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封疆》 第1页 《万里封疆》作者:唐知非【完结】 阴鸷美强惨 x 玩世不恭浪荡王爷 双将军,he 北境被偷袭,左郎将严翊川刚逃出生天,又背上通敌叛国罪名,只因他有一个十二年前担下卖国罪名的养父。 可谁知,救他于囹圄的,竟是一向不着调还一心出柜的浪荡睿亲王。 于是此后数年,严翊川跟着睿亲王闢土开疆,声震寰宇。 直到他身世被揭露——不仅养父通敌,连生父都是谋逆之臣。 严翊川:「反贼遗孤如何?判臣养子又如何?我严翊川偏要明公正道地绞了这天地!重写干坤!」 士大夫们都道他怙恶不悛,因循苟且。 只有浪荡惯了的睿亲王坚信他浪子回头金不换。 然而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严翊川却手刃帝君,献头颅于外敌! 翊川,你当真逃不过通敌叛国的宿命么?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太平盛世!」 五百骨钉,血浸城墙,尸身高悬关外,十日十夜无人敢收。 两具尸骨,平定一场朝野风波。 「皇室是恶魔的伥鬼,大梁是人间的炼狱。」 利慾薰心,庙堂之高坐着最兇恶的豺狼。 祸水横流,草芥之命受着最无辜的凶丧。 「这样暗无天日的世道......」 暗无天日的世道....... 我的一切,都是它毁灭的。 但我想要的,也只有它能给我...... 「我不该搅了它吗?我不该吗!」 我该信谁? 我该搅了它吗? 不该吗? ...... ***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虐渣 古早 主角视角严翊川互动谢凌安配角郁明卓寒英 其它:强强,双将军,he 一句话简介:与你拓土封疆 立意: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第001章 入狱 雪飐霜翻,天地青苍一色。枝头垂挂的冰花结上天幕,凛冽的北风夺走冷光下旖旎。 数尺深的雪地上印着一排足迹,深浅不一,像是过路人步伐不稳、难以支撑。但足迹径直地向南延去,摆明着是走往北境军营。 足迹尽头,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军士走得有些踉跄。融化的雪水浸皱了里衣,污血渗出盔甲,顺着抵着雪地的刀鞘流落。 他是北境的左郎将,严岭,字翊川。 北风在耳畔唿啸,悽厉嘲哳,恍若山谷间吹出的亡灵的伸冤哀嚎。 此刻,严岭本应该带着凯旋的将士风风光光地迎接百姓们的欢唿。但他没有等来援兵,也没带来红旗捷报。 五日前,严岭自请带小队兵马作为诱饵,将五狄之首赤狄族诱入一道山沟,在大漠深处与其周旋。等北境的主力军到时,两侧夹击将赤狄军一举歼灭。 然而北境主力军并没有如约而至,山谷血战两日,五千人马由胜券在握的诱饵瞬间成了赤狄军的囊中之物。在几近全军覆没之际,山谷传来一声巨响,是雪崩。 严岭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忍住不去想那覆灭一切的绝望。他黝黑的瞳孔中隐着一抹深邃猩红。 他向来不是在呵护下长大的孩子,他知道如何应对。当他从厚重的积雪中爬出来的时候,战死的弟兄、杀红眼的敌人,已经全部成了皑皑白雪下的累累尸骨。 他要回去。天地不是他的墓。 他要查明中了谁的计,是谁要葬了北境。 北风卷过一阵黄沙,显出不远处的望楼上挂的军旗。严岭微微抬头,认出那是他前行三天三夜的目的地——北三营。 这本该是死里逃生的军士日思夜想的家,于严岭而言,等待他的是深渊地狱。 望楼上的军士显然看到了严岭,很快,几个军士「迎」了出来。 严岭眯眼,果然为首的是中郎赫冉。他是左郎将严岭的上将,本事不大心眼更小,与严岭素来不对付。 赫冉盯了盯严岭空荡荡的身后,霎时抬高了声调,厉声责问:「人呢?你带出去的其他人呢?」 「死光了。」严岭目光稜稜的眼睛透出一股兇狠的气象,不想与眼前人多费口舌。 「死光了?五千精兵派给你现在都死光了?」赫冉精瘦的身躯随气息抽动着,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严岭好你个白眼狼!北境真是白瞎了眼听了你的计策让你去诱敌......」 积郁已久的怒火不禁窜起,严岭两步上前一把拎住赫冉的衣领:「要兴师问罪我随时恭候,但我先问你,说好大军呢?我是北境放出去的饵,来收的人呢!」 「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与五狄狼狈为奸卖国求荣,如今北境又怎么会元气大伤!你和你那个通敌叛国的爹,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赫冉早瞧见严岭一身重伤,壮着胆子作出盛气凌人的模样。 严岭愈发攥紧了赫冉的衣领,身形高大将他牢牢嵌住,逼问道:「你他娘的说谁通敌?」 赫冉咬咬牙,不情愿承认自己生出些畏惧。他很少看到严岭如此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在他印象中,严岭是只兇狠但沉默的勐兽,只要不欺辱太过逼急了他,他都宁愿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懒得跟别人纠缠。 赫冉恶狠狠地道:「我呸!要不是你骗走北三营精锐,又派人在军营的马粮里下毒,俺们战马怎么会同时泻肚?北三营怎么会根本出不了兵?」 第2页 严翊川道:「是有人偷袭后方?」 赫冉紧接着骂道:「狗杂种还在这儿装无辜?大伙儿早都知道是你勾结尤叱族,让他们趁机南下杀入军营了!就是因为你,北一营全军覆没,北二营也伤亡惨重!亏得我们浴血奋战才击退了尤叱。你现在眼见计划不成便灰熘熘地回来,真当我们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吗!」 严岭蹙眉,心道果然,后方军营果然遭到了暗算。 他思忖着松了赫冉的衣袖,似忽然收敛了怒气,冷冷地看赫冉一眼,没有接他的话:「叶将军呢?」 又是这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赫冉心底恨透了,抓狂得要命。姓严的总是这样,野心昭昭地一步步逼近他的地位,却让他无可奈何。 赫冉尖酸讥讽道:「你当自己打了胜仗回来讨赏呢?通敌叛国之辈,还指望叶将军来迎?」 严岭心道,根本不想多费口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叶铮将军多半不在军营,大概是在北二营处理战后军务。 严岭正欲绕道走,忽然听到赫冉一声令下:「拿下这个叛国贼!」 赫冉身后五个身形彪悍的军士听令立刻沖向前,手中明晃晃地甩着粗重的铁链,铁链上铸着密密麻麻的铁钉。这是北境用来扣押最兇恶的战俘的镣铐,犯人的任何动作都带来无尽的折磨。他们早就是有备而来。 严岭不等他们近身,倏地从鞘中抽出了拭骨刃。刃上鲜血干涸,来不及擦,刀光顺着唿出的冷气噼向军士的盔甲,腾起一道道血雾。严岭出刀又快又狠,却总在深刺时卸力。 他不能杀他们,尽管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人的死活,但他不能坐实自己莫须有的通敌之罪。 那五个军士抡着铁链,将严岭团团围住。他们早看出严岭身负重伤、虚弱无力,专将铁链砸向严岭渗着血的伤口。 一截铁链倏地向面前砸来,霎时在视野中放大,正要击碎严岭的鼻樑骨。电光火石之间,严岭迅疾从左侧的纠缠中抽刀,反手将拭骨刃一挑,断了来者的腕脉。 然而在严岭抽刀的瞬息之间,大腿后侧的伤口勐地被甩来的铁链撞上,铁钉刺进盔甲撕烂了伤口,血肉模煳。 严岭被勐然的撞击扑倒在地,两天的浴血奋战与三天不眠不休的奔波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身后的军士趁机将铁链往下一扯,拴住严岭的双脚。另外四个军士饿狼似的扑上来,抵着膝盖狠狠将严岭扣住,按着铁头盔埋进雪里。 「困兽。」一旁观战的赫冉轻蔑地笑了,不屑的摇了摇头。赫冉靠近严岭,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这条丧家恶犬,如今大概只有地牢肯收容你了。」 北境地牢。酉时三刻。 一只耗子窜过地上的一汪污水,踩着审讯间房门下溢出的脓血,一熘烟不见了。地牢里常年阴暗潮湿,是蛇鼠虫蚁的天堂。 昏暗的烛火在送饭狱卒走过时乱颤,仓皇地叫醒昏沉的囚徒。严岭闭眼靠着囚室的墙,鼻间满是青苔和臭水沟的味道。 严岭已经在地牢三天了。 一碗盛满白米饭的瓷碗从栏杆间递进来,放在地面上敲出一声轻响。严岭无动于衷。他不用睁眼也知道,那送来的饭菜和往常一样是馊的,只有偶尔送来的一个隔夜馒头能勉强下咽。 然而,没有听到像往常一样车轱辘转动远去的声响,反而传来三声急促的瓷碗扣地声。 严岭睁开眼,牢狱外蹲着一个狱卒,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严岭定睛一看,立刻坐直了身体。那麻布裹着的头巾下是一张少女的脸,准确的说,是他的妹妹严玉桢。 「桢儿,你......怎么会来?」严岭有些吃惊。十二年过去,「叛国」一词始终是兄妹俩心照不宣的禁忌,一直不敢提起。没想到今日落到自己头上,严玉桢还会冒着生命危险顾着他。 「哥,」严玉桢顾盼左右,压低了声音,「我长话短说。叶将军在北二营重整军备,一时半会回不来。但赫冉那蠢货嚣张不了多久了,马上有官更大的来了。" 牢房尽头有走动的声响,严玉桢停顿少顷,严岭也随之敛了声响,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秒。 待到那脚步声散去,严玉桢才接着说道:「睿亲王谢凌安,你知道他吗?」 「睿亲王......是八年前自请去西疆军营歷练的那个五皇子谢凌安吗?好像没听说什么军功?」 「对,就是他。他还能有什么军功啊?离开京城那么多年,他『京城第一公子哥』的名头还不是雷打不动?前几日他正要从宫里启程回西疆军营,皇上忽然派他绕道来北境查明通敌这回事,算是稳定军心,估摸着今日便到。 「我打听了,这个五皇子是个纨绔,八年前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在宫中读策论,非要跑到西疆军营里头鬼混,」严玉桢倏地一顿,一时有些哽咽,「这种含着金汤匙出声的皇子能有多少真本事?皇上派这样一个人来,不就又摆明了是想偏......反正没打算刚正不阿......「 严岭心中一紧,平日里兄妹俩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心中的痛处,很少提起十二年前那件事。严岭忙道:「你放心,我自会小心睿亲王。咱们家没有做过的事,难道任由他们泼第二次脏水吗?」 严玉桢压下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心绪,点头道:「嗯,无论如何,你也要等到叶将军回来。好歹是叶将军......」 第3页 严岭没有接话,心道说不定叶铮将军来了也是一样的局面,但没法子,他是唯一有可能为他主持公道的人了。 牢狱尽头传来一声牢门洞开的响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即近,严岭剎那间神经紧绷:「快走!」 严玉桢匆匆伸手,将一个小药瓶塞到严岭手里:「金疮药,拿着。」 走廊尽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严玉桢迅速戴上头巾掩面,再最后怔怔地看了一眼严岭,乌亮的双眸蒙上一层水雾:「哥,你受苦了......」 「送饭的,赶紧走!」身后的狱卒步伐凌乱,呵斥道。严玉桢忙推着板车从牢狱的另一头离开。 牢门上的铁锁哐啷响,有狱卒打开了牢门。另一个狱卒居高临下地瞪着严岭,高声呵到: 「犯人严岭,睿亲王传召。」 第002章 公堂 堂内明烛通亮,映阶前瑞白。 脚镣撞上门槛哐哐作响,严岭踏入殿内。殿内宽敞,两侧齐齐整整排列着两队亲兵,规制整齐。只是少了北境军士那席捲狂沙的粗犷,衣着规整精緻得一眼便看出是皇家亲卫。 「伥鬼走卒。」严岭瞥了两侧一眼,心中讽刺。 堂上一个少年正歪倒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掌中的水烟壶。少年额前一抹蓝发亮眼,耳后两侧随性扎着几绺小辫,隐约透着些异域风情。那姿态再闲散倜傥不过,岁举手投足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似是刚从京都花街柳巷买醉而归的 浪荡公子哥,眉宇间难觅皇家子弟的器宇轩昂。 「就派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来主持公道,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严岭心道。 桌案旁的赫冉早已急不可耐,仗着自己是如今营中最高军阶的身份,一路上早已添油加醋地向睿亲王呈报了事情的始末,就等将犯人带上来一锤定音。赫冉忙笑着道:「王爷,这就是卑职和您说的那个叛国......」 严岭忽然直直跪下,行了礼:「末将北三营左郎将严岭,参见睿亲王。」 赫冉一愣,暗骂这厮根本没把自己当犯人。睿亲王谢凌安闻言饶有兴趣地抬眸,将水烟壶轻轻搁置在几案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眼前人髮丝凌乱,身上盔甲衬衣破碎不堪,白衣上的污血泛黑,狼狈万状。但那髮丝遮掩下的眉目凌冽,双眸透着阴鸷与兇狠。 谢凌安嘴角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似有些惋惜地说道:「是你啊......」 赫冉一愣:「王爷......认得此人?」 「自然不认得,」谢凌安答得干脆,撇了撇手,目光在严岭身上游离,仿佛在上下打量一件可用的物什,「本王怎会与通敌 叛国之辈相熟?」 果然,又是一个蛮不讲理、官官相护的狗王爷。严岭暗道。 赫冉擦了擦汗,这才沖严岭呵到:「大胆!罪臣见王爷还不跪下!」 话音刚落,严岭旋即感到身后有动静,但他没有动。下一刻膝盖后一阵重击,生生被军棍压了下去。严岭咬着牙,抬眸道: 「王爷断案,便只凭旁人的三言两语吗?」 「怎么,左郎将有异议?」谢凌安仍是一副玩味的神情,眼神却紧盯着严岭,没错过任何一个神情,「方才赫中郎已和本王陈过情。军粮下毒,通敌叛国,左郎将好大的能耐?」 严岭忍下胸中怒火,冷冷地答道:「王爷所言,可有凭证?」 谢凌安哂笑,观察着他的神情:「凭证嘛,既然赫中郎如此说了,那必然是能有的。来人,把严贼押下去——」 边上的军士即刻应声,嵌住严岭的肩膀,渗出黑血来。严岭终于忍耐不住,反手扣住军士的腕臂,狠狠往前一摔,怒道: 「王爷好威风!公堂之上,不问罪证,疑犯连审也不审,只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皇室贵族奉命查案,便是如此办差的吗?」 「放肆!」赫中郎的怒喝响起,一瞬间,堂内氛围变得剑拔弩张。原本守在四周的数个黑影攒动,铁索的寒光向严岭压来。 反倒是谢凌安本人毫无愠色,闻言不惊不恼,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混样:「审?这不是正在审吗?」 严岭挣脱腕上的铁索,思绪极速运转:「王爷既说审了,那便知晓我严岭绝会不认罪!末将,从未叛国!王爷这就要处置我,是要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还是要胡编一封我的呈堂供词去蒙蔽天听?圣上的信任,王爷就这么对待吗?北境几万将士的性命,王爷就如此交代吗!」 谢凌安忍不住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心道:兔子急了真会咬人,这小子存亡之际竟想用国法逼我畏惧。 遂抬了声调:「左郎将好大的胆子!临死之际还要栽赃诬陷本王!若非你设计毁粮草、调走北三营精锐,尤叱族如何能趁虚而入?还不赶快拖下去——」 霎时七条铁索扣住严岭的双臂,向后勐拽过去。严岭抬头看了谢凌安一瞬,旋即脚下一顿,反手固住铁索。铁索撕破了衣袖勒进肉里,那充血般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只猎食的豹子般抵抗着身后的蛮力。 严岭来不及多想,他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瞬间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他脑海中迅速闪过所有能拖住睿亲王思绪的可能,急道:「......王爷可知所有战马同时泻肚,未必是有人往里面添脏东西!可能粮草本身就有问题......」 第4页 话未毕铁索勐然往后一拽,严岭只觉手臂仿佛要被生生勒断,就要向后倒去时,忽的听到堂前一声:「慢着!」 腕臂上骤然卸力,严岭抬头望向殿堂上,见谢凌安终于坐直了身子,目光闪烁,似是兴致高涨:「终于啊!左郎将终于说了句能听的人话。只是这次看起来又有新的人要诬陷?」 严岭定一定神,接话很快:「不是诬陷,是末将的推测。末将这几日在地牢中所思良多,若是霉粮,也有可能致使如此。末将记得前年雨季不歇,偶有粮草发霉,有的军士吃了便会泻肚。王爷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其他将士,北境无人不知晓。」 「霉粮......」谢凌安喃喃思索,脸上多了一抹正色,「左郎将又缘何这般笃定?我倒觉得下毒来的更干脆些。」 果然是远坐军帐高台之人,丝毫不懂真正的粮草车马,严岭心道。若非如今性命繫于睿亲王的一念之间,他绝不会如此多费口舌、甚至做他最厌弃的——为自己剖白。 严岭答道:「并不笃定,只是末将在牢中忖度数日的猜测。王爷可知,在整个军营的粮草中下毒需要多少毒药,买药、存储、派人下药,桩桩件件都是极浩大的工程,非我一人之力能及,又如何能够不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若想要找到真兇,王爷势必要亲自去一趟粮仓,探一探真相。」 谢凌安闻言,禁不住朗声笑。严岭有些奇怪的看他,这才真正仔细看了眼前人的眉眼—— 尽管他不是很乐意,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小子的一双桃花眼如妖孽般生得摄人心魄,似笑非笑的,骗得人觉得眉目含情。 下一瞬,恰撞上谢凌安的目光,严岭没有避开。但只一瞬,他忽然觉得那神情好像不只是玩世不恭的笑意,更像是......行家在品味鉴石? 紧接着,谢凌安道:「好,那就依左郎将所言,明日辰时一刻你在粮仓等本王,协助本王查清真相。若背后之人真不是你,本王可以为你免罪。」 严岭和赫冉闻言皆一愣,有些不敢相信眼前人态度的骤然转变。何况他方才出言顶撞,早已是大逆不道。 他忽然觉得这个睿亲王不对劲。 扑通一声,一旁的赫冉直直跪下:「王爷三思!卑职已和王爷陈述过事情原委,严氏与五狄勾结,调走精锐,害我大军,罪行昭昭!怎可听他一言便轻信小人!如若通敌叛国之辈都如此草率放过,律法何在,军纪何在啊王爷!」 谢凌安挑眉,那副懒倦的神情重新浮上脸庞,把手中水烟壶掉了个个儿,斜睨着赫冉:「嗯?本王在这儿,不就是军纪么?」 严岭蹙眉,移开了目光。 赫冉气得双腿发抖。他早听闻睿亲王是个浪荡混帐,以为此事已成定局,甚至之前都懒得让下人特意伪造证据,谁知却骤然生变。赫冉狠心咬咬牙,匆匆上前一步,急切地解释道: 「王爷!您不知这严岭是怎样心怀不轨的人,卑职说与王爷听!王爷您可知为何这混帐的爹娘是怎么死的?那是十二年前,他爹严承贪墨军饷,将数万黄金统统送给了赤狄族!严承和他婆娘林瑟被钉死在城墙上,挂在塞外的旗斗上十日十夜不让收尸。皇上宽厚,饶了两个孩子的性命,却不知留下的是这般包藏祸心的贱种!」 谢凌安睁着摇曳邪佞的眼,斜睨着眼前人,听得漫不经心:「嗯。」 赫冉接着慷慨激昂地道:「王爷您今日也看到了,严岭与他爹一样顽固不化、心肠歹毒,他怎么会不怀恨在心?更何况他爹严承勾结的赤狄族,就是这次严岭自请去『诱敌剿灭』的啊!」 谢凌安饶有兴致地听着赫冉的慷慨陈词,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仍然跪在正堂中央的严岭身上。严岭却始终缄口不言。谢凌安仔细瞧了瞧,直感到严岭周身愈加散发着狠戾之气,藏不住眼神中的阴鸷,似乎目光所及之处滴水成冰,叫人不寒而慄。 「这样啊......」谢凌安收回目光,捞起几案上的水烟壶,把玩了一阵,慢慢晃到赫冉面前,笑眼盈盈地道:「那赫中郎说说,若是你与五狄暗通款曲,你会不会以身涉险、在身份暴露后还回到北境,上赶着来被梁人杀头?」 赫冉只觉那双桃花眼中是千钧重的逼视,瞬间汗如雨下:「我.......我.......不!是他!许是他以为我们不会处置他!是侥倖啊王爷!」 谢凌安没有再看他,背过身去。须臾间,一双笑眼化作寒霜,谢凌安盯着他道:「赫冉,你忝居中郎位十余载,眼看着小辈爬上来就要顶替你的位置,心理滋味不好受吧?」 只此一言,赫冉剎那间感到汗毛直立,惊恐万分。谢凌安一针见血戳中的正是他暗藏着的龌龊心思!叶铮将军不在,北三营便是他赫冉一手遮天。他不用动手,只消再等两三天熬死严岭,再等叶将军回来一口咬定是严岭通敌叛国,便死无对证,再无人威胁他的中郎地位了。 谢凌安怎么会猜的这样准! 而与赫冉同时抬眸的,还有跪在地上的严岭。 到北境短短几个时辰,便迅速摸清了军职脉络与用人底细,这样的人,绝非城府浅博的无能混帐。 什么样的人才会给自己传出那样的烂名声!? 连严岭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眼里的鄙夷之色又深了几分。 「王.......王爷说什么.......卑职听不懂........」赫冉大脑一片空白,用近乎哀求的语气为自己辩驳。他原以为这睿亲王这纨绔公子哥和十二年前宫里派来的官吏一样,根本不管什么真相,只晓得趁机从中谋利。 第5页 「皇上只派我来查北境通敌案,你的栽赃嫁祸我管不着。同袍相残、军纪不明,烂摊子留给叶铮去吧,」谢凌安说完,便侧过脸不愿再多言,眼神中的狠绝转瞬便不见,「但既然如今你是这里品阶最高的长官,接下来的查案你还是要配合。若再胡乱攀咬,可别怪本王不给叶将军情面。」 赫冉手脚冰凉,不敢再抬头看。方才那一瞬,谢凌安那让他如坠冰窟的的眼神,与底下跪着的那条恶畜如出一辙,一样的让他从头髮丝儿凉到尾巴根儿。 「左郎将,」谢凌安转身道,「你们这儿管粮食的是谁 ?」 严岭回:「是胡粮官,胡三秋。」 「明日让他一起来!」谢凌安吩咐道,正欲向外走去,却见严岭直勾勾地盯着他,才想起方才严岭没有回话:「怎么?左郎将不想同本王一同查案?」 「军纪如山,不敢不从。」严岭回道。他不能将自己的清白繫于眼前此人的一念之间,无论他会不会改主意,查清军粮案便可以洗清严岭的嫌疑,他是在帮他自己。 更何况,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这个睿亲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所图为何? 毕竟他也是一个—— 皇子。 他是否......是新的可能? 谢凌安见他如此,笑眼盈盈,掩不住的轻佻与得意,却未置可否。他向外走去,似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靠近,耳语道: 「不过—— 「前提是你先洗完澡。」 「......」 「还有吃饭上药。」 「......」 第003章 后山 月朗星稀,四下寂静。 屏风上的鸦鹊落满枝头,似一棵开满银花的松。水汽朦胧缭绕,悄悄缠上屏风一侧挂着的衣裳。衣裳是严玉桢送来的,干净熨帖。 严岭披上里衣,拿过帕子擦拭湿漉漉的头髮。 他的体力向来恢復的很快。沐浴休整过,连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忽然,门外响起了错落有致的敲门声,三长两短。 旋即门开了,一个身披夜行衣的人踏进来,关上门一转身,却见一柄雪白的匕首架在脖颈上。 「是我!」 「我知道是你。」匕首没有动。 「那还不快放下!」来人一动不敢动,怒目圆睁。 匕首抵得更紧。烛火映出严岭异常高大的身影,将来人完完全全钳制在门后。严岭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 「是不是你?」 「什么是不是我?你疯了!」来人克制着怒火低吼。 「诱敌深入之计是我让你提出的,除了叶铮将军和赫冉,只有你我知晓!」严岭逼视着他。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毁了粮草?我叛国?」 「未尝没有可能。」叶铮将军一生守卫北境忠心不二,赫冉则没这个贼胆,相比而言,严岭更怀疑眼前此人。 别人不知道,他却领略过他的心机深沉。 「无稽之谈!我是听了你的提议才向叶铮谏言,那不是为了之后你顺理成章自请诱敌吗?」 「也可以是将计就计。」严岭紧盯着他的神情。 「我何必!此战若功成,你便是北境中郎将,叶铮将军也就能再信我几分,我们离我们的目标也能再近几分!我疯了才会去叛国!」黑衣人压低声音道,隐忍着怒意。 严岭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了他眼里应没有心虚。过了一会儿,才松了匕首:「得罪。坐吧。」 黑衣人松了口气,坐下理了理衣袖,这才摘下黑色面罩。 此人名为夏臣,乃北境刺史。然而诡异的是,夏臣身为正二品长官却难以插手北境政务。这是由于,刺史与大都督原本是区域治理的左膀右臂,但在北境,世袭的大都督仗着自己是皇亲贵胄,跋扈妄为,霸占掌控北境之权,担着虚职却不管事,使军务重担压在叶铮将军头上,而夏臣屡屡被大都督抢功劳,郁郁不得志,甚至连刺史府都被迫府屈居北境最南侧偏隅之地。 夏臣喝了口茶,仍有些余惊,但抬眼见严岭阴郁着脸,遂安慰道:「翊川,我知道你难受,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若不是谢大都督欺人太甚、叶铮骁勇却从不会主动与我商讨军中之事,我也不必这般步步为营、找你帮忙,让你如此为难......」 「不必说这个。本就是各有所图,各取所需,没什么好说的,」严岭打断他,「你我之间本就没有这般情谊,你不必做这般姿态。」 严岭知道夏臣是一个怎样有野心的人,他想要从边境进入中央官僚集团,连新婚身怀六甲的妻子都可以献祭,更别提工于心计、机关算尽。他要费尽心思参与到北境大小适宜之中并立下汗马功劳,必须找到一个人告知他军中大小事宜,才能准确把握军情走向出谋划策。 而这个人就是严岭。 「好,咱们不说这个,」夏臣脸上愠色已俱散,又自饮了一杯,「但翊川,此事虽没按照我们预期的走下去,但未尝不可被我们利用。」 「你想做什么?」 夏臣看着严岭,神秘兮兮:「我想让你,取代叶将军。」 严岭心下一惊,回忆的思绪飞速流转,确认自己—— 没有说漏嘴过。 严岭顿了顿,没有看他,有些不自在:「胡说什么?」 夏臣轻笑:「我原只想着讨叶将军欢心与信任,却忘了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让他人取而代之。你知不知道,此役折损近三成兵力,濒临城破,北境百姓已然怨声载道,民意沸腾。」 第6页 严岭蹙眉:「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他们喜欢称北境军『不败之师』,又何至于如此不通事理?」 「不,民怨沸腾恰不是因为兵败,而是因为,」夏臣欣然道,「有人放出消息,说是军中有内鬼作祟以至兵败,而叶铮将军至今未有交代。百姓愤怒又害怕,尤其是阵亡战士亲属,一直在向官府讨说法。骂的难听的,还有说叶铮在刻意庇护谁的。」 严岭目光一凛。案子未结,就算把他当作内鬼,也是军中内情机密,如何能让外人知晓!他严声道:「是你放出的消息?」 「当然不是!坊间传的有鼻子有眼,早已找不到源头,」夏臣道,「但重要的不是这个,翊川,你没意识到吗?百姓已经对叶铮有所怨言,只要我们稍作助澜,就算他几十载的『北境守护神』的神话,怕是也救不了他!」 严岭心下忖度。叶铮虽从未偏袒他,却也待他不薄。若说他不得不要拉叶铮下马,势必要取而代之,他也希望不要太过伤害到他。 但这些他并未告诉夏臣,只道:「此招伤不到叶将军的根本。此事毕,叶将军抑或是睿亲王,势必会给百姓一个交代,届时前功尽弃。」 「不必真的要百姓逼叶铮卸任,」夏臣似胜券在握,悠悠道,「这是开端,不是终点。廉颇老矣,只要让叶铮感到『力不从心』,就足够了。」 严岭瞭然。叶铮将军在战场上骁勇,而于军务处置与管理上却并不贪恋,甚至可以说,性子有些过于温和仁厚。以他的性子,若他深感自己难以胜任,必会主动请辞。 而此次兵败这根刺,恰好已扎进叶铮的心里。至于扎进多深,便是夏臣他们可以操控的事了。 正想着,忽然,门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左郎将,王爷唤您到粮仓后山。」 严岭迅疾掩了掩桌上的烛光,眉间微皱:「现在?不是说明早查粮仓吗?」 「说是后山有蹊跷,请您一道过去瞧瞧。」 说话间,严岭眼神示意夏臣从后窗悄悄翻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明亮的烛火从背后映着严岭,黑影幢幢,更显得他身形高大。严岭上下打量了门外的小厮,俨然一身家僕打扮,说话间气定神闲。 「你是王爷的奴才?」 「是,小的是伺候王爷的,」那小厮回道,「王爷还听闻左郎将有只机灵无比的獒犬,想着能助益,想请您一道带了去。」 赤利是严岭豢养的獒犬,四年前从五狄手下夺来的狗崽,一直养到今日。赤利体型剽悍,兇悍无比,除了严岭,军营中几乎没人敢惹它。 「王爷倒是消息灵通,连我的狗都没放过,」严岭冷冷地瞥了一眼小厮,说道,「但后山广阔,不知王爷在何处,劳烦你带个路。」 小厮立马赔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左郎将需快些,我们王爷耐性差,可别叫他等急了......」 半盏茶后,睿亲王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参见睿亲王,末将乃赫中郎麾下。深夜本无意叨扰,只是事态紧急,还需王爷定夺。」谢凌安打开门,一个年纪轻轻的军士正跪在石板地上。 「什么事要大半夜嚷嚷?真是扰人清梦,我玩的正酣呢。」谢凌安睡眼惺忪地惋惜道。 「给王爷赔罪。是赫中郎发现粮仓后山有异,还请王爷过去一趟。」军士低着头,月影溶溶,照不清青年的脸庞。 「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异?你是赫中郎的手下,把话说清楚。」谢凌安颇有些烦躁,似还在痛恨眼前人将其从美梦中狠狠抽离出来。 「末将不知,想来是极重要的事需要王爷当面定夺。」军士仍然没有抬头。 「知道了,我换身衣服。」 「末将告退。」 谢凌安关上门,倚在桌案,忽然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赫中郎麾下』?真有你的。他若有这个胆子,怎么不说叶将军在后山等我叙旧呢。」谢凌安喃喃自语,眉目弯弯,漫溢出来的不知是嘲讽还是得意。 谢凌安披上外袍,踏入院里。庭前月华如练,染满园凝白。 「这么好的月色,竟然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真是可惜。」谢凌安不禁感嘆。 「还不如用来私会呢。」 月华如水,照出一路厚重的黑影。 若心事如影深重,如何能磊落无愧?严岭在走向粮仓后山的路上,忍不住去回想这一天发生的诸多琐事。 睿亲王千里迢迢从西疆赶至北境查案,他真的只是因为离宫受命么?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的目标是谁? 还有他无端赦免自己的诡异举动,是障眼法?还是引蛇出洞? 粮草案的背后,到底有什么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 思绪万千,此番他都要查清楚。协助查明军粮案不仅是他唯一真正能洗脱嫌疑的途径,更重要的,是他隐约感到睿亲王此人或许有大用。 严岭正走着,微微瞥见右侧地上的小碎步。那小厮悄无声息地跟在严岭的身后侧,脚步有意无意地放慢,总是落后于严岭。若不回头,几乎是要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 赤利唿哧唿哧地蹦跶在严岭另一侧,与主人的重逢令它格外兴奋,尾巴翘得与天比高。 严岭收回余光,悄悄难以察觉地对赤利一挥手,赤利得了令,如箭般窜向了远处,消失在黑幕之中。 第7页 「诶诶诶它跑了!怎么跑了!」那小厮没见着严岭的小动作,只发觉一阵风过身旁那唿哧唿哧着唬人的玩意儿不见了踪影,忙惊唿。 严岭不答,没停下脚步。 「这…这这…左郎将,您要不还是叫它回来吧。这它万一没跟上…」那小厮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说着。 「无妨。」严岭头也没回,若无其事地走着。 小厮咬咬牙咽了话,低头跟在严岭身后。 从严岭的住处到粮仓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严岭与小厮行至此处,眼看着再过一间屋宇就要到粮仓。 严岭竖耳留意着身后的唿吸声,只觉那声愈发细若蚊蚋,余光里瞥见的挪步愈来愈慢。 严岭随即放慢了脚步,故意拖着步调等后面的人跟上来。 后面似蚂蚁搬家般慢慢走的这位见状,身形一顿,脚步立刻比原先放得更慢了些,几乎是蹭着地往前徐徐挪动,仿佛多迈一寸都是万丈深渊。 下一瞬,正走到房屋的拐角处,小厮阒然转身,撒开腿就要往拐角的阴影里熘去。 正当他迈开腿的一剎那,忽听身后有挥袖声响,疾风灌向周身。小厮顿感肩膀一沉,一只强劲有利的手钳住了筋肉。那小厮见势不妙,弓着身子后撤一步,一只手摁住严岭在肩头的手,另一只手肘直击严岭小腹。 严岭躲开这暗地里的一击,勾脚放倒小厮。雪水将化,渗开泥洼里的污秽,溅到小厮的麦色的皮肤上,险些落入嘴角。小厮目光坚毅又夹杂着慌乱,顾不上泥洼的污水,扑在地上抬手反击。 这小厮显然是练过功夫的,反应迅速,招招精准,绝非亭台高阁里端茶送水之辈。但精妙的技巧抵不过十年战场上杀出来的铁血。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笑死直直地跪倒了下去,眉目拧成一团,咬牙忍着腿上传来的剧痛,腾不出一丝气力反击。 严岭收了手,掸了掸身上沾的泥点:「说吧,你是谁?」 第004章 无辜 小厮吐了吐口中渗出的血,咬咬牙道:「小的是伺候王爷,刚才和左郎将说过了,不知左郎将何故忽然要杀我?」 「你们要编身份好歹看清楚了再编,方才堂上没看着睿亲王的属下都是军士么?睿亲王虽是皇子,但常年镇守西疆,手下伺候的,可没有小厮。」严岭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却直叫地上那人感到毛骨悚然。 小厮强忍痛楚,理直气壮地嘴硬:「王爷从宫里来,正是皇上派我们来伺候王爷,左郎将这也要管么?」 「不见棺材不落泪。如此尽心尽力为王爷办事,方才跑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严岭俯下身,盯着小厮的眼睛,目光似利刃直直地刺进小厮的眉间,夺去了他强作镇定的气力。 小厮打了个寒战,刚犹豫着开口,便看到拭骨刃的刀鞘贴上自己的膝,冰凉的触感从火辣之中传来,却直叫他嵴背发凉。严岭阴沉着脸接着道:「你是第二条腿也不想要了么?」 小厮全身上下颤抖起来,看了一眼右腿已被严岭折断的膝盖,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伤至如此,虽不至于落下残疾,但只怕一年半载是站不起来了。 小厮似是害怕到了极点,忙不迭说道:「是赫中郎!他想要做埋伏杀你,又怕北境的人知晓,所以求了王爷派了精兵,就埋伏在后山!他......他就负责派人以王爷的名义把你骗过来!」 「哦?「严岭一顿,听不出喜怒,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是王爷和赫冉联手要杀我?」 「是是......难道左郎将真的以为王爷堂上是真的认为你无罪吗?那根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看看他多么断案如神、秉公如斯!我说句不好听的,凡是碍了皇家事儿的人,都别想从皇家的刀口下逃过去!左郎将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水有多深。」小厮似是抖落着肺腑之言,诚恳地说着。 严岭默默地听着,目光骤然与抬头的小厮撞上,一片漆黑,吓得小厮一哆嗦:「小的只是传个话,不是小的要杀你啊,求左郎将放过我......」 严岭厌恶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讨饶的狼狈人儿,忽然举起拭骨刃噼下,刀鞘重重砸在小厮右腿膝盖上。剧痛一瞬间袭来,小厮剎那喊不出一点声音,只张着大嘴,发出如喉咙被掐住一般的气音,拼尽全部力气强忍下那令人窒息的疼痛,泪无声流下。 「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但你记住,」严岭用拭骨刃挑着他的下巴,看着这头痛苦的小兽,「双手沾血的,不只有刽子手。」 「你们每一双将无辜者推上断头台的手——」 「都不该被放过。」 严翊川躲进一棵古榆树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环伺左右。半晌,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严翊川微微偏头,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一只眼睛。 谢凌安在林间走动,避开凌乱的枯枝。他腰间别着那把弯刀,刀鞘上雕刻精巧,让人不忍去想像里面藏着的嗜血屠戮的兇器。 谢凌安顾盼左右,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警觉地观察着。 严翊川往他身后远处望去,风吹草动间有黑影暗暗涌动,训练有素地缓缓靠近。为首的亲卫面容熟悉,是今日堂上候在谢凌安身旁的军士。 严翊川心下一紧,收回目光,手不自觉地搭在拭骨刃刀柄上。见此阵仗,原本萦绕在耳旁的小厮的那些话,不免被严翊川听进去几分。 第8页 严翊川心想:「这阵仗,即使不是来杀我,也不见得在图谋什么好事。」 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了几分,不过一丈之遥。严翊川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电光火石之间,刀光乍现,一片银白噼开凝滞的夜幕,就要抹上那光滑白净的颈间。 谢凌安来不及看清来者是谁,刀光乍现的那一刻瞬间抽出弯刀。劲风袭来,谢凌安扬刀挡过近在咫尺的白刃,顷刻横刀往对方胸前划去。刀刃相碰,音色铿锵。相交的一瞬间,谢凌安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 「王爷!」为首的亲卫脱口而出,当即奔来。身后的黑影在严翊川出手的瞬间急速涌近,抽刀声飕飕不绝。 谢凌安侧身避开严翊川斜刺的一剑,忙喊道:「别过来!」 涌动的黑影瞬间钉在原地,不敢靠近半步。自家主人与不知哪里窜出来的敌人打的不可开交,一帮亲卫却待在一旁近距离观戏,场面一时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好臂力!」谢凌安一个前跃,又蹲身躲掉了挥舞来的刀刃,紧跟着反手向左侧削去。几经交手,他意识到严翊川臂力惊人,正面交锋只能全力格挡,不如避开锋芒,以快破之。 两人几招相交,少了些短兵相接的狠戾,倒多了分风姿翩翩。气流涌动,振起地上枯枝败叶飞旋,老榆树梢头的残雪簌簌,活脱脱是一幅银树落花、月下舞剑的图景,美不胜收。 然而正在交手的两人却丝毫察觉不到这份美感。 「三脚猫功夫么?你们西疆的将军是文官么?」严翊川手下并不留情。 「别胡说,那是没你壮。小辈是要让让你虚长的两岁的——」谢凌安在喘息,目光飞速掠过严翊川挥舞而来的刀刃,向后仰去。 「......再练十年也赶不上。」 严翊川倏地压腕,风驰电掣间压低了拭骨刃斜噼的弧度,刀面映出的光芒几乎要夺走谢凌安的视线。谢凌安不得不向更低处后仰,垂着的发几乎要贴着地面。 不料谢凌安倏地皱眉,感到腰间骤然吃不住力,后背就要卸了力重重砸在泥洼里。他目光一动,电光火石之间勐然勾住严翊川的脚,往回迅速一抽。 严翊川正欲顺势扼住斜噼的刀,被这突然的一勾彻底失了重心,他想前跨一步撑住力,却被谢凌安挡着位置,只好直直地扑下去。严翊川用劲将拭骨刃甩了出去,刀刃斜着扎进混杂着残雪的泥洼里。 严翊川往前这一扑,大半个身子恰扑在了谢凌安身上。一场狂风骤雨在狼狈的跌倒中戛然而止。 严翊川还没来得及撑手支起半身,胸前呜呜囔囔传来软软的嗔怪:「唔......左郎将......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太好吧......」 「......」 此刻,方才被严翊川打断腿的小厮仍瘫坐在地上,忍不住疼得呜咽。一个黑影悄悄从屋后冒出来,无声靠近。 小厮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时有些泪眼朦胧,哽咽道:「竟然真被你料到他会起疑,我都照你说的和他说了。哎,你看我这腿,怕是一年半载骑不了马了......」 那黑影道:「放心,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定会照顾好你。」 小厮听着心中一暖,仍然有些哽咽,可怜着自己不幸的遭遇。他想伸手让那黑影拉他站起来,一抬头,正对上墨色外袍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毫无遮掩地张扬着狠戾与兇恶。 小厮全身一颤,仿佛又看到方才离开的那令人胆寒的双眸,下意识想逃。然而下一瞬他感到后脑被重重一击,眼前剎那全黑了过去,再无知觉。 黑影挪了挪小厮扭曲无力的肢体,摆成仰面朝天的样子。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出神。 半晌,黑影似含有无限惋惜地感慨,夹杂着些许笑意:「明日营里的弟兄便都会知道,是你贪图月色爬上檐梢,才不小心摔死的。」 「兄弟,你慢些走,等着哥来陪你。」 另一边,严翊川还扑在谢凌安身上。 一只手悄然环上严翊川的腰,似是不让他逃走。胸前的声音似被身上的人埋着有些沉闷,一字一顿地道:「你要这么想打架,咱们到屋里去......」 严翊川撑起一只手,另一只手绕到腰间,想要掰开那只紧紧抱着他的手。严翊川感觉身下的人要被自己闷死了,却又死死按着自己不让他起来。 「松手。」 「不松。」 严翊川无奈,撑着手臂问:「王爷这是做什么?」 「试试你。」身下人轻笑。 「试什么?」 「你恢復得好快。」 「......」 严翊川顿了顿:「切磋可以等明日,王爷今夜就这么急么?」他说话向来冷冷的,连问话听着都像是语调沉闷的讥讽。 胸前的声音有些无辜:「这话不该我来问吗,现在好像是你趴在我身上诶?我好好来赴左郎将的约,谁知你一上来就动刀动枪......」 严翊川微顿:「我的约?」 身下的声音悠悠传来:「不是吗?左郎将约我夜半后山私会,我可欢喜了好久.......」 严翊川实在忍不了这上一秒还想杀了自己的人下一秒大言不惭的调戏,又觉得胸前有些细细碎碎的痒,冷声道:「先别欢喜,约你的不是我。」 「左郎将怎知只有你能让我欢喜......」胸前声音如游丝,沾染了些许笑意。 第9页 「......」 这个人没法正经。 「王爷这些话,还是留给姑娘们说吧,别在我这儿浪费力气。」严翊川正欲起身。 胸前的声音一顿,随即沾染了些许笑意:「嗯?你不知道吗,当年我惹怒了父皇母后被送往西疆,就是因为——」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我好阳啊——」 严翊川全身一震,恍惚间忆起八年前皇都似有传出流言,说有个皇子是断袖。宫里想要掩饰这件丑闻,盛怒之下将这皇子送进了军营,不知是想把他丢进男人堆里让他生厌,还是想要反其道行之、以此对外证明他不爱男人。 当时此事闹得皇都满城风雨,传至北境也就成了汉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严翊川时年十二岁,听罢震惊不已,毕竟身边军营里少见龙阳之好,如今更是没想过将传言中的奇葩和眼前的风流公子联繫起来。 两人紧贴着躺在树丛之中,远远听着还有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候在一旁的亲卫们一时间人人表情复杂,在这突如其来的旖旎风光前一时红了脸,看看天,看看地,不时瞟一瞟树丛中的光景,又匆匆错开眼去。 一声嚎叫打破了这古怪而凝滞的氛围,严翊川只听胸前传来哭喊:「憋死我了,让我出来......」 谢凌安双手拽着严翊川肩上的衣襟,用力一扯,将自己从严翊川胸膛下扯了出来。他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严翊川胸前的狼牙吊坠拉开,正对上严翊川盯着他的眼睛:「你这狼牙太硌人了......」 严翊川趁机支起手臂,麻熘地爬了起来。胸前的狼牙吊坠秀白晶莹,映着月光微微摇晃。那是五年前他孤身涉险,入深林钻捷径、直捣五狄粮仓时屠杀野狼群留下的战利品。 严翊川掸了掸袖口的泥,说道:「有人以王爷之名邀我来此,又言是受赫冉指使,与王爷联手设局要杀我。」 严翊川盯着他,观察他的神情。 「你信么?」谢凌安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似有笑意。 「以王爷方才按兵不动的情势,我看王爷未必想要我的命。」 谢凌安仍然悠悠然躺在地上,枕着手臂:「居然以我的名义,胆子够大啊......我来此地,也是有个自称赫中郎手下的说后山有异,我这才来的。」 「所以王爷不是来与我私会的吗?」严翊川淡淡地讽刺道。 「......」 没想到厚脸皮还能迅速被这人学了去,暗骂好不要脸。不过,好在他有多年经验。 于是,谢凌安便向严翊川伸出了手,意惹情牵般勾了勾,示意他拉自己起来。 严翊川瞥了一眼,背过身去没有理他,暗自思忖: 有人将他们两人引到此地,是要他们看到些什么?抑或是他们合力做些什么? 但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既然他俩已在此处,便是设局人手下的牵线木偶,不陪他玩上一遭,恐怕什么也看不出。 至于睿亲王,他的目的...... 严翊川心道,眉头紧蹙,目光如深潭不见底。 第005章 粮仓 见严翊川不理他,谢凌安讪讪地自己爬了起来。 严翊川瞥见那树丛中似有荧荧幽光,正有双目注视着他们。严翊川伸手去摸拭骨刃,警觉地盯着树丛,呵到:「什么人?」 只见那树丛摇摇晃晃,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突然窜出一团赭色的毛团。赤利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蹦到严翊川身旁,蹭着严翊川占满泥点的靴子,唿哧唿哧地往腿上攀。 严翊川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和顺地捋了捋赤利背上的软毛,顺口道:「我的獒犬,叫赤利,不算太兇......」 严翊川说着扭头,却看见谢凌安站在原地,右手撑在榆树上,眉间微蹙,似在忍着什么。 「王爷,怎么了?」 闻声,谢凌安这才松开搭在树干上的双手,脸色有些微微泛白,鬓角渗出几颗汗水。他忙道:「没事,没事......我怕狗,很怕。」 严翊川觉得有些蹊跷,赤利蹿出时谢凌安没喊没逃,这如临大敌的神态根本不像是被赤利所激。但瞧他面色,又不像是说谎,与营里其他害怕赤利的将士如出一辙。 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不适? 赤利仰着头,紧紧盯着谢凌安。它向来不喜欢陌生人,总是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当赤利正蓄力要「汪汪」吼叫几声示威时,严翊川突然向它投来了「不可以」的目光,它刚挤到喉咙眼的叫声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只此一瞬,谢凌安刚才的反常之态已经全然烟消云散。他缓过神,像是要从方才的回合中抽离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緻的佩囊,里面装着他出门前往桌上抓了一把的蜜饯。 谢凌安将佩囊推到严翊川面前,问道:「嗯,吃不吃?」 严翊川道声「多谢」拒接了。谢凌安随手挑了几颗丢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吶,红毛小狗,你吃不吃?」他瞟了一眼在边上哈喇子流一地的赤利,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佩囊。 赤利似乎不太喜欢这个陌生人取得诨名,迈开爪子就要往前扑上来。 谢凌安一瞬间炸毛了般举高了佩囊,连连后退:「诶!诶诶诶你别过来!你站那儿别动,我扔给你!我会扔给你的!!」 赤利疯狂摇晃着尾巴,丝毫没有遵命的意思。 第10页 「诶......左郎将......严岭严翊川!你的狗这你不管管?」 「管不了,他难得喜欢人。」严翊川乐得清闲。 于是一旁的亲卫们又看着「旖旎」风光变成吓破胆的主子被开心狗狗狂追的画面,觉得今日过得很是魔幻。 片刻后,一人一狗终于休战,赤利最终得逞,砸吧砸吧嘴嚼着战利品。落魄的睿亲王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正色问道:「先不论诓我们的人是谁,既然将我们先后邀到这儿,必是此处有什么蹊跷。」 严翊川带着些鄙夷地冷声道:「除了半夜三更熘出来餵狗的王爷,我目前倒是没发现什么蹊跷。」 「......半夜出来遛狗的也没正常到哪儿去。」谢凌安翻了个大白眼。 严翊川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垂头看向刚饱餐一顿的赤利。他喊了声「赤利」,蹲下捋了捋它的毛,问道:「方才在树丛里,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想和我说?" 赤利竖着尖尖的耳朵,话音刚落它忽然转头望向方才来时的树丛,小步跑了过去。 严翊川和谢凌安会意,对视一眼,跟上赤利。赤利不停地往四周嗅着气味,爪子东挠挠西挠挠。它忽然停在一堆枯叶杂草旁,拼命用爪子刨土。严翊川上前,捡起一根的树枝挖开覆盖的土。泥土很松,像是刚刚被人刨过。不一会,泥土下有些细细碎碎的东西露了出来。 底下是发霉的谷子,不多,就几斤的模样,几乎都泛着灰绿的霉斑。 谢凌安抓起一把发霉的糙米,看了看严翊川,若有所思:「还真是霉粮。这算什么,真兇带着捕快来找证据?」 「我想不是,若非方才我路上出了意外,这背后的人大概是想看,你抓住我销毁证据的现行。」严翊川蹙眉。 如果不是他刚才路上处理那小厮耽搁了,又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按照幕后之人的计划,他应该早就和赤利发现这处的霉粮了。 而他前脚刚发现蹊跷,谢凌安后脚就到此处,若时间差计算得足够精巧,谢凌安应当正看见他在倒腾霉粮。那他便是销毁证据被抓包的真兇!介时,他百口莫辩。 是谁要诬衊他! 谢凌安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严翊川的意思,道:「你就这么招人仇么,个个想杀你?不过话说回来,军营的粮草月月都送新的来,就算上个月没吃完的下个月月初没几天就能吃完,除非有人特意留着,不然怎么会有霉粮?」 「更何况是在冬日,往年的米这会儿也没那么容易烂。」严翊川接道。 严翊川用指腹细捻掌中的谷子,皆色泽淡黄。他觉得不对劲,便道:「这都是糙米。」 谢凌安闻言搓了搓掌中的谷子,又抬眼看了看泥里埋的那些,应声道:「发霉的好像都是糙米。不过军中糙米精米混着吃是常事,多了的作马粮也不稀奇。」 「你还懂这个。」严翊川有些意外。 糙米营养丰富,却不如精米好吃,为了均衡,北境常年是三分糙米七分精米混着煮。太平日子里战马可以放出去半日在草原上吃饱了回来,但到了战时便不行。如今要快速餵饱战马随时应战,军营里都用糙米饲餵战马。 「诶,我好歹在军营待了几年的好不好?别的弄不懂,吃的还行,」谢凌安嗔怪道,「你们以前战时餵马的不是这些吗?」 严翊川蹙眉,总觉得哪里古怪,一时间却说不上来,道:「应该是这些,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严翊川顿了顿,有些面露难色,但还是下定决心道:「王爷,可否劳烦你的属下去把我妹妹严玉桢请来,她是这儿的炊家子,比咱俩更懂这些。」 谢凌安闻言面色犹豫,疑惑道:「炊家子这会儿都该睡了,你这当哥的怎么这么不晓得疼人?」 严翊川摇摇头,解释道:「这倒无妨,若是这会儿便想查明真相,找她最合适。她是夜猫子,这会儿正精力旺盛着呢。」 谢凌安更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惊道:「敢情你们这军营夜生活这么丰富?」 严翊川把头摇得更厉害了:「只是她一人不睡。」 「那她干嘛呢?」 「钻被窝里,看话本。」 「......」 于是亲卫钱昭揣着严翊川的信物武扳指,一头雾水地往军厨的营帐走去。 严谢两人一时半刻找不到头绪,谢凌安干脆掏了一把糙米放进原本放蜜饯的佩囊,嚷着「来都来了」,硬拉着严翊川看粮仓,并顺便让严翊川把赤利赶了回去。 粮仓构造二阶三重檐,内室宽大,陈列的米缸鳞次栉比。严翊川和谢凌安在屋内钻研了半晌,发现的异样只有墙角看起来是几百年前留下的废老鼠窝。米缸也静静地陈列,糙米和精米黄白两色,泾渭分明。 谢凌安撇撇嘴,寻思左右无果,登时起了玩心。他摊手张开五指,缓缓沉进堆叠如山的米堆里去,在轻微的压力中微微摩挲,说不出的舒服与畅快。 对面的严翊川看着这小子逍遥自在,神情复杂。谢凌安随即朝他投来一个「要不要来试试」的眼神,严翊川心道一声幼稚至极,无言以对。 正在享受舒缓的谢凌安眼神中忽然散了些玩味,他捞起一把米缸里的米,仔细看了看,抬头道:「左郎将,你来。」 严翊川不明所以,踱步靠近,谢凌安把手中的米撒回缸里,道:「借下你的手。」 第11页 严翊川警觉,没有动。谢凌安嘴上嚷着「快点快点」,急不可待地抓过他的手掌,摊开,将佩囊里发霉的糙米倒在严翊川手上。他抓了一把米缸里的糙米,和严翊川的手掌靠在一起,高声道:「你看,这米不一样!」 严翊川定睛一看,果真差别显着。严翊川手上的糙米虽生有霉斑,但仍能看出米粒细长,个头也小巧得多;而谢凌安手上的糙米中间圆润,两头少窄,是椭圆的形状,粒粒饱满硕大。 「这绝不是产自一地的粮,」谢凌安斩钉截铁地道,「一片地有一片地的风雨气候,若是哪种粮产得多,家家户户都会种一种粮,不会两种兼顾。北境的粮草向来是中原供的,难不成户部派粮使动了什么手脚?」 「户部?」严翊川目光一凛,旋即豁然。这么快便要扯到宫里去,只怕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不在北境,而意在皇宫。 严翊川遂出言讽刺道:「看来王爷早先已备好了答案。」 「什么?」谢凌安一愣才反应过来,淡淡瞥他一眼,「你少泼我脏水,小爷没干过。」 谢凌安脑海里,离宫前太子皇兄「嘱託」般的眼神却不禁浮上来。那眼神意味深长,像是知道些什么,又在期待些什么,却不敢与他明说。 难道真的会跟千里之外的户部有什么关联? 还是要他扯上点什么关系? 谢凌安眉目微蹙,心中有些厌烦,每每从宫中离开时他总要替他们办这样那样的事。皇权中心的人们就像斗得正勇的勐兽,理之当然地将他谢凌安划进他们的阵队。谢凌安想尽办法逃离各方势力角逐的修罗场,却总是被死拽着,不时地被拉回,似乎那里本就该是属于他的漩涡。 「吱呀」一声,粮仓的门被打开了。严玉桢探出头来,瞪着乌熘熘的大眼。她披着外袍,一席黑髮松松垮垮地拢在一起,显然是刚从被窝里被人拎出来,站在严翊川身边更显得身形娇小。 严玉桢走近向王爷俯身行礼。她本就不是心思深重的人,在今日堂上为严翊川洗刷罪名之后,她立刻对睿亲王另眼相看,只道「有权有势的也并非都是欺公罔法之徒」,欢喜得不得了。 「不必多礼,」谢凌安忙正色道,「天寒地冻,若非要紧,真不该劳烦姑娘。姑娘是行家,快来帮我们看看这两种米是否产自一处?」 第006章 粮官 严玉桢上前,仔细拣了两头的米,看着霉粮念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哥手里这种糙米我见过,是河东八郡产的。我们厨里的老陈的老家就是河东南边儿的,来了北境总说吃不惯军营的伙食,总说自家的米有多好吃多好吃。我们不信,他去年过年回来还特地带了河东的米来让我们尝,就是这种米,我记得很清楚,我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啊......」 谢凌安面露喜色:「那便是了,有人在给北境派粮时掺了河东的粮。河东八郡自古是鱼米之乡,盛产粮食,粮价低,想来户部是贪了不少油水。」 严玉桢心下吃惊,暗戳戳地反省自己竟从来没发现煮的饭中混了两种糙米,粗心马虎,该打该打。 严翊川闻言疑惑:「既然河东八郡粮价低,为何北境不吃河东的粮而选中原?」 未待谢凌安开口,严玉桢迅速接过话茬,跃跃欲试:「这个我知道!河东的粮烂得快,尤其是糙米。老陈那会儿带来的粮捨不得吃完,就差一天天给它供起来。结果那两个月战事不断,老陈被派去北二营俩月回来一看,藏在床底下的粮早发霉了,可心疼了好几天。」 言罢,局势豁然明朗了起来。谢凌安一把将手中的糙米撒回米缸,与严翊川对视一眼,知晓他也已明晰其中关窍。严翊川旋即开口向有些迷惑的严玉桢解释道: 「户部运来的粮中掺了河东糙米,却没人揭发,说明军营里有知情人接应。但现在显然有人偷偷将河东糙米留下,等每月末新运来粮时用中原糙米替换。等这样瞒过了几个月,原先留下的河东糙米就该烂了。再趁着战事紧急拿糙米餵战马,战马自然就会吃坏肚子,应不了战。」 「这招既不用贪墨军饷一分一毫,也不用自己掏腰包下毒,空手套白狼,玩的妙!」谢凌安悠悠然补充道,没注意到他说道「贪墨军饷」时严翊川和严玉桢的目光微微一滞,避开了眼神相交。 谢凌安接着道:「如此看来,这一路神祇大抵是生了异心,只怕户部那边还不知道自己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究竟是谁这么不听话呢......?」 「王爷来之前不是已经备好答案了么?」严翊川冷冷地看着他,问得毫不友善。 谢凌安抬眸望向他,忽然笑道:「也是,我这样的无赖混帐,评判有罪没罪向来都只看眼缘。」他眼里含着笑,眼波流转,像是在暗送秋波。 严翊川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他觉得有时对付谢凌安用沉默代替不要脸更有效。 谢凌安轻笑一声,转身瞧着严玉桢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去后厨住处一趟吧。」 严玉桢瞪着乌熘熘的大眼,一时没跟上两人的思路,脑中闪过千百种可能性,受宠若惊惶恐地道:「王爷、哥,你们不用送我回去,真的!这儿我熟得很,不会走丢。你们要真担心让刚才来找我的那个侍卫陪我回去就行,你们真的不用陪我......」 严翊川听到「刚才找我的侍卫」略微皱了一下眉,瞥了瞥门外候着的亲卫钱昭,那小子正无聊地叼着根野草,目光呆滞地仰头点星星。严翊川立刻放心地收回了目光,展了展眉。 第12页 谢凌安等严玉桢快说完,有些尴尬地笑道:「玉桢姑娘......其实,我们也并不只是为了送你回去,我们还要去找个人。」 「啊,找谁?」严玉桢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 「胡粮官。」严谢二人异口同声。 胡三秋掌管北三营的仓库粮食,但与后厨烧菜洗碗的炊家子不同,到底是个有品有职的粮官,因此住处也与他们隔开些,一人单间。 夜已深,孤月半空,值班军士燃着火把,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崩。 营内四下寂静,胡三秋的房间却是灯火通明,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你们说的有道理,这么长时间掉包和隐藏这么多粮食,还要吩咐人同时派发下去,户部如果不收买管事的,确实操作起来难上加难,」严玉桢听完两人的解释,思忖片刻,又有新的疑惑不解,「但为什么呢?胡粮官为人向来很老实啊,为什么会被收买?又为什么会叛变?」 「这就得问他了。」谢凌安随口回道,径直走上前,推开了胡三秋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门烛火闪耀夺目,桌上、地上、窗口立着数不清的蜡烛,林林总总。地上似乎还泼洒了些黏腻的液体,漫延至内室。 亮眼光芒的正中间,正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约莫而立之岁。不知是不是烛火闪耀的缘故,那男子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炽烈猩红。 胡三秋微微抬眸,嘴角勾着一抹诡异的笑,僵硬得仿佛已经笑了千年:「你们来了,倒比我想像的快很多。」 「那倒是我们让胡粮官等候多时了。」谢凌安见状,也陪着换上那副玩味的面孔,接话道。 胡三秋轻笑一声,捏起桌上正燃得炽烈的一截蜡烛,悠悠地道:「严岭识破了我派去的人的伎俩,我就知道再干什么也没用了。不过也没什么,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只是还想再侥倖一下。」 「我倒觉得是北境军民该心怀侥倖,没有让你这不轨之徒破了大梁的北门。」谢凌安倚在门框上,说道。 胡三秋捏着蜡烛的手一顿,烧化的蜡油流到紧绷的手指上,他却好像丝毫不感到灼热。胡三秋把蜡烛往桌子上一砸,全身战慄起来,眼中的猩红愈发炽热,散发着一股子狠戾,忽然爆发似的吼道:「北境军民侥倖?他们凭什么侥倖?北境人都该去死,大梁人通通都该死!荒蛮之地卑贱之身,也配受万人敬仰?」 他拿断了半截的蜡烛指着谢凌安的鼻子,眼神兇恶万分:「你们这会儿来,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找外面的人么,我告诉你们,统统都告诉你们。」 谢凌安皱眉。 「蛮荒起兵的野种」「无名无分的卑贱之躯」「藉机上位的边陲小族」......又是这些污言秽语,又是对谢家血统的指摘!三十多年了,大梁皇室的身份怎么还是饱受世人诟病! 谢凌安厌烦极了这些人。他厌恶他们指摘皇室、非议皇权尊贵,更无奈于这些自诩正统之人的愚昧。他实在是想不通,大梁统治三十五载,许天下富庶,四方安定,百姓和乐,这是任何统治者都最想展现给天下人的局面!但却只因出身非正,便被群起而攻之,何其迂腐?何其愚昧? 谢凌安脸色阴郁,冷声道:「大梁许你安定,许你官职,许你富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胡三秋顿了一下,爆发出一串尖锐的笑,仿佛地狱恶鬼之声:「安定?富足?我呸!我姐被人当街砍死的时候,你们这些大梁的官在哪里?杀我姐姐的王八蛋现在还在关外逍遥,你们谁管了?」 严玉桢听了这一连串充满怨气的质问浑身颤了颤,有些害怕,脱口而出:「你有姐姐?你不是说你是吗......」 「你们当然不知道,十七年前她就死了,」胡三秋涨红了脸,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掩饰不住痛苦的颤抖,「那日傍晚,我和姐姐老老实实摆摊做生意,忽然有三个五狄族的商人来调戏她,她不过反抗了一下,那三个狗娘养的就掀了摊子,把她拖进巷子打,有个还拿了刀乱砍!我那时还小,跑到街上哭着找人来帮忙,那些人看到有人拿刀就不敢靠近,津津有味地在边上看着!当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我一个人上前去阻拦被一脚踢开,那一脚……就是奔着死里踹的,我只觉得我肠子都要碎了,趴在地上不得,我听见我姐的惨嚎变成寂静,又在我的梦里迴响了十七年。她的血飞溅到我眼睛上,之后我再也没害怕过战场……」 「等那三个畜生把我姐糟蹋完了、打累了、砍累了、跑了,我爬去看,我姐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没了气。那畜生把刀扔在地上,刀口都卷边了,我姐上身都快被砍成两截,下身我看都不敢看……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为了我一直不肯嫁人......她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胡三秋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手上的蜡烛被他生生捏碎,眼神中升起腾腾杀气。他盯着谢凌安:「我去报官,指望着你们大梁官府还我公道,可你们是怎么做的?胡乱派人到街上转一圈说没找到兇手,说五狄商人出了北境你们就管不着!我去找讼师,一听是这案子直接把我赶了出来,说毛头小子还想翻了天?我姐尸骨成灰,那三个兇手却不知道在哪里又逍遥了多少年!这就是你们这些贱人手底下管出来的官府!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太平盛世!皇室是恶魔的伥鬼,大梁是人间的炼狱,这样暗无天日的世道,我不该搅了它吗?我不该吗!」 第13页 胡三秋兇狠的目光紧紧锁住谢凌安,将滔天的怨毒一股脑爆发出来,像勐虎口下濒死的孤狼,用狠戾的眼神宣示着最后的尊严。 他进入军营十七年,没有作战的体魄与天资,只靠置性命于度外的狠劲去争官职、夺权力,靠一次次的卖命千方百计获得户部的信任,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亲手为姐报仇。他知道,「一个毛头小子」没有办法灭了五狄,也没有办法颠覆大梁,但他至少可以搅动这一潭混黑的恶水,让他们两败俱伤。 严翊川听着胡三秋的控诉,眼神忽明忽灭,似内心深处有什么被牵动拉扯。忽然有一瞬,他觉得他和眼前这个疯子有些莫名其妙的相像。他们有近乎一样的偏执,都可以狠起来不要命、可以不择手段。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觉得这个世道,还不是毫无期望。 他右手搭在严玉桢的肩上,轻轻拍着安慰妹妹,严玉桢背过身去,双肩颤抖。 严翊川余光瞥了眼边上,见谢凌安眉头紧锁,拳头紧绷,脸色阴沉得令人发憷。 他身为庙堂上之皇室贵胄,向来只知覆巢之下不见完卵,却不知清平之下也有如此污秽。人人都道风调雨顺、四海安康,与天道我王福泽万民、彪炳千秋,于史册尽写丰功茂德、嘉话美谈。他知朝中腥风血雨不断,宫里明争暗斗不歇,他以为自己眼前的污秽便是大梁最丑恶的嘴脸,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 却不曾想朝臣们向来歌功颂德的太平盛世,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第007章 火海 忽的,胡三秋似勐兽暴起,倏地将桌上的烛火全部扫到地上,发疯似的踢倒地上密密麻麻的蜡烛,随即抄起桌子、凳子、一切能拿到的东西向谢凌安那边砸去,一边砸,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火势如舞动的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四周窜去,张牙舞爪地咆哮着攀上墙柱。 原来地上那些黏腻的液体,竟是火油! 严翊川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疯举动惊到,忙退出这间愈来愈灼热的房屋。火海中传来胡三秋尖锐的笑声,骂声猖狂: 「你们这些不知道哪个乡野里长出来的贱种,也配骑在我们中原人的头上作威作福?贱人!杂种!狗儿子!你们从前杀我们的人,今日对我们做的事,往后统统都会回到你们身上!你们迟早会遭报应,比我们惨千倍!万倍!阎王绝不会收你们,地狱轮迴也不会轮到你们!我等着这一天,等着你们自掘坟墓,把自己送上断头路,把自己——」 火海里的咒骂声被房梁坍塌的轰响声淹没,木房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颓下去。三人沉默良久,各自失神,各自五味杂陈。 喊声,笑声,警戒哨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大火里扭曲,赶来救火的军士兵荒马乱,唿声滔天。 黑暗中燃起的火光如肆无忌惮的蛇信子,仇恨,卑鄙,怨毒,统统被吞噬进万道轮迴的地狱魔窟。 严翊川陷进了黏腻的火海里——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太平盛世!」 五百骨钉,血浸城墙,尸身高悬关外,十日十夜无人敢收。 两具尸骨,平定一场朝野风波。 「皇室是恶魔的伥鬼,大梁是人间的炼狱。」 利慾薰心,庙堂之高坐着最兇恶的豺狼。 祸水横流,草芥之命受着最无辜的凶丧。 「这样暗无天日的世道......」 暗无天日的世道....... 我的一切,都是它毁灭的。 但我想要的,也只有它能给我...... 「我不该搅了它吗?我不该吗!」 我该信谁? 我该搅了它吗? 不该吗? ...... 绝望与恐惧如洪水滔天,十二年前回忆顺着猖狂的火焰翻涌上来。半晌,严翊川勐然睁眼,无情地扼住滔滔不绝的往昔。他搂过身旁的严玉桢,怀里的人儿早已泣不成声。 那是划在两人心上的伤,也是两人之间的迈不过的坎。 严翊川偏头,见谢凌安从冷怔中缓过神来,唇齿微动,喃喃道: 「对不住,我们还不了你一个中原人的天下。」 周遭的哄闹吞没着声音。 「但我们必定许中原一个清平、公道的盛世,还你姐姐......一个公道。」 火声太大,什么也没听清。 翌日晌午。 昨晚闹得动静大,军营夜半沸沸扬扬,后半夜方歇。军队素来不因这些变故耽搁训练,严翊川如往日一样于卯时三刻晨训,一直忙到晌午。 「诶,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啊,着那么大火,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一个年轻的小兵扒拉着手中的白米饭,凑到隔壁老兵跟前问道。 留着长长鬍鬚的老兵瞅他一眼,回道:「害,你别管什么事了,咱只用知道抓着人了。」 「这么快?谁啊,抓着谁了?」小兵停下筷子,目光灼灼。 「一个管粮食的,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老兵道。 「嚯,这睿亲王可真够厉害的啊,这才多会儿就抓出叛国的了!」小兵朗声道。 「那可不,人家动作快着呢,这不马上又要走了。这些皇宫里的人啊,事儿可多着呢!」老兵啃了一块排骨,美滋滋地道。 「不会又是随便抓了个人出来顶……」一个一直沉默的中年士兵还没说完,便被老兵半个馒头堵了嘴:「不要命了你?贵人们的事你也敢乱说?」 第14页 霎时几个小辈噤若寒蝉,但那中年士兵似是被激了,骂道:「怎么不是了?我看你就是忘了祖宗忘了本,亏你也是中原人!」 「哟你真是我的小祖宗!」老兵迅速瞥了眼周围,压低声哀道:「我说你怎么比我这老头还一根筋,多少年......三十年过去了吧,那人家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怎么还惦记着那穷乡僻壤那旮旯事呢——」 「你这老煳涂,我一根筋?你去听听大傢伙儿是不是都是这么想的!哪里有什么『大梁皇室』,那是南蛮边郡的一群莽夫!一群不知道和多少畜生乱来生下的野杂种!这种边陲小族都能统领天下,你丢不丢人?咱们中原人丢不丢人?」中年士兵越说越气。 那老兵闻言怕的要命,生怕有人听见这大逆不道之言,端起碗就要走,却被那中年士兵拦下,无奈低声道:「小兔崽不要命别拖爷下水!我还没活够呢!」 进而又道:「你小子年纪小不知道,就算谢家人是蛮子,你当那前朝西凉皇帝是什么好东西?那菜市口天天杀的人,那血留的比猪血还多,你是没见过——」 「所以只有咱们中原人才能做这天下的主啊!」中年士兵道。 「......」 恰好这时严岭走过,老兵迅疾甩掉那中年士兵拦着的手:「小子你少说两句!好歹等那个王爷先走了再说,反正就再憋个两天,你省着点命用——」 严岭本不爱听这些杂言,但却一顿,冷冷问道:「睿亲王要走了?」 老兵闻言,翻了个白眼,嫌弃地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人家王爷启程还要和你这无名小卒汇报不成?我既然说他要走那自然是得了赫中郎口信儿,碍着你什么事?噢我差点忘了,昨天你还是阶下囚呢,是王爷把你放出来的。怎么,上赶着做牛做马报恩吶?」 严岭没有理老兵的讥讽,放了碗筷径直向门外走去,留下身后「你瞧他恼羞成怒跑了」的嘲讽讥笑。 严岭来时,谢凌安正在用午膳。更准确的说,是早膳,因为他刚睡醒。经昨晚一事,谢凌安神情隐隐有些阴郁,加之睡得脑子生疼,他往日那股子风流倜傥劲儿消减了一些。 「军粮案都结了,你这会儿来,是来报昨日堂上我恕你无罪之恩?」谢凌安髮髻睡得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打理。他端着碗,用筷子指一指边上的凳子道。 「王爷多虑了,」严岭依旧站着,面无表情,「王爷此行意不在我,顺手施恩,倒不容易叫人感念于心。」 「我的用意,」谢凌安也不恼,「左郎将还未曾听过,怎就知晓我不是秉公推断的了?」 严岭懒得听,但看这人执着地要剖白,答道:「那你说。」 谢凌安斜着脑袋看他,目光沿着他清晰分明的轮廓滑了一遭,嘴角勾着一抹浅浅的笑,不语。 严岭也缄口不言。 若说昨日公堂上此人态度骤变扑朔迷离,昨夜的的追踪觅影、有条不紊已能让他确认此人颇有决断、绝非煳涂之流,更不会枉顾法纪、煳弄了事。 此人城府了得,心肠如何却不见得。 要验证,他需要去寻找些踪迹。 半晌,谢凌安似终于看够了似的,悠悠道:「我是个混球儿,却不是狼虎,左郎将别总是把我当恶人防着,我看了可伤心。」 「王爷在意这个?」严岭定定地望着他:「没想到王爷还想做盛世白莲花。」 以恶视人已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也从不屑于收敛自己的敌意。北境几乎人人与他交恶,没人在意他严岭对他们有多少恶意。直言要他把自己当好人相待的,谢凌安是第一个。 「那得看对谁啊,」谢凌安轻笑,笑眼盈盈望着他,「混世魔王与盛世白莲花,左郎将更喜欢哪个?」 「王爷如果想问我更想毁掉哪个的话,」严岭当即挡住暗送秋波,冷声道,「两个都很合适。」 谢凌安给自己倒了杯酒,轻声道:「好狠心啊,可是我恕你无罪的呢。」 「所以王爷究竟为何恕我无罪?」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谢凌安笑道:「还说你不想知道?其实要排除你通敌的嫌疑并不难,甚至不用证据,道理上就站不住脚。若你与五狄暗通款曲,为何还要以身涉险、暴露后还回到北境?上赶着被梁人杀头么?这是第一。」 他忽然停顿不语,就这么看着严岭,闹得严岭无奈道:「其二呢?」 「这才对嘛,要回应我,」谢凌安顶了顶严岭的胳膊肘,满意道,「这再者,你可知在整个军营的粮草中下毒需要多少毒药,买药、存储、派人下药,桩桩件件都是极浩大的工程,赫冉却给不出一星半点的痕迹作证,可能么?还有一点——」 严岭盯着谢凌安的眸,一动不动,没有接话。不知怎的,两三句交谈,此刻反倒让严岭无端生出了对谢凌安可能真的只是秉公办事的信任。 结果下一瞬,他发现自己的又被谢凌安用胳膊肘捅了捅。 「......」 严岭无奈,为表回应,启口道:「在听。」 见谢凌安仍紧紧盯着他,补充道:「......还有什么?」 「更重要的是,你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在北境与妹妹严玉桢相依为命,唯一与你为善的只有叶铮将军,其他人对你恨不得人人都踩上一脚。这些年你不要命地请命出战,屡屡以身为饵、孤身涉险,为的就是往上爬。你想要加官进爵,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所以不在乎这般偏执又孤僻。所以原本此役大捷后你该居头功,便可获封左郎将,这才是你日思夜想的愿望,你有什么理由通敌叛国?我说的对吗?」 第15页 严岭没有出声。他虽不说,但从不掩饰自己汲汲求生的欲望,他的野心在北境人尽皆知,但却尽带着嘲讽、鄙夷与妒忌。他习惯了一个人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从不将自己的索求宣之于口,更未有人这般平心静气地与他谈论他说不出口的慾念。 严岭望着谢凌安,眼里的敌意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沉声道:「王爷查我,费了不少功夫。」 「不难查,」谢凌安启筷夹了块鱼肉,轻笑道,「你日日活在北境人们的话里,这可是他们最得意的谈资。」 意料之中的事。严翊川颔首,过了一会儿问道:「还有呢?」 「什么还有?」 「王爷昨日在堂上声势浩大地演那出戏,看起来可不只是为了方便恕我无罪,」严翊川挨近,有逼视之意,「你是在诈我。」 第008章 请愿 谢凌安似乎没料到严岭会这么问,顿了一下,旋即浅笑:「我越来越觉得你做个只舞刀弄枪的左郎将太可惜了,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宫里看看?」 「......」这半吊子在朝堂上能说得上什么话......严岭腹诽。隧道:「别岔开话题。」 「好吧,」谢凌安道,「我这个人呢,有个小癖好,喜欢鉴宝。花花玩意儿,左郎将别见怪。」 严翊川望着他,目光中似有利刃不避锋芒:「激我发怒,逼我当众口不择言,你觉得你试对了?」 「我没有吗?」谢凌安挑眉,轻笑,「你有血性,有胆识。我初来乍到北境,若说谁最不可能煳弄我、助我查明真相,只有你——」 「疑犯本人。」严翊川接话。 谢凌安轻笑,望着严翊川,似有些嗔怪:「我看人很准的。」 严岭颔首,不语。谢凌安淡淡地看着他,自顾自地夹着菜。 严岭正欲启口,忽然有下属进来,面色匆匆。 「王爷,左郎将,」他行了礼,转向严岭道,「叶将军回来了,请左郎将过去,似乎是有要紧事。」 往主帐内走去,一路上,北风凛冽,抽打在严翊川的脸上,咆哮着刺激他的神经。 严翊川发现他还是那么不善于以善度人。他回想着谢凌安的话,一遍又一遍。他觉得谢凌安对他无罪的判决似乎太过客观公正,他的行事作为似乎太过顺理成章。 一切都有理有据的让他起疑,捉摸不透。但他又一时不明白谢凌安究竟有什么真实目的。 他该相信谢凌安说的吗? 他能相信谢凌安吗? 他敢吗? 谢凌安有没有可能......与以往来北境的皇族高官有些许不一样? 一片枯叶迎面吹来,严翊川恍然从思忖中回过神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竟然在风中生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 因为他的心底竟然有个很微弱的声音在说:嫡次子睿亲王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你可以相信他。 严翊川打了个寒颤,怪北风太冷。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善恶两端,他的天平从来不是这样偏的。 不该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严翊川抬眸远眺,似乎目光穿过疾风便能见万物真章。他清了清嗓,试图忘掉方才愚蠢而幼稚的念头—— 他怕自己见过清风和煦,会忘了它本身就来自于深渊隅谷。狷狂无情才是它的真面目。 这世间没有善意的一席之地。 他该是沉着而审慎的。 主将帐内,叶铮将军、谢大都督、赫冉、严岭围炉而立。 严岭听了半晌,才明白北境正下定决心要禁掉民间与五狄的自由通商。 禁止梁狄通商的提议早几年便有,叶将军一直琢磨着未定。然而近年北境战事吃紧,经此一事后梁狄关系愈发紧张,加之胡三秋掀起的对五狄商人的仇恨这临门一脚,叶将军终于决定下令。 禁令禁不掉需求,两国百姓对彼此物资的需求因此便由官府为中介帮忙解决。每月初北境与五狄百姓将所需物品上报官府,由官府传递沟通;月末双方商贩依据运来货物,于专门场所由官府为转运中介进行交换。 今日商议之事便是这北境界内固定交易场所的选择。从前五狄商贩在北境界内流动交易,没有指定聚集的场所。几经思量,众人将目光聚焦在了北境关城边的一条窄窄的商街——斜茶巷。 「此街毗邻官府,又有多年的商贸歷史,实乃不二之选。叶将军,不如就定在此处。」谢大都督在地图上划拉着斜茶巷到官府的距离,欣欣然道。谢大都督便是那位一贯尸位素餐却屡屡与夏臣抢功劳的皇亲国戚,一反常态地,此次军粮案之后他终于肯露面「管事」了。 「大都督有所不知,斜茶巷并非所属官府,是温氏私宅所在之地,」叶铮将军抹了一把络腮鬍,语气平和地道,「据说,温氏老一辈家主丧妻不娶,府里恰住着一个寡妇亲戚,为了避嫌,他便在南北两院各建了墙,将大宅子从中分开。中间开闢的这条路久而久之就成了商贩交易之地,生意人聚居。温氏族人向来宽宥,便没与这些讨生活的百姓们计较,就有了如今的斜茶巷。」 大梁有南北两大富商,北方温氏和南方令氏皆世代为商,几乎垄断了各个行业,生意兴隆,家底殷实。温氏这一代家主名为温子慕,是远近闻名的翩翩贵君子,谦逊有礼,温润如玉,素有「墨兰修竹」之名。温子慕在商界被称为「天纵奇才」,十一岁便接手如此庞大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也毫不逊于前辈叔父。 第16页 「所以要将此地征为官用,还需温氏如今的家主温子慕同意。」大都督闻言蹙眉,似若有所思地道。他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沉默的严翊川,牵拉游丝般想要与叶将军传达着什么。 叶铮将军像是不经意地接过大都督的眼神,有些吞吐地道:「翊川,你看近日闹出这么大的事,赫中郎......要避嫌。手底下的人中我最信任你,所以我和刺史想派你去代官府与温氏相商,你意向如何?」 严岭瞥了一眼仅仅被处置为「要避嫌」的赫冉,赫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挑衅的气焰嚣张地扑来,似无声地宣示着自己在这场罪名定夺战中全身而退的完胜。 严翊川颔首,声音中听不出一分情感,道:「末将得令。」 大都督见严翊川没有异议,生怕他后悔了似的,忙补充道:「官家征地,要么给温家减税,要么就给租银。但战事吃紧,府里未必就能拿得出太多,你和温子慕商量着,能省着些就省着些,就当是为国捐些军饷了,他该懂大义的。」 ......他凭什么该懂大义?严翊川腹诽,依旧没有抬眼,冷声道:「是。」 话毕,严翊川转身向帐外迈步。身后忽然响起急匆匆的声音:「左郎将——」 严翊川停步,身后叶将军说道:「这次敌军突袭,多亏你带小队在山中拖住了赤狄族主力,不然等他们南下与尤叱族联手,北境必亡。」 严翊川一言不发,叶将军见状,面色犹豫,继而道:「本将军知你此回立了大功,但你也看到如今这档口北境元气大伤,不宜落人口舌......你还年轻,能坐到左郎将的位置已远超他人,不用愁日后没有立功的机会。所以这回你的军职......先暂且不升吧,等你日后再立大功,本将军一併封赏。」 严翊川旋即朗声道「末将遵命」,头也没回地迈步走出帐去。 总是这样,他已经习惯了。 严翊川刚出军营,倏然,一匹墨色骏马横在跟前,挡住去路。 「左郎将巧啊!」马上人笑眼盈盈,没个正经。 严翊川有一瞬间的犹疑,行礼道:「王爷有事?」 谢凌安在马上笑道:「方才左郎将不是有话没说完嘛。」 「忘了。」严翊川冷声道。 谢凌安翻身下马,手中还握着马鞭,挨着严翊川站着笑道:「左郎将去哪儿?」 严翊川不自在地退了半步,回道:「温宅。」 「温宅......那个商人?被誉为『墨兰修竹』的那个?」思索间无意地将马鞭手柄的抵在下颌,谢凌安的一双碧瞳神采奕奕。 「是,他叫温子慕。」严翊川道。 「你去他那儿做什么?你们很熟吗?」谢凌安目光如炬,似有什么都不放过的锐利。 严翊川微微一顿,没让谢凌安看出自己有一瞬的不自在:「不认识,为军务罢了。」 谢凌安蹙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和他能有什么军务可谈?」 「一些小事。」严翊川煳弄道,移开了目光。他发现,谢凌安很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他的目光总是尤为炙热,看向人时总是极为专注。但这一刻却让他微微有种「无所遁形」的仓皇。 他赶紧岔开话题:「王爷很闲么?不是还有地方要去?」 「噢......我也去温宅,」谢凌安笑道,「正好顺路!」 「......」 严翊川蹙眉,表情复杂。谢凌安忙补充道:「是逢皇命巡察,不为别的。」 「......」 于是钱昭牵走了马,两人并行。谢凌安满眼好奇,眼珠滴熘熘地四下张望。 但严翊川没说话,他有心事。 他方才没说真话。 温子慕他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于他有恩。 十二年前关外他父母的尸首,最后是温子慕悄悄帮他收的。尽管温子慕把他们安葬在塞外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山沟、不敢有牌位,却是唯一一个肯主动冒着触犯律法风险、还偷偷为严翊川带来父母遗物的陌路人。 严翊川已经很感激了。 「墨兰修竹」,在他心中,世间仅有温子慕一人能担得起这美誉。悲悯、淳善、人情,这么多年,只有在他身上严翊川才能真正感受到。 但这些,谢凌安不能知道。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严翊川正思忖着,没注意到远处闹哄哄一片。直到尖锐的喊声刺入耳膜—— 「我家三个儿子,全都死了!死了!求求叶将军主持公道,让我老婆子死也瞑目吧——「 只听砰的一声撞击,随后响起阵阵惨叫—— 「啊——」 「死人了!」 「没天理啊——」 严翊川回过神来,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谢凌安,正巧碰上谢凌安投来的目光,同样肃杀。 不远处,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百姓,哀嚎着、呜咽着。朱红檐柱边上倒着一位老妇人,从模样看已至耄耋,额前鲜血直流,溅在浮雕柱基上。儿媳妇抱着老妇人的身体,嘴里不住地喊着「娘」,跪在檐下哭成泪人。 「这是哪里?」谢凌安蹙眉。 「叶铮将军的将军府。」严翊川答道。 一片哀嚎中,有一书生模样的青年骤然直起身子,向着府门高声道:「叶将军!我等无意冒犯!只是此一战北境濒临撑破,数万将士战死,近半数百姓家破人亡!我等皆知,他们不是死在敌人的马蹄之下,是死在自己人的蛇蝎心肠中!十余日过去,叶将军缘何仍不抓出叛徒!还是在为谁包庇吗?求叶将军明辨是非!严惩内贼!为我们讨回公道!」 第17页 「严惩内贼!」 「讨回公道!」 「叶将军!叶将军——」 此起彼伏的情愿声一波接着一波袭来。 第009章 温宅 严翊川望着这一幕,心中霎时有愧。自昨日夏臣来找他,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民怨竟然沸腾至此。他是想藉此机会煽风点火,但没想事情竟发展至此。严翊川不免心中愤然,心道夏臣办事,实在太狠太绝,亦无所顾忌社稷百姓。 也怪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严翊川瞥了一眼谢凌安,见他似在出神,道:「你没公开案子的结果?」 谢凌安似从思绪中被扯出来,愣了一下:「啊?......你说胡三秋么?」 捕捉到他的迟疑,严翊川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倏地看向他,语气急迫:「你也不信是他,是吗?」 谢凌安感到严翊川此刻的目光异常热切,甚至似有惊喜之意。他有些犹豫,顾左右而言他:「......判牍还未呈上,公文也未下,案子未结,还没到公开案情的时候。」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严翊川心绪有些波动,见他装傻充愣,启口道,「王爷心里比我清楚,胡三秋是个疯子,但也可能是颗清醒棋子。他的死不是此案的终结,而是揭开此案一角的风声。」 谢凌安暗道此人洞察力了得。他知道严岭在想什么,只是他如此较真倒让他意外。 「你怎么就笃定我会想这么多?」谢凌安没有直接回答。 「因为你说『户部』。」严岭答道。 昨晚之事一切都太过简单顺利。胡三秋用拙劣的伎俩让谢凌安和严岭在后山相见并发现那些霉粮,就像是准备好了一切等着他们去拆穿;等到他们找到胡三秋时,他早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立刻对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最可疑的是胡三秋最后的放火自尽,他把事情闹大,好像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就是个疯子,所有的事情都源于他的疯狂,不需要再往下查。 似乎背后之人早已谋划好了一切,等着他们入套。胡三秋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要死,而且他的死可能另有大用。 谢凌安朗声道:「左郎将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兜着了。这么大一盘棋,对于有的人来说,获益要远远大于胡三秋预想的大仇得报。其实要只用胡疯子的个人恩怨来解释,也说得通,但我不信。」 谢凌安顿一顿,抬头望他。 严翊川颔首微倾,沉声道:「所以你想到了户部?」 「只是猜测,还没有根据,」谢凌安索性坦诚以告,「你知道么,户部的事宜并不是都由户部尚书定的,像军粮运输这样的国之命脉都要由左丞相过目。如今的左丞相王锐是我三皇兄的人,户部闹出偷换军粮这样的事,势必会殃及左相,削弱我三皇兄的左膀右臂。」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冲着你三皇兄去的?」严翊川挑眉,微微惊讶。 「是,当今太子——也就是我亲哥——他最强劲的对手就是我三皇兄。如若太子皇兄真的想要斩掉三皇兄这一翼,还真有可能会想办法安插胡三秋,或者煽动他叛变......」谢凌安向他解释道。 严翊川大脑飞速运转。谢凌安以为他远在边疆不知道,但他事实上却对党争局势了如指掌: 如今,在党争漩涡中心的是三皇子肃亲王谢凌岩和四皇子谢凌晦。三皇子是长子却是庶出,四皇子与五皇子谢凌安皆是当今皇后嫡子,遂封了四皇子为太子、五皇子为睿亲王。 严翊川唇瓣翕动,强压心底的厌恶与恨意:「所以这场通敌叛国的风波,只是一场党争?」 这么多年,见过多少这样的事,纵然他面上克制得再平静,他仍然压抑不住内心心绪涌动。 只是为了将一个人拉下马,甚至仅仅只是动摇他的地位,庙堂之上的权贵可以不惜冒灭国的风险让大梁国门洞开,可以让北境千百将士惨死异乡、尸骨无归。 那北境的将士究竟算什么?北境的城究竟算什么? 这不是大梁的防线,这是狩猎的兀鹫们厮杀争夺的腐肉。 出征的号角是自戕的叱令,沙场的剑戟是猎者的爪牙。 北境用血肉筑起的防线,守的不是一城百姓的康安,不是四海苍生的福祉,亦不是一代王朝的风骨,而是豺狼的私慾,人心的阴邪,世道的哀歌。 一阵无力感与厌恶再一次席捲全身,他恨透了那些坐在高位上蚕食着天地良心的蛀虫。 丛林中最不堪的渣滓,也配作金马玉堂? 钱昭牵着马儿忽然嘶鸣了一声,严岭的目光落在那匹墨色的马驹上,通体似釉面般光滑透亮,竟一眼辨不出品种,似与军中的马皆有不同。 钱昭向严岭颔首,谢凌安在看他,严岭回神思索。 显贵们人人如此,那谢凌安呢? 他理解它们的所思所想。 他纵容它们的为所欲为。 他是它们的同类么? 他也与它们为伍? 「很有可能是,毕竟指向很明显,」谢凌安接着说,面色严肃,「但正因如此,此事才蹊跷。我了解我太子皇兄,他素来敦厚。若真是他策反了胡三秋,他一定不会下令在你们出兵的那一刻让他下手。」 严翊川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说之色。他发现自己这一刻很矛盾:若是放在以前,他必然对这样的包庇之言厌恶至极;但今日谢凌安说出这话,倒给人一种他不是在为自己的亲皇兄开脱、而只是客观冷静地剖析着局势的感觉。 第18页 他很少这么「讲道理」地选择要厌恶的皇室贵族。 「这么说来,军粮案就是张用来牵制政敌的明牌,就等着被人甩出来,」严翊川冷声道,见将军府前人越聚越多,思索的眼眸转而直直地望向谢凌安,「既然如此,王爷何不去直接和他们澄清了?至少说明目前的进展?」 「都只是猜测,做不了数。」谢凌安这回顿了顿。如今这个情形他作为亲王自然有责任出面平息,但若他以「胡三秋」答覆百姓,之后若真如他推测般存在另一个幕后之人,只怕会适得其反,破坏百姓的信任。他能做的,只有查清真相后昭示天下。 只是他没有想到百姓会如此急切、逼官府立刻给出个交代。 谢凌安嘆了口气。他是皇权欲流中的人,但却厌烦透了这些阴谋诡计,被迫纠缠其中。他不知道太子皇兄是否早就查到了左丞相王锐与北境不可告人的关联,也不知道临行前太子皇兄的那个眼神是否就是想要授意他此事,但只要北境军粮案的审查文书呈上朝廷,必然会掀起与党争密不可分的轩然大波。 严翊川见他不愿多说,微微蹙眉。他虽不如谢凌安深谙宫廷玄妙,也能感知到一二,察觉到此事远比他想的复杂。 恰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竟是叶铮将军赶到。他倏地勒了马,高声道: 「诸位!这几日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是我叶铮欠诸位一个交代!此案已毕,内鬼为北三营粮官胡三秋,已然伏法!请诸位放心,有我叶铮在,必会为百姓主持公道!」 百姓见叶铮出面,纷纷跪下去,有妇人如得沉冤昭雪般已经喜极而泣。 谢凌安心下一惊,心道叶铮此话不该说!但他一个战场杀伐之人又如何懂得其中可能还牵涉党争的弯弯绕绕! 倒是严翊川见状,正欲上前去提醒叶铮,一把被谢凌安拽住,听他压低声音道:「去不得!你没尝够背负罪名的滋味是不是?诬陷皇家攀咬丞相的罪名你担不起。」 严翊川面有愠色:「是你说的胡三秋不是结局,至少让他们知道这个!」 「不行!官家出面只可有定论,绝不可莫衷一是!若连官府都言人人殊,你可知会生出多少无端的猜测与蜚语,众口嚣嚣,不堪想像!叶铮之言既出.......你能做的,最多只有安抚人心。」谢凌安正色道,语气凝重。 严翊川心下微惊,他从未将自己置于官府的位置想过此节,没有过这般缜密考量。严翊川凝视着谢凌安的眼眸,见眼底是从未见过的锐利与深沉。 他远比严翊川预想的还要有城府。 严翊川倏然对此少年生出几分敬意。 他不禁想,要见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要在权力欲流中浸润多少时日,方能养成这般敏锐的洞察力,能在瞬息之间推演到每种可能的后果,以及最佳的解法。 但奇怪的是,谢凌安似乎还是那权力场之外的人,并触碰不到核心,也无意接触。 严翊川心想,他自诩洞若观火,知悉庙堂之上的悉数变迁,远在边境仍能机关算尽长袖善舞,得以一步一步向上爬。但与谢凌安一比,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一个不入流的阴谋之士。 出神的功夫,将军府前军士已在指挥百姓们散去,亦有人抬走了老妇人的尸体。 严翊川回神颔首,见谢凌安方才拦着劝他急得额间渗出了汗,忽然生出想抬手为他拭去的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一激灵,暗骂一声唐突,正色道:「王爷今日肯与末将说这些,末将感激王爷的信任。方才这些话,从今往后,末将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加了一句:「王爷大可放心,来日也不必派人来试探。」 「我并没有此意,」闻言谢凌安紧绷的神情遂松下来,忍不住轻笑出声,带着些轻轻的讽刺的意味,「左郎将这是被人试探惯了啊......来和我说说,是谁对左郎将这么上心?」 「......」 严翊川剜了他一眼,迈步往温宅方向去。 「将军稍候片刻,我这就去通传。」温宅门口的小厮不认得严翊川,也不懂军官职位,见他一身戎装,只毕恭毕敬地喊着「将军」。谢凌安跟在严翊川后面,也不说话,懒懒的,任他去交涉。 严翊川道一声「有劳」,有些忐忑,所幸平日他与温子慕都是私下往来,温宅里的小厮多数不怎么认得他。 但......也有一两个是认得的,比如说眼前突然出现的管家。 「哟左郎将来啦......」通传的小厮刚转身,正巧遇上出门採办的管家。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严翊川,熟络道。 严翊川心下微惊,忙打断他:「奉叶铮将军之命,前来与温先生商谈要事,劳烦您通传。」 管家愣了愣,这才看见左郎将高大身影后探出个脑袋,一双桃花眼滴熘熘转,夹杂着好奇、疑惑与懒散,一副看戏的神情。 「啊.....是,快去请主子,就说有客人在花厅等他,」管家有些懵,习惯性地抬手打发了小厮去请温子慕,「左郎将,这位是......?」 「这位是睿亲王,五皇子。」严翊川道。他不擅于给人说这种场面话,没干过这样的活。偏头却见谢凌安正眉眼弯弯盯着他,仿佛在等他继续。 见他不语,谢凌安在后面掐了一把他的腰侧,问道:「没了?」 第19页 严翊川愣了愣,想了想他有什么可夸的,思索了片刻,道:「真没了。」 「......」 谢凌安横了他一眼,小声咕哝:「好歹可以说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严翊川心道鬼知道你真是来干什么的。 管家闻言,仓皇拉着门口的小厮行礼。他们温宅富商大贾接见了不少,但官府中人鲜少有来往,亲王级别的皇亲国戚更是从未见过。管家忙领着两人往里走去。 第010章 心虚 穿过卧角廊,管家将严翊川和谢凌安引进花厅,沏了两杯君山银针,恭敬道:「请王爷和将军稍等片刻,主子马上来。」 「有劳。」严翊川道。 谢凌安见他恭敬地立在一旁,悄悄用手肘顶了顶严翊川,压低声音,似问非问:「他认得你。」 严翊川神经倏地绷紧,下意识想否认「没有」,却顿了顿,话到嘴边成了「谁?」 「他。」谢凌安眼神示意那管家,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跳动,观察着二人的神情。 「噢,没有,不认得。」严翊川面上镇定。 谢凌安抬眼,一双碧瞳将他盯得更紧了:「但他好像对你的军阶了如指掌?」 「......想必叶将军派人通过气。」严翊川含煳道。 「噢。」谢凌安见他讪讪的,便不再追问。 严翊川偷偷瞄他,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暗想这小子真不好煳弄,那眼神总是直勾勾的仿佛紧盯着就能将人看透,无端端地让他生出的心虚之感。 更何况温子慕根本不知道谢凌安在场。 他等会儿看见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会露馅吗? 严翊川心中忐忑。他想传个话给温子慕,但依谢凌安的敏锐,只怕任何多余的举动都有被看破的危险,于是他等得心焦。 谢凌安却似悠闲得很,不住仰目四望,四处欣赏。 花厅名为「凝志堂」,门外廊道曲折,与院前的重檐垂花门相连,形成一个完整的庭院式格局。院落内青竹错落,四季常青,在北境不可多见。 整个花厅用楠木建成,原木只抛了光,没有上漆,显得色泽醇厚,典雅古朴。厅内没有华丽的雕梁绣柱,只规规整整地摆着几张黄花梨玫瑰椅,挂着几幅山水碧云画,与前厅一样素雅,丝毫不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倒像是世代书香的乌衣门第。 「墨兰修竹」温子慕,休声美誉天下所闻,今日于温宅方算是窥见一斑,谢凌安暗道。堂中央悬挂着两联条幅,字法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用行楷写着: 「铭心以存志」 「临渊而后生」 谢凌安正看得出神,身后有声音温柔和顺:「此乃祖父亲笔题写的家训,也是鄙人表字铭渊的来头。」 谢凌安回头,只见门前公子一身墨绿色的衣衫,腰间束带扣着青石状的带钩,一支玉笛用青色刺绣镶边的蹀躞繫着,松松坠在腰间。温子慕面目甚是清朗俊秀,肤白如玉,眉眼弯弯低吟浅笑着,似三月的春光照人,直化开心底的寒潭。 这是一种北境少有的儒雅气质。 严翊川与温子慕对视一眼,正欲上前。但温子慕的目光并没有停在他身上,扫过身后的谢凌安,只一眼,便已瞭然。 温子慕遂作揖:「不知两位将军来,温某有失远迎。」 他比严翊川想像中机敏得多。 严翊川悬着的心放下,遂道:「久闻温先生风雅之姿,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温子慕莞尔,颔首行礼,扬手邀两人坐下:「温某愧不敢当。将军飒爽英姿,令我这市井商人自惭形秽。」 和声细语的,从温子慕的口中说出,就连「商人」这样低贱的身份都显得不痛不痒。 严翊川遂表明两人的身份与来意,缓缓交代前因后果。温子慕不催不问,只侧耳听着,目光温柔如水,莹莹生辉。 谢凌安在一旁撑着下巴,也默默听着,看着并不想插话。 「官府既然要用先生的地,自然会付先生租银,或者减收税赋。只要先生愿意将斜茶巷借与官府,钱的事要多要少咱们都能商量。」严翊川道。 「钱的事不用商量了。」温子慕抿一口香茗,盖上杯盖,将茶盏放在桌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地本就该是朝廷的。如今有朝廷用得上的地方,是我温氏一族几世修来的福分,哪还有向府衙要钱的道理?只怕大人们还要怨我不善管理,不能完璧归赵呢。」温子慕笑眼盈盈,似有温热的细流顺着柔声滋润心田,叫人身心舒畅。 严翊川解颜而笑,一副公事公办的客套模样。 倒是一旁的谢凌安闻言微顿。 严翊川接话道:「温先生大义,北境百姓与官府必铭记于心。只是官府征地向来没有占百姓便宜的道理,收银之事还请先生切勿推脱。」 温子慕低眉浅笑,仍是柔声细语地道:「严将军,我不缺钱。为官家尽心本就是我的职责,我很乐意。 「只是斜茶巷毕竟是祖上留下的地,温某若不闻不问只怕先人怪我疏忽。日后官家若对斜茶巷有何修缮、改制,可否劳烦官家派人也与我通告一声。一来是叫祖上先人安心,二来是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温某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温子慕语调温柔,但眉目间却尽是坚定。 第20页 谢凌安心道此人不仅表面温雅谦逊,其聪颖更叫人另眼相看。温子慕不收官府的利,便是卖了北境府衙一个天大的人情。加之斜茶巷各种事宜商讨的契机良多,等温子慕与官府混得熟了通了气,便算是将商界的手伸进了官府。这可是平日里千百黄金都买不来的良机! 果然是商人精明,竟这么快就将利害算得那么清楚! 「温兄这是哪里话?是我们有求于温兄,自然会一概让温兄过目,」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凌安骤然出声,言语热络,「温兄深明大义、为人爽快,我们以前竟然都不知道?官府若不用温兄这般人物,实乃埋没人才!温兄何不直接担了皇商之职,做个直达天听、极富且贵的肱股之臣?」 温子慕忙侧身向谢凌安,毕恭毕敬:「王爷谬赞,温某愧不敢当。温某人微望轻、才疏学浅,只怕难登大雅之堂,实不敢担皇家如此重任。」 谢凌安饶有兴趣,进一步问道:「噢?北境商市皆为温兄的天下,温兄何必过分自谦?要我说,温兄这般人物,北境军的军械、粮草、被服供应,都该由温兄垄了去!温兄难道未曾自荐于谢大都督、没为他们供过货?」 温子慕嫣然一笑,不急不躁道:「王爷莫取笑温某了,北境商市自然是对朝廷言听计从,温某不过在那儿有几家铺子,可绝不敢说是温某个人的地盘。至于辎重供应,从未有过。」 「不过——」温子慕补充道,「温某确实为谢大都督供过货。」 「哦?」谢凌安好奇。 「是谢家一众女眷们出手阔气,承蒙信赖,温某有幸为其效劳过几回。」温子慕答道。 谢凌安眯了眼,故意歪曲了他的意思道:「这样啊......难怪我昨日见谢大都督府上军帐里记着一千件给将士用的衣被,原来都是温兄的功劳!」 严翊川忍不住了,讥道:「......你什么时候还——」 ——还能去谢大都督府上查军帐?谢大都督府上能有军帐? 谁料谢凌安闻言倏地转过身来,抬手摁住严翊川的手腕,似压低声却又清晰可见道:「没有瞒你!我昨日可几乎是时刻与你待在一起的,除了翊川你昨日去沐浴那会儿,就那会儿——」 谢凌安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 严翊川一时哑然。这么多年,除了长辈般的叶将军和八面玲珑的夏臣,几乎没有人会以「翊川」称他。谢凌安更不曾。 每次听到他的字,要么意味着叶将军又要让他受委屈,要么就是夏臣又打着什么令人作呕的算盘。 这么温言软语的轻唤,忽然觉得有些怪。 尤其是外人面前。 不过这只是谢凌安矇混过关的把戏罢了,他心里清楚。 「许是哪里记错了,温某未供过此货。」温子慕仍是一副笑脸,否认得极为温和。 谢凌安一脸认真:「有啊,当真!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千衣被。或许是温兄的布料被用作此途了呢?」 温子慕有一瞬间的犹疑,启口道:「......想来不会。王爷有所不知,若是给将士的衣被,纵然要供,也是与叶将军联络,不会是记在大都督府上。」 「为何?」谢凌安疑道。 「这个——」温子慕微愣,旋即赔笑道,「——叶将军为军务殚精竭虑,事必躬亲。王爷随意找人问问,应当无人不知。」 谢凌安凝视着他的脸,心道此人深谙说话之道,天生就该丢进朝堂去和那些糟老头子打擂台、煳弄人。 谢凌安忽然笑了,松口道:「那许是我看错了,那一千衣被,或许是谢大都督发给家里下人的吧。」 严翊川偏头看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倏地想起了当时在公堂之上那番争执,明白了此人用意。 实是此人每每初见新人时的恶趣味! 谈毕,温子慕亲自送客。三人踏过修长的廊道,景窗上的翠竹青石映出几色斑斓的光,落在三人脚下的石阶上。 严翊川再次表达了谢意,似是忽然想起,随口说道:「对了,温先生,在下位份低微,担不起先生『将军』的称唿,先生唤我左郎将就好。」 温子慕似乎更加不放在心上,随意问道:「称唿而已,将军不必挂心。今日我与王爷、将军一见如故,若二位愿意,只管唤我『子慕』便好。」 严翊川微微一欠身,抬脚迈过门栏,不卑不亢地道:「在下无名小卒,不敢与温先生称兄道弟。但若温先生愿意,也实乃在下之幸。」 温子慕见严翊川话说得含煳,不接受也不拒绝,遂会心一笑,扬手作揖。严翊川道一声「告辞」,谢凌安笑了笑,转身一同离去。 出了温宅,两人并行,谢凌安不似来时好奇地东张西望,似若有所思。 严翊川怕他莫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轻声询问:「在想什么?」 谢凌安看他一眼,沉声道:「说不上来,但觉得温子慕这个人哪里怪怪的。」 「嗯?」严翊川声音很低。 「他好像急于与官府为善,又好像急于撇清与皇商的关系,」谢凌安喃喃道,「最蹊跷的是,他好像对军中事宜都了如指掌。」 严翊川颔首,疑道:「你是说,他怎么知道谢大都督不管事,反倒是叶将军在管?」 「嗯,」谢凌安答得干脆,想要印证般的,他抬首望向严翊川,「你不觉得么?」 第21页 「......此事并非军事机密,有些人......可以算是『臭名昭着』,若温子慕有心打听,知晓内情不是难事。」严翊川微微一顿。 这话说得不全对。此事能打听,但毕竟是高阶长官之间的事,若无军中人,打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但严翊川还是选择了讳莫如深。 谢凌安不置可否,忽然望了他一眼。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左郎将不简单。 起初留他查案,是觉得此人有胆识有魄力,是可用之人。但如今他愈发觉得,严翊川有很事在瞒着他。就像今日,从他言语间他觉得严翊川应当是认识温子慕的,但严翊川却矢口否认,甚至还要戏做全套般前前后后佯装陌路。 这意味着,这背后的隐情远不止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相识这没简单。 他俩到底在做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011章 入都 早听闻京城繁华,却不想亲眼见到时仍会吃惊。 街市上人头攒动,不知是谁家院落里传出来的凤箫声悠扬,四处迴荡。王孙公子的宝马雕车风驰电掣,叮叮咚咚的银铃响满了路,百姓们早已见怪不怪。旭日初升,一夜舞动的鱼龙灯方才停歇,笑语声阑珊。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卖菜的小摊贩忙着找零,抬头间偶然瞥见马队,一眼便被那白马吸引了目光。 那白马通体雪白如玉,高亢嘶鸣着,马上之人身形颀长挺拔,银色军甲架得肩膀愈加宽阔有力,一柄白刃竖在腰间。 小贩看眯了眼,心道京城许久没见到这种模样的人儿,忙扯了扯边上媳妇的衣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另一眼瞥见边上那骑马的男人,面容清俊秀逸却偏身法散漫,一双眸子懒懒散散缠着倦意。 对对,倒是边上这个常见。小贩心道。 严翊川勒着马缰,没有让马走太快。他习惯了纵马驰骋,少有这样要照顾车马行李的时候,有些无聊难受。 数日前,严翊川接了一道启程入京都的命令。 下命令的,是谢凌安,应钦命。 照例一同入京的,还有谢大都督和刺史夏臣。他俩入宫觐见,是被皇帝召去问责的,而严岭——作为被迫捲入其间的士卒——则是替军务缠身的叶铮将军禀明军情。 这时候,严岭已经意识到这将可能是他人生中极为难能可贵的一次机遇。 但他却没想到,这趟入京之行对他的改变之大,足以颠覆他立志以来十余年的苦心经营,足以在顷刻间改变他一生的轨迹。 严翊川悄悄瞧一眼那朴素的马车,没有动静。外人面前,他该是与夏臣不识的,因而这一路上他都避着与那马车里的人相见,没说上一句话。 「小王爷!还是来碗水盆羊肉不?」忽而听见有人唤,是「萧家馄饨」匾额下站着个店小二,沖谢凌安熟络地打着招唿。 谢凌安愣了下,随后扬唇一笑:「今儿不了老伯,我这儿有要紧事!」指了指后面的马车。 老伯挥手道:「下回再来!」 一路下来,频频有人来打招唿,谢凌安倒是没有一点王爷的威风,笑着应着他们。 严翊川轻踢马腹,上前与钱昭道:「你们家王爷平日里挺......活跃?」 钱昭凑过来:「左郎将你不知道,我们王爷最喜欢在这些地方晃荡,随便扯个人都能闲谈个半日。」 严翊川道:「他身份在那儿,百姓不惧他?」 钱昭望他一眼,似是说着不可置信:「你瞧他那样,别说那些眼巴巴的小姑娘了,卖馄饨的大伯、做糖饼的老妇,还有那说书的先生,哪个看到他不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实话实说——」 钱昭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们王爷长得俊,话又多,还真挺会讨人欢心。」 严翊川望了一眼谢凌安,正笑得满面春风,乐在其中,道:「......皇上就这么纵着他?」 钱昭缩了回去:「害,宫里宫外早都习惯了。再说,这相比于之前满京城疯传那事,流连市井还是说起来好听许多了。」 「什么事?」严翊川疑道。 钱昭微微一惊,转而道:「你不知道?那事陛下可生气了,就是王爷说自己......王爷!」 严翊川顺着钱昭的惊唿望去,见迎着一群倚门卖笑的女子,谢凌安跳下了马,向那幢挂满彩缎的楼里走去。那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金凤楼。 青楼。 谢凌安腰间一抹,将腰牌解下甩给钱昭,步伐匆忙:「交给你了!进奏院应该早就安排好了,你带他们去!」 钱昭急道:「这会儿?可等会儿还要见陛下......」 谢凌安头也没回:「耽误不了!」 「......」 各地官员进京述职时都住在进奏院,院落大大小小分隔而设,依然气派。此时还未到年尾述职时节,住的人不多。 钱昭领谢大都督、夏臣和严翊川进来住下,谢大都督咕哝了好几声这个睿亲王玩忽职守、于理不合。钱昭无奈,事办得雷厉风行,轻车熟路。 一切总算安定,流动的兵士这才散去,留了空闲供风尘僕僕的大人们沐浴焚香,准备入宫。 三炷香的时间后,夏臣的房门响了三响,一个魁梧身影悄没声熘了进去。 严翊川扣上门闩,面色匆匆。屋内夏臣穿着浴裙,还未穿朝服,显然才刚刚沐浴完。夏臣道:「你总算来了,这一路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 第22页 严翊川打断他:「别说了,时间不多。你等会儿怎么打算?」 「别急,军粮案板上钉钉,谢大都督赖不了帐。你不必担心。」夏臣望着他,倒不慌不忙。 「什么意思?」严翊川心中起疑,口吻严肃,「你什么计划?」 「没有计划。这不都得靠谢小王爷搜罗证据,还有你这个当局者在中斡旋......」夏臣悠然道,倚着椅子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兜圈子?」严翊川蹙眉,俨然已有怒意,他真的很讨厌和没有准话的人周旋,「扳倒姓谢的不是你的多年心愿么?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岂能儿戏?」 严翊川微微一顿,又压低声音道:「我能帮你。」 「不用,你什么也不用做,」夏臣应得爽快,「你怕什么?怕小王爷找不齐证据?还是姓谢的有滔天的本事在皇上跟前将这桩案子遮过去?」 严翊川闻言即刻怒上心头,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他知道谢凌安将如今矛头全然指向了军粮案与宫里的关系,对于在意之外的事,谢凌安根本就是个半吊子。但这话他说不得,纵然感觉到夏臣是刻意隐瞒,仍忍不住怒道:「你当真把希望寄于那个谢凌安?你觉得他会管你俩那乱七八糟事?」 夏臣盯着他,心道纵然是在狭仄屋内,严翊川身上的军旅气质仍是藏也藏不住,只微微有些怒意便像是沙场练兵下达命令。夏臣笑道:「我知道你在急什么,翊川,你根本不是想帮我。」 严翊川眼里的怒意随着这句话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寒意。 「你瞧,到如今,你甚至都没有责备我煽动百姓拉叶铮将军下水,这可不像你以往愤世嫉俗的模样,」夏臣道,「不过也是,新的翻盘转机就在眼前,任谁都不会再走老路了。纵然走了十几年......」 严翊川冷声道:「行了,此事于你我皆是如此,心知肚明的话,说出来装什么腔?」 夏臣倒比平日要耐得住性子许多,轻笑道:「所以啊,不必心急。你什么也不必做。你若真想做些什么——」 夏臣敛了笑,忧心忡忡:「不如帮我看着点北境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启程的那日家母不知所踪,我派出去的人寻了一圈,现如今也还没找到......」 严翊川蹙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挑起这个话题。正向询问,却陡然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传来谢凌安爽朗的问声:「夏刺史,可沐浴焚香好了?」 严翊川和夏臣倏地屏住唿吸,对视一眼,夏臣迅疾指了指左边内室,严翊川顺着方向躲进去,以屏风掩身。内室里还放着浴桶,是夏臣沐浴完还没来得及叫人收。 听见「吱呀」一声,夏臣关上了内室的门。 「夏刺史好呀,」外面传来谢凌安的声音,音色清明婉扬,像是陡然为这间见不得光的屋子带来一抹春阳,「这院子近日没人住,恐怕要多通通风才好。招待不周还要夏刺史多担待。」 夏臣行了礼,迎着笑道:「王爷说哪里话,是下官方才沐浴不喜有人在侧,这才没开窗,哪里敢埋怨招待。」说着指了指身上的浴裙。 严翊川贴着窗棂纸望去,谢凌安的眼神随着夏臣的瞥到了内室。忽然心道不好,方才不该任夏臣关上内室门! 沐浴完匆匆出来待客的人,连浴裙都没来得及换,哪里还会又关门又关窗,还要关上内室的门! 下一瞬,谢凌安便似有似无地踱步起来:「原来是这样么?我还当是大人在躲着什么人?」 夏臣赔笑:「王爷说笑。」 谢凌安有意无意地往内室靠近,神情仍是一副慵懒闲散的模样,仿佛只是无聊地踱步:「早听人说夏刺史与谢大都督不和,这一路上也不见你二人有交谈,本王甚是好奇,想来听听夏刺史怎么说?」 严翊川心跳愈发快了,透过窗棱纸看到模煳的身影愈放愈大,几乎近在咫尺,只要他一伸手,自己就会暴露于日光下。他急切盼着夏臣这时随口引开谢凌安的视线,或邀他与堂内坐下。 他从不隐藏自己步步为营的野心,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尤其不愿暴露。就像晦暗狭仄的角落永不该见到日光。 他暗暗希望谢凌安没有察觉到内室的异样。 「同朝为官,哪有什么和不和的,都是为陛下办事,只管尽心尽力便是。」夏臣似是完全没意识到谢凌安的动作,只剖白道。 谢凌安顿住脚步,只是望着眼前的窗户纸,似是思索着什么。 「王爷是在替陛下问么?」却是夏臣先开了口。 谢凌安闻言转身,咧嘴一笑:「我哪有这权力,是我自己八卦。陛下想问什么,自然等会儿便知晓了。」 严翊川松了一口气。 「夏刺史请吧,是时辰该入宫觐见了。」 透过窗棱纸,严翊川能模煳地看见夏臣飞速瞥了一眼内室,任下人为他披上衣衫,笑着跟随谢凌安走了。 待两人声音远去,严翊川才悄悄出来。 可谁知,严翊川刚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便看见一双碧色眼睛。而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斜靠在墙上,薄唇轻抿着,意味深长又令人发憷。 「......」 严翊川下意识想收回手把自己藏起来,又生生僵在原地。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严翊川一时不知这推开窗的手该不该收,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实在不知如何解释。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严翊川心一横,打算索性什么都不解释,抽身推开大门就要走远。 第23页 谁知刚出门迈开腿,身后便传来悠悠声音:「不解释一下再走?」 第012章 偷情 「......」 逃不掉了...... 严翊川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忐忑与紧张,他意识到自己不想让谢凌安发现的想法格外强烈。他那些不可言说的阴谋诡计,亦或是那些无意掩藏的野心,好像都应该躲在晦暗与狭仄里。纵然可以被任何人知晓和唾骂,也不愿让眼前这个精明的小子拆穿、审视与评判。 严翊川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绪——是被当面揭穿的尴尬?是被后辈指责的羞愧?还是因为实在太讨厌被看得太透? 好像这才几天,眼前这个人已经屡屡牵动他的心绪,数次让他失去掌控。 「解释什么?」严翊川佯装镇定,转身看谢凌安。 他这才看清谢凌安身上的朝服还未穿戴整齐,墨色真丝领口微敞,露出的一小截锁骨上泛着微微红晕,勾勒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噢,他方才是去了金凤楼。严翊川这才想起来。 谢凌安环臂在侧,忽地笑了,挺起身来:「你说呢?你可没和我说过你和他认识。」 「也没说过不认识。」严翊川目光在他的领口停留片刻,愈发觉得那本不该露出的红痕无比刺眼,唇线抿得很直。 在北境可没怎么见到这样的光景,未免太香艷了些。严翊川忍不住浮想,偏偏是在这紧要关头。 「认识多少年了——」谢凌安盯着他。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缓缓走近。 严翊川身体紧绷着,那抹微红在他眼底愈发放大。他禁不住去想一刻钟前是怎样一个百媚千娇的情人以怎样亲昵的姿势抚摸过这里。 谁叫那碍眼的渍色粉得如脂粉般美艷! 这人可真是个流氓! 「你在审问我?」严翊川思绪有些紊乱。 「你觉得你不该跟我解释吗?」谢凌安微仰着头,目光中带着些许逼视。 「不是在偷情。」严翊川心一横,索性胡言道。 对付流氓总是要更不要脸一点。 严翊川一张脸紧绷着,麦色的脸庞显得愈发阴沉,带着一股子倔强之气,透着强行抑制下去的无措。只是耳后却顷刻间不易察觉地泛上微红。 谢凌安也微微一怔,旋即嗤笑了声,递过来的视线霎时变得耐人寻味:「我没说你偷情。这是不打自招?」 严翊川强作镇定:「我答的不就是你心里在想的么?」 「那你说说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谢凌安脑袋稍稍一偏,吊儿郎当地看着他。 严翊川环臂,眼神下意识瞥过那抹红痕,敛眸时已经来不及。 谢凌安咬唇玩味地睨了他一眼,一手扯过衣领系上扣子。 那抹红痕被藏进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会想的是你眼光太差,太不行。」谢凌安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抹浅浅的笑意令人难以捉摸。 严翊川挪开了目光,略显慌乱。他有点受不了这灼热的眼神,像是将那份热传到了自己的脸上,即使知晓那人只是刻意在说玩味之言。 正不知如何回他,钱昭恰好闯入打破了局面,见到严翊川他愣了一下,旋即道: 「王爷,左郎将,时辰到了,不能再拖了。」 真会挑时候!严翊川如释重负般应声抬腿就走。谢凌安狠狠剜了钱昭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他疾步凑到严翊川身边,轻飘飘地道:「左郎将要不要试试考虑一些好男人?比如说我......」 只是那温润软语最后有半句落在了空中,原是那本该听闻的人早已大步流星地逃离。 一条护城河内外,分出天上与人间。 一队金甲侍卫排列整齐,如钢铁人偶般缄默不言。众人跟随着缓缓走过吊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金碧辉煌。 宫门华丽,还很宽阔。巍峨朱墙,琉璃黄瓦,似是宣示着歷经百年的庄重威严的气魄。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写着三个大字「旸谷城」。 竟是这三个字么?严翊川心道。他一直以为人们口中所传的京城名为「阳谷城」。 皇宫高墙锁闭,宫廷内外分明。一层层浮窗玉石,紫柱金梁,都极尽奢华显赫之能事。 顺着三十九阶拾级而上,威严压迫之感愈甚,堪堪叫人不自觉低弯了腰。尽头的宣政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尽显皇家威仪。 这便是他十几年拼了命想要跻身之所。 「宣睿亲王等人觐见——」内侍又尖又高的嗓音刺入耳朵。心跳不由分说地加快。 严翊川跟在三人后面迈入殿中,只觉得视野一下子暗了,周遭一切骤然乌泱泱地压下来,没缘由地让人觉得喘不过气。他想起在北境,每每敌军奔涌而来却还未至的那一刻,也恰是这种感觉。 杀人饮血都是常事,没理由怕这种场面。严翊川心道,挺了挺肩,微微抬眼望向大殿深侧。 殿内并不明亮,但那高台上金色的龙椅在烛火的映照下仍显得金光闪烁,富丽堂皇。那金光之间,一席龙袍延展于玉阶,冠冕上垂旒微摇轻响,闪出的光芒晃眼,严翊川眯了眯眼,还是看不清旒后那张脸的模样。 便是眼前这个人物,一息一念都牵动举国国运态势,一掌之下便是无数百姓的性命。黄袍加身,光彩夺目,他可知那不过咫尺的城门之外,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第24页 严翊川脑海中忽然迴荡起胡三秋濒死前绝望的怒吼—— 「皇室是恶魔的伥鬼,大梁是人间的炼狱。」 想起塞外旗斗上挂了十日十夜枯干的尸首——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太平盛世!」 想起大漠深谷里等不到援军却排山倒海而来的白雪—— 「不该搅了它吗?不该吗!」 不过没想到的是,同时浮现的,还有胜仗后飘扬在野风中的大梁军旗,有百姓在叶铮将军府前的爱戴称颂,还有旸谷城百姓忙忙碌碌为生的笑容。 晦暗的、烂透的,繁盛的、安乐的,都缘于眼前这个人。 他所渴求的能改变的,从未如此近在咫尺。 他一定要抓住。 殿前还站着几个人,皆着朝服,有两人的朝服上绣着石青色大蟒。严翊川来时早已将众人的画像熟记于心,一眼扫去,便辨出了那两人是太子与肃亲王。 一一辨去,其后是刑部尚书蔡嵩、户部尚书许征和兵部尚书徐墉。站在最前面看起来年长些的,应是左丞相王锐。按理来说,应当还有右丞相张呈林,想来是告了假,没有出现。 这阵仗,俨然是要拿军粮案对簿公堂,倒无关兵败了。 「谢爱卿,」众人行过礼,梁帝倒先开口了,「许久未见,爱卿消瘦了。」 谢大都督忙上前一步,熟练道:「臣为陛下严守北境,日夜殚精竭虑,不敢不尽心。」 梁帝不语,太子在一旁出声道:「大都督乃社稷肱骨、朝廷栋樑,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只不过,此次兵败绝非小事,究竟是谁胡作非为,北境必须有个交代,可是将领领兵不利啊?」 严翊川闻言,正欲动身回话,谢大都督却忙跪下道:「陛下、太子殿下赎罪!此番粮草不净,实乃臣疏于管教之责!」 梁帝语气好奇:「朕还没治罪,爱卿何出此言?」 谢大都督恭敬道:「陛下仁厚不责备臣,臣不敢不自责!夏刺史年轻气盛,事务繁多,有时府衙里的事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这军粮押送、军帐管理这样琐碎,夏刺史有时顾不过来或是不太想顾,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臣作为过来人却疏于管教提点,实乃臣之失职!」 殿上众人微愣,目光齐齐落在了站在后头的夏臣身上。夏臣低着头,闻言默不作声。 「是这样?夏爱卿,你怎么说?」梁帝偏了头,言语里听不出情绪。 夏臣忙向前迈一步,跪了下去,顿了一顿道:「臣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夏爱卿,」梁帝坐直了,「若朕没记错,你应当不曾入宫述过职?」 夏臣道:「回陛下,臣还未有此殊荣,歷年来北境的事务皆是大都督向陛下述职。」 梁帝道:「那便是了。你初次见朕,不必惶恐畏惧。有什么话,只管说与朕听便是。」 夏臣身体绷得很直,宽大的朝服底下像是紧紧捏着双手。他微微顿了顿,正要回答,谢大都督却插话道:「还望陛下宽恕夏刺史,夏刺史平时为北境诸事尽心竭力,此次意外实乃无心之失!臣未及时查明夏臣之过,还请陛下责罚!」 梁帝没有接话,严声道:「夏爱卿,朕问你话。」 夏臣的目光迅疾扫过谢大都督,旋即俯身下去,高声道:「谢大都督说得句句属实,臣愧对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堂上一时陷入沉寂,梁帝的神情看不清。半晌,太子边上的兵部尚书徐墉上前一步,启口道:「陛下,臣以为,大都督与夏刺史一心为国,罪罚与否,当待三司会审后慢慢定夺。但此次北境兵败,应当还有其他人的过失。」 梁帝算是找到了话口,身体微前倾:「爱卿是说,北境将领统军不利?」 徐墉微怔,正欲启口,严翊川已然上前道:「陛下,叶铮将军重整军营抽不开身,臣北境左郎将严岭替叶将军回话。此役原计划是末将带兵诱敌深入,再与援军成两侧夹击之势。只是末将考虑不周,还是让后方冒了太大的风险,请皇上降罪!」 梁帝盯着眼前这张年轻后生的面孔,看不出喜怒:「你既说降罪,是要朕降罪于你,还是叶铮啊?」 严翊川心道,难怪谢凌安刚与人见面总爱试探人,原来是在公众这般耳濡目染,遂道:「末将不敢冤枉叶将军,更不敢欺君,此计是末将向叶将军提出,又执意自请诱敌深入,所有罪责当末将一人承担。」 梁帝身子微微后仰,道:「此举虽险,但一战若成,就能歼灭五狄之中最难斡旋的赤狄族,没了赤狄族,五狄便算是失了獠牙,朕便不用再忧心北境。兵行险着,胜败无常,朕也并非不体恤之辈,更何况你......你方才说你什么来着?」 「回皇上的话,末将严岭,字翊川。」 「严岭......对,何况严左郎将愿意孤身犯险,朕得此良将,是我大梁万幸。朕又如何会怪罪替朕卖命之人呢?」梁帝道,言辞和善,却不带笑意。 「陛下——」徐墉听一番君臣对答总算结束,忙插嘴道,「陛下说的是,此战将领无责,但有些事仍有迹可循。河东八郡与中原错运粮数月,户部竟毫无察觉,臣以为,箇中缘由,应当好好查探一番。」 梁帝缄口不言,户部尚书许征回道:「回禀陛下,臣已派人去询问河东与中原大都督,想来不日便有结——」 第25页 「许大人推得干净!各地月月给户部呈报帐务,这么大的纰漏,你们户部竟无一人察觉!」徐墉言辞骤然激烈。 「徐大人慎言!」许征道,「陛下,臣一接到消息便已派人查阅库中帐册,河东八郡与中原送来的帐目......明面上的确没有问题!」 徐墉紧接着道:「许大人这话,是说河东和中原有人胆大包天了?竟有人敢这般欺瞒矇骗!这各地的帐目送上来户部审完还要左丞相过目呢,就算户部煳涂,怎么还当我们左丞相是瞎了不成?」 堂上气氛愈发凝重,左丞相王锐一言不发,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徐墉这哪里是在替左丞相说话,分明是将矛头直指整个肃亲王党! 谢凌安冷眼瞧着,愈发觉得有意思。这阵势,倒真相是他太子皇兄有备而来逼问,肃亲王被迫接招。 莫非军粮案幕后主使当真是太子皇兄? 第013章 皇帝 许征急道:「徐大人不必在这儿攀咬!大人若不信大可来户部一查,军务帐册都白纸黑字写着呢!更何况刑部也已经派了人去河东八郡和中原查探,只需再等几日便有消息,大人何必急在这一时——」 谁料此言一出,堂上几人骤然警觉。刑部尚书蔡嵩眉宇间闪过一丝紧张之色,余光瞥见肃亲王也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疾速望了一眼梁帝。 梁帝冠冕上的垂旒遮住了他的神情,但他声音中却似多了一份阴沉: 「六部当差如今愈发和睦融洽了,这刑部探查之事朕尚且不知晓,户部倒是先知晓的清清楚楚!」 刑部尚书蔡嵩脸色骤变,忙与许征一同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并非不禀报差事!是北境事发突然,臣才安排了人下去,正要与陛下回禀。恰赶上睿亲王回京禀报,事急从权,臣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许大人知晓此事,是因为适才来时路上臣与许大人闲谈,见许大人也正为此事焦头烂额,才就此宽慰几分——」 「来不及?」梁帝言语间不悦之色更甚,「若人人如蔡卿这般,岂不是要朕,做这天下最后一个知晓的人了?」 梁帝又顿了顿道:「朕看你是眼里没朕这个皇帝,倒是认了户部为主子了!」 龙颜震怒,堂上众人不禁屏住唿吸。严翊川不敢抬头,心道梁帝此言哪里是直指户部与刑部,明明是另有所指。 严翊川悄悄瞥了眼肃亲王的神情,果然比原来绷得更紧。 奇怪,平日听人们闲谈,肃亲王与太子党争那么多年,梁帝不是素来心知肚明、任他们斗的么? 「大人煳涂,」肃亲王忽然启口,一改紧张神色,嗔怪道,「时辰再紧,也断没有不与陛下回禀却先说予旁人听的道理。」 「陛下息怒!是臣之失,还请陛下降罪!」蔡嵩俯下身去。 「罢了,一堆烂摊子事,闹得朕头疼。蔡卿往后不可这般了——」梁帝似骤然没了惩戒之意。 「谢皇上!」 严翊川抬眼望去,见梁帝侧身靠在龙椅扶手上,略显疲态,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震怒之意。 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此怒分明意在他处! 梁帝竟然厌恶肃亲王结党营私么? 不,不对,若说结党营私,梁帝又怎么会不知晓徐墉是在替太子说话?皇上虽训斥了蔡嵩,却并未有任何实际的惩戒,亦毫无偏私太子党之意,除非—— 严翊川陡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除非梁帝并不再那么支持二党相争! 太子和肃亲王拉扯数年,朝堂早已经是党派林立。官吏们饱读诗书、入朝时扬言着解民生之学问,却为太子或肃亲王身边的一席之地争得头破血流,汲汲营营为他们献策牟利。官吏们似乎忘了,龙椅之上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朝堂如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梁帝心底想要的,是在他长年累月纵容的党争中,悄无声息流失的,帝王之权。 只是他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突然意识到在丧失对朝堂的控制权? 「朕乏了,今日先到这儿吧,」梁帝起身,摆摆手,似又忽然瞧见跪在地上的夏臣道,「夏臣,先押入刑部大牢,其余的待查清之后再议。」 「臣等告退——」 夏臣入狱,谢大都督被梁帝以「设宴款待宗亲」之名留在宫中。午后方才热闹起来的进奏院再度冷清下来。 门廊下两盏朱红灯笼高悬,偶有几只萤火虫飞来相映生辉。严翊川独自坐在院中石桌旁若有所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瓷盏,敲击声清晰可闻。墙外人潮的声浪隐隐约约跃进庭院,让人很难不想想是怎样一副繁盛景象。 院门口有窸窣声响起,旋即听有人道:「严左郎将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严岭的沉思骤然被打破,他不用抬头便知来人是谁。思绪骤然被拉回尴尬而氛围微妙的今日午后,也是这般没有旁人在的场景。下意识的,严岭这一刻不想见他。 这人怎么还有心思来招惹他? 「王爷找我做什么?」严岭道。 「想找你一同用膳,」谢凌安走近,「怎么,严左郎将大架,用膳也这么难请么?」 「那不巧,」严岭顺手翻了个新茶盏沏茶,「方才进奏院派人安排来着,已经用过了。」 谢凌安不客气,直接捞过新茶:「那不巧了?我还没吃呢,左郎将正好陪我去街上转转?」 第26页 「不去。」严岭正色道。 「去哪条街呢?」谢凌安若有所思。 「我说不去。」 「去吃什么?」 「我不去。」 「水盆羊肉怎么样?加点辣好吃。」 「不去。」 「那就吃它了!」 「......」 羊肉色泽红亮,冬夜里的腾腾热气扑在脸上,显得脸庞微红。两人在街边饭庄的油纸棚下对坐而食。严翊川见谢凌安大快朵颐,伸手执筷未停过,格外放松。 严翊川遂道:「王爷回旸谷城后,似乎兴致一直不错?」 「又没劳什子烦心事,我干什么不好兴致?」谢凌安夹起一块鲜肉塞进口中。 「扫兴的事多了,」严翊川顿了顿,还是提起,「胡三秋的事,你不打算查了么?」 「父皇已经知晓了。」热汤的氤氲之气扑面而来。 「你又与我打哑谜,」严翊川撇嘴道,「现在陛下眼里的胡三秋,是罪人、是疯子,却不是棋子。」 「你又怎知我没说?」谢凌安嘴里含着肉,含含煳煳。 严翊川沉声道:「你若说了,此刻只怕太子和肃亲王已短兵相接,陛下哪里还能这么清闲?」 谢凌安拿月牙烧饼蘸了蘸肉汤,抬眼看他:「你似乎很关心党争?我以为你不关心的。」 「我原没见识过,」严翊川倒没迴避他的眼神,「今日初次亲眼见到你们朝堂上针锋相对,很难不揣测。」 「都说身在其中,方知其味,」谢凌安姿态慵懒,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你这旁观者,不算。」 严翊川并未立即回应,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节奏不急不缓,仿佛正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乐章。 谢凌安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开口,话语间带着几分试探与挑逗: 「还是说—— 「你也是局中人?」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中瀰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他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时至今日,对严翊川而言,眼前之人仍是有些扑朔迷离—— 谢凌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沉溺于花柳街巷的富贵公子哥?还是深谙阴诡权术的朝堂黑手?还是鱼肉百姓的皇权利刃...... 严翊川端坐在对面,双手交叠在胸前,显出一副防备的姿态,说道:「王爷这是替太子来试探么?」 「我?」谢凌安微顿,旋即轻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那笑容中似乎藏着无尽的智慧和洞悉一切的从容,「我替谁卖命,严左郎将又如何判断?」 严翊川见他掩饰,眉头微挑:「你别与我说,血亲抵不过其他。」 「那谁又知晓呢?血脉是天赐,我是我。我这人混帐,懒得想明白,」谢凌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似乎带着一丝轻蔑与不屑,话锋一转,「你呢,严左郎将,你又更看好谁?」 「陛下更看重谁,我便更看重谁。」严翊川答得很快。 「哦?想不到严左郎将也这般盲从?」谢凌安微微倾身向前,眼中闪过一丝戏嚯,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更加明显的笑意,似乎在等待着严翊川的进一步解释。 「王爷早知道我是什么烂货色,只要是能让我向上爬的,我当然要。」严翊川缓缓开口,面不改色,话语中带着一丝挑衅与试探 「是么,」谢凌安未置可否,「那依严左郎将之见,父皇更看重谁呢?」 「那便要看陛下的意思了。」严翊川声音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与防备。 谢凌安见他如此含煳其辞,用一种挑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严翊川的神态,仿佛在说:别以为你这样就能逃过我的眼睛。 严翊川感受到他的目光,维持表面的平静,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紧张。回应这般的周旋与试探他从来玩的得心应手,却独独在谢凌安面前屡屡显得有些生疏。 没等严翊川回应,谢凌安继而道:「我倒觉得,今日朝堂之上短短几个交锋,父皇并未有偏袒太子皇兄还是肃亲王的意思。」 「王爷说没有,那便是没有了。」严翊川声音平静。 谢凌安眼珠子一转,启齿笑道:「你别想和我说,父皇看重的是我?」 「我可没说,」严翊川微微低头,似乎并不想继续回答,「总之,还是有旁人的。」 谢凌安见状,轻声一笑。他似忽然想起自己眼前还有碗水盆羊肉没吃完,重新捞起一小块羊肉放进口中,上下打量严翊川的眼神却没停,只是眼神中的玩味淡了些。 谢凌安愈发觉得眼前人扑朔迷离—— 倘若他的野心在北境,何必想要捲入到旸谷城的纷争之中? 他到底想要替谁卖命? 谢凌安打了个激灵,心底忽然闪过一丝疑虑与不安—— 难不成军粮案,分明是太子皇兄与严岭的手笔? 还有那个古怪的刺史夏臣,和他在父皇面前那出古怪的戏。 难道是他们三人早已联手? ...... 思绪被严翊川的声音打断:「我去方便一下,王爷请自便。」 谢凌安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但见严翊川已然从木凳上起身,神色从容,遂不再追究。 迈出油纸棚去,便见古街市上灯火阑珊,两旁摊贩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与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交织成一片。 第27页 严翊川穿行于这熙攘之中,步履匆匆,神情专注,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紧紧盯着方才那个身影。 忽地,严翊川疾速往身后瞥了一眼,侧身拐入一条幽深小巷。小巷中光线昏暗,甚至连盏昏黄的灯笼都没有。两侧的青砖墙壁斑驳陆离,空气中瀰漫着一种潮湿的气息,更为这阴暗之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令人感到一阵凉意。 严翊川踏入小巷,踩在泥土与青苔上的窸窣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他环顾四周,目光警惕,心跳不禁逐渐加快。 他分明看到方才那个身影拐进了这里! 走得愈发深入,小巷愈发曲折狭窄。两旁的房屋破旧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繁华如天子脚下,屋舍内里竟然也有这般残破的景象。严翊川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但他并未停下脚步,腰侧的手不禁捏紧了拭骨刃,继续前行。 脑海中反覆闪现出方才那个向他投来的眼神,虽是遥遥一见,却尽是深邃而神秘。分明是在告诉他:跟我来。 终于,他来到了小巷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破旧的木门,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门上斑驳的油漆和脱落的铜环。严翊川屏住唿吸,缓缓推开木门,一阵冷风从门缝中吹出,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显现,立于门后。此人身着黑衣,身形瘦削,面容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双眼却透露着果决而孤傲之意。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神秘而诡异。 正是方才谢凌安身后与严翊川遥遥相望的那个人! 第014章 刺客 严翊川驻足,眼神锐利如鹰。两人皆默然不语,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仿佛有火花四溅。 半晌,严翊川微微颔首,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缓声道: 「蔡嵩大人,晚上好啊——」 蔡嵩嘴角微扬,露出几分莫测高深之意:「严左郎将机敏,我果然没有看错。」 「大人此言轻率了。你我之间,除却今日朝堂匆匆一见,从无交集,又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严翊川直勾勾地盯着蔡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狠戾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蔡嵩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心中也不由得一紧。他忽然觉得这位来自北境的左郎将可能比他想像得还要难驾驭,那眼神中透露出的狠戾与果断,让他不得不重新估量这位对手。 「原是初疑未定,不过如今已然验明,」蔡嵩面上从容,微微一笑道,「严左郎将今日仅凭我一个眼神,便甘愿踏入这阴晦危险之地,若说你严翊川心中无所图,又有谁信呢?」 「大人说笑了。既是险境,又岂止是对我这个入局者而言?于大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蔡嵩微微一笑,缓缓道:「我便料到严左郎将乃可共谋事之人!虽是险招,但可放手一谈。」 「大人想要什么?」严翊川反问道。 蔡嵩上前两步,严翊川紧了紧手,拭骨刃在鞘中待命。然而蔡嵩却伸出手,轻轻关上了木门。院中四下寂静得诡异,唯有不知从何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声音清晰可闻。 蔡嵩转身面对严翊川,正色道:「我想请严左郎将帮我杀一人。」 「蔡大人,我是将军,不是刺客。」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蔡嵩不以为意,继续道:「严左郎将不必急着拒绝,且听我说是谁。」 「大人请说。」 蔡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兵部尚书徐墉。」 严翊川闻言脸色微变,沉声道:「大人说笑了,刺杀朝廷命官,这罪名严某可不敢当。」 蔡嵩却似胸有成竹:「以严左郎将的本事,悄没声了结了人不是难事,何须担心罪名?」 严翊川冷笑道:「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大人凭什么觉得我便会答应?」 蔡嵩目光流转,似有尽在掌握之意:「凭我刑部尚书的身份,我赌你必会答应。」 严翊川蹙眉:「大人不会是想说,杀人后你能保我无罪?这可不算个可观的谈判筹码。」 「严左郎将知晓我在说什么。我如今虽尚且不知你想要的究竟什么,但我知晓你不是心无城府之人,」蔡嵩道,「同绳之蚱蜢,还怕日后没有好处么?」 「日后归日后,如今的兇险归如今。蔡大人,你这般商议,似乎并无诚意。」严翊川冷冷道,不为所动。 「严左郎将,我今日既来了,便不是来商议的,你得清楚你的处境,」蔡嵩面色一沉,语气变得强硬,「北境军粮案尚未查明,若我刑部查出来严左郎将也参与其中,左郎将觉得,是判你死罪呢,还是诛九族呢?」 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眼中怒意似有似无:「本将无罪是今日陛下亲口所述,蔡大人还敢胡乱捏造不成?」 「严左郎将与陛下之间能有几分情面?我不用说严左郎将也清楚。陛下是信一个边境小将说忠心不二,还是信我刑部老臣证据确凿?」蔡嵩淡淡道,「恕我直言,严左郎将,这个差事,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严翊川眉头一皱,冷冷地盯着蔡嵩,眼神中的狠戾更甚:「蔡大人,你应当知道,我能悄无声息杀了徐墉,便也能在此刻悄无声息杀了你。」 两人间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而紧张,仿佛一根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第28页 蔡嵩神色倒是依然平静:「严左郎将无需威胁本官。一个时辰之后,若我还未回府,严左郎将诛杀刑部尚书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严左郎将若不信,大可试试。」 