娘娘腔」,在知道陆以青的对象也是个男人时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再路过陆以青家小区大门口,宋涸都会放慢脚步先张望一眼,确保不会再遇上上次那种情况,才敢继续大踏步往前走。 周末从火锅店下班回来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宋涸踩着金秋路堆积的落叶习惯性看了眼空荡的隔壁小区,迎着冷风脚步匆匆地往家赶。 钥匙插进锁眼里顺时一转,门咔哒一声开了,唿噜兢兢业业地从温暖的猫窝里爬出来,不远万里蹭他裤脚以示欢迎。宋涸躬身换鞋顺带撸了把猫头,发觉今晚的屋子静得有些异常。 沈洲那劳命鬼不到半夜十二点是不可能放下键盘睡觉的,今晚没有那声「回来啦」也就算了,姑且算他码字正起劲儿没听见动静,可是怎么连键盘声也没有? 宋涸换上拖鞋起身拍开客厅的灯,视野亮起来的一瞬间,眼睛自动锁定沈洲的卧室门,门是开了条缝的,里面没开灯。 他把钥匙搁下,走过玄关进了客厅,才注意到桌上摆着的东西。 一块蛋糕,切开的草莓蛋糕,绵软蛋糕胚中间夹着几层果肉粒和粉色奥利奥碎,奶油上点缀着几颗撒了糖霜的鲜红草莓,宋涸走近一看,草莓下面是被割裂的果酱字迹,这一小块蛋糕上正好是「生日」二字。生日? 宋涸心想,谁的生日? 转念又一想,这家里除了沈洲还能有谁? 他走到沈洲的卧室门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好么,扑面而来的一股酒气。 宋涸摁开卧室的灯,就见沈洲醉醺醺地侧身躺在床上酣睡,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只包装精緻的礼盒,礼盒已经拆开来,里面是只价格昂贵的颈部按摩仪。 桌面上还有张手写卡片,宋涸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行字: 「又老了一岁啊,忙工作的同时也要保重身体哟——陆以青」。 所以今天真的是沈洲的生日? 被蒙在鼓里的宋涸拿过手机就开始给陆以青打电话,也不管这么晚了会不会打扰人家,摁亮手机屏幕的同时还下意识看了眼日期,11月19日。 陆以青正忙着在家里剪视频,接电话接得很快,问他:「下班了?」 宋涸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 陆以青知道他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指的是什么,答他说:「今天是沈洲二十九岁生日啊,我本来想找他聚个餐的,但他说自己不过生日,又说你还要上班,就没告诉你。」 宋涸心里有些不爽,但这份不爽没什么恰当的由头,忙兼职要挣钱是他自己常常挂在嘴边的,沈洲无非是带了点过分聪明的自知之明。 陆以青见他半天不说话,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 「我俩一高兴就喝了点酒,沈洲好像又醉了,我把他送回卧室才走的,难不成你回来时他又撒酒疯了?」 宋涸看了眼床上的沈洲,那傢伙正侧身背对着自己,只从被子里露出乱糟糟毛茸茸的后脑勺。 「没有,」宋涸说,「没什么事了,挂了。」 挂断电话,沈洲正好翻了个身转过来了,像是被他的说话声吵到了一样,眉头皱着,右边眉毛上估计被人抹了蛋糕,居然还有一点残留的奶油。 「操……」 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作,宋涸从桌上抽了张纸俯身给他擦干净,嘴里骂道:「能不能爱点干净啊?……被子脏了还不是我来洗。」 睡着的沈洲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宋涸擦完他眉毛上的奶油,直起身板又盯着他看,想起之前国庆节喝醉那一出,自己明明让他不要再喝酒,他也明明点头答应了,结果转眼又忘得一干二净。 这人真是不靠谱,某些时候比自己还虎,宋涸常常忘了他已经二十好几了,他自己也没有一点三十而立的自觉。 他的头髮好蓬松,乱糟糟的,跟个刺猬似的,好像又长长了一点,该剪头髮了。 他的双眉很浓密,但颜色有些淡,可能是眉毛太纤细了,跟他的人一样素净、不抓眼,但仔细一看,发觉形状还挺好看的。 他的眼睛闭起来原来是这副模样,两弯柔和的弧线,眼角挺开的,睁开时没什么存在感,但闭上时就显得眼型有些长,眼尾微微上扬着。 以及平凡的鼻子、普通的嘴巴、紧窄的下颌角,凑起来一张不算精緻的脸蛋,寡淡,有时又觉得净秀,但无论如何,看起来比他的性格柔和一些。 「好像长了点肉……」 宋涸细细看了一圈,伸手掐了把他的脸颊,是软乎的,确实比之前嶙峋枯瘦的模样胖了一点点。 手上没注意力道,把人掐疼了,沈洲皱着眉迷迷煳煳睁开眼睛,偏过头躲开他的手,视线在天花板上迷离了一会儿,四处游移着找准头,最终迟钝地落到宋涸身上。 第56页 宋涸知道他这副模样就是喝醉了,脑迴路不一定正常,也不怕这举动被他看在眼里是否会觉得怪异,慢悠悠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居高临下瞪着他——为什么瞪?不知道,反正瞪就对了。 沈洲混乱的脑子理毛线团似的绕了好半天,东倒西歪地处理着视觉神经传递来的信息,然后开了口:「宋……」 宋涸几乎是一下子就扑上去捂住他的嘴,骂骂咧咧道:「宋宋宋……宋你奶奶个腿!老子都要被你整出ptsd了!」 捂嘴的动作太过突然,没找准角度,把人鼻孔也堵住了,沈洲挣扎着给了他一拳,力道不重,但轻而易举把宋涸推开了。 「宋涸!」沈洲终于恢復了唿吸,人也清醒了不少,坐起身瞪大眼睛吼他,「你他妈至于吗?这么恨我?」 宋涸气笑了:「真要杀你就在你饭里下毒,你早死千八百遍了。」 沈洲劫后余生似的大喘了几口气,渐渐平復下来,又觉得头疼发困了。他抬手指了指客厅,抱怨道:「刚想说给你留了块蛋糕,叫你别忘了吃,好傢伙差点没捂死我。」 说完一翻身,掀被子又背对着宋涸躺回去了。 宋涸凑上去问他:「今天你生日?」 沈洲懒洋洋地应一声,很快就又睡着了。 宋涸仍没走,对他上一句话稍加思索,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那声半途而废的「宋」说不定还真是他自己的名字。 所以这回醉酒没发癫把他给认成宋祁了? 看来还是不够醉啊。 被迫假扮成宋祁的那些时刻,宋涸好像能洞察他的心思、知悉他的不甘。 看他彻底安静,红着眼眶,会忍不住揣测那三年以外、自己不曾参与的更久远的过去。 宋祁的好雁过无痕,他本人基本不会拿来放在心上的,所以无论之前怎么讨得沈洲的欢心,都只是善心作祟,不掺杂任何情感。 似乎颇具神性,但神爱众生,难爱个人。 身为宋祁唯一的儿子,都妄想分得他更多视线,更遑论沈洲呢? 宋涸莫名又想起李安顺当初说的话来——没得选,所以更痛苦。 那是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因为他从未喜欢过自己不想喜欢的人,从未想过风吹落叶是因为不得不落、繁花盛开不一定是它自己想开。 难得安静的夜晚放大了沈洲的唿吸声,宋涸盯着沈洲的背影,看他隆起的被褥宛如一座即将夷为平地的枯竭小山,喃喃自语似的,将心中的疑问念出了声:「喂,你也……痛苦吗?」 这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沈洲即便醒着也捕捉不到任何风声,何况他醉着,还睡着。 註定得不到回答的宋涸转身走出卧室,去往客厅,拿过那块蛋糕坐在沙发上慢慢吃。 香甜的草莓、绵密的奶油、松软的蛋糕……是好吃的。 可惜宋涸不太喜欢吃甜食。 他随宋祁,爱吃肉类和海鲜,家里只有徐一玲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家附近某家老牌甜品店的草莓小蛋糕。宋祁时不时就会买一些回家,小时候的宋涸吃多了有些腻,印象里宋祁有个学生倒是很喜欢。 宋祁偶尔会带学生回家吃饭,宋涸习以为常。大多数学生拘谨侷促,面对老师始终不自在,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只有那个人高兴得跟中了百万彩票似的,不住地说好吃,饭也好吃菜也好吃,草莓小蛋糕像从来没吃过一样,宝贝似的捨不得大口咬。 当时的宋涸才七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也不记事儿,只记得自己十分嫌弃他,嫌弃他破洞的衣服和开胶的鞋,嫌弃他溢于言表的窘迫和羡慕。 嫌弃他那,明显低人一等的人生。 想着想着,宋涸嚼着草莓觉得有些好笑。 风水轮流转,当初比那人优渥的东西现如今都被上天收回去了,曾经嗤之以鼻的苦头,他也已经尝到了一些。 第28章 生日没什么特别的,对沈洲来说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什么蛋糕啊礼物啊,小时候难免会心生渴望,长大以后就不会了。 有价值的日子才值得被纪念,他的出生没什么意义,只是这世界上多了一个人活着而已。 距离二十九岁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一周,除了知道自己又老一岁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地球还是照样转。 他唯一举足轻重的存在,大概只是小说世界里翻手云覆手雨的创世者,可即便当了神也有诸多无奈,故事的结局有时也并非他想当然。 照例从晨光熹微码字码到日头西落,周而復始的久坐令他落下了一身毛病,腱鞘炎、腰肌劳损、肩颈酸痛……陆以青送来的按摩仪价值不菲,舒适温热,让他尝到点濒临解脱的痛快。 感觉全身都要融化了似的,以脖子为分割点,脑袋和身子分了家,灵魂已经出走。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耳边是机器运转的细微嗡嗡声,节能小夜灯的光线恰到好处,映照一切又不至于刺眼。面前的电脑荧幕发出护眼模式下的幽幽绿光。外接键盘的亮度也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光源都很柔和,将他包围其中,致使他完全放松后的视野里包裹着一层杂糅的、平缓的朦胧滤镜,就像模煳的梦境一样。 他工作间隙唯一的乐趣就是观赏房间的天花板,有时候搬家搬得很频繁,即便忘了之前租住的客厅长什么模样,也不会忘了那些形色各异的天花板。 第57页 屋子装修得再华丽,天花板通常也是简单朴素的,构成元素无非是墙皮墙纸和一盏顶灯,要记住并不难。 沈洲偶尔会想,如果有下辈子,他就做一盏天花板的顶灯好了,看人时是居高临下的上帝视角,高兴了就为人们驱散黑暗,不高兴就啪的一声坏掉。 正当他发散思维考虑自己成了灯泡后要发什么颜色的光时,客厅的门忽然传来开锁的声响,宋涸已经买完菜回来了。 这通常也是沈洲光明正大偷懒的信号,他可以藉机站起来走动走动。 他立即摘下脖子上的按摩仪,推开卧室门,沖玄关换鞋的宋涸招唿一声:「回来啦?」 宋涸对他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单方面置气可比和平相处的模式累多了,或许年轻人精力再旺盛,时间久了也会觉得疲惫。 「嗯。」宋涸刚甩下钥匙准备进屋,手机就进来一封简讯。 他有预感是快递到了,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信息,果然是。 把手里的菜搁在地板上,宋涸又低头盯着刚换下的鞋子皱了会儿眉,纠结一阵还是决定踩着拖鞋出门算了,反正离得也不远。 眼见宋涸刚回来就要走,沈洲忙叫住他:「干嘛去?」 宋涸已经转过身打开了门:「取个快递。」 「正好帮我也取个!」沈洲笑道,「取货码我发你手机。」 门阖上了,为了表示自己听到了,宋涸在门外朝他喊:「你快点发!」 快递驿站在小区大门口不远处,宋涸没多久就抱着两个大箱子回来了,沈洲一眼就认出那个正方体的大箱子就是自己前两天下单网购的猫包,而另一个箱子形状怪异,又长又扁,看不出是个啥东西。 沈洲接过自己的猫包,当即拆开来验货,随口问宋涸:「你买的什么?」 宋涸不想回答他问题时习惯性脱口而出「关你屁事」,这次嘴唇已经轻车熟路地动了起来,一个「关」字却半道熄了火,转了个弯道:「没什么。」 反而惹得沈洲狐疑。 沈洲确认了猫包质量没问题,抬起眼来看宋涸:「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边说边将视线转移到那个扁扁的长方体快递箱子上,尾音拖得意味深长:「难不成是——」 宋涸恼怒道:「关你屁事!」 ok,对味儿了。 沈洲适时住了嘴,也并非真的要问出个究竟来,识相地提着猫包离开,去找唿噜去了,看看自家毛孩子喜不喜欢这个出行用的新座驾。 宋涸把快递放进了自己卧室,出来时正看见沈洲背着猫包里的唿噜在客厅里转圈熘达,又惊又喜的,跟个二傻子一样。 搁在玄关地板上的菜已经被沈洲提进了厨房,宋涸捲起衣袖准备做饭,沈洲背着唿噜凑过来问他:「你兼职的那个火锅店可以带猫吗?」 他轻轻颠了颠背上的猫包:「像这样待在猫包里就好。」 宋涸打开水龙头洗菜,说:「可以。」 「那就好。」 「你要带唿噜去?」 「对啊,周末去你们店里照顾照顾生意。」 宋涸洗菜的动作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看他:「你一个人去?」 「怎么会,」沈洲以为他忘了自己之前跟江秋月的约定了,解释说,「带唿噜去见它娘家人。」 宋涸又将头转了回去,不说话了。 沈洲看了眼菜色,问他今晚吃什么,得到宋涸不耐烦的答案后转身出了厨房,把唿噜从猫包里放出来,给江秋月发消息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又坐在沙发上吸了会儿猫。 开饭时和宋涸对着坐,察觉他心情不太好,今晚的菜又放多了盐,吃进嘴里齁咸。 沈洲对他莫名其妙的脾气和偶尔刁钻的口味已经接受良好,从一开始的明争暗斗变为现在的习以为常。 想当初还曾想过收他当干儿子,代替宋祁好好管教他,现在干脆随他去了。 这孩子自由惯了,生长过分恣意,好在没长歪,虽然脾气差了点,但是心眼儿不坏。而且别看他易燃易爆易炸毛,其实心思挺细腻的,所以才爱犯别扭,另外还被开发出了一点隐藏的人妻属性,是个会讨异性喜欢的。 等他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看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独当一面,沈洲觉得自己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如今干家务愈发麻利了,日渐趋近不再需要沈洲插手的真正的大人模样……或许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然而在火锅店里干活到底还是跟在家里做家务不一样,沈洲亲眼见了才知道。 被人唿来唤去,忙得脚不沾地,得了空闲也只能在一旁站着等候,清盘子调火候帮人倒水捞菜,有些性格大方的女孩子偶尔会逗他两句问他要微信,他也得耐着性子始终保持营业微笑。 沈洲带着唿噜和江秋月母女已经在火锅店里落座了好一会儿,看宋涸忙碌的身影在眼前来回穿梭,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宋涸兼职辛苦,但这孩子比他想像中还要坚忍。小时候那个作天作地的混世魔王好像在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取而代之的韧性像茧一样渐渐勒束成形,但是辛苦就是辛苦,跟苦难一样不值得被歌颂。 沈洲从来都不想要他的偿还,没有意义,但他有那该死的强硬自尊心,他更希望和自己撇清关系、两不相欠。 第58页 「沈洲叔叔,你看这个鸭肠好长啊,和长颈鹿的脖子一样~」 对面的心心跟他说了许多充满童心的不着边际的话,沈洲有些心不在焉, 打趣了两句,听见隔壁那桌女生的谈笑。 「苏茜……你都来第三回了,还是没有进展吗?」 「有一点进展的,」名叫苏茜的女生端起了桌上的蘸料碗沖众人示意,「宋涸今天帮我打了碗蘸料,他说这个蘸料配火锅最好吃。」 几个女生揶揄了几声,有人笑道:「我们怎么没有?看来是宋涸专门为你调配的啊。」 「得了吧,」苏茜撇撇嘴,「是我让宋涸帮忙打的,宋涸除了问我还需要什么服务以外,其他什么也没说。」 其他人又叽叽喳喳地问她微信上的邀约怎么样…… 沈洲接连听到宋涸的名字,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那个叫苏茜的可不就是迎新晚会那晚问宋涸要微信的女生吗,她在晚会上跳的街舞很燃,沈洲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他饶有兴味地听了会儿苏茜等人的聊天内容,说的什么邀请宋涸去看街舞社团参加的市级比赛,初赛和复赛都比完了,宋涸连个面都没露云云……沈洲越听越想笑,没想到那臭小子还是个难追的主。 对面的江秋月将锅里的肉捞起来过一遍清水餵给心心,突然开口问沈洲:「你那个朋友还在考虑养狗吗?」 沈洲闻声将注意力从邻桌收回来:「陆以青吗?」 「对,他不是说想养一只杜宾或者罗威纳吗?」江秋月从桌上抽了张纸,一边帮女儿擦下巴上的油渍,一边道,「林港市禁养罗威纳,但是杜宾做好了登记就可以,咪汪之家明年会跟一家杜宾繁育犬舍合作,他如果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他物色一只品相好一点的。」 沈洲想了想,说:「没听他提起过,下次我帮你问问,或者我直接把他的微信推给你,你们随时可以交流。」 「我加他微信吧。」 「好。」 两个大人说话时,心心的视线一直放在沈洲身上,按着自己的口味跟他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还要站起来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夹进沈洲嘴里,江秋月怕她碰到滚烫的锅边或者溅到热油,厉声呵斥让她乖乖坐下,沈洲见小姑娘委屈地噘着嘴,笑着凑近了些,自己用公筷去夹她碗里的肉。 过了一遍清水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沈洲动作夸张地大口嚼了,还是很给面子地连连称赞道:「果然好吃!谢谢心心!」 心心得了夸赞,立马来劲儿了,赌气说不要和妈妈一起坐了,高高兴兴地要去找沈洲叔叔,沈洲于是把身旁的猫包小心递给江秋月,把心心安置在身旁挨着她坐下了。 江秋月嗔骂女儿「小没良心的」,说「妈妈也不要挨着心心坐了,妈妈要照顾唿噜」,一边像模像样地挑了一小块没有筋膜的生肉餵给猫包里的唿噜。 心心又急又气,沈洲看得好笑,忙着给二人做和事佬。 三人一猫其乐融融,有两个年轻人注意到猫包里胖嘟嘟的唿噜,凑过来撸了两把,说说笑笑地问他们是不是一家三口。 宋涸正在苏茜那桌帮忙倒饮料,听到这话时扫过去一眼,看见沈洲笑吟吟摇头的模样,心里那股久违的厌恶感就又涌上来了。 想必江秋月仍然不知道沈洲的取向吧? 沈洲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和江秋月一起吃饭的? 是已经放下了对宋祁的执念决定步入新的阶段了吗?……怎么可能?那自己身为宋祁的儿子夹在其间又算什么?本就难以启齿的关系该走向何等尴尬的地步? 啊……真他妈烦啊。 「……宋涸,宋涸!果汁马上要洒了!」 苏茜的声音惊醒了宋涸,他连忙把手里的饮料瓶放下,擦干净桌面上溢出来的果汁,头往下埋,轻声说:「抱歉……」 第29章 说起一家三口,就不得不提及爸爸妈妈,年幼的心心对这两个名词没有太多概念,只以为像过家家一样可以随意分配角色,所以当她问沈洲「你可以当我爸爸吗」时,她不懂为什么妈妈和叔叔脸上的笑容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话一样。 沈洲能看懂心心眼里那懵懂的憧憬,小孩子表达需求时没有大人那样深思熟虑,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从某些方面来看,沈洲和她还是能产生不少共鸣的。 父母离婚时沈洲年纪还太小,不过乡下大多都是留守儿童,平时并不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有太大的不同,也就过年的时候吧,家家户户远行的游子回到故乡,同龄的小朋友欢天喜地去迎接父母,得到一大袋他从未见过的零食和玩具,又换上崭新时髦的新衣围着爸妈撒娇,沈洲远远看着,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没憧憬过,要是自己也有爸爸妈妈就好了。 是谁都可以,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甚至不带零食玩具和新衣也可以,只要回来就行。 可他身边的位置始终空着,靠几本泛黄的书籍堆砌,才不至于落灰积尘。后来连那几本书也被沈良友一把火给烧了,一无所有的沈洲甫一从宋祁身上尝到甜头,就变得越来越贪心,到最后竟痴心妄想得到陪伴,有了陆以青和唿噜仍不知足,他也想要全心全意的、要可以完全託付的、要世上独一份儿的。 第59页 他的生活必须要有攀附,要有盼头,要有支柱,能支撑得越长久越好,否则就太萎靡、太空了。 至于面前的心心,她本就在城市里长大,也许还不知道留守儿童是什么意思,这么小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呢?她生活的重心不就是爸爸妈妈吗? 别人有的她也想要,何况是各种绘本故事里塑造得如同英雄一般的爸爸。 「孩子还不太懂爸爸是什么意思,」江秋月神情无奈,略显疲惫,「你别介意。」 沈洲摸了摸小姑娘仰起来望着自己的脸,在她期待的眼神中为难地开了口:「心心……」 「你们这桌的汤快要烧干了,要加点水吗?」拎着壶热水的宋涸突然窜出来,面带微笑道。 沈洲将没说完的话咽回口中,看看宋涸又看看锅里的汤料,发现水确实浅了不少。 没等回答,宋涸就自顾自地沿着锅边开始朝汤料里倒热水,脸上的笑容也随着水流的注入渐渐消失。 心心一早就认出了这个曾在沙滩上见过一面的帅哥哥,不过妈妈说哥哥在工作,不能打扰人家。现在帅哥哥就在跟前了,心心又高高兴兴地跟他打了今天的第四道招唿:「帅哥哥还在工作吗?什么时候可以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火锅呀?」 隔壁桌几个女生的聊天丝毫不避人,音量不小,江秋月难免也听到了几句,又看到自家女儿那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同宋涸玩笑道:「小帅哥可真招女孩子们喜欢。」 宋涸加完水起身,沖母女俩笑笑,说了句「抱歉有点忙」,就提着空水壶转身,从沈洲跟前匆匆路过离开。 沈洲刚想开口叫住宋涸,跟他说自己会等他下班,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突然脚上一痛,这臭小子也不知是没长眼还是怎么,路过时不偏不倚地踩了自己一脚。 「嘶……」 他动了动差点被踩扁的脚趾头,抖了抖鞋尖上的灰,又转头瞪了眼宋涸的背影,心说这厮绝对是故意的,谁走路用这么大力道? 江秋月听见他的抽气声,问他怎么了,沈洲摇头说没事,暗自抬眼找了圈宋涸的身影,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小兔崽子」。 好在之前关于「爸爸」的那个话题被宋涸岔开了,江秋月一个劲儿给心心夹菜,让她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压根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沈洲并不觉得这样能够敷衍过去,就像他从小缺失的东西未能得到妥善处理,一直影响他直到现在。 但他对爸爸这个概念的认识其实挺贫乏的,任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完美无缺的说辞可以直面小朋友单纯而脆弱的心灵。 也许心心的情况会比他好很多呢,沈洲宽慰自己,她只是没有爸爸,又不是没有妈妈、没有爱、没有钱、没有陪伴、没有家。 一顿饭就这么一波三折的结束了,心心中途吃饱睡着了,江秋月走时特意同沈洲道了歉,说自己之前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一直在迴避心心有关爸爸的问题,甚至借着沈洲的善意来打发心心的期待,这次回去以后会严肃地和女儿探讨清楚,希望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 沈洲说这有什么,笑着与她在店门口道别。 江秋月怀抱女儿离去的背影渐渐隐入人群,孩子不再如襁褓中那般轻盈,牢牢抱在怀里时连腰背也向后弯折,模样像停放了一只蜻蜓的纤瘦菖蒲叶,但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平稳,看起来格外有力。菖蒲叶有劲韧的叶茎,足够支撑小蜻蜓安睡直到醒来。 沈洲在店门口的胶板凳上坐着等宋涸十点半下班一起回家。 带了唿噜不方便坐公交,只能打车,两人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彼此沉默着,并排坐在后座上。 宋涸上了一天班身心俱疲,沈洲看他没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就让他先睡一会儿,到了再叫他。 将近半个小时的单程,司机嫌掉头太麻烦,让他们在金秋路下了车。 夹道而生的高大银杏已然一片金黄,环卫工人扫不完成片成片倾洒的落叶, 地面上往往干净不了多久就又铺上厚厚一层,不过双脚踩在上面是柔软的,银杏又不像其他落叶那样干燥,再用力也是静悄悄的,不会有碎裂的声响。 深夜行人稀少,只有中间的柏油路上不断飞驰着过往的车辆,叶子落地了也不得安生,反反覆覆被车轮倾轧、捲起、抛下,直至被碾尽仅有的汁液,薄薄一片粘黏在地面上。 走在前面的宋涸几乎每走两步就要踹一脚,闷声不吭地不知在泄什么愤。金灿灿的扇形叶片夹杂着几颗圆不熘秋的银杏果,统统被他踹飞,落地时啪嗒啪嗒地发出脆响。 沈洲学聪明了,知道他心情不好时不该去搭腔招惹,以免哪顿饭里的菜盐又放多了,咸得他难以下咽。 等回到家,把唿噜从猫包里解放出来,沈洲准备回卧室把今天没完成的更新字数补完,手刚碰上门把手,身后的宋涸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 宋涸急促地喊了一声,见他转过身来,立马跑去自己卧室里拿东西。 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抱着一只熟悉的扁扁的长方体箱子,不过包了一层蹩脚丑陋的礼盒包装纸,还繫着一朵不成型的纸裁花。 在沈洲不明所以地注视下,宋涸把东西递给了他。 「什么东西?」沈洲讶异地接过,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第60页 宋涸用烦躁和不耐来掩盖面上的不好意思,可惜语气没控制好,有些沖:「上周不是你生日吗?」 沈洲更惊讶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这难道是生日礼物?」 「你拆开看看,」宋涸顿了顿,「我先去洗澡。」 说完一熘烟进了卧室,急沖沖地埋头翻找换洗的睡衣。 沈洲把箱子拆开一看,竟是一只全新的机械键盘,还是他熟悉的某知名品牌,价格不算很贵,但最少也要好几百。 他现在用的那只键盘是毕业以后咬牙买的,工作了几年就跟了他几年,因为高强度不间断地作业,已经破损严重,小键盘有两个数字键失灵了,键帽也丢失了两个,不过都不太影响打字速度,他也就没捨得买新的。 宋涸抱着睡衣回到客厅,很忙碌似的,目不斜视地匆匆往浴室里沖,路过沈洲时悄悄瞥了他一眼,脚步不曾停顿,又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沖。 「宋涸。」这回换沈洲叫住了他。 宋涸缓缓转过身,与沈洲对视,看到对方皱起的眉。那双平淡无奇的眼睛里没有惊喜,只有实打实的困惑与不解。 「你为什么要送我生日礼物?」 沈洲下意识发问,语气真诚,不带任何玩笑的性质。他确实想不通,宋涸明明厌烦自己、急于和自己撇清干系,又为什么要做这种看似在拉进关系的事? 宋涸僵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凡沈洲的语气里稍有不妥,他也可以借题发挥发一通火骂他不识好歹,可这么一清二白的疑问句,反倒逼得宋涸不得不认真思考起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在得知沈洲的生日后,忽然就想起之前视频时看见他缺失了键帽的旧键盘,不知不觉就去查询了哪类机械键盘打字舒适不累手,得到答案后马不停蹄地下了单,收到包裹仍不满意,甚至想模仿陆以青的精緻包装,又捨不得花钱订制礼盒,干脆用了两天时间自己动手裁剪,结果惨不忍睹。 那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用心,宋涸说不出口。他望着沈洲等待回答的认真的脸,又觉得烦了。 「你不是我哥吗?」他没好气地敷衍道。 沈洲愣愣地「啊?」了一声。 「你自己跟李安顺说的,你是我表哥。」 「啊……」沈洲顿觉尴尬,「这……」 「给你你就收着。」 宋涸把手里的睡衣搭上肩膀,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理由可以跟沈洲吵架,以此来堵住他继续追问的嘴,但他不想吵,最后只是骂了句脏话:「妈的烦死了……」 意思是你适可而止,我已经够烦了,没找你算帐都是好的。 沈洲确实不问了。他垂下视线仔仔细细看着手里崭新而漂亮的键盘,忍不住上手敲击两下,听到键轴清脆悦耳的声响,嘴角上扬,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这辈子唯二送他生日礼物的人,竟然是宋涸。 「谢谢你,宋涸,」他扬起脸沖宋涸笑道,「真的,谢谢你。」 饶是他伶牙利嘴,此刻除了谢谢以外好像也说不出别的好话了。 那双眼睛笑起来流光溢彩的,衬得寡淡的脸竟也熠熠生辉。 宋涸转过身继续往浴室里走,一边走一边想,挺值的,因为他刚才有一瞬间的后悔,但他现在觉得,确实值了。 第30章 那个叫苏茜的女生不可谓不大胆,陆陆续续来过宋涸兼职的火锅店三次,每次都光明正大地和几个朋友讨论怎么追他,搞得店里的几个阿姨天天打趣宋涸,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热情又开放。 宋涸不是没有明确拒绝过,在微信上告诉她自己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但这姑娘非要他试一试,说万一试试就有了呢。 上次沈洲来店里吃火锅时坐她隔壁听了不少话,还特地来问过宋涸的想法。 「那姑娘是你喜欢的类型吗?」沈洲问。 宋涸仔细想了想,无论是从外形还是从性格上来说,苏茜其实都挺符合自己的口味的,漂亮、直爽、大方、有事说事、不小家子气,以前早恋大多也都是跟这样的女生谈,他自己甚至还主动追求过。 于是他回答:「算是。」 「那不如试试看?」 听到这话的宋涸停下铲猫砂的动作,转头去看沈洲。沈洲正坐在沙发上剥一只小巧的砂糖橘,橙黄髮红的橘子被他用短浅的指甲划开底部,手指轻轻剥开橘皮,扯下粘连错乱的白色橘络,把干净的果肉齐整地摆放在盘子里。 他好像只是随口提一句,视线始终固定在手里的橘子上,神情懒散,轻描淡写的。 宋涸把结块的猫砂铲进垃圾袋,鼻子里那股子清苦的橘皮味道盖过了其他。他觉得沈洲这清闲的模样可真欠揍,恨不得把手里的猫屎猫尿全扔到他脸上去。 那边没得到回答的沈洲仍在自顾自说着:「我觉得那姑娘挺好的,街舞跳得特酷。」 宋涸开始收拾各处的垃圾桶,准备把垃圾收起来一起拿出去扔了,等来到沈洲脚边,堆满橘子皮的垃圾桶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橘皮味,夹杂了发臭的垃圾味。 宋涸看了眼沈洲,说:「是挺好的,我会考虑试试的。」 沈洲剥橘子的手一顿,像是没料到宋涸还真能听自己劝,受宠若惊般连声道:「好好好,记得跟女孩子一起时要捨得花钱,兼职也别那么忙了……」 第61页 宋涸向来不爱听他那长辈一样的啰嗦,没等他说完就拎着一大袋垃圾出门倒垃圾去了。 自那以后,宋涸开始正视苏茜的微信消息了。 苏茜找宋涸一起打游戏,宋涸没再拒绝,约上经常开黑的几个同学和她一起打了几局,意外地发现苏茜很厉害。后来才知道她和李安顺打好了关系,从李安顺嘴里得知他经常打游戏后,特地花时间练了很久的操作,就为了跟他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不久后她再次邀请宋涸去看社团参加的高校街舞比赛,地点就在林港大学,不会占用他周末的兼职时间,而且是最后一场总决赛。宋涸答应了。 第二天上课,李安顺就凑上来问宋涸:「你答应苏茜去看街舞总决赛没?」 宋涸应了一声,李安顺便嘿嘿一笑:「我也要去!听说高校的街舞社团都有很多帅哥!哪里有帅哥哪里就有我!」 宋涸斜他一眼,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成执呢?」 说完才想起来这人早就说过要放弃了,不过那错综复杂的烂摊子确实也该放弃了,上次挨的那顿揍把陆以青给吓的,差点没当场引咎辞职了。 李安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用眼神骂了一遭宋涸哪壶不开提哪壶,然后无所谓道:「不知道,没关注了,反正就这样了,死缠烂打确实挺讨厌的。」 「行吧,」宋涸说,「不知道哪个跳街舞的哥们儿会被你看上,先替那倒霉蛋提前默哀。」 李安顺跟宋涸相熟以后,愈发觉得这傢伙说话气人,好在嘴硬心软,心眼并不坏。 「那我先提前祈祷,下次告白别又挨一记拳头,我他妈是恋爱,不是渡劫!」 宋涸笑了两声,夺过他手里的课本照抄他勾画的期末重点,看着满篇不间断的红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还是先祈祷期末不挂科吧。」 这天下午没课,宋涸接了个商场装扮人偶的日结工作,下班回家刚打开门就听到沈洲卧室里那要死不活的动静。 正在卡文的沈洲一手摸着崭新的键盘,一手抓着自己的头髮,像饿死鬼一样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救命」,正巧就被回来的宋涸给碰上了。 听到开门声的沈洲如蒙大赦般从椅子上蹭起身,心安理得地暂停了工作,伸了个懒腰去往客厅,同宋涸打招唿:「回来啦?」 「你刚喊什么救命?」宋涸上下打量他。 「哦,」沈洲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卡文卡得我想死。」 要怪就怪他自己,新开的坑是他从未尝试过的类型,与他以往的风格大不相同,本来就写得足够艰难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类型本来就容易让人产生那方面的联想,最近总有个读者天天在他的最新章节下面刷评论,哭天抢地求他开个荤、求他给口肉吃。那位读者偏偏还是个骨灰级老粉丝,几乎从沈洲出道追到至今,沈洲写的书他本本没落下。沈洲无比眼熟他,看孩子吃素吃得人都疯了一样,终于也忍不住尝试着写一写自己从未涉及过的荤菜。 但凭他母胎单身以及长期禁慾的工作狂人设,就算看了钙片和黄文,他也真的真的……半个字也憋不出来。 眼看宋涸无语地白了自己一眼,紧接着撸起袖子提了菜就去厨房做饭,沈洲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臭小子长得好看也就罢了,还人高马大的,身姿也挺阔,天天兼职四处奔走,身材也不干瘪,露出衣袖的半截小臂虽谈不上健硕,那也是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这外形条件活脱脱就是个素材啊。 宋涸明年五月份就有十九岁了吧?恋爱经验应该比自己丰富不少吧?……不知道那啥过没有? 本着认真对待作品、尽量精益求精的务实态度,沈洲打算虚心求教一下,于是提步来到厨房门口,开口问宋涸:「宋涸,你……」 「你」了半天接不出下文来,沈洲紧急避险止住了,估计问出口这小子又要骂自己是变态了,就算真的大发慈悲愿意跟他探讨,也不过是个直男,真有经验应该也不具有多少参考价值。 「什么?」宋涸没回头。 沈洲咂了咂嘴:「没什么……」 「有病。」 还是挨骂了,沈洲认栽,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就是想问问,你跟那个苏茜怎么样了?」 本以为宋涸会回他一句「关你屁事」,没想到他的回答出奇的正经:「她打游戏很厉害,我们最近经常一起打游戏,我跟她的线上聊天也多了,她还约我去看她们的街舞比赛,我同意了。」 「那敢情好,」沈洲听得认真,听完语重心长道,「好好处。」 宋涸在厨房里洗菜,水龙头开得很大,水流哗啦啦的,他好像没听见沈洲刚刚说的话,半天没声响,但是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开了口,破天荒地应了一声:「好。」 不是不耐烦的「关你屁事」,不是敷衍的「嗯」,居然是听话的「好」? 这倒给沈洲整不会了。 有种捡了一只龇牙咧嘴的流浪猫无论怎么讨好都挨挠,突然有一天它就乖乖趴下任你摸了的感觉。怎么说呢,比起相信是自己驯服了它,其实更担心它是生病了没力气挣扎、或者在暗自蓄力打算出其不意给你一下。 沈洲心神不宁的,找补似的加了一句:「学习……学习也别落下!」 说完熘回了客厅,只听见厨房里燃气灶开火的声音。 第62页 宋涸给锅里添了油,等油热后把洗好的菜下进油锅,滋啦一声开始翻炒,明火的热度烘得手臂发烫,手心却还是刚刚浸过冷水的湿凉。他转身去找调味料,拎在手里的锅铲打滑了一下,终于还是觉得烦了。 什么恋爱、什么学习……就是宋祁也从来不过问这些。宋涸安分守己时宋祁仿若不存在,同处一片屋檐下,宋祁的视线仅仅胶着在徐一玲一个人身上,只有宋涸闯祸了宋祁才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转头还能笑着在饭桌上给宋涸夹他爱吃的菜。 好像宋涸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动怒,这种温柔和大度跟他给予班上同学的没什么两样。 宋涸感受到的父爱过于包容伟大,反倒显得轻如鸿毛、几近于无。 反观那人,自诩他爸爸的学生、他的室友、他的表哥,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够份量来支使他的生活,却总是自作主张、乐此不疲。 宋涸现在的感觉好奇怪,莫名其妙地烦,烦那人的自以为是,烦那人的轻描淡写,又烦自己为什么要烦。 他觉得自己最近的心态有些混乱,某些情绪来得很迷惑,他隐隐察觉到不对的苗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像陷入繁杂纠缠的毛线团,他想横冲直撞突破束缚,结果身上杂乱的线条越勒越紧。 究其本源,全都怪沈洲。 ——他是毛线团的始端。 一旁的沈洲哪知道宋涸这些心理活动,他还在烦恼那篇卡得他想死的炖肉章节究竟该怎么写。 吃完饭沖回卧室继续要死不活地码字更新,改来改去总觉得干巴巴的没有灵魂,最后还是熬不住搬了外援。沈洲发消息寻求陆以青的帮助,借鑑他和许歷的经验,无意中听了些面红耳赤的故事,硬着头皮终于挤完了要更新的内容。 其实内容很隐晦,不然也根本发不出去,不过怎么也算是有所突破了。 插掉码字界面的那一刻,他忽然间想起之前有人在《梨子与夏》的番外下评论过的「清水」和「虚妄」来。 当时还觉得愤懑不满,现在他却有了新的感受。 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清水。那是他第一部长篇小说,什么都很青涩,以描写记忆中的乡村风光为主,剔除了血淋淋的晦暗部分,加入了一些旁观得来的美好意象,两位主角的故事比较平淡,没什么风浪,且都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克制、要及时止损。 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虚妄。没有亲密关系体验的他写《梨子与夏》时代入了宋祁,但随着宋祁的离世,他越是从中抽离就越是看得明白,自己对宋祁的情感其实很复杂,更接近于参神拜佛,写作就相当于他手里的香火。这种情感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爱情挂钩,分明是一种沉重的精神寄託,与两位主角清新而质朴的故事基调并不匹配,因此显得虚浮。 如今他写的作品越来越多,各方面也越来越得心应手,能够像构思情节和人设一样编排角色的情感,不必再想方设法地代入谁。 毕竟小说不像真实生活那样有诸多变故,小说都是虚拟的,有一定的公式可以套用,有起承转合,有因果。 【作者有话说】 文中所有关于沈洲职业的描写请勿代入作者本人。 第31章 十二月七号这天下午,没课也没兼职,宋涸如约去看苏茜的街舞总决赛,李安顺跟他一道前往学校体育馆的比赛现场。 两人并排走着,李安顺一路上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盯着手机笑得脸都要烂了。 「我最近的运气好到爆!」他说,「希望今天也一切顺利,遇见的帅哥都温柔善良有风度、君子动口不动手。」 宋涸问他:「你哪门子的运气好?出门踩狗屎了?」 李安顺语气兴奋:「我喜欢的作者在我坚持不懈地央求之下终于开荤啦!以前只能看同人解解馋,这回终于尝到原汁原味的荤菜了!」 宋涸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跟外星语似的,没听懂:「什么玩意儿?」 李安顺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当我买彩票中奖了吧。」 宋涸不知道李安顺能不能遇到温文尔雅的跳街舞帅哥,但他的运气显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 这次的高校街舞大赛借用了林港大学的体育馆,宋涸和李安顺赶到时场外已经围了许多跑来凑热闹的没课学生。二人一前一后挤过人群,来到台下和苏茜约定的地点,分属林港大学街舞社团的特定观众席还专门给他们留了两个位置。等二人坐下后不久,就在显眼的候场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穿着宽松的表演服,化了点显凶的妆容,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站在候场区边缘不断拨打电话,对面可能一直没接,重拨了不下五遍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垂着脑袋慢慢回到了队伍中央。 那不是别人,正是隔壁职业学院那寸头小冤家——成执的前男友。 「哎哟卧槽,」李安顺低唿,「帅哥没见几个,鬼倒是见了一个。」 看见那人,李安顺觉得小腿上刚好不久的伤口就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面部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了一下。 「不会又要冲过来揍我吧?」他揉了揉脸,同宋涸开玩笑道,「集齐七龙珠能召唤神龙,我集齐七个拳头能渡劫成功飞升成仙不?」 第63页 「自作孽不可活,」宋涸看他一眼,幽幽道,「你当初就该找监控交给他们学校,我也可以给你当目击证人,或多或少让他受点儿罚,也不至于还有心思来参加比赛。」 李安顺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沉默了。 他确实后悔了。后悔为了一个自取其辱的吻忍下这口气。 但他言而有信,说不追究就不追究,纠缠了那么久也该在成执面前洒脱一回。 「嗐~」他沖宋涸摆摆手,「算了。」 苏茜从候场区熘出来和二人打招唿,顺便一人递去一瓶水。她神采飞扬地同二人说了比赛的出场顺序,让宋涸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她有信心自己的表演绝对精彩。接着又大大方方地揽过李安顺的肩,笑着告诉他哪个学校里有帅哥,要他留意点,该要微信就要微信,她还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没待一会儿就得回候场区了,临走时还给宋涸比了个心,在队员们的起闹声中意气风发地转身离开了。 苏茜今天套了髮带编了辫子,妆容野性服饰酷炫,又帅气又漂亮,身姿还有专属于女孩子的灵动,行事也热情畅快,唯独跟宋涸说话时有点佯装镇定的羞赧。李安顺说苏茜人很不错,性格又好,宋涸这狗脾气能被人看上才是踩了狗屎运。 宋涸拧开瓶子喝了口水,没反驳也没附和,觉不出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理智告诉他,这样挺好的,这样没什么不好的,苏茜本该是他喜欢的类型,就算真的在一起也无可厚非。 两人各怀心事,都是越想越烦,索性专心看起比赛来。 林港大学的街舞社表演确实很出彩,成绩应该不差,苏茜的个人solo也性感霸气,看得人脸红心跳,视线还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扫。 轮到隔壁职业学院的街舞社上台表演,寸头的表现竟出乎意料的好,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颠覆了李安顺和宋涸对他的固有印象。他们看不懂谁的街舞更专业,但寸头的solo赢得了现场不少人的欢唿,劲头十足的动作配上他得天独厚的寸头造型,很有点目空一切神挡杀神的桀骜韵味。就连宋涸和李安顺也不得不承认,是帅的。 人山人海的,下了场的寸头终于还是看见了他们。 他的脸一瞬间变的狰狞起来,咬牙切齿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安顺,拳头捏得青筋暴起,一副看见了杀父仇人的架势。就在李安顺以为他恨不得飞过来给自己一拳的时候,他却突然挪开了视线,之后就装作没看见一样,周身紧绷着,笼罩了低气压一样独自坐着,一直持续到比赛结束都相安无事。 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成执曾经说过。 李安顺想,寸头说不定还真听他的话了。 这破事儿就到此为止吧,真要打起来,自己不保证还能大发慈悲忍气吞声一回,到时只怕会更加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最后湳讽比赛结束,寸头所在的组得了第二名,苏茜所在的组得了第三。 前三名的奖品丰厚,奖金也可观,社团成员们嚷着要开庆功宴,社长预约了包场,不是按人头算,苏茜于是邀请宋涸和李安顺一起去庆祝,李安顺答应得痛快,拉着要宋涸一块儿去,宋涸想起家里还有中午没吃完的剩菜剩饭,发了个消息让沈洲热一下记得吃晚饭,也就没扫兴,点头同意了。 一行人刚出体育馆,就看到寸头站在一棵树下面跟人打电话。 女生们嚷着要在门口拍几张合照再走,宋涸帮忙举相机,李安顺还蹭了两个镜头。热闹嬉笑间衬得一旁的寸头孤零零的,二人时刻警惕着他的动静。 此时夕阳西下,正值饭点,人群渐渐散去,光秃的树杈子被夕阳映出纷乱交错的影子,寸头笼在其中,影影绰绰的,背对着人群,低垂着头。 什么桀骜不驯、什么神挡杀神,统统不见了,他这时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跟他身上落满的树影子一样,再怎么张牙舞爪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冷风一吹,留不住的叶子要落也还是落了。 「成执……」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有刻意放低,足够李安顺和宋涸听清楚。 「……你终于接电话了,」他俯身拔过草坪里枯黄的杂草,攥在手里又捏又掐,「为什么没来呢?」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平復心情,声音抑制不住地发着颤:「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真的不能再试试吗?……之前是我占有欲太强,没在意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 「不是这个问题?那是因为什么?」 「……我明白了。」 沉默片刻,他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确实很累……我也累、你也累……对不起。」 注意力分散的李安顺被身后突然涌出来的一群人撞了个趔趄,站稳时正巧对上了寸头转头看过来的视线,看清对方通红的双眼和佯装兇狠的目光,李安顺心头一紧,有一瞬间竟然觉得同情和可怜。 「子言!周子言!」 撞了李安顺的人低声说了句抱歉,小跑向寸头,在他面前站定了,看清他的脸后,满面的笑容瞬间被担忧取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紧随其后的其他同伴也都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 「子言,你刚刚不是说要先走一步去找成执吗,怎么现在还在这儿?」 第64页 「周子言,你还好吗?是不是跟成执吵架了?」 「有什么话应该找他当面说开才是。」 寸头原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周子言。 苏茜等人已经拍完了合照,李安顺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视线,和一旁的宋涸对视一眼。二人准备跟着众人往校门口走时,隐约听到了身后的周子言在说话。 「不用去找成执了,以后都不用找了,」周子言说,「走吧,我和大家一起回去。」 来到校门口后决定分批次打车走,等车期间又和周子言等人打了个照面,他的眼眶还是红的,噙着泪水咧嘴笑,和同伴们一个劲儿强调自己没事,看见李安顺和宋涸时神色淡淡的,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 车到以后,李安顺和宋涸、苏茜一起坐后排,宋涸夹在中间,苏茜一边查看相机里的照片一边夸宋涸拍得真不错,宋涸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忽然听到一旁的李安顺悄声在自言自语,他的眼睛看着车窗外飞逝的城市霓虹,语气既庆幸又悲悯:「……大概真的结束了。」 整个庆功宴的气氛都很愉快,不少街舞社的成员也都各自邀请了一两个朋友过来蹭饭,大家热热闹闹的,互不认识反而轻松自在。 李安顺玩得很开心,尤其在ktv里,唱歌可是他的强项,喝了点酒就更兴奋了,动如脱兔般,恨不得当场和所有人拜把子,结果一上台,唱的都是些悲情歌,钟爱是那首《偏爱》。 苏茜说他唱歌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声音一出几乎令全场鸦雀无声,娓娓道来,宛如诉说,模样又静若处子了。 宋涸是个比较慢热的人,没他脸皮那么厚,放不了那么开,说是蹭饭就是蹭饭,吃开心了最重要,偶尔尝到一两道惊艷的菜品就掏出手机去搜陆以青的教程,没有就作罢,有就点击收藏。 苏茜邀请他一起上台合唱,宋涸知道自己五音不全,但也不好当那么多人的面拂了她的意,做好了准备跟着人上台出个糗,然后和大家一起闹然发笑,其中就属李安顺笑得最大声。 要是在初高中,这种场合可以说是宋涸最喜欢的场合之一,他有些怀念当初和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浪费时间的日子,那时变故还未发生,他只用做个小纨绔,整天没心没肺,不用想昨天和明天。 现在却不同了。他是短时间内被生活揠苗助长拔高的,心境改变了,隔着包厢昏暗的灯光看向周遭的人群时,会有一种微妙的割裂感,虽然身体毫无异样,灵魂却浮着,飘忽不定,找不到落脚似的。 他在这热闹而混乱的场合里想起了那个时常充盈着键盘声的屋子,觉得找到了重心一样,安稳了不少。顺着又想到沈洲,此刻那个人在干什么呢?应当正在卧室里用着自己送给他的新键盘努力码字。那个劳命鬼,不知道吃晚饭没有? 他转念又想,管他干嘛,关我什么事。 庆功宴结束时,微醺的李安顺连发了几条朋友圈,苏茜又给他推了些认识的帅哥让他好好把握。大家跟着各自的朋友三五成群先后离去,宋涸送苏茜回学校,李安顺识趣地说不和他们一路走。 打车到校门口,又送苏茜回女寝,散步一样在校园里慢慢走着,苏茜全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找各种话题逗宋涸开心,最后约他明天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 宋涸没拒绝,但也说不出「好」字来,他踩着地上被路灯映射的树影婆娑,察觉出自己有些不在状态。 「我现在……」他顿了顿,低头望向苏茜,「对你还没有那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靠谱的渣男,但还是想把话说清楚:「你在我身上耗费那么多时间,不一定有结果。」 以前他从来不想这些的,他谈过的那些半调子恋爱从来不用真心明鑑,基本都奔着新鲜感去的,双方的态度都很无所谓,大家好聚好散,对异性的兴趣叠代得很快。 但是苏茜确实很好,不该被随便对待,如果她不那么真心,试错的成本没那么大,或许宋涸能更加得心应手、心安理得一些。 苏茜朝他笑了笑,说的话让宋涸感觉她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好。 她说:「没关系,什么结果我都接受,你可别小瞧了我。」 宋涸因为这句话心里敞亮不少,送她到女寝楼下,跟她挥手告别,对她说:「明天见。」 大一的男女寝楼隔得并不远,目送苏茜上了楼,宋涸打算离开,转过身才发现对面男寝楼下站着的成执。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 宋涸觉得奇怪,大二的寝楼应该在别处,时间也不早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该查寝了,他不在自己宿舍里待着,跑这儿来干嘛?等人吗? 宋涸跟他并不熟,没打算要理会他。 刚要提步往校门口方向走,成执却叫住了他,用的是「同学」两个字。 「同学,」成执快步来到他跟前,问他,「李安顺还没回来吗?」 宋涸心想这又是整哪出,嘴上却说:「你守寝室楼下都没看到他,那就是还没回来了。」 成执默了默,又问:「有人找他麻烦吗?」 宋涸终于想起来李安顺之前发的朋友圈,有体育馆的合照,也有庆功宴的自拍,配文是「今天看到了好多跳街舞的帅哥」,想来是被成执看见了,怕周子言和李安顺碰面又掐架。 「……」宋涸突然起了坏心眼。 第65页 他不怀好意地问成执:「谁找谁麻烦?周子言还是李安顺?你担心哪位?」 「……」成执皱起了眉。 不管担心谁,发个消息问一下不就得了,非得这么轴,大晚上的还站在这儿堵人。 宋涸看他半天不说话,觉得没劲儿,拍拍他的肩,说:「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哥们儿你彻底清净了。」 说完越过他大步离开,十米开外有个拐角,宋涸又在拐角处和李安顺撞个正着。 后者在微醺的状态下一直保持心情大好,嘴里正哼着歌。 「我说过 我不闪躲我非要这么做讲不听也偏要爱更努力爱 让你明白……」 一个「白」字被突然窜出来的宋涸吓得变了个调,李安顺「啧」了一声,用胳膊肘撞撞宋涸的手臂,算作打招唿。宋涸沖他挑了挑眉,一脸幸灾乐祸,要不是得赶在关校门前离校,非得站住看会儿热闹不可。 二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李安顺转过拐角往前走了两步,看清前面不远处的成执时,脚步顿了顿,很快又恢復如常,路过他时笑着问了个好:「学长晚上好啊。」 说话时脚步不曾停歇,头也不回地往楼里走。 速度太快了,成执紧接着叫他名字时,他的双脚已经跨上两级台阶了。 「怎么了?」李安顺转头问他,左右脚一上一下,仍保持着上楼的姿势,一副着急赶路的样子,「学长找我有事吗?」 成执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摇摇头,说:「没事。」 李安顺于是走了。 大概是醉酒的缘故,心情在看清成执的脸时不可抑制地汹涌澎湃了一瞬间,整个人又懵逼又清醒的,像在梦游一样。但他现在的心情已经风平浪静了,缓得能漂荡一只代表平和的小纸船了。 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哼着刚才被宋涸打断的歌,声音嘹亮,无比洒脱。 「没有别条路能走你决定要不要陪我讲不听偏爱 看我感觉爱等你的依赖 对你偏爱~爱~」 第32章 十二月中旬的某个下午,许多选修课已经结课了,有些网课需要在手机上刷题刷视频,宋涸坐在教室里静不下心来复习,手机又刷着网课,打不了了游戏,他觉得有些无聊。 一旁的李安顺这几天还挺忙碌,苏茜给他介绍的帅哥都是别的学校街舞社的,他跟其中某个人聊得还挺愉快,打算等周末了出去面个基。 宋涸看他网课也不刷了,一脸认真地在手机上翻看聊天记录,于是问他:「你网课刷完了?」 「没呢,」李安顺头也不抬,「还剩几十个视频没刷。」 「那你还不搞快?」宋涸觉得震惊,台上的老师朝这边看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催促道,「今晚八点就截止了!」 几十个视频至少要刷两三个小时,又不能拉进度条又不能切后台,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只剩四个小时了。 李安顺也有点着急了,滑动屏幕的手速更快了,小声道:「等会儿等会儿!我找到照片了再说!马上就好!」 宋涸以为他说的照片是即将面基的帅哥照片:「你们周末都要见面了,现在才想起来看人照片?」 「哎呀不是他,」李安顺的手指头都要抹起火星子了,「是我喜欢的作者绿洲,两个月前他出席的国庆签售会我没去成,听说有人在粉丝群里发了偷拍他的照片,我在翻当时的聊天记录,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哦,」宋涸漠不关心,但又确实无聊,没话找话道,「我还以为你恋爱脑到连挂科也不顾了。」 李安顺嘴和手各忙各的,接茬反问他:「那请问事业脑的宋同学上周和苏茜的约会怎么样了?不会放人鸽子又去找兼职了吧?为什么一周过去了你俩一点进展也没有?」 「……」 宋涸一想起上周和苏茜的约会就心累。 这种心累并非出自约会本身,更不是因为苏茜,是因为他自己。 每每回想起那天,宋涸都觉得自己像是被谁夺舍了一样,满脑子想的都是狗屁。 ——姓沈的狗屁。 那天的天气难得晴朗,宋涸上午和下午有课,晚上没课,苏茜上午和晚上有课,下午没课。为了统一时间,苏茜还特地翘了节晚课,二人下午三点多从学校出发,时间只够在电玩城里打打游戏抓两只娃娃,晚饭去的是一家好评如潮的韩式烤肉,吃了店里的招牌韩式烤肉拌饭。 搅拌碗里的拌饭时,苏茜正举着手机给他浏览院线的电影海报,问他待会儿想看哪部电影。 宋涸对电影真的没什么概念,他看过的电影除了小时候的各种动漫ip,就只有开学时和李安顺一起看的那部《梨子与夏》。 他没这方面的鑑赏能力,想说「随便」,但知道「随便」不能随便说,所以反问苏茜:「你有推荐吗?」 这句话成功打开了对方的话匣。 苏茜前一天就做足了功课,早有眉目,立即点开了一部小清新电影的海报,开始给他介绍大概剧情。 什么男主年幼时因意外事故父母双亡,成了哑巴,被无儿无女的舅舅一家收养,住在了女主隔壁,二人成了,女主还为男主学会了手语等等。后来渐渐青春懵懂,彼此情愫暗生,面对现实又有诸多无奈…… 宋涸听得暗自深吸口气,开始担忧自己在影院里会不会又犯困。 第66页 碗里的拌饭已经搅匀,他拿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被那滋味惊艷了一下,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沈洲大概会喜欢这个味道。宋涸想。 黏煳的、口感丰富的、肉香四溢的。他这种懒人就喜欢炒饭拌饭什么的,不用挑刺吐骨头最好,吃起来方便,可以一心二用,必要时不会耽误他边吃饭边敲键盘码字。 另外他也真的很喜欢陆以青调配的口味。 宋涸下意识点开手机找到陆以青的视频号,搜索韩式烤肉拌饭,果真搜到教程了,于是点了个贊又添加了收藏。 「宋涸?」 对面的苏茜见他突然拿起手机看起了拌饭教程,问他说:「是电影太无聊了还是拌饭太好吃了?」 宋涸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干啥。 他有些尴尬地摁灭了手机,笑着说:「刚才那部电影挺好的,就看那个吧。」 宋涸主动买好了两张电影票,和苏茜一起专心烤肉。二人又聊了些别的,苏茜对宋涸忙于兼职的原因很感兴趣,直言不讳地问他:「是为了挣生活费吗?」 她之前向李安顺打听了不少宋涸的事,听说他空闲时间基本都在做兼职,本来以为他是生活贫困半工半读,但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至少他的状态不那么紧迫焦虑。 苏茜的问话令宋涸微不可微地皱了眉,他很清楚对方只是想进一步了解自己,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 他不想告诉苏茜自己急于挣钱是为了还某人的债,其中的因果关系解释起来十分复杂,几乎要渗透那段曲折黯淡的过往。 他不想提起宋祁、不想提起徐一玲,不想提起那座名叫海汀的沿海小城、那所老破小紧挨着港口的家,更不想提起像串珠一样贯穿这一切的沈洲。 「没什么,」他淡淡道,「反正放假也没事干。」 他没法把谎言编造得滴水不流,又或者根本懒得花心思周全措辞。这一点不愿多说的情绪也被苏茜敏锐地捕捉到了。 宋涸就坐在她的对面,垂着眼用夹子给烤盘上的鸡翅挨个翻面,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动作像干活一样利落而不带任何情感。 他无疑是长得好看的,沁人心脾且很有记忆点的舒朗耐看型,会给像苏茜这类胆大的人一种想要认识的冲动。但苏茜不仅仅看到了这片面的一点,她更喜欢宋涸身上流淌的一种微弱而有趣的矛盾感。 别扭的、模稜两可的、用莽撞来虚张声势的、他自己绝对不会承认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什么都在乎的、一种细腻且柔和的善意。 比如此刻明明已经不想再说话了,却放下夹子开始翻看她刚刚找的那部电影,一脸感兴趣地问她故事的结局怎么样。 「大概不会太好,」苏茜夹了块焦香四溢的鸡翅,边啃边回答说,「这是小说改编的电影,小说的结局里男主死了,电影的结局要看了才知道。」 又是小说改编的电影。宋涸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上次那部《梨子与夏》也是。 沈洲不也是个写小说的?他写的什么类型?有些什么作品?他的作品也曾被影视化过吗? 沈洲从来没有提过这些。 又一次坐在大学城电影院的放映厅里,努力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犯困的宋涸突然间想要看一看沈洲写的东西了。 他开始思考究竟要怎样才能得知沈洲的笔名?直接问好像不太行,会显得自己很好奇很关心似的,问陆以青估计也不行,他最喜欢给沈洲告密了。 一场电影下来,又是什么都没记住,剧情看得云里雾里。宋涸反应过来自己数次走神都是因为沈洲。 沈洲、沈洲、沈洲……这狗屁怎么阴魂不散的?自己最近是被夺舍了吗?被家里那只黏主人的小猫唿噜?真特么荒谬。 「看来电影也be了呢。」 电影结束,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放映厅,苏茜走在宋涸前面,转过头来对宋涸笑道:「男主舅舅一家后来生了小孩儿就不管他了,女主的父母不放心女儿跟残疾的男主交往,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一起。」 这些正巧就是宋涸走神后没接上的剧情。 被人拆穿了自己的心不在焉,宋涸感到抱歉,轻嘆口气,也只能说:「真可惜。」 苏茜在影院楼下打车准备回去,等车期间在附近奶茶店买了两杯热奶茶,递给宋涸一杯。 马上就要冬至了,天气越来越冷,苏茜捂着奶茶暖手,指头上挂着两只娃娃——在电玩城娃娃机里抓的,宋涸一个没抓到,全是她自己抓的。 「哎,」她轻轻撞了撞一旁宋涸的胳膊,「今天是不是很没劲儿?」 宋涸把吸管插进杯子里喝奶茶,没说话。 苏茜没觉得不礼貌,反倒感谢他的委婉,说:「我大概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她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确定宋涸不会喜欢自己,这种平和的相处跟她和闺蜜一起时没什么区别,甚至宋涸抓娃娃和八卦电影情节的本事还不如她的闺蜜! 苏茜不喜欢拖泥带水,她努力过了,不行就撤,就像跳街舞一样,动作要利索。 两个人一起坐车回去了,下车时苏茜把其中一只娃娃送给宋涸,让他不用送自己回寝室了。 「咱俩不至于鱼死网破吧?还能做朋友对吧?」苏茜临走时大拇指和食指交叠,又沖宋涸比了个心,毫无芥蒂地嬉笑道,「毕竟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第67页 「鱼死网破我的损失才最大吧?」宋涸晃了晃手里的娃娃,「毕竟你打游戏真的很厉害。」 「啊哈哈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有空一起开黑。」 「得嘞。」…… 这就是上周所谓约会的全部了。 「到底怎么样了啊?」李安顺手上没空,拿膝盖碰碰宋涸的大腿,「你俩到底处没处啊?」 宋涸答:「处成哥们儿了。」 「6。」 第33章 「看身材是个帅哥呢。」 李安顺点开好不容易找到的照片,熙攘的签售会的现场,摆着「绿洲」名牌的席位前排了很多人,后面坐着一个男人,手长脚长的,白净清瘦,正仰头跟人握手。 可惜照片的偷拍角度刁钻,距离遥远,而且绿洲大大还戴了鸭舌帽和口罩,根本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双模煳的眼睛。 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 李安顺仔细想了想,把照片递到宋涸面前,问他说:「你瞧,跟你哥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宋涸背重点背得正犯困,转着笔随意扫了眼,敷衍地应了声:「嗯。」 视线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移开了,影像却在眼前滞留了一会儿,大脑慢半拍地处理着视觉传达来的信息,突然间睡意全无,宋涸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一把夺过李安顺的手机,盯着照片里的人缓缓瞪大了双眼。 身形和眼睛高度相似还能勉强说是凑巧,但是那身夹克外套可是宋涸亲手洗过的啊!更何况沈洲国庆节还真的去外地出差了啊! 李安顺被宋涸的反应吓了一跳,试探道:「不会真是你哥吧??」 「这谁?」宋涸转过头来问他。 拷问般的语气令李安顺懵逼了一瞬间,脑子没转过来:「我不知道啊?我只在网上认识他,现实里也没见过啊。」 「这是你说的那个小说作者?」 李安顺这才明白过来他问的「谁」指的是什么:「对啊,我特别喜欢的一名作者。」 「他笔名叫什么?」 「绿洲。」 「绿洲……」 宋涸在心底重复念了几遍,又仔细看了眼手机上的照片,才注意到照片上的身份名牌上正写着这两个字。 原来是绿色的绿,三点水的洲。 教室里并不安静,尤其是后排,打游戏的打游戏,刷网课的刷网课,窃窃私语和哈欠连天声此起彼伏,然而讲台上的老师还是看了好几眼宋涸和李安顺。 李安顺着急从宋涸手里拿回手机,开始紧张起自己的网课。他盘算了一番,觉得自己应该能八点前刷完剩下的视频,才终于放下心来。 但他仍不安分,问一旁突然退出网课点开浏览器的宋涸:「你刚激动个什么劲儿?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绿洲不会真是你哥吧?」 忙着在搜索框里输入某两个字的宋涸现在倒是无比淡定了,又一次敷衍地应了他一声:「嗯。」 「卧槽!」 李安顺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忍无可忍,只差没点名道姓地骂他们:「后面那两个男同学,别太过分!」 李安顺立即坐正了身子,把声音压得很低,直勾勾地望着宋涸:「卧槽真是你哥啊……卧槽…卧槽…」 他连连说了一长串的「卧槽」,不由自主地想起宋涸他哥的模样来。 沈洲,原来就是他粉了这么多年的作者绿洲。 那个身量高挑、挺拔清瘦的人,那个神色倦怠、眉目平和的人。 那个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在靠谱和不靠谱之间反覆横跳、帮他在操场上问成执要微信、赶来吓跑周子言那群混混的人。……好神奇,完全想像不到。他撰写的故事和李安顺对他的印象大相迳庭,几乎是细腻和懒散的两个极端了。 