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他追悔莫及》 第1页 《魔尊他追悔莫及》作者:中州客【完结】 文案 谢昙是安又宁上辈子犯的最大的一个错。 他追随谢昙叛正道,入魔域,自降身份,众叛亲离,只为陪伴在谢昙左右。正道对其喊打喊杀,魔域视其为异类,他可以统统都不在乎。 ——他只要谢昙。 他将谢昙看做自己黑暗人生中的亮光,他苟延残喘的良药,他无处可归的故乡,他活下去的唯一信仰。 他以为谢昙也是。 却没想到,谢昙云淡风轻的收下他的一切,却又狠狠的将它们踩到脚下,碾压践踏,将他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万人嫌。 谢昙对他如此不屑一顾,却在占有他后,为了另一个人划伤他的脸,剜了他的心,剖了他的内丹,最终将他抛弃在敌方铁牢,利用尸身行嫁祸之端,将他从头到尾利用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是他煳涂。 然老天有眼,让他在修仙第一宫——无念宫那个备受宠爱却先天痴傻,又意外咽气儿之人身上睁开了眼。 前期:敏感细腻卑微受x心机深沉洁癖攻 后期:娇蛮任性(团宠)美人受x隐忍不得火葬场疯比攻 安又宁受x谢昙攻 食用指南: 1.前期攻虐受,后期攻追妻火葬场。 2.1v1,古早狗血文。 3.攻受都不完美。 受前期有点爱哭,有肌肤饥渴症(简言之,渴望触摸拥抱安抚),总想找攻黏着攻贴贴,尤其情绪应激时。 攻掌控欲强,无论对事对人,铁血洁癖。 4.可以骂角色,请勿对作者上升至人身攻击,靴靴! 5.2022.05.13文案已截图wb. 内容标籤:仙侠追爱火葬场 主角:安又宁(宁初霁),谢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立意:知音难觅,真爱难求,永远不要忘记对爱报以热忱和勇敢。 第1章 人间歷腊月初七,阴风唿啸,呵气成冰。 魔域四方城外,安又宁将佩剑解下,浸入冰凌溪水,濯洗着剑身暗红凝固的血渍。 他穿一身单薄的黑袄袍子,戴着一对黑甲护臂,半蹲在溪岸,用冻得通红的手指,认真搓洗着剑身凹纹缝隙,黑色武靴很快濡湿了一小块儿。 未几,天下起小雪,细如盐粒。 安又宁从凿开的浮冰中拿起长剑,挽臂一抽,剑身水干,他反手送入背上剑匣。 他将脚边粗重的黑铁盒子又往手上掂了掂,抬手覆上锡银面具,向四方城走去。 魔域四方城为魔族人管辖,分内外二城,外城为周边依附而来的普通百姓,内城为魔族栖息之地。 子初方过三刻(二十三点四十五分),外城无宵禁,细雪纷飞,长街仍深夜煌明,车马流光,行人争流喧。 安又宁与满覆绮罗的异域车马擦肩,在远去的马踏驼铃声中于长街小巷前停下。 「一碗馄饨。」 喧嚣的吆喝声中他声音清浅,从腰封内摸出几个铜板,放入摊桌竹筒内,当桌坐下来。 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繫着麻布围腰,于热闹蒸腾的热气中回头,见是他,往围腰上抹了一把沾上白面的手,笑盈盈的问道:「还是不要花生碎?」 显然对待熟客的做派。 摊前立杆挂了一盏黄灯,穿透纷扬静默的雪粒,照在安又宁锡银面具上,反射出冷光。他睁着只露出的漆黑左瞳,移回目光,垂首抿唇,点了点头。 薄皮大馅的馄饨下锅,很快熟透被装入食盒,安又宁站起身,沖摊主点点头,避风将食盒抱入怀中,转身不疾不徐的向内城走去。 连召在内城门下等他,二人会面,连召欲接过食盒,安又宁抱的更紧,转身避让。 连召又转而卸去安又宁背上剑匣,换到自己背上,紧跟其后,略带担忧:「今日城主心情不是很好,待会公子小心回话罢。」 内城宵禁自亥正始(二十二点整),故此时内城与外城截然两个天地——喧阗被一道内城门戛然抵挡,内城长街空无一人,悄无人声。 安又宁在空旷长街踩踏的脚步声顿了顿,左瞳望过来,连召紧张起来,安又宁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再次抬步向城主府走去。 他一路护着食盒,走的却极稳极快,进府门过影壁,一路穿花拂柳,到了城主府主院正房抱厦处。 隔扇门内细语声声,安又宁又在冰冷阒寂的抱厦内等了片刻,他抱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踌躇下终于敲响了鸿鹄凌云纹的隔扇房门。 一旁连召退了下去。 门内细语一顿,稍倾,防风打开了隔扇门,见是他一愣,回头向室内深处长案后那人看去。 「怎么了?」一道低沉略带着喑哑的声音传来。防风还未开口,安又宁便侷促又紧张的抢声道:「阿昙,是我。」 室内沉默片刻,谢昙便喊了一声「防风」,防风身形恭敬一退,安又宁迈步进来。 室内只燃一灯,烛火跳跃,长案后谢昙只着一件松垮的白色里衣,修长的手指上穿着惯常的黑薄手衣,正一手支颐,闲闲翻着邸报,天生凌厉的眉目此时略显疲惫。 安又宁于对面跽坐,将食盒搁上条案,略往前推了推,轻声道:「馄饨,没放花生碎……」 第2页 安又宁是一路追随城主从正道叛入魔域之人,二人情分自是非比寻常。防风十分知机,早已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室内只余谢昙手指翻页的声音,更显阒寂。 安又宁微垂着头,跽坐时放在两侧腿上的手掌,在令人难熬的漫长时间里,紧张的一点一点攒紧。 半晌,他才听到对面一声又轻又浅的嘆息。 他立时惊了一下,心中一时更七上八下,却极快忍下。安又宁知谢昙不喜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便佯作镇定,猜测着谢昙的意思,将手中另一个拎了一路的黑铁盒子放上条案,谨小慎微的打开漆黑铁盒,声音却难免几分黯然:「已经处理好了。」 谢昙正目过来。 盒子内锁了一把断剑。 对修剑者而言,剑如其人,剑断人亡,无论正道魔域皆是如此。 安又宁虽向来不愿多造杀戮,但为了帮谢昙在魔域站稳脚跟,却心甘情愿的做了不少如此一般的腌臜事。 断器为证,是谢昙为四方城订立的事成后的规矩。 「又宁,你不必遵着这规矩,」谢昙看着盒内断剑沉默良久,整个人方柔和下来,伸手将黑铁盒子合上,声音略显几分无奈,「我自是信你。」 安又宁略显侷促的嗫嚅:「嗯!可、可外人会说你处事不公,毕竟你是、是城主……」 谢昙闭目揉了揉眉心,已对此事按下不表,只温和的询问他:「怎比预计提前了一天,可有受伤?」 安又宁心下微微高兴起来,乖巧答道:「不曾。」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回答过于简短,便又补上一句,「此次出行一切都很顺利。」 「那就好,」谢昙撤下手,虽疲惫却柔和的眉目望过来,才看到安又宁发间细雪,略微诧异问道,「外头落雪了?」 安又宁点点头,谢昙便又嘆息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头髮,隔着黑薄手衣的手指拂掉落雪,「天竟已这般冷了,怎不多穿些?」 安又宁吸了吸被室内地烘烤后早已不再发红的鼻头,真心实意的笑了:「不冷,不冷的。」 他再次往前推了推食盒,略微放松了一些,劝道:「快吃罢,要凉了。」 谢昙轻笑一声,收手打开了食盒。 馄饨被食盒底部的碳火煨着,又被安又宁一路避风护着,打开之时仍漂着清香的油花儿,白玉的馄饨上是一把葱绿,热汤中混着雪里红,热气腾腾的。 安又宁把馄饨从食盒内端出来,又从食盒暗匣处拣出筷箸,将食盒从条案上拿下去,将筷箸递给谢昙,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谢昙伸筷夹了一个,味道一如既往,深夜烦郁的心绪也似被这一碗滚烫的馄饨熨帖,谢昙剑眉舒展。 谢昙吃了两三个,将馄饨推向安又宁:「你吃罢。」 安又宁已不知给谢昙带过多少次吃食,每次谢昙都只是浅尝几口,此次便也默契的接过来,唿哈着热气儿小口吃起来。 谢昙于对面重新打开一卷堪舆图,细细看了起来。 室内气氛一时舒缓静谧,唯烛火偶尔噼啪着爆出几个火星。 安又宁此次出任务,为了尽快赶回来见谢昙,一如既往的没有好好吃饭,眼前这碗馄饨已是他这几日里最好的一餐。 他口中吃着馄饨,心中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一时吃相倒显得犹疑起来。 不过片刻,谢昙便头也不抬的察觉:「不好吃?」 安又宁忙摇头,心下一时惴惴,吞吐着,谢昙也不催促,稍倾,安又宁才又鼓起勇气,语带不安的道:「今日落雪了。」 谢昙一愣。 安又宁又道:「阿昙,今日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谢昙抬目过来,定定的看着安又宁被锡银面具覆盖下的灰色右瞳,面色郑重几分。 锡银面具是阴阳混刻雕镂的手艺,祥云纹精緻,瞧着十分漂亮,安又宁却被盯的下意识伸手捂右眼去躲:「别看!丑……」 谢昙捉住了他的右手:「又疼了?」 他的右眼是当初为入魔域,被当时四方城主奚落刁难给生生剜了去,落了疤,他自卑于自身丑陋,从此戴上了只隐露义眼灰瞳的锡银面具。 那日如今日一般,落着纷纷细雪。 陈年旧伤,阴雨雷雪天气皆痛苦难言,安又宁本可以忍,但无法忽视的心理创伤让他不可抑制的渴求着谢昙,渴求着谢昙的拥抱,渴求着谢昙的触摸与亲吻。 他不想再做那天的噩梦。 安又宁抿紧唇,向来怕给谢昙添麻烦的他,也不算撒谎的颤抖着睫毛,垂眼轻轻嗯了一声:「疼。」 室内寂静,灯芯倏尔噼啪爆了一声。 谢昙握着安又宁右腕的手指发紧,沉默片刻,言语微有退步:「你先回房,我处理完就去找你。」 安又宁看向条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务,心下微微失落,但想到谢昙晚上还是会来,又心安几分,高兴起来,十分懂事的道:「嗯,那我先回去。」 外头雪下的愈发大了,顷刻一地银白。 安又宁被谢昙内室地龙烘的久了,甫一出抱厦便被冷气激的打了一个寒颤。身后脚步声起,他回头就见防风拿了一件狐裘急匆匆追出来,双手奉出:「安公子,外头冷,城主嘱託。」 安又宁看着狐裘上细密雪白的绒毛,心下微暖,接了过来:「多谢。」 第3页 防风却并未离去,仍站在原地恭敬等着。 安又宁一愣,復微微一笑,这倒是阿昙的风格——他抖开狐裘,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果然,下一刻防风便拱手告退。 安又宁藏在宽大兜帽内的小脸被四周衬得愈发雪白,唿吸间白气儿萦绕,使他整个人都陷于朦胧,不同于狐裘下他杀人时影子般沉默肃杀的夜色衣袍,身着雪白狐裘的他,整个人都水月溶溶的。 连召从耳房跑了出来,将裹着朱色绒袋的手炉递给他,看了他好几眼,在他察觉抬眼时,终没忍住少年心性,夸他:「公子这样真好看!」 连召是谢昙当上城主以后指派给他的小厮,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总学着防风作少年老成,却时时露馅。 不过连召也是整个魔域除谢昙外,唯一一个对他仍修习正道不练魔息还不产生戒备的人。 这百年来,魔域之人对他的态度一直不是戒备就是厌恶至极,从未改变。 安又宁吃过不少明险暗亏,尤其是前几十年。他恐再给谢昙惹来麻烦,行事渐渐愈发谨小慎微。 连召心思简单,作为他的小厮,是他为数不多可放心相处,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之人。 安又宁知晓连召真心夸奖,终归是自己一人惯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受不住面颊发热,却倏忽又想起右眼上的伤疤,面颊热度飞速消退,嘴唇发白紧抿着闷头抬步迈入雪中。 「诶,公子等等我!」连召手忙脚乱的撑开伞,忙提步跟了上去。 安又宁就住在谢昙隔壁。 熙宁院与栖梧堂之间夹道相隔,角门相连,路行不到一刻钟时间,相去甚近。 安又宁到熙宁院时,堂屋地龙已烧的热烘烘。连召接过他解下的狐裘,连着剑匣归拢安置好,就坐在窗下围炉处煮茶汤。 他起身走进湢室,将黑甲护臂黑袄袍子一件件除下,又将锡银面具搁上旁边案几,沉入浴桶。 多日在外奔波,虽可使清净咒,安又宁还是想念府中浴汤,此时心绪放松,整个人都舒服的软绵绵起来,就连方才一直隐痛的右眼处,似乎也舒缓了些。 安又宁泡了许久,迷迷煳煳时连召敲了几下屏风:「公子,茶汤好了。」 安又宁骤然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摸案几上的锡银面具,意识到是连召,他才按着发痛的右眼处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戴上面具,套上雪白亵衣:「知晓了,你下去歇着罢。」 连召应声退了出去。 围炉上茶汤咕噜沸着,他捧着半碗茶汤抱膝坐于床沿,一口一口的慢吞吞啜饮着,提神等着谢昙。 他虽有意拖延慢饮,随着时间流逝,茶汤却仍逐渐见了底。 谢昙还没有来。 他右眼处愈发痛了起来,混着铺天盖地的倦意,使他脑子越发昏沉。 他随手将茶碗搁于床头案几,裸足抱膝的手指开始禁不住痉挛,他歪头倚着床柱强忍抵抗锥心痛楚,却收效甚微,最后终是人事不省。 安又宁又梦到了漫天的雪。 他从无定派牢狱救下谢昙时,谢昙便已被废修为,整个人被自身血液浸泡着,奄奄一息。 他背着谢昙深一脚浅一脚的逃命,气喘吁吁之际,只觉四面八方皆是正道追兵。他被逼着往北方魔宫的方向走,于漫天大雪之际,停步于拱卫魔宫的魔域五城之一——魔域四方城外。 正道追兵于四方城三十里外虎视眈眈,四方城于二人眼前巍峨矗立却城门紧闭,二人淌了一路的暗红血液,热气将来路的白雪都融染殆尽,安又宁吊着最后一口气,绝望的拍响了四方城铆着九七之数鎏金浮沤钉的高大城门。 第2章 四方城城主开了城门。 那人吃着西域传送阵过来的黑紫葡萄,看着他们二人浑身是血如竭泽濒死之鱼,满脸嬉笑。 「想入魔域?可以。」 「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入我魔域躲祸——你们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瞧着你这眼珠子就不错,漆黑熘圆儿的,像我指尖这颗讨喜的葡萄,不若挖出来瞧一瞧,是不是也这般水灵?」 匕首划过的时候,安又宁下意识闭眼,刀锋毫不留情,划过眼皮,鲜血迸溅。 城主不高兴的声音传过来:「蠢物!我要一颗完整的,往哪儿下刀呢!」 安又宁向来很能忍痛,他强忍着未溢出一丝痛唿,神志模煳间却觉左右两边有人挟制住了他,他起初不知为何,直到两根手指撕开他方才被匕首割破的眼皮,伸入眼眶,生生将他右边整颗眼珠抠了下来。 安又宁发出了悽厉的嚎叫。 悽厉的哀嚎声中,城主高兴道:「诶,还挺圆滚滚的,不错。」 「怎比我这葡萄还圆,谁採买来的?」 「不用心,把那採买拖到万蛇窟餵我的小蛇!」 「蠢货,你怎还拿着那眼珠?」 「既与我这葡萄比过了大小,血里唿啦的碍眼死了,雪地里随手一丢便是……」 「没意思……把他二人拖进城去……」 城主声音飘飘渺渺,安又宁在极痛之中骤然梦醒,跌下床沿。 他悽厉的哭出声来。 「阿昙、阿昙……」安又宁滚落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右眼,泪水滚了满脸,浑身紧绷着渴求着谢昙。 第4页 谢昙还没有来。 安又宁大哭着胡乱扒着身边案几起身,疯了一般连滚带爬的赤脚向门外跑去。 北风乍起,漫天飞白。 安又宁踉跄着往谢昙所在的栖梧堂跑,直到狼狈的光脚立于栖梧堂抱厦前,被冷风冷雪吹了一路的他才似骤然清醒。 「公子、公子……」连召追着跑了出来,匆忙间他怀中只抱着那件狐裘,神色焦灼,「天冷,公子快披上!」 安又宁浑身上下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白色亵衣,又未趿鞋履,此刻早已冻得手脚通红,他一路奔跑不知踩到什么,赤足下白雪竟融了丝丝血迹,大雪落上他乌髮肩头,静默相叠。 安又宁脸上泪痕未干,左眼珠红红的,整个人却如同他右边锡银面具下冰冷的灰色义眸一般,灵魂出窍。 连召唤他不应,正欲自作主张为他披上狐裘,安又宁一直痴望栖梧堂鸿鹄凌云纹的隔扇门忽的开了。 谢昙走了出来。 谢昙身量高大,四肢修长,此时身披鹤氅,脚蹬黑靴,团着漳绒手炉,不紧不慢的踱步过来。 安又宁眼珠一颤,终于有了反应,忙垂敛眉目,垂在两侧的手却紧张攒起。 那双黑靴停在他正前方。 雪花纷纷扬扬,付以缄默。 片刻,气氛对峙发酵,压抑僵滞。 连召先受不了这沉重,忙道:「公、公子魇着了……」 谢昙一个眼风扫过来,连召吓得霎时收声。 谢昙收回目光,看向眼前垂首之人,稍倾,復漫不经心开口:「我说过什么?」 安又宁咬唇,不敢抬头看谢昙,强作镇定,声如蚊讷:「稍晚会来找我……」 谢昙:「你现在在做什么?」 安又宁浑身一震,开始止不住的打颤,他强忍片刻,还是没有忍住惶恐,抬头的眼神油然一股怯弱,他伸出通红的手指,去拉谢昙衣角,笨拙求饶:「我、我不是故意打搅你的,我……」 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修长手指,从暖烘烘的漳绒手炉上拿下,拂开了他来拉衣角的手。 安又宁心尖一颤,全身血液骤冷,侷促的收回手指,说不下去了。 沮丧间他右眼逐渐加剧的疼痛如附骨之疽,又开始了。 眼前谢昙的黑靴却绕过他,开始动了。 安又宁抬目,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 啸风作哨,风雪如昼。 连召慑于谢昙威势,从始至终未敢将怀中狐裘披与安又宁,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二人行走。 安又宁开始沉默无声,后来走着走着,肩膀颤抖着小声抽泣起来。 前方谢昙脚步未顿,无动于衷。 安又宁从夹道哭了一路,直到步入熙宁院内室,谢昙方缓了声音,嘆息一声,转身问了一句:「疼的厉害?」 安又宁冰天雪地冻了一遭,又冷又痛,此时终忍不住扑入谢昙怀中,如乳燕投林,纵声哭道:「阿昙,好疼,我好疼啊……」 他的眼泪流不完一般,很快洇湿了谢昙脱下鹤氅后的衣袍,谢昙眉头勐然骤起,却未说什么,片刻后,伸手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内室床榻坐下。 谢昙戴着手衣的手指隔着薄薄的亵衣,顺着安又宁的嵴骨一节一节摸下去,安又宁抱着谢昙紧紧的,闷头埋入谢昙胸口的脑袋慢慢停止了颤动。 谢昙停下安抚的手指,垂首问怀中人:「不哭了?」 安又宁闷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的「嗯」一声,大着胆子仰头,微挺身改抱腰为搂颈,将脸埋入谢昙颈窝,肌肤相触。 淡淡的乌木沉香沾染肌肤的温度透过来,安又宁心绪微微放松,右眼也没那么疼了,他想亲亲谢昙,却又有些不敢,正犹豫不定,身子突然腾空——谢昙已经站起,挟腋将他放坐床边。 安又宁下意识去拉他的袖袍:「别走……」 谢昙站着未动,从腰封处拿出一条天青色手帕递给他,将他沾满雪泥的脚放上旁边圆凳:「擦一擦。」 连召此时走到了内室外:「城主,热水已经烧好了。」 安又宁忙把那条手帕藏在了枕头下,他知晓谢昙一直以来的洁癖,仰头快道:「我去湢室洗!」接着跳下床跑向湢室。 内室方砖留下一串雪泥脚印,谢昙眉头再次蹙起。 安又宁从来不讲究吃穿用度,因此熙宁院的湢室与内室只用一道绣着花鸟鱼虫的八扇乌木屏风相隔。安又宁先前已细细洗过一次,此时怕谢昙久等,便将身上快速洗了一遍。 隔着屏风,安又宁模模煳煳看到有人入了内室,那人先将手中一堆东西放上条案,又听谢昙不知吩咐了什么,便弯腰伏身于内室地上方砖,缓慢移动。 他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人是在擦他留下的雪泥脚印。 能如此近身伺候谢昙的,也只防风一人。 安又宁突然赧然,他从衣架上快速抽下亵衣穿上,待光脚走至屏风处,才发现地上已不知何时搁了一双干净的白色软履,他愣了一下,待穿上走出,发现防风早已退了出去。 谢昙跽坐于床榻不远处的条案前,拿硃笔批覆着什么。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谢昙原是还未处理完四方城公务。 谢昙头也不抬:「你先去躺着。」 安又宁不敢打搅他,为他倒了一盏提神茶,仍像先前一般抱膝坐于床沿,倚着床柱等谢昙。 第5页 谢昙却突然搁笔起身,走了过来。 安又宁迷惑抬头,谢昙已从腰封处拿出一个青瓷圆肚瓶,掀了瓷盖,俯身过来。 脚被端起,谢昙未褪手衣,直接挖了一块淡黄色透明药膏,均匀的涂抹于他脚底伤处。 谢昙手衣后温度透出来,在他脚底揉搓,药膏微融成湿泞。 安又宁被他手指触的发痒,忍不住蜷腿,却被谢昙轻轻一拽,按了回来,谢昙面无表情抬眼过来:「别动。」 安又宁忙道:「没事的阿昙,这点小伤无碍的。」 谢昙未发一言,涂抹好后才起身,眼神居高临下:「没有下次。」 谢昙自坐上四方城主的位子之后,情绪愈发内敛,安又宁不知何时何事就惹了他不高兴。安又宁心悦谢昙,自不愿其不悦,反覆多次下,安又宁开始本能害怕,害怕自己又说错做错什么,惹其不悦,甚至拖累谢昙。 安又宁瑟缩了下,知晓谢昙指的是自己未按约定,擅自去寻他一事,虽神色黯然却仍答应下来:「不会,不会了。」 整个人显得乖巧极了。 谢昙看他一眼,未置一词,转身走向条案。 灯烛已燃底,烛泪顺着烛插流了下来。 安又宁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这次他却没发噩梦,迷迷煳煳间只觉身周温暖,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躺在衾被下,被人隔被安稳的抱在怀里。 谢昙有些喑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窗外天色仍是暗的,安又宁想,自己睡着应该还没多久。 谢昙负有洁癖,为肌肤少外露,向来着装严整,常年穿着手衣,眠时除了自屋床榻,他处向来不会脱衣,安又宁的住处亦不例外。 就算二人欢好,在安又宁的不断抽泣央求下,他也只是在情难自持时,褪下一层薄薄的黑色手衣,只露出那双修长白皙的灵活手指。 是故,安又宁整个人被衾被包裹成一团无法动弹,谢昙只隔着衾被抱着他时,他亦见怪不怪。 可安又宁觉得不够。 乌木沉香从谢昙发间传来,安又宁本能渴求着谢昙更多,他驱使着自己蜷缩身体,脑袋自然趋前,力图贴的谢昙更近些。 谢昙察觉:「怎么了?」 安又宁声线软软:「阿昙,你亲亲我。」 谢昙默不作声,安又宁等了一会儿,这才听他哑着嗓子轻声道:「明日腊八,还要早起祭祀,快睡罢。」 安又宁在衾被中蛄蛹了一下:「我睡不着。」 谢昙问:「眼睛还疼?」 安又宁忙摇头,继而想起暗室内看不见,刚想出声说不疼了,倏忽想起什么又慢吞吞改口:「阿昙,还疼。」 谢昙疑惑:「嗯?」 安又宁一时只觉谢昙疑惑的鼻音也性感极了,重复强调:「还疼。」 内室静默片刻。 衣袖窸窣,谢昙温热的吻果然落了下来。 安又宁得逞,正暗自欣喜,那吻却只在他额发上流连了一下,停了下来。 他的心霎时提起来——是被阿昙发现他骗人了吗?! 谢昙却似乎顿了顿,在安又宁忐忑的几个吐息后,忽然问道:「年后你的生辰,想要什么祝礼?」 第3章 生辰祝礼? 安又宁错愕。 他这一整年为谢昙四处奔波,比往年还忙碌些,事到临头,倒将自己的生辰忘的一干二净,难为谢昙竟还特意记得! 谢昙定日日将自己放在了心上! 安又宁立刻将谢昙往日的冷淡抛诸脑后,心如蜜糖,一时甜滋滋的。 久等未答,谢昙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可想好了?」 安又宁被汹涌的喜悦沖昏了头脑,一时未察那把慵懒嗓音下的些微不耐,只乐滋滋的道:「想好了想好了!」 他没等谢昙再问便想高兴地主动说出,只不过突然想到什么神色犹疑,口中吞吐,半天才开口道:「我的祝礼可以提前要吗?」 安又宁一经说出反而不再踟蹰,一口气道:「我的生辰在年后的正月十四,但是我想过年时就得到我的祝礼,可以吗?」 谢昙有些意外:「你想要何祝礼?」 安又宁仰头认真道:「今年我想陪阿昙一起去魔宫赴年宴!」 魔域五城相接近环,将魔宫拱卫至魔域中心,每岁需赴年宴朝贡纳赋,这是老魔主自上位后订立的规矩。 老魔主是个狠角色,自坐稳位置,对其御下之言凡有不从者,皆被斩于刀下。老魔主同样是个喜欢热闹的,魔域又鱼龙混杂,不乏穷凶极恶流窜之辈,他自认胸有韬略,便搬了凡间朝堂治下之法,既统一了魔域各部,每岁借年宴之际又敲打了诸城主,诸城之间又多有倾轧,多方举措加诸之下,老魔主坐收渔利。 千年来,就算魔域五城城主已更替多次,老魔主亦在魔宫之内稳坐高位,睥睨至今。 ——甚至为了更加稳固自己的地位,更是半胁迫性的收了魔域三城城主为义子。幸亦不幸,谢昙就是其中之一。 谢昙以四方城主身份赶赴的第一场年宴,安又宁是一起跟随而去的。 正值魔域四方来贺的年节时分,魔宫人员复杂,安又宁不肯离弃正道功法本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又不知怎的被人明了身份,惹了五城之一襄德城城主的觊觎,要抓了安又宁回襄德城做娈宠,最后还是老魔主发话,安又宁才算避过。 第6页 谢昙脸沉如水,嘴唇抿的紧紧的,不动声色的偏身,将安又宁严严实实的遮掩向背后。 老魔主突然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一眼。 谢昙垂在身侧的手勐地攥紧。 安又宁一时只觉自己闯了大祸,比谢昙更紧张几分,紧紧贴在谢昙身后,亦步亦趋。 年宴回来后,谢昙恶狠狠的踢翻了卧室条案,阴沉着脸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家遭大难后本就少笑的人这次彻底变了一个人,变得越发不动声色城府深沉起来。 安又宁再不敢随意猜他的心思。 谢昙再赴年宴,也再不准允他跟。 安又宁每次都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那人消失在道路尽头,再守着城门一刻一刻的掰着手指数着时辰等那人归来。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彼时,二人皆是年岁不大的少年,尤其是安又宁,比谢昙还小上六岁。彼时他虽经歷过四方城这遭,知晓人心险恶,但歷练仍不够,如今百年倥偬,他若想规避麻烦,不动声色的隐藏自身跟随,便有八.九分把握。 安又宁很想时刻陪伴谢昙。 谢昙闻言眉峰一蹙,冷声拒绝:「不行。」 他拒绝了安又宁的说辞,只道:「莫胡闹。」 安又宁情绪一时低落下来,谢昙似乎有所察觉,良久復缓声:「今岁我早些回来。」 安又宁没有作声,片刻却觉额头微热,谢昙难得主动落下一个吻:「睡罢。」 安又宁便又想,既让阿昙为难,便作罢罢。阿昙又承诺早归,对他来说,已是个很好的结果了! 他不出意料的很快将自己哄好,心下又因谢昙的承诺微微高兴起来,他轻「嗯」一声,窝在谢昙怀里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安又宁醒时,已天光大亮,谢昙不知何时业已起身离开。 他头髮凌乱,从衾被下伸出光洁的手背,去探谢昙昨夜曾躺过的地方——早已凉透。 谢昙已走多时。 「连召,」安又宁勐然惊醒,慌张坐起身,开始胡乱的套衣袍长靴,再次喊道,「连召!」 「嗳!」连召连连应声,推门而入,「公子醒了?」 安又宁衣袍已穿的歪七扭八的起身,正蹦着躬身套长靴:「现下何时?祭祀,祭祀何时开始?」 连召一脸懵:「现下方巳初(九点),祭祀?什么祭祀?」 安又宁疑惑:「腊八的祭祀啊!昨夜阿昙还同我提起,今日要早起祭祀的!」 连召比他还懵,边快步上前扶他穿戴,边奇怪道:「今辰城主离开之时,只嘱咐我不要打扰公子睡眠,别的一概未提,我没听说要祭祀呀!公子你是不是睡煳涂了?」 安又宁一愣,手中动作停下,整个人一时陷入怔仲。 是啊,他与谢昙在四方城生活百年,他们之前从未遵循着凡人的礼数在腊八这天祭祀过,谢昙又不是随性之人,怎会一时兴起在今年腊八开始祭祀了呢? 安又宁反应过来。 谢昙昨夜在逗他!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未几,突然气鼓鼓起来! 他鼓着腮重新坐上床,甩脚将靴子一蹬,一拉衾被,一下将自己兜头蒙住。 连召不知公子又在发什么疯,只奇怪的在床边俯身问道:「公子要起吗?」 半晌,安又宁闷闷的声音才从衾被下传出:「嗯,你先出去罢。」 连召将凡间腊八食的七宝五味粥端进来时,安又宁已收拾妥当,弯腰从枕下抽出一方天青色手帕,珍重的放入自己怀中揣好后,规规矩矩的坐在了桌案旁。 安又宁眼神恹恹,看了眼对面空位,又垂首看了粥片刻,问道:「他何时走的?可曾用过饭?」 连召忙一一回答,末了道:「城主嘱咐说,公子外出多日辛苦,近日就在院内好好将养一阵,无事还是莫要乱走,他得空了会来看公子的。」 谢昙这是让自己无事莫去寻他的意思。 安又宁眼神一时灰下来。 与谢昙相处百年,安又宁却越发看不懂他了。 二人最初初进四方城之时,日子过的十分艰难。四方城主像难得一下得到称心玩物,对他们百般刁难。 彼时谢昙修为尽失,身体如同凡人,离不开各种昂贵药物温养,安又宁囊中羞涩,又不得不周旋于四方城主的恶意羞辱之间,夜里时常偷偷哭泣,精神几度近邻崩溃,可只要谢昙清醒之时抱一抱他,亲亲他,他便心中鼓胀,重新拾起面对的勇气。 他救治谢昙,却也靠着谢昙挺过一切。 他知晓谢昙变了。 自紫光阁被审判勾结魔域欲倾覆正道之时,谢昙便从紫光阁少主的光鲜名头上跌落下来,一朝灭门,父母惨死,他也在无定派牢狱中成了一个再无法修习正道功法的废人,安又宁便知,当初那个持重有礼又不失恣睢意气的少年死了。 一切好转于谢昙修习魔功之后。 谢昙很快打入了内城势力,架空了四方城主,在四方城主侥倖逃脱之后,他党同伐异,血洗了内城。安又宁知晓的时候,谢昙已站在城主府栖梧堂前的庑廊之下,庑廊四角高翘,垂挂的檐铃在震天厮杀中随风作响,谢昙便在这又轻又脆的叮铃声中冷漠的看过来。 安又宁打了一个寒颤。 谢昙却沖他招招手,摸摸头,携他共同入主四方城。 第7页 四方城易主并非举重若轻之事,纵使魔域实力为尊,谢昙出身正道,身份不正,不服者大有人在,城主之位岌岌可危,老魔主却放出话来,谢昙乃其义子,不服者皆可前来魔宫,畅言一叙。 底下魔众一时噤若寒蝉。 安又宁不知谢昙何时培植的势力,不知谢昙何时架空的四方城主,一如他不知谢昙又在何时竟与魔域之主有了如此之深的牵扯。 他只知,在底下魔众窃语谢昙是老魔主重新扶持出来的一个傀儡时,谢昙面无表情却不动声色的挡在他前面,在魔宫来使探究的目光之下,一言未发,冷脸臣服。 势比人强。 在正道六阁之一紫光阁勾结魔域证据未明之前就被讨伐一事上,他同样以六阁之一飞云阁少主的身份强辩却无用时,他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不过安又宁后来时常便想,是不是因为谢昙不得不时刻忌惮着老魔主,所以他帮谢昙做的很多坏事,已是谢昙在日夜殚精竭虑下的情非得已? 安又宁从不敢问,自然也没有答案。 七宝五味粥已从滚烫变得温热,连召不得不打断安又宁的出神,劝道:「公子快吃罢,粥要凉了。」 安又宁压下繁杂的心绪,提箸用了起来。 昨日一夜风雪,辰初(七点)却已风停雪住,冷日晴阳。 安又宁用罢早食便要出门,连召忙为他递上狐裘手炉,想起城主嘱託,不解的紧跟其后:「公子要去哪儿?」 安又宁换下了昨日的黑袍护甲,换上了府内常穿的梅染绢布直缀,边系狐裘边往外走,简短道:「我去找阿昙。」 待他揣了朱绒手炉推开隔扇门站在庑廊之下时,才略有惊讶的停住了脚步。 身后连召还在纳闷:「可是城主不是不让公子乱跑吗,万一城主发火了怎么办……哎哟!」 连召低头紧跟出来,猝不及防撞到了安又宁后背,不禁抱头疑惑:「公子怎的不走了?」 安又宁看着院中反常,转头奇怪的问:「昨夜雪大,院中为何没有积雪?」 连召一愣,反应过来:「城主临走之时将院中积雪融了。」 安又宁听闻,神情却突然忐忑起来——阿昙从不曾注意此等小事,为何今次却亲自出手? 难道是他何处又惹了阿昙不悦? 却不等他问,连召很快追着补上了答案:「城主本也未曾注意,只不过走到院门之时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步,挥手将院中积雪融了,还吩咐了府上,将积雪清理干净。」 安又宁犹疑:「未曾说别的?」 连召肯定点头:「未曾。」 安又宁这才松下一口气,神情微松的向外走。 连召跟在他身后叽喳:「我看城主这是在关心公子!」 「往常也下雪,怎不见城主多看一眼?定是昨夜公子赤足而行伤了脚,城主才陡然察觉这雪碍眼。公子你方才还未醒时,府上打扫夹道积雪的小僕就在雪中发现了一枚废旧铁钉,那钉子定然就是罪魁祸首!」 二人步入夹道,连召想,公子发疯之时哪还管得了穿不穿鞋,便有理有据的推断,城主定是怕公子再发疯伤了脚,这才对清理如此上心,不禁感慨:「城主真细心啊!」 安又宁为人做事从不敢自负厚颜,唯心悦谢昙一事上破例。 清雪一事他方才并未多想,但经了连召之口,他下意识望了望受伤的那只脚,却也觉出了几分道理,一时不禁心头雀跃,脚步欢快。 这份雀跃直到行至栖梧堂院内方熄。 谢昙向来令行禁止,不得忤逆。 谢昙对他态度又不知为何总是几经反覆,尤其是近期。 纵安又宁少有的由着性子鼓足勇气,来寻谢昙商量年节之事,他的一腔胆气经过一路行走,还是几近消磨殆尽。 安又宁顿时便几分犹疑惧怕起来。 正踌躇不前,身后突然脚步声起,传来一道不太正经的声音,打趣道:「安公子怎的驻足不入,莫不是想把自己站成望夫石?」 第4章 是左昊大人。 谢昙能顺利入主四方城,绝不可能只靠一己之力,左昊便是谢昙手底下的得力幕僚之一。 左昊出身魔族,身负才干,为人看着散漫,一双眼看过来却凌厉如电,叫人心惊胆战。 安又宁向来有些怕他。 他下意识垂头,躲避左昊目光,尤其侧身将自己锡银面具下的灰色义眼完全隐藏在阴影中,支支吾吾,耳尖却因左昊的话隐隐透红:「不、不是,左昊、左昊大人玩笑了……」 左昊笑容微敛。 面前人全然畏缩之态,真是空长了一副如玉般的美人皮囊。若他当初如眼前人一般个性,在他那个所谓「本家」的偌大府邸,此时恐怕早已被人吃的渣滓都不剩。 此人若不是有谢昙相护…… 左昊十分不喜。 他眼神中嫌弃之色一闪而逝,语气却愈发温和:「既如此,安公子莫要在此干站着了,不若随我一同入内?」 安又宁却担忧犹豫起来。 左昊前来寻谢昙,定是有公务要谈,他若莽撞入内,会不会惹了阿昙不悦? 却未等安又宁想出个所以然,就被人突兀的一把揽肩,厚重感扑面而来,左昊臂膀有力,半桎梏半推搡着他往里头走,语气也不知是戏嚯还是嘲讽:「这还要想上一年?进去便是。」 第8页 安又宁面颊陡然炸红。 左昊约莫比他高出半头,除了谢昙,百年间他从未与别人如此亲近,安又宁不习惯极了。他浑身都不自在,对桎梏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几番推拒不得后,一时热的汗都要下来了。 「谢城主,」左昊一把推开栖梧堂的隔扇门,唤道,「我来了!」 防风的声音从西暖阁梢间传出来,他边向外走边道:「大人来便来了,起这般大阵仗作何……」 防风的循声而动在见到安又宁时戛然而止。 左昊挑眉,突兀的笑了一声,饶有兴致的绕过防风,揽臂推搡着安又宁继续往里走。 防风冷汗霎时也要下来了。 他忙上前阻拦,左昊却比他更快,不过下个吐息,就穿行过次间入了西暖阁梢间,开口便是惊雷:「喏,我帮你抓了一个细作。」 谢昙正立在梢间正中央的堪舆沙盘前垂首钻研,闻言復抬眼过来。 安又宁知晓谢昙定不会信,但他还是紧张的强辩:「我没有!」 谢昙不动声色的看过来,目光落在安又宁肩头,眼神未动,声音却淡淡的:「左大人慎言。」 防风说不上来几分紧张还是尴尬,站在梢间门口默默隐身。 左昊揽着安又宁肩头的手臂却更紧几分,半开玩笑的道:「守在栖梧堂外,却迟迟不入,不是探听消息的细作又是什么?」 安又宁敏感的从中捕捉到了几分阴阳怪气。 可他从未得罪过左昊! 他霎时不解的转头看去,却因被左昊揽肩,像极了转头亲吻。安又宁自是不知,他正想质问左昊为何诬衊于他,肩头力道却陡然一松,他猝不及防间竟被左昊一把推了出去。 安又宁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他登时怒火中烧。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纵使他生性怯弱,被这般诬衊戏耍一番,尤其还是在他心上人面前,安又宁的火气登时被勾了出来。 那边左昊却已双手竖举,作投降状,轻笑着看向谢昙道:「诶,莫恼,开个玩笑。」 安又宁霎时一愣。 阿昙生气了? 