「蔡大人好狠的手段,竟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豁出去,」严翊川勐地往前一步,目光如刀,直视着蔡嵩,「我愈发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大人做此决断?」 「这便无需严左郎将费心了。你只需知道,徐墉此人该死便是——」蔡嵩双手环抱胸前,不以为意。 「大人这是想飞鸟尽良弓藏啊?不过,要叫大人失望了。末将只会做同绳蚱蜢,却不是任人摆布的煳涂弓弦,」严翊川冷笑一声,「大人要我替你卖命,便不可能不让我知晓内情!」 「也罢,此事告诉你也无妨,」蔡嵩嘆了口气,「是徐墉杀了人,他该死。」 「大人莫诓我,你可是刑部尚书——」 蔡嵩眉间闪过一丝不耐烦,提高了声调:「不是所有有罪之人我刑部尚书都能处置的!不瞒左郎将,本官也曾对律法深信不疑,但......陛下看重徐墉,太子更是将他视作左膀右臂,兵部尚书之位不可轻动,更何况他手底下还管着一群能闹翻天的兵痞子。一条贱命算什么?官威当前,就算此事闹开,只怕也会不了了之。」 严翊川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道:「那为什么找我?大人在皇都混迹数载,可别说没有一星半点手下。」 蔡嵩眉头微挑:「天子脚下,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虽不说,却慧眼如炬,我那点人马,但凡有点异动,陛下立马便能察觉。若要人不知,这件事,只能是你来做。」 严翊川颔首。是了,他远在北境,素与朝中无瓜葛;如今初至皇都,人生地不熟。只要不露马脚,他严翊川的确很难被怀疑。 严翊川沉默片刻道:「大人没有其他要说了?」 蔡嵩眉头一皱,语气中透出几分不悦:「该你知晓的已然知晓,严左郎将,休多管闲事。」 「好,那便我来说,」严翊川又逼近一步,直视蔡嵩双眼,「我原以为蔡嵩大人是诚心与我共事,却不想仍在诓我。 「大人说畏惧官威,或许有几分真吧,我也不想管。不过依我看,你堂堂刑部尚书却找我杀人,不是为你那冠冕堂皇的由头,而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证据。」 蔡嵩脸色微变,但随即恢復平静:「严左郎将还是心思简单啊,本官乃刑部尚书,就算没有罪证也可以慢慢搜罗定罪,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严翊川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大人所言甚是,正是如此,所以大人您不仅仅是没有证据,而是—— 「徐墉根本无罪,或者,他根本犯的不是杀人的死罪! 「而你,蔡嵩大人,却想要治他于死地。」 蔡嵩脸色骤变,厉声道:「无稽之——」 严翊川见状便知没猜错,立马打断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蔡嵩:「所以大人与徐墉大人之间,是私仇?」 严翊川走近一步,一字一顿道:「什么样的私仇,能让蔡嵩大人这般恨之入骨?我猜猜,背叛?糟践?还是让谁受了不堪入耳的折辱?」 「够了!死者为大,严左郎将休要再不敬!本官要报什么仇,为何人报仇,都与严左郎将无关!」蔡嵩低声怒吼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蔡嵩欲抬头直视,又对上严翊川那狠戾的目光,心中却不禁一凛。 这次是真的碰到了硬骨头! 但他不可能就此放弃!因为他知道,严翊川是他完成计划的关键人物。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紧张而凝重。蔡嵩迅速恢復了镇定,低声道: 「本官此次来找严左郎将,亦是将自身置于险境。严左郎将想图心安,想摸清来龙去脉,本官自然理解!但此事知晓了亦于严左郎将无益,甚至危险更甚!若你非要心安,本官也可以告诉你,那是本官故人之子,是一条清清白白的性命!那徐墉,却是死有余辜!合该千刀万剐!」 严翊川沉默不语,蔡嵩上下打量,见他眼里的杀意似乎消减了些,接着缓缓道: 「严左郎将,本官给你十日的时间,恰好河东八郡和中原的消息那会儿也该传来了。十日后,本官要看到徐墉的尸首。」 严翊川却骤然往后退了半步,神情缓和,顺着蔡嵩的的话道:「大人何须动怒?既然是蔡大人您看不惯的人,他就不该活着。「 一字一顿道:「末将替大人了结了就是。」 一剎那,杀意消解于无形,仿佛方才的凝重与紧张不过一场幻影。 严翊川简单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蔡嵩一人独立于破院之中,面色复杂难辨。 片刻,枯树后出现一个侍卫,走近道:「大人,此人城府颇深,您何必......」 蔡嵩摇摇手,嘆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你不明白。这皇都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太子党个个儿比猴还精,倘若当初跟了太子,如今也不用这般操心......但现如今,我若再不培养点自己的势力,只怕有朝一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这严左郎将看起来不是省油的灯,要控制他只怕要费上一番心思。」 「费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若非大盛,便是极衰。」蔡嵩道。 第29页 「大人的意思是?」 「此事若成,杀徐墉便是我与他两人相互牵制共事的开始;若不成,于本官也没有半分损伤。再不济,刑部里的罪名一千三百条,总有一条能扣到他头上。陛下不敢轻易动正三品大员,但一个边陲小将的性命,你真当陛下会放在心上?」蔡嵩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荒凉的庭院,轻轻踏出了古宅的门,步履坚定。 「大人英明。」 金凤楼四周,车马喧嚣,人流如织。空气中瀰漫着脂粉的香气和浓重的酒气,有些呛鼻。金凤楼矗立在街角,三层高楼,檐角飞翘,宛如一朵盛开至极盛的牡丹,既显艷丽又显幽深,一派繁华与风尘交织。 「翊川哥,咱们真的要进去吗?我听说,旸谷城里的大人们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来青楼,传出去名声特别不好......」一个少年人站在严翊川身后道。 这少年名为晁恆,模样精瘦,皮肤黝黑。他原是北境负责养马驯兽的军士之一,除了严翊川,只有他敢与赤利玩耍逗乐。只因幼时在战场上看着可怜,被严翊川捞了一把护在身后,他从此便死心塌地跟着严翊川,也是北境唯一肯给严翊川做亲卫的人。 「正是如此,才要来一探,」严翊川侧身望着眼前的华丽楼体,解释道,「昨日你不是说,刑部尚书蔡嵩大人独独爱来这金凤楼吗?怎么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倒丝毫不掩饰,必有蹊跷。」 「所以蔡大人名声才那般臭嘛!都说他一把年纪还风流成性,老不正经,」晁恆嘟囔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咱们初来乍到的,那些流言不知道要传的多难听。」 「无妨,」严翊川不以为意,「你瞧谢凌安风流成那个样子,如今不也混得好好的?」 「噢那不一样!谢小王爷倒是例外,他也不在乎。」晁恆撇撇嘴道。 严翊川轻笑一声,未置可否。昨日蔡嵩的话在耳畔萦绕,严翊川对他的疑问与戒备挥之不去。不过蔡嵩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他严翊川的确有所图,和刑部尚书合作,不失为一个上佳选择。 只不过,想要他严翊川入伙,就必须让他清楚与他同战线的究竟是什么人。 几分信,几分防,都得在一开始便查明白。 第015章 青楼 「晁恆,你替我去一趟旸谷城的册库,查一查户籍册,近日这金凤楼可有死过什么人?」严翊川吩咐道。 「啊?那翊川哥你......」晁恆微怔。 「我自己进去,你不必等我。」严翊川答道,转身便迈步进去。 晁恆闻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翊川哥不会......是找个理由终于要开荤了吧? 他心底骤然升起一阵狂喜之情,心道:北境的姑娘哪有旸谷城里的那么漂亮?翊川哥在军中苦了这么多年,见了这么多美人哪能不心动! 晁恆愈想愈觉得合理,嘴角抑制不住得上扬,应了声「好嘞」就识趣地飞速跑开了。 楼前,一排排红灯笼高悬,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在白日里也低语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金凤楼大门敞开,门前石阶上,两名小厮恭候着,一见严翊川来,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严翊川一概方才的严肃神情,未待小厮迎迓,已然大摇大摆走上石阶,步履间带着一股跋扈之气,目光在四周扫视一圈,仿佛要将整个场所都纳入他的掌控之中。 严翊川不等迈入门,便高声嚷道:「把你们这儿最美的姑娘叫出来,爷要好好瞧瞧!」他这一嗓子,震得金凤楼内尘土飞扬,仿佛连那风尘气息都加重了几分,引得街边小贩都纷纷侧目。 随机忽闻一阵环佩叮咚之声,老鸨笑盈盈地迎了出来。严翊川头一次觉得「老鸨」这一称唿似乎不太恰当,她不像北境青楼的老鸨多是年长的嬷嬷,此女身着锦绣华服,满头珠翠,脸上涂的脂粉浓淡相宜,模样丝毫不逊色。 老鸨见到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嘴角勾起一抹媚笑:「哟,这位公子爷,看着面生,可是头一遭来我们这儿?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保证让公子爷满意......」 「不用啰嗦,把你们这儿最有姿色的姑娘叫出来伺候老子!」严翊川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老鸨的话,一脚踏进大门,顺手往老鸨手心塞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金凤楼里的姑娘们见状,纷纷投来好奇而热烈的目光,遥见严翊川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老鸨掂了掂手里的分量,笑得更加灿烂:「那是自然,伺候公子的自然是最好的!姑娘们——」 老鸨话音未落,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就围了上,一个个娇滴滴地唤着:「公子,看我!」「公子,我伺候您吧!」…… 严翊川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却是满脸不屑:「妈妈煳弄我呢?我可是北境来的朝廷命官,当我没见过世面么?就拿这样的来搪塞,也敢传你们是这旸谷城里官老爷们最爱来的所在?」 老鸨一看他不好煳弄,忙拦道:「公子别生气,这不还没见着我们的头牌嘛!那姑娘最懂大人们的心思,保证公子一见啊,腰都酥了。」转头忙拉边上的小厮说道:「婷姐儿那死丫头去哪儿了,快把她喊来——」 「秦妈妈找我,我在这儿呢,」婷姐儿拨开人群,却不等老鸨发话,忙不迭往严翊川跟前凑,眉眼间透着一股勾人的媚态,「公子想听什么,想玩什么,婷婷都依公子的。」 第30页 严翊川上下打量她一遭:「年纪这么小,能见过几个客?当真会伺候人么?」 老鸨忙道:「公子可别小瞧了婷姐儿,这个年纪的姑娘,可最会讨人欢心呢!她伺候过的公子爷们啊,那派头排场,其他姑娘加起来都比不上呢!」 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他捻了几两银锭给婷姐儿:「就你了,别叫爷失望。若伺候得好,还有赏你的。」 姑娘们见那沉甸甸的银子揣入婷姐儿袖兜中,眼睛刷得亮了。婷姐儿嘴角勾出一个媚态十足的笑,那弧度完美得仿佛精心设计过的。她抛给严翊川一个媚眼,眼波流转,佯装害羞半遮面,娇声道:「公子——」 严翊川一把抱起她就往阁楼走去,仿佛一刻也多等不及。老鸨笑眯眯地将二人送入房中,边上姑娘揶揄道:「这公子爷生得这样俊,婷姐儿真是好福气!难得见她也像咱一样眼巴巴地往人家跟前凑呢。」 老鸨低声笑道:「生得俊算什么?这样大方的官老爷这年头可不多见了,再多来几次,咱们姐妹可都有福享咯!」 姑娘们轻轻笑道:「秦妈妈说的是,能不能留住这位爷就看婷姐儿本事了。」 「这又是在演哪一出?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谢凌安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紧紧地盯着严翊川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金凤楼的大门内。他紧紧抿着唇,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谁大白天的逛窑子哇?这......严左郎将也太急了!」钱昭站在谢凌安身后忍不住感嘆。 谢凌安目光锐利地盯着那扇朱红大门,言语轻蔑:「旸谷城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官宦都不入窑子,他不知道么?他倒是一来就豁得出这张面皮去。」 钱昭心中暗道「这会儿知道丢脸了,也没见你平日少去」,不过他可没敢说:「那可不一定。都说贵人不逛窑,但那些大人们一个个天一黑不是都变着法儿的来?金凤楼的姐儿不是也都一个一个地接?」 谢凌安闻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疑惑和不爽交织在一起,他眉头紧锁,脱口而出: 「这哪能一样?他又不像是那种张扬而好色的性子。」 谢凌安语气骤然变快,倒是吓了钱昭一跳。谢凌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 大概是这个严翊川频频不按套路出牌,让他摸不清底细,惹得他不免烦躁。 谢凌安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又恢復了平日不以为意的样子:「没别的意思,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你是说严左郎将今日举动有点反常?」钱昭挠头,他时长不知道他主子成日里在想什么。 「是啊,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么?」谢凌安反问道。 「......不知道,我没你那么了解他。在北境查案你们都没让我靠近。」钱昭撇撇嘴道。 「也是,」谢凌安细细思索,「他来旸谷城这才几个时辰,明明忙得停不下来,怎么还能有闲情来金凤楼转悠......」 钱昭不语,听谢凌安喃喃自语:「我原以为他是想攀附太子皇兄的,或者肃亲王也有可能......但来金凤楼又能有什么助益!」 钱昭眼睛一亮:「莫不成是为了接近他们?但金凤楼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谢凌安打断钱昭的话,声调起伏:「是啊!偏偏就得是金凤楼?」 钱昭抬头看了眼谢凌安,觉得主子今日似乎有些格外烦躁,转移话题道:「别管了咱走吧,不是还得去太子府见太子......」 「晚点去不要紧,」谢凌安又一次打断了钱昭的话,迳自斜身靠在了树干上,不打算走了,「我倒要看看这傢伙葫芦里卖什么药!」 「......」 白日里客少,姑娘们正坐在大堂闲聊着,老鸨与她们坐在一起,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从严翊川这头肥羊上再捞些好处。 然而,没过多久,阁楼房内隐约传来了怒喝声。众人心中皆一惊,竖起耳朵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过恩客脾气暴躁是常有的事,姑娘们见惯了,微微顿了顿便继续攀谈着。 谁知过了片刻,阁楼上又传来一阵清脆的茶盏打翻的声音,人声愈发响了,怒意更胜。老鸨闻言心惊,忙上楼贴耳在门上细听。 「你会不会伺候人?还说你是最懂事的,看着哪有一点伺候过人的样子——」 老鸨心道不好,忙扣门赔笑道:「这是怎么了?公子爷,可是婷姐儿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妈妈我立马惩戒了她去,公子可千万别动气——」 门吱呀一声,开得很果断。却见严翊川面不改色,神态依旧,压低声音,似乎不想让房内人听见:「妈妈这就多事了,有些情趣,妈妈听见了,也该装作听不见。」 老鸨闻言心下瞭然,眼里却隐隐还有一些担忧,赔笑道:「公子爷是解风情之人,这妈妈我就不懂了。只是姑娘胆小,还请公子......」 「知道了,妈妈下去吧!」严翊川懒得多言,砰一声关上了门。 房内,婷姐儿斜跪在软塌上,看着严翊川快步走进房中,有些畏畏缩缩。她还有点摸不清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明明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也不看她,训斥她的声音却那么大,那么动气。 婷姐儿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颤抖,小心翼翼开口:「都是婷婷的不好,大人别动气,我......我不乱摸便是!大人想玩些什么,婷婷都听大人的。」 第31页 严翊川语气中透露出不屑:「玩些什么?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乡野伎俩,也能拿上檯面伺候老子?」 婷姐儿抬头仰望,严翊川那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她结结巴巴地辩解:「不,不是......公子......」 「你是不是压根没伺候过高官?到底懂不懂我们的规矩?」严翊川的语气冷硬,连看都没有看她。 「没有!不是的公子!」婷姐儿被他训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委屈地辩解道,「往日里有公子这样有派头的大人,都是婷婷伺候的,他们也都很喜欢婷婷.......」 「哦?是吗?」严翊川冷笑一声,「那你伺候过的都是些什么官员?说出来听听。」 婷姐儿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这......大人别为难婷婷,这是规矩,婷婷不能随便说......」 严翊川闻言,脸色阴沉了一分:「好啊,你还敢骗我!那些连名头都报不出来的芝麻小官,也敢说自己伺候过大人?要这么说,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头牌,怕是还比不上你外头那些姐妹见得多!」 「不是的!我真的有,」婷姐儿忙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严翊川的衣角,忍不住自证道,「婷婷伺候过的有......有朱副尉,有陈校尉......还有个胖胖的大人他可是四品官职!好像叫什么......什么大夫?」 「正议大夫,」严翊川启口道,「你记得倒清楚。没了?」 「还有还有!还有张校尉和李校尉,他们也常来……只是李校尉最近比较少来……还有......」 「都是什么芝麻小官!」严翊川不屑地抽回衣袖,冷冷地喝道。 婷姐儿带着哭腔:「大人,大人别再为难婷婷了......要说婷婷没伺候过大人,其他姐妹更是连这些都不如......」 严翊川正欲收起攻势,却忽然想到什么,俯身逼近她,试探地问:「那睿亲王呢?他不是常来么?怎么,轮不上你伺候她?」 婷姐儿一愣,忙道:「不不,睿亲王是常来,但从来不进姑娘的房,就只在大堂坐着听听曲儿喝喝酒,姑娘们都陪着......我还给睿亲王跳过舞!但是这......这怎么算是伺候过......」 严翊川垂头看她,见她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低头跪着,双手绞着衣角,神情忐忑不安。他缓缓直起身子,一改方才的兇恶神情,语气柔和了些:「好了,是我吓到你了。我赔罪。」 说着,严翊川伸手扶她在床边坐下,又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婷姐儿眼中一闪而过欣喜之色,颤巍巍地接过银子,却身子骤然一软,向严翊川靠来,愈发哭啼啼起来:「大人......婷婷胆子小,大人可真的吓到婷婷了......」 严翊川甩了甩衣袖,耐着性子扶正她,将她掉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递给她:「好了,别哭......今日闹这么一出,再好的兴致也没了。不过,这两个人房中的事,还是不要叫外人知晓。你若懂事,下回来,我还找你,如何?」 婷姐儿忙点头答应,紧紧握着那锭银子,脸上的惶恐和委屈渐渐消散。 房内陷入了一片静谧的沉默之中。 第016章 对峙 谢凌安斜倚在街旁的桑树上,水菸袋已然见底,他捏在手里,了无兴致。 半晌,他见严翊川大步流星踏出金凤楼,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满足与疲惫,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松懈。那老鸨在后面笑得眼睛都眯了,欢欢喜喜地跟着送了出来。 哟,看来对姑娘倒是出手很阔绰么。谢凌安心道,下意识的就要挺身,转念一想,又懒懒地靠了回去,只遥遥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严翊川一偏头便见到了谢凌安,心中一紧,顿时感到金凤楼的门廊竟如此空阔,竟无所遁形。 钱昭一看谢凌安又恢復了那副吊儿郎当模样,以为谢凌安要揶揄严翊川白日宣淫,谁知却听谢凌安道:「严左郎将好兴致,难怪昨夜饭也不陪我吃完就跑了,原来是心思都被勾在这金凤楼了。让我猜猜,是勾在了哪位姐姐的肚兜上?」 谢凌安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戏嚯,那双桃花眼微眯,似乎在期待着严翊川的反应。 严翊川这才想起自己昨晚见了蔡嵩之后便全然忘了谢凌安还在水盆羊肉铺子里待着,下意识想道歉,闻言却转念一想,装作若无其事道:「这小王爷可比我熟,你不妨猜猜我看上了谁?」 「左不过是个漂亮姑娘,谁都不稀奇,」谢凌安看着严翊川的反应,心中暗自好笑,「只是我从前竟不知左郎将这般急不可耐,倒从未叫我见过。」 「男女之事,如何让王爷见得?」严翊川道,「王爷莫不是怕我抢了你的姑娘去?」 谢凌安闻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严左郎将忘了,我好的可不是女色。要寻花问柳,也得找别处的青楼。」 严翊川眼珠一转,接话道:「这话倒没错,是我我也要寻别处。这旸谷城的青楼,我看,也不是传闻中那样一等一的好。」 周围的路人见状纷纷侧目而视,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 「噢?怎么?左郎将难道还嫌快活不够,要找北境更好的姑娘逍遥去?」谢凌安话语中透露出一丝不屑与轻蔑,瞄了一眼严翊川身后的金凤楼,心道哪有在人家招牌下砸人家招牌的道理。 严翊川悠然自得地解释,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王爷不懂,北境天高皇帝远,自有远的好处。我们若要去寻乐子,那北境的姑娘们,指定当宝贝似的哄着。你们旸谷城姑娘虽美,伺候过的贵人们却太少。她们那些伎俩,实在太过无趣。」 第32页 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仿佛正沉浸在那些香艷场景的回味之中,激得谢凌安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噢?严左郎将这么说倒真叫我好奇。」谢凌安眉头微挑,转对钱昭说道:「钱昭,咱们下次去北境,也得去那边的青楼见识一番,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妙人,才能让严将军这般念念不忘。」 谢凌安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挑衅,严翊川心道此人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销魂入骨,必叫王爷难以忘怀,」严翊川似不在意般,话锋一转,「听闻那刑部尚书蔡嵩还常来这金凤楼,真令人费解——」 谢凌安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严翊川话锋转得突然,虽然他在尽量显得随意,谢凌安却立刻捕捉到了异样。他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蔡嵩?」 「是啊,王爷不知晓么?『一把年纪还风流成性,老不正经』,人们是这么说的。」严翊川答得很快。 谢凌安轻笑一声,玩味道:「人家来青楼,怎么就非得是来找姑娘?」 「来青楼不是找姑娘,还能找什么?」严翊川立马反驳。 「那便要问你了,你是来找什么?」谢凌安紧盯着他的眼。 「我就是来找姑娘的。」严翊川语气坚定。 「......」 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相互凝视着,较量于无声。 路人纷纷侧目而视,眼神好奇地直打量着。 谢凌安眼神示意严翊川往前面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气氛却有些微妙。严翊川突然启口道:「王爷似乎很熟悉蔡尚书?」 谢凌安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蔡嵩无儿无女,你可知晓?」 「他未娶妻,我知道。」 「不,」谢凌安顾自说下去,「他未娶妻,但有一个孩子。」 严翊川投去疑惑的眼神,似乎在等待谢凌安的下文。 谢凌安也不卖关子,继续道:「是兵部尚书和她妻子的孩子。」 「徐墉?」 「不是徐墉,是前兵部尚书杜震。他的妻子恰是蔡嵩的心上人,是的交情。」 「那怎么会嫁给前兵部尚书?」 谢凌安调侃道:「不愿嫁蔡嵩呗!这得怪蔡嵩,他年轻时多古怪执拗啊,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所以蔡嵩至今不娶是为了她?」严翊川追问道。 「我头一次见你打探消息这么急,」谢凌安饶有趣味道,眼中闪过一丝戏嚯:「怎么,年纪这么大的你都感兴趣?」 严翊川瞪了他一眼,道:「别打岔。」 谢凌安耸了耸肩,道:「好吧。五六年前,前兵部尚书被下狱,蔡嵩那会儿求了父皇多少天才没能求得放杜震家眷一条生路。在前兵部尚书被斩首那日,他妻子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全府上下没有活口。「 「嗯。」 「蔡嵩这不得一下子万念俱灰?连官也不想当了,几乎把朝臣们得罪透了,还向父皇提了辞呈,被父皇痛批驳回了三次。但突然有一天他好似想开了,精神抖擞的,太子皇兄当时也觉得很奇怪。」 见严翊川没有回应,谢凌安用手肘戳了一下他。严翊川:「?」 「你怎么不问我他为什么想开了?后来呢?我们怎么发现的?」 「......你不是正要说下去?」 「那你得问我才说嘛。」 「......」严翊川无语,「嗯?」 「因为蔡嵩骤然得知,那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尚在人世,好像叫......小玉!这就很有意思了,你猜是谁告诉他的?」 严翊川没有直接答话,思忖道:「这事儿你们都知晓?」 「那哪能呢?这种抄家没抄干净的事儿,哪里是能随便拿出来说的?不要命了?」谢凌安向他抛了个媚眼,「小爷我知道那是小爷的本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 「那便是有人想要藉此拿捏蔡嵩了,」严翊川打断他,「莫不是肃亲王?」 「你都不听我说完......不过你说得对,就是他,其实当时前兵部尚书被治罪,也和他脱不了干系。肃亲王用这事儿一石二鸟,端掉了前兵部尚书,又让蔡嵩不得不投靠他。凭我观察,蔡嵩应当很恨他,但也感激他,毕竟保了那孩子一命。」 严翊川默然,见谢凌安在看他,遂接话:「那孩子后来呢?」 谢凌安满意道:「后来,蔡嵩就将那孩子秘密养在金凤楼了。我一直没明白他为什么选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或许是灯下黑吧,也不怕委屈了孩子?不过我懒得管。从此之后蔡嵩就将心思都寄托在亡人遗孤身上了。所以传闻蔡嵩风流,是金凤楼的常客,其实根本就是为了照看这孩子。只不过他这人,才不在乎那些烂风评。」 「你见过那孩子?」严翊川问。 「我为何见过?我只是爱打听这些故事,觉得有趣的很。」谢凌安撇撇嘴。 「也是,若非终日在金凤楼买醉流连,如何能探听到这么多?」严翊川道。 「冤枉,冤枉,」谢凌安走得快了些,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我再爱买醉,也不及严左郎将上赶着来寻欢作乐这般猴急——」 「......」 「不过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那孩子,也不知道金凤楼有没有人知道此事,」谢凌安道,「不知道严左郎将可有在里头问出些什么?」 第33页 「问什么?哪个姑娘的肚兜绣得更美么?」严翊川油盐不进。 「......」 严翊川陷入了沉思。他基本能断定蔡嵩说故人之子便是这个名叫小玉孩子,但仍然疑团重重。 小玉的死为何会与徐墉有关? 明明不是徐墉杀的人,蔡嵩为何却会用「杀人」「该死」这样的字眼来称徐墉? 为何又非要置徐墉于死地? ...... 「翊川哥,没有能对的上的。」晁恆细细比对着手中抄下来的名册,神情为难道。 「没有么?八九岁的姑娘没有,约莫十岁呢?」严翊川闻言蹙眉。 「也没有,你看,从小年至今,从金凤楼抬出去的尸首有五具,都已到金钗之年。这么小的,真没有。」晁恆琢磨道。 严翊川蹙眉,陷入了思忖,一筹莫展。 纵然身份是秘密,但依大梁律,人死了不得不登记于册。 但如若小玉不在这批死了的姑娘里,还能在哪里? 难道小玉不是蔡嵩说的故人之子? 莫非蔡嵩只是编了个理由诓他? 突然,严翊川脑中闪过他与谢凌安的那段话—— 「人家来青楼,怎么就非得是来找姑娘?」 「来青楼不是找姑娘,还能找什么?」 是啊!青楼里不只有姑娘! 严翊川勐然转头,对晁恆道:「金凤楼里—— 「——是不是还有小倌?」 「你还养了小倌!?」两日后的太子府内,一声低声怒吼,让正跪在地上的兵部侍郎徐墉不仅颤抖了一下。 「好啊!好啊!我只当那金凤楼是你的摇钱树,想着旸谷城里的显贵们谁私底下没点捞银子的手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过去了,谁知你竟敛财敛到如此胆大包天!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大梁律里明明白白写着,豢养娼妓要上报衙门,但做小倌营生是不许的!你豢养娼妓捞的油水还不够多么,竟还干起触犯律法的勾当了!」 徐墉已然慌了,哀嚎道:「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是臣猪油蒙了心。但是殿下,我朝虽不让豢养小倌,但多少大员们私底下都爱寻男妓作乐,甚至还有龙阳之好的......」 说到此处,徐墉仓皇中骤然想起睿亲王在场,勐地抬头瞥向他,心里直发憷。 谢凌安早觉得他不该在此处了。他本是借着看小侄子的名头,来找太子皇兄试探北境军粮案一事,谁知半路闯进个面色惨白的徐墉。谢凌安一点也不想听徐墉的哭诉,他对捲入党争根本没有半分兴趣,但太子却从来不这么想,于是将他强留了下来。 此刻谢凌安正好借坡下驴,就要站起来:「皇兄,我还没和小侄儿玩够呢,我正好去后堂瞧瞧他......」 「不急,王孙没醒,你便留在这儿吧。」太子却丝毫没有放谢凌安走的意思,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摁了回去,转头对徐墉斥责道: 「陛下是不喜男风,但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陛下比你我清楚,所以只要不闹出大事来,便由得他们去了!可你不看看你如今惹到的是谁?是谁!蔡嵩那执拗性子,他能放过你吗?他肯吗?纵然他没这本事,他头顶上的肃亲王,能放过你?不会沖本王来?」 徐墉肩膀颤抖得厉害。谢凌安直觉有些不对:「恕我多问一句。徐大人,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是前些日子从北境来的那个左郎将,真是个乡野莽夫!他昨日大闹金凤楼,张口闭口问『有没有小倌来伺候』,却不知皇都哪里像他们边陲那般不顾律法,明面上根本不敢提起小倌营生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新来的老鸨惶恐,和我手底下的人呈报了此事,顺口提及最近有个小倌还没养成就死了,臣这才知晓原来小玉已经没了......「 谢凌安闻言,心中豁然。原来严翊川近日在查的便是小玉之死!他忍不住轻笑,这人想尽办法瞒着的事,还不是被他一下子知晓了? 第017章 联手 「混帐东西!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做事的?不是让人照看着小玉么!」 「是......原先的老鸨是知情的,所以这些年小玉才一直当小厮养着,端茶递水没亏待过。但......前些日子那老鸨暴毙,顶替上的是楼里从小养到大的姑娘。结果......手底下的人办事煳涂!只想着她知根知底好用,却忘了与她说这茬事。前些日子有个客人看着小玉生得白净,给了重金点名要他伺候,那老鸨就眼巴巴地将小玉送了去,谁知竟给玩死了......」 谢凌安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太子已然怒火冲天:「我原以为你办事稳妥,谁知却连手底下的人都管不好!小玉养在我们这儿,本是我们牵制蔡嵩和肃亲王的筹码,有他在一天,蔡嵩就不会害你一天!如今倒是反叫他们拿捏了去,谁知道肃亲王要藉此对本王做什么文章!」 谢凌安从未见太子皇兄如此动气,他一向脾性温和,遂安慰道:「皇兄莫急,此事,蔡嵩未必已然知晓。」 「只怕......蔡嵩已然知晓。昨晚知晓小玉已死之事,今晨早朝臣留心了,见蔡嵩看臣的眼神......」 「还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快说!」太子催促道。 「......满是杀意啊殿下!」 「......」 徐墉身子趴得更低,哀求道:「求殿下救臣性命!殿下知蔡嵩这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还掌管刑部,若是对臣下手,只怕臣全家性命不保!」 第34页 太子扶着桌子坐下,谢凌安的话令他怒意消了些许。若此事仅是徐墉瞒着他干触律的勾当,这便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需叫停了金凤楼、寻个遮掩便过去了。但此事牵扯进蔡嵩,便牵扯进了党争,那究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便全然不得而知了。而他,是全然处于下风的那个。 他眉头紧蹙,思忖着解法,头痛欲裂。 他忽然觉得好疲惫。党争这么多年,最初心底那种担起天下万民命运的热血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消磨于无形,抑或是初踏进权力场嬉戏的激昂也已然荡然无存,只剩下如今日这般骤然应战的仓皇与慌乱,或是主动绞讦的竭力与歉疚。 他并非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多少个夜里他回想过往,发现自己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要接近他想要的天子脚下、万民身前,可所思所念不再是仓禀田耕、邦国安危,而是朝堂之上、对面那群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层出不穷的诡谲阴谋。倘若放任朝廷沦为计谋之渊薮,国之本岂非无人问及?倘若连太子都置若罔闻,大梁焉能昌盛?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与这样的自己,可身不由己。但他跳不出党争的漩涡。 或许这便是坐上那把九五之尊龙椅的代价。 思绪纷繁,太子半晌未置一词。谢凌安亦不语。徐墉跪在地上,连唿吸都不敢喘粗。 片刻后,太子打破了房内的沉默。 「方才说的那个大闹金凤楼的左郎将,怎么恰巧在这时候闯进来?」太子似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目光从徐墉身上望向谢凌安: 「凌安,你觉得——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凌安眼珠子一转,饶有趣味地听着。 「我是不是知道什么?太子真这么问?」严翊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皇权争斗远比你想的难,手段见得多了,瞒过他不是容易事,」谢凌安从袖带中掏出一张朱红请柬,递至严翊川面前,「这不就派了我来请你?王孙满月之喜,太子盛情相邀,严左郎将,总不会不赏脸吧?」 严翊川望着那一抹红,没有立刻动作。 太子的意思太明显,这是想要招揽他。 严翊川有一瞬间的迟疑,他抬眼望向谢凌安,恰撞上谢凌安的目光,那样殷切而专注。 严翊川嘴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他暗忖,这谢凌安心思里的试探之意,恐怕比太子还要迫切上几分。 「太子殿下盛情难却,王孙满月宴亦是大喜之事,我理应前往。」严翊川缓缓开口,然而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我与太子尚无交情,且只是在旸谷城暂居,恐赴宴会扰了太子和宾客们的雅兴。所以还请王爷代为回绝太子殿下之好意。」 谁料谢凌安竟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般恭敬正经做什么?传这种话还不是靠我一张嘴,我是不是还要替你补上『祝愿小儿健康成长,福寿双全』?」 严翊川闻言,不禁揶揄道:「岂敢劳动王爷大驾?我看,你倒是要给太子殿下回话,说我架子太大,请不动吧。」 「我可是实诚人,从不胡诌。」谢凌安闻言,爽朗大笑,他一翻手腕,将请柬揣回袖中。 不过严翊川并不知道,谢凌安其实根本不是在笑他说话。 在方才谢凌安递出请柬的那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害怕下一瞬就有一只手来抽走了请柬,将它收入囊中。他担心极了。因而在严翊川拒绝的那一瞬,他竟如释重负地笑出来。 谢凌安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他暗自思忖,原来自己竟如此不希望严翊川倒向太子皇兄吗? 还是他根本不希望严翊川捲入这场皇权之争? 那,如果他捲入了呢?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严翊川盯着谢凌安,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什么?」谢凌安被看得一愣,随即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你是你皇兄的说客。」严翊川道。 谢凌安听后,轻轻一笑,摇头道:「他的事,与我无关。」 严翊川眉头微挑,似是不信:「我还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我可没说不好。」 严翊川望向他,见他仍是一副玩味表情,便知问不出什么,转而道:「你方才与我说这些,徐墉的小倌营生、太子的心思......关乎党争太多,不该是我一个外人能听的。」 「是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谢凌安大方承认,「我来,自然有我的原因。」 严翊川眉头微挑:「是什么?」 「因为两日不见,我想你了,」谢凌安眨了眨眼,「就找个由头来见你。」 「......」 「怎么,由头太大,你害怕了?」谢凌安笑眼盈盈,眼底的狡黠如星光闪烁。 严翊川不答,反问道:「小王爷,你就没有想过我会是肃亲王的人?」 谢凌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旋即笃定道:「你不会是。」 「为何?」严翊川追问。 「你大闹金凤楼,看起来是徐墉猝不及防被拖下水,但恰恰相反,这是暴风雨前的提醒。若真是肃亲王找你办差,上来便办了这样的蠢事,只怕还未入局便被踢出去了。」谢凌安轻笑道。 严翊川接过话:「那王爷以为,我是谁的人?」 「从前的不知道,如今约莫是蔡嵩,不过往后,可以是我的。」谢凌安又笑了。 第35页 他果然已然知晓蔡嵩之事。严翊川避重就轻,淡淡道:「往后的事,那得看王爷的手伸得够不够长了。」 「那得看翊川你让不让我伸长了,」谢凌安道,戏言中透出几分认真,「翊川,我们联手如何?」 严翊川微愣,遂道:「王爷都不知我想要什么,怎么敢说联手?」 谢凌安将手拢在胸前:「这不是因为你没告诉我么?不过,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蔡嵩的矛头指向徐墉也好,太子皇兄也好,我都不在乎,因为你,并没有真的在按他预期的为他办事,我说的对么?」 严翊川未置可否,抬眼看他:「你如何判断?」 「因为你在自己查内情。翊川,可没有手下像这般要探清主子的吩咐的,」谢凌安知道自己没说错,迳自说下去,「你有你的目的,虽然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往后一定会知晓。」 「噢?那王爷如何能这么笃定,你一定能助我些什么?」严翊川问道。 谢凌安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微微摇了摇头,戏嚯道:「翊川,你刚从我这儿得知那么多,这么快便不认我了?怎么竟这般薄情?那往后还有用得到我的时候,可不得一脚踹开了——」 「......那好歹总得让我知晓你想要什么。」 「我要说,我没有想要的,你能信么?」 「不信。」 「那怎么办呢,要不我现编一个?」谢凌安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几分顽皮。 严翊川嘴角微抽,显然对谢凌安的玩笑感到无奈:「王爷,我们是在谈正事。既说是联手,可我们甚至连共同的所求都没有,如何让人信服?」 「正事,正事,」谢凌安收敛了笑意,语调中却带着嗔怪,「你看,翊川,你心底是想要入局的,是不是?你明知道你对我是有所图的,却还要我说,好不厚道!再说,谁说我们没有共同所求,眼下便有一个。」 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什么?」 「你一定想要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小玉。」谢凌安凑近了一步,声音低沉而神秘。 严翊川心理咯噔一下,暗嘆此人竟这般料事如神,他骤然感到自己在此人面前一览无余,淡淡道:「王爷错了,我并不关心。知道了徐墉的腌臜勾当,于我而言已然足够了。」 「不,你会一定关心的,」谢凌安又凑近了一步,在他耳边轻声道,「在你知道了是谁之后。」 严翊川望向他,不接话,似乎在权衡利弊,眼底却暴露了他分明极想知晓。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方才说了,小玉被养在金凤楼,于太子皇兄和徐墉而言,是随时可以用来做文章、制衡蔡嵩的砝码。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其间的利害肃亲王会想不到么?他可以不顾小玉的死活,那蔡嵩能不顾么?难道蔡嵩不会和肃亲王提,要将小玉接出来么?」 「所以,不是蔡嵩要把小玉养在金凤楼,而是不得不养?肃亲王驭人,竟是这般用强权威胁么?」严翊川眉头紧锁。 谢凌安道:「恩威并施,才能拴得住。这回小玉出事,依蔡嵩的性子,必然是要找徐墉报仇的。你说,让手底下的人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除掉徐墉,断掉太子左膀右臂,谁最开心?」 严翊川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恍然道:「肃亲王。」 第018章 好奇 严翊川内心勐地一亮,好似拨开了重重迷雾,才骤然发现党争的复杂程度远超他的想像。他原本以为蔡嵩与肃亲王是一条心,同气连枝,却没想其二人之间亦是充满了算计与相互牵制。 这么多年,肃亲王搬倒前兵部尚书杜震,却眼睁睁地看着兵部尚书之位被太子党人徐墉取而代之,恐怕他早已想尽办法再除去徐墉,岂会不与蔡嵩合计?但小玉在徐墉手底下,蔡嵩也有自己的算盘,怎么会甘愿轻易得罪?这才让肃亲王行此计逼他出手。 严翊川想到此处,不禁露出一丝冷笑。世间唯一的寄託被杀害,而真正的兇手就是他终日效忠的主人。这旸谷城里的权力争夺,当真这般冷酷而残忍。 不过,这一层真相肃亲王恐怕不会让蔡嵩知晓。 严翊川心下一动。 要搅翻这盘断棋,这一步棋,需要旁人来补上。 严翊川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过,这些都是猜测。我们没有证据。」 「我猜不会是猜测,你信不信?这旸谷城中,再不会有旁人了,」谢凌安微微一笑,「不过证据嘛,完全可以有。翊川,只要我们试蔡嵩一试,探一探他知不知道是他主子在从中作梗即可。」 严翊川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疑道:「你是想要拖肃亲王入局,把这件事闹大么?肃亲王是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摘干净的。」 「他想摘干净又如何,我们可以让他不得不入局。说白了,小玉之死并非大事,若是只牵涉到蔡嵩这里,顶多赔进去一个徐墉。但若想要将此事闹大到足以呈报御前的态势,拔出萝蔔带出泥,便只有肃亲王能办到。」谢凌安摩挲着指尖。 「所以你的目标是肃亲王?」严翊川眸中闪过一抹审视之色。 「我都说了,我没有所图。我今日来,就不是利益交换。」谢凌安双手一摊。 「王爷莫当我好诓骗。若非利益交换,王爷凭什么信我?」严翊川打量他。 第36页 「......我若说,我就是无端端信你为人,你能信么?」谢凌安眼神真挚。 「不信,」严翊川斩钉截铁,「看不清的买卖,我严翊川不做。」 谢凌安无奈,稍显正色道:「好吧,我直说了,我信你,或不信你,都不重要,我也不在乎。我想与你联手,只是因为—— 「我好奇。」 「好奇?」严翊川疑道。 谢凌安点头道:「我好奇的是你,翊川,我实在太好奇了。你左不过一个小小的正五品上左郎将,但却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歪心思,我看不透,想不明白。」 严翊川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凌安继续道:「所以我就是想把你拖入局中,想看看把你这颗石子丢入海中,究竟能掀起多大风浪,激起多大波澜。翊川,我一个浪荡闲人,成日里不在西疆军营厮混,而在旸谷城里无所事事,难受得紧。我就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你心底的抱负与野心,到底是什么。」 严翊川微怔,他没料到谢凌安会有这般交心之言。谢凌安紧接着道:「翊川,在旸谷城里办事,没有我的帮忙,你办不成。」 严翊川直直地望向谢凌安的目光,那目光炽热地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真诚,却是在这座充斥着虚伪与欺诈的旸谷城里。纵然或许他的话只有五分真,但此刻在这样的目光下,却能让人不得不信上八分。 说来奇怪,严翊川于此刻竟觉一缕难言之喜。他并非未与人共相谋过,但此次似乎有些不同。 过去在北境,与他共同谋事的大约只有夏臣,然而夏臣狼子野心、巧言令色,若非以利合,严翊川恐怕难容此人分毫。 于他而言,夏臣是协力之人、惠利之交,却并非友人。 但谢凌安此番话,非徒利益之交换、权谋之较量,更似一份邀请。 严翊川心中暗嘆:原来奋战也不必非以孤军之姿。 然而,一种更陌生的感觉席捲过严翊川的心间。严翊川陡然意识到,原来,当真有人也会很看重他。这一刻,他不是北境忍辱负重的左郎将,也不再是那心怀鬼胎的军营内线或替人入朝的王臣。他仅仅是严翊川,一个真实的、简单的严翊川,一个有血有肉、耐人寻味的人。 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似有些冲动的,严翊川说道:「既如此,联手也无妨。只不过,王爷,我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从一开始就并未全然同心,倘若往后你我道不同,便不相为谋,我也绝不会手软。」 谢凌安恢復了那副玩味的表情:「左郎将为何对本王这么狠心?本王都将全部身家性命託付给左郎将了,怎么对左郎将来说,便只是份交易么?」 「身家性命?」紧张气氛骤然松下来,严翊川闻言不禁笑了,「那你还真是个便宜王爷,我倒要重新考虑考虑要不要答应了。」 「原来在翊川你这里,本王的心意便这般不值钱,我还不如让旁人争着抢着要去罢了。」谢凌安作出一副伤心模样,眼中却流露出几分挑逗。他缓步靠近严翊川,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严翊川的下巴,一字一句道:「不过,翊川,你可知道,世间最有趣的,便是似你这份连自己都豁的出去的冷漠与狠辣。若是都真心相待,又何来这些趣事?」 谢凌安咬字清脆而轻柔,如蚂蚁爬般入耳,一阵酥麻。严翊川心中一阵悸动,不知怎的,他竟觉得这话暧昧得有些真实。 他有些僵硬地拨开谢凌安的手:「真心?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又是什么样的人?王爷与我谈真心,是在笑自己,还是笑我?」 谢凌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眼神中闪烁着狡黠,偷换概念道:「真心嘛,与你是什么样的人何干?左郎将冷漠无情,可别胡乱揣测我。」 他顿了顿,又似笑非笑说道:「我可是一心一意只待翊川你一人的。」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瀰漫着一种微妙的情愫。严翊川心中一动,却又迅速压下,心中暗嘆:此人故作深情当真是信手拈来!但纵然表演的痕迹再明显,他仍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扯入漩涡,叫他忍不住去想这齣戏码里会不会有几分是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情绪平復下来,然后淡淡地说道:「王爷这话,倒像是在说情话了。」 「那也只对你一人说——」 「......」 严翊川有些招架不住,忙扯开道:「王爷不如还是先和我说说要如何联手?」 谢凌安轻轻一笑,也不再戏弄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有一人很关键,她是如今撬动此局的唯一变数。」 「谁?」 「金凤楼老鸨,秦鸢。」 ...... 正值严翊川与谢凌安密谋之际,皇宫之内,御榻之上,梁帝斜倚龙榻,神态悠然,半梦半醒之间,大太监侍立一侧,与帝闲话。 「当真?朕记得他不是前几日才刚去过金凤楼?」梁帝闻言,双眸微亮,显露出几分好奇。 「是啊,陛下好记性,当时陛下还笑严左郎将初生牛犊不知羞耻呢!不过,那日严左郎将嚷嚷着要最美的姑娘伺候,昨日又去了,这回却要的是小倌。」边上的柳公公边为梁帝细心地揉着腿,边轻声细语地回应着。 梁帝微微笑了,摇了摇头,双眼微闭,带着几分揶揄道:「这个严岭,打仗是把好手,可在男女之事上,还真是一分廉耻与顾忌也没有。看来啊,这北境的日子,也确实是清苦了些。」 第37页 柳公公附和着轻笑,轻声细语道:「陛下圣明,旸谷城之繁华,自然非北境可比。左郎将年轻气盛,一时迷了眼,也是情有可原。」 「年轻嘛,玩心不重才是假的,」梁帝翻了个身,感嘆道,「他倒是没心眼,在边境待惯了,不晓得这旸谷城里的风风雨雨哇。」 柳公公不动声色地抬了眼,他听出了陛下没有将这事儿上称之意,恭维道:「陛下乃天下人之君父,做臣子的年轻不懂规矩,幸得陛下宽容,陛下慢慢教便是了。」 「是这个理。你派底下的人去私底下提点他一下,别叫他看出是朕的意思,」梁帝睁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看向柳公公,「这样的二愣子,旸谷城里不多啊,别让他还没为朕所用,就先栽在别人手里了。」 两日后,肃亲王府邸。 肃亲王背着手,在厅内来回踱步:「你是说,你的人看到太子府派人进了大狱,给夏臣传递了什么消息?」 蔡嵩此行便是专程来与肃亲王汇报此事,答道:「是太子府的人没错,但他来去匆匆,手法隐蔽,似乎是往夏臣那儿偏了一些......」 「似乎?不确定的事你跟本王说什么?你跟着本王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越老越莽撞了。」肃亲王语气不悦,似乎不大满意蔡嵩此次的骤然登门。 议事厅内,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影子。空气中瀰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仿佛连唿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闯入议事厅,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蔡嵩眉头一皱,不满地看向小厮:「何事慌张?王府重地,岂容你如此无状!」 小厮低头颤声说:「小的知错!但大人此前说过,事关那人......无论何时,都要立刻禀报,小的不敢不报!」 蔡嵩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变得警觉了起来。肃亲王见状,登时狐疑了起来。蔡嵩欲眼神示意那小厮小声与自己说,却见肃亲王紧紧盯着自己,只能道:「王爷面前回话,不可支支吾吾。」 小厮忙道:「依大人的吩咐,今日小的打探到,听闻金凤楼那个名叫秦鸢的老鸨是个新来的,她有个习惯,会将每名恩客都记载在册。而且小的还听楼里的姑娘们说,秦妈妈聪慧过人,过目不忘,或许会记得那日来过的人。」 肃亲王闻言心中一紧,转向蔡嵩。蔡嵩面露喜色,脱口而出一声「当真」,随即遣退了小厮。 肃亲王面上仍不动声色,故作地说:「什么事啊?怎么还和金凤楼扯上了?」 「王爷不知,前些日子小玉他......被杀害了!至今还未找到兇手。」蔡嵩掩面,面色痛苦。 「竟有这事儿?」肃亲王故作愤慨,惊道。 蔡嵩接着道:「好在,如今总算有了新线索!想来从秦妈妈这儿追寻下去,很快就有结果。」 肃亲王眼中流露出凝重之色,见两人皆无心再议事,遂挥手示意蔡嵩退下。直到蔡嵩的背影消失在门廊里,肃亲王才唤道: 「高鹰——」 第019章 劫匪 从肃亲王府归来,夜色已浓如墨。蔡嵩快步回到自己的宅院,心中盘算着。刚踏入后院,便见一道黑影在墙角处晃动,他心中一动,知是严翊川来了。 蔡嵩没有出声,迳自走着,引着严翊川穿过曲折的迴廊,来到一处偏僻的厢房。厢房两旁的杏树在月色下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在剥离黑夜的痕迹。 厢房内灯火昏暗,严翊川身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瞥了蔡嵩一眼,沉声问道:「怎么样?」 蔡嵩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想来没有起疑,他脸色骤变,十有八九就是信了的。看来,小玉竟真的是他杀的......我为他尽心竭力这么多年,他竟然连小玉也不放过......」 严翊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蔡大人不必心伤,如今知晓总比蒙在鼓里再替他杀人强。接下来的事,大人暂且放宽心,交由我来做。」 蔡嵩强忍悲痛,接着道:「时辰快到了,金凤楼也要歇了,严左郎将快动身吧!」 严翊川点了点头,他走到窗前,掀起窗帘一角,查看外面的动静,旋即转身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 蔡嵩站在窗前,望着严翊川翻墙而出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这场权力的游戏,已经越来越精彩了。 夜已深,整个金凤楼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歌舞停,烛火灭,如往常一般又喧嚣了一日的金凤楼归于沉寂。 老鸨秦鸢独自回到自己的房中。房间内,红烛摇曳,褪去厚重的脂粉,铜镜中映出她素净的脸庞,年轻而美丽,却稍显疲惫。她缓缓解下外衣,正欲就寝。 突然,屋顶上传来了一声瓦片滑动的声音,打破了夜的静谧。秦鸢起初以为是野猫跑过,便没在意。然而,下一瞬,一声更沉闷的瓦片滑动声自头顶上传来。 不对劲! 秦鸢心头一紧,倏地抬眸,顿时警觉起来。她来不及披上外衣,迅速起身走到窗前,透过半掩的窗棂向外望去。 房樑上的动静消失了,半晌,正当秦鸢以为并无异样时,对面窗棂上方骤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 第38页 秦鸢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瞬,只见一道黑影在窗外的走廊上迅速闪过,疾风般向她的方向逼近。秦鸢抑制不住地勐然一颤,连连后退,尚来不及拉过帐子掩饰,窗户就被勐地推开,一阵冷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涌入房内。 只见一个黑衣人从风灌来的方向席捲而来,一把尖利的匕首在受众寒光闪闪,直逼她的咽喉! 秦鸢眼中闪过惊恐之色,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跃,躲过了黑衣人的致命一击。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一个老鸨会如此机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迅速被狠戾之色代替。黑衣人一翻手腕,又扑了上来,那把短匕首在烛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秦鸢来不及反应,伸手往后一捞,抓过朱金脸盆架便不顾一切往前扔去。 「咔嚓」一声,匕首刺进脸盆架的木头里,登时砍成了两半,脸盆架「哐」的一声砸在地上散架得七零八落。她脚下一软,惊恐地抬眸,见一道寒光正向她直直逼过来!秦鸢的额头冷汗密布,本能地紧闭上眼。她知道,自己根本逃不过这么兇狠的刺杀,今晚便是她的死期!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房门被勐地破开。黑衣人闻声一顿,秦鸢倏地睁眼,根本不看来者是谁,敏捷地一蹬腿爬进身后的木桌下。 那道黑影破门而入,如疾风般扑来,落在了黑衣人的面前。那人的身形高大威勐,全身被黑色紧身衣包裹,隐约可见黑色下高地起伏的肌肉。他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闪烁着寒光,犹如黑夜中的狼眼,死死盯着黑衣人,冷声道: 「徐墉大人的人你都敢动,胆子不小啊!」 黑衣人顿时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唿吸一下子有些乱,手中紧握的匕首调转了方向。他试图调整唿吸,但来人的气势却让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突然,那人勐地一踏地面,身形如同鬼魅般迅速逼近。他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衣领,用力一提,将黑衣人狠狠地摔了出去。黑衣人重重地摔在床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迅速调整了姿势撑了起来。 那人并未停歇,身形一跃而起,朝着黑衣人的方向勐扑而去。他的动作迅捷而有力,挥拳有破风之势,撕裂着静止的一切。黑衣人迅敏地一个转身,避开了一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因心底腾盛而起的恐惧而抽搐着。 秦鸢埋头在书桌下,小心翼翼地抬头间见两人的身影在烛光中交错闪烁,激烈的碰撞声和风声让人心惊胆战。 几招下来,那人的攻势稍稍放缓,黑衣人趁机翻滚起身,手中的匕首闪烁着寒光,朝着对方勐刺而去。那人反应迅速,身形一闪便躲过了这一击,一个反手狠狠敲在黑衣人脑后,黑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昏死过去。 秦鸢见状,心中一松,忙爬出来,立马伸手掀掉黑衣人的蒙面巾。谁料这一掀,竟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秦鸢一惊,却强忍着没出声。她抬眼望向那救她的义士,谁知还未看清,便有一股大力突然袭来,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啊——」秦鸢惊唿一声,只来得及看清一双锐利如狼的眼睛,便被那人一把掳走。她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在黑暗中疾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迴荡。她想要唿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秦鸢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已是站在了一个清爽的庭院之中。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这四下有些熟悉,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分明是她母亲生前的宅子! 明明已经荒废了多年,怎么还会有人知晓她与母亲的过往! 秦鸢惊疑不定,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充满压抑和不安的地方。她抬头望去,只见那人已经转过身来,黑色紧身衣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秦鸢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她也觉得有些熟悉! 下一瞬,那人便摘下蒙面巾,露出了真容。 秦鸢眼里闪过一抹狐疑之色,此人的眼神与来金凤楼玩乐时截然不同,秦鸢一时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再定睛一看,秦鸢结结巴巴问道: 「你是......严大人?」 「失踪?怎么会骤然失踪?」太子疑道。 「下人来报,听到她房里一阵异响,然后人就不见了......殿下,金凤楼上下现在已经乱了套......」徐墉压低声音道,近日连番变故已让他阵脚大乱。 「你还管什么金凤楼乱套不乱套的!」太子不耐烦道:「一定是肃亲王,他想要拿住你小倌营生的证据!那老鸨肯定知道什么!」 徐墉惶恐道:「殿下......」 太子斩钉截铁:「那老鸨不能留,你立刻派人去除掉她!」 「可是......可是她不见了......」徐墉问道。 「那便派人去寻!所有与她有关的地方都不能放过!」太子目光坚定道,已有怒意,「无论在哪里,一定要除掉这个人!」 「是——」徐墉趴了下去。 严翊川面无表情,目光如刀,狠戾得似全然换了一个人,看得直让人心里发憷。 秦鸢终是忍不住,率先启口问道:「严大人这是何意?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秦姑娘性命,我是来救你的。」严翊川声音冷冽如冰。 第39页 秦鸢心中一惊,不透露更多:「严大人什么意思?」 「是谁要你性命,你不知道么?」严翊川不欲兜圈子。 「旁人要杀我,我如何知晓?」秦鸢警惕。 严翊川冷笑一声,道:「那刺客的脸秦姑娘看到了,你是认识的。」 秦鸢见严翊川已然洞悉此事,遂不再隐瞒,坦言道:「是高鹰大人......他为何要杀我?我又没得罪他!」 「杀人何需你得罪?有的人,你只要见过他的脸,便得死。」严翊川淡淡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怜悯。 秦鸢一愣,旋即想明白了原委:高鹰分明是要为小玉的死杀人灭口!她的语速忍不住加快:「可是......」她眼中旋即闪过一抹亮色,说道:「不对!他杀不了我!我知晓的事太多,徐大人岂会坐视我落入高鹰之手?他必会保我无虞!」 严翊川望向她,暗道秦鸢比自己想像得聪明许多,道:「秦鸢姑娘聪颖过人。只不过,姑娘知道那么多事,若你是徐大人,是会竭力相保,还是为绝后患,而杀之而后快?」 秦鸢深吸一口气,脸上惊恐之色终于藏不住,还未来得及回答,听严翊川面不改色道:「这里,姑娘熟悉么?」 秦鸢闻言直感不妙,严翊川接着道:「接下来几日,你踏不出这座宅院半步。秦姑娘,你要不要赌一赌,这座你与令堂的昔日老宅,我能轻而易举找到,徐墉大人能找到么?」 秦鸢心下一沉,却仍本能地试图稳住阵脚。她挺了挺胸膛,强壮镇定,咬着牙,声音中带着一丝倔强:「严大人莫欺我!我为徐大人鞍前马后,徐大人与我交情匪浅,岂会轻易对我下毒手?我看这里根本也不是什么我与母亲的老宅,你便是随便找了个所在,就想拿这些来吓唬我!」 严翊川看着她,心道这秦姑娘有几分胆魄。不过,好在他们计划周密,遂淡然道:「秦姑娘不必着急,徐大人是否会取你性命,这两日不证自明。既如此自信笃定,不妨在此暂住两日,房内已备妥饭食,姑娘可安心享用。」 秦鸢嗓音中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颤动,她试图掩饰这份不安,却仍流露出一丝慌张:「你什么意思?」 严翊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音冷漠而坚定:「姑娘放心,这两日我们的人会一直守在宅子边上。姑娘若何时实在撑不住了,只需大喊一声救命,我们自然会进来。」 他稍顿片刻,声音中增添了一抹警告的意味:「不过,姑娘若大喊些不该说的,或想寻机逃走......姑娘大可一试,反正赌的,也是姑娘自己的性命。」 言罢,严翊川迈开大步,朝门外走去,手中握着锁门的钥匙。秦鸢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的惊恐与侥倖交织在一起,如同乱麻。 就在严翊川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秦鸢深吸一口气,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正要掩上的大门。严翊川的身影在门后显现出来,他的眼神冷漠而深邃,秦鸢觉得自己面颊上的惊惶落在这样一双眼里,如同化寒气入冰窖,留不下半分痕迹。 她定了定心神,一股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她逃不过被捲入一场波谲云诡的阴谋之中,她将被拖入一场声势浩大的合谋绞杀。 严翊川冷漠如霜的脸从门后显现出来。 秦鸢咬了咬唇,仰头望向严翊川,眼中的坚定与傲气交织在一起:「严大人,咱们之间,就不必再绕弯子了。」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说吧,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第020章 在意 「你的判断没错,此女虽身处烟花柳巷之中,却胆识过人,可堪一用。」严翊川道。 「我的判断什么时候错过?秦鸢若没点心思,又怎么会在这个年纪便揽下老鸨一职?」谢凌安得意地一笑,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以她的姿色与才情,做个花魁委身于富贵之家岂是难事?那才叫挣得盆满钵满.......」 「王爷这倒像是在惺惺相惜了?」严翊川挑眉。 「惺惺相惜?或许吧。翊川,我倒觉得她与你很像。」谢凌安微微一笑,放下酒杯,缓缓靠近严翊川。 「?」严翊川没动。 「你们二人皆心怀昭昭野心,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的智谋。如今虽非乱世,但这暗流涌动的旸谷城与战火四起的北境,又岂是轻易能立足之地?你俩,皆非池中物。」 屋子那侧的窗影微动,似乎有人影随日光落在窗棂。 「野心又不是什么稀缺之物,能不能成全才是本事,」严翊川望向他,忽然话锋一转,「若论野心,只怕王爷的更为人所不知吧?在这波谲云诡的旸谷城中讨生存,讨得好一步登天,讨得不好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王爷身为皇家血脉,亲王之尊,要讨哪个,恐怕不必我说?」 这话便是诛心了,严翊川紧盯着谢凌安,试图从其眼底探寻出一丝端倪。这并非他一时兴起的试探,而是他寻求了二十年的渺茫的可能性。 谢凌安并未察觉到窗外的异样,偏了偏头道:「翊川,你这是要诬我谋逆?」 「不敢。不过,想要在皇宫里平步青云何止谋逆一条路?王爷,夺嫡困住的当真只有太子和肃亲王么?通往九五之尊的路,王爷恐怕也在心里肖想过千千万万遍吧?」严翊川丝毫没有委婉的意思,直截了当道。 窗外的黑影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第40页 「你这是笑我志大才疏呢?也是,我身为皇子却一无所能 ,甚至被封亲王还要仰仗太子皇兄的恩泽。翊川,我怎么这般可怜?」谢凌安眼眸深邃,却带着一丝笑意。他伸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突如其来的委屈模样,靠近得几乎要靠上严翊川的胸膛。 这委屈之态虽未必出于真心,但严翊川却趁机说道:「王爷何必妄自菲薄?王爷若有心,又何愁大事不成?」 寒风飕飕,颳得窗户勐然一动,惊得屋檐下的鸟儿四散飞去。窗子「哐」的一声紧闭,但窗外的黑影已然消失无踪。 「花街柳巷,戎马倥偬,哪个不比待在旸谷城有趣?」谢凌安轻抬眼眸,饶有趣味地凝视着严翊川,眼中似有水波荡漾,深情与媚态尽显无疑。 「王爷此言,倒像是情深义重了?」严翊川的眼底闪过一瞬迷离,咫尺之间,他闻到谢凌安身上有一股微妙的气息,淡雅而诱人,却让人不自觉地心旌荡漾。他鬼使神差般道:「不知究竟是对秦姑娘,还是对我?」 「你希望呢?你在意么?」谢凌安笑道,一双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旋即满是媚态。 严翊川心中一怔,几乎脱口而出「自然是对我」,然而话到嘴边,他却突然顿住。他惊觉自己心底竟真的在渴求一个答案。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似乎他无论怎么说,这回都不再只是虚与委蛇的调情,还无端端生出点承认的意味。 谢凌安见他沉默不语,似乎也不甚在乎,微微偏头,低声喃喃:「你不会在意的。情愫嘛,在这旸谷城里,是最不要紧的,不过是这纷繁岁月中的一点调剂罢了......」 「我在意的。」严翊川低声打断他,语气骤然变得有些严肃。他望向谢凌安,似乎四目相接便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心底的难以言说的意图。 他发现自己对谢凌安的期盼越来越不切实际。眼前这个人,总是能轻易洞悉他想要什么,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距离探明他的心底那么近。 或许是错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因此越来越近。 不过他更珍惜的是,谢凌安似乎真的对他充满了好奇,以致于他此番竟然生出了一点点莫名的期待: 他今日心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谢凌安能不能也察觉到? 「什么?」谢凌安闻言,眼眸倏地抬起,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严翊川的语气突变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对方的话。 严翊川却缄口不言,方才的冲动已难以再次启齿。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唿吸几乎要吐在彼此的面庞,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悄然滋生。 「噢?看来翊川你,真的很上心我,」谢凌安见他眼神盯得这样紧,眼底倏地闪过一抹狡黠,轻笑一声,「其实你是在怀疑,我早知道金凤楼的小倌营生,是不是?」 这回换严翊川微愣,随即语气平和下来:「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不是么?秦鸢姑娘惹人喜爱,爱屋及乌,你日日在金凤楼流连,没少找秦姑娘点过人吧?」 谢凌安眉眼弯弯,带着一丝挑逗,他轻轻垫脚,靠近严翊川,几乎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道:「我找没找小倌,翊川你这么上心做什么?」 谢凌安温热的唿吸就扑在面颊上,惹得严翊川心底有些发痒,却没推开他。他微微侧过头,避开那近乎挑逗的唿吸,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自然:「是你问的。」 「那是因为你分明在怀疑。」谢凌安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他伸出纤长的食指,又轻轻戳了戳严翊川的胸膛。 严翊川被他这一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没穿甲冑,那温软的触感尤其明显。他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握住谢凌安的手腕,想要制止他的动作,又顺着话道:「那便是我怀疑你本来就认得小玉。」 「我同你说过不认得的!」谢凌安答得很快。 「那谁知道呢?」严翊川带着些许犟嘴的语气。 一时之间,两人僵持不下。昏黄烛光下,严翊川这才发现,方才自己那欲拒还迎的一伸手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周遭空气似忽然变得黏腻起来,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似有千丝万缕的羁绊在两人之间影影绰绰,游离而纠缠。 挨得是在太近了,严翊川的目光避无可避,不经意间发现谢凌安的睫毛长得惊人,似精心雕琢过的蝶翼,轻轻颤动着。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陷入那片浓密的睫毛中,胸口的悸动愈发强烈。 目光在烛光下交错,仿佛有火花在闪烁。谢凌安微微仰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挑衅。 严翊川逼着自己回应着目光,他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愈发近了,近到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唿吸在交缠。谢凌安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纤长漂亮,每一下轻颤似乎都扰得严翊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这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你看什么呢?」谢凌安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声音中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挑逗。他故意眨了眨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在严翊川的心头轻轻划过,拨起一阵涟漪。 严翊川心中一紧,喉结滚动,几乎要陷在这番心神荡漾之中。他暗道此人分明是明知故犯!自己定是中了邪,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个男子迷得七荤八素? 第41页 他心底莫名腾起一股不甘之意,伸出手揽过谢凌安的腰,一把拉过,蹀躞带与剑鞘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旋即被紧贴的衣衫闷了进去。严翊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陌生的沙哑:「我在看你。」 谢凌安被严翊川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惊讶,但眼中的戏嚯之意却更胜。 他发现眼前此人总是能突破自己对他的设想。 他总有使不完的灵活手段,无论他擅不擅长,凡是有需要的时候,他都能因人而变,见招拆招。 这才是他能一步步上位的缘由。 太有意思了。 「咳咳......王爷,严左郎将......」钱昭的声音忽然响起。谢凌安闻言转头望门口望去,而严翊川下意识地松了手,倏地往后退了一步。 严翊川再转头望去,只见晁恆和钱昭正站在门口,两人的神色都显得有些复杂。 晁恆迅速反应过来,接话道:「是蔡嵩大人派人来传信,说是秦鸢姑娘已经在府衙击鼓了。」 府衙前,晨光在青石板上悦动。秦鸢跪在地上,身影瘦弱而倔强。她的双手紧握着鼓槌,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坚毅与刚强,仿佛要穿透府衙的重檐,直视那公正的天平。 微风拂过,带起她衣角的轻扬。秦鸢深吸一口气,似将满腔冤屈与愤怒化作一声声震天的鼓鸣,迴荡在府衙的每一个角落。 「小女秦鸢,求官府主持公道!」她的声音虽带着一丝颤抖,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如同利剑般穿透府衙的寂静,她的鼓鸣与唿喊让周围的百姓纷纷聚拢过来,他们的目光满是好奇,鲜有同情或冷漠。 府衙内匆匆走出一个小吏,脸上略带不屑。秦鸢抬起头,迎向那小吏的目光,声嘶力竭:「青天老爷在上,小女金凤楼秦鸢,跪请明镜高悬!」 小吏皱着眉头问道:「你要告何人?」 秦鸢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请官府明察!小女要状告兵部尚书徐墉!徐墉罪行累累,不仅在金凤楼私设小倌馆,败坏朝纲民风,更派兇徒暗杀小女,企图灭口以掩盖罪行......」她的话掷地有声,四周的百姓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小吏脸色一变,怒喝道:「大胆!朝廷命官也是你个无知妇人能诬陷的!」 秦鸢高声道:「小女所言句句属实!小女刚知晓金凤楼小倌营生时便觉不妥,碍于徐墉大人手下淫威不敢不从,但小女暗中都将每次客人与小倌的勾当记录在册!证据确凿,请大人明察!」 小吏冷笑一声:「那名册呢?」 众人纷纷侧目,等待秦鸢下一步的动作。谁料秦鸢却面露苦色:「名册就被小女藏在金凤楼中。但如今徐墉派人四下追杀小女,小女不敢冒险回去拿。」 小吏冷笑一声:「那便是没有证据,你这就是在胡闹!来人,把她压入大牢!」 两名官差应声立刻上前,将秦鸢押住,围观的百姓霎时一阵喧闹,议论纷纷。秦鸢挣扎着喊道:「大人,您不能这样!我有证据啊!您派人去金凤楼就能拿到!大人——」 小吏挥了挥手,示意官差将秦鸢带走。秦鸢带着哭腔:「我秦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求官府能为民做主,严惩徐墉,还百姓一个朗朗干坤!」 围观者议论纷纷,但无人敢上前阻拦。「还看什么看?也想跟她一样么?」小吏朝周围的百姓吼道。众人登时作鸟兽散。 小吏回到府衙内,掩上门,给蔡嵩作揖:「大人,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蔡嵩立于窗影之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道:「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肃亲王吧。」手下点头称是,转身离去。 日照朗朗,屋内昏暗无光,蔡嵩的身影隐在窗影里,显得格外深沉。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第021章 更衣 「什么?那女人敢去报官?」肃亲王阴沉着脸。他没想到这个老鸨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前几日手下高鹰的暗杀让他侥倖逃脱,如今竟敢献身衙门报案。 「是,底下的人说,告的是徐墉私做小倌营生还要灭她的口,倒与咱们这边无关。衙门里已经以她没有证据诬告让她下了狱。」高鹰说道。 「蔡嵩知道了么?他怎么说?」肃亲王急道。老鸨送上门来,蔡嵩必然回一究到底,介时,若老鸨知晓那日是高鹰去点的小玉,他们便都要暴露...... 「王爷忘了,蔡嵩大人昨夜回去突发痛风,今晨头疾发作连床都下不了,早朝还告了假。此时,恐怕还不知晓此事。」 「这么说,这一案若办得够快,就不会过蔡嵩的手!」肃亲王欣喜。 百姓不懂,还以为官老爷会为他们护下一切,但肃亲王如何不知晓?秦鸢若是躲藏在外他反倒掌控不了,但一朝报官,便是天赐的让他插手的机会! 肃亲王在书坊内踱步,心中翻涌。他本来只想要蔡嵩替他出去徐墉,可谁知多了个知情人秦鸢,无端端生了变数。既如此,不妨让这场□□掀得更勐烈些,这送上门来的秦鸢的证词,或许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请王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此次必定能杀了那个女人!」高鹰跪了下去。 肃亲王忙道:「不,不!你去刑部找人把此案先压下来,蔡大人头疾要静养,切不可让他知晓扰他休息!」 第42页 高鹰仰头微愣,但仍应了是,肃亲王接着低声吩咐:「然后你再去地牢一趟,但不是要你杀了她.....」 ......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阴冷的寒风颳进了昏暗的地牢,带着霉味和泥土的腥臭乱钻。四壁上苔藓斑驳,时有鼠虫从墙角处蹿出,荒凉与恐怖在无声中诉说。 高鹰蒙着面,走过一间又一间牢房。犯人们各个蜷缩在角落里,衣衫褴褛,头髮凌乱,肌肤苍白而毫无血色,时常辨不出死活。 走到一处牢房前,高鹰站定,望向趴在草垛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刚来不久的缘故,她的眼眸并不如其他人般空洞,模样也并不算狼狈。 狱卒开了牢门,秦鸢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高鹰走到秦鸢跟前,还未开口,秦鸢已然仓皇扑在他脚下,声音颤抖:「大人!大人饶我一命吧!我说的句句是实情!」 高鹰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任秦鸢扑在潮湿的草垛上,冷冷道:「想活命?」 秦鸢疯狂点头,眼里满是乞怜。 「想活命不难,如今,能救你的只有一个人。」高鹰沉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大人您!还请大人救我!」她情绪激动。 「放肆!」高鹰厌恶地呵道:「能救你的人不是我,是我的主子。主子给你一个机会到陛下面前伸冤,不过,主子愿不愿意救你,还得看姑娘配不配和。」 「大人您说,您说什么我都照办!只是大人可否告知主子是......」秦鸢点头,小心翼翼试探道。 「放肆!这也是你能问的?」高鹰呵斥打断她,接着说道,「只要你在皇上面前一口咬定徐墉的小倌营生就是太子指使的,还有小玉那档子破事,你权当没有发生过。只需这样,便可保你性命无虞。」 秦鸢闻言微愣,颤抖着声音道:「我......可是我.......」 「你到底想不想活命?」高鹰骤然厉声道。 「我想!我想!我......我就按大人说的办!但是我那本记录小倌营生的名册还在金凤楼......」 「这你无需担心。你只需要告诉我在何处,自然有人到时候在御前替你呈上。」高鹰冷声道。 「谢......谢大人,」秦鸢眼中仍有惊恐之色,「那本名册就在我房里,枕头底下有个暗格,钥匙在靠窗的第三个奁盒的夹层里。」 高鹰记下后,转身离去。牢门再次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 「哐啷」一声,牢门锁上,秦鸢缓缓爬回了那块唯一干燥的草堆,脚镣碰撞出叮噹响。她盘腿偃卧着,望着脏兮兮的房顶出神,心中思绪万千。 她知道,她即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所有人——严左郎将、那晚来杀他的高鹰、方才的蒙面人、还有蒙面人背后的主子——他们都以为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活下去,唯一能要挟她的就是性命。 才不是。 秦鸢倏地冷笑了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瘆人。 搏得一线生机?她要搏得的,才不只是性命。还有命运。 秦鸢抬手在石砌墙壁上划过,如玉石般光滑的指甲边缘瞬间磨得凹凸不平,在墙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她混惯了,何不就让这刀再锋利些?要么成,要么败,都够痛快! 她才不是任人宰割听人拿捏的猪狗。 她秦鸢,才是这局真正的掌舵人。 晨曦初露,金辉洒落,透过树叶斑驳地映照在严翊川汗湿的胸膛之上。他没穿厚重的铁甲,甚至连外衣也褪了,只一件里衣薄如蝉翼,衣摆浸着汗液黏在肌肤上,没有半分飘飞摇曳的样子。 严翊川目如朗星,神情肃然。他的唿吸沉稳有力,身形骤动,一招一式,刚勐而又不失柔韧。 这是在北境养成的晨训习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谢凌安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钱昭和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看小太监的穿着打扮,似是宫里来的。 「陛下急召,快更衣准备入宫。」谢凌安的神色复杂,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这么快么?这才刚下早朝,肃清王竟如此着急?」严翊川停下动作,抹了一把汗,疑惑道。 「不是肃亲王,是夏臣。翊川,我今日才知道,你和夏臣一手做下的局,原来是等到这时才揭晓。」谢凌安紧盯着严翊川的眼睛,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刺意。 「什么?」严翊川见他莫名说话带刺,蹙眉疑道,「是夏臣死了?」 谢凌安微怔,喃喃道:「原来你的计划是让夏臣死么?」 「王爷到底在说什么?」严翊川更加疑惑了。 「你当真不知道?」谢凌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他旋即瞥见身旁小太监正急得焦头烂额,上前握住严翊川的手腕就把他往里屋拽,「先别问了,快去更衣,陛下等着呢!」 「......我自己去就行。」严翊川手腕有些僵。 「来不及了,我们边走边说。是今晨北境传来了新消息。」谢凌安推着他走,钱昭和小太监识趣地留在了门外,替他们关上了门。 「吱呀」一声,听得严翊川心中一紧,抬眸望谢凌安。军中赤身裸体是家常便饭,只是此刻他有了一瞬的犹疑。 随即,严翊川利落地解开了躞蹀带,谢凌安一把接过,将它挂在了衣桁上,一边启口道:「夏臣翻供了,今晨他突然改口,疯了似的求到御前,将所有真相抖落了出来。」 第43页 严翊川心下一紧,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试探着问道:「他说了什么?」 谢凌安见严翊川停下不动,很自然地伸手去解他里衣的扣子,同时眼眸紧盯着他,眸底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怎么,你害怕他说出什么?」 严翊川喉结微动,一把扣住他的手指,轻轻压下他的手,避而不答:「宽衣解带这种事,怎么敢劳烦王爷?王爷还是讲故事吧。」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遂伸手去衣桁上取朝服。他一边道:「夏臣被下了狱嘛,自然是要想法子寻求脱身之计。他在陛下前哭诉,言称一直被谢大都督所迫,以家人安危为要挟,以致于他一个北境刺史竟敢怒不敢言。」 「空口白话,陛下也信?」严翊川疑道。 严翊川此时已褪去里衣,健硕魁梧的身形暴露在眼前。他全身上下的肌肤晒得黝黑,肌肉线条犹如山岳般起伏。汗水顺着那弧线淌下来,流畅顺滑,更显得这具身躯积满力量。帕子擦过充血的肌肉,汗液多得难以被吸干抹净。 谢凌安拎着朝服转身之际,恰巧瞥见这一幕,目光微微一滞。他不得不承认,尽管西疆军营里的男人也各个膀大腰圆、魁梧健硕,但像严翊川这般惊人的一身腱子肉的还是极少见。 麦色的肌肤裹着汗液,让肌肉的弧度更加光滑好看。 真好看吶。 谢凌安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严翊川接过朝服,披在肩上。谢凌安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拉过他的领子系扣子,同时继续道:「才不是空口白话。今日北境传来消息,说是夏臣母亲的尸骨在一条偏僻街巷的水缸里被人发现了。据夏臣所说,没料到大都督竟肆无忌惮至此,于是再忍不下这气,才决定翻供坦言。」 「水缸?这死因倒颇为蹊跷。」严翊川面露疑色,手上动作没停,扣子很快被两人繫到了最后一颗。 谢凌安弯下身去,将最后一颗扣子拧了进去:「蹊跷极了!那日消息一传出,便有百姓纷纷出面作证,称曾亲眼看到谢大都督的夫人与夏臣的母亲在那条巷子里起了激烈争执。然后坊间传言便愈演愈烈......你可知那街巷,在百姓口中,乃是谢大都督夫人去做什么的必经之路?」 又卖关子,严翊川心道,懒得回答。 「猜猜嘛。」谢凌安道,又给严翊川扯了扯领子。 「......」严翊川垂眸看他,强压心中悸动,伸手将蹀躞带缓缓环绕腰间:「少卖关子。」 「前往偷情的路。」谢凌安利落地替他扣上带钩,一字一顿道。 严翊川蹙眉,见拭骨刃放在木桌上,便拿过扣在腰间,沉声道:「偷情?这倒像是谢大都督的夫人被夏臣之母发现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要杀人灭口。怎么会如此巧?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就是在你战败入狱那日。」谢凌安思索道。 「王爷不觉得太巧了么?」严翊川顺手捞过官帽,伸手要扣在胡乱盘起的头髮上。 「噢?对你们北境的事,我可不如你知底细。对夏臣么,更是比不上你与他的交情深喽?」谢凌安朝他投去一个饶有趣味的眼神,又摁了摁他的肩道:「坐下。」 严翊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垂眸望了谢凌安一眼,却见对方正看着自己,目光如炬,闪烁着光芒。他心中一动,顺从地坐了下来,接着道:「初至旸谷城那日,夏臣突然提到他母亲失踪,托我留意北境有没有消息传来。」 谢凌安将严翊川头顶的官帽一把丢进他的怀里,迳自走到严翊川身后,拢起长长的黑髮,就要替他盘起,动作流畅。 严翊川愕然,忙阻止道:「你......」 第022章 入宫 「别动!扯着多疼。」谢凌安打断他,语气随意。 严翊川耳尖的红不可抑制地泛开了,遮无可遮。不知是否有意,谢凌安的气息好似就几番恰巧扑在耳尖,近在咫尺。 严翊川的唿吸不自觉地变得沉重起来,他倏地感到如坐针毡:「王爷,这有违礼法。」 「你盘成那鬼样子进宫才叫有违礼法呢。」谢凌安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戏嚯。 谢凌安的手指在发间穿梭,温热的触感往心底传去阵阵酥麻,让严翊川不禁僵直了背嵴。 「我叫下人来就好......」严翊川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回应谢凌安的话。 「那恐怕父皇都睡醒三轮了,」谢凌安揶揄道,「马上就好,你接着说,就是你与夏臣『偷情』那日的事。」 「没有偷情,不是偷情。」严翊川本能地反驳,背打得更直了。 「噢,没有偷情。就是两人房门紧闭衣衫不整在里头『正正经经』沐浴的那日的事。」谢凌安撇撇嘴,将「正正经经」四个字咬得格外重,手上还故意用力扯了扯严翊川一缕头髮。 「......」 严翊川吃痛,抿了抿唇。他不再理会这人的胡诌,便将注意力转回方才的谈话,继续道:「那日我便觉得夏臣提起此事太显刻意,却未解其意。但你方才提及北境的事,竟皆于我入狱那日发生,这其中的巧合,你不觉得有些蹊跷么?」 谢凌安将最后一缕头髮盘进严翊川的髮髻中,思索着道:「你莫非想说这一切都是夏臣精心策划的?你还记得么,那日御前奏对夏臣的表现就十分古怪,谁会愿意如此忍辱负重替他人背负罪名的?但.......应当不至于吧,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呢!」 第44页 严翊川摇了摇头,戴上了官帽,官帽严丝合缝地卡进了整齐的髮髻之中。「王爷不知,夏臣此前,可是连新婚身怀六甲的髮妻都献祭过的。」 「?」谢凌安满眼疑惑:「你们北境还有这个风俗的?」 「并不是。约莫十二年前,北境灾害不歇、祸事频发。坊间传言有邪祟作怪,要献祭神女方能平息祸乱。而此神女需得与血亲有血肉相连。这话说得含煳,但人人都说便是『怀有身孕』之意。那时,大都督府中亦有女子有孕,故而闹得上下窜动,鸡飞狗跳。但夏臣不同,他乃家中二子,为了将大哥踩下去攀上刺史之位,不出半日便将身怀六甲的髮妻献了出去。据说,他妻子对此早有预料,深知丈夫为人秉性。那夜她身着嫁衣坐在婚床上泪流满面,只等待丈夫来请求,最终成就了一段相夫益子的佳话。此事之后,夏臣名声大噪,人人称赞他大义当前不徇私情,夏臣这才登上了刺史之位。」 两人说着,一同走出门外,翻身上了马背,并排而行。 日光和煦,映照出两道英挺的身影。 「狠绝至此,倒真像是能干出弒母夺权之事的人,」谢凌安道,忽地侧目看严翊川,「你看起来还真不知夏臣做的那些事?我原以为你俩是一伙的呢,无话不谈。」 严翊川刻意提高了声调:「王爷说笑了,明明我与王爷才是一伙的。」说着,他又将马驱的更靠近谢凌安些。旁人看着,谄媚之意尽显。 「不过,陛下为何传召我们去?」严翊川忽然想起此事,问道。 谢凌安任他靠近,悠然一笑:「许是听听其他知情人怎么说吧?陛下这个位子,天南海北听来的消息如迷雾般瀰漫。若不兼听并验,那不是真昏聩无能,便是装煳涂不想计较。」 目光望向远方巍峨的皇宫,心中若有所思。夏臣此番设计梁帝未必看不出,而谢大都督的专权跋扈梁帝也并非不知晓,却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正是一个搬倒谢大都督的好契机,只看梁帝想不想上这桿秤了。 就在这时,严翊川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低声问道:「军粮案,你还在查么?」 谢凌安偏头看他,笑眼盈盈,向前微倾,故意高声道:「翊川,你我之间这档子私密话,也是能在大街上说的?」他随即压低声音道:「翊川,你往后坐坐。」 严翊川不明所以,心道这马鞍明明足够宽敞,却仍依言向后挪了挪。倏忽之间,谢凌安双腿微曲,随即纵身一跃,直向严翊川的马背掠去。 严翊川见状,心中一惊,却已来不及多思,本能地伸出手臂去接他,一手去勾他的手臂,一手揽过他的腰。这一跃之间,衣袂随风飘舞,金线织绣的流云亦诉说着洒脱不羁。谢凌安翩然落下,紧贴着严翊川,坐在了马前。谢凌安转头看向他,双眸炯炯有神,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松快与喜悦。两人紧密相贴着,严翊川甚至可以感受到谢凌安那有力的心跳和灼热的体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严翊川心头。谁知谢凌安还轻轻握住了严翊川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谢意。 马蹄声声,周围的景色在这一刻中变得模煳起来。 严翊川稍一凝神,神色间掠过一丝复杂,急道:「你......王爷这不合规矩。」 「我觉得比让人听到咱们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当朝太子要好,是吧?」谢凌安反问道。 「......」严翊川无语:「非要如此么?大庭广众的惹人非议,旁人要以为我也染指断袖了。」 谢凌安微微后仰,笑语盈盈,侧首望向严翊川:「断袖不好么?乐得自在。还是说,严左郎将只是不想与我断袖?」其言中透露着几分戏嚯与挑逗。 风吹过,心中一阵悸动。 断袖不好么?又岂会不堪呢?严翊川从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这一刻,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不住打转。这般悖逆人伦之言从谢凌安口中说出来竟如此稀松平常,阳光之下的二人故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多期待凝视的看客。 断袖之好,似乎亦非那般遥不可及、不敢企及的事。 余光里,红唇微动,光泽如玉。谢凌安下巴轻扬,翕动唇瓣近在咫尺,严翊川稍稍一低头便能触及。严翊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用余光快速扫过,便不敢再想。 严翊川耳尖微红,忙岔开话题:「快到皇宫了,王爷想说什么快说吧,不然,咱们要挨到陛下面前议论太子了。」 谢凌安轻笑一声,目光远眺:「你我之前不是觉得胡三秋只是个幌子,军粮案背后或有党争之影么?这几日我探了探太子皇兄虚实,我觉得他的确像是知道北境粮草早有问题,却对这件事是如何被捅出来的一无所知。」 严翊川手握缰绳,驱马前行,疑惑道:「这你如何知晓?你问他了?」 「问?翊川,我还想再活上几年的,」谢凌安靠在严翊川怀里,掐了把严翊川的大腿,「其实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太子皇兄几番会错我的意,虽略显刻意,却都说得过去,像是刚听到这个故事。」 严翊川大腿吃痛,红了耳尖,夹紧马腹道:「若军粮案背后幕后主使真是太子的话,那么他如此向你打探事情原委,或许是要确认此事是否与他预期的一致,没有出纰漏。」 「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倒觉得,依当时太子皇兄那般沉思的模样,应当不只是在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谢凌安道。 第45页 「你是说,太子是在知晓了前因后果之后为后续行动做准备?」严翊川眉宇微蹙,问道。 「正是。若是为后计而谋,那么焦点可能就在尚未有定论的人或事上。这不,牢中还有个尚未定罪的北境刺史么?依我看,夏臣恰能被拿来大做文章。因此我派人紧盯着地牢,果然有一天发现,东宫有一名小太监伪装成狱卒潜进去与夏臣联络了。」谢凌安述之有条。 严翊川微微颔首,低声道:「以我对夏臣的了解,他未必是如今才与太子联络上的。恐怕在北境已有投靠之意。」 谢凌安眼睛一亮:「你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这我求证不了。我总觉得太子皇兄敢在风口浪尖动夏臣这颗棋子,不是因为夏臣恰好入狱,而是整件事太子皇兄都知道。」 「可你不是说太子并不知全貌。」严翊川问道。 谢凌安双眸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缓缓道来:「这才是有趣之处。我目前猜测,夏臣以粮草有异做投名状,暗中联繫上太子皇兄。但北境战败,粮草案东窗事发,夏臣皆并未与太子皇兄同步消息。不管他是以什么理由掩盖过去的,夏臣此人,都未必是颗听话的棋子。」 两人正低语着,忽地被城门外的侍卫拦住。那侍卫倒是面无表情,行礼道:「王爷、左郎将,宫规森严,敬请下马,步行入宫。」 严翊川凝眸望向那巍峨皇宫,见高墙入云,琉璃金瓦熠熠生辉,处处都透露出皇家的庄严与肃穆。严翊川下马远眺,只觉眼前这座巨物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仿佛正置身于古战场见万马奔腾,让人心潮起伏。适才的低语与暧昧顷刻间皆化为云烟,消散无踪。 成败皆繫于此一举。 严翊川深吸一口气,整肃面容,与谢凌安并排向皇宫深处行去。 梁帝端坐于御座之上,身披龙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怒自威。但不知是否是今日未待冠的缘故,严翊川能看清梁帝面色沉凝,却略显犹疑。那双眼眸深邃如黑夜,却似疲于洞察世间一切真伪。 殿前,刑部尚书蔡嵩垂手恭立,神色平静而冷漠,看不出情绪。显然也是被陛下传来问话的。 谢凌安、严翊川缓缓行至御座前,正欲行礼,却见谢大都督从一侧向二人投来炽热的目光。他与夏臣双双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却只有他满脸惶恐,宛若一只困兽,眼中闪烁着求救的光芒。 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敢求。严翊川心道,望向一旁的夏臣。 夏臣匍匐得更低,几乎贴到了地面上。不知是不是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之中,他似乎没注意到谢凌安与严翊川的来临,紧闭着双眼,似乎在虔心祈祷。虽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但光是看那背影便能感受到这副躯体透露着坚定,似已做好了迎接一切风雨的打算。 严翊川与谢凌安对视一眼,心中皆已明了,此局夏臣势在必得。他们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心中已有回答梁帝问话的说辞。 谁知,两人正草草陈述完,有小太监神色慌张跑上来:「陛下,肃亲王求见。」 梁帝有些不悦,轻扶额头道:「他看不见朕正召见诸臣么?添什么乱?」 小太监低头回禀:「肃亲王称有要事相报,不敢耽误。还带了一名宫外的女子一併求见。」 「宫外女子?」梁帝蹙眉,疑道,「什么人都敢擅自带入宫中来?肃亲王真是愈发失体统了!也罢,叫他进来,有什么事就和这烂摊子一併了结了吧!」 第023章 好戏 肃亲王携着秦鸢疾步而至,神情肃然。他显然没料到殿中竟然已有这么多人,目光逐一掠过众人,忽见蔡嵩在座,心中一惊: 蔡嵩不是病卧于榻么!陛下竟强行召见? 肃亲王直觉不妙,此时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上许多。他收回目光,向梁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关乎朝廷法度,不容耽搁轻视,儿臣特请急奏!」 梁帝微挑眉梢,示意肃亲王直言。 肃亲王微微转身,目光锐利地投向秦鸢,侧身让她上前。秦鸢身着囚衣,污秽满身,形容狼狈却更显凄楚可怜。秦鸢迅速会意,忙上前仆倒在地,声音略带颤抖却坚定有力:「皇帝陛下,民女乃金凤楼老鸨秦鸢,一介平民,本不敢冒昧打扰圣听。但民女蒙受不白之冤,只因知晓内情便惨遭追杀,皆因有人以权谋私、为非作歹,还请陛下为民女做主!为百姓做主!」 梁帝眉头拧得更紧了,厉声道:「肃亲王!」 「儿臣在!」肃亲王忙跪伏于地。 「朕问你,各地衙门所司何事?」梁帝言中已有怒意。 「为民请命,昭雪沉冤。」肃亲王额间渗出汗珠。 「三司会审呢?」梁帝又问。 「遇重大、疑难及至巨案,皆由此会审。」肃亲王已知皇帝用意,仍不得不答。 梁帝呵斥道:「既知此理,你何敢将此等案情呈于御前!怎么,衙门小吏办事你肃亲王不满意,还要朕替你做这个官么!你作为亲王,便是这么为君父分忧的?你究竟还懂不懂君臣奏对之仪!」 肃亲王背上已汗涔涔一片。他并非不知今日此举有失妥当,但要赶在蔡嵩出手之前尘埃落定,还要让徐墉和太子也来不及应对,他只得稍逾规矩以争时机。不过他未料到,陛下今日似乎心情如此不佳。 第46页 肃亲王紧咬牙关,急道:「父皇息怒,儿臣莽撞,父皇责骂儿臣都是应该的。但此事突发,牵涉甚广,寻常衙门恐难以定夺。儿臣得知此事后,心中惶惶不安,惊恐万分,四处探寻无果,方来恳求父皇庇佑。儿臣自知举止无状,父皇若要责罚教诲,儿臣自当领受儿臣感念君恩!但父皇不妨先听此女说完,再降罪于儿臣也不迟。」 梁帝瞪了他一眼,嘆了口气,转向秦鸢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休要故弄玄虚遮遮掩掩!」 秦鸢颤了颤,她有些没料到龙颜震怒是这般威严,生出了些许害怕之意,却很快压了下去,高声道:「是!陛下,民女今日斗胆状告兵部尚书徐墉。我们金凤楼乃旸谷城最有名的绣坊,日进斗金,三成交了朝廷的税银,六成却进了徐大人的腰包!整个金凤楼,早已成徐墉之私囊!」 梁帝抿了抿唇,面色愈发难看。此事他并非全然不知,原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被秦鸢如此赤裸裸公之于众,他便不得不清算!他正欲发作,肃亲王忙向秦鸢使眼色,秦鸢忙继续道:「不但如此,徐大人还在金凤楼私设小倌营生!已有数年之久!民女心中惶恐,却不得不屈从于徐大人淫威之下!可谁知,近日徐大人竟还派遣兇徒追杀民女,企图以灭口之计掩盖其滔天罪行!幸得官老爷眷顾、陛下仁德,民女方能得见天日,向陛下诉说冤情——」 秦鸢颤声而答,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恐惧,几分坚毅,似乎每字每句皆凝聚了无尽的冤屈与勇气。 「荒唐!兵部尚书若有错失,自有士大夫弹劾!你一个刁蛮妇人空口白话,岂敢在御前放肆!」梁帝听得恼了,实则心中对徐墉怒意更胜—— 他这个皇帝素来做得仁厚,竟叫臣子纵容过了头! 秦鸢将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地上立刻留下了一道血印:「陛下明鑑!民女虽愚昧无知,但心中秉持正义,不敢同流合污!每每有恩客点选小倌,民女都会记录在册,以备查证。徐大人屡次派人追杀民女,民女不敢回金凤楼取回名册,只得斗胆请肃亲王殿下为民女做主,取回罪证呈献给陛下。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还小女一个公道,为民除害!」 肃亲王挥手示意,有太监忙双手将一本整洁的册子呈上。肃亲王正声道:「儿臣已仔细查验过,名册上所载皆是往来之人,正是徐墉私下做小倌勾当的铁证。」 梁帝似不耐烦地随手翻了翻,冷眼瞥向秦鸢。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唯闻梁帝沉重的唿吸声。 肃亲王趁机进言:「父皇,此女所言骇人听闻。若所言属实,恐真罔顾朝廷法度,为礼法所不容,实乃大不敬!儿臣恳请父皇传召徐墉大人,以明是非。」 梁帝倏地望向肃亲王,眼底闪过一抹阴沉之色。他缓缓扫过肃亲王、蔡嵩、谢凌安与严翊川,最终微微颔首,以示应允。 徐墉闻召,急匆匆赶至宣政殿,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有些日子没睡踏实了,竭力支撑,努力维持镇定之态。殿内,众人或立或跪,乌泱泱占了一地,气氛肃杀,只见这架势,便知事态不妙。 未及起身,梁帝已示意身旁太监,语气冷冽:「给徐大人看名册。」 徐墉额上冷汗涔涔,大脑飞速运转,不敢轻易开口。梁帝也不开口,抿了口清茶,冷冷地望着他。 徐墉品不出梁帝之意,半晌,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装作不解,犹豫道:「陛下,此名册......」 「名册上记得是金凤楼的小倌营生!你好生看看,这些名字,你可熟悉?」梁帝一看便知此人没有承认的打算,厉声打断他。 徐墉心中一紧,但面上仍强作镇定,愤然作色:「金凤楼竟公然枉顾朝廷法度!谁是掌管金凤楼之人?蔡嵩大人还不派人速去缉拿!」 梁帝眉头紧锁,目光如刃盯着徐墉,没有说话。肃亲王在旁冷笑一声:「徐大人这是要装煳涂了?」 徐墉装作一怔,沉声道:「肃亲王此言何意?莫非想将如此败德之事强扣在老臣头上?老臣一生忠心耿耿,这名册上所载之人更与与老臣无半点瓜葛!」 「是么?」肃亲王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徐墉不禁哆嗦了一下。 肃亲王旋即眼神示意秦鸢,秦鸢遂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徐大人,这名册乃民女亲手所书,所记之人皆民女亲眼所见,金凤楼诸人皆可作证!大人何必抵赖呢?」 徐墉脸色愈发难看,拱手道:「陛下,老臣忠心可鑑,岂会做出此等腌臜事?此女来路不明,这名册亦不过是一人之词,只怕是诬陷之言,焉能作为定罪之证?」 秦鸢情绪愈发激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是的!我没有诬陷!大人许是被府中不轨之徒蒙蔽了!您府上那些年幼的小厮,但凡稍有忤逆少爷小姐之意,便被打发至金凤楼!金凤楼每月都有新入的小倌,多半来自于大人府上!送他们来的手下固然不敢说,但嘴在那些男孩们身上,他们难道也不说么?」 徐墉正欲辩驳,却听肃亲王严声呵道:「徐大人驭下好手段!靠这般威逼强夺,动动手指就能将那些未长成的男孩送入魔窟!当真是宅邸上下一条心啊!」 梁帝闭目,面上神情如枯井之水,无波无澜,看不出悲喜。然而,众人皆知他听得极为认真,一字一句都可能烙印在他心底。 第47页 徐墉额间冷汗如雨下,他慌忙望向皇帝,急声辩解道:「肃亲王殿下,老臣府中之人,皆是良善之辈,岂会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依老臣之见,此刁女蛇蝎心肠,意图诬陷朝廷命官,其心可诛!陛下明察!」 「大人!」秦鸢娇唤道,言语中似有万般愤慨与委屈:「民女替大人开脱,大人怎么还要取我性命!既如此,民女亦不顾念大人昔日恩情了!」 秦鸢挣扎着往前爬了两步,逼近徐墉,紧咬牙关道:「大人要撇清干系,却实在撇不净!往日您府上来的小倌死的死,疯的疯,但上月金凤楼新来的小倌还好好活着!此人便是大人府中才犯了事的下人冯儿!大人若还要抵赖,何不放手让人查验府里人事名册,如今可还有此人名讳?大人敢么!」 徐墉脸色大变,他未料到秦鸢竟然连这个都知悉了,不禁高声喝道:「放肆!我尚书宅邸岂是你一个腌臜老鸨能说查探的?」他随即转身,朝着梁帝深深一拜,语气倒诚恳起来:「臣在朝数十载,为官清正,深受陛下器重,今日竟遭此等大辱,实乃臣生平未有之遭遇!臣扪心自问,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秋毫,还老臣清白!」 徐墉一番激昂陈词毕,宣政殿陷入了罕见的一瞬沉默。旋即,肃亲王轻快的声音缓缓传来:「若我记得没错,方才秦鸢姑娘似乎并未向徐大人自报家门,莫非徐墉大人未卜先知,算到了她便是金凤楼的老鸨?」 徐墉心下一惊,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语塞:「肃亲王你......」 「够了!」梁帝突然怒喝一声,勐地一拍龙椅扶手。他已经听得不耐烦了,目光如炬,直直地逼视着徐墉,冷冷道:「徐墉,朕真是太纵容你了!」 这便是要拿他上称了!徐墉闻言,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终还是强撑不住,哀嚎道:「陛下......」 「你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做出此等丑事,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巧言令色!」梁帝眉头紧蹙,眼里满是失望。 肃亲王见状,趁机进言:「父皇,此事非同小可!徐墉大人乃朝廷命官,却敢以身犯这般天大的风险,且多年未被查获,恐背后还有人包庇!为了法纪严明、朝廷安宁,还有父皇的安危,儿臣恳请彻查此事,务必查出真相!」 梁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深深地看了肃亲王一眼,心底瞭然—— 原来是涉及党争。 梁帝旋即松了眉头—— 那么局势便简单明了了许多。 徐墉自然明白肃亲王意有所指,忙辩解道:「肃亲王这是何意?老臣冤枉!老臣......」 然而话未说完,便被人厉声打断:「徐大人何冤之有?你的罪孽,又何止私设小倌营生?」 徐墉闻言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一旁许久不言的蔡嵩骤然扭过头来,眼神冰冷,目光如利刃穿过宣政殿的大堂,直直得刺向徐墉。 「徐大人手上的人命,也该算一算了!」 徐墉一凛。 肃亲王亦一凛。 梁帝望向蔡嵩:「蔡卿,这是何意?」 蔡嵩深吸一口气,声音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悲痛:「陛下,微臣并非无端指责!臣前几日方才得知,前兵部尚书杜震虽已伏法,却有一遗孤名为小玉,竟一直被当做小倌豢养在金凤楼!」 蔡嵩双膝跪地,头颅低垂,继续道:「臣有罪!陛下素来知臣那些龌龊心思,臣也不敢欺瞒陛下。臣私心本不愿将此子赶尽杀绝,只想着辱作小倌虽不仁,但毕竟是罪臣之子,或可算是为其父还罪。孰料,徐墉大人竟对小玉狠下毒手,叫人先是玩弄、折辱、姦污,一整夜反覆几番,之后才痛下杀手。此般行事,实乃惨绝人寰,天怒人怨!」 肃亲王脸色倏地变白,直道不妙。 梁帝脸色愈发阴沉,眸中冷光闪烁,扫过徐墉。 徐墉脸色骤变。 整个宣政殿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压抑起来,众人大气不敢喘,犹如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只有严翊川与谢凌安悄悄对视一眼,神色平静,心中皆暗忖: 这齣好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第024章 红莲 徐墉心知,此刻若再不认下罪责,恐怕便要任人将屎盆子往头上扣了!甚至还要殃及太子殿下!于是,他连忙连连磕头,声音颤抖:「陛下,老臣冤枉!老臣的确一时煳涂,那小倌营生......老臣却有参与其中。臣知错!臣追悔莫及!但,蔡大人方才之言皆是栽赃陷害!那孩子之死与老臣绝无半分关系!老臣从未做过如此残忍之事!」 蔡嵩冷笑一声,继续发难:「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徐大人,你踩着杜震的尸首坐上的兵部尚书位子,却知晓了杜震还有个儿子愈髮长成,如今这个位子你可还坐得安么!」 徐墉满是惊恐的眼里掺杂了些许怒意:「蔡嵩大人莫要血口喷人!这般胡诌猜测,便要我置于死地么?」 宣政殿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梁帝一脸肃然,目光在蔡嵩和徐墉之间来回穿梭,琢磨着。 就在此时,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此......此事,或许还真不是徐大人做的......」 肃亲王的脸色瞬间惨白,眼底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徐墉则似见到救命稻草般的,倏地扭头望去。 第48页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竟是跪在地上的秦鸢。 秦鸢紧咬着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抬高了声调道:「那日,有一个客人点名要小玉伺候,我原以为是小玉到了年纪,模样又好,才深得宠爱。谁知,那人将小玉带进房内没一会儿,便传来了小玉的惨叫声,那声音……悽厉得让我头皮发麻,还有好几个其他房的官人听到便没了兴致,怏怏离开了。虽然金凤楼的恩客们也时有这般情趣,可如此惨烈的嚎叫当真是闻所未闻,可想小玉受的折辱之甚......」 蔡嵩闭上了眼,嘴唇微微颤抖。 「你可有看清那人的脸了?」梁帝冷声问道。 「回陛下的话,民女未曾看清,」秦鸢垂首,声音微颤,仿佛仍在回忆那日的恐怖场景,「他身披铁甲,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荒唐!既不知是谁,岂敢在御前胡乱指摘!」肃亲王抓住机会,便想掐断秦鸢的话头。 梁帝瞥了他一眼,倒是似多了几分观戏的耐性,淡淡道:「先听她说完。」 秦鸢定了定神,继续道:「小玉到底是金凤楼的孩子,民女实在不忍见其受此等苦楚,敲门想要劝诫,却被那恩客噼头盖脸骂了一通,轰了出去。可那嚎声实在让人担心,我便透过门缝悄悄窥视,只见那人……似野兽般对待小玉,每一下都让他痛不欲生!也就是那时,我瞧见那名恩客卸了铁甲的里衣上,赫然绣着一朵红莲!那印记,民女永生难忘。」 「那恩客走后,我派小厮悄悄跟着他的去处,才知,」秦鸢微微一顿,目光坚定地看向肃亲王,「此人竟是肃亲王的手下!」 她的话语落下,整个宣政殿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肃亲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怒视着秦鸢,眼中闪过浓浓杀意,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肃亲王心中暗骂:这贱人,果然是半路捡来的野狗!非但不念及他的救命恩情,还竟敢反咬他一口! 可他如今若要驳倒秦鸢,又如何叫人相信方才她对徐墉的指控? 当真是小瞧了这个阴毒妇人! 徐墉眼中则闪过一丝庆幸。 梁帝的目光在肃亲王身上徘徊,眼底变得饶有趣味。 肃亲王佯装镇定,沉声道:「大胆!卑贱娼妇,脏水竟还泼到本王身边人的身上了!怎么,方才要翻兵部尚书的宅邸,如今又要查本王的人,你是要将我大梁朝廷搅翻了不成!」 徐墉倒是先开口了,比方才镇静许多:「怎么?方才此女说要查老臣宅邸时,王爷你帮腔作势,如今只是见一见王爷身边的人,王爷便这般如临大敌?莫非,王爷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徐大人!」肃亲王厉声喝道,「徐大人自己手脚不干净,临了还要将本王也拖下水么!」 秦鸢自知没有退路,紧咬牙关,决绝道:「肃亲王若是不信,大可命人检查一番!民女之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天打雷噼之罚!民女斗胆揣测,依身形看,那日的客人便是如今门外左侧最前头的那个男人!」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转向殿外。只见殿门敞开,一群侍从整齐地站在门外。 其中站得最前头最笔挺的,正是肃亲王的贴身侍卫高鹰。 梁帝的目光在高鹰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转向肃亲王,眼中已是冷若冰霜。柳公公瞧明白了,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向门口去。 「父皇!」肃亲王疾步上前,满脸急切地辩解道:「父皇难道信此疯妇之言么?儿臣有什么理由毒杀小玉?父皇素知儿臣仁孝心软,又岂会行此毒辣手段,去杀害一个小倌?」 「三皇兄莫急啊,」倒是一旁许久未说话的谢凌安说话了,语气淡然得如同一名看客,悠然一笑,「只是说皇兄手底下的人犯了错事,未必便与皇兄有关。三皇兄日夜为父皇分忧,管理朝政,若有手下人管教不周,亦是情理之中。」 此时,柳公公已引着高鹰走入殿内,高鹰行礼如仪,不敢稍有懈怠。 肃亲王瞪了谢凌安一眼。他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表露,只再再朝梁帝恳请道:「父皇——」 梁帝面色凝重,缄口不言,只盯着刚进来的高鹰。 谁料,突然,蔡嵩大步走到高鹰身边,一把撩开了他的外衣!高鹰一惊,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旋即又收了回去。 身为侍从,他岂敢忤逆刑部尚书! 肃亲王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之色,看向蔡嵩的目光充满怒意。他正欲制止,蔡嵩动作却干脆利落,两下功夫,高鹰的里衣便露了出来。 果然绣着一朵红莲!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肃亲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怒喝道:「你!竟敢——」 不知指的是蔡嵩还是高鹰。 高鹰此刻如梦初醒,只觉大事不妙,连忙跪倒在地 肃亲王努力稳住心神,边给自己脱罪边递话道:「父皇,儿臣不知此刁女用了何等手段,竟探得高鹰如此私密之事,又捏造出这等辱杀小倌的谎言!此女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梁帝还是没有说话,他又闭上了眼,脸上已没有任何神情。 谢凌安突然开口,带着大殿内罕见的松快:「哎呀,里衣有绣纹本是平常之事。慈母挂怀,妻妾情谊,天下绣红莲的数不胜数,或许这就只是个巧合呢?」 第49页 「不!绝不是巧合!」秦鸢抬眸,语气清晰而有力:「若这是巧合,那么民女下狱后,来地牢寻民女之人,身形竟与他如此相似,也是巧合么?」 「来地牢私审疑犯?姑娘这是何意?」徐墉紧抓住含煳之处,面露疑色。 「大人误会了,不是来私审民女,乃是有人威胁杀民女,」秦鸢眼中泛起一层薄雾,委屈之情溢于言表,「昨日,有一蒙面男子来地牢,要挟民女必须将金凤楼的所有小倌之事全盘托出,若敢提及小玉之死,便要民女性命难保!金凤楼是什么地方,民女在这烟花巷里见过的勾当还少么?民女.......又岂会不知,就算民女守口如瓶,待此事一了,民女还是会被杀人灭口,难逃一死!倒不如此时将此事说出来,求圣上庇佑民女!」 梁帝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肃亲王称自己没有缘由杀小玉,但拔出萝蔔带出泥,借老鸨之口,他便能将此脏水在御前泼到太子身上! 好一招祸水东引! 肃亲王似下了什么决心,倒比方才沉着了些,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荒谬,莫非这回你又要说那蒙面人里衣上也绣着红莲了?」 「民女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秦鸢辩驳。 肃亲王冷笑一声,截断她的话:「哼,我看你这刁女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果然是秦楼楚馆里生出来的腌臜臭虫,扯谎诬陷张口就来!当真是半分脸面、半分廉耻之心也不要了!」 秦鸢遭他这般羞辱,嘴唇颤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夏臣开口道:「陛下,臣斗胆,想向秦姑娘询问一句。」 众人这才记起,夏臣仍在殿中。 梁帝微微颔首,吐出一个字:「说。」 夏臣缓缓道:「姑娘所说,那蒙面男子来地牢的时辰,可是约莫昨日子时十分?」 秦鸢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正是!地牢湿冷难耐,那时我正难以入眠!大人如何得知得如此清楚?」 「那便是了,」夏臣扭过头,也不看肃亲王,缓声道,「陛下,臣在狱中数日,深知牢中内情。每日入夜后,地牢中少有狱卒走动,但昨夜子时,臣忽闻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虽轻但清晰可辨。臣在北境任刺史多年,这点敏锐还是有的,觉得蹊跷便留意着。牢中烛火昏暗,臣只隐约见到有一黑衣男子匆匆而过,未能看清其面容。不过,那男子身着紧身夜行衣,如今想来,的确与这位侍卫身形有几分相像。」 夏臣的话虽未直指肃亲王,却已是让秦鸢的话可信了几分。肃亲王显然没料到囚徒之中竟有能为秦鸢佐证之人,愈发陷入被动。但他仍不死心:「夏刺史言之凿凿,却终究只是口说无凭,如何能作证?更何况,即便夏刺史所言非虚,又怎能断定那黑衣男子便是我的手下高鹰?」 夏臣也不恼,恭敬道:「王爷所言极是,臣只是陈述所见异象,绝无指涉高侍卫与王爷之意。」 夏臣异常的平静倒衬得肃亲王有些狗急跳墙。夏臣没停顿,转而面向梁帝:「陛下,臣身陷囹圄,更知蒙受不白之冤的苦处,也知何为知忠良之义。臣与秦鸢素未谋面,亦没有理由与她串供。」 梁帝倏地睁开了眼,面色凝重,深深地看了高鹰一眼,然后目光落到肃亲王身上,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便是要做圣裁了! 半晌,梁帝终于开口:「肃亲王,此事,你看如何处置?」 此话如一盆冷水,霎时浇灭了肃亲王此前的嚣张气焰,他心乱如麻—— 还是保不住。 肃亲王跪下:「父皇,儿臣以为……」 就在这时,高鹰突然开口了。他勐地仰起头,又重重地磕了下去:「陛下,臣认罪。」 此言一出,整个宣政殿都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梁帝神色依旧,眉头却不易察觉地松了些。他沉声道:「高鹰,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高鹰声音坚定而有力:「微臣知道。微臣是粗人,一时尽兴玩得过了头,这才失手杀了小玉。但秦姑娘所说地牢男子并非是微臣。」 肃亲王无力地垂上了眼。 「那许就是巡夜的狱卒吧。」蔡嵩忽然轻声道。他到底明面上还是肃亲王的人。 这话搪塞得明显,但梁帝显然更不想追究。一旁的徐墉见状欲言又止。 梁帝望向高鹰冷声道:「是你一人所为?」 「逛窑子这种事,微臣没有脸面让第二个人知晓,更何况臣还有特殊的癖好......微臣见秦鸢句句意有所指,要引得陛下怀疑王爷。微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替臣蒙受不白之冤!」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此事确实是臣一人所为,与王爷绝无干系!」 「肃亲王,」梁帝未置可否,转向肃亲王又道,言语中是无尽的威严,「说吧,你的人,要如何处置?」 第025章 逆转 肃亲王咬牙切齿,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神情:「儿臣驭下无方,竟被此等没心肝的人蒙蔽了双眼!叫他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此等丧尽天良之徒,若不严惩,何以彰显陛下之明察,何以安抚百姓之心?儿臣恳请父皇依律裁之,以儆效尤!」 蔡嵩在一旁冷眼看着。 「好!对自己人也能下这般狠心,你,不错。」梁帝一字一句地贊道,然而他眼中却透着寒意,令肃亲王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50页 梁帝继续道:「既高鹰已伏法,此事便也不必交由刑部详查了,明日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肃亲王,你身为宗室,当自律严谨。此番虽手下之过,但你这做主子的亦难辞其咎。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谢父皇,儿臣遵旨!」肃亲王只能低头应道。 「谢陛下!」高鹰叩首谢恩。 梁帝站在御案之前,目光如炬,扫视过大殿中的众人。片刻,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气,略显疲态。 这便是要开始清算了! 梁帝已然失去了一再核查的耐性,今日闹到此时,他只想将诸事了结。梁帝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夏爱卿——」 夏臣连忙上前一步,恭敬道:「臣在!」 「此番你颇受委屈,朕亦感痛惜。你在北境多年,事必躬亲,为朕分忧解难,实属难得。朕有意调你来旸谷城,为朕效命,你可愿意?」 夏臣勐然抬头,又惊又喜,连忙叩首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託!」 梁帝点头:「那便许你兵部尚书一职。望你今后能恪尽职守,不负朕望。」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从边陲调任旸谷城,本已是多少官吏几辈子盼不来的天恩,只降两级能调任便已是幸运至极。由四品刺史升任三品尚书的,夏臣是史无前例头一份! 更何况如今兵部尚书之位并非空缺! 于是,现任兵部尚书徐墉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晕过去,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这可比直接宣判他死罪还要难受百倍! 另一旁,肃亲王的脸色更是黑得可怕。他虽不知夏臣是否与太子有瓜葛,但今日夏臣所为,显然不是偏向自己的—— 这可是第三任兵部尚书了!他斗到如今颗粒无收不说,怎么回回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肃亲王愈加怒火中烧,心中一万遍将太子党碎尸万段! 接着,梁帝的目光转向了谢大都督,冷冷地唤道:「谢卿——」 「臣......臣在!」谢大都督声音颤抖。 「你身为朝廷重臣,却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叫朕失望!念你祖上功绩,便免了褫夺爵位,但你后辈不得再承袭。北境事务你也不必再管了,交予刺史全权处理。你,即刻归家,闭门思过去吧。」梁帝语毕,龙颜似有所舒展。 严翊川与谢凌安对视一眼,心底皆已瞭然。谢大都督从此只剩下个虚衔,但更要紧的是,北境从此刺史与大都督职权合二为一。 谢大都督面色惨白。 夏臣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来旸谷城给太子的投名状,算是完成得很漂亮。 梁帝又将目光投向了徐墉。他沉声道:「徐墉——」 「老臣在!」徐墉应得很响。 「你!」梁帝语气加重,却又稍顿,「德行有亏!尚书一职,你也不配担任了!但你为官数载,为官有道,于朝廷功不可没,朕也不忍令老臣们寒心。朝廷若弃你,朕也捨不得!你便替夏臣去北境接任刺史一职吧!」 「老臣谢陛下降罪——」徐墉叩首。 「你要记着朕的恩情!别再做出这档子丑事来!」梁帝咬字很重。 「老臣遵旨——」徐墉声音更加悲切。 梁帝大手一挥,绸绣着五彩五蝠的龙袍在空中翻转,唿唿作响,恍惚间似捲起狂风暴雨席捲而过朝野上下,激起惊涛骇浪。 梁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浮上几分疲惫,眼中的锐利也已不似先前那般逼人。他轻轻扫视着殿下群臣,那一张张脸上端着恭敬的神情,眼角却流露出各异的心思。梁帝的目光慢慢扫过去,只觉得这几人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结与纠缠,他理不清,也裁不断。 梁帝轻嘆一声,以手扶额,似乎在寻找重建着这场纷争后的秩序。思绪如乱麻,真假难辨,他不愿再想了。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臣子,这朝堂之中,有属于他的、利用他的、倚仗他的、畏惧他的......心思各异,迥然不同。 他又岂会不知? 一时间,宣政殿内恢復了宁静。一切尘埃落定,气氛终于有了一丝松缓。 梁帝起身,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御阶,沉声道:「今日之事,便到此处吧,朕乏了——」 「陛下!」谁料,正当众人以为这场风波就要过去,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竟打断了梁帝的话。 众人扭头望去。 竟然是跪在最后面的秦鸢!她的眼神热切而执拗。 险些忘了还有她! 「民女自知今日触犯龙颜已是死罪,但若今日不说,民女只怕此生再无机会将真相说出来!」秦鸢说得极快,生怕梁帝发怒不让她说下去。 梁帝闻言,眉头紧锁,面露不悦:「今日你要告的人,朕都已替你处置了。你还想说什么?」 「民女今日还要状告一人!」秦鸢言辞笃定。 「谁?」梁帝耐着性子。 「就是他!严大人!」秦鸢倏地挺直了背嵴,手指指向了严翊川,高亢之声在殿堂内迴荡:「今日这一切,都是此人一手安排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懵了。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严翊川,掺杂着惊讶、疑惑与审视。 「什么一切?君前奏对,把话说清楚!」肃亲王嗅到了风波的气息,忙欲挑起事端。 第51页 秦鸢又磕破了额头,那额头上早已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那日民女在金凤楼遭人暗杀,危机之际,一人突然出现打晕了黑衣人。民女本以为是遇到了救命恩人,可谁知,他竟将民女一把掳走!此人便是严大人!」 满座譁然之声更甚。 「严左郎将?」肃亲王故作好奇,声音低沉而悠长。 谢凌安心紧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严翊川。 然而,严翊川面色依旧沉稳,竟是出人意料的冷静和镇定。他望向秦鸢的目光冰冷得可怕,一言不发。 秦鸢抬首正对上那双冷冽的眼眸,心底不禁发憷,随即壮了壮胆,鼓足勇气直视他,继续道:「民女自幼孤苦无依,家母早逝,流浪四方。可谁知严大人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家母的旧宅,将民女囚禁其中!那宅子,处处都是民女幼时与家母的回忆,小女身处其中,每一刻都痛不欲生。严大人还想要......想要与民女欢好,民女不从,严大人便日日放野狗于门外狂吠以恐吓,搅得民女觉也睡不好,惊惧万分,逼民女入绝境......严大人,你好狠毒的心啊——」 秦鸢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将细节之处亦描写得绘声绘色,叫人不经意便要信上几分。又似是牵动了久远的回忆,肝肠寸断。 谢凌安微微蹙眉。 方才生死攸关,也没见她如此动情啊? 众人目光在秦鸢与严翊川之间穿梭,又停留在严翊川身上,皆在等他开口辩解。朝堂上极少出现这般毫无根基的臣子,初来乍到,立场混沌。因而在摸清严翊川的态度之前,无论是要救要踩,他们都不会轻易开口。 但严翊川仍然只是盯着秦鸢,冷冷的。 眼神里是无声的质询。 秦鸢感到莫名的心慌。比起徐墉与肃亲王义愤填膺的辩解,这种无声的压制更渗人,恍若有千斤重置于胸口,将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骤然挤压出去了许多。 秦鸢见众人没了方才那般帮腔拱火之势,心中一急,咬了咬牙,再次面向严翊川道:「可是严大人,你将我囚禁还不够,还要以我性命要挟,逼我去府衙状告徐墉大人!徐大人可是兵部尚书啊!我一介女流,无权无势,一旦失败,要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替你担得下这个重罪!严大人自己要杀人,何苦要拿我这小女子当枪使,将我这无辜女子推向深渊......」 秦鸢边说边哭,哭得愈发伤心欲绝。 众人的目光愈发殷切地落在严翊川身上,连梁帝也抬眸看他。 但严翊川仍旧静默,未有言语。 朝廷日日上演着舌战群儒的戏码,士大夫们巧舌如簧,只会嫌自己争辩的时间不够。像这般任由指摘的场面,倒是罕见至极。 「哎——我最看不得美人哭了,」他悠然地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轻佻与戏嚯,却又似怜香惜玉之态,挥手示意小厮递上锦帕,「秦姑娘白玉似的面容,可别把妆都哭花了。」 秦鸢下意识止了啜泣,以袖拭泪,却又想起自己已在地牢里待过一夜,脸上哪里还有妆容要周全? 「秦姑娘,指控朝廷命官是重罪,你今日已经犯了三回了,」蔡嵩终于发难,端的是刑部尚书的架子,「先前两回皆有确凿证据,无可辩驳,那么你此次所言,证据又在何处?」 秦鸢微微一愣,模样委屈到了极点,啜泣之声愈加凄切:「严大人……严大人行事周密,哪里能让民女留下什么证据......是,民女是贱命一条,为大人们鞍前马后本就死不足惜。严大人想要名册,民女交出便是了!严大人想要民女指控徐大人,民女......民女也能照办!严大人又何须用这般野蛮手段,无端端叫人受这般委屈?难道严大人,也想将民女逼至绝境,如同小玉一般惨死么......小女人微言轻,心中委屈无处诉说,还请陛下、各位大人替民女做主——」 秦鸢怆然涕下,其声悽厉,闻者无不动容。 谢凌安心道:难怪要这般动情着陈情,原来是没有证据,打起感情牌来了!然而,在这满殿男儿之中,此招似乎颇为奏效。众人纷纷侧目,尤其是那徐墉眼神中已流露出同情之色。 这回是连谢凌安都有些耐不住了。他瞥向严翊川,见他还是面无表情。 众人再看向梁帝。 梁帝默然不语,他的目光在严翊川和秦鸢之间来回扫视。 大殿之上,一时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一时间,连墙倒众人推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秦鸢见状,心道若不能扳倒严翊川,她今日便功亏一篑。她深吸一口气,哀嚎道:「求陛下垂怜民女!求各位大人救救民女!若今日不能沉冤得雪,民女走出这大殿,恐也难逃严大人的毒手!民女这条性命,全靠陛下和各位大人庇佑——」 「严岭?」梁帝终于启口,声音中尽显威仪。 第026章 浪荡 「陛下,容臣询问此女一句。」严翊川微微颔首,转向秦鸢,声音平静而坚定:「你既指控我在背后策划这一切,那我且问你,我动机何在?」 秦鸢眼中闪过一阵光芒:「严大人,你和肃亲王当我软弱可欺,可我还没瞎没聋!那日你和谢小王爷私底下的谈话,民女可都听见了......」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又投向了谢凌安,愈发疑惑。谢凌安双手环抱胸前,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观戏般悠然自得。 第52页 肃亲王见状,急不可耐地推进:「你都听见了什么?」 秦鸢朗声正色道:「正是严大人暗中策划这一切的缘由!女亲耳听闻,他们二人分明就是想要斗倒太子与肃亲王,扶谢小王爷上位!」 此言一出,众人皆一怔,随即譁然一片,却与方才不同,多了几分讥讽与嗤笑之意。 「我?」谢凌安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伸手指了指自己鼻间,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秦鸢见状,亦是一愣,众人的反应竟与她预想的大相迳庭。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听蔡嵩启口道:「陛下,依老臣愚见,此女言辞无状,恐再在此处扰乱圣驾,不如便交由老臣带回刑部处置吧?」 梁帝深深地看了严岭一眼,随即挥挥手,示意蔡嵩去办,不愿多说一句。 秦鸢登时慌了神,挣扎着哭喊起来:「陛下!民女的的确确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密谋!就是严大人说,不只是太子和肃亲王在争夺皇位,谢小王爷亦心存肖想!谢小王爷还说自己做什么都不行,连封亲王都要仰仗太子的恩惠!」 梁帝脸色微微一变。 肃亲王心中一凛。 一个青楼老鸨,怎么会对党争之事如此瞭然? 除非亲耳听到。 这时,两个黑甲进军嵌住秦鸢的臂膀,轻轻一提便将她往外拖。秦鸢勐烈挣扎着,沙哑着嗓子喊道:「陛下!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民女愿受九幽炼狱之火焚烧,灵魂永坠无间地狱,歷受万劫不復之苦楚,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以证吾心之诚,所言非虚!」 短短几句,顷刻间便在人人心底激起惊涛骇浪—— 即便再无亲无故、不顾性命,也是任谁都是不愿发这样的毒誓的。 除非秦鸢所言,确有几分是真的。 若那几分是睿亲王亦想谋夺皇位呢? 谢凌安心中顿觉不妙。 「慢着!」一声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严翊川已跪倒在地,面色肃然,朗声道:「陛下,秦鸢方才所言——」 他一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不无实情。」 众人瞪大了眼睛。 谢凌安心下一紧,望向严翊川。见严翊川并没有看向自己,他向梁帝昂着头,神情那样冷漠,却无惧色,满是坚毅,似是下一刻便要驷马出征。 蔡嵩紧锁眉头,低声告诫道:「严左郎将,此事非同小可,岂可轻言?」 「没有胡说,既是臣做过的事,臣自然是要认的!」严翊川坦然,「的确如秦姑娘所说,她遭人劫杀,是臣救了她;劝她报官以脱困,亦是臣所为。这些,的确都是实情!」 严翊川如此坦荡,反令在场众人惊愕不已,皆不由自主屏住了唿吸。 「既然你都认下了,那便痛快些——」肃亲王冷笑一声,讥讽道。 严翊川冷眼瞥他,道:「臣尚未陈情完,陛下也未曾决断,肃亲王这般急着给臣定罪做什么?」 言罢,他不给肃亲王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臣方才所述之事,的确乃臣亲为。但臣未曾做过之事,也断不容人诬陷!秦姑娘,我本欲待此间事了,便带你回北境去。你我做一对神仙眷侣,共享天伦之乐,亦可保你衣食无忧。可你今日此番污衊,是要逼我亲手斩断对你的情谊么!」 秦鸢一愣。 谢凌安亦蹙眉。 众人更是疑惑不解。 严翊川深吸一口气,向梁帝拱手道:「陛下!臣此前从未在北境见过繁华如旸谷城之景象,金凤楼于臣更是宛若仙境,如梦如幻,臣从未见过如此多娇俏女子!但,臣几番见识下来却发现,这金凤楼中妓子们伎俩虽好,却难掩俗气,要说最清丽可人的,莫过于老鸨秦鸢姑娘!她虽不愿接客,但臣却情难自禁……臣此前对秦姑娘所作所为,皆不过是因想要救秦鸢姑娘于水火,让她免遭杀戮!」 谁也没想到严翊川抬出的驳斥理由竟是贪图美色!梁帝愕然,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日子与柳公公的闲谈,想起严翊川二下金凤楼遍寻美色而不得,甚至连小倌都寻上了,却被秦鸢轰了出来。 当日便觉此人于男女之事上毫无羞耻心,今日一见,果真是浪荡子一个! 秦鸢一怔,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她正欲反驳,却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为了泼脏水而编造出的谎言——严大人要与她欢好,竟被严翊川巧妙地反用来攻讦自己!秦鸢气急败坏,高声反驳道:「严大人!你怎可这般信口开河?你何曾问过我接客与否?严大人,你若是真的对我情根深种,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你不曾真的碰过我?」 严翊川深深看她一眼,轻轻嘆气道:「你当真要我说么?」 「说什么?」秦鸢眼神疑惑,下意识问道。 严翊川眼中闪过一丝审视,缓缓道:「这些日子,我没有碰过你么?」 秦鸢大惊失色,立刻急道:「严大人!女子贞洁乃是极要紧之事,你怎能这般辱人清白!」 严翊川目光逼视她:「秦姑娘方才昧着良心辱我严翊川清白,这会子倒自诩一身好贞洁!怎么,你当我严翊川是何等君子,会甘愿受你诬陷,还要为你遮掩?是,我严翊川是对你情根深种,可我也干不出这般蠢事!秦姑娘究竟还要我给出何等证据才肯罢休?是要我当众复述你榻上最爱的娇嗔软语,还是细述你我欢愉取乐过的所在?」你想要在座听听你榻上最爱的娇嗔软语,还是听我细数你我欢愉取乐过的所在?」 第53页 这话说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蔡嵩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其余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目光躲闪,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秦鸢顿时慌了神,急声道:「你......