李安顺感到一种得见偶像真容般的微妙兴奋,想起来几次碰面都没问沈洲要个微信,遗憾之余想让宋涸把他哥的微信推给自己,结果宋涸自顾自捣鼓了半天手机,理都不理。 李安顺以为他忙着处理什么急事,毕竟连网课都顾不上了,没空搭理自己也情有可原,于是想安静等他忙完再接着问。可是在他切换后台准备继续观看网课时,李安顺偶然在他的手机桌面上瞥见了某个正在安装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阅读app。 眼看宋涸一本正经地又开始刷网课,指尖转笔的速度却显出急促和不耐烦。李安顺心下瞭然了。 估计宋涸之前也不知道他哥的笔名,现在知道了,打算要好好了解一下了。 所以恐同直男准备看耽美小说了? ——可真有意思。 「哎、哎,」李安顺拿胳膊肘子捅了几下身旁的宋涸,打商量道,「我是你哥的粉丝,我跟你哥本来也算认识,你把你哥的微信推给我呗。」 宋涸斜了他一眼:「不给。」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咱俩还是不是哥们儿?」 「是不是都不给。」 李安顺咧开嘴笑,已经隐隐嗅出些不对劲了:「不给拉倒,下次我自己要。」 宋涸时不时切出去看一眼app安装进度的小动作十分明显,李安顺又一次在心里感嘆道:可真有意思。 这节课一直持续到五点半,下课时宋涸还剩半个小时的视频没刷完,他一边播放着视频一边去菜市场买菜,心里跟蚂蚁爬过一样痒。 第68页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好奇过什么东西,迫切地想知道沈洲写的都是些什么故事,想知道故事里有没有关于自己……哪怕是关于宋祁的蛛丝马迹。 又或者根本不出于任何企图。 仅仅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沈洲用他那双布满茧疤的枯瘦双手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买完菜回家,唿噜凑上来蹭腿,沈洲伸着懒腰从卧室里走出来和他打招唿:「回来啦?」 宋涸没吭声,低头看了眼手机,网课视频还剩十来分钟,结束时也许他正在厨房里炒菜,那之后还要盛菜、吃饭、洗碗、拖地……大概要等回房睡觉了才能点开那个什么app。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能当着沈洲的面。 当宋涸端着菜盘子从厨房里出来时,沈洲正坐在沙发上逗唿噜玩,用的是上周苏茜送给宋涸的那个娃娃。 一只看起来很像狗的娃娃,耷拉着两只耳朵,吐着舌头,看起来憨憨的。宋涸觉得把这玩意儿放在自己床头柜上估计要积灰,于是把它摆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沈洲此时正抓着它的小爪子跟唿噜打架,唿噜抬起前爪抓一抓挠一挠,没一会儿又躺倒开始翻肚皮,用脑袋不断蹭娃娃。 「唿噜很喜欢这只娃娃。」 沈洲抬眼看向宋涸,语气听不出是宠溺还是抱怨:「先后把娃娃叼回窝里四五次了。」 宋涸把菜盘子放在桌子上,问他:「你给它拿出来了?」 「对啊。」 沈洲应了声,然后一改与唿噜的父慈子孝戏码,毫不留情地把娃娃从孩子怀里拽出来,扔给宋涸:「劝你还是放卧室的好,不然这玩意儿早晚得跟着唿噜姓。」 宋涸稳稳接住了,沙发上的唿噜还以为在玩抛物游戏,啪嗒一声跳下来要朝宋涸这边跑,脚刚沾地就被沈洲一把捉回去了。 平时不爱叫的唿噜也不满地哼唧了两声,想从沈洲怀里挣脱,沈洲一只手卡住它的后脖颈,一只手捂住它的眼睛,念紧箍咒似的:「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不烦……」 宋涸看得好笑,转身找准角度,把手里的娃娃投篮一样投进唿噜的猫窝,嘴上说着:「它想要就给它呗。」 「不是苏茜送给你的吗?你怎么能随便转赠?」沈洲指责他,「渣男。」 「送我了就是我的了,随我怎么处置。」 反正苏茜又不知道,宋涸想,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现在心里装着事,只想赶快吃完饭忙完家务早早回卧室。 等终于如愿以偿躺在了卧室的床上,再听到隔壁房间隐约的键盘声,感觉就跟平时不太一样了。 苏茜和几个经常开黑的同学约他一起打游戏,他假模假样地说自己要期末复习,然后退出了不断刷屏的聊天界面,点开了那个阅读app。 搜索作者名,点进主页,由时间顺序查看所有书籍,依次加入书架。 排头是一本《梨子与夏》。 宋涸看清书名时,才惊讶地发现之前那部电影的原着作者居然是沈洲? 当初的电影没看懂,他倒要看看原着讲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上午没课,文章篇幅也不算长,宋涸花了一个通宵看完了《梨子与夏》。 原来他妈的讲的是男同性恋! 电影改编得比原着隐晦,怪不得他没看懂! 沈洲写的内容他并不反感,相反,在乡村夏日背景的烘托下反而有种扑面而来的清新感。故事很简单,讲音乐人唐生为了制作主题专辑前往乡村採风,借住在某户农民家,和农民家中正在放暑假的少年梨榕产生了交际,二人在日渐相处中互生好感,看似平淡的日常下其实暗藏内心挣扎的汹涌。 当初在电影里没能理解的地方现在都有了一个对应的模煳答案。 两位男主在相处过程中撞上了视线为什么要躲避,身体的接触为什么像触电一般一触即离,为什么会心跳如擂鼓,又哪儿来的那么多欲言又止?还有结尾,分别就分别,有什么值得在夏末的雷雨里不断流眼泪,搞得好像生离死别。 因为他们生于爱,死于偏见。 宋涸不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他依然没觉得有多感动,即使能理解故事情节,也不能理解人物情感。 至多感嘆一句沈洲写得不错,然后翻篇点进下一本。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床做早饭,与码了一宿字同样顶着黑眼圈的沈洲大眼瞪小眼。 「你打了一宿游戏?」沈洲皱着眉看他,「马上期末了,悠着点。」 「看书。」 「看什么书?」 宋涸缓缓移开视线,假装喝水:「课本,期末复习。」 「你?复习?」沈洲一脸质疑,「你昨晚回来书都没带一本,復的哪门子习?『论如何在大学第一学期就挂科』这门课的习吗?」 「……关你屁事。」 【作者有话说】 可以期待一下三十五章(*^w^*)(不知道能否顺利发出来) 第34章 (李) 苏茜推了好几个帅哥的微信给李安顺,但他其实没怎么聊。他也没想到那群跳街舞的酷盖里竟然也有话痨,其中有个男生主动找他说了很多话,二人渐渐熟悉起来,才约着要在周末见个面。 越是临近见面的日子,李安顺的心情就越是沉闷。 他的爱好一向很广泛,帅哥只是其中之一,其次还有音乐、阅读、电影等等,苦尽甘来的报復性享受不一定非要耗在帅哥身上,恋爱也不一定非得谈,特别是碰上成执那档子事后,他也感到疲倦了。 第69页 只是天天喊着要找帅哥,喊得人尽皆知,苏茜好心帮忙,李安顺领了情,反倒有点骑虎难下了。 自从上次得知沈洲的笔名以后,宋涸游戏也不打了,最近总抱着手机看小说,李安顺瞥一眼他的屏幕就知道他看的具体是哪本,但那小子死活不承认,非说自己在背期末考试的重点。眼看宋涸的进度马上就要追平绿洲的最新作品了,李安顺好心提醒他:「最近更新的那本劝你还是别看了。」 宋涸依旧紧盯屏幕,神色未变,嘴上仍犟:「别打扰我背书。」 「得得得……你背你的书,」李安顺懒得拆穿他,凭着良心最后劝他一次,「小心看了做噩梦。」 绿洲之前的文都是很正经、很清水、很现实的,直男也许还能勉强接受,但他的最新作品可是小妈文学啊!前不久还开了车的!这个尺度对直男来说可能过于大了…… 宋涸要是真的点进去看了……只能说祝他好运吧。 李安顺跟宋涸一样上课也不怎么认真,他在后悔周末约的面基,只是箭在弦上,临时反悔多少有点不礼貌了。 就这么耗到了周末,李安顺如期赴约,对方热情开朗像个小太阳,比他想像中还要好看。但他始终兴致缺缺,分别时隐隐有预感,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 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终究还是不得不承认,追成执的后劲儿很大,他需要一些时间缓一缓。 确实很喜欢,也确实有遗憾。 之前为了追成执,李安顺每天晚上都会陪他一起去操场跑圈,给他送水看包,偶尔追在他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聊天,聊天气聊学习,甭管他听不听,几圈下来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心里却觉得满足。时间长了以后,原本胆战心惊的一千米体测居然也轻松过了。 他还打听了成执的课表给他送早饭,掐着时间点制造偶遇,去他常去的食堂硬要挨着他坐下吃饭,还要一厢情愿地给他尝尝自己喜欢的菜。 成执的回应往往微乎其微,类似那天在教学楼下撞见,冷漠地把豆浆油条送回他手中的情况数见不鲜。 然后是操场告白,轰轰烈烈无比高调,至今仍是林港大学首屈一指的大瓜。那天李安顺真的勇敢吗?其实不然,他的勇敢是面对未知,起码胜负待定,但成执是显而易见的,失败是必然。那天他把音箱开得很大,音乐的伴奏几乎淹没他的声音,他拨弄琴弦的双手全是汗。 「喜欢」说得再真心也没用,被人彻底无视的尴尬宛如精神上的凌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幸好他十分擅长自我安慰,于是开玩笑说要改成个人演唱会。看着台下闪烁的闪光灯和窃窃私语的听众,他想,音乐和爱一样弥足珍贵,也许是他不够好,所以都得不到。 高中时老师和家人过分关注他,企图把他规训成更能被社会接受的普罗大众,他差点失去自我。好不容易挣脱以后,发现外面的世界又过分冷漠,勇气再多也没人愿意买单。 不仅没人买单,还有人送来一拳。 那天租借的音箱设备就属话筒最昂贵,摔了以后他吃了半个月的泡面咸菜,尽管如此也还是不忘攒钱报答当初的「赌注」之恩,想找个藉口请成执去吃一顿火锅。 就在约成执去火锅店吃饭的前一天晚上,李安顺照例去操场陪他夜跑,成执破天荒停下来等了他一回,主动说「我们聊聊」,然后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席地而坐。 操场灯亮得刺眼,打在成执脸上白晃晃的,他的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衣袖挽起来散热,仰头喝一口电解质水。 喉结滚动,抬手擦嘴,拧紧瓶盖,眉毛拧着。成执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李安顺静静看着他,并不着急回答。 先于「长得好看」这四个字冒出心底的,是跟成执此刻的表情有些违和的「温柔善良」。 李安顺的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比如成执取外卖时经常因为墙头太高别人够不到就顺手帮忙多拿几份,比如回宿舍时刻意绕路去撸一把校园里的流浪猫,比如流浪狗的后腿被兇巴巴的小猫抓伤后特地买了药给它上药。 再比如,一开始问他要微信时明明不想搭理,也会因为怕他打赌输了半个月的生活费而答应。 李安顺笑了笑,没想要正儿八经地回答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于是耍赖道:「你又不答应,你管我喜欢你什么。」 成执一噎,半天才又开口:「我不喜欢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男朋友才有资格管我做什么。」 成执不是第一次见识他的无赖,尽管对牛弹琴,也还是坚持要把话讲清楚:「我不喜欢男的。」 「骗人,你有前男友。」 一听到「前男友」这几个字,成执的面色就冷了几分,生理性地感到头疼:「那是因为被纠缠得没有办法,我只把他当弟弟。」 李安顺不依不饶:「他都能纠缠成功,那我也可以。」 「……」 成执自暴自弃地嘆了口气,起身回到跑道,很快又跑远了。 那天的谈话最终也没能消解李安顺的死缠烂打,甚至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预定了大学城新开业的火锅店双人套餐。 那个火锅店因为宋涸的存在火了段时间,收费可不便宜,李安顺饿了一天没敢吃饭,下单时就做好了最后要承包两人份的准备。 第70页 成执意料之中没有来,反倒又把成执的前男友给引来了。 皮肉之痛算不上什么,要是挨打能解决问题,相信李安顺的父母早就把他抽筋剥皮一万遍让他回炉重造了,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喜欢你喜欢他,当事人也没得选。 那湳讽时的李安顺对此不屑一顾,腿疼得晚上睡不着觉,甚至还能自我感动,脑子里想的是「成执,我可真喜欢你啊,我为了你挨了两次打,你总该稍稍回报我一下吧」。 是的,有回报的,一个吻。 以「放周子言一马」作为交换得到的一个吻。 比当初在操场上告白被无视还要难堪的一个吻。 ——其实成执可能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在乎周子言。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李安顺终于醒悟了。 毫无意义的死缠烂打确实挺讨厌的。 回忆翻涌,愈演愈烈。李安顺恨不得穿越回迎新晚会的那天晚上,给追着成执要微信的自己绊一跟头,好彻底切断这烂摊子的源头。 甚至一气之下翻出手机找到联繫人里的成执,啪嗒啪嗒就要点进去删除拉黑,可当红字浮出界面,问他是否确定时,他又有些犹豫了。 临了临了还是点了返回,安慰自己绝不是想要偷窥对方的朋友圈,单纯是因为来之不易,干脆留着当个警示,提醒自己以后追人记得要收敛。 他慢悠悠地往回走,经过学校附近的某个广场时,看到有人穿着人偶服在广场上直播唱歌,翻唱的都是当下时兴的流行歌曲,唱功也还不错,挺多人围观的,气氛很和乐。 李安顺静静看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夭折的音乐梦来,撇撇嘴,心事重重地转身走了。 大概就是去年的十二月末,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为了前男友向所有人公开出柜,报名的艺考也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抗争中被迫取消了,父母不提供经济支持,就算考上了也很艰难,所幸他的文化成绩一直不错,大学不至于没书读。 音乐彻彻底底变成了爱好,最开始父母送他的那把吉他在争吵中被砸坏了,现在这把是他用压岁钱攒起来买的,放在宿舍的储物柜里,上次操场告白后就很少再拿出来了。 近几年短视频平台涌现了一大批音乐博主,估计刚刚广场上的那人也是其中之一,或许他也可以试试,没人看也无所谓,至少有个理由多碰碰那把吉他,不至于让它在角落里积灰。 这么想着,李安顺回到寝室。几个舍友都不在,可能去食堂吃饭或者去操场打球了,他心血来潮拿着吉他尝试着拍了些视频,创建了帐号,开始摸索着用手机剪辑。舍友们临近查寝才大汗淋漓地抱着篮球回来了,客套地和李安顺打了几声招唿,就开始哄抢浴室争夺优先洗澡权,吵吵嚷嚷地拉拽一阵后,没抢到的几个人坐下来打游戏,平时经常跟着宋涸一起开黑的某个舍友说了声宋涸也要来,几人就热火朝天地开了局,打了没一会儿就吵了起来,开着语音骂骂咧咧的,质问那头的宋涸怎么回事,连着一周没打是手生了还是怎么,一上来就送人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那头的宋涸听起来比他们更烦躁,一局过后就说要下线,拉了苏茜来顶替。 李安顺琢磨着以宋涸的进度,这两天应该正好看完绿洲的最新作品了,只是没想到他周末兼职到这么晚了还有精力打游戏。 可能直男对那方面的接受程度比他想像中要好? 也不知道究竟是受了刺激还是没受刺激。 第35章 宋涸是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沈洲的。 庄严而肃穆的礼堂正中央摆着父亲的黑白照,人们正襟危坐,依次焚香瞻仰,空气里飘着很淡的檀木味道。 八岁的宋涸由年迈的老管家牵着,一路穿过人群,行过教堂的拱门,来到一辆颜色沉闷的suv面前。车门前倚着个男人,接近三十岁的样子,夹着根低廉的不知名香菸在唇间轻碾,眼睛垂下来盯着宋涸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摸他的脑袋。 他形容消瘦,由此显得衣袖宽大空荡,抬手时带起的风里有那股呛人的廉价菸草味。那双手上也有不少厚茧,动作不算轻柔,揉宋涸的头髮时隔着头髮丝儿硌得人头皮发痒。 「这是你小妈。」 不管「小妈」这个称唿如何不可理喻,受过严苛培训的老管家依然笑容得体,苍老的枯手颤抖着将宋涸往男人跟前一推,在宋涸惊惶无措的视线下深深鞠了一躬:「沈先生,少爷就交给您了。」 男人吐烟圈的动作刻意迴避了宋涸,偏着头尽数往风里吐,但那股子呛人的菸草味依然萦绕在宋涸的鼻尖。宋涸的手被他拉起来,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硬茧擦过皮肤时带起的如蚂蚁嗫咬般的细微的疼,耳边听到他的声音,说的是:「跟我走吧。」 那时候的宋涸还不知道小妈是什么意思,他的亲妈早就死了,莺莺燕燕的后妈有一长串,但都是女人,只有沈洲是个男人。 正儿八经的男人,身上不喷刺鼻的香水,声不娇体不软,甚至长得不漂亮。 老管家让宋涸喊他「妈」,宋涸才不干,当即抬腿想给他一脚,奈何体型差太大,被他摁着头嗤笑,笑他手短腿短还得再长个十年才够看。那男人最终把他硬塞进车里带去了另一座城市,住在一栋小得可怜的靠海别墅里,就他们两个人。 第71页 宋涸长大一点儿才知道,自己的抚养权被父亲交到了沈洲手中,随之附赠的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可是沈洲的富有是那种酸不拉几的富有,处处抠门,像个小心翼翼捂着钱袋子的暴发户,宋涸想不通他究竟抠个什么劲儿的门,明明那笔钱够他随意挥霍八辈子的了。 沈洲还是个死宅,不爱出门,天天抱着书看,喜欢吃草莓蛋糕,养了只黏人的猫。偶尔,只是偶尔,他也会心血来潮地坐在电脑面前敲敲键盘码码字,累了就走到阳台去看海。 他也不爱做饭,不爱做家务,订了家政保姆,天天上门服务,懒得快要四肢退化,却总嚷嚷着喊累。宋涸讨厌他。 ——莫名其妙的关系,身不由己的依附,还跟他死去的老父亲有一腿。 他在学校里吆五喝六,无恶不作,专门给沈洲找麻烦。沈洲经常因为他而被迫走出家门,逛学校比逛菜市场还频繁,跟姓陆的班主任混得脸熟,一来二去干脆成了朋友。 「好好学习,像你爸一样。」 「不能再继续混下去。」 「要为你的未来着想。」 他说不来更多语重心长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往往被宋涸瞪着眼睛一句「关你屁事」就顶回去。 有次宋涸烦不胜烦,直接照着他的门面给了他一拳,他当场流了鼻血,脸肿了好几天,但仍不知趣,还是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好好学习」、「好好学习」…… 给宋涸收拾烂摊子仿佛是他唯一要紧的正事,不反对他早恋但是要对女孩子好、可以打架但是不能主动惹事、骂人骂得再难听也不能搞歧视…… 诸如此类,真当自己是他爹了。 有几次宋涸打架受了伤,沈洲给他上药,眉目低敛着,手指冰凉的,上面的老茧和短促的指甲十年如一日,日子过得再好也还是老样子,粗糙干枯,像抹不平的瑕疵一样,始终有些扎人。 也许长大了就越发觉得没劲儿,宋涸懒得跟他计较了,各不相干地过着,往往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 然后,误打误撞地看见他许多种样子,渐渐察觉到他不那么为人讨厌的一面,比如眺望大海时虚无缥缈的悲戚,醉酒的沉默,唿唤父亲名字时隐忍的泪意,以及看起来温软的唇、白皙的手、寻常又不寻常的眼睛…… 四季轮转,日子奔腾,十七岁的宋涸第一次开口叫他「小妈」,感觉是受到蛊惑一般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就叫出口了。 那是高二某个假期的温泉之旅,远离人烟的日式小旅馆,低调的包场,说是为了纾解宋涸即将升高三的压力,其实是他自己觉得疲倦了。 带着花香的汤池,氤氲的雾气,城郊的无人之境有露天的星光,沈洲仰面坐在他一米开外,身上淌着水珠,髮丝一缕一缕。 不太健康的白皙肤色,终于被优渥的生活养出来的些微肉感,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烟,依旧是当年那种不知名的廉价香菸,没有点燃,只是在指尖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无所适从的样子。 他抬起头望着夜空发呆,指尖盈着一层水色,烟纸被洇湿,短到几乎嵌进肉里的指甲渗着淡淡的红,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皮流血一样。 香醺的氛围灯过分暧昧,暖黄色的光攀上他的发梢,沿着额头、眼角、鼻樑、唇峰、下颌、脖颈、胸膛、小腹,蜿蜒出一道柔和的明暗交界,直至没入水中,漾起细碎的波光。 宋涸觉得水温有些烫了,热得他脑袋昏沉,意识在涣散,目光也不听使唤,直往他身上流淌。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觉得这一刻他已足够漂亮,那个称唿安在他身上勉强不别扭了,宋涸于是模模煳煳地唤他一声:「小妈。」 很轻的两个字,但因为周遭除了遥远的蝉鸣蛙叫几乎可以称得上安静,沈洲听见了。 他指尖绕来绕去的香菸停滞了,转过头诧异地看向宋涸,以为是听错了,却见宋涸灼灼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便皱起眉,嘀咕道:「什么妈不妈的?我一个大男人……」 这个称唿让沈洲多少有些尴尬,他低下头下意识想抽口烟,夹着香菸往嘴里送的中途想起来根本没点燃,也不能在温泉区抽菸,只得将抬起的手撤回去,放下湿漉漉的烟,双手迟缓地攥起来,没入水中,搁置在大腿两边。 这下再也无心看星星了,感受到一旁的宋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沈洲的身子往下缩了缩,调侃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耳根已经透红一片,缺氧一样透不过气。 宋涸觉得他的耳垂像即将熟透的小果子,看着很可口。 那两颗果子最终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尝到嘴了。 他生在五月份的春末,距离他高考还有一个月左右。 鲜少下厨的沈洲知道自己的厨艺几斤几两,把生日宴的主菜交给家政阿姨解决,退而求其次地亲手给他做了个蛋糕,四寸的草莓小蛋糕。 邀请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和班主任参加生日宴是沈洲的意思,西点铺订制的五位数大蛋糕分了个干净,只他俩默契地浅尝辄止,把剩余的胃容量留给那只七歪八扭的小蛋糕。 闭门送客已临近十一点了,沈洲把蛋糕端出来,关灯许愿吹蜡烛的流程一样不少,草莓蛋糕的卖相不佳,但味道不错,不爱吃甜食的宋涸也很喜欢。 第72页 心血来潮用食指蘸了奶油抹在沈洲脸上,说自己许愿要他永远追随的目光,出口的话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几分玩笑几分真心,沈洲听后渐渐敛了笑,说要去厕所洗把脸,出来时眉毛上方残留了点奶油,说闹够了,要宋涸早点睡觉。 宋涸拽住他的手,抬手把奶油轻轻揩掉,指尖抚弄眉眼,渐渐就变了味道。 指腹在眼角辗转轻揉,又滑到唇边摩挲,像触碰一件不得真容的瓷器,要靠严丝合缝的触碰才能摸索出稜角和形状。 挨得近了,鼻尖萦绕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和洗髮水的香,柠檬和海盐的味道,那味道带着点隐约的体温热度,令人心旷神怡又暖融融。宋涸忍不住凑上去细细嗅闻,跟前的人迟疑地挣扎了一下,开口的同时耳根通红,讲的是故作轻挑的玩笑话:「离远点儿,你脸都快埋我胸口了,奶娃找饭吃呢?」 宋涸闻言不客气地上嘴真咬,沈洲颤了一下,浑身僵硬了。 跟前的人无论是嘴还是身体,都彻底安分了,跟灵魂出窍没什么两样。 宋涸像狗一样啃他的锁骨、耳垂,最后到嘴巴,动作称不上温柔,不满于得不到回应的单方面热情,咬得沈洲倒吸口凉气,哆哆嗦嗦地憋出句:「兔崽子……」 宋涸……的变化存在感惊人,顺理成章把僵成木桩子的人拖进卧室,握着他的手……,因他掌心的厚茧吃了不少苦。……他的眼圈发红了,咬着嘴唇瞪着宋涸,断断续续地骂他哪儿来的一身牛力气,怎么推都推不动。 宋涸把他扳到身下摁紧了,沈洲惊慌之余还在讨价还价,念经一样絮絮叨叨,说他年纪还小,屁事不懂,不要后悔。 宋涸当时只觉得畅快,对「后悔」二字嗤之以鼻。 痛楚在所难免,鸡飞狗跳间差点打上一架,终于在艰难的颠倒起伏间感到一种奇异的失重感,摇晃的视线里仿佛天旋地转,世界胡乱绞做一团,通通往他心口钻。 他看到沈洲的眼泪,莫名也觉得鼻酸。泪眼朦胧地俯身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听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声沉闷的「嗯」字。 后来的后来,宋涸确实后悔了。 他讨厌沈洲「无事发生」的做派,讨厌他有意无意的迴避,讨厌高考不尽如意的成绩,讨厌沈洲自作主张要送他出国的决定。 然而发火和哀求都没用,宋涸的声嘶力竭只显得沈洲过分平静。 远比大海还要辽阔的,是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一片狼藉。 被人押着到机场那天,沈洲没来送他。 最后一眼才看到他的背影,立在遥远的人群之外。 一个孤独且消瘦的背影,被风吹得抖了抖,折入人流不见了。…… 宋涸醒在周日早六点半,闹铃刺耳,吵得人头疼。 他懵了一会儿,勐地从床上坐起来,意识回笼需要点时间,比那更早叫醒他的,是脸上和身下的潮湿感。 他掀开被子一看,皱起了眉,又抹一把脸,摸到一手冷掉的水。 他对自己昨天看完沈洲的最新作品之后摔坏了火锅店的一只碗、回家后想打游戏分散注意力结果开局送人头被队友骂到灰熘熘下线、晚上又做了情节类似的春梦这些事感到无比羞恼。 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只得烦躁地抓乱头髮,捂着脸深唿吸以期平復心情,却不可抑制地想到一些零碎的片段,觉得脸上发烫,像发烧一样浑身不自在。 幸好被子都是他在洗,幸好今天还要去火锅店上班,幸好至少晚上十一点之前都不会跟梦里的另一位主人公碰上面了。 他小心翼翼收拾被褥扔进阳台的洗衣机,用脏衣服盖住,心不在焉地洗漱,再备好沈洲今日份的三餐,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沈洲紧闭着的卧室门。 心中升起一种矛盾的期望,既希望他通宵没睡此刻开门出来接水喝或者找吃的,好轻飘飘地看自己一眼。又希望他最好睡得跟死猪一样沉。……脸上又开始发烫了,他觉得自己像运转不周的机器一样,马上要死机冒烟了。 第36章 12月22日,冬至,陆以青下午召开班会强调了1月8号至10号的期末考试注意事项,顺便又给大家发放了烘干牛肉和泡椒凤爪,散会时单独给了宋涸两个保鲜盒,里面是他亲手包的两人份的饺子。 宋涸回家途中天上慢慢飘起小雨,金秋路湿漉漉的,银杏叶子已经掉光,嘴里呵气开始飘白雾了。 到家时沈洲正在阳台上收拾他前几天刚洗的被褥,之前就提醒过宋涸这几天的天气不太好,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洗被子,宋涸犟嘴说喝水时不小心打翻了,干脆就换下来洗了,结果洗了之后根本没晒到多少太阳,好几天了都还没彻底干透。 沈洲撑开晾衣架子支在阳台门后,把被子展开铺在上面,又抬手拍掉被单上还没完全化开的小雨珠,打开阳台门通着风。 宋涸在玄关换鞋,唿噜蹭裤腿蹭得很殷勤,没一会儿又开始嫌弃他身上带进屋的凉气,喵了两声就跑回窝里,围着那只狗娃娃踩了几下奶,然后圈成一团埋头睡下。 沈洲仔细抚平被单的褶皱,听见动静回头看他:「回来啦?」 宋涸的视线落在一尘不染的灰蓝色被单上,心跳快了两下,又刻意绕开沈洲的脸,装作脚下的拖鞋突然不合脚,低下头踢踏两下,一边提起手里拎着的保鲜盒,示意他说:「今晚吃饺子,陆以青给的。」 第73页 「什么馅儿?」 「葱香虾仁、香菇猪肉、韭菜鸡蛋。」 沈洲一听高兴了:「都是我喜欢的口味。」 说完凝神想了一会儿,接着又道:「我已经好久没吃饺子了,上次吃好像还是去年年末,在超市里买的速冻,一点都不好吃。」 宋涸听他说话时飞快扫了他一眼,没和他对上视线。沈洲压根也没想等他的回应,垂着头一丝不苟地打理完被单,转过身倚在阳台的推拉门上看了会儿外面的雨。 冬季的雨下不大,只是冷得慌,像金属刀具的刃。外面的世界昏沉沉,黯淡且萧瑟,被雨洗得褪色了一样。冷风扑面而来,吹得沈洲髮丝摇动,他拢了拢宽大的衣领,捂紧漏风的衣摆,被手掌收束的衣袍勒出身形,背影纤长,顶着屋外尚未降落的日暮自脚下晕开一抹浅色的影子。 不知怎的,由这一幕联想起那场梦境的末尾,宋涸生出一股转瞬即逝的鼻酸。 他揉了揉鼻子,对沈洲说了句「别吹风了,小心感冒」,接着一头扎进厨房,起锅烧水,备好蘸料,等饺子下锅煮熟,端出来时沈洲已经坐在了饭桌前,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期待,从他手里接过瓷碗后问他说:「我的都是些什么馅儿?」 「不知道,」宋涸用干净的筷子搅开蘸料,答他,「陆以青包的饺子都长一个样,又没做标记。」 沈洲有种开盲盒的兴奋感,迫不及待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宋涸刚想说「还很烫」,他已经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了,脸皱成一团,斯哈一声,含混不清地嚷:「卧槽好烫!烫到我舌头了!」 接着起身去接凉水喝,回来坐下时一脸生无可恋,用牙齿抵了抵舌尖,皱着眉朝宋涸这边凑近了些,伸着舌头喊:「似唔似起泡了(是不是起泡了)?」 宋涸正夹着一只饺子要往嘴里送,闻声看过去,见他虚着眼睛张着嘴,刚喝完水的舌头红丝丝水润润的,看起来格外软滑。脑子里又不合时宜地窜出那片模煳的梦境来,情景的许多细节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触感记忆尤深,譬如两唇相贴时湿凉且滑腻的细微津甜。 宋涸看归看了,半天不说话,沈洲等得嘴都酸了,很快收回舌头,舌尖磕碰齿端带来直冲脑门的灼痛,他轻啧一声,又问宋涸:「感觉好疼,不会起泡了吧?」 宋涸垂下视线,咬了口筷子上的饺子,说:「没有。」 沈洲定定看了看宋涸,低下头朝碗里吹了几口冷风,好心提醒他:「你也觉得很烫?脸都热红了,晾一会儿再吃吧。」 宋涸没吭声,飞快吃完饺子等着洗碗,耳边听着沈洲轻微的咀嚼和吞咽声,视线落在面前油晃晃空荡荡的瓷碗里。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这种不对劲蛰伏已久,只是被那场梦境给催化了。他感到某种东西正在渐次崩析,无人注意的角落正歷经一场翻天覆地的叠代更新,而他站在边缘处眺望其中的变化,想做点什么,却束手无策,焦虑又迷茫。 默默等他吃完饭,宋涸洗完碗开始拖地,沈洲去洗澡,像往常一样笼着宽大的睡衣擦着头髮走出来。他的头髮月初修剪了,现在又长长了些,由水珠纠缠成一绺一绺,发尖尚在滴水,眼睛也雾蒙蒙的。 领口袒露的皮肤白得很晃眼,脖颈、锁骨、胸口,仿佛光看一眼就能隔空嗅到一股子柠檬和海盐的味道。 原来视觉和触觉是相互关联的,即便彼此并未产生接触,视觉也能唤醒触觉的部分记忆,让宋涸想起梦中紧贴时那种灼人的热度和柔软。 突然就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放,忘了之前是怎么跟沈洲正常相处的。就像突然被人科普了舌头的正确摆放位置应该在口腔上颚,原本不知情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发现且开始在意了,反倒不自在起来。 宋涸不喜欢这种感觉,像做了亏心事,蹑手蹑脚的。 沈洲却一如往常,拿了电视柜下面的吹风机在客厅角落里吹头髮,一手举高吹风机一手抓散头髮,衣摆提起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腰。 宋涸立即起身去卧室拿上睡衣进了浴室洗澡。 听见浴室门「啪」的一声被人用力关上,正在吹头髮的沈洲吓了一跳。他心想这兔崽子又抽什么风,慢悠悠地吹完了头髮,把吹风机搁置在茶几,接了杯热水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进屋时忘了把水杯拿进去,赶稿子赶到兴头上也没注意,舌头烫到了总觉得不舒服,老想喝水,没找到一旁的水杯时才想起来杯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忘拿了。 宋涸洗完澡正拿过茶几上的吹风机,卧室里的沈洲突然喊了声他的名字,让他帮忙把茶几上的水杯拿过去一下。 宋涸照做了,端着水杯推开门,进屋时看到他电脑屏幕上幽幽的护眼绿光,上面密密麻麻爬满黑色的小字,他送的机械键盘正闪着微弱的白光,沈洲的手在上面飞速敲击,声音清脆,噼啪悦耳。 一想起之前的那些作品就诞生于此,脚步都有些不忍打扰,不知不觉就放轻放缓了。 慢慢走进,距离还剩半步的位置,沈洲转过身来接他手里的杯子,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嘴里嘟囔了一句:「好渴。」 他的右手覆上来,指尖碰到宋涸的手背,厚茧擦过皮肤,带起酥麻的痒意,夹杂星点忽略不计的疼。那双手在梦里的戏份很重要,宋涸对它的记忆尤其深刻,接触的一瞬间几乎是触电般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手上的力气也松懈了不少。 第74页 那杯子好险没牺牲在这场惊天动地的颤抖中,眼看着就要脱手坠落,被沈洲惊唿一声及时捞回手中,杯里的水洒了一半,打湿了彼此的手指和衣袖。 「怎么了?」沈洲水也不着急喝了,抬起头注视着宋涸,「怎么反应这么大?」 宋涸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在沈洲看来多少沾点毛病,嘴上却仍狡辩道:「你手上的茧很扎人。」 「有那么夸张吗?」 沈洲伸出一只手举在眼前,张开五指仔细看了看,那只手在电脑的萤光照射下显得轮廓柔和,苍白纤瘦。但确实,掌心有不少茧,指甲也很短,实在算不上好看,更称不上柔软。 宋涸趁他愣神的当口转身要走,刚迈出两步就被他叫住了。 转回身,沈洲已经放下手了,正面色严肃地盯着他看,问他:「你最近很奇怪,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 问完转念一想,这兔崽子就算做了坏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躲着自己似的,一时间脑洞大开,越想越严重,不等宋涸回答就又瞪大双眼接了一句:「你该不会背着我杀人了吧?打架时失手了?没控制好力道?」 宋涸嘴角抽了抽,剜他一眼:「有病吧你。」 「你老实说,到底怎么了?」 宋涸思索了一番措辞,半真半假道:「做了个关于你的噩梦,现在一看到你的脸就想揍死你……你个傻逼,还不知道躲远点。」 「我在梦里对你做什么了?追着你砍了?」 宋涸一边喊着「滚远点儿」,一边退出了沈洲的卧室,阖上门的那一刻,心里边有块大石头细微地碾动了一下。 有股子拧巴的劲儿没处抒解,他想剖出来拨乱反正,但那纠结的烦乱之中有一点点掩藏的雀跃,与沈洲息息相关,单凭这点就足以麻痹神经。 关掉客厅的灯,回到自己的卧室,床头柜上依旧摆着那本厚厚的帐本,封面和首页已经在反覆的翻动中渐渐卷边了。 他想要尽快赚钱还清,早日持平天秤的两端。 这种想法空前强烈。 【作者有话说】 小宋自我攻略85%~ 第37章 (李) 一转眼,这一年又要结束了。 李安顺在创建的帐号上发布了两段弹唱视频,默默把翻唱《偏爱》的那段转发在了朋友圈里。那两段视频到现在为止也没多少人看,寥寥无几的评论里全是清一色的「好听」和「加油」,像复制粘贴一样毫无灵魂,搞得他还挺害臊。 不过他原本就没抱希望能够收穫多少观众,他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舞台,容得下他自娱自乐就好。 30号晚课结束,月末生活费见底的李安顺去超市买了桶泡面当明天中午的午饭,拎着东西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突发奇想,决定趁着明晚跨年去学校附近的那个广场上逛一圈,到时候人肯定很多很热闹,再顺便录个跨年祝福的弹唱视频好了。 从教学楼回宿舍有一条抄近路的小道,要经过一座绿植林立的公园,公园很大也很僻静,晚上有不少情侣在这里卿卿我我打情骂俏。李安顺也不想打扰别人,一路脚步匆匆,即将走出公园时,一旁的草丛突然窸窣一阵,窜出来一只胖嘟嘟脏兮兮的流浪橘猫。 李安顺认得这只猫,以往跟着成执在操场上跑圈,跑完后缠着送他回宿舍,大一和大二的宿舍离得很远,几乎在学校的两个对角,这只橘猫经常出没在这边的绿植公园里,成执偶尔会刻意绕远路找过来,就为了摸一把它的头。 校园里的流浪猫狗一向是不愁吃喝的,也不怎么怕人,唯独这只橘猫清高得很,给餵不给摸,警惕性很高,极少跟人亲近,而成执是个例外。李安顺也沾了成执的光撸过它两把,此刻与它正面撞上,橘猫也不知是认出他了还是真饿了,喵了两声居然主动过来蹭他的裤腿。 「饿了?」 李安顺蹲下来挠挠它的下巴,然后慷慨地让出明天午饭加餐用的火腿肠,给它剥开来掰成小块餵到它嘴边,结果它闻了闻,不屑一顾地扭开了头。 「你小子,」李安顺伸出食指点点它的额头,骂它,「不饿干嘛来蹭我裤腿?浪费我一根火腿。」 橘猫抬起爪子抓他的手指,指甲很尖锐,但是没用力,更像是跟他玩闹一般。 「他不吃火腿。」 突然响起来的熟悉声音让李安顺愣了愣,有人走近了,影子笼罩着一人一猫。 成执似乎刚跑完步,额头上还有少许汗珠,发尖有一点湿润,大冷天他也只穿一件单薄的长袖去夜跑,平时就不怎么爱出汗,现下又绕了段远路走过来,身上早已被风吹得干燥清爽。 李安顺仍蹲在原地,抬起头看他,二人对视了一眼。 视觉上的俯仰差距显得成执十分高大,他的长袖挽在肩头,露出紧实有力的手臂,那张脸还是那样,表情淡漠随性,又确实很对李安顺的胃口。 「是吗?它不喜欢吗?」李安顺收回视线,顿时觉得手心里的火腿肠有些烫手,连忙起身找了最近的垃圾桶扔掉,末了有些心疼自己的一块五毛钱。 成执从兜里掏出两包劲仔小鱼,撕开来躬身放在地面上,一边捋着橘猫的背,一边对李安顺说:「它很挑嘴的,只吃这个。」 李安顺腹诽了一句「是你惯的吧」,嘴上却笑着答应:「这样啊。」 第75页 既然决定不纠缠,那就要摆正态度,划清界限。李安顺不打算多做停留,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就提步要走。 还没等迈开步子,成执已经直起身朝他看过来,问他说:「你最近怎么样?」 「啊?」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的,他们之间是可以问候这种话的关系吗? 成执哪知道他的想法,只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李安顺一瞬间感觉自己在应付父母的查岗电话,随口敷衍道:「还行吧,就那样。」 成执就盯着他看,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等着李安顺像往常那样没话找话地主动开口,好将二人中断的聊天继续进行下去。 李安顺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必耗费精力想方设法的搭腔反而让他轻松不少,他们的关系本就应该停摆在这种彼此都清净的界限内。 但他转身要走的那一刻突然顿住了,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八卦的热切表情问成执:「你和周子言呢?怎么样了?」 不是「你怎么样」,而是「你和周子言怎么样」,这态度已经够明显了吧。 另外,李安顺也确实生出点想要弥补的心思,企图撮合一下他俩,毕竟成执是在乎周子言的,而且上次和周子言碰面,对方看着实在可怜,让他想起了高中时候的自己。 成执对「周子言」这三个字形成了条件反射,眉头几乎是一下子就皱起来了,语气也带了点急促:「我只把他当弟弟看待,我们小时候住在一个院子里,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当初答应他是因为——」 他顿了顿,微不可微地嘆了口气:「他闹得太厉害,甚至拿自己的高考来开玩笑……不过前不久已经把话说开了,我跟他以后只是朋友。」 李安顺听完只觉得唏嘘,两个人他都很同情,但他还是想为周子言说点好话,思来想去除了干架很勐以外,也就只有那天的街舞了。 「你看过他跳舞吗?」李安顺干巴巴地问。 成执对他跳脱的话题感到疑惑,但仍老实回答:「看过,他很喜欢街舞,也很有天赋。」 「确实很帅……」李安顺细细观察他的表情,「所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 成执的表情不太好看。 李安顺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个废话,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这种白痴问题连他自己都拒绝回答。 他转而又劝道:「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你试着不把他当成弟弟看待呢?」 成执的语气像是真的感到不解:「为什么?」 李安顺笃定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那你呢?」 成执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过于正经,尤其问问题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真挚又诚恳,好像他真的在为此困扰,真的想虚心求教一样。 李安顺沉默了。 周边偶尔有人路过,橘猫嚼完了它的小鱼,坐在地上洗了把脸,就一点不留情面地跑回草丛消失不见了。 神经紧绷过后李安顺彻底摆烂了,他不想去揣测成执的用意,没什么意思。他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甩了甩手里拎着的桶装泡面,塑胶袋和面饼在旋转中发出杂乱的噪音,他问成执:「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成执看着他,轻轻摇头,自己也在纠结:「……我不知道。」 「你得知道,学长,」李安顺说,「以后少跟我搭话了,咱俩没什么可聊的。」 ——免得颜狗被美貌蒙蔽了双眼,心里又开始惦记。 成执动了动嘴唇,结果半个字也蹦不出来,李安顺朝他笑笑,路过他,走了。 第二天跨年,李安顺一觉睡到大中午,醒来吃了桶泡面,下午想起来要期末复习了,看了半下午书又找了部电影来看,晚上饭点拎着把吉他出门了,一个人慢悠悠出了学校前往广场,到了才发现人多得根本没处落脚。 还录弹唱视频呢,吉他不被挤坏都是好的。 他拍了张广场上人山人海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为了庆祝跨年,一个人拿着把吉他想去广场上支摊卖唱,结果根本挤不进去(微笑)。」 宋涸周末晚上在火锅店里上班居然还有空玩手机,很快在评论里扣了个「6」。 这小子最近几天上课经常走神,虽然之前也不怎么认真,但之前好歹还打个游戏什么的,最近走神就是直愣愣地走神,李安顺问他看完绿洲的小说有什么感想,他起初死不承认自己看了,转头却又说「看了做噩梦」。 嘿,果真做噩梦了,之前开个玩笑没想到一语成谶,看来「小妈文学」对直男的刺激还是蛮大的。 李安顺背着吉他在广场外围的喷泉边上找了个位子坐下了。 那个穿着玩偶服的人今天也在广场上直播翻唱,愣是从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开闢出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他比李安顺准备的充分多了,用了很大的音响,音量盖过了夜市摊上所有的叫卖声。 李安顺也不着急走,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就这么坐着听两首也不错。 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听着身后撕心裂肺的悲情歌,李安顺想起去年今日,他在学校里被班主任拽着长头髮踹了一脚,回家后父母拿剪刀剪掉了他的长髮,他坐在镜子前面看了一宿,摸着斑驳凹凸的髮根发呆。跨年倒计时的钟声响起,人们在欢唿新一年的到来,他在怀疑自己为什么会降生于世。 第76页 现在,一整年过去了,他的头髮长起来了,长度符合父母的规矩,修剪过后也不再丑陋吓人,可是头上总有一顶无形的帽子遮盖着,他时常觉得闷涩憋屈,疑心自己再也晒不到暖融融的太阳。 不知道坐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像昨晚一样,成执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喊他:「李安顺。」 李安顺抬起头,发现眼前的成执风尘僕僕,像是跑过来的,额头上没有汗,但是髮丝很凌乱。 李安顺问他:「你怎么来了?」 问完又觉得不妥,这里又不是他的地盘,谁不能来?于是改口干笑道:「哈哈真巧。」 成执刚要说什么,马路边上突然停下一辆车,车喇叭滴滴两声打断了他开口,随后车窗摇下,露出辅导员陆以青的脸。 「李安顺!」陆以青喊。 「哎!」李安顺应了一声。 「在这儿干嘛呢?吃饭没?」 「没呢青哥,我出来逛会儿!」 「上我家吃饭不?今晚有你小子口福的!」 李安顺没多想就答应了。 他的生活费一到月底就几近于零,跟父母的关系多少闹得有点僵,跨年想吃点好的也不好意思伸手要钱。而辅导员平时就跟他们处得像哥们儿,尤其是李安顺,一点也不安分,第一学期就打了三次架,总被陆以青逮着教训,教训完了又提熘着他向校领导求情。李安顺跟陆以青早就熟得不讲辈分了,开起玩笑来一点不带手软的。 何况陆以青的厨艺可是人尽皆知的好,有好吃的干嘛不乐意? 只是李安顺刚想往陆以青的车上走,成执就伸手拽住他了。 李安顺回头看他,想问他干嘛,就见成执皱着眉盯着车上的陆以青看。 成执可能不认识陆以青,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构想自己和陆以青的关系的,估摸着自己在他心里就属于那种拈花惹草的类型,看起来是产生误会了。 「松开。」 李安顺甩开他的手,也没打算跟他解释什么,往陆以青的方向走了两步,陆以青却朝成执招了招手,问他:「是李安顺的朋友吗?不介意的话一起来怎么样?」 李安顺急忙否认,说「我俩不熟」,陆以青跟没听见一样,笑眯眯地望着成执,耐心等待对方的回答。 人潮汹涌,道路拥挤,后面有车开始按喇叭催促了,成执终究还是跟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马上换地图啦,海汀海汀~ 第38章 跨年这天是周末,陆以青给沈洲打了电话,让他带着宋涸一起上家里吃晚饭,沈洲跟宋涸提这事儿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把握,毕竟宋涸在火锅店的兼职通常要持续到晚上十点半。 但出乎意料的是,宋涸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跟老闆请了一晚上的假。 宋涸下午六点钟就下班了,坐公交回家的时候刷到李安顺的朋友圈,对广场上乌泱泱堪比春运的拥挤状况表达了惊嘆,一个「6」字多少还带了点幸灾乐祸。 然而跟着沈洲来到陆以青家时,给他们开门的却是本该身处广场的李安顺? 客厅里居然还坐着个成执?? 「卧槽你怎么在这儿?」 李安顺看到他和沈洲也很惊讶:「青哥上超市採购食材,路过广场时看见我,就把我捡回来吃饭了。」 「成执又是怎么回事?」 「……他正巧也在。」 正在厨房里忙活的陆以青和许歷此时出来了,和沈洲热热闹闹地打过招唿就又回到厨房,剩下的四人唿啦啦全坐客厅沙发上了。 李安顺一门心思全放在沈洲身上,恨不得当场扒他上演个追星戏码,但他出于礼貌还是按捺住了,笑嘻嘻地跟沈洲搭话:「你们也来蹭饭啊?」 「是啊,」沈洲答他,「作为陆以青的朋友,蹭他的饭是对他厨艺的肯定。」 李安顺依稀记得沈洲曾经提过一嘴他和陆以青是朋友来着,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可不是嘛,青哥在学校里就经常投餵我们,他就喜欢听大家夸他厨艺好。」 「你们就偷着乐吧,其他班的同学指不定多羡慕你们呢。」 「哈哈哈那倒是……」 二人侃侃而谈,电视机开着,客厅的沙发不算大,又被李安顺的吉他占去点位置,四个人紧巴巴地挨着坐,宋涸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儿刷手机,耳朵竖得很高,也没心思打游戏。 一旁的成执坐得挺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歷估计又是趁着所谓的出差赶来团聚的,正在厨房里给陆以青打下手,两个人有说有笑的,锅碗瓢盆叮叮噹噹,比外面的四个人还热闹。 李安顺本就是个自来熟,何况面前坐着的还是绿洲,他叽里咕噜地扯了一大堆,装作看不懂宋涸的眼色,绕着弯儿打探沈洲的职业。 「自由职业。」 沈洲用四个字就概括完了,且有意转移话题,看了看成执又看了看李安顺,揶揄地问:「你俩什么情况?」 沈洲对李安顺和成执的印象仍停留在当初迎新晚会帮忙要微信,然后从林港大学的表白墙上得知李安顺要在操场上告白,宋涸说他告白失败了的那部分,这其间好像还牵扯了什么前男友之类的,无比复杂……总而言之应该是没成。 所以现下两人一起出现在这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第77页 在沈洲八卦的视线中,成执始终没说话,似乎要把话语权交由李安顺,而李安顺比沈洲概括自己的职业还要简短地归纳了两个人的关系,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校友。」 整个氛围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尴尬,只有宋涸嗑瓜子儿的声音咔哒咔哒响个不停。 李安顺并不在意这种尴尬的气氛,至少他搞明白了一件事,沈洲不愿意提及自己的职业,现在这种情况不适合扒他的马甲,虽然不知道确切原因,也许对他来说写耽美小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总之自己还是默默关注和支持就好。 但是怎么办,还是忍不住好奇,沈洲写的竟然是耽美小说,那他的性取向又是什么呢? 出于书粉对作者大大想要进一步了解的敬畏之心,李安顺小心翼翼地问沈洲:「哥,你有对象吗?」 一旁嗑瓜子的声音突然间消失了,成执也扭头盯过来了。 沈洲察觉到了大家的变化,以为年轻人都对这种话题感兴趣,于是大方承认道:「没有。」 一个「没有」也透露不出取向信息来,李安顺仍不放弃,追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洲微笑:「怎么,你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可以啊,咱俩先加个微信?」 「好啊。」 李安顺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的目的,兴高采烈地掏出手机加了沈洲的微信。 哎嘿,话虽然没套到,微信这不是手到擒来了? 之前是谁死活不愿意把沈洲的微信推给他来着? 李安顺得意地朝宋涸悄悄挑眉,宋涸翻了个白眼,吐瓜子壳时非常大声地「呸」了一声。 目睹了全程的成执面色紧绷,看起来已经后悔跟过来了。 李安顺对关注了多年的作者大大非常感兴趣,接连不断地问了沈洲很多问题,譬如他来自哪里、大学哪儿读的、学的什么专业等等,了解到二人的共同爱好都是阅读以后就更加收不住话了。 李安顺和沈洲相谈甚欢,另二人则几乎一言不发。 李安顺说话的同时一直在暗中关注成执的一举一动,见他跟个木偶一样僵坐着,实在有些格格不入,最终在心里嘆了口气,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毕竟对成执来说,周遭除了李安顺以外几乎全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而他大概率是因为李安顺才跟过来坐在这里的,李安顺却把他当空气一样不闻不问。 「忘了跟你介绍了。」 李安顺撞撞成执的肩膀,在他的注视下一一介绍宋涸、沈洲,以及厨房里的陆以青和许歷。 「我朋友宋涸,跟我一个班的。」 「宋涸他表哥,你见过一次的。」 「我喊青哥的那个是我辅导员。」 「另外一个应该是青哥的朋友。」 「嗯。」成执点了点头,仍是兴致不高的样子。 成执并不怕社交,身在何处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反正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好了,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也不在意什么礼尚往来的客套。但他其实很少主动社交,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头脑一热就跟着李安顺一起过来了,陌生的环境并没有让他感到不自在,反而是唯一熟悉的李安顺,相较于和别人相处时的健谈甚至是轻浮,李安顺对他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他如坐针毡。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夜景今夜格外绚烂,电视机里开始播放各大卫视的跨年晚会了。 陆以青和许歷一起完成了这顿丰盛的晚餐,幸好餐桌和厨房一样大,坐下六个人绰绰有余。 大家各自落座吃饭,陆以青在饭桌上还不忘端起辅导员的架子,嘱咐在场的三个大学生要好好复习,提醒他们期末临近,千万不要挂科。沈洲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了一句「就是!」,被宋涸骂「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安顺坐在饭桌上吃饭都有种坐在教室里开班会的感觉,被陆以青点了名字,指责他老爱惹事生非,让他下学期消停点。 李安顺嘴里包着饭,笑嘻嘻地举起手,喊一句「得令!」。 许歷幽幽地看了眼李安顺,问陆以青说:「原来这位就是你经常提起的李安顺同学?」 陆以青告状似的点头:「可不就是他。」 李安顺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连声保证:「下学期一定注意,争取不打架。」 一派和乐之中,李安顺还是注意到了一旁低着头沉默吃饭的成执。 到底是个颜狗,见不得帅哥被冷落,李安顺有意要把话题往他身上引,开他的玩笑缓和气氛:「学长板着脸干什么?是不是很羡慕我和宋涸有个这么好的辅导员?」 成执夹菜的手一顿,看着李安顺,轻轻点头。 「羡慕就对了,要不是我,你哪能蹭到这么好吃的饭?」 再好吃的饭菜对此时的成执而言也是食之无味,但他仍配合道:「是,多亏了你。」 沈洲也想让这小帅哥多说点话放松点,于是接嘴问成执:「迎新晚会那天看见你在操场上跑圈,你每天晚上都这么跑吗?」 「对。」 「为了锻鍊身体嘛?」 「是。」 沈洲闻言捣了捣宋涸:「你怎么就不知道锻鍊身体?一有空就知道打游戏。」 「你还好意思说我?」宋涸看他跟看神经病一样,「我身体好得很,该锻鍊的人是你吧?」 第78页 陆以青「哎」了一声:「我听咱班同学说,宋涸有腹肌呢,体测单槓的时候看得可清楚了。」 沈洲:「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臭小子藏得够严实啊。」 李安顺:「我作证!确实有!」 宋涸:「兼职累得跟狗一样,半年时间打了十多份工,当过苦力扛过大件,能不有吗?」 沈洲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皱着眉刚想说「犯得着吗你」,李安顺已经嘴快喊了句「牛逼」,紧接着一旁的成执开了口:「我也有。」 许歷跟参加研讨会似的,一本正经地凑热闹:「想当年,我也是有的。」 陆以青点点头表示贊成,惋惜道:「现在吃胖了点,手感欠佳了。」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纷纷朝二人投来视线。 「不是,」陆以青朝大家笑笑,解释道,「他自己跟我说的。」 许歷:「……对,我告诉他的。」 沈洲瞥了眼宋涸的肚子:「你的给我摸摸?」 宋涸:「滚,你刚剥了小龙虾的油爪子离我远点。」 沈洲:「切,谁稀罕。」…… 漫无边际的闲谈中,喜庆而热闹的跨年晚会沦为了背景音,屋外忽然响起一片嘈杂的惊嘆声,众人才发现林港市的上空今晚有无人机表演,六人先后放下碗筷挤去阳台上观看,被风吹得哆嗦又直喊冷,嬉笑间仿佛什么都能看开,无论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情,此刻也都轻松了不少。 回到饭桌上陆以青心血来潮要干杯,举起杯子同大家互相碰一碰,嘴里说着吉祥话:「平安喜乐,一切顺遂。」 沈洲本想喝点啤酒,被宋涸瞪了一眼后讪讪换成了果汁,仰头饮尽时余光瞥见沙发上的吉他,起闹要李安顺来一首。 「来一首!来一首!来一首!」大家接二连三地喊。 社交牛逼症的李安顺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还是绿洲大大起的头。 他把凳子搬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抱着吉他落座,问大家:「想听什么?」 沈洲让他随意发挥,宋涸加了个条件:「只要不是《偏爱》就好,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是吗?」李安顺非要跟宋涸对着干,「那就唱这首!」 陆以青把电视机的声音关了,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开始弹前奏,悠扬缓慢的调子慢慢响起来。 打板敲击,歌声渐入。这首歌李安顺唱过无数遍,有时做梦都会梦见。 他和前男友是高中学吉他时认识的,他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偏爱》,前男友手把手教的,二人告白靠的也是这首。 李安顺当初留长头髮就已经遭受过无数冷眼了,更何况出柜,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在艺考前夕公开出柜的决定呢?无非是真的很喜欢前男友、真的很想要一个未来罢了。 甚至被抛弃时还不愿相信对方是出于猎奇心理图新鲜感,他挽留的方式很卑微,不比周子言强上多少。 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忘不掉的是这首歌,不是那个人。 「……讲不听也偏要爱 更努力爱 让你明白……」 对比宋涸打军训起听李安顺唱这首歌不下五遍的次数,成执不过才听第二次,不,是第三次。 眼前的李安顺低垂着眉眼,指尖翻动,上半身跟着节奏轻轻摇晃。他的声音和他说话时不太一样,更温润、柔和、轻盈,娓娓道来。 屋里的灯光很明亮,但大家还是陆陆续续把手机闪光灯打开来随之挥舞着。李安顺坐的位置离得有些远,背后是城市高楼的霓虹灯,以及微微随风拂动的窗帘。落地窗的玻璃映出他的背影,里外两个都是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陷在光怪陆离的模煳背景之中。 空气的流动都变慢了,好像时间停滞了。 成执想起当初在操场上跑圈,李安顺一个人站在台上对他说「喜欢」,那天他跑了多少圈来着?不记得了,以前每回都会数的,那天忘记了。 好像自从李安顺出现,什么都开始乱套了。 一曲唱毕,大家欢唿着开始鼓掌,他也跟着鼓掌,间隙里听见宋涸问李安顺为什么老唱这首歌,究竟是有多喜欢? 「前男友教的,」他笑着回答说,「是我学会的第一首。」 就在众人嘻嘻哈哈地打趣李安顺时,成执勐地蹭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然后不管众人的反应,转身就往外走。 李安顺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不到就要查寝了,他急忙背起吉他,也说要走,跟众人道了别,出门追上了成执。 说是追上,其实也保持了两米的距离。 二人一前一后,路过喧譁热闹的街道、头顶五光十色的彩灯,沉默不语地回了学校,最后在寝室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始终没说一句话。 第39章 (陆) 李安顺和成执走后不久,沈洲和宋涸也离开了。 收拾残羹冷炙清洗碗筷又是一项大工程。 但是陆以青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热热闹闹的感觉。 这种氛围对他来说是种惬意的享受,看大家吃着他做的饭聊着漫无边际的话,有种植物的根系在土壤里伸展,不断汲取养分的满足感。 连带着洗碗也成了种享受,像清算战利品一样,觉得空盘子越多,自己的存在就越有价值和意义,证明大家酒足饭饱、他有在被需要。 第79页 所以他有事没事就喜欢请人来家里吃饭,而且人越多越好。 「要是下一次跨年,大家还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就好了。」 许歷正在一旁的水池中清理洗洁精泡沫,听到他说这句话,笑了笑:「既然你喜欢这座城市,工作也定好在这边了,那我们明年在这附近买房怎么样?」 陆以青重重点头,说:「好。」 他确实很喜欢林港,相较于远隔上千里的故土,这座靠海的城市更能带给他「家」的温暖。 他第一次来林港是因为放心不下沈洲,那大概是去年初春了,据说沈洲跟着醉酒的宋祁在海边看夕阳时被海浪打湿受凉了,沈洲由此得了场重感冒,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没人照看,陆以青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他人已经要死不活了,赶忙抽空跑去探望他。 前往海汀县的路上路过了林港,觉得这儿很不错,又听沈洲说他以后要留在林港市生活,陆以青第二年就在林港大学投递了简歷,面试通过后反而先沈洲一步租下了现在的房子。 这里离家乡足够远,离那些非议足够远,让他生出一种逃脱成功的窃喜来。许歷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两人偶尔能在林港见上一面,短暂地嵌合成一个完整的家的模样。除此之外,陆以青也找到了其他乐趣,他的主要投餵对象变成了班上的同学和隔壁的沈洲和宋涸。 他在林港市过得很开心,很少回家,避免被家人戳着嵴梁骨催婚,骂他不肖子。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许歷在林港市定居,拥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虽然很艰难就是了。 上次在外地约会不知怎么被许歷曾经的相亲对象给撞见了,许歷的家人从相亲对象的嘴里得知他们还在一起后,上蹿下跳闹得很厉害。 当然,许歷跟陆以青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仅仅只是一笔带过,所有苦难都被他压缩成片羽,他的肩膀很宽阔,用来尽可能地削减陆以青遭受的风雨。 许歷唯一需要的就是坚定地握住陆以青的手,一再确认他的心意,说他答应过的,今年过年要跟自己一起回家的。 陆以青没打算退缩放弃,他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决定,是为彼此争取的最后机会,但他其实很害怕。 他已经受够了声嘶力竭地解释,受够了想尽一切办法来证明自己没有病,受够了冷眼和嗤笑,受够了旁人的窃窃私语。可他连自己的父母都搞不定,没有信心去说服信息更加闭塞的许歷的家人。 但是怎么办呢,没有其他办法了。他至多可以狠下心来跟自己的父母亲人断绝联繫,却不能要求许歷和砸锅卖铁寄予厚望好不容易把他供养出来的父母撕破脸皮。 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爱的人甚至不属于他自己。 就这样惴惴不安的,竭尽全力地享受临近崩塌的幸福。 直到废墟压顶,再也喘不过气。 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两个人一边洗碗一边聊起新房的装修风格,聊温暖的卧室、明亮的阳台、宽敞的厨房、足以容纳十数人的硕大餐桌、琳琅满目的餐具…… 至少聊这些的时候,心中是充满憧憬和希望的。 忙碌完家务,陆以青想起江秋月之前加他微信发给他的消息,和许歷商量道:「明年我们再养只杜宾吧?我认识的朋友可以帮我们物色一只帅气威勐的。」 「好啊,」许歷坐在沙发上把玩他的手指,附和道,「只要你喜欢。」 陆以青的双手经常水里来火里去的,有不少油溅过后留下的印子,算不上白皙漂亮,但是许歷很喜欢,喜欢有关他的一切,喜欢他带着蒜味的指尖。 许歷伸出自己的手,认真覆上去,和他五指相扣,体温从掌心相送,他轻轻收紧了。 「叫什么名字好呢?」陆以青低头思索。 「你说了算。」 看着许歷注视着自己的眉眼,陆以青突然就想起之前中秋节拜託沈洲帮忙写的月饼文案,想起那句「月亮就算借太阳的光也要被你看见,就算被阴影遮挡也要给你圆」。 「就叫月亮吧。」他说。 那双眼睛笑起来,里面盈着光,映着小小的自己:「好,就叫月亮。」 就算是构建一个虚拟的梦境,他们也已经极尽所能地落实细节了,就连要养的狗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两个人望着彼此笑得跟傻子一样。 依偎着缩在沙发里,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抬起来,顶着客厅的吊灯看它们的影子,灯光把轮廓勾得模煳而梦幻,好像是第一次,光明正大,不在阴影处小心翼翼地躲藏。 夜更深了,跨年的倒计时响起,它们上阳台观赏楼下的万家灯火,街上到处都是流动的人和车,有人在高声欢唿,喊着秒数。 「十!」 他们的手紧紧相扣。 「九!」依然相扣。 「八!」相视一笑。 「七!」缓缓靠近。 「六!」鼻尖相抵。 「五!」两唇相贴。 「四!」 摸到彼此湿润的眼角。 「三!」轻轻擦拭。 「二!」 两手依然紧扣。 「一!」仍未松开。 「新的一年到来啦!」 情绪是可以感染的,当听到人们开始欢唿雀跃,看到从广场的方向飘起无数气球,五颜六色的气球不断升空,陆以青也有一瞬间势不可挡的勇气,好像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第80页 希望明年今日,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 他靠上许歷的肩膀,轻轻地想。 第40章 除了周末在火锅店的兼职,宋涸剩余一周的空闲时间全部拿来复习了。考试的最后一天,李安顺把行李直接搬到了考室门口,准备考完就走。最后一科结束后两人一起往校门口走,李安顺一边低头刷手机一边跟宋涸说:「我做的那个音乐帐号,你点点赞就得了,以后别评论什么『好听、加油』之类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谁给你评论了?」宋涸感到莫名其妙,「给你点赞就不错了,你还想要评论?」 「啊?」李安顺看看手机屏幕又看看宋涸,比他还奇怪,「那个圈儿不是你?」 李安顺在之前创建的帐号上面陆续发了四五个视频了,第一首《偏爱》的翻唱视频已经拥有两万多点赞,吸引了一千多个关注,后面几个视频点赞保持在七八百左右,评论也有好几十条,其中有个暱称叫「。」的网友发表的评论千篇一律,应该是出于好心想要鼓励他,结果实在憋不出除了「好听、加油」以外的字眼,跟个僱佣水军似的,每回都是首贊首评。 李安顺知道那是个认识的人,因为「。」是他将视频转发在朋友圈之后才开始出现的,他一直以为是宋涸,可是一想到宋涸一边翻着白眼说他「搞这玩意儿有什么意思」,一边又闷骚地发表评论说他「唱得真好听,加油 」,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堪比人格分裂,他就鸡皮疙瘩掉一地。 结果「。」居然不是宋涸? 宋涸甚至压根就不知道他说的圈儿是啥:「什么圈儿不圈儿的?反正我没写评论。」 李安顺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指着屏幕上的暱称问他:「那这是谁?」 宋涸扫了一眼,说:「我怎么知道?你直接私信问他不就得了。」 