他火气瞬熄,立刻顺着左昊的目光回头——谢昙的脸色却毫无波澜,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谢昙眼神突然转过来,语气越发平淡:「连召未同你说?」 安又宁心底一震,知晓谢昙说的是嘱託他无事莫要出院门之事,立时心虚,却强自镇定:「我不是无故要打搅你的,我有事找你商量。」 「何事?」 安又宁鼓了鼓心底的勇气:「马上过年了,我想同你商量下年节之时,府邸年货置办之事……」 谢昙突兀的冷笑了一声。 安又宁一抖,霎时知晓谢昙已看穿自己是为了见他,扯的年节的烂藉口,吓得立刻不说话了。 谢昙向来知晓他的黏人。 安又宁一时又担忧自己行为是否过火,反惹了谢昙厌烦。 谢昙冷冷的看着安又宁,语气淡漠:「此事向来依照往年惯例,你若不清楚,就去问府上管帐的老僕。」 安又宁听出了几分不耐,一腔柔情霎时揉曳的胸口酸胀不已,却只得低低应声:「知晓了。」 谢昙又等了几息,嗓音低沉:「还有事?」 安又宁摇摇头,却忍不住抬头道:「阿昙,我只是想让你知晓,我很想你。」 谢昙默了片刻:「在今辰才分开之后?」 还有外人在场,安又宁脸霎时红了,窘迫不堪。 谢昙却疲惫的揉揉眉心,稍倾,復温言道:「我知晓了。」 安又宁知道谢昙这是要谈公事了,心下虽有失落,却再不敢拖延,转身欲退。 左昊突然一伸手臂,将他阻拦。 方才一打岔,安又宁全副身心放到了谢昙身上,一时竟忘了左昊之事,此时一拦,他熄灭的怒火霎时燃烧。 安又宁怒声:「左昊大人作甚?!」 左昊还以为此人没有脾气,闻言倒惊讶了一下,却未理安又宁,挑眉向谢昙道:「不是要聊正道瓜分你家灵脉之事,你不问问他,飞云阁有没有参与?」 ……什么? 正道要瓜分紫光阁的灵脉?! 安又宁惊愕在原地。 谢昙却道:「左昊,与他无关。」 左昊不贊同道:「怎么就与他无关了?灵脉关乎着生生不息的修炼传承,向来是正魔两道必争之地。紫光阁灵脉浓厚,正道为了驻地恨不得都打起来了,他身为飞云阁少主,你不问问他,飞云阁打不打算抢啊?」 安又宁脱口而出:「飞云阁绝不会抢的!」 左昊「哦」了一声:「你怎么保证?」 安又宁急道:「爹爹不是那种人!」 左昊接道:「那就是没办法保证喽……」 安又宁气结,不理左昊,转身问谢昙:「阿昙,这是怎么一回事?」 「想知道?」左昊哼笑一声,抢声:「你知道灵脉是天地间修士的福泽吧?」 安又宁抿唇,怒视回来:「你别小瞧我,我自然知晓。」 「那就好,」左昊一副幸好不用我多费口舌的模样,道:「先古的时候呢,灵气充沛,无人在意灵脉。可今时不同往日,灵气稀薄数倍,很多无灵脉支持的修真者过的艰难,更别提飞升了,所以哪家拥有灵脉,哪家就拥有了飞升的机会。」 第9页 「正道想靠着灵脉一脚通达天道,魔域也要靠着灵脉跻身至高修罗道,而灵脉呢,掰着手指头算也才四支,正道占三支,魔域占一支。正道不敢轻易打魔域的主意,毕竟二者相争,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左昊嘲讽一笑:「打自家人的主意可就不一样了……」 安又宁惊恐的睁大眼睛。 「柿子挑软的捏,明心宗是正道第一大宗,谁会傻了打它灵脉的主意?芙蓉派地处西南之地,又与丹心派毗邻交好,还惠泽旁边的驭兽派,要动芙蓉派的灵脉也得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正道五大派之三!只有紫光阁式微好拿捏,傻子才不争!」 所以这才是紫光阁被灭门的理由?! 安又宁恍惚。 他从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此时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格外顺畅合理起来。 安又宁因心悦谢昙,少时常住紫光阁,自是知晓谢昙父母皆是光风霁月之辈,事发之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怎会勾结魔域行不轨之事。 如今一切皆有了答案。 就为了这种理由,就断送了紫光阁阁主夫妇以及紫光阁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甚至谢昙也差点葬送了性命。 那些人命之重难道竟全然不值一支灵脉? 恍惚之中,安又宁心底勐然泛起莫大的难过来,悲难自抑。 左昊几分认真几分玩笑的讥讽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正道不过一群欺软怕硬的伪善之辈,安公子身在魔域,却仍修正道,现下可莫要再哭着装什么君子……」 谢昙突然提声:「左昊。」 左昊哼了一声,没再逼迫于安又宁,慢吞吞的收了声,甚至袖手让开了通往梢间门口的路。 谢昙面上八风不动,看向泫然欲泣的安又宁,皱了皱眉,片刻后方道:「不过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也值当你哭。」 左昊旁边多嘴:「是不是假消息,干威将军回来便知。」 谢昙一个眼风扫过去。 左昊立刻伸出两根手指做闭嘴状。 安又宁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他强忍住泪意,去拉谢昙的衣角:「我、我这就去信问爹爹……」 谢昙冷然拒绝:「不用。」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安又宁的手:「消息真假不明,若走漏风声,恐惹灾殃。」 安又宁一愣,陡然明白过来。 他霎时便觉自己关心则乱,实在欠考虑,神情顿时讪讪。 窗棂突然响了两下,防风举步向前,一个展臂推开了冰裂纹支摘窗,一只通体雪白肩肋或有暗斑的雪鸮探头钻了进来。 雪鸮甫一落地便摇身一变,成了个脸颊圆圆的少女——显然是个妖族。 妖族少女年纪尚轻,功力尚浅,化形都未完全,额头鬓角还长着簇簇漂亮水滑的羽毛,一双腿更是小腿到脚依然雪鸮的羽爪姿态。 自她进入,防风就一直眼神不错的追随着她,妖族少女却丝毫未察,她先是看到了堪舆沙盘前站立的谢昙,方上前一步,就立刻发现站在几步开外的安又宁,她金色的灿瞳霎时一亮,一个雀跃就扑向安又宁的怀抱。 一道活泼娇嫩的少女嗓音霎时扬起:「阿宁,我想死你啦!」 第5章 安又宁被这一个怀抱扑的后退半步,几乎同一时间伸出手臂环抱住了她,怕她摔倒还下意识的託了她一下。 少女高兴的一迭声道:「阿宁阿宁,我想吃窝丝糖!」 安又宁赧然的抱着她:「我没随身带着……」 「雪琅。」谢昙威严的声音响起。 妖族少女雪琅回头看了谢昙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从安又宁怀里跳下来,安又宁松开她腼腆的笑了笑,却难得不像平日里畏手畏脚,主动伸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 雪琅噘着嘴边快步走向谢昙,边从怀中掏出一个两指宽的竹筒递给谢昙:「喏!给你。」 谢昙方伸手接过,雪琅就又高兴的转身,跑到安又宁身边,兴奋的拉他侧身咬耳朵:「阿宁,我还想吃绿豆糕,豌豆黄,还有云板烤鸭……」 谢昙打开竹筒,抽出其中捲成筒的轻薄宣纸拈开,左昊凑上前来:「魔宫的消息?」 谢昙一目十行,神色逐渐郑重起来。 不过片刻,他伸指将写满小字的宣纸放上油灯,橙红的火舌霎时风捲残云,将宣纸燃烧殆尽。谢昙垂目沉吟,良久冷哼一声:「那位也想分一杯羹,染指灵脉。」 左昊一怔,顿时反应过来,难掩震惊:「魔主想开战?!」 谢昙冷笑:「今岁年宴恐露端倪。」 左昊神色严肃起来,徵询谢昙:「是否早做准备?」 谢昙点头,抬目向防风。 防风却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安又宁与雪琅身旁,雪琅方叽叽喳喳的报完一大串吃的,防风就已道:「阿琅,我买给你。」 雪琅却莫名其妙看了防风一眼,一口回绝:「不要,我要阿宁的!」 防风还想说什么,谢昙已然出声:「防风。」 防风浑身一震,回过神来,谢昙未置言他的行径,只吩咐道:「你递个消息出去。」 防风忙领命,下一瞬却看了一旁仍同安又宁咬耳朵的妖族少女,垂头丧气的退了下去。 谢昙目光投了过来。 安又宁余光一直注意着谢昙,此时立刻察觉,四目相对,安又宁登时知晓谢昙接下来要与左昊商量要事了。 第10页 涉及公务,谢昙向来不曾让他参与,且他对这些又不太懂,又时时恐为谢昙惹来祸端,便从不多问多思,谢昙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因为他觉得,谢昙总归是不会害自己的。 正如此时,他几乎一个吐息就明白了谢昙的意思,便自觉的左手拎着昨夜的馄饨食盒,右手携了雪琅,走出了栖梧堂。 他担忧自己要不要为正道瓜分灵脉一事修书一封,给飞云阁阁主也就是他的爹爹预警,却想起谢昙说这消息未经证实,贸然传开,恐惹灾殃,想了想,还是暂且按下不提。 毕竟若有不妥,阿昙定会提醒他的,安又宁想,到时他再做不迟。 连召在耳房取暖,早已恭候多时。此时看到安又宁出了栖梧堂门,忙提步跟了上来,他接过安又宁手上的空食盒后,才发现另一侧的雪琅。 连召打招唿:「雪琅姑娘回来啦,外面好不好玩啊?」 以妖族的年龄来说,雪琅年纪尚轻,甚至连化形都未完全掌握,实力不济。但这同样是把双刃剑,她秘密为谢昙做事,外貌年龄及形态变换皆是她最好的掩护,毕竟在强妖遍地走的魔域,她并不惹人注意。 雪琅就是谢昙对外的耳。 连召自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又出去玩了一圈,雪琅性子纯粹,别的事情皆懵懂,唯有帮谢昙做事一事上十分敏感。除了谢昙笑着威胁她若泄露此事就将她拔毛煮了,防风又耳提面命让她千万谨记外,意识到自己确实会因此事可能小命不保后,她大彻大悟。 此后但凡涉及到为谢昙做事上,她都长了一个心眼,如今已知晓如何不动声色的应付过去了。 雪琅面无异色,随意接口道:「那可太好玩了!还有好香好香的兔子!」 安又宁失笑:「你就惦记着吃。」 连召拎着食盒也跟着哈哈笑了,眼瞧着往府邸大门走,便问道:「公子这是要出门吗?」 安又宁道:「将食盒还了,」接着看了一眼拿金色灿瞳眼巴巴望着他,口水都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雪琅,继续道:「顺便再把小雪餵饱。」 妖族少女满意的眯着眼睛笑了。 三人在馄饨摊前打了个转儿,还过食盒之后,安又宁就领着雪琅去了外城最大的四方酒楼。 雪琅高兴坏了,一口气点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大快朵颐:「好久没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了,可想死我啦!」 安又宁替她擦了擦嘴角:「没人和你抢,慢点吃。」 小姑娘长得圆润可爱,性子活泼,十分讨喜。 当初谢昙不知从哪里将她捡了回来,未化形前的雪鸮瘦的皮包骨,腿上还带着伤。那时谢昙初修魔功,无暇他顾,雪琅的一切都是安又宁亲手照料。 安又宁起初将她当谢昙一时兴起捡来解闷的兽宠看,雪琅会化形之后,安又宁才略带惊讶的知晓她是妖族,便将她当作年纪尚小的妹妹看待。 虽然时下魔域行走的妖族众多,但这世道对妖族而言还是不太好过。 除了会遵循妖族意愿,愿意正经和妖族订立平等契约互惠互利的驭兽派,正道其他门派见到妖族,向来会为了炼制趁手武器抑或攫取可提升修为的妖丹,对妖族见一个杀一个,毕竟妖族浑身上下都是宝,最不济也可以送到正道六阁之首的大衍阁换取钱财。 魔域以实力为尊,对待妖族的态度反而五花八门,不像正道那般统一,这种事不关己各扫门前雪的态度,反而使魔域妖族逐渐混杂繁多。 不过,无论在哪儿,实力弱小皆活不长久。 当初若不是谢昙捡回雪琅,眼前这个跳脱的妖族少女,恐怕早已死于寒夜。 如今她受庇护于城主府,整日倒也乐得逍遥。 安又宁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妖族少女,眼神不禁盈出一点点笑意。 岁月如流,很快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安又宁自腊月初七回魔域四方城,除了最开始的两天见到了谢昙外,他一直到小年夜都忙活着往府邸置办年货,再未曾得见过谢昙。雪琅又恰好是在腊月初八回了府,于是安又宁跑前跑后置办年货的身影后,就坠了一条跟进跟出蹭吃蹭喝的小尾巴。 谢昙这段时间似乎也更加繁忙,安又宁多次求见不得,反而是左昊等得力下属于栖梧堂频繁出入。 安又宁心有失落,但他知晓维持如今平稳生活的不易,便不再前去打扰。 不过今日是小年夜。 往年小年夜过后的第二日谢昙都会出发前往魔宫,若他今日再去找谢昙,为他饯行,便不能算作打扰了罢。 安又宁一边踮着脚贴新年桃符,一边忍不住这样考虑着。 底下雪琅坐在院中不远处的石凳上,左手怀抱着一个点翠滚灯,咔吧咔吧的嗑着瓜子指挥:「诶诶,阿宁左边!左边再高一些!」 安又宁将左手抬高了一些,雪琅却又说:「诶右边又低啦!」 安又宁头也不回的好笑道:「位置正好了小雪你就出声,莫过了再……」 他话还未完,一只穿着黑色手衣的大手突然从背后出现,覆上了他的右手,随他手指按住了那张桃符。 谢昙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气息温热:「如此便好,不高不低。」 安又宁眼神蓦得一亮,语带惊喜的偏过头:「阿昙,你来啦!」 第11页 谢昙「嗯」一声,捏了他的手指使他回身:「陪你过年。」 安又宁便笑的眼睛都弯起来,如盛满了碎落星辰。 坐在院中石凳上的雪琅顿时不满:「还有一张没贴呢,阿宁快贴,我都闻到连召煮羊乳羹的甜味儿啦!」 安又宁失笑,谢昙从他手中抽过另一张桃符,略调整了下位置,就贴于隔扇门左壁。 雪琅欢唿一声,立刻丢开石桌上的瓜子,抱着她半边身子大的点翠滚灯,飞快的跑进了熙宁院耳房。 明月溶溶,高悬于空。 院中一时只有安又宁与谢昙二人的影子,安静垂立。 安又宁握了谢昙的手好一会儿,才压下心头欢喜,仰头问道:「阿昙现下可用过晚膳,今日可曾吃了饺子,明日何时出发,可定了何人随行?」 安又宁一口气问了许多,谢昙也只挑了其中一件作答:「明日卯初(五点)便行。」 「那么早啊……」安又宁怅惘,復跃然争取,「阿昙我真的不能一起去吗?我保证,绝不会拖你后腿!」 谢昙沉默着看向他,未置可否。 安又宁便知,谢昙已然不会在已决定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安又宁识趣的打住这个话题,拉了谢昙往熙宁院内室走:「外头冷……」 谢昙却没有动。 安又宁不解的看过去,谢昙似乎思忖了下才道:「赴魔宫年宴之事还有许多未曾备妥,再过一刻我便需回去。」 安又宁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只是临走前抽空过来陪自己一会儿而已,时间太短,内室不进也罢。 往年也多是如此。 安又宁习惯了渺茫希望的落空,倒也谈不上很失落,他只恨时光太短,与谢昙怎么也待不够。 安又宁不由得再次提出自己的祈求:「阿昙,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谢昙眉头很快的蹙了一下,復点头答应。 安又宁伸手抱紧了谢昙的腰,闷头埋于谢昙宽阔肩膀下的胸膛深嗅,谢昙身上的乌沉香气霎时无孔不入,沾染上他脸颊乌髮。 安又宁侧过脸颊,拿手指戳谢昙腰间的玉带钩:「阿昙,我捨不得你。」 谢昙没管他的小动作,只看了他右眼处的锡银面具一眼,声音仍淡淡的:「我答应过你,今岁会早些回来。」 安又宁小小声的「嗯」了下,又抱了谢昙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甫一站好,他便沖谢昙伸出了手,一副大着胆子讨要的姿态。 谢昙看了一眼他的手掌心,不明所以:「怎么?」 安又宁在雪琅回来那日就已隐约知晓,谢昙今岁忙于处理比往年更复杂的局势,尤其是还涉及到他自己原本的家门,谢昙必不会如表面一般沉静。 往年不需他讨要,谢昙于小年夜见安又宁的第一眼就会掏出封红,摸摸他的头,递与他,道一句「新岁安康」。 如今,安又宁看谢昙反应,便知他已全然忘了,便只好大着胆子理不直气也壮的提醒:「今岁的封红呢?」 谢昙一时怔仲。 片刻后谢昙才缓缓道:「等魔宫回来补予你。」 安又宁的初心也并非真的想要压祟钱,只是想藉由此事纾解一下谢昙绷紧了好一阵子的心绪,闻言也不追问,只乖巧的点点头。 谢昙向来说到做到,安又宁从不曾在这方面操过心。 可不曾想,今岁的封红,他竟到死也没有收到。 第6章 谢昙于第二日卯初准时出发,安又宁站在城门口为他送行。 奔赴魔宫的车队浩浩汤汤,除了前头骑马引行的左昊和坐于五花马青蓬车内的谢昙外,其后跟行的一二十辆车马皆是纳贡之物,四方城旌旗飞扬。 安又宁怅惘的目送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马车,开始每日掰着指头数日子,数谢昙何时归来。 谢昙赴魔宫年宴,往年皆是十七八日而归,今岁谢昙说会提早回来,那么说不定半月内他就会再次看到谢昙的身影。 这么想着,安又宁心里就偷偷的开心起来,每日都会站在城门处望着远方等谢昙。偶尔雪琅也会捧了一堆吃食,说过年了外城里又多出了几路货郎,出了许多她未曾见过的新口味,她便美美买来陪他在城门口耳听爆竹眼望烟花,边吃边等。 谢昙却失约了。 谢昙不仅未按约定提早回来,反而不知为何还拖后了两日,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十三,才出现在城门外。 还多了一辆跟随谢昙回来的乘人马车。 那辆马车同样青蓬玄纹,与谢昙马车唯一不同的是,车前未悬挂铜舌车铃。 安又宁飞奔至谢昙马车前,却还是忍不住奇怪的偏头看了那辆马车一眼,一旁骑马随侍的左昊,突然就意味不明的沖他笑了一下。 安又宁也说不上来,一时只觉得有些不舒服。 谢昙掀开了马车的玄纹棉布盖帘:「怎不在府邸等着?」 安又宁霎时将心头不适抛掷,回神有些难为情的道:「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谢昙沉默了下,继而从马车内沖安又宁伸出了手。 那只手戴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指节匀称,一如既往的修长,安又宁却注意到,他袖袍下隐约露出的那截白玉腕骨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串紫檀佛珠。 紫檀佛珠色泽莹润,在谢昙白玉腕骨上松松的攀了三圈,腕底垂坠一个精緻小巧的福禄葫芦,葫芦下的同系紫锗色垂绦随风意动。 第12页 谢昙唤他:「上来。」 安又宁压下心头疑虑,握了谢昙的手,钻入马车。 马车内铺了暗朱色暖毡,安又宁挨着谢昙坐于厢凳,问他:「你这次怎去了这般久?我很想你。」 谢昙回答:「一些事,耽搁了。」 安又宁便知,谢昙这是不想细谈,就转了目光盯向谢昙手腕:「怎么突然想起戴佛珠手串?」 谢昙下意识看了自己腕骨一眼,沉吟片刻,抬腕反问:「你喜欢?」 安又宁只是在意佛珠手串的由来,并非在意佛珠手串本身,毕竟谢昙身负洁癖,近身之物更是讲究,不会随意取戴陌生之物,闻言自然摇头。 谢昙便道:「戴着顽罢了。」 马车很行入府,过影壁后,僕从便要卸车牵马入厩,安又宁随谢昙下车,再次好奇的偏身,看向一直追随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想看车上乘了什么人。 却未等到,被他派去看护雪琅的连召突然从大门口跑了进来,他手里还拎着雪琅买的一大堆东西,边跑边喜悦的嚷道:「公子,公子,安公子来了!「 能被连召这样兴奋的禀告于他,也只有飞云阁的安霖之了。 是……是大师兄来了? 自他入魔域以来,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就一直稍许尴尬,他为了不牵扯家人,主动散播他与飞云阁已经断绝关系的消息,虽然他与爹爹私下仍旧往来信件,可飞云阁亲自来人入魔域寻他,这百年来还是头一遭。 安又宁不敢置信,随即被莫大的惊喜包围,一时也顾不上看随行马车了,甚至忘了与谢昙打声招唿,转身就迎着门口的连召疾行:「大师兄现下走到哪儿了?」 连召兴奋道:「已经进了外城了,他们人多东西多,雪琅姑娘正带着路!」 安又宁忍不住眼眶一热。 无论是过节还是生辰,无家人陪伴,平日里倒不曾察觉如何,可一旦家人真的来了,他险些绷不住思乡的眼泪。 二人眼看着出府门而去,安又宁却突然想起什么驻足转身。 熹微日光下挺拔站立的谢昙神色晦暗不明,只冲他轻点了下头。 得了谢昙的准允,安又宁復高高兴兴的随连召出门迎人。 外城主街熙攘,人流如织。 安霖之身姿伟岸,气质端肃,在魔域一众人等中很是扎眼,安又宁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 安霖之仍如安又宁少时记忆中一般整肃,眉浓而黑,眉心拥有常年惯蹙下的一道清浅褶皱,安又宁本激动的心,在看到安霖之的面容之后,突然如鸟雀入笼,重新将那份雀跃捂了回去。 一股近乡情怯油然而生。 大师兄从来不贊成他对待谢昙的做法。 当年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去救谢昙的时候,大师兄便万般阻拦,他知晓自己做法不妥却仍守着自己心中的道,为着自己心中的情还是做了,大师兄如今可还生着自己的气? 安又宁不确定。 他脚步一时踌躇,不敢近前。 前头引路的雪琅却眼尖,远远的看见他,踮脚欢唿:「阿宁!阿宁这里!」 安霖之沉肃的眼神立时望过来。 安又宁霎时头皮发麻,按捺下忐忑,提步走了过去。 「大师兄……」安又宁走上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 安霖之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怎么?不欢迎我?不准备带我入府?」 安又宁霎时抬眼,忙否认道:「不是的,自然不是,大师兄一路舟车劳顿,快随我来。」 一行人很快入了城主府。 防风过来,准备按照礼数将安霖之安排进城主府客房,安霖之却冷嗤一声:「我又不是来住好屋子的,不劳大费周章,我与阿宁一起便是。」 安又宁站在旁边侷促的握着双手,讪讪笑了,防风看了一眼,最终未说二话,躬身退下。 安又宁将安霖之安置在了熙宁院西厢房,一切收拾整妥后,二人方说上话。 安霖之啜了一口热茶,这才看向旁边垂头耷耳如同罚站的安又宁,开口便是:「可知错了?」 安又宁煎熬的垂头沉默,片刻后才英勇赴死般道:「又宁不悔!」 「哼!」安霖之狠狠一顿茶盏,眼神如电的看了安又宁半晌,方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竟还这般执拗。」 「罢了,」安霖之再次打量了一圈安又宁的住所,这才语气和缓道:「终归看着他待你还算不错。」 安霖之朝安又宁招招手:「阿宁,过来。」 安又宁紧绷的心,这才真正放下,知晓大师兄不会再发难,心头才涌起一点久违的高兴,乖巧的上前坐于大师兄脚旁锦杌上,歪头倚于大师兄膝弯。 安霖之爱怜的摸摸他的头。 「你可知,你走后,师父忧思郁结,唯恐你在外出事,尸骨不存,」安霖之语重心长道,「好在你还算懂事,境遇好些了,知道去信告知我们。」 安又宁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他将眼睛埋入安霖之膝头,泪水在安霖之绸袍上洇开,他声音发颤:「都是我不好,爹爹、爹爹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毕竟算是自己亲手带大之人,安霖之不忍继续苛责:「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倒没什么,只师娘病情加重,差点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安又宁心尖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说话。 第13页 母亲极不喜他。 他自打记事以来,母亲面容于他而言便模煳至极。 当初,飞云阁阁主安清淮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自大便继承了飞云阁,多年来阁主夫妻恩爱,但二人却子嗣艰难。可子女缘浅,夫妻二人竟也不愤慨,心态宽和,只从外面抱回一个资质尚佳的孩子作为义子,这个义子便是安又宁如今的大师兄安霖之。 安霖之生性肃谨,少年老成,却甚得飞云阁夫妇二人疼爱,家继传承皆毫不吝啬,待安霖之犹如亲生,时日一久,外人便也将安霖之当作正经的飞云阁少主看待,多几分青眼尊重。 谁知,多年后,阁主夫人确诊喜脉,安清淮与夫人自是喜不自胜,便将已至青年的安霖之唤来,三人不知郑重商量了什么,第二日安霖之便从少主之名退位,占了飞云阁第一弟子大师兄的名头。 外人冷嘲热讽安霖之好日子到了头,谁知阁主夫妻待他比往常更加器重,且觉得都是託了安霖之的福,这才能腹中有喜,那些无稽言论便也逐渐罢休。 阁主夫人生安又宁时却是难产。 血崩之下险些丧命,加诸生产过后阁主夫人身子伤了根本,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再未有起色,时昏时醒。 自己都照应不好,更别提照应安又宁了。 安清淮自此便踏上常年为自家夫人寻医问药之路,常年在外,逢年过节看顾安又宁的时间着实有限。 是故,谁也没有想到,看顾管教安又宁的重任竟落在了安霖之的肩上。 安霖之将安又宁当作未来阁主培养,形容严厉,管教严苛。 被训的实在受不了了,安又宁便常常独自一人躲到昏暗的假山内偷偷的小声的哭。 次数多了,便也遇到很多嚼舌根的奴僕,说自己是厄运之子,就是自己的诞生才导致母亲重病,父亲常年奔波,连大师兄都被他牵累,没有哪个修行世家的好女敢嫁给安霖之,接手飞云阁当下这个不尴不尬的烂摊子。 安又宁生性安静,这便也意味着他比寻常孩子更加内秀。 听得多了,他便会想,原来自己的出生并不是被期盼的么? 小小的安又宁想不明白,却也不想相信。 可回想一番,他自出生到现在,记忆中都没有母亲的模样,甚至父亲从不让他去看望母亲,大师兄也总是在他提及母亲的时候,沉默的看着他不说话。 安又宁不想轻易信以为真,等那些奴僕走远,他便从假山后一下钻出,向母亲的主屋飞奔而去。 外出奔波回来的父亲恰好赶到的时候,安又宁已被母亲的大手掐的唿吸急促,眼白上翻,脸色紫绀。 第7章 安又宁从未想过,病榻之上瘦骨嶙峋的母亲,一息暴起,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父亲破门而入,从母亲手下夺过自己抱入怀中。 小小的安又宁蜷缩在父亲肩头,趴伏在父亲颈窝,浑身颤抖不已,一时竟吓傻了,人也不知道喊,哭也不知道哭。 安霖之紧随父亲身后,看顾着将暴起的母亲重新扶回病榻。 安又宁透过父亲肩头,却看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母亲,竟慈爱的拉着大师兄的手,一迭声的亲切着唤着大师兄的名字「霖之」,虚弱的躺了回去。 母亲满眼都是大师兄的身影,眼神从始至终不肯离开劝慰她的大师兄,慈爱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安又宁眼眶一热,终于扯着被掐的嘶哑的嗓子纵声大哭起来。 他那时还小,不知道陡然冲击自己内心的陌生情感,其实是委屈和羡慕。 父亲将他抱出了主屋,坐于庑廊下的美人靠上,随着廊下随风而动的垂坠着卐字结丝绦与竹篾帘箔互相触碰的轻响声中,父亲伸出手指顺着他嵴骨一节一节的按下去,安抚向惊惧不已的他,促使他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安又宁再没去见过母亲。 看着抿唇不语的安又宁,良久,安霖之才重重嘆息一声:「你莫怪师娘,师娘平日里虽不见你,你毕竟是她亲生,她心里还是时刻记挂着你的……」 安又宁不愿再继续讨论此事,笨拙且生硬的转移开了这个话题:「爹爹,爹爹怎么没来?」 安霖之自然看懂,闻言略微思忖片刻,便顺着他道:「你可知无念宫?」 无念宫是正道第一学宫。 之所以被如此称唿,是因为正道很多各势大能出身无念宫,不愿在外闲云野鹤了,便会回无念宫修身养性,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伸把手,教教下头不成器的子侄,辈辈传承无穷尽,是以无念宫桃李满天下,向来无愧于它第一学宫的名头,名副其实。 也正因此,无念宫宫主虽并非正道实力至尊,却仍是个受人敬仰,一唿百应,不容小觑的存在。 很多修仙世家及有名有姓的门派子弟,也都会在少时被派去无念宫上学,正道子弟皆以曾是无念宫学子的身份为傲。 无念宫这样大的名头,纵使安又宁少时只顾追着谢昙往紫光阁跑,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他不知,他问爹爹,大师兄说无念宫做什么。 大师兄很快为他解惑:「外界传言,无念宫宫主夫妇至今无子嗣,不曾想如今竟突然冒出一个一十八岁的儿子来。据说这个金贵的小公子生来痴傻,原是个无魂之人,宫主夫妇寻天下第一宗——明心宗天雪峰上的凌霄散人廖英岐廖老,亲自为其卜算,定下了小公子元神回归之期,正是十八岁这年。是故今年无念宫宫主夫妇才将藏了十八载的小公子推上明面,为其大宴宾朋,为其继承少宫主之位造势开道。」 第14页 安又宁从安霖之膝弯抬起头,皱眉不解:「这与我们何干?」 安霖之摸摸他的后脑勺,语气轻缓:「说来是巧,那小公子的生辰竟与我们阿宁是同一天,也是正月十四。师父作为飞云阁阁主,自是走脱不开,便无法赶过来为阿宁庆生。」 原来如此。 安又宁反应过来。 不过大师兄提到父亲阁主的身份,却突然触碰到了安又宁敏感的神经——飞云阁如今在正道本就行事艰难,大师兄又这般大张旗鼓的入魔域看他,若被有心人看去,恐惹一身数不清的麻烦! 安又宁想至这里,霎时忍不住焦急询问:「大师兄,你们一路行来可还安全?又是以什么身份入得魔域寻我?」 安霖之却给了安又宁一个放心的眼神:「正道怎可踏足魔域地界?我们不过凡界一队行脚商贩,倒自然可入魔域,在年节时分做做交换有无的小生意。」 安又宁一楞,登时放下心来。 大师兄做事果然靠谱。 不见母亲,父亲又常年在外,安又宁自小便算是由大师兄一手带大。 大师兄不苟言笑,训练严苛,却扎扎实实的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尤其在大师兄向来不待见谢昙的情况下,竟还肯前来魔域为他庆生。 安又宁心中总归是忍不下的雀跃,便自然的转身为大师兄空了的茶盏上,续上一杯热茶,乖巧的双手奉上,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大师兄,喝茶。」 安霖之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伸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后,终于问出了他甫一见安又宁就想出口的问题:「阿宁,见为兄还要戴着面具?」 安霖之本以为安又宁是为了遮掩正道身份,所以魔域在外行走之时才会锡银面具覆面,倒也正常。 谁知,他不过普通的随口一问,安又宁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情绪过激的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右眼,连连后退道:「别、别看、别看,太丑了……」 安霖之的心霎时沉了下来。 安霖之向来知晓安又宁胆小本分又爱黏人,能让安又宁做出如此大的反应,这事定不简单。 他霍然起身,疾步向安又宁,捧了安又宁的脸,强掰向自己,手指抚上安又宁左眼底下那颗黑色泪痣,神情肃穆认真的看过来:「阿宁,别动。」 精緻锡银面具遮盖下的右眼,整体呈灰色,晶莹剔透,瞳孔却不会感光膨缩,一眼看去,就知是一只毫无作用但漂亮至极的琉璃珠子。 是义眼。 安霖之额角青筋勃然暴起,声音肃穆中是毫不遮掩的罕见戾气:「我杀了他!」 . 谢昙吩咐好各项事宜,自栖梧堂洗去一身风尘之后,已冷月当空,夜已三更。 他随意倚坐于栖梧堂多宝阁旁的罗汉床上,以肘支案,穿戴黑色手衣的手指修长,不断揉捏着他疲惫的眉心。 下首圈椅上入座的左昊斟酌道:「魔主到底什么意思?事到临头,竟无一句准话。」 谢昙道:「那位向来心思叵测,怎会平白就让人瞧清了意图。」 左昊为难道:「那如今我们是否要再做部署?」 谢昙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干威还在和那个驭兽派的小子纠缠不清?」 左昊不语。 「罢了,」谢昙道,「让雪琅去叫,近日恐多事变,万兽涧的兵马还在等他们的将军。」 左昊领命欲退,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果然见谢昙微偏头,向熙宁院的方向微微出神。 左昊竟微妙的察觉出谢昙的一丝心神不宁。 左昊不禁心下一沉。 谢昙是他一眼看中甘愿屈居侍奉之人,他还要将他一手扶上魔主之位,让自己嚣张的本家再见他时皆噤若寒蝉,谢昙是要成就大业之人,他怎容谢昙耽溺于儿女情爱? 虽然谢昙一直否认,今岁年宴府中又多迎来一位,看起来谢昙对那位安公子似乎真的可有可无,但左昊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一句,遂退前开口道:「城主胸有丘壑,想来定不会忘了灭门之仇与魔域大业。」 谢昙沉冷的眼神倏忽转过来,片刻,突然冷笑:「左大人想说什么?」 左昊垂首,顶着头顶巨大压力,不卑不亢:「无他,只是白提醒城主一句,大业为重,还是莫要耽溺于儿女情爱。」 「耽溺情爱?」谢昙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幻莫测,半晌,方轻笑一声。 左昊正头皮发麻,就听上首谢昙沉冷似铁的嗓音传来:「也罢,好教左大人放心……」 谢昙漫不经心,语调举重若轻:「不过是件趁手的杀人刀,刀若卷刃,樵柯烂尽,必定无人问津。」 「左大人听明白了吗?」 谢昙继而笑道:「左大人还想问什么?」 谢昙向来心有城府,运筹帷幄,轻易不容人置喙。左昊知晓自己方才的试探对谢昙来说已算过线,他立刻见好就收,见防风入内,立时藉机告退。 防风从外面掀帘进来,与左昊擦肩而过,垂首禀告:「那位安置在了旁边的冷翠阁,如今已吹烛歇下。」 谢昙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手指搭眉,继续揉按疲惫,那截揉眉腕骨上攀了三圈的紫檀佛珠随之微动。 谢昙下意识看了一眼腕骨下垂坠轻晃的福禄葫芦,稍倾,忽再次问道:「他怎么样了?」 第15页 防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谢昙问的仍是冷翠阁那位,虽方禀报过,还是琢磨着回了不同的话:「白公子身弱,一路风尘,歇前胸痹之症隐有復发,服了安肌丹方放心歇下。」 谢昙揉按眉心的手指停了,忽抬目沉沉的看了防风一眼。 防风霎时心下一突,却被这目光看的头皮发紧,一时摸不着门路。 谢昙却未再废话,起身走下来,防风忙携了鹤裘跟上。 直到跟随谢昙拐过角门,进入夹道,防风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谢昙后一句问的是熙宁院的安公子。 谢昙身披鹤裘,大步流星,未几便入了熙宁院。他于主屋庑廊前停顿一息,伸出手指方要掀帘推门,主屋内突然传出噼啪之音,似乎有人碰倒了花架,一道陌生的青年男音传了出来。 「你既未自废正道修为,如今仍待在魔域算怎么回事!」 那道男音怒不可遏:「不行!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家,飞云阁少主万万没有沦落在外任人欺侮的道理!」 第8章 是飞云阁大弟子安霖之的声音。 谢昙扶上棉帘的手指垂了下来。 内室安公子的声音倒是不大,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模煳破碎,隔了帘门听不真切。 防风紧张的看了谢昙一眼,却见谢昙眉目疏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谢昙忽垂目冷嗤,转身离去。 安又宁不知谢昙方才的来去,他神色惶急,脸色涨红,正抱了安霖之的胳膊笨嘴拙舌的劝:「大师兄,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眼睛、眼睛是当初不得已,不是谢昙,是意外,现下我很好的,真的!」 