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猎雁》 第1页 《二次猎雁》作者:阿哩兔【cp完结】 简介: 穆雁生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两人自小指腹为婚,大学毕业之后,他本该听从父母之命与他举行婚礼。 可是结婚前一天,穆雁生恢復了前世的记忆。 前世,穆雁生是小乞丐,他爱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帝王说亦心悦于他,他便信了。 最后在大婚前夕,被心爱之人斩于刀下。 帝王的脸和自己的未婚夫一模一样。 上天垂怜,给了穆雁生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他才不想死第二次,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可惜跑出去还没多远,就被那人当场截下,带回去绑了起来,强按着结了婚。 ,穆雁生见逃脱无望彻底摆烂,坐等生命倒计时。 可那人除了逼他结婚那天态度比较强硬,其他任何时间都对他百依百顺,乖得像只小羔羊。 很久很久之后,穆雁生才知道,这世重逢,原是当年一夜白头的高贵帝王一步一叩首,用瘸了的双腿跪着登上崑崙山巅,在漫天神佛悲悯的目光下,苦苦求来的。 商尽也x穆雁生 烬冶x阿雁 · 前世今生向,同性可婚背景 1v1,he 第0001章 娃娃亲这种东西 刚下过雨,空气中带着雾蒙蒙的潮气。 一辆接一辆的豪车沿着蜿蜒山路鱼贯而行,驶进山顶那座平日里从不待客的商宅。 今天是商家小少爷的新婚之日。 结婚场地安排在室外,宽阔草坪上的地毯用白玫瑰花瓣铺就而成,宾客区座位两侧堆满了艷丽的花团和装饰,台上白色轻纱拂动,如朦胧水雾,远处层叠青山林海隐没其后,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管家安排客人入座,佣人送上茶水糕点,双方新人的父母在外待客,谈笑道贺声像一把火蔓延进远处的主楼内。 院外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主楼内的佣人却各个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不像是办喜事,倒像是奔丧。 他们埋头规规矩矩做着自己的事,哪怕二楼某间房里的小祖宗已经闹翻了天,也不敢多看一眼。二楼。 穆雁生被反捆着手绑在椅子上,因为挣扎的幅度过大,重心不稳直接连人带椅摔在了地上,尽管有地毯垫着,也砸得不轻。 他从大半夜被绑到现在,嗓子都喊哑了,累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僵硬地用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蜷着。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脚步声缓缓走向他。 如钟錶倒计时,咔哒、咔哒,最后在他面前戛然而止。 手工定制的昂贵皮鞋停在他面前,不用看都知道对方是谁。 穆雁生沮丧地耷拉下眼皮。 来人将手里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到桌上,随后默默把倒地的穆雁生扶了起来,还替他掸了掸头髮上沾着的毛屑。 「叫够了?」他问。 一副哄着自家小猫小狗的语气。 穆雁生咬咬牙,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 便佯装乖巧答道:「够了。」 「不跑了?」 「……」 「不跑了。」穆雁生抬头看他,「你能不能松开我。」 男人来到他身后,依言给他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垫在绳子内侧的软帕也一同落地。 穆雁生一被松绑,立即揉起了自己酸痛的手腕。 他瞄了眼地上的帕子,心情复杂。 昨晚上他被绑了两分钟就开始大声叫疼,可对方充耳不闻,只是在他假叫唤两声后给他垫上了这些帕子,不然照他这一晚上挣扎的力道和时间,手腕肯定得磨破。假好心。 垫帕子的是他没错,可绑他的人也是他啊。 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完全就是他害的。 穆雁生起身松了松筋骨,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房门处瞟。 男人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别想着跑,现在外头都是人。」 「……谁想跑了。」穆雁生心事被他戳穿,自以为很理直气壮地反驳。 「那昨晚上准备逃婚的人是谁?」 穆雁生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哼了一声不开腔了。 商尽也没在意他的沉默,走到桌旁沖他扬扬下巴示意:「过来,吃点东西。」 穆雁生从大半夜折腾到现在按理说早该饿了,但他没有胃口,不想吃,就站着没动。 「过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穆雁生暗暗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跟前半米处停下了。 商尽也食指扣了扣桌面,惜字如金:「吃。」 穆雁生真的吃不下去,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用生疏的语调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商尽也。」 静默两秒后,商尽也嘴边漾起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嗯?」 「要不,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你不觉得荒唐吗?」穆雁生试图和他讲道理,「我和你……严格点说,昨天才刚认识,我们彼此都不了解,你就这样和一个陌生人结婚,怎么想都不合理啊。」 嘴边的弧度又落了下去。 商尽也定定注视着他,穆雁生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 良久,商尽也终于开口,淡淡的语气:「说完了?」 「……嗯。」 商尽也:「说完了就赶紧吃,吃完了换衣服,婚礼马上开始了。」 第2页 「不是……」 穆雁生正要继续说,商尽也突然抬手握拳,用指骨往桌面上轻叩一下。动作幅度不大,堪称优雅,力道也不重,却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穆雁生被这声吓得一个哆嗦,立即住了嘴。 商尽也板着脸无声朝他逼近,穆雁生生怕自己又被绑起来,慌得止不住往后退:「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退后还没几步,他就被商尽也一把抓住手腕,强行拽到窗边。 穆雁生还来不及唿痛,商尽也掀开窗帘一角,掐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扭向窗外,道:「自己看。」 穆雁生下意识望过去,一惊,不光是楼下,远处的婚礼场地上也几乎都坐满了宾客,比他想的人群规模还要多上许多。 「看到谁了?」他问。 穆雁生沉默不语。 商尽也便佯装贴心地给他介绍起来:「我们的父母,商穆两家的长辈,亲朋好友,他们路远迢迢赏脸过来参加今天的婚宴,你却说要和我取消婚约?」 商尽也的手指很凉,声音好似也带着寒意。 「你就这么希望我今天颜面扫地?」 「我……」穆雁生一时语塞,「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商尽也反问,「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提这种无理要求呢?」 远处似乎有宾客抬头要往这边看来,商尽也手指一松,窗帘闭合,隔绝了外界的画面。 景物被隔绝,但他的声音没有。 「要是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导致这场婚礼无法举行,你猜猜会发生什么呢?往小了说,顶多大家一气之下不欢而散,」他话头转了个弯,拖长声音,「可往重了说,两家关系恶化,长辈之间闹出嫌隙,谁来承担这个后果?」 「……」穆雁生呆呆对着窗帘站着,答不上来。 商尽也道:「你吗?雁生。」 自己的名字忽然被他用一个极为亲昵的语调念出来,穆雁生心头一跳。 商尽也站在穆雁生身后,他比穆雁生高出许多,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身影下。 他轻轻摩挲着穆雁生的脸颊,穆雁生被他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鬼使神差地不敢躲。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这桩婚事从小就定下了吧?」商尽也微微低下头,近在咫尺的唿吸如数喷在他耳边,「要悔婚,你早不悔晚不悔,偏偏结婚当天悔,你是什么意思?」 「你耍我?」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穆雁生彻底无话可说。 商尽也两指抵住他下巴尖,轻轻挑起,迫使穆雁生仰起脑袋。 穆雁生与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 深夜中潜伏在隐蔽处,准备随时撕咬猎物的野兽,大抵就是这样的眼神吧。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雁生,声音很低,却掷地有声:「劝你还是不要抗拒这场婚礼,否则别怪我待会儿绑你上台。」 闻言,穆雁生瞪大了眼睛。 「届时,我会告诉在场所有人,是你逃婚毁约在先,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既然都撕破脸了,场面闹大一点不是更有趣?」 瞳孔微不可查地震颤着,穆雁生喉咙里漫上腥苦味。 明明他说话的语气堪称温柔询问,在穆雁生听来却像极了威胁恐吓。 不,或许并不是恐吓,他是在冷静地描述事实。 经歷了昨天一系列事件,穆雁生已经大体摸出了他三分脾气,他知道,商尽也现在没有在开玩笑。如果自己不肯就范,他绝对能将他说出来的这些话变为事实。 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商尽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疯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藏在口腔中的舌尖似毒蛇淬了血的信子。 疯子笑着问:「现在,你愿意吃东西了吗?」-两个月前。 刚刚大学毕业的穆雁生还没来得及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环球旅行,就被自家亲妈告知,他那个久居国外的未婚夫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居然还不准备走了。 这是穆雁生怎么都没想到的惊天噩耗。 说出去可能会被人笑话。 谁会相信这年头还有娃娃亲这种东西? 可好死不死,穆雁生就是当事人之一。 穆雁生自从有记忆开始,他的亲妈,方娅女士就经常在他耳边念叨一个故事。 来来回回地讲,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故事很简单。 方娅有一个感情很好的髮小姐妹,两人几乎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关系好到天天都要黏在一起,这段友情从幼年一直维持到她们长大再到各自结婚。她们同一年结婚,就连怀孕的时间都很接近,当场一拍即合,决定亲上加亲,给肚子里这俩还没发育完全的肉球定下了婚事。 可等肉球出来时,都傻眼了。 ——两个男孩。 傻着傻着,她俩相视一笑,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该死的默契。 现在同性婚姻合法多年,谁说两个男孩儿就不能结婚? 于是穆雁生就拥有了一个未婚夫。 是的,就是这么草率。 既然定下了婚约,合该是让两个孩子从小一起玩,这样也好培养感情,做一对竹马竹马,指不定哪一天感情升温自然水到渠成。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商家在某个阶段突然出了一些事,他们不得不把孩子送去了国外,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第3页 一个在国外归期未定,一个在国内上学读书,两人面都见不着。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认为这桩婚事已经黄了。 穆雁生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该吃吃该喝喝,悠闲地上完了大学,还想着毕业之后就和朋友们出去玩玩放松一下,他这个未婚夫偏偏就挑这个时候回来了?很是没眼力见。 他一回国,果然,这桩婚事又从箱底被翻了出来。 在原来的计划里,他和这位未婚夫就该是在大学毕业之后结婚的。 穆雁生试着和自己老妈抗议:「都这么久了,这事儿应该不算数了吧。」 「谁说不算数?这是之前我们两家就定好的事情,哪能反悔?」方娅已经四十多岁,还像个小孩脾气,「你商叔叔昨天还跟我提起这事儿,让我问问你的意见呢。」 「……」两家交情摆在这里,穆雁生实在不想做先开口拒绝的那个人,显得他很不懂事似的,就问,「他怎么说?」 「你说尽也那孩子?」 穆雁生点点头。 商尽也,他的未婚夫。虽然没有和他见过面,但方娅经常说起他。 方娅一直都很满意这桩婚事,但苦于两人无法得见,所以她经常在穆雁生面前夸商尽也,似是想要给他留一个好印象。 她说得天花乱坠,在她的口中,商尽也完美得惊天地泣鬼神,挑不出一点毛病,是个上天下地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旷世奇珍,不结婚绝对会抱憾终身的绝世伴侣。 先不提这里面有没有水分,如果方娅没有夸大其词,如果商尽也真的那么优秀,那他选伴侣的眼光应该很挑剔,身边大概也不缺人。这样的一个人,穆雁生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答应这件荒唐的婚事。 娃娃亲,这种只会出现在小脚时代的事,现在的年轻人谁会理会?况且商尽也还是在国外长大,应该更不可能同意了。 穆雁生笃定他肯定和自己是一个想法,谁知道方娅下一秒说出的话彻底将他打入谷底。 「他已经同意啦。」 「什么?」穆雁生愕然道,「他同意?」 「嗯,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方娅双手合十做憧憬状,眼里亮晶晶的闪着光,「他就是特意回来和你履行婚约的呀!」 穆雁生很想把她手机里那些霸总娇妻的小说删掉。脑袋就是这么看坏的。 他俩面都没见过,怎么个特意法? 「他……他在国外没谈恋爱吗?」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尽也他很有责任心的,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当然不可能拈花惹草,人家为了你洁身自好,你怎么还这么想他?」方娅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妈妈怎么教你的?好孩子不能这么没礼貌。」 穆雁生:「……」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呢大家!这本暂定隔日更,希望大家能够看得开心,顺便打滚求求海星和收藏!感谢感谢!!「阅前须知」 ·1v1,前世今生向,大概会比较慢热,心急的宝宝可以先囤一囤。 ·有穿插前世剧情,前世背景为架空古代,不喜的宝宝慎入哦·偶尔会修文,以长佩版本为准。谢谢各位呀!嚒嚒~ 第0002章 梦境 同样是被指腹为婚,商尽也大大方方的态度彻底断了穆雁生的路。 商尽也已经干脆地答应了婚事,只差他这边点头。穆雁生是不认识商尽也,可他认识商尽也的爸妈。两家父母关系好经常往来,那两位和蔼的叔叔阿姨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礼物,对他很好,几乎是把他当第二个亲儿子宠。穆雁生也很喜欢这两位长辈。 不管他们对他的好是不是基于这桩娃娃亲,那也是实实在在对他好过的。……他现在张嘴拒绝,他们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这桩婚事中不守信用的人就变成他。这事儿如今双方父母都很期待,要是自己冷不丁来泼下这盆冷水,——穆雁生可不想担这个责任和后果,想想有可能要面对的地狱场景就可怕。太麻烦了。 算了,反正结了也可以离。只要结过了,那就不算毁约。 思前想后,好像没了拒绝的理由,穆雁生点头同意。 商尽也同意,穆雁生也『同意』,于是双方父母挑了个好日子,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 快到穆雁生连消化的时间都没有。 「这么快?」 方娅眉开眼笑:「不快啦,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方娅女士一心记挂着儿子的终身大事,把商尽也的聊天帐号,手机号都一股脑推给了他。 「正好你俩现在都有时间,离结婚还有两个月呢,空的时候可以约出来见见面,玩一玩,妈妈打包票,你绝对会喜欢他的。那孩子可讨人喜欢了,你记得多和他聊聊天知道吗?」 在方娅的监督下,穆雁生老老实实添加,对方很快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请,但没有发消息过来。 穆雁生点开他的朋友圈,一条动态都没有,比万年老洁癖还要爱干净。 他没想过要主动联繫商尽也,对方好像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们默契地装着死,直到两个月飞速而逝,二人的聊天框依旧干干净净,还维持着自动发出的问好页面,没有聊过天,也没有约着出去玩过一次。 除了一个名字,穆雁生对他一无所知。 第4页 商尽也的态度让穆雁生很是不解。 不找他,也不联繫他,这应该是很抗拒的意思吧?既然抗拒,为什么还要答应这桩婚事?难道是和他有着一样的想法? 方娅倒是为商尽也解释过几次,好像是那小子最近在他爸手底下做事,因为公司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抽不出空。 穆雁生干笑两声,没当回事。 距离婚礼还有两天时,穆雁生的朋友们才得知了他的婚讯,给他办了一场名为『婚前最后一个单身日』的狂欢派对。 穆雁生作为主人公,一进场就被朋友起闹灌得烂醉,最后还是井露露把他送回了家。 井露露是他从初中开始就认识的,因为性情相投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穆雁生其人,井露露只能用一句话形容他:随波逐流的绵羊脾气,天塌下来当被子盖。 其实穆雁生上学时还挺受欢迎的,只是这傢伙完全就是个木头,不解风情得很。别人送情书他当下战帖,别人赠玫瑰他当对方是卖花赚钱,有明确对他表示有好感的穆雁生都一根筋地把对方当兄弟。 井露露曾十分担心他会孤独终老,穆雁生无所谓地说那他就当全世界最优雅的老头儿。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小纯情,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要当优雅老头儿的人却成了同学堆里最快结婚的那一个。 「要结婚是怎么回事啊?认真的吗,你去相亲了?」井露露一边开着车一边问身边醉醺醺的人,「相亲也没这么快吧,你搞什么闪婚呢。」 穆雁生懒懒地躺在副驾驶上:「不是相亲,是娃娃亲。」 井露露一脚剎车,惊恐道:「什么?!」 穆雁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急剎剎得险些吐出来,捂着自己的胸口忍了又忍才憋住。 井露露在一旁大叫,要不是在开车,估计就要来揪他领子问了。穆雁生脑袋昏昏沉沉,无奈嘆了口气,就把那些事挑着捡着解释了一遍。 听完了,井露露沉默半天,才道:「这也太离谱了。」 「还好吧,一开始我也觉得离谱,现在想想,也没什么。」穆雁生闭着眼睛,全然一副爱咋样就咋样的摆烂态度,「结了婚对我应该也没影响,不过就是多了一张纸,多了一个人和我住而已,有什么的。」 「结婚和恋爱可不一样啊。」井露露苦口婆心,「你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任上上心。」 「无所谓,麻烦死了。我和他都是男的,你还怕我吃亏?」穆雁生眼皮都懒得睁开,淡淡道,「如果婚后过得不开心就离呗,现在离婚的人不也很多么。反正到时候就是两张嘴的事,难不成他还能把我绑在裤腰带上不准离吗?」 穆雁生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那一丁点不情愿其实早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被磨得差不多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破罐破摔地想,反正这桩婚事他也躲不掉,就算躲掉了,自己以后也总要结婚的,既然这样,那和谁结都一样。 「可你连人都没见过,万一他又矮又挫怎么办?姐姐不允许你这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闻言,穆雁生挠挠脸:「长相的话你放心,」他小声嘀咕道,「还挺好看的。」 方娅给他看过商尽也的照片。 一张隔着玻璃,从车内视角拍摄的照片。 夜幕下飘着濛濛细雨,一身黑色正装的男人从公司大门走出,身形极高,两条腿长得屏幕都快装不下。他打着伞,那只扣在伞柄上的大手骨节分明,在夜色下白得晃眼。似乎是察觉到被窥探,男人微抬伞檐,一双冷淡漠然的眼直直盯向镜头。 不得不说,长得确实是很帅。 饶是见过世面的穆雁生,一时间也挪不开眼。 他看照片的时候方娅就坐他旁边,见状胳膊肘捅了捅他,揶揄道:「怎么样,你未来老公帅吧?」 「……」穆雁生没有正面回答,问,「你哪来的这照片?」 方娅嘻嘻一笑:「潞悠发给我的呀,这是她特意为你去偷拍的呢。」潞悠就是她的好姐妹,商尽也的亲妈。……拍自己儿子的照片居然还需要偷偷摸摸吗…… 穆雁生问:「他看亲妈怎么这眼神。」 方娅不以为意:「天生的,那孩子没表情的时候脸就这样。」 穆雁生:「……」怪可怕的。 不过看在他长得着实帅的份儿上,穆雁生可以接受这点小瑕疵。 酒喝太多,车厢里又闷得慌,穆雁生抱怨道:「好热。」 井露露立即打开了空调,温度没这么快下来,她扭头一看,穆雁生已经解开了他的衣领扣子,露出纤长的脖颈。 一道红色纹路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像戴着一个红线织成的颈圈。 「你这胎记颜色是不是深了点?」井露露指着他的脖子,蹙眉。 「啊?」穆雁生拉下遮阳板,伸长脖子对着化妆镜照了照,这不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没有吧,可能是光线原因。」他说。 理论上来讲,没有谁的胎记是长这样的,可是方娅说这就是他出生时就带着的痕迹。 虽然位置独特,奇形怪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叛逆期时纹下的纹身,但老实说样子也不算太难看,还挺有个性的,穆雁生就没想着手术去除。 井露露神神秘秘地说:「你听过那话没有?」 第5页 「什么?」 「身上的胎记是上辈子死亡留下的记号。」井露露摸摸下巴,「你怕不是上辈子犯了什么大事,被砍了头吧。」 「去你的,你还搞迷信这一套了。」穆雁生被她逗乐了。 和他聊了半天有的没的,井露露想起正事还没问:「嗳对了,差点忘了,你未婚夫叫什么啊,我让我哥帮你打听打听他的底细。」 井露露的亲哥之前是某个新闻台的记者,人脉还挺广的。她一片好心,穆雁生就告诉她了:「商尽也。」 井露露又是一脚急剎。 这下穆雁生没能憋住,当场就干呕出声,他白着脸:「祖宗,能不能别这样开车,我真要吐了,你车子不想要了?」 井露露没理会他的抱怨,神色奇怪道:「商尽也?你说的是那个鋮达国药的小少爷?」 穆雁生点点头。 井露露惊嘆不止:「我的乖乖,你居然是和他结婚啊……」 穆雁生:「你知道他?」 「算是知道一点吧。」井露露指指脑袋,「是不是满头白髮?」 「白髮?」穆雁生想起老妈给自己看的照片,那上面商尽也的头髮黑得都要反光了。他不解地摇摇头,「不是啊。」 井露露耸了耸肩:「反正既然是叫商尽也,那肯定没搞错人。」她道,「我小时候,我哥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因为很特殊,我印象深刻。」 话题起得突然且有针对性,穆雁生问:「和商尽也有关?」 「嗯。说是他七岁的时候,曾被绑架过。」穆雁生一怔。 下雨了,井露露打开雨刷器,雨点啪嗒啪嗒打在车窗上,车厢里井露露细柔的嗓音轻轻响起。 「对方趁他放学的时候把他掳走,索要天价赎金,他爸妈报了警,后来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那些媒体和记者知道这事后闹得沸沸扬扬,场面控制不住,警方担心绑匪情急之下撕票。不过幸运的是,还没超过48小时,商尽也就被找到了。」 「绑匪的面包车在高速撞上护栏当场报废,开车的司机断了两条胳膊,另外一个绑匪坐在后座没系安全带,车祸撞击的时候摔得东倒西歪,车里的工具箱散开来,一根螺丝刀好死不死直接插在他脖子里,险些当场毙命。」 井露露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商尽也同样坐在后座,却只受了一点皮外伤。据说他被发现的时候,衣服上脸上沾满了身边那个绑匪的血,血珠顺着他那头白髮往下滴,样子可吓人了。」 没有再去纠结井露露口中的白髮,过了这么长时间,记忆有些偏差也正常。 难道就是因为这次绑架事件,所以他才被送去国外读书吗?……很有可能。穆雁生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能在一场车祸中只受点皮外伤,穆雁生由衷感嘆:「看来他运气很好。」 「那你往下听呢。」井露露说,「我哥当时为了更详细地报导这件事,偷偷进了医院,你猜他看到什么?那个和商尽也一同坐在后座的绑匪,他除了脖子上的那道伤口之外,小腹上还有七八道伤口,经鑑定伤痕属于同一根螺丝刀。」 「你说同一根螺丝刀,还是一把没那么锋利的工具,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能先在他的小腹上戳七八下,最后再插进他的脖子里?」 井露露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了。 穆雁生难以置信:「可是,他那时候才七岁不是吗。」 一个小孩子,能有胆量下这种狠手吗? 井露露扬起嘴角,转而说起了商尽也的父亲:「鋮达国药建立的时候,商酽才二十四岁,普通人刚毕业四处奔波找工作的年纪,他已经凭藉他的头脑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成为董事长。在短短十年内,他就让鋮达跻身进市场的金字塔,多年累积发展,现在更是国内行业头。这样一个有胆识有手段的人,你觉得他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穆雁生想起他老妈之前说过的话。商尽也回了国,大概率是要接手家业的。 如果商尽也没有那个本事,商酽也绝对不会把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鋮达交由他管理。 「我的乖宝,你不该用常人的思维去思考商尽也。你还是小心点他吧,」井露露道,「不然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回到家后,穆雁生还在想她的这句话。 他摸了摸脖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隐隐作痛。- 当晚,他又做了那个梦。 从小到大,他的梦境里都是同样的场景。 梦里,皑皑雪山绵延万里,漫天鹅毛大雪自灰色苍穹洋洋洒洒落下。 叮呤,叮呤——他又听到这个声音。空灵的,带着回音,清晰迴荡在他耳边。 他在雪中行进,一个长发男人走在他身前,为他遮挡着如刀的风雪。霁蓝色的衣袍袖角翻飞,快要被寒风撕碎。 他看不到男人的脸。 只能窥见男人腰间佩戴着一把黑色长刀,刀柄末端悬挂着一颗紫石挂穗,石头与刀刃相撞,发出叮呤、叮呤的脆响。 「阿雁。」有人喊他。 他回过头去,风雪倏然消散,眼前景物转为一间古朴典雅的屋子,房中矮案前,坐着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红色的古式嫁衣,绣着蝴蝶与牡丹的艷丽拖尾在地上铺展开,像半截打开的摺扇。那人对着矮案上的那面黄铜镜,一下一下梳理着头髮。 第6页 「是你在叫我吗?」梦里,穆雁生和那人说话,可那人始终不回头,不回答。 这个梦他做过上千回,熟悉到能在醒来后精准复述出其中的每个细节。 但今天的梦境却出现了变化。 依旧是那间房,那面黄铜镜。 只是坐在铜镜前的人变成了自己。 他穿着红色嫁衣,拿着一把红木梳,一下一下从头顶梳到发尾,梳着他枯黄的头髮。 叮呤、叮呤——身后传来熟悉的声响。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闯进屋中,手上拿着那把锋利的长刀,寒色冷铁高举,对着穆雁生毫不留情噼下。 脖颈处传来难言剧痛,紧随其后的就是倾斜颠倒的视野。 他的头颅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在下坠过程中,穆雁生看到那把长刀上挂着的吊坠,紫色的石头在轻悠悠地晃。 他的头颅落在了雪地里。 有人一步一步踩着积雪来到他面前,将他的头颅从地上捧了起来。 他先看到霁蓝色的衣衫,再是来人腰间上的长刀,红色的血液顺着刀身往下淌,染红了上面晃动的紫石挂穗。叮呤,叮呤。 最后,他的头颅与一双冰冷不带感情的眼眸对视。 他看到来人的模样。 半边脸颊染着血。 ——商尽也的脸。 「!」 穆雁生勐地睁开了眼睛。 他一身冷汗从床上弹起,大口大口地喘息,惊慌捂住自己的脖子,上面好似还残留着被利刃噼进、皮肉绽开骨头碎裂的痛意。 第0003章 「你要逃婚。」 天已经亮了。 穆雁生听见水声,扭过头看向窗外。 细碎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留下道道爬行而过的蜿蜒水迹,外头的天气灰濛一片。雨下大了。 梅雨季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咚咚。 敲门声响起,方娅推门而入,见他还赖在床上,打趣:「明天就结婚了,怎么还无精打采的?」 穆雁生不说话。 方娅看他神色不对,坐到床边探他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穆雁生还没从梦境里缓过神,「昨天……喝太多了。」 「你这孩子,我让孙姨给你煮点醒酒汤,你待会儿起来喝。」 穆雁生点点头算是应答,心里却总是发慌,十分难受。 他去沖了个澡,希望能迅速清醒过来,洗完满身是水走到镜子前时,他随意一瞥,然后愣住,他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抚上脖颈处的胎记。 「身上的胎记是上辈子死亡留下的记号。」 「你怕不是上辈子犯了什么大事,被砍了头吧。」 井露露的话在自己耳边乍然响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穆雁生笑出了声。 「我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笑着笑着,想到梦里商尽也的脸,嘴角就僵住了,彻底耷拉下来。 穆雁生精神不佳,午饭也没吃多少,整个下午都倚在阳台沙发上看雨,看着看着又打了个盹。 这次梦到了更多奇怪的场景。 蒙了一层灰的苍穹下,有间又小又破的茅草屋,他穿着身脏兮兮的麻布衣衫,像个小叫花,抱着腿蹲在茅草屋的屋檐下,数着天上落下的雨滴。 雨水一滴一滴砸进地上豁了口的瓷碗里,溅起一片水花。 又梦到漫天飘雪的雪原,和长发的商尽也。他穿着那身霁蓝色的衣衫,和他一同走在风雪里。 入夜,寒风唿啸,他们在小小的雪洞里互相依偎取暖。 商尽也抱着他,问:「你想不想跟我走?」 他低头看着商尽也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右手手背无名指下方有一粒小小的痣。 他点点头,往商尽也怀里钻了钻,轻声说道:「好。」 后来,商尽也带着他来到了繁华的宫城内,他褪去雪山中的那身装扮,换上了精美的华服。 他看到自己低着头站在商尽也面前,怯生生地递给他一样东西。 「你刀上的挂穗丢了,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个手工做成的廉价挂穗,紫色的石头轻轻落在商尽也掌心。 商尽也将挂穗别在了腰间长刀上,道:「谢谢,我会好好珍惜。」 石头撞在刀刃上,叮呤叮呤地响。 树枝上雪水消融,冒出绿色嫩芽,小小的花苞点缀其中,春风席捲而过,花苞绽开,开出了一树绚烂夺目如烟火一般盛放的花。 树下,他牵着商尽也的手,花瓣落了彼此满身。 像绯红色的雪。 「你喜欢我吗?」他摘去商尽也肩上的落花,问道。 「喜欢。」他回答。 他抬起头问他:「那我们成亲好不好?」 商尽也低下头,笑着看他,沉声道:「好。」 红烛纱幔,大婚前日,他换上喜服,对镜独坐。 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看不清面孔的男人闯进房中,高举那把缀着紫石的长刀,毫不留情地沖自己挥下。他身首异处。 再次醒来后,穆雁生呆坐了很久。 久到雨声止歇,夜幕降临。 梦里的一切太过清晰,清晰到醒来后穆雁生也依旧对梦里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耿耿于怀。 明明只是梦而已。 第7页 他却恍惚觉得好像自己真的亲身经歷过这些,真实地走过梦里这一遭。 一想起那些事,心口就隐隐作痛。 他想起梦里的自己望向商尽也时的那种眼神,傻子都能看出来里头装着什么。 他喜欢着梦里的商尽也。 可是那个人,却杀了他。 为什么在没遇到商尽也之前,他的梦毫无变化,偏偏在即将和他结婚的前一天,梦里的人脸变得清晰可见,为什么偏偏不是梦到别人,而是梦到商尽也的脸? 他明明只在照片上见过这个人,还没和商尽也熟悉到能多次梦到他的程度。可在他的梦里,商尽也身上的每处细节都刻画得一清二楚,就好像,他十分了解这个人一样。 就连无名指下的那粒小痣…… 「!」 穆雁生连忙打开手机,点开方娅发给他的那张照片,屏幕上的商尽也不由得让他联想到梦里的人,他努力撇去心头那点不自在,放大照片,不去看商尽也的脸,而是去看他拿伞的那只右手。 放大,再放大,白皙的手背上,无名指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 和梦境中的别无二致。 穆雁生丢了魂似的放下手机。 这张照片他当时只匆匆看过一遍,根本不会有机会注意到这么细节的东西。 那为什么毫不知情的他会梦到商尽也身上的这个微小特徵? 除非,除非…… 穆雁生不敢再往下想。 梦?真的是梦吗? 「身上的胎记是上辈子死亡留下的记号。」 上辈子?前世。 穆雁生抚上自己的脖子,指腹在胎记上来回摩挲。 从小到大都做同一个梦,任谁都会觉得这个梦境是在预示着什么。以前的穆雁生不明白其中含义,现在他可能知道了。 这是上天在给他警告。 警告他要远离商尽也。 如果自己脖子上的胎记真的是前世的伤疤,那自己的死一定和梦境中的那个人脱不了关系。 那个和商尽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是他杀了自己。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是,就当他迷信吧。 不然怎么解释这么多的巧合? 由梦中的一切,再联想到井露露口中商尽也做过的事,想起他照片中那双冷漠的眼睛,能对自己亲妈露出那种眼神,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的? 穆雁生下定了决心,换好衣服拿上自己的证件,趁着深夜家人熟睡,偷偷熘出了家门。 商尽也能在成亲前一天砍人头,谁知道会不会再干出第二次这种缺德事? 要是自己再不跑,说不准下一把螺丝刀就会插在自己脖子里了! 随便找个对象结婚过无聊日子是一回事。 白白送命就很没必要了。 穆雁生没开车库取车,动静太大会被发现,便飞速打了个车直奔机场。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暂时避避风头,等这事差不多平息之后再说。 计程车开了二十分钟左右,上了市内的平开大桥,只要开过这座桥,再有十分钟左右就能到机场,见自己胜利在望,穆雁生紧绷的精神终于松了些许,这一松懈,勐烈的困意便涌上自己的四肢百骸,穆雁生打了个哈欠,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刚闭上眼还没两分钟,驾驶座上的司机突然大叫一声,拉长音调的刺耳剎车声划破黑夜,车子勐地停在路中。 「靠!干啥玩意儿啊!不要命了!」司机破口大骂,「有点臭钱了不起啊。」 穆雁生脑袋重重磕在玻璃上,瞬间痛清醒了。 他跟着司机往窗外看,只见两辆黑色豪车横着挡在前方马路上,堵住了车道。司机轰了两声喇叭,对方理都没理,没有挪动分毫。 紧随其后又是一阵剎车声,又有三辆车停在了计程车后面。 这一前一后,将小小的黄色计程车堵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穆雁生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前方豪车上的司机下来,打开后座车门,上面走出一个身形极高的男人。 男人一身黑色西装,正式到像是刚从某个会议上离席,衣裳都来不及换。当看清男人的那张脸后,穆雁生心脏登时狂跳,几近窒息。 梦境中的人出现在现实里。是商尽也! 他怎么会在这里! 穆雁生一下子躲回车后座,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声向司机催促:「大哥,大哥快走,快走!」 司机嘀咕道:「这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的,咋走?你让我游过去啊。」 穆雁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的商尽也已经径直来到计程车旁,拉开后车门。 微凉的夜风吹进车厢里,穆雁生立即把头埋进膝盖,鸵鸟似的不抬头见人。 空气诡异地安静几秒,这人终于张口说话了:「下来。」 「……」短短两个字,穆雁生听得打了个哆嗦。 「我,我不认识你,你赶紧走,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啊!」穆雁生把脸藏在衣服里闷闷地喊。 「不认识我?」商尽也轻嗤一声,「好啊。」 穆雁生吓出了一背的细汗,眼睛不去看,耳朵却高高竖起听着动静,察觉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乍然抬头一看,商尽也竟然坐在了自己旁边。 第8页 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不是,你们这干嘛呢……」司机缓过神来开始抱怨,「还让不让人走了?」 商尽也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外头走来个保镖敲了敲驾驶座车窗,沖司机扔下一摞厚厚的现金,命令道:「跟着我们走。」 「啊?」 两辆豪车在前开道,三辆豪车殿后,中间夹着一辆黄色的老旧计程车,一组怪异离奇的车队阵容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开往了曲钟山。 计程车上无人说话,静得落针可闻,司机悄摸摸地往后视镜里看。 后座上的两个人都倚窗坐着,中间大到还能再坐下一人。 商尽也面无表情靠着椅背,手掌搁在交叠的一双长腿上,姿态慵懒随意,硬生生抬高了这辆计程车的逼格。另一边的穆雁生则扭着脸看向窗外,整个人恨不得变成一只史莱姆贴在车门上,好似身边坐着的人能生吃了他。 到达山顶之后,任凭穆雁生再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下车,他躲也没处躲,被商尽也攥着手腕强行拉下了车。 司机拿钱走人,穆雁生被商尽也带进主楼,一人挣扎一人硬拖,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被沿途不少佣人撞见,但他们头也不敢抬一下。 穆雁生被推进了二楼一间卧室,进门后就被松开了。他握着被抓痛的手腕,站在房间中央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猜测这里应该是商尽也的房间。 商尽也没有和他说话,自顾自开始换衣服,他没有掩着藏着,当着穆雁生的面就解开了领带,脱下西装,衬衫,裤子,换上了一身铅灰色的宽松家居服。 穆雁生下意识随意一瞟,两秒后就慌慌张张挪开了目光,心中不合时宜地惊嘆,这个商尽也,不提其他,身材是真好。 商尽也换好衣服后便坐到屋中沙发上,慢条斯理泡起了茶。他专心致志做着他的事,没有丝毫想要说话的意思。 「你把我带这儿来干什么?」穆雁生憋不住了,问道。 琥珀色的茶水倒进杯中,商尽也头也没抬,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穆雁生:「你要没什么事,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房门口走,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忽然听见身后商尽也的声音幽幽传来:「走?」咔哒。 门把手晃动几下,门纹丝不动。锁住了。 穆雁生勐地回头。 商尽也嘴角轻轻勾起,抿着茶水,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你能走哪儿去?」 穆雁生忍着一口气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 商尽也不答反问:「现在认得我了?」 穆雁生:「……」 「我倒是忘了问,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出门这是要去哪里?」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头上来,穆雁生一顿,道:「我……睡不着,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往机场走?」 「……」商尽也为什么连这种事也知道? 「从你家出发去最近的机场,平开大桥是必经之路。」商尽也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自己解答了他的疑惑,「带着包带着证件,你总不能是大半夜打个车只为了去对面兜一圈风再回来?没人那么闲。」 穆雁生嘴硬:「哪有,我还挺闲的……」 「你要逃婚。」 刻着这四个大字的巨石咣当砸在穆雁生头上,砸得他眼冒金星。 「我没有。」他下意识反驳。 商尽也放下茶杯,淡淡道:「你当我是傻子?」 第0004章 我们离婚吧 穆雁生吞吞吐吐半天,找不到藉口,干脆就承认了:「你,你既然知道干什么还问。」 「为什么想要逃婚?」 「……」总不能说是因为一个梦吧,听起来就很荒唐滑稽。 穆雁生移开视线,嘴里嘟哝道:「就是不想和你结婚,不行吗?」 嘀咕完,商尽也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突然起身,抬脚一步一步逼近穆雁生,他越靠越近,穆雁生的脑袋也不得不更加高高仰起,变成了仰视。 他的身高体型都比自己大了一圈,像座山一样,往他跟前一杵,压迫感十足。穆雁生慌慌张张抬手抵住商尽也的胸口,结巴道:「你这、要干嘛……」 商尽也停下脚步,垂眸睨了眼胸口上的手,两秒后,他微弯下腰,用平视的角度盯着穆雁生的眼睛。 穆雁生喉结滚动。 因着这个动作,二人离得很近,鼻尖只差一寸就要撞上了。 他甚至都闻到了商尽也身上散发的淡香味。 商尽也嘴唇开合,声音如同凛冬的霜雪,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这是在回答他的上上个问题。 穆雁生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急切追问:「为什么不行?你又不喜欢我。」 咫尺间,穆雁生窥见商尽也那双沉黑的眸子,里头仿若藏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连他的影子都映不出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咬字的音调:「我说了,不行。」 「……」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硬的,……好像也不行。 穆雁生见说不通,就想强行闯出去,可他高估了自己。门打不开,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商尽也是个尽职尽责的狱警,看守着他这个不听话的囚犯。 第9页 没法出去,穆雁生就开始故意撒泼使坏去砸房间里的东西,商尽也岿然不动任他闹了会儿,看他再闹下去就要学着老古董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开始闹自杀那一套,便干脆直接拿了绳子把他绑在了椅子上。 穆雁生喊也喊了,求也求了,商尽也软硬不吃,没有丝毫动摇。 这一绑就直接绑到大天亮。 商尽也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到外头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的耐心好得出奇,穆雁生却是实在闹不动了。 早上六点钟,一道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 自穆雁生衣服口袋里传出。 第一通没人接自动挂断,没一分钟第二通就又来了。 小小的手机震得他全身发麻。 商尽也起身,将他口袋里的手机拿了出来,穆雁生瞟见屏幕,是方娅的电话。 大概是亲妈过了一晚上终于发现儿子不见了。 商尽也动作利落地按了屏幕,自行接起来。 「哎——!」穆雁生刚想叫唤就被他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喉咙里溢出半截断了的闷哼。 短短一秒的功夫商尽也已经开了口:「你好,阿姨。」 穆雁生和他离得近,自然听到了手机里自家老妈的声音。 「咦?尽也?怎么是你啊,你怎么接小雁的电话?」 「他人在我这里。」 「啊?他怎么跑你那儿去了?」电话那头的方娅似乎很是吃惊,「我说怎么一大早起床没在房间见着他人,吓死我了,还以为那小子逃婚呢。」 穆雁生:「……」被说中了。 闻言,商尽也手指微微用力,按了下穆雁生的脸颊肉。 「不用担心,他很好。」 「好的好的,那我和你穆叔叔很快就过来,你们早点准备。」 「好的。」 通话挂断,方娅女士竟然一点没察觉到自家儿子的现状。 商尽也把手机随便一丢,抱臂端详着椅上蔫吧了的穆雁生。他的脸颊上留了一道淡红的指印。 穆雁生还在垂死挣扎:「等我爸妈来了,你猜他们看到我被你这样,还会同意我们结婚吗?」 商尽也但笑不语。 穆雁生很快就知道他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了。- 方娅女士推开卧室门的时候,屋中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床上被子高高隆起,隐隐透出两个人形。 听到开门的动静,被子里其中一人支起半个身子看过来,被子从肩头滑落,赫然是上半身未着寸缕的商尽也。 「呀……」方娅微微张大了嘴,视线往下一瞄,自然看到床里侧,也就是商尽也的怀里还躺着一个人。 自家儿子,只靠头髮丝方娅也能认出来。 「啊!……这……」方娅震惊地捂住了嘴,话都说不出了。 潞悠走在方娅后面,很快也看到了屋里的场面,轻声低唿:「哎呀!你俩怎么这么……咳,今儿就结婚了,急什么呀。」 潞悠咳嗽几声还是压不住笑意,沖商尽也抱怨一句:「快快,你俩也该起了,这都几点了,赶紧换衣服准备,客人马上就到了。」 商尽也点点头,声线平淡:「知道了。」 门咔哒关上,外头俩好姐妹带着笑意的窃窃私语也被门板隔绝。 屋中安静下来。 商尽也掀开被子,床上的全貌才露出来。 穆雁生依旧被绳子绑着严严实实,嘴上盖着商尽也宽大的手掌,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一双眼睛涨得通红,正死死瞪着商尽也。 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 商尽也伸手拨了下他耳边的髮丝,故意呛他之前的话头:「被看到了,这可怎么办呢,他们该不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穆雁生很想当场吐他一脸血。 商尽也换衣服的功夫,担心穆雁生还要闹么蛾子,就又把他绑回了椅子上。 等他换好衣服再回来,穆雁生就尝试服软,这才发生了先前那些事。他好声好气试图让商尽也解除这场婚约,果不其然惹他生了气。 商尽也说话的本事可比他厉害多了,用两家父母关系,来往宾客,威逼利诱,软硬皆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逼得穆雁生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僵持间,方娅他们得了空闲上来催促,推开门看穆雁生呆呆地站在商尽也面前,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话。商尽也已经穿戴整齐,而穆雁生的衣服竟然还没换。 方娅急了,上来扯着儿子就往外走:「不是我说,不是让你快点换衣服吗,这都几点了,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客人全都到了,就等你俩了。」 穆雁生被拉着,踉踉跄跄离开了房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商尽也站在房中,他身边的潞悠和他说着什么,他定定瞧着自己的方向,并没有追出来。想来是已经胸有成竹,知道他这回是怎么都跑不掉了。 穆雁生苦着脸被他老妈带进化妆间,一群人扑上来七手八脚给他收拾。 「好好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住了?什么时候和尽也那孩子关系变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方娅在他旁边毫无察觉地说着笑,穆雁生有苦难言,只能沉默应对。 换上了准备好的白西装,别上胸花,做好髮型,完事之后,方娅捧着她儿子的脸喜笑颜开:「哎呀这是谁家的小王子,真好看。」 第10页 穆雁生:「……」 你家的小王子马上就要被恶龙杀掉了。 穆雁生最后还是站上了户外的那张台子,僵着脸面对着所有宾客沖他投来的注目礼。 他和商尽也面对面站立。 神父在一旁叽里哌啦说些什么穆雁生都不知道,耳朵里嗡嗡的,只感觉脖子上的人头摇摇欲坠,风一吹就能掉下来。 穆雁生灵魂出走了好半天,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执起,他一个颤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对面的商尽也。 商尽也托着他的手掌,低垂眉眼,将一个戒指缓缓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微凉的戒指抵住了穆雁生的指根。 穆雁生由此看到商尽也的右手,手背上,那粒小小的痣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分明。 「哎,哎!」台下的方娅见穆雁生不动弹,小声提醒。 穆雁生回神,拿过戒指盒里剩下的那个戒指,套在商尽也的左手无名指。 然后神父又是一阵叽里哌啦,客人开始鼓掌。 听到掌声,穆雁生精神恍惚,以为仪式已经结束了,就想下台走人,谁知商尽也倏地伸手,不动声色抓住了他的手腕,用的力道之大,几乎是强行把他钉在了台上。 他和商尽也的那双眼睛对上。 「!」穆雁生这才想起婚礼的最后一个步骤。 「等,等等……」穆雁生面上僵硬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蚊子似的朝商尽也念叨,「不行不行,别这样。」 商尽也已经低下了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闭嘴。」 这是让穆雁生别啰嗦的意思。 穆雁生闭上了嘴。 也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宾客轰然炸响的欢唿声中,穆雁生眼前一片黑暗,心如擂鼓。 他的嘴唇轻轻贴住了一片柔软的云。云是冷的。 这场婚宴一直进行到晚上九点才散场。 宾客散尽后,商尽也便带着穆雁生告别双方父母,去了他市中心的那栋别墅。 也是他俩的婚房。 没有叫司机,商尽也选择自己开车去,穆雁生当着两家父母的面只能听话地上了副驾驶,车子开出去后,他看了眼后视镜中还在朝他挥手的方娅女士,心里五味杂陈。 开了十分钟左右车子驶上了高架,外头景物疾速倒退,断绝了他脑子里浮现出的跳车想法,大概只有不要命的傻子才会这么做。 穆雁生躺回去,放弃了。他垂着脑袋不说话,商尽也沉默地开着车,车里只听得见空调口吹出的细微风声。 车子很快驶进别墅区,左拐右拐七八道弯到达目的地,在一栋自带花园后院的别墅前停下。 商尽也先行下车,他站在外头等了几秒,穆雁生还是坐着没动,他就走过来给他开车门。 穆雁生低着脑袋,绞尽脑汁找藉口:「我没换洗衣服,得回家拿。」 这屋可不能进,他才不想和他住一起。……说不定住一晚上自己就变成鬼了。 商尽也似乎看透他还是想趁机开熘,手撑着车门,从上往下俯视着他,道:「里面都有。」 「……」 是了,这栋别墅听说是商尽也自己购置的,他那么细心,里面的东西想也不用想自然应有尽有。 「我,我吃多了想散步消消食,你先进去吧。」 商尽也默默欣赏着他蹩脚的演技:「你晚饭不是一口没吃吗。」 穆雁生被他成功噎成一个哑巴。 他俩就这么无声对峙着,半晌,商尽也动了。 穆雁生以为他要离开,谁知他弯腰往车里探进半个身子,一手搂腰一手抄膝直接将座上的穆雁生横抱出了车厢。 长这么大穆雁生还没被人用这种亲昵的姿势抱过,整个人瞬间就发了烫,红色一直从脸烧到了脖子。 「你干什么!」 商尽也看都没看他,就这样抱着他进了别墅。 保姆把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却见不着人,这个点了大概都休息去了,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个。 一被放到地上,穆雁生就慌张往后退,和他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商尽也在玄关换下鞋子后往里走,他脱掉身上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 穆雁生现在只要一和他独处就会想到梦里被砍头的场景。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商尽也,我们离婚吧。」 话音刚落,商尽也瞥他一眼,这一眼冷得几乎可以掉冰碴子。 「怎么,抱你一下就要离婚了?」 穆雁生脸一红:「不是这个原因……」 「结婚当天提离婚,你很有想法。」 穆雁生假装不知道他在讽刺自己,道:「我就是觉得……我俩没什么感情基础,即便过下去,也早晚要离的,那不如干脆就早一点……」 商尽也动作有些急躁地扯下脖子上的领带,丢在脚边。 怎么看怎么像是生气的样子。 穆雁生话头顿时止住。 商尽也偏过头看他,注视他足足有两分钟,才道:「想和我离婚?」 穆雁生咬了咬嘴里的舌头,用痛意来保持镇定。 他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商尽也弯起嘴角,很低地笑了一声。 紧接着,下句话就噼头盖脸沖穆雁生狠狠砸过去:「你想得美。」 第11页 第0005章 心机深沉的猪 已经身处狼窝,今天是肯定跑不出去了。 穆雁生被绑了一晚上没能睡觉,白天又忙活了一天,身体早就超过了他的承受极限,全靠着意志力在强撑。 他那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老毛病又犯了。 既然出不去,还不如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可是提到睡觉…… 他无名指上多出来的那个戒指硌得他心慌。 难道真的要和商尽也睡同一间房同一张床? 这人会不会大半夜趁他睡着了往他身上噼砍刀? 被自己的想像画面吓到,穆雁生背上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虽然知道这事儿不怎么可能,但要是想睡个踏实觉,那商尽也就不能在自己身边打转,枕头旁边躺着个定时炸弹,谁能睡得着。 穆雁生问:「房间……在哪里?」 商尽也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身带路,他走在前面,穆雁生跟在他屁股后头两米远。 商尽也在二楼一间房外停下,开门。 是一间大到夸张的卧室。 穆雁生一眼瞟见卧室里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两眼一黑。 穆雁生杵在门外不动弹:「我能不能……一个人睡。」 他低着头,说:「给我一间客房就行,要不,我睡客厅的沙发也可以,你给我条毯子。」 商尽也静了几秒,倏而开口:「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穆雁生的沉默即是默认。 「结婚第一天,又是想和我离婚,又是想和我分房,你就这么抗拒这场婚事?」商尽也松开门把手,轻轻一推,门板撞到墙上,哐当一声。 他问:「既然这么抗拒,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其实原本也没这么抗拒的。虽然对娃娃亲这种东西的存在感到很别扭,但毕竟是两家从小就定下的,他也自幼知情,算是有个心理准备,后来想着结婚就结婚吧,反正商尽也长得不错也没什么损失。可是梦到那些奇怪的事情后,他喉咙里就总梗着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这根刺带来的疼痛并不致命,却无法忽视地一直在提醒他。 要是这个梦能早一些,他哪怕让爸妈给骂死,也一定不会答应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是,我爸妈,自己定下的。」良久,他只能勉强说出这么一句弱弱的藉口。 「对不起,我也知道我这个要求很任性……」 良心谴责下,穆雁生想说些软话让尴尬的空气缓和一些,还没说完,商尽也就道:「是很任性。」 商尽也噎人的本事一绝。 「你睡这里。」 穆雁生以为无望时,商尽也侧身给他让开路,自己从屋里出来,往另一个房间走。 这是让他一个人睡的意思? 商尽也进了远处某间房,把门关上。 穆雁生呆呆在走廊站了半晌,才乖乖进了卧室。以防万一,想了想还是把门反锁了。 他洗了个澡出来,衣柜里果然挂着崭新的睡衣和日常穿的衣服,都是他的尺寸。他取了睡衣套上,正合身。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倒下。 进入梦乡之前,他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盒,盒子里是一根小小的项圈。——红色的手编麻绳,中间缀着一颗银铃铛。大概是宠物用的。 奇怪,刚才也没看到有小狗或者小猫…… 只来得及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重重合上,陷入了深眠。- 「崑崙?那是传说中的仙山,我们小老百姓岂能知道它在何处。」 衣着华贵的富人乘着马车来到穷乡僻壤的偏僻乡镇,在一群起早赶集的百姓堆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知道!大人!我知道啊!」 人群中挤出一个头髮花白的老乞丐,乞丐衣衫褴褛,旁人纷纷避之不及,让出一条小道,因此老乞丐可以说是畅通无阻来到富人面前。 富人虽面露嫌弃,但并未让他的话茬落在地上:「你知道?」 「是呀,您跟我来。」 「他一个乞丐知道什么呀。」 「骗你呢!别去。」 旁人的劝告并未让富人停下脚步,他魔怔了似的跟在疯癫的老乞丐身后,同他一起来到了一处茅草屋前。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不是说要去找崑崙山?」 「大人别急,这就去了,但是……您知道的,那种神仙地界,地势险峻,一不小心便危及生命,我也不能白跑一趟。」老乞丐两根指头放在大拇指上捻了捻,富人心领神会,立即从鼓囊囊的钱袋里拿出一粒银锭放在老乞丐掌心。 老乞丐看到银锭,死鱼一般泛白的眼珠里都闪起了光。 「事成之后,这些都归你了。」富人抛了抛手里的钱袋,眯起眼睛,「但是——」 「您放心您放心,我还有胆子骗您不成?」 「那这就出发吧?」 「好,好!」老乞丐把银锭收到怀里,伸手拍了拍衣裳确认不会掉才放下心。他回头沖茅草屋喊了一声,「臭小子,还不出来!有客人上门了!」 没过多久,屋里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吱呀响的漏风木门被推开,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走了出来。 孩子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是个小乞丐。 第12页 「这是?」富人问。 「这是我的小徒弟,来,快叫人。」老乞丐把小乞丐往富人面前一推,小乞丐窘迫得脸都发了红,头也不敢抬,对着自己的脚尖怯怯地喊:「大人好。」 富人笑了两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雁。」 「阿雁?」 「嗯,」见富人对他的名字有兴趣,小乞丐有些害羞地抬起头,生了冻疮的手指指了指天,道,「天上飞的雁。」 富人不过随口一问,很快就回到了正题:「我们去哪里?」 老乞丐遥遥一指,指向远处那片绵延万里看不到尽头的雪山,道:「那里。」 雪山上空灰压压一片,像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富人有些犹豫。 「想要寻得仙山,就要付出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痛,心诚则灵,您欲见神佛,求取心中所愿,那自然必须得付出同等的代价,不然仙人为何要帮您?」老乞丐说得天花乱坠,将富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您有贵人之像,只要坚持定能成功。若老叫花我正值壮年,早就早早登山去,今日您也不会看到我了。这是上天给我的指引,特意叫我今日和您相遇,作为您寻找仙山的引路人呀。」 于是,老乞丐领着富人,小乞丐缀在末尾,三人各怀心事往雪山中走去。半月后。 老乞丐坐在茅草屋前,捧着手里那袋钱笑得前仰后合:「那些个有钱的蠢货,就是好骗,还真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崑崙仙山,仙人?要真有仙人,这等好事还能轮到他们?早被我们这些人夷为平地了。」 他将银锭一粒一粒放在嘴边咬,嘴里嘀嘀咕咕:「带他们在那片雪山里走上几天,那些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就受不了了打退堂鼓,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想找仙人,白日做梦,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劳而获的好事。」 「阿雁!」 「嗳。」蹲在一旁地上烤地瓜的小乞丐屁颠颠跑过来,老乞丐丢给他一粒银锭,他着急忙慌接住,爱惜地放进自己满是补丁的破烂钱袋里。 已经装了小半袋。 「爷爷,我们总这么骗人是不是不太好?」 「呸!有什么不好?那些有钱人银子多得花不掉,救济救济我们爷俩怎么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有本事你别拿我的银子,还给我。」 小乞丐连忙捂住了自己的钱袋。 老乞丐拍了拍他的脑袋,骂道:「小猢狲。」骂着骂着,又笑了起来,揉了把他的头髮,轻声道,「阿雁,爷爷老了,趁现在还能动弹,勉强照顾你不是什么难事。可我要是某天走了,你一个人,又是个小叫花,谁会管你?我们这样的人,只要能有口气,管他用什么手段呢。你不学点坑蒙拐骗的本事,怎么在这吃人的世上活下来?」 「爷爷要去哪里?我也去。」小乞丐一脸茫然地问。 老乞丐哈哈大笑,起身往外走。 「爷爷?」 老乞丐做了个摇骰子的手势,头也没回:「去玩两把。」 好吧,又要去赌钱了。小乞丐忙不迭将地上烤得焦黑的地瓜拿起来,倒腾着小短腿追出屋外:「你吃了再走!」 「谁吃那玩意儿!」 等他追出去的时候,老滑头的老乞丐早就跑没影了。- 穆雁生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摆在床头柜上的小小玻璃盒。 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梦里的那个小乞丐,长着一张自己小时候的脸。 「阿雁……」 他低喃一声,捂住脑袋。 不止脸,连名字都这么像。 想不通暂时就不想了,他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 穆雁生起床洗漱完,一开房门,就看到门外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应该是这里的保姆。 「您醒啦,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她是特意等在这里的。听谁的吩咐用脚趾想都猜得到。 穆雁生下楼去了饭厅,果不其然看到了坐在桌边的商尽也。 他并没有在吃东西,而是在阅读手边上放着的一摞文件,他身边站着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 听到声音,商尽也和他都朝穆雁生看了过来,不过两人的反应截然相反。助理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好似穆雁生是看一眼就会化掉的冰块。商尽也则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不得用视线把他整个凿穿。 商尽也无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助理连忙将文件收起来抱在怀里,低声说一句:「我在车里等您。」随即就走了出去。 经过穆雁生身边的时候,朝他微微颔首。 穆雁生也同样点头回礼。 穆雁生沉默着坐到商尽也对面,他一入座,保姆便开始端早餐。 一杯黑咖啡和简单的蔬菜沙拉,放在了商尽也面前。 穆雁生嘴里发苦。 早上就吃这个吗…… 他以为自己也会收到一份同样的,谁知保姆接下来给他一连端上了七八个盘子。 什么蒸饺米粥排骨小糕点,怕他吃不饱还端来两大碗不同口味的面条和甜汤。 「……」他面前的吃食和商尽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是猪……」穆雁生小声嘟哝道。这么多得吃到什么时候。 商尽也抿着咖啡,掀着眼皮睨他一眼。 第13页 保姆笑出了声,解释:「是我不知道您的口味,就每样都给您做了一份,您看您喜欢吃什么,以后我就不做这么多了。」 「你比猪吃得好。」 说完,商尽也起身离开。 穆雁生:「……」他对着商尽也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对,没错,比你吃的好。 商尽也若有所感回头,穆雁生赶忙扭过脸,闷头吃饭。 人走了,穆雁生为了不浪费死命狂吃,吃到最后捂着肚子摇摇头:「真……吃不下了。」 保姆笑道:「吃不下就不吃了,您午饭想吃什么菜就和我说。」 吃这么多,午饭也不用吃了。 穆雁生道:「我上楼休息一会儿。」 「好。」 穆雁生上了楼就开始准备再次实施他的逃跑计划,谁知在自己背包里翻找半天,发现自己的证件居然全都不见了。 没有证件,他能跑哪里去?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商尽也那傢伙干的好事! 怪不得早上走得那么干脆,敢情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个心机深沉的猪! 第0006章 「你怕我?」 穆雁生又把井露露叫了出来。 两人去了他们以前最常去的那间老酒馆。 穆雁生一坐下就往嘴里倒酒,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焐热,他就已经喝完两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杯子里的是白开水。 井露露托着腮,故意调笑他:「我们小少爷新婚生活怎么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和你前两天说的话不一样啊。」井露露学着他之前的语气说道,「是谁说就算结了婚对他也没啥影响,不过是生活里多了张纸多了个人,不乐意就可以离婚的?」 穆雁生蔫吧着垂下脑袋。 「我哪能未卜先知,我要是早知道……算了不提了。」他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又要了第四杯。 井露露劝:「少喝点。」 穆雁生已经有些上脸了,酒意蒸腾着在他的脖子上烧起一片红。 井露露嘆了口气:「我早提醒过你,结婚和恋爱是不一样的,商尽也那种人是你能轻易拿捏的吗。叫你不听老人言,看,吃亏了吧?」 穆雁生颓丧地趴在桌上,十分的没精打采。 「戒指呢?」 井露露看见他两手空空,象徵着已婚的戒指完全不见踪影。 当发现自己的证件被商尽也静悄悄收走之后,穆雁生一气之下就把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和那个宠物项圈放在一起。 他嘟囔着:「不想戴。」 「我昨天说想和他离婚。」 井露露一挑眉:「然后?」 穆雁生摇摇头:「他不同意。」 她晃了两下手里的酒杯,细碎的冰块噹啷噹啷地响。 井露露:「他当然不会同意了。」 穆雁生抬起头看她,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半失焦:「为什么?」 「举个最简单也最粗暴的例子,」井露露竖起一根食指,隔空点着穆雁生的鼻尖,「你俩现在从法律上来讲已经是捆绑在一起的一对了,你要是和他离婚,财产怎么算?那些礼金首饰不是问题?他家出手应该很阔绰吧。刚结婚就提离婚,白嫖他的钱,他能乐意啊。」 穆雁生没想过这茬:「……我又不图这个,我什么都不会要的。」 「你是这么想,可也许人家不这么认为啊。虽然人家是富到不差钱的那种有钱人,但也不会想当冤大头吧。」 「……」 井露露忽然咳了一声,左右两边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便做贼似的偷偷离他近了点,小声问道:「你俩那个了没有?」 穆雁生一脸坦荡:「那个?哪个?」 「结婚当天都要做的那个。」 「?」 「啧,」她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道,「就是床上那点事。」 非要说得直白穆雁生才能明白,他顿时反应过来,脸上满是尴尬:「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女孩子家家的。」 井露露一点没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奇怪的,瞭然道:「那就难怪了。他连一点便宜都没占到,肯放你走?想得美呢。」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便宜占……」 「嚯,那可多了去了。」井露露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用气音说道,「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听说很爽呢。你不是说他长得很帅嘛,既然是帅哥,试试又不吃亏,他那玩意儿你见过没有?怎么样?可观吗?」 「去。」穆雁生实在听不下去她的污言秽语,本就烧红的脸更烫了。 话是这么说,穆雁生的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放起那天商尽也在他面前脱衣服的画面。 虽然他只偷偷瞄了一眼很快就挪开了视线,也隔着内裤一层深色的布料,但勉强算是看了个轮廓大概,应该……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穆雁生脸皮下的血液唰地咕嘟冒起了泡。他勐然拿起酒杯贴在自己脸颊上,用冰凉的玻璃杯降温。 热气好像都要从耳朵里钻出来了。 井露露笑吟吟地道:「看来很可观。」 「你能不能……正经点。」 「好,我正经。」井露露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嘴角却越翘越高。 杯里的酒都要沸腾,起不到一点降温作用后,穆雁生才把杯子放下来。 第14页 脸颊上黏着一层薄薄的水珠。 「你给我点意见。」冷静后,他又要不正经的井露露给他出主意。 井露露沉吟良久,道:「两个办法。」 「第一,你忍一段时间。」井露露道,「过个一年两年的再和他离,期间把一些小夫夫该做的事都做一遍,等他在你身上拿回本了,满足了,腻味了,说不定就肯大方地放你走了。」 「你尽出馊主意。」别说一年两年,在他身边待上一天两天都够煎熬的了。 井露露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整齐牙齿:「这不是你要我说的嘛,你以为离婚真这么简单啊。」 「第二呢?」 「第二嘛,这方法有点不太厚道。」井露露道,「你就冷着他,不和他说话,不理他,你知道的,没人能长时间忍受冷暴力。等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就会主动和你提离婚了。不过这方法我不建议你用,商尽也小时候干过那种事,性情大概不怎么稳定,长大了可能暴戾更甚,万一真把他惹生气了,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你对他冷暴力,可能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穆雁生也是这么觉得。 「欸!你可以反着来啊!」井露露灵光一闪,道,「你甜言蜜语哄着他,哄得他心情好了,你再趁机提起这事,他说不定一个高兴就会答应了。」 「这可能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穆雁生又不吭声了。 「哎呀,你这么瞻前顾后,这不行那不行的,我看你就干脆老实和他过日子得了,别再提离婚这事儿,说不定你和他处着处着就有感情了,到那时候也许你就不想离婚了。」 离是一定要离的。 一想到脖子上的胎记,梦里的长刀,半脸染血的商尽也,他就心惊胆战,坐立不安,没办法老实过这个日子。 井露露有一点说的很对,商尽也是个不稳定的危险分子。从他这两天对自己做的那档子事儿来看,又是截车又是绑人的,他骨子里肯定少不了那一点暴力倾向。 万一时间拖久了,某天暴力倾向演变成了…… 穆雁生脖子一凉。 「我看着办吧。」 井露露的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决计不行的。 那就只能用第二个了。 可是哄人要怎么哄?穆雁生完全没经验,回了别墅正好看到厨师在厨房里面忙活。 保姆陈姨见他回来立马迎了上来:「您回来了,正好午饭好了,您要吃一点吗?」 穆雁生眼前一亮。 当即决定亲自下厨做午饭给商尽也送去。 可是穆小少爷从小被爸妈惯得不成样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下过厨。在陈姨和厨师的耐心教导下,他炒了几个简单的蔬菜,又浪费了七八个鸡蛋才做出来一个勉强能看的煎蛋。 「这个已经很不错了,下一个一定会更好。」陈姨的情绪价值给得很足。 穆雁生左看右看都认为自己这顿饭已经很完美了,便摇摇头道:「不用,就这个,挺好的,装起来吧。」 他成就感十足,丝毫没看见陈姨僵硬的嘴角。但她也不敢说什么,最后还是将穆雁生做的菜放进了饭盒。 本意是差人送过去,想了想,穆雁生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 哄人嘛,亲自去应该会比较有诚意,虽然他很不想见商尽也。 但为了他的目标,可以暂时忍耐一下。 司机将他载到商尽也所在的大厦楼下,鋮达安保一流,穆雁生拎着饭盒下车,才想起自己这样没名没姓地贸贸然进去,极大概率会被保安轰出来。 没办法,他只得拿出手机,点开他和商尽也那空空如也的聊天框发了条信息过去。「我在楼下」 这是两月以来他们的第一条信息。 发过去等了一会儿,商尽也没回復。 穆雁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立马打退堂鼓,刚想转头走人时,大厦里冲出来一个男人。 他早上刚见过这人。 是商尽也的助理。 他一看到路边的穆雁生立即笑着迎过来:「您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商总让我下来接您。」 穆雁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自行开口:「早上匆匆忙忙忘记和您自我介绍,我叫张乡,是商总的助理,您叫我小张就行。」 张乡将穆雁生领进大厦,给他按电梯。 在等电梯期间,他跑过去对安保说了什么,安保看了眼电梯口的穆雁生,点点头。 张乡重新回到穆雁生身边,规规矩矩地离他一米远,说道:「以后您到了直接进来,不会有不长眼的拦着您。」 穆雁生:「……好。」 他好像能猜到张乡对安保说了什么话。大抵就是……以后见了他直接放行,之类的。 张乡能在商尽也身边贴身做事,自然是个工作能力出众,处事圆滑周到的人,他在公司里职位不低,却一路上对穆雁生恭恭敬敬,不少员工明里暗里偷偷瞧见,能让张乡这么小心对待,自然知道穆雁生是个特殊的人物,就多看了他两眼。 「商总在开会,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张乡把他带到顶层的办公室,给他倒上茶水。 穆雁生道谢:「谢谢,你忙去吧。」 张乡便关门退了出去。 这种规模的办公室,主人只能是商尽也。 第15页 办公室很大,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站在窗边俯瞰下去,底下的建筑和人就像沙盘模型里的蚂蚁一样。 一个傲睨万物的高度。 挺符合商尽也给他的印象。 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散开的文件,穆雁生没有去动,将饭盒放在矮几上,转身去了洗手间。 谁知因此听到了两个员工的八卦闲聊。 「看到张助带着的那个人吗?听说是商总的……新婚伴侣。」 「啊?真的假的?看着年龄不大啊,这么小就结婚了。」 「和商总同岁。」 「哈哈,同岁啊?气质倒是天壤之别。那人一瞧就是刚出的学生,看起来还挺好骗的。再看我们商总,你瞧瞧谁敢惹他?」 「可不是,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和我们抢项目的秃头,一个三流小企业,混了几十年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就仗着自己年纪大,眼高于顶,不把商总这个小辈放眼里,不自量力大放厥词,你猜他现在怎么样了?」 「咋?」 「破产了。」 「啊?没听说啊,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好像是那秃头在一个聚会上喝多了,大概是眼红嫉妒吧,就讥讽商总有如今成就是借着董事长的东风,踩在老爸肩头上才当上了鋮达的二把手,本质上就是个没能力的绣花枕头,鋮达在他手里撑不过两年就会垮,儿子败光了父亲的产业,到时候他只有抱着董事长大腿痛哭的份儿。」 「靠,这话也太难听了。」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商总耳朵里,他也没生气,借势组了个局,还把那秃头也请去了。听说当天那个聚会上来了好些业内的大人物,不知道商总说了什么,没过多长时间,和那秃头有合作的好像都达成了某种默契,解约的解约,撤资的撤资,现金流断,高层陆续离职,没多久就垮了。」 「你的意思是……破产的原因,只是因为商总几句话?」 「这谁知道呢。我们这些拿工资的,听听八卦就得了,真正原因是啥和我们也没关系。走吧。」 人走后,穆雁生从隔间出来。 他洗着手,冰凉的水流从他的手指间沖刷而过,他呆愣着,好半天才收回手,水珠滑过他的手背滴落在地上。 回到办公室,商尽也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自己,手上拿着饭盒盖子,似乎在看饭盒里的东西。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与穆雁生四目相对。 「我来……送饭。你吃过了吗?」 「没有。」 「那就好,饭菜还热着,你赶紧吃。」 商尽也问:「你做的?」 「陈姨打电话告诉你了?」 商尽也弯起嘴角,不知道在笑什么,好半天才回答:「不,我猜的。」 「哦……」 「那你吃吧,我先走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送一顿午饭?我以为你是有事情找我说。」 「……没事,我没什么事要和你说。」听了那俩员工的话,他有点没胆子了。 虽然商尽也现在面上装得好,但一个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一家公司垮台的人,要是自己某天无意间戳到他哪根神经,他真想无声无息把自己整死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商尽也放下饭盒,走到他面前,微微低下头闻了闻:「喝酒了?」 穆雁生稍稍偏过头躲他扑面而来的气息,喃喃道:「一点点……」 「和谁?」 「我朋友。」 「什么名字?」 调查户口吗,问这么多。 穆雁生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说了我就认识了。」 他看起来不会放弃,穆雁生只能老实告诉他:「……井露露。」 商尽也道:「听名字是个女生。」 「是女生。」 「戒指怎么没戴。」 话题转得快速且突兀,穆雁生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他撒谎:「忘了。」 「回去戴上。」 穆雁生不说话,没拒绝也没同意,他瞟了一眼商尽也的左手,上面的戒指熠熠生光。 商尽也突然伸手,似乎是想要来牵他的手,穆雁生条件反射就往后躲了一下,他没摸到。 「……」两人之间又开始了尴尬的沉默。 「你怕我?」 穆雁生咬咬牙,小声说:「你做的那些事,谁能不怕你……」 「我做什么事了?」 「你明知故问。」 