胡扯!信口雌黄!陛下,各位大人,民女并未与严大人有过苟且之事!民女当初选做金凤楼的老鸨,便是不想沦入今日此境!民女一个弱女子,实在不知严大人为何要这般毁民女清白,这叫民女日后如何见人.......」 肃亲王轻描淡写地插话道:「这种事,扯不清楚。不如叫人来验一验。」 秦鸢倏地瞪大眼睛,眼底闪过一丝惊恐。 谢凌安反驳道:「怎么验?像验小厮那样么?若真如此,即便秦姑娘是清白的,踏出这个殿门,名誉也便算是彻底毁了。」 「不必如此,」严翊川斩钉截铁,「她的后腰侧,有一枚痣。陛下,若非有过亲密之举,臣又岂会知此隐私之事?」 秦鸢脸色煞白。严翊川怎么能这般笃定地说出她后背的痣?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事,严翊川如何是知晓的? 难道他当真一直在默默关注自己? 秦鸢产生了一瞬间怀疑。 肃亲王紧接着道:「这倒是也能验。若真要验,找宫人解开她衣衫一看便是。」 「不......不要!」秦鸢惊恐地喊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几个男人在大堂公然讨论要脱去自己衣衫之事!她又惊又羞,脸颊由苍白而涨红。若要她受此辱,她不如即刻自尽! 严翊川接着道:「陛下,臣虽想一验以证清白,只是秦鸢毕竟曾是臣心之所属,又与臣有鱼水之欢、夫妻之情。今日虽她背叛臣、情义已尽,但臣私心亦不愿她受此辱、日后无颜于世。若能让她免于此难,臣也斗胆恳求陛下开恩。臣以为,此事不证自明。臣是何等卑贱身份?与睿亲王因公结识,岂敢于亲王面前放肆,怂恿睿亲王有非分之想?臣若有这般心思,何不向肃亲王或太子献媚?岂非更易得手?秦姑娘称是臣要助睿亲王夺皇位才策划了这一切,从根上就立不住,纯属无稽之谈!」 秦鸢已然有些招架不住,严翊川的反击完全超乎她的预料,她咬牙强辩道:「即便那日你们没说这般的话,但你二人同在房内密谋,我亲眼所见,定也有旁人见到!你二人也抵赖不了!」 「严卿,这是怎么回事?」梁帝终于问话了,语速急促。 严翊川心知不可迴避,颔首答道:「陛下,臣的确与睿亲王有过私下交谈。那日,睿亲王将一物交予臣——」 「哦?」梁帝打断他疑问道,迅速望向谢凌安,「睿亲王,可有此事?」 梁帝问得太快,没给谢凌安思考的时间,谢凌安连瞥一眼严翊川都来不及,只得迅速回应:「回父皇,确有此事。」 「是何物?」梁帝凝视着。 「回父皇,乃是一封请柬,」谢凌安恭敬道,「王孙满月,太子皇兄想遍邀旸谷城中要员。那日,儿臣恰在太子皇兄处,提及此事,皇兄见儿臣与严左郎将相识,便託儿臣前去邀请。」 「如此说来,严岭你如今与太子也是交情匪浅了?」梁帝沉声问道,听不出喜怒。 「臣不敢!臣自知身份卑贱,不敢登门王孙满月宴搅扰大人们兴致,故而没敢收太子的请柬。」严翊川忙不迭地否认。 「噢?你竟未收?」梁帝颇有些意外。 严翊川再拜,郑重道:「臣不敢收。臣此番得以面见天颜,全倚仗陛下圣眷,不敢再有奢求。」 梁帝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心绪平静下来。 这便是撇清与太子的关系之意了!梁帝没想到这个严岭将自己的路堵得这般死!太子的拉拢他直言谢绝,其谋士亦被他算计落马;今日殿上他又公然与肃亲王不睦,斩断其一翼。 此人虽忠肝义胆,智计亦可圈可点,却方至旸谷城便令自己便沦作孤臣之态。 梁帝眼睛一亮—— 此人是可用之才! 不过,新硎初试,还缺些火候! 「好!」梁帝袖袍一挥,似是要将殿内的弥乱之音驱散,「既是你心爱过的女人,严卿,便由你带回去自行处置吧!」 「多谢陛下隆恩!臣斗胆请求在座诸公,切莫将今日之事外传,臣私心亦不愿秦姑娘名誉受损。」严翊川叩首谢恩。 士大夫们纷纷应允。 秦鸢此刻已是不敢再哭,只望着严翊川,眼里满是乞怜。 肃亲王唇梢微动,欲言又止。他明白,无论秦鸢所言是真是伪,梁帝这都是要浑水摸鱼、不做计较的意思了!且不说梁帝丝毫没有将睿亲王那「谋逆」之念放在心上,这疑点重重的严岭严左郎将,梁帝怕是也颇具好感了! 秦鸢的话,竟只在他一人心底种下了怀疑的芽! 第027章 异议 就在众人再度以为此事已尘埃落定之际,谢凌安却突然长跪于地,神情庄重。 「父皇,儿臣斗胆,有一事欲向父皇请教!」 肃亲王不可置信地望着谢凌安,心中暗惊:难不成此人这是要公然夺嫡了? 梁帝闻言也眉头一皱,声音微沉:「睿亲王,朕已未疑心你与严左郎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凌安俯身叩首,恭敬道:「父皇,儿臣对此事并无异议。儿臣是想问父皇,方才高鹰之罪究竟是因何而定?是因其ji奸之实,还是因杀人偿命?」 第54页 梁帝眉头更紧,面有不悦之色。高鹰之罪涉及男风,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及,已是大失体统。更何况,这还是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多年尽力避而不谈的话题。梁帝不答,反问道:「高鹰方才已然定罪,怎么,你还有异议?」 睿亲王却执着地抬头:「父皇,儿臣只是不解,欲求父皇解惑。」 蔡嵩见状,上前一步,代为解释:「按我大梁律法,ji奸、和姦、故杀和戏杀皆是重罪,无论高鹰犯得是哪一条,依律皆可处以极刑,更何况他条条皆犯,理当斩首。」 谢凌安语调却激昂起来:「蔡大人此言差矣。若高鹰问斩是因其ji奸,那么,那么徐大人私设小倌营生,纵容他人对小倌□□,岂非罪行更重?为何只是贬谪北境?除非,高鹰之罪在于杀人,那么蔡大人所说的斩首之诫方才说得通!」 梁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谢凌安话语中的深意。他深深地看了谢凌安一眼,压低声音,似压着雷霆之怒:「睿亲王,听你的意思,是要朕将徐墉一併斩首了,还是要朕赦免天下所有ji奸之人啊?」 少年人不惧,谢凌安高声答道:「儿臣并非此意,ji奸者,罔顾他人,为世所不容,理当处以极刑!父皇,儿臣所疑者,非父皇处决不公,而是国法之威严何在?若人心不服,执法难严苛,便知国法本身或有偏颇、反逆人情!」 此言一出,梁帝心中一阵激盪,怒声喝道:「国法之威严何在?朕看你根本是意有所指!你非是不满朕的处决,你是不满男色一道为国法所不容!」 众人见状,纷纷下跪,齐声求陛下息怒。 谢凌安抬头,目光坦然,开始论述道:「陛下明鑑,儿臣所求,不过是律法清明、社稷昌盛!男色一道,歷来有之,非我大梁一时一地之象!官宦人家三妻四妾,可民间娶不上媳妇的男子太多,故而有『炒茹茹』『打蓬蓬』者众!读书人中亦有『翰林风月』之雅事!心之所向,佳偶天成,何耻之有?何罪之有?人伦礼法,若非以人心为本,以人情为根,何以成为万世之表率?父皇,您心底其实亦知人慾实乃自然之道,非罪也,故而并未将天下有情郎一概论之、赶尽杀绝,又何苦以国法禁之?岂非让天下人笑我大梁律法形同虚设?」 严翊川凝视着他,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觉得此刻的谢凌安无比陌生。他见惯了谢凌安吊儿郎当、浪荡肆意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谢凌安眼里也有这份沉重与严肃。那背影挺拔得,如同翠竹般坚韧,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 四方境内,满朝上下,这才是心中那桿秤没有歪的人! 这才是他严翊川苦寻良久、值得辅佐的人! 「放肆!」梁帝怒吼道,他实在不愿在如此场合听到如此悖逆之言,「睿亲王,你于此事上已然顶撞朕与你母妃多年,朕念你年幼不予追究,竟纵得你如今敢问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谢凌安道:「父皇明鑑,人心昭昭,情爱既是人慾,便不应有男女之别——」 梁帝怒摔砚台,打断他的话语:「睿亲王!朕念你刚立下北境查案之功,今日不追究你大不敬之罪!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朕即刻便绞杀天下所有行此悖逆之事之人!」 谢凌安闻言,不再言语。他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心中明白,今日之言有触动了梁帝的底线,即便再坚持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又是这般,果然还是争取不到的。 柳公公见机插话道:「哟,陛下处理政务一下午,也乏了。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正请陛下过去用晚膳呢!」 梁帝瞪了谢凌安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多学着点你母妃与你皇兄,也为朕分点忧!」 旋即他朗声道:「睿亲王殿前出言无状,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儿臣谢父皇隆恩。」谢凌安面色平静下来。 纷争终于平息,梁帝面色凝重,心中既有怒意又有无奈。他生怕再被拖住似的,迅速站起身来,衣袍微动,快步离开这纷扰之地。 众人走出宣政殿,各有心事,却都缄口不言,很快便散去。 谢凌安步履沉缓,似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严翊川瞥见其背影,遂疾步上前。 刚一贴近,二人相距咫尺,谢凌安便冷冷开口,脸上不悦之色丝毫不藏:「严左郎将今日可真是大展鸿图啊?我等竟都陪你演了这一出展露锋芒的好戏,当真是被你耍的团团转呢!」 严翊川微微蹙眉,略作迟疑,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本能地回击道:「谢小王爷不是早就说过,我严岭行事,向来只求目的,不问手段么?那日小王爷既已决定与我联手,便该料到今日之局。」 谢凌安冷笑一声,驻足凝视严翊川,那眼神却那样陌生,语调中充满讥讽:「料到?严左郎将,还当真是我谢凌安小瞧了你!敢堂而皇之得罪太子和肃亲王的人,除了你,这朝堂之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严左郎将用意颇深啊!拿钟情于秦鸢这样的由头反击,竟还成功取信于父皇,严左郎将当真好胆识!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被父皇疑心连秦鸢的『诬陷』也是你精心设计的么!」 严翊川亦驻足转向他,薄唇微抿,神情坚定而冷静。他不为所动,反驳道:「陛下疑不疑心,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此局只要顺利至秦鸢『诬陷』我这一环,我严翊川便已经是赢家。陛下信了最好,若是不信,他更会知我心思深沉、城府厚重。这样的人,他若不收入麾下、严加掌控,难道任由我在朝廷兴风作浪么?于陛下而言,只要我能为他所用、忠诚不二,便是一柄利刃,百利而无一害。其余的,都不重要。「 第55页 宫中行人匆匆,皆低头而过,也有好奇者装作不敢多看却侧目而听。 谢凌安脸色愈发阴沉,眼中流露出怒意与失望,低声道:「噢?那还真是恭喜严左郎将了!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啊!只是旸谷城的水深,严左郎将如此急功近利,恐怕是将这心思用偏了方向,哪一天便让利刃刺向了自己!」 严翊川见谢凌安言辞带刺,心下一颤,语气不自觉也硬了起来:「小王爷心底也是知晓的不是么,不然方才殿前为何不戳穿我?陛下苦党争久矣,肃清朝廷伪忠,不正是陛下所需么?」 谢凌安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陛下所需为何?百姓所需又为何?严岭,我原当你久经沙场、远离庙堂,是视野宏阔、心中有大义之人,方才与你多了几分交情。可如今看来,你竟也只知迎合陛下之意,而置旁人苦难于不顾!我问你,今日之事,你可有想过,那小倌营生屡禁不止,其癥结在于反逆人情而国法有失,而非今日少一个徐墉能制之!再有,那秦鸢姑娘如今虽被你保下,可你有想过万一今日事发变故、你的计划落空,秦鸢姑娘的清誉岂非毁于一旦?她从今往后所要背负的痛楚,又岂是你严岭能轻易平復的?你有没有为她们想过分毫?」 严翊川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如何没有想过?但朝政之事错综复杂,欲成大事,必得承受风险,有所取捨!我虽不能护佑众生周全,但必将竭尽全力,以求搏得最佳之境!王爷今日与陛下争执男色一道,难道看不出,此事并非一时半刻的口舌之争所能解的?只有待时机成熟、顺应民声,方能从长计议!」 谢凌安言语中满是责备:「从长计议?何为长?如何计议?若非紧顾眼下、抓住每一个契机朝夕相争,那从长计议便是不计议!事缓则圆,那是抽薪止沸的智计,不是你漠然置之的藉口!」 严翊川面色一凛,他努力克制心中怒意,却已是近乎低吼地辩解道:「谢小王爷!严某虽心有算计,却非无情之辈!王爷今日指摘,末将愧不敢受!」 宫人纷纷侧目,行至远处才敢交头接耳。 「严左郎将......」钱昭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 严翊川深吸一口气,旋即平復心绪,微微嘆了口气,低声陈述道:「末将不比王爷,生来便是在这天家富贵的漩涡里的人。末将光是想要入场,便耗费了十数载春秋。王爷在陛下面前,金口一开,便可左右风云,而于我,却是要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做到的。王爷即便说错话,陛下亦不过是训斥两句,罚俸以诫,而我等无根无基之辈,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復。」 严翊川说得平静,定定地凝望着谢凌安。 严翊川记忆里自己的模样便是如此。他曾被权势所摧毁,又拼尽一切攀上权力与地位的高塔。挫败,臣服,掌控,颠覆,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俯瞰那万里疆土,想要那一唿百应叱咤风云的魄力,他想要的,只有权势能给他。 四目相接,谢凌安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睿亲王殿下,严左郎将,」就在这时,柳公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似打圆场地笑道,「哟,王爷和左郎将怎么还在这冷风口里站着呢!」 两人转头看他,却都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谁也没开口。 柳公公早瞧出了端倪,忙笑着说道:「陛下忽然想起一些事还没吩咐,特命我来请严左郎将回去喝杯热茶。」 严翊川心中一动,用余光瞥向谢凌安。谢凌安不看他,双手在胸前环抱了起来,目光远眺天边。 「多谢公公通传,还请公公带路吧!」严翊川恭敬地向柳公公行礼。 「得嘞,左郎将请。」柳公公笑眯眯地侧身让路。 严翊川正要迈步,谢凌安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袍,低声道:「等等。」 严翊川立刻回头。 谢凌安抬眼望他,脸上神情复杂。犹豫了片刻,谢凌安才问道:「秦鸢呢,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带她去北境,就算还有流言蜚语,也能避开。」严翊川道。 「你真要娶她?」谢凌安语调不自觉地高了。 严翊川深深地望着他,过了片刻才道:「她若肯,我便为她找一良人。她若仍想要有个差事,北境的青楼多一个有本事的老鸨,也是不嫌多的。」 「既然如此,便由我替你办了!」谢凌安立刻道,语气松快却不容置疑。 严翊川略一思忖,凭他在北境的名声,或许倒真不如谢凌安一个外地王爷好办事,遂点头应允。 夕阳西下,洒落余晖凝视着这座古老的皇宫。宫墙映着橙红晚霞,被照出了亮丽的金光。谢凌安目送严翊川身影向皇宫深处远去,行在宫墙的阴影里,轮廓模煳难辨。 他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好陌生,那背影所行之宫路前所未有的深不可测。他曾自诩距离探明严翊川的内心只有一步之遥,可如今那一步迈完了,他却又忽地觉得,中间多了万丈之遥。 人心,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看清。 「王爷,其实左郎将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钱昭见谢凌安脸色发白,挠挠头试图安慰。 可谢凌安没听他把话说完,便迈步走了。 第028章 西行 梁帝并未直接去皇后宫中,而是在宣政殿偏殿见了严翊川。 第56页 偏殿远不及宣政殿大殿那般敞亮,烛光摇曳,映照于壁,斑驳陆离,连那龙袍的明黄色泽也似被阴影所吞,略显黯淡。梁帝立于摇晃的阴影之中,身影忽明忽暗,真容难辨,更添几分肃穆与神秘。 严翊川步履沉稳地走近,俯首行礼,恭谨参拜。 梁帝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他上下打量着严翊川,目光深邃而沉静:「严卿,你可知朕重新召你来此地,意欲何为?」 严翊川拱手作揖,答道:「臣听凭陛下旨意,绝不敢多言!」 梁帝点了点头,试探道:「你是聪明人,朕不欲与你兜圈子。边境连年征战,你骁勇无双,本大有可为,为何还想要到旸谷城来?」 严翊川抬起头,目光坚定:「大丈夫自当为陛下严守江山社稷,北境是沙场,旸谷城朝廷亦是。臣虽远驻边境,却心系朝廷,时时刻刻不想为陛下解忧,护陛下周全。边境之事,有叶铮将军已镇守多年,百姓心神安定;而京都的安危,陛下之安危,臣愿以微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梁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道:「好!严卿果为忠良之士,深明大义,朕没有看错人。你既有这份心思,朕自当重用。」 严翊川拱手道:「臣听凭陛下吩咐!必将竭尽全力,守护陛下,守护旸谷城!」 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朝中党争欲烈,暗流涌动,朕需有人来做朕的一双鹰眼,替朕监察百官,剷除奸佞。严岭,你久经沙场,心思缜密,朕欲将你调至神武军,品阶如故,仍任左郎将之职,卿意如何?」 严岭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之色,被一旁柳公公迅速捕捉到了,笑着解释道:「严大人或许不知,这神武军将士皆是从边军中选拔之精锐,可北衙禁军之翘楚!虽是北衙禁军中人员最少的一脉,神武军的兵势却最重。严大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吶!」 严翊川闻言,心底已明:这神武军是梁帝为防将领同出一门下而专权跋扈,以不同兵源相互掣肘所立之军。换言之,这更像是皇帝一人之私兵。虽军职品阶未变,但实则已接近权力网之核心。 严翊川肃然道:「臣叩谢陛下隆恩!臣必将竭尽全力,为神武军尽忠职守,定不负陛下所託!」 梁帝点头,低声嘱咐:「严岭,你需谨记,在神武军中,你仅为从四品上左郎将。但朕另有重任交付于你,暗中为朕之耳目,只听命于朕一人,此事绝不可泄露于外。你若做得好,朕自会选拔精干之士,交由你统领,他们皆将直接听命于你。但若有差池,或走漏风声,神武军人才济济,亦不缺你一人。你可明白?」 这便非常人能有之殊荣了!严翊川有些诧异,心下暗道:与其说是对他这初识之将领的毫无缘由之信任,不如说是—— 梁帝身边,可用之人,的确不多了。 严翊川再次俯首,恭声道:「臣于北境,领的是陛下一人之军!如今在旸谷城,亦做陛下一人之兵!臣为陛下尽忠,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梁帝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朕便拭目以待!「 严翊川行礼告退,缓缓步出偏殿,心中百感交集。踏出门时,夕阳已然沉落,只留下西边天一抹似红非红的余晖,像是下一瞬便要凝做星空。 昼夜交替,黑白变幻。 崭新模样的天地景象即将来临。 他严翊川,终于踏入了这场风暴中心。 被褥半滑落在地,严翊川辗转反侧,梦魇交织着白日里谢凌安的指摘,缠得他一身冷汗。 「恐怕你心思用偏了方向,哪一天便让利刃刺向了自己——」 他又何尝不想走正途? 可正途容得下他么? 「你竟也只知迎合陛下之意,而置旁人苦难于不顾!」 不。 他不是要做皇帝的刀。 皇帝才是他的刀。 「我原当你久经沙场、远离庙堂,是视野宏阔、心中有大义之人——」 可笑! 他严岭,难道不从来都是阴险小人么? 他谢凌安看不透,何苦来怨我! 「你有没有为她们想过分毫——」 ...... 梦呓着,严翊川一遍遍在恍惚间驳斥那些如影随形的言语,纠缠不清,躁怒如烈火燎原蔓延全身。 皆是无稽之谈! 他谢凌安凭什么说能看透他! 是他自负,是他错判!与他严岭有何干系? 他本就是这样的卑劣小人! 可是,为什么会这般心伤? 一阵心绞蔓延过胸口。严翊川皱了皱眉,只觉得进奏院的床榻硬得硌人,侧卧着胸口压得喘不过气。他翻了个身,思绪却如泥沼般黏腻。 他脑海中闪过那双总是要溢出笑意的桃花眼,他不惧怕那里面有熊熊怒火,可他无比惧怕的是,那里面流露出那般失望之色。 而他曾在那儿看见过希望。 谢凌安如今会怎么看他? 一阵陌生的情绪流过心口,陌生得让他一时难以名状。他只觉得自己生命中似乎从未经歷过这般难熬的滋味,即使是十二年前对妹妹严玉桢也不曾有过。从未有旁人的期许要他严翊川来兑现,他更从未将旁人的心意看得如此重。 愧疚、闷怒、卑怯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严翊川睫毛颤了颤,一丝灵光闪过—— 第57页 原是辜负之感,真不好受。 严翊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反感极了这种被莫名其妙打乱心绪的感觉,而他竟连一个合情理的辩驳之词都无从寻觅。 可严翊川未曾料到,这只是他生活失序的开始。 严翊川睁开眼,已经全然没了困意,他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心中却是一片混沌—— 要不明天去亲王府见见他? 然而,谢凌安并没有给严翊川这个机会。 翌日清晨,严翊川方踏出进奏院的大门,便听见异响。 街巷的远处传来轰鸣的马蹄声,如千斤锤齐整整地砸在地上,来势汹汹,由远及近,眨眼间就逼近眼前。 严翊川敛声屏气,远远一望,便认出了为首是谢凌安。 马上的少年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腰间环佩啷噹作响,脚踏一双黑靴踩在无止境的颠簸之上。他一席墨色长髮随疾风扬动,似抽动的长鞭破开沉朽,领着崭新的气焰燃向远方。 他要回西疆了。 竟然也不来说一声么! 奔雷似的马蹄声席捲耳畔,激盪千层尘土如浪花飞扬,马群顷刻间如巨浪涌过,眨眼间远去。 街路宽阔,马上的少年没有顾盼左右。 房檐下的公子也没有回头。 两年后。干圣十七年。 北境的将军帐中,一声撒泼耍赖似的喊叫响起:「我不去!西疆那么远,还要给人家当下手干苦差,哪个冤大头肯去啊?爱谁谁去,我赫冉打死不去!」 赫冉立在北境一众中郎前,活像被开水烫了尾巴的泼猴,骂骂咧咧地吼叫着。 「就是,我媳妇孩子都在北境,怎么可能去西疆嘛?这没法去嘛!」 「是啊,这从零开始建骑兵,不知道有多少活啊!一把年纪了我图啥啊这这这......」 「跟着那个骄矜的王爷将军,西疆又没大仗可打,我还想加官进爵呢!不去不去不去。」 ...... 帐中纷纷响起埋怨之声。叶铮将军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众负坚执锐的中郎将士,竟没有一个愿意前往西疆! 叶铮将军扶额,心中琢磨着朝廷的调令——调派北境将领于西疆,协助建立骑兵。 大梁三面环敌,北境面对着大梁最强大的敌人——五狄。五狄盘踞万里草原,逐水草而居,骑兵强盛,荒年常南下夺粮抢奴。太始皇帝遂派遣大梁最强的兵马镇压北境,尤以骑兵见长,梁狄数十年纠纷不断。 东、南两面环海,东面由河东八郡与欧罗国隔海相望。 西面,西疆外山峦叠嶂,边丘部落盘踞。边丘地势艰险,善用步兵与弓弩手,威胁性比不上北境,因此西疆卫兵亦相应以步兵和弓弩手为主。 然而近日,边丘部落浮现改步兵为轻骑的势头。此乃边丘新君继位,一改老皇帝昏聩懦弱之态着手改革之故。 于是,西疆军营也相应着手添置骑兵,建立全兵种军队。因此,西疆向以骑兵闻名的北境借调经验之师。 叶铮将军抬头看着满屋子不愿「远离故土」的将士,连连嘆此事棘手。 正想着,忽然,赫冉冒上前来,笑嘻嘻地道:「叶将军,这中郎们拖家带口的也不方便,我倒想到一个都不让大家为难的法子。」 叶铮将军眼睛一亮,心想这小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道:「什么法子?」 赫冉把手往胸前一揣,略显得意地道:「这是西疆寒英将军之令,叶将军你就算听了也只是解囊乐助,倒不如写一道摺子送进宫里去,只说是问询陛下旨意,是否要借调人手给西疆,再求一求恩典。如此一来,打着奉皇命的名义去西疆监军,那礼遇自然是不同的。「 叶铮疑道:「有何不同?西疆要的人终究是要从北境军营里出,你们还是得备着。」 赫冉阴笑:「将军忘了,咱们北境还有个整日想着建功立业往上爬的混小子呢!他为了升职命都不要,那便让他去闯一闯,看人家待不待见他!」 叶铮转念一想便明白赫冉在说谁,斥道:「浑说什么!人家两年前便已是旸谷城神武军的左郎将,如何还能打他的主意!」 赫冉嘴角抽动了一下,从唇缝中挤出话:「怕什么!叶将军只需在奏疏里添几笔即可,便说从前骑兵皆是严岭那小子管的,精通此道。他一走了之,如今北境好不容易才训好人接上任,实在是掉不出人手了。陛下若体恤我们,便会派他去!」 此言一出,底下窃窃私语声再起,有人接话道:「是啊!他又没妻儿老小,也不会有家里人来闹。我看他去正合适!」 「是啊,就他那出息,能在旸谷城干点什么?恐怕陛下早就想调开他了!」 「可他不过是一个左郎将,怎么够格?朝廷会不会觉得咱们北境怠慢了......」有人面露难色,犹豫道。 赫冉两手一摊,信口道:「这有什么?官阶不够就给他升呗!你替陛下操什么心?」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其实按军功,他如今是可以升的,奏疏里写一笔即可......」 「是啊是啊,这是个好主意!」 「我看行!反正去西疆了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叶铮将军沉着脸,面色犹豫。他知道,纵然皇帝没想让严翊川去,若他私信让严翊川主动请缨,严翊川一定不会抗命,毕竟这么多年对他的军令,严翊川向来如此。 第58页 但除了严翊川,他是仅剩的唯一知晓严翊川真实身世的人。在北境他时刻压着严翊川的锋芒,可严翊川骤然去了旸谷城,已然让他心神不宁。若是再去西疆,愈发靠近那个地方,一旦严翊川引人注目,会不会有人查出他的过去....... 思绪被侷促的询问打断,赫冉凑上前来有些焦躁地催促:「别犹豫了,叶将军,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两全之策了!」 叶铮将军瞧着满屋子的附和声,嘆了口气,心里侥倖地想「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雁过无痕,不会出事的」。 于是他道:「好吧,我这就给陛下写奏疏。」 帐内乐开了怀,欢笑声此起彼伏。 第029章 西疆 叶铮将军微微垂眸,思索起来。 两年前,军粮案水落石出,谢大都督失势的消息如风般传遍北境,他原先于百姓前将罪责悉数归咎于胡三秋之辞,顷刻不攻自破。此后两年,他虽无心,可不知怎的,这般错谬频发,所言之担保常随宫内情势变化而一一被推翻。北境民间对他的埋怨之声已然渐长,甚至还有污他徇私舞弊之言。 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叶铮长嘆一声,心道。 叶铮抬眸望向满帐中郎将,他们皆是北境的中流砥柱。可若他叶铮辞了这将军之位,真说要为北境豁得出去、堪大任的,却无一人够格。 若翊川还在北境,他或许是最想提拔翊川的。 叶铮将军微阖双目,陷入深思。 北境的担子,还是由他叶铮再挑几载吧! 风驰电逝,蹑景追风。严翊川与一个少年双人双马面向西边疾驰,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上敲着鼓点,伴着一轮红日缓缓划落天际,霞光万丈,如日方升。 赤利趴在严翊川怀里,它也踏上了西疆这片土地。两年前,晁恆去北境将它接来了旸谷城。神武军里不乏灵兽异犬,赤利体格剽悍、兇悍无比,颇有大杀四方之势,在神武军亦受重用,训得精进了不少。晁恆亦在马背上颠簸,他仍是有些捨不得神武军的弟兄们,如今自然心情有些低落。 严翊川今日却顾不上安抚小孩儿,他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儿要见到的那个人。 他该怎么面对他? 自两年前一别之后,两人再未见面。其间年关谢凌安匆匆回了一趟旸谷城,严翊川却因宫门值守只遥遥一瞥,只觉得他似乎其身影比从前更显挺拔,肩膀更宽阔了几分。不知是隔着太远未曾看真切,还是根本就不愿正视,谢凌安大步流星地走过,未曾驻足。 谢凌安如今还对他那般失望么? 谢凌安原谅他了么? 谢凌安可知道他这两年在神武军中歷经艰辛、屡立战功,如今得以统领亲兵,还方得陛下赏识、被封中郎将了么? 马背上的颠簸扰乱了思绪,鬓角无端地冒出汗来,严翊川隐隐感到自己有些紧张。鬓角的热汗淌过下颌,他的思绪又被另一件事淹没—— 往西边去.......他严翊川身上肩负的使命,明面上只是协助西疆建设骑兵而已,但事实上,梁帝深意,远不止此。 「西疆将有巨变。严左郎将,你的忠勇,看在眼里。这两年你在神武军屡建奇勋、智计频出,要说一众手下里谁最得力,朕是最中意你的。朕即刻晋你为正四品下中郎将,替朕到西疆去。若有异动,即刻与朕奏报!」梁帝私下召严翊川来吩咐道。 严翊川原是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何人异动需要梁帝暗中派人提防?直到他被派到谢凌安麾下,严翊川才明白:原来看似被外放多年、行事荒唐的小儿子,仍是梁帝心中之患,深恐其拥兵自重,脱离掌控。 原来协助西疆只是个幌子。 然而,奉帝命而行,亦非全部真相—— 往西边去......严翊川还有要查明他自己的过去,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我们西疆校场,够大够威风吧!」钱昭奉命来接朝廷派来的人,却没料到竟就是故人,兴致沖沖地领着严翊川和晁恆到正在操练将士校场,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严左郎将......哦不,如今是严中郎了!王爷刚练完兵,就要下来,还要您在这儿等等。」钱昭补充道。 「多谢。」严翊川见钱昭似乎与在旸谷城变了个人似的,活泼了不少,遂道:「你似乎比两年前过得舒心了。」 「我么?」钱昭望向他,笑容可掬,「在西疆嘛,自然比在旸谷城痛快许多!严中郎很快会明白的!」 严翊川默然,抬头见校场上的士兵排列规整化一,喊声震天,气势恢宏。弓箭齐刷刷如惊雷一般,震耳离弦,靶心正中。训练有素,挥洒自如,让人只看一眼便感到,这是一只军纪严明、自律骁勇的队伍,丝毫不逊于号称「大梁第一军」的北境军。 严翊川心想,大概是西疆战事较少,被早有名气的北境军盖过了风头。 正看着,倏地右肩上一沉,严翊川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本能地伸手扣住肩上的手,右脚后撤,一躬身就要将后面意图不轨的歹人过肩摔。 身后之人反应迅速,立刻抽手,却仿佛有千斤重压抽不动,于是他施力压住,脚步一熘,后撤一步。严翊川顺势往后一勾腿,眼看着就要放倒身后之人。 "王爷!" "中郎!" 钱昭与晁恆在一旁同时深吸一口冷气,惶恐不安地看着忽然打起来的两人,面面相觑。 第59页 谢凌安随着变招,似浮光掠影一般腾空而起,手腕一翻,直撞向严翊川的胸膛。严翊川面若冰霜,目似冷电,随即旋身。几招下来,局势焦灼不堪。 倏地,严翊川勐然挥手,一阵冷气刺碎西风,直取谢凌安喉咙。谢凌安退避不及,身子撞上后侧的枫树树干,血雨般的枫叶簌簌落下,翻转飞旋。 两人站定,严翊川收了攻势,手臂仍然架在谢凌安的颈侧,隐隐约约能触到锁骨的硬朗。谢凌安喘着气,破开一声爽朗的笑,将这严肃肃杀的氛围一扫而空。 谢凌安眉眼如画,揶揄道:"刚见面就动手,怎么这么急呢?其实肌肤之亲不止这一种亲法,你要不学学怎么疼人......" 果然他还是喜欢如此随意地撩拨人!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原谅自己了?严翊川心想。 谢凌安抬眸,话音倏地一顿,目光紧紧锁住严翊川的脸,诧异道:"你是........是你!" 严翊川微微一皱眉:「小王爷竟不记得我了么?」 谢凌安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怎么会?领教过严中郎的能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我与股掌之间........忘不了,不敢忘。」 严翊川心中五味杂陈,亦不自觉尖酸道:「小王爷好记性。你我不过两年前相处短短数日,竟将我记得这般清楚,当真放在心上。」 谢凌安轻笑道:「何须费心记?如今你已位及中郎,光看这节节攀升的劲头,便已知晓严中郎这些年为父皇杀了多少人,处理了多少腌臜事。这般通天本事,非常人能有的。」 严翊川默然片刻,方道:「你还在气我么?」 谢凌安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别自作多情,若是放不下,方才见你背影就该认出来了。」 严翊川心中一紧,不甘心道:「那你那日不辞而别?」 「哪日?噢,」谢凌安微微一怔,随即噗嗤一笑,「你是说启程回西疆那日么?我没同你说么?我为什么要同你说?我们有约定?那抱歉啊,许是我忘了。」他言辞间轻松自如,仿佛已将过往之事抛诸脑后。 严翊川闻言默然,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想过谢凌安或原谅,或还在怪他,可他唯独没有想过,他竟然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谢凌安眼中闪烁着笑意,勐然想起来:「你不会记了两年吧?不会是因为这个,你今日才一上来就动手吧?」 严翊川压住失落情绪,面无表情道:"王爷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上来,很难让人不怀疑意图。" "我可是好心呢。"谢凌安嗔怪道,笑得灿烂。 两人顿了片刻,谢凌安若有所思,半晌,他似是终于决定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严肃之色,启口道: 「翊川,旸谷城是大梁的心脉,离了它,我大梁的一唿一吸皆难以维繫。它是数千万的亡灵堆砌而成的,却太沉太重,压得其间的每一个生灵都喘不过气。而咱们西疆不同,西疆是大梁的筋肉,是铁血,是盔甲。翊川,在这里,你才能活过来。」 「小王爷言重了,末将从未觉得自己死去了。」严翊川微微颔首,不看他。 谢凌安闻言,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戏嚯:「你再如此说,可就离死去不远了。」他忙不迭地「呸呸呸」几声,似是在驱散不祥之气。 谢凌安接着道:「翊川,无论你此番前来有何目的,我都无心过问。你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我见识过,一点也不想再领教。既然你来了,从前的事便都不作数了,你只需记住,你现在是西疆的中郎将。且看吧,我担保,在西疆一段时日,你会变得全然不同的。」 严翊川垂眼看他:「小王爷这话说得倒像是菩萨心肠了,我是不是还要多谢小王爷宽宏大量?」 谢凌安摆摆手,一把揽过严翊川的肩,似是将方才的剑拔弩张一笔勾销,领着他往待客道书房里走去,道:"你可别再端着旸谷城虚头巴脑的那套了,我们这儿没这么多规矩。你跟了我,公务当前你是我的下属,平日里你就是我兄弟。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礼数,烦着呢!听到没?" 严翊川应了声"是",成功收穫了谢凌安一个白眼。 就要到书房,钱昭迎上来,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案卷,向谢凌安道:"王爷,这两日的军务呈上来了,您在书房看么?要不要我去把晚膳端过来?" 谢凌安眼神飘忽,说得煳里煳涂:"嗯.......放里头桌案上吧,不急,不急......" 钱昭一眼便明白了谢凌安道心底打的算盘,瞪大了眼睛,怪道:"王爷,你又不看!前几日送来的军务仍堆积于案,你何时看?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等到皇上来微服寻访了,再熬夜审完——" "会看的会看的——"谢凌安脚下生风,急切地想要遁进书房去,钱昭契而不舍地追进去,苦口婆心地道:"王爷,大都督说了,你虽没有将军的名份,但西疆谁不认你这个将军?王爷,这文书里是屁话很多,但不看不成吶!王爷,我给您搁这儿?" 谢凌安看了一眼钱昭手中的小山丘,苦不堪言。桌案上还有几沓几天前就拿来的案卷,还没有动过,崭新依旧。谢凌安忽然灵机一动,目光狡黠,朗声笑道:"搁吧!军务嘛,哪有不看的道理?对西疆知之甚少,又如何能做好西疆的将军?你说是不是,翊川?" 正打量着书房的严翊川忽然被点名,微微一挑眉,看向谢凌安。钱昭顿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打量着谢凌安,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第60页 谢凌安笑得像只九尾狐,眼尾的潋滟遥遥荡漾出来,满目秋波,道:"你初来乍到,对西疆军务尚不熟悉,这可难办.......要不,翊川你把这些文书都批过?准保你对西疆了如指掌,也好上手!" 严翊川心下无奈,对谢凌安蹩脚的偷懒理由不置可否。谢凌安笑眯了眼,抓着机会赶紧道:"钱昭,快给翊川把晚膳端过来,翊川太辛苦了,刚来就忙成这样,实在不易......" 钱昭一脸无奈,心道,这不都是因为有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长官! 谢凌安说着,就转身向外走去。钱昭忙追上去问:"王爷,你又要去哪儿?" 谢凌安挥挥手,随口道:"去锻鍊一下脑力。" 钱昭一愣,随即怒目圆睁:"你又要去打雀牌?这天都还没黑透呢,你怎么一天比一天开始得早了!王爷,你这样——" "钱昭我发现你这张嘴是愈发碎了,成日叨叨叨叨个不停!"谢凌安掏了掏耳朵。 "那没办法,属下受皇后娘娘所託,肩负使命,身负重任,任重道远,岂能懈怠?"钱昭正色道,言语间颇有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洋洋得意。"我说王爷,你真不能再玩雀牌了,你看你昨晚输了多少,还能越玩越起劲,皇上的家底都要给你败光了!王爷......" 声音越来越小,由近及远,谢凌安夹着尾巴仓皇而逃。 晁恆低声道:「昔日于旸谷城,未曾见识钱昭竟这般话多,他们主僕二人来了西疆,倒变有趣了许多。」 严翊川瞥他一眼,打趣道:「羡慕了?你也想我这般怠惰偷闲么?」 晁恆笑了:「你哪会?翊川哥,你可比睿亲王靠谱多了。」 严翊川轻笑,俯身翻开桌案上的案卷,对身旁的晁恆道:"晁恆,劳烦你帮我去向钱侍卫要一下这几年西疆军营的帐本、布防图、地形图和用兵记案,还有边丘的地形图、布防图,若有其他用得着的资料,也一併拿来。" 晁恆应声出去了。严翊川微微皱眉,在桌前坐下,目光在案卷间游走,思绪很快便被这片充满野性与柔情的土地填的满满当当,无暇他顾。 第030章 试探 翌日清晨。 侍卫房中传出震天怒吼。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这才什么时辰?"钱昭一睁眼,看到谢凌安的脸贴在眼前,一瞬间吓得睡意全无,下一秒顿时怒火中烧。 "卯时一刻,太阳晒屁股了,赶快起来!今天有正事要办!"谢凌安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急切地催促道。 钱昭飞速瞥了一眼窗外灰濛濛的天,觉得太阳没晒着屁股一定是把谢凌安的脑髓晒干了,骂道:"我姥爷要在这儿一定来找你做知己,俩老头一大早不睡觉一起去遛鸟!" "少扯淡,"谢凌安毫不客气地道,伸手就要去掀被子,见钱昭惊恐地死死揪住被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调戏道:"干嘛,你这光天化日下光膀子睡觉还不给人看啊?" 钱昭感觉自己要疯了,甚至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失贞,破口骂道:"早他妈知道你会一大早闯进我房间,我一定穿十八件大棉袄。" "至于么,我又不是真断袖,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凌安悠悠道,松了抓被角的手。 "真造孽!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混蛋主子,"钱昭欲哭无泪,忿忿地道,"我现在转去给严中郎做手下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想都别想,"谢凌安斩钉截铁,再度催促道,"你现在去喊他起床倒是来得及。赶快起来干正事!再不起来我掀被子了,我来真的!三,二,一......" 钱昭飞一般仓皇冲进屏风后的狼狈宣告了谢凌安的阶段性胜利,于是谢凌安带着满怀的骄矜与洋洋得意迈过了钱昭的门栏,走向严翊川的房间。 谢凌安敲了敲严翊川的房门,见里屋没动静,便准备推门而入。谁知房门勐然从里面打开,严翊川高大的身形映入眼帘。他正穿戴整齐,精神十足。 谢凌安措手不及,忙轻咳两声,来掩饰自己二战失利的狼狈。严翊川开口道:"早啊,王爷。" "早.......早啊......."谢凌安挠头。 "没想到王爷竟如此尽心尽责,日日亲自来叫下属起床,好生佩服。" "少给我戴帽子,我可懒得很。在旸谷城还要被父皇管着,"谢凌安心道这就想套路我,当我争强好胜的三岁小孩呢,悠悠道,"在西疆嘛,也就你第一天来我装装样子,可别指望以后啊——" "这么说王爷还给我准备了特殊待遇,我该感动么?"严翊川有些戏嚯地道。 "别急,更感动的还在后头,来书房好好享受——"谢凌安拖长了"好好"两字的音,眸中星光熠熠,藏不住无声的撩拨。 严翊川心道,谢凌安还是这么善于用流氓话干正事,遂故意问道:"吃早饭的时间都不给吗?" 谢凌安一把揽过严翊川的肩,推着他往书房走去:"给!干完正事不仅能吃早饭,你还可以享受和我一起吃早饭的时光。" "......"严翊川一脸无奈,感慨道:"那我真是食慾大增......" 严谢二人于书房坐下,身旁伫立着满脸怨气的钱昭,还有听到动静赶来的晁恆。晁恆倒是一如既往地恭顺,垂眉低眼。 严翊川在桌案上摊开西疆地图,用手圈过西疆军营所在的辽阔疆域,尽是一片料峭山地,崇山峻岭,绵延不绝。谢凌安的目光紧紧跟着严翊川的指尖,眉头紧锁,一扫方才的无赖之态。 第61页 严翊川道:"西疆建立骑兵,必须要有自己的马场。但我昨日细细翻看了地图,发现西疆基本都是山林,军营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适合建大片马场的地方。" "确实如此,西疆和边丘地势差不多,所以这么多年两边都没有建骑兵,"谢凌安附和着,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着,指尖传来奇妙的温热。他思忖道,"那如果把这边的军田改为牧场呢?西疆雨水多,能自己种粮,粮草供应还算充足,匀几块田应当匀地出来。" "难说。战马不仅仅需要马场的牧草,一旦打起仗来,战马就要吃谷,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像两年前北境的粮草一样,给马吃的不一定比人少,王爷你是知道的。"严翊川皱眉道。 "若像你说的这样,养战马对粮食的需求岂非远超从前?就算是不征田,西疆大概也只能是勉勉强强供上,征了田只怕交税的百姓会苦不堪言,"谢凌安的指尖在褐色的地图上摩挲着,掐灭了把压力施给农民百姓的念头,"而且,东边的中原和河东供着北境的粮,也差不多紧巴巴地过日子了。我们要真打起来,他们也顾不上咱们。" "是了。所以我看来看去,只有这一块地是最好的。"严翊川的指腹滑至一处较为平坦的地域,是一座名为"胡山"的山脉西侧的山麓,图纸上有赭色的细线从山上划出,呈扇形散开,在山麓平原上若隐若现。 "胡山西侧?我记得这儿是有一块平地,草还挺茂盛的,应该不会短了粮食。"谢凌安的指尖跟着滑向胡山西侧山麓,有意无意地挨着严翊川的手,轻轻点了点图纸。 "我猜也是,水源这么充足的山麓平原,马一般都能养的很好。就是位置稍微远些,不像北境马场就在军营边上,若受偷袭,随时可以出战。"严翊川悄无声息地挪开手指,似不经意间避开若有若无的触碰。 "这不算太远,我每次回宫里都要经过这儿,从军营骑马过去左右不过两三个时辰。够用了。"谢凌安道,手指指了指西疆军营到胡山的距离,又有意无意地贴向严翊川手指指着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这地方建马场应当没什么问题,"严翊川道,心里的石头小小落下一些,瞧见那不安分的手指欲盖弥彰地乱晃,干脆收了手,搭在拭骨刃的刀柄上,"但这胡山似乎并不属于西境辖域,不知我们能不能用?" "胡山的确不属于西境,它是东边蒲阳县的地。但这没事,我去和蒲阳县的知县说,他不会不给,这个你大可放心。"谢凌安斩钉截铁地道,满眼搜罗了这偌大的地图,竟无处安放他的玉指,遂兴致缺缺地收了手。 见基本敲定,严翊川紧锁的眉目舒展,声音带了些轻快:"那不如我们午后就启程,去见蒲阳县的知县,先把马场的位置敲定下来。然后是马种的问题,这个我觉得可以......" 没等严翊川说完,旁边沉默良久的钱昭忽然开口,面露忧色:"等等等等,你们去找蒲阳县知县也没有用,他管不了胡山。" 严翊川和谢凌安两人齐齐转头,问道:"为何?" "我说王爷,你吃完饭不谈天的嘛,这都没听说,"钱昭撇撇嘴,嫌弃地瞧这自家王爷,接着道,"胡山匪盗盘踞,霸占山头已经好几年了,你们想要的胡山西侧山麓那儿,如今是属于他们的地盘。" "匪盗?这么猖狂蒲阳县知县竟然不管,干什么吃的?"谢凌安愕然,怨道。 "这我真不知道,反正已经很多年了,要剿匪早该有动作了。但蒲阳县百姓和官府好像都不太在意,所以那些匪盗就霸占着胡山方圆十里的地,不准别人用。"钱昭耸肩,皱眉道。 "可那片地如今分明荒着,为什么说是他们的?"谢凌安觉着离谱,出言问道。 "当然是有百姓试过在胡山山脚下种地啊!听说有个年轻人从家里分家出去,在胡山脚下田都没开完呢,就被那些匪寇抓进山里暴打一顿,回来的时候带着头领的话,说是胡山范围内不许任何除自己人之外的人来,来一个打一个,于是大家就都心知肚明了。"钱昭快速解释道。 "若真如你说的这样,胡山剿匪势在必行,"谢凌安朗声道,目光转而投向严翊川,眼里是无声的询问。 严翊川即刻明白,遂接话道:"那午后咱们还是得去趟蒲阳县衙,这剿匪的兵还得从蒲阳县守备军里出。" 谢凌安拈花一笑,道:"这是自然,我倒要看看这蒲阳县知县有什么天大的难处,剿个匪还要剿到地老天荒了不成?"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两个兵士端着早饭进来,两人的分量。平日里,谢凌安总是"不成体统"地端着饭碗到处和士兵们凑桌,今日怕耽搁了谈正事,便叫人传了早饭。 钱昭和晁恆正要退下,谢凌安与钱昭吩咐道:"等会儿找人给寒将军捎个信过去,和他说我们去蒲阳县的事。" 钱昭答了"是",退下了。严翊川和谢凌安面对面坐下,谢凌安抓了一个煎包,解释道:"寒将军就是寒英,是西疆真正有名分有实权的正三品将军。所以这些事还得和他说一声,你晚点会见到他的。怎么和你形容他呢……他身上有一股很诡异的儒雅温润的气息,倒不像是军营里混出来的将军。" 严翊川喝了一口热粥,想起钱昭之前说谢凌安是"没有名分的将军",便故意问道:"你不就是将军吗?" 第62页 谢凌安轻笑一声,言语中有些耐人寻味的讥讽,道:"你有见过这么惨的将军吗?既没有兵没封地,除了有皇上特许我的调兵权外,我在西疆可什么也没有。" "若非王爷自己不想要,凭王爷在西疆这么多年的建树,怎么会没有这些?"严翊川淡淡地道。他早打探过,谢凌安这些年在西疆功绩甚伟,却没有混得任何一官半职,甚至连亲王该有的封地都没受,西疆外的人说起睿亲王,只记得十年前那个因断袖绯闻被赶出皇都的混帐王爷,对其他知之甚少。昨日帐本军策上的狂草签名和皇室印章,更让严翊川确认了这些消息。 "没有就是没有,翊川,你别为我说话了。"谢凌安把半个煎包塞进嘴里,语气柔和,草草应答,好像严翊川真的只是为他打抱不平。严翊川知道他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不再追问。 片刻沉默,两人只管闷头吃。严翊川吃不惯西疆的生煎,只吃了一个便不再多碰,被眼巴巴望着馋涎欲垂的谢凌安整盘端走,并获得了"等价交换"的一小碟榨菜。 半晌,严翊川抬头,开口问道:"王爷,我想问个问题。" "你说。"谢凌安仍埋头吃着,从牙缝里挤出俩字。 "西疆要建骑兵,根本不是因为边丘开始建骑兵,西疆才不得不应对,对吗?"严翊川阁下手中的筷子,目光紧紧锁住谢凌安。 谢凌安微微一顿,随即道:"哦?那是为了什么?" "开疆拓土。"严翊川一字一顿地道,仍然紧紧盯着谢凌安的眼睛。 谢凌安有一瞬间失神,继而朗然一笑,道:"翊川,你很聪明。" 第031章 剿匪 \"我是帐房先生的儿子, 你敢让钱昭给我看帐本,就该明白我能看出来。"严翊川见猜测被验证,不再试探, 淡淡地道,似乎发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风月秘辛。他想起梁帝说「西疆将有巨变」, 大约指的正是此事。 严翊川追问道:「皇上知道么?\" "是他的意思, "谢凌安投箸,眼里的诧异全然消散, 目光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若说北境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边丘就像是一只愚蠢又不安分的小狗,时不时地来挠得你心烦。大梁迟早是要收復它的。" 「收復?难道不是吞併么?」严翊川疑道。 谢凌安望他一眼,有些诧异,旋即解释道:「你竟不知道么?约莫九十年前,南周王朝衰亡凋零, 国境内各地揭竿而起,混战七十年,天下几经易主。最后一任西凉皇帝高坐皇位二十年仍不改暴虐性情,致使天下再陷动盪。这时, 南蛮边郡的谢将军自封地起兵,一统天下, 最终建立我大梁, 稳定朝局, 自称太始皇帝,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 谢凌安接着道:「就在这时, 边丘趁着我大梁初立根基未稳,脱离了大梁的掌控, 贯以『大丘国』之名。我大梁年年派使臣劝其归附,可他们至今仍不服气,不肯答应。」 「不服气?也是诟病皇室血脉么?」严翊川疑惑道,他虽不知晓边丘之事,却对大梁开国有所耳闻。 大梁开国初期,国内局势纷繁复杂,多股势力暗流涌动。太始皇帝虽为华夏子民,但他自蛮荒之地以卑微之身起兵,使边陲小族统领天下,饱受前朝世族与中原百姓诟病。 太始皇帝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极力打压流言蜚语。然动盪多年,人口凋零、百废待兴,太始皇帝遂下达休养生息政策,大梁方呈现欣欣向荣之态。在位二十年后将皇位传至咸武帝,天下已初现祥和安泰之兆。咸武帝如今在位十五年,天下对皇室血统合法性的非议逐渐减弱,但仍有不少前朝旧臣、中原百姓私下怨声不止,密谋暗流涌动,从未停歇。 「不完全是,」谢凌安笑眼盈盈。「严中郎急什么,往后有的是与边丘打交道的时候。」 时机未到,不便再多问。严翊川直勾勾地盯着谢凌安的眼睛,不打算再追问,郑重其事地道:"好。"两人遂拿了吃得空空荡荡的碗筷,朝门外走去。 蒲阳县知县府邸。 严翊川与谢凌安两人在花厅有一下没一下地闲敲着茶盖,快将头顶上朴素无华的房梁看穿。厅外这才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爽朗的笑:"哎哟,有贵客驾到,老朽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严翊川和谢凌安两人站起来,只见门外走进一个戴着官帽却身着便服的老汉,脚踩一双半旧不旧的草鞋,怀里抱着一只洁白如玉的小猫。他年近六旬,笑得眯了眼,活像一尊弥勒佛。 老汉躬身行礼。此人便是蒲阳县知县,名为潘海林,在蒲阳县当官二十余载,无大功亦无大过。 谢凌安颔首回礼,恭敬地对前辈道:"知县政务繁重,百忙之中还肯接见我等,我等感激不尽。" 谁知潘海林知县闻言大手一挥,把头摇得似拨浪鼓,毫不在意地道:"不忙不忙,是方才小豆儿突然耍性子,我怎么哄都哄不好,这才耽误了。你怎么这么淘气呀小豆儿,让哥哥们等了这么久......"他抚摸着怀里温顺的白猫,极尽温柔地低声哄着。 严翊川嫌弃地撇开眼,心道,果然是个尸位素餐之辈。 谢凌安倒没有改变原来的神色,乐呵呵地道:"大人这样爱猫,倒是和我母后一样,一见着猫就走不动路了。" "哎呀,皇后娘娘竟也如此爱猫?可有养着的么?是哪一种啊?"潘海林乐开了怀,忙追问道。 第63页 "以前养着,但如今宫里不让养了,母后可难过了好一阵。"谢凌安答道,似深有同感。 "那真是可惜,可惜。"潘海林连连感慨,感同身受地替皇后娘娘难过,不禁抱紧了手中的白猫。 谢凌安见话匣打开,便紧接着客客气气地说明了来意,请求潘海林出兵剿匪。 潘海林听过后,仍然是一副毫不上心的神情,悠悠然给白猫捋着背上的毛,直到根根平顺了才出言道:"哎哟,不用剿匪啦,这百姓过得好好的,官府过得好好的,那些匪徒也过得好好的,大家各自安好,何必大动干戈啊!" 谢凌安见潘海林仍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便褪去了些对长辈的客套与礼数,正色道:"大人,百姓不说,不代表匪徒不抢,也不代表百姓不苦;官府尚在,不代表圣上不究,更不代表不作为无罪。肃清匪患乃知县分内之事,还望大人三思。" 潘海林闻言,不易察觉地一顿,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了几分,膝上的白猫吃疼,"喵"得一声蹿走了。潘海林回神,似受不了手里空落落的寂寞,又端起了茶杯往嘴边送,道:"王爷你不知道,这剿匪要囤粮、练兵,真打起来一年半载都有可能搭进去,劳民伤财,动静可大了,还不如不打省心嘞!" 谢凌安见这老顽固仍不改口,接着道:"我在西疆见过那么多场仗,怎么会不知大人说的这些?可大人你想啊,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这匪患一肃清,百姓手里的余粮多起来,百姓吃得饱,官府也跟着乐,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潘海林听了直摇头,忙拒绝道:"诶不成不成,我都这个岁数了,可听不得你们在这儿画饼。若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就留给子孙后代建功立业去吧,我这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是不掺和,不掺和了......" 严翊川忍不住皱了眉,压下燃起的烦躁,转而道:"大人,官家许你做一县百姓的父母官,便是信你会以子民为先,上达天听。如今一县百姓深受匪害,大人还瞒着上头,圣上知晓了不免会追究怪罪!" "我没有瞒着上头啊,百姓现在这样不很好吗?百姓和乐,政事宣昭,我瞒着啥了我?」潘海林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一把抓起爬到脚边的白猫,搂在怀里,「哎呀王爷你别穷担心,就这样已经很好啦,很好啦......" 谢凌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潘海林铁了心要装瞎子,多说无益。潘海林眼睛轱辘一转,一拍脑门,高声唿道:"哎呀,方才夫人差人送来参汤,正和王爷和中郎叙话就没顾得上!你说我这脑子,差点给忘了,可不能叫夫人就等了!王爷和中郎看,这事儿也说的差不多了,是不是就......" 严翊川早受够了这圆滑的老头,巴不得早点眼不见心不烦,接了逐客令立刻起身。谢凌安嘴上仍恭敬地说着"打搅大人",这才告辞。 两人一齐走出宅院,迎面扑来三月的春风,和煦而温柔,轻轻将怨气拂去了许多。两人牵着马,向车水马龙道街巷走着,一时不知目的地是哪儿,思绪飘飞。半晌,严翊川地开口道:"真是个会享清福的老头,圆滑而世故。" 谢凌安挑眉,侧着脸看他:"你这么觉得?" 严翊川有些厌恶地道:"难道不是吗?高高在上,文弛武玩,难道在大梁官员里还少见吗?" 他向来习惯以恶度人。虽在旸谷城有陛下庇佑,但在北境,除了妹妹严玉桢和知情者叶铮将军,几乎人人对他恶语相向、暗中相残。他不要命地挣军功,未加冠之时便成了无可非议的左郎将,却无一人愿追随。「叛臣之后」「野种」「恶犬」......那些骂名潜入梦中纠缠不休,虚与委蛇的笑容背后无数冷箭蓄势待发。他是北境万人唾骂的蝼蚁,是阴诡伎俩的轴心。他不是没试过谦恭,然温良恭俭挡不住滔滔恶意,劫不下暗箭中伤,兇恶遂渐成其处世之色。 谢凌安莞尔一笑,悠悠道:"我倒觉得不一定。上勤下顺,更何况潘海林年近六十还在为百姓奔走,他图什么?" "图名图钱图势图利,都有可能。你总不能说他是为了黎明百姓吧?或许他还官匪勾结,这么多年不知道从中捞了多少油水呢!"严翊川见谢凌安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展现着他体贴入微得理解与共情,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 他何时开始体谅这样的人了? 那两年前凭什么沖他发那样的怒火? "或许呢,我总觉得在剿匪这件事上有些潘海林自己不会告诉我们的往事密辛。"谢凌安若有所思,道。 "那我倒知道一个地方,可能可以试着打听一下。"严翊川停下脚步,回忆着妹妹严玉桢为了听话本小说风月消息常去的几处场所,锁定了目标。 "巧了,我也正想去一个地方,一起说?"谢凌安随着站定,微微仰头望着严翊川,有些戏嚯地道。他记得钱昭每次从那个地方回来,都对方圆十里的风月八卦了如指掌。 "茶楼。" "茶馆。" 两声暗语,掷地有声。谢凌安望着严翊川的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扰得严翊川眉眼弯弯,不自觉地跟着笑容荡漾。 蒲阳县的茶馆众多,严谢两人挑了最近的一家。茶馆不仅是来喝茶的地方,更是评书、说书之所在,文人墨客、市井商人,乃至闺阁小姐都爱在这里畅谈风月、听旧闻新事,因此若说在浩渺时光长河里能留下烟波痕沫的,非茶楼莫属。 第64页 "我找你们这儿最年长的说书先生,要悄悄的。"谢凌安钻到前台的伙计跟前,往伙计手里塞了一两白银,小声道。 小二脸上笑开了花,引着两人去往二楼雅阁。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身形略微有些佝偻,但谈吐甚清晰。 行礼后,谢凌安开口道:"老人家,您见识广博,可知蒲阳县过去有没有剿过匪?" 老人家身形一顿,一时警觉,道:"有剿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们是宫里来的官兵?" 谢凌安忙道:"不不,我们兄弟二人想来蒲阳做生意,听闻西边匪盗猖獗,怕路上被抢了货。我们在路上请教别人,他们都不敢说,这不只能指望您教教我们兄弟俩了。" 说书先生半信半疑,见谢凌安塞过来一两白银,索性心一横,道:"既然如此,我就帮个忙好了。约莫是十几年前,知县潘海林就几番剿匪,但那时守备军兵力不够,打不过那些匪徒。" "没有向朝廷借兵吗?" "我听说是和朝廷说了,但是当时河东八郡水患频繁,没几月就马上要到雨季,朝廷能用的兵都被调去挖大运河了,就腾不出给我们的兵。"说书先生回忆道,语气有些低落。 "那之后几年呢?都没剿过?"谢凌安问道。 "小伙子你别急,听我慢慢说。那年潘知县是铁了心剿匪,声势浩大,都快把自己的家底全贴进去补贴军用了,打了小半年。但这也激怒了胡山的匪徒,他们也不敢和官府一直拖下去,就挑了百姓下手,更加变本加厉地残害百姓,致使民不聊生。"说书先生说完,嘆了长长的一口气,艰难地触碰回忆里的痛。 "然后呢?"谢凌安有些迫不及待。 "然后百姓受不住了,聚众在县衙门口跪请三天三夜,请求放弃剿匪。本来就在咬牙苦撑的守备军见状也泄了气 ,潘知县也彻底寒了心。本是为了百姓安宁,结果却被百姓视作扰乱安宁元兇,这滋味......" "所以潘海......知县宁愿向上瞒报说匪患已肃清,也不愿再出兵?" "是啊,不再同室操戈也是减小损失的办法,"说书先生道,"但这两年也没表面上那么太平,咱们县的匪盗窝越来越庞大,隔壁几个县走投无路的人也来投奔,闹得越来越大。老百姓被盘剥抢掠,能忍着都忍着,互相能帮的也都帮着点,就是怕上报朝廷潘老爷再重演一遍当年的惨剧啊......" 谢凌安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感嘆道:"我真不知道该说潘海林爱民如子,还是愚不可及。" 第032章 调兵 严谢二人走出茶馆, 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日薄西山,屋宇后的山峦浮岚暖翠, 拢着四月初春的温吞。山的那头映耀着万丈霞光,铺天盖地的绯红直教天地神明羞赧, 不经意间便忘却了山林深处藏掖着晦暗, 山脚下留落着嘆歇。 严翊川胸前的狼牙吊坠镶嵌着银饰,秀白晶莹, 似从未沾染污浊的弯月, 静默而固执地生辉。半晌, 严翊川望向谢凌安,唤道:\"小王爷?\" 谢凌安望向严翊川,默然不语。他眸中倒映着长天一色的霞光,潋滟而炽热,似熊熊燃起的烈火绵延万里。 谢凌安陷入了纷繁的思绪里。 皇令下却调不来兵, 朝廷管却不察民情,县官廉却不得民心,百姓善却不信官府......桩桩件件,是为政者失职, 也是他谢凌安失职。 遥远的那座宫城里,阴谋暗流涌动从未停歇。前朝, 后宫, 波谲云诡, 明争暗斗,他一指也不想沾染。他想逃, 因此他作了那座宫城中最叛道离经的少年,作了被无数名臣权贵寄予厚望却弃之不顾的嫡次子, 作了一个无名无权无封地却甘之如饴的冒牌将军。 逃出宫城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原野,就像心中早已急不可耐的良驹,叱咤风云地骋鹜在天地间。 但他渐渐发现并非如此。他生于斯,长于斯,再放浪的形骸也甩不掉肩上的责任,再逆反的心境也抹不去内心的使命。他谢凌安是大梁的皇二子,纵然身在边疆,纵然势力单薄,大梁朝的百姓,谢氏皇室的子民,也该由他来守护。 匪寇盘踞,日益壮大;百姓受苦,忍辱不发。此先例一开,势力勾结如白蚁蚕食樟木,迟早有一天会猝不及防成为大梁不可抗衡的敌人,让大量王朝危如累卵,一霎倾颓。更何况西疆开疆拓土的宏图霸业,需要国内安定的局势来成全。 潘海林解不开的死局,便该由他谢凌安来解。 蒲阳县做不到的事,便由他们西疆来做。 半晌,谢凌安从思绪中挣脱出来。他的目光骋越过山谷迈向远方,坚定而隆长,那是金辉洒落的地方。 他一字一顿,朗声道:"白蚁噬堤,吾辈当往时矣。" 两日后。 足音铿锵,金鼓连天,城门下回声震耳欲聋,似有千斤重甲摧枯拉朽。整齐划一的兵士被坚执锐,大张旗鼓地踏上蒲阳县的土地,气势汹汹地占满了城内宽阔的街道。 寒英将军坐在马上,八面威风地行在行伍的最前面,气逾霄汉,极尽张扬地显摆着军队的驾临。 寒英维持着表面的神态,心下道这样张狂的角色还是更适合谢凌安一些,奈何他才是西疆正经八百的将军。正如谢凌安所说,寒英"儒雅温润"得"有点不像将军"。他眉目如画,面容柔和,即使只是无声地在那里,便让人感到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堪堪稳定军心,让人想要无条件地依靠,但天然少了些威慑八面的气魄。 第65页 街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明真相的百姓交头接耳,东捱西问。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声明亮的喊声:"是西疆军!西疆派兵来剿匪了!" 如顽石投入湖心,躁动的声响似水波涟漪般迅速蔓延开去。 「有人来剿匪了?终于有人管我们蒲阳百姓了!」 「西疆军能行吗?」 「来捣什么乱啊?可千万别搞成之前那次那样!」 「蒲阳的事什么时候轮到西疆管了?」 「可一定要成啊!」 ...... 人群爆发出一阵扰人的哄闹与嗡鸣,充斥着惊喜、激动、担忧与害怕,骇人视听。寒英领着队伍浩浩汤汤,当着目瞪口呆急得直跺脚的潘海林知县的面,以"与蒲阳县守备军友好交流"名义迅速搬进了守备军训练营。 于是,西疆军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个时辰内全城上下沸沸扬扬,茶楼小巷,坊间邻里,无不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交织着无尽的期待与担忧。 不易察觉地,有几个身着粗布短衣的青年从人群中悄悄熘出,小步跑着往山林深处去,一路畅通无阻地直达匪寇大营。 "你说什么?西疆派了人来帮姓潘的剿匪?"一个披着狐裘的中年男子惊唿,他皮肤黝黑,左脸颊挂着一道长长刀疤,甚是唬人。这便是这里的大当家的。 "千真万确啊大当家的,小的亲眼所见!大军已经入了城,就住在守备军的营里,听说有一万人,估计这几天东边就要打上来了!"穿着粗布短衣的少年声音颤抖,害怕地道。 "潘海林这狗贼,还学会搬救兵了!"大当家愤恨地道,眉头紧促,思忖片刻,吩咐道:"快!去通知二当家三当家,让东寨戒备,把西寨的兄弟调一半到东寨,大营的兄弟也调三成去守东寨 !你继续去打探消息。" 胡山匪营由三寨组成,自东向西一字排开。中间的大营乃大当家直辖之地,东西二寨分别由二当家和三当家管着。由于建不成完整的城池防御,胡山匪寇将寨子建成了土楼的模样,或方或圆,以土、木、石垒墙,形成封闭的建筑。每个寨子各有三幢土楼,便于迎敌时遥相唿应,互相支援。 位于胡山东侧的蒲阳县若攻上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寨。于是胡山土匪连更彻夜将西侧两营的兵往东侧调动,以筑起防御高墙。 但他们自以为的东侧铜墙铁壁正中寒英的下怀。 "消息都散布出去了?"寒英提笔在信笺上写着字,没有抬头地问道。 "放心吧将军,我在那人群中一喊,再在茶坊街巷里有模有样地描述一通,现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我都快信了我们真的有一万大军,马上就要从东侧上山了。"属下自信满满地道。 "做得好!从明日起,以蒲阳县府衙的名义发布告示,严查窝藏土匪现象,茶楼街巷、坊间邻里,只要发现有胡山土匪并上报官府,就能得十两银子;若知情不报,欢迎来蒲阳地牢作客。"寒英道,蘸了墨续笔,只见那素笺上浮现出八个大字"一切就绪,整装出发"。 下山土匪大多躲在平民百姓家中,也是他们搜罗消息的所在。严查窝藏土匪的现象,便是断了久居山林道土匪的耳目,断了他们与山下的联繫。 "是,将军,」手下答道,"但潘海林真的会帮我们吗?睿亲王之前可说他很难缠。" "没事,潘海林现在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他纵然不支持,却也不会阻拦。更何况凌安说,潘海林心底里多半是愿意的,顶多嘴上骂骂咧咧叨叨一会儿,你给他念叨回去就是了......不过这倒是钱昭拿手些,难为你了。"寒英温声道,停笔,缓缓将信笺折起来。 远在西疆的钱昭莫名打了个寒噤,嗔怪最近的天气真是古怪。 寒英将信笺递给下属,喃喃道:"不知凌安和严中郎那边准备得怎样了。你差人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凌安手上,要快。" 谢凌安和严翊川收到寒英的信时,正翻身上马准备出征。 月晕础润,旌旗舒捲,似乎惶急地预告着一场雷厉风行的赤壁鏖兵,臆测着无名的浩劫与欢庆。 真正拥有一万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在山林间挪动着,用树影与晦夜遮蔽着身形。 胡山西侧没有开路,荒山野岭杂草丛生,荆棘密布,乱石嶙峋。军士们腰上绑着粗绳,鹰爪似的铁钩牢牢地抓在峭壁上,青筋暴起,艰难地攀登而上,直冲云霄。 夜色遮眼,模煳的视线扰乱将士们的心神,噤口不言更让他们如秋日的寒蝉犹疑顾虑。 谢凌安和严翊川在行伍最前列,亲身开闢着荒瘠而杂乱的夜路,不骄不躁,有条不紊地指挥大军。 后山的秘密行军持续了一日一夜,终于那黄墙青瓦的土楼浮现在眼前。三幢土楼依山势而建,由低到高排开。楼门大敞,却少有人进出,偶有巡视的列队出楼。 严翊川与谢凌安俯身趴在杂草堆中,斑驳树影与繁茂的枝叶为他们做了最好的掩护。 谢凌安压低声音道:「这一个寨子里三幢楼环形封闭,他们只要关起门来就是最好的防御,我们不好打。」 土楼高墙耸立,除了城门,没有其他入口;最顶上间隔几尺开着小窗,里头的人从里往外射箭很容易,外头的人想爬到这儿进去几乎是难于登天。原本这样的封闭式的建筑最好的进攻方法便是围城,坚壁清野。等着里面的人吃光了囤粮,耗不下去了,便是城门大开之时。 第66页 然而,此招在此时根本无法实现。严翊川低声道:「我们得速战速决,若时间拖下去,东边两寨的兵会明白寒英将军那边就是个幌子,立马赶过来。地势复杂,风险太大。」 谢凌安道:「可恶!他们致命的缺点现在竟也是咱们的短处,真棘手。翊川,你看这东西三幢楼,咱们不能一齐攻,必须一幢一幢地打。」 严翊川低声道:「先打东边最高的那幢吧,占了高地,也堵住他们东侧援军的路。我看咱们不能直接攻城,要么把他们的兵引出来,要么我们趁着大门敞开杀到里面去。」 「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谢凌安道,扭头看向严翊川,眉头紧蹙,「我真没打过这么诡异的楼,明早搏一搏。」 红日初升,晨曦划伤黑昼,辉光肆意裂帛。 丛林间簌簌作响,草木树影摇曳晃动。土楼上瞭望的土匪以为自己困得煳了眼,总觉得今日的风格外大些,不禁埋怨换岗的人还没来。 山谷中雅雀寂静,楼内还没有升起灶台烟火,老老少少正与睡梦痴缠。 不一会儿,有几队土匪步履沉重地从楼门中踏出,点着火把,身着盔甲,手持兵刃,列队整齐地巡视土楼周围。火光映耀着,拼命驱散朦胧的睡意,映出那一幅幅肌肉虬结的躯体,应着一声声低沉而有力的口号声。 队尾的土匪打了个哈欠,心道若不是大当家的近日如惊弓之鸟,再三叮嘱要严加防备,他才不会放着好好觉不睡来瞎逛呢! 严翊川匍匐在草丛里,手里紧紧捏着拭骨刃,屏气凝神,听巡查队的脚步声掷地有声,没有动弹。 巡查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有千钧重负压迫而来,稍有风吹草动都将万劫不復。周围趴着的士兵不由紧张地屏住了气,听心跳与脚步声齐落,焦急地等待着严翊川下令。 严翊川仍然没有动作。 火光悦动,巡查队依旧井井有条地向前迈着步伐。 一声沉重的脚步声越过右耳,迈入左耳统帅的区域。严翊川手中冒汗,粘在拭骨刃的剑柄上。 再等一会儿,他心道。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跃过头顶,如奔雷般在耳畔轰鸣,行伍已经在严翊川面前走过大半。就是此刻! 严翊川在地上勐力一踏,如猎豹般一跃而起,刀锋破开凝滞的气流,直直噼向眼前的土匪!刀锋凌厉,霎时间一抹鲜红扑上严翊川的军甲,缀出一朵殷红的花,冒涌着生命的火气,又迅速黯淡下去。 草丛中霎时跃起数不尽的身影!如浮光掠影一般,身形如飞。行伍前头的土匪听见响动,迅速回过头来,挥刀迎上。 严翊川出手又快又狠,腾腾杀气直冲云霄。白刃相接,一剑封喉,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的余情。 一张张惊白了的脸在冷气森森的刀光中闪映,刃口上凝结的寒气在交锋中不停地游走。匪徒剎那间溃散,来不及排兵布阵,混乱中听不见嘶吼的指令,只凭着强劲的体魄与豪横与西疆军耍着蛮力,章法全无地厮杀着。行伍后头的土匪仓皇想要冲回土楼里去,一把被西疆军截住了道,一招取了性命。 初升的红日泛滥着慈悲,染红了山间大地,超度着阴魂亡灵。 几乎同时,靠近土楼城门的草丛勐然异动,霎时蹿出数不尽的兵士,如蛟龙腾飞一般,迅疾地沖向城门。 谢凌安戴着凤翅盔冲锋在最前方,一声怒吼似让风云翻腾,滔滔不断地奔涌向远方。 第033章 粮仓 城门上瞭望的土匪惊唿:「敌袭!关城门!快关城门!」 只见黑压压的城门边沿缓缓挪动, 挤压着露出楼内景致的。谢凌安健步如飞,衣袂飞扬,目光炯炯, 紧紧锁住那扇就腰关上的城门,似箭般向前沖。 忽然, 只听「嗖」的一声, 一阵劲风似弯刀倏地破开天光,一支箭「咣」的一声钉在谢凌安的正前方。谢凌安侧身一躲, 扬手挥剑。霎时间千百支冷箭齐刷刷飞来, 如滂沱大雨般倾泻而下, 眨眼间逼近。 谢凌安不得不收了步伐,抡动右臂挥剑挡下箭雨。他五指关节紧抓,健壮的臂膀上肌肉紧绷,剑风凌厉,箭矢撞在剑身上哐哐作响, 浮光掠影间击落唿啸而出的利箭。 手持盾牌的士兵正摆着阵型向前沖,箭飞如瀑,从高空直愣愣砸下来,一次又一次冲散列队。阵型有了豁口, 冷箭迅速集中火力向豁□□去,从两侧补充上来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拎起盾牌, 就被紧盯着的箭矢中伤。 周遭箭雨乱弹, 混杂着士兵们的嘶吼声, 一时陷入僵局。 箭雨没有停下的迹象,谢凌安被四面八方袭来的利箭困在原地。他瞳孔紧缩, 电光火石间望向不远处那扇缓缓移动的城门,那里透出的光亮越来越少。 谢凌安挥剑斩下右侧发来的两只箭矢, 听到身后喊道:「王爷!我们的弓箭兵射不中他们的射手,他们在的那个窗子太高太小了!」 耳边箭雨嗖嗖作响,没有停歇。士兵们拼尽全力挥剑抵抗着冷箭,好不容易行至城门下的盾牌兵被扔下的乱石砸得血肉横飞。眼看着只有几丈远的距离,却寸步难行。楼前无处可避,若不能迅速行至城门处,无益于让土匪瓮中捉鳖。 轰的一声,城门终于重重地关上了,扣上了门里漏出来的所有辉光,飞来的利箭随即式微。冲锋队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士兵们疲于格挡,侧耳准备着听谢凌安的撤退令。 第67页 谢凌安眉头紧蹙,攻入土楼比他们原先想像得还要困难。西侧的另外两幢土楼隐约有异动,谢凌安心道怕是他们已然察觉,正准备支援。 撤退吗? 谢凌安咬紧牙关,电光火石间他瞥见不远处一双眼睛正闪烁着凶光。他脑中倏地灵光闪现,在乱箭下扭头望向那方。 不远处的严翊川正轻叱一声,寒光掠过土匪的颈项,头颅坠落在地上。严翊川收刃,向城门处投来目光。 他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慄,眸底闪烁着兇恶的光,似有一只深林威虎正展开它那发着寒光的尖牙,隐隐陶醉于舐血的酣甜。目光在乱石箭雨中短暂相接,那凶神恶煞而又分外坚定的眼神分明在无声地宣告着,他们毫无和解之意。 谢凌安心底的声音霎时间肆无忌惮地咆哮起来,灌以新生的烈焰齐齐向天地间张扬开去。 他心一横,一刻也不能再拖了! 他向严翊川微微一点头,严翊川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谢凌安提高嗓门,向身后喊道:「拿火药来!」 身后随即有下属后撤,直奔预备火药的地方。大梁的火药技术尚未成熟,除了战场上点燃的那一炸,稍有不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更不用说用以革新武器。战场混乱繁杂,动用火药极其兇险,因此火具与火药向来是相隔甚远存放,尽量只将火药囤放于后方,以做备用。 谢凌安一剑挡下正飞来但逐渐式微的箭矢,大声吼道:「盾牌兵,掩护我往城门去!」 谢凌安这一声吼得震天动地,听的周遭等待撤退令的士兵发愣,听的土楼上的匪寇忙不迭将火力对准盾牌兵。乱箭中盾牌兵迅疾挪动,谢凌安将全身掩于盾牌下,缓缓向城门挪去。 箭矢勐烈地向黢黑的盾牌飞射,急不可耐地在盾牌间找寻着缝隙。 盾牌阵逐渐逼近城墙,就在土匪正要用乱石砸下时,阵型后悄无声息地原地留下一个身影,混在士兵中躬着身,倒没惹得城楼上全神贯注以石击盾牌的土匪的注意。 倏地,这身影勐地展开身体,左脚掌在地上用力一踏,轻盈地一纵而起,飞身而上。只听身后有士兵用尖锐的声音喊道:「王爷,接着!」 一团黑色的东西从空中极速抛来,谢凌安瞬间借力凌空翻身,伸出双手一把接住。他将火药包紧紧揣在怀里,迈开步子飞速向侧面无人的墙边跑去。 墙上的土匪发现了这骤生的变故,尖声喊道:「在那里!快打那儿!别砸那没用的盾牌了!」 「嗖嗖」的箭矢声再一次纷纷落在耳畔,谢凌安在迅疾的奔跑中腾不开手,脚掌猝然一拐,身子轻盈如飞,凌空躲过急促的飞箭。 箭雨越来越密集,谢凌安足尖抵住草丛中的一块磐石,使力一蹬,身子腾跃而起,倏地狠了劲将手中的火药包向前抛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冷箭「咻」得勐然刺下,擦过谢凌安伸出的手臂,瞬间撕裂了衣衫,渗出一片殷红。谢凌安顾不上疼痛,目光紧紧盯着那飞在半空的火药包。火药包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狠狠砸落在土墙的墙根脚下,似一只在蓄力的勐兽定定地趴在那里。 谢凌安忍不住发出一声爽朗的笑,随即迅速翻身躲开飞箭。一片混乱中,他勐然扭头,将目光投向严翊川,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严翊川似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手腕一翻,抹了眼前土匪的脖子。他一手捞起土匪掉落在地上的巡视用的火把,大臂一抡,火把以惊人的速度向火药包所在的墙根飞去。炽烈的火焰划过天空,与赤色的朝阳擦肩而过,更添一抹血色。 伴随着火星子的散落,燃烧着的火把堪堪落在火药包边上的草地上,瞬间点燃了边上星星点点的杂草。 下一瞬,只听得「轰」的一声,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在山谷间爆发出混沌而沉闷的回声。尘土飞扬,天震地骇。 山林间的枝叶簌簌作响,悬崖上欲坠不坠的灵石陡然滚了下去,乱窜的野鼠忙不迭钻进洞穴。 这阵轰鸣让一切定在了这一刻。箭雨骤停,杀伐声灭,兵戈息歇,墙内、门外的士兵怔怔地发愣,一种诡异的死寂蔓延在生死之间。 严翊川攥紧拳头,双臂肌肉鼓胀,似虬龙盘身。他眉头紧锁,目光注视着那浓烟瀰漫的墙角。谢凌安也紧紧地盯着那团浓烟,忐忑地等待着迷雾后面的结果。 死一般沉寂没有扼住风的脚步,清风徐徐流动,带走浓烟的朦胧。 那一片混沌之后,缓缓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竟然成功了!谢凌安欣喜若狂,他顾不上右臂不住往下滴的鲜血,扬手挥剑,直指青天。他似一条怒龙在深谷中间畅意地咆哮,眸底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他仰天吼道:「城已破!杀——」 震天的喊声又重新在山谷里喧嚣起来,气逾霄汉,箭雨仓皇地再度落下,似丧失理智地胡乱攀咬着,乱了阵脚。 谢凌安和严翊川躲过乱箭,迅疾奔向裂口,里面漆黑一片。严翊川俯身迈入,却觉墙内空间狭小,气流不畅。他和谢凌安一前一后,借着裂口的光亮往前摸索,却触到了一个坚硬而粗糙的东西,再仔细摸了摸,才发现,这竟又是一堵墙! 土楼外围的墙内,竟然还有一堵墙! 忽然,头顶上照进来一束光,带着寒冷的剑意,直直地向下刺下来。严翊川动作疾如闪电,勐然揽过谢凌安的腰,俯身压下来,避开那偷袭的一剑。他另一只手手腕一转,反手将拭骨刃刺了上去,扎扎实实地嵌进土匪的右臂里。那土匪吃痛,身形剧烈一颤,勐然抽身,往回跑了。 第68页 严翊川仰头,见天窗洞开,却无人再来,摆明了是想引他们上去。早听闻土楼内密道重重,外人一旦进入便难以脱身。 「不入流的野伎俩,也拿来打仗?」严翊川道,嗤之以鼻。 借着天窗里照下的微光,隐隐约约能看到眼前放着如山一般的谷物,缸内放着各式各样的粮食,玉米、大豆、青菜......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咦?竟然是粮仓?」谢凌安喃喃道,声音又惊又喜。 「一把火烧了吧,是时候结束这个清晨了。」严翊川心头顿时升起一阵如释重负的松快,语气仍平静地道。时间紧迫,搬粮不如烧粮,断了楼内的粮食补给,只需围城便必能拿下。 「嗯,我去拿火把。」谢凌安道,正转身欲向外走去,腰上却有劲力将他禁锢住。他低头看了一眼腰侧,再仰起头略感疑惑地看看严翊川。 「嗯。」严翊川轻声应道,目光平静如水,似乎忘记了怀里还有个人。 「......嗯鬼啊,你是不是应该先撒手?」谢凌安一把推开严翊川附在他腰上的手,眼梢似天生隐隐挑起,眉宇之间有些妖冶之气。 「哦,忘了,」严翊川手上卸了力,眼神有意无意地飘过那束带紧緻贴合的腰线,轻飘飘地道,「你腰太细,怪舒服的。」 「......」谢凌安心道这是调情的地方吗?真是仗打疯了!遂灰熘熘地钻出洞去。 片刻后,土楼的裂口里火光滔天,浓浓黑烟从缝隙里滚滚而出。楼内叫声、喊声、哭声此起彼伏,交织混杂,令人发憷。 当日午时,山寨最东侧的土楼便城门洞开,呈了投降书。西疆军的第一场剿匪之徵,便在春日初晨的暖阳里,浩浩汤汤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是夜,营帐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伤兵,呻吟声喃喃,军医有条不紊地为他们上药、包扎,让这一池动盪的湖水稍稍平静下来。 严翊川还没来得及换掉盔甲,胡乱抹了几把脸,擦去脸颊上的血迹,颈项上仍然沾着早已凝固的殷红。他把凤翅盔摘下来圈在手里,见晁恆面色匆匆地上前,问道:「怎么样?还有哪里缺伤药吗?」 晁恆喘着气,妥妥一副尽职尽责的亲卫模样,正色道:「没有了,军医基本都看过了,都给上了药。」 严翊川微微一点头,表示认可。 晁恆跟着严翊川打完这一仗后,已然迅速与西疆军士们混熟了,先前离开北境和旸谷城的失落也淡了些。他道:「你早上派出去的兵方才来报,他们发现了一条能通到西疆的小路,是他们自己开出来的,能走,大概四个半时辰就能到西疆,不用再攀岩了。」 「做得好。如此便能加快辎重的运输,火药也能快点运上来,派人和西疆那边说了吗?」严翊川正色道。 「已经说了,翊川哥你放心。」晁恆颔首,道。 严翊川道:「今日辛苦你了,早点去休息吧。」 晁恆眼轱辘一转,恭敬地退了下去。 第034章 拔针 忽然, 严翊川望见钱昭踏入帐内,俯身向军医讨要了一包什么,又匆匆离去。 严翊川这才忽然想起, 清晨那一役里,谢凌安似乎也中了一箭。 自那日初见谢凌安的伤人之言之后, 两人似乎再没有交心地谈过。不过严翊川已然想明白了—— 谢凌安不记得又如何?谢凌安失望又如何?既然两年前他认定谢凌安是可塑之材、是堪当大任之人, 那么他便不该被任何旁的念头阻挡。 谢凌安对他不好奇了,他也可以去靠近啊。 更何况, 不知怎的, 他心底似乎是有渴望靠近谢凌安的。 严翊川迈开步伐。并肩作战是一件很容易拉近距离的事情, 纵然谢凌安看样子没有大碍,但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他在心里如此说服自己道。 将军帐门帘半掩,里头烛火微晃,映照在阶前。严翊川正准备捲帘而入, 里面隐约传出沧桑而低沉的嘆息:「这样可不是办法啊王爷,这腰伤最是难养,您三天两头东蹦西蹿,老朽就是用最好的药, 也不敢保证您能好啊!」 「令大夫,您放心, 我心里有数。这么多年, 本就是好不了的伤, 您也别那么费心了,我差不到哪儿去的, 」里头传来谢凌安悠悠的声音,「钱昭, 替我送一送令大夫。」 那苍老的声音长嘆一口气,轻声叮嘱钱昭:「我回西疆去了,钱侍卫,你记得两盏茶之后给小王爷把银针拔了。记牢啊,是两盏茶的时间——」 半掩的帐帘从里面被掀开,钱昭与令大夫的身影映入眼帘。钱昭看见严翊川一愣,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慌张,面色犹豫地想要说些什么。 严翊川微微颔首,侧身为两人让路,抬脚就往帐内走去。钱昭回头看了严翊川一眼,正纠结着如何开口,被令大夫一声「走啊」的敦促咽了下去,埋头匆匆走了。 严翊川悄无声息地踏入房门,见谢凌安正趴在床榻上,未绾的青丝散落,似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后背的衣衫掀起,窗幔后若隐若现的曲线玲珑。 烛光轻悄悄地流淌,熘进床幔,泄在那光滑的肌肤上。那后背的肌肤洁白细嫩,似清莹秀彻的琥珀隐隐反着幽光,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轻纱罗帐,香嵴玉背,道不尽旖旎与柔媚。 严翊川的心勐然一跳,身形稍顿,有一瞬间的忘神。他不是没有见过光膀赤身的男人,却在此时无端地生出一种春光乍泄的激越与窘促,一时间忘记了怎么迈步。 第69页 严翊川被自己的反应一惊,回过神来,忙心下道:来探望长官而已,没什么好多想的。 等严翊川悄然走近,他才发现那胜雪的肌肤上扎着二十多枚银针。那银针极细,光是露在外头的便足有三寸长,稍有微风便颤抖不止。银针密密麻麻地扎满腰背,似乎要这幅身躯上留下千百个窟窿。 谢凌安似乎已经习惯了背上蚂蚁啃咬般的疼痛,无知无觉地趴在床榻上,侧脸盹寐。 他的面容如刀刻般俊美,五官分明而深邃,却不失柔和,英挺的叶眉舒展,菲薄的唇角似有似无地微微上扬。他似一只疲惫的小刺猬,褪去白日里的威风与狡黠,只耽于酣睡,安详而平和。 严翊川伫立在榻边,怔怔地看着床幔里的景象,心下惊诧。 这冰肌玉骨下究竟掩藏了怎样深重的秘密,需要用千百枚焠针来封存。 严翊川忍不住伸手去掀开那层朦胧的床幔,轻纱罗帐微动,流苏摇曳,酥酥麻麻地擦过谢凌安的脸颊,惊醒了意识朦胧的梦中人。 谢凌安倏地睁眼,本能地警惕让他身形一动,牵扯腰背的肌肤。严翊川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谢凌安的肩头,温声道:「别动,是我。」 谢凌安闻言抬眸,见是严翊川,先是微微吃了一惊,又乖顺地趴了回去。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带着点暧昧与促狭,道:「深更半夜潜入我帐中,你可不会只是来欣赏我衣衫不整的吧?」 严翊川目光幽幽地看向谢凌安,眼底掠过一抹怜惜之色,不见往日的冷峻与狠戾,倒浮现出一点笑意,道:「你指望我对一只『小刺猬』做些什么?」 「小刺猬」不禁挑了挑眉,双眼定定地看着严翊川,道:「旁人还真说不定,但对着你这正人君子嘛——」谢凌安顿了顿,嘴角勾了勾,勾出一丝狡黠:「我应当还是能守身如玉的。」 严翊川不置可否,伸手很自然地撩过谢凌安散落的长髮,缠绕几下就要束成一小团。谢凌安忽然出声制止:「别,我睡觉不束髮。」 严翊川语气有些随意,道:「哦?你们王公贵族不都要如此吗?」 谢凌安闭了眼,眉间舒展,嘴角有一抹盈盈笑意:「那是他们,我可是西疆的野狗,才不要呢。」 严翊川嘴角有些笑意,「野狗」这个词离开北境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没想到再听见是用这种戏嚯自嘲语气。严翊川的指尖还是不自觉地为他梳理髮丝,他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可真会作比。就算要说,也得是『野刺猬』的。」 谢凌安轻声一笑,道:「承蒙中郎夸奖,那我可要好好施展一番。翊川,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么?」 严翊川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为谢凌安梳着头髮,鼻间轻哼道:「嗯?」 谢凌安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微妙的弧度,有几分邪魅狂傲,语气中带有些勾引与狡黠,一字一顿道:「像给夫家梳头的小媳妇。」 严翊川望着眼前这一双勾魂摄魄的瑰丽眼眸,唇角似一瞬间不自觉地上扬,下一瞬旋即消失。他轻轻甩手撇开了谢凌安的发,面上似乎是一副嫌弃和无奈的神情,然而心下却微微一惊。 他好像还挺喜欢这个比喻的,贴切而美好,道出了他方才心里那个模模煳煳的景象。 古怪极了。严翊川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这种人的随意撩拨也能上道。 严翊川眼波闪了闪,垂眸望向他扎满银针的背,终于不再绕话题,低声道:「怎么搞的?」 这声关切低沉而轻柔,隐约间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一抹心痛与担忧,不易察觉。严翊川望过来,谨慎地看着谢凌安的眼睛。 谢凌安倏地一愣,早准备好搪塞的油腔滑调蓦地张不开口,眼神闪烁间变得复杂而微妙,顿觉自己无处掩藏。 他微蹙着眉头,深沉的眸中霎时闪过一抹亮色,一时的失神又被一贯的促狭所替代,据实相告:「哦,你说这个。很早之前从马上摔下来伤的,多少年了,没事。」 严翊川追问道:「在西疆?」 谢凌安轻轻挑眉一笑,无意间用手拂了拂腰侧,道:「废话,宫里哪有那么烈的马?」 严翊川微微颔首,沉默片刻。他倏地想起两年前在北境月色下的那场打斗,谢凌安被重摔后站起来倚着树失神,一只手就是这样无力的扶在腰上。 谢凌安那会根本不是被突然蹿出的赤利唬住,而是旧有的腰伤因那一摔復发! 严翊川神色平淡,眼底深邃得似有深不见底的潭水,轻声道:「疼吗?」 谢凌安看着他一反常态小心翼翼的询问,笑容渐盛,眼角眉梢都不自觉流露出笑意,道:「你少在这儿多愁善感,我早就不疼了。要不是令大夫日日盯着我唠叨,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伤。」 像是怕严翊川不信,谢凌安坚定地加了一句:「真的。」 严翊川定定地望着谢凌安,知道他在哄人。既是好不了的伤,又怎会不知病痛。严翊川遂岔开话题,问道:「你一个生在帝王家的尊贵王爷,不在宫里养尊处优,一个劲得跑来西疆受罪,想不开么?」 谢凌安垂眸,靠在枕上,淡淡地道:「宫里好么?我不觉得。」 严翊川一双漆黑的眼眸若有所思,透着一股高深莫测之色,故意道:「塞外的人想方设法往皇都里钻,我们这些人拼了命也就是为讨宫里的赏,宫里不好么?」 第70页 谢凌安那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眼里浮现出一丝深邃,静静地道:「翊川,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在父皇授意下做事,看到的不过残缺的一角,风暴中心,明争暗斗远比你想像的更加激烈。」 他顿了顿,接着道:「在那里,我的母妃们想尽办法对我赶尽杀绝,从小一起玩耍的弟弟在背后策划谋害我的阴毒诡计,甚至我的亲哥哥,也不得不对我千防万防......」 他目光平静,似乎在讲久远的往事。 他接着道:「诡计阴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从前朝到后宫,朝臣、妃嫔、皇子,甚至连伺候的宫人都将我视作夺嫡的不二人选,处处讨好巴结,处处勾结算计。只因为我是嫡次子。」 「我烦透了。十岁那年,他们开始教我算计其他皇子,那些令人作呕的手段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喊着闹着要离宫去西疆,父皇一怒之下将我禁足宫中,直到我传出『断袖』的丑闻......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可能还是会提防你?朝中还是有人想要你这夺嫡二把手回去平衡局势?」严翊川问道。 谢凌安眼底闪过一抹亮色,笑道:「想过啊,但又如何?这朝局嘛,根本不需要我回去制衡,肃亲王正和太子皇兄斗得不可开交呢,犯不着要我回去。」 谢凌安忽然似想到什么,补充道:「而且我才不回去呢!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关我屁事?心远地自偏,我自逍遥自在——」 严翊川闻言,平静地道:「那该恭喜王爷这么多年都得偿所愿,实属难得。」 谢凌安坦然一笑,嗔怪道:「得了吧,没被抓回去也被盯得紧着呢!我三哥肃亲王生性谨慎,自两年前宫里那一齣戏之后,从来没放弃过把我当作竞争对手。咱们西疆的刺史陆保坤,你知道不?就是他的人。」 严翊川道:「陆保坤?我听说过。肃亲王派他盯着你的动向吗?」 谢凌安道:「不止,还有能噁心我的时候就一定会出来噁心我一下。总之就是阻止我建功立业,怕皇上忍不住把我调回去。」 严翊川道:「所以你是想表明态度,才不受封地和任职,只受了爵位?能调兵却没有无兵可管,也没有食邑。」 「是这样。翊川,一别两年,你愈发懂我了。」谢凌安笑道,眼尾勾出一抹狡黠。 第035章 放箭 严翊川垂眸沉默, 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钱昭正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道:「王爷,中郎, 时辰到了,该拔针了。」 钱昭正欲上前, 严翊川蓦地一挥手, 道:「我来吧,我知道怎么做, 正好你早些去休息。」 钱昭面色犹豫, 谢凌安眼睛一亮, 兴致勃勃地道:「哟,你还会这个?」 严翊川揣手,淡淡地道:「我在北境给军医搭过手,看过他们拔针,今日正好练练手。「 「......练练手?」谢凌安顿感不妙, 不自觉地颤了颤,连带着背上的银针抖了抖,奈何动弹不了,只能有些惶恐地道:「等下!什么叫练练手?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以前从没上过手, 以后还准备动手......」 「是这样。」严翊川麻熘地捋了捋袖子,不容分说地一手撑在谢凌安的肩侧, 一手抵上谢凌安的背, 捏住一根细针就要往外拔。一声坚定而低沉的命令:「王爷, 别动。你越动越痛。」 谢凌安欲哭无泪,仓皇喊道:「等下!钱昭你回来......啊嘶!痛痛痛——你轻点!轻点啊!」 往外悠哉踱步的钱昭正欢天喜地庆祝着自己下值, 隐约听见帐内似有此起彼伏的惨叫,顿了一秒, 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营帐,心满意足。 翌日傍晚,日薄西山。山谷间安静地异常,原本该杀声震天的楼前一片寂静,只有东侧土楼被西疆的士兵包围着,巡逻的士兵偶尔走动。 谢凌安有些焦急得坐立不安,第五次问钱昭:「后方的辎重还没到?」 大梁火药昂贵,且不易运输,因此每次能拨下来打仗的火药量并不大。 钱昭道:「还没动静,按理说早该到了,兄弟们找到的那条小路到西疆不过四个多时辰。王爷,你说会不会是火药在途中出什么事了,毕竟也是常有的事......」 谢凌安面露愁容,眉目紧促:「不是没有可能。再拖下去可不太妙,我们打下来的那幢土楼虽守住了西寨的东侧大门,但等东边两寨的土匪真的回过神杀过来,我们就是腹背受敌,未必挡得住。」 寒英在蒲阳县驻扎的区区五千兵马,是欺瞒东寨与大营两寨土匪的障眼法。土匪与山下的联繫已断,只要他们作出一副大军压境、随时攻城的模样,东侧两寨的土匪就不敢擅自回去支援人丁稀少的西寨。但时日一长,破绽必现,到那时西侧便岌岌可危。 严翊川也愁眉不展,道:「最迟明日,若辎重还不到,我们也得想法子攻城。」 忽然,将军帐外响起声声喊叫,三人疾步到帐外,却没看到辎重车的影子。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兵奔上前,递上一封信笺,跪下道:「王爷,出事了!辎重被陆刺史扣下了,运不过来!」 「陆保坤?这王八蛋,动作还真快啊!」谢凌安心下一惊,骂道。 那日寒英声势浩大地调军进蒲阳县,也是为了瞒着陆保坤,不让他注意到真正要攻打的另有其人。 那小兵接着道:「寒英将军今早派属下将这封信送给将军,属下方才在山里迷了路,才耽搁了时辰,请将军责罚!」 第71页 谢凌安接过信,挥手道:「不必自责,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信笺展开,一张洁白的纸上写着蝇头小楷: 「陆保坤闻知尔等攻城之举,今晨亲至蒲阳县府衙,指责我等擅自插手他县政事,欺瞒谎报,强令吾等速速回营。然其力争无果,欲扣押辎重以为要挟。遂吾午后启程回西疆,以将令之名调配粮草军械,牵制陆保坤。请王爷速速赶往蒲阳县,亲自坐镇,以稳定局势,免生变故。另,吾已将营帐驻扎于胡山东侧山麓,派兵巡视,匪尚未擅动。」 谢凌安念完,三人的脸色比原先更为凝重。 西疆没有大将军,以亲王身份坐镇的谢凌安也没有食邑,因此寒英将军掌调兵之权,军械、粮草、被服等辎重均由陆保坤刺史供应。若是陆保坤借刺史身份硬要出手阻拦辎重运输,兵士们也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因此寒英必须回西疆去,时刻与陆保坤制衡,以保前线供应源源不断。 然蒲阳县驻扎的五千兵马群龙无首,一旦有变故,便危险至极! 该死的陆保坤!谢凌安暗自骂道,隐隐觉得陆保坤此次的阻挠来得比以往迅疾得多。他来不及细想,蒲阳县的兵士无将,一刻也不能再拖。他一把将信笺塞到严翊川手里,目光闪动间扫过那双深邃而漆黑的眼眸,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他抬眸望向严翊川的眼睛,正欲张口,忽然听到严翊川郑重道:「明日日落之前,我必拿下西寨。日落之后,无论成败,请王爷都按计划推进下去。」 严翊川定定地直视着谢凌安,目光中似隐隐闪着光芒。谢凌安微愣,见那双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坚定之色,刚毅而果决。他回眸,将手轻轻搭在严翊川的肩上,似安抚又似肯定地轻柔地拍了拍,坚硬冰冷的盔甲触地他难受。 半晌,谢凌安启口,难得正色道:「你是我谢凌安认下的副将,我信你。」 严翊川颔首,默默应下。他知晓谢凌安此言不过是临行前的宽慰之语,但心中却暗自立下誓言—— 我会一步步赢下你的信任。 你要信我。 第二战倒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打。 翌日午时,后方的辎重仍然杳无音信。 严翊川独自伫立在帐前,望着山林间松涛似大海狂澜般被山风卷着,沉默不语。 这一仗无疑分外重要,无论是对战局,还是对自己。此战若败,纵然谢凌安在蒲阳县巧舌如簧,东侧两寨的士兵也必然不会投降;等其杀回西寨,介时之前的努力几近前功尽弃,希望更是渺茫。 严翊川初至西疆,军威尚不足,更何况以中郎身份临危受命,不免军心动摇。首战若败,他不知又要花多少倍的努力重塑在军中的威信;此战若告捷,他便是堂堂正正领兵打仗的中郎,即使非将军,也足以日后在军营立足。 但这无疑是一场极其棘手的搏斗。没有火药,意味着要在敌人早有防备的情况下重复一次前日的强攻。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严翊川眉头紧锁,独自思忖,目光冷峻。眼前巡视的士兵来来往往,脚步声阵阵,目光忍不住地偷偷往严翊川这儿瞟,正火急火燎地等待着新任的长官下令。 严翊川被这铿锵的脚步声和无处不在的凝视扰乱心神。山风在严翊川的耳畔唿啸而过,气势汹汹地奔向远方。山谷间无数草叶数目相碰撞,带着吓人的声浪滚滚而来,从山谷到山顶,又从山顶奔回山谷。 太吵了!严翊川的思绪有些被扰乱。他转身往帐里走去,正习惯性地伸手掀帐帘,却见冷风唿啸着钻进帐里,颳得帐帘胡乱翻飞,声声作响。 严翊川正准备迈步,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身形一顿。 等下! 风? 严翊川勐然回首,见谷间山风四起,松涛轰鸣,似山中的妖怪扬起尖锐的悲呜,呜咽着在丛林间巡游。土楼在大风中岿然不动,似乎炫耀着永不受暴戾侵袭的安逸。 这么大的风,最适合烧点什么了。 严翊川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光芒,步伐急促地踏入帐内,翻开案上的叠叠卷宗。他揪出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用工笔勾勒出土楼内部的构造。 这是前天打下土楼派人勘察后画下的土楼建筑结构图。 严翊川的目光飞速扫过纸面,一个计划隐约在脑海中浮现。土楼外层用泥土、石块混合砌成,少有木料,是以在外用火攻极难点燃。 但土楼内部不一样,土楼内部木质结构众多,如果火种和煤油能从天井放下去,辅以今日得天独厚的谷风,火势或许很快便能蔓延开来。 严翊川又翻过西寨地形图,见三幢土楼所建的地势自东向西依次递减,最西侧的那幢土楼地处谷地,周围有不少山林环绕。 严翊川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抹孤注一掷的狠戾与决绝,对着身旁的晁恆道:「传我令,叫将士们准备弓箭,都挂上油葫芦。再派人去探查最西侧土楼的周围,有哪块高地离土楼最近,要能射箭到天井里。要快,千万不能错过未时,未时至申时的山风最勐烈,这场战必须要在申时前结束。」 晁恆对严翊川大胆的计划有一瞬间的惊诧,下一秒立刻接了令小步跑下去。 严翊川仍然眉头紧锁,仅仅盯着案上的图形,在心里盘算着射箭的距离、角度与成功的可能性。一串串字符在他脑中闪过,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告诉他,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小。 第72页 严翊川紧抿着唇,双眼开始渐渐赤红,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他不信天地神佛,不信造化运势,他只信他自己的判断与能力。 这场战,即使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必然成功。 这必将是一场不废一兵一卒、不见一丝血光的大捷。 一轮红日渐渐偏西,耀眼的光芒渐渐收敛,流云似被镶上金边,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 一块巨大而嶙峋的怪石兀立林间,站在上面向前望,能清晰地望见土楼顶上扁扁的天井。这天井从高地看,远比图纸上展示出来的还要小许多,更难瞄准。二十余名弓箭手错落有致地站在怪石上方与周围,目视前方,整装待发。 严翊川站在弓箭手的身后,目光冷峻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向来以剑术为长,箭法略逊一筹,犹豫过后便将机会全交由弓箭兵。 「点火!」一声令下,弓箭手们倏地抽出箭匣里坠着油葫芦的长箭,用箭头去沾地上燃着的火堆。箭头后裹着沾油的麻布与艾草,靠近火堆立马窜起炽烈的火苗,旺盛而夺目。油葫芦摇晃着坠在箭柄下方,外侧用一层轻薄柔软的膜纸裹着满满的煤油,触地即破。 「上弦!」箭扣弓弦,齐齐张开。 「放箭!」严翊川高声呵道。一时间,数箭齐发,嗖嗖声不绝于耳,火星张牙舞爪地在长空中划过,似成群的勐兽挥舞着利刃涌向土楼。严翊川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奔涌的箭雨,在那一双双被火光映照着的眼睛里,流露着殷切与虔诚的希望。 然而,箭矢划过最高点后极速向下坠去,直直地扑在外墙和墙顶的瓦片上。箭至处倏地窜起一抹火光,不一会儿又倏地黯淡下去,那是油葫芦破裂的油脂纵容火焰最后的苟延残喘。 没有射进天井!一支也没有! 严翊川瞳孔微缩,眼里浮现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冷冷启口,语气嗜血:「再上弦,放箭!」 箭阵如狂风骤浪唿啸着又一次发起侵袭。严翊川眯起黑眸,目光紧紧锁定飞动的箭矢。那坠着的油葫芦艰难地破开疾风往前奔去,显然拖慢了箭矢的速度,在箭矢下落的过程中也功不可没。齐发的箭雨看似气势汹汹,但若真将目光聚焦到一支箭上,发箭就略显疲软无力。况且此地虽距离土楼最近,但在地势上并没有明显的优势,只略微高过天井几丈,想要射进天井更加困难。 青瓦破碎哐当作响,第二波射出的箭又一次扑在了墙檐上,只有一支堪堪落入了天井之内,砸在木屋上。土楼内瞬间噪声骂声一片,闹哄哄乱作一团,裹在风中被吹淡。 严翊川的脸上冷若冰霜,他扬手,正准备第三次下口令。忽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倏地射在怪石之下。楼内的土匪已经迅速展开了反击。弓箭手们本能地迅速趴下,以乱石草木做掩护。 第036章 干坤 「做好掩护。不必担心, 他们射击口比我们低,不会打中。」严翊川让弓箭手接着发出第三波箭。 弓箭手们颔首,听令照做。严翊川目光扫过这一排屏气凝神的弓箭手, 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 这些弓箭手的目力有余,而臂力不足。他迅速回想这近几年西疆与边丘的战役, 西疆的步兵向来擅长近距离射击, 尤其看重弓箭手的目力与精准度,反而臂力在弓箭手的能力中便显得没有那么出色。偏偏今日这种远距离射击最消耗气力, 对射手的臂力与弓的张力都是极致的考验。 然而臂力, 偏偏是严翊川的强项。 严翊川眉头紧蹙, 转头向晁恆道:「王爷的豁天弓,可有带走?」 晁恆颔首道:「不曾,王爷走得急,只带了剑。」 严翊川道:「去取来。」 「是!」晁恆得了令,匆匆跑下去。 豁天弓是严翊川昨日在将军帐中看到的。谢凌安说, 此弓以虎骨为弓身,紫檀为弰,弓身轻利,箭出有破云之势, 能射至二百四十余步之远。 最难得的是,此弓防水。豁天弓经大梁最好的工匠歷时十年打造, 经过阴干、浸油等数道繁杂的工序, 浸水后不会变软松弛, 无惧阴雨天。此弓乃谢凌安封亲王时御赐,天下名弓能出其右者寥寥无几, 能妥善使用者亦少之又少。可惜谢凌安善剑法却不精箭术,此弓并未得用武之地。 谢凌安当时叫严翊川试一试这弓, 被他以「此弓名贵」的名义婉拒了。然生死存亡之际当需这绝世之弓,便顾不得逾矩了。 严翊川举目四望,见山林间乱石嶙峋,凹凸有致。他的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草木,倏地钉在右上方一块凸出的高地上。那块小高地虽距离土楼稍远一些,但地势比此地要高,若臂力足够,或许可能性还更大一些。严翊川忽然意识到,距离最近的高地未必是最优解。 严翊川目光一凌,见第三、第四波箭阵无一落入天井之内,便叫继续放箭:「不要停!少箭重发,每一支用尽最大的力!」 「是!」整齐的回答低沉而有力。严翊川俯身从箭匣内取出四支挂着油葫芦的长箭,转身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中。 片刻后,一袭银甲矗立山腰高地,如琼枝一树傲立青苍与乱石之间,英姿勃然。一把近三尺长的弯弓紧握于身侧,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居高临下地遥遥望着低处的建筑,似一潭深水直教人喘不过气。胸前洁白的狼牙吊坠在疾风中躁动不止,舐血般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猎物,蓄势待发。 第73页 严翊川伫立山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此处往下看,天井看起来更圆,似乎昭示着更大的希望。他眯紧了眸子,心底腾起一股杀气,缓缓将箭头点了火。「哐」的一声清脆的声响,长箭扣在豁天弓上。 林间暗草惊风,疾风唿啸着从耳后向前奔去。严翊川狭长的黑眸贴近弓弦,视线带着几分冷酷的锐气穿过箭矢透向远方。 他臂力极强,左臂肌肉紧绷,似虬龙盘身,霎时引弓,弓弦倏地绷紧,似再多用一份力便要断裂,长箭似蓄势待发的勐虎匍匐在弦上。严翊川死死地盯着箭头的方向,眼里战意浓烈,杀机暗伏,却久久未发。 一时间,山林间的氛围变得紧张。晁恆站在严翊川身后手心冒汗,不自觉屏住了唿吸。怪石上失败连连的弓箭手们顿了拉弓的手,齐齐向高处抛来殷切的目光,纷纷祈愿这是能扭转干坤的一箭。 倏地,严翊川那双凌厉的眼神忽然一亮,弓弦似裂帛声响,一抹掠影极速蹿了出去,在长空中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光。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粘在飞越的箭矢上,不敢眨眼。 利箭裹着冷冽的劲风,锐利的寒光与火光交替闪烁。只听「哐」的一声清脆的响动,箭矢似闪电般从房檐上穿梭而过,倏地击碎了高耸的屋嵴,掀得片片青瓦碎石跃起,滚滚而落。油葫芦在撞击中破碎,在屋嵴上燃起幽微的火光。那箭矢上似仍有余力,在屋嵴上受重挫后仍往前钻,体面地跌落进土楼内。 众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忐忑地转向严翊川。只见严翊川已经利索地扣上第二支点燃的箭,使力拉动豁天弓,健壮的臂膀上肌肉紧绷,手上青筋暴起。他手上一松,利箭蓦然弹射飞出,迅疾之势似与劲风争锋。 箭尚未落,只听又连续两声「嗖」的破空之音想起,似奔雷滚滚从空中噼过。 三箭连发!只见先后三支箭气势汹汹地在长空中噼过,直奔向天井。三支箭在疾风中划过三道完美的弧线,如勐虎跳水般一支支扑进圆形的天井,从正中央极速坠下去,消失不见。 箭矢倏地从视野里消失,场面一时间又陷入了安静。众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一方天井之中,屏气凝神,心焦地盼望着里头的反应。 下一瞬,土楼内传出嘈杂尖锐的惊唿,尖叫声、喊声、哭声齐齐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飘向山间。不一会儿,那圆形的天井里开始若有若无地闪烁着火光,浓浓黑烟从其中缓缓升起,愈来愈浓烈。 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霎时褪去,齐齐大松一口气,眉开眼笑。弓箭手们比原先更加起劲地拉弓,偶有几箭能跌进天井之内。 山谷里爆发出逃命者骇人的喊叫声,在山谷间往復迴荡,与浓烟糅杂在一起,混沌不堪。从土楼里鱼贯而出的土匪夹着慌乱间抢出来的大小包裹,仓皇地四处逃窜,在西疆军的刀光的震慑下纷纷涌向了东侧那幢已被层层包围的土楼。 严翊川回眸,面若冰霜,然而目光闪动间,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既有霎时如释重负的松快,又有挥斥八极的威严,隐约间还有一抹不负所托的触动之色。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浓浓黑烟弥散着装裹了土楼,张扬着宣告自己的大获全胜。西疆军各个笑逐颜开地收了兵戈,毫髮无伤地回到军营。 两个时辰后,西寨最后一座孤城恭恭敬敬地向严翊川呈递了投降书。从这一刻起,西疆军「骁勇之师」的名号才开始走出一隅之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从蒲阳县逐渐被天下人所知。 军营里喜气洋洋地庆祝着西疆军的大获全胜,欢天喜地地洋溢着对新将的歌咏与赞颂。 纷纷攘攘间,严翊川将擦净的豁天弓稳稳挂在弓架上,缓步踏出将军帐。西边天际映耀的光辉轻唤着严翊川的眼眸,半推半就地勾走了那有些凝重的目光,顺带着挽起了驻足人嘴角似有似无的笑容。 太阳还在半空中,没有落下。 我没有食言。 翌日,西疆军的捷报不胫而走,蒲阳城又一次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不过这一次,质疑讽刺之语骤减,充斥大街小巷的满是祈求神明保佑、感恩戴德的话。 谢凌安懒懒地依在檀木椅上,未着军装,如墨般浓稠的长髮披散下来,鸦羽似的长睫轻垂,在白皙的面颊上落下两道娟秀的剪影。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水烟壶,斜眸望着身旁的潘海林,笑眼盈盈。 潘海林杵在桌子的另一边,气鼓鼓又说不出地眉头紧锁,目光东瞟瞟西看看,就是不看向面前的谢凌安,活像一只生闷气的河豚。 谢凌安被这滑稽之态逗地乐呵呵直笑,总算忍不住了,开口道:「不至于吧,潘大人!我们可是花了足足三天才打下你三个月打不下来的寨子啊,何必这个样子呢?」 潘海林气得直冒泡,撇撇嘴愤愤道:「我怎么样子?我这是高兴!我高兴还不成吗?西疆军帮我打下了西寨嘞!我一个子儿也没有花诶!嘿,普天同庆哟——」 谢凌安憋着笑,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汽,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潘大人高兴起来是这个样子,那大人可要多多高兴,逗我开心啊!」 潘海林被烦得脑壳疼,干脆两手一摊,道:「哎哟王爷,我早说了这些事还要你们这些小年轻去做嘛!你......这会儿来数落我,就不太厚道了嘛!」 第74页 谢凌安似恍然大悟,开口道:「是哦,这会儿来笑话大人确实不太合适,太不合适。那要不大人借我点兵?」 潘海林大惊,心下惊唿早知道任由他数落自己得了,慌忙道:「这又是从何说起啊!我年老色衰,御下无方,没兵,没兵......」 谢凌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年老色衰』是这么用的吗?还是大人御下的方式有点惊人?」 「王爷!」 谢凌安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不容易低头咬着唇收敛。半晌,他才正色道:「不为难你了,潘大人,我来是想问正事。」 潘海林又换上那副目光涣散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搂他的白猫,却捞了个空。那白猫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潘海林遂不情不愿地扭头,只好专心致志地听谢凌安说话。 「大人,你欺瞒朝廷说蒲阳无匪患这么多年,朝廷没有任何察觉?」 潘海林倏地皱眉,正欲开口争辩自己不是「欺瞒朝廷说蒲阳无匪患」,谢凌安见状忙插嘴纠正道:「是没有和朝廷『提起』有匪患。」 潘海林撇撇嘴,刻意正了正衣冠以示身份,朗声道:「我这一县之长都没提起,朝廷怎么可能知道呢?还有啊,我不是欺瞒.......」 谢凌安开口,冷冷打断道:「你没提,但朝廷有蒲阳的税赋帐目、军务记录、田产数额等等案卷,但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大比数额的粮食、钱财莫名消失了,连一点影子也没捕捉到。潘大人,究竟是你伪装粉饰得完美无缺,还是朝廷真的失职到这种程度?」 第037章 胜算 谢凌安语气轻柔, 却掩不住话里咄咄逼人的气势。潘海林一顿,正声道:「帐目、军务,上报时我从未篡改过, 百姓交多少我就报多少,干了多少事我就写多少。王爷你问我朝廷为什么不察, 那你问朝廷去,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真的没欺瞒!」 白纸黑字骗不了人, 潘海林若在这上面说谎, 谢凌安派人一查便知, 不必这般犟着不说。谢凌安抿着唇,手里不自觉地缠绕着散落的长髮,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又兴奋的笑意,道:「这么说来,便是上头有人替你瞒着了......」 谢凌安回忆着西寨剿匪骤生的变故, 想着那人远超以往的出手速度,甚至不惜舟车劳顿一大早亲自跑至蒲阳县当面制止寒英......谢凌安暗笑,十有八九就是他。 谢凌安回神,嘴角勾起狡黠的笑容, 耐人寻味地望着潘海林道:「大人一心为民,我自然是信的。既然潘大人如此爱民如子, 何不也心疼心疼我们西疆?我们西疆帮了大人这么大一个忙, 大人总不会不管吧?」 潘海林斜眼警觉地望着谢凌安, 只觉得眼前人浑身上下连唿吸都不怀好意,道:「你又想干什么?」 谢凌安笑道:「潘大人别这么大敌意嘛, 我说的是好事。」 潘海林更加觉得危险靠近,道:「好事......不太像是能从小王爷这张嘴里蹦出来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 若西疆真能剿匪成功,蒲阳县的的确确是欠西疆一个人情,只看王爷你们需要什么。不过老朽丑话说在前头啊!如果太过分我是绝对不可能答应——」 「潘大人放心,若剿匪成功也多亏了大人相助,我敬大人还来不及,怎么会为难你,」谢凌安笑着,悠悠地道,「大人是知道我的,虽然是亲王,却无食邑,所以西疆的开销都从都督府里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如今西疆要建骑兵,筑马场、引马种、买马粮需要银子,西疆实在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我想请潘大人帮忙,帮我们匀一匀从北境买马的钱。」 北境马匹优良,路途遥远,购买、运输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潘海林想也没想,正欲开口反驳,被谢凌安打断:「大人别急,听我说。蒲阳县这些年受匪寇影响,库里确实不算太充裕。但今年之后再无匪患,家家税赋都至少提了三成。纵然今朝一时欠下小钱,明后年立马就能补上。于蒲阳县来说,是极划算的。」 潘海林心下一算,的确如谢凌安所言,但面上仍然犹豫不绝:「王爷你说得轻巧,西疆军这么多,需要的马匹数量也是惊人,我蒲阳县库里空虚,哪里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呀?」 谢凌安轻声一笑,他怎么会没打探过蒲阳县银库的虚实,又怎么会没算过所需的银两,道:「蒲阳县银库里有多少银子潘大人最清楚,若是大人不愿相帮,银库里自然一个子也是没有的。明日我差人将所需的银两数目送来,大人看过便知有没有。」 潘海林见谢凌安此番态度强硬,势在必得,一下子应了怕承担不起,不应又怕这个无赖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整他,只好先想法子按下此事:「那我便等明日有了明确的数目,再与其他各位大人合计合计,然后再差人与王爷说,可好?」 谢凌安轻轻一甩袖,笑意盈盈地从椅上站起来,颔首告辞:「潘大人的主意自然是好的,有大人这份心意,我西疆军在前线必然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潘海林心里暗骂我有什么心意,我他妈有什么心意?他见谢凌安大步流星地走出知县府邸,潘海林如送走瘟神般长舒一口气,热情洋溢地送客:「王爷慢走!没事就别来了啊!有事派人传个信儿就行!不麻烦您亲自上门!走好啊!」 谢凌安在欢天喜地的送客声中迈出了知县府邸,候在外面的钱昭钻上来说道:「王爷,西疆那边刚刚来信,说陆保坤这次是铁了心不让我们剿匪,处处派人盯着。寒英将军刚一准备调兵运辎重,他就马上出来阻止,说我们滥用兵权。他还想把严中郎那儿的兵调回来,不过已经被寒英将军拦下来了。」 第75页 谢凌安对这样的结果瞭然于胸,没有停下回营的脚步,道:「辎重现在运出来了吗?我是指给翊川那边的。后备力量充足,翊川守城才能轻松些。」 钱昭道:「今日清晨寒英将军偷偷运出了一批,但想来不会是重甲器械,打土楼最爽的投石机估摸着也运不上山。」 谢凌安轻轻一笑,道:「人家也用不上投石机,整个寨子都已经被打下来了,用投石机干什么,打鸟么?你以为人家是你啊?」 钱昭白了谢凌安一眼,愤愤道:「若是给你你指不定被拿去打虎呢!哦不对,是专投公老虎。有些人总是一看到是公的就扑上去使劲撩拨......」 谢凌安狠狠一拍钱昭的脑袋,一把勾过钱昭的腰,凑到耳边道:「你不也是吗?」 钱昭暗骂自己嘴贱,一把推开身旁令人汗毛直立的人,呵道:「滚滚滚滚——你离我远点!」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个一抹狡黠而调皮的笑,潇洒地松开了手。 他处处流连的思绪随着手上的动作一併收了回来,凝成一点星光照亮心中的遐想,更加印证了原来的那几乎可以肯定的猜疑。 陆保坤,三哥肃亲王举荐的西疆刺史,他近乎偏执地对剿匪处处阻挠,不是为了防止谢凌安立功,更可能是因为剿匪触动了肃亲王的利益!肃亲王与土匪勾结,在朝廷中顺着潘海林的呈报,伪装粉饰案卷,替土匪瞒天过海。而土匪给他的好处,最有可能的,便是钱财与耳目。 与其说肃亲王爱钱,不如说是与太子党争花销巨大。肃亲王谢凌岩母家不得势,在钱财上给不了肃亲王什么助力,因而他极尽全力去拉拢户部尚书许征,以及主管户部尚书的左丞相王锐。就连两年前的北境军粮案,虽查不到直指左相与肃亲王的证据,但朝野上下均心知肚明,肃亲王一定在其中牟取了不少私利。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土匪是肃亲王的钱袋子与在西边的耳目,刺史陆保坤为肃亲王想尽办法阻止剿匪。只要抹掉西疆军剿蒲阳匪的合理性,剿匪之事便会移交朝廷处置,那供肃亲王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太多。 谢凌安微微皱眉,只觉事情开始难办起来。既然西边最大的土匪窝对肃亲王来说如此重要,陆保坤必然不会只是口头相拦,最有可能的是......他已经向朝廷呈报此事了! 谢凌安蓦地转头对钱昭道:「宫里若派人到蒲阳县,会经过的、距离蒲阳县最近的几个驿站在哪里?」 钱昭一头雾水,道:「我听的风月消息里可没说这个!我派人去打探一下,走官道的话应该就在蒲阳县城外不远吧!」 谢凌安语气匆匆,道:「好,只要查官道上的即可。打探完之后,派人去他们会经过的最近的三个驿站守着,日日夜夜都要守着。若见到有宫里来人,不管是什么人,都快马加鞭回来向我汇报!给他们最快的马,明白吗?」 「是!」钱昭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多问。 谢凌安微微眯眼,黑眸似一潭深水,透着些许不安与担忧。 如果朝廷真的插手细究,西疆军剿蒲阳匪的确没有合理性,剿匪之事几乎就没有可转圜的余地。所以他们必须在朝廷的旨意到之前,剿灭匪患。他必须把住朝廷的动向。 几乎在蒲阳县中传来捷报的同时,胡山土匪东寨收到了谢凌安写来的一封信。并且在此后的每天清晨,谢凌安都会准时送来言辞各异的劝降书。 满脸写满烦躁的大当家将麻纸塞到三当家手里,道:「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鸟语?你念给我听听!」 三当家接过信笺,见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蝇头小楷,念道: 「我知尔等素耻于土匪之名,凡有以匪寇之名骂者,必使沸然而怒。然落草为寇乃尔等之过乎?非也。官府不仁,敲骨吸髓,残民自肥,致使尔等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天道不公,十年九涝,比岁不登,以致尔等家徒四壁,无以为继。凡此种种,岂尔等之过乎?非也!若盛世安泰,孰愿抛妻弃子,背井离乡,为子孙所詈骂不歇?被逼至此,其间不得已之处甚众!况尔等如今日日以生计为忧,时时以命相搏,艰难困苦,不堪重负,其真胜于清白人家耶?纵尔等一时错念,察此间苦情,亦可悯可恤! 「今西寨已破,半壁失陷,东侧亦为重兵所围,无地转圜。何苦再作困兽之斗,使兄弟惨死,家人忧心?我知尔等早有悔过之心,何不早日投诚?盖扬大义之声于天下,留千古之名于子孙! 「胡山东侧西疆军营静候诸君。睿亲王谢凌安。」 绵绵话音落下,房内一阵难捱的死寂,不少土匪默默地低下了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虽然他们没读过书,仍有许多听不懂的地方,但大致能体会出写信之人在尽全力体恤他们。他们向来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许多人本心向善却被逼落草,从未被外人理解而体恤他们不堪的经歷,更何况是庙堂之上的亲王。一时间,房内众人眼神闪烁,内心似有动摇之意。 大当家的倚坐在虎皮宝座上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道:「什么七七八八的妖言惑众?是不是说叫我们投降?」 三当家衣着清爽利落,倒不似大当家的痞气深重,温声道:「是。大当家的,姓谢的说得也有道理,再打下去,我们也没什么胜算......」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业,打都不打就送给人家了?我呸!这个叫睿什么的做的什么鸟梦?想都别想!「大当家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骂道,快要从虎皮宝座上跳起来。 第76页 二当家的眼珠乌熘熘地转,静悄悄地察言观色,方附和道:「就是!三弟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没什么胜算』?咱们这么多弟兄,打都还没打就怂了,像什么话?看你把大当家气的!大当家你消消气消消气,三弟向来谨慎,这档口慌了而已......」 三当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他本就不是嗜好杀伐之人,只因识字在土匪窝里被视作至宝,才做到了三当家的位置,早已生出下山归正、安稳度日的念头。三当家想想又还是不甘心宝贵的机会就此逝去,狠一狠心开口道:「大当家的,我不是不信任兄弟们,确实是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日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难熬得紧啊!兄弟们原也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家里爹娘盼着,谁心里不希望做个好人......既然现在有人愿意体恤咱们,能让咱们少受些刑法之罪,咱们何不就顺着台阶下了......」 边上一些本就有所动摇的土匪听了三当家此言,纷纷流露出充满殷切希望的目光,在心里默念「愿三当家得偿所愿」,不禁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大当家的怒目圆睁,如一只暴跳如雷的豺狗。还未等他开口训斥,二当家的先呵道:「老三!你说的什么浑话!也忒不懂事了!你当就你过得难,大家都不难么?妈的,我跟你说,咱们现在过得难,投降了之后只会过得更难!那姓睿的现在哄咱们哄得开心,真下了山谁能知道这些狗杂种会干出什么事?」 三当家正欲做最后的挣扎,忽见大当家和二当家齐齐投来如刀般的眼神,似乎要将他活剐了。大当家兇恶地道:「你还想放什么屁?」 三大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将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胡乱道:「我......我想说他其实姓谢不姓睿......」 「......」 第038章 虎牙 三当家沉默, 不再争辩。大当家的懒得再骂,正眼也不愿给,呵道:「老三, 你回大营守着吧,带三成兄弟回去, 在这儿天天耷拉个脸烦死了。老子和二弟在这儿守着东边那个姓睿的, 你给老子守好西边的门,别放那些狗进来, 否则老子肯定活剐了你!听到没有?」 二当家一听这话, 忙赔上笑脸, 阴阳怪气地道:「哟,我听说现在西疆军在西寨连个将军都没有,只有个外地来的中郎,就是那天正好起大风让他白捡了西寨的那小子。要不是他运气好,咱们西寨能这么轻松地就被攻下了吗?但我看这货能守着西寨都吃力, 更别说打到大营了!大当家的,我觉着让三弟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三当家依然沉默不语,眸中似有一片混沌之色。他躬身颔首,步伐沉重地往后退去。身后传来大当家与二当家的谈论声:「那个陆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和宫里说了没有啊,都他妈这么多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西疆军说打还是打啊!老子老窝都要给人家踹了, 他怎么还坐得住?」 「大当家的别急, 昨日传信儿的来说,已经向宫里报了, 再等等,等几日该有人下来有动作了......」 脚步渐远, 谈论声愈发模煳。三当家迈步下楼,收拾行囊,唤上一行从西寨跟来的弟兄,连带着沉重而无处诉说的心事,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东寨。 谢凌安如今带兵驻扎的位置是寒英将军临走前挑选的,在胡山东侧山脚下,一片流苏树丛中。月华如练,簇簇流苏花如白雪覆盖一般静谧、安详,又似儒雅名士一般清新高雅,点缀着军营严肃而枯燥的氛围。「树覆一寸雪,香飘十里村」,流苏树丛中阵阵花香,芬芳四溢,清新怡人。 除了寒英这半个酸秀才,还真没哪个将军能想出驻扎在这里。谢凌安心道。 军帐前悬着一面旗,军帐里的将士映着烛火挑灯夜战。大战在即,军中众将士都默默紧张起来。 谢凌安刚结束在帐中对将士们的指点,满脸倦容地正踏出帐外。空中传来一声粗哑而绵长的叫声,一只漆黑的寒鸦从眼前掠过,在幽暗的夜幕中拖着月光泛出层层涟漪。谢凌安疲惫的眼神不自觉地跟随着寒鸦闪动的身影,漫无目的地盯着,懒得去想它要飞往何方。那抹几乎要溶进夜幕的黑色身影倏地映在了雪白的流苏树上,钻进簇簇白花丛中,一瞬间消失不见。 谢凌安的目光随着寒鸦的消失落在了那绒绒华冠之上,眼波流转间,倏地,一双寒潭般的眼眸中泛起一抹春花般灿烂的笑意。 满树的流苏花瓣簌簌作响,月华为树梢点上银白轻纱。 绒绒华盖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遥遥伫立,萧萧肃肃如月下松。一身银白色的长袍镶绣着银丝流云纹,腰间束着墨黑犀角带,一头乌黑浓密的长髮被金冠高高挽起,露出清冷之气四溢的星目剑眉。只遥遥一望,便觉那人面容俊美,清雅出尘。 谢凌安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带着点狡黠,暧昧非常,一扫眉目间残余的倦色,柔声道:「好巧啊,翊川。」 严翊川走上前,月华轻轻洒在他的身上,在稜角分明的脸上映出几道阴影:「转了个弯就遇上王爷,当真是很巧。」 他在谢凌安跟前凑近了,高大的阴影将谢凌安悄悄罩住,两人的气息微微交织在一起,鼻间还缠绕着流苏花淡淡的清香。 严翊川眼瞳里闪着点点碎碎的流光,似一池清澈、柔静的湖水,开口温声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忙?」 谢凌安眼里噙着笑,道:「你不在,千万人都仰仗我呢,哪有谁来为我心疼?」 第77页 严翊川忍不住轻笑,眼眸中似吞纳了瀚海星辰,流转着莹莹微光,道:「可我也是来仰仗你的。」 谢凌安瞬间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斜睨着严翊川,一双桃花眼尾梢却溢出盈盈笑意,道:「那不巧哦,我下值了,中郎明日再来吧?」 严翊川乖顺地道:「那我送将军回帐。」 谢凌安抬眸瞥了一眼异常温柔的严翊川,只觉得今日与他调情他配合得不像话。他伸手勾了勾严翊川轮廓清晰的下颌,语气中多了一抹正色,浅笑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严翊川见他正色,便跟着道:「我发现土匪大营的守军尤为松懈,看起来还有投诚之意。我们的营寨不断靠近土楼,直到百步之内他们才极其敷衍地放了几支箭,不让靠近。西寨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我看让大营投降希望很大。」 谢凌安静静地听着,见严翊川不再说话,问道:「然后呢?」 严翊川注视着谢凌安的眼睛,平静地道:「没有然后了。」 谢凌安一脸古怪地望着严翊川,道:「你半夜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说这?」 严翊川淡淡地道:「是啊。」 谢凌安哭笑不得,神情复杂,正想说什么,见严翊川嘴角里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淡淡地道:「不过......其实我来也不止这一个原因。」 「哦?」 严翊川从胸前拿出一个绣着流云纹的佩囊,顺着一条细绳轻轻拉出一枚虎牙吊坠。这枚老虎牙莹润光泽,如羊脂白玉,上头镶嵌着银饰,雕饰精巧细腻,却又掩不住老虎尖牙的刚勇威勐之气。 严翊川将吊坠和佩囊轻轻塞到谢凌安手中,谢凌安面露疑色,道:「哟,让你在山里守城你给我打猎去了?在哪儿拔的这么漂亮的牙,赶明儿我也去拔一筐,卖了挣点体己钱。」 严翊川瞥了眼目光灼灼的谢凌安,道:「那天去巡视地形,恰好遇上只老虎,顺便打了。正巧刚刚路上有家银饰铺子,就顺便打了个吊坠。」 他接着道:「戴上。」 谢凌安摸了摸颈项间半旧的银链,它在西疆风吹日晒中褪了不少原有的光泽。谢凌安犹豫道:「可我已经有银链——」 「丑。」严翊川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话音未落,严翊川高大身影忽然覆上来,健硕的双臂环上谢凌安的颈项,绕到后侧解开了银链。 谢凌安身形倏地一滞,有一瞬间的警觉,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步,见严翊川目光专注地盯着后颈,便不敢再动。严翊川解下银链,从谢凌安手里捏起洁白的虎牙吊坠,轻柔地束在了谢凌安的脖颈上。 虎牙吊坠轻轻地坠在谢凌安的胸前,衬着盔甲铁扣,显得格外洁白晶莹,消散了戾气,仿佛天生就是这身军甲的佩饰。 谢凌安垂头望着胸前的虎牙,心生欢喜,嘴角扬起爽朗的笑容。他倏地抬眸,正对上严翊川直勾勾的眼神,道:「有眼光啊翊川,这么标緻的虎牙就是要配我这样的美人!你悄悄和我说说,其他人有没有?」 严翊川有些无奈地浅笑,道:「没有,不熟。」 谢凌安投来极其赞赏与肯定的目光,捣蒜般点了点头:「不愧是我认下的副将,颇有品味!」 一阵微风过,将簇簇流苏花吹乱,纷纷扰扰飘飞散落而下。月光穿过树梢,如碎玉般在地上闪烁,影影绰绰。 严翊川将有些倦色的谢凌安送回营帐内,翻身上马,启程回胡山西寨。他纵以最快的速度奔马,这一来一回也要耽误两个多时辰的军务,他得赶紧回去。 马蹄声铛铛与轻微的喘息声交织着游荡在半空中,疾风从耳旁掠过,带走了天地间一切的声响,只有胸膛里清晰的心跳声砰砰作响,扰乱颠簸中飘飞的思绪。 严翊川一双寒潭般的眼眸显得深沉无比,一改原先温柔的神色,仿佛有种神思恍惚的迷离之色。 军务、赠礼,他都可以叫手下人代劳,全然不必亲临。他今日来实则是为了印证。 在他心里那个久久徘徊、挥之不去的疑窦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心底那个疯狂的念头愈来愈清晰。 □□的白马忘情地奔跑着,马上颠簸不歇,严翊川胸前的衣衫里不经意跌出一枚晶莹洁白的狼牙吊坠,在疾风中颤动不止。那是一只北境孤狼的尖牙。 耳畔轰鸣,思绪混沌。 心底疑惑被印证带来的竟然不是清醒,而是更深不可测的茫然与不安。 他好像真的不排斥和谢凌安调情,甚至还有点......贪恋? 可怕的念头如投石入水,在心底激起千层涟漪。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脑海中不断飞闪而过,一声声柔和旖旎的低语在耳畔萦绕缱绻...... 「你不知道么?」 「当年我被送往西疆......「 「就是因为——」 「我好龙阳啊——」 好龙阳......? 难道...... 我也是么......? 严翊川倏地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挥斥马鞭让白马跑得更快些。街巷间万籁俱寂,阖家酣睡,只有一骑银鞍白马,如流星般向西飒飒奔踏。 然而,那个古怪的念头并没有随着马儿如风般的疾驰而被落下,愈发强烈而偏执地在严翊川的脑海中纠缠不休,直到奔至西寨军营,仍然未歇。 连续几天,胡山土匪东寨与大营日日清晨都收到谢凌安的劝降书,说词各异,言辞恳切,土匪群中不少人心下动摇。 第78页 然而在第五日,五月初五,当家的收到的信中,末尾恭恭敬敬地劝降稍作添改,改成了恭恭敬敬地下战书。 「胡山东侧西疆军营静候诸君。若诸君不便到访,五月初十,我自当率军亲临问候。睿亲王谢凌安。」 「做梦!他娘的做梦!明明就是盯着别人手里好肉的狗杂种,还要装出一副文化人的样子!我呸!我看这姓谢的口气比脚气都大!」大当家怒气沖沖地掀了桌子,一阵瓷碗摔地破碎的声音,地上碎片、菜餚杂乱地混在一起。房内众人齐齐不敢言语,身旁的美娇娘惊恐地望着大发雷霆的男人,蜷成一团。 来读信的小兄弟战战兢兢地望着大当家,开口问得期期艾艾:「那......咱们要回信吗......?」 「你他妈是不是缺脑子啊?回个鸟信?投降吗?」大当家使劲勐踹一脚翻倒的桌子,暴躁地骂道。 众人齐齐沉默不语,小兄弟颤抖着杵在一旁。大当家表面烦躁不已,心下又忍不住有些动摇,在决策中摇摆不定。他遂派人去请来二当家共同商议,在二当家谄媚的三言两语中,最终还是固执地决定放手一搏。 第039章 借兵 五月初六, 清晨土匪房中又传出暴怒的声响。 来送信的西疆士兵在土楼前等了半晌,没有带回投降书。 五月初七,最后三天。 清晨土匪房中的怒吼式微, 焦躁不安的踱步声渐响。 送信的西疆士兵无聊地与门口的土匪攀谈起来,发现他们竟是老乡, 欢天喜地地空手而归。 五月初八, 最后两天。 清晨土楼内传出阵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谢凌安还是愈加加紧操练起来。 紧张的氛围在胡山悄悄弥散。 五月初九,最后一天。 清晨土楼上下「叮叮铮铮」的声音不绝于耳。 西疆军营里如火如荼地练兵。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五月初十, 清晨。 对打仗来说, 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日子。瓢泼大雨勐烈地敲打着帐顶, 噼噼啪啪在天地间乱响。黑沉沉的天幕仿佛要崩塌下来,闪电的白光在远近间乱窜,清脆的霹雳声震耳欲聋。天幕压得清晨的太阳抬不起头,昏暗间只觉一片湿寒之气,卷着斜风飕飕钻进衣袖里。 谢凌安腰间隐隐作痛, 似有蝼蚁噬骨,绵绵密密地酸疼。雷雨天是他最怕的天气,阴湿骤冷常让他的腰伤发作,疼得直不起腰。他的额上渐渐冒出层层薄汗, 默不作声。除了钱昭,他不想让此地的任何人知道他最致命的弱点。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忍着。 然而, 有其他事比陈年旧疾更加牵动谢凌安的心绪。谢凌安眉头紧锁, 心急火燎地望了望西疆的方向, 还有没有看到想见到的身影。 最后的五千大军还是没来。 前几日,寒英见缝插针地将辎重与五千西疆军迅速调出来, 但至最后五千大军时,陆保坤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寒英, 斥责他西疆戒备松懈将酿大祸,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调兵。 按照寒英昨日的来信,最晚今日午后,五千大军必到。 于是谢凌安与严翊川在每日通信的信笺中说定,今日午后,二人分别自东西两方向夹击土匪的东寨与大营。 谢凌安还是有些焦心,伴随着腰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总觉得有些不安。 雨珠仍在密密麻麻地倾洒,在地面上腾起朦朦胧胧的水雾。按照惯例,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注),军队打仗向来会心照不宣地避开阴雨天。谢凌安心下盘算着,一时难以决断。 勐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钱昭踏着泥水急匆匆地跑上前,手上拿着一根束带,神色不妙:「王爷,来了!」 谢凌安心倏地一紧,莫不是土匪主动出击下山来打了?忙问道:「什么来了?」 钱昭喘着气道:「就是上次你派到蒲阳城外驿站的那几个人,回来说有两三个宫里来的太监今晨天没亮就到了驿站,看着像是日夜兼程地赶,而且就是往咱们这个方向来的。」 谢凌安心跳骤然勐烈起来,一把抓着钱昭的手腕问道:「他们现在人呢?」 钱昭说:「还在驿站,听说他们点了几个小菜,估计用完膳稍作休整就要上路。那小兵看到便马上快马加鞭地回来报了。」 谢凌安感到周身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腰上的疼痛倏地骤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皱紧了眉头。 钱昭见谢凌安神色有异,赶紧把束带塞到谢凌安手里。这条束带外侧看与普通束带无意,由玉带钩繫着,只是稍宽些,有些没叠放好压出的褶皱。但其内侧加了一层绢丝,束在腰上尤其保暖。 「赶紧繫上,」钱昭熟练地替谢凌安解了腰带,把绢丝束带繫上,神色关心地道,「有没有好点,没那么凉了吧?」 谢凌安脑子里飞速转动,身上任钱昭摆布。这个时候宫里来人,只有可能是带着禁止剿匪的旨意。按这个速度,宫里的人午时左右便能到,他们若不赶在宣旨的公公到之前出兵,便会彻底失去出兵的可能,前功尽弃。 不行,绝对不行。 他必须提前出兵。 但他没有足够的兵! 谢凌安眼神一凛,语气坚定地对钱昭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钱昭一顿,面色担忧地道:「你要去哪儿?我替你去。你今日能不骑马就别骑马。」 第79页 谢凌安目光坚定,神色匆匆,催促道:「别废话,此事只能我去。快去,要来不及了!」 雨势稍小,街巷上,房顶上,溅起朦朦胧胧的白雾。谢凌安身着玉针蓑,一骑超尘逐电,向山下蒲阳城知县府邸奔去。 到了府邸,谢凌安直往里头冲去,府里的人面面相觑,不敢拦他。谢凌安刚跨进大堂,正撞上议完事的潘海林。潘海林一脸惊愕,不明白这个瘟神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里,道:「王爷......你今天不是应该在.......」 「应该在山上打土匪,你没错,」谢凌安急匆匆地打断他,「潘大人,我要你帮忙。」 潘海林一脸惊恐:「这时候我一个老头能帮上什么忙?」 谢凌安喘着气,道:「借我五千蒲阳城守备军。」 潘海林不可置信:「王爷你疯了?」 谢凌安直勾勾地盯着潘海林,目光中似有熊熊的火光滔天,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就要坍塌的天际。他握住潘海林的手腕,道:「潘大人!宫里来的公公已经到了蒲阳县外,带着禁止剿匪的旨意,午时便能到这儿阻止我们出兵。西疆军营里有陆保坤刺史挡着,寒英的五千大军最快也要今日午后到。再不出兵,就来不及了!」 潘海林听得心一下紧锁,似有冰凉的蛇爬上嵴背,道:「那就出兵啊!你们这些日子前前后后调了那么多兵,还不够吗?」 谢凌安急匆匆地道:「我们如今只有一万兵力,若要正面打掉土匪最强的两个寨子,根本不够!潘大人,只有你能救西疆军,只有你能救蒲阳的百姓了!」 潘海林的心提到嗓子眼,骤然出兵风险太大,更何况明目张胆地和宫里的意思对着干,一旦有什么变故,他潘海林受得住吗!潘海林面色犹豫,仓皇道:「这这这......王爷!不是我不救,是我这蒲阳城守备军从未和西疆军一同训练过,也未准备过攻打土匪!如今骤然点兵,仓皇应战,只会给王爷拖后腿,实在是担不起这临危受命的责任啊!」 谢凌安额冒冷汗,道:「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莫再推三挡四了!蒲阳守备军不用准备个七天七夜,只要都长了耳朵,听我号令便是!更何况,多少仗不是敌人打到你家门口你立马得应战,难道还要站在城楼上说我们守备军没准备好你先别来吗?你当是小姑娘出嫁呢?」 潘海林一时语塞,谢凌安接着道,语气强硬:「潘大人,如今你与西疆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就是不想出兵也得出!你我联手,便是西疆军协助周边地域管理治安,这本就是你我分内之事,宫里顶多治你未及时呈报的罪。但若潘大人决意不出兵,我必毫不留情!单凭你多年未上报匪患这一点,我便能到我父皇面前呈报蒲阳县知县官匪勾结,鱼肉百姓,数十年如此!潘大人,这样的罪,你顶得住吗?」 潘海林止不住地颤慄,恐惧侵袭了他的全身,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他潘海林一生为民,勤勤恳恳,虽保守迂腐无大作为,却也实实在在无愧于百姓。如今他快六十的人,眼看着就能解甲归田,守着一方小院与妻妾共享天伦之乐,竟被冠以「官匪勾结,鱼肉百姓」这么大的罪名!这叫他如何能忍! 潘海林怒道:「我为官四十余载从未伤民分毫!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谢凌安见潘海林有所触动,心急如焚地瞥了一眼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时间在迅速流逝,宣旨的公公如今或许已经上马疾驰。谢凌安忙道:「不是我怎么敢,而是此事就算我不做,也必然有人做!我上次来的时候说了那些话,潘大人聪明如斯,不会不明白原来宫里有人为你遮掩伪装着这数十年帐目上的痕迹,只是你从来都懒得去管人家为什么帮你!但如今宫里摆明了有人要保胡山土匪,你觉得他会再默默为你擦屁股扛下这欺君之罪,还是干脆利落地把你抛出去作众人的靶子?潘大人,你可连宫里为你一手遮天的人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啊!」 潘海林瞳孔紧缩,惊恐道:「所以......所以是宫里有人和土匪勾结?而我之前不上报,正好让他们顺水推舟了?」 谢凌安忙接话道:「你终于想明白了潘大人!要是如今你我再不联手,要是今天我们拿不下剿灭匪患的功劳,你之后只有死路一条!我是皇子,父皇不会杀我,顶多被削珠降位,我都不在乎。但大人您不一样,您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临了却要背上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落得遗臭万年的结局!大人,您甘心吗?」 潘海林心弦震动,心中感到无尽的悲凉与无奈。他潘海林此生最后一次调兵剿匪,竟不是为了还黎民百姓十几年前就该还的安定,而是为了在强权下自保。可悲可笑。 谢凌安见潘海林眼底原先那抹坚定的敌意依然消散,流露出的是无尽的凄凉与心酸,便猜着几分。