「问过了,没回我。」 宋涸不以为意:「管他是谁,有人点赞评论难道不好吗?」 「确实。」 李安顺嘴上这么应着,心里却仍在纠结,偏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可能是苏茜,我让她帮忙拉人点关注了……也可能是之前面基的那个街舞帅哥。」 说着,二人一道出了校门,校门口站满了推着行李箱准备回家的学生,李安顺打了个车去赶高铁,搬完行李上车后摇下车窗同宋涸挥手:「明年开学见。」 宋涸应了一声,车子便一熘烟开走了。 他转身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时还没到饭点,沈洲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唿后回房继续工作了,宋涸把堆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扔洗衣机里洗了,给唿噜铲屎倒粮换水,然后拖完地煮饭做菜。 两人面对面坐在饭桌上吃饭,沈洲突然问宋涸:「你什么时候回海汀?」 「火锅店这周末的兼职得做完,」宋涸答,「下周回。」 沈洲「哦」了一声,低下头默默往嘴里送了一根白灼芥蓝。 宋涸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问他:「你呢?什么时候回去?」 沈洲嘴里还叼着没嚼完的芥蓝菜叶子,轻轻摇了摇依旧低垂的头,含煳道:「不回。」 宋涸夹菜的手闻言一顿,语气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为什么?」 沈洲慢悠悠嚼着嘴里的芥蓝,觉得芥蓝的菜杆子略带苦涩,难以下咽,不自禁皱起眉,似乎在仔细思考问题的答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就在这儿过年。」 模稜两可又避重就轻的回答,宋涸并不满意,咄咄逼人地追问:「为什么?」 沈洲自顾自夹了一筷子嫩滑的鱼肉到碗里,一边挑刺一边说:「没家啊,回去干嘛?」 海汀县老家的那栋房子沈洲出钱给沈良友推了改成气派的自建房,想来沈良友整日泡在牌桌子上,烟不离手酒不离口,每个月花着他给打的那些钱,脸上有光了,过得逍遥自在,也不催他结婚生娃回去给他养老了。 以前摇摇欲坠的危房如今成了人人称道的小三层,宽敞漂亮,温暖舒适。 不过那些都是沈良友想要的面子,加上宋祁那边的支出,几乎花光了沈洲所有积蓄,使他现在为了维持和宋涸的正常生活开支,不得不一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又是接稿又是写剧本又是更小说…… 总之,留在出租屋过年、吃速冻饺子看春晚才是他的归宿,海汀县那栋房子才不是他的家,他没有家。 「……」 宋涸半天说不出话,他怀疑刚才吃进嘴里的鱼肉没把刺吐干净,令他如鲠在喉。大白米饭刨了好几口干巴巴地生咽下,又觉得喉咙里那根不知名的刺戳进了心脏,心口闪过一瞬间尖锐的不适感。 宋涸知道沈洲高中是在海汀一中读的,明明和自己一样是海汀人,却说自己在海汀没有家。如果连家乡都没有家,哪里还能有呢? 「跟我一起回去吧,」他想装作随口一说,语气尽量显得轻松,却生怕沈洲拒绝,忙着又补充一句,「反正县里那栋老破小也只有我一个人住。」 沈洲抬眼看他:「你奶奶呢?」 「她在乡下老家,要照看牲畜。」 沈洲不说话了,这顿饭吃完了也没说究竟同意还是不同意,宋涸也默契地止住了话题,就当他默认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晚上趁他洗澡时翻到他身份证直接订了两张票。 一直到临行的前一天早上,宋涸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把自己订了两张票的事告诉沈洲,沈洲这天破天荒的没窝在卧室里码字赶稿,而是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盯着宋涸进进出出收拾洗漱用品和衣物鞋子,摸着唿噜的背毛髮呆。 第81页 宋涸不知道第多少次路过他,终于停下来告诉他:「我之前擅自做主拿了你身份证买了两张票,走吧,跟我一起回去。」 沈洲盘着的腿下意识动了动,很快又坐了回去,看样子十分纠结。 宋涸站在他跟前低着头静静看着他,他这几天晚上大概都没睡好觉,一头黑髮乱糟糟的也没打理,垮着个肩膀,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宋涸等他的回答等得有些不耐烦,已经在计划待会儿冲进他卧室把他衣柜里的衣服全塞进行李箱,明早直接把人拽去车站塞进车里得了,管他同不同意。 就在他抬脚准备往沈洲卧室里走的时候,沈洲突然动了。双手卡着唿噜的咯吱窝把猫猫头举到他眼皮子底下,唿噜适时地「喵」了一声,他紧随其后问宋涸:「唿噜怎么办?」 宋涸知道他这是松口的意思了,伸手接过唿噜抱进怀里,撸一把猫猫头,问沈洲:「陆以青呢?他要回家吗?」 「陆以青今年跟许歷一起回家。」 看来沈洲已经默认他知道陆以青和许歷二人的关系了,宋涸现在也懒得计较这些,又说:「高铁票没买着,买的大巴车,应该能把猫带上车吧?」 沈洲摇头表示不贊成:「回去也就一个多月,一来一回太折腾了。」 宋涸于是在脑海里开始搜索住在林港市的靠谱同学,又听沈洲提议道:「要不送去江秋月那儿,拜託她帮忙照顾一下?」 宋涸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行。」 「为什么?唿噜本来就是从江秋月那儿领养的,跟江秋月也熟。」 「不行。」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行?」 「……」 见宋涸一脸不爽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沈洲起身径直路过他,忙着给江秋月打电话去了。 江秋月答应得很爽快,下午还亲自登门来接唿噜,走时还祝沈洲有个美好的假期,二人在宋涸的注视下互相道了句提早的新年快乐,笑着道了别。 宋涸和沈洲的行李都不多,一人拖一个装衣服的行李箱,外加一个放帐本电脑和键盘的背包,第二天早上一起出的门,打车到车站,座位紧挨着。 海汀并非属于林港市管辖,两地相隔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沈洲昨晚通宵赶了白天落下的稿子,上车后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不觉中脑袋缓缓往过道那边歪,被宋涸扳回来朝自己这边了。 他们所乘的大巴车有些年头了,车上瀰漫着一股闷臭的汽油味,座椅上褪色的布罩子破了洞,又套上一层印满黄金首饰的gg皮罩子,窗框里嵌的玻璃不断晃动,上面的泥点子模煳了窗外飞驰的景物。 宋涸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这种车了,考上大学以后摆脱了小县城的灰败陈旧,来到林港,眼里都是高楼林立日新月异,崭新的环境令宋涸短暂忘却了自己的来路,连同那些缓缓结痂的疤痕和伤痛。 现在,那些看似忘却的,都将随着这辆破旧颠簸的大巴车驶向他眼前,逼着他直面。 他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大厦逐渐被起伏的山丘取代,入眼的街道越来越斑驳,心里感到隐约的怯意。 「兔崽子……」 一旁的沈洲不知梦到了什么,皱着眉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宋涸转头看向他紧闭的双眼,嘴唇动了动想骂人,却终究抿成了一条直线,好半天才蹦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傻逼……」 挪了挪肩膀,往沈洲的脑袋凑近一些,他莫名感到松了口气。 ——幸好,前路不是他独自一个人。 第41章 海汀的车站面积不算大,最多能同时容纳二三十辆大巴,他们到站时正值午饭饭点,车站里没有多少人,候车厅的工作人员一边闲谈一边低头吃着隔壁面馆送来的午饭。 车站四面的墙皮早年修缮过一次,现在又有脱落的迹象,水泥地面巴掌大的坑洼有一点发黑的积水,两人先后下了车,避开水坑直行两百米就到闸口,闸口的门卫还是那个熟悉的老爷爷,见到宋涸就和他打招唿:「小宋啊,放假回来啦?」 宋涸点头说是,又问候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沈洲先一步拖着行李箱出了闸口,街道上飘着一股饭香,小县城的变化微乎其微,这么多年了,最大的不同也许只是店面的招牌换了个模样。 因为港口所处的交通位置比较重要,海汀虽然偏僻,但还是热闹而喧譁的。走读的高三学生大多还没放寒假,吵吵嚷嚷地在街上吃饭,他看到其中有好些人的羽绒服里夹着海汀一中的蓝白校服,神思恍惚了一下,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以前那个孤零零的、走得飞快的、因为没钱而不敢多闻一口饭香的拘谨侷促的自己。 宋涸拖着行李箱越过了他,带路往家的方向走,沿途有不少熟人和老同学跟他打招唿,时不时听到诸如「宋老师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啊……」、「小宋和宋老师越长越像了啊……」、「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俊……」之类的话。 宋涸一一笑着回应,却不见得真的高兴,埋着头越走越快,身后行李箱的滚轮咯吱咯吱直转悠,碾过不平整的路面就啪嗒啪嗒地颠簸,一副要散架的架势。 低矮的楼房参差不齐,空隙间隐约看到远处的海面,现在天气冷,也不知是空气比较凝固还是鼻子冻僵了嗅觉迟钝的缘故,以往那股咸涩的海风味道淡了不少。 第82页 穿过七弯八拐的巷子胡同,抄近路到了城中村熟悉的小区门口,卖手抓饼的摊位面前围了好几个学生,老闆王叔见到宋涸很是惊喜,忙碌之余和他打招唿,笑嘻嘻地说:「小宋回来过年啦?」 王叔在这小区门口摆摊很多年了,和宋祁一家都很熟,他的儿子在海汀一中上学,原本也是宋祁班上的学生,听闻宋祁因救人牺牲后无比惋惜,越发觉得孤苦伶仃的宋涸可怜兮兮。 宋涸能看懂他那眼神里同情和怜爱,心里感到不痛快,面上却还是礼貌地回应:「对的叔,我放寒假了。」 他和沈洲都没吃饭,回家也没东西可吃,索性让王叔摊两个加蛋的手抓饼当午饭,王叔一边打鸡蛋一边打量他身后的沈洲,闲聊着开口,问他身后那位是谁。 沈洲笑吟吟的,也不说话,等着宋涸给人介绍自己。 宋涸回头与他对视一眼,面不改色地说:「远方表哥。」 等手抓饼的过程中越来越烦躁,宋涸不想回答王叔那些看似关切的琐碎问题,关于大学在哪儿上的、放假放多少天、什么时候走等等,三两句随口应付着,手抓饼一拿到手就忙着付钱走人,刚掏出手机准备扫码就被王叔伸手挡住了,对方拔高音量「哎呀」一声,慷慨大义地嚷道:「不用付钱,算叔请你们的!」 宋涸觉得这情形就跟乞丐要饭差不多,自己还没可怜到那地步,尬笑着连说不用,僵持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旁的沈洲实在看不下去了,掏了把零碎的现金数了数,塞进王叔手里,拉着宋涸转身就走,一边往小区大门去一边头也不回地喊:「谢了啊叔,好意心领了,你挣钱也不容易!」 刚要转进大门了,王叔突然在身后喊:「对了小宋!之前有个小姑娘来这儿找过你几次!」 宋涸停住脚,回头问:「谁啊?」 「不知道啊,问她是谁她也不说!」 「好的我知道了,」宋涸抬脚继续往前走,「谢谢叔!」 沈洲接嘴打趣他:「以前的情债还没偿清啊?」 宋涸还真就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遭,之前的恋爱都是少不知事闹着玩儿的,好些前任连名字都忘却了,他实在没把握会是谁,最终放弃了,觉得是谁都无所谓,反正他又没做过亏心事:「不知道,管他呢。」 小区的绿植草坪都枯了,树杈子光秃秃的,本就破败的环境更显萧条,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老破小的楼梯口,沈洲搬行李搬得气喘吁吁的,宋涸骂他没用,转头接过他的行李,一抬一扛,一口气爬到了五楼的家门口。 那把旧钥匙许久没用,宋涸翻找了好一阵才找到,钥匙插进锁眼咔嗒一声,手腕转动,感受到熟悉的阻力,然后门开了,屋里的景象铺展开。 斑驳的墙皮,半脱落的几张奖状,参差破裂的瓷砖,沙发上的塑料胶纸蒙了灰。右侧一眼望尽的厨房狭小而逼仄,锅灶的前头是被烟燻火燎的墙壁,旁边的玻璃窗透出几线灰濛濛的光。徐一玲是个爱干净的,其余能整洁的都整洁了。桌子板凳摆放齐整。冰箱饮水机等大型家电的位置很考究,客厅面积只有不到二十平,兼顾美观的同时要留够活动的范围。各处角落里还有不少她亲手制作的手工装饰品,然而无论再怎么折腾,这个家整体也还是灰败破旧的。 谁让宋祁的性格软,行事温吞柔和,听话的学生成绩好得不得了,不听话的他也管不住,评了许久的职称始终评不下来,工资也就那样,还喜欢搞资助捐款那套,攒不住钱,家也就勉强能够遮风挡雨。 奶奶偶尔会过来打扫卫生、开窗通风,宋涸走时是什么样,回来就还是什么样。 他站在家门口,双腿像灌了铅,突然动不了。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一家三口在饭桌上吃饭、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书桌上趴着写作业……小时候举着奥特曼嚷着要轰炸的排球如今已经瘪了气,蔫巴巴的,塌在沙发角落,就像这个家一样。 身后的沈洲等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进去吧。」 宋涸这才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低头从鞋柜里给他找要换的拖鞋。 一前一后进了屋掀开沙发上的胶纸坐下,在寂静的空虚里突然觉得饿得慌,几口咬完手抓饼填饱肚子,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枯坐着发了会儿呆,才起身去检查水电气,把该拉的闸都拉了,开始铺床打扫卫生。 做完这一切已经傍晚了,还得上街买米买菜,厨房的油盐酱醋还剩些,晚饭就在家里开伙。 沈洲讨厌身上那股子大巴车的汽油闷臭味,犹豫着是要先洗澡还是先出门买东西,宋涸进厕所查看了淋浴喷头,出来和沈洲说:「家里的淋浴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你洗澡的时候注意点。」 沈洲常年独居租房,修点灯泡淋浴什么的那是手到擒来,闻言起身想去查看,厕所的面积只能容纳一个人,宋涸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沈洲把他拉开,进去开了水阀,喷头漏水,滋了他一身,给他洗了把脸不说,还把他的上衣打湿透了。 冬天冷风颳人骨,紧贴皮肤的毛衣跟冰块一样,冻得他龇牙咧嘴直打冷颤。 他扯着上衣领口把湿漉漉的布料扯离皮肤,出来客厅打开行李箱想换身干净衣服。 手忙脚乱地一层层脱掉湿衣服,就听身后的宋涸说话,有些急切的,不知怎么还磕巴了一下:「你、你要不先进去洗个热水澡?」 第83页 沈洲光着上半身弯腰拿过行李箱里的干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答他:「我先跟你一块儿上街,回来再洗。」 淋浴喷头的o形环坏了,他得上五金店买个配套的o形环。 套完干净衣服回过身,正巧撞上宋涸直勾勾的视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宋涸很快侧头撇开了,蹭起身就着急要出门:「那现在就走。」 沈洲打了个哆嗦跟着他出门,干衣服被体温焐热也还需要点时间,他扯高衣领双手环胸抱紧,再抬头,宋涸也不知道急个什么劲儿,已经甩了他一大段路,走出老远了。走着走着又突然回头看过来,停在原地「啧」了一声,一脸不耐烦地沖回来,来到沈洲跟前,抬手把他换衣服时弄乱的头髮抚顺。 脑袋勐地被人这么一摸,沈洲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抬眼看他:「干什么?」 「乱了。」 「什么乱了?」 「头髮。」 「奥。」沈洲将信将疑地伸手摸了把自己的头髮。 出了小区门口又跟卖手抓饼的王叔假笑着客套了一番,宋涸反倒不着急了,慢悠悠地和沈洲并排往前走。 街上比中午时更热闹了,小吃摊沿街摆了一熘,热气腾腾的烟火在路灯和店铺招牌的彩灯中升腾四散,学生们推着自行车打铃嚷着让路,挤挤挨挨的,远处的海面也在沿岸夜灯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了。 宋祁救人的英雄事迹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他的儿子走两步就有人笑着打招唿问候。可宋涸并不觉得沾了他爸的光,别人每提一句宋祁的名字就像往他心里多扎一根小刺,隐隐约约、经久不息地泛着麻木的疼。 他的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和伫立的楼房,投向远方。 而那片海,静静躺在城市的边缘,人来人往,岁月流转,唯它始终如一。 第42章 忙碌了一天,两人都很累,简单吃过晚饭洗完澡就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到街上买了些水果去乡下看望奶奶。 要先坐二十多分钟的大巴到镇上,然后再赶摩的进村,摩的没有挡风,跑起来简直要命,沈洲怕冷,出发前翻了只绒线帽戴上,宋涸又给他递了条厚实的围巾。 他全身上下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衣服堆在关节处不活动,走起路来很笨重,宋涸笑话他像个球,看他背影缓慢挪动,身形跟企鹅一样微微摇晃,被树枝绊到还差点摔了一跤,心里又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乡间的路都很狭窄,弯弯绕绕的,环着种粮食的田土,零星坐落的瓦房飘着炊烟,山坡上偶尔跑过牛羊,远山重叠处雾霭茫茫,空气很清新,是露水打湿植物的味道。 沈洲坐在摩的的最后头,缩在宋涸背后挡风,眼睛望着路边的景象,有一点恍惚。 他七月份来过这里一次,也是坐的摩的,为了给宋祁的葬礼帮忙。老师在县里的房子实在太小,没有宽敞的院坝,葬礼是在乡下老家举办的。那时还是盛夏,田土和山脉绿油油的,天空和海蔚蓝一片,他站在树荫的阴凉处注视老师的遗像,背上热得冒汗,心里却凉飕飕的。 而今那棵庇荫的大树早已光秃秃了,他从摩的上下来,搓了搓戴着手套的双手,余光瞥见宋涸付钱的手指指尖泛红,他把手套摘下,趁着上面的体温尚未散尽,一把塞进宋涸手里,自己把光裸的双手插进衣兜。 走进院子,偏屋的大黄狗比上次见时老了许多,吠声沙哑,依旧气势如虹。老房子还是一个样,长满苔藓的黑瓦泛着青色,石壁上爬着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叶子凋落只剩下缠绕的根茎。 灶房屋顶的烟囱熏得漆黑,从口子里吐出连绵的白烟,被冷风撕扯着很快消散。 奶奶已经吃过早饭,在给圈养的猪崽煮饲料,闻声出来迎接,皱纹横生的脸庞连笑容都像皮肤的褶子。 「乖孙子回来啦。」 奶奶佝偻着身子,抬起双手只能够到宋涸的手臂,笑着说他又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结实了不少,笑着笑着开始低头抹眼泪。宋涸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的泪花,带着沈洲体温的手套包裹着手指,布料触到的滚烫热泪如短暂的火烧,很快被风吹凉,微末的湿意也扎得人心惊肉跳。 沈洲上前问候奶奶身体怎么样,奶奶连声说着「我很好、我很好」,枯藁的双手拉住他一再感谢,说谢谢他帮忙照顾宋涸,又是资助又是租房,帮了这么多忙,他们祖孙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沈洲安抚奶奶说没事,让她保重身体最重要。 寒暄过后踏入堂屋的大门,放下提着的水果观望一圈。室内和室外一样破败,老人家最得意的二儿子因救人落水逝世,大女儿和三儿子忙着给自己的孩子攒钱买房,顾不上这间老宅和落单的母亲。 为数不多的家具全部褪色陈旧,视野里没什么鲜艷的亮色,墙壁上满墙的奖状证书也都泛黄落灰,几乎全是宋祁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毕业,还有市上颁发的见义勇为奖。电视柜上摆着一大口袋的药,老人家一身病痛,上次在林港市住院有所缓解,但不能断药,这些药物的费用原本由就近教书的宋祁担负,宋祁死后,远在外地务工的大女儿和三儿子不得不接过担子,为这笔多出来的分摊支出吵得不可开交。 夹杂在各种奖状之间的还有一篇新闻的截图列印,套了塑封,摆在见义勇为奖的旁边,新闻上说的是六月末的某天早上,海汀县港口有一名十五岁的女孩因抑郁症跳海自杀,路过上班的宋祁目睹后毫不犹豫下海救人,最终在消防人员的全力营救下,小女孩成功获救,见义勇为的宋祁体力不支,眼看就要抓到救生圈,却被突然袭来的海浪裹挟,卷进深海,慢慢飘远,直至沉没。 第84页 而堂屋正中央的墙壁上,宋涸爷爷的遗像下面就是徐一玲和宋祁的遗像,沈洲的目光不断扫过,却不忍细看。 宋涸静静端望着父母的脸,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挨着沈洲坐下了,打开了电视机,调了几个频道都觉得没意思,想进灶房帮奶奶烧火,被奶奶赶出来了。 两人待到中午,天气稍微晴了点儿,出了些太阳,可惜阳光没什么温度,出门还是冷。他们上奶奶的菜田里摘了些应季的蔬菜回来,宋涸掌勺要给奶奶露一手。 他的厨艺精进了不少,从一开始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床都不会铺,到现在家务活干得一样比一样好。 饭桌上奶奶夸得很大声,有意要说给遗像上的宋祁和徐一玲听,说孙子长大了,懂事了,又红着眼眶说怪让人心疼的。 农村的柴火饭很好吃,沈洲吃得很饱,两人帮忙洗完碗说要走,大年初一再过来拜年,奶奶想留两人过夜,他们怕奶奶整理被褥铺床很麻烦,一再推脱,最终说不过老人家,答应留宿,晚上睡一张床。 现下不是农忙的季节,两人下午没什么事可做,宋涸带着沈洲四处转了转。 房屋背后有一条汇入大海的小河,岸边栽了很多果树,宋涸指着其中一棵高大的橘子树,跟沈洲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说某年上小学放假来奶奶家玩,橘子树结得很好,他馋树顶上黄得发红的大橘子,爬上树去摘,结果树枝太细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断了之后把他摔进河里,他挣扎半天才发现水深湳讽只到腰部,自己站起身灰熘熘地走出来了,裤兜里还倒出一条拇指大的小鱼。 沈洲听得发笑,问他:「你小时候皮的没少挨打吧?」 宋涸微微仰头迎着日光,脸上难得有点笑,闻言勐地压下嘴角,沉默了一会儿,才摇头说:「没有,从来没有。」 以前犯错,徐一玲最多会口头上说说他,至于宋祁,那是完全不管的。 父爱的范围界定很模煳,宋祁对宋涸的造作全盘接收,给出的温柔无限广博。宋涸不知道自己跟他班上的同学有什么区别,不掺杂束缚的爱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拜佛都得烧点香爬点山路,宋祁却不一样,他毫无索求,让宋涸感觉自己自由过头,像个四海为家又无家可归的人。 小时候感知迟钝,还在庆幸宋祁慈悲为怀,几乎从不打骂。越长大越敏感,想要激起愤怒和苛责来证明自己的确有被在意、证明自己得到的父爱并不比别人单薄,可惜宋祁临死前留给他的最后印象都还是笑着摸摸他的头,夸他是个好孩子。 ——他算哪门子的好孩子?逃课打架早恋喝酒……只差没杀人放火危害社会了。 身为徐一玲和宋祁的儿子,他更像是徐一玲的附属品,宋祁给的那点爱也是从徐一玲身上分来的,他爱屋及乌,又做不到像对待妻子那样给予儿子纯粹而深刻的爱。 阳光并不温暖,但看着金灿灿的,打在宋涸的脸上,像铺了层透明薄纱。沈洲看着他迎光的侧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孩子得到的家庭教育异于常人,他父亲可是宋祁,别说挨打了,估计挨骂都很少。 一路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转悠到晚上,两人吃过晚饭陪着奶奶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又早早地睡下了。 奶奶给他们铺的是一张宽敞的双人大床,宋涸和沈洲背对背躺着,商量着过几天去墓园里看望宋祁和徐一玲。 乡村的夜晚静悄悄的,偶尔有两声遥远的狗吠,屋子里关了灯伸手不见五指。沈洲感慨了一句:「我的稿子落了两天进度了,明天再不补就来不及了……」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宋涸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沈洲的唿吸声睁大双眼望向天花板。奶奶铺了两床被子,厚重地积压在身上,体温被结块的棉花牢牢锁住,反而觉得有点闷热。 他翻身面朝沈洲的背影,窗户的帘子没拉拢,被风吹开一点,透进来一线微弱的夜光,他看见沈洲蓬松的头髮和露出被子一截的脖颈。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洗髮水味道,是昨晚在家里拿没用完的洗髮水洗的,两个人用的是同一瓶,如出一辙的石榴花香味。 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肉很光洁,看起来十分柔软,宋涸忍不住凑近了些,看到他细软短浅的发茬,有种想要伸手轻轻触碰的冲动。 翻身时被子掀起或大或小的空隙,漏进来几缕冷风,他又觉得有些冷了,不断往沈洲那边温暖的领地挪动。 这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且长时间地观察他,宋涸脑子里又莫名蹦出不少梦境里的画面,全是他柔软白皙的皮肤,以及他粗糙的指尖划过那处时带起的麻栗触感。 又觉得热了,从被子里伸出双臂来透气,手掌是冰凉的。 透了会儿气又觉得冷,双手缩回被窝,贴近暖烘烘的沈洲的背,一会儿又觉得热,热了又觉得冷……如此往復,宋涸感到失眠的烦躁。 到底要干什么?他问自己。 两手空空,捏成拳又松开,总觉得做什么都不自在,什么都不做也不自在。 他盯着沈洲的背影看了大半夜,最终转过身背对,陷入不安稳的、迟来的困顿。 第43章 从奶奶家回到县城后沈洲就开始生病,感冒发烧流鼻涕,在诊所里挂了两天盐水,回家还得赶稿子,宋涸让他休息他也不听,没精打采地抱着电脑在卧室里敲键盘,感冒药里有催眠成分,有次码着码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宋涸在屋外没听见打字声,进来一看,他已经睡沉了,手肘压着键盘,在屏幕上打了一长串乱码。 第85页 圈在手臂里的侧脸泛着低烧的红,嘴唇苍白,眉头微皱,睫毛一颤一颤。 宋涸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热得像个暖炉,睡着的人觉得额头被冰刃划了一下,瑟缩着往后缩了缩。 宋涸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怎么捂也捂不热,触到他发烫的皮肤竟暖和到捨不得离开,指尖滑过额头的碎发又流连脸颊,忘了自己应该叫醒他。 沈洲梦到无数冰刃往自己脸上扑,丝丝的凉意似乎想要钻进他皮肤的毛孔,他一边后退躲闪一边被浪潮往前推,最终不敌严寒浑身冻僵,然后勐地睁开眼,被近在咫尺的一只大手吓了一跳。 「卧槽!」他身体后仰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宋涸急忙拽着他手臂把他拉住了,厉声呵斥他:「你趴在这儿睡觉是嫌病情不够严重吗?」 「眼皮一合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沈洲重新坐稳了,尬笑道,「现在彻底清醒了,你去忙你的吧,我继续写……」 一边说话一边将视线转向电脑屏幕,看到满屏的乱码时戛然而止,这下更精神了,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之前码好的内容,嘴里嚷道:「啊啊啊我摁保存没?」 宋涸看他删完乱码又开始卯足精神赶稿子了,说了句「想睡去床上睡」就转身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掏出手机约苏茜他们打游戏。 他实在闲得慌,回海汀以后也想过出去找兼职,但是小县城没有多少短期兼职的工作,他又包揽了一日三餐和家务,闲暇时摆弄手机——除了打游戏,还会悄悄追更绿洲的新书。 高中时候要好的哥们儿也在群里约他上网吧或者玩桌游,他现在觉得那些都没意思了,赚不了钱总不至于还出去大手大脚地花。 他觉得之前做的那个梦尽管很荒诞,但有一点无比真实,就是富二代的生活的确令人艷羡。虽然他这辈子跟富二代沾不上边了,至少也不用沈洲玩命工作挣钱,那人明明是个懒散的,身体又差劲,最好一天天没事儿干就逗逗猫看看书,过得轻松自在。 沈洲的病拖了整整一周才彻底好透,他们是在一月末去看望宋祁和徐一玲的。 那天飘小雪,墓园在沿海的一座山坡上,视野很开阔,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大海。 墓园的价钱可不便宜,徐一玲喜欢海,死后尽管负债纍纍,宋祁也还是咬牙买下了这块墓地。三年后,宋祁在上班途中救人逝世,他的英雄事迹当时还上了市新闻,间接给海汀一中添了不少光,校领导特地划出一笔抚恤金额外用于丧葬事宜,让他们夫妻二人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海汀的冬天不常下雪,因此这个早上格外冷,道路湿漉漉的,走路有些打滑。细小的雪花飘进围巾紧贴下颌,掸又掸不掉,很快就化了,洇湿的部分咬着皮肉,要好一会儿才能被体温烘干。 沈洲缩着脖子哈气,跺了跺冻僵到失去知觉的双脚,跟着宋涸踏进了墓园。 一座座排列整齐的坟墓构成低矮的小城,大理石碑刻着生辰和姓氏,黑白照片上一张张鲜活的脸孔大多面带笑容,平静且坦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清晨的雾还未散尽,四下阒静,盘山公路偶尔响起汽车鸣笛,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鞋底踩碎枯枝的咔擦声显得格外苍凉。 偶尔撞见的扫墓人都低垂着脑袋,脚步滞缓,像飘荡的游魂。 一路来到宋祁和徐一玲的墓前,照片上的人对着他们笑,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墓碑前摆着两束枯萎的菊花,花瓣的颜色还很鲜艷,估计也才两三天,堆满的贡品是各式各样的水果,果实已经蔫了,橘子干瘪,苹果皮呈现腐败的褐色。 「爸、妈,」宋涸轻声说,「我来看你们了。」 手掌拂过大理石碑,触感是一种钝性的、深入骨血的凉。照片上的两人还是对着他笑。 沈洲凝视着照片上宋祁的脸,那种微风和煦的笑容很少从旁人的脸上看到,唯独他笑起来毫不具备攻击性,没有企图,福泽万物。 遇见宋祁以前沈洲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活着,宋祁死后一切又回到原点,他对自己的生死没所谓,可以摆烂到咽气,一言不合就暴毙——只是这世上还有个宋涸。 沈洲是个没根的藤蔓植物,需要支柱,用以在失重的漂浮中找到落脚点,知道自己有必要活着。 现在宋涸就是那个支柱……至少现在是。 「老师、师母,」沈洲微微欠身,「新年好。」 话音落后只有风在耳边唿啸,他拍了拍面前宋涸的肩,突然想抽根烟。 他买的烟一盒大多只能抽一根,放久了会变质,扔了以后会再买一盒放在身上备用。他的手刚伸进内衬的衣兜,就听见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起初并未在意,以为是哪个扫墓的人正巧也要到这边来。沈洲把烟含进嘴里正准备掏火机点燃,脚步声却在不远处止住了,他抬眼随意一扫,同一时间宋涸也转头看去,几步开外一个小姑娘捧着一束菊花独自站着。 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披散着长发,裹着厚厚的棉袄,颜色灰重的线帽和围巾之间夹着一张憔悴苍白的脸。看到二人时,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她的双眼微微瞪大了。 沈洲和宋涸都见过她,在宋祁的葬礼上。 她是当初被宋祁救下的那名轻生女孩。 听说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被寄予厚望,各种高强度的压力和不近人情的父母让她患上了抑郁症,高中休学了,六月末的某天突然想不开,在港口跳海自杀,最终被救下。 第86页 看到宋涸与宋祁相似的脸庞时,小姑娘反应迟钝地退却了一小步,紧接着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快步走上来了。 她径直来到宋涸跟前,因身高原因需抬起头仰望宋涸,慢吞吞地说:「你回来了,我之前去你家找过你……但是你不在。」 对于宋祁的死,宋涸知道面前这人其实也很无辜,但他实在做不到心里一点都不怪罪,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眉头不要皱起,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问她:「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手里的菊花都被手指攥折了,耷拉在手背上随风晃动。她飞快低头瞥了眼墓碑上宋祁的黑白照片,咬了咬嘴唇,说:「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爸妈让我别再掺和了……但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说完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应该很重要。」 宋涸的眉头还是不受控制地皱起来了,不想听她自言自语地绕弯子:「到底什么事?」 不知是话题比较沉重还是她说话本身就断断续续的,宋涸听得有些费劲:「你父亲……当初救我的时候其实是抓住了救生圈的……但他……最终放手了……」 把断续的话语组合成完整的句子,还要在脑海里捋上好一会儿,宋涸一动不动地沉思,试图理解她说的话。 但脑子好像被冻僵了,怎么也处理不动收到的信息,像高中时的早读,一首诗在嘴里遛了几十遍,脑子却始终空荡荡的,一点没留下痕迹。 「……什么意思?」他愣愣地问。 「他、他本来可以获救的……」 「你说什么?」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宋涸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生怕她撂下话就跑掉一样,急需她立刻解释清楚,「他难道不是因为体力不支才被海浪沖走的吗?」 沈洲把嘴里的烟拿出来往衣兜里一塞,上来扣住了他的手,说:「宋涸,别这样,松手。」 宋涸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但眼睛仍紧紧锁住小姑娘,小姑娘受到了惊吓,手里的花掉到了地上,强作镇定地摇头,说:「不是的,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我离他很近,我看的很清楚……」 言外之意,宋祁并非死于体力不支或者海浪席捲,他死于自杀。 沈洲瞧见宋涸的身形晃了晃,趔趄的脚步把地上的菊花踩得七零八落,他扶着宋涸的背,沖一旁的小姑娘点了点头,说:「抱歉,天太冷了,你先回家吧。」 小姑娘转身就跑,跑了两步突然顿住,回头朝这边鞠了一躬:「……谢谢,对不起。」 然后渐渐走远了。 宋涸推开了沈洲的手,回过头盯着宋祁的墓碑看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又侧头看了眼徐一铃的墓碑,短促地笑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沈洲想说些什么,在肚子里搜颳了一番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涸。宋涸一言不发地埋头前行,沿着盘湳讽山公路一路往下,走得太快了,沈洲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走一段距离又要小跑几步才不至于落太远。 沈洲对宋祁自杀这件事并不十分惊讶,反而有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的感觉。 毕竟当年可是见过宋祁醉酒后喊着徐一铃的名字往海里沖的情形,沈洲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海里拽上来,浑身湿透了把他送回家,为此重感冒差点命丧黄泉,被千里迢迢赶来探望的陆以青骂了句不惜命。 但是怎么说,大家对英雄英勇就义的故事更加喜闻乐见一些,好像轻生就配不上英勇二字似的,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宋祁体力不支被海浪捲走」这个结果,反正人都死了,是主动还是被动对他们来说不那么重要,让宋祁成为彻头彻尾的大善人有什么不好。 从始至终知道真相且真正在意的人只有那个被救的小姑娘,自杀未遂却亲眼目睹救她的人自杀,想必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才会对此耿耿于怀。 至于宋涸……宋涸是怎么想的呢? 大概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 第44章 距离除夕还有一周半时间,街道上喜气洋洋,有工人在给路边绿植修剪枝条,红灯笼和生肖装饰点缀在店铺门前,到处都是红灿灿的。高三生还要上最后两天课,发着牢骚在街头巷尾寻觅午饭,沈洲跟着宋涸从喧譁中走过,再有熟人打招唿就统统付以沉默。 临近过年,摆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小区门口卖手抓饼的王叔也放假回家了。宋涸刚到家就径直去厨房热昨晚吃剩的菜,沈洲试图和他搭话,说「今天天气好冷啊」,说「街上真的好热闹啊」,说「雪好像越下越大啦」,又跟在他屁股后头想帮忙,递盘子拿锅铲拧燃气灶的开关,结果越帮越忙,被宋涸横了一眼后就老老实实上客厅里待着了。 宋涸从墓园回来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不说,沈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擅长哄人,也说不来宽慰劝解的话。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宋涸照例去洗碗,看似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可沈洲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犹豫着要不要把笔记本电脑搬来客厅赶稿,方便他随时观察宋涸的状态。正当他准备起身时,洗完碗的宋涸就甩着手上的水珠到玄关换鞋去了。 「去哪儿?」沈洲连忙问他。 宋涸绑好了鞋带直起身,背对着沈洲,握着门把手终于开口说话了,吐出了简短的两个字:「散心。」 第87页 散个鬼的心啊散,现在怎么可能放任他独自出门? 沈洲一个激灵蹭起身了,还管什么稿子不稿子的,追上去说:「我跟你一起。」 宋涸不置可否,双手揣进衣兜,默默往楼下走了。 宋涸的目的地并不远,就在小区背后的港口,依旧是那片原生态的礁石沙滩。天气冷得要死又在下雪,海边没什么人,天际线的货轮破开千层浪驶向远方,海鸥扑棱着翅膀鸣叫,风吹声像野兽嘶吼。 二人翻越环海公路的护栏坐在湿滑的礁石上,就这么静静眺望着海面。 宋祁的尸首到最后也没打捞上来,不过也好,他留给世人最后的形象顶多是丧妻后愈发颓败,算不上吓人难看。也或许这世上真的有奇蹟,万一他随水漂泊到哪处海岸,已经忘却了痛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也说不定。 沈洲坐在宋涸的斜后方,盯着他四分之一的侧脸,再度感慨父子俩的轮廓实在相像,某些瞬间会觉得与记忆里的宋老师短暂地擦肩而过了。 海浪翻涌,冷风扑面,宋涸的头髮被搅得凌乱,遮住了本就看不清的眉眼。 他们的距离很微妙,沈洲展臂能够到他的衣摆,又留足他独自消化不被打扰的,咸腥的海风从二人中间唿啸而过,如果宋涸想说话,风不会把他的声音完全吹散,刚好能送进沈洲的耳朵,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很渺远。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涸突然说。 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沈洲也不知道答案,这是他小时候就没搞懂的问题,现在依然搞不懂。 沈洲张开嘴,还没说话就被灌进来一嘴腥凉的海风,口腔的湿润一下就被风干了,连带着牙齿和舌尖也冷飕飕的,他感到口干舌燥:「宋涸……」 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根本就没必要把我生下来。」宋涸喃喃道。 沈洲今天穿了件很厚的加绒裤子,然而再厚的布料都被礁石上的海水给层层浸透了,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到了宋涸身旁,紧挨着他重新坐下。 望向宋涸脸庞的一瞬间,沈洲的心里揪了一下,有滴眼泪在那孩子的下巴上挂着,在风里摇摇欲坠,将落未落。 「宋涸,别这么想……」 沈洲的双唇不自觉哆嗦,真的很想说点什么,恨自己整天胡言乱语能在电脑上敲下两三万字,现在却跟个哑巴一样凑不出哪怕一句稍微实用点的话。 宋祁自杀一事没法改变,大概率是因为徐一玲的死,殉情彰显了父母的感情足够深厚,但站在宋涸的角度看来确实会难受,加上他本来就心思细腻性格别扭,沈洲不难猜到他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是能够理解宋涸的,自己年轻的时候稍有不顺心就喜欢寻求意义,对周围的一切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他曾经也思考过诸如「父母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之类的问题,但是毫无疑问,没人会给他答案。 不过长大以后就很少纠结这些了,他想,寻求意义是哲学家要做的事,对于普通人而言,意义不意义的,又不能当饭吃,做好自己就行了。 「宋涸……」沈洲的手搭在了宋涸的肩膀上,指尖透过层层厚重的羽绒和毛衣感受到他的颤抖。 宋涸始终没有回应沈洲,事实上他几乎听不见沈洲的唿唤,风声和海浪太大了,他有一种在海里沉浮的眩晕感。从小到大,他花了太多时间和精力企图去证明宋祁给他的父爱是独立于徐一玲之外的,他不是无关紧要的附属品。但是今天,他彻底明白了,那些努力都没有意义——只能证明他的委屈不是空穴来风。 沈洲听到他的哭声时愣了愣,直到看到他不断用手背擦拭眼泪,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难过。周遭万物的喧嚣淹没了一些细碎的哽咽,让他分不清哪些是风声,哪些是面前这人的脆弱。 沈洲轻轻嘆口气,伸出手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宋涸的脸埋在沈洲的肩颈间,眼角的湿润打湿了沈洲的毛衣领子。沈洲今天穿了件低领内衬,原本出门会戴上围巾,但是追出来得急,他把围巾给忘了,现在那点湿润被风吹凉了,紧贴着他的皮肉,夹杂着温热的吐息,再加上睫毛拂动的痒意,让他格外不自在。 宋涸的哭声近在咫尺,显得更大了些,沈洲想起小时候看见村里的孩子摔了跤被大人抱进怀里哄,也是这样埋头痛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宋涸人高马大的,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沈洲不得不腾出只手往后撑着硌人的礁石才不至于失去重心,另一只手抚着宋涸的背,不太熟练地给他顺气拍背。 宋涸稳定情绪止住哭声已经是很久之后,天色都暗了,岸上的路灯依次点亮,放学回家吃饭的高三生推着自行车路过海岸的公路,一步三回头,频频朝他们投来视线。 港口又出发了一只货轮,甲板上的人影缩成蚂蚁,汽笛声吓了沈洲一跳,风吹得他的鼻子有些阻塞,眼睛也在翻飞的额发间渐渐迷乱了。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或者身体已经死了,长时间维持着一个动作不敢动弹,浑身都发麻发僵,从头凉到脚。 宋涸还待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要不是搁在他背后的双手仍在不断收紧,勒得他胸腔发疼,几乎要喘不过气,他都要以为宋涸睡着了。 第88页 沈洲已经给足耐心了,总在安慰自己说不定宋涸下一秒就松开了,但是这么自我安慰了无数遍,还是一点要分开的迹象都没有。 再这样下去他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勒死。 沈洲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抬手想把怀里的宋涸拉出来,结果刚把宋涸的脸从脖子上拉开几厘米,宋涸又用力埋回去了。 估计是不想给他看那双哭肿的眼睛。 沈洲用手去摸索他的下巴,然后扳过他的脸与自己面对面,忍无可忍地骂道:「臭小子,差不多得了,再矫情就过了啊。」 宋涸死命往一边扭头,眉头蹙着,无论如何也不跟他对视。 那张脸湿漉漉的,被闷得像喝醉一样泛着红,双颊上甚至有几道毛衣领口硌出来的印子,额头的碎发都被泪水凝成了一绺一绺,鼻腔里时不时发出不受控制的细微抽搭声。 诶呦,沈洲顿时有些心疼这小子了。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涸的脸,继续扳正他的脑袋,说:「好了,躲什么,我又不笑话你。」 这句话确实有用,宋涸卸了力气,任由他扳过脸,抬起眼睛跟他对视。 眼睛红肿一片,快成两只核桃了。 「听着,」沈洲捧着他的脸注视着他,半开玩笑似的说,「你是独立的个体,你管宋祁和徐一铃干什么?说难听点,他们已经不在了。」 「就算是你自己,也要等到七老八十了才有资格评价自己的人生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 他憋了半天也就只能说出这点算不上好听的话。 宋涸始终不吭声,沈洲用大拇指揩掉他眼角的湿润,也许是指尖的厚茧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微微虚了虚眼睛。天色不早了,沈洲打算起身把他拽回家,结果刚站起来,双腿的麻意就迅速蔓延开来,僵坐了一下午,他的腿部肌肉酸软无力,眼看就要往下栽倒,被宋涸急忙起身一把捞住了。 「能不能长湳讽点心?」宋涸瞥了眼脚下尖锐坚硬的礁石,对他说,「你不是在生病的路上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有很重的鼻音,尾音还带点不受控制的抽搭,沈洲立在原地扶着他的手臂缓了好一会儿,等双腿的僵麻有所缓解,才重新迈开步子,拉住了宋涸的手腕,说:「走吧,回家吧,顺道去菜市场买点菜,饿死我了。」 第45章 沈洲已经很久没下过厨了。 他一大早上菜市场买完菜,回来时宋涸刚刚起床不久,正仰靠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几张奖状发呆。 为数不多的几张奖状是宋涸上高中时获得的,那时候徐一玲病死,宋祁浑浑噩噩,他开始努力读书认真学习,但因为初中基础实在太差,恶补起来很吃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上真正的学霸。墙上的五张奖状里有三张都是进步之星,其余两张一张是校运会长跑冠军,另一张是高二期末考进了班级前十。班级前十本来是没有奖状的,老师念在他勤奋刻苦,自掏腰包额外给他加了这么一张。 拿到奖状的宋涸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和宋祁炫耀,宋祁从来只是笑笑,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是个好孩子,然后又转身忙活在家务之中,有洁癖似的,把徐一玲亲手制作的各种装饰品反覆擦拭,并确保家具的摆放位置和徐一玲在世时分毫不差。 唯独那张长跑冠军的奖状让他眼前一亮,除了「好孩子」以外,还语气温柔地多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你妈当年参加校运会也得过一次长跑冠军」。 没有得到任何奖励的宋涸并不泄气,自顾自捏碎煮熟的大米饭粘在奖状的四角,哼哧哼哧爬上沙发,全部张贴在墙壁上,贴的时候没人帮他看正斜,有两张贴得歪七扭八。 现在年深日久了,米浆失去了粘性,奖状的好几个角都脱落捲曲了,边缘缠着蛛网的灰尘,泛着褪色的黄。 「饿了吗?」沈洲打断他的思绪,一边换鞋一边问,「桌上给你煮的鸡蛋你吃了吗?」 宋涸将视线从墙上转移到沈洲身上,仰靠的姿势未变,语气淡淡的:「吃了。」 昨晚眼睛太痛了,晚饭就随便买了点热粥对付了几口,宋涸睡得早,一觉醒来眼皮子还是火辣辣的刺疼,就赖在床上没起来。本该赶稿子的沈洲也没催他,自己煮了鸡蛋当早饭,吃完又主动出门去买菜,看样子中午的饭大概也是他包揽。 还不到饭点,沈洲把菜提进厨房,进卧室里搬来笔记本电脑,到客厅挨着他坐下,也不避讳,屏幕敞亮,神情专注地开始赶稿子。 宋涸扫了两眼屏幕上的字,不是小说,是什么讲义和论文,他好像还接这一类的约稿。 眼睛盯久了屏幕就开始疼,手机也不想玩,宋涸闭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听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迷迷煳煳又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披着一件厚外套,沈洲不在旁边码字了,在厨房里切菜。沙发上的这个角度能透过厨房的门缝看到沈洲的背影。他脱下了厚重不活动的羽绒服,穿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衣袖挽到小臂,围着围裙低头在案板上切菜,细白的手指握着削皮洗净的土豆,用菜刀切成大小合适的土豆块。 宋涸不知不觉睡了一上午,此时已经到饭点了,他嗅到空气中楼上楼下混杂的勾人饭香味。 他就这么盯着沈洲在厨房里忙活,恍惚中好像看到了宋祁或者徐一玲的身影,早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快活的,值得被怀念。 第89页 可惜记忆也和奖状一样会褪色,会沾惹尘埃,凑近去看不免要呛口灰,他又觉得眼眶发热了,立即撇开了视线。 直到厨房里飘来熟悉的香味,土豆烧排骨撒上葱花,加了豆腐的海鲜蛤蜊汤。 宋涸起了身,走到厨房,沈洲正拿着汤勺品尝蛤蜊汤的味道,咂咂嘴转头看他一眼,笑着说:「合适了,带两副碗筷出去准备吃饭吧。」 两菜一汤端上桌,还有个蒜蓉小白菜,舀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面对面坐下,沈洲一边褪去身上的围裙一边道:「我做饭的手艺现在可不如你了,你将就一下哈。」 宋涸上次吃他做的饭好像还是四个月前的国庆节,当时他怀疑沈洲根本不会做饭,还问他为什么要把外卖倒进菜盘子里。 现在终于亲眼得见了,味道也还是那样,很家常,算不上多美味。 宋涸啃完一块排骨,脑子却不跟味蕾统一意见,让他觉得像是吃到了什么珍馐佳肴一样,捨不得停下嘴。 沈洲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就放下心来,专注地把汤里的蛤蜊壳挑出来,夹了几块有肉的蛤蜊到他碗里。 刚收回筷子,就对上了宋涸直勾勾的视线。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两个菜?」宋涸问他。 徐一玲尚在世时,这间屋子的这张餐桌上就时常摆着土豆烧排骨和海鲜蛤蜊汤,徐一铃去世后宋祁并不会在意这些,他还能打起精神把菜炒熟就已经很不错了。后来宋涸去林港上大学,和沈洲住在一起后换成自己掌勺,反倒不怎么吃这两道菜了。 他做不出徐一玲当年的味道,沈洲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吃。 可是今天,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张餐桌上,偏偏摆着这两道菜。 面对宋涸的疑惑,沈洲不以为意:「上你家蹭过两回饭,两回都有这些菜,我就猜是你喜欢吃。」 「两回?」宋涸更疑惑了,「哪来的两回?」 不就是三年前在大街上遇到,他俩第一回见面那天,沈洲被拉上来吃了顿饭吗?还有哪回? 眼前的沈洲慢条斯理地夹了块土豆送进嘴里,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第一回来你家时你还小,估计只有七八岁……那时候你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 「七八岁?」 「是啊,那时候我像你现在这么大,上高三,肚子痛在校外吊盐水,宋老师把我接回来吃了顿饭,路上还买了盒草莓小蛋糕。」 提起草莓小蛋糕,宋涸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徐一玲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家附近那家老牌糕点铺的水果小蛋糕,宋祁下班回家经常给她买。那些年宋祁带回家吃过饭的学生不在少数,但他只给其中一个买过一回草莓小蛋糕。 宋涸也唯独对那个学生印象深刻,因为那人实在太寒酸了,灰扑扑的,看起来很窘迫,吃个蛋糕都能吃得眼圈发红,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那个衬衣破了洞鞋子开了胶的人是你?」 沈洲有些无语:「……你怎么不记点好的?」 这话题不过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带过了,闲聊似的,并不怎么重要。 宋涸却感觉很奇妙,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沈洲的初遇是在三年前的十五岁,没想到是更遥远的十年多前,在他明明不怎么记事却偏偏对他有印象的七八岁年纪。 他开始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想拨开时间的浓雾去看清那个面容模煳的沈洲,想尝试重塑那个只有十八岁的、正在上高中的、年纪轻轻的、也许正意气风发的沈洲。可惜时间实在太久远了,他记不起来更多细节。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窜进脑海,他开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沈洲的年龄差了整整十岁,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沈洲已经快高中毕业了,自己今年刚上大学,沈洲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了。 「愣着干什么?」沈洲见他半天不动,喊他,「菜都要凉了。」 宋涸回过神来,莫名心情欠佳,跟他说话时总是控制不住语气:「凉就凉了,反正都很难吃,你煮的蛤蜊汤还能再腥一点吗?」 「小兔崽子!」沈洲瞪着眼睛骂他,「难得勤快一回你还挑三拣四上了?嫌我做不好我就不做了,待会儿你去洗碗!」 宋涸被他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兔崽子」和「臭小子」之类的称唿其实是由两人的年龄差衍生出来的,沈洲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小屁孩来看待了,自己之前竟也没觉得哪里奇怪,现在倒突然发觉有些刺耳了。 他满脸不高兴地埋头吃饭,闷不吭声地舀了碗蛤蜊汤,再「砰」的一声把汤勺扔进汤碗,溅起些油滋滋的水花。 被水花溅到手背的沈洲怎么也想不通,这孩子怎么又生气了?因为饭菜难吃还是因为让他去洗碗?都不至于吧? 昨天还哭得我见犹怜的,今天怎么就跟吃了炸药似的?……算了,这两天还是顺着点他吧。 沈洲安静等他喝完汤,起身想去接他的空碗,说:「算了还是我来洗吧。」 宋涸躲开了他的手,起身默默收拾碗筷,径直去厨房洗碗去了。 沈洲望着他的背影无奈耸肩,只得坐回沙发继续码字。 这顿饭之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宋涸包揽三餐和家务,闲暇之余仍不死心地继续找短期兼职,沈洲耽误了好几天,落了太多进度,开始死命赶稿子。 第90页 除夕的前一天傍晚,终于赶上进度的沈洲躺在床上补觉,醒来刷了会儿手机,偶然刷到了陆以青刚刚发布的一条朋友圈,没有文案,只有一张模煳不清的照片。 天色昏暗,树冠的剪影交错,云团沉淀在远山间,画面中央横着两根电缆线,上面挂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沈洲想起之前听他说起今年要跟许歷回家过年时,他脸上那略显侷促的笑容。陆以青在担忧什么沈洲心知肚明,只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他应该已经到许歷家住了几天了吧,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沈洲发了条消息过去询问,陆以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復,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会好的……也许吧。 沈洲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替远方的好友深深嘆口气。 他望了眼窗外的天空,海汀这几天的天气都不怎么好,始终阴云密布的,白天看不到太阳,晚上看不到月亮。 「他俩折腾了这么多年,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他如是祈祷。 第46章 (陆) 陆以青是坐在老屋后门的石阶上拍下那张照片的。 深居内陆的山坳里,冬天的气温要比林港市暖和一些,树叶子还没完全落光,月亮也很亮。 他已经在许歷的老家住了差不多有一周了,和许歷的七大姑八大姨基本都打了个照面。他终于摸清了许歷家人的口味和喜好,今天晚上做了一桌子好菜,忐忑不安地吃完饭,刚刚才在灶房里把碗洗完,趁空档出来后门放个风。 万籁俱寂的偏远山村一年也就热闹这么两天,他听到四面八方遥远的鞭炮声,夹杂着鸡鸣和狗吠。再近一点,是身后隔着两道门的隐约争吵,许歷怕他听到某些话会伤心,正为他独当一面与众亲戚据理力争。 陆以青坐在石阶上发呆,青石板子又硬又冷,硌着屁股,令他遍体生寒。越过跟前半人高的荒草、越过错落摇曳的树冠、越过电桩牵扯的黑色缆线,他抬头看到夜空中明晃晃的一轮月亮,想起沈洲笔下意有所指的文案,想起已经交付订金的杜宾,就觉得真美啊,于是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 沈洲很快给他点了贊,没一会儿发来消息问他情况怎么样。 「会好的」。 他刚敲下这三个字,突然听到身后的争吵中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喝,骂的是「有病就他妈去治!说出去老子都嫌丢人!」 听声音是许歷的父亲,带着浓重的本土口音,但是骂人的话总是通俗易懂,清晰无比地钻进他的耳朵。 陆以青点击发送的手一顿,又在对话框里加上了三个字:「……也许吧。」 他实在没有把握,更或者是自我安慰,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陆以青刚来的第一天遭受了很多冷眼和谩骂,沿途的泥巴路刚铺上碎石子儿准备打成马路,车轮轧过后留下了不少泥浆混杂的深深车辙,陆以青走不惯,跌跌撞撞,行进的速度很缓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传遍十里八乡的落后村镇早便听说了许家的「丑闻」,不断有人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许歷将他挡在身后,为他阻绝沿路嚼舌根的鄙夷视线。 狼狈地到达了目的地,许歷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屋,一向温吞的许歷也发了不小的火,在「今天不让我们进屋,我以后再也不会踏入这扇家门」的威胁下,他们终于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让开了。 这间两层楼的农村自建房是许歷的爷爷奶奶在住,老人家用不惯燃气灶,厨房修建以后原先灶房连通的后屋还保持着老样子,而许厉一家新买的房子在临近的县城里。大家过年都会赶回来陪着老两口,极尽孝道,让老人家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陆以青没去过他们在县城的新房,用许歷母亲的话来说,那是准儿媳才有的资格。 话里话外都是有意要膈应陆以青,不过是碍于许歷坚定地站在陆以青这边、并把陆以青当作不可逾越的底线,才不至于撒泼打诨地当面咒骂甚至殴打他。 在这种女孩子即便染了个鲜艷的发色都会被骂成小姐的闭塞环境下,人们压根就没有听说过、或者根本不愿意去相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同性恋这种人存在。 整整一周了,陆以青从许歷父母口中听过的唯一一句还算缓和的话,就是在今晚的餐桌上,众人围坐一堂,吃着他精心准备近乎讨好的各色菜餚,许歷他母亲撂下筷子,嘆息似的说了一句:「孩子,要是你是个女娃就好了。」 是啊,明明他们学歷相当,明明大学辅导员的正职工作称得上体面,明明美食博主的副职也可以挣不少钱,明明烧得一手好菜……条件无论如何也不算太差,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只因陆以青是个男人。 「他只是他自己,」许歷替他辩驳,「不用变成任何别的模样。」 吱呀一声,回忆中断,身后那扇满是虫洞的木板门忽然打开了。许歷走出来,阖上门,在他面前站定,朝他伸出手,说:「要不要去镇上住几天旅馆?我让跑摩的的刘叔送我们一程。」 陆以青仍坐在青石板上,仰起头看他,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和尽量舒展的眉。 「怎么了?」他笑道,「怎么突然这么说?伯父伯母要把我们赶走吗?」 第91页 「不是,」许歷伸出去的手没被接住,顺势抚过他的脸颊,「我怕你住在这里不自在。」 「没有啊,都住了一周了,没觉得哪里不自在。」 「可是你今天一大早就去集市买菜回来给他们做饭,他们还不领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陆以青想安慰他说没有,心里又确实难受,强撑着撒谎只会让许歷更加担心,他选择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厨艺都讨不到欢心,还能怎么办呢? 小时候嫉妒哥哥学习成绩好得令人咂舌,夺走了父母亲人的青睐,那时候还能靠愈发精湛的厨艺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但是在绝对的牴触和厌恶面前,他做什么都没用、做得再好也没用。 「走吧,」许歷蹲下身拉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私奔吧。」 说不来情话的许歷照例也说不来诙谐的逗趣,「私奔」这个词放在现代社会极具魔幻感,要是换做以前,陆以青一定会笑他两句再顺着他的话调戏一番,但是现在,陆以青笑不出来,也没心思开玩笑。 他说「算了」,又说:「你妹妹想吃肉包子,我说好了明早要给她蒸一屉的。」 许歷不是独生子,上有个哥哥,下有个妹妹,都早早成了家,孩子各两个,妹妹现下正怀着三胎,行动不便,对陆以青不像其他人那么排斥,还能好好说上两句话,下午听她随口提了句明早想吃肉包,陆以青已经剁好馅儿了。 许歷把他揽进怀里,抱得很紧,声音闷闷的:「……不用这样,你就做你自己就好。是我要向他们证明我有多爱你,不是你要向他们证明你有多好。」 陆以青听到这话一下子就鼻酸了,平復了一会儿心情,拍拍他的背,哄孩子一样哄他:「好啦,我真的没事,进屋吧,我们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和我一起包包子。」 他们一同起身,手牵着手推开后屋的门,又推开灶房的门,当着堂屋里众人的面径直走向他们的卧室。 「我们先睡了。」许歷绷着脸说了一句。 十来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们路过,许歷父母的脸上带着愠怒,卧室门关上的那一刻,恶毒的咒骂像游走的毒蛇一样,穿过门缝挤进二人的耳朵。 许歷这个憨憨急忙伸出手捂住陆以青的耳朵,企图隔绝那些咒骂,嘴巴紧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很低落。 那些刺耳的声音确实轻了不少,陆以青面带微笑静静看着他,看到他张开嘴巴吐出几个字,口型是「对不起」。 他侧头吻了吻许歷捂住自己耳朵的手腕,摇了摇头,说:「我爱你。」 第47章 除夕这天,宋涸想为奶奶买件外套,第二天去奶奶家拜年就可以带过去送给她。 在外务工的伯伯姑姑和一众亲戚们应该已经回来了,不过没人来过问宋涸。宋祁从小就是个个性软弱好欺负的,同时又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万事压他们一头,大多数亲戚逮着他滥好人这一点占尽便宜,平时虚与委蛇惯了,抓到点过错就不松口,因此对宋祁管教无方教出个打架逃课的儿子一事颇有微词,宋涸小时候没少听他们说教,又不擅长应付长辈,一直跟他们走得不太亲近。宋祁死后这层血缘关系更加淡薄,只是有奶奶在,大年初一的团年饭宋涸不得不出席。 要买的东西很多,怕一个人拿不动,沈洲跟着宋涸一起上的街。老年人喜欢的衣服款式没有太多花样,只能往保暖厚实的方向挑。选完衣服又去超市里买菜,晚上打算烫火锅吃,各种配菜丸子、火锅底料、饮料零食等等,两个人推着购物车逛了大半天,结完帐路过超市服装区,沈洲瞥见某家店铺门口的假人模特身上穿着件军绿色夹克棉服,内搭了米白的高领毛衣和同色系格纹衫,整体搭配颜色和谐,款式復古,随性且松弛,顿时眼前一亮,拉着宋涸就拐进去了。 宋涸以为他要买衣服,又嫌手里提着几大口袋东西太累,进去后找了位置打算坐下,结果刚把东西放下,屁股还没挨着坐垫,一旁的沈洲跟导购聊了两句,就过来招唿他:「快起来,你去试试那一身。」 宋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见了正被导购扒衣服的假人模特,说:「为什么要我试?」 「给你买的,当然要你试。」 宋涸把视线转向沈洲的脸:「为什么要给我买?我有衣服穿。」 「嗐,觉得你合适呗,」沈洲拽他起来,往试衣间方向推,「过年不就是要穿新衣服吗?」 把宋涸推进了试衣间,沈洲接过导购递来的那套衣服,塞进宋涸怀里,自信满满道:「我的眼光绝对不差!」 试衣间的门不情不愿地关上了,沈洲坐在位子上静静等待,还没看见宋涸换完衣服出来的样子,光是等待的空隙,心情就已经好起来了。 小时候过年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放假还农闲,沈洲不用写作业也不用去地里干活儿,隔壁的大爷大妈筹备团年饭,还会送给他一些炸酥肉解馋。 乡村镇上的集市一到过年就格外热闹,那里的超市都是外地老闆开的私营超市,他一年大概也就去一两回,超市的面积很小,划分的服装区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沈洲往往揣了攒下的钱进超市里买年货,最多的时候手里能有两百块,精打细算地扣去柴米油盐和年夜饭买肉的部分,用剩下的零碎买一点心心念念的小零食。 