「如果是因为我绑了你一晚上,那我道歉,你要是生气,可以绑回来,我不反抗,任你绑多久,绑在哪里都可以。椅子上,床上,随你喜欢。」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颜色。 「你……你还逼着我结婚,又不答应和我离婚。」 「是我逼的你吗?」商尽也说,「答应和我结婚的是你,后来毁约的也是你,我顾全大局,让两家留了面子,关系得以维繫,这也是我的错?」 穆雁生梗着脖子,气势却远不及他,弱弱地开口:「那……那我们现在已经结了婚,我就不算毁约,……不能离吗?」 「不行。我们才刚结婚,你就要和我离婚,传出去,我面子往哪儿搁?你知道的,二婚很难找对象。」 第16页 他说得理直气壮,穆雁生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商尽也这样的,七婚八婚都有人上赶着往他身上扑吧。 难道真是因为钱? 穆雁生道:「离婚……我不会要你一分钱的,你放心。」 商尽也算是明白了他话中暗藏的意思,沉默几秒后幽幽道:「可我要。」 「我要精神损失费,误工费,婚庆费,你还要赔偿我二婚的名誉损失费,别墅房产我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你还得偿还我一半金额,这些统共算下来——」 穆雁生永远说不过他,胡搅蛮缠也不是他的对手。要真按他的说法算下来,没个七八位数别想了事,光那栋别墅就够他受的,一半也要人命了。 他家境是不错,可是和商尽也比起来,那还是小巫见大巫,怎么都不够他宰的。 穆雁生不和他掰扯了,打断他的算帐:「我回去了,你慢慢吃吧。」 商尽也道:「我晚上回来吃饭。」 穆雁生暗暗腹诽: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最好在家。」 「……」话里隐藏的控制欲真是满到快要溢出来。拿了他的证件还不够,现在还给他设门禁了。 穆雁生没说话,头也没回地开门走了。 商尽也回头看了眼饭盒里那个焦了半边的心形煎蛋,扬起嘴角,笑出了声。 笑声带着些许无奈和隐藏不住的喜悦。 他坐到沙发上,夹起那片焦蛋送进口中咬了一口。 「……」拿着筷子的手僵了有半分钟。 随后,他捂住眼睛低下头,高大的身躯笑得止不住颤。 【作者有话说】 看在这章肥肥的份儿上,给孩子一点海星吧求求了…… 第0007章 少爷真的很喜欢您 张乡将穆雁生送到楼下,路边等候的司机为他打开车门,穆雁生坐进去后,车外的张乡和司机对话几句,司机点了点头,张乡便离开了。 司机上车后,也没问穆雁生,径直将他送回了别墅。 本想在外面熘达会儿的穆雁生半路见路线不对叫他停车,司机不仅没停,反而踩油门踩得更使劲了。 「少爷说您喝多了,让我一定要将您送回去休息呢。」 穆雁生无语地往后座上一瘫,心中暗骂商尽也是个王八蛋。 穆雁生一回去,陈姨就端着煮好的醒酒汤送到他面前,时间点掐得正好,显然早有准备。 知道司机和陈姨这俩打工人只能听老闆的话,穆雁生也不会真和他们闹腾让他们为难,于是乖乖喝了小半碗。 灌了一肚子水和酒,穆雁生胃涨得难受,进卧室打算躺一会儿,看见床头柜上的戒指时他顿了一顿,也只一秒,随后就满脸无所谓地钻进被窝。 躺了十分钟,翻来覆去怎么都静不下心。 他一个勐子翻身下床,开始在别墅里乱逛,想着也许能找到自己被商尽也藏起来的证件。 二楼大半房间都翻了一遍一无所获,他来到了书房。 书房很大,地上铺着羊毛地毯,书桌案几都是全新,目所能及处摆满了红木书架,一排排的书籍摆放齐整,按照分类排序,五花八门各种风格都有。 穆雁生在里面转了一圈,将所有的抽屉小柜门都打开看了一遍,除了书只有书,看来这里也没有。就在他准备出去时,视线无意擦过书柜上的一本地理图鑑。 鬼使神差就走不动路了。 他将那本图鑑拿下来,翻看目录,指尖点在纸张上从上往下滑动,找了两页,指腹最终停在两个墨黑字体上——崑崙。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有些焦急地翻到那页。 可惜,他看到的东西,好像和他的梦没什么联繫。 书上写的崑崙山脉,详细介绍了它的所处位置,气候海拔,地理环境,提到传说中的那座崑崙山时,只有寥寥数笔。 他又取下其他几本地理相关的书籍,内容全都大同小异,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他来了兴致,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入了迷,忽略了时间,当听到书房门口的那道脚步声时,他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门口。 商尽也已经换上了拖鞋,外套都没来得及脱,显然是刚从公司回来。 穆雁生这才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他竟然在书房待了一下午。 「在看什么?」商尽也问。 地上落着一堆书,穆雁生的手上还拿着一本摊开的,他就坐在书堆中心,好好的一个书房一下午就被他搞得乱七八糟。 弄乱了他的书房,穆雁生有些过意不去,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商尽也走到他面前,将他身上摊开的书拿过去,看了眼封面,并没说什么。 他将书合上,放到一边,道:「走吧,吃饭了。」 「……哦。」 穆雁生忽略了自己脆皮的身体素质,勐然一站,头晕目眩,眼前倏地就黑了下去,长时间没动弹的腿也发了麻,几千几万只蚂蚁冲上来咬他,他连半步都没能跨出去就意识到自己要倒,伸手乱捞想要去扶一旁的书柜,一抓抓了个空。 就在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要往后倒时,腰间缠上一股大力,后脑也被手掌托住,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应该闻过,有点熟悉。 这股淡香牢牢抱着他,支撑着他的身体,穆雁生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黑雾慢慢褪去,他先看到商尽也的衣领,再往上是他的下巴、那张看起来很薄情的嘴唇,最后是那双含了点紧张不安的眼睛。 第17页 「还好吗?」 商尽也的语气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穆雁生慌慌张张低下头,不自在地推了推他的胸口:「没事了。」 穆雁生一推,商尽也就知道了他的意思,松开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下楼吃饭。 吃饭时他们也没怎么说话,穆雁生尴尬得只知道往嘴里塞食物,偶尔偷偷去瞄对面的商尽也时,发现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看自己的手指。 穆雁生暗道糟糕。他把戒指那回事给忘了……商尽也这傢伙不会又使出什么招来对付他吧。 他提心弔胆一顿饭的时间,直到晚饭用完,商尽也也没有提一句戒指的事。 吃完饭,商尽也又回了他昨晚睡的那个房间,经过穆雁生房门口时,和他说了声晚安,穆雁生也回了句晚安。 这就是他俩晚上为数不多的对话之一。 穆雁生看了眼自己睡觉的双人卧室。 这本来是他俩一起睡觉的房间,昨晚商尽也让他一个人睡觉他就以为是破天荒了,想着今天他应该就会本性毕露了,没成想……商尽也原来是这么耐得住性子的人吗?还是说…… 穆雁生挠挠下巴,看了眼窗户中反光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还摆了几个姿势。这线条看上去不是挺好的。 穆雁生唰地红了脸,扑到床上抱着枕头打滚好半天,甩掉脑子里不该有的奇怪想法,噌地蹦下床,去楼下厨房找点冰镇的饮料来降温。 厨房里,陈姨正在忙活,台子上摞着一堆脏碗盘要洗。 「您还没休息呀?」 「我找点水喝。」穆雁生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敷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陈姨将脏碗一个一个放进洗碗机,看到其中一个显眼的饭盒时,穆雁生走过去定睛一瞧,果然是中午他给商尽也送饭时用的那个饭盒。 陈姨笑着对穆雁生道:「少爷把您做的饭都吃掉了,一点没剩下呢。」 穆雁生咧咧嘴,自豪感满满:「那看来我做的还挺好吃。」 「……」陈姨笑容有些微妙地僵在脸上,随后立即点点头,「那是肯定呀,少爷真的很喜欢您。」 穆雁生一怔,丢下一句「我睡觉了」就跑了。 好好的明明在说做饭的手艺,怎么扯到商尽也身上去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把饭吃完就叫喜欢了?那全世界的食客都要爱上厨子了…… 穆雁生的脚步停在走廊上,目光看向不远处住着商尽也的那间房。房门紧闭,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陈姨就知道乱开玩笑。 他俩又不是自由恋爱,只靠两张嘴成就的虚无婚姻,哪来的什么喜欢。 穆雁生晚上睡得不太安稳,倒是没有再做那些奇怪的梦,只是总能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阿雁,阿雁,却不知道是谁。 第二天醒来时,商尽也已经走了。 穆雁生的戒指依旧放在床头柜上老位置,没有打算戴。 他一起床就又去了书房想再看看那些书,却发现书架上多了许多昨天没见过的新书,甚至还有一些市面上已经绝版的,全都是有关地理那方面的书籍。 吃早餐时他问了陈姨一嘴,陈姨道:「早更的时候小张带了几个人过来,送了两大箱子书。少爷说您喜欢看,是特意订了叫人连夜运来的。」 大概是商尽也昨天看到他在看这些,误会他喜欢这类的书,所以才大费周章让人送来。……可他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少爷对您很上心呢。」陈姨道。 穆雁生搅着碗里的粥,没说话。 吃完早饭穆雁生去花园散散步,沿着鹅卵石路走了一阵,后院一棵巨大的榕树出现在他眼前。比起树,树底下那群花色各异的猫群更吸引他的视线。 它们成堆成堆地挤在一起,一个老人正拿着猫粮和猫罐头在餵那些猫。 这里居然还有人能餵野猫? 商尽也能同意? 他走过去,问背对着他的老人:「这是哪来的猫?」 老人蹲着,头也没回:「少爷养的。」 「商尽也养的?他还养猫?养这么多?养在这里?」 他一连蹦出好几个问句,老人闻言扭过头来,挑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反驳:「你怎敢直接叫少爷名字,谁给你的胆子?」 看到老人的脸时,穆雁生震惊得犹如当场天雷轰顶。 他的脸,竟然和梦中老乞丐那张脸一模一样。 穆雁生讷讷自语:「……爷爷?」 第0008章 「只是噩梦,别怕。」 「啊?你叫我什么?」老人满头雾水地看着穆雁生,活似在看一个奇怪的人。 穆雁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了他什么,像是被怪东西魇住了一样。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 老人定睛看了他几秒钟,突然喊起来:「啊!抱歉抱歉,老头子老眼昏花没认出您,我刚才还以为是新来的员工不懂规矩,您别和我计较。」 「我是这儿的花匠,您叫我老李就成。」 据老李说,他在商宅已经工作三十多年了,商尽也婚后他就被调到这儿来,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负责餵养商尽也的猫,这些猫都认得他,不至于换了个新环境从而应激逃跑。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不如陈姨他们在别墅里面工作,没见过穆雁生,第一时间没能把他认出来。但他毕竟也是工作这么些年的老人了,眼力见还是有的,很快就根据穆雁生的穿着和年龄猜出了他的身份。 第18页 他家少爷的新婚伴侣、这栋别墅的另一位主人。 「没关系。」穆雁生没放在心上。 他蹲在老李身边,和他一起餵猫。 老李说:「少爷从小就养猫,但是他猫毛过敏,不能近身接触,就一直是我负责餵。少爷有空就会过来看看它们,远远地瞧一眼就很开心呢。」 商尽也喜欢猫,那就难怪床头柜上会放着一根宠物项圈,别墅里却看不到一只猫了。 那根铃铛项圈应该也是给猫买的吧,只是他猫毛过敏没法碰。怪惨的。 一只胖橘绕到穆雁生脚边蹭了几下后翻着肚皮打滚,穆雁生撸了好一通,听着猫咪发出唿噜声而感到心满意足。 可惜商尽也享受不到这种快乐。 穆雁生和老李聊了好一会儿,聊到商尽也,又聊到老李的家庭。 老李的老伴已经去世了,子女都在外地打工,他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已经上小学了,说到自家孩子时,老李脸上的笑容都藏不住,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自豪与宠溺。 「很久没听到有人叫我爷爷了。」这话听着好像有歧义,老李连连向穆雁生解释,「不不,绝对不是想占您便宜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穆雁生啼笑皆非,「你别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叫爷爷还挺亲切的,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吧。」 老李惊慌道:「这怎么行,要是被少爷知道了……」 穆雁生说:「不让他知道。」 闻言,老人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穆雁生摸着脚边上橘猫的尾巴,思绪飘到梦中那片白茫茫的雪山,还是没忍住,问道:「爷爷,您知道崑崙吗?」 「崑崙?」老李对他突如其来的话题感到诧异,但还是想了一想,瞭然道,「是神话传说里的那个仙山吗?」 穆雁生反应很大地点头:「对!」 脚下的小猫被他这一声吓得夹着尾巴跑了。 穆雁生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李,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可下一秒,老李的回应就让他吊起的心摔了下去。 「那都是唬小孩儿的东西,我一把年纪了,不信这个。」 「那些神话故事都是骗人的。」 穆雁生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儿。 也是,只是个梦而已,难道还真想听到这个老人说出些什么怪诞不经的话? 穆雁生摸了会儿猫就起身准备回去了,老李在他身后道:「您慢走。」 说什么慢走,这么客套,搞得像是在演什么戏一样。 他想沖老李笑一笑,回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老李的模样,倏地就愣住了。 老李不再是老李的打扮,他变成了梦里的那个老乞丐。 榕树不见了,猫也不见了。 老乞丐头髮花白,眼角淤青,口鼻不住淌血,鲜红的血色从他的脸颊淌过下巴,濡湿了他的脖子和衣衫,他大半个身子上都是血。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老人眼中流出血泪,数条红色小蛇蜿蜒着爬过他脸上纵横的纹路沟壑,将那张脸衬得像一张被生扒了皮的死尸。 「阿雁。」 「阿雁……」 老人向他蹒跚走来,脚底下是一滩一滩的血。 他伸出手来抓自己的衣服,穆雁生挪不了半点步伐,低头看去,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枯枝一般缠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勐地抬头,近距离对上老人那张满是鲜血的脸。 「阿雁。」老人口腔里喷出来的气息滚烫,混杂着发酵过的血腥味,无形的手掌剎那间扼住了穆雁生的喉管。 他心脏重重跳了两下,耳中嗡鸣,眼前登时黑下去,整个人无力摔向一侧。 当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的时候,朦胧中看到老李焦急地扑在他旁边,大喊:「您怎么了?!快来人!来人哪!」 「喵,喵——」 榕树下那群猫死命地叫。- 「爷爷!爷爷!」 深夜无人的街道,小乞丐拿着一盏破洞的小灯笼,手拢在嘴边轻轻地喊。 老乞丐不见了。 说是去玩两把,玩到天黑也没见回来。赌场都关门了。 「咳,咳……」 经过一条小巷子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 「爷爷?」他认出这是老乞丐的声音,小跑着跑进了巷子,果然发现靠在墙边上的老乞丐。 「你怎么在这儿呀,我找你好久了,回去吧,我给你烤了地瓜,这次的没有焦,焦的我已经吃掉了……爷爷!这是怎么了!」 小乞丐的絮叨忽地停下,因为他发现老乞丐并不是坐在那里,而是浑身是伤,无力地倒在地上。 「怎么会伤这么严重?谁打你了?!」 老乞丐和小乞丐挨打是家常便饭,只要是个人都能欺负他们一把,高兴了,不高兴了,路边上的乞丐都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每一次老乞丐都会把他揽在身下护着他,他说他被打习惯了,皮糙肉厚,刀枪不入,别人打他只会手痛脚痛,他早就练就金刚不坏的躯壳。 初次听闻这事时小乞丐很激动,问:「我以后也能练就这个神功吗?」 老乞丐捻须摇头晃脑:「这等神功需要花费几十余年才能练成,你天资不高,怕是连入门都达不到。不过没有关系,以后有人打你,你就躲到我身下来,爷爷自有神功护体,保管你毫髮无伤!」 第19页 「哇!爷爷好厉害!!」 小乞丐这时才知道,哪有什么神功,都是老乞丐骗他的。 挨打哪有不痛?不过打落牙齿和血吞。 小乞丐把奄奄一息的老乞丐搀扶回了他们的茅草屋,端来清水给他擦身上脸上的血迹。 老乞丐眼睛和半边脸颊都青紫一片,高高肿起,几乎看不出原样,他头髮上沾着的血都擦不掉,已经干透了。 「钱……钱被抢走了。」老乞丐睁着一双浑浊发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漏风的房顶,「那几个孩子,抢了我的钱……我去追,追不到他们,跑得太快了……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挨欺负的命……总是被欺负……」 「为什么呢……阿雁?」 「为什么?」 小乞丐哭得满脸是泪,摇着头,道:「我不知道,爷爷……我不知道……你别说话了,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他从怀里掏出他的破烂小钱袋,把钱袋放到爷爷手掌心,小手包裹着老乞丐的大手,用力握紧。 他道:「我这里有钱,有的,爷爷,我们还有钱的,你要快点好起来。」 「本来想着,赢了钱,把破洞的屋顶和窗户修了,再给你,买两套新衣裳和鞋子,我们爷俩去饱饱吃一顿好的……」 「造物弄人……」 「上天不公,」老乞丐目眦欲裂,大喊一声,「上天不公!!」 喊完,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溅了小乞丐满脸。 小乞丐吓坏了,抓过钱袋就往外跑:「爷爷你等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小乞丐哭喊着跑去敲药馆的门,一连敲了第八家才终于有大夫肯随他来。 大夫进了茅草屋,搭了老乞丐的脉,摇了摇头。 小乞丐不懂他的意思,把钱袋往大夫手里放,说:「有钱的,大夫,我有钱的,你救救我爷爷。」 「阿雁……」床上的老乞丐喊住他,道,「送大夫出去吧。」 小乞丐只能送大夫出去,大夫没要他的诊金,只是对着小乞丐嘆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夜里,小乞丐就趴在床边上,守着精神不佳的老乞丐。 老乞丐拍了拍他的头顶,道:「阿雁,爷爷不成了。」 「不会的!你会好的!明天一早我就再去找大夫!一定会给你看好的!」 老乞丐没有理会他的幼稚话,他自己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道:「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人欺负你,你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躲,别傻站着白白挨揍,知道吗?」 「钱要省着用,你还得用这些去找你的亲生爹娘不是吗……爷爷不能陪你一起去了,你要好好的。」 小乞丐跪在床边,肩头抖动,老乞丐抬手抹去他的眼泪,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要好好的啊……知道吗。」 就像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话里满是遗憾愧疚。 「要是当初捡到你的不是我这个乞丐,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 小乞丐抓着他的手,引吭大叫:「不!爷爷就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没有爷爷我早就烂死在路边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从不觉得日子苦,只要你好起来,我不去找什么爹娘了!你就是我的家人!」 老乞丐眼角溢出两行泪水,划过脸上未擦干净的血迹,洇成了红色的血泪。 「傻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说着话:「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到了愿意对你好的人,就跟那人走吧。」 「无牵无挂的离开这里,去你认为能够得到幸福的地方。」 「在那之前,要好好活着,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好好活着。知道了吗,阿雁。」 小乞丐点头,眼泪珠子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他哭得鼻子都不通气:「知道了,我知道了。」 老乞丐就轻轻地笑。 「我有点饿了。」他说。 小乞丐连忙起身:「我去拿!」他去外面从燃尽的火堆里找出他的地瓜,万幸还热着,他将地瓜捧在手里,飞奔着跑回来时,床上的老乞丐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口鼻中满是干涸的黑血。 地瓜掉在了地上,小乞丐扑到床边,歇斯底里地喊,声嘶力竭地叫,床上的人都没有再醒来。 他的嘶喊哭嚎一併响彻在寂静的黑夜里,世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愿意理睬他。- 穆雁生大口喘息着惊醒,惊动了床边的人。 商尽也坐在床边,见状赶忙将他拥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商尽也满眼担忧地观察着他的状态,伸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只是噩梦,雁生,别怕。」 穆雁生呆呆地看着他,心脏快要痛裂开。 他捂着胸口,垂下脑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说】 加个更 第0009章 无所谓别人知不知道 因为这个梦,穆雁生连续几天都无法入睡,他开始抗拒睡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闭眼睛,困得不行就用咖啡和浓茶吊着自己的精神。他害怕一闭上眼,又会梦到那些奇怪却又诡异熟悉的片段。 但咖啡和浓茶也不是一直能起到作用的,对这些东西免疫后,身体本能就占了上风,他难免会有实在撑不住睡着的时候,不过很快就会在两个小时后惊醒。 第20页 即便睡着,他也睡不踏实。 短短几天,人都憔悴了不少。 穆雁生打不起精神,一天到晚不是坐在阳台发呆就是书房看书,一个人安静待着,不愿意动,不和人说话,饭也不吃。 商尽也自那天他无缘无故晕倒之后就没去过公司,一直在家陪着他。 只是穆雁生的状态一直没好转。 商尽也和他说话,穆雁生只是点头摇头,偶尔嗯一两声。医生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给穆雁生做检查。他的身体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那就是精神上的。 这日,商尽也晚餐时没看到穆雁生,就让陈姨做了些他平日里爱吃的东西,亲自送到了二楼书房。 推开门,穆雁生果然蜷在书房地板上,身边堆着许多胡乱翻开的书。他专心致志地在看手里的书本,连他进门的动静都没听见。 或者听见了,只是他不想理。 他已经这样坐了一天了。 商尽也无声嘆了口气,将食物放到桌上,蹲在了穆雁生面前。 他看了一眼穆雁生手里的书,又是地理图鑑。 穆雁生眼底下两片青紫,是他连续几晚没睡导致的。 「为什么不想睡觉?」商尽也轻声问。 穆雁生没有回应。 「你该休息一会儿。」商尽也将他手上的书抽走,道,「这些书你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了,明天再看吧。」 「去睡觉。」 穆雁生没起身,摇摇头。 「不睡觉,躺一会儿也可以。」 穆雁生纹丝不动。 商尽也决定不再徵求他的意见,强硬地将他横抱起进了卧室。 穆雁生这次没有力气也懒得挣扎了,乖乖地任他抱着。 商尽也将他放到床上的动作堪称小心翼翼,穆雁生一挨到床单就肉眼可见地惊慌着要往床下扑腾:「不睡……我不要睡觉。」 「好,不睡,不睡。」商尽也按住他,耐心安抚,「就躺一会儿,好吗?」 穆雁生躺了下来,两只眼睛睁圆了,连眨一下都不愿意。 商尽也给他盖上被子,轻轻隔被拍他:「饿吗?稍微吃点东西好不好?你一天都没进食了。」穆雁生摇头。 商尽也闻言也没勉强他,就坐在床边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 房间里很安静。 穆雁生想要让自己意识清醒一点不睡过去,便小声和他对话:「公司……你不去吗?」 「不忙。」撒谎。 他上次去的时候商尽也明明就忙成了一个陀螺。他这几天不出门,难道是为了要看着自己吗? 穆雁生说:「我没事的。」 商尽也道:「你这样可不像没事。」 「我问过老李了,他说你和他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他担心得不行,害怕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你了。」 「不是他的原因,是我自己……」穆雁生话头一顿,问,「你没怪他吧?」 「我怪他干什么?你担心我赶他走?」 穆雁生:「……」 商尽也无奈地低笑一声:「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个什么人。老李好说也在我家工作了那么久,我无缘无故赶他走,我爸妈都会骂我一通。」 「他在后院好好的,你如果想,随时可以去见他。」 知道商尽也没有迁怒老李,穆雁生放下心。 他看向床头柜上的那个宠物项圈,问:「这个……是给小猫的吗?」 商尽也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项圈。 穆雁生道:「我可以去帮你给小猫戴上。」毕竟他猫毛过敏没法接触它们。 商尽也默然许久,道:「这是礼物。」 「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礼物。」原来是礼物。 穆雁生猜错了。 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的,所以才一直留着吧,还用玻璃盒子小心地装着摆在床头,看来是真的很爱惜很喜欢。 穆雁生半张脸缩在被子里,枕着柔软的枕头,舒服温暖的环境让他的意识有些迷迷煳煳起来。 商尽也轻轻拨了拨他额前的刘海,问:「你不想问是谁送的吗?」 穆雁生有些莫名……这是别人给商尽也的礼物,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闭着嘴,用沉默来告诉他并不想。 没一会儿,穆雁生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合上。 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他都没有听到商尽也再说一句话。 这次睡着并没有做梦,但穆雁生还是中途醒了过来,醒来时发现商尽也还在床边,位置都没变动一下。他睡了多久,商尽也就在床边陪了他多久。 穆雁生仅仅只是睁开了眼睛,他就像是听见他眼睫扇动的声音似的,准确无误地看了过来。 「怎么样?」 穆雁生怔怔的,他连一声回应都来不及发出,周遭空气中满是商尽也身上的味道,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自己。这几天堆积下来的兇勐睡意一下子袭来,他很快又睡下了。 脑海中闪过一点奇怪的想法。 只要自己不提离婚,不说要跑,商尽也就完全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原来是这么耐心温柔的人吗。 穆雁生难得睡了个相对安稳的觉,连他自己都十分意外。 好似只要商尽也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再做那些梦了。 第21页 接连几天,商尽也都一直守在穆雁生身边。 他不想睡觉的时候,商尽也就把他抱上床,陪他一会儿,随后穆雁生就会睡着。 比安眠药还管用。 他俩婚后终于一起睡在这间双人卧室里。 只是一人睡床,一人睡沙发。 因为担心穆雁生半夜惊醒无人照料,商尽也选择晚上和他一起睡。穆雁生不说,他也知道他的顾忌,会在哄睡穆雁生后,自己去睡沙发。不让穆雁生有一分不自在和压力。 穆雁生偶尔几次晚上醒来,看到商尽也那么大块头睡在沙发上,明明知道会很不舒服,他却没有分毫抱怨。宁愿睡沙发,也要晚上守着他。 吃饭也是,穆雁生胃口不好,吃得少,商尽也亲自将食物餵到他嘴边,哄着他,就为了让他多吃几口饭。 穆雁生不明白,商尽也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少爷,怎么会甘愿这么贴心地照顾自己。不嫌麻烦,不嫌累吗? 他不禁往坏的一方面想。 也许商尽也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但有一次,穆雁生半夜醒来,发现商尽也不在房间里,他以为是商尽也终于装不下去,回自己房间睡了。 夜静无人,他醒来口渴,去厨房找水喝,却看到商尽也一个人在里面做饭。汤锅咕噜噜地响,他对着食谱,手上动作小心又缓慢。 穆雁生没有惊动他,回到了房间。 两个多小时后,商尽也回来了,穆雁生立即装睡。他先走到床边观察了一下穆雁生的状态,给他掖了掖被子,随后才躺到沙发上睡下了。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微弱的床头灯,穆雁生在昏黄的环境光下注视着沙发上那道朦胧的影子,缓缓地眨了眨眼。 翌日一早,他就吃到了热乎的早餐。 他一直没有在意,现在仔细尝尝才发现,这几天的食物,其实和陈姨做的味道不一样。 这是商尽也做的。 深夜里,一个人对着菜谱琢磨。 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在,没有任何人看见,听见。要不是自己发现,他大概永远也不会说。 他没有用自己亲手做的饭来对穆雁生邀功,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这样的情况,和穆雁生的猜想背道而驰。 他怎么可能是故意做给人看? 他是心甘情愿地对他好,无所谓别人知不知道。 好似有根羽毛拂过穆雁生的心脏。 天平的指针开始动摇。 如果这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因为一个梦,因为梦里的几个巧合而故意去针对商尽也,他是不是…… 有些太可怜了点。 当穆雁生的状态好一些后,商尽也不得不赶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他离家前对穆雁生保证说很快就回来。 穆雁生在他离开之后,打了个电话给井露露。 二十分钟后,他去约定好的地方和井露露见面。 井露露一看到他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穆雁生含煳道:「没怎么休息好。」 「难怪,我说你怎么问我要这东西呢。」 井露露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小瓶递给他:「是我之前剩下的,还有些,不过不能经常吃,对身体不好。」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是实在不舒服你得去看医生,不能依赖这个。」 「知道了。」穆雁生将那一小瓶褪黑素放进口袋。 一直让商尽也睡在沙发上也不是长久之计,他得自己克服困境。 只要能陷入深眠,应该就不会做梦了吧。 回去后,穆雁生坐在床边上打开药盖,吃了两粒。吞下肚子后等了会儿,觉得没用,就又吃了两粒。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焦灼,因为睡不着整个人都要炸了,将井露露的告诫完全抛诸脑后,倒置药瓶,十几粒白色药片落在掌心,他一口气全闷进肚子里。 【作者有话说】!!过量服用褪黑素是危险行为,请勿模仿!!! 下章正式进入回忆杀。准备好了吗孩子们!(海绵宝宝船长语气) 第0010章 「你可真是个好人!」 这一觉他睡得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久。- 数九寒天,白雪皑皑,呵气成冰的严寒天气,浮水镇上来了位稀客。 浮水镇上百姓只有两千余人,当地四面环绕着高耸入云的险峻雪山群,一年四季气候阴寒潮湿,冬日更是连太阳都很少得见。因地势偏僻环境恶劣,农作物极难生长,米面都得从外地高价运来。 壮年男子为了养家餬口,基本上都选择去外地做工,村子里就剩下了大片的老弱妇孺。 小镇空间有限,村民们成天到晚见到的都是熟悉面孔,一户人家死了只鸡都能从街头传到巷尾,因此当一位外地来的陌生男人一出现在街道上,不消片刻他的行踪便传遍大街小巷。 阿雁一听到消息,便着急忙慌地奔出他的茅草屋。 赶到街道上最热闹的地方,果然远远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中央站着一人。 那是一位身形极高,面容俊朗的男子。 男子束着高高的利落马尾,一身霁蓝劲装,腰佩黑色长刀,他正低头与面前几位老人攀谈,一匹高大的乌骓骏马不用牵便乖巧跟随其后,极有灵性。 他们一人一马气势非凡,与周遭破败的村景格格不入。 第22页 阿雁眼睛一亮。是有钱人! 他跑近了些,听到男子和老人的谈话:「在下听闻此地有一位自称可以寻到仙山崑崙的『引路人』,您知道那人现在何处吗?」 周围人群七嘴八舌:「这又是从哪儿传来的,骗人的,骗人的。」 「这个月你都已经是第二个了,都是假的,别信。」 「这里这里!」 阿雁从人群外挥手,往人群里挤:「让让让让!让我进去!」 「挤什么呀!哎呦我的老骨头!」 「好啊,果然又是你这混小子!」 吵吵嚷嚷中,男人隔着人群一眼看向了他。 他挤到男人面前站定,一拍胸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崑崙山,那是神话故事里的仙山。 传说山上生长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草,有威严勇勐的神兽看守,无数法力高强的神佛大仙都住在上面,只要能攀上山峰,得见仙人,他们就能实现凡人的愿望。 传说传说,自是因为遥远虚幻充满神秘玄妙而成传说,从而吸引无数人嚮往搜寻,想要从中窥探一二。古往今来,追寻之人络绎不绝。 费尽心力去找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事物,一般能够坚持下来的只有两种人。 一是走投无路的贫苦人,被现实打压陷入困境,只能寄希望于渺茫未知的虚实故事。 二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有钱人,贪婪且不知足,不屑安于现状,想要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丰满自己的羽翼。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由谁传出去,说是在一个叫浮水镇的地方,住着一位引路人,他能指引人们找到仙山的方向。 不管这个引路人传言是真是假,总有人会相信。有个目标,比自己一头热地横冲直撞要来得强。 阿雁听到这个传闻时,后知后觉这位『引路人』指的应该就是自己。 自从爷爷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住在那间小小的茅草屋里。 他没能找到抢走了爷爷的钱,还把他活活打死的那些孩子,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身份,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 爷爷说得很对,他一个小乞丐,没人愿意搭理他,也没有地方肯收留他,他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即便再怎么省吃俭用,那本就不鼓囊的半袋钱也日渐见了底。 于是为了活下去,他干起了爷爷的老本行。 起初也碰过壁。 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去和那些来找『仙山』的有钱人搭话,但他没有爷爷的口才,总是笨嘴拙舌说不好话,那些人看他是个孩子,又是个舌头都不利索的小乞丐,自然不理他。 直到某天他架着火堆取暖时,火星爆开溅在他眉间,烫出一点红色的伤疤。像是一粒硃砂。 因祸得福,他再去搭话时,第一次唬住了人。 终于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了。 他领着那位有钱人进了雪山,在里面乱转。这是他从爷爷那边学来的。 他们从小冰天雪地的衣衫单薄,早冻习惯了,在雪山中不会觉得很难受,但那些有钱人向来锦衣玉食吃不得苦,被寒风卷了几回,雪山中过了几夜就自然受不住了要走人。 届时,他再装模作样劝几句让那些有钱人持之以恆,心诚则灵。不能忍受的当场就走了,还能坚持的犹犹豫豫留下,但也留不了几天就受不住恶劣的环境选择离开。 他们第一次放弃时,自己已经表明了态度,第二次放弃时,他就不会再劝了。面上是给人一种『遗憾可惜』、『你与仙山无缘』的样子,实则他是担心再劝会出什么变故。 他本来就希望这些人能受不住赶紧离开。虽然他耐寒力强,但也是确确实实在挨冻,时间一长他也会撑不下去的。 因为他中途的一次『好心劝阻』,那些有钱人离开时便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意见,毕竟打退堂鼓没能坚持下去的是他们自己。 不仅不会怪罪,还会给他留下问路钱。 他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骗到人,有些富人很精明,光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说谎。懒得和他计较的顶多嘴上骂他两句,遇到脾气不好的就会叫家僕追着他打,他有时能跑掉,有时不能,被抓到就会被揍个鼻青脸肿。 尽管他后来再怎么努力精进演技,每一次去和人搭话前都会用线香在自己眉间烫出一个小伤口,但他也只能骗到一些比较单纯的傢伙。不过倒也足够了。 靠着这件小本事,他得以维繫生命到如今。 今天这个有钱人也被他骗住了。 阿雁带着男人来到了自己的茅草屋,他说:「这位大人,您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就出发。」 男人点头,阿雁便冲进屋里收拾好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再出来时,男人耐心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 阿雁走过去,抬头仰视着男人,他个子太高了,阿雁只能这么和他说话。 「我好了,走吧。」 男人点头转身,阿雁跟在他后面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声:「等一下!」 他冲到院子里的土墓前,跪下来开始磕头。 男人跟着走过去,走近了,听到阿雁口中残存的念叨:「……保佑,我走啦。」 垂眼一扫,墓前的破碗里放着几块地瓜和一些干瘪开裂的糕点,墓碑则是一块简易的木板,上面空空如也。 第23页 男人似是随口问:「怎么没写名字。」 阿雁一怔,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问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些。他低声道:「我没上过书塾,不认字……」 男人这才想起他是个小乞丐。 「我爷爷,睡在里面。」 男人想了想,从马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笔和墨盒,蹲到墓碑前,问:「要写什么?」 阿雁眼睛一亮,激动道:「您肯帮我写吗!」男人点头。 阿雁也蹲到他旁边,笑道:「那就写……」 出门后,阿雁屁颠屁颠走在男人身侧,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男人没说话。 阿雁又开始自言自语:「会不会写得太多了……」 男人眼皮一跳,沉声道:「是有点。」 院中墓碑上,小小的木板上面挤满了几行小字。 从右往左,字符依次从大变小,到最后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 可以想像出下笔之人完全没料到竟然有人想要在一个墓碑上写上一篇文章。 「全天下最好最帅气最温柔最疼爱阿雁并且认为阿雁烤的地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地瓜的善良老爷爷之墓。」 得知要去雪山,男人便将他的爱马交给了镇上唯一一家马厩帮忙看顾,他交给马厩老闆一锭白银当定金,等他来取马时会再支付一笔酬劳。 村上的老闆哪见过他这么大手笔的客人,立即连连点头保证一定连马毛都不掉一根。 阿雁趁男人和老闆谈话,好奇地走到那匹乌骓马旁细细打量。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威风的马儿,和马厩里那些高矮胖瘦各式各样的马匹完全不同。 黑马高昂着头,身姿挺拔,它的毛髮乌亮顺滑,走路时肌肉线条流畅有力,一瞧就是被主人仔细爱护着餵养的。 阿雁一走近,它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扇动了一下,看向他。 它比阿雁还要高。 马儿低头,人抬头,这样的视角状态下,他好像有一种被马鄙视了的感觉。这反而让他兴奋地抬起手,在触碰之前,他还记得小声询问:「乖乖小马,你好漂亮,我可以摸一下你嘛?」 男人和老闆交代着餵养的细节,突然老闆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男人回头看去,就看见阿雁站在他的爱马旁边,一只手正在马脑袋上面来回摩挲着。 阿雁本来还在笑,突然被老闆呵斥后立即惊慌地收回手,局促不安地摊开两个手掌给他们看,道:「对不起……我洗过手了,不脏的。」 「那也不能随便摸啊!你有钱赔吗你!你这……」 男人抬手打断老闆的骂声,老闆住了嘴。 阿雁绞着裤腿,垂下脑袋:「对不起……」 耳边传来一阵热气,他突然被马儿用脑袋轻轻顶了一下,脸颊被它用脑袋蹭着,他撑不住马儿的重量,身体不受控制地歪了歪。 他被蹭得发痒,嘴边笑容又扬起来了。 一人一马看起来玩得都很高兴。 「怀风。」男人吹了声口哨,马儿立即停止了蹭动,又变成了那个高昂脖子威风凛凛的姿态。 「好听话,你好厉害。」阿雁被蹭得头髮都乱了,见状又夸了怀风一句,「怀风是你的名字吗?名字也好好听。」 它两个尖尖的耳朵动了动。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私自摸了他的爱马而生气,只对阿雁说了一句:「它喜欢你。很稀奇。」 稀奇在哪里,男人并没有仔细说。 阿雁猜得到,大概意思是说,他这么一个破烂到人人厌弃的小乞丐,居然会被一匹马喜欢,所以稀奇吧? 「走吧。」 安置好怀风,他们两人往那片白茫茫的雪山中走去。 进山前,阿雁问:「大人,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烬冶。」男人回。 马的名字好听,他的名字也好听,真会取名。 「你呢?阿雁就是你的名字吗?」他问。 他还记得墓碑上那个突兀的阿雁二字。 「是呀,是天上飞的雁。」怕烬冶嫌弃他的名字不好听,他加了一句,自豪地道,「我爷爷给我取的!」 爷爷是个老乞丐,没什么文化。 他当初就会取什么狗子铁蛋丫蛋,说什么贱名好养活,就这么凑合叫了几年,阿雁长大了,懂事了些,实在觉得不好听,就吵着要换名字。爷爷想了半个月都没想到什么好的,后来街上来了个戏班子唱戏,他和爷爷去凑热闹远远地听,回来之后爷爷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阿雁。 虽然也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正式称唿,但这要比起之前那些狗蛋类的名字好多了。于是自那之后他就这么叫了。 很久之后他问爷爷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一个名字,爷爷说他是从戏里听来的,台上伶人唱着,大雁是聪慧仁义,永生一侣的灵鸟。 他希望让他身边的孩子也成一只雁,能够被人忠贞不渝地爱着。 第0011章 玉佩 进入雪山中后,周遭温度明显要降下许多,寒风唿啸而至,饶是身经百战的阿雁一时间也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 他已经穿上了他最厚的那件棉衣,戴上针织围巾,这些都是他便宜买来的,质量不好,所以御寒能力并不强。 再反观烬冶,他在那身霁蓝衣衫外套上了一件皮革外衣,衣领袖口处都有厚厚的裘绒,从脖子遮到腿,一瞧就很暖和。 第24页 阿雁吸了吸鼻子,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冻得鼻尖通红。 他将围巾往脸上遮了遮,随便指了条路,道:「这边走。」 脚下积雪嘎吱作响,走了将近一炷香时间,烬冶突然从身后喊住他:「等等。」 阿雁心里打鼓,难不成这人这么快就想走了?看着样子挺厉害的,怎么会这么早就放弃?还是说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被他看出了破绽?……糟糕,不会真这么倒霉吧。要是这人气急败坏之下要来打他,在这片雪地里逃跑可够呛啊。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乱七八糟的各种猜测,可烬冶下一秒却说:「你就穿这个吗?」阿雁一愣。 他循着烬冶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旧到发白的棉衣,茫然地点点头。 「不冷?」 阿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装作无事嘴硬道:「不冷。」 烬冶上前,伸手探了下他的脖子。 温热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脖子,他下意识打了个惊颤。 触手一片冰凉。 烬冶沉默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递给他,阿雁没动,眼神中满是疑惑。 「你穿这个。」 「……」他彻底呆住了。 他领过无数人进这片雪山,这还是头一个愿意将衣服借给他穿的有钱人。 阿雁不敢去碰那件价值不菲的衣服,拒绝道:「不用的。」 「穿上。」 「我会弄脏的……」 「只是件衣服,和人命不能比。」 阿雁舔了舔嘴唇,问:「那你……」 「我还有。」烬冶从包裹里又取出一件衣服穿上,阿雁这才试探着伸出手去接过了那件衣服,小心翼翼地套上。 刚才烬冶穿着长度到膝盖,他穿就直接到小腿下面了。 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尺寸完全不合身,但着实暖和。 阿雁脸颊红扑扑的,鼻子在领口的裘绒上闻了闻。还香香的。 「谢谢大人。」 「叫我烬冶就行。」 烬冶看上去比他年长许多,阿雁便笑眯眯地沖他喊了声哥哥。见烬冶好像对此称唿没有意见,他之后就一直这么喊了。 进入雪山的第一天晚上,阿雁领着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山洞。 他对山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瞭若指掌,这是他走了无数遍冤枉路才获得的经验,别人看他在茫茫雪山中出入自由,自然也就能更加唬住人。 「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走。夜晚的雪山很危险。」 阿雁捡来枯枝熟练生火。 烬冶席地而坐,问:「需要走多久?」 这番套路话只要是随他进山的人都会问一遍,早在阿雁脑海里成了条件反射,立马就按照和以往同样的说辞回答:「自是看缘分与指引。」他沉声道,「如果哥哥与仙山有缘分,短则或许几月,反之三年五载都有可能。」 「这么久……」烬冶低喃一声。 火摺子点燃草屑枯枝,昏黄的火光映照在阿雁脸上。 阿雁道:「那是仙山,不经歷一番艰难困苦和考验,看不到诚心,神佛仙人怎会愿意见你?」 因为烬冶给了他衣服穿,他现在对他的印象很好。甚至开始暗暗想像烬冶来找不存在的崑崙山究竟是有什么愿望。以前的那些有钱人无非是想要更加的有钱有地位,那他呢?也是想要更加富裕吗? 「你一个小乞丐,为什么会知道崑崙在何处?」 这也是每个人都会问到的问题。 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鑑。当他们问起这个问题时,如果自己好声好气地找藉口忽悠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这个时候只要保持神秘叫人看不透就可以。 阿雁拨弄着火堆,道:「哥哥若是不信我,即刻离开便是。」 到这一步,大多数人都不会再问了。 也许有人猜到自己被骗,但也仅是猜测而已。他们辗转多地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进入寒冷的雪山,已经受了这么多磨难,因为一个猜测就贸贸然离开未免太过可惜。再者,谁都不想错过那个万一。 万一这个小乞丐说的是真的,万一机遇就已经落在了自己头上,万一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达成自己的心愿。……万一呢? 烬冶果然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雁站起身往外走,烬冶问:「你去哪儿?」 「我马上回来。」 半盏茶时间后,阿雁抓着一把碧绿的野草回到了山洞。 他从包裹里找出自己的迷你小铁锅放到火堆上,雪化成水烧开,再将那些野草放到锅里煮。 「这里还有植物能生长?」 「嗯!这是这一带独有的野菜,只生长在雪山里,可好吃了。冷的时候就该喝一口热乎乎的暖汤。」 烬冶走到他身边,拿过地上一片叶子细看。绿色的碧叶上脉络分明,叶片根部生长着淡淡的黑色斑点。 须臾,他道:「还是别吃比较好。」 「为什么?」 烬冶拧眉:「你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啊?」阿雁被他突如其来一句话噎得莫名其妙。 烬冶深吸一口气,解释:「这种只能在严寒环境下生长出来的东西会是一般的野菜?如果真的可以吃,早就被人摘光了。」 「那是他们没发现。」阿雁颇为自豪,「这里这么冷,没人愿意进雪山的,只有我才知道这里长着美味的野菜。」 第25页 「哥哥,你害怕有毒呀?」 烬冶:「……」 「没有毒的,我都吃这么多年了,一点事儿没有。你不愿吃就不吃吧,我自己吃。」阿雁每次进山都不带干粮,不是不想,是因为他本来就没什么吃的。外面的东西卖的很贵,他买不起许多,基本上都一直吃个三分饱,永远饿着肚子。 雪山里的这种野菜煮熟了很软很糯,吃起来有饱腹感,而且生长速度很快,永远都摘不完,想吃多少吃多少。他每次来都会吃很多。 「别吃。」 他用勺子搅和着锅里的热汤,舀起一勺就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烬冶抓住了他的手,那一勺汤洒在地上。 「哎呀……」太浪费了! 浪费食物这个行为让阿雁有点不高兴,他还没开口质问,怀里就扔进一块尚且带着些温热的酥饼。 「吃这个。」烬冶说。 烬冶不仅借衣服给他穿,还把他自己的干粮分给了他。 阿雁受宠若惊。 看了看怀里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芝麻酥饼,再看了看那锅绿油油的烂煳野菜汤,阿雁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咬起了酥饼。 这是他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吃一块就很饱很饱了。他本来还想将野菜汤喝完别浪费,但实在是吃不下了,就把小锅放在一旁准备明天再吃。 天已经黑了,外面寒风唿唿地刮,像是有看不见的妖怪在嚎叫。 山洞里火堆燃得正旺,阿雁往里面又加了把枯枝,打了个哈欠,困意涌上。 「哥哥晚安。」 他取出自己的小毛毯垫在地上,在火堆旁边蜷着身子睡了。 烬冶看他睡熟了,还是没忍住,起身端起他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小铁锅,走出洞外,将里面凉掉的野菜汤倒了个干净。 回来时,他靠着山洞石壁坐下,扭头望着外面墨染的黑夜。三年五载。太久了。 山洞里很安静,只有火焰烧过树枝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小乞丐浅浅的唿吸。 他的视线转回对面那个小乞丐,小乞丐睡得很香,脸枕在胳膊上,挤出一小团肉。眉心处的红色伤疤在火光照射下更红了些。 小乞丐不知道梦到什么,翻了个身,身上盖着的毯子掀开了一点,似乎是冷了,不安分地缩了缩脖子。 烬冶走过去,将毯子给他重新盖上。 却在看到他衣领内的某样东西时,顿住了动作。 那是半块残缺的琥珀色玉佩,用红线穿过,挂在他的脖子上。 烬冶瞳孔骤缩,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伸手将那块玉佩挑了出来,他仔细看着玉佩上的龙头纹样,额角青筋倏然暴起。 感觉到脖子被拉扯,阿雁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烬冶蹲在他旁边,手上拽着他的玉佩,一张脸黑得吓人,额头脖子上青筋狰狞凸起,像是下一秒就要动手杀人的模样。 「!」 阿雁被他吓到了,噌地坐起身,从他手里抢过自己的玉佩,手脚并用往后挪,背挨着墙壁,惊慌地瞪着他。 烬冶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手指缓缓握紧。 「你玉佩哪来的。」 阿雁紧紧攥着脖子上的玉佩,硌得掌心都发了痛也不松手。 他低声道:「你要抢我的东西吗……」 像是被抢这个字冒犯了,烬冶脸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但很快又恢復原样,快得像是阿雁惊慌失措下而产生的错觉。 他耐心地对阿雁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抢你的东西,」烬冶放柔了语气,问,「我只是想知道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阿雁眨了眨眼,讷讷道:「这不是捡来的。」 他说:「我爷爷说捡到我的时候,我的脖子上就挂着这块玉佩,他说,这应该是我父母给我留下的东西。」 「你父母……你不记得你父母吗?」阿雁点点头。 烬冶道:「你是……弃婴?」 「大概是吧。」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父母丢弃的,还是被人拐走,亦或者是出门游玩时和家人走散了。 阿雁抓起毯子裹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他道:「我爷爷捡到我的时候,说我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躺在路边,被雪埋了大半,快要冻死了。他把我捡了回去照顾我,本来是想等我醒来就把我送回到我家人身边去,可我什么事儿都不记得了,无处可去,爷爷于心不忍,才会把我养大。」 突然想到烬冶刚才的反应,他从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两眼放光,问道:「你是知道这块玉佩吗?」 他问:「你认识我的家人吗?」 烬冶冷冷瞧着他,半晌,扭过头去。 「不知道。」 「那你刚才怎么那么生气的样子……」 烬冶说:「你这块玉佩和我以前丢的那块很像,我以为是我的。」 一个蹩脚的藉口,完全就是随口扯了个理由在胡说八道。 阿雁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依据,但他就是莫名地有种直觉。 烬冶在撒谎。 第0012章 吃了药就会好 自那天之后,阿雁就对他长了个心眼。 之前,在他的帮助下,爷爷的坟墓得以完整,后来不仅借衣服给他穿,还和他分享食物,这些都是他从没受过的待遇,所以难免就放松了警惕,下意识以为他和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不一样。是他大意了。 第26页 面上装得再温柔和善,骨子里也是一样的心机深沉。 他当时拽着玉佩的那副表情,像是恨不得要拿刀将自己千刀万剐,怎么看怎么瘆人。 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白日里一前一后在渺无人烟的雪山中行走,夜晚就栖身各处山洞过夜。 烬冶好似忘记了那天晚上的事。他会照旧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阿雁,阿雁拒绝几次无果,拗不过,只能乖乖地吃。在他吃东西时,烬冶总是盯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他看不懂的诡异神情。 阿雁尽力无视装作没有察觉。 但自己装睡时,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烬冶落在自己身上炙热的视线。 这般度过了半月有余,干粮肉眼可见的减少,阿雁觉得烬冶也差不多该提离开了。 以往进山的人坚持最久的一个也只不过二十天。 因此阿雁在这片雪山里待过最长的时间也只有二十天。 二十天内能够探寻的区域有限,在他已知的这片范围内,他知道每个山洞的方向。但如果再往雪山深处走,他就一无所知了。不知道路况,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以往为了防止露馅,阿雁会领着他们反覆绕圈子拖延时间,有的人不认路,傻乎乎地跟着他走,即便有神志清醒勉强认得路的,在白茫茫的天地下走上这么几天,早就被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但烬冶不同。 阿雁有一次想要故技重施绕路时,烬冶却停下脚步说:「这条路已经走过了。」 即便眼前一片白,他也能清晰分辨出每一条走过的路。 阿雁不敢再做什么小动作。 他意识到烬冶果然比以往那些人都要聪明,也更加敏锐。 无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逐渐踏进那片他以往都没探索过的雪山深处。那是一片未知的区域,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会遇到什么他全然不知,为了不让烬冶发现,他一边偷偷摸摸做记号,一边期望能找到个地方过夜。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在即将入夜时发现了一处岩洞。 火堆燃起,烬冶拿出最后一块酥饼,掰了一半递给阿雁。 从进山之后,一人份的食物他分了一半给他,干粮终于消耗殆尽。 这种情况下阿雁实在是伸不出那只手:「我不吃,你吃吧。」 烬冶二话不说直接把半块酥饼丢了过去,阿雁怕珍贵的粮食掉在地上,手忙脚乱接住。 「你分给我……你吃什么。」烬冶的身高块头和胃口都比他大,这么小半块酥饼肯定垫不饱肚子。 现在他什么吃的都没了,返程回去的时候还要食物,自己还可以煮野菜汤吃,但看烬冶当时那个反应,不知道他会不会吃,能不能吃得惯。 「食物不用你操心。睡吧。」 他丢下一句话就坐到洞口,细细擦拭起他的长刀,刀刃泛着银色的冷光,在他半边脸颊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影。 阿雁注意到他的刀柄下坠着一颗血红色的石头,大概是某种宝石,很漂亮,也很昂贵。有钱人连挂穗都这么讲究。 阿雁裹着他的毯子,蜷在地上若有所思。 食物已经吃完,前路渺茫,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不提要离开? 还说什么不用我操心,你是想在这冰天雪地里吃什么? 阿雁闭上眼睛。 再继续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能撑多久。 翌日醒来,火堆已经燃尽,天蒙蒙亮,阿雁顶着一脑袋乱发看向洞口,烬冶抱着他的长刀坐在原处,他还在睡。咕噜——阿雁摸着自己飢肠辘辘的肚子。 今天已经没有酥饼吃了,他得自己去找吃的才行。烬冶昨天有可能只是在逞强,睡了一晚上肯定早就饿了,毕竟自己吃掉了他一半的干粮,他心底还是过意不去的。 等我找到食物回来,就分给他一起吃吧。不管他喜不喜欢吃,反正人饿起来什么东西都能咽下肚。 这么想着,阿雁出了洞,去找他最常吃的那种野菜。 走了没多远,顺利地在一处岩石缝里看到了大片的绿色,他乐呵呵地跑过去,一口气摘了许多,熟练地掀起衣裳下摆兜住。 这么多,两个人吃绰绰有余了。 就在他哼着歌,兴高采烈返回的时候,背上突然汗毛倒竖,他竖起耳朵,好像……有点不对劲。 明明这里只有他一人,可耳边却听到两道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一道是他的,还有一道,是他身后传来的。 难道是烬冶?可他不是还在睡觉吗。 倏地扭头,一只巨大的棕熊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后,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沖他扑来。 「——啊啊啊!!」 阿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惨白着小脸扑腾着往前跑,怀里的野草散了满地。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熊!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 是了,这片地他以前从未踏足过,之前他走得都是山边边,遇不到这些勐兽,也可能是他运气好所以没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此刻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鬼知道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阿雁腿发了软,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抬脚落脚拼命逃跑,吸进喉咙里的寒风快要撕裂他的喉咙,他含着一口一口带血味的空气,两眼发了黑。 可怖的叫声已经逼近自己,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慢动作,他闻到了身后棕熊身上散发出的腥臭味,它口中的热气喷洒在自己后颈上,拉长的涎水黏连在它的尖牙上,马上就要咬断自己的脖子。 第27页 阿雁眼眶涨热,死亡的恐惧顷刻从脚底窜上他的头皮,他咬着牙,喉咙里溢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完了,完了,要死在这里了! 惊慌下,他的脚尖绊到雪中露出的石头,整个人飞了出去扑倒在地,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死死捂住脑袋,等待剧痛来临。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一声轻微的长刀出鞘声。 下一刻,不知名的滚烫液体溅在自己身上,好似灼伤了他的手指,他吓得啊啊直叫,叫得嗓子都要破了,许久,才发现熊没了动静。而他还活着。……难道是被他的声音吓跑了? 他哆哆嗦嗦往后看,看到了一袭霁蓝色的衣角,那是挡在他身前的烬冶,他的手上倒提着一把染血长刀,鲜血从刀刃上滑落,一滴一滴染红了他脚下的白雪。 而他面前的地上,倒着一具巨大的棕熊身躯,那颗狰狞的熊头轱辘轱辘滚出老远。 烬冶砍掉了它的头,救了他的命。 他回过头,扶起吓得站都站不住的阿雁。 「没事吧?」 阿雁身上满是溅上去的熊血,脖子和耳朵是重灾区,红得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脑袋破了。 烬冶取出自己的手帕,替他擦拭。 阿雁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谢……谢谢。」 「以后别一个人乱跑,很危险。」他看到散落一地的野草,猜到阿雁独自出来的原因,道,「我说过这种东西不能吃。」 「可……」阿雁说,「不吃这个,就没东西吃了。你会饿肚子,饿肚子的滋味很不好受的。」 「谁说没东西吃。」 「?」 阿雁第一次吃到了肉。虽然是熊肉。 而且这只熊刚刚还准备吃他。 烬冶将熊肉分成好几块,依次带回了山洞里。切了一小块清理干净后,架在火上烤,没一会儿就滋滋冒油,散发着诱人的烤肉香。 熊很大,他们两个人吃的话,能吃好一阵子了。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烬冶要说食物不用他操心的话了。 他本以为烬冶带着一把刀只是装饰,或者只是一些皮毛功夫,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厉害到能轻而易举杀死一头熊。 阿雁吃着烤熟的肉,无意瞥见烬冶腰间挂着的长刀,刀柄末端,繫着半根断掉的线绳。上面的宝石不见了。 「哎呀!你的……」阿雁指着他断掉的挂穗绳子,一脸不知所措。 烬冶瞥了一眼,道:「没事。」 怎么会没事,那可是宝石啊,一定值不少钱! 阿雁立即起身:「我去找找。」一定是刚才救他的时候掉在哪里了。 烬冶抓住他的手腕拉停要往外沖的他:「不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可……」 「吃吧,别管了。」 肉比野菜管饱,阿雁很快吃撑,他这才闻到了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味,他脱掉了身上的外衣,可怎么都擦不掉上面沾着的血。 这可是烬冶的衣服。 「对不起,弄脏了……我回去一定帮你洗干净。」 「不用。」 如果说先前阿雁可能对他还有点戒备,但当他从熊口中救了自己开始,他就霎那间将之前那些事忘诸脑后了。 能在情急之下不顾自身危险去救人,烬冶一定是个好人。 虽然他看到自己玉佩时表情那么可怕,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似的,但他俩一同度过半月有余,要真想对自己做什么,他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下手,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真想让他死,就不会救他了。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阿雁抱着毯子入睡,没成想从熊口逃过一遭,却吓出了病。 他半夜开始发烧。明明身旁就是火堆,他裹在毯子里的身体还是止不住瑟瑟地抖,身上冷汗淋漓。 他烧得迷迷煳煳神志不清,还梦到了爷爷。 他其实身体并不好,小的时候经常生病。 爷爷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地生病,爷爷乞讨来的钱基本上都用来给他治病了,后来因为实在支撑不起药费,又不想白白看着阿雁病死,就开始做起了忽悠人的行当。也正是因为做了那些事,爷爷才终于凑够了药费,能够一点一点将阿雁餵大。 那些药很苦,他生病的时候不肯喝,爷爷就抱着他,轻轻地晃,嘴里哄着他,有时还给他唱难听的歌谣。爷爷很有耐心,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将那些苦涩的药汁餵进他嘴里,和病魔争他的小命。 「乖孩子,乖孩子,咱们吃了药就没事了。」 「我的小阿雁,再来一口。」 「等你好了,爷爷就带你去买镇上最大的糖葫芦。」 「阿雁。」 「阿雁。」 他睁开眼,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唯有一个人影,人影抱着他,往他嘴里塞什么东西。 「爷爷……」 那个人影说:「张嘴,吃药。」 他张开嘴,一个圆滚滚的苦味球跑进了他嘴里,他舌头一顶要吐,被那人眼疾手快捏住嘴唇,他成了个瘪嘴的鸭子,吐不出来,嘴里的圆球很快就化了,被他吃了个干净。 他苦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那人道:「吃了药就会好了。」 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流尽,他模煳的视线得以清晰。 第28页 他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不是爷爷。 却是和爷爷一样温柔的神情。是烬冶。 「哥哥……」 烧得快要死掉的阿雁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烬冶怀里,是比爷爷还要温暖的怀抱。 他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蹭了蹭,缩得更紧,烬冶似乎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躲开,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嵴。 他轻轻地晃着他,轻声安抚着:「没事了,阿雁,没事了。」 第0013章 「自此以后跟着我」 这般半梦半醒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阿雁才睁开了眼睛。 入目第一眼是烬冶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再往上是他高挺的鼻樑,一张完美精緻的侧颜出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他依旧躺在烬冶怀里。 原来不是做梦。 阿雁想:他难道就这样抱着我,照顾了我一夜吗? 他看了他好一会儿,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烬冶感觉到了,低头看过来。 烬冶睫毛很长很密,微微垂着,像两把羽毛做的小扇子,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莫名挠得他心痒痒。 「你醒了?好点没?」 见他睁开眼睛,烬冶伸手来探他额头温度,道:「已经退烧了,不过最好还是多休息一会儿。」 阿雁点点头,坐起身。 他身上除了自己的破毯子,还裹着烬冶的外衣。 从烬冶怀里离开后,周身又发了凉,他不敢再靠回那个热源,只往火堆旁凑了凑。 「谢谢哥哥……」强行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导致听起来音调沙哑又怪异,像是揉皱的纸张,「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会快点好起来的。」 「不用急。」 烬冶沖洞外扬了扬下巴,阿雁茫然看过去,这才发现在自己生病昏睡时,外面竟悄然颳起了暴风雪。山中天气骤变无常,阿雁早已习惯。这样大规模的风雪,别说是行走,光是站外面不消一刻就会被寒风撕碎冻裂。 「现在也出不去,你好好休息就是。」 这个山洞是他们现下唯一的安全窟。 好在他们带了点熊肉回来,不用担心食物问题。 阿雁身体没好全,没一会儿烧又上来,反反覆覆地折腾他,他冷得直哆嗦,窝在火堆旁边缩成一个球。 「很冷?」阿雁点点头。 发着烧,他的反应有些迟钝,当感觉到身后袭来一阵暖意时,腰间已经缠上有力的手臂,他被整个包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脖颈后喷上烬冶的唿吸,他浑身僵硬,瞥见一缕长发落在他颈侧,滑下,乌黑柔顺的髮丝贴在他胸前,像一条小黑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手指上。 阿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黑蛇的尾巴。 好滑,和自己的头髮完全不能比。 他营养跟不上,头髮干枯发黄,没有他的颜色漂亮,也没有他的香。 有钱人身上的味道都是这么香吗? 阿雁不用自己使力就能完全靠在烬冶怀里,因为身后的人抱得很紧。烬冶的味道与气息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熏得他愈发晕乎乎的了。 即便是爷爷,也没有这样亲昵紧密地抱过他。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人,竟然会愿意抱着他这样的小乞丐,用自己的身体帮他取暖。不嫌他脏,不嫌他臭吗?阿雁打小看惯了世人对他的厌恶,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动辄辱骂殴打,连句好话都懒得和他说。 阿雁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温柔以待。 胸口里的肉块扑通扑通跳着好似要冲出他的皮囊,长出翅膀和脚扑腾到烬冶怀里。 他脸颊耳朵滚烫,红得快要滴血。 外面的风卷着雪唿唿地刮着,山洞里却很安静,天底下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害怕烬冶听到他不安分的心跳声,下意识扯了个话题打破寂静:「哥哥,你找崑崙,是有什么愿望?」 问出来之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太过唐突,又慌忙找补:「啊,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的,对不起。」 他不敢回头,不知道身后的烬冶是什么表情。 烬冶沉默许久,才道:「为了救一个很重要的人。」重要的人? 腰间缠着的手用了力气,勒得阿雁有些痛了,他微微蹙了蹙眉,没有挣扎。烬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在无意识地加重力气,独自陷入了他脑海中的某个回忆。 他说:「那个人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我找了许多大夫,他们都说她命不久矣。我实在不想放弃她的生命,走投无路之下……」 因为想要救重要之人的性命,走投无路之下竟寄希望于传说中的虚幻仙山。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有没有用,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只为寻得一线生机。 烬冶不是为了什么权利地位,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救命。 阿雁听到这里,像是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无法唿吸。 烬冶是为了救人。 而自己,自己都做了什么…… 因为看他是个有钱人,就以为他和以往那些富商所求愿望大差不差,谁知道实情会是这样。要是早知道这个,他那天绝对不会去和烬冶搭话的。 他在浪费烬冶的时间,有可能还会害另外一个无辜的人丧命。 什么仙山,他一个小乞丐又能知道什么。 第29页 「如果……」项上人头仿佛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阿雁垂着脖子,低低地问,「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崑崙山呢。」 这话漏洞百出,他已经无法顾及会不会被烬冶听出破绽,愧疚和压力快要将他击垮。 「找不到,就一直找。」烬冶说。 抓着唯一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有退路的烬冶只能这么走下去。 阿雁神经质地反覆咬着自己干燥的下嘴唇,渗出血了也浑然不觉。- 暴风雪翌日下午止歇,洞口处已经堆了半人高的雪墙。 烬冶一点点将雪清干净,阿雁坐在地上,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 半晌,他下定了决心。 「哥哥。」烬冶回头。 阿雁起身,双手交握垂在身前不安地绞着:「我有事和你说。」 烬冶立于原地,也许他猜出了什么,沉默着,等他接下来的话。 阿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鼓足勇气:「对不起,我骗了你。」 既然说出口就不能停下,不然他会害怕得无法再张口。 于是阿雁低着头开始喃喃阐述自己的罪行:「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崑崙山,也不是什么引路人,我就是个小乞丐,是个为了餬口饭吃就能骗人的骗子。你对我很好,是除了爷爷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不想再耽搁你。我也知道我现在才坦白一切很无耻……」 「你要是气不过可以沖我发泄,打我骂我都行,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还有……」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他没法说下去了。 还有被他吃下肚子的美味酥饼和被他弄脏的昂贵衣服,还有烬冶的救命之恩,照料之情……细细想来明明只和他一起度过了半月有余,却欠下了许多,好像怎么都还不清的债。 空气静得他不安焦躁,很久很久之后,烬冶终于开口,只有两个字:「果然。」 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没有生气,愤怒,只是……沉默。 果然?果然什么。 阿雁想,自己演技拙劣,而烬冶也从不是以往那些单纯好骗的人,是他自以为是。也许烬冶一早就看穿了他,也知道他在骗人,只是为了心里那仅有的一丝希望在自欺欺人。 直到这个假象被自己亲手打破。 既然知道他是个骗子,他们也没有继续往深处走的必要了。阿雁主动提出要离山,烬冶说可以等他身体再养几天,但他执意要走,于是他们原路返程。 回去比来时还要安静。 阿雁不敢再随便开口,生怕自己惹烬冶生气。 烬冶仍旧会照顾他,这让阿雁更加过意不去,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直到他再次病倒。 他毫无预兆直挺挺倒在了雪地里,再醒来时被烬冶用一个面对面的姿势抱着。他的头紧贴着烬冶的胸膛。 「对不起。」 这些天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尽管知道说千遍万遍也无用,但还是每说一次就能微妙地让自己好受一点。 等出了山,烬冶就会离开浮水镇,他会去哪里呢? 是继续去找大夫,还是……去找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崑崙山。 他真的要这么一直找下去吗。 自己骗了他,他又要用什么手段来惩罚他呢? 他走了,自己又是那个孤身一人的小乞丐,住在他的茅草屋里,日日夜夜和爷爷的坟墓作伴。 没人会给他好吃的,也不会有人给他衣服穿,关心他,照顾他了。 这是他和烬冶最后剩余的时光。 他抓紧了烬冶的衣服,眼角湿润,有什么要涌出来。 他枕着他的胸口没动,直到烬冶问了他一句话,他呆呆地抬起头,傻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 烬冶就又说了一遍:「你想不想跟我走?」走? 「离开这里,离开浮水镇。」他说,「自此以后跟着我。」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到了愿意对你好的人,就跟那人走吧。」 「无牵无挂的离开这里,去你认为能够得到幸福的地方。」 脑海中响起爷爷临终前的告诫。 愿意,对我好的人。 去我,能够得到幸福的地方。 阿雁耳朵嗡嗡作响。 他知道,要是拒绝,他以后再也不会遇到烬冶这样的人了。 于是便鬼使神差般,点了头,应下了。 「好。」 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遭的情况了。 出雪山之前,他路过一处乱石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扑过去在里头挑挑拣拣,烬冶以为他有东西丢在这里,问道:「你找什么?」 阿雁没有回,只是仔细观察着,终于在一堆灰黑的石头堆里发现一颗漂亮的,紫色的石头,被雪水染透,莹莹地发着光。像宝石一样。 他当成珍宝似的放进兜里。 烬冶将他奇怪的举动尽收眼底,没有多问。 一出山烬冶就去马厩领怀风,阿雁则回了自己的茅草屋收拾东西。 他家徒四壁,是小偷来了都直摇头的穷,当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他在屋子里转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只拿上了他的破烂钱袋和他的小铁锅,那块捡到的紫色石头,以及他随身携带的脖子上的半块玉佩。 第30页 他拎着他仅有的行李,跪到爷爷墓前磕了几个响头。 墓碑上密密麻麻,是新写上去不久的字,烬冶的字很漂亮,即便挤成一团也很好看。他想起当初烬冶提着笔写到最后写不下时脸上的表情。 阿雁笑了起来。 他不认得这些字符,但他知道这些字的意思。 「爷爷,阿雁要走了,以后不能天天陪着您老人家,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他拿着手帕擦拭着墓碑上的雪。 「我要和烬冶哥哥离开这里,他说要带我走,虽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只要跟着他,我一定会没事的!」 「他人很好,我骗了他,他不仅没有怪我,也不生我的气。我生病的时候,他就像你一样愿意细心地照顾我……他是个好人。」 阿雁两眼含笑,嘴角微微上扬,呢喃道: 「爷爷,你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不用再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 阿雁做完这一切就走出屋,蹲在路边屋檐下等烬冶来。