「很好?」安又宁的劝慰无疑火上浇油,安霖之失声冷笑,「你倒是容易满足!」 「过去你好歹是飞云阁的少主,不说身份尊贵,万无人敢轻易伤你。如今你却跟着那个人当了个不明身份的侍卫,这便也罢了,竟连眼珠子都丢了一颗!」 「你还敢跟我说你很好?」 安霖之怒视过来:「阿宁,你不痛吗!」 安又宁鼻头一酸,整个人忽怔住了:「我……」 痛吗?是极痛的。 剜目之痛怎可一两句道清? 可、可他有阿昙啊! 他捧着一腔跳动的热忱,别无他求,只殷期着与阿昙熬过月寒日暖,共煎人寿。 阿昙是懂得的! 安霖之看他模样,咬牙冷静下来,重新肃容就坐,稍倾才循循善诱道:「早前你想报恩,我飞云阁知恩图报,你又贵为一阁少主,自当表率,自不会有人拦着你报谢昙那救命之恩。」 安霖之蹙眉,眉心褶皱愈深:「我们不拦着你接近谢昙,可谢家遭难之前你便已于生死之间救过他一次,恩情报尽,且还险些再次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本就已足够。」 「谢家遭难之后,就连与谢昙有过婚契的无定派少主都倒戈相向,你却硬是凭一己之力闯牢狱,救谢昙,叛正道,入魔域,声名扫地,竭尽全力的救他。如今更是帮他在这偌大的魔域站稳脚跟,他予你早已没什么恩,反倒欠你的怕数到下辈子也还不完!」 安霖之嘆息:「你已仁至义尽,如今固守魔域藩篱,只为当谢昙手底下一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你贵为飞云阁少主,岂可如此自轻自贱?」 安又宁脸色红白交加,额头髮汗,却仍咬唇辩解:「不是的,阿昙待我很好的,当时、当时眼睛虽然很痛,但是恢復的很快的,大师兄你知道的,自从很早以前阿昙救过我的那次后,我自愈能力比修为高深的修士还要强上几分的……而且我现在、也已经不是飞云阁少主了……」 安霖之立刻想到安又宁在偌大修真界擅自发布的飞云阁干系决绝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好,你好的很!」 安霖之气他竟如此执迷不悟,不自觉冷声:「你既如此决绝的与飞云阁撇清关系,为何不干脆将正道功法一併自废,好修魔功?」 「你既觉正道已无你容身之处,你在群狼环伺的魔域却行正道功法,难道魔域之人就能容的了你!」 安霖之恨铁不成钢:「阿宁,你怎还如此天真?」 安又宁从没想到过安霖之所说这些,一时只觉脑子有些纷乱,说话就有些语无伦次:「大师兄,我,我没想那么多。我不炼魔功,我守着你们教的正道功法,就像守着爹爹和你。当初逃命的时候我太害怕了,我害怕……我就想留着心法,把你们偷偷藏在心里留个念想……」 安又宁泪盈于睫:「我、我平日里不出门的……阿昙也会护着我的……」 安又宁不曾察觉平日不出门有何不妥,他现下一心只想让安霖之安心,让安霖之相信他在魔域过的真的也很好的。可安霖之听来,尤为刺耳。 平日里不出门? 那安又宁如今岂不是除了谢昙处,再无处可去? 安又宁这是在自掘坟墓! 安霖之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还是没忍住逼迫他,陡然提声:「安又宁,你给我听好了!」 「我来魔域,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安霖之站起身来:「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我回飞云阁,重新做回你的飞云阁少主!」 安霖之森然的目光转过来,安又宁抖了一下,安霖之语气却愈发冷硬:「你今次若不随我走,此后,便是真正与飞云阁划清界限,再无干系!」 第16页 安霖之倾身过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你走,还是不走?」 安又宁生性怯弱,安霖之本不想如此逼迫恐吓与他,可他一手看顾大的弟弟如今身陷囹圄竟还毫无自觉,他痛惜不已,他不准允。 谁知,安又宁爱钻牛角尖的执拗性子上来了,安霖之看他下唇都快咬破了,也没说出一句软话,更别提随他离开。 在外人面前一向端肃从容的安霖之,终于被安又宁气的一连说了好几声的「好」,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待安又宁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安霖之却早已带着来时的人离开了魔域四方城城门,寻无踪迹。 安又宁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熙宁院。 他知晓自己向来是不讨喜的。 就像母亲厌弃他。 可他还是不知道事情怎会如此急转直下,变成这样。 他又惹大师兄生气了,他笨拙的想。 大师兄还会原谅他吗? 飞云阁真的……再不要他了吗? 鸡鸣二声,夜已丑时。 安又宁坐在床沿,在自己新岁的生辰日里,陷入了巨大的空茫。 . 安又宁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也许白日里见过了大师兄,他梦见了小时候。 大师兄拿着戒尺,一下一下,居高临下的打在他手心,他眼眶中蓄着泪,却强忍着不敢真的哭出来。 大师兄言辞恳厉:「你以后是要撑起飞云阁门庭之人,怎可如此懈怠懦弱,不许哭!」 他没忍住抽噎一声,大师兄面色变幻不定的从头顶看着他,良久,忽嘆息一声,扔了戒尺,疲累赶他:「出去罢。」 他捂着红肿的小手跑出了武堂。 假山内暗流淙淙,却视野模煳,幽凉静寂。 安又宁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镶嵌在假山内凹缝内,假装自己与假山浑然一体。 假山无处不在的包裹着他,像一个巨大的拥抱。 他小声抽泣着伸出舌头舔舔红肿的手心,假装是被口水蛰疼了,名正言顺的落下泪来。 安又宁便又一次在夏日午后的假山内安心的睡着了。 直到附近打扫的僕从惊醒了他。 他小心的竖起耳朵,就听到他们在说母亲和自己的坏话。 安又宁很思念母亲。 纵使他记忆中并无母亲的模样,可一个孩童的孺慕是天生且毫无道理的。 他知道母亲病了。 可他每次提及母亲,想要去看望母亲,爹爹和大师兄皆不应允。 他曾在东边阁楼上做功课时透窗见过别人的母亲。 只一墙之隔的大衍阁内,有扎着乌黑髮纂儿的白胖妇人,拿着拨浪鼓温柔的逗弄着怀中的婴童。 安又宁便想,自己的母亲是否也如此皮肤白胖,暄软可亲。 他很想知道。 安又宁攥起小小的拳头,头一次没再遵循爹爹与大师兄的话,转头偷跑去了母亲的主屋。 母亲主屋外种着丛丛的湘妃竹,风吹叶婆娑,十分静谧。 下人们也不知在哪里躲懒午睡,安又宁很轻易的就走到了庑廊下。 庑廊下每扇竹篾帘箔处,都垂坠着一个卐字纹结,是父亲一个一个亲手系上去的,寓意着母亲康健万寿。 卐字结的垂绦颜色还是他帮父亲选的,是生机勃勃的新绿吐翠。 安又宁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他伸手推开了主屋的门。 浓稠的药味霎时混着一股不知名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熏得安又宁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死寂般的内室忽然有了动静,几下窸窣之声后,有人咳嗽声起:「……霖儿?」 是一道嗓音嘶哑却温软的女声。 安又宁血液直冲头顶,他立时激动的浑身颤抖。 是母亲! 他小跑着疾行几步,转过屏风,瞧见了床上母亲的真容。 那是一个形容枯藁的女人。 由于常年病容,整个人都是憔悴不堪的,嘴唇苍白,枯黄乱发下则是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她身躯干瘪的衾被下如同盖的是一层薄纸皮影。 既没有他想像中乌黑髮亮的发纂儿,也没有白胖暄软的皮肤,更没有温柔可亲的笑容。 母亲见到他的瞬间愣了一下,继而眼中爆出灼人而愤恨的光,在他不知所措甚至仍想试探亲近的时候,她从床上一息暴起,一把掐住了他细小的脖颈,提熘至半空中。 母亲语气噬人:「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孽障,你怎么还没死!」 他被掐的涕泗横流,不断胡乱挣动拍打着母亲如同巨钳的手,发出破碎的「呵呵」声:「……母、母亲……」 意识模煳之时,有人闯了进来,将他抱进怀里。 安又宁睁开眼:「爹爹……」 抱着他的人却身躯一僵,慢慢推开了他,一道年轻威严但不悦的嗓音压在头顶:「你喊谁?」 安又宁迷煳的看过去,吶吶片刻,仍神志不清的模样。 「防风,」谢昙冷嗤一声,喊道,「打盆凉水来。」 待一盆寒冬冰水兜头浇下,谢昙居高临下的看向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安又宁,冷眼道:「清醒了吗?」 第9章 安又宁牙齿打颤,眼神艰难的看了谢昙半晌才似将人认出来:「阿昙……」 甫一认出,安又宁便想起身去抱谢昙,恍然不觉自身衣衫浸透发尾结冰。 第17页 谢昙退后半步,避开了。 安又宁眼神懵懂不解的望过去。 旁边连召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再忍不住大胆上前,将安又宁裹入重新抱出的暄软衾被内。 被这般对待,他语气中难免存了一丝怨怼:「城主大人若要为公子庆生,劳烦再等些片刻,我需先为公子净身。」 谢昙却看了连召一眼,未置一言,转身去了次间。 安又宁打着哆嗦,在沐浴的热水间隙逐渐清醒过来。 他似乎睡了很久,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待安又宁全身回暖,期期艾艾的站在谢昙跟前的时候,白昼落幕时金黄的余晖,透过次间支摘窗的冰裂纹琉璃,已从谢昙背后影影绰绰的罩进来。 谢昙白玉腕骨上的紫檀手串被随意褪在手中,隔着黑色手衣,就着晦暗黄昏的浮影,被他不断摩挲把玩着,凛冽且沉静。 安又宁于忐忑中忽生一种微妙的直觉——谢昙生气了。 可谢昙为什么生气呢? 他忍不住小心打量了一下谢昙神色,一时之间没有想明白。 沐浴时,连召用不可置信的语气狠狠告了谢昙一状。 他自己却知晓,这不能怪谢昙,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自从失了右眼之后,安又宁偶有神思恍惚的毛病,发作起来整个人如陷混沌,很难清醒。 连召责怪谢昙行为过分,他却忍不住担心如何能尽快抹去那份失态和狼狈,才不至让阿昙对他萌生嫌弃。 安又宁煎熬的站着,谢昙不说话,他便免不了阵阵胡思乱想,心底发虚。 稍倾,他终于抬目,伸出细长手指去拉跟前谢昙的袖角,声音软软的,似乎想央着谢昙理他:「阿昙,我错了……」 「哦?」谢昙却看了他片刻,忽好整以暇的失笑道,「说来听听。」 安又宁本就口拙,竟一时语塞,愣在原地。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不过片刻,紫檀佛珠被谢昙一下随意扔掷在了罗汉床上,谢昙忽脱了右手手衣,温凉修长的手指按上安又宁后颈,指底霎时与他后颈肌肤相贴。 安又宁后颈汗毛立时应激而立。 他吃惊又迷惑的转头去看向来洁癖的谢昙,脖颈手指却如铁钳,让他转不得半分力。 他看不到谢昙神情,整个人都被谢昙半钳制的禁锢在怀中,他只好试探着小声询问,声音发颤:「……阿昙?」 耳边唿吸突然粗重一瞬,接着谢昙压抑的声音响在耳边,没头没尾的:「怎么不走?」 走? 去哪里? 安又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昙等了片刻,眼前人却未说话,他眼神渐暗,良久,倏忽自嘲的笑了一下,放开了怀中之人,推离开他的怀抱。 安又宁被推了出去,这让他更闹不清谢昙的意图。 他一时想着阿昙是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大师兄回飞云阁吗,还是别的什么?一时又想着是否自己梦中说了什么胡话,才引得阿昙发问? 但他不敢轻易开口,怕猜错了,又惹了阿昙不高兴。 安又宁左思右想,一时之间更觉局促不安,眼巴巴的小心觑望着谢昙。 「罢了,」谢昙却早已收敛形容,意兴阑珊的重新穿上了右手手衣,温吞吞的沖他招了招手,「来。」 安又宁走过来,就见谢昙修长的指节,敲了敲罗汉床上的木案,发出了几声笃笃之音,示意他一旁落坐。 他方乖巧的坐在旁边,防风就捧了一个巴掌大的黑漆红绸绒盒,放到了他们二人木案的中间。 安又宁小心的打量了一下谢昙的神色,又好奇的看了一眼木案之上的黑漆红绸绒盒,眼神还未收回,谢昙便声音淡然,不容违拒道:「打开看看。」 安又宁脑子终于灵光起来,霎时领会,高兴道:「是我的生辰礼?」 谢昙未置可否。 自上次谢昙问过他想要什么生辰礼,他说出口,却仍无法陪伴谢昙奔赴魔宫年宴之后,安又宁就一直在心中不断猜测着,今年谢昙究竟会送他什么生辰礼! 安又宁万分珍重的拿起巴掌大的黑漆红绸绒盒,期待的将其上搭扣拨下,伸手打开。 「啊!」 谁知,盒中之物乍现,安又宁竟被吓得当场惊叫出声,险些扔了手中绒盒。 安又宁虽私下替谢昙料理过不少骯脏见血之事,但冷不丁见到盒中之物,他还是吓得眼眶湿润,用力的吞咽了下口水。 他目露惊恐,忍不住看向旁边谢昙,半晌,才勉力镇定,抖索着唇小声问道:「阿、阿昙,这是……」 黑漆红绸绒盒表里如一,内部同外部一般小巧精緻,花草纹路浮雕繁复,很是漂亮,只不过如果里面没有用一张白绸帕子包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就好了。 谢昙重新将紫檀佛珠戴回腕骨上,站起身来,漫不经心的看了那血淋淋的眼珠子一眼,才出声道:「怎么,不喜欢?」 安又宁举着木盒的手指发僵,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动作。 他不知晓阿昙为何会在他生辰这日送他这个,他没有右眼,难道谢昙是想藉此表明他厌弃自己了吗? 安又宁不知道。 一种不明白的巨大惶惑包裹住了无助的他,半晌,安又宁终于再忍不住,不知所措又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第18页 「啪嗒」一声,安又宁手上木盒被人盖上,他泪眼朦胧中只觉手中一轻,那木盒就已被谢昙拿走,安又宁目光追随过去,就见谢昙随手递给了防风。 乌沉香忽然溶溶渗渗的包裹了过来,谢昙将他拥至怀中,问他:「哭什么?」 「阿昙,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安又宁汹涌的情感再忍不住,他小声哭着,小心翼翼的求证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只有一颗眼珠?我、我不想的……」 谢昙沉默片刻,眉头蹙起,声音又沉又冷,反问:「这只眼睛,你不眼熟吗?」 安又宁被谢昙问懵了,吸了吸鼻子,抬眼:「……嗯?」 谢昙伸手抹去安又宁左眼泪痣下的水珠儿,难得提醒道:「对我们『恩重如山』潜逃在外的四方城主。你忘了吗?」 安又宁随谢昙抚摸他眼泪的手指,下意识闭了下左眼,陡然明白过来。 谢昙说的是当初他们二人初入魔域之时的四方城主! 谢昙上位之时,这四方城主狡兔三窟,多方围堵下,竟还是让他跑了,谢昙当时心情就不怎么好。 这些年,安又宁虽然也一直在探查那人的下落,但那人却藏的极好,竟未让他搜寻出多少蛛丝马迹来。 遑论亲手报仇。 如今……那盒中的眼珠子是那人的? 他向来知晓谢昙睚眦必报的性子,但百年倥偬,谢昙竟为他之事惦念至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为他报了仇! 安又宁心中巨震。 震惊过后,安又宁又下意识的看了眼被防风收走的木盒,一时之间竟也不觉这生辰礼奇怪了,更不觉的害怕,只丝丝缕缕的甜意如同缠绕的丝线,将他心头包裹浸染的严严实实。 他紧张了整日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 安又宁搂住谢昙的腰,声音闷闷的,终于敢大着胆子小声嗔怪:「阿昙,你怎么总吓我……」 谢昙却没说话,看了他头顶片刻,忽将他打横抱起,向卧榻而去。 谢昙将安又宁安安稳稳的放坐在榻沿,安又宁双手乖巧的放在膝上,微低倾着头,不明所以的抬目探向垂目半蹲在他身前的谢昙。 好半晌,谢昙却一动未动。 安又宁不免纳罕,正奇怪谢昙究竟在想什么时,谢昙忽慢吞吞的伸出了手,那手指修长有力,不过转瞬,就猝不及防的拿掉了他一直覆脸遮蔽的锡银面具。 安又宁毫无防备的脸上一空,表情空白一瞬,霎时捂了脸后退大叫起来。 第10章 右眼方失的那段时间,安又宁白日里都不敢出门。 可他们在四方城的生活需要维繫,又逼着安又宁出门做事,安又宁被逼无法,但凡出行,便将自己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 尤其脸部,除了左眼,安又宁每次都会用黑色棉布将整张脸都裹得密不透风,再戴上垂坠黑纱的遮蔽斗笠,他方能稍许安心的在魔域行走。 大街小巷,难免会遇见好奇心甚重的小童子,不住的盯着他瞧,他侧身举袖躲避,时日一长,反助长了那些孩童兴致。 他们会朝他扔树枝扔石子,会故意圈着他不让走,还会大声嬉笑着喊他「丑八怪」「那个穿黑衣裳的怪人」「怪物」,更有胆子大个子高些的童子,会突然跳起来,猝不及防的伸手去扯他的黑纱斗笠。 他躲护着脸团团转,脚步侷促慌张,讪讪笑劝着驱赶,每次却都无甚作用。 他们只觉得有趣。 终于有一次,斗笠被兜头扯下,他髮髻散乱,缠满黑色布条的脸暴露于天光之下,孩童们霎时一静,胆子大些的吓得尖叫着「鬼啊」四散逃开,胆子小的则被他当场吓哭,僵在原地。 安又宁难过的看着眼前哭的打嗝的童子,不敢举步上前,最终也只是僵着手指拾起地上的斗笠,沉默着重新戴上,悄无声息的离去。 作为飞云阁的少主,当初他也曾是积石如玉的俊美公子,如今却成了魔域四方城可止小儿夜啼的独眼鬼怪。 安又宁自卑又消沉。 是谢昙为他寻来了义眼和面具。 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非常漂亮,面具精緻大小也合适,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他拆掉一圈圈缠绕裹缚着自己的黑色布条,高兴的收下了这份心意。 义眼弥补了他的残缺,面具则变成了他的盾牌铠甲,让他重新拾起对外的底气。 他不再是独眼的孤魂野鬼,而是重新做回了人。 就算是谢昙,就算是二人情浓至极之时,安又宁也不曾摘下锡银面具,让他的意中人得见一眼自己不人不鬼的丑陋面目。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如此下去…… 面具掀开的一瞬,安又宁条件反射的惊吓而唿——阿昙要看到了,阿昙要看到了! 阿昙会看到他残缺与丑陋的真面目,阿昙定会对他加倍的嫌恶厌弃! 阿昙会不要他! 「啊——」 安又宁几乎痉挛般双手捂脸,惊惶的向后速退蜷缩,欲将脸一同埋入膝弯,来躲避这无法令人接受的不堪屈辱与不安惊惧。 也许是安又宁的叫声过于惨烈,熙宁院主屋隔扇房门突然被大力敲响,连召不管不顾焦急担忧的声音立刻传进来:「公子,公子?怎么了!公子!」 内室静寂一瞬,正在连召想不要命的闯进去之时,隔了房门,谢昙压抑着沉冷不悦的低喝陡然传出:「滚!」 第19页 连召推门去势骤停,脸色却仍有些犹豫,防风一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连拉带拽的才将他劝离了熙宁院。 熙宁院瞬息悄无人声,内室动静反衬的愈发清晰。 安又宁欲将自己埋葬,巨大的精神刺激下,他浑身颤抖不已,已开始颠三倒四的说胡话。 「母亲是爱我的,是爱我的!」 「母亲不要我,爹爹不要我,大师兄也不要我了呜呜……」 「飞云阁……飞云阁在哪儿来着……」 「阿昙……阿昙抱抱我……不行,我好丑的,会吓到阿昙的!」 「不能让阿昙看到……阿昙不能看!」 「阿昙……阿昙……」 谢昙看向反应激烈的安又宁,眉头紧蹙,唤他一声:「又宁。」 安又宁却抖若筛糠,脸埋在膝弯,充耳不闻。 谢昙欺身上前,伸出双手,将那颗被主人埋葬在膝弯的脑袋用力捧出来,他手指力气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人不得违拒,使安又宁的脸抬起,郑重的面向自己。 「嘘——」 谢昙半屈膝直立于榻,微倾身,沉静的眉目居高临下,低垂对上安又宁的双瞳,专注的发出了悠长而舒缓的安抚气音。 「又宁。」 谢昙沉静道:「又宁,看我。」 安又宁脸已哭的湿泞不堪,在谢昙的安抚唿唤之下,才似慢慢找回癫狂丢失的神志,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之后,眼泪霎时流的更凶了,却下意识的不断抽泣着吐露哀求。 「阿昙……阿昙……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会很乖很乖很乖的……阿昙别丢下我……」 「……别、别不要我……」 安又宁巴望着他,可怜兮兮的缩作一团。 谢昙眼底骤然一暗,再没忍住俯身亲吻上去。 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安又宁沾满泪水的额头、脸颊、唇角,最终轻轻柔柔如蝶翼般,落在了他扭曲贯穿右眼眼皮的粉色肉芽伤疤上,安又宁终于停止了痉挛般的抖动。 谢昙罕见放柔的嗓音响在耳畔:「又宁,别怕。」 别怕? 别怕什么? 安又宁回神后后知后觉的愣愣的想,阿昙才是别怕,别怕他的残缺与丑陋。 可谢昙接纳的吻又再次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 安又宁方经歷过崩溃的精神再遭受不住,被谢昙带领着陷入沉沦。 . 防风于第二日卯正(六点)不得不敲响了熙宁院主屋的房门。 主屋内几乎响了一夜断续且细碎的哭泣方停不久,他本不该前来打扰,但情势所逼,防风迫于无奈下像个僵硬的木桩子一般,于门外硬着头皮禀告:「刚得的消息,魔主突然下令,今夜要入四方城府参加年十五之宴,其他四城城主正争相赶来,府中该如何处置?」 内室响起窸窣之声,防风没等多久,主屋房门便被打开,谢昙带上可隔离开向内窥视的房门,八风不动的从容的走了出来。 谢昙扫了防风一眼:「怎么回事?」 防风紧随着谢昙向栖梧堂走,边走边快速回禀道:「魔主突然遣鹰侍先行来传,说是兴之所至,突发奇想,估摸着申正(十六点)就能到四方城。其他各城城主闻风而动,没有辎重随行的话,差不多也会在入夜前陆续赶到。」 早前就放出风来,要和正道开战抢夺灵脉,年宴之时却闭口不提,话里话外影射试探,这魔域之主言行淆乱迷惑,始终不愿透露一句腹中打算,如今却又突发奇想,来他的地盘上裹乱,也不知魔主这肚子里到底打的是何如意算盘。 谢昙眼神一眯,冷笑道:「老东西。」 继而吩咐防风道:「今日的城防变上一变。去吩咐下去,今日不该出现在四方城内的人都给我藏好了,若露了首尾,提头来见。再去把左昊叫来栖梧堂。」 防风领命,问道:「那府中宴席……」 话还未完,却被谢昙打断:「宴席不是重点,那些个牛鬼蛇神可不是专门为了来我这里吃这口闲饭的,你让府上的老僕照常准备。」 防风领命而去,谢昙已步入栖梧堂,不消片刻,左昊便脚步匆匆的踏进了栖梧堂的明间。 . 安又宁醒来之时,只觉浑身上下如同被重重碾压过一遍般,哪里都痛。 尤其是后腰肩嵴,他试着起身,却在脚尖挨地之时,两腿直打颤。 纵使室内无人,他还是被自己留有余痕的身体羞赧的脸颊爆红,蒙头盖被。 回忆昨晚种种,安又宁到现在都还有些懵。 起初谢昙拿掉他的面具,他霎时觉得大祸临头,一心恐惧谢昙会嫌弃他,会不要他。 可谢昙没有。 谢昙不仅没有对他产生一丝厌弃的神情,反而还珍重的细细密密的吻上他眼皮的伤疤。 那样轻柔辗转又缱绻如蝶翼的吻。 谢昙说:「又宁,别怕。」 安又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谢昙让他别怕的是自己丑陋的伤疤,让他从心底知晓他的意中人对他全身心的接纳。 这简直是他今岁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祝礼了! 也许,经过此事,他此后再深埋于谢昙怀抱之时,亦可真正的褪下心灵的假面,赤.裸而又坦诚的交付出自己的一切。 虽然在这之前,他也已毫无保留。 第20页 安又宁想着又迷迷煳煳的睡着了,等到掌灯时分,连召急切的脚步声方将他唤醒。 「出什么事了?」 安又宁虽现下已不太害怕谢昙看到他的真实面目了,但其他人还是不行,所以他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将锡银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此时他便揉着迷濛的左眼,慢吞吞坐起了身来,看向掌灯过来一脸焦急的连召,忍不住奇怪的询问道:「你怎么了?」 连召忙道:「公子快快起身,魔宫魔主在宴席上召了公子前去!」 安又宁脑袋发懵:「什么?」 什么意思? 魔主不是在魔宫吗? 还有……什么宴席? 谁知还不等安又宁想出个所以然来,连召便急急道:「哎呀,一两句解释不清!」 他一边手忙脚乱的帮安又宁穿衣裳,一边口中不停的催促解释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今日府门大开,便觉有些奇怪,可还不待我知晓缘由的时候,前院就已经办起了宴席,这半日里竟唿唿啦啦来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方才防风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魔宫的魔主还有魔域各城的城主都来咱府上了!」 「说是参加什么十五宴!」连召小小人儿,急的脑袋冒汗,语速极快的奇怪道,「往年咱们府上也没办过什么劳什子的十五宴啊!」 他为安又宁扣上腰间的玉带钩,继续道:「我还正奇怪着呢,谁知道防风那厮从前院过来了,我瞧着防风脸色就不太好,果然没什么好事——那什么见都没见过的魔主竟要传召公子你去前院赴宴!」 连召担忧的不行:「公子,我听说老魔主长得青面獠牙,魔功炼的走火入魔后,长出了三头六臂,还惯喜欢吃皮嫩的年轻公子,他如今传召你去,肯定打的不是什么好主意!公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第11章 安又宁:「……」 魔域普通部众大部分是没有见过魔主的。 毕竟魔主常年行居魔宫,又身居高位,不常在外,外人轻易无法得见。 作为魔域之主本身就容易被普通人赋予传奇的色彩,魔域又是人魔混居,积年累月,有关魔主的传言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也不足以为奇。 安又宁却是见过老魔主的。 他第一次随谢昙赴魔宫年宴之时,状况频发,还一度以为自己为谢昙惹来了不小的麻烦,当时老魔主站出来一锤定音,摆平了麻烦,虽然安又宁并不知晓老魔主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做。 老魔主修炼魔功是否走火入魔过,安又宁不知,安又宁可以确定的是老魔主没有三头六臂,从外表来看,老魔主是一个风度翩翩儒雅白面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甚至瞧着较寻常人还多几分面善可亲。 连召没有见过老魔主,自然不知,出于对自己人的担忧,便宁可信其有的,把不知从哪些话本传言里听来的东西一股脑的说出来,只求自家公子能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莫出什么好歹意外才是。 安又宁自然明白连召担忧,事发突然,他心中对这传召亦有几分忐忑,但越是有外人在场,为了阿昙,他越是不能露怯才是。 他勉力镇定的拍了拍连召的手背,问道:「防风可说了什么?」 连召皱眉道:「防风都进不去宴席,还是魔主身边的鹰侍出前院宴客堂后,才找来他吩咐的。」 安又宁跟着皱起眉来,一时却未开口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主屋隔扇房门又笃笃响了几声——是防风在门外敲门催促了。 安又宁回神,向外走,却没走几步,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旁边连召忙扶住了他。 安又宁唇色浅淡,脸却唰的顿时红了。 连召不解:「公子?」 安又宁脑内一时闪过谢昙光洁灵活的手指与整夜的放纵,立时水润着眼咬了咬唇:「不打紧,路上你扶着我些,待到了宴客堂再松开。」 连召忙应着扶了他出去。 宴客堂内传出阵阵丝竹之音,入口处一左一右却有穿着魔宫侍卫服的鹰侍,虎着脸把守在两边。 安又宁松开连召,忍下身体不适,随防风走上前。 其中一个鹰侍审视了防风一眼,待防风拿出四方城侍卫腰牌说明来意之后,才虎视眈眈的放了二人进去。 四方城宴客堂不大不小,甫一进入是一个中间高台四周案几的布局,可容百人落座,此时高台之上正有细腰薄纱银铃的舞女,身姿裊娜的跳跃着,四周案几上坐满了各色打扮的魔族之人,正酒酣耳热,各个正对高台,目不转睛。 二人穿行而过,除了个别眼神扫过来,未受到任何阻拦盘问。 在此处坐的魔族之人,显然身份地位都够不上太高的级别,防风很快领着他进入了宴客堂内部明堂。宴客堂明堂比外部布置辉煌多了,虽只一门相隔,高下立见。 安又宁甫一进入,正觥筹交错的宴会场面一顿,四方眼神顿时袭压过来。 安又宁低垂着头,随防风行罢魔族礼节,就听身前防风道:「安公子到了。」 本就因他进入立静的宴席霎时静的更加落针可闻,安又宁紧张的攥着手指等了片刻,才听头顶不远处传来一个慈蔼的声音:「抬起头来。」 防风禀告后就不能久留,此时已经默默退下,安又宁便彻底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第21页 安又宁循声大着胆子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明堂正中主位的老魔主。 他跟安又宁第一次见时变化不大,乌髮宽袍,面白无须,看起来不像是一方之主,倒像是人间的一个保养的极好的普通中年儒生。 老魔主左侧下首坐着一个蓄鬚鹤髮的老叟,安又宁不认识,他眼珠悄悄转动一下,就看到了坐于老魔主右侧下首的谢昙。 谢昙今日穿着正式,墨色袍袖边缘的缂丝暗银纹线,随着晃动的烛火隐隐流光,他于案几后端坐,面色无波无澜的看了过来。 看到了谢昙,安又宁内心稍显雀跃,霎时心安几分。 老魔主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又开口道:「好孩子,上前来。」 安又宁目光下意识转向谢昙,谢昙却对老魔主的话置若罔闻,眼神未动分毫,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 他心下奇怪,却也只能听话的往前走。 昨天被折腾了一夜,安又宁本就勉力硬撑,为了走稳,不让人发现端倪,安又宁每一步都走的吃力且认真,却不过几步,还是让他疼的额角沁出汗来。 魔域向来不讲究修身养性,反而荤素不忌重欲放纵者比比皆是,安又宁皮肤本就又白又薄,不过两步便面红汗出,在座魔众中不知谁突兀的笑了一声,道:「哟,小娘子,要不要让哥哥扶上一扶啊?」 安又宁一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人竟是在调笑自己,在这样一个正式的场合,老魔主还坐在上面,这人怎这般大的胆子,公然调笑羞辱于自己! 安又宁本以为会有人出声阻止,谁知等了片刻,堂内无人阻止,窃窃私语声反起,间或夹杂着几声下流的笑音。 安又宁脸霎时气红了。 他方要抬头循声瞪回去,脚下铺着的红毡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拱起,他本就抬步艰难,此时脚下一绊,身子一歪,陡然扑向一旁宴席案几。 登时哄堂大笑。 嘈杂中那道调笑的声音再起:「小娘子这般迫不期待投怀送抱啊,啧啧,都说正道之人矜持,也不过如此嘛!」 「你懂什么,没瞧见吗,这是情趣……凡世的那起子酸腐文人怎么说来着……」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有人立刻接口,「安公子昨晚被人折腾的不轻啊!」 有人狎笑道:「这诗可还有下一句?」 「自然是有的,」就有人风流作态,附庸风雅,「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不过,安公子都急的扑人了,怎么,昨晚那芙蓉帐内与你共度春宵之人,是没将安公子餵饱吗?」 话音方落,猥琐窃笑之音不绝于耳。 安又宁趴在案几上,一时竟摔的无法起身,他不动不言,却像是对这些污言秽语充耳不闻。 但他低垂的脸容僵红,手指痉挛般蜷缩,显然心乱如麻。 正侷促无措间,他细软的手指突然被人握住了,他抬目过去,就见他趴伏的案几后坐的那人一双急色眼,馋涎的眯过来,说话间唇边的两撇小鬍子一抖一抖:「小宁宁,好久不见啊!」 安又宁浑身一僵,登时噩梦袭来。 是当初光天化日调戏于他,扬言要把他掳回襄德城做娈宠的襄德城城主计雄侯! 那时他被这人以谢昙之名诱骗至一处无人花厅,被这人欺辱,他怕的要命,还差点被这人得手。 他至今仍记得这人如山般笼罩住他的阴影,又臭又硬。 安又宁霎时心神巨震,竟一时应激的忘记将手指抽回来。 襄德城主见安又宁傻了一般看着他,愈加得寸进尺,将安又宁白皙细长的手指拉到唇边,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眼神兴奋:「真香真软啊!」 襄德城主霍然挺身前倾,勾了一壶紫色的葡萄酒,向安又宁威压过去,伸指便掐开安又宁下颌,胡乱灌入他口中。 襄德城主眼露癫狂:「小宁宁怕是想我想得失了神,无妨,世人皆言,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小宁宁喝过这杯酒,想来便醒神自醉,随我下席入帐去也!」 酒液被胡乱灌入口中被迫吞咽,几声呛咳之下,安又宁才终于在惊吓中清醒回神,他陡然伸手开始剧烈的推拒挣扎。 脖颈却被襄德城主大手钳制,他一挣扎,酒液便倾洒得他下巴脖子上都是,还有更多沿着他修长的脖颈流入锁骨之下,不过顷刻,安又宁脖颈锁骨处便被紫红的酒液浸湿大片,湿漉漉的黏贴在皮肤上。 安又宁本就生性胆弱,又猝不及防看到襄德城主,他方才本被羞辱后气恼的胆气,被襄德城主这个巨大的心头阴影一罩一激,登时消散。安又宁六神无主下,下意识张口向谢昙求救起来。 「阿……咳咳……阿、阿昙救我……咳咳咳咳……」 一壶酒终于被呛咳迫咽的灌完,襄德城主仍一手钳制着安又宁脖颈,另一手将酒壶随手一摔,继而竟哈哈大笑起来,抬首高声道:「谢城主,听见没有,向你求救呢!」 谢昙仍端坐于老魔主下首,闻言眼神都没波动一下,无动于衷的看过来。 襄德城主瞧了上方谢昙一眼,陡然嘿笑一声,拇指一伸,垂目抿了安又宁唇角的酒液,放入自己口中品尝,畅意道:「小宁宁,你还求他?怕是求错了人!」 「魔域消息走漏,我们正彻查正道来的细作,你说你在魔域百年,现如今还不肯修炼魔功,方才说到正道细作,你所求之人可以第一个说出来指认你的人呢!」 第22页 襄德城主脸凑到安又宁跟前,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四方城侍卫,何故会将你召见进来,得见我们魔主圣颜?」 襄德城主站起身来,半开玩笑般向上首的老魔主请示道:「魔主,既然这人是这次消息走露的真兇,想来一个细作的命也不值当什么,属下斗胆就将这人要了去,魔主就赏了属下这么个暖床的小宠儿罢!」 襄德城主话音方落,满堂皆静,除了仍在挣扎的安又宁,堂上魔众都眼望向上首魔主,等待着魔主的决断。 谁知,上首老魔主却神色未动,半晌,竟转头看向右侧下首谢昙。 谢昙垂目,忽冷嗤一声:「不过一个侍卫,襄德城主若想要,拿去便是。只这侍卫我方用过,襄德城主若不介意,用作暖床,倒也无妨。」 第12章 安又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可置信,又唯恐谢昙言语成真,一时心如擂鼓,张皇如催。 安又宁想不通。 谢昙今日为何突然态度大变,明明、明明昨夜,明明昨夜他还情难自抑的握着自己的脚踝,一遍又一遍的低唤着自己的名字,不知疲倦的对着自己需索无度。 他哭泣颤抖求饶,谢昙却也只是皱眉亲吻,以作安抚。 