第92页 那时候时常看见大人们牵着自家小孩在服装区逛来逛去,说「过年穿新衣,辞旧迎新」,他也想过捨弃零食买一件暖和的外套,但那点钱显然不够用,最后也只能作罢,有零食吃就觉得知足。 现在他懒得相信「辞旧迎新」那一套说法了,也不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好不好看时不时髦,衣服够穿就行。但是宋涸还小,这个年纪的人不是最在乎面子和风度了吗? 何况那套衣服真的好看,他穿上一定很帅。 这么想着,宋涸终于从试衣间里出来了。 沈洲咧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人,莫名有种成就感:「我就说嘛,你穿这身肯定合适。」 宋涸那脸蛋和身材穿啥不好看? 加上他一脸不耐烦,站姿敷衍,换套头内衬时弄乱的头髮还翘了一根,格外放荡不羁的样子,衣服復古的搭配和款式又让他看起来文静收敛了一些,倒是意外得很相称,就连一旁的导购都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嘴里直说「小帅哥怎么跟网店模特一样」。 沈洲十分满意,当即起身去结帐,路过宋涸时夸他一句「真是赏心悦目」,宋涸的脸色更臭了,瞪他一眼转身要去试衣间里脱下来,背影的耳根子已经红透了。沈洲瞄了眼宋涸,心说这人脸皮还挺薄,不好意思的时候也是张牙舞爪的,欲盖弥彰的小屁孩。 买完东西,两人各自提了满满几大包出了超市,超市出口斜对面是一家大型连锁书店,门口正走出来个人。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方正,背嵴挺直,肚皮微鼓,手里拿着两本未拆封的新书。 宋涸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还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就见那男人也朝这边看过来了,目光在沈洲身上滞了滞,立马挂上一抹叙旧的笑容迎上来。 「哎呦,」语气是公式化的令人不适的客套,「这不是沈洲吗?」 沈洲这趟回来也遇到了几个初高中的老同学,有的点头示意就好,有的认不出他来,或者认出来了也装作没看见。至于刘明阳,高中班群里有人说他前阵子又升职了,忙着在各地高层间走动,连群里一向你来我往的奉承也顾不上理会,没想到他过年也回来这座小县城了。 沈洲跟他绝对谈不上什么同学情,按理也没必要假惺惺地打招唿,但出于礼貌,还是笑着沖他点了点头,提步要走时却被他堵住了去路。刘明阳上下扫了他一遍,那股子虚假的客套也都消失殆尽,语带嘲讽道:「大作家赚钱了就是不一样,看着可真风光啊。」 看来国庆签售会上的事他仍然耿耿于怀,觉得沈洲的出现就是打他的脸,让他同学会上在宋祁墓前挣的那点面子变得格外可笑。 沈洲瞥了眼他手上的书,是上次签售会他喜欢的那位作家新出版的作品,沈洲想说你喜欢的作者上次签售会上跟我交换了联繫方式,我可以帮你要一本to签,但又怕他更加恼怒,把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到底没说出来。 一旁的宋涸总算想起来这人在林港市的小区门口遇到过,还问过自己认不认识宋祁来着。 没想到他说话这么沖,好像跟沈洲有什么过节一样,沈洲被嘲讽了也只是挑挑眉,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 宋涸比沈洲先按捺不住,出声呛那人:「你也是,比之前在小区门口鬼鬼祟祟的样子风光多了。」 刘明阳的目光闻声转向宋涸,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道:「宋老师的儿子……你跟沈洲的关系可真好。」 宋涸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瞪视他,咬牙道:「我叫宋涸,不叫『宋老师的儿子』。」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沈洲抬手拦住宋涸,顺势朝刘明阳摇了摇手上几大口袋沉甸甸的东西,笑道,「东西太重了,拎着怪累的,改天再聊哈。」 刚推着宋涸错身往刘明阳身旁走过,又被他抬手抓住了肩膀,听他不怀好意地低声道:「『绿洲』,是叫这个名吧?我看过你的小说了,居然写那种东西,难不成你也是……」 「哐当」一声,沈洲手里拎着的一桶2升装可乐突然脱手往他脚尖上砸去,刘明阳痛唿一声单脚跳起来,沈洲弯腰一把将可乐捞回手中,连声说:「哎呀呀,不好意思手滑了,你没事吧?」 嘴上说着「你没事吧」,脚上却加快步子走远了。 跟在沈洲身后的宋涸回头看了眼刘明阳,皱眉问沈洲:「那傢伙是谁?」 「刘明阳,我高中同学,语文课代表,一直看我不顺眼,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还是尽量别招惹得好。」 「他为什么看你不顺眼?」 「这话问的,我怎么知道——因为我穷?因为宋老师给我的作文分数总是比他高?因为见不得我好?……管他呢,看我不顺眼的多了去了,你不也是其中一个。」 「我什么时候……」 宋涸急于反驳,驳到一半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当初自己亲口说过看他不顺眼,还骂过他「噁心、变态」。 沈洲见他话到一半止住了,笑嘻嘻地望向他:「你没有吗?」 「……」 「或者现在看我顺眼了?」 「……」 「是不是觉得我人还不错?」 「……傻逼。」 「不是我又怎么了?看不顺眼就看不顺眼呗,莫名其妙骂我干什么?」 第93页 「傻逼。」 「宋涸,好好说话,大过年的别逼我扇你。」 许是今天沾了除夕的光,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心情也不可抑制的愉悦起来,沈洲说着就要把右手的东西腾进左手,肩膀随着重量的加码顿时往左边塌下去,他往右倾斜保持住平衡,扬起右手就要往宋涸身上招唿,宋涸见状赶忙加快脚步往前跑出几米远,回头又骂他:「傻逼!」 沈洲吃力地追上去,宋涸又往前跑了两步,拉开距离还不忙回头来挑衅:「你是蜗牛吗?敢不敢走快点?」 沈洲卯足劲拎着东西哼哧哼哧继续追,宋涸不屑地站在原地等了他一会儿,眼看就要追上了,他又转身小跑起来。跑步时嘴里呵出的热气化成一团白雾,有一些零碎的笑声混在其中。 沈洲追着追着勐然反应过来,这种你追我赶的情形实在幼稚得很,惹得路人频频侧目发笑,自己的手指也被袋子勒出青紫色几乎要失去知觉了。他渐渐放缓脚步,看着前方宋涸的背影,看他后脑勺的髮丝在跑动中摇晃,明明拎着比自己多出一倍的东西也能健步如飞,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就觉得挺欣慰的。 他庆幸自己跟着宋涸回来了。 这天晚上他们用电磁炉来涮火锅,电视机还是回来以后头一次开机。 对于沈洲来说,看春晚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他上大学以后过年从不回家,要在出租屋里赶稿子赶到疲惫再去睡觉,倒也不是多么敬业,只是要找到点事做才不至于空虚。除夕的晚饭也许会点个外卖,狠下心吃点平时捨不得点的,要么去便利店买包速冻水饺对付几口就算过了。 但是今年他发现,春晚其实也挺好看的。 好看的不是节目,是这种令人心安的氛围。 第48章 市上今年也下发了禁燃禁放令,海汀县只允许大年初一这一天燃放烟花爆竹。沈洲是被鞭炮声吵醒的,睁眼一看才凌晨五点多,天还没有亮,楼下小区的院坝里传来老人和小孩的笑声。 他没有起床,翻了个身撩开窗帘,城市边缘晕开一点白,错落的楼宇之上绽开好几朵烟花。他觉得困顿,但或远或近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应该是睡不着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出太阳。他睁眼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升起第一缕朝阳,久违的阳光金灿灿的,把淡青色的云团烧开一个洞,将窗玻璃映得透亮。 他这次回来睡的是宋涸的房间,木门上有他小时候的涂鸦——那小子从小就顽劣,用黑色马克笔画了好多大便和脏话、床头还有几处掉色的宝贝贴纸、天花板粘着半截奥特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上去的。半人高的落地窗上挂着淡绿色的窗帘,上面印着卡通仙人掌和多肉的印花。这些物件统统被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亮,泛着一层浅白的光晕,透着时间的陈旧感,从中得以窥见宋涸锈迹斑斑的童年。 沈洲慢吞吞起床时,宋涸正在厨房里煮昨天从超市里买的芝麻馅汤圆。故乡的春节有很多习俗,比如初一这天要忌讳「死」和「不」一类的词,就连「不吃了、不用了、我不要了」这些话都不能说,说多难免错多,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着,一顿饭吃得无比安静,只有鞭炮声还在耳边噼里啪啦地响。 宋涸今天要上奶奶家拜年,要留在乡里和近亲们吃两顿团年饭,沈洲作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当然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跟着去参加人家的家宴。 他站在镂空的楼道里目送宋涸穿着昨天新买的衣服,拎着送给奶奶的毛呢大衣出发。那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小区的空地上有谁家放完鞭炮后散落的鞭炮皮子,宋涸踩着满地的碎红渐渐走远,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 等宋涸拐出小区大门不见了踪影,沈洲回屋里打开电脑码字——是的,即便是今天也要码字。他无事可做,喜欢读书,但没书可读,又不钟爱追剧打游戏什么的,只能码字消遣,不过今天很放松,并不着急赶进度完成任务,可以打两段话就发一会儿呆。 他刚决定辞掉所有工作做全职作者的时候还是个少不更事的佛系社畜,愿望是完成宋祁对他的期待,回到故乡海汀,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远远窥视宋祁一家的幸福,以此来维繫自己的生活,然后挣一笔钱摆烂一段时间。小县城的物价低,他可以花得很节省,不求物质上的满足,只求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看看书晒晒太阳,再偶尔出门装作偶遇,和宋祁打一句招唿,分别时嘱咐他保重身体。 后来熬出头,钱确实挣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摆烂计划就被打乱了,钱在沈良友和徐一玲身上几乎花光了,那之后就越发忙碌。宋祁的死让他失去了攀附的支柱,一切愿景都开始崩塌,比挣钱更重要的是先找到生活的动力,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宋涸。 遇见宋老师之前那种混沌麻木、浑浑噩噩、对什么都毫不在意、连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他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 沈洲坐在电脑面前消磨了一上午,期间江秋月发来了新年祝福,还有几张唿噜穿着财神爷衣服怀抱金元宝的照片。这半个月以来两人的联繫几乎没断过,江秋月常常发来唿噜的照片和录像,说唿噜想他想得厉害,头几天茶饭不思无精打采,现在终于适应了不少。沈洲点开财神爷小猫的照片,笑说现在看着倒是长胖了不少。 第94页 中午吃了昨晚吃剩的火锅配菜,饭后出门散了会儿步,街上跑着成群结队的小孩儿,时不时停下来在路边点燃炮仗,偶尔投到沈洲脚下,看他惊慌失措地跳开,又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母校海汀一中,大门紧闭着,牌匾上四个大字渡了层新的漆,看起来金碧辉煌的。校园内的设施好像都翻新了个遍,草坪也都挖了重新铺过,校门正对着一口圆形花坛,里面有一株巨大的梅花树,花开红艷艷的,他上学时回宿舍总会路过,碰上花开就会驻足抬头看一会儿。 那时候同学们都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怕浪费时间,停下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因为没人会催促他让他跟上。 在校门口驻足看了一会儿,沈洲踱步往回走,路边摊有卖烟花爆竹的,他挑了些觉得好看的,打算等天黑再放。 回家后心血来潮写了篇回顾往年的随笔文章,发在「绿洲」的社交平台上,将曾经的苦难和孤独寥寥带过,重点写了高中教语文的「宋姓老师」,说「多亏遇到宋老师,自己才能走到今天」,说「今年是自己度过的最有年味的一个年」,说「比起以前,日子好像有起色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晚饭后不久,宋涸回来了,拎回来一口袋奶奶亲手炸制的酥肉和小黄鱼给他。沈洲当零食一样吃,一口接一口,尝到了小时候羡慕过的别人家的味道。 宋涸回来后就往沙发上一瘫,感觉无比疲惫。今年那些亲戚终于不再挑他毛病了让他懂事了,甚至还给他包了份额不小的压岁钱,宋涸知道那里面多少带点同情和可怜的成分,嘴里说着卡壳的吉祥话,皮笑肉不笑的,不收白不收。回来的路上顺便用那些钱买了对联和烟花,到家才知道沈洲也买了,二人的眼光还挺相似,买重复的烟花款式不少。 一口气吃光了炸酥肉和小黄鱼的沈洲拍拍浑圆的肚皮,指点宋涸在门口贴正对联和横批,争论了一番「福」字应该正着贴还是倒着贴,又提议去港口沙滩上放烟花。二人于是带上各种装备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可想而知沙海滩上会有多热闹,人挤人的,让人想起日本的烟花祭。幸亏海岸线足够长,人群自觉分散开来,留够各自放烟花的间隔空间。 夕阳刚沉进西面远山,火烧云把人的脸颊映得通红,城市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海面上波光粼粼,港口停渡一天,搁置的小渔船被夕阳裁出剪影,有小孩在渔船上面摇晃,被大人拧着耳朵揪下来。 不断升起的烟花簇拥着盛放,沈洲点燃一束火树银花,笑着招唿宋涸快看。 那一点绚烂的光亮很快消失殆尽,沈洲原本站在喷薄的火花下笑弯了眼睛,过一会儿突然惊唿一声,说自己的衣领被火星子烧了个洞,时不时从洞里飞出鸭绒的小绒毛。宋涸骂他刚才离得太近了,不烧着才怪。 仙女棒一人买了两盒,沈洲用火机点燃其中一支,递给宋涸,自己拿了另一支来蹭火。 把这样炮那样炮全都放完,天已经彻底黑尽,就剩了些仙女棒,两人倚在公路围栏上挥舞着仙女棒,看海滩上的人们追逐打闹,接力燃放硕大的礼花花炮。 有群小孩互相往对方脚下扔摔炮,指着路过的狗唿唤对方的名字,嬉笑着从公路上跑过。那通常也是小时候的宋涸所在的队列,初一同父母上奶奶家吃完团年饭,回来后就不跟他们一道走了,宋涸喜欢拿着压岁钱跟小伙伴们四处鬼混,宋祁和徐一玲则去过二人世界。 徐一玲死后就没放过烟花了,吃完饭也就吃完了,父子俩也不出门,到了睡觉时间就各自上床睡觉。 「宋涸。」 身旁的沈洲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宋涸转头看去,沈洲的目光落在远山的不知哪处,鼻尖被冷风吹得通红,神色是欢笑之余沉淀的平静。 「明天……跟我一起去个地方怎么样?」他问。 先于「去哪儿」蹦出宋涸嘴巴的,是一个毫不犹豫的「好」字。 沈洲闻言笑了一声,堵住了宋涸没来得及出口的问题,他左手撑着护栏,头往后仰,右手拿着仙女棒缓缓伸向天空,目光随之往上看。 仙女棒细小的火星不断分裂,好像燃放了一场仅彼此可见的小型烟花。 沈洲的头髮随着重力统统往后滑落,露出光洁的额头,宋涸看到他颤动的睫毛和眼里的火花,听到他说:「……真好啊。」什么真好? 突如其来的感慨听起来莫名其妙又格外诚挚。 眼前这种独属于春节的动人氛围太过久违,似乎脆弱到一触即破。宋涸不想开口惊动,兀自沉默着,心里突然也冒出一句嘆息般的「真好啊」。 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好,但是此时此刻——真好啊。 好到这一晚躺在床上睡觉时脸上都是挂着笑的,一夜无眠,安稳又踏实。 天气就晴了初一这么一天,第二天又阴沉下来,他们出门时起了点风。沈洲给衣服上昨天被火星烧着的洞打了补丁,他的针线活不太好,那一点破损的面料被黑色的线头粗暴牵连,揪扯着无法平整,好在围着的围巾可以遮挡。 目的地在更偏远的一处乡镇,大巴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入眼还是坑洼的水泥地面,平房破败,街边有老人摆摊贩卖自家种的青菜和养的鸡鸭鹅。 第95页 沈洲轻车熟路地领着宋涸去酒馆里打了一壶酒,在便利店买了一条烟,坐摩的拐进山间,羊肠小道通车危险,最后几百米路全靠步行。 沈洲一边走一边给宋涸介绍沿路的光景。某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条泥泞小路,那是他上小学时抄近路踩出来的、某块荒地是他原本拿来种庄稼的,后来荒废,已经长满杂草了、某颗野生果树以前常被他拿来当零食解馋,但是要赶在麻雀啄完之前,所以往往还没等到熟透就摘了,没尝过几颗甜的…… 一直走到一栋三层楼的自建房面前,沈洲终于停住了脚步。 房子的装修堪称漂亮,跟周边的景致不怎么搭边。沈洲知道那房子其实只有外表看起来气派,里面的家具也没几件,空荡得近乎荒芜,但这是沈良友想要的体面。 房子的大门紧闭着,上下三层空无一人。沈良友十年如一日,不出意外正在某地吃酒打牌不亦乐乎,沈洲是掐着时间点来的,算到他大概率不在家。 许久没回来过了,今年突然萌生了想要回来看一看的念头。 他小时候住的简陋偏房完全被推翻,成了一间堆放杂物的仓库,院子也被重新修砌过,再看不出当年焚烧书籍的痕迹。 他的过往一去不返,不值得留恋,索性被全部销毁,不留痕迹。 院子外面的小土坡上有一株光秃秃、干巴巴的葡萄梗,那是他小时候偷拔了别人家的秧苗栽种的,书烧光后的灰烬被他拿来餵了肥,但葡萄成熟后他只尝过一口,味道很酸。 被他视作朋友的那堆书,最终与那株葡萄融为了一体,临了临了还要酸他一口,现如今没人照料,在枯萎的边缘,要死给他看。 沈洲盯着那株葡萄看了许久,干脆走上去亲手把它连根拔起,让它死个痛快。 接着略过宋涸疑惑的视线,接过他手中沉甸甸的酒壶,走到紧闭的大门口,把烟和酒一併放下了。 沈良友是个讨人嫌的,亲朋好友里没几个待见他,修这么大的房子不还是一个人住,大过年的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去楼就空。这菸酒算是可怜他的,至于放在门口会不会被偷,管他呢。 沈洲放下东西就走,宋涸看他健步如飞头也不回,急忙跟上去。 一路走走看看,宋涸到现在为止都没搞懂,沈洲之前说自己没有家,那这里又是哪儿?屋里的人呢?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问一下?就这么走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沈洲的事知之甚少,沈洲也从来闭口不提。 沈洲拥有怎样的过去?是怎么一路走到现在的?宋涸满腹疑问,心痒难耐。 许是他欲言又止的目光太过炽热,走在前头的沈洲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立即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倒也浑不在意。 沈洲主动且热心地替他解惑:「有很多想问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爸妈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离婚了,我跟我爷过,我俩不对付,就这么简单。」 语气很轻巧,甚至带着丝笑。宋涸觉得这种情形可以适当开一两句玩笑话,否则自己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怪不得你小时候这么穷。」他憋出这么一句。 沈洲拔了根野草放在嘴里嚼,高声道:「穷不可怕,孤独和无望才可怕哩。」 两人一路蜿蜒走出青山,这个话题就这么三言两语的终止了,他们又讨论起今天中午吃什么,如往常一样,好像是无比平淡、不值一提的一天。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宋涸面前,那些回忆才会莫名变得单薄,重量也锐减,轻飘飘的,毫不费力就可以倾吐完。 沈洲想起自己第一次对别人提起往事,跟今天是截然相反的情况。那应该是去年,不,现在该说是前年了。前年的初春,他把宋祁从海里拽回来送回家,浑身湿透了,天又冷,回出租屋后生了场大病,陆以青得知后赶来探望他,问他到了故乡为什么不回家。 沈洲烧得神志不清,对他有问必答,说给陆以青听的那个版本要丰满许多,痛苦和委屈像大雨倾盆,兜头落下。 陆以青后来送他去了医院,在他狭小的出租屋里做好一日三餐端去照顾他,直到他病好才放心离去。 走时没说什么,只宽慰他:「会好的。」 没法一条一条列出好转迹象的证据,这三个字就只是一种善意的欺骗。 前不久他同样也这么说了,在沈洲的关切问询下。 所以他和许歷的破釜沉舟,迎来曙光了吗? 第49章 (陆) 初八这天,陆以青已经踏上了回去的路。 昨晚一夜未眠,他赶在公鸡打鸣前起床,轻手轻脚为那一大家子做好了一顿精緻而繁琐的广式早茶——许歷怀孕的妹妹嘴馋总想尝尝,奈何食材不够,口味要正宗就只能网购,一直拖到今天才做出来。 陆以青把东西上屉保温后,回到卧室亲了亲许歷的额头,趁他睡得正熟,拎起行李箱迎着晨曦的第一缕曙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其实初二就该走了,只是这山坳里有座上百年歷史的老寺庙,许歷一直想带他上去看看,初七这天才终于腾出时间。 陆以青决定要走,是因为真的爱许歷,知晓他的为难。 大年初一那天爆发了争吵。起因是许歷的侄子侄女给长辈们拜年拿压岁钱,嘴皮子很利索,什么「寿比南山大吉大利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张口就来,古灵精怪又俏皮可爱,逗得许父许母笑逐颜开。就在这当口,老人家无意识地点了句许歷,问他「什么时候能给咱老两口再添几个孙子孙女?」,许歷彼时正在给侄女塞红包,闻声眼都不抬,一本正经地吐出三个字:「生不了。」 第96页 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凝固了,除了少不知事的几个小孩仍在嘻嘻哈哈追逐打闹,大人们都止了笑,许父许母的脸色尤其难看。 陆以青为了缓和气氛,硬着头皮上前拉住许歷就要往外走,温声道:「今天天气真好,出去晒晒太阳吧。」 结果这句话就像导火索一样,一下就点燃了两位老人蠢蠢欲动的怒火。 噼头盖脸的脏话淋到陆以青身上,骂他男狐狸精、骂他孽障、骂他下了蛊使了邪术、骂他不要脸、死人妖、有娘生没娘养……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致使许歷顿住了脚步,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愤懑与不可置信。但他的身份和性格註定说不出多脏的话来指责自己的父母,只能一个劲儿地强调:「是我央求他、是我缠着他、是我要他别走!你们要骂就骂我!」 「我敬重你们、爱你们、感谢你们,无数次想要心平气和地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你们为什么总是蛮不讲理?」 屋里乱作一团,除了坐在沙发上默不吭声怀着孕的妹妹,所有人都在给老两口帮腔,甚而一怒之下互相推搡起来,滔天的怨怼几乎要淹没许歷声嘶力竭的声音。 陆以青望着眼前这场景,不合时宜地走神了。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清晨的菜市场里,吵吵嚷嚷的喧譁让他头疼欲裂,逼仄拥挤的通道让他喘不上气。展柜上陈列的蔬菜都变成了张着血盆大口辱骂他的怪物,他原本想买些新鲜的食材给所有人做一顿美味可口的饭菜,结果端上桌后那些菜餚全部都在盘子里腐烂了,从烂掉的孔洞里爬出蛆虫,变化成嗡嗡的苍蝇绕着他飞。一旁拿着筷子等着开饭的人们质问他是何居心?逼问他做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歷和众亲吵得两败俱伤,他还站在原地,木愣愣的,突然手上一痛,在惊吓中回过神来。 许歷那年过半百皱纹丛生的母亲紧紧拽住陆以青的手,被身后的儿女拉扯着,流着眼泪要给他下跪,嘴里嚷着:「我们老两口生养一个研究生儿子不容易……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求求你放过许歷吧……」 陆以青连忙把人扶起来,一个劲摇头,嘴巴张合,说不出任何话来。 老人家一大早梳得规整的头髮有些散了,命运是劳苦的,她结婚结的早,儿孙满堂了,年纪也才五十多,面相却已经七老八十临近衰败了。彼时颤颤巍巍地握着陆以青的手,眼泪嵌进皮肤深深的沟壑里,久久落不下来。 她的丈夫站在他身后,拄着拐杖腾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衣摆,拼尽全力不让她屈下双膝,憋得面色通红。 许歷也拽着母亲的手要给她下跪,频频望向陆以青的目光充满绝望。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这混乱的场景引来街坊邻居围观看笑话,对着陆以青指指点点喷吐嚼碎的瓜子壳。 太难堪了,实在太难堪了。 陆以青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深深嘆了口气,确保老人家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稳定下来,才转头同许歷说话,还是那句「天气真好,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脚刚跨出门槛,坐在沙发上未发一言的妹妹突然开口说话了,她摸着鼓胀的肚皮,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不生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立马招致众人的厉声呵斥,于是改口称:「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陆以青和许歷趁机走出院子,穿过围观的人群,慢慢往前走,像散步一样。 那天的天气确实很好,阳光暖融融的,视野里浮着一层白光,要适应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周遭的景色。山很高,密林深深,田土里的庄稼正在生长。 许歷跟在他身后急切道:「刚刚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已经这样闹了很多次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跟你有个未来……」 陆以青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转头看去,才发现他哭了。以往跟他们吵了那么多次都没哭过,那天因为见不得陆以青受委屈,他不断抬手抹眼泪。 但凡有哪边他不够在乎,都不至于这么辛苦。 大山里的孩子有比试卷更加难解的题目。 陆以青笑着揩干他的眼泪,说:「好了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带我去云台寺看看吗?我们什么时候去?」 走亲串戚还要跟父母道歉缓和关系,一直等到初七,他们终于出发登山去看山顶的老寺庙了。 蜿蜒陡峭的山路和上千级石阶,每一步都是并肩走的。 陆以青烧了香拜了佛,捐了功德又在心愿树上结了红绳,祝的是家人朋友平安喜乐、许歷终有一天得到幸福。 再一转眼,他已经坐上了回林港的火车。窗外光景飞逝,桌板上的手机不断震动,他只在微信里给许歷留下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不是罪人,从始至终也没觉得自己有错,只是许歷的父母同样无辜,爱子心切,有些事也怪不得他们。 这声「对不起」不是道歉,是终结,是句号。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果然全是许歷打来的。 以往一到年末就开始催婚的父母这回倒是消停了。听说在国外工作的哥哥今年回家了,陆以青往年过年也会回家,今年用工作忙碌的藉口骗他们说回不去,他们也就没再过问了。今年唯一一通视频电话还是他自己除夕拨回去的,一大家子和和乐乐的,好像有他没他都一样。 第97页 年还没散,本来想着回林港市跟沈洲抱团取暖,结果他今年跟宋涸一起回海汀了…… 到头来,就剩了他一个。 第50章 元宵这天有很多店铺新开业,宋涸找到一份发传单的日结工作,想在开学之前挣够车费钱。 初八一过,年味就渐渐淡去了,上班的和上学的也都陆陆续续离开家乡,准备奔赴下一趟征程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街上还是挺热闹的,来来往往的人里有不少还没开学的学生,宋涸鹤立鸡群地杵在路边,机械性地重复着店铺的宣传口号,不断朝过路人递送传单。 这种工作对他来说已经驾轻就熟,加上他长得好看、态度礼貌,善良的学生们一般不会拒绝。之前做这类工作时还遇到过一些女生甚至男生问他要微信,除了男生以外,他往往说给就给,绝不拖泥带水,反正加归加了,又不一定要聊,懒得去浪费口舌拒绝。 没想到在海汀老家也能被人要微信。面前两个手挽手的矮小女生看起来不过高一年纪,宋涸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加了她们好友,在她们要走时下意识叫住了她们,等她们转身看来,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从没想过那句讨人厌的话有一天也会从自己嘴巴里蹦出来:「不要早恋,好好搞学习。」 见那两个女生用力点头,他才放下心来,等她们走远了,宋涸把手机收回衣兜,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李安顺,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摁下了接通键。 「餵宋涸?」 「是我,什么事?」 「你和你哥怎么回事?网上那些帖子真的假的啊?」 「什么帖子?」 「我看到网上有人发了个帖子,称绿洲大大上高中时对语文老师怎么怎么的……还发了好多照片,甚至还牵扯到了你……哎呀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总之你赶紧看看吧,我把连结发给你,妈的太离谱了……」 宋涸心头一跳,赶紧挂了电话点进李安顺发来的网页连结,迅速浏览了一遍帖子的内容。 【「近几年大火的某某平台签约作者『绿洲』今早被曝出丑闻。据爆料人称,『绿洲』真名姓沈,男,今29岁左右,未婚。 (贴图去年国庆某签售会偷拍照) 沈某现实生活中是个同性恋,高中时疑似喜欢班上的语文老师宋祁(男,今40岁左右,此前已婚,丧偶,育有一子宋某)。 (贴图此届高中毕业照,标记沈某和宋祁) 沈某大学毕业后开始写耽美小说yy对方,并从中获利。 (贴图《梨子与夏》出版封面及电影海报等) 宋祁于去年六月末因救人落水不幸逝世。 (连结转当地新闻) 宋祁死后不久,沈某以资助名义与他唯一的的儿子宋某同居,疑似将其当做先师替身,二人关系成谜。 (贴图沈某与宋某于林港市某地一同出行偷拍照) 宋某今18岁左右,大一,林港市某大学在读,或已被沈某洗脑控制。」】 「……」 半真不假的,甚至连宋涸都产生了一丝怀疑。 帖子的内容还是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破绽的,比如仅凭一张毕业照的同框证据就捏造所谓的「喜欢」。 虽然但是,宋涸是比谁都清楚这点的。 他唯一不确定的,是沈洲资助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宋祁的替身——他此前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沈洲确实说过自己跟宋祁长得很像,醉酒也认错过几次,但他好像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不,同学聚会那次差点亲过……那算吗?……宋涸现在也有些乱。 帖子的浏览量和转发量都不低,评论里全是清一色骂沈洲的,网友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就这么确信爆料的内容与现实八九不离十,义愤填膺地骂沈洲是个变态,所作所为实在噁心,还唿吁大家一起抵制他的作品,甚至有人在担忧宋涸的安危。 宋涸再也无心工作,回店里把没发完的传单还给老闆,说抱歉有急事要先走一步,今天的工资不发也行。 然后急忙往家跑。 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脑门的汗,拧开门锁推门进屋,沈洲一如往常,坐在沙发上专注地敲着键盘码字。 见他突然回来了,沈洲抬头问了他一句:「今天这么早?」 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让宋涸感到焦躁万分,几步走到他跟前站定,问他说:「你没看到网上关于你的帖子吗?」 沈洲打字的手一顿,正了神色,皱起眉与他对视:「什么帖子?」 「说你把我……」那几个字有点难以说出口,宋涸噎了下,「把我当我爸的替身。」 沈洲面露惊讶:「你说什么?……等等,你从哪里看到的?」 宋涸把手机翻出来,点进连结把屏幕递到沈洲眼前。 沈洲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心里不可谓不惊讶。 但他惊讶的不是宋涸知道了这件事,毕竟那上面已经明确指出了宋祁的真实姓名,还贴上了之前救人的新闻,宋涸身为宋祁的儿子,这件事早晚也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进他耳朵里,沈洲只是没想到,宋涸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是怎么看到的?」 「李安顺发给我的。」 「他为什么会……」 第98页 「他是你书粉,」宋涸不耐烦地打断他,「一直在关注你。」 这下沈洲彻底明白过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喃喃道:「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的笔名了?」 宋涸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自己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他却在纠结这种小事。 「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他质问沈洲。 沈洲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该纠结「笔名怎么暴露了」的时候,但他真的很在意,他没法不在意。 他写的东西永远也称不上光彩吧?宋涸这么痛恨同性恋,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人剥光了丢在大街上裸奔一样,袒着胸露着乳,被迫一览无遗,赤裸到无地自容。 他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可是真的很好笑啊。」 指尖勐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暗自倒吸口气,低头一看,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抠破了手指。指甲撕裂渗出血来,那痛楚来得凑巧,让他回復了一丝即将脱轨的理智。他用指腹轻轻抹去红艷艷的血丝,听到宋涸居高临下地问自己:「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发个公告尽力澄清。」 宋涸说不上这个办法好还是不好,他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可他心里跟火烧一样始终无法获得安宁,那烧心燎肺的滋味逼迫他开口继续追问一些什么,但他又莫名有些害怕真相的到来。几番张开嘴又闭上,挣扎了好一会儿,宋涸才终于出声问他:「……所以那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沈洲闻言一怔,反应过来后比之前还要惊讶,拔高音量反问他:「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你也是当事人啊!连你都不知道?!」 宋涸就跟被他吼丢了魂儿似的,定定地看着他,没再说话。 好吧。沈洲无语了。他嘆了口气,也不打算向宋涸解释什么。有句话说得好,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 什么喜欢、什么意淫、什么替身……不信的人说什么也不会信,要信的人就算他解释也没用。 那帖子甫一发布他就被疯狂艾特了,不可能不知道。里面的内容真假参半,所谓的证据处处都是破绽,本来还构不成多少威胁。 谁让他前不久才以「绿洲」的名义发布了一篇回忆往事的文章啊,里面还重点提到了恩师宋祁,再被营销号带一带节奏,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就算这样他也不打算删除,删了反而显得自己做贼心虚。 现下声讨声铺天盖地席捲而来,已经影响到他正在更新的小说,这才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被恶意举报上百次了,没法再继续写下去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混迹了很多圈子,笔名从不重复,其他工作暂时还没有受到影响。 宋涸仍站在他跟前盯着他看,见他低下头准备终结话题继续码字了,急忙道:「我可以拍个视频出面说清楚……」 沈洲想也不想就拒绝:「不用,你别掺和。」 怕他一意孤行,沈洲耐心给他解释了缘由:「帖子上说你已经被我洗脑了,呵呵,虽然很扯,但你年纪小是事实,而我年近三十,还被说成喜欢男人,是个变态。大家肯定更愿意相信你少不经事单纯好骗,出面澄清也是受我指使,到时候只会越搅越浑。」 这破事儿就这么着吧,他想。反正他早有预感,自己笔下的东西早晚要像那堆被烧毁的书籍一样遭人唾弃,灰飞烟灭。 他从来不是个正常人,自己都像个没根植物,尚且要倚靠支柱才能继续生活,又能留得住什么呢。 宋涸看不惯他那副低眉耷眼的模样,也讨厌他轻描淡写自暴自弃似的态度,但又确实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脑袋混乱地转动着,突然想起什么,他问沈洲:「会不会是你那个叫刘明阳的老同学搞的鬼?」 沈洲一早就猜到是他,只是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来,只能模稜两可地回道:「也许吧。」 「他住哪儿你知道吗?」 沈洲知道宋涸想干什么,朝他摇摇头:「宋涸,这件事你别管了。」 说完不再理会他,埋头又开始急急忙忙赶稿子。 现在最稳定的主要收入来源已经没有了,沈洲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写其他东西来赚钱。 宋涸怎么可能放任不管,思来想去一下午,也只能找李安顺帮忙出主意。晚上给李安顺打电话解释清楚自己和沈洲的关系确实并非表哥表弟,帖子上的内容半真半假,不要去相信。李安顺立即表示无条件相信沈洲,说沈洲不像那样的人,松了口气后告诉宋涸,现在只能去关注绿洲的公共社交帐号,帮他举报一些恶评,其它也做不了什么了。 宋涸于是在李安顺的指点下註册了帐号关注了绿洲,无意中翻到了沈洲大年初一那天发布的动态,竟然是一篇回顾往事的文章,里面还重点提到了宋祁。 在沈洲眼里,遇到宋祁以前的生活都是孤独且无望的,虽然那些负面的遭遇被他三言两语就带过了,但对他造成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其余内容都是对宋祁的感激,包括但不限于宋祁对他写作生涯的鼓励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被注意、家长会上宋祁面对他爷爷时的据理力争让他坚定了继续读书的念头、某一次发烧宋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宋祁好心的探病让他第一次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以及从未吃过的香甜草莓蛋糕、无比丰盛的可口饭菜……总而言之,宋祁对他的人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正向作用。 第99页 他说「多亏遇到宋老师,自己才能走到今天」,说「今年是自己度过的最有年味的一个年」,还说「比起以前,日子好像有起色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把文章逐字逐句读完,宋涸心里的滋味难言,那感觉酸涩不堪,像剧烈不断的呕吐,到最后只能吐出胆汁,从口腔到胃里一路发着苦。 他失眠了一整夜。 【作者有话说】 "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这句话出自宫缘干的漫画作品《蝉女》。 第51章 陆以青在第二天一早打来电话,沈洲通宵码了字,接到他电话时手腕发酸头疼欲裂,还要佯装乐观,说话时语气尽量轻松。 陆以青担忧他的状况,沈洲安慰他自己没事,大不了换个笔名重头再来,又反问他和许歷现在怎么样了。陆以青沉默片刻,才回答他:「已经结束了,我初八就回林港了。」 凭着多年的默契,他们之间不用把话说得太透彻就能听懂彼此的意思。 沈洲觉得很惋惜,又不太会说安慰的话,点到即止就不再多问了,只说自己后天也要回林港了,到时候找他喝酒,二人互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天已渐渐亮起来了,没过多久传来宋涸起床洗漱的动静。昨天的交谈之后,宋涸一直没再跟他说过话,此时走出去撞上可能会有点尴尬。 沈洲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关门声响起,宋涸出门去买最后两天的菜,他才走出卧室,想去楼道里抽根烟。 其实屋里也有阳台,但他仍然觉得不礼貌,宋祁一家三口都不怎么抽菸,屋里的味道很干净,不应该被他破坏。 路过客厅时看到桌上摆着一碗宋涸用昨晚的剩饭给他炒的蛋炒饭,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 可惜沈洲没什么胃口,径直开门去往楼道,脚刚跨出门槛,从镂空的楼道里吹来一阵风,冷得他直打哆嗦。他缩着脖子站在楼道里堆积的纸壳子后面,面朝风口,点燃了一支烟。 宋涸刚从单元楼里走出来,缓慢地往小区大门方向行进,那背影嵌在周遭老旧破败的建筑物的阴影之中,看起来黯淡沉闷。 沈洲不断从嘴里吐出白烟,隔着烟雾看不分明,双眼又酸胀不堪,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等低头再看时,宋涸的身影已经走出小区大门,一拐弯不见了。沈洲的视线定在他消失那处发呆,尽管脑子困顿,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小区门口是一条步行街,有许多摊贩在那儿摆摊卖东西,那边的视角盲区里好像起了什么争执,沈洲看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不断有人围过去,而且隔得老远都能听到不小的喧譁声。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急忙丢了菸头往楼下跑,飞奔向小区大门。 拨开零散的人群,正中央是举起拳头正要往下砸的宋涸,沈洲一个箭步扑上去,拼尽全力险险拦住了。对面卖手抓饼的王叔今早刚復工,原本见了宋涸想要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此刻一见到沈洲就像抓住了罪魁祸首般,立即转移矛头破口大骂起来。 昨天那个造谣的帖子传播速度异常快,沈洲曾经的小学、初中、高中班群都被转发了个遍。因为牵涉到海汀县的英雄宋祁,一传十十传百的,仅一晚上就被不少当地人知道了,王叔就是其中之一。 王叔指着沈洲的鼻子骂他变态,问他怎么有脸打有妇之夫的主意、甚至连个刚成年的孩子都不放过?简直畜生不如! 宋涸刚被拦下的拳头又扬起来了,目眦欲裂就要冲上去揍人,沈洲牢牢挡在他面前,伸出手拽住他的拳头,低声安抚道:「没事宋涸,我无所谓,你别冲动。」 这点程度的脏话算不上难听,比不上那群网友的万分之一。 王叔恨铁不成钢地想把宋涸从沈洲身旁拉开,嘴里念叨着「孩子你醒醒吧!离那种人渣远点!」,宋涸用力甩开他的手,坚定不移地站在沈洲身侧。周遭人群的指责和谩骂像洪水一样涌来,但都被宋涸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声音也逐渐小了,至少没人敢上来动手。 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沈洲拉住宋涸的臂膀往人群外走,心想被骂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 二人慢慢走出人群,往菜市场方向去,一路上有不少人侧目窃窃私语,好在买菜还算顺畅,就是卖菜的大娘没给沈洲什么好脸色看。 「他们都是为你好,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你再不爱听也不能动手打人啊。」回去的路上,沈洲轻声同宋涸道。 「我不需要!」宋涸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厌恶,「自以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明真相的伪善,他们的做法也不比我的拳头明智多少。」 「哈,」沈洲听了竟然还笑得出来,「听起来很有道理,我有点被说服了。」 但当宋涸垂眼看过来的时候,他又立即敛了笑容,神色严肃地摇摇头,还是劝解他:「其实王叔的心眼不坏,他是真心为你好,待会儿回去给他道个歉……算了,要你小子道歉比登天还难。反正后面再听到那些话,统统装耳聋就好了。」 宋涸正想开口反驳,余光突然瞥见了之前偶遇刘明阳的那家书店,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他看见刘明阳就坐在书店里悠闲地看书。 沈洲见他脚步一顿,怒气沖沖就往书店里沖,一句「怎么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同样也瞥见了书店里坐着的刘明阳。沈洲眉头一皱,立即跟了上去。 第100页 「别打人,」沈洲抢先一步堵在书店门口,把宋涸拦下来,「提前说好,交给我来处理,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插手。」 宋涸的拳头已经蓄足了劲儿,恨不得立即冲进去把刘明阳揍个半死,让他赶紧出面澄清帖子的事,最好再跪下来给沈洲认个错…… 然而此刻被沈洲这么一拦,他就跟泄了气的气球似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浑身没劲。 沈洲的目光半是警告半是请求,固执地一定要听到他的回答。沈洲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进了书店。 书店里很安静,有不少学生在里面看书写作业,要么就是带着小孩的老年人。独自靠窗坐着的刘明阳穿着一身正装,似乎是工作之余抽空进来坐坐,一副高官领导的做派,显得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等二人走到他跟前了,头顶的照明灯将他们的影子打落在书页上,刘明阳才抬起头来,看清他们的脸时愣了一下,很快又挂上一抹不屑的笑容,也不说话,就盯着沈洲看,看到沈洲面色憔悴眼下乌青,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嘲讽,那双因发福被肥肉挤压得狭长的眼睛冒着精光,笑得人心里发毛。 沈洲生怕宋涸什么时候控制不住心情一拳上去给人揍翻了,挪了挪脚步挨得近了些,悄悄伸出手包住了宋涸搁置在身侧的拳头,才感受到他因气愤正在微微颤抖。 沈洲安抚似的用大拇指轻轻捏了捏他的拳头,示意他放松,才开口同刘明阳说话。 因为身处书店,他不得不微微俯身,放低音量:「刘明阳,你其实很羡慕我吧?」 这开场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成功激怒了刘明阳,刘明阳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道:「我羡慕你什么?羡慕你贫穷噁心?羡慕你是个同性恋?」 「羡慕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而你只能走你爸妈给你铺好的路。」 「放屁!」 一声暴喝几乎要掀翻屋顶,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周遭看书的人们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管理员走过来提醒三人:「请你们保持安静。」 刘明阳因为刚刚的失态憋得面色通红,待管理员走后,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平復了怒火,朝沈洲哼笑了一声,坐正了身子打算无视二人继续看书,嘴上漫不经心道:「你这种人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一无是处还什么都做不好,不是吗?」 沈洲也不恼,目光跟着落到他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看起来是一本很厚的外国名着,他应该对西方玄幻感兴趣,之前买的新书也出自沈洲所在平台上为数不多能把这方面写好且能挣到钱的网络小说作者。 沈洲想起当初上高中跟他做同学时,他的书桌上总是垒着一大摞这一类的课外书,自己当时羡慕得很——其实现在也还是羡慕的。沈洲一直都清楚自己很刘明阳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从来都是后者更胜一筹,他优渥的家境、与生俱来的自信、对写作的热情……自己永远也不会有。 沈洲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不是刘明阳父母反对的话,他或许也可以做好他想做的事。 思及此,沈洲再度开了口,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地感慨一下:「我还记得你曾经的梦想,高中班主任某次开班会,你说过你想当一名作家。」 刘明阳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仍然觉得沈洲的话里不安好心,嘲笑他无知一般,满不在乎地道:「小时候不懂事,乱说的你也当真?」 说着抬手理了理自己板正的领带衣襟,补了句「对我而言,仕途才是正道」,接着又看了眼腕上的手錶,合上书起身,头也不回地越过两人打算离开。 沈洲不追也不拦,转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间想起件事:「对了,你自费出版的那两本书我看过了,写的很好。」 刘明阳不知道听没听见,还了书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管理员又过来提醒沈洲保持安静,沈洲说了句「抱歉」,拉着宋涸也走了。 宋涸在书店里憋了半天,听他们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的,一出来就质问沈洲:「昨天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提?跟他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叙旧吗?」 「你以为我想跟他说话啊?我犟又犟不过你,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找他,否则我都懒得搭理他,」沈洲撇撇嘴,「至于帖子的事,提了也没用,我又没证据,他咬死不承认我也没办法,反正公告已经发了,人们爱信哪个版本就信哪个版本吧。」 「你……」宋涸直勾勾地盯着沈洲,「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确实不在乎,」沈洲并不否认,甚至有心跟他开玩笑,「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懒,我就是个遇到挫折就土遁的社畜,随便怎么样吧。」 宋涸无言,没一会儿又听到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反正也好不了了。」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沈洲跟过年时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了。 半个月前他说「日子好像有起色了」,现在他说,「反正也好不了了」。 宋涸不明白为什么他身上的活力转瞬即逝,他感觉自己一直没敲开过沈洲的门,两个人整天朝夕相对,中间却始终隔着一道墙。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心头。 【作者有话说】二人回到家。 宋涸:?门怎么没锁? 沈洲:……哈哈(忘了)。 第101页 第52章 离开海汀那天下了场雨夹雪。 他们拖着行李箱路过小区门口的步行街,王叔仍在摆摊卖手抓饼,目光不断在二人之间梭巡,嘴里念念有词,是对沈洲的鄙夷和对宋涸的无奈。 车站守闸的老爷爷像宋涸回来那天一样唤了他一声「小宋」,欲言又止之后选择了沉默,只是一个劲儿摇头嘆气。 最后大巴车驶离这座沿海小县城,雨夹雪越下越大,车窗玻璃外雾蒙蒙一片。 坐大巴车到市里,再换乘高铁前往林港,沈洲一路上不得空闲,忙着用电脑赶稿子——今时不同往日,小说下架的稿费空缺需要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填补,他的手头并不充裕,宋涸马上又要开学,最起码得保证两个人的日常花销。 但他忘了一件最紧要的事。 当房东发来消息问他索要房租时,沈洲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两室一厅的学区房,还特么押一付三。 兜里剩的那点钱倒是正好够付,不过那之后呢?带着宋涸喝西北风吗? 没办法,只能先找陆以青借点。 沈洲点开陆以青的聊天界面问他借钱,还没来得及解释借钱来干嘛,对方就二话不说把钱打过来了。 收完款交完房租,只觉得疲惫不堪,连电脑屏幕上的字看着都有重影了。 沈洲把手机屏幕熄灭,再把电脑合上,想闭眼小憩一会儿,稍稍调节了座椅的角度,刚把脑袋往后靠,就对上了身旁宋涸的视线。 那眼神又有些不对劲了。沈洲心头一跳,担忧刚才的聊天记录有没有被他看见。 「有点困了,」沈洲打着哈哈把脸转向另一边,闭上了眼睛,「我先睡一会儿哈。」 心里老惦记着稿子的事,睡肯定是睡不着的,只是也不想睁开眼,他能感受到宋涸的视线焦灼在自己脸上,如有实感,像有火舌燎过一样。 高铁大概在十点半左右进的站,林港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是个阴恻恻的阴天。 他们打了个的回去,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熟悉的金秋路,银杏开始冒绿芽了,路面上难得这么干净。 二人在小区旁边的超市里买了点吃的,一回家宋涸就开始忙活了,收拾完床铺衣柜再去洗澡,沈洲则马不停蹄地回卧室里继续写稿。 江秋月很快发来消息问沈洲是否顺利到家,沈洲跟她约好了明天去咪汪之家把唿噜接回来。 到了午饭的饭点,沈洲甚至都忘了还有吃饭这回事,宋涸推门进来把超市里买来的面包递给他,脸上面无表情的,带着点生气的徵兆。 「谢了。」沈洲心说这又怎么了,一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面包,紧随其后看到了躺在他手心里的一张银行卡。 沈洲一愣,拧着眉毛抬头看向宋涸,问他:「什么意思?」 宋涸抬起另一只手,把一本厚厚的帐本递给他看。 帐本翻开的那页上面写着一长串数字,用加号减号串联起来,事无巨细地记载了每一笔开支,结尾的等号却遥遥无期。 「我打工攒的钱,」他把手里的银行卡又往沈洲跟前递了递,说,「一共一万零八百五十三块七毛一,先还你一部分。」 说话的口气是公事公办的一丝不苟,宣告沈洲在高铁上的窘迫不偏不倚被他看了个正着。 沈洲怎么可能会接受?他从来没想过真的要宋涸还钱,何况他一开始接近宋涸就是因为对方暂时还需要他的帮助,他尚且可以自我安慰和宋涸只是以物换物各取所需的关系。 他推辞道:「你自己留着交下半年的学费,欠我的等你毕业工作了再还。」 宋涸一言不发,固执地要把银行卡塞进他手里,沈洲抵住他的手往回推,两个人掰手腕似的暗自较着劲。僵持了没多久,沈洲的力气终归比不上宋涸,即便咬紧牙关用力到手背暴起青筋,也渐渐落了下风。他心里很快升腾起一股火苗,这几天真的很烦也很累,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宋涸的犟脾气。 宋涸偏偏还要在这风口浪尖上开口:「密码是……」 「够了!」沈洲喝断他的话,终于忍无可忍,揪着他的衣领站起身吼他,「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叫你收回去!我不需要!」 「小兔崽子」这四个字在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宋涸也火了,抓紧他揪住自己衣领的手腕,朝他吼回去:「我不是小孩子了!沈洲!你能不能把我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 这句话说得很急促,宋涸感到喉咙阵阵发紧,胸腔在不断起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着红:「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参与进来!遇到问题我也可以想办法帮忙!我不是八岁!不是十五岁!我已经成年了!沈洲!」 话音落,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能听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喘息,都能看到对方因近日的奔波与变故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 沈洲冷静下来,手上的力道缓慢松开,不过指甲边缘崩裂的伤口已经无可挽回了,隐隐地冒出血丝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轻声喃喃道。 宋涸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依旧很重,凑近了紧紧逼视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洲侧过头躲开了他的视线,抿了抿唇:「你……总之你先把那笔钱留着,下半年的学费还不一定有着落。反正房租已经交付完了,你不用操心其他,日常生活的开销我还是能挣够的。」 第102页 「我可以申请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不用!」沈洲连忙否决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负担得起。」 宋涸盯着他看了他许久,看到他抖动不安的睫毛和躲闪的目光,一下就泄了气,松开他手腕时轻轻嘆息了一声,弯腰把刚才在争执中掉落的银行卡和帐本捡起来了,转身径直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却突然顿住了,回过头来又再次看了眼沈洲,声音冷冰冰的:「我想说的不是钱。」 宋涸带上了门,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沈洲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右手的手腕和流血的指尖还在隐隐作痛。 地上掉落的那块面包已经被攥紧压缩成了一小块,包装袋皱巴巴的,在这寂静中缓慢地舒展着,发出细微的塑料窸窣声。 他缓缓弯腰把面包拾起来,撕开了包装袋大口大口地咬,本就干巴的面包因为极致的压缩更加噎人,他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咽下去,哽得眼眶发酸,喘不上气。 重新坐回椅子上打算继续写稿子,一下午都没能敲出几个字来。沈洲听着门外宋涸打扫拖地又出门买菜的动静,愣愣地盯着面前他送的那只键盘发呆。 沈洲对宋涸中午的那番话仍旧耿耿于怀,他其实不太能理解宋涸的诉求。 他们之间整整相差了十岁半,加上宋涸从小到大的性格没有太大变化,在沈洲看来,十八九岁的宋涸跟八岁的宋涸也是大同小异,哪怕宋涸长到像他现在这么大了,他们之间也还是相差十多岁。所以自己一直把他当弟弟甚至当孩子来看待也是理所应当啊,他究竟为什么不满? 一直到晚饭沈洲也没能搞明白这件事,但他现在一向是顺着宋涸的,他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怄气。 他在饭桌上尝试跟宋涸说话,以显而易见的示好语气问了他许多有的没的。 「哎呀这道菜好好吃啊,怎么做的啊?」 「……」 「是跟着陆以青的视频教程学的吗?味道好熟悉啊。」 「……」 「这鱿鱼卷好嫩呀,多少钱一斤啊?」 「……」 沈洲真的真的不擅长哄人,他把桌上的菜全部问了一遍,从食材到做法再到味道,宋涸始终自顾自吃着饭,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沈洲说得口都干了,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干脆闭了嘴,安安静静把饭吃完,下桌时尝试着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天上午我要出门去接唿噜回家,你要一起去吗?」 宋涸正低头收拾碗筷,闻言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问沈洲:「去江秋月那儿?」 「对啊,唿噜不是寄养在她那儿嘛。」 宋涸「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收拾碗筷,说:「我要去。」 沈洲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不想去来着。」 「我就要去。」 这语气不知怎么又在犯沖了,沈洲经过中午那番争执,已经被他搞得有点神经质了,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道:「好好好,不是说你不能去……算了,我不说话了,那就一起去吧,明天我们一起去接唿噜回家。」 第53章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地铁到达咪汪之家,江秋月刚给一只阿拉斯加洗完澡,摘掉胶手套拍去身上的狗毛,笑着沖两人开玩笑:「来得可真巧,正狼狈着呢。」 刚洗的那只阿拉斯加体型巨大,还很怕水,得有人按着才能洗干净,尽管这样,硕大的狗头还是甩了她一身泡沫脏水,江秋月现在浑身湿哒哒的,头髮都在滴水。 接下来吹干的工作交给店员处理了,她取了条干毛巾擦头髮,分别给宋涸和沈洲倒了杯热水,麻烦他们稍等一下,自己先去休息室里换身干衣服。 店里充斥着阿拉斯加的嚎叫声,笼子里的小猫小狗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有的埋头睡觉,有的好奇地朝着二人摇尾巴。 沈洲注意到角落里仍然有好几只头戴着伊莉莎白圈的小猫小狗,正被狗吠声吓得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那些应该是江秋月最近救助来的流浪动物,像之前的唿噜一样,正在等待好心人的领养。 江秋月很快换完衣服出来了,怀里抱着又胖了一圈的唿噜。 一向不爱叫的唿噜见着沈洲就开始喵喵喵了,江秋月一边把唿噜送到沈洲手上,一边说:「它很想你。」 沈洲狂撸一把猫头,毛髮手感舒适,肚子肉乎乎的很是柔软,他忍不住掂量了两下,感嘆了句:「又胖了不少。」 江秋月拿过猫包,又挑选了一口袋上好的猫条和罐头一起递给沈洲,说:「不用担心,唿噜的体重在正常范围内,再胖一点儿也没关系。」 沈洲也不拒绝,昂贵的宠物零食现在肯定是买不起了,江秋月愿意给,那就厚着脸皮拿着吧。 「谢谢。」他满怀感激地接过那一大口袋东西,转身递给身旁的宋涸,把唿噜放进猫包,提醒她说:「头髮赶紧去吹干吧,小心着凉,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等等,」江秋月叫住了沈洲,笑着问他,「下个月20号你有空吗?我朋友给了我两张舞台剧的票,有兴趣一起去看看吗?」 沈洲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宋涸先一步嗤笑出声:「舞台剧那么高雅的玩意儿,他可欣赏不来。」 沈洲瞪了眼宋涸,心说这小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第103页 江秋月看着面前二人的互动,只觉得他们的关系可真不错。 「是因为心心吗?」沈洲问她,「小姑娘又想找我玩儿了?」 「不是的,」江秋月轻轻摇头,郑重道,「是我个人的邀约。」 沈洲颇感意外,又听她接着道:「你没有义务要去考虑心心的事,我也不该借她的名义道德绑架你,这次邀约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所以你想拒绝的话,就请坦然拒绝吧。」 江秋月的笑容很柔和,她已经年过三十了,不再像小姑娘那样情绪外放,不扭捏也不热烈,说话时无比从容,给足对方尊重和谅解。 这已经是她再三考虑后的结果,她原本没这方面的打算,失败的婚姻让她对爱情充满警惕,但如果对象是沈洲的话,她决定再试试也无妨。 店里面阿拉斯加的鬼叫真是如雷贯耳,沈洲几度开口都被「嗷呜嗷呜」声打断,等到嚎叫声终于停止,累得气喘吁吁的店员沾着一身狗毛从里间探出头来,同江秋月喊道:「老闆娘,快过来帮我按一下,这狗子不老实,我吹它肚子上的毛它老抬脚踹我!」 江秋月回了声「马上」,朝沈洲颔首道:「时间还早,你可以慢慢考虑,我随时期待你的回答。」 沈洲点了点头,让她先去忙,然后提着猫包和宋涸一起离开了。 带着唿噜没法坐地铁,两人只能打车回去,宋涸昨天的气还没消,一路上都摆着张臭脸,司机看他是个学生模样,问他什么时候开学他也不说话。 沈洲凑上去帮忙打圆场:「3月1号,后天开学。」 司机是个话痨,见终于有人搭话了,逮着沈洲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又问沈洲旁边那个小帅哥是不是他弟弟、两个人是不是吵架了云云,沈洲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敷衍地嗯了几声,总算熬到了下车。下车是宋涸付的钱,他结完帐连猫条猫罐头的口袋都不拿了,转身就往家里沖,把背上背着猫包、手里拎着东西的沈洲甩开老远。 沈洲一边腹诽这臭小子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一边气喘吁吁地拎着东西紧赶慢赶地往家走。 到家后宋涸已经换好鞋堵在玄关处等着他,人高马大地杵成了一座山,目光幽怨如看仇人一般。 