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空空的长街上,他一直没出现。 阿雁蹲得腿都麻了,一开始的兴奋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消失不见。他呆呆地望着道路尽头,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难道是……烬冶骗了他吗?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自己也尝尝被矇骗的滋味,他要报復回来。 他从没想过要带他走,当时只是随口一说,而自己却当了真。 这么久都不来找他,他是已经离开了吗? 连声再见都不和他说,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他啊。就说……怎么可能有人被骗了不生气的…… 阿雁把头埋进膝盖里,鼻子发起酸。 哒哒哒,他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 闻声看去,怀风远远就甩着它乌黑髮亮缎子似的鬃毛,迈着优雅的步子向他冲来,来到阿雁面前时,它忽地抬起前蹄嘶鸣不止,本来它就高大,这么半腾空而起,更像是一堵濒临倒塌的巨墙。 阿雁吓得连连后退,生怕自己再躲慢一点就要被它踩死在脚下。 「怀风。」 身后传来呵斥声,是烬冶的声音。 阿雁心头一跳。 「不要胡闹。」 烬冶来到怀风身边,拍了下它的脑袋。怀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用脑袋蹭了蹭烬冶的手掌。 「没事吧?」他看向阿雁。 阿雁一惊,回道:「没事,没事……」 「等很久了?」 知道烬冶没有丢下他之后,阿雁掩饰不住地高兴,怕他看到自己脸上夸张的笑容,他只能低下头掩饰。 「没有很久。」 「东西收拾好了?我们该出发了。」 被这个『我们』取悦,阿雁更开心了,他掂了掂怀里抱着的小包裹,道:「都收拾好啦!」 包裹一晃,就能听到他那个小铁锅在里面撞得叮啷响。 烬冶:「……」 他不理解阿雁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铁锅,但他对他的爱锅表示尊重,没有发表意见。 「给你买了点吃的。」 烬冶将手上提着的食盒交给他,阿雁认出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那家饭馆里的招牌点心。 这些东西明明只有一小块却都卖得死贵死贵,还限量供应,但碍不住有人喜欢吃。 每次出炉时阿雁就喜欢站在街道上,远远地闻着香味儿,仅是这样他就很开心很满足了,还从来没有想过能有尝到的一天! 烬冶是为了给他买这个才来晚了吗? 想到有这个可能,他的脸又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 烬冶翻身上马:「小镇子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填填肚子,等出去了,再带你去吃好的。」 「……」这还不好啊,已经很好了。阿雁默默地想。 「上来。」 他骑在马上,朝阿雁伸出手,阿雁高高抬着脖子仰视他,视线落在他的手掌心。 他的手掌很大,有薄薄的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无名指下方,有一粒小小的痣,点缀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很好看。 想了些有的没的,阿雁缓缓伸出手,将手轻轻放在烬冶掌心。 一放上去,他的手掌就被包裹住,一扯一提,他被轻松拽上了马,坐在了烬冶前面。 烬冶牵起缰绳,像是自身后拥着他,阿雁第一次骑马,肉眼可见地紧张。烬冶和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唿吸喷在他耳廓,就像是嘴唇紧贴着他的耳朵。「抓紧。」低沉简洁的两个字钻进耳道,阿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指微微蜷起,血色腾地从他的脸染到脖子。 烬冶两腿一夹马肚,怀风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奔了出去。 景物飞速后退,冷风扑在脸上,阿雁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一步一步离开他从小长大的『家乡』。 他自颠簸中回头望去,透过烬冶翻飞的霁蓝衣袍袖角,他看到他的那间茅草屋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直到被白茫茫的雾色掩盖,再也看不见踪迹。 第0014章 「小阿雁,该叫陛下。」 这是阿雁第一次出远门。 离开浮水镇后,荒凉狭小的道路渐渐变得宽敞,树木也多了起来,甚至能看到路边草丛里受惊跑走的野兔以及林间腾飞而起的雀鸟,阿雁是个乡巴佬,逮着什么看过去都觉得新鲜。 第31页 他丝毫没发觉这些东西对烬冶来说都是看惯了的风景,自顾自一个劲地指着让烬冶看。 烬冶带着他赶了半天路,阿雁也被马驮着颠了半天,起初不觉得,直到一阵袭来的疼痛让他无法再忽视——屁股,屁股太痛了。 他疼得龇牙咧嘴,没心思再去看风景了,因为担心怕误了烬冶路程,他直着腰僵着身体硬生生忍着一声不吭,最后还是烬冶一低头发现他的异样,默默勒马在河边停下。 阿雁狐疑地看向他。 烬冶轻盈跃下马:「休息一会儿。」 听到可以休息,他立即偷偷吐了口气。 阿雁也想下地走走,可他骑在马上,脚踩着马镫,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手足无措。怀风太高,他腿够不着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去。 就在他准备抱着怀风脖子滑下去的时候,腰被环住,双腿落进有力的臂弯里,他被烬冶抱下了马。 「谢谢……」阿雁的脸滚烫,急忙跑到河边洗脸,一低头,水中倒影里,自己的脸红得可以媲美煮熟的虾。 烬冶来到河边掬起一捧水送进嘴里,说道:「往前再行半个时辰就到城里了,到那里先安置一晚,明天再走。」 「好。」 阿雁当然没有意见。 他偷偷揉着自己酸痛的屁股,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进城!他还没去过城里呢,不知道里面会有些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呀?」烬冶是要带他回他的家吗?他的家乡在哪里呢。 他虽然看出烬冶是个有钱人,但还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呢。 是世家子弟,商贾人家,还是江湖侠客? 烬冶擦去嘴边水珠,沉声道:「宣都。」 那是哪里?……等等,好像有点耳熟,爷爷之前好像和他提起过。 在他小的时候,曾经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就问了爷爷,但是爷爷却板着脸说,外面太乱了,与敌国之间的战争刚刚止息,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新帝虽已登基,但世道尚未安稳,南宣国处处乱成一团,人人如履薄冰,他们在浮水镇这样的小地方还能勉强生存,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连浮水镇这么偏僻的地方都因为战争而变得动盪不安,其他地方还用得着说?情况只会比这里更加糟糕。我看宣都此刻怕是就已经毁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爷爷哀嘆一声,「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也大抵不过如此了。」 「宣都?那是哪儿啊?」 「笨哪。」爷爷敲了敲他的脑袋,他捂着自己的头痛嚎。 爷爷说:「那是帝王所在的都城,战争的风暴中心,是南宣国最重要的命脉之地。」他似懂非懂。 爷爷苦口婆心摇头晃脑告诫他:「你若想留着小命啊,就只能乖乖待在这里,别瞎跑。等以后日子安稳了,有机会,爷爷再带你出去看看。」他想起来了。 宣都……烬冶哥哥竟然住在那个地方吗,果然不是一般人。好厉害。 他对烬冶的仰慕钦佩之情愈发浓厚。 休息片刻之后復又赶路,在天黑之前,他们来到了城里。 阿雁终于见到了浮水镇以外的世界。 湛蓝无云的广阔苍穹,华丽壮观的楼阁台榭,充满烟火气的街道上人群川流不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进了城,他们便牵马步行。 阿雁两眼闪着光,看这个喜欢,看那个也新鲜,路过街角时,他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路边叫卖糖葫芦的小贩。糖葫芦红透诱人,厚厚的糖衣上面撒着白芝麻,就连山楂的块头也比浮水镇上卖得大,城里的东西果然就是和小村子里的不一样。 爷爷以前给他买过一次,酸酸甜甜的味道他记忆犹新。阿雁很想吃,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默默咽下了口水。 二人很快来到一家客栈,烬冶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开个门就能见到。阿雁内心里是很和烬冶睡同一间的,他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人只有烬冶,只有靠着他自己才会觉得安心,但他不敢提任何要求和意见,生怕烬冶有什么不高兴就不愿意带着他了。 他睡的这间房是他迄今为止睡过条件最好的屋子。 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观察桌上的紫砂壶,一会儿躺在柔软的蚕丝被上打滚扑腾。 他呈大字型躺在床榻上,对着帐顶发了会儿呆,默默挪到墙壁,整个人贴在上面。 烬冶就在隔壁。 他细细地去听。 什么都没能听到。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阿雁扯着床上的被子,垂下眼帘。 他有点想念烬冶的怀抱。 寒冷刺骨的雪洞,烬冶的怀抱暖得叫人念念不忘。 翌日醒来,烬冶送来了新的衣裳,阿雁受宠若惊地换上,亦步亦趋地跟在烬冶身后出了门。 怀风载着他俩出了城,几百里之后,出现了一批大队伍。 商人打扮的侍从十来个,腰间全配着刀,为首的一个男子骑在马上,远远地沖烬冶招手。阿雁一怔。 好像是烬冶认识的人。 来到近前,烬冶将他抱下马,那男人迎了过来,问道:「从哪弄来个孩子?」 阿雁很想反驳,他今年满十八,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脱离孩子的队伍了。 不过再仔细看看男子,他个头和烬冶不相上下,身形健壮,小麦色的脸上印着一道陈年的旧疤,从额头蜿蜒划过鼻樑延伸至嘴角,很是可怖。这道痕迹像……刀疤。仿佛是有人拿着一把刀,恶狠狠地沖他噼下,欲将他的脑袋当场噼成两半。 第32页 不知道是谁会下这么重的手…… 烬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男人也不恼,转头问起了阿雁:「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还在胡思乱想神游天外的阿雁被他倏地拽回现实。 男人微微弯下腰,嘴角勾起,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样子虽然长得凶,言语举止间倒是挺和善的。他约莫四十有余,按他的年纪,确实可以叫自己孩子,于是阿雁默默受了这个称唿,道:「我叫阿雁。」 「唔,阿雁啊,好名字。」 阿雁被他夸,藏不住心思的脸上登时就扬起了笑容:「谢谢……」 「不客气,我叫江如良,你和烬冶一样,叫我江哥就行。」 阿雁点点头,立马应道:「好的,江哥。」 江如良哈哈大笑。 「你上马车。」烬冶轻推他背部,将他推离江如良的视线,阿雁望着面前那辆大型马车,手脚并用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马车内铺着软垫,香炉里燃着清新好闻的淡香,不用风吹日晒地颠簸,是比马背上舒服。他以为烬冶也会上来,掀着帘子等,却见烬冶又翻身上马,和江如良骑马并肩同行。 烬冶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对着马车里的他说:「你坐里面,食盒里放着点心,饿了可以吃。」 江如良沖他挤眉弄眼,打趣道:「关系真好啊。」 阿雁默默放下帘子。 马车里放着一个样子精緻的雕花食盒,他打开一看,食盒三层,装满了他没见过的好东西。 但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根红色的撒着芝麻的糖葫芦,摆在食盒最上层。 和他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烬冶发现了吗…… 阿雁心头淌过春风流水般的暖意,徘徊在胸口久久不散。他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比他记忆中的味道要好吃很多。 他小口小口吮着糖衣,嘴唇染成亮眼的绯色,似是偷涂了女儿家的口脂。 他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瞄,准确无误地找到前方不远处烬冶的背影。 阿雁眉眼弯起,嘴里的糖浆好似有了温度,快要腐蚀掉他的牙齿与舌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化成水。车外。 江如良牵着马绳,状似无意道:「无缘无故捡个人,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却沉了很多,与和阿雁对话时截然不同的音调,甚至带着些寒意。 烬冶道:「一个小乞丐,瞧他可怜而已。」 「可怜?」江如良像是听到了笑话,道:「世上可怜之人少他一个吗。」 江如良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隐藏不住的愤怒憎恨几欲破骨而出:「病入膏肓只能等死的湘疏不可怜?二十多年前被杀掉的几十万南宣国人与战士不可怜?被那关贼屠杀折辱的你我父母亲人不可怜?」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斤重石般砸进烬冶耳中:「你是不是忘记你如今的位置是怎么争来的?多少兄弟为了扶持你而失去生命,你位子坐腻乎了,单枪匹马竟然来找一个莫须有的传说故事,那些被你丢下不管的黎民百姓不可怜?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的数万冤灵不可怜?怎么没见你捡几个回来。」 江如良在督促烬冶这件事情上向来较真,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不允许他出一丝错。烬冶明白他说的都对,他语气虽沖了些,但确实是为自己好。他俩是从战场上出生入死刀口舔血一路拼过来的生死之交,虽无血缘,却已经是真正的手足兄弟。 烬冶理亏,他也知道这次确实是他冲动行事,默默受下他的指责。 「以后切勿再犯,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湘疏要是知道你为了她做出这种荒唐事,也决计会打断你的腿。」- 阿雁吃了些点心,不知不觉倚在软榻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四周变得很安静。 嘎吱嘎吱,他只听到车轮滚过地面的声响。听不到人声。 烬冶好像……不在。 他唰得掀开车帘,面前只剩下两个牵马的侍从,他们行走在一道长长的红墙巷道中。 听到动静,其中一个侍从回头,对惊慌的阿雁解释:「公子莫慌,陛下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这就要到了。」 阿雁听到一个陌生的词。 陛下?什么陛下?谁问这个陛下了。 阿雁顾不得其他,问道:「……请问您,刚才和我一起同行的那个人呢,就是带着我的,那个叫烬冶的哥哥,他去哪儿了?」 侍从面色古怪,和另一位同伴交换了下眼神,良久才道:「陛下和良将军有事务需要处理,您稍安勿躁。」 「……」又是这个『陛下』。答非所问,莫名其妙。 马车停在一处红门外,阿雁抱着他的食盒下了车,侍从领着他推开那扇红门,面前是一处宽敞的院子,高高的院墙密不透风,庭院中央生长着一颗参天大树,树干粗壮,枝桠疯长蔓延,如一把枯枝巨伞罩在这方院落之上。 没有开花,不知道是什么树。 再往里走,红墙绿瓦,满目翠色中矗立着一栋房屋,雕栏玉砌,气派古朴,阿雁看呆了。住处?他们指的住处是这里吗?这可比他的茅草屋强多了。 他难以置信,磕巴问道:「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让,我住这儿吗?」 送阿雁过来的侍从道:「是呀公子,里头物件都已备齐,舟车劳顿,您在这儿好好歇息。奴才就在外头候着,您有事吩咐。」 第33页 难得有人肯对他这么客气,但现在情况复杂,又是陌生环境,唯一信任的烬冶也不在身边,阿雁根本无法安下心来。 他背着他的小包裹,怀里还抱着个食盒,肚子里再多疑问也不敢吐露,只能安静地点点头。 「谢谢你,麻烦了。」 侍从退了出去,偌大的一块地方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进了屋,屋里的装饰摆设一下子晃瞎了他的眼,他碰都不敢碰这些自带无价光环的东西,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几条命都赔不起,连忙又退了出去。 他一屁股坐到屋外台阶上,小包裹和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 烬冶去哪里了。 这里又是哪里,他的家吗? 可是那个人,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又说什么陛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等了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等到了烬冶。 烬冶脱下了那身霁蓝色的衣衫,换上了一件精美的玄色华服,衣袍下摆以及袖边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祥云纹样。 和烬冶一起来的还有江如良。 「哥哥……」阿雁蹭地站起来下意识往他面前跑去。 烬冶还没说话,江如良倒是开口,笑吟吟道:「小阿雁,该叫陛下。」 阿雁停下脚步。 有什么看不见的情绪从脚底窜上他的天灵盖。 有钱人、陛下、宣都……南宣国。 宣都、帝王所在的都城。 陛下。陛下和良将军…… 所有的词彙聚集在一起,半晌,他终于理清这团糟糕打结的线团,看清了线团中隐隐露出的真相。 陛下、小厮口中的陛下指的是烬冶。 烬冶,他不是什么商贾人家,也不是什么江湖侠客。——他是南宣国的嵴樑,是万人之上,权势显赫的尊贵帝王。 第0015章 念生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烬冶之间地位不等,但没想到二人之间横亘着的是这般天与地的阶级鸿沟。 陛下两个字太陌生,阿雁说不出口,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两眼巴巴地望着烬冶。 烬冶上前,走近他。他一步一步走近,阿雁一寸寸抬高脖子,直到他的影子打在自己身上,笼罩住他。 烬冶的脸背着光,神色模煳。阿雁被阳光刺得不太能睁眼,一片模煳的视线中传来烬冶的声音:「我并非故意隐瞒你。」 这大概是个简短的解释。但也仅此而已,只有这么一句。 他没有详细地向阿雁说明一切,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吧。 也确实没有必要。阿雁尴尬地想。 烬冶当时曾说,他之所以寻找崑崙,是为了给一个重要之人治病。 他是南宣国的帝王,按照他的能力,招来天下所有奇人异士、郎中游医都易如反掌,甚至宫里还有各种技艺精湛的妙手大夫,如果连这些人都无法治好,想来那个人是真的病得很严重。……也难怪烬冶走投无路之下才会听信虚无的江湖传言去到浮水镇。 本是孤注一掷,谁承想竟然上了他一个小乞丐的当。重要的人…… 不知道是烬冶的谁呢。 阿雁就这么在宫里住了下来。 烬冶给他安排了许多宫人伺候,他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也不想享受,一大堆人忙前忙后地围着他一个人打转,穿衣有人抢着系扣子,吃饭有人亲自餵到嘴边,洗澡也有好几个候在他旁边拿着毛巾帮他擦,阿雁面红耳赤地拒绝也无用,这般煎熬了两天就快要疯了。 这简直就是与凌迟无异。 他白日里是见不到烬冶的,只有晚上的时候,烬冶会来他这里坐上小半个时辰,和他说说话。烬冶很忙,阿雁也不敢在宫里乱走,好在烬冶给他安排的这片住处很大,足够他解闷了。 在阿雁的强烈坚持下,烬冶终于肯点头遣散宫人,只给他留了一个贴身的小太监伺候,拗不过烬冶,他只有答应。 小太监和他差不多年纪,十八九岁,阿雁没有和同龄人相处的经验,在浮水镇的时候有人愿意和他好好说话就是破天荒了。 小太监成日低着头恭恭敬敬,像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般对待他,阿雁笨拙地用几块点心让小太监抬了头,又用自己从镇上小流氓那里学来的蹩脚笑话让小太监露出了笑容。 小太监终于像个活人,阿雁也自在起来。 小太监叫朱雨,是个,他很小的时候就进宫当了太监,为人木讷不够圆滑,也经常被那些老人欺负。他的遭遇和阿雁有几分相似,阿雁想着自己好歹还有个爷爷照顾作伴,朱雨什么都没有,心中悲凉之际又正义感爆发,拍着胸脯说:「以后有我在,有人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我打架可厉害了!」 不知哪儿来的信心,全然忘记自己被人追着打只能狼狈逃窜的败绩。 朱雨信了,两眼泪汪汪,十分感动:「谢谢你,你人真好。」 朱雨和他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阿雁什么事情都和他说,两个人常常在无人的院子里玩笑打闹,无话不谈。 阿雁说的最多的除了他的爷爷,就是烬冶。 託了烬冶的福,阿雁确实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过上了他和爷爷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有饱饭吃,有暖和的衣服穿,有不漏风不漏雨的屋檐可以睡觉。 可这些换来的代价是——他不能经常和烬冶见面了。 第34页 两人每天能见到的时间只有晚上的小半个时辰。 阿雁格外珍惜这小段时光。 烬冶偶尔会陪他一起吃饭,大部分时间都是阿雁在说话。他每天见到的东西有限,能讲的也不过是那些他在院子里发生的事,譬如抓到了草丛里的蚂蚱,譬如池子里的某一条鲤鱼跃出水面溅了他的水,说这些无聊琐碎的事情,烬冶也都会安静地听着。 他知道烬冶每天要处理很多事情,等他到了时候要离开时,他自然不会去缠着烬冶要他多留一会儿,只会默默站在屋檐下,目送着被人群簇拥的烬冶离去,远远地瞧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再看不着了才进屋。 某一天,烬冶给他带了书,他开始教他认字。 等字能认个囫囵了,烬冶就会给他布置功课,晚上来检查。 阿雁这下有事做了。 他白日里不用再去看什么蚂蚱鲤鱼,而是去看那些叫他头疼的写满了字的本子。学着书塾里的学生们一样摇头晃脑地记。 朱雨给他备好点心,坐在他旁边听得直打瞌睡。 这般过了一阵平静充实的日子,朱雨某一天收拾东西时翻到了他的包裹,里面一个小东西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阿雁脚边。 「哎呀!」朱雨慌慌张张来捡,却先被阿雁捡起了。 阿雁看着掌心里的紫色石头,陷入沉思。 朱雨脑袋凑过来,道:「好漂亮的石头啊。」 阿雁将石头攥紧,问:「朱雨,你能给我弄样东西来吗?」 朱雨眼睛一眨:「好啊,你说,什么东西呀?」- 阿雁对着朱雨寻来的书,一点点地做他的东西,烬冶白日不会来,所以他只会白日里做他的事。 他手笨,要求又高,不合适就拆了重头再来,这么断断续续做了半个多月,手里的东西勉强有了雏形之后,他这里迎来了烬冶以外的客人。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 阿雁专心致志,一道声音乍然自身后响起,他惊叫着站起来,慌慌张张用身体罩住桌子上的东西,回头一看,身后赫然是笑容灿烂的江如良。 「……江哥。」 「小阿雁,好久不见,想我没有。」 江如良说话时配上他的神情很有亲和力,阿雁对他印象不错,闻言笑了起来,道:「想呀。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路过,过来看看你。」 「行了,我全看到了,还挡什么。」 阿雁红着脸慢慢站直身子,露出桌上的东西。 桌上摊着一团乱糟糟的丝线,丝线编织成一个挂绳摸样,中心点缀着那颗已经打磨到莹莹光亮的紫石。 做工不太好,但依稀能辨认出整体大概。是佩刀挂穗。 「送给烬冶的?」 阿雁低着头,耳根通红,他没有否认,恳求道:「江哥,你能不能先别告诉他。」 江如良笑意加深:「准备给他个惊喜?」阿雁点点头。 江如良坐下,拿过那颗挂坠端详几眼,道:「这么绑可不结实,我教你吧。」 按着书上的编法确实怎么都做不好,他已经拆了好几遍了,江如良也擅长用刀,对这东西应该比他清楚。于是阿雁立即高兴地同意了:「好!谢谢江哥!」 他坐到江如良旁边,跟着他的手法学。 江如良理着手里的丝线,问:「怎么想着给烬冶送这个?」 「他原本刀上那个挂穗……为了救我弄丢了,我就想还他一个。」虽然他捡的石头和他那颗宝石不能比,虽然他已经尽力将石头打磨发亮,不至于太过磕碜,不管烬冶会不会嫌弃,他还是想送。收不收,再说吧。 他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烬冶对他的好,他也想还上一两分。 「我还不知道呢,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怎么会把你带回来?」江如良问。 阿雁手指蜷了蜷,有些难以启齿。 江如良瞥见他的反应,问:「怎么?不想告诉我啊?」 「不是……」阿雁顿了顿,嘆了口气,即便他不说,江如良去一问烬冶就会知道,也没必要瞒他。于是便将自己如何去和烬冶搭话,如何骗他进山,雪山中发生了什么事,一一告诉了江如良。 「他心善,可能是瞧我这个小乞丐可怜吧……所以才让我跟着他。」 江如良默默听完,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阿雁想起,江如良和烬冶的关系很好,自己骗了烬冶,害他在雪山里浪费这么长时间,江如良会不会为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 阿雁下意识就道歉:「对不起……」 江如良手中动作一顿,诧异道:「和我道什么歉?」阿雁不说话。 他实在很好懂,表情都在脸上。江如良哑然失笑,说道:「他都不怪你,我怪你什么,不用道歉。」 阿雁心头一跳,语调也不由自主地高了:「他不怪我,真的吗?」 江如良问:「你很在乎他的想法?」阿雁点点头。 「为什么?」 阿雁机械地反覆绕着手里的丝线:「……」 「因为你是小乞丐,世上没人对你好,他是第一个,所以你对他格外上心,格外在乎他,是吗?」 不止是烬冶,江如良也很会看人。阿雁有些懊恼,怎么自己在他们面前完全没有隐私呢。 第35页 「不是第一个,爷爷是第一个,烬冶哥哥是第二个。」 进宫这么久了,他还是不习惯叫他『陛下』,好在烬冶宽容,放纵他,让他还像之前在浮水镇里那样叫,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优待。 「除了你的爷爷,」江如良问,「你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吗?」阿雁点点头。 脖子上的玉佩只是个念想,当乞丐的日子不好过,为了不至于对生活心灰意冷,未来有些盼头,有个美好的目标才能撑着活下去。 他之前的目标就是想要攒够钱,长大了去找他的父母。 他何尝不知道仅凭一块玉佩去找两个样子都不记得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连自己幼时孤身躺在路边的原因都不知道。 是被父母丢弃?如果是丢弃,那他的父母是一点活路都没想给他留,寒冬腊月将他丢在路边,他们是要他死。如果是走散?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原地停留在浮水镇,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回来找过自己?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的父母似乎都没有很爱他。 他明知这一切,却仍旧只能做这件事。除了爷爷,『爹娘』这两个人就是他在世上仅剩的羁绊。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遇到了烬冶。 有烬冶在,他就不用再执着于做这件没有结果的事情。 他可以安心地留在烬冶身边,和他待在一起。 「现在烬冶哥哥是我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江如良将手里的绳扣打成死结,眼睑半垂,眼底那抹暗色也随之消失无踪。 他笑了起来,眉眼弯起,感嘆道:「小孩子还真是直白。」 「你就这么喜欢烬冶?」 阿雁脸倏地红透。 「他那把长刀你瞧见了吗?」江如良比了比自己的腰间。 阿雁点头,他记得,雪山中、返程回宫的时候也是,烬冶腰间的佩刀从不离身。 江如良道:「那刀叫做念生,是一路陪他杀敌索魂的利刃,他很爱惜,向来都是亲自打理保养,谁都拿不到。除非得到他的允许,否则就是让人轻轻碰一下都不行。」 这么爱惜,难怪他会用那么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做装饰了。 自己这个随手捡的石头,打磨的再好,也只是石头。阿雁有点送不出去了。 江如良猜到他的想法,将阿雁的半成品挂穗拎起来,紫色的石头在他指间悠悠地晃。 「你放心,这个礼物他一定喜欢。」 第0016章 他的喜欢,不是醉话。 江如良的笃定并没有让阿雁自信起来,一块石头和一颗宝石,正常人都会选择宝石吧。 他紧张地问:「为什么?他真的会喜欢吗?」 「会的,」江如良道,「毕竟是你送的嘛。」阿雁怔了怔。 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他是因为可怜你才把你带回宫里,也不尽然。」江如良将那颗紫色石头放在指间把玩,道,「就不能是他看上你了?」 闻言,阿雁背上的汗毛登时炸开,像受惊的猫咪一样瞪大了眼睛。 「江哥你……胡说什么呢!」 「害羞了?」江如良一本正经,「怎么,你不是说喜欢他吗?」 「我当然喜欢,」脱口而出的话有歧义,他又着急忙慌解释道,「不不,我的意思,我的喜欢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又好,我欣赏他,尊敬他,崇拜他,没有其他……」 「得了吧,」江如良道,「脸红成这样,还说不喜欢,骗谁呢。」 阿雁低下头,声如蚊蝇,讷讷道:「我没有……」 「喜欢烬冶的人那么多,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喜欢就得抓紧,不然可就轮不到你了。」 阿雁看向江如良,脸上挂着一丝茫然。 「帝王永远不缺女人。」江如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虽然他现在不想要,不代表他以后不愿意。」 是了,阿雁这才想起,自古权倾天下的帝王皆拥后宫佳丽三千,无一例外,那烬冶,也是吗? 不知为何,舌根渗出了苦味。 「烬冶没有妃子。」 江如良说,「你知道二十二年前,原南宣灭国的事吗?那个时候你应该还未出生。」 阿雁说:「我听爷爷讲过。」 二十多年前,南宣国与敌国风霖开战,当时的南宣国力薄弱,而风霖的君主是一位野心勃勃的蛮人,他们生于苦寒之地,资源土地都极为有限,却各个都天生的高大健壮,好战野蛮。他当上风霖君主之后,不甘安于现状,立即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向外扩张自己的国土。他的军队和他们的君主一样,野蛮暴力,为了战胜不择手段,发展到最后皆杀红了眼,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全是毫无人性的暴行。周遭的小国都不是风霖人的对手,被他们用残忍的方式屠国吞併,聚沙成塔,风霖日益壮大。尝到了甜头的人是不会停下的。 最终,战火烧到了南宣的土地。 「当时,烬冶七岁。」 南宣自然不是风霖的对手。 风霖当时气势正盛,南宣几乎是被按着头打。 短短一月,国都覆灭,风霖人冲破了宫门,烧起了那场整整十三天的大火。 「那就是一群穷凶极恶的野蛮人,看到是个活的,提刀就砍,提剑就刺,兴致上来了,不给个痛快,一刀刀地折磨着,听濒死之人的惨叫声取乐。」 第36页 「烬冶逃了出去,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没死,但也和死了没两样。他的兄弟姐妹全都在他眼前被屠杀,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奶娘和侍从为了保护他被当场噼成两截,还要受那些畜生的侮辱。」 「南宣国的君王,也就是烬冶的父亲,被那风霖首领挖眼拔舌,切断四肢,活活虐待致死。死后,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上暴晒,被野鸟啄食,风干成枯骨。」 「王后自然也逃不过,受到了一样的折磨,两颗头颅挂在城门上,当时仅有七岁的烬冶看到这场景几乎是要疯了,谁能受得了。」 「宫外的情景比宫里好不了多少。」 「我的家乡,我的村子也没能逃过。」 江如良说到这里,牙关紧咬,额头上爆出了凸起的青筋。嗓音沙哑低沉,声声泣血:「我的爹娘,兄弟,我的妻子,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都被那些畜生虐杀致死。」 阿雁立即就猜到他脸上伤疤的由来。 「你知道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虐待,自己却连动也动不了,眼泪活着血和土,黏在脸上的滋味吗?」 「我被迎面砍了一刀,奇蹟生还,昏迷醒来之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一家七口,我那成了型的孩子被活生生从我妻子肚里剖出来,七颗头颅,血淋淋地插在栅栏之上!!」 阿雁听到这里,脸色煞白,这样的经歷,已经超出了常人能接受的范围。爷爷的死对他而言就已经是十足的打击了,当时的江如良究竟是什么感受他不敢猜测,反正,生不如死可能都不能囊括他的心情。 他是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可这样的情况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于是只能默默闭着嘴,安静听他的陈述。 「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烬冶,和一帮拥有同样遭遇的残存南宣国人。」 「国亡了,当时的我们没有能力反击,只得四处逃窜,避人耳目。只待抓住机会,捲土重来,为所有死去的南宣国人和我们的家人报仇!」 「一个亡国皇子,和我们这些残兵败将,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集结兵马,那风霖君主因为暴行早已不得人心,最后,我们等来了最佳的时机。」他们打赢了。阿雁想。 那是烬冶的復国战争,彼时,他十六岁。 牺牲了无数兄弟和战士,他们才获得了等候多年的胜仗,烬冶登基,南宣国终于重见天日。 风霖战败亡国,那君主见势不妙乔装驾马逃离,烬冶他们一路追踪,最后在一处极为偏僻的郊村山崖下发现了坠亡的仇敌。 同行的还有他的王后,女人在下,腰椎断裂满脸的血,男人躺在女人身上,摔断了脖子。从二人死状姿势来看,大概是坠崖时,男人将女人当垫背,谁知山崖太高,瘦弱的女人也挡不住大块头的他,男人一脖子摔在了石头上,当场死亡。 到死都是个畜生。 「我们把他剁碎餵了狗,我只嫌他死得太轻松。」 亲眼目睹自己家人受难,靠着仇恨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一心想着手刃仇敌,结果就在即将大仇得报时,兇手却轻飘飘的死了。 自烬冶登基之后,已有十三余载,他一门心思扑在国事上,只为让南宣国尽快恢復生机,因此纳妃的事情一搁再搁,如今他已至而立之年,后宫仍旧空置,更无子嗣,歷代帝王中这还是头一遭。 他谁的话都不听,催了这么些年,一直拖着。 「他居然肯带人进宫,不管是不是因为同情,我想你在他眼里,应该是有一些与众不同吧。」 江如良丢下这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就潇洒走人,留阿雁独自风中凌乱。与众不同…… 入夜,烬冶过来,检查了他给阿雁留下的字帖,见他完成得不错,满意地点点头。 「只是字难看了些,慢慢练。」 阿雁在他的监督下重新写,他的目光太强烈,阿雁紧张,手一哆嗦,下笔歪了,在纸上留下一块墨斑。 身边袭来暖意,他用余光发现烬冶坐在了他的旁边,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带他纠正错误的笔画。 阿雁僵成一块铁板,视线落在他和自己交握的双手上。 烬冶的手比他大,牢牢地包裹住他,滚烫的掌温炖煮着他的骨头,他掌心冒出了细汗。 眼珠子偷摸摸地去瞄身边的人。 他看到烬冶专注的眼神,高挺的鼻樑,视线不受控制慢慢滑下,黏在他的嘴唇上。 那形状饱满弧形优美的两瓣绯红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阿雁移不开目光,唿吸都急了些。与众不同。会吗? 果真如江哥所说……自己在他心里,会有那么一点不同的分量吗? 「哥哥,」阿雁舔了舔嘴唇,低声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给他衣服穿,给他地方住,还教他读书写字,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明明他只是个骗人的小乞丐。 「我……」这个问题明明很简单,却像是问住了他。他停了停,似乎在犹豫措辞。 阿雁问:「是看我可怜吗?」 烬冶一怔:「那个地方不适合你,」沉默片刻后,又说,「你必须要在我能看得见地方,我才安心。」扑通、扑通! 阿雁听到了自己耳朵里骤然轰起的剧烈心跳声。 他低下头,止不住嘴角上扬,脸颊上燃起热意。 第37页 他想,江如良说的没错,自己在烬冶心里,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他想了一个晚上,从圆月高悬,想到晨曦天光穿透云层,斜着洒进窗柩,打在自己身上。 他从和烬冶相遇,相处,进宫,将他们经歷过的点点滴滴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来来回回地去琢磨那些细节。 爷爷对他好,烬冶也对他好,但是两者之间的好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 他喜欢爷爷,想一直陪着爷爷,和他一起生活在那间茅草屋里,照顾他到老。 他当然也想和烬冶生活在一起,可是这个『在一起』却包含了太多东西,他想念烬冶温暖的怀抱,想念他身上好闻的香味,想让他晚上留在这里陪着他,想要在白天也能够随时随地看到他,和他说话。 看到他的嘴唇时,更是幻想着如果自己不管不顾亲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看过话本,爱侣之间才会亲吻,如果这就是话本里说的喜欢…… 那他应该,是喜欢烬冶的。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又花了几天时间,挂穗终于制作完成,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装进一个红色锦袋里,让朱雨去要了一坛酒,喝下小半壶来壮胆。 他将自己打理干净,坐在屋前长廊下等着烬冶的到来。 入夜不久,烬冶如期而至,他迎上去,和他说了会儿话,烬冶见他两颊酡红,嗅到他身上的酒味,问道:「你喝酒了?」阿雁点点头。 「你看起来很醉了。」 「不……不,」他站在烬冶面前,鼓起勇气抬着脸直视他,道,「我没有醉。我有话……有话和你说。」 烬冶道:「什么话?」 长廊下悬挂的灯笼轻晃着,跳跃的烛火在夜色下蔓延,在他脸上蒙上一层薄雾般的柔和光影。 风里传来浅浅的虫鸣声,混杂着他胸腔里快要炸裂的心跳。 阿雁的眸子里倒映着烬冶的身影,天地万物,阿雁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阿雁突然就不紧张了,他仰视着烬冶,轻轻地笑,意识到的时候,嘴唇自顾自就动了起来,他耳朵嗡鸣,意识糟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只能看到烬冶的眼睛微微睁大,表情也由平静转为错愕惊讶。 颠三倒四地说完,话中的意思已经足够让烬冶明白他的心意。 他默默等着烬冶的回答,烬冶默然许久,一声不吭。 风停了,心跳声也散了,他们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阿雁眨了眨眼,靠着酒意壮出的胆子也在这沉默中销声匿迹,他将手伸进袖子里,想要拿出他的礼物,下一秒,烬冶开了口,他说:「我去叫人给你送些醒酒汤来。你喝了早点休息,今晚就不打扰你了。」 阿雁的动作顿住。 他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住了锦袋,袋子里的石头硌着他的掌心。烬冶走了。 廊下只剩下他一人。 阿雁痴痴望着烬冶离开的方向,视线中只余一片浓墨暗色。 头顶上灯笼摇曳,他两眼溢出水光,喃喃道:「都说了……我没有喝醉。」 他的喜欢,不是醉话。 第0017章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 自那之后,烬冶就不来见他了。 他连晚上仅有的能够和他相处的小半个时辰都猝然失去。 这是进宫以来的头一遭。 阿雁心里想着,也许是烬冶太忙了,没有时间,这也很正常。烬冶不来的日子里,他一遍又一遍写着烬冶留下的字帖,写完了字帖就看他送来的书籍,等到每个字都能倒背如流,烬冶依旧没有再出现过。 他的自我安慰在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中渐渐再无效用,于是不得不承认,——烬冶在躲他。 烬冶不来见他,他的每一天便过得如坠炼狱。 院子里的蚂蚱飞虫不再能吸引他,他坐在那棵巨大的花树下,望着头顶上那尚未开花的枯枝丫。 从四方小院里看出去的天空狭小有限,天空被枯枝割裂成各式各样的斑块,他在一片狼藉的苍穹下,当一只被囚困在泥笼子里的小臭虫。 以往分明早已习以为常的寂寞,现如今却变得难以忍受。 红色的锦袋被他日日握在掌心,皱皱巴巴,朱雨和他说话,他也没什么力气回答。 是不是他做错了。他开始后悔。 也许他不该和烬冶说那些的。不和他说那些,自己就不至于现在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朱雨,」某天,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了,便鼓起勇气请求朱雨,「你知道烬冶哥哥在哪里吗?能带我去见他吗?」 朱雨听了他的要求后,吓白了脸:「陛下是何等尊贵,他的宫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奴才不过一个下等小太监,哪有能力近身……」 阿雁垂下眼,灰心丧气。 明明已经不在雪山,明明已经离开了小村子,为什么到了这里,见他一面反而更难了呢。 朱雨偷偷瞄见他的神色,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下定什么决心飞奔出去,阿雁喊他都没来得及。 没一会儿,朱雨风风火火带回来一个人。 正是穿着朝服的江如良。 朱雨一个小太监,人微言轻,以他的身份,连烬冶的一根头髮丝都见不着,好在他记得江如良为人和善没有架子,去求他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第38页 这不,鬼鬼祟祟的在某个宫道中截住了江如良。 江如良从朱雨口中听了个事情大概,很爽快地答应,带着阿雁出发了。 阿雁头一次离开他住的这个院子。 走出那扇朱红大门,是那条他当初来时走过的红墙巷道,沿着小道走了有一会儿,跨过门槛,面前豁然开朗。 错综复杂的宫道像蜘蛛网一样分散铺展,金碧辉煌的宫殿错落其中,一路上能看到不少宫女太监进进出出,他们见到江如良一一恭敬行礼,不曾将视线落到阿雁身上一秒。 阿雁躲在江如良身后,对周遭的一切震惊万分。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院子的方向。 他住的地方,好像……太偏了些。冷冷清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某个废弃不用的旧屋。 不过怎么可能呢,那里布置的那么好,环境优雅,也无人打扰,烬冶哥哥一定是怕他不习惯热闹,所以才将他安排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他好好休养。 江如良带着他走了许久,阿雁起初还想着记记路,万一以后要来找人也可以不用麻烦江如良,但他高估了自己,反覆绕了几个弯,很快就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走的脚都酸了。还没到吗。 原来烬冶哥哥平日里来见他,要走这么远的路吗…… 是啊,会不会是烬冶哥哥嫌路远,所以不来了,那今天见了他,跟他提一句,可以让他住的离他近一点……他会答应吗。会答应的……吧。 换做以前,他相信烬冶会答应他,但是现在,他却拿不准了…… 胡思乱想时,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处宏伟华丽的宫殿,江如良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去了,阿雁知道,见君王都是要通报的。殿门口的两个侍卫像两尊门神一样守在那里,阿雁默默挪到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一炷香时间后,江如良走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可以进去了,扬着笑脸迎过去,谁知江如良却说:「他现在有事在忙,没时间见你,要不你先回去吧。」 阿雁怔住,嘴边的笑容也缓缓落了下来。 是因为忙,没时间见他。 还是,……根本就不想见他。 「你有什么急事吗?我可以帮你转告。」 阿雁眨了眨眼,摇摇头:「没有。……既然他忙,我就不打扰了。」 「谢谢江哥,我先走了。」 道完谢,他便一言不发往回走。江如良在后头喊他:「等等,我叫人送你。」 阿雁没有拒绝,江如良叫了个侍卫,原路将他送了回去。 离去前,阿雁偷偷回首,只看见江如良復又进殿的背影。 没时间见他,却有时间见江如良吗。 阿雁垂下脑袋,乖乖离开了。 朱雨见他回来后,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没见着人,便识趣地没有说话。 阿雁坐在屋檐下,反反覆覆揉捏着他的小锦袋。 布料下是圆润的硬石。 他还没有笨到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通。 烬冶躲他,不愿见他,那就是代表…… 他抗拒他的告白。 他一时脑热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却让他困扰,让他为难了。 烬冶不喜欢他。 是自己误会了他,江如良也亦然。 烬冶善良,哪怕他在雪山中遇到的人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小乞丐,他也会将人带回来的。 他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他并不是烬冶心里的那个特殊。 他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心意告诉烬冶,以为能够得到回应,却其实无形中给了他压力…… 他见路边一只流浪的小狗可怜,把它带了回来,好吃好喝餵养着它,可是这只狗却对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虽嫌恶,却因为责任,无法再把它丢弃,于是只能继续好吃好喝餵养着,却不再见它,选择远离它。 可赐小狗温饱,不予小狗真心。 是自己给烬冶哥哥添了麻烦。 礼物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阿雁想,烬冶以后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来了。 他跟着烬冶离开浮水镇,就是为了能够一直和他在一起,每天都能见到他,可是现在他弄巧成拙,烬冶不愿理他了。见不到烬冶,再富裕再舒适的日子他也过不下去。 没有盼头,宫墙于他只是牢笼。 他于现在的烬冶来说是麻烦,是甩不掉的责任。 他不想让烬冶为难,也不想强求他的喜欢。 谁会喜欢他这么一个小乞丐呢。 他早该知道的。 被烬冶宠惯了这么些日子,误会了烬冶对他的善意,痴心妄想,起了不该有的私慾。他该回去了。 回到他的浮水镇,继续当他的小乞丐,贫穷飢饿都可以忍耐,他已经习惯了,至少自由自在。 他会永远记得生命中有过烬冶哥哥这个人,他会用自己的余生来怀念他,记挂他,为他日夜祈祷,祝他幸福快乐,健康无忧。 他们的结局到这里就足够完美。 烬冶不愿见他,他知道自己连好好道别都无法做到,便只能留下一纸书信放在桌上,穿上他来时的旧衣衫,收拾好他的小包裹,请求朱雨带他出去。 朱雨苦苦哀求都无法阻拦他的步伐,急得团团乱转,丢下一句『奴才这就去禀告陛下,你千万别乱跑』就跑没了影。 第39页 阿雁五味杂陈。 他知道朱雨是见不到烬冶的,毕竟他上次亲口说过他只是个小太监。 阿雁便循着上次江如良带他走过的路出了巷道,抓住一个路过的宫人,询问他出宫的路。 宫人不认得他,不依,扯着他又是喊抓毛贼,又是喊有刺客,没一会儿一群人就围住了他,阿雁一张嘴怎么都解释不清,正不知如何是好,围着他的一群人突然刷刷跪地,顷刻间只有他一人站着。 他回过头去,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烬冶,他身后唿啦啦跟着一群人,还有那个同样跪在烬冶脚边,气喘吁吁的朱雨。 烬冶递给他一个眼神,阿雁就乖乖跟了上去。 他屏退左右,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荷花池旁。 阿雁低着头,没有开口。 他听见烬冶的声音低低响起:「为什么要走?」 「我想回去……」 「回去做什么?」 「那里是我的家。」 烬冶道:「那只是一间茅草屋。」 「我爷爷在那里,不管是不是茅草屋,那就是我的家。」 「我既把你带了回来,如果你想,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阿雁摇摇头:「爷爷是我的亲人。」 言外之意,烬冶听得分明。亲人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你唤我哥哥,那我便也是……」 「不是的。」阿雁红了眼眶,静了片刻,重复道,「不是的。」 「不一样。」 爷爷是他的亲人,可是烬冶,他不想烬冶做他的哥哥,做他的亲人。他想用另一种身份待在烬冶身边,可惜烬冶不愿意给他。 「你知道我那天没有喝醉。」 「你口中的那些醉话,都是我的真心。」 微风拂过他的脸颊,裹来一阵淡淡的荷花香。 阿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苦笑道:「你这些天的举动已经给了我答案,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迄今为止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烬冶哥哥,你人很好,又是天子,身份尊贵,我知道我这么个小乞丐居然敢对你产生痴妄实属大逆不道,被我这样的人喜欢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我决定离开,并不是为了其他什么,我只是想,没了我,你会轻松一些。」 他急于保证什么,扬起一张并不算好看的笑脸:「你放心,浮水镇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我能养活我自己。被你照顾这么久,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烬冶静静听着,久久没有言语。 「无论如何,都想离开吗?」 阿雁泪盈于睫,慢慢地点了下重若千斤的脑袋。 「那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闻言,阿雁呆呆地睁大眼睛,眼眶里的一滴泪啪嗒落在地上。 「什么……」 烬冶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分明落入他耳中:「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你还想走吗?」 第0018章 心悦于你 「这些日不见你,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 烬冶走到他跟前,轻轻牵住他的手。 颤抖微凉的手指落在烬冶温暖潮热的掌心,阿雁大脑一片空白,愣愣的做不出反应。 「阿雁,」烬冶那双漂亮的眼瞳里满是柔情蜜意,他掷地有声地道,「我亦心悦于你。」 短短几个字震得阿雁似要魂飞魄散,快要溺死在他温柔的眼神里。 「本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告知你的。」他听到烬冶道,「你若是现在走了,叫我怎么办?」 身体里血液翻涌,烧干了他眼底的薄雾水汽。 所以这些天烬冶不来见他,不是厌恶,不是排斥,而是在和自己一样心乱如麻,忐忑不安地揣摩彼此的心思吗。 若是自己今日不提离开,晚上,烬冶是不是就会来见他,和他宣布这个好消息了? 阿雁闷闷地想:是我太沉不住气吗?是我想太多误会他了吗。 他讷讷地问:「你真的…也喜欢……」 「抱歉现在才告诉你,让你不安了,」烬冶捧住他的脸颊,道,「烬冶真心实意,你会相信我,是吗。」 他当然对烬冶的话深信不疑。 「信,」阿雁缓缓点头,小声哽咽道:「我信的。」 他扑到烬冶怀中,紧紧抱住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濡湿了烬冶胸前的小片衣衫,所有的悲伤落寞都荡然无存。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我还以为……」他磕磕巴巴吐露着这些天来的委屈,「我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他哭得伤心,心中又欢喜,自己一团乱麻,当然也就没有余力去察觉,烬冶的双臂始终垂在身侧,并没有回抱住他。 既然烬冶的心意如他一样,阿雁又怎么会再捨得离开王宫。 烬冶将他送回了住处,又在屋里安抚了他好一会儿,答应他晚上会来见他,阿雁这才放心让他离去。 眨眼一瞬,所有的事情天翻地覆。 阿雁躺在床上,被子捂住涨红的脸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心脏还在扑通通地跳,笑容怎么都停不住。 烬冶原来也喜欢他。 两情相悦,竟是这般美妙的滋味吗。 入夜,烬冶果真按时到来,阿雁迎上去给他一个熊抱,和他一起用了晚膳,今时不同往日了,本以为烬冶今天一定会留下过夜,但没过多久,他还是准备离开。 第40页 阿雁怔了怔,红着脸央求他能不能留下,烬冶以事务繁忙为理由,阿雁也不能不懂事地缠着他,便没有强求。 出门时,阿雁踮着脚尖,趁烬冶不注意,一口亲在他脸颊上。 昏黄的烛火下,他看到烬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 亲都亲了,断没有后悔的道理,阿雁面红耳赤,叮嘱道:「早点休息。」 烬冶脸上的诧然之色只有短短一秒,很快恢復如常,他笑道:「你也是。」 阿雁被他的笑容晃了眼,低下头去羞赧地嗯了一声。 朱雨送烬冶出了那扇朱红大门,离去前,烬冶沖身侧伸手,一旁的朱雨低垂眉眼,双手呈上一方干净的锦帕,方才还和阿雁谈笑风生一同用膳的尊贵帝王拿着锦帕在颊上擦了擦,用过的锦帕揉皱随意丢至一旁,落在地上沾了泥尘。 烬冶无声丢给朱雨一个眼神。 朱雨弯着腰,恭顺道:「奴才明白。」 阿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抱膝坐在浴池里,脸上被水汽蒸得如盛夏绯红艷桃。 手指抚上柔软的唇瓣,他悄咪咪地笑着,半张脸埋进水里,掩不住的春心萌动。 晚上入睡前,朱雨给他掖好被子,一盏盏吹熄屋中的蜡烛。 烛火一簇簇灭下去,屋子里越来越黑。 昏昏欲睡的阿雁突然想起什么,问:「朱雨,你今天是怎么见到他的?」 背对他的朱雨身子微微一僵,没有回头,他道:「奴才运气好,正好路上碰见陛下。」 「这样啊。」阿雁不疑有他,庆幸道,「幸亏你见到了他,不然……」他可就听不到烬冶哥哥的心意了。 阿雁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你今天也累着了,早些去睡吧。」 半晌,屋里那最后一盏烛火还亮着微弱的光芒,阿雁挣扎着睁开眼,帷幔外,朱雨依旧站在那盏烛火前,没有动弹。 「朱雨?」 朱雨默然许久,低声道:「公子,我……」 「你又忘了,我都说好几遍啦,不用叫我什么公子,喊我名字就可以了,」阿雁打了个哈欠,「怎么记性这么差,罚你明日的鱼汤多喝两碗。」 「……阿雁。」 「什么事?」 朱雨又不说话了。 阿雁盯着帐外那道模煳的影子,久久等不到下文,眼皮不知不觉合上,彻底睡了过去。- 一日,朱雨突然带回来一叠彩纸和短蜡,坐在院子里,三折两剪做出来一个荷花样,最后将蜡烛放在中心,赫然就是一个荷花灯。 「这是干什么?」 朱雨道:「是宫里的老节日了,每年今天宫里都会在护城河放灯,为多年前那些因国牺牲的战士和无辜死去的百姓们祈福。祈祷他们早登极乐,来世顺遂,盼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阿雁想了想,盘腿在朱雨旁边坐下,道:「我也帮你。」 「好。」 荷花灯做了许多堆在地上,天不知不觉黑了下去,数量差不多了,朱雨将东西一一收起来就要出去。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在他离去前,阿雁问。 朱雨说今天宫中所有的宫人都可以去放灯,他也想去。 江如良所说的那些事歷歷在目,虽没有亲身经歷,但也能想像得到当时的南宣惨状。年幼的烬冶亲眼目睹国破家亡,江如良眼睁睁看着家人被敌军残虐致死,那些遭受无妄之灾而悽惨死去的百姓,他也想为他们祈福,尽一份心意。 朱雨道:「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你还是……」他欲言又止,阿雁知晓了他的意思,点点头,道,「好,我不去了。」 朱雨走了,阿雁刚要回屋,看到地上还落着一个荷花灯,连忙捡起追出去,朱雨早就不知所踪。 他拿着一盏灯,正不知往哪里走,远远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抹身影也看到了他。 两人迎面在宫道撞了个正着。 烬冶身边不知为何空无一人,阿雁迎上去,还不等他说话,烬冶的视线就落在他手中的纸灯上。 阿雁喃喃解释:「这是我做的,我听朱雨说,今天是……」 「想要放吗?」烬冶打断他,声音却是冷冰冰的。阿雁点点头。 「跟我来。」 烬冶带着他来到宫中某处偏殿,越过红墙,是一片高高的山坡,山路崎岖细窄,烬冶如履平地,对阿雁来说就比较难爬了,他手脚并用,勉强跟在烬冶后头。 他没有让前方背对着他的烬冶等等他,他感觉烬冶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 二人最终来到山顶。 阿雁急促地喘着气,顺着烬冶的目光往下看,从这里能够看清整个王宫构造,宫中最明亮的一处闪烁着星子一般的光芒,如同小小的数百数千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正缓缓地往某处飞去。 那里应该就是护城河集中放河灯的地方了。 顺着护城河的水流顺流而下,河水会将那些花灯引入城外的民用河,和民间百姓们的河灯汇聚在一起。 今日南宣国人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今日是烬冶父母的忌日,不止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知己好友,如今在世的谁不是经歷九死一生才捡来条命。 阿雁站在他身侧,不说话,也不去打扰,只是默默陪伴着他。 耳边听到潺潺流水声,是一道从山顶蜿蜒而下的溪水。 第41页 烬冶走到溪水边,火摺子亮起,他这才发现烬冶手里原也有一盏灯。 点亮烛火,烬冶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垂下手,那盏河灯顺着溪水缓缓流入山下,很快被影影绰绰的树影遮盖,看不到踪影。 阿雁将他手中的火摺子拿过来,也默默点起,学着他的样子许愿,放灯。 直到两盏灯都看不见了,烬冶在山顶上席地而坐,深幽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那放着河灯,光亮的宫中一隅。 「死了很多人。」 一片静默中,烬冶突然开口。 阿雁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那场大火里,我一低头,一睁眼,遍地都是散落的残骸,血肉飞溅,那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脸,都是以往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长兄,长姐,奶娘,好友……」 「每个人都在护着我,我身上沾了他们数不清的血,像做了场梦,睡醒过来,一无所有。」 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地在说这些话,阿雁却从中听到了难言的悲戚与哀痛。 「活下来的不该是我。」 阿雁听到这里,跪在烬冶身侧,张开双臂轻轻拥住面前的人,双臂箍着他,用一个保护的姿态,将比他高大健壮的烬冶紧紧护在怀里。 阿雁的身体止不住地颤。不是害怕,而是难过。为烬冶难过。 烬冶枕在他的心口,问:「你觉得我应该报仇吗?」 阿雁点点头,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换做是自己亲眼目睹家人被杀害,他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于是阿雁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是人之常情。」 烬冶仰起头,阿雁低头,对上烬冶直勾勾的眼神,也许是夜色原因,他看到烬冶的眼神中尽是无法褪去的阴骘森寒。 他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你说,我应该,杀光所有风霖人吗?」 第0019章 「一直。」 杀光……所有? 阿雁一时没想通。 风霖不是早就亡国了吗?怎么会说所有?再者……这个所有,其中包含无辜百姓吗…… 这个问题太沉重也太复杂,阿雁答不上来。 「罢。」 好在烬冶也不是真的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见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也就作罢了。 他轻轻推开阿雁,阿雁抬手抚上自己还带着余温的心口,咬了咬唇,将自己准备多时的东西递给他。 烬冶看着他手上的红色锦袋,问:「这是什么?」 「送你的。」 烬冶接过去,打开锦袋,取出里面那颗紫石挂穗。 阿雁绞着手指,担心他不喜欢,怯生生地道:「你刀上的挂穗丢了,这个送给你。」 烬冶摩挲着手中打磨圆润的石头和手工编织成的挂绳,问:「是你做的吗?」 阿雁道:「手艺不好,你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仔细观察着烬冶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黯然做好被回绝的准备,谁知下一秒,烬冶道:「谢谢。」他说,「我会好好珍惜。」 他将挂穗挂上腰间长刀,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石头晃动,撞上刀刃,叮呤叮呤,在夜色下泛出浅浅的紫色光晕。 见他收下,阿雁这才松出一口气。 二人又在山顶上待了会儿,远处的灯海也逐渐暗了下去,该回去了。 下山途中,还是一前一后,光线昏暗,跟在烬冶身后的阿雁没有看清路,一脚踩空,脚腕传来的剧痛当场让他跌坐在地,纤细的脚踝立即高高肿起。 他疼出一身冷汗,还想硬撑,烬冶没让他走,背着他送他回了住处。 一路上,阿雁趴在他背上,什么疼都忘记了,齿缝钻出丝丝的甜,他搂紧了烬冶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颈侧。阿雁珍惜地享受着这一刻,希望这条路能走得再远一些。 除了在雪山洞中依偎,他们鲜少再有这么亲密的时候了。 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进了院子,阿雁一抬头便看到那棵巨大的未开花的花树。 「哥哥。」 「嗯?」 他问:「这棵是什么树?」 「木棉。」 木棉?浮水镇四季阴冷,阿雁从来没看过这种花。 他恍惚道:「不知道开出来是什么样子。」 「很漂亮。」烬冶道,「来年春天,你就能看到。」 「好。」阿雁凑到他耳边,因为高兴,没受伤的那条腿轻轻地晃着,「那到时候,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烬冶静了两秒,才小声道:「好。」 阿雁的脚肿得很厉害,烬冶将他抱到床上,亲手为他上药,阿雁抱着被子,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毫不遮掩其中快要满溢而出的爱慕欢喜。 「痛吗。」 白皙的皮肤青紫一片高高肿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疼痛,阿雁却摇摇头:「不痛。」 烬冶手上的动作很轻柔,药很快涂好。 「这些天别太频繁下地走动,有什么事让下人去做。」烬冶合上药盖,药瓶轻轻搁在床边矮案上,哒一声。 「那我先……」走那个字尚未出口,湮没在阿雁充满期冀的眼神里。 「……」他忽而改了口:「我在这儿陪你,睡吧。」 阿雁暗喜着躺下来,默默往床里侧挪了挪,留出能够容纳另外一人的空位。 第42页 聪慧如烬冶,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何况阿雁也并没有想要隐瞒。 不解风情的烬冶道:「等你睡着我再走。」 「……哦。」阿雁失望地应了一声,还以为脚受伤了,他就能留下来了。 床幔被放下,阿雁盖上被子闭上眼,却丝毫没有睡意。 这么干躺了好一会儿,他偷偷睁开眼去瞄坐在床边的人。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纱幔,依稀能看到烬冶的身影。 他低着头,正把玩着长刀上的紫石挂穗。 阿雁心口扑通一跳。 他一直在看这个吗,那他应该就是……喜欢的吧。阿雁乐滋滋地想。 他将视线又挪回烬冶的脸,一怔。 那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阿雁形容不出来。 说是面无表情,却总感觉他散发着一股愤怒的气息,还有别的……似乎其中还糅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被两道情绪拉扯着,快要被从当中撕碎。 阿雁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是了——是那些孤身一人,在陌生环境里迷路的稚童。 辨不清来时回头路,也分不出前路该往何处走。 愤怒、迷惘、也许还有极力掩饰的难过与不安。 阿雁犹犹豫豫,伸出手又收回,来来回回数次,咬紧牙,下定了决心,悄悄将手伸出帐外。 指腹先是轻触到烬冶的手背,五指再慢慢扣上去,握紧。 烬冶没有动,任他握着,直到两人交触的手指热度攀升,分不出彼此的体温。 良久,烬冶才开口:「怎么了?」 阿雁轻眨眼睫,坐起身,因着有纱幔遮挡,他看不太清烬冶的神情,胆子稍微大了些,于是话就这么说出来了:「难过……可以哭出来的。」 「……什么?」 烬冶身上背负了许多许多,阿雁知道自己三言两语的开导没有用处,更何况他笨嘴拙舌,一个不小心只会弄巧成拙。他不懂该怎么安慰,只是记得自己小时候难过时,哭一场就好了。爷爷说,难过的时候不能将那口气憋在肚子里,得不到发泄,那口气就会浸在骨子里,成为血肉的一部分,长此以往,便会慢慢腐蚀掉自己的身体,人就毁了。 「你觉得我在难过?」 「……」阿雁沉默着。 烬冶状似好奇地问道:「我为什么难过?」 阿雁掀开纱帘,模煳的烬冶在他眼底变得一清二楚。 明明他仍是和往日里一般的神色,阿雁心口却一阵一阵地抽痛:「失去的人无法再回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刚才放河灯时,烬冶说过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阿雁努力动着自己的嘴皮子:「烬冶哥哥你这么厉害,你不是没用的人,大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都要保护你,我想,他们一定都很喜欢你,一定都以你为荣。」 「你是他们的骄傲和希望,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贬低自己。爷爷和我说过,人难过了就要哭,开心了就要笑,青竹上的雪越积越多,也是会折断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所以人们才有了回忆。」 「回忆可以不用遗忘,可以时常怀念,但你还是要往前走的。遇到新的人,遇到新的风景,将过去那个深陷泥潭的自己救出来。」 「可能,过程没那么容易……」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到这里,嗓音颤抖,心里早已七上八下,讷讷道,「对不起,我也知道我这个局外人说这些轻飘飘的大话很没有用……但是……」 烬冶打断他:「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阿雁没有安慰人的经验,能说出这么多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也不知道在烬冶看来自己这些话是不是很可笑,但他丝毫不后悔说了这些。他道:「你不是孤身一人。」 「如果你需要,从今往后,阿雁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烬冶沉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道,「没有时间期限,『一直』是个很狡猾的词。」 交缠的手指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酥麻,是烬冶用指腹在缓缓摩挲他的骨节。 「正是因为没有时间期限,所以才说一直。一直就是……」阿雁笑着道,「到我死的那一天。」 「在那天来临之前,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 阿雁倾身过去,抱住了他。 他缩在烬冶怀里,头顶着他的下巴,鼻尖里满是他身上清淡的香味。 风从半开的窗户外灌进来,烛火摇曳,轻纱晃动,二人的发与衣袍黏连在一起。一直。到死。 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烬冶低下头,怀里人身形瘦削,常年贫苦的环境没有让他汲取到足够的营养,脸色苍白,发梢枯黄,可五官却是柔和的,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温顺乖巧,像一缕带着暖意的春风。 春风破了洞,自顾不暇,却还坚持不懈地妄想用自己微弱的温度去融化凛冬残留的寒水,去『救』一棵不惧严霜不畏苦寒的青竹。 什么都不知道。天真、稚嫩。毫无防备。 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阿雁抬起头,视线中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喉咙干渴。 他喉结滚动,双眸微阖,屏息去寻眼前的那瓣软唇。 他很紧张,紧张到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更加与烬冶的紧握贴合。 第43页 快要碰到时,他猝不及防对上了烬冶睁着的那双眼,忽地想起上次自己亲他时,他脸上的那抹惊愕。莫名就不敢再亲下去,飞速转移路线,最后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轻飘飘的,蜻蜓点水似的挨了一下就离开了。勇气用完了。 阿雁抿着唇,不敢再看他,慌里慌张地去揪床上的被子,嘴里磕巴道:「我……我也要睡了,你,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下巴突然被轻掐住抬起,他被迫仰起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扑面而来的是更加浓郁的香气,温热的唿吸喷在自己脸上,嘴唇覆上柔软的触感。 烬冶的吻并不粗暴,温柔如水,却仍叫阿雁喘不过气来。他头一次做这种事,十分生疏,晕晕乎乎地跟着烬冶的步调走,渐渐失了力气。 害怕倒下,他只能攀住烬冶的肩膀,抓皱了他的衣衫。 烛火噼啪爆开,不知过了多久,烬冶松开了他。 阿雁两眼失焦,呆呆地用双手捂着自己发烫的嘴唇不知所措。 亲是他想要亲,亲完了,害臊的也是他。 「阿雁。」 「嗯?」 他眉眼含羞带怯地看向烬冶。 烬冶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嘴唇开合,復又闭上,迟疑许久,还是摇摇头,哑声道:「不,没什么。」 第0020章 「今晚留下来,好吗?」 帐中的人睡熟之后,烬冶便离开了。 他独自走在幽长的宫道之中,空气中还残留着大量蜡烛燃烧后产生的焦苦味,不知不觉走到护城河边上,某道栏杆处,站着个人。 江如良听到他的脚步声,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对视之后,皆十分默契地没有开口,并肩而立,静静听着河水流淌,陷入久远的沉思。 河中的大多数花灯基本都已经顺流而下,瞧不见踪迹,如今只有一盏刚放下的,正沿着河水缓缓地往远处漂去,里头那一点火光晃晃悠悠,将熄不熄。是江如良的。 他喃喃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们是如何被折磨而死,记得他们濒死前的哭喊,可是……我却怎么都想不起他们的脸。」 「爹娘,妻子,我的孩子,」江如良苦笑声,「不知是不是怨我,现在连我的梦都不愿来。」 「人真的很可怕。」江如良注视着远处的那盏花灯,「时间一久,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渐渐淡忘。」 烬冶没有说话。 滋味无法言说,感受如出一辙。 「我曾发誓,要将风霖人千刀万剐。靠着这份血海深仇,我苟延残喘。」 「你看如今,」江如良道,「我们胜利了,復仇了,所爱之人却全都不在了。」余生便只能品尝越烧越烈的怒火与不甘,思念无孔不入,人生杳似萍浮。 「没有仇恨支撑的日子,好像,过得也没那么开心。」 江如良的花灯慢慢消失在河道尽头,再看不见了,他这才收回视线,落在烬冶腰间的长刀上。 准确点说,是在看那颗微微晃动的紫色石头。 「从阿雁那里过来的?」他问。烬冶点点头。 「他倒是个有趣的。」 「是啊。」 「你知道他喜欢你吗?」江如良弯起嘴角,想到他藏挂穗时笨拙滑稽的动作,笑道,「那张脸,真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太容易读懂了。」 烬冶默然不语。 江如良伸了个懒腰:「把他留在身边,你是想干什么?」 烬冶道:「我说了,只是看他可怜。」 「再可怜他,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一个小乞丐,又是个男人,口口声声对你说着喜欢,你将他留在身边,万一日后被你宠坏了,在你纳妃时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鸡犬不宁,光是想想就够烦躁的。」 「你就该在他要离宫时放他离开,而不是千方百计哄他留下。觉得他可怜,你大可给他一笔钱财,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江如良靠在栏杆上,仰头望天:「我以为你只是玩玩,但好像并不是。」 「别告诉我,你是对他动了真心,真想要与他在一起?」 江如良离开了,最后那句话还在烬冶耳中迴响。 「可是烬冶,你身处如今这个位置,能和谁厮守一生?」 夜风拂过,腰间挂穗叮呤叮呤,他抓过那颗晃动的紫石,不知怎的就想起层层白色纱幔下,那个满眼都是他的人。 笨拙的,磕磕巴巴地安慰着他,紧张得眼睫都在颤,却坚定不移地剖出一颗真心,毫不设防地捧到他面前。 「难过可以哭出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雁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就是,到我死的那一天。」 「在那天来临之前,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 意识到的时候,紧握着的紫色石头快要陷入自己掌心。 松开之后,掌心通红一片。- 互通心意后,日子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烬冶依旧很忙,能见到他的时候很少,阿雁又伤了脚,连床都不能下,为了让他打发时间,烬冶命人给他送了些话本来。朱雨不识字,阿雁在烬冶的教导下已经习得了不少,便一点点地给他讲。 两个人捧着一本话本,滋滋有味地谈论里头的故事。 第44页 有家国大义,有精怪怨鬼,有儿女情长。 朱雨听他最喜欢念一则伶人与少年将军的故事,便神秘兮兮地给他搞来一本书页泛黄卷了边的画册,阿雁以为是普通的话本没有防备地翻了开来,只看一眼就似被蛇咬了一口,勐扔出去,红着脸道:「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朱雨茫然道:「你成天念叨那个故事,我以为你喜欢看这类的东西呢。这本上还有画呢,不是比那些全是字的更好看懂吗?」说到这里他一愣,问,「你没看过这个呀?」 阿雁面红耳赤,闭嘴不答。 朱雨嘿嘿笑,把本子往他手里塞:「那你看看呀,有什么关系,我都看好几遍了,上面画的这些小人可逼真了。」 「你不是不认字吗……」 「我看画呀。」他笑吟吟地答。 阿雁本想让他赶紧把这东西拿走,不知想到了什么,拒绝的话到了喉咙口又咽了下去,伸出手去,将那本册子接了过来。 这种东西不好分享,他只能偷偷地看,看两眼上面那姿态各异的小人,合上书页歇一会儿,歇好了再翻开来看几眼,又合上,反反覆覆,来来回回。彻底看完后,一张脸几乎都要烫熟了。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书上的小人开始动,一张脸是自己,一张脸,变成了烬冶。 他骇然从梦中惊醒,醒来后羞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么悠闲地过了一阵,他的脚消了肿,已经能下地走了。 偶有一天他在院中晒太阳时,朱雨似是无意问起:「你是怎么喜欢上陛下的呀?」 他和烬冶在相处时也没有遮遮掩掩,朱雨在一旁伺候,日夜观察,又不是个瞎子,自然看出他俩关系非比寻常。 阿雁红着脸,不疑有他,他早在朱雨面前讲过他俩之间的经歷,翻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在乎再多一遍,他们相处时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不论是哪一件事被单独提出来,都足够让他心动了。 阿雁的喜欢顺其自然,那…… 「陛下呢?」朱雨忽然问。 阿雁疑惑:「什么?」 朱雨咽了咽口水,四下张望了一下,咬着牙,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声音都在抖,却仍是坚持要问:「陛下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呢?」 阿雁眨了眨眼,像是淋了场冬雨被突如其来的凉风吹了一把,遍体生寒。 是啊,烬冶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 是雪山里,还是入了宫?又是因为什么事,对他心动的呢? 阿雁很想给朱雨一个答案,沉吟良久,讶然发现,——他答不上来。 他不知道答案。 见状,朱雨轻咳一声,似松了口气,他打破寂静:「我就随口问问啦……对了!你饿了吧,我去膳房拿些糕点你吃好吗?」 说完,也不等阿雁回答,朱雨便急火火跑了出去。 跑出去,迎面撞上墙边倚靠的一个人,看清来人面孔之后,朱雨吓白了脸,扑通跪倒在地,肩背止不住地颤。 「陛下……」 烬冶摩挲着腰间的长刀,冷冷俯视着他。 朱雨头埋得更低。 他听到烬冶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狗奴才,舌头不想要了吗。」 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把无形的虎头铡,朱雨吓得不住求饶:「奴才该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将你调过来,自当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若再敢多嘴……」 点到为止,接下来的话烬冶不说朱雨也明白。 他一个负责洒扫的下等小太监,有一天踩了好运,竟能被陛下一眼看中,特意拨到阿雁身边伺候,说是伺候,实则监视,作为一个眼线,尽职尽责地将阿雁每天的一举一动汇报上去。 一个人人可踩一脚的小太监,和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两者是多么相似。 他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可是…… 烬冶倚在墙后,往院内看了一眼。 阿雁坐在石桌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烬冶看了他半晌,转身离开,徒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朱雨。 烬冶走了很久,朱雨才敢抬头,身上冷汗将衣衫濡湿,他望了眼烬冶离去的方向,再望了眼院中的阿雁,痛苦地闭上了眼。 「对不起,对不起……」阿雁,阿雁。 