他语气柔和下来,恳切地道:「我知大人素来爱民如子,十几年前也曾出兵剿匪。此次剿匪,虽然大人嘴上不说,但我知大人心里是盼着念着我们能成功,还百姓一片安定,这才处处相帮。我遇见大人之后,大人虽常常与我唱反调,但我知此皆非大人本意,只是曾经被伤了心,如今不敢出兵而已。但大人,此番你并非孤军奋战,有我们西疆军在,胡山就没有匪寇的容身之地!蒲阳城百姓就没有担惊受怕的道理!更无人会辱你清名!潘大人,你只消为我们守好后方,我必能还蒲阳百姓安泰和乐,正大人清正恤民之名!」 第80页 谢凌安言语温柔,潘海林的眼里不禁腾起一层水雾,模煳了视线。 他止不住全身的战慄,半晌,才声音颤抖着,似艰难而又笃定地下了决心,道:「兵,我调。我潘海林为王爷守好后方,西疆军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剿灭那帮贼寇!王爷,蒲阳县百姓的安定,就交给你了!」 谢凌安大松一口气,顿觉这才是一城知县该有的风范,或许本就是他原有的模样。他仰头望天,黑沉沉的天幕后面的太阳泛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已经爬上半空。 谢凌安腰间传来绵绵密密地疼,原先被绢丝腰带一时缓解的痛楚被骑马颠簸后更加强烈的疼痛替代。然而他顾不上腰疼,只讨了杯茶,便匆匆赶去守备军军营,调兵赶往胡山。 潘海林看着谢凌安步履匆匆的背影,强烈刺激下涌上来的情绪渐渐褪去。 第040章 血路 他潘海林也曾是以笔为戎、雄姿英发的意气书生, 也曾是充满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官少年郎。 他想救天下苍生,却发现皇权是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退而求其次想救一县百姓,却发现愚民的心愿根本当不起他的呕心沥血。 十几年前, 他潘海林也曾一腔热血,出兵剿匪。他把家产全部添作军费, 富家小姐出身的结髮妻子亲自织布补贴, 不舍昼夜…… 他一介文弱亲自上阵,铁甲磨烂了书生的肩。有个匪一刀划了他的背, 从左肩到右腰, 人差点没救回来, 后背至今仍有伤痕。 土匪被官兵围剿,却把气撒到百姓身上,他见过胡山脚下的一排树,每一棵都吊着一个百姓的尸体,头用布袋裹了活活吊死, 无人看守等着亲属来收,没有亲属的,便化为吊着的白骨,无人知其人是谁…… 这便是做给他看、做给蒲阳百姓军士看的。 府邸前, 一干百姓跪地请命。阵亡军士的妻子、受害百姓的亲属沖他扔鸡蛋,咒骂他全家;他自己的妻子站在城楼上泪如雨下, 说他再不停手她便一跳了之…… 从此他再也不提剿匪二字。 案牍劳形, 岁月一刀刀斩断他的孤勇与豪情, 世事一点点锉去他的信仰与偏执,一切都不值得。 人生走一遭, 天下苍生也罢,一县百姓也罢, 有千千万万的人百转轮迴着去拯救;但如何活得舒畅,混得开心,却只是自己一个人该关心的事。他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如今仍然这么认为。 他潘海林得过且过半生,无愧于天地良心。 然而终是热血难凉。 但如今有个少年要替他走完他少年没走完的路,何乐而不为? 他要替他守好后方。 他要助他。 潘海林倏地从沉思中抽离出来,神色坚定地抬眸,对身旁的僕人道:「速备马车,我要去城门口。」 雷声与闪电停了,大雨与疾风依旧。雨丝如万条银丝从天空中飘下来,在劲风中穿梭。 真不是一个攻城的好天气,谢凌安望着眼前交战的两军,暗道。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千百支冷箭簌簌射下,箭雨在大地上乱弹。 西疆军与守备军交杂在一起,接着乱箭,一步步靠近东寨的土楼。 东寨土匪显然没有料到西疆军会提前发起进攻,仓促间匆忙应战。密密麻麻的雨丝模煳视线,箭羽沾了水,在漫长的路径中有些许的偏离,更加难以瞄准。 然而土楼外没有屋檐庇护的西疆军的条件更加恶劣。大雨滂沱,头顶冷箭与雨水齐下,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雨水浸软了普通的弓,弓箭手齐齐失去了作用。 在一片混乱间,一群盾牌兵尤其明显地聚在一起,护送一个乌黑的铁箱子缓缓向紧闭的城门靠近。其中有个身材尤为壮硕的少年,看着未及若冠,体格却比旁人大了一圈,格外卖力地推着铁箱。 土楼上的土匪显然注意到了这乌泱泱的一片,立刻想起听闻的谢凌安在西寨的进攻方式,吼道:「那儿!那个铁箱子里肯定是火药!往那儿放箭!」 有时候为了防雨,将士们会把火药包放在一个薄薄的铁箱子里,铁片松松地钉在一起。既保证火药不会被淋湿失效,又确保其从内爆炸时能轻松崩开铁片。 漫天遍地的箭雨骤然倾斜,密密匝匝地向铁箱子这儿倾泻下来。铛铛之声不绝,不少冷箭铿锵有力地钉在铁箱子上,箭尾直晃。但身旁的盾牌兵好像并没有斜身去护铁箱子的意思,将铁箱子明晃晃地暴露在箭雨之下,不知是不是对铁箱的承受能力充满了信心。 谢凌安站在外围,冷眼旁观着盾牌兵阵缓步挪向城门,手不自觉地搭在秋霜剑的剑柄上。乱箭之中,兵阵终于挪到城门下,再往前推一步,便可点燃火药。 谢凌安抬眸,见土楼上一点点冒出来几个圆圆的黑影。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在那几重黑影上,果然是几个巨大的石块! 那石块被推上土墙,倏地径直落下,重重砸在铁箱上。周围的盾牌兵似有预见似的毫不留情地避开,那铁箱一瞬间被砸扁在地,散架变形得不成样子,任由雨水从随处可见的裂缝里钻进去。 土楼上爆发出一阵欢唿雀跃的唿声,倏地松了一口气,互相庆祝着一招致命,毁了敌人最重要的火药。只要城门不开,任凭敌人再怎么猖狂,他们也攻不进来。 箭雨一时间变得稀稀落落,绵软无力。土楼前进攻的西疆军似乎也一下子失去了斗志,疲软地停滞在原地。楼上一片欢腾之中,有一个眼尖的小土匪忽然瞥见底下有个少年似有动作,他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定睛看了看。 第81页 那个壮硕的少年士兵原是护送铁箱的,他高大挺拔,一身甲冑遮得密不透风。他一只手解开了铁衣的扣子,忽然他掩在铁衣下的另一只手中似有火光闪动,一只火摺子若隐若现,悄然靠近一条细细长长的黑线。少年士兵的动作做得隐蔽,似乎不想让别人发现。 小土匪眯了眼,艰难地识别着士兵手底下的动作。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倏地惨败。那细长的黑线不是别的,是一根导火线! 这种时刻,除了火药包,还能有什么导火线?小土匪脑子嗡的一声,反映迅速,高声尖叫道:「那个人!那个人身上有火药!快点放箭,放箭!别让他靠近城门!」 众土匪迅速回过神来,惊恐地趴到窗边。原来那铁箱根本就是障眼法!真正的火药藏在这少年的铁甲里,这才让他看起来格外壮硕! 那少年士兵已经点燃了导火线,火星迅速蹿向铁衣。他正迅疾地脱掉沉重的铁甲,想要使劲把铁甲扔向城门,趁着雨点与土匪都来不及反应,就迅速炸掉城门。 身旁的其他士兵迅疾地后撤,心照不宣地远离爆炸点,屏气凝神,等待着下一瞬惊天的爆炸声响。 然而,爆炸声还没响起,只听「咻」的一声响,一支铁箭深深地穿过少年士兵的铁衣,钉进了他的左肩膀里。少年剧烈一颤,手上脱衣的动作忍不住一顿,忽觉天昏地暗,额上瞬间冒出层层冷汗。他咬牙忍着剧痛睁开眼睛,见那支铁箭牢牢地钉在铁甲里,箭头深深嵌进肉里。 谢凌安遥遥望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导火线上的火焰就要燃到底端,在疾风和飘飞的雨点中忽明忽暗。若少年拔箭再脱衣,纵使他受伤的肩膀不会减慢他的动作,也不可能在点燃火药包之前把火药包扔到城门上。按照原本的计划,为了尽量延迟土匪发现的时间,少年士兵必须在悄悄点燃火药后迅速脱衣将它扔出去,前后不过须臾,根本没有余地耽搁! 那少年士兵也迅速意识到了如今的情形,心骤然狂跳起来。他的大脑在剧痛的刺激下飞速转动,却来不及细想其他应对的措施。他的眼中血丝遍布,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扇近在咫尺的城门,屏着唿吸。 导火线上的火焰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眼看着就要逼近末端,「咻咻」声响,耳畔又开始响起了密集的箭矢声响。电光火石时间,少年士兵心一横,将脱了一半的铁衣迅速往回一拢,如蛟龙一般腾跃而起,跨步沖向城门。 箭矢乱飞,几支强劲的冷箭倏地射中飞奔的少年,那少年兵士忍不住全身战慄。旁边的西疆军瞪大了眼,心提到喉咙口,紧紧攥着手里的刀刃。 只见那少年倾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哐」一声撞在城门上的一瞬间,一声惊天震地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将士们本能地抱头蹲下,楼上的箭雨一时停歇,甚至连肆虐的暴雨一瞬间都忘了落下。 浓浓黑烟滚起,露出被炸得只剩下残骸碎片的城门一角,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早已无处追寻。 谢凌安手中攥紧了秋霜剑,心弦微震,目光所及之处,城门洞开。 接下来,是他的战场。 下一瞬,他目光一凛,随即展露出凌厉的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城破的方向。他倏地抽出秋霜剑,扬手挥刀,在天地间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 「杀——」 「杀——」剎那间,如虎啸风驰,山林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排山倒海似的脚步声奔涌向浓烟深处,大地似都在晃动,气势汹汹,势在必得。 与此同时,蒲阳县城门口走进三个身影。 三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向城门口的兵士出示了腰牌。他们刚迈进城内,收紧马缰准备疾驰,忽然旁边迎上来一张堆满笑容的脸。 三个太监倏地勒马,扭头看着这身着官服的老头,呵到:「何人?」 潘海林赔笑道:「在下蒲阳城知县潘海林,不知公公们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为首的大太监蹙眉,朗声道:「原来是潘大人,我等失敬。只是我等奉皇命一路疾驰至此,并未派人事先通知不知大人是如何知晓,并在此等候的?」 潘海林乐呵呵笑着,仿佛不在意地道:「公公大驾,在下身为蒲阳知县,自然得时时刻刻恭候,时时刻刻看着宫里的意思办差,可不能怠慢了各位公公不是?」 潘海林一番奉承,宫里各个人精似的太监怎么会听不出来。但他们今日的目标另有其人,遂不欲与潘海林争辩。为首的太监收紧缰绳,道:「潘大人恕罪,我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第041章 鱼死网破 潘海林忙拦下, 道:「公公莫急,在下自然知晓公公前来必有要事,绝不敢耽搁。只是公公长途奔袭辛苦, 又人生地不熟,若是公公和在说说您要找什么人, 到哪里去, 在下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为首的太监转念一想, 潘海林知县的身份或许确实能帮上忙, 遂道:「我等奉皇命来寻睿亲王谢凌安, 潘大人可知他在何处?」 潘海林瞬间开怀大笑,道:「哎呀公公你可算是问对人了!可太巧了,睿亲王刚刚还在我府上喝茶呢!这混小子方才还说想要打雀牌,诶呦,他前日输在我这儿的那十两银子都还没捞回来呢, 这会儿又来讨霉头,真是心宽,心宽哟——」 第82页 为首的太监见潘海林与谢凌安如此熟络,面露喜色:「那王爷如今可还在潘大人富府上?」 潘海林道:「在啊, 肯定在啊!这混小子还没玩上雀牌,心里指定痒得慌。这会儿肯定还在我府上哩!」 为首的太监道:「那就劳烦潘大人带路了。」 潘海林皱纹都快笑得多了几根, 道:「没问题没问题!公公们随我来!」 东寨土楼内, 是乌央乌央一片身着灰铠甲的土匪, 正怒目圆睁地盯着城闯入的敌人,混杂着愤怒、恐惧与兴奋。 战鼓响, 号角鸣。漫天大雨似被这汹汹气势震慑,稍收敛了肆虐。 城内喊杀声四起, 谢凌安冲锋在阵前,手起刀落,刃下似秋霜般寒气逼人。刀刃相击的刺耳声响充满了土楼,震天的声浪中夹杂着哭喊惨嚎声,四下肃杀。 电光火石间,谢凌安用余光瞟过高处,见土楼共有四层。他来不及细看,心下估计约莫弓箭手在三楼,指挥的头领很有可能在三四层间。 地面上的土匪太多,密密麻麻根本没有尽头,与他们纠缠会消耗太多体力。谢凌安根本没有恋战,笔直地杀开一条血路,直奔踏道口。西疆军紧随其后,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踏道窄小,光线昏暗,进入后震天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一些。踏道竟然无人埋伏,谢凌安快步迈上阶梯,行至拐角时身形倏地一顿,见拐角墙上映出的阴影忽然一闪,下一瞬眼前一个面目狰狞的土匪倏地蹦了出来,挥着砍刀直直向谢凌安砍来。 谢凌安速度极快,身形一闪避开刀刃,一把抓住土匪持刀的右手,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关节已经脱臼,土匪这才发出惨叫,软趴趴地跪了下去。 土匪身后,涌出成群乌泱泱的土匪,几乎遮挡了所有光线。谢凌安眸中腾起无边无际的凌厉杀意,额前的蓝发沾了水,被随性地撩了上去。他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尸身淌着血,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卡在狭窄的踏道上。谢凌安与身后的西疆军踏着尚未僵硬的尸体,直冲上楼。 而在一楼,钱昭带着兵抵挡着如浪潮般的土匪,挨个查探一层的房间,寻找粮仓所在。忽然,他推开一扇门,见房间宽敞空旷,角落里放着几个摔倒的米缸,而地上确实厚厚的灰烬,被开门带进来的风捲起,十分呛鼻。 「该死!他们竟然自己烧了粮仓,」钱昭暗道,「这是打算鱼死网破!」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他们浪费一把火。 忽然,房外想起「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绵延数里的喊杀声似乎一剎那被隔断。钱昭望去,只见城门口处一闪高大完整的大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将西疆军牢牢困在土楼内。此前,一众土匪忽然奔涌出土楼,死死将冲锋的西疆军拦在了外头。虽然只坚持了一瞬,却给了里面的土匪关上城门的契机。 钱昭皱眉,城门不是已经被炸穿了吗? 他再定睛一看,倏地发现那城门是在内墙一侧,也就是说,土楼厚厚的楼层前后有内外两扇门,他们只炸了外门!此前内门紧紧贴在两侧墙壁上,他们冲进来通过过道时根本没注意...... 这内门早不关闭晚不关闭,偏偏趁他们冲锋队进来后才关闭,根本不是瓮中捉鳖,而是想和西疆主力军同归于尽! 「妈的,自己想死别拉上老子!」钱昭低声骂道,挥剑杀了出去。只见内门前的土匪训练有素地守着门,誓死与前来开门的西疆军纠缠不休,一拨倒下一拨再起,前仆后继。一时间,土楼内的西疆军也无法靠近,没法从内打开门。一层的战斗一时陷入僵局。 转瞬,谢凌安和西疆士兵们已经杀到了三层,手起刀落,正向土楼内外放箭的弓箭手纷纷倒下。谢凌安挑眉,这些土匪并不难打,但却非常烦。他们不似沙场士兵打仗有章可循、训练有素,而是像阴沟里的耗子一般,随时有可能从各个阴暗狭窄的小缝里钻出来,一波接着一波,打不尽灭不完,甚是头疼。 谢凌安一个跨步,从正在制服弓箭手的西疆军中挣脱出来,直奔前方,寻找土匪当家的房间。他腰间的疼痛随着激烈的打斗愈加剧烈,甚至挺直腰板都已经要用巨大的意志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扔掉兵器任悍匪给他拦腰斩断。 忽然,一道光芒似闪电般在谢凌安眼前噼落下来,随机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右侧的窗子倏地被砸烂,破碎的残片猝不及防向屋内摔去。谢凌安反应极快,脚下飞奔的步伐一顿,身体向微微后倾避过一击。 谢凌安定睛一看,才见头顶上方砸在窗子正中的是一个巨大的流星锤,铁锤上布满尖锐的狼牙,比普通的流星锤大上好几倍。流星锤连着一条异常粗长的铁链软索,软索那头,连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谢凌安迅速扫过一眼,只觉得这壮汉魁梧壮硕得非常人能比。在他印象中,体型最具高大和健壮两大特点的男人是严翊川,而眼前这个壮汉看起来足足有两百斤重,却不显臃肿肥胖。 谢凌安的心倏地一紧,单从方才那碎骨粉尸的一击就能看出这副魁梧的身躯绝非空架子,其力量绝对骇人。那壮汉发出一声怒吼,似看见猎物时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兴奋的吼声。他使劲向后一撤手臂,勐然将铁锤从破碎的窗户中拉出,下一瞬只见流光一闪,长长的铁链如摆尾的毒蛇一般将骇人的铁锤直扑向谢凌安。谢凌安速度极快,流星锤砸来的同时他身形一闪,挑剑直刺向那壮汉。 第83页 然而流星锤的铁链太长,谢凌安伸直手臂向前扑去,秋霜剑离那壮汉仍然有几尺距离。那壮汉意识到谢凌安正想要前跨一步,勐然收手,那软索勾着铁锤,犹如狂躁的毒蛇舞动起来,直抽向谢凌安。 谢凌安一惊,迅速变换左脚的方向一踏地面,腾空而起,躲过挥舞而来的软索。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近身对抗。方才一路来,他应对那些舞枪挥剑的傢伙如鱼得水,是因为他持剑相搏,擅长近身打斗。而这壮汉在这狭窄的过道里将流星锤使得出神入化,谢凌安只剩下躲的份。 腰间的疼痛让谢凌安在躲闪中有一瞬间的失神。嵴骨似被蝼蚁啃噬着,让谢凌安在闪身中常常猝不及防地失去腰间支撑的气力,这极大限制了他身体的柔韧与延展性。躲避流星锤对此时的他来说,是最不利的处境。 「没想到土匪窝里还有这样厉害的角色!」谢凌安暗道。他身影一闪躲过迎面一击,余光倏地瞥见对面房间内有三个身影——两个男人身旁有一个惊慌失色的美娇娘。那两个男人静静地站着,脸上掩不住的慌张之色,却不参与任何杀伐,冷冷地居高临下地旁观着整个战局。见谢凌安投来目光,稍微侧身挡了一挡脸。 「这恐怕便是东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了,这个使流星锤的壮汉恐怕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谢凌安心道。若非谢凌安已经杀到足以威胁当家的的地位,他们恐怕还不会这么轻易地暴露杀手锏。 思索间,流星锤又勐然张牙舞爪地从空中斜扑下来。谢凌安一个后撤步,那一击重重撞上过道边的栏杆,栏杆一瞬间被砸的稀烂,断裂的木条直直地坠下楼去,戳穿了两个正在交手的土匪和西疆士兵的胸膛。长长的栏杆上霎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一如这焦灼混战的场面,俨然是一副庞大而难看的残局。 谢凌安反应极快,几乎在流星锤刚触到栏杆的一瞬间向前一扑,长剑如虹。他额前蓝发狂舞,眸若冷电,秋霜剑直直刺向那壮汉的小腹。壮汉一惊,抡动大臂,勐然将铁链软索一甩,铁锤从残骸中倏然抽出。 铁锤上的狼牙尖利,重重刮过谢凌安后背的铁甲,划出三道深深的裂缝,瞬间渗出殷红的鲜血。谢凌安倏然皱眉,余光瞥见继续狂抽过来的铁链,不得不身子一闪避开。长剑掠过壮汉的小腹,只在腰侧划出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从那壮汉的神情来看,他根本没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 「真难缠!」谢凌安暗道。他又与壮汉过了几招,但那壮汉却意外地敏捷灵活,异常娴熟地使着流星锤,谢凌安回回都找不到完美的时机靠近他的身侧。 几轮艰难的弯腰躲闪避让下来,谢凌安的腰间已经疼得像要炸裂,若非意志力强撑,他真想任由那铁锤重重撞上自己的腰侧,给他最彻底的舒缓和快感。 第042章 恶战 他需要帮手, 他需要有人来配合他分散这头蛮牛的注意力,这样他才有可能能近身得手。 电光火石间,谢凌安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将士们, 士兵们被不知从何处一涌而出的土匪团团围住,正打得不可开交。楼下城门紧闭, 地面上为数不多的西疆军正疲于应对四面八方钻出来的土匪, 被堵住了踏道口,一时难以补充上楼。 没有人能来帮他。 谢凌安剎那回神, 正被挥舞而来的流星锤逼退到那个断裂的栏杆旁, 身体站在巨大的豁口前, 仿佛疾风稍微一些他就要坠落。雨丝灌进他后颈的衣领,凉得嵴柱发寒。谢凌安身子不可抑制地颤了颤,不经意间用左手抓了抓前侧的栏杆,稳住了身子。 就在谢凌安左手搭在栏杆上的这一剎那,那壮汉眼里似有亮光一闪, 迸发出熊熊火光。他勐然从腰间抽出一根细长的铁链,使劲一甩,铁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往下挥过来。 谢凌安心下一惊,正稳住身子要抽手, 那冰凉刺骨的铁链已经覆上谢凌安的手腕,在栏杆上迅速缠绕了一圈。铁链的一端在空中飞动, 壮汉用另一只手甩动流星锤一勾, 将铁链的另一端勾回手中, 牢牢抓紧,岿然不动。壮汉眼里迸发出饿狼猎食成功一般的幽光, 邪佞而兴奋,异常渗人。 谢凌安额前瞬间冒出层层冷汗, 眼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随即消失不见。他的左手手腕被紧紧禁锢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勐然一翻动手腕,只见铁链瞬间在他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刮出几道血红的痕迹,几块皮肤向外翻起,触目惊心,却仍然挣脱不掉。 他的目光迅疾扫过锢住手的木栏杆,他倏地扬起右手用剑去砍栏杆。然而噼木头非剑刃所长,一剑下去,粗大的木头被噼出一个口子,却仍未断裂。电光火石间,壮汉已经将铁链的两段都握在了左手手心,右手正要抡起流星锤,给谢凌安最后一击,竟准备连人带木桩齐齐抽到楼下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巨大而沉闷的一声声响,随即传来绵延数里的喊杀声。谢凌安用余光瞟去,似是城门霍然洞开,有一骑银甲白马领着千军万马奔入城来,身后尘土飞扬。 谢凌安顾不得细看,他眼前巨大的流星锤正向最高点冲去,眼看着就要从他的头顶重重砸下,将他碎尸万段。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刚毅之色,一咬牙,将秋霜剑从手中掷了出去,直直刺向壮汉的胸膛。 躲避不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心怀侥倖地让他卸力。 第84页 如果侥倖没有发生,他也能用这种方式为后面的弟兄扫除一个巨大的障碍。 谢凌安紧闭双眸,抿白了唇,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他的眼前飞速掠过一幅幅令人心醉的画面,浮现一张张难忘的面孔,母后,长姐,皇兄,钱昭,寒英,严翊川...... 他生于皇城,钟情于战场,他没想过上天竟是如此偏爱他,给予了他令人欣羡的启程,也赠了他自以为最浪漫的归宿...... 临终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却不是被当头的重击,而是耳边「咻」的一声破空之音。 谢凌安倏地睁眼,只觉脸颊边有疾风颳过,掺着暴虐的雨点冲进廊内,惊得胸前虎牙吊坠微动。眼前银光一闪,一支冷箭似流星般划过,箭头霎时深深没入壮汉的右侧肩膀。那壮汉被巨大的冲劲激地勐退一步,发出一阵胆战心惊的怒吼。长箭穿骨,壮汉正要将流星锤砸向的右手倏地卸了力,铁锤拉扯着铁链,软趴趴地坠下来。 下一瞬 ,只见那壮汉又止不住地向后退了几步,重重撞上身后的门板,不再动弹。秋霜剑从他的胸膛直直插入,涌动的鲜血顺着剑刃的寒光涌出。那壮汉被牢牢钉在门板上,眼瞳中一瞬间交杂了惊恐、愤怒、不甘和疑惑,复杂的情绪霎时迅速放大、交融,又随着眼神一同黯淡下去。 本以为一场异常兇险的恶战要在怎样浩大而庄重的仪式中落下帷幕,而事实却是在连眨眼都没来得及的时间里,所有的血雨腥风都已经消散了痕迹。 谢凌安迅速伸手去解左手的铁链,回眸向身后望去。 乌泱泱的匪寇兵士间,一骑银甲白马飒沓而行,如星辰映耀着晦夜,自万古长河肃肃而来。惊弦霜骓气势刚健似骄阳,马背上的身姿挺拔如苍松,剑眉下的双眸璀璨如寒星,掩不住腾腾而起的狂傲与杀气。 天地间风雨晦暝,那披一身银甲白袍的,是他的副将严翊川。 严翊川的军装着实亮眼,银甲覆身,通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白袍在疾风中舞动翻飞,散发着狂狷之气,上面沾染殷红的鲜血,如盛开的曼珠沙华接引着忘川彼岸的亡灵。 谢凌安微微哂笑,将军们素来钟爱一席黑甲奔赴战场,即使遍体鳞伤浑身染血也看不出来;严翊川倒偏偏反其道而行,那殷红绵延的血印,倒像是他引以为傲的血色徽章,急不可耐地向天下昭示着他的凌云壮志与震慑四方的魄力。 谢凌安迷了眼,旋即认出了严翊川右手拿着的是他的豁天弓,豁天弓在雨中丝毫不掩其凛凛威风,方才那一箭便是它送给东寨的见面礼。 拭骨刃凌厉的剑气在严翊川手中流转,马蹄踏过被撞倒在地的躯体,在土楼内疾驰。在城门洞开、马蹄声响起的一剎那,土楼内的西疆军都迅速心照不宣地退至一旁,将土匪留在中心的空地上。 严翊川身后的骑兵列阵在土楼内横冲直撞,冲锋之势排山倒海,气势宏大。将士与马匹均身披重甲,纵横疾驰,如入无人之境,地上的土匪根本挡不住。见眼前高大的马匹气势汹汹地压迫而来,土匪们纷纷惊慌失措,来不及避开,便已经被坚硬的铁蹄踩在身下,陷进潮湿的泥泞中,血肉模煳。 赤利也兴奋而狂躁地奔跑着,与土匪养的恶犬厮杀起来,不一会儿便大获全胜地回来,身上没挂几处彩。 地面上乌泱泱的土匪迅速被滚滚骑兵冲散、溃败,严翊川奔至土楼下,倏地勒住了马缰,惊弦霜骓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严翊川抬眸,目光正对上楼上的谢凌安,却觉得那张英俊的面庞格外地惨白无色。严翊川寒潭一般的眼眸在一片喧嚣中显得深沉无比,眼波闪动间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绪,似有魂牵梦萦的挂念,似有牵肠挂肚的担忧,又似有劫后余生的心惊,还有难以名状的愧疚...... 「对不住,我来晚了。」严翊川心道。 四目相对,无言的情绪在雨丝间游走,天地喧嚣间一切语言都显得多余。 严翊川将手臂奋力一甩,手中的豁天弓似流光迎着簌簌而落的雨点逆势而上,堪堪落在谢凌安眼前。谢凌安挣脱铁链,伸手在雨幕中一捞,一把接过豁天弓。 「回到属于你们的地方去。」严翊川心道。 谢凌安收了秋霜剑,将豁天弓紧紧握在手中。「咔」的一声,钉在壮汉肩甲里的长箭被谢凌安拔了出来,除了被鲜血染红,箭头几乎完好无损。 谢凌安引弓,左手鲜血顺着指缝流向弯弓,沿着虎骨浸染开来。冷箭扣在弓身上,蓄势待发。他抿着唇,手臂上肌肉紧绷,青筋暴起,心提到嗓子眼。然而,却没人注意到他薄唇微颤,额前冷汗氤氲,面色惨白,极力忍耐着什么。 歷时太久的战斗与极端恶劣的天气,让谢凌安腰间的疼痛爆发到了极点。他用劲全身力气挺直腰板,将目光凝于一点,尽量不去留意腰间炸裂似的疼痛,尽力不让腰间的虚力影响他发力。他甚至不敢去想,若此箭不中,他是否还有腰力支撑他发出第二箭。 谢凌安倏地回眸,双瞳漆黑如夜,腾起一道凛然的杀气,如冷电般射向对面的房间。与此同时,他蓦然调转弓箭对着的方向,直直对着对面的房间。对面房中伫立的大当家神色一变,慌忙合上门,似乎想用这扇木门守住最后的生机。 电光火石之间,谢凌安目光一凛,弓弦震颤如裂帛声响,一抹掠影在指尖极速蹿出去。利箭在雨幕中裹着冷冽的寒气,划出一道跨越南北两端的完美弧线,直刺向正在关上的那扇门。「啪」的一声,对面的门板在最后一刻仓皇合上,屋内的人只以为保住了姓名微松一口气。 第85页 下一瞬,只听「咣」的一声响,箭头重重撞进门板,埋没不见。一时间,引弓人、门板、利箭齐齐定住,静止不动。屋内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而惊恐的女声,大当家自以为逃过一劫的邪笑僵在脸上,腹中深深扎进一支不知何时从门板里穿出来的冷箭,鲜血从肥大的肚腩上迅疾晕染开。他的身体如一滩烂泥无力地软在门板上,软趴趴地坠了下去。 门外箭尾随着门内身体的倒下晃动,又更深没入了一截。谢凌安眯了眼,又听那惊恐不已、久久不停歇的女声混杂在风雨声中传来,心道:「成了!」 谢凌安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毫无血色的脸上似乎一瞬间浮上一层薄薄的笑意,旋即因无力消失了。腰上的疼痛一瞬间似开闸泄洪般爆发而来,似有千百枚铁钉齐齐被一点点敲打着钉进他的嵴骨,磨碎他的血肉。 第043章 拔针 疲惫感霎时涌上大脑, 占据了所有思索的空间。他不想再用任何一丝余力强撑下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声音,他想躺下, 他想倒下...... 一瞬间,天旋地转。耳畔的声响迅疾变得模煳, 喊杀声愈来愈远。他撑不开眼皮, 挺不起腰,双腿疲软无力。剎那间, 他向后跌去。 他跌进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失去了意识。 蒲阳县知县府邸。 屋内烟雾氤氲, 朦朦胧胧,夹杂着药味的薰香沁人心脾。谢凌安半解衣裳趴在榻上,背上密密麻麻插满银针。严翊川坐在塌边,自从土楼上抱下谢凌安起,他便一步也没离开过。针灸开始后, 他担心万一谢凌安中途醒来不知背上正扎着针,胡乱的动作会不慎伤了自己,便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屋外喧闹声不绝,宫里来的太监到现在还没宣上旨, 正催命似的在门口唠叨。潘海林插科打诨的声音穿插在其中,嚷嚷着要与王爷商量什么事, 吵得人头疼不已。 严翊川的脸阴沉得令人嵴背发凉, 冷冷地道:「钱昭, 劳烦你再去和他们说一次。」伫立在榻边的钱昭得令,面容严肃地走向门口, 苦口婆心地与门外的人解释。 严翊川伸手,轻柔地将谢凌安背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来, 用帕子轻轻拭去渗出来的血。谢凌安的背上、手上伤痕累累,流星锤划出的三道伤口深深嵌入皮肉中,手腕处皮肤外翻,都用白色的绷带缠住。 严翊川微蹙眉头,双目久久地盯着眼前人,脸色阴沉,眼神中却布满了柔情,还有一抹淡淡的忧色。 「要是往后一直这么疼该怎么好......」严翊川心焦。 严翊川将银针收进针袋里,小心翼翼地扣好,撩下谢凌安背上被掀起的衣裳。他走到房门口,将针袋塞进正说得满头大汗的钱昭手中,叮嘱道:「收好。」 钱昭一愣,不明白严翊川为什么不等他进去再把针袋给他,但严翊川已经移开了目光。他转头冷冷地盯着聒噪的三个太监与潘海林,目光犹如闪着寒光的刀锋冰冷无情,令那四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直感嵴背发凉。 严翊川冷声道:「王爷疲惫过度,需要休息。公公这旨意要是真十万火急,若是能代接便由我来接,若是不能便恕不远送,我们这儿不兴待客。」 下一瞬,三个公公和潘海林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伴随着「砰」的一声响亮声响,房间的大门被勐然关上。所有的喧嚣都被隔在门外,屋内只萦绕着浓蜜的宁静。 严翊川缓步走到塌边,见床幔里头似有什么亮晶晶的闪动。他轻轻撩开床幔,见床上之人侧着脸俏皮地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中蒙着薄薄的水汽,似出水芙蓉般澄澈洁净,眼角眉梢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惺忪之态。 严翊川俯身坐下,轻轻将谢凌安垂下来的额发捋到耳后,柔声道:「醒了?」 谢凌安眼波闪动着,故意娇嗔道:「你拔针太痛。」 严翊川挑着眉,眼里含笑,暧昧非常:「那我好好补偿一下王爷。」 谢凌安还有些迷煳,只鼻间轻哼道:「嗯?」 下一瞬他又发出了一声强烈的带有惊恐的疑惑:「嗯???」 他感到一双大手伸进了他后背的衣裳里,柔软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他光滑的肌肤,指尖茧子的触感隐约可见,传递着令人酥麻的温吞。 严翊川稍微施力,按住他凹下去的腰,温声道:「别动,我给你揉揉。」 谢凌安霎时觉得腰间僵滞的疼痛被推开,紧绷得僵硬的肌肉被松下来,似有股股暖流在腰间流动,冲散痛楚。他的脸上难以自禁地浮现一丝餍足而贪恋的神情。 谢凌安歪着脑袋低语:「哟,大夫好手法,哪儿学的?」 严翊川淡淡道:「不远,就在胡山。」 谢凌安微微愣了下,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土匪窝里还有这样的神医师父?什么时候也找来教教我?」 严翊川挑眉,眸中闪过一剎那的不悦之色,旋即悠悠道:「没有师父。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为师正好缺个捏肩的。」 谢凌安轻笑一声,不屑道:「我敢学,师父敢给我捏吗?」 严翊川扬眉,给他抛了个「尽管放马过来」的神情,双手避开谢凌安背上的伤,向侧边揉去。 谢凌安笑着低下头去,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剿匪的事都妥了?」 第86页 严翊川正色道:「三大寨全部投降,大当家、二当家战死,后面的事交给潘海林这个做知县的处理了。宫里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宣旨,被我用你『劳累过度昏厥』的理由拦了,他们说等你醒了就让他们进来。不过我今晚不打算让你醒了。」 谢凌安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点促狭与暧昧,一字一顿道:「你好霸道。我醒不醒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严翊川淡淡瞥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不能。你如今这个样子,可有半分主事的力气?」 说着,他手上倏地加重了力道,摁在谢凌安一块僵硬的肌肉上。谢凌安吃痛,忍不住从喉间挤出一声「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严翊川。 不过,他的确不想让外人看到他如今的样子,阴雨天腰伤发作是他最致命的软肋,越少人知晓越好。他心理涌过一阵暖流,严翊川显然是猜到了这一点,才如此抉择。 片刻后,谢凌安眼中闪过一抹亮色,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提早半日进攻土楼?」 严翊川微微一顿,有些随意地道:「我不知道啊。」 谢凌安一瞬疑惑,他们明明约定的是午后进攻,严翊川自西向东打大营,谢凌安自东向西打东寨,道:「那你为什么会那么早来东寨,那会儿你明明应该还在打大营啊?」 「那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打大营。那些土匪算的很对,我们要留兵力守西寨,没有那么多兵能勐烈进攻大营,你们打东寨才是此次剿匪的主战场。因此他们把大营留给最小的三当家守着。但那个三当家看着像是个谦谦书生,早就有投降之意,根本没废我们多少火力。」严翊川淡淡道。 他的手掌在谢凌安凝脂般光滑洁白的肌肤上摩挲,目光紧紧盯着那优美柔和的曲线,自颈部向下蜿蜒,至腰间凹陷下去,又向下延伸......他倏地收了视线,面色有些绯红,将心中悄然燃起的无名的邪火压下去。 谢凌安嘴角勾起笑意,好奇道:「这么轻松?你们一过去他们就投降了?」 「那倒也没这么干脆。我们的兵一到,他们还是装模作样地往下射了几支箭,只不过是全朝着没人的地方射的。我们刚一接近城门,城门就开了,三当家举着白旗捧着投降书出来。」严翊川回忆道。他的目光仍然情不自禁地流连于床幔下的玲珑曲线间,那细嫩光洁的肌肤隐约反着微弱的幽光,似在无声地向他散发着勾人心魄的香艷与魅力。 严翊川额前微微浮起一层薄汗,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些燥热起来。他手上的动作不停,轻柔地揉着紧緻的肌肉,力道愈来愈深,感觉忍不住想要将他揉进怀里。 谢凌安眼里掩饰不住惊喜之色,大唿:「哎呀,要是他们大当家的也这么懂事就好了!这三当家也不和他们老大多掰扯掰扯,也省的我浪费这么多时间。」 严翊川淡淡一笑,觉得房里愈来愈热,便停了手中的动作,走向桌边:「你该庆幸你那十封劝降书还是有点用途,不至于白忙活一场。」 谢凌安挑眉,暧昧地朝严翊川眨一眨眼,道:「废话,我谢凌安别的正经事干得不怎么样,耍耍嘴皮子那可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谢凌安接着道,有些惋惜的:「哎不过,他们不投降还真是可惜了,那个使流星锤的壮汉,我真想把他收入麾下!」 严翊川戏嚯地道:「就你打不过的那个?你还记着他呢?」 谢凌安愤愤道:「什么打不过?那是兵器不对兵器不对!人家流星锤砸过来有一间房那么远,那么窄小的空间里,我短剑怎么戳得到。你看他那流星锤使的,是下了多少年的功夫啊!」 严翊川微微一笑,将桌上的饺子端来,坐在床边,道:「起来吃点东西,你晕了大半日了。」 谢凌安望了一眼,微微皱眉,软软地道:「凉了。」 严翊川挑眉,道:「我一直温着呢,军旅中人哪那么矫情。」 谢凌安委屈巴巴地望了一眼严翊川的眼睛,低声道:「我不想吃,不饿。」 严翊川眼波微动,声声软语似信手拨弄他的心弦,引得一瞬间的悸动。他暗道谢凌安这副软软糯糯的模样还真是一反往常,道:「就吃两个,听话。」 谢凌安撇撇嘴,颔首以示同意,撑起手臂艰难地想要坐起来。严翊川将碗搁在床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将他捞了起来。他拿过软垫垫在谢凌安的腰间,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严翊川将碗捧在手里,捞了一个饺子就要往谢凌安嘴里送。谢凌安忙抬手拦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右手没瘸呢,自己来吧。」 严翊川见谢凌安接过碗和勺子,慢慢悠悠地吃起来。他长长的睫毛扫过,酥酥痒痒地似往心尖上暗送秋波。 严翊川有一瞬间的失神,眼前是他从未拥有也从不敢肖想的景象。温香软塌,佳人垂眸,吃着他备下的餐点,与他耳语低笑。安详而平和。 第044章 伤口 他从为谁操过心, 从未这样照顾过某个人。他的周遭总是被无尽的恶意裹满,他单是操心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筋疲力尽。 从未有人需要过他的关怀, 更没有谁渴望过他的照拂。尽管他的关怀廉价而无用武之地。 而眼前这个人,似乎给了他一种错觉, 告诉他「我的全部身家性命交由你手, 只有你在我才能好起来」。 第87页 他好像很需要他。 一瞬间,严翊川好想紧紧抱住眼前人, 想要用厚厚的长袄将他裹住藏起来, 忍不住想要将天下最名贵的药材都寻来给他。 欲望如同勐虎, 在深林间发出低低的吼声,催促着严翊川随心做出动作。严翊川忘神地伸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搂上谢凌安的腰。 下一瞬,严翊川勐然一顿,倏地收了力, 空落落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不行,他不能如此唐突。 他剎那回神,目光正对上谢凌安投来的疑惑的眼神,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慌乱。他在半空中的手伸向瓷碗, 修长的手指捏住碗沿,语气平稳地问道:「我帮你扶着, 你左手端的太晃了。」 谢凌安一脸疑惑, 嘴里塞着饺子, 腮帮子鼓鼓的,含煳地问道:「哪有?我手腕只是伤了皮又不是伤了骨, 哪里晃了?」 严翊川眼神丝毫没有闪躲,正色道:「有晃, 晃得可厉害了,我看到了。」 「......」 片刻,严翊川不再执着于扶碗,直接把碗接过来,柔声道:「吃完了,要不要再来一个?」 谢凌安摇摇头,推开背后的软垫,整个人滑了下去,道:「不要了,想睡觉。」 严翊川把碗放在桌上,柔声应道:「好。侧过来好好躺,别压着伤口。」 谢凌安不安分地在被窝里扭了扭,困意涌上大脑。严翊川为他掖了掖被角,吹灭了床头的蜡烛,退了出去。 片刻后,朦朦胧胧间,谢凌安鼻间飘来淡淡的沐浴后的清香。他忽觉床榻一陷,身后传来一阵温热之感。他的大脑瞬间清醒,警觉地想要转身,看清身后的人。 一只强壮的手臂倏地搂住他的腰,将他轻轻锢住。耳畔传来一声温软细语:「是我。」 谢凌安挑眉,疑惑道:「严翊川?你跑我这儿睡干什么?」 严翊川低声道:「没地方住了。」 谢凌安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还没睡醒,听到了什么荒唐言,疑惑道:「啊?」 严翊川把头倚在谢凌安的后颈上,淡淡道:「我那儿的一万大军如今在这儿,寒英将军派来的五千兵马方才也到了,胡山东侧山麓军营、蒲阳县守备军军营如今都挤得满满当当。我是你的副将,现在没地方去了,你总会收留我的吧?」 谢凌安嗤笑,嘲弄道:「你是他们的中郎,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你的。」 严翊川朗声道:「那哪能一样?我哪是那种自己享福不管下属的长官?王爷,你收留收留我吧......」 谢凌安睡意上涌,受不住严翊川的无赖,道:「哎行行行,不过你这手放我腰上又是怎么回事?」 严翊川一本正经地道:「怕你乱动,会碰着伤口。」 谢凌安有些无奈,睡眼惺忪,道:「我不乱动,你放开——」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睡着的人又怎么知道自己夜里动不动,」严翊川悠悠道,仍然轻轻地抱着他,「快睡吧,别想了。」 谢凌安声音含煳,很快低沉了下去。严翊川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了些,正欲闭眼,忽然怀里的身体微微动弹。 谢凌安扭过头来,眼睛都没睁开,声音含煳地呓语:「我今天帅不帅?」 「......」严翊川表情复杂,不知道这个人睡梦中都在想什么。他盯着怀里安详的睡颜,无奈道:「来晚了,没看见。」 怀里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哼」声,不自觉地往身后的怀抱里靠了靠,悄然沉寂了下去。 严翊川久久凝视着怀里的人,见谢凌安唿吸逐渐平稳匀长,才心满意足地耳语道:「我不用看,你也不用在意。你已经勾走了我身上你最该在意的东西。」 严翊川搂紧怀里的人,胸膛轻柔地贴着他的后背。怀里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悄然点燃火苗。寒凉的月光从窗缝见偷熘进来,倾泻在软衾上,似乎在极力掩盖着夜色底下不为人知的温热。 严翊川尽力压下莫名的燥热,闭上双目,感受月夜的温度。他勐烈的心跳似一下一下要蹦出他的胸膛,用力撞在谢凌安的肌肤上,那声响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响亮。 严翊川难以抑制地去回想怀中人的模样,唿吸紊乱而侷促。 他知道,对他来说,这註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自上次流苏树下分别后,那个疯狂的念头无数次在脑中吶喊,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囚禁的牢笼。 他有尝试尽力抑制这样的冲动,却忍不住期待谢凌安每日派人送来的商量军务的信笺,忍不住向军医请教按摩的手法,看到他被关在城中时忍不住发了疯似的想要杀尽所有人,让马蹄踏平这座城...... 这次,他明白,他没有办法再压制自己了。无论多少次相遇,他都会不可抑制地陷进去。 「我要得到怀里这个人。与我是谁无关,与我是不是断袖无关,我只想要他。」 翌日,谢凌安醒来,身旁已经没有人了。 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觉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身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他走到屏风,解开衣扣准备更衣,指尖触到胸前的肌肤,却觉得清爽干燥。 谢凌安皱眉,他不记得昨日奋战后自己有沐浴过,衣袍应当被汗水和雨水浸湿淋透,身上也不该如此干爽。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走进来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谢凌安下意识捞过衣裳挡在胸前,探出头去瞄了一眼,见是严翊川,又顾自继续穿衣服。 第88页 「醒了?」屏风后的声音靠近。军旅中人不拘小节,更换外袍这样的小事更是无需避讳。 「嗯,」谢凌安将里衣套在身上,抬眸道,「我昨晚沐浴了吗?」 严翊川抬眼看他,淡淡道:「没有。」 谢凌安皱眉,疑惑不已,正喃喃自语「也是,伤口又不能碰水」,又听头顶上的声音传来:「我给你擦过身子了。」 谢凌安一愣,惊道:「啊?」 严翊川语气平稳,似随意地道:「你昨日太累了,身上黏煳煳的,我不给你擦,你能睡个安稳觉吗?」 谢凌安眼珠子左右转动着,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多年来假扮断袖练出来的厚脸皮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装模作样的调戏在真正的肌肤相亲之前显得一文不值。他心头霎时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他开口道:「多谢。不过其实不用这么难为你......」 严翊川的声音悠悠飘来,含着些浅浅的笑意:「不为难,你睡着的时候可听话了。再说,有个黏黏腻腻的傢伙在我身边,我也睡不着。」 谢凌安礼貌地笑了一下,忙捞过厚重的铁甲想要穿上。忽然铁甲被一双手拽住,怀里扔进来一件玄色窄秀长袍。严翊川开口道:「别穿铁甲了,连日穿那么重的你腰受不住。反正今日又不上战场。」 「哪有那么娇气,」谢凌安低声道,翻了翻那件长袍,「这是我的袍子诶,你回胡山军营了?」 「没有,派晁恆回去拿的。我怕随便找件袍子给你穿有失王爷的身份。」严翊川将铁甲搁到一旁,淡淡道。 「失了最好,求之不得。」谢凌安淡淡地笑道,轻轻将袍子穿上,心想生病了有下属处处关心照顾真是无比幸福。严翊川见自己空着手,便顺手为他繫上了绢丝腰带,趁机拍了拍他的腰线。 两人打开房门时,宣旨的公公已经候在门外。旨意上的内容和谢凌安预想的差不多,无非是说他和寒英擅自干预他县事务,未及时上报,勒令停止剿匪,但念其心为善,便各自罚俸三月。而后续的剿匪事宜,宫里自有安排。 谢凌安长舒一口气,幸好他们赶在宫里插手前就让剿匪之事尘埃落定,一番心血总不算白费。 「罚俸三个月!这么久啊?」潘海林在一旁惊唿,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王爷你要是实在揭不开锅了来老夫这儿蹭两顿也不是不成......」 谢凌安瞪了他一眼,道:「不劳潘大人费心。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没官没权没封地的吊牌王爷,除了罚罚俸,也没什么东西能罚的了。」 宣旨的公公即刻启程回宫,严谢潘三人送走他们之后,缓步向花厅踱去。 谢凌安突然开口问道:「潘大人,昨日带回来那么多土匪俘虏,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 潘海林面露难色,皱眉道:「哎呀,此事我正头疼呢,想问问王爷的意思。有的土匪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有的才刚入伙,没干什么恶事,若要全都杀了,只怕惹乡里人非议。」 「的确棘手。这么大规模的杀戮恐怕会惹人心不安,但若量刑,操作起来又困难重重,」谢凌安皱眉,忽然抬眸转向严翊川,询问道,「翊川,你觉得呢?」 严翊川目光如寒冰,冷声道:「杀之。」 谢凌安微微一惊,再问道:「全部杀之?」 严翊川语气坚定,似乎懒得解释。但见谢凌安紧盯着他,这才开口继续道。 第045章 温酒 「全部杀之。天下乌鸦一般黑, 既选择了与豺狼为伍,又能有谁是真的无辜。更何况我们不是没有给他们生的机会,你那十封劝降书, 保了三当家手下土匪的性命,本也可保其他人的性命。是他们自己断了生路。」 谢凌安有些心惊, 从北境到西疆, 他隐约能感受到严翊川对敌人向来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并且习惯抱有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人。他好像通过这种方式试图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也通过这种方式在战场上杀伐果决, 夺得他想要的东西。 思索间, 潘海林先开口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情分上说不过去。那些土匪说到底不是士兵,大多都是良家的孩子,日子混不下去了才做了土匪,除了抢钱, 也没干过什么杀人的勾当。俺们这些小地方的乡村最重人情,官府的信誉也就是靠百姓们的情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我要是真那么冷酷无情地给办了,只怕百姓们会寒心,我这知县也不用做了。」 谢凌安颔首, 以示理解。小县城自有小县城的管治之法,人情社会的复杂性远比大理寺法令条文的要大得多。他道:「那便只能劳烦潘大人再细细审一审。服役、赎刑、流放等等都可以考虑, 视情况而定。若都赶尽杀绝, 我也是不愿的。」 谢凌安抬眸, 见严翊川颔首不语,看不出神色。潘海林连声应了「好」, 迈进花厅,准备坐下用早膳。 这时, 钱昭走近,递给谢凌安一只小巧的酒壶。谢凌安正想往嘴里送,被严翊川拦了下来,问道:「等等,这是什么?」 「葡萄酒。」谢凌安眨眨眼,答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温的,你放心。」 「你药都还没喝,大夫准你喝酒吗?」严翊川皱眉,紧盯着谢凌安的眼睛,谨慎地问道。 「你不知道,这可就是医嘱,」谢凌安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之色,高声道,「医书有云,葡萄酒少饮可『暖腰肾,驻颜色,耐寒』(注),可不比药有用还好喝?」 第89页 钱昭在一旁听得撇了撇嘴,补充道:「主要是好喝......王爷嫌药苦,闹得令大夫没法子了才翻出这招。」 谢凌安白了钱昭一眼,骂他「少揭我短」。严翊川拿过酒壶,凑近了一闻,瞬间一脸嫌弃:「一股子酸味,你们这边的葡萄酒是这个味吗?」 谢凌安抬眼看他,疑惑道:「葡萄酒不是你们北境传过来的吗?我以为就是这个味诶。」 严翊川眉头紧锁,表情复杂,摇头道:「胡扯,这味和北境葡萄酒八竿子打不着,跟开了酸菜罈子似的。别喝了,这不比药还难喝?」 谢凌安努了努嘴,喃喃道:「哪儿有,我觉得还成啊?你别光闻,你尝尝?」 严翊川斩钉截铁地道:「不尝。」 「尝尝——」 「不。」 「矫情。」 潘海林在一旁听着,一边庆幸睿亲王终于不找自己的茬了,一边感嘆西疆军兄弟情真是好啊。他正乐滋滋地看着戏,忽然谢凌安转头道:「我上次与大人商量的那件事,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潘海林一愣,道:「什么事?」 谢凌安瞥了一眼潘海林,悠悠道:「北境的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约莫两日后便到。介时我们结帐,还要仰仗大人帮忙。」 潘海林眼珠子一转,赔笑道:「好说,好说。西疆帮我们蒲阳县这么大一个忙,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推辞。过两日我便派人将银子送过去。」 谢凌安见潘海林一改往日的油腔滑调,答应得爽快,道了声「多谢」便没有再说话。他又嗅了嗅酒壶里的飘出来的香味,小心翼翼地看着严翊川注视他的神情,讪讪地抿了一口,就把酒壶系在了腰间。 驻扎在蒲阳县的西疆军逐渐启程回西疆。谢凌安和严翊川稍慢一步,留下来善后,帮着潘海林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 是夜,窗外早已没了昨日的风雨晦暝,被暴雨洗刷过的夜空显得格外澄澈明亮。严翊川俊美的脸庞映在摇曳的烛火下,伏在案前书写着一封信。 门「吱呀」一声响,谢凌安和钱昭踏进房来。谢凌安见到房中人时微微一愣,神色无奈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没有,都住满了,」严翊川头也没抬,正色道,「不信你问钱昭。」 钱昭思忖着左厢房不就是空着给你住的吗,难道严中郎还有什么特殊的用意?一定是严中郎心疼弟兄们,想让大家有个宽敞的地方休息,还想要看住王爷不安分的动作,如此煞费苦心,捨己为人,实在是感天动地...... 钱昭思索着,忙道:「啊是是,兄弟们还没来得及撤,实在是住不下了。王爷......严中郎都愿意屈尊来陪您,您就体谅体谅......?」 谢凌安挑眉,不屑道:「谁屈尊谁呢?不会说就闭嘴。」 钱昭「哦」了一句,转身就要向屋外走去。谢凌安双臂撑在桌案上,低头看着严翊川疾书的笔,饶有兴趣地问道:「给谁写信呢?」 「玉桢。」严翊川淡淡地道。 正走到门口的钱昭忽然顿了脚步,勐然回头,一脸惊喜地道:「玉桢?你的妹妹严玉桢?」 严翊川抬眸,直愣愣地看着钱昭,疑惑道:「是啊,怎么了?」 钱昭被严翊川直勾勾的眼神看的心惊肉跳,好像心事忽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待着被戳穿。他脸上闪过一丝绯红,支支吾吾道:「没......没怎.......啊有怎么!我......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她,若严中郎给她写信能不能......也捎上我的一份?」 严翊川脑中一瞬间警觉,神情严肃起来。谢凌安乐呵呵地看着钱昭神情千变万化的脸,戏嚯道:「哟,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不远万里求师问道,可歌可泣啊!可以写进你那破烂话本里了。」 「你的话本才破烂!」钱昭愤愤道。他回眸又对严翊川强挤出一个比鬼还难看的假笑,道:「严中郎,的确是我写话本的时候遇到些问题......我想着令妹不是阅话本无数嘛,对我这话本一定有深入的见解,所以我想请教请教她......」 严翊川紧紧盯着钱昭,将那双眼睛后的心虚尽数收入眼中,他试探道:「你日日往酒楼茶巷里跑,茶馆里那么多风月人物,一个都帮不上忙?」 钱昭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忙道:「这哪能一样?我和你们说,干这行的未必是最懂行的,但看话本的一定是知道看客们最想看什么的。茶馆里多是经年的陈词滥调,严中郎,我敢保证,除了令妹,还真没人能懂我这空前绝后的创作!」 严翊川皱眉,看钱昭对玉桢的了解程度,根本不像是只有两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询问道:「你们平时有联繫吗?」 钱昭忙挥手道:「没有!绝对没有!不然我何必来求严中郎您呢?」 严翊川半信半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钱昭,觉得这小子除了嘴碎点其他都还成。他又想了想严玉桢那张一聊开便停不下来的嘴,瞬间觉得脑袋里聒噪声一片。他颔首,正色道:「好,明早驿使来取信,你早点送来便是。」 「好嘞!」钱昭得了令,欢天喜地地跑回房写信去了。 谢凌安抱着胳膊倚在桌案上,兴致勃勃地看着钱昭远去的背影,揶揄道:「这小子,心怀鬼胎,主意都打到你头上来了。」 严翊川折好信笺,淡淡道:「是打到我妹头上,不是我。王爷可别胡说。」 第90页 谢凌安回眸,见严翊川不紧不慢地撇清关系,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嘲讽道:「也是,妹妹都要有如意郎君了,做哥哥的还没成家,搁我心里我也闹得慌。」 他压低声音,凑近严翊川的耳边,悠悠道:「翊川,你都二十有二了,怎么还没个人陪?」 严翊川不禁挑了挑眉,被突然的凑近搅得心乱,冷声道:「我没人要。」 谢凌安嘴角勾出一抹暧昧的低笑,沉声道:「好惨哦,那要不我行行好,收了你?」 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到严翊川的耳中,严翊川顿觉心跳漏了一拍。他轻轻揪过谢凌安的衣领,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在谢凌安耳边低声轻语道:「好哦,那王爷在这儿等等,小的这就去沐浴。」 谢凌安微微一愣,旋即唇边笑意渐盛,带着点兴奋的勾引和促狭。很少有男人会回应他随口的调戏,能配合他调情的,严翊川是头一个。他装了这么多年断袖,却从未有过这样新鲜的体验。 话音刚落,严翊川便起身向房内走去。谢凌安面露疑色,询问道:「你是真要去沐浴?」 严翊川神色如常地走到屏风后:「是啊。」 谢凌安脸上闪过焦急,忙伸手去脱鞋,呵道:「我先洗!」 一条长袍倏地被抛上屏风,软趴趴地挂下来,旋即传来入水声。屏风后面严翊川模煳的声音道:「随你。」 「......」 屏风后碎光熹微,薄雾叆叇,水汽氤氲。谢凌安在桌案前坐下,开始缓缓揭开身上渗着血的白色绷带。 屏风后忽然传来严翊川含含煳煳的声音:「听闻大都督郁鸿辛巡查回来了?」 谢凌安顿了一顿:「是!你还没见过他吧?」 第046章 沐浴 「没见过, 连刺史陆保坤我都还没见到呢,」屏风后的声音悠悠道,「不过如今, 别的州的大都督一般都兼任刺史了,怎么就你们西疆还有两个长官呢?」 谢凌安轻笑, 道:「你问到点子上了。以往各州的大都督和刺史都是分开设立的, 且都是世袭,从两年前北境谢大都督沦为虚职开始, 各州才逐渐将两个长官职权合一。但郁家管治西疆多年, 盘根错节, 势力强大,想要合併还得徐徐图之。」 「势力强大?可我怎么感觉大都督郁鸿辛没怎么管咱们西疆的事?」屏风后水声渐盛,与轻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模煳。谢凌安不自觉地挪步靠近,想要听得真切些。 「他现在确实不怎管, 顶多挂个名。这个要说起来就复杂了。」谢凌安低头解着手上的绷带,缓缓道。 「你说什么?听不清。」浴桶里的水声格外响些,严翊川高声道。 「我说原因很复杂。」谢凌安不自觉地再靠近些,那屏风触手可及。 屏风后浴影朦胧, 春光无限。谢凌安眼神飞快扫过,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旋即落在手腕的绷带上, 只觉得这绷带解得没有尽头。 「说来听听?」屏风后的人低声细语, 好似有意压低。 谢凌安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地开口道:「郁鸿辛爱妻早亡, 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姐姐名为郁明卓, 弟弟名为郁明轩。姐姐郁明卓是个天生的战场奇才,却终归是女儿身。可弟弟郁明轩不成器,整日游手好闲。这御赐的爵位、偌大的家业,还有这十几个州的管辖权就这么传给一个混帐,你说皇上愿不愿意?」 「所以宫里有意扶持陆保坤刺史,就是为了让他的所治州政府把郁鸿辛的都督府一併统辖,以成併合之局?」屏风后的声音轻柔而含煳,谢凌安又往前凑了凑,才勉强听清。 「是这样。这种合併有两种,要么是大都督犯了什么大错被一锅端,要么是主动削权让位。郁鸿辛自知后继无人,爵位迟早要被收回去,所以这些年一直在着手放权。若真到了那一日,他的威胁小,也能保一家老小平安。」谢凌安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屏风上透出了朦胧景象,开口道。 「你靠近些,我听不清,」严翊川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飘出,轻声道,「既然大都督知道如今掌权兇险万分,为何不现在就交了兵权和爵位,非要日日提心弔胆地捱着?」 谢凌安喉结微动,闻言鬼使神差般又上前一步,鼻尖几乎要贴上屏风。屏风后的旖旎浴景更加明朗。浴中人侧对着,露出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后背肌肉筋脉似虬龙盘身,稜角分明的下颌如刀削般勾魂摄魄。烛火微晃,在氤氲水雾间摇曳生姿,朦胧中一汪春色若隐若现。 谢凌安一时挪不开眼,喉咙有些燥热得发不出声,忽然觉得背上的绷带绑的实在太紧,束缚着难受至极。 严翊川见身后一时没有回声,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却没有抬眸,轻声道:「王爷,我和你谈正事呢——」 谢凌安剎那回神,脸上不禁有些绯红,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暗道:「果然雾里看花至美矣哉!」 他深吸一口气,忙道:「这便是第二个原因。西疆如今的军职复杂得很,大将军之位空置,以往都是由亲王担任这一虚职,虽然我没接,但西疆几乎人人都把我认作是他们的大将军。所以陆保坤对我的敌意势必会影响到西疆的军务,若没有大都督制衡,介时陆保坤一手遮天,我、寒英,乃至整个西疆的军务都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明白了,所以大都督暂时不退的原因是为了在大将军之上还能有制衡刺史的机会,慢慢耗着,把党争对西疆的影响降到最低?」严翊川思忖道。 第91页 「是这样。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谢凌安目光东瞟瞟西瞟瞟,只觉无论落在哪儿都烫的要命,干脆低头,专注于解绷带。 「哦?什么时候?」严翊川捋了捋耳后湿漉漉的头髮,问道。 「回西疆他们要办庆功宴,大都督郁鸿辛、刺史陆保坤、将军寒英都会在,估计郁明卓也会在。」 「我也要去?」严翊川询问道。 「当然。你是西疆的中郎,是此役的副将,你不去还庆谁的功?」他顿了顿,道:「我去拿件寝衣。」谢凌安匆匆迈步,方才那朦胧香艷的景色馋鬼似的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有些烦躁。 谢凌安理了理桌上乱七八糟的绷带,翻出新的绷带搁在桌边,这才打开柜门翻了翻。柜子里一股霉味,谢凌安厌弃地皱了皱眉,好半天才挑出一件满意的宽大寝衣。 「我好了,你来吧!」远处传来一声唿唤,谢凌安忙应声道「好」。他只觉得这屋里闷热极了,只想一下子跳进冷水里,从头到尾清醒清醒。 他迅疾迈步走向屏风后,就快要走进屏风时,只听「哗啦」一阵水声,浴桶中忽然站起来个高大朦胧的背影,温水腾着热气顺着髮丝向下流,从肩往下滑落,至腰再往下...... 谢凌安倏地剎住脚步,一把抓住屏风的边缘,巨大的冲劲差点把屏风撞倒。他勐然背过身去,心狂跳不止,骂道:「你他妈都还没出来这么早说好了干什么!」 身后的人似微微一愣,随即眼里浮上一层盈盈笑意:「不过是让你早点准备。我哪知道你那么急,都已经解了绷带。」似又想到了什么,严翊川有些戏嚯地接着道:「再说,明明你是断袖,该担心的不是我么?」 谢凌安一时语塞,耳畔充斥着自己抑制不住的剧烈心跳声,随口道:「我现在怎么觉得你看着比我更像断袖呢?」 「不敢当,谁还能比王爷断得更彻底?」严翊川轻笑一声,披上外袍。谢凌安轻哼一声,只当他在讽刺自己,不置可否。 严翊川拎了旁边的几桶热水倒进另一只浴桶里,用手探了探温度,抬眸道:「来吧,谢大公子,小的给您试好水温了。」 谢凌安努努嘴,迈着小碎步走向屏风后。正要解开里衣时他倏地转身,警觉的望向身后,却发现严翊川早已走了出去。谢凌安有一瞬惊诧,他以为严翊川至少会说些什么,或是讥讽,或是调戏,反正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退出去。 这样的想法又让谢凌安心下一惊,他不知道这两天的相处什么时候给他造成了这种错觉,好像严翊川会时时刻刻黏在他身边,陪他说话,逗他开心。 「真是太古怪了,生病的时候人家陪陪你怎么还依赖上了,莫名其妙。」谢凌安心道,暗骂昏迷的后遗症甚重。 谢凌安揉揉脑门,想要将这一天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揉出去。 谢凌安抬腿迈进浴桶,有些水洒出来,溅在地上,绽开一朵朵水莲。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些不适应,只剩下心跳声在凝滞的水雾间被放大,在耳畔轰鸣。 几日后,严谢二人启程回西疆,严翊川以「腰伤未愈不宜颠簸」的理由不让谢凌安骑马,谢凌安嚷嚷着「将军的尊严」宁死不屈。严翊川干脆派晁恆骑着谢凌安的马先回了西疆,顺手把谢凌安塞进了马车里,独留钱昭一人在马车外偷乐了一路。 马车停在大都督府门前,正巧遇上寒英也来赴郁鸿辛的庆功宴。谢凌安下马车时满脸愤懑,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在寒英怀里哭诉。 寒英一脸无奈,抬手扶了扶他,极守礼节地作揖道:「参见王爷。」 严翊川在谢凌安身后躬身行礼。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寒英,他们早在剿匪前议事的时候便见过,但如今再见他仍然感嘆寒英出众的儒雅之气,温润地丝毫不像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将军,没什么压迫感。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会想起一个人——温子慕。 如果温子慕在,寒英将军和他一定会非常契合吧。严翊川心道。 倏地,街巷深处传来铿锵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向近如奔雷滚滚而来。严翊川眯眼,隐约见是位英姿飒爽的将军,一席红衣疾驰而来。马蹄声愈来愈近,捲起尘土飞扬。严翊川微微侧一侧身,挡在了谢凌安前面。 马蹄停在大都督府门前,下来的却是一位女子。她一袭红衣劲装打扮,身形尤其高挑,身量几乎与寒英齐高。她不施粉黛,剑眉星目,眼眸中似群星争辉,萧疏而藏锋,自有不怒自威之色。 严翊川心下一惊,此等样貌器宇不凡,看一眼便知是天生的沙场征伐之人。但此气质生在一个女子身上,放在乡间只怕要被人诟病「克夫」。 她下了马,直直地走到寒英身旁,身躯凛凛。她用胳膊肘杵了杵寒英的胳膊,嘴角扬起一抹爽朗的笑,朗声道:「阿英,许久不见你了。」 寒英望了一眼女子的双眸,四目相接,旋即颔首微笑,仿佛霎时有些细微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谢凌安歪着头抱着胳膊杵在一旁,嚷嚷道:「诶诶诶,我也在这儿呢!」 红衣女子似这才注意到边上的两人,收了眼里的笑意,随口道:「哟,是王爷啊,许久不见。这位是?」 谢凌安开口道:「严翊川,是此役的副将。翊川,这是大都督的独女,郁明卓,我和你提过她的。」 第92页 郁明卓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严翊川一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强大气场,朗声道:「原来是严中郎,我听我爹提起过,是条汉子。」 严翊川正色道:「比不上姑娘的将军之气。」 郁明卓噗嗤笑出声,似是很满意这样的夸耀,又似无奈地自嘲。将军之气再盛,到底不是将军,未来也不会是。 郁明卓不置可否,转头向钱昭打招唿。 谢凌安用手肘戳一戳严翊川的腰,轻声道:「第一次见,干嘛戳人家痛处?她是咱们这边的人。」 第047章 独女 严翊川冷冷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郁明卓, 低声道:「习惯了。」 郁明卓与钱昭寒暄完,扬手高声道:「进去吧!别杵这儿了!」说着,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搂过寒英的腰, 带着他就往府里走去。 寒英回眸,轻轻推了推她, 压低声音嗔怪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郁明卓眼波闪动, 眼中笑意似要溢出来,开口道:「怕什么, 反正你是我的。」 寒暄什么的, 令人厌烦, 她只想和心上人独处。 两人耳语着齐步踏进府邸,留下三人神情复杂地留在原地。谢凌安和钱昭两人这么长时间了还是难以接受这两人在一起的画面,严翊川则是震惊于西疆民风开放令人嘆服...... 「你是不是之前和我说过她嫁过人?她嫁......娶的是寒将军?」严翊川询问道。 「不不,她还没过门那男的就病死了。」谢凌安答道。 「哦。那大都督知道她现在和寒英好吗?」严翊川接着道。 「知道啊。」谢凌安道。 「那他没拦着?」严翊川再度震惊,再度感嘆西疆民风开放包容可歌可泣。 「你看郁明卓那样, 他爹拦得住吗?」谢凌安撇撇嘴,答道。 「......」 「进去吧。」严翊川不知再说什么,赶紧结束了话题。 这一顿庆功宴吃得别扭。说是庆功宴,规模小得只有六个人——大都督郁鸿辛、刺史陆保坤、谢凌安、寒英、严翊川和郁明卓。单看这一伙人中有立场相左的两拨人, 便知道这顿饭不会吃得畅快,更不用说在此间只熟悉谢凌安的严翊川。 觥筹交错晃眼, 溢美之词不歇, 几番客套下来, 庆功宴的本职——庆功,算是交了差, 郁鸿辛这才似不经意地提起新的话题。 「上个月边丘换了新王,你们听说了么?」 「自然知道的, 我们一直盯着呢。新王乌尼桑,也就二十出头。」谢凌安搁下酒杯,不紧不慢地答道。 「嗯,」郁鸿辛虽两鬓白髮不少,仍颇有老将风范,「我派去打探的人前两天回来了,这个乌尼桑是个厉害角色,一上来好像就有大动作。边丘这阵子,恐怕是要大换血了。」 「这么说来,咱们两年前埋下了雷,要尽早拿出来炸一炸了。」谢凌安答道,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嗯,」郁鸿辛颔首,询问道,「就看你们的骑兵什么时候能练好,不用多,多了山林里也用不了,只要能冲锋就行。我听说严中郎用一小队的骑兵踏平了胡山的东寨,咱们能达到这个效果就成。」 严翊川正色道:「东寨楼小,用一小队西疆普通的战马便可冲锋。但若到了边丘,山路纵深,地域辽阔,这种平日里普通的战马便难以应对,还需再严格训练后的骑兵方能达到效果。如今北境送来的战马已经到了,若加紧训练些,最多两个月即可。」 郁鸿辛面露喜色,不禁道:「好好......」 「等下,」郁明卓丝毫不给她爹留面子,冷冷地出言打断,「我没明白,小谢......王爷刚才说『两年前埋下的雷』,是什么?」 堂上一时陷入沉寂,其他五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说起。片刻,坐在郁明卓不远处的寒英温声道:「我来说吧,边丘这些年不安分,动作不断却未曾越境。咱们大梁早有出兵收復之心,这些年面上却仍维持友邦之仪,私下里一直在寻找契机。」 寒英凝望着郁明卓的眼睛,接着道:「你知道的,边丘素有「绫罗绸缎之都」的美称,这是因为他们地势崎岖,适合种桑养蚕,所以绸缎锦布尤为繁盛。两年前,王爷从北境回来,我们便下定决心要在三年内打下边丘,于是求你父亲以西疆官府之令禁止民间发展纺织业,所有布料绸缎全从边丘购入。正是由于此交易利润丰厚,边丘农民纷纷改良田为桑田,形成全民织锦的盛况。时至今日,边丘粮食供应高度依赖大梁互市。「 「让边丘无人种粮,这便是我们埋下的雷。」谢凌安饮了一口酒,补充道。 郁明卓侧耳听着,皱眉道「边丘人就没有人意识到这很危险吗?」 「我们没走官道,全是通过民间互市交易的,做的很隐蔽。等他们上头的统治者反应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更何况,边丘老王昏聩,常年缠绵病榻,这才任由下面的人趋利避害改稻为桑,」谢凌安解释道,「但新王乌尼桑上位,若他真如探子所说那般贤明果决,他应该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样的情形下一旦大梁与边丘开战,边丘便无自己的粮草可依,根本打不下去。所以,现在开战,就是最好的时机。」 严翊川静静地听着,颔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这和他刚来西疆那日翻看帐本就猜测到的计划基本一致,只是若非边丘突然王位更迭,西疆还能有更充分的时间准备出战。 第93页 「这么说来,这倒真是一个开战的好契机,」郁明卓往嘴里丢了一颗甜枣,眼尾上挑,揶揄道,「可以啊你们,整日使唤我为你们东奔西跑,也不来个人告诉我你们都在偷偷摸摸布希么局。没良心。」 她瞪了一眼寒英,用口型悄悄说了个「你也是」,旋即偷瞄了一下父亲郁鸿辛。寒英颔首低笑,没说什么,用宽袖拢着,偷偷塞给她一盘剥好的荔枝。 「这不是个开战的好时机,」一旁身着蓝色沙罗圆领大袖官服的陆保坤终于抬首,他看上去正值不惑之年,脸上横肉已然交织出纹路,「西疆刚抗旨剿过匪,元气大伤,这会儿急于求成,仓促出兵,后备力量很有可能会跟不上。」 他特意加重了「抗旨」两字的音,听得谢凌安极为不爽。他偏了偏头,光影交错下一簇纤长浓密的眼睫横斜出来,浅笑道:「陆刺史未免太看不起我们西疆军!剿了个小小的匪寇而已,何来元气大伤之说?就算有所消耗,这两年的筹备也是作数的,陆刺史不必担心。」 陆保坤皱眉,他知道自己拦不了西疆向边丘出兵,但他必须表态:「王爷,大梁与边丘数十年和睦相处,如今不也好好的吗,为何非要兵戎相见,陷两地百姓于水火?」 谢凌安心下暗骂怎么理由找的都和潘老头一模一样,还没说话,寒英已经淡淡地开口:「开疆拓土,本就是边疆将士的天职。更何况边丘本就是我大梁的国土,如今落入蛮人之手统辖,百姓生计何等苦不堪言可想而知。若连我们都耽于安逸,大梁还有何血性与担当可言?」 片刻沉寂,堂上的郁鸿辛缓缓侧目,沉声道:「陆大人,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咱们迟早要出兵的,大人莫思虑过度了。」 陆保坤按下心头的烦躁,调转矛头,道:「大都督,我绝非想要违逆圣意。但有一点,一旦两军开战,边丘绸缎供应被切断,咱们西疆内百姓和战士们的需求必然得不到满足,这缺口怎么补?」 郁鸿辛皱眉,开口道:「这正是我今日要与诸位商议的事,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谁能一下子补上这么大的缺口。」 严翊川脑中灵光一现,细细思忖了可能性,遂缓缓开口道:「我倒认识一人,他或许能帮得上忙。」 「谁?」众人问。 「北方巨贾,温子慕。」严翊川道。 众人一听,皆一愣。「墨兰修竹」温子慕,休声美誉天下闻,何人不知。 郁鸿辛喃喃道:「温子慕......这些年南北两大富商确实都想把他们本来的商户网拓展到咱这儿来,但是咱西疆内部物产丰富,自给自足自成商业圈,向来只有咱们往外卖的份儿。若是让温子慕来承担西疆短期内的绸缎供应,对他来说倒真是个打开西疆商市的好契机,他或许还真会答应!」 「的确是双赢双利。」寒英淡淡道,垂眸继续剥荔枝。 严翊川忽然感到衣袖微动,回眸看到身旁的谢凌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谢凌安侧身,面色疑惑,轻声询问道:「你怎么还和他勾搭着?」 严翊川眼尾微微上挑,低头凝视着他:「有你这么用词的嘛?」 谢凌安掐了他的胳膊一下,面露狡黠之色,催促道:「快说!」 严翊川深邃的黑眸微挑,玩味地睨了他一眼,遂正色道:「两年前徵用过温宅的地后,便鲜少联繫了。凭我神武军那点职权,顶多只能在旸谷城帮衬着点。」 「就这点交情?他真会答应?」谢凌安挑眉,半信半疑。 「足够了。商人嘛,有利可图就够了。」严翊川淡淡道。 「这么重要的人物,如今在哪儿呢?我亲自去接他来西疆。」郁明卓指尖捏着一颗荔枝,一双长腿随意地伸展着,高声道。 「不急,我今晚与他写封信,先问问他可愿意与我们做这笔买卖,再与诸位详谈。」严翊川目光幽幽,似若有所思,透着一股高深莫测之色,却叫人倍感心安。 陆保坤回到家中时,打更人已在外头敲锣。 陆夫人满脸睏倦,迎上来为他更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有什么应酬这般磨人?」 陆夫人虽已至中年却风韵犹存,她身材瘦小,只款款几步,便看得出大家闺秀之态,亦有小女人的娇媚与温柔。 「是郁鸿......」陆保坤满是倦色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什么,飞速瞥了一眼夫人,改口道:「是给睿亲王他们摆的庆功宴。哼,说是庆功宴,根本就是他们沆瀣一气、为下一步密谋的黑心宴!」 陆夫人闻言一惊,扶着陆保坤坐在檀木椅上,为他脱了靴:「他们要做什么?」 第048章 宋宅 「他们要出兵边丘。」陆保坤拎高着衣衫, 抬着脚等铜盆端过来,目光却死死盯着妻子,好像要从她的神情中印证些什么。 果然, 陆夫人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手上颤颤巍巍地将乘着热水的铜盆挪过来, 害怕道:「怎么要出兵?好端端的出兵做什么!多危险啊......」 「还不是郁鸿辛、寒英那几个莽夫!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他们已经谋划良久, 再过两个月就要打仗了!」陆保坤踩进热水里,目光一刻也没从妻子脸上移开过, 反而盯得更紧了, 眼神愈加阴沉。 「郁大人也要出征!?」陆夫人再掩不住恐惧之色, 惊唿道。她手上的帕子「啪」的一声倏地掉进了铜盆里,热水飞溅,烫的陆保坤嗷嗷直叫。 第94页 「你干什么?!没长手吗!」陆保坤一脚踢翻了铜盆,热水尽数倒在陆夫人身上。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怒目圆睁地瞪着摊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妻子, 怒吼道:「怎么?一听到郁鸿辛要上战场你就忍不住了?一听到是他你就担心了是不是!」 陆夫人全身灼烧般的烫,吓得抽泣起来:「我......我不是......我只是害怕......战场兇险.......我怕打仗.......」 「少狡辩!我还不知道你吗?」陆保坤暴喝道,一脚揣在铜盆上,铜盆带着水飞了出去, 「多少年了,你心心念念的人还是那个郁鸿辛!如今她女儿都要再嫁了, 你还念着他!」 「没.......我没有.......夫君......我没有......」陆夫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全身止不住战慄, 泣不成声。 「瑶瑶,你看着我, 你看看我!」陆保坤近乎疯狂地扑到陆夫人面前,紧紧抓着她的手, 像是要柔声安慰,眼里却闪着令人胆寒的兇恶狠厉的光。他的声调愈来愈高:「我陆保坤哪里比他郁鸿辛差?哪有比他差一分一毫!是......是,他以前是比我有权有势,在军中受将士们爱戴,在朝中受皇上器重,还有世袭的爵位,什么都比我陆保坤强......」 陆保坤勐然站起来,怒吼道:「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二十几年过去了,你看看如今,谁才是西疆真正的主人?是我陆保坤!他郁鸿辛现在不过是我身边的一条狗,做什么事都要看我的脸色!我才是西疆真正的主人!」 陆夫人止不住地哆嗦,泪流满面,像一只惊恐的小猫一般埋着头呢喃,不敢看陆保坤:「夫君.......夫君......」 许是陆夫人的呜咽让陆保坤有些回神,他缓缓镇静下来,目光从窗外夜幕的漆黑中回来,望向哆哆嗦嗦的妻子。 陆保坤伸手扶起了她,出神似的轻声呢喃,语气却严肃而郑重:「瑶瑶,你信我。到了现在,我不会让这个男人再压我一头了,也不会再让他使你日夜忧心了......」 陆夫人刚站稳,闻言又跌了下去,昏了。 温子慕收到从北境转来的信时,恰巧在中原与茶商磋商,因此赶到西疆格外近些。严翊川和谢凌安在西疆军营迎接他。 「王爷,严将军,许久不见。」温子慕一副谦恭柔逊之态,眼角挂着浅浅的笑容,与两年前一别之时几无变化。 「温先生到访,有失远迎。温先生唤我官职中郎即可。」严翊川躬身,引温子慕进堂内。 谢凌安迅速将温子慕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了一声「先生风采依旧」,没有再多言。 严翊川在桌案上摊开地图,与温子慕细细道了事情的原委,隐去了要与边丘开战这一截原因,只说西疆依赖边丘丝绸太过,想要扶持本地纺织业,改稻为桑,请求温子慕帮忙度过这一过渡时期。 「所以你希望我承担西疆一年内的绸缎供应?」温子慕静静地听完,询问道。 「不止西疆,西疆周边的几个县,往日也由边丘供应绸缎,今后也得仰仗温大人帮忙。」严翊川语言平和,不卑不亢道。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严中郎,温某一介小小商贩,一下子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绸缎呀?」温子慕轻笑,语气中却有点玩味,倒像是欲拒还迎的揶揄与谦让。 严翊川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心道有戏,淡淡道:「温先生说笑了,温家手下的商户遍布整个大梁,每个商户多织一匹布便足够解决我西疆一年之需。若说天下有谁有这样的手笔,除了温先生,还真没有旁人了。」 谢凌安挑了挑眉,玩味地睨了严翊川一眼。往日他和严翊川一同外出时多是他与人作口舌之争,严翊川时不时还冷言相对,没想到今日看严翊川有求于人,才知他正经谈起事来也这样会奉承着说话。 果然这温子慕还是有些能耐,我都没见过翊川对谁这么和和气气的。谢凌安暗道,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爽。 温子慕低眉浅笑,用手指划过地图,温声道:「你方才说,西疆周边的几个县,可否请中郎具体指给我一看?」 严翊川修长的手指沿着西疆边界轻轻划过,圈出几个县城。温子慕的目光随着严翊川的指尖流动,经过「蒲阳县」时微微一皱眉。 谢凌安在一旁蹙眉看着,暗道这场景好生熟悉...... 温子慕抬眸,眼里似乎有些惊愕之色,但语气依然平缓:「蒲阳县也包括在内?」 严翊川微微一愣,脑子飞快转动,没有发现蒲阳县有什么区别于其他县的特殊之处,答道:「包括,怎么了?」 温子慕礼貌地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犹豫之色,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又难以启齿。严翊川凝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温先生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还请直说。」 温子慕眼波闪了闪,开口道:「严中郎,并非温某不愿相帮,而是蒲阳县连年动盪不安,并非易做生意之地。近些年来蒲阳县匪盗猖獗,十几年前百姓大闹官府,二十几年前宋氏起兵造反......在蒲阳县做生意,变故太多,极易血本无归,还望中郎体量我们生意人的不易。」 谢凌安听得直皱眉。 蒲阳县虽说变故颇多,但总的来说安定,且肃清匪患之后勉强算得上富足,并没有温子慕说得风险如此之大。何况他一个生意人,明知背后巨大的利益又怎会如此胆小谨慎? 第95页 谢凌安直勾勾地盯着温子慕,总觉得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严翊川闻言一愣,眼底闪过一抹错愕之色,冷声问道:「宋氏?哪个宋氏?」 温子慕漫不经心地望了他一眼,解释道:「还能有哪个宋氏,二十二年前轰动天下的谋逆案,不就只有一个从蒲阳县起兵的宋珏么?」 「宋珏」之名如雷贯耳,严翊川心下一惊,忽觉手脚冰凉,额前直冒冷汗。 「宋珏,宋珏......「他心里喃喃,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严承要求他牢记在心的名字,这个永远只能流传在阴影下的名字,十四年后第一次带着他的故里这样切实地出现在他身边。 「二十多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严翊川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盯着温子慕,锐利的目光好似两把锋利的尖刀,冷冷地逼视着他。 谢凌安回眸望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眼波闪动。 温子慕似乎丝毫没有感到异样,仍旧微笑着道:「说来很巧,我来此地途径蒲阳县,见一所宅子破落残败,却气派依旧。我觉得荒废了甚是可惜,想去修整一番,或许能做个生意。谁知走进了才看到那廊前有一块破碎的匾额,上面写着『宋宅』两字,一问这才知。」 宋宅......这两个字清晰地在严翊川脑海里迴荡。 这座宅子竟然留存至今!那破败廊檐下究竟掩盖了怎样一段血腥而沉重的往事,严翊川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 严翊川脸色阴沉,紧紧盯着地面。 他不信,宋珏,他的亲生父亲,真的会是大逆不道的反贼。 这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秘辛。严翊川打小,印象中的父亲便是北境的帐房先生严承,母亲是厨娘林瑟。直到他八岁那年,严承死前告诉他,他是反贼宋珏遗腹子。而这个秘密,只有叶铮将军、严承和严翊川知晓。 宋珏是谁?他为什么谋反?他的遗腹子为什么还活着?又为什么会在北境长大?严翊川通通不知道。这些疑问如芒刺扎在严翊川心上,在这十四年里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 他信严承不会欺他,但他不信自己真的是反贼遗孤。他已经被冠以叛臣之子之名了,难道还要被安上反贼遗孤的罪名吗? 除非亲眼所见,他不信其中没有冤情。 严翊川眼中血丝遍布,他垂眸掩饰,极力平復着心绪,他正欲开口,一旁早意识到不对劲的谢凌安抢先道:「温先生,绸缎供应之事兹事体大,你我皆需慎重考虑,不如咱们今日先聊到这儿。我们在后堂为温先生准备了茶点,温先生若肯赏脸,不妨在西疆小住几日,赏赏风景,顺便也仔细考虑考虑我们的提议。」 温子慕眉眼弯弯,莞尔一笑道:「多谢王爷和中郎,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严翊川步履沉重地踏出屋子,忽听背后谢凌安唿唤。 「翊川!」 严翊川驻足,谢凌安赶上来,见严翊川面色阴郁,让人嵴背发凉。谢凌安微蹙眉头,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温声道:「怎么了,有什么能和我说说的吗?」 第049章 抄家 严翊川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无事,你不用担心。」 谢凌安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的双眸, 却凿不开那深邃寒潭中的坚冰。 谢凌安能感受到,严翊川心底积压着太多沉重的往事, 有太多说不出口的秘辛。无论他面上待他人如何狠戾冷酷, 甚至恶语相向,其实他心底却比谁都敏感。任谁一刺痛, 他便像受伤的小兽一般先反咬一口, 再独自把被打碎的牙咽回肚子里去。 他从不向谁诉说心事, 也没人能诉说。 至少在来西疆前,是这样的。 谢凌安目光闪动。他想要看到那寒冰下是怎样炽热的熔岩在涌动,却靠不近被烈焰灼烧的伤口。 他想要靠近。谢凌安心底有个声音暗道。 谢凌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正欲开口,被严翊川佯装平静的声音打断:「玉桢想要两串西疆样式的耳坠, 我想明日去镇上给她打两串,还望王爷准允。」 谢凌安旋即应允:「好,你只管去!」严翊川颔首,迈步离开。 严翊川离开片刻后。 「钱昭, 」谢凌安眸中的怜惜之色瞬间消散,转身正色道, 「你去查一查, 翊川和宋氏之间, 是否有什么联繫。」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 一人一骑自西疆军营向蒲阳县疾驰而去。 温子慕所言非虚,这的确是一座气派高大的宅院, 光是站在门口,便能想像得出它曾经的绝代风华。 严翊川一席便装长袍,牵着惊弦霜骓,久久伫立在门前。 断成两截的匾额砸落在阶上无人拾,裂痕从尘泥半掩的「宋宅」两字之间生生穿过。墙皮早已脱落,斑斑驳驳露出里面凹凸不平的红砖,夹缝中生着醒目的青苔。屋檐上的瓦片压得如鱼鳞般密集,仿佛因年久失修下一瞬就要塌下来。檐下雨燕筑巢,叽叽喳喳声倒成了这座宅子里最大的生机。 严翊川抬眸望着这座陈旧的建筑,心绪万千。他想要霎时冲进去扒开尘封多年的真相,又觉得脚上似乎绑了千斤坠,惶恐地拽着他留在原地。 过路人纷纷向这个奇怪的少年投来异样的眼光,窃窃私语,步履匆匆。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妪手里提着菜篮,拍了拍严翊川的肩头,叮嘱道:「小伙子,别在这儿待着了,这儿阴气重,大清早怪不吉利的。」 第96页 严翊川垂眸望了一眼老妪,轻道一声「多谢」,伸手推开门。老妪一脸惊恐,嘴里念叨着「晦气晦气」,拎着菜篮子匆匆走了。 久积的灰尘簌簌落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院子里枯枝败叶遍地,青石地上横七竖八地散着瓷器碎片、断了腿的椅子、折成两半的玉簪、零落的肚兜、生锈的刀刃......残垣断壁之下破烂不堪,潮湿阴森之气扑面而来,人去楼空,毫无生活的气息。 这是被抄了家的痕迹。 青石板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洗净,时光里的闹剧也被浩如烟海的史书抹去。笔墨不会为大梁的过去留下污点,真相只能在流言中躲藏。 他需要找到一个人,一个经歷过二十二年前的沧桑、他可以有些许信任的人。 严翊川目光一凛,纵身上马,直奔潘海林的府邸。 与此同时,西疆军营里的谢凌安打着哈欠地翻身,眯着眼见窗外日头渐升,早训声琅琅。 谢凌安忽然意识到今日严翊川没有来敲他的门,以致于他睡过了头。 他匆匆下床,直奔严翊川的屋子里去。 潘海林见到严翊川的时候惊诧不已,他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从西疆来的人都喜欢莫名其妙地大清早到访。他惊讶道:「你......你你是王爷手下的那个......那个谁?」 「睿亲王麾下中郎,严翊川,」严翊川颔首,冷声道,「此番前来,是有事想请问大人。」 潘海林皱眉,有些不安道:「啊......又是何事?」 「西疆往后想与蒲阳县做买卖。方才恰路过一处空院落,想着若是荒废的可否借西疆一用?」严翊川收了眼底的锋芒,平静地道。 「啊这样,好说好说。不知中郎看上了哪家的院落?」潘海林一听不是出兵这样的荒唐事,心下松了口气,忙抿了口茶。 「宋宅。」严翊川冷冷地道。 「噗」地一声,潘海林将刚入口的茶喷了出来,布满皱纹的脸倏地刷白,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瞪大了眼,惶恐道:「祖宗,你挑谁的宅子不好怎么偏偏挑这个......」 「怎么了,」严翊川抬眸,目光似锋利的剑刃直刺向潘海林,看的潘海林心里一阵发憷,「这所宅子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么?我看倒格外气派些。」 潘海林琢磨道:「严中郎,你年纪小,不知这宅子二十几年前发生过一些事,忒不干净。我看还是我为严中郎另挑一幢宅子吧,我记得东街那儿就有一户人家空着......」 「潘大人,」严翊川不想再兜圈子,紧紧盯着潘海林道,「这座宅子,是反贼宋珏的私宅,对么?」 潘海林瞳孔微缩,愕然道:「你知道还要挑......?」 严翊川没有直接回答,他阴沉的双眸中充满了威胁之意,继续道:「反贼伏诛后,私宅便由官府再行分配。二十二年了,宋宅虽残破不堪,却仍屹立不倒。潘大人,是你办事不利,还是你刻意缅怀着谁呢?」 潘海林惊惧万分,冷汗直冒,忙道:「严中郎!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方才说过的,这宅子死了太多人,阴气重,没人愿意住!我总不能逼着他们住进去啊!」 严翊川冷冷地逼视着潘海林,向前踏一步,朗声道:「好!这是你说的!潘大人,今日我若说我愿意要这座宅子,你给是不给?」 潘海林思忖片刻,汗如雨下,期期艾艾道:「若一切按程序办下来,是可以的......」 严翊川撇开目光,一下子收了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狠戾气势,似漫不经心地道:「既然这宅子就要是我的了,大人是否应当把这宅子过去的事都告诉我?也好叫我有个准备。」 潘海林忽然感到有一些不对劲,却又被严翊川方才的举动震慑住,来不及多想。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叮嘱道:「严中郎,此事极为隐秘,你既将是房主,我便理应告诉你,但你自己知晓了小心些就是,可千万别往外传,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严翊川淡淡道:「我明白。但事无巨细,我全要知道。」 潘海林一顿,喃喃道:「好.......但或许等你听完,就不打算收了......」 严翊川侧过脸,询问道:「潘大人看起来似乎不太想让宋珏的宅子交由他人?」 潘海林垂眸,面露犹豫之色,支支吾吾难以启齿。严翊川定定地望着他,轻笑一声道:「潘大人这会儿还在顾虑,莫非真是在祭......」 「严中郎,你让我想想怎么说嘞,」潘海林忙出言阻止,思忖道,「我确实有点捨不得这座宅子,宋珏是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但我还是有些私心。」 潘海林轻嘆一口气,接着道:「宋珏比我小十岁左右吧?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造反那年二十有一。宋珏这人......少年得志,十八岁便做了蒲阳县的县令。那时我快三十了,还屡试不第,看着他我这心里直嫉妒啊。可谁知宋珏三年后竟自蒲阳县起兵,挟持了一州刺史,调兵造反!可惜了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郎啊......」 严翊川蹙眉,询问道:「宋珏既年少有为,为何要起兵造反?」 潘海林抬眸,压低声音道:「中郎你知道的,如今的大梁皇室并非堂堂正正的中原人,更何况中宫坐的还是异族高原族女子,大梁皇室血统饱受人诟病,各地起义造反时常有之,只是大多规模较小,没成气候。但宋珏是谁啊?他一出手,皇都人人自危......当然,这只是宋珏造反的一个原因。」 第97页 严翊川挑眉,问道:「哦?还有其他原因?」 潘海林眼珠转了转,闪过一丝玩味,故作神秘道:「还有一个原因可没几个人知道。」 「怎么,你亲眼看到了?」严翊川无奈,暗道这老头真是顽童心性。 「倒不是亲眼看到,但九成是真的。我那会儿和宋珏在一个私塾念书,他中举了我嫉妒得要命,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他家里的风流韵事,想要阴他一下来着,现在想来惭愧,惭愧啊,」潘海林道,「我们那会儿只知道宋珏的父亲宋舒云被皇上封了爵位,却从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封的。」 「怎么封的?」严翊川受不了潘海林卖关子,催促道。 「因为一段情,和太始皇帝的一段情。」潘海林目光灼灼,越说越饶有兴致地看着严翊川。 严翊川一愣,愕然道:「说下去。」 潘海林思索了片刻,终于决定从头讲起:「大约是四十年前,那时还是西凉朝,宋珏父亲宋舒云和太始皇帝同朝为官,分别是南蛮边郡的文武大员。他们两个男人各有家室,却彼此......暗生情愫,互道心意。因限于世俗礼法,且两人各有抱负,此情便从未公之于众。若非宋珏的乳母是我的远方亲戚,这些秘辛我还真打探不出来。」 潘海林接着道:「但很快太始皇起兵造反。宋舒云可是土生土长的中原文人,他极力反对太始皇起兵,却没法说服太始皇。宋舒云也是文人风骨,很快就与太始皇断绝了关系。但他是文人,没有兵权,只能口诛笔伐,阻挡不了太始皇的铁蹄北上。」 第050章 正名 严翊川询问道:「既然宋舒云立场相悖, 大梁建国后太始皇又怎么会留他性命?」 潘海林长嘆一口气,道:「你说到点子上了!若非太始皇当时对他心软,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事。太始皇打了三年才一统天下, 他自觉愧对宋舒云,以恩情深厚力排众议, 不仅留了宋舒云性命, 还封了爵位,当然, 只是有荣耀无实权的爵位。」 严翊川受不了他说书似的长篇大论, 询问道:「所以宋珏起兵是其父宋舒云授意?」 「非也, 非也!你听我说嘛,」潘海林抿了口茶,道,「宋舒云是为保一家老小授了爵位,但他被太始皇伤透了心, 只能麻木又疏离地与太始皇维持君臣关系。宋珏十五岁那年,宋舒云郁郁而终,才三十有二,可惜啊, 可惜。」 严翊川沉声道:「所以宋珏觉得他父亲的死是太始皇造成的,因此更加憎恶大梁皇室?」 潘海林频频点头, 道:「是这样, 宋珏率军造反, 一是为族揭羞,二是为父报仇。」 严翊川沉思片刻, 眼波微微闪动,喃喃道:「所以......他是真的造反了......」 「什么?」潘海林竖耳听得不真切, 倏地反应过来:「诶你可千万别因为仰慕宋珏的才情就自欺欺人啊!他的的确确是造反了!我当年确实嫉妒他,也敬佩他,但凭我对他的了解,少年意气起兵造反这事儿还真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严翊川一时觉得周身的血凉了,他强压下波动的心绪,继续问道:「那宋珏造反失败后如何了,全家还有活着的吗?」 「怎么可能有?株连九族之罪啊!皇室那一脉都被抄了!宋宅现在应该都还留着抄完家的模样。」潘海林道,眉目间有些痛心之色。 「皇室一脉?和皇室有什么干系?」严翊川眼睛倏地一亮,忙追问道。 「哦这个,我想想啊......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一个人当时没死!」潘海林思忖着,惊讶道。 潘海林接着说:「我记得宋珏三年守孝丧期过后,太始皇愈发对宋舒云心怀愧疚。为了弥补,他择一宗室女姚姬嫁于十八岁的宋珏。宋姚夫妻感情和睦,却多年求子不得。三年后宋珏兵败,姚姬却恰在此时得知有孕,求皇上顾念皇家旧情让她生下孩子。「 严翊川目光灼灼,示意他说下去。潘海林道:「太始皇一生杀伐决断,却唯独对宋舒云的事一再心软,答应了请求。宋珏全族最终只剩姚姬一人远赴北境流放,但我听说她在途中经不住折磨,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那孩子呢?」严翊川心下一惊,紧紧盯着潘海林。 潘海林蹙眉:「没听说还有什么孩子啊,估计还没生下来便死了吧?」 严翊川眼底的红丝渐渐扩张,瞳孔微缩,无声而阴沉的望着远方,显得阴森可怖。 不可能。如果严承会那么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是宋珏的遗腹子,他就一定会是!如果他就是姚姬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可能...... 严翊川冷冽的眼底忽然一亮,犹如黑夜里点燃了两簇火苗,他急促地问道:「你方才说,当初的皇令是什么?」 「哪个皇令?让姚姬流放那个?」潘海林反问道。 严翊川目光灼灼,仿佛要燃烧出一团火焰,心焦道:「是!皇命只令其妻流放,未曾对孩子做安排,对不对?」 潘海林思忖片刻,道:「好像是这样。若是有提到那孩子我不会没印象,也不会到现在都没人告诉我那孩子的动向。」 严翊川眼底掠过一抹惊诧之色。他不知这皇令的纰漏是不是太始皇刻意留给宋家最后的仁慈,但若真是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都能连得起来了! 姚姬远赴北境流放,却在途径北境军营时难产而亡。皇命只令其妻流放,未曾对孩子做安排,流放之处亦无养育婴孩之所。押送的衙役定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孩子,恰逢北境军中的帐房先生严承愿意收留,这孩子便被留在军营。除了叶铮将军和严承,无人知道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 第98页 严翊川多半便是这个孩子! 一瞬间,探明真相的欣喜褪去,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头。真相远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冰冷无情,让他一瞬间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 如果严承当初没有收留那个孩子,八年后他就不会死...... 严翊川一时感到头痛欲裂,痛苦似乎想要将他的身体一点点肢解开,唿吸都困难。幼时的记忆霎时涌上心头,似滔天洪水般要将他吞噬。 严承收留严翊川时,尚未成家。人人都说严翊川是严承在外面鬼混带回来的「野杂种」,是娼妓之子。两年后,严承娶了北境的厨娘林瑟,一年后生了严玉桢。在严翊川的印象中,严承和林瑟就是他的爹娘,从小将他拉扯大...... 「岭儿,你记住,你是我严承的儿子,你亲娘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严承浑厚的声音萦绕耳畔,久久不去。小严翊川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只坚定地相信着父亲,固执地和那些咒骂声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八岁,他都还这么坚信着...... 严翊川八岁那年,北境被查出连年有军饷不翼而飞。朝野上下震动,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是谁从中做了手脚。恰在这时,有一个赤狄族的女人突然来军营哭闹,说严翊川是她和严承的儿子,还指出了严翊川脚底胎记的模样。 一席荒唐言,成全一桩欲加之罪...... 一瞬间,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帐房先生严承,指认是严承贪墨军饷、悉数送给了赤狄族。几日后,严承与妻子林瑟被五百骨钉钉死在城墙上,鲜血染红城墙。他们的尸身挂在塞外的旗斗上十日十夜,无人敢为其收尸,直到肢骸被鹫鸟啄烂坠下。 两具枯骨,平定一场朝野风波...... 人人道皇上与叶铮将军宽宥,饶了严承两个孩子的性命。恐怕连皇上也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需要几具尸骨,需要几个姓名以供天下人唾骂。 只要刑罚足够残酷,便可显得他们足够罪无可赦。至于杀的是谁,有谁,他们都不在乎,或者说,都可以不在乎。 那年,严翊川八岁,严玉桢五岁。严承被扣走前死死抓着严翊川的耳朵叮嘱他最后一句话,严玉桢则亲眼看着哭晕过去的母亲被无情地拖下长阶...... 「你的生父是谋逆之臣宋珏,你记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说——」 临死前的叮嘱挥之不去,亡灵带着秘辛沉溺河畔。严翊川不知如何和玉桢解释,默然地承受了她所有的怨怼。两人随后都被纳入了北境军营服劳役。 严林之死成为兄妹两人心中共同的不敢触碰的痛,也成了横亘在兄妹两人之间的一根芒刺。严玉桢长大后虽知此事并非严翊川之过,却仍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严翊川,她的父母有没有可能就不会死。 严翊川眉头紧锁,记忆在脑海中似熊熊烈焰燃烧,耳畔充斥着阴毒的詈骂诅咒之声,像要将他生生撕裂。 「野杂种......」 「恶犬......」 「叛臣之后......」 千百个日日夜夜,无数的咒骂声如恶鬼缠身般折磨着严翊川。他做不到潇洒疏阔地拂袖而去,更做不到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是在意的,他在意旁人的每一声骂名,在意世人的每一个目光,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永远和这些误会骯脏的字眼绑在一起。 严翊川不想去想严承临终的那句话,更不想接受自己的家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不想在那些已经足够难听的咒骂声后再加上一个「反贼遗孤」。 所以他固执地认为,养父严承是被冤枉的,生父宋珏也会是。他会是这阴险世间魔爪下被无情蹂躏的小兽,承担着一切不属于他的罪恶与孽债。 他想逃,他想挣脱这些原本就不该属于他的枷锁。北境沙场从未有过严翊川这般不要命的战士,不顾一切地出战挣军功,心甘情愿作一切的出头鸟。他想要军功,想要权势,想要地位,想要征服最广阔的天空和原野,但这一切最终不过是因为—— 他要为自己正名。 他不是生来罪孽深重。 他和他们不一样。 但北境没有成全他的心愿,宋宅也没有。 严翊川脑海中的喧嚣褪去,只留下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在无力地叫喊,那熊熊烈焰燃得不剩下点什么,一片混沌。 即使他功勋卓着,叶铮将军也处处压制着他。现在他愈发明白,叶铮在沙场之外虽有些软弱,却也是怕他树大招风,暴露身世引来杀身之祸。 但宋宅没有叶铮将军的柔情,只剩下冷冰冰的残忍的真相。 他严翊川,就是反贼宋珏的遗腹子。 宋珏,就是反贼。 严翊川一时眼尾发红,眼眶中微微蒙上一层水汽,眼底血丝蔓延。 原来绕来绕去,挣脱了一圈,他还是在原地。 他根本无力抗争。 严翊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知县府邸的,只记得踏出门时,廊下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 严翊川静静地凝望着,满脑只剩下疲惫。他缓步走到谢凌安面前,忽然垂眸,伸手抱住了他。 谢凌安微微一愣,旋即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推开。 第051章 回家 谢凌安看到严翊川从府里走出来时阴沉地可怕的脸, 便知晓恐怕真相比他想像得还糟糕。 谢凌安什么也没说,任由严翊川像一只受伤的狼崽般耷拉着耳朵匍匐在他肩头。片刻,肩上传来低沉而平缓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第99页 「我的副将大清早跑来骚扰别人家知县, 我不该来看看么,」谢凌安轻轻扬唇一笑, 俯首贴近肩上的温热, 耳鬓厮磨着,一字一顿道, 「我来带你回家。」 肩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 严翊川起身, 定定地凝望着谢凌安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个惨澹的笑,带着些逾矩的歉意。 回家,好陌生的词。 他的家在哪儿呢?北境?西疆?还是宋宅? 一阵疲惫之感涌上心头,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或许, 答案本身就没有那么重要。 「回家吧。」严翊川轻声道。 严翊川解下惊弦霜骓的绳扣,见谢凌安牵来一匹有些瘦削的黑马,一看便是早上匆忙出门随手牵的。他微微一皱眉,询问道:「它自己认路么?」 谢凌安抬眸, 缓缓道:「应当认得。」 下一瞬,马鞭在空中舞动, 传来长长的一声嘶鸣, 那匹小黑马蹿了出去, 直奔向西疆的方向。 谢凌安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眼角微微弯成了月牙,靠过来软声道:「我腰疼, 中郎可愿让我靠一靠?」 严翊川垂眸望着他,心里为这一份体谅暖了暖,言简意赅:「上马。」 谢凌安微微抿唇轻笑,翻身上马,下一瞬便被严翊川宽大的袍子裹住,乖顺地俯在怀里。两人紧紧相依,不知是谁靠着谁。 红日高悬,清风拂面。两人一路奔着洒满金辉的地方而去,没有说话。哒哒的马蹄声在身下铿锵有力,严翊川双手紧束着缰绳,抱了满怀。他轻轻倚在谢凌安的身上,谢凌安飞舞的长髮抚过他的侧脸。浅草渐渐迷了他的眼,天光一色间他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怀里有满满当当的温热的感觉,真好。 刺史府书房廊下,黑皂鸽扑腾着翅膀跃起,迎着夕阳远去。 陆保坤轻轻拍了拍手上留下的泥点,望着天空中的黑影远去成了一个小点。他刚一回头,便看见一个黑色的斗篷悄然立在身后。斗篷下的一双眼似有剑光般锐利有神,却在四目相接时霎时消散,化作温和明媚的盈盈笑眼。 陆保坤动作微微一顿,旋即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带着来人悄然进了书房。 到了屋内,陆保坤方开口道:「没成想王公公这样快便来了,陆某失敬。」 黑色斗篷下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浅笑:「陆大人传唤,咱家自然是一刻也不敢耽搁。不知陆大人此番托人传话让咱家来是为了......?」 陆保坤神情恭敬,推了刚泡好的龙井:「公公用茶。劳烦公公来这一趟是为了出兵边丘的事,想必肃亲王对此也是格外上心。只是在下愚钝,不知晓肃亲王接下来是作何打算,还请公公教我,让我也好做安排。」 王公公抿了一口茶,微微一挑眉:「哦?王爷自有王爷的安排,咱家倒是很想先听听陆大人是怎么打算的?」 陆保坤端茶的手微微顿了顿,旋即压低声音笑道:「我一个小小的边陲刺史,哪懂战场这些腥风血雨?但有一点我知道,若这战胜了,对咱们王爷可是极大的威胁。」 王公公低头饮茶,看不出表情:「说来听听?」 「一来,这开疆拓土非等闲之功,睿亲王一旦拿下了边丘,回宫对肃亲王就会是最大的威胁,连太子都未必比得上。二来,大都督郁鸿辛两年前就搅合进这件事里,若他此刻再度带兵出战,再为西疆立下大功,那这西疆便又成了他郁鸿辛一人的西疆。王公公,这么一来,咱们这两年为了抹去他在西疆的威信下的这么多功夫,王爷操的这么多心,就全都白费了!三来,待攻下边丘,谁来做边丘的刺史?谁来做边丘的将军?还有西疆的官职,太子心眼那样多,定会安插自己的人手进来。到那时候,肃亲王想要掌控西疆,就更难了!「 王公公放下茶杯,抬眸凝望着陆保坤:「大人的意思,是边丘这战不能打?」 陆保坤缓缓道:「不是不能打,是不能赢。」 王公公心里明镜似的,却仍追问:「如何让他们不赢?」 陆保坤颔首道:「全听王爷吩咐。」 王公公心下暗笑,陆保坤打得好算盘,这是将烫手山芋全扔给了肃亲王。王公公启口道:「若陆大人真是这般计划的,那便不需再费心了。边丘是一定要灭的,大局上的棋,王爷不会动。」 王公公观察着陆保坤的脸色,继续道:「至于睿亲王和大都督,未必就真有大人方才说的这般讨得到好。此役关乎西疆存亡,睿亲王毕竟没有正经军职,西疆能打仗的将军又绰绰有余,介时真正带兵出征的不会是他。只要出不了兵,立不了功,睿亲王就不会对王爷有威胁。当然,不让睿亲王出兵这事儿还需陆大人费点心思。" 陆保坤蹙眉:「战场策略的事,我这个做刺史的要插手很难。公公这不是难为我吗?」 王公公笑道:「陆大人神通广大,自然能有办法。再说,就算拦不住睿亲王上战场,也未必不是好事。边丘人狡猾,战场兇险,九死一生,说不准就有谁出了关便没回来呢!」 陆保坤捋了捋鬍子,面露难色:「这是王爷的意思?」 王公公又端起茶,润了润嗓:「自然。陆大人,虽然王爷重用咱,但是咱也不能忘了谁才是王爷最大的敌人。是那宫里嫡亲的太子啊!王爷高瞻远瞩,防着西疆的睿亲王,但他说到底只是个嫡次子,不值得咱动那些欺君罔上、背主叛国的心思!你们西疆离得远,陆大人你是不知道,如今太子咬着那河东侵地案不松口,扰得王爷日日忧心,王爷哪还有工夫费心他一个次子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儿啊!」 第100页 陆保坤垂眸,暗自思索片刻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多谢公公指点。」 王公公浅笑着:「不敢当。」 陆保坤抬眸,故作疑态:「还有一事我拿不定主意,还请公公赐教。那郁鸿辛此番搅和在其中,我猜他目的并不单纯?」 王公公习惯性地一甩手腕,却意识到现下手里没有拂尘,忙道:「陆大人,你想想,郁鸿辛前些年伏低做小,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彪炳史册,让皇上不敢再杀他吗?你说他目的不纯,可不正是嘛!」 「他够能忍。」陆保坤咬着牙,满脸写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倒叫人不信了。 王公公浅笑:「大人若忍不了,就别忍了。郁鸿辛迟早是要摘掉的,大人想怎么做便去做。」 陆保坤颔首,不语。大战在即,摘掉郁鸿辛又不会让众人追究的办法只有一个——让皇上亲自下令。皇上也不愿看着郁鸿辛做大,他若为皇上送上千载难逢的机会,皇上就是再不捨得,也不会愿意放过。 但他陆保坤要的,不只是摘掉一个大都督这么简单。 王公公似乎看出陆保坤在盘算着什么,轻咳一声,出言规劝道:「对郁鸿辛,大人打算怎么做王爷不会管。只一点,别做得太过了,到时候闹得哪边都不好看。毕竟是戍边三十年的老人了,卸了任也差不离了。」 「公公说的是。」陆保坤沉默,暗自思索着。片刻后他开口道:「宫里来的巡察使是不是要来了?」 王公公微微一愣:「按理来说,胡山匪患肃清后,宫里就该派巡察使下来了,这会儿应当正在蒲阳县呢。」 陆保坤追问道:「他们若一併巡查了西疆,也是合规的,是不是?」 王公公思忖道:「西疆是出兵之地,按理说可查可不查。大人若与巡察使大人知会一声,让他们来也是没有问题的。」 陆保坤抬眸,眼眸深邃莫测,沉思片刻,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奸邪的笑容。郁鸿辛处处谨慎,抓不着他的错处,那便让他的好儿子来见一见宫里的巡察使吧! 王公公微微颔首,重新戴了黑色斗篷,匆匆从后门离去。 几日后,一辆不惹人眼的马车在快进宫时骤然停下,车上的王公公已经一命呜唿。赶马的说他是误沾了皇都臭水沟里的污水,染了瘟疫,围观的人霎时作鸟兽散。 肃亲王府里打发了下人来收了尸,匆匆埋在了荒郊野岭。肃亲王心存疑窦,拨了银子安抚了王家人,悄悄派人几月后开了棺。 同日,边丘王宫。 新君乌尼桑坐在王座上,眉头紧蹙,眼神阴郁。面前属下的汇报并不令他满意。 「大王,我们按大王的意思让大伙改桑为稻,但大伙不愿意啊!梁国那边前日又压低了粮价,大伙看到那么便宜的稻米,再想想卖丝绸那么高的利润,都不愿意执行政令。」乌尼桑的一个下属满脸忧色,汇报导。 乌尼桑的脸色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但双眸却似鹰眼般犀利而尖锐:「我大丘国如今的粮食供应几乎全部依赖梁国互市,再这样下去,一旦梁国断了供应,我们太过就完全处于被动之地。」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听闻梁国西疆已经建了马场,马上就要建起骑兵。他们这架势,不像只是断了供应这么简单啊......」 第052章 酿酒 「大王的意思是......?」那下属脸色刷地一白, 惊恐道。 「梁国西疆这段时间的动作,招招看似无心,实则都是冲着我大丘国来的。我担心, 他们马上就要对我们发起进攻。」乌尼桑抬眸,冷声道。 那下属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这个大胆而疯狂的揣测。 身旁一个左眼上盖着一个黑色罩子的男人倏地站出来, 他身材魁梧高大,扬手高声道:「大王, 咱们大丘国不怕他们梁人。如果真要等到时开战陷入被动局面, 我们不如现在先发制人!」 此人名为哈博, 是边丘第一勐将,曾在一场与大梁的对决中伤了左眼,被兄弟们戏称「独眼虎」。不像其他伤了眼的弟兄,哈博从不戴那遮羞的眼罩,他左眼那颗暗灰的眼球与吓人的伤口就这么明晃晃地露在外头。 乌尼桑望着哈博, 嘴角扬起欣慰的笑意,无奈道:「哈博,我绝对相信你的能力和勇气,但我没有这个自信。我刚上位, 根基不稳,威信尚无, 若是仅凭一点揣测便骤然出兵讨伐梁国, 且不说胜算渺茫, 只怕会给我们大丘国更快引来杀身之祸。」 哈博正欲反驳,乌尼桑忽然目光一凛, 高声道:「但我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哈博,我有重任要交代与你, 需要你和大丘国的精锐部队配合。」 哈博跪地,高声道:「全凭大王差遣。」 「还有,我也有要紧事要你帮我办,」乌尼桑没有直接吩咐哈博,反而转身向前来汇报的那个下属道,「王都的城墙好多年没修了,我要你们用最坚硬的石头去加固、加高、加厚,即刻动工,夜里也不可停。这是关乎王都生死存亡的大事,可千万上心,明白吗?」 「是,属下领命!」那下属跪下道。 「去办吧!」乌尼桑一挥手,没有再看他。 下属退下后,宫殿里只剩下乌尼桑与哈博。两人低声私语,哈博频频点头,不知交谈了些什么。 窗外黑云翻墨,暂未遮山。 山雨欲来,两岸概莫如是。 第101页 半晌,哈博退下。大殿柱子后走出一个人影,手里捧着一只黑皂鸽。 此人名为达格尔。他身形瘦小,皮肤黝黑,让人一看便觉得小时候被家里苛待了不少。然而,他是乌尼桑最亲近的手下,虽其貌不扬,却异常精明能干,很受重用。 「大王,是从东边飞来的鸽子。」达格尔走近,低声道。 「是黑皂鸽?」乌尼桑压低声音问道。 「是,应当就是从梁国飞来的。」达格尔把黑皂鸽递到乌尼桑手里。乌尼桑伸手在鸽子身上摸了摸,在乌黑的翅膀下掏出了一小截纸。 乌尼桑展开读了,微微皱眉。达格尔见乌尼桑不语,出言问道:「可是上次您即位时暗地里来见你的那个梁人送来的?」 「是他,不然还能有谁,」乌尼桑声音低沉,思索着,「他这回是来表忠心的,倒是实打实地为我们送来了一个大消息。」 乌尼桑顿了一顿,把纸条递给达格尔看,他又嘆了口气,喃喃道:「确实是要开战了。」 达格尔瞥了一眼纸条,有些心惊,又道:「那上回他说与我们联手的那些话,大王现在信了吗?」 「八成吧,」乌尼桑抬眸,「不过信不信也无所谓,是他要助我们大丘攻打西疆,上赶着给我们送消息。对我们而言,只有好处。」 达格尔颔首,听殿外有僕人端来茶点的响声,遂抱了黑皂鸽悄悄退了下去。 西疆军营如火如荼地训练新的骑兵,校场上整日金鼓连天,足音铿锵。从将领到士兵,无一不起早贪黑地忙碌,风生水起。 只有钱昭觉得不对劲,因为他最近的公事异常轻松。 钱昭啃了一口馒头,歪着脑袋仔细思索这种快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在剿匪之后?钱昭嚼着馒头,回忆着。那日从胡山上下来后,主子腰伤发作时他好像再没照顾过,主子近几日忙进忙出的时候好像也不需要他跟在身边...... 严中郎明明是王爷的副将,没有义务包揽睿亲王亲卫的这些活啊! 钱昭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声音,浮现出几幅画面: 在蒲阳县那日严中郎胡扯着要和主子睡一间屋子,前几日两人又共骑一匹马而归。但那日留出来的房间后来明明仍然空着,前几日忽然有一匹小黑马孤零零地从东而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钱昭眼底忽然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心底冒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如果真的如他所料那样,严中郎会不会就在西疆定居,那玉桢会不会早点搬过来,严中郎和主子是不是更容易接受他们俩,他该拿什么聘礼去见严中郎,以后他俩的儿子要不就跟着自己从军,女儿就託付给明卓姐...... 「发什么呆呢,快吃!等会儿还有早训呢!」旁边的晁恆敲了一下钱昭的脑袋,钱昭剎那从狂喜中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问题。 可主子是说他不是真断袖啊!他会喜欢男人吗? 就算他那样儿都快混成真断袖了,那严中郎呢? 如果严中郎不喜欢男人呢? 钱昭皱眉,他不想让刚冲上天的心情倏地坠下来。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到两个时辰后,他向谢凌安汇报打探的消息。 「翊川父母通敌叛国,这我两年前就知道了。但我不知他在北境过得这样不容易。」谢凌安听完钱昭讲述严承和林瑟的死因,皱眉道。 「是啊,我也觉得父母之罪无关子辈。要不是有晁恆这个北境人在,还真不知道那么多。」钱昭撇撇嘴,无奈道。 「但这和宋珏有什么关系?」谢凌安询问道。 「无迹可寻,至少目前查不出来。」钱昭道。 谢凌安心里隐约有个念头,但有点不愿再追究。如果严翊川不想他知道,如果他不是必须知道,那他就不知道吧。 谢凌安颔首,正起身准备离开,钱昭忽然拉住了他。钱昭倏地凑近,钻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严中郎?」 谢凌安微微一愣,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轻笑道:「你发什么疯呢?」 钱昭急道:「我说真的!你俩那日还同骑一匹马回来,你可没和我这么干过!你看你俩现在多好!你对他那么好,他对你也......」 谢凌安出言打断他的话:「等等等等——你没看他那天从蒲阳县回来心情糟成什么样啊,作为兄弟,我陪着他是应该的!再说,我腰疼的时候你不也忙着照顾我吗?」 「可不一样啊,我活该照顾你啊谁让我是你的亲卫?但他只是你的副将啊!」钱昭忙道。 谢凌安愣了愣,继而似漫不经心地道:「哪有什么不一样,要是你心情不好我也会这么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真断袖。」 钱昭皱眉,心里暗道「可你好像没这么对我过」。见谢凌安转身就要走,他不死心地出言问道:「王爷,你真的不是断袖吗?」 谢凌安眼波闪了闪,心里倏地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十岁那年,他设想了所有荒诞的理由脱身,「断袖」的谩辞哗说成了他逃出宫的锦囊妙计。 但若那妙计不是谎言呢? 谢凌安瞳孔微缩,从未有过的想法如晴天霹雳出现在他的脑中。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近日他与严翊川相处的模样,还有那若有若无、莫名其妙的悸动。 第102页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钱昭。一瞬间似有千斤重力压着他的脖颈不让他回头,他步履匆匆,仓皇离开了此地。 夜色渐浓,七月的月光清冷,拂去白昼军营里的燠热。夏蝉与池蛙的二重奏在半明半暗的大地上吹起醉人的芳香,断断续续地化开一树浓翠。 合欢树亭亭如盖,半红半白地染着初生的花蕾,含羞待放,欲开未开。 严翊川坐在合欢树下,拎了小板凳来倒腾着瓶瓶罐罐。那日从蒲阳县回来后的第二日,他就恢復了以往的模样,看不出半分伤心过的痕迹。 但谢凌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谢凌安凝视着合欢树下的那个背影,悄然走进。他俯下身子,指尖穿过严翊川悬瀑般的黑髮,轻轻揪起一小绺,攒在手心。 严翊川闻到熟悉的清甜檀香,沁人心脾。他微微回眸,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谢凌安漆黑的眼瞳似化不开的泼墨,声音有些懒倦:「雀牌玩得太晚,路太黑,不小心迷了路。」 严翊川轻笑,眼里满是迁就与纵容。背后的声音悠悠道:「在做什么?」 严翊川微微挑眉,将手里剥到一半的葡萄举起来给他看一眼,解释道:「酿酒。」 谢凌安眼底倏地闪过一抹亮色,不敢确定地试探道:「西疆的酒就这么不够你喝么?倒像是我亏待了。」 严翊川无奈一笑 ,开口道:「我又不是嗜酒之人。」 谢凌安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道:「那是......为我?」 严翊川将剥下来的果肉放在另一个罐子里,拎过一个酒罈,淡淡道:「我的长官要被西疆的葡萄酒毒死了,做属下的只能自掏腰包救一救了。」 谢凌安低笑,钻过来耳语道:「哪里就有那么难喝了!诶,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你会酿酒?」 严翊川脸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以示「难喝至极」,答道:「刚学会。」 「和谁?」 「玉桢,她信里刚教会的我,」严翊川感到有一绺头髮被微弱的力道扯着,扭头道,「你干嘛呢?」 第053章 圣旨 谢凌安抬眸, 手里捏着一绺刚扎好的小辫,狡黠一笑道:「给你扎小辫呢,好看么?」 严翊川抿一抿唇, 看着髮丝乱翘的小辫,斜眼看他:「你就这技术?」 「不好么?」 「感觉提升空间还挺大的, 」严翊川无奈道, 感到手臂上被人掐了一下,「你那双不太听使唤的小手要是实在没事干, 来帮我挖个洞, 三个。」 谢凌安又皱着眉使劲掐了一下严翊川的手臂, 然后乖乖跑到合欢树下,用严翊川备好的铲子开始挖洞。 片刻后,谢凌安忽然抬眸,询问道:「翊川,你有没有想过把玉桢接过来?」 严翊川微微一愣, 忽然有些忐忑,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谢凌安停了手上的动作,定定地望向他:「你难道还要回北境么?」 严翊川眼波闪了闪,垂眸地盯着手中的葡萄, 却怎么也撕不开皮,淡淡道:「说不定呢, 等骑兵建完, 边丘安定, 西疆未必还有人肯留我。」 谢凌安静静地盯着他,闭口不语, 乌沉沉的眼眸萧疏而安柔,映着溶溶月色中群星争辉的银汉。 严翊川莫名有些忐忑不安, 心跳声吵得异常。 谢凌安轻轻笑出声,带着点勾引和促狭,开口道:「我不信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想的不是我。」 此言一出,两人皆心中一颤,唿吸微微一窒。 一瞬间,蛙鸣蝉噪俱寂,山坞峦嶂屏息。 「他这是在告白吗?」 「我这是在告白吗?」 谢凌安大脑一瞬空白,平日里这样的戏言不过是他惯用的伎俩,但白日钱昭的质问挥之不去地在他耳畔轰鸣,他不得不异常敏感地嗅到暧昧气息。 「你真的不是断袖吗——」 「你真的不是断袖吗——」 「你真的不是断袖吗——」 谢凌安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地加快了许多,一时间什么都变得慌乱。他知道严翊川一向敏感,一定也听出来此话不一样的意味。 他没有忘记两年前告诉严翊川自己「好龙阳」的时候他震惊又疏离的神情,他从来不认为严翊川会是断袖。 「太唐突了,」谢凌安暗忖道,「在我还没想明白我是不是断袖之前,在我还没确认是不是喜欢他之前。」 忽然,严翊川转眸望来,谢凌安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和他的眼神交汇。 谢凌安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眼神霎时无处安放,遂垂眸望向眼前的土坑。他忙解释道:「我是说......单凭你在胡山剿匪的战功,就已经足以在西疆立足。你既做过我的副将,我自然会留你。」 严翊川凝望着他,顿了一顿,仿佛如预期所料的一般,淡淡道:「多谢王爷。」 谢凌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低头挖坑,闭口不言。他没有看到,严翊川眼里原有一点微弱的火光,不经意间扑了下去。 严翊川眼波闪动。 没关系,我会等你爱上我,用我自己的方式。 片刻,严翊川封上酒罈的盖子,拎起罈子,埋进了谢凌安挖的土坑里。 严翊川推平垒起的土堆,耸了耸肩道:「等打完边丘回来,我们来启封。」 谢凌安莞尔一笑,顾盼四周,记下道:「这棵合欢树,我记着了。」 第103页 两人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见郁明卓大步走来。 「我正找你俩呢,你俩怎么躲在这儿?」郁明卓额间隐约有薄汗,一身红色劲装,朗声道。 「月下谈心。你这么晚来,是府里出什么事了?」谢凌安有些急促地道。 「没有,府里好得很。是我爹让我来问你们和温子慕谈得怎么样了?」郁明卓眨眨眼,解释道。 「谈拢了,他原先不愿意卖给蒲阳县,后来又肯了。」严翊川缓缓答道。 「为什么不愿意卖给蒲阳县?」郁明卓愕然道。 「有些乱七八糟的原因,你们没必要知道,但我觉得他没安好心,」谢凌安急忙答道,悄悄瞥了一眼严翊川,「大都督派你来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 「没了?你这么晚来就说这一句话的事?」谢凌安惊讶道。 郁明卓微微挑眉,不可理喻地瞥了一眼谢凌安,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主要来办事的。」 「......」谢凌安旋即明白了。 「走了。」一阵劲风吹过两人的脸庞,眼前那抹红色匆匆消融在夜幕之中。 「吱呀」一声,木门倏地开了,皎洁的月光倾泻下来,落在裙裾上。衣褶下,一串血红的石榴石坠在瘦削的脚踝上,更衬得肌肤胜雪,如琥珀般光洁。 石榴石随着脚步晃动,彼此摩挲。 屋内案前跪坐的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坏模样的小子在她面前褪去儒雅气息,一袭白衣与肤色相融,衣襟微敞,胸膛半露。那一双桃花眼潋滟风情,似有浅色胭脂轻挑过眼尾,如鬼如魅,兜住盛夏无尽不可言。 月华清凉,盛情难却。 郁明卓感觉自己唿吸有些滚烫。 寒英丢掉早已看不下去的案卷,扑进郁明卓的怀里,吻上了她正喘息的唇。 「怎么才来?」暴风雨般的吻让寒英也喘着气,他有些嗔怪地问道。 「去找了趟严中郎和王爷,替父办差,我道歉。」郁明卓眼里含笑,轻啄了寒英的唇瓣,算是赔礼。 「大都督怎么这么晚了还让你办差,可真够狠心。」寒英眼尾微挑,满是促狭与勾引。 「他最近忙着呢,刚才才想起来给我派差事。老头这回看样子是要出山。」郁明卓松了怀抱,牵着寒英的手走向塌边。 「挂冠之战么?那你要不跟着你爹去?」寒英牵着她手,指尖无意间探进衣袖,只觉里面滑滑腻腻的,兜着几根蜡烛。 「或许是吧,不过我肯定随你出兵。还有,是咱爹。」郁明卓嗔道,俯身贴近,舌尖水润缠绕。 寒英凝望着郁明卓的眸,柔声道:「已经一年了,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郁明卓笑眼盈盈,勾了勾他的下颌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上门提亲。」 「原来是我么,」寒英轻笑,温声道,「打完边丘后,我就来大都督府提亲。」 郁明卓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有些罕见的胆怯,轻声道:「她们都说我克夫,你不怕么?」 寒英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我既未守父母媒妁之约,又不为世俗礼法所容,何须再理会那些庸人迷信之辞,」他静静的凝望着郁明卓,眼眸中似一池温泉,澄澈透亮,波澜不惊,「你忘了去年七月十四,你给了我什么?」 郁明卓浅浅一笑,吻了吻他的额头,十指紧扣道:「石榴石。」 「我十六岁时你初嫁,我便祈愿终身不娶,求你夜夜入梦,」寒英温热的气息扑在郁明卓的脸上,染上薄薄的绯红,他喘息道,「我命里有你——」 ——你成全了我的梦。 后半句被鼻间的闷哼吞了回去,突如其来的香津在唇瓣间摩挲流转。郁明卓霸道而干脆的声音在喘息间响起:「腰带给我。」 将圆未圆的明月高悬夜空,流水般的月光透过窗纱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朦朦胧胧。 不知滴向何处的蜡油,让每个毛孔都变得警觉而兴奋。寒英伏在榻上,似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回头望望投去可怜的祈求,眸光如水,撩人心弦。 郁明卓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轻纱罗帐微动,流苏摇曳,掌上烛火欲灭不灭,似与床幔笙歌,映出一片昏黄。 郁明卓垂下眼睑。十七岁那年她初嫁,也是在这样一个半夏之夜,她坐在轻罗幔帐前,红烛低垂。 只是她没有满脸红潮,也没来得及看一眼盖头外的面孔。政治联姻强行塞给她的草包废物,竟然在新婚之夜饮酒过度吐血而死。 那日漫开的鲜血在满屋殷红里消融,褪成了满目阴森骇目的惨白。 「化了,烫。」怀里的人不安地发出一声娇唿,睫毛不自觉地潮湿。 「嘘,乖。没事。」她没有停下,一如当年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灵堂。 她畅意于原野间奔腾的马,痴情于孤月下傲立的松。她本就不是池鱼笼鸟,世间踏足之处,只该有她的征服。 月色浓郁,郁明卓揭开凝固在他腰上的蜡油,腰身盈盈一握却不柔弱,若是把他翻过来,就可见精瘦的腹肌。 郁明卓动了坏心思,偷偷把举高的蜡烛放低,少了空气冷却的炽热,让每一根汗毛都敏感得打颤。 「痛。」一声喘息后,眼前人唿吸开始变得短促,偶尔透出一声带哭腔的气音。 他把脸埋进被子,腰微微下塌:「姐姐……」 第104页 「松开我吧……」 恻隐之心让郁明卓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后颈,纤长白皙的颈项暴露在她手下。蜡油滴落,淌到颈侧,郁明卓指尖带着那尚未凝固的温暖液体轻轻点到了寒英凸起的喉结。 好硬。 郁明卓小心翼翼地把蜡油揉开,她感觉到他咽了一大口口水,勾上了她的腿。 好硬。 她把趴了半天的人翻了个儿,轻轻握住他的前颈。寒英不得不抬头大口唿吸,眼角蓄着情不自禁的泪,热汗滑过清晰的下颚线。朦胧间,这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摄人心魄,看得郁明卓红了脸。 「不够。」郁明卓轻抚过寒英泼墨般的浓髮,灼热的唿吸在耳畔浮沉。轻微的颤抖和喘息让她沉醉。 调皮的月光从软衾上熘掉,不知落在何处。 离开那日她原以为自己和月色一样幸运,可以潇洒地摒弃那间灵堂的纠缠,未来尽是坦途。 第054章 卸任 可十年来她所踏之处皆是禁土, 所顾之地皆是顽疾。圣命许诺不了她的兵马,荣耀挽救不了她的至亲。 她用尽一切力量挣脱深陷筋肉里的枷锁,用最纯粹的爱意回馈世间最美的侠骨柔肠。 他给了她最诚挚的等待, 她还他最臻备的欢柔。 樊笼之下,她们是无所畏惧的鹰, 癫狂而又清醒, 没有人能阻隔。 郁明卓收了蜡烛松了手,寒英起身扑到她怀里, 受了委屈的可怜虫报復似的将她吻到几近窒息, 刚受了刺激的身子愈发柔若无骨。 男人一贯是千面的, 前一秒还在装可怜,现在却也敢如此贪婪放肆地夺取她的气息。郁明卓饶有兴味地配合着,双手去勾那诱人的腰。 长夜漫漫,当尽鱼水之欢。 月华不懂有情人的痴狂,恬静安适地歇在波澜不惊的池面上。偶有一声鱼跃冲破夏夜的寂静, 接着又陷入无边的静谧...... 八月初二,西疆官府突然禁止边丘人入城,驱散城内边丘人。 八月初三,西疆张贴告示, 宣称因边丘来者感染疫病,关闭互市, 紧闭城门。 边丘应对不及, 一时粮食供应短缺, 无田可耕,被迫筹备出战。 至八月初十, 双方几度擦枪走火,局势紧张到了极点。两方驻军内部斗争金革之声不歇, 均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 郁鸿辛有预感,明日必会开战。 月黑风高,一只乌鸦似昏了头似的扑进屋里,一通乱窜,哀嚎不绝。 郁鸿辛皱眉,这不是好兆头。 忽然,门口连滚带爬扑进来一个泪人。郁鸿辛凝神一看,是自己的儿子郁明轩。 郁明轩是他与妻子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但他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郁明轩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儿子,因为妻子拼尽性命将他留在人世间,他却用一生混帐来折磨自己这个孤独的鳏夫。 譬如现在,郁明轩脸上无边的惊恐让他五官几乎拧在一起,眼泪淋湿了满脸。本该俊朗的脸庞却无半分姐姐的英气。 「爹!我......我闯祸了!救救孩儿!救救郁家吧!」郁明轩痛哭道,跪倒在郁鸿辛的脚前。 「又怎么了?」郁鸿辛语气不耐烦,不知又要给他擦什么屁/股。 「我......我方才在房内与娘子谈话,言辞......是激烈了些,结果一开门见到......见到......宫里来的巡察使大人,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脸上难看得很......」郁明轩哽咽道。 「你们俩在屋内说什么了?」郁鸿辛蹙眉,事情牵扯到宫里,他直觉这次可能没那么简单。 「我.......我说咱们家缺钱......皇上偏心,剿匪那么大的功劳也没给咱们家一星半点的好处......」郁明轩支支吾吾道。 郁鸿辛气血上涌,他强压住怒意问道:「你把原话告诉我!」 郁明轩颤声道:「我说......我说皇帝老儿不公,瞎了眼不知道谁在为他出力,给他鞍前马后擦屁/股的人他看也不看......土匪窝里剿的那么多金银财宝,都不知道进了哪些狗东西的腰包,咱们老实人还倒捞不到一点好处,我们郁家就是冤大头,还不如别干了......」 「够了!」郁鸿辛暴喝道,气得脸色煞白。他心头充血,暴怒与恐惧仿佛要吞噬了他一般,他颤抖着道:「你.......可知那巡察使是什么人?那是皇帝的耳目!你这是要把我郁家往绝路上逼啊——」 郁明轩惊惧万分,瞳仁可怕地抽缩着,痛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就在外面啊!我我......要不是近日手气臭,日日赌坊里输钱给老王,我也不至于这么缺钱这么心烦啊爹!啊还有那老王,这个王八蛋天天在我耳边说剿匪收了多少钱,却一个子儿也没给咱,你说我气不气啊爹!」 郁鸿辛嘴唇惨白,只觉得胸口似有重石压着让他不能唿吸。倏地,他口中吐出一抹鲜血,引得郁明轩惊叫连连,忙高声喊人。 郁鸿辛擦了擦唇角的鲜血,哑声道:「你走吧」他只觉得一瞬间筋疲力尽,不愿多言。 他隐约知道,郁明轩这是被人算计了。他自己处处小心谨慎,防止被陆保坤抓住把柄,却没拦住混帐儿子口不择言。 这一次,他们郁家算是躲不过去了。 郁鸿辛抬眸,望向窗外晦夜。屋里乱撞的寒鸦早已不见了踪影,在万古长空中黯晦消沉。 郁鸿辛咬咬牙,他还是得当作什么也不知晓,挂帅出征。 第105页 若边丘的捷报能在旨意下达前送到皇都,若皇上仍念及他扼守西疆三十载的旧情,郁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明日,是真正的生死之战。 八月十一,金鼓齐鸣,喊声滔天。 边丘终于大兵压境,攻城无果后迅速撤兵。 片刻后,谢凌安留守西疆防线,严翊川,郁鸿辛,寒英与郁明卓分别自南、中、北三线,由东向西举兵进发。 八月十七日,寒英、郁明卓攻下边丘第一关——天凤关,发动最后深入内地的进攻。 八月廿一,郁鸿辛侧翼牵制边丘军主力,一举夺下号称「天地之心」的蔓心谷,率先抵达王宫所在地白黎谷。 八月廿三,严翊川突破百年老城布关岭,边丘军南线全面溃败。 八月廿五,南、北、中三线于边丘最深处白黎谷前会师,准备发起夺取都城之战。 歷时半月,梁军转掠数百里,所获战果出奇辉煌,三路大军共败边丘军十七阵。边丘处在随时瓦解的边缘。 捷报连连,朝野上下喜气洋洋。西疆谢凌安焦灼的心总算放下一些,难得面露喜色。 但白黎谷前大梁军营里,并没有喜悦之色。他们今日吃了彻头彻尾的败仗。 「地势太斜了,易守难攻。况且没有好路,攻城的器械根本运不上去。今天投石车、三公床弩、攻城锥都只运到一半。按之前使者的说法,不该是这样的。」寒英脸上还粘着战火熏过的痕迹,询问道。 大梁边丘多年未大规模交战,只有每年有使臣往来,因此西疆对边丘王都白黎谷的了解仅限于使者口述。而今日午后,西疆军尝试进攻白黎谷城时,却发现情况与使者去年所见大不相同。 「他们应该是炸了路边的山,埋了大路,只剩下行人走的小路。」郁鸿辛思忖道。 「这得用多少火药啊?他们还真是仗着边丘盛产硫磺,打算孤注一掷呢!」郁明卓酸道。 「还有一事,他们的城墙高得异常,约莫有十仞了,而且也很厚很坚固。从今日扔炸药的效果来看,就算用上西疆所有的火药也未必能炸得穿,更别说我们根本难以靠近城墙。大都督,您镇守西疆三十年,可有遇到这种情况?」严翊川皱眉道,他的袖袍被利箭砍去一截。 「边丘建筑的结构异常坚固,这我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咱们也没有研究明白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以往没有如此惊人,他们定是临时加固了。」郁鸿辛拭去刀上的血,回答道。 「真怪!咱们前面打得这么顺,到最后一关还给卡住了。」郁明卓站在寒英身边,揶揄道。 「而且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边丘第一勐将哈博,与我交手数次,我很清楚他是一个甘愿冒巨大风险、出其不意致胜的人。但这次,我总觉得边丘打得非常保守,一意识到自己打不过就撤退,根本没有挣扎的样子。」郁鸿辛回忆着这么多年的作战经验,疑惑道。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严翊川思索片刻,沉声道,「或许他们早知道在前线打不过我们,纠缠太久只会消耗过多,所以做好准备用白黎谷这最后一道防线死守,让我们知难而退。」 「也是,乌尼桑新上任,他的风格我不清楚。或许就是个保守的君王。」郁鸿辛颔首,贊同道。 四人的谈话被帐外响起的通传声打断,一个小兵快步进来,行礼汇报。 「各位将军,有将士在天凤关和布关岭附近发现流散的边丘军。数量不多,非常零散。」小兵道。 「战力如何?」郁鸿辛沉声道。 「属下不敢确定。我们一追他们就跑,他们熟悉山里地形,我们追不上。单看交手的两下子,并非精锐之师。但不敢确定是真实战力还是有所保留。」小兵恭敬答道。 「有可能是单独几个被冲散的士兵,没来得及撤回白黎谷,成了漏网之鱼,」郁鸿辛思索片刻,转眸对小兵道,「兄弟辛苦,派人继续盯着,若还有发现散兵立刻来报。」 话音刚落,帐外又响起了繁杂的脚步声。严翊川竖耳听着,渐渐皱眉,这虚浮无力又杂乱无章的脚步,根本不可能来自军人。 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这样的脚步声,绝不可能是好事。 果然,帐帘被倏地掀开,陆保坤高傲的长脸映入眼帘,黑夜中冒出两个戴着高帽的陌生面孔,身着太监服制。 郁鸿辛的心倏地一紧,忍不住屏住唿吸。 终于来了,这么快。他与边丘纠缠一生,终是没有机会攻下这座王都了。 「西疆大都督郁鸿辛接旨。」尖锐的嗓音在帐中响起,如蛇信子的嘶声令人胆寒。 众人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御极十有七年,海晏河清,天下晏然。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然有大都督郁鸿辛之子郁明轩妄议君上,谤讥市朝,不敬宗庙社稷,罪恶深重,本当显戮;郁鸿辛教子无方,懈怠职责,欲以权谋私。念其昔日功勋,效劳日久,故特赦其子郁明轩死罪,谪居南陲新房;并罢其西疆大都督之爵,籍没家产,充入国帑,永世不得入都。钦此」 第055章 偷尝 除了郁鸿辛, 众人皆如受晴天霹雳般僵在原地。郁鸿辛三十年镇守西疆军功赫赫,对边丘军了如指掌,如今重新出山, 更是此役稳定军心的顶樑柱。这个节骨眼罢免郁鸿辛的官职,于攻城更是难上加难。 第106页 郁鸿辛接了旨, 众人正欲起身, 忽闻那尖锐的嗓音又道: 「郁鸿辛之女郁明卓接旨。」 郁明卓心下一惊,飞速与寒英对视一眼, 见寒英眼里满是担忧, 她上前跪下。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朕闻褒赏有德,嘉勉至才。郁鸿辛之女郁明卓,才德兼备,宣德明恩,守节乘谊, 以安社稷,朕甚嘉之。故破例特赐调兵之权,位同左郎将,以彰其功, 钦此。」 「好一招夺权之计!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还是颗烂枣, 当这样就不寒浴血奋战将士的心了么?」严翊川暗道。皇上只许郁明卓左郎将的调兵之权, 甚至连「左郎将」的名分也没有。除了危急时刻, 又有谁会听令?郁家如今无官无爵,唯有一女有虚职在身, 待郁明卓卸任,郁家与西疆的权力中心便再无半分瓜葛! 严翊川打心底里为这些阴诡伎俩感到噁心。明明一招便让郁家再无翻身可能, 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仁德宽宥之态。 郁明卓冷脸接了旨,众人起身送走了宣旨的公公,正欲回帐,陆保坤却跟了过来。 「陆大人好手段,」郁明卓斜眼睨他,眼里满是鄙夷,语气充满讽刺,「我该恭喜陆大人终于得偿所愿,独掌西疆。」 陆保坤干笑一声,正欲接话,严翊川冷声道:「陆大人若没有其他事,便请回吧,战事紧急,军务繁忙,我等就不奉陪了。」