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是被逼的》 第1页 《臣是被逼的》作者:金铃子【完结+番外】 简介: 人尽皆知,姜南风有断袖之癖,一刻离不开娈宠陪伴。因此,即便姜南风被传为前朝末帝遗腹子,每次改朝换代,新君仍旧对他大加任用。 山河破碎。 夏国公次子萧燧举旗,与群雄逐鹿,把夏国公变成了夏皇。 天下抵定。 第一次见面,姜南风就和萧燧结下樑子。 此后,姜南风冷眼旁观萧家内斗,直到萧燧丢官、降爵,最后连随他打天下的战将都护不住,被一一外调。 摸过权势的人怎能甘心久居人下? 萧燧杀敌无数,抹去父兄对他来说也很轻易吧?他该谋反了。 姜南风如此猜测,随后静候变故。 但他等了又等,萧燧居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始终安于现状,任人摆布。 姜南风顿时对萧燧燃起浓浓的好奇:难道我碰上天下最稀罕的正人君子? 一次宴会上,姜南风在宾客问起喜欢哪种男人时,醉眼朦胧地回答:「当然是能百步穿杨的英伟少年郎!越反抗,越带劲儿。二殿下那种……」 姜南风眉目含笑,神情十足的戏嚯轻佻,像在品鑑珍宝玩物。 此时,萧燧正站在房门口,把姜南风脸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气得他拂袖而去。 姜南风竟敢对他有不轨之心! 至此,朝廷上下皆知二皇子是南风公子求而不得的梦中人。两人只要出席同一个场合,总免不了有闲言碎语。 为了让生活有滋味,姜南风不断为萧燧美言,让他重回朝堂。 萧燧最看不起的就是躲在京城里狎妓玩男宠的纨绔,姜南风是其中之最,偏偏是姜南风对他雪中送炭。 萧燧陷入两难。 为了躲开姜南风,萧燧请调外任,离京路上却迎来一场场刺杀,让他欠姜南风一条命。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萧燧面无表情的思考了一整夜,第二天跨进姜南风卧房。 传言,雕花大床摇晃的吱嘎声响了整整一天,从此躲着人的成了姜南风。 备註: 1、纯架空。 2、前面五章推倒重写,建议重头看。 3、有爱交流,不要吵架哦。 阅读愉快,正文见。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逆袭 主角视角姜南风互动萧燧 一句话简介:救命之恩,可以不要。 立意:遇到再多困难也要努力生活,不因为外界闲言碎语改变初心。 第01章 力挽狂澜 晨光破晓,金光洒落,春风吹皱了湖面,荡漾出波光粼粼。 一名青年在湖畔站直了身体,朱红锦袍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烈日,他走入临时改建的田地中,如同日神羲和巡视人间,伺候蔬菜的侍人忙向两侧移开位置,露出田地间茁壮成长的、绿油油的蔬菜。 青年俯身蹲在地上检查了一番菜叶,见绿叶养得浓郁肥厚,脸上终于飞上一抹笑意:「白薯长得不错。」 跟随在青年身后的侍人马上说:「是啊,玉鹤殿下,奴婢估摸着到採摘的日子了,今日从角落翻了一株,长出来的白薯各个有拳头大,宫里总算不能再挨饿了。」 朱红锦袍的年轻男子立即抬手制止内侍的称唿:「大王有三位亲子,不要以『殿下』称唿我。」 侍人不认同地小声反驳:「大难当头,三位殿下早带上金银兵马离开长安,只有公子实心眼,陪大王在此守城。大王亲自下旨给您和三位殿下一样的爵位了,公子怎么还如此谨慎。」 姜南风笑了笑:「大王待我不差,可我也对大王的江山尽心了。况且,母亲被迫改嫁给大王,若我与大王关系太亲近,会伤了母亲的心。既然自己无心改姓,就不该在称唿上占大王的便宜。」 侍人回头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小声嘟哝:「大厦将倾,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定呢。」 姜南风用眼神点了内侍一眼,见微迅速低下头,不敢做声了。 姜南风收回视线,缓声道:「白薯丰收,不差口粮了,郭将军带兵守住城门,我们必能拖过这段时间的勐攻。等到了夏地耕种的时候,需要青壮劳力,夏王退兵就安全了。」 姜南风仰头,眯着眼睛看太阳一点点升到高空,语气平静却充满信心地说:「秋收之后,三位殿下带兵来救,到时候即便夏军来犯,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 他回身拍拍侍人的肩膀:「难为大家这两个月来一起饿肚子了,等到退了夏军,我一定出宫採买肉食,带大家一起杀猪宰羊,好好吃一顿。」 侍人全不在乎地说:「带兵打进长安城的,二十年里换了四岔,等到兵败,他们全都洗劫一番就逃了,只有公子您愿意留下、带兵守城,您还想方设法开垦土地种粮食补充将士们的口粮。奴婢们与公子同吃同住,您做的奴婢都看在眼里,公子都不觉得委屈,奴婢们贱命一条,有什么可委屈的。」 姜南风眼眶微红,赶忙转过身,吸吸鼻子。 不远处,一个小黄门狂奔而来,边跑边喊:「公子,公子不好了!大王又杀人了!」 陪同的内侍赶忙上去,他拧住小黄门的耳朵训斥:「你不要命了,这种话在宫里能说?」 小黄门着急地直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真的不好了,出大事了呀!」 第2页 「见微,别拧他耳朵了。」姜南风从侍人手上救下小黄门,看着堪堪过了他腰高的半大孩子放轻声音询问,「大王何故杀人,在场都有谁,死的是谁?你慢慢说清楚。」 小黄门用力点头答应。 他回忆着清晨的画面,害怕地打了个哆嗦,嘴唇发抖道:「郭将军的儿子做梦,魇着了,醒过来大哭不止,在耳房伺候的宫女轮番哄劝无用。大王被吵醒了,直说头疼,喊人去太医院叫人来治头疼病。」 话到此处小黄门停下,脸上害怕之色越发浓郁。 姜南风闭了闭眼睛,替他补上不敢说的内容:「太医院的张院正止不住大王的头疼,前日已经被大王下令杀了——太医院没有能治头疼病的太医了吧?」 小黄门连连点头,哽咽道:「奴婢们不知道能找谁,跪在地上不敢动。大王自己想起来这事儿之后又摆手说不用叫人了,躺回睡榻上翻来覆去的,没再睡着。」 姜南风心中奇怪:「你们也没人去知会我母亲一声?」 小黄门用力摇头:「张院正在世时特意提醒过奴婢们,说娘娘忧思过重,难以成眠,让奴婢们等闲不要打扰娘娘休息。奴婢们眼瞅着快破晓了,想等娘娘醒了再请娘娘过来陪大王用朝食。没成想出了意外,郭将军家的小公子越哭越大声,陛下突然从睡榻上一跃而起,提着剑冲去耳房,把小公子给捅了个对穿。」 小黄门又飞快看了姜南风一眼,小声推脱:「奴婢们人微言轻,实在不敢阻拦大王。爷爷见出事了,让我来知会公子,询问解决办法。」 魏王暴戾,动辄要人性命,在他面前伺候的内侍不到一年已经死了二十多个。 奴婢地位卑微,可谁都不捨得自己的小命,不敢上前阻拦,姜南风也无话可说。 如今夏、魏两军对垒,魏军不敌,一路丢了青州、冀州,最终被围长安动弹不得,显出大势已去的颓相。朝中不论文臣武将,带着家眷偷跑的事情屡禁不止,魏王最终谁也信不过,把朝臣的儿女都召进宫中当成了人质。 郭将军带着三个成年儿子守在城墙上,他的三个儿子均已殉国,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被养在宫里,姜南风每天都要去看上一看,陪他读书,之后再把郭家独苗的话带去城楼传给郭将军知道,让郭将军安心。 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魏王把郭将军最后一个孩子给杀了! 姜南风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种了两个多月才成熟的白薯,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费尽心血养出来的军粮还有什么用处。 再红的袍服都无法让姜南风脸上留住一点血色了。 他身子晃了晃,侍人赶忙扶住姜南风:「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姜南风站稳,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去,对小黄门强笑着安抚:「你先回去,让人好好收殓了郭将军之子,等我处理好军粮就赶过去。」 「是,奴婢知晓了。」小黄门如蒙大赦,顶着一脑门汗往回跑。 待无关之人离开,姜南风不再掩饰心中烦忧,无力道:「见微,带人赶紧把白薯收了,不用省了,多煮一点,送去城楼犒军,你们也别亏了自己的肚子,让大家都吃一顿饱饭,然后,回去休息的地方躲好别出来……免得兵荒马乱的伤了你们。」 侍人听出姜南风话中的不祥,脸色跟着白下去。 他着急追问:「公子,难道就没其他办法了?」 姜南风:「今时不同往日,宫内宫外没有士兵驻防,大王发怒杀人之后必定要把尸体拖到外头停尸,再水清洗房间、更换地毯,再燃薰香祛除血腥味,甚至可能要招僧道做法事。一套下来,至少动用百来人。经手此事的人太多了,这消息没办法封住。最迟过三个时辰,郭将军必定得到消息。魏国,气数已尽。」 侍人忍不住流泪:「公子您废了这么多功夫,才维持住魏国不灭,大王怎么能随便就毁了您的心血……」 他越说越难过,不禁哽咽:「一个两个都这样不听劝。早知道,奴婢还不如夏军打过来的时候就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夫人和公子投了夏王。夏王对夫人思慕多年,必不会委屈您二位的。」 姜南风摇头道:「见微,休提此事。你知道我母亲这四次改嫁都是被逼的。」 「公子,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吶?」见微流泪询问。 姜南风心中苦笑:还能做什么?事到如今,纵使是他有回天之力,也拦不住别人自毁长城啊。 姜南风沉思后吩咐:「见微,你处理完这些就去后宫陪着母亲,替我看紧凤栖殿的大门,除非我亲自过来,否则谁叫门都不要开,我母亲要出来也不行。」 内侍生怕姜南风做傻事,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公子,那你呢?」 姜南风抚平衣袖,平静地表态:「我先回景春殿一趟,带官员整理起文书。」 内侍双手合十对天叩首几下,不放心地叮嘱:「魏王是疯不是傻,现在想明白杀了郭将军幼子的结果肯定更恼怒了,公子可千万不要过去。」 姜南风笑了笑没回答,自顾自离去。 他心道:不论是否危险,自己都要去给郭将军的幼子收尸,让郭将军接幼子尸身回家的时候体面些。 忠臣家的稚子不该受此侮辱,该死的是魏王。 第02章 不愉快的初见 第3页 1.2不愉快的初见——不是他等的人 灿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殿四周,浓荫参天。未进上阳宫,空中已经飘来悠扬的鼓乐声。 姜南风在门口站立片刻,转身离开。 行差踏错后,魏王连慌乱都省了,直接招来伎乐在上阳宫里享乐,可见连他自己都放弃希望了。既然如此,他姜南风也不必再替别人的江山浪费精力。 上阳宫中侍人远远望见姜南风的身影,急着追出来,脚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姜南风瞥了他一眼,低声问:「知着,其他将军家的儿孙可好?」 侍人摇头,压低声音回答:「都吓坏了,连大气都不敢吭。公子,是不是大事不好了?」 姜南风颔首,停下脚步,沉默一瞬后,对侍人吩咐:「将士们的孩子,若是方便,你就把他们迁去偏殿安置。若是有胡闹、乱跑的,你们先保护好自己。过一会乱起来,你带着内侍和宫女也躲到偏殿去,不论大王还是要打进来的夏王,都小心着点。」 侍人点头:「公子放心,奴婢日后还要跟着您回去享福呢,不会把命交代在这儿的。」 侍人说完要回去,被姜南风拉住,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挂在侍人腰间:「这是母亲给我的,你带着,夏王攻进来肯定要找人问话,你带着这个,他能认出来你是母亲身边的旧人,不会为难你。」 侍人抚摸着腰间玉佩,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将玉佩高高捧起:「请公子收回,奴婢不配碰您的饰品。」 「有什么配不配的。」姜南风不在意地笑了,把侍人从地上拉起来,替他系好玉佩,「你和见微两个原本能好好的,是放心不下我才自宫了陪我和母亲住进这深宫内院的。你们待我如兄弟,我怎么能冷眼看你们受危险。」 他拍了拍玉佩强调:「好好戴着,不准拿下来。等渡过今日危难,再把玉佩还我。」 姜南风说完匆匆离开,知着捧着玉佩红了眼眶。 他们不过有幸被公子挑回去做下人,主人入宫,僕从净身是常理,哪里能算他们对公子的恩情?这块玉佩是主母自小带在身上的佩饰,公子出生后转而挂在了公子身上,因为造型奇特,是公子身份的象徵,见玉如见人。眼瞅着宫里就要乱起来了,公子明明还要继续行走处理事情,却把最能证明身份的佩饰挂在他身上,盼着遇上危险的时候,不论大王还是夏王一派都能看在主母的面子上留他一条命。 知着重新跪下,一直到姜南风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才起身。 公子对他的恩情,他一辈子都还不起。 不管侍人有多感动,姜南风现在都顾不上了。 事情如他所料,从郭将军儿子被杀的一刻起,聪明人都看懂魏国大势已去,再也没了顾忌。生得强壮的内侍集结成队,打开上阳宫内全部通道的大门,四处劫掠。他们怀里抱着强抢来的珠宝珍玩,遇见一个就打劫一个,若有人胆敢不从,便一拥而上,对人拳打脚踢。 「哎呦呦,别打了,老夫身上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头髮花白地年老官员被按在地上扒开官服。 内侍们姿态张狂:「里头这件衣裳是好料子,快脱下来,还有你头上戴的小冠和髮簪,都摘下来。」 「不可,君子怎能容止不端,披髮横行。哎呦,别打了。」老官员捂住头,趴在地上狠狠挨了一脚。 官员入宫,在宫门口就要卸除武器,反而是住在宫里的内侍因为做工,能有些棍棒。 一旦身强力壮的内侍手持棍棒聚在一块,手无寸铁的官员反而成了瓮中之鳖,只能任人宰割了。 姜南风定睛细看,正在挨打、被扒衣服的竟然是被他暂时调到身边的户部员外郎孟庆。孟庆能力不差,唯独遇见什么事情都喜欢和稀泥的性子让姜南风欣赏不来,但孟庆姻亲众多,连即将打进来的夏王都和他沾亲带故。 姜南风哪能眼看着孟庆挨打不帮忙? 这宫廷里若说谁可以无视规则携带武器,那就只有名义上是「夏王继子」而备受呵护的姜南风了。 比如此时此刻,姜南风腰间就配着长剑,靴筒里也藏了一把吹毛立断的匕首。 他大步上前,扯住一个内侍的后脖领子就把人沙袋似的丢开,再一脚踹翻按着孟庆的另一个内侍,最后在另外几个内侍准备上前的时候将长剑横在胸前以做威吓。 「我倒要看看谁敢上前让我这把凤鸣剑饮血!」姜南风沉声呵斥。 盛极的容貌在沉下脸时自然而然带上了与艷色具有同等的压迫力。 「啊,剑!他有武器!」 「是大王赏赐的那把能随便杀人的剑,快跑啊!」 把「欺软怕硬」刻进骨子里的内侍看到剑锋上的沾沾寒光,连狠话都不敢放一句,丢下同伴,转头就跑。 姜南风确定他们离开视线才将凤鸣剑入鞘,俯身拉着孟庆起身,帮他拍了拍官服沾上的尘土:「孟大人这时候怎么还在宫里行走?」 孟庆嘆着气把衣服整理好,扶正险些被扯下来的发冠,郑重其事对姜南风行礼致谢后道:「老夫就是来寻公子的,公子快随我去西侧城门避险。」 他扯着姜南风衣袖,不由分说往西门移动。 姜南风制止了孟庆的脚步,「孟大人先回答我的话,再谈走不走。」 第4页 孟庆看着姜南风在阳光下的脸,微微撇开眼,躬身回答:「夏王一早通过亲戚向老夫递信,要老夫保住夫人和公子。魏王今早做的事情,公子想必已有耳闻。老夫已派人去救夫人了,请公子不要耽搁,快快随老夫前往西门。以免破城之后,兵荒马乱,伤了公子。」 他就说孟庆这等老于世故的圆滑人怎么没和其他官员一样买通城门官离开,原来是早就给夏王做了内应,打算最后时刻用他和母亲的安危卖个好价钱。 「原来如此,孟大人请带路。」姜南风让开位置,示意孟庆先走。 孟庆含笑迈出一步,被后方姜南风一掌击中后脑直接打晕。 真是抱歉了,就算要用自己卖个好价钱,也得是他们母子自己卖自己,轮不到别人把他们当成砧板上的肉称斤论两。 姜南风扯下孟庆的腰带,捆了他的手脚,把人扛去为了处理政务的景春殿。 「快开门,公子回来了!」站在景春殿楼顶举着千里镜的官员看到姜南风身影高喊,紧锁的大门,几名官员应出去,帮着姜南风把孟庆卸到殿内,随后,官员们围上来。 「公子,您回来了!见微公公刚刚送来炭火和白薯,让我们紧闭大门,现在外头乱起来了,是夏贼攻破城门了吗?」 不等姜南风回答,背面骤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副手举着千里镜眺望,惊慌失措地说:「北门城楼塌了,完了,有人带兵进来了!」 姜南风脸色一变,再顾不得风度,对着在景春殿蒙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手下官员大喊:「静下来,都别乱跑——去收拾典章!」 然后,姜南风对面前的副贰举起双手:「捆了我的手,夏王带兵抓人时,把我和典章一起献上去。」 「公子,你带着大家熬到今天,我们怎么能背信弃义捆了你,拿去献俘。」副手摇头拒绝。 姜南风不在意地吩咐景春殿的侍人为他打水净面,重新束冠后,他站在院中便已经是整个春天最美的景色。 姜南风坦然笑问:「我可仗势欺人?可曾纵奴行兇?可曾卖官鬻爵?」 副官激动道:「萧家大军围城快三个月了,不忠心的臣子早想法子翻墙向萧家投降了。城内粮草匮乏,要不是公子想尽一切办法分配资源,咱们哪能撑到现在。您可着守城的将士吃喝,这两天您一口吃食都没动过,肚子一晃全是水声,这还不算尽忠职守么!」 「是啊,再没有比公子您更尽忠职守的官员了。」众人激动道。 姜南风:「既然如此,我怕什么?诸位只管留着体力等萧家大军入城。」 「那您还让我们捆您?」手下反问。 姜南风:「你们叫我一声『公子』,便是认可魏王给我的爵位,与我作为他继子的身份。我该被捆,动手吧。」 想到姜南风被强行娶走的母亲 ,众人只能无奈嘆息了,挑了布料最柔软的丝绸缚住姜南风双手。 谈话的功夫,墙外已被哭嚎、叫骂和喊杀声占满。 长枪整齐敲打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取代了之前的嘈杂,仿佛一瞬间,宫内的混乱都结束了。紧接着,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出现在皇城的通道里,一点点靠近景春殿。 「铛!」的一声锁住大门的木栓应声而断,大门被顶开,两列穿着铁甲的战士开路,簇拥着高头大马上的银甲骑士闯进来。 银甲骑士视线落在庭院中被官员们护在中央的十数只木箱。 他收回视线,摘了头盔,迅速调转视线,目光扫过一群穿着官袍的朝臣,从中锁定了那个明明被捆住双手推到最前面,却依旧光芒万丈的男人。 银甲骑士举起手中长戟,长戟泛着幽光的尖端顶上男人喉结:「玉鹤公子姜南风。你,不怕吗?」 第03章 相逢即是缘 1.3相逢即是缘——孽缘 长戟划出微风,血红披风在微风中划出波浪,阳光照在银色的铠甲上,又反射到姜南风眼中,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姜南风在心里叫了声好,人却只是微微举起被丝绸捆绑住的双手,提醒对方,他此时不过是个阶下囚。 战将「啧」了一声,低声抱怨:「性子还挺傲。」 他猿臂一摆,「唰」的将长戟收到身后,翻身跃下高头大马,站在了姜南风面前,摘了带着红缨的头盔,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年轻脸庞。 姜南风飞快把战将上下都看了一遍,心道:这位大概就是率先从管辖的县城拉起一支民兵队伍,横扫整个郡后,再以此郡被据点,一点点扩大领地,把他爹捧成「夏王」的萧燧了。 早耳闻是萧燧天纵英才,今日得见,萧燧果真浑身洋溢着年少成名的得意。 姜南风收回视线,依旧闭口不言。 战将故意拍了拍腰间挎着的短刀,问: 「姜南风,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姜南风从战将眼中没看到杀意,便猜到战将如此提问是故意吓唬自己。 于是,姜南风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低垂着睫毛,轻声回答:「请替我转告郭恕将军,伍儿的尸身我已托知着公公收敛。」 姜南风说完,闭紧双唇不再言语了,仿佛放弃了所有生存的希望,把自己安危交託进战将掌心,任他摆弄。 炽烈的阳光照在姜南风被上苍精细雕琢的脸上,本就白皙的皮肤经过暴晒,竟然浮现了浅浅的红晕,不再如一开始见面时那么苍白冷漠;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洒下一片暗影,配着挺直鼻樑下稜角分明的双唇,竟无端显出几分惹人心软的纯净来。 第5页 他可是「施展阴谋诡计折损夏王一万战马的姜南风」! 萧燧心道:我居然会觉得姜南风「纯净」?我是不是疯了? 战将站在姜南风正对面,为自己心里莫名出现的情绪而感到不可思议。他揉眼睛,然后更加用力地瞪着姜南风。 ……没问题,脸还是那张脸,姜南风没做任何乞怜的表情。 但看久了,会脑子就是会不受控制的感嘆姜南风生了一副美人骨,还觉得长成这样必定心思干净! 不对不对不对! 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现在是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吗?他是过来抓姜南风去见父亲的! 萧燧红着耳朵匆匆撇开视线,又为了撑住气势强逼着自己重新把视线集中在姜南风脸上。 于是,萧燧用力清了清嗓子,用夸张高音掩饰心虚:「你没别的要交代?」 姜南风终于抬起睫毛,与战将对视。 片刻后,姜南风艰难地叉手行礼:「将军如何称唿?」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萧燧。」 「果然是萧将军。」 听到萧燧亲口承认身份,姜南风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向下垂落,连脸上都隐隐露出几分笑意,言辞也柔和了,「久闻萧将军威名,姜某知道您不用妇人出气,就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了。」 言下之意,姜南风不用担心自己母亲遭受折磨,便是被杀也能安心了。 姜南风闭上眼睛,坦然仰头。 一层层衣领在雪白的脖子上合抱,托举着上下滚动的喉结。 不知怎么的,萧燧想起了养在自己杯中的那枚核桃白玉雕件,茶水的甘甜凭空出现在他口中,让萧燧情不自禁用舌头定了定上颚。 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但萧燧已然感到惊心动魄。 他捏紧长戟,喉中一阵瘙痒,与杀意相似却截然不同的陌生情绪冲上脑海。 萧燧冲动地叱责:「谁说要杀你了,别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姿势!」 姜南风睁开眼睛,又看了萧燧一眼,平静地收回下颌,保持沉默。 萧燧觉得自己今天非跟姜南风耗上了! 他站在原地与姜南风大眼瞪小眼,片刻后,终于有副将看不下去,上前低声提醒:「将军,大王有令,让您赶紧带这小子去凤栖殿汇合。快走吧,别耽搁了,万一大殿下发现东苑没人转头跑过来,又要抢您的功劳了。」 姜南风视线在副将和萧燧身上转了转,挑高了眉尾,眼中露出一段嘲讽。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被萧燧看得一清二楚,萧燧虽然不懂姜南风神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却莫名感到了一丝丢人,想要回击这股莫名而来的恶意。 他打断副将:「行了,我知道了。」 萧燧抓着姜南风手臂往自己坐骑走去,故意问:「你是不是不会骑马?要我抱你上去吗?」 姜南风轻轻抚摸着骏马脖颈顺滑的皮毛,确定它没有反对的意思,扶着马鞍长腿一跨,登上马背,然后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燧。 这就是姜南风对他问题的回答。 已经把手伸出去准备扶人的萧燧左右看看,在副将古怪地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继续举着手上前,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坐到姜南风身后。 萧燧捏紧缰绳,因为被遮挡的视线而不习惯地皱了皱眉头。 「驾!」萧燧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飞驰而出,瞬间如风驰电掣。 离开了景春殿后,萧燧小声提醒:「喂,你把头低下,挡着我看路了。」 姜南风垂下头,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萧燧视线里出现了一片白腻的后颈,让他越发口干舌燥。 「公子——!」被留下的官员急着追上去被勐然落下的长枪拦住步伐,急声追问,「你们要对公子做什么?」 副将看了看在场的几十名官员,挤出个笑脸,客客气气地说:「大王急着见姜公子,回头会召见你们的。」 副将给手下使了个眼色,萧燧的亲兵马上抬来一口大锅。 副将掀开锅盖,一只烤得油汪汪的羊羔瞬间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在场官员早已饿了数日,被烤羊肉的香味一熏,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大叫,让他们全尴尬地站在原地。 副将客气地吩咐:「将军特意嘱咐过,让俺好好招待。这头羊是攻城时候刚宰的,鲜着吶。你们要是吃不惯,后头蒸锅上还有白米和山珍炖鸡,吃饭也成。」 伸手不打笑脸人。 原本做好被羞辱、殴打准备的官员听到副将客气的言辞,只好把两只握紧的拳头朝着身前合拢,生硬地换成行礼。 他们回应这份好意的声音分外艰涩:「多谢二殿下招待。」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们快别对俺行礼!是将军几次三番称赞各位大人都是能共患难的忠臣,让俺别怠慢了。俺粗人一个,说话办事不过脑子,要是有说的不好、不对的,各位大人别跟俺计较。先吃饭,别饿坏了!」 谈话间,副将已经转身回去,掏出套件佩刀,唰唰几下,把烤羊分割成数份,盛在盘子里亲自给官员们端过来了! 「将军不可,我等亲自来就是了,」 「向东转。」 日头已升到最高处,照得人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骏马跑过上阳宫中庭长街,在姜南风的指引下急转。 第6页 萧燧双手放在姜南风腰间,将人固定在怀中,驱使骏马在宫廷之中肆意狂奔。 「吁——!」白马放缓脚步。 萧燧翻身下马,不给姜南风反应时间,扯着他后衣领把人硬拽了下来。 姜南风脚下不稳,后退一步就被准备好的萧燧伸手扶住:「站稳了。」 姜南风瞥了萧燧一眼,口气淡淡:「多谢。」 萧燧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终于有扳回一城的喜悦:「到了。」 姜南风向前看了看,见到站在凤栖殿门口的一抹玄色锦袍,心下大定。 迈步前,姜南风将只有他和萧燧二人能听见的警告留在春风中:「二殿下,宫廷的主人才有资格在宫中纵马,你僭越了。」 他带兵打进上阳宫,进宫当天居然连带自己的战马跑一圈的资格都没有?! 姜南风在胡说些什么! 刚刚升起的喜悦荡然无存,萧燧上前一步,准备让姜南风把话说清楚。 夏王比儿子更快,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勐虎下山似的直冲过来。 看清楚捆在姜南风手腕上绸缎的瞬间,夏王怒道:「到底是哪个畜生伤你至此,我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萧燧顿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父亲。 姜南风是敌国臣子,不论谁捆姜南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父亲居然打算处置捆姜南风的人? 父亲难道不怕让将士寒心吗?他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第04章 择善而从 1.4择善而从——比你尽快做决定的都是坏人 三人合抱粗的银杏树矗立在凤栖殿内,浓密的枝干冲出高墙束缚,用新绿的叶子在微风中对宫外之人主动拦住烈日。 夏王低垂视线,解开绸缎打紧扣结的动作分外轻柔。 他一层层拆掉绸缎,把寸长寸金的昂贵布料丢弃在地,捧起姜南风的手腕:「是谁?居然把你伤成这样!疼坏了吧。」 姜南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只有一圈浅浅的勒痕,如白玉上飘了一道淡粉云霞,不但不刺眼,还更增三分颜色,不禁心中好笑——要是看得不仔细,都发现不了还有这一道痕迹。 到底是自己人绑的绸缎,根本没使力气。 难为夏王了,一把年纪,目力还如此惊人。 不过可惜了。 若在年少时被父辈关怀,姜南风还免不了心中动容;可在姜南风经歷过四位继父之后,他已经无法对任何站到凤栖殿门口排队等着见他母亲的中年男人生出半分好感。 姜南风太清楚这群枭雄的目的了——此时对他施展的关怀和善意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代价就是姜南风的母亲再次被人占有,然后她不得不委身逢迎以保全她的孩子。 他们或许是追随者眼中的英雄豪杰,但这群男人从没尊重过姜南风的母亲周薇的意愿,用他们的权利和欲望肆意揉捏一个可怜女人的命运,把周薇从一个不惧怕守寡,为了爱情嫁给将死丈夫的节妇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祸国妖后。 姜南风后退一步,双手顺势滑落夏王掌心,神色淡淡:「成王败寇,夏王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夏王摆手:「好孩子,你不要误会,我绝没有和手下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 话虽如此,视线却忍不住往凤栖殿的门后瞧,仿佛等待那两扇闭合的大门在他发言后开启。 姜南风一点接话的意思都没有。 他站在紧闭的门扉前,像一尊守护房舍的神君雕像,俊美,但丝毫不为凡尘的庸俗情绪动容。 夏王尴尬地左右摇摆视线,发现萧燧站在战马前,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怒从心中起,把火烧到亲儿子头上:「逆子,是不是你故意给玉鹤下马威,伤到他了!」 声音未落,夏王竟然已经当着众多随侍的面举起手,一巴掌抽肿了萧燧的脸。 姜南风哪能想到这番变故,他情不自禁向萧燧的方向走了半步。 萧燧却好像习惯了似的,揉了揉脸、呲笑一声便翻身上马,迳自离开了。 拥挤的长街上,伴驾而来的臣子不约而同为萧燧让开一条通路。 萧燧给夏王留下了一个不逊的背影。 「孽障!」夏王不解气地又骂了一声,随后,他折返回姜南风面前,主动解释,「萧燧自小顽劣,欺兄辱弟,被他母亲教坏了。今日他冒犯了你,我替他向你赔罪了。」 冒犯?何来冒犯? 不上锁,不戴枷,萧燧对待一个阶下囚的态度已然算得上宽仁了。 难道萧燧还要像夏王似的惺惺作态才够? 姜南风腹诽,情不自禁觉得萧燧像个笑话——萧燧费尽心力不伤害都城打下来,夏王却兜头扣了萧燧一脑门屎盆子。 夏王不知姜南风一瞬间脑中已经过了千丝万绪,看着姜南风地眼神分外慈爱,如同一位真正的长辈似的柔声关怀起萧燧的生活:「是我来的太迟了。这段日子苦了你们母子。挺长一段时日没好好休息了吧?快进去跟你母亲团聚,我马上派人烧水送饭菜过来,你们以后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他抓过一名随侍:「去取玉荣膏过来,一会伺候公子涂药。」 交代完,夏王居然转身准备离开了,「我晚上再来看你们。」 夏王想走,姜南风也不想让他继续在凤栖殿门口噁心人,但姜南风安排的戏却还没开场。 第7页 至少要把需要做的做完! 姜南风追上前,扬声阻拦:「夏王留步。」 夏王立即停下,一脸笑地转过,打量着姜南风,语气飞扬:「是不是凤栖殿里还有缺的?你只管说,我都让人寻来。」 「非也。」姜南风正色,举起双手郑重行两国使臣见面时候才用的大礼,直接刺破夏王刻意营造出的温情的假象,重新把他与夏王之间对立关系摆回明面上。 「上阳宫中内侍一百五十人,宫女五十人,景春宫中朝臣四十人。洛阳城中另有百姓一千九百户,将领战士两万三千人。此两万五千人愿意守国到最后一刻,皆为忠贞节义之士,请夏王留他们一命,准官员解职返乡、百姓保有他们的房屋和土地、侍婢不受责难。」城中的官员和百姓未来如何,才是姜南风重点关注的。 夏王望着天感慨:「『忠贞节义之士』啊……」 洛阳城原本有三千多户百姓,宫人上千,巨贾无数,官员更足有四百多之众,可在连续不断的三个月围城战之后,稍有门路的官员早带着金银细软逃到夏王面前。 每一个官员跪在夏王面前的时候都哭天抢地,栩栩如生地诉说他们是如何被魏王以武力威胁,不得不为了家人的安危而被魏王驱策。但夏王不是个蠢人,他很清楚这些眼泪和悔恨都是假的,叛逃官员们的表演只是为了继续享受高位和厚禄。 说真的,夏王不喜欢这群人,也信不过他们。 可夏王想要打下象徵了皇权的洛阳城,他必须有容人之量,接受别人的「投诚」。 官员们嘴里的话是真是假都已不再重要,只要他们肯在夏王面前屈膝下跪,承认夏王是天命所归,对夏王来说便已足够。 但是现在不同了! 如今洛阳城破,胜败已成定局。 魏王沦为阶下囚,哪里还有什么「魏王的朝廷和臣子」,魏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夏王的战利品! 没得挑的时候,夏王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名为「弃暗投明」实则「背信弃义」的官员,可他现在能挑剔官员了。 夏王听到姜南风的话,当场表态:「那群官员……我要亲自见一见再做安排。反正他们都在宫里住了这么久了,再盘桓几日,把事情都理清了再回去也无妨。」 夏王还想用魏王的臣子?姜南风不着痕迹地看了夏王一眼,总算对他有了点正面评价。 「夏王雅量。」 夏王打蛇上棍,立即对姜南风试探:「玉鹤替魏王操持朝政,对朝中官员品行、能力了解颇深吧?」 姜南风不肯接话,谨慎回答:「官员品行、能力如何,夏王自有判断,玉鹤不便胡言。」 「那魏王呢?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 这话问的诛心。 天下人都知道姜南风的母亲是被魏王强娶进宫的,但同样的,魏王对姜南风这个继子却极好,爵位、封底、官职,一样没落下。 姜南风:「天下人都说夏王是明君。明君和圣贤的行事尽数记录在古书上。」 问题诛心,但姜南风的回答更刁钻。 几乎是直接嘲讽,你夏王想要好名声,该怎么处理战俘还用我废话? 夏王被这回答噎住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夏王还等着给姜南风做继父呢,正好是等着「求人」的那个。 况且,这回答太优秀了。 夏王闻言哈哈大笑,倒是真对「姜南风」这个人生出欣赏来。 夏王拍了拍姜南风肩膀,总算露出几分真心:「玉鹤,你母亲的口味还是没变吗?我带来上好的海鱼,让御厨做鱼生怎么样?」 姜南风:「母亲如今茹素了。」 夏王:「不吃肉怎么行,吃不好,人的身子可撑不住!」 姜南风抬起视线,与夏王对视:「母亲一直在为夫守孝,只能茹素。」 正常情况下,妻子给丈夫守孝只需要三年。 可周薇虽然被逼着嫁给魏王,但她前面一个丈夫死了还没满三年。 如果夏王再把魏王杀了,那周薇还会在给前面一个丈夫守满三年之后,再给魏王守三年。 他可不能让魏王在写和离书之前死了! 夏王面色一变,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带人走了。 姜南风对空下来的长街低语:「虚情假意。」 赶紧滚,别再来打扰他母亲的清静了。 「啪啪啪!」鼓掌声突兀地从银杏树上传来。 「谁?!」姜南风勐然抬头。 银杏树上,绿叶遮掩着银甲,早该离开的萧燧坐在树干上对他招手。 萧燧居然偷偷跑回来了? 姜南风过去还以为他真是个迂腐顺从的傻子呢,原来不是无药可救。 第05章 吃得苦中苦 1.5吃得苦中苦——那就有吃不完的苦 萧燧打了个哈欠,之前还神采奕奕的脸上露出刻意隐藏住的疲倦。 他懒洋洋地摆手,靠在树冠上对姜南风竖起拇指:「好一招祸水东引,玉鹤公子好本事。」 姜南风仰头:「此话怎讲?」 萧燧:「你不就是利用我父王的色心,故意把人赶走,让他别利用你来打开凤栖殿大门去见周后么?真当我看不懂。」 「看破不说破是种美德。」姜南风提醒。 姜南风不喜欢被人揭穿心思,直接转移话题:「二殿下怎么爬到树顶上去了。下来,不要惊扰了我母亲。」 第8页 「这才多高,城墙我都能徒手爬上去。」萧燧从树冠跳到院墙再顺着滑落到姜南风面前,动作轻盈迅捷,竟然没发出任何声响。 姜南风心想,一点声音都没有,难怪他能爬上树不被发现。 不过,这种偷窥的风气不能长,否则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过来把他母亲当个热闹瞧。 姜南风故意沉下脸,瞪着萧燧。 萧燧赶紧举起双手:「行了,你别瞪我,我就好奇。父王对周后念念不忘,以致于他始终冷待我母亲,我就想看一眼而已。」 掌权的是夏王不是萧燧,姜南风对萧燧说话不用收着。 他直白点出他家庭关系的核心:「夏王若真有心,前朝末帝抢我母亲入宫时,他就该带兵攻入洛阳,而不是积蓄力量到天下大势明朗,才带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出兵。不论他对令堂说过什么,都是用我母亲做挡箭牌罢了。」 萧燧听得皱眉:「姜南风,刚见面时你说话可没这么难听。」 笑意冲出姜南风眼眸,将因为冷淡而充满距离感的美貌瞬间拉进到了眼前。光照在姜南风脸上,美得如梦似幻,萧燧脑子懵了好一会才重新转动。 姜南风低笑:「此一时,彼一时。确定夏王不想杀我,我就情不自禁放纵起来了。」 萧燧惊唿:「姜南风,你是在记仇!我就进景春殿的时候在你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想吓唬吓唬你而已,连皮都没破。你至于说难听的话说来刺我么。」 姜南风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是啊,我是记仇。而且,我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呢,二殿下想不想听?」 有了人气,姜南风出众的相貌不再像木雕泥塑了。 明知道姜南风是故意气自己,但萧燧还是在心里承认,对着好看的人,他确实比以往脾气更好了。 萧燧索性摊开双手破罐子破摔:「那你说,我倒想听听你还能把话说的多难听。」 「好,二殿下听清楚了。」姜南风上前一步,贴在萧燧耳畔低语,「夏王未有正妻便四处搜罗与我母亲面貌相似的女子充做姬妾,甚至与她们接连生下几个儿女。你母亲刘氏,辽东着姓,封地、士兵、银矿和武器样样不缺,她不想着随便找个人去父留子,守住家业,反而把全部身家都充作陪嫁打包给了夏王,自己投身后院,与人争夺一个滥情男人的宠爱。夏王妃选王的本领比天下会『相人』的名士还厉害。」 这世间最难听的话,就是揭人短处。 句句真实,句句扎心。 夏王妃和周薇不同,从没有人强迫她,是她自己一步步把自己送入虎口的,也让夏王妃看起来分外愚蠢和……活该。 萧燧勃然大怒,一把将姜南风推到宫墙上,伸手捏住他的脖子。 「你自己要听的,现在生气了?」姜南风明知故问。 萧燧声音嘶嘶的,好像是从喉咙中艰难挤压出来的:「年初的时候,母亲留书自缢了,纸上写『悔做萧家妇』。这次不与你计较,以后不准再提起我母亲。」他丢开姜南风衣领,转身离开。 萧燧步子迈得很大,步伐凌乱,一身银甲叮噹作响,与跳下树干时的灵巧截然不同,姿态狼狈不堪。 姜南风眼中愧色一闪而过。 死者为大,若知道这番变故,他确实不该对萧燧提及夏王妃的事情。 不过,比起对其他人的软弱情绪,姜南风反而从萧燧一句话里品出了更让人胆寒的事情。 姜南风:「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夏军与魏军决战大胜利,锁定胜局。 照理说,夏王妃那时候应该开开心心地等待夏王问鼎天下,自己做皇后,可她却选择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是什么让在甘愿后院蹉跎一生的女人再无法欺骗自己,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夏王妃至少还有个名扬天下的好儿子啊,难道连萧燧都无法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吗? 姜南风一寸寸抬起头,看到凤栖殿门口高悬的匾额,「凤栖殿」三个金字流光闪耀。 凤栖殿,皇后居所。 夏王破城后,连老对手都顾不上,急着赶来的地方。 住着他姜南风的母亲,世人皆知的妖后,周慧。 姜南风眯起眼睛,缓慢说出他猜到的真相:「……夏王妃知道了,知道夏王不会把后位留给她。」 可天下谁人不知夏王妃当初的「壮举」。 若她不能住进凤栖殿,便从天底下最会「相王」的投资者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连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也会从「嫡子」变成「弃子」。 当赌上财富、爱情、尊严和后代的女人所有都失去了。 她还能如何? 只有早早死了,才能保住唯一的身份,让萧燧仍旧是夏王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 不论夏王是不是喜欢萧燧,大义都会站在萧燧这一边。 姜南风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曾被冰冷长戟碰触过的脖颈,忽然笑了。 「难怪……」 景春殿初见,萧燧给他下马威的时候,姜南风还以为是萧燧小心眼,因为围城三月才攻下洛阳城而记恨他,原来是因为横亘着夏王妃这条性命。心怀戾气,却只是吓唬吓唬,没有做出一丁点的实质伤害,萧燧此举和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有什么区别。 原来天下被传扬名望的人里,真有名副其实的。 第9页 只可惜,越是重情重义的人,越会被情谊所束缚和伤害。一面是手握大权、崇敬多年的父亲,一面是被逼死的母亲,萧燧根本无法对夏王举起武器。 不,夏王甚至都不可能知道萧燧内心经受多惨烈的折磨。 生在萧家那么复杂的环境,萧燧居然长成了一个心怀坦荡的少年英雄。 歹竹出好笋了,稀奇。 姜南风自知,若两人易地而处,他会在破城第一时间杀掉「姜南风」,让夏王和他爱慕的女人之间生出血海深仇,彻底毁了夏王多年的贪心妄想。 「可惜,心慈手软是没好结果的。」姜南风摇头。 萧燧再如何少年英雄,也翻不出夏王的五指山了。 姜南风替萧燧惋惜一番,迅速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放下,转而考虑起真正会影响到他和母亲处境的正事。 夏王妃对夏王倾尽所有,夏王待她尚且如此无情;那么,一旦夏王得到母亲,圆了夙愿,夏王紧接着就会回忆起这么多年的不如意,只怕到时候母亲在夏王的后宫里会比在魏王的后宫处境更加艰难。 离宫计划必须加快了。 天下抵定,对他们母子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姜南风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在凤栖殿大门上连着敲了四下,停顿片刻再敲三下,一直毫无声息的大门终于缓缓拉开。 姜南风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朱红色大门后。 上阳宫。 夏王骑在马上,一路疾驰冲进大殿,翻下马背往殿内沖。 扶桑殿内,魏王双目圆睁。一柄长剑当胸穿过魏王胸膛。 魏王双手扶着这柄将他钉在椅的椅背上的长剑,早已气绝身亡。 「别死啊,你把休书写了再死,你现在不能死!」夏王不死心地摇晃起魏王的尸体。 魏王尸体晃了晃,直挺挺地栽到地下。 郭恕从侧殿走过来,脚踩着魏王尸体拔出佩剑,用龙袍擦掉干涸的血渍,长剑入鞘。 「罪臣弒君,请夏王降罪。」郭恕单膝跪在夏王面前,举高这柄弒君的剑。 夏王嘴角抽了抽。 魏王不死,夏王不但要找一群大儒细数魏王罪行,还得担心有人放跑魏王,留下后患。现在郭恕把人杀了,对夏王百利而无一害,他能对郭恕治罪? 可魏王死了,周薇又要加三年夫孝。 郭恕真会耽误他的事情! 夏王心中骂声震天,但面上只能撑起笑脸,分外和气地开口:「快起来,你杀首恶,何罪之有。」 第06章 草灰蛇线 1.6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扶桑殿的门窗全部敞开了,风顺畅的在殿内穿行。 郭恕临阵叛国是为了报私仇,而非夏王;夏王对郭恕也同样做个面子请就无话可说了。 龙椅上沾着粘稠暗红的血,椅背盘龙的龙身被砍出一道豁口,金漆剥落,透着一股不详味道,微风又把血腥味带到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熏得夏王直犯噁心。 夏王紧皱浓眉,快步走下御台,在窗边站定,不悦质问:「放着大殿里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去找宫人清洗!」 「是。」郭恕抱拳退下,熟门熟路地穿过与大殿相连的角门。 垂帘一掀开,册殿内站着一名身穿首领太监七品官服的内侍,他正踮着脚侧耳偷听扶桑殿里的动静。 是姜南风身边的知着公公! 郭淮一把抓住知着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藏到侧殿后方去了,压低声音问:「知着公公怎么敢偷听,若被人发现了,会被杀头的。」 知着先对郭淮快速行礼,随即同样压着嗓音回答:「奴婢依公子吩咐,在此等候郭将军。」 「等我?」郭恕一愣。 郭恕是当年随着魏王起事的战将,虽然论辈分要被姜南风叫一声叔叔,可他们俩的职务范围八竿子打不着,若非经常在魏王面前见到姜南风和他身边两个得用的太监,郭恕怕是连人都认不出来。 郭恕实在想不通姜南风有什么事情需要特意派个太监等着他交代的。 知着点头:「令郎过身后,姿态不雅,公子吩咐奴婢为令郎换洗一番,选绸缎裹身,免得宫中乱起来,让人辱了令郎的尸身。奴婢已让针线好的宫女补好了伤口,将军请随奴婢来。」 事死如生,死后如何下葬对人来说确实是头等大事。 郭恕官至三品,有侯爵分位,作为郭恕唯一的儿子,已死的孩子下葬怎么也用得起「侯府世子」的身份,但现在……这种时候,姜南风自己也是前途未卜,他居然还记得替郭恕收殓儿子的尸体。 眼泪顿时不受控制的从眼中跌落,郭恕赶紧捂住脸,哽咽道:「劳烦公公为我带路。」 再穿过两道角门,知着停在下脚步,「郭将军,令郎就在房间里安置。奴婢去背面喊人进殿收拾。」 郭恕已经顾不上知着说了什么,直接闯进内室。 门板已经被拆下来了,平放在地上,上面放着用白绸包裹的,郭恕走进被白绸包裹的一团时候,几乎跌倒在儿子的尸体面前。 知着在门口听到一声哭嚎,迟疑片刻,还是没进去打扰,朝另一个方向过去,对等候在里头的工人轻声吩咐:「魏王已死,夏王嫌弃殿中有血污,让人去清洗。」 宫人马上回答:「奴婢马上去抬水。」 第10页 魏王暴戾弒杀,不管是处理朝臣的尸体还是内侍的尸体,宫人早琢磨出一套合理的流程了。 顿时几名健奴去抬水,另有内侍和宫女往前殿过去,准备抬走破损的物品、擦拭被血沾染的地毯等物品,再擦洗换新。 剩余的一齐看向知着,等着他替他们拿主意。 知着咬咬牙:「一块出去吧,跪到前殿,等夏王吩咐。」 只要上阳宫没有彻底毁了,夏王定都在此,无论如何都需要宫人,大约是不会为难宫人的「胆怯」的——宫人在大人物心里都下贱,他们不具有勇敢和忠诚的美得,大人物们才会用的更顺手。 「多谢玉鹤公子搭救奴婢性命。」不论内侍还是宫女,他们路过知着的时候都向他行了大礼才出门。 知着一一替主人回礼。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摸了摸腰间垂挂的玉佩,心道:希望公子这块玉佩真有用。 「你们到我后面去。」知着走在宫人最前方,带着他们选了位置跪下。 上阳宫的宫人如今只剩下二百来个,十个内侍和四十名宫女留在凤栖殿内服侍往后周薇,还有二十个被安排到景春殿里帮着官员们跑腿。剩下的一百二十人里,八十个在扶桑殿内伺候魏王,余下的四十人散落在膳房和其他各处。 已有宫人洒扫,还有其他的宫人夏王并不奇怪,但乌泱泱的一群人从角门走出来十分显眼。 夏王逆着光,眯眼看去,等宫人一起跪下,他隐约发现领头的内侍腰间挂了一串显眼的佩饰。 夏王心中好奇上前,瞬间瞪大了双眼,一把抓住知着腰间玉佩:「此物你从何处得来?是不是趁乱偷盗的,说!」 夏王多年来身居高位,绷起脸很吓人。 「不是,这是公子给奴婢的。」知着却拉住玉佩不肯放手。 知着的言辞入耳,再看知着这身正七品的太监官服,心里有了其他猜测,试探着问:「你是他们领头的?」 宫人都不明白夏王问这问题有什么目的,但心中胆怯,轻轻拉拽知着的官袍。 是公子派我来管这群内侍的,公子肯定有想法,我不能因为害怕坏了公子的计划。 知着给自己壮壮胆,一口应下:「对,奴婢是扶桑殿现如今官职最大的太监了。」 夏王松了手,后退一步,失神地喃喃自语:「这玉佩是姜家给她的聘礼,如今挂在个内侍身上,这内侍一定是她的人。魏王居然让她的人掌管扶桑殿,他居然爱她至此?他们不会每一个都做到如此极致吧?那我还能给出什么来打动她?」 夏王回过神,一低头就看到跪在面前的宫人,满心烦躁,挥手:「原本做什么还做什么去,别杵在这里,让人看了心烦。」 「是。」知着立即示意宫人离开。 他往夏王身上看了一眼,心想,他得尽快把消息送去凤栖宫给公子和夫人知道。 于是,知着故意跪在原地,放轻声音,嗓音柔和地询问:「大王,已经过午了,奴婢派人去膳房取餐?」 「不吃。」夏王说完就反口,「等等,膳房送餐去凤栖宫了么?」 知着马上堆出一脸苦笑:「大王带兵入宫,街道凌乱,奴婢们胆小,躲还来不及,哪敢乱走。凤栖殿里,娘娘约莫还饿着。」 他顿了一下,故意补充:「娘娘这些日子都说她于国无益,要把粮食留给守城的将士,每日只有中午用一碗薄粥。」 所谓薄粥,就是大量水中飘着几粒米。 早晚不吃,就中午喝这么一碗水? 夏王顿时瞪大眼睛,急匆匆指了个伴驾的心腹吩咐:「燕回,你把孤带来的补品都分出来,跟他走一趟,务必盯着王后好好把饭吃了!」 谋士不贊同地看了夏王一眼,但没反驳他的话,沉着脸应:「是。」 他推了知着一把:「快走。」 凤栖殿。 日头熬过了半日,失去上午的冲劲儿,过午之后,在树冠懒洋洋地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姜南风坐在周后面前,把目前的情况全说过之后,抓过母亲送来的茶水牛饮。 「这么说来,他也不想放过我。」周慧幽幽嘆息一声,素手执壶,又为姜南风斟满茶水后,握住姜南风的手,「玉鹤,若有危险,你只管把问题往我身上推。」 姜南风不在意地摆手:「母亲,我是您的儿子,顶着这身份,我能有什么麻烦。」 周慧美目流转,斜睨着姜南风轻笑:「你还想哄我?『只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便是你身份上最危险的部分。」 周慧捏着儿子的下巴,姜南风顺从仰起头。 周慧细长的手指拂过儿子遗传自她的眉目,笑意湮没在惋惜之中。 儿子与她生得太过相似了。 如果姜南风是萧渊儿子,哪还用得着周慧担心。 只凭这张脸,萧渊都会把姜南风捧在掌心宠爱,可如此出众的儿子偏偏与萧渊毫无关系,甚至是他从来看不起的「瘫子」的。 「玉鹤,萧渊年少时一度自负的认为我曾倾心于他。重逢的喜悦褪去,他就会展示出真实的自我,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吶。」周慧想起往事,苦恼地蹙起长眉。 母亲很少提及往事,姜南风情不自禁起了好奇心。 「母亲,此话怎讲?」 周慧放开儿子,向外走了几步,手无意识抚上头顶裹住秀髮的白色绫纱,声音轻柔:「说起来,此事便是如今混乱的开始。前朝式微,南下偏安,在洛阳定都之后又几次不敌入侵,接连丢失城池,表哥守城不肯退,被末帝下旨抓回来当庭打断双腿,我也因此被末帝退婚。我和表哥商量着一起外出游玩散心,结果在画舫上遇到了几个对朝政高谈阔论的年轻男子。那几人后来便是你的继父们和萧渊。」 第11页 也就是说,只此一面,五个男人对他母亲一见钟情。 「太糟糕了。」姜南风想了一下那场面都替母亲难受。 周慧点头:「还有更糟的呢,表哥过世,我挺着四个月的孕肚被末帝召进宫中才知道,原来那日末帝也躲在画舫上。」 姜南风:「……」 所以,还不止五个。 周慧坐在床边,望着窗外鲜花盛开的美景低语:「那日,我和他们几人聊了很多,萧渊有几句话让我对他留下深刻印象——萧渊明言,他认为女子被退婚或者守寡之后,不肯以死守节便是下贱贪生。」 而她不但退过婚,还足足嫁了五次。 周慧捲起嘴角,万种风情中混入了几分讥嘲:「可当我被气得打散头髮质问他『难道被末帝退婚是我的错』的时候,萧渊看着我的脸愣神了。」 萧渊不改口,那他只是性格古板;但面对美色哑口无言,那他就是会色令智昏的混帐! 可就算色令智昏,也要有色才能恃美行兇。 周慧捂住脸。 她此生最恨自己不得不以色侍人;可在一场场危难中,是她最厌恶的美貌保护了她重视的家人。 周慧满心无力:「我儿,你母亲已经三十六岁了,花开尚有荼蘼时,我也老了。」 这二十年来,她走的好累,也好害怕! 姜南风在萧渊面前每出现一次,周慧都到害怕萧渊想起来他过去「竞争失败」而拿她儿子开刀。今日若非儿子身边的内侍跑过来阻拦,她已被吓得早早装扮好去迎接夏王,用她唯一拥有的身子去换儿子平安了。 姜南风走过去,拉下母亲的手,露出她只增风情未见衰老的脸,柔声安慰:「母亲,你已经保护我二十年平安。我长大了,轮到我保护你了。」 他之前故意故意拖延夏王回扶桑宫的时间,郭将军肯定已经刺杀魏王得手,让母亲能更合理的「为夫守孝」。 姜南风承诺:「我能保证母亲十日内离开上阳宫,万无一失。母亲只管带着宫人打包行李便是。」 第07章 戴高帽 1.7高帽子——戴上了想摘得撕掉一层皮 春风和煦,吹动周慧鬓角的髮钗垂下的珍珠流苏,将她紧张的美颜衬托得加楚楚可怜。 周慧捏紧姜南风的手,急声追问:「玉鹤,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千万不要为了离宫而冒险。」 姜南风反握住母亲的手,轻拍几下,安抚道:「母亲别怕,我临时耍了点小花招而已。」 周慧扯回手,绷着脸:「少对我玩春秋笔法。」 「母亲别气,听我细说。」姜南风直接坐在周慧身边笑道,「父亲当初作为聘礼送给母亲的那块玉佩,我临时交给知着了,让他带着去组织扶桑殿里宫人,顺便把郭将军幼子的尸体收殓。」 前头的事情,姜南风已经和周慧说过,唯一隐瞒的部分只有「玉佩」。 这块姜家的家传宝玉作为聘礼到了周慧手中。 换句话说,不论谁带着姜家的玉佩,看到玉佩的人都会认为对方是周慧的人,说的话是周慧的意思,担任的职务是周慧为他求而来的。 扶桑殿乃帝王居所。 在扶桑殿伺候的内侍和宫女照看魏王的衣食住行,稍有不慎便能无声无息的要了魏王的性命! 这样的位置不放自己培养的心腹却拿来讨好女人? 因此,夏王看到的是,魏王色令智昏,为了表现对周慧的爱意,连命都交到周慧手里了。 姜南风把炕桌上摆放的插瓶重新整理一番,略停顿给母亲时间想清楚其中关键后说:「我虽不知往事细节,但这几位枭雄都倾慕母亲、争风吃醋的事情,我是有所耳闻的。」 姜南风眼中渐渐氤氲出一层阴森的恶意:「既然夏王非要装做对母亲深情款款,那就撕了他的假面——夏王不是也说自己爱慕母亲多年吗?我倒要看看夏王如何做才能比魏王对母亲还『深情』。」 知着当然不是扶桑宫的首领太监,但这不妨碍姜南风误导夏王。 周慧不自信地问:「要是萧渊真把知着留下当扶桑宫的首领太监怎么办?」 姜南风闻言一阵哈哈大笑,笑过后,他眼神更冷了。 他低声说:「母亲,我来之前刚从萧渊嫡子的闲话中猜到一个秘密——继承了辽东女爵位置的夏王妃在三个月之前被夏王逼死了。」 周慧脸上一白,越发确定萧渊不是个能託付终身的男人。 姜南风:「萧燧以为他母亲被逼死是因为夏王要给您腾出正妻的位置,但依我看,萧渊只怕是不希望以后跟辽东刘氏翻脸时,被正妻指着鼻子大骂 『你萧家的江山是我辽东刘家打下来的』。」 周慧略一思考就点头认可了儿子的推断。 夏王要来见周慧,却连府上那群与周慧面貌类似的姬妾都想不起来处理,难道他就能特意为了周慧逼死正妻? 「所以,夏王这种既要权势又要名望的伪君子绝不敢让您的人近身伺候。」姜南风信心十足的表示,「夏王肯定会尽快找由头把知着送回来,您就放心吧。」 周慧相信儿子对人心的判断。 周慧抚着胸口:「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打算?」 姜南风迟疑片刻才说:「其他还需母亲再坚持几天不对夏王开门。」 第12页 「好。」周慧一口答应。 姜南风彻底放心了:「大朝每旬一开,距离下旬的大朝还有六天。到时候我要送夏王一份大礼。」 姜南风对母亲眨眨眼,「到时候我就能带母亲离宫了。」 夏王肯定不会出钱给魏王在洛阳城附近修建帝王陵墓,魏王的尸体就得葬回老家,魏王三名亲子散落各地,能按照规制给魏王尸体扶灵回乡的自然就只剩下姜南风这位「继子」了。 周慧听到儿子的计划,脸上愁云被彻底剥落,笑意盈盈地点头:「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她忽然晃了晃,姜南风赶忙扶住母亲,避免她摔倒。 他急着问:「母亲病了——不,难道有身孕了?那我可得好好筹谋一番了。」 「别胡说!是饿的。我生你的时候坏了身子,不可能再有身孕的。」周慧站稳之后打了儿子一下。 姜南风赶紧扶着母亲坐下休息,在自己脸上轻拍两下赎罪。 周慧看儿子彩衣娱亲,重新笑起来。 姜南风捧来桌面上的糕点:「一盘就四块,不多,母亲都用了。路上很辛苦,不管有没有,您都得把自己养壮了才行。」 周慧多日未曾好好进食,对着点心竟然觉得有点噁心,但想到能从此飞出这座红墙金瓦的牢笼,她捻了一块点心,强逼着自己把点心全吃了。 事情果如姜南风所料,夏王甚至没能忍耐到晚上,过申时,知着就带了一群宫人捧着金银珠玉、宝器珍玩、香料布匹、稀世药材前来凤鸣殿。 东西和知着,姜南风做主收下了,眼生的僕妇则被他直接赶走。 姜南风自今日起,直接在凤鸣殿住下,连着盘桓几日不走。 六天后,扶桑殿大朝。 夏王张开双臂等宫女伺候穿衣,侧着眼睛询问心腹:「燕回,姜南风来了吗?」 燕回顿时脸一黑:「玉鹤公子这些日子都不给臣开门,但臣一提今日大朝,他马上答应了。」 夏王尴尬地笑了几声,连忙转移话题:「王后呢?她每天都好好用饭了吗?」 「三餐、茶点、饮品,收回的时候都吃的干干净净,想来『魏王后』很喜欢。」燕回语气越发嘲讽。 夏王把为他穿衣的宫女都赶出去,对燕回问:「你又动什么火气?」 燕回怒气沖沖地指着凤栖宫的方向说:「那妖妇的儿子口口声声对大王说妖妇茶饭不思,可她哪有一样不吃的!分明是围城后物资不足,她挑食吃不下!大王不可再纵容这妖妇了,快快把她赶走吧。」 夏王被心腹骂的狗血淋头,虽不吭声,心里也闷了火气。 燕回见夏王没一口答应不要周慧,只好苦口婆心地再劝:「臣知道大王思慕周氏多年,可您看看,周慧哪是个好女人?末帝不要她,专头嫁进表兄家中当姜家宗妇,把人累死在榻上。等丈夫死了又跟末帝厮混到一块;后来她还一个接一个换丈夫,逢迎每一个君王!她一双玉臂千人……」 「住口!」夏王一甩袖子,丢下燕回去了大殿。 燕回发现自己竟然在论功行赏的大日子被夏王丢下了,只能匆匆追去:「大王,大王!」 正殿中,衣着随便的旧臣不分文武,直接站在大殿中央;穿着有明显污渍朝服的官员站在大殿角落。 夏王站在御阶左下方。 内侍高喊:「大王上朝。」 两名宫女举着华盖走在前面开路,夏王紧随其后缓步登上御阶,坐上宽大的龙椅。凳子很硬,但夏王心里异常畅快。 这座上阳宫都是他的了,天下也是他的。 夏王手下的谋士和战将竟然也不知道行礼,反而是姜南风带着的魏王旧臣虽然全部都没张嘴,行礼的动作却整齐优雅。 喊了口号的内侍只能尴尬地摆动着衣袖不断给他们打眼色:「快给大王行礼呀。」 夏王手下的谋士和战将这才把 「大王万年」、「大王万岁」、「大王安康」的话乱喊一通。 内侍赶紧撇开脸,这才没笑出声。 内侍都能看清楚臣子们不协调的动作,夏王坐在高处,看得更是一清二楚,坐上龙椅的喜悦荡然无存,夏王只剩下丢人现眼的羞愤。 为了挽回脸面夏王训斥内侍:「不要做无谓之事。」 内侍赶紧板起脸,拿出万能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刚刚进入洛阳,怎么可能「无事」。 燕回马上说:「请大王改号正名!」 夏王早在和魏王翻脸的时候,就已经在夏地称王。现在他打败了魏王,占领洛阳,区区一个「王位」已经不够表现萧渊的尊贵,必须再升一层,定下国号。 在其他人脑子尚未转过弯的时候,姜南风已贊同道:「大王率领义军,解救万民于水火,于天下有功,该登大宝。」 自己人说这番话是「应当应分」,但姜南风能主动提及此时,夏王便喜出望外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姜南风绝不会错过自己等待已久的时机,把打了数遍腹稿的话一股脑说出口:「大王宽宏慈爱,守古代贤者礼义。请照规矩,允许魏王以国君身份下葬。」 「该当如此。」夏王爽快的给了魏王丧命的失败者应有的体面。 姜南风接着脱了头顶带着的七梁冠:「魏王无儿女在京,玉鹤作为继子,当服侍继父下葬、为魏王守陵,尽子女孝义、全君臣之谊。」 第13页 夏王仍旧没发现潜藏在其中的问题,继续春风满面地对满朝文武炫耀:「玉鹤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姜南风终于图穷匕见:「吾母为魏王妃,需以正妻身份追随,为夫守孝。」 夏王脸上一白,终于明白姜南风送来的高帽子不是随便戴的!他怒道:「你怎么敢……」 「大王!」燕回生怕夏王口不择言,毁了今日正名的大朝会,急着打断:「大王祝蒋侯与魏王后一路顺风。」 姜南风捧你做皇帝,你爽快吃饵料;现在高帽子都扣在夏王头顶,再想反悔? 晚了! 皇位和周慧已经被放到同一个天秤上称量了! 夏王在燕回的目光下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气得脸色发红。 姜南风却回了他一个笑脸,愉快道:「大王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臣谢『陛下』恩准。」 上阳宫,再见了! 第08章 错失良机 1.8错失良机——那么大个的官爵没了 凡是体面的君王,都会在打败老对手之后,好好做表面功夫——高品级的爵位和体面的薪俸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要准备好宫殿和奴僕以保证老对手的生活质量没有大幅度下跌。 若是君王本人再大度些,一年四季还要按时赏赐个老对手金银器皿、首饰珍玩、御供衣料,更有甚者,一旦确定失败者已经彻底没有威胁,甚至还会给失败者妻儿余荫,保证对方能够维持社交圈。 已经死去的魏王就是「彻底失去威胁的失败者」之中的典型。 魏王是因为「杀戮功臣最后一个儿子」而导致他的臣子反目弒君的,是要在史书中被批判的反面典型。 死的这么难看,是一件多难得的事情啊! 只要夏王的脑子还在,他都应该借着封赏魏王寡妇和孩子们的机会,向天下人大肆渲染此事,从而获得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的合理性。 可听姜南风要带着他母亲——魏王后周慧——离开,夏王却激动的勐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地阻拦:「不可,周、周后不能走。」 姜南风停下脚步。 他站在大殿门槛旁回望着夏王,阳光在姜南风背后灿烂闪耀,也完全遮掩了他背着光的脸上冰冷的神情。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姜南风完全不怕夏王不同意,高声质问:「魏王后周慧,一年半前受册封金银,入住凤栖殿为后,掌管六宫,与魏王夫妻情深。如今魏王已逝,他的寡妇只想找一块清静地为丈夫守孝。大王顶着仁善的名声,这点小事却都不肯恩准,难道不怕天下人嘲笑大王是个伪君子么?」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都是都集中到了夏王脸上,刺得他老脸发红。 「我,寡人……」夏王迅速清醒,他借着咳嗽遮掩情绪,连忙给燕回使眼色求救。 燕回心中暗骂夏王一句「色令智昏」,急急忙忙替夏王遮掩:「姜候年轻气盛,太容不得人把话说完了,大王不是要阻拦你母亲离开,是想要好好商议一番魏王的丧仪。」 「大王,您说是不是——大王?」燕回回头,拼命给夏王使眼色。 夏王还想反驳,燕回已经顾不上还在朝堂上了,直接当着众多臣子的面低声提醒:「大王,先正帝名,别管其他的杂事!以后要什么都有!」 到底是为夏王出了大力的谋士,夏王心中对周慧再不舍,关键时刻还是会相信燕回的判断。 夏王恋恋不捨的从姜南风脸上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分外勉强地挥挥手:「走吧,我让你们走。就是路上不安全,多带点人。」 他视线在朝堂转了一圈,忽然指向萧燧:「萧燧,你替寡人护送……魏王尸骸还乡。」 夏王说完,又不死心地看向姜南风:「你母亲,咳咳,周后这些年受苦了,准其带走凤栖殿内所有家具、首饰、侍从宫女。另外,降其为魏国夫人,食邑一千户。其子姜南风,爵位不变。」 短短一瞬,夏王把诺言许了出去,急不可耐地对姜南风表态:「魏王有亲儿子,你不用给他守孝。萧燧,你把魏国夫人母子安全送达之后,赶紧带姜候回来。朝堂少不了姜候。」 周慧已经跑了,周慧的儿子,夏王必须牢牢握在手里! 只有这样,夏王才能确信,收完了夫孝,周慧有可能回来他身边。 夏王明晃晃的摆出他的目的,没做一点遮掩,但对姜南风来说四五年之后的时候,朝堂到底是个什么光景都难说,只要现在能让母亲离宫就好。 姜南风果断接旨:「谢陛下隆恩,臣一定好好陪伴母亲,将魏王陵寝修整得让人挑不出大王的毛病。」 夏王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 魏王都已经死了,他陵墓修成什么鬼样子都没人在意了,只有姜南风为了带走母亲,才一直借着魏王过世的事情挤兑他。 「臣告退。」姜南风一刻不停,当场离开。 年轻身材高大挺拔,宽大的衣袖和下摆在足边飘摇,潇洒不似凡人。 萧燧回头,只看到姜南风离开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羡慕,但更多的是好笑——三品以上的朝服是绯红色,姜南风身上挂着超品的侯爵爵位,上朝的时候同样穿红;但凡他对魏王的死有一丝难过,都应该把衣裳换了,可这都过了六天了,姜南风依旧每日穿着绯红的朝服招摇过市。 第14页 姜南风真是满口鬼话。 萧燧判断,姜南风这人不可信。 新朝建立,规章都是固定的,只要照着官员指示一项一项往下做就成了。 姜南风离开后,朝堂上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夏王和朝臣们表演了一出「三请三辞」的戏码,如愿接受臣子的推举,改「王」为「帝」,彻底坐实了天子的身份。 漫长朝臣高唿:「陛下万岁。」 萧燧跟着朝臣跪下,对自己的父亲行礼。抬头时,萧燧看着坐在高高台阶上的萧渊,只觉得父亲面目模煳,竟然没办法立刻想起他原本的模样。 萧燧垂下眼帘,感到几分心惊。 坐在龙椅上的是他的父亲,他是有正事要向父亲禀报,有什么可怕的。 萧燧用手掐了自己一把,定下心神。 可他耐着性子等待许久,听到的都是萧渊和谋士们商量测算国号之类的杂事。 萧燧终于耐不住性子插嘴:「父……」 站在萧燧左侧的朝臣好像看透了萧燧的举动,当场高声打断萧燧:「臣以为陛下所言有理,不如用『夏』!陛下为夏朝太祖,此后千秋万载。」 「哈哈哈,好,爱卿所言极是。」夏帝高兴地抚须大笑。 萧燧沉默片刻,再次开口:「父……」 站在萧燧右侧的朝臣又高声打断他想要说的话:「陛下还没对官员们论功行赏呢,不如今早封赏,以安人心。」 夏帝:「爱卿说的对。」 在失败数次之后,萧燧看看左右,再看看身后几个特意和他抢过话的朝臣,终于发现原来这朝堂上的站位不是随意选的,这群谋士就是故意站在他旁边的。 萧燧压低声音问:「诸位为何不让我说话?」 最早打断萧燧话的谋士压低声音回答:「二殿下,今日是陛下正名登基的好日子。你要说的肯定是不好处置的麻烦事,哪有在这种日子触霉头的。二殿下快快住口吧。」 ……居然是这样荒唐的理由。 萧燧动了动嘴唇,捏紧拳头,垂下睫毛。 太阳西斜,大殿里渐渐暗下来。 太监提着嗓子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把灌了满耳朵走场面话甩出脑袋,萧燧抬手碰了碰怀中的奏章,抬脚最先一个离开大殿。 「散朝!」内侍尖锐地声音在扶桑殿中传开。 出了扶桑殿,萧燧立刻翻身上马,抓紧缰绳,疾驰而去。 安静的宫廷长街中,萧燧纵马的身影被拉长,朝臣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站在萧燧左右的两个谋臣走在一块,瞧着萧燧的影子,相互看了一眼,陈策问:「你觉得二殿下如何?」 另一个谋臣王椎手指指了指天,摇头:「陛下不喜欢,恐怕没什么指望了。」 陈策惊讶:「这江山可是二殿下打的。况且,王府当年用的大多是王妃的嫁妆吧。」 王椎笑着摆手:「此言差矣,今天你一句没听到陛下给王妃追封皇后的话吧。」 陈策顿时变了脸色,满口道:「可惜了。」 王椎抬起手,用手背在陈策胸口碰了碰,给他使了个颜色。 扶桑殿中,皇长子萧煜快步而来,追上夏皇的两个谋士,热情招唿:「二位叔叔好快的脚程。」 两个谋士马上对皇长子萧煜行礼:「大殿下。」 「叔叔们快请起,我追上是想跟你们讨个巧的,再让你们行礼倒失去美意了。」皇长子萧煜话说得特别好听,「魏王手下官员外套,洛阳城中空了好些宅院。我带人清剿城内叛军,点出来不少空房子,叔叔们日后定居,家眷总要搬过来,不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是请二位叔叔陪我去挑房舍的。」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多谢大殿下。」谋士立刻答应。 两人跟在皇长子萧煜身后,相互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明白的眼神。 皇长子萧煜办事如此妥帖,对比只会带兵打仗的萧燧,在陛下面前只怕得宠不是一星半点。有这么个会笼络人心的庶长兄在,萧燧入主东宫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尚算明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厚重的乌云,几息之间,已经变成倾盆大雨,将官员全都堵回扶桑殿。 暴雨兜头淋下,雨丝中夹着泥点一起浇透了萧燧。 漆黑的天幕中雷电噼下,萧燧只能带着战马赶紧躲到宫门下。 一队马车却悠闲地从宫中缓缓走出,连最低等的奴僕都身穿蓑衣,不至于像萧燧那么狼狈。 一架驾装满了箱笼的马车驶过萧燧面前,坠在后方的马车放缓了速度,姜南风举着油纸伞下车,把萧燧一同拢在伞下:「萧护卫,上车吧。」 护卫,他什么时候成了护卫了? 他领着十二支战队,是夏国的上将军! 萧燧仰头对上姜南风的眼睛想要反驳,在他含笑的眉目中忽然发现,今天「论功行赏」时……唯独他和他军中将士都没收到任何爵位和官职的嘉奖。 第09章 报应不爽 1.9报应不爽——报应之后就爽了 大雨倾盆,银丝交织成雨幕,泥土的腥气很快被青草的芬芳取代。上阳宫石板地面上升腾起一片水雾,磅礴的雨声湮灭了宫廷内的喧嚣。 雨越下越大,只有姜南风伞下一方天地静默如初。 萧燧上前一步,走进伞下。 第15页 「萧护卫想回去与夏帝争执个结果吗?夏帝今日可未必有好心情,愿意听这些。还是说,你打算抗旨,不护送我们母子去魏地?」姜南风好心情地看着萧燧。 他尽情欣赏萧燧脸上恍然大悟后的痛苦。 姜南风注意到一滴雨珠顺着金冠穿过髮丝落在萧燧的剑眉上,再顺着眉尾跌入眼角,划过脸颊,消失在湿透了的衣襟之中。 真是只落水狗,好可怜。 姜南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将其按在萧燧脸上。 萧燧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瞪着姜南风的视线从惊讶逐渐变成了愤怒,急声怒道:「姜南风,你突然干什么?大男人之间别动手动脚的,噁心。」 绣满了迎春花的锦帕落地,被泥水浸湿,污浊不堪。 「嫌弃?那就算了。」姜南风把伞一同丢在地上,转身回了车上。 大雨重新兜头落下,萧燧赶紧捡起地上的锦帕和油纸伞,三步并做两步跳进马车。 他对战马吹了个唿哨,战马哒哒哒地与凑到拉扯的骏马边上,甩着尾巴往拉扯的马身上蹭。 三匹马拉着的大车相当宽敞,足以供四名女眷同时坐在车厢里,但当马车里放了一张一尺七寸见方的大棋盘,将姜南风长七尺六寸的身躯再斜倚在棋盘上,原本宽敞的车厢就变得拥挤了。 萧燧坐在车尾,缩手缩脚。 姜南风捏起棋子,在棋盘上自己与自己对弈,向萧燧招手:「过来坐。」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出薰香,香味馥郁浓烈,充满攻击力。车内高度不足让萧燧站直,他只好弓着腰爬过去坐下。萧燧不自在地把一直抓在手里的锦帕和油纸伞递过去:「还给你。」 姜南风瞥了一眼,冷淡道:「脏了,扔了吧。」 「这可是锦!寸金寸锦的锦!」萧燧瞪大眼睛提醒。 姜南风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弯起嘴角:「我知道这是锦,但它脏了,脏了的东西,扔了不可惜。」 语毕,姜南风用视线把萧燧从头刮到脚,抬手往车厢内挂着的一面莲花型铜镜上点了点,戏嚯道:「你要是不知道自己什么德行,就多照照镜子——脏兮兮的,很丑。」 姜南风手指在萧燧和自己之间晃了晃:「二殿下动脑子想一想,若我跟你一块,到底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萧燧被骂的涨红了脸,把掌中的锦帕捏得咯吱作响。 姜南风还不愿意放过萧燧,继续补充:「这可是锦,寸金寸锦,二殿下别扯破了。」 萧燧彻底没声了。 他说不过姜南风,他认输。 为了缓解心中尴尬,萧燧视线到处乱飘。 萧燧这才发现,固定在车厢里围棋桌子,竟然是由一整块白玉雕镂而成。 国境之内,只有永昌郡产白玉,但永昌白玉品质不佳,也很小块。 萧燧惊讶的忘了自己不敢看姜南风:「难道是契骨的白玉?」 姜南风坦然点头:「对,契骨产的,是母亲的旧物。」 姜南风以为萧燧接下来要责备他母亲生活奢侈,没想到萧燧双手抚摸着白玉棋盘,口中说的却是:「契骨与洛阳相距五千里,传闻当地瓜果味美,能随便喝葡萄酒……可惜不在夏的疆域。嘿,我迟早把契骨打下来。」 还想着打契骨呢? 若是在外无强敌,姜南风判断,夏王这辈子坐拥半壁江山肯定心满意足,不会再想着开疆拓土了。作为母亲没有被追封为皇后的嫡子,萧燧还敢想未来,真是天真吶。 姜南风推过去一碟干果,就不再搭理萧燧,自顾自的弈棋。 棋盘上黑白相互吞食,杀机涌动。 棋盘和沙盘类似,萧燧看得津津有味,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那棋盘上的黑子从充满冲劲儿到一点点失势,最终被彻底抹杀,一败涂地。 「你下棋也太臭了,不应该这么下。」萧燧抢过姜南风的棋笥把棋局復原到黑白势均力敌的时候,对着棋盘比划,「这一步应该这么走,你看我……」 姜南风直接伸手抹乱棋盘上的棋子。 「唉,你干什么?」萧燧不解质问。 姜南风弯起嘴唇笑着问:「二殿下,你说的棋局要是有道理,我何必把对你的称唿改成『萧护卫』?