你我都是被囚在这泥笼中的牲畜。 任人宰割,身不由己。 翌日,烬冶照常前来,阿雁想了一晚上,当真的见到烬冶了,却没法问出那句缠绕他一晚上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和烬冶比起来,他一无是处。 害怕,恐惧,他不敢去想烬冶的答案。 「在想什么?」 阿雁以往和烬冶在一起总有滔滔不绝的说要说,今天却心不在焉,总是魂游天外。 阿雁被他一问,回过神来,讪笑道:「没有想什么,就是……没睡好而已。」 烬冶没有说什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被他的手掌抚到头髮的一瞬间,阿雁勐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缓缓仰头,和烬冶四目相对。 「怎么……」 话还没说完,阿雁便凑了上去,亲在了烬冶唇上。 阿雁闭着眼,浑身颤着,没有深入,只是浅浅地磨蹭。 第45页 没得到回应,他稍稍后仰,分开,二人鼻尖碰触,眼神交缠在一起。 说不出是失望更多还是伤心更多,他下意识就想道歉,可顷刻间,后脑就被一个手掌大力托住,重重按下,他復又和烬冶亲在一处,密不可分。 烬冶反客为主,不管经歷几次,他都无法习惯这般深入的亲昵,又不想拒绝,只能仰着脑袋尽力回应着烬冶希望能跟上他。 亲得晕晕乎乎时,他被烬冶放开。 阿雁张着嘴唿吸不稳地喘息,烬冶垂眼,手指轻轻抹去他唇瓣上残留的水色。阿雁下意识伸舌,被他无意撩拨卷过的指节倏地一僵。 「啊……对不起……」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慌慌张张要拿袖子给他擦手,刚低下头,脸颊又被捧住强硬抬起。唿吸被攫夺。 野火燎了原,一发不可收。 藕断丝连被亲了许久许久,阿雁红着脸,软成一团棉花。 他窝在被褥里,想起前段时日他做过的梦。按理说,他俩也可以做那种事了…… 烬冶不提,那他厚着脸皮提一嘴,应该也没问题吧。 亲都亲了,也没必要扭捏。阿雁暗暗咬了咬舌头,用尽当下剩余的全部勇气低声问道:「今天也……要走吗?」 烬冶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拍了拍他,温声道:「嗯,等你睡了我再走。」 和以往一样的说辞。 不确保他明不明白自己的真正意思,他坐起来,抱住烬冶,亲了亲他的下巴,小声央求道:「今晚留下来,好吗?」 【作者有话说】 心:不行,不可嘴:妈的,好香 ◇ 第21章 「谁?」 烬冶旁的对他百依百顺,只有这个,执拗地不肯松口。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本该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却总是不愿做。 阿雁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烬冶离去的背影,免不得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 他无力地嘆了口气,不过很快就把烦恼抛诸脑后。 他想,大概是烬冶哥哥过于内敛含蓄,自己又太操之过急。 现在的情况已经比以往要好多了,慢慢来,总会等到那么一天的。 生活正一天一天好起来。 爷爷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日子了。 有人陪着说话,有遮风挡雨的居所,不再孑然一身,忍冻挨饿。最重要的是,……能够一直守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身旁。 久而久之,阿雁发现一件略微奇怪的事。 烬冶每次来见他的时候,身侧长刀都不离身,仔细一想,偶尔几次在外面碰见他,也随身带着。明明他在自己的宫城内,有那么多武艺高强的侍卫将士日夜轮番把守,明明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为什么他还要贴身带着这把染过血的利刃。 他问过烬冶,只得来简单的三个字:「习惯了。」 ——是还忘不掉。 阿雁不聪明,想了整整一个月才想通其中真正的原由。 烬冶还没有忘掉他幼年时风霖的那场屠国暴行。 多年之前烬冶年幼,无力反击,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与百姓被残忍屠杀,他的灵魂也一併陷在了过去,可能幻想着,要是当时的自己有那么一把能够反抗的武器,是不是就能挽救一些本不该死去的生命。念生。 他大概能懂烬冶为什么要给一把凶刃取这个名字。 明明一切早已安然无虞,他却从未放下过吊在喉咙口的心。不想,不敢。 怕重蹈覆辙,怕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烟消云散。 他没有试图劝阻烬冶走出过去的阴影,心病往往只有自身才能医。 康復的过程要很久,他帮不上其他忙,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默默陪伴在他身边。这样在烬冶需要的时候,一个回头,他就能看见自己。 阿雁送给他的挂穗他一直挂在刀上。 每每听到石头撞击刀刃的轻微叮呤声,他就知道烬冶来了。 烬冶依旧是晚上才会出现在他这里,随着日子流逝,他每晚留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两人之间开始有说不完的话,亲吻的频率也多了起来。谁能想到前期基本要阿雁主动才能亲上一次两次,不知什么时候烬冶好似对这事上了瘾,好好的说着话突然就凑过来亲他,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 但也永远止步于此。 阿雁被勾上了头忍得难受,烬冶就是不愿再进一步。 他照常会在阿雁睡着之后再离开,不过也有几次,阿雁睡着后中途忽然醒来,发现烬冶居然还坐在他床边没有离开。 阿雁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隔着一道纱帘看他。烬冶宁愿枯坐到天亮,也不会上来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除了这事,他俩之间过得还算是自如。 他俩还度过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新元。 那一天,阿雁在廊下挂了红灯笼,贴了自己写的对联,字丑了点,但无伤大雅,气氛到位就行。 爷爷死后每次新年都是他一人度过,今年不一样了,有朱雨陪同。 朱雨打小入宫又因为地位低下没经歷过这些,自然也很兴奋,忙前忙后地和他一起张罗着他们的小院子。 阿雁不用想也知道,烬冶今天肯定是不能过来了。于是他和朱雨一起煮了饺子,围在桌边吃下,就算是简单过了节。 第46页 饶是只有两人,阿雁也很开心。 朱雨跑出去给他找鞭炮的功夫,阿雁洗了个澡,穿着里衣从浴房出来时,烬冶已经坐在了他房中,手里正拿着他写废的那些对联看。 一见到他,什么都忘了,阿雁乐滋滋地冲过去,问:「你怎么来啦?」 烬冶挑眉:「阿雁不欢迎我?」 「不是……」他难为情地将烬冶手里的对联扯出来丢到一旁,道,「我以为你今天很忙,不会过来了。」 他脸上被热水蒸得通红,些许湿透的髮丝还黏在脸颊和脖颈上。 烬冶伸手替他一一拂去,道:「一年难得一次的节日,总要来看看你。」 闻言,阿雁愣怔过后,喜不自胜。被他碰过的地方发着痒,他竭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偷偷唿出一口气,问:「你吃饭了吗?」烬冶摇头。 阿雁道:「那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哎!」烬冶见他衣衫单薄就要往外跑,赶忙扯住他,「去哪里?」 「小厨房里还煮着饺子,我去给你盛一点。」 「不用。」 他拿过床上堆着的绒毯将阿雁裹住,从头到脚密不透风,阿雁艰难地伸着脖子,像个粽子一样,快要被捆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冷的。」 他真没觉得冷,比起在雪山里,这种天气完全是小儿科。 「不冷也不能这样往外跑,受了风寒怎么办。」 被烬冶关心,他这下是彻底压不住笑容了。 他情不自禁想起雪山中自己生病被烬冶贴心照料的过往。……受了风寒也好,这样他一定会陪在自己身边的。 最后还是朱雨端来了那碗热腾腾的饺子,随后就关门退下没再出现过。 阿雁裹着毯子坐在烬冶身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将饺子都吃完,问:「好吃吗?」 烬冶道:「好吃。你做的?」 「嗯!你喜欢吃吗,喜欢我以后经常做了给你吃。」 烬冶吃完最后一个,擦擦嘴,笑道:「好。」 吃完了又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就亲在了一起。 烬冶将他抱到床上,两人亲得难捨难分,被子隔在他们中间,像一层存在感极强的云。 阿雁勾着他的脖子,迷濛着眼,问:「我们明年也要一起过,后年,大后年,都一起过,好不好?」 烬冶亲着他的嘴角,手指缓缓从他的额头抚到脸颊,良久,道:「好。」烬冶上了塌。 床帐内的温度蒸得比地龙还要烫。噹啷。 迷迷煳煳间,阿雁听到了什么声音,扭头挣扎着去看声源,在床下,——是那把坠落在地的念生。 转过的脸又被扭了回去,他无法再分神。 层层叠叠的衣衫从床幔中挤出掉落在地,渐渐掩埋住地上那把黑色长刀。 帐中传来低低的隐忍啜泣:「可以的……」 良久,是另一道声音,沙哑却强硬:「不行。」 烬冶终于愿意留下过夜。 只是这个过夜,和阿雁想像的有些出入。 翌日醒来,烬冶已不在身侧,枕头上还残留着烬冶的味道,只是冰冰冷冷,没有温度的被褥昭示着床榻的另一位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阿雁嘴唇红肿,顶着一头乱髮,呆呆地坐在床上出神。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他好似还陷在昨晚的梦里。 他低估了烬冶的耐力。 自己都说可以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 分明昨晚……他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明明就和自己一样忍得辛苦,只差一步大家都皆大欢喜,怎么偏偏就能在那种时候戛然而止。 要不是亲眼所见布料都无法遮掩的某处,他怕是要觉得烬冶有什么隐疾。 力气一个劲地往别处撒。 阿雁摸了摸自己过了一夜都还在发麻隐隐作痛的嘴皮子。……都要被亲破了。 摸着摸着,又抑制不住地低低笑了起来。 整个人復又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他蹭到烬冶睡过的另一边,脸埋在枕头里嗅了嗅。 心满意足地又睡过去了。 自这日开始,烬冶隔三差五地就会在他这里留宿,单纯的盖被子聊天,除了习以为常的亲吻之外,没有逾矩半步。 阿雁也没有强求,毕竟能够睡在他怀里就已经很满足了。 等到夜里的寒风也带了稍稍的暖意,天气开始逐渐转暖,快到春天了。 阿雁被好吃好喝养了许久,却怎么都不见长肉。好几次分明都吃饱了饭,人却没过多久就头晕目眩站不住要摔,有一次要不是朱雨及时搀扶住,他的额头就要撞在桌角磕个头破血流。 朱雨觉得奇怪,阿雁却不以为意,解释说他体质就是这样,他都习惯了,吃再多也不长胖,可能是小时候饿多了,身体一时没习惯这么充足的营养,等日后再多吃一些就能好了。 他坚持不要大夫看,朱雨也只能作罢。- 已经进宫好一段时间了,阿雁还是基本上都待在他的小院子里,没有烬冶的允许,他担心自己出去在宫里乱跑会给他添不必要的麻烦。好在有朱雨陪伴,也不算无聊。 这日,他一觉醒来寻不到朱雨,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小厨房找了半天只找到半根胡萝蔔,将就着在衣服上擦了擦,随便啃吧几口垫肚子,出了厨房门,恰好看到一团白色的毛球从自己的院子里倏地蹿了出去。是一只兔子。 第47页 他还从没近距离地看过兔子。长耳朵的毛茸茸,他好想摸一把,手感一定很不错,说不定还能捉回来养呢。 好奇心驱使,又怕兔子跑远了,他立即急沖沖地追了出去,用手里的半根胡萝蔔嘬嘬嘬地逗弄。 兔子时不时回头看他手上的胡萝蔔,但怎么都不靠近,只不急不慢地在前面跑着,一直在阿雁的视线范围内,他追得入迷,也就没发现自己身边的环境已经开始变得陌生。 「嘬嘬……」 跑了不知多远,兔子钻进了一处红墙下的草丛,没了踪影。 阿雁等了半天不见它出来,轻轻拨开草丛,没看到兔子,却看到里面隐藏着的一个狗洞。兔子从狗洞逃走了。 「……」阿雁失望嘀咕,「真可惜。」 注意力从兔子身上移开,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他环顾四周,登时出了汗,急得如锅上的蚂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四周也看不到个人影,没人问路。他想了想,一咬牙,钻过狗洞,想着也许狗洞另一边能碰上人。 好在身型瘦,他没怎么使力就轻松地钻出了狗洞,站直后,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 面前不是如他所料的另一处宫道,而是一栋巍峨屹立的繁丽高楼。 这里是哪里…… 阿雁慢悠悠走到楼前,推开大门,先探进一个脑袋,战战兢兢地沖里面小声喊:「请问有人吗……」 空旷的殿内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没人在。 他走进去,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有人吗?」声音越来越小。 他咽了咽口水,莫名有些发憷,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开时,在拐角处看到了一道楼梯,往上延伸。 好像也只能往前走了。 他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 「请问——」 行到楼梯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动静。 「咳、咳……」 楼上传来了咳嗽声。 是女人的声音。上面有人! 他一喜,想着这下总算能找到回去的路了。但忽地一想,他不知道上面的女人是谁,万一是某位大人物,他贸贸然上前打扰,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又不敢上去了。 正卡在楼梯上不上不下时,楼上的咳嗽声停了。 似乎是上面的人听到了自己在楼梯上不停踱步的脚步声。 「谁?」 那道虚弱的女声响起,声音虽小,却威严十足。 人都开口问了,自己这么沉默着是不是不太好?自己这么闯进来,也该道个歉。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的时候,嘴巴突然被人从后面大力捂住。 「唔!」他吓得魂飞魄散,发不出叫喊,一把抓着自己嘴巴上的手想要挣扎,同时双眼惊恐地往后看,在见到来人的模样后,紧绷的身体立即松懈。 是不知何时赶来的烬冶。 刚弯起眼睛准备笑一笑,烬冶黑着脸强硬地将他拽下了楼梯,不由分说地带出了这栋高楼。 他拽着阿雁的手,一直将他拽出高楼,拽离宫道,拽回他的小院子里才将他的手松开。 阿雁被他扯了一路,手腕痛得快要断掉了,烬冶步子走得又急,他要很努力才能跟上,所以两个膝盖也在痛。一路上烬冶的脸色都很难看,阿雁瞧见了,心里打鼓,即便疼了一路也生生忍着,烬冶用的力气很大,他的手腕皮肤上头残留一片红色的指印。 烬冶定定地注视着他,诡异的沉默过后,他突然冷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是……」阿雁刚想解释,烬冶突然红了眼,似是忍无可忍般怒斥,「谁让你进那里的!什么地方你都敢乱闯!」 被他这一下吼懵了,阿雁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上话。 这是第一次烬冶在他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还嫌我的麻烦事不够多吗!」 阿雁连痛也感觉不到了,嗡嗡的耳朵里只剩下他愤怒的余音。他喃喃着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是故意你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偏偏去那个地方?」烬冶勐地抓住他本就在痛的手腕,快要捏碎他的腕骨,质问道,「谁带你去的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没……没有谁……」这样的烬冶对他而言好陌生,阿雁讷讷解释道,「我只是,追着兔子,迷路了……」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是想问路回来的,可找不见人,我以为,那栋楼里面有人能给我指路……」 「我什么都没看到。」 痛得快要站不住。 他看到烬冶近乎狰狞扭曲的表情,额头,脖子,青筋暴起,眼底渗出了红血丝,可怖骇人的模样。 这样的神情,好像自己已经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 阿雁忽地觉得很委屈,声音也带了丝哽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凶……」 「……」 良久,烬冶松开了他。 他没有再和阿雁争辩,只是转身离开,没有看他一眼。 「以后不准再乱跑。」 这就是他留下的命令。 人走了,阿雁还默默站在院中,朱雨瞧见他垂在身侧的手腕已经青紫一片。被烬冶一路又拽又掐,很难完好无损。 第48页 朱雨急忙将他搀扶进屋,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拿来药膏给他抹。 阿雁鼻子发酸,快要忍不住眼底的泪。 他小声问:「那里面住着的是什么人?」 朱雨沉默不答,只是认真给他涂着药。 他也似乎并不想要听到什么答案,自顾自地自言自语:「朱雨,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啊……」 朱雨动作一僵,咬紧牙,摇摇头。 「你没有错,阿雁。」 阿雁眼眶通红,望向朱雨。 朱雨没有抬头,额前的发垂在眼前,他的眉眼隐没在阴影里,瞧不出神情。只听到他沉沉的声音:「不是你的错。」- 烬冶和他发了通火后就没有再来看过他。 两人之间陷入了没有尽头的僵持。 阿雁出不去,也见不到人,郁郁寡欢,饭吃的少了,朱雨担心他的身体,还是大着胆子给他松了口风。 「我也是听来的。」 「那里面住的是谁我不清楚,但似乎是陛下十分重视的人。」 「前些年,成堆的大夫和药材往里面送,里面的那位,似乎病得很重,那么多药灌下去,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却怎么都不见起色。大概是只能慢慢调养,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说到这里,朱雨顿了顿,似乎是在想要不要说,须臾,还是说道:「陛下经常去那里,……也会在里面过夜。」 阿雁怔怔听着,明白过来了。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烬冶曾说,他去寻找崑崙山,是为了救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个重要的人,应该就是高楼里的女人了。 为了救她,烬冶遍访名医无果,尊贵的帝王不想放弃,竟然信了无稽之谈的传说之言,寻到了浮水镇,自欺欺人地主动上了他这么个小乞丐的当。 强行说服自己相信世上有崑崙山,想要仙人搭救重要之人的性命。 不被逼到走投无路,怎会做到如此地步。 怪不得他会这么生气。 怪不得他这么多年不纳嫔妃。 怪不得当初自己和他告白时,他会那样犹豫。 怎么都不愿和自己做到最后一步,是因为高楼里的那位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人吗? 每晚只在他这里留小半个时辰,是因为要用剩下的时间去陪她吗? 自己误入高楼他就那么生气,是因为打扰了她的清净吗?喜欢我。 他想起朱雨提过的问题。 「陛下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呢?」 他先前不知道,也许现在有了答案。 从一开始,他有可能就不是真的喜欢我。 可是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把我从浮水镇带回来呢? 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身边,对我那么好?我只是个小乞丐,还骗过他,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对了,对啊,他只是可怜我而已。 是我不知好歹,误会了他的意思,自顾自地告白,让他为难了,可是……他若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 又为什么,愿意和我做哪些亲昵的事情呢……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滋味玩玩吗? 「那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你还想走吗?」 「这些日不见你,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 「阿雁,我亦心悦于你。」 不对,他说过的。 他说过,也喜欢我。 天子、帝王……是不能说谎的。他不能…… 「……」 胃里翻江倒海,阿雁突觉喉头腥甜,骤然一痛,下一秒,双眼中便铺天盖地洇出一片刺眼的红。 口中喷出的血溅落在地,脏了他的衣裳下摆。 阿雁懵然地望着地上这滩红色,似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怎么……」他喃喃着想说话,又是一口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 身体五脏六腑骤然袭来的剧痛让他跌坐在地,他手撑着地,眼前阵阵发白,视线模煳,只隐约看到朱雨模煳的脸。 他在喊着什么:「太医……我去叫太医……你撑……」 阿雁眼前一黑,彻底人事不省。 ◇ 第22章 「我们成亲。」 再次睁眼,他好好地躺在熟悉的床榻之上。 屋里很安静,影影绰绰的昏黄烛火透进床幔内,分裂成斑斑点点的萤光落在他身上。朱雨点了灯。 已经天黑了吗? 醒来后懵了几秒,他才从恍惚状态醒来,身体感官也随之復甦,胸腔里如被火焰灼烧,刺痛憋闷,嘴里也泛着浓密的腥苦味。 身上染血的衣衫已经被换下了。 他支着胳膊,勉强撑起半个身体,掀开床幔一角,正巧看到朱雨端着碗走进屋。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在空中对上,朱雨顷刻间大喊起来: 「你可算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把碗放到桌上,勐扑到床边,焦急地问:「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有哪里疼?」 阿雁喉咙干渴,嘴唇开裂,许是很久没进水的原因。他舔了舔嘴唇,道:「没事,我……」 朱雨激动得直掉眼泪,哭道:「你都已经昏迷三天了!吓死我了!」三天。阿雁愣了愣。 他还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会儿而已。 朱雨一抹眼泪,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来!你先把药喝了,太医说这药每天一天三顿都不能少,你昏迷的时候嘴都不肯张,灌都没法灌,可急死我了!」 第49页 他将药碗端到阿雁面前,细心地吹凉。 「太医……」阿雁想到自己晕倒前呕出的那口血,心里打鼓,忐忑询问道,「我怎么了?」 朱雨拿着碗的手一僵,勺子丁零噹啷地搅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含煳道:「没,没怎么,就是……太医说你是一时情绪激动,急火攻心,仔细调养就能好,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别多想。」 阿雁闻言,松了口气。 急火攻心,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词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他接过朱雨手中的碗,深吸一口气,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喝完了,苦得心尖都在颤。 晕倒前听到的那些事,清醒了再想到还是会很难受。 「他……来过吗?」 朱雨知道他在问谁,点点头:「来的,你昏迷中药灌不进去,是陛下亲自……」 他说到这里又不说了,阿雁问:「亲自什么?」 朱雨欲言又止,似乎在难为情地组织措辞,半晌才小声说道:「用嘴餵你的。」 阿雁微微睁大了眼睛。 朱雨扶他躺下来,给他盖好被子。 阿雁呆呆地望着帐顶,呢喃道:「他不是在生我的气吗,我还以为……他不会再来见我。」 朱雨没有接这个话茬,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哄着:「你好好吃药,好好养身体,其他的先不用想,」他无比虔诚地说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本就是一时情绪激动而已,喝几贴药就会好了,朱雨这话说的,倒像是在安抚命不久矣的病人。大概是他过于担心自己了。阿雁觉得好笑的同时又很是感动,他道:「知道啦,借你吉言。」 喝了药,身体还是很难受,他很快又睡了过去,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突然睁开眼时,外头天还没亮,自己的床边却坐着一个人。 烬冶隔帘在看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阿雁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嗅到烬冶身上的淡香,隐隐从帘外传来,才知道面前场景不是虚幻。 「哥哥……」他喊了一声,声如蚊蝇。 帘外的人没有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他们就这样隔着一道纱帘对视。 片刻后,烬冶起身,似是要走。阿雁惊出了力气,伸手勉强拽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的力道很轻,烬冶很容易就能挣脱,不过他没有,任由阿雁虚虚地牵着他。 他停了起身的动作,又坐回床沿。 两人之间还是无言沉默。 阿雁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良久,他只能想到这个。 道了歉,滚烫的眼泪从眼眶溢出,顺着眼尾滑落在鬓髮里。 「我再也不乱跑了。」 「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烬冶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伸进帐中,擦去他眼尾的泪,喃声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他的手指拂过阿雁的脸颊,明明力道很轻,又像是刀子一样,割得他血肉生疼。 想问高楼里的人是谁,想问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怕烬冶又生气发火,怕他什么都不会说,更怕他的敷衍欺骗。 在走到穷途末路之前,是不是只能这么将错就错。 各种各样的苦涩药汁一天送来好几趟,屋里被熏得满是难闻的药味,阿雁虽自幼习惯了吃苦,可也耐不住这般药当饭吃的频率。 他开始抗拒吃药,嘴里一边说着「我已经好多了」,一边逃避朱雨递过来的药碗。 他想不通,自己都连续吃了半个多月的药了,也没有再吐过血,为什么太医还不停药,他只是小毛病,何至于一连吃上这么久的药,还大有一直让他吃下去的架势。 朱雨哄着他说这些药是在调养他的身体,是为了他好。一次两次可以哄着他喝下,可次数多了,他就怎么都不上当了。 直至烬冶到来。 他不听朱雨的,但不得不听烬冶的。 知晓他不按时吃药之后,烬冶不知是不是特意来监督他,每次都在他要吃药的时候过来,非要看着他把药喝下去才会离开。 两人自那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在一起过夜。 烬冶说没有生他的气,阿雁也道了歉,可是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尴尬怪异。 相对无言的沉默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卡在喉咙里的刺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吞咽进肚,细小的伤口感染流脓往外蔓延,成了再也无法忽视的心结。药一直在喝。 天气转暖,春风卷过,院子里的木棉开出了花苞,阿雁某天醒来时,一夜盛放,绯红色的花连成一片,一把巨大的红色油纸伞在他这小院悄然生长。 比他想像的还要漂亮。 他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烬冶过来了,为他披上外衫。 阿雁回首,乖顺接过他递来的药碗,没有任何异议地全部饮下。再苦涩难闻,日復一日地喝,也终于习惯了这个味道,如今连眉头都不会皱了。 「还要喝多久?」他问。 「等你身体好了。」 我已经好了。很想反驳,又深知反驳无用,这句话咬在齿间碾磨许久,还是没能说出来。 可能是成天被迫灌下的药汁,可能是明明和烬冶站在一起,却越来越远的距离,可能是喉咙里的那根刺已经快要将他杀死。 第50页 阿雁头脑一热,打破他们之间刻意忽视的沉默。 「烬冶哥哥,」他问,「你喜欢我吗?」 烬冶垂眸注视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阿雁的心提到嗓子眼,专注地盯着烬冶的嘴唇,缓缓开合,他沉声吐出两个字:「喜欢。」 阿雁乘胜追击:「那我们成亲好不好?」 搁在以往,将来,两个男子成婚,都是前所未闻。是以烬冶听到这话,也是难免愕然震惊。 阿雁仿若浑然不觉,道:「既然我们两情相悦,成亲不是自然吗?」 「还是说……」你不愿意。 烬冶一言不发。 他料想到烬冶不会答应,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此事十分荒谬。 脑海中的理智告诉自己,成亲是绝不可能履行的誓言。但理智下呢,——是藏不住的冲动,是怀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冀。 也许、万一……他答应了呢? 没有也许,没有万一。他早已知道这个结果,结果也着实和他的理智不谋而合。阿雁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紧随其后的却不是平静,而是自四肢百骸涌上的恼怒、愤然。 他是故意提的。 分明知道此事没有结果,还是执拗地说着要和他成亲,撕开自己的伤口,让血淌流满地,用自己的痛苦来激怒他,让他像当时拽他出高楼那样怒不可遏,让他情绪激动之下对自己口不择言。 他要看一向冷静自持的烬冶失态于他,这样,他也许就能从他的愤怒中得以窥见其中一分真相,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 烬冶不愿说清,他就自己找。 他会弄明白一切的,高楼里的人是谁,亦或是烬冶的真心。 阿雁谋划着名接下来不可避免的一场争吵,可没想到事情发展却不如他所料。 「好。」 准备好的措辞没有如愿说出口,阿雁懵然怔住:「……什么?」 烬冶握住他的手,弯起嘴角,浅浅笑着:「我们成亲。」 没有争吵,抗拒。 在犹豫了短短一瞬之后,烬冶便同意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荒唐婚事。 会有人与不喜欢的人成婚吗? 两个男子拜堂成亲,传出去,怕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他是一国之主,一举一动皆在万民眼底,如果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如果烬冶真的另有目的,如果他真的不喜欢他,又何必委屈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阿雁又煳涂了。是他想多了吗? 他实在蠢笨,他只是个小乞丐,他高估了自己,他根本就搞不懂烬冶在想什么,也猜不透他的心。- 烬冶答应了与他成亲。 以前村里嫁新娘子时,她们的家里人都会挑一个黄道吉日来举行婚礼,阿雁没有家人,又不好意思问烬冶,毕竟烬冶很忙,他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阿雁不想用琐碎小事来麻烦他。 婚期一直没有定下,他便忍不住自己偷偷摸摸地算。 他在这个小院子里,平日里能做的事情不多,木棉开了之后,他就喜欢坐在窗边,望着院里盛放的一树红花。 最近的觉也比以往多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困,总是觉得睡不够。 睡了许久醒来,脑袋昏沉,四肢无力,依旧乏得很。 有时他只是在躺椅上躺着,下一秒醒来后就已经在床上了。 他开始随时随地昏睡。 这日醒来,又是在床榻之上,他也已习惯,喊了一声朱雨,无人应答,他便自己下床走到桌边倒水喝。 茶水倒满茶盏,刚要饮下,一滴红色的液体滴落进茶水中,如散开的红雾,瞬间消散在水里。 紧接着又是一滴,温热的,红色的水液,滴在他拿着茶盏的手背之上。 他茫然一摸脸,指腹潮湿,伸手一看,一片血红。 脸上似有蚂蚁爬过,酥痒的粘腻触感从他的鼻腔滴落,滑下,被他随手一抹,血污煳了他半张脸。 「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流鼻血了。 他用袖子慌里慌张地去擦脸,却越擦越多,袖口染出一片血斑。 他往院外走,安静的夜风里,他听到极其细微的说话声。 循着声音,阿雁走到了小厨房,躲在门后,微微探头一瞧,屋里站着朱雨,还有一位鬓髮斑白的老人,大概是宫中的某位太医。 两人正面对面说着话,一旁药罐咕噜咕噜沸腾着。 「他体内的毒素已经深入肺腑,我只能用药压制毒素蔓延,并不能清除。如今他已有抗药性,药汤的效果只会日渐衰退下去,总有一日会再无效用。」 「他近日嗜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朱雨一边听一边抹泪:「就没有办法了吗?」 太医嘆了口气:「研制解药,需漫长时日,岂是一蹴而就,说有就有的?」 朱雨哽咽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怕他……我怕他撑不住啊。你们都说他命不久矣,可难道真要我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吗!张太医,我求求您,您想想办法吧!」 太医也是愁眉苦脸,将手里的药方递给朱雨:「你先按照这个方子给他熬药,他现在最忌情绪不稳,你千万瞒住他,别让他知晓自己的病情。」 朱雨满脸泪痕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先走了。」 「我送您。」 第51页 朱雨跟在太医身后离开了小厨房。 二人走后,躲在阴影处的阿雁往前一步,厨房里的烛火光晕投射在他身上,照出他血色褪尽的苍白脸庞。 「命不久矣……」他讷讷重复着自己听到的话。……我快死了吗? 毒?我什么时候中过毒? 阿雁走进屋,拿起桌上的药方。 药方最底下,是一张誊抄下来的药草详细,上面画着一株栩栩如生的草叶,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是雪山中,他从小吃到大的野草。 这是一种名为「狸斑」的毒草。 画旁边,几行小字详细介绍着它的一切。 狸斑,耐寒,喜阴,四季常青,单株毒素微弱,并不致命,长久大量食用,如慢性饮毒,若毒素累积至肺腑侵入心脉,则——药石无灵。 ◇ 第23章 飞鸟 他在烬冶的教导下念书识字,识得不多,但也断不会认错这几个简单的字。 轻薄的纸张如有千斤重,死死坠着他的手腕,想要将他扯进看不见的无底深渊。视线中的事物天旋地转重影片片,他用一种冷静到诡异的姿态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原位,在朱雨回来前,离开了厨房。 默默沿着走廊走回寝屋前,沉重的双脚怎么都迈不过门槛。 他扭头望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木棉,在他的目光下,一整朵完好的木棉花从树枝坠落,啪嗒掉在了地上,血红的花瓣上沾了些许泥灰。 他怔怔走过去,蹲下,凝视着脚边上那朵刚刚掉下来的花。是在做梦吗? 上天是看他最近的日子过得舒坦,和他开了个小玩笑? 幼时为了生存才吃下的东西,救了年幼的自己,却也将他的未来彻底抹杀。 烬冶曾说过,若是那些雪山里的草能吃,早就被人拔光了,哪里轮得到他。 当时的自己什么反应?……是啊,满不在乎。好蠢。 还以为难得有了好运气,真可笑。 他的运气向来烂透了。 他捡起脚边上的木棉,捏在指间把玩。红色的花瓣衬得他指节愈发惨白。 命不久矣,时日无多。 要他怎么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噩耗? 明明已经快要得到幸福了,明明烬冶已经答应…… 阿雁倏然愣住。 每天的药不间断地送进他的屋子里,太医看样子也在他昏睡时来过数趟,若是没有烬冶的吩咐,没有人敢给他治疗吧。 ——烬冶也知情。 他熟知他的病情,知道他已经命不久矣,那……他为什么还要答应和他成亲? 谁会和一个快要死的人……成亲?还是说…… 烬冶答应和他成亲……只是同情、怜悯?为了满足一个临终之人的遗愿? 那也难怪他口头许了诺,却久久不定下婚期,是打算要等到他挺不下去,一命呜唿后,誓言便自动作废? 人死了,就不用成婚了。 死掉的是他,是他自己不争气先去了阎王殿,怨不得他人,怪只怪自己是个没用的短命鬼。烬冶没有食言,自然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也不用受良心的谴责,他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玉洁松贞的皎皎君子。 不脏他的手,不费他的力,碍事的小乞丐就遭了报应干脆利落地死掉了,他应该会很开心吧。 「!」 这个猜测一出现,阿雁便勐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脑子里一片混乱,想法越来越偏激,只剩下无尽的猜忌与恶意。 这样的自己好陌生。 烬冶不是这样的人。 他认识的烬冶哥哥……不会这样对他的。 「不会的,不会的……」 阿雁口中呢哝着安慰自己,背嵴上却渗出层层冷汗,毛骨悚然。他抱住自己的双臂,用一个环抱自己的姿势,想要让寒透的骨血暖和起来。 他蹲在树下,小小的一团,头顶的血红巨伞伸着它扭曲狰狞的枝丫,和他一併融在无边夜色里。- 「阿雁,你怎么了?」 阿雁坐在半开的窗户边,瘦削的身子裹在一件单薄的青衣里,整个人陷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藤椅上。 放在他手边案几上的药已经凉透了。 朱雨把碗拿起来时,液体晃动,碗边上留下一道棕褐色的分界线。他一口未动。 「怎么不喝药呀?」朱雨小心翼翼地问。 阿雁仔细地观察着他,先前没注意,原来朱雨每次哄他吃药时,虽然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表情,但细细瞧去,眼中都是藏不住的焦急与担忧。 他猜不透烬冶,但好在……朱雨是真的关心他。 他是这宫中真心待自己的人。 朱雨不知道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病情,还以为瞒得很好。 阿雁也没有拆穿,没有必要将本就压抑的气氛搞得更加沉闷。 只是实在提不起力气去喝药了。 反正……喝不喝,都是必死的结局。 「太苦了。」他说。 「良药苦口嘛,这是对你身体好的药,不喝可不行。我去再热一下,待会儿给你拿俩蜜饯压压苦味。」 朱雨走了,屋里又静下来。 隔着窗户,他望着外头湛蓝无垠的天空,偶有几只飞鸟飞过,突然就很羡慕。 他徒有一个名字。 他不是真正的鸟儿。 第52页 他是地上一只没有翅膀,永远也飞不起来的雁。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 身体一天比一天痛,骨头、血液、唿吸,没有一处是能够让他轻松点的。 日復一日喝着不知道有没有作用的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 被困在这四面高墙围困的院子里,只能见到朱雨一个活人。 没有一丁点菸火气。 烬冶不知道在忙什么,来的次数少了许多,隔三差五地见一面,匆匆忙忙地就离开,话也说不上几句。 他看上去也瘦了,状态好像不是很好。 是啊,毕竟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还要抽空来看他,是人都会累的。 临死前,那些以往深缠自己的人或事好像都能放下了。 烬冶是不是真心,不重要了。 若他不是,自己死了,大家皆大欢喜,高兴还来不及。 若、若烬冶是真心,……他也不想用一个半只脚已经踩进黄泉里的身体去和他成亲。 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就行,又何必死前还要拽着别人给他添堵,成包袱,成拖累,给他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于是,在烬冶又一次过来之后,阿雁开口说道:「我想回去。」 彼时,烬冶正端着刚熬好的药,坐在他的椅边上,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回哪里?」 「回浮水镇。」阿雁道,「回我的家。」 烬冶沉默几秒,道:「我说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将勺里的药吹凉,递到阿雁唇边,可能是觉得刚才语气太重,又放柔了声找理由哄他:「你现在身体还没养好,必须得喝药呢,回去了谁照顾你?」 阿雁扭过头不肯喝,坚持道:「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 勺子撞在碗里,噹啷一声。 「不行。」烬冶很干脆地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行?」阿雁问。 在烬冶又一次准备开口之前,阿雁道:「我都知道了。」 烬冶的话头断在喉咙里:「什么?」 「我全都知道了。」 阿雁轻轻推开面前的药碗,道:「我知道这些药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你不用再瞒着我。」 「谁告诉你的?」他蓦地沉了语气,森然冰冷的音调和平时大不相同。 阿雁生怕他怪罪无辜的朱雨,急忙道:「没谁告诉我,我是自己猜到的。……又不难猜。」 话音刚落,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烬冶道:「你别多想,你会好起来的。」 阿雁却问:「你为什么答应和我成亲?」 烬冶垂着眸,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我说了喜欢你。」 没有再去深究真假,阿雁笑了笑,道:「那就放我走吧。」 先前是为了烬冶才留在这里,可是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状况,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他没法和烬冶度过一生,也不想让烬冶看到自己死前丑陋的模样。趁着现在还有力气,还不如回他的茅草屋,浮水镇再怎么破旧,再怎么不堪,也是他的故乡。 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落叶归根,死之前,往爷爷旁边挖个坑躺下,待在自己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地方,安然睡去,结束自己的一生。 「我是快死的人了,既然都是死,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看别处的风景。我不想成天都被灌着难喝的药,不想一直到我死,都得住在这个院子里。」 「我不用你送的,我自己会找到回家的路。我也不会将我们的事讲给别人听,不会有人知道的。就当是我最后的遗愿,好不好?你让我回去吧。」 「况且……」他绞尽脑汁找着能让烬冶答应的理由,「我走了,就没有人再给你添麻烦了。」 谁知,烬冶听到这里却蹙了眉:「麻烦?」 阿雁死死咬着舌头,强忍着心口的绞痛,说道:「成亲的事……也就此作罢,好吗。」 烬冶喉结滚动,声音中似含着粗糙沙砾,低声道:「你说会一直陪着我。」 阿雁暗暗掐着自己的手,指甲掐得掌心一片死白。 他道:「你当我一时兴起,说了胡话吧。」哐啷!! 烬冶突然起身,将手中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挟着药汁散落满地。 像一声闷雷凌空噼在房间里。 屋外的朱雨听到动静赶忙冲到门口,见屋中情景又不敢擅闯,只得急急跪下,头磕在地上,重重一声不敢抬起。 阿雁也被他这乍然的一个动作给吓住了。 他被瓷碗碎裂的巨响震得愣住,头皮连着背嵴那一片都发了麻。 烬冶沉着脸立在房中,站在他面前,一双凌厉的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阿雁微仰着脸,脖子发了酸,心里是害怕的,身体却没有退缩,坚持着和他对视。 烬冶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没有开口,转身拂袖而去。 烬冶走了,朱雨才敢抬头,哆嗦着两腿扑腾到他旁边,揪着他左看右看:「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阿雁将视线从烬冶离开的方向收回,良久,缓缓地摇摇头。他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吗? 他和烬冶的见面不欢而散。 当天夜里,阿雁被一阵轻微的骚乱声惊醒。 第53页 他下床出了屋子,愕然发现他的小院子里里外外多了许多穿着黑衣的侍卫,挎着刀,板着脸,不准进,不准出。 是谁的手笔一目了然。 烬冶不再遮遮掩掩,他明目张胆地将阿雁关在了这里。 ◇ 第24章 身世 -不想出去,和不能出去完全是两种概念。 前者,是阿雁之前担心自己在宫中乱走会给烬冶添麻烦,所以主动选择留在院子里。他心甘情愿。 后者,却是烬冶强迫为之,被人监视,被人看管,失去自由。 没人会喜欢受制于人的滋味。 即便是他这个小乞丐。 阿雁心中憋闷吃不下饭,药也不肯好好喝,朱雨怎么劝都没用。烬冶便亲自过来餵他喝药,阿雁一提要走,场面就会再次僵持住。 他本就已是命若悬丝,行将就木之人,只想死前落个清净,自由地度过生命中仅剩的时间,回自己的故土安眠,却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都无法被满足。 一个不肯放,一个非要走,药碗摔了一个又一个,谁都听不进去彼此的话。 吃不下饭就强喂,不肯吃药就强灌。 每次一番折腾下来,阿雁痛苦得直掉眼泪。他抵抗不过烬冶的力气,只能无力哀求着让烬冶可怜可怜他,大发慈悲放过他,烬冶一声不吭,执拗地将最后一滴药灌进他嘴里才肯收手。 他俩每次闹出的动静都不小,无能为力的朱雨只能躲在门外扒窗户,暗自原地打转心急如焚。 本该是亲密无间气氛融洽的两人逐渐生了隔阂,一言不合便爆发争执,连想要好好说句话都难。 太医开的药剂量一天比一天大,药罐一刻不停地熬煮着,药渣倒了一波又一波,日积月累,连院子里的空气中都充斥着药物的腥苦味。 可饶是如此,阿雁还是一天天地瘦下去,几乎看不出他当初进宫时的明朗模样。 知晓争执无用后,他便没有再和烬冶说过话。 他每次闭眼时都会想,这也许就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了,可随后不久,他的眼睛又会再次睁开。 日日昏睡,频繁呕血,连翻身都痛苦万分。 任谁都瞧出,他已近油尽灯枯。 明明知道自己快死了,就是怎么都死不了。 折磨他的病痛成了常态。 某一日,他懒懒地靠在床头,小声问朱雨:「朱雨,你说,世上有黑白无常吗?」 朱雨摇摇头:「我不知道。」那都是话本里前人杜撰出的故事,活着的人谁能知道真假。 阿雁道:「希望有吧。」 如果有,希望他们能快些来索他的命。 没有等来黑白无常,等来了一个久违的人。江如良。 「许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他坐到床边,饶是见过大世面,也被阿雁此时的憔悴面容吓到。 「烬冶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江如良还是那般和和气气地笑着,见到朱雨和烬冶以外的人,阿雁的心情也好了些。 他没有追问江如良是如何避人耳目熘进来的,用尽全力扯着他的衣袖恳求他:「江哥,你能帮我出去吗?」 「你想离开这里?」他犹豫道,「可你这个身体状况,必须得治疗,出去了就是死。」 「没关系,没关系的……」 「抱歉,我无能为力。我今日来,也是因为近日烬冶的状况不太对劲,我想着一定与你有关,所以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俩现在会是这样的情形。」 被他拒绝之后,阿雁低下脑袋,躺到床上,不想再说话了。 江如良见状,笑了笑:「你俩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就……」他来替阿雁掖被子,话语却戛然而止。 阿雁看过去,江如良正盯着自己的脖子看。 睡衣松散,他的玉佩从衣领里掉了出来。 还不等他把玉佩收回去,他就看见江如良的笑容登时垮下,表情肉眼可见地迅速扭曲,畸变,阴冷的戾气从他身上爆发,杀气腾腾地沖阿雁而来。 他见过这个可怕的表情。 烬冶当初看到他的玉佩时,也是这般模样。 「你——」 江如良一把扯过他脖子上的玉佩,他的力气很大,绳子被生生扯断,阿雁纤细的脖子上霎时被勒出一道红痕。 江如良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手指在颤抖,他紧握着这块小小的东西,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用的力气极大,恨不得将手中玉石碾成齑粉。 半晌,他恶狠狠瞪向阿雁。 「江哥……」阿雁被他这眼神吓到了,讷讷喊了他一声。 江如良没有再睬他,将玉佩狠狠掷在地上,愤然离去。 江如良离开后的第三天晚上,阿雁正在熟睡,突闻啪嗒一声,似有东西落地,声响将他惊醒。 「朱雨?」他以为是朱雨,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掀开床幔,屋中窗户大开,窗户下面,落着一个东西。 他蹒跚着走过去捡起,四四方方的重物,用油纸紧紧包着,不知道是什么。 他撕开油纸,一把锋利的匕首首先坠地。 除了匕首外,便是一本厚厚的册子。 他探头伸出窗外,空无一人。是谁? 坐到藤椅上,他翻开册子。 第54页 一页一页翻过去,越看越心惊。 这不是什么书,而是南宣国的国史,他手中的这些应该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一部分,正好记载了南宣国二十二年前的那场亡国战争。 当时的风霖国主关缪,嗜杀成性,穷凶极恶,残害南宣子民,屠尽皇室血脉,虐杀君主王后,鞭尸斩首,悬挂头颅于城门之上。人面兽心,坏事做尽。 关缪自诩盖世无双,至高无上,因此特将国章绘制成龙头纹样。 册子掉在地上。 阿雁懵懵的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 他拿出自己从小贴身带到大的玉佩,比对着册子上的风霖国章,两者纹样,一模一样。 他的玉佩,是风霖人的东西。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爷爷捡到他的时候,那个时候战争结束了不是吗……他的父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风霖人呢…… 不对,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别哭了!娘的再哭老子一刀捅死你!」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你的孩子啊!虎毒尚不食子,他还年幼,又生着病,你饶过他吧!!」 是什么,什么人在说话。什么声音。 他捂住脑袋,脑袋里似有根筋在拼命地拉扯着他。 他的脑子里模模煳煳出现一些画面。 是一辆飞速行驶的马车。 车里,是个强壮粗犷的男人,很兇地咆哮嘶吼着,手上还拎着一把明闪闪的刀。 男人旁边,是个漂亮的女人。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哭着,抱着男人的胳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两人面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正哭泣不止。 「你当我们出来玩的吗!你偏要带着这个拖油瓶,一路上哭嚎,是生怕引不来追兵吗!」 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开,刀就要落下,她手脚并用爬着将年幼的孩童护在身下。 「他是我的孩子,你让我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我们逃了这么久,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年纪小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你放过他吧!」 「闪开!今天不杀了他!日后死的就是我!你要是再拦着我,好,我连你一块儿砍!你想吃东西是吗,这不就有个现成的!」 「不要!!」 孩童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出马车,摔在路边,摇晃的视野中,他看到马车帘子掀起,车厢里那个瘦弱的女人死死抱住男人的腰,口中的悽惨哭嚎声响彻山谷。 声音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天上飘起了雪,他闭上了眼睛。 「哎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娃,怎么晕在这里……」 孩童眼睛睁开一条缝,头髮花白的老乞丐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见他醒了,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马上就不冷了。」那个孩子。是他。…… 他是风霖国主关缪的孩子,因在他们的战败逃亡过程中成了累赘,被双亲抛弃在路边,由好心的爷爷捡到,抚养长大。 他在雪中冻个半死高烧不退,幼时的记忆也一併从脑海中拔除。直至今日才如数想起。 自己要找的家人,竟然是当时灭国屠城的兇手。 他的体内流淌着风霖人的血脉。 他是烬冶的仇人。 怪不得江如良看到玉佩时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现在想想,烬冶当初在雪山里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玉佩时,脸上也是和江如良如出一辙的惊愕,憎恨,愤恚。他认出来了。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真相彻底大白。 先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都能明了了。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是个骗子,烬冶还是愿意把他这个小乞丐从雪山里带回来。 为什么他当时会说出「你必须要在我能看得见地方,我才安心」这样的话。 根本不是什么暗示性的暧昧对待,而是因为知道自己是风霖人,是他的仇敌之子,他必须要时时刻刻地监视着自己。 他却误会了这一切,荒唐地认为烬冶竟然喜欢他。 天真地告了白,阴差阳错地动了心。 被仇人说喜欢,滋味一定很差。所以烬冶才会在自己告白后躲着他,不肯见他,想必晚上都噁心得睡不着。在自己要离宫时,为了大计不得不挽留他,说出『亦心悦于你』也不过只是缓兵之计。 不惜噁心自己,也要将他留下。全是因为恨。 可是恨,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呢? 是因为,就这么杀了太便宜他吗? 是要报復他,折磨他吗? 烬冶愿意为了高楼里的人不惜去寻找虚无仙山,明明楼里的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是那般重要,为了报復,他却还是在他面前说着喜欢,答应和他在一起,甚至答应和他成婚,说喜欢他。 都是假的,是吗。 为了看自己真情流露时的丑态,看他的笑话? 明明知道他命不久矣,活着的每一日都备受煎熬,烬冶却仍要用汤药吊着他的贱命,只是为了看仇人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以解他心头之恨? 当自己再次说要离开,他甚至都懒得再找藉口,而是用强硬的手段,将他关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 是啊,自己早该发现的。 这个院子这么偏,远离人群,在宫中能是什么好地方。 从他进宫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院子就是牢笼。 第55页 只是他从未发觉罢了。 痴痴傻傻地住进了笼子里,一无所知地任笼外的人将自己的羽毛一点点拔干净,割开脖子放干血,最后凄悽惨惨地在他掌心里挣扎着死去。 烬冶从不喜欢他。他恨他。 阿雁将地上的册子整理好,放在一边案几上。 视线掠过那一把与书册放在一起的匕首,他缓缓拿到手中。触手冰凉。 指尖稍稍在刀刃上拂过,便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而出。很锋利。 他大概能猜到丢进这本册子的人是谁,既然这把匕首也随之一起,若想的不错,这人应该是想要他自戕谢罪。 他被看守的密不透风,屋中连一把锋利点的东西都没有。一有点风吹草动不对劲,朱雨就会来拦他。 这把匕首倒是来得及时。 只是大概会很痛吧。 罢,再痛,也比他现在这种状况好多了。 就当是赎罪,父债子偿。 为那些无辜的南宣子民,为烬冶与江如良的家人血亲。 仰起脑袋,倒持匕首,冰冷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他闭上眼睛,正要刺下,大门轰然被踹开。 他手里的匕首被勐地打掉,烬冶气息紊乱,应当是一路急急跑过来的,眼底满是鲜红可怖的血丝。 ◇ 第25章 嫁衣 匕首在外力的作用下摔出去,呲熘着滑出去很远,晃晃悠悠地撞在屋子正中的桌脚上才停下。 阿雁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来这里,呆愣地做不出反应。很久之后才发觉手背火辣辣的疼,已经红了大片。 烬冶刚才没有控制好力道,虽然打掉了匕首,但那五根铁一样的手指也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要干什么。」烬冶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阿雁没有回答他的话,低头去寻那把匕首,寻到之后就要去捡,烬冶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一步将匕首捡起。他不知道在慌什么,动作又快又急,竟徒手抓在了刀刃上,手掌被割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下,滴在地面上。 分明应该很痛,他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浑然不觉。 阿雁却觉得这片小小的红色太刺眼。 烬冶这着急忙慌抢刀的动作,就像是生怕自己冲过去和他争夺一样。可傻子都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甚至都抵挡不住一阵略微强劲的风。 烬冶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游走巡视,最后扫到窗边案几上的那本册子。 走过去翻了几页,脸色铁青。 他背对着阿雁,久久没有转身,仿若化成了一座无法动弹的雕像。 阿雁注视着他的背影,将他的身影深深烙刻在自己眼中。 他低声道:「为什么……要阻止我呢?」阿雁是真心在疑惑,「我死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 「都心知肚明的事,便说开吧。」 「我不回家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恨我,想我死。我可以的,我可以去死。」房中只剩下阿雁硬撑着身体里的疼痛而响起的微弱声音,「……但是病死,真的很难受。」 「若怎样都不足以让你解气,我可以……入狱中,用我的余生忏悔赎罪。我不会反抗,亦心甘情愿,烬冶哥……」熟悉的称唿即将脱口而出,阿雁停了停,復又改口道,「请陛下…给我一个痛快吧。」 烬冶没有回头,握着匕首的手指用力收紧,大股大股的血液如水一般泼落,被地面铺着的绒毯吸食殆尽。 他什么都没有说,拿着那本册子默默离开了。 阿雁失了力气,瘫坐在地。 屋中滴着一串由血液组成的蜿蜒痕迹,他跪伏着,蜷缩身体,死死捂住口鼻,用力到手指泛白,却怎么都无法阻止那股瀰漫在他唿吸里的血腥气。- 他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眼睛里裹了层纱,看什么都雾蒙蒙的瞧不真切,白天稍微好一点,能看到亮光和一点影子,可到了晚上,就和瞎子无异,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朱雨说他将房间的烛火都点上了,可他只能看到一点米粒般大小跳跃的黄色,微弱的,仿若下一秒就要熄灭。 看来我这次是真的快死了。他想。 眼睛看不清后,很快随之失去的便是嗅觉、味觉。 闻不到如影随形鬼魂一样缠着他的苦涩药味,也尝不出那些每天往自己嘴里塞的东西是食物还是药材。 没了感官,阿雁自然也就不知道,鼻血一滴滴落在碗中,他捧着一碗带血的米粥,无知无觉吞咽的模样有多悽惨。 明明太医都说他没几日好活了,烬冶还是一碗药一碗药地给他灌下,怎么都不肯收手。 阿雁苦涩地想,烬冶这是有多恨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用药吊着他的命来折磨他?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吧……这还不能让他泄愤吗? 不过转念一想,他倒是也能理解烬冶此时的感受。 灭国屠城,家破人亡之仇,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幼年,他尚未记起一切时,浮水镇上的那代人都是经歷过战乱的穷苦百姓,他亲眼目睹这些人为了温饱受尽苦楚,他当时不也曾和爷爷抱怨过,痛骂风霖国主搞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是个残暴不仁的昏君。当年的自己又怎能想到,他竟然会是他口中这个昏君的孩子。 第56页 他不认可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那样的一个畜生,只要一想到自己体内竟然流淌着和那人一样的血,便噁心到无法忍受。 他宁愿从未被生下来,或者是当年被一刀砍死,都比现在好。 作恶的畜生死了,他留下的亡崽,自然也是个小畜生。 虽然他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认识的人都受过伤害,他就难以释怀。 他的亲生父亲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烬冶的,江如良的,还有数不清的……那些千万百姓。甚至有可能救了他一条命的爷爷,也曾遭受过苦难,受过牵连。 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而自责和愧疚也快要将他的灵魂压垮。 他的体内流淌着那个禽兽的血,他便也註定不能在南宣的土地上活下去。 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他本该早早就冻死在路边,爷爷送给他一条命,他得了本不该得的东西,终有一日都是要还回去的。 上天在收回他的生命之前,要让他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生活。 最爱的爷爷离世。 缓慢发作的致命毒药。 以及,误认良人……交付真心的,虚假情爱。 这些都是他该还的债。 债还清了,他就可以上路了。- 「花落了。」 眼睛看不清东西,分不清时辰和季节。他问起院子里的木棉树,朱雨喃喃道:「昨夜下了一场暴雨,花都被打落得不剩下几朵了。」 阿雁昨夜昏睡,晌午才醒来,没听到雨声。 他闻言点点头,脑中想起木棉树的样子,嘴角弯了弯。 至少死之前也看到过这样美的风景,没有遗憾了。 「该喝药了。」 朱雨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哭腔,阿雁贴心地装作一无所知。 听到朱雨远去的脚步声后,他才慢慢靠在椅子里,吐出口气,静静地感受暖风吹拂过他的脸颊。 自己死了,朱雨该怎么办呢。 烬冶应当不会为难他吧。 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是个小太监,毕生都只能待在这宫里了,他又会被调到哪里去呢,还会继续被人欺负吗…… 他闭上眼睛,困意袭来,迷迷煳煳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颊边的发微微动了动,有些痒。不是风。 是有人在摸他的脸。 他最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连有人进了屋都不知道。 他以为是朱雨,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不是。 来人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力道轻柔又小心,生怕弄醒他似的。——朱雨不会对他这样做。 他没有睁眼,没有动作,假装还在睡着。他想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直到来人整个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颊边,虚虚捧着他的半边脸,久久没有挪开。 几乎是顷刻间瞭然。 他现在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吧。 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东西离得太远,他就只能看到斑驳的色块,细节是完全无法看清楚的。 他现在连镜子都不照了,一个是看不清,一个,是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他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 不过,烬冶看到自己的惨样,大概只会更痛快愉悦吧。 「陛下。」 「嘘。」 去而復返的朱雨冷不丁看见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小小地唤了一声。烬冶立即让他噤声。 「药。」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勺子碰撞碗沿,温热的液体沿着唇缝钻进自己口腔,顺着喉咙滚下。 他和朱雨两人一来一回,倒像是经歷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是自己以往因病昏睡时,烬冶也曾像今天这样来偷偷看过他吗? 一碗药灌到最后,又不可控制地开始反胃,他装着睡不安稳的样子躲过那把递到嘴边的勺,烬冶搁下了碗,掰过他的脸贴了上来,嘴对嘴将药如数灌下。 朱雨将一切看在眼里。平时阿雁醒着的时候,一碗药都要分三次,停停歇歇才能全部饮下,此时见阿雁睡梦中被灌药,难受得眉头都皱了起来,朱雨看不下去,忙不迭扑通一声跪下,磕磕巴巴小声道:「陛、陛下……公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没、没几日了,您,您就别……」 餵完了药,烬冶用帕子擦去阿雁唇边溢出的药汁。 他手上动作温柔,声音却冰冷刺骨:「你真是胆子大了,愈发猖狂。」 「是被他宠管这么些时日,就真的以为自己也成了半个主子,忘了真正该效忠的人是谁?」 被烬冶说了几句,朱雨许是吓到了,彻底噤了声。 「将你调来他身边,是让你看着他,先前匕首的事情还未和你算帐,你连自己分内的事都做不好,不想要你这颗脑袋了吗。」 「陛下…陛下饶命……」 「今日你能飞上云端,明日也能坠入谷底。别忘记你脖子上的绳索拴在谁手里。」 朱雨哆哆嗦嗦应了:「是……」 教训完朱雨,烬冶又在他这边留了会儿,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看着他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烬冶为他盖好身上的毯子,起身离开了。 朱雨送走人回来,椅子上的阿雁已经睁开了眼睛。 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阿雁那双浑浊无神的眸子便直直望向了他。 第57页 「你醒啦……阿雁?」话停在中途,椅上的人脸色比平日里还要惨白。 他以为他哪里难受,赶忙扑到他身边问道:「是哪里又疼了吗?」 阿雁视物不清,哪怕朱雨在近处,他也只能看到一个勉强的轮廓。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他进宫那日开始,朱雨就是烬冶送来看管他的眼线。 他一直感嘆朱雨对他好,现在他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好是不是也是因为君命不可违。 烬冶从未,哪怕连一丝信任都没有给过他。 世上的真心,就这么难求吗? 没有一个,就没有一个…… 「朱雨。」 「什么事?」 「扶我去院里走走吧。」 「可是你的身体……」 「无妨。」 朱雨拗不过他,小心搀扶着他来到院中树下,阿雁上前一步撑住树干,手掌摩挲着粗糙的树皮。 他仰着头,却什么都看不清。 问:「还有花吗?」 朱雨也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前些日还开得正盛的花树,如今只剩下凌乱纷杂的光秃树枝。 「还有一些。」朱雨说。 阿雁哝哝道:「……是吗。」 他愈发地沉默寡言。 过了两天,一样东西送到他屋里。 朱雨说,那是一件红色的嫁衣。 嫁衣很漂亮,繁丽的拖尾上绣着精细的牡丹与蝴蝶,栩栩如生。 ◇ 第26章 「乖乖走吧,好孩子。」 嫁衣触手冰凉,料子丝滑柔软,阿雁看不清细节,只能用手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上面的刺绣,指尖缓缓划过衣料上微微凸起的花纹,在脑海里想像出衣物的模样。 搁以前,这件嫁衣一送来,他怕是要高兴疯了。现在…… 只觉得悽苦讽刺。 他们都到如今地步了,烬冶还送这个来干什么? 是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那件嫁衣放在一旁足有四五日都没动过。 烬冶送了嫁衣,人却没来,且在之后的几天都毫无踪影。 他这个举动落在阿雁眼里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许又是他一时兴起。 就在不久后的某一日,阿雁离奇地早早就醒了,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不少。 下床走动时,脚步轻快,身体里如重石一般压着他的疲惫酸痛也消失无踪,他难得有了胃口,晌午都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 他胃口好,朱雨也跟着开心,兴高采烈为他忙活着膳食:「就是要这样身体才能好呀!」 阿雁便浅浅地笑。 他的这股精神劲一直持续到入夜。 阿雁眼睛不好,房中的蜡烛昼夜不熄,即便是不见五指的深夜里,他的房中依旧亮如白昼。 将阿雁送上床榻盖好被子,朱雨嘱咐一句「有事喊我」,随后才在阿雁的催促下去歇息了。 人走后,阿雁却没有睡着。 寂静无声的夜里,窗外响起阵阵虫鸣,他翻身坐起,摸索着下了床,赤足走到房中放着嫁衣的那扇橱柜前。 拉开柜门,他犹豫少顷,还是取出那件崭新的嫁衣。 柔滑的衣料流水一般从他指缝滑落,垂坠在地,红色的拖尾血扇般铺展在地面上,他低头凑过去,脸颊轻轻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件嫁衣穿好,穿完后,累得连手指都僵直无力。 今天仅剩的精神气好像用完了。 他重重地喘息着,许久才从劳累中缓过神来。 他想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硬撑着走到房中矮案前,跪坐着,去看案上那面黄铜镜。 可惜,只能模煳看到自己的影子。 虽看不清,也怔怔地盯着镜子许久。 默默拿起一旁的红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起自己的头髮。缺少营养,他的头髮本就干如草皮,如今在病痛的折磨下,更是散发着生机全无的枯黄,轻轻一扯便从中断裂。 这般凄楚的惨状,可实在不能让人瞧见啊。 想着再穿一会儿便将衣服脱下来,可还不等他起身,便听到屋外传来叮呤叮呤的声响。 很快来到自己房门前。 他回过头,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房中。 来人手中倒持一把黑色的长物,坠在下面的石头大幅度地晃着。 不用眼睛,阿雁也能辨别出那是什么东西。 不想要什么,偏来什么。 「江哥。」 他看不清江如良的表情,也好在看不清,那肯定是一张充斥着恨不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满是恨意的脸。 「好久不见了。」阿雁笑着道。 自从那天,江如良趁夜将记录着一切的书册以及匕首扔进房中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贪生怕死,是你们风霖人的作风。」 江如良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讥笑道:「你们这些杂种,怎么就只顾着珍惜自己的小命,旁人于你们眼中,低微如草芥,卑贱如蝼蚁,活生生的人,任由你们随意践踏侮辱。」 江如良道:「你们的命比他人金贵吗?果然……你和那畜生骨子里淌着一样的血,同样的令人作呕。」 阿雁无法反驳。 江如良对风霖人的恨已经烙进骨肉刻进心肺中,那天他看到了他的玉佩,瞬间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便将他对风霖人的所有恨意都撒在了阿雁身上。 第58页 那把扔进来的匕首,就是他给的选择吗? 他想要让阿雁自己自尽,可是阴差阳错,他并没有死成。 江如良误会自己贪生怕死,认为自己不想死。 难道他不知道吗? 他是想死的。只是烬冶……是烬冶一直阻拦着他,折磨着他,硬生生地将他囚在这人世不让他离开。 「你是来杀我吗?」 「是。」江如良道,「你为何不问问自己怎么还有颜面敢继续活在这世上?」 「你住在南宣的土地上,住在被血染透的宫城里,你就不怕晚上被千万冤魂索命?」 「还穿成这副模样招摇,怎么?你还真以为烬冶会同你成亲?」 手指微微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木梳,密密的梳齿戳进肉里,针扎般刺痛。 他小声道:「是他……」 「对。」江如良的话坐实了他的猜想,「是烬冶要我来杀你。」……果然啊。 就说为什么要送嫁衣来。 原来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算准了一切,特意在他死前赏给他的无情嘲讽。 是,他是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烬冶要用这件衣服剥夺他仅剩的,最后一丝尊严。 自己还偏偏经不住诱惑,愚蠢地穿上了衣服,上了他的当。 长刀上悬挂的紫石撞在刀刃上。叮呤,叮呤。 似催命的音符。 他还清晰记得将这个挂穗送给烬冶时的心情,如今……物是人非。 这把贴身的长刀从未离开过烬冶身侧。 江如良说过,旁人唯一能碰到这把刀的机会,只有烬冶亲口应允,亲自授意。 如今江如良拿着这把刀,那想来他今天过来也是烬冶的命令。 折腾了这么久,烬冶终于玩腻了,忍不下去了。……也折磨够他了吗。 为了今日,烬冶不惜装作与他情投意合,和他做尽亲密事,转过身去是不是就厌恶地快要吐出来。 在得知他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后,便觉得让他最终死于疾病只会白白便宜了他,唯有亲自手刃方能解气。 阿雁笑了起来,为即将解脱的自己感到开心。 他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念头。 老实说江如良拖到现在才来找他已是意外,还以为他会沉不住气,早早就来取自己的性命。 江如良和烬冶一起出生入死,二人无话不谈,让他吊着一口气苟活于世受尽苦楚,应该也是他俩商量过的决定吧。 难为这两人恨他入骨,居然还能忍到今天。 「怪只怪你是那畜生的儿子,父债子偿,你听过这个道理吗?别说你无辜,你无辜,难道多年前那些死去的百姓,牺牲的将士,我的家人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们就不无辜?」 江如良红着眼眶,因为愤怒,额角血管暴起,他道:「阿雁,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亘古不变的规则。」他知道。他都知道。 死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在死之前…… 阿雁放下了手中的木梳,小声问道:「他为什么不来?」 「你这样的人,谁会愿意见你。」江如良冷声道,「不怕你的血脏了他的眼。」是吗…… 连亲手杀他都嫌污浊吗? 就厌恶我厌恶到这份儿上了吗。 「好吧,你说得对。」 良久,阿雁轻轻笑着,眉眼弯弯:「他不想来,便不来吧。」 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外吹了进来,满屋烛火如水面盪开的涟漪,小小的火苗扭曲着曳曳摇晃。 在这片跳跃不止的昏黄中,阿雁缓缓闭上眼睛。 他听到江如良的声音沉沉钻入他耳中: 「你若恨我,记得死后变鬼来找我索命。」 「下辈子投个好胎。」 黄铜镜中,江如良高高举起那把长刀,重重噼下。 斜着飞溅而出的大量血液泼洒在镜面上,红色的水流沿着镜框流下,缓慢爬过案面,没过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段十分模煳的记忆。 他好似变成了一团云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被风卷到各种陌生的地方。 耳边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痛骂声,听到无数道诡异的叫声重叠在一起,像一张巨网将他包裹住。 他被这张巨网捕获,往下拉扯。 拉扯时景物倒退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能望见一片片模煳的白色影子,一些飘在网外,还有一些和他一起困在网中。 他被放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脚底下是看不见底的黑色深渊,有人来推他,迫他往前走,还往他嘴边递一碗黑漆漆泛着细碎红光的水,他喝药喝怕了,不肯喝。 不肯喝便有人强行来灌,可不论灌下多少碗,他都走不过那片深渊。 身边的白色影子走了一批又一批,他缩在深渊的角落里,痴痴地看着,坐着,等着。等? 他的记性不好,一天比一天忘性大。 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但就是莫名觉得……自己在等什么。 是等什么东西,还是等什么人呢?他想不起来。 那碗稀奇古怪的水每天都有人递给他,他记得自己起初是很抗拒喝的,到后来,记忆没得差不多了,他就不再抗拒了。 身边总能响起一些人的嘀咕声,冲着他而来。 第59页 「真是奇怪的傢伙。」 「孟婆汤灌了八百年,竟然还投不了胎。」 「靠着短短十几年的前尘往事,居然撑到现在。」 「人类的执念还真是可怕。」 「罢了,随他去吧。左右不过一个孤魂野鬼,魂飞魄散了也是他的命数。」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问他:「你为什么不想走呢。」 「……」他不知道,他回答不上来。 「你等不到那个人了。」那个人?谁?我在等谁? 「这么久了,你该放下了。」 放下什么呢…… 他的眼眶滚烫,一滴滴的水液滴下来,滴在对面人递来的汤碗里。 他喝下了那碗水。 他终于走过了那片深渊。 意识濒临消散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喟嘆: 「乖乖走吧,好孩子。」- 穆雁生睁开了眼睛。 ◇ 第27章 「骗子,你这个骗子」 他在一间单人病房里。 房间很安静,门窗紧闭,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一股难言的刺痛顺着手背上的针管滴答滴答流进他的身体。 他做了个好漫长的梦。 漫长到能精准复述出梦里的一切细节,能回想起每个场景闪过时自己心里的滋味。 甜蜜苦涩,痛不欲生,都不似作假。 梦境中的疼痛蔓延至醒来后的他心头,太刻骨铭心,以至于自己已经无法再将这段回忆当做是一场普通的梦来看待。 那些回忆如此真实,人和物都那么清晰。 他现在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都会做同一个梦了。因为那是他亲身经歷过一次的人生。 抬起没有扎针的右手,轻轻覆在自己脖颈上。 指尖下是鲜红的红痕胎记,那是他被斩首留下的印记。 是前世的印章。 既然是前世,为什么还会想起来呢。 放下手,微微偏过头去,这才看见自己的病床边上趴着一个人。 「妈……」 他刚醒,声音不高,几乎是气音,但方娅立即从浅眠中醒来,看到穆雁生醒了,眼泪登时飙了出来。她挂着一脸泪来摸穆雁生的脸,道:「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你这混小子。」 听方娅说,是他自己一口气药吃多了睡不醒,商尽也发现后立即将他送来了医院。 「你这孩子有没有点生活常识?非要把你妈吓死是不是!要不是多亏尽也……」 听到商尽也的名字,穆雁生怔了怔。 