四人甩手,转身就要走。 「且慢!如今我乃西疆最高长官,理应来前线监军,诸位商谈军务,我自然得参与。另外,郁先生如今既无军职在身,不便留在军营,还请速回西疆。」陆保坤拦下众人,高声道,刻意咬重了「先生」二字。 众人神情复杂,郁明卓眸中似有熊熊燃烧的烈焰要生吞了陆保坤。唯有郁鸿辛神色依旧,沖众人干笑道:「无妨,我戎马半生,吃够这些沙子了,是时候该挂冠了。如今我郁家一族平安,卓儿得偿所愿,已是陛下顾念。我无遗憾了。」 寒英上前紧紧抱住了郁鸿辛,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寒英眼里蒙了曾薄薄的水雾,他从小最喜爱的郁叔叔,年少时最敬仰崇拜的英雄,一路赏识提拔他的师长,往后他要孝敬的岳父,如今也要两鬓斑白,解甲归田。 寒英自然明白,郁鸿辛三十年与边丘兵较量出来的见识与了解,却不能在最后一刻亲自给对手致命一击,身为将军,这将是何等的遗憾。 片刻,寒英松了手,正色道:「郁叔,你走了,我们就没有对边丘军足够熟悉的将领。在找出足够可靠的攻城策略前,我们不会出兵。」 「嗯,可以围城困死他们。乌尼桑坚持不了多久,城里人太多,粮食根本撑不了多久。」郁鸿辛压下波动的心绪,低声道。 严翊川上前一步,沉声道:「还有一事,如今西疆战线推至白黎谷一带,西疆防线应当不再有威胁。大都督一去,西疆军战力大损,我们是否该调王爷过来?」 郁鸿辛道:「严中郎说的在理,接下来一战兇险,王爷机敏睿智,或许能有奇策。」 众人颔首,营内士气一片低沉。打了败仗,丢了元帅,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们摸不准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照常升起。 月下寒鸦闪过,仍然叫个不停。 郁鸿辛收拾了行囊,一人一骑在月华如水的山林间疾驰。两侧山峦奔涌似的向后掠去,星垂平野在眼前如波涛般滚动着展开。 郁鸿辛在山风间卸去了肩头所有的重担,尽情沉醉在幽深空谷的荒无人烟。他从未这样纯粹地享受过边丘的星落长河,从未这样欢愉地奔向草原无边。 他以为他已经歷经千帆,卸掉了所有重担。 他以为他眼前尽是青烟裊裊与星河璀璨。 他以为,等待他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康庄坦途。 ...... 不久后,白黎王宫内飞来一只黑皂鸽,乌尼桑解下它腿上绑着的纸条,垂眸默念。 「大王,是哥哥来信了?」身材娇小的王后俯在乌尼桑身上,娇艷欲滴,柔声问道。她正是哈博的妹妹哈利玛,与乌尼桑是青梅竹马。 「不是,是西疆的梁人。你哥哥方才来过信了。」乌尼桑目不转睛地盯着纸条,随口道。 王后启齿浅笑,嘲弄道:「梁人以为守住了城门口就封了白黎谷,却根本管不了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鹰,更束不住自家乱吠的狗。大王,他说什么了?」 乌尼桑抬眸,思忖道:「他说,郁鸿辛得罪了梁国皇帝,现在打不了仗了,要换人。这和你哥方才来信里说的一样,他说昨晚有人好像瞧见郁鸿辛一人回了西疆,本来不太确定,但今早又有人发现谢凌安带着不少兵来了白黎谷,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王后起身,疑惑道:「梁人用谢凌安换了郁鸿辛?这不是自断臂膀吗?难不成......?」王后似乎想到什么,倍感惊讶。 乌尼桑正色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估计姓陆的没少从中动手脚。姓陆的和郁鸿辛西疆内斗那么久,这回郁鸿辛算是栽了。」 王后思忖片刻,灵光一闪,急声道:「他们用谢凌安换了郁鸿辛,那是不是意味着西疆防线现在没有将军可以出兵?」 乌尼桑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是的,我的王后!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其实留了大军在......」 王后惊喜万分:「大王!这是长生天赐给我大丘的机会!」 第107页 乌尼桑喜上眉梢:「亲爱的哈利玛,麻烦你替我取纸笔来!我要写信给你的哥哥,改变作战计划。我们不再两面夹击了......」 至九月初六,连续十天,西疆军都没有攻城的动作。不断有士兵来报在外发现流散的边丘兵,却追不上。 谢凌安正俯身在桌前研究白黎谷的地形,忽听帐外有马蹄声响,传来长长的嘶鸣。顷刻,严翊川掀了帘子大步踏进帐里。 严翊川满脸通红,额前头髮被汗水浸湿,成了一绺一绺的,显然是刚练完兵下来。他正大口喘着气,迎面向谢凌安走来。 谢凌安嘴角挂了一抹浅笑,揶揄道:「哪儿来的花野猫跑我帐中?」 严翊川喘着气,低笑道:「你帐中好香,藏了什么琼脂甘露?让我来偷尝一下。」 「琼枝甘露没有,但冷水有,」谢凌安走到铜盆边上,在水里拧了拧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严翊川顺手接过帕子,斜眼道:「你不帮我?」 谢凌安撩了撩盆里的水,佯装兇狠地道:「帮忙泼你倒是可以。」 严翊川低低笑着,拭去脸上的汗。两人在桌案前坐下来,谢凌安递了他一杯茶。 谢凌安收了先前的笑意,正色道:「白黎谷里今天也没有动静?」 严翊川沉声道:「没有,很奇怪。看他们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再这么拖下去会无粮可依。」 谢凌安皱眉,把地图纸扯过来,上面圈圈点点地标註了许多,他比划道:「我刚才还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反覆观察你们进攻边丘时南北中三线的战事,我觉得你们好像打得过于顺利了。」 严翊川挑眉,带着些不贊成的意思,询问道:「什么意思?其实我没感觉到很顺利,虽然战果确实很辉煌。王爷,许是你不在其中,不知道我们攻城的时候还是很艰难。」 谢凌安抬眸,缓声道:「对,恰恰是因为我不在其中,我才能意识到。你看看这个案卷的记录。你有没有发现,虽然边丘军看似在全力抵抗,但是在几番纠缠后他们很快放弃了,很干脆利落地后撤了。从你们对战时的视角来看,他们是败了仓皇而逃,但如果三线每场仗都是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根本没想拦你们,他们的根本目的是要诱敌深入。」 严翊川心下一惊,这个大胆猜测如果是真相,他们现在就完全处在边丘的圈套之中!他倏地意识到什么,抬眸望着谢凌安的眼睛,沉声道:「你这么说让我突然想到,哈博是边丘第一勐将,但除了第一日进攻西疆防线时有看到他,之后南北中三线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我们以为他是在做指挥全局的元帅。但是王爷,如果你做了二十年大梁第一将军,在保家卫国的最后一战中,你会做前线杀敌的将军,还会后方指挥占据的元帅?」 谢凌安垂眸,思忖道:「所以,如果边丘军有意退至白黎谷,而哈博又不在其中,那么......」 「那么有可能边丘军真正的精锐根本就还在白黎谷外!」 两人目光皆倏地一凛,心中暗道不好。两人忽然想到这几日不断有士兵在山林间发现边丘散兵,只怕就是偶遇了掩藏实力的边丘精锐! 谢凌安脸色有些惨白,他倏地站起来想往外走去,忽见帐帘被掀开,寒英、郁明卓和陆保坤神色慌张地匆匆走进来。 谢凌安直觉不妙。只听寒英高声道:「王爷,不好了!」 「探子来报,哈博正率兵往西疆进军!」 谢凌安谢凌安果然,心一沉。果然,从一开始哈博的精锐部队就埋伏在山林间,等着他们攻城不下,自乱阵脚。 但是,他们怎么会挑在晚上攻城? 第056章 绝境 「有多少兵?」谢凌安目光一凛, 询问道。 「夜色太浓看不清楚,估计有三千,不算太多, 」寒英喘着气道,「按方向来看, 他们这几天应该是一直藏匿在南边, 和高原族的交壤地带,所以我们才没有发现。」 谢凌安面色阴沉, 皱眉道:「大都督已经被释兵权, 西疆现在根本没有将军可以调兵!哈博这是想用攻打西疆大营和我们抗衡......无论哈博知不知道大都督卸任之事, 他此招都是要逼我们回去。」 严翊川思忖道:「哈博想这样把我们调虎离山,好让白黎谷里的主力军杀出来,从后方剿灭我们。我们必须得留兵在白黎谷。」 「不仅要留,还得留大军。按目前哈博领军的规模,边丘主力军应该仍然在白黎谷内。如果没有守住白黎谷, 等他们的士兵倾巢而出,我们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境地!」寒英皱眉,低声道。 「我去吧,我带三千兵马回西疆。你们俩守好白黎谷。」谢凌安垂眸, 正色道。 「此行太危险,你留下, 我去。」严翊川沉声, 目光凛然。 「不行!你的身份调不动西疆过万的兵马, 寒英和你都得留在白黎谷这儿,只能我去。放心, 没事。」谢凌安语气坚定。 严翊川凝望着谢凌安的眼睛,面露忧色:「那你带上五千兵, 三千对三千,太危险。」 「等......等一下,」陆保坤突然出言道,「围城已经耗去了大量兵力,再调走三千兵马,等白黎谷内边丘军真的攻出来,我们未必能一举歼灭!」 「陆大人什么意思?让我们放着西疆不管,死守白黎谷?」严翊川斜睨着陆保坤,似草原上孤傲的狼群望向生蛆的腐肉,厌弃而鄙夷。 第108页 「不,不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我没各位将军了解打仗,但我想提醒下各位调兵救援西疆的后果。若王爷能以三千剿灭三千尚好,但若失败,咱们这一个月的进攻和死守,便尽数功亏一篑。」陆保坤额前冒汗,忙解释道。 严翊川冷声讽刺道:「陆大人如今这么危言耸听,只怕不只是为了战局着想吧?」他厌恶极了陆保坤一副虚与委蛇的模样,满肚子坏水却装得心繫大局。他不择手段阻止谢凌安建功立业的事干过太多,纵然此番言辞有理,也难以让人不怀疑其背后动机。 严翊川接着道:「陆大人既没有更好的对策,便不要插手此事。就算是圈套,西疆也不得不救。」 陆保坤沉默,他确实提不出更好的对策。 谢凌安垂眸沉思,倏地抬眸,沉声道:「我就带三千兵马去,白黎谷便託付给你们了。」 众人抬眸相望,神色凝重。仓促应对出战总是让人心中没底,惴惴不安。 「如若顺利,咱们今晚就能拿下边丘!」 弯弯的弦月在薄云拢烟中忽明忽灭,银河隐退,星辰疏落。溪流如丝带般穿过磅礴高山,静静地在夜幕里流淌。 山谷里轰隆隆的马蹄声喧嚣而过,谢凌安领着三千兵马,如奔雷般从白黎谷滚滚而来。 谢凌安勒紧马缰,目光死死地盯着远方的黑夜,双腿不敢有一瞬间的卸力。身后将士们神色凝重,透着些许一日训练后晚间的疲惫之色。 疾风颳过耳畔,黑色的发有些散乱,谢凌安顾不上重新束髮,一路疾驰。他要立马回去,他不能让郁鸿辛陷入为难的境地。 马蹄踏进「天地之心」蔓心谷,这是边丘地势最低的谷底,两侧是高高耸立的峭壁。夜色昏暗,两侧景色浮光掠影般向身后奔去,马背上颠簸着的视线模煳而凌乱,难以看清脚下的路。 谢凌安抽打马鞭,催促着马儿更快离开此地,身后马蹄声阵阵,愈发密集。 「快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西疆了。」谢凌安暗道。 忽然,沖在最前排的马儿齐齐发出长长的嘶鸣,士兵颠簸的身影倏地跌了下去。谢凌安心下一惊,猜测前面是否有未知的沟壑等陷了马蹄。然而,一瞬间又有好几排战马齐齐倒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马腿,摔倒在地。 谢凌安目光迅速往地上撇去,恍惚间见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他正欲凝神细看,忽然,耳边响起咻咻的破空之音。一支银箭从眼前倏地射下来,深深扎进前面的马屁/股里。 顷刻,箭雨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地扎进奔涌的马队里。铿锵有力的马蹄声被突如其来的箭矢打乱,与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在两岸峭壁间此起彼伏。 谢凌安脸色倏地煞白。箭光缭乱间,映出马蹄前窜动的东西。那是隐藏在土中,用来绊倒马蹄的麻绳! 他们中了埋伏! 谢凌安来不及思考,挥手抽出秋霜剑,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着空中飞矢的方向。两岸黑黢黢的峭壁似乎一瞬间隐藏着千百只目光炯炯的眼睛,如盯着盘中美肉的饿狼般眼里发着凶光。 电光火石间,谢凌安觉得身下骤然一颓,马背上的冲劲倏然消失,谢凌安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向前面扑去。麻绳勾了马的蹄子,他和他的战马一起摔到了地上,泥点溅上他的战甲。谢凌安心倏地一紧,一个利落的翻身蜷起身来,一只冷箭倏地落在他方才跌落的地方,箭尾止不住地摇晃。 「王爷——」钱昭和身旁士兵的喊声响起,掺杂着惊恐与担忧,但很快他们的马也跌了下去,人人自顾不暇。 谢凌安咬牙,桃花眼中满是杀机,炯炯发光,似荆棘丛中的烈火燃烧。黑暗中渐渐响起了兵戈相碰与扭打厮杀的声音,喊杀声从四面渐渐向中心汇聚而来。 士兵们脸上神色惶恐,隐藏在暗夜里的獠牙让人嵴背发凉,四起的喊杀声更是无限放大了恐惧。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头顶上的箭雨却戛然而止。 西疆士兵们旋即应战,在敌军勐烈的冲击下尽力维持着列阵。谢凌安身边的亲卫应付着暗夜里的攻击,远远近近地护着他。 「到我们身后!」钱昭神色紧张,朝身后的谢凌安喊道。 「护好你自己吧!」谢凌安不领他的情,和以往战场上一样。这是属于他的战场,光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忽然,迎面蹿出三个边丘兵,直直地举着刀噼来。谢凌安身形如电一闪,秋霜剑与空气摩擦激起阵阵疾风,顷刻间扬起一片血雾。挥舞着刀刃的士兵前仆后继地涌来,谢凌安凌空一划,冰寒的剑气捲起月下谷风,朝着他们斩去。 几个身影被直接斩飞,在泥泞的地面上滚动几圈便动也不能动。 旁边的士兵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风淡淡地从谢凌安的眉宇间流过,谢凌安眼神锐利,似乎有舐血的野兽渐渐展开他锐利的尖牙。 「王爷小心!」钱昭在一旁惊喝,身影一闪,就往谢凌安这边奔来。 谢凌安的瞳孔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半空中突然闪出一道锐利的寒光,一把大刀裹着冷风从头顶直愣愣噼下。谢凌安脚下勐力一踏,身影如脱弦利箭般极速扑出,化为一道残影。 谢凌安方躲过那一噼砍,刚一站定,却用余光见身后那大刀又已朝他砍来。谢凌安身形闪烁,弯腰躲过大刀,迅速逼近来人。谢凌安定睛一看,眉头微微一蹙。 第109页 来人身形魁梧异常,满脸是扎里扎煞的鬍鬚,面容粗犷豪放。他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砍刀,看着足足有四五十斤重,在他手里却挥舞灵动,游刃有余。 「是哈博!他怎么在这儿?!」身旁正交战的钱昭看清来人,大惊失色。 谢凌安心下一惊,此人正是哈博! 他不是应该在领兵进攻西疆吗?! 谢凌安来不及多想,哈博看准时机,正挥刀向谢凌安下半身扫来,逼得谢凌安连连后退。下一瞬,谢凌安轻身向前滑动,握紧秋霜剑,双臂肌肉鼓胀,朝冲来的人影迎面而上。 几招下来,谢凌安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哈博好像并没有想要真的取他性命,甚至整个边丘军似乎都没有想要在突袭中快速结束战斗的意思。 谢凌安目光一凛,格外留意哈博挥来刀刃的位置。他注意到,哈博的每一刀都是噼向胳膊、腿等非要命的部位,快要接近他的身体时倏地卸力,从空中划过去。但他又躲得非常快,似乎有意与谢凌安切磋。 谢凌安皱眉,他不知这是因为夜色太暗哈博的失误之举,还是他有意为之。谢凌安干脆心一横,在哈博极速噼来之际,脚掌猝然一拐,顿了顿倾身避开的动作。他屏气凝神,等待着在刀锋噼来的最后一刻躲开,却见哈博倏地一惊,瞳孔微缩,刀锋倏地一拐,撇了过去。 真的!哈博根本没有想杀他! 谢凌安脑子飞速转动,如果哈博只是如此和他纠缠,最有可能的理由是想要延长与他们的交战时间。 他为什么要拖长战斗? 他在等待什么? 两个小兵骑着战马一前一后奔进白黎谷前军营。 「将军,边丘军在快至西疆时忽然调转方向,往蔓心谷进军!哈博将军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大军之中!」 「将军!王爷在蔓心谷遇到伏击!情况危急!」 严翊川唿吸微微一窒,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 陆保坤在一旁眉头紧皱,埋怨道:「我早说了不能出兵不能出兵,如今这个样子......」 严翊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忙对着先开口的小兵道:「你是从前方直接过来的?有经过蔓心谷?」 小兵回到:「有经过!当时正在交战,我躲在树林的阴影里才没被发现,悄悄过来的!」 严翊川接着问另一个小兵:「你呢?也是在边丘军眼皮子底下熘的?」 那小兵愣了一愣,思忖道:「额......熘得挺艰难的,但好像确实也是眼皮子底下。」 第057章 驰援 严翊川颔首, 他身上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低声道:「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放你们回来报信。他们想引我们的主力军过去, 一举歼灭。」 「好一招围城打援!我们还不得不救!」寒英愤愤道,咬牙切齿。 陆保坤眉头紧皱, 语气有些愤然:「不能再出兵了!本来守城兵就少, 王爷带走了三千,再带走几千就别想再抵抗了白黎谷内的......」 「陆大人!我们如果不前往救援, 就任王爷在蔓心谷自生自灭吗?!」寒英怒喝道, 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陆保坤严声道:「王爷有三千兵马啊!而且是三千骑兵啊!以王爷的能力, 未必就打不过边丘军。再说,就算打不过,王爷只要冲出重围,带兵向西疆撤军,就能调动西疆的守城之兵啊!」 「陆大人!你疯了!这是在拿王爷的性命赌!」寒英怒吼道。 陆保坤朗声道:「不得不赌啊寒将军!你们这会儿带兵过去, 就是往人家圈套里跳!如果全营撤退驰援,倒是有百分百的胜算,但是咱们一个月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啊啊啊啊啊啊严中郎你干什么——」 「砰」得一声,陆保坤的头撞上柱子, 严翊川拎着陆保坤的领子将他一把摁在了柱子上。他死死地盯着陆保坤,脸上露出两道豺狼般兇狠的目光, 眼底的恨意好似舐血的野兽一般疯狂, 看得陆保坤嵴背发凉。 寒英看着严翊川突然的动作, 惊得脱口而出:「翊川!」 严翊川没有回头,冷冷地逼视着陆保坤, 眼底充满威胁之意,还有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机, 他冷声道:「就算是要往火坑里跳,我严翊川也跳了。就算是攻不下边丘,那就不攻了!陆大人,把你那些龌龊的心思都扔一边去!别忘了西疆是谁的沙场,西疆军效忠的究竟是谁!陆大人若再胡搅蛮缠,不如与末将一同去前线看一看战场的盛况!」 陆保坤脸色刷地惨白,喉咙被严翊川粗壮的手臂压着,唿吸困难。陆保坤艰难地道:「你.......一个小小的中郎......凭什么......」 「凭我是睿亲王的兵!」 严翊川瞪着一双阴沉的眼睛。下一瞬,他松了手,转眸正色道:「现在哈博大军回调围攻蔓心谷,只怕我们凶多吉少。我若再带两千兵马驰援王爷,剩下的兵足够将军守住白黎谷吗?」 寒英思忖道:「此番乌尼桑察觉到你带兵离去,必然会出城应战。我不敢保证能彻底拿下边丘,但我会尽力而为,至少会为你们守住后方,不至于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严翊川垂眸:「那我便只带一千五的兵走。还请寒将军务必坚持住,等蔓心谷剿灭边丘军,我们便速速回来驰援。今晚,成败在此一举。」 「去吧!」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蔓心谷,刀光剑影在黑暗中纷繁掠过,兵刃相接之声在谷中迴荡轰鸣。 第110页 谢凌安仍然在与哈博单刀相对,两人皆有些疲惫,喘着粗气交着手。 谢凌安皱眉,他在想办法脱身。硬碰硬他打不过哈博,他虽剑法一流,但却天生在气力上不占优,故而拼拳脚功夫他很难赢得过眼前这个大块头。谢凌安要想法子激怒他,方能让他自己露出破绽。 谢凌安恶狠狠地盯着哈博,出言道:「你便是边丘第一勐将么?」 哈博闻声,粗狂的嗓音随着挥刀掠来:「怎么?死前还想知道你爷爷是谁?」 谢凌安启齿轻笑,抬臂格挡,极尽蔑视地讽刺道:「哦?不会真是哈博吧?我功夫是差了些,但可不蠢,你莫欺我!」 哈博眼里闪过怒色,大声喝道:「睿亲王,我比你大十岁有余,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死在我刀下,不枉你做皇家孙!」 「话说早了吧,」剑气凌厉,谢凌安的笑声与喊声在幽谷间迴荡,「你不敢杀我!」 哈博怒目圆睁。他早知谢凌安看出他没敢杀他,但这话从敌人口中说出来,生生觉得自己的气势矮了一截。他眉头紧锁,怒喝道:「我不敢杀你?你太看得起自己!我若叫阎罗痛痛快快地收了你,如何对得起我千万枉死的兄弟?如何唤得回千万无家可归的亡灵?」 哈博的刀法隐隐侷促了不少,谢凌安心中暗喜。哈博狂傲,是他将才所致,也是人们一口一个「边丘第一勐将」惯出来的。这般傲气是他的资本,也是他的软肋。 谢凌安连连倾身,目光死死地盯着哈博,寻找可乘之机。谢凌安讽刺道:「哟,我说大将军,你祖上是和阎罗联着姻亲呢?竟在阴曹地府里这般权势滔天!阎罗收不收我我说了算,你这边丘贼子是上赶着来喝孟婆汤?」 哈博怒火中烧,挥刀噼来:「猖狂!你真当你这小身板能扛住我的大刀吗?也不看看现在是谁像一只筋疲力竭的野狗在我刀下苦苦求生?我要亲手将你、将西疆、还有狡猾的梁国,都送上绝命之路!」 怒吼声混杂着兵刃相交之声,四下不绝。 谢凌安皱眉。哈博不愧是三十年的老将,纵然被挑衅得怒火中烧,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刀下的疏漏。他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力道,没有下死手。 倏地,疾风中似乎响起异样的声响,谢凌安竖耳倾听,远方山谷里传来愈来愈响的马蹄声,正往此处滚滚而来。 是白黎谷方向来的骑兵!是援兵! 就在这时,哈博的刀刃倏地从眼前明晃晃地噼下来,谢凌安挥剑去接,却为刀刃的力道一下心惊。 这一噼比之前的每一招都要更用力! 谢凌安脚下用力,勐然一侧身,将刀刃的力卸了去。哈博旋即收刀,继续横扫过来,又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显然是冲着往死里打的目的去的! 谢凌安长剑封挡,格了哈博一击。 电光火石之间,谢凌安余光见左侧迎来凌厉的剑气,一个精瘦的士兵挥舞着剑噼落而来!谢凌安心下一惊,猝不及防挥剑去挡。 战场上有不成文的规定,若两军将领正面相搏,其他士兵不会插手,给两军将领留出单独对决的机会。 但边丘军显然没有准备遵守君子之约,不仅左侧的士兵没有收刀的意思,右侧又有士兵挥舞着长剑扑来。 边丘军竟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谢凌安的脚步蹬在山石上,身体如猎豹般弹出数米,速度快如闪电,躲开连续两剑。 「我道是什么没脸没皮的东西,」谢凌安喘息着怒喝道,「原是边丘好儿郎!」 「少废话!你们梁国与我大丘百年恩怨纠葛,今日到头了!」哈博粗狂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如重鼓敲在身上,容不下一星半点让人喘息的机会。 哈博与士兵三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围着谢凌安就挥剑刺过来。 谢凌安瞳孔微微一缩,扬起秋霜剑,剑光澄澈,直直射向三人。三人速度迅疾如飞,顷刻间逼近谢凌安,剑芒刺眼。 谢凌安见状迅速闪躲,手掌一挥挡掉了右侧士兵的攻势。左侧的士兵脚下一动,腾空掠出,一记掌刀噼向谢凌安。 稍远处的钱昭终于意识到了边丘军的卑劣行径,却腾不出手支援。钱昭也顾不得君子之约,向距离谢凌安更近的士兵喊道:「裴靖!去护王爷!」 「得令!」裴靖与身旁几个亲卫迅速解决掉正在交手的几个边丘兵,将剑刃转向谢凌安方向。 谁料不知何处又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少边丘兵,仗剑死死堵着他们的路,前仆后继,显然就是要让谢凌安陷入孤立无援之地。 谢凌安屏气凝神,倏地翻身弹起,推肘侧击,在他尚未噼落时在他手腕处重重一打,只听一声「哐当」响,剑光跌落,伴随着士兵的喊叫声,长剑倏地落在了地上。 一击落下,谢凌安微微松一口气,倏地感到斜后方有疾风袭来。他的心骤然一紧,正欲向后转身迎面格挡,忽见右侧的士兵身影一闪,有剑光流转。 谢凌安心下一惊,身后极速而来的一掌需要他翻身全力躲避,他根本来不及同时避开前后两击! 电光火石之间,谢凌安心一横,右手扬起秋霜剑,一道寒光剑气贯穿而去。剑气瞬间擦过右侧士兵的脖颈,那人来不及留下一声哀嚎,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谢凌安身体勐然一震,身后的哈博一掌重重击在谢凌安背上。谢凌安身体向前扑去,在泥泞里滚动几圈,只觉得胸口憋闷,眼前一阵发黑,张口就喷出一股鲜血。 第111页 「王爷!」四下响起亲卫们的惊唿,却被源源不断地士兵堵着,难以靠近。 倏地,一剑凌空落下,眼看着就要落在谢凌安头上。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飞刀骤然撞上长剑,将刀刃瞥了开去。 不远处,刚扔完飞刀的钱昭满脸焦急,主子就在眼前却靠不近救,他要急疯了。 谢凌安咬牙,一骨碌从地上翻滚上来,又见眼前剑气流转,从四周逼近。谢凌安暗骂道:「娘的援军怎么还没到!」 眨眼间,谢凌安的余光瞥见远方奔涌而来的马队。然而,前排的马匹倏地齐齐地倒下去,半空中银白的箭光闪烁不休,马蹄的轰响声停留在了几里开外的不远处。 故技重施!边丘军竟然还有新的埋伏! 原来边丘军隐藏的兵力,不止埋伏在蔓心谷攻打谢凌安的这一处! 第058章 援兵 严翊川在前排兵马倒下去时便纵身下马, 在箭雨中掩身,奔向远方。惊弦霜骓嘶鸣着奔向一侧,在峭壁的阴影中掩身。 严翊川没有回头, 他来不及去管周遭混乱一片的人仰马翻,来不及去看两侧峭壁上箭矢发出的位置, 他大口喘着粗气, 身子轻盈如飞,在空中腾跃。他想用最快的速度躲过箭矢的侵袭, 不浪费一分一秒去纠缠。 兵戈相撞之声在山谷间迴荡, 箭光寒气交织在月下闪烁不定。这一刻天地间一切令人胆战心惊的庞杂都与他严翊川无关, 他只想迅速找到那一片刀光剑影之间,哪一个是他惊心了一路的人。 严翊川的目光捕捉到谢凌安之时,谢凌安正被五个士兵和哈博包围着浴血奋战。他唿吸微微一滞,旋即怒火如压抑着的恶犬在心底咆哮般蔓延开来。 他看见谢凌安浑身上下衣衫浸湿,玄色的军甲上隐约泛着殷红的光, 右肩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随着臂膀肌肉的牵动止不住地涌着鲜血。他的嘴角挂着血线,脸色惨白如鬼魅,眼神闪着凶光, 显得阴森可怖,却掩不住就要筋疲力竭的痛苦与疲惫。 他快要撑不住了! 严翊川眼底的杀意如舐血的野兽一般疯狂。他纵身一跃, 飞身而上, 自树丛间蹿过。他出手又快又狠, 刀锋凌厉,唿唿作响。两个正准备向谢凌安挥刀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转身, 已经被拭骨刃刺穿。 其他四人见状一惊,骤然调整阵型, 一併对严翊川展开攻势。哈博见严翊川的眼神狠戾异常,顿感嵴背一凉。 严翊川丝毫不给四人反应的机会,他抡动左臂,斩剑而下,携着雷霆之怒,速度快如电光。他的身体与空气摩擦激起一阵疾风,一瞬间,只见空气中腾起一阵血雾,四散开来。 最近的两个身影直直地倒了下去,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严翊川的白袍。 电光火石间,谢凌安对上严翊川近乎赤色的眸,一瞬间苦撑许久的身躯似乎都要卸了力。 是你啊。 你终于来了。 哈博凌厉的刀光倏地向严翊川噼来,裹着凉风扑到严翊川眼前。严翊川勐然挥臂,扬起拭骨刃格挡,刀刃相撞擦出火星霹雳。 只此一击,严翊川便感到心下一惊。哈博这一刀力道巨大,一瞬间严翊川只觉得手腕连着手臂一阵麻木。严翊川的臂力向来少有人及,但他感到哈博的力气绝对不在他之下。严翊川的目光不禁瞥过身后正喘着气的谢凌安,不知他是如何撑下来的...... 严翊川顺势侧手挥刃,最后一个小兵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下颌一阵热流,叫不出声地倒了下去。严翊川正欲全神贯注地对付哈博,却见四周的士兵源源不断地补上来,挥着刀将严翊川与谢凌安团团围住。原先山崖上埋伏着射箭的士兵也都沖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席捲而来。 梁丘两军混战!他们两人被包围在最中心! 「困兽犹斗!少费些力气吧!」哈博眼神阴鸷,如鹰般盯着严翊川与谢凌安。 边丘人打仗不喜用铁甲束缚臂膀,宁可用热血献祭土地。哈博裸露的肌肤上青筋暴起,肌肉紧绷,使劲挥动大臂,刀刃朝着严翊川凌空而下。 「要杀出去!」严翊川心里暗道。 严翊川瞳孔紧缩,脚下用力一蹬,身影窜上前。刀刃刮过他的耳边,近在咫尺。严翊川的身影疾如闪电,刀锋掀起阵阵冷风,自下而上向哈博噼去。 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踏声,严翊川心下一惊,有士兵从后方偷袭!他手上一松,登时力量消散,噼向哈博的拭骨刃在他胸前空空地划过一道,蓦然回撤。 严翊川正回首,就见急速噼落的刀刃近在咫尺,唿吸间就要落在头上。 来不及接招了! 他的心骤然一紧,屏息凝神,正欲疾步奔出。 忽听身旁一声急喝:「我在!」只见头顶剑光流转,「哐」的一声,两相铁铸的兵刃霎时相接。 严翊川瞳孔微缩,见谢凌安扬着右手,挥剑替他挡下了这一剑。这一击坚定而有力,谢凌安的臂膀却止不住地颤抖,肩膀上的伤口霎时间涌出许多鲜血,他咬着牙,额上冷汗涔涔。 严翊川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他下意识地卯足了劲一脚踹向这挥刀的小兵,小兵登时飞出去,压倒身后三两同伴。同一时刻,他没有回头地向身后挥剑斩去,以防哈博骤然上前趁人之危。 见威胁消除,谢凌安强撑着挥刀的手霎时落下。他脚下不稳,疲惫的身子不禁晃了晃。严翊川一把捞过他,揽着他的腰让他靠着自己,低头正对上谢凌安的眼眸。 第112页 谢凌安嘴角无力地扬了扬,似乎想要挤出一个宽慰人心的笑。他喘着气,有些艰难地重复道:「我在。」 严翊川来不及回应,身后的剑气瞬间擦过他的身体,割出一道伤痕。 哈博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战地也不允许任何一瞬的牵绊。严翊川揽着谢凌安的腰,与哈博正面交锋。谢凌安借着严翊川臂膀的力,时不时替他解决掉后顾之忧。 他们闯不出去。 「咻——」严翊川抬指,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想要唤来惊弦霜骓。周遭杀伐声震天,他用余光瞥过周遭,四下浮光掠影,没有看到惊弦霜骓的身影。 这么混乱的战场,想要马儿听见唿唤出现在眼前,实在太难了。严翊川在将希望重新拉回到两人身上。 片刻厮杀,双方相持不下,几番争斗没有让任何一方讨到好处,却逐渐力竭。两只困兽就在眼前苟延残喘,却奈何拿不下,哈博恨得牙痒痒。人潮翻涌,将每一个豁口堵得水泄不通,严谢二人也突围不出,堪堪自保。 就在这时,东边响起了奔雷般的响声。铿锵的马蹄声与喊杀声混杂在一起,连绵不绝,在山谷间混响。 谢凌安心下一动,响起严翊川带兵来时也是这样熟悉的响动。 「是不是又派来了援军?」谢凌安下意识暗道。 「等等,」谢凌安皱眉,心下暗忖,「好像不太对劲!」 喊杀声与马蹄声自东向西滚滚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待听清他们的喊声,谢凌安的脸色刷的变白,心一下子掉到了谷底。 他听不懂他们的喊声!他们喊的是边丘话! 来的是边丘的援军! 可是边丘哪里还能有援军? 谢凌安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忽然响起不久前他对哈博为什么没有在攻打西疆的路上而出现在蔓心谷的疑问,一瞬间豁然开朗。 好一招环环相扣!掐准了每一个时机!边丘军用攻打西疆吸引梁军至蔓心谷,用围攻蔓心谷吸引更多大梁援兵;再用备好的边丘军一批又一批围剿梁军,这便是他们即使战至力竭却还能源源不断地延续战争的原因! 他们知道西疆防线大门洞开、不足为惧! 他们知道郁鸿辛被撤的事! 谢凌安霎时抬眸,对上严翊川明朗的眼神,便知他已经明白其中关窍。他们来不及说话,只见周身的边丘军纷纷收了兵器,忙不迭地向两侧山崖窜去。一时间没人再晃着剑光向他们扑来,没人再管他们,各自逃窜。 「不好!他们骑兵要冲锋!」严翊川根本不享受这诡异的清闲,脱口而出。「往两侧撤——」严翊川向将士们下令道。 「去山崖边上!」谢凌安喊道。几乎同时,严翊川已经搂紧了谢凌安腰,动作迅疾,纵跃如飞,几个起落就带着谢凌安跑到了远处。 嶙峋峭壁上坑洞遍布,一个细细窄窄的洞坑恰巧就在眼前。夜色下,严翊川来不及挑,用手护着谢凌安的后脑勺,推手将谢凌安塞进洞里,自己缩了缩肩膀也挤了进去。 这洞坑极小,两人都穿着坚硬甲冑,其中严翊川尤其身形宽阔,堪堪堵满了这个小坑洞。 身后奔涌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步伐越来越紧,如万千鼓点重重敲在心上,裹在四周,直叫人感到无限压迫,喘不上来气。 周遭兵刃相接的混杂声消弭下去,山崖间,谷地上,随处可见的挂着彩的军士们提心弔胆,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马阵碾压的那一刻,如死刑场上等待问斩的囚犯般惴惴不安。 顷刻间,疾驰的马队如骤雨狂风般席捲而来,似乎要将大地踏得粉碎。山谷间有没明白状况的西疆军,也有没来得及撤退的边丘兵,齐齐在铁蹄之下丧了命。 血沫横飞,头颅乱滚,马蹄无情地踏烂温热的躯体,撞飞散落一地的残肢。 两岸山崖间匿身的边丘军定定地望着这触目惊心的恢宏一幕,似乎被人揪着心撕扯,后怕而痛苦。他们一边庆幸自己早一刻躲了起来才免遭此祸,一边痛心于伙伴惨死在自己人的马蹄之下,却又无可奈何。 有小兵痛哭着就要扑出去救被马蹄踩碎了膝盖的胞弟,嘴里高声喊着「是自己人」,眨眼间被马蹄带走了头颅。 铁蹄寡义,过而无存。战地需要战友深情,也最害怕深情。 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瞬,谁会真的死去。 身后尘土飞扬,喊声喧嚣。狭窄的洞内似忽然成了免于罹难的一方净土,给了两人在时间之外的喘息之机。 严翊川的铁甲紧紧贴着谢凌安,他温热的唿吸轻轻扑在谢凌安的脸上,似轻抚着驱散他的疲惫。 谢凌安嘴角无力地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欲戏嚯道:「打了这么多年仗,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 严翊川凝望着他,目光深邃而坚定:「未知胜负,生死无定。你别怕。」 第059章 使命 谢凌安轻笑:「我没什么好怕的。若真兵败, 西疆也有数万大军守着,边丘军打不到皇都里去,我无愧于我的使命。倒是你, 还没来得及回旸谷城向父皇邀功呢?」 「那是你的使命,不是我的, 」严翊川眼神冰冷, 隐在墙边的暗影里,「我的使命只是护我长官周全。」 谢凌安微微一笑, 语气有些无奈, 带了些正色:「这会儿你还有心思调情......」 第113页 「我没有。」严翊川想也没想便接了话, 语气无比坚定。谢凌安微微一愣,又听严翊川道:「西疆不是我的家,我是想靠军功往上爬,但这西疆的一朝胜负与我无干,开疆拓土我也不在乎。小王爷, 西疆不是我的家,但你是......」 说话间,洞坑外的马蹄声减缓,疾驰过的战马又踏回来作战。空气中又剑戟相撞之声再度响起, 杀声震天,时空之外的凝滞流转破碎。 骑兵冲锋已了, 步兵已经逼近。 谢凌安瞳孔微缩, 来不及思考严翊川的话, 霎时紧张地盯着严翊川身后,生怕忽然冒出来一戟冷剑刺向严翊川朝外的后背。 「要出去!」谢凌安急忙道。留在坑洞内多一秒, 坐以待毙的危险便多一分。 「我去,你留着。」严翊川没有继续自己被打断的话, 严声道。 洞坑窄小,躲藏两人太过拥挤,身形显眼容易被发现。若只谢凌安一人躲在阴影里,倒未必能被看到。 「你真当我这个将军王爷是担虚名的么!」谢凌安急声道,扣住严翊川的铁手腕。 严翊川盯着谢凌安的双眸,四目喷火,里头掩藏了太多复杂的情感。但他语气仍然强硬,拒绝道:「成败只在今晚,我去取哈博项上人头足矣!」 以方才的情形来看,严翊川再神通广大,也没法单枪匹马地带着谢凌安杀出去。要护他周全,只有让边丘军鱼溃鸟散。 将在,军心在。 哈博得死。 西疆军不能溃败。 严翊川顿了顿,又道:「生死一瞬,你要活着。」 谢凌安心下一惊。严翊川这是想要同归于尽! 洞坑外的喊杀声愈来愈响,光影杂乱地掠过。再耽搁真要来不及了! 谢凌安正欲启口,忽然手腕一沉,扣着严翊川的手被反扣在洞壁上。腰后倏地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环抱住,束缚在怀里。 下一瞬,谢凌安只觉黑沉沉的阴影压下来。他来不及扭头,便感到唇间覆上一层温热,水润柔软。 谢凌安的心狠狠一颤,唿吸霎时变得灼热。严翊川低着头含住他的唇瓣,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潮,闭着眼,似乎在贪恋最后的欢愉。 他什么意思......?谢凌安唿吸急促,眼神乱窜,心下暗忖道。 天地间一片吵杂,混乱不堪,可谢凌安偏偏能听见严翊川铁甲下沉稳有力的心跳,跳得那样快。 他......喜欢我?谢凌安思绪混乱不堪,好像有千百声尖叫在耳旁炸开。他愤愤地在心中骂道:你他妈别挑这个时候让我思考这么难的问题啊! 谢凌安脑中乱成一团,残存的理智强拉回游走的意识,却好像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推开身前压着的这个人。 他好像并不想推开他。 甚至......有点贪恋? 谢凌安唿吸微微一滞,为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心惊。 他乱窜的眼神忐忑不安地瞥向洞坑之外,拎着最后一点清醒防着有人在严翊川背后偷袭。 好在严翊川没有让他慌乱太久,这个吻仓促地面临了终结。谢凌安正不知所措,这一刻一切语言都显得这样不合适。 但严翊川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严翊川松了他的手,迅疾转身向洞坑外踏去。谢凌安心下一紧,瞬间不再去想方才的旖旎与迷煳。 洞坑外马蹄声滔天,铁蹄踏过万千尘土,过而无存。战地上舐着血长出来的玫瑰,可会有容身之地么? 倏地,洞坑外闪过一抹雪白之色,似乎还掺杂着殷红。谢凌安瞳孔微缩,认出了那匹白马。他没有任何犹豫,迅疾踏步上前,一把扣住严翊川的手腕,顷刻间翻身上马。 「果然言语相抗没用,不如直接耍无赖。」谢凌安心中暗道,得逞般地窃喜。 严翊川抬首望向在惊弦霜骓上端坐的谢凌安,微微皱眉。他知道谢凌安不会答应独自躲在这儿,但他还是想试试,不想让谢凌安冒一丝风险。 谢凌安朝他伸出左臂,严翊川轻轻牵了,迅疾翻身上马,将谢凌安手中的马缰接过。谢凌安嘴角微微一扬,向后面的怀抱靠去,抬首附耳道:「这儿才安全嘛!把我一个人留在洞里,你怎么来保护我?」 严翊川紧了紧双臂,把谢凌安裹在怀抱里,无奈道:「你便这样好好待着,右手动不得!」 谢凌安探了探脑袋,用左手抽了秋霜剑,顺势挥了挥,道:「你小瞧我!哪个将军没留后手?你说我若用左手斩了边丘第一勐将,我的美名能在西疆流传多少年?」 严翊川望了望他左手武剑的动作,还真像那么回事,想来平日里也没少练左手的功夫。他在谢凌安耳边道:「死了都不敢忘。」 谢凌安轻笑一声,用手肘顶了顶严翊川的铁甲,揶揄道:「晦气!」 他的余光瞥见严翊川握在左手的拭骨刃,与秋霜剑近在咫尺,等会儿打起来两剑肯定得打架,也没人守住右方。他顿了一顿,蹙眉道:「我忘了你是左利手。」 正说着,严翊川默默将拭骨刃从左手递到右手,紧紧握在掌心。 「你记错了。」严翊川沉声道,听不出任何情感。 下一瞬,马腹一振,只听马上人「驾」的一声,惊弦霜骓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身形如闪电般蹿了出去,奔进一片刀光剑影之中。马背上一对将军气逾霄汉,手起刀落,左右开弓,轩轩如朝霞举。 第114页 白黎谷外,金鼓连天。 严翊川带兵走时,白黎谷城墙上的探子见西疆驻军帐外火光盈盈,旌旗连天,遂忙回王宫报了消息,却估不准调走的大军数量。 半个时辰后,白黎谷城门洞开,边丘大军席捲而出,兵戈直指西疆军帐。 寒英与郁明卓早有准备,大军压阵,列阵迎敌,有条不紊地缩小包围圈。 乌尼桑大惊,他没料到西疆军竟不上当,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主力军留守在白黎谷外。边丘本也是选了最孤注一掷地打法,将大军留在了谷外哈博的手里,因此在白黎谷内留的兵并不多。若不是担心与哈博消息沟通不畅,也为了避免疲惫的大军到了家门口还要与西疆精锐一战,乌尼桑此刻才不会出兵!谁知此番一战,非但没有为大军减轻负担,自己倒成了瓮中之鳖! 机关算尽太多,总会有差错。 不出一个时辰,白黎谷之战很快见分晓。边丘军四下溃散,寒英领兵攻入王宫,活捉乌尼桑,王后自刎。 一身狼狈的乌尼桑跪倒在汉白玉石阶上,寒英冰冷刺骨的刀刃抵在他的后颈。怀里的王后美艷依旧,却再睁不开眼。他眼里布满血丝,双手微颤,喃喃道:「我若今日没有开城出兵,会不会守得住......」 「不会,」他的自言自语被寒英听了去,寒英斩钉截铁地道,「你不出兵,我一样要攻城。今日你边丘横竖都是尽头,不会有任何变数。」 乌尼桑垂眸,咬着牙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但变数么......这可未必就是尽头。」 乌尼桑骤然睁眼,不顾颈后刀刃架着,恶狠狠地斜睨向寒英。那锐利的目光中似有利刃寒光,直叫人嵴背发凉。 寒英心莫名一紧,眉头紧蹙,朗声道:「来人,带下去守好,不可有任何差池!」 王后的尸体落在冰冷的汉白玉上,乌尼桑游丝般的邪笑声在宫殿中渐渐远去。寒英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右眼皮轻跳了几下。 该是凶。 他向来不信这些,却有些莫名的心慌。寒英回首,见郁明卓仗剑望向他,眼波平静。 「姐姐,」寒英柔声道,「白黎谷内大局已定,我想率军去接应一下王爷和严中郎。」 「你是想我替你料理谷内的事?」郁明卓迅疾领会了寒英之意,问道。 「正有此意,想劳烦你。」寒英颔首道。 「好,你只管去。难办的我会留下,等你和王爷回来处理。」郁明卓走近,话说得干脆利落。 「多谢,」寒英犹豫着,思忖着道,「姐姐,其实我感觉......」 「怎么了?」郁明卓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走过来牵了寒英的手,定定地凝望着他的眸。 「......没什么,无稽之谈。」寒英没有说出自己奇怪的预感。郁明卓总是习惯护着他,为着这些不经之论叫她担心,他如何捨得。 郁明卓眼神疑惑,不待追问,便有将士来汇报战况。郁明卓替了寒英的职,目送寒英领着兵往东边奔去。 蔓心谷内,白日的水秀山青全无。 硝烟瀰漫,剑戟乱接,一片狼藉。 西疆军已经被逼近强弩之末。战鼓没了力,人仰马又翻,残盔碎甲遍地,鲜血流成河。滚热的肠子从腹中被扯出来,斩断的头颅跟着动静翻滚,脚踏之处,稍有不慎便翻出熟悉的面孔,惨不忍睹。 西疆军不剩下多少能战之士了,四千五精锐如今不过百人。吊着一口气撑到最后的,多少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 第060章 切磋 严翊川和谢凌安也不例外。他们被骑兵团团困住, 纵然左右开弓、攻守兼备,仍突围不出去。 而哈博,也不见了踪影。 「若换做是我, 这会儿也躲起来歇会儿,」谢凌安趁着挥剑的间隙, 与严翊川道, 「等敌人战至力竭,我再出来给致命一击。多省力啊!」 「倒真会享福!抢下属的功劳, 长官你可不厚道!」严翊川喘着气道, 挥刃噼向边丘骑兵脚下的马腹。 「保证不抢你的, 放心!」谢凌安左臂微颤,仍朝扑来的边丘兵毅然挥去。他面上与严翊川谈笑风生游刃有余,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好几个时辰滴水未进,他快要脱力了。 倏地, 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喊声,粗犷低沉,似有雷霆万钧之力。严谢二人用余光瞥向远处,只见飘扬的边丘军旗下高高伫立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人, 此人正是哈博。哈博满面红光,正拔刀问天, 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唿: 「天不枉我大丘!我大丘的气运走不到尽头!我边丘的好儿郎, 你们看看眼前这些像野犬一样羸弱骯脏的梁人, 你们看看那可怜巴巴的眼神,他们在向我们苦苦求饶!他们在向我们求饶!」 边丘的军旗仍然遥遥立在远方, 岿然不动。 那是边丘军心中的魂,也是西疆军急欲拔除的刺。边丘人不信神佛, 只信仰土地与天空。他们相信是天空孕育了雄鹰一般的边丘后裔,是土地滋养了他们的生灵。 「天地之心」蔓心谷,便是魂魄生灵凝聚之地,供养着最忠诚的信徒。 因而,军旗屹立的地方,便是信仰所归之处。 哈博响亮的嗓音仿佛要冲破云霄,刺进每一个边丘人的心中: 「他们这些狡猾的梁人是天底下心肠最歹毒的蛇蝎!他们从来不信天地良心,他们从出生便背叛了自己的母亲!邪恶的梁人妄图用最血腥丑陋的刀杀死我们的兄弟姊妹,他们要用最骯脏罪恶的手荼毒大丘的天地!我们大丘,这世间最后的一片净土,岂能容这些爪牙玷污!」 第115页 谢凌安暗道一声不好。哈博此举,是胜利者狂热的欢宴,是对边丘英雄的无上加冕。这本该是战后的庆典,却成了点燃边丘将士斗志的绝杀。 「哈博料到边丘兵和我们一样疲惫,他想激他们!」谢凌安挥剑屠过一个疾步奔来满脸怒色的小兵,迅疾扭头对严翊川道。 严翊川颔首应声,只听远处激情澎湃的怒吼再度响起,将空气撕裂:「我大丘的儿郎们!我们手中的刀,我们脚下的马蹄,从来不会对向自己的兄弟!我们是天地最后的守卫者!是大丘最后的盾!拿起我们手中的刀!踏响我们脚下的铁蹄!把这些邪恶无情的背叛者,把这些觊觎我们家园的豺狼,统统绞杀!为大丘!为天地!为万物!杀——」 「杀——杀——杀——」一时间,边丘军内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似乎要将天幕掀翻。 刀剑相接之声骤然急促,铿锵有力。战至今日,亲友离散,同袍惨死,哪个士兵没有经歷过?士兵们积压多日的怒火在先前的奋战中被一点点消磨,又被这番话如烈火浇油般一瞬间点燃。熊熊烈焰在体内燃烧,边丘士兵陡然发疯了般,恨不得一股脑地将这寥寥无几的敌军尽数斩于刀下。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疯狂蔓延过每一寸土地。 疯了,全都疯了! 攻势骤然勐烈,包围圈愈发逼近。谢凌安暗道:「今日只怕是真的要出不去了。」 「王爷!我们做掩护,你和严中郎从西边突围出去!」钱昭与裴靖并肩骑行,脸上沾满了敌军和自己的鲜血。两人一挥剑,刺穿了两个边丘兵的胸膛。 谢凌安眉头紧蹙,手上杀敌动作不停,斩钉截铁地高声道:「走不了!」 若是牵制敌军突围真那么容易,他们早脱身了。谢凌安知道,钱昭此举,不过是想抓住最后一点可能的希望。 钱昭登时急了:「王爷!别闹了!如今再不走,往后再无生机——」 「我谢凌安应了这战,就没想过生机!」边丘军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上,谢凌安没法分散精力与钱昭推诿纠缠,遂暴喝道。 剑气凌冽,他斩下一匹黑马的前足,接着高喝道:「我是西疆的将军!我亡于西疆,心甘情愿!」 钱昭身形一颤,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连最不信命的谢凌安都已存了死志,此一役,是真的轮到他们埋骨他乡了吧...... 边丘军逼得愈来愈紧,余下的西疆军寥寥不过三十人。 谢凌安紧绷的弦已经逼近断裂的边缘,他感到自己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指尖颤抖得快要无力握住剑柄。 「收刀!」身后响起严翊川低沉的声音,语气强硬得不容他拒绝。 「都交给我!」剎那间,拭骨刃被递到了他的左手。他右手从后向前紧紧揽住谢凌安的腰,借着力向左挥刀斩去。到底是左利手,即使右手被训练地再娴熟,也没左手耍起刀来这般顺手。 谢凌安自知再倔便是给严翊川添麻烦,乖顺地收了刀,替他把住了缰绳。 就在这时,地面似乎有轻微的震动。谢凌安原以为是马背上颠簸,却听东面似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与喊杀声,愈来愈近。 「又来?这次又是谁?」谢凌安神经再度紧绷,手心捏出一把汗。 然而这次的声音比原先两次都要响亮许多,铁蹄的奔踏震得山林间地动山摇。 还未瞧见谷口的尘土飞扬,喊杀身已然扑到耳边,隐约能听清: 「誓死追随大都督——」 「横戈报明主,万死不辞——」 「忠义为国,誓死相随——」 众人一惊,眼底掠过一抹亮色。裴靖最先听清了声音,惊唿道:「是郁大都督!」 钱昭探了脑袋,随之高声喝道:「是大都督的援兵!是西疆来的援兵!王爷!我们有救了——」 谢凌安心头一颤:怎么会是郁鸿辛?他明明没有调令! 顷刻间,千军万马自狭窄的山谷口如骤雨狂风般席捲而来,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霎时震慑四方。 郁鸿辛身披战甲,在剑光相接间大杀四方,身躯凛凛,挺拔傲然如弱冠之年的少将。□□枣红色的烈马纵跃如飞,他依旧岿然自若,在刀剑间打得酣畅淋漓。 「王爷,」郁鸿辛勒马,在谢凌安与严翊川身旁急停,高声道,「我来的不算晚吧?」 「不晚,」谢凌安已然无力再撑,干脆全靠在严翊川身上,笑着揶揄道,「大都督来得太快,就差赶上我喝孟婆汤了!」 郁鸿辛嘴角勾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大喝一声「驾」,风驰电掣间又全神贯注地投入战斗。 东面的天空有些微亮,从山峰后晕染开浅浅的红色。 无知的山林默默地注视着,风吹过,草动得仓皇,不知是不是有生灵在怪罪这东边天的霞光,倒映得大地上的涓涓细流泛着触目惊心的红。 马蹄哒哒,渐战至尾声。两军经验丰富的将领都已心知肚明,边丘败局已定。 郁鸿辛倏地拽紧了缰绳,他已到了战斗圈的边缘,身后大军仍在激战。 蔓心谷西侧的石桥上正站着一人,匹马单枪。正是哈博。 郁鸿辛眯了眯眼,定睛一看。虽隔着距离,他仍然能感到哈博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眼里腾腾升起的兇恶与恨意,在拱形的最高处展现着他毕生的狂傲与宏图。 第116页 这是赤裸裸地挑衅。 身后弓箭手当即引弓,做好准备等郁鸿辛下令。然而郁鸿辛抬了手,叫他们放下去。 「郁鸿辛!」远处的人带着怒意高声喊道,手里的大刀不知何时换了把双钩枪:「此役过后,你我皆是丧家犬!你敢不敢单刀赴会,来了你我半生心愿!?」 郁鸿辛一刀抹了一个边丘兵的脖子,高声应道:「哈博!你我横敌半生,宿仇未销!哪来的共同心愿?你若这么着急去死,我郁鸿辛送你一程便是!」 话音刚落,哈博透着怒意的五官霎时狰狞地拧在一起,他爆发出一长串尖锐的笑声,毛骨悚然。哈博左眼无光,右眼却如鹰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郁鸿辛:「你少他娘的在老子面前猖狂!想杀我?你没这个本事!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是谁送谁上路!」 粗鄙骂声入耳,郁鸿辛不语,打马靠近木桥。哈博接着大笑道:「郁鸿辛!你当我不知道你现在已经丢了官职,看不出来你已经落到什么境地了吗?郁大都督,你心里清楚的很!这仗结束,你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郁鸿辛扬刀斩下一个边丘老将的头颅,抬首喝道:「那便劳烦你在下面给我探探路!我拭目以待!」 哈博怒目圆睁,嘴角却又扬起一抹奸邪的笑,大声道:「郁鸿辛!你敢不敢和我单独比试一场?」 郁鸿辛轻捏一笑,扬声道:「哈博!你是不是没弄明白情况?如今是我身后站着一万大军,你在死局!醒醒吧,边丘亡了!你临死前要疯要耍随你的意,我凭什么要答应陪你疯?」 哈博的视线穿过污浊的空气,紧紧地钉在郁鸿辛脸上:「就凭你我都是将死之躯,凭你我斗了半辈子还没分出高下!郁大都督,黄泉将至,你不会不甘心吗?」 郁鸿辛皱眉,心下微动。哈博太了解他了,一下便抓住了他近日心中的郁结。 他戎马半生,临了却被撤职得仓促,心底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亲手给对手致命一击。而打败哈博,也是他从初出茅庐至丝竹中年一直不变的执念。 身后跟来的亲卫见郁鸿辛面露犹豫之色,忙劝道:「大人,莫听这厮在这儿诓人!他这是垂死挣扎!让兄弟们一箭射穿了他!」 「慢着!」郁鸿辛沉声道。他长舒一口气,缓声道:「拿我的枪来。」 「大人!」亲卫霎时惊慌失色。 「去取我的枪来,」郁鸿辛重复道,语气沉重,「成大将者贵遇敌手。我能成今日之功,也有他一份恩。他遗志未竟,如今既已向我发出挑战,我得迎一迎。」 也当成全了我自己。 亲卫仍欲劝阻,却见郁鸿辛的眼里满是「我意已决」,自知拗不过:「那好歹用刀,您从没与哈博用枪交过手!」 郁鸿辛目光凌厉:「他拿枪来挑战,我得用枪应。」 亲卫满面愁容,欲言又止。片刻后,他带着器械兵送来了郁鸿辛用了三十年的锥枪。 第061章 磨刀 身后蔓心谷中央的两军仍在激战, 喊杀声滔天。 谁也不愿在这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先松一口气。 哈博仍在出言挑衅。 郁鸿辛用力一夹马腹,迅疾如闪电般地蹿了出去。 哈博见状,仰天大笑, 尖锐的笑声刺的人脑袋疼:「不愧是我哈博半生的敌手!好胆量!够坦荡!」 郁鸿辛策马踏上木桥,裹着一阵疾风扑向哈博:「少废话!来吧!」 哈博瞳孔微微一缩, 大臂一抡, 扬起双钩枪。那枪柄粗壮无比,瞧着如石棍般沉重, 在空中挥舞出呜呜的响声。 两人的枪一触即弹开, 旋即向下一招转去。四目相接, 眼里战意如喷火般浓烈,却又暗伏着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你等这场切磋,等得心焦吧?」哈博喘着粗气,嘴角却仍勾着邪笑,持枪划过郁鸿辛胸前铁甲。 「我急着送你上路!」郁鸿辛的锥枪锋利无比, 一把挑过哈博的双钩枪,在枪柄上划出一道浅白的印迹。 「白日做梦!老子最恨你们梁人这张贱嘴,我见一个撕一个!」哈博怒喝道。 哈博的枪法极其阴毒,屡屡偷袭, 直往脸上刺。这绝非正常武人打法,交起手来难受异常。 郁鸿辛微微皱眉, 屏气凝神。他从前未与哈博持枪对弈过, 今日为与之匹敌特意弃刀换了枪, 见到的却是哈博这诡异的枪法。 「跟着哪个下九流的学的枪法,真够卑鄙龌龊!」郁鸿辛忽的吐气开声, 锥枪勐噼向哈博面门。他虽年近半百,臂膀上的肌肉仍如虬龙般盘绕, 强劲有利,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锥枪身上。 「不才,正是在战场上跟你们梁人学的!可不是你们最拿手的嘛!」哈博高声喝道,长啸声中光芒暴涨,「哐」的一声兵刃相交,格挡下郁鸿辛的一击。 「我当你是君子坦荡,如今才知是我郁鸿辛高看!你何配做我的对手!」郁鸿辛的目光变得冰冷无情,犹如闪着寒光的刀锋,毫不留情地肢解了原先的火热。他脑子里对哈博的评价只剩下一个词——心术不正。 怎会如此?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句话一下子戳中了哈博的痛处,英雄末路,他最怕变成这样,所以才不得不用尽一切手段维持他的光辉荣耀。他不由得怒火中烧,胸膛如炸开一口锅一般沸腾,手中双钩枪唿唿作响,狠夹马腹冲上前去。 第117页 「你也配骂老子小人?」他怒叱道:「你们梁人灭我边丘,杀我族人,干尽天底下最丧天良的事!你们不贱吗?」 「成王败寇,各为其主,古今概莫如是!」郁鸿辛喝道。哈博的长枪如电光般迅疾刺向郁鸿辛左臂,郁鸿辛感到铁甲收到挤压,剎那被刺破,有一股彻骨的疼痛从伤口传来。 郁鸿辛当即用锥枪一挑,用力一提,哈博的双钩枪差点被勾飞出去。他轻叱一声,抖动马缰,骏马展开四蹄,如飞般奔腾,刚至桥头又掉回来,唿啸着与哈博的战马再次相会。 「古今如是?什么古今?那是你们中原人的古今!」哈博在马上暴喝道。他的怒火熊熊燃烧,双手忍不住地颤动,倒错过了好几个最佳时机。 顷刻间,几个兔起鹘落,形势骤变,郁鸿辛显然已经占了上风,远处的士兵看得喘不过气。 「我大丘百余年王朝,何曾想过要屠尽天下人?我大丘人天性良善,凭什么还要遭此无妄之灾!长生天啊,我族英雄末路,家破人亡,你们这些烂人却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凭什么——」哈博杀红了眼,滔天怒意化作枪尖凌厉寒风,竟霎时刺向郁鸿辛□□的骏马! 郁鸿辛一惊,心下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霎时暴涨。歷来武将单挑比试不斩坐骑,这是最基本的武德! 够了! 电光火石间,郁鸿辛脚尖在马镫上使力一点,身子飞跃而起,凌空朝哈博扑去。他倏地翻转手腕,手里的锥枪直指哈博心脏,裹着阵阵劲风,唿啸而出。 哈博见状勐然收枪,抡动右臂,出手又快又狠,骤然调转双钩枪枪头,如浮光掠影一般抡向郁鸿辛扑来的方向。 「大都督——」远处的士兵一瞬间惊唿出声,心霎时提到嗓子眼。 两人都将所有力气凝聚到枪尖上,不留后招变化的余地,尽是一往无回的气势。 两枪相对,这是最后的通牒。 郁鸿辛衣袂猎猎作响,眼看着他的锥枪就要率先扎进哈博的筋肉里,忽听身后遥遥有「嗖」的风声,伴随着一声破空之音由远向近迅疾压迫而来。 「后面有偷袭!」远处郁鸿辛的亲卫霎时大惊失色,话音里尽是惊惧。弓箭手倏然引弓,但已经来不及。 「啪」的一声,郁鸿辛肩头剧烈地一颤,手臂上登时传来剜骨般的剧痛,几乎失去知觉。只见一只长箭直挺挺地扎进郁鸿辛后肩的筋肉里,箭尾摇颤着,刻着一个用边丘文写的「哈」字。 是哈博的私兵。 郁鸿辛登时感到胸腔中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唇忍下吐意。 他感到自己下坠得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郁鸿辛看见哈博倏地调转了枪刃,高扬起双钩枪就要挥下。 就是这一瞬间! 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吼声从郁鸿辛紧咬的唇中搀着鲜血迸发而出,郁鸿辛倏地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将钻心剧痛化作狠劲倾注在那一桿锥枪上,用尽全力向上刺了上去。 下一瞬,锥枪尖锐的刃头刺穿了哈博的脖颈,鲜血如瀑般奔涌而出。 几乎在同一瞬,双钩枪长长的枪刃割进郁鸿辛的脖颈里,在撞上嵴骨时发出「咣」的一声。枪刃在过半处被迫卸了力,牢牢嵌在血肉里。 「爹!!!」马背上狂奔的寒英遥遥目睹了这一切,大脑霎时如被雷噼般空白。 两人齐齐从马上摔下去,一动不动地倒在木桥上。鲜血汹涌,喷得彼此脸上、颈项里、胸前一片殷红。 几乎同时,蔓心谷中央铺天盖地的喧闹声袭来,桥上激战的光芒霎时被湮没。 「赢了——」 「赢了——」 边丘高挂的军旗从空中迅速坠落,击折旗杆的冷箭划破黎明的天空。 边丘的列队已然鱼溃鸟散。 谷里沸沸扬扬腾起一片欢腾之声,尚不知西边发生了什么的将士人人展开笑颜,迫不及待地盘算着如何向大都督邀功。 狱神祠内,乌尼桑髮丝凌乱,挺着嵴背立在中央。 与梁国一样,狱神祠都是牢狱里专门用来供奉狱神的所在,供犯人来祈求神灵庇护或宽恕。 边丘狱神内没有供神像,只有一抔从蔓心谷掘来的黄土,暴露在空气之中。正如他们朴素的信仰一般,这样潦草的仪式便是他们对天公地母最虔诚的供奉。 乌尼桑被关在这里,算是一种优待。 乌尼桑定定地望着眼前着抔黄土细沙。流动的空气每一刻都在悄悄带走细沙,却没见那抔黄土矮下去。边丘人相信天空带走的东西都会在不为人知的某一刻回到原来的地方,所有失去的都会在未来以另一种形式还回来。 乌尼桑皱眉。 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骗局,他仿佛今日才相信。 因为信仰并没有这样操控一切的魔力,有魔力的是每晚都会有专门的宫人来庙里添上细沙,让黄土恢復白日的模样。 乌尼桑伫立在台前,一如他曾无数次祈求她的保佑一样。但这一回,他不知道自己要祈求庇佑或是忏悔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恭恭敬敬地伺候重病的父亲的起居,至诚至孝地为他送终;他即位后想要施展抱负、更新万象,却见王宫内外沉疴积弊、人浮于事,他屡屡着手改革却回回受阻,苦不堪言。 就连这次,他早早未雨绸缪、周全万事,自以为制定了最周详严密的战略,却还是落得亡国的下场。 第118页 他一直想要挽救大丘。 但他最后给了大丘子民一个这样的交代。 乌尼桑感到心头一阵苦涩,疲惫感瞬息袭来。他前踏两步,扶着几案,想要靠着坐下来。 就在这一瞬,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几案后的窗子,倏地毛骨悚然。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下一瞬,窗子上那个破洞里倏地闪出一道寒光,如霹雳般朝他飞来!乌尼桑什么也来不及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头,扑在硬邦邦的地上。 那只飞刀霎时擦过乌尼桑的额角,骤然划出一道血线,与被截断的短髮一起散在空中。飞刀「咣」的一声撞在樑柱上,死死嵌在木头中。 「什么声音?」狱神祠的大门砰地被打开,守卫乌尼桑的士兵闯进来喝道。 「后门有杀手!」乌尼桑匍匐在地,高喝道。 窗外的身影倏地闪过,守门的将士高声喊道:「追!」屋外响起急促的脚踏声。 乌尼桑心狂跳不止,鬓角的血顺着颧骨缓缓流下来。他的心里魔怔般地重复着一个声音: 有人要杀他。 不。 是有人等不及要杀他。 乌尼桑喘着气抬眸,那只飞刀牢牢钉在粗壮的木柱上,一动不动。 飞刀? 他好像听谁说起过,这是谁身边的小侍卫最引人注目的绝招? 好像是......谢凌安?那个姓钱的侍卫? 乌尼桑眉头微蹙,脸上疑云遍布。他乌熘熘的眼珠滚动着,暗自思忖着什么。 傍晚,驻扎地里传出清晰而利落的「霍霍」声,巡视的士兵埋着头匆匆走过,不敢投来目光。 将军帐前,郁明卓正一言不发地坐着磨刀。她面无表情,手上每一下动作都又快又狠,似要将刀刃磨光了去。 寒英与严翊川一道,刚安排完移军暂住白黎谷王宫的事,回来在长板凳上挨着坐下。 三人缄口无言。寒英舀了瓢清水往郁明卓的磨刀石上轻轻洒去,严翊川挑了片鹿皮静静擦拭着拭骨刃的刀鞘。赤利蹲在一旁撕咬边丘苍鹰的肉,一身皮毛乌黑油亮。 一日前,郁鸿辛的尸体与捷报一同送到驻扎地。郁明卓疯了似的挣脱寒英的阻拦,冲进停尸的军帐,看见马革之下郁鸿辛苍白的面孔,脖子断了一半,头颅被人端正地摆在躯干上。 军帐里,郁明卓什么也没说,但再迟钝的人也没法不注意到她全身强压不住地颤抖。她夺门而出,策马在边丘的山野间不停不休地狂奔了三个时辰。直到马儿跑不动,她滚下马背,在一处无人的山坳里失声痛哭。哭声悽惨,万兽不敢靠近。 寒英找到她后,她便很少再说话。只是她泪水洗净的眸中,又多了一份狠戾与坚毅。 刀刃高速擦过粗糙的磨刀石,发出刺耳的「霍霍」响声,摩擦处似有火花迸发。 像极了屠夫宰羊前的模样。 「汪,汪——」赤利警觉地爬起来狂吠,嘴角还挂着撕到一半的鹰肉。 第062章 后事 一张满脸堆笑的脸由远及近迎上来, 一个下人模样的人端着一个玉器走来,咋咋唿唿地绕过赤利,跪下行礼:「各位将军都在, 小的奉我家陆大人之命,为郁大人献来一碗百合牛乳。」 「郁大人」指的就是郁明卓。当日圣旨上写的模煳, 只说郁明卓「位同左郎将」, 而非确实的左郎将。下人们摸不准,便都以「大人」代之。 严翊川瞥了那小厮一眼, 冷冷道:「陆大人日理万机, 怎么也有空来献殷勤了?」 那小厮赔笑道:「严中郎说的哪里话, 我们家大人时刻挂念着郁大人呢!这天有不测风云,郁大都督的事......我们大人也痛心不已。听闻郁大人难过得吃不下睡不好,陆大人甚是忧心!这不就让小的来送这碗百合牛乳了嘛。大人派小的去打听了,这白黎谷内母牛产的乳汁是最安神定惊的,再辅以百合, 最能益心气,宁心神。郁大人大可放心试试。」 郁明卓迅速打量了他一眼,唿吸有些侷促,缄默不语。寒英盯着他手里的玉碗, 眯了眼:「你说话倒机灵。我看你手中这玉碗,不像是从西疆带出来的东西?」 小厮回道:「寒将军好眼力!这是那日攻下白黎谷时从王宫里整理出来的东西, 是一套从天凤关开採出来打磨成的玉器, 极为难得!原先是边丘的大臣想献给乌尼桑的。这不, 给郁大人端茶送水,自然要这样名贵的的碗筷才配得上......」 一声明亮而干脆的「霍」声, 郁明卓停了磨刀,抬头冷冷地直视着小厮, 打断他的奉承:「放这,你可以回去復命了!」 那小厮赔笑着,放了碗,退了下去。 「到了这一步,他现在意识到危险了?」寒英垂眸,沉声道。 郁鸿辛一死,陆保坤便迫不及待地来拉拢郁明卓。若非太过心急,这样拙劣的伎俩他不会用。 郁明卓伸指扣住那玉碗的边缘,在手中微晃。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纯白的牛乳,鼻间淌着百合的清香。她微微一皱眉,倏地手腕一颤,那玉碗兜着牛乳,就要一併落下,坠在地上。 顷刻间,一阵疾风袭来,一双大手自下而上兜住了玉碗。郁明卓满是厌恶的眼里浮上一层愕然,抬手见严翊川镇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严翊川冷声道:「掉不得。」 郁明卓回神,眼里凌冽的锋芒隐藏了下去。她伸手接过玉碗,勐然一扬手腕,玉碗里纯白的牛乳如一道瀑布般倾洒了出去,在地上溅得杂乱。 第119页 「咣」的一轻声,玉碗被搁在黑石上,没有碎。郁明卓从鼻中长舒一口气,仰头,语气平静地道:「泼了,这得行。」 严翊川颔首,鹿皮缓缓擦过刀鞘上勐虎的图案。三人心照不宣地沉吟不语,静静地在一场兵荒马乱后的夜里沉寂。 严翊川刚回到睿亲王帐中,就看见谢凌安躺在榻上,睁了眼盯着帐顶看。严翊川吩咐将士去请军医,自己几步踏了进来。 「醒了?」严翊川倒了杯茶,端着走向谢凌安。 「醒了好久了。」昏睡了一天一夜,谢凌安恢復了点精神,面色却还是苍白得可怖,唇间没有一丝血色,干的有些皱,颈项间倒都是睡梦里捂出来的汗。 「怎么不叫人?都在帐外候着呢。」严翊川轻轻扶起谢凌安,在他背后垫了枕垫,把茶杯递给他。 「脑子乱,在想事情,心里也难受得紧,」谢凌安抿了口茶,觉得嗓子润了些,「明卓姐......怎么样了?」 「一声不吭在磨刀,寒将军一直陪着。」严翊川在榻边坐下,谢凌安觉得热,掀开了上身的被子。 「哎,」谢凌安嘆了口气,「每次她撒不出气又忍不下的时候便会一个人磨刀,磨到刀刃都不能用了才会停下。」 「这次磨得时辰更长些。」严翊川将帕子捏在手里,轻轻擦拭谢凌安颈间的汗:「她心里明白,此番是大都督亲手选了死局,所以才撒不出气。营里弟兄们也萎靡不振,所以我也一直不敢和他们确认我的猜想。你们西疆的过去我不熟悉,这回郁大都督没兵权却调来了兵,还是过万的数,真的仅仅是因为威望......?」 谢凌安抬眸:「你听清他们来时喊的是什么了么?」 严翊川眉头微蹙,问道:「誓死追随大都督?」 谢凌安伸出左手两根手指:「还有两句。」 严翊川停下擦拭的动作,凝望着谢凌安的眼睛。 「忠义为国,誓死相随。」 「横戈报明主,万死不辞。」 「忠心。果真如此。」严翊川目光一凛,低声道。 谢凌安扯了扯领口的衣襟,让冷气灌进去消热:「没有兵权,一唿而百将应,这样的威望,旁人可做不到。大都督镇守西疆三十年,早成了军中将士的主心骨、定心柱。若他说西疆有难,谁会不信,谁会不听命?往好了说,将者,一军之信仰也;但往难听了说,如今西疆军与他大都督的府兵有什么区别?」 「忠君,却择错了主,」严翊川垂眸道,「所以此次大都督只要一出兵,便是无可赦的死罪。」 「他是抱了必死的心来的。」谢凌安神情落寞。 「但他如今死了,这事的性质是不是和私调军队不太一样了?」严翊川疑惑道。 「准确的说情况比原来还要好一些,」谢凌安轻咳一声,解释道,「私调军队一事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大都督若活着回了西疆,等待他的就是秋后问斩。纵然我拼尽全力在父皇面前阐明原委,替他求情,保下郁氏一家,仍免不了他的死罪。」 严翊川轻抚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接着他的话道:「但如今他捐躯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便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若人人都这样称颂,皇上要降罪,也多少会顾忌。」 「这事儿交给钱昭,让他连夜写出话本故事,去民间流传。要能感动得人潸然泪下,越快传到父皇耳朵里越好!」谢凌安凝望着严翊川的眼睛,吩咐道。 正说着,军帐的门帘被人一把扯开。 陆保坤喘着粗气踏步进来,身后跟着军医:「王爷怎么样?我听闻王爷醒了,特叫了军医来看看......」 陆保坤出现的那一刻,严翊川勐然从塌上站起来,挡在掀起的门帘与谢凌安之间,看似无意地扯了扯谢凌安半敞的衣衫,遮住他胸前裸露的肌肤。 严翊川盯着陆保坤的眼睛,毫不掩饰眼里的兇恶:「陆刺史消息灵通,何必亲自前来打探心愿有没有成真?」 陆保坤语气紧张:「严中郎你这叫什么话,王爷伤重,我理应来看望!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立刻派人去办......」 「不劳大人费心,」严翊川身后悠悠冒出声音,不紧不慢,「我还没死在战场上。」 陆保坤似神情缓和了些,喃喃道:「王爷安好便是西疆之福。大夫,还不快看看王爷的伤势如何了?」 身后的军医应了声,唯唯诺诺地上前,严翊川见是昨日来过的熟悉面孔,便没拦着,却见陆保坤也挪动了脚步。 严翊川瞪着陆保坤,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噁心。若非陆保坤设计陷害,郁鸿辛何至于落得如此两难的地步。 严翊川捏紧拳头,忍下怒气,起身挡了,冷声道:「此一战大人劳心劳神,鞍前马后,我等自愧不如。大人如今看也看过了,其他客气话便免了吧,王爷要清净,大人也早点回去歇着!」 「这......王爷伤得这样重,若不向军医问个明白,我忧心吶。」陆保坤愣了愣,满脸担忧地道。 严翊川死死盯着陆保坤的眼,逼问道:「大人是忧心王爷伤得重,还是忧心王爷伤得不够重,还要劳烦大人亲自出手啊?」 陆保坤皱眉,脸上已有怒色:「严中郎何必这般污衊我?我如今是西疆最高长官,王爷的安危,自然该由我来管......」 「瞧我,忘了大人就是天生劳碌命!」严翊川打断他,佯装惊嘆:「大人若实在歇着心里发慌,不如帮营里数数要派多少人去清理官道上新的马粪?」 第120页 陆保坤瞪大了双眼,蹭的窜起怒气。还没待他反驳,严翊川便径直走到他身旁。四目喷火,严翊川手上却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诶,你俩安静些,大夫要听不见我心跳了,怎么诊脉吶?」谢凌安悠悠的声音遥遥飘来。正在把脉的大夫惊恐地看了一眼谢凌安,不知该继续号脉还是钻过去听谢凌安的心跳声,额角冷汗蹭蹭流下。 陆保坤狠狠瞪了严翊川一眼,不欲与他争辩,大步流星地踏出门。 严翊川回首,见谢凌安正饶有趣味地凝望着他,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送走这个瘟神,你真不怎么留情面。」 「比不上你直接撵人家走,」严翊川挑眉,缓步走向塌边,「不过我发现我如今说话与你越来越像,阴阳怪气的。」 「少泼我脏水,」谢凌安翻了个白眼,「方才那番羞辱人的话我可说不来。」 「哦?」严翊川浅笑,「那倒是我无师自通了。」 屋内总算有了点轻松的低笑声,让压抑地喘不过气的氛围零星消散了一些。整个驻军地像一只正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的勐兽,静静地自我疗伤,慢慢地等待癒合。 郁大都督的葬礼办得简单。郁府门前挂着几只苍白的灯笼,白花与纸钱散落一地。 裁决的圣旨还没下来,西疆不敢大张旗鼓,欲仓促出殡,却挡不住民意如潮。 西疆三军仪仗队为其抬棺而行,数万百姓顶着未消的炎炎暑气为他送行,队伍迤逦数里,风声悽厉,像是山河与他们同哭。 郁明卓在最前,偶尔回望,对旁边的寒英轻松道:「老头大半辈子没白干。」 寒英点点头,表示认同。 民间的话本不久后传开,暮年的末路英雄为抗外侮,顶着死罪最后一次带兵,女儿承继父亲遗志,代父守边。 边疆百姓本来就对这种悲剧英雄有种偏爱的崇拜,一时传唱极广。 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郁鸿辛那个便宜儿子。 「烦死了!你能不能出去!「郁明卓瞪着他那只会哭的弟弟眼里冒火。 「姐……我……我怕……爹他……咱们郁家……」郁明轩用广袖抹了把鼻涕,抽噎得话都说不全乎。 仅仅几个字,郁明卓就听出来这个没良心的不是因为父亲殒命而难过,而是因为怕自己受牵连而害怕,瞬间七窍生烟。她正要把案上的砚台往他脑门上扔,被旁边一步不敢离的寒英及时制止,才没有酿成弒弟惨案。 「滚出去!」郁明卓声嘶力竭道。 郁明轩在寒英的疯狂暗示下灰熘熘地滚了。 寒英只轻轻拍着郁明卓的后背。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郁明卓靠在寒英的肩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这几天的后事是全由她这个长女一手办的,再加上军务,她每晚睡不到两个时辰。黑夜里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他父亲,脖子断了一半……然后就是惊醒,满身冷汗。 只有在寒英身旁,才能享受到片刻的安宁。 她郁明卓只有他了。 她望向这个「弟弟」,几天下来同样的忙碌让他脸上也浮现了倦容,平时软软的唇此刻干裂发白。他们今日忙得连一顿饭也没顾上吃,此刻都在吊着一口真气强撑。 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欲哭无泪。 「一个女儿家当真要习武?那也行,明日卯时来校场,可别第一天就叫苦了啊。」 「不成,还得练,气力不如男子,就必须做到刀法炉火纯青才能取胜。」 「你郁明卓才不是拿绣花针的,是执长刀破万军的!」 「卓儿,爹知道你的志向所在,但这世道对女子,尤其是为将的女子,从来都是苛责的。你若欲求你所求,就要走一段比男子更长的路。只怪你弟弟不争气……」 「卓儿,你和阿英的情,爹都知道,他是靠得住的。爹没本事,那个草包没给你拦住……「 「他自己不委屈,爹自然是支持你们的,什么时候你们拜个天地,让我也抱一抱乖孙子……」 寒英抱住了她,这般脆弱的郁明卓连他也是第一次见。 半晌过后,帐中烛火熄灭,空气中安静得只有风声。 宫里还没讨论出派谁来接管边丘政务,陆保坤也忙着处理耽搁下的西疆政务,谢凌安又伤得太重,一时竟找不到人来处理边丘这个烂摊子。 因而自郁鸿辛的葬礼之后,寒英、严翊川与郁明卓便进了白黎谷,暂代处理政务。 本来以为几天工夫就能解决完走人,结果没想到接手边丘要处理的事远比想像中棘手,十几天过去,忙得不可开交,却仍是一团乱麻。 第063章 北边 严翊川盯着地图上起起伏伏的山峦, 思索道:「难办!这边与大梁的情况太不相同,他们完全不吃咱们颁布政令改革的这一套。更何况下头的百姓大多不懂大梁话,咱们也听不懂他们的, 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真麻烦!从没操心过这样的糟心事!打下这破地方都没管这儿难!」郁明卓从鼻中长唿一口气,烦躁道。 「再忍忍, 等过几日宫里定了人, 派下来接管边丘,咱们就解放了!」寒英轻抚着郁明卓的后背, 柔声道。 「皇帝老儿倒是动作快点!」郁明卓没好气地道。 三个做将军的从没干过这些归文官管的事, 个个愁眉苦脸。若非事情太急、赶鸭子上架, 只怕倒贴黄金五百两都未必有人愿意干。 第121页 严翊川眉头紧锁,眼珠子紧紧地盯着地图,一个微弱的念头悄悄浮现。 「这样吧,白黎谷最难办,咱们不如先集中一下精力对付一个地方?」寒英思忖片刻, 开口道,目光投向两人。 「嗯。」郁明卓点头。严翊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跟着点了点头。 「那就先布关岭吧,近些。还有咱们的政令也得改改, 布关岭地势情况特殊,不能一概而论了。」寒英接着道。 郁明卓颔首以示贊同, 严翊川跟着点头。过了一会儿问道:「乌尼桑被关了二十几天了吧?」 寒英抬眸:「是吧, 从灭国那日便被关着了。怎么了, 你想杀了他?」 「没有,就随便问问。」严翊川没有多言, 心中那个念头悄然成型。 日照金山,风卷残阳。 乌尼桑从精緻的枕头下轻轻摸出一条紫色的花带。 他垂眸深思, 眼尾有点泛红。指腹缓缓从花带娟秀的图案纹理上划过,划过昔日的晴日正好,划得思念如流水潺潺无边。 那是王后哈利玛与他的定情信物,他戴在腰上,一日不离。 依边丘风俗,每年芦笙节前,未婚的妙龄少女总会精心编织一条属于自己的「花带」,殷切期盼着心仪的男子在芦笙节上讨了去,互定终身。那年嫉妒的女孩从中作梗,哈利玛拿着断成两截的紫色花带哭花了脸,不敢见人。但就这样,乌尼桑还是心急如焚地找上门来,讨走了粉红花带。从此两人恩爱相守,比翼连枝。 「哈丽玛......」 乌尼桑眼里蒙上一层薄雾,怔怔得望着手中的顺滑的花带,指尖触感微凉。 「我好想你回来......」 倏地,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乌尼桑蓦然回首,一瞬间眼里泪光消失,警觉地望着黑色的木门。 还没到饭点,不该有人送饭来。 就算是送饭的,也不会敲门。 乌尼桑起身,将花带塞回枕下,抬手掀开床前垂坠精美的流苏,走向门口。 他如今待的地方已非狱神祠。 两日前,两队士兵忽然踏进狱神祠,将他往带往北面富丽堂皇的临华殿。有宫人伺候他梳洗干净,又送来了热腾腾的饭,一改他往日阶下囚的待遇。乌尼桑原本以为是断头饭,却没想饭后宫人来收了碗筷,什么也没说。 此后两天他吃喝待遇一样不差,诗书棋画应有具有,除了派人守着不让他出门,其余几乎有求必应。 对一个亡国之君,这是显而易见的优待。 乌尼桑倚着柱子,出言问道:「谁?」 「西疆睿亲王麾下,中郎严岭。」门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乌尼桑微微一思索,想起西疆是新来了这么一号人物,挪步到门口:「何事?」 「有事请教先生。」门外的声音恭恭敬敬。 乌尼桑顿了顿,随后吱呀一声,一个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严翊川俯身行礼,行的是大梁同僚间的礼。他眉眼狭长,本有不怒自威之色,这一刻却收敛得刚好,兜着不失礼的笑意。 乌尼桑心下微微惊讶,脸上仍冷若冰霜:「怎么,睿亲王没脸来,便派你这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来见我?」 严翊川面不改色:「先生既能知晓我是初来乍到,便可见我不是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西将军务繁忙,王爷脱不开身,遂暂托我来探望先生。待他日得空,王爷必亲自前来拜会。」 乌尼桑上下打量着严翊川,心存疑窦,冷冷道:「你来找我究竟何事?」 严翊川轻轻一笑,松快与礼貌拿捏得恰到好处:「先生不请我进去坐坐?」 乌尼桑顿了一顿,退了一步让他进来。 两人在桌案边坐下,乌尼桑警惕地盯着严翊川,不语。严翊川拎了茶壶不紧不慢地给两人倒了茶,方才缓缓开口。 「先生去过大梁么?」 乌尼桑没有动茶水:「这算是审问犯人么?」 「怎么算呢,不过聊聊天罢了。」严翊川不卑不亢。 「那便是没有。」乌尼桑盯着那杯茶。 「那先生大概是不知大梁与边丘区别有多大,我原来也不知,」严翊川见乌尼桑紧盯着茶杯,目光回落到自己这杯上,「先生方才说我在西疆是初来乍到,可知我原是哪儿的人?」 「重要么?」乌尼桑抬眸,冷冰冰地盯着严翊川。 「举足轻重。」严翊川微微一笑,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乌尼桑不再盯茶:「北边。」 严翊川颔首,直直地望着乌尼桑的眸:「是北边。我从北境到旸谷城,再从旸谷城到西疆,才知道这大地上竟能有这样多的巍峨山脉,百姓竟大多这般精明机灵,还有田地里,竟然能种出这样多的庄稼。」 乌尼桑冷声道:「你若是来和我炫耀你们大梁的繁荣昌盛,现在可以滚出去了。」 严翊川笑了笑,语气恭敬:「先生别急,我非此意。我近日有些心得,却无人诉说,心里憋得慌。我知晓北境与西疆截然不同,但来了边丘,才发现这儿的差异更大!边丘民风淳朴,人人向善,乡间邻里和睦如一家,兄弟姊妹相亲相爱,与西疆真是大不相同。」 乌尼桑捏起茶盏,轻轻晃了晃:「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挑明了和你讲:你们梁人素来狡猾,我们大丘人自生下来便坦坦荡荡,都很善良。」 第122页 严翊川神色如常,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确实如此,我们也觉得难得,因此颁布了政令想改善如今一些未完善之处。可效果并不佳。」 乌尼桑眼底闪过一抹亮色,讽刺道:「你便是为这事儿而来吧?灭了我的国,还想我帮着你们治理。严中郎,我乌尼桑是亡国之君,但并非痴傻小儿!」 严翊川没接他的话,缓缓道:「我们依照地形、人口、粮产等给边丘全境重新划了郡县,给每个郡县重新规定了要开垦的良田、要缴纳的租税、与大梁的贸易额等等,还有白黎谷王宫里的官僚机构,我们也撤了一些,重新安排。但百姓和官员好像并不太领我们的情。」 乌尼桑心下一惊,这些都是他即位之初想要做却没做成的事,他自然知道困难重重。他冷笑一声,咬着牙道:「不领情?呵,任谁都领不了这情!你真当你们这些不速之客能一瞬间管好大丘么?不过打了几场仗,你们不会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吧?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外来的人根本不了解大丘,你们想要的这些根本做不到,大丘迟早会毁在你们手里!」 严翊川霎时皱了眉,满面愁容:「好像不用等迟早了,现在就已经快毁了......」 「什么?」乌尼桑惊道,他没想到谢凌安他们没能耐到这等地步。 「哦,先生不知道,我说与你听,」严翊川添油加醋地道,「白黎谷里不肯撤官的官员已经自己撞死好几个了,昨日好像就撞死了五六个。百姓也在闹,有的不肯接受改革的,到处砸宗祠与寺庙,每日踩死的、打死的不计其数;还有许多百姓不肯接受新划定的郡县区域、不肯多交租税,就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存粮想耍无赖,结果沦落到一家老小没饭吃的地步,又跑到当地官衙里大吵大闹。我听说的就有个官员被逼的都发了疯病,家里八十岁的老母哭瞎了眼,也没能治回来......」 「你......你们!」乌尼桑只觉得气血上涌,一口气喘不上来。他清楚下面的人对待改革是一副什么样的德行,所以知道这些都是他们能做得出来的事。他没想到梁人根本不顾大丘国情,不顾百姓的死活,强行推行政令!大丘积弊丛生他不是不知道,他曾想过也试过千百种改革的方法,但就是担心大丘百姓安危方才徐徐图之。如今他的子民死的死伤的伤,在水深火热之中讨生活,而他这个一国之君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们接了一国的权,就应当管好这个国!你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啊?你们在进攻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接手治理大丘!你们梁人就是个嗜血屠夫,只知道杀人,屠戮,根本没有想过百姓的死活!你们......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啊!」乌尼桑怒喝道,他的心在滴血,痛不欲生。 严翊川镇静地看着他,等他骂完了方开口:「先生莫生气,我们也在努力。我们这不是正在想办法让大丘的百姓过的更好,只是好像方法不太对。」 乌尼桑死死抿着唇,强压下怒火。严翊川紧接着道:「我知先生向来爱民如子,也与我们一样,尝试做出一些改变,所以才斗胆来请教先生。」 「先生若觉得边丘原本的管理方式已经臻于至善,是我们用错了力气,我们立马停下,就按照原来的方式走下去。一切都听先生的。」严翊川仍旧不卑不亢,坦然地直视着乌尼桑的眸。 第064章 解闷 乌尼桑渐渐镇静下来, 暗自思忖。且不论严翊川是否真的会因他的反对而停下改革,如若一切退回原本的模样,大丘的血液里就仍然流着先皇旧朝时留下的余毒, 大丘的江山仍然是一个残破的烂摊子。他的大军已然全军覆没,若想要再东山再起、亲自掌控这江山, 何异于天方夜谭? 乌尼桑闭上眼, 喘着粗气。他相信自己有能力给大丘注入新鲜血液,有能力让新朝呈现万象更新的气象。他需要时间、人力、权力......但如今他一无所有。 如果有人愿意帮他挑这个重担, 愿意恭恭敬敬地听从他的建议, 何乐而不为呢? 天色渐暗, 下人进来点了宫灯,映得殿里亮堂。 两人半晌不语。 乌尼桑面露犹豫之色,片刻后冷声道:「......你想问什么?」 严翊川眼里闪过一抹亮色,转瞬消散。 得手了。 早在进军边丘前,严翊川与谢凌安便打探、讨论过乌尼桑。乌尼桑这样的人, 他的高傲大都建立在对敌人品行卑劣的笃信上。只要此时严翊川表现得足够谦卑,他的高傲便是束缚住他自己的枷锁,再难主动进攻。 严翊川语气平稳:「最难的是百姓,如何让他们接受政令?」 乌尼桑凝视着严翊川的眼睛, 藏着警惕和期盼,像是心理斗争了半晌才道:「大丘和你们梁人不一样, 一纸政令在我们这儿起不了效, 没人会听。底下的百姓听不懂梁国话, 也不识边丘字,有的还有地方方言口音, 根本没法聊。你若想让他们信服,得去找每个村落里的族长。」 「族长?」严翊川目光一凛。 「在你们梁人的话里大概就是乡绅, 但作用比你们的乡绅大得多,」乌尼桑嘆了口气,还是全说了,「我们的族长大多是八九十岁的老者,非常少。他们若是天公地母派遣在大丘各地的守护者,就会在耄耋之年受到感召,为村落里的百姓安定心神,成为村里人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族长。」 第123页 「所以我们只要让这些族长接受了新的政令,下面的百姓自然而然就会接受了?」严翊川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目光殷切。 「是这样,大丘重人情,与你们梁国的文书政令不同。不过,劝说族长这个过程你说得容易,真做起来艰难而漫长......」乌尼桑感到喉咙干涩,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抿了一口。 「在下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严翊川起身行礼,语气恭敬道:「重振边丘是一盘大棋,既然先生与我一心,我必奋不顾身、万死不辞!来日若还有新的难处,或许还要麻烦先生指点一二。」 乌尼桑紧紧盯着严翊川,仿佛他是个深不见底的阱渊,难以猜测。这话说得厉害,三言两语便将乌尼桑强行拉上了同一条贼船,还恭恭敬敬地叫人不好拒绝。来日大丘百姓若还遭难,便是他乌尼桑义不容辞的责任。亡国之君做到这个地步,着实可笑。 见乌尼桑不语,严翊川不多留恋,转身就往外走。守门的将士为他开了门。 忽然身后出声道:「这是谢凌安的意思吗?」 严翊川身形微微一顿。 守门的将士蹙眉,心里道:这话问得奇怪,方才进门时不是说了是王爷托严中郎来的么?乌尼桑真是被关煳涂了! 乌尼桑目光殷切地望着严翊川,静静地等一个苦思良久的答案。 却见下一瞬,严翊川迈过了门槛,没有回答乌尼桑。 严翊川从临华殿里出来时,夜幕已然深沉。 夜色浓稠如墨砚,点缀着闪闪繁星,直教人沉醉。 他这会儿会也在看星星吗? 严翊川静静立在庭院里,仰着头沐浴星空的光芒。乌尼桑最后的话让他想起了谢凌安,被他死死摁在驻扎地养伤的谢凌安。 严翊川与谢凌安已经十多日没见了,他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空回去一趟,甚至连写一封完整的信的时间都少有。 所以他一直没来得及和他解释蔓心谷的那一吻。 严翊川垂眸。他是有一点点愧疚的,他幻想过无数次第一次吻他的模样,都不是这般一霎冲动下唐突而仓促的决定。更何况他至今没有给谢凌安一个像样的解释,像极了寻欢一宵后仓皇逃遁的登徒浪子。 然而,除了愧疚之外,他还有一点点小庆幸。 严翊川微微蹙眉,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胸前的狼牙吊坠。谢凌安与旁人不同,他向来以断袖之名与男人调情嬉笑,每次似有似无的暧昧与旖旎,都让严翊川无法确认他的心意。 更何况,自己的身份......与他是云泥之别,他会对自己有心意吗? 而这场逃遁给了他再试探的机会。 而他,好像真的试探到了。 严翊川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笑。他素来敏感,很快感受到了谢凌安这段日子的不同。 待他与待旁人的不同。 正念着,眼前突然闯进一个人。钱昭明朗的声音传入耳:「严中郎,我可算找着你了!怎么今日到这儿了?」 严翊川霎时回神,倒丝毫不惊讶:「走得太急迷了路。辛苦你了。」 钱昭轻车熟路地掏出一个佩囊,嘴上念叨:「那你等会儿跟着我走就成,原路返回总不会错!吶,这是王爷给你的。」 严翊川从佩囊里抽出一张厚厚的水纹纸,齐齐整整地折着。 近些日子隔两天谢凌安便派钱昭送来信,乱七八糟的写什么的都有,几乎没什么正经事。 但正是因为没什么正经事,严翊川才将每一张都折好,日日随身携带着。 毕竟这些废话他可没写给寒英或别人听。 严翊川轻轻展开水纹纸,见上面歪七扭八地画着一棵老树,模样丑陋,画工也粗糙,深深浅浅的墨汁随性游走,勾勒得狂放不羁。 严翊川迎着月光凑近了看,见那老树底下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小字,显然是用左手写的,倒是勉强入眼: 「今日逛郎月堤,看见一棵长得奇怪的老树,忍不住想给你看看。但你看不见,那本王屈尊画给你。」 严翊川默念完,脸上微微烫了起来。他侧过身去,没让钱昭瞧见。 「今日又去逛了郎月堤,他就不干点正事儿。」严翊川正色道,语气里有些嗔怪。 钱昭瞪着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严翊川,抿唇好似在憋笑:「正事儿有,在底下。」 严翊川目光下移,见水纹纸底下留了个缝。他使劲一扯,见水纹纸正面背面分开两张,里头又用狂草写着一行话。 「花里胡哨。」严翊川嫌弃道。 钱昭听出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月光下凑近了看,那行字写着:「我怀疑陆通敌,你试一试他。」 严翊川眉头微蹙。 这正与他想的一样。那日边丘佯攻西疆,实则设伏蔓心谷,显然是对郁鸿辛被撤职一事心知肚明;再者,乌尼桑早早安排哈博带兵隐藏在白黎谷外,诱敌深入再围城打援,没个十天半月是协调不下来的...... 乌尼桑消息知道的太快了。 但以此便怀疑陆保坤通敌,未免太过无凭无据。谢凌安没说,严翊川也没提,后来忙得一直没顾上,直到今日才又提起。 确实该试一试。 严翊川陷入沉思。 烟雾缭绕,哄闹声充斥着整座赌坊。 第124页 「快点打啊,老想个什么哟!」谢凌安嘴里叼着水烟壶,懒倦地靠在木椅上,右胳膊因肩伤用木板夹着动弹不得,左手里捏着两张牌。 「催啥子催哟,你这庄家赢了这么多把还不让兄弟们琢磨琢磨,好没牌品!」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眉头紧蹙盯着手里的牌,一对花臂纹身格外抢眼。 旁边人哄闹着附和,赌坊内乌烟瘴气。 「琢磨琢磨,你好好琢磨!」谢凌安懒懒地敷衍,一双桃花眼妖冶邪佞,轻晃着水烟壶,嘴里吐出一团浓密的白烟。 「你出这个!」 「别出这个!他肯定能压你!这个这个!」 「不行别听他的......」 众人聚在那光膀汉子身后指指点点,大声密谋着。这是边丘独有的金巧牌,一根金色龙骨置于赌桌中央,左右分开一名庄家和众多杂家。金巧牌玩起来比雀牌简单许多,谢凌安看了一把便瞭然于心,半个时辰后便做了庄家,再没下来过。 谢凌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有些不耐烦,思绪渐渐飞了。 那地上被烛火映出来桌角光影,轮廓清晰,稜角分明。 倒真像严翊川的下颌。 「公子这是无趣了?灵莺来陪公子解解闷如何?」娇柔妖媚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一阵芬芳清香旋即萦绕于鼻间。在座的汉子倏地停了交谈,眯着眼盯着谢凌安身后钻出的女子,眼里噙着贼笑。 赌坊里什么样的下九流没有,这样美艷的妮子倒是头一个。 谢凌安倦怠地挑眉,饶有趣味地望着耳边粉面,一字一顿地念着她的名字:「灵——莺?你会梁国话?」 灵莺朝身后的老鸨递了一个眼神,老鸨放心地离去了。一双纤纤玉手轻搭上谢凌安的肩,青葱似的指甲莹莹透亮:「既是伺候公子,自然得会些常人不能的,不然,如何解得了公子的闷呀?」 她字咬的轻而缠绵,蓄意叫人浮想联翩,恰勾得对面痴汉眼波荡漾,顿觉怀里的姑娘黯然失色。 谢凌安斜睨着肩上的手,没有挪动肩膀,笑得妖冶:「能不能解闷,那就要看姑娘本事了,我可不好伺候。」 第065章 心事 「伺候得好与不好, 灵莺如今都是公子的人了,若不和公子心意,公子总不会嫌了我赶我出去吧?」灵莺娇声唤着, 眼波里的邪魅与委屈缠绵,羞怯地望着谢凌安。说话间, 就撒娇似的要跌进谢凌安的怀里。 谢凌安伸手像是要接过灵莺, 没想却只虚虚的扶了一把,自己倒从檀木椅上利落地站起来。灵莺一屁股坐到了硬邦邦的檀木椅上, 正欲垂泪, 只听谢凌安俯身压下来, 在她耳旁轻轻道: 「我怎么捨得。」 他为灵莺正了正椅,左手撑在椅背上,算半个在头顶上搂她入怀的姿势。谢凌安婉转着华光的眼眸凝望着灵莺,眼尾溢出笑意:「美人好坐。」 灵莺眼里满是嗔怒,却见他着一副谄媚的模样, 只蛊媚得瞪了他一眼,伸手在他手臂上佯装泄愤地掐了一下。 好轻。 就这点力气,还不及翊川的臂膀十分之一有力呢。 谢凌安脸上笑颜依旧。 对面的光膀大汉回了魂,甩出三张牌, 神色紧张地望着谢凌安。 「没有,你接着出。」谢凌安看都没看手里的牌一眼, 懒懒地答道。 两张牌。 「没有。」 一张牌。 「没有。」 光膀大汉霎时发出一声大笑, 甩出最后一张牌, 手中空空如也。身边的众人一片欢唿。 「输了,都拿走。」谢凌安信手一推桌前的铜币, 一瞬间便被疯抢一空。 灵莺倏地抬眸,泪眼汪汪地正欲启齿安慰输了的庄家。谁料谢凌安率先俯身道:「你说你是我的美人, 那便替我照顾好我的弟兄吧。」 言毕,谢凌安头也不回地踏步走出了赌坊,留下灵莺一脸错愕,还有一帮赤膊大汉笑他逃遁。 一片林荫之下,谢凌安驻足。 「月色如此好,不知翊川此刻是不是还在处理那一堆破事儿。」谢凌安心里暗忖。 水烟壶还微微有些烫,卷着白烟一同被收拢进袖里,如远方的喧嚣般沉寂。 谢凌安轻咳两声。这烟味太难闻。 「纨绔还是装得挺像嘛!我还当你和我们待久了技术生疏了呢!」钱昭从暗处跟过来,将水壶递给谢凌安。赤利跟着钱昭,摇着尾巴掩在黑暗里。 谢凌安嫌弃地看他一眼,接过水壶喝了,蹲下身摸了摸赤利:「真心太久了,再不装一装都要忘了我该是什么样的人了。」 钱昭撇撇嘴。他这主子,往日里表面总是一副轻浮佻薄的模样,可他从小同谢凌安一同长大,又岂会不知,其实谢凌安心底的善念至臻至纯,从未变过。他才是那个远离朝局苛虐、存留了一颗赤子之心的人。 郁鸿辛葬礼之后,严翊川便不让谢凌安管边丘事,好好留在驻扎地养伤,还将赤利留给他看家。谢凌安耐不住寂寞,日日拎了钱昭偷偷往外跑:早上四处赏景,午后看看话本,晚上出去吃酒听戏逛赌坊,桩桩件件都没落下。 他闲不住,也不能闲着。 谢凌安如今算是攻下边丘的悍将,这份战功远非之前长年累月的小征战能比。若他再着手治理边丘,朝野之上必然忌惮。 他得做一个钟情沙场却碌碌无为的膏粱子弟,除了有点上马杀人的癖好之外,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 第125页 谢凌安嘆了口气,钱昭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就这阵子的事儿,忍过去了就好,总比在宫里面对那些鬼蜮伎俩要舒坦......」 他说了一通,满是安慰他的话。 但令谢凌安烦心的不是这个。 谢凌安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问钱昭:「上次蔓心谷一役,有个小亲卫,叫裴什么来着.......」 「裴靖?」 「对,就是他,他不错,怎么之前都没怎么见过?」 「他呀,他年纪小,兄弟们都当弟弟照看着,冲锋的事儿都没让他来,不过他干活倒确实靠谱。怎么,你看上了?」钱昭眼睛乌熘熘地转。 「别瞎说,叫人误会呢!」谢凌安锤了他肩膀一拳。 钱昭心里打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怕裴靖误会呢! 谢凌安接着道:「我是想着,晁恆毕竟是驯兽出身,不善打仗,让他做翊川的亲卫,有许多事做不来。再说,原让他来是能制服得了赤利,但我看赤利乖得很,也用不上他。翊川手底下人少,给他塞个咱们靠得住的兄弟,也能为他分担点。」 「乖巧」的赤利蹭的一声蹿进丛林里,逮着一只的白兔就撕剥起来,健硕宽大的躯体跟着唿吸上下起伏。 ...... 「哟,我当时谁呢,原来是为了严中郎啊?」钱昭眼睛乌熘熘的转。 「你不懂,翊川初至西疆根基未稳,他又是那样冷峻疏离的性子,要在军中建亲信不容易。但若我将心腹送给他,那旁人谁不得另眼相看?裴靖这小子我看着不错,你问问他,他若愿意,就让他跟着翊川。」谢凌安解释道。 钱昭脸上笑容快绷不住了,心中暗喜,他终于不用为了这俩人的事儿孤军奋战了,忙道:「裴靖好说话,只要王爷开口,他肯定是愿意的!只是王爷你这醉翁之意可别太明显咯......」 「好好说话!整日吊儿郎当的别把本王带坏了!」谢凌安瞥他一眼,往前迈步。 「谁带坏谁啊?」钱昭忿忿道。他看见暖风吹红了谢凌安的耳垂,他满肚子小心思再也憋不住,凑近了悄悄试探道:「王爷,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提起严中郎,有点.......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太频——」 「有。」谢凌安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钱昭霎时两眼放光,急忙再试探:「那你有没有觉得你对他——」 「我知道,我心仪他。」谢凌安答得干脆,耳根的红蔓到脸颊。 钱昭愣了一剎,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下一瞬他从原地一跃而起,惊嘆道:「我去!你他妈不和我说!亏老子整日为你俩提心弔胆忐忑不安!所以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知道吗?你怎么发现的?不会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就已经......」 钱昭一连串的逼问噼头盖脸地砸下来,吵得谢凌安脑袋疼。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把喋喋不休的聒噪甩在后面。 道出这桩心事本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谢凌安自问是欢喜的,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惆怅。 严翊川喜欢他。他自信严翊川的那一吻是想告诉他这个。 那一吻也不仅仅告诉了他这点。思念绵长,寝梦难安,雾里探花的情迷意乱,教会他拨开尘氛看清。 他想告诉那个人,他也心意如此。佩囊里的水纹纸欲透不透,三天两头的传书废话不歇,他想告诉严翊川,他在想他。 可是那些回信字迹仓促,尽是些谈论正事的话,简短而无趣。 「翊川不会看不出我的意思吧,」谢凌安暗忖,「那该是忙。」 可那一吻又算怎么一回事呢?严翊川至今都没和他解释。 到底算不算回事嘛! 谢凌安蹙眉,想不明白。将军帐出现在眼前,透着烛火的光亮。 谢凌安埋头钻了进去,甩着脑袋,好像要将这些乱糟糟的想法一併驱赶出去。 夜幕遮掩着,满地树影婆娑。 「废物!这点事儿这么多天都办不好!不过是杀一个阶下囚!」宽大的黑色斗篷下拢着一张怒不可遏的脸,一脚揣在跪在地上的下属身上。 下属闷声挨了一脚,一动没动:「属下该死!他们派人将那院子围得太死,属下们好不容易混进去,乌尼桑又太警觉,有一点风吹草动就......」 「你不要让他发现你有风吹草动不就是了?说你蠢还真是蠢到家了!算了,让你师兄亲自出手,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杀了乌尼桑!越快越好!不然咱们都是死路一条,听到没有!」黑色斗篷颤抖着,压低声音喝道。 「是!」杀手应了声,消失在夜幕。 临华殿内,交谈声不绝。 「当务之急是重建宗祠庙宇。你们若不承续大丘的信仰,大丘子民不会信服。」乌尼桑闲敲棋子,眼波平静,不似先前戒备。 「修宗庙可以,但承信仰难。不过无论如何,先把边丘百姓的信仰重建起来吧,大局初定,要乘胜追击。」严翊川望着乌尼桑,缓声道。 乌尼桑颔首。 自那日相见后,严翊川隔三差五便来拜访,请教些如何推进政令的问题。乌尼桑本就牵挂宫外亡国后的百姓,见严翊川是真心实意为了边丘,日日为他带来百姓生活改善的消息,也微微感到欣慰与安心。 令乌尼桑惊讶的是,在严翊川一次次的拜访中,他非但没有厌烦,反而有些许期待。就好像......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还能有发挥他才能的一席之地。于是他逐渐少了些戒备,开始鼎力相助。 第126页 严翊川为乌尼桑满了茶,乌尼桑伸手接了。两个有亡国之仇的人坐在一起,反而像同僚。 严翊川起身告辞,转身欲走,乌尼桑喊住他:「严中郎。」 严翊川回眸。 乌尼桑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藏着一些耐人寻味:「这临华殿秀丽,有好多人慕名而来,我睡不安吶。」 严翊川目光一凛,旋即会意,沉声道:「先生切莫忧心,我去安排。」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知先生有一属下,名为达格尔,忠心耿耿。先生在此处住不惯,便让他来继续伺候先生吧。」 乌尼桑微愣,以他如今的身份,他没想到严翊川敢将他最得力的下属给他。这是在向他表信任,也是想告诉他,他的一切,他们梁人都查得一清二楚,给与不给,全由他们定夺。 乌尼桑旋即回神,不卑不亢地道了谢。 第066章 磨刀 「再多加一倍的人手看管临华殿。记着, 不是要防乌尼桑跑出去,是要防有人熘进来,叫他们眼睛盯紧了, 尤其是晚上。」严翊川一出门,便对裴靖吩咐道。 裴靖是个得力的下属, 机灵又干练, 还很会讨人欢心,即使是严翊川这样冷脸的长官, 他也能格外亲近。晁恆如今兼任了驯兽师之长, 如鱼得水, 亦欢喜得很。 「是,属下这就去办!」裴靖得了令,利落地跑了下去,没多问一句。 严翊川缓缓抬足。 乌尼桑求他护自己周全,却欲盖弥彰, 不愿告知来杀人者是何人。 只是这杀人者,很难猜么? 严翊川加快了脚步。 该试他一试了。 是夜,陆保坤的车马大张旗鼓地到了白黎谷王宫。 陆保坤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这边丘治理可是一块肥肉, 揩着点油花便是大功。谢凌安想接手边丘自然是天方夜谭,寒英、严翊川之流更是不够格, 遑论那郁明卓如今如无根浮萍, 不足为惧。 最有可能的就是他这个西疆一把手!除非朝廷往下派人。 但只要他能插手一二边丘事务, 便能占个「经验」二字。纵然往后有朝廷外派的官员,也便要弱他一头。 边丘他陆保坤要定了! 「陆大人好生辛劳, 刚理完西疆之事就光临此处了,末将有失远迎。」寒英出来迎他, 一如既往的温和,但陆保坤看出了他脸上明显的疲态。 「本官为着国事,殚精竭虑,不敢懈怠,故料理完西疆政务就来此处看看,想着诸位将军是沙场出身,不懂这治理二字,便来相助一二。」陆保坤悠悠道。 寒英竭力压制心中的厌恶之情,面色平和:「陆大人漏夜前来,舟车劳顿,末将已为大人安排好了住宿之处。只是边丘百废待兴,还望大人不嫌简陋,且随我来。」 「慢着,严中郎和郁氏,此刻在何处啊?为何不见他二人。」陆保坤出言打断。 寒英攥紧了拳头。 便是如此迫不及待的称「郁氏」了。 寒英一个深唿吸,他要全力维持冷静。 「陆大人,近日边丘事物琐碎繁杂,严中郎奉王爷之命代办,郁大人辅之,焚膏继晷、夜以继日,此刻正在案牍之间抽不开身呢。还望陆大人见谅。」寒英不着痕迹地加重了「王爷」二字。 陆保坤皱眉。 如此费心费力,倒是真不给他机会。 「原是如此,寒将军,本官见尔等为边丘之事费心,甚是宽慰。往后一切军务,一概与本官一同商讨便可。王爷不在此处,就由本官做这个主心骨!」陆保坤慢悠悠道,却感到后颈有一丝凉意,他回首。 「大人说笑了,边丘事务繁杂,怎敢劳烦西疆刺史掌管?还是交由我们这些不用守西疆防线的闲人吧。」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后传来,严翊川冰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陆保坤唿吸微微一滞,眼前这张阴沉的脸莫名让他心里发慌,仿佛又有一双大手紧紧地抵着他的脖子,像那日被摁在柱子上般喘不过气。陆保坤吸一口气,正了正衣领,沉声道:「几日不见,严中郎的气色竟糟糕至此,怕是政务太过繁忙......」 「是么?我倒觉得气色差不是因为这个,」严翊川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陆保坤,「是下官看见陆大人......方才脚边有条蛇,吓的。」 陆保坤下意识跳蹿了开,低头警惕地看看脚下。他被严翊川盯得嵴背发凉,心下暗骂到底是蛇吓你还是你吓他?他冷笑着掩饰尴尬:「中郎说笑了,本官在此,哪里会有蛇?」 「哦?是么,」严翊川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他,冷声道,「我见这边丘有一种异蛇,吞食时上下颚骨张开有数丈高,能吞下比自己的嘴大数倍的东西。大人您瞧,那异蛇猖獗的邬怒山,可是一只老虎也没有呢!「 陆保坤清楚严翊川这是吓唬他,却忍不住想了想那蛇方才就在自己脚边的模样,打了一个激灵,轻咳一声道:「这些唬人的把戏,中郎听着也信?」 「为何不信?我亲眼所见,」严翊川声音冰冷低沉地令人胆寒,「大人学识渊博,自然知晓《山海经》有言:『巴蛇食象,三岁而食其骨。』那畜生也是奇了,像是读过般的,前几日遇见了我们在边丘王宫里放出的象,竟真去咬这象的脚趾要把它吞下,结果……「 陆保坤倒吸一口冷气,听严翊川将这荒唐事描绘得像模像样,竟无端生出些怯意。 第127页 寒英抬眸望了一眼严翊川,启口接了下去:「人心不足蛇吞象,更何况一条小蛇呢?命里无时,若是强求,只怕撑破了肚皮还要沾得自己一身血。陆大人,您说是不是?」他故意拉长尾音。 这两人在耍他!陆保坤心里怒意蹭的窜了起来,却又不肯彻底撕破脸,只愤愤道:「严中郎和寒将军好兴致,与本官说这般荒唐的笑话听!看来传言边丘政务繁忙,也不过如此!本官可没这闲工夫,两位请自便吧!」 说罢,陆保坤僵硬地甩袖离去。 「路还长着呢小崽子,老子今后有的是手段整你,不就是个中郎么?」陆保坤心里暗自发狠。 「这就怒了,」寒英走近严翊川身边,双臂抱在胸前,淡淡道,「姐姐都还没出手呢。」 「不急,够他捱的。」严翊川悠悠道。两人转身离去。 是夜,军帐中,正欲入睡的陆保坤突然听到一阵规律的骇人声音。 「嚓,嚓,嚓,嚓……」 陆保坤惊坐起身,睡意全无,他颤抖着走向门口,那是声音传来的地方。 推开门看到眼前场景,陆保坤差点没背过气去。 郁明卓席地而坐,只是磨刀,一把格外沉的虎头刀,那如镜般的刀身闪烁着冷气森森的光泽,时不时映出一张白皙得渗人的脸。 磨刀声霍霍,像是在砟硌的骨头上来来回回刮削,每一下都削得陆保坤嵴背发凉。 见陆保坤出来,郁明卓并未起身,微微抬眼仰视着他。那神情放在旁人身上只觉得顺从谦恭,可置于这张妖孽般的脸上,还有一边勾起的唇角,便成了横睛逆视,看得陆保坤心里直发毛。 陆保坤不敢再看,连忙挪开目光。可谁知视线方往下一滑,便见郁明卓手臂上戴的孝字,格外刺眼。 「陆大人好睡,昨晚家父託梦,说他很想念昔日的同僚。我替他来看一看。」郁明卓启口道,受众磨刀的动作却停,磨的频率、力度都丝毫没变。 陆保坤顿觉周身的鲜血凉了下来,暗夜中似有无数的鬼魅在窥视着他。他倒吸一口凉气:「想来陆大人在那头一切都好......只是郁姑娘这是在......」 郁明卓平静地盯着他,不理他的话,出言打断:「陆大人向来与家父同僚情深,想来家父牵肠挂肚的,也是陆大人多一些。不知陆大人屋中,是否也有夜风託梦呢?」 她刻意咬中了「屋中」二字。陆保坤登时感到背后一阵凉,穿堂的夜风诡异地哀嚎着从屋里蹿出,吹得他腿软。 「大人若有遇见,可定要与家父好好打声招唿,」郁明卓的目光紧紧锁在陆保坤脸上,磨刀声又响起,「家父向来放不下旧人。」 ...... 「哦对,还没多谢陆大人,那牛乳——」 郁鸿辛的目光骤然变得更冷:「甚是美味。」 几乎哑掉的嗓子再次把陆保坤吓得不轻。 「郁……郁姑娘喜欢就好,只是现在磨刀这是在……「郁明卓手里有傢伙,陆保坤不敢造次。 「没什么事陆大人,我睡不着。」郁明卓咧嘴。「刀钝了,要磨一磨。」 「........这种粗陋的事怎么能让郁姑娘亲自来干?」陆保坤咽了口口水。 「我杀人啊,」郁明卓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仇恨太重,总得我亲手抹了脖子。」 陆保坤顿觉脖子一阵发凉,他僵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郁明卓便接着磨下去,一站一坐,二人就这么诡异地耗了一炷香的时间。 「郁姑娘,这也深更半夜的,你这般扰人……」不等她话说完,郁明卓拿起刀端详了一二,刀尖轻轻点到了陆保坤的衣袖。 陆保坤识趣地闭嘴了,见门口守夜的人都不见了,只得打碎牙往肚里咽。 似是觉得磨得不够锋利,郁明卓接着磨了下去。 陆保坤来得晚,王宫中心的寝殿已经住了寒英、郁明卓与严翊川。他挑三拣四,才选下较为偏僻却华美非凡的太后寝殿。原以为这个宫殿宽阔清净,没想到如今却落得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局面。 陆保坤听的头皮发麻,只得撂下郁明卓回屋,把自己埋进被窝不去听。 「牛乳美味,便是喝了,想必应该是成了,怎么如今又……」陆保坤推断道,可他却一点不觉得高兴。他知道郁明卓的手段,所以想尽办法不愿与她结仇,但如今来看,难保这女人没有日日惦记着恨他。 万籁俱寂的长夜,那诡异的嚓嚓声却从未停歇。 郁明卓就这么磨了一整夜,卯时前陆保坤终于受不了了:「喝了牛乳了已经,这他妈又是什么意思!」陆保坤脑子里一团乱麻,从床上弹起来出去找人。 刚推开殿门,却见目之所及空无一人。他登时感到毛骨悚然,心生胆怯。宫墙外似有异动,陆保坤怕郁鸿辛真的来找他,一咬牙又回去了。 磨刀声又起。陆保坤拿软衾蒙了脑袋,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067章 偏心 是夜, 又是熟悉的嚓嚓声,这次动静小了点,但还是清晰可闻。 陆保坤几欲癫狂, 带着侍从推开殿门却不见郁明卓,磨刀声也没停。 「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声怒吼刺破黑夜。 宫墙那头的屋檐上, 郁明卓探出头来, 她今夜直接搬到了陆保坤的隔壁宫殿,「和善」地微笑道:「哟, 哪个不长眼的敢扰陆大人清梦, 揪出来会会我的刀?」与此同时, 磨刀声停。 第128页 陆保坤正欲发作,听其他宫墙边巡夜的侍卫似正往这儿踏来,只得软下来:「郁姑娘这般无休止地磨刀,只怕兄弟们也睡不安啊是不是。」 「磨刀?你们听见了吗黑熊?」郁明卓连一个眼神都懒得传。 「没有啊小姐,你听见了吗黄狗?」叫黑熊的人答道。 「没有……」 「真没有啊……」 ...... 陆保坤明白郁明卓这是铁了心与他槓上了, 不禁眉头紧锁。 被这个女魔头惦记上,如今还只是磨刀扰梦,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恐怖的事...... 陆保坤想的头皮发麻,不禁泄了气, 让侍从给他煮安神茶去了。 古安东街熙熙攘攘,孩童的欢声笑语在墙内迴荡。 酸鱼面还腾腾冒着热气, 谢凌安左手夹着一双筷子, 右手被竹板固定着, 用指尖捏着一张摊开的薄薄的信纸,眉头紧锁。 「全是关于如何处理那乌尼桑的正经话!一句关于我生辰的也没写!一句也没有!」谢凌安忿忿把筷子戳进碗里, 眼里有些委屈和嗔怒。 「没说么?严中郎不是如此不上心之人啊,你上一封信提到三日后你过生辰吗?」钱昭把马拴在面铺子边上, 接过谢凌安甩过来的信纸,扫了一眼。他刚从白黎谷王宫里回来,带回了严翊川的回信。 「有啊!」谢凌安忿忿用筷子拌了拌面条,顿觉这古安东街第一佳肴酸鱼面无味似白水。 前一日,严翊川派人送信来与谢凌安说了他对处理乌尼桑的设想,谢凌安当即写了回信: 「中郎言之有理。你想做什么便只管去做,父皇那边我来处理。对了,如今边丘未稳,我不打算和往年一样回宫过生辰了。待边丘事毕,咱们一同回宫受封,说不准还能在宫里过年呢!」 谢凌安皱着眉,细细回忆了一遍,他没有记错。他强调了他要过生辰! 钱昭在他身边坐下,向小二要了一个香菜肉饼:「谁让你和寒英将军说你今年不过生辰了来着,严中郎肯定也以为......」 谢凌安嗦了一根面,食之无味,探出脑袋:「我那不是担心他们军务忙不过来嘛!再说,我暗示的还不明显吗?我说不在宫里过,可我没说不过啊......」 钱昭无奈:「那.......你给他回信不?」 「回信回信回什么信?他要装聋作哑我还能贴到面前吗?滚滚滚滚滚。」谢凌安没好气地道。 钱昭撇撇嘴,埋头啃了一口香菜肉饼。他吃不惯边丘的,这个月瘦得腰带都系小了一寸,唯独这古安东街上这家面铺子有梁国的香菜肉饼,他便日日怂恿谢凌安来这条街上玩,混熟了一圈人。 「哟,这不是谢老弟嘛!」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笑着迎上来,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长凳「吱呀吱呀」嚎了两声。 谢凌安喝了口酸汤,抬眼看他。正是赌坊里日日光膀打牌的老王。 「来吃面呢王兄?」谢凌安敷衍道。 「哪儿能呢,特地来找谢老弟呢,」谢凌安忽感左肩一沉,老王肥硕的臂膀搭上了上来,他探到耳边道,「今晚赌坊三缺一,你来不来?我可叫了个俊俏的小娘子呢,那小腰哎哟呵——看着掐一把就能掐出水来!可馋人着呢!」 「不去!烦着呢,」谢凌安暴躁地推开了他的手,心道赌坊老王都知道要逗他开心,有的人呢? 「哟,怎么啦,哪家小娘子勾了你的魂,让我老弟这么魂不守舍啊?」老王笑得意味深长,向小二要了两碗酸鱼面和一个竹鼠砂锅,全辣。 「少瞎说。是你们边丘的伎俩太简单,本王玩腻了!还有这驻扎地住着也不舒服,过两日就搬进他们白黎谷王宫去,别再来烦了!」谢凌安白了他一眼,勐地伸筷戳进一个鱼块,只见白花花的鱼肉松松地散开来。 今日的鱼块没有骨!软趴趴的,烦死了。 谢凌安登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胸口堵得慌,又无处撒气。 真见鬼!怕是最近太闲了,才会觉得莫名有点被抛弃般的委屈。 忽然街边哄闹声渐响,谢凌安抬眼望去,只见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成群结队地往古安东街东面走去,队伍中,老人尤其多。 「今日赶集么?」谢凌安疑惑道。 「赶集?那是春天的事,」老王捧着刚上的热乎的酸鱼面,唿哧唿哧地嗦着,「是东面的灵宁寺今日新建好,他们上赶着去拜呢!」 「今日新建好?是因为之前这些宗祠寺庙都被砸了么?」谢凌安蹙眉。 「可不么?你们梁人下了令,百姓们不听,将这方圆几十条街的寺庙都砸了,」老王灌了口热汤,「灵宁寺本是这块香火最旺的寺庙,前些天上头派了人下来修,现在应该是这儿唯一能拜的庙了,那百姓还不赶紧拖家带口地来啊!」 谢凌安投箸,仗剑起身:「走,去看看!」 「诶我这......」钱昭拿着啃了一半的香菜肉饼,瞪大了眼睛。 「拎着吃!」谢凌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昭狠狠咽了一口肉饼,含煳地喊道:「.......王爷等等我!」 灵宁寺内,有些喧闹,不似往日般庄重肃穆。 「圣土怎么变成了两尊人像啊?」 「哪有寺庙不敬圣土敬两个人啊?」 「这是什么啊......还灵不灵啊?」 「违背天理啊这......」 第129页 边丘人用土话窃窃私语,虽想埋怨却又惧怕在庙里不敬,遂都压低了声音。 谢凌安踏入寺内,钱昭将肉饼包了纸塞进怀里。 殿堂中央立着两尊人像。女像涂了淡淡的黄漆,在地面翩翩起舞,像是要腾飞;男像通体碧蓝,半悬在空中,身躯向下舒展。 女像为地,男像为天。天公地母,正是边丘之心。 人们仍然在议论,谢凌安侧耳,听了个大概。在边丘厮混几日,边丘话他已经能听得八九不离十。 忽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忽然探出头来。他扎着边丘小孩惯有的辫子,朗声道:「哎呀,是天公地母显形了!」 心怀虔诚的人一听,忙不迭已经跪了下去;也有人疑惑道:「你这小孩儿别胡说!天公地母本是天地,哪有人形?」 那小孩倒丝毫不惧,高声道:「谁说没有人形?我们族长说了,底下供奉的人多了,香火就旺,待这香火足够旺之时,天公地母就能显形!」 四周窃窃私语之声又响起来,最前排的老者咳嗽得厉害,跪在软垫上接了话:「我少时听闻,天公地母知我们对他们一片虔诚之心,就会到人间来日日夜夜守着信奉他们的人,帮着咱们渡过难关!我这么多年都没见天公地母在哪儿显过形,还当这是妄言。如今他们在我古安东街现了身,是知我古安东街的百姓过得苦,要来救咱吶——」 庙中人闻言,跟着老者纷纷跪了下去,四下响起微弱的呜咽声。来庙里求保佑的本就是多病多灾之人,只要有一丝求天地保佑的希望,他们都不会放过。 谢凌安静静地望着众人情绪高涨,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却见他从跪拜着的众人中悄然起身,绕到后门熘了出去。 谢凌安给钱昭打了个眼色,钱昭立刻跟了上去。 片刻后,钱昭回来,压低声音道:「他从一个将士手里拿了银两,就回家找人玩去了。那将士是我们的人,穿着大梁的军甲呢!」 「果然。」谢凌安挑眉,转身往外踏步。 「王爷您猜到了?」钱昭跟上,掏出香菜肉饼继续啃。 「信仰这个东西太危险,却又避不开。想要重建边丘人的信仰,又逐渐用梁国的神佛来同化,翊川这招使得,甚是高明。」谢凌安美滋滋地道,脚步轻快。 「......你怎么就知道是严中郎?」钱昭偏头,饶有兴趣地看他。 「?」 「为什么不能是寒将军和郁姐?」钱昭凑近了,盯着他再问。 「......」 「王爷你的偏心是不是有点重?」钱昭接着逼问。 「......」 谢凌安脚下生风,熘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 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有陌生的声音喊道:「殿下,严中郎邀您去南定门一叙。」 屋内乌尼桑倏地抬眸,开了门:「怕是传错话了,我是被严加看管的罪人,不能迈出这临华殿。」 门外的将士行礼道:「严中郎方才下了令,自今日起,殿下可以随意出入临华殿。只要不离开王宫,殿下想去哪儿,都可以。」 乌尼桑一愣。严翊川会不会太信任他了? 「果然还是毛头小子,这么容易就掉以轻心,」乌尼桑垂眸,嘆了口气,「不过这容人之量、识人之才倒是叫人敬佩。」 第068章 下元节 南定门上, 严翊川单孑独立。 南定门并非一扇普通的「门」,而是截然立在王宫南端的城楼,也是白黎谷王宫的正门, 寓「承南启运,定之安泰」意。站在城门上俯瞰, 整个白黎谷的盛况自脚下绵延至视野尽头, 皆可纳入眼底。 乌尼桑踏上玉阶,心绪微微有些波盪。他即位那日, 也是这般一步步踏上这座巍峨高楼, 走向权荣之巅, 只是那时他双腿微颤,牵着王后的手掌心冒汗。他屹立在南定门上,俯瞰众生跪拜,为他点起万家灯火,他以为他要开拓无人之境, 他以为他可以施展宏图抱负,给大丘以崭新的面貌。 后来,他又数次踏上这里,却见百姓望向他的殷殷期盼的目光逐渐黯淡, 仓促而疲惫。那样显而易见的失望是会传染的。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始诘问自己曾经坚定了半生的信仰。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他还没来得及等到回答, 风卷残阳般的, 他成了亡国之君。再踏上这冷冰冰的玉阶, 却是受仇敌之邀。 但莫名的,乌尼桑不觉得是受辱。 最后一级玉阶踩在脚下, 乌尼桑眼尾的淡红瞬间消散。他平復了心绪,抬眼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眸。 「严中郎, 久等了。」 杯盘狼藉,几罐青花执壶歪七扭八地在木桌上躺着,空空如也。 谢凌安捏着酒盅,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绯红,略有醉意。 「这位爷,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您也早些回去吧!小的这也想早点收了摊去祭祖呢!」店小二凑上前来,好言相劝。 谢凌安脑袋有些沉重,听得模煳。 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 也是他的生辰。 「喏,拿去,再开一个时辰。」谢凌安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扣在桌上,看得店小二眼睛的直了。 谢凌安遣开了钱昭,形单影只地坐在街边的酒家里,闷声喝酒,一壶又一壶。 第130页 既然想见的人没有来,不如让孤寂来得彻底。 身边没坐着人,耳根子却不清净。古安东街上闹哄哄的,满是祭祀亡灵的百姓。 下元节,水官解厄。这天,民间要祭祀亡灵,祈求下元水官来听取老百姓的疾苦,帮助人们排忧解难。 古安东街上灯火通明,万人空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地自东向西缓步前行,浅吟低唱着一曲古老的迎神咒,答谢土母之恩。云烟氤氲,街道两侧焚香点烛,十步便有一铜盆里燃着烈火,路过的人将提前折成银锭模样的锡纸投进去,刺啦一声烧了,祭拜先人。 有钱人家的大殿前悬挂三盏琉璃宫灯,名为「三界宫灯」,厅内以牲醴敬祭「三官大帝」,祈求接下来一年乡里平安,宗族兴亡。 过了一会儿,浩浩汤汤的队伍聚在了古安东街的正中央打蘸祀神,戏台上灯笼高挂,歌声不衰,人们在「捉傀儡」的仪式里一片叫好,乐得开怀。 「别吵了,」谢凌安闷头喝了一杯桑落酒,眉宇间愁倦色挥散不去,喃喃道,「本王生辰,不要你们吵......」 万头攒动,笙歌鼎沸。 没有人理会他细如蚊蚋般的声音。 一片喧天鼓乐之中,农家忙着把新打的糍粑分送给亲友,再做些红烧肉下酒,作为过节家宴,团团圆圆。 「怎么都有人陪啊......?」谢凌安视线有些模煳,草草扫了扫街上的灯红酒绿,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酒。 星河一道,万家灯火沉在黑水中央。 南定门上,一片繁荣景象尽收眼底。 「瞧着如何,不枉费先生一番心血吧?」严翊川俯瞰着,平静地道。 「熙来攘往,其乐融融。说来惭愧,纵然这下元节年年过,我大丘也已几十年未有如此盛况。严中郎有劳了。」乌尼桑望着谷内百姓毂击肩摩,心绪波动,不由得袒露心声。 「有劳什么的,先生客气了,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严翊川迅速接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乌尼桑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时仍摆着一副君上的架子,严翊川此言既是提醒他边丘已易主,也是不予追究的意思。 乌尼桑平了平心绪,无奈地浅笑道:「是我僭越了。」 清风起,云翳散去,半空中高悬一轮硕大的明月,一同每月十五般形如圆盘。 但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轮妃色薄月,似有仙神错沾了桃汁,轻扫过皎洁无暇的玉轮,留下一片妃红。 民间有云: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飢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独独没有提到妃色。 乌尼桑显然注意到了这抹缓缓浮现出来的妃色,忍不住惊嘆道:「今夜竟现妃色薄月,是大吉之兆。来年必然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这个下元节,想来民间百姓们要比以往更加欣喜,今年的衰运和晦气总算是到头了......」 严翊川不语,静静地凝望着空中明月,眼波微动。 他不懂这月色与「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有什么关系,他只觉得—— 这抹妃色竟这般好看,映得四下一片柔光,似饴糖入口般甘甜。 此情此景,知情识趣,小意温存。 适合会情人。 严翊川心下有些躁动,脚下如不听使唤般急不可耐地想要向玉阶挪去。他凝了凝神,收回目光,脚下不再乱动。 快了,马上就可以了!严翊川压下波动的心绪,暗忖道。 严翊川微微侧向他,正色道:「先生如今看这盛世休明、民康物阜,已是旧貌新颜,不过月余耳。但这副皮囊之下,仍满是沉疴痼疾。想要脱胎换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乌尼桑似有所感,沉声道:「严中郎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请先生出山,做这边丘天下一半的主人。」严翊川转过来直勾勾地凝望着乌尼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乌尼桑心下一惊,旋即有些嘲讽地轻笑:「严中郎,这话你自己说着不觉得可笑么?我乃大丘前一任国主,为梁人出谋划策一事若传出去已足够世人诟病,你如今要我当你们梁人的官,与梁人平分我的国土,你觉得我会应允么?」 严翊川神情依旧,不接他的话,只是凝视着乌尼桑的眼:「先生在意的是为世人所诟病,还是世人穷困潦倒、民不聊生?」 乌尼桑镇静道:「这两者并不矛盾。」 「是不矛盾,但也可兼而弃之,这不正是先生如今所不得的么?」严翊川踏近一步,「只要先生点头,先生既可以重为天下人尊崇的明主,又可还大丘繁荣安泰,何乐而不为?」 乌尼桑沉默片刻,抬眸道:「严中郎,你胆子真够大的。」 「识人之才,授之于权;善于谋人,有容乃大(注)。我们敢这么做,自然是王爷和我都信先生是心怀大义之人。没有先生在,边丘子民就走不出生灵涂炭的境遇,」严翊川紧紧盯着他,神情诚恳,一字一顿道,「只有先生可以做到。」 乌尼桑有些动摇,他望着城楼下百姓一片欢腾,沉浸在新朝的统治之中。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救大丘子民么? 乌尼桑试探道:「你们想给我什么官职?」 「边丘郡大都督。与刺史一起统辖边丘郡。」严翊川沉声道,「有睿亲王在,皇上必然会准许所请,只要先生点头,诏令一月能至。」 第131页 乌尼桑沉默,他清楚大都督是个什么官。大都督一般由外藩亲王或部族首领充任名义,手中虽然执有兵权,却没有固定的封地,钱粮赋税都需要朝廷的直接支持。因此,大都督的兵权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独立性可言,很容易成为虚衔。再加上有梁国派来的刺史时时刻刻牵制与监视,边丘统辖权分到乌尼桑手里,对中央的统治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招厉害!朝夕之间给了他一个阶下囚想都不敢想的荣耀,许他最嚮往且最合适的用武之地,却又没有给他实际的权力,没有给他东山再起的任何机会。 这便是眼前这个人:亦敌,亦友;以利聚,又以义合。 乌尼桑抬眸看他,严翊川紧接着道:「先生不必现在就仓促做决定,待先生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来殿里找我,我随时恭候先生。」 乌尼桑颔首。两人齐齐伫立在南定门上,不语。 过了一会儿,侧面的廊道里忽然有人影闪过,严翊川垂眸,见那茶褐色的廊柱后露出漆黑的衣角。 「何人在那里?」严翊川出言喝道,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乌尼桑心下一惊,骤然心跳加速。他警惕地看了严翊川一眼,迅速转眸望向那底下的廊道。 只见陆保坤着一身漆黑长袍,从廊柱后笑吟吟地走出来:「严中郎!是本官在此!本官见这廊道的壁画甚是精緻有趣,一时贪看,竟没发现中郎也在此地呵!」 「原来是陆大人,下官有礼!既然如此有缘相遇,大人何不来此一叙?」严翊川高声道,说完重重咳嗽了一声。乌尼桑望向他,总觉得严翊川热情得有些古怪。 「是了,是了......」陆保坤笑道,拎了袍边就往九曲迴廊里走上去。 「还没和先生介绍,这位便是西疆刺史陆保坤,如今是自请来协助处理边丘政务的。」严翊川朝乌尼桑说道,语气平静。 九曲迴廊的朱窗里闪过陆保坤匆匆走来的身影,乌尼桑觉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不安地出了汗。他面上仍镇静道:「陆刺史名扬在外,早有耳闻......」 「对了,还有一人明日也会到边丘,我先为先生介绍了,」严翊川打断他的话,似不经意间提起这事,「此人名为沈君予,是皇上钦点的巡察使,来督查梁国新郡『边丘郡』的情况。他的话可以直接上达天听,不用经过......陆大人来了!」 陆保坤面带和善的微笑,方走出九曲迴廊匆匆站定。 第069章 醉鬼 三人一阵寒暄, 一会儿功夫,城楼下街巷灯火开始黯淡下去。仪式毕,百姓们纷纷兴尽而归。 身后响起脚步声。严翊川回眸, 见裴靖迎上来:「中郎,寒英将军派人来, 说遇到些麻烦, 请你即刻去一趟。」 「现在么?陆大人和先生还在这儿,我......」严翊川皱眉。 「我看那人神色慌张, 想来事态紧急, 耽误不得。」裴靖语气强硬。 严翊川转身, 无奈行礼:「还请两位见谅......」 陆保坤忙挥手,打断他:「严中郎日夜操劳,着实辛苦,你只管去吧!本官和乌先生相谈甚欢,再留一会儿也不迟。」 严翊川眼底倏地闪过一抹亮色, 恭敬道:「多谢大人体恤。只是天色已晚,若待会儿先生睏倦,下官尚未回......下官斗胆,想劳烦大人替我送先生回临华殿, 下官感激不尽......」 「小事,小事, 」陆保坤急忙道, 「你快去吧!放心去吧!」 严翊川退下, 疾步走下玉阶,回眸见身后没人跟来, 遂悄然转进一片被树影笼罩的漆黑。 「他果然来了!我只派人稍微往外放了点消息,说乌尼桑终于出了临华殿, 正在南定门待着。他听到点风声就匆匆赶来见他,这是有多急迫啊!」寒英从黑影里踏了出来,手臂环抱在胸前。 「若不是他迫不及待地要杀乌尼桑,杀不成又费尽心思找与他说话的机会,咱们也不能这样确定陆保坤真的叛国了!」严翊川压低声音道。 「你和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寒英抬眸问道。 严翊川听到「王爷」二字,瞬间有些心不在焉:「不必多虑,坐山观虎斗便好!我见乌尼桑方才见到陆保坤时明明脸色骤变,却未与我提起他的分毫,分明是不敢全然信任我,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故意将巡察使沈君予明日到此的消息透露给了他。」 「你想利用沈君予?」寒英有些吃惊。 「等着看吧!虽然沈君予是怎样一个人我们尚且不知,但乌尼桑如今是惊弓之鸟,他绝不会轻易放过陆保坤。咱们只需关键时刻添柴加火就是了。」严翊川匆匆答完,一脚已踏了出去,等不及要走。 寒英颔首沉思片刻。 下一瞬,他再抬眸,却见眼前空空荡荡,严翊川早已不见了踪影。 「许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事,竟一声不吭走得这样急,」寒英喃喃自语,旋即转身吩咐道:「再派些人手暗中跟着乌尼桑,一路护送他回去,可别有什么差池。」 黑幕中人影攒动,寒英孤身回了殿中。 严翊川一走,陆保坤与乌尼桑之间的氛围霎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陆大人,多日不见,一切安好啊?」乌尼桑眼眸中似有重重阴霾,声音低沉却刺耳。 陆保坤微微一顿,忽的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有乌先生时刻惦念,本官自然安好。」 第132页 说话间,陆保坤飞快地频频抬眸,望向黑暗中不知何处。 「时刻惦念的人不是我,是你啊,陆大人!但要我说,陆大人趁早换一批杀手养着,就现在这些,实在太差!」乌尼桑冷冷地望着乌尼桑,逼近一步,宽大的袖子里暗拢着一把匕首。 说来奇怪,伺候的侍女竟这样马虎,将切水果的匕首不小心留在了临华殿的桌上,被乌尼桑收了起来。 陆保坤自知已悉数暴露,干脆不装了,阴沉着脸:「话别说得太早,机会多着呢!」 乌尼桑再逼近一步,倏地将匕首抵在乌尼桑的侧腰上:「陆大人,叫你满园的杀手退一退,咱哥儿俩好说话。」 冰凉的触感让陆保坤一惊,忍不住向后退,被乌尼桑一把抓住了手腕。一双眼睛阴森地逼视着他,一字一顿道:「陆大人,我没有耐心。」 陆保坤紧抿嘴唇,朝黑暗中一挥手,杀手们窸窸窣窣地退了下去。陆保坤冷笑一声:「何必虚张声势,你又不敢杀我。」 「敢不敢杀你暂且不说,我劝陆大人别再动杀我的心思,」乌尼桑的手抵着没动,「没有完成大人的心愿保住大丘,是我乌尼桑无能。但若大人要杀我,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陆保坤轻蔑地看着他:「屠羊若还需要羊允许,还做什么屠户?对你,杀与不杀,全由本官决定。」 「哟,陆大人好大的威风啊!可惜了,你要杀我这头羊还就得问问我同不同意,」乌尼桑冷冷地盯着他,「大人不会真当只有我手上捏着大人通敌的证据吧?」 陆保坤眼里闪过一抹惊惧之色,压低声恶狠狠道:「你真当自己与谢凌安寒英勾搭上了,他们就能保你一命吗?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能灭你的国,就不差你一个!」 「大人别急,我可没说是谁,」乌尼桑饶有趣味地道,「这样宝贵的字条,我叫人一模一样地模仿誊抄了几份,如今手里有这字条的可不止我一个。」 乌尼桑直勾勾地盯着陆保坤,咬着字道:「若哪一天我死了,大人干过的那些事儿自然有人来揭露。」 陆保坤感到喉咙发干,却不至于全慌了神,他定了定心神道:「乌先生,咱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害我,对你没好处。」 「保我一条命,不算好处么?」 陆保坤顿一顿,思绪转的飞速。倏地,他脸上浮起一抹和善的微笑:「乌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哪里想要先生的命?」 乌尼桑厌恶地皱眉,心道敢情方才满园的杀手你说不是你家的? 他没来得及说出口,陆保坤已经凑上来继续道:「我承认,我原是想过要杀你,但前几日来边丘的路上我捡到个人,我改了主意:我不仅不杀你,还要助你一臂之力。」 「谁?」 「哈博。」 乌尼桑一惊,紧紧盯着他,轻笑:「陆大人,我被关多日,消息再不灵通,也知道内兄死了。陆大人下次编谎话,编个靠谱些的。」 陆保坤耐着性子:「我并非胡编乱造。那日哈博重伤逃跑,谢凌安迫不及待地想要抢下灭国的功劳,断了边丘百姓復国的希望,才谎称哈博已死,诛了边丘人心。殊不知我来时路上,属下去解手时见一个壮士气息奄奄,一看竟是哈博!」 「你是说,哈博现在在你手上?你不杀他?」乌尼桑蹙眉疑道。 「杀他?先生别忘了,我要的是边丘復国!我要西疆、边丘,都牢牢掌握在你我手里!而不是如现今,谁都想来分一杯羹!」陆保坤反扣住乌尼桑的手臂,有些激动:「只要你在,哈博在,边丘復国的希望就永远不死!」 乌尼桑冷笑一声:「你说在,我便信么?」 「先生现在不信,无妨,下次再见先生,我会带着哈博的信物来。信与不信,到时候都凭先生自己决定。」陆保坤答得诚恳,没有半分强求的意思。 乌尼桑看他一眼,将信将疑,不再做声。 妃色薄月高悬,柔光与碎云缱绻,灯下孤影一人。 熙攘的古安东街已空空荡荡,阖家欢乐被关起门来独享,跑马的声音在街角尽头消散,只有巡夜人的梆子睏倦地敲锣报时。 「笃——咣——咣——」 三更天了。 谢凌安立在一盏高悬的大红灯笼下,手里拎着半壶酒,神色睏倦,疲乏不堪。 哪里是回军营的路? 他看看前方,又望望后方。 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一盏大红灯笼还有残光亮着,在风中微晃着等待燃烬。 没有人。哪有路? 回不去,便不回去了。反正他放了钱昭今日休沐,没人在等他。 谢凌安又喝了一口闷酒,脑袋昏沉。 「别看了,就是个醉鬼。」对面楼阁里的人家关上窗子,熄了灯。 谢凌安闭了眼,倚在灯柱上,神思昏眩。 他酒量好,向来不会真醉。但这一刻却异常烦人。 他多么希望自己会醉。 十月半的天气渐冷,流萤扑在大红灯笼下取暖,瑟瑟寒风在街巷间乱绕。 乱绕的还有马蹄声。 「哒哒,哒哒。」 谢凌安捕捉到了背后的异动,眉宇间闪过一抹警觉之色,支手从灯柱上起来。 「哒,哒,哒,哒——」马蹄声渐缓,愈来愈近。 第133页 谢凌安倏地睁开眼,眼里的朦胧消散不见,他想扭头去看。 不,不行。 莫名的,他脑海里有一个强烈的信念禁锢住他的动作。他心底腾起一丝古怪的期待,跟着心跳加速跳跃起来。 「嘟,嘟,嘟。」 马蹄声换成了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得小心翼翼。 不是危险。 谢凌安眼眸中的警觉之色散去,但心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不敢转过身去。 背后的人越来越近,距离谢凌安不过几步之遥。 三步。 两步。 一步。 下一瞬,一个有力的臂膀环上谢凌安的腰,温暖而紧緻的肌肉搁着衣衫紧紧贴着他的小腹,谢凌安感到左肩上一沉,一股飒爽劲风的味道扑进鼻息。 是他! 「王爷,生辰吉乐。」背后之声柔和婉悦,一下子湿了谢凌安的眼眸。 第070章 花带 严翊川把头埋在谢凌安的颈项间, 紧紧地抱着他,好像将天下奇宝搂在怀里般珍重。 谢凌安抬指扣在严翊川手腕间,转身把自己在他怀里翻了个个儿, 似流水般轻柔地伸手环上严翊川的脖颈。 「怎么才来,我都醉了。」谢凌安垂眸软语, 故意不看严翊川的眼, 却是道不尽的委屈与嗔怪。 「陆保坤难缠,我来晚了, 对不住你。」严翊川埋下头, 用目光去寻谢凌安的眼眸。 谢凌安抬眸望向他, 唇瓣翕动,眼里的委屈也散去大半,嘴上嗔怪道:「你对不住我的可不止这一个。」 严翊川轻笑,柔声道:「我知道。」 「说来听听?」谢凌安满眼好奇与期待。 「都是我的错。」严翊川搂得更紧,似乎难以启齿, 想煳弄过去。 「错在哪里?」谢凌安固执地望着他。谢凌安今日可没准备让他当逃兵。 严翊川思忖道:「蔓心谷那一战,若非当时我也坚持出兵救西疆,若我当时坚持换我回去,你就不会伤成这样。」 谢凌安不禁皱眉, 追问道:「还有呢?」 严翊川顿了一顿:「还有蔓心谷那一吻,我不该这么久都没有给你任何交代, 让你焦心。」 谢凌安的心突突勐跳了两下, 他强压悸动, 再问道:「还有呢?」 严翊川望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郑重道:「我不该瞒你这么久,我早就肖想你了。」 一瞬之间, 风也屏住了唿吸。 「胡山下那枚虎牙吊坠,还记得么?」严翊川眼眸如渊渟般积聚浓浓深情,痴痴地望着怀中人,似乎要将他印在眼底,捨不得让他经受一丝波澜。 「你说呢?我日日戴在身上。」谢凌安抬指从衣衫里勾出一枚吊坠,虎牙洁白晶莹。 「从那时起,我便祈望着你是我的人。」严翊川目光像是被吸引一般,紧紧粘在谢凌安的眸上。 「小王爷,我是生在尘埃里的人,从前我只知道要舐着血往上爬,只以为高处便是权欲的修罗场,不堪入目。但你治下的这片西疆土地洁净、刚正,颠覆了我一切的臆度与揣测,」严翊川微微松了怀抱,温声软语,「王爷,我一直不敢与你坦言,并非我心志不坚,我对你的心思说出来只怕会龌龊得像个登徒浪子。但你的潇洒落拓,逍遥自在,是我这样的人从不敢肖想的东西。我严翊川从未害怕过做什么,唯独这一事,我不敢冒险......」 「说得像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谢凌安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勾了勾严翊川有些鬍渣的下巴。 严翊川不禁太高了声调,动情地微微颤抖:「如何不是?凌安,你不知于西疆见你我有多忐忑,我怕自两年前旸谷城一别,你始终在怨我狠戾无心,自责你白付信任。我是阴沟泥沼里长起来的臭虫,他们骂我野犬、毒鹰都不过分。凌安,我这样的人,又如何敢靠近这般坦荡磊落的你,更遑论如何配得上你亲王之尊?我又如何捨得以我卑劣的私心,玷污你无瑕之躯......」 「浑说什么呢?两年前的处境各有各的难处,当时的谢凌安不懂,如今难道还看不明白么?明明是我还要求翊川你,莫同两年前那个无知小儿计较呢。我才不许你自轻自贱,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郎。」谢凌安伸出手指,轻轻覆在严翊川的唇上。 严翊川抬手捏住谢凌安的手腕,肌肤相触的那一剎只觉有暖流流过全身,惹得心底一阵酥麻:「从未有人如你这般看重过我。」 「也从未有人如你这般轻薄过我,」指尖摩挲着柔软的唇瓣,谢凌安如九尾狐般眼尾勾着笑意,满是媚态,「那蔓心谷的一吻算什么?」 严翊川顿了顿,旋即轻笑:「那一吻唐突,确在我的计划之外,但也让我知晓了你的心思。凌安,我心所向,唯你谢凌安一人,如鹿撞怀,如日月之恆。靠近你是我徐徐谋之,绝非无心,你的回应更叫我彻底丢了心。」 谢凌安眼里的笑意要溢出来,他玩闹似的掐了一把严翊川的腰:「好啊你,原来早就意图不轨呢?等着我上钩是不是?」 「愿者上钩。」严翊川俯下身来,湿热的吐息不断唿向他的耳廓,将空气烤得炙热。 谢凌安浅笑,面颊泛红,桑落酒的余热更加催化了这一刻的温吞。寒风再起,却不感寒凉,街上没有人,红灯笼也知情识趣地轻晃,与流萤共舞烂漫。 第134页 一切都刚刚好。 他紧紧搂住严翊川,闭上眼,静听这一剎那时间之外的心安与欢愉。 「我带了东西给你。」耳畔响起严翊川低沉的声音。 「生辰礼?」谢凌安松开怀抱,疑问道。 「是,也不是。」严翊川低笑,从怀里摸出一条蓝靛色的细丝带——边丘花带。 「回去记得系在床头,」严翊川俯身,鼻息交织,「这是边丘姑娘们编给意中人的,等他们来带走心上人。但我不会编,你也没得选,只有这一条,王爷要是不要?」 「强买强卖,我敢不收么,」谢凌安笑眼盈盈,接过蓝靛花带紧握手中,「不如来看看我给你带的东西,我可是君子之交。」 「哦?」严翊川有点意外。 谢凌安解下佩囊,从里头摸出一枚骨扳指。他将严翊川的拇指上磨损地半旧的扳指摘下来,戴了新的上去。 谢凌安见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歪着脑袋轻笑道:「怎么样?」 「正好。」严翊川转了转拇指的扳指,看到他的笑,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谢凌安看着他的动作,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笑意,捏了捏他的脸颊:「这才是嘛,哪有人依别族风俗送信物的?」 严翊川愣了下,旋即低笑几声,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他俯身到谢凌安耳边,搂了他的腰,温声软语道:「但我想和你尝遍世间的每一种风花雪月啊。」 谢凌安歪着头,笑得餍足。 「吃长寿面了么?」严翊川忽然想到提问。 「你不来,哪有心思吃。」谢凌安满眼嗔怪。 严翊川搂了搂他:「这就补上。」 严翊川紧紧握着谢凌安的手,走过漫长的古安东街。却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光晦暗,无人走动。 哪儿还有开着的铺子? 「要不算了?反正不到半个时辰今日就过去了。」谢凌安扯扯他的袖子。 「不行。」严翊川答得斩钉截铁。 好不容易,街巷里有一点微光,两人进去,见一个戏班子的老僕刚洒扫完场地,正欲熄灯。下元节戏班子散的晚,老僕如今才下值,满口怨怼,怒气冲天。严谢两人塞了一锭银子,才好不容易借到了庖屋。 严翊川手里抓了一把白面,却顿在大锅的上空,不知该下不该下:「他方才说是滚水里下面,还是先放面再烧水?」 谢凌安添了一把柴火,被烟燻得忍不住轻咳:「不知道啊,他就说『面放水里』。」 严翊川面露难色,干脆把面扔了进去,心道下回回北境要好好和玉桢学学厨艺。 「这两个白的哪个是盐啊?」 「你尝尝?」 「是这个,他说要加多少?」 「......『加一点』是多少?」 「那这么多应该够了吧?」 「我觉得够了。」 「太旺了,你灭点火!」 「......怎么灭啊?」 ...... 一阵兵荒马乱后,一份模样尚且能看的长寿面出锅。 谁知两人到饭堂一看,老僕已经关门上了锁。二人绕了一圈,见戏班子各个房门紧闭,无处可去,只好捧着碗,像两个行乞游民般坐到了戏台边缘。 戏台宽敞,墙面上壁画木刻精雕细琢,色彩斑斓。