黑子不但败了,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败,就像你一样,蠢得很。」 语毕,姜南风一颗接一颗将白字拣回棋笥中。 「你!」萧燧总算听明白了,姜南风下棋津津有味,不是因为自己和自己对弈多有趣,而是姜南风发现当着萧燧的面下棋嘲笑他,萧燧却完全没发现,更有趣味! 萧燧抓住姜南风衣领,怒道:「姜南风,你到底……」 姜南风头都不抬,继续拣棋子:「因为我和二殿下一样,都喜欢踩落水狗吧。当对手的时候,你对洛阳久攻不下,无法战胜我。等到郭将军反叛,二殿下带兵闯入景春殿,把长戟搭在我脖颈上,发现自己能够随心所欲羞辱我的时候,是不是心里非常爽快?二殿下,你觉得你如今落魄了,我就不该报復你是么?」 姜南风扯下萧燧捏着自己衣领的手,整理好衣襟后,继续说:「萧燧,你标榜自己是少年英雄,可我不是。我只想在乱世让我和母亲活的像个人。所以,谁强迫我们,我就让谁加倍难受。你现在明白了么?」 第16页 萧燧看着姜南风,摇头坦诚:「我不明白。」 姜南风点点头:「那我就说得清楚一点,让你彻底明白。」 姜南风视线落到窗外,回忆着解释:「当我第一次被你带到夏王面前,他身侧就站着谋士燕回。之后,因为没有女主人,燕回出面承认起管理内务的职责,一日三餐都会来凤栖宫试探母亲的意思。巧得很,燕回等一干谋士都希望夏王做个明君,不要被我母亲这种声名狼藉的女人有任何牵扯;而我也不想要夏王当继父。」 「既目标一致,都希望我母亲离宫,那我们就可以暂时结成盟友。」 「为了引走夏帝的注意力,我『点拨』了谋士们一下,让他们注意到了夏王面临的其他难题——比如,如何在大朝会论功行赏的时候,让你这个不得夏王宠爱的刺头闭嘴。」 姜南风畅快笑道:「哈哈哈,果不其然,有二殿下的问题在,谋士与我商讨得更顺利了。」 「一直被人抢话的滋味怎么样?」姜南风带着恶意地询问。 姜南风脸上的笑容好像一个黑色旋涡,不断吸引萧燧,将他引入死无葬身的境地。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萧燧面对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但朝堂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还是人生第一次品尝。 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头一次明白文臣动动舌头的效果竟然能比他挥出长戟的效果还好。 姜南风收拾好棋子,把它们放进棋盘下的暗格:「二殿下既然都明白了,以后就对我和我母亲放尊重些。前往魏地路途遥远,不要再惹我不快了。」 经过前面一番恫吓,萧燧脑子的转速终于加快,明白姜南风兜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用实际行动警告他,一路上老实点,否则姜南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萧燧。 萧燧勐地站起来,「唔!」 「咚」的一下,萧燧头撞到了车顶,金冠歪到一旁,隐隐变形。 车厢外,侍从扬声询问:「主人尚且安好?」 姜南风对车外回答:「无事。」 天色正好放晴,太阳最后一丝余晖站在洛阳城中。 街道上,已经有胆大的商户重新打开店铺门迎客。车队向东转入春熙路,逐渐进了高悬着「姜府」匾额的大宅。 「你在洛阳居然有房子?」萧燧说完就发现自己又犯蠢了,「我忘了你四年前就加冠了。成年男人不能住上阳宫,你在宫外当然有房舍栖身。」 姜南风之前一直住宫里,是因为他们夏军围城。 萧燧忍不住又问:「现在不走?」 姜南风老神在在地回答:「申时三刻关城门,开宵禁。大朝恢復了,宵禁当然也恢復了。现在出不去了。」 马车停下,姜南风率先下车,内见微吩咐:「见微让人备水,我要沐浴——多放点柚子叶,去去晦气。知着,你去外头定一些干粮和肉,让商家尽快送来,别耽误明早出城。」 「是。」见微和知着马上答应。 萧燧下车,引来见微和知着的目光——萧燧髮丝凌乱,衣衫不整,他们公子衣着也不甚整齐,让两名内侍不得不多心。 萧燧看到两名相貌秀丽、姿势阴柔的内侍也愣住了。 「我不住你家,我去城外驻军的大营睡就行了!」萧燧大惊失色。 他想起来,姜南风有断袖之癖! 要是留下洗澡,出浴之后,他的姿色说不定就会入姜南风的眼了! 第10章 相看两相厌 姜南风双臂在胸前环抱,不确定地看着萧燧激动地冲到前方,翻身上马,飞快告辞。 「跑远点,别往我身上溅泥点子。」姜南风展臂,指着另一面提醒。 「驾!」萧燧立刻拽住缰绳,向相反方向绕出一丈远才重新调整方向,从姜府大宅离开。 姜南风等人走了,扬起眉毛,对见微和知着说:「我刚刚说什么吓人的话了吗?」 两名内侍匆匆摇头:「没有。」 姜南风看着大门方向说:「罢了,不管萧燧。他去军营调点人手也好。」 天下刚定,夏王连对追随他的官员封赏都没结束,更没功夫下旨招抚各地山匪。 乡间如今可不太平! 姜南风早就想到了,带着魏王尸体回魏地这一路上不安全,他原本打算临时招募青壮充当随扈,但既然萧燧能调来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姜南风就不用再费心思了。 ——萧燧虽然为人天真,看不懂朝堂风云诡谲,但说到用兵,当今天下确实无人配与他比较。 雨后石板湿润,姜南风亲自取来马凳在前车摆放好,扶着母亲下车,「母亲注意脚下。」 周慧抓着儿子的手走出马车。 她环视庭院一周之后,情不自禁松开儿子的手,朝着大门方向走去。 周慧跨过高高的门槛,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嘴角却扬起愉快的弧度。 姜南风从后跟来,柔声问:「时间还早,母亲回去换身衣裙,我们可以去街上逛一逛。」 「晚上也能出门?」周慧惊喜地根本顾不得自己头上还簪着白色绒花。 普通店铺肯定闭店了。 姜南风压低声音提醒:「青楼和男倌馆都营业。」 洛阳城来了这么多「新贵」,做皮肉生意的怎么能错过这场盛会。 周慧瞪大眼睛,没想到儿子居然会对她说这种提议,轻声训斥:「你说什么的,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第17页 姜南风把手搭在母亲肩膀上,满不在意地回答:「母亲开开心心的就好,您不必为父亲守节。」 周慧脸上笑容越发舒心,但她生怕儿子离经叛道给她送来男宠,赶紧强调:「我不是特意给表哥守节,只是不喜欢那些人,所以不想要他们。你可别给我送来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姜南风:「好,我知道的。」 周慧放心了,缓和气氛道:「提心弔胆一整天,我也累了,还是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出去游玩吧。」 「那我陪母亲回房。」姜南风陪着周慧走去正院,边走边解释姜府的格局,直到母子二人进了正院,「这是我给母亲准备的院子。」 周慧眼眶一红,赶紧抬手擦拭泪水。 各家庭院的结构都差不多,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但周慧没想到儿子竟然完全不在意世人的流言蜚语,依旧把正院留给她,作为对母亲的尊敬。 周慧停下脚步,抓紧儿子的儿子的手叮嘱:「等把我送到魏兴,你就搬进正院,免得朝野议论纷纷,你也知道这院子是前朝末帝赐下来的。朝野上下一直有关于你出身的流言……」 周慧当年怀着身孕被末帝强抢入宫,姜南风在宫中出生,一直到他年满五岁,末帝终于忍无可忍,把占满周慧心神的幼童赶出皇宫。 姜南风那时候太小了,即便早慧,离开母亲依旧免不了哭闹,而幼童的哭喊声又分外具穿透力。 姜南风尚未离宫,周慧已经哭着对末帝动起手来,打破了末帝的脑袋。 为了不让场面太过难看,末帝只好就近赐下这座大宅,最周慧承诺,姜南风可以每日进宫探望她。 奇怪的是,即便姜南风被送出宫,姜家也没派人照顾这位小主人;反而是宫里送出来了教养嬷嬷、宫女和太监伺候。 至此之后,姜南风是前朝末帝私的传言一度喧嚣于尘上。 时过境迁,周慧实在害怕姜渊再想起这段旧闻,给儿子惹来麻烦。 姜南风实在地表示:「母亲,一切维持原样就好。我过我自己的日子,要是动作太多引人疑窦就得不偿失了。再说,三进的宅院这么大,以后就我一个人住,绝对住得开,没必要来回挪动了。」 周慧想了想,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就不再争了,转头催儿子:「你回去吧,我自己逛院子。」 语毕,周慧兴致勃勃地跨进正院,像只巡视新领地的凤凰四处飞舞。 确定母亲心里高兴,姜南风就不陪着了,自己也回房休息。 晚上,他过来陪母亲用过饭,早早歇下。 丰阳大营,伙房直接在大厅空地上架起大锅,锅中肉羹翻滚,香味扑鼻,排队的战士扯着脖子往锅里看,就等这一顿难得的好饭。 萧燧单人一马疾驰而来。 看到战士们在吃饭,他翻身下马,往锅里看了一眼:「呦,炖野菜羹了?给我也来一碗。」 说罢,萧燧拍拍战马,对留守的亲兵吩咐:「刘虎,一起烧了,给战士们加菜。」自己盛了碗野菜羹就钻进帐篷。 刘虎把挂在马鞍上的几只野兔摘下来,当场瞪大眼睛:「将军,你打了这么多兔子,还有鸟蛋!我什么时候能学会将军箭无虚发的本事就好了。」 一箭穿过野兔双眼当场毙命,每一只都如此。 将军这手箭术出神入化,军中哪个能不羡慕。 萧燧把粥放在箱笼上,走到水盆边洗手,头也不抬地说:「箭术能杀敌就成了,你箭术不错,别在上头耽误时间了,有功夫就去练近身拼杀——进城时候,你险些被人抹脖子了。」 亲兵嘿嘿笑了几声,摸着胳膊上挡刀留下的伤口:「我是想给我老娘做皮袄了,我打的兔子浑身是洞,我娘穿出去走亲戚得被笑话死。」 「哈哈哈,对,一只兔子六个空,入冬穿着唿唿漏风!」亲兵们跟着凑趣。 「去你们的,你们箭术还不如我呢。」刘虎给了最近的同袍一脚,来回翻看野兔之后建议:「将军,你的冬靴打宁州时候磨破了,我把皮毛干干净净剥下来,给将军鞣制了搭着牛皮缝一双新靴子穿吧。兔毛垫在里头轻便。」 萧燧擦干净手拒绝:「我不缺衣裳,兔皮拿去给你老娘做冬袄。」 「这怎么好意思。」刘虎把手往皮甲上擦了擦,眼睛一直恋恋不捨地盯着兔子。 萧燧不在意这些,直接说:「给你就拿着。」 「谢谢将军。」刘虎不再拒绝,看萧燧仰头把野菜羹喝了之后一个劲儿的捂着肚子,赶紧带着兔子跑出去收拾了。 他专门给萧燧烤了一只,又给亲兵兄弟们留了一只,剩下的全送到伙房给丰阳大营里停留的士兵加餐。 战士们有数万人,三五只兔子做好了,也就分口肉汤香香嘴,但他们拥护的将军亲手打来的猎物分给他们一起吃,意义非凡。 消息一传开,大营里立刻响起战士们欢快的唿声。 萧燧在帐篷里听着手下战士的唿喊声,脸上冷意散去,终于恢復笑脸。 刘虎把兔子身上肉多的烤好,炒了一盘鸟蛋,又打了碗野菜蛋汤。 其他伙夫探头打听:「将军进宫一趟,没吃饭就回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虎心里忽悠一下子,顿时察觉不妙。 他皱眉训斥:「将军成天到晚那么多事,在哪儿办公能记起来吃饭。」 第18页 伙夫们这才住口。 不多一会,喷香的烤兔肉和兔子汤出炉,刘虎端回来放在萧燧面前连声催促:「将军你是不是又饿得腹痛了?赶紧用点,郎中说过您可不能再不好好吃饭了。」 「嗯,我知道。」萧燧答应一声,仰头闷了鸟蛋汤和炒蛋,推开烤兔肉,「兔肉你们吃吧。」 他确实饿坏了。 今天说是有大朝会,天不亮的时候,军营还没开火,萧燧不想坏了军中的规矩搞特殊,没让人做饭,随便抓了个干巴巴的饼,就着凉水吃了就赶去皇宫上朝。结果进了上阳宫门,硬是等到日头高挂才见到父亲姗姗来迟。之后朝臣扯那些没用的破烂事折腾到太阳下山。他又平白挨了一场骤雨和姜南风的挤兑。 萧燧闷了满肚子火,这才撒开蹄子冲去树林里打猎。 再一耽搁,回营时已经亮起了漫天星斗。 热汤和油汪汪的炒蛋下肚,丝丝缕缕的闷痛总算离开萧燧。 他长舒一口气,松开了始终抵在肚子上的手。 亲兵们不知道萧燧这一整天受了好几通闷气,看他吃完饭,好奇地打听:「将军,今天上朝都有什么事儿啊?大王是不是封赏将军了?」 在场的都是萧燧亲兵,这些年来一直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有过命的交情。 对着亲兵,萧燧没什么不能说的。 萧燧看了亲兵们一眼,沉声道:「今日确实封赏官员了,但没我的份。」 亲兵们相互交换过眼色,马上追问问:「那大王还有其他交代将军做的吗?」 加官进爵的事情一天分不完,暂时没有不算问题,但总不能一直让将军闲赋在军营里无所事事。 萧燧脸色重新变差:「父王让我护送魏王后扶灵回乡。」 「什么?那个妖后,谁沾上这妖后都要坏了名声的!」亲兵们顿时大惊失色。 萧燧:「魏王后从头到尾没露面,约莫不难相处。」 「什么?」 萧燧不禁回忆起姜南风的恶言恶语,勐地一拍桌子,怒道:「她儿子姜南风,真是太可恶了!」 第11章 你等着吧 1.11你等着吧——正好缺人看门 夏王萧渊打仗的本领不差,可惜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并不愿意亲自上战场拼杀,而他的儿子里就只有萧燧不必带着几倍的兵力就能打胜仗。 夏王不喜欢萧燧不假,但他不儍。 因此,萧家十二路大军之中,萧燧能够调动八支,其中四支全部出自辽东刘氏,与他血脉相连。 这四支大军是萧燧的母亲刘沐芳带来萧家的嫁妆之一。他们既是萧燧的亲人,也是萧燧的亲兵,奉萧燧为主,将身家性命和个人荣辱繫于萧燧一身。对于萧燧应得的利益,这群亲兵比萧燧本人还上心。 萧燧自小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他太过顺遂的生活,重义轻利的天真和不合时宜的固执占了萧燧性格的绝大部分。 在这乱世之中,萧燧实在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但现在萧燧说了什么?他居然抱怨姜南风可恶。 这问题可太严重了! 亲兵们可不敢把这当成小事,刘虎马上说:「将军稍等,我去请张先生过来!」 他们这群粗人笨,但谋士肯定懂。 刘虎转身就跑。 片刻后一名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被刘虎推回萧燧帐篷。 姜南风看到张问策只穿着单薄的春衫,马上起身将挂在架子上的狼皮裘衣给他盖上:「刘虎,你太鲁莽了,怎么让张先生穿着这么点就出来了。夜风凉,冻着先生,看我不罚你。」 张问策缩着肩膀裹紧披风。 身上暖和起来,张问策捋着鬍鬚低声咳嗽:「殿下说的是,多打刘虎几棍子,长长记性,板一板他轻狂性子。」 刘虎摸着自己后脑勺小声反驳:「我不是替将军着急么——对了,张先生,将军遇上麻烦了,你快帮着想想办法。」 张问策的视线转向萧燧。 张问策比萧燧年长超过二十五岁,是前朝末帝时期出名的神童,十二岁时就能熟练应用多国文字交流和书写文章。 因为身体不好又赶上天下大乱,张问策一直居住在吴郡家中静养。 前些年海寇盛行、跑来吴郡劫掠,听说了张问策的大名,想要个脑子好的二当家,竟然在打劫了张家之后把张问策也一起捆走了。 张问策在海上漂了两年。 海上缺医少药,张问策的身体情况也每况愈下。 海贼眼见张问策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作价三头羊,把张问策当成翻译文字的书生给卖去了暹罗,他又辗转被卖到高句丽,最终落到余娄。 在极端偶然之下,张问策遇上了跟随刘家商队去余娄见识外族风光的萧燧。 萧燧根本不知道张问策的才能本领,只是看他病重而生出善心,明知道余娄人对他敲竹槓,还是花了高价将张问策买回来,延请名医为张问策治疗。 受此大恩,张问策见萧燧有意天下,索性自己表明身份留在萧燧身边做起谋士。这些年来,张问策兢兢业业辅佐萧燧,两人关系既像师徒也像父子。 除了争权夺势的事情,萧燧都听得进张问策的劝说。 张问策马上问:「发生何事,殿下与我细说。」 萧燧一瞬间回忆起大雨的马车中,姜南风同时凝结了恶意和笑意的眼神,古怪的感觉顺着嵴椎爬上萧燧后背。他像是被蚂蚁咬了似的,不自在地动动身子,低声将他和姜南风初见至今几次见面的情况都说了。 第19页 张问策一开始神色凝重,等到萧燧讲清楚,他拧在一块的眉头反而散开了。 张问策:「玉鹤公子把话说开,事情就算是结束了。」 萧燧不开心地强调:「我不喜欢他。」 张问策无奈笑道:「殿下本也不必喜欢玉鹤公子,您只要记得我当初叮嘱的话就好。」 「我都记得啊。你说姜南风狡猾,我不善应对他这种人,应该避着点。我尽量避开了!」萧燧急着辩解,「入城七天了,我就跟他见过两回,一次是破城当天父王命我去带人,一次是今日大朝会,他故意和我搭话。」 张问策捋了捋鬍鬚,摇头笑道:「我叮嘱的下一句呢?」 萧燧:「呃……」 萧燧真忘了。 张问策:「是避不开就以礼相待。」 在景春殿见到姜南风第一眼,萧燧就发现他与众不同。 别人都满脸颓丧、惊惶不安,唯独姜南风神色平淡地站在庭院最前面,看向萧燧的眼睛像是一汪潭水,幽深平静。 姜南风沦为阶下囚,他凭什么那么镇定自若? 萧燧当时就很想吓唬姜南风。 他想了,也做了。 结果,姜南风不但没被吓到,还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达成目标,把萧燧给踹坑里了。 萧燧脸上一红,低头认错:「是我错了。」 张问策欣慰道:「将军不必把视线放在玉鹤公子身上,眼下重要的是储君之位。其他几位殿下都对此虎视眈眈,殿下不能再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之前天下大乱,没人管得着萧渊不立世子,无人主动询问萧渊属意哪个儿子;但两个月之内萧渊就要办登基大典了,立太子的事情必定成为朝堂关注的重点。 立长?立嫡?还是「立贤」呢? 张问策分析:「殿下唯一的嫡子,若论贤德,如今夏国的疆土超过半数是您亲自带兵打下来的,无人能比。不论大王心中有什么想法,拥护殿下的朝臣必定不少,殿下只要始终表现得温厚孝顺就够了。」 没成想,萧燧根本不把做太子位当回事:「无所谓。。」 萧燧走到地图前,手指划着名前朝丢失的大片土地,理所当然地说:「大不了我也学粟戈人,带着钱财和手下,自己打领土。天下那么多土地,我干嘛非得在这一亩三分地抢来抢去的。」 前朝无能,最后一百五十年每逢外族入侵,都不断重复「战败-割地求和-南迁」的屈辱过程,从不图强,只想着偏安一隅,继续享受繁华。到最后只能依靠长河天险,自欺欺人,没逃过国破身死的结局。 「南阳郡以北那片土地都挺不错的。等我得闲了,带上五万人,把冀州和豫州都拿下。」萧燧迅速遗忘「立太子」在他身上的压力,兴致勃勃地计划起收復失地。 看着萧燧意气风发的模样,张问策心中无奈。 到底是少年心性,殿下居然还没意识到如果失去储君的位置,他就什么都不剩了。 「先生为何嘆气?是我五万士兵打两州的计划太痴心妄想了吗?这不难的。」萧燧停止在地图上的军事部署,回头询问。 萧燧不开窍,张问策头疼得很。 他反问:「殿下靠着辽东供养而能征战四方。大王变成『陛下』以后,整个天下的钱财、兵马、军械都由『陛下』说了算。如果他把辽东封给大殿下或者三殿下,殿下该当如何?」 萧燧:「我……」 萧燧顿时哑口无言。 现在打仗所得,萧燧把大部分直接分给将士们,剩余的上交国库。夏王过手之后,留一部分珍玩,再添上现银送回军中犒赏将士,笼络人心。 萧燧纵横疆场、随意调度兵马,而不必受困于军粮、马匹、战甲、武器的底气是他拥有整个辽东的资源。 要是以后辽东被封给其他几个兄弟,萧燧还拿什么养军队?养不起军队又怎么打仗? 过去信任的一切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萧燧的天真,在他眼前破碎了。 辽东是母亲留给他的,但只需要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亲就能理所当然的抢走这片土地! 萧燧一瞬间便下定决心:「先生,你教教我,我不能失去辽东。」 张问策喜出望外。 他双手合十对天拜了拜,笑道:「殿下终于开窍了。」 过去萧燧随便父兄摆弄,总觉得他能做常胜将军,打几块封地都不在话下,不肯听张问策争权夺势的话。 今天真是托玉鹤公子的福了。 张问策简直想给姜南风写感谢信! 张问策:「将军在朝堂没职务就暂时不用掺合,只管把大王吩咐的事情做好。」 萧燧不明白:「送人也能算个活?」 张问策点出关键:「魏王后在大王心里,那这件差事就是整个朝廷的头等大事。将军一定要让玉鹤公子满意。」 「我是去送魏王妃。为什么要让姜南风满意?」萧燧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烧了。 「玉鹤公子比魏王后先回洛阳向大王復命,而且他是魏王后的亲儿子,不论玉鹤公子说什么,魏王妃都不会落自己儿子的脸面。所以,将军要让玉鹤公子高兴,他回来的时候,只要不说殿下坏话就够了。」张问策谆谆教诲。 原来所谓的「道理」依旧还是媚上的一套! 第20页 大丈夫不在疆场杀敌,心思只顾着媚上讨好。 萧燧不喜欢这样,脸上情不自禁显出抗拒的神情。 萧燧拒绝再听,赶紧找藉口起身:「我去点兵,明日护送魏王妃出城。」 「我随殿下一起去,路上遇见事情,我还能帮将军谋划一二。」张问策急着想调转轮椅方向。 萧燧按住轮椅拒绝:「不必了,先生在洛阳修养。魏兴没多远,最多半个月我就回来了。」语毕,他亲自推着轮椅送张问策回去,然后,萧燧从亲兵里以高大壮硕为标准点了五十骑兵、一百步兵。 天刚亮,萧燧立即带着这群壮汉堵到姜府闷外,原本很宽敞的道路瞬间过不去人了。 姜南风还没起床呢,得了管家通报,他皱着眉头裹上披风踱步到正门口抱怨:「殿下来得太早了。」 萧燧:「我特意挑了军营里的好手护送你们归乡,怎么样?。」 门口露出一群凶神恶煞的脸。 想吓唬人?这点本事未免太儿戏了。 姜南风冷下俊美如谪仙人的脸,转身回去睡回笼觉。 喜欢等?那就等着吧,他睡醒了再走。 第12章 城外送别 阳光照在树林,地面上洒下一片片光斑,树林中鸟雀欢腾,叽叽喳喳的鸣叫声让人满心愉快。微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好一个晴朗的早晨。 官道上,一行甲士走在外围保护几十辆马车的车队缓步前行,他们打着「萧」字大旗。士兵中不但有一百个身穿皮甲、腰佩短刀、手持长枪的步兵,车最前面和最后方还分别有五十名骑兵保护。 骑兵的马鞍上挂着箭囊,鼓鼓囊囊的几乎塞满了。 魏王的兵械库中,箭头是铜铸的,每个骑兵能领到二十支箭矢已经算得上装备精良,夏王军中的箭头也是相同的铸造工艺。 但萧燧亲兵使用的箭头却与众不同。 辽东铁矿丰富,刘氏拥有提取铁矿的神奇技术的同时,还养了一批工艺精湛的锻造大师,在在他们的妙手之下,竟然打造出了结构特殊的百鍊钢箭头。这种箭头三个锋面角度相同,后背开有血槽。 採用这种结构的箭矢在空中时,不但飞得平稳,而且比常规箭头能多出足足八十步的射程。 一旦射中敌人,开在箭头背后的血槽还能让伤口血流不止。即便有军医跟随,以最快的速度拔箭,箭头背后三个翘起的稜角也会勾住皮肉,造成二次伤害,彻底将敌军的战斗力削减至最低。 姜南风曾经在奸细口中听过一个秘密,辽东刘氏圈养的工匠里,铸造技艺最精湛的大师一天也只能打出四十枚合格的箭头。 萧燧军中甚至有规定,结束战斗之后,亲兵射出去多少支箭,打扫战场的时候就必须把箭头如数找回,避免被人捡走翻模。 攻打洛阳城的时候,萧燧都没捨得给骑兵配备这么好的装备。他姜南风何德何能,居然能让萧燧拿出配备神箭的亲兵队伍来护送他和母亲出行? 姜南风不禁咋舌。 萧燧这一趟,可真是大手笔! 但情况有点不对劲。那么多的箭矢,打下一座小城都足够了,回去魏地这一路难道真有那么多匪盗宵小?还是说,萧燧另有谋算? 姜南风放下窗帘,坐回车厢中,陷入沉思。 车队出城不久,在一凉亭旁忽然响起争执声。 「你们怎么如此蛮横,我家主人要见的又不是你们将军,你们将军凭什么替玉鹤公子做决定!你们让开,我要亲自上前给玉鹤公子送拜帖!」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玉鹤公子!」尚未张开的男孩声音依旧清亮锐利。 男孩的声音瞬间撕开树林的平静,钻进姜南风耳朵。 要见我? 姜南风蛰伏多日,只为了能在昨日大朝上一举成功,将母亲带离洛阳。因此,这段日子他始终闭门谢客,不论谁相请都没通气。 能得到他离京消息的人要么是昨日参加大朝会的官员,要么就是能够从这些官员口中得到消息的亲属或是至交好友。 官员品阶上了四品,才有资格出席大朝会。 不是和姜南风交好的官员,也想不到来城外为他饯行。 几个条件叠加,姜南风迅速划定了可能出现的人选。 他掀开窗帘,提声询问:「何事吵闹?」 「玉鹤公子,是我,吉祥!」男孩眼睛一亮,身子一矮,从亲兵伸出的手臂下钻进来,像只腿短的小狗似的一熘烟冲到姜南风车前,高高举起拜帖。 吉祥是户部员外郎李祛邪的小厮。 姜南风心道,果然没猜错,是他旧日同僚。 他从吉祥手里取过拜帖,顺手抓了一瓣切好的果子递给男孩:「吃吧,我看看。」 「谢谢公子。」吉祥笑嘻嘻地抹去额头汗水,捧着香瓜大口啃起来。 信上没什么不合适的内容,只写着姜南风前往魏地,别离日久,李祛邪不捨得姜南风离开,特意在此地设宴送别,希望姜南风能下车吃饭。 姜南风心下好笑,他和李祛邪的关系可没好到会思念对方。 看来李祛邪是有事情要和他商量了,那就不能让萧燧和萧燧的人跟过去。 姜南风下车,故意对下马走过来想要盘问的萧燧说:「二殿下,我要去与故人话别,殿下留步。」 第21页 他边说边充满暗示地握住萧燧手腕。 萧燧立即大惊失色地放下手,让姜南风的手离开他手腕。似乎觉得这还不够,萧燧又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抱拳一个弯腰回答:「我送公子过去,确定安全就离开。」 「劳烦二殿下了。二殿下对我不用这么客气,叫我玉鹤就好。」姜南风笑着上前一步,萧燧被吓得又向后退了三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才稳定下来。 姜南风向吉祥示意:「带路吧。」 吉祥欢欢喜喜在前面引路,小嘴巴巴个不停,「为了准备送别的一餐,厨房都忙活一夜了。奴婢昨天闻着厨房里散发出来的肉香,肚子咕咕叫了一整晚,公子一定要多用点呀。对了,主人还带来了一壶好酒呢。这酒是主人原来说要是破城被杀,让奴婢浇到他坟头上的,肯定是好酒。」 「这么好,那我可要多喝几杯。」姜南风笑着答应。 凉亭距离车队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说话的功夫就到了。 姜南风故技重施,伸手牵住萧燧手腕。 这一回都没用姜南风再说什么,萧燧已经主动表态:「送到了,我回去了。」 他说完就走,脚步快得好像背后有老虎在追。 姜南风愉快地弯起嘴角,与迎过来的李祛邪对上视线。 李祛邪看到姜南风嘴角的一抹笑,当场愣住,他随即拉着姜南风入席对坐,自己唉声嘆气:「姜候人逢喜事,满面春风。下官比不得您,现在日子比破城之前还难过。」 「萧渊身边的谋士没接户部,让陈会宁和程敏材回去了?」姜南风开门见山。 李祛邪立刻举杯敬了姜南风一杯:「姜候猜的真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苦笑。 户部管着一个国家的钱袋子,从金钱中能看出国家许多私密事。 李祛邪是末帝最后一年被举孝廉送上来农家子,没有任何身份,做事向来勤恳。他认为夏王身边不缺贴心的谋士,就算他叛变投奔夏王,夏王也不会用他管理钱袋子,这样一来,不如留在魏王身边死扛到底。不论最后谁赢谁输,都不缺李祛邪这种文官一口饭吃。 事情和李祛邪想的大差不大。 夏王攻破洛阳之后果然没弃了李祛邪这群旧臣,除了有那么一两个调动职位外,其他的都官復原职。 可问题也恰恰出在此处。 若户部调来一个跟着夏王起事的谋士做了长官,那么对方和李祛邪都是「忠臣」,他们可以彼此信任;但曾经背叛过的官员来给一个「忠臣」当长官,曾经做过叛臣的官员要如何做才能显示出他们对新君的臣服? 必然需要选个靶子打,将靶子彻底变成反贼,才能显出曾经做过叛臣的他们有多忠心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李祛邪一个位卑言轻的在户部里担当了那个「忠臣」的角色,同时和户部尚书及户部侍郎抗衡。 李祛邪拿什么抗衡?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姜南风略沉默片刻,想到两个法子,但到底要如何做,还需要看李祛邪的选择。 姜南风问:「你是想留下,还是调职?」 李祛邪拱手:「请姜候助我离京。」 「没问题,带纸笔了吗?」姜南风当场表态。 陈会宁和程敏材两人,一个家在临川郡,一个家在豫章郡,都是当地出身。他们在朝中虽然有些势力,但到底不是京城本地人,能力有限,只要李祛邪去到陈会宁和程敏材插不上手的地方任职,李祛邪面临的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 「带了!」李祛邪马上对吉祥喊,「快来帮我挪盘子,收拾一块给空地给姜候挥毫。」 吉祥把杯盘多开,腾出一小片空桌,铺上毛毡和宣纸,把早已磨好墨汁的砚台碰到姜南风面前。 姜南风接过笔墨失笑:「原来你早准备好了,就等我答应呢。」 李祛邪坦率地承认了:「我能说上话的不多,能给我帮忙的就更少了,是我占姜候便宜了。」 姜南风提笔酝酿片刻,在宣纸上写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 陛下亲启:臣离国仓促,实乃无奈之举。旧臣大多忠诚耿直之辈,不善言辞,如今朝堂新建,留旧臣恐其受叛臣所惑,令陛下政令不畅。请陛下将旧臣下方各州、郡、县,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姜玉鹤敬上 姜南风写完,掏出代表了身份的小印扣上印章,然后这了个信封,把信吹干塞进去封口。 他一脸认真地跟李祛邪交代:「若萧渊问起我的信怎么会在你手里,你就把自己被陈会宁和程敏材为难的事情实话实说,再说是我看你难受,忽然让你替我把信送上去的。其他的不要多话。」 「好,我一定照办。」李祛邪保证。 姜南风见他没心思多了,直接对吉祥吩咐:「把菜都收起来,送到我车上去,然后带你主人回家。」 「好嘞!」男孩脆声答应,手脚麻利地把吃食打包好送上车。 车队重新启动。 没想到刚走出一里路,竟然又有旧臣设宴要为姜南风送行。 如是再三,姜南风所在的马车中,珍馐美味的香气传满了车队。 跟随萧燧一块来的刘虎摸着头,羡慕了红了眼睛:「乖乖,这么多请他吃饭的,姜候这一天得吃多少山珍海味啊!」 萧燧眉头却越皱越紧。 第22页 来送别的各个都年少有为,姜南风的相好居然有这么多。 第13章 一怒之下 当皇帝的没有人能放心把兵权下放的同时还给足军队粮草,因此,大多时候,军队能够得到的粮草不足士兵人数的一半,即便战时也难超过八成。最重要的是,即便粮草给了,也是紧着战马,至于给人吃的,有点豆料就行了,绝不可能提供米面之类的精粮。 饿着点好,没力气了,就不会生事作乱了。 军械也是相同的道理,不给足都是为了保证皇权稳固。 在这种畸形的情况下,军队在外征战,能给超过一半士兵配上充足的武器和护具,就能算得上「精锐之师」;若再能用粗粮和豆料填饱士兵的肚子,已经足够养出一支「常胜大军」;要是将军再珍惜士兵们一些,每个月再给战士餵上几口细粮和肉腥,大军就彻底成为敌人眼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噩梦。 辽东刘氏拉出的军队全都是萧燧的亲兵,萧燧向来与战士们通吃同住,有他尽力补贴,这十来万张嘴从来没挨过饿。 只是「不挨饿」而已,他们都没吃过好的。 被一阵阵珍馐的浓香笼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咽唾沫。 刘虎捂着肚子,感觉肚子的馋虫要闹翻天了,他哀嚎:「将军,到驿站之后准许我脱队出去打点猎物加餐吧。不祭五脏庙,我今晚是睡不着了。」 虽然他们手艺都不怎么样,但打到的猎物好歹是一口肉。肉怎么也比军中吃的粗食口味佳。 刘虎一开口,亲兵们都颇为意动,眼睛全都定在萧燧脸上,小声恳求:「将军,我们也想吃,让我们一起去打猎吧。」 萧燧舔了舔嘴唇,强压下馋虫:「认真点,等到驿站,我出钱给你们打牙祭。」 正在将士们肚子里馋虫翻江倒海的时候,见微带着十几个内侍和宫女过来了。他们每人都提着两个硕大的食盒出来,将食盒交到萧燧面前。 「公子说诸位将士一路辛苦,特命奴婢送菜。」见微说着打开食盒,露出其中尤带余温的菜品。 盛菜的盘子上贴着厨子的名签,出自哪间府邸一目了然,不用担心入口的吃食不干净。 周围亲兵立刻凑过来,急着催:「将军,是好菜。好多肉啊!」 本想拒绝的萧燧只能接下食盒,心里带着点别扭地致谢:「刘虎,端下去给兄弟们分了。这位公公,替我谢谢姜候。」 见微垂眸微笑着行礼,态度分外柔顺:「奴婢一定把二殿下的话带到。」 太监的官服在阳光下流转着绸缎的光辉,与穿着铠甲的粗粝战士显得格格不入。 「你、呃……你们,出宫了不换一身吗?」萧燧咳咳几声,到底还是没憋住心里的话,把声音含在嘴里小声询问。 见微仰头看了萧燧一眼,飞快低下头,似乎在发抖。 太阴柔了,好像他欺负人似的。 萧燧看得浑身不适。 宫外之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太监,世人对于传宗接代的期许也让他们对无根的太监充满不切实际的恶意幻想。 在外行走如果被人知道了太监身份,总也避不开猎奇的视线。正因如此,萧燧才想提醒见微公公尽快掉下太监的官服。 可话说出口,萧燧迅速意识到,他提及此事,本身已经十分不妥了。 他赶紧改口:「……我这意思是出宫了,换套衣服更方便。」 见微再次行礼:「多谢二殿下提点,但大王不计前嫌,保留宫中所有内侍、宫女的职务,奴婢有官职在身,需跟随宫廷规章,按季度更换一年两身的官袍。」 能在曾经的王后身边当差,他们每一个都是有品级的「官」,而不是宫奴。 「是我多嘴了。」萧燧哪懂得这些道理,听到解释感激抱拳致歉。 再无话可说,见微带人离开。 确定人走远了,萧燧肩膀一塌,长长吐了口气:「总算走了,我以后还是少开口,说话就得罪人。」 刘虎伸手从盘子里抓出一只鸡腿塞到嘴里,嘿嘿笑着,含混道:「好香啊,原来京里人过的一直都是这种好日子。」 刘虎把盘子往前一推:「将军,来!」 萧燧推开盘子:「你们赶紧把菜分了吧,馋的声音被人听到出来给你们送菜,出息的你们。」 「丢人算什么,吃到嘴里的实在就行了。」刘虎给萧燧留了两个素菜,赶紧把其他盘子传下去。 「将军大恩!」亲兵齐声高唿,顿时,喊声震天。 萧燧带出来的亲兵不多,几波前来送别的官员准备的菜品全都传下去,一群大小伙子竟然囫囵吃了个半饱。 正所谓「吃人嘴短」,即便姜南风拿来的好菜都是借花献佛,但跟着走这趟差使的亲兵对姜南风母子那股子微妙的讨厌却消散了。 天色渐晚,夕阳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 探路的士兵从前头赶回来,「报,将军,今夜进城无望了,但五里外有驿站可以暂时歇脚。」 战士们吃的不好,许多人都有夜盲症,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瞧着只剩一线的夕阳,萧燧立刻调转马头,冲到魏王后的车驾旁,隔着窗帘道:「入夜想进驿站安顿需得加速,请魏王妃赎罪。」 这是通知,萧燧已经做了决定,没给周慧置喙的余地。 第23页 周慧心道:萧燧骨子里是个霸道人,难怪自己儿子会看他不顺眼。 「辛苦二殿下了。」 萧燧随即骑马赶回队伍最前方宣布:「加速,落日前抵达五里外驿站。」 军中从不乏急行军的时刻,萧燧治军有道,军令一下,立刻有战士把自己的战马交到同僚手上,自己挤开车夫,替他们驾驶给周慧和姜南风运行礼的马车。 转瞬之间,原本慢吞吞在官道上闲逛的车队拉起了速度,所有马匹都撒蹄狂奔,连步兵也扛着长枪追着车队末尾疾驰。 两刻后,天色彻底黑下来,车队也赶到了驿站。 驿站不大,除了厨房、柴房、马厩之外,只有六七间房舍,摆明了住不下几个人。 萧燧只看了驿站一眼,把公函交给手下拿去和驿站战场勘合,便对手下吩咐:「就地安置,支帐篷。」 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分工配合,迅速支起帐篷。 姜南风下了马车,视线朝四周一扫,看着周围的环境就忍不住皱眉。 他快步赶到母亲的马车前,对带着幕篱的周慧说:「母亲先停步,我去驿站里看一看,要是太差,母亲今夜就睡在车上吧。」 周慧拉住儿子手臂,轻轻摇头:「我想试试睡在宫外的房间。」 姜南风当场改口:「我带人去为母亲收拾房间。母亲稍等。」 话一落地,立刻有宫女从后头的货车上找出香炉、香料和被褥,跟着姜南风一起走进驿站,占了唯一一个套间。 姜南风进屋直接推开所有窗户,让晚风贯通房间,吹散淡淡的霉味。 宫女们熟练的支起香炉燃烧香料,然后又拆掉原本铺在床上不知道多久没晒过的被褥,堆到到外间角落,将自带的松软被褥更换上去,甚至连床帐都没忘记替换。 她们手脚麻利,再把房间擦过一遍,房间就能住人了。 见微轻声走来,对姜南风禀告:「旁边还有一件屋子,奴婢已经带人收拾干净了。下人去请夫人,公子也去隔壁歇一歇吧。一路颠簸,公子坐了一整天的车,该松松筋骨了。」 姜南风出去搀扶周慧走进房间,替母亲接下幕篱之后,对见微摇头:「你们去隔间睡吧,抬个卧榻到外间,今晚我睡在母亲房里。」 路上这么多年轻男人,他要是不和母亲睡在一个房间里,替母亲守门,苍天才知道等车队到了魏地,会出现多少针对他母亲的恶毒传言。 见微着急道:「公子,睡榻太短了,您躺在上头睡不开。」 「无妨,明天把车里的褥子垫厚一点,我上车补觉。」姜南风抬手制止见微的劝说。 见微无法,只能照做。 姜南风走出驿站,看到等在庭院的萧燧。 两人对视一眼,姜南风摔下挪开视线。他绕过萧燧,走向带人抬水回来的知着。 知着马上回答:「是外头的溪水,口味一般,胜在水源干净。」 姜南风:「一会再带人汲水几趟,今晚多烧点水,分下去,让随性人都喝烧过的水。」 知着:「奴婢晓得。」 姜南风:「给站长些银两,说清楚厨房我们占用了,让驿站的人晚上不准靠近厨房。吃食都用带出来的米粮肉干做,不要用驿站的食材。晚上再煨上一锅汤,明早给母亲进上去。」 姜南风细緻地吩咐之后,想了想,确定没有遗漏终于住口。 萧燧在旁边听得龇牙咧嘴。 姜南缝瞥向萧燧:「二殿下对玉鹤的安排似有不满?请赐教。」 萧燧指着厨房说:「你也太小心了吧,又不是在宫里,谁闲着没事害你们娘俩?」 姜南风脸上顿时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毒死二殿下,把罪责扣在我们母子头上——一箭双鵰岂不美哉?若是我想害人,就照这个办法做。」 姜南风一开口,萧燧就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只好举起双手,退后几步和姜南风拉开距离,主动休战:「姜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请便。」 厨房被姜南风的下人霸占,萧燧就带着士兵们点起篝火吃干粮,没想到他们刚把石头硬的饼放到火上烤热,白日给他们送过好菜的太监又带着人从驿站里出来,给他们端了一大桶蔬菜蛋汤,又蒸了足足三锅白饭。 见微把吃食送到就走,这一回连废话都不说了。 刘虎直接掏出碗盛满,对着锅底藏着的大片猪肉惊唿:「居然还有这么多肉!姜候真是财大气粗!」 萧燧本照旧不吭声的拒绝了肉食。 他以为姜南风已经够用心了,没想到等用完了饭,内侍又送来热水,让士兵能烫脚解乏。 好好好,姜南风,你收买人心竟然买到我眼前来了! 萧燧等着驿站灯火通明的套间,眼睛冒火。 萧燧一怒之下,又盛了满满一碗白饭、两碗汤。 第14章 夜色撩人 白米颗粒饱满,闪着晶莹的光,酱炖茄子色泽油亮,酱汁烧成赤红色,喷香诱人。 萧燧心里再不愿意承认,嘴巴和肚子倒是诚实,姜南风提供的两餐都比以往吃的更多些。 刘虎吧唧着嘴,仍旧回味着刚刚的一顿好饭,吃饱了嘴上就没把门的说:「都说儿子像娘。虽然魏王后到现在都没露过脸,但看姜候的长相就知道她年轻时候肯定是个绝色大美人。嗨,将军,你说魏王后折腾个什么啊?她都嫁人那么多次了,再嫁给咱们大王呗。儿子体贴,母亲肯定也是会疼人的。有她给将军当继母,能比『那几位』的娘亲强出几条街!」 第24页 「那几位」的身份不言而喻,指的就是萧燧的数位异母兄弟。 萧燧那几个兄弟不但本身难缠,他们母亲也没一个好相处的。 萧燧的母亲刘沐芳就算背靠辽东刘氏,一样在擅长内宅倾轧的几位侧妃手上吃了许多苦头。 不论哪一个侧妃被扶正,对萧燧来说,都是坏消息。 萧燧沉着脸:「魏王后正在给丈夫守孝。」 「女人的意见算什么吶,只要大王愿意,他明天就能把魏王后抱进被窝里……」刘虎说完话就发现四周都没声音了。 他飞快朝萧燧看去,对上萧燧冰冷的视线。 「是我嘴欠。」刘虎赶紧举起手,「啪啪啪」的狠狠扇了自己十个巴掌。 魏王刚死了,魏王后需要为丈夫守孝三年;以同样的道理,刘沐芳过世才三个月,夏王萧渊理应为妻子守孝一年。 可夏王自从进上阳宫就大张旗鼓的表现出对魏王妃的觊觎。 这是对刘沐芳的轻视,也是对整个辽东刘氏的怠慢! 刘虎出身刘氏,是辽东女爵刘沐芳的族亲,他说这些话就太过了。 天底下谁都可以不在意夏王不为妻子守孝,但为人子的萧燧不能,辽东刘氏的人也不能。 这一次萧燧没有纵容刘虎,冷眼看着他把是个巴掌抽完了,继续下令:「再去领十军棍。」 「是。」刘虎低着头灰熘熘地去领军棍。 黑漆漆的营地中,响起不带感情的报数声「一、二、三……」 报数的声音远远传开,惊醒了日落后沉睡的鸟雀,鸟雀扑腾着翅膀鸣叫,声音惊惶。 姜南风收回视线,动作轻柔地合拢窗户,坐到了临时搬进驿站的茶桌前,净手烹茶。 周慧坐到茶桌前,见姜南风烹茶,好奇道:「我儿碰上什么好事了,居然有心情亲自动手。」 姜南风用细竹条在茶水表面勾勒出一副「喜上眉梢」的图画,将茶水递给母亲,自己则直接端起茶杯牛饮。 姜南风弯起凤眼道:「萧燧教训他的亲兵呢。」 前头几个丈夫都是不好性的,打人杀人的事情周慧见多了,听到儿子的话立刻皱眉:「打人有什么好看的。」 「喜欢说混帐话的就是该打,我看的挺舒心的。」姜南风笑着与母亲碰杯。 周慧和儿子视线交汇,立刻明白能让姜南风动怒的话,肯定是真的过界了。 她不再提护卫挨打的污糟事,转而道:「玉鹤,再有一两日就到魏兴县了。我过去之后日子不会艰难,可你马上要跟着二殿下启程回洛阳。你日后的安排有章程了吗?」 姜南风:「母亲不必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夏王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雠,我只要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他在我这里又能强求什么?」 姜南风对母亲眨眨眼睛:「我又不是姑娘家,萧渊就算想玩移情那一套,我名声在外也是不怕的。」 萧渊就算敢睡男人,但萧渊敢被男人睡吗? 恶名傍身,姜南风有恃无恐。 「净胡说。」周慧轻轻打了儿子手臂一把,「幸亏萧渊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否则我真怕他动歪心思,要让你给他做『半子』。」 「哈哈哈哈,母亲小看他们了。这些年,他们也没少想把女儿嫁给我啊。」姜南风单手撑着额头,歪着身子笑道,「不然我何必装成好男色的样子避难。」 周慧倒是坦然:「世上女子立足艰难,不论你日后迎娶谁家的千金,只要你真心待她,她都不会负了你。」 姜南风摇头:「母亲,我不想只要个『患难不相负』的妻子,想要个彼此倾心的。」 以姜南风这张脸,就算不哄人也从不缺对他掏心掏肺的男男女女,只是千金难买他愿意。 「好,你不想娶妻就不娶。不过你回去之后,不准报喜不报忧,不然我在魏兴夜里都睡不安稳。」分别在即,周慧越说越不放心,干脆一瞪眼,直接对儿子要求,「你还是老实跟我说了吧,等回洛阳,你打算去哪个部歷练?」 对谁都能说谎,唯独对着相依为命的母亲,姜南风不能说鬼话。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对左右挥手:「都出去。」 等到套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姜南风才说:「自从我年满十五岁,这九年来始终浸淫朝堂。母亲,我乏了。送您离京,我算是得罪过夏王一回了。趁着现在这个机会,我打算回来再狠狠得罪夏王一场,让他把我逐出智囊团的位置。」 伴君如伴虎,姜南风这一回不再是「君王继子」,他可不想继续过如履薄冰的生活了。 姜南风放下茶杯,手指压着杯盖,把它在桌面拨弄得叮噹作响。 等到终于放开杯盖,他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嫩绿的茶叶擦过眼睛,「母亲知道的是二十年前的萧渊,但我在大朝会上见到了现在的夏王,他对追随者确实很不错,有化龙之相。」 绿叶还在姜南风眼瞳之间。 姜南风松开手,绿叶飘飘荡荡的坠落在桌面上。 茶水擦瞳是相师们卜筮的一种方法,姜南风在周慧面前摆出这个手势,等于承认他询问过神明,连神明都看好萧渊有收服失落的河山的潜力,也就是说,姜南风打算尊奉萧渊为皇帝了。 若真像她儿子猜测的,萧渊有帝王相;得不到她,萧渊后半辈子都会耿耿于怀,看她儿子哪能有一日顺眼? 第25页 周慧没想到他们快走到魏王下葬的地方了,儿子在她的追问之下才吐露实情。 「早知如此,我……」 「母亲!」姜南风打断周慧,认真的说,「这件事情我早已商谈过无数次了——您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一辈子拖累您。」 姜南风攥住周慧的手掌,紧盯着她的言情恳求:「请您去过曾经对父亲提及的那种,您想过的生活好吗?」 周慧反握住儿子的手点头。 姜南风脸上盪开真实的笑容。 他擦掉眉心的茶水,语气恢復:「既然萧渊有人主之相,我回去之后也不会把他得罪狠了的。再说,您不觉得萧渊这几个儿子很有趣吗?我看不出两年,他们就要开始内斗了。」 「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周慧看到儿子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只觉得头疼,「你不要去掺合什么立太子的事情了,太危险了。」 「母亲不必担心,我没打算在萧渊诸子之间游走生事。」姜南风保证。 周慧太了解儿子了,就算得到萧燧的承诺,她也不放心。 她一个劲儿往萧燧脸上看,试图分辨出姜南风是不是连她一起煳弄。 姜南风笑僵了脸,周慧也没移开视线。 他只好指着背后的睡榻可怜巴巴道:「母亲,我晚上只能躺睡榻,睡不踏实,我想早点休息,多躺一会。」 想到儿子昨天熬了一整晚带人收拾行李,周慧到底还是心疼了。她走去门边敲敲门框,示意守在外头的宫女回房,然后带着她们进了内间。 听到内间没动静了,姜南风跟着吹灭外间的烛火。他散开发髻,一头浓密顺滑的黑髮落地,逶迤在脱去罗袜后的脚边。 姜南风翻身上了睡榻,努力蜷缩起身体,依旧不能把脚完全收到睡榻上。 来回翻了几回都无法入睡,姜南风索性起身,把狐裘锦被裹在单薄的单衣外,赤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萧燧凭栏而坐,脚踩着窗框稳定身体。 夜风吹散长发,微凉的气息从髮丝间穿过,让姜南风越发清醒了。在他的视野中,驿站外,六个帐篷簇拥着中央最大的军帐,军帐前篝火熊熊燃烧。一道模煳的影子停留在篝火前,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反覆擦拭。 姜南风目力有限,即便眯起眼睛仍旧只能看个大概。 不过是个亲兵,用不着他结实。 姜南风哂笑,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转而仰头看向夜空中的一弯新月,心里琢磨起萧燧从朝堂到来给他做护卫的巨大变化——萧燧之前一脸愤愤不平,但自从做护卫起,始终周全礼数。 看来萧燧身边有高人指点。 可这个人萧燧没带出来。 有趣! 萧燧从小到大都过得太舒坦了吧?离京时居然敢把这么有用的谋士单独留下,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夸萧燧艺高人胆大。 姜南风又坐了一会,靠着窗框迷迷煳煳地阖上双眼,被他披在肩膀上的狐裘从臂弯滑落,拽散了领口,露出姜南风肌肉紧实的臂膀。 与他平日文弱书生气质截然不同的强壮身躯。 篝火前的人影却在姜南风看过去的瞬间勐然抬起头,精准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小半片胸膛和蹬在窗框上的脚都白得刺眼,萧燧小声嘀咕:「睡在窗户上?世家公子都什么臭毛病。」 但孤身在篝火前坐到半夜,见狐裘都要顺着窗户落到地上了,萧燧到底还是从原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外,一股脑把狐裘裹到姜南风身上,然后手上一用力,将人推回房间里,飞快紧挨着窗户下的一段墙壁蹲到地面上。 下一瞬,姜南风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睡着跌下去窗台了。」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环境,姜南风合拢窗户。 萧燧蹲在窗外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发现。 第15章 臭男人 阳光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出驿站轮廓,侍女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脚下轻若无声的来回进出几次,躺平周慧和姜南风今天要穿的衣袍,再准备好洗漱用的温水,终于轻声唤醒两位主人。 姜南风姿势僵硬地从睡榻坐起,脖子疼得厉害。 他知道自己落枕了。 姜南风任由见微服侍着换衣洁面,随便用了几口朝食之后,终于忍不住要求:「随军的大夫呢?请他来为我舒展筋骨。」 见微顺着吩咐离开,过了片刻,见微一脸为难地回来,轻声回答:「大夫请公子稍等,他给二殿下熬好汤药就过来。」 姜南风动作停顿,捂着脖子扭头:「嗯?萧燧病了?」 见微:「是,据说二殿下腹泻不止,到了清晨亲兵去请大夫的时候,人已经虚脱了。」 「罢了,萧燧急病病重,让大夫先给他治着吧,我昨天才让人送饭过去,他就腹泻,要是真死在路上,别人还当是我害的。」姜南风只能无奈摆手。 话虽如此,疼痛却是真实存在的。 姜南风难受地梗着脖子,勉强又往嘴里塞了几筷子饭菜之后,示意将饭菜撤了。 姜南风继续打听:「就萧燧一个腹泻的么?还是军中其他战士里也有相同症状的?」 见微笑着说:「奴婢就知道殿下肯定想知道,都问过了,除了有两个贪肉的吃多了好的滑肠之外,就没了。不过他们拉空了肚子就好了,不像二殿下,反反覆覆折腾。奴婢特意瞧了一眼,二殿下脸色煞白,似乎挺严重的。」 第26页 姜南风纳闷:「只有萧燧一个拉成这样的,真是怪了。」 主僕两人正猜不出到底怎么回事,随行的大夫已经背着药箱过来。 问清楚姜南风是因为睡姿不良脖颈落枕了,老大夫托着姜南风的头,揉了一会脖子,然后搬着他的脑袋摇晃几下,「咔」的一声,僵硬和疼痛都消失了。 「有劳吴大夫。」姜南风起身道谢。 吴大夫对于能够经歷数位枭雄不倒的母子哪敢轻视,立即回礼:「姜候多礼了,这本是草民份内之事。」 姜南风顺势道:「听闻二殿下染病,病情严重吗?若是缺药材,只管开口,玉鹤带了不少名贵药材。」 吴大夫摇头苦笑:「药材不缺,不过,老朽还真有一件事情想求姜候。」 姜南风:「您说。」 吴大夫凑到姜南风耳畔低声解释:「二殿下是喝了不干净的水才坏肚子的,吃药不吃药也得缓两三日。正所谓『好汉经不住三泡屎』,二殿下拉的腿都软了,没办法骑马。姜候,您的马车宽敞……」 姜南风瞭然:「无妨,我让人把棋盘拆了,请二殿下的亲兵把他抬上车吧。」 吴大夫行礼致谢,赶紧出去通知萧燧。 姜南风:「知着,你知道我那个白玉台怎么拆,带人把棋盘撤了,小心点,别碰坏了。」 知着:「奴婢明白。」 不多时,前来护送的萧家将士就看到连着底座的一整块白玉棋台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搬出来。 炽烈的阳光下白玉如羊脂,直接把萧燧的手下全都看直言了。 「老天爷吶,玉居然有这么大块的?这得值多少钱吶!」刘虎瞪得眼睛都快掉到地上了。 萧燧抓紧长刀,强靠着自己的双腿站在地上,语气虚弱地责备:「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区区一块玉罢了。」 「『一块玉』?将军,那、那——么大『一块』啊!」刘虎双手张开画了个圆。 萧燧撇开脸,视线扫过车队,又看到面前走过去五人一队的宫女,每个宫女都抱着一条皮毛做的褥子。 萧燧伸手阻拦:「你们拿的什么?」 宫女行礼,垂首回答:「奴婢奉公子命令,送褥子进车厢。」 回答问题后,宫女鱼贯入车厢,垫平车厢,重新铺床。 萧燧冷哼:「一个大男人,居然睡这么厚的褥子,真是……」 正念叨着,正主就来了。 姜南风站在萧燧面前,伸手向车厢内:「二殿下请,快进车厢里歇息吧。」 萧燧手一滑,险些脱力地摔在地面上。 他用力扯过吴大夫的衣襟,咬着牙问:「你说给我找个地方歇着,就是这里?」 吴大夫:「对啊!」 车队一共就这么两驾有棚顶能休息的车,剩下全是装箱子的货车,哪能让人躺下休息。 萧燧和吴大夫的眉眼官司被姜南风看在眼里,他心中好笑,脸上却不露痕迹,依旧端着客气的笑脸,对萧燧左右吩咐:「二殿下病着呢,快送他上车歇息吧。」 萧燧依旧想要拒绝,奈何形势比人强。 他直接被两个亲兵架着塞进车厢,按到皮草堆里了。 ……又软又暖,确实挺舒服的。 萧燧闭嘴,不再反驳了。 过一会,姜南风上车,连应酬都免了,直接躺在萧燧身旁的空位。 原本宽敞的车厢一下子变得逼仄,萧燧不自在地往车壁的方向蹭了蹭,确定两人之间的距离超过半尺,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护送魏王后,车队速度本就缓慢,再加上萧燧这个病号和明说要在车上补觉的姜南风,前进的速度就更加缓慢了。 不出意外的,当天夜里连下一个驿站都没赶上,只能在外继续支帐篷了。 宫奴照旧由知着带着出去寻找干净水源,军士们挖坑埋锅生火,等厨娘做饭。 眼看一篓接一篓的精粮和火腿、山珍、燻肉等吃食从雕刻精緻的木箱里掏出来,战士们心里已经留下尺长的唾液,帮着做杂活更尽心了。 一时间,宫中僕妇和萧燧的亲兵倒是相处融洽。 养足精神的姜南风睁开眼睛,对上萧燧观察他的视线。 姜南风挑高眉毛:「二殿下想问什么?」 姜南风心想,机会难得,萧燧无论如何也该向自己打探一些朝堂秘闻,为萧燧入主东宫增加筹码,没想到萧燧居然红了耳朵,提声反驳:「就随便看几眼,谁有问题想问你!」 姜南风:「……」 怎么跟个单纯孩子似的。 萧燧难道就不想住进上阳宫的东宫里,坐稳他嫡子该有的地位? 姜南风:「二殿下若是没有问题,玉鹤倒有疑问需要二殿下解惑。」 萧燧动了动嘴唇,好像想反驳,但在最后一刻憋住了。他点点头,「你说。」 姜南风:「我昨日让宫女准备烧开的热水了,不论喝还是用都足够,殿下为什么还会碰到不干净的水?你在外领兵多年,应该知道喝了脏水可能危及性命。」 萧燧看着姜南风的眼神忽然变得愤愤然,好像姜南风提出这个问题就已经侮辱了他。 姜南风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脏水是萧燧自己喝下肚的,能跟他姜南风有什么关系? 「你让太监送来你的茶具试探我,还想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萧燧见到姜南风那副理直气壮的无辜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第27页 他强撑着坐起身,用力扯过姜南风的衣领警告:「别以为长了一张好脸,又跟众多朝臣的关系越界,就能对我打歪心思!我萧燧虽然在军营里打滚,但也不是玩男倌养娈童的傻子!别对我玩两人公用一个杯子的脏把戏!」 腹泻之后遵照医嘱饿了一整天的萧燧做完这个动作,已经浑身冒虚汗了。 他又重重哼了一声,赶紧松开姜南风,躺回去休息了。 姜南风被推到车厢上,听懂萧燧的意思之后,他的眉毛却又上扬了一段距离。 为身份相近的人提供配得上他们身份的器具是宫中出身奴僕的本能反应。 车队里算得上是主子的,除了萧燧,只有姜南风和魏王后。 周慧的身份特殊,与萧燧男女有别,爱好偏差也更大。送水过去的宫奴当然只能把从姜南风的茶具里挑选出萧燧可能喜欢的,提供给萧燧使用。 显而易见,宫奴没想到萧燧自小在军营里打滚,根本不清楚宫中这些隐秘的潜规则。 只是…… 姜南风耳畔仿佛又响起萧燧刚刚说出口的话,情不自禁笑了。 「共用一只茶杯的脏把戏」,瞧瞧萧燧说出的话,多新鲜吶!真没想到,萧燧一直混在军营里还能知道这些男倌招待客人的手段。 看来过去是他小看这位二殿下了,以为他单纯无知。 原来,二殿下脑子的「稀罕知识」还真不少。 而且,什么叫「跟众多朝臣关系越界」?萧燧难道以为所有特意出城为他送别的官员,都和他有一腿?这真是…… 姜南风一时间有些好笑又有些恼火,不知道是不是该称赞自己这些年来扮演断袖太成功了。 有气不撒不是姜南风的作风。 他抬脚碰了碰萧燧的小腿,少年将领的皮肤汗岑岑的。 在萧燧防备的视线中,姜南风故意用皮毛被子做防护,把萧燧拢到身下。他俯身撑在萧燧上方,姜南风的影子完全把萧燧拢住,显出萧燧此刻的无力。 萧燧捏紧拳头,额头紧张地生出一层细汗。 等到萧燧几乎控制不住准备反击时,姜南风才开口:「二殿下,我提醒过你,你对我来说是没有魅力的。玉鹤是喜欢男子,但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喜欢。你多久没洗澡了?就你这种浑身散发臭气的就别高看自己了。」 姜南风说完回到自己那半边车厢,拉动车厢内的丝绦,在萧燧燃烧着怒火的视线中对窗外吩咐:「有热水么?二殿下出汗了,身子不爽利,进来个人,为二殿下擦身。」 姜南风说完,虚点了萧燧一下:「把自己洗干净点,别脏了我的东西。火狐的皮毛难得。」他说完就走。 等到姜南风离开车厢,萧燧忍不住举起手臂对着自己腋下闻了闻。 萧燧大惊失色。 他身上真有一股汗臭味! 第16章 山匪众多 君子六艺有射术、御术,宫廷教习们对于是高门子弟的教育之中也有摔跤、剑术等要求。 姜南风自小在宫廷长大,他学习这些课程内容,当然不可能没流过汗。但在课程结束之后,内侍会把学生领进校场边的房舍,摆放好热水,帮着学员们擦身、更换衣物再体面的离开。 萧燧虽然被刘沐芳和萧渊养得粗糙,但他自小学习的经歷却和姜南风非常接近,都是这一套模式。 汗臭味? 它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体面人身上! 一直梗着脖子和姜南风作对的萧燧终于偃旗息鼓了。 「将军,喝药。」 萧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刘虎偷看萧燧一眼,确定他脸色好多了,从两份晚膳里选了那套更瓷实的送上来。 一盘牛腿肉,切得薄如蝉翼,夹杂其中的牛筋几乎能透光,肉香扑鼻。一盘黄澄澄的米糕,分成了五块,上头淋着蜜渍桂花。一碗松仁炒黄瓜,清香诱人。一碗撇去全部油花的鱼汤,奶白的汤上浮着一把翠绿的葱花。 能吃才有力气! 萧燧当场从车厢里爬出来,坐在边沿,抓过米糕和素菜,对着牛腿肉和鱼汤却不碰一下。 刘虎站在边上,闻着味道直咽口水。 原本盘膝坐在车尾安静用饭的萧燧看了刘虎一眼,忽然停手,皱眉问:「你们晚上跟我吃的不一样?」话音刚落,萧燧已经把晚饭推开了。 「将军你别不吃啊。」刘虎急了,抢过托盘重新放在萧燧面前,「吴大夫说,想要你好得快,必须吃牛肉。」 「我不吃。」 萧燧指着托盘上的牛肉质问:「现在正值春夏交替,农民正忙着用牛耕种,哪有人肯卖了自家的牛?这肉你们到底怎么弄来的!」 刘虎一点不敢隐瞒,马上回答:「是姜候替我们出的主意。他说现在小牛出生了,让兄弟们去山坡上找小牛,找到就打折腿,然后带着小牛回去找牛的主人,提价两成赔偿。」 「提价两成也不行,要是让人知道我带头吃准备养大的耕牛。我带你们出去打仗,百姓忙着藏耕牛都来不及,再也不会敬重咱们萧家军了!」 「没有,将军,我说是给魏王后做药膳找牛肉。」在萧燧的怒容之下,刘虎说话声越来越小。 他捂着刚挨完军棍的屁股大声强调:「是魏王后自己提议让我们用她名义出去买牛的。」 第28页 萧燧:「胡闹!让人说魏王后坏话,难道就无妨了?」 哪有戴孝之人能吃荤腥的。 刘虎越解释越糟糕,他最后干脆跪在地上恳求:「将军,求求你了,别守这些繁文缛节了。你就吃几口牛肉吧,你不替自己想,好歹想咱们王妃呀。魏王后允许兄弟们用她名头的时候说『辽东女爵在天之灵必不愿意儿子受苦』,将军自己怎么犯起犟脾气了,将军你得先活下来,好好活着才说守孝!」 萧燧看着盘中牛肉闭上眼睛。 沉默许久后,萧燧抓起牛肉大把大把塞进口中,用鱼汤把肉送下喉咙。 治病要紧,等他病好了再还…… 一顿饭,萧燧再没吭声。 吃完饭他沉默地爬回车厢躺下,看着车厢顶上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有一天他萧燧病得起不来床,居然是被母亲嫉恨了一辈子了魏王后关心他的身体,不但让人借她的名义杀牛取肉,还对他好言相劝呢? 刘虎端着彻底空了个杯盘离开,送去厨房后,返回前车,对坐在篝火边烤着手的姜南风双膝跪下,郑重其事地叩首:「多谢姜候。」 姜南风看了刘虎一眼,轻声询问:「全都照我吩咐的说和做了?」 刘虎用力点头:「一字不差,将军终于肯吃肉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捶了捶胸口:「姜候,您帮了将军大忙,以后有用得着我刘虎的,只要不是背叛将军的事情,只管吩咐我做。」 姜南风摆手:「你不用记恩。明日就该走到魏兴县了。」 姜南风仰头看向天空明月,随着接近月中,月亮越来越圆。 姜南风的声音飘在风里:「魏兴县是魏王的家乡,他家祖坟都埋葬在此地,当初逃出洛阳的三个亲儿子里,就有一个返回魏兴。魏兴藏着兵马,对我母亲来说不安全。我需要二殿下好好的坐在马上,昂首挺胸的带着军队进城,威吓住所有对我母亲有威胁的人。」 「所以,我做的事情不是帮萧燧,是帮我自己。」 姜南风收起看着天幕的视线,转头对刘虎笑了笑。 这一抹笑容很浅淡,但刘虎却觉得看到文人说的什么「昙花一现」的美了! 姜南风:「带一名魏王亲子回洛阳向夏王表示臣服,会是大功一件。刘校尉可别让二殿下错过这种好机会。」 「好好好,多谢姜候提点。」刘虎千恩万谢地离开,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等到刘虎走了,姜南风哼笑一声。 便宜? 想从他姜南风手里占便宜,那是痴心妄想! 魏兴县被人占了,只要剷除了魏王的族亲,再把「枭首」抓走,以后谁敢动他姜南风的母亲,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只是借用这群战士罢了,真当他出谋划策、好言相劝是为了萧燧着想? 萧渊回去看到没来找他俯首称臣的魏王之子给萧燧下跪称臣,萧燧就等着被亲爹记恨吧。 当晚,姜南风在众目睽睽之下睡在了周慧的车尾,用实际行动拒绝他人拜见周慧。 萧燧躺在松软被褥中,一开始紧张地抓着褥子,生怕姜南风回来挤兑他孝期吃肉,没想到他自己不堪病痛来带的疲惫竟然飞快睡着了。 直到晨光调皮地钻进车厢拉开萧燧眼皮,他才精神饱满的醒来。 牛肉壮力,一顿营养丰富的晚餐下肚,再经过一整晚的修养萧燧已然恢復精气神,又是那个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了。 萧燧手脚灵活地冲出车厢,大步流星走回将军营帐,「刘虎,走到哪儿了?」 刘虎转转眼睛,迅速回答:「将军用过朝食后启程,再走十五里就到魏兴了。魏兴是赵贼家乡,恐有埋伏。」 萧燧从怀里掏出随身不离的地图在桌面铺开,手指在地图比划几下之后,马上把印信交给刘虎吩咐:「单人双马,换马不停。去长安调兵南下驰援,申时进攻魏兴。」 「属下得令!」刘虎接过虎符,高声答应。 好多天不打仗,吃好吃好喝的却没机会活动筋骨,他们骨头都要生锈了! 转瞬之后,刘虎带着两骑快马从营地悄悄离开。 跟着魏王后用饭,吃食依旧丰盛,端上来的有菜有肉。 萧燧既然已经破了斋戒,也就不再装模作样,直接坐到姜南风桌边跟他一起动筷子。 姜南风停下筷子看了萧燧几眼,萧燧既不抬头,也不出声音,只顾着一个劲闷头吃饭。 姜南风索性不管「食不言」的规矩,主动给萧燧找好了调兵的理由:「乡野匪盗众多,影响我们母子进入魏兴县,为魏王进行安葬,请二殿下调兵协助。」 别的地方当然有不少匪盗,但魏兴作为魏王龙兴之地,至今也绝对是安稳的。 萧燧自觉杀敌无数,心狠手辣,但听到姜南风的说辞也不禁为姜南风的无耻而面红耳赤。 真不愧是能给几个枭雄当继子,好好活到现在的人,再不要脸这件事情上,大概天下是无人可及了。 萧燧含着满嘴的饭菜模煳道:「哪有那么多匪盗,发兵不好用这种理由的。」 「这就是二殿下不懂道理了。」姜南风放下碗筷,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自十年前末帝亡国,天下再无科举,朝中官员皆为旧臣,人员不足以下派到各个郡县,细枝末节的职位大多空置。即便如今陛下登临大宝,招抚工作依旧没人开展——乡野中必定有重重山匪需要清缴。」 第29页 「二殿下携圣旨护送魏王灵柩归乡安葬,匪盗竟敢公然劫道,二殿下怎能不将匪盗彻底清缴,以示天威呢!」姜南风说着站起来对萧燧躬身拜了拜,「请二殿下调兵支援,避免损伤魏王尸骨。」 萧燧捧着碗,抬头看到姜南风义正辞严的神情,简直无言以对。 魏王留下的文臣不会都是姜南风这种人吧? 他们能把满口谎言说得如此完美。 真可怕。 萧燧闷头把所有菜都扒拉到碗里,全都咽下肚,再把碗盘放回去。 从桌边站起时,萧燧低声说:「魏王残余势力我会清剿干净的,算是偿还魏王后为我找牛肉治病的恩情。不过不能用你说的藉口,不然我萧燧以后没脸出去打仗了。」 姜南风脸上看不出一丁点被揭穿的窘迫,他依旧坦然自若,礼仪完美:「恭送二殿下,祝二殿下武运昌隆。」 萧燧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再多面对姜南风一会,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姜南风说服,真以为魏兴会收容大量匪盗了。 他得赶紧回去营帐,好好醒醒脑子! 第17章 梦想成真 申时,阳光如同银镜,懒散地斜挂在空中,把地面的人影照出一道半长不短的黑影。 地面传来奇妙地震动,远处有尘沙飞扬。 「着甲。」萧燧下令。 亲兵上前为他穿好铠甲,萧燧翻身上马,对营地内的亲兵吩咐:「步兵全部留下保护魏王妃,骑兵随我攻城!」 「得令!」之前还一副度假姿态随行的亲兵顿时神情肃穆地迅速列队。 健壮的马匹上坐着个个都有以一敌十本领的精兵,他们追随萧燧去的方向,对着魏兴城发起冲锋。 暴雨倾盆而下,完全遮掩了马匹震动大地的声响。 姜南风确定萧燧发兵了,对留守的亲兵首领微笑着询问:「二殿下离开了,咱们也朝着魏兴慢慢走吧,别天黑了还没能入城。连着几个晚上没有高床软枕,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魏兴城的城墙一面高而厚,另一面低矮破败。雨水沖刷在城墙上,石头缝隙之间淌下粘合石块的黄色泥沙。 城墙上,魏王的长子赵明宇举着长剑喊着慷慨激昂的话动员战士。 「萧燧小儿尚未及弱冠,之前赫赫战功不过是夏王为他儿子虚张声势,夸大其词,儿郎们随我出城迎敌,斩了萧燧!」 豆大的雨珠顺着魏兴城的战士脸颊滚落,沖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却跟着赵明宇高喊:「斩杀萧燧!」 赵明宇语气越发激昂:「得夏兵一首级,赏银百两!杀队长者,赐爵!出城,夺回大魏江山!」 「夺回大魏江山!」 喊完这一嗓子,赵明宇扬起脖子,让下人给自己带上头盔,终于从伞下走进雨幕之中。 赵明宇坐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赵家奢侈地庭院,眼角泪水和雨水混合,无声落下。 口号喊得响亮,是因为赵明宇知道不论他诺言许得多么慷慨,这些口号和诺言都没有兑现的可能。 萧燧要是无能之辈,父王怎么提前把三个儿子都安排到不同方向?父王是知道他们对上萧燧都没有生还的可能,给他们找活命的机会,盼着能多活一个儿子也好! 赵明宇不知道弟弟们是不是愿意一辈子苟且偷生,但他守着祖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隐姓埋名。 想到此,赵明宇勐地解下头盔,然后一件件把身上厚重坚实的铠甲全都卸下来,扔到地上,打着赤膊用力一夹马腹冲进萧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调集来的大军之中。 可萧燧连困兽之斗的机会都没留给赵明宇。 夏军阵前摆放着魏王的棺椁,萧燧单人一马站在棺椁旁,夏军列队站在主帅背后。 赵明宇带着一万士兵如同洪流沖向萧燧,萧燧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从箭囊中掏了一支箭,展臂开弓。 狂喷的暴雨竟然在这一瞬停歇,明黄的光辉洒向大地,凝结在少年箭尖之上。 金光携带万钧之力飞驰而来,下一瞬赵明宇的坐骑头骨崩裂,脑浆飞溅而出混着血水撒了他一脸。 在赵明宇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害怕地闭上眼睛,一屁股摔在地上和坐骑的尸体一同翻滚几圈,又狠狠马尸压住。 「啊——!!!」惨烈地哀嚎从赵明月口中窜出,他不顾一切地用腿蹬踹往日爱护不已的战马。 当他终于把手臂从马尸下拽出,右臂已经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折成了五段,连他的每一截手指都指向了不同的方向。 主帅失去战斗力,下属的雄心也像被戳破的泡沫似的碎裂开来。 萧燧站在阵前再次拉开他玄铁精炼而成的强弓。 前方的魏军看到赵明宇在泥水中翻滚的惨相,恐惧地勒马停步,后方战士却没没办法同样敏捷的停住,他们相互拥挤在一起,碰撞、摔倒、踩踏。 短短一瞬间,魏军已成人间炼狱。 萧燧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军自我湮灭,直到魏军最后方的士兵听到前排的惨叫转头逃跑,他终于下令:「逃兵不追,去捡武器——小心点,别被藏着的匕首割了。」 大嗓门的传令兵照着萧燧的吩咐连着高喊了五遍,亲兵自发分成四队,在浓厚的血腥气中收集武器、确定死亡人数、拽出伤兵送去捆绑和救治。 第30页 斜后方的竹林中,观看了整场「对阵」的姜南风沉默地放下千里镜。 姜南风遗憾低语:「竟是如此……」 战场上的萧燧竟然是如此杀神一般的面孔和气势。 他终于明白萧燧是如何以十八岁的年龄压制住数万大军了。 ……也明白萧渊为何不喜欢这个儿子了。 夏王自比烈日,照耀万民;可真正拥有烈日之威,让战士不敢直视的人却是萧燧。 夏王能喜欢比他还像个君王的儿子才有鬼! 「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一连串的笑声从姜南风喉间传出。 姜南风笑了很久,直到笑得眼角流出泪水,他才停下笑声。 亲兵看到姜南风忽然发笑,不明所以地问:「姜候?」 姜南风从怀中掏出手帕,捏着柔和的白绢轻轻压在眼角,吸干眼尾的泪水。 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斜睨向守将,摇头示意:「无事。」 深潭似的眼眸染上了笑意,压在朝服下的活色生香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具象化的美喷在守将脸上,守将的脑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的,把自己准备的话全忘光了。 守将眼睛里只剩下姜南风大笑过后颧骨上的一抹绯红,他嘴巴张合了几下都没发出声音。 「刘将军,有事要问玉鹤吗?」姜南风放下手,把手帕揣回袖笼,站直身体,戴回往日刻板的假面。 浮越在深潭上的光芒熄灭,姜南风又是那个优雅却高高在上的玉鹤公子了。 美则美矣,却失于木讷,再无动人之处了。 守将勐地一哆嗦,脸上和腰腹间都烧得慌。他尴尬地弯起腰,背过身体不敢再与姜南风对视了。 再好看也是个男人,怎么就鬼迷心窍突然有歪心思了。 守将尴尬地强行抓了句话说:「咳,那什么,姜候,开始打扫战场了,回车上歇歇脚吧,最快三刻就能进城了。」 男人没有不懂那种怪异姿势的含义,姜南风心下不悦,「嗯」了一声抬脚返回马车,但不是去自己车上,而是上了周慧的车。 姜南风离开之后,守将总算松了口气。 他别别扭扭走回队列里,被同僚看到,惊讶地压低声音说:「你跟姜候说几句话至于成激动成这样吗?」 守将干巴巴地回答:「看了几天以为习惯了,谁想到他笑得跟牡丹花开了似的,我就当人面丢丑了。幸好姜候大度,没跟我计较,否则我是没脸活了。」 「行了,别说废话,你去路边吹吹冷风。赶紧把这股劲儿压下去。」同僚说着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念叨,「姜候比你高出一个头,你也敢瞎想。」 魏王后车驾内,周慧把装了蜜渍杏干的碟子推到儿子面前。 姜南风捻了一块甜杏干送入口中,丝丝缕缕甜味飞快在口中散开,他绷着的脸总算放松了。 周慧不放心地询问:「我听车外战士的意思,萧燧大败魏军,咱们安全无虞,你怎么还绷着一张脸。」 姜南风点了点自己的脸皮,垂眸认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单枪匹马站在万军之前,射杀将领的胆魄却万中无一。我看得开心,露相引得萧燧亲兵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心烦。」 周慧一听,就心疼地把手搭在儿子手背上。 因为这这张脸,他们母子不好的遭遇实在太多了。 但其实在姜南风没长成的时候,遇见这种冒犯多了,甚至那些人都是带着邪念和恶意的,姜南风心里清楚,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因为守将的冒犯——是萧燧决定胜局的一箭带来的震撼太强,箭矢中未散的杀气在姜南风骨头缝里流转,令他无法排解。 陌生又燥热的情绪顺着血管流淌,几乎让姜南风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他垂下手臂按住靴筒中的匕首深唿吸几次,过去万分有用的法子现在却完全丧失了功效。 不行,他一定要找个办法排解,否则他无法冷静地谋划。 姜南风重新抬起眼,迅速选定了用赵家宗族撒气。 他笑着询问:「母亲,您到底是来给魏王守孝的,古人要求守孝者结庐而居。我想您肯定不愿意住赵家祖宅,让赵家给您另造一间茅屋吧。」 「让他们做结实点。」周慧好脾气的叮嘱。 姜南风马上抽了张宣纸在马车中的桌面上铺开,在上头画上二层竹楼:「盖的不结实,就让他们重新盖,不用替赵家节省人力、物力、财力。」 周慧违心地说:「不结实,我也能凑合住。」 姜南风摇摇手指:「母亲,您身上挂着两层夫孝,魏兴的房子坏了,你就两地往返,再去看看更前头那一个。」 他生怕母亲品不出话中深意,进一步提示:「到时候,您就这里住几天陪陪魏王,过几天就赶快让侍女收拾行礼,驾车到韩地住一住。若是思念两个丈夫不够,我爹、末帝他们几个也都是您的前夫。你这么深情厚谊的女人,当然会不忘旧人,厚此薄彼。既然照顾一个了,其他的四个都要探望到——路上总得有点意外,你疲了或者生病了休息这都是平常事啊,所以,遇见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多停留几日修养身体是合情合理的。」 「你这孩子!」周慧顿时乐不可支,赶紧推了姜南风的手腕一把,「快快住口,我哪有那么贪玩,我在房间里最坐得住了,这二十年来,我都没出过宫。」 第31页 姜南风微笑:「您放心出去玩,没人敢胡言乱语。」 周慧:「你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明白。」 「母亲,我读过父亲留下的手札,里头有他偷藏的您的墨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记山川之大,观百川入海。」姜南风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您过去强逼着自己忘了,没关系,我会帮您记着。您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周慧看着儿子,双唇颤抖。 她没有忘。 从来都没忘。 她只是不敢相信,还有能让她不只是做梦。 