他现在心情复杂十分怪异,说不出的难受。 方娅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穆雁生坐在床上,她的声音如同隔着水,嗡嗡地听不清楚。 她的唠叨还没结束,病房门就被推开,一个高挑修长的人影走了进来。看到来人的脸之后,穆雁生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起来,伴随着无法忽视的强烈绞痛。 商尽也手上拿着几张单子,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坐着的穆雁生,见他醒了,原本平淡无波堪称严肃的脸上立即扬起一抹笑,他走到床边,道:「什么时候醒的?」 穆雁生僵着身子,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不说话。 气氛有些僵持住。方娅偷偷看了一眼沉默的儿子,笑着替他回答:「刚刚。」 商尽也没有在意穆雁生的沉默,对方娅道:「已经可以出院了。」 方娅道:「那就好,那就好。」 穆雁生的水挂完了,护士拔了针头,方娅道:「你们先收拾收拾,我去和院长打个招唿。」 她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穆雁生不想和他说话,商尽也默默给他拿来一套干净衣服,道:「先把衣服换了吧。」 穆雁生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微硬的布料贴在身上怪难受的,闻言也没多想就去解扣子,解了两颗,余光察觉商尽也在盯着他看,抬头瞪他一眼,商尽也会意,道:「我在外面等你。」 「……」 换好衣服出来时没注意,脚绊到裤腿勐地踉跄一下,商尽也赶忙来扶他,被他的手碰到手腕的那一秒钟,穆雁生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勐地挣开,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任谁都瞧得出他的嫌弃和抗拒。 商尽也的手僵在空中,顿了顿,随后又放下去。 他弯了弯嘴角,道:「走路小心些,累的话就和我说。」 穆雁生不回答他,用自己飞快倒腾的腿脚来告诉他「并不需要」。 他远远把商尽也甩在后面。 进了电梯之后他大力戳着关门键,在门快要合拢时,一只手掌伸了进来,啪的一下扣住了即将关闭的电梯门。电梯门感应到阻挡又缓缓打开。 商尽也慢条斯理走了进来,站在他身侧,道:「怎么也不等我。」 就是不想和他坐一个电梯才不等他,这么没眼力见。 穆雁生后退着缩到电梯角落,商尽也没看他,也没按键,直到电梯门自己关闭。 缓缓下行的电梯里只听到低微的运作声。 一想到待会又要和他坐同一辆车回同一个家就觉得浑身被蚂蚁啃食般难受。 他忍不下去了,他过不了这样的日子。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我们离婚好不好。」 他没有去看商尽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 第60页 只知道一直到电梯到达,门开,这段时间里,商尽也没有说一个字。 司机早在车库等着,商尽也打开车门先将穆雁生半推半抱送进车里,这才上车和他一同坐在后座。 司机发动车子就要走,穆雁生道:「我妈还在……」 「她发了信息让我们先走,晚点再来看你。」 「……」 车子驶出医院,正是晚高峰,车子堵在路上,半天挪不动一米,喇叭声此起彼伏。 司机目不斜视专心开车。 穆雁生紧贴着车门,用一个拘谨的姿势玩着自己的手指。 「就这么讨厌我。」 商尽也一开口,车厢里甚至都能听到回音。 穆雁生反应一秒,才知道他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这都说的什么。穆雁生偷偷去瞄前座的司机。 司机咳了声,一道挡板默默升起,隔绝了前后空间。 「我就是想离婚……」半晌,穆雁生讷讷道。 「给我个理由。」 「这不算理由吗?」 「不算。」商尽也道,「我要一个能让我信服的原因。」 穆雁生咬咬牙,道:「我不喜欢你。」 「不算。」 「我讨厌你!」 「不算。」这都不算?! 「我不想和你上床!我生不了孩子!」 「不算。」 「……你个混蛋。」 穆雁生瞥见商尽也左手无名指,上面的结婚戒指他居然还好好的戴着。 穆雁生小小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牵扯瓜葛。」 商尽也漠然道:「我们已经结婚,不想有牵扯也有牵扯了。」 穆雁生嘀咕着:「所以我说离婚啊……」 「为什么?」 商尽也扭过头,与他四目相对:「为什么想离开我?」 穆雁生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憷,嘴里又干又苦。 「已经来到我身边的人,没那么容易离开。」阿雁。 我亦心悦于你。 穆雁生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攥,揪得裤子乱糟糟一团。 「你不喜欢我。」穆雁生怔怔地盯着他说。 商尽也眼神丝毫没有躲闪:「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喜欢你。」 掌心出了汗,热气烧上了眼眶,潮到蒙起水雾。骗子。 明明就是个骗子。 为什么要想起这一切。 是他上辈子的惩罚还没受够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些该他的不该他的罪孽不是都还清了吗…… 凭什么,凭什么…… 穆雁生勐地扭过头,不再去看身边的商尽也。他会不会………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想起……- 到了别墅,司机打开门,二人下了车,一前一后经过花园往屋里走。 穆雁生停在芬芳馥郁的花道中。 脚步声停了,走在前面的商尽也停了脚步,回头看他。 天黑蒙蒙的,别墅里的灯光远远投过来,照在二人身上。 穆雁生的表情隐没其中,看不真切。 他望着面前几步远的人,突然鼻子发酸,委屈涌上心头,他道:「如果你要杀我呢。」 商尽也一愣:「什么?」 「如果我说,你想杀我呢。」而且你也确实这么做了。 商尽也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疑惑与不解:「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木棉花吗?」 虽然不明白穆雁生此时的语言逻辑为什么会如此混乱,他还是回答了:「知道。」 「你见过吗?」 「……」 「我见过。」穆雁生本来只是想随便说两句,可是不知为何,一说出口话就停不下来了,他红着眼睛,语无伦次,「那么漂亮的花,我一辈子只见过一次。」 「你说要和我结婚,我是那么高兴……可你,你都干了什么……」 「我不喜欢被灌着吃药,我也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谁都见不着……」穆雁生一步步后退,像只翅膀受伤而受惊的鸟,飞不起来,只想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洞躲起来,「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你……」 他没有看路,快要摔进身后满是荆棘的花丛里,商尽也赶紧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平地,随后不顾穆雁生的抗拒,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穆雁生不想被他碰,又挣扎不开,死死一口咬在他颈窝处,咬的很用力,渗出了血。 商尽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随后任他咬着,把人抱进了别墅。 将他放到卧室床上的时候,穆雁生的呓语钻入他耳中: 「骗子,你这个骗子……」 「你要杀就杀,骗我干什么。」 穆雁生说了一大堆话,他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就是不明白这些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商尽也只能抓住最重要,似乎也是穆雁生最在乎的一句,回答道: 「我没骗你。」 「雁生,我没有骗你。」 穆雁生哭着哭着睡着了,连方娅来看他都没发觉。 方娅看了眼床上眼睛肿起,睡得正沉的儿子,嘆了口气给他盖好被子,出了房门。 商尽也坐在沙发上,目光直直地凝视着空中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尽也。」 方娅问:「他怎么哭了?今天出院时不是还好好的?」 第61页 商尽也沉默着,他答不上来。 五指紧握着,指骨一片惨白,脑海中满是穆雁生哭着骂他时的那一声声骗子,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商尽也无力地摇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 ◇ 第28章 「懒得理他。」 穆雁生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他的眼睛还微微地胀痛着。 去卫生间沖了个澡出来,经过镜前,他停下脚步,视线凝在镜中自己的脖颈间,红色的线痕刺痛着他的眼。 他粗鲁一抹脸,抹去水珠,随后从衣柜翻出件衬衫,扣子繫到最顶上一颗,勉强遮住了那碍眼的痕迹。 出了房门下楼,商尽也和平日一样稳坐在餐桌前看文件,听到脚步声抬头朝他看过来。 彼此间没有问好,没有对话,只有无言的对视沉默。 穆雁生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冷静。 他面不改色坐到商尽也对面,陈姨见状立马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放到他面前。 「特意做了您爱吃的,您尝尝。」 面前是一碗鱼片粥,鱼片嫩滑,粥面上撒着细碎的葱花和姜丝,卖相很好。 穆雁生默不作声尝了一口,随后缓缓搁下了勺子。 勺子与碗沿相撞,噹啷一声。 他看向对面的商尽也。商尽也的颈窝处有一块微微结痂的泛红牙印。是他咬的,昨晚气得不行下嘴没轻没重,完全没想到会咬这么深。 商尽也没注意到他落在自己颈窝的视线,平静地将文件递给身旁的助理张乡,见他脸色复杂,问道:「怎么了?」 「难吃。」穆雁生发表着对鱼片粥的食评。 商尽也道:「那就尝点别的。」 「你做的东西都难吃。」 商尽也再冷静,这时候也没能掩饰住眼底那一抹讶异。 穆雁生尝得出来,陈姨做的饭不是这种味道。——这碗粥是商尽也做的。 还在这儿给他装。 陈姨仿佛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吓得心惊胆战,偷偷地看一眼商尽也,再瞄一瞄穆雁生,最后选择默默躲进了厨房里。 张乡也十分有眼色,说了一句在外面等就立马逃之夭夭。 穆雁生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碗沿。 昨晚的试探已经足够。 ——商尽也没有记忆。 只有他一个人想起了全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记得这些,为什么还要再次和他相遇,甚至还结了婚,被绑在了一起。他辨不清他俩的重逢是福是祸,是缘是劫,但所有的一切他前世都已经还清,他什么都不欠。 这辈子他再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不想再和他纠缠不清。不管是烬冶还是商尽也,统统都与他无关。 不和他离婚是吗,他有的是办法。 故意说完这些话,以为商尽也会生气,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喝着他的早餐标配黑咖啡。 穆雁生起身离开。 「去哪儿?」快要踏出大门时,身后传来商尽也的声音。 穆雁生头也没回:「你管我去哪儿。」 本想直接出门,特意绕道去了后院。 远远瞧见那棵大榕树,走过去,果然看到树底下那一群姿态各异的猫,以及老李的身影。 但今天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和他一起蹲着餵猫。 这应该就是老李说的孙子了。 「爷爷,这只小猫好肥呀。」 「可不,和你有的一拼哈哈哈。」 一老一小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笑声远远传进穆雁生耳中。他静静倚在僻静处看了许久,老李脸上的笑容一直扬着,见着他笑,穆雁生也不自知扬起了嘴角。 爷爷看起来很开心。……这样就足够了。 有儿有女,家庭幸福,老有所依,也……不会再吃苦了。 穆雁生没有上前打扰这对爷孙的独处时光,抬手揉去眼尾漫出的潮气,悄然离开那处。 他不想在有商尽也存在的地方待着,出门问了一圈,只有井露露赏脸愿意陪他出来。 也难怪,他的朋友们要么上班了要么结婚了,都腾不出时间,井露露自己开了个店,还算自由。 井露露和他都是个酒桶子,常年最爱往各种酒馆里跑,约着见面没一会儿就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打卡喝酒尝鲜。 井露露瞧出他心情不好,二话不说陪着他一直疯玩到晚上十点。 两人找了家湖边餐厅,一桌菜没吃几口,酒瓶子倒是堆了大半桌。饶是井露露酒量再好,也实在是耐不住这么折腾。 他推开穆雁生递来的酒杯:「我的老哥,你够了吧,再喝下去真要见阎王了……」 穆雁生哈哈笑:「我见过阎王,熟得很,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介绍。」 「去你的吧。」 酒精上头,夜风一吹,脑袋晕晕乎乎的。井露露不喝,他就懒洋洋地靠在藤制椅背上,望着头顶上的夜空,慢慢地抿着手里的酒。 城市的夜晚看不到星星。 「都这个点了,还不回去?」井露露看了眼时间,道,「你家那位会担心吧?」 「才不会。」穆雁生道。 话音刚落,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人显示商尽也。 他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第62页 无人接听,通话自动挂断。 清净了一秒,下一刻又响起,手机那面的人坚持不懈。 井露露睨了眼他的屏幕,道:「不接?」 穆雁生道:「懒得理他。」 「又闹矛盾了?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生这么大气是为了什么?」 穆雁生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面上:「谁生气了?」 井露露道:「好好,你没生气,我,我生气了行不行。」 「有什么好生气的。」玻璃杯外壁的水珠一颗颗滑下,穆雁生用手指将那些水珠一点点抹去,嘴里喃喃道,「……都上辈子的事了。」 井露露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穆雁生道,「没什么。」 二人没再说话。 井露露优哉游哉地吃着她的餐后冰淇淋,对面半躺在椅子上死机的穆雁生突然来一句:「你说我要不要驱个邪?」 井露露险些被冰淇淋呛死:「啊???」 「我感觉我应该是中邪了。」不然怎么解释这一切? 「……」井露露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才道,「行,去就去吧,你顺便代我向大师求个符。」 「什么符?」 「旺我财运的财神符。」 「……」 「嗨美女,能加个联繫方式吗?」 隔壁桌一个个高腿长的帅哥突然来到他们桌子旁边,朝井露露递了手机。 井露露懵了懵,穆雁生悠然道:「财神符没来,桃花符来了。」 她反应过来后立即和帅哥加了联繫方式,还邀请他一同坐了下来,他俩一会儿功夫就聊得不可开交,颇有相见恨晚的样。 在这期间穆雁生放在桌上的手机就没停过。 井露露手都震麻了,道:「你快接吧,桌子都要震散架了。」 穆雁生直接把手机关机,随手往桌上一丢。 「晚上我去你那儿睡。」 井露露道:「啊?」 「不方便啊?」 「也不是不方便……就是……」 「这位帅哥没地方住吗?」和井露露搭讪的帅哥突然问起了穆雁生,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正好在附近有个空房子,可以借给你住一晚。」 井露露:「……」 穆雁生:「……」 穆雁生连人带椅往后挪了挪:「不用了,我住宾馆。」 帅哥更近一步:「没事的,反正离得也不远,顺路的事,我不收你费用的,全当交个朋友。」 穆雁生:「……」 他偷偷递了个眼色给井露露。 井露露条件反射看了眼桌底下,刚才怎么就没注意,这位帅哥的白袜子几乎要提到小腿肚了。 翻了个白眼,立即瞭然。 果然,江湖上流传的规则都是有据可依的。 好傢伙深藏不露,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拐着弯儿的用她作藉口,其实完全是冲着穆雁生来的。 这也太心急了,人都没混熟呢,就邀请陌生人去住自己屋,这要心里没点鬼就奇了怪了。出社会的人都这么直白吗。 亏自己还和他聊这么久,白白浪费感情。 其实这事儿她在学校里经歷了不少次,都习惯了,穆雁生似乎总是莫名其妙会招惹到同性,每每都是她看不下去帮他挡掉,经验百分之一百二。 井露露还给穆雁生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随即立马开启战斗模式:「别想了,人家都结婚了。」 「结婚了?」帅哥上下打量着穆雁生,诧异道,「这么年轻?」 「不是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几岁结婚啊?太平洋警察?」井露露完全没了刚才的淑女样,对着帅哥一顿输出,「你坐远点行不行,这么大块头杵在这里挡我风了,热死了。」 「不是……这里怎么会挡到风呢……」湖面餐厅四面八方都是风。 井露露主打一个牛头不对马嘴胡言乱语:「不是,我说你挡了就是挡了啊,你没看到你脚心流出来的汗吗兄弟?」 「……」 帅哥长得不错,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被井露露怎么挤兑就是坐着不挪窝,一个劲地朝穆雁生搭话。 穆雁生忍不下去了,对着井露露道:「走吧。」 井露露点点头,回头拿包的功夫,瞥见餐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还不等她看清楚,身后传来咚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 连忙回过头,穆雁生喝多了,一下子勐地起来脚底发软,踉跄着要摔,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而他身边的人则瞅准时机立马上手,双手扶住穆雁生的肩,状似体贴道:「小心。」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被揽在怀里的姿势。 「!哎你这王八犊子!」这是见缝插针地吃豆腐呢!当她死了吗! 井露露小皮包一扔就想冲上去干架,穆雁生拧着眉头想要甩开身边人的手,电光石火间,穆雁生摇晃的视野里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他僵了动作,懵懵地望着来人。 商尽也步履从容地进了门,一步一步往他这边走来,只是阴沉着脸,表情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可怕。 ◇ 第29章 「我就是喜欢小猫。」 他怎么会来这里? 穆雁生愣神的这几分钟,商尽也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沉着脸,视线冰冷地上下扫视,最后冻结在穆雁生的肩头,或者准确点说,他是在看身后那人搭在穆雁生肩膀上的手。 第63页 「你……」 穆雁生刚吐出一个字,商尽也就忽地伸手抓住他的小臂,一拉一拽,穆雁生整个人往他那边栽倒,险些一头狼狈撞他怀里,为了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样子太难看,撑着他的胸膛这才站稳。 离得近了,鼻腔里都是商尽也身上的味道,被他俩的体温烘得暖热,密不透风地将自己包裹其中。 穆雁生很不自在,霎那间就想后退一步远离他,一挣,没能成功。——他的腰间默默缠上了一只手臂,用一种不可言说的可怖力道重重地箍着他。 商尽也什么话都没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那个搭讪的男人。男人自然也看到商尽也搭在穆雁生背嵴上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泛着细碎星辰般的银色光晕。 来人的身份一目了然。 搭讪被人正宫撞见,要是换个脾气暴的准要被揍个脑袋开花。 撞在枪口上的男人见商尽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应该不至于会做打架这么掉价的事,再望眼餐厅外,那里还停着他那辆正在被路人合影拍照的豪车,一猜他就肯定是某业内『成功人士』,这样的人他可惹不起,于是当即识时务者为俊杰,认怂道:「哥,都是误会……这样,这顿我请,祝您俩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话音刚落立马脚底抹油跑没了影。 穆雁生:「……」生你爹的子。 井露露拎着她的小包看了全程,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面看到穆雁生口中的『结婚对象』,瞬间两眼放光。极品,穆雁生平时吃的是什么细糠,这样的极品哪怕当个花瓶摆家里都足够赏心悦目,离婚太可惜了。 商尽也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接走穆雁生,接到了人,自然不会再逗留。他礼貌地询问井露露一句是否需要送她回家,井露露当然不会傻到把这客套话当真,连连摇手说自己有车,商尽也便沖她微微一点头,揽着穆雁生上车离开。 车子远到看不见了,井露露才略微茫然地想:商尽也看着又礼貌又绅士还有风度,和哥哥给她讲的故事里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人,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穆雁生这小子,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穆雁生满身酒气,往车里坐了没一会儿,脸颊就蒸得通红。 「你怎么找到我的?」 手机都关机了,他是怎么发现他行踪的?穆雁生想到一个可能,道:「你让人跟踪我?」 商尽也对此没有任何解释,默不作声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缓慢转动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穆雁生喝多了反应迟钝没察觉,前座的司机暗暗为他捏了把汗。谁都看得出来,商尽也此时浑身气压低的可怕。 穆雁生也懒得再和他开口,扭头看窗外,没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扒住司机座椅喊:「停车,转道,我不要回去。」 司机从后视镜中瞄了眼商尽也的脸色,随即下脚油门更快。 被突然提速的巨大惯性而被瞬间压到座椅上的穆雁生:「……」 他无声嘟囔几句,不再挣扎了,偷偷打个哈欠,靠着车窗玻璃打瞌睡。 他睡得昏昏沉沉,半途突然感觉到身体变轻了,像是落进了一个微微摇晃的摇篮,他往摇篮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下一秒睡得不省人事。 商尽也将穆雁生从车里抱出来,人已经睡熟了。 他将穆雁生放到床上,去帮他拿睡衣更换,视线擦过衣帽间的镜子时察觉到异样,微微低头,乌黑的髮根处已经冒出了一点刺眼的银白。 他随手挑了几缕髮丝将白色掩盖,不以为意。 这阵子忙忘了,该补色了。 回到卧室,轻手轻脚帮穆雁生换好睡衣,盖好被子,坐在床沿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睡颜。半晌,他伸出手,轻轻在穆雁生脸颊上摸了摸。 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痒,偏开了头,做了一个躲闪的动作。 商尽也微微一僵,把手收了回去。……连睡着也不行吗。 床头柜上放着穆雁生随手扔在上头的结婚戒指,还有一个被妥帖安置好的宠物项圈。 商尽也摩挲着玻璃盒的边缘,呢喃道:「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 「这孩子怎么满头白髮啊?赶潮流吗?」 「瞎说,哪有这么小年龄就给染头的,还染这个色,家长是有多缺心眼?」 「难道是白化病,看他模样也不像啊。」 「那就是天生的吗?」 「居然还有人天生白头髮吗,真稀奇。」 商尽也从小每次一出门,耳边都能听到这些话。 是,他有一头天生的白髮。 父母并不觉得他这份与旁人不同的异样有什么特殊,在他们眼里他就只是他们的孩子。商尽也当然也从未对自己的白髮感到不满。 尽管顶着这头髮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议论纷纷,成为人群里最显眼的存在,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地盯着打量,上学时也没有亲近的朋友。他从不在乎,没人和他玩他就自己和自己玩,独来独往,心智也在这种环境的打磨下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 在他眼里他的生活一直都很普通平静,直到七岁那年他被绑架。 那是两个社会闲散人员,无业游民,欠下了巨额债款就打算铤而走险,往返学校数次蹲点找合适的倒霉蛋,因为这头白髮,他成了最显眼的目标。两人打听了一番,得知他家境优渥,肯定能敲诈一笔,又独来独往容易下手,便找机会逮了他。 第64页 绑匪索要赎金,父母报警之后这俩人听到风声逃跑,钱没拿到还惹一身腥,惊惧愤怒之下就想一不做二不休撕票。 他还记得那时候在行驶的面包车里,身边那个胖男人拿着一根麻绳就想勒死自己。他借着自己块头小和他在逼仄狭小的车厢后座上扑腾拖延时间,但小孩子毕竟抵不过大人的蛮力,很快被他抓住,绳子缠上了他的脖子,天无绝人之路,他运气好,就在这危急时刻摸到了一根螺丝刀,意识清醒之后,那个绑匪已经满身血地蜷在了座上。 而他手上的螺丝刀正滴答滴答滴着血。 前座开车的绑匪见状分了神,车子一把撞上了护栏,他人也被卡在车座里动弹不得。 车门被撞击变形开不了,商尽也就在这时听到了警笛的声音,后座的绑匪也听到了,凶相毕露,爆发出一股蛮力还想来掐他脖子,打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后来的事一片混乱。 他微微清醒之后才发现手上的螺丝刀不翼而飞,抬眼看去,正整根没入死死插在绑匪脖子里。 随后有人撬开车门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两个绑匪被抬上了救护车。 跟警察复述这一切的时候,父母也在旁边听着,母亲听完面色惨白抱着他不停地掉眼泪,父亲也是满眼心疼。 后面的事就全是父母去处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经歷了这一遭死里逃生,虽然有惊无险,但母亲吓得不敢再让他去学校,走哪儿都让保镖跟着他。没出事之前父母是想着让他锻鍊独立,出事之后就一直自责愧疚。 他为了让父母安心,后来就一直在家学习,见不到其他人。 虽独来独往惯了,可毕竟也是个小孩子,没有玩伴偶尔还是会觉得孤单。为了给他解闷,母亲给他买回来一只猫,是只长毛的缅因,很帅气,他很喜欢,天天变着花样地给它餵食还要抱着它睡觉。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喘不上气身上起红疹,经诊断是猫毛过敏,于是那只缅因也被妈妈拿走找人代养了。 他又没有玩伴了。 院子里经常有野猫出没,他碰不了,但他会定点在一些地方放好猫粮和罐头,让那些野猫吃。时间久了,得知此处有吃的,猫咪一只接一只地过来,数量也变得越来越多。 母亲为此数落过他几次,但看他实在喜欢得紧,也不捨得他难过,便让人每天去给那些小猫餵食,这样就不用他偷偷摸摸地冒着过敏的风险去照顾那些小傢伙了。 某一天,家里似乎来了客人,楼下传来谈笑声。 商尽也安安静静完成他的作业,走到窗边透气,眼睛无意一扫看见楼下的喷水池石雕里蜷着一只小猫,小猫毛被打湿,瑟瑟发抖地躲在不被水流溅到的地方,想来应该是来找水喝,结果被喷水口突然洒下的水流困住了。 商尽也正要下去,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磕磕绊绊爬上了喷水池,是个小男孩儿,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半个身子探进水帘里,将那只小猫从里面抓了出来。 小猫落地后受惊跑走了,那个男孩儿已经浑身湿透。 他也浑不在意,抖了抖身上的水,笑嘻嘻地进了屋。 楼下乍然传来骚乱声。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搞得满身水!」 「快换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没过一会儿,有人上了楼,房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穿尽也的衣服就行。」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穆雁生。 小小的穆雁生浑身滴着水,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眼珠像水润的玻璃球,十分漂亮。须臾,他弯起嘴角笑着说:「哥哥的头髮很好看,超级帅气。」 没有觉得惊讶,没有觉得稀奇,也没有觉得难看,穆雁生的反应和他以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已经接受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但在穆雁生眼里,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客人离开后,他问母亲:「那个男孩儿是谁?」 母亲说:「他叫穆雁生,是方阿姨的儿子。」 商尽也想了想,说:「我喜欢他。」这个喜欢只是单纯的孩子对孩子之间的喜欢,不存在什么旖旎心思。 「我想和他做朋友。」商尽也说。 这是第一次商尽也说要主动去交友,母亲听了很高兴,说:「那你要好好和他相处,我想他也会喜欢你的。」 商尽也眼睫轻眨,点点头:「嗯。」 话是这么说,但自那之后他就没再见过穆雁生,他每次看到小猫就忍不住想起那个夸他头髮好看的男孩子。他迫切地询问母亲他什么时候会来,母亲说方阿姨很忙没空过来,他只有等待。 在他一天十几次的追问下,终于盼来了得空的方阿姨,还有跟在方阿姨身后的穆雁生。 再次见面,穆雁生手里拿着纸袋子,里面是他上次淋水之后穿过的商尽也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 「谢谢哥哥的衣服,还给你。」 商尽也在得知他要来之前还特意护理了一下自己的头髮,装作不经意地靠近穆雁生,接过他手中袋子时,果然听到了穆雁生的夸奖:「哥哥,你头髮好香。」 商尽也压不住上翘的嘴角,满足。 母亲和方阿姨在后面偷偷地笑。他全当做没看到。 第65页 他带着穆雁生参观自己的玩具屋,和他一起玩了一下午,晚上分别时,穆雁生给了他一个小礼物。 一个手编的宠物项圈,中间挂着一颗银铃铛。 他说:「你可以把这个挂在小猫脖子上,这样它走到哪里你都会听见,就不用担心它跑丢啦。」 他收下了项圈,以为以后还有机会再见。但没过多久,他就被父亲送往国外念书并层层看护,母亲也以安全为由不同意让他继续留在国内,于是他不得不离开了家。 这就是他和幼时的穆雁生仅有的两次见面。 话都没说上几句。 项圈他一直留着,小时候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但穆雁生的脸依旧在记忆里清晰分明。 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他逐渐明白自己心中这份记挂代表着什么感情,他欣然接受着自己对他的痴妄与惦念,得知与穆雁生有婚约之后,狂喜如惊涛骇浪侵袭四肢百骸,他不知道有多欣喜若狂,原来自己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宝物早就是他所有。 他在远隔万里的同一片天空下,一日一日盼着时间快一些,再快一些。 好不容易回来了,以为会听到穆雁生再一次叫他『哥哥』,结果——他不仅逃婚,还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可怎么办呢。」 商尽也将项圈从玻璃盒里取出,多年爱惜收藏,依旧崭新如故,项圈太小,扣不上他的脖子,他执起穆雁生的脚踝,扣在了他的左脚上。 熟睡的穆雁生翻了个身,带动着铃铛,叮呤一声脆响。 商尽也弯下身,唇轻轻落在他脚踝上。 「我就是喜欢小猫。」 【作者有话说】 穆雁生(做噩梦版):拒绝……猫塑…… ◇ 第30章 烦人的傢伙 -晨光从紧闭的窗帘缝隙中洒进,一缕扭曲变形的光影跃动着落在床单上,空气中细碎浮尘飘扬,床上那坨鼓起的大包动了动,里头的人哼哼唧唧,醒了过来。 被子如海浪翻涌着,一个脑袋从里面钻出。 穆雁生阖着眼皮,身体醒了脑袋还没醒,顶着一头翘起的乱发去摸床头的手机看时间。 手伸出去,一点银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透进他的眼皮缝,晃了他的眼。 他骤然清醒过来。 呆呆地伸出手指,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银色的戒圈。他随手丢在床头柜上的结婚戒指此刻正好好地戴在自己手上。 总不可能是自己晚上睡觉梦游戴上的。 除了那个傢伙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混蛋……」 「什么。」 突如其来的回应像一道闷雷,穆雁生吓得浑身一抖,看向声源。 商尽也从卧室沙发上坐起,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额前头髮垂下几缕,他随手一抄往后捋,那张无可挑剔的五官就大喇喇地暴露在穆雁生眼皮下。 他姿态随意,身上套着的睡袍松散着,露出大片胸膛,隐隐得见衣物里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 他这模样傻子都能瞧出——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为什么要睡这里? 穆雁生压下心头诧异,别开视线:「……你怎么在这里?」以往这个点他应该早就去公司了才对。 商尽也道:「你昨晚醉成那样,不忍心不管你。」 「……」 穆雁生翻身下床,当着商尽也的面摘下手上的戒指,扔到床头柜上。 戒指撞到了上面的玻璃盒,里头的宠物项圈还好端端地放在里面。 「谁要你管。」 戒指和玻璃盒的轻微撞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放大了许多倍,震耳欲聋。商尽也默默注视着他扔戒指的动作,脸上并没有穆雁生所设想的情绪波动,眉梢眼角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 赤着脚踩在地上,发现自己换了睡衣,他问:「我衣服……你换的?」 「不然?」商尽也道,「你是想让身为丈夫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帮我的爱人换衣服吗。」 不知是听到了「爱人」还是「丈夫」,穆雁生只觉浑身刺挠,刺着刺着就一心想着离商尽也远一点,于是不再和他废话,转头去卫生间洗漱,谁想到经过沙发时,本一直岿然不动的商尽也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穆雁生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扯着重重跌在他腿上。 商尽也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反手将他死死按在腿上。 穆雁生背嵴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服都像被火烫着了,立马就挣扎起来,挣了几下没挣动,反倒和他贴得更紧,一下子臊得脸都红了:「你干什么!」 商尽也反问:「你干什么。」 穆雁生一脸莫名其妙。「啊?」 他摩挲着穆雁生的手背,指间有意无意擦过他空荡荡的无名指:「就这么不喜欢?」穆雁生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丢戒指的行为。 穆雁生被他圈着逃不掉,本该识时务者为俊杰服个软先脱身再说,但就是哽着一口气死都不想认输。 「你给我戴上不也没经过我同意吗。」 他的嘟囔里带着深深的抱怨。 穆雁生被他摸手摸得痒,刚想要躲,商尽也就眼疾手快飞快扣住他的手掌,分开他的手指,强行与他十指相扣。 指腹紧贴。一个亲昵到过分的动作。 商尽也的嗓音沉了些,唿吸的热气喷在他耳廓:「我以为……结了婚,戴婚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66页 「这场婚姻是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穆雁生道,「就算结了婚又能怎么样,我和你被强行绑在一起,再怎么坚持也坚持不了多久,……离婚是迟早的事。」 商尽也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向自己,两人视线对上,鼻尖相触。 「你总执着于离婚。」 穆雁生:「你得面对现实。」 商尽也沉默良久,道:「好,我倒是有个办法。」 他这么一说,明知不对劲,穆雁生还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什么?」 「死人就管不了你了。」商尽也的眼睛沉得像被黑墨浸透的玉石,「除非你能一刀捅死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和我的照片永远都在同一张证上。」 穆雁生静了几秒,对他的胡言乱语感到怒不可遏,就不该奢望他会说出什么正常话来。 「放开!」 他大力挣扎推拒着,指甲在商尽也脖子上挠出了几道红印,商尽也低笑一声,松开了他。 穆雁生连忙起身后退,匆匆扯起挣扎时滑落肩头的睡衣,瞥了一眼沙发上同样衣衫凌乱却丝毫不遮不掩的人,暗骂他一声流氓随后便一言不发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通红,自己瞧了都觉得难看。 他泼了把水到镜子上,水流沖刷模煳了自己的面容。 环绕自己脖颈的那道红痕却愈发显眼。 垂下脖子,脸上的水珠滴落池中,他呢喃着:「你以为我是你……」咔哒。 浴室门被忽然打开,商尽也神态自若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进来了!」穆雁生沖他吼。 这傢伙怎么还不走! 商尽也面不改色来到他身边,拿起牙刷自顾自地刷了起来,嘴里道:「只准你洗,不准我洗,还有王法吗?」 「……」别墅这么大,卫生间多的是,至于和他用一间吗。就是故意的,存心给他找不痛快。 刷完牙,漱了口,商尽也对着镜子一扬下巴,脖子上的伤口一目了然:「出血了。」 他此时这么特意提起,显然就是为了吸引穆雁生的注意。 穆雁生心知肚明,可闻声仍旧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他脖子上那几道新鲜的抓痕已经渗出了血丝,往下扫,颈窝处还有一个未消退的牙印。——两样东西,都是他的杰作。 穆雁生一声不吭。 商尽也脱去睡衣,光着上半身道:「又挠又咬,谁会像你这样。」 穆雁生狠狠把牙刷扔到池子里:「这么不乐意就离婚。」 「我有说我不乐意吗?」商尽也将睡衣丢在地上,走近他,双臂分开撑在台面,将他整个困在台面与自己身体之间。 能供他活动的范围立即缩小了许多。 他和镜中的穆雁生四目相对,低声道:「你想怎么在我身上留印子都随你。」 「可礼尚往来,只有你一个人太不公平。」 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穆雁生听不懂。 商尽也的唿吸吹动他耳边的碎发:「我也得留下点记号,你说是吗?」 「!」 惊唿卡在喉咙里,商尽也冷不丁身体往前压,穆雁生快要被他挤得贴到镜子上,一手撑着镜面,一手去推身后的人。 他语气是好商好量的询问,动作可完全不是。 镜子里的商尽也偏过了头,微凉的唇轻轻贴在他耳廓上厮磨。 穆雁生身体里的麻筋开始疯狂叫嚣,明明天气还算凉爽,他却热得出了汗,手脚也不知缘故软了下去,快要站不住了。 商尽也环住他的腰支撑着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的景色。 唿吸一路从耳畔烧到穆雁生脖颈,贴得更加紧密,商尽也的力道也愈发不知轻重。 被拉扯到极致的绳子只差毫釐便会断裂,再继续下去谁都无法收场。 眼见气氛变得怪异,逐渐往不可控的地方奔去,快要失去清醒的穆雁生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用痛意让自己恢復神志。 他拧着眉头,用手去捂自己的脖子,不让他再亲:「走开。」 声音低哑,毫无威慑力。 商尽也被他推了几下都没推动,只埋头在他颈窝里,腰上的手臂力道之大仿佛要把自己当场勒成两截。 穆雁生唿吸乱的好似跑了一场五千米,他揪住商尽也的头髮又拉又扯,这才强行让他止了动作。 「混蛋,松手。」商尽也不动。 穆雁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復又睁开,严肃道:「我真的要生气了。」 「……」 被商尽也松开之后,穆雁生立即逃也似地跑出了卫生间,迅速换好衣服后一步不敢停地跑出了别墅大门。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商尽也站在楼上的窗户边,脸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不过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商尽也的表情。 穆雁生没敢再看,赶紧扭了头。 他揉了一把自己还在发烫的脖子和耳朵。 发什么神经,烦人的傢伙。- 「要不找个工作呢。」 不知道第几次的会面之后,井露露提议。 「虽然我是无法理解,但你与其天天和他待在一起痛苦难受,实在不行就找个远点的地方去工作呗,这样离开家,离开他不是名正言顺?」 两人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正值中午,店里人还不少,人一多便有些吵闹,穆雁生本趴在桌上唉声嘆气,闻言一激灵抬起了头。 第67页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很有道理。 商尽也是个不受控制的炸弹,虽然现在哑着火不会引爆,但不代表以后也不会。上次在卫生间的那番举动已经足够超过他俩平日里的相处底线,他想着商尽也的耐心大概也快要消耗殆尽了。 可话是这么说,他一时间又不知道去干什么。 井露露知道穆雁生家境不错,就算躺家吃老本也够他一辈子生活无忧了,何况现在也成家了,她本意从不想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但见自家好友现在天天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哪有之前潇洒肆意的样,又不忍心,便豁出去一把一心为他出谋划策。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有?」 穆雁生道:「……没有。」 「唔。」井露露搅着杯子里的冰块,道,「哎,我记得你上学学的不是环境科学吗,去试试当老师呢,深造一下考个证,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专业对口,又能离开家,一举两得。」 「反正你现在也闲着,试试又没损失。」 「……」说得也对。 穆雁生一口将咖啡饮尽,苦得胃直抽抽。 说干就干,他立马订购了一堆资料准备今后就埋头苦读,完事后放下手机随意在店里的人群里观望了一下,视线擦过某个方向时勐然顿住。 窗边坐着一个男人,长着一张他很熟悉的脸。 男人自前台取好他的咖啡便快步离开了店。 穆雁生的视线一直追着他到店外,看到他过了马路,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医院。 他一直望着店外面发呆,井露露见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你?」 穆雁生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激盪不安:「抱歉,我……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回家开车小心点。」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井露露说到一半穆雁生人就已经跑走了,她默默把后半句说完,「到底看到谁了啊。」 穆雁生循着男人的方向来到了那家医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跟过来要干什么,真的见到人了又能怎么样,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 医院八层,他压根不知道男人在哪里。 不知道他是来医院探病的,还是来看病的,亦或是…… 走到二楼某面医护墙时,他倏而一怔,抬头看向那面贴满了四行医护人员照片的墙,在第二排第七个,他看到了男人的照片。 照片下面是他的名字和所在科室。 他是这里心内一科的医生。名叫金阳。 找到心内科所在的楼层,穆雁生很快就寻到了那个人。 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他正坐在他办公室外的长椅上喝着他刚买的咖啡。 他的脸和以前一样。 只是比自己记忆里的样子要长高了许多,也健壮许多。不再是朱雨。 不再是被人欺负的小太监。 而是一位能治病救人的大夫了。 他的目光热烈且毫不掩饰,金阳很快发现有人在看他,看向了穆雁生站立的方向。 他放下手里的咖啡,笑着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穆雁生嘴中苦涩无味,他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金阳丝毫没有觉得他的话唐突了自己,极为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头应答道:「是吗,经常有人说我大众脸呢。」 按道理来说穆雁生不该和他打招唿,不该与他说话,和他有牵扯。 但他毕竟曾经对自己好过。 就算是听命于人,也是真的在他难受的时候照顾过他。亲切……还是有一些的。 「坐吧。」 金阳见穆雁生没有离开的意思,主动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穆雁生犹豫一瞬,过去坐在他旁边。 两个人客套地对话了几句,金阳的目光投向了他的脖子,他是在看他脖子上的那圈胎记。 「这是?」 「胎记,天生的。」穆雁生说,「你是不是以为是纹身?很多人都这样觉得。」 「还真是特殊的记号。」金阳笑道。是啊。 确实是很特殊的记号。 特殊到这辈子都忘不掉。 想了想,穆雁生问:「这个,能消掉吗?」 金阳上手轻触他的脖子,指甲在他的皮肤上按了按。 「这得根据你的自身情况来判断该用什么方法去除,有可能还得做手术。」 「我看你这印子虽然小,但大概需要多次才能彻底清除,也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如果不影响生活,也没有明显的疼痛,检查无异常的话,一般无需治疗。」 穆雁生听到无需两个字,扬起嘴角,苦笑道:「可我想去掉。」 金阳看他十分在意这个胎记,以为是自己说错话让他不高兴了,赶忙解释:「……抱歉,我不太了解这方面,只能给一些建议。」专业不对口,金阳面露尴尬,「这个问题你最好还是去找合适的医生诊断比较好,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你认得我吗?」穆雁生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金阳眼神中满是莫名:「什么?」他似乎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着自己以往见过的人,道:「我好像,真的没见过你。」 「是啊,你没见过我。」 「每个人都忘记了。」 穆雁生望着医院玻璃墙外的湛蓝天空:「可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还记得?」 第68页 老天对他,还真是格外过分。 ◇ 第31章 你该自己去想 他和金阳的相遇本该就在一天之内终结,可当天穆雁生离开时,鬼使神差,金阳张嘴要了他的联繫方式。 回去之后,他和金阳隔三差五地会聊上几句,一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闲话家常,比不上他与井露露之间的熟稔亲昵,但也不算陌生拘谨。 听了井露露的建议,穆雁生这阵子一直窝在家里看书,商尽也见他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再乱跑,以为穆雁生已经老实了,就不怎么盯着他了。 他哪里想到穆雁生的安静只是为了迫切想要离开他而做出的伪装。 四下无人时,穆雁生偶尔会坐在窗前发呆。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有一个很完美的家庭,有对他很好的温柔父母,有许多知心的朋友,如井露露所言,他本该无忧无虑度过他的一生。 可他的平淡日子却好像在某一天突然转了个弯,倒流的记忆如锋利的镰刀割裂了他的身体与灵魂。 身体浑浑噩噩地活在现实中,半拉灵魂却还沉浸在梦里。脚踩不着地,眼望不见路。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卡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时空裂缝里,被挤压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他挣脱不出来,也没人拉他一把。 血流不干,流不尽,死不了,他只是日復一日的,没有尽头的煎熬着。 如果自己没有想起一切,也许他能和商尽也履行这场先斩后奏的婚姻,做到皆大欢喜。如果他足够迟钝足够不在乎,他说不定会过得更加舒适自如。 但他忘不掉,也做不到不在意。 爱恨怨憎太深刻,深刻到大脑无法控制身体,无法治疗他每每看到商尽也时就疼痛刺骨的器官与神经。 梦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他们和以前都或多或少有了些不同,他们忘记了一切,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可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痛苦的,快乐的,经歷漫长一生苦等八百年的所有记忆所有情绪都要沉甸甸地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些以往他熟悉的人,如今都踏上了他们该走的路,为什么只有自己还陷在过去的泥潭里挣脱不得? 老天抓着他的脚,不让他往上爬,非要将他死死困在深渊里。连个理由都不告诉他。 为什么他就不能和他们一样有新的一生? 偏要这么折磨他。 偏要这么不公平。 「我们出去吧。」 某天夜里,商尽也来到书房,对着正在埋头苦读的穆雁生提议。 穆雁生笔尖停下,问:「出去?去哪里?」 商尽也走到桌旁,拿起他桌上的笔记看了几眼,道:「哪里都可以,出去旅旅游,随便走走散散心。」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哪里都想去。 但是如果一路上都要和商尽也两人独处,他就哪里都不想了。 而且结了婚出去旅游,听起来不就是度蜜月吗? 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才不要。 「我不要去。」 穆雁生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笔记本,心情烦闷,手上力道也重,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我听方阿姨说,你毕业之后想去环球旅行的,怎么现在又不想了?」因为穆雁生排斥,商尽也一直称唿方娅为阿姨。 一提这事儿穆雁生就生气,他没好气地道:「因为和你结了婚。」 这是说结了婚就没自由。 商尽也安静几秒,道:「我没有不让你出去玩。」 是,让我出去玩,然后到了时间点就来抓人!能玩个什么东西。 「那你把我护照和身份证还给我,我自己出去。」 果不其然,商尽也不再说话,一双眼睛毫无情绪波澜。 沉默既是拒绝。 穆雁生道:「既然不打算给我,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商尽也按住他乱翻书页的手,一上一下两只手掌交叠,他五指弯曲,扣住了穆雁生的指根。 就像是被一把锁密不透风地钳住,穆雁生想把手抽出来,被他使了巧劲严严实实按住。 小小的戒指石头一般硌得慌。 「我和你一起去。」商尽也说。 穆雁生丝毫不给他面子:「你和我一起我就不去了。」 安静的书房里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穆雁生压着自己的唿吸和他对视,大有想和他死犟到底的意思。 「我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 商尽也攥着他的手举到唇边,在他手指上轻啄一口。 分明是很轻的力道,穆雁生却重重地抖了下。 他吻着穆雁生的手指,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 穆雁生的掌心出了汗,他怎么都甩不掉那只和他黏在一起的手掌,急道:「你这……放开!」 穆雁生的拒绝用尽了全力,商尽也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重,到最后似是快要把他手指都给拧断。 穆雁生疼得直蹙眉,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他了,商尽也说着说着,似乎将体内一直强忍着的那股气烧沸了,情绪蒸腾上来,额头脖子满是暴起的青筋,看起来突临失控边缘。 第69页 「你说你讨厌我,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当初要答应这场婚事。」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又要在婚礼前一天反悔临阵脱逃?」 穆雁生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推他,被商尽也轻而易举扣住,两只手都受到桎梏。 他现在的样子说不吓人是假的。 穆雁生仰着头,心扑通扑通狂跳着要飞出胸膛。 商尽也一步步朝他紧逼,他条件反射一步步挪着脚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彻底没了退路。 身后是玻璃窗,窗外是模煳黑沉的夜色。 窗边白色的轻纱帘被风吹着半罩在穆雁生脸上,隔着一层纱,商尽也的表情模煳不清,此情此景却有种诡异的熟悉。 不等穆雁生细想,商尽也狠狠掐着他的两个手腕把人压在墙壁上,他的影子将穆雁生整个笼罩住。 穆雁生吃痛嘶了一声:「你……你冷静点……」 话是这么说,但商尽也完全和平时不一样,像是在这短短几句对话间快要被穆雁生逼疯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差劲?差劲到你天天要把离婚挂在嘴边,抗拒我,排斥我吗?」 他哑着声音,喉咙里都要溢出血来:「你对陈姨,对老李,甚至对一个和你搭讪的陌生人,你对每个人都能和颜悦色,为什么就单单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不行吗?」 脸上的纱垂坠下来,披裹在他肩膀处。 穆雁生怔怔地盯着他,商尽也的脸和梦境中烬冶的脸重叠在一起。 恍惚间,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由四面高墙堆砌而成的小院子,做一只每天都等着他来投餵把玩的玩物。 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扔一旁,厌弃了就一刀要了他的命。做错?……是是非非,过往种种,谈何对错。 『为什么这样对我?』——这句话他倒是也想问。 商尽也现在还有嘴能问,可他呢? 他当初连和他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一点都不公平。 「因为你是个骗子。」穆雁生说。 当初出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商尽也不解:「我骗你什么了?」 穆雁生红了眼睛,他想忍住的,可不知怎么,眼泪控制不住从眼眶漫上,将他的视线模煳一片。 「骗我什么?」穆雁生喃喃着重复这句话,随后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滴往下掉。 商尽也看他哭了,一慌,松了他的手。 穆雁生垂下脑袋,揪着身后的纱帘,道:「你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你欺骗我,你对我就没有一句真话……我等了你那么久你都不来,我想见你一面你都不让我见,你现在……现在却反过来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商尽也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擦去他的眼泪。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开开合合,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他听不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良久,商尽也哑着声音说。 闻言,穆雁生挂着满脸泪望着他:「商尽也,尽也……」他念着他的名字,道:「你该自己去想。」 ◇ 第32章 你不要害怕 他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那天过后,穆雁生一天到晚长时间都待在书房里,不和商尽也见面,连吃饭都避开他,和他坐同一张桌子都做不到。 商尽也倒是主动找了他几次,次次都被穆雁生噎了回去。这么折腾几次,他也不再上来贴他的冷脸了。 这般尴尬无言的日子过了一周。 一周后的某一天,商尽也突然进书房找他,说:「方阿姨叫我带你回去一趟。」 穆雁生心里一打鼓。 这个时候方娅找他能有什么事?难道是商尽也在他这里受了冷待,气不过就把这几天的事都告诉了她,选择让他亲妈来教训他,他自己置身事外名正言顺地做无辜人,还不招人恨。 好傢伙,还学会告状了。 不想出去,但又实在惧怕亲妈的威严,要是自己不回去,铁定方娅就杀上门来对他一顿熊。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头皮发麻,这个商尽也,折磨人真是一套一套的。真麻烦。 心不甘情不愿,穆雁生还是硬着头皮和商尽也一起上了车。 车开到半途,发现路线不对。 「这不是回去的路,你带我去哪里?」 商尽也不出声。 穆雁生见状,很快就猜到自己被骗了。 商尽也这是用『方娅』的名义来骗他出这趟门呢。他一直都说商尽也是骗子,他干脆就用行动坐实了骗子这个称号。 「去哪里?停车。」 商尽也充耳不闻。 很快车子到达目的地,往窗外一看,商尽也居然直接将他带到了机场。 穆雁生不下车,商尽也绕到他这边打开车门,俯首道:「我不介意抱你下来。」 「……」 根据商尽也以往表露出来的脾气,他说得出一定做得到。穆雁生不想丢这个人,也知道根本犟不过他,只好慢腾腾地下了车。 跟着商尽也一路上了飞机,起飞之后穆雁生又问:「我们到底去哪里?」 商尽也这次没有卖关子,道:「格尔木。」 穆雁生眉头拧起:「去那里干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崑崙吗。」他随手翻着手里的杂志,说道,「我带你去看。」 第70页 穆雁生愣了愣。 之前还没全部想起一切的时候,他经常在书房里翻找有崑崙山的书籍,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此崑崙非彼崑崙。 「我不喜欢。」穆雁生说。 商尽也面露不解。像是在说,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看那些书。 穆雁生没有解释,扯开话题:「我们要去多久?」 商尽也道:「玩够了再回来。」 「那你公司呢?不管了。」还玩够了?他能有多少空余时间。 本意是想嘲弄他,没成想商尽也听了却误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说:「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谁担心了。 一周前放话说不想和他两个人单独出来玩,他就想办法骗他出来玩。真有本事。 穆雁生扭头看向窗外层层云海。 他不想问的,可嘴比脑子快,小声道:「你相信崑崙山上有神仙吗?」 没有回头,身旁的商尽也没有回话。 他看不到商尽也的表情,但想也知道,大概又是那一脸讨人厌的『一无所知』。 飞都飞了,穆雁生总不能从飞机上跳下去,既来之则安之,找了个眼罩戴上唿唿大睡。 醒来时飞机已经落了地,天快黑了,但他们到达的地方却和商尽也所说的完全不同。 他们没有直飞格尔木,而是中途落地c城。 「在这里住一晚上。」 不理解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在这里过上一晚,穆雁生也不想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和他僵持争吵,安安分分出了机场上了他准备好的车之后,累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商尽也开着车,问:「饿不饿?」 再怎么气也没必要和自己肚子过不去。穆雁生点头。 商尽也道:「我有个朋友开了家餐馆,味道还不错,去吗?」 肚子饿的时候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吃。 穆雁生也没多想:「嗯。」 车子很快行驶到一家餐厅,穆雁生下了车,跟在商尽也身后进门。 坐电梯的时候,商尽也说:「我朋友也在,顺便带你见见他。」 「……」 穆雁生深度怀疑这才是商尽也中途停留在这座城市的真正目的。见他朋友。 有什么好见的。 进了一间包厢,已经提前点好了菜,热腾腾的刚出锅,穆雁生往位置上一坐就往嘴里塞东西。 味道确实很不错。 商尽也坐到他身边,给他递水:「慢点吃。」 包厢里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商尽也口中的朋友并不在。 穆雁生张望了几下,商尽也看出他的意思,道:「他去接他儿子放学,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包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还有他牵着的一个小男孩儿。 男人个子很高,衣着休闲,脸上漾着灿烂的笑意,一见到商尽也就喊道:「好小子,好久不见!」 穆雁生的身体勐地僵住。 他震惊地看着来人,筷子都险些拿不稳。 他早该想到的,商尽也的朋友…… 如果前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那他迟早也会碰上最重要的那个人。 面前的男人和前世最大的区别,就是脸上不再有那道狰狞的伤疤。 商尽也和男人打完招唿,对着穆雁生介绍道:「他叫江祁,是我国外上学时就认识的朋友。」 「你就是尽也经常提起的雁生吧,你好你好!」江祁沖穆雁生伸出手,穆雁生呆呆地盯着那只手,动弹不得。 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 就是这只手,紧握着那把锋利的长刀,重重砍下了他的头颅。他好似看到男人指缝里淌满了红色的血,线一般地往下滴。 ——是他的血。 脖子上的胎记突然隐隐作痛,尽管知道不可能,可他总觉得自己的脑袋摇晃着要往下坠。 穆雁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几乎快要站不住。 商尽也见了,赶忙搀扶住他,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穆雁生说不出话来。 他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江祁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收不是,放不是。直到进门时就默默跟在他旁边抱着他腿的小男孩儿张嘴道:「爸爸,我饿了。」 江祁这才把手放下来,也没在意,将孩子抱到椅子上,道:「正好,你商叔叔这里有现成的,吃吧。」 「可以吗?」小男孩儿问商尽也。 商尽也道:「可以。」 小男孩儿这才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坐在椅子上,他的脚够不着地,边吃边轻轻晃着。 商尽也给穆雁生餵了点水,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穆雁生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可以勉强平静地唿吸了。 商尽也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穆雁生点点头。 他掀着眼皮去偷瞄站在商尽也身后的人,一看就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哆嗦极其明显。商尽也一愣。 江祁也讪讪地挠了挠脸:「你……怕我啊?」 穆雁生的脸更白了。 「嚯,好像还真是……」江祁道,「我长得也没那么吓人吧?」 穆雁生垂下脑袋,他现在思绪很乱,理智知道不应该,可他的身体完全做不出礼貌的反应。他想走。 第71页 离开这个小小的包厢。 远离商尽也,远离要他命的『江如良』。 「这干嘛呢?怎么傻站着?」 一道清丽动听的女声响起,高跟鞋的哒哒声走进了包厢。 「妈妈!」正在吃饭的小男孩儿高兴地叫了一声。 女人走过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道:「你吃你的。」 安抚完小的,她又走到江祁身边,江祁顺嘴就亲了口她的脸颊。 「这是我老婆。」江祁搂着她对穆雁生道,「你看,连这么好看的美女都和我结了婚,足以证明我不是坏人吧,你这么害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女人听到前面两句还有些羞赧地笑着锤他,听到最后又诧异道:「你又干什么混事吓人了?」 江祁举手投降:「哎呀我真的冤枉。」 穆雁生深吸一口气,缓和场面:「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晕车。」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 江祁道:「你看我就说嘛!我这么亲切,哪里吓人了。」 商尽也默默注视着穆雁生的脸色,没有说话。 人都到齐了,自然就坐下一起吃。 「我和我老婆也是在国外认识的,结婚的时候尽也还当我伴郎了呢。」 「我记得,你当时还硬是乱点鸳鸯谱把他往伴娘堆里推,尽也都生气了你都看不出来,最后他是不是一个月都没理你。」 「别提了,」江祁被说到糗事,道,「我那时候哪知道他已经名草有主啊。」 穆雁生手指微微蜷起。 「不过娃娃亲这事我还只在故事里看到过,没想到他还真的把这事奉为至理名言,说着等回国就结婚,看不出尽也原来是这么封建一人啊哈哈……哎呀你踩我干嘛!」 江祁说的津津乐道,女人用高跟鞋跟狠狠跺他一脚打断他的话。 被她瞪了一眼,江祁才改口扯开话题:「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咳,喝酒吧!」 他们三人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席上有说有笑,穆雁生没说几句话,只是闷头吃着面前的食物。 方才还觉得美味的饭食,如今却粗糙地难以下咽。 吃完了饭,天上突然打起闷雷,暴雨骤然从天而降。 这阵势十有八九要下好一会儿,出去也看不清路,几人也不着急,打算等雨小一点再走。 商尽也和江祁去吸菸区抽菸,穆雁生和那对母子坐在厅内沙发里等。 吸菸室内,江祁为商尽也点好烟,他还出着神,望着窗外的暴雨。江祁解释道:「说是这几天有颱风。」 「不巧得很,你们出来度蜜月,却遇到这鬼天气。对了,你们晚上住哪里?没地方我给你安排。」 商尽也夹着点燃的香菸,却没有抽,道:「我已经定好了。」 「哦,那行。」 江祁隔着缭绕的烟雾往大厅看了一眼。 穆雁生正在和他的老婆孩子说话。 他嘴角弯了弯:「你迫不及待地赶回国和人结婚,我和我老婆一直都好奇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你这么念念不忘地记挂着。今天一看是挺不错的,看起来蛮乖。」 商尽也苦笑。该怎么说,乖这个字,穆雁生在他面前的时候好像完全搭不上边。 「你今天特意把人带来是想跟我炫耀吧,可我看你炫耀了好像也并没有太开心啊。」 江祁问:「怎么,新婚生活不顺利?」 商尽也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缥缈四散的白烟。 菸灰抖落,烫在他手背上,微弱的火星却好似连皮带肉一路烧到他心口,在他心脏上焚出几个小洞。 小洞不致命,内里却痛不堪言。 商尽也沮丧道:「怎么办,他好像真的……很讨厌我。」 穆雁生坐在沙发上,和江祁的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她和穆雁生聊起她和江祁之间的故事,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们夫妻很恩爱。和前世不同。 江祁这一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 江祁的儿子咬着一根棒棒糖,又悄咪咪地塞给穆雁生一根。 晶亮的眸子里满是对父亲的尊敬与喜爱: 「哥哥,你不要害怕,我的爸爸一点都不可怕。」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 第33章 「我是阿雁。」 穆雁生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小男孩儿和江祁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隔着这双眼睛,他好似看到了许久许久以前,那张遍布伤疤的——江如良的脸。 「「我的爹娘,兄弟,我的妻子,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都被那些畜生虐杀致死。「」 「「我一家七口,我那成了型的孩子被活生生从我妻子肚里剖出来,七颗头颅,血淋淋地插在栅栏之上!」」 记忆中江如良带着愤怒回音的嘶吼迴荡在自己耳边,隔着看不见的时光洪流,依旧吼得他冷汗淋漓。 「「怪只怪你是那畜生的儿子,父债子偿,你听过这个道理吗?」」 「「别说你无辜,你无辜,难道多年前那些死去的百姓,牺牲的将士,我的家人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们就不无辜?」」 穆雁生放在膝盖上的手幅度很小地颤抖着,掌心里的棒棒糖糖衣被他捏得哗啦作响。 「……还好……你怎么……了?」 第72页 嗡嗡的耳朵里好似听见有人在和他说话,他脖子发了僵,舌头被黏住,做不出任何反应。 「「阿雁,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亘古不变的规则。」」 「雁生?」 「!」穆雁生一激灵,倏地抬头看到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商尽也面露担忧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穆雁生舔了舔嘴唇,半晌,摇摇头。 他想得入神,连商尽也什么时候过来的都不知道。 江祁道:「我看他身体好像真的不太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商尽也:「也好。」 穆雁生:「不用了。」 二人同时开口,商尽也道:「这怎么行……」 穆雁生打断他:「没关系,我就是,没休息好,睡一觉就好了。」他道,「不用去医院。」 尊重他的意见,商尽也并没有强求。 雨小了点,他们和江祁一家告别,开车去了商尽也定好的酒店。 坐车离去前,穆雁生瞄了眼后视镜,镜子里,江祁一家三口站在马路边上,其乐融融地说笑打闹。直到车子拐过拐角,看不到他们了,穆雁生才收回视线。 到了酒店门口,雨还在下,他精神恍惚开车门就要下去,商尽也见了立马扯住他,在他疑惑的眼神中道:「会淋湿。」 商尽也绕到他这边往他头顶撑了把伞,和他一同进了门。 短短一段路,伞下的两人肩膀擦着肩膀。风里裹着雨丝,掺着身侧人身上的香味,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穆雁生从大门玻璃反光中瞧见,他头顶上的这把伞微微倾斜,完完整整罩住了他,而商尽也的一半肩头露在外头,已经被雨淋透。 二人上了最顶层的套房,灯光下,他才发现不止是商尽也的外套湿了大半,他的头髮也往下滴着水,微微黏在脸颊上。被风吹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会不会感冒。 穆雁生道:「你去洗澡吧。」 他被商尽也挡的严严实实,身上一点没沾到雨。 商尽也似乎也是怕把自己身上的寒气过给穆雁生,闻言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浴室。 片刻后浴室里水声响起,穆雁生才把视线从浴室门上移开。 他走到窗边,玻璃上雨点噼噼啪啪一刻不停地砸着,一股一股的水流蜿蜒而下,模煳了窗外的景色。 眼前视线被撕裂,高楼下的城道灯火通明,那家家户户一盏一盏的灯光并没有被这场风雨淹没。 他拉开窗户,狂风涌入,扑面而来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很快将他浇个湿透。 眼睫上的水珠微微凝起,有些发痒,他轻轻眨去。 他毫不在意这场雨,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身子靠着窗户,手抓住窗沿,把头探了出去。没有玻璃的阻挡,他看得更清楚了些。 他俯视着脚底下的那一盏盏灯,愈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刀子剜去了一大块。他形容不出这个滋味,疼倒是不疼,但就是……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填补他这具已经被记忆蛀空的骨骼血躯。 他还在发呆,一股大力勐地自后缠上他的腰间,将他用力拖拽了回去。 商尽也刚从浴室出来就看到穆雁生几乎只剩下半个身子卡在窗户里,吓得拖鞋都没穿,裹着浴袍和一身水汽就冲上来扯他。 这可是十二楼,摔下去哪还有命活。 「你干什么!」 他神色慌张,全身上下写满了惊魂未定,语气也极重。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和他的惊慌神色对比起来,穆雁生可谓是平静到了诡异,默默道:「……看风景。」 「……」 商尽也立马将窗户关上,上锁,合上窗帘,如果可以,他大概还想用木板将这窗户直接封死。 地毯被雨打湿了一大片,穆雁生也成了落汤鸡,商尽也不打算这个时候仔细询问他,二话不说先将他拖到浴室让他洗热水澡。 穆雁生今天太不对劲了,他不敢离他半步,就这么陪他一起在浴室洗。 担心穆雁生反感,他拉上磨砂门,隔着一道门,默默守在外面。 这样他既能看到穆雁生的动静,穆雁生也不会因为被他盯着洗澡而感到尴尬。 「那很危险。」 穆雁生站在花洒下,听到外面的商尽也在说话。 他是在说自己刚才扒在窗户外面的行为很不妥。 穆雁生额头抵着瓷砖,暖热的水流沖刷走他身体上的寒意,他说:「你以为我想寻死吗。」 「……」商尽也不出声,不出声穆雁生也知道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弯起嘴角,轻轻嗤了一声:「你居然还怕我死啊。」 「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他的声音很小,加上又有水流遮掩,商尽也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穆雁生闭上眼睛,彻底没了力气。 他拉开门,就这么当着商尽也的面擦干身体套上睡袍。 他这么大大方方,商尽也反而不自在了,微微扭过了头不去看他。 穆雁生穿好衣服,赤着脚走到他面前,站定。 浴室里热气翻涌,水汽瀰漫。 穆雁生的眼睛被水蒸得湿淋淋的,他微微仰着头,问商尽也: 「我死了你会高兴吗?」 第73页 商尽也一愣:「什么?」 「如果我说,你不和我离婚,我就去死,你会答应我吗?」 这话一出,他看到商尽也的眉头拧起,眉心中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紧随其后的,是他那变得很奇怪的表情。像是震惊,错愕,和痛心。 他无法置信穆雁生竟然会说出这么过激的话,而目的竟然就是为了——商尽也十指紧握成拳,凸起的骨节一片惨白:「你就……宁愿用这种方式,也要离开……」 穆雁生自顾自说道:「在我们结婚之前,我有一段时间,是想着要和你好好过的。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改了主意。」 「这件事,说来可笑,你怕是也不会相信。我觉得……大概是上天在警告我。」 商尽也喉结滚动,压着声音重复:「警告?」 穆雁生抬起头,让自己脖子上的胎记彻底暴露在光线下,暴露在商尽也眼前。 商尽也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代表着什么含义,他真的想不明白。 穆雁生也看出来了。 他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尽也。」 穆雁生视线不躲不闪,直直地望进他眼底:「也许我们,真的是场孽缘。」 「继续强行在一起,不论是你还是我,痛总比乐多。」 这场谈话并不愉快,最终在商尽也的沉默里偃旗息鼓。 穆雁生去睡了,商尽也坐在客厅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面前的菸灰缸里堆满了菸头。 他垂着脑袋,没有丝毫困意。 他努力想要缓和与穆雁生之间的关系,绞尽脑汁地使尽各种方法,想要让他们变得亲近些,再亲近些,他以为这只是时间问题,可现在这个场面,他大概是算错了。 不论他怎么做,好像都只会弄得越来越糟。 再这样下去,这场名义上的『蜜月之旅』估计也不会太愉快。 进了穆雁生睡着的主卧,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他走到床边上,穆雁生闭着眼睛,已经睡熟了。 他给他掖被子,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 那里环着一道红线般的印记。 他伸手在他脖子上轻轻抚了一把,落寞地离开了房间。放手。 穆雁生的意思是要他放手。 他从小就一直记挂着的人,好不容易才和他结了婚,现在却逼着要他放手。放手吗?不想,不愿。 可若是不放……他说要去死。 商尽也深吸一口气,无能为力。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人。 对自己狠,对他更狠。 他走到穆雁生刚刚站着的窗户边,学着他的样子打开窗户往外张望。 窗户一开,外头的狂风便涌了进来,风力来势兇勐,吹得窗帘朝两边腾飞,快要将他整个卷进风雨里。 雨已经成了濛濛细雨,但有狂风加持,像是刀子一般割在他脸上。轰隆——一声巨大的雷电撕破夜空,几乎在他眼前咫尺处炸裂。 眼前白茫茫一片,几秒后,又恢復黑夜原本的颜色。 楼底下的街道灯光如一颗一颗汇聚在一起的萤火虫。 那是一片融合在一起,星河一般的灯海。 他刚才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色吗? 又在窗前站了会儿,雷声一道接着一道,声势浩大到仿佛要将世界噼得四分五裂。 担心雷声将熟睡的人吵醒,他关上窗户,却在关窗户的那一刻,看到了满眼的鲜红。 窗户外的雨水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不再是透明样的水珠,而是,红色的。像是……血。 他伸手去摸窗户,刚伸手的那一刻,他惊愕地看到自己手指上裹满了鲜红色的血浆。 粘稠的,温热的,如活物般的血蛇缠上了自己的两只手掌,胳膊。 将他勒得喘不过气。 他想往后退,脚却怎么都挪不动。 低下头去,他的脚下哪里是什么地毯,而是一道红色的河流,河流被大量的人血染红,里头堆积着森森白骨,黏连的血肉,以及许许多多断裂生锈的刀剑长枪。有人在哭。 成群的不知名的哭声灌进他的耳朵里,将他的灵魂都要从身体里扯出。 蓝紫色的闪电猝然噼下,划破夜空,大大小小蛛网一般的纹路在夜空中蔓延伸展。 「哥哥。」 「烬冶哥哥。」 他听到穆雁生的声音。他好像醒了。他在叫他。 商尽也有了目标,循着他的声音踉踉跄跄自血河中行走着,堆积的白骨从他脚边一一划过。他上了岸,一步一个血脚印往前走,走了好半天,回头看去,那条血河不见了。 眨了眨眼,低头再去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 窗户上的雨水也依旧透明晶亮。哪来的血。…… 他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幻觉吗?是累着了吗。 对了,穆雁生在喊他。他得去见他。 他推开穆雁生的房门,见到人还在床上好好地躺着,松了口气。 「雁生?」 喊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奇怪,又睡着了吗? 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倏地僵在当场。 他的瞳孔缓缓、缓缓放大,心脏扑通扑通失速跳着,眼前的场景太过骇人惊悚,连唿吸都顾不及。 穆雁生是在床上好好躺着,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第74页 ——可他的脖子断了。 他的脖子和身体分离,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似被利刃割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森森白骨,其中还有几根未能斩断的筋络黏连在一起。 