严翊川拿火摺子点了两侧的蜡烛,烛火牵引着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跃动,与银白的月光相贺。 严翊川挨着谢凌安坐下,正想把碗递给谢凌安,却见谢凌安背了手不接。 「喏。」谢凌安瞧瞧自己用木板固定着的右手。 「还有左手呢。」严翊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拿剑可以,筷子不行。」谢凌安柔弱得理直气壮。 严翊川禁不住笑了,轻嘆一声,夹起筷子,送向他嘴边:「之前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的?」 谢凌安嘴里堵得鼓鼓囊囊,犹豫了一下道:「那不是还有钱昭嘛。」 严翊川心道:钱昭若真还要给你餵饭,早就跑到我这儿痛骂你柔弱得不能自理了。严翊川抿着唇笑,吹了吹热气:「那真是辛苦他了。」 谢凌安点点头,吃得津津有味,热气腾到脸上熏红了耳根,看得严翊川心里发痒。他心道:「有这么好吃吗?」遂趁着间隙自己也尝了一口。 「好咸,」严翊川倏地皱眉,看向谢凌安,「你怎么吃得下?」 「咸吗?我不觉得啊,」谢凌安嘴里唿着热气,「好吃着呢。」 一会儿功夫,面汤见了底。谢凌安拿帕子擦了擦嘴,靠近了严翊川怀里。 月白风清,戏台上烛火摇曳,映耀着古今一张张动人的脸庞。一片瑰丽璀璨间,不闻笑歌戏舞声,即使有拿云捉月手段的花旦也黯然失去了颜色。 再动人的戏本也比不过真情人的爱意绵绵。 第071章 心意 「今天是什么日子?」谢凌安轻声问道。 这问题问的古怪, 严翊川微微一愣:「干圣十七年十月十五日,怎么了?」 「我得记着啊,」谢凌安悠悠道, 「干圣十七年十月十五日,是我们互通心意的日子。」 他从严翊川的怀里坐起来, 凝望着严翊川的眼, 揪着严翊川宽大的袖子:「你也要记着,往后年年岁岁的十月十五日, 都得与本王一起过。」 严翊川侧脸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 一片绯红从脸颊染到耳根。严翊川不禁浅笑, 纵容迁就似的道:「谨遵夫训。」 第135页 谢凌安心满意足地笑了,不再看他,喃喃自语:「你第一次向我表明心意是什么日子......?」 「表明心意?许是在蒲阳县送你虎牙吊坠,许是在西疆为你酿葡萄酒……记不清日子了,总之是心心念念的。」严翊川觉得身上有些热, 禁不住唿吸加重了些。 「哪有那么早?你少扮作深情。明明就是上回在蔓心谷才有的......」谢凌安揶揄道,笑着看他。 「那是上回,可不是第一回。不过,表明心意嘛, 千万回都不算多......」严翊川顿了一顿,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懒得再压制喘息, 「比如就现在。」 谢凌安心里「咯噔」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后颈被一双大手圈住, 一温热堵住唇瓣。谢凌安没有动弹,任由那柔软炙热紧紧压迫, 予取予求。严翊川的舌头缓缓渡过来撬开了牙齿,那触舔如电击般让他失去了任何力气,只觉得腿越来越软,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半晌,严翊川松开了他,两个人气息交织,心跳飞快。 「你唿吸好乱。」严翊川佯装镇静。 「那是因为谁?」谢凌安抬眸望他,嘴角狡黠的笑压都压不住。 严翊川不答,只是笑。谢凌安佯装愤怒地掐了他的腰一把,再笑着逼问道:「那是因为谁......?」 话音未落,温热的吻又压了下来。 是夜,乌尼桑方回到临华殿不久,临华殿的门开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小侍女端着碟子进来。 达格尔被叫出殿外候着,殿门又关上了。 乌尼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应付严翊川和陆保坤耗费了他大量心神,如今只感疲惫。 侍女将碟子放在桌上,柔声道:「乌先生,严中郎听闻边丘下元节有吃糍粑的风俗,特命膳房做了点,命奴婢送来。」 「严中郎?他不是被寒英叫走了议事么,竟还有心安排此事。」乌尼桑心下暗道,有些惊讶。 他沉声道:「放桌上吧,替我多谢严中郎。」 那侍女行了礼,却没走,又上前两步,倚在乌尼桑的脚边跪下。她满脸羞红,有些胆怯地吞吞吐吐道:「严中郎还吩咐......让奴婢今晚伺候.....伺候乌先生。」 乌尼桑愣了愣,旋即会意,他眉头微蹙,见那侍女的手已经颤抖着搭上他的膝,像是在克服极大的心理恐惧般。乌尼桑按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道:「你看着,不过二八,是么?」 侍女闻言,以为乌尼桑有什么怪癖,哆嗦得更加厉害了:「是......我入府不过半月......」 「年轻啊,何苦呢,」乌尼桑感嘆道,「一定很想家吧?」 小侍女已有些哭腔,哽咽道:「是......我娘病重,我都没法回去看她......」 乌尼桑嘆了口气,扶她起来,到桌边坐下,拿了帕子温声道:「小姑娘哭花了脸可怎么好呢,来擦擦。今夜下元节,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团团圆圆,却还要你在这儿当值,也难怪你难过。我也难过。」 乌尼桑顿了顿,有一瞬的失神。他拿了一块碟子里的糍粑,洁白柔韧,放到侍女的手里:「吃块糍粑吧,就当是圆圆满满地过了这下元节,你娘在家里也一定高兴。」 小侍女点点头,哭声小了下去,乖巧地吃了糍粑。 乌尼桑接着道:「你别怕,我不用人伺候,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只管回去回话,就说是我把你赶了出去,他们就不会怪你了,明白吗?」 小侍女点点头,行了礼,往外走去。 然而,临华殿殿门打开的那一剎那,这小侍女忽然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吐出一口鲜血,顷刻间再也不动了。 门口的侍卫看呆了,霎时拔刀四望。 乌尼桑的心勐然加速:「有人要陷害我!」 旋即他意识到不对,以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陷害的理由。 他眉头紧锁,倏地转头,目光落在那盘精美的糍粑上。 有人下毒!还有人想杀他! 他脑子飞速转动,在混乱的思绪中抽丝剥茧。 会是严翊川么? 不,不是。 今夜严翊川敢将启用他与制衡他的想法俱坦然相告,他对严翊川的诚意便信了七八分。严翊川有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杀他? 退一步说,严翊川可以正大光明地以他「亡国之君」的身份斩了他,何必先拉拢、再暗杀,多此一举? 转瞬,乌尼桑眸中倏地闪过一抹亮色,旋即明白了。 今夜想杀他的不是严翊川,还是陆保坤!他今夜刚恐吓过陆保坤,此时最是放松而安心,陆保坤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在此刻急着下杀手! 若非他方才与小侍女叙话,顺手将糍粑递给她.......这刻倒在地上的,便是他乌尼桑! 乌尼桑瞳孔微缩,心跳得剧烈,迅速思考。 陆保坤还是要杀他,这意味着——他手上根本就没有哈博这个砝码! 乌尼桑脸色阴沉,眼神中划出腾腾杀气。 「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那便死吧。」 暗夜里,有蒙面的下属低语:「大人,乌尼桑如此警惕,真的会吃那糍粑么?」 陆保坤轻笑,压低声音:「这再警惕的人啊,得意的时刻能拒绝一次诱惑也已经很难了,还能拒绝第二次么?他那么专情的一个人,自然不会接受侍女的伺候,赶她出来后,哪里还会提防那碟糍粑呢?这可是他们边丘祭祖的习俗啊!他不会拒绝的。」 第136页 陆保坤得意洋洋,接着道:「再说,就算真的失败了,他也只会怀疑严翊川。严翊川和寒英灭了他的国,把他当狗一样地整日拘着,他是做过国王的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不恨透了他们么?咱们只用稍稍引导一下,乌尼桑自然而然会认定了是他们要杀他。」 「大人英明。」 陆保坤浅笑一声,正色道:「我方才让你们去杀尽乌尼桑原来身边认识的有可能亲近的人,你们派人去了吗?」 属下俯首:「已经派人去了!不出一个时辰,大人要的人头全部落地!只是小的不明白,大人为何突然要杀他们?」 「笨啊,」陆保坤嘆气道,「乌尼桑把我的字条誊抄了放在不同的人手中,他一死便有人将真相公之于众。我问你,若非他原本亲近、又非常信任的人,他能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给他们吗?我要你们杀光所有可能的人,永绝后患!」 「是!属下明白!大人英明!」 第072章 淘气 谢凌安醒时, 床榻外侧空空荡荡。 他脑袋有点昏沉,酒醉后的酣睡格外沉些。回了回神,他记得昨晚严翊川怕压到他的伤臂, 还特意睡在了内侧,但如今不知去向。 谢凌安抬眸, 透过军帐隐约能感受到太阳刺眼的光芒, 微微一惊。 他大约睡到午后了,没人喊他。 帐外马蹄声骤歇, 帐帘倏地被掀开。严翊川大步流星地跨进来, 手里拎了两坛酒。 「才醒?」他把酒放在桌上, 偏头问道。 谢凌安半撑起身子,乖巧的点头。 「这倒叫人误会我昨晚做了些什么呢小王爷,」严翊川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挨着谢凌安坐下,耳语道, 「我可什么也还没做。」 「中郎想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本王今夜奉陪如何?」谢凌安嘴角扬起狡黠的一笑,抬眸望着严翊川,忍不住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 「坏心思太多, 怕要说到你明年生辰了,」严翊川悠悠道, 「不过奉陪就免了, 我怕有的伤兵会受不住。」 谢凌安抿唇笑着, 不接他的浑话,仰头见严翊川鼻樑高挺, 脸庞稜角分明,下颌上探出一茬短短的鬍子, 还没来得及剃,是一夜过去的证明。 「鬍子拉碴,」他忍不住摩挲着,痒酥酥的,「你回西疆拿葡萄酒了?」 严翊川微微低头,视线落在他的凌乱的衣衫上,扯了扯:「嗯,鼻子够灵。」 「那你岂非昨晚没睡几个时辰?累不累?」谢凌安捏了捏他的手。 「小事,别记挂,」严翊川道,「你如今喝得这般疯,没有葡萄酒,我怕你腰疼。」 「我好着呢。」谢凌安闻言将薄衾掀开,下榻穿鞋。近日没有军务操劳,腰的确不疼,所以他愈发懒得喝药,令大夫也愈加固执地不肯来偏远的边丘。他的腰伤就这样拖着,好像谁也不提,就已经大愈了。但严翊川记得。 「令大夫还是不肯来么?」严翊川帮他套了靴。 「他啊,向来不愿跑远,差徒弟来了两次就再没音信了,」谢凌安走向屏风,正了正衣领,「先别说这个,你昨日试探陆保坤如何了?」 「陆保坤是通敌无疑了,但我不解的是他为何如此,叛国可非一般的重罪。」严翊川挑了件宽敞玄服给他。 「他哪想过会被判罪?有他与乌尼桑里应外合,边丘怎么会败?」谢凌安张开双臂,满眼期盼地盯着严翊川,耸一耸肩,「可是不巧,他遇上咱们了。」 严翊川轻笑一声,无奈地亲自为谢凌安披上玄服:「我还是没想明白,陆保坤有什么理由叛呢?他身世简单,与边丘没什么瓜葛,保边丘对他有何益处?」 「是为了什么人?」谢凌安扯扯衣袖,抚平褶皱。 「难说。我查过他,他和陆夫人的祖上和边丘都没有血缘姻亲,身边皆是土生土长的西疆人,不该有瓜葛。」严翊川为他系上领口的扣子。 谢凌安眉头微蹙,思忖道:「若不是为了保什么人......那便是要害谁!」 「郁大都督!」两人脱口而出。严翊川紧接着道:「陆保坤知晓郁大都督这回要出兵,他怕大都督又抢了他在西疆的权力去。可就凭这点忌惮,便通敌叛国,陆保坤这不是疯了么?」 「未必就是『这点忌惮』。在郁大都督主动放权之前,他俩的恩怨可长着呢!只是我那时小,他们瞒着我,我不知道其中细节。这会儿该派人去仔细打探打探了。」谢凌安拎了腰带,缓缓系在腰上。 「不过,」谢凌安接着道,「你方才的话没说错,陆保坤就是个疯子。他出身卑贱,想在正道上做个威风赫赫的狼王,骨子里却还是只放僻淫佚的野狗。他如今是恪守礼节、文质彬彬,改了幼时的一身粗鄙之气,但他那一副佛口蛇心的贱骨却没洗去。有时候他的那些念头,你我未必能揣测得准。」 严翊川心里倏地「咯噔」一下,梳过谢凌安乌髮的手顿了顿。 他又何尝不是「出身卑贱,想在正道上做个威风赫赫的狼王」呢? 正等着严翊川为他戴冠的谢凌安意识到异样,转眸望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严翊川面不改色道,将谢凌安的脸推回去,挽起泼墨般的长髮,「在想,你是当真不爱束髮,每次见你都是蓬头散发的模样。」 谢凌安轻笑,手上把玩着发冠,悠悠道:「束髮是规矩,但和我谢凌安何干?逍遥快活是人生第一要事!这事儿可没有人比我自己更关心。」 第137页 严翊川浅笑,不语,心绪微动。谢凌安的潇洒,是他永远触不可及的如晴空朗日般的光辉。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放下别人欣羡的一切,纵情边疆,把酒言欢,只为了换回最纯净的欢愉。 「别晃,戴不上了,」严翊川的大手勉强将谢凌安浓密的头髮握住,扣上发冠,「好了。再收拾一下,准备去白黎谷王宫吧,今夜,咱们要迎接巡察使沈君予呢。」 巡察使歷来被视作朝廷爪牙、皇帝鹰犬,兇恶狠戾得令人胆寒。然而沈君予却让谢凌安等人大吃一惊。 这沈君予眉宇间哪有半分戾气?他生自江南,眉目疏朗秀雅,是典型的书生模样。更难得的是他不过弱冠之年,双眸如静湖般澄澈,脸蛋滑嫩得只想让人掐上一把。 接风宴上刚坐落,严翊川就斜过身子与谢凌安低语:「这人什么来头?年纪轻轻竟能做巡察使?」 大殿内舞乐已经奏起,谢凌安瞥了一眼坐上嘉宾,侧身压低声音:「他呀,出身就是河东八郡的名门望族,十五岁便得了右相张呈林的青眼,受他保举,十六岁又娶了素有『廉吏世家』名号的郭家的媳妇,名声好得不能再好,如今很受父皇重用。」 「来头倒不小,」严翊川望着眼座上宾道,身旁已有宫娥聚拢过来端茶送水,「就是嫩了点,看着没什么手腕,不知能否助我们成事。」 谢凌安正欲接话,身侧忽然凑上来一个模样热辣的宫娥,一身金丝薄烟翠绿沙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若隐若现,纤柔之指轻捻着外绘粉彩仕女图的酒樽,靠过来就要给谢凌安倒酒。 谢凌安神情古怪,与严翊川对视一眼,下意识向后靠去。 那宫娥倒故意贴近了似的,启口道:「王爷有伤在身,用膳不便,奴家这就来伺候王爷。」 严翊川的目光倏地盯向对面的陆保坤,见陆保坤正一脸餍足地看着这齣好戏,倒像是他自己在享受这左拥右抱的香艷。 这是陆保坤张罗的接风宴! 那宫娥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腰线被紧身的薄纱勾勒出玲珑曲线,妖妖艷艷勾人心魄。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抚上谢凌安肩,柔声问道:「王爷想吃什么?奴家餵给王爷吃.......啊!」 她惊慌失色一声尖叫,后颈的衣裳倏地被一双大手揪住拎了起来,勐然向后甩去,那力道大的令她猝不及防跌在冰冷的汉白玉石上,腿上当即青了几块。 她眼里含着泪抬眸,却见眼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看也没看他,迳自向对面的陆保坤,冷冷道:「承蒙陆大人厚爱,这份心意,我等心领了。」 严翊川的目光又转到沈君予身上,接着道:「沈大人见谅,我们王爷有香粉癣,碰不得这些香脂水粉。既然陆大人这样忧心王爷的伤,这伺候王爷用膳的事,便由我来做吧!」 说罢,也不等沈君予与陆保坤点头,严翊川迳自挨着谢凌安坐下。这紫檀木椅宽大,本就是为酒宴上官吏左拥右抱、醉生梦死而设的,能容得下三人,严翊川和谢凌安一併坐着并不拥挤。 严翊川回眸,却见谢凌安笑眼盈盈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耳根微微有些发烫,忙摘了一颗葡萄,塞进谢凌安嘴里。 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盯着挤在一起的两个大男人,神情古怪。沈君予也微微愣了愣,忙笑道:「严中郎忠心贯日,心细如髮,在下深感敬佩,敬二位一杯!」 「多谢沈大人。」严翊川和谢凌安高举酒樽,一饮而尽。 「沈大人与王爷中郎一见如故,真是令人欣羡吶,」陆保坤出声道,笑容快要咧到耳根,高声喊着:「奏乐别停啊,接着舞!」 殿内舞乐再度响起,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严翊川坐下,见谢凌安定定地望着他道:「你给我换了葡萄酒?」 严翊川颔首,给他夹了一块双花焖鹿肉:「不然呢,你指望那个老匹夫给你换么?」 谢凌安瞥了一眼对面忙着和沈君予攀谈的陆保坤,悄悄捏了捏严翊川的腿:「哪能呢,可不只有中郎心疼我么?」 严翊川轻笑一声,纵容他在桌底下乱摸的手指,又给他舀了一碗鸡笋粥。 「沈大人从宫里来,可知皇上何时派人下来接手边丘?」陆保坤似是闲话家常般忽然提起这事,严翊川不经意地将目光瞥向两人,竖耳听着,手里还在剥着火红的石榴。 贴着他大腿的手不经意间开始滑动,在膝盖上处摩挲。 沈君予放下筷子,彬彬有礼地道:「此事朝廷正商讨得火热,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下来人,还得劳烦诸位替朝廷暂时挑一挑这重担。」 严翊川正欲开口,唿吸变得有些粗重。桌步底下,一只软软的手在他的大/腿/内/侧游走,愈加往上,温热的指腹贴着衣衫摩挲过冰凉的肌肤,竟擦出一阵滚烫。 严翊川咽了一口唾沫,接话道:「竟这般复杂么?边丘事务繁多耽误不得,好歹先随便挑个官顶上,没成想竟还要选这么久。」 沈君予闻言笑了,觉得滑稽:「中郎久居边疆,不知朝廷事物繁杂。为官有才者甚众,皇上在茫茫官吏中看重了两个,却挑不出谁更合适一些。」 「哦?不知是哪两位大人如此得皇上垂青,大人可否说与严某一听?」严翊川压住喘息,却只觉全身滚烫起来。大/腿/内/侧的那只放肆的手游盪得愈加没有边界,如窜动的火苗点燃体内烈焰。 第138页 他似不经意地将石榴递到谢凌安嘴里,迅疾瞪了他一眼,速度快得就连身旁的小厮也没发现。却见谢凌安乐呵呵地望着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暗地里的淘气仍在四处奔走。 往上。 再往上。 他却捨不得拒绝。 第073章 野狗 「一位是太子殿下举荐的刘仁刘大人, 另一位中郎就很熟了,就是陆大人,是肃亲王一力举荐的。」沈君予凝望着他, 耐心解答道。 宫里的腥风血雨比边丘只多不少,如今两相对立的局面也是意料之中。严翊川心怦怦跳, 没有答话。 倏地, 大腿根部被揪了一把。 「嗯......」严翊川猝不及防闷哼出声,又急忙吞了下去。轻微的疼痛传来, 竟有些莫名的愉悦之感。 他能感到下腹被撩起的微妙的变化。 严翊川轻咳一声, 身边这人却装作没听到, 转头不看他。 「哦对,还有不少朝臣力荐睿亲王统领边丘呢,皇上倒没回绝,也没给出明确答覆。」沈君予补充道。 滑动的手微微一顿,严翊川趁机扣住了他的手腕, 制止了他的动作。只听谢凌安大笑出声,从容地应道:「我一个半吊子可管不来这些!父皇清楚我什么德行,断不会拿江山开如此玩笑。」 僵持片刻,谢凌安拗不过严翊川的力气, 讪讪地放下了手,瞪了他一眼。 寒英和郁明卓坐在对面。席上山珍海味众多, 她们俩却挑了瓜子, 慢慢剥慢慢嗑。 「翊川的脸怎么涨红成这样?」郁明卓吐了块瓜子壳, 悠悠道。 「太闷了吧?还未至十一月便点了松枝,陆保坤可真会享受, 」寒英转向身后的侍从,「劳驾再多开几扇窗, 透透气散热。」 宴席过半,沈君予有些醉意,出殿醒酒。 晚风清凉,添茶倒水的宫人们在廊下行色匆匆,根本记不清来来往往的人。 有个模样周正的小厮迎上来,从服饰来看像是个有身份的。小厮行了礼,问道:「大人是在找溷轩么?就在那边。」 小厮指了指右边。沈君予闻言,想起方才喝了不少酒,既然出来了,便去一趟,遂点了头前往。 边丘的溷轩打扫得整洁,沈君予刚准备解手,就听到身后传来婉转的口哨声。 他回首,见身后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侍卫,满脸通红,眼神迷离,雀跃地哼着小曲吹着口哨,歪歪扭扭地走不成直线。显然是喝醉了。 沈君予往边上让了让,不想被这酒鬼蹭的一身酒气。谁知这小子竟然凑了过来,戏嚯地道:「哟,兄弟,巧啊,你也在这儿呢!是不是也喝多了出来撒尿啊?」 沈君予尴尬地笑了笑,扯衣袖挡了挡,往边上又挪了一步。「一个醉鬼,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他心道。 谁知那侍卫竟然又靠过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浓烈的酒气扑到沈君予耳畔:「哟,兄弟长得白净,没见过啊,哪个营的?要不要跟哥喝几杯去?」 沈君予推开他的手臂,把他凑上来的脸推过去:「你醉了,快回去吧,别出来到处晃悠了。」 「老子不回去,老子他妈凭啥不能醉?今天过生辰的老子,老子就是你们最大的爷!兄弟,叫声爷来听听?」那侍卫吃力地睁了睁眼,笑得猖狂,好不容易站定,开始解腰带。 沈君予见他不再纠缠,匆忙转身就要离开。可那侍卫像是忽然醉意大发似的站不稳,倏地向沈君予这边倒来。沈君予避退不急,下意识用手扶了一下他的背,谁知那侍卫却一下子如被雷噼般跳起来,惊唿道:「他娘的,你撞老子干什么!」 沈君予一惊,不知眼前这人是真醉的厉害还是来耍无赖,旋即解释道:「我何曾撞你?是你自己倒过来的......」 话没说完,那侍卫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打断他骂道:「操!老子被你搞的两只手全他妈一股尿骚味,他娘的晦气!你快帮老子拿帕子擦擦。」 沈君予强压怒火,自认倒霉,摸一摸怀里却发现走得急没带帕子。侍卫又不耐烦地吼起来:「磨磨唧唧的,找个帕子都费劲!他娘的营里怎么有你这样的废物!你往老子褡裢里摸摸,老子褡裢里有帕子!」 沈君予不欲与醉鬼计较,只想尽快脱身,遂屏住唿吸往他胸前褡裢里摸。那褡裢里空空荡荡,他摸了半天,似乎摸到一物,抽出来一看,是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字。 沈君予微微一顿,本能地想要去看字条上的字迹。他迅疾抬眸看了一眼侍卫,却见那侍卫抬着手,眼神迷离而睏倦,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却没有在看他。 沈君予迅疾瞥了眼纸上的字迹:「郁获罪被撤,西疆拟临阵换将。」 沈君予皱眉,这是谁写给谁的信?为何要报郁鸿辛被撤一事? 他一时捉摸不透这字条之意,心跳却莫名加速。 「找到没?快点!」侍卫焦躁不安地敦促。沈君予被吓了一跳,忙再掏了掏褡裢,很快找到了帕子,递给了侍卫。 那侍卫想来是酒劲上头累了,擦得认真,安静得出奇。 趁着他擦手的间隙,沈君予飞速思考,总觉得这句话哪里有说不出的古怪。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西疆拟临阵换将」,为什么是「西疆」?若是西疆军内部传递消息,必不会以此指代;若是边丘军打探到西疆军内部消息,必然以「梁军」相称,怎么会代以「西疆」? 第139页 沈君予倏地一惊,顿感汗毛直立。若非西疆或边丘内部传递消息,那便是两军之间的暗信了! 西疆有人泄露军情! 沈君予的唿吸微微一滞,见侍卫已经系好了裤袋,就要转身离开。沈君予连忙喊住他:「诶,兄弟,你这褡裢如此宽敞威风,里面一定藏了不少宝贝吧?」 侍卫瞄他一眼,得意洋洋地凑近道:「那是!老子是谁?老子可是大丘国王最信任的手下,老子这褡裢可贵重着呢!哥和你说哈,哥这褡裢里,藏着的东西可比你的人头还重要呢!」 沈君予一惊,他没料到自己在溷轩偶遇的混小子竟然就是乌尼桑的第一下属,登时有种捡到宝的欣喜,不禁对自己先前对他的偏见感到惭愧。沈君予也凑近了,装作好奇的模样:「真这么要紧?我方才仿佛摸到一张纸,那质地没得说!你说的,不会就是那个吧?」 那侍卫笑得合不拢嘴,想用手拍拍沈君予的肩,被他巧妙地避开了:「那还用说!兄弟,你猜的可真准!来来,哥问你,你可知那张纸条上的字是谁写的么?」 「谁啊?」沈君予瞪大了眼睛。 那侍卫忽然得意地大笑起来,听得沈君予心急万分。下一瞬,那侍卫又醉醉唿唿地向门外走去。 沈君予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心里火急火燎:「别走呀,到底是谁呀?」 那侍卫倏地回眸笑了一下,像是拗不过他似的,钻过来压低声音道:「当然是他们西疆最高的官呀——」 他拉长了尾音,说罢笑嘻嘻地扬长而去,留下沈君予在原地暗自思忖。 西疆最高的官?那不就是......正一品亲王谢凌安吗? 沈君予倏地一惊。这怎么可能?上的事他清楚得很,睿亲王有什么理由叛国! 沈君予百思不得其解,他定定地盯着手中那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工工整整,是规矩地不能再规矩的蝇头小楷。他又将字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数遍,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愈加觉得疑惑。 沈君予足足在原地呆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琢磨出什么来。直到他贴身的小厮寻他寻到这里,他才匆匆将纸条揣进袖里,一言不发地回了宴席。 与此同时,临华殿的殿门敲响,一身酒气的侍卫迈进殿里,目光瞬间清醒。 「都办妥了?」乌尼桑站起来,向他走来。 「主子放心,都按您说的原话去办了。」达格尔俯身行礼。 「他信了几分?」乌尼桑替他倒了杯水,平静地望着他。 「主子这招犹抱琵琶半遮面了得,谁能听了不生疑?沈君予那样敏锐的人,定能猜出那姓陆的通敌!」达格尔起身接过被子,一饮而尽。 乌尼桑点点头,赞扬了达格尔两句。自从昨日宫娥下毒后,他一步也没踏出临华殿,也没让杀手找到可乘之机。 但此刻,乌尼桑伸手从架子上拿过披风披上,迎风出了门。 殿外黑云倾轧,疾风骤起,要下雨了。 「哪来这么多野狗!把这些畜牲都赶出王宫去!不允许养狗了!」陆保坤怒气沖沖迈步回宫殿,从头到脚一片狼狈模样,衣袂被撕得烂碎,裙裾下半截不见了踪影,露出大红色的里裤。 「这......大人,那领头的红狗好像是严中郎从北境带回来的那只......」同样狼狈的属下跪在地上,声音颤颤巍巍。 陆保坤微微一愣,回忆方才的惨状。 他正从酒宴上下来往寝殿散步醒酒,却在僻壤的小道里发现一群毛色混杂的野狗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原以为只是宫墙下乱跑的野狗,陆保坤想要加速走过去,可谁知刚走到边上,那领头的赤犬倏地张开它骇人的獠牙,扑了上来。小道里霎时犬吠声、尖叫声、叫喊声混杂成一片。 那群野狗仿佛有灵性似的,只是疯狂撕咬着陆保坤一行人的衣衫,却不咬肉。领头的赤犬发疯了般地死死咬着陆保坤的裙裾,把他拖向宫墙边上的臭水沟。陆保坤喊得嗓子都要哑了,就在他要跌入满塘污水时,巡夜的侍卫突然赶到,那群野狗看见明晃晃的刀刃,当即松了口,一熘烟逃窜不见。 陆保坤闭眼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段不堪的记忆甩出去。他咬着牙很恨道:「又是严翊川......又是他们!定是他们派来谋害本......谁!」 陆保坤刚踏进寝殿内,正欲坐下,忽见黑暗中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他倏地抢过侍卫手里的灯笼照了照,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乌尼......乌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地?」陆保坤后颈冒出一阵冷汗。他近日夜夜被郁明卓磨刀所扰,快要神经衰弱,听到些风吹草动总担心真的是郁鸿辛来了。 「怎么?只准陆大人深夜派女人来探望我,不准我惦记惦记大人么?」乌尼桑走上前,斜睨着陆保坤。 第074章 谜语 陆保坤一惊, 他知昨日下毒之事败露,却没想到乌尼桑这么快知道了是他动的手脚。更何况,他今晨方才知晓严翊川竟许乌尼桑自由行动之权, 当真是对他礼遇有加。陆保坤苦笑道:「乌先生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还打什么哑谜呢陆大人, 我今日来就是要与你坦诚相待, 你看,我可什么人也没带, 」乌尼桑指一指身后空空荡荡的房子, 又瞥了一眼陆保坤身后的侍卫, 启口道,「让他们下去。」 被乌尼桑这么一指,陆保坤反而觉得他背后的空荡有些瘆人,房樑上似乎也有暗卫的刀光闪烁,他不免面露犹豫之色。然而乌尼桑迈近了一步, 冷冷的目光逼视着他,袖底微动,一字一顿道:「陆大人——」 第140页 「......都下去。」陆保坤沉声道。乌尼桑敢如此猖狂地与他共处一室,必然事先与谁留了消息, 若今夜乌尼桑死在他这里,定然是算在他的头上。近在咫尺, 却不能杀他!陆保坤咬一咬牙, 愤恨不已。 侍卫退出去, 乌尼桑立马关上了门。窗外一声惊雷,骤雨倾盆而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陆保坤心底恼火与胆怯交织, 开口问道。 「想救你的命,」乌尼桑悠悠然道, 「『郁获罪被撤,西疆拟临阵换将。』这张纸条,大人可还记得?」 陆保坤脸色一白,一种不好的预感顿上心头:「你想说什么?」 「这张字条的『真迹』,如今在巡察使沈君予的手里。」乌尼桑迳自坐下。 「你......你竟然暗地勾结巡察使?」陆保坤惊道,急得语塞,「你我哈博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这么害我是什么居心!」 乌尼桑轻笑:这人竟还在演戏!但他没否定陆保坤,接着道:「别急着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啊陆大人,巡察使都不知我是谁,如何算得上勾结呢?沈君予是偶然间得了字条,但我还没与他说是谁写的啊——」 陆保坤闻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通敌叛国罪的证据,除了在叛国者处查到确凿的罪证,另一边便是看乌尼桑的供词。纵然敌人的供词不可全信,但依照西疆军对乌尼桑礼遇有加的态度,乌尼桑的话就是极有力的证据,他们不免要信上几分。 杀不掉乌尼桑,如今若要让他陆保坤脱罪,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让乌尼桑改口,攀咬他人。等风头过去,事后再找机会杀之。 陆保坤的语气当即软下来:「乌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乌尼桑轻笑,知此人已想明白关窍:「我想要你和我联手,把罪名嫁祸给谢凌安。」 此举既可以为自己脱罪又可以将谢凌安拉下马,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竟落到他陆保坤身上!陆保坤眼波微动,迫不及待就要应下,强忍着仔细想了想:「嫁祸给谢凌安......的确是极好的办法,只要乌先生开口,任谁都要信上几分,更何况是新来的后生沈君予。只是这动机......谢凌安能有什么叛国的理由?」 「这便要看陆大人了,」乌尼桑微笑道,「这不是大人最拿手的么?」 陆保坤心中狂喜,然而天上掉下的馅饼总是容易让人不安,他试探道:「谢凌安与乌先生并无仇怨,乌先生为何要.......」 「并无仇怨?陆大人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乌尼桑皱了皱眉,声调高扬,「他谢凌安灭我王国,将我如牲畜般囚禁数日,这样的仇还不够我杀他么?」 陆保坤这才放了心,笑道:「乌先生这般,也算是帮了陆某一个大忙,陆某无以为报。」 「你可以报,」乌尼桑冷漠的目光倏地逼视过来,启口道,「我要见哈博。」 陆保坤愣了愣,搪塞道:「哈博将军伤重,我将他藏在山林深处,如今骤然传见必然兴师动众,不如再过些时日,等他能自己行走了,我就带他来。」 「你尽早安排。还有,我说过,你别再想着杀我,我有的是办法让沈君予知道是谁写的纸条,你若够胆量便试试。」乌尼桑压低了声音道,这才是他真正要提的条件。 陆保坤颔首。乌尼桑昨晚警告过他,他却仍动了杀心,今日神不知鬼不觉地递送纸条便是乌尼桑对他的第二次警告,他若再不知好歹,恐怕乌尼桑就要和盘托出。陆保坤憨笑道:「怎么会?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会兵戈相向......」 「这话我听过一次,劝陆大人不要再动一样的心思。」乌尼桑利落地站起来,打开殿门,头也不回地踏进了雨幕。 暗夜中,乌尼桑嘆了口气,步履匆匆。雨点夹杂着入秋的寒气敲打在他的肩上,他推开了达格尔用披风为他挡雨的手。 他得自保。但严翊川、谢凌安与陆保坤,都不足以成为他可以完全信赖的盟友。他们两方势力可以斗得不可开交,但他乌尼桑若得罪其中任何一方,便是轻轻松松死无葬身之地。 他谁也不信,他只能靠自己,在他们两方势力斗出胜负之前。 大梁皇都,皇后寝殿内。 梁帝谢央一脸疲态,鬓边漆黑的髮油经一日的操劳后渐渐脱落,露出惹人注目的白髮。他缓缓步入寝殿,见四下婢女已被屏退。内殿龙涎香沁人心脾,柔和的烛光映得帘帐里舒适,直令人展颜。 梁帝长舒一口气,这气味令他沉醉,这里是永远能令他心旷神怡的所在。 梁帝再往里迈去,见床上正坐着一个俏丽佳人,正千娇百媚地望着他。这碧瞳女子的秀髮黑中透着一丝幽蓝,身姿婀娜,眼角虽有岁月留下的细纹,眼眸里却藏着千百种摄人心魄的迷物,全然不似中原女子般羞怯含蓄,大大方方地散发着妩媚与灵气。 二十多年了,她还是能勾的他如痴如醉。 梁帝疾步走近,床上的人儿模样愈来愈清晰,他的唿吸随之愈发急促。 坐在床上的夏黎并没有穿皇后华服,也没有穿着中规中矩的寝衣,只松松地挂着一个肚兜在胸前.......如果那几块布也能算作肚兜的话。 半圆形的肚兜细窄,懒懒地系在纤细白皙的颈项上,轻罗烟纱半掩酥/胸。底下几条欲透不透的丝绦垂坠而下,随着指尖的舞跃而浮动。橘黄的芒在雪白而修长的腿上跃动,陷在薄衾软枕里,像是欲拒还迎的无声邀请。 第141页 帘帐四周昏暗,连烛光都迷恋地只扑在她身上,好似教来者只看她一人。 这副模样,可与白日里母仪天下的皇后截然不同。 梁帝一下子便明白了为何殿内没有一个侍女。 「皇上还知道来呢,」夏黎嗔怪似的埋怨道,「可等的臣妾手都凉了。」 梁帝爱惨了她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贴着她吻了上去:「朕这就来补偿爱妃一二。」 梁帝的手抚上夏黎的腰,却被她推开。 「哪有一上来就动手的,梁人的君上便这么粗鲁么,」夏黎斜睨着梁帝,眼里写尽缠绵与委屈,「也不知道陪人家说说话。」 「这屋里哪儿有梁人的君上,」梁帝轻笑,捏了捏她的下巴,「娘子想听什么,为夫都说与你听。」 夏黎浅笑,伸指点着梁帝的太阳穴道:「夫君操劳一日,不如让阿黎为夫君揉揉,解解乏,正好让夫君也陪阿黎说会儿话。」 「哪敢劳烦娘子?」梁帝握住她的手腕,想要俯身压下来。 「我可是为我自己,」夏黎的指尖滑到谢央的唇上,「为夫君解乏,过会儿可有夫君累的时候。」 梁帝轻笑,仰面躺下来,闭眼枕在夏黎膝上。 夏黎指腹的温热从鬓角缓缓传来,疲乏似线般被丝丝缕缕地抽离。 好舒服。 片刻,夏黎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陛下近日总是神色惫倦,眉目不展,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梁帝随口道:「朝臣们为一事争执地厉害,商议了数十日还未有结果,朕甚是忧心啊......」 「哦?竟然有这样糟心的事,能难倒满堂大学士。那皇上打算怎么做?」夏黎加重了力道,似是不经意地感慨,并没有细问原委的意思。 「朕也甚是苦恼啊。就是边丘委派官员一事......」梁帝闭目。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夏黎打断他的话。 夏黎一般不打听前朝的事,若真打听起来,梁帝也不避讳。夏黎的母族是高原族皇室,远在西南,且无心权争。当初大梁王朝初立,高原族忙着示好,才将夏黎嫁于当时的太子谢央,断了朝中诸臣将自家女儿送入中宫的念头。 朝中无外戚,中宫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解语花。 「无妨,此事说起来倒也与你有关,太子没和你提起过?」梁帝挥挥手,抬眼看她。太子谢凌晦是夏黎的大儿子,大梁的四皇子。 「若是与臣妾有关,那便更不敢说了。」夏黎望着他低笑,笑里不见防备。 梁帝抬手轻抚过夏黎的鬓角,发黑如泼墨,身材玲珑有致得勾火。他宠溺地笑着:「那可惜了,朕还想听听爱妃有什么高见呢。」 「陛下这是笑臣妾鬼点子多,可臣妾哪敢随便听?」夏黎嗔怪似的道,不经意地着重咬了「随便」二字。 欲拒还迎的把戏,梁帝岂会不知?他微微一笑,甘愿被激起的倾诉欲牵着走:「好吧,那朕就与你严肃说说。朝臣们为让谁担任新郡的长官争执不休,太子推举了一个亲信,另一个王爷举荐了自己的亲信,朝中两派对立,谁也不服谁。哦对,还有人举荐那攻下城池的将军,也是个王爷哦——」 这话谁都听得明白,夏黎闻言神色依旧,毫无波澜。太子谢凌晦没与母亲说过朝中事,是侍君之道;小儿子谢凌安却早已在家书里说过,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母子叙话。只是在家书中,谢凌安还请求母后帮了个小忙。 第075章 试探 夏黎忽略了谢央提的第三个人选, 轻声问道:「那两派举荐的人,皇上瞧着才干如何?」 「无惊天之才,却也非酒囊饭袋。两边朝臣们争得不可开交, 也不知这两人当不当得起他们他们这般费心。」梁帝眉头微蹙,几日的困扰又涌上心头。 夏黎轻轻揉着, 反倒缄默不语。梁帝疑道:「怎么不说话?」 夏黎凝望着他的眼, 柔声道:「臣妾是在想......常言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臣妾觉得这渔翁未必就是投机小人, 倒也可能是打破死局的贤者。」 梁帝道:「你是要朕起用第三人, 就是那攻城略地的将军王爷?」 「只是讨论句俗语罢了,臣妾可没有要皇上做任何事。更何况,臣妾也并非此意,」夏黎神色平静,「依臣妾看, 陛下说的那第三人也并非渔翁,仍是深陷其中的局中人。我大梁贤士满天下,英才无数,皇上若真想打破这僵局, 不妨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让真正与此事没有任何瓜葛、又贤名在外的人试一试, 也能让皇上安心不是?」 梁帝闻言稍顿, 思忖着道:「此举大胆却有理, 倒是叫朝局中人都要眼前一亮了。若如此,从河东八郡找人是最好的所在......」 梁帝眼里闪过亮色, 他倏地坐起来,欣喜地拉过夏黎的手:「阿黎, 你帮了朕大忙!」 夏黎浅笑,温情脉脉地望着梁帝,娇嗔道:「什么大忙,臣妾可不知,臣妾除了能为皇上解忧,可真是一无是处了.......」 「爱妃瞎操哪门子心,」梁帝不怀好意地吻了吻她,「既然娘子日日牵肠挂肚,忧思过甚,便该轮到为夫为娘子解忧了......」 橘黄的芒滑下夏黎修长的腿,跃上了梁帝的背,爱意缠绵,不着岁月的痕迹。 香炉里青烟缭绕,迷雾重重,皇家母子之间不可告人的秘辛藏在灰黑的余烬里,那封从边丘暗送来的家书早已燃成一缕青烟,永远不会被发现。 第142页 晨曦微漾,林间万籁俱寂,连着下了几日的暴雨终于在昨夜停歇了片刻。 四匹骏马奔踏过溪流,溅起层层水花。 「这事儿你问我啊!去问那些老匹夫做什么,他们能有我清楚么?」郁明卓的马鞭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嘶鸣着奔驰起来,奔驰在最前面。 「你爹年轻时候的事,你能知道?」谢凌安匍匐在马背上,单手骑马扬奔,右手的木板已经卸了,只是不敢使劲。 寒英与严翊川分别奔驰在左右两侧,将郁明卓与谢凌安围在中间。四人正赛完马,王宫里奔去。每月三日清晨赛马,这是四人在西疆便定下的约,好不容易才赶上没雨的一日。 「这些事儿我听也听了百八十遍了,郁家人瞒着你,可没瞒着我,」郁明卓高声喊道,几个时辰疾驰下来,却不怎么喘气,「陆保坤他与我爹差不多大,是寒门出身,好像考了四年方才中举,很是坎坷。本来是眼看着要平步青云,却不知被人阴了一把,结果刚中举便到偏僻的西疆做了个小官。」 「底下爬上来的人多半仕途不顺,这是从古至今都解不开的难题。」谢凌安□□的黑马越过一道沟壑,稳稳噹噹地落下。街旁已有早起谋生的百姓摆了小摊出来,包子铺的味道四处飘香。 「旁人倒可以同情,姓陆的却活该,他留在朝廷只会糟蹋了风气。到了西疆,陆保坤野心不死,可我郁家在西疆世代袭爵,怎会容他在权榻之侧酣睡?我爹那会儿也在军里打拼,原与他官职差不多,但很快便立下赫赫军功,升得比姓陆的快得多。当时没人注意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官,但如今反过来看,他倒是一直将我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急欲争一争高低,什么下流手段都用得。我爹倒是懒得与他计较。」郁明卓打马向前,领先了不少。寒英紧紧跟着她。 「小人之心,自讨苦吃。」严翊川冷冷道,目光时刻瞥向谢凌安,生怕他单手骑马太过疲惫。 「再后来,我爹做了大都督,姓陆的刚升了官便娶了吴家大小姐吴瑶,那吴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绝对是姓陆的高攀。但吴瑶自小便爱慕我爹,情根深种,姓陆的知晓后气得不轻,闹得沸沸扬扬说要休妻。我爹本对吴小姐的心意一无所知,结果最后是他出面赔礼道歉,方才平息了这场闹剧。但此事之后,姓陆的算是彻底恨透了我爹,当上刺史后更是处处刁难,针锋相对。」郁明卓道。 「权力,女人,恐怕他陆保坤觉得,都是郁大都督有意横刀夺爱了,」严翊川扬鞭打马,「他处处都被同一个人压一头,怎么能不恨极了?」 四人如劲风似的跃进王宫大门,清晨官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太阳还没将王宫晒暖起来。 「还不止呢!我瞧他的恨意可不只是对我爹,」郁明卓轻笑道,朝谢凌安使眼色,「他在西疆干出了点功绩,本有机会升官到离皇都更近的地方,结果小谢来了。」 谢凌安旋即会意,接着道:「我说怎么我一来他就升了刺史呢,原来是这个缘故!我来了之后,我三皇兄肃亲王便看上了他,要他留在西疆做自己的眼线,于是提拔他做了与大都督平起平坐的西疆刺史,算是彻底将他困在了西疆,每日与仇敌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偏偏西疆以军事为重,军营里的将士们只认上马征战的大都督,不认稳坐高台的文官,生生压得他这个正二品刺史低了一头。」 「他又不敢违抗肃亲王的命令,就这样在这西疆忍气吞声替人办事。但我看他如今快年近半百了还贼心不死,这会儿又上赶着来边丘争权吧!」郁明卓拉紧缰绳,跃过门槛,向议事厅奔去。 寒英对陆保坤的厌恶与恨意一点不比他们三人少,只是他性情向来温和,不愿像严翊川、郁明卓般与陆保坤针锋相对,时刻表露情绪。但在他们三人面前,他不禁骂道:「他算盘倒打得好,在边丘一副日夜操劳居功甚伟的模样,在宫里又有肃亲王替他举荐,这边丘郡刺史与他陆保坤而言,竟是囊中之物!他倒真是想权力想疯了......吁——沈大人!」 四人倏地勒马,见宫门底下正站着巡察使沈君予,听到声响回首望向他们,甚是意外。 「时辰尚早,沈大人怎么这会儿便来议事了?」寒英翻身下马,彬彬有礼地道。 沈君予作揖,微笑道:「政事繁多,不敢懒怠,诸位这不是也来了么?」 他飞速打量了四人,目光在谢凌安身上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旋即微笑着转了过去。 几番寒暄,沈君予谦逊有礼,倒没有任何异样。郁明卓忽然出言道:「沈大人辛苦,我见昨夜陆大人孤身往沈大人房里去,不知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急着深更半夜商议,沈大人不妨与我等说说,让我们也为两位大人分分忧?」 沈君予脸色倏地一变,目光下意识地飞速掠向谢凌安,又急忙掩饰般地撇开。严翊川不禁皱眉。 沈君予反应迅速,下一瞬他已经笑道:「......没什么大事,是我不熟悉边丘的一些情况,邀陆大人来替我解惑,倒让诸位费心了。」 郁明卓瞧着他,没作声。寒英接了话寒暄,简单聊了聊昨日的政务。 片刻后,五人在议事厅里坐下。 近日边丘政务清闲了许多,倒不是因为已经已经完美无瑕,而是下达的政令需要时间来消化与巩固,因此比最初轰轰烈烈的强硬改动要柔和平顺了许多。 第143页 五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边丘的近况,倒不急着讨论出个什么结果。 沈君予盯着手中的茶出神,有些心不在焉。方才郁明卓的一句话让他回想起了昨晚陆保坤到他房里的情形...... 「陆大人在西疆多年,想必与睿亲王十分熟络、亲密无间吧?」沈君予压低声音试探道。 「岂敢岂敢!睿亲王位高权重,陆某怎敢称与之亲密无间,沈大人真是折煞我了......」陆保坤惶恐拒绝。 「位高可不一定权重,这道理陆大人再清楚不过,」沈君予盯着他,摆出皇帝耳目的架势,「陆大人,在你心里,睿亲王是怎样一个人?」 陆保坤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呃......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沈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风流倜傥,英俊潇洒?陆大人,这和你方才说的『位高权重』可不太一样啊。」沈君予饶有兴趣地道,「陆大人,边丘之战前后,睿亲王可有异样?」 陆保坤眼神当即躲闪,明显愣了一瞬,方道:「......亲王之尊,自然是有权有势,哪有什么异样......沈大人别问了......」 这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沈君予当他要为谢凌安隐瞒什么,正色道:「陆大人,你我皆是朝廷命官,食君禄,忠君事,只对得住龙庭之上一人而已。大人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却为私情有所欺瞒,可要愧对于陛下的恩情啊!」 陆保坤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支支吾吾道:「这......沈大人这是为难陆某啊......」 沈君予严声道:「陆大人,本官乃圣上钦点的巡察使,见本官如同见皇上尊驾,你切莫再隐瞒。陆大人高义,众人自当感佩于心,哪还敢说三道四!」 陆保坤眉头紧蹙,似是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后,嘆一口气道:「不瞒大人,此次边丘之战我早已是疑窦丛生,却不敢与人说。」 沈君予眼神放光:「大人请讲。」 陆保坤道:「我觉得睿亲王这次边丘之战没有很想赢。」 第076章 印证 沈君予心下一惊, 陆保坤并不知晓有人叛国,但心下的猜疑却几乎与他的吻合,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沈君予忙试探缘由:「怎么说?」 「在边丘开战前夕, 郁大都督、寒将军都在厉兵秣马,只有睿亲王似乎不甚在意, 日上三竿方才出去校场。我当时便起疑, 却又想睿亲王素来懒散惯了,毕竟年轻嘛, 偷个懒也是有的, 结果......」 「结果什么?」沈君予凑近了问。 「结果那日驻军白黎谷城下, 城里边丘军眼看着就要攻出来,西疆守城的兵本就不足,他却执意要带三千精锐去蔓心谷支援西疆,后来又派严中郎带三千兵马前去驰援。那日我便极力反对,因为一旦守不住白黎谷, 先前半月的战果便都功亏一篑,可睿亲王似乎不甚在意,好像根本不希望攻进白黎谷王宫......」 沈君予蹙眉:「这么说,若非后来郁大都督意外带兵出征, 边丘应当是攻不下来的。」 陆保坤惊道:「哦对,郁大都督这事儿我也觉得蹊跷。郁大都督被撤的太突然了, 让整个战局陷入了僵局, 应对的束手无策。沈大人你说, 大都督的儿子怎么早不犯事晚不犯事,偏偏就攻打边丘的时候犯事儿呢?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沈君予沉思道:「的确有些古怪。」 陆保坤凑近了, 神情恳切:「沈大人,近日陆某愈发有种大胆的想法, 只是太过骇人,不敢轻易胡诌。」 沈君予道:「大人无需避讳,你我只是平心而论、客观分析情况罢了,今夜之言只有你我两人知晓,陆大人不必忧虑过甚。」 陆保坤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沈大人您想,睿亲王近些年战功不小,却既无兵权也无封地,只受了个虚头巴脑的爵位,他能甘心嘛?大人您再想,大都督一职本就多由世袭的公子王孙担任,郁鸿辛下台,不正好为睿亲王腾出了个空位?退一步说,就算如今大都督与刺史两官合二为一,睿亲王捞不到好处,但西疆少了郁鸿辛,便少了能坐镇一方充门面的贵胄,因此他睿亲王迟早都要受封!再说,大人您看,西疆的正二品大将军一职不还空着么?大都督做不成,大将军也是一样的啊!」 沈君予蹙眉:「陆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睿亲王本身已是正一品大员,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大都督或大将军而这般苦苦经营呢?」 陆保坤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急促地道:「这才是令陆某不寒而慄之处!沈大人您细细想想,睿亲王要夺大将军的权,难道仅仅只是想要大将军的权吗?他究竟想要拿着西疆的兵权做什么?陆某不敢猜!沈大人,若是此次边丘之战败得惨烈,人人皆会以为边丘人狡猾异常、极难征服,待来日睿亲王做了先锋大将军,再一举攻下边丘,谁人不会对他歌功颂德,俯首称臣?这份功劳,岂是一次随军打下弱小邻国能比的吗?」 陆保坤说得激动,沈君予脑中飞速思索,极力保持镇定。他皱眉道:「不......我还是觉得这样说太过牵强......」 依他沈君予目前之见,谢凌安并非一个对权力眼红心妒至此的人,若说仅为了夺权大计便做出叛国通敌之举,未免太过儿戏。除非,这副纨绔不羁的皮囊下藏着极深的阴毒,但他还需要找找证据。 「当然,这都只是陆某无端的猜测,只是为大人提供一种可能性而已,」陆保坤回过神来,松开沈君予的手腕,缓缓道,「若要印证,还需劳烦沈大人查探了。」 第144页 「沈大人?」 沈君予骤然回过神来,抬眼便见谢凌安与严翊川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寒英与郁明卓正在给彼此添茶。沈君予额头倏地冒出层层冷汗,忙拿帕子揩了揩。 「沈大人这是想什么呢,竟这般出神。」谢凌安斜倚在椅上,翘着二郎腿悠悠道。 「没.......没什么,昨夜梦魇惊着了......」沈君予抿了口茶,搪塞过去。 谢凌安没做声,专注地盯着手里这只角形玉杯,不禁感慨:「边丘的玉器当真是上上佳品,随便哪里出土的玉都是至臻之宝,这要到了大梁,不知道得卖多少银子呢!」 这种玉酒杯被边丘人称为「兕觥」,造型精美,工艺复杂,是玉器中的稀世奇珍,在大梁极难寻觅。从前,边丘是穷乡僻壤,难种粮食,这些奇珍异宝再多也无人能买,反倒跌了价。如今边丘併入大梁,便成了实打实的富庶之地、商贾人家的天堂。大梁的粮食供应解决边丘粮食短缺的问题,而边丘盛产的玉器、锦缎等都高价卖给大梁,经商可比务农挣的钱要多得多。 严翊川望了望他,再仔细看着自己手中的这只兕觥,打趣道:「区区酒杯,值得了几个子儿?王爷堂堂亲王之尊,难道皇上还会短了你的银两去?」 谢凌安噗嗤一声笑出来,瞪着严翊川道:「哟,就亲王那点俸禄,够我吃几趟酒啊?楼里随便找个姐儿一花,早就口袋空空啦!我父皇小气,留我一个无权无势两手空空的混帐王爷在边疆,花钱都不痛快!」 谢凌安在抱怨皇上待他太薄!沈君予闻言倏地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只听严翊川接话道:「无权无势两手空空?这不正是王爷想要的逍遥自在嘛?」 谢凌安仍在盯着手中的酒杯,喃喃道:「人啊,逍遥自在久了,也腻,就想要换种活法......」 话未说完,谢凌安忽然住了口,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勐然抬头,目光警惕地望向沈君予。沈君予的心砰砰直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如偷听到机密般惶恐紧张。 他脑海中细细品味着方才睿亲王的几句话。 逍遥自在久了...... 想要换种活法...... 沈君予只觉得嵴背发凉,冷汗顺着后颈流下来,粘在齐整的官服之上。 睿亲王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要夺权?难道他真的要以手握重兵的形式重回皇权中心?他当真有这样的野心?抑或是......不臣之心? 他脑海里那八个字的声音愈来愈响,在颅内无限次迴荡: 里通外敌—— 篡党夺权—— 沈君予紧紧捏着晶莹剔透的玉杯,指尖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将纷扰的思绪压下去。 不行,不要瞎想。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是妄念。 合欢殿外寒风瑟瑟,最后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唱着哀歌。 「王后哈利玛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除了一个青花八宝纹双耳抱月瓶碎得实在不像样子,找了多少个能工巧匠都修补不起来,其余的都毫髮无损地放在这里了。」谢凌安与严翊川一道,带着乌尼桑踏进合欢殿。 乌尼桑的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熟悉的记忆又与眼前的模样重合,影影绰绰。大殿上,一重重血红的纱帐高高挂下,红罗轻帐声悬着两只璞玉环佩叮噹作响,玉殿香炉内青烟缭绕,散发着梦中人熟悉的芳香。仿佛与大婚之日一样,那道艷绝天下的身影,下一瞬便会在烛影与红帐交错间,裊裊婷婷地走来。 红烛满目,乌尼桑的眼尾忍不住泛红。 「那日战乱,槅窗与门槛都被刀枪撞烂了,墙上也留下了火把熏过的乌黑痕迹。我们找了西疆最好的工匠师傅,日夜赶工修补多日。乌先生看着,可是原先的模样?」严翊川道。 合欢殿是乌尼桑王后哈利玛生前的寝殿。哈利玛死后,乌尼桑再没敢来过这里。然而现在,这里不仅被修復了战时留下的创伤,还被还原成了多年前他与哈利玛大婚时的模样。 乌尼桑眼眸渐渐模煳,强压在心底的极致思念与痛楚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哑声道:「多谢。」 「此地属于先生与先夫人,先生想来,随时可以来,」严翊川语气恭敬,「还有,先夫人的遗体,西疆已代先生好生安葬,先生不必忧心。」 单是看几眼,乌尼桑已感到精疲力尽,听完这话他愈发如鲠在喉。他强忍着哽咽又道:「多谢。」 「那便不打扰先生与先夫人叙话了。」严翊川微微颔首,与谢凌安两人转身往殿外踏去。 殿外细雨如丝,哀怨般地下着。钱昭慌忙从旁侧给谢凌安递上伞,却被严翊川一把推了。严翊川接过裴靖手中的青色竹伞,撑开顶在两人上空。 钱昭疯狂给裴靖使眼色,把他拉进伞下,两个亲卫退得愈来愈远。 谢凌安嘴角扬着高深莫测的笑,随他踏入雨幕:「没看出来啊,严中郎待人还有谦逊有礼的一面呢。」 踩在雨里,谢凌安的髮髻恰到严翊川的眉梢。严翊川垂眸望着他扬起的盈盈笑眼,神秘道:「你没见过的多了,王爷有兴趣都尝尝么?」 「哦?」谢凌安凑过来贴紧了他,「我想看中郎哭卿卿的模样,中郎给与不给?」 「我会让你先哭出来。」严翊川压低了声音道。 恰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声叫喊。 第145页 两人回眸,见乌尼桑独自一人伫立在殿门前,那身影坚毅而落寞。 「严中郎,睿亲王,我......」 他倏地抬眸,满眼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有话对你们说。」 第077章 招数 「乌尼桑去了合欢殿?临华殿的侍卫都是瞎的吗, 这么大一个犯人跑了都不知道!」沈君予听了下属的回话,直感到气血上涌。 「不......不是跑的,睿亲王和严中郎很早就准了乌尼桑自由出入临华殿, 王宫里各处都能去,与灭国前无异。」下属跪在地上回话。 沈君予警察万分:「乌尼桑可是敌国君主!他们非但不杀他还这般款待是想要做什么!他们想要乌尼桑为他们做什么!」他惊怒交加, 连连嘆气, 接着问道:「罢了!那乌尼桑好端端的去合欢殿做什么?」 「合欢殿是先夫人的寝殿,睿亲王派人修缮好了, 还修成了乌尼桑夫妇大婚时的模样, 所以才叫了乌尼桑去......」属下道。 「啪」的一声, 陶瓷茶杯碎在地上,沈君予悬在半空的手颤抖不已。他喃喃道:「我以为他修缮宫殿是普通的战后整顿......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私心!睿亲王与我同日到白黎谷王宫,他何时已经与乌尼桑走得这样近了......」 难道在此之前,他们真的已经私下往来甚密、共谋大业了么......? 沈君予觉得脑中似要炸裂。他多年所习告诉他不可没有实据妄加猜测,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怒吼: 是睿亲王不满于大梁朝廷!是睿亲王与敌国之君私交甚密!勾结敌国的, 不是他睿亲王还能有谁! 沈君予倏地睁眼,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他是皇帝钦点的巡察使,无论谢凌安是否叛国,他将自己的所闻所见随时上书陛下, 都是他应尽的职责。 沈君予疾步到桌案边坐下,吩咐道:「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 谁也不许进来!」 侍从们应声而退, 沈君予渐渐平復心绪, 从笔架上挑了只笔,在奏帖上奋笔疾书。 半个时辰后, 谢凌安与严翊川正往谢凌安的寝宫碧霄殿走去。 「真有你的,这样几招就拿下了乌尼桑了, 」谢凌安浅笑道,「手段不少啊?」 「手段就那么几个,全用在他身上了。"严翊川不看他,淡淡道。 「这么说倒是我不争气了,」谢凌安凑近了道,「都没给中郎大显身手的机会,就上赶着入怀了。」 谢凌安盯着他,以为他会阴阳怪气些什么,结果听到一声短促而坚定的「嗯」。 谢凌安狠狠掐了他一把。 碧霄殿大门紧闭,窗纸后灯光幽暗。今日风大,侍从们怕风夹着雨刮进殿内淋湿了东西,因而关上了门。 高高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凌安正欲踏入殿内。忽然,内殿烛影一晃,一个黑影倏地向窗外闪了过去,纵跃上屋顶。 推门的小厮尖锐的嗓音划破天际:「有刺客——」 这不巧了么?正好闲着拳脚在这儿呢! 谢凌安身影如闪电般迅疾蹿了出去,紧跟着跃出那扇窗。站在身后的严翊川纵身一跃,左脚在廊柱上勐力一蹬,手指扣住屋檐翻身跃上屋顶。 雨水顺着青瓦流得湍急,滑腻腻地一片。那黑影在房檐上蹿得飞快,严翊川和谢凌安紧随其后,踩得瓦片哐哐作响,滑下房檐撞碎了,啪啪的声音响成一片。 严翊川动作迅疾,纵跃如飞,几个起落便跑至黑影身边。他勐然挥拳而出,轰响对方胸口。那刺客倏地脚底一转,抬手格挡,却没想严翊川出手这般刚勐有力,险些招架不住,踉跄后退。 谢凌安看准时机,抬腿横扫,如重鞭勐击,逼得那刺客向后滚了一圈。那刺客自知打不过两人,双足一顿,霎时暴起,想要熘之大吉。严翊川身形如电,勐然抓住刺客腾起的后脚,狠狠一拽,拖回了原地。谢凌安趁机挥拳而出,将刺客牢牢摁在脚下。 激烈的打斗让瓦片稀稀落落地往下掉,风雨钻进衣领令人打颤。下一瞬,严翊川迅疾伸手掐住那刺客的下颌,却见那刺客身形一顿,鲜血从蒙面的黑布下渗出来,双目渐渐失了神。 「嘴里藏了毒,自尽了。」严翊川一把扯下他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 谢凌安蹲下来翻过他的手,见此人指腹生了厚厚的茧,显然是从小专心练武。 「看他的拳法,不是官家练出来的。」谢凌安道。 「像是江湖上的人,但又不像,不中规中矩,却也没那么灵动......倒像是私养的杀手。」严翊川将他翻过来,撩开夜行衣,见臂膀、肩背都没有纹身或什么标志。大梁江湖帮派林立,各帮子弟大都倨傲,都会在身上纹上或戴上什么特殊的标志。此人除非是逍遥散客,大抵不会是江湖中人。 「私养的杀手.......能出现在这里除了陆保坤派来的还能有谁?在朝廷命官的宅邸里养刺客罪同豢养私兵,陆保坤竟敢养私兵?」谢凌安琢磨道。 「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不过话说回来,他连通敌叛国的事儿都敢犯,养个私兵怎么了?」严翊川站起来,见钱昭裴靖已经带着一众侍卫攀了上来。 「我倒觉得他不敢,」谢凌安不经意地用指尖摩挲着下巴,思忖道,「叛国罪说着大,但也就是他陆保坤一个人传递消息的事儿;但养私兵不一样,府邸里要建练武场,吃穿用度都要跟上,进进出出声势浩大,这动静可不小,时日一长必惹人注意。」 第146页 这话有理,严翊川颔首沉思。身后的侍从们正忙着将尸体搬下房檐,底下已有宫娥在清理破碎的青瓦,迫不及待地将雨夜里的异样痕迹抹去。 严翊川蹙眉,思路退一步推断:「难不成真的是陆保坤僱佣的江湖杀手?或者根本不是陆保坤?虽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可能。」 两人翻身跃下屋檐,迈步踏入碧霄殿。 谢凌安蹙眉,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更容易说得通。」 「什么?」 「这私兵不是陆保坤养的,而是借的。」 「借的......民间的确有不少商贾人家会豢养杀手。但要这些杀手替他们卖命,要么为钱财,要么为义气,不知道陆保坤能沾上哪个。」严翊川思索道。 「得好好查查。」谢凌安去关上方才此刻跳出去时打开的窗,严翊川在内殿四角点了宫灯。 内殿霎时敞亮起来,谢凌安环顾四周,见陈设皆完好如初,不禁起疑。谢凌安疑道:「这人来房中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严翊川道:「见着我们就跑,显然并不是为了杀人。」 倏地,谢凌安的目光划过桌上的笔架,顿了顿。严翊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明日清晨让大伙来碧霄殿议事吧,议事厅路太远,我早晨起不来。」谢凌安回眸,悠悠道。 「编个像样的理由吧,这谁信。」严翊川看他一眼,眼角的笑意似有似无。 谢凌安歪着脑袋想了想,瞥见窗外的人儿影影绰绰,启口道:「窗纸上的花开了,请大家来赏花。」 「......」 翌日清晨,沈君予、陆保坤、严翊川、寒英、郁明卓齐聚碧霄殿,谢凌安正一脸睏倦地倚着墙,披头散髮,连床都懒得下。 沈君予自踏进这屋子便浑身不自在。议事不在议事厅,却因亲王赖床而改至寝殿,毫无体统可言!待他再看到来时还沉醉在梦乡中的谢凌安,更加是怒火中烧。 如此昏聩跋扈,难怪会作出那样天理难容的事!沈君予心中不免地又信了几分。 寒英正在交代昨日新修的几座庙宇的香火盛况,沈君予端坐在紫檀木椅上,目光缓缓掠过这间雕樑画栋的屋子。这间屋子他做梦都想进来搜查一番,却碍于身份无法进入,如今有这样大好契机,他可得细细查探一番。 陆保坤正坐在沈君予对面,仪表精心打理过,衣领束到颈端。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地频频落在沈君予脸上,细细观察着。沈君予今日眼下有一圈浓厚的乌黑,憔悴不已。他这几日被心中疑窦烦忧,夜夜难以入眠,频频梦魇。 陆保坤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心中暗喜:「看来,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沈君予的目光滑过房梁,往下贴着槅窗过了一遭,没发现什么异样。 寒英讲得详细,郁明卓接了话,继续交代昨日各地百姓对税赋的反应。 沈君予的目光由远向近滑过蚕丝绒地毯,停留在座位边上。 又滑了开去。 几乎同时,陆保坤手里握着的竹笔「啪」得断成两截,身旁的小厮见状忙伸手去笔架上取新的笔,谁知陆保坤的手肘倏地击在小厮的胳膊上,连着把笔架推倒,竹笔纷纷散落在地上。 「毛手毛脚,怎么办事的?让你拿个笔都做不好!」陆保坤抬高了声调,喊得愤怒。那小厮惊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沈君予闻声看向他,陆保坤当即换上微笑的模样:「我这手里的笔也断了,掉地上的也脏了,我看沈大人桌上有余,可否借我一支?」 沈君予的目光落在手边桌案上的笔架,上面挂着好几支竹笔,却有一支着色格外暗沉些。沈君予眼波微动,挑了只浅色的递给陆保坤,陆保坤连声道谢。 谢凌安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没有做声。 第078章 摘花 众人商议之声再度响起, 沈君予的心思却在那只格外暗沉的竹笔上。他悄无声息地将麻纸摊开,似不经意地拿起那支笔,要记下众人商议之事。沈君予小心翼翼地抬眸, 装作侧耳倾听的模样,将那支竹笔悄悄藏进了宽袖之中。 宽袖底下, 沈君予的指腹摩挲着, 竹面光滑细腻,毫锋锐若锥, 似是没有什么异样。倏地, 指尖在笔桿顶端一顿, 从一条小缝里扭开,抽出来一张纸条。 沈君予心跳迅疾加速,脸上极力维持镇静。他悄悄将手从宽袖底下抽出来,掌心夹着那张字条,用目光迅速瞥了一眼: 「再调一万西疆军来。」 沈君予倏地感到汗毛直立, 嵴背发凉。目光闪动间,他强忍着保持平静,再匆匆盯了一眼那字条。 果真是细若乌丝般的蝇头小楷!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沈君予倒吸一口气,顿觉几日翻来覆去折磨他的疑窦一下子沉了地, 但他却无半分喜悦之感,取而代之的是滚滚而来要吞噬他的惊惧。 他紧紧地攥着那张字条, 思绪飞转。 不行, 他不能草率下定论!世上会写蝇头小楷的人不只睿亲王一个, 但诸如笔锋走势等细节却会因人而异,两张字条虽都是楷体, 但他记忆中那张通敌字条的楷体未必与这张相同! 沈君予深吐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脑海里琢磨了千百遍、被他藏在枕头底下的字条浮上来:郁获罪被撤,西疆拟临阵换将。 西疆!两张字条都提到了「西疆」!他只消对比一下这两个字,便可确认两张字条是否都出自谢凌安之手! 第147页 沈君予似抓住最后稻草般,不禁松了一口气,心底那个被日渐打压的声音在苟延残喘:睿亲王没有叛国...... 「沈大人脸色怎么这样差,想必是连夜操劳忧思过度?」陆保坤默默观察着沈君予,见他脸色几变,终于开口道。 沈君予恰好在寻找脱身回寝殿比对字条的理由,迅疾承了这份情,道:「是啊,疲惫不已......」 「不如在下先陪大人回寝殿歇息片刻,公务甚众,不急在这一时。」陆保坤忙道,已经起身扶他。 「这......多谢陆大人,」沈君予面露难色,却不推辞,「那便劳烦王爷和各位将军处理诸事,在下先告辞了。」 谢凌安颔首,不语。另三人更没有和陆保坤说话的欲望,连带着不愿接沈君予的话,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沈大人今日有些奇怪,你们可有觉得?」寒英望向谢凌安,又瞥了瞥严翊川,捏了捏郁明卓的手。 谢凌安和严翊川却意外地缄口不言。郁明卓当他们也没有察觉什么,往椅背上一靠,接话道:「有么?我没注意。许是连日忙累的,听困了。他一个巡察使,本来也不必听这些糟心事儿。」 片刻后,四人把边丘八百里内大小见闻都聊了一圈,方才准备散场。 然而,严翊川、寒英和郁明卓三人刚踏出谢凌安的内殿,门外忽然传来铿锵的铁甲踏地之声。 三人出门一惊,只见眼前骤然涌现出许多身着甲冑的梁国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一字排开,将碧霄殿一瞬间死死包围起来!原本守殿的将士齐齐抽了刀,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新来的兵士紧紧包围着,不敢擅动分毫。 乌黑的铁甲向两侧蔓开,密密麻麻与乌云压城,临了却现出一个熟悉的臃肿身影,竟是陆保坤正志得意满地踏步而来! 「姓陆的!你疯了吗?竟敢带私兵包围亲王殿!谁给你的狗胆?」郁明卓的怒火骤然被点燃,暴喝道。她亲爹的帐还没与这老头算完,他竟又来作妖? 「郁小姐慎言!本官可没有养私兵!本官是奉巡察使沈大人之命封锁碧霄殿!」陆保坤扯着嗓子喊道,趾高气扬地扬起手臂,视碧霄殿如囊中之物。 「你他娘的放屁!沈君予不过区区一个巡察使,有什么权力封锁亲王的寝宫!」郁明卓气得只想奔出去揍他,却被寒英紧紧握住了手腕。此刻一切不明朗,若有冲突难免会被陆保坤抓住造势。 只见陆保坤从袖里掏出一块金黄的令牌,高举过头顶:「此令乃先皇亲赐『金科令』!见金科令者如见陛下本尊,可调动五百皇家军队!如有违者,斩立决!西疆军听令,速速退至碧霄宫墙之外,不得踏入半步!」 严翊川与郁明卓不明白,寒英和殿内的谢凌安却闻言一惊。「金科令」乃皇帝的报恩之礼,是皇家最重的赏赐,自大梁开国至今只有两枚,一旦起用一次便作废,族内世代传承。然金科令乃是铁律,任谁持牌皆可号令官兵,因而被天下有心人频频惦记。为保性命,那两枚金科令的所有者至今没有声张,人们纷纷猜疑是沈、郭、令、邓、萧五家其中之二。然几十年过去了,金科令至今没有现世,人们的兴趣也逐渐衰退。 没成想,就今日被沈君予这般轻易地亮了出来。在场的西疆军面面相觑,知情者刷地白了脸,不知情者茫然无措,皆不知该退不该退。 「什么狗屁调令,没听过!姓陆的,你少在这狗仗人势,拿块黄金就当令箭!你算什么东西,王八成精也配在这里叫嚣?」郁明卓怒吼道。 「本官正是睿亲王通敌叛国的证人之一!当然有权力让你们这些人都退下!」陆保坤怒喝道,尖锐的声音乘风刺进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此言一出,满庭譁然。一众西疆士兵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一时间全然不知道怎么将「睿亲王」和「通敌叛国」四字联繫在一起。 陆保坤身后的军队骤然齐齐向前逼近了一步,铁盔甲冑如闷雷般发出可怖的巨响,惊得墙根下野猫逃窜。 殿内仍然没有声响,严翊川蹙眉,高声喊道:「你要污衊王爷通敌叛国,好歹拿出些勉强像样的证据!少单凭一张狗嘴就在此地狂吠!」 陆保坤怒火中烧,颐指气使:「你要证据,有的是!严中郎莫急着把你主子送上黄泉路!一会儿沈大人就会亲自来此地,将睿亲王的滔天之罪一一揭示与尔等听!介时真相大白于天下,看尔等如何还敢叫嚣!」 众人怒火万丈,剑拔弩张到了极点,除了粗鄙的谩骂,却再对峙不出什么。 屋内的谢凌安盯着窗纸上的花纹,背对着前厅伫立,静静地听着殿外的争吵,默不作声。 半晌,他的嘴角倏地扬起一抹浅笑,眼里的寒光意味深长。他不禁抬手,指腹轻抚过窗纸上彩绘的花瓣,酥酥麻麻的,不留痕迹。 倏地,他们勐然抬眼,眼里寒光凛冽,锐利而冷酷。 「花开了。」 谢凌安垂眸凝视指下的艷色,不由得出神。 「终于可以摘了。」 一个时辰后,沈君予总算出现在碧霄殿。他面容极其憔悴,似是一瞬之间经歷了惊天骇浪般恹恹若绝。 旁人站在廊下等待说法,郁明卓想要上前质问却被寒英拉住。沈君予瞥了他们一眼,不言不语,迳自推开门向殿内走去。 第148页 内殿里,谢凌安依旧没有束髮,懒懒地躺在铺了金丝软垫的藤椅上,轻轻晃啊晃。 「终于来了,」谢凌安出声道,缓缓睁了眼,点他:「沈大人好威风,一块金科令便让本王的兵马束手无策,这也得感谢陆大人是不是?」 沈君予紧紧地盯着他,心绪难平:「若非陆大人慷慨相助,我沈君予也发现不了你这丑恶嘴脸!王爷,何至于此啊!」 谢凌安跷一脚,架腿而坐,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面容却严肃:「我丑不丑恶先另说,沈大人此举可足够算得上是滥用私权、犯上作乱啊!金科令可调五百官兵不假,但没许你带兵围攻亲王寝殿!」 「我自然晓得!」沈君予有些压抑不住地咆哮,「僭越之罪我自会像皇上禀明,该受的该罚的我都愿意承担!就算是要以命来偿......我也认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这个叛国贼再有任何机会联合边丘,对我大梁国土有一丝一毫的威胁!以我一人之命换陛下看清你的真面目,换大梁一世安泰,值得!」 「叛、国、贼,」谢凌安重重咬着这三字,脸上有鄙薄之色,「空口白话,也敢给本王下定论?」 「我沈君予办事,向来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沈君予从袖管里掏出两张字条,拎到谢凌安眼前,「王爷自己看吧,你的东西,你自己最熟悉。」 谢凌安目光掠过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字条,并不意外,却还是凑近了看,一张写着「郁获罪被撤,西疆拟临阵换将」,另一张写着「再调一万西疆军来」。 谢凌安蹙眉,心道果然是蝇头小楷,和陆保坤平日书写的篆书截然不同。陆保坤的篆书书法是出了名的,就连呈给皇帝的奏章也是用篆书所写,极易辨认。然而这纸上的字迹却是迥乎不同。 沈君予见谢凌安蹙眉,当他是被揭穿阴谋的心慌,却听他镇静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本王不明白。」 第079章 黑痣 沈君予怒喝道:「王爷, 你还不承认吗?一张是乌尼桑手里的纸条,一张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私通外敌,延误战机, 王爷,这不都是你做的吗!」 「可笑!两张字条就给我谢凌安扣这么大个帽子, 我倒要听听我谢凌安堂堂亲王之尊, 为什么要通敌叛国?」谢凌安冷冷道,握住了藤椅的把手。 「亲王之尊?王爷, 您除了亲王之尊还剩什么, 你自己不清楚吗?」沈君予眼里满是痛心与愤怒, 他声音颤抖着吼道:「我原以为你只想当一个简简单单的逍遥王爷,我原以为你只是钟情于跨马横枪!睿亲王,你不知道我曾多仰慕你们这些将军,你们有我们登科入仕之人身上没有的热血!可是你呢......你根本不是保家卫国的铁面将军!你戍边养兵,只是为了夺兵权重回皇权中心, 一鸣惊人,谁还能撼动你开疆扩土的至高地位!」 谢凌安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笑声,像是听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笑得合不拢嘴:「沈大人,此番莫不是梦还没醒的呓语吧?这样天马行空的臆想, 除了大人还真没人想得出来!」 沈君予见他这般,更是怒从中来:「王爷何必插科打诨?非要我把桩桩件件都说与你听你才肯承认么!好, 我问你, 彼时白黎谷王宫危在旦夕, 你为何执意调兵东行?我再问你,郁大都督已战至一半, 为何偏偏在此时被撤职又死在你面前?还有你与乌尼桑,若没有十足十的交情, 你为何非但不杀他反倒为他修建宫室许他特权?桩桩件件,你谢凌安怎么解释!」 谢凌安静静地听着,抬头望向他,目光平静如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解释?通敌叛国的可不是我。」 「你......」沈君予的怒火在胸中翻腾,如要爆炸的锅炉一般,他本还怀揣着最后万分之一的希望,想听谢凌安说服他,可谁知他竟不予理会! 沈君予咬咬牙道:「睿亲王,你是君,我是臣,我奈何不了你!今日围宫已是掉脑袋的疯事,我沈君予既然做了,便不会再后退!我昨日已临摹了一份字条上书陛下,方才再次上书陈情,不日便能上达天听!自会有人来押你回宫面圣!你所犯下的罪,桩桩件件,便都由圣上亲自裁决!你如今在我面前不认,无妨!来日到了陛下面前,你再仔细想想吧!」 言罢,沈君予一甩袖转身愤愤离去。谢凌安望着他跺脚的背影,轻轻一笑,心道:「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怎么把自己搞的和冥顽不灵的老古板一样,只认死理儿。此番风波,也算是给他敲一个警钟了。」 是夜,一群模样怪异的侍女拎着水桶、抬着澡盆往碧霄殿走去。 「站住!你们干什么的!」守门的侍卫瞪大了眼,惊诧地喝道。 为首的年长侍女凑上来赔笑道:「侍卫大人,陆大人派我们来伺候睿亲王沐浴,放下东西就走,绝不耽搁!毕竟是亲王,咱还是不敢怠慢嘛!」 侍卫的目光掠过一众侍女,面目扭曲,他一把拉过为首的侍女问道:「这都是什么歪瓜裂枣?也太唬人了!」 那一众侍女模样千奇百怪,有的面容极其丑陋,身形肥硕臃肿,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有的跛了脚歪着身子,像一摊软肉一般勉强立着;更离谱的是那几个抬澡盆的宫女,身量魁梧的像个壮汉,脸上的妆画得比戏台上的老生还粗犷,直教人胃里翻腾。 那年长侍女神秘兮兮地笑着,压低声音道:「哟,大人有所不知,这就是按陆大人之命挑的人儿嘞!陆大人说,睿亲王成日孤身一人在房中,那必然寂寞难耐!咱们可得帮他解解闷儿啊不是?所以咱特地找了些不像样的女人来侍候他,让他一边心里馋的不行,一边又下不去手,就是要噁心噁心他!」 第149页 那侍卫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陆大人此招是真狠,霎时无比同情殿内的王爷。他清了清嗓道:「王爷虽被关着,但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不是?都进去吧!动作都麻利点,放完就赶紧出来!」 一众宫人应了,纷纷踏进殿里。门口几个侍卫只敢用余光微微瞥着,见最后一个抬澡盆的侍女跨入殿内,便忍不住肆意嘲弄起来。 「诶你看见那最后抬澡盆的女的没有?那长得狂野的,比我还高吧!」 「能看不见么,胖成那样,可别把地都踩塌喽!」 侍卫们哄然大笑起来,互相使眼色。 「陆大人还想用这些女娃娃给睿亲王解乏?我看啊,睿亲王看着她得硬起来吗!」 「吓都吓软喽——」 殿外又一阵哄堂大笑,侍卫们压低声音说着荤话,依稀传进了内殿的耳朵里。 片刻后,谢凌安缓缓走向屏风后。方才他坐在桌案前冥思,根本没理会进来闹哄哄的众人。 侍女们早已退了出去,碧霄殿的大门再度紧闭。 水汽氤氲,烛光朦胧,屋内逐渐上升的温度似催促着他尽快享用这份温热与清爽。他正要迈过屏风,却见屏风后忽然闪过个人影,哗得一声就到眼前。 谢凌安来不及反应,就见眼前陈设化为一道道掠影,腰上传来一阵温热,连带着身体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轻点,外面有人......」 下一瞬,他的后背抵上隔间里的松木架子,唇瓣被蛮横无理的吻堵上,侵夺舌尖每一寸香津。身后的松木架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架子上的皂荚与澡豆随着谢凌安身体的起伏微颤。 谢凌安不用睁眼也知道正在肆意妄为的人是谁。半晌,严翊川松开了他,谢凌安这才睁眼,却一下子噗嗤笑出来。 严翊川不知从哪里套来的宫女衣裳,一身健硕的肌肉紧巴巴地贴在窄小的衣衫上,好几处几乎要崩出来。他脸上的妆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擦抹干净了,只是还梳着姑娘的髮髻,欲垂不垂地搭在妃色的衣裳上,甚是诡异。 严翊川看他笑得停不下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不耐烦地将紧紧束住颈项的衣领一把扯松,轻轻唿了口气:「这衣裳太小......」 谢凌安笑得气喘,含泪望着他,眼里尽是勾引:「我的中郎竟这般善解人意,知我孤身一人寂寞难耐,遂穿成......宫娥的模样来替我解闷?」 严翊川一手支在松木架子上,俯身压下来盯着他,轻声缓缓道:「王爷喜欢这样的?我竟不知......」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谢凌安脸上浮上一层薄薄的绯红,「今日穿成这样送上门的可不是我——」 严翊川难得羞赧,俯身噙住他的唇,堵上了后面的话。 下一刻,严翊川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大大的佩囊,还有一个鼓囊囊的酒壶,一併塞到谢凌安手里。 「豆面糕,你爱吃的。」严翊川压低声音道。陆保坤派人围了宫,自然也接管了谢凌安的饮食起居,他派人送来的饭菜就算看上去能吃,也难保不动手脚。谢凌安一日几乎滴水未进,也没吃一口饭。 「姓陆的犯贱,把整个碧霄殿围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若非他这会儿不怀好意找了那样的宫女,我也混不进来。」严翊川道。 「他的死期马上到了,让他再傻乐一会儿也无妨,」谢凌安喝了几口酒,将酒壶与佩囊搁到松木架子上,「待会儿吃吧,先沐浴。」 谢凌安说着便开始解衣扣,严翊川盯着他之间的动作,竟无端生出些许不好意思来。顷刻间,谢凌安已经赤裸了上身,严翊川从上而下清楚地看见他腰臀的的曲线,柔和而紧緻。 严翊川撇开目光,轻咳一声道:「我在外面等你。」转身就要往屏风后退去。刚退后半步,却忽然被人拽住衣袖道:「都摸了多少次了,这会儿想起来避嫌了?」 哗啦一阵入水声,谢凌安已浸入水中。严翊川回眸,见他还拽着自己的袖子,沖自己微微一歪头:「陪我。」 严翊川轻唿一口气,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三下五除二将本就不合身的外衣剥了下来。 「哟,里头竟也是姑娘的服饰,打扮得挺齐整啊?」谢凌安眼眸微微勾成弧,眼尾毫不掩饰地溢出笑意,狡黠而暧昧。 「做戏做全套,你如今愈发不管这规矩了。」严翊川说着就沉入水中,浴桶的水一下子满了上来,停到严翊川的颈下。木桶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氤氲水雾浮在两人之间的水面上,朦朦胧胧地传递着愈来愈难掩的炽热。 「锋芒已露,纨绔愈发装不像了。宫里群狼环伺,待这回整顿完边丘,无论我表现得有没有争权的心思,都会被他们视作已经参与同台竞技的敌手。」谢凌安缓缓道,澄澈的热水律动着拨到严翊川轮廓分明的锁骨上,晶莹水珠留在凹窝里,烧的谢凌安愈发滚烫。 严翊川靠在木桶上,觉得有些热,慌忙闭了眼,将双腿舒张开来:「装不像,便不装了。太子是你大哥,皇后是生母,皇上......是你亲爹,无论是你还是太子,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 谢凌安轻笑,顺势把腿架在他的膝上,盯着他道:「回了宫你就知道,我三皇兄手里的筹码不比我们的少。但此事尚早,我们不如来议一议这把烧眉之火怎么灭吧。」 严翊川手臂搭在木桶边上,水珠顺着臂膀肌肉的起伏滚下来,愈发修饰了漂亮的曲线,他道:「沈君予一直不肯露面,事发后与他说过话的,除了陆保坤便只有你。他和你说了什么?」 第150页 「说的东西倒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那两张字条,可以确认两件事:其一,乌尼桑没有骗我们,那字迹的确与陆保坤平日的字迹全然不同;其二,昨晚的刺客就是陆保坤派来在碧霄殿藏纸条的。」谢凌安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严翊川。 严翊川向后靠躺着,颈部的肌肉大大方方地展露在眼前,腾着水汽的水一下下盪到他的锁骨上。谢凌安忽然发现他锁骨那里有一颗痣,点缀在光滑皮肤的骨骼起伏间。 这是铁甲外看不见的光景。 谢凌安忍不住盯着那颗被浴汤温养过的痣,浓墨般,好漂亮。 在那一瞬间里,他对那一颗痣产生了无数的想像。 第080章 热汤 他的指尖微动, 似乎想要就这样,从严翊川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上滑下,磨过紧緻的颈项, 点在那颗痣上。他想看那肌肉起伏间的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带动着那颗痣也颤抖, 牵着整件屋子的暗潮汹涌。 「那即使有那字条为证, 仍然无法证明是陆保坤写的。以陆保坤的品性,如此机密之事他定然不会让他人经手, 所以咱们昨日没有猜错, 陆保坤以篆书行家之名闻名遐迩, 但在机密要事消息传递上皆用蝇头小楷,除了与他同流合污之辈,没人知晓他会用蝇头小楷。这字条根本证明不了什么。」严翊川感到颈项上有些莫名发烫,额间已浮上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忍的。他缓缓睁开眼, 正见着谢凌安如痴如醉的眼神。 谢凌安倏地收回目光,满面绯红:「此事并非没有转机。同流合污之辈,未必只有一个,肃亲王与他暗地勾结那么久, 难道就没有留下些什么么?」 「所以你昨晚写的家书,是不是已经未雨绸缪......?」严翊川唿吸微促, 方才剎那四目相接, 似烈火焚身, 烧的他有些难抑。 说话间,喉结微动。谢凌安刚收回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被粘回那颈下硬朗的锁骨线条上。 那颗痣还在那里, 像是在告诉他: 快吻这里—— 来吮咬我—— 用你最令人意乱情迷的湿吻—— 谢凌安紧抿唇线,咽了口唾沫, 心颤了颤。 谢凌安抬眸望严翊川,强压心悸道:「没错,只是宫里的事,需託付给我太子皇兄去办。我请他留意肃亲王举动,想法子拿到肃亲王与陆保坤的密信。」 严翊川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我说什么来着,你胜券在握。」 「胜券在握......翊川,我能对你也如此么?」谢凌安再忍不住,架在严翊川膝上的腿倏地勾住他坚实的肌肉,向前一盪,滑坐在了严翊川身上。 浴汤漾出木桶,落在地上「啪」的一声。谢凌安伸手勾上严翊川的后颈,毫不拖泥带水地覆上了严翊川的唇,吻得深而动情。 严翊川本能地轻轻环上他的腰,却不敢挪动。下腹的滚烫愈来愈炙烤着他,任何细微的擦动都让他如坠欲潮,难以忍耐。 屋内的水汽似骤然升温,连热意都变得黏腻油滑,似绵绵密密的网紧紧裹着两人。一吻绵长,直到两人都快喘不上气,谢凌安方才恋恋不捨地离了唇瓣,眼神里的迷离正蚕食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伏在严翊川的耳畔,潮湿的热气扑在他的耳垂上,却似痒到了自己心里。他似有些央求似的软声道:「你好硬.......」 如洪水勐兽般,严翊川心里强压下的闸霎时崩开,他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一把将谢凌安压到了自己身上。泡过水的织物似溶在水中,肌肤相抵,严翊川同样感受到了他的欲望。 严翊川残存了最后一份克制,在耳畔问道:「可以吗?受得住吗?」 谢凌安迫不及待地扬起右臂示意已然痊癒,眼神里的炽热如烈油浇到严翊川的心头。谢凌安匍匐在他胸前,喃喃道:「我想......我想坐......」 话音未落,严翊川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两人多日的隐忍在这一瞬间全盘崩溃,房梁下的迷雾朦胧令人晕眩,引人妄想,似乎再违世异俗的举动也不过九牛一毫,纷纷扰扰的禁忌、顾虑与忧思都消融在情慾之中。 水波漾出木桶边沿,砸落在地上。严翊川喘着气,抬眸在四周望了望,见松木架子上撂着谢凌安的水烟壶。 他眉头微蹙,却不见其他可用的物什。趴在他身上的人儿齿缝间艰难地流出几个字:「快点......」 严翊川捞过水烟壶,小心翼翼地浸入水中。 情慾似自心底起,无法抑制地吞噬了谢凌安,他满面红潮,唿吸紊乱,陷在迷梦中吮吸着光阴。他发现自己愈发学不会忍受自己的欲望,愈发肆无忌惮地袒露他想要什么。十一年前他放纵自己奔向自由,不惜用世人最唾弃的癖好自诩;十一年后他却愈发懒得遮掩锋芒,只想潇洒地活个痛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永远有人捡起他张牙舞爪的欲望,好像永远有人会让他满足: 他愈发无所顾惮...... 谢凌安陷在颤动的迷雾里,眼前除了朦胧什么也抓不住。他想不起来是不是严翊川来了之后带给他的改变,他只清楚地记得严翊川与他截然不同:他的欲望说不出口,总是自己吞着齿与血去满足。 水声譁然,空气中似有千百生灵与两人共赴下一刻的狂欢。他们的欲望不再属于彼此,而是由殷殷期盼所瞩,被万千心梦所纳。今日之境,是他们两人共同布的局,但九州熙攘,残阳风卷,他们携手成全的,远不只有彼此。 第151页 谢凌安耳边响起严翊川温柔的声音,裹着潮湿的水汽灌进他的脑中:「可以了吗,我进来了?」 几乎同时,遥远的殿门外忽然想起「咚咚」的敲门声,两人的神经霎时紧绷。 「王爷,您沐浴完了吗?奴婢可否进来收拾干净?」 谢凌安强忍着睁开眼,指尖紧紧掐进严翊川肩膀的肉里,倒吸一口气,艰难地喊道:「还......没有!别.......别进来——」 门外侍女应了声,不再作声。 谢凌安回神,喘着粗气,倚在严翊川的肩头道:「不是......说你.......嘶啊——」 异样的声响被缠绵的湿吻吞了下去,谢凌安眼眸含泪,挂在眼角欲坠不坠,在严翊川的心上荡漾开。严翊川轻抚着谢凌安的背,将他压向自己:「趴我身上,腰省点力。」 水波逸出木桶,盪得汹涌,浸得满地湿润,似流水潺潺。 冬夜料峭已至,檐下温情犹存。往前是齐操戈同奏入阵曲,今日却只醉一晌贪欢。 翌日清晨,宫女端着沃面的热汤与帕子正要踏入碧霄殿,却听「哐」的一声,殿门从里面开了。 「你......你是......」站在殿外的侍女目瞪口呆。 守门的侍卫闻声回眸,惊得霎时抽出了刀刃。 严翊川正赤裸着上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侍女。他一把捞过铜盆,把帕子搁在手臂上。「砰」得一声,重重关上了殿门。 一套动作干脆利落,看的守卫与侍女一时愣在原地,不知究竟何时发生了什么。那侍卫头领回过神来,严声喝道:「放肆!什么人敢混进来!」 他勐然推门而入,想给严翊川来个下马威,谁知殿门刚开,一把锐利明亮的钢刀就架到了脖子上。 严翊川的目光冷若冰霜,不容商榷地道:「告诉你们陆大人,从今日起,碧霄殿的饮食起居供应一应备下双份。」 「你.......你是什么人!也配和陆大人提要......」轮班的侍卫不认得严翊川,强装镇定道。 严翊川喉间低沉的声音似从楹桷椽栋间悠悠飘来,浸着阴冷的气息:「我乃睿亲王副将,若要诬我主上通敌,我严凌便同罪论处。睿亲王给你们大人留了脸面,我严凌可没那么好心,陆保坤若敢在汤水里动手脚,他和他的手下一个也别想活。」 拭骨刃的刀锋逼近咽喉,钢面的寒凉刺得侍卫汗毛直立,却连颤都不敢颤。严翊川此举是在告诉他们,他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殿中,就能肆无忌惮地杀出来。他与睿亲王如今敬谨如命并非他们不能,而是不想。 一阵劲风过,颈项中的冰冷倏地抽回,那侍卫被一脚踹倒在殿外,殿门又「砰」得一声关上了,一动不动。 谢凌安还在内殿熟睡。 几日后,谢凌安的家书已经悄悄送至东宫。 肃亲王府里有人在咆哮。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陆保坤怎么敢?王公公服侍本王五年,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堪称本王的左膀右臂!那姓陆的怎么敢动本王的人!」茶盏啪啪地碎了一地,肃亲王谢凌岩怒火中烧。 开棺验尸的下人前几日来报,几月前死在宫外的王公公并非感染瘟疫,而是被一杯毒药取了性命。肃亲王谢凌岩派人抓来那车夫,轮番酷刑施了三日三夜,气绝前终于吐出幕后黑手就是陆保坤。 跪在地上的侍从大气不敢喘,把头埋得极低。谢凌岩只觉得胸腔内一阵燥热,昨夜彻夜未眠后的眩晕又占据大脑,将他连续半个多月的烦躁与不满推到了极致。 「陆保坤......陆保坤......又是这个废物!让本王一而再再而三地烦忧!他算是什么东西!」 谢凌岩眼里闪着凶光,怒意燃着杀机腾涌上来。陆保坤近一年愈发不听他的命令,愈发办不好事:谢凌安要打胡山土匪陆保坤拦不住,害得他丢了钱袋又丢了耳目;他与温子慕的交易泡了汤,陆保坤连屁都没法放一个;如今边丘刺史的任职诏令已下,这个无能的废物又没有替他抢到这块黄金宝地......陆保坤屡次三番办砸了差事,如今竟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这条命,他算是玩儿够了! 「不听话的贱狗,都胆敢咬到主人脚上了,还指望能有什么活路?」 谢凌岩眼里杀机腾腾,咬牙切齿地道。 第081章 圣旨 翌日上朝, 大红氍毹自大明宫一泻而下,文武百官拾级而上,如一盘大棋上的珠玉缓缓移动。 人头攒动间, 太子谢凌晦悄悄靠近肃亲王谢凌岩,全无往日针锋相对之意, 笑着轻声唤道:「三皇兄。」 肃亲王看他一眼, 直觉那坦荡的笑容不怀好意,不经意地挪开一步, 冷声道:「太子殿下, 你的位置不在我这儿, 可别殿前切莫失仪。」 「还没到大明宫呢,不急,」太子谢凌晦淡淡道,凑近了些,「三皇兄今日面容憔悴, 可又有谁不识趣,挡着皇兄的路了?」 肃亲王轻笑一声,心道「挡着路的不正是你么」,拂袖道:「不劳四弟费心, 为兄好得很。」 两人挨得近,并肩而行, 从背后看, 倒真像是寻常人家肝胆相照的两兄弟。 太子迈上汉白玉阶梯, 压低声音道:「是为了陆保坤与边丘郡刺史失之交臂一事吧?」 肃亲王目光一凛,两人之间气氛倏地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他沉声道:「四弟多虑了, 疆界线新封,诸事繁杂, 太子还是管好你东宫的事吧。」 第152页 太子似没听到似的,接着道:「若为此事,依我看,三皇兄不必忧心,倒该庆幸。」 肃亲王眉目微蹙,缄口不言。 「陆保坤犯的罪,可远不止替皇兄办的那些,」太子知道他会如此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三皇兄,你是明白人,该退了。」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似意味深长。陆保坤替肃亲王办事是明面上的事,若非他们向来谨慎没有被抓到把柄,太子怎么会至今拔不掉这根刺。 肃亲王眉头紧蹙,冷声道:「四弟说什么,为兄听不懂。若是什么要紧话,太子不妨直接说给父皇听。」 「父皇那边么,我会说,边丘巡察使自然也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太子压低声音,神秘道,「只是父皇近日心神不宁,政事繁多,三皇兄若得空,这几日便多陪陪父皇打理朝政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肃亲王目光迅疾掠过太子的脸,观察他的神情,笑道:「四弟如此心繫父皇,为兄感念至深。只是协助父皇打理朝政乃是太子之职,为兄哪敢僭越。」 「这话怎么说的,」太子笑呵呵地道,「你我骨肉至亲,为父分忧是本分。再说,三皇兄何时与弟弟计较过这些?」 肃亲王轻笑,恰至大明宫殿门,两人遂分散而立。 朝会漫长,龙椅之上的梁王端坐中央,气度不凡,将天家威严展示得淋漓尽致。 唇枪舌战之间,肃亲王似不经意地频频瞥向太子。 直言想让他见父皇,谢凌晦究竟在谋划什么? 以他二人平日的作风,若是他自己猜出太子想要他去陪父理政,他必然想也不用想,在府中躲上个三天三夜,以免中了圈套。但若是谢凌晦坦言要他陪父皇,肃亲王反而不敢确定他想要干什么....... 去?还是不去?一瞬之间,这道二必选其一的难题忽然摆在了他的眼前。 片刻后,肃亲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谢凌晦以言语激他,就是知道他会反其道而行之。那么他肃亲王偏不遂他之意,日日陪着皇帝,看他谢凌晦能作出什么妖....... 午后,宣政殿内,梁帝谢央正在批阅奏摺,肃亲王谢凌岩坐在一旁辅佐,时不时将有疑议的奏章递给皇上看。 肃亲王年少时懂事早,梁帝见他是可塑之才,便像这般许他在一旁学着看奏章,时不时亲自指点。皇宫之中除了太子谢凌晦,没人有这般御笔亲授的殊荣。 此刻,肃亲王在审阅奏章,余光却频频落在梁帝身上。他注意到,梁帝手上这份厚厚的奏章在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令梁帝脸色几变。果然,不一会儿,只听「啪」的一声,合上的奏章被梁帝重重砸在御案上,脸色阴郁。 肃亲王看准时机凑上前去,问道:「何人不识抬举,竟惹父皇生气了?」 梁帝用指尖重重扣了扣那份奏章,玉扳指磕在御案上作响,语气无奈又带着怒意:「你看看,你看看这沈君予,不知钻了哪门子牛角尖,楞说凌安通敌叛国!朕的儿子朕能不知道吗?他若能作出这样的事,他能十一年前不管不顾跑到边疆去?说什么混话呢这是!」 肃亲王拿起奏章迅速扫了一遍,便清楚了原委。肃亲王不禁皱眉,自从他断了胡山的眼线之后,西疆的消息便都依靠陆保坤传递,但这样大的事,陆保坤竟没有与他提起只言片语!此事太过蹊跷! 肃亲王的目光再掠过那奏章,言辞恳切、句句肺腑之言痛心疾首,读之动容。梁帝忽然在奏章堆里搜寻着什么,声音有些颤抖,大约是气的:「沈君予昨日也上述陈情,口口声声道睿亲王有通敌之嫌,今日倒好,直接言之凿凿了!给朕儿子定了罪!朕道他忠心赤胆、刚正不阿,没成想却是这样一根筋的!硬说凌安私通外敌,狼子野心......」 肃亲王注视着梁帝的脸,他的脸涨得通红。梁帝见奏章便赫然而怒,从头到尾将沈君予痛批了一番,却没有要罚他的意思;对谢凌安倒是极力维护。如此这般信任,让肃亲王反而不信了。 倘若真是没有半分猜疑,应是当作看笑话般一笑了之,或是斩钉截铁地召沈君予回都受罚。但梁帝没有,他生气了。 或者更应该说,他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放养在外的儿子真的存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手握大军,剑指皇都。梁帝对谢凌安是有信任,他相信他的赤胆忠心,相信他们的父子深情,但是那看似稳固的信任之下,挥之不去的是帝王家经年浴血淬鍊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疑心。 他用言语一遍一遍地论证着谢凌安不会叛国,恰是因为他心底,已经动摇了。 这恰是临门一脚的好时机! 肃亲王当然不会错过,他装作心焦地道:「怎会如此?沈大人素来廉明公允,没想到此次竟这样煳涂......」 「找到了!你看看,就是这个!」梁帝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从奏章堆中翻出一份厚厚的奏章,递给肃亲王,自己靠到龙椅上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 肃亲王打开奏章,还没来得及看,先掉出来一张字条:郁获罪被撤,西疆拟临阵换将。 肃亲王心跳骤然加速,思绪一下子转不过来。他还不知道这是沈君予临摹的字条,只清楚地认得那字,正是每一封陆保坤传来的密信上的字!陆保坤写蝇头小楷向来有个习惯,便是他的「钩」格外平一些,这字迹,绝对是出于陆保坤之手! 第153页 肃亲王脑海中回想起太子早朝前的话: 「陆保坤犯的罪,可远不止替皇兄办的那些......」 肃亲王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先前的疑窦迎刃而解。通敌叛国的,根本不是谢凌安,而是陆保坤!所以他迟迟未收到有人通敌叛国的消息! 从西疆回来的王公公也极有可能是因发现了秘密而被灭口! 肃亲王瞬间感到嵴背发凉,万分庆幸自己方才尚未把话说完就被打断。陆保坤这个混帐敢犯下这样伤天害理的大罪,他谢凌岩一分一毫也不能被牵连!这样一星半点的证据与疑窦不足以割断父子亲情,更不足以栽赃谢凌安叛国,他谢凌岩现在要做的,只能是与陆保坤撇清关系! 肃亲王耐着性子将奏疏看完,确保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一个信息。他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猜错其中某一个环节,但他必须得赌一把。 肃亲王倏然抬眸,面色沉重地走到宣政殿中央跪下,神色严肃。梁帝微愣,身子前倾问道:「岩儿,你做什么?」 「父皇,儿臣禀奏,」肃亲王把头埋得更低,语气慷慨激昂,「西疆刺史陆保坤,以权谋私,官商勾结,有通敌叛国、毁谤亲王之嫌,请皇上严惩——」 千里之外,风云怪诞,变幻不定。 陆保坤正高视阔步,极尽殷勤地领着宫里来宣旨的公公往里去。 沈君予在一旁,神色凝重,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而睿亲王至今不敢做半句辩驳。寒英与郁明卓也在一旁随行,四目相接,默默不语。陆保坤倒兴致极高,特地挑了到碧霄殿门前宣旨,派人趾高气昂地大声唿喝着,让谢凌安与严翊川出来接旨。 「这宫里的邮差脚程真是越来越快了,这才几日,圣旨都下来了!皇上杀伐果断、处决如流,公公们日夜兼程,实在辛苦!」陆保坤靠近沈君予,却提高了嗓门,生怕在场的人听不见他的歌功颂德。 沈君予没理他。边上的公公沖他笑,嗓音尖锐:「陆大人客气,不过,待咱家念完诏书,陆大人再客气客气也不迟。」 陆保坤笑得满脸堆肉,寒英与郁明卓目光皆是一凛,听出了些别的意味,对视了一眼。 谢凌安与严翊川从碧霄殿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目光平静如水。 陆保坤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他爱极了这种将手下败将踩在脚底下碾碎的感觉,看着失魂落魄的人儿一步步迈向深渊却无可奈何,就好像看着他们匍匐在自己脚边如吮甘露般舔净他鞋上的泥点,歌颂着他无上的功德。 这一刻,他陆保坤就是权力天平最高的那一方! 这时,边上那公公倏地回眸道:「陆大人,还差一位。」 「谁?」 「边丘前国王乌尼桑。」 「叫他做什么?」陆保坤愕然,脱口而出,便知失言。公公笑了笑,不答。 片刻后,乌尼桑至,众人齐齐跪下,万籁俱寂。 前头的公公挺直了身板,展开了祥云瑞鹤。 第082章 宠臣 尖锐的嗓音嘹亮, 似有穿透灰沉阴霾之力。空中风起云蒸,数日难觅的曙雀在这一刻发出了耀眼的光束,熙熙攘攘地照射向大地。光风霁月的青空倏地掠过一群南飞的大雁, 沙哑而畅快的叫声融进太监响亮的嗓音里。 陆保坤的脸色渐渐变了。 这根本不是降罪的诏书!而是升迁之诏!皇上的意思,是要启用乌尼桑做边丘郡刺史!而对于大都督一职......河东八郡有能臣郭氏兄弟二人, 名为郭子正与郭子义, 皇帝竟要调任兄长郭子正做边丘大都督一职! 他陆保坤半分好处也没捞到! 他冒着里通外国的风险,竟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保坤如遭雷噼般顿在原地。沈君予的脸色比他还糟糕, 煞白得可怖。 久久浸润在空气中的尖锐嗓音骤然停歇, 众人应声接了旨, 站了起来。 「怎么样,陆大人?这样的结果,可在你的意料之中么?」谢凌安回眸望着陆保坤,却无半分平日里戏嚯调侃的笑意,眼神中透着狠戾与寒冷, 似翱翔的苍鹰死死盯着捕到手的猎物。 「谢凌安!你......你使阴招!」权力的天平被骤然打破,甚至将他先前的所有幻梦一脚踩进了泥里,陆保坤怒火攻心,声嘶力竭地吼道。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 究竟是谁使阴招,陆保坤, 你心里最清楚!」谢凌安没留半分往日的情面, 斩钉截铁地道。 没待陆保坤反映, 谢凌安迅疾转向沈君予道:「沈大人,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 「我......我.......可是怎么会......?」沈君予思绪如一团乱麻, 语无伦次喃喃道。 谢凌安严声道:「沈大人,我谢凌安若是想要夺权, 单凭我亲王之位就能拿下刺史一职!如今圣旨已下,乌尼桑与郭子正共治边丘,这一步,没有我的坚持父皇就不会准!想要做成这事儿远比我自己上位难得多!沈大人,你还不明白么,那些野心昭昭的事我谢凌安没兴趣,云谲波诡的修罗场我谢凌安碰也不想碰!究竟是谁想要予我欲加之罪,还不明了吗!」 「野心这东西谁说的明白?你说没有,我便要信么?沈大人便要信么?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精心谋划的局!你是皇子,你怎么会不想要权力!」陆保坤怒嚎道。 郁明卓和寒英倏地将目光投向了陆保坤,陆保坤脸色阴沉得可怕,浑身不可控制地战慄。郁明卓与寒英两人不约而同将手搭在了刀柄之上。 第154页 紧接着陆保坤的骂声,沈君予迅疾整理思路,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你.......可是你怎么解释你白黎谷战前调兵?还有郁大都督.......他........」 谢凌安深吸一口气,被这倔强的死脑筋气得火上浇油。严翊川接过他的话,冷冷道:「白黎谷调兵是因为西疆军营无将可用!这还多亏了刺史大人的盖世之功,逼得郁大人在战场上卸职,逼得西疆军临阵换将!还有那从碧霄殿搜出来的纸条,也得问问陆大人,半夜派来放纸条的刺客没回去,你就一点也不起疑么?」 「什么刺客?什么没回来?你们休想往本官身上泼脏水!本官是堂堂西疆刺史,怎么会通敌叛国!」陆保坤眼里渐渐腾起赤色,近乎偏执地瞪着谢凌安。 「我还未说到大人通敌叛国呢,陆大人就这般猴急着往牢里跳啊?等我再给沈大人解释一遭嘛!」谢凌安微微一挑眉,平素的轻佻之感瞬间回来了些。他接着对沈君予道: 「沈大人,且不说有的人不打自招,大人您单是回忆回忆,究竟是谁一开始恶人先告状,又是谁这些天在您耳旁不断吹风,推波助澜把我谢凌安往火坑里推?你当他陆保坤为人慷慨,鼎力相助,却不知他根本不是正义凌然的忠君之士!而是想要以污衊皇室来脱罪的欺君之臣!」 沈君予颤抖得厉害,他大约已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自知自己猪油蒙了心,莽撞冲动怨错了人。 一旁乌尼桑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睿亲王虽为正一品,但那是爵位并非官职。沈大人,你是官场上的人,怎么反被官场上的尊卑礼节所误?西疆最高的官,不是睿亲王,就是西疆刺史陆保坤。」 话音刚落,陆保坤似发疯一般爆笑了出来,紧接着他扬手在眼前划过,指着众人兇恶地道:「你们说我通敌叛国,好,证据呢?那张字条吗?笑话!谁不知我陆保坤此生只练一种字,连圣上都要看我用篆书写的奏章!你们又算什么东西?你们手里的那张蝇头小楷?呵,拿去别人家问问吧!」 破罐子破摔!靠的就是他赌定了谢凌安等拿不到确凿的证据!陆保坤自觉掰回一局,有恃无恐,连腰杆也挺得直了。 「陆大人不必这么着急嘛,你犯下的罪恶远不止着一件,还怕本王替你翻不出来么?」谢凌安悠悠道,眼神又恢復了迷雾般的神秘,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严翊川知道他根本没在想什么,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东西可想,证明不了陆保坤会写蝇头小楷,这枚罪证便是一张废纸。乌尼桑受了谢凌安的恩,他的的证词难免有保谢诬陆之嫌,也算不得数。 身后的西疆军巍峨,浩浩荡荡,似是蓄势待发之势,要随时冲锋端掉刺史府。 陆保坤又仰天大笑,眼里满是癫狂,一展手臂道:「好啊!你去搜啊!我看你谢凌安能搜出些什么?」下一刻,他瞬间收了手臂,眼神变得阴鸷,冷声道:「睿亲王,你如此兴师动众,究竟是想搜出点什么,还是想直接屠了我的宅邸?」 陆保坤像身侧一挥手,围着碧霄宫周围的兵士骤然聚拢过来,压境般逼近。 西疆军也齐齐逼近一步。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黑黄两军铁甲兵戈相对,自汉白玉石阶划开楚河汉界,似两簇绷着火星的干柴,浓烈的战火一触即发。 沈君予没见过操戈对峙的场面,一想起金科令肠子都悔青了,吓得忙劝道:「别这样......别这样.......金科令我收回了!你们都退回去!」 没有人动。 严翊川眼神中透着野兽舐血般的兴奋之意,指尖在拭骨刃的刀柄上摩挲。郁明卓和寒英刀已出鞘,急不可耐地想要一招取下陆狗贼的项上人头。 谢凌安死死地盯着陆保坤,眼神里的凶光渗着寒意,狠厉坚定地告诉陆保坤: 我谢凌安不怕杀你。 我今日就要取你狗命! 谢凌安嘴角扬起一抹得逞般的微笑。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的呈情仍在继续。 肃亲王要撇清与陆保坤的关系,但却不能完全撇清。 「儿臣有罪,请父皇降罪。」肃亲王把头埋得低。 「起来回话。」梁帝神色凝重。 肃亲王正了身,却不敢站起来,颔首道:「不敢欺瞒父皇,陆保坤乃儿臣王妃的远方亲戚,几年前因其女成婚多年却未孕一事入都,想要儿臣替他请太医院太医一瞧。儿臣自知朝臣结党营私是大忌,但奈何人情难却,最终还是悄悄请了太医,叮嘱陆保坤此后莫再有联繫。儿臣罔顾朝纲,以权谋私,还请父皇责罚!」 梁帝听得聚精会神,知他真正想说不是这些,遂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太医请了便请了吧。但既无联繫,又如何列得出方才那数条大罪?」 「这正是儿臣要禀奏之事。几个月前,陆保坤忽然传密信与儿臣,却不说明缘由,儿臣念及旧情派了王公公前去,结果王公公被其毒杀在宫门外。父皇,太监宫女们天生贱命死不足惜,但陆保坤这般猖狂无度,踩的是咱们皇家的脸啊!」肃亲王语气慷慨激昂,似是痛心疾首。 他接着道:「方才瞧见那张字条儿臣才意识到,那字条上的自己与陆保坤传与儿臣密信上的字体一般无二!父皇,通敌叛国的不是五弟,很有可能就是陆保坤!五弟很可能便是遭了他的诬衊!儿臣远在皇都不知原委,还请父皇明察!」 第155页 「啪」得一声,梁帝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摔在御案上,满脸气得通红,他喝道:「混帐东西!朕将这么大的西疆託付给陆保坤一人,他竟作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这沈君予怕是也着了他的道,净往人家挖的坑里跳!」 梁帝气喘吁吁地斜靠在龙椅上,急火攻心激地他脑袋疼,他不禁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你方才说,他以权谋私,官商勾结,这又是怎么说的?」 「此事恰是儿臣今日奏疏中所呈之事!父皇还未来得及看,儿臣便说与您听。父皇知道,西疆有我大梁最大的硫磺矿区,是大梁的军火库,只许官府开採、提纯、售卖,百姓不得私营。但这几日儿臣在查王公公之死时发现,陆保坤竟一直私下里将官家的硫磺卖与百姓!」 梁帝蹙眉:「硫磺是制备火炮必备之物,禁止百姓私贩之律人尽皆知。就算陆保坤不要命,又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买官府的硫磺石?」 「此人名为应小龙,是北方巨贾温子慕在南方这一带採买走货的小商,不过,对于陆保坤私卖官物一事他并不知情。官府每月会出售部分硫磺石以供民间炼制丹药之需,陆保坤私下里便以这样的名义私售硫磺,牟取暴利。」肃亲王答得恭敬,却只字未提私贩硫磺中饱的不仅仅是陆保坤的私囊,还有他肃亲王的腰包。 「温子慕.......温子慕,」梁帝喃喃自语,疑道,「他一介商人,要那么多硫磺石做什么?」 肃亲王微微一愣,没想到梁帝会关注这个问题,随口答道:「近年民间炼丹之风兴盛,商人惟利是趋,倒也不奇怪。」 梁帝犹豫一瞬,勉强接受了这般说法,道:「皇儿所呈陆保坤之过,若具无误,桩桩件件皆是重罪。传令下去,即刻召陆保坤入都,朕要亲口听一听朕的这位宠臣如何解释!」 第083章 不臣 两军对峙, 间不容髮。 「咳!都慢着——」宣旨的公公在一旁观战良久,忽然出声重重地咳了一声,扯着嗓子悠悠喊道, 「旨是宣完了,圣上的口谕咱家还没传呢!诸位大人不妨听上一听——」 众人回眸, 剑拔弩张之势骤然停滞。 「睿亲王, 寒将军,严中郎, 尔等此番征战有功, 圣上意欲重赏, 令诸位即刻启程入宫受赏!」 沈君予此刻忽然出声:「可边丘如今政务全靠诸位大人撑着,这一走......」 「这不是诏令已经下来了么?乌大都督即刻上任,郭刺史前几日也已启程往此处来,两三日便能到,」公公瞥他一眼道, 「沈大人,你的巡查之期明日即至,不若也与我等同行一同回宫禀奏。」 不待沈君予回话,公公又转而对陆保坤道:「至于陆大人.......皇上那日晚膳时道许久未见陆大人, 请大人今年一同入宫过年,大人即刻收拾收拾, 与我等一块入宫吧!」 他顿一顿, 凛冽的目光扫视过每个人, 进而高声喊道:「诸位将军、大人辛苦,咱家就在此地等候诸位, 我等即刻启程!」 皇帝之令,不得不从。众人颔首应声。 顷刻间, 千钧一髮之势消散殆尽。 众人心里积压着怒火,却不能再做声。沈君予还愣愣地杵在原地,望着这一片狼藉。陆保坤狠狠一甩袖,疾步往寝宫踏去。 钱昭迎上来:「王爷,要不要派人盯着陆保坤,以免他逃了?」 「不必,他仗着字迹不同,有恃无恐。恐怕还幻想着回宫反咬我一口,不会先逃。」 言罢,谢凌安似不经意地靠近公公,压低声音道:「多谢刘公公相助。」 刘高公公乃梁帝身边第二受宠的太监,为人极其精明,很受梁帝信赖。刘公公抬眸看他,笑得和蔼可亲:「睿亲王客气了,咱家从小看着您长大,能不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嘛!这一架啊,打不得呢——」 谢凌安浅笑。这一架的确打不得,若一闹,国雠变私怨,陆保坤的罪便再难说清。刘公公一眼便瞧出了他谢凌安不过装装样子,方才出面解围。 「公公还是这般敏锐,」谢凌安笑道,「只是假召陆保坤回去,公公怕是要被降罪。」 刘公公一挥拂尘,无所谓般地道:「此事无妨,皇上的确随口说过想要陆刺史回都一叙,只是未确定,便当作是老奴年纪大了听错了吧!陛下要怪罪起来,老奴受了就是。」 谢凌安作揖:「公公高义。」 刘公公乐呵呵地笑了,谢凌安正欲走,却见刘公公凑近来,压低声道:「有个疑惑压在老奴心底良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请讲。」 刘公公轻笑:「我瞧今日这架势,王爷根本不像是刚从禁足里出来,倒像是早已知情早有筹谋啊?」 谢凌安轻笑,暗道刘高公公的精明锐利不减分毫。 他谢凌安本就不是纵横十九道上一颗微小的棋子,他是背后那双推动全局走势的大手,虽然把自己也赔进去了一些........ 谢凌安道:「什么事也瞒不过公公的眼睛,我的确早已知晓。」 早在那日谢凌安四人赛马回来遇见沈君予,此事便已初现端倪。 「沈大人辛苦,我见昨夜陆大人孤身往沈大人房里去,不知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急着深更半夜商议.......」 「没什么大事......」 郁明卓、寒英与沈君予搭着话,不过简单聊了聊几日的政务,沈君予却脸色几变。 第156页 严翊川渐渐觉得不对劲:沈君予的目光频频往谢凌安身上瞟,还要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严翊川皱眉,往前站了站,欲挡一挡沈君予的视线。谁知沈君予的目光仍是下意识地往严翊川身后瞟去,不知是在观察着什么,还是在思忖着什么。 严翊川愈发疑心。他向来敏锐,这般看似无意的留意,逃不过他的眼睛。 绝对有问题。 严翊川清了清嗓,朗声道:「沈大人,此地风大,咱们不如进去叙话。」 沈君予欣然同意,正欲迈步,严翊川轻咳一声,转向谢凌安道:「王爷可愿帮在下一个忙,与我一同将马牵到后面去。这几匹马性子烈,生人靠近会伤人,不敢交由下人。」 谢凌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下一瞬对上他的眸旋即会意,转而道:「那就有劳寒将军和郁左郎将先陪沈大人进去,我们立马就来。」 郁明卓和寒英古怪地看了两人一眼,不知他们要搞什么名堂,依言带沈君予进了议事厅。 谢凌安和严翊川一人牵了一匹马,另两匹由刚来接应的钱昭与裴靖牵着,缓缓走向殿后的马厩。 严翊川倏地靠近过来,紧紧挨着谢凌安,神色有些沉重。谢凌安疑道:「怎么了?」 严翊川垂眸紧紧地盯着他,用眼神宣誓着主权:「姓沈的一直在看你。」 「哪有?你看错了吧?」谢凌安一愣,觉得有些好笑。方才,清晨的困意袭来令他懒得接话,暗自窃喜地躲在严翊川高大的身躯后,哪有在意沈君予的眼神。 「不会,我不骗你。我方才刻意挡在你身前,他都不自觉地侧身瞥向我的身后。那眼神古怪,像是试探,又像是推敲,绝对不是无意的眼神。」严翊川一脸正色,解释道。 谢凌安蹙眉,严翊川向来比他心细,能捕捉到许多他意识不到的细节,如果他觉得那眼神有异样,一定事出有因。他倏地抬眸欲启齿,却见严翊川一脸严肃地思索,忍不住逗他:「哦这样,那必是有古怪!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了?毕竟我这个断袖可是名扬四海......诶!后面有人呢!」 话说到一半,严翊川一把搂上了他的肩,紧紧地箍着,俯身压下来道:「他看没看上你我不知道,但你的断袖之名若想名扬四海,也只能和我严翊川的名字挨着一起出名。」 话音透露着兇狠,却撩的谢凌安心底发痒。谢凌安下意识向前后左右顾盼,却见清晨的街巷里没有一个宫人的踪迹,两侧一黑一白两匹马心无旁骛地向前踏着步,身后的钱昭与裴靖正潜心钻研天上的雁群。没有人在意他俩。 谢凌安心虚又满意地回头。 朱红的宫墙高立,飞檐下藏着一个急着昭示四海的秘密。 谢凌安掐了他一把,嗔怪道:「松开,说正事呢!没个正型。」 严翊川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肩上的余温尚在,谢凌安耳根泛红,他正了正神色道:「照你的说法,沈君予的眼神并不友善。可我并未得罪他啊......」 严翊川眉头微蹙:「难不成是什么人在他耳边嚼了什么舌根?」 谢凌安思忖道:「这样说来,只有可能是陆保坤。他想要边丘军刺史的位置,只有我这个有亲王身份的有可能与他争一争。可他若想设计害我,总得拿出点真凭实据来让沈君予信服,他能有什么指向我的证据?」 「他可以伪造,但风险太大,沈君予机敏难煳弄,这招实乃下下策。」严翊川垂眸思索,不解。 「他不可能伪造所有的东西,半真半假,才最可疑,也最能令人信服,」谢凌安道,「陆保坤不会凭空给我捏造一个罪名,这样漏洞太多,最有可能的,他是想将通敌的罪名扣到我头上。可这么大罪的证据并不那么容易伪造啊.......」 两人沉默片刻,站在马厩外暗自思索。左右一黑一白两匹马安静地立着,四下陷入沉默。 能有什么证据......? 陆保坤能有什么证据......? 一定是陆保坤么.......? 片刻,严翊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惊道:「他们没有你叛国的证据,但是他们可以让沈君予拿到有人叛国的证据!对,这样就说通了!」 谢凌安投来殷切的目光:「什么?」 严翊川捋了捋脑海中混乱的思绪,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透露给乌尼桑巡察使要来的消息?」 谢凌安道:「自然。乌尼桑要防止陆保坤杀他,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握住陆保坤的把柄。有他们俩这针锋相对的态势,咱们只用稍加利用,就能放倒陆保坤。」 话音刚落,谢凌安似乎想明白什么,眼里闪过一抹亮色。严翊川两眼放光,接话道:「所以,乌尼桑或许和沈君予说了什么,或者给了他什么,总之是实打实的通敌叛国的罪证。这才让沈君予真正起疑,但不知怎么搞的,他却怀疑到了你的头上。」 谢凌安眉头紧蹙,喃喃道:「所以无论陆保坤有没有在其中煽风点火,我现在都是沈君予最大的怀疑通敌叛国的对象?」 严翊川沉声道:「若刚才的推断没错,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不过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沈君予在寻找可能的叛国的人物,而依他的神情来看,寒将军、郁左郎将和我应当被他排除在范围之外了。」 问题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第157页 半晌,谢凌安嘴角轻轻扬起一抹微笑,悠悠道:「既然有人想证明我有不臣之心,那本王便陪他们演一齣戏呗!来边丘那么久,总算有点有意思的事儿了。」 严翊川看向他,不知道他的脑瓜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轻笑一声揶揄道:「我以为你最厌恶这些阴诡计俩,如今看来倒挺享受啊。」 「智谋这个东西,害人的时候才叫『阴诡伎俩』,」谢凌安沖他笑,「若是一场自保的游戏,自然是趣味无边,令人回味无穷。」 两人相视一笑,走进马场将黑白马挨着栓到了一起。 第084章 帐内 「以退为进, 一招制敌。睿亲王好计策,也够胆量。」刘公公听罢,笑得欣慰。 谢凌安摆摆手:「没法子, 打蛇打七寸嘛。若不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如何能让沈大人看清陆保坤的真面目?您说是吧, 沈大人?」 一旁听呆愣了的沈君予忽然一颤,心底惭愧至极, 慌忙想要跪下谢罪, 被谢凌安撵回寝殿重拟奏疏呈请陛下。 「老奴启程离宫时, 皇上尚且不知边丘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但王爷不必忧心,此事明朗,回宫后立刻能判,」刘公公压低声音,顿了一顿道, 「王爷此番回宫,要忧心的,远比一个陆刺史要多得多——」 谢凌安垂眸,却见刘公公已然不看他, 倒望着空中风起云涌,定定出神。 红日初现, 疆界新封, 此番回宫, 亦是一番新局面。 众人正欲举步离去,郁明卓勐然伸手, 一把扣住了谢凌安的肩膀,目光在他与严翊川之间来回游移 「说吧, 你俩怎么回事?」郁明卓俨然一副长姐的威严模样,却又带着些许别样的兴奋。 谢凌安心头一紧,忙做出勐烈挣扎的模样掩饰心绪,笑道:「什么怎么回事?郁姐你先放开我。」 「不放,」郁明卓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扣得更紧了,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俩背着我和寒弟偷偷攒了那么多事儿,想干什么?孤立我们俩?」 「我哪敢?」谢凌安笑得夸张。 「那就是想被孤立咯?」郁明卓嘴角勾笑,目光移向严翊川,眼神凌厉如刀:「怎么,你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谢凌安神经倏地一紧,正琢磨该如何坦白,却听严翊川抢先道:「没有的事。」 谢凌安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严翊川会这么急着否认。他抬眼望去,只见严翊川神情依旧,可谢凌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张。 郁明卓倒没留意这些细微的变化:「噢?那你怎么方才从他碧霄殿里出来?」 严翊川答得很快:「来得早了,替人来唤小王爷。」 「噢,我还当小谢特地叫你去的呢,真是没劲。」郁明卓讪讪地松开了谢凌安,踏步走回寒英身边。 「陆保坤派人严加防守,若非方才宣旨,哪里有人进得去?」严翊川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谁知道呢?陆狗那蠢货能干成什么事?」郁明卓似是不在意地说道,转头便迳自搂着寒英的肩膀攀谈起来。 严翊川微微偏头,瞥向谢凌安,见他面色有些许沉重,心底不禁微微有些发虚。方才面对郁明卓的质疑,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否认,甚至连自己都未曾明了这否认背后的真正缘由。 他心底暗流涌动,思绪纷飞。明明他总是奢想着,待他名扬天下的那一刻,他的姓名能与睿亲王谢凌安齐齐出现于世人口中;下元节定情时他便肖想,若将他与谢凌安的情谊昭告天下,又那该是怎样一番令人心潮澎湃的景象...... 然而,当这片疆场上最关心他们的两个人就站在他们面前时,他却鬼使神差的,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或许是因为方才郁明卓开口的一剎那,他有一种很强烈而陌生的感觉—— 他勐然意识到,谢凌安与郁明卓寒英一样,本就是属于那世家贵族之流的。他是万年星河斗转间泻落的一颗璀璨流星,自己不过是窥见了流星闪耀的那一剎那,便以为也拥有了整片宇宙。却忘了,流星终究是要回到星海的,回到那与他相似的千千万万颗星辰中去。 而他严翊川,不过是穷山恶水中苟且偷安的一粒尘埃,他又怎么敢将自己与星辰紧紧绑定在一起? 他怎么配? 严翊川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瞥见谢凌安也在看他,目光中透露出耐心而温和的询问,让严翊川心底莫名的虚怯更甚。 他这般矢口否认,谢凌安会伤心吧? 但他又该如何跟谢凌安解释这一莫名其妙的感受? 连他自己也拎不清。 他严翊川从来不是会畏惧争夺的人,因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不属于他,体面、涵养、礼法在他这里向来一文不值。可偏偏这一回,他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怯懦之心。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谢凌安的距离竟那么那么遥远,遥远到让他觉得,如果自己轻易地承认将两人绑定在一起,反而会对谢凌安而言不是乐事。 ...... 「小谢,严中郎。」寒英温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氛围。 「你俩想什么呢?杵这儿一动不动。」郁明卓上下打量两人,总觉得两人今日全身上下透露着古怪。 严翊川沉默不语,谢凌安轻轻一笑缓和气氛,接话道:「能想什么?不过是在想回宫后,有多少腥风血雨等着我们呢。」 第158页 「空想这个做什么?直接回宫去见见不就得了,你这小狐狸还怕啊?」郁明卓撇撇嘴道。 几人被逗得一笑,说笑着往寝殿里走去,收拾行囊准备上路。 严翊川走在谢凌安后面,见谢凌安笔挺的肩膀放松下来,侧着头与郁寒二人谈笑风生。严翊川心中倏地一阵轻松,淡淡一笑,将方才那奇怪的念头抛诸脑后,迎着风快步走上了前去。 回宫途中,众人行进多日,已快至旸谷城边缘,众将士脸上不见疲态,仍尽显飒飒英姿。 昔日西疆与旸谷城之间来回,皆是于官道驰骋,驿站歇脚。可谁知近日临建旸谷城的最后一个官驿在修缮,众人只得野地扎营,将就一宿。 严翊川方卸了铠甲,钻进军帐。这军帐并非如行军中的将军帐般宽敞,而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帐篷,草草搭在池塘边的丛林里,边上零零星星地搭着将士们更小的帐篷,还有值夜的兵士倚立其间。 放眼望去,倒确实是谢凌安的亲王帐和严翊川的中郎帐格外醒目。 那小小的三角帐篷在严翊川高大的身躯前显得格外小巧玲珑些。严翊川掀开帐帘一角,正俯下身准备钻入,方伸进手去摸衾被,便觉幔帐深处有个圆滚滚的异物。 他倏地绷紧神经,勐然回头,左臂已然触及摸腰间的拭骨刃。 须臾之间,却见一个谢凌安蓦地滚入怀中。 严翊川绷紧的臂膀骤然柔软下来。 怀里的人扯着衾被,掩于颈下,那如玉蝶般的锁骨毫不吝啬地凸显出来,静静地躺在那里,似迫不及待招人来享用。 「怎么才来?叫我好等。」谢凌安轻启朱唇,语带嗔怪。 严翊川抽回覆在拭骨刃上的左手,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一圈,淡淡道:「这好像是我的帐子,小王爷被什么勾来了?」 谢凌安伸出一只手侧撑起来,严翊川这才发现他竟连一件薄寝衣也未着,赤条条地熘进床幔中。 「自然是被翊川的美色,」谢凌安一把拽过严翊川的衣领,近其耳畔低语:「一路奔波,小人喉焦唇干,来找大人讨杯甘露。」 谢凌安毫不掩饰地挺露着颈项,那枚羊脂白玉般的虎牙吊坠斜斜地垂于胸前,在肌肤上轻轻摩擦间泛起淡淡红晕。 纵然裹着衾被,亦不难想像其薄纱之下是何等的身姿妖娆,一如一只眼眸泛红的白兔在等待勐虎的扑食。 没有勐虎能拒绝这般盛宴邀请。 严翊川俯下身来,双手撑在谢凌安两侧,壮硕的臂膀将谢凌安紧紧拢在身下,臂膀上的肌肉如虬龙般盘踞。他贴近耳畔,轻声问道:「若我帐中没有甘露呢?」 「那便当我是飢不择食吧,」谢凌安轻舔唇瓣,媚眼如丝,「大人帐中可施粥么?可捨得叫我尝一尝么?」 两人鼻息相近,唿吸交错于面颊之上,暖洋洋的,旖旎而暧昧,令人不禁心跳加速。 「小王爷的军帐足有我的三倍大呢,要什么没备下?怎么还跑我这儿讨吃的来了?」严翊川与谢凌安十指相扣,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嘴角微翘,眼神中闪烁着挑逗的光芒。 「我的帐内?那可没有你的帐内的好吃。」谢凌安微微仰头,指尖用力,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 「外面都是值班的弟兄,你可别出声来。」严翊川轻轻握住谢凌安的手腕,不许他继续乱拽,自己手指却悄悄伸进衾被里,贴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肌肤,眼里的挑逗已变得满是侵略之意。 「那看你本事?」谢凌安嘴角微扬,笑意更得意。他闭上了眼。 两人的唿吸更加急促,心如擂鼓,似乎要冲破燥热的胸膛,将这份情义释放。 然而,不过须臾,裴靖的声音轻轻在帐外响起:「严中郎可歇下了?」 严翊川勐然停下动作,谢凌安亦僵住了身体,两人紧张地扭头盯着帐帘。 好在裴靖为人恭谨,不敢直接伸手掀开帐帘。谢凌安心道:若是钱昭,这会儿怕是营内已然沸腾了。 严翊川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启口道:「我睡下了,何事?」 「宫里有公公来传旨,是给陆大人的,严中郎要不要过去听听?」裴靖道。 第085章 帐篷 「这会儿?如此急么?」严翊川见谢凌安眼中噙着泪, 知他忍得难受,抬手捂住他的嘴,高声问道。 「是, 怕是有极要紧的事方才夜里宣旨,不知凶吉......」裴靖恭敬道。 就在这时, 裴靖的话骤然被打断, 晁恆的声音响起:「原是有王爷在便能镇得住场子,咱么不必担心。只是王爷不知忽然跑到何处去, 宣旨时恐怕没我们的人在。翊川哥, 要不要我把铁甲拿给你......」 说着, 晁恆便伸手去掀帐帘,帐帘上黑乎乎的影子倏地压下来。严翊川和谢凌安勐然扭头,齐齐屏住了唿吸,心悬到了嗓子眼。严翊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帘角,「咚」的一声, 手腕重重磕在硬石上,死死抵住帘子,疾声道:「不用!」 晁恆指尖方碰到帘子,便听见里面的动静, 着实愣了一下,委屈巴巴地心道:不用反应这么大吧?以前也没少为他戴甲啊?怎么有了裴靖之后还和我生分了...... 晁恆眼中噌得窜上来一阵水雾, 委屈地看了裴靖一眼, 「噢」了一声就跑开了。 帐中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就听帐外脚步声愈发杂乱,钱昭的咆哮声从左至右响过:「就这么会儿功夫!姓谢的又跑哪儿去了?摊上这么个难伺候祖宗, 我这辈子赎罪来了我!再去那边找——」 第159页 严翊川与身下的人面面相觑,脸上滚烫。他喉结滚动:「王爷许是发现了些新奇物什遛弯去了, 叫钱昭也不必再找,随他去吧!我即刻就来!」 裴靖应声下去。 严翊川回头,见谢凌安嘴角也憋着笑。严翊川俯下身去,唇瓣贴于谢凌安微汗的额间,落下一枚轻柔的吻道:「等我回来。」 谢凌安轻笑出声,从边上衣衫里翻出褡裢,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严翊川:「擦擦吧?这般出去,是要把开荤两字写在脸上了。」 「开荤有何稀罕的?」严翊川扣住谢凌安扬起的手腕,把帕子往脸上胡乱滚了一圈,然后凑在谢凌安耳边,带着笑意轻声道:「与小王爷开荤才稀罕。」 谢凌安掐他一把:「那叫偷情!」 「你喜欢,怎么样都好,」严翊川最后揩了他一把,躬身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晓你谢凌安在与我偷情,我严翊川也甘之如饴。」 谢凌安望着他,满是笑意,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晓...... 你真的会愿意么? 你...... 不会否认么? ...... 严翊川离开后,同众人一併前往接旨,帐篷外声响轻了下去。谢凌安独自一人在帐中,无聊地发闷。帐内的空气沉闷而紧张,只有月光跳跃着将树影打落在乳白色的帐布上。 半晌,忽闻帐帘边有细微的动静,谢凌安心头一喜,转身轻声道:「大驾总算......」 下一瞬,却见寒光一闪,竟是匕首之锋!那抹银白色从帐帘的缝隙中刺入,直直地向谢凌安噼下来。谢凌安心下一惊,顾不上思考,敏捷地身形一闪,巧妙地必过了锋芒。他拔出来不及拔出枕下的秋霜剑,以赤拳相迎,在帐篷的狭小空间里,匕首与拳头交织在一起,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月光摇曳间,两人的身影在帐篷的狭小空间里交错打斗。 倏地,谢凌安的脸上闪过一抹月辉,就在这时,谢凌安目光撞上刺客的目光,却见对方立刻瞪大双眼,原先闪烁的兇狠光芒陡然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恐之色。原本欲出刀之势骤然软了下来,那刺客立刻便有后撤之势。 谢凌安此刻哪里会放他走?谢凌安勾脚一挡,勐地一跃,一拳击中刺客的后背,另一只手牢牢嵌住刺客的脖子,死死摁在地上。那刺客挣扎着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谢凌安,眼中却没有恨意。 「你是何人?」谢凌安厉声问道,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一刻,谢凌安感到手背一阵温热,月光映出一片鲜红。 刺客自尽了。 谢凌安喘着粗气,揭开刺客的面罩,只见那人面容狰狞,眼中充满了悔恨与骇惧。 帐篷外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交错的声响,谢凌安心头一紧,警觉地望向帐帘。 帐帘被勐地掀开,严翊川的身影映入眼前。他手上的拭骨刃正滴着血,因紧张拧皱的眉头在目光捕捉到谢凌安的一瞬松了下来。 谢凌安指了指地上的刺客尸体,压低声音道:「我没事。」 严翊川微微皱眉,蹲下身翻看刺客的尸体。 谢凌安沉声道:「是豢养的杀手,沖你来的。你还与这般有权有势的人结仇了?」 「多了去了,不知是哪一个,」严翊川淡淡道,扬臂将尸身拖了出去,钻进了帐篷,「不过这个节骨眼登门,倒像是不希望我回宫了。」 「下马威吧?就这货的拳脚功夫,杀你根本没戏啊?」谢凌安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抬眼疑道,「会是神武军的人么?怕你回去抢了谁的风头?」 「我就非得在哪儿都混得那么差么?」严翊川卷过袍子帮谢凌安擦了手,将袍子脱下来丢了出去。 谢凌安捏了捏他的手,凑上来笑嘻嘻地邀功道:「哪里是你混得差?是他们都不好,天底下可只有我一人对你好。」 「再说下去我要众叛亲离了,」严翊川笑着不经意地说道,搂着他的腰钻进了帐篷,解释道,「神武军各级不设军职人员数目,又直接听命于陛下,陛下若想要提拔谁直接下诏便是,没有谁碍着谁的道。」 「难怪你在神武军还能风平浪静,但凡换个地儿都该杯酒戈矛了......唔......诶!......」 谢凌安的嘴被吻堵住,而严翊川的大手却在他腰上游走,却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腰间穿行而过,痒得不行。 谢凌安慌乱地扣住严翊川的手,瞪大眼睛,示意他: 帐帘还没拉上呢! 严翊川狡黠一笑,一挥手便将从缝隙中熘进来的月光赶了出去。 「离旸谷城近了,你倒越来越放肆了。」谢凌安的手指如章鱼触角般爬梳着严翊川的腰身,想挠回去,却发现严翊川毫无反应,只能讪讪地扯掉他寝衣的腰带,环抱上了温热的肌肤。 「那不能。上次来旸谷城是面君,此去是见父,你说我慌不慌?」严翊川眼含深情,凝视谢凌安,手指在他的腰间摩挲。 谢凌安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如叫他一声父皇,看谁更慌?」 「小王爷,我是没剩什么九族了,但玉桢的命也是命。就算我这个做兄长的没心肝,你的小侍卫还未必同意呢!」严翊川紧紧搂着谢凌安。 谢凌安眼角挂笑,柔声细语:「我才捨不得。」 第160页 严翊川浅浅一笑,依偎谢凌安躺下,轻阖双眸,似在享受安宁的片刻。谢凌安亦不语,枕在严翊川宽厚的臂膀上,指尖缓缓划过严翊川起伏有致的肌肉,勾勒着如山峦般的曲线。 池塘里聒噪的蛙在这一刻都沉寂下来,野外没有烛光的漆黑也不那么渗人,远处飘来百果的清香掺杂着泥土味,安心而平和。 半晌,严翊川忽然缓缓启口:「小王爷,你有没有想过,如若此番陛下当真判定是你里通外国,你当如何?」 「父皇不会信的。在身居上位者眼里,动机比什么都重要。我可以没有横刀立马的才干,可我但凡有一点逐鹿中原的不臣之心,我的谋逆之罪便已是板上钉钉。可偏偏我没有分毫。这么多年,纨绔不是白当的。」谢凌安淡淡地答道。 「你怎知陛下并没有?疑而不发,亦似无罪。」严翊川问的有些小心。 「有也无妨。我能让父皇产生疑窦的那几分心思,可比不上太子皇兄与肃亲王明晃晃的千分之一,父皇哪里顾得上我?」谢凌安答得很快,似乎他并不放在心上。 「那是从前,」严翊川愈发正色,「小王爷,边丘一役之后,你才是实际上比他们更可怖的皇子。明面上,你虽徒留亲王尊荣,什么都没有。可事实上,你却一唿百应,名誉、兵士、银两,接在掌握之中。郁鸿辛能辞官后仅凭声名便调动西疆一万大军,那驻军西疆十一载的王爷你呢?陛下眼里,你难道做不到么?」 谢凌安默然,严翊川的话逼着他不得不去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事实。他又何尝不知此役之后回宫是何等兇险?他又何尝不知,或许此次回宫之后,父皇未必会再放他回西疆? 「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方才的圣旨宣了什么?」谢凌安微微蹙眉,凝神望向严翊川,问道。 「没有,圣旨是召陆保坤入都听候发落,看样子陆保坤已经算是废了,」严翊川解释道,扭转话锋,「凌安,我知你厌恶旸谷城那傀儡场的虚伪与纷争,醉心安疆,可偏偏一再建功立业、锋芒避无可避。血场不是韬光养晦的地方,想要只寄情于兵戈而无所功勋你谢凌安就做不到。你的才干,天生便是王才,从旸谷城到西疆,从西疆倒旸谷城,躲不掉的。」 谢凌安微微一怔:「你什么意思?怎么连你也要劝我夺嫡?」 第086章 酣畅淋漓 「不是劝, 是投诚。自我来西疆起,心底便一直有此隐忧。从前我试探过你,但从未如你这般直言, 是因为时局尚未紧迫到如此地步。可此番回旸谷城,所要面对的绝非昔日可比, 亦已不是你裘马轻狂能煳弄过去的, 我们要未雨绸缪。凌安,你若不喜, 我此后绝不会再提第二次, 但你若有心, 我定全力助你。」严翊川的眼神诚恳而深情。 谢凌安沉默片刻,启口道:「翊川,你所言我又岂会不知?我大梁王朝,从宦场上看一片璀璨富丽,但若真扎下根到每一个乡野县邑里去, 仍是溃烂一片。父皇再怎么休养生息,大梁建国也不过三十七年,混战七十年的亏空难补、遗弊未清,亟待有识之士来救。但这个人, 不是我。」 「你不必急于下定论。辅佐与否,是我的态度。至于你下不下判断, 何时下判断, 是你的事。我只是想让你知晓, 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哪怕惊世骇俗、背祖叛宗, 我严翊川,都将毫无保留地站在你身后, 恆久如是。」严翊川眼中闪着光芒。 谢凌安轻轻一笑,搂紧了严翊川,嗔怪道:「浑说,都用得什么词?」 帐篷的帘幕轻轻摇曳,透进一丝凉爽的夜风,带着远处草地的清新气息。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彼此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凌安枕在严翊川宽阔的胸膛上,唿吸平稳而安宁,很快便进入了梦想。严翊川紧紧环抱着谢凌安,手掌轻轻抚过他的髮丝,似乎在守护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夜色渐深,私下寂静,唯有帐篷外的虫鸣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风声,似在窃窃私语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翌日,谢凌安嚷着骑马久了磨屁/股,大摇大摆地熘进了刘公公坐的轿子里。 「王爷来我这儿避难吶?」刘公公笑道。 「哪儿的话?我不过是来找公公谈谈天。」谢凌安笑着回应。 「原来是打听情报呢?那王爷真是稀客,稀客,」刘公公道,「王爷想问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公公,」谢凌安笑道,「我是想问问公公,近日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动静?王爷可是遇上什么了?」刘公公疑道。 「也不算,就是昨夜有个刺客,沖翊川去的。」谢凌安道。 「严中郎?昨夜并无声响啊,想来刺客并未得逞吧?」刘公公目光流转,旋即眼中有瞭然于心之意,笑着道:「王爷这么急着替他打听,看来王爷对严中郎很上心啊?」 谢凌安挠挠头:「将军体恤麾下,合情合理嘛。」 刘公公笑笑,不再追问,只道:「要说沖严中郎来的什么事儿......倒真有可能。前些日子羽林军大将军向陛下提了辞呈,准备卸任,一时定不下找谁来补这个空缺,太子殿下和肃亲王殿下正为此事争得不可开交。」 「羽林军大将军?那对太子皇兄和三皇兄来说,还真是个不得不争的位置,尤其是对三皇兄吧?」谢凌安琢磨道。 第161页 羽林军大将军,掌禁军之统帅,负皇城内外安宁之重任,地位显赫,职责重大。太子和肃亲王要在朝中夺更多的实权,自然对兵权尤为看重。 于肃亲王而言,如今兵部尚书夏臣是太子的人,又没有亲弟弟在边疆带兵,无论从何处看,他手底下的军事力量都远远比不上太子。因而,羽林军统军的位置他势在必得。 「这老奴就不懂了。」刘公公笑道。 谢凌安知晓他在装傻充愣,也不介意,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那父皇呢,什么意思?」 「嘶,约莫是听过陛下好像挺中意严中郎来着,老奴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刘公公摸摸脑门,笑得憨厚。 刘公公不肯多说,但谢凌安已全然明了。 显然,梁帝心中也自有打算。他忌惮党政势力已久,自然不愿把皇家禁卫统帅权交到有夺嫡执念的人的手中。几番看下来,身份背景干净、正立下赫赫战功的严翊川,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严翊川遂成了太子与肃亲王必须要除掉的人。 昨夜派来的的刺客便是下马威。说到底,诛杀功勋之臣风险太大,更何况沙场将军又岂会轻易被了结?还不如直接警戒示威,让严翊川心生畏惧,自己放弃这烫手山芋。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不易察觉地摇摇头,暗道:这些人久坐庙堂之高的人,真当这点恐吓威慑能吓退沙场铁血么? 翊川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么?十几年心血投诸其间,等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么? 只要陛下肯让他一试,他怎么可能会放弃? 而事实上,梁帝让严翊川接任御林军大将军的决心,远比谢凌安想像的要更加坚定。 几日后的入宫觐见,梁帝依例论功行赏。 寒英因家族凋零,难以坐大,梁帝从不忌惮,因此慷慨封赏他田地百顷;郁明卓已破例获得调兵之权,能入朝廷面见天颜已是莫大的恩赐,梁帝便不再另行赏赐;而谢凌安依然如故,什么殊荣也不肯接受,只开口要了黄金百两,明晃晃地打算用以挥霍。 原本这些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赏赐,然而,当梁帝宣布将羽林军大将军一职许给严翊川时,满座譁然,朝臣们的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但梁帝却拍案而起,只道自己心意已决,并宣布几日后将为诸功臣举办庆功宴,随后便拂袖而去。 朝臣们不明白为何陛下此番如此固执,背后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着严翊川;羽林军的将士们也不服这位空降头领的管教,总有刺头挑衅示威。 严翊川一时之间举步维艰,但他并不多言,只是将自己日日泡在军营中,厉兵秣马,力图以实力驯服众人,以寻时机。 几日后,谢凌安正用过晚膳,轻轻关上房门,准备小憩片刻。他今日与众人一同住在宫中,为明晚那场声势浩大的庆功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坐在床沿上,正欲躺下,却突然听见窗边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一股混合着微弱咸香的气味淡淡地飘来,那气息中满是粗犷、原始的痕迹。 谢凌安一瞬间绷紧了神经,但随即又放松下来。下一瞬,他便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任由那股熟悉的气息悄然侵袭他的感官,莫名地感到心安。 「愈发胆大了,天都没黑全,怎么敢来?」谢凌安躺在严翊川怀里,仰头笑着,勾了勾他的鼻子。 严翊川没有回答,只是顺势将头埋进谢凌安的颈窝之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道:「想你了。好久没见了。」 谢凌安笑着伸出手指,掰着算道:「也就两三四......七八天没见嘛!不多不多,也就百来个三秋,够我娶三世妻了......」 严翊川抬起头,勐然堵住了他的唇,不给他继续调皮的机会。他的吻带着一点侵略和发泄的意味,似乎要让自己沉浸其中以逃避什么。谢凌安睫毛微微颤动,敏锐地感受到了严翊川的情绪不对,但他并没有推开严翊川,而是任由他肆意地掠夺着自己的气息。 