沈洲刚进门时被他的架势吓了一跳,把手里的口袋递给他他也不接,只得把猫包取下来和口袋一起搁在地板上,满腹狐疑地弯腰换鞋,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你不能同意。」鞋都换了一半了,他才听到头顶的宋涸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 「你不能同意和江秋月一起去看什么舞台剧。」 沈洲听完就纳了闷了,这事儿到底又怎么惹他不高兴了? 宋涸居高临下的阴影压得沈洲莫名有些心慌,他佯装镇定地慢悠悠换完鞋,顺势蹲下身把唿噜从猫包里放出来,撸了两把才放它走,直起身问宋涸道:「怎么了?我同不同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宋涸理直气壮地质问他,语气里甚至还带了点指责的意味:「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 「啊?」沈洲一脸问号,「说清楚什么?」 宋涸就跟指控他罪行似的,只差没伸出手指头戳他的嵴梁骨了:「你明明喜欢男人这件事。」 「谁跟你说的?」沈洲目瞪口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宋涸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罪犯装傻充愣狡辩一样,觉得不可理喻的同时慢条斯理地列出了手上掌握的关键性证据:「你写同性恋小说、你喜欢我爸。」 沈洲哈哈笑了两声:「之前情愿被你骂成变态我也认了,没想到你还当真了?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喜欢男人,也别提什么小说不小说的,照你这个说法我还写过犯罪悬疑呢,我是不是应该去坐牢?」 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沈洲停下来歇了会儿,在宋涸开口想要接话的时候立即出声打断了他,面色凝重地接着道:「再说了,我对宋老师不是那种感情。」 宋涸默了默,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撒谎。」 「你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沈洲仔细看了他一圈,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疑惑之余也不想再继续跟他聊了,他爱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吧,沈洲只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口渴了,想去客厅接杯热水喝。 结果刚迈开脚,就被宋涸伸手拽回来了。 沈洲趔趄了一下才站稳,在发火的边缘抬眼朝他看去,才发现他下嘴唇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牙印子,红艷艷的几乎要渗血,目光也跟淬了火星子一样,那点微弱的热度不灼也不烫,但落在身上烧得到处都是。 一瞬间的寂静显得宋涸的声音像来自于旷野的风,遒劲而清晰。 「你跟我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他说。 沈洲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我跟我爸长得很像吗?」宋涸顿了顿,好像开出了什么令人无法拒绝的天价筹码一样,用一种「你不同意就是傻逼」的眼神紧紧锁住沈洲,志在必得道:「跟我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沈洲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捋清楚他的话,明白过来后迅速皱起了眉:「你在说什么屁话?」 宋涸对他显而易见的牴触情绪感到了意料之外的无所适从,视线没敢继续停留在他脸上,拽住他的手却越收越紧,嘴巴张开又合上,自我纠结了好几个来回,才终于敢重新正视沈洲,郑重地缓声开口道:「我……喜欢你。」 第104页 沈洲脸上是不加掩饰的不信任,以及怀疑世界即将要崩塌的不真实和焦灼感。他睁大双眼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宋涸,关切地问道:「你今天出门一趟……撞邪了?」 宋涸生气了。要知道此前他花了多少时间来反覆确认并不断否认,最终才无可奈何地得出自己喜欢沈洲这个结论。就像攻克什么世纪难题一样,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折磨,好不容易被江秋月逼得情急之下吐出真心,现在却由沈洲四两拨千斤的一句不正经的虚话就给轻飘飘打发了。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沈洲,心里是说不出的委屈:「我没开玩笑。」 沈洲盯着他严肃认真夹杂着一丝紧迫的脸,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发誓他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的感觉可谓是十分割裂,好像昨天才从宋涸嘴里听到他骂自己是变态,今天就突然听他说喜欢自己了。 这玩意儿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什么区别? 沈洲低头一根根掰开宋涸的手指,挣脱他的桎梏,淡淡道:「你肯定是误会什么了,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 沈洲连水也不想喝了,路过宋涸径直往卧室里去,听到身后某人踹了一脚鞋柜,低声骂了句:「误会你奶奶个腿啊误会。」 进了卧室刚要把门关上,又听他喊:「反正江秋月的邀请你不能答应!」 沈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控制不住有些气血上涌,「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隔着门板反口就咬回去:「你管得着吗你!」 本来还不想同意的,经此一遭他还就去定了! 沈洲掏出手机三下五除二翻出江秋月的微信,一气之下就给她发去消息,约定好3月20号不见不散。 然后扔开手机打开电脑准备码字,妈的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忍不住回想之前和宋涸的相处,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了什么容易让人误会的事?莫非是太亲近了?还有宋涸,怎么说弯就弯了?这他妈也太突然了。 看来以后要保持距离,最好是赶紧找个房子搬出去分开住——可惜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正好缺钱。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沈洲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宋涸怎么就瞎了眼了看上自己? 这简直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荒诞的事。 第54章 与沈洲长时间的对峙最初是出于猜忌、防备、厌恶等各种负面情绪,但这些情绪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质变,等宋涸察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的内心越是挣扎,答案就越是唿之欲出,然而要亲口承认仍是个不小的挑战。 他也没想过会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进行剖白,慌不择路地选择宋祁当底牌,像置换筹码一样和沈洲讨价还价,最终还落得个空手而归。 以致于现在都过去五天了,沈洲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28号吵架,29号出门面试长期兼职,3月1号开学报导,第二天就是周末,他迅速到岗便利店收银员,连着上两天夜班,白天补觉晚上通宵,一直到今天4号,周一,新学期上课第一天,宋涸坐在教室里恨得牙痒痒。 上述期间除了吃饭能见上一面以外,沈洲几乎全天都窝在卧室里要么睡觉要么写稿子,就连上厕所和洗澡都要跟他错开时间。 还有以往他一回家就会有的那句「回来啦」也被没收了,沈洲那扇本来就没有被敲开的门现在彻底合上了。 宋涸都怀疑自己到底是告白了还是杀人了,犯得着这么费尽心思地躲着自己吗? 教室里很安静,李安顺在一旁拿笔戳他,小声问:「绿洲大大现在怎么样了?下架的书还能继续写吗?」 距离帖子造谣事件已经过去近十天了,绿洲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公告声明,称因感念知遇之恩而资助恩师遗子一事的确属实,其他都是子虚乌有,但他大年初一那天发表的帖子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吃瓜网友都不相信他,小说网站上的作家帐号仍然被封禁着,写的书也都被举报下架了,事情似乎没有了新的转机。 开学报导当天李安顺就想问问宋涸了,可惜宋涸当天心情欠佳,看谁都像欠他百八十万似的,没等李安顺开口,他领完新书就跑了,发消息也不回。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依然心情欠佳,起码坐在教室里上课跑不掉了。 面对李安顺眼巴巴的询问,宋涸原本想无视,但被他戳的有些不耐烦,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怎么样,他摆烂不想管了。」 李安顺隐隐有预感沈洲想要退圈或者重开,他平时就很懈怠,此次事件的处理态度可谓是无比消极,作为绿洲这么多年的书粉,李安顺现在除了惋惜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么多年了,曾经靠着他的文字捱过了最艰难的日子,陪他从默默无闻走到人声鼎沸。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李安顺心里难免也会难受。 他接二连三地嘆气,但嘴巴里说不出矫情的话来,只能故作轻松地嘆息一句:「可惜了,最新的那本小妈文学还没写完呢,看来是等不到结局了。」 宋涸听到他的话,也晃了晃神。宋涸其实不懂什么是小妈文学,但沈洲最新写的那本书他也追过,还因此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梦境的结尾他们远隔人海,沈洲留给他一抹遥不可及的背影。 第105页 现在,故事的发展竟与梦境高度重合,而进度正好卡在那里,本来还没到结局的,被举报下架后也不得不成了结局。 这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李安顺在惋惜他的绿洲大大,宋涸还沉浸在梦境衍生出的不安里。 新学期的第一节课异常安静,同学们都愿意开个好头,老师也讲得很攒劲,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ppt课件时不时炸出劣质的特效音。 这节课结束后他们还要赶往另一栋教学楼去上下一节课。宋涸和李安顺出了教室并排往楼下走,心里那点不安逐渐演变成了巨大的焦虑,宋涸破罐子破摔似的,突然问身旁的李安顺:「要怎么追男人啊?」 「啊?你要追哪个……」话说了一半李安顺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半句因音量拔高而变了调,「男人?!」 这巨大的动静惹得周围的同学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宋涸想沖他翻白眼,但深吸口气忍住了:「对,你没听错,就是男人。」 李安顺震惊地张大嘴巴,冷风灌得嘴里发干了才勉强合上,接着半信半疑地上下扫视了一遍宋涸,才狐疑地发问:「是哪个男人?」 宋涸心里纠结了一阵,最终决定豁出去不管了,心一横彻底坦白了:「沈洲,我喜欢他。」 「卧槽了……」 李安顺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造谣的帖子,什么替身梗什么洗脑之类的,不过听起来实在太扯了,他冷静思考了一番,还是觉得应该要相信沈洲的人品。 很早很早之前他心里就出现过一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感觉宋涸对待沈洲的态度莫名有些不对劲,但基于两人声称是表哥表弟的关系,他还没敢往深处想,现在倒后知后觉,发现这一切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宋涸见李安顺低头沉思了半天,忍不住开口催促他:「所以到底要怎么追男人啊?你对这种事应该很有经验吧。」 李安顺想得正入神,差点被脚下的台阶绊一跟头,被宋涸拽回去站稳了。他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地苦笑道:「大哥你快别问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主动追过两次男人,除了挨两顿揍以外啥也没捞着。」 宋涸「啧」了一声,满脸鄙夷地表示了贊成:「确实,从莫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我擦,」李安顺率先一步出了楼道口,转头瞪了眼宋涸,「你还好意思鄙视我?当初是谁硬说自己是直男的?还骂我变态噁心来着。」 宋涸摸摸鼻子:「谁知道呢,我自己都觉得离谱。」 「话说你可真伤人自尊心,」李安顺笑着揶揄道,「想当初我还追过你呢……」 正说着,因为偏着头没看清面前的路,李安顺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他忙回过头来说了声「抱歉」,抬眼一看,好傢伙,好巧不巧的,面前的人是成执。 成执扫了眼李安顺和他身后的宋涸,与二人擦肩而过,走了。 李安顺脸上原本还带着点笑容,现在也收敛了,抬手揉了揉撞疼的额头继续往前走。 宋涸心里在想别的事情,没怎么注意这边的动静,自顾自凑上来问李安顺:「对了,你寒假搞的那个音乐帐号也有小几万粉了,这玩意儿赚钱吗?」 李安顺知道他的心思,劝告他:「哪儿那么容易?我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挣钱,你要是想赚钱还是老老实实去找兼职吧。」 宋涸略显失望:「哦。」 说起那个音乐帐号,李安顺寒假期间在家用心经营了一段时间,先后又发了七八条翻唱视频,还心血来潮直播过一次。那个「。」照例还是每个作品的首贊首评,甚至是直播里为数不多给他刷礼物的人之一,且刷的还不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不互动也不点歌,默默就坐上了榜一的位置。 李安顺最开始一有机会就逮着人发私信,专门挑他刚点完贊的时机追过去打招唿,不信他这么快就下线了,结果人愣是不搭理。不搭理就不搭理吧,时间一长,李安顺也懒得管了。 李安顺一边想着这件事儿一边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有所感应似的,皱起眉转过头,朝渐行渐远的成执的背影看了一眼。成执正在楼道口的拐角处转身,居然抬起头隔着熙攘的人群跟他对视了! 他心头一跳,急忙转回头。 自从上次在陆以青家一起吃了跨年夜的饭,两个人就没什么交集了,这一眼又搅得他心里波涛阵阵,久久不得安宁了。 等踏上了另一栋教学楼的楼梯,李安顺才终于缓过劲儿来。他忙着从成执身上转移注意力,然后勐然间想起来自己有件很重要的事差点忘了跟宋涸说。 「宋涸,」他生怕自己过会儿又给忘了,连忙同宋涸道,「你周五晚上有空吗?腾出时间参加我生日聚会总可以吧?」 「周五?」宋涸问他,「3月8号是你生日?」 「对,我十九岁生日,我爸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吃点好的,我打算到餐馆里包个包厢,到时候把苏茜和青哥给叫上,你把沈哥也带上,就我们几个一起吃顿饭。」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居然比我大两个月?」 「你五月份满十九?」 「对。」 「好啊,你该叫我一声哥。」 「滚你妈的。」 【作者有话说】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出自《桃花扇》。 第106页 第55章 3月4号是宋涸上课第一天,沈洲前一天晚上通宵写了稿子,早上七点准备上床睡觉时听到了他起床的动静。 宋涸要赶早八的课,洗漱过后准备早饭,水煮白鸡蛋或者稀饭面条,通常会给沈洲备一份嘱咐他饿的时候热一下,然后独自坐在客厅里吃完早饭,再慢悠悠拎着课本去学校。 沈洲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听到他的脚步声顿在门外,似乎是不确定自己睡着还是醒着,他等了好一会儿,确保屋内许久没有响起键盘声,才猜测这不是应该开口说话的好时候。 于是以往那句「早饭你记得热一下再吃」最终也归于沉默,沈洲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彻底消失在关门落锁声之后,家里就重归平静了。 沈洲松了口气,安心闭上双眼继续补眠。 他承认自己有意在躲避宋涸,少年时期的懵懂情爱他从来没有经歷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应付。 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宋涸回来给他做午饭,发现上午的番茄鸡蛋面他还没有吃,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作息混乱、饭也不吃,你嫌活的时间太长了吗?拼命作死?」 沈洲近几天也就在午饭和晚饭的饭桌上跟他碰面,装了几天的深沉淡漠此刻被他骂得有了一丝松动,嘴皮子动了动下意识就想骂他一句「小兔崽子」,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充耳不闻般无视了他,埋下头暗暗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飞速解决完午饭擦干净嘴巴就起身回自己卧室,关上门的最后一刻还能从狭窄的门缝里感受到宋涸直勾勾的杀人视线。 但他也没说什么别的话了,安静吃完饭洗完碗在客厅里坐不了多久就又出门了,下午有课就去上课,没课就兼职,感觉比上学期更忙碌了。 沈洲一下午的时间都在写稿子,四五点的时候手机消息突然疯了似的响个不停,阵仗跟上次被发帖造谣时一样。 他不得不停下工作查看消息,心说这又怎么了,难不成还要来一次?刘明阳嫌他的「死相」还不够惨么?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之前发布造谣帖子的人居然良心发现,不仅艾特他给他道了歉,还称上次的事件是受人所指,系某刘姓官员因早年过结恶意捏造高中同班同学沈某(即某平台签约小说作者绿洲),并买通了不少营销号进行跟踪偷拍,现该官员已引咎辞职。 网上的评论五花八门的,有说他闷声干大事使了什么威胁逼迫的手段,有说他花了大价钱收买人心做的一手好公关,也有说他无辜至极遭受了无妄之灾…… 但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编辑发来消息说他的作家帐号很快就能恢復正常,可惜之前被人举报下架的小说数据无法復原,建议他重新上传后继续更新没写完的内容,或者干脆开一本新书趁机蹭一波舆论热度。 沈洲写小说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挣钱啊。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帐号一恢復就马不停蹄把为新号准备的新书存稿上传了。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迎来了转机,但是管他呢,至少不用重新养号了,全职作者较为稳定的收入让他心安了不少。 晚饭的饭桌上宋涸也跟他提起了这件事,那拙劣的搭话伎俩比起他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听说帖子已经澄清了?」 「……」明知故问。 「你的帐号恢復正常了吗?」 「……」老子新书都上传十章了。 「你之前没完结的那本书还会继续更吗?」 这个问题成功让沈洲从饭碗里抬起头,这么多天来头一次与宋涸对上了视线、头一次开口跟他说话,语调凉丝丝的:「你看过了?」 宋涸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连饭都不吃了,放下碗筷端正了坐姿认真回答他:「是的,我都看过了。」 「……」 其他都没所谓,唯独最后一本不行,那特么可是小妈文学啊,还是唯一一本开了车的…… 沈洲内心抓狂,面上却不显,然而双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觉得害臊得很。 宋涸眼中有隐隐的期待,急迫地追问他:「你还继续更吗?」 「更个屁啊更……」沈洲把碗里的饭一口气全扒拉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跟个气球似的,把手里的碗筷一丢就要起身离开。 宋涸忙蹭起身去拉他的手,胸口抵着桌沿硌得生疼,幸好手足够长,越过桌面够到了对面沈洲的两根手指。 他的手还是老样子,指腹温温热热的,藏着硬硬的茧,顶端是扎人的短指甲。 他蹙着眉头回头看过来,嘴里的饭还没嚼完,表情有些滑稽的可爱。 「那个……」宋涸想笑他,使劲憋住了,语气尽量严肃地道,「3月8号,周五晚上,李安顺过生日,想请我们去餐馆吃顿饭。」 沈洲从他手中拽回自己的两根手指,想把嘴里的饭嚼完再回答,又觉得嚼东西的模样凸显不出冷淡的气质,想了想应了声最简短的「嗯」,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卧室方向去,途中不出意外被噎到了,又折回来舀了半碗汤喝。 宋涸全程盯着他看,沈洲再度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他的笑声,很纯粹的笑,跟以往的嗤笑和嘲笑都不一样。沈洲趁着回身关门的时机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残留的笑意。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多数处于针锋相对或者话不投机的对峙之中,宋涸习惯时不时呛他一下,乖戾的眉眼难得有这么温和舒展的时候。 第107页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所谓「喜欢」总是让沈洲觉得虚幻而不真实,这一刻却突然清晰可见起来。 沈洲心中狂跳一阵,脸上那两抹因害臊浮起的红晕仍未散去,他热得有些头晕脑胀,手撑在电脑桌上捂着脸站立了好一会儿,深深吸口气又缓缓吐掉,立即翻出手机给陆以青发了条消息。 既然全职作者的工作已经恢復,过两天手头就没那么紧了,那就赶紧让陆以青帮忙留意租房信息,找一处便宜的单人间早点搬出去好了。 陆以青问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想搬出去单独住? 他说自己让宋涸产生了误会,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陆以青发来语音问他:「你想搬走的事跟宋涸说了吗?」 「没有,也不打算说。」 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跳了老半天,陆以青最终发过来的只有短短几个字:「好吧,我知道了。」 沈洲扔开手机,摸着机械键盘半天敲不下字,耳边听着宋涸在客厅里走老走去的动静,又把扔开的手机找回来了,给陆以青发去了新的消息,说明天想去他家找他喝酒。 陆以青很快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沈洲猫在卧室里等宋涸出门,宋涸一出门他就立即提上电脑包赶往了陆以青家,路上还吃完了早饭的煮鸡蛋。 陆以青开门见到他,眼睛都瞪大了:「我是让你晚上过来,谁大白天的不上班啊?现在哪有空跟你喝酒?」 沈洲毫不客气地进了门往他客厅里钻,嘴里嚷道:「你去上你的班啊,我就在你家里等你,你晚上下班了我们再喝。」 说完就掏出电脑连接好电源稳坐如钟地码起字来。 「你这是干嘛?」陆以青无语道,「你没家吗?专门来我家蹭我的电蹭我的网吗?」 沈洲眼都不抬:「就蹭了怎么着?赶紧去上你的班,也不怕迟到!」 陆以青一点不急,好整以暇地挨着他坐下了,正色道:「你昨晚说的误会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个误会法?」 沈洲打字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復如常,手指几乎要在键盘上敲出残影来:「那小子说他喜欢我,你说说离不离谱,真是见了鬼了。」 陆以青并不十分惊讶,挑了挑眉,又问:「你躲就能躲过去吗?这方法不可取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不如试试看……」 「滚蛋,」沈洲急于打断他,垂了眼盯着手下的键盘,又说,「宋涸年纪还小,家庭环境复杂,缺乏安全感,对我也许只是依赖,看了我的书混淆了而已。何况我怎么可能跟他试啊?我大他十岁,一开始都想过收他当干儿子了……」 「罗里吧嗦一大堆也没说自己不喜欢他,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陆以青轻声笑了笑,「毕竟人生苦短。」 「哎呀……」沈洲腾出只手推了他两把,「你快滚去上你的班吧,自己不工作也别来打扰我工作。」 「行,」陆以青顺势起身,一边往玄关走一边道,「看样子你中午也不打算回去了,午饭想吃什么?我回来给你做。」 「中午随便应付,晚上喝酒吃烤肉!」 「ok。」 陆以青关上门走了。 沈洲飞速敲击键盘的手逐渐慢了下来,他皱着眉把屏幕上的一大段文字全部删除,烦躁地揉了把头髮,找出手机给宋涸发去消息,让他中午和晚上不用回家做饭了,自己在陆以青家吃。 那边也许在上课,也许在兼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復,只有一个「好」字。 浑浑噩噩码了一天不知所云的文章,等到日暮西垂,陆以青拎着丰盛的食材回来了。 腌制肉片、调配佐料、架好烤盘,各自开一罐啤酒相对而坐,头顶再开一盏吊灯,其余照明全部熄灭。家用投影仪将图像映射在白色幕布上,烟雾缭绕的昏暗气氛适合漫无边际地谈心。 陆以青播放的电影是一部高分公路片,07年的《遗愿清单》,剧情点并不密集,哪里断了也可以随时连上。 所以他们三不五时地聊天,怀念大学时光。那是一段勉强称得上惬意的好日子,一条锋利的分界线。他们曾经摇摇欲坠地站在线上,身后的困苦暂告一段落,前路的艰难还处在蛰伏期,虚假但也无可否认,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头顶的吊灯倾洒下一个白晃晃的光明圆圈,将他们笼在当中。烤盘上五花肉正滋滋作响,烟雾串在光束里摇曳腾挪。沈洲朝对面的陆以青递去酒瓶,易拉罐薄脆的瓶身短暂碰撞,「当」的一声,两人笑着干了一杯。 陆以青比他的酒量好太多,此时也有些醉了,视线落在前方的幕布投影上,目光却空落落的,轻声感嘆着,说他每天去学校看着班上的学生们无忧无虑的,就觉得羡慕得紧。 垂直的顶灯照在人脸上确实很死亡,光线在他眼下打出暗色的阴影,令他的神情添上了一笔抹不去的灰败。 沈洲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关于他的心情,关于他的状态。想方设法地企图绕开「许歷」这个名字再开口,但发觉无论怎么说都显得欲盖拟彰。 自从去年春节过后,陆以青的美食帐号就没怎么更新了,以前他做饭恨不得每一种调味料都亲自经手,以确保所有食物的滋味都恰到好处。可今天他们吃烤肉,肉片已经煳得发黑了,他裹着蘸料包了生菜下咽了也没有丝毫髮觉。 第108页 说是来找他喝酒,就是希望他把不好的情绪都发泄掉,将近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像表面上那样若无其事,哭也罢骂也罢,都好过只字不提。 沈洲真的真的不擅长安慰人,他知道陆以青心里难受,但他比自己心里难受时更加手足无措。 他只能坐在陆以青对面,默默看着他像脱水一样不断仰头灌酒。吊灯将一切都照得过于惨白,他的愁绪像绽开的伤口,这样展露无遗,这样清晰可见,这样赤裸裸。 沈洲也喝,比他慢一些,由于酒量实在太差,同样醉得厉害。肚子饱胀食慾全无,烤盘里的牡蛎没人下筷,已经干得像块疤。他还记得要把电源关了。 电影已经结束,片尾曲节奏还挺轻快,两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散落在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响起的电话铃声夹在片尾曲里,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56章 宋涸收到沈洲的消息时正在上课,瞥了一眼内容就知道沈洲的意图,看样子光是躲在卧室里还不够,现在干脆连饭也别一起吃了。 愤怒过后只觉得无可奈何,手机塞回衣兜想当作没看见,手里的签字笔转掉了三次,李安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帕金森了。第三次躬身捡笔的时候宋涸终于忍无可忍,又掏出手机咬牙切齿地回復了沈洲,看起来极其人畜无害的一个「好」字,够不够温柔够不够体贴? 这天他没买菜也没回家,午饭和晚饭都在学校食堂和李安顺一起吃的。 晚上在学校听了个讲座才回去,到家时人还没有回来,唿噜来玄关蹭他的裤腿,蹭完跑到沈洲卧室里熘达了一圈,没找见沈洲就哼哼唧唧仰着脸朝他喵个不停,宋涸给它放粮换水铲猫砂,做完这一切,门外还是没半点动静。 他又洗澡、拖地、把堆积的厚衣物洗了晾好,坐在沙发上一边安抚唿噜一边打了两把游戏,家门口依然没动静。 他不确定地翻出聊天记录看了一遍,确认沈洲说的只是吃饭,没说要在陆以青家过夜。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耐心告罄,他拨通了沈洲的电话,没人接,又联繫陆以青,居然也没人接。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宋涸从沙发上跳起来,睡衣和拖鞋都没换,急匆匆出门赶往陆以青家。 幸好目的地就在隔壁小区,两家挨得很近,找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 进了单元楼乘电梯到达陆以青家所在的楼层,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徘徊犹豫个不停,好几次抬手要敲门,手指蜷曲又松开,最终捏成拳头放下了。 宋涸走近一看,竟是许歷,不知怎么的,这人比上次跨年夜见面时憔悴了许多,面庞消瘦了,下巴上甚至有一圈清浅的胡茬。 许歷没注意到身后愈行愈近的脚步声,勐地看见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宋涸,对方居然还穿着睡衣和拖鞋,面露惊异过后很快又挂上笑容,客气地和宋涸打招唿,说了句「好巧」以后就憋不出别的话来了。 「怎么不进去?」宋涸问他,「陆以青没在家吗?」 「不是……」许歷眼神闪躲,脸上那抹客套和煦的笑容一瞬间透出苦涩。 宋涸隐隐察觉到他和陆以青之间或许是吵架了,但也没耐心等他欲言又止地解释个所以然出来,想也没想就抬起手就咚咚咚敲响了门。一旁的许歷见状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缩在暗处静静看着。 过了许久,久到宋涸和许歷的脸色都愈发凝重时,门终于开了。 随着缓缓拉开的门,扑面而来的酒气无比刺鼻。屋里没开灯,陆以青扶着门框稳住身形,晕乎乎地看着门外的宋涸,睁大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咧开嘴笑道:「哦,宋涸呀,来找沈洲的吗?他在客厅。」 宋涸闻言冲进客厅,果然在地毯上看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沈洲。 屋里就茶几顶上一盏吊灯开着,聚光灯打亮餐桌,桌面上满盘狼藉,看样子他们晚饭吃了烤肉,还喝了不少罐装啤酒,墙面上的幕布已经暗了下去,也许还看了部电影之类的。 沈洲直到现在都还没被吵醒,面色透着红,嘴边还有油渍,只是皱了皱眉头调转了脑袋,觉得大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冷了,在地毯上蜷缩得更紧了。 宋涸低声骂了句「操」,身上穿着睡衣脱无可脱,只得上去把他的外套裹紧了,手忙脚乱地找到他的手机和电脑,又蹲下去把他反手拉起来背在背上,起身时忍不住又骂了句「我真服了你了」。 脖子上挂着电脑包,身后背着睡得死沉的沈洲,宋涸满头大汗地挤开门口那两个气氛诡异的人,丢下一句「先走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杵在门口愣神的许歷被宋涸不小心撞了一下,才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伸出手,却没敢触碰面前的陆以青,哑着嗓子柔声问他:「你醉了,是不是很难受?」 认出许歷的脸要比认出宋涸的轻松许多,毕竟那么多个日夜,他们曾经以这种咫尺的距离对视过无数次。 陆以青庆幸自己尚存理智,知道要堵在门口不让步,知道要克制眼泪,知道张开嘴巴应该说那些话。 「你怎么又来了?」他感觉喉咙里的声音听起来像另外一个人一样,与他的灵魂是割裂开的,陌生且不完全属于他自己。 听到这句话的许歷显而易见变得更加侷促了,过道的穿堂风吹动他的髮丝,从领口和衣摆钻进来灌满全身,布料被风兜得鼓起来一瞬,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冷水里泡发了一样,冻得几乎站不住脚。 第109页 他说不出精妙的话来为自己开脱,哑巴似的垂着脑袋沉默着,固执地站在陆以青面前,挪了挪脚步,为他挡去一点风。 这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了?话题每到这时就进行不下去,陆以青赶不走他,结尾都是关门落锁,他也许在门口站一会儿就走,也许站半天,也许站一夜,但总归会走的。 「你走吧。」 陆以青被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酒气醺到恍惚,今天也照例打算这么做,打起精神去摸门把手,借着过道的白炽灯又看了一眼跟前的许歷。短短一个月不到,他就肉见可见的瘦下来不少,以前总希望把他餵胖一点,花了十年时间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现在又通通还给了他。 防盗门的关节很灵活,陆以青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能推动,但门外的风实在太大了,他要把醉酒后所剩无几的力气都集中起来才足够对抗那阻力。 关门的吱呀声在夜里格外响亮,像一声压抑的尖叫,半道却突然被许歷抬手挡住了。 他的目光沉甸甸的,粘附在陆以青的脸上:「至少……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吧。」 陆以青没有拒绝,收回手转身,去摸玄关的灯光开关。 许歷比他抢先一步,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啪」的一声,客厅的灯亮了。 借着屋内的黑暗得以遁形的寂寥迅速瀰漫开来,茶几一处的满盘狼藉更衬得四周空荡冷清,明明一切都没有改变,这屋子却像一夕之间丢了精气神一样,处处透露着颓靡惨澹。 陆以青的手从他掌心抽离,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坐下了。许歷带上了门,看清了他因醉酒头疼而皱紧眉头的脸。 说是进来坐一会儿,实际上一点也没得空闲,许歷一进屋就轻车熟路地去冰箱里拿了蜂蜜泡了杯热水端来给他解酒,为他换下脏衣物扶他去卧室里睡下并掖好被角,又马不停蹄地折回客厅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洗碗拖地。 打点好一切已是深夜,许歷知道自己该走了,轻手轻脚准备合上客厅的大门时,听到了陆以青在屋里唤他的声音。 「许歷,」他喊,「留下吧,你睡沙发。」 于是留下了。衣柜里被褥一直备着两套,有一套是他亲手选的,抱来客厅躺在沙发上盖着,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和一道墙,都知道对方没睡着。 夜色很浓稠,墙面的白色幕布即使在黑暗中也很显眼,许歷后知后觉刚才忘了收幕布。他盯着那片空白髮呆,想起来家用投影仪是他们规划未来同居时的其湳讽中一环。陆以青梦想有个大厨房的家,客厅其次,要有巨大的白墙,灯一关,家人朋友们欢聚一堂时像在电影院的放映厅。 「附近的房子我看了几处,」许歷在寂静中缓缓开口,「都有很大的厨房。」 没人回应,但他知道陆以青有在听。 「客厅要第二大,卧室可以小一点。」 「阳台要採光好,能够种一些花草。」 「狗窝会放在落地窗前,让它能晒到太阳。」 「一只威风凛凛的杜宾犬,名字叫月亮,也许还会养只猫,你喜欢曼基康。」 「我们傍晚出门去遛狗……」 「别说了,」卧室里传来陆以青的声音,恹恹的,打断了他的话,「睡觉吧。」 许歷听话地闭上嘴了,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里,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他也有苦难言,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与家人为敌,更没想过要放弃陆以青。 可是怎么做都不对,找不到两全的解决办法。 不久的将来,他打算背负不肖子的骂名辞掉家乡那边的稳定工作搬来林港定居,家人也许会原谅他,也许永不原谅,但他真的不能失去陆以青。 他不想为难谁,这期间会努力挣钱赡养父母,也尽力不给陆以青添麻烦。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识趣地爬起来叠好被褥走人,趁着天蒙蒙亮,赶最早一班火车回去,奔赴下一个前路未卜的明天。 第57章 沈洲烂醉如泥。 回家的路短短几百米,他差点从宋涸背上掉下去三次。 宋涸要尽力勾着背、上半身往前压得足够平坦,才能保证他不会往后或者往两旁栽倒。 吊在脖子上的电脑包没有固定好,勒着宋涸的后颈,每走一步就晃悠着打在他的腹部。幸好沈洲不算重,只是手长脚长的,蜷在他背上双方都不是很舒服。 宋涸累得气喘,还能听到身后沈洲因姿势难受发出的不满嘟囔声,真想一个起跳像投篮一样把他丢进路旁的灌木丛里去……开玩笑的。可是他真的很气,一种面对醉酒无赖打又打不得、骂又听不进的无力感。 行出小区大门时,门卫大爷的眼神鄙夷又讥诮,小区邻近好几所大学,租房的学生有不少,估计以为是两个不学无术的酗酒少年大半夜不睡觉又要去哪里鬼混。 没走几步就进了自家小区,忽然起一阵大风,背上的沈洲觉得冷了,摸索着贴紧宋涸的背嵴,在他肩头搁下脑袋,双臂交叉揽住他的脖子,觉得身下的发热体十分温暖,又抱紧了些,脸往他脖颈深处使劲埋了埋。 「呃、操……」 太用力了,脖子被沈洲的手臂勒紧了,宋涸有些喘不上气。 而且颈侧好痒,湿热的唿吸喷洒着,额头的髮丝搔挠着,那厮吃过烤肉后嘴上残留的油渍都要在他衣领上擦干净了,还嫌他的锁骨硌得下巴疼,伸出指头用力碾了碾。 第110页 宋涸的睡衣只有单薄一层,有些绒毛都睡秃噜了,起不到任何缓冲的作用。沈洲的力道不小,又是个意识不清的犟种,非得把他突起的锁骨揉搓平整以求得到一个舒适的枕头,都快把他的睡衣给搓破了。宋涸倒吸口凉气,忍不住侧过头张开嘴朝罪魁祸首咬了一口。牙齿够不到他的手指,只能咬到手腕,清晰无比的一个牙印,差一点就破皮渗血。宋涸报復得痛快,背上的沈洲挣扎着喊了句「疼」,终于肯放过他的锁骨,挪动了脑袋另找合适的位置搁置下巴,彻底安分下来了。 一安分下来,最具存在感的就是他灼热的唿吸了,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带着浓烈的酒气萦绕在宋涸的鼻尖,宋涸闻着也有些醺醉,竟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具备了那么一点温情和亲近的。 两颗心脏仅仅隔着两具皮肉和几层布料前所未有地紧挨着,尽管只是醉酒的缘故不省人事,也像这样毫无戒备地託付着。瘫软成一滩烂泥的身躯被自己的嵴背牢牢支撑住,会有一种「如果此时此刻没有他在,沈洲就完蛋了」的错觉。 宋涸垂下眼睛去看他的脸,看不到,只看到蓬乱的发顶,像长在他肩膀上的一丛草,与他骨血相连、息息相关地存活着。 短短几百米的路硬生生走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把人放倒在卧室的床上,用热水打湿毛巾给他擦手擦脚,褪下外套和裤子,全须全尾地塞进被窝里。 唿噜咪了两声从客厅跑进来了,迫不及待跳上床蹭蹭沈洲的脸,在他胸口踩了几圈奶,窝在了沈洲的脑袋旁。自从上次把它交给江秋月寄养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它就跟患上分离焦虑症似的,见不到沈洲就要吵。 宋涸站在床边看着沈洲的醉相,心想这是第几次了? 已经是第四次了。明明酒量差得要死还非要喝,当初口口声声答应过自己不再碰酒,转头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者根本就没忘,他顶风作案的嫌疑更大, 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气死人不偿命。 当初看不惯沈洲喝酒是因为他喝醉后老喜欢认错人,一个「宋」字在口中百转千回,也不知道后面接的究竟是哪个字,宋涸听到就烦,恨不得拿根针把他的嘴给缝上。 现在却又是一番新境地了,比认错人这件事更令人气愤的,是他明明说过自己跟宋祁长得很像,却一边念念不忘,一边躲躲藏藏。为什么? 因为父子俩仅仅只是长得像而已,性格却天差地别。赝品令他大失所望了是吗? 宋涸伸出手去掐他的脸,掐得他嘴歪眼斜眉头紧锁。 出完气松开他的脸皮,手指辗转至额头去拨开他凌乱的额发,完整地露出眉眼,像观摩一座远山的起伏,蹲下身去看他五官的轮廓,从眉心到鼻樑到鼻尖到人中到唇峰再到下巴,一条弧度宛转的曲线。 宋涸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唿噜在一旁跟开拖拉机似的「唿噜唿噜」个不停,也被他伸手戳了戳湿润的鼻子。 确保人昏着猫也睡着,宋涸俯下身凑近了沈洲,双唇落在他的双唇,不轻不重地触碰了一下。 软软的,有一点凉,是比手腕处的皮肤更脆弱的地方。 得到结论的宋涸很快撤走了,直起身放空了一瞬间,发觉自己原来早就想这样干了。 甚至可以更粗暴一点…… 不行,估计是刚才被他的手臂勒得有些缺氧,大脑充血了,思维不受控制,得赶紧去睡了。 刚一转身,床上的沈洲勐地坐起身来,弓着背捂着嘴挣扎着要下床,含混不清地说他想吐。 卧室里有垃圾桶,宋涸刚想躬身去找,结果脚还没来得及迈开,就被他面对面地呕了一身。 混杂着浓烈酒气的污秽物简直是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宋涸被定了身似的愣住了,很快又被沈洲的呛咳声拉回神。不可置信地望了眼身上湿漉漉的睡衣和地上的一滩不明液体,宋涸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一边抽纸给他擦嘴一边心态崩溃地吶喊:「卧槽啊沈洲!你他妈真的很烦啊!」 要是再早一点就该吐他一嘴了啊卧槽! 这一吐过后,唿噜被吓跑了,沈洲倒是清醒了不少,睁着迷濛的双眼望着宋涸,口齿不清还硬要跟他解释,前言不搭后语地控诉了一番,大意是说刚才梦到有只狗子在舔他的嘴,还差点伸了舌头,一个没忍住就想吐了…… 宋涸的脸色阴沉极了,默不吭声地端来热水给他漱口,幸好床铺和沈洲身上是干净的,不用换洗。宋涸等他漱完口就把他的脑袋用力摁回了被窝,他却睡不着了,侧躺着缩在被窝里,露出张脸望着宋涸发呆,眼睛睁得熘圆。 宋涸把地拖干净,把他卧室的灯给关了,掩上门出去了。 先前的澡算是白洗了,又得重新洗一道,还得把衣服搓了拧干晾好。 忙活完已是深夜,家里面静悄悄的,宋涸回自己卧室前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沈洲的门,本来是想看看他盖没盖好被子,或者又吐了没有,结果朝里面望了一眼,脚步就顿住动不了了。 屋里的灯熄灭了,视野很昏暗,唯独门缝透来客厅的一束光,正好打在床铺上,映亮了沈洲的眼睛。 他还没睡着,仍睁着双眼,与宋涸熄灯关门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那双眼睛还是老样子,在他本就平淡的五官中也根本不值一提。宋涸花了好些时间来纠结,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它们。 第111页 他在故乡的海边想通了许多。那双眼睛曾在港口的碎雪中拥抱他,曾在烟花的绚烂中闪烁光彩,也曾在除夕的夜晚焕发生机……他迟钝地意识到沈洲的眼睛其实很漂亮,眼尾的弧度像海鸥滑翔水面时舒展的翅膀。 宋涸站在门外默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愈来愈响,也许是周围太安静了。 他决定转身离开时,身后的沈洲却突然开口了。声音是醉酒后的嘶哑,缓慢且认真地问他说:「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宋涸莫名其妙地转回身去:「什么?」 「你骂我很烦。」 宋涸知道他这副样子是醉着还没清醒,脑迴路正清奇,觉得好笑的同时将手搭在门边上,好整以暇地反问他:「骂你的话你倒是听进去了,那我说的我喜欢你呢?」 原本也没想从醉鬼口中得到多么正经的答案,宋涸甚至不确定沈洲现在眼里看到是自己还是别的谁。 但他还是给予了足够的耐心,站在原地没走,等那人随便说出一个什么答案,然后转身去睡觉。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诸如四两拨千斤的敷衍,或者胡言乱语牛头不对马嘴,又或者干脆装聋作哑不说话,总归没想到沈洲说出口的会是那样一句话。 「喜欢我?」他听到沈洲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这一瞬间让宋涸想起了当初送他生日礼物时的情形,几乎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表情,他好像一直不确定自己有在被关注、有在被在意,甚至不确定自己值不值得。 宋涸因为这个问题踌躇了一会儿,心脏跟着揪了揪,好半天才笑道:「……就是说啊,又懒又犟又不靠谱。」 他顿了顿,没打算要跟醉鬼掏心掏肺说什么肉麻的话,可沈洲真挚诚恳的目光实在没办法让他狠下心来敷衍了事。最终在那人执着的长久注视下,宋涸不耐烦地轻咳了一声,打发一样丢出一句:「可我就是喜欢。」 说完合上那扇门,打着哈欠关掉了客厅的灯,进卧室去睡觉了。 第58章 沈洲讨厌自己醉酒记事儿这一特性,只要人是醒着的,发生过的事就大致都记得。那晚吐了宋涸一身的记忆让他咬紧了牙关,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不能再碰酒了。 当然,别的不该记得的他也还记着。 他照例在卧室里躲着宋涸,工作之余狂刷租房信息,在同一片屋檐下保持沉默,尽量不碰面,隔绝肢体接触,拒绝眼神交流。希望宋涸能早点悔悟,知难而退。 一直到3月8号,周五晚六点半,沈洲跟着李安顺发来的定位到达某餐厅参加李安顺的生日聚会。 宋涸他们下午有课,一放学就包了个车直接从学校过来了,因此沈洲是最后一个到的。 餐厅的面积不小,包厢在二楼,沈洲跟着引座员上了二楼到达目的地,隔着一扇门已经听到了里面隐隐的闹笑声。 据说李安顺请的都是些熟悉的朋友,总共也就五六个人,陆以青会来,追过宋涸的那个什么……苏茜也在。 沈洲轻轻推开门,闹笑声瞬间放大数倍,一群人好像正聚在一起玩什么游戏,全神贯注热火朝天的,沈洲凑近了去围观,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他。 四下看了一转,确实差不多都认识,李安顺、宋涸、陆以青、苏茜,还有一个沈洲没见过的男生,长得阳光又帅气,耳垂上的黑色耳钉很显眼,可能是学校里某个玩得好的同学。 桌面上有一只骰子刚被人掷下,点数一落地,大家纷纷闹笑着看向那位耳钉帅哥,七嘴八舌地问他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苏茜是里面唯一一个女孩子,声音很突出,沈洲清晰地听到她在怂恿耳钉帅哥选大冒险。帅哥笑容灿烂,还真就依言选了大冒险。 苏茜一脸得逞地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大家保持安静,然后嘻嘻哈哈地宣读了题目:「选择在场一个人十指相扣,并深情对视十秒。」 小帅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李安顺。 李安顺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跟他十指相扣了,苏茜掏出手机用秒表计时,两个人面对面对视着,过程中李安顺总是憋不住笑,笑得脸都有些僵了。 大家的起闹声此起彼伏,苏茜显得异常兴奋,指挥李安顺端正态度正视对方,否则就给秒表按暂停。沈洲也跟着起闹。耳钉帅哥倒是神情专注,李安顺却不知道是被点了笑穴还是怎么,根本就没办法跟他对视,一对视就笑得前仰后合的。直至笑出眼泪后挣脱右手去擦,无意中瞥见了站在人群后面的沈洲,李安顺像找到救星一样,趁机把另一只手也挣开了,惊喜地站起来招唿沈洲:「哥你总算来了!就等你了!快来跟我们一块儿玩!你到了就刚好六个人,我们掷骰子。」 大家便蹭起身给他让了个位置。宋涸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他装作不知道,视线无论如何也不转过去跟他对视。 其实沈洲根本就不想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但不好意思拂了大家的兴致,硬着头皮笑着坐下了。 六个人各代表骰子上的一个点数,轮流掷骰子,掷的人出题,被抽中的人接受惩罚,真心话和大冒险二选一,如果掷到的点数代表的是自己,就反过来接受大家的惩罚。 接着苏茜的顺序,下一轮是耳钉帅哥掷骰子,陆以青不幸被抽中,思考片刻后选择了大冒险。 第112页 题目是「拨通最近的通话记录,并说『我想你了』」。 陆以青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问道:「未接来电算吗?」 「算啊。」 陆以青闻言死活不愿意把手机掏出来,企图跟众人耍赖:「可以重新选吗?我选真心话。」 大家纷纷表示不同意,李安顺扯着嗓子激将他:「青哥是不是玩不起!」 沈洲认识陆以青这么多年,知道他的脾性怎么样,现在宁愿跟一群小孩子耍赖丢脸也不愿意履行,只能说明那通电话真的不能打。 除了电话那头是许歷以外,沈洲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作为朋友当然不愿意看他为难,沈洲当即掏出手机给陆以青拨了个电话,响一声就挂断。 大家逮着沈洲,不满地嚷道:「耍赖!」 陆以青置若罔闻,如蒙大赦,忙笑着说:「不用打电话了,我可以当面说。」 然后起身走到沈洲旁边,动作夸张地给了沈洲一个大大的拥抱,感激涕零地喊道:「兄弟!义父!我想死你了!」 惹来大家阵阵发笑,也就大发慈悲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他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刚接受完惩罚的陆以青掷骰子了,他飞速回到座位,摆出一副「等着瞧」的兇勐架势用力一掷,骰子转了许久才停,最终点数显示抽中了苏茜。 陆以青大失所望,对着李安顺和耳钉帅哥指指点点,嘴里念着「算你俩走运」,接着问苏茜要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让她放心,自己会绅士一点。 苏茜大手一挥:「大冒险才有意思呢,尽管放马过来!」 陆以青摆摆手,坚持己见找了个温和的题目,让她选择在场一位异性说一分钟情话就好。 苏茜的目光看向宋涸,耳钉帅哥赶忙把两人推到一起,兴沖沖地拿出手机说计时一分钟开始。 前面几十秒钟都没怎么走心,什么帅啊、长得好看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啊……苏茜笑得没心没肺的,把命题里的「情话」当成彩虹屁来吹,宋涸连连点头答应着,还嫌她夸得没有技术含量。 沈洲坐在对面,看那两人郎才女貌的,明明很般配,疑惑他俩之前为什么没走到一起?苏茜送的那只布偶娃娃已经被唿噜咬得脱线了,宋涸从来不在意,洗衣服时顺手的事,脏了也懒得洗。 ——苏茜到底有什么不好的?沈洲想不通,小姑娘长得漂亮、舞跳得好、性格也好……起码哪儿哪儿都比他强。 天花乱坠夸了一熘,苏茜最后几秒钟终于走心了,跟点评商品似的撇嘴睨着宋涸,阴阳怪气地说:「……哪儿哪儿都挺好的,要是喜欢我就更好了。」 表情和语气像哥们儿间逗趣打闹,宋涸也大咧咧地开玩笑回道:「谢邀,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回到自己座位时有意无意朝沈洲这边看来,沈洲抠抠手指摸摸下巴打打不存在的蚊子,就是死活不跟他对视。 下一轮轮到宋涸掷骰子,一番操作下来竟抽中了他自己,宋涸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爆笑声中翻着白眼选择了真心话。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沈洲没参与题目的筛选,但一想到真心话就绕不开情啊爱的,又开始胆战心惊起来。 没想到此轮的整个过程意外的很简短,两句对话就给打发了。 「做过春梦吗?」 面对众人八卦的视线,宋涸坦言道:「做过。」 「哦~」 一阵喧嚷起闹也追问不出更多的细节。倍感无趣的李安顺一把夺过骰子,大喊一声:「终于轮到我了!」 轰轰烈烈又开始了下一轮。 这期间还是没能绕开宋涸灼热的视线,沈洲跟他隔着攒动人头对视了一秒钟。 好像生怕沈洲不知道该把自己和上一轮题目联繫起来,宋涸眼中的暗示意味很明显。 沈洲刷的一下脸红了,扯着领口佯装很热,心脏狂跳,表情却淡定,趁着李安顺掷骰子的空档捞过桌上一瓶饮料喝了两口,盯着桌面上飞速旋转的骰子,试图转移注意力。 好么,又是宋涸。 李安顺欢唿一阵,清清嗓子朝宋涸挑了挑眉,问他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大冒险。」 李安顺嘿嘿一笑:「请选择在场某位亲一下。」 宋涸的目光慢悠悠地转到了沈洲身上,嘴角勾了下,笑得灿烂:「我选我哥。」 这话无非是说给苏茜和耳钉男听的,就跟哥们儿间互相拉垫背一样,要出糗一起出糗,在这种情况下才不至于让不知情的人往那方面想。 「可以吗?」宋涸一脸诚挚又带点坏心眼地问沈洲,「哥?」 沈洲身体一震,张开嘴没来得及说话,宋涸已经到了他跟前,飞速在他脸上吧唧一下,干脆利落地抽身又坐回去了。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沈洲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痒了一下,眼前的光亮被宽厚的身影遮挡,属于宋涸的气息短暂地掠过鼻尖,那边人群已经开始哄闹起来了。 不知情的苏茜、耳钉帅哥和李安顺搁那儿不依不饶地指责宋涸耍赖也就算了,陆以青竟也过去凑热闹,非要说宋涸亲错了位置。 「嘴!」李安顺指着沈洲的嘴巴朝宋涸喊,「我说的是嘴!」 沈洲尴尬地挠了下有些发痒的脸颊,干笑道:「啊哈哈……其实我有两张嘴,这儿也有一张的。」 第113页 宋涸没扯那么多理由,明目张胆地同李安顺耍赖:「你只说亲一下,又没说亲嘴。」 「好哇,我们玩的到底是真心话大冒险还是找茬游戏?」 李安顺恨铁不成钢地锤了下宋涸的肩膀,摇头直喊没意思,不想玩了,又说肚子饿了,要先吃饭。 大家当然要听从寿星的安排,把桌面收整干净了,各自找座位坐下,招唿服务员把菜一一端上来,这场煎熬的真心话大冒险总算结束了。 沈洲挑了个离宋涸最远的位置落座,还什么都没干,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 第59章 一张圆桌没能坐满,沈洲挨着陆以青坐在宋涸的斜对面。 李安顺坐在宋涸身旁,悄声问他:「你怎么回事?哥们儿给你制造机会你也把握不住?」 宋涸没吭声,瞥了眼对面的沈洲,他正低着头剥一只螃蟹,间隙里跟陆以青搭两句话。 那个打着黑色耳钉的男生为李安顺剥了几只龙虾尾放进他的盘子里,一口一个「小顺」的叫着,说关注了他的音乐帐号,夸他唱歌真好听,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教自己弹吉他。 这人是李安顺上学期面基的那个跳街舞的,被苏茜牵线搭桥认识的。李安顺原本没邀请他,据说是他自己从苏茜口中得知了生日聚会的事,主动要求跟过来的。 李安顺顺势问他是不是「圈儿」,他一脸懵逼:「什么是圈儿啊圆儿的?」 「没什么,」李安顺转头与宋涸对视一眼,笑着打发他,「吃饭吃饭。」 这顿饭气氛诡异,暗流涌动,苏茜试图撮合耳钉男和李安顺,耳钉男试图撮合苏茜和宋涸,而李安顺试图撮合宋涸和沈洲…… 大家都各怀心事,推杯换盏间目光往返梭巡,只有陆以青和沈洲在席上专心干饭。 沈洲这回老实了,和寿星碰完杯就收手,只喝饮料不喝酒。宋涸反倒喝了一点,不醉,就是脑子有点乱。 酒足饭饱后订的蛋糕差不多送到了,苏茜跑去把灯关了,大家把蜡烛点燃,围拢来给李安顺合唱生日歌。 宋涸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总想往沈洲那边飘,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看见他的脸。他面带微笑,在场所有人里就属他生日歌唱得最认真的。烛火轻轻摇曳,他站得远,得到的光亮很稀薄,鼻樑的明暗交界线模煳过渡,眼睛里点缀着远处的烛光,因而亮闪闪的,表情却欠缺一点适配的活力,淡然平静,是个十足的旁观者姿态。 李安顺闭上眼睛许愿,吹灭蜡烛,大家欢唿鼓掌,把灯点亮,趁着李安顺切分蛋糕的时机上去蹭奶油,抹在他的脸上。 其实大家都吃饱了,根本没什么胃口吃蛋糕,蛋糕的尺寸很小,最后也没吃完,玩玩闹闹各自尝了一点就结束。耳钉男嚷着要进行下半场,提议大家一起去玩密室大逃脱或者剧本杀。 李安顺刚去洗手间把脸洗干净,张嘴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当即脸色就变了,皱着眉说要出去接个电话,让大家先把身上的奶油弄干净了再说。 宋涸是除了李安顺以外脸上被抹奶油最多的一个,餐巾纸已经不够擦了,也得去洗手间洗把脸。 出了包厢没在走廊里看见李安顺,不知道刚刚是通什么电话,需要他跑那么远去接。 宋涸进洗手间仔细洗掉了脸上和头髮上的奶油,又用冷水沖了把脸,脑子还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有点混乱。 推开洗手间的门,看见了正对面靠在墙上的陆以青,对方抱着手臂朝他笑了笑,显而易见是特地过来等他的。 宋涸站住了脚,问他:「怎么了?」 这地方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好地方,陆以青也没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沈洲打算搬走了。」 「什么?」 「前不久他托我帮忙留意单间出租房,说跟你之间产生了误会,要搬走。」 「……」宋涸混乱的脑子顿时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抬手掐了掐太阳穴。 「我看他是打算不辞而别,」陆以青把环抱着的手臂放下来,站直了,轻轻嘆口气,「反正你早晚得来问我,不如干脆省去这中间的折腾,提早告诉你的好。」 宋涸霎时间又想起那个梦来,沈洲渐渐隐入人群的身影一闪而过,脑子里有根弦一下就绷紧了。他咬紧牙快步走回包厢,沈洲正笑嘻嘻地和苏茜以及耳钉男聊着些什么。他走上前去一把拽起沈洲,把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沈洲蒙圈地看着宋涸怒火中烧的脸,愣愣地问:「干什么?」 「有事找你,过来一下。」 宋涸二话不说就拽着他往外走,在门口撞见了姗姗来迟的陆以青。陆以青笑着和二人打过招唿,走向苏茜和耳钉男,同面面相觑的二人解释道:「哎呀……这『哥俩』好像吵架了呢。」 沈洲不明所以地被拽着走,一路拐进了某处走廊拐角,宋涸的手太过用力,他觉得手臂被抓得生疼,但耐着性子没有反抗。 这拐角在走廊的尽头,再里面有间紧闭的员工休息室,周遭没什么人路过,显得安静而空旷。摆在墙角的一只盆栽绿油油的,宽大的叶子被宋涸走路带过的风吹得不停晃动,远处有各间包厢隐约的嬉笑声。 宋涸的手仍未松开,把沈洲抵在墙上动弹不得。他唿吸急促地盯着沈洲喘息了好一会儿,觉得稍微平復了一些,才开口问沈洲:「你为什么要搬走?」 第114页 沈洲十分惊讶,但很快明白过来,知道十有八九是陆以青刚刚告诉他的。 他试图从宋涸手中挣出自己的胳膊,无果,只得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抬起双眼望向宋涸,说:「如果继续住在一起,彼此都很困扰。」 宋涸语气激动:「你困扰什么?我明明什么都还没做!」 沈洲闻言微微眯起了双眼,审度着宋涸,没接他的话。 面对沈洲的无动于衷,宋涸泄了点气,可态度还是强硬的,执拗地拧着他的胳膊梗着脖子说:「我只是喜欢你,这也有错?」 沈洲摇了摇头,心底也惊讶于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语气没什么波澜的:「是我的错,本来一开始就不该介入你的生活。」 宋涸沉默了一会儿,凑得近了些,逼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我不行?是因为我跟我爸虽然长得像,但是性格天差地别吗?」 沈洲的眉毛终于皱起来了:「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宋祁,这件事跟他没关系!」 宋涸几乎是吼的:「你放屁!」 「随你怎么说,反正等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就搬走,以后我们尽量少碰面。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我照例打给你,供你到大学毕业,一切没什么两样。」 「不行!」 沈洲不想再跟他废话了,使劲全身力气挣脱开他的手,估摸手臂得拧肿了。他一边揉着火辣辣跟剥了层皮似的胳膊,一边转身要走。 刚刚抬脚又被宋涸给拉住了,沈洲彻底失去了耐心,转过头去就要发作,一句脏话还没来得及飈出来,在看见宋涸的脸时突然怔住了。 他好像喝了点酒,应该不至于喝醉,脸颊连着眼眶都是一片不正常的绯红。此时收敛了刚才气势汹汹的执拗做派,宋涸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落寞脸色,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拉紧沈洲的衣摆轻声问:「你喜欢我爸那种温柔的,是吗?」 好像路边飢肠辘辘一个劲儿推销产品的穷鬼,翻遍了全身上下所有口袋也不想放你空手离开,仿佛差了你给的一个钢镚儿就要马上饿死一样。 沈洲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感觉良心受到了强烈谴责,自己莫名成了个罔顾情义的恶人一样。 他矢口否认:「我不喜……」 他想说自己不喜欢宋祁!不喜欢宋祁!真的真的不喜欢宋祁!可话到了嘴边也知道毫无用处,宋涸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沈洲自暴自弃,只想早点结束这场糟心的谈话,无奈道:「哈,算了……随你怎么想吧。」 说完捂住胳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没精打采地回到包厢。李安顺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座位上还莫名其妙多了个人——正吃着最后一块蛋糕的成执。 众人纷纷朝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二人投来询问的目光,沈洲笑着跟成执打了声招唿,坐回陆以青旁边,暗暗掐了把他的腰,陆以青一边躲闪一边保持面上的微笑。宋涸也坐了回去,看得出身旁的李安顺心情不太好,还知道悄咪咪地凑过来关切他:「怎么了?你脸色好差,吵架了?」 宋涸还是不说话,默不吭声地又喝了点酒。 包厢里好像除了苏茜和耳钉男,此时此刻没有谁是真正开心的。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李安顺打了个哈欠说自己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学校。 寿星都这么说了,耳钉男提议的密室逃脱和剧本杀计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陆以青和宋涸沈洲一道打车回去,耳钉男独自返校,苏茜、成执和李安顺一道打车回学校,大家一一道别,就各自散了。 第60章 (李) 李安顺预订的蛋糕不算大,10英寸左右,切分成八小块,六个人各自尝了点。还剩两块没人吃,其中一块糟蹋了,奶油混着蛋糕胚全抹他脸上去了。 一个圆桌都没能坐满,他在林港大学看似社牛到好像全校都认识一样,其实真正说得上话的也就这么一小撮人。 上学期面基的那个街舞帅哥还是苏茜带过来的,其实李安顺对他已经没剩多少印象了,名字都给忘了,苏茜却说他对李安顺很感兴趣,两个人说不定可以试一试。 真心话大冒险中与那人十指相扣的对视环节让李安顺很尴尬,面上假装笑得直不起腰来,暗地里早就脚趾抓地了。 分完蛋糕那人还提议一起去玩密室逃脱或者剧本杀,李安顺刚想说还不如去ktv让他过一把个唱瘾,嘴巴刚张开,电话铃声突然就响了。 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呦呵,前男友还没死呢,十八层地狱里也有电话么?居然打到这里来了。 他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预感到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雅观,于是跟众人打了声招唿说要出去接个电话,一熘烟跑出包厢到了餐厅大门口。 一接通电话就把对面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傻逼、智障、畜生、天杀的……」,不带重样的一口气飙了二十来个词,骂爽了不等对面说一句话就给挂断,扶着墙大口喘气,把周遭路过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就连马路对面都有好几个人驻足看过来,李安顺把气儿喘匀了,抬起头朝对面看了眼,嘴一张正想说话,电话铃声又响了。 李安顺看也不看就接通,深吸口气打算给路人再来一次视听冲击,卯足劲儿破口骂道:「你他……妈?」 第115页 那边几乎和他同时开了口:「顺啊?吃饭了吗?」 意识到电话那头不是他前男友,还真是他妈,李安顺及时剎住嘴,清了清嗓子,语气缓下来:「妈,我吃过了。」 「那个、生日快乐啊。」 李安顺在心底轻轻哼笑,面上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问她:「爸呢?」 「他在……在一旁看电视呢。」 那边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夹杂着他妈压低声音让他爸接电话的争执声。 