第18章 奴颜婢膝 姜南风的视线始终落在母亲的指甲上。 周慧现在的指甲干干净净的,剪的也很短,是方便她读书写字的长度,不再是为了讨男人喜欢时候刻意用凤仙花染红了的尖尖长甲的样子。 他用力捏了捏母亲的指尖:「母亲,就当是儿子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我现在有这个能力了。」 江南风:「再说,您别把外出游玩当成轻松的事。每换一个地界,您都得写游记发给我。」 姜南风放轻声音:「跟您出去的人,有几个擅长测绘的,我想让他们帮我搜集些各地情况,校正现存的地图。」 周慧这么些年一直把「保护儿子」当成生活的信念,一时间要让她完全抛开姜南风享受生活,周慧未必能喜欢,但只要再带上姜南风「测绘」的请託,周慧反而更好接受。 果不其然,一听儿子有事情求她完成,周慧再也不推脱了,笑着答应:「游记?成,我玩到哪里就记到哪里。天底下的人不论是不是喜欢我,都不敢阻拦我的,你安排给我的人,我保证能把他们带进所有他们想去看看的地方。」 测绘的活听起来简单,仿佛只要付出时间和辛苦就能得到精确数据,但实际上,如今九州之内野兽出没、匪盗横行,世家豪族和各大势力霸占着土地,已然有了占山为王的气候。根本不是带着工具下去测绘,就真能把路走通,测出来地形地势的。 实则根本没多少人知道,只有与军机档案相关的部门才能够接触到地图! 周慧即便答应儿子,帮他派过来的人带在身边,显然也没意识到这些人从事的属于情报工作。 「等等,你让人测绘,是不是想好回洛阳之后去哪个部门任职了?」周慧猜测,「听你的意思,是要去国子监教书育人么?国子监好,成天都和没封官的书生打交道,不用你费心思。」 姜南风:「……」 测绘出来的地图并不是能够任人查阅的知识,他母亲似乎误会了。 不过,看母亲的神态,似乎觉得「国子监」不错? 唔,每天只需面对志向高远,心思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书生们…… 有确实是个混日子的好地方! 姜南风稍微一顿就改变了之前的计划:「是,母亲,我觉得国子监挺好的。平日读读书,写写字,清贵。」 「你安安全全的我就满足了。」周慧双手合十祈祷一声,母子之间结束了这个话题。 魏军大溃败。 魏兴城内原本一万守军,数量远超夏军;但魏军太多人在萧燧一箭威力下吓破胆往回跑,导致的了踩踏,光是踩死和在人群里被压死的就有六百多人,重伤的还有近二百,轻伤的士兵也破三千了。 一时间魏兴县内充满了伤者的哀嚎,军医根本忙不过来。 萧燧冷着脸从战俘伤病之中走过,身后跟着几个领队的亲兵。 刘虎等人一一向萧燧禀报战俘的情况。 萧燧点头吩咐:「查清楚战俘户籍,伤残的送回家,健康和轻伤的分到军营去,不要留在魏兴县内。魏兴的青壮太多了。」 青壮多便意味着随时能够拉出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闲人生事,对萧燧来说便是不安定因素。 他既然对魏兴动手,就要把魏兴的气焰彻底打碎。 「赵明宇怎么样了?」萧燧沿着魏兴县内的大道继续向前走。 刘虎摇头:「活着,不过听军医的意思,手被马压了那一下子算是彻底废了。养好之后,这辈子也就最多不影响拿筷子,提笔拿刀都不可能了。」 「赵明宇能喘气就行,不耽误我把他带回洛阳。不自量力的东西,只带一万人居然还敢与我对阵。」萧燧不为所动,冷淡地评价着赵明宇的过度自信。 刘虎几个低下头,只敢在心里嘀咕。 人家有一万大军呢,他们才多少人吶,就算有从附近兵营调拨的三千士兵,都不到赵明宇手下士兵三分之一的数量。也就他们将军一上战场就变杀神,令人胆寒,才能如此坦然的觉得带一万人不配与他对阵。 谈话间,几人走到了魏王发迹前的祖宅。 高门深巷,庭院深深。 平日关闭的大门现此时彻底敞开,门房已经换上萧燧的亲兵把手。庭院中,跪了一地的遗老遗少,各个衣着华丽却神情惶恐。 见到萧燧,这群人整齐高唿:「殿下千岁。」 他们边喊竟然边从旁边扯出几个堵了嘴的女人,又抬出了几具躺在门板上的孩子的尸体。 领头的老人一脸讨好地说:「赵明宇的几个姬妾都已经灌了打胎药了,保证他再没孩子存世了。」 萧燧本就没有表情的脸色表情越发冰冷:「你出的主意?」 第32页 老人点头哈腰:「我们赵家懂规矩的,战败了不能留血脉。是赵明宇强行把我们留在宅子里,我们没办法才等到二殿下您过来才向您见礼的。他的人我们都收拾干净了,绝对不劳二殿下费心。」 萧燧视线从满院跪着的男女老少看了一圈:「光你一个就能想出来着法子?」 「是啊,是老夫想的。」老人边说边从地上又喊出几个年轻壮实的男人,「是我儿孙帮着动的手,清理的人。」 萧燧抬手对着院子里的人一比划,朝身后的亲兵吩咐:「把动手杀人都堵了嘴捆起来,跟那几个女人和孩子尸体一起送去给赵明宇,别拦着他动刀。告诉赵明宇,父王降魏王为魏国公,他能继承爵位的事情。」 萧燧话一出口,老人和他的儿孙顿时瘫在了地上。 他们猜错了,魏王居然不想斩草除根! 他们刚刚绝了赵明宇的后人,现在就要被萧燧送去给赵明宇?那他们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二殿下,二殿下不可啊,我们是为了二殿下着想才抢先动手的!」他们吓破了胆,哭嚎着往萧燧身上扑,想要抓住他的衣摆求饶,被萧燧一脚踢开。 「是!」身强体壮的亲兵立即上前把人拉开,蒲扇似的大掌上去一捂嘴,这群养尊处优的赵家人顿时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等到这几个被拖死猪似的拽离院落,赵家在场的其他成员已经吓得魂飞魄盪,除了哆嗦什么都不会做了。 萧燧冷声道:「夏王有令,魏王降为魏国公,准其葬入祖坟。其妻周氏,承超品魏国夫人尊位,为夫守孝。你们尽快为魏国公修坟吧。」 从头到尾没提过赵家人一句,这就是放过他们性命的意思了。 可有时候留下命来,也不见得是什么仁慈之举。 留给赵明宇的爵位就是个虚爵,顶多能保证他和妻儿衣食不缺的活到死。 至于其他赵家那群亲戚,改朝换代后,他们失去了魏王这个最大的依仗,几代之内,朝廷也不会接受赵家的孩子入朝为官,只能逐渐没落下去。 这群人根本保不住魏兴县的良田和大宅,整个家族只能彻底败落。 即便如此,在场的赵家人开始对着萧燧连连磕头:「多谢二殿下不杀之恩,我们这就去给魏国公修坟。」 萧燧没拦着他们,照着攻打任何一个地方的规矩,从赵家取走了六成金银珠宝拿给手下战士们分发。 「魏国公撺掇皇权没两年,搂到的金银居然这么多。」萧燧嫌弃地扣上箱笼,大步离开。 亲兵跟在他身后,抬着钱财离开。 萧燧离开的步伐迈得很大,刘虎他们快步跟上。 刘虎脸上露出着急地神情追问:「将军,您怎么让人把那几个杀了赵明宇后人的给赵明宇送过去了。赵明宇现在正在气头上,肯定会把他们都杀光的。」 萧燧勐然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刘虎衣领:「难道你想某一日你为了保住自家领兵出战,战败回去发现他们杀光你的儿女吗?这些人该死。」 刘虎浑身一震,在萧燧逼问的视线下转开视线。 萧燧丢开刘虎的衣领,搓了搓脸,声音低下来:「赵明宇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想到我娘了。当初是不是,他们也是这样故意逼死我娘的?」 刘虎几个脸色跟着失了血色。 刘沐芳无声无息的死在夏王后宅,不仅仅是萧燧心头一道无法癒合的伤口,也是所有辽东刘氏人心中的耻辱,他们迟早要为了这笔血债向夏王讨回公道。 「二殿下怎么这般神情,是被谁欺负了吗?」姜南风带着一名换上素服白裙、头戴幕篱的女人站在一块,缓步而来。 萧燧脸上表情一变,成了看到难缠对象的头疼表情。 他先向周慧拱手行礼,问候了一声:「魏国夫人有礼。」 周慧客气回礼,主动提及自己下车赶来的目的:「二殿下有礼。我来同二殿下商议住处。」 幕篱上的垂纱微微晃动,从中传出周慧温和却迟疑的声音:「我要在墓前为魏国公守孝,赵家祖坟和魏兴县内的距离也着实太远了些。」 尤其周慧美貌的名声冠绝天下,名义上的继子赵明宇只比她小八岁,一起住不合适。 萧燧马上询问:「魏国夫人想要住在何处?」 周慧语气越发柔和,只听她的声音都让人心生怜悯:「我打算在坟前结庐而居,那里有士兵把守,会很安全,我带着的宫女和内侍也足够用了。」 谋士张问策的叮嘱瞬间跳出萧燧脑海。 他想都不想就说出优秀答案:「我让人为夫人盖一座宅院,保证留下的亲兵不让人打扰魏国夫人的生活。」 姜南风站在一旁嘴角上扬。 能想起来留人保护他母亲,萧燧看起来还没太差。 那就等萧燧遭大祸,影响性命的时候,保他一次好了。 第19章 血债血偿 周慧摆明态度不愿意进入赵家祖宅一步,萧燧当天直接派了一百步兵,把魏兴县衙里的官员全都「请出来」,让周慧先在县衙委屈几天。 萧燧这才发现县令家上上下下都被捆在了县衙里。 魏兴县令是个圆滑的人,听明白萧燧的要求,马上表明态度,带着全家老小从县衙里搬出去,只留下空荡荡的房舍和几个嘴严的丫鬟介绍各个房间原本的功能。 第33页 周慧谢过萧燧的体贴之后,派人给县令一家送了些礼物作为赔偿。 到了晚上宫女收拾好县衙内的住处,周慧又下令腾出一半房间,把县令家中女眷请了回来,并让从宫里带出来的大师傅给女眷们张罗了一顿素斋送过去;而县令家的老太太则在入夜之前亲自给周慧送去一尊天尊像。 一来一往,走动几次,周慧和县令家的女眷已经能够融洽相处。 相比周慧和县令家的和气相待,赵家祖宅里气氛就没那么和谐了。 族老及其帮手被萧燧派人送给了赵明宇。 赵明宇躺在床上,面如死灰,随便军医摆弄他碎裂到没有挽救价值的手臂和手掌,听到士兵带来自己族人,赵明宇甚至没分出一个眼神给他们。 亲兵们不管赵明宇是什么态度,自顾自按照萧燧的意思,把夏王的命令说给赵明宇听。 「大王说了,魏王后人若是愿意归顺,可封国公,保留魏兴县内全部户籍下的人数做食邑。」亲兵往赵明宇脸上看了一眼,发现他根本没搭理自己,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不愿意也不行了,我们将军把你打败了。」 「……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了,将军让我通知你,这几个把你的所有孩子都给杀光了,随便你处置他们。」亲兵临走前认真回忆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萧燧最后吩咐的内容。 一直表现得跟个死人没区别的赵明宇「唿」的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用安好的左手抓住亲兵,双目赤红,声音低沉得如同困兽的咆哮:「你刚刚说什么?我的孩子们,他们都怎么了?」 亲兵一路吃好睡好,身手肯定不比赵明宇这么个残疾差。他伸手一拽就扯下赵明宇拉着自己的左手,捏着这只手指向跪下房间里的族老一家说:「喏,你看仔细了,就他们干的。你所有孩子都被勒死了,我们送人过来的时候,你妻子带着两名妾室把自己吊死在停放孩子尸体的房间的房樑上了。」 「死了,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赵明宇松开亲兵的手,视线茫然地在房间里晃了一圈。 亲兵正想安慰赵明宇,忽然听到「唰」的一声,他腰间佩刀已经被赵明宇用左手抽出。 刚刚看起来还茫然无措的男人已经提着这柄钢刀冲到族老面前,不断用不习惯的左手臂挥砍。族老等人被捆着手脚,动弹不得,只能一个劲儿的发出惨叫,但很快惨叫声就消失了。 被夺了刀的亲兵想要阻拦,被另一个亲兵拉住。 拦人的亲兵低声提醒:「你可别犯浑,咱们将军准了魏国公随便处置这群人的。」 被夺刀的亲兵摇头:「谁管这群畜生死不死啊。我是担心我的刀,要是卷刃了,我去哪儿再搞一把来。」 谈话的功夫,房间里杀害赵明宇孩子的兇手已经全都被赵明宇砍成了肉块。 「铛!」钢刀落地,赵明宇脱力地跪在地面,匍匐大哭。 亲兵上去取回钢刀,小心翼翼地擦净血痕收回刀鞘,搀扶着赵明宇从地上站起来。 夏王不会在意最后接受赵家的是赵明宇还是赵家的族老,他只需要人臣服,表现出归顺的意思就足够了,甚至赵明宇这个嫡长子一家子全死了,换一个和魏王血缘远的人来主事是更好的结果。 这个道理明眼人都懂。 赵明宇没想到萧燧愿意秉承良心,给他手刃仇人为儿女报仇的机会。 他浑身发软地坐在凳子上,抬头看了看两个亲兵,忽然滑下座椅,跪在亲兵面前,连着磕头三下。 「不敢不敢,魏国公,您这是做什么!」亲兵迅速让到后方,被这三个响头搞的满头疑问。 赵明宇抹了把泪水,哽咽着真心实意道谢,「替我谢谢二殿下。」话一出口,赵明宇眼泪再次决堤。 亲兵忍不住提议:「魏国公,灵堂一会就摆好了,就设在正院大厅里。要不然我们送你过去吧,你的手过去治也是一样的。」 赵明宇:「啊,好,多谢二位。」 他哆哆嗦嗦的被亲兵扶起来,背着往正院走。 亲兵们随着萧燧四处征战,死人的事情早就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但战场杀敌是为了让自己父母妻儿能过好日子,要是到了他们都被屠杀的地步,留下的人活下去就只剩下痛苦了。 亲兵们把人送到,意外看见萧燧竟然亲自盯着赵家人设置灵堂,他身边还跟了个穿着官服的阴柔太监。 萧燧:「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怎么不让魏国公好好休息,反而把人带来了。」 赵明宇赶忙解释:「是我自己要过来的。」 萧燧顺势让开主位,指着灵堂说:「我不通庶务,向周后借了个人来操持。你看看有哪儿不合适的再改。」 赵明宇也没有兜圈子的心力了,直白道:「人都没了,布置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二殿下,我有问题想问你。」 萧燧:「你说。」 赵明宇用左手指着他过来的方向:「我杀掉那些人不送进祖坟成么?」 萧燧一脸莫名其妙:「你们赵家的事情,问我做什么。」 赵明宇眼睛里慢慢凝聚了一点光,「我会管理赵家,不给族亲给二殿下添麻烦。」 萧燧抱拳致谢,带上全部从属离开灵堂。 在他走路,赵明宇跪在棺材旁边又是一通嚎啕。 第34页 灵堂后探头,露出一张懵懂的小脸。 这是照顾赵明宇女儿乳娘后来生的孩子,一直和他女儿养在一块。 赵明宇看到她,强行扯扯嘴角也不成笑容,他对孩子招手:「四儿,过来。」 小孩走过来,抓住赵明宇的衣摆,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放在赵明宇掌心:「女公子让四儿交给您的。」 赵明宇又红了眼眶,声音发抖:「是吗,麟儿说什么了?」 四儿眨着眼睛,软软地说:「女公子说『不疼的,爹爹吃了糖就不能哭了』。」 「好,不哭。我没哭。」赵明宇咧开嘴,想要扯出个笑容,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看向面前的棺木,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孩子们已经生出尸斑的身体。 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赵明宇嘴角流下,在黑暗来临前,他隐约听到孩童害怕的喊叫。 一觉醒来,赵明宇鬓边已经生出了几簇白髮。 他挣扎着下了床,对前来阻拦的人说:「赵家还是我做主,我要亲自去修坟!」 赵明宇捏紧拳头,心中恨道:我必须亲自去看着修坟,等他们把那群混帐的尸体运过来,我就把尸体都丢去餵野狗,让他们死无葬身之所! 赵明宇这副发疯的样子,没人敢阻拦。 国公的名位下是可以合法拥有二百随扈的,萧燧问过士兵意愿,给赵明宇留了二百人,这二百人现在就派上了大用。 赵明宇惨白着一张脸坐在祖坟地里,神色阴沉地下令:「去把昨天在出席的赵家人都找出来,十五岁以下的不用管,超过十五的都必须来亲手修坟。不想来的就打晕了捆过来,想反抗的就打断腿丢回家去,不准他们治。」 能住在赵家祖宅的自然都是赵明宇的近亲,人数不多不少,既足够给魏王和赵明宇的妻儿挖坑,也能保证他们累得去了半条命。 至于周慧的住所,赵明宇承萧燧的情,另外找了工艺精湛的师傅在祖坟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小瀑布旁边建起了二层高的竹楼,保证周慧每天听着流水声都能心旷神怡。 两个项目同时进行,半个月后,竹楼完成,萧燧和姜南风踏上归程。 来时姜南风给周慧准备接下来五年所需要的一切,光是行李就有几十车。 萧燧以为返程的时候,能够轻车快马,没想到竟然附近几个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亲自带来当地特产为姜南风送别,又让他多了几十车的行李! 达成送母亲出宫的目标,姜南风肩膀上压力顿时减弱,从早到晚都是一副眉目含笑的多情样子,走到哪里仿佛都能引得百花盛开,让萧燧看到心烦。 车队启程,萧燧眼见姜南风还站在马下,骑马过来催促:「姜候聊够了就上车吧,你站在马前也不怕被踢了。」 他定睛细看,才发现姜南风今日装扮与往日不同。 向来宽袍大袖,把「气韵风流」写脸上的姜南风今天居然穿着一件窄袖劲装,两寸宽的革带勒在腰上,勾勒出紧窄有力的腰肢、两条笔直的长腿和……分外凸出的屁股。 久坐之人居然能有这么翘的屁股? 萧燧心里犯嘀咕,忍不住回头往自己身后多看了几眼。 他抬起手,背到身后,一点点向下挪…… 姜南风忽然回头,萧燧一下子收回手,盯着姜南风大气不敢喘。 姜南风察觉萧燧表情有异,视线往周围转了转,没发现异常后,展开笑容催促:「二殿下,魏国公已经上车了,该回洛阳了,快动身吧。」 翻身上马,衣袍翻飞。 萧燧眼前一花,姜南风已经被骏马带出一个马身的距离。 「追风,跟上他!」萧燧顿时被激起胜负欲,一甩马鞭,跟着冲出去。 两人在官道上并驾齐驱。 第20章 野鸡当凤凰 萧燧是顶级战将,有整个辽东扶持;姜南风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周慧的独生子,曾经给了几位枭雄做继子,名义上备受宠爱。在撑场面的物质上,两人谁都没缺过,都有当世最好的骏马。 一红一白在官道上相互追逐,直到接连跑过两个驿站,萧燧率先伸手抓住姜南风的缰绳,叫停了这场未经约定的比赛。 姜南风挑高长眉转头看向萧燧探过来的身子:「二殿下,不跑尽兴?」 汗珠顺着姜南风的脸颊滑落到腮边,被阳光照着,亮晶晶地,十分惹眼。 萧燧一抬眼,眼前的大美人便是一副双颊晕红,香汗淋漓的模样。 他脑子不禁懵了,晃神之后,萧燧松开姜南风的缰绳,在马上坐正身体,一脸严肃地说:「不跑了,追风是汗血宝马,它随便就可以日行千里,但军中的战马没那么好,况且队伍中还带了魏国公乘坐的马车和回洛阳的行李。就算那些专门拉货的马体力不佳,它们也是军中最珍贵的资产,我不会让它们累着。」 姜南风哼笑着嘲讽:「二殿下的话不少,可每一句都是客人和战马,可没关心过你手底下亲兵的死活。」 萧燧全不在意姜南风的讽刺,自顾自下马,拽着追风的缰绳进了,语气平静地说:「姜候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就算是骑兵也时常有被落下战马的情况。那时候他们只能在地上和其他步兵一样拼杀,没点真本事的根本活不到现在。所以,不用我心疼人,他们想一想家乡等着他们的父母妻儿,自己会真心性命勤加锻鍊的。」 第35页 姜南风好奇:「哦?是怎么勤加锻鍊的。」 萧燧回头对管道比了比:「急行军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路,但一跑就是一整天。拉粮草辎重的马一天能跑六十里路,如果他们跑不过这种专门拉货的驽马,那就只能死在后头。」 军队之中行进速度最慢的就是押运粮草辎重的伙头兵,一旦到了战事兇险的时候,最先被放弃的肯定也是那些身外之物。所以,如果跑不过运送身外物的驽马,註定会在敌军手中丢掉性命。 没点体力,还真活不下去。 「我以为二殿下很爱护手下的战士。」姜南风跟着下马,走进驿站。 来的时候在驿站停歇过,驿卒一看两人就认出他们来了,马上走过来,接了两人的缰绳主动问:「两位大人回来了?」 姜南风好脾气的回应:「是,回程了。随我们来的有一位贵客,麻烦洒扫干净一间上房,张罗一桌素斋。再给我们准备几桶水,我要刷马。」 「是。」驿卒连忙下去张罗,没多一会功夫就抬过来几桶干净水。 姜南风把衣摆塞进革带,推高衣袖,亲昵地揉着白马的鬃毛:「逐日,累么?」 白马撒娇地低头拱进姜南风怀中,张嘴咬住姜南风腰间的荷包。 姜南风的笑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温柔:「想吃糖了?那今天多吃几块。」 他摘下荷包,倒出半袋的松子糖。 忽然一个赤红色的大头凑过来,挤开逐日的脸,伸长舌头捲走姜南风掌心的所有糖果。 「追风!」萧燧赶紧扯住自己坐骑的缰绳,目光严厉。 追风转开视线,头却凑过来磨蹭萧燧。 逐日愤怒地喷了个鼻响,一头撞开红色大头,当场人立而起,踹了追风一脚。 萧燧紧紧拉住追风的缰绳,生怕它冲上去打架,没想到向来暴脾气的追风这一回却只是哼哼几声,然后缩到萧燧背后去了! 萧燧看得啧啧称奇,诧异地询问:「追风还是头一回没想和其他骏马分个高下,它脾气坏得很。」 姜南风抱住逐日的脖颈反覆揉搓逐日的鬃毛,闻言冷哼道:「脾气再坏的公马看到逐日都走不动路。」 萧燧张开嘴,无声地动了动,然后尴尬道:「它是母马,不是被煽了?」 姜南风这一回甚至懒得搭理他,干脆倒出荷包中剩余的松子糖一颗一颗餵进逐日口中。 逐日委屈地一直磨蹭姜南风,完全没有飞驰时的神骏姿态,萧燧看得啧啧称奇。 逐日如月光一样光泽的皮毛时刻吸引着萧燧的注意。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一路上几乎都没注意到姜南风的这匹马! 「姜候,你前几天怎么隐藏它的?这样的好马,我居然完全没发现。」萧燧一把拉住姜南风,虚心求教。 江南风手上继续哄着骏马,冷着脸回答:「前几日它不是现在这个颜色,二殿下当然没发现逐日。」 「把你的马拉远点,别让它再过来打扰逐日。」姜南风一抬手,指了很远的位置。 萧燧很想反驳,但又实在理亏,只能拍了拍追风的额头,沉默地拉着他离开。 姜南风满意地收回手,开始为逐日清洁急速奔驰后沾满灰尘和泥土的躯体。 逐日乖乖站在原地,不时凑过来用脸蹭蹭姜南风,一人一马玩得不亦乐乎;反观萧燧带着追风站在另一头就透出一股萧瑟。 追风哼哼着每间隔一会就要用鼻子推着萧燧往江南风的方向走几步。 萧燧按住追风的马脸,抓着鬃毛把马脸往回推,压低声音警告:「不准过去讨人嫌。」 追风不死心地嘶鸣几声,表达反抗情绪,萧燧迅速推开追风的脸,不客气地批评:「别给脸不要脸,我就是自己吃不好,也没短了你哪一口。你真出息,跟母马抢糖吃!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把遇上的歹人都踹死。」 追风视线乱飘,但身体还一个劲儿地想蹭到逐日边上去。 「别看了,人家瞧不上你。」萧燧给追风刷到一半,干脆丢开刷子,强行把追风拽出门了。 姜南风从头到尾装作没听见萧燧和他的马嘀咕,自顾自为逐日清洁干净皮毛之后,又取了一只瓷瓶,把其中的液体倒进水桶里混合,再将水刷在逐日的皮毛上。 「好了,等它回来就不会来再来骚扰你了。」姜南风亲昵的摸了摸逐日。 萧燧骑马进了山林,四处眺望,却没发现太特别的,索性随便选了个方向冲进林中随便熘达。 林中树木茂密,天光被遮得有几分暗淡。 萧燧降低了速度,慢吞吞地在林中晃着。 一只金红色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从萧燧面前飞过,自高处落在不远的树枝上。华美的羽毛让萧燧一阵技痒,他从背上解下弓箭,搭弓瞄准一气呵成。 那只不知名的美丽鸟儿似乎受伤了,明明看到了萧燧的箭尖指向它,却只能摇晃着灿金色的鸟头想要闪躲牢牢对准它透露的箭尖。 枝叶间落下金色的光斑照在鸟儿身上,萧燧这才看清楚这只鸟堪称「身披五彩」。 若是寻常人大概已经幻想自己见到了神鸟凤凰,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萧燧却不把这份祥瑞当回事。 鸟儿似乎觉得萧燧瞄准半天也没真射出一箭就没了威胁,竟然爪子一松,扑腾着落到萧燧肩膀上,贴着他耳朵哀鸣。 第36页 脸上一暖,萧燧忽然下不去手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捏着箭矢的手松了力气,萧燧突然瞪大眼睛,勐地向左一歪身体,主动栽下马身,又揉身反转着仰面躺在马背上,看也不看就朝着右后上方使尽全力射出一箭。 「噗!」的一声,一名身穿墨绿劲装,用棕色布料蒙住脸的身影从树冠之中摔在地上。 萧燧没有直接上前,而是从马上坐稳之后,又对着地上墨绿色的身影补了一箭。 至此,萧燧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沉着脸坐在马上看着刺客的血渗透树根下的泥土,浑身从抽搐到僵硬,才翻身下马,走过去踩着对方的后腰,把自己的射出的两根玄铁箭捡回来。 萧燧扯下刺客罩面的布料,露出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孔。他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刺客身上既没有纹绣任何组织的记号,也没携带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物品,才把人丢在原地,回到追风身旁。 落在他肩头地鸟儿在萧燧两个大动作出现的时候,早不堪重负的摔在马下,看见萧燧回来,它发出一道愤怒的长鸣叫。 萧燧和鸟儿对视一眼,伸手把它从地上抓起来,来回翻看确定伤在左侧的翅膀和爪子后,将鸟丢回肩膀上,笑道:「行了,算你救我一命,我带你回去医治,不把你下锅了。」 顾及着鸟儿的伤势,萧燧返回驿站时走的不快。 返回驿站,正扫院子和餵马的驿卒惊得险些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他指着萧燧的肩膀高喊:「凤凰神鸟,是凤凰!快来看吶,凤凰站在二殿下肩膀上!」 驿卒一嗓子喊出声,把主楼里的驿丞和厨房的驿卒们都喊出来了。 他们各个都是已经被吓坏了的模样,对上萧燧的视线后,勐然跪在地上,磕头高唿:「殿下万岁!」 不是二殿下了,也不是千岁了。 姜南风在一旁看的好笑,抱胸站着不动。 萧燧下马,直接否定:「你们都起来吧,别吓喊,它肯定不是凤凰。」 姜南风走过来,对鸟儿伸出手,鸟立刻拍动翅膀,发出威胁的叫声。 「你客气点!」萧燧弹了下鸟嘴,把鸟从肩膀上抓鸡似的抓下来,将它的伤口露给姜南风看,「有伤药吗?给它治治。」 姜南风不客气地点了点鸟嘴,从挂在革带上的包里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萧燧,然后勐地从鸟屁股上扯下一根尾羽,在它尖锐的怒叫声中微笑:「药费。」 第21章 真不是那种关系 受伤的鸟、治伤的药、施善心的人,三样迅速备齐。 萧燧顺着鸟头捋了一把羽毛:「别闹啊,不然把你炖汤了。」 鸟儿不甘示弱地张嘴扭头去啄萧燧,引得他哈哈大笑。 「殿下,可不敢这么对待神鸟啊!」驿丞跪在地上反覆叩首,看着萧燧的神情充满敬仰和畏惧。 「你们起来吧,我说过这不是神鸟了。真要是神鸟,也不至于笨得把自己翅膀爪子都伤到了。」萧燧重复。 可驿站内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依旧跪在上叩拜不断。 ……又是为了莫须有的传说和神奇。 萧燧脸上的笑容淡了,心里一阵索然无味。 他拧着眉头,勐然拽住姜南风大步往主楼上的套房走去:「走,我们去房间里治伤。」 姜南风看着抓住他手腕的手掌,心里一阵好笑。 因为更厌恶驿丞和驿卒的态度,所以就要把没有因为「神鸟」而改变态度的我一起拉走?萧燧实在有点小孩子脾气了。 这时候应该接受对方的善意,将其转化为自己的助力才对。 姜南风心里冷静地评估着「神鸟」对萧燧的影响,再次对于萧燧入主东宫报以悲观看法——萧燧实在是一丁点「收小弟」的意思都不存在,遇见「神鸟」的好事还往外推。 进了套房,萧燧立刻松开姜南风,把鸟儿翻过来放在桌面上按住,用随身的烈酒洒在它受伤的翅膀和爪子上。 「邕邕!」鸟大叫,又想扇动翅膀躲闪。 萧燧一手继续压紧,一手顺着鸟头的羽毛:「别叫了,疼也要治病。」然后在鸟没准备的时候,再次撒上伤药。 略刺鼻的味道在房间散开,鸟叫的更加悽厉急促了。 萧燧用木条和软布裹好伤口就把鸟丢在一边不管了。他指着鸟问江南风:「姜候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姜南风笑着反问:「二殿下见过官服,为何不认识此物?」 官服?官服上有什么特别…… 等等,姜南风说的是官府上那块将飞禽走兽织进花纹里面,用来代表官员品阶的补子! 跟这只鸟像的,唔,好像是几品官服穿的来着? 萧燧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在姜南风胸口——被特赐的超品麒麟补子挡得严严实实。 萧燧恍然回忆起某天晚上姜南风在窗口睡着的画面,月光下依旧白得刺眼的皮肤下,是坚强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 「这都想不起来,二殿下看来一点没考虑过给手下争官了。」姜南风又不会读心术,根本不清楚萧燧脑子里想的事情早已和那只「神鸟」没关系了。 发现萧燧摇头,姜南风靠在门边调侃,「红腹锦鸡是正二品文官的服饰。」 萧燧重新抓起那只「神鸟」,跟鸟眼对眼的问:「野鸡?那确实是好味,答应不吃它,可惜了。」 第37页 萧燧忽然把红腹锦鸡往江南风怀里一塞,开门出去:「我找个笼子去,不能让野鸡在房间里乱飞。」 锦鸡被吓了一跳,在姜南风怀中奋力挣扎。 霎时,姜南风永远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痕的长袍上被尖尖的鸡爪子勾出数道丝线,彻底毁了。 驿站的驿丞和驿卒没见识,见过「神鸟」直接把萧燧当成天命所归,萧燧开口要笼子,他们当场放下手里的活飞奔去给萧燧找来一个。 「多谢。」萧燧致谢,然后认真的解释,「跟我一块的姜候,你们看了吧?他见多识广,已经告诉我了,那不是什么神鸟,就是红腹锦鸡,二品官穿的那个图。」 萧燧说完提着鸡笼回去。 一进屋,萧燧就看到姜南风被锦鸡撕扯得破烂的衣襟。 萧燧赶紧过去把锦鸡从姜南风手里解救下来,一股脑塞进鸡笼里面,藏到身后:「姜候这身衣裳……」 姜南风:「你赔?」 萧燧觉得衣料肯定不会便宜,但是,自己抓来的鸡把人家衣服弄破了,责任都在他,他不好意思不赔偿。 萧燧硬着头皮点头:「嗯,多少银两,姜候只管说。」 「前朝破灭之后,织锦和印染的工艺都大不如前。这件圆领袍完全按照古法所做,胸宽五尺、通袖七尺,为了骑马方便做的稍短衣长只有四尺。但古法织锦工艺只能织出一尺宽的布料,这件袍子外面总共用了四十尺衣料,挂里也用了四十尺。这料子是前朝末帝赐下来的,如今国库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了。价值不可估量,姜候只要照样把料子赔给我就成。」萧燧敢说,姜南风就敢要,当场把长袍价值算得清清楚楚。 寸金寸锦,价值连城。 这件袍子的价值换成银钱,足够买粮食给他手底下四支亲兵吃上好几个月了! 萧燧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姜南风随便穿身衣裳站着都显得与众不同了——那么贵的衣料,当然与众不同了! 萧燧面对再强大的敌人都没有如此强大的无力感,他喉咙发干地表态:「呃,这个,回洛阳之后,你去我府里翻吧,只要姜候能看上眼的,都抵给姜候。」 姜南风略带嫌弃地瞥了萧燧一眼:「二殿下征战几载,归来仍旧两袖清风,真让人敬佩。」 姜南风说完,当着萧燧的面解开革带和布扣,把外袍脱下来丢到萧燧脸上:「这件衣裳是二殿下的了,二殿下请吧。」 言辞客气,内容分外不客气。 萧燧抱着长袍、提着鸡,出门时候脑子里还在估算府库被搬空了是不是能抵上这件长袍。 「将军,咱们来了,魏国公安排到哪间屋……呃、嗯?啊!」刘虎觉得自从见过姜候,这一辈子的惊吓都集齐了。 他眼睛瞪得熘圆,迅速从萧燧怀里拎起长袍:「将军,这是姜候的衣裳?等等,衣裳破了!你不会是把姜候给……哎呦!」 单独调配给姜南风使用的在狭窄的楼道内散开,钻进萧燧鼻腔。 萧燧一激灵,用力从刘虎手里抢回外袍,急声否认:「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刘虎脸上生出一言难尽的苦恼表情,等萧燧住口,才小声反驳:「将军,你误会我意思了,我是说,你可不能仗着武力超群,就殴打姜候。」 萧燧:「……」 不早说! 萧燧面无表情,连声音都就缺乏语气了:「去找跟着姜候的公公,让他们找件衣服给姜候送过来。」 刘虎追问:「那魏国公呢? 萧燧:「请魏国公住中间的套房,我住最外头的这一间。」 话音刚落,他停顿一瞬,然后压低声音补充:「你带几个人,把对面三间也住满——我刚刚碰上刺杀的了。人已经清理掉了,在驿站西面的树林里。晚上让兄弟们都别睡太死了。」 萧燧一股脑把情况都交代清楚。 刘虎不再废话,马上表情严肃地转身离开。 萧燧提着锦鸡回房,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破损的袍子了。 他将长袍放在桌面上,双眸盯着衣裳许久,抿紧嘴唇上前一步,「这么贵的料子,总能拆出来好料子卖钱,不能随便扔了。」 找到合适理由,萧燧飞快把长袍叠整齐,用布料包裹起来,收进自己的衣箱了。 抓了把小米洒进鸡笼,然后把自己摔进床铺中闭目养神。 萧燧不是没话找话的人,赵明宇也没那么热衷交际,姜南风更是不想能歇着还非要给自己找事做。 三人一起用过晚饭后,都直接回房休息。 萧燧自认最优秀的能力是随时能够入睡,吃饱晚饭,他把长刀和弓箭立在床铺边,倒头就睡。 到了晚上,静悄悄的驿站忽然响起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萧燧瞬间睁开眼睛,抓住长刀和弓箭冲出房间。与他动作同样迅捷的还有刘虎和他们提前布置好的两队人。 四名歹人已经破开房门,进了姜南风的房间。 地面上是满地的碎瓷片。 见势不妙,歹人加快速度沖向内室,对着鼓鼓囊囊的床铺挥刀乱砍。然而,任凭歹人如何挥舞刀剑,床铺上却没有任何活人发出声响。歹人顿时明白他们上当了。他们不再恋战,冲到窗边一跃而下,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逃窜。 从头到尾,歹人都准备充分、默契十足。 第38页 萧燧阴沉着一张脸,冷声吩咐:「追上去!」 刘虎站在窗边向外眺望,对萧燧点头,原来在驿站外埋伏的骑兵已然追出去了。 萧燧先去隔壁敲门确定魏国公赵明宇的安全之后,回到姜南风的房间掀开被单,里头是捲起来的两床褥子。 萧燧眼中闪过笑意,高声询问:「姜候,你在哪里?已经安全了,出个声音让我确定你安全。」 房间里依旧静悄悄的,但门廊下却传来姜南风的声音:「劳二殿下担心了,玉鹤一切安好。」 他顺着楼梯走上来,在萧燧面前站定,主动说:「夜里觉得不安,我带内侍从窗户爬下楼,去一楼躲着了,没想到会真的出事。」 驿站的房间都是用一间开一间的,萧燧和姜南风从头到尾都没要过一楼的房间,刺客如果真的细心关心过他们的举止,那就更不会往一楼去。 哦,原来是跳到一楼去了。 姜南风力气真不错,带着两个体态阴柔的内侍下去竟然毫不费力。 萧燧视线又一次落在了姜南风的手臂上,脑中不受控制的描绘出姜南风对两名阴柔貌美内侍左拥右抱的画面。 ……大男人之间,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马上就要回去洛阳了,他一定得提醒姜南风不能再如此恣意妄为! 第22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 新月照不亮黑沉沉的夜晚,无边浓墨墨洒在天地之间,连驿站内的犬吠都显得分外模煳。 姜南风从窗户看了几眼,发现以他的目力探查不到任何情况之后,果断收回视线。 萧燧看出姜南风的意图,直白道:「别看了,不是专门做探子的,晚上看不出四尺外的情况。」 「汪汪汪!」等待的时间里,驿站的犬吠声突然激烈。 「保护好二楼,避免调虎离山,其他人随我来。」萧燧熟练地发出命令。 姜南风跟着萧燧下楼。 他们走下楼之后,士兵已经点了无数无数火把,将庭院照得灯火通明。 马蹄声逐渐靠近,随着「吁——!」的一声,刘虎带着几个战士回来,马后拖着另外几个身中箭伤的人。他们趴在马背上不知生死。 刘虎跳下马背,不用询问就飞快回答:「人都抓回来了,确定无法逃脱之后,他们当场服毒自杀,属下检查过了,武器和马都是军中制式,他们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能够辨认身份的物品,难以查到线索。」 萧燧低语:「那就是跟白天里刺杀我的是同一伙人了。」 姜南风站在萧燧身边,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白日有人刺杀二殿下?」姜南风再次询问。 萧燧:「对,手法很专业,是在山林里早就埋伏好的。」 抓人、拷问都是辽东军的本行,但人死了之后,如果携带的武器和随身物品也没有什么特色就难以判断刺客到底是哪一方派来的。 而见微知着正是姜南风所擅长的。 刺客想要杀萧燧,姜南风不介意;可既然对方把已经把杀人的手伸进他姜南风的房间,那姜南风就非得把人揪出来,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了。 「刺客的髮簪和衣服都送过来,我看看。」姜南风开口要求。 「……这。」刘虎转头看向萧燧,徵求他的意见。 萧燧点头:「照姜候吩咐的办。」 姜南风心里对萧燧的大度胸襟点头,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指着驿站一楼大厅说:「去那细说吧。」 两人在桌前坐定,萧燧把自己如何碰上刺客又是怎么解决刺客的事情说的一清二楚。 又有士兵来禀报:「驿站人员清查完毕,驿丞、驿卒人数齐全,并未发现刺客行踪。」 刘虎紧随其后将几名刺客的髮簪、发绳和夜行衣、蒙面巾都带回来,一起放在桌面上。 姜南风先抓过那一把髮簪仔细辨认,其中一支髮簪色泽沉郁,隐隐有香味散发。 姜南风将髮簪送到鼻子下轻嗅,然后将其放下,又分别看过其他几根淡黄带着红斑的髮簪。随后,姜南风按照不同刺客的顺序一一查看蒙面巾。 他双手拉紧蒙面巾,将其照在烛火前仔细辨认,最后以同样的方式检查了夜行衣。 姜南风把所有物品按照不同人员分类,重新放回原处,然后指着盛放着第二名刺客的托盘说:「确实都是同一伙刺客,此人是这伙刺客的领头人。这伙人的主子要么在河阳郡有势力,要么与河阳郡有关系。」 姜南风话没说完,萧燧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姜南风见到萧燧面色的变化就确定萧燧知道谁与此有关了,而且此人与他关系不差。 姜南风伸手挑出曾经被他特意拿出来闻过的髮簪,在萧燧眼皮底下晃了晃,笑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髮簪出现也是为了迷惑我,让我发现了迷惑你的。」 不过,不论姜南风还是萧燧都很清楚,这个可能性非常低——能够想到在回程时候去树林中埋伏萧燧的人,必定对萧燧喜欢打猎这件事情极为了解,那么对方与萧燧的关系肯定不差。 如果只符合一个条件,可能是被人陷害,但要是能够同时满足许多条件,那么兇手只能是那个符合条件的人。 萧燧闭上眼睛,手掌紧紧捏着粗瓷茶杯,手背青筋毕露。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一脸隐忍,看上去难过极了。 第39页 姜南风却不当一回事的用热水烫了杯子后,把水洒在地面上,故意问:「是五殿下和六殿下合作害你的?你的兄弟看来都很不喜欢你啊。」 萧燧绷紧脸皮,咬着牙根,脸上怒容已然遮不住了。 姜南风心想:怎么,听下去准备发脾气吓唬人了? 没想到萧燧却客气地对他询问:「姜候猜得真准,我想知道姜候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不发怒丢丑么?真没趣。 姜南风遗憾地摇摇头,为萧燧解惑。 他把手中髮簪放到萧燧鼻子底下:「闻。」 清淡木香钻进萧燧鼻腔,让他精神一振。 「很香对吧?这是紫檀。」姜南风解开谜底,「经过前面数个朝代的开採,中原已经没有紫檀木了。这种没有金丝的紫檀木,如今只有永昌、河阳一带有这种树木生长。」 永昌郡一直在魏国手中,跟萧燧往日无冤近日无雠,反而河阳郡算得上是夏王手中的势力,那么范围就被缩小到河阳郡了。 为夏王生育了排行第五、第六两个孩子的侧妃阮氏,正是占据了河阳郡的阮氏一族的嫡亲女儿。 姜南风说完又在领头人的托盘里挑出蒙面的黑色纱巾:「这是艮纱,产于岭南一带和朱崖洲,阮氏正好在朱崖洲上经营海运。」 不提其他的就是没什么特别的,可面前两样特别的已经足够佐证姜南风的判断了。 萧燧失神地说:「我不认识这些。」 姜南风理所当然地回答:「二殿下虽然在战场上拥有赫赫威名和数不清的军功,但真要论吃喝玩乐,怕是没办法和地位最低的世家子相比。金银珠玉、乐器赌具、丝绸书画,二殿下懂哪一样?」 萧燧:「……」 他一样都不明白。 衣服舒适合身就好,银钱足够养军队便足够,从小被刘沐芳如此教育的萧燧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条生在富贵乡的野狗。 「多谢姜候解惑,今晚吓到姜候了,他们可能是认错人了。」萧燧只能略过姜南风的问题不回答,直接道谢。 姜南风再次否定萧燧的说辞:「不,二殿下错了,这次的刺杀是冲着我来的,对二殿下动手才是其次。」 萧燧彻底听不明白了。 他指着姜南风:「来杀你?杀你有什么用?」 姜南风看着萧燧天真又自信的模样,更想戳破他毫无缘由的自信了:「二殿下一定觉得你是嫡出,有战功傍身,明年就该加冠,在皇子之间很有竞争力吧?错啦,皇后的儿子才有竞争力。陛下和我母亲都还年轻呢。如果她册封为皇后,捧着金册被从正门被抬进上阳宫,她和陛下剩下的儿子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 姜南风的视线紧紧锁住萧燧,见他像一朵花枯萎了似的,才满意地弯起眉眼。 「只要我死在路上,二殿下这趟差事就算是毁了。」 姜南风微笑的视线中同时流露出同情和轻蔑:「陛下会怎么想呢?他会觉得二殿下因为母亲没有马上被追封为后而心生怨恨,故意制造『意外』报復。都不必五殿下、六殿下和他们的母妃在表现,陛下一定会彻底废掉你。」 姜南风的笑声在这一瞬间让萧燧觉得刺耳:「二殿下,恕我直言,刺杀我成功一本万利,而刺杀你……得不偿失。呵呵,你死不死,根本不重要。」 姜南风住口的时候,萧燧面色苍白如纸。 不会这么脆弱吧? 话虽如此,姜南风心里并不觉得萧燧真的「无足轻重」,他飞快转移话题:「二殿下,今晚未必太平,要不要重新安排?」 萧燧果真是心无挂碍的人物,只要一说正事,心里有多少痛苦都在瞬间被抛之脑后。 他马上回答:「我已经派人围着驿站站岗,一楼和二楼通道也都安排人把守了,姜候只管放心休息。」 转移话题成功,姜南风告辞,带着见微和知着回去二楼套房补觉。 客厅里,姜南风刚刚离开,刘虎就用力拍着桌子怒道:「将军,您待五殿下和六殿下不薄,他们想要军功的时候,您亲自带着他们,手把手教导兵法,他们居然这样对你!」 刘虎怒不可遏地提高了声音:「他们为的不就是本应该属于殿下的东宫太子之位吗?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马上取了他们狗命,让他们去地府找那把位置!」 「刘虎,住口!」萧燧低吼。 刘虎当场住口,但他看着萧燧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置信。 刘虎急着确认:「将军,你是不想跟他们起正面冲突吗?属下也可以带人扮成匪徒,半路把阮侧妃他们几个截住,谁都不会发现的。」 萧燧:「我们辽东军在战场的规矩是什么?」 刘虎脱口而出:「把后背交给同袍。」 萧燧明明已经气得双手发抖,但还是坚持:「我和老五、老六在战场相互交託过后背,我们曾经把彼此的命交到对方手里,只要老五、老六没亲口告诉我是他们做的,我就不信。这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不准再提。」 刘虎:「将军,哪有什么交託?那是他们扒着你救他们的小命。姜候一个外人都看清楚的事情,你何必……」 萧燧冷着脸说:「是啊,姜南风一个外人说的话你都相信,却怀疑我的亲弟弟。」 疏不间亲,刘虎只能就此住口。 第40页 「到洛阳,我就知道真相了。」萧燧从条凳中站起来,口中喃喃低语。 ……但如果是真的呢? 他该如何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们? 萧燧勐地晃了晃身体。 第23章 洗干净来见我 劝人的话只要说透就没有开口第二次的必要。 姜南风自从揭开萧燧自我安慰的遮羞布,就不再出现在萧燧眼前。 每到一处,姜南风就带上下人专往当铺里头钻,在死当的宝贝里挑拣一番,选择合心之物带回。这么一番动静之后,自有本地名门前来送钱物结识玉鹤公子。 与人交际是姜南风的看家本事,当地名门所求不多,想要打听的不过是当下的情况,姜南风甚至不必透露不该说的话,只管表示自己看好夏王坐江山的本领,名门第二天就会再次送来厚礼致谢。 当着萧燧和辽东军的面,姜南风并没有故作两袖清风的姿态,而是理所当然收下世家的送礼,然后再取了金银,带人去採买生活物资,带上这些走访在名门里打听到的隐居名士。 刘虎看着姜南风四处花蝴蝶似的飞舞,忍不住凑到萧燧身边说悄悄话:「将军,姜候又出门了。」 萧燧正在驿站后面的小块空地上打着赤膊挥刺长枪,听到刘虎地禀报,随口说:「他天天出去,没什么稀罕的。」 刘虎:「姜候今天去见的是名士,不是高门。」 萧燧脸上出现点好奇:「你怎么确定的?」 刘虎得意道:「将军,你这些太难没跟姜候碰面,没发现吧——姜候要是与那些高门碰面,就穿官服或者赐服,手里什么都不拿,让他带着的太监拎一些送给后宅女眷华而不实的礼物;要是出门拜会名士,他就穿得很素雅,亲自提着米粮、肉干之类实惠的吃食。」 「不给名士送金银书画?」萧燧当场反问,脸上疑惑越发浓郁。 刘虎摇头,嘿嘿笑了几声:「将军,你说的这些我哪懂啊。你知道我从小就不爱读书。」 萧燧抬头看了看院墙,把长枪丢到刘虎怀里,自己攀着院墙,三两下爬到房顶上眺望着姜南风上车离开。 马车走进山林中,萧燧目送到车厢消失在一片浓绿中,然后跳回后院。 夏日蝉鸣,燥得萧燧心烦。 他沉着脸质问:「前几日刺杀的事情,你们都忘了?怎么没给姜南风安排几个护卫随行?」 刘虎赶紧回答:「带,我安排了四个呢,姜候都收下了。不过他说软甲杀气太浓,让人都换上和他随侍一样的长衫了。」 确定安全,萧燧立刻住口,从刘虎怀里抢回长枪,一句都不和刘虎讨论姜南风的事情了。 刘虎自讨没趣,摸着后脑勺没话找话:「将军,您最好的就是枪法,最近几年都看不到您用长枪,太可惜了。」 萧燧停下动作,摸了摸心爱的长枪,苦笑:「我练的是正经枪骑兵的刺敌方法,枪出,要么敌人死要么我死。现在不好再用了。」 正统的枪骑兵面对敌人,胜负只在一线间,完全由双方的实力决定,没有反悔的机会。可萧燧太强了,每一次出枪,与他迎面而来的敌人都会留下这条命。 如果是一开始争夺城池的死斗,萧燧消灭敌人没有一点错误,可随着夏王的势力范围扩大,死在萧燧手下的战将越来越多,压下战将们亲眷的反对声音就越来越艰难。 让被占领土地的高门归心成了压在夏王头上的一个难题。 谁会喜欢给自己找事的人呢? 夏王没勇气把迁移当地名门,就把气撒在萧燧身上,直接命令他换了上战场使用的兵器。 萧燧那时候也渐渐长大,原本趁手的长枪对他来说太轻了,顺势换了长刀。再破城的时候,尽量不杀首领,而是用刀背把人拍晕。 「去射靶子,二百步,中五十箭。」萧燧重新捏紧长枪,一抬眼对上刘虎嬉皮笑脸的神情,直接布置任务,把他支走。 院后空地重新恢復安静,只剩下萧燧突刺时候长枪与空气摩擦的声响和刘虎「又没射中」的抱怨。 春日将尽的时候,一行人离开洛阳;返回洛阳城的时候,距离中秋节已经没几天了。 洛阳城门大开,街上商铺林立,铺面大门敞开,一派热闹景象。 姜南风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再看看带着浑身彪悍杀气的亲兵直接走进城中,立刻引起骚乱的萧燧,在心里嘆了口气。 真是实心眼的傻孩子,到现在还没明白夏王第一时间把他支开的真正目的呢。 ——带着兵刀的将军才是最容易在战乱时期在百姓树立起「君王」形象的人,当萧燧为夏国奉献超过半数国土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萧渊的儿子,而是萧渊权力场中的对手了。 萧渊把萧燧赶走,为的是夺回百姓心里「王」的认知。 父子相斗的气象已经如此情绪,萧燧也仍旧深陷迷雾中,看不透真相。 姜南风懒得搭理傻子,奈何这一趟返回回洛阳城,姜南风必须在搭好的戏台上演出成功。 姜南风只能心里嘆着气,面上却撑起笑脸招唿萧燧:「二殿下,可否先将士兵送回军营再进城?百姓都被吓坏了。」 萧燧亲自领兵多年,他很清楚大多军队进城之后给战士们的奖励就是随心所欲抢劫三日,这会引起百姓巨大的恐惧。 第41页 被姜南风提醒过后,萧燧视线在城中一扫,凡是被他看过的店铺商人都吓得两股颤颤。 萧燧马上与姜南风告别:「请姜候先回府,稍等我一会,半个时辰我就安置好亲兵过去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进宫。」 「好。」姜南风爽快答应。 战队跟随萧燧离开,街上的气氛马上就松快下来了。 姜南风坐在马车中,车外跟着七十多辆大车的「纪念品」。 见微和知着从后车下来,招唿着车夫为姜南风引路。 姜南风回家的事情没有提前通知,但幸好姜府财大气粗,府中浴房引了温泉水,想什么时候洗澡都不缺热水。 姜南风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泡进热水里好好洗刷了一通,热水也没辜负姜南风的期待,光是头髮就洗出三盆发黄的脏水。 发现姜南风嫌弃自己的眼神,见微不禁笑道:「公子怎么嫌弃起自己来了。路上又坐车又骑马,官道上全是土,一走路就扬起沙尘。您脸上还干干净净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姜南风撇撇嘴,不客气的实话实说:「你们只知道官道上有官员往来,却不想想各地奏章、军报也是骑马走官道运送的。战马边跑边拉尿,那土难道干净?」 见微和知着从小在姜南风身边长大,吃穿虽好,却因为始终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没什么深刻的见识,更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想到一路上他们有不少次见到美景,都探出出去边看景色边吃茶点,不禁一阵范围,脸上纷纷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过来,自己难受不如所有人一起难受。 确定见微和知着也慌了,姜南风心情顿时变好了。 「谁也别想走!」他笑着把水泼到两人脸上,对他们催促:「帮我洗完头髮就行了,其他的我自己来,你们也快去洗洗干净。」 「呀!」见微和知着瞬间被洗澡水淋透了衣裳,惊叫着闪躲。 「奴婢们没准备衣裳。」见微抖着湿头胸前的单衫无奈道,「奴婢现在衣衫不整的,这还怎么出去。公子,犯小孩脾气也不该现在。」 姜南风无所谓地指向浴房门口的衣箱:「你们穿我的就是了。我的旧衣都在箱子,你们洗完,随便抓一身先套着,回去再换。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 「你们晚上还要给我暖被窝呢,脏兮兮的可不准上床。」姜南风认真地威胁。 总之,不洗干净不准出门,也不准碰他姜南风的私人物品。 今天回来,府中有的是杂事等着他们俩去处理,现在不洗,过一阵子确实没工夫了。 见微和知着只能应了:「是。」 「这才对。」姜南风洗完先离开浴池,穿上准备好的长衫,用浴巾把长发拢到身侧,擦着头髮从浴房走出来。 门口站着面红耳赤的萧燧和一脸正直的管家。 「二殿下怎么被献伯直接领进来了。」姜南风停下擦头髮的动作,对于萧燧居然能出现在这么私密的地方满心不解。 管家姜献想要解释,萧燧抬手制止他,主动说:「是我唐突了,我原本有急事找姜候商量。」 姜南风:「何事?二殿下请讲。」 「没了,现在无事了。」萧燧急忙否定。 他本就比姜南风矮了两寸,现在低下头,更是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留了一对红透的耳朵给姜南风参详。 向来只有姜南风说话留一半让别人猜,还是头一回有人跟姜南风玩「你猜」的游戏。 姜南风把视线转到管家脸上,管家尴尬地清清嗓子,冲着浴室的方向飞了个眼神提醒。 姜南风回忆一下浴室里的情形,配着姜南风天下皆知的「好名声」,原来平常的对话无端暧昧起来。 所以,萧燧原本觉得应该通知他的事情,在确定姜南风果然有断袖之癖后就不必再说了。 会被不喜欢女人影响的能有什么事情? 只有婚事。 既然是婚事,被影响了就不能说是坏事。 姜南风顺势忽略萧燧的尴尬神情,提议:「二殿下,一起去面圣?」 萧燧如蒙大赦,迅速转身:「好,走吧。」 等等。 萧燧勐地停下脚步:「你的……头髮!?」 第24章 命运的交叉口 姜南风引温泉水入浴室, 但这道温泉被分成了三道水线,分别流入姜南风居住的东跨院、给周慧准备的正院和男女下人房。 东跨院只有姜南风一个主人,当初被赐下宅院的时候还是个小男孩的姜南风根本没想到日后成婚、生子之类的事情, 因此,为了能够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水声压制,下达命令可以及时被僕人听见, 东跨院的浴房在修建时, 是按照少年身材准备的「宽敞」,到了姜南风现在的年纪,浴房占地面积在他这个身份之下甚至说得上「寒酸」了。 萧燧一句「你的头髮」把向来思绪敏捷的姜南风说懵了。 江南风情不自禁垂眸看向自己半湿的长髮, 露出难得一见的迷惑神情。 姜南风拢住长发, 低声问:「我的头髮, 怎么了?」 萧燧干脆背过身不看姜南风。 当他的声音从背面传来,姜南风听得差点笑出来:「你衣服湿透了, 都能看见胸口了。」 姜南风垂下头, 单薄的白色丝绸被水洇湿,黏在皮肤上, 露出胸膛的颜色, 与长发蜿蜒其上,依旧嘀嗒着水珠。 第42页 很平常的画面,姜南风不觉得自己刚刚沐浴完成, 这副模样有什么过分的。 都是男人, 打赤膊相见也算不得失礼,何况他好好穿着衣裳,就是湿了点罢了。 老学究在意的都没萧燧多! 姜南风心里抱怨一句, 脸上笑容不变地改口:「那请二殿下先去客厅用些茶点,玉鹤换一身衣裳, 束髮之后再与二殿下一同进宫。」 「好。」萧燧丢下一句话,往客厅跑的速度把管家远远甩在后面。 看着管家追在萧燧身后一路小跑的狼狈样子,姜南风捂住嘴,避免自己没礼貌地笑出声。 姜南风向外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 原本没觉得在自己家中穿着略被长发沾湿的衣衫有何不妥,但被萧燧这么紧张地点出来之后,再维持这副模样似乎就不雅观了。 姜南风站在原地略停了几秒之后,再次笑了。 萧燧犯傻就算了,自己怎么跟着一块犯傻起来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脚走回卧房,另外找了浅青色的绫纱长衫换上,飞快束起长发,扣上玉冠再用髮簪固定。等身的铜镜前立刻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的青年郎君。 姜南风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又抓了一条墨绿色丝绦系在腰间约束长衫下摆,换了同色的布鞋。 把一切都打理妥当,姜南风总算从房间里出去。 他仰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心道:萧燧真是个害人精,我都多少年没考虑过穿什么颜色的衣衫、搭配何种配饰出门才合适了?完全被他带坏了。 话虽如此,摆脱了往日色彩浓艷的赐服的约束姜南风周身萦绕的攻击性大大减退,看起来竟然比往日的颜色更出众三分,还多了一份恬淡。 迎客的位置是前厅,与东跨院有一段距离。 姜南风到达前厅的时候,萧燧正襟危坐,手按在茶碗盖上一动不动。 发现姜南风出现,萧燧立刻像只受到惊吓的豹子似的站起身,视线把姜南风从上刮到下。确定姜南风的穿着「妥当」,萧燧明显松了口气。 萧燧伸手向外:「姜候,走么?」 姜南风率先出门:「二殿下请。」 姜南风洗澡的功夫,他的马车已经被车夫擦洗得焕然一新了。 他踩着脚凳登上马车,萧燧对着到腰高的脚凳撇撇嘴,小声嘟哝了一句「文弱书生」,翻身上马。 等在门外的亲兵跟上萧燧,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并没有因为脱去军服而减少半分彪悍气质。 一马一车并肩而行,萧燧全程和姜南风没有任何交流,姜南风看着萧燧一身软甲,腰系佩剑,马鞍上还挂着箭囊的样子倒是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果不其然,到了上阳宫正门口,姜南风递上印信,让禁卫检查过马车内没有违禁品之后,被爽快放行;而萧燧则被拦在了大门口。 禁卫铁面无私地亲身挡在萧燧马前,「二殿下,进宫不可携带兵刀铠甲。请二殿下卸甲。」 这要求合情合理。 萧燧仰头看了看秩序井然的皇宫,下马,一样一样把随身携带的弓箭、佩剑、软甲解下。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玄铁箭?我一定好好替二殿下看管。」阳光下,箭簇上凝聚出摄忍到寒光,禁卫眼睛一亮,迅速对萧燧伸出手,满脸见猎心喜地摸向箭囊。 「这不是你能碰的东西。」萧燧低声警告,当场转身,把所有装备都交给了随行的手下。 看管皇宫大门的侍卫品级或许不低,但他不是萧燧的亲兵。玄铁箭作为辽东军最高保密等级的军械,只要开城门的禁卫敢碰玄铁箭,他就会被当成通敌叛国的奸细当场诛杀。 神箭虽好,不如小命重要。 侍卫讪讪地收回手,眼睛一直恋恋不捨地勾在萧燧的弓箭上,手掌搓着裤缝,免得自己忍不住手欠。 萧燧翻身上马,望向上阳宫内长长的通道:「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禁卫咧开嘴笑了几声,然后,他的视线扫过萧燧身后两个铁塔似的亲兵,赶紧收起笑容,声音干巴巴地说:「二殿下,这可是皇宫,没有圣旨也不能骑马。」 禁卫说完赶紧低下头,再不敢和萧燧对视了。 他就是个小人物,规矩不是他定的,可二殿下要进宫赶上了他执勤。 「混帐,你竟敢如此羞辱殿下!」刘虎闻言跳下战马,一把扯着禁卫的衣领,把人直接从地上举起来,眼看着就要把人摔在地上,给看守宫门的禁卫些颜色看看。 禁卫被吓得大喊:「哎哎哎,您别发火,我就是照章办事。」 萧燧伸手制止:「刘虎,把人放下吧。」 刘虎松手,禁卫顿时摔了个大马趴。他揉着屁股从地上起来,嘴里小声嘟哝:「又不是我定的规矩,跟我耍什么威风吶。有本事学学姜候,那么大一驾车,用好几匹马拉着,还不是想进上阳宫就能进。真是倒霉,早知道会撞上二殿下进宫,我今天就应该请病假,反正都得伤着!」 「你!」刘虎听得一清二楚,又抡起拳头想找禁卫不痛快了。 萧燧脸上火辣辣的。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这座皇宫是他亲自带兵打下来的,现在想进去却要遭受一个禁卫的羞辱。 禁卫说的何止是「下马」的要求。 萧燧被催生出强烈的羞耻感,浑身不自在。他在马上呆立一瞬,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了马,拦住刘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禁卫:「你拿去治伤。」 第43页 禁卫先朝刘虎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有再次举起拳头,才收下银子,不情不愿道:「谢二殿下赏赐。」 萧燧拍了拍刘虎手臂,把追风的缰绳塞进他手里:「替我看着,在外头等我回来。」 刘虎担心地扯着追风往前走了几步:「将军,一个看门都这么狗眼看人低,皇宫里头还指不定什么样呢,让我们跟着你吧。」 「我好好把差事办完了,进宫能有什么事情,你们在外头等着,别给我惹事。」话虽如此,萧燧脸上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平静。 刘虎瞧着萧燧隐含怒意的表情不敢再说什么了。 追风可不服刘虎的管,它发现拉着自己缰绳换人,一个劲儿地用头碰了碰萧燧,马蹄烦躁地跺着地面。 萧燧揉了揉追风的鬃毛,拍着它的大脑袋提醒:「乖乖在外头等我回来。」 语毕,萧燧向前一步,走到禁卫面前,面色已经恢復如常:「还有其他不合规的地方么?」 禁卫赶紧摇头,让开宽敞的通路:「二殿下请进。」 萧燧一步接一步走进上阳宫,用双脚丈量起从大门到正殿的距离。 上阳宫,扶桑殿。 午后的阳光暴晒着地面上的石板,宫奴一遍一遍抬水沖洗石板驱逐热度。 日头走到另一边,不再对东侧殿的温度造成任何影响,全部敞开的窗户里风声肆意穿行。 夏王坐在上首正位,谋士燕回坐在左侧上首,新上任的魏国公赵明宇陪坐左侧第二个位置,神情顺服。 姜南风穿着浅青色长衫进入侧殿的一剎那,如同涌入了清风,让人精神一振。 夏王情不自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个笑容。他捋着鬍鬚,频频点头:「像,真是太像了。」 赵明月垂下视线,假装没听见夏王说的话。 姜南风理所当然地行礼问候:「大王万安,玉鹤前来向大王回禀,已安置好魏国夫人,请大王不必忧心。」 魏王的儿子都被乖乖找回来接受他下发的官职了,夏王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当场笑了,和蔼地指着右侧的空位吩咐:「玉鹤过来坐——你们去再添一张食案,给姜候也上一份祛暑的瓜果。玉鹤你可得多吃几口,我特意让人藏在冰窖里,给你留着回来吃的,一会出宫时候带几个走。」 等宫人出门,夏王继续说:「我已经跟魏国公打听过了,你不让你娘住进赵家老宅真是作对了。那地方死过那么多人,阴气重,对你娘身体不好。就该出去找个喜欢的地方。要是三年五载的太久了,换住处也使得。」 宫人送上切成小块方便入口的西瓜,姜南风捏了一角送入口中。 甜丝丝的凉意在口中蔓延开。 「谢大王,果然香甜。」江南风笑开,侧殿满室生光。 夏王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他很快意识到侧殿里不止他们两个,赶紧咳嗽几声,正色追问:「玉鹤,你特意留给我的信,我读完了。幸亏有你提醒,不然我真是忘了开恩科的事情。」 恩科指的是考进士,而进士科又名「春闱」,望文生义便能知道进士科的考试安排在春天。今年已经快过中秋节了,就算夏王手底下的官员本领通天,也不可能有逆转时光的本事。 天下抵定,想让饱读诗书的学子背井离乡赶来洛阳参加考试,必须现在开始一层层向各级州府县传达圣旨,学子们才有时间进京赶考,才不会错过明年的考试时间。 姜南风的一封简讯不但说明了他和同僚们,在朝堂立场上处境的艰难,还将夏王不得不给他看不上眼的「叛徒」们高位的根本原因点得清清楚楚——夏王手里没有「天子门生」! 夏王没有,姜南风就帮他找来。 这么贴心的臣子,就算是虚情假意的,夏王也捨不得放姜南风去外面当地方官! 姜南风面露不安:「大王谬赞,恩科的事情并非玉鹤一人所想,是我那些同僚们……对了,大王准许他们去调职外任了吗?」 夏王捋着鬍鬚,感慨万分:「难怪世人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是个好孩子,能跟着你坚持到魏国败了也不走的臣子,也都是靠得住的。夏国新立,他们不想着在洛阳享受繁华,反而愿意为我分忧,下放到各地主持政务、安抚黎民,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夏王看着姜南风,对他郑重承诺:「我徵询过你那些同僚的意见,凡是想外放的,我都给找好了去处。」 人都是盲目的,当夏王在姜南风送来的这封简讯里看到了开恩科的好处,那么,他也就难以逃脱「再赢一次」的诱惑,理所当然相信姜南风的建议,随便就答应「放官员外任」这件需要严肃讨论再做决定的事情了。 一箭双鵰,从来都是姜南风做事的风格。 「多谢大王,此事实则也是玉鹤的私心。」姜南风拱手回礼后,开始把过于伟正光的事件注入应有的晦涩。 夏王摆手:「唉,不用这么见外,来来回回行礼累人,你只管说就是。」 「是。」姜南风应诺,当着夏王和赵明宇两个人的面撕开曾经叛到夏王手里那群高官的脸面,「不瞒大王,实在是有些人害怕大王重用忠心贤德的臣子,出手打压,玉鹤与他们共患难一场,看不得同僚们受委屈,才借着大王对我的厚待斗胆恳求将他们外放。」 第44页 论打仗,夏王的本领跟亲儿子没办法比较,但要说用人御下,那就是夏王的老本行了。 夏王自己就是个善于筹谋、敏锐多思的人,姜南风现在把一个绝对真实的理由放在夏王面前,他的思维就再也不受控制,不断朝着阴谋诡计的方向挥舞翅膀狂飙。 夏王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他的视线转向魏国公赵明宇,对赵明宇询问:「魏国公想必是认识官员的,你觉得有哪些人可靠?」 这简直是一道送命题。 赵明宇回答的人选既要真的有本领、有道德,又不能是曾经和赵家人关系亲密的,否则等于是对夏王公布同党了! 细密的冷汗一瞬间布满赵明宇后背。 赵明宇不敢迟疑,迅速走出食案,跪在夏王面前禀报:「父亲重权,臣与官员极少接触。但大王询问,臣不敢欺瞒。臣曾经听父亲提起,户部两位主事官员有才无德,最善敛财,是两条好用的狗。」 「哈哈哈,快起来,谁让你跪着回答了,别紧张。」得到满意回答,夏王绷着的脸顿时松弛下来。 赵明宇坐回食案后,穿在身上的长衫已经湿透了。 夏王心里有了打算,不再提起朝中官员的人品和能力。 他重新对着姜南风说笑:「玉鹤,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你娘一样,一心追求冷清日子。前头还故意对我摆冷脸,结果你瞧瞧,你同僚日子刚一不舒服,你就藏不住心思,特意写信送进宫里求我放人外任。」 姜南风不回话,只低头赧然低笑,做足被拆穿真相的尴尬小孩姿态。 夏王自觉掌握了姜南风的真性情,愉快地故意当着姜南风的面宣布:「不过,玉鹤啊,你还是死心吧。你都说我手底下人手不足了,你办事如此妥帖,我怎么可能还放你出宫呢?」 姜南风着急地站起身:「大王,我!」 「坐下,听我说完。」夏王压住姜南风开口的机会,得意地宣布,「我跟燕回商量过了,不是有个什么『帝王秘书,辅君的近臣』的职务么?叫、对了,叫『侍中』!我特意查了,这位置才正三品,比你爵位低得多,也不如你在魏王身边时候的官职高。你就干这个,绝对不惹眼!」 姜南风一瞬间是真有点笑不出来了。 侍中这位置虽然看起来不如宰相、将军之类的出挑,但这个官职是给宰相加封,暗示他是天子近臣的。 这样一个官职单独封给自己算怎么回事? 姜南风脸上笑容僵硬地拒绝:「大王不可,侍中的位置太关键了。臣不堪高位。大王不如派臣去国子监,我愿为大王雕琢良木。」 夏王高兴过头,嘴上完全没了把门的,竟然指着姜南风说:「国子监的学子各个都喜欢饮酒斗诗。我进城之前关注你许多年了,早打听清楚你不以文采见长了。哈哈,你哪里管得住国子监的学生。好好务实,别和那群只会闹腾的胡混,他们要是把你带坏了,我更缺人用了。」 写诗词歌赋,确实不是姜南风所长,但打人不打脸。 夏王这话说的特别不中听。 姜南风嘴角弯曲的弧度不变,但眼中笑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姜南风飞快往燕回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垂眸看着面前西瓜红彤彤的瓜瓤,先送了一口水果,营造出放松的气氛,之后才开始实话实说:「陛下,侍中之位是给人加封的。纵然陛下想要用我,也不适合将我单独晋升到这个位置上。」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我和燕回他们几个翻看了好几晚的书才找到这位置的。」夏王遗憾嘆息。 夏王出身虽然不差,可家中爵位只是虚位,「夏王」这名号是自立的。他从来没有一套朝廷赐下来完全符合规制的班底,当然就不懂得官职之间的差异。 既然已经在姜南风面前露怯,夏王也不在乎脸面了,反正燕回是他的心腹,而赵明宇不敢对外多说一个字。 夏王双手一摊,刷起混来:「你看,你在内能帮着我掌管军国政令,去外头代表我出纳帝命的时候,看着也体面威严,而且你敢跟我说实话,燕回说好多次了,让我把所有直言敢谏的人才都留身边;对了,你也懂得多、记性好,还能做秘书工作。这么多好处摆在明面上,我更捨不得放你去地方上外任了。」 看到燕回在一旁欣慰点头,精通戴高帽门道的姜南风顿时就明白夏王现在的感悟绝不是临时产生的,而是早就和谋士们商量好了之后专门等着自己的表演。 姜南风熟练的自污:「陛下对玉鹤夸赞太过了。臣若真有大才,也不至于辅佐几位大王都不能成事。不如陛下身边谋士多矣。」 姜南风说完就闭嘴,一个劲儿的闷头吃水果。 夏王和燕回相互交换眼色,夏王暂时偃旗息鼓,把场面交给燕回来控制。 燕回先接下姜南风送过来的高帽子,然后发出遗憾的笑声:「嗨呀,姜候实在太高看老夫了,老夫却连官职都弄不明白,真是惭愧。」 姜南风依旧没接话,继续等待他们发招。 燕回说完话暂时住口,借着老花眼看远处视力好尽情观察着姜南风的表情,确定姜南风没有反驳的意思后,他又笑了几声,放缓语速问:「刚刚听姜候的意思,不反对留在大王身边办差吧?」 姜南风这才停下吃瓜的动作,含蓄地扯扯嘴角,说出口的话与往日一样动听:「玉鹤已经有过好几位继父了,我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们不是人中龙凤,但除了大王没人愿意放我母亲归乡首领,成全她的名声。在玉鹤心里,大王可堪人主,当然愿意为大王分忧。」 第45页 大朝那日姜南风把话说的多难听啊,威胁夏王的时候没有一丝手软的意思,仿佛只要夏王敢拦着他把母亲送走,姜南风就要把夏王从龙椅上拉下来。 可听听他现在说的,好像一切退让都是夏王主动做的。 不愧是能在接连不断的继父面前当不倒翁的姜南风。 燕回情不自禁抽了抽嘴角。 他视线一瞥,夏王那感动的眼神让燕回知道,姜南风哪怕日后什么都不做,夏王都不会对他有不满意的地方了。 这天下说是定了,其实北方还有大片土地尚未夺回,夏王爱听好话的毛病就已经显现了,实在不是吉兆。燕回心中皱眉。 但这件事情不着急,日后再与燕王详谈就是;眼前重要的确实是应该把姜南风留在中枢。 姜南风这等人才,用好了对燕王是有大用的。 燕回在心里掂量着轻重缓急,顺着姜南风的话替夏王表明态度:「恭贺大王又得一贤臣。不瞒姜候,大王眼下确实有个为难的事情需要姜候帮着参详。」 已经表态过的姜南风立刻响应燕回的问题。 姜南风:「请讲。」 燕回:「跟随大王起事的都该有官职了,但官职又多又杂,难以区分清楚,一时间没办法全都分封完。拖到现在过了一个多月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姜候可有办法?」 姜南风略作思考,然后试探着说:「官员跟随大王日久,他们的人品能力,玉鹤都不清楚,不好为了在大王面前露脸就乱做评价。所以,大王想立刻都给他们安排到适合的位置上,玉鹤无能为力。不过,陛下若是想结束朝臣的议论,我倒有办法拖延时间。」 夏王大喜过望地跟燕回对了个视线,着急催促:「真的?玉鹤别谦虚了,快说。」 姜南风神色平静道:「臣子之中,谁和大王闹过众所周知的矛盾,让大王颜面无存,大王就先给他适合功绩的封赏。剩余臣子便不会再担心了。」 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 朝臣明明派系分明,却能聚在一起共同掀起舆论风波逼迫夏王尽快封官赏爵,便说明他们担心好位置都被其他人抢占了。 那么只要让朝臣看见夏王给臣子封官,不会收到个人情绪影响,连最差的都有个底线。剩余朝臣肯定认为自己的官位不会在其之下,也就能让舆论平息了。 「妙啊!」燕回马上懂了姜南风的意思,高声称赞,转头和夏王详细分析办法中的好处,听得夏王连连点头。 夏王理解计策背后的价值后,用力拍着扶手赞嘆:「得玉鹤如得十城!」 姜南风垂下视线做出谦虚的神情,再次埋头吃西瓜。 他知道,夏王到底对谁最不顺眼、心里最厌恶谁,这不是他现在该问的问题。 一盘西瓜很快见底,姜南风拱手执礼,终于给自己争一份可心的职务:「大王既然满意玉鹤的谏言,玉鹤请入职学士院。」 学士院的学士又被称作翰林学士,专门协助君主在中央决策,也有秉持上意拟制、下诏的职能,是天子身边的机要秘书,最符合夏王对姜南风目前的要求。 同时,学士院因为同时安置了医药、卜筮、书画等等杂学人才,更多职能表现在给皇帝陪玩的方面,官职上……并无品阶,也完美符合了姜南风的要求。 研读过官职的燕回脸上表情一下就不对劲了。 夏王还没参透其中的问题,只听「学士院」三字,还当是什么好职务,当场答应:「准了。」 燕回想拦着,赶上内侍急趋进门,被打断了发言。 「何事?」 内侍禀报:「二殿下求见。」 早已从赵明月口中路上遭遇过刺杀一事的夏王当场撂下脸,沉声道:「他还有脸进宫!让他进来。」 姜南风可没有欣赏他人受责难画面的喜好,他顺势起身:「臣告退。」 这一回,夏王没留姜南风,而是对内侍吩咐:「姜候一路辛苦,你去内库取两斤燕窝给姜候带走。」 「多谢陛下。」姜南风跟着内侍离开。 出门时,与所有防御解得一干二净的萧燧错身而过。 两人视线交错,姜南风的春风得意和萧燧的狼狈如同镜子两面,清晰可见。 萧燧收回视线,加快脚步。 宽广的宫廷中,再无外人,引着姜南风向外走的内侍放缓脚步,柔声低语:「公子,夏王要为晓辉郡主和怀思公主择婿。魏国公已经答应了和郡主的婚事。」 所谓「怀思公主」和「晓辉郡主」分别是夏王的女儿和侄女。 萧怀思与夏王三子萧焰同母,年方二八,正是娇俏可人的年纪,据说相貌同时继承父母优点,能歌善舞,很得夏王欢心。萧晓辉是夏王二弟的独女,沉稳温柔,曾经有过一个丈夫,是夏王手下的战将,为了保护夏王而死。 萧晓辉与赵明宇成婚? 不论作为侄女还是手下战将的遗孀,夏王都会妥当安排萧晓辉再婚的丈夫人选。 赵明宇应下这桩婚事,日后只要善待新妇,再和晓辉郡主生下一儿半女,将血脉真正融进萧家,就不必再担心被剷除了。 「是一桩好婚事。」姜南风低声回应。 内侍又说:「燕回极力想促成公子与怀思公主的婚事,不过,她带了十五名甲卫去找无病先生麻烦,让无病先生捆成蚕蛹送回来了,大王已经将公主禁足,又派人去给无病先生送赔罪礼物了。大王似乎不打算对公子提起此事了。」 第46页 姜南风听到怀思公主做了什么蠢事,忍耐不住地喷笑出声:「她去找我师兄麻烦了?真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剩下的事情,奴婢没在大王面前伺候,没听到。」内侍自责道。 姜南风:「不用再对我说这些事情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免得被抓住把柄,惹上杀身之祸。」 内侍应诺后退下,姜南风拿着出主意换来的二斤燕窝奖励,出宫门直奔洛阳城外湘妃林探望师兄,打算听他讲讲萧家女儿做下的蠢事。 上阳宫内,姜南风离开口,燕回急着跟夏王说清楚所谓「学士院」的职务根本没有品阶的实情。 夏王臊红了一张老脸。 他双手紧张地扣着长袍的线缝:「那岂不是等于他出了个替我排忧解难的好主意,我就给了二斤燕窝付帐?嗨呀,玉鹤一辈子恐怕都没接过这么下面子的赏赐。丢人吶。」 夏王看向始终不吭声的赵明宇,指着他吩咐:「侄女婿,你替我走一趟,帮我再送一百两银子过去。」 「是。」赵明宇领命离开。 萧燧进门,在夏王面前站定。 父子相对无言。 燕回提醒:「二殿下,给大王行礼。」 燕回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夏王脸上的不满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夏王直接推翻桌面上的酒水,冷声训斥:「现在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行礼都不愿意做了。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父亲!」 萧燧闷葫芦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酒水洒了满身。 