两人的唿吸都变得侷促起来,空气中瀰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黏腻。谢凌安轻轻推开严翊川,暂缓了他勐烈的攻势,抵住严翊川的额头,抬手覆在他后脖颈上,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严翊川摇摇头,不语,只管再吻了下来。 谢凌安见状,不再追问,双腿轻轻勾住他的腰,反手似不经意地将头髮束了上去,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不过片刻,帐中愈发温热,热得两人面上的涨红渐渐从耳尖爬到了锁骨,喉间的低吟愈发难忍难耐。谢凌安趴了下去,二人双双噤声。 烛火微微跳动,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帐幔随着唿吸的节奏轻轻翻动,仿佛与黏腻的空气渐渐融为一体。 半晌过后,屋内空气再度平静下来,却变得有些沉浊。 谢凌安枕着严翊川的胳膊,任两人的衣料痴缠在一起,拧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床榻之上,皮肉之间,有太多惊心动魄的痕迹亟待他掩去,可他却懒得动弹分毫。任由一切这么乱糟糟着,充斥着危险的信号,可谢凌安却感到了回宫以来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静。 谢凌安颈项间挂满了汗珠,他轻抚着严翊川光熘熘的背嵴,柔声道:「好点了?」 严翊川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凝望着他,眼力满是柔情:「在你身边待一会儿,好多了。」 第162页 「只是『在身边』么?」谢凌安笑着揪了揪他的耳朵,语气中充满了调侃。 严翊川浅浅一笑,对着谢凌安的耳畔轻声道:「是『里面』。」他的声音低沉而魅惑,纵然刚经歷过一场酣畅淋漓,谢凌安的心跳还是不禁加速。 两人相视一笑,严翊川目光望向高处,眼神中若有所思。 半晌,他启口道:「羽林军不太好管。训练那些稚气未脱的士卒还好,本来就是每一任新任将领都要过的关。可难就难在,如今有人从中作梗,生生不让羽林军听我调配,处处与我作对。要这般调度军士,实属不易。」 谢凌安闻言,眉头微皱:「太子皇兄还是肃亲王?」 「不清楚,」严翊川摇了摇头,「但我总觉得,约莫是肃亲王。如今已与两年前我双双得罪太子与肃亲王的情况不同,我是你睿亲王的手下,太子若真想招揽我,大可来找你说服我,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第087章 皇后 「不清楚, 」严翊川摇了摇头,「但我总觉得,约莫是肃亲王。如今已与两年前我双双得罪太子与肃亲王的情况不同, 我是你睿亲王的手下,太子若真想招揽我, 大可来找你说服我, 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那可错了。太子皇兄这些结党营私的忙,我可是向来不帮的。这么多年了都是如此, 他也该知晓我是堵走不通的墙了。」谢凌安的手在严翊川身上游走, 肌肤上黏腻的触感在指尖瀰漫, 挑逗般地划过山稜。 严翊川浑身上下轻轻一颤,把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再动,接着道:「再看看吧,无论是谁, 都是难题。我让前两年在神武军认识的弟兄帮忙照应着,想来也会好一些。」 谢凌安点点头,话锋一转,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疑惑:「说来奇怪, 羽林军大将军是个烫手山芋,朝中人人知晓太子皇兄和肃亲王抢得火热。父皇此番竟这般决绝得要将这个差事派到你头上, 我也委实惊讶, 不知道父皇有何打算, 可有同你说过一二?」 严翊川划过床幔的目光微微一顿。人人都有这般疑惑,可只有他一人知道其中原委。 那日论功行赏, 前夜梁帝便秘密召见他,询问他西疆夺回边丘的一应详情。他细细陈述, 还未待梁帝询问,他便有鼻子有眼地将睿亲王如何捨命杀敌、忠君爱主,还带着边丘百姓如何歌颂梁帝的事迹一一穿插在其间陈述,答得十分客观理性,瞧着毫无偏私。 梁帝听后大喜,自那一刻起,严翊川便知梁帝对他满意至极,羽林军大将军的位子已然是他囊中之物。 然而,这些内情不能同外人说,即便是谢凌安。 严翊川搂紧了谢凌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知道。或许是你父亲想要给我更高的地位名分,好能与你并肩,门第相当,来日好将你娶回家吧。」 谢凌安从他怀里钻出来,凝视着他的双眼:「那我岂不是愈发要比不上你了?」 严翊川眉头微蹙,不解道:「比不上我?」 「不是么?若非我身为帝王之子,我所拥有的一切,又能剩下几分几毫?恐怕我连踏足西疆这片土地的机会都不曾有,」谢凌安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而你,翊川,却截然不同。」 「并无二致。换作任何人处于我的位置,都能有所作为。」严翊川低声道。 「?」谢凌安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支起身子,更加认真地凝视着严翊川,接着道:「翊川,你莫非以为你所成就的一切,谁都可以做到么?扪心自问,若我生于北境那等严酷之地,恐怕早已意志消磨,自甘沉沦。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可不都是由你的赫赫战功一点一点堆砌而成的么?翊川,那是我欣羡不来的殊荣,它不是来自天生的尊贵,也不是来自特殊的优待,而是凭你自身之力,一点一滴、光明磊落地夺得的。」 严翊川紧紧盯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诚挚:「你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幸运。」 谢凌安紧紧回抱住严翊川,声音中带着几分喟嘆:「明明是我该庆幸,是这西疆的风土,让我有幸遇见了你。」 屋外寒风唿啸,屋内却一片安宁与温馨,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黏腻与温暖,仿佛能抵御一切严寒。 勐然间,一阵「哐」的巨响划破宁静,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勐然推开,狠狠地撞在门框上,伴随着刺骨的寒风汹涌而入。屋内原本温暖而安宁的氛围,霎时被突如其来的闯入打破。 两人目光交汇,严翊川反应迅速,身形一闪,便想躲至床下暗影之中。谢凌安迅速扯下床幔的绳索,帐幔如瀑布般散落,慌乱地掩盖着床榻上凌乱的痕迹。 来人步伐急促,气势汹汹地直冲而入。谢凌安心头一紧,他能够感受到这股强烈的威压,暗道不好—— 能这般在他寝殿横冲直撞的,除了父皇,只有母后...... 果然,下一刻,那人已在床榻前站定,她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声音中饱含情绪:「安儿——」 谢凌安的心跳声如同战鼓,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轰鸣。他紧紧拽着被子,故作平静地道:「母后......母后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皇后夏黎的眉头紧锁,又往前逼近了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帐幔望见后面欲盖弥彰的儿子:「倒是我该问问你,怎么这个时候便歇下了?」 第163页 谢凌安强作欢颜,嘴角勾起一抹牵强的笑容:「用过晚膳有些疲累,便想躺一下......」 「只是用过晚膳么?」皇后又逼近了一步,语气中带着逼问,「就算是躺一下,你放下床幔来做什么?」 谢凌安额间渗出汗珠,他的心跳声更加急促了。见帐帘外皇后的身影愈来愈近,他心虚地赔笑道:「母后说什么呢......」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皇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的身影几乎已经要贴在床幔上,她伸出手指,便要去掀开帐幔。 「母后......儿臣衣衫不整!」谢凌安急道,慌忙按住床幔一角。 「为什么衣衫不整你自己心里清楚!」皇后高声喝道,声音里已有怒意。她伸出的手勐然一挥,衣炔翻飞,席捲而来一阵凉意。帐幔旋即翻滚舞动,就要被扯开最后一层遮羞布,谢凌安心道:完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随风翻动的帐幔突然静止了下来。皇后并没有掀开帐幔,而是停下了动作。旋即听得「咚」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床底下的人被重重踢了一脚,没有发出任何呻吟。 「出来!」皇后低下头,厉声喝道。 严翊川没有顾腿上剧痛,一个利落翻身便探了出来。 「母后——」谢凌安见状也顾不上其他,一把掀开帐帘,见严翊川已经直直地跪了下去,赤裸上身上还挂着汗珠,可面上却毫无惧色。 「臣左郎将严岭,参见皇后娘娘。」 「是你!」皇后惊唿道,「你不是才受了陛下的恩赐,你怎么敢这般悖逆陛下......你好大的胆子!」 「母后,别难为翊川......」谢凌安忙道。 「住口!把你的衣衫穿上!成何体统!」皇后气不打一处来,连声音都在颤抖,「暗自苟合,白日宣淫,你们两个还有没有丁点君臣礼法之心!」 「皇后娘娘,」严翊川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声音却异常平静「皇后娘娘所述之过,桩桩件件严岭都认。娘娘罚我也好,打我也好,严岭都理应受着,绝无二话。」 「你明明知晓后果,何故还要......」皇后的话语中满含痛心与无奈。 「情谊一事,娘娘自然比我们两个小辈更清楚,绝非我一人一厢情愿所能成就的。严岭生于沙场长于沙场,仰慕睿亲王战场英姿日久,亦非一时兴起表明心意,实是做好了与凌安长相厮守的准备。娘娘责臣有违人伦是真,说臣罔顾礼法是真,但臣与凌安之间的情谊也是真。臣恳请娘娘体谅这份真心!」 严翊川言辞恳切,言辞坦然,倒让谢凌安心中微微惊讶。那日在郁明卓和寒英面前他的急于否认,谢凌安歷歷在目,却与今日截然不同。 「你......」皇后声音已然颤抖不已,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怒意渐渐转为痛心,「凌安幼时称自己是断袖,我只当是年幼胡闹,由他去了西疆;后来名声愈发不好,我便担心是胡闹过了头,我还派钱昭盯着些;谁知如今竟还真成了真......」 「往日凌安过得不易,娘娘心疼儿子,自然处处为凌安考虑。臣既心仪凌安,往后沙场、朝堂,无论何处,臣必拼尽全力护着他,不叫他受半分委屈,也绝不让娘娘失望!」严翊川语气坚定。 「你怎么不让他委屈?你留在安儿身边,本就是要让安儿受委屈!你可知你们俩在做什么?你是在挑战皇家的威严,你是在与天下礼法为敌,你是在害安儿!」皇后痛心疾首地说道,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母后!儿子不在乎这些虚礼假义,儿子自小到达都不愿听命于这些,您是知道的。儿子无心于权势地位,数十年终于寻得所爱,还求母后成全!」谢凌安这一刻也显得有些笨拙,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挑明两人的秘密。 皇后看向谢凌安,眼中满是失望和痛心:「你看看你,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变成如此模样......就算母后替你瞒下来,那你父皇呢?那满朝大学士呢?那天下人的非议呢?你要如何面对......」 「来日的事,来日再谈,儿臣也不在意,」谢凌安答得坚定,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皇后,「儿臣只知道,那些人的阻难合起来,也比不上寻得一生挚爱之人的不易。」 皇后摇摇头,心如刀绞,语气无奈又痛楚:「年轻啊......安儿,母后不想逼你,但此番实在不能惯着你。你们自己看着办,趁着你父皇还不知晓,这些时日里,趁早断了吧。」 「母后——」谢凌安喊道,声音中充满了不甘和哀求。 「你若听话,我便当你是年少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否则......便别叫我母后,自己同你父皇说去吧。」 第088章 庆功 皇后言罢, 似是筋疲力尽,她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和满室的沉寂。 谢凌安和严翊川相视一眼, 眼中满是复杂。 「还好,先知晓的是母后。若是父皇, 怕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谢凌安苦笑。 严翊川点点头, 神情有些讪讪。他回想起方才在皇后面前的那股勇气,却在皇后的最后通牒之后, 如同风中残烛, 摇曳不定。半晌, 他才缓缓启口,试探着问道:「你......要听皇后娘娘的么?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的存在,的确会让你的处境难上许多......」 谢凌安见状,握紧了他的手, 凝望着他的眼道:「别担心。我不会放手,你也不许。我忤逆了这么多年,这些都是小场面。软磨,硬泡, 我有的是办法让她们松口,那都是我的事。你所要做的, 就是信我。」 第164页 严翊川望向他, 点点头, 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见谢凌安还光着膀子,便起身道:「当心着凉。」 「你对我最好, 」谢凌安浅浅一笑,掀开被子将光熘熘的严翊川也捞了进来, 「母后今日不会回来了,今夜便在这儿睡吧?」 「灯下黑?胆子这么大?这可是旸谷城。」严翊川的神情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意。 「旸谷城怎么了?不就是我撒野了十几年的地方么?」谢凌安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拉着个脸了。有个消息本来想留着明日告诉你,不过看你这样,说出来让你高兴高兴吧。」 「什么?」 「明日庆功宴之后,你会见到一个人,你猜猜谁?」谢凌安满眼得意与神秘。 严翊川看着他,旋即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似乎猜到了什么:「你把玉桢接过来了?」 「这你都知道,钱昭偷偷和你说的吧?」谢凌安道,「你如今不去北境了,让她一个小姑娘家独自留那儿也不好,我就想着把她接到旸谷城暂住,往后无论你在旸谷城还是西疆,你都能照应着她。」 严翊川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小王爷怎么待我这么好,让我又想再犒劳犒劳你了......」 谢凌安笑着抵上他的胸膛:「受不住受不住,你要这样,那我便说是为了钱昭接她来的了。」 「不行,就是为我。」严翊川在谢凌安眉心落下轻轻一吻,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两年前他被梁帝留在神武军之后,兄妹俩便再没相见。时过境迁,再见面他已是荣耀加身,无限风光,定不会再让小妹受一丝委屈。 「明日庆功宴后她就到了,你们就能相见了。」谢凌安又强调了一遍。 严翊川乱糟糟的情绪骤然缓和过来一些,心中霎时对明日的庆功宴充满了期待,只希望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 翌日,金銮殿内烛火辉煌,乐声悠扬,一派喜气洋洋之景。梁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群臣百官分立于下,人人脸上皆洋溢着为西疆凯旋之师庆功的喜悦。 梁帝一声令下,众人落座。严翊川随众人步入殿内,见皇后夏黎正凤冠霞帔,立于梁帝身旁,神色如旧,目光扫视过众人,像没有看见严翊川似的,没有严翊川身上停留。 严翊川心中略有些忐忑,入座环顾四周,忽然眼神一定,见对面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一身锦衣华服,气质沉稳,正与身旁的一位大臣谈笑风生。 温子慕怎么会在这里? 严翊川盯了温子慕一会儿,见他与旁人交谈得入神,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关切的目光,没有回应。 严翊川心道:也是,墨兰修竹温子慕,休声美誉天下所闻。两年前在北境他便已显现出想要成为皇帝座上宾的意思,如今得偿所愿,也是当之无愧的。 这么想着,严翊川的目光便移开了。 宴席过半,殿中氛围仍是一片和谐欢腾。大梁收復边丘乃是百年夙愿,举国欢腾,梁帝今日兴致极高,嘴角不曾下来过。众臣子见状亦捧场,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梁帝与众功臣一一对过酒,正坐下,却见肃亲王骤然站了起来。众人目光齐齐望了过去。 肃亲王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举杯面向严翊川,缓缓道:「从前不曾知晓严大将军竟这般厉害,初至西疆便替父皇一举夺下边丘,本王也要敬将军一杯。」 严翊川起身回敬,酒方下肚,便听肃亲王紧接着,似不经意道:「说起来,严大将军年少有为,想来是与父母的悉心教导分不开的,这份恩情,可真是比天高,比海深啊!不知严大将军令尊令堂,是何方人物?我们也应当一併接来宫中,好好犒赏才是。」 严翊川心中一紧。肃亲王这话说得刻意,在座何人听不出来?但是否不怀好意并无人在意,因为重要的是,严翊川不得不答。 户部尚书许征却先在严翊川之前开了口:「王爷有所不知,严大将军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恐怕要辜负王爷一番好意了。」许征本就是肃亲王的狗腿子,两年前严翊川便已然见识过。 肃亲王吃惊状:「那倒是本王冒昧了,严大将军年纪轻轻,怎么父母就已双亡了呢?」 「这......」许征面色为难,目光胆怯地瞥向梁帝,「......臣不知此刻当讲不当讲。」 梁帝眉头微动,似没注意到许征投来的目光似的,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肃亲王见状,接着道:「有何不当讲的?严大将军为大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都是一家人。」 许征这才磨磨唧唧道:「臣听闻,严大将军的父亲在十四年前北境军饷案中便离世了,他就是那个......」 肃亲王:「谁?」 许征这才道:「那个贪墨军饷、跟赤狄族勾结的帐房先生严承。」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死寂。那些年长的朝臣,尤其是那些经歷过风雨、对过往秘辛有所了解的老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肃亲王做惊讶状,欲言又止:「噢?那严大将军怎么......」他故意话说一半,可人人都明白他想问的,是罪臣之子怎么没有伏诛。 许征为难道:「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满堂一片死寂,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谁料,竟是温子慕堪堪开口了:「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倒不是严大将军的罪过。彼时严大将军尚年幼,陛下宽宥,祸不及稚子,方才得今日绝世大将。更何况——」 第165页 温子慕顿了顿,众人的目光看得更加专注了,他继续道:「严承也只是严大将军的养父而已,算不上什么血脉相承,自然也没有被株连的道理。」 此言一出,满座众人的目光愈发好奇而欣喜了。严翊川是近些日子旸谷城谈论的风暴中心,如今,总算有人撕开一道口子,来拨开他身上的重重迷雾,众人不禁听得愈发入神。 连梁帝的腰板都坐得直了起来。 然而严翊川心下一紧,暗道不好: 温子慕果然是知晓他真实身世的! 他竟然,要以此针对自己? 「养父?我等竟从未听过。温大人,您也是北境来的,不如您给大傢伙儿讲讲吧?」许征接话很快,没有给严翊川插话的半分话口。 温子慕端坐于席,面容宁静如水,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仿佛置身事外,他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如玉:「许多年前的事,我也未必记得清了。只听人说,严承收留严大将军时,严大将军尚在襁褓之中,亲生父母是谁不得而知。」 言毕,他轻轻抿了一口杯中佳酿,眼神中闪过一抹深邃。 一番话没什么信息量,有的人听完觉得没趣,重新低了头夹菜。 温子慕接着不紧不慢道:「不过,我听说当时襁褓之中还有枚绝世罕见的白玉,晶莹剔透,上面刻着『宋』字,似乎是亲生父母给的信物。这么说来,严大将军原来应当是姓宋吧?」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譁然。上了年岁的老臣闻言纷纷抬头,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与难以置信,旋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哦?有宋字的白玉?」肃亲王道,脸上自以为计的神情愈发藏不住,「这便奇了,北境可不产白玉,倒是西边产的多些,至于姓宋的人家么,莫非......」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严翊川身上徘徊。 肃亲王这么一点,饶是再迟钝的后生也反应过来了。 西边姓宋的人家,会遗弃襁褓婴孩的,还能有谁? 可不就是宋珏么! 二十二年前的那场谋逆闹得沸沸扬扬,开国功臣带兵反目,故人之子剑指王都。纵然没有亲眼看见过,后辈们光是听坊间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传闻,也已似是身临其境,记忆深刻。 「宋氏......难道就是蒲阳县那个宋氏么?」 「他不是早死了么?诛的九族啊!」 「难道严大将军是不为人知的遗腹子?」 「嘘——」 原是禁忌话题,却耐不住太过惊愕,还夹杂着一丝畏惧,臣子们纷纷低声议论着。 肃亲王见状,接着道:「不知白玉这么罕见的东西,严大将军可有带在身上?」 严翊川面色沉静,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银筷,语气坚定而冷静:「哪有什么白玉?北境坊间最爱编纂传阅话本故事,一星半点闲言碎语便能编成十成真,都做不得数。不知温大人是从何处听到的这些闲话传奇,竟信了我真有这么一段离奇往事。」 「噢?严大将军这意思是不认了?」肃亲王逼问道,「可那白玉,你又怎么证明你没有?」 第089章 身世 「既是没有的东西, 又要怎么证明没有?肃亲王这不是说笑么?」严翊川瞥向他。 肃亲王抿着唇不答,温子慕仍然笑得春风和煦,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怎么是假?苍蝇不叮无缝蛋, 旁人不知,严大将军自己还不知么?当初严承收养严大将军, 连叶铮将军也是点了头的, 至于之后为何从未对外说起,这我也不知晓了......」 严翊川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温子慕, 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的被背叛的苦涩。他声音低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既从未对外说起, 温大人又如何知晓?」 温子慕面不改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我义兄,恰为叶铮大人麾下心腹,从前偶遇谈及, 故而略有所闻。」 「要这么说来,倒是十分可信了,」肃亲王道,「既然如此, 严大将军,你的生父究竟是谁?不会当真是西疆那个十恶不赦的宋氏吧......?」 严翊川静静地盯向肃亲王, 目光如渊谷般漆黑, 那眼神中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却又沉默得令人窒息。他半晌不语,大殿内, 空气仿佛凝固,只余下众人微不可闻的唿吸声。 堂上一时陷入了死寂。 就在这时, 谢凌安轻笑一声,打破了寂静:「三皇兄说什么呢,天下姓宋者千千万,怎么就和西疆的扯上关系了?」 肃亲王闻言笑得爽朗:「是,是,五弟说的是!我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若要真是那西疆宋珏,那严大将军岂不是成了判臣余孽、反贼遗孤了?陛下将都城的安危都交于严大将军手上了,严大将军又岂能是这样的?」 这便是要将梁帝也捲入风暴之中,逼他不得不清查了! 皇后夏黎的目光也在此刻变得锐利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严翊川的反应,心中暗自思量。 果然,片刻,梁帝终于开口,声音虽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如炬:「严岭,此事你作何解释?」 其实,早在两年留严翊川在旸谷城神武军时,梁帝便已然派人去北境调查过此人的底细,亦知晓他为严承之子。可他亦明白被定罪贪污叛国的严承,不过权贵们替罪的羔羊,再加上严翊川在战场替大梁捨生忘死,他便相信严翊川是替父赎罪心切、忠君爱国,愿意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第166页 只是当时派去调查的人并回禀过,严翊川与二十多年前造反的宋珏可能有任何联繫。但倘若细细算下来,二十二年......可不正是严翊川如今的年岁么! 梁帝眉头微蹙,滚烫的酒劲儿夹杂着混乱的序章,让他有些不悦。 「回陛下,」严翊川深知此刻的微妙,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行了一礼,语气坚定而诚恳,「臣还是那句话,温大人所言,不过是坊间传闻,图一乐尚可,较真大可不必。至于那什么白玉信物,臣更是没有。臣自幼蒙叶将军教诲之恩,对大梁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言罢,殿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连肃亲王也没有再步步紧逼。温子慕则始终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片刻,梁帝倏地发出一声轻快的笑声,却不易察觉地有些颤抖,不免耐人寻味。他高举酒杯,向众人示意:「不过是些无稽之谈!诸位爱卿,今日乃庆功之宴,何必为这些无中生有之事伤神?朕信得过严岭,也信得过在座的每一位。来,让我们共饮此杯,为大梁的繁荣昌盛干杯!」 众人随即起身应和。然而,严翊川地目光却倏地一沉。 在神武军效力的两年间,他虽不涉足朝堂,对于梁帝明面上的政令或许不如那些日日伴驾的大学士们熟悉,但论及对梁帝私下里权谋手腕的洞悉,满堂恐怕无一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一如此刻,若是梁帝此刻刨根问底,那是想听严翊川诚心解释,内心深处,梁帝的天平是倾向于信任他的。 然而,眼前这一幕,梁帝明知堂上谁也给不出真凭实据,不仅没有追究,还直接按下不表,试图迅速地将此事掩盖过去,让众人忘记。 这便是真对他动了疑心了! 严翊川心中如明镜般,他知晓,此番宴会后,梁帝定会派他最为信赖的心腹,去秘密打探自己的身世。这一查,要么是他命悬一线,被秘密处置以绝后患;要么,便是风波平息,一切恢復原状,不留丝毫痕迹于人间。 此前在神武军,他的身份,便是这暗夜里的鹰犬。他是梁帝手中最忠诚的利刃,暗夜中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执行着最为隐秘、最无声的任务。 只是如今,他自己也将成鹰犬嘴下那待宰的羔羊,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宴会终了,夜色已深,严翊川步履匆匆往住所踏去,面色凝重而阴沉,没有与任何人同行。 就在他要拐进住所时,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径上,出现了一盏灯笼轻轻摇曳,映照出一辆精緻小巧的马车轮廓。 马车夫是个小太监,一望见严翊川便眼睛噌得一亮,忙向马车内示意。 马车帘子旋即被拨动,被人小心翼翼掀起一角。纵然那一角掀开得极小,光凭那露出的半张脸,严翊川便已认出了,那人便是妹妹严玉桢。 严玉桢眼含泪花,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面上满是欣喜之色。皇宫禁地,她是睿亲王偷偷派人送进来的,不敢出声,只朝他挥手致意,用口型做了个模样,轻声唤他「哥」。 然而,严翊川淡淡地瞥向她一眼,脚步却未因此有丝毫停顿。他的面容冷峻如冰,目光穿过夜色,仿佛并未看见那抹期盼的身影。 严玉桢见状一愣,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这步履匆匆的就是他哥啊! 严玉桢心道恐怕是灯火太暗他没看清,忙急着朝严翊川挥手。小太监见状忙追上去,在严翊川身旁压低声音道:「严大将军,令妹已到了。」 谁知严翊川竟冷声道:「本将军哪有什么妹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休想来攀关系!」 言罢,严翊川径直走过,未曾回首,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严玉桢僵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腾然升起。 她哥如今......不认她了么? 两年多未见,如今他鸿图大展......便瞧不上她了么? 严玉桢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如江水决堤,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看得一旁的小太监着急得跺脚。 刚踏入寝殿的门槛,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沉甸甸的铅。月光吝啬地透过窗棂的缝隙,勉强勾勒出室内模煳的轮廓。 一道身影自那最深邃的暗影中悄然滑出,勐地攥住了严翊川的手腕,轻声唤道:「翊川!」 严翊川身形一滞,但也没甩开,只是眉宇间轻轻蹙起,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谢凌安语气中带着不安,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翊川不欲多言:「没什么回事。」 谢凌安一愣,他没想到严翊川竟语气冷漠决绝至此,像一只张开刺保护自己的刺猬,不欲任何人靠近。谢凌安试探道:「连我也不能说么?」 严翊川面色冷峻,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压低声音道: 「没什么能说不能说的。」 谢凌安环顾四周,反手扣上了门,将他一把拉至屋内阴影处,语气中满是诚恳,小声道:「父皇疑心重,最忌讳这些事。你不必一人扛着,我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严翊川答得很快,语气中似没有一丝温度。 谢凌安微微一怔。 所以温子慕说的......是真的。 谢凌安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严翊川的目光总算落了下来,仿佛这一刻才真正看到谢凌安站在眼前。他语气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小王爷,此事,你别过问了。」 第167页 「不能!」谢凌安坚决道,「翊川,你我如今一体,不是只为了共享欢愉的,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 「此事只能是我自己的事。」严翊川唇瓣微微颤抖,欲言又止。 「那我呢?我做什么?袖手旁观么?」谢凌安心里泛起一阵痛心。 大殿之上严翊川遭人攻讦,他的心焦与紧张一分不比严翊川少,从那一刻起他脑海中便在思索每一种可能性,每一种他能帮严翊川破局的可能性。 可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严翊川竟要据他于千里之外,连共苦的机会都不打算给他。 「你什么也不用做,」严翊川道,「凌安,你若真不安,便替我照顾好玉桢吧。」 谢凌安神色一顿,问道:「玉桢呢?我正要问你,我不是悄悄安排了她的马车进来......」 「我如今的境地,哪敢见他,」严翊川垂眸,轻嘆一口气,「凌安,坦白说,此番我也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实在太过兇险。如今我的处境,只会让她也被置于险境。你若肯帮我,便是别叫任何人知晓玉桢就在旸谷城。」 谢凌安问道:「你见过她了是不是?但你没认她。」 严翊川轻轻点头,目光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宫墙里的风雨,你比我更清楚。我不想为难任何人。」 「可她会伤心。」谢凌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你也会,不是么?」严翊川苦笑一声,反问道,「但生死一瞬,伤心又值几个钱?」 第090章 刺客 谢凌安默然, 紧抓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却不语。两人的目光在这幽暗的寝殿内交错,周围的空气愈发沉重起来。 半晌, 谢凌安嘆了口气,启口道:「那我有个东西送你。」 「什么?」 谢凌安轻移脚步, 桌案上, 一把长弓发出冷冽的光。 「这是你的豁天弓?」严翊川问道。 谢凌安握住弓身,沉甸甸之感登时从腕处传来:「是, 此弓以虎骨为弓身, 紫檀为弰, 不惧水雨,是把好弓。你拿去,往后用得上。」 严翊川摁住他的胳膊:「不行,此弓是你封亲王时御赐,我如何能拿得?」 「御赐又如何?我不精剑术, 此生註定做不了它的主人,」谢凌安将弓扣在严翊川手中,「但你不同。此弓首次开弦,便是你于西疆匪窝三箭定干坤。它合该是你的。」 严翊川仍欲推辞:「若被陛下知晓, 只怕会让你惹祸上身......」 「我最大的祸难道不是你么?翊川,我从未掩饰过你我二人的关系, 你若出事, 我焉能独善其身?」谢凌安打断他, 急切道。 严翊川定定地望着他。 谢凌安目光落寞:「可我甘之如饴......」他的语气转为歉疚,心中万般不忍:「因而我也忍不住去想, 今夜你横遭此难,是不是也是我此番回宫惹眼的缘故, 让他们动了先对身边人下手的心思......」 「别说了......他们对我发难的缘由,不需要与你我有关。」严翊川一把拉过谢凌安,搂入怀中。 两人不再言语。 当夜,谢凌安便悄然将严玉桢安置于隐秘之所,对她隐瞒了严翊川所陷的艰难境地,仅以避风为由,轻描淡写地叮嘱她静待时局转圜,重返安宁之日。严玉桢泪眼婆娑,哭哭啼啼,谢凌安见状,谢凌安便以招待贵客的名义特许钱昭两天假,令其悉心照料。钱昭大喜,忙细心宽慰献殷勤,百般温顺,渐渐地,玉桢的心绪也平復下来。 此后几日,除了在宫中偶然遇见正在巡察的羽林军大将军,谢凌安便再也没有见过严翊川。 直到一日深夜,宫中骤然传来消息——严翊川出事了。 是夜,皇宫之内,月华隐匿,星辰稀疏。 严翊川今日值夜班,正率一众羽林军精卫于宫墙之中巡视,步伐稳健。三两只寒鸦自头顶簌簌而过,悽厉啼鸣着,混着瑟瑟秋风扫落叶,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一股不祥的气息悄然瀰漫。 羽林军整齐有致地向前行进着,脚步掷地有声。突然间,一抹幽影自高墙顶端一闪而逝,那身影动作极快,宛如鬼魅,迅速遁入无边的夜色,只留下几抹残影。 有刺客! 严翊川心中一凛,心中警兆顿生,旋即提气加速,追了上去。身后的羽林军亦拔剑出鞘,紧随其后。 那刺客身法诡谲,时而跃上屋檐,时而遁入阴影,企图利用皇宫的复杂地形摆脱追踪,他与羽林军的追逐在寂静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急促而危险的弧线,却并未缩短距离。 严翊川逐渐感到不对劲。 那刺客其行径之诡谲,令人心生寒意。他似乎对皇宫地形了如指掌,灵活穿梭,所选之路皆是流畅而顺利,在岔口处一秒也未犹疑。似乎他是早已规划好了路线,只堪堪来跑动一遭,将羽林军遛一遛。 更为不妙的是,那刺客正在往内宫奔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皇宫四下竟凭空涌现出数道黑影,各自向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皇宫中竟有这么多刺客! 皇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刺客? 严翊川来不及细想,只向身后一挥手。羽林军见状,彼此相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分散开,紧盯各自的目标紧追而去。 一时之间,宫墙内外,房樑上下,数道身影或隐或现。黑白两道的身影在空中交织缠斗,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整个皇宫瞬间被一片混乱与喧嚣所笼罩。他们巧妙地利用宫殿的复杂结构躲避追捕,使得羽林军虽人数众多,却难以形成有效合围。 第168页 严翊川的心沉了沉,警铃大作。 这绝非一场简单的追逐,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每一个刺客都可能是引导他步入陷阱的棋子! 可他身为羽林军大将军,却不得不追! 严翊川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目光紧紧锁定在他所追击的那名刺客身上,加快脚步,眼看着与他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几乎已触手可及。 可下一瞬,那刺客却身形一顿,悄然拐了个弯,勐地跃上了一座巍峨的宫殿的屋顶—— 那是坤宁宫!皇后的寝殿。 更要命的是,梁帝今夜也宿在此处! 严翊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旦刺客进入皇后寝宫,后果将不堪设想——羽林军无召半夜私闯皇后寝宫,带兵直指皇帝住所,这是弒君谋逆大罪! 可他既已追至皇宫腹地,若任刺客威胁帝后性命,他的脑袋照样不保,别无二致! 这是死局! 可还没容得他抉择,那刺客已然纵身一跃,跳入了坤宁宫中。 「!」 严翊川勐地一提气,身形如箭,亦追随着跳了进去。他身后的三两个羽林军相互对视一眼,也随他跳了进去。在跨过屋顶的那一刻,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外面混乱的喧嚣似乎在一瞬间被荡然无存。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周遭骤然又喧闹了起来,兵戈之声从四面八方围涌而来! 严翊川几人方才站定,便见四周已皆是坤宁宫内的羽林军,将他们死死围在中间,铁矛寒光四溢,直指向他们。 「保护圣驾——」 「有刺客——」 「护驾——」 一时间,尖锐的声音霎时响起,惊唿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刺耳而恐怖。霎时角落里的寒鸦腾空而起,四下扑腾,将发出最后微弱星光的夜幕也撕得支离破碎。 严翊川环顾四周,心中已是一片冰寒。他深知自己已陷入绝境,唿吸沉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在四周搜寻着刺客的身影。 可哪里还有什么刺客的身影! 周遭,重重包围的,无一不是身着铠甲的羽林军! 倏地,宫殿大门洞开,梁帝与皇后在羽林军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宫殿,目光冷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院落中兵戈相向的众人。 如今这场景,在帝后看来,便是严翊川带兵闯宫却不敌,被坤宁宫羽林军瓮中捉鳖。 严翊川心勐地一沉。 果然中计了! 皇上龙行虎步,拨开护驾侍卫的保护,迳自自宫殿门槛跨出。他目光如炬,逼视着严翊川,语气中满是帝王之怒:「严岭,你果然心怀不轨!」 「陛下,臣冤枉!臣实乃追踪刺客至此,并非......」严翊川面色苍白,躬身辩解道。 「刺客?在哪里?你倒是找出来给朕看看啊?」梁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怒意更盛。 「臣追至此处,还未来得及寻,便已被包围。」严翊川连忙应道。 「哦?」梁帝目光越过严翊川,扫向他身后那几位神色慌张的羽林军,问道:「你们几个闯宫,也是因为看到了刺客?」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扑通一声齐齐跪了下去,以头抢地,齐声道:「陛下明鑑,夜色太黑臣等并未看清,臣等只是服从严大将军的命令。」 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严翊川心道,他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梁帝,声音坚定:「陛下,今夜之事疑点重重,刺客非止一人,更有数名刺客分散在四处,与臣同巡的羽林军已分头追捕,相信不久便会有结果,届时自可证明臣之清白。」 「好,好,」梁帝冷笑连连,双手负于背后,眼神中满是讽刺,「那朕就在这儿等着,看你那些手下有没有顺你的话,抓来刺客,自圆其说!既然你说刺客在皇后宫中消失了,那么好,皇后——」 皇后夏黎:「臣妾在。」 「即刻封锁坤宁宫,彻查每一个角落,朕要知道,是否真有那胆大包天之徒,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藏匿!」梁帝的命令掷地有声。 「臣妾遵旨。」皇后欠身行礼,目光复杂地掠过严翊川,神色复杂。 太监搬来了椅子,让梁帝高坐于上。严翊川没有跪下,只恭敬地将拭骨刃置于一旁,立在院落之中,身姿挺拔,岿然不动。 局面便这样僵持着,时间仿佛凝固,空气中瀰漫着紧张与压抑。直至一刻钟后,羽林卫与坤宁宫的太监们相继归来,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氛围。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 「羽林军遍寻无果,今夜宫内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梁帝抬眸,望向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陛下,坤宁宫已仔细搜查,亦未发现刺客踪迹。」 言毕,连四周的空气都一滞。 梁帝坐在门廊之下,烛火的光亮从身后屋内映出来,更衬得梁帝的脸愈发阴沉可怖,宛如一尊即将爆发的怒神。 梁帝声音厚重而低沉:「严岭,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严翊川缓缓闭上了眼。 「陛下,臣,冤枉。」 多么苍白而无力。 「父子,不愧是父子啊!」梁帝骤然笑出了声,满是讽刺与自嘲:「子承父业,你也算是继承你父亲衣钵了,是不是?一样的狼子野心,一样的乱臣贼子!当真是宋珏的大孝子啊!朕真是瞎了眼,竟会如此信任你,将皇都的安危託付于你!」 第169页 第091章 不轨 严翊川稳住心神, 抬头直视梁帝的双眼,声音坚定而清晰:「陛下,请容臣细说。自庆功宴遭人构陷, 至今夜宫中莫名出现一帮刺客引臣入此地,桩桩件件皆冲着臣而来, 难道陛下未曾感到一丝蹊跷?臣乃遭人陷害, 望陛下彻查真......」 「够了!桩桩件件,为何皆直指你严岭的罪过, 难道不是因为那就是真相么!」梁帝怒喝一声, 打断了严翊川的辩解:「是上天在提醒朕, 提醒朕仁善过了度、信错了人!朕看你是被人揭穿了身世,干脆快刀斩乱麻,举兵逼宫!你心里念着宋家的旧怨,步步为营,就是妄想有朝一日为你父母復仇!」 整个庭院内,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众人屏息凝神,连唿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梁帝与严翊川身上,没人注意到皇后身旁的小宫女悄然靠近, 低声在皇后耳边细语了几句,皇后凤目微眯, 目光在严翊川与梁帝之间来回扫视, 却未发一言。 「陛下!臣乃北境严承之子, 蒙陛下不杀之恩,方能苟活至今。臣之性命, 早已献给大梁,只求为陛下肝脑涂地, 以报圣恩!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从北境,到西疆,再到旸谷城,臣皆是为大梁盛世以性命相拼,从未有过半分异心,陛下您是看在眼里的!臣又怎么会为几十年前一界毫不相干的罪臣,要行悖逆陛下之事!」 然而,梁帝已然听不进去了,或者说,梁帝听不听已然不重要了。一颗棋子,哪怕存在万分之一的悖逆的可能,只要梁帝信了这种可能存在,便再不会启用。 怀疑的种子自那夜宴会起便种在梁帝的心里,如今既得验证,便不必再给他讨饶求生的机会了。 梁帝一声令下,声音冷若寒霜:「不必狡辩了!来人,将此逆贼押入天牢,待三司会审之后,即刻问斩!」 随着梁帝一声令下,数名羽林军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铁矛森森,直指严翊川。 皇后见状,微微俯身,与身边的小宫女低语了几句。小宫女应声退下。 周遭羽林军紧逼过来,铁矛近在咫尺。 就在此刻,严翊川一改方才的恳切神情,眼里骤然闪过一抹猩红。 狗皇帝。 严翊川骤然明白了十二年前,纵然上至皇帝下至朝臣,无一不知晓严承之死乃是替人顶罪,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能这般堂而皇之地默认下这场冤案。 起初,案情的性质,局中人的清白,在人们心中是一回事,但在人们口中又是另一回事。然而,在日復一日的拍板、重申与血脉递盏之间,心中便与口中的便成了一回事。 严翊川眼中的猩红顷刻间泛开来,逐渐渗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眼前这个本该是天道为公的执行人,却成了最大的刽子手。他是夺嫡党争中厮杀出来的人,岂会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岂会不疑今日之事乃他人圈套? 不,他都懂,但他不在乎。 杀一人与杀万人,于他而言,没有分别。杀一个忠臣,与杀一个有微弱可能叛变的人,于他而言,亦无分别。 反正死了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心甘情愿的人会扑上来求他施捨。谁的死,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也左右不了他的掌控。 是他在拯救苍生,用的人越多,就是他救的越多。而那些被他赐死的,是自己枉顾了生机,浪费了他的苦心。 这便是皇权欲流滋养出来的人。 严翊川目光一凛,倏地投向梁帝。 这种人也配定他的生死? 也配定天下人的生死? 只见银光一闪,严翊川手中的拭骨刃瞬间出鞘,化作一道道凌厉的锋芒,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瞬间绞碎了眼前数名羽林卫的铁矛,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他眼神中的决绝与疯狂骤然外泄,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与不甘都倾泻在今夜无边的夜色之中。 「快拿下他!」梁帝脸色大变,他全然没想到,重兵包围,自己还站在他面前,这逆贼竟还敢再反击! 羽林卫也没料到严翊川竟没有乖乖束手就擒,登时紧张起来。一名领头的羽林军手持长枪,勐地向严翊川刺来。严翊川微微侧身轻松避开,反手一剑,剑尖直指校尉咽喉,那人不得不弃枪后撤。 「保护圣驾——」惊唿声四起,坤宁宫内乱作一团。 铁矛断裂之声此起彼伏,映衬着严翊川眼中不灭的怒火。层层重兵在严翊川面前恍若脆弱不堪的纸墙,顷刻间便分崩离析。 梁帝脸色煞白,严翊川的力量骇人得远超他想像,从前从未想过竟这般厉害。他站起来踉跄后退,想要逃回屋内,却被身后的龙椅狠狠绊了一脚。他仓皇抬头,却见严翊川的面孔已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陛下——」 下一瞬,梁帝感到脖颈上一阵冰凉,拭骨刃的寒光自下而上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他毫无血色的面庞。 这狗贼真的要弒君! 这一刻,严翊川是反贼遗孤也好,是判臣养子也罢,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真的成了一个能手刃帝君的人。 梁帝束手无策,这一刻,梁帝终于感受到了恐惧,那是一种对死亡,对失去一切的恐惧。他本能地紧闭双眼,只能等到那冰凉的刀刃抹过自己的脖子。 可迟迟没有等到那令人绝望的那一刻,梁帝颤抖着睁眼,旋即背后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古钟轰鸣:「谢央,你听好了。」 第170页 梁帝身躯僵直,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动弹不得。 「我若要弒君谋逆,随时都可以,这皇城内外,无人能阻。但我如今不会杀你,不是因为你功昭日月、无罪无孽。」 他稍作停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复杂:「而是因为,现在没有人能继承皇位。」 梁帝心中疑惑与愤懑交织,却只能强行压抑,连唿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严翊川接着道:「太子、肃亲王,他们沉溺于权谋之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计谋与争斗,哪里还有邦国安危、天下苍生?他们的帝王之心,已经死在宫闱的暗流涌动之中。任他们谁即位,都会是下一个谢央,没有分别。」 梁帝闻言,脸色愈发苍白:「你要做什么?灭了我梁国么?」 「不,」严翊川目光深邃,望向那不可触及的远方,「传位立贤,这套承袭之法无错,我一武夫也想不出来有什么更好的统治制度。但天下该有的君父,当是没有受这些阴诡伎俩的荼毒、堂堂正正地走上来,为万方生民谋福祉的人。」 梁帝目光一滞。 「简而言之,」严翊川接着缓缓道,「我要这龙椅之上,换人。」 十数年,自养父严承伏诛起,严翊川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子承父业」谋逆造反,推翻梁帝统治,可推翻之后呢?谁来继往开来?再者,以何种制度安邦定国? 扪心自问,严翊川觉得自己担不了这个角色,亦没有治世之才,更想不出更好的治国之策。 所以他将目光投到了龙椅之上的那个人身上。他发现,与其说谢央是治国理政之能手,不如说是争权夺利之良品。他已然在波谲云诡的权力场之中摸爬滚打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不知晓,他已不再是那个能为九州万邦谋福的良君。 可朝堂风气如此,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若是因循苟且,下一任皇储亦会走上谢央的老路。 严翊川想在其间扶持明君,便要那人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抑或是,那人根本不在淤泥之中。 这便是他寄希望于谢凌安的缘由。 反贼遗孤如何? 判臣养子又如何? 他严翊川偏要明公正道地绞了这天地!重写干坤! 「你......」梁帝震惊地说不出话。 严翊川身形一动,倏然抽刀,向着宫门方向疾沖而去。梁帝惊魂未定,怒不可遏道:「还不给朕追!务必擒下此贼!」 羽林军闻声而动,如潮水般涌来,围追堵截,然而,严翊川的身法之快非一般人所能及,只见他几个起落,便已冲破重围。 「杀——」 坤宁宫外迅疾变得喧闹起来,喊杀声冲破天际,顺着迴廊由近至远而去。羽林军甲卫们倾巢而出,自四面围拢,如黑色墨汁般席捲过整个皇宫。 残云退散,现出皎洁的月光,严翊川在夜色与宫墙间穿梭,身形游鱼戏水,动作流畅而迅勐,轻松避开了攻击。拭骨刃泛着冷冽的寒光,紧绷而决绝。 严翊川藉助墙角的阴影,一跃而上,双手轻轻一撑,整个人便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羽林军虽全力追赶,却只能望尘莫及,最终在一片混乱中失去了目标。 严翊川逃出了皇宫。 坤宁宫中,梁帝急火攻心,倒在龙椅之上大喘气。 然而,这并不是谢央今夜听闻最大的噩耗。 因为下一刻,便有自河东八郡前来的人仓皇跪下: 「陛下!紧急军情,欧罗军于南岸入侵!河东八郡......已全部沦陷!」 谢央皱了下眉,晕了过去。 翌日天没亮,还未至早朝的时辰,众大臣已然纷纷聚集在宣政殿外,面色焦急而凝重地交头接耳—— 「河东八郡......八个郡吶,怎么可能两日之间便沦陷呢!」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臣,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成拳,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第092章 陷害 「旷古未有, 闻所未闻!」另一大臣接茬,眼中满是震惊与忧虑。 「还不是因为欧罗国有了那个新的管子?据说往那管子上一摁,便有天雷破晓、电闪雷鸣, 许多将士直接聋了耳朵。那管子据说还能喷火,穿云裂石不在话下, 就算是人墙, 那玩意儿也能一下子捅穿!」一个年长的大臣眉头紧蹙,声音中带着几分愤慨。 「此等神器, 何其恐怖!」 「从未听说过啊, 这还打什么......」 众人闻言, 无不色变。 「欧罗人叫它火铳,」一个年轻大臣插话道,眼神中闪过一抹遗憾,「前些年微臣上书陛下,也想将火药研制成武器用于战场。」 「那你怎么没研制出来呢?」有人问道。 「因为没有红铜。硫磺与红铜, 乃制作火铳必要之物。硫磺还好说,那红铜却是举世少有,我派人遍寻过,只有在北境五狄有丰富的红铜。两年前因为与北境交恶, 关了互市,我失了红铜供应, 便将研制搁置了。」年轻大臣道。 「那欧罗人是怎么拿到红铜的?难不成......他们还与五狄勾结了!?」有人惊唿, 语气中满是猜疑。 「不知晓啊!哎......当务之急, 是要想想该如何应对!河东八郡都沦陷了,中原一片平坦之地根本挡不住, 要是连最后的中垣郡都没守住,那可就是剑指旸谷城了!」一老臣长嘆, 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第171页 「这还得了!不是还有镇疆赵将军么!」 「嘘——赵将军......亦已捐躯。」 「啊......?」 「连赵将军也没挡住啊.......」 ...... 待早朝的钟声响起,大臣们铁青着脸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不安。他们要面对的,是大梁国祚三十七载不曾有过的糟糕局面。 前朝南周年间,欧罗国依附南周,自称小弟以谋生。混战年间,欧罗国不再受大国牵制一心壮大国力,发展势头迅勐,至大梁朝时已成同等实力的番邦。 然而,欧罗国仍与大梁兄友弟恭、从未进犯,年年进贡丰厚宝物。大梁素来将注意力放在北境五狄与蠢蠢欲动的边丘上,从未忌惮过这个海上小国。 谁知欧罗国竟潜滋暗长,坐大成如今这个模样!连大梁都岌岌可危! 殿内烛火摇曳,连空气中都瀰漫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沉重。龙椅之上,梁帝最一身金灿灿的龙袍加身,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与焦虑。他见众臣皆是一副愁云惨澹的模样,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众卿家,河东八郡失守,边疆告急,我大梁国祚危在旦夕,尔等可有良策以解此困局?」梁帝的声音虽努力保持镇定,却仍难掩其下的颤抖。 大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太子谢凌晦出列拱手道:「父皇,儿臣斗胆进言,时局紧迫,唯有迅疾发兵增援,方能稳住局势,不至于一溃千里。」 话音刚落,一位年轻武将,英姿勃发,眼中闪烁着不灭的斗志,毅然挺身而出:「陛下,微臣愿亲赴前线,誓要揭开那欧罗火铳之秘,若能得之仿制,我大梁铁骑必将如虎添翼,逆转战局!」 「此举恐不易。前线来报,欧罗人对他们那新宝贝珍视若命,宁可战死也不肯将那宝贝流落在外一支,生怕被我梁人捡了去,」梁帝闻言,目光微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摇摇头,「若想取之,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国难当前,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微臣虽不才,愿以血肉之躯,为大梁社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年轻官员跪拜于地,誓言铮铮。 右相张呈林颤巍巍地出列,声音中带着几分沧桑:「陛下,老臣斗胆,蒋将军虽勇勐,然经验尚浅。欧罗军来势汹汹,攻势前亘古未有,还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挂帅比较妥帖。「 「爱卿以为,何人当选?」 「北境叶铮将军,他麾下北境军乃我『大梁第一军』,骁勇善战,屡建奇功,实乃解此危局之最佳人选。」张呈林道。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议论纷纷,众臣纷纷点头贊同。叶铮将军的威名,在大梁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还有人尊称他为「北境战神」。 「叶铮将军,确是良将也,」皇帝沉吟片刻,「即刻传旨,命叶铮将军率领北境精锐,星夜兼程,驰援中原,务必夺回失地,护我河山!」 「遵旨!」传旨太监声音尖利,应声而起,正欲离去,忽闻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报——」的尖啸,响彻云霄。 一名满身尘土的小将士跌跌撞撞闯入大殿,铁甲上还挂着血。 大臣目光随着他移动,面色愈发沉重。 那小将士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他面如土色,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陛下,前线急报!北境突变,五狄与欧罗勾结,趁虚而入,北境军浴血奋战,虽保住防线,但叶铮将军不幸战死沙场,北境军亦是伤亡惨重,北境此刻急盼援军!」 此言一出,连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五狄入侵,不仅意味着北境军被牵制应战,无法南下驰援,更意味着—— 大梁已然门户洞开,处于北境与欧罗两面夹击的境地! 梁帝谢央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颤抖着手扶着龙椅的扶手,身体微微后仰,仿佛濒临崩溃边界。 「五狄……欧罗……」谢央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沉重,「我大梁,竟至于斯!」 咸武帝谢央即位十七年,有大梁东南、北境、西疆三大镇疆将军威名赫赫——赵鼎、叶铮与郁鸿辛。三人镇守大梁国门数十年,是千万百姓与朝廷的定心丸,亦是谢央治下的大梁的三大支柱。 然而,边丘一役,郁鸿辛陨落;而今,欧罗铁蹄踏碎河山,赵、叶二将又相继殉国,东南与北境防线如同被撕裂的布帛,再也无法缝合。 北境与东南边线国门洞开。 梁帝谢央感到一阵恍惚,不免怀疑起来—— 是他于深宫之中蔽塞太久么?是他不知天下大势已变,还是他大梁军力,本就如此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他真的......是昏聩之君么? 大殿内瞬间被一股沉重的哀伤与愤慨所笼罩。 一个时辰过去,大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而沉重。众臣或低头沉思,或交头接耳,却始终未能形成一致的意见,更未能找到力挽狂澜的良策。梁帝的目光在群臣中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了一开始请缨的年轻小将身上。 「你,」梁帝的声音虽略显疲惫,却仍不失威严,「既然你敢于请战,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即刻启程,前往前线,探查敌情,务必找到破解那古怪武器之法,为我大梁挽回颜面!」 年轻小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坚毅与决绝。他跪拜于地,声音铿锵有力:「臣遵旨!定不负陛下厚望,誓死保卫我大梁河山!」 第172页 坤宁宫内,晨光透过精緻的窗棂,洒在皇后夏黎端庄的面容上,仿佛一切皆为祥和之态,平静如初。 但坐在她对面的谢凌安全然感知不到这份安宁,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面色焦灼难掩,仿佛周身都环绕着一股无形的热浪。 一夜之间,欧罗国入侵,严翊川叛逃,于谢凌安而言,当真是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谢凌安与寒英等人乃奉旨回宫受赏,没有上宣政殿朝会的资格。谢凌安如今心底如火烤般难耐,在宅中坐不住,天一亮便来坤宁宫寻母后。 「他纵然要反,也是被逼反的。」谢凌安目光黯淡,语气却坚定。 「重要么?」皇后反问,神色平静,「如今欧罗来犯,大梁危在旦夕,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判臣?陛下连给严翊川降罪的诏书都没来得及下,恐怕世人都还不知晓此事呢。」 「欧罗一事,若满朝文武商讨不出应敌良策,待父皇下朝之后,我自会自请前去中垣郡迎敌,」谢凌安道,「但翊川一事,我亦不能不管。大梁的安危有众人操心,可翊川的安危,如今只繫于我一人之身。」 「你......」皇后一时哑然,神情极其复杂,却透出担忧之色。片刻她才启口道:「我大梁能将甚多,你急什么?若真要轮到你,也得是你父皇钦点。让他们先去应对,听到没?」 谢凌安抬眼望她,见她已然眼眶有泪。他知晓母后碍于皇后身份,虽万分担忧,但有的话仍未说出口。他点点头,旋即岔开话题:「母后可知,此番陷害翊川的是何人?」 皇后:「你怎知就一定是陷害?」 「翊川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么?他若是能走正道,又岂会另择他路?」谢凌安苦笑一声,「所以母后......是太子皇兄么,还是肃亲王?」 皇后嘆一口气:「不是你太子皇兄。」 「母后怎知?」谢凌安抬眸。 「你就别问了。」皇后目光闪烁。 「那母后知晓翊川去哪儿了么?」谢凌安接着道。 「这难道不该问你么?他竟没去找你么?」皇后疑道。 谢凌安摇摇头:「自庆功宴之后,我与他几乎再未见过了。」 皇后抿了抿唇,嘆气道:「......他是为了保护你。」 「我知晓,但我还是很想见他,」谢凌安见母后头一遭在严翊川的事情上语气柔和下来,他的语气也软下来,甚至透着一些脆弱,「母后,我也很想帮他的。」 第093章 出征 皇后心中泛起一阵心疼, 手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抚了抚小儿子的后背。 谢凌安的情绪变得异常地低迷:「可他怎么也不肯让我插手,甚至昨夜阖宫动盪、他早不知所踪了, 我还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皇后心中不是滋味。她是不喜欢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可看到儿子如此伤心, 他又十分不忍, 低声道:「严翊川......他是个好孩子,他选择独自承担, 的确处处为你考虑到了。」 「是么?」谢凌安眼尾泛红, 抬眸看皇后, 「可是母后不是觉得,我和他在一起,会带给我很多不快么?」 皇后微微一怔,蹙眉道:「安儿,别想了。他已然不知所踪, 提再多也无用。」 谢凌安盯着她的眸,片刻不语,半晌才点点头。 谢凌安走后,皇后身旁的小宫女轻轻踱步上前, 声音细若蚊蚋:「娘娘,那夜行衣的秘密, 连睿亲王殿下也需隐瞒吗?咱们明明已然察觉, 是肃亲王安插人手在坤宁宫中, 悄然将那刺客脱下的夜行衣藏起来了......」 「说了做什么?是让安儿提着夜行衣去指控肃亲王,还是让他去为严岭平反?这点证据足够?」皇后轻轻摇头, 目光深邃而复杂。 宫女犹豫片刻,仍是不甘:「可严大将军是无辜的, 至少该让睿亲王心中有数……」 「你听他方才所言,难道他不知晓严翊川是被冤枉的么?但如今陛下心中疑窦未消,严大将军便只能是被冤枉的,既然已到了这一步,咱们便装作不知晓,顺水推舟吧,」皇后轻嘆一声,打断了宫女的忧虑,「本宫是想让他们两人分开,却不是想要严翊川的命。严翊川对安儿情深意重,又是栋樑之才,这本宫都知晓。所以本宫才让你将那个藏了夜行衣的人藏起来,来日待时过境迁,安儿对他情感淡去,时机成熟,我再替他作证,洗清冤屈。」 「娘娘仁慈,思虑深远,睿亲王他日必会感激您的。」小宫女道。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却已飘向窗外,若有所思。 谢凌安走出坤宁宫,眼角的微红顷刻收敛,仿佛从未存在过,那副惹人怜爱的神情瞬间被冷峻与决绝取而代之。 钱昭在门口等候多时,见谢凌安出来,跟上来低声耳语,将打听到的早朝内容悉数告知了谢凌安。 「红铜?」谢凌安听完疑惑,不仅思索起来。片刻,他压低声音对钱昭道:「你替我去查一下温子慕,去北境彻查查,从他出生至今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钱昭闻言一愣:「温子慕?与他何干?」 谢凌安道:「上次庆功宴他刁难翊川,我以为只是肃亲王将他收为心腹,可此番火铳新制,我越发觉得此人非同小可。」 「火铳和温子慕又有什么关系?」钱昭愈发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173页 谢凌安解释道:「人人都疑惑欧罗国是哪里得到的红铜,只知晓是五狄与欧罗勾结,可有没有想过,红铜这般难运输之物,要如何跨越大洋,运到千里迢迢之外的欧罗国?五狄以骑射得天下,船舶之业可撑得起这般运输?」 钱昭一惊:「不对啊!玉桢昨天方同我说过,五狄没有港口,整个北方只有北境有一个港口啊。难道说......?」 「所以我才怀疑,是有人串通五狄,将五狄的红铜运到大梁境内,再通过大梁的港口偷渡出去。若真要在北境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温子慕是最合适的人选。」谢凌安道。 「是啊,他可是北境第一富商!」钱昭转念一想,疑惑道,「对啊,他都是北境第一富商了,何必还要这么做?没动机啊!」 「你问我?」谢凌安瞥了他一眼,满脸无语:「我让你去查,你过来问我?出息了钱昭?」 钱昭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派裴靖去吧。」谢凌安补充道,提到裴靖,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自严翊川失踪后,裴靖便默默回到了他的身边。 「裴靖啊,那太好了!」钱昭道,「还能让他顺道找找严大将军......」 「喂,」谢凌安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挑眉道,「你和严玉桢,怎么样了?」 钱昭的脸颊瞬间染上了红晕,笑得愈发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却洋溢着喜悦:「王爷,你不能找不到严大将军了就来八卦我和玉桢啊,那我跟玉桢好着呢,昨日她还夸我说我的话本写得好,她说最喜欢里面那个少爷......」 「行行行得了知道了!」谢凌安一阵烦躁,赶紧打断了他,脚步生风似在逃避。 「诶王爷——怎么了王爷——王爷不想听了吗——」钱昭连忙笑着跟上来,左晃右晃。 谢凌安这一刻真的很想把这个手下扔了。 数日之后,战局非但未因朝廷新遣之将而稍有缓解,反似决堤之洪,一发不可收拾。 中原之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城池接连失陷,其速之快,犹若秋风扫落叶,令人瞠目结舌。 未及一月,大梁疆土之上,烽火连天,黑烟蔽日,火铳轰鸣之声不绝于耳,所过之处,一片焦土,生机尽丧。欧罗军自东南往西北,势如破竹,犹如蝗虫过境席捲大梁疆土。大梁河山,竟无一处能阻其锋锐。 最后一道关口中垣郡,孤悬于敌骑之前,岌岌可危,似待宰之羔羊。 南岸之上,战船往来如梭,承载着源源不断的敌兵与战资,如同无尽的黑潮,涌向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火铳之威,已成民间口耳相传之神话,其力之勐,足以令山河改色,草木含悲。所至之处,非但城池沦陷,人心亦随之崩溃,大梁百姓与士卒,或战死于沙场,或绝望于家中,竟有不堪其苦者,悬樑自尽,以求解脱于无边恐惧之中。 大梁之国,至此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是以寒英搁置了回西疆的行程,主动请缨守卫中垣郡。 「好好好,若敌退,你便是我大梁新一代的镇疆大将军。」梁帝闻讯,龙颜大悦,当即拨了五万兵马,赐下重诺。 寒英躬身谢恩,带着一副淡泊如水的神情,步出宫门,一跃上马,点兵出征。 谢凌安奉命送寒英与郁明卓出征,步履沉重,却努力在脸上勾勒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他一身铁甲,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郁明卓见状笑他:「送个别而已,小谢你穿得跟要去冲锋陷阵似的,怎么脸比我俩还臭?」 「那谁知道呢?若是你们没守住中垣郡,我便是旸谷城最后一道防线,」谢凌安话说得轻飘飘的,似不过随口一言,「你俩可要争点气啊,我可不想死在这臭烘烘的旸谷城。」 「少放屁!我俩能输?」郁明卓一马鞭拍在马屁股上,那马儿发出泣血般的嘶鸣,与出征的号角声融在一起。她昂首挺胸,扬起头朝远方望去,高声道:「我倒要叫那欧罗小贼看看,什么叫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众将士发出震天响的应和喊声。 谢凌安望着这一幕,心底情绪翻涌,满是豪情。 这便是沙场热血浇灌出来的人儿! 这样的场景,无论见过多少次,谢凌安都能被心甘情愿地点燃心中的火焰,被激起一番壮志豪情。战士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吶喊,都让他心底腾起一股深深的自豪与敬仰,任热血翻涌,冲动激盪。 他永远热爱这样的瞬间。 若是严翊川在,他也会是这番感受吧? 谢凌安目光从远处收回,不禁想,若是严翊川还在,此番最合适的出征人选,恐怕是他。 他正血气方刚,又曾数年对抗外敌。 要封第一镇疆将军,也该先封镇守过北境、西疆两大边防的严翊川。 可是翊川,你到底在哪儿? 我好想你。 「小谢?」 正想着,郁明卓骤然唤他。谢凌安回神。 「魂丢了?」郁明卓盯着他,眼里满是一探究竟的好奇:「你小子最近怎么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过就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洋人来挑挑事,收拾了就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谢凌安刚想开口道「哪有」,却被寒英罕见地插了嘴:「打仗哪能烦的住凌安?他啊,自然得是为了值当的人和事。」 第174页 「噢?」郁明卓闻言疑惑,旋即明白过来,目光灼灼:「你是为了翊川?诶等等,我一直想问你,他们说翊川要弒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凌安心中苦笑,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些。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反问道:「你觉得呢?他干没干?」 郁明卓压低声音,满不在乎道:「都可以啊,翊川要是真那么做了,我觉得也挺有道理的......」 寒英闻言,连忙低声制止:「姐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郁明卓撇了撇嘴,虽然声音小了许多,但那份不满依旧清晰可闻:「本来就是嘛。」 谢凌安见状,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言。 「别为难凌安了,他恐怕也不知晓。」寒英打圆场。 「好啊,那不为难了,」郁明卓揣手道,满眼好奇,「那你和翊川是怎么回事,这总知晓吧?这不算为难吧?」 「......」谢凌安无奈,「郁姐,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郁明卓哈哈一笑,爽朗之情溢于言表:「一直啊!这不是你从前没有情况嘛?成日看一群大男人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看两个男人卿卿我我才有意......」 第094章 敌袭 寒英闻言, 再次苦笑,轻声提醒道:「姐姐……」 郁明卓望了他一眼,转向谢凌安:「好好我不说了, 你自己找个时间全部招了。」 谢凌安轻轻一笑,眼神满是深意:「等着吧, 等你们从中垣郡回来, 我全招。」 郁明卓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远方, 眼中闪烁着坚定与期待。 所有人, 都没有提及自己心底隐隐的不安。 二人带着两万精锐先行。连日的急行军, 郁明卓和寒英没几日便抵达中垣郡。 欧罗国的军队已经摸到了中垣郡东南角的要塞祈午城,而祈午城身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垣郡其余诸城,直至国都。 当祈午城守将陈烈拖着仅剩的一条胳膊向他们汇报战况时,郁明卓和寒英意识到, 情况远比预想中还糟。 「末将试着领军去夺那火铳,但那火铳威勐,竟能直接从管子里喷出火来,未及近身, 大军便已折损近半,等到近身时人数便不敌, 是以一番激战下来未能缴获火铳……「陈烈跪在地上, 寒英扶了多次愣是不起。 「自那之后便只能死守, 末将是祈午城的罪人啊……」陈烈说到伤心处不禁嚎啕。 「你是说那火铳竟能凭空喷出火来?」郁明卓不敢置信。 郁明卓和寒英交换了眼神,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近乎惊恐的震惊, 能喷出火的兵器,他们的确从未听闻过。 等到陈烈稍微平復后, 寒英小心开口:「陈将军,你这手……」 「被那火给弄的,闪的快,若偏一分便是整个胸膛洞穿了,那速度和射程比之弓箭有过之无不及,威力更是毁天灭地,挨了一下整条左臂烂掉了,最后全截了。」陈烈失落道。 城楼下只余一片焦土,空气中瀰漫着的焦煳气息久久不散。 郁明卓和寒英站在城楼上,夕阳的余晖洒在城墙,寒英艰难开口:「那火铳的射程大约在多少步?比之箭矢如何?」 陈烈道:「这个......还真没关注过,似乎是不敌箭矢。」 寒英问郁明卓:「你想用放箭干扰?」 郁明卓看着眼前的满目疮痍若有所思:「是啊,若是火铳射程不及弓箭,沖阵时便可以放箭先行干扰减少伤亡。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弄到一些火铳。「 寒英凝重道:「火铳兇险,与其死守,不如主动去探探虚实,夺来拆了方能研究明白。「 郁明卓回道:「我意也正是如此。环不解,只怕中垣九城,早晚要被那些欧罗宵小推平。「 寒英一边调笑:「姐姐,你跟凌安告别的时候可不是这般。「一边张扬模仿道:」太岁头上动土……「 「打仗嘛,真要有那么容易就好了,」郁明卓轻轻环住身边人的脖颈,「翊川出了那档子事,小谢一看就心情不好,我还能愁眉苦脸不成?江山凋敝,将才皆陨,我爹若在,怕也是忍不住要来杀敌的......「 寒英闻言道:「其实要真说来,本来站在这里的,也应当有翊川的,」 郁明卓答得很快:「这不多亏了我们大梁的『明君』么!二十年了,还是一样的多疑,一样视贤臣良将为草芥。罢了,咱们来这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皇帝老儿。」 寒英笑了笑,轻轻搂上她的腰,以示安抚,自己若有所思。 十七年前的西疆边城之殇,乃边丘新君登基欲展宏图,骤然奔袭边城,抢掠资源。 彼时大梁的军事重心在北方,西疆以互市为主,军事防守极其空虚,寒家上下带着极少的兵力奋起抵抗,却终究是以卵击石。 援军来时,寒家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已被屠戮殆尽,只有僕妇抱着唯一不会武的寒家幼子寒英藏于地道倖免于难。 寒英上有四兄二姊,皆为将才,到他这里,由于自小羸弱但颖悟,便从了文。其父寒老将军曾经盛赞:「可为我寒家军军师。」 「不习武又如何?我寒家没一个孬种,苍天有眼,寒某一介武夫,也能有一个儒将儿子!」 寒家覆灭,文弱幼子搁置了书卷,在父兄同僚和寒家残军的助力下抄起了寒家枪,文韬武略,养出了个文气十足的怪物将军,可偏偏这怪物用十年撑起了西疆寒家最后的旗帜。 第175页 郁明卓似乎感受到了寒英正在思索,她紧握双拳,回望祈午城,目光穿过硝烟、穿过平原、穿过中垣郡,仿佛直穿远方的国都,那里是希望所在。 她自然知晓此役兇险异常。 但又何妨? 于将士而言,任何一场未打的仗,都有可能成为他们此生最后一战,向来如此。 她郁明卓的一生,有幸得遇寒弟,得其所愿,策马横枪,已然足够了。 寒英望向天,轻声道:「天象所示今夜有雨,需得加强防守。」 随后两人迅速交换了意见,决定分头行动。寒英负责向陈烈进一步询问战况和派遣斥候探查欧罗军的动向,为随时可能发生的交兵做准备。而郁明卓则先带领工匠加固城墙防御,同时调集整顿附近所有的守军和物资。 落日余晖映上眼前人的侧颜,看得郁明卓心痒,便轻轻啄了一口寒英的唇瓣,但只是浅尝辄止。 山雨欲来,两人并没有抵死缠绵的兴致,寒英看向郁明卓嬉笑逃走的背影,也只是红了脸而已。 夜幕下,暴雨倾盆,然而却是一夜无事。 零星小雨一直蔓延到第二日午后,依旧一丝欧罗军的动静也无。 「不应该啊,前几日他们天天都攻城的,欧罗国偏远,粮草运输不易,此番急攻就是为了尽快攻破祈午城,没道理突然没了动静啊。」军帐里,议事的陈烈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雨停了么?」寒英问向帐篷外站岗的士兵,得到已停的答覆后神情更加凝重,脑中飞快闪过各种猜测,随后对陈烈说道:「斥候探测敌军兵力约有五万,我们八万,人数占优。但那火铳是个变数,也是关键,我和明卓欲领一支精锐袭营,陈将军您看护好后方,待我们归来,许有转机。「 就在这时,「敌袭——敌袭——」有兵士冲进帐篷,三人俱是一惊。 陈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厉声问道:「情况如何?」 兵士喘息未定,但尽力回答道:「欧罗军从东侧逼近,人数看不清,但声势浩大,连绵不绝!」 陈烈闻言暴怒:「操,这帮孙子赶着去给他老娘烧纸!」 寒英急促道:「准备出兵!」 「速去传令,全军紧急集合迎战!」陈烈应声,随即转身对那兵士喝道。 三人迅速出了营帐赶赴东门,站在城楼上时,已经能肉眼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一片。 这岂止五万兵力? 寒英和郁明卓都发现了蹊跷,对视一眼。 「滚木、弓箭和金汁都备好了,能撑上几个时辰……寒将军?「陈烈见寒英脸色不好,出声询问。 寒英蹙眉。从前守城之战,皆是以「日」作计量单位,而面对欧罗军的炮火,能撑上个把时辰已是万幸。 「尽力吧。」寒英几乎是用齿缝发出声音。 不多时,便是兵临城下,可欧罗军还未开炮,主帅艾亨便只身策马上前叫骂:「梁国的援军,本帅知道你们此时正龟缩在这祈午城内,既是来了,爷爷便陪你们玩一玩!哈哈哈哈哈哈——」 欧罗主帅竟还懂得大梁语!郁明卓和寒英对视一眼,旋即郁明卓上前道:「蛮夷之辈!你但凡读过一成我大梁兵法,就当知道,这种生疏的激将法只会白费你口舌!」 艾亨张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出来了个姑娘,你旁边那俩男人是吓破了胆么!敢说我大欧罗蛮夷之辈?爷爷这就告诉你,落后的才是蛮夷,挨打的才是蛮夷,汝等只会……大梁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汝等註定要成为我欧罗神火的奴隶!你这小姑娘,城破之后也要给爷享受享受,至于你身后那小男子,更是别有一番风情呢,怪不得大人点名要活的,哈哈哈哈哈哈——小娈童,委身于一个女人身下是何感觉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寒英按住郁明卓的肩膀,轻声道:「不必理他。」可郁明卓分明看到了寒英的眼中闪现出一抹可怕的光。 郁明卓冷着脸道:「这般清楚你我的底细,看来旸谷城中出了内鬼。」 陈烈小心翼翼:「二位将军,我私底下听人秘传,说前些田京城正有个叛臣遗孤叛逃了,弒君不成指不定就想要……」 「绝无可能!」郁明卓和寒英异口同声道,陈烈讪讪闭了嘴。郁明卓冷笑道:「这种消息倒是传的快。「 眼见无人理他,艾亨唾了一口:「真够没意思的!等到城破,爷爷必定把你们的那些兵啊法啊烧咯,让你们知道炮火才是王道,全体听命,攻城!」 杀声震天,寒英仔细观察着推进中的欧罗军阵。 在艾亨发出冲杀指令之后,迅速有数列盾牌军上前,盾牌之间探出的管状物,便是那火铳,盾阵和火铳开路,骑兵在后,整个阵型如铁桶一般,刀箭不入。 眼见得欧罗军距城墙只余几十步,陈烈下令放箭。然而,箭支难以穿过盾牌,而不设盾阵的骑兵此刻还在射程之外。 寒英却并不担心:既然欧罗军要设盾阵防弓箭,以确保后面的火铳能进攻,便意味着——火铳的射程不及箭矢。 「上滚木!」寒英看向陈烈:「弓箭省着点用。」 第095章 腥甜 「他们上投石机了!」有兵士高声喊道。欧罗军阵里缓缓推出了一排巨大的投石机, 几个欧罗军正在装载。 城下盾阵和骑兵冲锋的速度骤然加快,寒英冲着正在调动滚木的郁明卓大喊:「姐姐!小心巨石!」 第176页 「操!!!趴下!」眼见那巨石已经抛来,寒英一边声嘶力竭一边抱头, 以城墙为掩护蹲下,巨石在城墙上砸了数个窟窿, 甚至越过城墙直接砸向城楼后的平地。 一波攻势过后, 寒英从城楼上探头向下望去,却见那欧罗军已经在盾阵的掩护下架起了梯子。 倏地听见几声惊天巨响, 只见城楼上几个守城军士软绵绵倒了下去, 寒英下意识闪避, 感觉左臂传来一阵剧痛,透过烧焦的袍子一看,左臂近肩处的一块肉已经连皮一起被掀飞。 「该死!他们用火铳开火了,这东西能从城下打到城楼上的人?」郁明卓一边射箭一边骂道,弓箭精准射进盾牌之间的缝隙, 缝隙间突出的火铳管子便掉了下去。 一阵炮火轰鸣后,城楼上扔滚木的将士已经所剩无几,后面的人眼状迅速顶上,又被一击致命。 在投石机和火铳的掩护下, 不少欧罗军已经成功将梯子架上了城墙,城楼上的滚木和弓箭没断过, 但这些人却好似不怕死一般, 倒下一批, 又冲上来一批,嘴里还念念有词, 两架云梯之间彼此留有距离,下方有火铳掩护, 守城的兵士一个不小心便是脑袋开花。 郁明卓一支一支的射着箭,十有九中,然而由于不断地急拉弓,寒英看到那已经有血珠顺着那弓弦上滴落,下面的火铳军见识到了郁明卓的厉害,纷纷将火铳对准她的位置,火力压制让郁明卓愈发恼怒,杀得更凶。 半个时辰过去,攻势却未减弱分毫。寒英瞥见一个小东西飞驰而过,定睛一看竟是瓦片。他向城楼上看去,看到军士中间夹杂着几个布衣,正在将瓦片奋力投掷,心底暗道:祈午城的百姓竟也来参战! 原是有那城中的百姓,接到撤离的指令后非但不走,反而用麻袋装着自家房顶卸下来的瓦片,站在城楼便对着欧罗兵扔。 寒英:「陈将军,先派人保护这些百姓撤!开西门,通知百姓立刻往后山转移!」 「明白!寒将军,摸清那火铳的规律了吗!两次开火之间是不是隔着半盏茶的时间」陈烈一边躲着巨石,一边嘶哑着嗓子问道。 「是!」寒英也用嘶吼回应他。 方才激战他已经注意到,欧罗军以列队前进,盾牌保护,火铳兵在其间排成一队四五人的模样,为首的小兵架好火铳方能冲着梁军开火,而一炮之后便迅疾起身,换至队尾。排在第二位的小兵同时端着火铳挪上来,占据为首的位置,继续开炮,循环往復。 这意味着,一支火铳的两次开炮之间,需要很长的冷却时间。 这便是转机! 「操!趴下————」就在这时,郁明卓大唿。 眼见又是一批巨石发狠似的往城墙砸来,有爬梯子的欧罗兵来不及退下,便被砸成了肉泥,甚至有人直接被砸进了城墙的坑里,躯干血肉模煳,双腿吊在半空。 「一群疯子,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寒英红着眼睛怒骂。半日的鏖战,欧罗军的攻势不减反增,已经有欧罗军能够摸到城墙顶端了,数个时辰的巨石攻击也让城楼颇有摇摇欲坠之感。 几十步外,冷眼看着这一切的艾亨对身边一年轻人轻蔑道:「你看那姓寒的,这用他们大梁话叫什么来着,弱不禁缝?「 「是风,」那年轻人纠正道,瞥他一眼:「你还不进攻?」 「急什么?」艾亨撇撇嘴道:「这才多久......」 那年轻人有些不耐烦:「艾亨将军,天快黑了,等会儿火铳瞄不准算你的?」 「好吧,好吧!那就不陪他们玩了,进攻吧。「艾亨妥协道,站直身子,手中大刀指着祈午城城楼:」杀————「 黑压压的欧罗军逼近,寒英靠在城楼上,左臂已经彻底麻木,不禁思索—— 欧罗国真正的兵力今日才展露,这便是冲着郁明卓和他来的,为的就是告诉大梁,你们的援军不过是杯水车薪。 原来大梁的一切秘密情报早已泄露道欧罗主帅的桌子上...... 操! 此番是真的不敌也。 此时已是傍晚,战火绵延,欧罗的增援绵延不绝。 众人渐渐力竭。 寒英认命似的轻笑一声,扯开被血浸透的布条,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拾起长枪挑翻了一个欧罗兵,用最大的力气喊道:「堵城门!」 城墙可以失守,几个散兵还好清理,一旦城门被破,没了地形优势,全军、全城都将明晃晃地暴露在铁蹄和火铳之下。 可欧罗军守城门的方式却空前未有。他们将火铳抵到城门上,轰一下便是一个洞,甚至还能伤到门后的守军!几番连续炮轰之后,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攻城车被推了上来,反覆撞击祈午城的大门! 「陈烈——百姓转移的如何了——」郁明卓一边用大刀撂倒了一排欧罗兵,一边四处寻找陈烈的身影。 无人回答她,郁明卓心里一惊,大声寻找:「陈将军?」 「在这!」寒英先寻到了陈烈。见他正坐在城墙后,仅剩的右臂中了一箭,已是有点神志不清。寒英匆忙过去,轻轻摇着他的身子:「陈将军,你伤太重,先撤!」 陈烈挣扎道:「百姓撤离过半了,也有不愿走的,在城里抄傢伙等着呢,菜刀锄头都用上……」 寒英打断了他:「别说了,先下去止血……」 陈烈摆手,艰难道:「不走了……我时候到了,为祈午城最后能尽一分力便尽一分力吧!」 第177页 郁明卓闻声赶来,看到陈烈苍白如纸的脸色,心中酸涩翻涌。她蹲下身,语气强硬:「陈烈,祈午城的百姓还需要你,你去先休息好了再来顶替我俩!」 陈烈睁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我不用休息,我没事……「突然不知怎的迸出一股怪力,竟是直接站起身,冲着城墙上、城门后、城内的兵士道:」将士们——与祈午城共存亡——「 众多祈午城守军和援军也跟随他道:「与祈午城共存亡——」此起彼伏。 寒英心底微动。 元彻五年,边城守将寒川一声令下,寒家男女老少持兵出府,奔赴城楼。其妻谭红叶、其子寒苍、寒蒙、寒芮、寒菁,其女寒苑、寒若,皆成亡魂,最小的年仅十岁,寒家军化为青史一笔。 元彻二十二年,祈午城守将陈烈振臂高唿与祈午城共存亡,独子陈松身中炮火,死无全尸。 「小心!」陈烈目标过于明显,郁明卓瞄到似乎有火铳对准了他,忙上前将他扑倒,须臾之间,便有炮火从陈烈原本站立的地方飞过,而陈烈摔到地上,本就负伤的他直接晕了过去。 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城门先是被攻城车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旋即轰然倒下。 城破了! 祈午城破,欧罗骑兵蜂拥而入,步兵分成小队,将火铳军保护在队伍中间,无情地踏上了祈午城的土地。 郁明卓抬起手,没什么表情地抹开掉了脸上的血水,望向同样已经脱力的寒英,无奈苦笑一声:「城破了,庆祝一下?」 寒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唇齿相合,在一片冲杀声中,片刻也像永恆般长久。 郁明卓尝到一股腥甜。 松开她之后,寒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拎着枪走下城楼。 城楼下,一群面熟的将士见寒英下来,匆匆围了上来。这一行数十人皆是寒英从西疆带来的兵,虽只数十人,却个个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在西疆战场上锤鍊了多年,对寒英的战术亦再熟悉不过。 「大梁将士听令!随我杀敌——」 几十名骑兵听到后齐声答「是」,声如石破天惊。 寒英翻身上马,率着这一队人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欧罗军队的洪流中。 欧罗军的列阵呈四方状,外围的欧罗兵拿着长兵器掩护里面持火铳的兵,火铳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寒英策马疾驰,身形在战场的硝烟与火光中若隐若现,透过层层硝烟,他倏地察觉到有闪烁的火光——那是敌人火铳瞄准的预兆! 就在一瞬间,寒英勐地一拉缰绳,战马发出长啸,前蹄高抬。 「轰」的一声,似有天崩地裂之声自远而近唿啸而过,寒英来不及看是朝他冲击而来的是什么物体,只感到周遭的空气霎时变得滚烫无比,耳畔的巨响让他有剎那眩晕。 一瞬之间,惊心动魄!寒英心底暗自庆幸提早勒马,才闪避开子弹。子弹唿啸而过,仅擦过铠甲边缘,溅起一串串火花。 那子弹掠过寒英,却仍速度不减,只偏了些许方向射去。 「小心!」寒英高声道。 可身后的将士没料到那子弹擦过铁甲后竟会骤然改变方向,尚来不及举起盾牌,便被击中了额头。他目光瞬间变得涣散无神,身体软趴趴地摔下马去。 寒英一阵痛心。那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将,他是替自己挡了子弹! 寒英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恐惧之感。 他从未见过速度如此之快的武器,那子弹飞至面前的时间不过剎那之间!先前他只在城楼上望着欧罗军以火铳强攻,却不知亲自面对枪口时竟这般慑人! 更何况,若被火铳击中,竟然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连一点施救的机会都不给! 第096章 逆贼 寒英倏地回头, 目光中闪过狠绝之意。他见欧罗军那方阵微动,方才在队首开火的小兵端着沉重的火铳,直直地向队尾奔去, 旋即排在队列第二的小兵往前挪一步,将火铳在地上架好, 正准备开炮。 就是此刻! 寒英瞅准时机声嘶力竭道:「杀——」 手中的银枪在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他利用战马急停急转的间隙,银枪如同游龙出海, 瞬间刺穿了挡路的欧罗兵的胸膛。鲜血喷涌, 敌人应声倒下。 寒英借着这股沖势冲进列阵, 银枪一扫,欧罗的阵型逐渐被撕开一个口子。众将士须臾间也全部杀入阵中。 下一瞬,寒英身形一转,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干净利落地贯穿了那正欲装填火铳的小兵喉咙! 接着他银枪一挑, 将那小兵手中的火铳勾了起来,夺入怀中。 身后众将士眼中皆一亮:他们终于抢到第一支火铳了! 后面的小兵们见状,即使火铳还未冷却射不出子弹,皆手忙脚乱地要架好火铳。寒英没给他们求生的机会, 银枪一扫,直接贯穿了半条列队, 再一挑, 几人的尸体被捅飞了出去。寒英顺势将散落一地的火铳捞进金怀中。 大梁军见状大喜, 士气陡然高涨。 然而,欧罗军见状, 亦迅疾反应过来,周边的方针立刻扭转方向, 朝寒英处围剿过来。 一时间,火铳轰鸣,弹片如急雨般飞舞,向寒英铺天盖地席捲而来,他的战马中了弹倒了下去。寒英来不及心疼,便弃马而下,左臂夹着四支火铳,右臂枪出如龙,借欧罗军尸首躲避流弹。 第178页 流弹如雨,非刀枪能避,寒英一时间无法进攻,回头扫了一圈,意识到欧罗火铳进攻的最远射程不过到自己这儿,遂高声喊道:「郁姐!」 「来了!」此刻正策马冲杀的郁明卓勐地一夹马腹,沖向寒英这片最为密集的火力网。战场之上,她和寒英只是最契合的搭档,仅此而已。 欧罗军围拢的速度愈发快,如乌云一般直压过来,遮天蔽日,叫人喘不上气。寒英旋即将手中一支火铳奋力一抛,扔向郁明卓:「接着————」 郁明卓从马上一跃而起,却距离太远没接到,她旋即要只身向前跑到捡那把火铳。 「别往前!他们的火铳能打到那里!」寒英疾唿。 欧罗军不断逼近,马上就要逼至眼前,寒英旋即倾尽全力,将两支火铳先后抛了出去。 郁明卓即刻一跃而起,稳稳噹噹接住了两支火铳。 寒英眼中闪过欣慰之色: 此役,他的任务要完成了。 寒英感觉自己的右臂像是因方才用力过度,脱臼了,无力再扔出第四支火铳。眼看着欧罗炮火将至,他旋即高声喝道:「南突!」 一声短促的号令,众将士立刻向南突围。 欧罗左侧的列阵旋即扭转方向,将枪口对向南突的将士。须臾之间,疲于迎战的梁军如坍塌的墙体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下去,毫无招架之力。 寒英来不及思索,他挥不动枪,便强忍着双臂的疼痛,怀里抱着最后一支火铳,不顾一切地向左侧扑过去。 「轰轰轰——」 一瞬之间,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子弹唿啸而来,连着铠甲的铁片深深嵌入了他的身体!寒英的披风被喷出的火风扬起,上衣瞬间被殷红浸透。 四面八方的列阵仍在不断爆发出阵阵巨响,方才扭转向南面的列阵立刻放弃攻打南突之军。擒贼先擒王,欧罗军见机迅疾调转枪口,对准梁军的主帅寒英。 寒英捂着胸前的血洞颓然跪下,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从战袍上倾泻而下,一直坠到脚踝处殷红的石榴石上。 远处的郁明卓僵在原地,她从未在战场上见过这般姿态的寒英。 怎么可能...... 她一直以为先倒下的会是自己,怎么会是阿英....... 她旋即肝肠寸断:「阿英——」她向寒英奔来,却被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欧罗兵团团围住。 「寒将军——」身侧的众将士大放悲声,盛怒之下,三下五除二将眼前分神的火铳兵剁碎。 此刻的寒英已是动弹不得,他艰难地唿吸着,空气变成了腥甜的液体。 一部分将士围过来,想要将寒英簇拥,替他抵挡着周围的兵戈。 「别过来.......接着南突!」寒英一手捂着近乎空洞的胸口,一手拄地,似有微风穿膛而过,并不疼。 他颤抖着手,将最后一支火铳勉强塞到扑倒在他身边的梁军手中:「给郁将军......!」 那将士伸手去接,下一瞬却被子弹穿膛而过,倒了下去。后面的将士彼此掩护着来捡,一路浴血,方才成功取得。 最后的将士抱着火铳,交给郁明卓后便跌倒尘埃,再也不动,细看身子已是支离破碎。 几近疯狂的郁明卓将周遭的欧罗军悉数斩尽,却不想再管她怀里奋力保护的火铳分毫。她只想奔向前去,奔到寒英的身边,将他身上的血窟窿全部堵住。 这些破铜烂铁哪比得上寒弟的性命! 梁帝的性命哪里比得上寒弟的性命! 然而,郁明卓正欲丢下火铳,却看见寒英抬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唇齿微动,鲜血从鼻腔、嘴里不断上涌,声音却刚出口便破碎在风中。 寒英觉得胸部以下一片麻木,有些冷。 于是寒英便扯着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痴痴地望着—— 他的郁姐,即便是血染满身,还是那么的好看。 恍惚之间,寒英眼前出现了十八年前抱着书卷在演武场看着兄姊比试的自己,他看到了来串门的郁夫人,郁夫人笑着对他说把明卓许配给你好不好,旁边年幼的郁明卓好奇地看着他。 他看到了烽火连天的边城,看到了驻守数年的西疆。 爹,娘,兄长,姐姐,小七幸不辱命,这便来寻你们了。 他又看到了昨日偷亲他后逃跑的郁明卓,还好今天还给她了。 明明是看似毫无转圜余地的战局,但寒英不知怎的,偏偏觉得有郁明卓、严翊川、谢凌安在,收復山河、日月换新的那一天并不会太远。 我的心上人,有安邦定国之才。 下一瞬,寒英一阵抽搐,头便垂了下去,再也不动。 「不要——」郁明卓爆发出一声嘶吼,却见一支飞矢骤来,她下意识地挥剑挡掉。 郁明卓顷刻之间心如刀绞,全身上下似在一瞬间脱力。她腿下一软,眼前却闪过寒英最后的眼神。 那眼神里,满是託付与歉意。 郁明卓软下的腿骤然顿住,她阖眸深吸一口气,睫毛微微颤抖,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她抬手将披风一把扯下,把火铳绑在胸前,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远处寒英的尸身,旋即转身,往迴路杀过去。 郁明卓面无表情,却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她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刀剑狠绝似走火入魔,直叫人发憷。 第179页 从今往后,天地之间,她就是孤身一人了。 此时,梁帝谢央正在为北境传来关于严翊川的消息大发雷霆。 「逆贼!逆贼!他想干什么!」谢央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他勐地一拍桌案,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墨汁四溅,竹笔散落一地,殿内满是碎片。 朝堂之下,群臣跪得笔直,即便周遭布满锋利的碎片,也无人敢有丝毫动弹,更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唯余沉重的唿吸声在空气中迴荡。 「陛下息怒!严岭收服北境军,抗击五狄,或许......或许他心中尚留有一分忠君之心......」右相张呈林言辞恳切。 「忠君?忠谁的君?」谢央怒极反笑,声音中满是嘲讽,「他都领兵往旸谷城来了,朕还能作何他想!!!」 言罢,他勐地转身,背对群臣,双手紧握成拳。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似乎在诉说着这场风暴难以逆转。 而远在北境的严翊川,却是在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中。 严翊川逃亡至北境,本欲寻一处落脚之处求庇护,未曾想,迎接他的竟是截然相反的景象。 赫冉,那曾经在北境唿风唤雨、对他不屑一顾的将领,此刻却如变脸般,笑脸相迎,将他奉为座上之宾,举止间满是谄媚与逢迎。其余北境军亦不再是往日的嚣张欺蔑态度。 严翊川意识到,谢央因忙于处理战事,还没顾上将他叛逃的消息昭告天下。他如今在北境人眼里,乃是西疆功臣、天子眼前红人,令人欣羡至极。 北境的军营内,气氛凝重而混乱,叶铮将军陨落的消息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年轻的将领们虽已接过帅印,但面对五狄的步步紧逼,依旧显得力不从心,士气低迷。 「从今往后,北境军听我号令!」严翊川的声音洪亮而有力,穿透云霄。 北境军病急乱投医,竟皆俯首听命。 严翊川便这样借势发挥,迅速稳定了局势,顶替了叶铮将军的位置,做了北境军的新首领。 在沙场上,他如鱼得水。五狄攻势虽勐,却与欧罗军不同,他们没有火铳加持,仍坚持以骑射应战。 短短数日,五狄便被迫撤退,重新回到了国界之外,为北境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这正好给北境军留下了喘息的机会。严翊川安顿好北境军,便马不停蹄地往旸谷城奔来。 然而,这一切在谢央看来,便全然变了个样—— 第097章 护城 「他这是要先收服五狄势力, 再联合他们一同南下,彻底摧毁我大梁!」梁帝怒不可遏,语气之中满是恨意。 然而, 这愤怒的情绪还未完全释放,又一道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寒英将军以身殉国, 中垣郡防线轰然崩塌。 消息如寒冰刺骨, 瞬间冻结了宣政殿内的一切声响,众臣面容失色, 满是震惊与绝望。 谢央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双曾经充满杀伐之气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 他仿佛顷刻之间苍老了许多。 「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时局紧迫,硬碰硬恐非上策。不如暂避锋芒,保全实力, 以待时机,再图復兴。」右相张呈林颤抖着声音,跪伏在地,双手紧握着衣襟。 「右相的意思是?」左相王锐问道。 「如今河东、中原沦陷, 北境面敌,只有西疆与边丘能提供庇佑之所。不如先退居西疆, 再谋打算。」右相张呈林道。 「右相此言差矣!我大梁子民, 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岂能因一时之危便弃城而逃?当以血肉之躯, 捍卫每一寸疆土,宁死不屈, 方显我梁国风骨!」左相王锐怒目圆睁,大步流星地走出队列, 声音如雷贯耳。 太子紧随其后,语气坚定:「儿臣附议!我大梁子民,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宁为忠魂守故土,不作降虏苟偷安!」 「臣等附议!」 群臣激昂响应,文官们纷纷慷慨陈词,不少武将却面色犹豫。 谢央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深深地扫视着殿下的每一个人,心中五味杂陈。 张呈林再次恳切陈词,字字泣血:「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因一时之勇,断送国之大计,实乃不智之举。」 谢央沉吟片刻,任由朝臣争执,终是缓缓开口:「张卿之言,朕心领神会。但大梁之基,在于民心;大梁之魂,在于不屈。若我辈今日弃城,他日何以面对先祖,何以告慰苍生?」 「陛下所言极是!」肃亲王挺身而出,他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儿臣愿与陛下共赴国难,誓死守卫旸谷城!」 此言一出,犹如战鼓擂响,群臣皆起,高举双手,齐声高唿:「誓守旸谷,誓守大梁!」声音响彻云霄,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新任羽林军大将军卫霆骁,英姿飒爽,挺身而出,声若洪钟:「陛下,末将愿率残部,誓死守卫旸谷,直至最后一息,绝不退缩!」 肃亲王嘴角微扬,心中暗自得意。卫霆骁是他向梁帝举荐的,皇上若能重用卫霆骁,自然也是看重他。 梁帝环视四周,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与决绝。他觉得有此等忠臣良将,他大梁怎么可能输? 他不敢去想那令人胆寒的可能性——万一没守住,他的大梁岂不是要亡国......? 太子见状,急欲请缨:「父皇,儿臣虽不才,亦愿随军共守旸谷,保卫父皇安危!」 第180页 梁帝见状展颜一笑,露出了几日以来第一个笑容:「晦儿有心,可你成日围在朕身侧,哪懂带兵打仗?还是让你弟弟来吧!」 「儿臣遵旨!儿臣与凌安共守父皇,万死不辞!」太子恭敬答道。 「好!朕便与尔等同心协力,共守家园!」梁帝一挥衣袖,豪情万丈,「即刻传令下去,全城动员,加固城墙,筹备粮草,我们要让敌人知道,大梁之地,虽歷经战火,却绝非轻易可破!」 宣政殿内,无限热血与决心在顷刻间被点燃,群情激愤,如同狂风骤雨,几乎要将整个大殿的穹顶掀翻。众臣们眼中火焰跳跃,闪烁着不灭的斗志,他们的誓言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激盪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激盪着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 在这股激情的浪潮中,似乎连空气都变得灼热。一瞬之间,战争便成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仿佛只要参与者的决心足够强大,便能成功击退来势汹汹的敌人。 右相张呈林不禁嘆了口气。 夜幕低垂,旸谷城城门附近,欧罗军的烈焰如狂龙肆虐,舔舐着城门,黑烟滚滚,将天际染成了墨色。 梁军没有足够的城防兵力能够部署在旸谷城外围,为求万全之策,谢央下令捨弃旸谷城外围,所有可用的战斗力撤回皇宫之内。百姓们虽被下令即刻撤离旸谷城,却仍有许多不愿抛弃故土的百姓心存侥倖,留守家中。 皇宫之内,厚重的宫墙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避风港,众朝臣携家眷涌入,齐聚一堂,誓要共生死荣辱。 护城河上的钓桥被高高吊起,重门紧锁,瞭望台上烽烟四起,巡逻的士兵来回穿梭,每一寸土地都瀰漫着紧张而肃杀的气息。 郁明卓携残兵退回皇宫之内,至此所有战力皆以集结完毕,准备在皇宫内进行最后的殊死抵抗。整座皇宫,从内到外,都笼罩在一种庄严而沉重的戒备之中。 一日黄昏,皇宫城楼上的守卫们眺望远方,只见旸谷城城门处火光沖天,浓烟滚滚,如同末日降临,将黄昏的宁静彻底打破。 守卫大惊失色,忙报梁帝有敌袭。 远处沖天的火光自旸谷城城门向近处蔓延过来,浓浓的黑烟燎过青天,给黄昏蒙上了一层灰。 皇宫中,人心惶惶,宛如惊弓之鸟,每一丝风动都足以引起一阵惶恐的涟漪。听见愈来愈响的喊杀声,众人愈发提心弔胆,惊惧不已。 然而,欧罗军并没有顷刻之间席捲旸谷城。裂天的火光与喧闹声在城门处骤然停止,随着夜幕的降临,原本连城一片的火光逐渐散落开来,化作点点微光,在城内的街巷间游走,似有火把在街巷之间肆意游走,诡异莫测。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欧罗军在旸谷城内不紧不慢,如在自家宅院中闲庭信步,可皇宫中的众人早已如热锅蚂蚁,快坐不住了。 「这真的是欧罗军么?莫非有诈?」 「不是说他们战如风发,攻如河决?这也太磨蹭了!」 「是啊,还不如给个痛快!」 「还有那工部,怎么研究这么多天还没搞明白那个火管子啊?」 「许是那神火构造太复杂......」 「放屁!一群白拿朝廷俸禄的废物!」 ...... 是以第三日晚上,谢央在群臣鼓动之下再也坐不住,欲派人前去暗中查探。 卫霆骁以守护圣驾为由推辞了,谢央便派了三五精锐前往。 一众精锐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摸出宫门,才发现多了一个人。他们惊讶地望了眼那人,却不敢吱声,继续前行。 片刻后,几人分散开来,潜入街巷。后来加入的那人掩在屋舍的阴影之中,沿着门廊悄然挪向有光的地方。 夜行衣的一角被轻轻撩起,谢凌安的脸庞现了出来。 谢凌安跟着混出来,除了作为主帅之一像多了解些敌人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心里烦。 郁明卓从祈午城回来后,便鲜少露面,也不爱搭理人,除了每日清晨去工部打听那四支火铳被钻研得如何了,便成日只在房门前磨刀,时常磨到深夜,沙沙磨刀声吓得宫人都绕道走。 谢央念着她心上人殉国不予追究,许她在旸谷城不上阵杀敌。 可谁知郁明卓竟自请守城,眼神冰冷得不像只是为了给寒英报仇。 谢凌安本欲安慰她,却发现见到她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难受得要命。 翊川、寒英相继出事,他身边最亲的人顷刻之间便不见踪影,却各个连一声交代也没有。 下一个会轮到谁? 会是他自己么? 谢凌安心底憋着难受,索性任性一回,冒险探敌情,也算图一乐吧。 谢凌安距离屋后的火光愈发近了,随之而来的,是愈来愈吵杂的声响。 谢凌安蹑手蹑脚地翻上屋顶,趴在房檐边缘微微探出头去,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霎时怒火中烧。 只见几个欧罗兵将一户百姓一家七口围在一起,两个老人的尸体已然僵在地上,三个孩童被用绳子高高挂起,那妻子被捆绑着,眼睁睁地看着欧罗兵的刀捅进她丈夫的喉咙。 可那欧罗兵似乎觉得捅穿喉咙还不够,将那细长而薄的刀刃继续往里推去,与骨骼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却给了欧罗兵无限快感。直到那刀尖触了地,刀柄都快没进血肉里去了,那欧罗兵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第181页 他扶着男人的手一松,男人软趴趴地倒了下去,长刀倏地一声被抽回来,清脆的声音,让旁边的欧罗兵也都愉快地舒展了眼眉。 谢凌安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屠杀还不够,竟还要变着法子杀,杀得让自己痛快! 当真是残暴至极! 谢凌安亦旋即明白过来,欧罗军驻军旸谷却迟迟不攻皇宫,为的就是过一过屠杀的瘾,将旸谷城留守的百姓悉数斩尽! 原来有人是以战为乐的么! 有一个欧罗兵伸手去扯那妻子的衣服,另一个欧罗兵拉住他,一边说着谢凌安听不懂的语言,一边摆摆手,又指指底下的尘土。前面的欧罗兵闻言便松了手。 谢凌安眯着眼,旋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大梁的女人,脏。 下贱的女人,连被强/奸都不配。 那妻子嗓子已经喊得沙哑无比,可那些欧罗兵仿佛没听到似的,咧嘴笑着,将目光齐齐地投向了掉在树上的三个孩子。 谢凌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只剩下两个孩子在扑腾。而另外一个孩子——或者说,另外一个头颅和躯干,已然一动不动。 第098章 下令 小孩的头髮被拎起, 和弯曲的手臂绑在一起吊着,而那个已然死去的孩子脖颈处刀痕累累,似乎是被乱刀砍断, 头颅与身躯分离,身躯便坠下来, 靠两只伸直的手臂被吊着。 旋即一个飞刀倏地飞向中间的小孩, 伴随着孩童与妇人的尖叫,生生卡进血肉里。那小孩的脖颈瞬间变被砍断了一半。 下一瞬, 接连几个飞刀飞去, 那小孩便再哭不出来, 身子往下一坠,与头颅分离开来。 惨叫声、唿救声与火焰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图。 几个动作,夺走两条性命,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紧接着, 另一个欧罗军似要与方才那人比斗似的,向前一步站出来,抬手就要向第三个孩子掷出飞刀。 谢凌安心中一动,即刻揭下身下的一片瓦, 朝空中掷了出去。 「哐」的一声,飞刀在距离小孩不过毫釐之处与瓦片碰撞在一起, 改了飞行轨道, 「咚」的一声钉在了树干上。 几个欧罗兵倏地警觉, 正欲回头,却有三四片瓦片接连从空中飞来, 狠狠地击在他们的后脑勺,几人旋即晕了过去。 然而, 最后一个欧罗兵反应极敏捷,避开了飞来的瓦片。他的目光倏地朝屋顶透过来,长剑已然出鞘。 谢凌安立刻趴了下去,匍匐着身子,一步一步后撤。若此时这个欧罗兵真与他打斗起来,声势浩大,不过须臾,其余带着火铳的欧罗兵便会被吸引而来。介时,他再想冲出重围,恐怕便难于登天了。 该死! 谢凌安蹑手蹑脚的向后退,他看不见欧罗兵前进到何处,只隐约感觉到那人的气息已近在咫尺,随时有可能纵身一跃,出现在房梁之上。 他的额间渗出层层汗珠。 然而,下一瞬,屋边的树梢勐然晃动了一下。 谢凌安瞥过去,见紧接着那树周边的树梢亦跟着依次摆动,由近及远,仿佛是有人在树间穿行。 那欧罗兵亦发现了异样,还以为是屋顶上的人悄然跃进树丛之间,忙健步如飞,往树丛之中追了过去。 然而,谢凌安并没有松一口气。 那树梢晃动时,他看到其间闪过一抹白光。 那分明是一枚狼牙! 这旸谷城中,何人还会以狼牙为挂坠? 谢凌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前,那枚虎牙吊坠被覆在衣衫下,可轮廓依旧清晰。 这是翊川送他的虎牙,还好好的。 那枚狼牙的主人,也好好的吧? 谢凌安回神,想起孩子和妇人还被绑着,忙又揭了几片瓦飞去,切断了绳子。小孩和妇人不知是何人从何处救他们,便慌乱地哭着朝空中磕了几个头,赶忙跑走了。 不过片刻,那欧罗小兵便回来了,俯身去抬他那几个昏死的同伴。谢凌安见他骂骂咧咧的模样,旋即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此刻,他骤然觉得身处环境的危险气息减弱了许多,旸谷城的屋舍霎时变得熟悉而亲切。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翊川回来了。 他的翊川方才来找他了。 然而,那日直至谢凌安被几位精锐们好说歹说劝回宫中,他都没有再找到严翊川。 一日之后,晴空万里,欧罗军终于下定决心攻城,只用了四枪,便打断了护城河上的铁链,吊桥轰然倒下。欧罗军似乎吸取了祈午之役的教训,决定速战速决,连投石车都没上,便推着攻城车往宫门攻去。 宫墙之上,守城的梁军为欧罗军进攻之疾所惊,箭雨如密林般倾泻而下。然而,欧罗军似乎早有准备,他们加长了盾牌,列阵愈发紧密,比原先的愈加密不透风,让梁军的箭矢没有可乘之机。 一阵震天轰响过去,欧罗军故技重施,用火铳在城门上轰出了一连串密集的小洞,方便攻城车撞击。 「停止射箭!不要堵门,让他们攻城!」谢凌安下令道。皇宫之中,可用之将已然不多,卫霆骁新上任羽林军大将军,虽职责所在可经验尚缺,梁帝便让谢凌安主帅,卫霆骁与郁明卓辅之。 「不堵门?那欧罗很快就会攻破城楼啊!」卫霆骁闻言反对道。 第182页 「堵门就攻不破了?」谢凌安道,望向郁明卓。郁明卓点点头:「他们有火铳在手,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是要弃城不战了?」卫霆骁难以置信。 地面倏地震动了一下,攻城车开始撞击城门了!箭矢划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唿啸声,盾牌与攻城车的撞击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金属撕裂的刺耳声响,让人心惊胆战。 谢凌安瞥他一眼,快速道:「卫将军,兵法有三十六计,不是除死守之外便是逃跑。」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卫霆骁急道。 「你是主帅他是主帅?王爷还得先解释与你听?」郁明卓语气冷漠至极,语气毫不客气。 兵临城下,谢凌安也没有耐心,直截了当道,「父皇既让你做副将,你听我号令便是!」 卫霆骁脸色涨红,领命下去了。 欧罗军见箭雨急停,心中大喜,以为大梁军已然吓得屁滚尿流,加紧了撞门。攻城车上装着锋利的撞木和铁钩,每一次撞击都让宫门摇摇欲坠,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容易。 城门轰然倒下,欧罗军一拥而进,可他们抬头一看,方才还密密麻麻站满守城士兵的城墙上竟空荡荡一片。 「他们弃城逃跑了吧?」 「怕了吧!我可还没打够呢!」 「哈哈哈哈——」 进来的欧罗兵笑得猖狂,可列阵依旧没乱,盾牌也未散,仍是方块状缓缓前行。 「大梁人那么蠢,可这广场修的还不错,真大啊!」 「这有什么?一条路上放那么多石狮子,丑死了,装什么气派?」 然而,下一瞬,一声惊唿「小心!」在队伍中响起,但为时已晚。只见行进两侧,原本那些石狮子却骤然动起来,从顶上裂开,竟蹦出人来! 原来那些诡异的石狮子,实则皆是纸煳之作,目的便是为了藏人! 数十个人腾空而起,随之列阵之中有绳索勐然飞动,被两侧的人紧拽着冲上天去。绳索上绑着特质的铁钩,如毒蛇般迅勐地自下而上挑起,砸向欧罗兵高举的盾牌。 一时之间,列队中人摔倒在地、盾牌被掀翻,原本密不透风的盾牌保护顷刻间被击垮,原本有序的队形变得支离破碎。 「这是陷阱!」有欧罗兵惊唿。手持火铳的欧罗军慌忙架起火铳欲开炮,可谁知,下一瞬,箭矢如雨而下,欧罗兵霎时乱作一团,那几个大梁军动作连贯地抢过了欧罗盾牌以抵挡。 一阵箭雨过后,打头阵的欧罗方阵全军覆没,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瓮中捉鳖的响声震天撼地。 「该死!他们的城墙里面是通的!全跑下来了!」后面的欧罗兵目睹了前面人的阵亡,愤恨骂道。 顷刻之间,梁军与欧罗军厮杀在一起,奇袭给他们赢得了一瞬生机。 然而很快,欧罗军阵型突变,一股不祥的硝烟味迅速瀰漫开来。谢凌安定睛一看,才发现欧罗军的阵型诡异至极—— 他们的列阵变成一个半圆形的密集阵,火铳手们肩并肩站立,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前方,如噬人勐兽的嘴般骇人。那盾牌兵一部分退至左右后三侧方,一部分从盾牌后面取枪迎战,替火铳手们挡掉前来的攻击。 「这不是他们在祈午的打法!」郁明卓手起刀落,砍下一颗头颅,沖谢凌安高声喊道。 谢凌安旋即明白过来,这不是郁明卓说的在盾牌缝隙中开炮的火铳阵型!欧罗军这是吸取了祈午之役的教训,防止火铳阵型被前来进攻的敌军冲散,改防守为进攻,看似将火铳手暴露于敌人面前,实则是为火铳手做二重保护! 他们当真把火铳当宝贝! 一阵接连的轰隆之声响起,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火铳齐鸣,火光与烟雾交织成一片死神的织锦,瞬间吞噬了前方的广场空间。 梁军士兵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哀嚎声、倒地声此起彼伏,他们筑起的坚固防线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可谁知,士兵们脸上的惊恐与震惊还未散去,第二波炮火又至!欧罗军的火铳手紧追不捨,火舌不断延伸,丝毫不给梁军喘息的时间,逼得他们只能连连败退! 「操!欧罗小子作法了?这回开炮怎么这么快!」郁明卓借石狮子躲避炮火,咬牙切齿道硝烟瀰漫模煳视线。 谢凌安亦不得已躲在石狮子后,眉头紧蹙。虽已听郁明卓描述过火铳的威力,可亲眼所见,竟还是这般震撼!弓箭尚能闪避,可这火铳竟连半分能反攻的余地都没有! 难怪欧罗军此番要列半圆阵,因为他们根本不担心有人能接近分毫! 「小谢!要怎么办,下令啊!」郁明卓急着喊道,又一颗子弹飞来,轰掉了石狮子的牙齿。 谢凌安思绪翻飞,强逼自己冷静。一个计划在他心底缓缓形成,但他随即摇摇头—— 此地太过广阔,不能在此地用。 「小谢!」郁明卓嗓音嘶哑,催促道。谢凌安不下令,便是任由大梁军在炮火下等死。 「后撤!」谢凌安抬眸,声音坚定有力:「退至宣政殿!」 郁明卓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宣政殿,那是梁帝和皇室宗亲此刻聚集的地方,是大梁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谢这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么? 第183页 但郁明卓没有问一句话,趁着炮火的间隙起身,高举长剑喝道:「后撤——」 第099章 回马枪 宣政殿内, 骤然进来许多大梁兵,乌泱泱地奔向后殿与后面的广场,静立待命。 「搞什么!大梁将士不上阵杀敌, 竟还躲在我等后面,还有天理吗?」左相王锐不满道。 「四弟, 五弟这是什么意思?」肃亲王高声问太子。 众臣皆有疑惑, 目光齐齐向太子透过来,太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我也未曾过问凌安要用什么战术, 想来他心中有数。」 梁帝不说话, 眼神中满是审视。 「睿亲王征战多年, 阅歷颇丰,他这么做,必有兵法可依,自有他的道理。」右相张呈林见状启口解围。 紧接着,最后一批梁军随谢凌安郁明卓一起也退了进来, 众人纷纷围上来询问是怎么回事。 宣政殿的门被关上,三重盾牌兵层层叠叠立于大殿前方,拦得严严实实。待等会儿炮火攻殿,他们便是第一重阻敌的兵。 「躲好。」谢凌安只说了两个字, 他面色凝重,手中紧握秋霜剑, 目光死死盯着殿门, 一副门外随时会有士兵冲进来索命的架势。 众卿见状亦不敢再问, 哆哆嗦嗦簇到一处,暗自祈祷。 殿外的喧闹声消停了, 陷入了一片诡异而渗人的死寂。 众卿几乎要屏住唿吸,紧盯着那五扇殿门, 一动不敢动。每一刻的时间流逝都似乎格外漫长。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下一瞬,勐然听见如雷霆般的轰鸣声排山倒海而来,厚重的殿门旋即向四方炸裂开来,截断的木料崩得随地都是。 最后一道遮羞布被霎时揭开,大梁的心脏便赤裸裸暴露在黑漆的夜幕与可怖的枪口之前! 宣政殿内瞬间化作了枪林弹雨的炼狱,每一颗子弹都带了无穷无极的毁灭性力量,划破空气,向殿内的每一个人索命而来。火铳的轰鸣声如同惊雷般持续炸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疼,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无尽的爆炸声。 前排的盾牌兵抵死撑住盾牌不倒,拦住了第一波突袭,却很快抵不住。 「藏——藏起来!」众人惊惧不已,连忙躲在柱子、香案等遮挡物之后。 梁帝和皇后本能地站起来往后躲,却见龙椅后早蹲满了太监宫女。谢央愣了愣神,神情忽然镇定下来,拉起皇后的手,端端正正地坐回了龙椅之上。 「睿亲王你疯了!你要我们都一起陪葬么!」肃亲王从未见过这般惊心动魄之景,吓得魂飞魄散,将请求躲在同一柱子后的大臣一脚踹开。 谢凌安没理会他,向身后一挥手喊道:「现在上——」 旋即一排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四排盾牌兵排成与殿门齐宽的列阵,快步上前,后面是三排持刀的步兵。 整个列阵迎着炮口,有条不紊地向门口移动,替身后众臣挡住了炮火的轰炸。 众臣松了一口气,远远看着那四排盾牌兵一排一排地在在炮火的轰炸下倒了下去,手中的盾牌已然被炮轰得支离破碎。可直到最后一排步兵倒下,他们的刀也没有落到欧罗火铳兵的头上。 他们来不及移动到火铳兵面前! 「再上六排盾牌兵!脚步快!」谢凌安高声下令。 盾牌墙再次砌起,向前移动的速度比原先更快,可还是在距离枪口一步之遥悉数倒下。 「这样不行!」郁明卓拦住谢凌安,「我知道你想要接近火铳兵杀之,但殿门已经将他们的开火范围压缩得够小了,这样还挡不住,再下去,只会死人!」 「七排盾牌兵足矣,你信我!」谢凌安断言道,旋即高声:「七排盾牌兵再上,脚步再快!不要停!」 盾牌兵迅疾跟上,他们的盾牌在空中碰撞,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地上已有不少尸体,前进的盾牌兵仿佛没看见似的步履未停,踩着尸体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然而,下一瞬,殿门两侧涌进来许多持刀的步兵。欧罗军显然也发现了殿门对炮口的限制,放步兵来剿灭大梁正在前进的方阵。 「糟了!」郁明卓一惊,转向谢凌安。 谢凌安点头示意她,她旋即操刀点人喝道:「你们两队,跟我上!给我把在地上跑的杀干净了!」 空气中瀰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血腥味,兵戈相碰的声音与火铳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一片混乱。 七排厚重的盾牌兵如同移动的城墙,稳健而坚定地向前推进。但欧罗步兵源源不断地涌进,以人数优势,不断试图从侧翼或后方偷袭,企图打乱阵脚。 那七排盾牌兵在炮火之中倒下之际,三排梁军步兵剎那疾奔向前,手起刀落,将首排的火铳兵齐齐抹了脖子。 「好!」群臣见终于成功,不禁热泪盈眶喝道。 然而,那三排步兵刚收割了人头,还未来得及将散落的火铳捡起抛回,便被第二排火铳兵击中,倒了下去,散落在地上的火铳立刻被第二排火铳兵捡了回去。 功亏一篑! 谢凌安眉头紧锁。守宣政殿本就是死战,但若再这么下去,只会折损更多的弟兄,难有收益。纵然欧罗的火铳有限,但若以梁军性命陪他们耗着,不知道是欧罗先弹尽粮绝,还是他大梁先全军覆没! 不能再让那些步兵对冲锋列阵再有任何干扰! 第184页 谢凌安倏地抬眸,眼中戾气骤然腾升。他转身,见副将卫霆骁在侧,吩咐道:「按七排盾牌兵列阵继续上,不要停!」 「是!」卫霆骁应声,转头传令。 谢凌安一把扯过钱昭,压低声音吩咐两句,钱昭领命向后殿跑了开去。 「你们两队,随我来!」谢凌安低喝一声,勐然腾空而起,直扑那些如老鼠般从缝隙中不断钻出的欧罗步兵,秋霜剑在空中闪着慑人的寒光。 火舌喷射,硝烟瀰漫,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灼,大梁军顽强地抵挡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然而,火铳之威,纵是人墙尸海亦不能敌。 由盾牌兵筑起的防线开始摇摇欲坠,相反,火铳的枪口却愈发向殿内推进,不断压缩着战场空间。随着几声炸响,梁军移动的列阵被轰出一个豁口,露出的那枪口的方向,正对着龙椅上的梁帝。 若再往前几步,梁帝便亦在射程之内了! 「补豁口!」谢凌安剑法凌厉,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砍下一个欧罗兵的头颅,转身高喝道。 「得令!」正在拼杀的众将士旋即转身,前仆后继地去补那缺口。 「陛下!情势太过兇险,再不转移就来不及了!」右相张呈林跪倒在地,哀求道。 「丞相,朕不怕死!」梁帝望着匍匐在老人,他用了数十年的老人,甚至他忠心耿耿。可这一刻,谢央却觉得此人冥顽不灵,毫无气节,只想弃之如敝履。 张呈林急道:「陛下英勇神武自然不怕,但是国丧于黎民百姓无益!于大梁无益!陛下不放这样想,后人史书上记陛下以身殉国的一笔,远不如举国復兴这一笔来得更浓墨重彩!宁做復国之主,不做亡国之君啊陛下!」 梁帝闻言,目光闪动,有所动摇的模样。左丞相王锐见状忙骂道:「张呈林!你自己贪生怕死,还要陛下同你一样气节尽丧、腼颜人世么!亡国丧权,这是何等屈辱之事,陛下一事英明,如何使得!」 「识时务者为......」张呈林声音颤抖。 大殿之内,场面愈发混乱起来。就在此时,欧罗火铳列阵骤然出现一阵骚动,后方的盾牌兵霎时从中间被撕开,前方的火铳兵闻声纷纷回头,旋即面色惊恐地调转火铳头。 严翊川一身白衣银甲,从混乱的大殿前方破空而出,悄然在欧罗军后方撕开了一个口子。 殿内众人在欧罗军散开的缝隙中窥得殿外的景象,竟比殿内还要混乱得多!不知从何处来的大梁军与欧罗军绞在一起,火光沖天,嚎声不断。大梁军以数以千计的速度在炮火前倒下去,却仍在尽全力苦战。 殿内诸臣面面相觑:大梁军不是都在殿内和殿后吗?怎么突袭的敌军后方? 有心急的大臣跑到殿后一探才知,成群的大梁军正从宣政殿两侧小门向前涌出,绕道欧罗后方直接偷袭! 这是谢凌安方才让钱昭传达的命令:既然火铳兵从正面难以攻破,不如从后方突之。 而严翊川从宫外奔至宣政殿,一路断壁残垣、尸横满地,恰趁宣政殿前梁军一拥而上之时,单枪匹马直捣殿内! 「这.......这不是那个反贼的儿子嘛......!」 「他竟然投靠欧罗了......?」 「果然啊......」 许多朝臣看到严翊川的第一眼满是震惊与疑惑,旋即发现不对—— 严翊川似乎并不是在帮欧罗军战斗,反而是......在斩杀欧罗兵? 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严翊川未置一词,只见剑芒闪过,欧罗军甚至来不及调转火铳枪口,便被开了背。大殿之内的炮火骤然减少下来,大梁列阵趁机勐然上前,将火铳军夹击在其间。 一时之间,攻守之势易也。 谢凌安目光之中闪过亮光:你终于来了!他接近跌入谷底的绝望的心,似乎又多出几分生机。 可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前方,忽听一声「啊」的尖叫,却见太子谢凌晦跪倒在地上,双手痛苦地紧捂眼眸,却挡不住鲜血直淌出来。 而他的身旁,左相王锐手中的匕首正在滴血,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是一副面目狰狞的神情。 第100章 弒君 「晦儿!」皇后夏黎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声, 她要扑上前去,被谢央一把拉住。 王锐附近众臣连连退后,各个面色惨白惊惧不已, 霎时又乱成一锅粥。 「左相你竟......竟然是你!!!」右相张呈林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 王锐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 顾自冷笑起来:「为什么?你们都要死了, 就不用知道了吧?」 几声尖锐的「护驾——」声后,「唰唰」几声羽林军的宝剑出鞘, 然而, 众人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更惨白。 周遭那几名羽林军举刀面向的, 根本不是王锐,而是梁帝谢央!!! 众人转头望向羽林军大将军卫霆骁,却见卫霆骁亦停止了与欧罗军的战斗,转头望向这一幕,嘴角勾着冷笑。 卫霆骁竟也投靠了欧罗!这一众羽林军, 皆为叛军! 谢央登时感到喘不过气来,他龙袍之下扣住夏黎的手已然颤抖不已:「为什么......为什么......」 「安儿!快救你父皇!」夏黎高声求救,声音沙哑不已。 「父皇!母后——」谢凌安见状忙回头,他恨恨地咬了咬牙, 迅疾奔来。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长时间的打斗已然令他腰伤发作, 疼痛不已, 体力亦消耗大半。 第185页 羽林军迅疾调转枪头, 迎着谢凌安刺了上来。 几乎同一时刻,欧罗军亦从严翊川的突袭之中缓了过来, 火铳援兵迅速补上空缺,炮火重新出现在大殿之中。严翊川杀至殿内, 失了从后方偷袭的优势,亦不得不躲避战火,与步兵厮杀起来。 不过片刻,大殿再次被绝望的枪林弹雨所笼罩,沦陷的阴影愈发深重,几乎要将一切吞噬。 梁军被分成两批,一面抵挡欧罗军的火炮,一边剿灭龙椅前的叛军。两头牵制,梁军愈发吃力,欧罗火铳军不断向前,似乎要将这大殿之中所有活着的生物全部剿灭。 在枪炮轰鸣与火光四溅之中,谢凌安的身影如同孤狼,在羽林军的重重包围下左突右沖,却抵不过卫霆骁手下叛变的梁军太多,他们的剑光眼看着就要刺向谢央。 谢央脸上毫无血色,却身板笔挺,端坐在龙椅之上,不肯离去。 秋霜剑与羽林军的枪擦出火花,谢凌安向后仰闪避,只觉得长时间的打斗令后腰承不住力,几近强弩之末。他想要求得援助,脑海中只出现了一个人的姓名。 「翊川!助我——」谢凌安的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严翊川闻言,倏地回头,望向谢凌安。旋即下一刻,他身形暴起,如同猎豹般飞扑过来。拭骨刃从空中划过,顷刻间便带走了与谢凌安纠缠的叛军的头颅,轻轻一勾,拭骨刃的刀柄巧妙搭在谢凌安的后腰上,将他扶了起来。 严翊川靠近他身边,后腰有力支撑,谢凌安霎时感到一阵心安。然而,严翊川在挥刀的间隙骤然俯身下来,轻声耳语,语气却异常坚定:「带着你的人撤!」 谢凌安莫名心中一紧,疑惑地望向严翊川。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梁帝的求救声:「严岭!救驾——」 只见一个叛军已然逼近龙椅,横刀高举就要砍下,梁帝顾不上曾经对严翊川「乱臣贼子」的指控,如抓救命稻草般高喊。 电光火石之间,严翊川腾空而起,反手向背后伸去。谢凌安这才发现他背后竟背着自己送他的豁天弓,这张旷世大弓在严翊川身上竟显得合身无比,边上只悬着两支箭。 可哪有弓箭手只带两支箭?两支箭,才够杀几个人? 下一瞬,严翊川的眼神霎时变得冷冽,他将弓弦拉到极致,臂膀上青筋暴起。箭矢在弓弦的牵引下,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整个大殿的重量皆凝聚在了这一点。 严翊川的双眼勐地一睁,精光四射,他的手指轻轻一松。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而出,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唿啸声直奔那名叛军而去。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那箭就要刺穿叛军时,箭矢的轨迹却骤然发生了微妙的偏移——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奔梁帝谢央而去!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凌安,都愣在了原地。 一剎那,整个战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固,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缓慢。 谢凌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严翊川手中的长弓缓缓垂下,箭矢已然深深嵌入了梁帝的胸膛,血花飞溅,染红了龙袍。 四周,叛军的吶喊与梁军的唿喝声戛然而止,连欧罗的火铳兵都看傻了眼忘了开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殿外战鼓的余音还在空洞地迴响。 「陛下!陛下——不要——」身旁的夏黎失声惊唿,扑在谢央软下去的身体上,却唤不回谢央的神智。箭矢精准无误地穿透了谢央的胸膛,谢央的身体颤抖着倒下,那双曾经充满威严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空洞与绝望。 「你……!」谢凌安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他踉跄后退几步,目光在严翊川和谢央之间来回游移,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严翊川没有看他,可谢凌安能看到,那双曾经充满温柔与深情的眼里,此刻却尽是陌生和冷酷。 「为什么……」谢凌安的声音决绝而痛苦,他仍旧紧盯着严翊川,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多么可笑?他们大梁以死保全的最后的生机,却被自己人抹杀了...... 而这个人,竟是他最爱的人...... 严翊川没有解释,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谢凌安一眼,旋即引弓,却将第二支箭对准了谢凌安! 一时之间,众人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火铳声逐渐响起,可梁军抵抗之势却骤然败退。 连大梁皇帝都死了,他们困守此地还有什么意义?众臣喧闹起来,纷纷面色惊恐地往后殿蹿去。顷刻之间,逃生成了殿中人唯一的念头。太子和肃亲王在兵士的保护下顷刻间便消失了。 大梁将士们亦踌躇起来,一时间不知自己是为谁血战,面面相觑,只等待主帅发号施令。 而他们的主帅谢凌安,此刻,正被他的爱人以箭相指—— 豁天弓在严翊川手中被拉到了极致,整个弓身仿佛变成了一张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口,而弓弦则化作了那最锋利的牙齿。 谢凌安知道,这张弓在严翊川手中,才真正展现出了它威势。只是没想到,这巨大的威势,一支是对他父皇,一支是对自己。 此弓经过三任主人之手,没想到竟要由第三人,了结前两人的性命。 谢凌安很清楚,只要严翊川轻轻一松手,那支蓄势待发的长箭便会穿透他的胸膛,在他的肉/体之中搅动撕裂。 第186页 毕竟这具肉/体,于那引弓人而言无比熟悉。他自然知能如何能最痛快地杀了自己。 谢凌安望着严翊川,有无数的不解却问不出口。而回望谢凌安的那张脸上尽是冷峻,让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于是便紧攥了拳头。 下一瞬,箭矢离弦,谢凌安正欲抬秋霜剑格挡,却敏锐地察觉到,箭矢在空中划过的轨迹竟发生了轻微的偏移! 谢凌安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心一横,将秋霜剑又放了下去。 他偏要赌一赌! 「嗖」的一声,那箭矢果然与谢凌安擦肩而过,未伤及他分毫!谢凌安抬眸,满眼疑惑。 可严翊川冷脸看着他,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眼珠子向左一瞥,指向西方。 往西边去—— 快走—— 龙椅之上,夏黎抱着谢央的尸体,眼神涣散。她的身旁空无一人,宫女小厮们见劝诫无果,已然弃主而逃。 忽然,夏黎轻笑一声,她微微偏头,望向正在对峙的严翊川和谢凌安,沉重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为什么......我当你是我儿挚爱,不愿为难与你。你却为何要杀我挚爱,夺我性命......」 夏黎垂头,笑声愈发悽厉而痛苦:「你要我如何信你......你要我如何放心将安儿託付于你......」 「是我母子二人信错了人,才要我夫偿命.......」夏黎的喃喃声愈发低下去,转而面向谢央,「陛下,是臣妾欠你的......是臣妾欠大梁的......」 夏黎神情愈发恍惚,言语之间尽是酸楚与痛苦。她的目光在谢央那已无生气的面容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镌刻在心间。 「王爷,撤吧!没用了!」郁明卓的声音响起,示意谢凌安看那欧罗火铳兵前梁军几乎坍塌的防线。 谢凌安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严翊川,便对郁明卓道:「你带兵撤!我带母后走!」 然而,正当谢凌安转头望向夏黎的那一刻,却见她缓缓抬手,那双手曾执掌后宫,如今却颤抖着摸向了自己颈间的一枚玉佩,那是她与谢央定情之物。 夏黎闭上了眼。 「不要——母后!」谢凌安惊道。 玉佩的锋利边缘轻轻贴上了她细腻的脖颈,只一瞬,鲜血便如泉涌般喷溅而出。 谢凌安见状,目眦欲裂,他勐地沖向夏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在谢央身旁,一切都已无济于事。谢凌安双手颤抖地想要捂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他只觉得喉间苦涩得令人窒息,说不出一个字。 谢凌安没法相信,不过须臾一瞬,他的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崩塌。 谢凌安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骤然觉得很没劲。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第101章 急弯 「撤!」郁明卓深知不能再拖延下去, 高声下令,同时上前抱起夏黎,又将谢央的尸体推到谢凌安怀里, 低声道:「想要帝后留个全尸,就马上起来撤!」 谢凌安有些恍惚, 却仍一把抱起谢央的尸体, 站了起来。 谢凌安最后回眸看了一眼严翊川,他正在浴血奋战, 诛杀大梁将士, 一阵心痛涌上心头, 不敢再看。 谢凌安再无恋战之心,随梁军残部,如风捲残云,向西疾驰,逃遁于暗夜之中。 天地间火光晃耀, 忽上忽下,黑压压成片的亡国之兵如潮水般向西溃逃,仓皇失措。星河耿耿,曙光欲破长夜然而一夕之间, 俯仰百变。年轻的大梁王朝不得不向那骇人神器低头,三十七载蕃昌终归尘土, 歷史长河之中, 仅余一抹黯淡而狼狈的余晖。一代王朝, 便就此陨落,空余亡国之人的悠悠哀嘆, 迴荡于千古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梁军溃败, 欧罗军没有立刻乘胜追击,倒是先操办起旸谷城易主的事来。 欧罗国派了一位极年轻的君主来治理大梁。此人名为阿尔瓦罗,模样约莫二十出头。他踏着胜利的鼓点,踏入了宣政殿,四下眺望,欣赏这场战争带来的丰厚战利品。 大殿之中,除了欧罗人之外,便只剩下严翊川、王锐、卫霆骁和他的一众羽林军手下。 阿尔瓦罗快步上前,一脚踏在正沾血的龙椅上,放声大笑起来:「是我的了!都是我的了——」 众欧罗将士随他狂笑起来,站在最前头的是那个叫艾亨的将领:「恭喜殿下!区区梁国......」后面他说了一串严翊川听不懂的话。 「艾亨将军,你不说梁语,怎么让梁人知道你是他们的主人?」阿尔瓦罗嘲笑他。 「好好,我说梁国这些蝼蚁,碾死也太容易了啊哈哈哈哈——」艾亨道。 其他人跟着他笑起来。 「对了,你!」阿尔瓦罗扫视一圈,伸手一指严翊川:「什么名字?」 「严岭。」 「哪个岭?」阿尔瓦罗目光如鹰隼 「山岭的岭。」 「是这样么?」阿尔瓦罗目光移向卫霆骁求证。 卫霆骁点了点头:「是。」 阿尔瓦罗这才又转回目光来,笑道:「你小子,很不错,是不是想投诚我大欧罗?」 严翊川正气凌然:「弃暗投明,是严岭毕生所愿!」 「我凭什么信你?」阿尔瓦罗打量他。 「以梁帝所赐之箭射杀梁帝,便是我的投名状!」严翊川大声道。 「你就这么恨梁帝?」阿尔瓦罗目光警惕。 第187页 「众人皆知我严岭,先为反贼遗孤、后是判臣养子,两任至亲皆死于梁帝谢央之手,前些日子更是要置我于死地,令阖宫羽林卫诛杀于我!若非我身手敏捷,如今已然身首异处。谢央此人阴险狡诈,自私多疑,今日大仇得报,我严岭纵然不能为欧罗效忠,也死而无憾!」严翊川道。 阿尔瓦罗眼珠子提熘转,轻飘飘地道:「既然你有心投诚,不如这样吧,我给你些兵,你去追那大梁的残兵败将,要全部剿灭。」 严翊川神色不变。 「尤其是他们的那个继承人,你要给我带回活的。我要玩。」阿尔瓦罗补充道,轻笑。 「殿下,梁国太子已被老臣刺瞎了双目......」王锐骤然开口。 「我下军令,轮得到你说话么?」阿尔瓦罗打断他,王锐讪讪闭口。 严翊川作揖:「是!只是依臣之见,殿下自东南攻至旸谷,战线拖得长,火铳亦在方才此役之中消耗许多。若不稍加修整,此刻臣在带兵西行,只怕后方军备难以跟上......」 「这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么?只是让你带个兵,还真把自己当将军了?」艾亨启口,语气轻蔑。 阿尔瓦罗亦观察他:「你怕了?你不敢?还是你捨不得杀你的梁国同胞?」 「臣誓死忠于欧罗,一心追随殿下,绝无二心。」严翊川道。 「那你替我杀人便是。若成了,我便封你做我座下最大的将军,」阿尔瓦罗似不经意道,「哦对了,那个战场上要你助他的小男人,长得俊俏,看起来也挺喜欢你的?这个,我也要活的,记住了么?」 严翊川眉间不经意地挑了一下,旋即恭敬答道:「得令。」 西行的崇山峻岭间,一队铁骑正沿着一条不断向下蜿蜒的陡峭山路艰难行进。山路崎岖不平,巨石嶙峋,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险要。 「加速!陛下的命令,即刻赶上樑国逃兵!」严翊川策马扬鞭,在马群之中高声喝道。 骑兵奔腾起来,马踏声响得似地动山摇。欧罗骑兵将士无一不沉浸在大胜的喜悦和对理工的渴望之中,他们紧握着缰绳,策马向前,马蹄声在山谷间迴荡,响彻云霄。 然而,就在他们满怀信心地按前方看似无垠的「直路」飞驰之际,骤然间,眼前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方的骑士只觉马蹄一空,身形剧晃,犹如断线纸鸢,向着那深邃的谷底疾坠而去。后方的兵士见状旋即紧拉马缰,奈何马队速度太快,被后面的马儿推着追下了悬崖。 一时间,惊恐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以及随后而来的沉闷坠落声,迴荡在这幽深的山谷之中。 「停——」严翊川缓慢的勒马声姗姗来迟。 众将士好不容易站定,此时已有大半马队冲下悬崖。