这明明是他们之间最甜蜜的事情,谢昙怎么能、怎么能随口讥言? 而且襄德城主说的正道细作又是怎么回事,还是谢昙亲自指认? 他不相信! 安又宁挣了下,脖颈钳制却更紧几分,他忍不住痛的哀唿一声,被迫仰起了头,目光忍不住黏向谢昙,却只看到谢昙冷漠的眼。 阿、阿昙不会真的不要他了吧? 阿昙不能不要他! 安又宁眼神惊惧,登时又痛又怕,哀求出声:「阿昙不要、不要把我给别人,我会很乖很乖的真的,我求求你,阿昙……阿昙救救我!」 「真可怜啊,瞧着更想教人欺负了,」襄德城主哈哈大笑,毫不顾忌众人,垂涎的将脸凑过去,作势要亲,「瞧把你委屈的……」 安又宁吓得用力挣躲,眼看那人噁心的嘴脸就要贴上来,他忽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以气贯指,以指为剑,陡然划向襄德城主的脖颈。 指尖寒芒一闪而过,正道功法冰蓝色的气机如暗夜流星,猝不及防的割裂眼前人丑恶的颈脉。 「啊!」襄德城主大叫一声,「贱人!」 皮肤之响犹如裂帛,血液滴溅,襄德城主勐地捂住自己脖颈,挟制安又宁的右手陡灌气劲,下一刻便欲捏碎安又宁的颈骨。 安又宁只觉后颈倏忽剧痛,骨碎之音却未响起,他被一股大力抛掷,狠狠拦腰摔在宴客堂承重圆柱之上,重重委顿在地。 老魔主慢吞吞的收回手,慈蔼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来:「计卿,稍安勿躁。」 襄德城主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不满道:「主上您也看到了,这贱人竟敢公然行刺于我,简直死有余辜!」 老魔主却脾气很好的笑道:「计卿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还如此暴躁?」 他笑眯眯的看向襄德城主,襄德城主下意识打了个抖,就听老魔主和和气气道:「瞧你把这孩子吓的,我不过叫这孩子来想一睹正道剑法,倒教你编的什么细作的瞎话都出来了。」 襄德城主咬牙垂头,就听老魔主继续不紧不慢的道:「计卿如此童心未泯,回头不妨我赏你几个貌好的娈童,倒也不必夺人所爱。」 老魔主嘴中说着「夺人所爱」,目光却不动声色的转回来,向右侧下首的谢昙瞥去。 襄德城主冷眼瞧着,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碍于老魔主之威,对安又宁伤他行径一事只能敢怒不敢言。 谢昙却倏忽冷笑一声,在老魔主言毕后开口:「义父抬爱,不过一个暖床的下贱玩意儿,哪值得上『夺人所爱』四字,计城主想要,便拿去。」接着他抬目向下首的襄德城主,声音又沉又冷,「只不过,就算是我不要的东西,既沾了我的身,也不是任人随意取用的,计城主可想好了拿什么来换?」 「你当真捨得?」襄德城主目露贪婪,他快速的看了一眼上首的老魔主,还是没忍住道,「谢城主想换什么?」 谢昙道:「听说襄德城主府中燃一魂灯,可召养魂魄,也可熬魂化作己用,提升魔功,甚为神奇……」 谢昙话却未完,襄德城主勃然大怒:「不成!你也说了不过一个暖床的小玩意儿,你竟妄想换我魂灯!」 谢昙嘴角微勾,未置一言,伸指拈起了酒盅。 「哦?」不过片刻,老魔主故作好奇的声音果然从上首传来,轻飘飘的询问道,「计卿府中原还有这种好东西?」 襄德城主陡然反应过来——魂灯是他今岁偷偷藏匿未上贡的宝物,被谢昙一激,他竟主动说漏了嘴! 襄德城主心底发虚,霎时有些顶不住上首老魔主的压力,只好硬着头皮辩驳道:「魔主明鑑,此物我方得,正要上禀……」 谁知话还未完,老魔主兀的嘆息一声,幽幽道:「罢了,我也老了,底下小辈儿藏一两件好东西倒也寻常。」 襄德城主冷汗立马下来了,他忙从宴席案几后奔出,扑通跪于下首,伏首道:「属下知罪!」 堂上登时仗马寒蝉。 第23页 老魔主仍是一副慈蔼儒雅的容色,却不说话,随手拎起案几上的白玉酒壶,慢吞吞往酒盅里倒,一时续酒之音如金玉相击,脆泠泠的。 襄德城主伏首的冷汗洇湿朱红地毡,一时也只觉自己脖颈亦脆泠泠的,待他难熬的觉得过了万年之久,才听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款款的响起,为他求情:「念他初犯,义父这次便饶了他罢。」 是一直默默坐于老魔主左侧下首的鹤髮老叟——玉同城城主左玉同! 玉同城主甫一出声,襄德城主悬了半日的心算是倏忽之间收回了一半,霎时只觉心口微松——他的命应是保住了。 果然,老魔主听闻,静了几息,接着便又微微嘆出一口气,这才似乎有些头疼的无奈道:「罢了罢了,姑且念他年纪轻轻,没有下次便也作罢。」 襄德城主忙叩首谢恩。 待他重新落座于宴席案几之后,堂上魔众才似齐齐松了口气,气氛微松。 气氛一松之下,方才被甩柱昏迷的安又宁,此时甦醒时,口中嘤咛呻.吟之声便显得明显突兀起来。 众人似乎这才想起,堂中还躺着这么一个人。 安又宁一撞之下,只觉全身骨裂欲碎,一时竟痛昏过去,待意识復甦,迷迷煳煳间却听得上首一个慈蔼的声音唤他:「好孩子,可过的来?」 安又宁骤然回神。 他一瞬间心念电转,记忆復位,意识到是堂首的老魔主在唤他。 安又宁不知自己昏迷期间堂中发生过何事,他只觉浑身痛极,当下也想不得许多,只条件反射的强打精神,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磕磕绊绊的向老魔主走去。 谢昙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却垂目把玩着腕上紫檀手串,未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他。 安又宁却未顾上察觉,他如今行走不止觉得两股战战,肩背亦在方才的碰撞下痛如油煎,单单行走不至跌倒便耗去他全部心神。 正艰难前行,脚步声起,下一刻,眼前就出现了一双白玉般保养的极好的手。 那手骨结稍粗,骨龄稍大,肌肤却保养的极细腻,不像修习魔功的手,倒像是凡间侍笔弄墨的文人手。 安又宁抬起汗湿的脸颊,就看到了老魔主近在眼前的那双慈蔼双眼。 「来,」老魔主忽伸手牵住了安又宁的手,和和气气的道,「吾牵着你。」 堂上骤然响起一阵抽气之音。 安又宁恍恍惚惚的跟着老魔主走至上首,才乍然回神,陡然惶恐起来。 惶惑之下,他下意识去看右侧下首的谢昙,张口欲言。 肩膀突然一重,老魔主就摁着安又宁骤然下沉,安又宁膝盖一弯,就被迫使并排坐于案几旁边,接着老魔主亲切的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抬目话家常一般,张口便问安又宁道:「好孩子别紧张,方才可磕疼了?」 安又宁懵了。 堂上众人也被老魔主的行为吓懵了,要知道方才他们可还是聚众嘲弄过此人! 更慌的莫过于方才刚犯过错的襄德城主,他没想到老魔主竟如此抬举此人,此刻紧张的连端着酒杯的手都抖个不停,他赶紧将酒杯放下,掩藏心绪。 老魔主又道:「莫怕,方才可磕疼了?」 安又宁咬唇,忙垂目摇了摇头。 摇头过后他突然意识到,对一域之主如此回话应是不敬,忙恭敬找补道:「回禀魔主,不疼。」 老魔主便又问道:「听说你同昙儿,少时可去紫光阁游玩过啊?」 啊? 安又宁愈发煳涂。 他不知老魔主为何会突然对他如此亲切,更不知老魔主为何话题飞转,突然问起从前来,他只本能的嗅到一丝不知名的危险。 安又宁低垂着头,轻轻抬目飞快的觑了一眼右侧下首的谢昙,见谢昙仍眉目无波,只眼睑幽暗,不知想些什么,便又紧张的收回目光,想了片刻,才忐忑又谨慎的回道:「回禀魔主,我、我以前,我也只是去过几次紫光阁,算不得熟悉。」 「哦?」老魔主听闻,却未置可否,片刻,竟不明所以的突兀的轻轻笑出了声。 安又宁登时头皮发麻,霎时只觉老魔主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重若千斤,顷刻之间便可随意要他性命。 他一紧张便开始痉挛般抖若筛糠,眼眶霎时红了,他狠狠的埋头蜷指,努力掩饰自己的应激流泪。 老魔主被手底下安又宁的颤抖引起了注意,方要饶有兴致的望过去,右侧下首谢昙突然出声道:「义父。」 老魔主望过去,就见谢昙仍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只语气稍显犹疑:「义父问及紫光阁,可否是下了进攻的决定?」 老魔主唇角微勾,顿觉自己收的这个义子绝顶聪明,欣然道:「昙儿聪慧。」 接着老魔主眼神重新转回安又宁身上,似试探又似当真道:「这孩子既从正道来,年少时又追随于你,怕是对紫光阁熟悉的不得了,既如此,便让他打打头阵,杀进紫光阁罢。」 第13章 谢昙道:「义父玩笑了。」 老魔主看过来,谢昙平静道:「他年纪身份皆不能服众,修为也未到扛鼎执耳之阶,战场不是儿戏,若不称职,临阵换将恐伤士气,怕不是最佳人选。」 老魔主听闻,却不贊同道:「他方才那一手剑气化刃竟能将计卿伤了,昙儿是否低估了你这小竹马的修为?」老魔主话锋一转,「难道昙儿是不舍了?」 第24页 谢昙敛目拱手:「属下不敢。」 老魔主笑眯眯的看向身旁抖若筛糠的安又宁,语气愈发和缓:「怎怕成这样?」 面对老魔主的询问,安又宁更加慌张无措。 领兵打仗? 他怎么可以! 安又宁虽然平日里没少替谢昙除去敌人,但那都是他单枪匹马,埋伏刺杀。 且不说他实力如何,他胸无韬略,怎可居重位? 更别提要打的那个地方曾一度也被他当作自己的家! 安又宁咬唇,不敢抬头看老魔主,只努力让自己的拒绝听起来镇定一些,嗓音却还是带出一丝哽咽:「我、我怕辜负您的美意……」 「主上!」一道青年蓬勃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安又宁的支吾,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襄德城主对面端坐的北望城城主,一撞双臂护甲,引起了堂上众人注意,「属下以为大不妥!」 北望城城主何北望是一个参加宴席仍着劲装高髻青年,他头髮凌乱且张扬的垂在脑后,公然嫌弃老魔主的主意道:「主上,您瞧,您只是问问话,这小侍卫就抖的坐不稳了,胆子小成这样,怕不是去打仗,而是直接送命去的,怕是事后对方还能颠着这小子的人头玩儿!」 北望城主不满道:「他死了可不打紧,到时候人说我魔域无人,冲锋陷阵都只能派出个只会哭丧的草包,岂不是堕了我魔域的鼎鼎威名!」 北望城主一甩头,撩发于堂中撩袍一跪,抱拳扬声:「属下不才,愿为主上分忧,作那柄冲锋陷阵的打头银枪!」 堂中霎静,老魔主笑出声来。 「好,」老魔主沉吟良久,仿佛已将安又宁作将之事抛掷九霄云外,只欣慰的看向下首道,「何卿年轻有为,胆气豪壮,那便——就这么定了。」 北望城主欣然领命。 这般短的时间便真的定下讨伐人选,堂下肉眼可见的人心浮动,对目譁然。 老魔主咳嗽一声,堂下私语骤消,老魔主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般,只敛目嘆息一声,復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安又宁。 模样瞧着甚是为难。 半晌,老魔主才看着安又宁又嘆了一句:「可惜了。」 安又宁不知老魔主可惜什么,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手再次被老魔主牵了起来,老魔主甚至还亲切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老魔主仍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却道:「好孩子,可吓到了?下去歇着罢。」 安又宁虽然一直想不太明白这堂中来回打的什么机锋,但他直觉敏锐,老魔主说完这句话后,安又宁便觉危机已去,他暂时安全了,忙垂首领命。 老魔主却一副不放心的模样,甚至叫来了鹰侍,亲自半托半护的送安又宁出了宴客堂。 防风一直在宴客堂外待命,见鹰侍扶着安又宁出来,一直悬吊的心才微松,忙上前接引过来。 安又宁本就硬撑,堂中又是惊吓又是受伤,此时竟再支撑不住,开始发起高热来,防风一靠近,便察觉出他不同寻常的体温。 防风背起安又宁向熙宁院疾步而去。 安又宁脸烧的通红,半路上却清醒片刻,阻拦防风道:「去、去栖梧堂。」 安又宁咳嗽两声,坚持道:「我想等阿昙。」 谢昙今日宴客堂对他态度匪夷所思,他不想不明不白的连自己哪里惹了谢昙嫌恶都不知。他其实想,他想等阿昙回来,亲口问上一问,他哪里做的不对,他可以改,他都可以改的。 只要阿昙不再厌弃他,不再……想着把他送给别人。 防风脚步停下,却眉头紧皱,一时犯了难。 栖梧堂不仅是谢昙行卧之地,更是他筹谋私地,轻易不得进。 就算是安又宁。 安又宁唿出的热气灼人,却敏感的发觉到防风的为难,立刻举誓保证道:「你就将我放在抱厦外就成,我就坐在台阶上等阿昙,我保证不会进去,你……咳咳,你放心罢。」 防风踌躇一瞬,终还是转了脚步,向栖梧堂行去。 防风将安又宁小心的从背上扶下,安又宁扶着抱厦前的廊柱弯腰咳嗽半晌,才终于挨靠着廊柱慢慢抱膝坐下,睁着一双烧的通红又迷濛水润的双眼痴痴的望着院门口。 他一动不动,只偶尔咳几声,显得乖巧又安静。 天寒地冻,北风阴冷,针砭刺骨。 防风一旁站不下去了,劝道:「去耳房等也是一样的。」 耳房虽小,但五脏俱全,且还有地龙,总归是暖和舒适的。 安又宁又咳几声,却哑着嗓子轻轻拒绝道:「我去了……咳咳、咳,伺候的僕从便、咳咳、便没地儿取暖歇夜了。」 安又宁身份虽只是个侍卫,但他与谢昙之间不清白的暧昧关系,府中僕从大部分还是心知肚明的,大家都是靠自身本事吃饭的,一向瞧不起安又宁这种媚上之行,安又宁若去了耳房,为了避嫌恐惹众人怨言,为他不好的风评与处事再雪上加霜。 他本就够惹人嫌恶了。 安又宁目光浅浅淡淡的,反回过头来劝慰防风:「我坐在这便很好,咳咳、咳防风你去忙你的事罢。」 防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道:「我叫连召来。」 说完也不等安又宁反应,转身出了院门。 黑夜沉沉,幸有孤月相伴。 安又宁抱膝依靠着廊柱昏昏沉沉的坐着,一会儿觉得热的要命,他两边的耳朵似乎都要烧掉了,一会儿却又觉如坠冰窟,牙齿打颤,连口中热气倾吐之间都会凝结成冰。 第25页 又冷又热间,他迷迷煳煳的似乎看到了紫光阁阁主夫人,阁主夫人个性如她长相一般温婉,她担忧的伸出一只葱白玉手探上他的额头,探着温度却转头斥责一旁站着的少年道:「瞧这孩子都烧成什么样了,昙儿你竟不知?」 少年谢昙皱眉,未曾反驳,语气中却带着点不解疏离:「儿子晓得了,只他成日里跟着儿子,今日不曾,儿子便以为他终于想通归家了。」 「还敢狡辩,」阁主夫人声音不见得多重,却能听出不悦,「这孩子是个知恩就报的好孩子,成日里处处将就着你便罢了,你还烦上了,谁教的你?」 少年谢昙抿唇。 阁主夫人教训他道:「你成日里围着无定派的公子薛灵转,但我瞧着那孩子心思太多不太端正,待你也有些不咸不淡,虽说你祖父为你和薛灵定了娃娃婚契,但这是老一辈的情分了,若那薛灵品行不端,我们也不愿高攀,父亲母亲就算是拼下老脸也要为你废了这亲事,教你得觅良人。「 少年谢昙皱眉,有些烦躁:「好好的,母亲又提阿灵作甚?我与阿灵很好。」 安又宁恍恍惚惚间,就觉阁主夫人似要发火,他不想阿昙挨训,也不想阁主夫人大动肝火,便拼进了全力出声:「伯母……」 「嗳,」阁主夫人立刻回头,温温柔柔的为床榻之上的安又宁擦汗,「宁儿醒了?可口渴?」 安又宁自小便被安霖之寄予厚望,一切以未来阁主的身份严格培养,母亲又恨他入骨,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温情,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咬唇,眼角在枕巾上流下了眼泪。 阁主夫人一愣,继而满眼心疼道:「是不是烧的骨痛啊,不哭不哭,伯母帮你捏捏,捏捏就不痛了。」 她转而使唤少年谢昙道:「还杵着做什么,去看看宁儿的药煎好了没?」 少年谢昙眼神复杂的看了榻上的安又宁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阁主夫人重新帮安又宁换了额上湿帕,拿自己的手帕给他擦眼泪,温柔可亲的哄他道:「宁儿不哭,若是昙儿让你不痛快了,你给伯母说,伯母替你教训他!」 接着又安抚他道:「是不是烧的不舒服的紧?没事的宁儿,一会喝了药就好了,不哭了啊……」 安又宁泪眼朦胧,方想说「没事的伯母,烧的不痛,阿昙也没有欺负我」,眼前场景却倏忽一变,阁主夫人抱着紫光阁阁主的尸首,于紫光阁大堂内,于堂内正道各派派首的虎视眈眈之下,那位曾经温温柔柔的阁主夫人,环顾四周施加逼迫之人,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我知道你们什么目的!你们一个个手握重权的世外高人,手段却如此骯脏,我紫光阁到底有没有勾结魔域,你们个个心知肚明,却个个心盲眼瞎,好啊,好得很啊!」 阁主夫人抽出匕首,字字泣血:「我祝福你们,祝你们终生求无所得,终有一日心魔骤生,自食恶果!」 语毕,那把紫光匕便「噗」的没入她的心口,她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血顺着下巴扑满了她的发梢脖颈,与心口之血迅速融作一团,铺染开来。 像一朵鲜红的盛放至极的海棠花。 听闻家中出事匆忙赶回来的谢昙与他目睹此幕,全身血液骤冷,傻了一般被钉在原地。 阁主夫人却在咽气儿之前亦看到了回来的他们,她登时不顾一切,浑身是血的挣扎着冲堂门外伸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跑!跑啊!」 第14章 「伯母!」安又宁下意识伸手挽留,骤然睁开眼。 他仍倚靠在栖梧堂抱厦前廊柱上,右手臂无意识前伸,手腕却蓦然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自上而下而来,安又宁手腕肌肤霎时传来皮质温凉的触感,他脸烧的通红,抬目上去,就看到穿着黑色手衣握腕,俯身看他的谢昙,谢昙看着他一使力,便将他从台阶上拉了起来,站好。 谢昙松开了他的手腕,他眼神追随着谢昙收回垂于身侧的手指,顿时有些结巴:「阿、阿昙。」 谢昙看他:「你在这,做什么?」 安又宁张口欲言,突然吃了一口冷风,登时呛咳起来。 谢昙站在旁边,垂目沉冷的看他扶着廊柱咳的弯下了腰。 半晌,安又宁才平復下来,他伸出手背胡乱擦了一下咳出的眼泪,重新道:「我在等你。」 谢昙态度冷淡:「你等到了。」 安又宁登时忐忑起来,他察觉出谢昙似乎有一些不耐烦,忙小心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咬唇,下定决心道,「阿昙,我是哪里做的不好吗?我都可以改的,你能不能别这样。」 谢昙定定看他一眼,突然冷嗤一声:「别怎样?」 安又宁慌张中不自觉带上了点委屈:「别把我送人,也、也别这样和我说、说话,我害怕……」 谢昙却未等安又宁话说完,突然欺身上前,二人之间骤然逼仄,安又宁被谢昙气势吓得后退半步,下巴就被手指挟制,脸被迫仰起,谢昙嗓音低沉,气音模煳:「我亲口承诺过你什么吗?」 安又宁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昙脸容压低几分,在这样仿佛接吻的姿态下,他却眼神涌动:「自始至终,我有承诺过你半分吗?」 安又宁心尖一颤,不信发问,声音艰难又缓慢:「这是、什么意思?」 第26页 谢昙放开了安又宁,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冷月下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大片阴影:「你知晓我在说什么。」 安又宁想不明白:「可昨夜我们明明、明明还……」 他难以启齿。 「你情我愿,你我之间不是一向如此?」谢昙不动声色的向外看了一眼,「还是说,我有勉强过你吗?」 阿昙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问太多,想要的又太多了吗? 是他贪婪过分了吗? 安又宁被谢昙这一番话打的猝不及防,如坠冰窟,他彻底慌了,忙胡乱剖白心迹挽回:「没有,我愿意的,我愿意的阿昙,你是不喜欢我了吗?就算、就算你现在又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像以前一样,留在你身边……」 安又宁急忙保证道:「我不问了,我再不问了,阿昙你别烦。」 谢昙眼神晦暗,喊了一声「防风」,便毫不犹豫的越过安又宁,步入了栖梧堂。 安又宁看着抱厦的隔扇门开了又关,将他心心念念之人的背影彻底掩下,这才惶恐落地,他失落的收回眼神,留恋的摸了摸方才被谢昙握过的手腕,仿佛还留有余温。 心口突然空落落的。 安又宁咬唇流下泪来。 防风不忍道:「我送您回去。」 连召为安又宁披上狐裘,防风再度背起安又宁,向熙宁院走去。 一路上,安又宁肩膀一耸一耸的,一直都在抽泣。 他的脸藏在巨大的狐裘兜帽下,趴在防风背上小小声的哭着,不过片刻防风便觉颈背温热,是安又宁的眼泪。 防风背着他,一步一步,终忍不住道:「城主是知晓您的心意的。」 只是他到底看不懂城主做法,又笨嘴拙舌,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么一句。 安又宁却渐渐止了哭泣,半晌,也只埋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熙宁院到了,防风将他背入内室后便拱手告退。 连召端起围炉上煨着的药汤过来伺候安又宁喝下,扶着安又宁躺到了床上。 安又宁仍起着烧,连召将一得了消息便备好的湿帕子敷在他的额上,又忙着转身去多宝阁旁小纱橱里找散淤的药膏。 安又宁却出声道:「别找了。」 连召又心疼又着急:「怎么就不找了,公子莫名其妙受了伤,又平白受了这一顿排揎,就该好好伺候着。」 语气里是憋了一夜意有所指的埋怨。 安又宁盖着衾被,却轻轻道:「你忘了,我有修为的,我待会儿将真气走三个周天,就都好了。」 他又咳了两声道:「你下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连召一愣,知晓安又宁说的是真的,便犹犹豫豫的道:「那公子想做什么叫我一声就来。」 安又宁点点头。 连召轻手轻脚的带上了房门,安又宁从胸口拿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着的那方天青色手帕,那是谢昙留下的东西,他蜷缩于衾被之下,双手捧于鼻端深嗅,那上面残留着他日夜思念的气味,他想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好想阿昙啊。 他好想抱抱阿昙。 安又宁将手帕紧紧拥攥在心口,哭着睡了过去。 安又宁这一病却反反覆覆,没彻底好起来。 最严重的时候,安又宁夜间会烧的不住的流眼泪说胡话。 谢昙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连召气不过,在安又宁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曾大着胆子去拜见过谢昙,却连防风的人影都没有见着,遑论谢昙,毫不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待安又宁彻底好转的时候,时间已过月余,前线正魔开战的消息亦跟着传了进来。 安又宁陡惊,不顾连召的阻拦,随便套上衣服就去了栖梧堂,却从栖梧堂伺候的僕从的口中得知,谢昙已于四五日前离开了四方城。 「安公子不是城主的枕边人吗,怎连这消息也不知?」说话的是栖梧堂的一个洒扫,阴阳怪气的。 安又宁讪讪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连召不愿意了,便要作势争论,被安又宁拦下了,安又宁轻声问道:「你可知城主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洒扫看了安又宁一眼,片刻,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只是听防风大人提过一句,城主不会长期在前边待着,还要时不时回府看顾一下东边冷翠阁的那位贵人,毕竟东边这位贵人打小体弱,需要小心呵护伺候着。」 第15章 什么? 安又宁脑子发懵。 什么贵人? 冷翠阁又在何时住了人? 他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旁边连召却是脸色骤变,陡然怒道:「放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拔了你的舌头!」 洒扫看了连召一眼,又看安又宁一眼,虽然他确实看不起眼前人身为一个侍卫,却不安守本分,上赶着媚上恃宠,但府上规矩森严,他还是怕说多引火烧身,也不太再多做解释,只随意找个藉口走开了。 安又宁一路呆呆的走回了熙宁院,直到坐到明堂上的罗汉床上,脑子才似打通关节,回了魂。 他抬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连召,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连召连忙否认:「公子,你别听那人瞎说……」 第27页 安又宁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在这样的眼神下,连召忽就说不下去了。 半晌,连召才垂下眼睛,声音发虚道:「半个月前。」 安又宁沉默了。 连召忍了片刻还是道:「那个人是城主年宴后带回来的人,防风把他安排在了栖梧堂邻东的冷翠阁,听说是城主的意思,因为那人患有先天胸痹,这样万一有个意外,城主也好及时看顾着……」 「其实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城主虽然有去看过他,心到底是在公子这里的,」连召顿了一下,抿唇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说来也是给公子添堵,不如不提。」 安又宁目光空远,连召小心的看着他脸色,半晌,却只听他兀的「嗯」着点了下头。 连召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一时只觉自家公子反应过于平静反常,却嗫嚅半晌,终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安又宁却想起了入府的时候。 冷翠阁与熙宁院分别在栖梧堂一东一西,与熙宁院不同的是,冷翠阁与谢昙的栖梧堂只有一墙之隔,比熙宁院更近,同时占地更大更雅致。 当初入主城主府时,谢昙曾提出将冷翠阁分给他,安又宁拒绝了。 因为冷翠阁内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湘妃竹,母亲的院落也是——他不喜欢。 谢昙那时说过什么? 谢昙说:「你既不喜,便空着罢。」 他还曾因谢昙此番的在乎,胸如揣鹿,心里暗戳戳的欢欣鼓舞着,好几日都夜不能寐。 时移世易。 以前说空就空的地方,如今却说住就能住进了人。 那谢昙呢? 安又宁垂目神经质般蜷了蜷尾指——他发现他不能确定。 谢昙的心思难以捉摸,向来只有他将心巴巴捧出献祭的份。 纵然他十分心甘情愿。 安又宁再次想起了谢昙从魔宫回归那日,多出的那一辆随行马车。 想来便是坐了如今冷翠阁的这位贵人。 这位贵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比……比他还要好吗? 安又宁一点一点的攥紧了身侧发抖的手指。 半晌,他才红着眼眶看向连召,竭力克制下,他的声音才不至于发颤,只又轻又浅:「你知道多少?」 连召一时也猜不透安又宁在想什么,又不想再瞒骗他,咬了咬牙道:「冷翠阁那位体弱,向来闭门不出,我没见过。但……但公子病的这月余,我去寻城主的时候,城主十次有九次都去了冷翠阁。」 「城主对冷翠阁那位消息封锁的厉害,是故府中几乎无人知晓此人身份,只知城主似乎极为恩宠他,这月余时间,魔域各处的珍贵药草灵丹和珍稀古玩流水一般送了进去,城主也……也总是会隔三差五去上一次,并特意做过交代,是故府中无人敢轻视怠慢于他。」 连召看着安又宁眼神失焦,逐渐至惨无人色,他突然感同身受一般,骤然体会到了锥心刺骨的痛楚,嘴唇颤着有些说不下去了:「也许,也许只是那人身份特殊,也可能像……像左昊大人一样,所以城主才对他格外的关照……」 连召自己都信不来自己口中的胡乱猜测,谁知,安又宁却突然一愣,垂下了眼睫。 连召一惊,就见安又宁若有所思。 ——也许……也许连召说的是对的,万一是他想太多想差了呢? 安又宁心口突突跳着,于忐忑间努力的安慰自己。 这份像模像样的自欺欺人,结束于半月后左昊来找他的那一日。 这半月内,安又宁强忍着没有去冷翠阁一探究竟,不知是对真相的逃避,还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眼瞎心盲,闭目塞听,像只龙鲤一般将自己团起来,只蜷在自己的小院,每日里神志恍惚。 这一日,安又宁难得于晴日拥毯坐于庑廊下晒太阳,左昊突然敲响了院门,跨步进来。 「安公子好兴致!」左昊甫入,便阴阳怪气扬声道。 安又宁本就有些怕他,又十分不擅长应对左昊这般性子,是故听闻神色一震,浑身别扭的看着左昊迈步进来,侷促的喊了连召来为左昊看座看茶。 左昊却道:「别忙活了,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来只为问公子一句话。」 安又宁奇怪道:「左昊大人想问什么?」 左昊看了庑廊下的安又宁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安公子苟且偷生可觉得乐?」 苟且偷生? 他? 安又宁神色迷惑极了,眉头慢慢蹙起来:「左昊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不明白。」 左昊:「城主大人在前线浴血奋战,前日还差点重伤肺腑,安公子身为城主大人的贴身侍卫,却日日躲在城主大人身后,日日享受着岁月静好,」左昊着重嚼了「贴身」二字,又抬头看了看晴日,不阴不阳道,「甚至还有心情懒洋洋的晒日头,敢问安公子,可否真正得乐?」 安又宁这次彻底听明白了,也彻底被这番话打懵了。 正魔两道开战已经有些日子,阿昙去前线也已多日,而他这些日子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置阿昙安危于不顾,困囿于自身情感漩涡不可自拔! 安又宁从这些日子长时间的精神恍惚中骤然清醒,他掀开身上绒毯,起身急道:「阿昙,阿昙怎么样了?」 「被抢占紫光阁灵脉驻点的摧山派掌门的掌劲所伤,幸而不重,」左昊道,「安公子若真的关心城主,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第28页 左昊言尽于此,转身便走,却在马上踏出院门之时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告诫道:「好日子过久了,身份却不能忘。对城主而言,你不是最初的那个特殊,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安公子且好自为之。」 安又宁对左昊的哑谜似懂非懂,却有非常不好的直觉,忍不住问出声:「左昊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左昊却没有解释的兴趣,只摆着手,似感慨似嘲讽的大吟着「虚堂寂寂草虫鸣,欹枕难忘是旧情」,不回头的大步离去。 安又宁眨眨眼,这句诗他听懂了。 却不知,左昊是说阿昙对他特殊只是因为一点旧日情分而已,还是借着旧情一说讥讽于自己在阿昙生死安危之际,自己不顾旧情,躲于阿昙身后,袖手苟生? 安又宁不知道,也不想再困惑去想。 安又宁只知道的是,他该出发了——出发去前线,去找谢昙,去帮谢昙。 他连声唤着「连召」,步入内室,收拾包袱。 安又宁身份尴尬特殊,尤其是如今正魔激战正酣,他更不能光明正大的随意出现在外,是以他便决意与往常出任务一般,做回夜行人。 他穿上了黑袄袍子,戴上了黑甲护臂,又因为锡银面具在夜色中过于引人注目,他便在摘下后,像以前一样用层层黑色棉布缠裹往自己头脸,将锡银面具放进了黑色的包袱皮内,其中还放了些简单的吃食水囊,一切收拾妥当后,他便在入夜之际,轻装简从的走出了熙宁院门。 他的脚步却在离府之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向冷翠阁而去。 冷翠阁内果然住了人,这个院落不仅比他印象中整洁,院门口还一左一右把守着两个侍卫。 ——对冷翠阁内之人的重视程度肉眼可见。 安又宁心头五味杂陈,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他强压下心底隐隐的酸涩鼓胀之意,一时之间执拗劲儿上头,愈发想一睹冷翠阁内所藏之人。 安又宁后退几步,循着记忆找到了西厢房旁的位置,纵身一跃,便轻轻蹲身落在了白墙黑瓦之上。 夜月幽明,云遮雾绕。 安又宁运气不错,他在墙头蹲了不过一刻钟,冷翠阁堂屋隔扇门忽「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扶上房门的是一只肌肤细腻细若无骨仿若女人的手,接着披着厚重貂绒大氅,头戴宽大兜帽的人影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这人手中拎了一只耳的青瓷细肚酒壶,另一手拈了一只与之相配的青瓷薄胚酒盅,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窗下石桌旁,就开始对着旁边竹影天上明月浅酌起来。 喝了半天,兜帽却不曾掀。 直到安又宁快等不下去的时候,那人似终于觉得兜帽妨碍他饮酒,伸手将兜帽捞于脑后。 那是一张极明艷的脸。 最出色的却是那双眼睛,是眼波流转饱含风情的桃花眼。 安又宁霎时血液骤冷,犹如晴天霹雳,僵在原地。 不是因为这张脸好看,而是因为他认识这张脸。 这是曾与谢昙海誓山盟定过婚契的无定派少主薛灵的脸! 第16章 少年谢昙非常喜欢薛灵。 二人定有婚契,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当初谢昙救安又宁,便是谢昙不远万里,为薛灵出发去东海寻鲛珠回程的路上。 安又宁欲报恩情,谢昙却坦然拒绝,直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安又宁一来知晓自己差点再无法修行沦为废人的伤势有多重,一来心思纯粹,虽救命恩人高义拒绝,他却不能不知廉耻,舔颜轻放而过。 因此在得知谢昙乃紫光阁少主之后,安又宁便以飞云阁少主身份上门拜访,欲与谢昙结交并跟随在他身边时时找机会报恩。 少年谢昙天资卓越,持重守礼,却又不失少年意气。安又宁从没见过这样耀眼的人,加诸救命之恩,小小少年很难不动心,情窦初开。 但经过相处,安又宁知晓谢昙已与别人定过了婚契,那人出身五派之一,本就比六阁身份尊贵,那人又是门派掌门独子,万千宠爱于一身,据说模样品行又是一等一的,简直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少年谢昙非常喜欢那人。 安又宁为人正派,做不出横插一脚坏人感情之事,由此便开启了一场旷日持久的。 他小心翼翼的掩藏着自己的心思,默默跟随在少年谢昙身后,捧着自己的心,全心全意的以自己的方式对少年谢昙好。 少年谢昙却非常讨厌这个甩脱不掉的小尾巴。 某日被跟的烦了,少年谢昙质问他:「你没什么事要做吗?」 他站在高他一头的少年谢昙面前,侷促嗫嚅,耷拉着脑袋,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少年谢昙耐着性子:「你若成日无事,不如早日归家,好过在此浪费时间。」 安又宁勐然仰起了头否认:「不浪费,不浪费的,我,我要报恩的……」 少年谢昙皱眉:「我说过,我并不是挟恩图报之人。」 安又宁急了:「我知晓,我没有说你挟恩图报,你莫要误会!我只是,我只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少年谢昙听懂了安又宁的执拗——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操守。 