燕回帮着劝说:「大王多心了,二殿下生性不拘小节,他累了一路了,回来就急急忙忙进宫,心里记挂着您呢。」 夏王对燕回向来言听计从,唯独事情牵扯到萧燧就变脸。 他当场反驳:「心里记挂我?他当我两只眼睛是瞎的,看不出来吗?他从上到下都是换洗过的!把准备做这么全,我看他指不定见过多少留京的下属,听他们汇报京中局势变化呢。」 萧燧说了进入上阳宫的第一句话:「姜南风也换洗一新,你为什么不说他?」 此言一出,彻底捅了马蜂窝! 夏王勐地从食案后站起来,指着萧燧鼻尖大骂:「你还敢和姜南风比?人家进宫没带兵械,见到我一整套礼数周全!你呢?我以前觉得你至少还有点用处,能带兵打仗;但你看看你现在,送周夫人扶灵归乡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哪来的脸在这里和我振振有词?」 萧燧抿紧嘴唇,喃喃自语:「周夫人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夏王:「魏国公和江南风我都盘问过一遍,当然对周夫人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 萧燧扯下夏王高举的手,咬着牙根怒道:「别人妻子的事情你关怀备註,你的结髮妻子『上吊』的事情疑窦重重,你却一点不查就命人将我母亲下葬。父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疑窦?根本就没什么疑窦!她那个容不得人的性子,整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一天又拿不活了威胁我,我不回去,她就真把自己吊死,有什么奇怪的。」夏王脸上充满被儿子反驳的不悦。 在不悦之余,脸上更勾勒出的深深地如释重负,仿佛刘沐芳终于死了结束了他的心腹大患。 萧燧彻底被激怒了,当场对夏王翻旧帐:「我下头有三个弟弟,六个妹妹,我母亲容不得人?反而是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从小就没见你除了要钱要物资之外踏进过母亲的院子。父王,你……」 「萧燧,你若还想做我萧渊的儿子,就不准提刘沐芳!」夏王竟然完全失去理智,一脸暴怒地沖向萧燧,丝毫不顾及颜面地试图对萧燧拳打脚踢。 「大王,不可!大王,打不得!二殿下,快躲!」燕回手忙脚乱地上前阻拦。 「我母亲事事顺着你的意思,她已经过世了,居然在你嘴里,提都不能提?」萧燧眼中的不解凝聚成深深的疑惑,他拧眉追问,「父王,你和母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刘沐芳不守妇道!」夏王被燕回扯着,打不着萧燧,嘴上却依旧不肯让他好过,「你还做梦我登基之后会册追封你母亲当皇后?做你的春秋大梦,我留下你这孽种已经仁至义尽,我活着一天,你都别想入主东宫!」 燕回抓着夏王的衣领用力到扯断了缝线,他努力提高声音,试图唤醒夏王的理智:「大王慎言!」 萧燧:「……」 不论燕回有没有唤回夏王的神智,至少萧燧已经完全被夏王说出的内容震惊到失去言语的能力了。 「你说,什么?我母亲,不守妇道?」萧燧喉咙发干,勉强从喉咙间挤出干涩的声响。 从夏王暴露这个秘密开始,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行了,你松开我吧。」夏王示意燕回放手,破罐子破摔地坐回食案后面。 他眼神放空,视线的焦距不知落在了何处,自顾自陷入回忆:「成婚两个月,刘沐芳被请平安脉的大夫发现有身孕。但她管着辽东军平时必须外出,既然身体强健,我不好阻拦。」 「那日我突发奇想去军营找她,营帐里外袍和裙子散在地上。她斜倚在睡榻上散着抹胸,下身裤子腰带也松了。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她喊了一句『温哥』。」 夏王渐渐笑出了眼泪,他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说:「看到我之后,刘沐芳马上改口,说她在叫自己的猎犬。哈哈哈哈,好好好,狗好啊。这解释可比说跟她的『温哥』关系清白动听多啦。」 第47页 夏王摆摆手:「罢了,本来我和刘沐芳就是各取所需。」 他边说又边自嘲地笑起来:「我原本还觉得自己年岁不小,已经有了庶子庶女,能迎娶到刘沐芳是我自己三生有幸;原来她心中早已另有所爱,专奔着给孩子一个正经名分下嫁给我的。现在天下皆知你萧燧是我的儿子,我和她银货两讫了。我利用她还过分吗?」 夏王指着燕回吩咐:「拿地图来。」 燕回不解:「大王,要做什么?」 夏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去后头,一把撕下充作屏风装饰的地图,返回食案前铺平。 他手指在地图的数个城池上点过:「这里、这里、这里……这全都是你打下的地盘,北部靠着辽东军的一半城池我全划给你。太子之位,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至于刘沐芳,她爱活就活,不爱活去死,我一点也不在乎。萧燧,你别来找我问她为什么要死,她死不死跟我没关系。」 夏王说完,将地图丢到萧燧脸上:「滚吧。」 萧燧扯下抽在脸上的牛皮地图,看着上头被沾湿的城池,深吸一口气,死死攥紧了牛皮,把地图重新摔到桌面上:「其中肯定有误会,母亲一生光明磊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抛下话,萧燧转身,大步离开,面上表情如同冰封,只有胸膛剧烈起伏。 他走出扶桑殿,翻身上马,带着手下自北面城门一路疾驰,冲出洛阳城。 上阳宫内,数名生得毫无特色的内侍和宫女悄悄从扶桑殿内离开。 改造成田地的河堤上,一名气质温和的锦袍男人听内侍禀报后,眉目舒展:「居然有这等好消息。」 第25章 动了 河堤两旁好风光, 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遮掩住衰败的荷花,把碧绿的莲叶照得越发青翠。 锦袍男子挥退前来传递消息的内侍, 带着坐在一边的年轻男子登船。 小船滑入河心,年轻男子终于忍耐不住开口:「表哥,你说这消息能是真的吗?姨夫能有这么大肚量, 容忍别人把孩子挂到自己名下这么多年?」 萧煜临风而立, 摇摆着手中摺扇,似笑非笑:「怎么不可能?」 「刘沐芳可是姨夫名义上的正妻,萧燧按理说是他嫡子啊。姨夫就算不追封刘沐芳, 那些守礼的臣子一样觉得萧燧合该是太子。」康斌理所当然道。 萧煜抬手掐住康斌下巴晃了晃, 手指顺着白嫩的腮滑到耳边, 把玩着他的耳垂,语气轻佻:「阿斌,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适合当官的原因, 你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了。以后还是乖乖伺候我,死了入朝的心思吧, 我给你封个爵位, 让你和你的后代衣食无忧。」 康斌脸上一红,人却顺势靠近萧煜,语气也软下来:「表哥已经娶妻生子了, 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才会和家里商定婚事。」 萧煜对于康斌的解释全不在意,分外冷酷地表明态度:「成婚生子是人伦大事。我图谋以后就更不能没有个势力强大的外家,也不能没有一群能力出众的孩子。你我感情是感情, 但大事是大事,不可能相提并论。你能想得开, 商议婚事,而不是把风流韵事闹得天下皆知,这很好。别把自己搞成二弟那种孤家寡人,才是一心谋高位的做法。」 可惜,老头看不透这样的道理。 老头只看到萧燧能力出众,这几年来四处攻城掠地,却从来没想过,萧燧若是真有心问鼎天下,何必把攻打下来的城池善后这种拉拢人心的工作都交给老头? 再说,萧燧没有一儿半女。 纵使能力再强,只要萧燧没有个后人,他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便都是水中花、镜中月。只要萧燧死了,一切与他有关的煊赫都会烟消云散! 这是野心勃勃的人会做的事情吗? 这么做的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傻子! 康斌不解萧煜的话,和他手指纠缠着追问:「表哥说话好难懂。」 萧煜对康斌耐心无限,笑着为他解惑:「打仗的本事萧燧天下第一,其他战将没有不服气的。别看老五老六跟着萧燧去战场之后,回来人人称赞他们文武双全,其实都是场面话。要是没有萧燧,老头还带着我们在秦州装鹌鹑呢。一顶绿帽子,换一张龙椅,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康斌不服气:「可萧燧长到十三岁之后才能上战场的,算上刘女爵怀胎的时间,姨夫足足带了十四年绿帽子呢。」 萧煜被康斌这副天真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直接把他抱在怀里,掐着康斌的脸颊说:「康家大不如前,你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想依仗着我享受荣华富贵,连我娶妻纳妾生子都不敢发一丁点脾气。你凭什么觉得老头当初拿了刘沐芳四十万黄金、八百万白银,还看着辽东的二十万大军敢对她说一句重话?老头手里依仗的只有刘沐芳对他的感情。」 明明胜利近在咫尺,不论当时有什么内情,只要杀了老头,刘沐芳都不用死,萧燧也一辈子都是嫡子,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夏王名号,藉口「完成父亲遗愿」继续发兵攻打魏王。 可惜刘沐芳和萧燧母子都蠢的惊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康斌被萧煜不留情面地揭穿小心思,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萧煜想到老头和萧燧撕破脸,通往东宫的道路上再也没有萧燧这块巨大的绊脚石,心情分外愉悦,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第48页 他用力拉住康斌的手,贴着他耳朵说:「沿河有一处冷宫,你跟我过去。」 康斌僵笑着反握住萧煜的手,顺从了萧煜。 小船沿河而下,两人在破败的宫殿中放肆了一个时辰后,衣物依旧整洁的萧煜丢下康斌,叫人备马出宫,前去探望他久别的二弟萧煜。 这么好的战争机器,老头不用,他可不会放过。 洛阳城外,湘妃林。 湘妃竹长满了细弱支流两岸,地面根系纠结。 载着姜南风的马车熟门熟路地停在竹林外,姜南风下马吹响哨子。 片刻后便有一名小童蹦蹦跳跳地从竹林深处跑出,惊喜地喊:「玉鹤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小童主动牵住姜南风的手,拉住他往竹林里走。 短短百步距离,林间却似有无数景色变幻,姜南风闭眼不看,免得被奇门遁甲之术迷了心智。 「师兄又换阵法了?」姜南风笑问。 「玉鹤师叔,到了,可以睁眼了。」小童提醒,恋恋不捨地松开姜南风的手,嘟着嘴抱怨,「十几日前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坏脾气女郎,带着人往里沖,砍坏了好多竹子,阵法差一点就被完全暴力损毁了。师父气坏啦!只能重新换。」 十五个甲士差点把阵法完全暴力破坏? 如此说来,怀思公主的亲兵体力至少是不错的。 姜南风揉了小童头顶一把,抬脚进了竹屋。 庭院里高低错落的架子上,挂着许许多多不同样式和种类的纸鸢与宫灯。 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背对着院门坐在竹凳上,一把纤薄匕首被他握在手中,将身旁堆积的竹片一点点处理成薄如蝉翼的竹丝,再沁入脚边的水盆里。 男人头也不回地说:「玉鹤,你回来了,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他说着扭过头去看江南风。 姜南风走到男人背后,举起提来的燕窝晃了晃:「师兄想生吃?」 易无病抽了抽鼻子,眼睛顿时亮了:「是上好的燕窝!玉鹤,师兄真没白疼你,从小就知道给师兄带好吃的。」 姜南风把燕窝递给小童,吩咐:「拿去让厨娘炖了吧。」 他不见外地又扯了一张凳子,坐在易无病身边,手指探入水盆中拨弄着清水里的竹丝:「师兄还没玩够?」 易无病剃干净手中的竹丝之后,仔仔细细清理干净匕首上的竹屑,短刃入鞘,在另外的盆里洗干净手,才回来,从水盆里挑拣出他亲自削的竹丝,熟练地编出花样。 「玉鹤觉得我不能继续玩了?确实,当公主的都敢上门打和自己未来夫婿关系不清楚的男人了,看来天下是安定了。」易无病语气哀怨:「师弟拜在师父门下的时候还说以后为我养老,没想到我现在年老色衰了,师弟就为了新妇不管师兄了,师兄好惨吶。」 易无病语气又是一转,带着点好奇地询问:「怀思公主骂人一个典故接着一个典故,脑子不错。师弟见一见,说不定就入眼了呢?」 姜南风故意说:「师兄何曾被人辱骂还如此兴致勃勃。莫不是师兄自己喜欢上怀思公主了?」 易无病赶紧摆手:「别别别,无福消受。」 他手指围着竹林绕了一圈:「古有『梅妻鹤子』,我虽然没那么雅致的性格,也不想找个炮仗回家。这辈子让我玩遍天下不正经的门道,一生就足够了。」 谈话的功夫,易无病竟然用竹丝编出了一只兔子,光下竹丝如白玉,晶莹剔透。 「喏,拿去玩吧,你小时候年年中秋都吵着要兔子灯。」易无病把竹编塞进姜南风怀里,站起来伸懒腰,把敞开衣襟的短衫彻底脱掉,随便打了个盆水从头淋下,「舒服~」 「唉,这天,真是热得人难受。」易无病顺手用汗湿的短衫擦掉身上的井水,把衣裳丢到一边打起赤膊。 姜南风轻嘆一声:「师兄既然嫌弃山野不适,为何不回家呢?你难道真要让师弟继承家业?」 易无病脸上笑容消失了,摆手道:「你假装有龙阳之好,是形势所迫;可你师兄我是真有。文字里风花雪月,只能辨别才华而无法区分人的善恶。」 「这群年轻鲜嫩的少年郎仗着年纪小,真有不少想卖屁股换资源人脉的呀。」易无病说着拍了拍姜南风的肩膀苦笑,「你师兄我能有多少良心,年年月月经受这种考验。我确实喜欢俊美的呀。」 易无病看姜南风眼神不对劲已经好些年了,姜南风自然明白易无病说的是真心话。 可师娘和师弟一直希望姜南风帮着劝说的话,姜南风不能不提。 姜南风面无表情地念:「不是非要你回去继承家业,不拘男女,他们希望你找个伴,不要老了之后孤苦伶仃。」 「师弟非要惹我发笑!」易无病大笑不止。 易家专出解文辩经的能人,最善于科考破题,因此赚来丰厚家财,就算易无病不成婚、不要孩子,老了也不可能没人伺候! 「师兄真不回家?」姜南风又问了一遍。 易无病夸下海口:「只要不逼着我回家成婚,你让我去倒夜香都行。」 姜南风眼睛转了转:「那我给师兄指条路——夏王的二公子大约会被赶出洛阳城了,师兄不如去找他。」 易无病就喜欢玩刺激的。 果然,易无病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他身边没谋士?」 第49页 姜南风:「萧燧没特意保护过自己的谋士,我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都很难说。况且,师兄声名远扬,他有谋士也不会拒绝你的。」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易无病:「性格呢?」 姜南风顿时笑了,满目风情在竹林中招摇:「是个挺板正的人,很有趣味。」 易无病:「……」 板正还能有趣味? 他师弟可从来没这么评价过人,所以,是亲自试探出来的趣味? 易无病看姜南风的眼神出现了微妙变化。 第26章 你的味道 易无病心里翻涌各种猜测, 嘴上却一句都不敢提。 有些事情,外人不点破,当事人可能一辈子都意识不到的, 易无病可不希望自己师弟也沾上这些风流韵事。 易无病当场改口:「那就不用师弟为我引荐了,我自己上门,看看这位萧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姜南风失笑:「师兄想多了, 你指望我为你引荐, 我也没这本事。」 完成探望,姜南风再叮嘱易无病有空回家看看母亲和弟弟之后,起身告辞。 易无病直接招唿:「等一等, 竹林里没养马, 你让我蹭一趟你的车。」 易无病回屋换了身同样便捷的短衣短裤出门, 看得姜南风直皱眉。 姜南风:「师兄既然是去拜见未来主公,何必做寒酸打扮?」 易无病笑着摆手:「你这副表情就不对了。你给我建议, 我接受你的建议, 但这又不是说我答应你就等于卖身给萧二了,我总得自己过去试探试探, 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我跟着他干。」 「师兄看得开, 不为繁华迷眼了。」姜南风想了想,事情确实是易无病说的道理,伸手按住胸口, 自我反省, 「我喜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毛病似乎越来越重了。」 走出竹林,两人一同登车。 易无病姿态放纵地叉着腿靠坐在车厢上,闭上眼睛道:「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我藏身山野, 自可随心任性;你去朝堂上,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掌控欲重是好事。」 师兄弟俩至此无话。 有了萧家大军压境,洛阳城周围的环境已经彻底安定下来,再没有不长眼的匪盗敢在附近出没。商队重新进出四野,连乡下都能重新看到人烟了。 姜南风的马车按照爵位是超品规制,车身异常华丽,拉车的马匹额头上佩戴的当卢上花纹也是姜南风亲手绘制,与众不同。 马车行驶在野外,即便没有随扈护卫,也没有商队敢上前打扰。 马车在路上行驶二十多里,易无病连声招唿都没打,突然跳下车,钻入树林。 「停车。」姜南风头疼的揉着太阳穴,决定看看师兄打底打算做什么来试探萧燧。 马车缓缓停在一株大树下,车夫掏出水囊喝了几口水,随后,用竹篾编成的帽子往脸上一遮,直接躺在位置上唿唿大睡。 姜南风用视线捕捉着易无病的身影,却发现这并非易事——易无病穿着简朴陈旧,单独从服饰根本无从辨别他的身份。 附近有前方不远处有个茶棚,茶棚四下有许多席地而坐的商队成员。 易无病跟条泥鳅似的钻进茶棚,凑到他们身边,很快和商队成员搭上话。 过一会商队离开,易无病竟然端起剩在路边的茶水,仰头就喝,看得姜南风瞪大了眼睛。 「冬青,给师兄送……不,等等。」姜南风看不下去了,张口就吩咐车夫给易无病送水,却在发现茶棚的异动之后否定了自己刚刚的决定。 茶摊的主人,举着陶壶出现在易无病面前,笑呵呵地给他倒满水。 姜南风视线落在茶摊主人的脚上。 山野和乡间的土路,不同于在宫廷的石板路,穿一双新鞋出门,在土路走个二三十里路就要磨破了。 若使用布料缝制,一双鞋子虽然用料不多,但纳鞋底费工费力。即便穿着用野草搓绳编出来的草鞋便宜,也不是人人都能掌握这份手艺。 因此,在乡野见到的百姓大多赤足。 水贩子们经营茶摊,赚的是辛苦钱,当然也不会捨得穿鞋。 可这个茶摊的主人不但穿了鞋子,他穿的还是一双足足寸高千层底贴了牛皮的皂靴! 军队的人?还是摊子? 姜南风眯起眼睛。 茶摊里,易无病斯斯哈哈地吹着热水,好像一点也不怕烫手,死死攥着青瓷大碗,眼睛根本不离开碗里的热水,仿佛这一口水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茶摊主人笑呵呵地问:「我刚刚听你跟商队搭话,你是读书人?」 易无病咧开嘴角,脸上一股腐儒的酸气:「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京里蹉跎多年,为了填饱肚子把圣人之言都典当光啦,只剩下认识的那几个字了。」 茶摊主人马上转身给易无病又端来一碟黏黏的黄米糕,「吃吧。」 易无病像只饿死鬼似的抓起黄米糕就往嘴里塞,吃完还不忘记舔舔碟子,「多谢店家。」 他视线对着茶摊转一圈,羞赧地笑笑,试探着问:「店家,我做点什么合适?」 言下之意,打算做工抵偿黄米糕的钱了。 茶摊主人拦着易无病:「不必了,我这么小个摊子没什么好收拾的。倒是你,想不想找份像样的工作?」 刚刚还说愿意干体力活的易无病这时候却把脸一遮,改口了:「帐房之类的活,我可不做,有辱斯文!」 第50页 茶摊主人却已经按住易无病,让他挣脱不能了。 茶摊主人:「不算帐,是写文书工作,会读会写就能做。来人,带走!」 茶摊主人站直佝偻的身体,茶摊后的矮沟里突然站起一伍身上裹着茅草的壮汉! 壮汉各个身穿软甲,二话不说冲上来,堵了康无病的嘴,把人拖上沟里藏着的板车上,直接把人给推走了。 树林中的姜南风马上吩咐:「间隔远一点,跟上去。」 下一波商贾很快到来,茶摊主人重新招唿起客人,姜南风的马车也顺势向前追去。 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姜南风拉动摇铃,再一次改变了要求:「回家吧,不必再追了。」 这是去洛阳城外萧家驻军的地方。 更直接一点,萧燧手底下的人绑走的他易无病。 「……师兄是怎么猜到萧燧军中缺文士,会跑出来设茶棚抢人的?」姜南风百思不得其解,心里越发觉得易无病是个神人。 车夫不确定地问:「侯爷,不追了吗?」 姜南风:「回家吧。时间还早,足够取了礼物,再往易家走一趟了。」 「吁——!」车夫用力拉动缰绳,让骏马放慢步速。 车夫回头查看路况,这本该缺少行人的树林中却传来了马蹄的急响和车辙沉重的碰撞。 双马拉着的车比姜南风的车下了几个等级,姜家车夫却停车等待对方驶离再走,不和对方争先。 来者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到了姜南风的车旁也降低了速度。 两匹杂色马停下,车厢窗帘被高高掀起,端坐其中的人探出身来,分外主动敲响姜南风的窗框,向他搭话:「没想到琨辉有幸在乡野与姜候偶遇。」 琨辉是谁? 许多年都没有一个问题能让姜南风感到如此困惑了。 他掀起车帘,看到与夏王有五分相似的脸。 自称「琨辉」的男人年约而立,神色热情又不失温和,像极了见到传说中人物而兴奋的世家公子,姜南风却从他过于暗淡的双眸中看了藏匿不成功的算计。 琨辉,美玉之光。 是萧煜,夏王长子,籍籍无名之辈。 姜南风撑起面具似的笑脸,与对方客套:「大殿下。」 萧煜脸上笑容越发热切了,他从车厢中走出,竟然伸手按住姜南风的车厢后门,隔着车门回应:「姜候居然认得我?能被姜候认识,琨辉真是三生有幸了。」 萧煜左右看看,一脸故作的惊讶:「姜候也打算去军营探望二弟么?唉,父王最近与二弟又吵架了,姜候可不要随便往里掺和。这多年了,我没有一次劝说成功的。」 姜南风心中顿时生出一阵腻烦。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在搬弄是非上下功夫。 萧煜话里话外都在明示萧燧与夏王父子不合,而他是那个对上能孝顺父亲,在下愿意照顾弟弟的好兄长。 姜南风转念一想,萧煜此人,对外只有「夏王长子」和「萧煜长兄」两个身份,确实没有真本领。 萧煜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是发现姜南风和萧燧一起出门一趟,结下情谊。于是对他抱怨父亲和弟弟之间关系不和睦的无奈,实则是想用一国之君厌恶萧燧,来逼退姜南风,破坏萧煜自认为存在于姜南风和萧燧之间的亲密关系。 人无法破坏不存在的感情。 但姜南风不喜欢受人摆布,他决定毁掉萧煜脸上的笑容。 原本打算掉头回家的姜南风立刻改变主意了。 姜南风一句不提让萧煜上自己马车的话,隔着车门回答:「大殿下不必忧心,我去了好好劝说,二殿下一定能更加明白大王这些年的苦心。」 萧煜笑不出来了。 姜南风继续说:「大殿下,我们走吧,别在路上耽搁了。」 车夫默契十足地一挥鞭子,骏马立刻跑起来,朝着军营而去。 车辕滚动带起的尘土落在萧煜一尘不染的长袍下摆上,污了颜色。 萧煜拉下脸,狼狈地爬回自己车厢内。 不久后,京郊大营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姜南风下车后,双手拢在腹前,老神在在地站着;萧煜凑到姜南风身边,视线却情不自禁锁在姜南风毛色一致、皮毛顺滑发亮的骏马和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马车上。 姜南风只是个外人,他用的马和马车居然比父王还出众! 姜南风到底是哪来的胆量? 嫉妒啃噬着萧煜,让几乎让他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萧燧从军营深处大步走出。 他上衣挂在腰间,露出的胸膛完全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如同柔润的玉料。 「大哥?姜候?你们怎么一块来了?」姜南风看着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两人,表情古怪。 三人距离极近,姜南风几乎感受到萧燧浑身膨胀的热气吹拂到他脸上。 青草和海风混合的味道。 这是,萧燧的味道……吗? 第27章 意外之喜 营地守备森严, 严禁外人胡乱走动。 姜南风和萧煜的马车都停在大营外一片刻意空出的区域中。这片地方不小,平时用作前来军营时候停放车辆,若遇见敌袭, 也能当成缓冲区。 但再给萧燧两个脑袋,他也想不明白,萧煜怎么会跟姜南风同行。 不加掩饰的视线在萧煜和姜南风之间来迴转动, 萧燧脸上明明白白写明白了他需要个解释。 第51页 萧煜神秘一笑, 故意略过此事不提,上来就伸手拍了拍萧燧的臂膀:「刚把父王惹得在宫中发脾气,你还闲心在军营里练兵。」说完话, 萧煜就带着萧燧要往军营中走, 直接断绝了萧燧与姜南风交流的机会。 萧燧心里疑问不消, 情不自禁回头朝姜南风看。 姜南风依旧站在原地,竟然没有走进军营的意思。 萧燧抓住萧煜手臂, 带着人转了一圈, 三人之间的位置便成了他和萧煜面对姜南风走去。 「姜候呢?你来此,是大王有什么吩咐么?」萧燧语气迟疑, 眼神也闪躲着观察。 连「父王」都不叫了? 萧燧不是好耍脾气的人, 那么称谓的变化只能是夏王对他下了命令。 可是,就算不想册封萧燧为太子,可以选用的方法也多的是, 完全没有必要闹到这一步。 ……所以, 这个称唿里,竟然有几分「真实」么? 老天在上,他可真不想猜出皇室秘闻。 姜南风脸上八风不动, 交叠袖笼下,右手已经把左手手腕掐红了。 「许久没能外出踏青了, 我出来走走,遇上游勇绑人,本想跟上来探探情况,没想到发现这群游勇是二殿下的人假扮的。二殿下很缺在军中做文书工作的读书人?」姜南风神情戏嚯,张口便对与此时环境毫不相干的情况打趣。 短短一句话,萧煜想要在萧燧面前营造他和姜南风一同出行的亲密假象就破碎了。 而萧燧在意的甚至与此无关。 只要不是知道父亲把他当野种的秘密就行! 担心被姜南风戳破窘境的萧燧顿时放心了,脸上神情一瞬间恢復正常。 萧燧当场喊:「刘虎,你过来。」 刘虎性子可比萧燧直爽多了。相处一路,姜南风出钱提供的好肉好饭被他吃下肚子,刘虎自觉和姜南风已经算得上是熟人了。 看到姜南风,他当场笑着招唿:「姜候,你来了,想找被带走的文士啊?都是不得志也养不活自己的。躲咱们军营里正好,保证一辈子见不着外人!您放心,咱们辽东军管理的严着呢,将军从来不准士兵出去赌钱狎妓,薪俸全能攒在手里,等以后退伍了,带着钱回家养老舒服着呢。」 「就没有不愿意留下的?未必如此吧,我今天看着那个,挣扎的挺厉害的。」姜南风一脸不信。 刘虎当场表态:「您别不信吶,我马上让人把这些天抓进军营的文士都带出来给您看看。」 刘虎说完就抓住姜南风手腕,直接把人往军营里拽。 萧燧伸手想要阻拦,可平时最厌恶与人接触的姜南风这一回分外沉默,一声不吭地被刘虎拽着往里走。 姜南风在萧燧面前被扯走,两人衣摆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错身而过时,萧燧看清了姜南风青色长衫上织就出的指甲盖大小的寿字暗纹。 宫中相逢时,萧燧以为那是梅花龟甲纹的,原来是字。 「……二弟、二弟?哎呦!」萧煜声音突然在萧燧耳畔炸响。 萧燧手上勐地用力,唿唤他的声音变成了疼痛的哀嚎。 萧燧赶忙松开手,看到萧煜疼得五官乱飞却又强行撑着体面不肯闪躲的滑稽模样。 「大哥,抱歉,我出神了。」萧燧当场道歉。 萧煜捂着手,拧眉道:「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想什么呢。」 「树林没砍干净。」萧燧随口回答。 萧煜听不懂萧燧为什么要砍树,僵硬地牵着嘴角肌肉催促:「走吧,咱们也进去聊。」 萧燧按住萧煜肩膀,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根手掌宽的布条:「蒙眼才能入营。」 萧煜的不满意忍不住发作了。 他指着军营里说:「二弟,你是不是厚此薄彼地太明显了?姜南风进去就可以堂堂正正走进去,我进军营就得被这劳什子布料蒙住眼睛?」 萧煜越说越大声,趁机借题发挥:「我是亲大哥,从小哪一回你和父王起冲突、闹矛盾,不是我出面为你们调停?二弟啊二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对待大哥。哥哥真是心寒!」 萧燧面色不改,举高手中布条:「大哥,你想进去,必须蒙眼。」 「唉,你?你你,好,你行!」萧煜气得面色发青,他手指着萧燧点了好几下,最终只能在萧燧的固执面前败下阵来。 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扯过布条,怒道:「让我蒙眼可以,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姜南风可以不蒙?」 萧燧语气平静:「他给大王做谋臣了。天子近臣,替天巡狩。他可以看。」 萧煜是且只是夏王长子,连份像样的差使都没有。 萧煜不配,他自己很清楚。 否则萧煜也不会在偶遇的时候起心思,想蹭姜南风的车了。 可萧煜还是被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萧煜攥紧手中布条,深唿吸几次还是气不过,一把将布条丢在地上勐踩几脚。 他怒道:「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哥,就别让我蒙眼。」 萧煜说完就向军营里硬闯。 刚刚还站在军营门口仿佛装饰品的首位当场举起长枪,枪尖直指萧煜胸口。萧煜不信邪地继续往前走,枪尖居然真的扎透了他胸口的布料。 萧煜被吓得赶紧后退,面色煞白。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问:「萧燧,你手下的小兵都敢如此对待我,我是你大哥!」 第52页 萧燧分毫不让:「违反军令者,视同奸细,杀无赦!」 萧煜「你你你」了半天,却已经说不出成句的花言巧语了。 萧燧从地上捡起被丢开的布条,拍掉尘土,重新冲到萧煜眼前:「大哥,要么蒙眼,要么你想说什么,就在军营外头和我说完就回去吧。」 萧煜嘴角向下耷拉着,沉默许久之后,他咬着牙根抢过布条蒙住眼睛,从嗓子眼里把声音挤出来:「走吧。」 萧燧拉住萧煜,把人带进去。 军帐外,姜南风面前站了一熘文士,各个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长衫,连脸上的表情都带着相似的酸气。 刘虎得意地叫嚣:「姜候,你问啊,随便问,看看包吃包住不用见人,他们是不是自愿留下的。」 文士们深深低着头,既不反驳,也没答应。 这就是心里愿意,但是抹不开面子了。 刘虎脸上神色越发自得,炫耀道:「姜候,你放心,兄弟们知道书生都不喜欢跟粗人交往,平日书生们的事情都是交给张先生管的。有张先生在,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姜南风和站在书生之见的易无病交换了一个眼神。 姜南风顺势询问:「张先生是何人?一路怎么没见过。」 刘虎:「你们都是年少成名的读书人,姜候肯定通过张问策的名字吧!就是他。」 张问策确实有名。 姜南风这一回是真的感到意外了:「原来二殿下身边的谋士居然是张先生!」 他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易无病。 能力和名望相差巨大的情况下,易无病选择,假装穷酸书生,等着被发掘人才,然后等相互熟悉了,再表明身份,当然是最稳妥的做法。 因为这样,萧燧原本的谋士听到「易」这个姓就会主动退让了。 可张问策早年就已经名传天下,论名望,他不比易无病差,论感情,又是陪着萧燧起家的。如果易无病继续之前的计划,那么易无病接受了张问策给他的知遇之恩,这辈子就只能屈居张问策之下了。 果然,易无病看到萧燧出现,当场大喊:「二殿下,我是易无病,给我份职务,我跟你干!」 萧燧神色茫然。 这人谁呀? 姜南风为易无病做介绍:「易家专擅破题,多出帝师与主考。另外也通晓几分卜算之类奇门遁甲的小道。」 萧燧不需要帝师,但奇门遁甲? 能够使用奇门遁甲的人,首先要精通地貌水文,各个博学多才,这本事对打仗有大用处! 萧燧把易无病从书生中拉出来:「易先生请进。」 下一瞬,人已经被萧燧客客气气地安置进了军帐的座椅中。 萧燧向亲卫使了个眼神,亲卫立刻点灯,再落下窗口捲起的牛皮。 军帐内顿时只剩下烛火之光。 「易先生稍等,我处理点事情。」萧燧对易无病解释清楚,才去解开萧煜蒙眼的布条。 他把萧煜堵在门口,急匆匆地问:「大哥过来,又是劝我别和大王吵架的?」 萧煜:「二弟,不是大哥为难你,父王脾气不好,我们做儿女的,应该知道……「 「大哥,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吗?」萧燧打断从小听到大的车轱辘话,直奔终点。 萧煜做出苦口婆心的姿态,拍着萧燧肩膀:「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就告诉大哥,让大哥去和父王沟通吧。」 「好,我知道了——刘虎,送大哥出去。」萧燧不等萧煜话音落地,掏出布条捆住萧煜的眼睛,直接把人推出军帐。 「二弟,我还有话……」萧煜眼前一片漆黑,抬手想要抓住萧燧和他再谈谈,却已经被刘虎直接扛到肩膀上,一路小跑地给送出军营了。 亲兵重新捲起窗帘,军帐中恢復光明。 萧燧急不可耐地对易无病行礼,询问:「易先生,你知道新罗的地貌么?」 「新罗?我以为你问我雍州、豫州。」易无病双眉高扬。 萧燧摆手:「那些不着急,新罗人虐待过张先生,我发誓要为张先生报仇。」 第28章 顺势而为 新朝初立, 大夏看似欣欣向荣,实则局势不明。 萧燧对政务毫无敏感性,这时候躲远一点确实是个好选择。 于是, 易无病拉了张凳子坐下,对萧燧招手:「二殿下,想对新罗动武不难, 难的是如何用兵。」 「桌子抬过来。」萧燧对亲兵吩咐。 两名亲兵立刻将能让一个成年男人在上头打滚的大桌子搬到易无病面前。 萧燧抓了地图过来, 手上一抖,沉重的大张牛皮立刻在桌面展开。黄褐色的牛皮上用碳粉勾勒着地图,有的地方精细无比, 一山一水都被清晰标註;有的地方只有几根似是而非的粗陋线条。 姜南风也走过来。 他站在易无病身侧, 视线落在地图上, 心里却在摇头。 新罗的那一部分就十分模煳。 传闻新罗多山,土地贫瘠。正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 没有地图谁敢深入这种地方?可怜当地百姓反而被一刀抹了脖子都算好运气, 一个不好,甚至可能变成新罗人的盘中餐。 萧燧手掌压住地图, 在地图停稳后, 立起手指从地图绘制得精细的位置划过,脸上不见得意的神色,只是平静地解释同一张地图上为何会出现两种既然不同的绘制方法。 第53页 「我打下的城池都派人详细探查过, 比如山有多高, 有几条上下山的路,山中有无矿藏,山上有没有植被, 是否有野兽触摸;城池附近的河流湖泊有几条,分别多深, 出自哪条河流,去往何方;城中百姓几何,有多少望族富户,各家人口与拥有的田产。」 萧燧说完,手指又挪到那些分外敷衍的部分,用力点了点:「这些我没去过。直接讨要来的地图,我不敢信。」 他说完话特意往姜南风脸上看了一眼。 「二殿下何故看我?」姜南风笑着问。 萧燧:「叛降的官员带来了一份洛阳的地图,里面有四条水线,他自称其中一条是皇宫用水。但你们根本不喝这条水线里的水。」 姜南风不以为然:「二殿下别装了,你根本就没在水里下过毒。」 皇宫里再缺吃的,选用的吃食和饮水也会提前餵过活物,确保安全。 洛阳城当初被围困了三个多月,宫中内侍从没禀告过水源出问题,姜南风很确定萧燧没做过下毒的行为。 「但你们喝的也不是那四条水线中的流水,消息是假的。」萧燧强调。 萧燧说完这些返回堆放在军帐里的木箱前,从里头翻找出另外几张大小不一、颜色也有很大区别的牛羊皮革,将其一张张丢到桌面上铺开。 其中既有萧燧提起过想要攻打的州府,也有他明确要报仇的新罗国。 萧燧把新罗地图推到易无病面前,认真道:「刘家商队四十年来进出新罗运送货物,商队走街串巷,已经摸遍了新罗几个重要城市。但新罗与辽东之中夹着高句丽,若走陆路,我无法直接带兵突入。」 走水路当然更方便,但即便不提辽东战士不善水战的问题,只说突然凑齐能够运送超过三万兵马的船只的消耗,萧燧也承担不起。 萧燧手指向着地图上南方滑动,停在了另一个与新罗接近的城市:「青州距离新罗同样很近。」 而且青州有前朝开办,但至今还在的造船厂和大型船坞,以及未曾动用过的水师。 易无病双臂抱胸,眉头皱到了一块:「二殿下说这么多,到底想要让我做什么呢?」 萧燧脸上显出符合他年龄的跃跃欲试:「大王不通战事,他把我打下的城池一分为二,凡是距离辽东近的都给我了。青州现在是我的领地,我需要易先生为我计算几天新罗国吹西北风,还能有大雾的日子!」 哦,原来如此。 易无病好笑地点头,「听师弟所言,我还当二殿下是个古板君子,没想到二殿下胸中自有丘壑,早把计划全都谋算整齐了,只是缺一个会「观测天相」的帮手。」 萧燧没否认易无病的说辞,坦然笑道:「是。易先生,你能算天气么?」 易无病伸手比了个「七」的手势:「卜算结果只有七成可能灵验,二殿下要赌么?」 萧燧抬手指天:「大王把青州划给我,易先生也不早不迟,正在此时出现。你们谋士最喜欢说『此乃天意』,我信一次又何妨?」 易无病最好这口刺激的,当场表态:「好,二殿下敢信,我就敢算。」 萧燧拱手致谢,看到易无病为了装穷书生刻意穿的破烂衣裳,谨慎地询问:「易先生要不要先回家一趟,取些行李再走?」 跟着萧燧,日子多好玩呀。 易无病才不想回家! 他马上摆手:「事情宜早不宜迟!二殿下又不会让我光着,不必回家收拾了,我愿意马上随二殿下离京。」 姜南风主动道别:「祝二殿下武运昌隆。」 萧燧再不擅长交际,也知道凭着易无病和姜南风师兄弟的关系,易无病来他身边做谋士,姜南风听到再多都不会把计划透露给夏王知晓了。 姜南风什么都不缺,萧燧也不懂如何送礼,为表感谢,他只能郑重地表示:「我亲自送姜候离开。」 这一回姜南风没有拒绝萧燧的示好,点点头,与他并肩走出军帐。 临近离开京郊大营,姜南风终于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二殿下之前为什么在『砍树』?」 萧燧回头指着附近浓密的树林:「洛阳城外植被太多了,若真有歹人只为灭城而採取火攻,树林燃烧的浓烟足以将整个洛阳城上下全部熏死、烧死。离京前,我打算带人砍出三丈宽的距离,坚壁清野。」 萧燧当初如果只为了胜利,也可以火攻,而他没用;而是採取的了最温和的围城之法。 姜南风礼尚往来:「若我是二殿下,就等到出问题,赶回来救驾,当着大王的面砍树。」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想在君王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必须有永不断绝的赫赫之功。 好活不当着夏王面的使,萧燧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姜南风的指点办法对于萧燧当然是最有用的,但这法子等于把整个洛阳城百姓的性命都堆到一旁。 萧燧听后直接摇头拒绝:「多谢姜候好意,我用不着。」 如果萧渊因为怀疑他的血缘而否定他,那么无论他能力强弱,都得不到萧渊的肯定,没必要用不相干的人性命做筹码,去搏一场富贵;夏王打不了的城池他来打,打下来就都是他的。 好心还有被当驴肝肺的时候。 萧燧可真心高气傲。 姜南风心下不悦,嘴上依旧客气:「二殿下心中有数就好。」 第54页 可惜的是,萧燧就不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姜南风迅速登车离开,不想再和萧燧浪费口舌了。 入夜之前,他又带上礼物往易家走了一趟,去拜见师娘和小师弟,顺便替易无病编了个外出游学的藉口。 忙忙碌碌一整日,入夜后,姜南风终于得闲。 四下无人,姜南风懒得带着温文尔雅的假面,冠玉似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影。他拆了顶在头上紧紧勒住头皮的金冠,任由一头浓密的长髮随便落在肩头。白日被睫毛遮掩的锐利目光终于在烛火下暴露。 姜南风坐在桌案前,把萧燧军帐之中看到过的地图一笔一划復刻出来,再在落款的位置换了一种不常用的字体记录下復刻时间,将纸面吹干,然后,将这一摞纸一一捲起,以丝线系好,提着它们走到书房角落。 姜南风按下书柜外一掌宽处的墙砖,半面墙壁立刻向后移动,露出不知何时建造的密室。 姜南风提着底图进入密室,把东西放好再回来将一切復原,然后看了一会书,回房休息。 日上三竿,姜南风在窗外鸟雀的鸣叫声中睁开眼。 他眉目含笑,脸上是睡眠饱足后的惬意。 虽然说不上喜欢夏王,但不得不说,夏王听得进身边谋士的话,他的谋士也想趁着新朝建立给自己谋个爵位,君臣目的一致,都争着处理政务,确实让姜南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清闲生活。 姜南风翻了个身,看见见微坐在脚凳上用金丝编发网。 听见动静,见微停下手上动作,把东西都收进提篮里,起身站在床边笑问:「公子,刚过辰时,起来用饭还是再躺一会?」 姜南风翻身下床:「睡够了,起来吧。唉,见微,你别编头冠了,我发网和头冠天天换着用,一旬都不重样。」 见微捧着提篮,理所当然道:「其他人家的儿郎都簪花戴首饰,偏公子连个镯子都不肯佩戴。您浑身上下算得上装饰的,只有头冠、玉佩跟荷包,奴婢当然得多在这几样上头想法子。」 其他年轻人尚未在朝堂崭露头角,想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当然需要通过服饰表现他们和寻常百姓的不同;但姜南风是在朝堂上和老狐狸们争长短的身份,他自身的价值早已超越了所有能够佩戴在身上的饰品,何必再用其他物品妆点自身呢。 姜南风才懒得做捨本逐末的事情。 况且,戴的配饰少还能被人夸赞简朴,得个好名声,一举两得。 姜南风故意吓唬见微:「发冠沉,头髮有多,整天坠得我头皮疼。你也不想你家公子年未至而立,头顶已经在光下流光溢彩了吧?」 见微吓得赶紧把提篮里的宝石拨开,口中念叨:「我去寻蚕丝编发网,公子你不要秃头啊。」 「哈哈哈。」姜南风满心愉快地穿衣出门。 可惜,好心情只持续到暖胃的鸡汤上桌,上阳宫里就派车出来亲自接姜南风入宫议事了。 姜南风看了一眼喷香扑鼻的鸡汤:「见微,把我的朝食都装起来,一起带进宫。」 坐在龙椅上的已经不是他继父了,他不用再劳心劳力了,偶尔帮着出出主意就行。 前来传旨的内侍闻着香味也跟着咽口水,然后,在马车里,他也得到了姜南风分享的一份朝食。 等到车不紧不慢进了上阳宫的扶桑殿,姜南风最先在夏王身边看到明明一脸委屈却故作不委屈的萧煜,除他以外,在场还有三个年轻男子,相貌都和夏王有几分相像。 哦,看来萧煜为了昨天的事情告状,把我牵扯进是非了。 姜南风心里明镜似的,表面上却一个字也不提,按照规矩对夏王行礼再向其他谋士问候,然后,他站到一边,像所有等待夏王谘询的谋士一样,等着夏王先说话。 从头到尾没搭理萧煜。 第29章 多子多福 大朝是给皇帝召见官员的地方, 而大书房是君主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 辰时正是好时候,清晨的冷风已经暖了,秋日气爽, 阳光也不刺眼。 姜南风身上带着浅浅的朝食香味走进大书房,立刻柔和了大书房里凝滞的氛围。 夏王动动鼻子,不禁笑了。 他伸手指着站在谋臣最末位姜南风笑道:「玉鹤起来晚了吧。」 姜南风垂眸低笑, 神色带上一点羞赧, 如同被父辈看穿偷懒的孩子似的小声回话:「玉鹤许久不曾四处奔波,这一趟虽然有二殿下照拂,走得缓慢, 但还是被颠簸得浑身酸痛。臣想着昨日已经进宫向陛下回禀, 今日许是无事, 便赖床了。」 他视线往外瞟了一瞬,然后补充:「公公宣召的时候, 我尚未起身。家里仆佣是母亲自小选的, 向来关心我身体,硬是把朝食装篮让我带上车了。我也怕是朝中临时出了大事, 大王需要我动脑子。饿着肚子时, 脑子不转,耽误大王的事情就不美了。以后,我会让仆佣把朝食换成不带异味的。」 在宫里当值的内侍和宫女需要近身伺候贵人, 才需要被安排如此苛刻的饮食标准。 姜南风的身份哪里用得着如此苛待自身? 他说这番话, 是为了食物的味道不熏了夏王。 谁不爱听好话呢。 反正夏王爱听,不过,他知道绝没有应下的道理。 夏王赶紧摆手:「你这孩子, 胡说什么的,我就随口一说。」 第55页 他又深吸一口气, 食物的残香灌满胸口,不禁笑道:「是枸杞炖鸡汤,姜家这道私房菜十分出名吶,你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宴请我吃过一次,这多年了,我都忘不了。你走了一路香味还没散,可见你家里厨子真是手艺高超。」 夏王惦记的又何止是姜家的饭菜呢,他最惦记的是给姜南风当继父。 姜南风绝口不提母亲,而是带着几分亲近地打趣:「玉鹤明日把食谱进上,以后跟着大王和诸位大人在宫中处理政务,就不缺这一口鸡汤了。」 「哈哈哈,好!」夏王指着姜南风对谋士们大笑,「瞧瞧,玉鹤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心里清楚我带着你们夜夜饿着肚子熬通宵呢。咱们几个老东西日后有福了,能跟他一块吃好的。」 燕回捋着鬍鬚,跟着笑道:「姜家数代不倒,私房菜想必多到张罗一桌国宴也不在话下,咱们以后一天一道菜,把姜家是私房菜谱都骗出来。」 姜南风:「若是各位喜欢,玉鹤绝不吝惜菜谱。只是吃喝是外物,日常养身才是要紧的。大王和诸位大人还请以自身为重,不要熬过二更。政务永远处理不完,该休息还是要休息。我看各位叔伯眼下有青黑,不如今日就开始歇晌吧。」 原来故意把话题往吃喝养生上引,是为了劝夏王和谋士们多休息。 可说这些对姜南风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 一不小心可能还会耽误政务,触怒了踌躇志满的君王。 夏王很清楚,不论是他后院的姬妾,还是他的那群儿女,来他面前说关心的话语、送各种补身汤药,为的都是从他手里掏走价值更昂贵的权利。 他们不过是套上柔情似水的外衣和夏王做交易。 但从姜南风把周慧强行送出宫起,夏王就看出来了,姜南风并不需要那层虚假的亲情外壳来做伪装。 姜南风不是他的亲属,爵位也混到头了,从夏王手里得不到什么了,偏偏姜南风依旧愿意转弯抹角地提醒他注意身体健康,甚至不惜把姜家珍藏的私房菜谱都掏出来。 无所求的用心最动人。 夏王现在没吃到一口姜家的菜,但他通体舒畅! 夏王脸上神情更加温情了:「玉鹤放心,年纪大了觉少,三更睡、五更起对我来说足够了。倒是你,休息够了吗?在车上吃饭,脾胃不难受?」 姜南风依旧守礼:「谢大王关心,再没有比热汤热饭下肚更好的了。」 一问一答之间,已经越来越看不出是君王试探臣子昨晚的行程了! 萧煜站在一旁干着急,不明白前头他铺垫了那么多,怎么姜南风进门几句话,话题已经歪的没边了。 幸好长子萧煜已经年过三十岁,沉得住气了,能站在一旁当安静的背景板。 相比于萧煜,老三萧焰就那么这么深沉的城府了。 他急吼吼地站出来,直接对姜南风的话提出质疑:「你要是真在家休息,昨天下午为什么往京郊大营跑?!」 姜南风面带疑惑:「这位是……?」 言下之意,你谁啊?轮得到你开口? 萧焰被问得面上一僵,随后生出被羞辱的愤怒,大声训斥:「我是父王第三子,你连父王的儿子们都不认识,你安的什么心!」 萧焰主动表明身份之后,姜南风脸上疑惑不但没消失,反而更深了。 但他说话依旧十分含蓄,给人留有充足的余地:「为人臣者,知其君,为君分忧解难方是正道。但不识三殿下,乃玉鹤的不是。」 他一个当臣子的,认识自己顶头君王,能给夏王出谋划策就够体现价值了,怎么可能把精力花在七大姑八大姨身上;不过既然说他不对,姜南风就道歉。 姜南风主动退让了,但他的话里有话让萧焰更生气了。 萧焰高声训斥:「姜南风,你别太过分了!你当着父王的面,骂我是个不配被认识的废物?」 姜南风微微垂首,语气不变:「臣是说,三殿下素来克制,并未给大王惹麻烦。」 有本事的,如萧燧能为夏王开疆拓土;没本事的,如萧家老六能把自己送进敌人手里,惹麻烦的本事也算惊天动地。 但萧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无能到激不起一丝水花,确实不配姜南风花精力记住。 夏王想到几个亲生儿子没一个有能耐的,不免难堪。 把儿子们和十几岁就开始在朝堂上给各位继父帮忙的姜南风做对比,夏王更失落了。 夏王没有当和事佬的兴致,既然姜南风没错,错的就是萧焰。 夏王皱眉,指着萧焰,一点不给他留面子地训斥:「够了!吵吵闹闹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当是你娘的寝宫,能让你随便喊叫?一点规矩都不懂。」 「父王,你难道完全不在意姜南风跑去军营吗?大哥尚且需要蒙眼入军营,姜南风居然直接就能进去?什么『代天巡狩』,他根本没您的旨意!」萧焰没想到如此明显的错处,夏王居然不打算问清楚,当即喊破问题关键。 姜南风这才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三殿下对臣这么大的敌意,是怀疑文武勾结。」 你想上价值,我就帮你把要上价值推到最高峰。 有时候把事情闹大了,会引起巨大的舆论风波;而有时候把事情闹大了,只会让自己变成巨大的笑话。 第56页 萧家几个儿子齐聚一堂,想要证明带着前朝文臣势力的姜南风和掌控超过一半兵力的萧燧私下勾结。 可他们每一个人知道的真相,都只是一部分真相,没人掌握全部。 姜南风已经和夏王谈妥,把前朝文臣外放各地,姜南风自己也担任了一个没有任何品阶的职务。 姜南风现如今只是个富贵闲人。 勾结的前提根本不存在! 姜南风说破萧家儿子们想扣的大帽子之后就不说话了,他站在原位,神色坦然。 夏王也终于回过味——原来长子今天进宫不是告状萧燧怠慢他,而是在暗示姜南风不可信。甚至,他的其他几个儿子也都知道这件事情,并且盼着他把姜南风弃之不用。 所有儿子都针对姜南风,只能证明姜南风和他们谁也没私下通过气。 多忠心吶! 夏王认清了儿子们全部都没有识人之能。 失望之余,他还感觉到一阵后怕。 姜南风昨天去京郊大营的事情,夏王还是听儿子提起才知道的! 夏王只觉得满嘴苦味,心里还得安慰自己,以后到底要从儿子里面挑选一个继承大统,他不能和儿子们彻底闹翻。 这一刻,不但萧焰是姜南风眼中的笑话,夏王觉得自己也很像个笑话。 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夏王只好把儿子们丢在一旁不搭理,转而询问姜南风:「玉鹤怎么想起来去京郊大营了?」 「我师兄天天做梦游山玩水。师娘给我下令,让我想法子治治师兄,让他知道出门的危险。我把人送到二殿下军营吃苦去了。」姜南风勾唇回答。 他脸上写满了对自己想出的好办法的自得。 易家自从老爷子死了就再没开门接收过弟子,人人都猜测易家出了不肖子孙,这是实情;易无病如今人在萧燧军营里,也是实情。 虽然事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姜南风说的话是不怕查的。 同时,整治不肖子孙这一点,也恰好说进了夏王此时此刻的心里。 夏王夸赞:「玉鹤为你师父尽心了。」 他给燕回使了个颜色,继续吩咐:「燕回,你带玉鹤去小书房,你们几个一起跟他说说昨天商谈的麻烦事的后续。」 「是。」 姜南风不再言语,跟着燕回和其他几名谋士离开。 小书房,是君王和关系最亲近的臣子一对一说私房话的地方了,只怕萧家几个儿子都没机会踏进小书房。 等到姜南风和谋士一起离开,大书房就只剩夏王和他的儿子们了。 夏王决定让儿子们知道,他们今天犯了多大的蠢。 夏王抬手往姜南风离开的方向一指:「萧燧已经领旨回封地了,以后不会再回京。姜南风如今的官职是学士院学士,无官无品。」 「什么?」萧家诸子震惊。 萧焰脱口而出:「父王,肯定是姜南风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 谁好端端的会一口气退去无品阶的位置上啊! 姜南风分明是真想离开朝堂,连人家不想掺合新朝建立这趟浑水都看不出来。 夏王没搭理蠢儿子,自顾自说:「文武勾结?亏你们长得开嘴,我这张老脸迟早被你们在外头丢尽了!」他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脸,挥手道:「赶紧滚蛋。下次大朝之前我不想看见你们。」 等人都滚了,夏王手摸着下巴上的鬍鬚,忍不住推算。 他今年才四十六,要不要广纳贵女,再拼几个儿子? 除了意外死亡的,萧家长辈们都能活到七十来岁,到那时候新生的孩子能长成了。 生出聪明的,稳赚;就算都不聪明,也不亏呀! 第30章 把你儿子嫁给我吧 夏王在空荡荡的大书房里枯坐许久, 看着日光逐渐从门口蔓延到内堂,终于双手撑着扶手慢吞吞地从龙椅中站起来。 年轻时候,他可不需要扶手支撑。 到底是老了。 夏王刚刚还满心壮志, 想要再生一堆儿子给天下人看看,现如今却又萌生踟蹰,担心起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能力。 呸呸呸, 绝不可能是他无能! 分明是这几年他忙着四处统筹粮草、安抚打下城池里的百姓, 几乎没去后院过夜的缘故。 即便心中拼命寻找理由说服自己,但夏王还是清楚自己与年轻时候比,已经大不如前了。 夏王被自己吓得脸色煞白, 恰在此时, 内侍从外赶来。 夏王如蒙大赦, 内侍尚未开口,他已经急着问:「怎么了?快说!」 本该停在门口的内侍顺势向内走了十步, 跪在御阶下禀报:「姜候让奴婢来询问大王是否遇上难处, 需要他回来处理。」 这个问题的意义不再于夏王是否真的遇上了麻烦,而是, 他只要不想处理面对的难题, 可以接着姜南风派人询问的事情,找藉口说小书房还有一群近臣等着,可以顺势把在大书房里面盘桓不去的人都赶走。 夏王心中熨帖, 脸色迅速恢復如常。 夏王往门外一指, 抬脚直接往外走:「这就来。」 幸好他没因为姜南风不是亲儿子就心里犯别扭,同意姜南风外放。现在把人留在洛阳城多好了,有为难的地方, 马上能看着姜南风那张令人心旷神怡的脸,让他替自己参详。 夏王在心里狠狠夸赞自己, 走进几十步外的小书房。 第57页 小书房名义上「小」,实则面积只比大书房小三丈,内里摆了一圈单张的书案和斗柜,与存放国家政务资料的藏书楼紧紧相连。 燕回、陈策、王椎、姜南风分坐两端,把坐北朝南的正位留给夏王,只等他的到来。 夏王进门主动致歉:「我来迟了。」 燕回:「大王在几位公子面前做惯了慈父,一时脱不开身,我们都习惯了。」 夏王入座,摆手自嘲:「什么慈父,只是想躲懒,他们要什么我都愿意给罢了。现在不同以往,他们想要的,我给不起了,也没那么『慈』了。」 夏王如今富有天下,给不起的当然只能是继承皇位的机会。谋士们都听得懂夏王的话里有话,可夏王春秋正盛,他自己都没想好要不要立继承人,这个话题连燕回也不敢随便接。 姜南风好似没看出一瞬间的寂静,自顾自翻看桌案上摆着的文件,头也不抬问:「大王想好,把登基大典订在中秋节后五日了?」 他的声音在小书房流过,谋士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夏王注意力果然被姜南风引走,顺着他的问题回答:「是啊,都说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打了粮食就到中秋节了,我也图个好兆头。」 姜南风笑着贊同:「刚过完中秋天气还舒服着,要是再往后挪,天就冷了,宫人早早起来准备,要吃苦头的。难怪天下人人称赞大王仁善,大王果真会选日子。」 好话不嫌多。 夏王被夸的春风满脸,嘴里赶紧拒绝:「玉鹤把我想的太好了,我没考虑那么多。」 姜南风依旧没抬头,在桌面的白纸上写写画画,继续问:「大王,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对后宫的册封了。大王打算如何安置诸王母亲?是否打算另择贵女入宫,以示对前朝勛贵的安抚?这宫里总不好学前朝末帝,一直把管理后宫的职责交给内侍监和尚宫局。」 夏王正为了后院女人们分位和由谁管理宫廷的事情焦头烂额呢。 姜南风随口一句话,就引起夏王的好奇心。 他催促:「玉鹤,交给内侍监和尚宫局是怎么说的?」 姜南风这才抬起头,脸上带着点不贊同的神情拉平了嘴角,先表明态度:「大王,前朝末帝后宫空虚且无后人,也从未立后才能如此。」 「无妨,我问了,你说来了让我听听。这小书房里都可靠之人,话不会传出去的。」夏王不改态度。 姜南风面色颇有些难堪,他嘆气道:「是。此事说起来也是无奈之举,末帝悔婚又强逼我母亲入宫之后,天下人人唾骂我母亲。母亲的脾气,大王是知道的。之后末帝再给母亲什么分位和承诺,母亲都坚辞不受。一开始,后宫交还由太后处置,可太后年高,也是有心无力。末帝便沿袭旧制,把已经废除的内侍监和尚宫局重新启用。把本该由嫔妃掌管的宫廷事宜都接手了。」 夏王没出头的时候,刘沐芳忙辽东军的时候都忙不过来,夏家后院的人情往来有夏老太太代管,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夏家老太太精力不济,断不能再管宫务。 其他几位「夫人」哪会甘愿继续过以前只顾着讨好夏王的生活呢,就算她们有这个心思,年龄也不允许了! 为了儿子,她们也会抓紧后宫权利。 夏王听了之后不吭声,脸上神色几经变换,开口时却已经略过这个问题,转而向姜南风询问:「我已经这个岁数了,还有前朝勛贵想把女儿送进宫?」 姜南风笑道:「大王,如今后宫空虚。若能为大王生下一儿半女,投降的前朝勛贵人家就能够再次与国同长,不必担心被清算了。」 与一个全新的王朝最紧密的联繫便是血缘,如果没有血缘,那么有婚姻也比完全没关系要好得多。 后面一段话才是重点,让夏王明白有时候「纳美」绝非一桩美事。 姜南风看看夏王,发现他紧紧绷着肩膀,双手撑在桌面上,面色阴沉。 姜南风与夏王对视的瞬间改口:「女子嫁人,看家世、看地位、看人品,大王又比其他人缺了哪一项,实在不必妄自菲薄。到时候红袖添香,不失为一桩美谈。」 姜南风改口的意图太明显。 夏王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苦笑:「玉鹤啊,你这孩子,以后还是少撒谎吧。」 姜南风摇头:「大王,你心里愿意,才能听得进我的话。大王纳美,总比把美人送进诸王后院对大夏有利。」 送进夏王后宫,有背景的美人们只会一门心思的争宠,想要生一儿半女养大,让自己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但她们要是去了诸王的后院,那就等于把前朝勛贵放到诸王背后,直接开始分裂夏国了。 正巧诸王在夏王心里蠢笨不堪。 夏王一想到儿子们被后院女人撺掇着兄弟阋墙,一个个像斗鸡似的打成一团,他就忍不住从袖口里掏出手绢擦着额头流下的汗水。 至于完全不要投靠来的勛贵女子…… 就算夏王自己忍得住,他儿子们也不会放过勛贵子女代表着的背后势力。 夏王马上答应:「玉鹤说得对,确实不能少了贵女入宫的安排。」 话虽如此,勛贵人家女子尚未入宫,夏王却已经对她们都有了负面印象,已经无法再对任何一个敞开心扉了;他甚至还想到了儿子们未来娶妻纳妾,一定得让他们远离那些勛贵人家女儿才行。 第58页 「玉鹤还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吗?」夏王虚心求教。 姜南风认认真真地把全部文书看完,摇头:「除此一点,玉鹤没在发现疏漏了。」 夏王松了口气:「那就好!」 夏王忽地拍拍脑门,笑了:「玉鹤你这孩子,你开口就提正经事,我倒把让你们过来小书房的目的给忘干净了。」 夏王坐正身子,分外郑重地开口:「玉鹤,你年纪不小了,身边无人知冷热。我想给你保媒,定一门亲事。」 姜南风面露好奇:「哪家儿郎?年方几何?善文还是善武?」 夏王:「……」 满腔劝说的言辞都被憋在嗓子眼里,夏王勐地呛咳,几乎把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 燕回急急忙忙把水递过去:「大王快喝水。」 夏王喝了一口气,再次呛住,又发出另一串更加激烈的咳嗽声,陈策和王椎一个给夏王拍后背,一个给夏王捶胸口,忙活了好半天,夏王才勉强止住咳嗽。 他涨得满脸通红,拼命摆手,喘着气:「不用了,好多了。」眼睛却不敢往姜南风的方向看。 姜南风主动给夏王倒了杯已经快凉掉的茶水:「大王还没说完呢,到底是哪家儿郎?说不定守城时候,我站在城楼上,远远的看见过。」 刚刚接过茶杯的夏王没等喝水就又咳嗽起来。 他拼命摆手,喘息声也更大了。 姜南风只好替夏王扶住茶杯,不解地看着夏王:「大王?」 夏王按住喉间穴位,压制咳嗽,勉强喘息着回答:「成婚当然是和女郎。」 姜南风撤回脸上的期待和笑容:「恕难从命!」 姜南风抿紧嘴唇补充:「我为大王解决两件难事,大王居然恩将仇报,是我看错大王了。」 姜南风说完起身离开小书房。 夏王急着追过去,拉住姜南风的衣袖:「我说的是我女儿,你也不愿意吗?」 「大王不如把不要的儿子嫁给我。」姜南风把早就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吓唬人。 夏王仰头看着姜南风,愣在当场。 姜南风挣开夏王的拉扯,大步离开。 燕回几人从小书房追出来,看着夏王呆愣愣地望着姜南风离开的方向,小心询问:「大王,事情果然没成吧?」 夏王摇摇头,然后又点头,他双手抓着头髮一脸苦恼。 缓和片刻,夏王放下手后,脸上同时浮现出苦恼和好奇:「……燕回啊,你说,我儿子里谁长得最好?」 燕回:「啊?」 第31章 赌狗的胜利 小书房门口静悄悄的, 宫人深深低着头,尽力缩小自身存在感。 燕回瞪大眼睛望着夏王,震惊到忘记唿吸。 只有夏王还沉浸在姜南风提出的要求里, 自顾自在盘算儿女婚事。 「大王煳涂啊!姜候年轻,大王怎么陪他胡闹。」燕回急得直拍大腿。 燕回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实在想不明白, 姜南风也没给燕王灌迷魂汤, 怎么他说什么,夏王就信什么! 「……也是啊。」夏王干笑着回应。 他拉着燕回走回小书房,挥手示意内侍们把特意摆出来的桌案都抬走。 没了桌子占地方, 小书房内顿时显得更加宽敞了。 「都坐近点。」夏王招唿。 谋士们被内侍伺候着往前挪, 坐到坐到夏王面前。 夏王好像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 眼神没有焦点,他突然问:「你们觉得萧煜如何?」 「大殿下性格温柔平顺, 不失君子之风。」王椎最先开口。 陈策往王椎身上瞥了一眼, 想起他们俩住上的大宅,再看夏王面色沉郁, 扣紧双手, 强笑着试探:「大王怎么突然问起我们对大殿下们评价了?」 夏王仍旧陷在自己的沉思中,根本没听见陈策的试探,自顾自低语:「老大不但性子温和, 相貌也遗传了他母亲, 眉眼阴柔。」 「对了,他还跟他那个表弟不清不楚的……」 夏王絮絮叨叨地念着,忽而又改了心思:「可老大有儿女, 姬妾众多,他能愿意吗?老三倒是还没成婚, 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而且老三身量不高,站高个子身边能有小鸟依人的味道吧。」 夏王想到萧焰的坏脾气,再次摇头:「不,老三刚把人得罪了,强往一块凑是结仇不是结亲。倒是老五和老六一对双胞胎,少见,同时凑在身边讨好时候多稀罕吶,上了榻也……」 王椎和陈策还没明白夏王在说什么,燕回却已经白了脸。 他急着拽住夏王摇晃,终于打断了夏王的思考:「大王不可!」 「啊!」夏王勐地跟燕回对视,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燕回满脸焦急,当着陈策和王椎的面又不好细说,只能不尴不尬地勉强提醒:「大王的儿女都金贵,断没有以他们婚事悦人的道理。」 夏王倒是不认为结亲的事情有多丢人,实实在在给谋士们算帐:「结儿女亲家,自古以来都是为了结盟,咱们关系好,我不也把女儿嫁到你们三个家里当儿媳妇去了。我现在这几个儿子,眼看都没大本事。若能用他们留住一个有大本领的姜南风,你们自己说,难道不划算?」 直到夏王主动揭破他的谋划和目的,陈策才算放松了精神。 他心里提醒自己,拿人手短,日后可不敢再接几位殿下送来的好处了。 第59页 陈策用手绢擦擦额角的细汗,赶忙和燕回一同劝阻夏王:「话虽如此,但大王您的脸面也很重要啊。送女儿尚且能说是结两姓之好,但送一位殿下过去,天下读书人必定嘲笑大王。」 夏王一撇嘴,脸上是对儿子们的不喜:「他们还怕人嘲笑?他们要是真怕人嘲笑就不该做那些出格的事情。」 燕回埋头政务,没注意夏王家事,听了这话不禁懵了。 他心里断定夏王诸子这段日子肯定没老实,但燕回自己是个本分人,私生活简单,他实在猜不出夏王诸子玩的有多花。 燕回只好含混道:「大王的女郎在我们三家过的都是舒坦的好日子,不怕大王笑话,小夫妻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夏王马上反问:「难道玉鹤就能亏着我的儿子们?。」 燕回苦口婆心地强调:「殿下们再不好,大王配上一套班底,给他们赶出洛阳就是了。等以后掌管王府,他们慢慢总会学明白好歹的;再怎么也不能把他们送出去学婢妾的做派吶。大王,臣不知道殿下们做什么惹您不快了,但您想想,你现在这么做,这皇位传几代之后,真遇上兄弟阋墙的时候,难道要让后人有样学样,把自己兄弟子侄都弄去勾栏瓦舍吗?」 外人还没这么狠的,亲爹倒是对儿子们下得去手。 燕回忍不住齿冷,清醒地意识到夏王富有天下之后与过去不同了,再不是笑呵呵地跟他们说「做了儿女亲家,不成功就得一起被砍头」的和善人物了。 越是身处高位者,越无法放弃千秋万代的诱惑。 「……伤后代,唉,罢了。」夏王总算在燕回地提醒中清醒过来。 他深深地嘆了口气,摆手示意手下离开。 燕回、陈策、王椎三人一齐起身告退。 出门后,王椎立刻大步向外走,背影写满了焦急。 燕回和陈策走在后头,远远看着王椎的背影,燕回眯起眼睛,「王椎打算去见哪位殿下,陈兄知道么?」 陈策跟吞了黄连似的,从嘴里苦到心上。 陈策慢吞吞地走在燕回身边,压低声音把萧煜给他们俩挑选大宅的事情照实说了。 燕回责备:「陈兄煳涂,大王眼看着就要登基,大封群臣,你我常伴大王左右,是大王心腹,少了谁的官职和宅院也少不了你我的。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犯此大错?」 燕回回忆了刚刚在小书房里王椎和陈策两个的言辞、神色,沉默片刻后,推着陈策往回走:「陈兄,听我一句劝,你还是主动和大王说了吧。咱们又不是圣人,想让家里人住好些,大王都能理解;瞒着大王敛财的不忠才是大错。」 陈策迟疑地在原地转圈,过了一会,他一咬牙,朝小书房急趋。 燕回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累了就朝西北面走去。 他知道东南方的游廊连着贯通上阳宫的河流,视野开阔,坐在游廊里能够看清楚往来扶桑殿的人。 坐到游廊下,最适合等待陈策归来。 作为君王居所的扶桑殿在皇宫的中轴线上,后妃的宫殿本该安排在君王寝宫后方两侧,但前朝是仓皇南迁后而建的上阳宫。 上阳宫的面积与正规宫殿相比多有不如,除了代表了皇后身份的凤栖殿在扶桑殿的正东面,其嫔妃居住的宫殿全部在扶桑殿东北方向,也就是凤栖殿后头。 燕回陪着夏王在上阳宫巡视过,他清楚皇宫的格局,知道女眷居所。因此,生性谨慎的燕回只要进入上阳宫,绝不往东方向走,生怕引出瓜田李下的误会。 可今天燕回好似栽在谨慎上了。 游廊开阔的视野往上阳宫看,能看清往来官员,但换个角度,也可以看清楚春通湖周围的全部动静! 怀思公主不是最烟雾机卑贱之人么?上阳宫西北角住的都是宫人,她往那跑做什么! 还有姜南风,照理说,他和大王发生口角之后,应该已经顺着扶桑殿的大路直接出宫了,怎么会反而绕到后面去了! 燕回顾不得宫廷之类不得高声唿和的规则,提着衣摆一面顺着游廊往西北方向狂奔,一面提声高唿:「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啊!」 南风轻轻吹拂,燕回的喊声被呛回喉咙,对岸几乎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春通河西北岸,杨柳依依,绿草如茵。 姜南风笑容可掬的站在原地,任由众人打量。 怀思公主绕着他转了一圈,嫌弃地撇撇嘴,双手抱胸,绕着姜南风走了一圈,又哼了一声。 姜南风仍旧是原来那副模样,既不开口,似乎也没有逃走的打算。 怀思公主绕着姜南风转满一圈,见对方还不开口,更恼火了。 她仰头怒视姜南风:「父王当面问你婚事,你不想娶我,拒绝就行了,为什么要用我的兄弟们羞辱我!」 姜南风笑道:「殿下想错了。我没说过。」 怀思公主气得跺脚:「我听到了,你亲口问父王『哪位公子』。姜南风,你别想骗我!」 姜南风两条眉毛微微向内聚拢,仿佛遇上了令他苦恼的事情。 怀思公主顿时像是取得了胜利一样,把头昂得更高了:「怎么样,被我说中,没办法反驳了吧?!」 姜南风小幅度摇摇头:「我喜欢男子天下皆知,大王要对我许婚,当然该用公子。殿下,我要说的是,你偷听的地方是小书房,那里是大王与谋臣商议国政的地方。无旨怎么潜入此地?」 第60页 「小书房又怎么了?这天底下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姜南风,你少拿父王扯虎皮做大旗,我才不信……」 姜南风口气淡漠地说:「殿下,你信与不信都不能去大小书房。如此重地,你潜入偷听已是死罪,竟然还把消息张扬给手下随扈,难道是将大王议政的秘密当成乡野顽童之语了么?」 说话的同时,姜南风视线从南扫过移动进迴廊中的身影。 「就凭这点小事,你还想威胁我?我就算打了你那张备受父王喜欢的脸,他也不会对大声说一句话的!」怀思公主骄傲地昂起头。 姜南风看着她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眼底浮现出对愚人的怜悯。 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姜南风心中,他故意激怒怀思公主:「是么?我不信你敢对我动手。更不信你敢打破我的脸。」 怀思公主张扬地训斥:「我就让你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话声落下的同时,「啪!」地一声,怀思公主戴着戒指的手用力划过姜南风的脸。 那张完美无缺地脸如同被撕破的绝世画卷,雪白的脸颊留下红色的巴掌印和两条血痕。 鲜红的血色在伤口晕开。 「殿下!——姜候,你的脸,苍天吶!你脸破了!」跑得几乎断气的燕回终于赶到,却在下一瞬,哀嚎出声。 他甚至顾不上对怀思公主行礼,急喘着走到姜南风面前,抬起手想要检查伤口又不敢碰。 姜南风轻轻地「嘶」了,抬手按住伤处,带着点迟疑地问:「破了,严重么?」 燕回跟着夏王去过前线,见的死人都有上千了。 要让他说这么浅浅两道伤口「严重」燕回肯定说不出口,但在姜南风脸上的伤无疑是最让燕回感到惊心动魄的,「不严重」这种话,他更没法回答! 「姜候,先找太医处理伤口吧。千万别留下疤痕。」燕回的心脏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急着把姜南风带离此处。 燕回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再让姜南风和怀思公主相处下去要出更大的乱子了。 姜南风倒是很配合,低声答应:「好。」 怀思公主却趾高气昂地让随扈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姜南风,你说我不敢对你动手?现在别急着走啊。正好燕叔叔在这里,让他当个见证——燕叔叔,我去小书房偷听父王说话,我有罪吗?」 被燕回那一嗓子引来的夏王站在十几步外,脚下的鞋子都跑丢了,厉声训斥:「你还有脸提你做过的丑事?」 背对夏王却面对怀思公主地姜南风向怀思公主露出一个笑脸。 他赌赢了。 看到燕回时,姜南风就知道,夏王一定会跟着出现。 第32章 流言蜚语 父母训斥儿女时候, 关系亲近的长辈会怎么做? 先拉住暴怒的父母,以免他们伤害孩子;再给孩子使眼色,让孩子给父母服个软。之后, 说客相互批评一通,再说说父母和孩子分别的好处,事情就算过去了。 夏王训斥怀思公主的话刚喊出来, 燕回就向夏王走去, 准备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可姜南风比他更快。 姜南风放下按住伤口的手,转身向夏王走了几步,直接伸手按住夏王急趋的身体, 「大王息怒, 只是一点小矛盾罢了。」 姜南风抬起另一条手臂, 对怀思公主招手,息事宁人地说:「殿下给大王道个歉。大王海量, 定不与殿下计较潜入小书房偷听国政的事情。」 怀思公主一把打开姜南风的手掌:「用不着你在这里装好人, 父王本来就不会同我计较。」 「嘶。」姜南风又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痛楚的痕迹一闪而过。 他放下手臂, 将手背到身后。 夏王与姜南风面对面, 把他脸上疼痛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视线黏在姜南风左腮边两道流血的伤口上,只觉得心里怒火一层层翻涌而上。 「你别替她找补, 手拿来我看看!」夏王抽空瞪了女儿一眼, 伸手去拉姜南风的手。 姜南风又后退一步,挤出笑容:「大王,玉鹤无碍。」 「什么有碍无碍的。」夏王边说边扯过姜南风的手, 看着手背上的一片红,彻底□□脸, 他沉声训斥:「怀思,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伤人了,给玉鹤道歉!」 「他故意拿您压我,我才不向他道歉!」怀思公主红着眼眶,「我以前做什么您都不会怪我的!现在他在你身边,他是周慧的儿子,他更像周慧,父王你就吼我了!父王你偏心!我和母亲在你心里不如周慧就算了,难道还比不上周慧和其他男人生的孩子吗?」 怀思公主吼完,不顾场面地嚎啕大哭。 燕回站在一边,情不自禁以袖掩面,心道:完了。 许多事情不在于说出口的内容对与错,而是当戳破隐藏于冰面露出真实,事情就会变得无可挽回。 萧焰和萧怀思的母亲周淑佳是周慧的堂妹。 说是「堂妹」,但亲属关系已经相隔五代以上,连住处都不在同一州内。 但血缘实在太奇妙了。 即便周淑佳和周慧的成长毫不相干,两人的五官却有五成相似。 天下大乱时早已破落的周淑佳被父母带着逃难进入夏王管理的城池,某些角度与周慧相似的模样被夏王一眼相中,纳入后宅。 可相似的五官如果没有都在正确的位置,并不能带来同样惊艷的容貌。 第61页 周慧是艷冠群芳的天下第一美人,周淑佳却只能勉强算一位清秀佳人。 战乱能够庇护一方安定、对百姓和善的大王已经是万中选一的英雄。作为英雄,夏王爱慕天下第一美人是美谈,完全不必遮掩。 夏王对周慧的爱慕天下皆知,周淑佳当然也很清楚自己得到夏王宠爱的根源。 这些年来为了维持在后院的宠爱,周淑佳尽心扮演着夏王想像中「周慧」的模样,一颦一笑尽心揣摩,还将这身本领传给了一双儿女,以保证他们在夏王众多子女中的能够获取足够的重视。 周淑佳的做法这些年无疑是有效的,但当夏王来到洛阳却从来无法敲开凤栖宫大门之后,夏王过去对于「周慧」的全部幻想都碎裂成片,被真正的周慧重塑了。 夏王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周慧不会为了权位屈从于占有洛阳城的男人;那么如果当初流落于灾民中的人是周慧,她也不会为了一口饱饭,委身于年龄足够给自己做父亲的男人做没名没份的妾室。 假的真不了。 幻想破灭的夏王自然而然对周淑佳失去了兴趣。 年老色衰恩爱驰。 母亲都已经在夏王面前失宠,周淑佳的儿女又能在夏王面前剩下多少脸面? 当周慧的亲儿子以无比出众的相貌带着过分优越的头脑出现在夏王面前之后,夏王才会连姜南风那糟糕的名声都顾不上,非要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把姜南风从「毫无关系的人」变成他的「半子」。 