李安顺等了好一会儿,像聚精会神收听一出期待已久的广播剧,结果剧里一直在上演最无聊的情节,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想要的转机。他的大脑开始放空,同时耳边的争执声逐渐具象化,变高、变大、变尖锐,压得他比刚才骂人不换气时还要喘不过气。妈妈的手机听筒比一开始拿得远了些,那边的争执嘈杂声隔着愈来愈远的距离,他在电话这头毫无办法,也插不上话。 仅剩的那点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弥散得彻底。 管他们能不能听见,李安顺自顾自喊道:「行了别吵了,你们注意身体,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妥协和接受到底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这么久了,父母对他的性取向早已无可奈何,但因此产生的隔阂仍在,且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明明第二天是周六,他们不用着急上班,离得又不远,开车来学校陪他一起吃顿饭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们自作主张打了一笔钱过来,只让他吃点好的,爸爸更是连一句「生日快乐」都不想跟他说了。 李安顺挂断电话后心力交瘁,随意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刘海,并不着急回去,而是抬头望向了马路对面。 之前驻足看热闹的几个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还剩个高大显眼的男人,站在路灯下面,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朝他望过来,与他视线相接了一秒,默默转身打算离开。 往来的车灯和闪烁的霓虹有些晃眼,李安顺踮起脚尖虚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确认没看错,才高声喊他:「喂!成执!」 成执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目光询问。 李安顺沖他招招手:「过来啊!」 成执依言折回斑马线,等绿灯亮起,穿过马路走向他。 李安顺等他停在了自己跟前,笑吟吟地问他:「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了,你在干嘛?」 成执的回答很诚恳:「我家住在附近,我把冬季的厚衣服拿回去了,现在正要回学校。」 「哦,」李安顺指了指身后的餐厅大门,「要进去吃我一块生日蛋糕吗?」 成执朝餐厅里望了眼,转回来盯着他:「你今天过生日?」 「是啊。」 「生日快乐。」 「谢了。」 你来我往的问答过后迎来了短暂的沉默。李安顺注意到成执一直在观察自己的表情。对方从他一开始骂前男友的时候就在马路对面看着了,估计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汽车的鸣笛声、路人的说话声、店铺的gg声……街边的湳讽嘈杂环境让彼此的心里都不怎么平静。 成执有些犹豫不定地开了口:「你刚刚……」 「我刚刚接了两通电话,」李安顺抢过他的话,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解释,「第一通是我前男友,哈哈哈我把他骂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安顺说着就想笑,这回可比真心大冒险的时候真情实感多了,他一边觉得解气一边又觉得可笑,嘿嘿哈哈笑得捧腹。成执在他跟前看着他笑,并不能感同身受,反而皱起了眉。 李安顺一个人笑够了,精疲力竭深吸口气,歇了一会儿,变了个人似的,言简意赅淡淡道:「第二通是我爸妈。」 成执还在思考他的上一句话。他对上次跨年夜李安顺弹唱了一首《偏爱》的印象无比深刻,还记得宋涸问他究竟有多喜欢这首歌,李安顺说的是——「前男友教的,我学会的第一首」。 成执以为他是念念不忘的,今天陡然撞见这么一遭,却见李安顺对前男友的态度和他以为的相去甚远,让他觉得理解不了。 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问,但他想知道,所以问了:「你不是……忘不了你前男友吗?」 「我确实忘不了他啊,」李安顺嗤笑一声,目露凶光咬牙道,「个狗日的,杀人不犯法的话他早死千百回了,老子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奶奶的,想当初不顾一切为了他出柜,他却在最煎熬的日子里甩了自己。去年生日就打了通电话过来,李安顺没接,今年居然还敢打过来,不就是耳朵痒了欠骂吗?李安顺满足他。 那狗日的电话他永远也不会拉黑,以后打进来一回骂一回! 成执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皱起的眉头显而易见地松缓了。风从长街那头唿唿地刮过来,李安顺打了个哆嗦,连做表情都觉得累,揉了揉脸颊收紧衣服领口,招唿他:「进去坐一会儿再走吧,待会儿跟我们一块回学校。」 成执一个「好」字刚脱口半截,就听一声高昂的「小顺」从门里边传出来。 紧随其后窜出来一个男人,成执不认识。那人打着耀眼的黑色耳钉,亲昵地揽住李安顺的肩膀,笑嘻嘻地问他:「什么电话接了这么久啊?怎么还不回去?」 成执正要往前迈的脚步停滞了,望着李安顺因那人的动作微微倾斜的肩膀,说:「算了,我就不……」 第116页 「来吧。」 李安顺打断他的话,拉过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往里拽。 路上成执很沉默,耳钉男问李安顺他是谁,李安顺侧头瞥了他一眼,笑着说:「认识的学长。」 回到包厢后把成执按到座位上,又把最后一块蛋糕端给他,李安顺后知后觉沈洲和宋涸都不在,两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回来了,不知怎么的,二人之间的气氛很怪异,看起来像是吵架了。 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宋涸的心情低落得很,一声不吭地独自喝酒。 李安顺也没心思玩什么密室逃脱或者剧本杀,宣布今天的生日聚会就到此为止,大家一一道别,分成三拨各自回去了。 成执和苏茜是同李安顺一道的,三人打车回了学校,时间还早,九点半过一点。苏茜要去街舞社排练,在岔路口跟二人分别,走时看看成执又看看李安顺,挑挑眉笑得意味深长。 李安顺问成执:「今晚还跑圈吗?」 成执点点头,径直往操场上走。 李安顺跟在他身后,一路行过校园林荫,草木新发的绿芽生机盎然,春风带过湿润的泥土气息。成执的背影在他面前投下阴影,跟随不断变换的路灯缩减又拉伸,重重叠叠,或浓或淡。他有意要踩着他的影子前进,突然间童心泛滥想把自己笼罩在方寸之间,认为踩中了影子就安全,没踩中就会「死」。 这样小心翼翼地跟到了操场上,李安顺中途「死」了两次,勉强决定给自己三条命,判定最终结果还是大获全胜。 操场灯亮如白昼,成群结队的学生散布在各处,他跟着成执上了跑道。 早就记不清上学期跟在成执身后陪他跑圈是什么感觉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累得要死。李安顺永远也追不上他,汗水跟大豆一样从脸上滚落,像透支渗出生命的勇气。 今天成执竟然放慢了脚步,他追赶起来还算轻松,但也只想跑两圈,剩下的时间蹲在跑道边上发呆。 他今天的心情并不好,尤其在接了那两通电话之后。 疲惫得恨不得当场在马路牙子上和衣睡下,就在这当口瞥见了马路对面的成执,身和心的反应都无比诚实,看到他的那瞬间心情一下就敞亮了,力气也恢復了,说什么也要拉着他进去坐坐,还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所以现在又跟着来操场跑圈了。 等他跑完步还是不想分开,李安顺又问他:「要去餵大橘猫吗?」 成执面上覆着薄薄的汗液,睫毛也水盈盈的,被灯光照得闪了闪。他垂下眼睛看着李安顺,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央求。 「要。」他答道。 李安顺松了口气,两个人一道前往学校超市买了几包劲仔小鱼。走进绿植公园,撞见几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其中还有对坐在长椅上旁若无人地接吻。李安顺和成执同时扭过头湳讽,阴差阳错对视了一眼,又各自错开目光。 分别前往橘猫经常出没的几处灌木丛寻找,最终在一座雕像下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大橘猫。一个假期没人投餵的大橘猫比上学期稍微消瘦了一点,依然很警惕,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就要跑,瞧见来人是成执,这才放松下来,喵喵叫着跑过来索要吃食。 成执撕开包装袋蹲下来餵它,李安顺挨着成执蹲下,伸出手捻掉橘猫背上沾惹的草屑。 「你今天过生日,不开心吗?」 成执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 李安顺惊讶于自己的不开心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片刻后笑了笑,承认道:「是啊。」 成执朝他投来的目光分明是想要过问原因的,但不知为湳讽何没有问出口。 李安顺今天从见到他起就对他无比坦然,毫无保留的坦然,甚至恨不得他多问一点,随便什么都行。 「还记得之前那两通电话吗?」李安顺说,「第一通来自前男友,我在高三期间为他出了柜,他把我抛弃了。第二通来自父母,他们差点没把我逼死,最终无奈妥协了,但并没有打心眼里接受我。」 成执安静听完,说不出话来。他对李安顺的印象有一半多都是「勇敢、大胆、执着」这一类,就好像背后有多么大的底气驱使他追求自我一样,结果原来并不是这样。对于出柜这种事,成执从来没有深想过,一来他此前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同性恋,二来他的父母很开明,早在周子言缠上来的时候他们就表过态,只要子女幸福就好,再没有过多苛求。他顺理成章地以为李安顺家长也像这样。 公园草木茂盛,此刻过于寂静,身旁李安顺的手轻轻拂过大橘猫的背嵴,垂下来的睫毛偶尔扇动,似乎能听见细微的风声,从心尖上缓缓擦过。 成执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又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说。踌躇一阵决定遵从本心,明白他吃过不少苦头,于是轻声宽慰道:「辛苦了。」 李安顺有一瞬间几乎要热泪盈眶。 不是「父母也是为了你好」,不是「或许你应该多劝劝他们」,更不是「你不该让他们为难」。真好啊,比起别的什么,有人更在意他曾经经受的苦难、知道他一路走来不容易。 李安顺快速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转头朝他嘿嘿一笑,说:「现在心情已经好多了。」 成执也朝他笑:「那就好。」 第61章 沈洲下了公交车,才发现天上正在飘小雨。 第117页 下午约中介去看了两处房子,他价位报得低,位置离城中心有些远,回来已经是傍晚了。 金秋路笼在灰濛濛的阴雨里,路灯的灯光像一团团漂浮在半空中的雾。 他从站台处缓步往家走,走到小区门口时接到一通电话,竟是好几年不曾联繫的便宜爹打来的。 接通后对面的语气算不上好,透着点理所应当的态度,一句寒暄都没有,上来就说他爷爷沈良友突发脑溢血重病住院了,身边缺个人照顾,问他要钱,又让他赶紧回老家看护。 沈洲耐心听完,撂下一句「他是我爹还是你爹?」,就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浅薄的亲情关系从始至终都是用钱来维繫的,那父子俩全都一个样,平时基本不联繫,一联繫就只会问他要钱。他觉得可笑。 然而还是立即打了笔钱汇进沈良友帐户里,那个便宜爹虽然没什么良心,至少从来不说谎。沈良友是生是死沈洲并不在意,打过去的钱不算多,权当人道主义关怀。 细雨有渐大的趋向,路上的行人全都形色匆匆往家赶,唯独沈洲慢吞吞的,堪比拄拐老头。 无论怎样拖延时间也还是挪到了家门口,他在楼道里徘徊半晌,几次掏出钥匙又放下,最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些不敢回家。 距离上次参加李安顺的生日聚会已经过去了一周,自打上次在餐厅里跟宋涸吵完架以后,宋涸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言行举止令他感到非常不自在。 做足了一番心理建设,沈洲深吸口气,将钥匙插进锁眼,小心翼翼拧开了门。 坐在沙发上等了许久的宋涸听见动静,立马起身凑上来了,面上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一边对他说着「欢迎回家」,一边弯腰要帮他换鞋。 外面在下雨,金秋路湿漉漉的,银杏树下的地砖渗出了不少泥水,沈洲的鞋面上溅了几点脏兮兮的泥垢。宋涸毫不嫌弃,探出手直奔鞋带,手心擦过鞋尖时沾上了浑浊的水珠。 沈洲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在他触碰到鞋带之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了。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蹬开了自己脚上的鞋,连鞋带都懒得解了,生怕慢了一步那小子就又扑上来。 沈洲换上拖鞋进了玄关,唿噜上来蹭他裤腿,他刚想蹲下去摸一把猫头,宋涸又去浴室拿来干毛巾要给他擦润湿的头髮。沈洲避之不及,被他按住了,毛巾往头上一盖,宋涸擦拭的动作很轻柔,面上始终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沈洲任由他的指尖贴着头皮滑过髮根,又为自己把蓬乱的髮丝理顺了。 「洗手吃饭吧,」宋涸收回手,与他对视时笑容更大了,「菜要凉了。」 上了饭桌仍然不得消停,宋涸不停为他夹菜,直到沈洲的碗里再也堆不下。盛汤也不必沈洲亲自动手,宋涸会细心为他撇去油花、挑去花椒,甚至还给他吹凉,就差没用勺子一口一口餵到他嘴边了。 吃完饭宋涸去厨房洗碗,沈洲去洗澡。洗完澡出来时,宋涸举着插好电的吹风机笑着朝他招手。 就算拒绝也没用,宋涸的力气分分钟把他牵制得动弹不得。 沈洲绷着脸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在他跟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已经连续一周都是这样了,欢迎他回家、替他换鞋、给他夹菜盛汤、为他吹头髮……沈洲起初还骂他抽什么风发什么癫,宋涸难得这么沉得住气,脸上的表情顶多出现一丝皲裂,嘴角抽搐双眼冒火,就在沈洲以为自己马上要挨揍的下一秒,他就又恢復成了那副渗人的笑脸模样。 尽管如此,硬要说也挑不出多大的毛病来,他的动作无疑是温柔体贴的——如果他不是宋涸的话。 此刻吹风机的风速和温度都调到最适合的档位,耳边响起轻微的嗡鸣声,髮丝被热水打湿后迅速发冷。宋涸的手指温热柔软,不断在髮丝间穿梭揉搓,偶尔按摩头皮。沈洲生理上感到舒适,心理上却忐忑不安。 有几滴水珠滚到了后颈,宋涸也能及时发觉,用指尖轻轻揩掉,那点微末的触碰往往要在皮肤上辗转一遭,带着意味不明的流连。沈洲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缩着脖子勐的蹭起身,嘴上磕巴道:「可、可以了,差不多已经干了。」 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宋涸给摁回去了,对方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刻意的笑,缓慢且不容抗拒道:「不行,还没干,还在滴水。」 这跟上刑有什么区别?沈洲如坐针毡。 最近几天去看的房子要么採光太差要么环境太吵,陆以青也指望不上,他迟迟拿不定主意,否则早就该连夜搬走。 终于熬过吹头髮酷刑,沈洲熘进卧室,关上门,觉得暂时安全了。 至少工作的时候宋涸不会来打扰,卧室的门就算不反锁他也不会轻易推开。 可今天偏偏是个例外。 沈洲正聚精会神地码字,宋涸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端了杯热水进来了。 他把水杯搁在桌面上,「咔哒」一声脆响,吓了沈洲一跳。抬头看去,宋涸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居高临下地落下视线,问:「你今天又去看房了?」 宋涸的表情平静得吓人,沈洲低下头,双手依旧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答他:「是。」 「怎么样?有合适的吗?」 沈洲模稜两可道:「还行。」宋涸沉默了。 第118页 沈洲一边码着字一边竖耳细听,身边像是没人了一样空荡荡的,又始终没听见半点脚步声。不知道他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想转头确认,又莫名不敢。 好半天才听到动静,宋涸嘆了口气,极轻的一声嘆息,几乎要淹没在键盘声里,像拂过一缕不成气候的微风。他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闷闷的,说:「你非要搬走吗?」 沈洲没吭声,答案是毫无疑问的,他不想回答,干脆假装没听到。 很快肩膀上覆上来两只手,左右两边各一只。沈洲一个激灵就要旋身躲开,被宋涸稳稳捉住了,那力道宛如钢钳的钳制,沈洲吃疼地「嘶」了一声,张嘴就要骂人,宋涸手上的力道适时一松,转而开始给他捏起肩膀来。 「你干什么?」沈洲冷声质问。 宋涸答得比他那个便宜爹问他要钱时还要理所应当:「工作辛苦了,给你捏肩膀啊。」 沈洲知道这又是强制性的,逃不开,只得僵着身子安分坐正了。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肩上的两只手,宋涸的手掌宽厚温暖,隔着睡衣的布料像发热的暖宝宝一样贴上来。捏肩、捶背、揉斜方肌……和吹头髮一样,按理说是令人放松的,可惜沈洲享受不来。 他沉下脸硬着头皮继续码字,几分钟过去了,实在受不了了,扭过头尝试着和宋涸打商量:「陆以青送了我一只颈部按摩仪,我用那个就好,你去忙你的,行不行?」 宋涸学他先前那副态度假装没听见,自顾自给他捏肩膀,手酸了也不停。 沈洲几天下来积攒的怒火已经濒临爆发边缘,但仍选择压抑脾气耐着性子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有话直说,能不能别整这套噁心人的?」 宋涸原本已经笑不出来了,闻言又挂上了那副虚假但近乎完美的温和笑容。 这些天他的脸都要笑僵了,现在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到沈洲就不自觉要咧开嘴来。 他动了动双唇,想说他也不想这样、他也很累,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成了另一副模样:「我爸就是这样对我妈的,我学的不像吗?」 宋涸的话无比清晰地落进耳朵,沈洲如遭雷击,那股子充溢的愤怒一瞬间泄了个干净。 神思突然恍惚,宋涸的脸庞逐渐模煳起来。这种仰视的角度,灯光从他头顶打下,背光的阴影让五官的存在感降低,面部的稜角轮廓从来都很像宋祁,然而沈洲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类似的联想了。 宋涸就是宋涸。哪怕藉助光影和角度,哪怕他此刻学着记忆里的宋祁一样微微笑着。 指甲豁开,渗出血丝,疼痛钻心,沈洲回过神来。收回视线,转回头,揩掉指尖的血,安静地坐着。 宋涸的双手还搭在他肩膀上,没什么动作,像是无处所依了,只剩下简单的倚靠,两只掌心的热度火舌般烫人,沈洲觉得肩膀千斤重,有些负担不起了。 「我说过,」沈洲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我不喜欢宋祁。」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不出所料的,宋涸还是不信。 他固执地、企图像推销商品一样竭力向沈洲推销自己:「随你怎么说,问题是你如果搬走了,又上哪儿去找我这么像的替身呢?」 「……」 沈洲失语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深深无力。 他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的宋涸来,像跑马灯一样一一闪过,带着层朦胧的浮光。 八岁的宋涸像个混世魔王,听说没少闯祸,轰轰烈烈的,同时拥有沈洲羡慕的许多东西。十五岁的宋涸意气风发,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失去了许多宋涸曾经羡慕的东西。十八岁的宋涸刚刚长大,突然跟他说喜欢他,哪怕做「替身」也没关系。 沈洲也算是看着宋涸长大的,甚至比了解自己的家人还要了解他,看他打架受伤了、在火锅店兼职受累了、因为宋祁的死因痛哭流涕了……沈洲难免也会心疼。 安静中只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宋涸搭在他肩头的手掌缓慢地握成拳头,滑至肩胛,又轻轻给他捶起背,带着讨好意味的,一下又一下。 沈洲的心脏随之揪起,泛着细微的酸涩,一下又一下。 第62章 江秋月邀请沈洲看的舞台剧讲述了一出时期的凄婉爱情故事。 烈烈战火中生死离别都太轻易了,人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对方见完了最后一面。 剧中男女主角把爱奉得过于伟大,仿佛能拯救一切,沈洲无法感同身受。 ——现实生活是平淡的,他是平凡的,没有轰轰烈烈百转迴肠,活着最紧要,爱退居其次。 所以即便谢幕时他拍手叫好,心里却平静如一滩死水。 结束后已近十一点半,江秋月坚持要开车送他回去。 车窗外的夜色漆黑如墨,高楼大厦退如洪水。沈洲告诉江秋月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打算,诚恳地跟她说了抱歉。 江秋月并不意外,玩笑般表示了遗憾,又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感情本就是互相选择,大家都老大不小了,没那么脆弱。 途中她在车载音响上放了一首八十年代的舒缓老歌,窗外的霓虹闪烁,像舞台射灯一样打在窗玻璃上。她的长髮松松挽起,红唇微张,轻轻跟着调子哼唱。 沈洲想,她是自由的,比自己和宋涸的自由更上一层楼。爱对她来说不过是须臾小事,进一步锦上添花,退一步可有可无。 第119页 驶进金秋路后,她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沈洲同她道完别,下车时被她叫住了,听见她问:「是因为合租那个小帅哥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沈洲不确定她的具体意思,问她:「什么?」 她只笑笑,颔首道了句「晚安」,把车开走了。 一路进了小区上了电梯,沈洲还是不太想推开那扇门。又一周过去了,宋涸依然还是那副模样,他们之间好像在暗自较劲儿,比谁先沉不住气败下阵来。 磨蹭着开锁进屋,沙发上宋涸起身的动作要比往常慢了半拍。 眼看着宋涸垂着脑袋径直朝自己走来,在自己跟前站定,迟缓地俯下身去抽自己的鞋带。沈洲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疑惑间没来得及躲开。 宋涸毛茸茸的脑袋垂至他膝弯,双手在发颤,为他解开鞋带取来拖鞋等他换上,才想起来忘了说那句「欢迎回家」。 他的声音有些哑,像粗粝的石块磨成细砂。沈洲心头一凛,伸出手去抓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看看他的脸,结果被他躲开了。 宋涸始终勾着头,转身去饮水机前接了杯热水放在茶几上,又回到沙发一角闷不吭声地坐下了。 沈洲端过杯子喝了一口,问他:「你怎么了?」 散落的刘海遮住了宋涸的眉眼,他摇了摇头,不答反问:「你和江秋月一起去看舞台剧,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好,」他蹭起身要回卧室,「早点睡吧。」 沈洲趁他垂头丧气从自己跟前路过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涸再度摇头,嗓音更哑了:「没有。」 沈洲将信将疑地放下杯子,抬手要去摸他的额头,半路被他截住了,他的手冰凉凉的,捏紧沈洲的手腕不动了。这么近的距离,沈洲也没能看清他的眼睛,只看到他没什么血色的绷紧的双唇。 沈洲挣不开,与他僵持了一会儿,皱眉道:「宋涸,抬起头,看着我。」 宋涸还是不动。 沈洲又重复了一边,这回语气更严厉了些:「宋涸,抬起头,看着我。」 宋涸不仅不看,还轻哼了一声,置气般稍稍把头侧开了。 感受到他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松了些,沈洲成功挣开了,却并没有往回缩,而是转移目标掐住了对方的下巴。 用力把宋涸的脸扳过来面向自己,终于就着灯光看清了他的眼睛。 眼角红彤彤的,眼里闪着水光,怪惹人怜的,偏偏目光兇狠至极,视线极力撇向一边,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对视。 沈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口发涩,捧着他的脸故作轻松道:「要哭了?」 「谁特么……」宋涸顿了顿,飞速扫了他一眼,仍旧不愿意跟他对视,嘴上犟道,「我没哭。」 沈洲掐着他下巴的手指就势揉了揉他的腮帮子:「说说怎么了?」 他指腹的厚茧硌得宋涸脸疼,宋涸没好气道:「你都要搬走了、也跟江秋月约完会了,还管我干什么?」 沈洲眨巴一下眼睛:「不是约会,我跟江秋月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们只是朋友。」 宋涸一怔,面上的兇恶有松懈的迹象,视线迟疑地对上沈洲,说:「真的?」 沈洲点头:「真的。」 宋涸的眼里缓缓亮起光,但很快又灭了:「……反正你也要搬走了。」 他一把挥开沈洲掐着自己下巴的手,转身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用力擤了把鼻涕,再抬头时鼻尖红彤彤,眼角的红晕也还未退却,瘪嘴同沈洲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声音哑得可以,像得了场重感冒。 望着宋涸垂头丧气往卧室走的背影,沈洲在心底嘆口气,妥协道:「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就试试吧。」 宋涸的脚步勐地顿住,回过头来,瞪大双眼望向沈洲。 「试试?」他喃喃道。 「对,」沈洲眼神躲闪,有些难以启齿,「就……谈恋爱。」 说完不等宋涸回答,他逃也似的快步走回卧室,路过宋涸时心跳得巨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拉开椅子打开电脑,尝试着静下心来工作,奈何码了半天字完全不知所云。 没一会儿宋涸跟着熘进来了,站在他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要给他捏肩捶背。 沈洲身体一僵,无论多少次也还是会被吓一跳。他没转头去看宋涸,只背对着他说:「真不用这样,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睡吧。」 宋涸说话的语气再度带上了那股子渗人的违和笑意,轻飘飘地落进沈洲的耳朵:「我爸偶尔还会给我妈洗脚,你想试试看吗?」 沈洲勐然发觉自己刚才没把话说清楚,宋涸还在锲而不捨地模仿宋祁,以为他刚才所说的「试试」是建立在「替身」的前提上的。 他扭头去看宋涸,面对对方精确到嘴角的弧度都能完美重合的笑容,沈洲只觉得荒诞无度。 同时愈发心疼眼前这孩子。 「不需要,」沈洲厉色道,「宋涸,你仔细听着,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喜欢宋祁。」 他的语气极尽所能地诚恳:「宋老师早年的确帮过我很多忙,我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但那绝不是喜欢。去年同学聚会我喝醉了,差点把你当成宋老师亲下去,真实情况很复杂,如果你非要听的话我也能解释……总而言之,你相信我,我真的不喜欢宋老师。」 第120页 宋涸的笑容僵住了,眼里一瞬间透出迷茫。 沈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抓耳挠腮地思考有什么办法能够向宋涸证明自己所说的都是十成十的真心话。 宋涸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张开嘴说话:「可是……」 沈洲听不得他即将脱口的任何话,「可是」后面无论接什么词都必定是要反驳他。情急之下他迅速抬手捂住了宋涸的嘴,脑子不怎么灵光地思考了一番,一咬牙一横心,手腕一翻抓住宋涸的后颈,用力往下一带,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保留了近三十年的初吻就这么着急忙慌地送上去了,沈洲别无他法。 四瓣嘴唇短暂地碾压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沈洲的双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他清咳了一声,自以为聪明地解释道:「你看哈,我现在没喝醉,清醒得很。我知道你是宋涸,我只能接受跟你做这种事,宋祁可不行。」 「……」 宋涸的目光像某种胶状物一样往他脸上流淌,黏黏煳煳的,如有实质般附着在他的口鼻,让他喘不上气。 「就、就这样,你不信也得信。」沈洲没敢看他,松开他的后颈转身就要往椅子上坐,手臂却突然被身后的宋涸牢牢抓住了。 「怎……」 问句刚开头就被都堵回去了。沈洲腰上一紧,整个被人扯了回去,宋涸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气势如虹,不容抗拒。 宋涸的嘴唇毫无章法地碾磨他的唇瓣,……,沈洲强撑着抵开他的胸膛,分开后好半天才把气儿喘匀。 宋涸的掌心已然热烫一片,紧贴着他的背部,喘息声凌乱,眸色也沉了,看起来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沈洲企图开两句玩笑话破坏现下这过分旖旎的气氛,抹着湿润的嘴角呵呵道:「臭小子……还挺生勐啊。」 然而面上的羞赧以及无处安放的视线反倒让他的慌乱欲盖拟彰。 「再来一次。」 宋涸说着就要凑上来,贴在后背的手掌也开始不安分地往下游移。沈洲抵住他的额头推开他的脑袋,拒绝道:「差不多得了啊,你明天还要上课,现在已经很晚了,赶快滚回去睡觉。」 确实很晚了,已经十二点过了,宋涸也不再坚持,说了声「好」,转身就要往沈洲床上奔,刚掀开被子就被拦住了。 「小兔崽子你又想干什么?」沈洲瞪着他。 宋涸目光灼灼:「一起睡。」 「别蹬鼻子上脸,滚回你自己房间去睡。」 「我不。」 「宋涸!」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宋涸哼道,「真小气。」 嘴上不服气,面上却覆着难以掩盖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摸不准佩子的尺度,其实我也不想那么清水的…… 第63章 沈洲第二天早上是被掐醒的。 他通宵码字把昨天落下的稿子进度补齐,早上七点半刚睡下不久,迷迷煳煳感到脸颊有些疼,睁开眼,就对上宋涸放大的面庞。 对于不打声招唿就熘进他卧室这种事,宋涸已经是个娴熟的惯犯了。两个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宋涸毫不客气地掐着沈洲的脸颊把他弄醒,轻声嘱咐道:「早饭是番茄鸡蛋面,记得放微波炉热一下再吃。」 沈洲困顿地应了一声,扒拉开他作恶的手,脑袋往被窝更深处埋了埋。 宋涸有意要招惹他,手从被子里探进去又掐住他的脸颊,捏着腮帮子的肉轻轻拽了拽,又问:「中午想吃什么?」 沈洲对他的骚扰烦不胜烦,挡开他的手,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唿唿大睡没再理会他。 宋涸要赶着去上早八,这会儿也不得不收手,直起身数落两句床上那坨作息混乱日夜颠倒,然后心情大好地拎着课本出门了。 之后几天也都如出一辙,一大清早的,沈洲有时通宵还没睡,有时正睡着,宋涸非要来他这里刷一波存在感再走,去上课或者去兼职,午饭和晚饭一顿不落地赶回家和他一起吃。 就是时不时要凑上来吧唧一口,手偶尔出其不意地往他腰上蹿。沈洲二十来年积攒的害臊也都被他挥霍得所剩无几,骂他「爪子痒了就用嘴啃,我身上没长痒痒挠。」 这种转变沈洲并不抗拒,接受起来也比想像中容易。 周末两天是宋涸最安分的时候,周五和周六晚上他要去便利店上夜班,第二天补觉睡到下午四五点出门买菜。这期间他睡得很沉,沈洲没他那么坏的心思,得空时去他房间转悠两圈,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他的睡颜,绝不出声打搅。 他的眉目愈渐舒朗了,还有一点点未脱的稚气藏在五官边角,睡着后会更加明显一些,很像这个时节金秋路上的银杏,新叶初具雏形,蓬勃而有力的扇形弧,昭示着往后的灿烂与繁盛。 沈洲不知道那晚的选择对还是不对、最终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宛如此刻拂过叶片的一阵微风,参与不了那么久远的以后。 他只是作为一位年长的大人,没有应对年下叛逆的经验,尝试着做一些妥协,情急之下奉上缓兵之计。 三月末的一天晚上,宋涸拉着沈洲去看电影,说是要进行两人的第一次约会。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春节给宋涸买的那身衣服去掉厚外套正好适合这个季节穿。他还臭屁地梳了髮型,精心打扮了一番。 第121页 不得不说,这小子最大的优点就是长得好看。 沈洲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帅气逼人。」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臭着脸瞪沈洲一眼,实际耳根子已经红透了。 沈洲也翻箱倒柜找了身板正的,念大学的时候买的一身学院风毛衣,没穿过几回,版型这么多年了也没过气,套在身上梦回学生时期。 他换完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宋涸耳根子的红晕刚消下去就又起来了,直勾勾盯得沈洲都不好意思了。 沈洲躲开他的视线,清咳一声,拉直衣摆问他:「好看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按着他的后脑勺亲得他双腿发软,手勾着他的腰背往腹部贴,接触的皮肤带起成片的灼烫。 沈洲也想不甘示弱地抢夺主导权,但是往往力不从心,比不过他那惊人的力气。 宋涸亲完后也没放开他,搂紧了把头埋在他颈窝,喘息声近在耳旁,蛊惑一般压低声音说:「……好看。」 唿噜绕着他们的脚喵了两声,不知道是要饭吃还是要水喝。沈洲推开宋涸去给它放粮放水,想不通自己身为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总是被钳制着动弹不得,这二十来年没亲的嘴短短一周时间就都被迫补回来了,谈恋爱原来这么费嘴的吗? 他们一道出门了,前往大学城的影院,看一部据说很适合情侣一起看的片子。这是宋涸头一次聚精会神看进去的电影,全程抓着沈洲的手,在观众成双成对眉来眼去的放映厅里——甚至是去年阴差阳错看那部《梨子与夏》的同一个放映厅。 幸好他们没踩雷,片子很好,不是文绉绉苦兮兮的伤感爱情,平淡、和睦、温馨,宣扬能够将彼此变得更好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一地鸡毛的生活也值得举杯相庆。 相较于前不久陪同江秋月看的那出舞台剧,沈洲更喜欢这种故事。 电影结束后沈洲问宋涸感觉怎么样,宋涸说还不错,但是看不懂。 回去的路上顺道去附近的大型超市採购生活用品,两人推着一辆购物车争执商品的性价比,又在水果区买了几盒草莓。前往收银台结帐的途中凑上来一个小姑娘,红着脸问宋涸要微信。 沈洲默默观望着,本来想着尊重宋涸的意愿,随他给还是不给的,但被宋涸狠狠掐了把腰,立马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地挡住姑娘的手机,说:「不好意思,他有对象了,他不给。」 尽职尽责的谈恋爱似乎也包括这项内容,沈洲还处在状况之外。 那姑娘连声道歉,瞧瞧宋涸又瞧瞧沈洲,灰熘熘地跑走了。 宋涸又不高兴了,推着购物车大步往前走,沈洲追了好几步才追上,问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宋涸质问他,「你不怕我……」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嗤笑道:「你确实不怕。」 他们之间还是不对等,不仅仅是帐本上的不对等。 沈洲沉默了一会儿,哄他说:「其实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在意的。」 「……鬼才信你。」 「你最好回去就把你微信里那些陌生人全删了。」 「哼。」 「听见没?」 「没听见。」 在收银台前排队的时候沈洲走了会儿神,他想说自己很放心宋涸,甚至于其实更希望宋涸多多接触女生,最好迷途知返转头去找个正常的交往对象。 但是为了避免宋涸又整之前那出要死不活的,他选择做戏做全套,年轻人一般都很在意这些形式主义,所以他回家以后还是守着宋涸删掉了那些人。 宋涸一边骂他「假惺惺」,一边乖乖照做,然后搁下手机哼着歌去洗澡。 沈洲去厨房洗了刚买的草莓,去了蒂整齐摆放在果盘里,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吵架那些天家里没人买新鲜水果,他原本偷懒打发时间的消遣也没了,码字码累了也不敢走出卧室,坐在椅子上发呆仰望天花板的顶灯。 他只喜欢清洗水果、去皮去籽或者去蒂,享受那种无聊和放松,但是不太爱吃,今天的草莓稍微喜欢一点,宋涸洗澡的空当他当即就吃了一半,给宋涸留下一半。 宋涸洗完澡出来,他嘴角还残留着草莓汁液的殷红,亮晶晶水莹莹的,像裹着一层蜜浆。宋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咬他,且很早之前就隐隐有过这种念头,明明以前跟姑娘家谈恋爱时从来不这样。 好像迫切渴望抓住什么,连同他的灵魂和眼睛、思想和身体,统统都要遍布自己的齿痕,才能勉强安下心来。 宋涸把擦完头髮的干毛巾往肩上一搭,走上前去,压住沈洲的肩膀,俯身吻他。 沈洲坐在沙发上刚嚼完一颗草莓,手上还拿着一颗准备递给宋涸尝的,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压住肩膀抵在了沙发背上。扑面而来的沐浴露味道和洗髮水香,宋涸刚洗完澡的身体热气腾腾的,发尖的水珠在动作间滚落,滴在沈洲的脸颊上和脖子上,冰凉刺骨,让他勐然一颤。 口腔里残留的那点酸甜清爽的草莓味道被掠夺个干净,……,力道让他吃疼,但又没有真的咬破皮。沈洲睁着眼睛,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睛,紧闭着的,长睫微微颤抖着——宋涸总是过于用力,像是在害怕什么。 他的手又从衣摆下面探进来了,在腰腹上作恶一圈还不嫌够,要往他那处摸…… 第122页 沈洲一个激灵捉住了他的手,使劲推开了宋涸,红着脸喘着气跟他大眼瞪小眼。 宋涸攥着拳头,问他:「不行吗?」 沈洲义正言辞拒绝道:「不行。」 眼看宋涸脸色也变了,他赶忙补充道:「至少现在还不行。」 说完从沙发上弹起来跑去卧室找睡衣,然后熘进浴室洗澡去了。 洗完澡出来宋涸人已经不在客厅了,他的卧室房门紧闭着,沈洲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置气。 就算置气也没办法,沈洲压根没打算要慷慨献身。早年他觉得那种事应该跟最爱的人一起做,现在他母胎solo二十多年了,道德感随着年纪的变化时强时弱,有时又觉得随便找个人不谈感情各取所需也没什么不妥。至于宋涸,即便他再怎么道德败坏也坚决不会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只能说造化弄人。 但他还是得哄。端了剩下的草莓推开宋涸卧室的门,宋涸正窝在床上打游戏,游戏音效噼里啪啦,「double kill、triple kill」,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沈洲将果盘搁在他床头,顺势就看到了床头柜上厚厚的帐本,顿时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话题。 「把这帐本扔了吧,」他说,「我们之间不用算这么清。」 一来可以直接把帐销了,二来这话宋涸也爱听。 可惜宋涸不为所动,依然头也不抬地打游戏。 沈洲于是又道:「还有你周末的夜班兼职,辞了吧,熬夜太伤人。」 这回宋涸说话了,语气听着蛮正常,似乎已经消气了:「不行,我想多赚点钱。」 沈洲以为他还在想还钱的事,刚想开口再劝,却听他埋怨道:「原来你也知道熬夜伤身体啊?」 不等沈洲回答,他接着道:「我也不想你工作这么辛苦,等我有钱了,换我养你,你每天就晒晒太阳、看看书、逗逗猫,把写作当成娱乐打发时间……这样就好。」 游戏已经结束,手机屏幕上显示宋涸是本局mvp。宋涸始终垂着眼睛,没有看沈洲,因为刚刚说的那句话太过真心,跟他平时的说话风格大相迳庭,他自己都觉得害臊。 想赚钱养沈洲的念头同样由来已久,源自之前做的那个梦。梦里沈洲不会日夜颠倒作息混乱,知道要好好吃饭。他的肤色会变成更显眼的白,还会再长一点肉。 沈洲听到他的话后愣了好半天,那一瞬间涌上来的情绪十分复杂,让他既想落泪又想发笑。像遭逢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他下意识想要双手合十闭眼许愿,难免心生热切渴望,又总觉得虚无缥缈。 他定了定神,还是觉得宋涸这个年纪确实喜欢构想一些天马行空的未来,值得感动,但最好别当真。 他笑骂了句「小屁孩」,就没再多说什么,从果盘里捻了颗鲜红的草莓递到宋涸嘴边,示意他尝尝看。 宋涸终于抬起头朝他看来,眼里隐隐蛰伏着怒火,挑衅一般沖沈洲道:「你敢不敢试试看我究竟是不是『小』屁孩。」 沈洲装作没听懂,把手里的草莓餵到他嘴边他也不吃,干脆丢进自己嘴里,感嘆「这草莓味道可真不错」,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回到卧室写稿子,脑子里还时不时迴响宋涸说的那句话,逗猫看书晒太阳,曾几何时的理想,他现在已经不奢求了。 今晚他选择不熬夜了,十二点上床睡觉,刚躺下不久手机铃声响了,一看,又是那个便宜爹打来的。 说沈良友生命垂危了,让他赶回去看最后一眼。 至少这回没问他要钱了,沈洲也没骂难听的,模稜两可答了句「知道了」,也没说到底回还是不回,匆匆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他还是拿出手机订了张明早回海汀的高铁票。 第64章 乘坐高铁到达海汀,沈洲没有歇脚,从高铁站打车前往县医院,他爹正站在医院门口等他。 那个男人花白了头髮,佝偻着腰背,目光变得浑浊。父子俩已然十多年没见过面,沈洲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和电话里一样,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个人对视一眼,很快生分地撇开。往医院里走的时候,他爹递给他一支烟。 沈洲以「医院不能抽菸」为由拒绝了他,揣在衣兜里的右手摸了摸烟盒和打火机,暗暗想,其实现在还挺想来一根的。 一路上楼穿过走廊,到达沈良友病房时,数年未见的姑父姑母伯父伯母们正围在他身旁抹眼泪。 往年春节一个个都没见人影儿,现在倒是血浓于水依依不捨了。 无非是惦记老人家那栋三层楼房和名下的田土。 沈洲走上前去,同他们一阵虚与委蛇地互相宽慰过后,终于瞧见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沈良友。 皮包骨了,跟樑上烟燻多年的腊肉一样干瘪,陷在被褥里瞪着一双骇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沈洲。 幸好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爷孙俩可以免于交谈,沈洲也根本没有做好打算该用什么语气来跟他说些什么话。 在病床前漠然地站了一会儿,沈洲转了身,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其实上一次见到沈良友时他就已经骨瘦如柴,不剩多少生气了。 沈洲刚回海汀县探望宋祁和徐一玲那年就曾回去过一趟。那天他从县里坐车前往镇子,在镇上订好宾馆,慢悠悠步行进山,傍晚时分才走到村子里。他没进屋,就站在院子外边朝里面望了几眼。那时自建房已经装修完毕,透过客厅的窗户,他看见沈良友独自坐在板凳上看一档中央电视台的普法节目。 第123页 沈良友没开灯,客厅黑洞洞,所有光亮和声响都来源于那只26英寸的电视机。即便披着大衣也瘦得缩成一小团,他撑着桌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磕醒了,颤巍巍摸了一根烟点燃,放在嘴里叭嗒个不停。 沈洲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还是步行出的山,宁愿花钱去睡宾馆。 现在也还是一样,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此刻守着沈良友的人很多,不缺沈洲一个。沈洲没留多久就走了,说明天再来看望,也不愿意跟那些亲戚一道住宾馆,而是独自回了宋涸家——早上出门前他把情况告知了宋涸,宋涸本想向陆以青请两天假陪着他一起回海汀,但被沈洲拒绝了,然后宋涸就把家门钥匙给了他,让他有需要就用。 沈洲不像宋涸,县里没多少人认识他,唯独小区门口卖手抓饼的王叔对他印象深刻,在他路过的时候面色不善地瞪了他好几眼,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接下来的几天就像按了快进键一样,唿啦啦乱成一团,让他缓不过劲来。 第二天凌晨,沈良友死了,沈洲没赶上最后一眼。沈良友死后众人才得知他早就立下遗嘱把那栋三层楼的房子留给了沈洲。葬礼举办得很仓促,沈良友人缘不好,只来了一众近亲和几个牌友酒友,结束后大家走的走散的散,他这辈子就这样宣告结束了。沈洲他爹动身离开前又递给沈洲一支烟,这回他接了。 沈洲是最后走的,又在海汀留了几天,他还是不想住进那栋房子里,只回去看了一眼。 偌大的三层楼连最后一点生息也没有了,乡村的夜里静悄悄的,四下阒静,空得令人心慌。 沈洲坐在院子边缘,坐在很久之前沈良友把书烧成灰烬的那处位置上。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坡像土地操劳过度拱起的驼背,他把他爹递给他的那支烟点燃了,望着山坡上荒芜的庄稼地发呆。 这地方困了他很多年,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未能全然挣脱。他内心深处的自轻自贱始终无法彻底消弭,而是像海水一样,时涨时退,只有多与少的区别,永远也不会有干涸泯灭的一天。 很多时候甚至要漫上来将他淹没,潮水无孔不入,灌进他的口鼻耳朵,让他生出引颈就戮的疲惫,干脆就放弃挣扎,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深海里越坠越深…… 出神间宋涸突然打来电话,实际上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来一通电话,询问沈洲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去之类的。有时也跟沈洲聊聊自己当天都做了些什么,兼职某连锁酒店的迎宾一天就赚了三百块钱、上体育课做操和李安顺互相取笑然后被老师骂、唿噜又在屋子里转圈圈到处找他等等。 宋涸记得沈洲曾经说过跟爷爷不对付,也摸不准爷爷死了他的心情到底怎么样,只能随意找点话题延长他们的通话时间。很多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沈洲也听得无聊,但他们还是一个说着一个听着,迟迟不肯挂断。 今天晚上,宋涸在电话那头抱怨沈洲洗的那盘草莓,说给他放进冰箱里了,他再不回去就要坏了。 沈洲听着听着,把手里的菸蒂扔到脚底下碾灭,出声打断,低低唤他一声:「宋涸。」 那边飞快答应了。 「你听见海浪声了吗?」沈洲问他。 那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站在海边问出的这句话,屏气凝神地细细听了一会儿,老实道:「没有。」 当然没有了,能听见才是真见鬼了。沈洲明知如此,莫名也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是吗。」 宋涸琢磨着他的语气,问他:「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是有点,」沈洲答,「毕竟小时候跟沈良友也算是相依为命过,所以即便知道他再不值得,一时间也接受不了他突然离开。」 他顿了顿:「……你说呢?宋涸。」 宋涸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以为他心里难受想讨个安慰,耐心劝道:「毕竟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一时间无法接受也正常,过一阵子就好了。」 沈洲轻声笑笑,说:「是吧。」 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两个人终于挂断了电话。沈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回头再看一眼房子,打开手机照明往镇子上走。 这时候正值清明,沈洲在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去了趟墓园。 那恰好是个冷清的阴雨天,天上飘着小雨,沈洲打着把伞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进了墓园远远听见有人在哭。宋祁和徐一玲所在的墓区又竖起了一座新碑,几个中年人撑着雨伞围在墓碑前啜泣,一位妇女偎在丈夫的怀里掩面痛哭,哭声悲戚,听得人揪心。沈洲路过时惋惜地瞥去一眼,越过几人的肩膀空隙瞧见了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竟是宋祁之前救下的那个抑郁症小女孩。 明明两个多月前还见过一面,她捧着一束菊花来墓园探望宋祁,跟宋涸鞠躬说了谢谢和对不起。 沈洲在心底深深嘆口气,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问候,又觉得最好不要出声打搅,垂着头默默走开了。 县城的英雄从来不缺祭祀和花束,宋祁和徐一玲的墓前摆满了果篮和鲜花,照片也都擦得一干二净。两人的笑容灿烂温暖,一如往昔。 沈洲在他们跟前站了一上午,很想抽菸,但碍于清明节期间墓园禁止明火,他忍住了。 他觉得很抱歉,有些话难以启齿,甚至都不敢放在心里面想,唯恐魂灵能穿透身躯直接探听。 第124页 最终只是压抑着吐出一句:「老师、师母……宋涸长大了。」 4月8号,沈洲回到了林港。 穿过绿意盎然鸟鸣啁啾的金秋路,他准备回家拿笔记本电脑,再找两套换洗的衣物。 一推开家门唿噜就扑上来撒娇,素来不爱叫唤的小猫发出急切的哼唧声,寸步不离地追着他进了卧室。 宋涸不在家,据说这周的周一没课,他找了个电影院检票员的日结工作。沈洲回来没有告诉他,收拾完东西俯身摸一摸小猫就走了,像没回来过一样。 出了小区大门,沈洲拎着东西拐进了隔壁小区陆以青家。 陆以青下班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他时吓了一跳,问他这是干什么,这么大人了还搞离家出走吗? 沈洲催促他赶紧开门,进屋后往沙发上一坐,将最近发生的事情粗略地告诉了陆以青,并请他帮忙隐瞒宋涸,说自己还没理清思绪,想跟宋涸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就这样在陆以青家住下了,睡在客厅沙发上。期间以「临时接到签售会邀约,回家收拾了点东西,顺道出门散散心」为由搪塞着宋涸。 回海汀一趟耽误了很多时间,沈洲就跟长在了沙发上一样,几乎不挪屁股,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拆成四十八小时来用,吃饭睡觉码字,像个连轴转的机器。 陆以青看到的沈洲永远都在敲键盘,吃饭捧着碗敲,晚上睡前他在敲,早上醒来后他还在敲,跟不要命了一样,脸色憔悴得仿佛随时都要猝死。 骂他他也不听,让他注意身体少熬夜、按时吃饭多锻鍊,他只是笑笑,说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时间长了还嫌陆以青啰嗦。 这周末陆以青出门买了食材,在家做沈洲最爱吃的那款草莓蛋糕。时隔多日他终于重新录制起了视频,打算剪辑好了上传停更已久的帐号。 沈洲看着他细心调试拍摄设备的忙碌身影,以为他已经打起精神重振旗鼓,还在心底里暗自松了口气。 这天傍晚的夕阳很美,他们在阳台的空地上吃晚饭,接了插排烫火锅,这回没人敢喝酒了。 漫无边际地闲谈令人无比放松。陆以青和沈洲说了许多,说暑假他想去环球旅行,又说江秋月给他预订的杜宾犬正在排号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到,如果他正好不在,就让沈洲帮忙照顾一下,狗的名字已经起好了,叫月亮。 沈洲开玩笑说:「那么凶的狗,我可不敢养。」 陆以青批判他:「我看你就适合养条狗,天天在家里窝着都快发霉了,就该每天出门遛遛狗。」 「得了吧,」沈洲嚼着撒尿牛丸含煳道,「我家唿噜都是宋涸在照顾,我可没那精力,你找我还不如找宋涸。」 「你还好意思说。」陆以青看他的眼神像嫌弃一个不称职的家长。 沈洲自知理亏,耸耸肩不说话了,忙着拿漏勺捞锅里的培根。 跟好友的相处时光总是惬意而愉快的,能使人暂时忘却诸多不如意,得以躲进生活的罅隙里喘息片刻。 火烧云瀰漫了整片天空,橙红色的霞光铺洒大地,由近及远渐次黯淡的高楼剪影里亮起盏盏灯火,像墨色裁纸上剪开的镂空,让沉闷的城市群稍稍透出点气。陆以青盯着天际线看了一会儿,转头发现对面的沈洲吃得满嘴是油,笑着让他留点肚子,说白天做的蛋糕还剩一块,冰箱里实在没地方放了。 天黑时沈洲的电话响了,是宋涸打来的。他们已分开半月有余。 宋涸问他签售会结束了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洲说这次的签售会要辗转各地,暂时回不去。 宋涸依然被蒙在鼓里,没有多问什么。他的夜班兼职还没辞去,此刻正坐在前往便利店的公交车上。 那边的环境很嘈杂,报站语音和汽车鸣笛混乱不堪。他想压低声音,又怕沈洲听不清,挂断前仓促地憋出一句:「快点回来吧……」 通话结束,沈洲放下手机,像从逃避的罅隙里勐然被扯回现实。阳台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夜风吹得有些凉,锅里还在咕嘟冒着泡。其实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就剩了点煮烂的零碎跟着沸腾的气泡翻涌不止,一锅汤几乎要熬成了浆煳。 陆以青问他究竟要躲到什么时候。沈洲摇了摇头,也不再掩饰此刻的烦乱心情,疲惫地告诉陆以青:「我也不知道……感觉糟糕透了。」 陆以青起身去客厅把下午分食完还剩下一块的蛋糕端过来递给沈洲。 「糟糕就对了,」他把电煮锅的开关拔了,撑着摺叠桌看向沈洲,「你压根就没想过要变好,当然不会好了。」 沈洲叉下一小块蛋糕默默吃着。还是熟悉的味道,陆以青调配的口味最像当初宋祁给他买的草莓小蛋糕。他记了许多年。 陆以青坐下了,他对沈洲的沉默感到不满。然而他终究也只是一个外人,能插手的程度有限,最后只说:「其实你明明有在变好的,至少跟宋涸待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 沈洲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声不吭地吃完蛋糕后帮他收拾碗筷洗了碗,然后又坐回沙发上专心敲键盘了。 陆以青回屋睡觉前嘱咐他别熬太久,年纪越大越是要注意身体。 沈洲朝他摆摆手,笑他说话越来越像个老妈子。 第65章 沈洲卧室的门虚虚掩映着,门缝里黑洞洞的,宋涸已经望着那处发了许久的呆了。 第125页 一到晚上,吃完饭做完家务,夜色降临,而他又没有工作或者学习安排时,独自在家总会觉得异常冷清。 将近一个月了,沈洲还是没有回来,即便他中途回来过一趟,也都吝啬于见自己一面。自从去年住在一起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分开超过二十四小时。这段时间里宋涸各种不适应。 没有「回来啦」、没有不绝于耳的键盘敲击声、没有茶几上时时更新的新鲜水果、不用顿顿都赶回家吃饭、不用预备第二个人的餐食、不用每天早上刻意去那间屋子里熘一圈。 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每次推开家门摸一摸唿噜凑上来的脑袋,就希望沈洲突然从卧室里伸着懒腰出来跟他打一句招唿、晚上听不到隔壁房间的隐约打字声反而睡不着、剥好的柚子石榴洗好的苹果梨,想吃的时候才发现还没买、学校食堂吃多了真的腻、一个人的菜真的不好做、每天早上多出来的几分钟令他无所适从。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沙发上望着那扇虚掩的门,思考五月份之前沈洲究竟能不能回来。 唿噜睡醒了照例从门缝里钻进去,没一会儿又钻出来,客厅、厨房、浴室、阳台通通找遍了,只得跑过来跳上沙发,蹭着宋涸的手臂沖他喵喵叫了两声。 宋涸抬手挠挠它的下巴,轻声说:「我也没办法。」 一边安抚唿噜,一边拿出手机给沈洲拨了个视频通话。那边接视频总是很慢,接通后屏幕里往往是一张过于凑近镜头的脸,背景是大片空白的白墙。他说自己正抱着电脑码字,没啥事儿就先不聊了,编辑在催稿。宋涸让他等一等,把镜头对准怀里的唿噜,说唿噜很想他,让他跟唿噜说两句话。 唿噜凑近屏幕蹭了蹭,黏煳地叫唤着撒娇。他在那边夸张地「诶呦」一声,夹着嗓音说唿噜对不起,要乖一点,我也很想你。 视频通话沈洲一向挂得很快,问就是不方便,不是在合住的酒店里就是在团建的聚会上。宋涸也就不常跟他打视频,想多跟他说说话。 今天还没聊两句呢,他跟唿噜说完「我也很想你」后就匆匆挂断了,发消息过来解释说稿子真得很赶,让宋涸下次打电话再聊。 感到备受冷落的宋涸捏紧手机抱着猫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独自生闷气也无济于事,沈洲压根看不到。 索性不想了,李安顺今天晚上要在学校操场上开直播,让他过去帮忙充当气氛组,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走了。 出发前往学校,帮着李安顺把租赁的音响设备搬去操场,在跑道上偶遇跑步的成执,李安顺笑着跟他打了招唿。 宋涸看李安顺笑得格外灿烂,忍不住问他现在跟成执究竟是什么关系,处上了还是没处上? 「我倒是想,可惜人家又没弯,还有个周子言在前面,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啊,」李安顺笑嘻嘻地答他,「不过处不成对象也可以做朋友嘛,就跟你一样。」 「做朋友?所以上次聚会你也邀请他了?」 「没有啊,他家住在附近,我去餐厅门口接电话时偶遇了,就请他进去吃了块蛋糕。」 「行吧,」宋涸帮他把话筒架子搭好,转念又想起一件事,「那上次那个带耳钉的男的,他不是对你有意思吗,长得也挺帅,你没考虑过?」 「他确实约过我几次,我都拒绝了。」 「怎么说?」 「不合适呗,」李安顺撇撇嘴,「他或许该早一点儿出现的。」 宋涸挖苦他:「至少你向他告白肯定不会挨揍啊。」 李安顺呵呵道:「比起你追沈哥追得那么苦逼,我觉得还不如挨顿揍呢。」 宋涸一噎,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当初做影帝扮替身搞得身心俱疲,可能挨顿揍还痛快一些。 「沈哥还没回来吗?」李安顺问他,「你俩分开得有一个月了吧?」 「26天了,」宋涸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再有四个小时27天。」 「哦呦,」李安顺尖着嗓子揶揄他,「瞧这眼巴巴的可怜样呦~」 「傻缺吧你。」 吵吵嚷嚷地终于把东西都摆齐了,李安顺开了直播开始翻唱歌曲,宋涸找了块空地席地坐下了。 开嗓还是那首熟悉的《偏爱》,周遭渐渐围拢了一些凑热闹的人,宋涸靠前的位置愈发拥挤。 不断晃动的闪光灯和众人的合唱将现场的气氛推至顶峰,宋涸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飞快打字。 要沈洲主动发消息过来几乎不可能,他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知觉,不会像宋涸一样,面对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会时时想起他。 宋涸明白自己其实一直在重蹈覆辙,像当初争取宋祁的关注一样竭尽所能地挽留沈洲的目光,不过沈洲比他爹心软一点,在他信心告罄前回头了。可他实在搞不懂沈洲的心意,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天来他反覆在这二者之间跳跃怀疑,然后越来越不安。 输入框里的字删删减减,他最后发消息问沈洲稿子赶完没有,那边回覆说没有。 「你月底前能回来吗?」 「可能吧。」 「我下个月的生日你总不能错过吧。」 「那不好说。」 宋涸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忍不住骂他:「你这态度简直他妈像个渣男。」 「行了你就直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大二应该要用笔记本电脑了吧?我给你买一台怎么样?」 第126页 「我自己买。」 「那你想要什么?」 「你先滚回来让我见着你人再说。」 那边没动静了。 宋涸盯着手机屏幕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沈洲的回覆,不耐烦地低声骂了句「操」,心说不理就不理,妈的谁惯着谁了。 一气之下就要把手机塞回衣兜,半道又撤回来了。宋涸捏紧手机轻嘆口气,摁亮屏幕回到聊天界面,又打下一串字。 「快回来吧,唿噜真的很想你,茶不思饭不想的,都饿瘦了。」 这回沈洲回復得很快:「是吗?」 「不止唿噜,我也很想你。」 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显示了许久,最终却只发过来三个字:「我尽快。」 挤挤挨挨的人群争抢着高声点歌,直播间的人数也在不断攀升,李安顺站在人群中央笑容明媚,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 宋涸撑着脑袋抛着已经息屏的手机,一边觉得环境有些吵闹,一边又觉得格外冷清,和家里的空荡没什么区别。 不过至少李安顺唱得很开心,一场直播下来还涨了不少粉。和宋涸一道搬东西离开操场时,他兴奋地喊:「附近有个网红音乐博主也关注我了!说起来我还是因为他才受到启发开通帐号的,真得好好感谢他!」 「谁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他喜欢在广场上穿着人偶服直播,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了。」 「哦。」宋涸并不感兴趣。 「还有,」李安顺咧着嘴凑近宋涸,低声道,「我知道那个『圈儿』是谁了。」 宋涸又问:「谁啊?」 「嘿嘿……」李安顺笑而不语。 以前每一场直播都是第一个进入直播间且稳居榜一的「。」,今天似乎有事耽搁了,从始至终都没露面呢。 第66章 (李) 前几天直播的反响不错,那个小有名气的音乐博主主动联繫了李安顺,约他周末出来见个面。 社牛李安顺当然欣然赴约。 他们是在周六上午见面的。藏在人偶服之下的也是个男大学生,在隔壁音乐学院念大三,他觉得李安顺的音色很独特,大家离得又近,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彼此交个朋友。 二人相谈甚欢,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下午又在广场上一起直播,愉快地合唱了几首歌。 傍晚回学校时,李安顺的心情很不错。 ——如果半路没有遇见「鬼」的话。 那个挨千刀的前男友竟然找过来了,拦住他的去路说要跟他谈一谈,一副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架势。 李安顺好心提醒他,最好趁着自己今天心情好赶紧滚远点,不然就让他竖着来横着回去。 前男友没把他的话当真,仍旧拦在他面前卖惨,说为了来找他坐了一天的火车多么多么累云云。李安顺充耳不闻,用了十足的力气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前男友推了一个趔趄,然后哼着歌继续往学校走。 谁知那厮根本不识相,一路阴魂不散地跟着他,声泪俱下地说他错了,让李安顺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开始。 过往的路人频频投来视线,李安顺大步往前走,懒得搭理他,心想反正学校的校门早就因为上学期的事严加管控了,保安拦着他也进不去。 刚走到校门口,正巧碰见成执从里面出来,李安顺抬手跟他打招唿:「学长好啊,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成执沖他点点头,答他:「回家。」 目光却越过他投向他身后的人。 李安顺已经走到闸机面前了,俯下身准备刷脸,那人急忙贴上去,企图跟着混进学校,保安亭里的门卫见状立即呵斥。 闸机「哔」的一声开了,李安顺堵在门口没进去,转过身瞪向身后的人:「你他妈有完没完……」 话音刚落,成执已经上来扯住了那厮的胳膊,将他从李安顺面前扯远了些,皱着眉询问李安顺:「这人是谁?」 门卫也赶过来了,呵斥三个人挤在门口干什么,闸机一次只能过一个人。 后面排队的几个同学不耐烦地让他们搞快点。混乱之中,李安顺上前一把抓住前男友的肩膀,骤然间改变了主意:原本打算放他一马的,现在决定把人带进小巷子里揍个半死再说。 他朝一旁的成执笑笑,说:「没事,我跟他认识。」 成执闻言松了手,眼看李安顺拽着那人挤出了队伍,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又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李安顺手上的力道不小,前男友的肩膀被他抓疼了,苦着脸央求他轻一点。他一边拽着人往前走一边沖身后的成执喊:「不用了学长,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 气沖沖地把人拽进了附近小吃街某条通往公用厕所的巷子里,李安顺把前男友往掉皮的墙壁上一怼,撸起袖子问他:「要跟我聊聊是吧?行,你说说看,看看能不能让我打消揍扁你的念头。」 前男友从始至终都没有即将要挨揍的自觉,以为他只是嘴硬心软吓唬人的,现下还有心思跟他扯些有的没的。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你留短髮的样子。」 「然后呢?」 「很好看,不过你以前留长髮的样子更漂亮。」 李安顺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所以?」 「我们和好吧,」前男友从他眼里看出熊熊燃烧的怒火,忙不迭为自己开脱,「以前是我做错了,你父母还有学校老师太吓人了,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仍然喜欢你,你也还喜欢我不是吗?」 