少年谢昙罕见的动了气还被气笑了,只说了一句:「随你!」,甩袖离去。 第29页 安又宁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他仍跟着谢昙,却更加如同影子般将存在感压到了最低,少年谢昙看他一眼,也渐渐学会了无视。 少年谢昙去见了薛灵。 二人到无定派的时候,薛灵正在后山湖里捉游灵鱼。 游灵鱼身负灵气肉质鲜美,却十分聪明机灵,若不使真气徒手捉捕,不太好捉。 薛灵坐在被抬来后山的圈椅之内,指挥着手底下的僕从脱鞋挽袖,下河捉鱼,却偏偏不让他们使用真气,看着那些僕从手滑脚跌的狼狈模样,他觉着甚是有趣,拍着圈椅扶手哈哈大笑。 谢昙走过来,薛灵立刻从圈椅上蹦下来,拉着谢昙向湖里指:「谢昙谢昙你看,好不好笑?」 谢昙无奈的揉了一把他的头髮,眼神宠溺:「灵儿,莫要淘气。」 薛灵却吐吐舌头,松开了谢昙的袍袖,重新站上圈椅,生气道:「你们一个个的也太笨了,这么久都没有捉到过一条!再捉不到,晚上就都饿着肚子罢!」 谢昙走近伸手:「下来。」 薛灵看了谢昙一眼,却并不听话,眼神乱晃之间,这才似看到谢昙身后的安又宁,好奇问道:「他是谁?」 安又宁一惊,脑袋垂的更低了,却支支吾吾的,谢昙看了安又宁一眼,接过话来,语气淡淡的:「一个朋友。」 薛灵敏锐的察觉到二人之间不太寻常的气氛,他眼珠转了转,立刻道:「谢昙,我要他下水帮我捉鱼。」 谢昙眉头一皱:「灵儿,别胡闹。」 薛灵没有扶谢昙的手,一下从圈椅中蹦下来,跑到安又宁跟前,围着侷促的安又宁转了一圈,眼中兴致愈浓:「我不管,我就要他给我下水捉鱼!」 少年谢昙对薛灵向来十分纵容,闻言为难的看了安又宁一眼,却仍是拒绝道:「不行。」 接着他蓦的佩剑一抽,运气疾速指向湖面,下一息,游灵鱼如同雨落,铺了一地。 谢昙送回佩剑,哄薛灵道:「你看,捉到了。」 薛灵却被谢昙此举气到了,他脸颊鼓起来,大喊:「不算!」 薛灵跺脚不满:「谢昙我讨厌你,讨厌你!」 少年谢昙眉头再次皱起。 安又宁再忍不下去,他一直跟在谢昙身边,就是希望谢昙不会有任何为难之处,如今不仅因他为难,还惹了薛灵讨厌,他深觉不安,闻言如同想要弥补这个错误般,他上前一步,站到薛灵跟前,垂着头轻声同意道:「我去。」 薛灵高兴坏了,却在看到安又宁也要拔剑的时候臭脸命令道:「不许用修为!」 不用修为,那岂不是与专门供薛灵取乐的那些僕从一般,这是赤.裸.裸的刁难与羞辱。 谢昙说安又宁是他的朋友,薛灵不可能猜不到安又宁与谢昙身份相当。 安又宁一怔,下意识看向谢昙。 谢昙去拉薛灵:「灵儿,别太过分。」 薛灵觑了谢昙一眼,却道:「哪里过分了!而且他方答应过我,我就是要让他徒手捉,怎么了?」 谢昙为难的看过来。 安又宁立刻敏感的察觉薛灵是故意的,他双手紧攥,垂下了颤抖的眼睫,一个深唿吸后,开始默默的脱掉外袍,将袍袖挽至上臂,脱掉鞋袜,赤足走向湖水,一步一步迈下去。 薛灵好整以暇的重新坐迴圈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湖水中的安又宁。 湖水清澈,连及湖岸约莫一丈的距离吃水不深,只及安又宁腰部,脚底却乱石密布,藻荇横生,有些难行。 自安又宁下水之初,薛灵便将那些水中的僕从统统叫上了岸,此刻只他一人,于强烈日头下,站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四处寻找着游灵鱼。 浅岸的游灵鱼许是方才被谢昙震出不少,安又宁小心的挪动脚步,尽量避免自己出丑的同时仔细找了一圈,却再没有发现一尾,岸上薛灵登时不满喊道:「一尾也捉不到,你怎么这么没用!」 安又宁咬咬唇,顿时抬目向三丈外深不可测的湖水寻去,银白鱼尾一闪——那里有鱼! 他登时抬脚向湖水深处走,却不想意外陡生,深水处匿有暗涌,他霎时被裹挟而入,消失在水面。 安又宁勐然呛水,下意识想要提气利用修为冲出湖面,却陡然想起薛灵不许他使用修为,一个犹豫,他便被裹挟至幽暗的更深之处。 安又宁脚踝被杂乱藻荇缠缚,他蹬脚挣脱,脚踝却在他不得章法的胡乱挣动下束缚更紧,他顿觉唿吸窒闷,却想着,他不能使用修为,岸上的人是可以的,他遇险了,岸上随便一个人应该都会将他救出,便闭目咬牙坚持。 却不曾想,直到他再硬撑不下去的时候,湖面仍然一片平静,无人入水。 安又宁浑身乏力,意识逐渐模煳,俨然要陷入混沌之际,朦胧间却察觉到有人突然握了他的手臂向上,下一息他便被带着破水而出,倒向踏实的草地,空气骤然倒灌,安又宁勐烈咳嗽起来。 少年谢昙使了一个小清净咒,看着狼狈着地的安又宁,顿了一息,似乎看不下去般,蹲身也对着安又宁使了一个小清净咒,安又宁的头髮身体并衣袍瞬时被烘干。 薛灵站在一旁,颇不高兴的皱着脸,挑剔而又十分嫌弃的看着安又宁,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是晦气!」 第30页 谢昙一怔,起身去牵薛灵的手:「灵儿莫气,我此行带来了东海的鲛珠,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带你去看。」 薛灵看了谢昙一眼,这才闷闷不乐的勉强道:「好罢,那珠子有多大?」 少年谢昙被薛灵的问话逗笑了:「灵儿猜,有多大?」 薛灵立刻噘嘴道:「我才不猜,爱送不送!」 谢昙似乎笑的更深了,他小声哄薛灵的声音随风送过来,模煳又破碎。 咳嗽半晌方缓过气来的安又宁,狼狈的委顿在地,眼睁睁的看着二人越走越远,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 那时不自量力的自己仿佛与现在自作多情的自己重合。 虚堂寂寂草虫鸣,欹枕难忘是旧情。 他早该知晓的! 左昊大人所说的难忘旧情怎么可能是他! 安又宁蹲身于黑瓦白墙,心神巨震,浑身僵硬。 白墙之内的薛灵却神态悠然,十分自在。 他饶有兴致的起身,沿着用灵力供养才能在冰天雪地存活的湘妃竹转,似乎在欣赏,却在踏出去几步之后突然捂住了心口,眉头紧蹙,嘴唇渐渐紫绀,一副不适之态。 安又宁霎时回神。 他奇怪的看着薛灵难受的姿态,復想起府中传言——东边冷翠阁的这位贵人患有先天胸痹。 安又宁终于察觉不对——薛灵身体康健,并没有这病症! 他不禁再次仔细观察过去。 眼前的人舒缓了一会,逐渐好转,症状逐消,脸色便再次红润起来,回身向来路石桌走去。 不对劲。 一旦察觉出一点不对,安又宁便敏锐的发现了更多的不同之处——此人神态柔弱,眼波流转间柔情脉脉,俨然没有薛灵一丝一毫的跋扈逼人之态。 此人并不是薛灵! 此人不是薛灵,却长了一张几乎与薛灵以假乱真的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又宁惊讶极了,反覆的情绪波动之下,竟一时不慎露了踪迹——黑瓦跌落,发出噼啪破碎之音。 院中之人一个激灵,立刻起身警觉:「谁?」 第17章 院中酷似薛灵之人的惊唿,立刻引起院门口侍卫的警觉。 脚步声响起,显然有侍卫沿着墙外循声巡查过来,同一时间院门被敲响:「白公子,你没事罢?」 安又宁脑袋空白却当机立断,下意识抽出脚下一片黑瓦,于黑夜中投掷出去,在侍卫立刻就巡查至此处之时,立刻越墙而下,蹲身跃入院内,像一只轻巧的夜蝶。 那被投掷而出的黑瓦隐匿在夜色中,穿过廊院,向安又宁事发院墙相反的对面院墙方向,飞奔而去,片刻,就听噼啪一下,再次响起骤然碎裂之声。 院门外侍卫霎时奔声,凌乱脚步被吸引而去:「这里!快!」 安又宁静静的靠在墙角,还没松一口气,再次翻墙而逃,视线所及三丈外出现一双白色云履,被貂绒大氅微微覆着,安又宁抬头,霎时四目相对。 院内寂静,侍卫再次拍门:「公子,白公子?」 安又宁疾速拔剑抽身,在对方怔愣之时已转至其背后,抬臂,剑已至其颈下。 安又宁微微抬了抬剑身,那人被迫跟着抬了抬下颌,安又宁在他耳边话音极轻:「说话。」 这人小巧的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扬声:「无事,不过是一只野猫。」 门外侍卫似乎松了一口气,嘱咐几句,外头那阵慌乱这才逐渐罢休。 安又宁又侧耳听了半晌,发现一切如常后,眼神转回来:「你不要乱叫,我收手。」 剑下之人闻言快速点了点头。 安又宁紧张的盯着手底下人的反应,慢慢将剑挪了出来。剑下之人却很是镇定,也很听话,全程十分安静。 安又宁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直觉让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曾来过这里。 安又宁看着眼前受到惊吓復又恢復镇定的人,心下有点歉意,却始终不能以平常心相待,便努力平復声调道:「我不是有意相扰,告辞。」 「你是安又宁安公子吗?」那人却上前两步,沖立刻就要跃身而出的安又宁道。 安又宁愣了愣,回过身来。 也许是安又宁没被黑色绷带缠裹的左眼疑惑惊讶太甚,那人快速道:「我叫白亦清,我听谢大哥提起过你,我又问过伺候的小厮,知道了你的事情。我一直想去拜访你,不过我身子不好,谢大哥说我得静养,所以才一直没有出过门……」 谢大哥? ——除了谢昙怕也没别人了。 安又宁看着眼前酷似薛灵的脸,霎时被他一口一个依赖至极的「谢大哥」刺痛,抿唇打断道:「你打听我做什么?」 白亦清一愣,立刻讶然解释:「你不要误会!谢大哥说你修为高,为他办成很多事,我就只是好奇……」 安又宁的心又细细密密钝痛起来,他努力压下,只木脸看向眼前这张明艷至极酷似薛灵的脸,木然的想,谢昙将此人迎进府,果然怎么都和这张脸脱不了干系罢? 谢昙还喜欢着薛灵吗? 就那么喜欢吗? 喜欢到现在甚至都不惜找了这么一个替身。 而他不仅连替身都不配有资格,自这人入府后,谢昙甚至都不愿再来熙宁院再多看他一眼。 第31页 如今在他人口中,他也不过沦为了一个只是甚是好用的侍卫罢了。 安又宁再待不下去,攥紧手心,转身就走。 身后脚步声骤起,下一息,夜行衣的黑色腰封就被人拉住,安又宁转头,难得显露一丝恼意,却看到拉他腰封的人弱不胜衣,胸痹之症再次发作,痛苦的弯腰捂住了心口。 安又宁迟疑又烦躁的蜷了蜷小指:「你怎么了。」 白亦清却捂着心口摇了摇头。 安又宁为难的顿在原地,最后几番心里挣扎之下,还是心情复杂的搀扶着他向窗下石桌走去。 白亦清倚靠在石桌旁,却提起先前的酒壶,抖着手往口中灌酒,安又宁下意识阻拦:「都这样了,你还喝酒?」 白亦清一愣,桃花眼却轻轻笑起来,动了动紫绀的嘴唇:「是谢大哥帮我配的药酒。」 安又宁登时觉得心再次被针刺了一下,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这张酷似薛灵的脸,很难不想起薛灵的张狂与跋扈,黯然下又如坐针毡,终忍不住提剑站起身,手心剑柄都被攥出了汗:「我走了。」 喝过药酒后,白亦清症状明显减轻,他跟着站起身,眼神却不动声色的看了安又宁身后一眼,挽留道:「我身子弱,又出身凡人之家,还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剑,你能借我看看吗?」 安又宁蹙起了眉头。 安又宁不想借。 白亦清察言观色:「我胸痹之症愈发严重,已没有几日好活了,安公子就满足了我这个遗愿罢。」 安又宁抬目看他一眼,垂目后眉头却皱的更紧。 他真的不想借。 可安又宁从没想过此人会拿这种事情央求他,他又不想强行离去惊动府中侍卫,几番思索下,为了尽快摆脱此人离开此地,他最终咬牙强忍着,勉强应下:「那你、你看快点……」 安又宁边说边快速挽了个剑花,准备将剑柄那头递给白亦清,却话还未完,白亦清突然看着他,目露摄人惊恐,陡然后缩尖叫:「谢大哥,谢大哥救我!」 安又宁脑子一懵。 下一息,手中佩剑霎时便碎裂几段,绞杀的罡风裂面袭来,安又宁脸颊脖颈霎时便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纹,如薄胚瓷器乍然龟裂。 安又宁这才回神,饱含杀意的罡风瞬时将他整个人吞噬,他身处真气满溢的狂乱气流中心,先前断剑登时如满弓羽箭,划向他的咽喉,他拼尽全力抬起剑格格挡,力道一偏,断刃便从下颌斜向鬓角划了过去,登时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安又宁却完全无暇顾及,只因他看到了一袭劲如青松的高大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抱住了对面脸吓得惨白摇摇欲坠的白亦清。 安又宁上前一步,方想喊上一句「阿昙」,谢昙就已饱含雷霆怒意的沉声:「影卫!」 安又宁登时被人反压双臂,踢膝跪地,以头抢地,他脸颊伤口的血液霎时混合着尘土煳成血泥,他于狼狈间倒抽一口冷气,一时疼至失声。 后颈被死死钳制,脸颊着地,安又宁却于喧嚣的烟尘中,模煳看到了谢昙风尘僕僕下沾有泥泞的黑靴,以及披星戴月赶回甚至未及脱去的鹤羽大氅。 那身影急促,第一时间赶来的却是冷翠阁。 那身影高大,此时却不仅将他拿下,还背对于他,在怀中温柔安抚拥抱着另外一个人。 谢昙他……真的非常喜欢薛灵。 安又宁确信。 安又宁心如刀绞。 白亦清柔情脉脉却劫后余生的嗓音传来:「谢大哥,我好害怕啊……」 谢昙倾身,在白亦清没有要求的情况下,主动亲了亲他的额头:「怎没在屋内等着?」 白亦清抱着谢昙不撒手:「我收到了你的信,你说今日回来,我坐不住嘛!」 谢昙沉默片刻,却突然轻笑一声,接着便在白亦清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白亦清耳朵霎时红了。 被压制在地的安又宁闭上眼睛,阖上那因蓄满眼泪而模煳的视线,突然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他听懂了。 谢昙给白亦清写信,谢昙回来了,谢昙来找白亦清,白亦清明明知道,白亦清陷害他,谢昙相信了。 安又宁又想起了方才。 从很早以前,安又宁但凡想要谢昙的拥抱与亲吻,只能使劲浑身解数时时艰难相求,谢昙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准允,他便会高兴上好多天,时时回味。 但大多数时候,谢昙却都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在这样的眼神下,他从不敢不管不顾上前,他怕谢昙不悦,于是他得到的向来是谢昙离去的背影。 安又宁不禁时时想,是不是自己过于丑陋,性子又不够可爱,抑或做事不够优秀,帮不到谢昙许多,过于没用了,所以虽然他在魔域与谢昙相伴百年,却仍时时无法换来谢昙的一个青睐回眸。 这一切在这一刻皆有了答案。 拥抱亲吻在白亦清这里全然是理所当然唾手可得的东西,因为他被时时宠爱着。 他好羡慕可以做替身的白亦清啊。 安又宁无声且勉强的勾了勾唇角,眼泪从眼角静默无声的流下来,浸湿了被谢昙罡风割的破破烂烂又煳满了血泥的头脸,像一个快要坏掉的劣质泥偶。 真难看啊。 安又宁唾弃的想。 第32页 「还干等着做什么?」谢昙不大不小的声音突然传来,头也不回的不悦道,「要我亲自动手?」 一左一右钳制住安又宁的影卫们却一时犯了愁。 他们日日跟在城主身边,对城主接触过的所有人简直过目不忘,如数家珍,自然在城主命令行动后的几息时间内,认出了被钳制在手底下动弹不得的人是谁。 是那个每次出任务,城主都要嘱咐他们暗中跟随盯梢的人。 还是……城主床榻之上的人。 他们思来想去,怎敢随意处置? 双人影卫心里打鼓的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终于还是顶住城主摄人的压力,大着胆子开了口:「回禀城主,是、是安公子。」 第18章 谢昙放开了怀中的人,转过身来。 万籁俱寂下,谢昙居高临下的看向安又宁,终于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白亦清趋前一步,缩在谢昙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有些怯怯的看过来:「谢大哥你认识他吗?他是谁啊?他、他为什么要来杀我?」 谢昙没有应声,双人影卫放开了安又宁的双臂。 身上钳制一松,双臂瘀滞的血气骤贯,瞬时不听使唤,「啪」的无力摔至地面,安又宁趴在地上缓了片刻,这才能撑着胳膊缓慢的站起身来。 他捂着受伤的脸转身背对谢昙,不让谢昙再多看一眼自己的丑态,神思涣散的想了片刻后,安又宁这才闷声答道:「城主见谅,入冷翠阁非我本意,我……我是想去前线,路过这里……」 谢昙骤然打断,他的声音又沉又冷:「你唤我什么?」 安又宁仍垂着脑袋背对他,抿紧唇,一声不吭。 谢昙上前一步,白亦清挽着谢昙的胳膊被这一步带离,垂落下来,谢昙在安又宁背后沉声:「你方才,唤我什么?」 安又宁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靠近,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将脸捂的更紧了,甚至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上去,嘴巴却仍闭得紧紧的,只双肩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谢昙看着安又宁的背影,沉默了会儿,语调平復下来:「送白公子回房。」 双人影卫霎时站到了白亦清的身边,白亦清愣了一下,仍试着去拉谢昙的袖子,谢昙却突然转身向他:「听话。」 白亦清不动声色的看了一旁的安又宁一眼,垂头掩藏下自己眼中的不情愿,随着影卫被送入冷翠阁主屋内室。 院内一时只剩下安又宁谢昙二人。 安又宁肩膀颤抖着,捂着脸强忍抽噎的等了半晌,身周毫无动静——谢昙怕早已不耐烦他这副模样,一走了之了罢。 安又宁没有回头,只身抬步,出了冷翠阁院门后,却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抽泣,又怕吓到路过的府中下人,只好护着左边深可见骨仍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抹着破烂布条下的血痕眼泪,一边净挑偏僻无人处躲着人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熙宁院。 他连着喊了两声「连召」,连召却在他走后不知跑去哪里了,偌大的熙宁院,一时竟无人相应。 安又宁浑身是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哭的,在察觉院内无人后,他似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一边耸着肩膀轻声抽泣,一边慢吞吞的挪向熙宁院明堂。 明堂的门被他推开,他再次绷着唇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头也不回的顺手关门。 门却突然被一只手抵住了,他回推了一下——没推动。 安又宁终于知道转过身来,一回头却看到谢昙正脸色不善的垂头俯视着他,穿着黑色手衣的右手平举,按在了他要关的那扇隔扇门上。 安又宁不知谢昙一路都在默默跟着他,还在想谢昙为何在这里,一时便呆住了,眼眶中盈满的眼泪却在这一瞬流下来,流进他破烂黑布条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内。 谢昙将他推进明堂,关上了身后的隔扇房门。 二人沉默了片刻,谢昙突然开口:「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再次连忙捂住伤口转身,却还没说话,谢昙皱眉上前一步,将他身子扳回来,他倾身低头,平视安又宁通红的左眼:「你做什么?」 安又宁脸上泥泞不堪,仍垂着脑袋恹恹的捂着伤口,闻言却闷声道:「别看我,更丑了。」 谢昙的唇瞬时抿成了一条直线。 安又宁却不知忽然想到什么,罕见的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了谢昙的手,后退一步,捂着脸拉开了距离,语调异常艰涩:「城主,夜深了,别、别让白公子久等。」 谢昙愣了一下,额角青筋立起:「安又宁!」 谢昙眯起眼睛,追上前一步,再次与安又宁唿吸相闻,他压迫过去:「你唤我什么?」 安又宁不敢看他,半晌,咬了下唇,唇上泪珠瞬间入口,是咸涩的,他哽咽了一下:「你喜欢他,我是侍卫,没必要产生误会,你也会不高兴……」 谢昙眼神发冷,气氛凝滞,安又宁忍不住抬眼,就清晰的看到谢昙似乎咬了咬后槽牙。 安又宁心中一震。 谢昙生气了。 谢昙又生气了。 谢昙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总是这样? 难道他喜欢到不行的作为薛灵替身的白亦清,不是他亲自迎进府的吗? 自己说的明明……就没什么问题。 第33页 安又宁忍了半晌终没忍住泣不成声,他问谢昙:「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我哪里说的不对吗?你就那么喜欢他,我连提一下都不可以吗?还是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所以我说什么你才都不高兴?我不懂,我真的搞不懂……」 安又宁双手捂脸,眼泪霎时洇湿了指缝。 谢昙闭眼按了按眉心:「我没有不高兴。」 他却没有回答安又宁的痛苦惶惑,只伸手去捉安又宁的手腕:「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安又宁却逐渐控制不住的开始应激抽气。 他不安又委屈,一边唿吸过度般一下一下抑制不住的抽气,一边语无伦次的哭着辩解方才白亦清之事:「阿昙,我、我没有,我没有要杀他,是他诬陷我的,可是他为什么诬陷我?今日之前,他明明、明明都没有见过我,我不理解,我不理解阿昙,阿昙……你,信我吗?」 安又宁抬起了忐忑又期待的眼睛,谢昙看着他,似乎不忍般,眼睑极小幅度的抽动了一下,却仍没有回答安又宁的话,一抬手,放到了安又宁的头顶。 下一瞬,在他的真气缭绕下,安又宁缠裹着的破破烂烂的黑色布条霎时松落,安又宁真容露出来。待安又宁反应过来时,他脸上脏污血泥已消失的干干净净,露出白皙的底色来。 谢昙看向安又宁的脸颈,瞳孔几不可查的一缩——除了那道断刃所致的大伤口外,安又宁的脸颈应该还留有被谢昙绞杀罡风裂面所致的,如龟裂瓷器般的无数细密伤痕,如今不过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安又宁脸颈的细密伤痕却已然自愈。 随着时间流逝,安又宁的自愈能力成长的越发惊人——几乎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 谢昙突然问安又宁:「你去前线做什么?」 安又宁被谢昙跳跃的话题问的一愣,却瞬间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在冷翠阁时说的话。 安又宁再次捂脸后撤,无声的眼泪霎时流的更凶了,却抖着肩膀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昙定定看他片刻,忽不容置疑的再次去捉他的手腕,一字一句沉声:「你去前线做什么?」 安又宁一霎只觉手腕腕骨欲碎,他垂着脑袋,强忍着疼痛,小小声的抽泣道:「我想去找你。」 谢昙眼神内几不可查的意外之色一闪而逝,片刻语气斟酌沉缓:「不回飞云阁?」 安又宁不知谢昙为何突然提起飞云阁,却因飞云阁三字勾起了与大师兄不欢而散的旧事记忆,一时眼神更加黯然了。 他耷拉着脑袋,抽泣着抽声颤抖道:「阿昙,痛……」 谢昙却看了安又宁细白的手腕一眼,顿了一下,不仅没有放开,反而一拉,将安又宁整个人环入怀中。 无孔不入的乌木沉香霎时绵密的将安又宁包裹,谢昙的手指就按到了安又宁的椎骨处,接着便慢慢顺着他的嵴骨一路向下,一节一节沉缓又坚定的安抚下去。 谢昙抱着他,终于回復了他前头的忐忑期待,却只是简单的一句:「莫要胡思乱想。」 安又宁委屈极了。 安又宁很想问上一问——可是你给白亦清写信,一回来就去看白亦清,甚至还抱着他亲了他的额头,这怎么能是我胡思乱想呢? 安又宁没有问出来。 谢昙的安抚细緻又耐心,又是他自小熟悉的方式——爹爹向来如此纾解他的情绪,哄他入睡。 安又宁今夜本就被伤,力竭之下情绪又差点应激,哭泣不止,撑到现在本就已然强弩之末,如今他又被他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中,很难设防,在自小熟悉的安抚习惯加持下,他意识已然很快昏沉起来。 谢昙抱着安又宁,在他的唿吸变得均匀又绵长之时,抱着他到了床榻之上。 衾被之下的人,小小的蜷成一团,脸上泪痕却仍未干,本来干净白皙的一张脸,却不仅在右眼处有微微凸出的粉色肉芽状陈旧疤痕,左脸下颌至鬓角处又新增一处深可见骨的刺眼割伤,如锦绣裂帛,玉裂坠污,古琴断弦。 简直可怜极了。 谢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良久,復脱下了右手的黑色手衣,伸手覆上安又宁的左脸。 那只手修长有力,虚虚掩在那道怖人的伤口之上,手心幽幽散出莹白的光,丝丝缕缕的从安又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处钻入,不过片刻,那道惨烈的断刃割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癒合起来。 似乎再不会像右眼那道粉色肉芽一般,有机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 第19章 安又宁第二日醒的时候,在床头案几上发现了一瓶药膏,药膏下压了一张纸,是药膏癒合脸部伤口的用法,只一句话,便能看出字体颜筋柳骨,铁画银钩——是谢昙留下的。 枕边规整的放着他的锡银面具,安又宁摸到手里戴上,慢吞吞的拥着衾被坐了起来。 他愣愣的发了会呆,连召掀帘打水进来:「公子,你醒了?」 安又宁一惊,下意识扭头躲避,伸手捂住了受伤的左脸,闷声问连召要靶镜。 连召递给他,他侧着身子背对连召,这才慢慢松开手自照,发现昨夜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颜色浅淡状如蚕丝的粉色细痕,倒不怎么怖人。 安又宁心下略略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不用发愁重铸面具,阿昙再见了应也不至于……觉得过于丑陋。 第34页 安又宁想到谢昙,很容易就能猜到脸颊伤口是怎么好的,昨夜记忆潮水般袭来,他思绪烦乱,敛下黯然双眸,停了片刻,才仰头问连召:「阿昙呢?」 连召并不知安又宁已然心思几转,安又宁方才照镜子的时候,他已回身拧了湿帕子过来,准备为安又宁净脸。 安又宁却并不让连召随身伺候,伸手接了过来,连召习惯了,也不勉强,回禀道:「我说公子昨夜怎么没走,原来是城主回来了。不过昨夜公子睡后不久城主就有事离开了,今日一早我便听说城主又离府赶赴前线了。」 安又宁意外谢昙此行竟如此迫急,闻言愣了一下,继而却又突然想到什么,骤然咬了咬唇,敛目问道:「冷翠阁的白公子呢?」 连召一愣,奇怪道:「公子没事问他作甚!他还能怎么样,不还是老样子待在院里闭门不出。」 安又宁追问:「你打听过了吗?阿昙这次回来,没有带他走?」 连召不解,不待见道:「他一个病秧子,城主干嘛要带他走,要带也合该是带公子去……」 安又宁神态一凝,忽反应过来:「你说得对……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去前线帮阿昙。」 说着便利落的起身穿衣,将昨夜就收拾好的包袱检查一番,再次从床尾剑匣中抽出一把佩剑,将剑璏系带绑挂于腰封处,便欲推门而去。 安又宁动作行云流水,连召却在一旁紧张的看着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契机插话,此刻终于不得不伸手拦他:「公子且慢。」 安又宁看过来,连召一时头都大了,却硬着头皮劝道:「先、先用过早食罢。」 安又宁道:「不用了,让开。」 连召不让。 安又宁看出蹊跷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连召败下阵来,沮丧道:「公子,我们、我们出不去的。」 . 安又宁再次被院墙外侍卫发现拦下之后,不可置信又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他问连召:「阿昙这是什么意思?」 连召讪讪道:「城主交代,让您好好待在府上静养。」 安又宁耷拉着脑袋:「既说是府上,可为何我连院门都出不去……」 连召干巴巴的站在一旁,接不上话。 安又宁脑袋不太灵光的想,阿昙这是在圈禁我吗?是觉得我要跟他去前线觉得烦吗?安又宁垂着眼睫自言自语:「可为何拨来侍卫连院门都不让我出——」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陡然想到一个可能,心下一悸,登时失声。 若把他圈禁于院内不得出,是不是也变相的保护了府中冷翠阁的那位? 谢昙……谢昙这是怕他去找白亦清的麻烦! 安又宁嘴唇苍白,霍然站起身,颤抖起来。 阿昙这是在防他。 安又宁霎时丧失了所有力气,又颓然坐下。 . 不管安又宁如何作想,岁月如梭,白驹过隙,正魔两道已拉长战线,至半年之久。 这半年内安又宁虽出不了院门,但若他相问,监守侍卫也不吝告予,是故他会时不时得到一些前线消息。安又宁便由此得知,这半年来正道损失惨重,魔域却也压根没讨得了好,局面两败俱伤,场面却仍日臻白热化,正魔两道互不相让,死伤无数,掠夺愈甚。 紫光阁被这一战打至废墟,正道门派在紫光阁腹地灵脉处所设驻点,被魔域频繁颠覆,反之亦然。如今,紫光阁作为双方胶着的风暴中心,周围百里焦土遍野,无人敢随意欺前侵据。 安又宁更关心谢昙的安危,谢昙却自上次之后再未回过四方城,他每次问及,侍卫皆三缄其口,只道一句「安好」,便不再多言,他每日焦如油煎,寝食难安。 这日天刚蒙蒙亮,侍卫却反常的敲响了熙宁院的院门,安又宁披衣起来,站在明堂门口,问道:「何事?」 门外却未传出日常监守侍卫的声音,反而是一道略显苍厚的声音隔门而来,语带亲昵:「宁儿,是我。」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嘴唇翕张,半晌做梦一般:「爹,爹爹?」 他趿拉着脚下软履飞奔向院门,肩上披衣霎时滑落,连脚上软履跑掉了一只也不管,他激动的一下拉开院门,直到看到门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之后,才敢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院门外的男子身量较普通人高一些,眉目和善,仔细看就会发现安又宁长相与之有三四分相像,此刻男子正一脸慈爱的看向院内的安又宁。 安又宁一时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没忍住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您怎么来了?」 安清淮看着眼前百年未见越发清瘦的儿子,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关切道:「怎消减了这许多?」 身后的院门再次被关上,安清淮头也不回的问道:「他们可苛待了你?」 安清淮问的是此时此刻门外的侍卫,问的亦是谢昙。 安又宁自从选择了追随谢昙的路,就知前路坎坷,但他都一一咬牙撑了过来,从未抱怨过,此时经此一问,却陡然忍不住情绪爆发,扑进安清淮怀中,大哭起来。 这世间有些事情,就是经不起亲人一问。 安又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安清淮抱着他,一边伸指一下一下按他嵴骨,像小的时候那样安抚于他,一边慈爱又温柔的哄道:「我们的小宁儿还是这般爱哭,流下的眼泪都能把这间院子闷头淹了,这耗时耗力的,要不要先喝点水,补一补眼睛里的小水仓再哭呀?」 第35页 第20章 安又宁破涕为笑,脸闷在安清淮肩头,半晌,才语带鼻音:「爹爹,您又逗我。」 连召终于被院中动静惊醒,从耳房跑了出来,将安又宁掉落的外袍和软履捡拾过来,要伺候安又宁重新穿上。 安清淮却沖连召招招手,亲自为儿子披上了外袍,俯身为其穿软履。 他蹲身,将安又宁的脚屈膝抬起,拿袍袖轻轻擦掉其脚底灰尘,手托着鞋履把着足踝供其穿踏。 安又宁扶着爹爹的肩头,垂着头认真的看着爹爹为自己穿鞋,泪水啪嗒啪嗒掉落,坠在了爹爹的手背上。 安清淮站起身来。 「脸都要吹红了,」他拿拇指轻轻将安又宁的眼泪拭去,「再哭,院子里可都能养鱼了。」 安清淮背过身去,蹲膝回头,语气几分无奈几分宠溺:「是不是方才硌着脚了?上来罢,爹爹背宁儿回屋。」 安又宁抹了把眼泪,几分难为情的看着眼前人宽阔的嵴背道:「爹爹,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啦!」 安清淮笑道:「傻话,你不过一百余岁,在我修真界还是个半大少年,你如此说,那些八九百岁的老前辈都要跳起来打你的头。」 安又宁再次被爹爹逗笑,高高兴兴的趴到了爹爹的背上,安清淮背着他起身,向熙宁院明堂走去。 连召在窗下围炉煮茶,安又宁先为安清淮倒了一杯白水:「爹爹,您先润润喉,一会儿就有茶水喝了。」 安清淮坐在罗汉床上,却没接话,而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安又宁的居所,这才端水湿了湿唇,示意安又宁坐下来:「你别忙活,年初我听你大师兄提及了你的状况……」他顿了下,咽下了一些话,才復道,「既是我儿自己的决定,爹爹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是要亲自过来看一看我儿,爹爹才放心。」 安清淮向来是最疼宠他的,疼宠到有时候安又宁甚至都觉得,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 可是爹爹并不常年在家。 为了给母亲治病,爹爹常年在外,四处寻医问药,只每年年节时分才会归家几日。 安清淮归家那几日,往往是安又宁这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他不用再日日刻苦修习剑道,也不用再夜夜熬灯温书。他可以趴在爹爹的膝弯,眨巴着眼睛听爹爹云游途中的趣闻,也可以让爹爹带他出门逛街买糖菓子吃,爹爹每次都耐心又温和,无论是爹爹对他说话,还是爹爹听他娇气又黏人的罗里吧嗦。 一点都不会嫌烦。 他性子黏人,爹爹在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前前后后的跟着爹爹,高高兴兴的做着爹爹的跟屁虫,就算一整日里什么也不做。 若是轮到爹爹坐至一处处理飞云阁公务时,他总会在门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爹爹看见了,便会笑着沖他招招手,他一路快跑至爹爹近前,爹爹就会一把将他捞至怀中,胡乱的揉着他的脑袋,逗上一逗,等逗的心满意足了,这才仍不撒手的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他每次在门口都会故意让爹爹看见。 若爹爹一时不察,他便会闹出一些小动静,引来爹爹的注意,爹爹发现他的小伎俩也从不拆穿,每次都笑呵呵的将他唤至身边,搂到怀里。 安又宁每每缩在爹爹的怀中,闻着爹爹身上那股棉花被日头暴晒过后般,温暖干燥又令人安心的香气,都会伸出小手拽着爹爹的衣袍,睏倦的打着哈欠入睡。 爹爹的衣袍每次都被他拽的皱巴巴的,有时候甚至还会沾上他的口水,可爹爹一如既往的笑的开怀,一点都不会生气,反而会将他高高举起来,也逗了他开怀的笑。 安又宁每年都会将这种快乐在心底珍藏,在年后爹爹离开的当日,就开始期待起来年的重逢。 每当难过的时候,他便将这些珍贵的回忆翻出来不断反刍,想着想着,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安又宁亲昵又怀恋的握着爹爹宽大的手掌,有些难过道:「大师兄,大师兄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垂下长睫:「我又寄了好多信回去,都石沉大海,也不知大师兄收到没有,我以为……我以为飞云阁真的不要我了。」 安清淮突然嘆口气,摸摸安又宁的头,语态慈柔:「你们两个小孩儿,一个比一个倔。」 