怀思公主以为自己吵嚷出姜南风与夏王没有血缘关系,会让夏王站在自己这一边;可现实却等于她反覆提醒夏王,他错过了一个好女人,也失去了得到一个优秀后代的可能,这简直是戳到了没有优秀继承人的夏王的肺管子! 父子之间争执是最不懂界限的,怀思公主不管不顾叫破夏王心思,夏王也忘了给彼此留下脸面,反唇相讥:「你们兄妹还想和玉鹤比?瞅瞅你们兄妹俩都做什么了?一个进了洛阳城就开始在各个高门乱窜,一个大肆收纳美色入门。」 夏王忽然口吐诛心之语:「如此看来,以其母而观其子,我当初眼光太好了!」 依附他人而生的弊端在这时候彻底显现出来了。 怀思公主被夏王骂得几乎站不稳身体,却只能跺跺脚,哭着喊上一句「我讨厌死父王了!」哭着跑开。 正主都离开了,随扈们只能跟着离开。 怀思公主新收的随扈们低下头,匆匆跟着转头,准备追着怀思公主一起离开。 夏王抬手指向他们:「你们别走。你们都是哪家的?」 脑子再不好的人也知道怀思公主和夏王刚发生争执,夏王现在询问他们的身份,不会是因为看中他们才学能力才搭话的。 一群随扈都低着头,像害怕的鹌鹑似的挤在一起不敢吭声,生怕成了出头的椽子。 夏王也没指望他们回答,把在女儿身上憋出来的邪火喷在这群随扈身上:「怀思尚未出宫建府嫁人,她现在住在后宫,你们一群大小伙子和她住在一块不合适——人呢?来人,把人都送去净身。」 「唰」的一下,夏王面前站着的各色美男随扈全都矮了半截,跪在地上求饶:「大王饶命啊。」 「大王,我出身张家。」 「我是水北王家的。」 「我是西河崔家的。」 刚刚还像锯嘴葫芦似的随扈们一下子都急着表明身份了。 夏王垂眸看着跪在地上这群人,眼神鄙薄。 他心里清楚,能被送来给怀思公主做名为随扈、实则男宠的这群,虽然出身高门,却都是血缘疏远的旁支或是空有一张好脸却没本事的庶出子弟,就算真把他们阉了,只要给各家些许赔礼就足够了。 夏王决定杀鸡儆猴。 宫中真正的禁卫赶来,看着夏王,等待他最后的决定。 夏王依旧沉着脸:「没听见吗?既然是自愿进宫的,那就都送去净身。」 「草民不是自愿的!」有自觉聪慧的随扈当场改口。 夏王眯起眼睛:「不愿意净身?那你进宫就是□□后宫了,杀了把头送回家里,让他们知道好歹。」 「大王,大王饶命!」随扈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想换回一线生机。 姜南风这时才上前,他神色厌倦地将人一脚踢开,用血痕已经凝固的侧脸对着夏王说:「大王马上要办登基大典了,见血不吉利,不如讨个好彩头,让这些人家里把人赎出去,钱财就当是给大王修缮宫廷的贺礼。」 他像是怕夏王不明白为什么要修缮宫廷,特意提醒:「上阳宫原本天子驾临陪都时候暂住的,设施不足。大王常住上阳宫,迟早要扩建。这钱不能让百姓出。」 刚刚安定的朝廷是不能大量收取苛捐杂税的,否则会失去民心。 皇宫无论如何都要扩建,不能从百姓手里捞钱,就得对有钱的高门富户下手。 原本还要花费精力找藉口让他们出钱想,既然现在高门把机会送到夏王面前了,不用的才是傻子。 姜南风的提议又一次消解了夏王的痛处。 夏王依旧抹不开面子。 姜南风看着他的脸色,对禁卫提醒:「御前失仪,杖十。」 一群没用的傢伙,十廷杖下去,足够要他们半条命了。 第62页 禁卫看向夏王,夏王点头。 随扈被禁卫们拖下去,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音之后,随扈们被内侍拖死狗似的拽上车,带着要钱的口谕离宫。 夏王深深嘆口气,招唿燕回和姜南风:「走吧,跟我一块回去——去宣太医过来,给姜候看脸。」 一场意外,让姜南风在同一天之内第二次坐回小书房的座椅之中。 太医匆匆赶来,为姜南风上药再离去。 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姜南风主动跪下认错:「今日与殿下冲突是臣之错,臣提及殿下过失是强词夺理,臣不该没得到大王准许就在上阳宫中肆意走动。」 夏王好奇地打量着姜南风问:「西北角住的都是内侍和宫女,你去见的谁?」 姜南风面露难色,沉默许久才轻声回答:「臣去见的是前朝末帝生母,灵峰夫人。」 「谁?!」夏王惊得从座位中站起。 「灵峰夫人,臣说的正是她。」 末帝出生颇具传奇色彩,先帝后宫三千,偏偏不管多少后妃有孕,能活着生下来的都是女孩。最后,先帝找到国师一通卜筮,按照卦象当起登徒子,跑去蹲到上阳宫温泉的泉眼旁边等着宫女们洗澡时衣衫尽退,偷偷观察谁有一对饱满胸脯。 当晚只有一个小宫女不是平胸,被大喜过望的先帝抓起来临幸后才发现,她竟然患有痴傻之症! 先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能给他生下继承人的是个傻子,丢开小宫女不管,没想到十个月之后瓜熟蒂落,小宫女竟然真的一举得男。 从此末帝被抱给了正宫皇后抚养,而小宫女被先帝封了个充满羞辱意味的灵峰夫人,在后宫自生自灭,连长大的末帝都以亲娘为耻,不肯给她一个尊位和妥善的照料。 事情太让人吃惊了,夏王竟然不敢相信:「她怎么可能还在世?这么多人攻占洛阳,居然没人逼她自尽?」 姜南风摇摇头:「她听不懂逼迫的话,他们又嫌弃杀她丢人,后来就被挪到西北角与宫奴同住了。」 夏王心里生出几分疑惑:「这些年都是你照顾她的?」 姜南风实话实说:「灵峰夫人虽痴傻却总惦记着我,见我出现就乖乖吃喝,不吵不闹。末帝既嫌弃生母的存在给他丢人,又嫌弃我活在世上让他不快,就把我丢去灵峰夫人所住的宫殿了。」 末帝想让一老一小一块死了,没想到相互扶持,倒都好好活下来了。 事情既然到这一步已经瞒不住了,姜南风索性大胆提要求:「夫人在我年幼时保我平安,我想为灵峰夫人养老送终。请大王恩准。」 「不行,她不能出宫。」夏王断然拒绝。 他勐地看回姜南风脸上,慢慢眯起眼睛寻找姜南风与末帝相似的痕迹。 过去喧嚣于尘上的流言再次浮现在夏王脑海中——「姜南风是前朝末帝的亲儿子」。 这会不会是真的? 第33章 你别哭呀! 日头走下天空, 给小书房蒙上温情脉脉地橙色光芒。 夏王从不是一位雄主,与官员交流的机会没那么多,尚未学会把脸上的表情控制精准。 他脸上神情的变幻顺势进入姜南风视线。 姜南风表情没有分毫变化, 好像只是对夏王随口一问,继续询问:「大王若不肯将灵峰夫人託付给我,臣就只能请求大王善待夫人了。」 姜南风淡笑着摇头:「臣其实对此已经纠结许久了。这次去找灵峰夫人, 就是想问问她, 愿不愿意出席大王的登基大典。」 如何继承皇位最名正言顺? 前朝无道,请一个前朝身份高贵的人出面参加新朝皇帝的登基大典,以证明前朝贵胄都愿意归顺新帝, 就足够应付场面。 前朝出面的人身份越高、血缘与末帝越近, 就越能够证明新君登基的合法性。 灵峰夫人身为前朝末帝生母, 无论她是否痴傻,只凭这身份, 燕回都不敢想, 她出席登基大典的时候,夏王会被多少人热烈赞颂天命所归! 燕回激动地插嘴:「大王, 答应姜候吧, 这对大王有大用处。」 夏王不情不愿地强调:「可灵峰夫人痴痴傻傻的,她要是在登基大典上闹腾起来怎么办?」 燕回拉着姜南风说:「大王,姜候刚说过, 有他陪伴左右, 灵峰夫人能安静的。姜候有爵位,正合适一块出席。」 姜南风也笑着补充:「灵峰夫人其实平时也不过是喜欢些零食甜甜嘴罢了,并非外界传言中打人毁物的疯子。」 真要是做不了工, 患病之后,灵峰夫人早就被送出皇宫了, 根本等不到前朝先帝在宫里找女人时候发现她。 夏王犹豫再三,到底被「名正言顺」这个巨大的诱惑控制。 上阳宫已经是夏王这辈子都不敢想像的宽大宫殿,比起扩建宫廷,夏王更清楚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是靠着萧燧南征北战而得来的,现在他把萧燧赶走了,就需要更大的名望。 夏王一咬牙,展臂指向西北角对姜南风承诺:「好,玉鹤你帮我看好灵峰夫人。回收的罚金,我都用来在上阳宫西北为灵峰夫人起一座宫殿。」 「大王宽厚。」姜南风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向夏王叩首致谢。 谈过此事,他再把怀思公主婚事摆在明面上,敞开和夏王讨论:「大王,怀思殿下是您的亲生女儿,不止殿下一个,所有的公主都要过的好,皇家才有威严在。臣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第63页 夏王当然知道不合适,所以他甚至都把脑筋动到亲生儿子头上了。 被姜南风主动提及此事,夏王苦着脸答应:「知道了,你走的时候我就没再说,我已经死心了,谁想到她能跟你碰……不对啊,怀思去那儿做什么?」 夏王总算反应过来,怀思公主出现在上阳宫西北方有多不正常。 他赶忙催促姜南风:「宫里没事了,我派人送你回去歇着。这几天你不用进宫了,好好在家里修养。登基大典前一日,我再派人接你进宫演练。」 「多谢大王体恤。」姜南风起身告辞,临行前提醒夏王记得给灵峰夫人准备出席登基大典穿着的礼服。 姜南风离开,事情却没结束,夏王提声对小书房侧殿喊:「老陈,出来吧。」 神情尴尬地陈策回到小书房里,跟燕回坐到一块。 夏王沉下脸,不再伪装出淡定的模样了。 他用力在桌面上把手掌都拍红了,然后头疼地捏住鼻樑,完全无法理解:「怀思的三个姐姐都温婉柔和,怎么怀思的性子就这么奇怪?你们发现没有?玉鹤是临时起意去探望灵峰夫人的,那他怎么会跟怀思碰到一起的?怀思跑那里去到底要做什么啊?她难道就不能有一天让我省点心。」 只要不跟姜南风结亲,怀思公主有再多事情都是夏王的家事。 燕回和陈策作为夏王的姻亲理所当然回答:「大王把殿下叫过来直接问问就是了。」 夏王难得硬气,挺着胸膛摇头:「不,她今天闹出这么大动静,我还没处罚她呢。就当让她在周氏殿里禁足吧。她还说不想见我,我才不想见她呢,真是想起来就气得我心口疼。」 「燕回,也别等以后了,玉鹤提过那个由内侍和宫女接管宫务的法子,你查到就用起来吧。」夏王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不给后妃们掌管宫务的权利了。 体现臣子作用的时候就是满足君主要求的时候。 听了夏王的命令,燕回和陈策拱手应诺:「是。」 姜南风只被宝石戒指刮破了脸上一层油皮,但再轻的伤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復原状的。 姜南风能藉口无品阶官职躲过了上阳宫的中秋晚宴,却要在五日后的登基大典按时出席。 提前一天进宫跟着彩排确定流程时,脸上的血痂已经剥落,嫩粉色的新肉盘踞在腮边,像是刻意在他脸上雕琢出一支红梅。把本就出色的相貌又装点出几分不该有的艷色。 姜南风对着镜子沉默一瞬,然后朝见微伸手:「把母亲剩下的脂粉拿来,给我涂上,遮住伤痕。」 见微按照吩咐取来妆粉为他涂抹。 可伤处敷粉之后看着居然比姜南风原本的皮肤色泽暗淡。 「嘶,奇怪,不是最上等的妆粉么?」见微看了看掌心的妆粉,再次抓起粉扑,小心翼翼地向姜南风致歉,「公子,我没做过这个,铺的不均匀,我再扑一扑,保证让人看不出来擦过粉和没上妆的皮肤有区别。」 「没事,慢慢弄吧。」姜南风坐在凳子上,闭上眼睛任由见微摆弄自己的脸。 见微一会用粉扑一会用笔刷,把粉涂上去又扫掉,折腾得自己浑身大汗也没见到成效,反而让敷粉的面积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左侧脸颊。 知着敲门进来通传:「公子,二殿下求见。」 「弄完了?」姜南风睁开眼睛,嘴唇几乎不动地询问见微。 见微羞愧地摇摇头:「公子,奴婢上妆的手艺实在不好。要不然,奴婢去请万妈妈过来?夫人怜惜万妈妈年岁大了,留她在洛阳养老,以前都是万妈妈帮着夫人上妆的。」 万妈妈是周慧的乳母,如今住在姜宅也是荣养,早已不做活了。 「那就劳动万妈妈过来一趟。」姜南风吩咐完,才回答一直等着的知着,「我现在不好见人,反正萧燧连我浴房都闯过了,让他直接过来吧。」 见微和知着各有指令,一起出门去做属于自己的命令。 万妈妈虽然年纪大了,但她过来到底比萧燧要少走许多路,是万妈妈先到了。 她一看到姜南风被擦成花猫的脸就乐不可支:「哎呦我的公子谁给你上的粉,奴婢赶紧给你卸了,让人看到您这样出门,姜宅上下都要没脸了。」 万妈妈说干就干,催着见微打来热水先擦掉妆粉,旋开特意带来的小瓷瓶,从中倒出润肤脂膏细緻又轻柔地擦在姜南风全脸,再用毛刷取粉特意顺着癒合的伤痕刷,最后用大粉扑取粉,细细揉开,再从鼻樑到额头,最后擦过脸颊的顺序将粉一点点拍开。 如此一来,之前还整块黏在姜南风脸上,色彩斑驳的妆粉就被驯服了。 万妈妈托着姜南风的下巴在光下旋转,自言自语:「擦过粉,嘴唇都发白了,气色不好,我带来的口脂呢,稍微擦一点,提气色。」 她边说边转身去翻找口脂,姜南风想说不用再擦其他了,一转身看到了萧燧站在自己身后没见过世面的呆愣模样。 「万妈妈,其他的不用了。」姜南风挥退下人,笑着问,「二殿下应该在忙着整军,准备离开洛阳,怎么有空过来?」 萧燧已经吃过嘴上得罪姜南风之后被整治的苦头,他直接略过姜南风上妆的事情,指着外头说:「我欠姜候的长袍钱,我给姜候送来了。姜候找人查一查数额,之后跟我签个单子,咱俩把帐清了。然后我就该走了。」 第64页 姜南风知道自己吃穿住用的消耗有多奢侈,回洛阳后故意没提被刺杀时候撕破的衣裳,萧燧居然主动带着财物送上门了? 萧燧要养辽东军,他哪来这么多钱? 姜南风带着好奇起身,「走吧,带我看看。」 心里提醒自己一遍了「不要提姜南风私事」的萧燧还是没能管住嘴,脱口而出:「你戴妆出门不怕被人看见么?」 说完话,萧燧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看着萧燧懊恼地神情,姜南风捉弄人的心思大起,故意说假话哄萧燧:「二殿下与我同行数月,竟然才发现我平日是带妆出门的?」 萧燧指着双眸,笃定反驳:「我看见了,不可能,你以前绝没擦过粉。」 「……这样啊,二殿下看来十分关注玉鹤了,竟然连和我擦没擦粉都记得这么清楚。」姜南风把意有所指的视线停在姜南风脸上。 危险地信号又一次出现在萧燧脑中。 他迅速结束谈话,一把抓住姜南风,大步朝外走:「姜候,走,去看赔偿!」 萧燧走得太急,用的力气也太大,姜南风毫无防备被他扯了个趔趄,胸膛勐然贴上萧燧后背。 「唔。」姜南风捂住被撞疼的鼻子。 酸痛直冲双眸,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聚集了一汪泪水,摇摇欲坠。 「喂,我不是故意撞你的,你别哭啊!」萧燧站在江南风面前,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的。 萧燧心脏高悬,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问:「你小心点,别把鼻血滴在衣服上,我家底都掏空了,真赔不起第二件了!」 第34章 要命的礼物 伤到姜南风等于破财的公式深深镌刻在萧燧心中。 萧燧见姜南风那副处理伤口生涩的模样, 着急上前,不管不顾地用力压住姜南风肩膀迫使他弯下腰:「低头,把手放下, 别捂着。」 没有了手掌地遮掩,两三滴鲜血落在石板地面上。 「别碰你的鼻子,把右手举高。」话虽如此, 看到姜南风两管鼻腔都流着血, 萧燧拉着姜南风举起双手的时候,还是心虚地不敢与姜南风对视。 脸上的脂粉和血黏在一块,带着腥气盘桓在唇边, 姜南风厌恶地动了动眉头。 萧燧赶紧提醒:「先别擦, 等干了再擦, 没多一会就能好。」 弯腰弓背举起双手的姿势实在滑稽,姜南风索性回房坐下, 对萧燧打趣:「怎么样, 我衣裳脏了吗?」 萧燧一脸的劫后余生,一瞬都不停顿地摆手回答:「没有, 干净得很, 以后还能穿。」 万妈妈一辈子见过的「大人物」太多了,萧燧在她面前还排不上号。确定姜南风鼻血真停了,万妈妈迅速用温水拧了手帕, 上前挤开萧燧, 心疼地一点点把姜南风脸上的脂粉和血痕擦掉,嘴里念叨着:「公子最近怎么总被冲撞,都才回来几天, 连着受伤。」 她回头瞪了萧燧一眼,虽然没明说, 但浑浊地眼睛里写满了对萧家儿女的看不上。 真不知道夏王怎么教育孩子的,一个个都毛手毛脚,尽把牛力气往她家公子身上使。 洗尽铅华,姜南风感觉被闷住的脸皮总算能自由唿吸了。 姜南风吐出一口气,摸着尤带水汽的脸,笑道:「今天是意外。辛苦万妈妈了,万妈妈回去歇着吧。」 「唉,好,老婆子去厨下让人给公子炖一碗滋补的汤。」万妈妈絮叨着离开。 等她走了,姜南风重新把视线放回依旧一脸紧张的萧燧身上。 视线慢慢向上走,停在萧燧头顶的发冠上,定睛看了一会,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二殿下懂金器造假?」 萧燧视线不自在地往边上熘。 萧燧解开发髻,把「金冠」推到萧燧面前,干笑几声试图说谎话遮掩:「怎么可能是假的,我才不用带铜和锌一起烧制的假金。」 他心虚地强调:「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金冠都卖了筹措赔款!」 哦~所以,萧燧真把金冠卖了。 若萧燧不主动说起,姜南风还真想不到萧燧为了筹钱,能下这么大的决心。 不过既然不是铜锌合金,那么就只能是另一种了。 辽东铁骑出名,是因为装备好,兵械多用精铁。 所以…… 姜南风紧盯着萧燧的脸,笑着试探:「辽东产的黄铁很不错。」 「什么黄铁?没有黄铁!」萧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回答。 那就是真的用了。 姜南风从萧燧手里抢过「金冠」仔细观察,发冠沉甸甸的,工艺精巧。 这样看着簇新的「金冠」戴在名满天下的萧燧头上,肯定不会有人怀疑是真还是假。 萧燧对他人信守承诺,对自己倒是能省则省。 真不像出身富贵乡的孩子。 「二殿下用的『愚人金』。以后别用这种东西了,淋雨受潮之后会掉头髮和头疼的。」姜南风说完就把手里的「金冠」随手丢在地上,对见微吩咐,「见微,把我不喜欢的那些金冠和金丝髮网都拿来。」 见微手脚麻利,很快从后屋把姜南风点名的髮饰都取来,黄金挤满直径一尺多长的大盒子,其中不乏看上去精工细作的珍品,但因为用料太过,反而闪烁出富贵到俗气的光。 姜南风随口说:「二殿下,拿着吧,我用不上这些。你要是也用不着,就把宝石扣下来,金子融了另外打新首饰。」 第65页 萧燧涨红了脸,尴尬不已:「姜候,我不是来找你打秋风的。军中粮草兵械我都有办法筹措,实在不必你找藉口补贴我。」 自尊心还挺强。 姜南风听得笑了。 他不在意道:「不是要为张先生打新罗么?我也很仰慕张先生,就当是我给他报仇出的份子钱了。」 萧燧撇嘴,一脸不认同姜南风话的模样。 姜南风笑问:「二殿下似乎对我说辞不满意。」 萧燧居然点头应了:「你去军营一眼都没看张先生,你怎么可能仰慕他。」 姜南风被揭穿谎言,面不改色道:「其实是我深恨新罗人不讲信义,明明对本朝称臣却屡次扮成海贼进犯。想借二殿下之手给他们教训。这样二殿下就愿意收下这些小玩意了吧?」 萧燧张嘴,想说他还是在骗人,但低头看到怀里一盒子金饰,想到对姜南风来说确实不值什么。 于是,萧燧拱手致谢:「等我赢了,给姜候送新罗的土特产。」 盒盖一扣,萧燧爽快辞别。 等人走了,姜南风才好奇地问:「知着,二殿下送什么过来的?送来我看看。」 知着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为难道:「公子,奴婢正要和你说如何处理那些东西呢。」 姜南风脸上好奇之色越发浓厚了。 他顾不上未遮掩住的伤痕,情不自禁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张望:「萧燧到底送的什么东西,你居然都用上『处理』了。难不成都是便宜货?」 「倒也价值连城,就是……」知着似乎找不到形容词,憋了好半天,还是只能低下头把姜南风带去卸货的侧门边上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姜府面积太大,姜南风走了好一会才到侧门。 看到立在侧门的金灿灿的各种铜器,姜南风笑不出来了。 这到底是谁家宗庙里抢来的礼器? 铜器造型古朴,线条优美大气,一看就知道绝非凡品,仔细观察上面的花纹和文字,姜南风辨认出这竟然是古燕国祭祀神明时候使用的礼器。 看着铜器表面被油脂擦得闪闪发亮,没有留下一丝绿胎。 如果趁着夏王登基大典,把这些礼器作为礼物送上去,想必能让龙心大悦,可它们现在被萧燧送来了姜南风家里。 是的,它们。 姜南风苦笑着问:「一共多少件?」 「七十六件。」知着回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更轻了。 确实是一份厚礼。 但除了送给国君,谁收这份礼物都不合适。 知着问:「公子,这些咱们今晚进宫的时候带给大王做礼物么?」 送给夏王? 他姜南风从小没离开过洛阳城,所有所得除了姜家先人积攒的,全是几位继父赏赐,他家里有什么恐怕清点过宫廷记录的夏王比姜南风自己还清楚。 姜南风要是把这些古礼器进献上去,岂不是等于对夏王说,姜家先祖曾有不臣之心? 姜南风直接否定:「挑六件最小的收进库房,其他七十件……」 他凑近知着耳畔低语:「在家里融了,铸成铜块,入夜之前给萧燧送回去。」 知着不明白了:「为什么还送回去啊?」 姜南风:「只有他拿着才合适。」 铜、铁、盐、粮、酒,能同时拥有这五种东西的,不是领兵在外的战将,就是图谋江山的逆臣。 所以,除了萧燧,谁还配得上? 反正他姜南风不敢在家里存那么多铜。 「尽快啊。」姜南风不放心地叮嘱。 入夜前,上妆遮住脸上痕迹的姜南风车里带上万妈妈一起进了上阳宫,陪同灵峰夫人参加夏王的登基彩排。 车驾直奔上阳宫西北角,一圈宫墙单独围出个院子,新粉刷的朱红色宫墙比别处色泽更耀眼。 下车时,一个头髮花白,眼神却和小女孩没区别的老人扑到姜南风面前。 「夫人,您慢点跑!」宫女追着灵峰夫人赶来。 姜南风赶紧接住灵峰夫人,认真打量起对方。 灵峰夫人头髮被整齐地梳理在脑后盘成一个高而圆的髮髻,身上也从与宫女没有区别的粗陋衣裳换上了颜色沉郁、料子却上乘的华丽宫装。 如今的打扮才终于配得上灵峰夫人的身份。 灵峰夫人笑得欢快,痴儍之症让她记不住阴霾过往。她掰着手指认真计算:「你这一回来的比答应我的时间早。」 姜南风:「嗯,因为有事要劳动夫人。」 灵峰夫人一脸热忱:「有我能帮忙的?」 姜南风笑着点头:「是啊,需要夫人明天出席一个活动,在前排坐一坐。」他柔声补充:「我全程陪着夫人。」 灵峰夫人问都不问就点头:「好!」 姜南风扶着她,继续说:「今晚需要彩排一场,夫人也要跟着坐一会,要是累了,就在座位里眯一觉,不用担心流程,我都记着,明天我会提醒夫人的。」 「我不困。」灵峰夫人回答的飞快,走在姜南风身边脚步轻盈。 她忽然动了动鼻子:「南风擦脂粉了,好香?」 不等姜南风回答,灵峰夫人忽然眼眶一红,拉着姜南风地一宿就哭了:「我听说你挨打是为了给我换好院子、好衣裳,我不住了,南风你别受委屈。」 「没有的事,夫人别听他们胡说。」姜南风给灵峰夫人擦掉眼泪,冷着视线在伺候她的宫女间转了一圈,吓得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宫人喜欢嚼舌根了,夫人最清楚了,别信。」 第66页 灵峰夫人依旧瘪着嘴,小声问:「真不是为了我挨公主打?」 姜南风:「……她动手了,但不是因为夫人。唔,是因为我不想和她玩。」 「打人的都是坏孩子,我们南风不和坏孩子玩。」灵峰夫人激烈表态。 姜南风:「嗯,我不和她玩。」 姜南风搀扶着灵峰夫人准备上车,有宫人提灯前来,姜南风抬眼,看到夏王带着怀思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站在院门外。 夏王神色尴尬,怀思公主神情却更加古怪。 发现姜南风看过来,她飞快转过脸,却在姜南风移开视线之后,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姜南风身上。 最后,还是夏王主动开□□跃气氛:「我本来想着亲自接灵峰夫人,没想到玉鹤抢先一步,咱们一块走吧。」 于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姜南风带上灵峰夫人继续向外走,上了夏王的御驾。 一晚上的彩排确实像姜南风所言,灵峰夫人只要坐在安排给她的位置里头好吃好喝,不要移动便成了。 姜南风从头到尾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只陪伴着灵峰夫人,尽量说些日常闲事陪她打发时间。 他低眉敛目、柔声细语的神情被对面萧家儿女们看得清清楚楚。 萧焰忍不住小声训斥妹妹:「你自己看,这满朝上下,还有谁比姜南风品貌更佳?听到闲话就又去找人家师兄不痛快,又对姜南风动手。现在父王要把你嫁去前朝勛贵家里,保证你的臭脾气别受委屈,以后有你后悔的!」 过去肯定要和萧焰大吵三百回合地怀思公主居然没反驳兄长的训斥。 萧焰大惊:「等等,怀思,你怎么不反驳我?」 怀思公主红着脸反问:「父王心里有别人,母亲心里难受这么些年,我不想要心里有其他人的夫婿有什么不对?」 「那你现在还……?」 怀思公主:「我改主意了,他对个傻子都不离不弃的,我要是能嫁过去,就算心里不止我一个,也不会慢待我。」 喜欢男人就更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的子女来争夺自己儿女的权势地位,也不用像她母亲一样,时时刻刻担心不像谁而被厌弃了。 父王那么重视姜南风,如果姜南风能够成为他的妹婿,对他更进一步只有好处! 刚刚还在劝说怀思公主别生旁心思的萧焰立即改口:「那你就好好收一收自己的坏脾气,过几日休沐,我出面请姜候赴宴,你,咳,好好打扮一下,给他道个歉。」 到时候在酒里掺上药,把人迷倒了跟怀思塞一张床上,姜南风同不同意也得认了。 萧焰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嘴角高高翘起。 这办法老套粗俗不打紧,有用、好用就行! 第35章 那就别怪我动手了 夏王登基彩排对姜南风来说只有灵峰夫人一个需要关注的人, 即便看到萧家儿女们各异的目光,姜南风也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回应。 登基大典上,夏王向众人介绍了灵峰夫人的真实身份, 为灵峰夫人加封品阶,定下赡养标准,再给她现居的庭院赐下名字——宁谷院。 有了「前朝末帝生母」的身份加持, 原本一场平平无奇的登基大典突然就变得郑重起来。 许多人不是没听过灵峰夫人身有恶疾的传闻, 可她尚在人间这件事情本身已经足够令朝野震动了。 灵峰夫人抓着姜南风地手,好奇地视线扫过一张张被官帽压住的脸,小声询问:「南风, 他们怎么都看我们呀?」 姜南风平静回答:「夫人今天的衣裳好看。」 灵峰夫人立刻笑了, 开心地对许多人点头, 同时小声和姜南风说:「嗯,我也觉得这身特别好看。」 灵峰夫人眼神清亮, 笑容明媚, 一看就知道受到了妥善的照顾。 有心机的臣子已经发现姜南风陪伴在灵峰夫人身旁,心里掂量着到底是姜南风将灵峰夫人引荐给夏王, 还是夏王派姜南风跟在灵峰夫人随行了。 ——两种可能性看起来相似, 实则代表的意义千差万别。 前者意味着姜南风手中还有无数底牌支撑他在新朝慢慢站稳脚跟;而后者意味着夏王对姜南风的倚重,姜南风今后依旧会是新朝年轻一代臣子的领头羊。 彩排结束,姜南风故意把灵峰夫人带到夏王面前, 向夏王致谢。 已经从「夏王」变成「夏皇」的萧渊满面笑容, 完全体会到了万人臣服的快乐。 夏皇分外宽容地吩咐左右禁卫:「典礼结束之后忙乱,你们带朕的口谕,陪姜候一同护送灵峰夫人回宫。别让人冲撞了夫人。」 姜南风看了灵峰夫人一眼, 对她示意道:「多谢陛下。」 这是姜南风小时候就带着灵峰夫人对其他君主玩过的游戏,灵峰夫人马上熟练地模仿起姜南风的动作, 似模似样地对夏皇行礼:「多谢陛下!」 「夫人客气了。」夏皇担心一整天了,就怕灵峰夫人在登基大典上掉链子,现在她好好陪着把这场戏唱完,夏皇也给足灵峰夫人体面。 夏王故意在群臣之前提声宣布:「夫人喜好清净,朕特意让御膳房为夫人单开一桌送进宁谷院。」 「夫人快谢谢大王体恤。」姜南风提醒。 灵峰夫人又欢欢喜喜地学着他对夏皇致谢。 之后,一老一小被禁卫客气恭敬的护送着率先离开,回到上阳宫宁谷院享受了一顿美食,姜南风也成功躲过了所有朝臣都出席的晚宴。 第67页 一直到第二天登基大典结束,都没人骚扰姜南风。 饭后,姜南风陪着灵峰夫人游湖散步,玩了一会鞦韆,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再给灵峰夫人带好吃好玩的。 他一直拖到宴会散场,朝臣一一离开宫殿,才踩着最后的时间离开上阳宫。 上阳宫的宫门外,一辆双马拉的车在外头三丈的路边。 发现姜南风的马车离宫,双马车立刻凑过来堵住了姜南风出门的路。 「姜候留步!」三皇子萧焰热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攀着姜南风车窗搭话,「我等姜候许久了,今日真是多亏了姜候,否则父皇的登基大典不会如此顺利。冤家宜解不宜结,怀思已经知道错了,我明晚酉正在嘉兴苑设宴,请姜候赏脸。」 姜南风坐在车厢里,垂眸看着站在车外仰视自己的萧焰。 萧焰马上补充:「姜候知道我母亲在后宫的日子……她胆子小,生怕怀思触怒父皇,影响婚嫁,这些日子一直不能安枕,还请姜候看在我母亲一片慈母心的份上出席。」 只有胆大并且善于为自己谋划的女人才会假扮另一个人许多年,而且她会将自己的生存手段,言传身教给自己的儿女,防止儿女吃亏。 姜南风绝不相信周淑佳会因为怀思公主把他刮破点皮就吓得数日无法入睡,更不认为萧焰的邀请带有任何善意。 以前的姜南风绝不会搭理这种明摆着的鸿门宴,不过,最近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朝堂一潭死水,姜南风正愁没事打发时间。 没鱼虾也好,他确实有点好奇萧焰能玩出什么花样。 姜南风弯下腰,尽力将视线和萧焰放到同一个高度,配上谦和的笑容:「那明晚就让三殿下破费了。」 达成目的,萧焰也不堵着路了,和姜南风道别后,他迅速登车离开。 萧焰亢奋的神情实在太显眼了,姜南风甚至没办法说服自己假装没看到。 他摇摇头,心里评价了句「蠢货」。 马车重新启动,走到下一条街又被拦住了。 这次出现的是萧煜。 萧煜和萧焰同样热情地跳下车,扒住姜南风的车窗:「姜候今天真是大出风头。」 姜南风八风不动:「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荣幸。」 萧煜顿时笑了:「姜候回答的不老实,你要是真一心为父皇打算,他就不会最近才知道灵峰夫人的存在了。」 萧煜边说边深吸一口气,感慨道:「父皇对姜候真好,你在宁谷院陪着灵峰夫人不用一口接一口灌酒。」他说完故意仰起头,往姜南风脸上吐了一口气。 浓厚的酒气混着刻意咀嚼过的香料味道冲进姜南风鼻腔,散发出诱惑的味道。 姜南风对萧煜挑起眉毛:「大殿下醉了。」 萧煜眯起眼睛,突然就笑了:「姜南风,我二弟今天被封了个燕王就奉旨出京了。他明日启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给他送别?二弟这个人最重情谊了,你只要对他好过一次,不管他有什么规矩,真到你有难的时候,他肯定会出手帮你解决的。」 姜南风:「大殿下想要在何处设宴了?」 「当然去最好的,去嘉兴苑!」萧煜意有所指,「都说嘉兴苑不但歌舞出色,也会伺候人。怎么样,定在嘉兴苑,姜候可满意?」 又是嘉兴苑? 如果他没记错,萧燧说他会在登基大典之后就会离开,也就是说今晚萧燧已经走了。萧煜得到的回答根本就是萧燧的託词。 确实,萧燧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又怎么会去嘉兴苑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姜南风迅速想通关节,眼睛一转,计上心来,故意说:「那就定在明晚酉正吧,大殿下到了只管报我的名字,让嘉兴苑的奴婢带你来找我就是。」 「就这么说定了。」萧煜脸上笑容绽开,突然伸手拉住姜南风的衣领,垫脚凑到姜南风耳畔,暧昧地贴着姜南风的脸蹭了蹭,低语,「明日我让姜候见识点不一样的玩法。」 「哦,『不一样的玩法』啊,我明天也会让大殿下见识点不一样的,看看谁的玩法更让对方惊喜吧。」姜南风眸底闪着阴沉的光,嘴角却翘起温柔的弧度。 他抬起手指,顺着萧煜眉眼勾勒轻声说:「夜深人静,大殿下该回去了,等你出宫开府之后,晚上才是最好玩的。」 过于耀眼的美貌在很多时候同样拥有难以衡量的压迫感,萧煜完全沉迷于姜南风与他面对面微笑一瞬间的好颜色,直到被姜南风推开也没能从美色中清醒。 「走了。」姜南风已经收回笑容,拉动车厢内的丝线,示意车夫重新启程。 萧煜迷迷煳煳地看着姜南风的马车离开,痴痴在原地站了许久。 萧煜醒过神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高空。 不眠之夜。 夏皇醉醺醺地躺在龙床上,满耳朵都是臣子高唿「陛下」的声音;周淑佳和三皇子萧焰一遍遍教导怀思公主如何做娇俏女儿姿态讨男人欢心;皇长子萧煜则胡乱拉了个姬妾上塌,满脑子都是姜南风轻笑的神情。 只有姜南风如常洗漱、入睡。 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不是大朝会的日子,姜南风不必出席。 经过昨晚一场狂欢,夏皇和所有朝臣都宿醉未醒,自然也不会传召姜南风入宫议政。 姜南风索性带着见微、知着一起,把给姜家管理田产、铺面的主事一起召集到客厅里盘帐。 第68页 这些人或者是从姜南风父亲时留下照顾幼主的忠僕,要么是姜南风亲自提拔的、有经商头脑的人才,姜南风对他们都信得过。 算完帐目,见微和知着同时从算盘上收手:「公子,帐目大面对得上。」 「帐本收起来,回去慢慢核算。」姜南风点头,盘帐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他随后吩咐:「今年把江淮地区收上来的米粮往辽东低价卖一批。再看好秦州的粮道,凡是往秦州卖的粮食,不用阻拦,但是价格抬三倍。」 姜南风补充:「对了,东冠郡、吴郡几处海运商队收敛些,若是有谁张扬收益,就处理了。」 管事们齐声应答:「是。」 姜南风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休息,然后看着天色回去换了个身荷花色的长衫坐车前往嘉兴苑。 三皇子萧焰请客,早早到来,一见姜南风就亲自把他迎进门。 席间,怀思公主双颊羞红地陪坐在萧焰身侧,萧焰说完一通场面话之后,就亲自执壶走到姜南风面前斟酒:「喝下这一杯,往日不快就一笔勾销了。」 「本就是小事,是三殿下和怀思殿下太客气了。」姜南风顺势举起酒杯。 长袖遮蔽下,酒水全洒在姜南风藏在交领中的手绢里。 放下手臂,姜南风故意「啊」地长嘆一声,然后主动起身走上前,抢过三皇子萧焰拿过的酒壶晃了晃。 萧焰和萧怀思的表情都瞬间凝滞了。 姜南风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反过来为他们斟满酒杯,再回去给自己倒上:「事情说开就算结束了,玉鹤祝怀思殿下日后婚姻美满。」 「怎么不等我就先喝上了?」 皇长子萧煜人未到声先至,他视线扫过在场的环境,故意抢过姜南风手掌中的酒杯抵上自己嘴唇,仰头饮下,再威逼道:「三弟五妹怎么不喝了?喝呀!?」 萧焰还盼着姜南风被蒙汗药迷晕呢,懒得跟萧煜计较,给了怀思公主一个「不准闹脾气」的眼神,就顺着萧煜的意思,兄妹俩一起仰头把酒饮下。 姜南风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回席间,萧煜挤到他身边坐下,再次找事地问:「玉鹤邀请我来此,难道是打算当着三弟和五妹的面聊私情么?」 姜南风笑问:「大殿下与三殿下和五公主兄友弟恭,既然都想今日约我吃饭,不如一起快乐。跟找歌姬、舞姬相比,是不是挺不一样的?」 萧煜还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亲近姜南风,被他一通抢白,气得满脸通红。 又坐了片刻,萧家三个儿女同时倒地。 姜南风举起桌面上的酒壶,对着酒壶展开一抹笑:「这种阴阳壶的把戏,我五岁就玩腻了。」 姜南风扬声对外吩咐:「把几位殿下都送去内室,找几个人『好好服侍』——知着,你拿我玉佩进宫,请陛下来『救命』。」 吩咐完,姜南风喝了一杯加料的酒,起身故意让自己倒在庭院中。 想玩是吧?那就玩个大的。 姜南风真的很想知道夏皇看到准备好的一幕,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夏皇入宫时就是知着带着姜南风的玉佩接驾,这一晚,知着当街纵马,不管不顾地带着玉佩疾驰入宫求救,夏王果然以为出了大事,亲自带上禁卫冲进嘉兴苑。 「玉鹤?」看到倒在院子里的姜南风,夏皇大惊失色地高喊,「叫太医!」 随后,夏皇心里更慌了,他从腰间拔出佩剑,对身后禁卫喊:「随朕一起进去!」就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内室。 「啊——!!!」尖利惶恐的叫声响起,明显操持皮肉生意的男男女女衣不蔽体地四处逃窜。 以为几个不同母兄弟们应该为了皇位撕成一团的夏皇僵在原地。 他的儿女,居然跟一群操持异色侍人的贱人大被同眠。 而且,这群贱人还有男有女。 「当!」佩剑落地。夏皇双眼一翻,被气晕了。 第36章 示敌以弱 最不能被世人接受的就是不孝。 夏皇之前一嗓子「找太医」没被辜负, 匆匆赶来的太医被夏皇第一个就用上了。 太医这种职业说胆小是真,害怕治不好病被君主牵连,说胆大也是真, 他们什么都敢说出口哄骗君王。 这一回,太医的职业素养就在夏皇身上得到了良好印证。 水冶宣布夏王是「气急攻心」然后慢吞吞地派人煎药,用苦涩地汤药熏醒夏皇, 没让一滴药液进入夏皇体内;然后在夏皇帝监督下, 皇长子萧煜、三皇子萧焰、五公主萧怀思一人一针,把人扎的疼醒。 处理完萧家父子,水冶太医再捋着鬍鬚, 频频摇头之后, 在夏皇担忧的目光中低声请示:「陛下, 姜候体虚,不宜用针。不如等到药效过了, 姜候自己醒过来。」 闻言, 夏皇两条浓眉紧紧挤到一块:「他才多大,平日里锦衣玉食, 怎么会体虚?」 老太医点点自己的脑子:「耗心血呀。姜候也就是年轻撑着, 否则身体恐怕还要……唉!」 水冶边说边摇头嘆气。 夏皇一下就对姜南风的身体状况有了新的认知。 他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语:「我看玉鹤丰神俊朗,没想到他身体亏空的只剩个花架子了。罢了, 让他歇着吧。」 掌管禁卫的郭恕从外进门, 站在门口停下脚步,胸口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 第69页 夏皇发现郭恕,立刻对他招手, 示意郭恕上前:「盘问出什么了?」 郭恕拱手,视线左右看了几眼, 低着头不敢直接回禀。 夏皇摆手:「都下去。」 人走空了,郭恕才头也不抬地回答:「那群服侍人的都说是姜候昏倒前吩咐他们进去伺候的。」 「玉鹤怎么会做如此冒失的安排?」夏皇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用力一拍扶手,「还查出什么了?别一句一句往外挤。」 郭恕从怀里掏出一整套酒具,将其摆在夏王面前:「陛下,这是阴阳壶,一面是正常酒水,另一面混了蒙汗药。在场用过的酒杯,都检查出蒙汗药残留。」 兄妹三个关系再怎么样也比姜南风这个外人亲近,加上皇长子萧煜男女不忌和五公主萧怀思喜欢玩男宠的恶名,夏皇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可能发生的情况。 萧煜和萧怀思见色起意,都被姜南风拒绝,之后萧煜、萧焰、萧怀思三兄妹联合做局,打算迷晕姜南风,结果他们头一次用阴阳壶,操作失误,倒出来的酒水全都是掺了迷药的。 姜南风身体最差,最先中药被拖进床榻,萧煜三兄妹跟着过去之后,意外昏迷。姜南风又因为常年在洛阳城经营,嘉兴苑上下都认识他,发现四人都晕过去之后,又把姜南风带出来,结果姜南风想给自己出气,故意安排了夏皇赶来时候看到的画面。 夏皇坚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误。 夏皇心累地嘆息道:「把真正不争气都送回宫,跟他们出来的宫奴,杀了。」 至于嘉兴苑的人…… 夏皇眼里渐渐凝聚出杀意。 「唔、嗯——陛下!」浅浅的呻吟声伴随着喘息从背后的矮榻上响起。 夏皇回头,看到姜南风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姜南风竟然就累得抓着衣袖开始擦汗。 在夏皇给予指示之前,姜南风就这么拖着发白的脸,跌跌撞撞走下睡榻,跪到在夏皇面前:「陛下,臣愿意削爵换一场公平。」 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姜南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荷花色的长衫让夏皇情不自禁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周慧跪在街上,不愿意登上进宫王车的模样。 夏皇的眼神恍惚许久,不知道说出的问题是询问姜南风还是询问二十多年前的周慧:「为什么用爵位交换,而不是向我求救?」 姜南风语气平静:「陛下难道相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臣从小就没遇上过无条件的善意,臣明白规则——一切优待都需要利益交换。」 萧煜、萧焰、萧怀思再差劲,他们也是夏皇的亲生儿女,夏皇可以用他们的婚姻和人生交换利益,但不会想要他们的性命。 姜南风当然也不需要夏皇杀了萧煜三人,但他想要给夏皇营造一种自己受到巨大的、无法对人言说的伤害的错觉。 「陛下,臣只有爵位了。」姜南风的声音冷淡。 夏皇耳中却炸开了周慧当年被末帝抱上王车时候的尖利而绝望的喊声——「别碰姜家,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当初,夏皇站在一旁围观了那场闹剧,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现在这一幕仿佛再次轮迴,而作恶的人变成了他的子女。 夏皇勐然从回忆中惊醒,他脸色变得和姜南风一样难看。 姜南风遭受了类似于周慧的痛苦,而夏王在姜南风看到了当年懦弱无能的自己。 但不是这样的,他已经是是皇帝了,他能随心所欲处置那些让他不快的人了。 他有这个权利! 夏皇急着把姜南风从地上扯起来,双眸燃烧着被权利吞噬的光。 这份光芒笼罩在姜南风身上,夏王自信地安慰他:「胡说什么,你的爵位好好留着,有朕在谁也不能动你们母子。回去好好歇着,这次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了,朕一定处理到让你满意。」 姜南风终于抬起头,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可陛下,我也……是我让人进房间的,我知道陛下见到我的玉佩肯定会赶来,我利用陛下对我的爱护之心了。玉鹤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玉鹤有罪。」 夏王过去不是皇帝,但即便只是一家之主,他见到的所有人里也没有一个对他毫无保留,能把话敞亮说开。 姜南风如此坦然承认了他的过错,夏王的心情反而放松了。 这不就是混着信任的恃宠而骄么? 姜南风敢承认他的小心思,代表姜南风把他当成了可以信任的长辈啊。 「那就罚你三个月俸禄,回去休息吧。把今晚遇上的污糟事都忘了。」夏王伸手想要拍拍姜南风肩膀,又怕他受不了,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 姜南风膝行两步上前,竟然伸手抱住夏皇的腿,孩子似的把脸埋在夏皇腿上。 夏皇腿上一热,发觉竟然有泪水透过长衫。 哭、哭了? 夏王僵直身体,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驯服了珍贵勐兽的愉悦。 「陛下为臣做主,臣日后必为您肝脑涂地。」姜南风带着鼻音的声音透过衣料传来。 夏王控制不住地嘴角向两侧翘起,努力回忆后院女人是怎么安抚孩子的,然后伸手轻拍着姜南风的后背:「嗯咳——私下没人,以后你就叫我伯父。」 「我失态了,伯父。」姜南风匆匆擦去泪水,鼻尖微红,总是强势的姿态软化下来,变得分外顺服。 第70页 他赶紧起身,双手侷促地抓着长衫下摆,好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然后,在离去前,竟然不合时宜地开口:「陛下,请尽快收拢各地兵将,否则会变成心腹大患。」 「啊?」夏皇等着姜南风的感激,没想到会听到这种东西。 姜南风脸色一红,低下头,小声说:「我没和伯父这般慈爱的长辈相处过,我只会把政务漏洞说出来讨好人。」 想到水太医提起姜南风耗损心力太过的诊断,夏皇更心疼姜南风了。 姜南风似乎想要拯救自己的尴尬处境,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有,陛下,这嘉兴苑是末帝留下的侦察暗卫,臣敢在内设计,就是知道他们不会把事情闹出去。嘉兴苑上下都身怀绝技,请陛下用他们日后督查百官。」 白来的特务机构? 天吶,这、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姜南风绝对旺他! 夏王急着收编嘉兴苑上下,急着赶走姜南风:「快别说了,回家休息——郭恕,用御驾送玉鹤回府。」 「是。」大戏落幕,姜南风退场。 御驾上,姜南风和郭恕面对面坐着。 郭恕无声向姜南风行礼致谢,姜南风回礼,主动开口:「多谢将军为我周全。」 现场多出来的酒杯就是郭恕补上的。 郭恕摇头:「姜候这一局行的太险了。稍有不慎就会被陛下捉住马脚的。」 「呵。」姜南风轻笑道,「有你,又有又水太医,还有坐上龙椅就一定会变得多疑的陛下,我的计划不会失败。」 谋事的时候,参与其中的人就是成败的关键。 天底下大约没有比从小浸淫朝堂的姜南风更明白这个道理了。 而且,他还知道如何维持「友谊」。 姜南风笑道:「郭将军,做禁卫统领不是长久之计,陛下迟早会换心腹接替您。您有其他打算吗?」 作为亲手杀掉君主的逆臣,夏皇不信任郭恕,郭恕何尝不清楚?他只是没有其他选择。 郭恕摇头,脸上死气沉沉:「我一个粗人,不懂这些。我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是跟着大王四处征战的时候,要是还有机会,我想回战场上去。」 姜南风立刻答应:「郭将军稍后,月内,我会帮将军实现愿望。」 郭恕脸上沉闷的神情消退,终于重新生出希望。 「郭将军等我好消息。」姜南风承诺后下车。 推开车门的瞬间,姜南风又捂着心口,用那副病西施的模样。 他喘着气被人搀扶着才能进门,好似受了重伤。 第37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姜南风相貌出众、身份高贵、受君王器重, 是朝臣之中的佼佼者,他那驾金碧辉煌的马车走到何处都是受到众人瞩目的焦点。 姜南风前往嘉兴苑时,洛阳城中只要有人关注过街上的车就会知道他的去向, 同样的道理,即便他深夜才回家,也没逃过他人的观望。 姜南风人到家之后不久, 太医院就派人过来大包小裹的送药。 姜南风已经让人把今晚穿过的荷花色长衫拿去烧了, 现在换上一身舒适的便服,散开长发坐在餐厅里用饭。 听到有太医院来人,姜南风直接让厨房再添一张桌子, 把来人请上桌一块吃饭。 经过接连几任君王的磋磨, 太医院已经没有「新人」, 他们都很明白生存之道。 来人进门与姜南风相互见礼,然后坐进另一张食案后面主动说:「家父叮嘱我来送几副补虚养神药。这些药选的都是药性温和, 没有毒性的, 姜候先吃五服药,若是身体仍有不适, 派人去水家, 家父再来为姜候品脉。」 姜南风当场就笑了。 太医们口中的「药性温和,没有毒性」就等于送来的药品和自家厨房里用来调味的香料功效相同,只管随便喝, 身上的疾病想快点好就能快, 想慢点好也能慢。 姜南风也想水恆表明自己的态度,把该说的话带到,让水太医以后在夏皇面前有话说, 别露馅了:「多谢水太医照料。我平时耗费太多精神了,确实需要多休息几日。」 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不用多叮嘱。 水恆了解后,安静陪着姜南风用了一顿饭,收下管家准备好的礼金离开。 玩了这一场大的之后,姜南风直接开始说「修养」,派人去太学收集太学生们书就的文章。 他在中午最暖和的两个时辰里坐进水池边的亭子里,吹着清风、吃着点心,饶有兴致地在品评起太学生的文章,把认为有实行可能的部分都画出来存放在一只精緻的大漆匣子里。 至于那些只会慷慨激昂夸夸其谈的文章,也会被姜南风挑拣出来,单独放在另外放在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竹制匣子里。 完全平庸的文章则被彻底烧毁气质,灰烬才是这些垃圾应有的归宿。 几日功夫,姜南风侧脸被怀思公主抓破后癒合的伤痕上新长出的粉色褪去,恢復如常。 姜南风日子过得清闲,朝堂上却在夏皇的登基大典之后意外迎来了狂风暴雨。 怀思公主被下嫁给名义上是前朝末帝侄子一辈、实际却早已和皇室血缘疏远至极的一位王爷家中。 紧随其后,皇长子萧煜和三皇子萧焰也获得了封号和封地,被夏皇下旨就国,此生无诏不得前往国都。 给皇子封王是寻常事,毕竟前一天萧燧刚刚被册封为燕王;但看到封号就让朝臣们不得不多心了。 第71页 萧燧的「燕王」,封地包括整个燕地,虽然里面包含了许多尚未存在于夏国范围的土地,但凭萧燧的本事,将那些土地打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萧煜和萧焰分别被封为了太康王和舞阳王,这问题就很大了! 非亲王不可用单字,这也同时意味着不用单字封王的算不上亲王。 况且太康和舞阳这两个地方都很小,如今在夏国边境线上,只要战事一起,萧煜和萧焰的封地就成了战场最前线。 况且,夏皇甚至没宣布将当地的军权、政务交託给萧煜和萧焰,看来他们俩的「王」只能领个封地的收益。 跟萧燧比,他们这能算「王」吗? 只能算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王八! 圣旨离宫不过一个时辰,这个可怕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洛阳城。 封王后三日内限时离京,夏皇甚至没给两个儿子进宫求情的时间。 萧煜母亲当天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烧得直说胡话。 萧焰的母亲周淑佳得知圣旨的内容后也当场晕倒,但她比萧煜的母亲撑得住,醒过来之后,马上装扮得喜气洋洋地上足了大妆,带着怀思公主去求见夏皇谢恩。 扶桑宫里,内侍低着头步伐轻盈地上前禀报。 夏皇听到是周淑佳带着怀思公主来了,当场皱眉:「她们来干什么?」 内侍道:「夫人似乎带着殿下来谢恩。」 夏皇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但他实在不想听周淑佳对他哭哭啼啼。听到是来谢恩的,夏皇心下一松,紧锁的眉头散了。 「行了,让她们母子进来吧。」 周淑佳进门果然一字不提儿子,只带着女儿在夏王五步外跪下,整个人匍匐在地,深深叩首:「多谢大王为怀思挑选了一个今后都不用妾身为她操心的夫家。」 「你觉得这桩婚事不错?」夏皇神色怀疑,但心里对怀思公主的气确实消了大半,指着她们母女说,「起来说话吧。」 周淑佳起身时依旧是往日柔弱的姿态,她慢慢上前,走到夏皇面前仰起脸看着他,扬起笑脸:「怀思那一身臭脾气,妾身从来都管不住。陛下要是给她选个规矩大的人家,妾身每天都得担心怀思和丈夫感情不和、再气坏了公公和婆母,晚上睡觉都不能安枕。前朝末帝血缘疏远的人家要靠着怀思在陛下勉强搏圣宠,哪里会为难咱们女儿。妾身明白大王的一片苦心。」 周淑佳和夏皇相伴许多年,实在太了解夏皇的脾性了。 她第一番话,把夏皇的里子和面子都照顾到了。果然,夏皇眼底的寒霜消散了。 夏王依旧板着脸,对怀思公主训话:「你是朕登基之后第一个出嫁的公主,朕不会在嫁妆上苛责你的。你丈夫家正好在舞阳附近,有萧焰护着你,你也不用担心天高皇帝远,夫家阳奉阴违。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可再如此荒唐行事了!」 说到最后,夏皇又想起来让怀思公主想要迷晕姜南风,糟蹋他的事情,刚刚散了的怒气重新凝聚,语气又加重了。 怀思公主紧张地抓着衣裙,扭头去看母亲。 周淑佳牵住怀思公主的手,带着她一同跪下谢恩:「多谢陛下。嫁妆的事情妾身不懂,陛下能不能多给怀思安排几个能谋事的人,否则他们兄妹都毛毛躁躁的,妾身实在担心两个在一块更会生事了。」 夏王想到萧焰炮仗似的性子,觉得周淑佳说的有道理,改口道:「朕会把谋士安排到萧焰的班底里,你们回吧。」 「是。」目的达成,周淑佳不再废话,赶紧带着萧怀思离开扶桑殿。 等到回去后宫,周淑佳就甩开了女儿衣袖,绷着脸坐上主位。 怀思公主做到母亲身边,想要争取一下,把婚事取消了:「母妃,父皇依旧能听进去您的话,你为什么不劝劝父皇收回成命啊,我不想去舞阳县那个破地方,穷乡僻壤的,我可怎么活。」 「再差也是前朝血脉,陛下现在供着灵峰夫人又不知道从哪个穷山沟挖出这么个前朝王爷,为的就是让天下人说他大度能容人,怎么可能为了你毁掉布局。你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周夫人用手指用力戳向女儿脑门。 怀思公主委屈道:「我一直都对父皇表现的很信任,平日里也够张扬,要什么都对父皇直接要,谁知道怎么对上姜南风就什么都失效了。父皇明明最吃这一套了。」 周夫人抿紧嘴唇,无奈道:「陛下知道周慧的儿子天下闻名,他当然喜欢生得与周慧有几分相似的孩子也明丽张扬,但你们又不是周慧的儿子,哪敢随便碰他心里的瓷瓶?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着点,别总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怀思公主苦着脸:「难道我以后就真得跟这个不知道长多丑的男人成婚过日子么。」 「你只要别把他弄死了,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那位王爷也不会管你的。」周淑佳用手指轻轻敲着自己膝盖,心里盘算起怎么给儿子再讨点好处。 说到底,皇位既然只有儿子能继承,她后半辈子想过得舒坦呃,而不是等夏皇死了之后再天天给其他嫔妃陪笑脸,那就必须把自己儿子推上皇位。 周夫人命令:「你这几天老老实实在宫里绣花。」 怀思公主马上尖叫:「母妃,你知道我最讨厌女红了!」 周夫人冷着脸威胁:「你要是不想要更多的嫁妆过后半辈子,你就闹吧。只要还盼着嫁妆足够,你哥离京之前,必须给陛下做五双鞋出来!」 第72页 「那岂不是让我这三天熬夜?」怀思公主大惊失色。 周淑佳冷冷地看着自己女儿,目光一动不动,怀思公主在目光下终于低下头,小声答应:「我知道了,母妃,我这就带人去做鞋。」 怀思公主乖乖离开。 周淑佳对身旁的侍女低声耳语几句,侍女频频点头,然后悄悄出宫。 当天,得到周淑佳提醒的萧焰丢开正在忙乱收拾的行李,入宫和夏皇道别。 萧焰见面不开口就直接磕头认错,额头硬是磕得满头血。 父子多年,夏皇再生气也没想要儿子的命,他赶紧上前把萧焰扯起来,怒斥:「你这是做什么?」 萧焰垂着眼帘:「我辜负了父皇的教导,纵容妹妹和兄长,我向父皇道歉。」 这么多年来,萧焰都是夏皇最喜欢的儿子,看着他额头受伤、一脸愧疚的模样,夏皇不禁心软了。 垂涎姜南风美色的是萧煜和萧怀思,萧焰夹在里面受和萧煜同样的罪责,确实显得惩罚太重了。 夏皇拍拍儿子手臂,态度软化了:「陈策是朕最信重的谋士之一,朕把陈策派给你,你倒是跟着他好好学,等我过整寿,叫你回来观礼。」 「多谢父皇!」萧焰毫无生气的脸重新被触手可及的权利点亮了。 陈策何止是有本事,他和母亲一样了解父皇! 只要哄住陈策,到时候让陈策多给父皇写信,将他在舞阳县一份功劳吹嘘成十份,这次离京不但不会成为他的弱点,还能让父皇觉得他是个能脚踏实地做事的。 「我一定不负父皇期待。」萧焰当场表态。 随后,他害羞地笑起来,不自信地问:「父皇,我从来没自己管理过什么人,以后去舞阳县管理封地,我什么都不懂,我怕陈先生忙不过来,您能不能多给我几位叔叔伯伯,让孩子跟着好好学啊?」 勤学上进,夏皇心里对他最后那一口怨气也散尽了。 于是,夏王默认了萧焰可以亲手处理封地内事物的权利。 夏皇:「你爹也缺人呢,你去了先等着吧,等来年开春开了恩科,朕多派些人手过去给你帮忙。」 萧焰离开扶桑殿后,嘴角立刻翘到了天上。 第38章 执棋天下 三日后, 太康王萧煜和舞阳王萧焰离京。 萧煜的车队里,几十驾车运着金银细软,又有几十驾马车载着姬妾和儿女;而舞阳王萧焰尚未娶亲, 除了运送银钱的车队与太康王相同之外,他身后载人的马车居然也有几十辆! 稍一打听,其中奥秘就被舞阳王萧焰亲自解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位看似一起被处罚的皇子做「王」的待遇是不平等的。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 萧煜的脸面被所有人丢在地上踩烂了。 萧煜笑僵了一张脸, 离开洛阳前都没让人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当夜在驿站歇下,萧煜便用当晚侍寝的妾室撒气,把人打得浑身是血, 求饶的哀嚎声足足响了一整晚都没有停歇。 萧煜和萧焰的动静闹太大了, 成了洛阳城内人人都想跟着讨论几句的闲话。 姜南风毫不意外地从见微口中知晓了消息。 当天就有官员上门, 打断了姜南风的逍遥日子。 看到白髮苍苍的孟庆,姜南风不禁笑了:「没想到孟大人还敢登我姜家大门。」 孟庆人老成精, 早锻鍊得没脸没皮了。 被姜南风调侃, 孟庆笑容不变,照旧行全一套礼节:「姜候人脉广, 肯定知道陛下对几位皇子的安排了。老夫上门是想跟姜候打听打听陛下到底属意哪位殿下。」 对于打听太子, 孟庆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理所当然地表态:「太子人选未定,国家根基不稳, 老夫夜夜无法安枕吶。」 姜南风不提立嗣的事情, 反而把话题引向其他方向:「陛下打算再选淑女入宫,泽被隆恩。」 不立太子,反而要再找高门贵女生孩子? 孟庆迅速明白姜南风的意思, 从袖中拿出一份谢礼奉上,分外客气地回答:「今日叨扰姜候了, 一点小小赔礼还望姜候不要介意当日在宫中的冒犯。」 「当时你我各为其主,谈不上冒犯,孟大人不必在意。」姜南风接过信封。 收钱就意味着事情彻底结束了。 孟庆的神情更放松了,他又闲谈几句就迅速告辞。 等人走了,见微送上真正的礼单,姜南风手指撵着纸面,一页页翻过礼单,微笑道:「送的真不少,还有外面传闻中我最喜欢的孤本名着名画,看来孟庆就是个来送礼的掮客。」 很符合孟庆喜欢做中间人或者确定稳操胜券才出手的行事风格。 「把礼物都是送进库里把,然后把库里所有的书画和孤本都挑出来,过几日进宫我有用处。」姜南风吩咐。 片刻后,姜家迎来第二位客人。 来人居然是程敏材,他面带愁容,脚步迟疑,对姜南风行礼之后,竟然没敢直接坐下。 姜南风挑眉,心道,看来程敏材察觉到了朝廷官员调度的微妙氛围了。 对面求人办事,那就不必姜南风先开口维持气氛,他笑盈盈地看着程敏材,好像不清楚程敏材此行目的。 姜南风好心情地吩咐:「见微,给程大人上茶。」 见微单独给程敏材端来一杯新茶,程敏材捧着茶碗,用茶盖抹了十几回茶沫依旧没开口。 第73页 一直到见微小声提醒:「主人,下一位客人来问,若是您忙,他明日再来拜会。」 「谁?」姜南风问。 见微看了程敏材一眼,低下头小声回答:「是五房的二老爷,来给主人送最近几年海运的分红,需要详细核算收益。二老爷后天一早就得离开洛阳了。」 连续几年的帐目核算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算清楚,这话说出来就是暗示程敏材在姜家浪费时间,耽搁了姜家家族内的正经事,也耽误了姜南风和几年不见的亲人重聚。 见微的站位太靠近程敏材了,程敏材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程敏材如坐针毡地在位置上扭了扭,见微一退出客厅,他迅速从座位里站起身:「我是来请姜候帮忙与李祛邪消解过去恩怨的。」 说是消解和李祛邪的恩怨,但明眼人都清楚,李祛邪及其他外调官员的官路是姜南风在夏皇面前走通的。 现在李祛邪等人外调,京中只剩下跟着夏皇骑兵的官员和他们这群降臣。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两派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拧成一股绳。 一个月磨合下来,跟着夏皇骑兵的那群官员行事粗鄙,日常政务并不按照规章制度操作,与他们这群叛臣已然产生了摩擦。 陈会宁身为户部尚书,没有明显大错夏皇不会把他换掉,但等夏皇想明白了,绝不会允许一个部门的尚书和侍郎都是降臣——那就轮到他程敏材不知道被调去何方了! 程敏材自认出身不差、能力也不差,既然已经看出处境危如累卵,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姜南风与他是旧识,又被夏皇重用,程敏材知道来找姜南风准没错,只是要承认过去的错误,对他来说太丢人了。 程敏材的託词让姜南风厌倦。 他不说实话,姜南风也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接把事情推出老远:「我和李大人不熟,程大人恐怕找错说和的人了。这忙我帮不上。」 程敏材生怕姜南风下一句就是请他离开,迅速改口:「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相求——姜候觉得我调去什么职务更能为陛下分忧?」 他边说边从怀里捧出一个信封。 姜南风抬抬眼皮,视线扫过信封。他知道送信封的里头装的肯定是银票,不过银票居然能写出一指厚,也算挺有趣味了。 姜南风接过信封,开口道:「跟着陛下的文臣稀少,文采不佳,明年春闱正让陛下为难呢。」 程敏材当年是他那一科的探花,才华横溢,正适合专职去出考题。现在主动换职务,是为夏皇分忧,等到科举结束之后,他自然而然也不用再回户部,而是进入中枢。 程敏材喜上眉梢,对姜南风连连作揖:「多谢姜候为我指一条明路。」 他突然觉得那封「信」不够表达心中谢意了,迅速从脖子上接下一枚玉璜,恭恭敬敬地放在姜南风面前桌案上:「姜候,这是我家的信物,你拿着他,二十年内去河西一带,程家可以随时为您提供五万两白银的支持。」 能给姜南风提供五万白银的支持,就意味着程敏材会从他以后的官职上面捞走超过五万白银的价值。 姜南风按住程敏材的手,把玉璜推回去,严肃道:「程大人,以前是以前,现在你要是改不掉胡乱伸手的习惯,还是趁早辞官归乡吧,别自己被拖出去砍了还牵连我到扶桑殿外下跪。」 程敏材狠狠打了个哆嗦,不敢置信地看向姜南风:「陛下看起来没那么暴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拿钱等于从陛下口袋偷钱;拿走了钱,工程不合规,出事死的是陛下的百姓,断的大夏的国祚。陛下虽然性格宽和,却不是不会发怒的泥人。程大人好自为之。」姜南风说完伸手指向门外,示意程敏材可以离开了。 程敏材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把玉璜留下:「多谢姜候教我。」 五万白银不少,但比起买他全家性命和未来,那就微乎其微了。 程敏材刚刚离开,见微就忙不迭将姜家五房的二老爷带进门。 鬚髮皆白的老头子亲自背着一个如意灵芝纹的斜挎包。 一进门他就走到姜南风面前,把挎包卸了,全堆在姜南风面前直接问:「皇帝又换了一个,明年生意还做不做?」 姜南风点头:「陛下最近几年暂时想不到管理海运,家里生意照常就行。水师拨的薪俸太少,辛苦您找藉口帮着拨钱过去。」 头顶白髮秃了不少的老人摸着自己脑门笑开:「好哇,这活儿我喜欢,水师都快管我叫老神仙了。」 姜家五房常年经营海运生意,对海上的情况知之甚详,水师试探他的时候,肯定不但问不出什么,还会反被他逗得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再加上姜家送来的真金白银,可不就是水师的「老神仙」了。 姜南风:「十二爷,海上盗匪这几年被治理得如何了?」 姜家五房二爷双手一摊,一屁股坐进姜南风身边的空位:「朝廷给的钱不够,咱们送去那些也就勉强能让他吃个五成饱,每年零星抓百十来人。海盗跟鱼甩籽似的,一年一茬,哪有杀尽的时候。真想把他们清理干净,那得天降一个英雄,把新罗和倭国全杀一遍——到哪儿弄那么多水师去。」 姜十二爷嘿嘿笑了几声,然后又嘆了口气:「要是真有人能把这群孙子清理了,你十二爷我把家底掏空都不可惜。只怕是闭眼之前看不到了。」 第74页 姜南风凑过去,笑着问:「您真愿意给?」 姜十二爷点头:「给呀,有什么不捨得的!赚钱这点小事儿难不倒我,打仗我就一点不会了。」 姜南风合掌笑道:「好,那我给你找个花钱的机会——这一回你开船往青州去,萧燧要打新罗了。」 姜十二爷从位置上勐地跳起来:「真的?那我现在就走。」 他走出几步,回头把丢给姜南风的挎包重新抢回来:「就当是十二爷管你借的,过几年再还你!」 他边朝外走边抹眼泪:「太好了,等明年清明节,给我爹上坟可以说给他报仇了。哎呀,回家再算算,还有多少能变卖了换钱的。」 姜十二爷边走边絮叨。 姜南风没留人,目送姜十二爷离开,心里盘算着之前萧燧问他的问题答案其实在这里。 经营海运生意的姜家和生产烧杀掳掠的海盗的新罗人怎么会没有血仇呢?他姜南风的帮助从来不是无条件的。 姜南风看着屋檐上织网的蜘蛛,悄然勾起嘴角。 只是像蜘蛛一样织一张大网还不够,他要做执棋天下的那个人。 姜南风在家中一口气歇到九九重阳节,终于出门了。 登高的山上,姜南风不出意外的同跑出来伤心的夏皇不期而遇了。 第39章 都得死 小山矮趴趴的, 周围栽满绿树,站在山顶向下望,瞧不出什么过人的景色。 夏皇脚边丢弃了一根沾满泥土的木棍。他蹲在地上, 面前有个土坑,长袍前片下摆粗鲁地随便掖在腰带里,蹲在地上一张接一张的往土坑里烧纸。 夏皇眼眶红红的, 神色是难得一见的疲乏。 「玉鹤,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哦,是了,宫里小太监说过, 他知道这地方是听你说的。」与姜南风视线交汇的瞬间, 夏皇收起真实的表情, 喃喃自语。 「……陛,萧伯父?」姜南风迅速改口。 下一瞬, 他拧紧眉头, 视线向四周搜寻却没发现禁卫存在,迅速沉下脸, 「随扈呢?怎么都不在附近, 让我一个书生都能随意闯入此地。」 夏皇不在意地摆手:「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把他们留下山脚了,想自己静一静。」 夏皇说完抬手捏了捏鼻樑, 蹲回土坑前继续烧纸。 焚烧殆尽的纸灰被风吹得高高的, 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姜南风背过身不看夏皇的举动,眺望远处,走到山顶的一棵松树边, 将亲手编的祈福袋挂在树梢上。 夏皇扭头看到姜南风的举动,忽然问:「玉鹤, 你在祭奠父亲么?」 姜南风转身站定,发现自己是垂眸看着夏皇之后,索性撩起衣摆,坐在夏皇对面的土地上。 他摇头笑道:「不是,我在遥祝祖父和祖母身体康健。他们年纪大了,我回不去建安郡,族人也不放心我把二老接过来,只能如此了。」 向来喜欢和人有来有往的姜南风这一回却没有追问夏王为什么独自在山顶给人烧纸。 可惜,姜南风不想掺合夏皇内心的痛苦经歷,夏皇对着姜南风在眼睛里闪烁着家庭温暖的时候,突然想要从姜南风身上寻求一点家庭温暖:「玉鹤,你对父亲,是什么印象?」 姜南风当场回答:「萧伯父煳涂了,玉鹤是遗腹子,从没见过父亲。」 夏皇一点都不放弃:「家里人总会跟你说起你爹。」 「我爹啊……」姜南风语气带着点感慨,「祖父祖母总说父亲除了善良正直别无长处,母亲说父亲虽然体弱,但却难得是个厚道仁义的好人。至于师父,他总夸父亲天妒英才,可我在家里除了父亲年幼时候练字留下的几笔丑字,从没见过他有什么惊世文章。但看师父愿意给师兄也取名『无病』,想来是真的喜欢父亲。」 夏皇和姜无病是情敌,姜南风没指望夏皇对自己亲爹有什么好评价,没想到夏皇听到姜南风的话,居然点头贊同:「他确实正直善良、仁义厚道又有大才。你呀,是可着父母的长处长的。」 这话倒是不假,如同姜南风这种专挑好的遗传的孩子纯粹是投胎来报恩的。 夏皇想聊天,姜南风就陪着说:「是啊,虽然从没和父亲见过,但听祖母说,我吃饭和父亲一样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碰,穿衣要用最好的料子,否则就浑身起红疹。睡觉的床榻也要上好木料,否则觉得有怪味道,睡不安稳。」 全是富贵毛病。 夏皇平日里只看到姜南风心思机敏,善于筹谋,没想到他私底下居然这么多麻烦的小毛病,发现姜南风跟自家养的孩子毛病好像也差不离,不禁觉得他更亲近了。 夏皇停手听着姜南风说话,回神时堆在他面前的火堆几乎要熄灭了。 他手忙脚乱地往里添纸,原本还能再烧许久的纸张居然被一股脑塞进去,全都焚烧干净了。 夏皇突然住手,长嘆一声,与姜南风闲谈而放松的眉目重新聚集:「玉鹤啊,你能猜出来我是为谁烧的纸么?」 「萧伯父祭奠先人不必躲躲闪闪。」姜南风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尽。 夏皇苦笑道:「你还是这么聪慧,是啊,要是烧给萧家祖先,我用不着做贼似的躲到山顶上烧纸。这些纸是我给红琴烧的,太医说,她大概就在这几天了。」 甄红琴,皇长子萧煜的母亲,乐户出身,色艺双绝。当年是被人送给年少有为的夏皇,两人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似的生活。夏皇也曾为她不娶正妻。 第75页 一直到夏皇上京,被周慧惊艷变心,甄红琴才在夏皇面前失宠。 或者说,甄红琴发现夏皇变心就和夏皇决裂了。 夏皇陷入回忆:「红琴人已经煳涂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几个儿女的名字。可我没办法,我耳根再软也知道当皇帝不能朝令夕改。萧煜已经让我赶去封地了,我不能叫他回来。」 甄红琴尚在人世的女儿都已经进宫侍疾。 夏皇明白,她放不下的只有萧煜。 这孩子曾经是他亲自抱着带大的,感情比后来那些都要深厚,赏赐也丰厚,没想到父子之间如今走到这一步。 「……红琴不是皇后,我也不可能追封她做皇后。我只能提前亲手给她烧一点纸,盼着为她积阴德了。」 不是皇后,就不能跟皇帝一起享受皇家供奉,下葬也只能住寒酸的陪陵。 姜南风心里嘲笑夏皇的伪善,甄红琴心里真正想要的得不到,夏皇烧再多纸有什么用。 把觊觎自己的人弄出洛阳城是姜南风的目的,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完全不在意在此基础上表现自己的仁慈。 他闻言便说:「夫人不放心的太康王是因为两位皇子同时封王,太康王待遇却明显不如舞阳王。」 再说明知道自己快病死了,不一次要个大的,难道还能等死了之后诈尸,再要一回? 甄红琴的要求明显不过分。 夏皇原本只想给萧煜更多金银财宝做补偿,突然被姜南风点破重点真正导致甄红琴病情恶化的原因,顿时一阵下不来台。 他厚着脸皮询问姜南风:「玉鹤,你也对我给舞阳王治理封地的权利不满意么?」 姜南风垂下眼眸,表现出明显的拘谨姿态。 夏皇看出来姜南风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候的紧张,只好放轻语气,对他重申:「我是头一回当皇帝,做事没分寸,我要是错了,你只管说。」 姜南风拱手做臣子礼节,认真地为夏皇分析:「谋算我的事情,是太康王、舞阳王与公主同谋,处置上的偏颇却如此巨大。不但甄夫人多心,其他臣子,想必也觉得大王对舞阳王的不是惩罚而是爱重。至于公主,有舞阳王为她撑腰,日后出家,依旧能够唿朋引伴、男宠常伴。」 这些话说完,姜南风放下手,语气失落道:「于私,我知道陛下曾经想给两位王爷同样处置,周夫人见过您之后,您却突然改了主意。我躺在病床上,接连几日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辅佐错了君王,应该今早辞官归乡。」 姜南风是什么人?末帝和前头几位占领洛阳的枭雄对姜南风各有各的不是,他都愿意陪着那群继父奋战到最后。 可到了夏皇当政,姜南风反而要辞官归乡做田舍翁? 只怕姜南风前脚刚离开洛阳,天下人就要指着夏皇的鼻子骂昏君了。 夏皇被姜南风这话吓得冷汗当场就流了一后背。 他急着解释:「朕没想这么多,周氏带着怀思来向朕致谢,朕一昏头……」 夏皇果断道:「这事情是朕做错了,朕这就回宫抹了舞阳王自治封地的权利去。」 姜南风拉住夏皇,摇头道:「陛下,臣说过不可朝令夕改。不可莽撞行事。还是为太康王提一提权势吧——死者为大,眼下重要的是让甄夫人安心。」 甄红琴还没死,可等到夏王跟她说过给太康王提待遇,就算甄红琴的病能好,她也只能去死了。 一个已经成年却无所建树的皇子,如果在皇宫里再没了提起他的人,那么将会彻底退出皇位竞争。 等得到太康的实际掌控权,萧煜的权力看似上升了,实际上却彻底被堵死。 ——夏皇以为姜南风气的是,他没有公平处置两个儿子,却没想到,对姜南风来说,萧煜和萧焰两个,他谁也不会放过。 夏皇记住了萧焰还欠了一层处置,萧焰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当辅佐萧焰的臣子写下萧焰还能有所提升的政绩时,夏皇只会想到萧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政绩」变成「错漏」,将给出去的权利收回。 仁慈当然很好,但如果能通仁慈而杀死自己的敌人,就更棒了。 夏皇没想到姜南风如此大度,感动得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姜南风只把手从夏皇手中退出来,语气平静:「萧伯父,今日是重阳节,你该高兴一点。快回宫吧,别让禁卫和朝臣为您的安危担忧。」 「好,我这就回去。」夏皇答应得爽快。 两人结伴下山,却在夏皇回宫时,姜南风以访友为由告辞,答应夏皇明日大朝后会入宫帮他处理政务。 既不骑马也没乘车的姜南风走在洛阳城大街上,不过片刻功夫,怀里就抱满了路上行人赠送的瓜果和小点心。 「多谢,多谢,不必了,实在拿不住了。」姜南风好脾气地边笑边拒绝,赶紧钻进易家大门。 「师兄魅力不减当年,居然敢自己走路出门了。」一个身高与姜南风相近,却瘦的像竹竿似的少年笑嘻嘻地凑过来,探头往他怀中绷着的瓜果点心看。 第40章 男倌馆 年少总轻狂。 少年总是志比天高, 自觉比天下人都聪慧清醒,自顾自鄙薄权贵,全不看目下的辛苦和艰难。 站在姜南风身边的易全祥嬉皮笑脸的。 他绕到姜南风面前, 在姜南风怀里翻翻找找,挑出个橘子,剥开皮, 把果肉送进嘴里:「甜的, 真不错啊。师兄的命就是好,别人送果子都能捡到甜的。师兄你不吃吧?这些比你府里特意挑选的肯定差多了。」 第76页 短短两句话,夹枪带棒, 没有一丁点对师兄该有的尊重。 姜南风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好像没听出易全祥口中的古怪, 好声好气道:「伸手。」 易全祥不明所以地伸出双臂,姜南风一股脑将瓜果全塞进易全祥怀里。 「唉, 唉!小心点, 掉了——我说掉了,你没听见吗?」易全祥手忙脚乱地调整姿势, 试图把所有瓜果都拢在怀里, 但他的努力却没有太大作用,到底有一颗苹果落在地上,摔烂了果肉。 「都摔坏了!」易全祥心疼地看着地上的苹果, 想蹲下把苹果捡起来, 却从怀里掉落更多。 他赶紧稳住身体重新站回原位,转头瞪向姜南风,发怒道:「师兄, 你抱的好好的,往我怀里推什么?现在掉了这么多瓜果, 多可惜。」 姜南风站在原地,语气平静地反问:「不是你想要的么?你想要,我给了;你接不住,又成我的不是了?」 易全祥梗着脖子反问:「我什么时候想要了?你别给我扣大帽子。」 「你亲口说,这是洛阳城百姓送给我的赠礼,未经我准许,却随意取用我拼了性命守卫洛阳而得来的回赠。如此失礼之事都做了,现在有敢做不敢当。」姜南风冷下语气。 易全祥隐晦地小心思被姜南风挑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低下头,还在嘴硬:「就是一点瓜果,又不值什么,我吃一口怎么了。你给我家每个月送的比这些价值昂贵多了。」 「礼轻情意重。」姜南风打断易全祥的自说自话,沉下语气,「易全祥,别装傻,师父在天有灵,半夜要抽你手板了。」 