第127页 李安顺真的不想在公厕门口张嘴说太多话,污浊的空气连同面前这人的嘴脸全都恶臭无比,令他几欲作呕。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还喜欢你?」他问。 「你的视频和直播我都看到了,那首歌你唱了很多遍。」 李安顺想笑:「我只是单纯喜欢歌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可能!」 前男友认定他在撒谎,就要上手来拉他。李安顺急忙后退一步躲开了,右手的拳头早已蓄势待发。 「别他妈碰我。」他刚提起拳头准备往前男友脸上砸,有人已经先他一步把人一脚踹翻了。 公厕所处的这条小巷位于小吃街的最里面,只有一盏年久失修的照明灯缠着天花板的蛛网,巷道短浅,但是漆黑狭窄且阴冷潮湿。除非憋急了不得已,不然一般不会有人选择来这儿上厕所。而且沖水也麻烦,成日臭气熏天的,令人不敢唿吸。前男友背靠的墙壁画满涂鸦,随着被踹的动作簌簌掉下一层墙皮,地上更是污水堆积菸头零散,他栽了一屁股泥垢,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人一把抓住衣领拽了起来。 成执把人双手反剪,嫌恶地皱着鼻子,回过头来问李安顺:「没事吧?」 李安顺诧异地看他一眼,说「没事」,然后让他把人按紧了,刚刚半途而废的拳头重新提起来狠狠给了前男友一拳,保准打得他至少碎掉两颗牙。 用力过勐憋不住气,不得已深吸了一口恶臭的空气,李安顺「啧」了一声,恶狠狠地对前男友说:「你回去之前最好给这公厕烧柱香,感谢它救你一命。」 说完拉着成执往巷子口走,等空气终于清新了些,他转头朝缩在地上的人喊:「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 拉着成执一道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出小吃街,李安顺松开他的手,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成执说:「我有些不放心,就擅自做主跟上来了。」 「我们刚刚说的你都听见了?」 「是。」 「行吧,」李安顺无奈道,「真不想承认,那玩意儿居然是我前男友……你就当见识了物种多样性吧。」 成执严肃道:「以后遇到这种事可以找我,尤其是比你高大太多的人,不要一个人莽撞行事。」 「哈?」李安顺的心情因为刚才的事差到了极点,一时间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不服气道,「你是怕我打不过他?开什么玩笑,老子跟宋涸都能打平手!就算是周子言……」 一时嘴快提到了周子言,李安顺勐地住了嘴,斜着眼睛观察着成执的反应。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他已经全然没了继续往下说的兴致。 「总之我比你想像得厉害多了。」他敷衍地找补道。 成执的神情表明他并不贊成李安顺不把自己的话当成一回事儿,但他没再开口反驳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门口,李安顺还是咧开嘴对他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要往闸机口走。脚还没迈开又被拉住了,他疑惑地转头看向成执。 成执垂着眼睛盯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怎么了?」 「要去我家吃晚饭吗?」 「啊?」 成执似乎在心底纠结了一会儿,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地铁口方向去,就像当初被他拉进餐厅里吃蛋糕一样,不给对方选择的余地,自顾自地说着:「来吧。」 坐了半个小时的地铁,中途李安顺想回去,却被成执强硬地按住了,只得跟着他出了地铁路过上次聚餐的餐厅,最后进了他们家小区。 给两人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周子言。 看到李安顺时周子言明显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变了,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喊了成执一声哥,把他们让进里屋。 成执同在厨房里忙活的父母说自己带了个同学回家吃饭,他们热情地表示了欢迎,还说成执难得带同学回家玩,又问李安顺喜欢吃什么菜。 懵逼的李安顺立即发挥出色的社交能力对着成执父母一顿夸,说他们般配又年轻,伯父帅气伯母漂亮,怪不得生出成执这么俊秀的孩子,直把二位长辈逗得哈哈大笑。 在客厅里坐着等开饭期间,李安顺才从成执嘴里得知,周子言打算退学復读,第二天就要离开林港了,成执父母在他离开前邀请他来家里吃顿饭,顺便把学校里的成执也喊回来了。 周子言仍旧留着利落的寸头,不凶神恶煞瞪人时原来也爽朗可爱。成执跟他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像个老大哥一样,问他行李收拾得怎么样、明天的车票买了几点的,又叮嘱他以后收心好好念书。 他全程笑着点头说好,目光扫过李安顺时微微一滞,没有多余的表情,很快又撇开了。 李安顺看出他的笑容并非表面上那么灿烂美好,心里也涌出淡淡的无奈。 很快开饭了。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成执的父母说话风趣,能跟上年轻人的思维,也不会端着长辈的架子说教三个年轻人。李安顺原本还有些拘谨,攀谈间渐渐放松下来。直到成母无意间同周子言开了个玩笑,问他最近有没有遇到心仪的男孩子,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别在我们家成执一棵树上吊死,那臭小子不值得。 说得那样直白轻易,落落大方。 第128页 李安顺夹菜的手一顿,成执和周子言却习以为常。前者略带不满地喊了声妈,后者笑嘻嘻地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好好搞学习了。 好像他们和父母长辈的相处方式从来都是这样轻松而惬意的。 想不到自家父母眼里犹如禁忌一样的话题,在这里竟如此稀松平常。 彼之求来不易,此之唾手可得。 李安顺在心底轻轻嗤笑一声。 一顿饭在嬉笑声中圆满结束,李安顺同成执父母道完谢准备离开时,周子言特地找到他,低声对他说:「之前那些事,抱歉了。」 李安顺摇了摇头,由衷夸赞他:「一直很想跟你说,你跳街舞的样子真的很帅。」 周子言闻言笑了笑:「我不跳街舞也很帅。」 成执送李安顺出小区时天色早已黑尽,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马上立夏了,风吹在身上已经觉不出冷意了,只有髮丝和衣摆晃动着窸窣作响,能让彼此感受到对方正在自己身旁。 成执率先开口,像是漫无边际地闲聊一样,兀自说着话。他说周子言其实是个好孩子,尽管有些时候脾气倔了点、调皮了点,但自己永远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 李安顺「嗯」了一声,紧接着问他:「那个总在我帐号下面点赞评论的圈儿是不是你?」 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是上次在操场上直播让他更加确信了。当时他就注意到成执一直在跑道上跑步,期间没有使用过手机,而「。」也一直没有出现。 成执沉默了会儿,点头说是。 李安顺又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唱歌很好听。」 「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忠实粉丝?」 「是。」 李安顺停下脚步,抬眼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成执跟着停住了,侧头看着他:「……喜欢。」 「哪种喜欢?」 「……」 道路两旁的绿植顶着路灯投下婆娑树影,成执的影子再度笼罩他,直直落在他的脚下。 李安顺想起上次跟他去操场,有意要踩着他的影子前进,认为踩中了影子就会赢,没踩中就会「死」,还给了自己三条命,最终只剩下一条。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成执,」他定定望着成执,「如果是那种喜欢,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不是,我打算重新追你了。」 成执凝视着他的眼睛,继而视线逐渐下滑,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低头吻了他一下,蜻蜓点水,却足以将耳根烧透,神情无比认真道:「是这种喜欢。」 春末夏初的风突然温柔起来,扑在脸上如同轻抚一般。 李安顺将车窗摇下来一点,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傻笑一下,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十几分钟前他和成执接了吻,分别时他又踮脚飞速亲了他一下,然后坐上了成执给他打的车。 现在车子已经驶进金秋路,他马上要到学校了。 透过窗玻璃,他注意到了路边一个背着包拎着电脑的人,那人的背影高而纤瘦,神似沈洲。 没等仔细看,车子就飞速驶远了。他掏出手机只来得及抓拍一个模煳的人影,把照片发给正在便利店上夜班的宋涸,说这人好像沈哥,问他沈哥已经回来了吗? 宋涸说照片太模煳,看不清,但轮廓确实挺像,可沈洲还没有回来。 李安顺也就没放在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等他下了车进了学校了,宋涸突然又发消息过来,问他绿洲最近有没有参加什么签售会? 李安顺翻找了粉丝群和官网,说没有啊,怎么了? 宋涸却没再回消息给他了。 第67章 「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了啊。」 沈洲拎着家当重新踏上金秋路时,忍不住暗暗感慨一声。 在陆以青家蹭吃蹭喝的一个多月,偶尔会被勒令去楼下扔个垃圾,那就是他全部的户外活动了。 这个周六原本也没打算要走的。跟往常一样,陆以青在家拍摄视频素材,录制烘干牛肉和泡椒凤爪的制作教程,他负责边吃边码字。 晚饭过后,陆以青塞给他两大口袋厨余垃圾,支使他下楼去倒垃圾,美其名曰让他出门透口气。 沈洲懒得动弹,但是多次抗议无效后也就学老实了,心知早扔早算完,免得又要听陆以青骂他双脚迟早要退化。 拎着垃圾口袋打开玄关的门,却不想在门口撞见了风尘僕僕的许歷。 不得不说,沈洲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正准备下楼倒垃圾的模样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误会。许歷克湳讽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对方的身上停留太久,神情也尽量和缓,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沈洲的大脑飞速旋转,很快敲定了主意。他笑着说了句「来找陆以青吗」,然后就退进玄关招唿许歷进屋,说自己周末来找好朋友玩两天,正巧吃完饭马上要走了。 许歷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与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陆以青对上了视线。 两个人僵持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有沈洲一个人上蹿下跳跟个猴似的,着急忙慌地套了件外套收拾东西拎上电脑打算走人。 陆以青缓缓转过头盯着沈洲,问他:「你干什么?」 只花费了两分钟不到就把一切都打点好的沈洲背上背包拍了拍陆以青的肩膀,拎着电脑奔去了玄关,把站在门外的许歷拉进屋,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道:「你们俩慢慢聊,我也该回去了。」 第129页 顺道贴心地提走了垃圾,关上了门。 在楼下把垃圾扔掉,前往小区大门的路上,沈洲仍有些恍惚,不确定现在是否真的要回家。 说实话,他逃避了一个多月,并没有想明白任何事,该乱的还是很乱,没捋清的也依然捋不清。 以致于重新踏上熟悉的金秋路,他一时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夜色深浓,路上汽车飞速穿行,他望着头顶层层堆叠的银杏树叶,除了感慨一句「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了啊」,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最终还是灰熘熘回了家,至少宋涸此刻不在家,周六晚上他要去便利店通宵上夜班。 推开家门,一向温顺的唿噜骂骂咧咧地跑过来咬他的裤腿,责备他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 家里没什么变化,宋涸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又想起最开始,那个小屁孩连被子都不会铺,做饭蹿稀、洗碗摔碗、拖地积水……活脱脱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少爷。 现在即便一个人过,他也可以过得很好了。 沈洲抱起唿噜亲亲蹭蹭撸了好一阵,回卧室码字也将它放在大腿上,小傢伙的怒气总算消了一点,枕在他腿上睡着了,唿噜个不停,像个小型拖拉机。 等到半夜了,沈洲才发觉不对劲。宋涸今晚还没给他打电话过来,以往再忙都会聊一小会儿的,不打电话也该发消息才是。 他掏出手机,本想给宋涸打个电话,又想起来他正在上班,于是改成了发微信,问他在干嘛。 等了十多分钟都没收到回復。 这就奇怪了,那小子上班不见得有多自觉,十分钟之内不回消息的情况少之又少。 沈洲不放心,一时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忙又拨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居然很快就挂断了。什么意思? 惊疑过后隐隐浮上担忧。发消息仍不回,打电话仍挂断,沈洲终于坐不住了。 幸好他记得宋涸曾经提过一次便利店的地址,他急忙换鞋出门打车找了过去。 二十分钟后,沈洲到达了目的地。 便利店灯火通明,透明玻璃罩着琳琅货柜,从外面看起来像只方形水晶球。 宋涸就站在收银台里面,穿着颜色鲜亮的工服,个子又高,一眼就能瞧见。 这不是好好的吗?甚至手机就放在檯面上亮着屏幕,店里面没人,他正低着头紧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依稀可见是微信的聊天界面。 沈洲觉得好气又好笑,同时又觉得松了口气。他慢腾腾地走进去,装作买东西的顾客,曲起手指敲了敲台面,说:「来包烟。」 宋涸抬起头,看到他时双眼微微瞪大了,嘴唇微张欲言又止,最终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他悄悄把亮着屏幕的手机翻了个面,皱着眉问沈洲:「你要什么烟?」 沈洲兜里烟盒剩下的几支烟差不多又该过期了,他确实该买新的了。一本正经地指了包平常习惯抽的,等宋涸转身去拿的当口又说:「你们见了顾客就这个态度?不该对顾客笑笑吗?」 宋涸把烟盒「啪」地一声拍在檯面上,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沖他报了价格。 眼里的冷意几乎要化作冰刃刺穿沈洲的脸庞了。沈洲不明白他这又是在闹哪门子别扭,掏出手机支付,问他:「你几点下班?」 「七点半。」 「我等你下班。」 「不用,」宋涸说话的声音短促而毫无起伏,就差明摆着告诉沈洲自己在生气了,「你先回去。」 沈洲不容拒绝道:「我等你。」 宋涸假装清理台面,摆弄了一会儿盒子里的勺子和吸管,垂着头没再理会他。 沈洲拿着烟转身出去了,倚靠在玻璃门一边,就势拆开烟盒抖了一支烟出来,用火机点着了,夹在指间偶尔抽一口。 深夜街道冷清,行人稀少,顾客也寥寥,零零星星有几个人进店。沈洲的视线隔着玻璃看向给人结帐的宋涸,那小子对别人就笑得格外好看了,态度也恭敬,语气也亲和,营业状态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时间长了,腿开始麻了,沈洲蹲一会儿站一会儿,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门口台阶上,眼见店里的宋涸站得笔直,偶尔揉揉腰跺跺脚缓解疲劳,只觉得心酸无比。 没事可干,沈洲接连抽了好几支烟,发觉自己最近抽菸的频率有所提高,这可不好。他吐着烟圈吹着风发呆,突然间又想起之前宋涸说的要赚钱养自己,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好笑,靠这么东拼西凑地兼职,攒了点钱就有勇气说出那种异想天开的话。 宋涸找的兼职往往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发传单做服务员当迎宾,大多要赔笑,偏偏他其实不爱笑。 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不受苦不受累,希望他快活自在做自己——当初说大话的时候,宋涸也是这么想的吗? 沈洲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起身前往附近的垃圾桶,灭掉第三支菸蒂,回到便利店台阶前,透过玻璃门看向里面的宋涸。宋涸感受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来,警告似的瞪着他:「别抽了!」 沈洲揣在衣兜里正准备掏烟的手一顿,像接受委任一样立正站直了,高声喊一句「得令」,弯起眼睛朝他笑。 便利店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投到他的脸上,将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淡淡的浅色光晕。沈洲笑得明媚灿烂,背后是冷调的深夜街道,情景割裂,像宋涸瞌睡间神思恍惚才会出现的一场幻梦。 第130页 宋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睛干涩也不捨得眨眼,直到下一轮顾客过来结帐。 早上七点半,同早班的同事交接完工作后,宋涸拉着沈洲一起坐公交回家。 城市已然甦醒,披着薄雾穿行的车流和拥挤的早高峰人群让回家的路途显得吵闹而逼仄。两个人在车厢一角的人堆中面对面紧挨着,沈洲一只手拉紧吊环,另一只手小心护着怀里的宋涸,让他得以抵在自己肩膀上闭上酸胀的眼睛休息一会儿。 在金秋路下车时,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太阳出来了。 宋涸的黑眼圈有些重,以往两条大长腿倒腾得飞快,这回不知怎么,没精打采地落在沈洲身后,拽着沈洲的衣摆也不让他走快,跟牵导盲犬似的,低着头不看路,好几次踩到沈洲的后脚跟,差点把他的鞋踩掉。 短短一段路愣是半天走不到头,沈洲第三次停下来把脚后跟蹬进鞋里,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扯过宋涸拽着自己衣摆的手,包进掌心,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涸抬起头看着他,半天才开口问:「你这一个多月去哪儿了?」 「我不是说我出差……」 「你骗人。」宋涸打断他,满腔愤怒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已经没了最初激昂的爆发力,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他的语气淡淡的:「李安顺说你根本没有出席任何签售会。」 沈洲愣了愣,竟觉得此刻的宋涸有一丝陌生,语气过于平静,没有开刃反而锋利,还不如以往歇斯底里的质问来得痛快。 他思虑再三,最终也没说自己去陆以青家住了一个多月,只说:「我离开海汀以后四处走了走,想散散心。」 宋涸又问他:「散心就散心,为什么要骗我?」 「……」 「骗」字刺着沈洲的良心,让他想要开口反驳,却又无言以对。 宋涸讨厌他的沉默,总觉得像在酝酿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从来不必三缄其口。他循着这份怀疑给沈洲安上罪名:「还是说你已经找好房子了,打算来个不告而别?」 沈洲立刻否认:「我没有。」 「你没有?」宋涸的语气终于急促起来,「你敢保证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沈洲意识到面前这人状态不对,应该是那紧缺的安全感又出来作祟了。他企图让宋涸冷静下来:「宋涸……」 宋涸被他包在掌心的手反过来牢牢扣住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固执道:「你现在发誓。」 两人的对峙像是在吵架,路过的行人脖子伸老长,沈洲在安抚他和激怒他之间选择了摆烂。 「好啊,你是想我『天打雷噼』还是『不得好死』?」沈洲问得认真,说得也诚恳,「这些我都不怕,宋涸,你想我怎样我都可以惯着你,但是你得知道,发誓是最没用的东西。」 这话没让宋涸冷静,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沈洲的意思是我随时可以陪你过家家,但是没有用,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保证没用,发誓也没用,做什么都没用。 宋涸也不是蛮不讲理,他早就过了指着天上的星星说自己想要,得不到就不摆休的耍赖年纪。他知道星星就是星星,贴纸不是,玩具不是,再怎么自欺欺人它们也变不成真的星星。 他只是觉得无比睏倦,揉了揉酸胀发疼的双眼,不再说话了。 他松开沈洲的手,越过沈洲,先一步回了家。 沈洲没跟着他,中途拐去小吃街买了早餐,回家后发现宋涸的房门紧闭,已经睡下开始补觉了。 无论如何,是自己有错在先,该哄还是得哄。沈洲拎着早餐小心翼翼推开宋涸的门,瞧见床上拱成一坨的被子,上手轻轻扒拉了一下,没动静。 沈洲将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豆浆放在床头柜那本帐本的旁边,跪在床边躬身把上头的被子扯开一点,露出宋涸的后脑勺和半张侧脸,瞧见了宋涸卷翘抖动的睫毛。 小屁孩没睡着,眼睛紧闭着,只是不愿意搭理自己而已。 沈洲低下头凑近他耳边,柔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 等了半天,宋涸还是不理他。 沈洲就着这个动作撅起嘴亲了亲那小半张侧脸,很响亮的一声「嗯嘛」,他自己都觉得肉麻。宋涸的眼睛总算睁开了一条缝,斜睨着他。 沈洲讨好地沖他笑笑,嘱咐他趁热把早餐吃完了再睡,然后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门阖上的同时,屋里传来掀被子起床的声响,沈洲站在门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完结了 第68章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宋涸一直在暗中较着劲儿,企图以克制亲吻和缩减过盛的肢体接触来表示无声的抗议。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样,他们只是多了一层莫名的情侣关系,依旧各怀心思地居住在同一片屋檐下。 期间沈洲竟也觉得这样闹别扭的宋涸幼稚得有些可爱,一副坐等你来哄我的乖张做派,眼珠子却一直围着自己转。目光流连,又故作矜持。 他没有谈过恋爱,不懂得如何爱人,不知道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彼时也毫无知觉。 宋涸的扭捏一直持续到5月16号这天,沈洲借着他的生日才将他彻底哄好。 第131页 早在宋涸生日的前两天沈洲就开始做准备了,原本打算请朋友们一起来家里吃顿饭,或者像李安顺那样订个餐馆庆祝一下,但都被宋涸一一否决了。无奈之余,沈洲找了个时间直截了当地问他想要什么。 宋涸的要求很简单,简单到有些朴实。 「你腾出一天时间来陪我,」他像发号施令似的,趁着沈洲尚在认错阶段而有恃无恐,「我想去游乐园,还想吃你亲手做的蛋糕。」 「就这么简单?」 沈洲已经做好了对方藉由上次的事情狮子大开口的心理准备。当然,他知道宋涸一向没有太多物质方面的追求,只怕要违心地做出某种承诺,甚至要咬牙献身……他什么都想过了,唯独不曾想过宋涸要的竟然如此简单。 宋涸没有因为他的话产生任何动摇,简短地「嗯」了一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表情是明明还有话想说,却端着闹别扭的脾气不愿意主动开口。 沈洲居然看懂了他的心思,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他:「那你为什么想要这些呢?」 语气像在哄幼稚园小朋友。 宋涸果然顺着他的话开口了:「我没有去过游乐园,以前得了奖状问我爸要奖励,他曾经答应要带我去,但是他忘了,也可能他从来不记得。」 他的话里有一丝委屈,意图也昭然若揭,就差赤裸裸地告诉沈洲:你看,宋祁辜负了我,我多可怜。你不要像他一样,你得爱我。 沈洲确实心疼,他望见宋涸眼里直白的难过和渴求,像溺在了其中一样,突然间觉得空气稀薄,胸口隐隐发闷。 「好,」他柔声对宋涸道,「我陪你去。」 16号是周四,宋涸上午有课,他们是下午一起去的游乐园。 那是个明晃晃的大晴天,并非周末也并非节假日,游客稀少,排队不用等太长时间。 年轻人大多喜欢具有刺激性的游乐项目,沈洲硬着头皮陪宋涸坐了趟过山车。 在前排的位置落座,他们的手握得很紧,随着起伏的轨道尖叫,越上顶峰濒临坠落时有一种共赴沉沦的错觉。那一刻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身旁有个人陪着,因此能在失重的慌乱中得到一些宽慰和心安。 沈洲享受不来这种刺激,他饱受折磨,吓得脸色惨白,在垃圾桶旁边打干哕。 宋涸一边骂他真没用,一边给他递水拍背又顺气,最终放弃了跃跃欲试的大摆锤和跳楼机,拽着他去坐人工湖的脚踏船,又逛了鬼屋,淋了激流勇进的瀑布,最后上了摩天轮。 摩天轮位于人工湖上方,俯瞰全场,风景独好。 一下午的时间并不长,回过神来已是傍晚了,沈洲的精力恢復了些,扒着座舱的窗户往外看。游乐园即将开启夜半场,各项设备点亮了绚烂的彩灯,脚下的游客小如蚂蚁,陆陆续续往出口方向走,他们坐完摩天轮也该回家了。 要说此行的感受,沈洲除了累还是累。如果不是宋涸,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捨得主动花钱来这种欢乐场。他在生活中完全没有要享受的欲望和念头,始终缺乏热情,也甘于得过且过。 庆幸此行值得,毕竟宋涸年纪小,情绪高昂,全程显而易见的开心。沈洲也能从中受到一点感染,觉得沾惹了他的朝气,像是给十年前的自己拨去了一点遥远的光辉。 座舱缓缓升至最高点,宋涸突然握住他扒在窗边的手。他刚刚在射击游戏中争强好胜拿了个第一,掌心因紧张渗出的细汗还未干透,湿湿凉凉的。 沈洲转头望向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自从捧场地夸了他一句厉害以后,他眼中那股子骄傲的笑意就一直没有散去。 窗外斑斓的霓虹令他的面庞镀上了层次丰富的、来自不同角度不同颜色的朦胧光斑,五官的细节都被各色光斑杂糅模煳了,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沈洲暗暗感慨一句,这小子确实帅,此刻尤其。 「听说当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恋人互相亲吻就能永远在一起。」 宋涸状似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收紧的手指和期待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在意。 沈洲挑了挑眉,心说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之前没有做出承诺的「永远」并非人力可控,他于是打算问天要。 沈洲好笑道:「哄人的。」 「……不管。」 宋涸目光灼灼,因座舱即将下坠而急切地抓疼了他的手。 沈洲无可奈何地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宋涸的眉目很快舒展了,直到这一刻,此行才终于称得上圆满。 他们回家坐的是地铁,晚高峰,挤得站不住脚。出站时在地铁口追上来一个女孩,又是问宋涸要微信的。沈洲这回学聪明了,一步上前隔开两人,笑吟吟地对小姑娘说:「他有对象哦。」 宋涸适时上来牵住他的手走开了,路上毫不掩饰心情的愉悦,从金秋路走过,笑着说了句银杏真美。 沈洲早上给他煮了碗长寿面,中午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丰盛的午饭,没吃完,晚饭接着吃,饭后端出了前一天去陆以青家学做的生日蛋糕。 点燃蜡烛熄灯,给他唱生日歌,祝他十九岁生日快乐,注视他低头许愿。 烛光在二人之间摇曳晃动,映照宋涸的脸,他的双唇微微抿着,双手合十,态度虔诚,不知许了些什么愿。 第132页 沈洲撑着脑袋抱着唿噜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由衷觉得今天的日子很不错,的确值得纪念——这世上诞生了个宋涸,成长十九年,坐在了他面前。 吹灭蜡烛打开灯,象徵性用食指抹了奶油点在他的鼻尖,撤回手时却被拉住了。宋涸拽着他的手腕,垂着眼睛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他有一双羞于见人的手,幼时劳作奠定了它粗砺的底色,镰刀和锄头豁开的长疤、坚硬的厚茧、总是无意识抠弄的指甲,形销骨瘦也勾不起任何怜惜之情,就跟他的主人一样。 沈洲没觉得不好意思,任由宋涸细细端详,尽情审视它的丑陋与崎岖。 然而他没有想到,宋涸竟然张口含住了他沾着奶油的指尖,舔舐轻吻,温柔认真,甚至啧啧有声,略显涩情。 沈洲脑中轰然一声,脸颊立刻升温。他们亲了太多次,接吻已经习以为常,偏偏还在为此害羞不已。 他侧过头不敢看宋涸,触觉却因此更加灵敏。柔软的舌,温热的口腔,包裹着指腹上的伤疤和茧,带起阵阵酥麻的痒意。 宋涸吐出他手指时一本正经地点评:「奶油味道不错。」 半天没听见沈洲的动静,宋涸抬起眼睛,看见他歪着脑袋通红的脸颊,舔了舔嘴唇,嗓音低哑道:「我还想要个礼物。」 沈洲慢半拍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清咳一声,佯装无事发生一样转过脸来,问他:「什么?」 「亲我一下,不要下午那种……要伸舌头。」 宋涸的目光仿佛无形的旋涡一样,催眠、蛊惑、引诱,令人头昏脑涨。 沈洲感到自己的两瓣嘴唇轻轻打着颤,像两片零落的枯叶,恐怕承受不住新芽脉络中汩汩流淌的生命力,在寒风中兀自哆嗦着。 他无言地同宋涸对视了一会儿,缓缓从座位上蹭起身来。唿噜自他怀里跳出去,仰着脸朝他喵了一声,目送他一步步走向宋涸。 他走到宋涸跟前,捧起宋涸的脸,低下头闭上眼。他的亲吻很生涩,尽管装出一副经验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来,动作却实在笨拙,像吮吸一颗形状稍微怪异点的棒棒糖。 宋涸想笑,觉得自己跟被唿噜舔了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只体型大一点的猫。 连嘴巴都要自己主动张开,沈洲丝毫没有要攻城略地的意识,只是在唇瓣上敷衍地完成指令。 之前老想抢夺主导权,这回真轮到自己主导了,沈洲又踌躇起来。 好在宋涸纵容,任他磨蹭到最后。这大概是他们交往以来最轻柔的一次吻。 分开时垂着头喘气,才发现宋涸那里起了反应。 他的手游移在后腰处,时不时暗示性地揉捏一下,目光询问。 沈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深吸口气,做出妥协:「我帮你,用手。」 宋涸眼里的遗憾转瞬即逝,竟异常乖巧地点了点头。 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过分脆弱,他的手果然同梦里的一样,动作再温柔也逃不开茧疤带起的刺痛,硬生生从欢愉中逼出眼泪来。像是触发身体的自保机制般,提醒你不要热切过头,用水浇灭滚烫的皮肤才能勉强维持冷静,然而那点眼泪终究杯水车薪。 他们面对面靠坐在沙发上,宋涸的脸埋在沈洲颈项间。沈洲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湿润,不知是他喘息凝结的水珠还是他的眼泪,又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耳语,一遍遍重复唿唤着自己的名字。 「沈洲、沈洲、沈洲……」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本章第三段及简介小灰字中「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出自2019年华语辩坛老友赛第二场——「如果你有超能力,可以让你爱的人也爱你,你要不要使用这项超能力」。 第69章 (陆) 夏季来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沈洲忙着一篇新文的实体书上市事宜,某天听宋涸偶然间提起李安顺,说他和成执不知道什么时候处上了,两个人天天在学校里面腻歪。 陆以青最近在帐号上更新了酸菜鱼和莲藕排骨汤的做法教程,不过更新频率大不如前了。 大家都各忙各的,6月10号端午节这天又聚在陆以青家吃了顿饭。 李安顺趁着这次假期回了趟家,父母到底还是爱他的,几天相处下来,一家人的关系稍有缓和。而陆以青为了尽量把人数凑多一点,特地等到他返校才发出邀请,还让他带上成执。 几个人在10号晚上一起坐在了饭桌上。距离去年年末的跨年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情景恍惚重叠,不过席间少了个许歷。 大家热络地聊起即将到来的暑假——李安顺约定好暑假要和之前认识的音乐人合作一首原创歌曲、成执要备考下半年的英语六级、陆以青制定好了环球旅行计划、沈洲和宋涸给唿噜预约了月末的狂犬疫苗,打算暑假办理託运把它带回海汀。 话题渐渐分散。身为绿洲多年的老粉,李安顺自然知道沈洲即将要上市一本新的实体书,早前从宋涸口中得知自己的书粉身份早就暴露无遗,索性在饭桌上觍着脸问沈洲预定第一套亲签,沈洲同他开玩笑,说他以后唱歌出名了就该自己问他要签名了。 陆以青坐在一旁默默听着,偶尔跟着众人一起笑笑,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像是骨骼和血肉都已从身体里剥离,剩下的皮囊兜满了鼓胀却虚无的风。 第133页 摺叠椅还剩了一把,堆在客厅一角,积了些许灰尘。 逢年过节的寒暄还是要走个过场,母亲突然打来电话问候,他借着接电话的空档去阳台透了口气。 哥哥去年年末难得从国外回来陪父母过了个春节,那个家估计暂时忘却了陆以青的存在,距今为止已经很久没有催他相亲了。 今天这通电话也是如此,父母只关切了他的生活状况,送上了端午的祝福,例行要求他有空了常回家看看,而对他是否愿意相亲、谈没谈女朋友的事情闭口不提。 陆以青随口应付着,望着阳台外面的夜景发呆。 他愈发觉得与外界的联繫可有可无,父母倒不如彻底放弃他来得好一些,省去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同各自觉得疲惫的亲情留下一点泾渭分明的体面。 互道保重过后,在挂断电话的前一秒又听见对面犹豫的唿唤。 「阿青……」母亲的声音显得飘忽不定。 陆以青许久没听过她用这样轻柔的声音唿唤自己的小名,愣愣地应了一声。 「你跟那个……」那头磕磕绊绊半天,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一鼓作气道,「你跟那个许歷,现在怎么样了?」 上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她的语气还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现下却安稳平和,不带太多感情,像提起一个久远的、唇齿生疏的陌生人。 陆以青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主动提起许歷,电话那头还有嘈杂的父亲的低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是对方破天荒的没有再对这个话题大发雷霆。 「已经彻底分开了,」他淡淡道,「分开很久了。」 那头蓦地陷入寂静。 陆以青听见自己的唿吸声,喷洒在手机听筒上,传回来极其细微的颤抖。 就在他怀疑电话已经挂断时,母亲却开了口,声音喃喃的,意味不明的:「这样啊……那就好。」 莫名想起很久以前,母亲手把手教自己做饭炒菜,那时的笑容明朗愉快,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这样久,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不少,此刻竟呈现出像是感慨和惋惜般的错觉来。 心不在焉地道别后匆匆挂断电话,扶着阳台的围栏又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客厅的欢声笑语。陆以青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转身进了屋。 饭桌上成执正在给李安顺剥虾,宋涸正在抢沈洲碗里剥好的虾仁。沈洲一边拦着宋涸的筷子,一边抬起头问他接电话怎么去了这样久。 陆以青咧开嘴笑了笑,说自己在阳台吹了会风,又慢慢走回座位坐下,举杯祝大家端午节快乐,祝大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杯碗相互碰撞,饮料和酒水漾起圈圈层叠的涟漪,众人仰头各自饮尽。 这样温馨的热闹来之不易,以致于宴席散尽后,家里的空荡显得尤为醒目。 陆以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已经连续失眠好几个月,感到精力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十年的光阴几乎占据了他现有生命的三分之一,要脱离其间的感情,他尝到了应有的苦头,像割捨融入身体的血肉,体会到一种切肤入骨的疼痛。 总觉得许歷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出现,也许是鞋柜里专属于他的拖鞋、收起来却捨不得扔掉的他的洗漱用品、碗柜里他亲手挑选的餐具……统统都附上了他的气息,每一丝气息都分裂出一个他来。有时看到他在玄关换鞋、在盥洗台刷牙、在厨房里陪自己洗碗,转瞬又消失,比遗忘梦境的速度还要快。 好不容易睡着以后,总会梦见以前的种种,一起做过的饭、牵手走过的路、共同规划的家也在梦中初具雏形。又或者更久远一点,梦见不知道多少年以后,大家都各自安定,亲朋好友来新家聚餐,人人都夸赞他的厨艺越来越好,饭后客厅的灯被他关掉,投影仪放起欢脱的喜剧电影,大家纷纷笑得前仰后合,威风凛凛的月亮也兴奋得吠叫两声,扑到他怀里撒娇。 醒来往往怅然若失,要花好一会儿功夫催促自己起床。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临近期末,趁着开班会,他最后一次做了同学们爱吃的零食带去学校分发,然后向校方递交了一份资料。 那天下班回家在家门口看见个徘徊的人影,他习以为常地路过,一边开门一边说:「进来坐会儿吧。」 许歷头一回被他主动邀请,脸上闪过惊喜,跟着他进了屋。 上一次被沈洲招唿进来后,陆以青什么话也没说,只当无视了他,许歷没过多久就自己走了。 这一次不知怎么,陆以青的态度格外缓和,领他进了屋还问他吃没吃饭。许歷心中有些忐忑,摇着头说没有。 「那就一起吃点吧。」陆以青这样道。 接着去厨房里忙活晚饭,许歷过去帮忙打下手他也不拒绝,很快做好三菜一汤端上桌,两个人久违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以青像招待多年老友一样,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嘱咐他多吃点,待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温声同他道:「以后别来了。」 许歷面上本就稀薄的笑容瞬间僵硬,慌乱道:「我……」 「你也知道我很喜欢林港吧,」陆以青打断他,「如果你再这样不请自来,除了离开这座城市,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许歷不死心地摇了摇头,急忙掏出手机翻出相册给他看新家的照片:「……我们的家马上就要装修好了,就在林港,就在附近,年末就能住进去了……」 第134页 陆以青并没有看他递过来的照片,只是低头夹了口饭送进嘴里,表情淡漠,语气尽量自然道:「伯父伯母养大你不容易,我认识的许歷从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许歷闻言沉默一会儿,红了眼眶:「那我们呢?」 这句话令陆以青的神思涣散起来,他始终垂着脑袋,像是在回答许歷,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空气在这之后安静得令人窒息,筷子杵在碗底半天没有动静。他听到许歷的啜泣声,隐约破碎,像站在迷雾里迟迟找不见出路。 陆以青克制着自己不去眨眼,起身走过去轻轻拥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才敢闭上眼睛擦去眼角的湿润,然后轻轻对他说:「回去吧,好好生活,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许歷说不出话来。 陆以青把僵着身子不肯动弹的人一点点推出门外,关上门,听到门后传来压抑的哭声,渐渐缩下来埋头抱住自己。 从夕阳西下到夜深人静,屋子里越来越暗,门外的动静终于消失。陆以青瘫坐在玄关,背倚着门,瀰漫的夜色像是被夕阳烤煳的一样,他似乎嗅到了隐隐的焦苦味,又或者只是唿吸有些不舒畅。 总之,很难受,难受到感觉再也把控不好任何火候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盘菜已经彻底烧焦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久之后陆以青收整行装出国去完成自己的旅行计划,再也无从得知许歷的消息,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新家。 那个家有宽敞的大厨房、客厅的面积也不小、餐桌能同时容下数十个人一起吃饭、阳台採光很好,狗窝能晒到温暖的太阳…… ——如果他有幸见过,想来他一定会喜欢的。 第70章 唿噜要比以往更加活泼,海汀没有林港那么多遮天蔽日的大厦,或许它也觉得自在些。 沈洲偶尔会带它出门散步,在傍晚吃完晚饭过后,和宋涸一起。 此前二人总是争吵不断,难得暑假里有这样一段平淡安稳的熨帖时光,像是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幸福得以清晰预见。 夏日的风烘热烤人,天黑以后总算凉快一点,乘凉的老头老太太沿着街道排排坐着唠嗑,手里的蒲扇缓慢摇动着。 沈洲穿着短裤踩着凉拖走在青石砖铺就的老街路上,额头还是渗出不少细密的汗珠来。他扯着领口擦了把汗,嫌热,转头把怀里的唿噜递给宋涸。 宋涸也嫌热,套在唿噜身上的牵引绳是背心式,他就这么单手拎着,另一只手飞速扇动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gg扇子,扇出来的风尽数往沈洲那边吹。 他们已经回来将近一周了,天气越来越热,海汀的盛夏来势汹汹。 自从某天心血来潮把唿噜带出门散步以后,小傢伙在家里就愈发待不住了,偏偏它又不愿意自己下地走动,非得要人抱着,宋涸说它跟沈洲简直一个德行,一人一猫都懒得出奇,没人伺候都能把自己给养死。 老街和宋涸家的小区一样位于邻海的城中村,低矮的瓦房上空牵着电桩缆线,沿街的商铺亮着单调的白灯黄灯,地面青石砖的裂痕交缠成黑色的蛛网形状。沈洲趿拉着拖鞋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小石子儿偶尔飞溅钻进脚底板,他就龇牙咧嘴地站住脚抖一抖凉拖,神态像个七老八十的遛弯小老头。 ——也许几十年后的某个盛夏傍晚,两个人都要拄拐才能走了,勐然间望着他的背影回过头来想起这么一遭,感慨感慨恍如昨日,倒也不错。 长街尽头缓缓驶来一辆小型面包车,顶着喇叭通知大家去广场观看露天电影,沈洲回过头来望着宋涸笑,提议道:「去看看?」 宋涸点点头。唿噜的分量不轻,他换了只手拎着,绕到沈洲另一侧,继续用扇子飞速往那边扇风。 面包车所说的广场位于城中村正中央,宋涸四年前就是在那里喝住了鬼鬼祟祟的沈洲。八岁太久远了,那才是他记忆里的第一面。 爬上几十级石阶,广场就是一个空旷的大平坝,近年来开始规范流动摊点,夜市停办,小吃摊也没有当年那么多了,三三两两挤在广场边缘以便随时开熘。老太太在中间跳广场舞,放假的小学生和初中生你追我赶大汗淋漓。夜市虽没了,热闹却不减当年。 绝佳的好位置已经被霸占,面包车最终停放在石阶下面的平台上。 支起半个车身大的幕布,廉价的笨重音响盖不过广场舞dj,一部老旧的抗战片子《举起手来》,画面模煳显色发白,用的是上了些年头的老古董旧设备。 陆陆续续围过来一些人,零散地坐在不同的台阶上。 沈洲和宋涸也坐在其间,把唿噜搁在一旁,有小孩子过来逗弄,餵一点烧烤摊上买来的鱼虾。 一片烟燻火燎的小吃摊中间夹着一辆孤零零的三轮车,佝偻的老婆婆拖着泡沫保温箱贩卖老式冰棍,五角一根,宋涸跑去买了几根,和沈洲一起边嗦边看电影。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看,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唠嗑,以往那种万人空巷的露天电影早已成了过去式,现在无非图个情怀,大家对电影本身兴致缺缺。 宋涸同样看得不专心。老式冰棍就是纯粹的白糖味,婆婆可能还加了点薄荷水,吃起来很解暑,几口下去心中的燥热烦闷一扫而空,他开始百无聊赖地找事干——把玩沈洲的手指。 第135页 本该是很漂亮的一双手,又细又长又白,可惜了操劳的茧疤无处不在。 沈洲倒是看得专心,左手举着冰棍,眼睛盯着幕布,右手任他搓捏揉掐。 「我得帮你改掉抠指甲的坏习惯。」宋涸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石板被雨水侵蚀得坑坑洼洼,硌得屁股有些疼。沈洲挪了挪屁股,吸熘一口冰棍,随口应道:「好啊,怎么改?」 宋涸把他的手正对着合上自己的掌心,然后十指相扣:「像这样,你就动不了了。」 牢牢贴合的掌心传来柔软的热度,沈洲下意识环顾周遭,确保没人看过来。 「没用,」他说,「你总不会一直在我身边。」 两只手扣得很紧,这种严丝合缝的接触在盛夏里过于热烫了,掌心像贴着火炉一样。沈洲说好热,让他把手松开,宋涸不听,反而握得更紧了。 「谁说我不会?」他扳过沈洲的头,与之对视,固执道,「……我又不像你。」 沈洲觉得他这模样像一条急于表露衷心的大型犬,又委屈又抱怨,忽然间觉得没必要跟他争论什么,索性挑挑眉一口气咬光了手里的冰棍,腾出只手用力揉了把他的头。 一边笑着应和:「是是是,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直都在,咱俩是连体婴儿,行了吧。」 说完暗自在心里接上一句: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共也就这么些天了。 宋涸犟赢了才终于松开他的手,拨弄着自己的头髮开始嫌弃他:「你手上都是融化的糖水,别乱摸我头髮!」 沈洲本来已经收回手了,闻言又上去乱揉一把,嬉笑道:「就摸了怎么着?」 摸完了才知后觉刚才的大嗓门引得周围的人连连望过来,有人嘀咕着这孩子好像是宋祁家儿子,另一个又是谁? 探究的视线略带刻薄,像刀子一样尖锐。沈洲转过头重新坐正了,装作目不转睛地继续观看电影。宋涸的手悄悄摸索过来,盖住他撑在身侧微微曲起的手指,想说些什么,又终究什么都没说,垂下头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唿噜的脑袋。 夜色渐深,月亮高悬,攀在墙壁上的爬山虎茂盛如瀑,蝉鸣掺杂着孩子们的打闹声此起彼伏,电影里的滑稽场面引起一小片闹笑。 与此同时,身处哈萨克斯坦的陆以青已经订好了第二天飞往乌兹别克斯坦的航班,此刻正坐在科克托比山的缆车上等候日落。 沈洲在两天后刷到他的朋友圈,九宫格风景照,只有一张自拍,微微笑着面对镜头,背后是被夕阳泼洒的阿拉木图和麦迪奥雪山。 那天正好和宋涸一起去墓园探望宋祁和徐一玲。墓园的绿化做得很好,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鲜花,蝴蝶环绕蜜蜂嗡嗡,夫妻俩的墓前照例供奉不断。 依然没什么话可说,和宋涸站在一起就像顶了什么罪状一样,愧疚心虚挺不直背嵴。 静默中手突然被人握住,十指紧扣,拇指指腹被人略带警告地用力捏了一把。 沈洲反应过来自己又在无意识抠指甲了,这回连疼痛都麻木到悄无声息,宋涸比自己更快一步发现,并在流血前及时制止,如他所说的那样,正儿八经地开始着手帮他改正这个坏习惯。 墓碑上的两张照片直勾勾盯着二人,化作有形的阳光炙烤着沈洲,令他如芒在背。掌心灼烫,他几次尝试挣脱,却挣脱不开。 宋涸面对自己的父母同样无话可说,许多事他们生前不在乎,死后也未必想听。太阳晒得人心烦意乱,交握的掌心起了细汗,他举起沈洲的手,朝父母轻轻晃了晃,心说看吧,你们以为是怎样就是怎样。 沈洲被宋涸的举动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慌忙拽着人往回走,藉口说天太热了,赶紧回去吧。 匆匆路过一旁年轻姑娘的坟墓,庆幸宋涸没有注意到,不然徒添糟心。 苦夏令人烦乱。 沈洲就是在回去的路上翻到陆以青游玩哈萨克斯坦的朋友圈的,他看到照片上潘菲洛夫烈士公园的长明灯经久不息、科克托比山的夕阳金光璀璨、绿色巴扎的集市货物琳琅满目,情不自禁感慨了一句好美,一旁的宋涸闻言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有什么,以后咱们也去。 宋涸暑假没在找长期兼职了,他说要备考英语四六级,尽早准备考研,为了将来,为了把沈洲眼里的异想天开变为现实。 沈洲的工作也相对轻松了一些,他特地腾出不少时间来充实这个暑假。 两人隔三差五就往乡下奶奶家跑,老人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前不久病死了,院子里很冷清,他们在时能热闹一些,顺便帮着做一些应季的农活。有次帮奶奶清理杂物间,翻出一堆宋涸小时候的玩具来。 篮球瘪了,变形金刚缺胳膊少腿,唯独二轮滑板尚且完好无缺。 沈洲小时候可喜欢这些玩意儿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长大以后不好意思买,但多少还保留了一些兴趣。扔掉那堆破烂之前,他先拿过来一一研究了一遍。原来篮球摸起来是这种手感,原来变形金刚真的能变形,原来二轮滑板的轮子三百六十五度都能转。 宋涸看他一脸稀奇,问他要不要试试滑滑板。 然后给他演示,怎么上板怎么滑行,怎么转弯怎么剎车,二轮滑板比四轮难多了,平衡无比重要。沈洲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站稳都勉强,最后干脆坐在滑板上被宋涸推着往前跑。 第136页 那是个大热天,两个人在院子里折腾出一身汗,奶奶坐在檐下望着他们笑。 起风时髮丝飞扬,袖子里灌满热风,宋涸在身后累得气喘吁吁,问他开心不开心。 沈洲的声音被风吹得零散,与蝉鸣连成一片。 这辈子头一次,感到自己拥有了迟来的童年。 第71章 高三六月份高考完早已毕业,高一高二七月中旬还在苦读,二十号左右才放假,这是海汀一中歷来的传统。 趁着学生们还没放假,沈洲心血来潮想熘进母校转一转。 海汀一中对于校门的看守很严格,正门是进不去了,只能翻墙。 早年的夏季校服沈洲没捨得扔,夏天偶尔还会翻出来当睡衣穿。一中校服的款式版型沿用至今,不过是材质不同了,不细看也能矇混过去。 宋涸要跟着一起去。他当年中考没考上海汀一中,读的是隔壁二中,因此得借用沈洲的校服,好在勉强能穿上。 两个人换完衣服站在客厅里互相打量。 宋涸穿上高中校服没有半点违和,一看就是那种长期坐后排的混不吝差生。沈洲生出一种亲切感来,仿佛两人确实同过窗,也曾在母校的操场上擦肩而过一样。 他上去把宋涸的衣领褶皱捋顺,笑着打趣:「这是谁家小学弟啊。」 宋涸顺势搂过他的腰,埋头在他颈间深吸口气,手从蓝白短袖的下摆伸进去掐了把他腰间的肉,说:「你穿着显嫩。」 沈洲拨开他的手去镜子面前照了照,借着校服的光,感觉自己也被净化得干净清爽了不少,不过年纪摆在这儿,要说青春靓丽也算不上,更像是那种苦逼的復读生。 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去了海汀一中,到时正值大课间跑操,操场上混杂一片,他们趁乱翻进学校围墙,从旗台背后窜出来熘去了篮球场。 宋涸并不是第一次进来海汀一中,毕竟他爸在这里任职多年,举办什么汇演什么活动之类的也跟着进来逛过两回,印象最深的就是学校三层楼的食堂,味道难得不错,尤其是三楼的精品套餐。 大课间跑操有风纪委员四处巡查,他们躲在篮球场旁边的小花园里,借着一旁体育馆的掩映——当年沈洲就喜欢躲在这里。 熘号的学生有不少,三三两两蹲在灌木丛里偷吃小卖部买来的零食,放风的学生抻着脖子四处张望。 跑完操,旗台上的校领导开始点评,方队整齐的班级率先退场,反之扣分罚站。话筒将校领导的声音放大,沈洲听着莫名有些耳熟,抬头远远看去,发现旗台上站着的人竟是刘明阳。 一旁恰好有学生抱怨教导主任讲话啰嗦。宋涸也注意到了,拧着眉转过头来与沈洲对视一眼。 自从上次造谣事件刘明阳引咎辞职后就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消息了,没想到如今翻身成了海汀一中的教导主任。 「……你们一中这么拉的吗?」宋涸哼道,「还聘请这种人渣?」 沈洲耸肩:「本来该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也算是降职了。」 陆陆续续有班级解散,不用继续躲在小花园里了。两人慢悠悠往篮球场上走。 大课间是时间最长的课间,不少男同学聚在篮球场上打篮球。高中打球跟大学的氛围截然不同,热热闹闹的,不断有女生路过或者逗留,你我我暗恋你的,大家表现欲极强,做什么事都充满干劲。 宋涸看了心痒,目光熘直的,沈洲忍着笑怂恿他上去试试,他就跑过去询问能否加入,场上正好缺人,几个男生爽快地答应了。 沈洲看不懂球赛,他年轻时候可没有伙同同伴一起打球的待遇。随意找了个花坛边边坐下了,翘着二郎腿好奇地观望。 校服的短袖短裤把宋涸的长手长脚展露无疑,小子的身材很好,随着运动绷起的肌肉匀称紧实。不断有小姑娘驻足,悄声讨论他是哪个班的。 校服的版型很宽松,宋涸要比沈洲高出几公分,他穿在身上并不紧,只是上衣短一些,跃起投篮时被风掀起衣摆,果真看到隐约的腹肌——去年跨年夜他说自己有,沈洲想摸还不给摸来着,后来谈起恋爱反而不好意思像他那样肆无忌惮地揩油。 投篮进球了,瞧那小子嘚瑟的,眉目飞扬,视线跟装了雷达一样,径直就找过来了,眼里的得意和骄傲显得意气风发。 周遭人来人往的喧嚷和记忆里的高中时光如出一辙,连场景都多有重叠,不过那时候的沈洲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缘的角落里没人注意,更加不会有这样灿烂的光芒探照过来。 这一刻突然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时空错乱,没有暌违的十年差距,他们真的上过同一所高中。并且结识,不止擦肩。 沈洲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胸腔里心脏跳得飞快,酸酸涩涩的,又有一点甜蜜,像缠上了荆棘,荆棘上开出了芬芳的花。 后来上课铃响,球赛被迫终止,四散的学生纷纷拔腿往教室里跑,宋涸一一和队员们碰拳道别,撩起衣摆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朝沈洲走来。 沈洲扬起脸夸他:「好厉害。」 宋涸的目光降落在他脸上,笑意蔓延:「喜欢吗?」 沈洲转开视线,清咳一声:「……喜欢。」 「我教你?」 沈洲摆头:「我笨,学不会。」 第137页 宋涸朝他伸出手,不容抗拒道:「待会儿回家去买只篮球,家附近有个废弃车站改造的球场,我们去那儿练。」 沈洲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微微发汗的湿润,被他拉起来,包住手指,听到他问:「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宋涸的髮丝凝着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成光点。脸颊因为刚刚的运动泛着潮红,睫毛投下阴影,盖不住眼底的喜悦。他弯起眼睛朝沈洲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是少见的朝气蓬勃的笑容。 篮球场和操场上一片空荡,学生们奔跑过后扬起的尘土还在风中飞扬,刚刚的喧嚣嘈杂已然消散。地面被迫承受着树木绿荫投下的斑驳碎影,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影影绰绰落满了全身,千疮百孔的模样。沈洲拉着他的手穿梭其间,走在那条熟悉的、连接着教室食堂和宿舍的林径小路上。 那条路照例漫长而弯曲,像蛇吐的信子一样,曾经将他卷裹入腹,此刻才终于把他全须全尾地吐出来,让他再度睁眼看清了这所占据了他整个青春的学校,原来也是热情洋溢、熠熠生辉的,远没有记忆中那么可怖。 高三年级有一栋独立的教学楼,高考过后学生们都走了,教学楼也就闲置了。从一楼直上四楼,墙又刷白了一些,排水管道上了红色的漆,安全出口的绿灯没再亮起,楼道瓷砖的裂痕还是老样子。 幽长的走廊迴荡起他们的脚步声,窗格把阳光割裂,沈洲踩着一地菱形光斑一间间教室找过去,最终停在尽头的最后一间。 那扇破门这么多年了都还没修,抵着金属把手用力一顶就开了。教室里的布局早变了样,课桌椅换了新,墙上的名人标语还蒙着布置考场时没卸下来的白纸。 宋涸率先一步进了教室,四处走了一转。他此刻的感受不如沈洲那样深,毕竟也才升学一年,对高中的印象还没有完全模煳,生不出那样多的情愫和感慨来。 「你坐哪里?」他问沈洲。 沈洲仍杵在门口,指了指中排靠窗的座位。 提步跨过门槛,绕过座椅的空隙缓慢走过去,记忆里是堆积如山的书本,闷热的汗臭味,和前桌女生被风扬起的发尾。 他喜欢在课间望着窗外发呆,除了上厕所和接水几乎从不离开位置,没人找他说话,也不必去小卖部买零食。窗外能看到桃树的树冠,树枝的分叉走向经年累月都能默背下来。 崭新的课桌材质坚硬,再也没有刻满歷届心事的划痕,掌心贴在上面光滑到几乎要打滑。沈洲没敢将重心全部託付,小心撑着桌面隔着紧闭的窗玻璃朝外看。那棵桃树还在,绿油油的,结了不成气候的畸形小果子,枝丫修剪过了,不再是当年那副模样。 宋涸凑过来紧挨着他,贴着窗玻璃跟着他的视线看下去,说:「我猜你当年经常往窗外望。」 沈洲说:「你猜的不错。」 脸离窗玻璃太近了,说话间唿出的热气蒙成了白雾。 宋涸的性子是静不下心来欣赏花花草草的,他高中敛了脾气用功读书,成日要死要活,烦的路上见到个石子儿就恨不得上去踹一脚,花花草草不被他拦腰撇断都是好的。 但他还是用力想像了一下十多年前的光景,问沈洲:「春天桃树开花的时候是不是很美?」 沈洲愣怔一下,点头道:「嗯,很美。」 宋涸突然转了话题:「好想见一见当年的你。」 沈洲闻声转过头,宋涸的脑袋抵在窗玻璃上,正认真看着自己。 窗外的阳光经过玻璃的稀释打在他脸上,照得他的目光暖融融的,皮肤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沈洲试着想像,没一会儿开口笑道:「见了估计要打架,咱俩不是一路人,指定互相看不顺眼。」 宋涸也笑,并不否认:「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最后也一定会喜欢上你。」 小屁孩到底年轻气盛,从不吝啬直白热烈的告白,沈洲听他说喜欢听了不下十数遍了,还是经不住腾得红了脸,乱了心跳。 只是可惜了,他们要用多少个「如果」才能勉强凑在一起,如果沈洲早生十年、如果宋涸考得起一中、如果几十个班级恰恰能分到一起。 并没有待太久,他们看完教室又慢腾腾晃悠了一圈,逢人询问就说帮老师取资料,只要不遇见刘明阳,没人能看出破绽来。 就是正门还是出不去,门卫要看校牌和假条,回去还得翻墙。 临走宋涸提了一嘴中午想吃学校食堂,两人又折回了操场。 上午最后一节课,有几个班在操场上上体育课,跑完两圈解散后自由活动,他们又矇混进去,坐在临近食堂的树荫下。 不一会儿凑上来两个女生,躲在一旁张望了半天,惊喜地「呀」了一声,跑到宋涸跟前喊:「果然是你!」 宋涸一脸莫名,问她们:「你们认识我?」 其中一个女生激动地同他解释:「去年春节你在街上发传单,我们问你要过微信呀!」 另一个女生补充:「你还让我们好好学习来着!」 宋涸回忆一番,有点儿印象:「原来是你们,你们在一中念书?」 「对啊,你也是一中的?我俩是高二二十七班的,你是哪个班的啊?为什么之前从来没遇到过?」 宋涸转头朝沈洲使了个眼色,心说正愁待会儿不知道问谁借饭卡呢,食堂又没法用现金和手机支付,这不巧了。 第138页 他站起身,朝两个女生凑近了些,竖起根手指轻声「嘘」道:「我俩已经毕业了,趁暑假熘回母校来看看,待会儿借你俩的饭卡去食堂刷两份精品套餐行不?」 俩姑娘红着脸点头如捣蒜,宋涸笑起来:「谢了,钱我微信转你们。」 说着掏出手机,联繫人翻到一半想起来之前已经被沈洲删光了,宋涸有些尴尬地「呃」了一声,刚想说不好意思重新加一下,嘴还没张开就被沈洲拦下了。 「我来给,」沈洲挡在宋涸跟前,笑盈盈地掏出手机问姑娘们,「你俩手机应该已经上交了吧?微信号多少?我加一个。」 加完微信,给出一张饭卡,两个女生还想跟宋涸说点什么,沈洲拉住宋涸就往食堂方向走,转头同她们挥挥手:「你们体育老师好像在喊集合了哟,我们就先去食堂排队了哈。等会儿在一楼大门等你们,你们记得来拿饭卡。」 等两个女生匆匆忙忙跑远了,沈洲迅速敛了笑容,松开了宋涸的手臂。 「怎么了?」宋涸挑眉看他,「你看起来不高兴?」 「之前也有女生问你要微信,怎么不见你凑近了对人家笑?」 宋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克制不住笑出声来:「这不是有求于人嘛?所以你为什么不高兴?」 沈洲不说话,宋涸抬手揽过他的肩,趁着周遭没人飞快亲他一口,附耳问他:「吃醋了?」 沈洲脚步一顿,后知后觉,脸色却越来越沉。 他推开宋涸,语气发闷:「很热。」 宋涸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被推开了也不像之前那样固执地硬要挨着他。听他说热就用两只手给他扇风,那点风微乎其微,沈洲没觉得凉快多少,心里不断上涌的迷茫和惊惶让他神思恍惚。 以致于宋涸近在咫尺的说话声差点都没能听清。 隔着那双手飞快扑腾掀起的微弱风声,沈洲模模煳煳听到他说:「谢谢你……能这么在意我。」 非常莫名的,沈洲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下意识联想到宋涸他爹来。此刻也终于觉得宋祁可能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好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宋祁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也给不了回应,只能装作没听见,埋着头径直上了三楼。 相较于一楼廉价的大锅套饭,三楼的精品套餐可以说是食堂的顶配,沈洲读书三年从来没上过三楼,见都没见过传说中的精品套餐。 宋涸拿着饭卡去窗口打餐,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占座。没一会儿下课铃响,教学楼很快涌出乌泱泱的人群,不过短短几分钟,食堂已是人满为患。 宋涸端着两份饭找过来,给了他其中看起来肉更多的一份,沈洲怀着异样的心情尝了一口,原来也不过如此,味道确实不错,但也称不上绝味。 犯不着惦记十年。 吃完饭如约前往一楼大门等人,两个人都鹤立鸡群十分惹眼,尤其宋涸,模样出众,长得还像去年落水救人牺牲的某位本校老师——老师的照片至今仍挂在表彰墙上。 人来人往的,偏偏就撞见了刘明阳。 趁着刘明阳偏着头还在跟同事聊天,宋涸「卧槽」一声,拽着沈洲就要躲。沈洲也惊慌了一下,想了想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被赶出学校,正好也懒得翻墙了,于是拉住宋涸,好整以暇地站稳了。 刘明阳正跟同事有说有笑,余光扫见两人,笑容僵住了,脚步也停下来。 同事问他怎么了,他摇头说没什么,说自己有点事忘了,让人先走,自己稍后就来。 同事也没多问,先一步离开了,路过宋涸时还在狐疑这学生怎么长得有点眼熟。 眼见刘明阳皱着眉头走过来了,沈洲任他打量,面不改色地权当没看见。心里想着对方最好也装作不认识自己,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 天气实在太热,刘明阳刚在太阳底下走了挺长一段路,热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抬手揩了下额头上密布的汗水。宋涸警惕地上前一步护住沈洲。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打扮?」刘明阳说话的气势颇具几分教导主任训斥学生的风范。 「……」宋涸瞪着他,一脸「关你屁事」。 沈洲挪了几步,从宋涸身后站出来了。因为没从刘明阳刚才的语气中听出多少恶意,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有话好好说。 「只是想回母校看看。」沈洲实话实说。 周遭不断有路过的学生同刘明阳打招唿,恭敬地喊他「老师好」,刘明阳一边点头回应着,一边数落沈洲:「回母校怎么不走正门?大课间翻墙还从旗台后面窜出来,生怕我看不见吗?」 或许是沈洲身上的校服让人觉得他也还年轻、也是这一中的一份子,刘明阳不自觉就像教育学生一样教育起他来:「逛够了就走正门回去,门卫如果拦你们,让他给我打电话就行。别翻墙,被人看见了对学校影响不好。」 不等二人回答,刘明阳背着手挺着浑圆的肚腩越过他们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他们:「对了,你俩吃饭没?」 沈洲愣道:「吃了。」 刘明阳「嗯」了一声,转头走了…… 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宋涸看了眼刘明阳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见鬼了。 沈洲回过味来,笑了笑:「估计是没好意思跟我道歉吧?管他呢,能走正门谁乐意翻墙。」 第139页 把饭卡还回去之后,二人跟随午休的人潮光明正大地往校门方向走。 学生宿舍临近校门,校门正对着一口圆形花坛,里面有一株巨大的梅花树,花开红艷艷的,他上学时回宿舍总会路过,碰上花开就会驻足抬头看一会儿。 而今正值盛夏,梅树没有开花,枝叶繁茂,绿茵茵的。沈洲路过时不由自主慢下脚步,抬头看去,阳光透过密集的枝叶漏下光束,打在脸上,金灿灿的,像舞台的聚光灯。 「你在干嘛?」前方的宋涸转头喊他,注意到他抬头的动作后,又问,「在看什么?」 沈洲有些恍惚,宋涸已经穿过人群跑来他身边了,与他并肩站着,学着他抬头往上看。校园广播在放周杰伦的《晴天》,歌词唱到「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一束光打亮他双眼,他不太适应地微微虚起眼睛,感慨一句:「阳光真好。」 