安又宁抬目过来,安清淮继续道:「你的信,你大师兄都收到了,一封都没有丢。我来之前,他还偷偷的让手底下的人时时打听你的消息,关切于你,就是梗着脾气硬不回你,想逼你回来。」 安清淮笑道:「你倒好,性子虽柔悯怯弱,内里却小牛犊一般执拗,熬了这般长时间,都快把你大师兄的鼻子给气歪啦!」 安又宁难得由着性子噘嘴:「爹爹,您还打趣我!」 安清淮哈哈笑道:「你是你大师兄一手拉扯大的,我本以为你大师兄会把你教成一个严肃的小古板,每年归家你却软软一团,黏人的紧,倒打消了我的疑虑。谁成想,我们黏人的小宁儿竟也有叛逆期,还玩了一把大的,虽吃了苦,瞧着倒也有几分自立担当的骨气,还算成器。」 听闻,安又宁不免忐忑:「爹爹,我叛出飞云阁叛出正道,让您难做……您、您不怪我吗?」 安清淮一愣,知晓这小傢伙又犯了多思多虑的毛病,便忍不住拉拉他的手,认真的看着他道:「那你后悔吗?」 第36页 安又宁咬唇,半晌,顶着安清淮灼灼的目光,摇了摇头。 安清淮笑道:「宁儿,你要知道,生而为人,很难不辜负所有人。」 「自你出生,为父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问心无愧,不负自身。」 安清淮缓缓道:「修道本就是修心。世道艰险,你很难讨好所有人,能做到为父的要求便已可立身天地,自由来去。宁儿,你已做的很好。」 「至于其他,爹爹还在呢!」安清淮沖安又宁眨眨眼,「你小小年纪,莫要如此操心,小心变成比爹爹还要老的小老叟。」 安又宁眼中泪意星星点点,心口却觉得酸酸热热的,漾起一股暖意。 「至于你大师兄……啧,」安清淮故意皱起眉头,逗安又宁,「等他不气了,爹爹再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今可不敢撞枪口。」 安又宁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发愁,低落道:「大师兄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安清淮本还想逗自家儿子,却见儿子确实十分在意此事,想了想最后还是认认真真的劝慰道:「你大师兄想法自是好的,但也不能枉顾你的意愿……不过不管如何,一家人,怎么会有真生气的时候?」 安清淮道:「我们都只是担心你罢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抚上安又宁右脸处的锡银面具,在安又宁下意识要躲的时候,收回了手:「宁儿,日子过的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晓,为父只想让你知道……」 安清淮一双眼疼惜的望过来:「若此处过的不甚开心便回来罢,别处不容你,飞云阁总是你的家。」 安又宁抿紧唇,没有说话。 安清淮嘆息一声,知晓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自己虽如此劝,但出于对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考虑,这孩子怕是宁愿自己横死在外,也不愿再回来拖累他们。 安清淮也不再劝,只怜惜的去捏捏他的软耳朵。 一阵静默过后,安又宁欲言又止,思了又想,终于还是岔开话题,问到了母亲:「母亲如今身子可还康健?」 提及此事,安清淮的脸色凝重下来,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你娘亲病情又重了些,不过不要紧,如今只差一味仙草,为父马上就要凑足丹王所说的药引了,你娘亲的病很快就会好。」 安清淮让安又宁不要担心:「为父打听到那味仙草长在魔域的万兽涧,为父看过你之后,便要出发去此地寻找。」 安又宁听闻却是一惊,脱口而出:「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各种毒瘴幻域,万分兇险,爹爹不可去!」 自安又宁记事起,就知晓爹爹曾去丹心派丹王处求药。 丹王却只给了爹爹一张药方,说凑足药引母亲的病方有希望,为了这一丝微渺的希望,爹爹常年奔波,处处找寻那一味味刁钻罕见难得的药引。 安又宁知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从不相拦,可这次是向来有进无出的魔域万兽涧! 四方城与北望城东郊毗邻,万兽涧便在北望城极东南之地,向来是隔绝南边无定派狭长地域的天险之一。 既是天险,便无一不危险。 飞云阁不仅因他在正道处境尴尬,当年又坚决反对过其他门派清除紫光阁一事,本就做事艰难,如今爹爹要去万兽涧,却不从无定派的地盘入万兽涧,一来怕是因为爹爹自己心中膈应,二来就应是无定派不允了。 爹爹若真从无定派入万兽涧,定要与无定派商谈代价,爹爹不愿与之打交道倒可以理解,可先不说万兽涧本身如何兇险,以爹爹的正道身份,行走在魔域本就面生招眼,从北望城入万兽涧,岂不更是步步危机! 安又宁担忧又焦急的抓头髮,甚至单是想想情绪都开始有些应激,他霍然起身,垂在袖袍下的手指开始痉挛,瞳孔内是挥之不去的惊惶恐惧:「爹爹,您不能去!」 第21章 安清淮立刻跟着起身,一把揽住了安又宁的肩膀,抚摸他的嵴背:「宁儿,放松。」 「不要慌,慢慢吐息,」安清淮柔声引导,透出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对,就是这样,我们的宁儿真乖。」 安清淮等安又宁的情绪稍纾直至脱敏,才再次在他焦虑的目光内镇定道:「为父为你娘亲寻医问药多年,如今眼看就有起色,宁儿,你知道的,为父不会放弃。」 他抚抚安又宁的头顶,宽慰道:「宁儿放心,为父有分寸。」 安又宁抬头看他,眼泪再次簌簌而落,安清淮无奈的笑了一声:「还是这般爱哭。」 他再次伸手为安又宁揩去眼泪:「不说这个了,你可知谢昙近况?」 安又宁眼神迷茫:「爹爹,阿昙怎么了?」 安清淮道:「倒也没什么,只正魔两道打的不可开交,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无解的局面,为父却觉得这战快打不下去了,估计再用不了几个月,最多年底之前就会有分晓。」 安又宁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爹爹怎么知道?」 安清淮低头笑看他:「爹爹厉害罢!我与你说这些,主要还是希望你不要过于忧虑,谢昙很快就能回四方城,到时候正魔两道的局势和关系可能又会有所改变。」 安又宁眼中果然燃起希冀,心绪瞧着都不再那般紧绷,放松了不少。 安清淮知晓自己儿子思虑重的毛病,如今瞧着他卸下了一些心理包袱,不禁也跟着安心了一些,下一息却忍不住故意逗他:「宁儿,你这般在意谢昙,为父可是要醋了!」 第37页 安又宁立刻侷促的闹了个大红脸。 安清淮哈哈大笑起来。 纵使安又宁再如何不愿,安清淮在看过他之后,第二日一早还是出了四方城,向东邻的北望城直奔而去。 安又宁不能出熙宁院送他,便从自己剑匣中挑了好几把好剑,让爹爹捎上,这才目送他出了院门,消失在院外长廊尽头。 时间流逝如梭,安又宁日日在担忧爹爹遇险和担忧谢昙安危的交替忧虑中,换上了秋袍。 秋高气爽,院中枯黄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安又宁坐在院中,看连召拿着一把大笤帚在院中打扫。 正魔两道局势果如爹爹当初所料——就在前几日,传出正魔两道议和的声音。安又宁问过门口监守的侍卫,若无意外,大约就这几日,谢昙便会归来。 正魔两道正式停战议和,安又宁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不用再日夜为谢昙担惊受怕,随着日头的东升西落,他开始满心期待,雀跃的等待谢昙归家。 却不曾想,他还未等到谢昙,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白亦清站在熙宁院门口向里张望,连召见了,拿起笤帚就挥舞着要赶人,被一旁的安又宁拉住制止。 安又宁站起身,看着那张酷似薛灵的脸,半晌方背扶着院中石桌抿唇道:「有事吗?」 白亦清却一点都没有之前诬陷于他的愧疚与窘迫,反而神态单纯,轻轻问了一句:「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安又宁刚要拒绝,白亦清就已探身而入,径直走了进来。 安又宁蹙眉。 白亦清却丝毫不在意安又宁的神态,边捂着心口弱柳扶风的走着,边四处打量安又宁的居所,眼神中布满了新鲜:「安公子这边倒是应着四时令,春夏秋冬四景轮替,倒是添趣。」 安又宁立刻想起白亦清院中用真气阵法精心蕴养的湘妃竹林——明明这才是真正花费了心思的东西,白亦清这是在嘲讽他吗? 安又宁不知道。 他心头霎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语气便有几分不好:「你有事吗?」 白亦清却意味不明的看了他当初受伤的左脸一眼,突兀的道:「没留疤啊……可惜了。」 「你什么意思啊!」连召举起笤帚就要打,「找打是不是!」 安又宁却没有被他激怒,反而警惕的向院门口看了一眼,发现空无一人后,才松一口气,再次拉住了一旁的连召:「你先去耳房,帮我准备晚膳罢。」 连召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未至黄昏的天色,转头问他:「公子,现在准备晚膳会不会……有点早。」 安又宁却没多说,只看了他一眼:「快去。」 连召举着笤帚作势打人般警告的看了一眼白亦清,这才退了下去。 白亦清轻轻的掩唇笑:「学精了呀……」 安又宁自上次被白亦清坑之后,就忍不住反覆思索,他性子本就敏感易察,仔细回想后,很快发现当时白亦清诬衊引导他是非常有意识有目的性的,甚至在央求看他的剑的时候,似乎还有意无意的向院外看了一眼,想来那时白亦清便已然瞧见了谢昙的身影,只怪他并不知白亦清性情,当下丝毫没有防备,给了白亦清可趁之机。 吃了上次的教训,安又宁再次面对白亦清时,很难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安又宁如临大敌,再次问道:「你有事吗?」 白亦清却十分轻松随意,很自来熟的坐在了石桌旁的圆凳上,手臂撑着石桌,以手支颐,歪头打量安又宁:「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吗?我整日里闷在院中都要闷坏了,听说这多半年你蜗居在此,一步未出,你整日里便不觉得无趣吗?」 安又宁眉头蹙的更紧了,却抿紧唇,看着他半晌也没有说话。 白亦清笑道:「我同你讲话呢。」 安又宁仍抿着唇,欲言又止了良久,才有些不解的艰涩道:「我们关系没这么好。」 ——好到可以互相闲聊的地步。 白亦清自然听懂了,却仍面不改色,只捂着因胸痹之症微微绞紧发痛的心口,小小声的笑了一下。 安又宁紧张的看着他,忍不住第三次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接着他顿了下,犹疑的补上一句,「若无事,就不多奉陪了……」 白亦清却突然出声打断:「安公子觉得我气色如何?」 安又宁一愣,傻傻的脱口而出:「比上次好。」 白亦清看着眼前戴了锡银面具仍遮掩不住纯然的白瓷般的人,弯起了眼睛:「安公子好眼力,那安公子就不想知道我这病是如何有了一点好转吗?」 安又宁抿唇。 安又宁不想知道。 白亦清却故意炫耀一般,娓娓道:「是谢大哥。」 「谢大哥这多半年虽然不在府中,却时刻为了我的胸痹之症殚精竭虑,但凡在前线有所缴获,稀罕的玩意儿便会送到我手上,当然更多的还是治疗胸痹的各类丸药与丹草。受了这么些好东西的温养,怎么可能毫无起色?」 安又宁不想听谢昙如何对另一个人好,他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你莫同我炫耀,阿昙近日不知何时就归家了,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上你的当了!」 第22章 安又宁蹙紧眉头,认真的看向白亦清:「我不会被你激怒的,更不会对你做什么,可我不耐烦听你絮叨这些,」他顿了顿,垂下眼睫,好好遮掩住眼中汹涌的情绪,「你若还说,我不会赶你让你抓我的把柄,我自会回屋,你就自己在院中独自说罢。」 第38页 白亦清一怔,实在没想到安又宁表里如一的如此直接,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满腹骯脏的人都不同。 这样……不同的人,这样毫无防备纯粹如白纸的人,就该活活在泥淖中挣扎溺毙,而不是像如今,松竹一般懵懂的站在这里,堂而皇之的和他抢东西。 秋风微微吹拂着院中高大的槐树,又一片落叶被吹落下来,随风飘飘旋旋,落至院中石桌。 白亦清伸指拈了起来,看了那枯叶上焦瘪的脉络一眼,终于在这样的静默中,再次扯了扯嘴角:「安公子多虑了,一种手段我不会用第二遍。」 安又宁一愣。 白亦清这是……承认他耍手段诬陷自己了! 可他面对着受害者,怎么还能如此平静无波? 安又宁霎时有些震惊。 自从知晓了白亦清的存在,安又宁对白亦清的情绪就是复杂的。 白亦清作为薛灵的替身,本身是可怜的,可安又宁却如此羡慕着可怜的他。 以至面对白亦清的诬陷,他都没办法做到纯粹的恨。 白亦清看向安又宁:「你就不想知道,谢大哥为何对我这么好?」 安又宁一愣。 他怎么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那张和薛灵酷似的脸。 自紫光阁灭门,最初的那段时间,薛灵一度成为了谢昙不可言说的禁忌。 安又宁下意识觉得这是谢昙不再喜欢薛灵的表现,还卑劣的偷偷高兴过好一阵。 如今白亦清的出现,瞬间打破他曾经虚幻的想法。 可白亦清为什么要这么问呢?他到底想说什么? 安又宁肃眉,沉默了片刻还是抿唇道:「你……很像一个人。」 谁知白亦清只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情绪竟不曾有任何波动,反眯了眼意味不明的笑道:「你以为,我不知?」 什么意思? 安又宁不可置信,看向捂着心口施施然虚弱端坐的白亦清,才陡然反应过来——白亦清这反应不对。 哪有人知晓自己是替身,还如此云淡风轻的! 白亦清却定定的看着他,追问:「薛灵,对不对?」 白亦清的淡定出乎安又宁意料,反使安又宁头皮发麻:「你,你如何知晓?」 白亦清却款款一笑:「你猜错了。」 安又宁被白亦清的反应打的措手不及,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说自己猜错了什么。 可白亦清并未让安又宁等,就再次自顾自道:「长相是一个重要原因没错,但谢大哥之所以对我这般的好,是因为——」 白亦清眼中闪烁着诡谲莫测的光,笑眯眯的盯住安又宁,像盯住即将死亡的猎物:「我于谢大哥有救命之恩。」 安又宁呆住。 白亦清不错眼的观察着安又宁的神情,缓缓道:「江宜州,东郊桃林。」 安又宁脸上出现一瞬迷茫,之后才似想起什么,逐渐睁大了兔子般无辜的圆眼:「你、你说什么?你说谎!」 果然。 白亦清霎时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他向来记忆力拔群,是故虽然他第一面见到安又宁时,安又宁裹的严严实实,但他对安又宁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莫名熟悉感,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很是在意,同时给他带来了不可自控的焦虑与不明危机感,他必须得弄清楚。 于是这段日子,白亦清身体撑得住的时候就会反覆的想,自己到底曾在何时,又曾在哪里见过安又宁,终于在前几天他灵光一闪,记了起来。 ——安又宁曾出现在他救谢昙的地方。 他记得当时他去东郊桃林准备採花酿酒来卖,却在採摘的过程中发现一棵桃树下相互依靠着两个血里唿啦的年轻人。 他那时胸痹之症尚轻,虽被唬了一跳,却只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缓了一会儿,就能小心上前察看。 桃树下二人衣着打扮看起来皆非富即贵,他过的拮据清贫,几乎是瞬间,他就起了施救讨酬之心。 他上前一步去探二人鼻息,却发现其中一人已无生机,另一人虽看起来伤势吓人,鼻息却反常的绵长有力。 他自是救了生机强力的那人——那个人便是谢昙。 而另外一人……白亦清的记忆逐渐清晰,记忆中那人显然与眼前白瓷般的小公子渐渐重合。 白亦清的心阴沉了下去。 ——当时那人明明是无力回天之相,怎如今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他眼前? 白亦清虽是凡人之子,但他不仅不愚笨,脑子反而非常好使,他立刻就察觉出此事蹊跷。 若安又宁只是谢昙身边一个普通的侍卫便也罢了,可眼下他们二人关系暧昧,显然不止如此。 他绝不可能将谢昙相让。 既然安又宁要和他争,也就别怪他不客气。 白亦清眼神灼灼,声音却极轻:「无凭无据,你怎能这么说我呢?」 「此事谢大哥也知晓的,」他垂下眼睫,捂着心口一副无害柔弱之态,「我知晓你也喜欢谢大哥,也曾救过谢大哥,可你知道吗?」 白亦清重新抬起眼睫,十分笃定:「谢大哥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人。」 他压根就不给本就笨嘴拙舌的安又宁说话的机会,看他在自己的言语刺激下逐渐失态趋向崩溃,轻飘飘道:「我劝你在谢大哥暂且还能容忍你的时候适可而止,主动退回该有的边界之外,如此最后多少还能落个体面。」 第39页 「哦,你可能不知道,谢大哥对你黏人的厌烦情绪已不知积攒了多久,每次来我这,都是被你烦的不行了,要不是你曾救过他……」白亦清故意要惹人多想般适时的停了停,才继续娓娓道,「难道你最后真的想和谢大哥撕破脸皮,一拍两散吗?」 「你捨得吗?——不如退而求其次。」 白亦清道:「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 安又宁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白亦清的话他听懂了。 安又宁一边在宽大的袍袖中毫无意识的用力掰着自己痉挛的手指,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阿昙爱白亦清。 安又宁心悦谢昙多年,却也只敢说喜欢,从不敢谈及「爱」。 爱是什么呢? 安又宁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当他甦醒于春日,第一眼——谢昙便已拥有了他。 他胆怯谨慎,从不敢宣之于口,怕谢昙觉得他的爱意轻浮与廉价,能一直陪伴在谢昙身边,他就已满足。他亦觉得这是从一而终的贯彻了他心中的「爱」。 可谢昙不要。 他终于弄明白白亦清今日为何来找他——白亦清这是在示威,是在宣示主权。 谢昙是默许的。 安又宁顿时难过的喘不上气。 他揪着心口,蹲身扶着石桌,垂首如涸泽之鱼,无声的趋于窒息。 安又宁应激了。 白亦清却好奇的看着他:「怎么?难道安公子也得了胸痹?」 安又宁只觉脑子嗡鸣作响,眼睛大睁,泪水扑簌,整个人如坠紫河车胎衣之内,周围世界和他之间有着巨大的透明隔膜,他张口,却无法唿吸,嘶哑的残破风箱之音随着他胸口逐渐剧烈的起伏,从喉咙深处爬出来,将他的意识一点一点撕裂。 白亦清不为所动的看着,反觉新鲜,再次刺激的添上一把火:「我收到了谢大哥的信。」 「谢大哥说,今日就能赶到,」白亦清随意的抬头看了看天色,轻松道,「此时应差不多了……」 白亦清话还未完,熙宁院的院门果然倏忽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说曹操曹操到。 谢昙此次明显与上次的风尘僕僕不同,他已梳洗换过衣裳,穿了一身井石青的家常直缀,此时步履从容的走了进来。 他于石桌前站定,见面的第一句,却是问白亦清:「我听冷翠阁的侍卫说,你闹着要来此处?」 显然回府后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冷翠阁。 白亦清捂着心口,立时有些惶恐道:「上次我将安侍卫误认成了刺客,我、我是来道歉的……」 谢昙听白亦清称唿安又宁为「安侍卫」时,眉头几不可见的拧了一下,却没在此问题上纠缠,只目光自然的转向了一旁垂首蹲身的安又宁,沉吟片刻道:「蹲着做什么?」 安又宁没有回答他。 谢昙方要蹙眉,白亦清却有些颤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往谢昙身上靠:「谢大哥,我心口又开始疼了,方才也不知怎么,安侍卫就蹲着不理人了,我有点害怕……」 谢昙终于觉出反常来。 他剑眉冷目,再次转头向石桌旁蹲身的安又宁仔细看去,发现安又宁竟然又受伤了——安又宁左手食指与中指极不自然的外翻,关节处泛着浓重的紫黑色,一眼便能瞧出是被人硬生生掰断反折的,若不是他扶着石桌,从袍袖下露出了手指,外人轻易无法察觉。 谢昙安抚般轻轻拍了拍白亦清的手背,復将之拂开,步态沉着的上前,用穿着黑色手衣的手去捉安又宁的手腕,他用的力气极大,一把就把蹲扶在地的安又宁提起了身。 谢昙声音又沉又冷:「你手怎么了?」 第23章 薛灵想要火玉。 火玉产自极北的北荒火泽处,此处原为古战场,后因地热沸腾,煞气丛生,鲜有人至,却产一种纯粹通透的莹红火玉。 火玉除了颜色极为漂亮,质地莹润,触之温热,夏可催为火种,冬可捂为手炉外,本身价值倒也无甚特殊之处。 可物以稀为贵——火玉难取,数量稀少,市面上便受到修仙门派与世家的追捧,由此以来,难免催发攀比炫耀之风。 薛灵就没有。 薛灵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 恰逢其时,修道四大世家之一的岭南江家得了块巴掌大的火玉,还要在自家地盘江宜州进行官卖,价高者得,谢昙为讨薛灵欢心,意动寻去。 安又宁随谢昙千里迢迢赶赴,参与了官卖。 官卖过程还算顺利,谢昙得了火玉,便向无定派北返,二人却刚出州府,就遭遇截杀,二人拼死保护,火玉还是被硬生生夺去。 谢昙扛下了大多数致命攻击,重伤昏迷,安又宁于抵抗中艰难催动双脚瞬移符,逃了出去。 他功力尚浅,只能移动十几里,于江宜州东郊桃林骤现。 安又宁气喘吁吁,小心翼翼的方将谢昙背扶着,倚坐在一颗桃树下,他心下强撑的那口气便蓦然抽离,转头吐出一口血来,他立时浑身发冷,双腿软面条一般发软打着颤,最终力竭不支,狼狈的一屁股坐倒在地。 谢昙的状况并不好,安又宁强打起精神,将自己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全部灌输进去,为谢昙体内错乱的真气进行调理疏导。 可他修为本就没有谢昙高,谢昙真气又霸道,他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梳理方寸。 第40页 谢昙体内真气狂乱却又莫名干涸,安又宁为他梳理的时候,源源不断的真气被谢昙经脉不动声色的鲸吞,如同无法餍足的巨兽,抑或深不见底的漩涡。 安又宁体内真气很快被吸食干净,谢昙却未有明显好转,安又宁焦急不已,便咬牙硬撑,直到在自己体内再榨不出一丝一毫,谢昙体内真气才开始蓬勃自动疗愈,他心下一松,终如强弩之末,昏死过去。 醒来之时,却是在大师兄的飞舟之上。 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大师兄在床边捏着他的腕子把脉,见他醒了,却仍旧冷脸。 安又宁畏威已久,却顾不得胆怯,挣扎着起身逡巡:「阿昙呢?」 因此便错过了大师兄眼中一闪而逝的异色,他只听到了大师兄冷言:「自是被紫光阁救走,你操什么心?」 他舒出一口气,大师兄就伸手打了他的脑袋:「好好躺着!」 大师兄肃容不悦:「恩也报了,以后给我消停点!」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安又宁恍恍惚惚,一时竟记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伤好之后,他再次去找谢昙,谢昙却比先前对他还要冷淡一些,后来天长日久,才又好转。 他一度想不明白。 如今却陡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难道谢昙被紫光阁救走后,误会自己平常说的好听,真遇到劫难了直接玩消失,言行不一,见死不救? 所以他当时再次去找谢昙的时候,谢昙对他的态度才带上了极力掩藏的鄙夷与厌恶? 安又宁如裹混沌,呆呆的想。 可他不敢说。 他当时绝口不提以命相救之事,就是怕谢昙知晓后,以自己恩情已报为由,将自己赶回飞云阁。 他喜欢谢昙,他想时刻追随谢昙,将自己好的一切都给予谢昙。 安又宁私心萌发。 安又宁捨不得离开谢昙。 可就算如此,又关白亦清什么事? 安又宁捂着脑袋,痛苦而又恍惚的想,白亦清为何冒领他的救命之恩? 答案显而易见。 安又宁眼泪扑簌簌落下——白亦清真是太不聪明了,他长了那么一张酷似薛灵的脸,就已然赢了自己,何必再如此费尽心机。 可安又宁不甘心。 谢昙是他拼了命去喜欢的人,怎么教他轻易放弃? 安又宁于混沌恍惚中,察觉有人似乎用力的拉着自己站起了身,他抖如筛糠,意识上的裹身薄膜却乍然皲裂,犹如黑暗中被勐然噼进来一束光,谢昙的声音模模煳煳却如惊雷般响在了耳边。 「你手怎么了?」 安又宁努力聚焦自己的眼神,终于看到了穿着一身井石青家常直缀的谢昙。 阿昙回来了! 安又宁眼神沸然,他压根没听清谢昙在问什么,激动的一把反握住了谢昙的手指,没头没尾的:「阿昙,不是他,是我!」 谢昙眉心皱着,显然没明白安又宁在说什么。 安又宁应激下身不由己,抽泣不已,激动的语无伦次:「是我救的你!阿昙,你不记得了吗?当时我用光自己所有的真气,只为渡你疗伤,是我救的你啊!」 他用没有反折的手指用力的攥着谢昙,垂着头神经质的道:「当时我昏死过去,可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大师兄的飞舟之上了,我问大师兄你去哪里了,大师兄说你被紫光阁救走了,我才放心的回飞云阁养伤的,阿昙,你不记得了吗,怎么能是他救的你呢?怎么可能是他呢?是我,是我呀……」 谢昙没有安抚他的应激,反任由他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抿唇冷声:「你到底在说什么?」 谢昙没有听明白,白亦清在一旁却听的清清楚楚,他微微眯眼,却有恃无恐般,仍不动声色的柔弱的站在原地。 安又宁刚从混沌状态中破出,哪还顾得上旁边的白亦清,此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谢昙,谢昙一问,安又宁这才似真的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半天,竟没有说清是哪件事。 他立刻道:「江宜州,东郊桃林,当时有不守规矩的修士要杀我们夺火玉,你不记得了吗阿昙?」 谢昙看着眼前人焦急癫狂的神态,顿了几息,这才似回忆起来:「怎么?」 安又宁委屈极了:「你当时重伤昏迷,是我拼命救你,怎么会是他救的你呢?」 他眼神终于从谢昙身上离开,飘忽不定的看向一旁的白亦清,吶吶:「他,他是凡人啊,怎么可能救得了你呢?」 谢昙终于听明白了。 可谢昙接下来的反应却出乎安又宁的意料,谢昙不仅没有为他伸张委屈,反沉默片刻,看向他的眼睛,嗓音压抑着什么:「又宁,别闹了,别闹的……这么难看。」 安又宁霎时愣住了,半晌才呆呆的看着谢昙,甚至剎那忽神经质的笑了一下:「阿昙,我,我没有闹呀。你知道的,我很乖的,我向来不说谎的……」 谢昙无声的抽回了被安又宁攥住的手指。 安又宁一呆,说不出话了。 白亦清此时轻轻踱了半步,顺理成章的靠向谢昙怀抱,眼睛却乜斜着,偷偷觑着安又宁,眼神冰冷如蛇,语气却十分善解人意:「谢大哥不要怪安公子,想来他是看你总是来看望我,心中难受,一时没忍住才撒谎的,谢大哥就原谅他这次罢,别与他计较了……」 第41页 话却未完,白亦清就捂着心口咳嗽起来。 谢昙轻轻抚摸他单薄瘦弱的嵴背,为白亦清顺气,復垂首,嗓音放轻:「气短说话就不要一味贪多。」 白亦清咳嗽渐息,却仍将宽袖掩着唇口,赧然柔声:「嗯。」 谢昙这才有功夫看向一旁,想极力忍耐保持镇定,却仍抵抗不住应激诱发抽气痉挛的安又宁。意识与身体的极致对抗导致他站都站不稳,抖若筛糠,谢昙看到他抖着手偷偷按在了身后石桌桌面上。 三人站位莫名透出一股无声对峙来。 谢昙与白亦清搀扶依偎,安又宁于对面茕茕孑立。 界限如此分明。 安又宁应激麻木着又几欲破碎。 谢昙沉默良久,才慢吞吞道:「小白有我的半壁玉璜。」 他抬目直视向安又宁,语气缓慢,无波无澜:「是我当年留下以作报答的信物。」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逐渐瞪大了眼睛。 待反应过来,他脑子「嗡」的一下,霎时心乱如麻。他完全想不明白这搅成一团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了,只眼泪大滴大滴的垂落,砸在冷硬的青石地面上。 谢昙说:「听清楚了?」 安又宁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忍不住下意识后退半步,腿却瞬间磕到了后面的石桌,退无可退下,他颤抖着牙齿,用力咬紧唇,话却仍然不受控制的从嘴巴里跑出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真的没有说谎……」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安又宁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趋向崩溃,他抱着头,语速极快,片刻却霍然停下,抬头,抽噎到停不下来:「阿昙,你是不信我吗?」 白亦清立刻察觉谢昙身体一顿,继而微微前倾,显然欲将他推开,去抱前面那个马上就要崩溃的疯子。 白亦清立刻抱紧谢昙的劲窄的腰身,不动声色的阻拦他的脚步,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疑惑:「就算安公子没有说谎,当时是你救的谢大哥,先不说谢大哥的玉璜信物,单说这么长时间,在此事上,你却为何只口未提?」 谢昙忽垂头觑向窝在他怀中的白亦清,不动了。 安又宁耸着肩膀不停的流泪抽气。 他已经应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此时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极了,周遭的声音听在他耳中,仿佛放慢了数倍,他顿了好大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白亦清到底问了什么。 他揉着仍不断流泪,已然哭成红肿核桃的眼睛,抽泣不已:「阿、阿昙最忌讳挟恩图报,我怕,我害怕阿昙有压力,更害怕阿昙误会我,误会我是那般卑劣之人……」 从而看轻我,嫌恶我,厌弃我,最终不允准我继续待在他身边。 白亦清却没接话,除了安又宁应激的动静,院中一时静如死寂。 白亦清偷偷抬头瞄了谢昙一眼,竟一时没有看懂谢昙的神色,还想仔细瞧上一瞧,就见谢昙眼珠陡然向下,隔着眼睑,居高临下冷冽的看了过来,白亦清登时吓得收回眼神,老老实实的窝在谢昙怀中不动了。 沉默中,谢昙神色晦暗难辨,半晌,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竟突兀的冷笑一声,声音沉冷坚硬:「如此说来,你此时便不怕我误会你挟恩图报了?」 第24章 白亦清提及是恩义,他提及便是挟恩图报。 安又宁这才知晓,是否是挟恩图报,竟是分人。 安又宁被谢昙问的哑口无言。 他垂目,震颤着站了好一会儿,又开始忍不住将痉挛的手攥在一起,无意识的去掰手指。 右手却还未使力,左手倏忽被人捉住举到胸口,安又宁茫然的望过去,就见谢昙看向他左手反折的手指,神色冷淡:「原是自己掰折的。」 安又宁反应了一会儿,才陡然回神,愣愣的看向被自己无意识掰折的手指,勐然惊醒:「阿、阿昙我的手指!」 安又宁竟是一副此时才发觉的反应。 谢昙皱眉,定定注视向眼前人,半晌,他嗓音凛冽:「身为侍卫,你准备用折掉的手指提剑杀人?」 安又宁发着抖呆住了。 谢昙这是在嫌弃他,手指折裂,还如何为他办事吗? 抑或是在威胁他,若自身无用,还有何理由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安又宁嘴巴微微张着,愣愣的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 谢昙却未理他,抬起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指,慢吞吞的伸指向安又宁那两根淤紫外翻的手指。 十指连心。 一旦意识到,剧烈疼痛便从手指传来,是故谢昙方触碰到,安又宁就不可自控的往回抽手躲避。 谢昙不容他手指逃逸,握着他腕子的手力加大,安又宁痛唿,就听咔啪两声,反折错位的手指被重新正骨,恢復原位。 可谢昙并未用真气疗愈他淤紫归位的手指。 谢昙甩开了他的手。 谢昙重新居高临下的觑向,虚握着自己手指痛的满头大汗抖动不已的安又宁,说道:「不用真气,只上药。」 他嗓音沉冽:「让你长长记性。」 安又宁瞬间就明白,谢昙这是在怪他——可他伤害的是自己的手指,还是无意识的行为,谢昙生什么气呢? 安又宁只觉一团乱麻,抬眼看向眼前肩膀宽阔,眉眼冷冽,渊渟岳峙之人,脑子陷入浆煳般的凝滞。 第42页 安又宁垂下眼睫,半晌,却冷不丁的注视向谢昙,像在确认着什么一般,尾音压抑着颤抖:「阿昙……抱抱我。」 庭院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三人站的极近,安又宁语毕,白亦清就立刻悄悄抬头去看身侧谢昙的反应。 谢昙面色平静,看向安又宁的眼神却微微涌动,白亦清在他意图向前的那一瞬,当机立断,立刻抓着心口歪了过去。 他胸痹之症愈发严重,甚至都不用装,就立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紫绀,他手指用力的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心口,似乎想用以缓解愈发稀薄至难以吞吐的唿吸。 谢昙抱扶住了他。 白亦清艰难道:「谢大哥,我心口好痛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心吗?」他一只手弱弱的拽住谢昙井石青直缀的前襟,「谢大哥我真的好痛啊,我快要喘不上气了,我撑不下去了……」 白亦清说着便已眼睫颤抖,不过片刻,就已昏厥过去。 谢昙将白亦清抄膝抱了起来,转身。 安又宁稳住踉跄,下意识跟随了半步:「阿昙……」 谢昙脚步一顿,却只是说了句「你先回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熙宁院。 安又宁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傻了一样目送二人出了院门,良久,才慢慢抱膝蹲身,浑身打颤着前后小幅度微微摇晃着,像一个循环迷路的西洋钟钟摆,神经质的用力的抱住了自己。 他抬起右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头,自言自语:「没事的,没事的,你自己可以的,别怕,不要害怕安又宁,不要害怕……」 话却未完,他身体却仿佛一剎那突破某种极限,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安又宁自小便有容易应激的这个毛病。 所幸小时候他常去的那个假山,可以包裹住他所有的不安,爹爹也会宠溺又温柔的安抚于他,纾解他的应激。 长大后他有了谢昙。 谢昙虽然每次看起来都过于冷漠,但他冷脸安抚自己的手指,每次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自己的情绪便在这种安心的力道中很快得到缓解,便几乎很少有过真正的应激触发伤害。 这次却不同。 安又宁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却长时间没有得到安抚,松弛下来,这不仅导致他记忆颠倒,言语淆乱,诱发颤症,最终身体撑不住下,更是引发了厥症,应激昏死。 