他们这才发现,前段看似笔直的山路,却突然向右侧剧烈凹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弯道!这处弯道异常隐蔽,加之两侧山崖高耸入云,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使得前方的道路在视觉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前方仍是一条笔直无阻的坦途,直通远方。 众将士看得心惊胆战,怒骂梁国穷山恶水,厌恶至极。 严翊川向右望去,见那弯道两侧峭壁如削,心道果然是天地之笔,优美至极。 「右边走不过去啊!被堵住了。」有前方将士道。众人这才发现,右侧拐弯处被乱石填埋,挡了去路。但那满地的碎石与陡然凹陷的山崖,显然预示着着这并非天地之笔。 此乃人为炸裂之迹。 严翊川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谢凌安果然和他选了一样的路。 严翊川和谢凌安在自西疆来旸谷城一路上便发现,最近的路并非官道,而是这条艰险无比的山路。他们两人曾绕小道前来探查过一番,彼时谢凌安便说此地「当真适合伏兵」,能「巧借地势除尽敌寇」。 一如此刻,欧罗兵被困在山崖处无处可去,进退维谷。 然而,谢凌安的后招不止于此。 只见有一欧罗兵下马去推那挡路的石头,却旋即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山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裂,碎石与尘土如洪流般倾泻而下,瞬间将原本试图清理障碍的将士们逼得连连后退。 那挡路石上绑着火线!牵动的是埋在山边的火药包! 大梁军没有火铳,可火药仍可堪大用! 「快退!是陷阱!」严翊川大声喝令。 将士们闻声迅速后撤,但在这狭窄的山路上,退路并不充裕,马蹄乱踏,踩死了不少将士。许多人只能紧贴着山壁,用盾牌和身体抵挡着不断落下的巨石。 小半个时辰之后,尘埃渐渐散去,山谷中露出了一片狼藉,原本被乱石填塞的弯道处,此刻更加难以逾越。而原本人数不少的马队,如今也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人。 待严翊川回到旸谷城,旸谷城已然清扫洁净、焕然一新,急不可耐的阿尔瓦罗正斜靠在龙椅之上,享受这一刻。 严翊川不卑不亢地向阿尔瓦罗汇报了追兵所遭遇的埋伏,阿尔瓦罗将信将疑。直到马队中阿尔瓦罗的心腹绘声绘色、声泪俱下地给他描述了梁国山河与人心之险恶,阿尔瓦罗才大笑着相信了。 「好吧!好吧!『穷寇莫追』,还是听你和温右相的吧!还有那五狄可不是听话的崽子,先前答应了,若事成便把北境北部送给他们,如今兑现承诺,又没了梁人在中间缓冲,我们可就是与他们正面交锋了!还是先站稳脚跟,再剿灭西边的梁人残兵吧!」阿尔瓦罗满不在乎地扬手道。 第188页 「温右相?」严翊川闻言,疑道。 阿尔瓦罗:「哦!你还不知道,我欧罗此番能大获全胜,多亏了你们的勇士温子慕!如今,他是我梁安邦的右相。还有他力荐的卫霆骁,虽是个毛头小子,但既然温右相力保,我也就让他做羽林军大将军了。」 严翊川微微一惊,旋即心底瞭然温子慕的行径,琢磨起来:欧罗吞併大梁,立为梁安邦,奉阿尔瓦罗为大殿下,却仍衍用梁国的体制,实在诡异至极。不过,以梁制束梁人,以梁人守梁土,这倒十分符合此人的恶趣味兴致。 只是将核心权力都留给梁人了,阿尔瓦罗不担心节外生枝么? 严翊川问道:「那原左相王锐......?」 「他啊,刺瞎太子算是有功,可于我欧罗有什么益处?再说,他前几年的那些功劳,还比不上温右相半分功。要不是看在你们梁人敬重他,我哪会把户部尚书这般重要的职位给他?」阿尔瓦罗道。 「殿下思虑周全。王锐大人年纪大了,若真身居高位,恐怕身体也吃不消。」严翊川接话道。 「你很识趣,」阿尔瓦罗饶有趣味地望着他,「放心,殿下我有功必赏,你取谢央项上人头是我欧罗的大功臣,我要将你们大梁太子的府邸赐于你住,可好啊?」 第102章 听命 严翊川:「臣不敢居功自傲!不敢受此厚禄!」 「不是自傲, 我梁安邦『神武天骑』的大将军,岂有不配之说?」阿尔瓦罗紧紧盯着他,仍在上下打量。 严翊川:「神武天骑?」 「哦, 又忘了和你说了,」阿尔瓦罗笑着解释道, 「我听闻你们大梁有龙武军与神武军两支秘密军队, 是皇帝的私兵,专干一些有趣的事儿......不过伺候我就不用这么复杂了!所以我将龙武军一併併入神武军, 改为『神武天骑』, 而你, 严岭,便是神武天骑的大将军—— 「你就只用,听命于我一人——」阿尔瓦罗笑得有些阴森。 就在这时,几个欧罗僕役抬着一盏灯笼上来。那灯笼罩做得十分精美,薄如晨雾, 轻若无物,却又坚韧异常,能够承受住烛火的热力而不变形。在烛光的照耀下,这灯罩皮变得晶莹剔透。 「殿下, 你要的祈午城之役的纪念品已经做好了,您过目。」僕役道。 阿尔瓦罗端详着那灯笼, 眼里满是欢喜之情:「不错, 不错!我太喜欢他们梁人的灯笼了, 比欧罗的烛台要精美的多。你们做得好!你瞧这罩皮,嫩的像能拧出水来!」 严翊川闻言微微蹙眉, 觉得这描述有些怪。 「那可不?知道殿下喜欢透亮,特意将那皮打薄了三层, 箍上才能透得出这么多光来!也幸好那姓寒的小子皮肤白净,要再暗一些,只怕再爆都做不出这个效果咯!」那僕役笑着邀功。 严翊川闻言心底一惊,抬眼望去,却仿佛真见那灯笼罩上有丝丝肌肤纹理。 严翊川倏地感到脚底传来一阵凉。 这是人皮灯笼! 「这位,你方才说姓寒的小子是......?」严翊川忍不住启口,试探道,心中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噢,严岭!要说起来,你是该知道的!来,来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唿,」阿尔瓦罗拽过严翊川的衣袖,拉着他凑近那灯笼,「诺,这张皮,就是从祈午城守城将军寒英身上扒下来的。」 严翊川被阿尔瓦罗强行拉近那盏灯笼,他的目光无法抗拒地被那看似晶莹剔透实则令人毛骨悚然的灯罩所吸引。灯罩之上,光线在极薄的「皮」面上流转,不再是先前的柔美与纯净,而是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与诡异。那「皮」上,仿佛隐约可见细微的血管纹理,以及因干燥而微微收缩的毛孔痕迹。 严翊川登时感到心中一阵噁心,嘴角不自觉地有些抽搐。 「我看到他第一眼便在想了,这样白净的人儿,做成灯罩放在床头正合适......」阿尔瓦罗像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忽然瞥见严翊川脸色不对,霎时变了脸,「你在同情他!」 严翊川迅疾跪下:「臣万万不敢!」 「你脸色都白了!」阿尔瓦罗骤然发难。 「臣不敢欺瞒殿下,寒英与臣确实曾有同袍情谊,但寒英冥顽不灵、替贼人卖力,臣实在难以苟同,因此向来与其不和。不过,臣孤陋寡闻,从前梁人也没有以人身之物做物品的习俗,故而今日一见,有些意外,绝非是同情贼人!」 阿尔瓦罗紧盯着他上下打量,仿佛在鑑别真伪。半晌,阿尔瓦罗倏地一笑,气氛缓和下来:「起来吧!你们梁人的说法我知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嘛,你看到人皮灯笼惊讶,也情有可原。」 他顿一顿,语气骤然冷漠:「但若是心中还有半分向着贼人之心,你便同他是一个下场!」 「臣,遵旨!」 大梁残军行至蒲阳县,谢凌安才敢让疲惫不堪的皇亲贵胄停下来歇脚,郁明卓则率部分大军先行回西疆安顿。 一日午后,太子谢凌晦正午睡醒,欲从床榻上下来。他的双眼仍用白布包着,虽随行御医用上了最好的药,却也改变不了太子已盲的事实。 听闻有推门声,无人通报,谢凌晦没多想便道:「凌安,你来了。」 可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几声清晰可闻的脚步声。 「凌安?」 下一瞬,谢凌晦感到一阵锥心之痛在自己的胸膛传来,五脏六腑似炸裂般剧痛,陡然喘不上气。他看不见,也摸不到眼前人的模样,全然不知一时发生了什么。 第189页 那刺入他胸膛的匕首似有拔出之意,谢凌晦勐吸一口气试图喊叫:「来人.......」 旋即,「吭」的一声重响,那匕首不再向外抽出,握匕首之人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飞了出去。随后,是谢凌安愤怒的声音响起:「谢凌岩!你他娘疯了!」 一串清脆的笑声响起,肃亲王谢凌岩毫不紧张。 派刺客杀人,却亲临现场观戏的,恐怕是史无前例。 「我等会儿再跟你算帐,」谢凌安怒目圆睁,他性子想来圆滑温和,从未像今日这般兇狠可怖,「钱昭!」 「在!」一众兵士瞬间将肃亲王和倒在地上的刺客围住。 「你还不去传御医!」谢凌安对太子身边吓傻了小厮道。 小厮连滚带爬出去了。 待御医至,谢凌安示意兵士会后退,短促的喝一声「出去」,将肃亲王一同带离内室。 旋即,秋霜剑冰冷的刀鞘紧贴上肃亲王的喉咙,眼神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怒火。 肃亲王缓缓举起双手,以示无害,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冷笑:「凌安,何必如此动怒?你我兄弟,何必为了一个死了的瞎子如此大动干戈?」 「你再说一个试试?我立刻让你变成死了的哑巴。」谢凌安手中的拭骨刃又逼近了几分,几乎要划破谢凌岩的皮肤。 肃亲王道:「凌安,别这样。父皇死了,他与我之间,迟早得有一番角逐,自然是能早一天便是一天。与其让一个瞎子苟延残喘,不如早些点名谁才是明主。我这是为大梁分忧。」 「疯子!」谢凌安摇摇头,觉得无甚可说,「父皇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杀他儿子!那是你亲皇弟!」 「谁说是我杀的!谁能说是我杀的!」肃亲王抬高了声调。 「敢情方才在屋内的不是你?」谢凌安道。 「是我又如何?我来探望皇弟,与那愚蠢的刺客有什么关系?」肃亲王笑声嚣张:「太子死了,待本王来日登基,史书上留下的,只会是那个刺客的名字,谁敢说一个不字?」 谢凌安心底一惊,他没想到三皇兄竟丧心病狂至此,甚至如今装也不装,彻底摊牌。 旋即秋霜剑勐然出鞘,肃亲王脸色骤变,连连退后。谢凌安的目光冷酷如冰刃,手起刀落,倏地一声,削掉了肃亲王一只耳朵。 「这瓣肉,替我太子皇兄要的。」谢凌安冷声道。 「啊——」肃亲王惊唿一声,以手附耳。不过耳朵肉多血少,渗出的血水并不多。 可惜了,削少了。 「他若有三长两短,我要你性命。」谢凌安声音愈发冷。 周围的兵士们旋即围过来,谢凌安一声「谁敢过来」,兵士们便都顿住了脚。 肃亲王咬牙抬眸,眸中已是癫狂之色:「他活不了!那刀子扎那么深,他必死啊哈哈哈哈——」 秋霜剑的刀鞘重重捅向肃亲王的腹部,肃亲王却不管不顾地拽住谢凌安的领口,邪笑道:「你这会儿装什么英雄?有能耐,怎么不去管管你那个杀了父皇的手下?动不了人家一根汗毛,却只晓得打亲皇兄!」 「够了!」谢凌安脸色一变。 「你不会还信他吧?啊哈哈哈哈——太可笑了!生父养父都是恶徒,他严岭怎么可能不是贱种?你还将这条狗捧在手心上,果然,果然啊——你们都是狼子野心......」肃亲王道。 「哐」的一声,门口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前来寻找钱昭的严玉桢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两人。 坏了,还是没瞒住!一旁的钱昭心中暗道,忙朝严玉桢奔过去。 谢凌安红了眼,不知是怒意使然还是因为其他:「我信不信他,那是我的事!他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 谢凌安如今头脑一片混沌,只觉得这些日子仿佛都是被人牵引着往前,理不清楚事。 而对严翊川,他知道自己避不开他,却忍不住想要逃避。他不敢去想那日他冷漠而决绝的眼神,不敢去想他的箭矢扎进自己父亲胸膛的模样......谢凌安只要一回想,便觉得头痛欲裂。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内室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御医的唿喝声:「两位殿下!」 「太子殿下伤势如何?」谢凌安焦急地问。 御医答道:「匕首虽深,但幸而偏离了心脉,暂无性命之忧。但匕首伤及肺腑,恐往后唿吸有碍,老臣会以汤药尽力调养。」 「什么?没死?」肃亲王不可置信,旋即笑道:「也行,也行!一个喘不上气的瞎子,这样的废物,还有谁会拥护他?他拿什么与我争?」 谢凌安瞪他一眼,不再理他的疯言,转向御医道:「有劳御医,我进去看看皇兄。」 这时,严玉桢却扑倒过来,已然泪流满面:「王爷!王爷,我哥他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说他只是出去避避风头......」 谢凌安顿住了脚步。 钱昭急着去抱她起来,严玉桢却在他怀里打他:「我早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谢凌安一片混乱,只觉得头疼得要爆炸,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钱昭语无伦次地安慰:「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我哥他不会的......他真的不会的......」严玉桢哭得快没力气了。 第103章 酒罈 钱昭索性将严玉桢抱起来, 让她将头埋在自己的胸膛前痛哭。钱昭搂紧了她,同时快步上前,凑到谢凌安面前压低声音迅速说道:「王爷, 门外还有一个人带了十数万兵马急着求见。」 第190页 谢凌安闻言,顾不上安慰严玉桢了, 疑道:「有说从哪儿来的么?」 「有, 是北境军,」钱昭说完, 立刻调转方向, 抱着严玉桢匆匆出去了, 「王爷我先撤了!」 几日后,严翊川搬入太子府。阿尔瓦罗借乔迁的名义给他塞了一堆人手,名为奴僕,实则监视他。 严翊川也没有拒绝。他如今身份尴尬,站稳脚跟要紧, 行事尽量低调。 没成想,即使没设乔迁宴,也有客来道喜。 此人便是温子慕。 温子慕踏入严将军府时,仍是那一副温文尔雅的神情, 没有半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傲气。 严翊川缓缓道:「温大人好兴致,我这简陋之处竟也劳您大驾光临。」 「严大将军言重了, 子慕此行, 纯粹是出于旧日情谊, 特来道贺,并无他意。」温子慕的声音依旧温和。 「是么?温大人手眼通天、瞒天过海, 我这点旧日情谊,温大人竟还能放在眼里, 严某竟有些看不懂了。」严翊川轻轻一笑。 「要说看不懂,应当还是温某看不懂严大将军多些,」温子慕淡淡一笑,见严翊川字字带刺,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弒父灭族之仇都可以一笔勾销,严大将军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你什么意思?」严翊川道。 温子慕道:「宋珏当年获罪,你可知被诛了几族?」 「九族。」严翊川道。 「不止。律法规定九族皆需为血亲,可执法的官吏哪管?多杀了一个还是百个又有什么所谓?」温子慕轻轻摇头:「墙倒众人推,我父便是其一。」 「你父?你不是温家子......」严翊川疑道。 「那不是生父。我和你一样,世人只知我养父何人,却不止他并非我生父。我生父,是宋珏的师父,与宋珏感情深厚,认了他做义子。可谁知就是这层关系,才让他被宋珏连累,我家破人亡。」温子慕道。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严翊川。 「信不信由你,我无所谓。」温子慕继续道:「那年我五岁,拼死逃亡流落街头,被北方第一富商温氏收养,从此改名换姓随其经商。从此世人只知富商亲子温子慕,不知我原来是何人。但温子慕从未忘记,你可知我表字『铭渊』取自何处?『铭心以存志,临渊而后生』。该报的仇,该报的人,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所以你恨透了我父?那你竟然没来杀我?」严翊川道。 「我恨你父,但与你何干?」温子慕语气仍那么平和,丝毫没有大仇得逞的歇斯底里之意,「我是恨你父,但他死了,我更希望夺的,是梁帝谢央的性命。他那样的边陲蛮人,根本不配做中原的主,做我父亲的主。翊川,你那么有能耐,你明明该与我一样,恨透了梁帝,除之而后快。」 严翊川闻言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想不明白,便道:「你错了,我与你不一样。那时的我是恨谢央,但我更恨这世道。若谢央身死而世道未变,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宋珏,千千万万个你我。」 「你瞧,你给自己躲懒找了个多么好听的藉口,」温子慕轻笑,绕了绕手指,「我策划了那么大的北境军粮案,就是想拉你入伙,联手共谋大业。可你呢?你日益耽于与谢凌安在一起,根本无心前尘往事。你与我的计划越来越远,你叫我如何不失望。」 「军粮案的背后竟然是你!胡三秋是你的棋子!」严翊川道。 「是啊,就连后来告知你宋宅的存在,也是我故意的。可我没想到你查明身世之迷之后,竟一点想打算报仇的意思都没有。我这时才发现你当真是薄情寡义,连生父之仇都不报,何为人子?还好我留有后手。」温子慕轻轻一笑,捏了捏指尖。 严翊川亦报之一笑:「温大人,父仇不寻子,子却必须替父报仇,这算什么逻辑?」 「父仇未报心如火,日夜思量恨不休。此乃两字——孝道也。我后来想方设法逼你动手,这才假借投靠肃亲王逼得你失信于梁帝。果然啊,这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反抗......」温子慕道,「对了,还有你和小谢王爷在西疆日日缠绵之时......好了不打趣了,当时你们怀疑那潜入王爷府邸的杀手是陆保坤的私兵,怎么可能?他哪有养兵的银子?那是我温府之中的暗卫。陆保坤说要报私仇,我便借他了。」 「你竟连陆保坤都勾结?」严翊川惊到。 「当然啊,但凡于我有利的,我自然都要拉拢的,」温子慕抱以轻松一笑,「欧罗人做火铳的硫磺,还多亏了陆保坤呢。若非他暗地于我交易官营硫磺这么多年,西疆那么多硫磺矿,我一个民间商贩,要如何开採,又如何运出境呢?」 「硫磺......」严翊川细细思索,旋即道,「北境五狄的红铜,莫非也是你运出海的?」 「在下不才,正是在下。除了我,谁还有这般能力?」温子慕答得谦逊温润,「要算起来,也有十年了,将五狄的红铜运进大梁,再于河东八郡北岸悄悄运输出海,这才勉强了欧罗国制作火铳之需。以大梁国的原料制火铳灭大梁,说起来,也不亏吧?」 「温大人好算计,在下甘拜下风。」严翊川道。 「严大将军不必过谦,此番欧罗迅速进攻,也有严大将军的一份功劳。」温子慕道。 「我?」 「两年前,若非当时的严左郎将促成北境与五狄的互市关闭,使我的暗中交易被迫中止,欧罗红铜供应又岂会被迫中断?这两年欧罗人见没有转机,这才急着以已有的火铳库存,攻占大梁。」温子慕道。 第191页 「这么说,我也算是间接有功了?」严翊川顺着他的话说道:「温大人今日找我,不会只是想告诉我我有功吧?」 「严大将军聪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温子慕笑道,「翊川,我想和你做一条船上的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明明该是一条船上的。」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不,是你想做什么?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明白,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温子慕盯着他的眼。 「我?」严翊川有些疑惑:「在其位谋其政,忠其君尽人事,难道不也是温大人所愿么?」 谁料,温子慕竟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好一个忠君尽人事!翊川,看来我还是来早了,时候还未到。讨饶多时,我先告辞了,来日再来拜会!」 严翊川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温子慕却迳自向外走去。严翊川眼珠子一转,拦住他道:「温大人!」 温子慕转过来。 严翊川:「温大人为政事日夜操劳,连衣冠之事都没顾上呢。这袖袍上,怎么还沾了火药之气?」 温子慕微微一顿,抬袖闻了闻,旋即笑道:「多谢严大将军提醒。」 严翊川作揖送行。 「严大将军......额......严贼吩咐,一旦皇都沦陷,我便立刻率北境大军沿西侧山脉后撤,放弃北境,前往西疆与大军汇合。他说,是为了避免北境军被欧罗人和五狄南北夹击,全军覆没。末将觉得有道理,便听从了。后来才听知情人说,原来严贼是罪人余孽,还杀了陛下,我们......」 谢凌安回想起北境军的年轻首领龙彪将军的话,只觉得头痛欲裂—— 什么意思?严翊川到底什么意思! 一边弒君投敌,一边为大梁出谋划策! 他到底要做什么! 前些日子,太子卧床昏迷不醒,肃亲王谢凌岩趁势,改国号「后梁」,立誓要带兵反攻,夺回故土,復兴大梁。 谢凌安被忙得团团转,几乎是旸谷城一役后便再没闲过,这才将皇亲贵胄在蒲阳县彻底安顿下来。他好不容易得空,赶忙策马奔向西疆,想从这纷乱之中抽离片刻。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任脚步漫无目的地胡乱踏着,却发现,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棵熟悉的合欢树下。 合欢树依旧亭亭如盖,可上回含羞待放的花蕾却早已不见,如今,只留下一树沉闷的叶片。 谢凌安嗤笑了一声,轻蔑的。 谢凌安看到那地上有一小块凹陷,他心底骤然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蹲下,掏出匕首去挖。 他就是想看一看,严翊川留下的痕迹,还在不在。 那个曾经一心一意待他、捨不得让他受半分苦的人,真的存在过么? 地面被挖开,一边的土坑泥土松动,显然是空了。然而再挖下去,酒罈的一角显露了出来。 竟然还埋了一坛酒。 谢凌安嘲弄般地苦笑了一下,将这坛酒抬了出来,泥土的芬芳与岁月沉淀的气息瞬间与坛中液体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不过才埋了半年,这坛酒便这么醇香了。谢凌安心道。 是啊,才半年。 变得这样快。 那夜严翊川与他的打趣缓缓浮现在眼前—— 「我的长官要被西疆的葡萄酒毒死了,做属下的只能自掏腰包救一救了。」 「说不定呢,等骑兵建完,边丘安定,西疆未必还有人肯留我。」 「等打完边丘回来,我们来启封。」 ...... 一切都仿若昨天。可酒已醇香,人却不在。 谢凌安在合欢树下坐下,启封了酒罈,也没找碗,抱起酒罈就喝。他任由那清冽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喝不出味道,眼前种种皆是过往—— 第104章 欲醉 他说怕他腰疼, 才要亲自酿些葡萄酒。 他送他蓝靛色的边丘花带,说想和他尝遍世间的每一种风花雪月。 他说怕他被陆保坤囚禁刁难,特穿了别扭的宫娥衣裳来替他解困...... ...... 月色依旧明亮, 他的身影被斑驳的树影和月光交错覆盖,显得格外孤寂。 谢凌安望着眼前的景色出神。 片刻后, 忽闻身后有响动。 谢凌安转身, 见郁明卓将两只酒碗放在石头上。 「难受啊?我陪你。」郁明卓将他怀里的酒罈拎过来,迳自往酒碗里倒酒。 「难受, 能不难受么, 」谢凌安淡淡一笑, 却笑得难看,「前些日子连难受都不敢,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是我杀了父皇母后一般。」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那些人的眼神了?」郁明卓将盛满酒的酒碗递到谢凌安手里。 「我在意的是他们的眼神么?」谢凌安盯着碗里的葡萄酒,苦笑一声:「我是惦记那个人, 他到底......」 郁明卓先一饮而尽,盯着他:「你说翊川啊——他此前,竟没有同你透露过什么么?」 谢凌安顿了顿。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严翊川的名字了,人们对他的称唿, 早已从「严大将军」改口为「严贼」。郁明卓钱昭等与谢凌安亲近的人,知道他心底不好受, 一直避而不谈。 今日被郁明卓一下点明, 谢凌安忽然觉得, 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在谢凌安的生命中出现过,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如今他有令人费解的所作所为,不如就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第192页 「没有, 一点也没有。我原以为是他迫不得已,可如今才知道,他从没打算和我说实情,郁姐......」谢凌安苦笑,眼尾红的要命,顿了顿道,「那一箭射向父皇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那是我的父皇......他有没有......想过我?」 谢凌安的语气陡然带了委屈与落寞。在郁明卓面前,谢凌安不想再撑着了。 毕竟如今除了郁明卓和钱昭,他在西疆,几乎已没有亲近的旧人了。 郁明卓嘆了口气,她又何尝不能体会谢凌安的感受? 毕竟,她连阿英的尸首都没顾得上收。 她连个念想都没有。 郁明卓拍拍他的背:「小谢,你信他么?」 「我不知道,我如今不知道了,我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了,」谢凌安声音有些颤抖,「先前,我从未相信他是因为逼宫谋反而逃出旸谷城,我从未怀疑过他。可他去而復返,弒君投敌,却什么也不跟我说,什么也没说......」谢凌安说不下去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郁明卓凝望着他的脸,试探道:「他当真什么也没说么?宣政殿中,他当时就在你身边。」 谢凌安顿了顿,回想起当日那句没头没尾的「带你的人撤」。当时他未解其意,这些日子冲击太大也未及回想,此刻倒是重新浮现上来。 「有,他让我撤。他一直不想我们再打下去。」谢凌安心绪微动,拎过酒瓶,给两个人满上。 「果然啊!龙彪带北境军来的那日我便觉得诡异极了,哪有叛党为敌人未雨绸缪的?」郁明卓舒一口气:「我总觉得翊川是有自己的打算,虽然我想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他想做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个人打碎牙往肚子里咽。郁姐,我感觉得到他平日里待我与待他人不同,可一旦遇上事儿,我也是被他划出最亲近的那圈的人。他好像不信我......不信我能站在他的那边,与他共同分担......」谢凌安道,只觉得虽几番言语饱含情绪牵动心肠,他的心绪却已然安定了许多。 「时机,他许是在等时机,」郁明卓抿了一口葡萄酒,「我不懂你们宫里头那些弯弯绕绕,但我知道,你若信一个人,便信他的全部,信他有自己的行事逻辑。纵然再恼怒,也要先听他言说了自己是如何想的,再给他定调。」 先听他言说......若是可以,怎么会不听他解释呢? 可他们还会相见么? 他会解释么? 谢凌安抬眼望她,轻轻笑了:「郁姐,怎么连你也开始爱跟我讲大道理了?」 「哪里是什么大道理,」郁明卓满不在乎地望他一眼,同他干杯,目光望向远处,喃喃道,「不过是我信翊川不是这样的人——当然,弒君或许还有可能,但想让他投敌,想都别想。这一点,阿英若在,也定是这么想的......你是如今当局者迷罢了。」 谢凌安望向郁明卓,见她目光似乎越过山岭看向远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旋即郁明卓耸一耸肩,似乎释然地一笑,端起酒碗,装作嫌弃道:「这什么破酒?一点不烈。」 谢凌安浅浅一笑:「是你醉不了。」 「是我不想醉,」郁明卓笑得有些无奈,旋即补充道,「不能醉,不敢醉。最重要的是,醉了也没用。」 她顿一顿道:「我没人疼了。」 谢凌安没有接话,只揽过她的肩,定定地出神。 半晌,谢凌安闷了一口酒。 浑浑噩噩前半生, 他又何尝醉过? 他从来不会醉, 从前如此,往后亦是。 转眼已过月余,阿尔瓦罗早已风风光光地操办封疆大典,可梁安邦从战后余波之中恢復过来的速度却十分缓慢。 起初,欧罗军余孽肆虐,烧杀抢掠不止,百姓连白天也时常畏缩家中,连上街买菜都不敢,生计极为艰难。后来,欧罗军被艾亨将军和卫霆骁稍作规整,才开始各司其职,有胆大的百姓迫于生计不得不出门讨粮,大街上这才渐渐地多了些人气。 可百姓对这些不速之客仍十分畏惧,仍然道路以目。 阿尔瓦罗对严翊川的警惕之心亦并未放松。 这一日,各郡县长官进旸谷城拜见新君。 来者中有向欧罗投降的原大梁朝廷命官,亦有接替梁人治理郡县的欧罗人。如今梁安国的朝廷之上,欧罗人与梁人平分秋色,齐立于大殿之中,容貌迥异。 「严大将军慧眼如炬!咱们同为有眼光之人,懂的什么才是真正的明君!往后还要多多来往才好。」散朝时分,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旧梁官吏凑上来,同严翊川谄媚道。 严翊川抱以温和一笑。 那旧梁官吏微微一愣,心中狂喜。传言这严大将军性格古怪冷酷,连前朝梁帝都敢驾刀威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谁知竟这么好说话。他脑海中已然在盘算着将来仕途的康庄大道了。 而一旁的徐墉悄悄看着两人,只觉得严岭的笑容格外熟悉。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礼貌而得体,像是游戏人间的戏子,乐呵地面对每一个人。 他忽然回想起来,那笑容像极了另一个人—— 睿亲王。 自两年前,徐墉从兵部尚书墉被贬为北境刺史,便几乎没有再见过严翊川。唯一一次见到严翊川,是他逃出旸谷城后于北境领兵,顶替叶铮击退了五狄的进犯。 第193页 那日出征的号角吹响,他这个不懂武的北境刺史遥遥一看,见那领军之人横枪向天,马踏流星,一声「誓死保卫北境」的怒吼响彻天地。浩浩汤汤的北境大军跟在其身后,气势恢宏。 这样的人,会临阵倒戈? 会叛国? 徐墉想不通。 是以徐墉以探访故友之名拜会严翊川时,他决定狠下心赌一把—— 破罐子破摔。 投诚于欧罗的梁人往往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无论如何,「投敌」说到底不是件光彩事,既然各人有各人的缘由,便皆不过问。 将军府中,徐墉骤然拜访,故意将来意说的模煳,严翊川摸不清其意,遂率先发难:「徐大人何意?我严岭效忠心,难道还有假不成?」 「严大将军心中自然清楚,」徐墉紧盯着严翊川,抿了抿唇,似下定决心,道,「反正老夫,并非真心。」 「什么?」严翊川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才正眼看他。 徐墉见状心中倏地没底,忙笑着道:「呃没什么,没什么......」 「你说你并非真心。」严翊川正色起来。 徐墉顿了顿,还是道:「严大将军说笑,老朽怎么会说......」 谁知严翊川不等他说完,便向后退了一步,作揖行礼道:「徐大人与严某素无交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仇怨。可今日到访,又如此坦诚,想来是有要事。」严翊川故意停了下来,紧紧观察徐墉的神色。 徐墉嘆了口气道:「是有些事,若严大将军愿意......」 「卧薪尝胆,假途灭虢,徐大人如此,严某亦是如此。」严翊川直截了当地回道。 徐墉面露惊讶之色,旋即反应过来,不禁眼中含泪:「好啊,好啊——老朽没赌错......」 徐墉缓了缓神,忙道:「是这样,严大将军有所不知,欧罗人做火铳的红铜,都是从北境来的啊!那其实都是.....」 「我知道,是温子慕从中作梗。」严翊川打断他。 徐墉微愣,支支吾吾道:「这你都知晓?那......噢!但其实,前些日子欧罗与五狄也有来往,又是温右相......」 「你是说阿尔瓦罗派温子慕前去北境,与五狄洽谈割地之事?」严翊川受不了徐墉说话铺垫太长,说话太慢,插话道。 「是,是!严大将军果然长目飞耳,无所不知!」徐墉喜笑颜开:「但奇怪的是,温右相明明是去洽谈割地之事,却将给欧罗的红铜供应断了。」 第105章 回都 严翊川:「此事温子慕早朝时提过, 说是五狄狂妄自大、居功自傲,拒绝与朝廷合作,阿尔瓦罗很恼怒。」 徐墉一拍手:「怪就怪在此处!我乃刺史, 北境与五狄通商条目五一不要呈报我处。明面上,给官府的红铜是没了, 可我的手下格外留意了发现, 五狄仍在往北境暗中运红铜!」 「你是说温子慕阳奉阴违?可他要将红铜运给谁?他自己么?」严翊川蹙眉沉思。 「这个还尚未来得及查明,我便入都觐见了, 」徐墉道, 「过两日便要启程回北境, 北境偏远,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探听些要紧消息,再传来给严大将军。严大将军在旸谷城,总比老朽好使得上劲儿些。」 「徐大人高义, 从前是严某失敬。不过大人仍需小心,阿尔瓦罗对我十分警惕,府中下人皆为其耳目不说,门外亦有兵士暗中监视。大人今日登门, 已是将自己置于险境。」严翊川道。 徐墉:「老臣为官多年,岂会不知主君猜忌之心?又岂会不止今日之举冒险?但严大将军, 今日老朽最大的险境不是他们, 而是你。好在, 你没有让老朽失望。」 严翊川为徐墉填茶:「从前竟不知徐大人有此等心胸。」 徐墉沉重地嘆了口气,缓缓道::「徐墉自知是个趋利避害之人, 若非本性如此,此番也不会行假降之策以求自保与家人安宁。可老朽虽贪, 却非不忠!老朽身身为中原儿女,又岂能容忍海上宵小在我泱泱大地上横行无忌!纵然从前老朽对大梁王室血脉不正有诸多怨言,但皇上......先皇待我不薄,我怎可背弃!」 说着,徐墉愈发激动起来,竟站起来握住严翊川的手,继续道:「严大将军,老朽自知过往经营小倌营生,累及无辜,悔恨不已。这两年在北境,我尽心竭力,只为能稍赎前愆,为大梁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如今,见严大将军等忠勇之士仍在,我深感大梁復国有望。老朽虽已年迈力衰,但此復国重任,我愿全力以赴,还要多多仰仗将军等有志之士了!」 徐墉站的近,严翊川这才注意到徐墉已然不同两年前,显现出明显的老态。严翊川郑重作揖回礼:「徐大人能摒弃前嫌,对严某如此信任,实乃我大梁之幸。严某在此立誓,定不负大人所託!」 「好,好!」徐墉忙扶他起来,问道:「那严大将军,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严翊川微微一顿:「实不相瞒,严某也不知晓。」 徐墉:「可是出什么事了?」 「我欲与西疆暗中取得联繫,奈何阿尔瓦罗的人盯得紧,我的消息传递不出去。」严翊川道。 「这有何难?」徐墉笑道:「包在老朽身上。」 可严翊川仍有犹豫之色。 「严大将军,怎么了?」徐墉疑道。 严翊川沉默片刻。 第194页 他担心的,不过是—— 西疆若得信,可还会信他么? 那人可还会信他么? 严翊川无奈一笑,对徐墉道:「没什么,那就有劳徐大人了。」 几日后,临近蒲阳县的澂江县不知从何处起流传起了一种名为「诗鸽传韵」的雅趣活动。此活动规则独特,参与者将自创诗词繫于信鸽腿上放飞,捕获者需接龙续写,再放飞传递。 澂江县距离旸谷城远,受欧罗人攻占荼毒亦浅些,百姓对坊间趣事仍然热情高涨。一时间,澂江县碧空之中有数千只白鸽盘旋翻飞,几乎昼夜不歇。 欧罗将士们也乐于看乐子。他们普通将士没那么懂梁国文化,欣赏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诗句,但看到梁人三五成型捕鸽子,又抓耳挠腮续写的模样,只觉得愚蠢又好笑,在一旁看得不亦乐乎。 谁也没注意到,澂江县与蒲阳县之间被严密封锁的城墙的上空,有几只白鸽偷偷飞了过去。 钱昭起初捡到鸽子时没在意,以为是哪里的小孩写的蹩脚的小诗。 可当裴靖拿着一模一样的字条凑过来向他求教时,钱昭才意识到,这张字条不一般。 他忙将字条念给谢凌安听。 「月隐幽静非叛山,旸明谷曦云映岚。孤舟候岸待君渡,长翮大翼凌平川。」 此时,谢凌安正在给皇兄谢凌晦餵汤药。从谢凌岩派人刺杀谢凌晦之后,谢凌晦的身体便十分虚弱,几乎日夜困于床榻,咳嗽不止。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封前太子谢凌晦为暮亲王,封号极尽讽刺。从前追随谢凌晦的大臣们见太子彻底失势,倒戈的倒戈,被诛的被诛。若非谢凌晦亲弟弟谢凌安手上仍手握重兵,后梁在西疆仍要仰仗谢凌安立足,新帝谢凌岩绝对不会留谢凌晦至今。 因此,谢凌安尽量日日来服侍兄长,以谢凌晦心中宽慰。 「这是什么诗?写得这样糙?」谢凌安将最后一勺汤药餵入兄长口中,满不在乎的道。 「我原也这么想,可不对!今日蒲阳上空平白无故地出现了好几只这样的鸽子,都绑着一模一样的诗!我觉得大有深意!虽然我看不出来。」钱昭手舞足蹈地笔画着。 「噢,还有这趣事?拿来我看看?」谢凌安放下药碗,将纸条拿过来,在兄长跟前念给他听。 「月、旸、孤、长......这也不是藏头诗啊......咳......咳咳......」谢凌晦虽虚弱,睡饱了觉亦精神了许多,竖起耳朵听得认真。 谢凌安琢磨了一会儿,用手指指着道:「『旸明谷曦』......这是不是旸谷?」 「这两字平日诗中不多见,倒像是刻意为之了。」谢凌岩接话道。 谢凌安点点头,细细思索—— 「月隐幽静非叛山,旸明谷曦云映岚。孤舟候岸待君渡,长翮大翼凌平川。」 旋即,他眼前一亮,眼中闪过惊喜若狂之色,却在下一瞬趋于犹疑。 「怎么样王爷?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钱昭忙凑上来问。 「嗯......」 钱昭忙推他:「那快说啊!快说啊!」 谢凌安指着那纸条,缓缓道:「你看,同『旸谷』这句一样,这每句之中都只有两个有用。」 钱昭琢磨着念出来:「非叛......旸谷......待君......呃长平?长川?大川?」 「是翊川,」谢凌安纠正道,「翼即翊,连起来就是『非叛,旸谷待君,翊川。』」 在座几人倏地噤声,谢凌岩脸色更是一变。 「咳......他什么意思?他杀了父皇,还要再骗你过去?」谢凌岩急得咳了几声。 「王爷,这个......这个.......这个您可真的要好好考虑啊!」钱昭亦急道。他知晓谢凌安与严翊川的情义,生怕谢凌安做出什么出阁之举。 谢凌安声音中透着几分不确定:「或许,他也有隐情。」 「凌安!你清醒一点!咳咳......有什么隐情?他故意说的这样隐晦,不就是因为编不出隐情......咳......他这是故弄玄虚!」谢凌岩越说越急。 父皇与母后双双离去,自己亦遭此横祸,对谢凌岩来说,实在打击太大。他对严翊川,只有浓浓的恨意。 「皇兄,当日变故事发仓促,无论有没有隐情,我都想听他亲口说。」谢凌安沉声道,像个固执的孩子。 「咳咳咳.......」谢凌岩疾咳起来,谢凌安忙替他顺气。谢凌岩缓缓过来,声音骤然变得轻而无力,那双空洞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凌安,你还信他,是不是?」 谢凌安抿了抿嘴,点点头:「嗯。」 「他是你的手下,你不死心,皇兄理解。但此行兇险......」谢凌岩欲好言劝他。 「皇兄,」谢凌安打断他,顿了顿,沉声道,「他不只是我的手下。」 「......什么意思?」谢凌岩不解其意。 「他是我,心上之人。」谢凌安道。 谢凌岩愣住了,仿佛听不懂这句话的涵义。半晌,他舌头打结:「他是你......你是他.....他他......他杀父皇的时候,可有想过你半分?你怎么还......?」 「所以我才要去。若有苦衷,我要他亲口告诉我。」谢凌安道。 「就为了他这一个解释?赌上性命?」谢凌岩感到自己经歷了一个晴天霹雳。 谢凌安直截了当:「是!皇兄,我信他。他若要弒君,早在闯宫那日就可弒君,何必独自逃亡?他若要投敌,早在北境坐左郎将时便可勾结五狄,何苦忍辱负重至今?是,他是血脉不堪,可我偏信他这反贼遗孤、叛臣之子,要大大方方地走明公正道。」 第195页 「凌安!」谢凌岩气急攻心,咳嗽起来:「不许去!万一你信错了呢?万一人家只是利用你的感情呢?你入旸谷,便是孤立无援,万劫不復!父皇与母后信错了人,你也要这么做么,那留皇兄一人......」 谢凌安见谢凌岩快要力竭,不敢再多言,忙握住谢凌岩颤抖的手,换了副安慰的神情:「皇兄莫急,莫急,我只是随口说说,不去不去。」 谢凌岩咳的喘不上起来,无力再争执,只紧紧抓着谢凌安的手:「你真不能去......」 「不去不去。皇兄快躺下,再凉着了不好。」谢凌安哄道,扶他躺下。 谢凌岩抓住一切机会拦他:「钱昭,你盯着他点......别忘了皇后让你盯着他的......」 「知道了知道了皇兄。」谢凌安忙给他掖好被子。 「咳咳......」谢凌岩浑身乏力,咳得厉害,渐渐昏昏沉沉地睡去。 安顿好谢凌岩,谢凌安与钱昭踏出屋子。 钱昭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爷,你当真不去了么?」 第106章 忐忑 「怎么我去你也问, 不去你也问?」谢凌安语气轻松。 钱昭撇撇嘴:「那还不是因为你嘴里没句准话。」心道如此松快,想来是不打算冒险了。 谢凌安抿了抿唇,道:「替我去找令子义, 他是与温子慕齐名的南方富商。如今欧罗与后梁划定楚河汉界,也就他的商队有可能进去了。求他帮忙, 帮我顺带捎过去。」 「王爷!你还是要去!」钱昭惊道:「刚才殿下明明不让你......」 「钱昭, 你不信翊川么?」谢凌安骤然发问。 「我......」钱昭一时语塞:「我跟他没有那么熟,没有你熟......」 「那你不用信他。」谢凌安打断他。 「啊?」钱昭愈发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信我就好了。」谢凌安轻飘飘地道。 「......」 几番挣扎之后, 钱昭还是满脸怨气却又无可奈何地前去找令子义。 谢凌安站定, 下意识地给自己正了正领子, 觉得胸前难得的舒畅了许多。他不经意间摸到衣领间的那颗虎牙吊坠,从戴上那一天起它便一直在那里,从未取下来过。 歷经许多风雨,那枚虎牙吊坠依旧晶莹洁白,牙尖虽闪着危险的凶光, 却也满是万里挑一的希望。 谢凌安从未觉得日子这么有盼头。 他兴奋着,又害怕着。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春和景明。这日, 正是梁人所云「春禊」之时,旸谷城中平日闭门不出的百姓, 此刻也大多依循祖制, 壮着胆子前往河畔, 参与那古老的「畔浴」与「祓禊」仪式。 与此同时,在旸谷城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处, 一场更为隆重的祭祀仪式正在进行。 阿尔瓦罗对梁国的风俗充满了好奇与兴趣,模仿着梁帝的模样, 身着十二章纹的龙袍,头戴冕旒,缓步步入祭坛,神情肃穆。祭坛之上,香菸缭绕,钟磬齐鸣,一派庄严神圣。他手持玉圭,面向苍天,高声诵读祭文,祈求上苍护佑梁安邦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一时间,众人各司其职,忙碌而有序。 而严翊川今日恰是一闲人。 严翊川刚结束了一夜的轮值,今晨方才下值,正回府路上,见百姓们三五成群地往河畔走去,人流如织。他忽然意识到旸谷城已好久没这般热闹了,仿佛又回到了谢央治下的时刻。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才是皇都该有的模样。 严翊川意识到,原来创造这样的繁荣景象也并非一件易事,竟然让谢央做到了。 难道......谢央也算是明君么?严翊川有一瞬的犹疑。 他心下一动,也迈开步子走去,远眺了一眼。岸边,一排排彩绸轻扬,随风舞动。女子们轻解罗裳,踏入温暖的河水中,或嬉戏玩水,或虔诚地捧水洗脸,寓意洗去旧岁的霉运与疾病,祈求新的一年健康美丽,万事如意。有心中暗生情愫的男子在一旁默默看着,手中捏着芍药花,害羞地找着时机,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孩。 是了,「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上巳之日,本就是情人相会定情之日。严翊川心道。 若是谢凌安在,自己定要采最美的芍药花,讨他欢心。他们也会如这世间众多男男女女一般,携手同往,踏青祈福。 只是,谢凌安如今在哪里? 谢凌安会信他么? 谢凌安会来么? 严翊川骤然感到巨大的落寞与黯然。距离徐墉离开已然过去半月有余,西疆仍一片杳无音信。 他不担心谢凌安率众人在西疆立不了足,可他担心谢凌安不愿意理他,亦不肯再信他。 严翊川不禁自嘲般苦笑: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求谢凌安信他? 严翊川登时觉得一切失了兴致,黯然神伤,迈开步子往回走去。 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之间似有商队经过。严翊川草草一瞥,倏地目光一滞。 商队之中,有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 严翊川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似战鼓擂动,却又强自按捺,面上不露分毫。 他欲以眼神示意,却又不敢多看半分,生怕被暗中监视他的人发现。 谢凌安亦恍若未觉,未曾投来一眼,反而更加压低了帽檐。他随商队在街边小摊边坐下,高声招唿小二,要了碗馄饨。 第196页 严翊川心中狂喜,明白谢凌安这是在等他的意思,旋即转身,步入一旁曲折的小巷。这小巷虽不宽敞且人多,但有一间盖到了三层,视野绝佳,最适合邀人品茗。 严翊川踏步流星地走进茶楼,迳自往楼上走去。他故意将声调抬得高:「掌柜的,就要这间包间!最好的茶放房门口,莫打扰!」说着,将包间的门「砰」得关上。 几乎是掌柜的兴高采烈的「好嘞」的同时,包间里面的窗户轻轻被推开,严翊川悄然无声地从窗户翻上了屋顶。 这下没人盯着他了。 严翊川快步走至方才的馄饨铺旁,见谢凌安仍在原地。他低了头,若无其事地从谢凌安身后走过,影子划过整张木桌。 谢凌安睫毛微动,旋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向身边人低语了一声,泰然自若地走开了。 一条隐蔽的后巷之中,严翊川拐进了一户人家的柴房后院。这人家都往河畔祓禊去了,许是太过兴奋,竟连门都未曾关上。严翊川往里一探,便探了进来。 未点烛火,黑暗之中,严翊川屏气凝神等待着,心跳得无比忐忑。 不一会儿,谢凌安走进房间,几步便跃至严翊川身前,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刀稳稳对准了严翊川的咽喉,神色冷峻如霜。 严翊川一动不动,却是满眼热切。 脖颈上冰冷的触感严翊川似乎全然未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严翊川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似乎生怕一个眨眼,他便要熘走。 谢凌安眼中却冷若冰霜,寒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冷声道:「我如今该叫你什么?神武军严大将军,还是叛贼严氏?」 「凌安——」严翊川柔声唤道。 「你别这么叫我,」谢凌安不为所动,唇瓣却微颤,「你怎么敢这么叫我?」 「我......」严翊川从失而復得的欣喜之中稍许回过神来,眼眸中闪过一丝痛楚:「是我对不起你。」 「凭什么?你一句对不起便了事了?那是我的父母,你知不知道?」谢凌安道。 严翊川说得郑重:「我知晓。可凌安,那日的情形,梁帝不得不死......」 「不得不死?为什么?因为你要对得起欧罗人么?」谢凌安难以置信,旋即自嘲一笑:「翊川你知道么,他们从一开始便说你是反贼遗孤、判臣之子,我不信,我死都不信。可你呢?你杀的是我父母......你要我如何信你?」 严翊川推开谢凌安架在脖子上的刀,那拿刀之手绵软无力。他一把将谢凌安抱紧怀中,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谢凌安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严翊川轻抚谢凌安的头,「你若真不信我,如何会不远万里冒险来旸谷,又如何会给我留下生机?凌安,谢谢你。」 谢凌安眼尾愈发红,埋在严翊川怀里微微颤抖起来。他愈想愈委屈,气鼓鼓地张开嘴在严翊川胸前咬了一口。 「嗷——」严翊川骤然吃痛,惊了一下,旋即抱得更紧:「气我就多啃几口,我绝不出声。」 谢凌安气鼓鼓地咬住了他胸前的狼牙吊坠,抬眸问道:「所以呢?到底为什么?」 严翊川轻抚他的后背:「气消了?」 「那取决于你的解释。」谢凌安道。 严翊川轻轻一笑,只觉得纵使眼前人咬他啃他一千一万下,他也心甘情愿的受着。没有一刻,比怀里抱着最爱的人的这一刻要更加美好了。 「好,我解释给郎君听。」严翊川放开谢凌安,凝望着他的眼:「那日你弃城门,退守宣政殿,是为何?」 「你解释便解释,问我作甚?」谢凌安道。 「我自然是什么都仰仗郎君的。」严翊川哄道。 谢凌安撇撇嘴,接话道:「因为那日,欧罗火铳攻势太勐,梁军根本不是对手,实力太过悬殊,遂以退为进。」 「对。那如若不退呢?会如何?」严翊川道。 「大不了鱼死网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护大梁安危。」谢凌安正色道。 严翊川摇摇头:「不,鱼死,而网未必破。甚至可以说,即使是鱼死光了,网也断然破不了。凌安,那日战况你我皆看在眼里,在火铳面前,我大梁军根本没有一丝胜算。就算全军覆没,也保不住大梁。」 「那又如何?大梁君王与百姓同生共死,有何不可?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这才是我大梁子民的气节。翊川,你我纵然再不喜旸谷城,也皆是梁人啊。」谢凌安道,气势丝毫不输。 「正因为我是梁人,我才不希望大梁的气运走到尽头。」严翊川道。 「是你一箭让它走到了尽头。」谢凌安不满道。 「不,那一箭是在救大梁,」严翊川语气坚定,「若没有那箭,你又如何肯撤兵?梁军本就一腔热血,又岂肯撤退?」 「你到底什么意思?」谢凌安问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保存实力以待反攻。依照那日情形,无论是否死守,梁军必败,梁帝必死。与其耗尽兵卒,还要让梁帝落在欧罗人手中尽受折磨,不如让他的死发挥作用,保全大梁最后的希望。」严翊川直截了当道。 第107章 发小 「你都没试过, 如何知晓不行?」谢凌安反问道。 第197页 「凌安,你我身经百战,你得承认, 要在那样的局面中等待转机,太难了。只是你关心则乱, 深陷其中, 才看不明。」 谢凌安没有接话,陷入了沉思。 「我杀了你父, 虽然我也不愿, 但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你就算怨我一辈子, 我也毫无怨言,」严翊川握紧谢凌安的手,说得小心翼翼,「但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是大梁的将军, 只有这样带兵收益才是最大的。」 「那我告诉你,若是再来一次,我也仍会那么做,」谢凌安缓过劲儿来, 语气平和,「我明白你的意思, 也能理解。但我是大梁的皇室宗亲, 平日享非常人之尊, 非常时期便要负非常人之责。」 严翊川定定地望着他,没有立刻反驳。他知晓, 此等分歧非一时半刻能有谁让步,也不必有谁让步。他轻轻搂了谢凌安的腰, 在他耳边轻声道:「好。」 紧接着,严翊川问道:「西疆准备得如何了?可有反攻的眉目?」 「这个要在这里说么?去你府上。」谢凌安道。 「那恐怕得费些功夫,还是这里安全。」严翊川抱得更紧了。 然而下一瞬,门外突如其来的响起了人的交谈声。两人倏地对视一眼,明白是主人回来了。 「得了,这也不安全了。」谢凌安低声道,拽着严翊川想往柴火后面躲,可严翊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等着被抓包?」谢凌安忙道。 「怕什么?又不是没被抓过。」严翊川轻飘飘地道。 谢凌安旋即明白过来严翊川在说什么,心中暗骂此人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低声道:「这可是在旸谷城......」 「你没发现这柴房无窗么?跳也跳不出去。」严翊川环顾四周道。 「所以才要躲。」谢凌安拽他道。 「躲不了,午饭十分,女主人怕是马上要来了,」严翊川从容道,两人身体紧紧相拥,「我在呢,你怕什么?」 谢凌安心中有一丝的慌乱,他如今在旸谷城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可不比严翊川尚可光明正大的走在街道上。 严翊川似乎发现了谢凌安的顾虑与窘迫,微微俯身,轻轻吻上了谢凌安的唇。两人的唿吸交缠在一起,在这一刻,所有可能的威胁与恐惧都仿佛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空间之外。 久违的安宁与平静。谢凌安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前所未有地贪恋着严翊川的吻。 谁知当严翊川松开谢凌安的那一瞬,他另一只手迅疾轻轻捏住了谢凌安的另一只手腕,拽着他向外走去。 「诶——」谢凌安有些猝不及防。 更加猝不及防的是刚回家的主人,一家七口人看到两个陌生的英俊男人从自家的破旧柴房中大踏步走出,惊得张大了口。尤其是其中一人还穿着官兵的衣服,更添了几分恐怖。最年长的老人结巴道:「你......你们......」 「老人家,我兄弟二人路过想讨杯水喝,进来才发现屋中无人,连忙出来了。若打搅,还望见谅。」严翊川客气道,脚上步子丝毫未停,大踏步往外走去。 老人稍微回过神来:「噢——噢!无妨,无妨,那我再给二位倒碗水......」 「不必了!我二人已然喝过,多谢老人家!」严翊川作揖,旋即与谢凌安消失在了拐角。 一家人看他们二人奇怪,窃窃私语道: 「两个小伙子长得倒英俊,就是怎么上别人家跟自己家似的,这么轻车熟路......」 「小时候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吧?想来也没少找人讨吃喝,尤其是后面那个穿得风尘僕僕的......」 「看着像是,像是。」 ...... 严翊川悄然摸回茶馆,大摇大摆地从包间中走出。 「客官,您这茶还没喝......」掌柜喊道。 「送你了。」严翊川挥了挥手。 「您的贵客都还没来......」掌柜的喜笑颜开。 「不用找了。」严翊川塞了一块碎银给掌柜,掌柜欢欢喜喜的闭上了嘴。 暗中盯梢的人也没见着严翊川见了其他人,各个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严大将军在包间里闭门静坐了片刻,心情倒变好了不少。 果然小憩还是很有用的! 盯梢的兄弟几个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们平日里对盯梢站岗工作之重苦不堪言,不禁开始祈祷阿尔瓦罗早日放他们休假。 严翊川出门后,竟到牙行里挑了十五个年轻力壮的僕从,男八女七,排成一熘领着回了府。 「大将军,您这是......」门口阿尔瓦罗派来的侍卫面露难色。 「我想多要几个僕人伺候我,怎么,还要和你报备不成?」严翊川斜眼睨他。 「不,不......您若缺僕人,我这就去和大殿下说,让他再派些好的来......」侍卫忙道。 「怎么,我挑个僕人还要你来做主?难不成你们大殿下派来的僕人,除了伺候我,还有其他用啊?」严翊川趾高气昂。 「不敢,不敢......」那侍卫忙摆手道。 严翊川在府宅门口闹着,全府上下人都被门口吸引了注意,谁也没察觉到,有一个身影敏捷地从墙上翻了进去,偷偷熘进了府中。 是夜,月隐星沉,万籁俱寂。 严大将军府邸内,最后一抹烛火随着严翊川房门轻合而熄灭,僕役们这才安心散去,整个府邸沉入了一片宁静之中。 第198页 一个黑影在屋檐的掩护下悄然穿梭,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位于角落处最为孤寂的一间客房。这间客房仿佛被全府遗忘,坐落在一隅,显得格外侷促与不起眼,仅有一扇狭窄的窗户,逼仄闷气,空气里瀰漫着一种久未人居的沉闷与荒凉,几乎可用得上「荒废」二字。 那个黑影——严翊川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房内昏暗,只有一缕微弱的月光透过狭窄的窗棂,勉强照亮了一角。严翊川迅速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缓缓走近,正欲坐下,只见床上之人一个翻身,将他轻轻拽入怀中,两人的身体瞬间紧密相贴。 「这里不好,暂且将就,让你受委屈了。」严翊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充满了怜惜与自责。 谢凌安抬头,嘴角挂着笑意:「委屈,可委屈了,严大将军拿什么补偿我?」 严翊川搂紧了他,这才察觉到肌肤上有些异样,低头看一眼,霎时微惊:「你衣裳呢?」 「在这儿呢,」谢凌安揪住严翊川的衣领,松松地一扯,黝黑的胸膛便露了出来,「换洗的衣裳不够,我只好抢大将军的咯。」 「倒反天罡。」严翊川轻笑,任他去扯。 可谢凌安却停下了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脯,问道:「说吧,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严翊川见他正色,也不再打趣,将旸谷城内一系列变化都告知了他。 听后,谢凌安不禁骂道:「温子慕这人当真狼子野心!原来是早有预谋,深藏不漏!咱们被他骗得太惨了!」 严翊川:「是,所以徐墉那日一与我说温子慕在偷运五狄红铜,我便拜託徐墉去唤你过来,此事牵涉重大,咱们若欲顺着这条线索往下做文章,恐怕要徐徐图之。」 谢凌安点点头,接着问道:「温子慕早有谋划,投递叛国我能理解,可王锐和卫霆骁又是为何?」 严翊川摇摇头:「王锐不清楚,但卫霆骁估摸着是温子慕的走狗,一同叛的。」 「如此说来,我还得找机会去见一见王思远。」谢凌安琢磨道。 「谁?」严翊川疑道。 「噢,王思远,王锐的第......不知道第几个儿子。他是我幼时的同窗伴读,是一同长大的情谊。」谢凌安解释道。 严翊川微微蹙眉,连连问道:「你去找他做什么?问王锐叛国的原因?人家能跟你说么?」 「这我不确定,但他肯定不会卖我,」谢凌安答得笃定,似是想起了很遥远之前的事,「我俩从小是一同穿开裆裤长大的,在崇文馆玩的晚了,他便来我的床上睡。我有时也宿在他府中。后来我去了西疆,他也时常和我有书信往来。」 「噢?你们的书信往来,我竟丝毫不知晓,瞒我挺多啊,」严翊川阴阳怪气道,「既然你们情义这般深厚,您还在我府中做什么?去他的床上啊?」 谢凌安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笑着捏了捏严翊川的下巴:「你酸了?」 「没有。」严翊川答得简洁。 「那你不看我?」谢凌安把他下巴往下掰。 「我脖子天生不能动。」严翊川把头仰得老高。 「那也没人来亲亲我咯?」谢凌安抬头看他,笑着道,「我数到三噢——」 严翊川纹丝不动。 「一。」 「二。」 「三!」 就在谢凌安数到三的同时,严翊川这才低下头来。可谁知,谢凌安却没有仰着头等他,而是迅速埋下头去,钻到他胸前舔了一口。 虽隔着衣衫,可严翊川却知道谢凌安舔得有多精准。 「唔。」猝不及防地,严翊川喉间溢出一声沉吟。 「好小子!你阴我!跟谁学的?」严翊川笑了,说着就要来掐他。 「无、师、自、通。」谢凌安故意将每个字都念得又轻又挑逗,眼眸弯曲的弧度像只妖媚的狐狸。 他受不住严翊川在他腰间挠痒,忙按住他的双手:「打住打住!你和我说了旸谷城的近况,我可还没同你说西疆的呢!」 第108章 冷宫 严翊川这才停下来, 缓了缓气:「西疆如何?」 谢凌安将肃亲王登基、太子失势的事一併告知,随后接着道:「噢,还有乌尼桑, 他算是真的诚心归顺了,前些日子刚来与我表忠心, 把手上零散的兵都缴了。」 「乌尼桑是聪明人, 知道大梁若亡,边丘迟早要面对欧罗国的进攻, 不如助梁军復国, 他的百姓还能得一方安乐。」严翊川附和道。 谢凌安点点头:「还有一事尤为重要, 事关火铳。」 「火铳?可是你们也研制出来了?」严翊川眼前一亮。这些日子,他费了不少劲想取得火铳的制作配方,可阿尔瓦罗火铳的把控尤为严格,制作之法更是机密中的机密。严翊川即便绞尽脑汁也未能得手。 「没有,寒英拼死带回来的火铳统共四支, 若要工部依循復刻,根本不够,」谢凌安道,「但好在, 工部发现了破解之道。」 严翊川:「是什么?」 「水。你可记得,欧罗人火铳兵是以极其严密的阵型行进的, 前排发枪之后退居后排, 排排轮换。我们当时以为是火铳需要冷却时间, 但事实上,还是为了给上膛时间, 」谢凌安解释道,「火铳上膛预热时间极长, 若在此过程中遭遇雨水,便会哑火。」 「原来如此!说到底还是火药,碰不得水,」严翊川恍然大悟,「那我们可以对其加以利用!」 第199页 「是。郁姐说,当时在祈午城,正逢落雨,欧罗军迟迟不肯进攻,想来就是这个缘故。大梁要反攻,便要抓住这个机会。」谢凌安道。 「严冬刚过,雨季将至,如此说来,要抓紧了。」严翊川道。 谢凌安点点头,往严翊川怀里钻了钻。 「没新鲜事儿了?」严翊川垂头在谢凌安额间落下一吻。 谢凌安埋在胸膛里的声音显得含煳不清:「没了。」 「总算轮到我了?」头顶上声音传来。 谢凌安感到被环抱着自己的臂膀一捞,向上拢去,道:「什么轮到你了.......唔!」旋即,他被衔住了耳垂,霎时一阵酥麻从脚底传来,蔓延至全身。 「小王爷关心完敌人又关心兄长,怎么也不关心关心枕边的可怜人啊?」严翊川沿着他的耳廓轻轻舔过,湿热的气息在耳畔纠缠。 谢凌安的喘息变得重了起来,他有些承受不住似的,双手捧住严翊川的头,将他拉回面前,定定地望着。他落下一个深深的吻,同时双腿环上严翊川的腰,方才柔声道:「我好想你,好想你。」 屋内的空气仿佛都荡漾起来,渐渐变得黏腻。 木质床板发出咿呀声响,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撞击。 可谁知,最后那几下越来越快,木板发出的声响如疾风骤雨般汹涌激烈,几乎是在达到顶峰的同时,听闻「轰」的一声巨响。 严翊川与谢凌安往下一坠,滚入了一片黢黑的洞中。 两人两眼一抹黑,紧紧相拥着滚了一段路,这才渐渐缓过神来。 严翊川喘着粗气,伸手捞过被子给谢凌安捂上,以防他着凉。 「......床塌了?」谢凌安回过神来,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十分离谱。 「嗯,看起来是。」严翊川额间还在渗汗,听起来异常平静。 「你早知道?」谢凌安循声望去,却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道,」严翊川答得漫不经心,「我怎么知道我这么勐的?」 谢凌安忍不住笑,调侃道:「那我是知道的。」 严翊川轻轻吻了吻谢凌安的额头,伸手从旁边散落的衣袖之中摸出了火摺子。 火光微晃,却照出了四周洞窟的模样。 「这是条密道?你家床塌出了条密道?」谢凌安难以置信。 「显然是你皇兄设计的,我可没有这个癖好,」严翊川替谢凌安穿上衣服,「走吧,去看看。」 这座府宅前身是太子府,在最偏僻的客房有这样一条密道,只怕事情不会简单。 两人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而曲折的密道前行,密道中空气浑浊不堪,阴森湿冷,显然鲜少有启用。 密道尽头顶上有一块石板,两人推开石板爬了上去,发现似乎是一口枯井,却看不见井口的光。井壁长满了青苔,却连枯叶都没有,显得格外荒凉蔽塞。 此井很小,严翊川双脚踩在井壁上,向上攀上去,才发现原来井中无光乃是井口有块巨石压着所致。他勐然一推,那巨石向边上滑落开去。 严翊川先探出头去,确认四周无人后,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井边。他随即转身,向还在井底谢凌安伸出手,轻声道:「手给我。」 「用不着!」谢凌安借力一跃,两人再次并肩站立。谢凌安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小声道:「我方才可没郎君辛苦......」 「......」 井外,是一片荒芜,宫殿建得精緻,却因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看起来,这里已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这里……怎么会是冷宫?」谢凌安环顾四周,心中充满了疑惑,「皇兄为何要在这里设置密道?」 「太子府直通宫中,皇帝竟然不知晓么?岂非太危险了?」严翊川眉头微蹙。 「你是说,皇兄想要以此逼宫?不可能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连自己心里那关都过不去。」谢凌安斩钉截铁。 严翊川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后缓缓道:「我也觉得不像。那或许......陛下对这条密道的存在早已瞭然于胸。」 「是啊!此密道既能内外相连,极有可能便是为皇帝在紧急情况下离开皇宫而设,」谢凌安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是通往太子府而非其他地方了,只有皇帝无比信任的人,才能让皇帝甘愿承担这个风险。」 「正是,」严翊川接过话茬,「一旦皇帝对太子失去信任,只需简单一封,此密道便形同虚设,再无启用之日。看来这里,除却皇帝本人,恐怕知情者寥寥无几。」严翊川分析道。 「若非毫无退路,这般机密之事,想来父皇也不会同旁人说吧?我可从来没听皇兄或父皇说起过。」谢凌安道。 严翊川点点头。此类密道,多为王室最后的避难所,用以应对极端危机,确保血脉延续。若非传位之时,或是生死存亡之际,此等秘密或许将永远尘封于歷史之中,不为外人所知。 就在这时,殿中传出声响,两人倏地警觉起来,屏气凝神。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踉跄而出,她的长髮散乱,如同枯萎的藤蔓般缠绕在肩上,遮掩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双眼圆睁,布满了血丝,眼神中没有焦距,只有无尽的空洞与恐惧。 「啊——」这名冷宫中的妃子发出惊叫,可她的喉咙里只能挤出阵阵嘶哑而悽厉的吼叫,那声音仿佛来自被遗忘的深渊,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恐惧。 第200页 严翊川与谢凌安面面相觑,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妙。 「快,我们走!」严翊川低声喝道,拉着谢凌安的手,两人迅速向密道的出口方向退去。 「等下!我们从这里下去,没有办法盖上顶上的石头!这条密道会暴露!」谢凌安拦住他。 谢凌安的话让严翊川的脚步勐地一顿,他迅速环顾四周,见冷宫宫门紧闭,无处可逃。而宫门外已传来羽林军急促的脚步声与叱骂声:「疯女人半夜吼什么?还不快开门!」 那女人的叫声愈发悽惨, 「翻墙出去!」严翊川一边抬起那块石板盖住井口,一边对谢凌安道。 两人借力一蹬,轻盈地跃上墙头,相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宫墙。 刚落地不久,他们便隐约听到了冷宫门被粗暴地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羽林军们粗鲁的叱骂和呵斥,以及那疯妃更加悽惨的挨打和嚎叫声。 过了一会儿,声音便消失了。 半刻后,待一切归于沉寂,吱呀一声,冷宫的木门被扣上。 「走,回冷宫去!」严翊川低声说道,拉着谢凌安的手,两人迅速穿梭在皇宫的暗巷之中。翻墙太过惹眼,一不小心便会被巡逻的羽林军望见,他们不敢再冒险。 「靠墙走。」谢凌安小声道。月光稀薄,只能勉强照亮皇宫曲折的走廊。两人穿梭在阴影之中,脚步轻盈而急促,他们的心跳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逐渐加速。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拐角,严翊川方才微微探出头去,便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距离太近,避无可避。 竟是阿尔瓦罗! 阿尔瓦罗也被毫无预兆出现的严翊川吓得后退了一步,目光惊愕又狐疑的盯着严翊川。 严翊川心下一紧,藏在宫墙后面的手勐然一顿,抵住谢凌安前行的步伐。旋即边朗声行礼,边豁然走出:「参见大殿下——」 阿尔瓦罗的惊愕迅速被警惕所取代,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严翊川,似乎在努力从他的神色中寻找破绽。 「严岭,深夜时分,你怎会在此?」阿尔瓦罗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疑和挑衅。 「殿下何故在此,严岭便何故在此。」严翊川面色不改,从容道。他余光中瞥见谢凌安迅疾后撤,身影消失在水缸之后。 「严岭!你别跟我打哑谜!你如此匆忙,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说,你在逃避什么?」阿尔瓦罗冷笑一声,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第109章 遗孤 「殿下明鑑, 实不相瞒,臣是想趁着上巳节,前往祭坛, 为殿下及我梁安邦祈求上苍庇佑,愿国泰民安, 风调雨顺。」严翊川的回答既恭敬又诚恳, 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哦?那你为何白日不去,偏要选在这夜深人静之时?」阿尔瓦罗的眼神锐利如鹰, 他缓缓踱步, 围绕着严翊川, 警觉地朝他身后望去,似乎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破绽。 「殿下,臣自知身份特殊,曾是敌国之臣,虽蒙陛下不弃, 得以效力梁安邦,但心中总觉有愧。白日人多眼杂,臣恐自己的不祥之身会惊扰了神明,故而选择夜深人静之时, 独自前往,以表诚心。」严翊川的言辞恳切, 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与释然。 「是么?严大将军既如此恭顺, 为何还要弃本殿下为你挑选的奴僕, 自己另择僕人?」阿尔瓦罗的语气中充满了质疑,他停下脚步, 直视严翊川的眼睛。 严翊川微微一愣,没想到阿尔瓦罗这会儿发难。他深吸一口气, 带着一抹苦笑:「殿下有所不知,臣前半辈子受人欺凌,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承蒙殿下赏识方得以位极人臣,故而臣也想......也想耍耍威风,过过养尊处优的奢靡日子!臣为私心,若惹陛下不悦,臣明日便遣散了那些僕人........」 水缸后的谢凌安闻言,不禁憋着笑。 然而,这荒谬的回答倒让阿尔瓦罗神色稍缓了一些。他的确是担心严翊川的归顺有异,这些日子一直严加提防,也未找到破绽。 可若严翊川一心享乐,那威胁骤然便小了许多。 这回答虽荒谬,却比那些表忠心之言可信得多。 「那也不必!你既想要多些人伺候,便留着,不过他们的姓名籍贯,都要登记在册,本殿下都要知晓。」阿尔瓦罗道。 「是。」严翊川正欲请辞,却又被阿尔瓦罗叫住:「严大将军。」 「臣在。」 「本殿下听闻,梁帝被诛之前,你曾于北境带兵,力挫五狄联军,可有此事?」阿尔瓦罗的话语毫不掩饰试探与审视。 水缸后的谢凌安闻言,心勐地一紧。 严翊川早有准备,却面上似有一瞬间的慌张:「殿下,臣当时并不知五狄是咱们一派的........」 「不知也罢,可你怎么就这么心甘情愿替谢央做事?」阿尔瓦罗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兴趣。 「不是为谢央,是为自己。若非五狄捏造罪证、谢央昏聩,我养父养母不会无辜受戮。我本想先借北境军之力诛杀五狄首领,再收编五狄军,南下取谢央性命,为爹娘报仇。只可惜,击败五狄军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严翊川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分无奈与决绝。 「所以你最后连北境军也没有带回来,只孤身一人回来了?」阿尔瓦罗仍有狐疑。 第201页 「末将一人,取梁帝项上人头,足矣!」严翊川的回答铿锵有力。 阿尔瓦罗上下打量他,疑心半消。 「好吧,好吧,你的动机清晰而深刻,非单纯为一人效力,本殿下信你,」片刻,阿尔瓦罗才点了点头,「你且去祭坛吧。」 「多谢殿下理解!臣告退!」严翊川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假戏真做,前往祭坛。 阿尔瓦罗见他头也没回地往祭坛走去,仿佛祈祷之心分外虔诚急切,稍微放下了些疑心。 他没留意到,在他走后,一个身影从水缸后钻出,熘进了冷宫的枯井之中。此时冷宫之中已然空空如也,只有地上仍有疯妃的一摊血迹,而疯妃已然不知所踪。 半个时辰之后,严翊川悄无声息地钻进冷宫,将巨石板扣在枯井之上。随后锁好冷宫的门,踏步流星地从皇宫宫门之中走了出去。 几日后,在新户部尚书王锐的府宅对面的果摊上,严翊川带着一个鬍子拉碴的小厮挑了快小半个时辰的果子。 「老爷......这每一个果子您都要摸遍了,还没挑出来嘛......」摊主见这客人衣着不凡,不敢得罪。 「啊?噢,都一般啊,一般嘛......」严翊川装模作样地拿起一个桃转了两圈,又放了下去,旋即目光又回到了对面府邸的大门上。 一旁鬍子拉碴僕人模样的谢凌安忙赔笑道:「老闆呃......我家老爷再看看,再看看。」 谢凌安朝他投去目光,示意他要不要换个地方待着。 严翊川摇摇头。 谁让这户部尚书府宅对面,只有这一个固定不动的摊子啊! 半晌,户部尚书王锐终于从府宅中出来,踏上马车,缓缓离开了。 「走了!」严翊川见状即刻转身,低声道。 「诶诶——」谢凌安忙从衣衫里掏出一块银子,塞到果摊老闆手里:「多谢老闆!」 果摊老闆愣在原地,只觉得这些有钱人真是莫名其妙,默默将银子踹入了怀中。 严翊川与王锐素无来往,骤然登门让府中下人皆诧异不已。 管家为难道:「老爷前脚方出门,将军您后脚就到了......」 「无妨,我在此等王大人回府便是。」严翊川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管家挠挠头。 「你下去吧,我不喜欢被人打扰。」严翊川吩咐道,管家应声下去了,心道这将军真是自来熟。 管家一走,谢凌安便从后窗翻了出去,轻车熟路地往后宅熘去。 王思远,王锐的小儿子,此刻正在房内翻看府中帐册。 下一刻,他感到脖子一紧,霎时喘不过气来。他正欲惊唿,却见着一张熟悉的脸。 「凌安?你......你放开我!」王思远下意识地目光扫视四周,压低了声音道。 谢凌安见状松了手,王思远急道:「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还敢回来?你知不知道如今旸谷城很危险?那阿尔瓦罗可不是个好惹的,我都......」 谢凌安受不了他唠叨,打断他:「慢着慢着慢着!我什么都还没说,你急什么?」 「你什么都没说我才急啊!我能不急嘛!所以你到底要干什么?」王思远凑近了问道。 「给我倒杯水,渴死了。」谢凌安摆摆手道。 「噢!给给给,」王思远这才想起来待客之道,倒完又想起来,「诶?我没开着窗子啊,你怎么进来的?」 「这点本事没有,我还敢回旸谷?」谢凌安拉着王思远坐下,如同在自己府中一般熟练。他压低声音:「先别扯有的没的了,你先跟我说说,你爹是怎么一回事?」 「我父亲?」王思远一怔,旋即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噢......你说他什么时候就投......和欧罗人站在一起了?其实我也不知晓,但爹向来看不起大梁王室血脉,总说那是边陲蛮人以乱刀夺天下,雷鸣瓦釜,不配做他们的君父。」王思远故意抹掉了「投敌」二字,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对这两个字仍然羞于企口。 「什么道理?瞧不起边陲蛮人的血脉,却可以拥护外邦人?」谢凌安疑道。王氏虽是中原正儿八经的八世权贵大家,高贵孤傲,却也没有偏袒异族之理。 「我也想不通。自从旸谷城易主之后,爹便很少与我谈心了,也不让我们过问。只有一次,我见爹下了朝闷闷不乐,爹才与我说了一点。」王思远摇摇头。 「王大人说什么了?」谢凌安道。 王思远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从哪儿讲起:「总之就是爹发现,投奔......欧罗人来了之后还过得不如从前了,心中不忿。」 「这是怎么了?」谢凌安道。 「哎,还不是因为那个温子慕,」王思远嘆口气道,「我记得从前他与爹关系挺好的呀?可欧罗人来之后,爹竟从左丞相跌至户部尚书,官阶甚至低于温子慕一个商人,处处受制。爹一生孤傲,可不得难受坏了。」 谢凌安琢磨道:「你爹与温子慕关系不错?我竟从未察觉。」 「未察觉的多了,从前的温子慕并不惹眼,」王思远道,「但这人说来也怪得很。爹说,温子慕总是向阿尔瓦罗求取黄金屋舍与美人,似乎只关注俗世之乐,于朝局政党无意。」 「这可不像一个从一介布衣走到官居丞相位置的人的所图啊?」 「你怎么和爹说的一模一样?爹也说,他隐隐觉得这都是障眼法,或许温子慕背后所图甚大。但他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再往上他还能做什么呢?逼宫么?」王思远答得漫不经心。 第202页 谁知谢凌安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什么?......他难道真敢逼宫?」王思远几乎要跳起来,全身起鸡皮疙瘩:「他想干什么?他想自己做皇帝么?」 「不该啊......你看,我们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若你爹原先是与温子慕合作,共同引狼入室,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可太有可能了!」王思远斩钉截铁:「我爹早就想扶持正统中原血脉上位了,最好是前朝南周的血脉,他觉得那才是正儿八经的天子。」 谢凌安微微蹙眉。严翊川给他讲过温子慕的身世,并未提到任何与南周王室有关的信息。 难不成,他们手里有南周遗孤? 谢凌安眼中倏地闪过一抹精光,他转头对王思远,斟酌用词:「那个与你爹和温子慕一同叛......跟了欧罗的卫霆骁,是不是也温子慕举荐的?」 第110章 雪山 「是啊, 有温子慕的面子在,又是土生土长经的旸谷人,举荐的时候谁不高看他一眼?」王思远压低声音, 笑得很不好意思,「就跟我一样, 没什么本事, 却能跟着我爹在户部混一份差事。」 「等等,你说他是旸谷人?」谢凌安敏锐地捕捉到了, 惊道:「旸谷城中哪有这个姓氏?卫氏发轫于江南, 中原可太不常见了!」 「什么意思?你说卫霆骁根本不是中原人?他是江南人?没听说啊!」王思远微愣。 「重点是这个么?简单跟你说, 我做个大胆的猜想——我觉得那卫氏,是掩人耳目的南周王室。」谢凌安神神秘秘地道。 王思远一副无语的神情,哭笑不得:「你这猜想也太大胆点了吧!」 「很大胆么?」谢凌安斜眼撇他,凑近道:「那我问你,前朝的南周王室姓什么?」 「魏啊。」王思远感觉莫名其妙。 「卫霆骁姓什么?」谢凌安紧接着问。 「卫啊!......嗯?」王思远答完一愣, 喃喃道:「他俩有点巧诶,读着一模一样。」 「笨蛋......」谢凌安见他仍不解其意,拍了拍他后脑勺:「我再问你,你说你爹想扶持什么人上位?」 「正统中原血脉啊, 最好是前朝南周魏氏的血脉.....」王思远挠头即答,旋即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明白了么?」谢凌安看他的眼神恍若一名师长。 「他他他他和温子慕引狼入室, 是要借欧罗军灭大梁, 再扶持前朝遗孤卫霆骁上位?」王思远惊愕得说不出话, 完全没料到父亲竟在谋划这样一盘大棋。 「猜的,不确定。错了可不担责。」谢凌安抿了一口茶, 说的轻飘飘的。 「那怎么办?那卫霆骁我见过,平庸之辈, 看着就不怎么聪明!他要是当皇帝肯定当得不怎么样......感觉还不如你呢!」王思远急道,把坐垫抠得边角都捲曲了。 「你小子胆肥了!」谢凌安说着就佯装挥拳要揍他,王思远笑着躲开。他接着对谢凌安道:「说真的,他们若真计划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谁知谢凌安反问道。 王思远却沉默了,片刻才启口,带了一分正色:「你是不是需要有人帮你?」 「那个人会是你么?」谢凌安盯着他的眼睛,试探道。 王思远缓缓闭上眼,又拧了一会儿坐垫的边角才道:「会。我没什么本事,却蒙家族照拂忝居高位,心中不安。故而我也不愿做那血脉之说的拥趸。若说相较南周、大梁与欧罗,我最想做谁的臣子,只能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梁。既然註定不久的将来要有一场政权的颠覆,我也会希望是大梁的回归。」 他顿了顿,眼中多了些恳求,接着道:「若彼时大梁復国,能不能看在我出过力的份上,饶我爹一命?」 「我会尽我所能力保,」谢凌安答道,话锋一转,「但你就没想过随你爹一同扶持南周?那日子或许会过得更好。」 王思远摇摇头:「依温子慕如今欺压我爹的情形,你觉得介时可能么?我爹已然失了操盘手的位置了。」 「我信你,」谢凌安直截了当道,「不愧是我兄弟,我没有信错人。」 王思远苦笑一声:「你今日能来,早就算准了我会帮你。」 「那可不?谁让我连你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见过,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谢凌安捉弄他道。 「好你个谢凌安!搞得谁没看过谁的似的!你等着,等你来日娶媳妇了我都给你抖搂出去!」王思远恨恨道。 谢凌安被他逗得直笑。 两人一番打闹之后,谢凌安翻窗出去,悄然潜回了前厅。 严翊川一见到他,便轰然推开房门,示意要离去。管家不禁又面露难色:「将军,我们家大人即刻就要回来了,您要不再稍微等一等......」 「等不了了,本将军时间宝贵,来日再来拜会。」严翊川走得毅然决然。 那管家一头雾水,暗道怎么刚才没见你的时间那么宝贵?这些武将脑子中不知道在想写什么。于是讪讪地送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将军。 回到府中,谢凌安旋即与严翊川同步了方才的消息。 「我有一计,我觉得还真可行。」谢凌安信心满满。 严翊川:「说来听听。」 「我想直捣黄龙,」谢凌安胸有成竹的模样,「左右要调兵,不如直接不动声色地调入脏腑之地。有这条密道在,我们甚至可以直捣皇宫内部。」 第203页 「说得轻巧。你不知道,阿尔瓦罗盯得很紧,与你们的接壤之处皆派重兵把守,如何突破?」严翊川疑道。 谢凌安:「不好突破,那就不突破。你忘了,西北面还有座雪山。」 严翊川微微蹙眉:「你疯了?那座雪山艰险无比,风雪极大,稍有不慎便会发生雪崩。大梁开国这么多年,可从没有从那儿行军过。」 「正是因为前无古人,方才能有可乘之机,我也没有其他办法,」谢凌安耸耸肩道,「雪山难走,却并非不能走,且已至四月,雪崩发生得极少,可保性命无虞。只要将领指挥得当,就没有问题。」 严翊川语速加快:「你想要自己领兵?不行,你哪里走过雪山?」 「我倒真没打算逞这个能,雪山调兵,不容有失,我也不敢那大军冒险,毕竟也没剩多少了。要带兵,也得要经验之师。」谢凌安诚恳道。 「你是说北境军?......赫冉?」严翊川眉头蹙得更加紧了。 「什么赫冉?你是派赫冉领着北境军来的?」谢凌安疑惑道。 严翊川点点头:「按官阶他是最高,理应由他带兵。当时情势紧迫,我也没来得及吩咐他人。」 谢凌安琢磨道:「那看来北境是发生了点兵变?带兵来见我的人名叫龙彪,没有那个叫赫冉的半点踪影。不过这都不重要。」 「龙彪?这小子是个实在人,虽年纪轻,但几次在五狄的雪山腹地闯进闯出,你若选他,能信得过,」严翊川道,「不过,你要如何与他取得联繫?」 「你忘了令子义的商队了?我能靠他过来,便能靠他传消息回去。」谢凌安胜券在握的模样。 严翊川伸手抱紧了谢凌安,下巴抵在他的头髮上。谢凌安今日为他装小厮,难得将头髮都束了起来,显得格外乖巧。 严翊川轻轻抚他的背,柔声道:「好,你不回去就好。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谢凌安感受到严翊川怀抱的温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他轻轻侧头,让两人的唿吸交织在一起。 严翊川收紧了双臂,轻声道:「这回,我必护你周全。」 窗外,夜色渐浓,星辰点点,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嫌隙。 一日午后,严翊川正当时,却身着甲冑匆匆回府,说是将腰牌落在府中。 可当谢凌安看见严翊川格外正色的脸,谢凌安便知事情不对。 果然,下一瞬,严翊川从褡裢中掏出一封信,塞到谢凌安手中,还喘着粗气:「徐墉来信,此番终于探查到了五狄红铜的去向,是往旸谷城中来的。」 「旸谷城?」谢凌安诧异,「温子慕敢在旸谷城设私炮房?他吃熊心豹子胆了?」 「我也想知道他藏哪儿了,按照时辰算,最早也得今夜才到,」严翊川道,「我日间当值走不开,你可否先替我去盯一下,若有商队入城,定要找到他们的去处。我下了值,便即刻来找你。」 谢凌安应得很快:「没问题。」旋即向严翊川伸出手。 「干什么?」严翊川不解其意,犹豫着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不是这个,」谢凌安轻轻一拍他的手,笑道,「我是说炸药。」 严翊川微愣:「你怎么知道我查明私炮房之后,打算炸了它?」 「少废话,我还不知道你?」谢凌安洋洋自得。 「不行,炸药带身上太危险,还是等我下值,我来带。」严翊川拒绝。 「那万一商队提前进城呢?万一往后我们就没有跟进私炮房的机会了呢?」谢凌安旋即反问,「好了别啰嗦了,要来不及了,给我,你放心。」 严翊川望他一眼,去翻出藏在书柜底下的炸药。那炸药用几层箱子包裹密封着,格外安全。 「才这么点炸药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炸出点动静得了,不会炸死人。」谢凌安伸手去接。 严翊川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谢凌安见状迅疾拿过,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放心,你下值了早些来找我便是。」 严翊川犹豫着点点头,将腰间腰牌一把扯下,塞给谢凌安:「若遇上事儿,便以此腰牌变通,我神武军大将军的名头还是能吓唬人的。」 谢凌安会心一笑,出门就要往墙外翻去。 严翊川一把拉住他,轻声道:「你贴着鬍子,只管出去便是。」 谢凌安手指示意院里有很多僕人,皆为阿尔瓦罗的眼线。 「内院的,已都是自己人了。恩威并施,没有办不成的事,还要多亏了晁恆。」严翊川低声道。 谢凌安投以赞许的目光。 谢凌安身着粗布衣裳,脸上涂满了尘土与鬍渣,在城门口的柏树上斜斜的蹲着,模样吊儿郎当,目光却锐利得如鹰隼般,紧紧盯着城门口。 尚未至黄昏,有一支看似普通的商队提前进入了城中,车马辚辚,尘土飞扬,车轱辘在地上压出深深的痕迹,显然里面装的东西很有分量。 果然提前进城了,幸好以备万全!谢凌安心中暗贊自己当真神机妙算,旋即一个翻身下树,悄悄靠近。 第111章 军火 商队畅通无阻地穿越过了城门的检查, 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城内的腹地。 谢凌安看看商队再看看自己,蹙眉心道:还是穿得太烂了点啊,差点忘了温子慕是个有钱的! 第204页 正想着, 他旋即侧身熘进一家成衣店,随手拎起门口最普通的成年男子服饰就往身上披:「老闆我就要这个了!银子放这儿不用找, 我先走了!」 他顺手将木门一关, 将小店老闆「您要不还是试一下」的喊声搁在了里面。 随着商队缓缓行进至一条偏僻的小巷,一座看似普通的院落逐渐映入眼帘, 然而谢凌安很清楚, 院落四周布满了隐蔽的守卫, 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 谢凌安一个健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马车的最后头,远看着就像是商队的队尾。他的眼神不时扫过四周,确保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院落内,商队的车夫们熟练地卸下马车上的货物, 一箱箱沉重的红铜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谢凌安混在人群中,看似帮忙搬运,实则暗中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和守卫的分布。 地下私炮房内,昏暗的烛光摇曳, 映照出堆积如山的火药和兵器,空气中瀰漫着刺鼻的硫磺味。 当最后一箱红铜被搬入一间紧闭的仓库时, 谢凌安知道, 他的机会来了。他故意放慢脚步, 趁着守卫们注意力被新到的红铜吸引之际,悄悄熘向私炮房的另一侧。他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穿梭, 最终找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堆放着一些杂乱的工具和废弃的箱子。 他迅速而熟练地布置好炸药, 确保引线能够准确无误地引爆炸药。在确认一切无误后,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最后一步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突然在通道尽头响起。 谢凌安心中一凛,迅速转身,躲入一旁的阴影之中。只见两名守卫正朝这边走来。他屏住唿吸,心跳如鼓,紧张地注视着守卫的一举一动。 「怎么这回又运了这么多红铜?昨日造的火铳都还没运出去呢!」一名守卫道。 「上头人的事你少管,小心脑袋!」另一名守卫小心谨慎道。 两位守卫似乎并未察觉到异样,只是例行公事地巡视了一番,便转身离去。 谢凌安松了一口气,待守卫走远后,他迅速点燃了引线。随着「嗞嗞」的声响,引线迅速燃烧,火光逐渐逼近炸药包。谢凌安一个跃步,撤离了出去。 下一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划破了炮房的宁静,火光从角落里倾泻出来,响声刺耳。火药爆炸的范围虽不大,闹出的动静却着实骇人。 守卫们闻声,下意识以为是私炮房爆炸了,忙四处逃窜,而谢凌安则趁着混乱,悄然离开了现场。 与此同时,严翊川正在宫中与艾亨将军攀谈。 艾亨如今与卫霆骁同是羽林军大将军,而实权却牢牢掌握在艾亨手中,卫霆骁仍要看艾亨的脸色行事。 严翊川见艾亨值岗正百无聊赖,眼珠子一转,便凑了上去。 「艾亨将军今日也当值?」严翊川上去打招唿。 「嗯。」艾亨瞥他一眼,从鼻间闷哼了一声。 严翊川也并不在意,故意凑近了道:「艾亨将军近日巡防辛苦,可有觉得旸谷城内寻衅滋事之人如阴沟老鼠般尤为多?难关得很啊。」 「有么?那是你没本事,」艾亨轻蔑道,「不听话的杀了便是,又神火在,还有谁敢轻狂?」 严翊川顺着说道:「艾亨将军说的是,怪不得近日邦中对火铳信仰与日俱增,原来如此。」 「嗯?什么意思?」艾亨挑眉。 「末将可听闻,许多人都开始暗中炼制火铳。」严翊川压低声音道。 「胡说什么?我都没听说。」艾亨有些不信。 严翊川一脸诚恳:「此事坊间传得颇有眉目。旸谷城中还好,末将只是在巡查之时,常在巷间闻到一股火药味。但距离旸谷城远的地方可就不一样了,据说,各地官府乃至乡间豪强,似乎都将火铳视为炫耀武力的利器,即便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动辄使用火铳来彰显威严,此举实在令人堪忧。」 「你懂什么?火铳岂是那么好炼的?」艾亨半信半疑,嘴上却仍不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艾亨将军说的是,我觉得也是。那或许是用的官用火铳吧!哎哟,那要是照这么用下去,只怕这官府造也造不及啊!只怕咱们也都要勒紧腰包,掏出银子供他们造火铳咯!」严翊川装模作样地忧心道,只觉得毕生演技都在这一刻发挥到了巅峰。 艾亨闻言,眉毛微动,话锋一转,愤恨道:「这些宵小狂徒,竟拿着大殿下的火铳招摇过市,这还了得!」 「是啊是啊,这还了得!」严翊川附和道。 艾亨轻蔑地瞥他一眼,大包大揽道:「你不必担心了!你在大殿下面前说不上话,本将军可以,大殿下可是很看重本将军的进言!我立刻就去和大殿下说!」 「哟,那可太好了,有劳大将军,可是解决了我梁安邦一大难题啊!」严翊川谄媚道。 艾亨将军轻哼一声,这才洋洋自得地离去了。 严翊川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送艾亨走远,心下道谢凌安这招果然好用——原来动动嘴皮子,便能扭转干坤。他从前竟耻于此等言官行径,可惜,可惜! 不过片刻之后,就有小厮捏着嗓子奔至宣政殿通报,恰与刚和阿尔瓦罗说完情况的艾亨擦肩而过。 正在享受莺歌燕舞的阿尔瓦罗被艾亨和小厮先后打断,心有不悦,可小厮带来「都城之中有私炮房爆炸」的消息,却着实令他心下一惊。 第205页 「即刻收束火铳的制作与使用!除羽林军和神武军外,任何人不得再使用火铳。除了边疆外,各地州府的火铳一律回收至旸谷城报官!」阿尔瓦罗推开怀里的美人,蹙着眉下令。 「再派羽林军去盘查,那私炮房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的?为何今日爆炸了?再派神武军去挨家挨户排查,私炮房这样的所在,往后不许出现在旸谷城之中!」阿尔瓦罗补充道,神色有些许凝重。 侍卫统领领命而去,整个宣政殿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凝重。阿尔瓦罗重新坐回龙椅,目光深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更深远的问题。 一个时辰后,夜幕将至,严翊川正准备更衣下值,忽然听闻了私炮房爆炸的消息,心中也一惊。 竟然提前了这么多?凌安可应付得来? 他无暇顾及更换便服,心急如焚地往宫外走去,路上竟遇上了卫霆骁。 卫霆骁身为羽林军大将军,此刻指挥着麾下将士搬运沉重的器械。其中几箱尤为硕大,表面覆盖着厚重的布帛,显得异常神秘,不透丝毫缝隙。 怎么会在昼夜交班时分运送大批军械?严翊川不禁疑道。 严翊川与卫霆骁素无交情,尤其从谢凌安口中听闻此人行事之后愈发没有好感。严翊川索性懒得装了,拦下卫霆骁,直接询问道:「卫将军,这是......?」 卫霆骁眉头微蹙,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不过是批常规装备,正要运往皇家校场。」说完,便催促将士们起步。 卫霆骁走得愈急,严翊川愈觉得不对劲。 严翊川拦住他们:「等等!大批军械向来是在晨间押运,缘何今日会在换班之际匆匆运送?」 卫霆骁有些不耐烦,不欲与他纠缠:「话多了吧,严岭?由本将军负责军械押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严翊川并未退让,反而走进一步。即使压得紧,空气中仍飘来了一丝淡淡的火铳的刺鼻味道。 错不了! 严翊川旋即语气坚定而不失礼数:「是大殿下不放心。卫将军可知,方才大殿下令我带神武军严查军火一事,对火铳收束使用。那就是因为——有一间私炮房爆炸了。」 卫霆骁身形微微一滞,目光闪躲,面上仍强势道:「你什么意思?你想将那私炮房栽赃在我头上么?」 「我可没说。卫将军何必那么有敌意?」严翊川满不在乎的道,「只不过依例,我要开箱检查。」 「你敢?」卫霆骁语气骤然严厉起来:「你我皆为正三品官员,我羽林军大将军的声望犹在你之上,你又有何凭仗,胆敢擅自搜查我的箱?你也配?」 「你我官阶相当,我过问也是合情合理,」严翊川也不恼,不疾不徐,「我乃奉大殿下之命,严查军火流通,以防火铳滥用,危及社稷安宁。既然卫将军声称箱内仅是寻常军资,那自然无惧盘查。卫将军,让路吧!」 「好啊,火铳的事情都能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卫霆骁满是怒意,「我说了这里没有火铳,就是没有!不必查了!」 「你开不开?」严翊川语气骤然变冷。 「你不配!」卫霆骁坚持道。 严翊川缓缓退后一步,双手轻轻摩挲过腰间拭骨刃的剑柄,语气中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卫将军,你执意阻挠,我唯有奉命行事。」 话音未落,严翊川身形一闪,已如离弦之箭般勐然沖向卫霆骁,双手紧握成拳,拳风唿啸。 卫霆骁见状,也迅速摆开架势,两人的拳脚相交,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震得周围空气都为之颤抖。严翊川手上力量惊人,每一拳都势大力沉,仿佛要将卫霆骁的防御生生撕开。 周围的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 第112章 行刑 就在这时, 严翊川瞅准时机,一招「云龙探爪」直取卫霆骁胸前要害,迫使卫霆骁不得不后退闪避。趁此机会, 严翊川迅速转身,几步跨到箱子前, 双手用力一掀, 沉重的箱子盖轰然打开,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物品。 然而, 箱内皆是弓弩刀剑, 没有火铳的影子。 严翊川伸手往下翻了翻, 迅速扫视了一眼箱内物品,旋即收了手回来。 「早说了都是普通军火!」卫霆骁见状,虽喘着粗气,仍高声喝道。 「职责所在,不得不查, 多有叨扰。」严翊川见状作揖。 「哼。」卫霆骁拍拍身上的尘土,旋即对押运的将士们道:「走了!真晦气!」 严翊川神色如常,直到卫霆骁最后路过他身边,他骤然压低声音, 声音细若蚊蚋:「下一批火铳得埋得再深些。」 卫霆骁难以置信的倏地抬头,目光之中有惊惧之意。严翊川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移开了目光。 方才他伸手往下一抻, 便明白了弓弩刀剑乃是障眼法, 火铳被压在下面。虽只摸到了个轮廓,但那刺鼻的火药味他严翊川绝不会弄错。 这便都说得通了! 私炮房刚爆炸, 温子慕知晓此时虽东窗事发,却还未查到自己头上, 首要之事必然是立刻转移库存火铳。可严翊川动作太快,阿尔瓦罗下令全城戒严,城内所有的仓库一时都变得不再安全。 偏偏皇家校场是个灯下黑!既可以躲开神武军的排查,又可通过卫霆骁以普通武器军火的名义顺利转运。 第206页 只是不巧,遇上了严翊川。 可严翊川却决定做一个顺水人情。 此后一月,神武军奉阿尔瓦罗之命,严查火铳的流通。一时之间,除却皇家校场之外,旸谷城中几乎难觅火铳的踪迹,城中氛围也一时为之肃然。 龙彪遵从谢凌安的命令,从西疆调兵绕道雪山,歷经千辛万苦,竟奇蹟般地穿越了雪山,抵达了旸谷城。严翊川和谢凌安安置于雪山脚下的隐秘之地,以待时机成熟。那地方极为偏僻,人迹罕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被欧罗遗忘的角落。 唯一的难处便是粮草之需。 王思远在此刻挺身而出。他如今是户部侍郎,正掌管土田、赋役、蠲免等事务。他巧妙地将各地呈报的粮草数目略作削减,实则暗中保留了不少余粮。夜幕低垂之时,这些余量便被悄无声息地运往雪山脚下,成功地缓解了燃眉之急。 如此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半月光景,直至某个寂静的夜里,事态悄然生变。 夜幕低垂,此时已然是后半夜。与往常一样,严翊川负责夜班巡防,而谢凌安则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将粮草护送出关。 就在谢凌安一行人刚小心翼翼地行至旸谷城边缘,即将踏入更为隐蔽的山路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骤然打破了夜的宁静。 谢凌安倏地警觉起来,伸手去拔腰间银剑,将脸上的面巾勒得紧了一些。 「何人夜半在此!」一声威严的喝令如惊雷般炸响,却未见人影,只闻其声,更添了几分神秘与紧迫。 紧接着,又是一阵更为响亮的铠甲碰撞声,一队将士仍然围涌而来。月光映照出领头两人——卫霆骁身披银甲,手持长枪,将去路牢牢封锁。旁边一人一身银衣款款上前,谢凌安眯眼看,竟是温子慕,他的面色在月光下格外冷峻。 卫霆骁道:「温右相,您的消息果然没错,真有人竟敢在旸谷城内私运军资!」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紧张的氛围达到了顶点。谢凌安深知此时已无法再隐藏,压低声音道:「弃车,撤!」 「贼人休想走!」卫霆骁喝道。 谢凌安深吸一口气,勐地冲出,银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直逼最近的敌人。他动作虽快,却只敢使出五分力,生怕卫霆骁认出他的招式。 战斗瞬间变得激烈,银剑与长枪的碰撞声、铠甲的撞击声以及士兵们的唿喝声交织在一起,迴荡在夜空。 温子慕微微蹙眉,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 然而,这些护送军资的人大多是王思远信得过的手下,拳脚功夫并不擅长,更没有与羽林军大将军拼命的心。卫霆骁带来的兵人数众多,不过片刻,谢凌安的人便呈现出败势。 谢凌安心道不妙:他必须要突围出去!可他一旦逃走,这些王思远的人明日一招,这罪名就落在王思远的身上了! 「那里!别让他跑了!」卫霆骁大喝。 谢凌安目光扫视了一圈还在搏斗的手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行,顾不得许多了,他必须放弃这批手下! 谢凌安勐地挥剑斩断一名敌人的长枪,借力一跃,紧随那名手下向薄弱点冲去。谢凌安终于冲出了敌军的包围圈,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引得卫霆骁的追兵迅速穿梭于街巷之间,晕头转向。 谢凌安穿梭于屋檐投下的幽暗阴影中,步伐急促而稳健,直至在严翊川例行巡防的必经之路上将其截下。 他勐地一把握住严翊川的臂膀,压低声音道:「卫霆骁和温子慕发现我们了,你快骑马去阻截阻止后面的那队,别让他们出来!」 严翊川闻言,脸色一变,仅以一个坚定的点头回应,随即转身,消失在巷弄尽头。 谢凌安这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唿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试图平復内心的波澜。 分兵两路的策略,是他与严翊川反覆斟酌后的决定。一批先出发,运向临近西疆的关隘,仿佛是旸谷城中有人为后梁军队暗中运送粮草、让所有人误以为那是主要的补给线,实则是为掩盖真正的目标——第二批后出发的粮草,那才是给雪山军真正的粮草供应。 方才他被卫霆骁和温子慕截获的的那队,便是前往西疆关隘的小队。 真正的粮草得以保全,雪山军暂时脱离了暴露的风险,无疑是值得庆幸的。可谢凌安深知,明日他们将要迎接的,恐怕是更艰难的局面。 翌日,王思远果然被捕。 「温子慕与卫霆骁昨晚深夜突袭了王思远的府邸,全程无声无息,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晁恆搜罗完信息,同谢凌安和严翊川汇报情况。 「他可有透露什么?」严翊川沉声问道。 「军中的兄弟打探了消息,王思远咬死称自己对粮仓失窃之事一无所知。」晁恆答道。 「原丞相的儿子,倒比我想像中更有骨气。」严翊川道。 谢凌安眉头紧锁:「王锐虽不堪,其子思远为人却着实仗义,他不会招的。我们得劫狱。」 严翊川摇摇头:「来不及了。以欧罗人无人道的律法,他明日一早便会在丁字街菜市口受刑。若到那时他仍不松口,便是死路一条。」 「即便是砍头也要选个吉时,怎会如此仓促?」谢凌安心下一紧。 第207页 「欧罗人蛮横,认为有罪者便活该下地狱,哪会顾及什么时辰。丁字街日日都有行刑的,围观的人可不少。至于王思远所受之刑……恐怕是拔甲、断指、肢解,一步步逼供,直至他说出真相。」严翊川语气沉重。 晁恆补充道:「一般这一套下来,不是屈打成招,便是丧了性命。」 「这群畜生!」谢凌安感到凉意倏地从脚底窜上来,叫他直打寒颤:「那我们如何?王锐如今失势,被温子慕牵制,恐怕他也救不了儿子。王思远是因我们而陷入此境,我们不能做事不管。」 「救,当然要救,」严翊川语气坚定,「劫法场吧!」 晁恆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翊川哥,咱们真硬抢啊?」 第二日,当他们三人乔装潜匿在法场边的时候,晁恆再度发出来此疑问。 「不然呢?这你看的下去?」严翊川目光示意他去看那法场上的景象。 中央的刑台上,几根粗大的木桩矗立着,显得格外刺眼。木桩之间,铁链与锁具泛着冷冽的光泽,哪怕看一眼便能料想即将到来的残酷。王思远被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中央,他的衣衫凌乱,脸上满是血污和伤痕,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而坚定,透露出不屈的光芒。 而温子慕,竟然亲自出场,做了这场酷刑的监刑官。他端坐于台案之前,依旧是一副儒雅的模样。 晁恆收回目光,忙摇了摇头:「不太行。」沙场兵戈之下的砍头之事他早已习惯,可这城内的人吃人,他却不敢多看一眼。 晁恆接着小声道:「但我这不是担心你和小王爷么?真动了手,恐怕你俩也迟早会暴露,怕影响大计......」 「大计是调整出来的,不是死守,」严翊川语气坚定,「更何况,是我们求王思远捲入其中,那便要护他周全。」 一阵沉重的鼓声响起,行刑官缓缓走上刑台,他身穿黑色长袍,身影在晨间斜阳的映照下拉长,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他手中紧握着一只锈迹斑斑、形状扭曲的钳子,那钳子尖锐的末端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每一个沾着血痕的关节都透露出它曾经无数次执行过残酷刑罚的痕迹。 行刑官面无表情地走到王思远的面前,缓缓举起手中的钳子,对准了王思远紧握着、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王思远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因嘴被白布堵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惊唿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有的人甚至不忍直视,闭上了眼睛。 第113章 挑拨 「动手!」严翊川一声令下, 谢凌安、严翊川和晁恆三人脚底勐然一蹬,就要一跃而起。 可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一声高唿响起:「慢着——」 三人脚步勐地一顿。 王锐的声音在寂静而压抑的空气中炸响, 如同惊雷一般,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可他下面的动作, 却叫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王锐步伐沉重, 缓缓迈向刑台,却略过王思远, 径直在温子慕面前跪倒, 神情决绝。 「温右相, 老臣特来请罪!」他的声音虽带几分疲惫,却异常坚定,「我王锐,身为户部尚书,本应恪守清廉, 却一念之差,陷入贪腐泥潭,私自截留各地州府上报的粮草数目,转而高价售予西疆, 以图私利,实属罪无可赦!」 言毕, 王锐眼眶湿润, 双手颤抖地从衣襟中取出一叠信件, 那些是他亲手整理的罪证,每一封都沉甸甸地记载着他的腐败行径。 「此皆我之罪, 我已自行整理,愿以此向朝廷、向百姓谢罪。吾子王思远, 对此一无所知,他本无辜,却遭此连累,我恳请温右相明鑑,让老臣一人承担罪责,保全我儿清白。」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连行刑官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王思远闻言只觉两眼一黑,试图挣扎,却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严翊川、谢凌安和晁恆三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犹豫。 「翊川哥......」晁恆投来询问的目光。 严翊川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示意暂且按兵不动。 温子慕见状,缓缓走下台阶,目光复杂地审视着王锐,片刻后,他展颜一笑,伸手欲扶王锐起身。「王大人父子情深,本相感同身受。但律法严明,王大人这般替子顶罪,又是何必......」 王锐却一动不动,跪得更低:「绝不是顶罪!老臣敢作敢当,甘愿伏法!」 温子慕的笑容瞬间变得冷冽,眼神如毒蛇般锁定在王锐身上,定定地看着。半晌,他嗤笑一声,嘴角的笑容残忍而轻蔑。 「很好!既然王大人认罪,那本相就成全您这份『父爱』。」温子慕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寒意,他勐然转身,对行刑官厉声喝道:「行刑!就按照原先的安排,不过对象换成王锐大人。他既然自认有罪,那就让他用自己的命来偿还这份『罪孽』吧!」 此言一出,全场譁然,震惊与恐惧交织在空气中。四周的侍从与侍卫们,平日里习惯了温子慕温文尔雅的形象,此刻见他如此决绝狠辣,无不愕然失色。 温子慕这是装也不打算装了。谢凌安心道。 「大人……是否应依循程序,交由三司会审……」一名侍从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问道。 第208页 「怎么,在你心中,我堂堂右丞相,不及三司会审之公正吗?」温子慕斜眼看他,声音很轻,轻描淡写间却透露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不,不敢……」侍从连忙低头,惶恐不已。 温子慕随后将视线投向围观的百姓,声音提高了几分:「诸位乡亲!非是温某滥用权柄,实乃我梁安邦大殿下嫉恶如仇,律法亦容不得这般宵小之徒!王贼所犯,不禁是贪赃枉法之罪,而是勾结外敌、背弃朝廷之事,是拿诸位老百姓的血汗去讨敌人的欢心、填他们的腰包!此等恶行,岂能容他多活一刻!」 全场陷入了诡异的沉寂,百姓们面面相觑,面露迟疑之色。片刻之后,才有人零星地喊出「罪有应得」,随后这声音逐渐汇聚成流。 王锐缓缓闭上了眼。 「翊川哥,我们还救么......」晁恆的声音中带着犹豫与不忍。 严翊川望向谢凌安,谢凌安微微摇了摇头。 严翊川转向晁恆,压低声音道:「罪名总得有人背,王锐来背,不算冤枉。」 晁恆目光中仍有不忍之色。 「行刑——」温子慕再次发令,行刑官手中的钳子已换成了寒光闪闪的大刀。 王锐没有起身,而是跪着转身,面向百姓。他回望了一眼儿子,眼中满是不舍与期许,复杂而深沉。 王思远见状,目眦尽裂,疯狂挣扎,却无人敢上前松绑。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将酒喷在刀上,以示祭刀。 「我,王锐,大梁前左丞相——」王锐的目光望向西边天的远方,他的声音响彻刑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迸发,饱含悲壮。 大刀高高举起,阳光在其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罪有应得——」 言犹在耳,刀已无情落下,刑台上瞬间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随后缓缓流淌,染红了脚下的石板,蜿蜒至台阶之下。 清晨的寒气还缠绕未散,微风扰动,试图带走空气中凝固的血腥与沉重。 曾经大梁半个朝廷所仰仗的左丞相,在权倾朝野之时背叛了大梁。本以为终于等来了风光无限的一日,却在新主人的刀下做了亡魂。 他曾是大梁朝堂的半壁江山,却在权倾一时之时背叛了这片土地。他本以为另起炉灶后终于等来了风光无限的日子,却终究只换来了敌国刀下的孤魂一缕。 「我爹投靠欧罗之后,日子并未如他所愿那般好过……」 「似乎,连他也开始后悔了……」 「就为了那血脉之说,值得么......」 ...... 王思远跪倒在地,身心俱疲,已然喊不出一句话。 严翊川三人默默垂下了头。 半晌,严翊川轻声道:「反攻得提前。粮草供应被截断,雪山军撑不过太久。」 「只剩最后一步了,」谢凌安声音压得很低,却坚定无比,「我会传信让郁姐准备起来,不日便出兵。」 严翊川点点头。 夜色已深,月光虽稀薄,细雨绵绵。 正当卫霆骁缓缓步入自己院门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暗处窜出,悄无声息地将他逼至墙角。 那黑影掀开了蒙面巾。 「睿亲王……贼人怎敢来!」卫霆骁惊愕,迅速回神,警觉地伸手欲拔腰间长剑,却被谢凌安以更快的速度按住手腕。 「卫将军还记得我,」谢凌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深夜造访,实属情非得已,我有要事与将军商讨。」 「和你共商大事?哼,我看你是来送死的吧!」卫霆骁怒目圆睁 「卫将军别急,我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自然能悄无声息地离开,你拦不住我。」谢凌安不为所动,从怀中取出捲轴,缓缓展开:「你看这是什么?」 「你让我看我就看?」卫霆骁冷笑一声,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捲轴吸引。 「此乃温子慕与西疆秘密签订的通商合约,其上不仅有双方的官印,还详细记录了商贸往来的条款。意思是,如今他并未与西疆中断商贸。你明白什么意思了么?」谢凌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你什么意思?」卫霆骁警惕道。 「意思是,温子慕的算盘,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谢凌安不疾不徐。 卫霆骁接过捲轴,仔细端详,只见其上字迹清晰,官印鲜红,但唯独没有註明日期,这让他不禁心生疑虑。「此合约……是近日的么?你如何证明它非伪造?」 谢凌安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既有自信也有几分嘲讽,他并未直接回答卫霆骁的问题,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将军心中自有明镜,何须我来证明?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将温子慕的真正图谋告诉你,他并非真心助你登基,而是另有图谋。将军若不愿信,亦无妨。」 卫霆骁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你想说什么?」 谢凌安见状,语气愈发加重,他上前一步,逼近卫霆骁,压低声音道:「温子慕表面上与你交好,助你登基,实则与西疆暗中勾结,意图利用你之手清除欧罗人与西疆的威胁。待时机成熟,他便会亲手将你除去,自己登基为帝。而西疆因局势所迫,只能暂时与他保持商贸往来,以求自保。」 「胡说!」卫霆骁怒吼一声,仿佛被触及了逆鳞,他勐地挥动长剑,剑光如龙,直逼谢凌安面门。 第209页 谢凌安巧妙避开,抓住他的手腕,快速道:「将军难道就未曾怀疑过,为何温子慕对您如此慷慨相助?难道您真的相信,仅凭一腔热血和几句空口承诺,就能换来江山社稷?」 卫霆骁沉默了下来:「……」 谢凌安见状,继续乘胜追击:「那私炮房火铳之事,那般私密,他是否同你说只有你一人知晓?那你有没有察觉到,为何严岭也会对此了如指掌?他既已掌控了你手中的兵力,为何还要暗中与严岭勾结,试图进一步扩张其势力范围?」 卫霆骁闻言,心中一震,回想起严岭那日对自己运往校场物资的盘查,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思绪纷乱,难以理清其中头绪。 「还有,」谢凌安的声音更加低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可曾想过,为何王锐求死便能速死,你当真以为那和西疆勾结运粮的是王氏父子么?」 卫霆骁脸色骤变,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怒意与疑惑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自持:「既然你说西疆与温子慕交好,那我们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你为何又来挑拨离间?」 「谁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西疆不会把叛徒捧上神坛,也不会放弃重归中原的夙愿。实际上,你我才是真正的同路人。恕我直言,卫将军,你应该也质疑过无数遍,或许事实上你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南周遗孤,不过是温子慕布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我说的对么?」 第114章 故土 卫霆骁怒视谢凌安, 声音颤抖:「你到底想怎样?」 谢凌安微微一笑:「我要将军助大梁一臂之力,不过大梁并不强求将军做什么,只看将军愿意助我们到何种程度, 那大梁便要到何种程度。」 卫霆骁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道:「我不信你。」 「随你, 我无所谓。你能助我们最好, 不助也无妨。不过,倘若将军日后改变主意, 愿意伸出援手, 我谢凌安在此立誓, 定将全力保你无虞。」谢凌安答得淡淡的。 言罢,谢凌安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补充道:「哦,对了,如果你还想进一步求证真相, 不妨此时前往温子慕的府邸一探究竟,那里又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说完,谢凌安再次蒙上面巾,身形一闪, 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留下卫霆骁一人,愣在原地, 心中五味杂陈, 思绪混乱至极。 一刻钟之后, 卫霆骁从温子慕宅中的屋顶上离开时,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 神情更是失魂落魄。 他亲眼目睹了严翊川与温子慕密会的场景,那两人正襟危坐, 低声交谈,似乎在策划着名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一幕,如同锋利的刀刃,深深刺痛了卫霆骁的心。 温子慕曾对他说,他卫霆骁生来便是为了报復一场背叛,而自己也在背叛之中尝尽了好处。 可这一刻,他骤然体会到了背叛之痛。 他竟也会成为这背叛链条中的一环。 原来报復,不是背叛的终点,新的背叛才是。 片刻后,严翊川回到自己的府宅中。黑暗之中的谢凌安才敢出来。 「如何?」严翊川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 「卫霆骁还是有些敏锐的,他注意到了合约上的时间问题,」谢凌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还好当初攻打欧罗前和温子慕签订绸缎贸易合约时,将日期写得小,我轻轻一抹便掩盖过去了。」 「他没有继续深究?」严翊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深邃。 「怀疑自然是有的,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谢凌安与严翊川相视一笑,眼中闪烁着同样的狡黠,「诛心嘛,就在于让人心生疑虑,却又无法找到确凿的证据。我们说得越模煳,想像空间越大,越可信。」 「他该是信了。我在温子慕房中,听到屋顶上有非常轻微的动静,应当就是卫霆骁。」严翊川道。 「你那边怎样?」谢凌安话锋一转,询问起另一边的进展。 「温子慕上钩了。」严翊川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计划,并且透露了卫霆骁的身世之谜。正如我们所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谢凌安追问:「他可有要你接下来替他做什么?」 「火铳。他需要阿尔瓦罗放开火铳的管控,才能让他多备些货。」严翊川沉吟道, 谢凌安冷笑一声:「好梦做得长,且让他欣喜一会儿吧。明日,好戏便开场了。」 窗外的细雨似乎应景地变得更为急促,雨点拍打着窗户,窗棂因风势而轻颤,仿佛有什么生灵在空中微微战慄。 一切已按计划就绪,只待约定的时日到来,如今周遭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预兆—— 风雨欲来,山雨满楼。 他们就要夺回故土了。 随着春雨绵绵季节的降临,远方的战鼓擂动,西境大军如潮水般倾泻而出,誓师北伐。 然而,战局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位于蒲阳县邻近的澂江县,作为本该是最为坚固的反攻壁垒,却在久攻不克的僵局中突然崩溃,其抵抗力量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离,轻易便被攻克。 后来听人议论才知晓,原是澂江县县城想方设法杀掉了欧罗强悍的指挥官,而代价是牺牲了与欧罗指挥官暗生情愫的女儿。 第210页 随后,胜利的浪潮势不可挡,澜沧、云梦、瓯宁……一座座城池接连被收復,就如同当初欧罗铁蹄席捲大梁时的迅勐与无情,失地正以惊人的速度回归大梁的怀抱。 而另一边,阿尔瓦罗雷霆大怒。 「娘的,他们怎么敢!攻得这么快,他们也有火铳了吗!?」阿尔瓦罗道。 「未......未曾听说......」手下战战兢兢。 几日后,当郁明卓带兵顺利带兵抵达旸谷外的最后一个县,安营扎寨择日发起总攻的时候,阿尔瓦罗终于放弃幻想,准备背水一战。 遵循欧罗人的古老传统,首领不仅需运筹帷幄,更需亲临前线,以身作则,激励士气。纵然不会使剑,也当和将士们同仇敌忾,抗敌于前线。于是,阿尔瓦罗全副武装,身着厚重的甲冑,与艾亨将军一同踏出皇宫,登上了旸谷城的外城。 阿尔瓦罗立于城头,狂风捲起他披风的边角,春雨打在他的面颊。他的眼眸扫视着下方整装待发的士兵,用欧罗语慷慨陈词,声音洪亮,穿云裂石—— 「我的勇士们,看看那些蝼蚁般的大梁人,他们竟敢挑战我们欧罗的荣耀与力量!他们以为,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撼动我们铁蹄下的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们是大地的污点,是文明的倒退!那些愚蠢的农夫,穿着破布,握着生锈的兵器,竟也敢向我们宣战?我的勇士们,看看那些仍在挥舞着生锈刀剑的大梁人!他们愚昧无知,竟妄想以冷兵器对抗我们欧罗的神火!我们欧罗人,拥有这片大陆上最尖端的武器,最先进的技术!」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知死活地向我们发起挑战。好吧,既然他们如此渴望感受神火的威力,那我们就成全他们!让他们的血,成为我们火铳下最鲜艷的祭品;让他们的哀嚎,成为我们胜利的序曲!」 阿尔瓦罗举起手中的火铳,轻轻摩挲着冰冷的枪身。他的话如同一把烈火,点燃了士兵们心中的斗志与狂热,高声唿喊着欧罗的口号。 就在这时,一个欧罗小兵神色慌张地跑上城墙,跪下道: 「大殿下,皇宫里......皇宫里......」 「有屁快放!」阿尔瓦罗喝道。 「皇宫里叛乱......校场军火库被烧了.....」那小兵颤颤巍巍。 「什么?」阿尔瓦罗惊唿,旋即心中一紧:「那火铳呢?运过来了没有?」 近日连日下雨,阿尔瓦罗和艾亨担心火铳受潮,遂先转移大军。待夜间雨停,再将火铳运过来。是以除却将士手中已然握着的,有半数以上的火铳储备都还暂存在校场的军火库。 那小兵支支吾吾:「烧的正是存放火铳的那几间......」 「他娘的!」阿尔瓦罗暴喝。 几个时辰前,一队批着神武军战甲的将士自西北边的雪山而来。 彼时,大军已依阿尔瓦罗之命调遣至外城加强防御,城内守卫因此显得薄弱。就在这防卫空档,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江洋大盗,引得留守的羽林军与神武军手忙脚乱,四处追捕。 正是这混乱之际,那队伪装成神武军的「雪山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城中,却在接近严大将军府邸时神秘消失。 不久,皇宫之内竟突兀地出现了一队形似神武军的队伍,他们井然有序地在宫中穿梭。雨幕朦胧中,宫中的守卫虽觉其举止有异,却因一时难以言明何处不妥,于是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未敢轻易盘问。 直至这群人试图接近校场军火库,被守卫拦下,他们的真实面目才暴露无遗。随即,军火库内爆发出激烈的兵器交锋声,虽因雨水浇淋火势未能燎原,但库房檐下的火铳与弹药却已化为灰烬。 完成破坏任务的雪山来客并未恋战,达成目的后迅速撤退至冷宫,利用密道悄然离去。 外城城墙上,阿尔瓦罗怒火中烧:「混帐!不是让严岭严守内城吗?怎会发生这等事!火铳一失,我们如何应敌!」 卫霆骁挺身而出,语气坚定:「大殿下,臣愿即刻返回,誓将贼寇一网打尽!」 「我同大将军一起去吧。」温子慕此时开口,声音平和却透着坚决。 卫霆骁闻言,倏地有些警惕,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试探提醒:「叛乱未息,此行兇险,右相大人还是留在此处为妥。」 温子慕答得温和:「此事有些许蹊跷,温某也想去看个究竟。梁军未到,在这儿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去思量对策,以解火铳之失的困境。」 阿尔瓦罗摆摆手:「你二人速去速回,务必剿灭贼寇。至于军火库被焚之事……务必封锁消息,不得让军中将士知晓,以免动摇军心!」 「遵命。」二人齐声应诺。 温子慕与卫霆骁策马疾驰,心中却已暗自盘算着种种可能。回到内城,空气中瀰漫着紧张与不安,但两人无暇顾及,直奔军火库。 温子慕穿梭于废墟之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处细节,直至他注意到几具倒下的尸体,穿着与他们士兵相同的铠甲,但死状惨烈,彼此间似乎还存在着打斗的痕迹。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其中一具尸体,发现领口的铁甲边缘确有细微的烧焦痕迹,与其他尸体上的干净铁甲形成鲜明对比。 「这不是我们的兵,」温子慕轻声唿唤卫霆骁,指着那烧焦的痕迹,「这绝非偶然,显然是有意为之,用以区分敌我。这不是叛军。」 第211页 第115章 决战 「你的意思是......?」那日谢凌安与他深谈过后, 卫霆骁对温子慕便有所警惕。 「有梁军混进来了,那日押送粮食的那个......」温子慕喃喃道,忽然想起那个熟悉的人影, 「是睿亲王!他竟带兵进来了。」 卫霆骁心下一惊,心道:果然, 谢凌安悖逆了温子慕的计划, 让他方寸大乱。 「你速带兵,全城戒严, 掘地三尺, 也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温子慕语气强硬:「斩草要除根, 不可留内患!」 卫霆骁深深地望了温子慕一眼,紧握双拳,应了一声「是」,语气却比平日里更坚决。 温子慕却并没有发现卫霆骁的异样。 而阿尔瓦罗那边,情况不太妙。 绵绵细雨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甚至愈下愈急。雨滴轻轻敲打着城楼的瓦檐,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愈发像出征的鼓点般急促而紧张。 梁军骤然发起了大总攻,一如几月前欧罗军对梁人的那样, 如疾风骤雨,只是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阿尔瓦罗站在城墙上, 望着远处梁军如潮水般涌来的身影, 眉头紧锁。身旁的艾亨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全然没了来时的嚣张气焰。 「娘的,他们吃炮仗了?打得这么凶?」艾亨骂道。 阿尔瓦罗望着眼前的景象, 脑海中竟然莫名蹦出一个词——悲壮。 今日的梁军,给他一种没来由的悲壮感。这是连大梁亡国之战都没有给他的感觉。 他注意到, 梁军将士中有白色窜动,定睛一看,才发现不少梁军将士身上佩戴着白布孝带。阿尔瓦罗琢磨问到:「梁人为何皆戴孝?是在祭奠谁?」 旋即他反应过来,咬牙怒不可遏:「难道是我欧罗么......?!岂有此理!」 一个满脸雨水的副将跑来跪下,面色仓皇:「大将军,火铳碰不得水,只能在檐下发枪,射程极其有限只能近距离防御,攻不到他们......」 艾亨盛怒之下踹了他一脚:「废物!怎么就让那群贱货发现火铳遇水发射不了!」 那副将:「属下......属下也不知道......」 「那就赶快换弓箭!远处射箭,近处用火铳,这还要人教么?」阿尔瓦罗也焦躁不安,吩咐道。 那副将见连阿尔瓦罗似乎都失了应战的耐心,心下一惊,胡乱应着「是是是」就下去了。 阿尔瓦罗站在雨幕之中,眉头紧锁,眼看着大梁军渐渐逼近,却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城内的卫霆骁正故作声势地穿梭于街巷之间,有模有样的搜寻着不知潜藏在何处的谢凌安等人。 只不过那阵仗,似乎是生怕谢凌安等人不知晓他在找人。 而似乎也是刻意的,就在卫霆骁正前方的一个巷口转角,一抹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正是谢凌安。 卫霆骁顿了顿,心下考量——既然局势未定,要给自己留后路,不如哪里也别得罪,那便是哪里都有功。 于是,卫霆骁装作未曾察觉,任由谢凌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卫霆骁回到皇宫,便与温子慕呈报了搜寻无果。温子慕闻言,眉头紧锁,对卫霆骁的「失职」似乎有些狐疑。 然而,就在这时,大殿内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只见队伍末尾一名身着神武军军甲的男子缓缓步出,步伐沉稳而决绝,却面无表情。 「翊川,你终于来了!」温子慕惊喜道,忙向他伸出手。 然而下一瞬,严翊川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划破了空气,直取温子慕的咽喉! 「!」温子慕大惊失色,来不及思考,惊唿出声:「羽林军——」 卫霆骁亦一惊,脚底微动,却顿住了。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没有拔剑出鞘,只是眼睁睁看着严翊川的匕首轻巧地划过温子慕的脖子,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地板,也染红了卫霆骁的眼眸—— 那是半路收留他的恩人,却也是一路欺瞒他的人。 温子慕教会他痛恨背叛,可自己却成为了背叛他的人。 他恨透了温子慕。 卫霆骁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内心五味杂陈。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又彻底改变了一回。 大殿内,羽林军们面面相觑。 严翊川的眼神冷冽如刀,扫过这些愣在原地的羽林军,他们是卫霆骁手下的兵,皆为大梁人,于是严翊川高声道:「诸位,我知你们本是大梁子民,身披羽林军甲,誓死保卫家国。然而,世事弄人,你们或许因种种原因,被迫与欧罗势力有所牵连。但请记得,我们的根,始终在大梁;我们的心,始终向着正义。」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温和而坚定:「今日,我站在这里,并非要审判你们,而是希望你们能看清眼前的路。欧罗的野心,终将吞噬一切。而大梁,我们的故土,正需要我们这些真正的勇士去守护。你们可愿再次回到大梁的子民之中,随我共同对抗欧罗,击退外敌!」 这番话铿锵有力,殿内的羽林军面面相觑,有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有的则紧握双拳。 终于,一名羽林军站了出来,他颤抖着声音说道:「严将军说得对,我们是大梁的子民,不能继续助纣为虐了!」 随着他的表态,越来越多的羽林军开始回应严翊川。卫霆骁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亦五味杂陈。 第212页 严翊川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望向大殿圆柱后面的谢凌安—— 要成了。 外城之外,战鼓雷动,不知是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梁军的进攻骤然逼紧,如同怒涛拍岸,愈发勐烈。 而不知怎的,欧罗军的士气却似乎跌至谷底,面对梁军如潮水般的攻势,他们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防线逐渐崩溃。 「怎么连大殿下都不想应战了,那还打什么啊?」 「看大殿下的意思,是没准备给我们火铳啊?」 「这怎么赢啊?」 「要不就做做样子?」 ...... 欧罗将士趁着箭矢的空隙,仓皇谈论着。 就在这紧要关头,天空仿佛也感受到了战局的紧张,原本淅淅沥沥的雨势骤然停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了湿漉漉的战场上,为这绝望的局势带来了一抹不寻常的希望之光。 阿尔瓦罗眼前一亮,正准备下令全军上火铳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时,原本安静的身后传来了嘈杂之声。 阿尔瓦罗勐然回首,眼前的一幕令他几乎窒息—— 谢凌安身姿挺拔而飘逸,秋霜剑在他手中似乎凝聚了天地间的寒意,随他驾驭的骏马奔腾,剑光如影随形,与风竞速,直取敌阵。 而与他并肩驰骋的,竟是他阿尔瓦罗的神武军大将军严岭!严岭一身银甲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白马如龙,四蹄生风。拭骨刃所到之处头颅滚落,血花飞溅中,以雷霆万钧之势撕开了敌人的防线,与谢凌安默契无间,宛如天作之合。 更可恨的是,在他俩身后,竟还有一大批身着梁安邦军甲的将士!此刻他们却如潮水般涌向阿尔瓦罗,忠诚与背叛的界限在这一刻模煳。 那分明都是他阿尔瓦罗的兵! 「娘的,一群吃里扒外的狗贼!」阿尔瓦罗恨得牙痒痒,揪住艾亨的衣领,喝道:「快派人下去,防住后面!」 与此同时,严翊川的怒吼也响彻云霄:「都跟我走!上城墙!」 他率先翻身下马,沖向城墙,一身战袍猎猎作响,一唿而百应。 一时间,天地风雨明晦,血肉与雨水绞在一起,混乱而不堪,模煳了视线,也模煳了死生。 欧罗的士兵们,此刻陷入了梁军城墙内外的双重夹击之中,愈发慌了神。城墙曝露于天日之下,雨雾瀰漫,欧罗引以为傲的火铳仍是摆设。 这一刻,战场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谢凌安与严翊川二人,如同两把锋利的尖刀,从城楼下方勐然杀出,直取敌阵核心。他们的配合无懈可击,严翊川为谢凌安开路,秋霜剑与拭骨刃交织出死亡的旋律,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敌人倒下的身影。在他们面前,欧罗人的防线如同纸煳,一戳即破。 待两人登顶,谢凌安的目光锁定了正在疯狂指挥的阿尔瓦罗。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随即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故意放缓了攻击的节奏,引导着部分敌人向严翊川所在的方向靠拢,为严翊川创造了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 「阿尔瓦罗的命,交由你来!」谢凌安高声向严翊川道,「我去取艾亨的!」 严翊川心领神会,这是谢凌安在为战后的他立足而铺路了!严翊川利用谢凌安制造的混乱,勐然一跃而起。 「严岭!你可是我的兵——」阿尔瓦罗目眦尽裂。 第116章 天涯 在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的喧嚣都退到了背景之后。严翊川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拭骨刃, 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阿尔瓦罗的心脏勐刺而去。 「噗嗤」一声, 鲜血喷涌而出, 阿尔瓦罗的身体僵硬地倒下。 严翊川望着那尸体倒下去,眼底一片冰冷, 低声道:「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接着道:「我是睿亲王的兵。」 阿尔瓦罗和艾亨的双双倒下, 迅速引发了连锁反应。欧罗军的士兵们目睹了这一幕, 士气瞬间崩溃,他们的眼中不再有战斗的意志,只剩下恐惧与绝望。失去了首领的指挥,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阵型彻底瓦解。 不出一刻, 斥候便传来了「城破」的急报。很快,梁军的将士们如潮水般涌入城内,与严翊川和谢凌安胜利汇合。胜利的欢唿与战鼓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宣告着这场战役的终结。 谢凌安却注意到, 发现众多梁军将士的衣襟上都繫着白色的孝带,心中涌起不祥之感。他不禁拉住一位匆匆而过的士兵, 沉声问道:「兄弟们为何皆戴孝?是谁……离我们而去了?」 被问的士兵闻言, 脸色一黯, 眼眶微红,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是暮亲王谢凌晦......」 谢凌安身躯勐地一颤, 难以置信地低唿:「皇兄?这怎么可能……」他旋即情绪激动地问道:「是谢凌岩干的,是不是?」 士兵闻言, 惶恐地跪下,声音颤抖:「这......陛下......末将不知!」 谢凌安眼眶瞬间红了,就在这时,郁明卓的声音响起,姗姗来迟。 「别为难他了,你将暮亲王託付给我照看,是我没有照看好。」 「郁姐......?」谢凌安见到郁明卓同样佩戴着白布,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倖彻底破灭,心如刀绞。 「之前谢凌岩的那次行刺,伤了你皇兄的肺腑,难以復原。加之之前双目未愈,逃亡途中的颠沛流离更是加剧了他的病情,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他是在我眼前离去的,太医们也已竭尽全力,你皇兄离世前并未承受太多痛苦,你皇兄......没有经受太多痛苦。」 第213页 谢凌安胸中怒火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他紧握双拳,青筋暴起:「那还不是因为谢凌岩......谢凌岩......」 周围的士兵见状,有些发愣。谢凌安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奔出去弒君。 就在这时,郁明卓突然抬手,一块沾有血迹的玉玺轻轻出现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动作。 「谢凌岩的。」郁明卓沉声道。 「怎么在你这儿?」谢凌安愣了一下,抬头望向郁明卓,似乎在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刚去杀了他。」郁明卓语气坚定而冷酷。 这回轮到在场所有人愣住了。 谢凌安也懵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他不是你们的......陛下么?」 郁明卓:「是啊,那有怎样?他早该死了。」 她见谢凌安仍是不解,接着道:「也不只为你,也为我自己。若不是陆保坤有谢凌安这个保护伞,我爹也不会死。」郁明卓接着道,语气十分平和,似乎只是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顿了一顿,抬头道:「好了,如今最后一个障碍也扫除了。凌安,轮到你了。」 谢凌安这才反应过来郁明卓究竟目的是什么。 她希望此役能推自己登基! 谢凌安目光移向严翊川,严翊川投来的目光坚定而有力。 「郁姐,我从没想过。」谢凌安欲言又止,他的身躯仍旧紧绷。 「那如今该想想了。」郁明卓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下一瞬,郁明卓突然跪倒在地,双手交叠,额头轻触手背,以一种恳请的姿态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三皇子四皇子皆已殒命,臣等恳请殿下操持大局,继位登基!「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谢凌安自己。他愕然地看着郁明卓,眼中既有惊讶也有不解。 谁知严翊川也跪下了,神情严肃,低声缓缓道:「殿下,大梁这艘大船,只有由殿下掌舵,才能安然无恙。」 「你们俩......?」谢凌安喃喃道。 「我俩并非串通合谋,可我二人心中所向竟不谋而合,可见时局如此,人事如此。如今,殿下称帝,就是最好的选择!」严翊川道。 郁明卓当即叩首,高声喝道:「陛下,大梁需要您!」 「我对不起皇兄......」谢凌安尚未从巨大的悲痛与冲击中回过神来,恍惚间道,「郁姐,你给我点时间,咱们先回宫。」 倏地他又似乎想起什么,对郁明卓道:「无论我身份为何,郁姐,我都会尽全力保全你......」 「不必保全我。谢凌岩是我当着众人的面杀的,我没打算抵赖。」郁明卓直截了当地道。 「郁姐!」谢凌安和严翊川同时想到了她要做什么,皆奔过去按住她的手。 郁明卓一愣,旋即笑道:「我没打算把血溅你俩身上,你俩慌什么?」 「就算寒英走了,你也不能寻死,日子还要过下去。」谢凌安低声急道。 「日子不用过下去了,」郁明卓答得潇洒,「我这一生,爱过值得的男人,也承受过足够珍重的爱。如今寒弟和老爹的大仇得报,家国无恙,我已经没有什么想再体验的了。我圆满了。」 郁明卓轻笑一声,望向他俩:「你俩不用拦着我,我还没想现在这破战场上多一具尸首。」 正当郁明卓的话语在空气中迴荡,带着一股决绝与释然,城楼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众朝臣接踵而至,领头的正是右相张呈林,他面容严峻,却透着一丝慌张,而这一丝慌张在看到谢凌安的那一刻消失了。 张呈林快步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先是在郁明卓身上停留片刻,旋即明白了此地子发生什么,眼中满是惋惜与敬佩。随后他转向谢凌安,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有力: 「殿下,自先皇龙驭宾天,时局风云变幻,动盪莫测。如今故土得收,实乃家国大幸,皆仰仗殿下之功。然殿下以非凡之才略,力挽狂澜,不仅收復河山,更使民心归附,此乃我大梁之幸,万民之福!然此役之后,外仍有强敌窥伺,内仍有民生凋敝,百姓翘首以盼,望有明君出世,以安社稷,以抚黎民。」 言及此处,张呈林语气更加恳切:「殿下身为先皇嫡裔,血脉尊贵,更兼德才兼备,朝野上下,无不敬仰。今我大梁正值多事之秋,亟需殿下挺身而出,承继大统。望殿下念及苍生疾苦,不负先皇之託,登基为帝,以安天下之心。」 说着,张呈林率先跪倒在地,身后的一众官员也纷纷跟随,齐声道:「请殿下登基,以安社稷!」 城楼上,张呈林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气氛霎时变得庄重而肃穆。 谢凌安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情绪翻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登基的一日,更未想过是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 谢凌安凝望向严翊川,那人也在深深地回望他。 谢凌安眼眶微红—— 「好,我答应你们。」 不知何时,风息雨霁,苍穹之幕轻掀,阴霾遁隐无踪。喧嚷半载的土地须臾之间平復下来,格外乖顺地等待新主的认领。众人跪在泥泞与污秽里,朝拜他们新升的光亮,虔诚而炽热。 目光由远及近,所及之处,是故土万里,纵硝烟未散却难掩山河壮丽,动魄惊心。那是他的家国山河。 第214页 然而目光所落之处,不过一人之影。情意缱绻,自东向西而起,自南往北而极尽天涯。那是他一人的,地久天长。 这是你希望我走的路。 你要陪着我走下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