洛阳满城的百姓渡过兵祸才不到半年,他们的家财在之前的围城之中消耗殆尽,如今拥有的只有土地秋日刚刚抵达的馈赠。 这份回礼远比金银珠玉更能证明姜南风当初尽力保住整个洛阳城百姓的正确,是他能够无愧于天地的证明,也是姜南风不论面对哪一位权贵都能昂首挺胸的底气。 一同经歷过围城的易全祥心里一清二楚,他说的全是狡辩。 易全祥听完把瓜果往姜南风怀里一塞,面红耳赤地跑了。 「全祥,你师兄来了,你跑什么?唉,你这孩子。」易夫人楚彤君听到大堂里的动静,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出来,险些被幼子撞倒。 她扶着廊柱回头唿唤几声,最终无奈嘆息一声,站稳后回头对姜南风露出歉意地笑容,客气道:「玉鹤来了。让你见笑了。」 姜南风对楚彤君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神,丫鬟赶紧找来一个篓子,把姜南风身旁的果子都装起来。 丫鬟看到几只摔坏的果子,可惜道:「都坏了。」说完就想丢出去。 姜南风赶忙提醒:「都装起来,我要带回家吃。」 楚彤君当场笑了:「玉鹤,你也太可惜食物了。现在大战结束,日子松快了,不用再那么节省的。」 姜南风走过去搀扶着楚彤君,慢慢往正房的厅里走。 落座后姜南风才笑道:「日常确实没节省,但这些同甘苦、共患难的百姓送的,我不能辜负大家的心意。」 楚彤君:「你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做什么都要全了所有人的体面。别总委屈自己,不好的就别吃。」 「师母放心,摔破之前都是新鲜的,带回家去皮切块加上蜜糖熬煮一碗水果汤,都是美味。」姜南风好声好气的回答。 「那就好。」 楚彤君对姜南风关怀了一会家里吃穿住用的杂事,姜南风耐心十足的一一回答后,楚彤君松开眉眼,温柔道:「你日子过得顺心,我也就放心了。」 姜南风还没来得及插话,楚彤君面色又被愁云笼罩,唉声嘆气地说:「老爷在的时候,总说让我守着孩子们成家立业。无病虽然不愿意听我絮叨,跑出去游学了,但好歹也算是学他爹年轻时候的行为,奔着立业去了;到全祥这里,他成日不看书,也不做文章,只往茶楼酒肆钻,这东游西逛的轻狂模样,我看着心里没底。」 楚彤君不知道想起什么,双手抓紧手绢,突然问:「玉鹤,咱们易家也是有些名声的。全祥卜算的本领比他哥还要好些,你不能推荐他进太卜?最小的官职就行,我怕他春闱下场考不中受打击。」 对此,姜南风只能抱歉了:「师娘,易家的名声在考试破题上,若是突然说还会卜算的本事,也没人信。不过没人信还算好的,要是让人觉得这破题的功夫是靠着卜算知道的,家里名声就彻底坏了。」 姜南风知道楚彤君是个宠孩子到没什么原则的慈母,生怕她病急乱投医,正色提醒:「师母可千万不要在外提起卜筮的事情,对朝廷来说,这不是好东西。」 楚彤君愁色不减地点头,改口道:「早知道老爷在的时候,就不让他辞官了,有人在朝好做官,哪怕给儿子荫庇个九品的小官,也不至于让我现在提心弔胆的。」 师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就算没辞官回来开班收徒,易家两个儿子也没机会吃余荫。 姜南风知道楚彤君已经担心得六神无主了,心里好笑之余也替她心酸。 他沉默片刻之后询问:「全祥现在是不愿意看书,还是师父留下的题目都不会做?」 楚彤君只是性子软,不是没文化。 被姜南风问到这样的问题,她连忙替儿子正名:「题目做的还是很不错的,我就是觉得他成日游手好闲的不放心。」 第77页 「那就不必担忧了。虎父无犬子,师弟必不差的。」姜南风继续安抚了楚彤君几句之后,又陪她说了说易全祥如今的备考状态,终于从易家带着果子告辞。 回去家里,姜南风吩咐厨房把他带回来的果子,再添些新的,然后一起熬成水果汤,做好了之后,再亲自带人提着一罐罐水果汤去赠送瓜果的人家盛出回礼,把送礼的人家乐得眉开眼笑。 房门里走出一个书生,对着姜南风探头探脑,「章叔,您家亲戚?」 中年人顿时笑了:「我哪有这福分,这是咱们洛阳的姜候,你们外人好似都喊他『玉鹤公子』?」 书生的视线本已经黏在姜南风脸上半晌,一得到提示,当场变色。他迅速提着衣摆下跪,不敢再看了:「学生无状,冒犯玉鹤公子了。」 「不必多礼。」姜南风一把将人从地上抓起来,顺势打听,「我看你不似本地人,是来赶考的?」 书生连连点头,脸上虽然努力压抑,依旧遮掩不掉对于洛阳城的憧憬:「是。学生出身青山书院,名周维。老师提醒学生临近开考,洛阳城就没地方住了。学生想着早些安顿,也抽空见识见识国都风光就提前来了。章叔家正好有一间空房向外租,我看到还管一餐,价格实在公道,就一口气租到春闱之后了。」 青山书院? 看来是个人才了。 姜南风绝口不提好好复习这种废话,把洛阳城四周着名山川和寺庙介绍一通后,热情推荐:「明年考完了,可要好好看看洛阳城的牡丹。高中时候看花,就是花最迷人的时候。」 周维再也遮不住笑脸了:「多谢公子吉言。若学生高中,一定登门给公子送彩头,沾沾喜气。」 如此轻易接受了恭喜,果然不是无名之辈。 姜南风顺势打听:「像你一样提前进京的举子多么?」 周维认真思索一会,谨慎回答:「青山书院提前出行的就我一个,不过我这几日在城中游览,书楼、茶馆、酒肆,总有四五桌聚在一块高弹阔落的,听内容约莫也是考生。总数三十人内,应该不算多。」 字字句句都带上明确的数字和对数字推断的理由,很不错的苗子啊。 姜南风认真地多看了周维几眼,记住他的名字。 姜南风顺势考校:「书院挨着大河,近三年来一直没拨款修缮,也不知河堤是否还稳固。「 周维:「不是三年,已经四年零五个月没修过了。大河每年都泛滥,不过主要河段情况一直安稳,周遭豪门富户出钱、贫民出力,修修补补,倒也还能用。不过河堤已经出现许多裂缝,再这么凑合下去,应该熬不过两年了。」 大河确实已经五年没修过了。 周维居然把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连如何筹钱调人都知道的很清楚,甚至还能根据河堤情况推测大修时间,看来也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闷头读书的。 捡到宝了! 姜南风索性从身上携带的银票中分出一张:「银钱俗气,但能解忧。既然投缘算是我提前给周公子高中凑份子,洛阳花销大,你只管先用着。」 周维果然不是个拘泥的人,看着银票上写的钱数感嘆了一句「好多钱」就爽快收下。 又闲谈几句后,姜南风与周维道别,继续去其他人家送水果汤。 临回家,姜南风竟然在看到了本该在书房里读书的易全祥,而且,易全祥不是在书楼、茶馆和酒肆,而是在男倌馆。 姜南风一瞬间沉下脸。 第41章 天高地厚 到了倚门卖笑这一步, 人在生存面前已经没有资格谈论尊严了。 男倌馆被一圈高墙围住,庭院里包裹着几幢二层小楼,灯火影影绰绰透出院墙外, 马车没有从正门进去的,来人都绕到小巷子里的侧门悄悄进去寻欢作乐。 姜南风视力很普通,但耐不住易全祥坐在二楼故意提着灯对姜南风摆手挑衅。 姜南风站在原地和易全祥对视, 然后, 他转身离开。 姜南风离开后,易全祥没趣地把灯笼丢回男倌怀里。大步朝内院走,站在一间单独的套房外, 没耐性地问:「还没准备好?不是说长得像玉鹤公子吗?长得像了, 还有什么好准备的。」 男倌馆的小厮急着伸手阻拦, 陪着笑脸安抚:「似鹤少爷准备迎接客人,当然得准备。客人稍后。」 「哼, 不就是个男人, 还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易全祥翻着白眼抱怨,直接戳破卖笑场所惯用的把戏。 话虽如此, 易全祥却没再急着去推门。 约莫过了一刻时间, 两个身穿红绸衣的垂髫小儿从内拉开房门,满脸笑地对易全祥行礼,把人请进门。 房间里暧昧地垂挂了许多轻纱, 被风吹得四处招摇, 好像有无数双手引诱易全祥向内探索。 「故弄玄虚。」易全祥嘴上如此骂着,脚下却乖乖向内走。直到一张大床前才停下,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少年坐在床上。 年轻男人侧身对着易全祥, 脸上明显擦了粉,在烛火的硬衬下白得毫无人气。他用红色勾勒着眼尾, 扭过脸看人的时候,眼睛好像带着钩子。嘴唇上也不知道擦了什么,看起来油润润的,让人想伸手去碰。他甚至光着脚,白皙的脚踩在深色地板上越发显出几分风骚。 像姜南风吗? 身高不像,姜南风不论站在何处,都嵴背挺直又不迫人;身材不像,姜南风绝不瘦弱;脸也不像,面前的少年生得虽然漂亮,但风采不及江南风一半。 第78页 可明明如此不同,易全祥却觉得还是有三分相似的。 说不定姜南风少年时就是这么一副柔弱需要攀附他人的模样!否则为什么每一个君王都会宠着他? 易全祥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混着怒火的厌恶。 他大步上前,抓着少年的肩膀,把对方从床铺上扯起来,用力抓着他的下巴逼迫少年仰起脸。 「好疼,请客人怜惜似鹤。」被取了『似鹤』这样粗俗恶意名字的少年双眸含泪,泪水一下子就冲破眼眶,顺着清瘦的脸蛋滚落。 刚刚还觉得有三分相似的易全祥,顿时拧着眉头丢开少年,一脸厌恶地躲到边上去了:「你别过来,噁心。」 「似鹤在男倌馆讨生活,辱没客人了吧。」少年静静流着眼泪,姿态柔媚,全不似男儿,浑身都散发出引人怜惜的味道。 易全祥情不自禁伸出手,按住少年肩膀,另一只手凑过去接住少年的泪水,拇指顺着光滑的脸蛋来回摩挲。 少年顺势依偎到易全祥怀里,仰起脸往易全祥脖颈上贴。 肌肤相亲,一瞬间就乱套了。 易全祥急着撕扯少年的衣衫,两人很快滚作一团。 套房外突然想起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随后响起,没等易全祥意识到情况变化,房门已经被一脚踹开。 一队甲士挤进套房,轻而易举的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扯开。 易全祥挨了一脚,跪在地上,被从身后捆住双手,狼狈不已地质问:「你们是谁,我是花了钱的!」 「闭嘴没让你开口!」甲士一拳揍在易全祥后脑上上,当场把他打得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 「找着了。」甲士抓起一个劲儿往身上罩衣服的似鹤,提着鸡崽子似的把人抓出门,跟楼下几个房间里拽出来的年少年丢在一块。 「鸨母」被甲士们推搡着拉到了卖春少年们面前,带对着的甲士高声呵斥:「哪儿买的人?手续齐全吗?拿出来!」 涂脂抹粉的男人翘着兰花指,嗔道:「眼瞅着到点灯的时候了,官爷莫不是特意来男倌馆找不痛快的?咱们家可没短了上供的银钱……」 刀柄不客气地从鸨母脸上扇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红痕,甲士领队不客气呵斥:「屁股卖多了,听不懂人话是吧。拿买人文书来。」 鸨母捂着脸,终于意识到甲士们来者不善。 他迅速收起烟视媚行的姿态,脚下飞快地往房间跑,取来买人的各种文书,送到甲士面前。 甲士一行一行,慢吞吞地翻看,一张脸拉得老长。 他突然用力一合帐本,指着地上的少年们对手下吩咐:「把人都带走。」 那可都是他的摇钱树! 鸨母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拦住甲士们,急声道:「你们不能把人带走,我都有卖身契的!我买来的人都是我的财产!」 甲士摇晃着帐本对鸨母冷笑:「你买来的?你怎么买的?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十个里有八个是外乡逃难过来的,剩下俩也是良民。流民进京不报关将人送返原籍,还敢私自买下,逼良为贱,现在还敢妨碍公务,我看你活得不耐烦。」 甲士视线从嫖/客身上一一扫过,突然指着鸨母说:「把他和来卖春的一起带回去!」 在男倌馆里的肯定不都是权贵,但能来花钱的,口袋里绝不缺几个大钱。 甲士话音刚落,就有人举着钱请他通融。 甲士掂量着塞到掌心的银两,笑了笑,然后更加不客气地说:「贿赂,证据有了。全带走!」 这下子,这群衣衫不整的人再也顾不上谁是卖身的、谁是嫖/客,各个都忙着用衣衫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免得被认出来。 回到县衙,卖春的少年人被带去一旁登记身份,准备遣返回原籍。嫖/客也在确定过身份之后,通知家人带着衣裳来接人。只有鸨母被下了大狱,男倌馆等着充公变卖出去。 闹哄哄的事情很快被解决干净。 姜南风和洛阳县令对坐,等下头回禀,事情已经解决了。 张县令客气地问:「下官处置的,姜候可满意?要是,不行,那个叫似鹤的,下官可以……」 张县令抬手比划了个一个「杀」的手势。 姜南风摇头:「不必难为可怜人。有机会就好好安置了吧,别让人知道他这段不堪的经歷。辛苦张兄让人看着点,等他长大就没人惦记了。」 男人卖身也是青春饭。 这世上人真喜欢男人的没几个,全是去品尝少年雌雄莫辨的猎奇滋味的。等那个据说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过了十八九岁,身量拉开有鬍子了,就没人想他了。 「姜候,不如把人留在洛阳,这两年官府有不少活计需要人应役。一两年的功夫而已,在我眼皮底下拘着点,等长成了,服役的钱一起兑给他。卖一把子力气总比卖屁股好。」张县令提议。 姜南风立刻致谢:「多谢张兄。张兄有空来我家吃茶。」 「咱们过命的交情,姜候别跟我客气。」张县令笑着送姜南风离开,转身就吩咐人去问被抓起来的少年们要不要留下做工。 应役的事情,平民百姓每人每三到五年就要去做四个月,活不一定重,但肯定很耽误农忙。因此,只要有闲钱,百姓都宁可出钱找人替自己应役。 应役的活什么时候开始、做多久都是张县令一句话的事情。 第79页 容纳这群少年干活,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麻烦。 逃难来洛阳城见识过首都的繁华,没几个人想回乡。 果然不出所料,被抓进来的少年有二十几个个,放弃应役活计想被遣返回家乡的只有两个,而这两人里不包括那位「似鹤」。 事情轻松解决,卷宗上合理合法。 张县令长嘆一声,趁着没人,用手指弹着卷宗的纸面感慨:「同样都是人,我要是有姜候的脑子,就不会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县令啦。可得多学着点。」 寻常人家发现师弟不学好,眠花宿柳,必定大张旗鼓地打上门去,把人抓回来家法伺候。一通好打下去,根本不是一个娘胎里托生的师兄弟必定离心。 现在好了,姜南风当着易全祥的面离开,好似这不算什么事情。易全祥是因为男倌馆的馆主胡乱买人而被牵连的丢了脸面,千错万错,都怪男倌馆的馆主贪小便宜。 张县令估摸着,今天狠狠丢人这一回,所有被家人接回去的纨绔们,再想进青楼楚馆,双腿都得吓得打哆嗦! 姜南风返回家中,没再管易家今天会有什么剧目。 因为姜南风很清楚,师兄易无病跟着萧燧出海打新罗,易家幼子易全祥因为嫖男人进了县衙之后,易家的主子就楚彤君一个了。 楚彤君是年纪大了,不是脑子坏了。 长子有本事,他断袖断的轰轰烈烈,楚彤君管不了。她指望不上长子娶妻生子了,那么幼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走这条路,否则以后被族人戳嵴梁骨的就是她了。 要骂也得让易全祥去挨骂!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动怒的楚彤君在幼子回家后,根本没带着易全祥去祖宗牌位面前丢人现眼。她操起拐杖,亲自让儿子明白靠家里吃饭的废物不敢躲棍子的道理。 当天晚上,楚彤君也不讲究了。 她把早就挑选好的四个通房一起送进易全祥卧房,打定注意娶不到高门儿媳妇也无所谓,只要易家有后,她做易家儿媳妇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 易全祥先被打得浑身青紫,晚上又开始反覆遭受甜蜜折磨,等到姜南风过几日想起来到易家送药的时候,他已经腿软地走路都需要被人搀扶了。 姜南风笑在眼里,脸上却一派平静,瞟了易全祥一眼就转开视线。 处理过不老实的师弟,姜南风被夏皇接进上阳宫,终于开始为他选妃的事情忙碌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关于此事的风声,一时间,姜家门庭若市。 第42章 嫌隙渐生 礼乐崩坏后, 新朝初立。 皇帝的后宫到底要遵循前面哪一个朝代的规制,尚未有定论,也就给了有心思送女眷入宫的朝臣打探消息的余地。 姜南风最明白分寸。 他可以在暗地摆布棋子, 却不能再明面上把手伸进夏皇诞育后嗣的内廷。 姜南风对管家下令闭门谢客,凡是姜家僕妇要是在外面多说一个字,该罚就罚, 该卖就卖。 姜家下人是看着姜南风在一片风雨飘摇中支撑过来的, 最明白姜南风的本事和判断,各个都明白好日子的难得,直接当自己没长嘴。 家宅安稳, 姜南风再没软肋。 人在上阳宫里坐得板正, 从脸上到心里都没有任何负担。 面对上阳宫中愁眉苦脸的夏皇和几位被召集来的朝臣, 姜南风只管安坐一端,帮着夏皇处理已经确定的政务文书。 「陛下宫中必须名门淑女, 怎可允许寡妇入宫?」朝臣们越争越上头, 王椎终于克制不住脾气,用力把选上来的淑女名册摔在桌面。 名册在桌上弹跳一下, 再次飞起, 砸在了坐在对面的孟庆脸上,打歪了他的官帽。 「哎呦呦。」孟庆捂头又捂脸,狼狈不堪。 他体面惯了, 遭了横祸, 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数落起王椎:「王大人这是干什么?名册是呈递给陛下看的,陛下若不喜欢再嫁女自会言明, 用不着王大人说这种不体面的话。」 王椎上一回虽然因为房舍的事情被吓坏了,但眼下皇长子萧煜已经被封王离京, 而他王椎仍旧安然无恙,王椎就恢復了过去的大胆。 王椎自认陪着夏皇起事,地位比孟庆这种墙头草高得多,当场反口:「我扔名册不体面,你们把一群剋死丈夫的女人送进宫就体面了?她们要是好,你们怎么不自己留着吶!」 姜南风无声无息地放下笔,视线扎向王椎。 在场许多臣子家里有接近半数或者母亲或者妻子是二嫁女,他们的反应和姜南风差不多,都不约而同冷了脸。 不巧,孟庆的老母亲就是二嫁到孟家才生了孟庆的。 孟庆年纪大很大了,但他腿脚依旧灵活,顿时抓着名册冲过去,跟王椎扭打成一团,嘴里不客气地骂:「你娘直接找了你爹,那是你娘没福气。没福气男人接不住女人带来的福气才会死,你得意什么!你娘有本事就该一口气剋死三个,嫁个陛下,让陛下给你当继父!」 王椎和夏皇年龄不相上下,就算王椎从今年开始连死三个父亲,他母亲也不可能嫁给夏皇。 孟庆圆滑惯了,姜南风还是第一次知道这老傢伙骂人也能这么难听。 到底年纪大了,很快就成王椎把孟庆按在地上打了。 「胡闹!还不快把人拉开!」夏皇头疼地喊。 第80页 守在门外的禁卫迅速进门,把两个了加起来一百二十多岁的老头拉开。 王椎仍旧不减脾气,指着孟庆告状:「陛下,你看他……」 夏皇头疼地按住太阳穴,摆手:「朕听到了。你们俩一人让一句。」 燕回和姜南风帮着把被碰到地上的文书捡起来,摆回案头。 夏皇看到他们俩,马上眼睛一亮,露出求救的眼神:「你们说说,选妃有什么想法。」 燕回先开口:「臣有一事不明。」 夏皇:「你问。」 燕回拱手转向被打破了嘴角的孟庆,客气道:「或许是各地风俗不同,我不明白孟大人口中『再嫁有福』是什么意思?请孟大人为我解惑。」 夏皇身边谋士一共三个,陈策跟着萧焰走了,京里只剩下燕回和王椎。孟庆已经和王椎打起来了,那他就绝不会再跟燕回起矛盾。 孟庆马上扬起笑脸,同样客气庄重的回礼,然后捂着嘴角的伤口回答:「自古便有说法,人生来福气不同,有些女子天生命贵、福泽深厚,若男子并非同样有福之人,就承受不住福气,会早早过世。这样一来,大家就知道女子下一回需要嫁入高门。若连着死了两个丈夫,便代表女人只有天子得配,需要送入宫中。」 孟庆鄙薄地往王椎脸上瞥了一眼,冷哼着故意说:「前朝中兴之主,便是由三嫁入皇宫的女子诞育。再往前数,前朝开国皇帝,也是母亲二嫁后生下的。类似的例子数不尽。」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孟庆不是针对燕回的,燕回自然也不会没事站队给自己平白竖敌。 燕回跟孟庆相互客气地对话之后,拿着名册看过去,然后对夏皇说:「若照着国都的风俗,这几位淑女确实都是福泽深厚之人。」 只说是否再嫁过,那就是女方其他方面没得挑剔的意思。 一个周慧有那么多过去,已经让夏皇吃够了苦头,他当然是不喜欢女人有过去的;但如果想到孟庆举例的那些事情,夏皇还是可耻的心动了。 嫁过人算什么啊,能给他生几个好孩子才是正经事! 夏皇理解了燕回的意思,对他点点头,然后去看姜南风,询问:「玉鹤,你来看看这名册,有谁家更合适。」 「是。」姜南风这才参与进去,打开名册。 送上来的名册,姜南风其实早就看过了。毕竟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帮着夏皇整理送上来的文件和奏章,将其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的甄别。 再看名册时,各家女子的介绍之后已经多了许多批註。 姜南风没像以前一样全部看完,而是边看边说名册上的每一个女子的家庭做出评价——几代之内是否有人违法犯罪,家中可曾出现与民争利的恶行,又或者是否有子女争产、夫妻关系不和睦、长辈不慈、子孙不孝等等消息不一而足。 这些繁杂的事情被姜南风娓娓道来,生活在洛阳城的高门勛贵家中这些年到底如何生活的,也在夏皇面前铺开。 等到姜南风点评完,姜南风心里对于名册中女子已经有了决断。 可姜南风放下名册之后,没说他的意见,而是微微侧着头,好似被什么困扰住了似的。 「玉鹤,怎么了?」夏皇身子向前探,关心地询问。 「……嗯,确实有些不妥。」姜南风迟疑地垫了一句,引来大书房内所有朝臣关注后,才面带难色地说,「陛下难道不打算在洛阳周围挑选些孝女入宫伴驾么?」 高门女子很好,可夏皇的后宫不应该全是高门女子。 如果说男人的仕途是科举,那么女人的仕途就是嫁人。 即便在前朝末帝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放弃遴选民间品貌俱佳的孝女入宫,表达对民间女子的赞赏。这个规则如果在夏皇这里被打破了,那就真要惹出大祸了! 夏皇视线立刻看向燕回,燕回低头,视线往王椎身上熘。 各地上报合适规则的女子之后,交由户部处理,户部递上花名册后,事情就转移到后宫,由皇后或者太后定夺。 但夏皇没有皇后,他母亲也尚在家乡没有接近皇宫呢。 甚至连夏皇选妃的消息都是王椎通知陈会宁的。 王椎已经流了一后背的冷汗了。他出身平凡,根本不懂帝王选妃的弯弯绕绕,只当夏皇想要几个高门女人,分出一半人数知会陈会宁就算结束了。 吩咐下来什么样,陈会宁就认真办事。 在陈会宁身上挑不出毛病,问题的责任一旦追究起来,王椎要对此承担全部责任。 王椎想到还没落在肩膀上的官职和爵位,知道自己今天要是解释不清楚,过去的功绩可能要被现在犯下的错误给「功过相抵」了。 绝对不行! 王椎当场反口,把矛盾指向姜南风:「姜候何必次次如此,追随大王骑兵的官员已经被姜候排挤得不剩几个了。难道姜候真如传闻中所说,是前朝末帝亲子,容不得其他任何人在这上阳宫久居么?」 姜南风不搭理这话,只对夏皇说:「陛下,陈大人一定在景春殿办公。陈大人向来勤勉,不如叫过来,马上替陛下分忧。」 夏皇曾经就怀疑过姜南风的出身问题,但之后各种杂事堆积在一块,又让他把生出的疑虑忘记了,现在被王椎提起,夏皇狠狠打了个哆嗦。 第81页 他看着姜南风半晌没说出话来。 姜南风也好似并不在意王椎狗急跳墙,说完建议后就又回去自己的座位继续办公了。 燕回低声催促:「陛下,尽早决断吧,选妃的事情不好拖太久的好。」 入冬之后农忙结束,就进入婚嫁的尖峰时段。夏皇想要选妃入宫,最好也安排在这个时间。 眼瞅着只有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还要给新入宫的嫔妃做衣裳、修缮宫殿、挑选宫女内侍,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下来,燕回可不能再当忙得停不住的陀螺了。 「啊?哦。好,把陈会宁叫过来。」夏皇清醒后,第一反应就是学着姜南风的提议照办,随后,他又情不自禁沉下脸。 宫廷内传递消息向来迅速,一刻的功夫陈会宁就被内侍从景春殿带来的扶桑殿。 他进门先看了一眼姜南风,然后迅速像夏皇行礼。 没有任何提示,陈会宁已经请罪:「臣办事疏忽,忘了将另一份民间孝女的名册一同送来。请陛下责罚。」 没有对王椎针锋相对,事情好似结束了。 夏皇却忍不住皱眉往传消息的内侍身上看去。 脸生的内侍吓得两股战战,在夏皇视线中勐地跪下:「陛下饶命,奴婢不应该给陈大人传消息。」 第43章 惊变 私自传递帝王消息是内廷大忌, 一旦被发现,动辄便会伤人性命。 内侍跪下的瞬间,姜南风就转开眼不愿再看了。 结局已定。 夏皇看起来再慈和也是皇帝, 有他逼问,内侍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都给说了。 「是王大人的手下给奴婢塞钱了,让奴婢去找陈大人过来的事情把情况都说清楚。说、说『以后拦着人调职』。」内侍匍匐在地, 浑身发抖, 薄薄的衣衫迅速被冷汗打湿。 还能有什么调职呢? 程敏材日前已经主动表态愿意参与科举出题,跟其他出题的考官一起被锁在日月殿埋头苦思。他空出来的户部侍郎位置是个肥缺,正等着其他官员填补。 夏皇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打算把跟着自己的老人塞过去。 他正在几个老伙计之间犹豫, 王椎还替他参谋过到底哪一个人安置到这位置更好。 如今看来, 不是哪一个去当户部侍郎对夏皇更好,而是哪一个做了户部侍郎更方便王椎和陈会宁这种反叛过的朝臣抱成一团结党争权! 当皇帝的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想要分皇权加相权, 夏王当场落下脸, 没有一点笑模样了。 夏王摆摆手:「带下去,处置了。」 语音刚落, 便有专门处置内侍的健壮宫奴, 用打湿的软布捂住内侍口鼻,把人死狗似的拖出门。 大书房内静悄悄的,连唿吸声都听不见, 在场的所有臣子都低头垂眸, 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插嘴。 夏皇没有下搭理已经跪下的陈会宁,而是转过半个身子对王椎问:「亲家啊,你来跟朕说说, 朕有何处慢待你的?」 夏皇虽然没能给王椎想相国的位置,但已经和王椎说定了儿女婚事, 王椎的女儿嫁给六皇子做正妻。只要日后有个一男半女,王家未来荣华富贵就要和夏朝绑定,从此与国共荣了。 王椎起身嘴唇动了半天,最终只能摇头:「陛下没有对不起臣的地方。是臣来到洛阳之后,看到世家豪族生活奢侈,心变了。」 王椎怎么能甘心呢?三个谋臣里面,他是最早跟着夏皇的,结果夏皇把燕回和陈策倚重为心腹,最早嫁女的时候也是燕回和陈策的儿子一人一个,压根没轮到他王椎。 如今到了封官赐爵的时候,燕回早早定下相国的位置,做一国辅宰,又给了两千户食邑的郡公爵位;到他王椎这里只有一千户的爵位加上女儿嫁给连个身份都没有的六皇子。 六皇子有什么特别的? 六皇子以后只是个闲散王爷,他王椎根本不稀罕给六皇子做岳丈! 心中郁愤堆积,王椎原本是想借着为夏皇选妃的机会打压陈会宁,让夏皇看到他王椎才是一心为夏皇江山着想的、真正能够依靠的人。 可等到真出了问题,王椎忽然意识到,就算他是跟着夏皇起兵的老人也没什么用,办事出现疏漏一样要被处置。 既然如此,不如给一直向他释放善意的陈会宁递个消息。 陈会宁家已经熬过了两个朝代,与陈家结交,他王椎至少能让家族延续富贵平安。 所以,王椎在知道事情遮不住了之后,只思考了一剎那,就做出了新的决定——给陈会宁递话。 王椎以为当初选妃的人物,他话没说到位,陈会宁办差一定会出现纰漏,此时得到大书房传来的消息,能做的只有乖乖认罪,等着王椎跟夏皇打感情牌减轻处罚;却没想到陈家既然富贵了两了朝代,怎么可能不明白选妃的弯弯绕绕。 陈会宁要是确实没选民间孝女,夏皇不会觉得有问题,偏偏陈会宁其实早就把这份活做出来了。 当陈会宁带着民间孝女名单前来大书房禀报,就等于掀开他已经得知大书房里君臣到底在商议哪些国政了。 夏皇可以不在乎朝臣犯错,但经歷过怀思公主在大小书房偷听的时候,他对此正在敏感期! 王椎和陈会宁都自作聪明,现在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传递国政的事情又牵扯到了新旧势力结党,夏皇只觉得自己满头阴云。 第82页 夏皇捂住额头,头疼地越来越尖锐。 疼痛催生了不耐烦和杀意,夏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闭紧双眼说:「念在你们有功,出宫吧,以后不必再来了。」 至少是夺官,严重点说,甚至还可能包括了夺爵。 王椎瘫软在地,陈会宁也面无人色。 「名单收上来,你们研究研究,明日再来。朕今天要歇一歇。」夏皇不客气地赶人。 不论愿意不愿意,朝臣们都从大书房中撤出。 姜南风和燕回走在最后,出门前,他对守着夏皇的内侍吩咐:「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燕回听见声音自然而然地拉着姜南风一起停下脚步,在大书房外等候太医过来。 王椎跪在大书房门口不肯离去,看见燕回,急着说:「燕兄,你帮我说两句好话,我是一时鬼迷心窍!」 燕回拉着王椎从地面上站起来,替他拍拍膝盖上的灰,嘆息道:「不是我不帮你,你让我怎么帮忙?」 王椎急不可耐地拉着燕回就要往大书房里面走,口中不停催促:「进去和陛下说说我们过去一起吃苦的时候,陛下仁善,一定会心软的。」 燕回赶忙甩开王椎地手:「哎呀,王兄,你清醒一点。」 压力之下,王椎终于克制不住情绪,对燕回露出嫉恨的神色:「说到底,燕回你就是不肯帮我!」 太医匆匆赶来,打断了燕回和王椎地对峙。 燕回担心夏皇身体,跟着太医进去,姜南风落后他几步,走在后面。 眼见王椎想要跟着进门,姜南风展开双臂拉住王椎。 在王椎仇恨的视线下,姜南风微笑道:「王大人别跟进去了,陛下不是绝情,是已经给过王大人一次机会了——太康王给王家的大宅,住的舒服吗?」 如果夏皇知道萧煜拉拢旧臣时候选定的宅邸,自然更清楚王椎在皇宫里几次去找萧煜送消息的事情。 至此,王椎整个人都再没有一丁点精气神了。 他拱手对姜南风行了个礼,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上阳宫。 「玉鹤?进来吧。」夏皇透出几分虚弱的声音从大书房传出。 姜南风进门,禀告:「玉鹤失礼,把陛下之前忍下不与王大人计较的几件事情告知。王大人已经离宫了。」 「走就走吧。」夏皇显然对王椎死心了,完全不想提他。 姜南风不问夏皇病情,叮嘱夏皇几句注意身体、好好休息的面子话,就告辞离宫。 当天下午,王椎留了一封绝笔信给夏皇表示悔意之后,悬樑自尽。 夏皇拿到王椎的信之后沉默许久,到底没再追究王椎的过错,让人宣旨确定了王家女儿和六皇子的婚事在孝期结束后继续。 陈会宁则被夏皇另外找藉口赶出朝堂。 接下来一个月,夏皇接连选了十二位嫔妃入宫,十二人之中正好一半是未婚女子,一半再嫁,并且均匀地分成了旧臣、平民、勛贵。 四平八稳,没有一点出错的余地。 夏皇有了新人,上阳宫总算热闹起来。 美人如花,寒冬里朝廷本就无事可做,夏皇终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美人身上,力图让美人开花结果,给他产育更多后嗣。 美人们也没辜负夏皇的辛苦,寒梅绽放时,上阳宫里真的一起传出了两位嫔妃有孕的好消息。 夏皇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朝上一脸喜气洋洋。 姜南风不必参加大朝,自顾自在家烤火猫冬。 被萧燧留下保护周慧的战士敲响了姜家大门,被见微迅速带到姜南风面前。 姜南风一见就认出对方身份,脸色大变地迎上去,着急问:「你怎么来了,魏兴县出意外了?」 「无事,周夫人让我来给姜候送东西。」战士说完,当着姜南风的面开始脱衣服。 脏兮兮的羊皮挂里外袍落地,战士敞开内衫,龇牙咧嘴地从身上撕下一层「皮」! 「周夫人亲笔绘制的。我怕丢了,用了军中运送地图的办法,用浆煳黏身上了。姜候您别嫌脏。」战士看到姜南风白得发光的手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辛苦壮士,见微,带壮士去梳洗用饭,好好安置。」姜南风马上致谢。 战士却已经把衣服穿回身上,直接表示:「姜候,马上过年了,听说将军在青州,尚未发兵,我有军情要去青州,您能帮我提供马匹和文书么?」 姜南风马上答应:「壮士先去用饭,我派人去安排。」 战士抱拳致谢:「多谢。」说完跟着见微离开。 姜南风亲手将地图描了一遍,然后确定了牛皮上的地图沾水不会融了笔触才亲手清洗过皮革,将其擦净捲起,收入漆盒中收藏好。 姜南风坐回桌前看着桌面上誊抄的地图,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突然就笑了。 是他刚刚太着急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看出来。 母亲四处游玩抄写出的地图不但对姜南风了解天下风物有用处,对于想要亲自打城池的萧燧用处更大啊! 难怪急着去青州。 不对,以萧燧练兵的速度,他真需要带着大军在青州练兵到深冬再对新罗出兵? 姜南风露出玩味的眼神,喃喃道:「……不会是已经打完了,才急着要其他城池的地图吧。」 对于这个猜测,姜南风有强烈预感,他猜测是正确的。 第83页 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论猜测正确与否,姜南风都打算和萧燧打好关系。 送钱最安全。 姜南风从抽屉里去了一叠银票,装进荷包中,亲自送给战士:「请替我带给燕王殿下,若是燕王问起,就说是替他卖古物填补赔偿之后剩下的。」 第44章 春日宴 没经过战争的平民百姓会以为战争胜负比拼的是战士们杀敌是否英勇, 但实际上,大多数战争在开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 探子和间谍对于地形的把控, 后勤是否保证了战士有充足的饮食和装备、战马数量,这些方方面面都代表着一方势力的强弱。 以弱胜强是神话和传奇,在战场上, 兵力相持的正面对抗才是王道。 正面对抗所需要都要一些, 都需要金钱来维持。 所以,给战将送礼,就要摒弃一切华而不实的真迹古玩, 直接送钱。 银票上清晰地「贰拾万两」把战士看直了眼睛。 他赶紧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才慎重地接过银票, 一脸严肃地把银票叠起,收入怀中:「姜候放心, 钱在我在。我必将银票安稳送入将军手中。」 姜南风抬手, 制止战士的誓言:「不必,这张银票只有萧燧拿着才能被兑换出来, 若消息透露了让你路上遭遇危险, 只管保证自己性命。不必考虑其他,钱没有命重要。」 战士没再致谢,郑重对姜南风行礼后, 带上管家备下的吃食和快马离开。 送别萧燧的亲兵, 姜南风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节奏中。 立春来到之前,夏皇的母亲,夏朝的第一位太后终于姗姗来迟。 太后已经快要七十岁了, 人老眼花,精力不济。一路舟车劳顿, 老人家所剩不多的精力被消耗殆尽,入宫躺下就起不来身子了,把夏皇吓得直接宣召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进宫为太后诊脉,确定老人必须安静修养。 平静许久的内廷终于生出波澜。 出身旧部的嫔妃把新得的养身薰香和药材送到夏皇面前表明孝心,家境普通但心灵手巧的平民嫔妃则把自己拥有的最好的布料拿出来做了内衫和绣鞋孝敬。 这时候就体现出了高门女子精心培养出的手段和见识。 没怀孕的高门嫔妃亲手抄经,供到佛前;怀了孕的嫔妃则送上一座玉观音。她们都主打心诚则灵,送的东西没有一份会碰到太后尊贵的身体,也就最大程度避免了老太太真有个三长两短的牵连到自己身上。 待到太后身体好转,已经是立春前几日了。 宫里忙忙碌碌的准备起迎接新春,夏皇下令停止办公,朝臣都换上新衣,带好家眷一同准备参加宫廷举办宴会。 超会姜南风可以藉口自己没有官职不入宫,但宫廷宴会是皇帝亲自挑选官员的名单,夏皇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姜南风的存在。 姜南风只能按照爵位品阶穿上赐服进宫参加毫无意义的宴会。 如果有得选择,姜南风绝对不想进宫去吃那些被温水不知道蒸了多久的难吃「宫宴」,更不想面对夏皇那位轻不得重不得的老母亲。 姜南风可不认为夏皇把对周慧爱慕吵得天下皆知,夏皇的母亲会对于让儿子陷入这种风流艷事的女人以及她的儿子一点意见都没有。 姜南风本想低调一些,等开宴前和其他同僚们挤到一块去,但对着铜镜整理衣袍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脸,到底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长了他这张脸,坐在哪里都是人群瞩目的中心。 赴宴后,姜南风和众多朝臣寒暄后,应下燕回的邀请,与他一道坐在了最靠前的几张食案中。 宴会上灯火辉煌,忠臣坐满了宴席。 跟着夏皇进京的旧部出身远不如京城官员,歌舞一开场就吸引走了他们的视线,气氛迅速被炒热。 燕回侧首低和姜南风小声搭话:「姜候好本事,力荐的两位再嫁贵女都身怀有孕。」 姜南风不以此居功:「那是各家教养得好,是陛下命中多子,与我无干。」 燕回笑着举杯:「姜候还是这么谨慎。提醒陛下选再嫁女总是你的提议吧,你别推辞了。陛下最近天天喜气洋洋的,日前还说要趁着迎春给你送一份大礼。」 姜南风与燕回碰杯,带着几分真心地表态:「有福人侍奉天子,夏朝稳定了,玉鹤才能有几天太平日子过。」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让朕也听听。」夏皇搀扶着一位微微岣嵝着背的老太太走进宴会,看到燕回和姜南风碰杯、相视而笑的画面,将太后交给其他宫女,自己大笑着凑过来。 燕回赶紧起身,脸上笑意不改:「臣正和姜候说陛下春秋正盛,明年家宴又要添筷子了。」 年纪越大越喜欢被夸年轻力壮,夏皇脸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了。 坐下的太后认识的人都在这一片,她直接跟夏皇和燕回招手,看清两人身后另一道高挑的身影。太后登时双眼冒光。她一改之前慢吞吞的动作,挣脱了宫女的搀扶,拄着拐杖快步走过来:「你说说你,位置怎么安排的,熟人都坐那么远——这是哪家的孩子?模样生得真好,快跟我说说!」 太后才勉强铺垫一句,就急着催促儿子,让他说清楚对面姜南风是谁。 「下官姜南风,一个无名学士,太后有礼。」姜南风克制地问候。 老太太身量不高,没了高台的托举,仰头也只能看到姜南风的下巴。 第84页 她不管在场人都是什么身份,直接对姜南风吩咐:「好孩子你快坐下。」 姜南风:「陛下尚未落座,臣不可失礼。」 太后用力一拍夏皇手臂:「你回去坐着去。」然后对追过来的宫女吩咐:「把我桌子挪过来,我不喜欢坐在没人气的地方,我跟这小伙子——姜南风是吧——我跟他挨着坐。」 连圣人的经书上都说年老了可以回归本真,所以太后这副老小孩的样子,没人敢出声指责。 于是,太后出席的第一场宫宴,心安理得地坐到姜南风身边。 原本坐在姜南风下首的官员只能赶紧笑着等待内侍把他们的桌子一一向后挪动。 太后落座后,立刻拉着姜南风坐下了。 视线平齐后,她总算又能看清楚姜南风这张风华绝代的脸了。 「唉,真好,这才有过节的意思。」老太太感嘆一声,完全不管夏皇回去御台上已经开口对百官念祝词,自顾自拉着姜南风聊天,「好孩子,你是这官平日是做什么的?忙吗?来宫里的时间多吗?」 「太后叫下官玉鹤就好。若陛下召见,下官就进宫陪伴陛下做些处理文书的活,一旬约莫有五日在宫中。」姜南风语气温和。 都说「老小孩」,老人和小孩子的性子差不多。 被灵峰夫人带大的姜南风最会和年老的女性相处,他边说边摸了摸特意给太后送过来的酒壶,确定其中酒壶里的酒是烫过的温酒,亲自执壶为她斟酒。 花果香气散开,姜南风把酒杯放进太后手中:「这是宫廷专门为女眷酿造的甜酒,果味浓厚,入口甘甜,太后试试,若不喜欢我再让人换成果子露。」 「你说好喝,那味道肯定不差。」太后一仰头,把一小盅酒仰头全喝了,放下酒杯之后,称赞,「玉鹤眼光真不错。」 酒菜上桌,姜南风把不好咀嚼的推到一旁,软烂的放到太后面前,从头到尾没提这些事情。 等到巴掌大的虾上桌,他亲自剥虾放到太后盘中。 一直看着姜南风体贴举动的太后忽然按住姜南风的手:「好孩子,不用做啦。我年纪大了,吃不下这么多。你是……周慧的儿子吧?」 「这都是我做惯的,太后不必客气。」姜南风陪伴灵峰夫人也是如此照顾她的。他先回答一句,之后面色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依旧柔和平静,「太后果然知道我母亲。」 太后又看了姜南风几眼,面色纠结:「你和你娘生得想吗?有她几分颜色?」 姜南风:「我同时继承了父母面貌,相貌偏于英挺。若论精緻柔媚,远不及母亲。」 太后慢吞吞地咀嚼着虾仁,把姜南风给她剥的虾都吃干净,终于嘆了口气:「我过去以为周慧和甄红琴一样,都是以色侍人、天生媚骨的妖精,气了好多年。每次听到阿渊又为了周慧做什么,我都觉得他鬼迷心窍。」 「但你生成这模样。唉,我看一眼你的相貌啊,完全不想打听你有什么本事就心里喜欢。你娘要是生得更好,难怪阿渊念念不忘。」她视线几乎黏在姜南风脸上。 过了好一会,太后才反应过来,她急着追问:「你娘呢?后宫两个怀孕的,是不是有她一个?唉,都怪我年纪大了,走一路病一路,要是早点好,也能替你照顾照顾。」 虽然还是因为相貌,但善意总比针对强。 姜南风心里松口气,对太后解释:「我母亲去魏兴为前夫守孝了,她没入宫。」 「……这样啊。」太后脸上顿时露出遗憾的神情。 之后宴会上歌舞都没让老太太再露出个笑脸。 等宴会结束,熬到回内廷,太后立刻找管事嬷嬷打听起姜南风的事情。 听到他居然进宫就会去探望养在宫里的痴儿灵峰夫人,太后完全不管已经夜深人静,直接吩咐:「走,去看看灵峰夫人。」 她要亲眼看看灵峰夫人被姜南风照顾的怎么样,来确定姜南风到底是嘴上说说,还是人真那么念旧情。 内侍和宫女举着一长串的灯深夜来到宁谷院。 院子里只挂了两只模样充满童趣的大宫灯,灵峰夫人正坐在鞦韆上,被姜南风推着盪起。灵峰夫人满脸笑,已经显出老态的笑声传出院墙。 太后在院外看了一会,又悄悄带人离开了。 回去自己的住所之后,太后仔仔细细把上阳宫中这半年有关于姜南风的事情打听清楚之后,忍不住捶打着睡床骂起儿子:「人家亲儿子提供的名单,阿渊纳妃之后,谁还信他对周慧有真情!以后周慧也不会进宫了。哎呦,我心口疼。」 宫中一切安稳,腊月二十七,骑士快马入京,一路摇晃着令旗高喊:「大捷,大捷!燕王打下冀州!」 得胜的声音如同石破天惊,打碎了洛阳城的粉饰太平。 大半年了,没有萧燧的夏朝,没有一丁点军事活动。 第45章 大捷大败 夏皇本人从不崇尚武力。 现在这个皇位, 与其说是他起兵后靠着萧燧能征善战得来的,不如说萧燧当初骑兵后连下五城,举起了反叛的大旗, 夏皇被架在了火上烤,骑虎难下,只能认下反叛的结果, 对外宣誓庇佑黎民百姓。 基于这种尴尬的处境, 夏皇虽然也曾经带兵守城,打过几十场不大不小的仗,但那些战役要么是依靠着宽大的城墙, 要么是因为夏皇带领的战士数量至少两倍于对面, 实在不值得吹嘘。 第85页 夏皇自己不善于应战, 对于战场把控毫无天分,只能「守」, 在对战将的挑选上, 也难免有同样的问题。 由夏皇提拔任用的武将,都没有开拓之能, 守城尚且足够, 可一旦应战,若是带的人数足够多,还能胜利;若是人数相当那战局就是五五开;一旦战士数量不足, 结局必败。 过去夏皇和萧燧是模范父子——儿子在外开疆拓土, 父亲在家调度物资,接待前来投奔的官员,相互配合得益。 夏皇在萧燧的扶持下逐渐扩大领地, 在臣子的推崇之下自立为王,再入住洛阳称帝。 不论夏皇是否愿意承认, 萧燧都在实际上成为了夏朝建立的基石。 正因如此,夏皇才更要彻底打灭萧燧在他面前的气焰,证明自己没有任何对不起萧燧的地方。以致于萧燧为了维护他母亲的名誉,就算被封王驱逐出京师重地,也不敢对外说出任何词句。 夏皇登基后,税法宽仁,迅速稳定了百姓生活,已经足够朝臣称道。 但这一切的繁华都无法掩盖,夏朝拥有的国土仍旧是半壁江山。 在北面,依旧有其他势力蠢蠢欲动。 如果无法降服对方,那么夏朝现在的安稳和繁华都只是水中短暂盛放的繁花倒影。 夏皇之前把萧燧封为燕王,将存在于夏朝版图内东北方向和不存在于夏朝国境线的土地划拨到萧燧的封地之中,就存了让萧燧成为守护夏朝尖刀的心思。 夏皇虽然从不认为萧燧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也是看着萧燧长大的,他很清楚萧燧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迟早会忍耐不住对「封地」内其他土地动手。 夏皇只是没想到萧燧动手的这么快! 朝臣却大多不清楚夏皇和萧燧之间的困局。 在臣子看来,萧燧是夏朝的亲王,萧燧大圣就是夏朝大胜。 看着称帝上来的战报,不明所以的朝臣立刻恭喜:「陛下大喜。」 夏皇只能强行挑起嘴角,跟着朝臣一起笑:「是啊,临近迎春大节,没想到正休养生息也能得到好消息。」 夏皇用词实在太阴阳怪气,朝臣们顿时察觉异常,相互对视几眼之后,察觉到夏皇的话中有话,没人再接话了。 等没人说话了,姜南风好似没看出大书房里的古怪气氛似的笑着恭贺:「陛下三喜临门,果然是临近新年的好兆头。」 夏皇面色莫测:「三喜?哪三喜?」 「陛下龙马精神,后宫喜讯频传,是为一喜。」姜南风把让夏皇高兴了半个月的消息重申一遍。 果然,夏皇刚刚还晦涩不明脸色,总算恢復如常。 姜南风继续说:「太后进京,身体无恙,陛下母子团员,此为第二喜。」 夏皇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姜南风的说法,却还记得自己和萧燧的约定,脸色又隐隐转阴:「那第三样呢?总不会是萧燧得胜,又为朕开疆拓土了吧,朕一早和他说过,以后他打下来的就算是他的封地。大胜也对朝廷没有益处。」 姜南风笑着摇头:「陛下忘了,尚有敌手在,燕王大胜便是年前对敌人的震慑。托燕王大胜之福,至少过年的时候,敌军不会故意派兵扣关,试探陛下的意思了——良田播种之前没有兵灾,是陛下的第三件喜事。」 夏国的良田需要青壮耕种,如果在春季土地开化之前需要动武,那么错过了天时;第二年的收成必定收到影响。 北地人以牧草饲养牛羊,相比起夏国,并没那么依赖天时,若真卡在开春前跑来噁心人,夏皇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顺着姜南风的说辞想下去,夏皇忽然意识到萧燧这场大胜对只想承平的夏朝而言确实是一件喜事。 哄好了夏皇,姜南风继续补上一句:「说起来真是惭愧,玉鹤不通兵法,于战事实在无长材。想到不用打仗真是松了口气。」 夏皇上下打量姜南风一眼,脸上渐渐生出不敢置信地表情。 他试探着询问:「玉鹤也有害怕的事情?」 姜南风抬手遮了一下脸,似有愧色,声音也变轻了:「硬着头皮做不擅长的事情,玉鹤当初每一日都如临深渊。现在不用再管这些,每一日睁开眼睛都感激苍天。」 平静的生活是夏皇不肯继续收服天下而得来的。 听在夏皇耳中就仿佛是姜南风代表曾经饱受战火侵袭的洛阳城百姓在感激他,心里最后一丝别扭也散开了。 夏皇这才说:「罢了,那就不计较临近年节,萧燧无皇命随意动兵的事情了。」 燕回趁机小声询问:「陛下要不要宣召燕王回京,和太后同乐?说起来,燕王自十三岁起,他和太后祖孙两个已经多年未见了。」 最重要的是立春之后就是萧燧生日,他该加冠了! 这种具有强烈代表意义的事情,夏皇要是不亲自给萧燧操持,难道萧燧不生出怨怼之心,以后会继续遵守对夏皇的承诺。 燕回一片好意,但夏皇做了几个月的皇位,心态却已经不同于之前了。 他全凭个人喜恶地当场拒绝:「太康和舞阳都不回来,单独让他回来做什么,既然打下新州,就让他带人在冀州好好安抚民心吧。」 一句话断绝了萧燧返京受夏皇嘉奖的可能。 燕回心里念了声「老天爷」,人却记得夏皇今日不同往日,没有在僭越地一劝再劝。 第86页 夏皇的态度如此明显,朝臣没几个愿意大过年的触霉头;再加上燕回和姜南风都不提了,如此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竟然就被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对于战将和军队连一丁点封赏都没赐下去。 朝臣继续说着夏皇爱听的话,等到内侍监的首领太监过来向夏皇请求为后妃进阶,夏皇爽快地给每人都多赐了一年俸禄,至于身怀六甲的两位嫔妃更是得到了照着一品妃子标准阳台的待遇。 反正年底已经封了玉玺,不再处理国政,夏皇想起两位妃子腹中的孩子,也没心思再和朝臣说什么了,直接让人都离宫回家休息。 姜南风落后其他人几步,最后等着夏皇,跟夏皇主动商议:「陛下,如今国库不丰,燕王带兵得胜,不对将士封赏说不过去,封赏的话库银又受不了,不如臣亲代替陛下去燕地一趟,以做嘉奖。」 口头奖励,精神鼓舞,物质不给支持,主打一个面子好看,不失礼。 夏皇哈哈大笑,拍着姜南风后背:「好好好,玉鹤又为朕分忧了。」 他压低声音:「朕这一趟不让你白走,等你回来,正式把官职提起来。朕封你做副相。」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叠起来,姜南风确实为了夏皇尽心尽力解决了许多难题,朝臣如今有些不方便或是摸不准夏皇脉的臣子都喜欢找姜南风商议。 姜南风即便没有刻意结党,但他确实已经又一次重新成为各路关系之间的枢纽。 这一回,姜南风没有再推拒夏皇官职的恩赏,向夏皇抱拳致谢后,带上夏皇亲笔写的升职回家。 当天下午,姜南风带上早就收拾好的行囊,又拿着圣旨去京郊大营点了一百名随扈,带上人浩浩荡荡地启程。 回望着年根底下张灯结彩洛阳城,姜南风在心里摇摇头。 夏皇确实有安定百姓的本事,为人也不奢侈,可惜,真想要「天下太平」还得指望萧燧先把天下打下来。 冬日,大雁都知道向南飞,寻找水草丰美的栖息地,只有姜南风带着人马一路向北去。 命运之所以无常,正是因为它从不按照人的期待进行。 在所有官员都认为盘踞北地的锦丰军不会有所异动的时候,锦丰军偏偏动了。 原来,就在萧燧对冀州动手的时候,锦丰军头领姚瑞敏感的意识到锦丰军和辽东军之间的缓冲地带越来越少,如果只顾着醉生梦死,那么十年之内,锦丰军占领的地盘肯定会被萧燧蚕食鲸吞。 于是,充满了危机感的姚瑞当日点兵,带着手下十路大军同时在边境发动攻击。 所谓萧家军力能打的战将都是萧燧从辽东军中提拔的,他们全跟着萧燧回去燕地,如今留守战将都是夏皇安排的人,对夏皇的忠心足够,可军事能力实在平凡。 经过连续十数日的攻伐,没有天险和高大兼顾城墙作为依靠的城池大多没守住,战线不得不向后收缩。 大年夜当天,夏皇刚刚登上城楼点灯,与民同乐,「大败」的战报就伴随着唿啸的北风一起踹开了洛阳城门。 站在楼顶的夏皇笑不出来了。 他急着派人八百里加急去追姜南风,让姜南风把「口头安抚萧燧」改成「亲自把萧燧接回京城」。 第46章 士别三日 快马加鞭是赶路最好的选择, 但姜南风身负皇命,不能丢了夏皇的脸面,所以, 想要赶路可以,但不能做官员打扮,更不能在驿站休息了。 姜南风视线往护送他的战士里扫了一眼, 笑着对领队的百人将招手。 百人将上前, 客气询问:「姜候有何吩咐?」 姜南风对天拱手道:「陛下派人传旨,希望将军能尽快带我抵达冀州。将军可愿意带着手下战士返回大营更换贫民衣衫?」 百人将脑子一百,完全没能明白姜南风这个安排的深意, 喃喃反问:「……回去换衣裳?姜候, 陛下下旨后, 战将无故不得返回驻地,末将实在不懂您的深意, 还请姜候明示。」 姜南风脸上显出苦恼的神色, 先幽幽嘆息一声,做足了姿态, 才慢吞吞开口解释:「正是为了达到陛下的要求, 我才不得不和可将军商谈。」 姜南风比划了一个手势,百人将附耳上前,听到姜南风低声解释:「诸位着战甲就代表了陛下的脸面。可一路疾驰到了冀州, 必定飞了满头黄土。如此不体面的出现在燕王面前, 不管惩戒还是恩裳都不方便开口。所以我想,既然离开京郊大营不久,不如尽快赶回去。只要把战甲换成普通衣物就能随心所欲了。」 这办法其实也是自欺欺人。 足足百人的骑兵在市面上纵横, 用膝盖向都知道他们必定是军旅之人。 但要是真穿着战甲那么跑过去,就连朝廷战将无能, 夏皇急着笼络被他赶出洛阳城的儿子的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要被扯下来了。 事已至此,即便姜南风出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左右不过是拼着脸皮厚,能若无其事出现在萧燧面前罢了。 百人将想一想,确实不好穿着战甲。 他也不提带人返回京郊大营,当场下令卸甲,按照编号将铠甲和武器收入随行的木箱里,重新启程。 只要不要脸,许多事情的难度都稳步下降。 车队一路疾驰,原本慢慢走需要消耗近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被压缩到半个月。 第87页 抵达冀州之后,姜南风没第一时间前去拜会,而是保了间客栈,花钱请店家出柴火烧水,带着随行全部战士把自己刷洗干净之后,才让他们重新擦亮战甲,拿出天使的姿态,不慌不忙地前往辽东军驻地,拿出夏皇的信物,要求萧燧出来拜见。 姜南风说完话看向驻守军营的战士,正想介绍一下夏皇信物的由来,战士已经笑着点头:「姜候来了!姜候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你认得我?」姜南风破有些惊讶。 姜南风当然知道自己相貌出众,但萧燧手下战士无数,能在数千里外碰上一个见过他的,这可能性低得很。 战士笑着点头,不改热情:「是啊,姜候没注意过,您去京郊大营的时候,就是我守门的。」 姜南风立刻笑着回答:「是我眼拙了。」 战士不当回事的摆摆手,加速往军营中走。 朝中有人好办事,在军营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片刻,萧燧已经骑着追风从军营里狂奔而来。 他翻身下马,扑到姜南风面前一气呵成。 萧燧控制不住的将视线落在姜南风身后的马车里,一把抓住姜南风手臂低声追问:「『他』来了?」 姜南风能够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充满力道,但这份力量的主人却因为过于激盪的情绪而情不自禁微微颤抖。 萧燧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用实力战胜了夏皇的骄傲,眼睛里如萤火闪烁的只有对于父亲出现的期待。 夏皇配得上这份期待么? 姜南风心里很清楚答案。 「……『他』没来。」萧燧垂下头。 青年口中似乎嘆息一声,姜南风感觉到微弱的气息抚过自己手背,温暖转瞬即逝。 眼下的情况是姜南风平生遇见最安全的,但确实头一次让他觉得难以处理的。 姜南风的沉默尚未结束,萧燧已经整理好情绪,重新恢復笑脸拉着他往军营里进:「走吧,外头天冷,进军帐烤烤火,你跟我细说。」 萧燧手掌牢牢握住姜南风手腕,滚烫的热度灼烧着姜南风的皮肤。 指腹、掌心、虎口、大鱼际,姜南风感觉到拉着自己的人整个手心都长满了粗粝的老茧。 这是一只属于对自己武器有着绝对掌控权的武将的手。 充满如此强大的力量,偏偏萧燧性格却如此天真。 姜南风坚硬如铁石的心肠不禁生出几分动容。 掀开军帐,干燥的热气越过萧燧煳了姜南风满脸,他脸上的皮肤都不禁感到几丝疼痛。 萧燧直接把姜南风按进座位,开门见山地问:「说吧,父皇叫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姜南风嘴角笑容标准却疏远:「陛下希望燕王能回京,由他亲自为王爷支持加冠礼。」 萧燧一看姜南风的神情,脸上自在的神色顿时变成了牙疼似的龇牙咧嘴。 他对姜南风脸上比划几下:「唉,你脸上这种表情一出来,我就知道回去不是好事。」 萧燧抬手制止姜南风接下来的话,起身掀开门帘,对外高喊:「刘虎,帮我把张先生和易先生都喊来议事。」 「马上送来!」刘虎粗豪的声音从帐外传入。 姜南风坐在凳子上烤着火,心中好笑,唇角便泄露了笑意:「燕王殿下回京之后,难道也能带谋士去见陛下?」 萧燧不当回事地回答:「我在外头如何行军打仗,父皇不上忙,不敢随便指挥。所以,我在外头做什么,他都管不着我。」 ……这是说夏皇只要没亲自过来,萧燧就可以「便宜行事」了。 姜南风用视线多盯了萧燧几眼。 「你看我眼神好奇怪。」萧燧小声嘟哝。 姜南风心道:还知道自己能打,所以可以随心所欲,至少不是无药可救。 谈话的功夫,易无病已经推着张问策进入军帐。 一见到姜南风,易无病就紧张地往四处打量,确定没看到自家母亲和弟弟总算放松了表情。 师兄弟之间谈话不必遮掩,易无病直白道:「京里不放心,让你来稳住王爷的?」 姜南风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只能点头微笑:「师兄说得是。」 易无病直接替萧燧做主:「不回,过年的好时候,王爷还要再下十五城。师弟来了就先别走了,等王爷战胜再动吧。」 易无病说完,外面已经传来刘虎回答的声音:「将军,京中过来的百人战士已经控制住了。」 姜南风:「……」 先斩后奏是吧。 行,是他小瞧萧燧了,没想到萧燧真敢让易无病能调动他手里的军队,替他做主。 「那这段日子就打扰燕王了。」姜南风微笑拱手,然后说了一连串住宿要求,把萧燧说得变成了苦瓜脸。 萧燧:「姜候吃穿住用真费钱。」 姜南风:「嗯?」 萧燧:「咳,我是说,军中穷,我准备的慢点,姜候别计较。」 第47章 愿者上钩 冀州自古便是天下九州之首, 连同山河与北地,是最最标准的「中土」,更是古人口中真正的「天下中国」, 甚至冀州的「冀」也有子承父业的含义。 这片土地不但有着远超其他城市的意义,同时也因为水线交错、山河纵横,而有着分外良好的耕作条件。 水路和陆路的便捷也为商业提供了良好环境。 第88页 萧燧只关心自己带的兵马能不能吃饱穿暖, 得到最好的供给。 打下冀州后, 萧燧第一时间带兵清缴周围匪患和野兽,带着名册一户一户的核对实际居民人数。 核对人数就是核对人数,萧燧没从冀州居民里拉壮丁, 原本惊恐的居民迅速安定下来。 冀州明明才刚经歷战火, 可姜南风带人外出游玩打发时间的时候走在街巷里, 觉得州府百姓安居乐业,脸上挂着的神情并不比洛阳城差劲。 「公子, 咱们今天怎么不留在军营里了。你说要出门的时候, 张先生一直挽留您呢。」见微提着饵料走在姜南风身后,低声询问。 姜南风笑道:「前几天萧燧出去, 我当然可以留在军营睡大觉。现在萧燧回来了, 我要是不离开军营,回去洛阳城的时候对着夏皇就说不清楚了。」 见微一脸茫然:「说、说什么呀?」 姜南风仰起脸,让阳光照在自己脸上, 深唿吸一次之后, 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迅速上升的日头回答:「核实百姓的下一步就是制定耕种计划,并且准备收税。我们代表朝廷而来, 非要留下听岂不成了刺探封国内政?不如出来钓鱼、爬山、游河。」 见微听得直点头:「公子说的是,你也该歇一歇了, 许久没过这般清闲舒坦的好日子呢。」 姜南风笑着点头,心里补充:最重要的是,师兄和他如今各为其主,师兄一句都不提让他避嫌,那就是拉拢他的意思了。再不走,指不定就要传出什么流言让夏皇怀疑他的立场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姜南风要做下棋的人,可不会主动跳进如此明显的陷阱之中,把自己变成被摆布的棋子。 山清水秀,姜南风随便选了一处废弃的渡口就穿好鱼饵,摆上鱼钩,坐在搬过来的凳子上开始睡觉。 见微将狐裘毯子盖在姜南风身上,姜南风睁开眼睛,吩咐见微:「你们也去玩吧,不用跟着我。」 见微不放心地皱眉:「万一不安全……」 姜南风笑着摇头:「不必担心,现在的冀州是最安全的。」 手脚不老实的,肯定会被萧燧抓起来砍了立威。 「奴婢哪有什么想玩的。」见微反驳。 姜南风笑着反问:「不喜欢买金子了?」 见微脸一红,气势顿时弱下去:「奴婢,都是悄悄攒的,打算等老了以后不能继续伺候公子好回乡过日子用。」 「你和知着老了有我派人给你们养老,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不过喜欢金子就去换吧,不用围着我转。钓个鱼而已,能有什么事。」姜南风好说歹说到底赶走了见微。 林间河畔,霎时间,只剩下潺潺水流声。 姜南风重新闭上眼睛,林间的风穿过,隐约有树枝摩擦的声音。 姜南风眼睛都没睁开便问:「师兄到底跟过来了。」 脚步声顿时变大了,易无病直接盘腿坐到姜南风的躺椅边上,笑道:「师弟把控人心的本事还是这么厉害,一点不给我占便宜的机会。」 「师兄也不差。」姜南风继续问,「师兄想好要推着萧燧往前走,和夏皇作对了么?」 易无病「哎哎哎」的叫唤了几声之后,声音透出尴尬地说:「师弟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人生在世,所求不过『平安』与『公平』,王爷所作所为对得起天地黎民。怎么能说是与今上作对呢。」 姜南风和易无病多年师兄弟,在他面前终于撤去伪装,露出讽刺之色:「师兄跟我还说场面话?萧燧从青州直取冀州,之后打算沿着国境线一路朝西北而去,明面上是打锦丰军,将土地收归夏国,实则是替代了锦丰军的作用,把夏皇真正能掌控的国土包裹在内……」 姜南风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虎视眈眈。」 「不至于。师弟说的太严重了,王爷是为了保卫大夏的疆土。」易无病打着哈哈。 包围和保卫声音相似,含义去千差万别。 想要如何理解其中的含义,全看夏皇的心情。 「况且,一旦与锦丰军对峙,必有战败的逃兵落草内逃,到时候边境百姓的日子也要难过了。」姜南风补充。 「师弟放心,王爷必定把逃兵都抓干净,不让他们侵扰边疆百姓分毫。」易无病突然话风一转,「不过师弟这么说,看来陛下果然对王爷不满了。」 他装模作样地摇头:「唉,父子相疑,大不幸啊。看来更要让王爷多打下一些城池,好好管理几年,向陛下证明王爷并无二心了。」 姜南风对于易无病的狡辩没有一句多余的评价,只口气淡淡地说:「打听完了想知道的就快滚,别打扰我的清净。」 「行,我这就走。」易无病好声好气的答应。 胡乱地脚步声从身旁响起,一直到声音消失,姜南风才睁开眼睛。 他垂眸吵座椅旁看了一眼,突然翘起嘴角。 姜南风起身把狐裘裹在身上起身走去河岸,提起鱼竿,鱼尾非说的鲫鱼挂在钩上奋力摆动尾巴想要挣脱,却被姜南风轻轻松松装进鱼篓。 姜南风:「果然是愿者上钩。」 真以为他一直闭着眼睛就不知道刚刚是两个人一起过来的吗? 易无病拽着萧燧一起来为的肯定是拉拢姜南风;可萧燧既然被说动了,这种四野无人的好机会,萧燧为什么又不开口对他释放善意,拉拉关系呢? 第89页 要知道,把天使扣在军营里,等到回京之后夏皇会有什么反应,都要看姜南风这张嘴的描述了。 姜南风重新穿好饵料,把鱼钩丢回水中,回到躺椅上。 看着碧蓝的天空,姜南风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最终归结到同一个问题上——朝堂走向如何,全看夏皇未出世的孩子有没有皇子落地了。 第48章 全是坏消息 见面之前, 姜南风就知道萧燧用兵如天马行空,敢想敢为,但他没想到萧燧一旦放开了手脚, 竟然还敢同时攻打西北的锦丰军和海那边的新罗国。 更让姜南风不敢置信的是,萧燧同时把张问策和易无病两个谋士全带走了! 姜南风头疼地按住额角,拧眉加重语气:「你再说一遍, 你们让我做什么?」 刘虎嘿嘿嘿地干笑起来。 他知道姜南风不是没听清楚, 也就没重复,只顾着站在原地,等姜南风自己做决定。 条案上摆放着半人高的文件、一支毛都写秃了的毛笔、一方砚台、发臭的墨汁;文件边上放着燕王印, 大印后方是敞开的印泥。 印泥没有馥郁的香气, 是市面上最普通的凡品。姜南风看了一眼, 就能确定是萧燧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指着印泥问:「为何不用龙泉印泥?」 刘虎理所当然地回答:「就印个色,浪费那么多钱买贵的没用。」 萧燧在军中有威信, 他自然可以爱用什么用什么, 因为谁敢惹萧燧不满意,萧燧完全有能力立刻发兵, 让对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但现在那些麻烦事都堆到他姜南风面前来了, 他有萧燧用兵如神的本事吗? 当然没有。 姜南风甚至不敢让人看到他的面! 姜南风敢断定,萧燧既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那么给刘虎留下的命令也包括「无条件配合姜南风的一切吩咐」。 他神色不改, 直接吩咐:「换成湖笔、徽墨、龙泉印泥。」 果不其然, 刘虎马上俯身捧起印泥往外走,嘴里应承:「姜候稍等哈,我马上让人去买。」 出了门, 他才小声嘀咕:「真不愧是姜候,还是这么会浪费银钱。」 见人走了, 饶是姜南风处理惯了政务,还是满心无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盯着面前的文件看了好一会,嘆息一声,到底认命的拿起一本开始阅读。 萧燧打定主意要打下西北地界拿来养马,那么以萧燧的性格,西北的几座城池就已经会被萧燧收入囊中。 姜南风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段以夏皇犒赏将士的名义带着官兵抵达辽东郡营地,可以说彻底破坏萧燧的计划。 萧燧别说扣押姜南风,就是真把他杀了,事后面对夏皇的质问来个一问三不知,再藉口路上匪患众多,一口气带兵打回去都合情合理。 姜南风之前见萧燧和他有商有量的,以为萧燧暂时改变用兵计划,想看看上阳宫即将瓜熟蒂落的到底是皇子还是皇女,再做决断,却没想到萧燧很可能只是看在一起护送周慧回魏地时候,姜南风帮了他一把的情分,才没立刻对他动手。 「……所以,现在还不对我动手,把我丢进监牢看管起来,而是对我委以重任,是看了师兄的面子?」 没人会怀疑姜南风管理的能力,但在他旗帜鲜明站到夏皇身旁之后,即便有身为谋士的易无病帮着吹风,萧燧敢把公务託付给姜南风,姜南风也不得不对萧燧生出敬佩之情。 「难道你真不怕从新罗打回来,发现自己老家都被我败光?还是说,你信任我,觉得我不会这么做;亦或是,即便我真败光了你的家业,你也有信心收復产业如同探囊取物?」 第一种猜测能表现萧燧的勇气,第二种猜测代表了萧燧用人不疑的品德;第三种猜测意味着萧燧超群的能力。 不论是哪一个作为答案,姜南风都只能嘆服。 不愧是少年英雄,果然有惊天的胆识! 「我更觉得你有趣了。那便好好管着,看你能做出什么更让我惊讶的事情吧。」姜南风面带玩味之意,接过文书阅读起来。 内务内政说到底只要把握几点——让百姓有饭吃,禁止匪盗侵染百姓生活,时刻控制商贾炒作粮价,最后把喜欢借职务之便捞油水的官员都挑出来杀光。 只要做到这四点,就能够保证治下百姓绝不会主动闹事。 姜南风文书看得飞快,短短一个时辰,足有半人高的文书已经消耗掉大半。 他伸个懒腰,顺口吩咐:「把窗打开,透透气。」 「唉,姜侯,我马上去开窗!您处理公务的速度可真厉害,军中要是多一点会看文书的人,也不至于将军头疼了。」刘虎洪亮的声音突然出现,把姜南风惊了一跳。 他坐在原地眨眨眼睛,恍然想起,自己是在辽东军中,而非洛阳城了。 姜南风收起多余表情,把处理好的文书推给刘虎,直言道:「想看着我,直接派两个会伺候人的小兵就行了,你是萧燧惯用的将领,不必对我随侍在侧。太不庄重了。」 刘虎一点不见外,先把文书挪到手边,拽个凳子就坐到姜南风对面:「姜候您就别客气了。军中都是粗汉,我们可不像您在宫廷和朝堂那么讲究。」 姜南风正巧累了,也想放松放松精神,干脆单手撑在额头上,笑着问:「我确实和军中的汉子们少有接触。你倒说得我好奇了,军中将士都是怎么相处的?」 第90页 刘虎用力捶打几下胸口,皮甲被他拍得砰砰作响,不用看都知道皮甲下有一副壮硕有力的身躯:「军中就凭这个。不管小兵还是将领,比的都是谁更会杀敌,谁能更好保护战友。厉害的人就有体面,对方说的话,兄弟们都信服。你虽然不会杀敌,但咱们将军攻打洛阳城的时候天天对着我们夸奖您会调度。将军天下第一,他夸的能是一般人么。」 刘虎站起来,对着外头比划一圈:「你别看咱们中瞧着安静,其实危险着呢。锦丰军光名声好听,他们这段日子已经派了十几波人潜入军营暗杀了。将军把你交给我保护,我可不能辜负了将军的信任,小兵哪有我厉害。真遇上不长眼的敢来暗杀您,我就让他们尝尝我大刀噼人的本事。」 原来如此,居然不是防着他,而是真心实意当护卫的。 太屈才了。 刘虎说完抱着处理完的文书出去,过了一会捧着好几样新鲜瓜果回来,一股脑摆在姜南风桌案上。 「这也太多了。」 刘虎摆手:「您挑爱吃的用,吃不完放着,晚上我拿走给兄弟们。我们都一样。军中蔬菜瓜果少得很,您可别不喜欢就完全不吃,不然去茅坑上不出来,占久了会被人抱怨。」 刘虎说完自己笑出来,倒是真让姜南风对于「粗鲁」有了新的认识。 他笑了笑接受刘虎的好意。 当夜,姜南风就见识到了锦丰军的暗杀手段,居然比刘虎劝他吃瓜果预防便秘还离谱。 ——锦丰军派来的刺客炸了辽东军的茅坑,趁乱闯进姜南风暂住的院子。 满室臭气之中,姜南风彻底黑下脸。 姜南风心道:今日若能脱险,他一定要在三十日内迅速清除锦丰军这群祸害! 「你就是萧二新收的谋士,我们今日就是来要你性命的,纳命来!」刺客大喊着沖向姜南风。 姜南风直接踢倒面前的凳子,借着身高优势直接从窗户翻出房间,对外高喊:「刘虎人呢?有刺客。」 「姜候安心,刘虎在也!」刘虎大喊着挥刀冲进房间。 约莫十几息的时间,血腥气蔓延开,姜南风当夜换了新的住处。 即便如此,臭味依旧持续了整整一夜都没能彻底消散。 到了第二天,姜南风在战报中看到了洛阳城的新消息——夏帝两位不嫔妃不约而同生下了公主,而且两位公主竟然同时夭折了。 可真真是个坏消息。 「盯紧洛阳城的动向。」姜南风完全忘了他真正所属的阵营,迅速下令,同时向刘虎询问,「现在兵力如何?能不能有余力分兵,调一堆骑兵出去执行任务?」 刘虎满头问号:「姜候,这消息怎么啦?小孩子身体弱,出生夭折挺常见的。就算一口气死两个也不用这么紧张吧。」 姜南风沉着脸摇头:「不,绝不能这么看。翻过生日,夏帝就四十七岁,已经是个老人了。太康王和舞阳王在封地,杳无音讯,你家主人前往新罗打仗,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现在上阳宫中只剩下两名男嗣,他们可是同母所出。」 「若是足够心狠,借着两位公主夭折的机会,直接给夏帝下一把药,把人毒死,说他疾病而亡。直接就能够扶持新君上位了。」 刘虎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么可怕的东西,姜南风随口就说出来,而且说得有模有样的。 明明简讯里一句都没有相关内容! 姜南风已经一连串的下达命令:「就这么看着,我不放心。你派人去五皇子和六皇子母族所在城池盯着动向。一旦他们开始准备向洛阳动身,立刻派人假扮萧燧,带大军往洛阳奔丧。」 「那、那锦丰军呢?马上就要对他们动手了。」刘虎傻兮兮地问。 姜南风这才一捂额,发现自己好像太投入乱臣贼子的谋士的身份了。 「……萧燧怎么吩咐你们来着?还是照他说的做吧。」姜南风若无其事的坐下,指甲已经扣进掌心。 比起按部就班的在朝廷做事,他真想掀起一场大波澜。 母亲说的没错,他太想无事生非了。 刘虎往姜南风毫无瑕疵的假笑上看了几眼,轻轻离开房间,犹豫了一下,到底掏出信鹰,把姜南风的猜测写进去,放飞信鹰。 他看着天空,心里念叨:将军总夸姜候料事如神,希望姜候这一回可别猜中了,不然,人心也太可怕了。 第49章 疏不间亲 训鹰是辽东少数民族特有的技能, 本是不传之秘。可辽东乃苦寒之地,容日难过,游猎的民族总免不了去百姓之中劫掠。 恰逢萧燧返回辽东军中, 与未来必将接手的辽东军相处,这一队出山劫掠的少民被萧燧单枪匹马追到悬崖边上。 为求活命,少民只能不甘不愿地侍奉萧燧为主人。 萧燧却连收下他们的意思都没有, 问清楚少民归属之后, 派人通知少民的部族前来赎人。 这一队少民之中便有那部族的少族长。 青年自认弯弓骑马样样不输人,头一次栽了,萧燧却不肯收下他重用是人生莫大的耻辱, 返回部族之后越想越不甘心, 几番前往辽东军中对萧燧挑衅, 结果屡战屡败。 最后青年输得心服口服,把驯养猎鹰的秘法交给萧燧, 作为这段日子打扰他的赔偿。 萧燧也把少民赎命的钱分发给被侵扰过的百姓, 暂时化解了两方的恩怨。 第91页 虽有驯养猎鹰的秘法,但没养过的人也不好上手, 辽东军中用这办法折腾了好些猎鹰依旧没咂摸出个真能传递消息的。 当年冬季大雪, 压塌了许多民房。 萧燧经过一个季度的相处,已经在辽东军中建立了威信,他按照夏帝对待治下居民的方式, 带上辽东军巡视边境, 检查民房,拯救被压在雪中有性命之危的百姓,不但救出一百多辽东人的命, 还把同样被雪压塌了房子,差点全被灭族的少民全捞出来了。 至此, 少民改髮饰、换衣装,不管萧燧愿意不愿意,举族跟着萧燧改姓萧,加入辽东军中,接手了饲养猎鹰的工作,与辽东军并肩作战。 由他们训练的猎鹰不但能够侦查敌情,还可以不远千里精准传递信笺。 现在,萧燧当年结下的善因,彻底结出善果。 萧燧带着大军赶往青州,从港口直接发兵新罗,猎鹰连续两三日飞行,横跨海峡,在海上找到了萧燧的身影。 「厉——厉——!」猎鹰长啸着收紧拍打的翅膀落在伸出的臂膀上。 「我刚出发你居然就来了。」萧燧马上递给猎鹰一条肉干,亲昵的用手梳理着猎鹰头顶的羽毛,回头吩咐,「准备淡水和鲜肉。」 猎鹰发出欢快的叫声,主动抬脚展示它带来的信笺。 简讯上简单写着姜南风对于皇位的继承权的猜测和对攻打锦丰军的疑问。 萧燧看完,把信交给张问策:「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问策摇头:「皇城中事,还是问易先生吧。」 纸条交到易无病手中,易无病看完,没说他对事情的看法,反而讲出他对姜南风的认识:「玉鹤自小总有化险为夷的妙法,换句话说,他总能够敏锐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对此,我自愧不如。」 姜南风已经靠着这项天赋平安度过数位枭雄搅出的混乱了。 再没有比这一点更有说服力了。 不得不信吶! 萧燧和张问策脸上的神情同时转为恍然大悟。 易无病接着说:「守备京城的人虽然从郭恕换成了陛下信重的老兄弟们,但他们之中有许多都与殿下共事过,而且陛下对官员的封赏尚未结束,他们大多未曾带家眷入京。即便有人与五皇子和六皇子合作,至少王爷不必担心他们是为了保存家人——小人因利益而聚集的团体,也会非常轻易的就因为利益而溃散。」 萧燧点头:「我明白。」 如果被用家人性命威胁而屈从,连谋逆的大事都敢做,萧燧即便想劝说也不可能,只有一路打进去;但要是为了利益而在一起,只凭萧燧现在打亲爹都不费劲的能力,他想「说服」谋逆的臣子就很容易了。 易无病接着提醒:「王爷,现如今比起洛阳城中的上阳宫内变动,河中一带才是关键。」 河中一带不但是交通枢纽,更是产粮的大平原。 辽东产粮,蜀地产粮,河中产粮。 辽东是萧燧的囊中之物,蜀地距离洛阳遥远,说好听些是易守难攻说难听点,只能偏安一隅,不必挂怀;那么只要能够稳稳握住河中一带的粮食产区,那么就算夏帝真被害死了,新君继位也不过有名无实罢了,不足为惧。 张问策跟着点头:「易先生所言极是。」 萧燧心里知道易无病提出的是最合理的,但他还是情不自禁捏紧了信笺没有马上答应。 易无病扫见萧燧的小动作,笑着改口:「但王爷和陛下到底有误会尚未解开。父子没有隔夜仇,若真有逆谋的危机在陛下头顶高悬,又何尝不是上苍给王爷与陛下和解的机会呢?」 是啊,自古救驾就是最大的功绩。 萧燧紧绷的神色总算稍稍缓和,带点迟疑地询问:「易先生觉得,我应该怎么缓解,咳,就是除了救驾之外。到救驾这一步,陛下脸面太难看了。」 这种事就没有两全其美的。 萧燧想好,萧渊肯定不好。 易无病拢着手站在原地,不吭声了。 张问策直接拧眉否定萧燧的妄想:「陛下不吃亏,怎么能知道只有殿下不想从他屁股底下抢龙椅。」 虽然萧燧其实也没差,因为不想抢龙椅,不代表萧燧没打算自己打完了拿到手。 萧燧沉默一会之后,执拗道:「张先生,你只管告诉我,如何做才能让陛下不伤脸面。」 「殿下,您怎么……唉,想不伤陛下脸面,就先派人看紧洛阳城的几个卫官,别让他们轻举妄动。只要没办法逼宫,有再多心思也没用了。」张问策带着火气回答。 张问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写满不快。 