更糟糕的是,在强烈且长时间无安抚的应激下,安又宁真气逆流,乱窜的真气霎时便给予了他重创,引发了一塌煳涂的内伤,不多时,他便发起持续的高热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安又宁模模煳煳呢喃了半夜的胡话,才终于在后半夜恍恍惚惚的醒过来。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连着反折的食指与中指,此时已经一起包扎了起来,绷带在上面缠的厚厚的,仿佛唯恐他一个动作不当便导致指骨长歪。 安又宁正要动,身体经脉中真气逆行如刀戕般的疼痛,便陡然细细密密的由内而外反向的包裹住了他,将他切割成无数细密的碎片。 他登时小声痛唿。 额上湿帕应声无力滑落。 连召霎时端着药碗手忙脚乱的掀帘进来,急道:「别动,别动!」 他扶着安又宁重新躺好,又心疼又发愁道:「公子可千万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养上一回罢。」 安又宁搅乱成浆煳的脑子,经过昏厥反而清醒了些,见连召忙前忙后,却只觉意兴阑珊,他便打发连召出去歇息。 连召本不肯,奈何安又宁向来不惯他贴身侍候,又坚持想自己一人待着,还是担忧忐忑的退了下去。 室内一静,安又宁就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空茫的思绪。 他真是输得难看又彻底。 安又宁恍惚的想。 他早该察觉的,虽然相伴,一旦与更重要的人起了冲突,谢昙的心立刻就不会偏向自己,终是自己没有分量。白亦清没有出现前,自己竟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然成为了谢昙心中不可或缺的人,白亦清的出现,终于让他重新认清了现实。 终归是自己自欺欺人罢。 可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安又宁心中竟还模模煳煳的存着一丝微渺至极的希望,不想放弃。 他想,毕竟谢昙还记得自己每年的生辰,有时外出还会给自己带些小东西做赠礼,如今那些赠礼已经被他珍之重之的积攒了满满一盒,只待他再挑一只大些的螺钿木盒,将赠礼于明年替换进去,就可以再继续积攒起这点点滴滴的甜意。 尤其今年生辰礼,谢昙更是替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手刃了仇人。 谢昙并不是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 安又宁从枕下摸出仿佛仍带有谢昙余温的那方天青色手帕,攥紧了,珍惜的捂在心口,身子微微打着颤的在衾被下蜷缩成一团。 良久,他终还是在心底默默的想着——如果,如果阿昙明日来看我,我便……我便原谅他这一次。 不曾想,安又宁此次祈愿竟很快得偿所愿——谢昙于第二日子初时分,带着一身凛冽之气来到了熙宁院。 他却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僵在原地。 谢昙来了。 谢昙要来取他的心。 第25章 安又宁因应激痼疾復发,真气逆流,身如受针砭刺骨之刑,无力动弹,一直躺在熙宁院卧房,茶饭不思。 第43页 他虽不知也不愿打听谢昙和冷翠阁那边的动静,耐不住除了贴身侍候的连召,廊下偶有碎嘴的洒扫僕役闲扯,倒教他在卧房窗下多多少少听了些去。 冷翠阁忙活了一夜一昼。 白亦清的胸痹之症拖了这么些年岁,又是凡人之躯,早就强弩之末,是故才会三步一喘,五步喧痛,若不是谢昙当初将他接回府温养了这么些日子,怕早已一命呜唿,命归西天。 此次便骤发的十分厉害。 冷翠阁彻夜通明,一拨拨药医进进出出,流水般的方子开出去,流水般的药碗又端进来,好歹保住了白亦清的性命。 这一夜一昼,冷翠阁内次次动静不小,折腾的不行,却次次决策飞快,处置妥帖,显而易见——处处未提谢昙,却处处都有谢昙。 安又宁辗转反侧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廊下那两个僕役聒噪,心中一阵阵发苦。 这种难以名状的难受滋味,直到再次掌灯,谢昙于子初时分来到熙宁院才告罄。 安又宁高兴的拥衣而坐,起身靠在床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步入内室的谢昙,忍着身上真气倒行逆施的绵密之痛,弯着眼睛喊了一声:「阿昙!」 谢昙微微俯首掀帘而入,他还穿着昨日的那身井石青的家常直缀,显然是这般长时间都没来得及回栖梧堂换上一件。 谢昙看向床上的安又宁,脚步顿了一下,才缓缓踱步上前,伸出黑色手衣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可好些了?」 安又宁弯着眼睛,从衾被下伸出双手,覆在谢昙放在他头上的大手上,软软道:「好多了……可是阿昙,我身上还是难受。」 谢昙的眼神就被安又宁左手包扎的三指绷带引了过去,他默了片刻,问安又宁道:「手指可换过了药?」 安又宁老老实实的回答:「换过了!」 谢昙坐了下来。 谢昙明月清风的坐在床沿,伸手将安又宁抱进怀中,轻抚向安又宁松散长发下单薄的嵴背,一节一节,如之前安抚一般耐心按着,良久,未吭一声。 安又宁环着谢昙的腰,也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二人之间仿若约定,皆绝口未提昨日之事。 谢昙宽肩窄腰,他的直缀腰间用玉点珊瑚双鹤腰结束着,其下垂着挂佩长络,安又宁伸出完好的右手手指,忍不住将那垂络反覆缠绕向指尖,半晌,却突然问了一句:「我听左昊大人说你在前线受伤了,有没有好好寻医呀?」 他将脸颊贴上谢昙宽阔的胸膛,闷闷道:「阿昙你可不能置之不理,到时留下暗疾……」 也许二人间难得温存的气氛太佳,谢昙闻言,竟微微轻笑了一声。 「左昊惯会小题大做,」谢昙道,「他的话你听过就算。」 安又宁「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谢昙斟酌着,却由此主动提及了前线之事:「现下正魔两道要议和,还没分出章程,你近段时间也要乖一点,莫要出院。」 安又宁闷闷的「嗯」了一声。 谢昙顿了一顿,沉吟片刻,才终于提及了此次战争的焦点——紫光阁。 开口却不是胶着的战况,而是柔软的少时记忆。 「紫光阁已成废墟……你少时惯爱玩的偏庭鞦韆没保下来,」谢昙声音低沉道,「我记得你还喜欢鞦韆架旁的山茶花……」 安又宁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谢昙话还未完,他便从谢昙怀中抬起头来,眼神似乎在骤然间便焕发神采,亮晶晶的看过来。 带着那么点不可置信的希冀与期待。 不知是否被这眼神刺痛,谢昙下眼睑竟幅度极微小的抽动了一下,可安又宁还未看清,谢昙便伸出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继而将他脑袋重新按回了怀里。 安又宁埋在谢昙胸膛,眼露迷惑,片刻,头顶谢昙沉冷无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等来年开春……」谢昙顿了一下,道,「你若喜欢,就在熙宁院也种上一棵罢。」 时隔日久,谢昙竟破天荒的的关心起他的喜好来。 安又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与谢昙相处多年,谢昙难得有这般温柔触动的时刻,谢昙向来是镇定的,冷静的,不动声色的。 他忍不住拽紧了谢昙腰侧襟摆,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带着点被撞乱头脑的不可置信道:「阿昙,你,你怎突然说起这个?」 谢昙却波澜不惊:「你少时住在家中,我在前线看到便想起了。」 安又宁霎时就心满意足的笑了。 ——谢昙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儿喜欢自己呢? 安又宁心口温温热热的想,之前所有的事,定是自己想差了。 安又宁决定原谅谢昙。 可这份欢喜却还没持续几息,谢昙安抚他嵴骨的手指却突然停顿下来,片刻,平淡至极的开口,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那嗓音一如既往的沉冷,如冷玉相碰,如湖石沉涌,带着不动声色又令人无法违抗的命令。 安又宁登时眼睛大睁,下意识从谢昙怀中直起了身,他没听懂般,口中吶言:「什、什么?」 谢昙看向怀中之人,眉头却未皱一下,面色无波的再次重复道:「又宁,小白需要你的心。」 一字一句,清晰至极。 安又宁彻底愣住了。 第44页 谢昙注视着他,良久,亦未再开口一言。 安又宁终于耳朵嗡鸣着,浑身战慄着,不可置信的,长久的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他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谢昙为什么突然提及紫光阁的鞦韆花架以及山茶花了。 安又宁怔怔的看着谢昙,突然道:「我不要鞦韆花架了,也不种山茶树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取我的心?」 谢昙沉默的看着安又宁,一言未发。 安又宁霎时便慌了——谢昙是来真的! 他登时便有些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控制不住的捂向自己的耳朵,强忍着快要崩溃下的歇斯底里,小声祈求道:「如果这就是代价,我不要了!阿昙,我不要鞦韆花架和山茶树了好不好?我不要了、不要了……」 他泪眼模煳,眼前的人却丝毫没有动容,安又宁终于再抑制不住,喊道:「不行,我不同意!我不要给他我的心,我不要!我不要!」 安又宁说着竟罕见的开始踢打谢昙,赶谢昙出屋:「你走,你走!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见!阿昙,你走,你走啊……」 看着安又宁的崩溃,谢昙任由他发泄般踢打着自己,良久,安又宁哭的直抽气,力气耗尽后,谢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强有力的双手,握住了安又宁捂着耳朵的双腕,道:「冷静了吗?」 安又宁抽泣着抬目,就听谢昙道:「你知晓,小白患有胸痹,我一直在找合适的心。」 谢昙定定的看向安又宁,毋庸置疑道:「如今找到了。」 安又宁顿时萌生沦为猎物的恐惧,他忍不住震颤,却仍咬着牙坚持拒绝道:「我不愿意!」 他的眼泪将脸颊沾染,湿的一塌煳涂:「阿昙,我就只有一颗心啊,不能给别人。」 谢昙垂目看了安又宁一眼,不为所动,反放开了安又宁的双腕,面向外,轻轻拍了两下掌。 在安又宁的低声抽泣中,卧房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防风托着一个玄纹秘盒走了进来。 防风在二人跟前站定,打开了盒子。 谢昙伸手将身子一耸一耸,仍不断抽噎的安又宁的脸颊捧过去,安又宁便看到了盒子内那颗机巧繁复的玄金之心。 安又宁傻在原地。 耳边再次响起谢昙的嗓音,简短有力:「这是玄金打造的机巧之心,给你。」 安又宁整个人惊呆住了,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换给白亦清?」 语毕,室内却只是沉默。 稍倾,谢昙才再次开口道:「他体弱,承受不住。」 安又宁真的崩溃了,一把打开了谢昙捧着自己脸的手:「阿昙,难道我就承受的住吗?!」 谢昙看了一眼自己被拍开的手心,嗓音仍沉着冷静:「你的自愈能力。」 安又宁闻言愣住:「什么?」 谢昙道:「又宁,你有不同寻常的自愈能力。」 也就是说,就是因为他自愈能力强,所以才要剜他的心给白亦清,就是因为他自愈能力强,所以他就活该装上一颗冰冷的毫无人气的假心! 安又宁牙齿打颤,心惊胆裂,霎时便下意识逃向床榻深处,崩溃大喊:「不行!我不愿意!我不要!我不要!」 谢昙却一把抓住了他白皙纤细的脚腕,拉了回来。 黑色手衣扑在白皙细腻的脚踝肌肤上,像被黑色锁链桎梏难逃的蝶,只剩安又宁绝望的喊叫。 安又宁剧烈的挣扎起来。 谢昙却一腿将他双腿压住,一手将他双腕紧紧握住,反剪到头顶,将安又宁整个人牢牢的推压禁锢在床头帷架上,看着他惊吓不已的泪脸,皱着眉头道:「又宁,别闹。」 安又宁是真的害怕了,他从未被谢昙这样武力压制对待过,他的反抗竟如飞蛾扑火一般无用,一股胆怯油然而生,他抱着微渺的希冀泣不成声的劝谢昙道:「阿昙,我没有闹,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乖的,你说过的话我从来都是奉为圭臬……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听我的好不好,我真的只想要自己的心,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啊阿昙……」 谢昙却未理安又宁的哀求,转头眼神示意防风上前。 防风看着眼前情形,微微犹豫了一下,却霎时就被谢昙捕捉,谢昙一个眼风扫过来,防风就立时强压下心中惊颤,头皮发麻的上前,取出了玄金之心。 眼看着那个机巧打造的冰冷假心一步步靠近,安又宁终于忍不住心底莫大的恐惧,瞋目切齿,状若癫狂的失声威胁道:「你若取走我的心,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谢昙手下一顿,目光重新缓缓注视过来。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安又宁同样注视向他,眼眶中眼泪不停的打着转,眼神委屈恐惧又癫狂不已,「我再也不喜欢你了谢昙!」 第26章 谢昙掐住他脸颊。 安又宁脸颊随着谢昙手指力道,被拽向前,至唿吸可闻的地步。 谢昙眼神居高临下。 安又宁浑身打颤,眼泪滴落到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指上,极快的滑落下去,谢昙眼神内情绪涌动:「你威胁我?」 安又宁不语,眼睫剧烈颤抖着。 谢昙久久注视着他,倏忽冷笑一声:「那可由不得你做主。」 谢昙转头:「防风。」 防风立时就将装有玄金之心的螺钿木盒放在床头案几,递上早已备好的锋利匕首。 第45页 这只匕首较普通匕首刃身窄长,匕刃闪烁着锋锐的寒光,一眼看去就是为了剜心而特制的形制。 谢昙一手接了过来。 「阿昙,不要……」安又宁看着寒光闪闪的特制匕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对自己又开始应激痉挛而使不上力的身子厌憎至极,他咬牙硬撑,却不受控制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血立刻染红口腔,「我不愿意,我不要!」 而他应激后的剧烈挣扎,在别人看来却如狸奴挠爪般欲拒还迎,带着勾引。 谢昙单手解开了他的雪白的亵衣,露出他温热的心口肌肤来。 安又宁只觉心口一凉,匕首的金戈之气霎时直逼他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心口肌肤立时被激出一个血点,原地登时冒出一颗摇摇欲坠的红翡般的血珠来。 安又宁霎时面无人色。 谢昙忽上前与他交颈,明明如此亲密的动作,谢昙却微微侧头,温热气息吞吐在他耳垂处,谢昙冷酷嗓音骤起:「放心,又宁,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安又宁还未来及反抗,便觉椎骨处蓦然一痛,陡然丧失了意识。 . 安又宁昏昏沉沉着,身下暄软,有个声音在自己头顶上不疾不徐的响着,待他模煳的意识到那人是在讲话本时,倏尔困惑的张开了眼睛。 头顶声音一顿,笑他:「怎么,听困了?」 是……是爹爹?! 他下意识抬脸,爹爹干净无须的坚毅下颌登时现在眼前。 他吶吶不成言,半晌才道:「不、不困。」 安清淮哈哈笑了,点了安又宁鼻尖一下:「瞧你那傻样儿!那你便与爹爹说说,我方才讲了什么?」 安又宁愣住了。 安清淮等了一会:「我儿真傻了?这般傻愣愣的看着爹爹作甚?」 他笑眯眯的揉了一把安又宁的脑袋,将他蓬松的垂髻揉的乱七八糟的,这才心满意足道:「爹爹不为难小宁儿了,爹爹方才讲的是『心』。」 安又宁迷惑:「心?」 「对,」安清淮温温柔柔的注视着怀中小小的儿子,笑道:「方才话本中便是讲的报恩之心。」 「人心向来是最玄妙的东西,世人发愿也皆以心起誓,蒙心发愿,公认最诚。如此一来,世间便有了『一片冰心在玉壶』的高洁,有了『一片伤心画不成』寂痛,更有『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傲岸,这些胸臆之言全都一一说明了『心』是如何的至关重要。」 安又宁却忽然问道:「那除『心』之外的就不重要了吗?」 安清淮捏捏安又宁有些呆呆的小脸:「自然不是。」 他语调深沉了些,缓缓道:「可若一个人没有了『心』,登时便宛若行尸走肉,就算其他也重要,又有什么用呢?」 「就连岭南江家最出色的傀师,也只能造出以假乱真的傀人,而造不出一颗饱含七情六慾的真心。」 「又宁,你要记住,」安清淮忽然严肃了神色,郑重的对怀中的安又宁道,「真心烙印神魂,心是很宝贵的东西,无论何时,你都不要丢了你的『心』。」 安又宁似懂非懂的看着爹爹叮嘱,刚想回答让爹爹不用担心,眼前场景却乍然模煳,一瞬如流雾般散去。 安又宁骤然胸口鼓譟,心疼如催。 在心口一下一下咔哒咔哒的规律声响中,他虚弱的睁开了了无生气的眼睛。 安又宁吐息微弱,心口寒凉沉重,甚至一度有肋骨被压折的错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陌生到了极点,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让他恍觉元神错位,以至于迟钝的反应了半晌,他才察觉有人一直坐在他床边忘我的哭。 吵的他头疼。 安又宁想伸手拍拍那人,提醒那人别哭了,却在下一刻诧异发现,自己竟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好在床边呜呜哭了半晌的连召终于察觉异样,不经意回头,发现安又宁竟真的醒了,整个人震傻了般,愣在原地。 直到安又宁眉尾勉强皱动了动,他才骤然反应过来,高兴的又哭又笑的起身,端了一盏茶汤与安又宁湿唇。 熙宁院终于因为主人半月后的甦醒再次转动起来。 自换心后,安又宁昏了多半月。 冷翠阁体弱不堪的那位却在换上安又宁的心后,于第三日黄昏时早早的睁开了眼睛。 冷翠阁伺候有功的僕役不多久便得了不少赏钱,一时全府上下皆喜气洋洋的。 谢昙开始频繁出入冷翠阁。 可以说是在谢昙毫不遮掩的精心照顾下,不过十日,冷翠阁那位就已可勉强下地,精神日好。 「呸!」连召愤愤不平骂骂咧咧的走进了熙宁院,见到廊下拥着厚厚衾被面无表情晒日头的安又宁,忍不住道,「公子,膳房那边也太捧高踩低了些,眼瞧着天气愈发寒冷,竟连平日分量的碳都不发了,屋里子冰窖一般,等冬日来了,可怎么办呀!」 日头西斜,光热渐渐式微,斜长的一道檐线分开光暗两面,斜斜打在安又宁脸上,那本就掩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又经这幽暗一蒙,叫人愈发看不清睫下神情来。 自换心之后,连召便发现自家主子变得冷漠了。 自甦醒之后,无论自己说了什么,自家主子都没什么情绪波动,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般,又仿佛变成了一夕间丧失七情六慾又自我封闭的人偶。 第46页 更别提笑了。 除自家主子一手养大的雪琅姑娘偶尔来寻时,自家主子才会卖个面子般,极短暂轻微的笑那么一下。 连召嘆气。 而且他还发现,自家主子自甦醒之后,身子变差了许多,开始十分的畏冷,纵然如今方是乍暖还寒时候,连召却早已为他找出了冬日里才用的棉厚被褥,让他严严实实的拥着,才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 连召向来是猜不透自家主子心思的。 正如此时,明明自己说了如此令人气愤之事,自家主子听了,却也只是没什么反应的「唔」了一声,便又继续晒他的日头。 连召气的不行,但他心疼自家主子,便也不勉强,反还总想了法子逗自家主子开心。 连召想起了在膳房听来的新鲜消息。 「公子,听说正魔两道议和的地点就定在了咱们四方城,」连召兴致勃勃道,「说是因为咱们四方城是正魔两道最近的交界点,昨日府中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正道修士呢!」 连召绘声绘色道:「昨日膳房的小僕去送饭,就说正道来的人阵仗颇大呢,还十分讲究排场,同时还列了一个长长的禁忌单子,嘴巴挑剔的很呢,可把膳房的那帮老东西折磨的够呛!」 「让他们再捧高踩低,活该!」连召忍不住嘴角上扬,幸灾乐祸,「可是为我们出一口气,公子……」 连召的话突然停了下来——温暖日头下,他发现安又宁竟已鼻息均匀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自换心之后,自家主子精神头明显变差许多,总是昏昏欲睡。 连召想着冷翠阁的那位,又看了看眼前自家主子的睡颜,还是忍不住憋屈的嘆出一口气,俯身替自家主子掖好被角后,才起身快步,入耳房准备晚膳去了。 秋日寂寥,晴高的天空偶有冷雁南飞,发出扑翅之音。 安又宁是被脸上微痒的触感唤醒的。 一睁眼,却发现日头被一道高大人影迎面遮挡住。 那人身量高大,穿着一身银白缂丝的蜀锦道袍,逆着日头挺拔站立,安又宁眯眼望去,竟一时之间看不清对方的脸容。 对方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却没放下来,反而放肆的捏了捏他的脸颊肉,在安又宁方闻到一丝淡淡的凛冽雪竹清香时,就听对方嗓音冷泠泠的问道:「小初?你怎么在这儿?」 第27章 安又宁还以为是谢昙。 那人逆光而立,身量与谢昙相当,能如此在内院随意行走之人也只得谢昙一个,安又宁精神不济,本欲闭眼转身置之不理,眼角余光却陡然发现不对——那人手上没有穿黑色手衣。 此人不是谢昙。 安又宁睁眼抬目,正欲再望,却猝不及防被来人捏了脸颊,来人还一脸熟稔的问话,安又宁霎时便知,此人认错了人。 却不等他回言,那人却认定他不会回答一般,自顾自思虑着自语:「小初在这……难道伯父伯母也来了魔域?」 来人回神略有奇怪的注视向安又宁脸颊上的锡银面具:「伯父伯母怎还给小初佩了面具……」 安又宁迫不得已的打断他的话,抬手及时的握住了来人慾揭他锡银面具的修长手指,嗓音清浅:「你是谁?」 来人愣住了。 似乎他会讲话动作给了来人极大的震撼。 却不过片刻,来人极快掩下眼中震惊神色,斟酌片刻后试探道:「小初,你元神归位了?」 安又宁蹙眉,松开对方欲抽回的手指,将小手重新缩回厚褥被中,道:「公子认错人了。」 来人眼色一怔,这才认真的上下打量了一回安又宁,片刻后后退一步,十分懂礼的拉开一段距离,欠身道:「抱歉,明心宗鹤行允,敢问公子,宴客堂怎么走?」 距离一旦拉开,高大身量带来的压迫感骤然一松,安又宁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舒眉朗目,带着一股明月入怀的坦荡清朗,气度昭彰。 安又宁眉头微松,再次从被褥下伸出手,指了指前院宴客堂的位置,便又恹恹的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好在对方亦未多言,只向他颔首了一下,便十分利落的转身离去,使他免于出声应对。 正道派了明心宗首席弟子鹤行允与摧山派掌门梅宏岩前来魔域议和。 一个多月过去,议和却并不那么顺利。 为了维持正魔两道的平衡稳定,双方先是因为议和内容吵吵嚷嚷,后来终于达成紫光阁灵脉互设驻点,正魔两道互派质子的协定,却又因为质子人选吵的不可开交,一直吵到寒冬腊月还没有个章程。 安又宁不愧有着不同寻常的自愈力,修养了这么些日子,他便已能下床行走,神色如常。 只不过精气神大不如从前罢了。 安又宁自然听说了近段日子,正魔两道的质子争议,可这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便也没什么可关心的。 安又宁想离开了。 四方城他不想再待,为了飞云阁的处境,飞云阁他自是也不能回的。不过纵使如此,他也不怕,他想。 天地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 他要去拜别谢昙。 安又宁本以为这次又要扑空,毕竟这段时间谢昙一次未来熙宁院看望过他,而他这几天行动如常之后,每次去栖梧堂去找谢昙,都会被告知谢昙不在。 第47页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对谢昙彻底心死了,还是受换过的玄金之心的影响,感知不到浓烈情绪了,他这几日每次皆未寻见谢昙后,心中竟感知不到一丝失落,甚至有些木然般的平静。 他自然也不会如之前一般,执拗又期待的等在抱厦门口,等日头西斜,在寒风冷夜里等谢昙回来。 安又宁摸着自己心口肌肤下,一下一下咔哒咔哒响的冰冷假心,只觉滑稽荒诞。 他不禁又想起那夜梦中爹爹的话——「真心烙印神魂,心是很宝贵的东西,无论何时,你都不要丢了你的『心』。」 可他终归还是把心丢了。 不过丢掉也没那么可惜,安又宁迟钝的想,反正他这颗真心,不论扔给谁,怕都是个恼人的累赘。 如今无论是谢昙,还是白亦清,解决了他这个大麻烦,大家恐都得解脱。 真好。 防风从抱厦内走出,对他伸手作请——这是谢昙在内的意思。 安又宁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此次也要扑空。 他敛下不甚波动的思绪,从未如此时这般坦然又大方的步入栖梧堂内室。 谢昙正与左昊在内议事。 二人就正道会派谁做质子,以及老魔主会派哪位城主为质出使正道之事,做着合理且缜密的推测。 安又宁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却发现谢昙仍未搭理自己,第一次难得皱起了眉头。 他忍不住出声,似乎是头一次没太多顾忌的打断了眼前二人的谈话:「不然我一会再来?」 左昊诧异的望了过来:「安公子此次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安又宁听懂了他的嘲讽。 言外之意,自己竟敢打断他们议事,行为过于放肆。 安又宁情绪却奇怪的没什么波动,甚至平常见到左昊就怕的胆怯也消失不少,他反常的目光坚定的回视过去:「不过是怕打扰左昊大人议事,」他又看向谢昙,忽欠身行礼,却不再问而是确定道,「城主,属下稍后再来。」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谢昙终于出声。 左昊立刻知情识趣的从安又宁身边走过,离开了栖梧堂。 「过来。」安又宁方回身站定,就见谢昙面色不善,片刻后方沖他轻轻招手,「来我身边。」 安又宁下意识上前两步,忽又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嘴唇紧抿着忍住没像之前一般,欢欣雀跃的跑到谢昙身边去抱他。 在离谢昙三步之遥时,安又宁停下脚步,沖挺拔站立在窗棂处的谢昙,规规矩矩的垂首行礼,嗓音清浅:「城主。」 谢昙没有出声,甚至一动未动。 安又宁低垂的目光稍稍看过去,就见窗棂处射进的那道日光,正好照在他鸦青色道袍缎面的玄纹之上,隐着低调而又华贵的流光。 室内阒寂的可怕。 正当安又宁想着自己要不要自顾自起身之时,前头谢昙的袍裾终于随他靴角走动轻摆,安又宁心下刚要松一口气,却陡觉头皮乍然一痛——谢昙伸出穿着黑色手衣的手,勐地抓住了他头髮,迫使他仰起头来。 谢昙瞳孔紧缩,嗓音中压抑着沉怒:「你最近愈发放肆了,瞒着我私见鹤行允,对我方才唤你的命令充耳不闻,又使性子唤我『城主』?」 谢昙俯首在安又宁耳边:「你可知,不听话的孩子,在我手里会有什么惩罚?」 第28章 安又宁反手用力的去掰谢昙抓他头髮的手,嗓音极力镇定,却仍显现出天长日久畏威下的一丝颤抖:「你、放开!」 可他无力的反抗,却似乎不知怎么刺激到了谢昙,谢昙放开抓他头髮的手,反用力的捏向他白皙的后颈,继而一带,他的身子就被谢昙带着踉跄几步,重心不稳,扭着身子就被谢昙大手用力按着后颈,强压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安又宁身子趴伏着,陷在在柔软的贵妃榻里,只觉后颈剧痛。谢昙却没有给他反应时间,屈膝半躬,倾身压过来。 谢昙温热的吐息触碰向他露出的半边脸颊,嗓音压得又低又沉:「为何私见鹤行允?」 安又宁挣扎着,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昙另一只手慢吞吞的摩挲上他脸颊,定定看了片刻,却突然毫无预兆的用力一捏,森然道:「他摸得你这里?」 安又宁猝不及防,霎时痛的嘶声抽气。 谢昙却并未及时放手,不过片刻,一丝透明涎液便沿着安又宁的唇角,不可抑制的流向他侧面脸颊,洇入颊下丝滑的绸被中。 安又宁顿觉自暴丑态,慌张耻感下却又因脸颊软肉被人拿捏,挣扎下气息凌乱,霎时连反抗都喊的含混不清:「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谢昙松开了捏安又宁脸颊的那只手,却突然拿手衣擦向安又宁流了涎液的唇颊,手衣指尖霎时便沾上安又宁口中的那丝透明涎液,谢昙眼神暗了暗,嗓音却愈发冰冷,他居高临下,看向手底下被他用力摩擦后唇角变得红肿不堪的安又宁,再次轻声逼问道:「又宁,告诉我,为何私见鹤行允?」 语气温柔,语调却强势霸道。 安又宁一肚子委屈,只觉莫名其妙。 可在下一息,他突然瞥见谢昙眼中罕见的毫不遮掩的震怒时,登时愣住了。 他陷入巨大的迷惘中。 ——谢昙情绪从不外露,谢昙此次为何……如此生气? 第48页 安又宁用他那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来迴转着想了好几圈,才似隐隐约约的猜到了什么。 谢昙此人,向来掌控欲极强,尤其是紫光阁颠覆,成为魔域四方城城主之后……难道是鹤行允迷路到熙宁院是他无法忍受且脱离掌控的意外? 可不过是迷路之举,有必要这般生气吗?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脑子突然又灵光一闪——抑或是因为正魔两道议和,谢昙怕他将魔域的内情泄露给鹤行允?所以才如此震怒? 可……谢昙不是知晓,他向来对魔域公务一无所知吗? ——更别提是最近吵得不可开交的正魔两道的议和大事。 安又宁思忖不解,久久不应,在谢昙眼里却是拒不回答。 谢昙面对着他倔强的沉默,突然冷笑一声,下一刻手中就多了一个用术法召出的铁盒:「你确定不说?」谢昙再次俯首,说话语气愈发轻柔,「我说过,不听话的孩子会有惩罚。」 安又宁悚然一惊。 就见谢昙面无表情的就将那个铁盒放置在了他身侧,不过瞬息,就开始从里面爬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合围向安又宁。 那是曾令安又宁饱受折磨最为惧怕的术蚁! 严格来说,术蚁微毒,咬人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让人昏迷,向来不是致命的东西,尤其是对有修为的修习之人来说。 可安又宁极小的时候曾误落过术蚁窟,那些术蚁将他误认为危险的闯入者,为捍卫自己的巢穴,纷纷悍不畏死向安又宁合围袭击。 他那时年纪小,术蚁窟内又暗无天日,他只能听到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爬行之音,顿时吓得胡乱挥击真气。 术蚁被他打退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捲土重来,无穷无尽。 他吓得涕泗横流,却丝毫不敢停下手中动作,只盼望着有人能早点发现他的踪迹,救他出去。 可直到他力竭倒地,也没有人来。 密密麻麻的术蚁群霎时将他淹没,身体上被啃噬的痛,在窸窸窣窣不知爬满了几层的术蚁声中,逐渐趋向无知无觉。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封闭住七窍,在术蚁群啃噬自己全身皮肤的窸窣啮噬声中,绝望的被从后嵴骨蔓延而上的莫大恐惧攫控,头皮发麻,浑身战慄,瞬时触发了应激。 要不是后来大师兄发现了他…… 对别人来说,术蚁可能是个不值一提的无害小玩意儿,可对安又宁来说,完全不一样。 安又宁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术蚁,登时噩梦重现,吓的挣扎剧烈到有些不正常:「我没有要见他!」 他大喘着气,眼珠霎时红了:「你放开我,我没有要见他!我没有!」 谢昙蹙眉,立时发现了安又宁的反常,顿了一下后,大手一挥,那些术蚁便霎时如齑粉般湮灭。 安又宁不停的打着颤。 谢昙沉默着看着,过了一会儿,他忽收了强压安又宁后颈的手,面无表情的收袍,站起了身。 谢昙慢斯条理的用手指互相拉了拉,手腕处的手衣缝隙,使手衣更贴手指,这才看向贵妃榻上微微蜷缩战慄着的安又宁,开了口。 却仿佛因确定了什么般,他并未再提及方才的问题,转而将如海情绪不动声色压抑回去,恢復如常神色,询问安又宁过来的初衷:「你来找我,什么事?」 安又宁后颈一松,顿觉莫大的压迫力卸去,术蚁的消失亦及时的安抚了他濒危的情绪,他缓了片刻,也像谢昙一般,从贵妃榻上站起身,竭力保持着自身平静,垂首回答了谢昙的问题:「我想离开四方城。」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良久,谢昙方突兀的冷嗤一声:「什么?」 安又宁下意识捂向一下一下咔哒咔哒规律响着的玄金之心,竭力表现出不像之前那般的轻易慌乱,他重复道:「城主,我想离开四方城。」 谢昙:「城主?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 谢昙哂道:「你要随鹤行允离开?」 ……鹤行允? 安又宁不明所以。 这……这又关鹤行允什么事? 谢昙却极快的转移了话题,他睫毛在眼底铺开成扇的阴影,开口却是诘问:「安又宁,你不报恩了?」 安又宁一愣,抬目过去,半晌,却突然不甚有底气的结巴开口:「我……我报过恩了。」 「就算你已报过救命之恩,」谢昙慢条斯理的道,「你在魔域多年,我对你的照顾,便不算恩情了?」 安又宁微张着口,傻在原地。 半晌,谢昙忽突兀的笑了一下,看向安又宁循循道:「你要跟别人离开,可以。」 谢昙上前一步,忽伸出手衣捏了捏傻了的安又宁的下颌一下:「但要先把我的恩情还清。」 第29章 安又宁抿紧唇,吶吶:「我说了,我没要跟别人走……」 谢昙身子微顿,眼神扫过来。 安又宁垂睫道:「是我自己要离开四方城,是我自己想走了,我想去找爹爹……你的恩情,等我、等我……」 他话却未完,就被谢昙沉冷的嗓音一把打断。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谢昙说,「才让你萌生如此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天真想法。」 安又宁勐地睁大眼睛,抬目过来。 谢昙言下之意,是必不会如自己意愿随他去留了。 第49页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懵:「那要怎么做城主才能放我走?」 安又宁的这声「城主」,却仿佛刺到了谢昙。 谢昙眼睑微抽,下颌紧绷,咬了咬后槽牙:「若你实在担心安阁主,我给北望城的何北望打声招唿,看顾着些便是。」 谢昙口中的何北望是魔域五城之一北望城的城主,而他口中的安阁主自然是安又宁的父亲,飞云阁阁主安清淮。 安又宁自上次父亲走后,便一直担忧父亲是否顺利的到达了北望城,是否顺利的进入了万兽涧,又是否如愿的拿到了能够作为药引治癒母亲的药草,继而从万兽涧全身而退。 他一直将这一切闷在心中,默默担忧着父亲的安危,从未宣之于口——却不想,谢昙竟是知晓的。 是了,若没有谢昙的准允,父亲怎么可能畅通无阻的来府中看望于他呢? 可……事到如今,谢昙又说这些,这是在做什么呢? 安又宁难受起来。 他已经失去了一颗真心,再没有另一颗心可以巴巴的捧到谢昙面前,毫无保留的送予他了。 