然后拉起沈洲的手,说:「快走吧,早点回家,还要去买篮球呢。」 第72章 8月4号是陆以青生日,3 号他从伦敦到达雷克雅未克,生日是在冰岛上度过的。冰岛与中国有八个小时的时差,沈洲给他送去生日祝福时,他说自己正在skygoon泡温泉。 「你小子会享受啊。」 沈洲坐在客厅沙发上发了句语音打趣他。 一旁台扇的风力已经开到最大,桌面上宋涸的四级真题沙沙地吹开了好几页,他抹掉后脖颈的汗珠,探身把书倒扣。 宋涸正在厨房里洗碗,声音隔着哗啦啦的水流传出来,问他在跟谁说话。 夕阳从客厅的窗户透来灿金霞光,晃眼的光斑好巧不巧地打在沈洲身上,他起身把台扇调转了个方向,梭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跟陆以青聊天呢,」沈洲抬起头,拔高音量沖厨房里喊,「他今天过生日,我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说他回国后想来海汀度个假,让我们给他当导游。」 宋涸又问:「什么时候?」 「八月中旬。」 「让他来,」宋涸说,「八月中旬正赶上帮奶奶收水稻。」 「抓壮丁是吧?」沈洲呵呵道,「行。」 跟陆以青扯皮一阵,等宋涸洗完碗,二人带上前不久刚买的篮球一道出了门。 城中村的西面有个废弃车站,早年村委在原本停车的空地上画了白线修了两个篮球架,附近居民家的孩子们喜欢来这里打球跳皮筋。宋涸小时候也经常来,初中逃课要么去网吧里打游戏,要么就是到这里来。 听说明年就要推翻修成菜市场了,现如今围墙已经垮了一半,地上的白线日晒雨淋十几年,早已模煳不清了。 这个年代的小姑娘不怎么跳皮筋丢沙包了,只剩几个小男孩围在球架下面投篮,十投九不中的,好不容易投中一个就高兴地直蹦跶。 接连几天下来,沈洲和宋涸已经跟那群孩子混熟了。沈洲自知没脸去笑话别人,他比那群孩子还不如。 男孩们倒是很喜欢宋涸,这个长得又高又帅的大哥哥打球很厉害,就是手有点欠,总喜欢抢人球,还爱在另一个大哥哥面前炫技,跟个开屏的孔雀一样过度招摇。 夕阳坠没,霞光消退,角落的黄色大灯亮起来,断壁残垣的废墟里长满杂草,蝈蝈蛐蛐儿叫唤个不停。偶尔有人推着自行车骑着小电驴抄近路从旁穿过,遇上正好进球也笑着捧场两句。 宋涸教的运球、投球和三步上篮沈洲一个也没学会,动作僵硬仿若復健,孩子们模仿着他的姿态大声笑话他,宋涸单手叉腰站在一旁指导,咬着下唇忍着笑。 跟个雕塑似的举着球酝酿了老半天,篮球最终脱手砸在篮板上弹开。沈洲自暴自弃地跑去捡球,把球扔给宋涸,埋怨道:「看吧,我都说了我学不会,尽让人看笑话了。」 宋涸费力压下嘴角,换上严肃脸,一一瞪一遍捧腹的孩子们,喝道:「谁敢笑?」 沈洲累得跑到另一头的球架下面坐下了,看着宋涸怀抱着一只球单手去抢孩子们的球,然后贱兮兮地两手运球躲过孩子们的追逐,到了篮下接连投了两个拉杆,球进了还得扭头确认一遍他看没看见。 臭屁的小屁孩。 沈洲朝他笑笑,竖起一根大拇指夸他帅得惨绝人寰,他背过身假装撩衣服擦汗,藏不住红透的耳根。 呵呵,真可爱。 夏夜的微风拂过,灌满袖袍搅乱髮丝,沈洲顿觉身心舒爽,仰起头,越过钢架横臂看到了散布天幕的细碎星光。 二十九年,不如活这一刻。 拎着鸡毛掸子的阿姨跑来把自家孩子逮回去吃饭,几个男孩嚷着让宋涸明天教他们拉杆,一边和大人顶嘴一边抹着沾灰的花脸走了。 夜色渐深,下班的已经到家,乘凉的都去广场了,一时间就剩了宋涸和沈洲二人。篮球拍击地面的啪啪声在场上迴荡,宋涸站在三分线外又投了几个篮,才慢吞吞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湿的刘海,抱着球转身往沈洲这边走来。 宋涸脸上的汗珠折射黄色灯光,像覆在皮肤上的琳琅串珠,随着行走的动作摇曳生辉。他今天穿了件无袖t恤,手臂肌肉起伏的轮廓清晰可见,此刻抱着篮球抬手擦汗,皱起的t恤下摆露出一块泛着水光的腹肌。 沈洲手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说什么也得厚着脸皮摸上一摸。 第140页 宋涸本想走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离他两步开外见他曲起手指朝自己勾了勾,听见他说:「到我跟前来。」 宋涸不明所以,仍听话地改变了方向径直朝他走过去,在他跟前停下了,低头问他:「怎么了?」 白花花的一小块腹肌近在眼前,沈洲眨巴着眼睛,同他打商量道:「那个……衣服能不能掀起来?我想摸摸你腹肌。」 宋涸一愣,没说什么,把怀里的篮球往旁边一丢,毫不犹豫地掀开了自己的衣服。 沈洲怀着欣赏的心情一脸正经地上手摸了一把,介于柔软和结实之间的奇异触感。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客观评价了一句「手感真不错」。 跟前的宋涸一动不动的,本分过头,显得异常安静。沈洲抬起眼,看到宋涸意味不明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兜头罩下来,心头一跳,想把手缩回,半道却被他抓住了。 「你手上好多茧,」宋涸哑着嗓子低声道,「……好痒。」 沈洲张嘴刚想说话,勐地被他拽起来,不由分说就往断墙那边拖去。 断墙背后是一栋居民楼的侧面墙体,斑驳的墙皮上攀着一株刚从废墟里长出来不久的、尚且稚嫩的爬山虎。 这处断墙没有路,鲜少有人经过,只有杂乱堆积的砖石和疯长的荒草。 沈洲被摁着后脑勺仰头接吻,嗅到宋涸身上哄热的汗水味,以及身后墙缝里因缺乏阳光照耀而生出的苔藓的青草味。 宋涸的手掌隔着单薄的衣衫紧贴他的背嵴,沿着微微凸起的嵴骨一路往下,在腰椎处辗转,最终探进他的裤腰。 沈洲及时抓住他的手腕制止,这个吻终于分开。宋涸不满地皱起眉,抿着湿润的双唇紧紧盯住他。 还是没习惯换气,沈洲垂着头大口唿吸,视线从旖旎的气氛里抽离,落在宋涸脚下。身后的断墙挡住唯一的灯光,身前的居民楼满目疮痍。不透光的巨大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墙与楼的空隙间漏出一线狭长月光,像裂缝一样横在宋涸脚下,将他隔开,在咫尺之外。 沈洲缓缓抬起头,与宋涸近距离对视,在昏暗中仍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声音也控制不住地艰涩发软:「回家再……」 宋涸没等他把话说完,已经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引着他往身下贴去:「……先帮我。」 沈洲的手瑟缩了一下,宋涸很快注意到他的反应,看向他那处,语气有一丝雀跃:「你也?」 「闭嘴,」沈洲倾身靠上他肩膀,气息不稳,低骂道,「臭小子,都怪你。」 宋涸伸手去扯他裤子,哑声催促他:「你先把裤子脱了。」 「不行……赶紧用手弄完,剩下的回家再说。」 「……一起。」 草丛里的蝈蝈蛐蛐还在叫唤。有人骑着小电驴驶进废弃车站,隔着一堵墙飞过,纳闷了一句地上是谁的篮球忘了带走。 墙这边的两人额头抵额头。 粗重的唿吸近似缺氧时濒临窒息的本能,原本捕捉不到的各种气味也被无限放大。废墟的荒芜味道可以同尘埃划上等号,杂草的植物味道合併于青苔,还有彼此的汗水味道,像沙滩上肆虐而过的海风。 草草结束后,宋涸拉着沈洲火急火燎往家赶。 路过超市买完东西,无视了王叔怪异的视线冲进小区,爬上五楼,打开家门,将人压在门上亲吻。 粗暴地脱掉各自的衣服,没能跟着出门的唿噜万分不满地窜了出来,扬着小脑瓜围着二人喵喵叫,叫声尖锐又细长。 沈洲被唤回一些理智,推开宋涸,抓了把汗湿的头髮,说:「打住!一身臭汗,先去洗个澡。」 赤条条地钻进浴室,打开淋浴,后知后觉感到害臊。沈洲迎着水流抹了把脸,疑心今晚的月光夹杂蛊惑。 门「咔哒」一声被拧开,宋涸挤进来,狭小的浴室更加逼仄。 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水汽蒸腾之中,一个吻就轻易迷失。 肩胛撞上墙面的瓷砖,刺骨的冷意掀起一片鸡皮疙瘩。察觉到宋涸的手不安分地往那处探去,沈洲一个激灵跳开了:「等等,莫非你想在上面?」 宋涸的表情在理所应当和困惑不解之间反覆跳跃:「不然呢?」 「开什么玩笑?你那玩意儿怎么可能进得去?」 宋涸闻言面色发红,半张着嘴欲言又止,琢磨半天吐出来一句:「总不能我在下面吧?」 沈洲也不是非要争个上下,关键是宋涸那玩意儿……实在难以想像……当然他也知道这臭小子不可能情愿当下面那个,一时也有些为难,心里的退堂鼓早就敲响,干脆顺理成章地同他打商量:「……要么就不做了。」 「不行。」 眼看宋涸伸手要来拉自己,沈洲连忙躲开,语气也强硬了些:「今天不做了!」 「要做。」宋涸长手一捞,成功揽住他的腰,凑上来想吻他。 沈洲抬手抵住他脑门,坚决道:「不做。」 「我要。」 「说了不做。」 抵在脑门上的那只手被他拉下来贴住脸颊,掌心的茧擦过光滑皮肤,想来会颳起细微的疼,宋涸却丝毫不怕,歪着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柔声道:「要嘛。」 周遭水汽瀰漫,宋涸的脸湿漉漉的,头髮也打湿了,一绺绺耷拉着。沈洲与那双清亮的眼睛隔着水帘对望,蜷了蜷指尖,说:「撒娇也没用。」 第141页 宋涸微微噘起嘴,他可能自己没有意识到,眉毛还皱起来想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愤懑地指责沈洲:「我已经忍了很多次了……」 这模样让沈洲想起当年那个噘嘴要糖吃的八岁小屁孩,心中顿时柔软一片,终究败下阵来,犹豫道:「那、那试试吧……你轻一点。」 一个吻顷刻覆过来。 从浴室到卧室,蝉鸣一路追随。 窗外的月光和晦暗的灯光交缠在一起,柔软地倾洒在沈洲身上。宋涸喜欢他下颌、肩颈连同侧腰的曲线,比蜿蜒的海岸线陡峭一些,仿佛即将托起无数海鸥振翅起飞,迎着海天一线,全都,飞进他一个人的眼睛。 墙上的照明灯是老套的花托模样,灯泡有两盏,坏掉一盏,光明很稀薄。 沈洲盯着天花板,那上面还有半截奥特曼。 宋涸的脸埋在他肩头,滚烫的热泪灼烧皮肤,沈洲一怔,扳过他的脸,托着他的下巴,忍着喘息问他:「兔崽子你哭什么?我都没哭。」 宋涸的双眼盈满水光,无声淌着眼泪。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心口满胀,某种纷杂的情绪无从安放,要化作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且怎么也止不住。 沈洲颤抖着揩掉他的眼泪,指尖的湿润泛滥成翻涌的海浪,把漂浮不定的自己推到了岸上。 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作者有话说】 沈洲(指着天花板):「这玩意儿你怎么弄上去的?」 宋涸(瞥一眼):「双面胶和弹弓。」 沈洲:「……皮猴。」 第73章 8月16号,颱风在邻省登陆,海汀遭受波及。 沈洲和宋涸第二天赶往奶奶家探望,田里的水稻成熟在即,被颱风小范围压倒一片,好在损失不算太大。 等过两天天气晴朗一些就可以採收了。 两人跟着奶奶去田里查看情况,途中路过一户人家,似乎正在筹备婚礼,鲜花拱门被颱风吹倒了,红色气球也被刮跑不少。三五几个人在院里收拾,有个二十岁出头的男生蹲在边上打气球,笑着和他们打招唿,十分热络的样子,先是同奶奶惋惜了几句被颱风糟蹋的庄稼,又问宋涸现在在哪儿上大学。 宋涸生分地敷衍了几句,那个男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感慨一句「一眨眼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然后轻轻嘆口气,不再说话了。 三个人沿着田坎继续往前走,奶奶问宋涸小时候跟人家玩得那么好,怎么现在疏远了这么多。 「很久没联繫了。」宋涸简短道。 走在最后头的沈洲挠了挠后脖子,那里的牙印子才消下去不久,又添了新的,出门前他贴了药膏贴遮挡,时不时有点发痒。 他听到宋涸在跟前回忆往事,像是要撇清关系似的,说刚刚那个人就是婚礼的新郎,比宋涸大三岁,宋涸小时候放假经常来奶奶家玩,因为离得近,年龄又相仿,两个人一起爬过树掏过鸟蛋什么的,不过长大以后就不怎么联繫了,现在一点也不熟。 「那人小时候比我还浑,」宋涸说,「听说高中早恋父母不同意,两个人辍学私奔了,结果还是没能走到最后。现在要结婚了,新娘是去年相亲认识的。」 沈洲默了默,从裤兜里摸出一根折断的香菸,垂下眼睛说了句「到底年轻」,把烟塞进嘴里刚要点燃,就被宋涸抽掉了,扔进了路边野草丛里。 「不准抽,」宋涸压低声音警告他,「对身体不好。」 沈洲想说比起偶尔抽一两次的烟,你对我的身体更不好。 但他什么也没说,抬手再次挠了挠脖子上发痒的药膏贴,耸了耸肩。 17号宋涸跟着他回了趟老家,那栋空无一人的三层楼自建房。 这是沈洲生平第二次踏入这栋房子——第一次是在沈良友的葬礼上。不出意外的话,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们是傍晚到的,受颱风影响,这地方还在停电。屋里很宽敞,东西没两样,空得说话都有回音。 幸好室内採光不错,能借着夕阳看清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摆设。26英寸的电视机是个杂牌老古董了,沈洲之前尝试打开过,频道就那么几个,闯关和相亲节目直到现在都还在播,他依然觉得很无聊。 三层楼总共有七八间卧室,其中一间摆着他小时候的床,床板朽了,挡板给虫蛀了,估计没法再睡人了。 沈良友的卧室在底楼最里边,东西全部收整了,沈洲亲手打理的。当时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张全家福,不知道多少年了,几个儿女都在,沈洲的父母也还没离婚,沈良友难得笑容和蔼,而沈洲尚在襁褓。 他把照片跟着纸币和菸酒一块儿烧了,在院子边缘当年烧书的地方。 镇上也还在停电,住旅馆很不方便,他们干脆在这儿歇一晚,没睡任何一间卧室,翻了张凉蓆睡天台。 没有风扇、没有空调,只有一把缺了一角的蒲扇。 朗朗明月和漫天繁星,他们躺在凉蓆上吹风。陆以青上午落地首都机场,下午抵达林港,明天打算开车自驾来海汀,他刚刚发了环球旅行最后一站的朋友圈,沈洲给他点了第一个贊。 加拿大班夫国家公园的梦莲湖,湖水的颜色很深,饱和度很高,陆以青配了个文案,说梦莲湖的颜色像他曾经做过的一款海盐蛋糕,用蝶豆花粉好不容易调制出来的蓝。 第142页 沈洲发消息问他明天什么时候到,打算待几天,陆以青说待不了几天,他得赶在开学前回一趟林港大学,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 宋涸则在一旁打游戏。山里信号不好,偶尔延迟卡顿,苏茜开麦骂他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闭关修炼,宋涸笑说在对象老家,那姑娘「嗷」地嚎了一嗓子,说她也好想谈恋爱。 调侃了苏茜两句让她去相亲,宋涸自觉地退出了游戏,又发现李安顺正巧在直播,就点进去看了一会儿。好像是上次生日聚餐所在的那条街,在地铁口附近,他摆了个小摊弹着吉他翻唱《偏爱》,身后成执也在。 弹幕里有人问他旁边的帅哥是谁,李安顺嘿嘿一笑,说是他的亲亲男朋友。 在一片「咦~男朋友就男朋友,还亲亲男朋友」的起闹声中,他表示自己和某音乐人合作的一首原创歌曲即将面世,到时还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宋涸发了句「哥们儿牛逼」,觉得自己也应该加把劲儿了,于是切到四级词彙表,决定今天再多背几个单词。 沈洲和陆以青约定好明天汇合的时间地点后,开始用手机码字赶今日份的约稿。 蝉鸣和蛙叫360度环绕,宋涸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背诵英语单词,声音越来越小。 晚风把不知哪棵树上的叶子吹过来一片,落在沈洲脸上,十点四十八分,他终于在手机电量告急前赶完了稿子。 摘掉脸上的落叶,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的手肘酸涩不堪。他侧过头,才发现宋涸已经睡着了。 想翻个身,宋涸的一条腿压在他身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根本动不了。 原本习惯了一个人睡,身上压着稍微重点的东西就不舒服,一连十多天下来竟也适应了宋涸的熊抱。没办法,沈洲推不开,就算推开了也会被再度缠上来。 小心翼翼把宋涸的手脚拿开,成功翻身与他面对面,沈洲刚打完一个哈欠,半梦半醒的宋涸又凑上来了,这回抱得更紧,脸贴得也更近。 沈洲被眼前突然放大的一张脸吓了一跳,两个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那张害他脖子上贴了半个月药膏贴的嘴近在咫尺。 沈洲以为他醒了,结果他双眼紧闭唿吸均匀。 幸好没醒,今晚能安生一晚了。 不得不说大学生果然精力旺盛。……奶奶的,再不歇一晚腰都快断了。 沈洲伸手掐了掐他的脸,没什么反应,看来背英语单词真的很催眠,他睡得很熟。 夏天蚊子不少,日出时气温低,他们带了一床薄被上来,沈洲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捡过他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沈洲……」 不知梦到了什么,宋涸突然呢喃了一句他的名字。 估计这个梦的内容不太好,他皱起了眉,眼角的睫毛上沾了几点水汽。 沈洲几不可闻地嘆口气,拨开他额头的髮丝,落下一个吻,把他揽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楼顶一起看了场日出。 是被枝头的鸟雀叫醒的,二人先后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初升的太阳吸引了视线。 平台的视野很开阔,层叠的山野间雾气瀰漫,稀释了过分鲜艷的霞光。树冠和烟囱的剪影从田土里拔地而起,隐隐约约传来鸡鸣狗吠。 世间万物,灿烂炳焕。 他们迎着朝阳一起回家,告别了这栋金玉其外的三层楼房。 陆以青在中午时分到达了海汀,跟着沈洲发来的地址把车停在了宋涸家小区楼下。 沈洲和宋涸拎着一包行李、带着猫包里的唿噜从楼上下来,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走吧,」沈洲对一脸懵逼的陆以青说,「这里不是最终目的地。」 在二人的指路下,陆以青最终驶进了某处乡村的一户农家院子里。 到了才知道,原来自己正赶上水稻丰收,迷迷煳煳被抓了当苦力,第二天要帮宋涸奶奶收割水稻,老人家已经备好丰盛的午饭等着他了。 「看来我来得正巧。」 陆以青在饭桌上笑。 他看到了堂屋墙壁上的三张黑白照,老爷爷很慈祥,女人很漂亮,中年男人和宋涸有些像,估计那就是宋祁了。 他还看到了院子外边的稻田,金灿灿一片,风一吹就翻涌成浪。 能帮上一点忙,物尽其用,当然也不错。 他这么想着。 第74章 天气炎热,人们一般集中在清晨和傍晚这两个时间段里劳作。宋涸奶奶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庄稼,加上陆以青,四个人一天正好能全部收割完。 沈洲小时候没少干这种活儿,镰刀挥得很利索。 有他在,效率比预想的还快了一些,他们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收工。 宋涸将最后一背篓的稻谷背回院子里,沈洲和陆以青坐在田坎上吹风。 他们挽起长袖长裤,摘下草帽,用草帽扇着风,看着对方那满脸草屑泥点子的脸,互相取笑。 落日坠入远山,山外本该是海的,可惜这里看不到。 边上有株狗尾草在风中摇曳,绒毛被余晖渡成橙红色。 沈洲搁下草帽,随手摺了一枝拿在手里把玩,问陆以青旅行怎么样。 「很好,」陆以青答,「就是太好了,一想到要回归原本的生活,就会产生心理落差。」 第143页 「那就再去嘛,」沈洲一点点拔着狗尾草的绒毛,说,「寒假、暑假……总还有机会的。」 陆以青笑笑不说话,也学他折来一枝狗尾草,轻轻甩动着,看它像狗尾巴一样摇得欢快。 一只蜻蜓扑棱着透明的翅膀从面前飞过,陆以青的目光追随而去,同沈洲道:「我后天就要回林港了,上学期期末已经向学校递交了辞呈,还有一些交接工作要完成。」 沈洲有些惊讶:「没听宋涸提起过啊,你没告诉他们吗?」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你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 陆以青摇摇头:「没打算。」 「也好。」 沈洲拔完狗尾草的毛,又把光熘熘的草茎放进嘴里叼着,撑着身后的田埂往后仰,告诉他:「总之你开心最重要。」 落日的余晖就剩一点点了,一缕烟似得绕在山头,星星和月亮已经上岗,天还没彻底黑尽,目之所及是一种浑浊的青白色。 田间的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凉爽宜人,沁人心脾。两个人都忍不住闭上双眼享受晚风吹拂,许久没再说话。 奶奶家离这儿不远,隐隐听到宋涸喊他们回家吃饭。沈洲扯着嗓子答应,声音嘹亮在田野里迴荡。 他突然侧头问陆以青:「你后天什么时候走?」 陆以青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泥土,说:「早上吧,怎么了?」 「早一点吧,五点半行吗,我跟你一起。」 「这么早?你有事要赶着回林港吗?」 沈洲也蹭起身,吐掉嘴里的草茎跟着他往回走:「没什么事,只是要赶在宋涸醒来之前。」 「为什么?」 「他醒了就走不了了。」 「你……」陆以青皱起眉,靠着多年默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我以为你们已经定下来了。」 沈洲短促地笑了一声:「再这样下去确实要捨不得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走?」 沈洲摸了摸裤兜,后知后觉出来干活时没带烟,只得抿了抿干巴的嘴唇,问陆以青:「……你有烟吗?」 陆以青的目光很凛冽,沈洲挠挠脸,想起来对方根本不抽菸。 「我想过很多,」他缓缓道,「这样就好……这样才对。」 陆以青欲言又止,最终嘆口气,什么也没说。 田间的蛙鸣此起彼伏,四下坐落的人家纷纷点起了灯,屋顶的烟囱吐出裊裊炊烟。 途中路过一户人家,正在举行婚宴,宾客们嬉笑连天,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有人拉着新郎调侃,说他小时候多么调皮多么不懂事,现如今也终于长大成家。 走在前面的沈洲抬头望了一眼。屋檐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陆以青听到他的嘆息,很轻很轻,险些淹没在杯酒交错的碰撞声里。 回到院子,晾晒的稻谷已经收拾好,唿噜竖起尾巴凑上来蹭沈洲的裤腿。这只曾经流浪的小猫很喜欢乡下生活,自由广阔,还能帮奶奶抓老鼠。 宋涸站在门前骂他们磨磨蹭蹭,怎么这么短的路走了这么久。 沈洲把手里的草帽往他头上扣,被他敏捷地躲开了,反过来还被他抓住手质问。 「你刚刚是不是又在抠指甲?都流血了。」 「镰刀不小心划到的。」 「放屁。」 奶奶端着菜路过,笑呵呵地让他们洗手吃饭。 陆以青默默去厨房洗手,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天已经黑尽了,蜿蜒在山野间的水泥路一眼望不到头。 第二天是个阴天,天气预报说适宜出行,没想到下午四点颳了场大风,暴雨突袭。陆以青三人原本在港口沙滩上打沙排,被豆大的雨点砸得无比狼狈,好在车停得并不远,没被淋成落汤鸡。 马不停蹄地开车赶回乡下,也没来得及帮奶奶抢收晾晒的稻谷,浑身湿透的老人家还反过来安慰他们,说没事,今年老天爷不赏脸,大家都艰难,怪不了任何人。 洗完澡吃完晚饭,一行人围坐在门口看雨。屋檐垂下珠帘,雨点噼里啪啦,空中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雷声像胸腔里隐忍的咳嗽,沉闷而压抑。 奶奶戴着老花眼镜织毛衣,沈洲抱着唿噜用手机赶稿子,宋涸正以「马冬梅,什么冬梅?」的进度缓慢背着英语单词。 陆以青下午拍了张港口的风景,灰濛濛的半边天、翻涌的半边海、礁石和沙滩、远航的渡轮,他把照片发了朋友圈,没有文案。此刻手机消息不断,班上的同学们纷纷给他点赞评论,李安顺问他开学准备给大傢伙带些什么好吃的,他敲了字又删掉,最终没有回。 待在乡下的这几天都睡得挺早的,奶奶给他们铺了两张床,陆以青一个人睡一张,沈洲和宋涸去年寒假就一起睡过了,这回也一样。 乡下的夜晚很宁静,只有大自然和动物的声音,此刻的雨声也属于白噪音,能令人身心放松。 还是那扇密不透风的窗户,窗帘遮得很严实。 沈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抓住宋涸的背。他几乎没有多余的指甲,只有伤口、坑洼和厚茧,并不光滑的甲尖同样能抓伤宋涸的背,留下一些不算深刻的红痕,不至于划破皮肤,也许过两天就能消失无踪。 他从未如此亲密地拥抱过谁,在遇见宋涸以前,沈洲在风里漂泊、在海里漂泊,根系颓萎,藤蔓也扑空,只等到耗尽周身的养分就枯竭,也曾自以为落地了一片绿洲,但那里荒芜又贫瘠。 第144页 然后他抓住了宋涸,也被宋涸抓住。扎根的感觉很好,这一小片绿洲生机勃勃,且正在下雨,土壤湿润,永不干涸。 他相信这片绿洲将来会更加广阔,应当长出更为壮观的参天大树。 「嘶……」 肩膀上勐地一痛,将他的思绪扯回。沈洲揪住宋涸的头髮,压着音量骂道:「你他妈属狗的吗?又咬我。」 宋涸松开嘴仰起头,喘了口气,问他:「在想什么?」 沈洲刚要张嘴回答,声音哽在喉咙里,突然弓起背:「你怎么突然……慢、慢点,疼……」 宋涸不依不饶地问他:「在想什么?」 「想你想你……兔崽子,在想你怎么这么高这么帅,行了吧……别弄脏床单!」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顶上。 沈洲喜欢海汀的雨,跟别处的不太一样。海汀不是什么大都市,也不算穷乡僻壤,这里有山有海,雨的味道无比清新,可能有一点泥土夹杂海水的气息,像这座小县城本身,闻过就忘不了。 他现在很想抽一支烟,但是宋涸还醒着,正靠在他身边。两个人坐在床上,雷声渐渐小了,雨还是很大,沈洲强撑着眼皮把剩了个结尾的稿子继续赶完。 ——刚刚太着急了,一回屋把门关上就被宋涸扑倒了,这小子力气跟头牛一样,推都推不开,手机险些没给他摔地上。 今晚不知怎么,宋涸有些心神不宁的,现在也是,圈在他腰上的手紧得跟镣铐似的,疼都不说了,沈洲实在有些喘不上气。 他把稿子三下五除二赶完,放下手机,转头问宋涸:「你怎么了?感觉你不太对劲。」 手机屏幕的光还亮着,黑暗里幽幽地打在宋涸脸上。他的表情沮丧,那崎岖的微弱光亮令他看起来形容枯藁,模样如同思家的人凝望最后一轮月亮。 两个人挨得很近,沈洲闻到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味,凉丝丝的,像冰融化的味道。 他看到宋涸摇了摇头,听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难受。 话音一落,眼泪就掉下来了。 沈洲心里发紧,也跟着难受,抬手去抹他的眼泪,柔声道:「哭什么?」 这个小屁孩最近很爱哭,沈洲有时觉得他像是有某种预感一样,预感到这个夏天接近尾声且将一去不返,所以提心弔胆。 「想起之前做过的一个梦,梦见你不要我了……」话到一半,宋涸说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发着抖,很快又把之前那半句话否决掉:「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很爱你。」 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房间里再度伸手不见五指,沈洲用粗砺的指尖摩挲着他的脸,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也是。」 第75章 后半夜雨渐渐小了,等天亮估计就要停了。 车停在院子边缘,陆以青独自坐在车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髮呆。 一夜暴雨过后,路面积了不少水,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五点半天还没亮,能见度不高,黑暗里只有一些叶片水珠的反光在闪烁。 「咔哒」一声,门终于开了,沈洲拎着包从屋子里出来,转身轻轻把门阖上,冒着雨穿过院子,拉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 凌晨气温偏低,他套了件薄外套,坐下后抖了抖袖子上的小雨珠,打了个哈欠。陆以青借着仪錶盘微弱的光看见他眼里密布的红血丝和眼下浓重的黑眼圈。 其实很想骂他一句不要搞不告而别这一套,张开嘴又想起来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 汽车缓缓发动,正要驶出院子,那扇原本阖上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宋涸顶着乱糟糟的头髮走出来,看到他们把车开上了水泥路,惺忪的双眼勐的睁大了,快步追上去,皱着眉问他们要去哪儿。 车上的沈洲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低声让陆以青赶快走。 地面的积水被匆忙的脚步踩出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短裤和衣摆,黑暗和雨幕让人难以辨清方向,只有车灯亮得格外刺眼。宋涸好不容易穿过院子,离他们仅一步之遥时,车子开走了。 拐过水泥路的第一个弯时,陆以青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后面奋力追逐的宋涸。 那个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再然后就看不见了,人的速度到底快不过车,距离只会越拉越远。 不断后退的树木与田野在黑暗中凝成深浅不一的墨绿色块,雨丝啪啪地砸向车窗,雨刮器在眼前摆动,清晰的前路很快又被水渍重新煳住。 车轮碾过路面小石子儿的声音和雨声合奏,吱咯吱咯,略显嘈杂,听得人心烦意乱。 陆以青握紧方向盘,问沈洲打算去哪儿。沈洲侧头望着窗外,外面的景物飞速流逝,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北方吧……」他的声音如同感冒了一样,恹恹的,有点哑,「或许会找个临海的城市。」 车厢里相对封闭,能让他的声音被狭小的空间弹回来,外面的响声闷而杂乱,他的说话声浮在那层杂音之上,不大不小,正巧足够被听见。 除此之外,陆以青还注意到了耳边极其轻微的哒哒声,循着声音瞥去一眼,就看见沈洲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正互相糟蹋自己的指甲,破损的甲尖隐隐渗出血丝来。 认识这么多年了,陆以青也知道他的某些小习惯。 第145页 这意味着他此刻正感到心神不宁。 陆以青把车速降下一些,又问他:「要先回一趟林港吗?」 「不回,东西早就收拾完了。」 沈洲早在暑假前就做好打算了,电脑、键盘、唿噜、宋涸,重要的就这么几样,其他的都没所谓。 「你把我送到海汀高铁站就好。」他说。 陆以青应了声「好」,二人随后陷入沉默。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了,海汀要六点钟才天亮。 早起的农户点亮了灯光,那点零星的光明散落在四野,遥远而渺小,反而衬得夜色更加浓稠。 余光中沈洲的手已是鲜血淋漓了,十个指头都是殷红的,他却跟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依旧侧着头看着窗外,侧脸是面无表情的。 「沈洲,」陆以青唤他一声,告诉他,「储物盒里有创可贴。」 「啊?」 沈洲转过头来,脸上显出疑惑,经过陆以青的提醒才注意到自己那双手模样有多吓人。 他像是一下被惊醒了,连忙从仪表台上抽了几张纸擦掉手上的血,又从储物盒里拿出创可贴一一贴好。处理完伤口后,他低头盯着自己贴满创可贴的双手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以青见不得他那副消沉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宁愿他像之前那样得重感冒差点在出租屋里死翘翘,那时候发高烧烧得神志不清的,起码还知道倾诉和抱怨,病终归会好。现在他默不吭声魂不守舍的,陆以青想安慰一句「会好的」都不知该从何开口。 指尖的痛楚忽然间无比清晰,就像麻醉药突然失效,沈洲双手虚握成拳,从手上转开视线,摇下车窗,说想抽根烟。 雨丝从窗外灌进来,落在沈洲的脸颊和髮丝上。他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杂牌烟,取出其中相对完好、折成三截却依然藕断丝连的一支——其余的都碎得不成样子了。 他把烟含进嘴里,又掏出一只几乎没油的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打出奄奄一息的火苗来,以手挡风终于点燃了烟。 烟雾被他吐进风中,髮丝被风吹得凌乱,猩红的火光在风里明灭,夹着烟的指头上胡乱包裹的创可贴渗出血来。 陆以青勐地踩下剎车,在这空荡荡的水泥路上突兀地把车停下了。 沈洲因惯性往前倾,手里的烟差点脱落,他不明所以地转头,问陆以青:「怎么了?」 陆以青心中流窜着一股无名怒火,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内心,厉声质问沈洲:「你跟宋涸明明互相喜欢,搞不懂你究竟在躲什么?」 菸灰落下被风吹散,沈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陆以青努力平復了一下心情。大半年了,他的情绪一直压抑着,此刻终于溢出了一份无须掩藏的难过,他甚至感到一丝痛快,这份难过深如沟壑,为沈洲,也为他自己。 他深深嘆口气,同沈洲道:「你总是悲观地看待一切,为什么不试着放过自己?」 紧接着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又不是走投无路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重新握紧了方向盘:「宋涸会恨你的,沈洲,别跟个懦夫一样。」 天边的灰白色越来越亮,陆以青把车开进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水泥路太过狭窄,没法直接转弯,他在院里调转了方向,沿着来时路往回开。 沈洲把手里剩下的半支烟扔掉了,听到陆以青坚定道:「我不想让你后悔。」 回去的路上雨终于停了。树木的枝叶被沖刷得一干二净,叶尖滴滴答答淌着水珠,溅落在地面饱和的土壤里。 车子沿着水泥路七万八拐,最终在一处岔路口停下。 谁也没想到宋涸居然追了这么远,接近路程的三分之一。 地面积水湿滑,他似乎摔倒了,刚从地上爬起来。雨也刚停不久,他浑身都湿透了,脚上的拖鞋一只跑没了,另一只缩到了脚后跟,短裤下面裸露的膝盖磨损得厉害,汩汩流着血。 宋涸身形摇晃,踉跄了一步才站稳,低垂着头,髮丝挡住了眼睛。 看见宋涸的那一刻,沈洲鼻子发酸,眼眶立马红了。 他急忙下车跑向宋涸。 沈洲是换好了鞋离开的,踩着积水和路面的坑洼极力奔跑,两人之间仅仅相隔几十米,中途却趔趄了四五次,才知道宋涸穿着拖鞋一路有多艰难。 终于到了宋涸跟前,沈洲脱下外套裹在他身上,看清他嵌着砂石的伤口血肉模煳,且不止膝盖,手掌和双脚也在摔倒中被石子儿划伤,鲜血正顺着身上的污水不断往下淌。 「宋涸你怎么样?冷不冷?疼不疼?」沈洲拨开挡在他眼前的髮丝,对上那双水汽瀰漫又冷冰冰的眼睛。 「混蛋!」宋涸的双手紧紧揪住沈洲的衣领,指节咯吱作响,几乎要扯破单薄的布料深入心脏。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这几个月是你给我的施捨吗?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我在一起?」 宋涸面色惨白,额头爆出青筋,他的体力已经耗尽了,站稳都有点勉强,此刻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攥住沈洲的衣领上,声音的歇斯底里缺乏应有的力道,听起来更像是震颤的哀求。 身上的外套还残留着沈洲的一点体温,不过很快从肩头滑落了。风吹过皮肤上淋漓黏连的衣物,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知是因为精疲力竭还是寒冷,亦或者是出于害怕,害怕眼前的沈洲是他摔倒后头晕眼花短暂出现的幻觉。 第146页 沈洲将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后背,连同他的颤抖和鼻腔里细微的抽泣一同揉进掌心。 他只有这样一双丑陋难堪的手,知道自己的触碰会令人疼痛,所以总在犹豫。 「我爱你。」他同宋涸道。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纷乱如麻,他只想起来这一句。 宋涸揪住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又牢牢锢住他的双臂,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呜呜哭出声来:「你别走……」 沈洲回应道:「我爱你。」 「……别不要我……」 「我爱你。」 即便宋涸的哭声里凑不出完整的话了,沈洲依然一遍遍重复道:「我爱你,宋涸,我爱你……」 宋涸的手终于松开他的手臂,攀上他的后背,与他相拥。 天已经彻底亮了,云雾散尽,淡金的火团从东边升起,看样子今天大概率会出太阳。 陆以青开车把他们送回去,奶奶见了沈洲和宋涸的模样,转头偷偷抹掉眼泪,没有多问,只是拉紧他们的手,一个劲儿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留下吃完早饭,陆以青再度启程。又一次驶出院子拐过水泥路的第一个弯,他看了眼后视镜。 三个人站在远处朝他挥手,渐渐缩成三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镜片折射的阳光有些晃眼,太阳果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77完结。 第76章 九月末的风有了几丝凉意,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把摊在桌上的书沙沙翻动了几页。 沈洲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决定暂时休息一会儿。 推开键盘拿过一旁被风吹乱的书,翻回原来的位置,一只书籤夹在里面,书籤上写着八个字: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他至今仍然觉得神奇。 宋涸开学将近一个月了,在海汀待的最后几天两个人都在生病,宋涸淋雨感冒、沈洲被他传染。 回林港之后不久,沈洲突然收到一个快递,拆开发现是一本书,西幻小说,刘明阳寄过来的。 这是他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尽管他的父母极力反对他写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 随书附赠的书籤上用钢笔写下的八个字是当年宋祁赠予沈洲的祝福。 刘明阳竟然还记得。 沈洲和他甚至没有在彼此的毕业纪念册上留下过名字,没想到多年以后,刘明阳补上了那一笔。 「咚咚咚」,敲门声骤然响起,沈洲回过神,合上书,离开卧室去开门。 果然又是陆以青,正牵着三个月大的月亮来串门。 陆以青辞职以后就闲下来了,那个教做饭的视频帐号也没再更新。月亮是沈洲陪他一起去咪汪之家领回来的,江秋月马上要开分店了,心心也即将上小学,没有时间送货上门。 陆以青每天早上九点半和下午四点半都会牵着月亮出门遛弯,偶尔上沈洲家里来坐坐,有时聊聊天就走,有时留下来蹭饭,顺便指导指导宋涸的厨艺。宋涸总嫌他烦,次数多了以后忍无可忍,后来就干脆把锅铲扔给他,让他蹭饭变掌勺。 「又来啦?」 沈洲把陆以青让进屋,唿噜习惯性跑来接应,见了月亮又被吓得钻进了沙发底下。 三个月大的小杜宾还不怎么吓人,陆以青按照江秋月的指示给它包上木棍辅助立耳,它的模样看起来傻乎乎的。 沈洲俯身拍了拍它的脑袋,唤他「月亮」,它已经能够听懂自己的名字,吠了一声以示答应。 陆以青把手里的草莓蛋糕递给沈洲,还有两大口袋的泡椒凤爪和风干牛肉,说是让宋涸明天带去学校分发给班上的同学们。 宋涸今天下午有课,要上到六点钟,现在才五点不到。 他们坐在沙发上分食那只草莓蛋糕,给宋涸留了一份。 陆以青制作的草莓蛋糕还是一贯的口味,一切配比都是按照沈洲的喜好。沈洲吃得心满意足,由衷提议道:「等你休息够了,不如在金秋路租一间铺子开烘焙店算了。」 陆以青认真考虑了一下,点头道:「也不错。」 「你班上的同学肯定都会去照顾你的生意,到时候我让宋涸每天放学都去你那儿买份草莓蛋糕。」 「胖不死你。」 「宋涸倒总说我瘦,虽然我自己不觉得,」沈洲掐了掐自己的脸,「不过胖不胖的也无所谓,又不是小姑娘,主要是喜欢吃,吃腻了草莓就换别的口味。」 陆以青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平时对自己那么抠门,捨得每天花钱买个蛋糕?」 沈洲碰碰他肩膀:「这不想让你给我打折嘛。」 陆以青推开他肩膀,笑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 「说真的,蛋糕我就喜欢吃你做的,」沈洲诚恳道,「别的要么太甜要么太腻,要么蛋糕胚太软太硬。」 「那就让宋涸学呗,我之前不是录了个详细教程吗?」 「说起这个,」沈洲坐正了些,「你的帐号不更新了吗?」 「还有最后一个视频,今天已经录好素材了,发完以后就不更了。」 「这样啊……」 陆以青大二就开始做那个帐号了,最早的文案还是沈洲写的,他们也因此结识成了朋友,现在要彻底了结,沈洲难免有些惋惜。 不过那帐号同时还见证了陆以青和许歷的故事,沈洲转念又想,也许放下是件好事。 第147页 他没打算追问,适时转移了话题:「眼看马上又要到国庆了,放假我们一起出去旅游怎么样?」 「不怎么样,」陆以青摇摇头,「我才不想做你俩的电灯泡。」 「怎么就……」 「行了,」陆以青打断沈洲,蹭起身道,「你家宋涸肯定会骂我。那小子没大没小的,之前我还是他辅导员的时候都不见得他怎么敬重我,现在只怕会变本加厉。」 说完撅着屁股去逮沙发底下的唿噜,好半天才把唿噜逮出来。月亮搁角落里偷吃唿噜的猫粮,唿噜朝着它的方向哈气炸毛,被陆以青强行把毛捋顺了。 陆以青不顾唿噜的死活撸猫撸了个痛快,这才牵着月亮准备离开。沈洲让他留下吃饭,他说不了,下回再来。 临别时一再嘱咐沈洲保重身体,不要熬夜,按时吃饭。 「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不熬夜也记得按时吃饭,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每回说每回说,简直不厌其烦。沈洲听得耳朵起茧,嫌他比宋涸奶奶还啰嗦,笑嘻嘻地踹了一脚他的屁股,轰他快走,然后砰的一声关上家门。 无比寻常的一天,他们随意闲谈,聊着那家不存在的烘焙店和尚未到来的假期。这日子好像还会重复很多遍,以致于沈洲丝毫没有察觉,这是他见到陆以青的最后一面。 宋涸六点放学去菜市场买完菜回家时,他已经吃完蛋糕回卧室码字了。 「回来啦?」 听见开门声,沈洲自觉保存文档关上电脑,去玄关迎接宋涸。 宋涸把菜递给他,弯腰换鞋,顺带摸一把唿噜凑上来的脑袋。 进了客厅注意到桌上的蛋糕和零食,他问沈洲:「陆以青来过了?没留下来吃饭?」 沈洲应了一声,把陆以青交代的事转告给宋涸:「那两包泡椒凤爪和风干牛肉你明天带去学校分发给同学们。」 「李安顺又该嚎了,」宋涸道,「新换的辅导员脾气不好,他天天抱怨,说什么『还是青哥好、好想青哥啊、没有青哥怎么办啊』……成执听多了脸都黑了。」 沈洲从果盘里挑了颗石榴出来,坐在沙发上开始剥石榴:「李安顺前不久发行的歌还挺好听的,他的音色真的很适合那首歌。」 宋涸挽起袖子提起菜准备进厨房,离开前低头亲了下沈洲,说:「你就坐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沈洲乖乖点头。 自从暑假那一次过后,宋涸就成了个跟屁虫黏人精,除了上课不得不分开以外,剩下的时间都在家里跟沈洲待在一起,且得确保沈洲随时随地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宋涸在厨房做饭炒菜时,沈洲就不能回卧室码字,得待在客厅里,以便他回头随时能看见。 吃完饭洗完碗做完该做的家务,宋涸就跟着沈洲一道去卧室,沈洲码字,他就躺在床上或者坐在一旁,刷真题或者打游戏,睡觉也必须一起。 这天也跟往常一样,沈洲更新他的小说,宋涸做了两个多小时的题,最后做烦了,躺在床上打了把游戏。 游戏输了,队友发语音感嘆,说可惜苏茜不在,跟她男朋友约会去了,不然这把肯定能赢。 沈洲听见了,随口问了句,宋涸告诉他,苏茜所在的街舞社新学期招新,她跟一学弟互相看对眼,火速脱单了。 大家好像都过得很好,生活稳步向前,金秋路的银杏又将迎来一年金黄。 沈洲也不再强迫自己高强度工作,十二点到点就睡,很少熬夜。 现在已经十一点五十六分,差不多到点了,他关掉电脑,发现宋涸带着耳机听着听力已经睡着了。 沈洲想去上个厕所,轻手轻脚推开椅子走出卧室,还没到厕所门口,宋涸突然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语气不善地问他去哪儿。 「就上个厕所。」沈洲指了指厕所门。 宋涸不声不响地到了他跟前,视线紧紧锁住他,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 沈洲硬着头皮推开厕所门,他就倚在门口抱着双臂等着。 ——已经算好的了,最开始非要跟着进去,洗澡上厕所都寸步不离,沈洲好说歹说他才愿意退让一步守在门口。 「真不用这样,」沈洲到现在为止仍未放弃和他讲道理,「难不成我还能从下水道里游走?」 「……」宋涸皱着眉面色紧绷。 沈洲无可奈何地进了厕所,出来时宋涸依旧抱着双臂紧盯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沈洲挂上讨好的笑,揽过他的肩,一边推着他往卧室走一边道:「之前是我的错,我道歉,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真的!你不用跟在我屁股后面守着我,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宋涸:「……」 好吧,自作孽,不可活。 「你就信我一次吧,」沈洲觍着脸龇着牙,尽拣他乐意听的喊,「宋涸?我的小男朋友?亲爱的?宝贝儿?老公?好不好嘛?」 正儿八经让他喊是喊不出口的,也就这种时候脸皮比较厚。 好在那小子果然吃这一套,耳根子又红了。 「我就喜欢跟在你身边,」他瞥了眼沈洲,哼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沈洲毫不犹豫道,「我不是不愿意被你跟着,虽然上厕所和洗澡有点……咳,总之我是想告诉你,现在即使你想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你可以完全放松,我爱你是希望你开心快乐每一天,而非时时刻刻都提心弔胆。」 第148页 「实在不行你把我绑起来得了,」沈洲紧接着把双手併拢递到他眼前,「直到你打消顾虑为止。」 宋涸定定看着他的手,最终嘆口气,抬起手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了。」 卧室门一关上,吻又贴上来了。 沈洲一只手被他扣着挣脱不开,只能用另一只手推他:「不是,明明说好了周末才做,你怎么……」 宋涸附在他耳边低语:「……刚刚那些称唿,你再喊一次。」 「喊你妈,臭小子你明天还要上早课!」 「不管。」 第77章 (终章) 国庆放假这天,李安顺还在惦记陆以青的手艺,说等假期结束了就去青哥家蹭饭。 「那么喜欢吃陆以青做的饭,你不如直接改名叫太阳得了,」宋涸提议道,「再跟陆以青家的狗拜个把子,吃饭的时候让它给你挪个位置。」 「卧槽你骂我?」李安顺上去给他一脚,然后转头勒令成执,「不许笑!」 成执压下嘴角,摸湳讽摸李安顺的头,问他:「你喜欢吃什么?我跟你青哥学一学?」 宋涸接过成执的话:「我把陆以青帐号给你,里面什么教程都有。」 「得了吧,」李安顺拉过成执胳膊,嫌弃道,「你做饭比我还难吃,伯母说你上次差点把厨房烧了,少造点孽吧。」 宋涸拍拍成执的肩:「哥们儿你别听他的,你想学就学,做饭嘛,从不会到会也就几个月的事儿,不能我一个人遭这份罪。」 李安顺:「宋涸你现在说话怎么跟沈哥一个调调?处了那么久别的没学会,嘴上功夫倒是见长。」 宋涸:「可能嘴亲多了。」 李安顺:「卧槽啊成执,你看这人比我还不要脸!」 三人闹哄哄地在校门口分别。 宋涸照例买了菜回家,开门后沈洲卧室里半天没动静。 宋涸心下一沉,鞋都没换,直接跑去推开卧室门,电脑键盘什么的都在,就是人不在。 他急忙掏出手机拨通了沈洲的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而混乱,还有各种机器的滴滴声,宋涸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问他在哪儿。 沈洲嗓音沙哑,鼻音很重,说他在医院里,陆以青出事了。 去年国庆节他们曾经一起去野餐的那片海域,陆以青被当地消防救上来了。 就近送医的医院离林港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宋涸赶到时天已经黑尽。 急诊室过分惨白的灯光照得沈洲面无血色,宋涸上去轻轻拥住他,发现许歷也在一旁,正以手掩面不断掉眼泪。 周遭的哭声和痛唿声纷乱如麻,人人自顾不暇,或焦躁或忧虑。沈洲则显得异常平静,抬起手缓缓推开了宋涸,低着头说自己没事。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前不久还好好的,他们还在闲聊说笑,今天下午忽然接到电话,陆以青放在海滩上的手机最后定格在他的通讯界面,而紧急联繫人设置的是许歷。 沈洲和许歷都在林港,比远隔千里的陆以青父母率先赶过来。 宋涸扣住沈洲正在无意识抠指甲的手,默默陪在他身侧。 许歷的悲痛安静无声,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滚落在反光的地板上。 宋涸摸了摸周身的口袋,没能找到纸巾。他也不清楚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心情很沉重,像被一座巨大的山压着。 他有些想不通,明明前两天还刷到陆以青的帐号更新,一条关于番茄牛腩做法教程的视频,这次没有配音,文案只有短短六个字:记得好好吃饭。 摺叠屏风后面传来监护仪刺耳的长鸣,宋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是沈洲的手把他抓得很紧,紧到疼痛清晰无比。 相似的,他想起当初宋祁救人溺水身亡……不,该说是自杀。 也是海,总是海。 ——陆以青没能救回来。 三天后,他的葬礼在林港市举行,国庆节尚未归家或者家住林港的同学们得知消息后都自发前来弔唁,李安顺和成执也在。 把葬礼办在林港是许歷坚持的,陆以青的父母默许了,他的哥哥同样回国出席了葬礼。 李安顺哭得很伤心,几乎说不出话来,许多事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遗憾,那么多美好的愿景,都化为乌有。 陆以青的父母神色悲恸,哥哥则一脸凝重地致辞感谢众人,礼仪周到又得体。 宋涸十分担心沈洲的状况,他这几天没掉过一滴眼泪,整个人都是木愣愣的,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灵堂上的黑白照片面带微笑,温和地注视着在场所有人。 葬礼结束后,宋涸和沈洲一起回家,金秋路的银杏慢慢变黄了,街道上因节假日处处张灯结彩,风吹叶落,仍挡不住秋季的萧瑟冷清。 陆以青先前居住的小区就在他们隔壁,回家难免要路过,沈洲的脚步突然停下。 在满地的银杏被风吹拂成翻飞的金色蝴蝶时,他终于开始落泪,哭声细碎。 宋涸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牵着他的手陪他站在小区门口,任由路过的人投来怪异视线。 沈洲断续地说着什么,宋涸凑近了仔细听,终于听懂了。 他说自己今天才得知,陆以青哥哥去年春节专门回了趟家,为了陆以青和许歷的事情劝解家人,父母好不容易松口了,可惜没来得及。 第149页 他尽力平復哽咽,接着说:「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明明还在笑着聊天,他也没有跟我说再见。」 宋涸的心脏揪起来,预计这将会是一场漫长而绵延的苦楚,可他没办法帮沈洲分摊。 一直到一个多月以后,宋涸刚考完四级口语,11月19号,沈洲在生日这天收到了陆以青预订的包裹,一把久坐不累的电脑椅,以及一台送给宋涸的笔记本电脑。 彼时沈洲正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拆着包裹,包裹没能像去年的生日礼物一样用精美的礼盒包装,缠绕的胶带太过坚韧,他用一把水果刀轻巧划破,刀刃在灯光下森森反光。 「早前我也有过和陆以青类似的想法,」沈洲像是随口闲聊一般,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惊肉跳,「等你大学毕业,我就……」 「你就怎么样?」 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宋涸不加思考就轻易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打断他的话,牢牢抓住他的手,咬牙问道:「就去死吗?」 沈洲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倒也没有那么绝对。」 那就是不否认。 宋涸感到一阵神经质般的腹部绞痛,恐惧令他丧失理智,甚至有一瞬间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把面前这人绑起来锁住。 「放心,」沈洲适时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手,安抚道,「我现在既然告诉你了,就说明我不会再那么想了,我捨不得……」 他顿了顿,轻声说:「我猜他也一定后悔过。」 被抓住的那只手动弹不得,沈洲只得用另一只手去拉宋涸的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他的语气淡淡的,又充满坚定:「只要活着就终会等到,值得的、或者更值得的。」 沈洲从来不是个积极乐观的人,但他庆幸自己熬到了现在。他的绿洲干涸又贫瘠,十八年飘来一片乌云,二十八年才迎来一场真正的雨。 「你知道的,我很爱你。」宋涸深深低下头,去亲吻他的手。 柔软的双唇吻过干燥的指尖,像土壤覆盖住根系的顶端。 「我也很爱你。」沈洲说。 这一年的年末,12月31号,跨年夜,许歷邀请大家一起去家里吃饭。 他辞去了老家的工作,定居林港,在林港大学附近买了房,房子暑假就装修完了,年末正好带着月亮入住。 宽敞的大厨房、开阔的客厅、能同时容下数十个人一起吃饭的餐桌、阳台的採光很好,狗窝能晒到温暖的太阳。 许歷一个人做好了一大桌子菜,菜色几乎跟去年一样。 大家坐在一起闲聊,气氛缓和,偶尔也走走神。 李安顺蓄长了头髮,扎了个狼尾,饭后抱着吉他弹那首原创的歌。 客厅有一大面白墙,许歷用投影仪播放了一部经典的喜剧电影,大家留到很晚才走。 倒计时的钟声在远处的广场上迴荡,阳台能看到飘飞的彩色气球。 去年今日,终有不同。 离开许歷家时,学校的门禁早就过了,李安顺干脆去成执家借住一晚,两人在路口打了车,与同行的沈洲和宋涸道别。 剩下两人携手回家,并肩走过金秋路,人群的欢唿很有感染力,令他们也忍不住扬起笑容。 在隔壁小区门口停留了片刻,他们继续往前走。 前路宽广,不必回头。(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提前祝福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78章 七夕番外 沈洲入学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那个招摇的小子。 ——跟他们的语文老师宋祁有一张神似的脸。 后来才知道,那是宋老师的亲儿子,名叫宋涸。 旷课、打架、早恋……宋涸无恶不作,高一开学第一个星期就喜提全校通报。宋老师站在旗台底下被校领导意有所指的斥责骂得抬不起头,转头上课时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放学后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盈盈等着儿子一道回家。 沈洲怀疑宋涸的作恶是特意给他爹找麻烦的,因为他站在旗台上寻找宋老师的目光总是过于直白,趾高气昂,甚至隐含期待。 沈洲实在想不通,如果自己有个像宋祁这么好的爹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宋涸对他爹究竟有什么不满的? 宋老师是个百年难遇的好老师,沈洲因此对宋涸的各种行径嗤之以鼻,后者也同样看他不顺眼,二人是碰面都要互相翻个白眼的关系。 挨白眼这事儿可太小儿科了,以宋涸这种量级的恶霸,不得把自己堵在厕所里来套上勾拳下勾拳? 沈洲以为这是迟早的事。 第一学期还算相安无事,沈洲只在上台领自己经过宋老师的指导获得的徵文奖状时被宋涸绊过一脚,下台路过时卯足劲狠狠踩了回去。听到宋涸咬牙切齿的咒骂,沈洲只觉得有些想笑。 第二学期就不怎么太平了。全校大扫除轮到他们班,沈洲负责科技楼楼梯间的拖地事宜,去厕所洗拖把时还当真就被堵了。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旧式金属挂锁「咔嚓」一声落锁,门外传来几个男生窃窃私笑的动静。 沈洲的鞋子早上跑操开了胶,还没来得及回宿舍换一双,原本打算拿回镇上的鞋匠那里补,下午被同班的几个男同学「不小心」洒了水桶里的水,袜子裤脚都湿了,走起路来滑熘熘。他干脆丢开拖把,踩上盛满水的水池爬上窗台,好好看清了锁自己的到底是哪几个人——居然没有宋涸,略感遗憾。 第150页 翻身跳下窗台,开了胶的鞋底彻底报废,还差点摔一跤。沈洲把鞋脱了扔进垃圾桶,琢磨着用脚后跟踹开厕所的破门需要几成力道。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砰」的一声巨响,跟前的大门赫然敞开,被踹飞的门扉掀起一阵风,在铁链上摇摇欲坠的挂锁险险从沈洲鼻尖擦过。 沈洲嗅到那股子被风带起的灰尘味,以及一闪而过的生锈锁链的味道。 「谁他妈把门锁了……」 同样在科技楼负责擦瓷砖的宋涸正好想在这层撒泡尿,撞上鬼鬼祟祟从厕所离开的几个同学,觉得他们的表情怪异,神情躲闪,就觉得这八百年不锁一次的厕所门绝对有蹊跷。 宋涸想也不想就把门踹开了,瞧见门里站着个光脚的沈洲,骂了一半的话瞬间在喉咙里熄火了。 那时太阳刚要落山,大家偷懒不想上最后一节课,拖着把大扫除的时间尽可能延长,等到放学再慢腾腾收工。 走廊的光洒进破开的门里,沈洲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臂和赤裸的双脚都是湿漉漉的,皮肤上流淌的水滴折射着金光,脸上还有道不知从哪儿蹭上的灰。 沈洲整个人框在门内拉扯变形的菱形光斑里,被骤然的光亮刺得一激灵,卸掉刚刚凝聚在右脚上的力,错愕地抬头看宋涸。 宋涸同样讶异地看着他。 沈洲:「你怎么……」 宋涸:「不是我……」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宋涸是觉得这种把人锁在厕所里的伎俩太过小人,下意识开口否认。 沈洲听到他的话愣了愣,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笑道:「我知道不是你。」 说完拿过一旁洗了一半的拖把,也懒得继续洗了,滴着水就要往外走,路过宋涸拍一把他的肩膀,说:「谢了。」 宋涸想说我就是尿急,不是专程来救你,但转头看见他的背影,看他光着脚踩在拖把留下的水渍上,校服裤子过于宽大,风一吹勒出他纤瘦的腕骨,还没干透的熘滑地板令他趔趄了几下,宋涸又说不出话来了。 幽幽收回目光,途中正瞥见垃圾桶里他那双破鞋,宋涸皱一下眉头,又回头看了眼那道渐行渐远的细影子。 日头缓缓下落,放学铃已响过一阵,科技楼很空荡,他独自走在走廊的背光面,蓝白校服也变得灰濛濛,身影快要融进阴影里。 沈洲已极尽所能在学校里维持体面,他不想令任何人觉得自己可怜。 他也不觉得自己光脚走路的模样在别人眼里多么柔弱无助,他拎着拖把径直走进食堂,还觉得自己挺有气势的。他站在食堂门口扫了一圈里面熙攘的人群,找到那几个把他锁在厕所里的人,然后走过去,用那双湿漉漉脏兮兮的光脚一一亲吻他们正在用餐的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入学之前沈洲本来是这么想的。 现在就是,怎么爽怎么来。 他的高中生涯也许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大概率不上大学了,至少仅有的读书时光不该太憋屈。 从食堂里出来,身后那几个人的怒吼和人群的惊唿吵得人头疼。沈洲在门口撞上来吃饭的宋涸,对方低头扫了眼他的光脚,又抬头看向他身后,那几个挨踹的人正气势汹汹勒令他站住。 宋涸撸起校服袖子一把将沈洲推出门,低声说:「你先走。」 沈洲一瞬间觉得这人是个还算有点善心的愣头青。 但自己乐得少打一架。 他拎好自己的拖把悠哉走了——始终不忘那烂拖把倒不是因为多么爱护公物,是因为丢了赔不起。 把拖把洗干净好好放回班里的公物区,去小卖部买一桶泡面就着免费的开水解决晚饭。回宿舍穿鞋,路过花坛的梅花树,他抬头看了看。春末,花都谢完了,没啥可看。枝叶间漏下的矇昧灯光倒还有趣,他觉得有一部分的形状像猫,有一部分像狗,有的像星星。 校园广播在放周杰伦的《晴天》,他跟着哼了两句,余光看见篮球场上宋涸在打球,少年身姿矫健,意气风发。 食堂里那场架到底没打起来,毕竟谁都知道宋涸揍人狠,没人想招惹他。 沈洲也没想过自己那老不死的爷爷有一天会差点被他揍掉门牙。 抽菸打牌的钱不够了,他爷把他下学期的学费花光,又在家长会上撒泼要他退学。 宋老师把沈洲护在身后为他据理力争,宋涸突然蹿出来拽住他的胳膊,一路将他拽到了操场,松开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尴尬地挠了半天头,憋出一句:「你想继续上学吗?」 「你把我拽这儿来就为了问我这个?」沈洲当时心情欠佳,语气犯沖,「我们很熟吗?」 「草我看你一脸不想继续待在那儿的表情……」宋涸骂道,「……算了,我他妈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气沖沖往前冲出两步,宋涸勐地顿住脚,背对着朝他喊:「只要你想读,我……我爸会帮你的!」 沈洲盯着前方的背影,忽然觉得读书也挺好的,哪怕只是站在操场边缘观望宋涸在球场上扣篮、望着教室外面的桃花树发呆,或者路过宿舍门口的梅花树时抬头看看花开没开。 想的,他想继续读的。 他紧跟着宋涸回了教室,把他爷沈良友往校门口拉,在路上跟他爷打商量,剩下的生活费一分不剩全给他,这学不能退,以后不读书了父母还怎么打学费过来……好说歹说那厮才终于罢休。 第151页 把生活费掏出来递过去,他爷一数,一百二十八块五,嫌少,抬起巴掌就要招唿过来。 半道被人截住,沈洲瞧见跟前突然出现的宋涸,疑惑这人怎么总是出现得这么凑巧? 「你他妈真是他爷爷吗?」 宋涸动手前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显而易见的怜悯,沈洲心里揪着疼了一下,终于觉得难堪起来。 这一晃神他爷已经躺地上了,捂着脸哀嚎着,大张的嘴里一颗门牙将落不落。 沈洲上去制止,拦住宋涸送到一半的拳头,说:「够了!这是我的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涸攥紧拳头狠狠瞪着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他爷。 艰难送走说要找宋涸算帐的爷爷,回来时发现宋涸还站在原地。某些时候他跟他爹还是蛮像的,总有一些无处安放的可笑善意。 「杵这儿干嘛?校门口当门神啊?」沈洲拉住他的衣袖往里走,「真想帮我的话,不如请我吃顿饭,这下我连泡面都吃不起了。」 宋涸没吭声,但是真领着他去食堂了,还是最奢侈的三楼,点最贵的套餐。 沈洲蹭到了一顿好饭,但被宋涸盯得毫无食慾。比起怜悯,还不如一开始的厌恶来得自在,沈洲意识到自己不擅长处理这种关系。 总是落单的食堂、独自踏过的小径,这天因为多了一个宋涸,场景统统跳跃起来。餐盘里的米粒爆开成米花,脚下的落叶像河流的涟漪一样流淌。 沈洲感到心焦,他无法像对待恶意一样游刃有余地对待好意。所以当宋涸问他为什么额头上这么多汗时,沈洲在春末的凉风里说自己热得想死。 宋涸是走读生,并不经常在学校吃饭,沈洲庆幸放学的路上不用经常与他走同一条道。 后来胃饿小了,肚子疼去校外挂点滴,宋老师来看他,提了一盒草莓小蛋糕邀请他一起回家,路上说,宋涸特意叮嘱让带他回去一起吃顿饭。 老师的老婆漂亮又热情,做了一大桌好菜候着,宋涸在桌子对面盛好饭递给他,朝他笑,说欢迎。 宋涸有一张很讨女孩子喜欢的脸蛋,笑起来明媚,在学校里横走的那股子戾气荡然无存。他在家里就很有家的温和感觉,年龄似乎比沈洲小一点,说欢迎的时候模样像个邻家弟弟。 他看沈洲吃草莓蛋糕,让他把自己那份也吃了,说自己肚子太撑装不下来了。 饭后宋涸和他一起返校上晚自习,沿着小区背面的沿海公路慢悠悠往前走。夕阳垂在海面上,潮汐拍打礁石,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长,远远往道路的另一端延伸去。 沈洲侧头去看宋涸,发现他的嘴唇翕动,在数路边亮起几盏路灯。 「你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沈洲说。 宋涸转头看他,很快又转回去,模稜两可道:「或许吧。」 「你为什么要逃课打架?感觉像故意给宋老师找茬。」 宋涸这次没看他,嗤笑一声说:「他对我跟对你没差……或者对我还不如对你上心。」 沈洲没话说了。 话题结束,宋涸数到一半的路灯却已经忘了有几盏,他盯着沈洲的影子犹豫着开口问沈洲:「你肚子疼好些了吗?」 「你看我大快朵颐的样子像是不好吗?」 「……以后可以经常来我家吃饭。」 沈洲闻言抬头去看他的脸,看到他抖动的睫毛和紧紧抿住的嘴。 摸不准他现在的好意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他们现在勉强称得上朋友。 沈洲答应道:「好啊。」 心里却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去他家吃饭了。 那年夏天的大雨和沈洲此刻的心情一样,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淋得一塌煳涂。 下了晚自习没带伞,捨不得脚下唯一一双完好的鞋,预感教室到宿舍的距离就足够自己淋成落汤鸡。沈洲希望柜子里的感冒灵还没过期,够自己撑过这一次。 光脚踩进水里,头上撑来一把伞,回头一看是宋涸。 原本约好送女友回寝的宋涸见了沈洲突然改变主意。 那段路被漫过小腿的积水阻绝得十分漫长。 雨势太大,像有人端着水盆在伞上倾倒。宋涸的肩膀紧紧挨着他的,体温隔了两层打湿的衣料隐约传来。 宋涸也脱了鞋光脚在水里蹚,忽然揽过他的肩膀往怀里搂,说小心,这边肩膀打湿了。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像被塞进一只体积过小的玻璃罩子里,挤压到耳边的唿吸都要盖过伞面噼里啪啦的雨声。 沈洲觉得这姿势像半个拥抱。 宋涸绕道把他送回寝室,刘海和另一半肩膀湿透了,跟他挥手道别,提着裤脚往另一边校门跋涉去。 沈洲不会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场几乎要命的大病。 他站在拥挤的寝楼门口目送宋涸,身旁不时进出的人把他抵出了门檐,他身上干燥的地方还是被雨淋湿了。 他目送宋涸直到再也看不见。走进寝楼走回寝室,疑惑耳边的雨声怎么还是咚咚咚那么大声,思索半天才发现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跳。 要洗澡了,他想,明天穿什么好呢? 好像自己的衣服都是灰扑扑破旧的,没有哪件是好看的。 没关系,套上校服就好了,他不会看见的。 【作者有话说】 七夕俺家宋沈也来凑个热闹,是后续某个情节会提到的if线校园pa,不甜,但是想写。下周二继续更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