他的脑袋和身体各在一处。 而分了家的两个部位就这样随意地拼在一起。 任谁都瞧得出他已经死了。 穆雁生的身下是一张被血染透的床单,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它。 他的血太多太多,多到床单吸不尽,慢慢地溢出,一点一点地滴下来,爬到商尽也脚边。咚。 那颗头颅无风自动从床单上滚下,一路滚到了商尽也的脚边。 他讷讷着呢喃: 「雁生……」 头颅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穆雁生那张惨白的双唇里也蹦出人言:「哥哥记错名字了。」 他的嗓音依旧很轻,语调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那双眼睛却淌下两道血泪。 他道:「我是阿雁。」 ◇ 第34章 过去 阿雁。阿雁……阿雁是谁。 「「如果我说,你想杀我呢。」」 不久之前的某天夜里,穆雁生脸色苍白地立在芬芳馥郁的小道上,他清晰记得他当时的摸样。 路旁盛开着荆棘花丛,他似一只被扎得遍体鳞伤的鸟,半个身体湮没在昏黄的灯光里,如镜里看花,朦胧隐约,遥不可及。 彼时他不明白穆雁生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像是自己剜了他的心,剐了他的皮,害他受尽千般苦楚万般悲酸。 他的控诉里满是恨怨不甘,满是愤懑哀痛。 「你要杀就杀,为什么骗我。」 「我……」 他想说话,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再看过去的时候,脚下的断头却不见了。 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天雪地。 「烬冶。」 「烬冶哥哥。」 身后有人喊他。 他回头,一个衣衫单薄的小乞丐出现在他面前。 小乞丐骨瘦如柴,长发枯黄,一眼便知饱经风霜受尽苦难,可他却满脸笑意,好似对过去遭受的种种不公全不在意。 他和穆雁生有着一样的脸。他认识他…… 「阿雁。」是了。 阿雁是一个小乞丐。 一个大字不识,无亲无故,只能住在偏僻的苦寒小镇里,靠着骗人来谋求生存的小乞丐。 他撒着漏洞百出的谎言骗人,是为求生。 他明知是假却心甘情愿上钩,亦为求生。 阿雁为了自己的命。 而他,是为了姐姐的命。 他和他,皆是走投无路,道尽途穷。 自己何尝不知道阿雁是在撒谎,可他已经山穷水尽,如果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失去,便是要他承认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无用功,他浪费了时间,也救不了姐姐。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在自己眼前离世,失去生命。 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七岁时,一场大火席捲了他自幼长大的家。 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拿着长刀长枪在宫里大开杀戒。 照顾他的奶娘听到动静拉着他逃跑,却在宫道上迎面撞上那些人,一把刀落下,奶娘的脑袋被噼成两半,她咽气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吼着让他跑。 他身上沾着奶娘的血,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被人轻而易举踩在脚下,那些人用匕首一刀刀地割他的肉玩,割得他皮开肉绽,笑够了,玩够了,就打算杀了他。 他的玩伴忽然沖了出来,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侍卫,两个人情同手足,他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在师父那里学了点皮毛功夫,怎么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 小侍卫也被杀了。 他死前也在叫自己跑。跑。 为什么都要我跑。 我害死了你们,你们豁出性命让我跑掉了又能怎样,我是个废物,我救不了你们。 一路上都是尸首。 随意扫过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人。 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肢体,他都认识。 是和他说过话的小厮宫女、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亲好友。 他们的血迹遍布宫墙每个角落。 惨叫声和求救声迴荡在火红的天空里。都死了。都死掉了。 他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分不清路,也不敢停下,直到姐姐找到了他。 姐姐湘疏,和他一母所出,只比他大三岁,她平日里最爱捉弄他,是个顽劣淘气的性子,可那个时候却像是身为一个局外人般冷静严厉。 她带着他一路从破烂的宫墙小路往外跑,遇到追兵就躲在狗洞里,或者用尸体盖在自己身上装死,一路跑,一路逃,他浑浑噩噩地跟着湘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熘出了宫。 他回头看了眼被大火包围的宫城,红了眼睛。 湘疏牵着他的手,头也没回,拉着他一路狂奔:「不要哭,会看不清路。」 他憋回眼泪,握紧了湘疏的手。 自那之后,他和姐姐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大火烧了整整十三天,随后,风霖人将两颗头颅挂在了城门之上。 烬冶扮作乞丐,蓬头垢面躲在人群里,远远望着面目全非的父母头颅,难以想像他们死之前受了多大的痛楚和折磨,眼泪沖刷掉脸上的灰尘,湘疏捂住他的嘴,亦捂住了他的嚎啕。 第75页 姐姐同样满脸的泪,痛不欲生,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哽咽道:「记住今天这个滋味,以后,我们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復仇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且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以他们当时的能力,继续留在王城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们往外跑,用漫长的时间招兵买马,去等待命运的转折点,等着他们的最佳时机。 后来他们遇到了同样家人遭难的江如良,三人同仇敌忾,结伴而行。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十年时间。 在自己十六岁那年,他们终于可以报家破人亡灭国屠城之仇。 同样牺牲了许多人的生命,好在他们并没有让这些生命白白逝去。他们拿回了多年之前被人强行夺走的东西。 只可惜,他们没能亲手手刃风霖国主关缪。 这是他和江如良毕生的遗憾。 本以为接下来总能过些安生日子了,可好景不长,湘疏生了病。 湘疏打小为了照顾他,什么活都干,为了攒钱,熬夜刺绣做工,白天做杂役苦力,有时一天只能睡上一个时辰,加上常年忧心忡忡,终于积劳成疾,压垮了身体。 本以为多休养几年歇歇便好,可补品药汤一天接一天地喝,却丝毫不见起色,到后来她甚至连床都下不了了。 五湖四海遍访名医,都是同样的答案。 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湘疏倒是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她看淡生死,并不在意,但烬冶无法置之度外。 她的身体见不得风,于是他将姐姐安置在宫中一栋高楼里,派专人伺候着她。 姐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烬冶不想就这么等着姐姐死,他曾听过崑崙山的传说,于是绝境之下,竟然寄希望于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神佛,二话不说就动身去寻。 瞒着江如良,瞒着湘疏,他一个人上了路。 一路走,一路问,磕磕绊绊,来到了浮水镇。遇到了阿雁。 他也想过这一路走来可能会落到个无功而返的下场,但他已经走到这里,不管怎样,要回头,便必须有面墙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他和阿雁相处了几天几乎就摸透了他的性子。 虽然家境不好,时常受人欺负,但阿雁并没有一蹶不振,他开朗单纯,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极好猜透,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被他的谎言唬住的。 在看到他的玉佩前,烬冶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乞丐。 但他断不会认错。 他脖子上的玉佩纹样,是风霖的纹章。这种玉佩,他在关缪的尸体上见到过半块一模一样的。 这是关缪的东西。 听江如良说,关缪和他的王后逃亡时,还带着一个孩子。当时他们在悬崖底下却只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并没有孩童的尸首,以为是信息有误,也想着就算是真的带了孩子,没了父母的照顾,怕也是死路一条。于是他们便没有再去追寻孩童下落。可是……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阿雁的眼睛,他怎么可以这么迟才发觉,阿雁的眼睛,虽然里面的神色各不相同,但形状实则和关缪的一模一样。 他是关缪的儿子。 后来,阿雁向他坦白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他承认他自己是个骗子,他不知道崑崙在哪里,也从没有见过仙人。 烬冶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可是,他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不能让关缪的血脉继续留存在这世上。 他本该斩草除根。 数次想要动手,望见他直白的眼神,无辜的神情,莫名的,怎么都下不去手。 杀不了他,就只能把人带在身边。 时时刻刻看守着他,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问阿雁愿不愿意和他走。以为他会不愿意,还在思考万一他不同意自己又要该如何处置他。 谁承想,阿雁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高高兴兴地跟在了自己身后,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他全然地信任他。 他没有把阿雁的身份告诉江如良和湘疏,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阿雁的存在抖落出去,就是一个死。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乎阿雁的生死。 他想着,他只需要将人看管在自己的手掌心,不让他僭越,不让他做出危害他人的事。 只要阿雁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那个小院子里,他可以保他一生安然无忧。 可他万万没料到,阿雁会对他告白。 阿雁竟然会喜欢他。 被仇人之子喜欢上,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午夜梦回,梦到城门上悬挂的父母头颅,风吹日晒下腐烂枯朽,虫蝇环绕。梦到昏暗油灯下,劳累到已生出银髮的姐姐为他缝制着衣裳,期盼着復仇的那日。梦到无数死在刀剑下的尸首,百万冤魂在黄泉游荡嚎哭。 这些都是拜关缪所赐。 只要一想到阿雁的体内流着关缪的血,一想到他对自己表白时的神色,他就心神不定,茶饭不思,身体里涌上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恨关缪,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可是阿雁…… 他无法杀死他。 他拿他没办法。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雁,面对他毫不遮掩的感情。 第76页 所以就一直躲着他,不去见他。 想着时间一长,也许自己就能搞清楚内心真正的想法。 可还不等他想明白,那个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小乞丐,说着要走。 他说,想要离开他。 ◇ 第35章 你的责任 ——挽留他。 那是烬冶当时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事。 留住他,把他留在身边,不管是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让他走。 可是小乞丐铁了心要回去,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在他的小院子里,和一个坟墓度过余生。 烬冶察觉自己可能抓不住他了,于是情急之下,便用阿雁最想听到的话做了理由。 他说了『喜欢』。 烬冶用他的谎言留住了想要振翅飞走的阿雁。喜欢。 世人耽于情爱,可情爱于烬冶而言毫无益处。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过往那些早早消逝的亡魂、现在还尚存于世的唯一一个亲人湘疏,以及,必须受他庇护才能安然生存的黎民百姓。 阿雁于其中,渺小如尘。 留下阿雁的方法用的不好,后来细细想过,也许还有别的法子能用到,他却一时鬼迷了心窍,偏偏要用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理由。 阿雁很笨,笨得一无所知,笨得将他的假意当做真心。 笨到真的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 笨到,说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竟然…… 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没有谁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父母,兄弟,朋友,一夜之间他与他们阴阳相隔。 现如今,姐姐也快要离他而去。 他已註定孑然一身。 而他,这只蠢笨的雁鸟却说,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信誓旦旦地许了诺,会陪着他一直到死。 他说的那么认真严肃,神色里没有丝毫作伪。 没有人对他立过这种誓言。 他的生命是许多人从阎王手中交换过来的。他们以命换命,推着自己往前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着往前走,不能气馁,不能回头。姐姐对他寄予厚望,所有人的生命都压在自己身上,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要说没有一点压力全无可能,可他不能让姐姐担心,也不想看到他人失望的眼神,于是只能将种种情绪憋在肚子里,一个人消化。 他必须要做天底下的那个『无所不能』。 可是阿雁却看出了他的压抑,他的难过,他的痛苦。 他还准许他哭。 难过了可以哭出来。……他居然还能听到这样宽慰他的话啊。 看似完整无缺,实质上是碎裂成千片復又黏合起来的瓷盏,就在那一剎那被一阵风吹得破碎支离。 情感压过理智,火燎了原。 不知名的心绪自那一刻生根发芽,铺天盖地地在他身体里急促滋长。 他小瞧了阿雁,也高看了自己。 如果人的情感能自控,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阿雁没有往他身上加诸任何的身份。 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烬冶。 一个可以拥有七情六慾,普普通通的烬冶。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只把他单纯地当做阿雁,他只是一个小村里长大的小乞丐。 没有仇恨,没有恩怨。 他是普通的烬冶,他是寻常的阿雁。 雪山搭救他时弄丢了挂穗,阿雁又还给他一个。 是他亲手做的,一颗细心打磨过的紫色石头,很漂亮。 漂亮到再昂贵的宝石都无法入眼。 感情来势兇勐,打得他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全盘接受。 在彻底了解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自在的时光。 教他读书、写字,和他吃饭、聊天,像一对最平常的爱人,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偶尔会在阿雁看过来时忍不住亲亲他,也会忍不住想要和他再进一步,但每次都强行按捺住止于中途。心头的那根刺尚未拔除,他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阿雁在一起。阿雁。 如果有一天,当你明白了一切,得知了我的谎言,你会不会后悔对我做的这个承诺。 会不会后悔……认识了我。 他想着,等时机成熟。 可他未能料想到,在时机成熟之前,阿雁会先见到姐姐。 他误闯进了那栋高楼,虽然在半道他及时将人拽了出去,他们两个没碰上面,但姐姐后来还是知道了阿雁这个人的存在。 要是她有心想查,阿雁的身份是瞒不住的。 湘疏对风霖的恨不比他少,若是得知此事后,她的第一反应肯定和他当时一样。——斩草除根。 烬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焦头烂额,没过多久,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阿雁也生了病。 因为一种叫『狸斑』的药草,他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又一次,他又一次要经受重要之人的离去。 他瞒着阿雁,想尽一切方法给他治疗,想要努力抓住这个人。 在此期间,一无所知的阿雁提出要和他成亲。 两个男子成亲,前所未见。可他当时竟无半分排斥,他几乎是立刻答应了这个可谓是荒谬的要求,心中只余喜悦。喜悦过后,便是潮水般涌来淹没他的悽怆悲切。 第77页 就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美梦。梦总要醒的。 纸终究包不住火。 阿雁知道了他的病情。 而姐姐也知道了阿雁的身份。 如他所料,湘疏不肯他还继续留着关缪血脉,要求他立即斩杀阿雁。 那是他第一次忤逆姐姐,他们爆发了一场极大的争吵。 知道再吵下去也得不出结果,烬冶率先离开,不愿和她再探讨有关阿雁的事。 阿雁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就说着要走,烬冶怎会放他一个人回去等死。 若是放他走了,未来的某天,他会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化成无人掩埋的枯骨。 烬冶连那个画面都不敢想。 现在姐姐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阿雁可能都等不到病死的那一天。 烬冶怕他出意外,便派人将阿雁的住处层层包围起来,看似监禁,实则保护。却也因此与阿雁闹出了隔阂。 前半生,烬冶为了家国,为了至亲好友,为了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而四处奔波。 竭尽全力努力过后,他终于完成復仇,随后便为了病入膏肓的姐姐奔波。 而现在,那个说着要一直陪着他的人,也快要在这世上消失不见了。 他的奔波什么都没能留住。 他的一生好像总是在失去。 他从没有彻底地得到过什么,即便得到,也如流沙一般,越用力地抓紧,只会在指缝中流逝得越快。 那桩让他期冀了许久的婚事,阿雁主动提出的成亲,也被他否决。他说,作罢。 他说那句『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到死』,是一时兴起,胡言乱语。作罢……一时兴起? 话已出口,又怎能言而无信。不允许。 生气,他当然生气。 气到心口好似都要裂开。 他们开始连好好说几句话都做不到。 一碗一碗的汤药并没有让阿雁的身体好转,他开始抗拒喝药,烬冶就亲自给他灌下。 他只能这么做。他想要阿雁活着,所以必须得强行铁着心肠,无视他的眼泪。 但他仍旧是一日一日地瘦下去,行将就木。 某一天,他去见湘疏,发现江如良也在那里。 江如良怒气沖沖,见了他便质问。 江如良看到了阿雁的玉佩,他也知道了阿雁的身份。 他和湘疏不一样,湘疏缠绵病榻自由受限,但江如良想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 急忙赶去阿雁住处,及时打飞了那把快要刺入他脖颈里的匕首。 他看到匕首和书册,自然知道是谁的手笔。 阿雁得知了自己的出生,并傻乎乎地准备自戕谢罪。 烬冶怒不可遏,赶回去和江如良轰轰烈烈打了一架。 两个人都在气头上,没有动刀剑,只泄愤似的全力挥着拳头互殴。 湘疏的房间被他俩折腾的一片狼藉,丫鬟们要来收拾砸碎的桌椅茶盏,湘疏摆摆手,让她们下去了。 她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两人发泄。 江如良一拳将烬冶揍翻在地,他满眼红血丝,揪着烬冶的衣领,厉声道:「你魔怔了吗!他是关缪的儿子!让这样的人活着,无异于是让他踩在你我亲人兄弟的尸骸之上!」 烬冶咆哮着反驳:「他是无辜的!他那时也只是孩童,他与关缪不一样,他对此丝毫不知情,他手上没有任何无辜之人的鲜血!」 「无辜?哈哈哈——烬冶!你听听你自己的荒唐话!无辜!?你说他无辜!」江如良嘶吼着,拳头狠狠砸在地上,关节迸出血花,「他无辜,我的爹娘,兄弟,我的妻子,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们不无辜吗!!谁放过他们了?关缪那畜生有放过他们吗!你说!!」 「凭什么我的孩子死了,而那关贼的儿子却好好地活在世上!」 「他的体内流着与那畜生一样的血,你又怎么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变成关缪那样的人?他们一脉剽悍好战,你若不斩草除根,万一日后他捲土重来,你是要让南宣再次变成一片血海吗!当年我们不也是从关缪手中熘走的一只蚂蚁,谁能确保阿雁不是下一只!」 烬冶口中满是血腥味,他注视着江如良愤怒的双眼,道:「他快死了。」 「他病的很重,活不久了。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已经当了一辈子的小乞丐,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南宣人,他品性如何你也清楚,他没有心机,装不出假。你明明深知这一点,为什么偏偏选择要告诉他这些,以他的性子知道自己苦寻多年的爹是这样残暴的一个畜生,他会多痛苦?」烬冶说,「若不是我去的及时,他就真的为了那些与他无关的罪孽自尽而亡!他都这样做了,你还依旧深信他会变成关缪那样的人吗?」 「死就死!我就是要他死!」江如良声声泣血,「病死算怎么回事?我才不会让他死的这么轻松!没亲手杀死关缪是我失误,岂能让他父子俩都有这般的好运气?父债子偿,我就是要亲手让他儿子偿命!!」 一言不合又打了起来,两人就像是被逼到绝路的野兽,面目狰狞。 「你冷静一点!」 「你他娘的才该冷静!」江如良目眦欲裂,「别告诉我你真的对那小乞丐动了心,对他心生怜悯?别执迷不悟了,烬冶,只要他一天是关缪的儿子,他就永远无法在这南宣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第78页 「你是谁?烬冶!」 他一拳打在烬冶嘴角,染出一片深紫淤青。 「你是南宣的君王,你如今却为了风霖的一个余孽与我、与你至亲的姐姐作对,你把我们两个置于何地,你将那死去的数十万将士置于何地!为了你的儿女私情,你连你身上的责任都忘了吗!你是要让那些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人死不瞑目吗!」 「你荒唐!」 江如良狠狠推了他一把,烬冶唿吸不稳倒退几步,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烬冶。」 湘疏突然小声喊他。 无暇顾及身上被扯乱的衣衫,他回过头,去看榻上的湘疏。 湘疏默默地与他回视。 只一眼,他就知道了姐姐的想法。 她和江如良站在一边。 所有人都要阿雁死。 「给你一点时间。」湘疏说。 江如良怒道:「湘……」 湘疏摇摇头打断他,注视着自己的弟弟,道:「烬冶,阿良有句话说的没错。你得记得你的身份,还有你身上的责任。」 ◇ 第36章 一梳梳到尾 身份、责任。 这是他从小听到最多的话。 他是南宣的君王,他要为他的子民谋福祉,他要捨弃自己的想法,去做对南宣有益的事。这是歷代每个君王都要尽的责任。 他不能身为烬冶而活,他要身为君王、为南宣而活。 他也一直是这么履行的。 可是如今,如今多了一个阿雁。 仅仅一个阿雁,就打乱了他本该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是落入池中激起千层浪的石子,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扰动了水中的游鱼,鱼群视它为眼中钉,如临大敌,池中没有能容纳这颗石子的地方。 他们要将他赶出去。 湘疏给了他时间期限,但他拿不定主意,一日一日地拖延着。 阿雁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的眼睛开始看不清,感官也日渐迟钝,他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每次烬冶也只能趁他睡着时去偷偷看他一眼。 他不想在剩余的日子里还和他在争吵中度过。 阿雁偶尔会在睡梦中突兀地醒来,但他的两眼看不清,连距他咫尺处的烬冶都看不见。 他无知无觉地成了一个瞎子。 他的胃口也变得很小很小,除了药汤,便只能吃一些清淡的米粥。 他还记得那一日,自己就在他面前,无声地看着阿雁一勺一勺地咽着米,鼻腔里溢出的血液滴在碗中,被他浑然不觉地吃下肚。 烬冶屏住唿吸,不敢再看,仓皇逃离。 站在院中那棵木棉树下,他才终于敢大口唿吸,深深唿吸几下,声音带了哽咽。 手掌撑着树干,指甲抠着粗糙的树皮,尖锐的稜角刺进指尖,磨出了血。 他低垂着脖颈,又哭又笑,面目想必很是扭曲狰狞。可不管他怎么用痛麻痹自己,还是忍不住喉咙里快要溢出的呜咽,止不住胸腔里那颗快要撕裂的心脏。 太医的药方换了一个又一个,珍贵的药材一批又一批地进了阿雁的肚子,烬冶倾其所有死死吊着他的命,阿雁的身体还是在不可控地崩塌溃散。 谁都说他没救了。 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们让他『节哀』。 烬冶知道自己该接受现实。 但他不想,不愿,更不甘心。 他将嫁衣送去给阿雁。 他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烬冶准备着与阿雁的成亲之日,他的优柔寡断终于惹恼了江如良,江如良和湘疏说不动他,那就让朝臣及天下万民来说。 南宣国人一致对外,尤其是对风霖余孽。 一夜之间阿雁被架上了风口浪尖。 饶是烬冶,也不可能堵住这悠悠众口。 烬冶压力倍增,忙得脚不沾地。 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及时发现异样,从而抱憾终生。 那是一天夜里,他正准备去看看阿雁,他已经许久没去见过他了。可就在这时,湘疏派人来喊他过去,那天是烬冶生辰,她惯例要为他庆贺。 之前的每一年生辰,姐姐都会为他亲自下厨,姐姐是他在世唯一的亲人,这一天不管发生什么,他俩都约定好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吃上一顿饭,后来这就成了习惯。他便去了。 想着陪姐姐吃完饭,再去见阿雁。 吃到半途,江如良来了湘疏住处。他俩因为阿雁的事情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以往江如良也会过来一起,他今日姗姗来迟,烬冶以为他是有事耽搁。 可他没想到,江如良却是带着满身的血腥气,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之物丢在地上,噹啷一声。 是他的佩刀念生。 喜欢上阿雁之后,担心吓到他,他已鲜少再佩刀,念生一直挂在他的书房中。 而此刻,江如良一声不吭将它取来。 念生锋利的刀刃上沾满了鲜血,那颗紫石挂穗也落在地上,裹了一层红色的血浆。 烬冶脸上血色倏然褪尽。 几乎是瞬间,他明白过来,脑海中划过一个很可怕的设想。 他猝然扭头去看湘疏,湘疏垂着眸子,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 烬冶跌跌撞撞沖了出去,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视线摇摇晃晃,眼前发黑,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般跑到阿雁住处,刚到门外,便听到了朱雨的哭声,透过一层薄薄的门板传出,飘进他的耳朵里。 第79页 他停了脚步,连眼睛都不敢眨,鼓足了勇气才踏进屋内,率先看到的,是一片刺眼的红。 地上,屏风,黄铜镜,都是血。 阿雁的身体躺在地上,身上穿着那件红色的嫁衣。 而他的头颅,滚落在一旁,头髮被血煳着罩在脸上,依稀能看到他的双眼紧闭,表情安详。 朱雨扑倒在阿雁的身体旁边嚎啕大哭。 连烬冶进来了都不知道。 烬冶因为跑了一路而急促跳着的心脏突然平息下来。 慢到几乎停止了跳动。 「出去。」 朱雨伤心欲绝,不发一言,抹了把泪就离开了。 烬冶缓缓走到头颅旁边,将阿雁的脑袋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拨去头颅脸上的碎发,用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鲜血。 他睡着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一夜,没有人再进过那间屋。 他们默契地让烬冶和阿雁告别。 他们深信,等太阳升起,他又会变成往日里那位沉稳的南宣帝王。 可太阳升起了,烬冶却始终没有踏出那间屋子。 没有人敢进去叫他。 小太监磕磕巴巴地来求江如良,闪烁其词,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吓白了脸。 江如良赶过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烬冶坐在屋中,怀里紧紧抱着阿雁凉透的尸身,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阿雁的血染红,远远看去,就像是穿了一身红衣。 而他原本的一头乌髮,已变成大片大片的银白,仅有几缕黑髮不明显地掺杂其中。 烬冶竟一夜白了头。 躺在他怀里的阿雁依旧穿着那身红嫁衣,被一刀砍断的脑袋居然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江如良一怔,凝神一看,才发现阿雁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针线,——烬冶把他的头颅缝了上去。 江如良的到来没有分走烬冶的半个眼神。 他头也没抬,手中拿着一把红木梳静静地为阿雁梳着头髮。 烬冶平静到了一种让江如良都发憷的地步。 他以为烬冶会疯,会闹,会吵,他已经做好了被烬冶责怪,并和他大打出手的准备。 可他没想到会看到这样木讷的烬冶。 好似在一夜之间,被抽去了灵魂。 「你在干什么。」 他不回江如良的话,也不理睬他,依旧执着地为已死去的人梳着头。 江如良大步来抓烬冶:「我他娘的问你……」刚触碰到烬冶的肩膀,被突然暴起的烬冶一拳揍飞出去。 他后背重重砸在桌上,脆弱的桌子四分五裂,烬冶沖了上来,无声和他扭打在一起。 江如良也发了狠,还手毫不留情,烬冶好似不知痛,始终一声不吭。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烬冶,一把推开他,后退几步站定。 他从怀中掏出匕首扔给烬冶:「人是我杀的,你要气不过,也一刀剁了我,一命抵一命。」 烬冶没有去接匕首,匕首咚一声落在他脚边。是啊。 谁都猜透了他,算准了他。 他们都知道,即便江如良杀了阿雁,他也不可能反过来去杀江如良。 他是功臣,是随着烬冶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一个风霖余孽而与这样的忠臣刀剑相向,烬冶只会落个昏庸无道的罪名。 「那个叫朱雨的小太监昨晚已经悬樑自尽。」 「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对外宣布阿雁病死就是。你继续做你的君王,一切都没有变。」 江如良道:「烬冶,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南宣,为了家国,为了復仇,为了责任。 却从来不是为了烬冶。 「为了我好。」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泄愤?」 烬冶喃喃反问:「你为什么用念生,你对他说了什么?」 江如良不答,烬冶也猜得到。 他说:「他以为,是我下的命令。」 「他以为,是我要杀他。」 「他到死……都在恨我。」 「是!」江如良指着他,恨铁不成钢,「我就是见不得你这副为了他要死要活的鬼样子!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你哪还有个君王的样子!」 「我扶持的是当初那个满腔鸿鹄之志意气风发的烬冶,而不是现在这个优柔寡断满肚无聊情爱的傢伙!他毁了你,他是你路上的绊脚石,我除去一块石头难道你还要和我闹翻天不成!」 话不投机,说再多都是枉然。 「你走吧。」 「你——!」江如良还要说什么,烬冶疲惫地闭上眼,「你的妻子身亡时,你是什么感受?」 一句话,问倒了江如良。 烬冶转过身,抱起地上的阿雁,为他轻轻拂去脸颊旁的髮丝。 「你只知,他是关缪之子。关缪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他一死,那般无处发泄的通天仇恨便都加诸在阿雁一人身上……是,我也曾想过斩草除根,可……我认识了他,了解了他,他比我见过的每个人都要善良。」 覆在阿雁脸颊上的手指在颤,烬冶的声音也在颤:「这样的一个人,因为父亲犯下的罪孽而连带着要他偿命,这公平吗?这一切究竟与他何干?你明知他活不久了,却仍然要用这种方式先行一步夺走他的性命,你甚至让他死都死得不安心,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你敢说全是为我,为了南宣?」 第80页 江如良冷声道:「你被他迷惑,你不清醒。」 「是我不清醒吗?」烬冶问,「执拗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江如良还是那句话:「我杀仇人,我没有错。」 烬冶低着头,披散下来的白髮遮着脸,瞧不清他的神色。 只是一滴滴晶亮的水液在髮丝中一闪而过,滴落在阿雁冰冷的脸颊上。 「他于你们而言,是仇敌,是威胁,是绊脚石。于我……」 烬冶道:「只是阿雁。」 「执迷不悟。」 江如良留下这句话便愤然离去,没有再来找过他。 湘疏派人来叫过他几次,他也不见。 他就这么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有人敢进来收拾,阳光的温度一蒸腾,浓郁的血腥气瀰漫在小小的屋子里,掩埋掉其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独特香味。 那是阿雁残留的痕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再也闻不到了。 阿雁的尸身就这么被他抱在怀里。 他生前因病瘦了许多,落在怀里一点重量也没有,轻飘飘地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他枯黄的头髮没有一点光泽,冰冷,干燥,红木梳打理着那一根根髮丝,从髮根缓慢地梳到发尾。 烬冶想起自己先前专门从书上学来的贺词,轻轻地念: 「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一梳梳到尾。 二梳举案齐眉。 三梳比翼共双飞。 四梳白首永相随。 ◇ 第37章 陪葬品 阿雁的尸身开始腐烂。 烬冶依旧紧紧抱着他,痴痴模样让众人都深感不安。他们说烬冶快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直到久未下榻的湘疏撑着病体被搀扶着来到这里。 那是阿雁死后,她第一次见到烬冶。 看着自己弟弟的满头白髮,湘疏泪如雨下。 她很少哭,就连当年国破家亡之时,她也没允许自己流眼泪。 她深知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她憋着一口气去做她该做的事,熬了快十年,当烬冶真正坐上王位,完成了他们的復仇,她才终于敢如释重负地偷偷痛快哭一场。 她以为自己不会有再流泪的机会。 可如今烬冶这般憔悴模样却让她鼻酸眼热,痛彻心扉。 阿雁是个突然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意外,他的死也是必然。 江如良和她都以为即便那个小乞丐死了,烬冶也只不过是一时半刻放不下,等日子久了,他就会忘记的。 他们没有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烬冶是她骄傲的弟弟,是南宣的救世主。 她深信,只要有他在,可保南宣百年无忧。 就是这样一个她从小看在眼里,温文沉稳芝兰玉树的弟弟,却为了一个小乞丐,甚至这人还是他们的仇敌之子,偏偏就是为了这个人的死,而一蹶不振。 「烬冶。」 湘疏想要劝他,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 屋子里已经有了不好闻的味道,烬冶不能永远把这具尸体抱在怀里,留在身边。 他真的会疯掉的。 湘疏无声嘆了口气,道:「让他入土为安吧。」 烬冶没有看她,凝视着阿雁的脸,半晌,轻声哝哝道:「他如何安。」 湘疏五指紧握指甲掐进掌心:「烬冶,难道为了一个人,你就要舍千万人于不顾?缓急轻重你也分不清了吗。」 烬冶摇摇头,湘疏不知道他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烬冶慢慢从地上起身,横抱着阿雁的尸身出了屋。阿雁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已成死人的冷白,那些黏在他身上的血迹都被烬冶擦得干干净净。他红色的嫁衣拖尾从烬冶手肘处垂坠下来,被风一吹,翅膀一般地晃着,布料上头被血染红的金线在阳光下烁烁生着稀碎的光。 烬冶来到院子里,将人轻轻放在地上,随后捲起袖子,徒手在那棵枯萎的木棉树下挖了起来。 不要任何人帮忙,他独自做着这桩枯燥漫长的活计。指甲挖出了血,他也毫不在意。一个时辰后,他在树底下挖了一个很深的深坑。 将阿雁小心翼翼放进去,他蹲在他旁边,细细地摸着他的脸。湘疏见他在阿雁耳边说了什么,似在做最后的道别。烬冶割下了自己一缕白髮,再割断一缕阿雁的,一白一黑两缕头髮缠在一起,他将这两缕头髮仔细地放在阿雁交叠的掌心。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情绪都很平静。 他拍了拍阿雁的手掌,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轻轻的亲吻,随后,烬冶捧起土,一点点地将阿雁掩埋。 小小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墓。 墓前立着一道无字碑。 这个院子就此被烬冶封了起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让进。 阿雁没有棺材。 这所院子就是他的棺材。而烬冶————是他的陪葬品。- 烬冶恢復了正常。 看似恢復了正常。 他依旧当着他的南宣帝王,肩负着他与生俱来的责任,白日里瞧不出异样,入夜,他则会独自去往那间被封闭的小院子,一个人在那座墓前枯坐到天亮。 有宫人曾壮着胆子偷偷自门缝中瞄上一眼,烬冶会对着坟墓自言自语,没有人回应也不要紧。他的模样看起来,好似只是想和泥土里的那具白骨说说话。 第81页 那棵木棉树没有再开过花。 烬冶也再没有笑过一次。 没有特意而为,他和江如良的关系仍不可避免地日渐疏远,就连湘疏……烬冶依旧会细緻周到地照顾着她的病体,可姐弟俩之间却不再有说不尽的话。 烬冶还是原来的烬冶吗。 湘疏看在眼里,想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明白烬冶身上的那丝异样究竟缘何而来。 ——他被困住了。 他的身体被拴在金制的冰冷龙椅上,可他的心不知飞去了哪里,已不在这座宫城内。因着一个责任,他留在原地,用他仅剩的寿元来竭力完成他应尽的使命。 「你恨我吗?」 湘疏这样问过他。 烬冶当时坠在一片迷雾中,答不上来。……他不知道。 他一日一日地过着没有尽头的日子,姐姐问他恨不恨,怨不怨。 怎么回答呢?他的答案于他们而言重要吗? 他们有他们的执念,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再去做多余的争论。只是偶尔……他很想阿雁。 很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看一看他的脸。 思念到极致,甚至想挖开坟墓再抱一抱他,怕扰他清净,只能生生忍下。 不知过了多久,坟墓上长出草芽,开出一朵莹白的小花,引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怕生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指间上,久久不动。他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它颤颤地抖,像极了那人的模样。 烬冶屏住唿吸,颤声问道:「是你吗。」 蝴蝶没有应答,振翅而去。 他颓然躺倒在墓前,五指抓过一捧土紧紧握在掌心。 视线被湛蓝的天空充斥,他努力寻找着那只蝴蝶的踪影,可它早已远去,自己终是一无所获。 年月如水般流逝,某一日,他收到了江如良的书信。 信中寥寥几句。 烬冶如今已可独当一面,他便可功成身退。 他回了他的故土,并准备在那里度过余生,守护他的家人。他离开了。 江如良走后的第二年,姐姐诞下一子,不久后便离世了。 他的身边再无亲近之人。 姐姐临终前,烬冶就守在床边。 她抬着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哭着说了声对不起。 她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感知到他的痛苦根源,她想最后再为他做些什么。江如良走了,她再一走,烬冶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她不放心烬冶,希望自己拼尽全力留下的这个孩子,能够和她的弟弟相依陪伴。 「烬冶,以后……」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就去……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湘疏死了。 他唯一的亲人也舍他而去了。 烬冶抚养着他的小外甥,将自己的全部教授于他。 小外甥在他的教导下一天一天长大,他总是对小外甥说:「你要快快长大。」 那时小外甥才刚到他腰,闻言问道:「你总让我长大,我要长多大呢。」 「长到……能让我放心把一切交给你。」 「我不明白。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吗?」 烬冶摇摇头:「我要去找一个人。那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花很长的时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是谁呀?」 烬冶指了指天空。 小外甥眨着眼一脸疑惑:「什么东西呀?太阳?云?鸟?」 烬冶垂下眼,揉了揉他的头髮,道:「是阿雁。」 后来,小外甥褪去青涩,成为了真正的大人。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烬冶难得高兴,当晚喝了不少,一杯杯烈酒下肚,旁人醉得东倒西歪,他却很清醒,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多年已过,他的眉眼已生出岁月的痕迹,他最后一次去了那间小院子,为那座无字碑题了字。 小外甥来找他,烬冶与他告别。 小外甥虽不舍,但他自小被烬冶抚养长大,知道他一直在嚮往某件事,所以尊重烬冶的选择。 他自幼就看到烬冶经常坐在这座墓前,他不知道里面埋的人是谁,宫里的人都说这个院子,这座坟墓是禁忌,千万不能在烬冶面前提起。他当然好奇。 小外甥无意瞧了一眼墓碑,却发现以往空荡的墓碑上留有墨色未干的字迹,是新写上去的。看清那写的是什么之后,瞳孔微微紧缩。 阿雁,烬冶合墓。 小外甥送烬冶出了宫门,远远望着烬冶骑马而去的背影,目露哀痛。 他知道,烬冶不会再回来了。 烬冶离开了宫城,去了浮水镇。 浮水镇已经大变样,比他之前来的那一次热闹,街道也繁华了许多。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那间茅草屋。 茅草屋已经坍塌,满地狼藉,一座长满枯草的坟墓隐于其中。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煳,挤作一团。 朦朦胧胧两个影子出现在墓前,一大一小两个蹲在地上,小的那个在一旁叽叽喳喳,大的那个提笔在木板上写字。哪有人像他一样会往墓碑上写那么多字,到后来越写越挤,字全团在一角。 「我没上过书塾,不认字……」 「你帮我写吗!」 「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 烬冶转身离开,往远处那片雪山群走去。 第82页 「嗳,嗳!你往那雪山里面走干什么,会冻死的!」有好心的过路人看他往雪山里走,以为他迷了路,着急忙慌喊住他。 「我去找个东西。」 「什么东西啊?那里头除了雪就是雪。」 「崑崙山。」烬冶道,「我去找仙人。」 那人被烬冶的话噎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唬白痴的东西你也信啊……」 「信,」烬冶揪着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信的。」 白痴也好,傻子也罢。他不在乎。他只知道,如果失去这最后一丝信念,他便无法在这世上撑下去了。 ◇ 第38章 天阶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带走了那颗紫石挂穗。 进山之后,他沿着之前和阿雁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在他们二人留下足迹的山洞里停驻,想念。 他没有做任何标记,眼望前方一步一步往深山里走。 这次他没打算回头。 在他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埋葬在这里。 他没日没夜,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走着,累了就睡,醒了就继续赶路,他每天只重复着做这两件事,起初他还能在山里遇到一些冬眠的动物,可以打来充飢,但很快随着他的深入,雪中依稀可见的道路也渐渐消失,积雪没了膝,深山里除了唿啸的风雪,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满目都是刺眼的白。 双腿长时间没在雪里,冻得僵硬,毫无知觉,手上也生出青青紫紫的冻疮。他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地走着。 食物已经吃完,他就往嘴里塞着雪,靠着雪水来勉强支撑着身体机能,但他毕竟是人,没有食物进肚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天,这么过了一阵子,他的身体便自行垮塌,无法再站立行走了。 他倚靠在一棵树下,天空飘下的雪花落在他发上、衣衫上,铺了薄薄一层结晶。 口中唿出的热气化为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他探手进衣衫内,贴身的里衣中,他小心存放着的石头被他的体温焐热,很有存在感地硌在他心口处。他紧紧攥住那颗石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爱惜地摸了一摸就收回了手,生怕碰坏了,他仔细将衣襟合拢,隔着衣物,将手掌放在了石头上。 他以为自己就到此为止了。 可就在此时,一抹飘摇的绿色忽地出现在他的余光中。 那是一片生长在岩石缝中的绿草。 即便是在这般万物不生的严寒环境下,也依旧生机蓬勃,苍翠欲滴。他认得。 是让阿雁受尽折磨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轻轻一嗤。 罪魁祸首。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一株草。毕竟…… 烬冶喃喃着:「我也是加害他的帮凶啊……」 他走过去,摘下几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囫囵吞进了肚中。 「这是这一带独有的野菜,只生长在雪山里,可好吃了。冷的时候就该喝一口热乎乎的暖汤!」 犹记得当初阿雁是这么夸赞它的味道。 烬冶只觉得下肚之物苦涩难咽。 也许只有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小乞丐,才会说这种东西美味吧。 喉头翻涌,他压下四肢百骸流淌着的刺痛,这痛他早经歷过无数次,每次想到阿雁时都会冒出来。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去念。 他不想忘记这个滋味。 他不想成为一个连痛都做不到的游魂。 他还有事要做。 短暂休息片刻,恢復了些力气,烬冶继续起身往前走。 狸斑成了他唯一的食物,比只吃雪水时要好多了,至少这能让他有力气走路。再者说,一样东西,吃习惯了也不觉得难吃了。 有没有毒于现在的他而言已不重要。 苦涩的草汁瀰漫在齿间时,他好似终于能够离阿雁近了一点。 这是阿雁幼年经歷过的每一天。 昼夜轮转,他已忘记时间流逝,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他正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某一天,他在行进途中忽然眼前天旋地转,双腿失力倒在雪中,意识昏沉间,听到远处飘来一阵唿救声。 挣扎着睁开眼睛,确认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求救时,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蹒跚着往声源处走去。 那是一个四五米深的雪坑,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稚童蜷缩在里面,正在朝外大喊救命。 看到洞边上出现的人影,孩童立即喊:「救救我!」 烬冶脱下外衫撕扯成条结成长绳抛下,孩童抓住衣绳,烬冶已经没什么力气,咬着牙花了许久才将孩童扯了上来。 孩童一出来便趴倒在地大口喘气:「吓死我了,幸好遇见了你!谢谢恩人!」 烬冶浑身乏力,坐在地上也没急着起,问:「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在这深山里?」 孩童边哭边说:「实不相瞒,我随我阿爹一同进山寻一味草药,可途中遇到暴风雪,我和他走散了,又不慎摔进雪坑被困,要不是你,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恩公恩公!你能带我出去吗!」孩童抓着他的胳膊,哭着恳求。 烬冶望了眼身后漫漫雪原,他早已不知天南地北,有心无力,闻言道:「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孩童道:「我有方法,我阿爹说,只要跟着火焰摇曳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出路的!」他从袖子里掏出半截蜡烛,道,「喏!这是我阿爹给我的,你跟我一起走吧!」 第83页 孩童泪眼汪汪,他一个孩子,靠着这半截蜡烛,孤身一人根本走不出这片雪山群。 孩童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的依靠,如果放他不管,不被风雪冻死,也可能会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兽吃掉。 虽不知孩童的法子是否有用,但既然已经遇到,烬冶做不到见死不救。 「恩公,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烬冶拿过孩童手中的蜡烛,轻声道:「如果这个方法有用,好,我将你送出去就是,你去和你阿爹团聚吧。」 孩童喜极而泣,连连道谢:「谢谢!等出去了,我和我阿爹一定会好好感谢您的!」 点燃半截蜡烛,他牵着孩童的手,顺着火焰摇动的方向走去。 孩童脱了险,身边又有了可靠的大人,就一点都不害怕了,孩子本性起来,话也多了,一路止不住地絮叨。 他问:「恩公,你为什么在这山里呀?」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他自顾自地提问,烬冶没有回过一个字。 他对他的问话没有丝毫反应,表情未变,眼神死水一般,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带着孩童走了十来天,蜡烛早就烧光了,烬冶便捡来枯枝扎火把代替。 孩童身上还带着不少干粮,他年纪小,胃口小,那些干粮省着点吃,足够他走出山了。孩童心善,还想着要分一点给烬冶吃,烬冶不要,依旧吃他的野草。 「这草有毒!不能吃,吃了会死的!」 孩童来阻止,烬冶轻轻推开他,道:「都吃了这么久了,不差这几天。」 「……」孩童啃着干巴巴的饼子,「恩公,……你是想寻死吗?」 烬冶拨动着面前的火堆,橘黄的火光照在他瘦削的脸庞上。 他沉默着不答。 「恩公?」孩童又喊了他一般,执着于要听到他的答案。 烬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想寻死,我只是……」 顿了顿,他说:「很想……再见一个人。」 「那个人很重要吗?」 许久没有和人说话,一旦开了话头,就不怎么止得住了。即使对方只是个懵懂的孩子。烬冶点点头。 孩童又问:「那你来这里,那个人知道吗?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啊?如果是你很重要的人,他又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这雪山里呢?」 烬冶静了两秒,道:「他已经死了。」 「啊?」孩童惊讶地张大嘴,反应过来后一脸不敢置信,「你……原来你是想见死人呀?!死人怎么见啊,你见不到的。」 「你莫不是也听信了那崑崙山的传闻,相信这里有仙人吧?别傻了,那都是骗人的!」 烬冶不置可否,没有再回答。 又过了几日,烬冶领着孩童,行到某处时,远远看到了村庄里升起的裊裊炊烟。 靠着孩童的这个方法,他们竟然真的走出了雪山。 「阿爹!」 村门口有个模煳不清的人影站在那里,孩童见了,立即挥着手臂兴沖沖地往那儿跑。 跑了几米远,发现烬冶没跟上,他又停下来,沖他招手:「恩公!一起走呀!我们出来了!」 烬冶站在原地,道:「去找你阿爹吧。以后要跟紧他,别再跑丢了。」 说完,他转身又往山里去。 看他还要往深山里走,孩童急了,大喊:「你还回去干什么呀!你会死在里面的!外面有那么广阔的天地,你只要走出这个雪山,你会迎来新的人生!何必执着于一个已死之人呢!」 烬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他的步子。 他没有再看孩童一眼,孩子已经找到了他的家人,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 他得回去继续去做他真正该做的事。 已经,耽搁太久了。 他坚定的脚步即是他的决心与答案。 「烬冶。」 烬冶脚步一滞。 他倏地回头,眼前哪里有什么村庄,遥远处的人影和炊烟也如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是在那片没有尽头的无尽雪原里。 一切好似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他面前那个七八岁的凡人小孩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洁白道袍的小道童。 道童眉点硃砂,发中一根桃木簪,负手而立。 一只白鹤傲然立于他身旁。 「你……」 「我知你心中所愿。」道童抬手,宽大的袖袍一挥,一道白玉天阶破雪而出连根拔起,自他面前一路往上延伸进望不到头的云堆里。 道童双手合掌,目视烬冶,声如清泉透亮: 「攀上这座天阶,你自可得见神佛。」 ◇ 第39章 神灵 寒风吹拂着他的白髮,烬冶怔怔望着眼前的小道童。 当那空幻的故事成为现实,烬冶却第一时间以为是自己濒死前闪现的妄想。 小道童叫出了他从未告知过的名字,半晌见他不动,催道:「傻愣着作甚,当心误了机缘。」 身后的天阶望不到头,烬冶迟疑片刻,抬脚踏上去,刚一碰到,忽觉身体沉重万分,似有千斤重的巨石勐然压在他身上,他承受不住这股重力,膝盖一弯,重重磕在玉石阶上。 小道童骑在白鹤上,衣袍翻飞,猎猎作响。 「你愿帮我,我亦助你。只你凡骨凡胎,上得去还是上不去,还得看你自己造化。」 第84页 话毕,白鹤振翅,驮着小道童消失在云端。 烬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根本站不起来,他在一秒的惊愕后,便毅然决然膝行往上攀登。 台阶不知多少,得到何年何月,可成功即在眼前,他又岂可半途而废。 哪怕是要为此花上十年,百年的时间,他都甘之如饴,只要,只要能让他再见到那人一面…… 膝盖刀割般刺痛,磨破的皮肉黏在衣服上,血渗出衣衫,在玉石阶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 时间久了,伤口麻木,便不再感觉到痛。 他没有回头看,只眼望着丝毫不见尽头的长阶。 万籁俱寂,偶有飞鸟在眼前掠过,自由地在天际翱翔,他艷羡地看上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向上行进。 膝盖往下衣衫被血染透,压在身上的力量一刻比一刻沉重,到最后他不得不双手撑地,跪伏着,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漫长的时间成了剪不断的枷锁,他摇晃的视线中,一点又一点的红色乍然盛放。 滴答滴答,开在他眼前的砖石上。 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他的口鼻渗出了血。 烬冶弯起嘴角,随意用袖子擦去脸上血污。他得再快些。没有时间了。 四足撑地,那从未弯过的嵴樑,从未拜过任何人的脑袋重重磕在台阶上。上一阶,弯下腰,头点地,他一步一叩首,竭力虔心,只为求神灵大发慈悲。 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樑划过脸颊,沾在他的白髮之上。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触摸着衣服里的那颗石头,那人的一颦一笑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想着那人的模样,他就能坚持下去了。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仍旧没有看到顶峰。 他已不知重复这个动作多少遍,手足上无法癒合的伤口一刻不停地淌着温热的血,一点点将他的寿元抽离。 浑浑噩噩意识将要消散之际,他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响。 那只白鹤出现在他身边,小道童眼中满是哀悯,道:「你若是有退缩之意,只说一声,我即刻便可送你安然返程。」 烬冶看他一眼,又望了望面前的长阶,摇摇头。 他一言不发,继续磕着头,往上爬。 「一位人间帝王,竟为了一己私慾卑躬屈膝。」 不知名的声音窜入他脑海,嗡嗡作响。转眼间,他膝下一空,玉阶消失不见,他坠在云端。 眼前白雾茫茫,脚下云海翻涌,周遭云雾中影影绰绰似有数道庞大人影浮现,他却如沧海一鳞,无以得见天机。 小道童驾着白鹤陪在烬冶身边,双手合十沖云雾中某个方向垂眼静立。 那个声音復又响起:「你有何所求。」 烬冶浑身上下满是血污,喉咙里似含了刀片一样疼痛难言,闻言顷刻便忘记身体上的种种折磨,隐隐激动道: 「我有一个所念之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那声音道:「已死之人堕入轮迴,如何得见。」 小道童微微侧眸,有些同情地看了眼烬冶,无声嘆了口气。 烬冶沉吟片刻,唿吸颤颤:「那请……请让我来世,再与他相逢。」 这话一出,云雾里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烬冶提着心等待,许久许久之后,烬冶心口那颗石头自行从他衣衫里飘出,浮在空中。 烬冶想要去抓,那颗石头倏地落进了地下万里雪原之中,不见踪影。 「你若寻得此物,一切便如你所愿。」 听到这话之后,烬冶原本还在为石头被丢而伤心愤怒,下一秒便喜不自胜,应道:「好!」 他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熟悉的雪山之中。 他有了期盼,连满身的血都顾不得,急急在山中找了起来。 绵延万里的雪山群,找一颗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 云端上的小道童失落地摸着身边白鹤的脑袋,低声道:「师尊若不想帮,打发了他就是,何必故意刁难。」 「我见他在山中行走数年,存心变化试探,他乃淑人君子,又真心诚意,您何不成全了他?」 云中传来轻轻浅笑。 「天地万物,各有伦常,知命而行。他乃人间君主,却为一已死之人深陷执念,逆天而行。」 「世事浮沉,若今日开先河,此后起灭不停,心志不坚者自缚自困,一朝天下大乱,你我便是千古罪人。」 云海翻涌,一颗石头忽地冲破云层,带起一道白色的雾气涟漪。 它飘在空中,在日照下散发着淡淡的浅紫光晕。 「此物由你看管,待他放弃之时,便交还于他,送他离去吧。」 紫石自下界飞来,转眼又飞到道童手心。 道童盯着掌心里漂浮着的石头,轻轻一吹,石头慢悠悠地转。 他嘟哝道:「是,师尊。」 道童收下了石头,俯视起云下那片白茫茫的山峰,他知道山里此刻正有一个人在艰难地找寻着这块东西。 只可惜,他註定无功而返。- 烬冶一日又一日埋头找着,废寝忘食。 他的双腿因为跪行天阶,一路受了重压,膝间骨骼碎裂,行走困难,已成了个残废。他若无其事地捡起一根枯枝棍当做拐杖,似乎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腿放在心上。 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步伐。 第85页 他在林间穿梭,低头观地。 遇到颜色像的都捡起来瞧一瞧。捡起一块,不是,又捡起一块,仍不是。 从兴奋,到失落,情绪大开大合,却从未想过退缩。 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他了,他便欢喜到不能自抑。 除此之外,他的耳边经常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说的话不太好听。 「你找不到的。」 「回去吧。」 「放弃吧。」 「别执着了。」 「你该走了。」 这个声音催着他走,催着他放弃。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说话的那人是谁。 是谁也不重要。他不在意。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某一天,他在雪里挖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具人骨。 大概是某个在山里遇难的过路人。 无人收尸,倒在山里被雪掩埋,化为了枯骨。 枯骨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腐蚀到看不清原样,辨认不出他的身份。 烬冶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给这人收尸,只能将那些被他扒开的雪又推回到这具白骨身上,勉强盖住了它之后,他本想就此离去,视线一转,却在看到枯骨的膝盖时,顿住了脚步。 ——那两块膝盖处的骨头关节微微扭曲变形,是个腿脚不好的。 冷风穿过山林,颳起唿唿的声响,如人悲恸哭嚎。 「我都说了,你找不到的。」 他听了许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次他终于回了头。 原来是那位引路的道童。 依旧是那样悲悯的眼神。 只是他不再是孩童,他长高了,是成人相貌了。 「你想起来了吗?」 「烬冶,已经八百年了。」 道童道:「你早就死了。」 八百年,几个轮迴都够了。 也足够让一位小童子长大。而他…… 在他当初登上天阶,寻找石头的第一天,他就身心力竭,倒在了雪原里。 这一倒下,他就没能再爬起来。 他的尸体被风雪掩埋,成了无名枯骨,成了孤魂野鬼。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因为一个执念,为了找一颗根本就不存在的石头,他的魂魄在雪山游荡了八百年。 如今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烬冶方才如梦初醒。 「已经……这么久了吗……」 道童张开手掌,他的掌心里握着烬冶找寻了八百年的石头。 从一开始,他就註定无果而终。 八百年,足够看清一个人了。 石头重新回到了烬冶手中。 他再次回到了云端,听到了当初那个和他定下约定的声音。 童子求情,仙人恻隐。 「我可应允你所求之愿,许你二人来世相逢。但……」 「他会先你一步想起今生一切,你可想好了?也许你们来生也註定有缘无分。」 凡事终有代价。 烬冶笑了起来,他道:「憎恶也好,鄙弃也罢。」 只要能再见到他…… 「烬冶心甘情愿。」 ◇ 第40章 贪心 -天际划过一道巨大闪电,通透的白光涌进屋内,照亮了卧室。 闪电的光芒映出屋中静静伫立的那个人。 商尽也浑身血液好似都被抽尽,脸上惨白如纸。他僵立在原地,灌了铅的手脚无法挪动半分。 窗外的雨水仿佛夹杂着冰雹,一颗颗地打在玻璃上,几欲砸进屋内,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下一秒,上天按下了音量键,默片有了声音,迟迟而来的闪电声被放大到极致。 轰隆一声,震得窗玻璃嗡嗡地响。 这一声雷惊醒了床上的人。 穆雁生被动静吵醒,迷迷煳煳睁开眼,余光扫到床尾站着的人影,登时吓得发出一声处在破音边缘的低唿,他倏地一下从床上弹起,去按床头灯的开关。 啪嗒,冷白灯光亮起,屋中情景一览无遗。 商尽也穿着一身浴袍一声不吭站在床尾的位置,不知怎么脸色极为难看。 「你干什么……」穆雁生后背紧贴在床头,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好在商尽也手上没东西,穆雁生心想,他这大半夜地默不吭声摸进房里来,要是手上还拿把刀,那说不准就是第二次案发现场了。 穆雁生屏住唿吸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做好了夺门而逃的准备。 谁知商尽也只是静静看他一眼,随后便转身出了卧室,还给他轻轻带上门。 「……」 穆雁生揪着身上的被子,缓了半天,意识到他不会再进来后才松了口气。 他背上吓出一层冷汗,裹紧了被子,嘴里嘟囔道:「莫名其妙……」 门外,商尽也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还维持着关门的动作,僵着不动。半晌,他低垂下脑袋,额头抵在门板上,眉头紧蹙,闭上眼睛。原来……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穆雁生之前种种行为,他当时不懂,此时都真相大白。 为什么答应结婚却半途反悔,为什么逃婚,为什么一心执着于想要离开他,为什么总是把那些死不死的话挂在嘴边。他都明白了。是啊。 他的排斥理所当然。 第86页 这一世,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能够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有许多疼爱他的人,他已经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自己的前半生,可一朝恢復记忆,惊然发现自己这一生居然还要和上辈子取他性命的人纠缠不清。 在穆雁生眼里,自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他是杀害他的兇手。 他痛苦,愤怒,想要逃离……也天经地义。 这就是代价吗。 人总是那么贪心。 好不容易求来了一世,说着宁愿被他厌恶也要与他相逢的大话。 可真的面对了他的厌恶,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承受。尝过他的好,又怎么甘心被他冷眼相待。 想要他再和自己亲近,再像之前一样爱着自己。可是……怎么可能呢。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代价这种东西,果然最是招惹不得。 他已经先他一步想起了一切。 他痛苦了这么久,自己一无所知,甚至用婚姻来绑着他,强迫他,威胁他。 他只怕是更恨自己了。 穆雁生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字在他脑中迴响,他竟然说宁愿死也要离开他……他那么决然,铁了心不回头。能放掉他吗?要如他愿吗? 商尽也咬着牙,蹲下身,紧紧抓着门把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爆出了条条青筋。……不要。 他不想他离开。 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说过,会一直……一直陪着他的。 哪怕是被他讨厌,哪怕是被他永远用充满恨意惧怕的眼神望着,哪怕他对自己冷嘲热讽敬而远之,他都甘愿承受。 只要……只要他能留在自己身边。 只要让自己待在能够看得到他的地方。 不管是阿雁,亦或是穆雁生。他都……永不放手。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穆雁生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房门。 大半夜被商尽也吓了一遭,还能继续睡着就有鬼了。 没睡好头昏脑涨,他趿拉着拖鞋想去搞杯咖啡提提神,谁知房门一开,他脚步顿住。 商尽也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地上落着几个空烟盒,菸灰缸里的菸蒂像座小山一样堆着。 穆雁生嗓子发痒,咽了咽口水。 他这是发什么神经,该不会是一夜没睡吧,这一晚上是抽了几包…… 是生怕自己活得久啊。 听到开门声,商尽也扭过了头,看向他。 二人相顾无言。 昨天夜里穆雁生没看真切,现在仔细一打量,感觉出商尽也好似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 「早。」 商尽也声音沙哑,果然是抽了一晚上的烟。 熏不哑他才怪。 穆雁生条件反射就想提醒他一句少抽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管这个闲事干嘛。反正早晚都要离婚的,到时候他俩就再也没关系了。 忍住唠叨,他走进小厨房,好在里面设施齐全,咖啡机豆子都有,他三两下搞出一杯,咕咚咕咚喝下肚。 再出来时,早餐已经送了过来,热腾腾地摆在餐桌上。 穆雁生没有和商尽也说话,自顾自地坐过去吃饭。 商尽也坐到他对面,道:「待会儿我们出去逛逛。」穆雁生噎住。 差点忘了他这次是被诓着出门的。 「不想去。」外头雨下这么大,他是看不到吗。 出去,出去就变落汤鸡。 商尽也道:「不会淋到雨,在室内。」 「……」 穆雁生被押上车,商尽也把他带到了一家店。 那是一家隐于高楼大厦中,从外面看略有些古朴不太起眼的珠宝店,店主是一位义大利人,长得人高马大,和商尽也谈笑间很是熟稔,大概又是他的某位熟人。 商尽也介绍:「colin是珠宝设计师,我和他在国外念书时相识,他手艺不错……」 colin用一嘴带着口音的中文打断他:「啧啧,岂知是不错,知道我现在一单多少钱麻?我的单子都排到两年后了,要不是看在你和我认识的份上,不榨你个半身血哪轮得到你。」 他们两个说着话,colin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商尽也,商尽也打开看了眼,弯了弯嘴角。大概他对盒子里的那样东西很满意。 穆雁生离得远,看不到盒子里是什么。 他无所事事,没兴趣参与他俩的对话,便观察起店内摆设。 店内陈设很有上世纪復古风格,摆着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手工制品,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显得很有感。 穆雁生看得入了神,就在他弯着腰细细打量一座雀笼钟时,colin和他搭话:「好看吗,那些都是我亲手做的。」 穆雁生出于礼貌,向他点点头,道:「好看,你很厉害。」 「那是,我还有更好看的,你有兴趣的话我带你去后面看看。」 穆雁生刚想说话,商尽也突然叫住了他:「过来试试。」 他们的对话被打断,colin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笑声。 「哎呦呵。」 穆雁生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得以看到商尽也手上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对对戒。 银色的戒圈,内里镶嵌着一圈蓝宝石,宝石首尾衔接处,雕刻着一只小小的雁鸟。 「我忙活半年呢,喜欢吗我的小可爱?」colin笑着沖他眨眼。 第87页 穆雁生没有去拿,抬头去看商尽也。 商尽也也正看着他,或者说,一直在看着他。 colin继续道:「这只小鸟是当初定设计稿的时候,尽也强烈要求要加上的,成品还不错呢,我当时还不理解,后来听说你名字里也有一只雁,才明白他的用意。哎呀,新婚的人可真是黏黏煳煳。」 话音刚落,穆雁生就冷声道:「我不要。」 colin立即闭嘴。 穆雁生咬紧后槽牙,握紧五指,道:「不要给我这种东西。」 colin自空气中察觉出奇怪的味道,视线来回在商尽也和穆雁生两人身上打转,片刻之后,很有眼力见地缩到里面去,嘴里道:「哎呀我去给你们倒杯水,说这么多话口都渴了……」 作为隔断的珠帘稀里哗啦响了一阵,colin的身影不见了。 商尽也攥着戒指盒,解释:「你不戴婚戒,我以为是样式你不喜欢,所以想着重新给你做一枚。」 「没有必要。」穆雁生道:「我不会戴和你一样的戒指。」 言外之意,无庸赘述。 「可以了吗,我要回去了。」 穆雁生转身就走,手腕被扯住,拉停。 他没有回头,只听到商尽也的声音:「好,你不想戴……就不戴了。」 「至少,把它收下吧。好不好?」 很难想像这种接近于讨好卑微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商尽也将戒盒里那个大的取出来套在手指上,随后将盒子盖上,递给穆雁生。 穆雁生没有丝毫想要接走的意思,商尽也便上前一步,将盒子塞进了穆雁生的外套口袋里。 好在,穆雁生没有直接把东西掏出来当着他的面扔掉。 还给他留了点面子。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和colin道个别。」 穆雁生看着他进了里屋,他和colin的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出来,听不真切。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那个凸起的小盒子,垂下脑袋,力气尽失。 colin悄摸摸地往外面看了眼,瞄到穆雁生的衣角之后就赶忙缩了回来,明明在自己店里,却有种怕被他发现的心虚。 「你没告诉我你俩感情不好啊。」 商尽也道:「……有些矛盾。」 「嗐,小情侣闹矛盾再正常不过了,好好解释好好说不就行了。」 「说不清的。」 「啊?这有啥说不清的,又不是电视剧里那些你杀我我杀你的深仇大恨。」解释。 他当然可以解释,可以敞开来和他说清楚前世的一切。 告诉他一切非他所愿,告诉他并不是自己想要杀他。 他想了一夜,在天光破晓时曾下定决心,想破罐破摔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可当他看到穆雁生的那张脸时,他才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他给他带来的痛苦是真,江如良杀他也是真。 就连最初发现他的身份时,自己也是真的对他动过杀心。 他用虚情假意骗他,诓他,利用他的感情,——这些都是真。他害怕。 害怕自己说出口了,反而无法修復他俩之间的关系,而是会加剧穆雁生离开自己的速度。 穆雁生会以为他在狡辩,在想着法儿的为自己开脱,毕竟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证实他说的一切。他最怕的是。 因为前世自己的痴愿,让今生的他也无法逃脱过去的恩怨。 是他毁了他的平静生活,害他想起了过去,害他这么痛苦。 如果他知道了他如今的痛苦是因为过去的自己,因为他的一个不甘执念而生。 他难道不会更讨厌他吗。 ◇ 第41章 捨得 两人从店里出来便坐车回了酒店,回去的路上二人一言不发,小小的车厢里空气仿若凝滞。 穆雁生本在看窗外,突然瞥见身边一抹亮光闪动,顺着看过去,是商尽也放在膝盖的手。 亮光源头是他无名指上套着的两个戒指。 底下那个是他们的结婚戒指,上面的新的,和他口袋里的戒指是配套的一对。 这两个穆雁生都没有戴。 商尽也唱了一场独角戏,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还乐此不疲撞得头破血流。 一回酒店穆雁生就钻进卧室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他今天穿过的外套随意丢在地上,里面的戒指盒露了出来,穆雁生觑见,扯过枕头丢过去,盖住了,眼不见为净。 他睡了一下午一醒来肚子就饿得咕噜叫,起床去外头,餐桌上果然已经摆上了晚餐,还热乎着。 外面空无一人,商尽也不在。 穆雁生坐下随便吃了点垫了垫肚子,还在想商尽也去哪里了,就听到另一间次卧里传来丁零一声响。很轻。 穆雁生搁下筷子走过去,推开次卧半掩的房门,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 次卧有个露天阳台,此时玻璃门大开,纱帘被风捲起朝两边翻飞,外头的细雨也被吹了进来,地毯被淋得湿漉漉的。 显然这个门已经开了很久了。 要是这样倒也算了,真正让穆雁生震惊的是从刚才就没见人影的商尽也一直就坐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被细雨浇得浑身湿透。 他靠在一张木椅上,背对着自己,手边的小方几上放着一瓶已经快要见底的威士忌,还有几瓶彻底空了的红酒,地下丢满了菸头,而他嘴里还叼着尚未熄灭的半根。 第88页 他没有察觉到穆雁生的到来,一口闷下剩下的半杯酒,冰球撞击杯壁,丁零噹啷。 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穆雁生走过去,拖鞋踩在吸满了水的地毯上,哒哒地溢着水花。 他走到露台边上的时候,外头的雨也好巧不巧下大了。 听到脚步声,商尽也回过头,水珠顺着他的头髮往下滴,他整个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失恋了投河自尽的水鬼。 「你在干什么……」 商尽也见了他,扯起嘴角笑笑:「陪我喝一杯吧。」他伸手去拿一旁的酒瓶,拿到手了感觉重量不对,这才意识到已经空了,于是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屋里走,看样子是想去酒柜重新拿一瓶。 他的脚步虚浮,一副喝多了的样子。 见他离开阳台,穆雁生赶紧把阳台的玻璃门关上,挡住外头铺天盖地要熘进来的风雨。 商尽也踉跄着去了酒窖,穆雁生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新的了,他赶忙过去夺走他手里的酒瓶,蹙起眉头:「你发什么神经。」 昨天抽了一晚上的烟还不够,现在居然还在抽,穆雁生本来还想着随他去不管他,一看今天这情形,这怎么能放任他不管?他今天敢淋着雨喝这么多酒,明天不还得喝疯了闹着从阳台上跳下去。 这要真出个什么好歹,他回头怎么和商叔叔他们交代。 不想搭理他是一回事,任他作践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他俩单独出来,商尽也要有什么闪失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他还不至于对他的生命安全置之不顾。 商尽也浑身都是水,至少得先换身干净衣服。 喝这么多酒,也不能立马就洗澡。 商尽也目光有些发直,他不知道商尽也是醉还是没醉,但他反应显然比平时要迟钝许多。 穆雁生嘆了口气,认命地走进次卧,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睡袍,想着出去给商尽也换上,谁知一转身,发现商尽也竟然默默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他离自己大概两米远。 次卧里没有开灯,穆雁生伸着手把睡袍递给他,道:「自己把水擦干净了,先换上这个。」 商尽也上前几步,伸出手,穆雁生以为他要把睡袍接过去,他却一把越过了睡袍,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明明淋了这么久的雨,手上的温度却烫得快要把他灼伤。 