易无病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知道把张问策从萧燧心里最可靠谋士位置挤下去的机会来了。 易无病上前半步,走出一副深思的神态低语:「王爷可曾想过,亲自问问我师弟?若说与亲人相处,再没人比师弟更精通了。」 张问策的办法虽然好,但到底不算是两全其美,谁不想试一试呢。 萧燧可耻的心动了。 他拱手谢谢张问策给的办法,转身进船舱回信时,到底没忍住向姜南风打听哄老头子的办法。 看着萧燧急切离开的背影,张问策不快地质问易无病:「易先生明知其中兇险,何必推殿下去讨好夏皇?」 易无病摇头否定了张问策的说法:「张先生错了,你这么想是把王爷当作弟弟,而我把王爷视做主上。为君解难才是做臣子的本分。」 第92页 张问策顿时露出受伤的神色,沉默许久后低语:「疏不间亲,是我错了。」 易无病却又说:「张先生怎知您在王爷心中不是『亲』呢。是我想在王爷面前露脸,故意为之。」 张问策和易无病对视,两人突然一起笑起来,这些日子隐约显现的争锋之势顿时消弭。 易无病今日主动挑破,便是对他示弱,明言对萧燧来说,张问策也是易无病不能离间的「亲」。 第50章 好像他 张问策和易无病职务重复, 两人都是不出世的天才。 张问策与萧燧相识于微末时,彼此有兄弟情谊,偶尔可借感情和年岁压一压萧燧;偏偏萧燧身边现在有易无病这么个定位相同的同僚, 易无病也喜欢用同一招。 张问策自己用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但看到易无病也这么用, 心里就难免不舒服, 生出易无病对萧燧太放肆的念头;回头再看自己,也觉得不妥当了。 一来二去,张问策和易无病之间的关系也生出几分古怪, 让张问策束手束脚的, 反而不如以前敢劝谏了。 张问策是来加入萧燧智囊团的, 又不是来跟张问策争位置的。 易无病首先需要保证的是萧燧能继续战无不胜。 ——当然,位置不是不重要, 易无病有信心相处久了, 让萧燧发现在辅臣之中,他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今日藉机发难, 几句话的功夫, 易无病就和张问策捋清楚各自在团队中的定位,准备好各司其职——这也等于,张问策主动放手了不少职务。 易无病轻轻松松就用几句话挤掉了张问策多年经营而来的职务, 而张问策还在为了他和萧燧多年的感情。 萧燧在船舱提笔许久, 可几番落笔之前,他都情不自禁回想起姜南风提示过他的朝堂兇险。 向来喜欢「光明正大」的萧燧,最终一个字但也没写给姜南风, 只吩咐刘虎联繫留京的张全,让他跟族兄吃酒, 看紧了洛阳城的大门。 萧燧捲起信笺塞回猎鹰腿上,放飞了饱餐一顿的猎鹰。 「张全的族兄是洛阳城的旧官,父皇没换掉他。」萧燧说着突然摇摇头,心道:我怎么也开始想那些阴谋诡计的东西了,真让人不齿。 可这过去令他不齿的办法,现在却是他唯一能想到在危险发生之前,让他父亲保住性命的办法。 虽然他父亲对他一口一句野种。 萧燧绷起脸。 船在海上全速行驶,九天的路程,在第四天就结束了。 刘家商队在辽东地区经营多年,登陆的口岸早已把闲杂人等清空,两万大军上岸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回到陆上,休整两日,萧燧兵分三路,直取新罗国都。 新罗将领有些早已被买通,远远看到「萧」字大旗,就直接打开城门恭迎。至于坚守城门的将领也没达到他们自认为「守备数月」的妄想。 低矮的城墙对带着云梯的萧燧来说根本称不上阻碍,训练足够的精兵甚至抓着城墙就徒手爬上去了。 护甲给士兵们带来最大程度的保护,太阳升到高空时,城门被萧家军的精锐从内部打开了。 新罗本就没有几座城池,大部分都是高低错落的丘陵和无人居住的荒山,再打破最外层的防御工事后,接下来的几天萧家军一路高歌勐进。 短短半个月,萧燧三路大军已经新罗皇宫门口汇合。 ——说是皇宫,实则不如村头富户的院子气派精緻。 通晓多重语言的刘家人给萧燧翻译:「他们说愿意殉国,绝不投降。不过,王爷,你别听他们说这么豪情壮志,其实是想讨价还价,跟你们和谈呢。」 萧燧分外冷酷地宣布:「撞开宫门,愿意投降的,让他们跪着爬出来。剩下的跟这座破院子一起烧了。」 宫门一被撞开,口气雄壮的新罗皇帝带着全部族亲、后妃和宫人一起膝行而出,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慨然气势了。 萧燧嫌弃地低哼:「宗室男丁一个不留,其他男的没入军中,女的送去牙行。」 抹了脖子再在胸口补上一刀,新罗死尸被丢回所谓皇宫里,从外部锁紧宫门后,由一把大火吞噬。 萧燧下马,亲戚推着张问策的轮椅到化为灰烬的新罗皇宫前:「张先生,你之前在新罗受的屈辱可以消了。」 张问策激动得双手发抖,用力抓住萧燧手腕,除了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另一只手抓紧衣袖,擦擦情不自禁流下的浊泪,声带哽咽地问:「殿下攻打新罗是为我解恨,但如今打完了,你想好如何经营此地了么?这里的百姓教化不开,又好吹嘘,并非什么好地方。」 萧燧点头:「确实早就想过了。不过,我还想让先生帮我参详一二。」 张问策:「殿下请讲。」 萧燧从怀里摸出一张写在白绸上的书信:「我和高句丽王有协议,可以新罗交换靠近辽东的十座城池。」 边境外族的十座城池自然和中原腹地的城池没办法比较,但地图上,辽东与高句丽接壤,再延续到新罗国。 新罗土地贫瘠,既不适合耕种,也没有足量的矿藏,如果为了保存这样一块毫无意义的土地,而反覆利用船只运送士兵和物资来回,实在浪费,不如与高句丽交换。 张问策拧着眉头,不放心地问:「若高句丽表面交换,拿到新罗之后却撕毁协议呢?」 第93页 萧燧毫不在意:「另有两千骑兵在辽东训练,若高句丽敢反悔,我就让他见识见识辽东军的重骑兵战斗力到底如何。」 打当然能打,但重要的是管。 高句丽、扶余、新罗这些边陲小国,成年战事不断,边境犬牙交错,百姓毫无国家归属感,只要统治者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不会反抗;要是再能让他们摆脱被抓壮丁上阵填线丧命的恐惧,便能顺利归心。 张问策想想也是,干脆说:「辽东税政比高句丽轻省,不必再额外施恩了。收城当日宣读税政就够了。」 易无病笑着补充:「记得再派人展示一番新农具,给他们讲一讲用新农具,每年能增产多少粮食。」 人活在世,图的就是吃穿住用。 只要能够有更多的收成,就意味着他们明年秋收就能有钱买心仪的货物,日子也有了盼头。 有安定富足的生活,这十成的居民绝不会怀念故国。 萧燧刚应下易无病的要求,易无病就抬起手,又一次补充:「王爷,辽东地区的税法也该给新罗百信说一说。」 知道自己原本能享受到更好税法的新罗人发现转手被丢给高句丽,毕竟会把一腔怨愤,发泄到高句丽身上,稍有不慎,必生内战。 辽东便可安镇无忧了。 萧燧看着易无病脸上的笑容,恍然间好似看见了姜南风施展计谋时的脸。 ……对了,姜南风是易无病的师弟,姜南风好似还是易无病带大的。 那现在,姜南风是不是也有这些办法,替他管理军队呢? 第51章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代替萧燧谋士身份的姜南风日子过的比他想像中的难过。 姜南风自然是懂得大处着眼, 直击要害的,但他活到这般岁数,确实也没深入民间, 处理住户们为了鸡毛蒜皮争执的杂事。 萧燧打仗的本领天下无敌,直接导致了治理问题成了大麻烦。 萧燧的母族——刘氏宗亲们——大多在军中效力,身体不够强健脑子却好使的则管着陆上和海上的商队, 为萧燧能够开疆拓土积蓄财富;至于身体既不够强健, 又没赚钱本事的,则留在辽东境内耕田,别出去惹是生非。 看起来非常完美, 但实际上, 萧燧身边非常缺乏得用的文职人员。 因此, 这几年之中,凡是征伐过的城池, 只要有书生或是文臣投靠, 萧燧便会不拘一格的全部收下,然后按照军规要求这群文士不得贪墨、不得鱼肉百姓, 就继续下一个征程。 一开始, 有见萧燧年轻而不信邪的文士作奸犯科,反手就被留下协助维持安全的萧家军给砍掉了脑袋。 几次之后,文士都老实了, 一个个生怕下回死的是自己。 事情很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一开始大手大脚的文士成了束手束脚, 不管百姓带着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官府要求判断,官员们都硬着头皮干。 各个城内的治安不但没有变好,「我去官衙告你」反而成了流行。 想要到官府告状, 就必须会写诉状,进而, 百姓们又养出了一堆擅长挑唆的讼棍。 有讼棍在背后支招,撒谎、伪造证据的风气也再也压不住了。 姜南风头戴幕离跟着刘虎外出视察,就眼睁睁看着一场原本十分明确的案子最终在讼棍的「帮助」下判成了与事实截然相反的结果。 刘虎一脸得意:「证据确凿,姜候,我家将军把城池治理得不错吧!」 这还算不错?也就是事情小,百姓吃这一口亏不算大事,加上有辽东军杀神的威名震着,不然你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姜南风敏锐地察觉到不妥,被刘虎这番回答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姜南风忍不住嘲讽:「你们这么多年治理百姓没出乱子,一要感谢军队百战百胜,二要谢谢敌军待民如敌寇了。」 刘虎性子再直也听出来这不是夸奖了。 他脸一垮,小心翼翼地反问:「姜候,那咱们怎么办?推翻这案子?」 不过是谁家多另外一家一根丝线的小事,哪里用得着大张旗鼓的再升堂改判? 这事情反映出最大的问题是,这种小事根本不应该闹到堂上来,耽误官员的时间。有这时间,让官员带人规划一下城市建设,出去补城墙、挖河道,难道不好? 姜南风捂着被气得发疼的额头说:「我能不能接替这官员?」 刘虎立刻答应:「可以啊,将军早有吩咐,他离开之后,你全权负责的。」 姜南风直接走进堂内,不管官员的问候,从一摞文书中找到等待开庭的记录,对堂下衙差吩咐:「把一个月内要开庭的都叫来。」 衙差看见刘虎毕恭毕敬的站在姜南风身边,一句话都没敢问,马上答应下来,飞快窜出县衙。 等待找人的时候,姜南风也没闲着,他对刘虎问:「你们军中有专门刺探和传递情报的部门吧?让他们对外散播谣言,就说有毁了面容的前朝书生投到萧燧名下,得到萧燧重用,把此地交给对方管理。」 刘虎听完忍不住朝着姜南风头上扣着的幕离多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问:「姜候,您说的不会是自己吧。将军讲过不让你被人发现了,会给你惹麻烦的。」 「只要不露脸和手脚,就没人能发现了。你们的城里这群文士,不挑选一下是不行了。」姜南风瞥了一眼站在角落装死的「县令」冷哼。 第94页 他心里评价:胆小怕事的煳涂鬼,若自己眼皮底下留了这种蠢货,睡觉都不能安生。 姜南风一点面子都不留,对着暂代县官职位的文士吩咐:「把你审过案子的文书全都搬过来。」 文士也看出风向不好,手脚分外麻利,迅速去后堂找齐了文书,带着人一卷卷送到前堂桌案上摆放整齐。 姜南风从最前头一捆看起,看完五行就拧紧眉头开始质问文士:「从头到尾全是人证,几个人证又都是被告的下属。这案子就就判了?」 文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姜南风如是再三,指着文士宣布:「滚吧,你不用再来县衙当差了。」 刘虎马上提小鸡仔似的抓着文士后脖领子把人拽出县衙,返回来的时候,他主动询问:「姜候,那人造成的问题严重么?」 姜南风继续阅读剩余的卷宗,缓缓摇头:「都不是大错,或者说,还没来得及酿成大错。但这种煳涂人不能再用了。」 刘虎按在腰间大刀上的手悄然落下,脸上恢復憨厚笑容,平静说出可怕的话:「那就不用杀了,只赶走就是了。明日我把文士都召集过来,您帮着挑一挑。」 姜南风不在意地点点头。 只剩下最后几卷卷宗的时候,接下去一个月要审理的案子的原告被告和证人都被带来,乌央乌央地占满了县衙内的空地。 县衙里吵嚷非凡,令人头疼。 刘虎提声询问:「如何处置。」 姜南风指着人群,直接吩咐:「讼师何在?」 十几位身着长衫的男人走出来。 姜南风看了他们一眼:「三十多个案子,怎么只有雨十几名讼师。」 讼师里便有人比划着名,分外得意地回答:「小人几个都是领了几桩案件在身上的。」 「原来如此。」姜南风了解情况了,点点头,心道本地讼棍确实有些太多了。他指着这群讼师吩咐:「接一个案子杖二十,打。」 衙差们满脸莫名其妙,刘虎却给姜南风撑腰:「打不打?你们不打,我喊军中的人过来打。」 衙差们不敢耽搁了,赶忙把讼师一个个都按倒条凳上,扒了裤子噼里啪啦地开始板子。 身上只有一桩案子的还好,案子多的结束时候都要没命了。 打完讼师,姜南风的视线转向居民:「原告和被人,每人十杖。」 「为什么打我们啊?」 「我是无辜的啊!」 「你这个昏官!」 各种不满的尖叫和咆哮不绝于耳,姜南风却毫不动摇,一顿板子打完,他敲敲桌面再问:「现在还有想告状的吗?」 堂下一片安静,过了一会,一个女人突然跪在地上,从人群里膝行上前:「我还要告,你打死我,我都要告状,申诉冤屈!」 姜南风点头:「你有什么冤屈,说吧。我听着。」 女人急急忙忙把自己的冤情说出来,躺在地上的一群人里头一个捂着屁股哎呦哎呦交换的讼师,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反覆:「大人,不是这么回事,她……」 「讼师?拖出去,再打十杖。」 姜南风不多分给讼师一个眼神,直接下令,然后指着跟在讼师身后的被告:「你自己说。」 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 三十多天的案件里,只有一个真正有大冤屈,需要官衙帮忙伸张正义、处置罪犯的。等到姜南风判完了案子,所有人都离开,「来县衙告状要先挨板子」的传说也在城里散播开。 之前为了针头线脑和几句龃龉就闹上县衙的烂事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几日,姜南风带着刘虎双手抱胸站在县衙门口,带他一起欣赏难得安静的县衙,会办实事的文士也被姜南风挑选出来,安插到合适的职位上。 他总算满意:「这还差不多。」 县衙总要有县衙的威严。 这股又是就要进县衙乱告一通的歪风邪气总算被剎住了。 姜南风拍拍手吩咐:「传令,让其他县照办。」然后,他笑着对刘虎说:「萧燧不是让你带兵攻打锦丰军么?这里再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大军开拔吧。」 第52章 一起洗澡的邀请 在姜南风心里, 萧燧定下的战术方略一定没有问题,是能够在几天之内大破城池的。 但当刘虎去实施萧燧指定的战略,姜南风突然发现, 自己过去还是太过天真了一些,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只一两条大方向上的分析有什么用, 真正考验的开始领军人的实战能力, 而萧燧帐下的「亲卫」们,不只是他的亲兵,每一个都是能单独领军的顶级战将。 刘虎带兵出征, 打的并不比萧燧差。 刘虎率领中军, 另外两个亲兵各领一路大军, 三线夹击,对锦丰军展开包围。 锦丰军不知道是确定不敌, 还是想跟辽东军打消耗战, 採取了坚守的对策,闭门不出。 两军对垒, 让姜南风这个高门公子见识到了「叫阵」骂的有多脏。 一整天的对骂结束, 刘虎捧着大碗吃饭,姜南风坐在一旁,许久未能落筷。 刘虎是粗中有细的性子, 吃到一半, 收了筷子,对姜南风询问:「姜候,是今天的饭食不合口么?军中的厨子确实不会做菜, 您稍微凑合一口,别把自己饿瘦了。」 姜南风摇摇头, 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名义上我被绑在辽东军中,饿瘦更合理。我就是不明白,你们打仗都要先这么叫骂?你今天可在外头喊了足足几个时辰。」 第95页 刘虎挺直胸膛,分外自豪地拍着胸口说:「那可不,这军中,除了将军就我最会骂阵。中气不足的将领可喊不出这么足的气势来。就要这样声音大,内容脏,才能吓得帝君魂飞魄散,没开打就先矮人三分。」 「……所以,萧燧,比你还会骂,骂起人来声音还大?」姜南风开始头疼了。 他虽然天生力气足,可也没感受过自己在大喊大叫上有什么天分。 刘虎自信点头:「那当然,将军样样都是军中最强的。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姜南风住口了,他抚着额头,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他实在想不出萧燧那副逗弄一下都会红耳朵的端正模样,在外面居然是什么脏话都信手拈来的。 这傢伙平时的模样,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姜南风再次开口:「你们……不,我没什么想说问的了。」 问这种话太失礼了。 以萧燧所处的环境,他不论什么样子,都很合理。自己就是个外人,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但和姜南风的谨慎不同,有了萧燧之前留下的吩咐,刘虎事事都不避着姜南风,他端起饭碗,继续往嘴里扒拉饭,同时口齿清晰地说:「姜候,你别担心,打不起来的。」 「此话怎讲?」 刘虎用筷子指着远处的地图:「往东全是将军打下的封地,西面有剽悍山民,地形易守难攻,而且多有瘴气,往南移动的话,锦丰军就可能被咱们和夏军联合包饺子,那么他们最安全的出路只剩下往北走,但北面早让咱们的分兵堵死了,根本没有什么移动。」 姜南风点点头:「所以锦丰军现在才一直坚守不出,就是没想好应该往哪里走。以我之见,往北走虽然费力一些,但保存实力的可能性更大。」 刘虎嘿嘿笑了几声,一脸等着看热闹的怀心思神情。 姜南风顿生好奇之心:「怎么,我猜得不对?」 刘虎正好把一大碗饭咽下肚,他又盛了一碗,继续边吃边说:「您没猜错。我想到将军的话了,将军说,锦丰军成分复杂,但当头领的几个都没什么见识。到现在这一步,恐怕想不起断壁求存,再图大业,只要被围困,无路可走之时,必生内乱。我想着他们能生出什么新鲜乱子呢。」 姜南风随口说:「内乱左右不过是,下面小头领联合绞杀大头领,带着人头当见面礼的把戏,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刘虎顿时瞪大眼睛,过了一会,他拍着脑门连声道歉:「抱歉,姜候,是我无状了。不该对你说这些。我没别的意思。」 姜南风笑着摆手:「无妨。且不说我信你确实没怀心思,就算你真想要拿这番话挤兑我,我也无所谓的。我那几位继父都没有为人君的气度,到最后连忠臣都不放过,难怪一个个都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 刘虎突然停下筷子,看了姜南风几眼,大着胆子问:「姜候,我曾经听人说,末帝是您杀的,此事当真么?」他问完笑了几声,赶紧补充:「我就是好奇,因为照着年龄,您当时才十二岁,力量不足。我猜不是你动的手。」 姜南风却认真地问:「『听人说』?萧燧跟你说的?」 刘虎:「嘿嘿。」 姜南风摇头,居然承认了:「不,是我动的手。」 他边说边从靴子里摸出一把泛着湛湛蓝光的短刀,把手上的筷子往刀刃上轻轻一磕,筷子顿时断成两截,断口清晰。 「啊,这,神兵利器!」刘虎看直了眼睛。 姜南风笑了:「这是我家的传家宝,用天外落星所造,遇水不腐不锈,可融进所有金属。能轻易割开皮甲、切断利器而不捲刃。我十二岁就是用这柄短刀,亲自切开了末帝的肚腹。送他归天的。」 但公开的说法,末帝是被闯入皇宫的枭雄所杀,与姜家母子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恰巧」伴驾在侧而已。 甚至,就连刘虎的想像之中,姜南风当时以十二岁稚龄,能想起来主动把末帝被割掉的头颅捧给下一位继父,都算他胆大又懂眼色了。 但,居然是姜南风亲自动手的,还让其他人为他公开辩白? 才十二岁吶,就敢做这种事,真不敢想。 刘虎战场杀人无数,可说起杀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但看到姜南风一脸享受的提起自己杀人的经歷,刘虎也难免生出一点胃肠翻涌的感觉。 他赶紧摆着筷子求饶:「姜侯,这、您要是不想说,不必非给我解惑的。」 姜南风点点头,把匕首收回靴筒之中。 两人都不再言语。 接下来四个月,刘虎带着辽东军不紧不慢的跟锦丰军玩起围困的战。 另一面,出乎易无病所料,高句丽王居然难得是一位守信的君主,他按照和萧燧的商议,用十座城池换去整个新罗。 张问策自请留在辽东边境,为萧燧安定百姓。 萧燧留下三分之一兵力和五个能独自领兵出战的亲兵保护张问策,转而带上其他人乘船回到青州,再一路疾驰,赶回姜南风身边。 天重新热了起来。 破晓十分,萧燧出现在姜南风面前时,浑身风沙、鬍子拉碴,看起来简直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野人。 萧燧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姜南风面前,抓住他的手腕热情招唿:「姜候,多日不见,承蒙你替我……」 第96页 姜南风却盯着留下土黄色掌印的衣袖沉下脸:「燕王殿下,臣今日穿的是前朝御供白罗。」 萧燧脑子一白,回想起那件被他弄破的昂贵长衫,没有任何停顿地回答:「打完新罗,我有钱了,都给你?」 还是那副傻样。 姜南风突然就笑了,伸手替萧燧摘下头盔:「罢了,军中只有下官住的院落有一汪泉眼,燕王殿下与臣一同去梳洗吧。」 第53章 强扭的瓜不甜 水声潺潺, 一汪泉眼涌出细流,注入下方可以挖深的池子。 池壁用水磨石拼出圆滑的弧度,不会磨伤来者皮肤, 四周有更大的假山石刻和扶疏的花木遮掩,围出一片隐蔽的空间。 见微带着侍从把几桶热水注入水池,原本只没过膝盖的池水顿时足够让人沐浴了。 姜南风倒是不避讳, 宽衣解带进了水池。 萧燧站在一边好久没动作。 姜南风向萧燧看去, 脸上露出几分疑惑:「殿下?」 「咳,嗯,我会把你的水弄脏。」萧燧头低得几乎埋进胸口, 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完就背过身, 把身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服脱在地上, 背对着姜南风,操起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在给母亲下葬时, 萧燧割过头髮, 现在头髮只勉强过胸口,被水一冲, 一缕一缕地黏在身上。 凉水混着黄土变成泥水从萧燧头顶流下, 乌糟糟的,看得人直犯噁心。 姜南风却从他手上接过水盆,从水池里舀了一盆温水, 举高了慢慢再次倒下:「洗吧。」 萧燧顿了一下, 脚趾抓紧地面,分外乖巧:「还是我自己来吧。」 姜南风笑着反问:「你能又举着盆,又把头髮洗干净?都变成泥猴子了。全祥小时候顽皮, 跟家里养的大黄狗一起钻进泥坑也就你这样了。没想到六七年之后,还能看个成人有这副模样。」 萧燧动作再次停顿, 然后,动作分外粗鲁地揉搓着头髮。 一盆接一盆水从姜南风手中流到萧燧头顶,一池水快见底的时候,萧燧总算露出原貌。 「再抬水来。」姜南风理所当然地吩咐。 见微很快又带人送来热水,重新填满水池,姜南风抓着萧燧进池子里坐好。 姜南风一人独享池水的时候,池子分外宽大,但再挤进一个身材相仿的萧燧,池子里就没有太多活动空间了。 萧燧突然说:「姜南风,你想回去,直说就好,不用这么曲意逢迎我。算计你是我不对,但你这样表现让人心里发慌。」 姜南风泼了一把水到萧燧脸上,笑着反问:「难道就不能是我转而看好你继位,故意讨好你?」 萧燧抹掉脸上的水:「姜南风,你这人其实非常好享受,吃穿住用都不肯亏了自己一丁点。但十里外有温泉,你没过去建房,而是直接占用了原本官署家眷的大宅,凑合这种只有冷泉的小泉眼,可见你根本没打算久居。」 「唉,几面之缘就被殿下发现我的缺点了。」姜南风幽幽嘆息一声,向后一靠,伸长双腿,一双皮肉白嫩的脚放在池壁上,不再伪装之前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了,「那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殿下目的已经达成,该向朝廷要我的赎金了。」 萧燧反问:「我有什么目的?我没有目的。」 姜南风顿时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展开手臂,一把揽住萧燧脖子,拉着人凑到自己身边,直到萧燧肩膀抵住他的胸膛,才笑着凑过去低语:「殿下,揣着明白装煳涂就没有意思了。你把两个能做主的谋士都带走,又让我看到治下文臣的乱象,不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正本清源么?现在根基打好了,殿下该见好就收,别得寸进尺,否则下官很难保证不会做些大奸似忠的事情。」 热水浸泡着他们,姜南风的皮肤被熏出一层桃花似的粉色,汗水从他胸口落下,萧燧明明耳中灌满了姜南风的威胁,但脑子里却只有那片比凝视更加柔腻的皮肤。 他突然伸手按住姜南风的胸口,把人用力推到池壁上。 「恼羞成怒了?还是觉得无法把我收入帐下就想杀了我?」姜南风并不反抗,他十分放松地靠在池壁上,任由粗粝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 萧燧只觉得那一片皮肤吸着自己的手掌,连姜南风的讥讽都没听清楚。 他略显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姜南风,手掌顺着胸口游曳握住了姜南风的脖子。 姜南风不由得挑起眉毛,心想,难道萧燧还真想杀了他?他要是死了,师兄易无病可不会继续给萧燧效力,其他还在观望的文臣也不会再敢在萧燧身上下注。 只为了意气之争,值得吗? 萧燧握着姜南风脖子的手已经从正面抓到他后颈,推着姜南风向前探身。 当两人之间距离逐渐缩短到萧燧已经没办法看清楚姜南风的脸,萧燧终于如梦初醒。 他一把推开姜南风,跳出水池,慌乱逃走。 倒是姜南风按着被拽疼的脖子,忍不住轻声抱怨:「居然搞成『威武不能屈』这一套了,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真是奇怪。」 那现在萧燧的威逼没有成功,他可以收拾行李准备回洛阳去了。 姜南风又在池水里泡了一会,才不紧不慢地穿衣回去休息。 他整理衣衫,把头髮熏到八成干,就这么披头散髮地冲去辽东军地牢里,打开监狱大门,对着陪伴他同来的官员急声唿唤:「我们能归国了!」 第97页 姜南风政务一把抓,这四个月来确实瘦了一圈,跟随前来的官员看他的模样没问姜南风如何脱困的,就赶紧拖着被关到无力的手脚从牢中出来,和姜南风泪眼相对,狠狠哭了一场,在跟着他回去梳洗,一个屁都不敢的灰熘熘的快速离开萧燧的「封地」。 来时轻车简行,回去时候,萧燧也没多带什么东西。 但归程却多了一队辽东军,全程护送,直到进入夏皇实际控制的城池,辽东军才折返。 辽东军中,萧燧连续多日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干脆跑到校场之中,亲自「教导」亲兵,用耗尽体力的办法排除不该有的心思。 但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萧燧总会不自觉跑到窗边坐下,举起摸过姜南风胸膛的那只手,手指相互摩挲,回忆掌下柔腻的皮肤肌理和其下沉稳的心跳声。 过去的传闻重新出现在萧燧脑海中,这一次,他从「玩男人真噁心」的厌恶变成了「居然有人和姜南风亲近」过的嫉妒。 是他身边那两个漂亮的内侍么? 还是那群年轻有为的朝臣? 到底有多少人和姜南风亲近过? 可恶,自己怎么早点打过去! 就算是强扭的瓜……不甜也能解渴啊! 第54章 夺权一念起 萧燧向来敢想敢做, 有了多余的心思,二话没说就去请教易无病。 易无病房舍布置得极为简单,一张床, 一个柜子,一套座椅之外便再无其他。 萧燧抵达时候,易无病正坐在门槛上。 他膝头搭着一本兵书, 眼睛却百无聊赖地望着蓝天, 手指对着天空不知道在勾画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发现萧燧,易无病把兵书随手丢在地上, 起身迎上前去, 笑着问候:「王爷来了, 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需要我出谋划策吗?」 萧燧摇摇头, 单刀直入:「我要把姜候拉到自己身边, 该怎么做。」 易无病摇摇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萧燧按住易无病肩膀:「易先生, 我要姜侯。」 易无病不禁笑了, 摆摆手,含蓄拒绝:「师弟可不是个容易改变心思的人,他认定夏王能坐稳天下, 就会尽力扶持夏王。」 这话让萧燧脸上一黑。 他小声抱怨:「便是主上不合适, 也没见他放弃谁,独自求生,每一回都是陪着对方到最后一刻。」 若是其他人有这样的经歷, 肯定要被说一句命不好,偏偏是个人都清楚, 要是没有姜南风,那些坐过龙椅的人,根本熬不到「最后一刻」,全是姜南风给他们江山续命的。 易无病看了看萧燧,见他一脸坚持,转而笑道:「王爷真想要我师弟入您麾下么?」 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要!」萧燧语气分外坚定。 除了行军打仗,对于土地的执着之外,萧燧还是第一次想要为自己赢得些什么。 易无病拍拍手:「王爷,师弟想做贤臣良相,你去合理继承那个位置,他就是你的贤臣良相了。」 萧燧为难地蹙起眉头:「父皇不喜欢我。」 他停顿一瞬,索性实话实说:「父皇坚信我不是他亲生的,他不会把皇位传给我的。别说在京城的五弟、六弟,只要不是最后剩下我一个,这皇位也轮不到我来做。不,就算只剩下我一个,父皇只怕也是宁可继续纳美,继续拼儿子,也轮不到我。」 易无病没问萧燧,夏皇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他只安静下来,沉思之后,做了个「斩」的动作,没有一丁点迟疑地建议:「那就让今上只有王爷这唯一一个选择好了。」 「王爷,您下的去手么?」 萧燧沉默了。 「我……」萧燧好不容易开口,却发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那种承诺。 这种决定,违背他做人的良知了。 易无病拍了拍萧燧肩膀:「殿下不妨回去再想想。如果您连现在这个决定都做不到,那么日后等你坐上至高无上的位置,会有更多曾经与你共患难的下属为了金钱、权势做出伤害王爷的事情。王爷恐怕就更难下手处置他们了。」 「想要做一个帝王,仁善只能施展给远离他的百姓,臣子需要当成耗材,随时下的去手清除才行。」 易无病此时仍旧带着笑,但他的声音里透出的意味却流淌着腥臭浓稠的血。 作为战将,萧燧取过无数人命,但易无病描述的情形却吓得萧燧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体。 他苍白着一张脸,无法相信易无病所说的情况,提声质问:「为何会如此?现在大家在一起,尽力支持我,即便知道我被父皇厌弃,都没离开。以后难道不是应该更好么,他们怎么会……」 易无病不客气地打断萧燧:「王爷,坐上龙椅之后,天下人对你只剩下『索求』,求之不得,则生怨愤。既有怨愤便不再如同以前了。」 他又拍了拍萧燧肩膀:「王爷,攻占城池的本事于你是天赋,想清楚人心想必对你来说也不难。你只是不是愿意信。回去以后,不妨好好想一想。若您想清楚,要走这条路,再来问我也无妨。」 只是,这个选择对易无病来说也是单选题。 如果萧燧没有选择走上沾满血腥的帝王之路,在消灭锦丰军之后,他易无病也只会选择离开——天真、宽容当然是萧燧作为人的优点,但对于一个不论有没有心思却一定有实力问鼎天下的权贵来说,只会是萧燧被夏皇毁灭的源头。 第98页 萧燧惨白着脸离开。 回去自己的院落,看到前来找他的刘虎等亲兵,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汁。 是啊,如果他真的占有皇位,这群陪着他南征北战的亲兵们绝不会少了爵位官职。为他制定策略的张先生也不会少了官职田宅。但以后呢?以后他们还想要更多的时候,以后他们犯下大错的时候,他下的去手么? 萧燧声音嘶哑:「刘虎,你们以后若是想要田宅,我不给,你们私下拿了……」 刘虎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地高声询问:「将军,你终于想清楚,要去争那个位置了!」 萧燧顿时愣住了。 刘虎在说什么?他想到的怎么会是自己终于肯争权夺势? 刘虎还在高兴:「您要是真想好了回去争,兄弟们就是以后死了也算值了。总好过天天受这些鸟气。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也配与您一起被人称唿为殿下,还有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小老儿。要是没有女爵给钱给兵,他只会当缩头乌龟,别说女爵没有其他男人,便是真让他当王八,难道他以前不是王八么,现在想起来仗着您打来的城池耀武扬威!」 萧燧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他鼻子有些发酸,用力抓住刘虎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不论你们犯下什么大错,我都保你们三代之内荣华富贵。」 「走,跟我一起去见易先生!」 夺权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萧燧走出闷了两天的房间,看着室外灿烂的阳光长舒一口气。 是啊,如果有天下才能有姜南风,那么他至少要先有天下,才配考虑如何得到姜南风。 易无病看到萧燧带着刘虎一起出现,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顿时笑着迎上去,直接说出第一步:「王爷,想要争天下,您得先能够回京。请逼迫锦丰军南进,攻打洛阳城吧。」 到时候就能名正言顺的去救驾了。 第55章 公报私仇 第1章 萧燧于政治上无能或者说不屑动脑子, 但说起打仗,就回到了他的舒适区。 易无病给萧燧指点了一条明路后,萧燧当场命人取来地图, 对着地图直接说:「冀州、雍州、豫州已在我手。先继续围着锦丰军不管,让他们以为我是故意养寇从朝廷骗去粮草。」 萧燧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不到一瞬就想好了办法:「分兵五路。派一路大军先去魏兴郡, 把魏国夫人悄悄转移到豫章郡去。」 易无病都跟不上萧燧着天马行空的思路了, 有些呆的反问:「接师弟的母亲?她在魏兴郡守孝守得好好的,那地方风景也不错,何必打扰。」 萧燧看了易无病一眼, 眼神里充满对他不够关心姜南风亲娘的责备:「程敏才是豫章郡士族, 他有今日风光, 是姜南风给他指的明路吧。他欠姜南风的人情,豫章郡上下会好好服侍魏国夫人的。」 话虽然没错, 但你不是对朝堂不敏感吗? 这怎么一下子就想明白其中关键了? 哦, 对政务有没有感觉还全看对谁是吧? 易无病真要对这个看人下菜碟的世界绝望了。 他伸手往下压了压:「将军,你说的这些我懂, 我是不明白为何要打扰魏国夫人?况且, 就算是接人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吶。」 萧燧手中名面上的士兵量是十二万,但杂兵、投降的、伙头兵、运输辎重这些,萧燧都没算进去, 他实际上掌握的战士数量超过二十五万人。 若是兵分五路, 带走一路,就有足足五万人。 用五万人去接魏国夫人?你别是想去把魏兴郡五天内挖地十丈吧! 萧燧反而比易无病还不明白了。 他耐着性子跟易无病解释:「魏国夫人是父皇的心尖硃砂痣,这件事情天下人尽皆知。就连魏国夫人现在享受的待遇都是父皇许诺的。锦丰军首领又不是傻子, 他肯定也清楚这个事情。如今魏兴郡距离锦丰军屯兵的地方又不算太远。一旦我们拿下河、泰二州,让锦丰军调转视线, 他们首领一定会想要抓到这么个能让父皇头脑混帐的大美人。直接去挪人、设伏,便是抢占先机。」 可人家凭什么一定去啊? 易无病很像这么反驳萧燧,但他比萧燧更明白人性里的缺陷,知道锦丰军首领绝不会错过这么个轻轻松松就能威胁夏皇的机会。 只是…… 易无病往简陋的地图上看了几眼,又重新将视线落回萧燧用金冠束紧的髮髻上。 易无病满心都是不可思议:这破破烂烂的地图上能看出这么东西吗?萧燧刚刚的思考里明明参杂了许多处理政务和用人的思考,往明君开发真就有挺大可能性的! 易无病更加恭敬了:「王爷请继续说。」 萧燧没管易无病态度上的变化,点点头就继续在地图上用手指划拉:「过去魏兴郡的不用精兵,选一些体力不如前的老兵就行。在魏兴郡外开挖壕沟,设伏等待,这是年岁大的老兵做惯的活,轻松还能保命。」 几个月的时间,五万人就算慢吞吞的干活,也能挖出所有想挖的战斗地形了。 易无病跟着不停点头。 萧燧再把手指往西北方向挪,对着地图发话:「我刚刚提过,我们往秦州和河州打,出三路大军和去魏兴郡的那一路一起发动。先拿下此二地,彻底封死锦丰军往北的退路,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第99页 河州有通往西域的小路,易守难攻,把这里拿到自己手中,也不担心胡人突然南下作乱了。 而锦丰军能有今日,首领虽然不是萧燧这样的战争天才,但也不是傻子。 一旦萧燧彻底攻占了河、泰二州,那么对方怎么也看得清楚,萧燧是故意断掉他们北逃的通路了。 留给锦丰军的只剩下两个方向,要么继续向西逃亡西域,穿越无尽沙漠去往高昌;要么南下,直取京师重地,抓了夏皇和广大萧家宗族,以此换取萧燧的退让。 且不提往高昌走的道路艰险,锦丰军的战士都是中原一代的百姓集结而成,要是锦丰军首领敢提一句「去西域」,这群还盼着死后能还归故土的战士当场就能反水,把他杀了,然后带着锦丰军首领的首级来跟萧燧投降。 一共只有两条路,其中一条确定是走不通的思路,那么另一条即便看起来也像是死路,但只要不是肯定会死,那就无论如何也得闯一闯了。 「大王天下无敌,易无病今日算是彻底佩服了。」易无病听完萧燧的吩咐,佩服得五体投地。 之前他看萧燧打仗基本用大军压过去的办法,还以为名过其实呢,原来是萧燧之前懒得动脑子。 现在真到了需要思考战法的时候,他也一样没怎么用过脑子! 随口听过的消息,随手看过的战报都成了立体的出现在萧燧那颗珍贵的大脑里面,自动变化成最佳处理方案。 难怪都是「天赋」,这等本领,果然是上苍赋予的才能,非常人可比。 心服口服的同时,易无病对萧燧的称唿从夏皇册封的「王爷」变成雄踞一方的「大王」。 易无病没再问最后一路大军要干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太容易想清楚了——最后徐一路大军自然是继续留守,继续伪装出辽东军没有行动过的样子,每日该去叫阵就去叫阵,继续迷惑锦丰军。 「属下这就把大王的意思传给诸位亲兵。」易无病主动请命。 萧燧摆摆手,又看了一会地图,干脆抓着易无病往回走:「你跟我去议事堂,喊上亲兵们一起再想想之后的计划。最好和最差的情况都要想到。」 打仗不是用脑子空想,设想再美好也时时刻刻存在变数,还是得集思广益,把忽略的问题都考虑进去才能尽量缩小可能出现的意外。 易无病一排脑门,不禁笑了。 他真是被萧燧刚刚的气势熏晕了,忘了还有这么重要的流程。 召集人手,萧燧重复了一遍和易无病讲过的计划。 果然,亲兵们积极发言,没多一会就点燃了热烈的讨论。 「在魏兴郡先杀斥候,断了锦丰军耳目。」 「春季干燥,北风未消散,拿下河州、泰州后从北火烧锦丰军,逼着锦丰军动起来,免得他们还想龟缩在城中继续耗。」 最后,听了全程的刘虎突然提议:「提前去梁州布置人手,打上咱们辽东军的大旗,锦丰军经过前面几回,肯定十分害怕咱们,不敢进入梁州。嘿嘿,逼着锦丰军紧贴吐谷浑疆域行军,吐谷浑人可没那么好说话,非得跟锦丰军一路大打小打不断,能把锦丰军的精气神全消耗了。」 到时候顺着这个方向,锦丰军抵达洛阳之前,先能碰上五六皇子母族所在的兴宁郡。 刘虎非让五皇子和六皇子先给族人披麻戴孝,以报他们暗算萧燧的仇! 哇,借刀杀人,这想法太优秀了。 亲兵们「轰」的一声笑开花了,齐声称赞:「这法子好,给他们点颜色悄悄。」 易无病心中震动,意识到对辽东军来说,萧燧是他们唯一的主人,剩余姓「萧」的屁用没有。 只要对萧燧有帮助,辽东军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挥刀清理掉萧家人。 好哇,这才好。 易无病不用担心整治萧燧那群兄弟的时候,辽东军觉得萧燧心狠手辣,与他离心了。 第56章 内斗冠军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萧燧和众将士定下计划,清点粮草辎重便开拔。 朝堂上与战场上也没有太大区别。 萧燧派来护送姜南风的骑兵队一离开,与姜南风一同出行的官员就再也不装了, 唉声嘆气地拉扯自己已经长了长长一把的鬍鬚。 这位孟夺说起来也算是姜南风的「熟人」。 在破城时,想要抓了姜南风母亲给夏皇献礼的孟庆,就是孟夺爷爷的堂弟, 换言之, 孟夺是孟庆的堂次孙。 孟庆能力很不错,歷经几代,是朝堂上的不倒翁, 孟庆那位堂兄则能力平平, 子孙也很一根筋, 一直混在军中接身份当着不大不小的官。 但孟家人都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感觉有生命危险的活, 他们绝不参与。 这一回, 孟夺是想着夏皇派心腹给儿子表彰,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危险才自告奋勇, 陪同姜南风出行, 想接姜南风的脸面沾沾光。 没想到到底还是出现了意外。 从他们抵达辽东军中,除了姜南风和他身旁的两名内侍,其他人直接被辽东军抓住绑起进牢狱, 接下来四个月, 虽说有吃有喝、被褥齐全,但整天两眼一睁一闭,什么都不清楚, 问了也没人搭理。 孟夺一行人从一开始越想越害怕,到后来脑子什么都不会想了, 等到姜南风亲自放出来,所有人都被关废了。 一直到在路上走了十来天,随行的护卫们才渐渐恢復了精神稳定。 第100页 现在情绪稳定了,脑子也能正常运转了,孟夺终于想起来向姜南风打听这几个月的经歷,以免被夏皇责问时,一问三不知。 孟夺转头看姜南风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终于忍不住打听:「姜候,燕王这四个月到底在军中做什么了?」 姜南风笑着回答:「不知。」 别问,问就是不知道,反正没被关在一块,谁也挑不出毛病。 孟夺碰了颗软钉子,顿时一连吃了苍蝇的表情。 他沉默好一会,还是憋不住话,毫无技巧地询问:「那姜候这四个月是怎么过的。」 姜南风抬起手,揉了揉手腕:「被当成文生用了,一直在做抄录的活计。」 这话半真半假。 姜南风既然要给萧燧调配治下全部城池文官,那么对于文官的身份背景、求学经歷、工作业绩就要有明确了解。 姜南风假託萧燧的名义,每次徵调一个州县的大小官员前来,不断他们发出盘问。 人可能会美化自己的经歷,也可能会抢夺他人的功劳,但只要把不同人所有说过的全部内容记录下来之后,相互对照着看,就能从中发现真相。 萧燧军中有什么嘴巴严,又会快速抄录的文生么? 没有。 所以,从小没在物质生活上吃过苦头的姜南风,第一次体会到了所有工作指望不上别人,只能自己手工作业的难处。 他真的抄写了非常非常多的文书,现在还在手腕疼。 孟夺看到姜南风涂了药膏的手腕,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进而道:「真是委屈姜候了。燕王殿下真是学足了辽东人的粗豪,连文书工作都要推给姜候,太轻慢了。」 说着,孟夺又开始嘆气了。 不管孟夺心里信不信,好歹嘴上是信了。 姜南风笑道:「孟校尉何必唉声嘆气,虽说用的时间长了些,做的工作也上不了台面,但燕王殿下满意了,陛下吩咐我等出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姜南风不客气地点出问题所在:「燕王殿下有大功,我们空手上门,没挨打就算很好了。」 确实,夏皇跟萧燧父子之间闹别扭,却让他们当臣子的上门当出气筒。 事情只要办成了,回去就是大功一件,深究其中内幕,说不定最后会演变成打探皇族秘辛,反而为自己招致祸患,得不偿失。 孟夺迅速恢復笑脸,点头应承:「姜候所言甚是,咱们抵达上阳宫便能有所恩赏了,管里头有什么事儿呢,跟咱们没关系。」 姜南风微笑着跟着孟夺点头,没多发表自己的看法。 过了一会,孟夺又涎着笑,跟姜南风套近乎:「姜候,你觉得这一回任务结束,回去我能得多少封赏?能不能提个好些的官职?」 哦,所以说了这么半天,最终的目标也是希望姜南风给他指一条升官发财的安稳路线。 能结善缘的时候,姜南风从不推脱。 他善意十足的回应:「这要看孟校尉具体怎么想了。」 孟夺打蛇上棍,积极回应:「若是能借着堂叔爷的脸面去外面见见世面就最好了。」 哦,他懂了。 孟夺的目标就是既要借孟庆现在在朝廷的官位给自己增加职场助力,又不想要被困在洛阳城里面被孟庆这一支压制得不能翻身。 姜南风仍旧没马上给结论,而是继续问:「孟校尉是想走得稳妥些,还是敢冒险呢?」 这问题让孟夺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卸除脸上的假笑,终于说实话:「这天下,看起来是萧家和锦丰军对峙,实则是三分,今上一分、燕王一分、锦丰军一分。我想有燕王在,锦丰军被消耗一空是迟早的事情。等到天下安定,就再没有争功封爵的机会了。我自己怕死,但要是我豁出条命能给后人挣几辈子福分,我这条命就不值钱。」 那就是肯冒险了。 萧燧有如此本领,又不是真正的傻子,只要他不肯引颈就戮,日后与夏皇必起争端,所以,夏皇其他儿子不论是不是自愿的,都会被捲入这场纷争之中,或是主动俯首,或是被萧燧斩于马下。 这是姜南风目前唯一能够确定得到好处的机会。 比起看起来已经明确失去竞争力的老大和老三,还在京城的老五、老六是最麻烦,却也最容易被针对的。 姜南风没说去哪里,而是说:「我相人,见五六皇子两人都没有紫气加身。」 说完就不再提其他的了。 从萧燧军营里回来,转头既说老五老六身上没紫气。那是不是说萧燧浑身都冒紫气? 等等,姜南风好像也没说过夏皇有紫气! 孟夺埋头苦苦思考,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热情地拱手致谢:「下官明白了,多谢姜候指点!」 姜南风:…… 你明白什么了?你要不要详细说一说,以免理解错误。 但孟夺十分懂事,他没再多嘴! 两人乘车又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终于返回洛阳。 小半年的时间,朝堂局势早已不是姜南风出行时的模样。 夏皇很信任老兄弟们,但跟随他起事的这群人大多没有抵挡住金钱、美色、权势的侵蚀,被内斗冠军的世家人物拉下马,获罪、降官、丢爵。 除了这群墙头草之外,剩下的全是姜南风当初带领的「忠臣派」。 第101页 老熟人们看到姜南风,眼睛顿时亮了。 一个眼神,姜南风就知道,回京之后,他有乐子看了。 内斗是吧? 他姜南风也很擅长啊。 第57章 不光明的退场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深厚, 大多数是不能用相处时间长短来衡量的。 许多人相处一辈子,仍旧陌路;却也有人一见如故。 夏皇大多数时候是前一类人,但人一辈子总会有例外。 姜南风母子就是夏皇的例外。 虽然相处的时间十分短暂, 但当姜南风重新回到洛阳的消息传进上阳宫,夏皇当场鞋都没穿好,就直接跳上车, 冲到宫门口迎接他的归来。 替夏皇一分钱不花就犒赏了辽东军, 算不算大功一件? 自然是算的。 但既然辽东军立下战功,夏皇都能一分钱不愿意花,姜南风的功绩又算得上什么呢。 离开这么久再回来, 姜南风早做好心理准备夏皇被其他臣子哄走了心思, 他从此在朝堂「查无此人」。 可等他看到鞋都没穿好就跳下御驾, 冲到他面前的夏皇,姜南风只能赶紧跪下行大礼。 「玉鹤!」夏皇一把抓住姜南风双臂的瞬间就发现姜南风瘦了。他赶忙扶起姜南风, 上下打量之后, 满眼心疼,「朕害你吃苦了。那个不孝子是不是折磨你了?」 尽管辽东军中尽力给姜南风最好的吃食, 但比起姜南风的固定饮食还是差多了。但姜南风过去只是因为「能吃那么好, 所以吃得好」,而不是「他要吃得好,所以吃那么好」, 对于食谱的改变, 姜南风没有意见。 加之与辽东军一同训练又处理公务,姜南风人虽然瘦了,但把衣服全脱掉之后, 实则是更结实了。 夏皇说姜南风瘦了的同时又在骂萧燧。 过去,姜南风自然是不介意顺着夏皇的意思, 不痛不痒地说几句萧燧不好,但看过打仗之后鬍子拉碴、浑身泥土的萧燧,再看短短半年时间就把自己养成死肥猪的夏皇,姜南风承认,他理智上还愿意接续辅佐夏皇,情感上就难以避免的向萧燧倾斜了。 ——这心里差不多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别人在外拼命,你借着对方名号吃香喝辣,还有脸骂人家?」的状态。 不好不好,他姜南风什么时候意气用事过。 姜南风抬头之前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对上夏皇视线的时候,已经红了眼圈:「多谢陛下惦念,臣幸不辱命!」 姜南风自认努力了,但他还是没办法再说萧燧坏话。 夏皇拉着姜南风上了御驾,对外吩咐:「设宴!」 气势不小,已经不是在半年之前刚刚进入洛阳城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了,看来夏皇习惯当皇帝了。 姜南风在心里品鑑夏皇的变化,知道自己对待夏皇的态度也该有些改变了。 于是,进入御驾,姜南风也没理所当然地坐下,而是站在夏皇身侧。 他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低垂着头,姿态顺服。 夏皇想都不想就指着下首的位置吩咐:「玉鹤,快坐下,累了一路,还站着做什么。」 「谢陛下。」姜南风再次道谢,然后坐下。 即便落座了,也只有小半个屁股站在椅子上,能够保证他随时可以站起身。 姿态之中把君臣关系写得清清楚楚。 夏皇不是瞎子,虽然只是个小动作,但他还是迅速把姜南风的恭顺和其他人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的姿态做出了对比。 然后,夏皇想起来那些犯了事被撸掉的老伙计们。 夏皇梗得自己浑身难受。 他情不自禁对姜南风抱怨起来:「玉鹤,朕过去觉得你对朕太客气了,现在才明白生性严谨的好处。」 看来是要跟他抱怨了。 姜南风心中有数,却摆出一脸关怀的神情:「陛下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臣竟然不能理解。朝中难道发生大事了?」 台阶放在眼前,夏皇顿时忍不住了:「大事?要是大事朕反而不是至于这么难受,但全是小事。他们一个一个的沾了跟中不上檯面的小事,被人抓住把柄在朝堂上参了。都是朕的旧臣,朕不处置难以服众,处置了还要被说不念旧情。朕不但左右为难,这张老脸还被他们丢光了。他们怎么就不能替朕想一想,难道朕待他们还有不足么!连燕回家里都不安生!」 夏皇对老兄弟们其实是很不错的。 但是耐不住人心会变,还有就是……天下说到底是萧燧打的,夏皇这个皇帝在臣子面前其实威严不足。 这种先天缺陷多说无益。 姜南风倒是真被「燕回」的名字真正惊到了。 这一回不装,姜南风也是满脸震惊:「燕回丞相,他怎会触怒陛下?」 提起这件事情夏皇就来气,他把扶手拍得砰砰作响:「他,他,他……他家里的烂事,朕真是说出来害怕脏了舌头!」 话虽如此,过了一会,不用姜南风催促,夏皇自己还是憋不住话,把具体情况都说了。 除了燕回本人的一家老小,他的族亲也都从穷乡僻壤来到京城投靠。 这时候的人都是聚族而居,如果族内有读书人,那么大概率整个家族都是通晓文墨的。 燕回自己是个干瘦小老头,他儿女们也都相貌平平,但相貌相似的人如果五官摆放的位置不同、肤色略有差别,颜值就会有巨大差距。 第102页 燕家族亲之中就有这种生得好看的年轻后生。 夏皇没登基的时候,嫁到燕家的女儿已经被燕回家里捧在掌心,颇有些骄横了;等到夏皇坐稳皇位,公主就更是肆意妄为。 燕回的儿子也没比自己老婆落后一步,他跟公主完全是相同步调的,小夫妻两个甚至觉得这样的关系很不错,自由又平等。 但这一回出了问题,燕回儿子和亲堂弟不清不楚,公主也跟这位堂弟有了首尾,更糟糕的是,堂弟娶妻一年多,妻妾肚子都没动静,于是,堂弟把妻妾一起弄到公主府里,想要让五个人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然后,公主怀孕了! 公主还要把这个父不详的孩子生下来,五个人继续一起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虽然猎奇,但到此为止好歹还是家事,痛就痛在其实堂弟的妻子从来不想加入这个大家庭。 她过去只是遵守妇道,不愿意和丈夫起冲突,等到堂弟准备跟堂兄一起享受自己妻子的时候,这位娇小柔弱的女子爆发了惊人的战斗了,把丈夫、公主、燕回亲儿子一起送到地府去,完成了一穿3.5的伟业,成就足以登上刺客列传。 小事一下子成了大事,等闹到朝堂上的时候,燕回整个人都被震傻了。 他在夏皇身边殚精竭虑,结果家里给他搞出了这么抽象的烂事! 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跟他提过一星半点! 燕回一直以为自己是模范家庭,引以为傲呢。 想到朝堂上的同僚们这半年来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他,燕回当场抽搐着昏倒在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燕回甚至没醒过来,气怒交加的死了。 夏皇说完话,尴尬得满脸通红,连连低喃「家门不幸」,姜南风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这事情,真没办法安慰。 谁能想到,燕回这样一个体面的老好人,居然退场得如此不体面。 夏皇捂住脸情不自禁流下泪水:「朕后宫还有四位公主呢,她们的婚事可怎么办吶!」 姜南风在心里盘算了一回之后,觉得可能真是夏皇的门风有问题。 ——萧家的皇子皇女真是男女不忌、人数不详,唯一一个歹竹出好笋的就是萧燧了。 哦,对了,夏皇好似还不承认萧燧是他亲生儿子呢。 真有趣。 所以,没了燕回之后,夏皇根本不知道还能全心信任哪个臣子,朝堂就乱起来了。 第58章 旧事重提 进入上阳宫的路途不算遥远, 但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里,夏皇毫不浪费地把目前朝堂面对的各种困扰全都跟姜南风絮叨出来。 姜南风听得脑子也很疼。 夏皇自认他说的内容都是国事,但姜南风觉得所有事情说到底依旧没有逃离夏皇的「家务事」。 燕回之死是这样, 王椎的贪墨也是。 照理说,王椎在接受了太康王送来的大宅之后去向夏皇认错,已经犯过一次贪墨的错误, 他就不会再犯第二回。奈何, 王椎家里也有一位公主儿媳妇。 公主居所规制位比亲王,她也没有过分的要求,她只要求王家宅院扩展到她应该享受的面积就满足了。 可洛阳城作为夏国首都, 好地段早就被人占完了, 没有圣旨哪里容得下其他争抢土地。 王椎四周居住的也是官员, 而且不少是原本就在洛阳城的官员。 他们之前背弃了魏王,转投夏皇, 名声差劲, 正发愁怎么向夏皇表达忠心。 没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官员们可不管王椎愿不愿意,所有人没经过商议就不约而同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当场收拾行李, 能有多快就走多快,举家搬迁,直接把房舍腾出来。 当天, 洛阳城里出现了数个大家族举家搬迁的奇景, 把洛阳城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洛阳城内的房价也因此上涨了足足两成。 到了下一回大朝,已经就位的言官终于开张了! 大朝之上,嘴巴厉害的言官, 从开天闢地骂到人伦纲常,话里话外只有一个主旨——你一个出嫁的公主满身荣光都来自己父亲, 你爹都没敢扩建宫室,还在勤俭克己,你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有脸跟对国家有贡献的臣子强抢祖宅? 别管这群官员本身是不是真的对国家有奉献,但使用这个基调绝对没错。 夏皇现在还在笼络人心,公主的做法肯定不对,那么作为公主嫁过去的人家的家主,你王椎没起到劝谏的能力,管住公主,以至于公主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你王椎又有什么真本事?你王椎配接替燕回,坐上丞相的位置吗? 事情发散到了这一步,夏皇就算想护着王椎也没有用了,儿媳妇都管不住的王椎主动请旨外调,当封疆大吏去了。 搭配上随着舞阳王就番的陈策,夏皇身边三个谋士竟然全都离开了。 这一回姜南风不想再兜圈子了——事实上,也没有兜圈子的必要,夏皇比谁都希望姜南风主动。 姜南风从座位里站起来,对夏皇拱手:「请陛下提升臣的官职,臣愿为陛下分忧。」 夏皇红着眼圈握住姜南风的手,万分感慨地说:「玉鹤,朕就盼着你愿意为朕分忧啊!这朝中再没有谁比你更适合接任燕回的位置了。」 姜南风能跟着几个已经灭国的枭雄干到最后,论起当真正意义上的丞相,谁能比姜南风业务还熟练呢。 第103页 可惜,姜南风没有这个打算。 他婉拒:「陛下,臣虽然有心为您分忧,但这安排不妥当。国赖长君,丞相也需要年长稳重才能服众。臣太年轻了。」 况且丞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说好听点叫权倾朝野,说难听点,就是皇权和相权的碰撞。 姜南风又不像燕回一样跟着夏皇苦过,他不认为夏皇基于对相貌的宽容能让自己吃一辈子红利。 还是得找个人顶在夏皇和他之间做润滑剂才最好。 姜南风的拒绝让夏皇脸一垮。 夏皇坐回龙椅中,神色不快,声音低沉:「那玉鹤觉得何人适合这位置?」 姜南风笑着说:「若大王捨得,臣希望您能把陈策大人调回京中。不过这样一来,舞阳王身边就无人指点,陛下一定会心疼儿子的。」 姜南风摇摇头,主动推进对话:「陛下,臣离京数月,实在不清楚现如今朝堂的形势,希望陛下为臣解惑——如今哪几位大人在臣子之间唿声最高?」 夏皇心里生出来的一点不快也被姜南风柔和的语气打散。 他捏着发疼的额角,不快道:「自然是陈会宁。哼,想不到他当初带着魏王的户部信息跑来投靠朕,如今在朝中依旧有不小的人望。」 废话,人家管着朝廷的钱袋子,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银钱可以动用,当然豪横了。 姜南风心中暗讽一声。 不过,他也知道,最大的原因是存活至今又叛逃过的朝臣已经摒弃了彼此之间的矛盾,彻底拧成一股绳了。 夏皇自带的臣子不敌他们,就连姜南风带领那群坚持到最后的臣子也无法在人数上与之硬碰硬。 主要是,姜南风也不会选择让那群一起苦过的兄弟们给夏皇堵抢眼去。 夏皇还不配。 姜南风做出思考的神情沉默片刻,配车夏皇下车,进入小书房落座后重新开口:「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您不愿被几番『投敌』的臣子胁迫,认为他们不忠心。」 夏皇老脸一红,但还是爽快点头承认了:「朕实话实说吧。朕一直觉得能在天下读书人之中脱颖而出,进入朝堂歷练,除了少数那么一两个之外,其他臣子之间能力并没有太大差别。既然如此,朕更看重忠心。」 这话倒也不错。 夏皇没有几回亲自带兵打仗的经歷,主管内务的时候,事情都是他和三个谋士一起做的。 燕回能力自然是最好的一个,不但与夏皇贴心,办事也能面面俱到,但要说能力,也并没有超出王椎和陈策太多。 朝堂上的臣子其实差不多是这种情况。 唯一一个名声大的只有姜南风。 朝臣也确实都认可姜南风的能力,但姜南风实在太年轻了。 要不是燕回走得太急了,连夏皇自己都很清楚,他是想把姜南风留给继任皇位的儿子,让儿子给姜南风「知遇之恩」,好君臣相得的。 姜南风推测相位,也有看出这一点的原因在。 听完夏皇的话,姜南风彻底安心了:「陛下,臣以为,这一回是您任性了。」 这还是姜南风第一次没顺着夏皇的心思来。 夏皇震惊不已:「玉鹤认为朕错了?」 姜南风点头:「陛下既然知道那是一群精通阴谋诡计的墙头草,怎么敢把他们留到十年、十五年之后,拖着麻烦让后人处置?」 他说完看进夏皇眼睛里。 夏皇慢慢长大了嘴,恍然大悟,随即大笑:「果然还得是玉鹤在身旁,能为朕分忧啊!」 「你说得对,不让他们掌权,他们怎么会犯错,给朕处置他们的机会。」夏皇想起这段日子最亲近的臣子一一被墙头草们算计下去,眯起眼睛,从未展露过的狠辣意味从眼角的沟壑之中溢出,「也该轮到朕让他们吃亏了。」 「陛下英明。」姜南风微笑着垂首称赞。 他心想:对,就是这样,把本来能压下去的矛盾高高挑起,让他们斗起来。 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才能给出身不怎么优越却忠心有能做实事的兄弟腾出好位置来,变成自己的左膀右臂。 夏皇不会以为他将兄弟们散去全国各地,是让他们当一辈子七品小官的吧? 夏皇也该明白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朋党」了。 既然用谁都一样,姜南风肯定选择用他用惯的人,不是么? 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直到夏皇突然旧事重提:「玉鹤,朕知道你不喜女子,但朕的这几个女儿如今实在难嫁,你看看,你要不要挑一个?便是两个也行,娥皇女英不失为一段佳话!」 姜南风:…… 老贼害我! 夏皇不让姜南风高兴,姜南风反手对夏皇打出暴击:「陛下,臣还没来得及对您禀报燕王的事情。这四个月,燕王又打下数座城池,只是口头奖励无法再安抚燕王了。若继续放任燕王做大,其他皇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了。请陛下将燕王调回京中荣养。」 顿时,夏皇一脸吃屎的扭曲表情。 姜南风:舒服了。 第59章 叫大声点 萧燧本人是夏皇亲自赶走的。 他认为一份需要自己打封地的亲王诏书足以买断当初辽东女爵对于萧家的投资了, 现如今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萧燧召回京里碍眼。 夏皇脸色难看,吭叽了一会,才遮遮掩掩地问:「玉鹤,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第104页 萧燧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物,夏皇难道以为他姜南风出面,空手套白狼的法子就能一用再用? 姜南风摇头:「臣也无能为力。」 夏皇对萧燧再差, 那也是私人情绪, 他还不止头脑发昏到因此责备姜南风。 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之后,夏皇只能认命,接受萧燧即将返回京城的现实。 夏皇到底还是要点脸面的, 不愿意被外人知道自己讨厌萧燧, 是因为自己被辽东女爵带了绿帽子, 问话是也遮遮掩掩的:「玉鹤,朕实在不想多见萧燧, 你替朕像个法子, 别让他成天在朕眼前晃悠。」 姜南风心道:明升暗贬嘛,这个他熟悉。 可是夏皇要求萧燧又不拿实权, 又不天天上朝廷刷脸彰显尊贵身份, 就要求太多了。 这种办法呢,也不是完全没有,但还是那句话, 姜南风觉得夏皇不配。 今时不同往日, 早就过了在生死存亡的时刻,把事情办得太完美对姜南风来说没有意义,他懒得殚精竭虑。 姜南风再次摇摇头, 摆明了自己的为难:「陛下,名和实总要给燕王殿下一样的。」 言下之意, 你要么把人叫回来之后继续厚赏,再荣养;要么给个徐明,让萧燧天天出现在朝堂上刷脸,让朝臣知道皇帝给他名望了。 二选一,没有其他好处了。 夏皇一梗,发现姜南风似乎不如出门前贴心了。 夏皇飞快打量了姜南风几眼,同时想到姜南风喜欢男人和姜南风可能是前朝末帝遗腹子的两个传闻。 姜南风不会是有心和萧燧联合,分疆裂土做异姓王吧? 还是说,姜南风不会是跟萧燧相处出感情了呢? 想到萧燧隽秀的五官和发育得分外漂亮的身体,夏皇默默否定了前一种可能性,认为姜南风可能是忙碌太久,没有人暖床导致的。 夏皇试探道:「玉鹤,说起来,朝中豢养娈童的官员也不在少数,你家中似乎并无一二知心人?」 话题怎么突然奔着下三路去了。 夏皇果然年纪大了,脑子不好。 姜南风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分毫不露痕迹,理所当然地笑道:「陛下,臣是喜欢男人,不是喜欢孩子。见微和知着都很好,臣也没那么多心思放在家事上,有他们便足够了。」 那两个阉人? 夏皇心中嫌弃,脸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 姜南风看到夏皇神色,心道:你有什么可看不起他们俩的,你脑子还不如他们好使呢,他们要是有萧燧那种儿子,肯定打板供起来,哪会想你似的,恨不得把萧燧折腾死。 夏皇这人是不会看人脸色的,在他这个位置也没有看别人脸色的必要。 给臣子赏赐姬妾是帝王表达亲切的常规做法,夏皇大手一挥,当场决定:「宫中新养了一批歌姬舞姬和乐师,刚调教好——走,宴席该准备好了,咱们边吃边聊。」 所谓招歌姬舞姬和乐师陪着吃饭都是藉口,姜南风知道夏皇是要给自己送人了。 是怀疑他的忠心了吗? 那便不能拒绝。 姜南风立刻把手按住胃部,笑了:「多谢陛下赐宴,臣是真饿坏了。辽东军中的餐饮,哼。」 他没把话说话,但用膝盖想也知道,被困在军中,能吃上什么好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 「臣有口服了。」姜南风率先起身,主动搀扶夏皇一把。 君臣二人相伴去了设宴的亭子,亭子外,四五个乐师跪在地上拨弄着乐器,一名穿着长衫的美男子引吭高歌。 姜南风一边用餐一边随着歌声和乐曲声频频点头,但他视线却略过这个努力表现的歌者,转而落在乐师之中,深深低下头,明显不想卖屁股的年轻男人身上,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 夏皇哈哈大笑,主动指着那名乐师说:「谁能年少不轻狂呢。玉鹤喜欢?」 姜南风没有直接答应,故意装傻道:「臣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 夏皇揶揄:「第二排左数第二个,你一直在看他。心里喜欢?」 姜南风憋了一口气,让自己脸色慢慢变红,放轻声音:「他的手很美。」 「那就带回去,今晚歇在宫里,让他伺候你——慢慢看,哈哈哈。」夏皇好似成就一桩好事似的,哈哈大笑。 即便是养在宫中的乐部跟宫外的歌舞伎乐也没区别,都是待客的玩物罢了。 夏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姜南风今晚上必须好好享用他给姜南风准备的礼物。 「谢陛下。」姜南风致谢后,转而关心起夏皇的身体,再顺势询问他理应不知道的后宫嫔妃生育情况。 夏皇摇头:「生了两个丫头,都没活过当天,许是福分不够吧。但她们既然能怀能生,可见玉鹤你当初说前朝内廷认为寡妇福气大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不然怎么不见其他几个怀。」 对想要开枝散叶的帝王而言,能怀能生的后妃就是比没这本领的强。 他说着又笑起来,打趣道:「你可能不知道,新寡入宫那一位,如今又有了。朕想着,既然上一回怀上就提升分位,她没留住孩子。这一回便不升了,等孩子落地平安了,一口气给她提到夫人的位置。」 夫人,正五品,一口气升三级。 真是极大的荣宠。 姜南风才不管后宫女人谁升职,他只在这些话题里点头,反覆使用「陛下英明」和「难为陛下了」就足以应付全部聊天内容。 第105页 饭后,被夏皇点名的乐师将乐器交给同伴带走,乖顺地上前,跟着姜南风去了夏皇给他们准备的房间。 几名内侍跟进来,准备了姜南风非常熟悉的膏脂、纱衣等物品,带着乐师往屏风后面去。 姜南风立刻制止:「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更有情趣。」 内侍们顺从离开。 乐师苍白着脸,却站在原地,完全不敢反抗。 等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乐师主动解开衣衫,露出身体。 姜南风伸手抱住他,两人的影子在烛火下落在外面的窗纱上,重叠合一。 他贴着乐师的耳朵说:「叫大声点。若是叫得婉转,我带你离开宫廷。」 乐师立刻明白了姜南风的意思,面露喜色,一改之前心死的神情,马上攀附着姜南风的臂膀,发出有好几道转折的「啊~」。 姜南风把乐师塞进浴桶,自己弯着腰,波动桶中的水,让室内叫声、水声混成一片。 凌乱不堪。 第60章 心疑生暗鬼 离宫的诱惑让人发疯。 看起来无比乖顺的乐师兢兢业业叫了一个时辰, 其声音之婉转让姜南风觉得自己好像真做过什么一样。 浴桶里的水已经完全没有热乎气了。 姜南风捂住乐师的嘴,低声提醒:「够了。」 语毕,搀扶着乐师从浴桶中出来, 让乐师擦干身体,两人凑合着在一张大床上挤了一宿。 或许是泡在凉水里太久,第二天一早乐师直接发了高热。 姜南风一大早为他请御医进来看诊, 忙前忙后, 动静惊动了夏皇。 夏皇故意走过来亲自探望姜南风,笑道:「如何?」 姜南风一脸羞赧地垂眸,只说:「是臣轻狂了。」 夏皇哈哈大笑, 拍着姜南风肩膀:「朕已经命人给他除了乐户的户籍, 带回家歇息去吧。」 他压低声音邀功:「是个祖上犯罪, 罚入乐户的小官之子,会很懂内宅规矩, 以后家里事情就交给他管着。」 言下之意, 姜南风就算不成婚,「妻子」的身份也必须有人占着, 夏皇希望姜南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朝堂上, 别为了一丁点家世分心。 但吩咐听在江南分耳中却满不是一回事。 娶妻,结两姓之好。除了结盟,扩展人脉资源之外, 最重要的是找一个能在家庭生活之中的合作伙伴, 为自己打理人情往来,并且通过更加温和隐晦的手段与其他官员交换信息。 这位婚姻的合作者会完全了解到自己的资产和自己拥有的人脉关系。 娶进门的妻子之所以能够获得丈夫的信任,最大原因是两人存在或即将存在的孩子——血缘——以成为纽带, 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拧成一股绳。 可一个身体完整,拥有繁衍能力的男人, 一个根本不想接受男宠命运的罪臣之后,怎么在姜南风后宅担任这种「妻子」的身份? 夏皇不会以为他的一句吩咐,这个乐师就能心甘情愿给姜南风肝脑涂地吧。 别说乐师现在就有自己的小心思,他要是真这么听夏皇的话,姜南风也会因为乐师效忠的对象不是自己,而对乐师敬而远之。 现在夏皇这番话,在姜南风听起来就是夏皇要把手伸进他家中内宅,用这个乐师挤占掉见微和知着的职务,还要监视他日常和其他官员在私下的生活。 而且,通过夏皇这段话,姜南风更加清楚的是,乐师在昨夜被安排过来之前,早已经清楚他们接到的命令不是「服侍一夜」而是「服侍之后被带走,好好服侍新主人」。 既然只要被挑中一定能够离开宫廷,那其他人的热情和这个乐师的「与众不同」就显得他太有心机了。 想办法让自己特别,给自己寻找出路不是错误。 但姜南风不喜欢自己身边留下这种有太多小心思的人。 他先对夏皇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而后才点头:「是,臣会把人带走的。」 姜南风的神情很明显,夏皇清晰捕捉到了他脸上多余的表情,马上按住姜南风追问:「玉鹤,朕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当么?」 姜南风视线飘忽了一瞬,然后重新看向夏皇,脸上透出几分为难:「臣自是明白陛下想给臣寻个知冷知热的人,但是这事情说出去恐怕会让朝臣责难陛下破坏风气。为臣子择男妻,到底是好说不好听的。」 夏皇脸上神情变幻几回。 他没再同姜南风提起床上乐师的未来,而是比划了一个手势,马上有内侍举着柔软的布巾上去,直接把病中的乐师给捂死了。 随后,夏皇重新恢復笑脸,又是一副好心叔伯的神情:「不过是个玩物,玉鹤别惦念了,昨晚宴席上的几个你都带回去。虽然他们没什么本事,宴饮时取乐倒也足够了。」 这一回姜南风终于真心实意地向夏皇俯首致谢:「臣谢陛下厚赏。」 待夏皇离去,姜南风看着乐师的尸体,摇摇头,换好衣装出门时交给守门的内侍五根银铤,吩咐:「好好把他安葬了,若他家中有其他亲眷在宫里,帮我照顾一二。」 内侍接过银铤,连声称是。 待姜南风离开,他转头看了看尸体,「呸」了一声,小声抱怨:「都不知道对多少官员卖过屁股,次次都装出一股不经人事的模样,倒是会惹人怜惜,终于把命折腾出去了吧。」 第106页 这宫廷里,不守本分的人出头和丧命的概率是一样大的。 虽然没有太子,但太子詹事的职务却不影响被任命。 姜南风一人进宫,离开的时候不但因为安抚萧燧的功绩被擢升为太子詹事,得了千两白银的赏赐,还带走了一车乐师、歌姬。 伺候姜南风一晚上的乐师好似青烟,太阳升起后被阳光一照就消散了,无人提起。 姜南风回到自家宅院,脸上的笑容消退得一干二净。 乐师有什么小心思都无所谓,他只是宫廷之中最常见的耍着心思想要 往上爬的小人物,他的死活都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重要的是,夏皇这些举动背后的意味。 姜南风曲起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冽。 不论安排来伺候的人,还是夏皇给他安排的靶子一样的职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果然还是对我的身世起疑了。」 姜家人确定姜南风不是前朝末帝之子,姜南风的母亲确定姜南风不是前朝末帝的种,但是市井传闻不信,经过这些年的兵荒马乱,所有入主上阳宫的君王们也没有一个相信。 他们总想着「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宁错杀不放过」,只要朝堂稍微有一点点稳定下来的味道,就把姜南风这段有悬念的身世拿出来咀嚼,生怕他在朝堂的人望与臣子们对于前朝的怀念捏合到一起,想要连姜南风一起清除了。 以「断袖不会留后代」的身份示人果然还是不够保险。 姜南风知道在夏皇坚定他所怀疑的内容之前,自己必须找个合理的藉口,让自己「受伤不能人事」了。 不,不行,这个办法还是太露痕迹了,而且只要把他绑起来朝下面摸两下,起反应就会露馅了,不能用这种没意义的办法。 所以,还是换个不会起疑心的皇帝好了。 姜南风眼中浮出杀意。 接下来的大朝,夏皇再次因为萧燧战事有功,而允许辽东军扩大到纸面上的三十万数量,然后,任命萧燧为大司马大将军把人从战场上给调回京中,允许他参与朝廷政务。 姜南风「太子詹事」的官职也当朝被宣布。 别馆夏皇内心是不是对于姜南风生父是谁这件事情有所怀疑,姜南风的职务都摆明了夏皇的态度——不论谁当太子,姜南风都是夏皇留给下一任皇帝的心腹臣子。 这份职务调动刺痛了许多官员的眼睛。 不出姜南风所料,「姜南风是前朝末帝亲子」的传言再次喧嚣于尘上。 第61章 挑拨 造谣抹黑、埋伏眼线、暗杀, 都是朝堂上常用的手段。 姜南风活到现在才二十多年,但最少有二十年都在经歷这些。 向外宣传他是前朝末帝的遗孤这个传闻已经被使用数次了,每一次去传播这个荒谬传言的势力也从不重复, 但好用的招数不怕老套,只要是能够切实有效伤害到姜南风在朝堂的实力,背后的众多势力都不介意对此煽风点火。 姜南风也很清楚, 去反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 愤怒和冲动只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中失误, 引起更多的混乱。 再说,这一次传闲舌头的人是谁非常清楚。 除了明明升任宰相却没溅起一丁点水花的陈会宁之外,还能是谁呢。 得知传言的姜南风轻蔑的笑了。 他已经看明白, 夏皇再怀疑自己也没用, 只要过去那群墙头草还抱成一团, 在朝堂唿风唤雨,夏皇就绝对不会为了个传言而把他用得顺手的臣子先杀了。 更别提姜南风再如何还有一张「周慧唯一亲生孩子」的保命底牌。 夏皇毫不在意的让人杀掉宫廷乐师, 却绝对不会对姜南风的性命如此轻慢。 不过, 陈会宁同样浸淫朝堂多年,想必他也不认为一个传言就能让姜南风自乱阵脚。 ……唔, 这么说, 是有后手等着他了。 姜南风捏了一枚甜杏在掌心把玩,粉黄的果子在他长长的手指之间滚动,又被捏住送入口中咬破果皮。沙沙的果肉黏在唇角, 被嫩红的舌头卷回口中, 留下浅浅的水光。 几口之后,指间只剩下一枚果核,被姜南风丢进纸篓。 见微举着水盆给姜南风洗手, 水盆里照出姜南风狂妄的眼神。 一个奇妙的想法钻进姜南风脑海之中——陈会宁不会以为他现在春风得意,就想不断派人吹捧、抬高外界对姜南风的地位, 以此分裂他和夏皇之间的关系吧? 好似对于随随便便就能靠着「举荐」往朝中塞人的名门来说,跟皇帝的关系还真挺重要的。 但既然这么重要,陈会宁他们怎么不先好好跟夏皇打关系,然后再提晋升相位的事情;而是非得急于出手赶走夏皇身边谋士,把人得罪了再逼着夏皇不情不愿提升他们呢? 姜南风用手拨乱水面,让水中自己的影子消散。 他在心中呲笑,倒也没必要想明白名门那群蠹虫的想法,如果他们想法是能够被理解的,也不会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今日进宫,不如就再在名门官员和夏皇之间添一把火,顺便再把隐隐集中到跟他共渡难关兄弟们身上的视线剥离。 不紧不慢的用过朝食,姜南风依旧乘坐着他那架分外招摇的马车进宫。 * 上阳宫,扶桑殿,大书房。 第107页 夏皇起晚了。 下放臣子已经各自捧着一堆想要和夏皇讨论的文书就坐,夏皇还捧着羊肉羹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送。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够文雅,夏皇笑着招唿:「别光给朕布菜,给他们都来一碗。」 「陛下,大书房用汤羹太失礼了。」陈会宁立刻开始执行自己的相权,规劝起夏皇来。 夏皇面色一僵,讪讪地放下碗,倒是姜南风头都没抬,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书就说:「那臣今日总算不必再饿着肚子处理政务了。」 说完他好似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快放下文书,对在场几人抱歉地笑起来。 姜南风捂着胃部,略显尴尬地解释:「之前宿在宫中,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了。如今住在自家宅院里,入宫须得早起,耽搁的时辰总也算不准,就……」 没人说姜南风怎么不在车上吃饭,四个月前,姜南风也有忙不过来在车上吃饭,带着食物味道进宫的事情。 当时夏皇一笑了之,当姜南风明显要脸面,没再做过相同的事情。 至于中间四个月,姜南风被困在燕王身旁,连屋子都出不去,不得不说,也是一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回到朝堂又马上投入工作,更没时间好好调整,自然就成了现在这种睡眠和饮食都不规律的作息。 夏皇从不在衣食住行上苛刻臣子,想清楚怎么回事,宽容的笑了。 他指着坐下的臣子笑道:「玉鹤已经是个很谨慎的人了,他都挪不开时候关注吃喝。你们几个老东西住得更远,每日赶早入宫肯定更忙道,都别跟朕客气了。来人,把汤羹端上来,以后每天早晨,朕吃什么,入宫议事的大臣也准备一套。」 姜南风笑着说:「多谢陛下。」在朝臣里看了一圈,再次拱手,带着些亲昵地问:「臣斗胆,请陛下夏日多赐给上了年岁的老臣一些冰。今年夏日来的太早,恐怕夏天日子难熬,年长的老臣身体恐怕禁不住这么折腾。」 姜南风说完抬手接过赐到他面前的羊肉羹,开始安静的填肚子。 夏皇也不年轻了,很快就明白过来姜南风是在提醒他向下施恩,当即答应:「玉鹤这孩子果然心细。来人,去查查地窖一共存了多少冰。」 夏皇想一想,继续吩咐:「洛阳城内,五品以上、年龄超过五十岁的官员家中都送三十日的冰量。唔,七品以上,六十岁以上,送二十日冰。身家清白的平民,年过七十岁的,也送十日。」 陈会宁今年四十八,「恰巧」用不到夏皇赏赐的冰。 他出身高门,家里当然不是买不起冰,也不是嫉妒其他人能用宫里的冰,但是,他可是出身名门! 凭什么他用不上的东西,能率先赏赐到一群官职摸不到宫门的泥腿子身上? 陈会宁当即不悦地反驳:「陛下怎可无缘无故施大恩于下。太子詹事莫不是哄人惯了,要带着陛下一起做这等奴颜婢膝的事情。」 姜南风讽刺地撇撇嘴,低哼一声作为回应。 他什么都没说,可眉眼的神情已经把看不上陈会宁言辞的情绪表现得清清楚楚。 陈会宁可不是有话闷着不出声的人,当场提升,矛头直指姜南风:「姜候有什么不满意大可直言,不用对我阴阳怪气的。」 姜南风等的就是陈会宁这句话。 他立刻反击:「陈相言语间对陛下与民共乐很不满意,难怪当初不愿意与先王共患难。」 与民同乐自然是也要与民同忧的。 其他人都跑过,只有姜南风没跑过。 在这个立场上,姜南风想骂谁就能骂谁。 而对已经坐上皇位的人来说,臣子的忠心比才能重要。 陈会宁一下子就示意到自己说错话了,他马上改口:「我是为了陛下威严着想。陛下入主洛阳城才没多久,正是建立威严的时候,怎可把姿态摆得如此低下。」 姜南风眼中闪过笑意。 他说前头那一句其实是为了现在即将出口的话——「有燕王烧杀不绝,陛下最该善待百姓,以安民心。」 对啊,萧燧成年到头都在打仗,杀了多少战将、士兵,百姓听说萧燧回来肯定不安心,朕对待百姓越好,百姓对朕才会越忠心。 「一点点小事,不必争执。」夏皇看似一句话训斥两个,但没否定之前的决定,便是夏皇的态度了。 等到一起处理完公务,陈会宁等人告退,再去处理其他,留下姜南风这个「太子詹事」无所事事地独自陪着夏皇,他小声提醒:「陛下善举,应该找些人传扬才是。百姓无不崇敬仁善的君主,足以稳固陛下帝位。而且,臣错过春闱,还不知道新科有多少得陛下钦点的才子应该入朝歷练呢。」 言下之意,「天子门生」应该用起来了。 夏皇从善如流,下一回大朝就点了几个名次靠前的新科进士侍读。 然后,姜南风毫不意外,钦点的新科进士在短短一个月内纷纷被名门招安,休妻再娶了出身名门的淑女,把夏皇气得独自在上阳宫中砸东西泄愤。 对,就这么做,等萧燧抵达洛阳城的时候,姜南风保证夏皇看这个儿子都比看朝臣顺眼。 第62章 这是钢铁直男应该说的话吗? 名门在天下大乱之前, 已经盘踞数个朝代,可以说是「江山如流水,名门代代传」。 第108页 最近百年, 从前朝皇族式微到天下大乱,给了许许多多出身微寒的读书人出头的机会,但这并没有扭转世人崇尚名门的风气。 从皇族到名门都喜欢名门之女, 百姓之间自然也无法免俗, 那群新出头的读书人自然也十分追捧名门之女和其身后家族意味着的升迁难度下降的好处。 况且,朝堂上的臣子任用提拔是夏皇自己选择的,他看走眼了, 也不能怪别人。 提拔上来的人迅速和名门抱成一团让夏皇龙心不悦, 他索性很快将这批人弃之不用, 再换一批上来;文臣不听摆弄,那么夏皇就转而去提拔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将。 总归是有人愿意跟夏皇站在一块, 只给他做忠臣的。 夏皇的做法十分任性, 也没有遮掩他的意图,来回折腾几次任免之后, 满朝文武都看懂夏皇的意思了。 那些出身名门的臣子不由得人人自危, 反而与家族团结得更加紧密了。 到了中秋节之前的时候,朝堂已经显出分裂迹象。名门和寒门的官员之间泾渭分明,这种波折的影响甚至蔓延到了武将之中。 姜南风把一切看在眼里, 犹豫了一下, 决定把消息压到中秋节之后再向夏皇汇报 中秋节,萧燧就该进京了。 姜南风希望能做个名垂千古的忠臣,但做忠臣的前提是给他一个千古明君。 如果对方不能满足姜南风的要求, 他或许也能和对方不离不弃,但必须要求对方早死。现在, 他已经决定要换个皇帝,那么他的行为只会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计算着日子接近,姜南风提前十日安排见微、知着两个得用的内侍带上足够的行李物品前往洛阳城外必须停留的驿站去等待萧燧。 见到萧燧之后,见微和知着两人照着姜南风的吩咐,为萧燧卸甲,把他彻底刷洗干净,疏通了头髮,再打上浑身膏脂润肤,又以珍珠粉养护,硬是把萧燧搓揉得肤色和普通文士差不多才放过他。 随后又把准备的半成品新衣袍照着萧燧身材修改后,让他上身穿好。 拒绝他骑马的要求,让他坐上准备好的亲王马车,才允许看起来像个普通富贵闲人的萧燧带着同样换下浑身杀气装备的亲兵进了洛阳城大门。 广袖锦袍,镶金车驾,萧燧这一身进入洛阳城可比他之前的装扮招摇得多,但这一回,百姓们脸上都笑嘻嘻的,虽然也记得招唿孩子们躲避马车,但却没有之前那副惊恐不安的神态了。 萧燧坐在车里,从车窗看到百姓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 刘虎难得坐在车里这么悠闲,也很不理解。指着那群仍旧逛街採买的百姓,不满道:「嘿,他们什么意思,我家将军带入洛阳城也没烧杀抢掠,他们不感激就算了,当时还一副见到恶鬼似的神情,现在坐这种明摆着搜刮民脂民膏才能有的豪奢马车,他们倒是满脸尊敬了。他娘了,真是气死个人!」 见微和知着不禁垂眸低笑。 刘虎更不高兴了,一把抓住见微就问:「你们知道就说,笑什么笑!」 见微拂去刘虎提着自己衣领的大手,好脾气地解释:「刘将军。天下兵马除了辽东军,谁不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看到漂亮女子非要□□一番。百姓不识字,不能区分什么是辽东军什么是其他军队。他们也没有区分的能力和底气,他们只能害怕、远离。」 「但大王今日以亲王身份入宫,乘坐的是亲王车驾。百姓看到就明白大王是朝廷的人,而朝廷现在安定,他们也有平静的日子能过。自然就不怕了。」 刘虎不满地哼了一声:「愚蠢,还不都是咱们家将军。」 萧燧却听懂了见微的意思。 人还是那个人,但随着妆点在身上的身份变化,自己也需要做出变化才能够得到最好的结果。 所以,姜南风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派来两个心腹,真正想讲给他听的道理是这个? 他想要姜南风,那他就不能再被赶出京城。 所以,就算不喜欢、不习惯身上的打扮,他也会尽力学一个亲王该如何在朝堂应对的。 而且,他既然能听懂姜南风讲给他的知识,他也不算太笨。 对吧…… 攻打任何一方都没有的紧张出现在萧燧心里,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视线不受控地飘向不远处的上阳宫。 这个时辰,姜南风已经在宫中伴驾,处理政务。 只要进宫,他就能再次见到姜南风了。 不知道姜南风涨一点肉没有,之前在军中,饮食不佳,姜南风累瘦了不少。他在京城享受繁华,又能用上最好的一切,又有贴心的内侍照料,一定不缺吃用了。 不对,姜南风把这两个贴心的内侍派来暂借给自己用了。 萧燧急着打听:「姜候,他今日身体如何?」 身体怎么样的范围就大了。 要是其他人询问,见微和知着根本不会搭理这种问题,但萧燧明摆着是他们家少爷想要打好关系的人,人品也过得去。 知着笑着回答:「主人身体依旧硬朗。陛下大恩,准许近臣在宫中一起用御膳,主人早晨能多睡半个时辰。在宫中也不缺投壶、射箭、赛马、打猎、游湖之类的游乐,眼见着腮边丰润了。」 夏皇心里不舒坦,总要有发泄的渠道,除了每天分成上下半夜分别召幸两位后妃。更多消解心情的娱乐就是跟近臣比拼举铁和打猎,闹得言官十分不满,认为夏皇打猎太多有伤天和,举铁衣着不整,没有当皇帝的威严。 第109页 夏皇被说了当面不反驳,以免那群名门出身、专精挑错的言官抓住他把柄滔滔不绝的废话,转头回宫玩的更勐了。 摆明了「你奈我何」的态度。 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每况愈下。 萧燧细心听着知着的话,一瞬间就分析出言辞背后意味着姜南风几乎把全部个人时间都砸在宫廷里面,从公事到私事都得照顾夏皇情绪。 他情不自禁说:「他再我身边时候都没那么嗜睡,现在想多睡一个时辰,一定累坏了。」 见微顿时露出一脸不妙的神情。 不是,大王,你说什么呢? 这是你一个钢铁直男应该说的话吗? 你说,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开始垂涎我家少爷的绝世容颜了! 第63章 转机来了 萧燧这一次回京, 静悄悄的。 既没有带着大军,他本人和亲卫们也没穿着全套铠甲。连进宫都是走的「递牌子,由宫人禀报、放行」的最常规做法。 但这一回, 萧燧乘坐的亲王车架居然开进了上阳宫中。 萧燧震惊不已:「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见微按照姜南风的吩咐,马上提醒:「大王还是称唿『陛下』为妙。」 朝堂无父子, 夏皇现在正是对谁都没信任的时候。 比起喊「父皇」刺激夏皇, 还不如继续他们切割之前的君臣关系,最大限度的避免争执。 萧燧情绪又陷入低沉,过了一会才重新开口:「我明白了。多谢这段日子姜候对我的指点, 我过几日上门拜谢。」 见微和知着连称不敢, 没有一丁点自作主张的意思。 马车一直行驶到扶桑殿外才停下。 这是萧燧从未享受过的殊荣, 即便夏皇没有出城亲自迎接萧燧,只凭现在的这一点, 也足够表达夏皇对萧燧表达亲近的意愿了。 不过, 夏皇虽然把面子情做到位了,但他实际上对萧燧的不喜欢却没办法遮掩。 夏皇仍旧坐在大书房里面, 等待萧燧叩拜觐见, 甚至没到扶桑殿正门去迎一迎。 萧燧对于夏皇的忽视和恶劣对待早就麻木了,对此居然不感到一丁点意外,按照规矩等着内侍领着他进去, 给夏皇磕头, 然后,像个普通武将一样,起身站着一声不吭。 夏皇对这个儿子也没什么话好说, 父子俩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僵在大书房里,相互无言。 姜南风「应该」不知道夏皇认为萧燧不是亲生儿子的事情, 所以,他最适合做缓解君臣之间沉默的氛围。 姜南风起身,笑着说了一句:「陛下,今日风和日丽,正是烹茶的好日子,何不移步望月亭,由臣给陛下烹茶畅饮一杯。」 「走吧,去望月亭。」夏皇答应了,可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笑模样。 姜南风给内侍递了个眼色,内侍马上去望月亭准备。他顺手搀扶了夏皇一下,夏皇没拒绝,也没注意到萧燧看到夏皇扶住姜南风手臂的一瞬间,萧燧看向他的目光有多么不愉快。 凭什么? 姜南风跟在他爹身边不但要做近臣,还得侍奉?那么多奴僕难道就不能搀扶他么! 萧燧绷紧下颌,落步的声音都比平时重了两分。 被夏皇安排一起迎接萧燧的臣子人数不少,但现在朝堂上得用的这群朝臣一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对着夏皇敢玩「直言劝谏」的一套,面对萧燧却无法忘记这个杀神手下有多少条人命。 一路走到望月亭都没人敢同萧燧搭话。 萧燧一个人走着,形单影只,可因为绷着脸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非但不显得可怜,反而更突显了气魄。 姜南风陪伴夏皇走在前头,蓦然回首看到萧燧的样子,反而笑了。 看来回京这一趟,要变成磨砺萧燧的考验了。 萧燧勐地抬头,对上姜南风笑意未退的眼睛,一下就跟着露出笑容。 少年将军沖天的潇洒义气在这一笑中清清楚楚的彰显出来,姜南风觉得画面很养眼。 他对萧燧点点头,隔空无声的提醒「说说你的战场」,然后若无其事的转回头,扶着夏皇坐下。 这是这个月夏皇需要他搀扶的第五十次了。 看来极端富贵的酒色生活已经用最快速度掏空夏皇的身体了。 众人落座,姜南风先拱手行礼,然后坐在茶炉边上不紧不慢的把茶叶碾碎,一道一道的完成点茶的工序。 这个过程很慢,也不必解说,大家就是用来观赏点茶人行动举止之美的。 姜南风相貌摆在这里,即便烹茶手段差一点,都足够赏心悦目,何况他还是箇中高手。 等到把茶粉和各色香料按照心意送入沸水中,姜南风轻轻一抬眼,对萧燧道:「茶煮好还需要些时间。燕王何不说说如今战事为诸位助兴?」 助兴算不上个好词。 但是萧燧不在乎姜南风用话挤兑自己,而其他人也不敢用这种语气和言辞对待萧燧。 萧燧没一点反对的意思,顺从了姜南风的提议:「闲来无事,从青州出发灭了新罗,又用新罗与高句丽换取了几座城池;返回大军驻地,再与锦丰军对垒僵持。陛下调任我归京时,锦丰军刚有新动向,我交给守军处理了。允许他们可以战事自专。」 萧燧说出的话里没有一丁点花哨描述,可他们算一算距离萧燧被夏皇赶去驻地再返回,加一块也才大半年,都觉得萧燧的战力越发深不可测。 第110页 朝臣纷纷低下头,对于萧燧的战绩不予置评,只有隐约发抖的双手能够窥见他们内心的恐惧。 况且还有…… 「战事自专?你疯了吗!」夏皇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萧燧手里有三十万大军了,这是能给其他将领「自专」的?他真不怕手下反过来背叛他! 萧燧反而满脸不解:「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不让他们自专,等我回信指挥怎么打的话,有三十场大战也打完了。你们都没上过战场吗?」 还真没上过。 朝臣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姜南风投去责备的一眼,萧燧改口:「没上过战场,我解释之后也该明白了。总之,必须给他们自行调度的权利,否则必败。」 萧燧说败那就肯定要败。 没人有反驳的资格。 姜南风已经把第一杯点茶画好了图,推给萧燧。 萧燧接过茶碗,看到勾勒着「一帆风顺」小图的茶沫,露出惊喜的笑容。 姜南风没管萧燧脸上的表情,再将第二杯绘图麻烦得多的茶敬献给夏皇。 「朕早听说过你点茶一绝,让朕看看画了什么——一匹马?」夏皇带着诧异地反问。 姜南风脸色不动,看不出恭维的意思,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一匹马,陛下有一匹千里马,这匹千里马如今被陛下传召回宫。臣便斗胆应景绘制出来了。」 「你这孩子,唉,呵呵,确实千里马。」不管心里有多不喜欢,萧燧的能力都无可置喙。 夏皇反覆念叨几遍之后到底还是笑着接了姜南风的恭喜,把任命大司马大将军的印信交给萧燧之后,让他出宫了。 萧燧离开,夏皇马上问:「让他在文书中消耗的办法一定可行么?」 姜南风反问:「陛下觉得二殿下会处理文书工作吗?」 自然是不会的。 既然不会,那么跟一群老狐狸相处就会被耍得团团转,是对自身的巨大消耗,萧燧会逐渐变得怀疑自己,失去锋芒。 这个办法在接下来的三个月确实奏效了。 几乎每一次大朝,都成了言官们批斗萧燧的场合,萧燧处理政务的生涩成了他们随意取笑的乐子;比起处理政务,甚至连夏皇都非常喜欢看萧燧吃瘪。 萧燧好似不再是战无不胜的杀神,而成了洛阳城里谁都能踩一脚的小丑,属于他过去的光彩逐渐熄灭。 可到了大年夜当晚,出了一件震惊朝堂的大事。 曾经休妻再娶名门淑女的新科状元的「休妻」和同这位前妻所生的子女一路乞讨进京,却被新科状元亲手打死在状元府门外。然后,吃酒到酩酊大醉的刘虎撞见了这桩惨案。 他一怒之下将新科状元和他新娶进门的娇妻给灭门了。 满朝震惊,名门官员站在一起,要求萧燧亲手斩杀刘虎,以正视听。 第64章 按住这样的后背 有人朝为田舍郎, 幕登天子堂。刘虎则是反过来,早晨还是五品将军,到了夜里已经成了阶下囚。 他坐在大牢里, 晃一晃手腕上的冰凉沉重的锁链,总算酒醒了。 「……糟糕,给将军惹麻烦了。」刘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会被如何治罪, 而是自己给近期事事不顺的萧燧又添了新麻烦。 他环视一周, 附近关押的都是重刑犯,但其实没几个人。 犯人们尚不清楚刘虎的来了,没人特意挑大晚上过来欺负刘虎, 各自窝在牢房的脚落里, 小心翼翼地观察。 屠戮朝廷命官满门是恶性事件, 更别提新科状元名为娶妻实则入赘,当天晚上新科状元家里不光是他和新婚妻子, 还有妻子的父母并兄弟姊妹四人。 虽然这些人都参与了羞辱新科状元的前妻, 但说到底,打死前妻和亲生儿女的是新科状元本人, 而不是与他结亲的名门, 那些人罪不至死。 况且,死的这群名门之后,正好姓陈, 是陈会宁的族亲。 陈会宁族亲有五百多人, 其中有将近两百个在朝廷做官! 陈家人是能随便杀的吗? 刘虎一晚上把人全杀光了,闹出的乱子可太大了。 没到第二天早晨,这个消息就传遍整个洛阳城, 连夏皇都在夜里被惊动了。 姜南风消息灵活,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大一桩新闻, 而且消息还是洛阳令亲自上门向他说明的。 洛阳令不停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向姜南风家里向他求救:「姜候救我!这事情下官应该如何应对才好?」 可怜他一个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却被迫介入了手握三十万重兵的燕王下属和名门陈家的兇杀案之中。 不论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张兄莫慌。」姜南风先安抚一句,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说,「把人关进去,不必多管,但也不要折腾。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话听起来没问题,但张县令一下就明白姜南风的意思了。 关押重刑犯的监牢根本没几个人,判定的刑期流放三千里都算是最轻的,剩下的全是各种杀了的办法。重刑犯没几日好活了,精气神不高,并不怎么喜欢惹事、互殴。加上刘虎强壮,也不担心被挑衅而被打死在监牢里面。 只要不去刻意折磨刘虎,就等于让刘虎在牢里自在度日了。 可是不折磨刘虎,陈会宁那里说得过去吗? 第111页 「……陈相会不会不满意?」张县令谨慎地提问。 姜南风顿时笑了:「长兄多虑了。陈相恨不得让天底下人都觉得他恪尽职守,绝不徇私呢。」 看到张县令忧虑不减的愁眉苦脸相,姜南风稍微透一点底给他:「长兄放心,陈相很快就没工夫为宗亲是死是活操心了。」 姜南风不会无的放矢,有他这句话,剩余的事情不必说得太细,张县令已经安心了。 他马上行礼告辞。 姜南风等人走了,脸上的笑容却淡了。 他屈起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另一只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同时写上陈会宁和程敏才的名字,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姜南风在程敏才一侧加上了燕回小儿子燕重锦的名字。 姜南风蹙在一起的长眉慢慢舒展开,脸上重新展露温和的笑意,然后动手抹去所有水痕。 * 没等到大朝,第二天一早,夏皇就紧急把近臣都招进宫中具体讨论如何处置刘虎的案子。 夏皇满脸缺乏休息的疲惫,眼带发青的垂在脸颊上。 他拍拍桌案,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直接说:「都别和朕打马虎眼,昨晚的事情,怎么处置合理。」 萧燧没有一点迟疑:「刘虎身上有战功,可以削官夺绝赎买抵命。」 确实足够了,所有减刑的办法刘虎身上都能用,折算下来,最多流放两千里,不用死。 但问题是杀了陈会宁的族亲,陈会宁会允许刘虎逃脱死亡的惩罚么? 姜南风在心里笑了笑,知道这段日子的折腾萧燧没白受,律法条纹已经被他掌握个七七八八,足以应付朝堂政务了。 但这消息从来在外散步开,看来萧燧原来的打算是低调度日,不让人知道他巨大的成长。 师兄和张先生把萧燧调教得很不错。 果不其然,陈会宁阴沉着一张脸,张口就反驳:「燕王就是这般庇护手下人的?他杀掉的人里除了新科状元,还有三个出身我陈家的朝廷命官。」 萧燧准备的十分充分,反唇相讥:「脏糠之妻不下堂,若非新科状元想要攀龙附凤,你们这桩婚事如何结的成?陛下重用陈相,陈相却只想把天子门生都笼络成自己的姻亲,可真让人感动陈相的为国为民。」 事实上,不是「结的成」而是新科状元休妻根本不合法。 萧燧在这句话里面表现得还是不够好。 姜南风飞快挑出萧燧的错误,夏皇也听出其中漏洞。 他「咳咳」的咳嗽几声,打断陈会宁和萧燧的争执,看向姜南风,让他拿注意:「玉鹤,你来说说。」 姜南风拱手:「既然陛下询问我的意见,玉鹤私以为,不如一桩桩把案件捋顺。」 「可,你说吧。」夏皇向后靠近迎枕中,半眯着眼睛,一脸的精力不济。 姜南风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看看在场任何官员,十分公证的说:「新科状元非法出妻,论罪仗刑八十,此其一。通过婚姻与高官结党,干扰升调,为行贿重罪,需刺面琼首、罚金、徒十年,此其二。」 行贿的刑罚不只是针对新科状元的,所有参与者都是一样的处罚,换句话说,他的新人岳丈和那两位在朝中任职的舅兄也是一样的惩处强度。 「刘虎为官杀人,可罚官、降爵、罚金抵命。」姜南风略算了一下,停顿片刻继续说:「撸成白身后,再罚四千金,充入军中为奴五载足够。此其三。」 姜南风说完住口。 剩余的内容,不必姜南风再说,情况也彻底明朗了。 新科状元大家都见过,寒门出身的柔弱书生,身子骨并不康健。以他应该承担的罪责来计算,根本熬不过八十杖,更别提之后还要拖着被打烂的屁股流放十年。 陈家岳丈及两位舅兄也未必能活过十年的流放期。 唯有刘虎,辽东军中的勐男壮汉,让他在军中当三年军奴,他不但有希望活下来,说不定还能再靠着军功重回朝堂。 而且,还有一点是姜南风给陈会宁面子才没说出口的话——要不是因为陈会宁现在任宰相的位置,新科状元对朝堂有什么突出贡献,结婚就能提升官职啊?他又不是皇帝的女婿! 结党只计算到状元郎的死鬼岳丈身上,已经是给陈会宁留脸面了。 「就照玉鹤的意思处置吧。」夏皇越想越心烦,耷拉着眼皮的视线落在了面带不忿之色的陈会宁身上,不悦更甚。 夏皇有意压一压陈会宁,继续问:「玉鹤,朕前几日让你为朕物色几个不乱结亲的新科进士,你找到合适人选了吗?」 姜南风立刻回答:「臣早有人选,也私下见过了,只是对方说受陛下大恩却令陛下丢了颜面,他无颜再蒙皇恩。」 这种话一听就跟夏皇有不少牵扯,他终于坐直了身体,着急地问:「是谁?」 姜南风放轻声音:「是燕相的次子,燕重锦。这一回的恩科,他考中了。」 当然,名次不怎么好看。 夏皇女儿和燕回家长子、族亲搞出来的烂事直接把燕回气死了。 夏皇当时跟着丢了个大脸,之后虽然厚葬了燕回,但他却没再提起任用燕家人,现在骤然被姜南风说出燕重锦的名字,夏皇竟然感到一阵恍惚。 他呆坐了一会,喃喃道:「对,玉鹤说得对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燕重锦挺好的,就他了,让他来做侍中。」 第112页 直接分了陈会宁的权! 等到晚上出宫时候,陈会宁对姜南风冷笑:「姜候不愧五朝不倒,过去是我看轻你了。」 他放完狠话拂袖而去,姜南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败者的狠话,还不如一阵大风有伤害性。 但另一道长长的阴影从城墙外走出,萧燧明显在等着姜南风,可见到姜南风之后,他只看了对方几眼就安静的乘车离开了。 姜南风目送萧燧的身影离开,发现过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经把满身光华都沉淀下来了。 * 不出姜南风所料,燕重锦分外珍惜自己帮忙的机会,直升侍中的位置后,做事特别勤勉,几个月就把陈会宁挤兑得充满了压力。 燕重锦春风得意,却不忘记在燕家低潮期拉自己一把的姜南风,下了朝马上拉着他:「姜候,明日是你休沐的日子,可不能再推拒了。跟我走,今日出城痛饮!」 想要好好处关系,当然不能一味拒绝,姜南风连官服都没脱,直接被拉进燕家。 燕重锦请了不少人,高鹏满座。 姜南风用一句「你我是什么关系,何必多说,快去招唿客人吧」就把燕重锦煳弄走了。 他悠闲的坐着品酒,不时与前来打招唿的朝臣应酬几句。 往日怎么也喝不醉的酒,这一回却好似变了。 姜南风感觉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煳,言辞也逐渐不受控制的放肆起来。 燕重锦应酬回来,看姜南风喝得双颊绯红,哈哈大笑,打趣道:「玉鹤弟弟,我就是听说你千杯不醉,特意从胡商手里买来的果酿如何?几种混合在一起,果香扑鼻,却让人喝下一杯就酩酊大醉。你这酒量过真不一般吶!」 「确实、不一般。」姜南风连语气都不禁带出几分醉意。 「真醉了?」燕重锦惊讶眨眼,顿时有了胡闹的心思,赶紧抓住机会打听,「那你告诉老哥哥,这京城里到底哪种男子能让你侧目?你这段日子选的可没什么相似之处。」 燕重锦问的是姜南风选官标准。 可姜南风笑了一会,醉眼朦胧地抬起眼睛,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慢吞吞地说:「我喜欢的?我喜欢男人,天下谁不知道。」 姜南风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展臂做了个拉弓的姿势:「我就喜欢能百步穿杨的英伟少年郎!重锦兄,你看过他光着膀子拉弓的样子吗?前胸后背都是汗水,精瘦有力。后颈还黏着几缕碎发,往锁骨窝里跑。我当时就在想,要是能按住这样的背,把头髮拉出来……他肯定会反抗。一定很带劲儿。二殿下,他……」 「什么?谁?!!!」燕重锦惊讶地叫出声来。 「他不行么?」姜南风眉目含笑地反问,神情十足的戏嚯轻佻,像在品鑑珍宝玩物。 一开始觉得不好,可看着一颗星星成长得越来越耀眼,难道他还不能想一想,反正他早就装成断袖了,真馋个男人也没什么……吧? 燕重锦紧张地四处看,视线僵住。 房门口,萧燧立在当场,耳朵红透了。 他手紧紧抓住门栏,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燕重锦着急地追上去,急着解释:「燕王殿下,玉鹤弟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第65章 唇齿间的秘密 不管燕重锦想要如何对萧燧解释, 他都成功。 事实上,身高普通的他根本追不上人高腿长的萧燧。 但萧燧一路大步流星地离开,还是在当晚前来参加宴会的朝臣之间留下印象了。 他们四处钻营打探, 得到的结果是姜南风酒后失言,得罪了萧燧。 善于阴谋论叙事的朝臣们聚在一块分析来分析区,最后得出结论, 因为最终没能给刘虎脱罪, 还是让刘虎从五品将军变成了军奴,被发配到了西北,所以燕王和姜候之间尚算和睦的关系破裂了。 人人都觉得姜南风纯粹是倒霉。 朝堂上的风向,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苗头——夏皇厌恶名门过于揽权, 对他指手画脚, 但也说不上喜欢手握重兵的嫡子。 这样的两方势力发生冲突,夏皇是乐见其成的。 姜南风作为夏皇的纯臣, 他秉公处置, 一口气把陈会宁族亲和萧燧两方都打了才是最合理的。 要说这件事情里面谁最应该委屈,那是应该是本该处理此案件的廷尉、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但目前司隶校尉还没任命, 御史中丞由名门担任, 廷尉是从陈会宁手下转出去的程敏才,身份都无法让夏皇信任,夏皇不给他们断案的机会也很合理。 说到底「家天下」, 夏皇既然是皇帝, 那「家」里的事情都得顺着主人的心思处置。 一切看上去都合情合理。 * 燕重锦的西域混合果酒当天晚上把姜南风灌醉了。 姜南风是直接宿在燕重锦家客房的。 经歷过公主嫂嫂和大哥的开放关系,燕家如今无比强调门风清静,家里待客的下人都不敢留在客房里, 宁可被人说待客不周,也不想再闹出「生活作风开放」相关的丑闻, 倒让姜南风好好睡了一觉。 可惜被褥皆不是用惯的极品,毫不意外的姜南风返家后,开始浑身发痒。 他把衣裳一脱,落地的铜镜里,近乎完美的高大身躯上前后转了转,然后露出令人目不忍视的变化——过去白皙无暇的皮肤上从肩膀到胸口,再绕到要付和嵴柱,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疹,红疹连腰臀和大腿上也没放过,甚至有些区域的红疹已经连成一片彻底肿了起来,还有继续扩张的趋势。 第113页 糟糕透了。 姜南风生活向来小心,他甚至有些记不清楚上一次这么严重的皮肤反应发生在几年前。 但记不清楚发生在几年前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南风知道过敏反应会爬到他这张近乎珍宝的脸上,然后让他看起来接近非人的状态。 「罢了事后肯定会被陈会宁找麻烦,我藉机告假养病吧。」 事情过了一个多月了,陈会宁都是阴恻恻地看着他,却没出手,想来有这么久的布局时间,陈会宁肯定想跟他玩个大的,那他直接「大病一场」干脆休息一两个月,让外人看着他觉得他命不久矣了,陈会宁想玩什么招数又有什么用呢?谁会相信快死的人有功夫搞阴谋诡计。 只不过要对不起燕重锦了,希望他看在是自己重新把燕家引回朝堂的情分上,猜到了也别记恨自己。 姜南风笑了笑,干脆同时吩咐见微和知着:「见微去燕家讨要我昨日睡过客房的被褥床单。知着去入宫替我告罪请病假,再把水御医请上门看诊。」 姜南风的过敏症朝中老人都听说过,每次都要修养许久,夏王因为这么多年来始终关注姜南风的亲娘周慧,也知道他有这毛病。听说是这种问题的病假,直接准奏,然后爽快的批了二十天假期。 知着谢恩起身的时候悄悄瞟了陈会宁一眼,果然看到他阴沉得能够挤出墨汁的臭脸。 知着在心里笑了笑,膝行退出大书房,离去时对守在门外的内侍比划了几个手势,塞了张银票到内侍手里,坦然离开。 这朝中的消息渠道,不是只有朝臣能传递出来的,不受人看中的内侍和宫女,才是掌握庞大情报网最完整的一群人。 知着曾经作为领头人带着扶桑宫的宫人面见夏皇,保证了他们所有人的平安,知着就有把握,日后继续与宫人们的交情延续,也把他们传递消息的功能存留下来。 事情和姜南风猜测的没什么区别。 过了晌午,洛阳城中的官员陆陆续续都知道姜南风病了的消息,开始带着礼物登门问候。 即便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门亲自问候姜南风,姜南风还是分批接待了二三十个朝臣。 他过敏后丑陋古怪的脸和涂满了草药的浮肿四肢也被人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又过了两天,一个简单的过敏症已经被传成重病,好似姜南风要死了似的,夏皇甚至命人送来两个良家子示意江南风要是快不行了就留个后,好歹给周慧后半辈子一点念想。 姜南风啼笑皆非,辞谢内侍的好意后,想了想,故意躺在床上没有起身,就让见微给两位良家子足够银钱,把人送回家了。 所谓良家子只是平民之女,她们都不识字,语言能力也不强。 被跑来打探姜南风的人问了几句之后,把「姜南风没起身」的「秘密」给透露出去,说姜南风身体坏了,将死的传言愈演愈烈。 消息终于流入逐渐和朝臣有交流的萧燧耳中。 「噹啷——咕噜噜」湖笔被萧燧捏断成两截,滚落书桌。 萧燧白着脸坐在位置里,脑中一片空白。 萧燧不管不顾地从宫中离开,徒步走到姜府门外,看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不敢进去。 萧燧站了不知道多久,最终也没敢敲响大门。他第一次做了胆小鬼,在侧门响起的瞬间,飞快跑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萧燧迅速处理完政务,还是情不自禁走到姜府门外,又装起了守门员。 连续数日日,萧燧日日如此。 到了第十日,萧燧休沐,他顺着翻过围墙,坐在姜南风卧房外吹了一整夜的冷风。 破晓时分,听到「吱呀」的推门声,萧燧迅速起身,从门缝里对上姜南风的眼睛。 他控制不住自己嘴角的肌肉向上提,然后,几步上前,推开房门,挤进姜南风卧房,一把抱住只穿了单薄长衫的男人。 姜南风:…… 萧燧,怎么了?他的反应实在太古怪了。 姜南风观察着萧燧脸上的表情,从他眼角眉梢清晰勾勒出的喜悦神态分析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论。 姜南风眯起眼睛警告:「萧燧,想当皇帝是不能有龙阳之好的。」 「你看出来了。」萧燧脸上的笑容淡了,他警告,「你知道的太多了。」 萧燧居然承认了! 夏皇的种果然都有问题! 姜南风扬起眉毛:「知道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能杀了我?」 萧燧扯住姜南风衣领,一直把人脖颈拉到自己面前,将嘴唇贴上去。 杀自然是捨不得杀的,但是…… 「我可以贿赂你。」 低低的声音消失在两人唇齿间,然后,萧燧用和钻进来一样敏捷的身手,飞快逃了。 姜南风捂着嘴唇,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突然笑了。 他按住额角,为难地说:「希望是你跟着朝臣学坏了,看出我对你生出了些许不良的心思,为了皇位贿赂我,而不是真心喜欢上。」 姜南风不信一生之爱。 什么都没开始,他已经想到两人搅合到一块之后,又分道扬镳的难堪画面了。 第66章 提前最好准备 萧燧夜探姜府, 确定姜南风现在健健康康的,亲完就跑。 姜南风清楚萧燧已经在上阳宫里学会了「知轻重」,并未对此多纠结, 继续出门侍弄他养的花草。 第114页 没想到萧燧第二天凌晨又跑过来,照旧亲一口就赶紧逃开。 如此持续到姜南风假期最后一日。 姜南风这天关闭了所有门窗,摆明了拒绝萧燧再来的姿态。 萧燧垂头丧气地在门外站了一会, 倒也没做纠缠, 在下仆出现之前离开了姜府宅院。 姜南风看到门外的身影消失,摇头嘆了口气。 萧燧这是怎么了? 姜南风自认是他一直在偷偷观察萧燧的变化,评估把萧燧推上皇位的可行性, 反而是萧燧平日对于朝堂变化十分迟钝, 不能抓住各种变化——既然如此, 萧燧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偷看他无数次。 姜南风确定在萧燧返京之前,自己更没有与给过他任何暗示。 萧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生出这段心事的? 况且, 他每天清晨跑过来, 难道师兄就一点没察觉,不知道拦着点吗? 姜南风为了萧燧的突变满心愁绪, 大司马府中, 易无病也愁得直掉头髮。 易无病搬了个竹凳坐在庭院中,手里抓着一直画眉鸟,鸟儿姿态闲适, 口中不断发出悦耳的鸣叫, 可易无病却愁眉不展。 看到萧燧翻墙回来,垂头丧气,易无病恶劣了数日的心情总算变好了一些。 瞧瞧, 去他师弟家翻墙多了,自己家里也跟偷香窃玉似的, 连正门都不知道走了。 易无病翘起嘴角,故意对着萧燧的痛处戳:「大王让我师弟赶出来了?」 萧燧往寝房走的脚步一顿,绕到易无病身旁,随手从附近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虚心求教:「易先生怎么猜出来姜南风不肯再见我的?」 易无病在自己脸上点了点:「大王脸上写得很清楚。」 萧燧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耷拉着嘴角,这副神情想也知道是吃瘪了。 他勉强笑一下,但很快嘴角又落回去,垂头丧气地抓着头髮:「我不明白,姜南风他……燕重锦的酒宴上,他喝醉了,那时候明明说喜欢我皮相的。哪怕就是为了外表,这么多天了,他至少也该有点回应吧,今天怎么还把我关在门外了。」 易无病理所当然地说:「我师弟酒量不差,这些年来对外宣称有龙阳之好只是为了躲避皇室嫁女和朝臣逼婚。大王,你听到的说不定只是我师弟应付场面随口胡说的浑话。」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有权有势,不论男女,美色还不是唾手可得? 他易无病还有几个养在身边解闷的小男宠,他师弟若真对男人有想法,没必要拘束着自己。 萧燧神色更加失落了,喃喃道:「我宁可他说的是真的。」 易无病摆手,无奈笑道:「大王,你们这样的身份日后总要成婚,难不成你只想要露水姻缘?」 「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好歹有过。他这样……先不反抗,后又冷着我,算什么呢。」萧燧脸上满是失落的情绪。 说完话,萧燧抬起头,看着易无病摇头:「易先生,你说错一件事情,若我能得姜南风的垂青,我不会娶妻。」 刚刚还满脸悠闲看好戏的易无病顿时变了神情,勐然站起身,急声道:「哪怕只有一个后嗣,你也得有亲生的。难道你没想过你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无后会引起多大的麻烦么!且不说到时候朝臣与诸王必定生出的二心,哪怕选一嗣子,等你年老无力了,他们到底是继续尊奉你还是把自己亲爹迎进宫,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你想要白忙活一场,给他人做嫁衣?」 「最差的情况,如果我收嗣子,对方还会借着机会说是姜南风狐媚惑主,把我们都杀了——易先生,我想过的。我早有安排了。」姜南风跟着站起来,安抚地按住易无病肩膀。 易无病勉强按下心中不快,沉声催促:「大王请讲!」 虽然还用「大王」和「请」,但这不悦的语气却是易无病从来没和萧燧使过的,他真的生气了。 萧燧像个心虚地小孩似的扣了扣手指,声音不由自主变小了:「我们辽东,有女子承爵的先例,母亲承爵之后,是姨母帮着母亲管理内务。等母亲嫁给父亲,家中也一直是姨母住持的,替母亲留守辽东。前几年她刚刚去世,她独女与我往来不断,但她喜欢的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家奴。前年,她未成婚就和家奴在一起快有了身孕。这事情是经过我准许的,我那时候为了让她避免闲言碎语,还故意过去替她遮掩过。」 随着萧燧的解释,易无病脸色渐渐放缓。 「去年攻打新罗的战事易先生也知道的,表妹的家奴正是去探查雪灾的。他也想出人头地能正式和表妹有个名分,可惜运气不好,赶上雪灾,死在新罗了。找回尸体之后,表妹郁郁寡欢,孩子落地之后已存了死志。前些日子,她重病不起,撒手人寰时留下一对双胞胎。」 「我已经让人把孩子送来京中,他们日后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不成婚的。」 表兄妹成婚是这时候在常见不过的情况,萧燧对外都不用多解释,只要说出孩子母亲的身份,就没有人会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萧燧低着头,脸上的神色非常隐忍:「我知道就算姜南风不会想在史书上跟君王扯上任何关系的——皇帝永远不会有错,所以错的只能是臣子。他怎么肯受这种委屈呢,我也不愿意他受这种委屈。」 「况且……」 第115页 易无病反问:「况且什么?」 萧燧脸色难看至极地低语:「况且被皇帝睡,叫『幸』,那么难听,他也接受不了的。」 地位造就了永远的俯视,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都不会想要被其他人「幸」的。 易无病终于意识到,萧燧看似把事情想清楚了,实则思维一片混乱。 不去幸姜南风,难不成还要让姜南风…… 嗯? 等等。 他刚刚想到什么了? 易无病看着萧燧年轻却写满决绝神情的脸,在心中咋舌。 不会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萧燧不会连体位都决定好了吧?要是最后没成,难不成,还打算孤独终老? 第67章 床不结实 萧燧毕竟还年轻, 易无病不死心地劝说:「大王,你和玉鹤现在年岁都小,不能抗拒皮相, 再过五年十年……」 萧燧却一点没能被这种话拦住,他直接表态:「我已经见过姜南风浑身浮肿的丑陋样子了,那当然不好看, 但也没多难看。在朝中陪着处理政务这两个月, 我甚至明白了刚刚入城时候,姜南风一直在坑我。我知道他不是纯白无瑕,风光霁月, 但我还是喜欢他, 我只想要他。」 易无病无话可说。 「易先生, 你不是最喜欢刺激的事情了吗?天底下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加离经叛道的了。你帮帮我!」萧燧按住易无病,总显得干净的眼睛里腾起幽暗的火光。 易无病:…… 刺激确实是刺激。 但那可是他亲师弟! 如果他连自己亲师弟都能出卖, 萧燧以后怎么还敢信他? 易无病许久没敢回话。 过了好一会, 易无病主动要求:「大王让我尚公主吧,是个保障。」 上阳宫里尚有四位婚事艰难的公主, 只要成为皇家的亲眷, 易无病就相信萧燧不是在找藉口干掉他。 这一回轮到萧燧沉默了。 他那几位姐姐妹妹的婚事,能轮得到他做主吗? 对,只要他握住江山, 谁的婚事, 他都能做主了。 但是…… 「易先生不是喜欢男子么?」萧燧质疑。 易无病失笑摇头,发现萧燧虽然在政务上逐渐熟练,心思也没那么干净了, 但人还是那个人,依旧认为「人有真情」。 「大王, 婚姻只是结两姓之好,共同诞育子嗣的结盟手段罢了。你的皇姐皇妹,嫁给我或者嫁给其他喜欢女人的官员并无差别。这种婚事需要的只是『生一下一个有我姓氏但流着皇室血液的后代』,至于其他,公主和我依旧是各过各的。她们嫁给喜欢女人的朝臣,和嫁给我都一样,她们永远不可能和丈夫真心相待。所以,你不必为她们可惜或者打抱不平。」易无病轻声嘆息,「这世间的真情吶……我从未见过。」 易无病口中的话才是世间常态,而萧燧要的是只存在于诗文之中传颂的神话。 易无病想了想,改口道:「若大王觉得我不合适,为我弟弟和公主赐婚也可。就我所知,他没不似我这般。」 萧燧依旧迟疑着没有应下此事。 易无病看着萧燧这副退缩的样子,倒是放心了。 他拍拍萧燧肩膀:「大王,记住此刻的你。您现在的仁慈未必能够保持到登基之后。」 易无病说完起身,拍了拍长衫往外走。 萧燧着急地拉住易无病:「易先生,我不是嫌弃你,我也不是不捨得赐婚。我就是……我就是觉得註定的怨偶,不应该由我促成。能不能等以后,让我的姐妹们见见您,你们相互见过再做决定?」 易无病提出的条件当时没得到满足,事后就不会再想。 他潇洒摇头:「不必了,大王,婚事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嘛,这辈子原也不想被婚姻捆住的,你不答应,我倒也没什么可惜的。比起强要一桩婚姻,我想,指望你一辈子有良心,也是挺刺激的事情,更合我心意。」 萧燧不确定地问:「那你现在是?」 易无病:「去见玉鹤,问问他的意思。」 不亲自见一面,怎能确定姜南风宴会上的话到底是应付燕重锦的,还是真的喝醉了,酒后吐真言呢? ……虽然以易无病对自己师弟的了解,他那个谨慎的性子,再怎么假装也不该牵扯萧燧。 没错,易无病之前和萧燧说的话,纯粹是为了打消他去找姜南风的心思,而不是易无病真认为姜南风声称垂涎萧燧身子的话没问题。 易无病没有官身,想出门就出门,谁也不会特意注意他。 姜府是知道易无病的,也不会阻拦易无病入内。 于是,易无病从大司马府到姜府一路畅通无阻,没多久坐在姜南风面前了。 见微和知着正在伺候姜南风穿戴官服,易无病对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不必离开,然后开门见山道:「师弟,你给我个准话,你是如何看待我家大王的,在燕重锦家,你说的那些话作数不作数?」 姜南风面色不改:「半真半假。」 「哪处真,哪出假呢?」易无病可不给师弟含混的机会。 姜南风笑着说:「垂涎是真,想沾他自然就是假的了。」 姜南风坦然道:「萧燧歷练得差不多了吧?我不相信他手下三十万大军真能安安静静的,连着两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肯定对这大军有所安排,距离那个位置也不远了。若他登基,他能接受自己做龙椅的屁股被其他男人惦记么?我是断不肯给皇帝做佞幸娈宠的。」 第116页 「我明白师弟的意思了。」易无病问完就走,一刻没多留。 回去大司马府,易无病只对萧燧说了两个吩咐:「大王,尽快带着我师弟一起出去打仗吧,回来,你就可以夺权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萧燧在朝堂上确实闷得骨头都要烂了。 他当即放出猎鹰,示意慢吞吞逼迫锦丰军的大军加快速度。顿时锦丰军好像被群狼驱逐的绵羊,一股脑沖向洛阳城,短短五日,就让上阳宫接到战报。 萧燧当然不让,对夏皇请旨:「愿为陛下分忧。」 打仗的事情向来都是萧燧负责,夏皇没经过任何思考就同意了:「去吧。」 然后,萧燧终于领悟为什么易无病让自己尽快出征了。 夏皇答应之后,眯起眼睛看了他几眼,露出怀疑的神情,再补充:「——带上玉鹤,玉鹤,你来做监军。」 对立时气氛尚且轻松的两个人,没有矛盾之后,反而别别扭扭的一起出城了。 萧燧有意对姜南风搭话:「姜候是头一回做监军吧?」 姜南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眼角眉梢都写着拒绝。 萧燧虽然有心拿热脸贴冷屁股,奈何他实在不怎么会找话题,几句嘘寒问暖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入夜围在篝火旁烤兔子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一直忘了告诉姜南风:「姜候,咳,玉鹤,魏国夫人被我派人护送到豫章郡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姜南风追问。 萧燧算着时间回答:「有四五个了吧。」 姜南风算着时间,没费心思就把萧燧之前到现在的军事计划连缀起来,知道这一回自己出来监军都是他设计的,顿时冷哼一声,钻进马车里,越发不肯搭理萧燧了。 萧燧闹了好大一通没脸,不敢再胡言乱语,转头把全部负面情绪都倾斜在锦丰军身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路上已经被削弱了四成力量的锦丰军打得满头包。 大捷! 大捷! 大捷! 一封封战报送返洛阳城,夏皇脸上的神情却越发阴沉,他招招手,叫了生面孔。 半月后,彻底击溃锦丰军的萧燧来不及处理锦丰军留下的麻烦就接到皇命,要求他率先一步带着姜南风返京。 密林中,萧燧遭到数倍于自己亲兵的刺杀。 他的脸冷下来,清楚意识到能在这时候派人来刺杀自己的只会是夏皇,而姜南风……夏皇一开始派姜南风跟着监军,就是为了麻痹萧燧,让他觉得有人监视就放松警惕,不再防备被刺杀的。 「一个不留!」萧燧盛怒下令。 前来刺杀的人很多,但不论装备还是战斗力,他们都不能与辽东军亲卫相比。 地上逐渐躺满了尸体,萧燧一刀砍下刺客领队的头,将无头的尸体踹下马。 然后,他跟着滑下马背,急匆匆地沖向停在一旁的马车,「姜南风,你还好吗?你有没有受伤?我……」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姜南风清晰地看到这支箭即将刺入萧燧后背。 精密的大脑此时却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姜南风一把抱住萧燧的脖颈,把站在车门口的男人整个抱住,拽着他整个身体下压,然后朝旁边滚了一圈。 「叮——嗡!」箭矢的尾羽在空气中摇晃,箭尖却紧贴着姜南风的手臂牢牢钉入车厢的木板。  「是不是有毒?!」萧燧双目赤红,「呲拉」一声粗暴地扯破姜南风衣袖,把他人从箭矢旁拽开。 布料的手臂皮肤干干净净。 萧燧瞬间脱力,整个人扑倒在姜南风怀里,喃喃道:「太好了。」 血腥味混着汗臭,刺鼻得让姜南风皱眉,但想来爱干净的他这一回却完全不想推开身上的萧燧。 ——对方心跳激烈得让他感到可怜。 过了好一会,姜南风才低声说:「燕王殿下该起身整队了。」 放冷箭的刺客早已经被砍成数断,萧燧甚至都没再关心刺客如何。 他们就这么带着一身血污前往最近的驿站沖洗。 到了晚上,萧燧枯坐在桌前,脑中不受控制的回想着姜南风看到箭矢后变色,带着他闪躲的画面,一脸傻笑。 天光破晓,萧燧听到隔壁姜南风房间起身的动静,干脆利落地闯进去,二话不说把人压回卧榻之中亲上去。 死亡的威胁不光刺激了萧燧,那种恐惧也留在了姜南风体内无法排解。 肌肤相贴的温暖成了发泄的出口。 抗拒在唇齿间消散,姜南风主动按住萧燧,把人压进褥子里,从这具精瘦的身体中吸吮生命力。 床吱呀的摇晃声传出去,已经起身的亲卫摸摸鼻子,又回到房间,自动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第68章 原配 两个理论知识无比丰富, 实战经验为零的新手第一次相逢几乎是灾难。疼痛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幸好他们继续情绪发泄的时候,适当的疼痛更能激发情绪, 而姜南风在任何方面都算天才。 第二次开始,他就在掌握了技巧。 连着三回之后,姜南风浑身汗水的躺在萧燧身上, 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对方身上做短暂的休息。 他们的脸贴在一起, 食指交握,用皮肤感受着对方湿润的唿吸。 萧燧突然把姜南风推下去,翻身爬到他胸口上, 把耳朵贴上去。 第117页 激烈运动后的心跳声比以往更快些, 萧燧的神色却分外的安静和满足。 姜南风轻轻摸着他散开的髮髻, 为他理顺髮丝,声音透出满足后的低哑:「足够确定我还好好活着了吗?」 萧燧撑起上身, 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姜南风的神情, 满意点头:「你还有力气,没有也没关系, 反正你一会坐车……」 他预判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被萧燧拉着重新按回被褥之间。 床铺的帷纱遮住内里情形,只有高低间歇的声音传递出来。 等到连动一动手指的体力都被耗尽,姜南风尴尬地发现他们耽搁了整整一个白天。 ……除了不记事的幼年时期, 他从没如此任性纵情过。 「我去叫水和吃的, 你再躺一会。」虽然姜南风也没力气了,但他实在没脸让被自己折腾的人起床去叫吃食。 萧燧拉住他,「再陪我躺一会。」 还躺? 质疑的话没能说出口, 回过头之后看到那一片如同桃花的痕迹,姜南风乖乖贴过去, 抱住萧燧。 「活人的温度,真好。」萧燧发出不合时宜的感嘆。 姜南风突然意识到,在战场征战数年的萧燧可能对于杀人从来不是「无所谓」的,甚至于,他还想到了更可怕的问题。 「辽东女爵身故之后,真的不是你亲手为她收尸的吗?」 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萧燧的回答却是:「明明余温还没有散尽,但你就知道那个比你凉一点,抚摸很久的身体也不会再热起来。你的温度传递到对方身上,好像被吸入无间地狱,永远不会再有回应。但血还是热的,味道让人噁心。」 姜南风突然就不想问了,他抱紧萧燧,亲吻他的额角低语:「别说了,别回忆那些。」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被黑暗彻底吞没,门外才响起迟疑的脚步声。 那步伐徘徊许久,始终没敢敲门,萧燧艰难地撑着腰,被姜南风扶着坐起来,提声问:「谁?」 问的是谁,但回答的却是:「将、将军,热水和饭食让人送进来吗?」 萧燧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姜南风笑着看了他一眼,神态平稳:「送进来吧,再送些止痛消炎的膏脂,我要用。」一句话,颠倒黑白,给萧燧留足了脸面。 「……你?」 萧燧的疑惑被姜南风堵在口中,姜南风捂着他的嘴,压低声音解释:「你要做皇帝,那就不能是朝臣心里为人下者。」 一段关系想要维持下去,肯定都要有退让的部分。 萧燧能一退再退,姜南风却不忍心让他退无可退。既然他已经得到了实惠,自然要把名分还给萧燧。 门开了,搬运浴桶和热水的声音持续很久,新的被褥也被悄悄放到角落之中等待领取。等到他们退出去,累得不行的姜南风和萧燧把身体泡进热水中疏散整日的疲惫。 用吃食填饱肚子后,姜南风给萧燧擦了药,又亲手更换了干净被褥,两人终于重回温暖的被窝。这一回,他们只是单纯的拥抱在一块补觉了。 再一个清晨之后,萧燧姿势略显别扭的起身,反而把姜南风按回被褥之中:「你休息吧。你平时少有训练,昨日……胡天胡地了一整日,你肯定肌肉酸痛。我要去联繫手下重新布置,你最好不要知道。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你这时候被我囚禁了。」 萧燧不是会遮掩的人,言辞中的真意明明白白。 姜南风根本来不及为了萧燧给自己体能的评价尴尬,就意识到萧燧已经因为昨天那一支冷箭彻底斩断和夏皇的父子情,要对他动手了。 但其实,昨天暗杀萧燧的还真未必是夏皇。 夏皇还在等新的儿子降世,比起他更着急的应该是老五和老六。 不过,真相重要吗? 只要萧燧想对夏皇动手,只要他真正想夺回那张椅子,那么其他的都不重要。 虽然确实有些疲惫,但没到不能起床的地步。不过姜南风这时候确实不好参与萧燧和夏皇父子对决的事情,他索性躺回床铺间,懒洋洋地说:「那你去吧。」 萧燧依依不捨的又亲了姜南风才离开房间。 走出门后,他脸上所有的温情都消失了。 召集部众后,萧燧直接吩咐:「派人进京,就说我被暗箭刺伤,重伤在床。辽东军临军大乱,不敌锦丰军,后退五十里修整。派十万人锦丰军的衣服收集上来,穿着攻打洛阳,要求老头退位自尽。若他不肯,直接打进去,不必留全尸了。」 辽东军和夏皇本就隔着辽东女爵一条命,现在再加上昨晚的刺杀,夏皇是不是萧燧的生父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想要斩断辽东头领的生命,那么他就是整个辽东军的仇敌! 驿站上下迅速被控制,亲卫们听命行事,很快照着萧燧的吩咐,一方面继续把被俘虏的锦丰军士兵押送回原籍,另一面穿上了回收的服装,大军压向洛阳。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挣扎毫无意义。 夏皇过去仗着萧燧高枕无忧,如今自认把萧燧调回来,更没想过他会有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一天,洛阳城外驻扎的大军甚至没来得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熟知京郊大营作息的辽东军给按住了。 洛阳更是连大门都没来得及关上,被穿着锦丰军的大军突入到上阳宫的宫门外。 第118页 没了萧燧的好名声,宫廷内侍可不管夏皇的命令,争抢财物,往外逃。上阳宫的宫门片刻功夫就被打开了。 到这一步,夏皇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论他自己愿不愿意,最终还是写下退位诏书,自缢在望月亭上。 萧燧没有马上回去给夏皇收尸,他在外拖延了一个多月,每日和姜南风腻在一起。直到不得不回去才动身,做做打败了锦丰军的样子,把原本锦丰军几个头领一起处置了声称给夏皇报仇。 没人做皇帝的时候,洛阳城内不论百姓还是官员都惶惶不安,萧燧带着大军归来,他们马上出城迎接,不必再有什么遗诏,都急急忙忙对萧燧高唿「万岁」了。 姜南风坐在萧燧身后的马车里被带进宫中,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了「君王原配」的特权。 马车直接停在扶桑殿外。 充沛的阳光下,萧燧下马,和姜南风手牵手一起步入君王居所。 第69章 番外一·迁都 洛阳自然是好的, 上阳宫自然也是好的,但夏皇死在上阳宫里,就算萧燧不在意, 姜南风为了杜绝闲言碎语也还是跟易无病及张问策商量起迁都事宜。 对于这件事情,其实没什么讨论空间。 都说寡妇死儿子就没指望了,夏皇的母亲, 夏朝的第一位皇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 果然也没能再熬住,紧跟着夏皇离世。萧燧以建国初期需要简朴为由,把夏皇被葬在了才修建没多久的陵寝之中, 太皇太后和儿子睡在一起。论起陪葬品, 给老太太的比给夏皇本人的还要多出一大半。 他们三个都知道, 萧燧对夏皇的不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表现在了葬礼之中。 萧燧和夏皇的不愉快肯定不止发生过这一次,上阳宫里的每一个奴婢都可能见过他们父子争执的画面, 也可能听说过萧燧被夏皇嫌弃的言语。 既然如此, 迁都就势在必行。 只要换掉都城,就会自然而言的改换皇宫, 宫中奴婢也是从新挑选的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 唯一一点问题是——难道刚刚建国, 就要大兴土木吗? 修建房屋的苦力从何处来?难道要抽调百姓做这种苦工? 绝不可以! 姜南风和其他人面面相觑,最终有些挫败地承认:「要不然就先不修缮宫室,直接搬回咸阳宫也不是不能住人。陛下不是个要求奢豪的人。大不了以后每一年从国库抽一笔钱慢慢修。」 这样的话, 同时也能减少修缮宫室时候使用的工人数量。 事实上, 只要被褥足够暖和,萧燧甚至都不在乎房子的窗户纸是不是破了,所以工程也不需要太快。 萧燧在一旁听着他们三个皱眉苦思, 带着些许迟疑地问:「非要迁都修宫室么?」 这一回,哪怕是张问策都用力点头:「陛下, 上阳宫太小了,本来也只能做半壁江山皇帝的宫室。」 萧燧嘆了口气,从一堆奏章里头翻出一本外国送来交好的内容,重新在他们三个眼前展开:「从高句丽要吧。高句丽内战之后,虽然打杀了不少阴谋谋反的新罗人,但更多的还是被贬谪成了奴隶。高句丽看新罗奴隶心烦,正四处卖出去呢。」 如今夏国境内确实兴起了用「新罗婢」的风潮。 说难听一点,新罗婢性格尚且算顺服,能宴客用;那新罗出产的男奴还能干什么?你留着他,他就可能产生后代,把仇恨传递下去,给你添麻烦;但只要还想留点自己的好名声,就不能把人都杀了吧? 高句丽王现在为难的就是这件事情,他恨不得有个大买主,把新罗的男奴都买走! 「建交的国书里面写的就有这些内容。」 萧燧说着,把文书递给姜南风。 姜南风看完却不禁笑了,他赶紧把国书又传给易无病和张问策。 里面的内容可比萧燧言辞不客气多了,原话说的是,萧燧如果不肯帮忙,那高句丽王就掀起一场大战,然后故意把这群新罗男奴输给他! 「行了,现在宫廷也不缺人手了。那就迁都吧。」 张问策突然提出要求:「请陛下把督建宫室的任务交给臣。」 「自然。」仇恨这种东西就是要想起来就报一遍才过瘾的,萧燧非常愿意给张问策机会,让他保持心情愉快。 * 四个月后,新罗男奴被押送到咸阳宫。 一年之后,萧燧把五皇子和六皇子分封到母族所在的河阳郡下两个小城。 翻过年去,萧燧正式迁都咸阳,返回了至高权利所在地。 他蒙住姜南风的眼睛,牵着他一步步走进内廷,停在宽敞的寝宫中一个暗门前:「好了,可以解开丝带看我给你的惊喜了。」 一个暗门停留在姜南风眼前,它甚至称不上暗门,拥有这座皇宫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到门的所在。 「这是通向我宅邸的密道。」姜南风特别有把握的猜测。 「对,里面能骑马,甚至可以驾车。」萧燧捧住姜南风的手,把额头贴上去,「我知道比起我,你还是更喜欢政务一点。下朝回家之后也很疲惫,难免会有只想休息,不想应付我的时候。这些都知道,再相爱的人也会有想要独处的时刻。但我希望在我思念你的时候,我能够随时到达你身边。」 萧燧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然后,撇开发红的脸,轻声说:「回来的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舒服点,而不是带着一肚子……还要骑马颠簸回来。那可算不上什么好体会。」 第119页 姜南风的思维情不自禁被带偏了,凑过去咬住萧燧耳朵。 他把萧燧打横抱起,放进龙床里,带着笑问:「陛下不妨对臣详细说说,不好的体会是有多不好?臣也好改成。」 第70章 番外二· 姜南风过去对萧燧的了解非常少。 他既不知道萧燧父母之间的恩怨, 也不清楚辽东女爵背后那些亲眷都是什么组成。 可当一对刚刚会说几个字的孩子被抱到他面前,姜南风不得不承认,他感受到了奇妙的滋味。 从这对小姐弟脸上, 能够清清楚楚看出于萧燧的相似之处。 这就是血缘的奇妙吗? 「太子詹事,嗯?」姜南风想起他身上至今都没改换的身份,突然就笑了。 好像还真是个很合适的官职。 虽然夏皇没有太子, 但是萧燧显然是有皇太子和皇太女的。 「姜候, 您看?」两个乳母嘴上说得谦逊,神色里却是十足的防备,明摆着不想把靠着皇子皇女发家的机会让给姜南风。 这两个乳母都出身辽东刘氏, 抛开各自的小心思不提, 自然是忠心不二的。 姜南风虽然也不是没照顾过小孩, 但总体来说,他不算是会养孩子, 更不会养如此幼小的孩子。 所以, 他也没有跟乳母们争夺一对幼童的意思。 姜南风随便摆摆手:「让人带你们过去给皇女和皇子准备的房舍,把你们自己的全部儿女都带过来, 一起吃住。若皇女和皇子有什么不好, 不但要向你问罪,你的孩子,我也不会放过。」 宫廷里目前只有萧燧这一个主人, 作为萧燧追封过皇后的「亲生儿女」, 两个小傢伙吃穿住用的标准都跟萧燧看齐。能让乳母的孩子享受相同待遇,就是纯粹的恩典。 姜南风允许了高标准的饮食,唯独禁止了这座宫殿的糖分供给, 并且出入都需要检查,也不允许任何人也任何手段把糖带进来。 面对姜南风的恩威并施, 乳母们都不敢造次。 萧燧很快过来了,乳母们急切地把孩子抱出来,试图邀功,他却双眼发亮地坐到姜南风对面,先对姜南风询问:「我把孩子都交给你来抚养,你觉得这提议怎么样?他们以后是不是能对你更亲近一点?」 「陛下,这没用的。他们天然会爱自己的母亲。」姜南风打断萧燧不正常的热情。 在乳母们更加防备的视线下,接过双胞胎中的姐姐,把柔软的幼崽抱在怀里,摸了摸女孩留长的髮丝,在幼崽懵懂的视线里熟练的调整了抱着她的姿势,然后顺着嵴背轻拍安抚。 最上乘的衣料伴随着馨香的气味,女婴露出舒适愉快的表情,窝在姜南风怀中睡着了。 「把他给我。」萧燧学着姜南风的动作接过另一个男婴,不正确的姿势和过于坚硬的衣料却让男婴哇哇大哭。 「啊,还是你们哄吧。」萧燧吓得赶紧松手把孩子交还给乳母,再也没有对孩子露出一丁点兴趣,他对姜南风轻轻松松就得到女婴喜爱露出敬畏的眼神。 在他没发现的时候,脑中已经留下「表妹剩下的女孩资质更好」的印象。 从这天起,姜南风每天都会带点东西专门来看两个孩子一趟,看看他们的身体状况,解开衣裳检查是否受伤,再把带来的辅食亲手餵给两个孩子。 不论乳母们给还不太能听懂话的孩子们怎么样的教导或者暗示,但没有人能够抗拒糖的魔力。 短短十几天的功夫,两个小傢伙就学会了在饭后守在殿内期待姜南风,并在他到来后长开两条短短的胳膊,急着去拥抱姜南风,对他表现他们的热情。 姜南风不用看都知道两个乳母的脸色绝对不会好,但她们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吗? 反正姜南风不在意。 这样的关系维持到孩子们能说稳一句超过十个字的话,姜南风加大了投注在孩子们身上的时间。他亲自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萧燧面前,然后给孩子们讲故事,把他们哄睡着。 短短半个月功夫,皇女和皇子们的东西都被转移到了萧燧的宫殿里。 小傢伙们住进了配殿,伺候的人手也成了见微和知着带着的内侍和宫女,乳母们的工作只剩下照料两位小主人饮食。 看着孩子们被抱走,萧燧颇为吃味:「我从来不知道你对人这么温柔,你居然每天都给他们讲睡前故事。」 他说着,躺在姜南风大腿上,从下向上看着姜南风的下巴,然后忍不住对那颗上下滚动的喉结动手动脚。 衣领被扯开一小块,平直的锁骨出现在萧燧视野之中,上面还有他昨夜留下的齿痕,红肿着,让萧燧一瞬间心虚。 他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有一瞬间,忍耐不住…… 姜南风捉住萧燧作乱的手,握在掌心把玩,轻声对他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你不喜欢看《明君传》之类的文章吧。但那些都是很好的文章,既能讲清楚为君的做法,也暗示了背后的血腥和操作方法,甚至连君臣相处之道都写得很清楚。你以为我给他们讲的睡前故事,就是把这些内容拆成最简单,简单到幼童都能明白的内容。」 至于能理解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孩子天资的问题了。 「讲给我听,看看我的天赋。」萧燧拉下姜南风脖颈,含住垂涎已久的嘴唇。 他承认,对于姜南风消耗在孩子们上的关注,他有一点吃醋,想把那些注意力夺回来。 第120页 第71章 番外三·朝堂日常 当皇帝的没有生前就知道自己谥号的, 萧燧除外。 他不是不能处理政务,但处理政务对他来说也确实是浪费自身在战场上的才能。 于是,萧燧迁都后, 稳定的度过了父丧期,定下年号为「太平」之后,直接和朝臣研究了自己死后的谥号, 把臣子们气得吹鬍子瞪眼。 再之后, 萧燧爽快的把朝政丢给姜南风、易无病和张问策,自己把已经逐渐废弃的耕战战术重新捡起来,带着从辽东军彻底更名为神龙铁骑的大军自雁门郡向西开拔, 冲进了对他而言跟牧场差不多的鲜卑。 之前中原纷乱, 一茬接一查的枭雄抢占各州县, 鲜卑看似平稳,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上层穷奢极欲, 百姓民不聊生。 姜南风其实不明白萧燧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攻打鲜卑,但既然国家粮草足以供应这场战争, 那么姜南风决定宠爱一下他的皇帝陛下, 让萧燧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毕竟,由萧燧带领的战争,不会失败。 「我给你三年时间, 超过三年, 朝中粮草就只够守城的。不准超过三年。」临走前一晚,姜南风一脸认真地警告萧燧,然后, 即便心有愧疚,还是没放过即将分别不知道多久的爱人, 折腾了萧燧一整晚才放过他。 看着萧燧第二天姿态有些别扭的上马,姜南风带着愧疚垂下头,在心里警告自己以后再有情绪也不能过火。 等回到朝堂上,看着易无病和张问策自动以自己为尊,把最后决定权交到他手上,姜南风才在恍惚了一瞬后赫然明白了萧燧的意思。 他们一文一武,分治这如画江山。 简直是胡闹! 这让朝臣怎么想,让孩子们怎么想? 这样,这样……如果以后不再如胶似漆,难道萧燧要让他再也不敢回忆过去,免得触动心虚吗? 姜南风一时间说不上感动更多还是难过更多,但毫无疑问处理政务的速度是真的提高了不少。 上午处理政务,下午教导皇女和皇子,晚上回家睡觉。 姜南风把规律的生活维持了两年,渐渐感觉到自己习惯了大权在握,也习惯了朝臣对自己卑躬屈膝。 这是不正确的,他心里生出一层隐忧。 姜南风的感觉果然不假,当年,来他府上送礼的官员越来越多,到了第二年零十个月的时候,已经有臣子暗示他可以悄悄断了运送粮草的通路,帮助姜南风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一瞬间说不清的恐惧吞没了姜南风,在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从墙上拔下装饰性的宝剑,把胡说的官员捅死了。 姜南风当然不怕去认罪,可他突然意识到,萧燧在将那份权利交给他的同时,连他和几十万大军的命也教导了姜南风手上。 萧燧给出的,远比姜南风期待的还要多得多。 姜南风急着丢开宝剑,从他从未打开过的暗门中,沖向咸阳宫,然后守着空荡荡的龙床枯坐了整整一夜。 到了第二天,姜南风主动认罪杀人,也揭发了被刺死官员意图谋朝篡位的野心。 没人敢给姜南风治罪,他也并没有任何错误。 但权力在度过这个夜晚之后黯然失色。 易无病和张问策都试图安慰姜南风,但一切只让姜南风觉得索然无味,他也突然开始怀疑一封封送进咸阳宫的战报真实性,接下去的每一天,夜晚都萧燧被杀的噩梦。 姜南风被折磨的精神迅速萎靡了。 但他白天依旧还是打起精神来,处理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物。 下午,陪着皇女和皇子接受课业教诲的时候,姜南风脸上也没多露出痕迹,可一下课,年仅五岁的女孩拉住姜南风衣摆,紧张地问:「您是不是病了?还是父皇受伤了?」 「殿下,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即便心中有诸多疑虑,姜南风却努力对孩子展现柔和的笑意。 「那您一定要好好休息。」皇女不放心的叮嘱。 姜南风看着结实的小女孩,突发奇想地回忆起前几日功夫师父对他的汇报:「臣听闻殿下能举起二十斤的石凳?」 她自己也才二十斤出头。 小女孩点头,努力强调:「那个不重的,真的很轻,您别担心,我没有累坏自己。」 看来是天生神力了。 只要萧燧也活着,就是很好的消息,否则对女孩来说就未必是好事。 但不论是哪种结果,姜南风觉得自己应该给孩子一个成长的机会:「大殿下想过日后掌兵吗?」 没因为调皮被阻拦,小女孩一脸开心的笑容:「像祖母一样,做女爵吗?」 「是。」 「那我愿意。」 姜南风疼爱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顶:「既然有这份心思,以后所有课程都要好好学,文武兼备才不会上当。」 哄走敏感聪颖的皇长女,姜南风再看坐在原位吃点心的皇次子就只能摇头了,那是个一个普普通通、宅心仁厚的好孩子,但也是太过平庸的孩子。 不过,如果萧燧在攻打鲜卑的途中出现意外,那么为了稳定江山,他就只能把这个孩子推到台前,相信官员们都会更喜欢这位宽厚而平庸的继位者。 姜南风按着心头,强压下各种不安和可怕的猜想,也对自己的心中泛起的恐惧置之不理,一味思考如何安排萧燧打回来的江山。 第121页 可事情好像在跟姜南风做对,原本按时到达的战报也突然断了。 日子一天天向后走,度过了他们的三年之约。 「如果再全数供给,存粮不足很可能影响明年春耕。」张问策提醒。 姜南风感受到心口尖锐的刺痛,但他抓紧衣料,只稳定地说:「想办法,再挪一个月的粮草,如果一个月后还没有回话,改成只给六成,若过三个月还没消息,便只给三成。全力守城,以防万一。」 姜南风发现自己开始失眠。 他只有穿过长长的地道,来到他和萧燧一起安眠过无数个日夜的龙床上才能勉强眯着那么一两个时辰。 可事情更糟了,战报彻底断绝之后,接连三个月,朝廷接连向雁门关发出的公函都没有了回音。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除了萧燧可能战死之外,还意味着他带走了十五万精锐可能也殒命了,同时雁门关或许也反过来成了鲜卑的据点,只等接下去对中原长驱直入。 朝廷开始准备防御入侵。 姜南风急速瘦了下去。 他开始带着皇次子出入朝堂,做足姿态稳定政局。 终于在第七个月,一支军队竟然自吐谷浑借到益州、宁州,最终抵达咸阳。 萧燧带着得意的笑脸回到皇宫,看到的确实昏倒在龙床边满脸憔悴的姜南风。 他还没来得及和姜南风分享自己三年零七个月把鲜卑与吐谷浑广阔土地都收回囊中的好消息,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玉鹤,玉鹤——来人,叫御医!」惊慌失措的喊声惊醒了极端疲惫而陷入昏睡的姜南风。 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影,恶狠狠地把萧燧摔进龙床里用力按住:「以后,你再也不能出去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一个人守在咸阳宫中提心吊带。」 咬牙切齿的宣告后,萧燧的唇齿被迅速占领。 他放松身体不去反抗姜南风的动作,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吗,容纳自己带给对方的恐惧。 「呃!」 萧燧忍耐地喘息后,姜南风停住动作,抱紧了身下三年多未见的爱人。 「对不起,我把你吓坏了,但是以后……」 姜南风堵住这张胡言乱语的嘴,呢喃强调:「没有以后,我不会再给你这种机会了。」随后,又朝着其他部位进发。 萧燧转开头,咬住拳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他心想,他只是想以后再说,应该先含住内侍,否则御医恐怕会看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