穆雁生条件反射想缩回手,没能成功。 手上的睡袍落在地上。 他语气生硬:「干什么?松手。」 商尽也:「不要。」 穆雁生愣了愣,还不等他放话,下一秒商尽也就抓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拽,他冷不丁地往前跌去,整个人重心不稳倒向了他。 还不等他站稳,就已经被一个湿漉漉的怀抱紧紧包裹住。 他抱的很用力,穆雁生竭力仰着脑袋,下巴被迫搁在他肩膀上,却仍感觉有些唿吸困难。 商尽也轻而易举地把他囚在了怀里。 穆雁生手推着他的胸膛,本是个推拒的姿势,却在耳边那声呢喃突兀响起时倏地泄了力。 「别走……」 他短短两个字,夺走了穆雁生的力气。 商尽也的脸深深埋在他颈窝里,潮湿的雨汽混杂着他的唿吸喷在皮肤上。 穆雁生僵着身体,头皮发麻。 「对不起。」他说。 穆雁生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神情,他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沉默良久,他问:「为什么道歉。」 「我好像……总是在做让你讨厌的事……」 穆雁生顿了顿,承认了:「是。」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商尽也的声音轻微地颤,「你教教我,教教我吧。」 勒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穆雁生被他抱得痛了,手臂绕到他背后揪住他的后领扯了扯。 「痛,你松开我。」 见他充耳不闻丝毫没收力气,穆雁生道:「你再继续这样抱着我,我就真的要讨厌死你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幼稚赌气一般,却实实在在地管了用,被他松开之后,穆雁生终于可以自由的唿吸新鲜空气。 但托他的福,他身上的衣服也湿了。 他确信商尽也现在迷煳着,让他自己换衣服估计也换不了,不想和他纠缠一晚上,穆雁生没有管自己,而是伸手替商尽也先换起了衣服。 他解开商尽也的衬衫扣子,一点点地将他剥干净,期间商尽也很顺从地任他折腾,换上睡袍之后,穆雁生垂眸替他系腰间的带子,商尽也忽地抓住了他的手。 「!」 穆雁生没有提防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就看到商尽也将他的左手举到嘴边,用牙齿咬下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再低下头,用嘴将那个咬下来的戒指套在了穆雁生手指上。 两个人的手指尺寸不同,穆雁生戴着有些大了,戒指松松垮垮的,一晃就会掉下来。 他好像真的很执着于想看到穆雁生戴戒指的样子。 「戴着吧,好不好。」他低下头,轻轻啄着穆雁生的无名指根。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拂过穆雁生的手指,穆雁生指尖蜷起,手心也渗出了汗。 他问:「为什么。」 第89页 「我喜欢。」商尽也额头抵住他的手背,沉声道,「喜欢你。」 穆雁生知道他没有前世烬冶的记忆,所以他不明白商尽也的喜欢从何而来。 他们没有见过面,只是被一桩娃娃亲而绑定在一起结了婚,也没有很亲密地相处过,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他怎么就能说出喜欢这种话。 怎么就喜欢上了。 一生是骗子,就生生世世都是骗子吗。 穆雁生无名火起,质问道:「你怎么就喜欢我了。」 「在你心里,喜欢是不是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口的话?是不是一文不值?」他讥讽道,「你的喜欢,听起来没有一点可信度。」 穆雁生本想给他换好衣服就回房间,这傢伙却死死抓着他不让他走。穆雁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甩不脱他这个牛皮糖。 最后只能泄气地留在了次卧,和商尽也躺在了一张床上。 想着等他睡熟了自己就走。反正酒喝多了的人很快就能睡着。 他翻过身背对商尽也,没一会儿就被身后的人紧紧挨上来贴住环着腰抱紧。 「因为是你……」 良久,他听到商尽也的回答。 穆雁生没有理睬他,也不再和他浪费力气,任他抱着,心头涌上怪异的感觉,他强行忍下。 在等待商尽也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穆雁生无所事事,一低头看到自己手指上套着的戒指,眨了眨眼,须臾,大拇指抵着戒指边缘,轻轻松松地就将戒指拨了下来。 他拿在指尖,昏暗的环境下依稀能看到戒指内圈那排小小的蓝宝石,指腹一一划过那些石头,落在中央那只凹陷的雁鸟纹样上。 摸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将这个不属于他的戒指又轻轻套回了商尽也的指间。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估摸着身后的人应该睡下了,只是横在他腰间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半分。 穆雁生扭头想看看他有没有睡熟,一转头,差点撞到身后人的鼻子。 商尽也闭着眼睛,离自己很近。他好像睡了。 穆雁生刚想趁此机会去扯开腰上的手偷偷熘走,一个转眼,他看到了一个东西,停住了动作。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扭着身体打开床头灯,微弱的灯光不足以吵醒因为酒意熟睡的人,却足够让穆雁生看清一切。 他狐疑地拨开商尽也头顶的髮丝,他的髮根处,是新长出的……白色的头髮。白髮。 忽然就想到井露露当初说过的事。 穆雁生惊愕不已。 怎么,原来不是假的……商尽也竟然真的是天生白髮吗? 只是平时用染髮遮掩,他一直没发现。 他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怎么就……等等。 白髮的……男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来着。他见过的。 「……」 「!」 「「哥哥的头髮很好看,超级帅气。」」 「「谢谢哥哥的衣服,还给你。」」 「「你可以把这个挂在小猫脖子上,这样它走到哪里你都会听见,就不用担心它跑丢啦。」」 小时候,他见过一个满头白髮的男孩子。他只记得他那一头显眼的白髮,完全忘记了那个男孩子的脸长什么模样。 对了,他还送了一个宠物项圈给他,——和商尽也放在床头的那一根一模一样。 记忆中男孩的脸与商尽也的缓缓重叠在一起。 ——那个满头白髮的男孩儿就是商尽也。 他们小时候见过面的。 只是他忘记了,商尽也没有忘。 难道……就因为这个。 所以商尽也才那么爽快地答应了结婚,对他说着喜欢,不同意他离婚,用各种方式都不想和他分开。 他忘记了前尘种种。 但是这辈子,难道他是真的喜欢自己…… 他没有在撒谎吗? 不是在哄他,也没有算计。 他那颗高高在上的真心,这一世终于肯捨得给人了吗? ◇ 第42章 「信的。」 他看得入神,察觉到异样想收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手下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原本睡得好好的人,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两人的目光近距离交接在一起。 商尽也的眼睛被酒意熏过,他无法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睡醒了,还是压根就没有睡着。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装睡,那自己摘戒指戴戒指的行为不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吗? 穆雁生侷促地收回放在他头髮上的手,停了一秒,飞速起身就想下床离开。将将坐起半个身子,就被身后的人眼疾手快环住腰,扯住。 两人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僵持着。 商尽也不打算开口,如果穆雁生再装哑巴,他们可能一晚上都得这样了。 穆雁生深吸一口气,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商尽也的身体僵住,语气也变得小心谨慎:「告诉你……什么?」 「我们小时候见过面。」 话音刚落,穆雁生就觉得商尽也似乎偷偷松了口气,不知道在提心弔胆什么。 商尽也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后颈,喃喃道:「我以为你记得……」 穆雁生:「谁会特意去记自己小时候都见过什么人。」 商尽也:「我记得。」 第90页 「……」 穆雁生:「这么爽快地答应和我结婚,也是因为这个?」 商尽也的头髮在他后颈上磨蹭,看动作幅度,应该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 「你夸我,头髮好看。」 穆雁生嘴角一抽:「就因为这个?」这是什么理由。 「这还不够吗。」商尽也道,「你是除了我父母,第一个说我头髮好看的人。」 商尽也的白髮是真,那他小时候被绑架也是真的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一头显眼的发色才被人惦记上吧。 穆雁生能懂他的心理。 就如自己前世当了一辈子小乞丐,只要有人对他好一点,他就喜欢上了。所以才被轻而易举坑骗,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小乞丐好骗,不代表商尽也这样的傢伙也好骗。 谁知道他又在耍什么心机。 商尽也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穆雁生闻到他身上的菸草味,混着淡淡的酒气,这些放到寻常人身上本该是不好闻的,但他却莫名没有很排斥商尽也身上的这个味道。 商尽也用自己的脸颊蹭着穆雁生的耳畔:「当初知道能和你结婚时,我真的好高兴。」 「对你来说,这场婚姻是源于父母之命,但对我,是梦寐以求,朝思暮想。」 穆雁生大概也被他身上的酒味给熏醉了,脸颊滚烫,心头狂跳,这不太妙。他去掰扯腰上的手,余光看到商尽也侧过脸,马上就要亲到他的脸颊,他勐地扭过头躲开,声音哆哆嗦嗦:「你别仗着酒喝多了就得寸进尺。」 一句话让商尽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穆雁生快没耐心了,急道:「我没心情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放手。」 商尽也道:「我没有在和你玩。」 他惊惶地看向商尽也,就听商尽也道:「我是真心的。」 穆雁生瞳孔震颤,唿吸都要停了。 商尽也忘了,他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这一生没有恩怨纠葛,没有国恨家仇,他没有说谎的理由。要信吗……能信他吗?……不。 穆雁生,你忘记你前世的下场了吗,吃了一次亏还不够,还打算这么天真下去吗。不可以信。绝不能信。 「放手。」穆雁生道,「我看你也没有醉得太厉害,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闻言,商尽也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就不打算再解释来讨他嫌。只道:「在这儿睡好吗。」他放软语气恳求,「我不会打扰你了,……别走。」 「……」 稀里煳涂就被说服留下了。 穆雁生裹紧被子背对商尽也,他能感受到那两束打在自己身上恨不得将他烧穿的视线,他吊着心防备,想着如果商尽也乱来他就赶紧跑,可直到自己熬不住了睡着,身后的人果然如他所说,没有来扰他半分。 一觉睡到天亮。 早晨,他被浴室里的水声惊醒。 身边空无一人,商尽也在洗澡。 穆雁生揉了揉发酸的脸颊,起身去自己房间换衣服洗漱。 捡起地上的外套时,口袋里的戒指盒掉了出来。 他原地愣了足有两分钟,死死盯着地上的这个小炸弹,最后还是认命地弯腰捡起,将戒指盒重新放进外套口袋里收好,想了想,又把外套挂进衣柜,紧紧关上门这才完事。 收拾好出来时,商尽也正端着杯咖啡喝,他也已经洗漱好换完衣服,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昨晚上的事。 颱风浩浩荡荡地过去,雨已经停了,天开始放晴。 他俩本该飞往他们这次真正的目的地格尔木,穆雁生却变了卦只说想要回家去,怎么都不想和他继续这场旅行。 两人又开始僵持。 为了缓和气氛,商尽也提议晚上出去走走散散心。 穆雁生在酒店憋了一天,也不想继续憋着,想着透透气也好。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 经过一个广场时,远远地听到震天响的音乐,大概是在举行什么活动,上面人头攒动,挤满了乌压压的一大片,大人小孩都有。 商尽也好像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穆雁生想也没想就往广场上走,一连走出去很远,不动声色地回头一看,商尽也竟然默默跟在他身后,没有离开。 不知不觉就走不快了。 商尽也缓步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而立。 好像是个音乐节表演。舞台上的某个组合劲歌热舞,底下的人跟着尖叫合唱。 穆雁生兴致缺缺。 场外有不少小吃摊,甜水饮料各种炸物都有,空气中瀰漫着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第一反应就是,商尽也大概吃不来这些东西。 「想吃吗。」误把他的目光当做了馋,商尽也道,「我去买。」 还不等他回话,商尽也就大步朝那些小吃摊走去。 以他的个头,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自然也有不少人在和商尽也擦肩而过的时候多看他两眼,还有几个拿着手机去和他说话,明显是在要联繫方式。 穆雁生暗暗咂舌。真是个受欢迎的傢伙。 商尽也和搭话的人说了几句,那几个人就朝穆雁生的方向看了过来,露出有些羞赧亦或是意外、惊讶的眼神,随后摆着手跑了。 第91页 「……」感觉他没说什么好话。 穆雁生不想再看到商尽也的回头率有多高,从他身上挪开视线,环顾四下,发现了一个小书摊。 过去扫了几眼,都是些漫画书和一些文学杂志。路过书摊旁站着的一个小女孩时,她手上拿着一本地理百科全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穆雁生也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看了起来。 小女孩儿感觉到头顶的光线被挡住,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竟然悄无声息站着个人,吓了一跳。 穆雁生发觉自己吓到了小姑娘,立即深感内疚,蹲下身来连连道歉。 小女孩儿见他没恶意,长得也好看不像是坏人,就壮着胆子举起手里的书,问:「哥哥也喜欢看这个?」 穆雁生点点头:「很有趣。」 「那我们一起看吧。」 书摊旁边有塑料小凳子,一大一小两个坐在一起捧着一本书看。 商尽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穆雁生正指着书里的某个内容和小女孩解释,小女孩认真地听,还时不时地哦两下,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嘆。 散发着香气的袋子递到穆雁生面前,穆雁生才看到商尽也已经买完东西了。 该说不说即便拎着塑胶袋,也丝毫拉不下他的气质。 小女孩儿看到商尽也眼睛又是一亮,「哥哥,你们是朋友呀?」 穆雁生愣了愣,不想和一个小女孩解释他俩的复杂关系,就顺着她的话头应了:「是啊。」 商尽也拉过另外一张塑料小凳子,坐到了穆雁生旁边。 小女孩儿求知慾很强,缠着穆雁生问这个问那个,穆雁生也不好拒绝,便一一给她解释。 但他忘了,他们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小女孩儿坐这种很合适,他俩大男人,用这个尺寸的小凳子着实太为难他俩了。 没一会儿穆雁生就坐得腰酸背痛,商尽也拍了拍他的背,正好拍在他酸痛的位置,用掌根轻轻揉着。 他道:「你起来直直腰。」 小女孩儿本来还想问什么,听到这话才发现穆雁生坐的很难受,就急忙住了嘴。小女孩儿失落地耷拉下脑袋,穆雁生看不下去她可怜兮兮的样,想着忍忍算了,商尽也却在这时主动拿过她手里的书,道:「我给你讲,让那位哥哥休息一会儿。」 「好呀!」 穆雁生得以偷闲片刻,他起来站了会儿,走了几圈,想起商尽也买来的东西还没吃,翻了翻手里的塑胶袋,好傢伙,满满当当,这是把他当饿死鬼呢。 想随便找点东西吃,视线却在里面一样东西上定住了。 那是一个纸袋,拿着露在纸袋外头的木籤,抽出来,是一串撒着芝麻的糖葫芦,饱满的山楂外头裹着厚厚的糖衣。 袋子好似有千斤重。 他扭头,看向几步远处,正在和小女孩儿说话的商尽也。 小女孩儿指着书里的一样东西问:「崑崙山脉……这上面有仙人吗?我听故事里说这里住着西王母呢!我长大了去这里能看到吗?」 商尽也道:「这里和神话里的崑崙山不是一个地方。」 女孩儿感慨:「真可惜,好想看看仙人长什么样子。」 书摊老闆听到他俩对话打趣:「小妮子还相信这个呢,神话都是骗人的。」 小女孩儿不乐意了,反驳:「你又没亲眼见过,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老闆道:「嗐,我逗逗你而已,怎么就急了。」 小女孩儿抓住商尽也的袖子,问:「哥哥,你相信吗?你相信世上有崑崙山,山上有仙人吗?」 「「你相信崑崙山上有神仙吗?」」 穆雁生僵立着,周围乱七八糟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音乐声,没有吵闹的人群哄闹声。他脑袋里的一根筋绷直,甚至都忘记了唿吸,只顾着紧盯商尽也的嘴唇。 良久,商尽也两瓣红润的唇开合,吐出一个穆雁生意料之外的回答: 「信的。」 明明声音不大,却直直窜进他的耳中,震得他方寸大乱。 手里的糖葫芦纸袋被他捏得哗啦作响。 穆雁生下意识蹙起眉头,皱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 第43章 叫啊,叫我的名字。 「哎呀在这儿在这儿!」 一阵唿喊打乱了穆雁生的思绪。 远处跑来一位阿姨,似乎是小女孩儿的妈妈,她急得满脸汗,拽住小女孩儿的胳膊:「你怎么偷偷跑这儿来了,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能这样!」 「知道啦。」 小女孩儿大概是偷跑出来的,依依不捨地和穆雁生他们道别,临别前,穆雁生分了点吃的给她,她高高兴兴地拿着离开了。 母女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书摊旁只剩下他俩。 穆雁生扭头看了眼商尽也,欲言又止。 商尽也察觉到他的视线,回望过来,问:「怎么了?」 穆雁生掐着指尖,暗暗想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他道:「没什么,回去吧。」 回了酒店,商尽也去洗澡,穆雁生本想也收拾收拾就休息,突然收到了金阳的消息。 这个点,他大概是医院刚值完班。 两个人自从加了联繫方式之后偶尔会闲聊,金阳知道他这阵子在外面玩,羡慕得不行,直唿他想休假都没有空,又在得知穆雁生住在六位数一晚的总统套之后,更是惊唿着想要『见世面』,无法,穆雁生便和他开了视频,带他『参观』。 第92页 「风景真好,真羡慕你。」 穆雁生从露台走回来,关上玻璃门,道:「有什么羡慕的,这里昨天还在刮颱风呢。」 对面的金阳挂着两个黑眼圈,累得头髮都没能打理,乱糟糟地堆在脑壳上,他沮丧道:「只要能让我休假,别说是刮颱风,刮龙捲风都行。」 穆雁生被他逗笑。 看着屏幕里金阳的这张脸,恍恍惚惚,好像又见到了那个胆小的小太监。 「生活,开心吗?」穆雁生问。 「嗯?」金阳被他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到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开心呀。虽然上班会很累,但我喜欢医生这个工作,再累都能坚持。」 「……那就好。」穆雁生道,「你开心就好。」 「哎呀,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像我妈。」 穆雁生带着他在客厅,书房,娱乐厅转了一圈,经过酒窖时,金阳瞪大眼睛大喊:「这里还有这玩意儿!」 这里之前只有商尽也频繁进出,昨天还把自己喝成那个鬼样子。 看着柜子上琳琅满目的各种酒瓶,穆雁生被勾起了馋虫,他来到这里还没喝过呢,不能只便宜商尽也一个人。反正今天也不用再出门,明天也不急着起早,喝一点应该也不妨事。 将手机放到一旁,一边和金阳说话,一边从酒柜上挑酒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这里除了商尽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穆雁生没有急着回头,仔细挑了两瓶他没喝过的红酒这才转身,商尽也果然站在门口处,只是不在看他,而是,在看他放在一旁立起的手机屏幕。 ——他在看金阳。 穆雁生转过身后的那一秒钟,商尽也立即从他的手机上收回了视线。他扭头的幅度大到有些欲盖弥彰。 他的脸上,残留着一抹没有来得及藏起的错愕惊然。 这次绝不是穆雁生的错觉了。 商尽也好像,不太正常。 他在某个方面,和以前不一样。 穆雁生拿起手机,问:「你们认识?」 金阳在手机那头道:「不啊。这位是……」 商尽也躲开穆雁生的目光,道:「我看错了。」 穆雁生追问:「你以为是谁?」 商尽也背过身去拿酒柜上的酒,没有回答。 金阳道:「我就说我大众脸嘛哈哈哈。」 商尽也拿了酒就出去了,罕见地没有想方设法要和穆雁生待在一起,像是在逃避什么。 穆雁生心脏剧烈跳动,某种不可能的猜测快要唿之欲出。 他和金阳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商尽也坐在客厅里喝着酒,听到穆雁生的脚步声后也没有和他搭话。他连背影都写着僵直诡异。 穆雁生没有这时去找他,而是转身进了房间洗澡。 洗完澡,他穿上浴袍,特意大敞着衣领,一身水汽出来时,商尽也还坐在外面,酒已经下去了大半瓶。 穆雁生坐到他对面,不客气地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穆雁生沖他举杯示意,「你昨天不是要我陪你喝一杯吗,我今天陪你。」 两个人无声地面对面坐着喝酒,房间里落针可闻,安静得连彼此的唿吸都听不到。 穆雁生喝酒时,白皙的脖子高高仰起,露出上面小巧滚动的喉结,以及喉结下方,那一道环绕他整个脖颈的红色印记。 商尽也的视线果然落在他脖子上。 穆雁生咽下口中辛辣的酒液,手指抚上自己的脖子,道:「好奇这个?这是我的胎记。」 「觉得奇怪吗?」 商尽也不回答他这些有关胎记的问题。 只是握着玻璃杯的骨节更惨白了些。 他的手指在用力。 「你听说一句老话吗?」 「胎记是上辈子死亡留下的记号。」 穆雁生将酒杯放在茶几上,叮一声脆响。 他起身,走到商尽也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问:「你觉得,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呢?」 他抽走商尽也手里的杯子,用了些力气,商尽也果然抓的很紧。 他将商尽也未喝完的那半杯酒一饮而尽,空杯随手丢在地毯上,咕噜咕噜滚出去很远才停下。 穆雁生执起商尽也的手,他的掌心潮湿,不知是沾上了杯中冰块的潮气,还是他自身惊出的冷汗。 「你觉得,会是有人砍了我的头吗?」 商尽也的手更凉了。 穆雁生托着他的手掌,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他的五指间,带着他的手将自己的脖子轻轻掐住。 商尽也的手很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他的脖子,只要他想,掐死穆雁生不费吹灰之力。 「我还有个小名,你知道吗?」 穆雁生凑近他,紧盯着他的双眼,道:「阿雁。」 「以后,你就叫我小名吧。」 脖子上的手指在颤。 穆雁生察觉到了,不动声色,轻声催促近在咫尺的人:「叫啊。」 「叫我的名字。」 「怎么不叫?」 商尽也勐地起身,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亦或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人,他情绪不稳,起身的动作又急又突然,半跪在他身上的穆雁生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推推得整个仰面摔下,从他这个角度摔下去,脑袋绝对会磕到茶几的边角。 第93页 摔下去的那几秒钟时间流逝缓慢,他心里门清自己这下肯定要撞个头破血流,身体就是没法做出反应。 还是商尽也意识到,扑过来垫住了他,他的后背代替穆雁生狠狠撞在了茶几角上。 「对不起!」 「对不起……」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商尽也和他都狼狈地倒在地上,他没有先去看自己的背,而是抓着穆雁生的胳膊将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看到他完好无损这才放心。 「你……」 穆雁生正要和他说话,商尽也又松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穆雁生呆呆地坐在地上,半晌反应不过来。 在外面将那半瓶酒喝下肚,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商尽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的打算。 穆雁生站起身,脑袋晕晕乎乎,胆子也大了。 他推开商尽也的房门,屋里一片漆黑,商尽也坐在床边上,背对着他,向来挺直的嵴樑微微弯下去。 穆雁生赤着脚走过去,脚底的绒毯踩着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走近了,他停下脚步。 黑暗中,一抹闪着亮光的水液从商尽也的脸颊滚落,滴在地毯上,消失无踪。 穆雁生的唿吸再藏不住,急促不稳地抖了出来。 商尽也听到声音,身躯一颤,肩膀绷紧,不敢回头。 穆雁生道:「你想起来了,是吗。」 ◇ 第44章 折磨一世就够了 无边寂静从商尽也的脚底下往外蔓延。 穆雁生确认商尽也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却始终不肯回头。 这让他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穆雁生上前一步,道: 「你为什么不看我。」 商尽也微侧过脸,完美的侧颜轮廓在夜色下一清二楚。 包括他脸颊上那道未干的水痕。 「你在哭吗?」 慢慢挪到商尽也旁边,他问:「为什么哭?」 商尽也垂下脑袋,道:「没有哭。你喝醉了,你看错了。」 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目睹,以商尽也此时这平稳的语气,根本不会叫人联想到他上一秒还在一声不吭地掉眼泪。 老实说,商尽也这样的人,很难想像他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这是在干什么。好像自己欺负他了一样。 穆雁生道:「那抬起头,让我仔细看看你。」商尽也不动。 穆雁生走到墙边,按下开关,屋中灯火通明,一切都无所遁形。 「是我说了什么话,让你难过了吗?」 商尽也的长久沉默让穆雁生努力维持着的冷静彻底烟消云散。 他重了语气:「商尽也,看着我!」 他冲过去,揪住商尽也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这一照面,穆雁生清清楚楚看到他眼底充斥的红血丝。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好似快要被丢弃的眼神。 穆雁生问:「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商尽也依旧不吭声,穆雁生道:「好,如果你继续装死人装哑巴,那我们以后就永远都别说话了。」 「回去之后,我会直接去和商叔叔他们解释,再和我父母坦白一切。性格不合的两个人是没法被强行绑定在一起的,一桩娃娃亲也算不得什么,到时候逼你的可就不是我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这个婚是离定了。」 穆雁生松开他的衣领,后退一步,想要离开房间,却在转身时被商尽也用力攥住了手腕。 他的威胁起了作用。 穆雁生扭过头,商尽也瞳孔中显露出一抹慌张,他嘴唇翕合着,沙哑的音调从他嗓子里发出来。 「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话和他说? 「没有想要你死。」 短短一句话,穆雁生所有的预想都成了现实。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一切。 他也和自己一样,记起了以前千般万般种种。 似有一根针扎在穆雁生心口,不是强烈的刺痛,却无法忽视这微弱痛意的存在。 他讷讷问:「什么时候……记起的?」 商尽也被逼到了绝路,如果不是自己今天发现他的异样反覆逼问,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知道。 他可能永远都会瞒着自己,永远和自己装成岁月静好。 商尽也小声道:「就前几天,刮颱风的晚上。」 是那天他大半夜惊醒,发现他脸色难看地出现在自己房间里。 穆雁生现在总算能明白他那天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睁眼到天亮,还抽了那么多包烟。 亏得他想起了那些事第二天还能没事人一样和自己说话。 「不是我问,你就准备一直装下去了。」 商尽也像是做错了事,不敢抬头,道:「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我不敢说,我害怕。」 能从商尽也口中听到害怕两个字,也是难得。 「也有你怕的事。」 「有的……有。」商尽也道,「我怕。」 「怕你会头也不回地走。」 话毕,穆雁生手指不可控地微微一蜷。 未知真相时,急迫地想要得到他的一句肯定,可是得到肯定了,又不知该怎么面对肯定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于是最后只是两人相对无言。 前路和后路都被自己堵得死死的。 第94页 穆雁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去做,是走,还是留。 他的理智无数次告诉他,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有了新的一世,有了新的重来一次的人生和机会,他该往前看。 他不该再和商尽也谈论上辈子的那些陈年往事。 他该就此和商尽也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过各自该过的生活。这才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可他就是介意。就是忘不掉。 他就是想为当时的自己讨个公道! 「没有想要我死……」穆雁生重复着他的话。 「那我遭受的那些算什么。」 「算我活该吗。」 攥着穆雁生手腕的五指倏地收紧,商尽也愕然抬头,惶惶不安。 穆雁生没有抽回被他握痛的手,就这么注视着他一字一字道:「虽然不知道我和你为什么还会想起那些久远的事,但现在话已经挑明,我也不想余生都为那些事情而耿耿于怀,我想问你要个迟来的真相。」 「死之前,我曾想见你一面。当面好好问一问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他没有给我见你的机会。」 商尽也清楚,这个他指的是江如良。 「前世没要到,稀里煳涂地死了,那请你现在告诉我。」 「他说,是你不愿意见我,是你要杀我。」 「我没有!」商尽也说。 「你没有想过杀我?」就在商尽也准备脱口而出否认的话之后,穆雁生又问了一句,「一次也没有吗?」 「……」涌到嘴边的回应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过。因为真的曾对他动过杀心,所以他此刻无法轻松地说出没有二字。 也就是因为这些微片刻的犹豫,穆雁生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穆雁生难过太甚反而笑了起来,到现在他居然还抱着一丝期待。他颓然道:「果然是这样啊。……之前的那些,什么喜欢,也全都是在骗我,是吗。」 「不是!」商尽也起身,再也无法忍受一样说道,「喜欢你是真的!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也是真的!」 「那把我带到你身边,嘴上说着喜欢我,实际却把我囚禁在一座牢笼里,禁锢我的自由,这也是你的喜欢吗?」 「是!」 他飞速上前双手紧紧抓住穆雁生的肩膀,在穆雁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语无伦次地解释:「当时,当时情况一片混乱……你生了病,所有人都要你死……我用药吊着你的命,和所有人争夺你,可我没用,我保不住你,我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快要离我而去……」 穆雁生一哂:「你不是要我死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苦苦用药吊着我的命?真不是为了更加折磨我吗?」 「不是!我……」商尽也闭了闭眼,还是豁出去一般说了实话,「最初,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我确实是想过杀了你。但我下不了手……我后来是真的喜欢你!我是真的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和我成亲,和我永远在一起……我想把你治好,我想你活着!」 「那个时候,你恨我,你讨厌我,你听不进去我的话,不想见我……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我只能那么做!」 「我以为把你关在那里你就能安然无恙。」 「是我疏忽大意,没料到他会用那种方式了结你,这不是我的本意!」 穆雁生:「那我后来求你让我走,你为什么不放我走!」 商尽也急红了眼:「你不能走!你离开我就会死!你知道你一离开我的视线,会有多少人来取你性命吗!」 「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乎这些?我病成那副鬼样,我稀罕那一条烂命吗?我就不能选择自己最后死在哪里吗!没人阻挡你们復仇,你要復仇当然可以,你可以一刀干脆地杀了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我满心满眼都是你之后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凌迟我!」 「从我来到你身边的第一天开始,你就用甜言蜜语骗着我,我把我一颗真心捧给你,你怎么对待它了?你嘴上说着对我好,你的为我好就是把我关在一个笼子里每天药当饭吃受尽病痛折磨最后被人一刀砍了脑袋吗!你背地里监视我,不信任我,最后甚至连自由选择生死的权利都不给我!你什么时候试图了解过我的感受?」 商尽也脖子上青筋暴起:「那你呢!你口口声声说着要去死!你想过我吗?你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去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吼着,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吼到最后彼此的唿吸都乱了,像两头争地盘的狮子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房间里只听得见两人紊乱的唿吸声。 「不要吵了。不要再和我吵了。」商尽也先缓过神来,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只会把情况越弄越糟。勉强先平静下来,他喉结滚动,眼眶通红,「我们冷静一下吧,好不好……」 穆雁生因为大声喊叫,嗓子扯得生疼。 无力感油然而生。 为什么,明明是想冷静地好好说的。为什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争执不下的局面。 他们两个好像真的无法坐下来好好地说说话。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也没有将来。 穆雁生无声吸着气,良久,他开了口:「是我不对,我不该提起这些事。谈论已经发生的过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第95页 穆雁生突如其来的话让商尽也有些愣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商尽也的瞳孔缓缓缩紧。 「我不和你吵了,以前,现在,未来,都不和你吵了。」穆雁生没有看他,道,「回去之后,我们就断了吧。」 在商尽也开口之前,穆雁生用话堵他:「别再说什么不想,不愿的话了,现实一点。」 「过去的事是过去了,但发生的事忘不掉,我也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从现在开始,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感情,仇恨,真真假假,都无所谓。」穆雁生走向门口,没有回头,「但你看,经歷了这么多,我们还是连最基础的沟通都做不到,这样的我和你,又怎么在一起呢。」 「折磨一世就够了。」咔哒。 房门轻轻关上。 商尽也静立在房中,怔怔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嘴里渗出血腥味,他无意中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失力跌坐在床边,他垂下脑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手指嵌进头顶黑白掺半的髮丝之中。折磨。他说折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事情怎么就弄成现在这样。 商尽也枯坐在房中又一个小时,莫名的冲动促使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他来到穆雁生的房门前,透过虚掩的门缝,他看到屋里的穆雁生正在收拾他的行李。他要走。 打算趁深夜无人时悄悄离开。 他的证件都在自己手里,他能走到哪儿去。 穆雁生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还是说,即便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他却还是想要走,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和他商尽也在同一个屋檐下? 商尽也默默推开房门,房内正把衣服往行李箱里塞的穆雁生顿住,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假装动作自然却实际僵硬非常的把手上的衣服来来回回反覆叠了三遍,这才放进行李箱。 「你要去哪里。」 穆雁生扣上行李箱锁,道:「不去哪里。提前收拾一下行李而已,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商尽也道:「你的证件在我房里,你要吗?」穆雁生愣住。 商尽也拿起穆雁生放在床头那一瓶没有来得及喝下的酒,掰开盖子就着瓶咕嘟咕嘟一连喝下许多。 酒水吞咽不及,些许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进松散的浴袍之中。 停下来时,酒瓶已经空了大半。 没有余力提醒他这酒不该这样牛饮,穆雁生也懒得去猜为什么他现在又肯将一直藏起的证件交给他了。 许是他俩刚才的谈话让他想明白了。 穆雁生道:「放在哪里?」 「我房间的,」商尽也晃了晃酒瓶,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摇晃着发出低微的水声,「衣柜里。」 穆雁生擦过他的肩膀走出去,来到商尽也的房间,直冲衣柜而去。就在他打开衣柜门翻找的时候,身后突然袭上一股热源。 他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商尽也环着腰拨开膝盖推进了衣柜中。 小小的衣柜挤着两个大男人的半个身子,拥挤不堪。 商尽也罩在他上方,在昏暗的光线下,漆黑的眸子闪着细碎微弱的水光。 他将手中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空瓶子随手往后一丢,哐当,玻璃碎裂的声响自地板上炸开。 穆雁生在他身下动弹不得,怒道:「你发什么疯?吃错药了吗!」 商尽也只是盯着他,他的行为和沉默在此情此景之下着实瘆得慌。 「你想要证件,想要离开我,回去之后,就打算永远不见我了,是吗?」 穆雁生道:「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离婚。」 「什么……」 商尽也抬起手,食指和中指併拢在一起,弯起的骨节在他脸颊上轻轻刮过,最后停留在他下巴尖,轻轻挑起:「你有事忘了。」 大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唇,商尽也道:「成亲、结婚,我们当了两世的伴侣,该做的事却一样都没有做成。」 「在分开之前,我该履行丈夫应尽的职责,你说是吗。」 穆雁生猝然瞪大双眼,他抵住商尽也的肩膀,吓白了脸。 「你别给我耍酒疯!」 商尽也垂下眼睑,弯唇一笑,笑声里掺杂着浓浓的无奈与悲切。 就在穆雁生不停挣扎时,滚烫的一滴水液突兀地落在穆雁生的脸颊,一路滚进他的耳畔,淹没在髮丝里。 穆雁生呆愣着,望着上方的人。 他听到商尽也低哑的话语: 「你把我当疯子吧,把我当成一个可怜虫,同情同情我。」 「留在我身边,你说过的……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 商尽也弯下腰,死死抱住明明就在眼前,却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的人。 他用尽所有力气,却怎么都无法抓住他了。要怎么…… 我该拿什么留住你。 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使尽心机。 我的阿雁,你又要从我身边飞走,第二次了。 ◇ 第45章 不要打架 「你……」 穆雁生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摸索到他背后揪扯着他的浴袍想要把他拉开。 他被脸上那滴温热的水液弄得心慌意乱,碰到商尽也背后某处地方时,掌心摸到了一片潮湿。 第96页 有些发黏,不像是水。 举起手掌,灯光下,掌心里一片通红。是血。 穆雁生一下子惊到无法再思考其他,商尽也怎么在流血?! 「……」 对了,他不久前为了不让自己摔到茶几上,用身体垫在了他身后。 他的背应该就是那时撞在了茶几尖角上,血都透过浴袍渗出来了,想必口子应该不小。他怎么一声都不吭。 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如果不是他,现在脑袋开花的应该就是自己了。穆雁生是个正常人,再怎么和对方有矛盾,还是免不了内疚在身体里发酵。 「等等,你先……」穆雁生手脚并用推拒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你先起来!」 好不容易狼狈地将人微微推开些许,他的挣扎又让商尽也感到恐惧抱得更紧。 穆雁生深吸一口气,知道比力气自己完全犟不过他,只能尽力平缓语气说道:「你先起来,你在流血。」 商尽也像是生怕松开他了他就要跑,无法,穆雁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不走,你……放开。」 商尽也扭过头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神色,好似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须臾,商尽也终于肯松了点力气。 穆雁生趁此机会赶紧从衣柜里挤出来,商尽也一直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腕。 穆雁生也没把人甩开,将商尽也直接推坐在床边上,道:「衣服脱了。」 商尽也愣了愣,随后默默把身上的浴袍扒了下来。 穆雁生伸长脖子够到他背后一瞧,果然,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豁开着,过了这么久,血已经不流了,但刚才被衣服又磨又蹭,一片鲜艷的红色煳开在他背上。 这人是傻的吗。 「受伤都没感觉?」 商尽也微仰着头看他,没有因他责怪而产生任何不满,反问道,「你在关心我吗?」 「……」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 穆雁生移开目光:「你和我出来,要是出什么事,我也没法交代。」 他握住穆雁生的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这伤口得去医院看一看,说不定还要缝……」 「不用,睡一觉就好。」 这是睡一觉就能好的问题吗。 叫了酒店私人管家送来药箱,商尽也够不到身后的伤口,也不要别人帮他弄,只能穆雁生来。给他简单消毒处理了一下伤口,穆雁生包扎的手艺不太好,将医用绷带缠在商尽也的腰间,里三层外三层,这才算勉强完事。 「明天去医院看看。」 收好药箱,穆雁生正要走,余光看到商尽也站了起来。 他狐疑道:「你干什么?」 「可不可以……别走。」 「……」地板上的酒瓶渣子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但空气中还瀰漫着淡淡的酒味。 穆雁生顿了顿,道:「你忘了刚才想对我做什么事了?需要我提醒你吗?还要我留下,我在你眼里那么蠢?」 刚和穆雁生争吵完,没多久就看到他收拾行李要离开,快要失去他的恐慌復又席捲上他心头,商尽也自知自己留不住人,情急之下的举动不可谓不荒唐。但,穆雁生好似并未全然对自己不管不顾,他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在乎他的吧。不然,也不会…… 商尽也摸着腰间的绷带,自知理亏,呢喃道:「对不起,我不会做了,……是我昏了头。」 「你自己睡吧。」 没有再理睬他,穆雁生回了房,关门之后立即反锁,还用椅子抵在门后。 确保无误之后,他才一头倒进松软的被子里。 地上的行李箱被他推着放到一旁。 被子蒙过头,他沮丧地想:今天是走不成了。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耳边听到鸟鸣声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他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 一醒来,就想到昨晚发生的一切,想到商尽也背上那个很深的口子。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穆雁生没有急着出去,在房间里磨蹭着洗漱完,这才拉开抵在门后的椅子,房门一打开,他被靠在门外墙边的人影吓得后退一步。 商尽也竟然就这么坐在他房门外,看样子,是坐了一晚上,一夜未睡。 穆雁生一时语塞:「你……」 商尽也道:「早。」 这是怕他半夜跑了,特意在门口看着他吗? 有的时候真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 「你自己去医院检查一下吧。」穆雁生还没忘记正事,催促道,「等你回来我们就回去。」 「不去医院了。」 他执拗着不肯去医院,穆雁生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没好气地道:「随便你。」到时候伤口感染髮脓生蛆可别怪自己没提醒他。 商尽也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轻声道:「我约了一个嚮导,他待会儿过来。」嚮导? 「来干什么?」穆雁生问。 「你不想去格尔木,好,我们不去了,但难得出来一次,总得玩个尽兴,这里能玩的地方也不少,我们逛完了再走吧。」 穆雁生眉头乱蹙:这是在拖延时间吗。 他回绝道:「我不想玩。」 商尽也:「算是施捨给我的纪念,好吗。」 「……」- 「这是我们当地人信仰的神山。」 第97页 「从这里进去,翻过一个山头就可以坐大巴去寺庙了。那里烧香拜佛可灵验,逢年过节都是人山人海。」 这位叫做小刘的嚮导约莫二十出头,看起来是个学生模样。他皮肤晒得黝黑,自我介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带着穆雁生和商尽也来到他们c城最有名的茧椟山,给他们介绍着这里的事迹。 车子停在山下统一的停车场,三人一块步行上山。 「这里山林地带,夏天蛇虫比较多,千万别往深林子里走,如果被什么小玩意儿咬一口也就算了,就怕人倒霉,遇到个什么毒东西,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从这里去山下医院开车也得一小时呢。」 「这里前些年被评定为a级景区,自那之后就有不少摄影师啊剧组之类的来这儿取景拍戏,一年能来个十几批呢。」 小刘年轻,使不完的力气,一路上叽里哌啦一字不停,穆雁生和他并排走着,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商尽也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穆雁生偶尔会偷偷往后瞄一眼,看看他有没有跟上。 他腰上的绷带早上自行换掉了,穆雁生没看到他的伤口,也不知道过了一晚上有没有好一点。现在跟着他们一路走,伤口不知道痛不痛。 不过从商尽也脸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不适的样子,脚步也很平稳,想必应该不会很严重。 三个人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大概半个多钟头,一个凉亭跃然出现在眼前。 小刘问:「累了吗,要不要歇一歇?」 穆雁生看了眼商尽也,嘴比脑快:「好。」 三个人在凉亭内坐下,小刘自行喝起了他带着的瓶装水。 穆雁生也有点口渴,但他上来没有带包,想着山上有得卖,省得自己背。但一路上也没看到个小店。忍一忍算了。 就在这时,面前递来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被提前拧开了,是商尽也递过来的。 穆雁生没接,道:「你自己喝。」 「我还有。」 他就没再客气,接过来喝了小半瓶。 小刘见状嘻嘻笑:「你们感情真好。」 穆雁生:「……」 「喏,说啥来啥,看,那里就有人在拍照呢!」 小刘胳膊捅了捅穆雁生,指着远处的某个方向。 顺着看过去,透过浓密繁茂的枝叶和树干,能看到不远处聚集着一圈人。隐隐能听到水声。 「那里是山间的鹤泉,很好看,也是个打卡点,走,我带你去看看。」 小刘兴沖沖地招唿穆雁生,穆雁生还没来得及吱声就被他拽着往那边去。 小刘说的鹤泉是贯穿在山间的一条约莫三米宽的河流,水流清澈,在阳光下泛着粼粼光波,头尾没有尽头地延伸在山谷里,确实是很漂亮,但同样也十分湍急。 「为什么叫鹤泉?」 小刘道:「噢,是我们当地的传说。」 「说是几百年前,茧椟山里有个穷樵夫,靠砍柴为生,那天他照常上山砍柴,却一脚踩空摔下山坡,摔断了腿。他在山中等了三天,没人经过,他断水断粮快要晕死之际,迷迷煳煳看到了一只白鹤出现在林中。白鹤见了他也不怕,不停地冲着他长吟低唤,走几步就停下回头看他,似是在给他指路。于是樵夫觉着这白鹤一定有灵,便顺着白鹤的引路一路爬行,最后爬到了这条河边,等到了经过的路人,得了救。」 「樵夫得救后和人说起这事,他们都说樵夫是疯了,没人相信他的话。还说既然白鹤有灵,那他为何不抓住这只灵鹤来换取钱财,自此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樵夫起了贪念,觉得此法可行,便偷偷潜伏在这里,终于让他等到了那只白鹤,趁着白鹤低头饮水时,他撒网就要去捉它,那只白鹤却啄瞎了他的一只眼,化为一缕白烟潜入水中不见了。这次没人再来救那个樵夫,他也因自己的贪念而死在了河边。」 小刘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摇头晃脑:「有人说那只白鹤就是上天派下来的使者,因为它饮过这里的泉水,故命名鹤泉。」 小刘和穆雁生讲故事的这阵功夫,商尽也也跟了上来。 听到白鹤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奇怪。 「走走,我给你们拍照!就站河边上拍拍,别往里走。」 小刘硬拉着穆雁生和商尽也拍照,把他俩推到一起站着,自己退到一旁举起手机对准他俩,道:「离那么远干什么,笑一笑啊!」 「……」 穆雁生犹豫要不要对着手机笑一笑的时候,耳边不远传来一声惊叫:「啊!干什么呀,好冷!」 是那一队拍摄的工作人员,大概是收工了就玩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进了河里,互相往身上泼水。其中一个被泼水的年轻人为了躲避,不自觉地后退着,已经快要到河沟中心了。 小刘见状敛了神色,大吼道「哎!干嘛呢快上来!」 那边有人回:「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儿啊!」 「这岸边上河水浅,里面有的地方很深的,一脚踩下去就空了,现在水流急,你们会被沖走的!」 「那你咋咋唿唿什么劲儿,好好说话不会啊!」 「你们!我好心提醒你们,你们自己想找死就去别处,别死在这里,晦气!」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 一言不合小刘和对方几个年轻气盛的就吵了起来,眼见要动起手,穆雁生赶紧去拉小刘,没来得及,一眨眼的功夫小刘就被对方包围,一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动起手来。 第98页 「哎!」 穆雁生赶紧要上去帮忙,胳膊被拽住,商尽也道:「在这待着。」说完他越过穆雁生上前拉架。 商尽也个子高块头大,还是挺有威慑力的。那一群人里最高的那个人也只到商尽也下巴处,应该不会吃亏。 但穆雁生忘记现在不是正常情况,打架的时候谁能有理智,有几个气红了眼不要命的哪管你是谁,见人就打,商尽也只是想把小刘拉出来,并没有特意去和人还手,穆雁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商尽也在混乱中被推搡了好几下,有几次好死不死全推在他腰间的伤口位置。 他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就上前去想要帮他。 他一走近,那边有人看又有人来帮忙,生怕自己人吃亏,大吼一声推着穆雁生就往河里摔,穆雁生一时不察脚被石头绊到,整个人后仰着摔在水里。倒是没多疼,就是身上都湿了。 还没等他爬起来,那个推他的人又要来扯他,只是这次手还没碰到,就飞了出去。 对……飞了出去。 穆雁生摔倒的那一刻,商尽也就没有再去管和人厮打的小刘,转身直冲他这边来,有挡路的都被他一脚用力踹开,他脸色阴沉,和刚才完全两个模样,不少人被他样子震慑吓到不敢再动。 但那个推穆雁生的没看到身后的情景,对此全然不知,就在他打算对着穆雁生再来一下的时候,他的衣领被商尽也从后面揪住了,也不见商尽也怎么使力,从动作看他只是抡了一下胳膊,那人就像是被大象撞到一样脚离地直接被摔了出去。 「……」什么怪力。 商尽也将湿透的他扶起来,上下打量着他,一脸紧张:「有没有受伤?」 穆雁生眨巴眨巴眼,反应慢半拍地回:「……没、我没事。」 商尽也这么闹一出,这场群架不知怎么就停下了。 小刘脸上挂了彩,对方有几个人也顶着熊猫眼,一行人从武斗改文斗,扯着嗓子吵架要小刘赔偿。 小刘一个人吵不过那么多人,急得面红耳赤,大声嚷嚷:「报警!报警!我好心提醒你们你们还打我!我看看是谁有理!」 「你那语气叫提醒啊!你那就是找茬!」 「你,你们!」小刘气哆嗦了,拿着手机就要拨号,手指抖得都按不了键。 穆雁生看不下去,对着还在检查他身体的商尽也道:「你去帮帮他吧,我没事的。」 「你……」 知道他要说什么,穆雁生道:「我就在这儿,不会乱跑的。」 他催促商尽也,道:「快去吧,我看那小子都快哭了。」 无法,商尽也只得往小刘那边去。 他一到场,那边人瞬间安静如鸡,也没有在小刘面前那股嚣张劲儿了,肯好好说话了。 穆雁生见商尽也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了,悄悄捲起衣袖,果然,手肘那里被石头擦破了,几道血丝横在皮肤上。 不是什么大伤口。 正要放下衣袖,那个被商尽也摔了一下此时坐在一边沉默的年轻人突然起身,飞快跑到穆雁生面前就扯着他往河里拽。 大概是觉得在同事面前丢了面子,气不过,不是商尽也的对手,就想要拿害他丢脸的罪魁祸首穆雁生出气。 一切就发生在几秒间,穆雁生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已经踩不着地了,冰凉的河水铺天盖地地往他口鼻里灌,他扑腾间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往下沉。 嗡嗡的耳朵里除了汹涌的水声隐约能听到一些尖锐的叫喊。 「有人……溺……」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 这些是陌生的声音。 「哎你别!!」 这道是小刘的。 听起来又惊又急。 小刘说的没错,河水中心地带很深,水流又大,即便穆雁生会浮水,在湍急的水流中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被强大的水流裹挟着往下沖,连出水换气都很困难,他看不清东西,眼前是急速往后倒退的山林和嶙峋乱石。他想试着抓住什么东西,却除了水什么都抓不到。 他快要没力气了。 难道要死在这里了吗…… 脑袋无法再伸出水面,意识逐渐消散,就在这时,水里有什么东西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腰,将他送上了水面。 口鼻一出水,穆雁生大口唿吸着,十分狼狈地咳呛不止。惊愕低头。 商尽也紧紧托着他,脸上是劫后余生,失而復得的浅笑。 穆雁生能明白为什么刚才小刘会发出那么一声了。 商尽也,竟然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来。 ◇ 第46章 我想让我的小猫平安无恙 两人只是简单对了下眼神,连话都没能说上就又被水流拍打着往下沉。 穆雁生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体重摆在这里,即便商尽也力气再大,这么托着他早晚会脱力,到时候两个人都很危险。平白无故拉人下水不是穆雁生的作风,他也根本不想让商尽也受他拖累为他拼命。 他想着尽量和商尽也分开些,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他,无奈商尽也生怕两人被冲散,手上抓得很紧,像蛇一样死咬着他。 穆雁生在水中扑腾这么久,早没多少力气了。两个人就这么顺着水流一路往下,不知漂浮多久,越往下越明显感觉到水流比刚才更急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都会送在这里的。 第99页 就在此时,穆雁生眼尖看到一处山壁上有块伸出凸起的岩石,平台不大,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他满脸的水也顾不上抹,大吼道:「那里!」 商尽也也看到了,问题是两人现在在河道中心,用现在这个顺流而下的速度去靠近山壁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到什么,但如果错过现在这块可以称之为救命稻草的岩石,谁也不知道下面会不会再遇到什么。 二人都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皆奋力往边上游去。 穆雁生低估了河水的威力,越往边上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虽然那块岩石离自己越来越近,但他心里门清要是用现在这个速度撞上去,铁定得撞得很惨。他咬紧牙关,准备再痛也得抓住那块石头。 他都做好了撞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在即将撞到时,商尽也突然横身在他面前,他将穆雁生抱在怀里,自己背过身去,用他的背嵴当剎车,重重撞在了岩石上。 穆雁生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闷哼。 他仓皇失措地看着商尽也,大脑一片空白。 托这块石头的福,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商尽也率先托举着穆雁生让他爬上去,穆雁生一上去立即伸手来拉他,目睹穆雁生安全后,商尽也就安下心来,这一安心,憋着的一口气就松了,他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白下去,手脚也开始失力,连爬上岩石都做不到。 穆雁生两手死死抓着他,浑身哆嗦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放开他的手。 他挤榨着身体里残存的全部力气,爆发出一股平时绝不会有的蛮力,脖子上爬满条条青筋,脸涨得通红,随着他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嘶吟,商尽也终于被他扯了上来。 两个人脚踩到实物后立刻瘫软下来,狼狈急促地喘着气。 耳边和眼前是陡峭的山壁与汹涌湍急的河流,他俩也不知道被冲到哪儿来了。 脚下这一方小小的岩石就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安全地带。 穆雁生缓了会儿,一声不吭就去掀商尽也的衣服。 商尽也揪着衣摆扯住,没让他掀开,问:「干什么?」 「我看看!」刚才撞那么厉害,肯定受伤了!他本来背上就有伤…… 「我没事。」他说。 穆雁生急了,手上力道更重:「你给我看!」 穆雁生才不相信他,刚才撞到石头时他都痛出声了,他是人又不是怪物,怎么可能没事? 商尽也没拗过他,还是被他掀开了衣服。 果然,刚才那一下,商尽也大半个后背都被撞得青紫一片,最严重的那块地方颜色深得连血色都掩不住。 穆雁生一看就慌了,撞得这么严重,会不会伤到骨头…… 他想去摸一摸那片青紫下凸起的嵴椎骨,又怕弄痛他,哆嗦着伸出手又收回。 商尽也没有回头,道:「没什么大事的。」 穆雁生心头颤巍巍地跳。 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背,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商尽也腰间的医用绷带已经被水打湿,穆雁生小心翼翼地拆下来,果然,绷带下也是一片青紫。那道被茶几角撞出的口子很深,昨天只简单擦了药,过了一晚边缘已经红肿,现在又被水泡了这么久,伤口一片惨白,中间还往外吐着浅粉色的血水。感染了。 「你……我就说让你去医院你不去!」 穆雁生急得把湿掉的绷带扔到一边,手忙脚乱去摸裤兜里的手机,开都开不了——泡了水,就是块没用的砖头。 这里也没有东西能给他处理伤口,他一时急得头晕脑胀,眼眶也发了红。 商尽也安抚他:「会有人来救援的,我们等等。」 「可你都这样了怎么等……」 「没伤到骨头,不碍事。」商尽也道,「现在这个状况,急也没用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穆雁生就是无法平静。 他和商尽也坐在这块岩石上,商尽也脱下身上湿透的上衣,道:「山里昼夜温差大,湿衣服最好脱下来晒干,不然会着凉的。」 穆雁生慢吞吞地也脱下衣服,他盯着脚底下的河水,问:「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 「不知道,小刘肯定会去叫人来找我们,但我看天也快黑了,他们不会冒险夜晚出来的,顺利的话,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 商尽也顶着一背的可怖伤痕,语气却平淡无波丝毫不慌:「我们大概要在这里过一晚了。」 穆雁生回头观察了下屁股底下的岩石,两个成年人是躺不下来的,要么都坐着,要么一个坐一个躺。 不过在这样的地方,躺着也不会睡安稳。 更何况商尽也的情况也躺不了…… 穆雁生攥紧五指,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闷闷地问:「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如果他不跟着跳下来,就不会遇到现在这个事了。 闻言,商尽也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低声道:「很傻的问题。」 穆雁生闭了嘴。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救过的那只猫吗?」 商尽也突然问起,穆雁生想了很久才想到,他说的是自己小时候去他家玩,救了一只被困在喷泉池里的小猫。 猫救了出来,他自己淋了个湿透,后来就借了商尽也的衣服穿。 那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 第100页 商尽也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染髮,顶着一头白得耀眼的银髮站在窗边阳光下,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你记得你为什么会救它吗?」 穆雁生想这是什么话,那只小猫那么可怜,水对猫而言是怪物,是洪水勐兽,但对自己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自己看到了,明明能救却不救,他以后想起这事都要打自己两巴掌。 「!」穆雁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你觉得我可怜?」 商尽也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改了话头说道:「在你救下那只猫之前,我本是想过去的,你快了我一步。」 穆雁生道:「你不是猫毛过敏吗?」听说还很严重,那为什么还要亲自去,找别人去帮忙不好吗。 「你救猫,是觉得它可怜。」商尽也说,「我救猫,是因为他在我心里很重要。」穆雁生一怔。 「我宁愿我自己痛苦,也想让我的小猫平安无恙地活在这世上。」 这番对话之后,两人都沉默着,许久许久,周遭只剩下山谷里水流拍打石壁而发出的哗哗声。 「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商尽也不知因何而来发出一声喟嘆:「我一定好好告诉你我的名字,好好和你相处,和你从头来过。」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道,「也无法时光倒流。」 穆雁生指甲掐着自己的虎口,没有回应。那个时候…… 是指什么时候? 是十几年前的『以前』,还是经歷了漫长八百年时光的『以前』。他不敢问。也不想问。 和商尽也料想的一样,天色渐渐黑下去,他们没有等到任何人来。 他们要在山里过上一夜了。 天一黑,能见度就低了许多,山林间寒风骤起,裹挟着河中水珠飞溅,落在人身上冰冷刺骨。 没有照明,天上也没有个星星月亮,远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穆雁生只能看到身边商尽也的轮廓,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两人好在白天已经把湿衣服吹干,可即便如此,单薄的衣物还是抵挡不住阵阵往骨子里钻的寒意。 穆雁生搓着自己的手臂,虽然微乎其微,好歹还能暖和一点。 「咕噜——」 尴尬的声音从穆雁生肚子里响起,好在天黑,商尽也看不到他窘迫的表情。 他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这也没办法,他今天只吃了一顿早饭,外加喝了半瓶矿泉水,过了这么久了,饿肚子也正常。 商尽也也听见了,轻声道:「暂时没有东西吃,先忍一忍吧。」 「嗯……知道,」穆雁生想都没想嘟囔道,「我习惯饿肚子了。」他还是阿雁的时候就没吃过几顿饱饭,那个滋味他现在还记得呢。 这句话不知道让商尽也想起了什么,他那边又沉默下去了。 没有时间概念,天边也没有泛出亮光的迹象,不知道现在几点,一分一秒就过得极为煎熬。 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穆雁生腰酸背痛,他也不敢站起来,他现在看不见,万一踩到石头上的青苔或者是比较滑熘的地方摔下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只能手臂往后撑,稍稍后仰着来舒展一下自己僵硬的身体。 他身上只有一些小擦伤,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他都坐得难受,商尽也这个伤员只会比他更严重。 但他没有发出一丁点难受的声音,也没有像穆雁生这样试图改变姿势让自己好受一点。他太安静了。 下午他还能和穆雁生说说话,现在怎么这么安静了,难道是累了吗。 穆雁生想了想,还是问他:「你没事吧?」 商尽也不回答。 穆雁生伸手去碰他,指尖摸到他的手臂,触手那阵滚烫的温度让他立即一激灵。 穆雁生冻得手指都僵住,商尽也没有比他穿多少,不可能会比他暖和多少。况且他现在的温度完全烫到不正常。 穆雁生心提了起来,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探商尽也的额头。果然。 「你发烧了!」穆雁生大喊起来,他去摸商尽也的脖子,肩膀,热意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他的伤口感染成那样,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处理,又泡水又脱衣服,身上湿了干干了湿,不发烧才奇怪! 他还说为什么商尽也这么安静,原来不是他不想说话,根本就是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他居然才想到这些,是他疏忽了。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商尽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如果自己没发现,他就打算这么硬抗着吗? 这真是雪上加霜。 商尽也受了伤,发起了高烧,没有药物,环境太黑看不清,就连个能让他好好躺着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穆雁生嘴里念叨着冷静冷静,现在就他们两个,商尽也是为了他才变成现在这样,他不能慌,一慌就完了。 他用手摸索着石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又轻轻拽住商尽也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拉。 「小心点,不用起身,慢慢挪过来。」 他将商尽也扯到自己身前,用一个面对面的姿势虚虚抱住他。 穆雁生后背抵着身后的石壁,双臂从腋下穿过商尽也的背,绕开他的伤口,让他紧紧贴着自己,靠在自己怀里。 第101页 这样虽然也没好多少,但至少比一直坐着舒服点。 商尽也的脸埋在他颈窝里,唿吸都是烫的。 穆雁生在自己身上左摸右摸,摸出一条吃完早饭随手放在兜里的未开封湿巾,就用这个湿巾沾着冰凉的河水敷在他额头上给他降温。 虽然不知道这些事有没有用,但这些都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总比干瞪眼等着人来强。 托着商尽也下滑的身体,离得近了,发现商尽也的眼睛半睁着,他看起来想说什么,却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穆雁生道:「我知道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你背上有伤,只能这样了。」 「你会没事的,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这可能是自两人坦白过去一切之后,穆雁生唯一一次对他这么温柔的说话。 商尽也的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穆雁生后背被石壁硌得发疼也没有动上半分。 和商尽也的比起来,他这些小痛不算什么。 他一手搂着商尽也,一手去轻揉他的后颈,试图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商尽也的手臂无力地环在他腰间,沉默好一阵,商尽也轻轻开了口,喊他:「阿雁……」 穆雁生僵了僵。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商尽也闭着眼睛,好似刚才那声唿唤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这个画面,还挺熟悉的。 以前也有过,只是两个人位置调了个个。 他是阿雁时,雪山中颳起暴风雪的夜晚,他们在山洞里生起一堆篝火,那个时候生病的是他,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吃药的是烬冶。 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会这样面对面把他抱在怀中。 就像现在自己抱着他一样。 兜兜转转,分明一切都变了,又好似冥冥之中什么都没变。 他没看过烬冶脆弱的模样,如今却看到了商尽也的。 看到他会流泪,会伤心,看到他看似完美坚硬的壳子下,那具柔软到只会被穆雁生刺伤的本体。 明明想好以后不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可是今天在水中快要溺死时,他却从天而降,豁出一切来救他。 他们今天没出事完全是运气好,百分之一的概率被他们碰上了。如果放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就算不双双遇难,也会落个半残。 商尽也从看到他溺水,到他跳下来的那短短一瞬间,有想过这些吗? 为了他,命都不要了……为什么?何至于? 「「因为是你。」」 「「你口口声声说着要去死,你想过我吗?你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去死!」」 穆雁生重重吸了一口气。 良久,他埋下头,脖子无力垂下,额头轻轻与商尽也的碰在一起。 ◇ 第47章 先不和你离婚了 穆雁生抱着怀里的人,时不时就去摸摸他有没有退烧,看他清不清醒,随着时间不断流逝,他终于看到天边泛起的那抹鱼肚白。天要亮了。 怀中商尽也的体温好似降了那么一些,唿吸也不那么急促了,见他有了点好转,穆雁生强撑一夜的眼皮终于止不住地往下耷拉,不管他怎么咬着舌头强迫自己清醒,还是闭眼睡了过去。 可能只睡了几分钟,也有可能几个小时,在某个瞬间,穆雁生一个哆嗦勐地打颤惊醒。 一醒来就懊恼自己怎么睡着了,忙不迭去看怀里的人。 商尽也闭着眼还在睡,穆雁生松了口气。 天亮了之后,他去看商尽也的后背,过了一晚,他的背上青紫更甚,伤口也已经红肿起来,比昨天还要严重。 只是过了一晚上就变成了这样,如果再等两天,三天呢……如果一直等不到救援的人来。 商尽也要怎么办。 穆雁生焦躁地咬着嘴皮,直到听到一声沙哑的声音响起:「……别咬,出血了。」 商尽也醒了过来,看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还不停下,小声提醒他。 穆雁生一惊,没有去管自己的嘴,急忙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会不会还难受?」问出口了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屁话,他人都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难受。 商尽也却道:「好多了。」 他撑着胳膊想要起来,穆雁生没让,问:「你做什么?躺好。」 商尽也道:「你会不舒服的……」 「不用管我,我很好。」 商尽也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别再随便乱动比较好,万一又不小心磕着碰着,情况只会比现在更遭。 商尽也又躺在了他怀里,他枕着穆雁生的颈窝,睁着一双眼,自下而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穆雁生被他怀里的视线看得不自在,道:「别这样看着我。」 商尽也垂下眼睑,依言没有再看他了。 白天气温上升,没有昨晚上那么冷。两个人依旧抱在一起,逐渐感觉到热了,猜测应该是到了气温最高的时候。 大概是两点左右。 还不见有人来。 就这么干等下去,天马上又要黑了。 如果再在这里过上一晚,他不确保商尽也能不能坚持得住。 「你还好吗?」穆雁生问。 商尽也道:「你已经问了好多次了。」 穆雁生:「……」 商尽也接着又道:「我很好。」 第102页 他问了好多次,商尽也也回答了好多次。一次不落,统一口径,——我很好。 穆雁生紧抓着他的肩膀,心烦意乱。 他知道他不好,商尽也应该也知晓他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在说谎,为了让穆雁生安心。 似是知道他的担忧,商尽也道:「怕我死在这里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 穆雁生现在精神高度紧张,耳朵捕捉到其中『死』字,就像是受了刺激,听不得这话,道:「你说什么呢!」 说完下意识就轻轻打了一下商尽也的嘴。 他小时候不懂事时,会不小心说一些晦气话,只要是方娅听到了,都会上来轻轻打一下他的嘴,说只要这样做了,晦气话就会飞走,就不作数了。 上天不会听见。 商尽也被他这一下打愣住了。 但随即又笑了开来,将他的后半句说了出来: 「我不会死的,我捨不得你。」 穆雁生扭过脸,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 半晌,他道:「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一只蚂蚱死了,」顿了顿,他说,「另一只当然也会死。」 商尽也没有再说话,环在穆雁生腰间的手却搂得更紧。 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沉,穆雁生十分沮丧地想,他们又得在这里过一晚了。 就在天色将黑不黑的那段时间,穆雁生突然看到远处河中的一个小黑点,偶有一点白色的亮光一闪而过,像是手电筒。 他一激灵坐直,仔细去看那个方向,那个小黑点越来越近,他没有看错,那是一艘救生艇!有人来了! 商尽也跟着穆雁生的目光眺望过去。 救生艇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急忙驶过来。 「找到了找到了!!」 「人在这里!」 看到了人,穆雁生终于放了心,第一时间想的是,商尽也终于可以没事了。 救援人员一看到商尽也裸露的背嵴,急急忙忙先要将他搀扶上船,商尽也却用力抓着穆雁生的手,道:「你先上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他先走。 「你……」刚想说什么,看到商尽也铁了心的目光,知道反驳无用,穆雁生不再和他僵持,率先上了船,随后商尽也这才上来。 「哎呀怎么伤成这样。」 船上有人去拿简易的医药箱,简单给他先处理了一下,道:「你们出去就得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知道,知道的,谢谢。」穆雁生一直守在商尽也身边,他那道豁开的伤口都翻开了,消毒时穆雁生都不敢看,商尽也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快要靠岸时,穆雁生远远就看到小刘和一堆救援人员站在一起,转到某处时,看到了极为显眼的几个人,一愣。 是商尽也的爸妈,还有他的爸妈。 他们居然过来了。 想来是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事,连夜赶来的。 他俩一下船,方娅立即冲过来,抓着穆雁生左看右看,她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很久。 「你们没事就好了,真是吓死我了!」 穆雁生搀扶着商尽也,见状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没事,可……」 方娅这才看到自家儿子旁边的商尽也,吓白了脸:「怎么伤成这样!」 「尽也!」 潞悠也急忙冲过来,看到商尽也的伤立即就急了:「走走,我们赶快上医院。」 商尽也被哄闹着架走了,穆雁生跟在人群最后面,经过手足无措的小刘,他眼下一片黑,眼里都是红血丝。 小刘低着头,不敢看他,愧疚道:「对不起,要不是我……」 穆雁生轻声道:「没事,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小刘吸了吸鼻子,毕竟还年轻,肯定吓坏了。 穆雁生道:「等他好了,我们还来找你玩。」 一句话让小刘再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小雁!跟上!」前方的方娅发现自己儿子没跟上,沖他喊。 「来了!」 一行人到了医院,穆雁生和商尽也就被分开各自带去检查了。 穆雁生的身上只是些小擦伤,就和摔了一跤差不多。 一天下来都差不多结痂了。 如果非要说点什么,那他这一天里受过唯一的苦大概就是饿肚子。 得知他一天没吃饭,方娅立即叫人去买了一堆吃的过来。穆雁生边吃边问:「他怎么样了?」 方娅道:「好在骨头没受伤。医生说他背上的伤看着吓人,不过都是皮外伤,养养就好。就是……」 穆雁生听她迟疑,嘴里的饭也忘了咽,急道:「就是什么!」 「他背上还有个口子,感染得还挺严重的,说是缝了几针。」方娅说到这里,嘆了口气,「你说说你俩,好好度个蜜月怎么还闹出这事儿来了。我和你爸接到电话时差点连气都当场咽了。」 穆雁生:「……你这说的什么话。」 穆雁生现在满脑子都是商尽也,问:「他人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你先吃你的。」 「你先告诉我!」 「……」 方娅说,商尽也遭了这么一通罪,在他爸妈的强烈要求下被留院观察。这几天都得住院。 在那间单人病房外,穆雁生迟疑许久才敢推开门。 第103页 病房里,商尽也坐在床上,潞悠正和他说着什么,商酽不在。听到开门声,他们母子俩都看了过来。 「是雁生啊,你检查做完了吗?」潞悠笑着问他。 穆雁生道:「检查过了,我没事。」 潞悠闻言放心道:「那就好,家里可不能两个都是病号。」 「……」穆雁生走到潞悠面前,道,「对不起。」 潞悠一怔:「傻孩子,你道什么歉?」 「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 「千万别这么想。」潞悠起身,抓住他的双手,目光柔和地和他对视,道,「要是他放任你不管,眼看你落水却什么都不做,我可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你们是要相伴走一生的,如果他连自己的伴侣都无法保护,那还算什么男人。」 闻言,穆雁生表情有些僵住。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 商尽也就在这时开口:「妈,我想吃点东西。」 潞悠道:「行,我去给你买,等等啊。」 潞悠离开之后,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商尽也身上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穆雁生定定看了他几秒,道:「给我看看。」 商尽也这次没有做无用的抵抗,脱下衣服。 他的背上上了药,散发着一股药味,缝过针的伤口位置包着无菌纱布。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张背才能恢復到以前的样子。 特意支走潞悠,是怕他因为她的话而多想吗。 毕竟穆雁生都放了话,等回去之后,就要和他离婚,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了。 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床头柜上放着的鲜花曳曳地摇。 穆雁生道:「你伤成这样,等你出院了,我们就回去吧。」 「不是什么大事,」商尽也道,「不急着回去。」 「你都这样子了,医生说让你好好休养,你还要在外面乱跑吗。」 商尽也道:「可我们出来还没多久。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和你……」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瞄了一眼穆雁生,改了口,「没去过。」 不想回去,是怕穆雁生一回去就要履行他的诺言吗。 穆雁生抿了抿嘴,在他床边上坐下。 他留给商尽也一个侧脸。 「你是为了我,至少,等你伤好了。」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还没那么没良心。」 穆雁生磕磕巴巴地低声嘟哝:「先不……不和你离婚了。」 商尽也看到,穆雁生通红的耳廓。 ◇ 第48章 石头 商尽也住院的这段时间,让谁陪床便成了最头疼的问题。 他毕竟伤在背部,如果晚上有什么事一个人怕也不方便。 商尽也在听闻自家母亲的提议后无奈地说他是个成年男人,不是什么娇气脆弱的小孩子,用不着人陪,但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哪怕商尽也如今是个耄耋老人,在潞悠眼里也是她的小孩。她不顾反对,就是铁了心地不肯让商尽也一个人住。 商尽也拿她没办法,无奈道:「那请个护工就行。」 「就住几天用不着。」 「……」 几人就这个问题商量了有半个钟头,半个钟头后,他们想到了一个能完美解决这事的方法。 穆雁生不知不觉地就成了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商尽也生怕此举引起穆雁生反感,刚要拒绝,穆雁生却点头应了下来。 平静地好像在说晚上吃什么一样。 换做以前,他肯定是避之不及的。 他以为穆雁生是碍着双方父母的面不好意思拒绝,但当他们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穆雁生也并没有露出一丝不情愿的神情。 商尽也道:「不用勉强自己。」 病房里有另一张陪护床,穆雁生往上面铺着被子,背对着他,直到反反覆覆将床单捋得连褶皱都看不到了,才慢腾腾地小声回道:「没有勉强。」 入夜,房间里只有一盏卫生间的灯亮着,光影透过门缝虚虚地游出来,趴在地板上。 穆雁生躺在小床上,裹着被子,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商尽也的方向。 他只能看到床上拱了一团圆鼓鼓的包。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住院也好,至少他的伤口每天都有专业的人来帮他清理帮他更换,会好得快一些。 他就这么盯着商尽也许久,突然床上的人动了动,似乎是翻了个身。 穆雁生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小声地喊他:「商尽也?」 商尽也没有出声。好像没有醒。 难道是伤口疼了,不好意思和他开口? 反正穆雁生也睡不着,既然留在这里了,好歹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干看着。于是他下了床,穿着拖鞋走到商尽也床边,借着卫生间微弱的光亮去看他。 商尽也闭着眼睛,眉头紧拧,额上布满一层薄汗。 「怎……」果然是疼吗? 他去摇商尽也的肩膀,摇了几下他还没睁开眼睛,慌忙去拍他的脸,打算如果他再不醒就要叫人来时,商尽也猝然睁开了双眼。 他几乎是瞬间一把抓住了穆雁生拍在他脸颊上的手,眼神中布满慌乱无措。 「你怎么了?」 商尽也失焦的视线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缓缓定神,紊乱的唿吸也放轻,他认出了眼前的人。 第104页 他不像是伤口疼,反倒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惊醒。 梦到什么了,把他吓成这样…… 看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穆雁生想着去给他拿一件干净的更换。不等他撤身离去,商尽也猝不及防抱住了他。 他用的力气很大,生生将他拉着拽到了床上,穆雁生来不及痛唿,鼻腔里便顷刻充斥着他身上的味道。 黑暗中,他被商尽也紧紧裹着,他看不到面前人的脸,但他能感知到他颤抖的手臂。 他抱得穆雁生难以唿吸,穆雁生没有挣扎,揪着他腰间的衣服,让他就这么抱着。 他轻轻拍着商尽也的后背,直到他的颤抖停止。 不去问他梦到了什么,穆雁生只道:「好点了吗。」 脖子间痒痒的,是商尽也的头髮在他耳根下磨蹭。 随后,一点暖洋洋略显干燥的某物,在自己脖子上贴了一下。 落在他脖颈间的,胎记位置。 是商尽也的嘴唇。 穆雁生一个惊颤哆嗦起来。 商尽也意识到了,立即松开他,捂住了额头。有他手指的遮挡,他的脸陷在阴影中,神色模煳不清。 他听到商尽也低声道歉:「对不起……我……」 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雁生脖子滚烫,他静默片刻,尴尬地转移视线,道:「……我去给你拿衣服,你换了再睡吧。」 没有去追问他这个举动有什么含义,穆雁生看着他换好衣服,又躺回了他的小床上。 他是彻底睡不着了,躲在被子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上面还残留着被商尽也亲过的触感。 他偷偷听着商尽也那边的动静。 后来,他一晚上连个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再也没睡着过。- 商尽也住了几天院,拆了线,背上只剩下瘀伤,回去自己调养就行。 他们的蜜月之旅因此无法再进行,就在双方父母准备带着他俩一起打道回府时,商尽也却说让他们先走,他还要再留一天。 潞悠不乐意了:「你还要干什么。」 「我想再去一趟,茧椟山。」 「还去那里?」潞悠瞪他,「受的罪还不够啊?」 一旁听了全程的商酽道:「算了,让他去吧。受了这么一遭,拜一拜也好。听说在当地还挺灵的。」 潞悠撇了撇嘴,道:「那我留下陪你一起。」 商尽也道:「不用。」 「不成!」 眼见商尽也又要和潞悠犟起来,穆雁生插嘴道:「我留下吧。」 几人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穆雁生努力忽视商尽也那道藏不住的炙热目光,道:「你们先走,明天我和他一起回来。」 穆雁生都这么说了,他们自然没有异议。 送走了父母,穆雁生和商尽也坐上了去茧椟山的车。 车后座,两人双双无言望着窗外。 几分钟后,商尽也道:「你不用陪我的。」 穆雁生道:「正好我也想拜拜,上次没拜成。」 司机是本地人,听到他们的目的地,立即笑着介绍:「你们这可是去对地方了,那里求财求平安求姻缘都行,你们进山的时候一定要敬畏诚心,进庙不要乱说话,佛前三炷香,捐一捐香油钱,保你心想事成!」 每个地方都有当地的信仰和风俗,穆雁生还没有傻到去发表什么个人意见。 说到这里他又无法理解,他没想到商尽居然也信这个,有些意外。 想了想,穆雁生还是叫了小刘过来,小刘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痂,见到他俩现状也终于放了心。 他依旧不改他的话痨属性,一路上叽叽喳喳,和穆雁生说起上次和他们起冲突的那队人,这几天他们反反覆覆往警局跑,闹得最严重的那几个被关了几天,因为认错态度良好最后罚了款就算完事,小刘对此很不满,说就该把他们也扔河里沖一遭。 穆雁生道:「你以后别那么冲动了,有什么话好好和人说就是了。」 小刘道:「那群人那个样子,能好好说话吗?万一人家来打我我也不还手吗?我才不呢!」 穆雁生笑了笑,没再说了。 「我奶奶也经常说我脾气沖,我也想改,」小刘道,「但这个道理每个人都知道,可是当自己或者是自己重要的人受到威胁时,谁会管那些规矩。」 说到这里觉得没有例子没有可信度,勾着穆雁生的脖子,好哥俩地道:「你看,你那时候一落水,那么急的河,商老闆能不知道危险吗,那他还不是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你了。」 「那可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啊,我就说你俩感情忒好。」 穆雁生一怔,微侧过头去看身后的商尽也。 商尽也和上次一样跟在他们身后,他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小刘勾在自己脖子的手上。 穆雁生不动声色走快了几步,趁机悄悄甩开了小刘的手。 进了庙,在小刘的带领下,他们各处都上了香,穆雁生每次朝商尽也看过去,他都无比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着眼,不知道在许什么心愿。 他还有什么想要却没得到的东西吗。 走了一路,穆雁生有些累了,自行去小店买完水,坐在外面长椅上等。 第105页 小刘和商尽也还在里面。 他无所事事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数了几遍,突然听到一声稚嫩的声音。 抬起头,是不远处一个功德箱前,有个小和尚正在和香客说话。 小和尚大概十岁左右,穿着庙里统一的藏色长袍,手上一串乌木黑檀香串,脸颊肉嘟嘟的,眉眼温柔,很有亲和力。 穆雁生摸了摸身上,将剩下的现钱都过去放在了功德箱里。 放完钱就想走,小和尚却喊住了他:「先生。」 小和尚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见先生有缘,送您一样信物。」 小和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囊,袋口用一根金线扎扎实实捆着,穆雁生接过来时,掌心落下一个实实的重物。 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还挺有分量的。 穆雁生问:「这是?」 小和尚卖了个关子:「回去斋戒沐浴,方可打开。」 说完,小和尚就离开了。 穆雁生怔怔地望着他消失在山间小路上的背影,茫然地歪了歪头。 「看什么呢?」 小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在他身后问。 穆雁生道:「见了个小和尚,他给了我这个。」 穆雁生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小刘一看解释道:「噢这个呀,这是这里的僧人随机发给香客的礼物,都是开过光的,你运气还不错,收着留个纪念吧。」 穆雁生点点头,道:「也好。」 他把东西放在衣兜里,后来就忘记了这事。 回去的路上,在山下停车场,商尽也去取车,小刘和穆雁生在路边等,原本他还在和穆雁生说些别的有趣的事,道上迎面走来几位僧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穆雁生侧身让路,小刘却突然愣住。 僧人走远了,小刘才呆呆地问穆雁生:「等等,你说你今天看到个小和尚,多小?」 他忽地问起这事,穆雁生疑惑之余回答:「十岁左右吧。」 小刘眉头拧成川字。 「怎么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小刘道:「这里的僧人都是成年人,没有小和尚的。」 「是不是有可能那人个子不高,长得有点娃娃脸,所以你搞错了。」 「……」穆雁生眼皮一跳,讪讪地笑:「大概吧。」 但他心里门清,那嗓音和身形,绝对就是个小孩子。他还不至于连成年人和小孩子都分不出来。 隔着衣服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他凝了神色。 回到酒店,两人一起用完餐,商尽也自觉回到了他的房间。 穆雁生洗完澡,犹犹豫豫地拿出衣服里的锦袋,隔着布料捏了捏,是个圆形的东西,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 他盘腿坐到床上,深吸一口气,打开。 倒置锦袋,里面的东西落在他掌心。 看到那物的霎那,穆雁生瞳孔骤缩。石头。 一块,紫色的石头。 ◇ 第49章 梦鹤 他曾花费多个日夜将这块原石打磨光滑,编织成挂穗,送给了那个人。 纹路,触感,都昭示着这就是当初他送出去的那一块。 他断不会认错。可是为什么。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东西,为什么如今会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手里。 今天碰到的那个小和尚,如果小刘说的话是真的,那有可能这个小和尚根本就不存在。 那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一股凉意从脚心窜起,他头皮发麻,慌慌张张地把石头放进了福袋里,他也不敢随便乱扔,重新放进他的外套口袋,再把外套丢在沙发上没有去管。 心脏似是被荆棘拂过,带着微微的痒和无法忍受的灼痛。 这块石头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即便看不见它,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如果不彻底将这件事情弄明白,他想他是无法就这么离开的。 果然还是得再回去一次吗? 如果运气好……有没有可能他能再遇到那个小和尚。 这样,他就能问清楚这颗石头的事情了。 倒在床上盖好被子,他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也没敢关灯,就这么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在白雪覆盖的山林间,脚下是没膝的积雪,他一步步向前走着,在枯木林中,他听到了声声悽厉的哀鸣。 像是某种动物发出来的叫声。 他循着声音过去,发现是一只半个身体埋在雪中的野鹤。 野鹤的一只脚被捕兽夹夹住,鲜血染红了它白色的羽毛以及它身体底下的雪。 他想也没想走上前,双手抓住捕兽夹往两边掰,他咬着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出了一道口子,野鹤的脚得以脱离。 生锈的捕兽夹丢在一旁。 野鹤单脚站立,脚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中。 「你还好吗?」 他小声地询问着野鹤,野鹤黑漆漆的眼珠滴熘熘地转向了他,片刻后,它立身展翅,两扇巨大的翅膀伸展开来,几乎能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它俯下身子,晃了晃脑袋,先是看了看他,再是看了看自己的背。 好像是示意他坐上它的背。 他就这么爬到了野鹤的背上,它驮着他飞上了云层。 穿过万亩飘雪的山林,飞过气势磅礴的江河,他路过软红香土的的小城,见到繁华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第106页 「你带我去哪里啊?」 他在野鹤的背上问。 野鹤叫了一声,一个跃起冲进云雾随后急速俯冲而下,因为失速,他吓得闭上了眼,復又睁开时,眼前的云雾已经散尽,映入眼帘的,是烧红天际的熊熊大火与那座已成废墟的宫城。 宫人四散狼狈逃窜,他们身后是穷追不捨举着大刀长枪的士兵,他们嬉笑着,将那些逃跑的宫人活活砍死,长枪挑起他们的尸身放肆大笑。 有逃不过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能够放他们一马,那些士兵分明点了头,却又在宫人转身离去时一剑戳穿他们头颅。 他们把杀戮当成一场游戏。 穆雁生在火焰上方,搂着野鹤的脖子,底下是一片血涂地狱。 宫城上的旗帜升起,上面的龙头纹样在风中猎猎飘扬。 是风霖的旗帜。 野鹤带着他,在宫城上空盘旋,随后飞向了某处。 那是宫城的边角,还没有那么多士兵驻守,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墙根的狗洞里钻了出来。 一个个子微微高些的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 两个人手牵着手,拼命地往前跑,头也没敢回。 穆雁生认得那个小男孩儿。 他此时远没有长大后的意气风发,他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沾满血泥,被没比他大多少的小女孩儿抓着往前跑,狼狈得如同一个丧家之犬。 这是南宣国破,烬冶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云端上没有时间流逝,但云层下有。 他看到城门上悬挂着的两颗头颅,看到烬冶和那个小女孩儿躲在人群外,隐忍地哭泣。 他们离开了那个物是人非的地方,烬冶一天天长大,身形拔高,背嵴挺直,结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 烬冶叫那个和他一同出逃的女孩儿姐姐。 他们都在为了某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后来的事情水到渠成。 烬冶结识了江如良。 他们一路打了回去,夺回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风霖倒下,南宣的旗帜终于在他的故土上又重新升起。 见证了这一切,穆雁生心情五味杂陈,轻抚着野鹤的脑袋,低声道:「太好了呢。」 不知道说给谁听。 野鹤眨了眨眼,又和他飞向了另外一处。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浮水镇。 破旧的茅草屋,他和爷爷坐在院子里围着个火堆,小小的他手里举了个烤焦的地瓜往老人嘴里塞。 爷爷愁眉苦脸,嘴里骂骂咧咧,边吃边干呕,但最后还是把那焦地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穆雁生弯起嘴角,没几秒笑就成了苦笑,他呢喃着:「这该多难吃啊。」 后来爷爷不见了,茅草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院子里多了个土堆。 他一个人过了许多许多年,某天,迎来了一位新客人。 新客人是位好心人,和他一起蹲在土堆前,往爷爷的墓碑上题字。 他和这位好心人一起进了雪山,一起在山洞中取暖,分享食物,好心人还从熊口中救了他。 他喜欢上了这个好心人。 好心人说要带着他一起走,他欢欢喜喜和爷爷告别,和好心人一起来到了宫城。 好心人原是南宣的帝王。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当时的他却不这么想。 烬冶哥哥给他吃给他住,将所有他没见过的好东西都给了他,他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想来帝王无情也分人。 烬冶说也喜欢他,于是他便以为能和他白头偕老。 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一场病痛毁灭了他的心愿。 而比这病痛还要难忍的,是他的欺骗。 穆雁生不想再看一遍自己悽惨的一生,揉着野鹤的羽毛祈求它带自己走,野鹤却没有离开,只是不停地长吟,不知道想要让他看到什么。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 那是他毫不知情却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他看到自己因病双眼近盲时,悄悄来探望他的烬冶。 他在病中浑然不觉,以为烬冶很少来看他,他不知道,原来在自己难受的时候,烬冶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看到他口鼻鲜血直流,烬冶也会红着眼不知所措,倚在树下偷偷地哭。 那是旁观者都能看出的心疼与不忍。 他说不想他死,所以才用药吊着他的性命,原来不是谎言。不是为了报復他才让他痛苦地活着,只是因为真的想让他活命。 是自己误会了他。 那座高楼里,也不是他猜想的某位烬冶真正喜欢的人,而是他的亲姐姐。 烬冶去寻找崑崙,是为了给自己的姐姐治病。 那么自己因为猜忌而故意试探的成亲,他之所以答应下来,也是他心甘情愿。 烬冶与他的姐姐,与江如良争执不下。 他为他开脱,解释。 为了自己,烬冶与所有人作对,独自面对着至亲之人不解、失望的眼神,进退两难。 他那时候又有多痛苦。 可饶是被逼到绝路,宁愿被憎恶,也没有想过要将他交出去。 那个时候,自己又是怎么对待他的。 烬冶力排众议保着他,可终有他心余力绌的时候。 江如良偷取了烬冶的念生,砍了自己的首级。 第107页 江如良告诉他,烬冶不愿见他最后一面,是烬冶要他的命。 全是他在撒谎。 头身分离的尸首躺在屋中,发现他尸体的朱雨嚎啕大哭。 烬冶匆匆忙忙赶来,见到的就是他还未凉透的尸体。 朱雨在他死后第二日悬樑自尽。 烬冶将他的头颅缝好,紧紧抱着他的尸身,目光呆滞,一夜白头。 直到他的尸身开始腐烂,他才在姐姐的劝告下埋葬了他。 自此本该意气轩昂的人再也没有笑过。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江如良,姐姐,和烬冶亲近之人皆一一离去。他形单影只。 孤身一人,留在那四面不透风的囚笼里。 就这样,一直坚持着自己该尽的责任,扶持新帝登基之后,烬冶离开了王城。 野鹤驮着穆雁生一路跟着他,穆雁生渐渐认出了烬冶前往的道路通向何方。是浮水镇。 烬冶回到了浮水镇,钻进了那片雪山群,去完成他想做却一直没能做成的心愿。 他再一次去寻找崑崙山。 为了……能再与阿雁相见。 他在茫茫雪山中日復一日地走着,雪压弯了他的腰,压低了他的眉眼。 食物吃尽,他力竭之下,为了拥有能自由活动的体力,明知有毒,仍是义无反顾地吃下了那株名为狸斑的毒草。 为了一个虚幻的传说,他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他决定死在这里。 后来,可能是上天看不过去,在他的诚心求见之下,他的面前出现了那道没有尽头的天阶。 他膝行着爬上去,一步一叩首。 瘸了腿,吐着血,指甲如数翻开,身上,头上的鲜血滴答滴答沿着台阶滴下。 白玉砖石被血染透,也没能让他后退一步。 他说:「我有一个所念之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隐于云中无法得见的仙人却不答应他。 「已死之人堕入轮迴,如何得见。」 烬冶道:「那请……请让我来世,再与他相逢。」 仙人开出条件,让他去寻找一颗根本没有丢在雪山中的石头。只要烬冶寻到了,便答应他的请求。 所赌注的那颗石头,是他亲手做的紫石挂穗。 烬冶一直贴身带在身上。 明知是故意为难,他却义无反顾地去了。 满怀期望,以为自己精诚所至,便可金石为开,专注到连自己倒在漫天飞雪的深山中,成了孤魂野鬼也没有察觉分毫。 亲手挖到自己的尸骨,那是什么感受呢。 他守在黄泉八百年,烬冶亦在雪山游荡八百年。 他们分隔两地,过着同样的时间,享着同样的滋味。 烬冶半生都在竭尽全力扫清阻挡在他们面前的种种障碍,可终究被这无情的世道碾为齑粉。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连真相都不敢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穆雁生想起前世记忆之后并不快乐。 商尽也呢,他又何尝不是一样。 穆雁生的每一次推拒,每一次看向他时的抵抗与冷漠,他都原原本本如数受着。 得到了这样的一世,两人关系僵冷成这样,他前世一意孤行所求来的一切还值得吗。 他有后悔过吗? 还是说,只要能再一次见到思念的人,明知这份痛苦是毒药,他也能自欺欺人般当做糖水,无怨无悔地咽下去吗。 ◇ 第50章 我只是想和他和好 野鹤载着他落在雪山顶,穆雁生俯视着脚下绵延无边的山脉,庞大到连眼睛都要看上许久才能全部看清。八百年间,那个人就这样靠着一个执念走过了山中的每一处角落。 无知无觉,连自己什么时候送了命都不知道。 垂在身侧的掌心有些发痒,是身旁的野鹤在用脑袋蹭着他。 他摸了摸野鹤的头,一点异色落进他眼中。 野鹤的嘴里含着什么。 手伸到它嘴下方,它将东西吐了出来。 一颗紫色的石头落在他掌心里。 是那颗八百年间未曾被烬冶找寻到的赌注。 就在他握住石头的霎那,唿——一阵狂风裹着雪雾席捲而来,穆雁生被风吹迷了眼,倒退两步,不得不举臂挡在眼前,模煳的视线中,野鹤昂首振翅,腾飞而去。 而它的背上,坐着一位长发男人,男人宽大的衣袍翻飞,长发一併在空中飞舞。离得太远,穆雁生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他大概也猜得到。 除了那个给烬冶指路的小童子外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 男人悬于云端,沖他的方向微微弹了弹手指,剧烈的失重感从穆雁生脚底下传来。 他所站立的雪山开始崩塌,扑面而来的雪淹没了他。 穆雁生惊唿一声,坠入了一片漆黑的深渊。 下一秒,他骤然睁开了双眼。 反应了好几秒他的意识才清醒。 眼前没有雪山,没有白鹤,他依旧躺在酒店房间里,连入睡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慢吞吞从床上坐起,他低下头,打开紧握的掌心,那颗原本被他放进外套口袋里的石头,此时却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这已经不能用常理来形容了。 他总不可能是自己梦游把这颗石头从沙发上拿了过来。 那么……他梦到的那些事,也不是梦。 第108页 世上有这么玄乎的事情吗。 一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于世的小和尚,交给他一颗本该遗忘在时光洪流中的石头,让他看到了引路的白鹤,驾着仙鹤的童子,以及那些糟糕残酷的过往。 特意让他看到这些,是为了什么。仙人怜悯吗? 怜悯商尽也,还是怜悯他? 亦或者,只是一时兴起,做个善事? 告诉他这些,……然后呢? 穆雁生再也没能睡着。 翌日,当他出房门时,外面已经摆上了早餐,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商尽也总是醒得比他早,周到体贴地安排好一切。 二人无声对坐着吃早餐,穆雁生偷偷看他,乌黑的髮根处生了些许白色,嘴里的早餐不知怎么就泛了苦。 去机场的路上,穆雁生过马路时心不在焉险些闯了红灯,商尽也急急忙忙扯住他,才避免了他一头冲进车流里。 牵着他站在自己身边,商尽也道了一声「看路」手就要松开。 却在指间即将和他分离时被重新握住。 商尽也扭头看他,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 也是,穆雁生主动的次数在以往屈指可数,也难为他这么惊讶。 穆雁生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掏出手机假装在回消息,嘴里含煳道:「看什么,走你的。」 商尽也什么都没说,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穆雁生一路手心渗出汗,商尽也都没有再松开。- 飞机上往下看,隐隐能看到茧椟山的地貌,那里万亩松林连绵起伏,上方云雾环绕,乍一看,像覆盖了一层白茫茫的雪。 「你许了什么心愿?」穆雁生忽然问。 他问的时候脸一直朝着窗外,商尽也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 顺着穆雁生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飞机底下那片山林,这才猜出他原来是在问昨天寺庙里的事。良久,商尽也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穆雁生眼睫轻轻扇动几下,又道:「那你可以说一个,神佛做不到,但我能做到的……愿望。」 他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种话怎么说第二次。 穆雁生脸颊有点烫,还不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再次开口,就听到商尽也说:「我不用你的报答。」 他以为,穆雁生说这话,是因为想要报答他救他落水的恩情。 穆雁生:「……」 他忿忿闭了嘴,眼罩蒙在脸上,倒头睡了个昏天黑地。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变这么迟钝。 算了,穆雁生想着,他们以后还有充足的时间,并不需要急于这一时。 结果回了家,屋里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小男生坐在地毯上正拿掌机打游戏,脚边摆了一堆小点心和饮料。 听到开门声,小男生立即站起来冲着商尽也喊:「哥哥好!」看起来好像二人很熟络。穆雁生不解。 商尽也还有个弟弟吗?怎么没听说过。 小男生十分自来熟,和商尽也打完招唿就注意他旁边的穆雁生,蹦蹦跳跳跑过来握住穆雁生的双手,两眼亮晶晶的:「你就是商哥的结婚对象吗?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 穆雁生怔了怔,条件反射地回:「啊,谢谢。」 商尽也将小男生的手扯开,挡在穆雁生面前,语气不耐:「你怎么过来了?」 「我放假呀,我爸妈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就来找你玩啊!」 「……」商尽也给穆雁生介绍,「这是我表弟,范宇。」 范宇笑着朝穆雁生露出标准八颗牙:「你好!」 据范宇所说,他现在在读初一,只要是放假都会过来找商尽也玩,美其名曰在他这里有吃有喝还没人会管他,他来的勤,家里的司机管家阿姨各个都认识他。他听到今年商尽也结婚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凑这个热闹,特意追到他的新房来见『嫂子』。 范宇吸熘着饮料:「他们说你去度蜜月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们回来呢,幸好我没急着走。」 商尽也立即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范宇道:「我来都来了,你得让我住几天啊!这么小气呢哥哥。」 商尽也一点没客气:「住几天是几天?」 这还是穆雁生头一次看到商尽也用这么嫌弃的语气和一个人说话。 他觉着范宇这孩子虽然话多了些,但还挺可爱的。 范宇一见自己被嫌弃,转了脸扑过来抱住穆雁生的腰,仰着小脸委屈巴巴和他撒娇:「嫂嫂你看看他,就知道欺负我,你快帮我教训他。」 「……」穆雁生被他这一句掐着嗓子的嫂嫂噁心到,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好说歹说许久,才让范宇成功改掉了这个别扭的称唿。 他大概找到商尽也为什么会这么嫌弃他的原因了。 但话虽如此,毕竟人孩子是大老远跑过来的,把人轰出去也太不近人情。这么大的地方,不差他一双筷子。 反正他玩几天就会走了。 陈姨给范宇收拾出了一个房间,当天晚上,几人吃完饭就准备休息,穆雁生特意在卧室门口等,商尽也姗姗来迟,和站在门口的他说了晚安,就要往另一间屋走。 穆雁生犹豫再三,喊住了他:「等等。」 商尽也停住脚步,两个人隔着两米远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空气都僵住了。 第109页 就在穆雁生咬着牙,准备说出那句你可以进来时,范宇抱着枕头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们干嘛呢?」 「!」 穆雁生被突然冒出来的范宇吓得一个瑟缩,话又滑进了肚子里,呛得脸和脖子唰地红透。 他强装镇定:「是小宇啊,你有什么事吗?」 范宇嘟哝道:「我不想一个人睡,能不能和你挤一挤?」 穆雁生还没说话,商尽也蹙了眉开口:「你一个人怎么就不能睡?屋里有鬼吗。」 「我难得来一次,想和雁生哥哥聊聊天。」他对着商尽也道,「哥哥连这么一个小要求都不能答应吗?」 「……」 话都说这份上了,穆雁生也只能应了:「好。」 得了准许,范宇屁颠颠跟在穆雁生后面进了房间,看商尽也不进来,又看了看卧室床上的一个枕头,立即就明白过来了。问道:「你俩怎么是分房睡的呀?」 「……」 「……」 一句话让在场两个人都没了动静。 范宇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两秒之后就笑呵呵地把自己的枕头放在穆雁生的枕头旁边,拍拍蓬松,道:「没事,有我在雁生哥哥就不会一个人睡空床啦。」 商尽也咬肌十分明显地动了两下,显然是在死咬着牙不让自己上来揍他。 偏范宇早厚脸皮惯了,无视他:「雁生哥哥关门哪,到睡觉的时间了。」 穆雁生无奈地关上房门,阖上门之前,小声地在门缝中对商尽也说了声晚安。 穆雁生换上睡衣躺进被窝,范宇好奇地打量着床头柜上的东西。 问:「这是什么?」 他问的是装在玻璃盒里的项圈。 是他幼时送给商尽也的礼物。 范宇问:「为什么要用玻璃盒子装着,是你们很宝贝的东西吗?」 穆雁生点点头。 「是的。」 玻璃盒旁边,是他随意丢在那里的戒指。 他们的结婚戒指。 他就没好好戴过一天。 他取过来拿在指尖把玩。 「这是你和商哥的结婚戒指吗?你为什么不戴?我看商哥手指上有两个呢。你怎么一个也没有?」 范宇就像本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到这里,他眨巴眨巴眼做出大胆的猜测:「雁生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啊?」 穆雁生手指一僵。 戒指掉在了地毯上。 他赶忙捡起,擦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是不是商哥逼你结婚的?也是,他脾气一直都不好,每次对着我都可凶了,但不见他对别人这样,这是区别对待我!」 等范宇再长大一些,大概就能知道商尽也为什么会区别对待他了。 穆雁生道:「没有的。」 「什么?」 「他人很好。」停了停,穆雁生又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范宇撇撇嘴,道:「我爸妈只有吵架的时候才会分房睡,那你们也是吵架了?」 穆雁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无声唿出一口长气,道:「我们没有吵架。」 他说:「我只是想和他和好。」 【作者有话说】 宇:表哥的爱情还得靠我还有一章 ◇ 第51章 不管发生什么 范宇来的这几天,家里几乎是鸡飞狗跳。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皮的时候,范宇是超出常人的百倍皮,皮到狗厌猫嫌完全不夸张。 他总有把场面弄成一团糟的本事,而你知道他也并没有恶意。 他要么掺和在商尽也和穆雁生之间,让他俩都没有机会好好说话,要么就是去后院跟着老李撸猫,撸得小猫四窜而逃。池子里的锦鲤被他餵食撑得好几条都翻了肚子,陈姨的锅也被他摔烂了一个。 穆雁生想,他们两兄弟感情应该还不错。 商尽也虽然嘴上很嫌弃他,但要是真的对他发过火,范宇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顽皮劲。 而范宇如果讨厌商尽也,那他也不会选择一放假就来找他玩,还来的次数这么频繁。 难怪他怎么都不肯回家,要是在他家里这么搞,肯定会被他亲爸亲妈揍个屁股开花。 又过了一阵子,某天,穆雁生在阳台上打理他新养的盆栽,商尽也默默走了过来,在一旁和他一起给花浇水。 一颗颗饱满的水珠滑过翠绿的叶片,缓缓滚落泥土中,金灿的阳光洒在地面上,二人的肩膀时不时地轻撞在一起。 是个很安静,很适合聊天的场合。 穆雁生舔了舔嘴唇,开口道:「你……」 「雁生哥哥!」 熟悉的声音果然又响起。 范宇拿着手机跑到穆雁生旁边,道:「你看看这个姐姐怎么样?」 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个清秀的女生,坐在旋转木马上温柔地笑着。 穆雁生一头雾水:「什么怎么样?」 范宇把照片放大贴到他眼前,道:「好看吗?」 穆雁生只能看到一只放大的女生鼻子,也没多想,顺嘴说道:「挺好看的。」 「那你们见个面呗!」 穆雁生:「什么?」 商尽也:「……」 「你不是说她好看嘛,你们两个人见个面,聊聊天又没什么,我打听到她好像比你小一岁,是我同学的亲姐姐,人可温柔了,还有啊……」 第110页 穆雁生打断他的侃侃而谈:「等等,我和她见面干什么?」 范宇指着商尽也,再指着他,十分坦荡地道:「你们感情不是不好吗?连睡觉都不在一间房,这样下去不是迟早要离婚的吗!我和雁生哥哥你很投缘,抓紧时间帮你找新对象啊!」 「……」穆雁生简直要被他这个操作给吓晕过去。 「我没……」 商尽也上前一步,忍无可忍要去抓他:「你是不是皮痒?」 他一追,范宇立即鬼叫着逃跑。 一大一小很快没了影,徒留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整的穆雁生。 范宇哪能给他抓到,轻车熟路躲过这场劫难,不过他这个举动好像把商尽也气得不轻,他连晚饭都没来吃。 穆雁生担心他,无奈范宇黏着他,他抽不出身。 他只能在吃完晚饭后,将范宇哄睡着,这才有了机会。 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也不确定商尽也有没有睡着,但还是走到他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很快,屋里响起了脚步声。 商尽也出现在门后。 「你……」商尽也看到他很是意外。 穆雁生的手指轻轻绞着裤缝,道:「我来看看你。」 「……」商尽也的脸上写满了『我是不是听错了』几个大字。须臾,他小心翼翼,轻声重新确认一遍:「看我?」 穆雁生道:「你晚饭没吃,饿不饿?」 商尽也沉默下来。穆雁生吞吞吐吐道,「饿的话,我煮点夜宵你吃。」 「……好。」 凌晨寂静的厨房中,汤锅咕噜咕噜冒着泡。 穆雁生背对着商尽也,在哗哗而下的水流中洗青菜。 他围了一个蓝色的围裙,繫绳紧扣住他的腰,缠成一只停留在他背上的蝴蝶。 腰身细窄,一只手臂就环得过来。 陈姨已经睡了,他们没有惊动她。穆雁生厨艺并不算太好,也不会做什么菜,但话都说出口了,也无法收回。 简单煮个面还是做得到的。 商尽也走到他身后,问:「我帮你吧。」 穆雁生头也没抬:「不用。」 说了不用,商尽也却没有走,仍然在他旁边站着。 他的余光能看到商尽也的半个身体,和他那只随意搭在水池边上的手掌。 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条小臂,小臂上盘虬着些许凸起的青色血管,再往下,是他修长的五指,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很好看。 穆雁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水开了,他往锅里下面条。 藉此机会,他试图解释有可能会产生的误会:「范宇今天开玩笑的。」 商尽也没有出声。 穆雁生道:「我不会去和那个女生见面。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火开的太大,锅中的水沸腾得太厉害,溅出几滴落在穆雁生手背上。 穆雁生嘶了一声,商尽也见状立即关了火,抓着他的手放在凉水下沖。 他的反应太过度了,穆雁生道:「没什么事,就是烫了一下……」 商尽也托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皮肤有没有烫伤,两只手双双交叠着,被水龙头冲出来的凉水打湿。 沖了足足五分钟,商尽也问:「还疼不疼?」 穆雁生和他离得很近,近到能数清他的睫毛。他定定地望着他,道:「不疼了。」 他一说话,商尽也才察觉到他们现在的姿势和距离。 商尽也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就能轻松亲上。 商尽也先扭过了头,撤身后退,松开了穆雁生。 穆雁生揉着自己的手,明明沖了这么久的凉水,却比刚才还要烫了。 一碗面过了很久才出锅上桌。 穆雁生放了青菜,又怕太清淡,还特意煎了个鸡蛋,只可惜火候掌控不好焦了边,卖相不是很好地卧在面条上。 他本想把煎蛋夹走,商尽也却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他吃的很干净,一口没剩下。 吃完商尽也去把碗筷放进洗碗机,穆雁生看着他在厨房里的影子,不想这么快就回房间,问他:「你的伤好些了吗?」 上次回家来的时候,他背上还有不少淤青未消,不知道现在好点没有。 「……」商尽也那边诡异地安静了片刻,说道,「还有些。」 一听还没消干净,穆雁生就要去掀他衣服:「我看看。」 「别看了。」商尽也抓住他的手,阻拦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我不困,你给我看看。」穆雁生不依不饶,道,「你是不是没好好擦药?你够不到的话我来帮你擦。」 商尽也抓他的手像铁箍一样,穆雁生愣是没能把他的衣摆掀起来一分。 就在二人僵持时,商尽也问:「你在关心我吗?」 他的本意是想让穆雁生打退堂鼓,毕竟他以前这样说的时候,穆雁生都不会承认,随后落荒而逃。 谁知这次,穆雁生却点了头,道:「是。」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商尽也的双眼,道:「我是在关心你。」 商尽也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像失去反应的机器,一时间愣在原地。 穆雁生被他这副神情弄得心慌意乱,讷讷道:「我关心你,不行吗……」 第111页 墙上的钟表咔哒咔哒,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挪开视线。 「你这样,」良久,商尽也说,「我会误会的。」 穆雁生咬着舌头,默默上前,环住商尽也的腰,轻轻抱住了他。 一个动作,便是他的回答。 耳朵下方是商尽也的心跳声,从平缓,到急促,到震耳欲聋。 穆雁生感觉到自己被他紧紧回抱住,商尽也用着一股极大的力道,搂得他快要难以唿吸。 穆雁生没有挣扎半分,反而将自己更加往他怀里送。 想要商尽也抱得更紧。 脸侧传来商尽也沙哑的声音:「我能知道原因吗。」 穆雁生抬起头,稍稍踮起脚,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鼻尖相触时,他道:「我……」 「雁生哥哥!!」 这声乍然吼出来的叫喊让两人像弹簧一样迅速分开。 穆雁生红着脸,商尽也黑着脸,双双抬头往上看。 范宇趴在二楼栏杆上,揉着眼睛看着他俩,道:「你们怎么吃夜宵也不叫我,好香啊,给我香醒了。」 他迷迷煳煳趿拉着拖鞋往下走,道:「吃什么好东西了?」 商尽也不理他,穆雁生总不能再不开口,于是道:「随便煮了点面条。」 范宇道:「面条也好,我也想吃。」 「好。」 穆雁生又要返回厨房给他做,商尽也拉住他,对着范宇道:「吃什么吃,回去睡觉。」 「我不,我饿着睡不着。」 「睡不着就别睡了。」 范宇哼哼唧唧:「雁生哥哥你看他就知道欺负我!你赶紧和他离婚!」 「你——」 每次提起这茬都能让商尽也成功破防,范宇心满意足,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把穆雁生拉回房间,对着商尽也吐舌头做鬼脸。 砰地关上门,怕他闯进来,范宇不忘把门反锁。 范宇不像是饿了的样子,他回了房间就打着哈欠钻回被窝,两眼一闭就要睡过去。 穆雁生坐到床边,想了想,道:「以后你别和他说那样的话了。」 范宇闭着眼睛回:「什么话啊。」 穆雁生道:「离婚的事,别和他提了。」 范宇挣扎着睁开一只眼睛,一脸困得不行却还是要强撑着问他:「你不和他离婚吗?」 穆雁生沉吟几秒,点点头。 范宇嘴角翘起,小大人一样般打趣他:「你喜欢他呀?」 穆雁生被他这么直白地问,不肯回答,范宇从他的神色看出了他的答案,翻了个身呈大字型瘫在床上,道:「喜欢干嘛不睡在一起?」 「!」穆雁生用整张被子盖住他,像卷寿司一样将他卷着推到床边,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只剩下两只脚露在外面的范宇在被子里闷闷地喊:「好吧。」 翌日,范宇就昨晚吃夜宵没喊他一事要求补偿,强行拉着穆雁生去游乐园。 商尽也担心他一个人控制不住脱了缰的范宇,于是也不得不跟在后面。 放假期间,不少家长带着孩子过来玩,游乐园里人很多,一不小心就会走散。 范宇走得又快,穆雁生不得不紧跟着他。 他看着范宇,商尽也守着他。 范宇从小摊上买了个冰淇淋,他和穆雁生一人一个,没买商尽也的份。 他道:「我和雁生哥哥过来玩就行了,你掺和在里面干什么。怎么,你怕我把他卖了呀?」 商尽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穆雁生把手里一口未动的冰淇淋递给商尽也,道:「你吃吧。」 范宇玩下来估计一天都不消停,穆雁生想起商尽也说他背上的伤还没好全,怕他累着,劝道:「你去找个地方坐着吧,我和他玩完了就来找你。」 「不用。」 商尽也看了眼手上的冰淇淋,咬了一口就不再吃了,穆雁生问:「怎么了?」 范宇道:「商哥不怎么爱吃甜的。」 穆雁生不知道这个,刚才也没多想就给了他,闻言道:「那给我吧。」 他把商尽也吃过一口的冰淇淋拿回来,也没多想就把剩下的吃完了。 他是不想浪费,可是在另外两人眼里可就不一样了。 商尽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范宇贱兮兮地笑:「你俩感情还真好。」 穆雁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臊得脸都抬不起来。 范宇喜欢刺激的东西,玩了两趟跳楼机,要去玩第三次的时候穆雁生怎么都不肯跟着他上去了,范宇道:「行吧,那我们去坐过山车。」 穆雁生:「……」这和跳楼机也差不了多少。 就在这时,商尽也道:「我陪你去。」 「啊!可我想让雁生哥……好吧。」范宇原本还想耍赖硬拖着穆雁生玩,被商尽也冷淡地瞪了一眼,立即就住了嘴。 商尽也和范宇玩去了,穆雁生得了空闲坐在路边长椅上休息。 靠在椅背上闭眼歇了会儿,听到放着可爱音乐的小摊贩经过。 穆雁生瞄到货架上的一样东西,起身走了过去。 「这个,给我一个。」 他们玩了一轮下来,穆雁生远远看到他俩的身影,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放进衣兜藏好。 商尽也和他不一样,在天上飞了一轮也面不改色,走到穆雁生面前,看他脸色发白,道:「去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吧。」 第112页 穆雁生点点头。 不知道商尽也和范宇单独说了什么,下来之后范宇就不敢再咋咋唿唿缠着穆雁生闹了。 园区有一座高塔餐厅,在上面用餐可以俯瞰整个园内和远处的城区。风景宜人。 一张四方玻璃桌,商尽也和穆雁生对面坐着,范宇坐在穆雁生旁边的位置。 范宇吃东西时也依旧东张西望,他看到了底下一样东西,推了推身边的穆雁生:「雁生哥哥你瞧,那里有人拍婚纱照呢。」 是离游乐园不远的海边,隐隐能看到女士在海风中飘动的白色婚纱。 范宇嚼着杯子里的冰块,问:「你俩拍了吗?我看家里好像没有你们的婚纱照呢。」 穆雁生愣住,没有说话,闷头喝起了饮料。 「哎呀,商哥你这么做事儿可不行啊,哪有婚纱照都不和人拍的?」范宇顶着商尽也那股恨不得活烧死他的视线,道,「人雁生哥哥昨晚都告诉我说不会和你离婚了,你还不赶紧把这事补了,小心人家不高兴了又反悔,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话砸下去,商尽也眼睛微微睁大,穆雁生把头埋得更低。 这个范宇,怎么这么大舌头。 穆雁生脸上的火一路烧到脖子,他们这一桌在喧闹的餐厅里静得可怕。 他偷偷地抬眼,果不其然对上商尽也意外炙热的目光。 范宇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两人,稀里哗啦地将杯子里剩下的可乐喝完,随后一丢杯子爽快地起身:「哎呀,水喝多了,我去上个洗手间,大概十分钟吧,记得帮我点冰淇淋小蛋糕,我待会儿出来要吃的。」 范宇一走,商尽也道:「是吗?」 穆雁生用手指去摸玻璃杯上的水珠,装傻:「什么……」 「他说的话,」商尽也问,「是真的吗?」 穆雁生在杯子上乱摸的手指被商尽也轻轻抓住。 指尖的水擦在商尽也的指节上。 桌面上,两只手紧紧交握,没有挣扎,没有闪躲。 商尽也笑了,他语调很轻,试探着要他的答案,求他的保证:「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吗?」 穆雁生的脑袋很沉,大脑在疯狂下达指令,他也不想拒绝,于是身体便履行了这个简单的指令。 他点了头,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回答。 「嗯。」 ◇ 第52章 你什么都不用说 人声鼎沸处,商尽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多年的回答。还不等他高兴多久,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又冷静下来。 他忐忑地问:「不是报答?」 一愣,穆雁生摇摇头。 商尽也怎么就一直固执地认为为了报答山中一场意外,自己会违背心意去做不喜欢的事。 他问:「那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 穆雁生反问:「你没有事和我说吗?」 商尽也顿了一秒,问:「什么事?」 为了求来他们这一世,你做了什么。 为了让前世的他活命,你又独自承受了什么。 如果他不问,是不是就打算永远不把自己受过的痛苦与委屈告诉他。 这些事只要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餐厅也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穆雁生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过多久,范宇就回来了。 他如愿吃到了商尽也为他点的小蛋糕。 玩了一天回家,范宇一上车累得倒头就睡。 商尽也开着车,穆雁生坐在副驾。 经过海边,风从半开的窗户中钻进来,可能是有些凉了,范宇哼唧着裹住身上的小毯子,调了个舒服的姿势。 穆雁生看了他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很沉。 见状,穆雁生道:「下车走走吧。」 商尽也没问为什么,立即找位置停了车。 范宇睡得不省人事,他们也没有叫他,两个人并肩在夜晚的海边散着步。 一路碰到不少零零星星在海滩上玩的人,穆雁生挑了块面对大海的岩石,一屁股坐了下去。 商尽也坐在他旁边。 吹着咸湿的海风,穆雁生深吸一口气,鼻尖嗅到了此时于他而言十分香甜的空气。 他道:「我们很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了。」 「是。」 「是不是还挺怀念?」 「是啊。」商尽也弯起嘴角,「像梦一样。」 「我们那个时候总是吵架。」穆雁生笑着说。 商尽也茫然一秒后才想明白,他说的那个时候,指的只有他为阿雁,他为烬冶,两人因误会产生隔阂的那段时期了。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以前的事,商尽也怕说到什么惹他生气难过,并没有多话。 穆雁生自顾自地说了许多:「明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我当时想,上天一定是瞧我可怜,所以才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商尽也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攥紧,像是想到了之后那些不愉快的事。 「对不……」 「我很庆幸遇到了你。」 在商尽也想道歉时,穆雁生和他同时开口,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分明之前还那么讨厌他,现在却一反常态,他知道商尽也的疑惑,苦笑道:「虽然那些痛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和你在一起时的快乐也是真的。」 第113页 「错的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任何人。」 穆雁生道:「错的是那个时间。」 海浪拍打着礁石,远处是孩童嬉闹的声音。 穆雁生道:「来年,木棉花开的时候,我们再去看吧。」 夜色下,昏暗的光线也遮掩不住商尽也此时的表情。 穆雁生的心像是被小针扎了一样。 「不在小小的院子里,不再是只有我们能看到的风景,我们现在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真正想要做的事。」 「没有束缚,没有责任。只有自己想不想,要不要。」 商尽也说不出话来。 穆雁生侧首看向他,手掌轻轻抚在他的脸颊上。 商尽也喃喃着喊他:「……阿雁。」 穆雁生的掌心下是他柔软的皮肤,是触碰得到的温度。 穆雁生轻眨眼睫:「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从明天开始,你和我,谁都不再提了。」 商尽也抬手,按住他的手掌,脸颊在他掌心里轻轻磨蹭着。 他的眼眶泛了红,穆雁生鼻子也发了酸。 他用指腹轻揉着商尽也的眼尾,道:「你什么都不用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过好这辈子就够了。」- 范宇没几天就被他亲爸派人来接了回去,得知他给商尽也添了不少麻烦,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大堆礼物。 范宇迫于他爸的铁掌,不情不愿地回了家,回去之前还加了穆雁生的联繫方式,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混帐话,被他爸揪着耳朵拎上了车。 他一走,家里就恢復了以往的安静自在。 耽误了一段时间,商尽也积压了很多工作,范宇一走他便去了公司工作。 穆雁生除了在家看书学习,空下来时会跟在陈姨后面学厨艺,或者一起去喂喂后院的猫,有时也会在商尽也加班时去给他送饭。 和他在海边说的那些话一样,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以前的事。 今天闲下来,穆雁生才想起他从c城带回来的行李箱还没收,打开整理时一看,翻出了那枚落在衣服口袋里的戒指盒。 盒子里那枚小小的戒指还原原本本地嵌在其中。 戒圈里面那只雕刻的雁鸟依旧精緻漂亮。 穆雁生端详着这枚戒指,随即缓缓地将它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根。 伸出手掌,对着阳光拍了张照片,戒指莹莹地亮。 他把这张照片发给了井露露,井露露秒回一个翻白眼的表情,附赠一句:「再秀我来杀你。」 又发给了金阳,金阳半个钟头后回:「戒指很漂亮,在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最后想要发给商尽也,发出去一秒又后悔,立即撤回。 没一会儿商尽也发来一个问号,问:「撤回了什么?」他没有看见。 穆雁生也不告诉他,回:「我待会儿来给你送午饭。」 商尽也没拒绝,回:「好。」几秒钟后,又发来一个小猫探头的表情包。 「期待。」 日復一日的练习下,煎蛋不再焦黑,饭菜糖盐也不再搞混,味道连陈姨都夸不错,一切的一切都一天比一天好。 他来的次数多了,大楼里的人都认识了他,穆雁生一路畅通无阻迈进商尽也办公室,没人。 肯定又在开会了。 穆雁生把饭盒放在一边,自己倒了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等。 大概二十分钟后商尽也便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迎上前来轻轻抱了他一下。 门还没彻底关上,他俩这迫不及待抱在一起的场景被不少人看见。 穆雁生害臊,却不去挣扎,只是把头埋在商尽也脖子里不肯见人,直到那扇门自动关上。 「等门关了再抱,这么多人看见。」 商尽也顺着他道:「好,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低头的那一剎那,他看到了穆雁生手指上多出来的东西。 久久不移开视线。 他执起穆雁生的手,摩挲着他手指上的戒指,没有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呢喃着夸赞:「很漂亮。」 穆雁生道:「我也觉得很漂亮。」 落单的雁鸟终于找到了同伴,成双成对地住进了他们的巢穴。 商尽也今天的心情很好,穆雁生带来的饭菜全部吃完了,虽然他每次都会吃完,但今天吃得尤为开心,吃一会儿就看一眼穆雁生,边吃边笑。 穆雁生看他这样,也跟着他笑。 两个人这样笑着你看我我看你,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很像是两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好吧,穆雁生也心甘情愿做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商尽也吃完后,穆雁生犯懒不想走,往沙发上一蜷,道:「不想回了。」 「那你睡会儿,别躺沙发上,不舒服,去休息室床上躺会儿。」 「不要。」 穆雁生说不要,商尽也就没有再强求。 穆雁生躺了会儿就犯困,打了个哈欠睡了过去,睡得迷迷煳煳的,感觉到有人把他抱了起来。 随后他被放在了一个极为软和的床铺上。 额头被轻轻啄了一口。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他躺在商尽也的休息室里,外头的光从门缝里洒进来,他起身打开门,外面的商尽也正合上了电脑,显然是刚把工作处理好。 第114页 商尽也问:「醒了,睡得好吗?」 穆雁生点点头,走过去抱住他,道:「工作做完了吗?」 「嗯,结束了。」 穆雁生懒洋洋地道:「那我们回家吧。」 商尽也用手指梳理着他睡乱的头髮,满目柔情地注视着他的眉眼,笑道:「好。」他说,「回家。」 手牵着手坐电梯去车库时,遇到几个加完班回去的员工,有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唿,穆雁生也沖他们礼貌地点点头。 期间他们的手一直握着。 他不再抗拒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也不吝啬在他面前表达爱意。 他都做了这么多,但商尽也还是依旧睡在另一间房里。好似只要穆雁生不亲口允许,他就永远不会踏进他的房间一步。 穆雁生不好意思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主动迈出这一步。 在这天晚上,商尽也道了每天的晚安就要离开时,他拽住了商尽也的手。 商尽也的步子轻松被他扯停,穆雁生看着他,微微后退一步。他一后退,被他牵着的商尽也就往前一步。 他缓缓后退,直到彻底将商尽也拉扯进房中。 穆雁生把房门关上。 房中寂静,气氛微妙。 商尽也不说话,默默地注视着他。 穆雁生扭过脸,道:「你今天可以……睡在这里。」 商尽也眉眼弯弯,笑了起来,道:「好。」 穆雁生去洗澡,商尽也看到他沙发上摊着的衣服便主动收拾起来,拎起穆雁生的其中一件外套时,口袋里的某样东西掉在了地毯上。 是一个红色的福袋。 商尽也捡起来,发现袋口绳子松了,就想着帮他重新繫紧,结果这无意一瞥,瞥见了福袋里装着的东西。 穆雁生穿着浴袍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呆愣在原地的商尽也。 他的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红色的福袋,用力到上面全是被紧攥出的褶皱。 听到开门声,商尽也回过头来,眼底通红,泛着密密麻麻的血丝。 穆雁生没有说什么,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福袋拿过来,道:「怎么傻站着。」 「这个……」商尽也的声音发着颤,勉勉强强才问出了他的疑惑,「你怎么来的?」 穆雁生知道瞒不住他,便说了实话:「那天去茧椟山,遇到个小和尚,他给我的。」 「小和尚?」 「小刘说,那座山上没有什么小和尚,」穆雁生道,「我也搞不清楚给我这个东西的到底是谁。」 「这个就是你态度改变的原因,是吗?」商尽也何其聪慧,看到这个的第一时间就想通了。 他握住穆雁生的双肩,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好不再提……」 「不!」商尽也情绪激动,唿吸急促,他近乎是逼问着穆雁生,「你得告诉我。」 「是不是有人逼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和人交换了什么条件?」商尽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追问得一声比一声急促。 因为自己用八百年才换来了一个结果,他害怕穆雁生也会为了某件事而付出一些可怕的代价。 穆雁生不得不安抚他,解释道:「没有谁逼我。」 「那……」 在商尽也失控前,穆雁生紧紧抱住他,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竭力让他冷静下来。 他说:「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做了个梦。」 商尽也的身体冰凉,穆雁生将自己更加贴紧他,想要让他暖和一点。 「梦?」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迷茫。 「我梦到了很多事。」穆雁生把脸深埋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停顿少顷,他继续道,「我梦到了一些,你没有告诉我,我至死都不知道的事。」 穆雁生在他怀里抬起头,商尽也怔怔地看着他。 「我都知道了。」 穆雁生抚摸着他的脸颊,道:「你不想告诉我的那些事,你遭受的那些事。」 「你不想说,就不必说。」 话都说成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穆雁生知道了全部。他的卑劣,他的自私,他的贪婪。商尽也嘴里干苦,喃喃道:「你不……恨我?」 穆雁生疑惑:「为什么要恨你?」 「我没徵求你的意见,一意孤行,让你想起了以前的一切……让你痛苦,让你……」语无伦次的话尚未说完,被穆雁生突然贴上来的一个吻打断。 这是他们除了结婚那天,第一个正正经经的亲吻。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比任何话都来的有效用,商尽也骤然安静下来。 穆雁生望着他,神色认真:「如果我俩位置调转,如果我是当时的你,我想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被隐藏在那些痛苦与无可奈何下的真心,总有被捧在掌心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他想彻彻底底地拥有。 一世,两世,永永远远地拥有。 穆雁生勾住他的脖子,泪盈于睫,却深深地笑着,他与商尽也额头相抵,轻声说道: 「我想一直,和这么好的你在一起。」 ◇ 第53章 铃铛 商尽也紧紧拥住他,直到穆雁生说他站的腿酸,这才把人松开。 他一会儿难过一会开心的,穆雁生耳根滚烫,推着他的胸口道:「去洗澡,几点了,还睡不睡觉了。」 第115页 「好。」 穆雁生上床裹住被子,商尽也没一会儿洗完澡出来,穆雁生刚准备往旁边挪个位置,就看到商尽也往沙发那边走,接着坐下了。 他找来一张毛毯,顺势就要往上面躺。 穆雁生目瞪口呆:「干什么?」 商尽也一脸莫名:「我睡这……」 穆雁生无言看着他,商尽也愣了愣,反应过来穆雁生真正的意思。 这下躺也不是,起也不是。 他俩理解的睡觉原来不是一个含义。 穆雁生见他不动,道:「算了,你想睡就睡那儿吧。」 他倏地往床上一躺,被子蒙过头。 几分钟后,身边的床垫微微陷下去,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一股热源挤了进来。 商尽也从身后抱住他,穆雁生眨了眨眼,回头看人。 屋中灯光都已关掉,只留床头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商尽也的眉眼在灯光照映下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商尽也握住穆雁生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穆雁生用手指勾他涨红的耳廓,无声催促,商尽也低笑两声,俯下身子。 那颗石头从福袋中取了出来,和床头玻璃盒里的项圈放在了一起。 一件一件衣衫落在床边地下,房中温度缓缓爬高,热气模煳枕面。 两只戴着相同戒指的双手慢慢紧扣在一起。 翌日两人都起晚了。 那扇房门下午一点钟才终于打开。 穆雁生率先颤颤巍巍出了房间,他步子很慢,商尽也看他难受的厉害,便将他横抱着抱下楼。 给椅子上垫上厚厚的软垫,这才将人放下。 两人开始吃他们的第一顿饭。 穆雁生吃了几口,用脚去踢对面商尽也的小腿。 商尽也被踢了也不恼,以为他是身体难受,问道:「怎么了?」 穆雁生这才开始兴师问罪:「你背上的伤分明就早好了。」居然还一直骗他。 早上他穿衣服的时候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商尽也的背上除了印着几道抓痕外,上面早不见一点青紫瘀痕。 商尽也自知理亏,道:「抱歉。」 「什么时候好的?」 「回来没多久就好得差不多了。」 「好了为什么还说谎?」 商尽也闷着头不吭声。 穆雁生想到了一件事,问:「怕你伤好了,我就要和你离婚?」 当时他在医院里是说过这样的话。在他伤好之前,先不和他离婚来着。 果然,商尽也点点头。 穆雁生被他折腾一晚上的闷气突然就消了。 他沖商尽也勾了勾手,商尽也朝他这边凑近了些,穆雁生揪住他的衣领一扯,很是响亮地亲了口他的脸颊。商尽也愣住。 穆雁生笑道:「你是不是傻子。」 商尽也跟着他笑:「是。」 两人开了头,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再也无法收敛,不再需要穆雁生暗示,商尽也就会自发地黏上来。 穆雁生回来后就报了名去考资格证,眼见考试日期越来越近,他逐渐有点没法承受一边学习一边和商尽也那什么,虽然心理上很开心,但身体毕竟也不是铁打的。 无奈,他和商尽也约法三章,一切等到考试结束再说。他的要求,商尽也向来是听的,于是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言出必行,每天晚上躺在穆雁生旁边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等身抱枕。 穆雁生啼笑皆非。暗暗夸赞他耐力还真不错。 两个月后,穆雁生从考场出来,商尽也就在外面等他,他一上车还不等坐稳,就被驾驶座的商尽也捞了过去。 用一种辛辛苦苦忍了两个月,怎么也要把老本亲回来的架势。 穆雁生被亲得头晕目眩时,听到商尽也的手机响了。 偏商尽也一点眼神都没给,那通无人接通的电话自动挂断,很快第二通又响起。 穆雁生回了神,轻轻推了推他,艰难道:「电话……」 商尽也这才动作焦灼地去接。 穆雁生抿了抿髮痛的嘴,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女声,是潞悠打来的。 不知道说了什么,商尽也道:「知道了。」 他看了眼穆雁生,道:「好,待会儿就来。」 挂了电话,穆雁生问:「怎么了?」 商尽也又把人搂怀里,一边亲他一边说:「我爸今天过生日,让我们晚上去吃个饭。」 一听这个,穆雁生赶忙推开黏着他的人,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我都没准备礼物!」 「一家人要什么礼物。」 「那怎么行!」穆雁生催促他,「走走走,赶紧去买!」 「不用……」 「用得着!走吧,你快点!」 无法,商尽也只得带着他去买东西,时间急也来不及定做,又想到商酽肯定什么都不缺,他一时不知道买什么。 最后商尽也在自己的收藏品中挑了块他爸一直惦记的古董钟錶和一副拍卖会上斥巨资买下来的古人字画,让穆雁生送给他。 二人驱车上山,停在主楼外,下车之后,望着后座上的这两样东西,穆雁生拿都不敢拿,他犹犹豫豫:「这可以吗……很贵重吧……」 商尽也弹了下他的额头道:「最贵重的在这儿。」 他拎着东西往宅子里走,穆雁生揉了揉自己被弹的脑袋,轻轻笑了。 第116页 「等等我。」 他追上去,和商尽也并肩走在一起。 他俩姗姗来迟,穆雁生发现屋里除了商酽夫妇外,还有他的爸妈。 商酽过生日,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吃完饭潞悠拉着穆雁生聊天,她席间喝了不少酒,有些醉醺醺的,话也多了,问:「那小子有没有欺负你?他欺负你你就和我说,我教训他。」 不远处商尽也正和商酽在露台外说着话。 父子俩从背后看起来还挺像的。 一样的清隽俊朗,背嵴挺拔。 穆雁生收回视线,道:「没有,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我可担心了,他从小因为头髮的缘故,不怎么会和人打交道,脾气也怪,我怕他惹你生气。」 想到商尽也的白髮和自己多多少少也有关系,穆雁生心头一沉,道:「他一点都不怪。」 潞悠闻言,怔了一怔,随后便握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沖他笑。 「听说前阵子,范宇去你们那儿玩了?」 「是啊。」 「那孩子,皮得很,我和他爸妈聊天被他偷听到,他就吵着闹着要去看你俩,他爸妈不肯,他就偷偷来。没给你添麻烦吧?」 穆雁生想起那阵子的不得安宁,笑道:「没有。」 两家人一直聊到大半夜才散场。 潞悠拉着穆雁生,道:「要不睡这儿吧,别回去了。」 商尽也从她手里将穆雁生拉出来,道:「回了,明天还有事呢。」 潞悠依依不捨地摸了把穆雁生的脸:「好吧,有时间多来这儿玩。」 「好的。」 回去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着车,他和商尽也坐在后座。 商尽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枕在他肩头,一路闭着眼一言不发。 到了地儿,他谢绝了陈姨帮忙,自己把商尽也搀扶着进了卧室,他给商尽也换上睡衣,刚准备去给他倒点蜂蜜水,商尽也突然醒来拉住他,将他一把面对面扯到床上。 穆雁生怕自己压到他,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道:「干嘛呢,让我起来。」 商尽也环着他的腰,问:「我妈和你说什么了?」 穆雁生道:「随便聊了聊,你小时候的事。」 他揉抓着商尽也柔软的髮根,「说你小时候因为这头白髮,受了不少罪。」 「没受罪。」商尽也道。 他抬起头去亲穆雁生的脖子,亲了会儿又不动了,穆雁生低头去看他,发现他盯着自己脖子上的胎记。 「怎么了?」 商尽也问:「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受了很多罪?」他摸着他脖子上的红色纹路,意有所指。 穆雁生捉住他的手指,道:「没有。」 「对不起。」商尽也说。 「都是我害的。」 穆雁生回抱住他,低声道:「我们扯平了。」一人的白髮。一人的胎记。 「往好处想,」穆雁生亲了他一口,道,「这些不都是我们在彼此身上留下的记号吗。」 商尽也还是闷闷不乐,穆雁生想了想,道:「我有个东西给你看,你闭上眼睛。」 「什么东西?」 「你闭上就知道了。」 商尽也乖乖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穆雁生下了床,听脚步声好像是去了衣帽间。叮铃哐啷一阵轻响,动静消了。 「阿雁?」商尽也喊。 穆雁生没有回答他,但是商尽也听到了轻微的铃铛声。 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穆雁生又回到了床边。 商尽也赶紧抓住他。 哪怕刚才极度不安,他也听着穆雁生的话一直闭着眼睛。 穆雁生见他模样可爱,道:「……睁开吧。」 商尽也睁开眼,因为灯光晃眼稍微眯了眯,反应了会儿才彻底看清眼前的人。 穆雁生穿着浴袍,脖子上…… 商尽也唿吸一滞。 「很奇怪吗?」穆雁生被他盯得不自在,就要把东西取下来。 商尽也赶紧按住他的手,没让他取。 那是一根黑色的choker项圈,中间缀着一颗银色的铃铛。 正正巧巧遮住了他那道刺眼的胎记。 胎记是遮住了,但却莫名多了股一种极为微妙的…… 空气都泛着诡异的甜。 声音低沉,他问:「哪儿来的?」 穆雁生声如蚊蝇:「那天在游乐园……」 那天在游乐园,他看到小摊贩上有这种东西,鬼使神差就买下来了。 商尽也的眼神太奇怪了,穆雁生立即找藉口胡诌:「我是想买来给小猫戴的。」 商尽也看出他的欲盖弥彰,勾了勾那颗铃铛,一声清脆叮铃响。 他忍着笑:「后院哪只小猫有这么大的脖子。」 穆雁生:「不信拉倒。」 商尽也速答:「我信。」 这个语气,信了才怪。 穆雁生不和他掰扯了,道:「你心情好了吧,好了就睡觉。」穆雁生说完就要把项圈取下来,被商尽也突如其来的一个翻身压下,双双拱进被子里。 铃铛响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喽bb们!! ◇ 第54章 完结章 婚纱照最后也提上了日程。 虽然穆雁生说不用拍,商尽也这次却没听他的,愣是偷偷妥善准备好了一切,某天大清早拉着还没睡醒的穆雁生出了门。 第117页 被迫醒来上了车之后,才发现身后跟着一众摄影小队。 虽说拍婚纱照很常见,但两个人这阵仗,还是引得不少人围观。 人一多,穆雁生就很不自在,他的动作僵硬,脸上表情也不自然,直到自己听到路人低语:「这俩人好像不太熟的样子,你看那个人的表情,是不是不喜欢对方不想结婚啊。」 「那个人」指的好像就是他。 「大概不是一对,是专门负责拍婚纱照的模特吧。」 穆雁生扭头看身边的人,他神色如常,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穆雁生牵住他的手,犹豫一瞬,道:「我没有。」 这个没有,不知道是回答哪一句。 没有不喜欢你,没有不想和你结婚。 不等他解释清楚,商尽也握住他的手,轻轻道:「我知道。」 之后的话,不言自明。 穆雁生浑身血液好似都沸腾,满心爱慕与狂喜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商尽也亲了下他的眼皮,道:「只用看着我。」 不用他说,穆雁生此后眼里只剩下他一人。 习惯之后,穆雁生的状态越来越好,两人顺利地按照行程继续,忙忙碌碌一整天,从早一直拍到晚,各种街景到建筑,场地换了一个又一个,衣服也一连换了十几套。 穆雁生到晚上的时候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好不容易结束,坐上车了准备回家,在车子行驶到某处地方时,主摄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大叫起来,说这地方好,一定得留一张。 于是他俩又被扯下去。 那是郊外一处十分有年代感的古亭,背靠茂密山林,盛夏时树木伸展出的枝干绿叶会覆盖整个庭外,如披上一层斑驳纱衣,给在亭中歇脚的过路人避暑。 古亭背阴处底下是崎岖峭壁,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植被,望眼过去一片汪洋绿海。 大晚上的,亭里没人在,一行人赶紧下去布景,穆雁生困得不行,在亭子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就要躺,商尽也赶紧过去,坐在他旁边。 穆雁生也没客气,自然而然地把脑袋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 商尽也一动不动让他靠着,轻轻捏着他的手指把玩。 「再坚持一会儿,回家就能睡了。」 穆雁生眼睛都没睁开,嗯了一声。 独自沉默良久,穆雁生突然又加了一句:「不过累也很开心。」 他的样子懒洋洋的,握着商尽也的手却更加用力。 「哎!那是什么!」一个女生忽地尖叫起来。 穆雁生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坐直。 叫出声的那个女生白着脸,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某个方向,满脸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群人纷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远处的林子里,有一点白色的影子,还在慢悠悠地动。 像是什么东西在走路。 「鬼呀!!!!」 大晚上的深山老林,胆子小的已经吓白了脸就要往车里跑。 几个胆大的定睛去看,好半天才道:「哪是什么鬼啊,自己吓自己,你仔细看看那是啥!」 几人看清之后,放下心来,议论纷纷: 「这里还有这东西啊……」 「野生的吧。」 「这里不远处有一片很大的芦苇盪,估计是从那里飞过来的。」 穆雁生看到,那抹从树影后缓缓踱步而出的白色,是一只漂亮的白鹤。 明明隔得很远,穆雁生却觉得自己和它对上了视线。 身边人还在说: 「要不要赶跑?」 「好好的你赶它干什么?牢底坐穿兽你还敢去碰它?」 「它会不会来叨我们?」 「叨你你也得忍着,人国一愿意叨你是你的荣幸。」 「它可真漂亮啊。」 一群人都忘了正事,兴致勃勃地趴在亭边栏杆上去观察那只白鹤。 「会不会有偷猎的下网抓它?」 「放心,这种东西都有人看管的,除非活够了,或者无知,否则没有不长眼的敢去碰它的。」 「哎,它是不是在看这边?」 「它过来了它过来了!!」 「嘘嘘嘘别说话别吓跑了!」 那只白鹤慢慢从林子里走向这边,停在距离亭边几米远的一处山坡上,遥遥地望着他们这里。 穆雁生站在人群最后方,隔着大大小小的人头和它对视。 商尽也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着它。 它歪了歪脑袋,须臾,伸展双翅,发出两声清脆的啼叫。 声音迴荡在寂静的深夜上空。 「它在叫什么?鸟语里这是什么意思?」 「你去问鸟啊,问我干嘛。」 周遭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穆雁生耳中渐渐消失。 夜色寂静无声,亭中仿佛只剩下商尽也与他两人。 他们与这只颇有渊源的白鹤对望。 良久之后,白鹤弯了弯它的头颅,随即飞向山林不见踪影。 「这就走了啊。」 「我都没来得及拍照!」 「哎呀别看了,干正事干正事了。」 摄影看他俩还在望着白鹤远去的方向,以为是在担心它,便说:「那鹤看起来很警惕,别担心了,警惕的鸟没那么容易被人网住的。」 「是啊。」商尽也低声道,「是很不容易。」 第118页 穆雁生看了他一眼,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说:「这不是网住了吗。」 愣怔之后,二人相视而笑。 拍完最后的照片,终于解散各回各家。 回了家,穆雁生洗完澡出来倒在床上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嘆,商尽也走过来给他捏肩,道:「辛苦了。」 穆雁生傻傻地笑:「你也辛苦了。」 相拥着睡着之前,穆雁生在他怀里问:「它以后还会出现吗?」 没有去问这个它是谁,商尽也也瞭然,他轻轻吻了下穆雁生的头顶,道:「我想不会了。」 穆雁生隔着商尽也的肩膀,看到床头柜玻璃盒中的石头。 喃喃道:「它真是一只好心的鹤。」 「是啊。」商尽也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眼睛,「睡吧。」 过了半月,婚纱照成品发了过来。 不得不说摄影师拍照技术还真不错,至少每一张看起来都挑不出瑕疵,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穆雁生翻看着照片,想着究竟要把哪一张封在相框里放在床头比较合适,拿不定主意,去问商尽也。 商尽也正在书房办公,穆雁生过来时看他忙就要走,他一把将人拉过去坐到他腿上。 商尽也:「什么事?」 「你先忙你的……」 「你说。」 穆雁生就把自己的小事说给他听,商尽也在照片里翻了几遍,道:「这张吧。」 他选的那张,是摄影师无意拍下的。 两人在山林间说着话,对视而笑的一瞬抓拍。 「瞧,它也在。」 商尽也指着照片里的夜空,那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白影子。 穆雁生压根没发现。 「眼神真好。」他说,「好,那就这张吧。」 成功将照片洗出来放在床头,晚上商尽也叫他睡他都不睡,就盯着照片发呆。 「这么喜欢?」商尽也从背后抱住他,亲他的脖子,「真人在这你看照片?」 「怎么还有人吃照片的醋啊?」 商尽也道:「别看了,送你个礼物。」 穆雁生来了精神:「什么?」 「闭上眼睛。」 竟然学着他的样子卖关子,不过穆雁生还是乖乖闭上了眼。 脖子痒痒的,带着铃铛声。 睁开眼后,脖子上果然多了一个项圈。 不是他之前买的那个。是一个新的。 穆雁生揶揄道:「用了一次,你就真的喜欢上这种东西了?」 商尽也说:「我是给小猫买的。」 穆雁生没有戳穿他丝毫没有掩饰的谎言,故意问道:「可你不是猫毛过敏吗?怎么给小猫戴?」 商尽也将他压进被子里,低声道:「这里有只猫不会让我过敏。」 穆雁生弯起嘴角,笑了许久。 随即,在一个对视之后,他抬起脖子,缓缓凑到他耳边: 「喵。」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谢谢在座各位的支持!o(╥﹏╥)o烂笔头作者很感动后续有时间可能会再修一修文,捉捉虫之类的,十分感谢大家的包容! 如果可以,希望我们有缘下本再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