安又宁摸向自己心口咔哒响动的玄金之心,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一味的开口拒绝:「不用了,我、我亲自去找爹爹就好……」 谢昙却眼神微变:「你不放心我?」 安又宁一愣,霎时心痛如催,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谢昙却误会了他的沉默,神情渐至寡淡,语气冷漠中透出不容置疑,却慢吞吞的:「此事就此说定。」 安又宁还欲张口,就被谢昙抢先打断:「又宁,回去罢。」 他一反方才常态,手衣捏着眉心,在方才的贵妃榻上缓缓坐下,脸容略显疲累:「我有些累了。」 谢昙明显在闭门谢客。 安又宁看向谢昙,谢昙却是闭目养神,未再发一言,他垂睫抿唇,转身出了栖梧堂。 却不曾想,他前脚刚回了熙宁院,后脚就有成批的侍卫将熙宁院团团围住了。 连召不知发生了何事,惶急的过来禀报,安又宁吃了一惊,心中却霎时雪亮——谢昙这是怕他跑。 安又宁顿觉难言的难受与荒诞。 谢昙以为这些普通侍卫就能够困住他了吗?若他真的不堪至如此,怕早已在为谢昙奔波的百年间尸骨无存。 谢昙还是低看他了。 安又宁打定主意要走。 连召不知他的打算,他亦不想让连召跟着他趟这趟浑水,毕竟连召生在魔域,长在魔域,这里是他真正的家。 他亦知晓与连召解释无用,所以干脆的将连召放倒在床榻上,掖好被子出门,在前后两拨侍卫换防的空档利落翻墙,移形而去。 眼看出了垂花门,到了前院,安又宁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想起了雪琅。 雪琅毕竟是他一手照顾大的,虽知晓她在魔域在城主府应不会受什么委屈,可临走前不去看一眼她的近况,安又宁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安又宁脚步拐了个弯,向香雪居走去。 自上次雪琅去看过他后,便又被谢昙不知派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今日下午方回府上。 雪琅就算是妖族,毕竟也是女子,谢昙为了避嫌兼之方便雪琅在外行走,便将雪琅安排在了离垂花门不远的香雪居。 香雪居是内院边上单独辟出来的一处地界,城主府换主人之前,这处是专供府上设宴骄奢淫逸时,女客稍憩换衣之处。城主府换了主人之后,由于谢昙无事向来不喜这些,这处便在荒置了一些日子后,被拨给了雪琅。 路程不远,不过片刻安又宁便走到了香雪居,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在这里见到了白亦清。 安又宁没有走进去。 安又宁站在院门外,看着院内雪琅与白亦清有说有笑,一时有些恍惚。 说起来,雪琅的名字还是他亲口所起。 当初谢昙救下受伤的雪琅,却压根没有时间看顾,扔给了他,他便细心的将雪琅照顾至痊癒。 痊癒后不多久,小小的雪鸮便学会了化形。虽然化形不完全,但是完全不影响眼前的少女对各种事物的新奇。安又宁很快便发现,少女对吃的尤为热衷,除了最喜欢喝他唯一会做的糖水之外,对其他吃食更是爆发了不小的兴趣。他便忍不住日日带她出门,在魔域四处逛吃。 魔域众人虽天然的厌恶未舍正道功法的安又宁,但碍于谢昙,对他更多的却是忌惮,因而安又宁在四方城内行走,虽遍地恶意,但还无人敢当面为难于他,上前打扰。 小小少女便吃的快活极了,每日都黏在安又宁身边。 有次逛街再次走进恰做大惠新菜品的四方酒楼时,小小少女忍不住感嘆了一句:「好多好吃的啊,阿宁阿宁你快看,好多好多好多哇!」 安又宁被她逗笑了,也跟着忍不住随口接了句:「是呀,琳琅满目。」 不巧,这个词竟就被这小少女记到了脑子里,回府后便硬说自己的名字要叫「琳琅满目」,还硬要全府的人见她都要喊上一遍,直到听得满意了才罢休,不然不放别人走。 安又宁听说后哭笑不得,他过来找这小少女,问其如此做的缘由。 谁知小小少女十分理直气壮的道:「我要自己的肚子里装满好多好多好吃的,就像阿宁带我去的四方酒楼那样,阿宁不是说那叫琳琅满目吗?我叫了这个名字多好呀,又好吃又好听!我简直太聪明啦!」 第50页 连召无语,笑话她:「哪有人叫这个的,你脑子怕不是吃坏了罢?」 妖族少女听闻气坏了,要追着连召打,安又宁将她拦下,也不作评价,只伸手揉着她的脑袋毛说:「你既喜欢,叫这个也无妨,但四字太多了,叫起来不方便,不若叫……雪琅如何?」 妖族少女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安又宁,就听安又宁道:「既符合你雪鸮本体的身份,又含了『琳琅满目』的意思,小姑娘,你觉得如何呀?」 妖族少女本就没有名字,小姑娘是自雪鸮化形之后,安又宁方便唤她而起的临时称唿。 小小的妖族少女非常喜欢安又宁的主意,自然认定了「雪琅」这个名字。 不仅如此,最后甚至喜欢到央着安又宁教她如何书写。 安又宁便在书房一笔一划,认真且耐心的教会了这小小少女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纵使这小少女再怎么学仍是写的歪歪扭扭,字丑的像扭着身子乱爬的地龙,甚至最后气的摔了笔,扬言再也不学写字了,安又宁也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从未生过气。 雪琅是他一手看顾大的小姑娘,对待雪琅,安又宁向来要比常人更加的亲昵与宽和些。 他以为雪琅对待自己也会如对待最重要的亲人一般。 安又宁看向院门内石桌旁,那姿态亲近的二人,忽然不确定起来。 白亦清来府中甚至还未满一年,他们二人是在何时走的如此亲近的? 亲近到雪琅执行任务回府,竟不像平日里那般,一边快乐的喊着「阿宁阿宁」,一边又在第一时间的跑去找他。 安又宁想不明白。 他的胸口像堵塞了一团又一团的棉花,喘不上气来。 雪琅回府了。 雪琅却没有去他院中看他一眼。 雪琅陪着白亦清在这里开心的聊天。 雪琅……安又宁想不下去了。 那可是白亦清啊! 不仅得到了谢昙的心,还得到了他的心的白亦清啊! ——终归是他做人太失败。 安又宁身子发软,弯腰扶住了院门口旁的白墙。 他情绪激烈,心口那颗假心却始终平静,巨大的反差使二者在他体内产生了无形的致命碰撞,诡异的互斥与博弈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完全撕裂。 他的身子仿佛在一夕之间全部变成了机扩零件,只等待着这么一个蓄积的时机,就可粉身碎骨。 安又宁艰难的缓了好一会,才觉得整个人好了一点——还好,他的身子并没有变成互斥的粉碎零件,他又恢復成了没有情绪点触及,便如同拥有着普通血肉之心的正常人了。 安又宁方扶着墙起身,再次慢慢站定,就听院内白亦清的声音传了出来。 他有些发愁的道:「正魔两道互相为质,正道那边应了魔主的要求,将岭南江家的大小姐江思容送来为质,恐怕不日魔主就要定下魔域这边送去正道为质的人选了。」 雪琅天真无邪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呀?」说着伸手去拿白亦清手边的芙蓉糕,放到嘴巴里,一鼓一鼓的嚼起来。 白亦清亲昵的去揉她的头髮,却被雪琅叛逆的一下躲开,她气鼓鼓的道:「别摸我头,会长不高!」 听闻,白亦清却没有生气,只是回答她前一句问话道:「小傻瓜,江思容是什么人,那可是正道四大世家之一——岭南江家的嫡小姐!我们魔域的魔主将来派去正道的质子,自然也要掂量着身份,够得上才是。如此一来,定要从魔域五位城主之中非选一个不可了。」 雪琅又抓了一块芙蓉糕塞到嘴里,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他。 白亦清就又开始愁道:「身份上又得是城主才够的上,名义上又得是义子才名头好听,这样的诚意才能堵上正道的嘴。可魔主也不是傻的,若真将得力的派去为质,不是自断臂膀?」 雪琅嘟嘴,好像有点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呀?」 白亦清肯定道:「魔主定会从谢大哥,还有玉同城城主和双卢城城主中选一个义子出来,送去为质。 「双卢城城主是一对双胞胎,整日里形影不离,又实力强横,魔主不可能将她二人拆分为质,定是最先排除的人选,那么就只剩下谢大哥和玉同城城主了。」 白亦清忽然捂着心口微微咳嗽了一下,拿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这才继续推测道:「谢大哥在魔域时日尚浅,实力自然比不过玉同城城主,若不出意外,正道质子的身份极有可能是落在谢大哥的身上的。」 雪琅终于有了反应:「城主要做质子?」她惊呆了,甚至忘了继续咀嚼口中的糕点,含混不清的道,「那怎么行!」 白亦清以为她终于开窍,正要说什么,就听雪琅不满的道:「城主走了,谁还给我发银钱买好吃的?那怎么能行!」 白亦清嘴角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没有接雪琅的茬:「自然不行。」 他满腹忧虑道:「谢大哥出身正道,又叛离正道,若此次再出使正道为质,定会比寻常质子受到更多的刁难……」 雪琅却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的打断了白亦清:「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城主不能走,城主走了我吃啥,城主不能走!」她脑子急转,突然就要起身,「我去找防风那个傢伙!」 第51页 白亦清快速的瞟了院门口一眼,知晓以这个距离,背对着院门的雪琅的话,远在院门口的安又宁压根听不清,便在眼前少女起身时及时拉住了她,故意用方才一般可以清楚的传至门口的声音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雪琅顿住了,看向白亦清。 白亦清道:「还是左大人告诉我的,说玉同城与襄德城关系密切,襄德城城主向来以玉同城城主马首是瞻,若除掉襄德城城主,就如同除掉了玉同城城主的左膀右臂,玉同城的实力自然就再比不上我们四方城了,那么质子的差事自然就会落在更弱的一方——玉同城城主左玉同的头上了。」 雪琅急切道:「那怎么才能除掉襄德城城主哇!」 白亦清笑了一下,忽又瞥了一眼院门口的方向,意味深长的道:「这个小雪琅你就不用担心了,左大人说自会安排,只是——襄德城城主实力强横,左大人说,一时之间竟选不出合适的刺杀人选来,此事便卡住了。」 白亦清感嘆道:「刺杀人选可以卡,但魔域质子选定迫在眉睫,已然耽搁不得,若再不动手,怕就真的再无转圜余地了!」 雪琅听白亦清拉七八糟的说了这么一堆,听不明白,急道:「你说这么多,城主到底会不会被选中啊!」 白亦清却没有及时回答雪琅的话——他看见院门口那片夜色的袍角一闪而逝,冷冷的勾起了唇角。 雪琅忍不住去拉对面的白亦清:「你回答我啊,你笑什么!」 院门口那人一走,白亦清显然没有再应付妖族少女的耐心,忍不住抽回袖子,敷衍道:「放心罢,谢大哥不会成为质子的。」 雪琅却丝毫没有察觉白亦清的异样,只惊喜道:「真的?」 「真的,」白亦清应付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雪琅却不让他走:「可是你说还给我带了豌豆黄的,我只吃到了芙蓉糕!」她忍不住起身围着白亦清转了一圈,却并未发现豌豆黄的丝毫踪影,立时不满的嚷嚷道,「好吃的在哪里?你骗我!」 雪琅看着一脸不耐烦的白亦清,气愤难当:「若不是你说有好吃的,我才不让你进门呢!你走你走,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哼!」 她说着便推搡着白亦清向院门口走。 蠢货! 白亦清忍不住在心中骂道。 不过,他此时已然不再在意雪琅的行为了,反而顺从着往院门口走,因为他此行的目的早已达成——让院门口那人知晓,自己已然抢走了他的一切,他还拿什么和自己争? 以那人性情,今日听了他的话,定然会孤身入襄德城刺杀犯险,而他的后招,定让那人有来无回! 不过一番话,几个行为,便处理了威胁自己地位至今的大麻烦,简直兵不血刃! 白亦清快要笑出声来。 他看了看眼前不断推搡自己的妖族少女,又想起方才听了他话消失的安又宁,心中快意尤甚。这份快意甚至让他对眼前妖族少女的无礼都宽容了几分。 白亦清冷冷甩开眼前妖族少女推搡自己的手,眼神中是藏也藏不住的轻蔑,开口道:「我自己走。」 白亦清大踏步的走出了香雪居——仿佛是走出了他惨澹不堪的旧日。 而註定会去襄德城送死的安又宁,则是他可以预见美好明日的前奏。 安又宁的死亡註定是他白亦清明媚来日的开端。 第30章 天寒地冻,月黑风高。 襄德城城主府今日摆宴纳小,热闹非凡。 自来仰仗襄德城主计雄侯的宾客闻讯,皆四处赶来,城主府门前车马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一直到酉时宴开才罢。 安又宁自赶到襄德城后已过了五六日,奈何襄德城城主府上空不仅布了严密的防控阵法,地面上的防守亦铁桶一块,是故这些日子安又宁一直没办法悄无声息的潜进去。 想来襄德城主人品不怎么样,却惜命的紧。 前院宴客堂内热闹喧譁,安又宁换上了被他放倒的城主府小厮的衣裳,端起地上酒盘,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夜色下的安又宁并未佩戴面具,只拿额发遮挡着右边义眼,可就算如此,他的模样仍没有办法泯与众人,一眼瞧去,仍是扎眼的很,极易被人人前记住。 安又宁目的本就是悄无声息的潜入刺杀,为了避免徒惹事端,他在宴席初开之时便已早早将府中各处位置摸查清楚,当时心中便有了主意。 因此,他在换好衣裳从假山处出来之后,并没有依照原小厮的路线往宴客堂的位置走,反而端着托盘,光明正大的向内院计雄侯的起居处走去。 安又宁不是没有想过在宴席上当场刺杀,但人多眼杂,变数太大,极易失败,因此他顷刻改了主意——计雄侯好色,卧房又是一个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之处,今日又是计雄侯纳小的日子,若趁此人宴散回房意乱情迷之际再行刺杀,事半功倍,更易成功。 安又宁很快走到了计雄侯卧房处,门前的守卫拦住了他,威严质询:「什么人?」 他面不改色的垂首撒谎:「管家吩咐小的提前来为城主温酒。」 守卫们互看一眼,不过在看到他的小厮服侍,復检查了一番他托盘上的酒液之后,疑虑便消了大半,虽瞧着安又宁仍有些面生,但猜测着今日有宴,兴许是府上新招的,便再未多想,放了他入内。 第52页 看来襄德城主府内太平太久了,倒教这些守卫警惕心都跟着下降不少。 这倒是方便了安又宁。 安又宁非常顺利的进入了计雄侯的卧房,他站定打量,发现计雄侯的卧房同他的人一般,淫逸奢靡,令人作呕。 他将酒盘随手放置一旁,打量了一圈,发现计雄侯卧房的架子床并未贴墙靠放,反留了一条缝隙,安又宁伸脚去量,恰巧能容他抽剑侧身而立,深色重叠的朱红帷幔隔开床内外,若不仔细看,谁人都一时无法明确发现朱红帷幔后还藏了个人。 安又宁维持着这个略有些艰难的姿势,蓄势待发的等待着计雄侯的到来。 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谢昙。 安又宁不想谢昙出使正道为质。 谢昙父母被正道逼迫而死,之后紫光阁就被正道出手灭门,他与正道本就有着血海深仇,如今又作为魔域魔主义子出使为质,先不说正魔两道虽表面议和,底下仍水火不容的态度,单以谢昙的性子,正魔双方怕是再无几日安稳太平的日子。 且作为质子,向来都是被人任意欺辱拿捏的份,他不想谢昙受这种委屈。 如今有方法能避免谢昙陷于泥淖,安又宁自然要全力一试。 安又宁也曾想过,白亦清所言是否可靠。 却瞬时想到了自己当日去找谢昙之时,从谢昙与左昊口中听来的几句推测分析,他发现其情况与白亦清所言相符,想来除掉襄德城主的法子可行。 白亦清说的对,刺杀的人选可以耽搁,可正魔两道局势瞬息万变,魔主对出使质子的挑选再容不得拖延。 做成此事,便算将谢昙余下的恩情还清了罢。 安又宁想,也不知父亲现下如何了,待他此间事了,便去帮寻父亲,到时父亲拿着这最后一味药引,将母亲的病医治痊癒,二人便可再和和美美的相伴下去了。 到时候飞云阁上有父母看顾,下有大师兄继承阁主之位支应门庭,一家子和和乐乐的,他也可放心离去了。 毕竟他身份敏感,若想不为飞云阁带来麻烦,必是不能回去的。 到时他就随便找个地方定居,安安稳稳的了却残生。 计雄侯没让安又宁等太久,他不过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计雄侯就搂着一个人歪歪斜斜推推搡搡的进了门。 浓烈的酒气霎时充斥了满屋。 安又宁隔着朱红色的帷幔看去,只隐隐约约看到被计雄侯搂着的那个人似乎是个不大的少年,身上还绑缚着绸绳,绸绳勒得紧紧的,少年的双臂丝毫动弹不得。 安又宁蹙起眉来——原来这所谓的纳小竟是强抢。 计雄侯很快拽着少年跌跌撞撞的往架子床这边过来,不过方到近前就一把将少年按倒在床,开始扒拉少年本就轻薄的衣裳。 少年发出惨叫,开始剧烈的反抗,架子床吱呀摇晃起来。 安又宁自看不得这种场面,默念口诀,顷刻便剑刃翻转,剑尖立时顶挑向朱红帷幔,霎时便连着重叠的朱红纱幔刺向早已瞄准过的计雄侯之心。 谁知计雄侯似早有察觉,虽喝的醉醺醺的,身形却骤然一晃,躲过了这道致命利刃,安又宁剑尖立时错位,刺在了计雄侯的肩胛骨上。 没有一击毙命,安又宁脸色骤变,一脚将床尾的少年踢下了床。 安又宁厉喝:「走!」 少年愣了一下,立刻连滚带爬的摔下了床。 计雄侯的大手即刻握住了安又宁使剑的手腕,不怀好意的怒笑起来:「小美人,事到临头,你竟还关心别人?我可要伤心了!」 说着掌心黑气四溢,霎时便如绳索将安又宁手腕捆绑,更有一两条黑气趁机顺着经脉,眼见就要钻入安又宁经脉之内。 安又宁也不是吃素的。 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丰富,见机便立刻以指为刃,左手一挥,勐然划向计雄侯脆弱的脖颈。 安又宁指尖锋锐剑气袭来,计雄侯面色一沉,却迫于安又宁凌厉的攻势,即刻便松开了安又宁的手腕踉跄后退,躲过了这招致命攻击。 安又宁腕间黑气顿消,解除了对方侵袭自己经脉的魔息危机。 而计雄侯这么一退,安又宁刺入计雄侯肩胛的剑刃,亦随着对方退后的力道勐抽出来,霎时便带出一弧迸溅的腥咸鲜血。 计雄侯捂着左肩,眼神瞧着醺然,却气的唇上两撇小鬍子都要飞起来,怒喝:「竖子敢尔!」 安又宁却没那么多废话,他知时机易逝,若此时不能将此人顷刻毙命,以后再想重来一次怕也再没这般好的时机。 安又宁专注力骇人,对计雄侯的怒喝充耳不闻,伸手并指,将一身真气勐灌剑身,浓郁丰沛的真气霎时震得剑身嗡鸣作响,他立刻下压蓄势,长剑骤然如流星,脱手而去。 安又宁飞速结印,那于空中疾刺的长剑立时一生二,二生三,顷刻幻出无数把来,把把对准了计雄侯身上各处要害,凌厉至极。 那剑阵一丝外势罡风也无,瞧着甚至颇为如沐春风,其裹挟的内势之力却在疾驰中频闪着无穷的雷电杀意,那剑意浓烈到甚至还未至计雄侯面门,剑阵所经之处便已被尽数切割,架床桌椅,霎成废墟。 计雄侯从未想到,他以前不过随手调戏的一个谢昙禁脔,修为竟如此高深! 第53页 就算上次四方城之宴上这小禁脔伤了他,他也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防备而发生的小意外而已。 却不想对方竟是谢昙隐藏颇深的大杀器! 计雄侯踉跄着捂着左肩鲜血淋漓的伤口,惊惧的目眦欲裂:「还不动手?!」 安又宁蹙眉,却还未反应过来,便突觉后背一痛,顿觉心脏位置被金戈之器刺进,心口一直精密转动的齿轮骤然卡顿,玄金之心运作时规律响动的咔哒之音登时消失在胸腔。 安又宁陡觉身子一软。 那被他灌注真气裹挟着凌厉去势的剑阵亦霎时一顿,下一息,万千剑意消散,安又宁手中最初握拿的那把长剑霎露真迹,啪嗒掉落在地。 安又宁强撑着身子调转,便见那最初他担心误伤而把人踢下床的少年,正一脸惊惶的看着他,颤抖不已的手掌上却沾满了从他身体里迸溢而出的鲜血。 安又宁瞳孔一缩,呕出一口血来。 ——那少年压根不是被强迫抢来,而从一开始就是和计雄侯一伙儿的! 第31章 刀光剑影中的心软全部是面向自己的刀。 他怎么就能忘了呢! 安又宁反手一把拔掉了背后裹挟着雷符的锋锐匕首。 精密的玄金之心被裹有雷符的匕首破坏,纵使被安又宁很快拔出,亦未再次运转起来。 安又宁忍不住大喘一口气,勉力支撑的身子才未轻易倒下。 心脏的停摆,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大到甚至不过片刻,他便已窒闷不已,意识都开始走向混沌。 计雄侯哈哈大笑,沖站在安又宁另一边已经吓傻了的少年命令道:「扶我起来。」 少年战战兢兢的从安又宁身前一步一步挪过去,生怕安又宁突生报復。 安又宁却无暇顾他,眼看着计雄侯醉醺醺的站起身来,心中勐然爆发了强烈的不甘。 就算不为谢昙为自己,此人也绝对该死! 他霎时又回想起自己毫无防备的初见之时,那人用噁心的舌头含住了自己手指的黏腻触感,登时耻辱至心火骤起,脑袋清明一瞬,安又宁霎时厉喝:「剑来!」 本如废铁掉落在地的长剑顿时嗡鸣而起,疾驰入安又宁掌心,下一霎,安又宁便携雷霆万钧之势,攒全力于一剑,霍然刺向计雄侯。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如惊雷,安又宁微垂着的眼睫立时顺着剑身看去,便看到被刺之人的鲜血如水流一般,快速围绕着剑身向周边洇染,霎时染红了整个前胸。 是成功了吗? 安又宁略松口气的想。 却不想,他撑着昏沉的脑袋看去,却只看到了背刺他的那个少年,那双不可置信般大睁的双眼。 安又宁脑子嗡的一下,顿时踉跄的后退了半步,长剑随他动作「刺啦」一声,从少年心口抽出,宛如裂帛。 将少年当作挡身肉盾的计雄侯,从少年身后肩膀处觑过来,见安又宁再无方才那般不要命的袭击过来,顿时嫌弃的将身前的少年一推,少年便如被暴雨摧折过后的落叶,霎时委顿在地,再无声息。 安又宁气力不济,拼了全命的一击之后,愈发严重的窒闷终于使他嘴唇乌紫,眼神失焦。 他强撑着踉跄向一旁墙壁靠去,竭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理智。 一旁的计雄侯看的清楚,明白此时的安又宁于他而言,再无一丝威胁之力,反而不急着反杀安又宁了,只看了一眼地上已然没了声息的少年,踢了一脚,呸声晦气道:「看来以后寻欢作乐也不能再把守卫打发的远远的,」他眼神一转,注意力立时跑到神志已不甚清明的安又宁身上,气道,「就有那不长眼的扑上来,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计雄侯越想越生气,立刻大喊:「守卫!守卫!」 隔了至少五六息,门外方有守卫应声,计雄侯怒喝道:「来这么慢,本君养着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吃干饭的?!刺客都被老子亲自撂倒了,还不快滚进来!」 计雄侯捂着左肩伤口,疼的嘶嘶抽气,怒不可遏的一指安又宁,森然道:「把那个小兔崽子给我拖入密牢,先好好折磨一番再说!」 守卫们霎时领命。 安又宁模模煳煳间,突然看到身前走来两三个人,他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即刻无意识的挥剑驱赶来人,他此时的身子却如强弩之末,无法再支撑他的动作,他挥赶的胳膊瞧起来便甚是绵软无力。 下一息,他长剑便瞬间被人打落,他双手亦被人用力擒住,反剪于背后拖行。 拖行间,安又宁于摇晃的视野中,恍惚看到了那所谓的密牢入口——他方才的藏匿之处,架子床余留的缝隙地板之下。 怪不得计雄侯的床榻并未如寻常一般靠墙摆放,原来竟是内藏玄机啊。 昏死之前,知晓自己失手后便没什么好下场的安又宁,却于此时漫无边际的想。 . 安又宁再次被剥皮抽骨般的疼痛疼醒。 他浑身湿淋淋的,烧灼般的疼痛遍布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嵴椎处一阵一阵的往上蹿,狱卫放下盐水桶看向他:「清醒点,有人要见你。」 安又宁自被关入密牢,鞭笞炮烙之刑便如家常便饭,体内更是有被特意放入的魔息,在经脉内府处反覆流连,他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已不知时间流逝。 第54页 安又宁时常在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死。 他的机械心脏已经停摆多日,狱刑众多,却受他自身自愈能力影响,始终令他吊着一口气,而皮肉之伤的癒合速度也逐渐加快,致使狱卫用刑亦更加频繁。 伤口可以加速癒合,但伤痛却未减一分。 当初被迫换上机械心脏甦醒后,安又宁便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那便是不太能感受到过于澎湃的感情了,仿佛连他对谢昙的爱意都淡了不少。 仿佛他的感情已经随着他的真心一起被挖空。 安又宁曾绝望,曾夜夜躲起来黯然神伤,如今他却心存一丝庆幸——得益于这个停摆的机械心脏,频繁狠厉的刑罚于他这个行尸走肉而言,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花样百出的疼痛甚至未曾真正激起过他一次应激反应。 这般想来,换心未尝不是好事。 安又宁苦涩的想。 他只是有点想爹爹,有点想大师兄…… 暗无天日的铁牢顶部的气窗忽然刮进来一阵冷风,吹进一片翩然的雪花,落在了安又宁凝血的泥泞发梢。 下雪了。 安又宁的思维顿了顿,过了半晌,却似被这片雪花触及到了最隐秘的心事,安又宁突然眼眶酸涩。 去岁今日的落雪天,他还同雪琅在熙宁院玩着滚灯贴桃符,他甚至还欢欢喜喜的伸手向谢昙讨封红。 谢昙说年后给他。 谢昙食言了。 可谢昙食言的……又何止于此。 安又宁垂睫,泪珠沿着他脏兮兮的脸颊蜿蜒而下,他承认他不该的,可是他…… 他……他只是突然有那么一点儿,真的只是那么一丁点儿,想谢昙了。 靴子触地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安又宁本以为还是过来折磨他的计雄侯,毕竟这些日子,计雄侯已经不遗余力的几次将他折磨的奄奄一息,却又不真正让他死去,饱含恨意的享受着他的濒死。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来人竟是白亦清。 白亦着一身洁白的狐裘,连靴履都是不染尘泥的踏云靴,看起来与这个脏污的铁牢格格不入。似乎是气味过于难闻,他拿方帕捂着口鼻走了进来,看到安又宁脸上蜿蜒的泪痕,一愣后笑道:「怎么,是在忏悔吗?」 安又宁知道白亦清是在奚落他,却一时没有顾上,强忍急切,佯作镇定道:「你在这里,是……城主来了吗?」 安又宁既希望谢昙来,又不希望谢昙来。 他不希望谢昙前来,看到他行刺失败满身狼狈丑陋又悽惨的模样。但若谢昙真的来了,他又会觉的,至少谢昙对他并不是毫不关心,至少谢昙会为了他的安危而前来救他。 至少,在谢昙心中,他多多少少还占有着那么一丁点儿的位置。 「他怎么会来这儿呢?」白亦清却诧异的笑起来,「你不会觉得他会来救你罢?」 安又宁心头那簇微弱跳动的火苗熄灭了。 被铁链捆缚着四肢的安又宁,脑袋深深的耷拉下去,不再说话。 白亦清见他彻底失了兴趣不再追问于自己,心头得意稍淡,怒意升起:「谢大哥不在这里,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吗?」 安又宁垂着头没有反应。 安又宁能猜出来。 白亦清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不外乎谢昙虽身不在襄德城,但已经派人将计雄侯杀死了,并且吞併了他的地盘。 魔域向来如此,互相杀戮,能者居之。 可是他不明白,白亦清问他这些做什么,明明过不了多久,纵使谢昙在别处的事情处理的再慢,清查襄德城府的时候总会现身,也总会将他从牢狱中解放出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白亦清却给了他迎头一击:「计雄侯没有死,谢大哥也没有攻占襄德城,我过来见你,不过是和计雄侯那个色鬼私下有约定罢了。」 安又宁霍然抬起头来。 什么意思? 白亦清和计雄侯有约定? 安又宁一时反应不过来。 若白亦清与计雄侯私下有约定,那……岂不是白亦清私瞒谢昙,与计雄侯狼狈勾结? ——白亦清背叛了谢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昙知不知道?白亦清到底有什么目的! 安又宁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多日的折磨令他嗓音哑的不成样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白亦清终于满意的笑了,他捂着口鼻上前一步,又嫌弃又忍不住细细品赏着安又宁的惨状,慢条斯理的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原本就长成这个模样罢?」 安又宁看着白亦清那张酷似薛灵的脸,心头一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亦清却如骄傲的胜利者般,不放过他丝毫的细微神色,道:「在『特意』遇见谢昙之前,我自然是细细打听过,谢昙少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名字叫作薛灵。」 白亦清饶有兴致的看着安又宁:「我如今很像罢?」 安又宁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白亦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亦清轻轻巧巧道:「我啊,我的目的很简单,我想要权势,我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我要所有人都被我踩在脚下,对我言听计从,对我俯首帖耳。」 「哦,」白亦清笑道,「包括谢昙。」 第55页 安又宁心中巨震。 白亦清却似乎被安又宁身上腐肉的气味冲到了,退后了一步,掩着口鼻开口却是评价:「丹王的幻颜丹果然不错,谢昙初次见到我时便愣住了。」 白亦清杀人诛心:「谢昙果然爱惨了那个薛灵。」 他继续笑道:「我甚至都没说什么做什么,只一个照面,谢昙就将我护在了怀中,啧啧,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安又宁垂睫,声音开始颤抖:「所以,你从哪里打听诓骗到了阿昙的半壁玉璜?」 白亦清一愣,轻笑之音愈发清脆:「这个啊,我救谢昙的事倒是真的。」 安又宁不容错识的眼神看过来。 白亦清面不改色:「说来也巧,我确实在年少之时救过谢昙,而且我知道,当时你也在他身边。」 安又宁有些不可置信的诧异:「你知道?」 「自然,」白亦清承认道,「我当时还探了你的鼻息,发现你没得救了,就只救了谢昙。」 「不过说来你俩都很奇怪,我当时明明探过你的鼻息,你已然气绝,如今却又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面前,刚见面的时候倒将我吓了一跳。而谢昙更是,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怎么救治他,谢昙被我背回去后,没有多久就自行清醒过来了,给我留下了半壁玉璜就走了,我还诧异他怎恢復的如此之快,想来,当时真正救他的是你罢?」 安又宁眼神光彩微灭:「所以,你担心我真的揭发你成功,才处处针对我?」 「哎呀,这时候你倒是聪明了一回,」白亦清可惜道,「虽然不全是,但你于我而言毕竟是个不得不除的威胁,所以,你就要死啦。」 所以这也是白亦清会和他说这么多的原因——白亦清认定他会死。 安又宁听明白了,他惨笑一声:「不过是条烂命,你想要便拿去。」 「只是,」安又宁抬眼道,「你接近阿昙,是想害他吗?」 「你到现在竟还担心谢昙?」白亦清诧异,眯眼道,「你真是天真又愚蠢的让我都觉得可怜起来了。」 白亦清道:「你真以为谢昙对你是什么真心?」 「这世上竟有如你这般愚蠢又煳涂之人,」白亦清语气带着讥讽的怜悯,「他对你,不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安又宁:「你说什么?」 白亦清道:「谢昙曾亲口说过,年少之时他便厌弃于你,奈何你紧追不放,他没有办法。后来你虽救了他,但他还是无法对你动心,你的死心塌地,于他而言皆是负担,亦都成了他利用你的筹码,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安又宁声音发颤:「我、我不信……」 白亦清却打断他道:「你们欢爱之时,可曾真正赤.裸相待,肌肤相贴?行至畅意之时,他可曾紧紧按着你的腰唤过你的名字?」 谢昙每次……就算再情难自抑,也都只是脱了双手手衣,拿手指细细抚摸于他。 安又宁脑子发懵:「他,他是……」 白亦清轻笑出声:「我知道,他是洁癖,可他对我就会。」 安又宁呆滞:「什、什么?」 白亦清难得脸色微赧,故意抱怨道:「就是他每次都要的太狠了些,我难免忍不住,又抓又咬的,倒弄的他前胸后背都是伤。」 能抓咬出伤痕,自然是身体赤.裸,肌肤相贴的。 安又宁耳目嗡鸣作响,神色麻木又茫然。 这还不够,白亦清又给出了拳拳到肉的重击:「我会不会害谢昙就不劳你忧心了,你还是多担忧担忧自己的好——谢昙让我来取你的内丹。」 安又宁却瞬间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不是说你瞒着谢昙来见我的吗?」 白亦清既然瞒着谢昙,谢昙怎么会知晓他二人相见之事,又遑论是谢昙让他来取自己的内丹? 白亦清……在撒谎。 白亦清却毫不意外:「你说的对,我是瞒着他,可是你忘了,自我进了冷翠阁,谢昙几乎整日都在我那处,而他在利用你的同时,又早烦厌了你。」 白亦清仔细的看着安又宁的神色:「他四方城城主的位置如今已坐的稳固,自然不再需要你,你已然变成了一个累赘,他又爱我的紧,不然你以为,你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又是如何被他亲手剜去的?」 安又宁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白亦清却捂向自己的心口,笑的开怀:「你的心——我用着甚好。」 安又宁突然第一次如此的恨白亦清,他强忍下崩溃的情绪,颤抖道:「你,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不是你自己问的吗?我不过是好心回答你罢了。」白亦清道,「我的胸痹虽然用你的心治好了,但我毕竟是个凡人,寿数有限,资质又不太能自行修行,谢昙捨不得我,那怎么办呢?」 安又宁惊惧的睁大了眼睛。 「对啦,眼前不就有现成的吗,既然心可以给出去,那内丹又何尝不可呢?」白亦清肯定了安又宁的猜测,满意的笑了,「谢昙亲口答应我,要将你的内丹剖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同他在一起了。」 「只是可惜呀,还没等到他动手,你竟自己跑出来了,而且还傻乎乎的替他处理麻烦,」白亦清赞嘆道,「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愚蠢的人了!」 第56页 他哈哈嘲笑于安又宁:「你这人可真是可笑,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安又宁浑身冷颤,却没吭声。 铁牢之内除了被安又宁颤抖的不可抑制的身体,微微拽动的铁链响声之外,再无余响,静的可怕。 良久,安又宁身体的颤抖幅度却慢慢减缓,最终停了下来。 他垂着眼睫,倏忽惨然一笑,却像再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声音轻到近乎无声:「哦。」 安又宁是被他打击傻了吗? 这反应完全出乎白亦清的意料,他忍不住以反问的语气重复道:「哦?」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救的,已然苟活太久,」安又宁有气无力的自嘲道,「如今……亦再没什么留恋的,我把这条命再还给他,也算还尽了他的恩义,两不相欠。」 安又宁垂睫——如此,若有来世,只望永不復见。 白亦清却讶然道:「你倒是冷静。」 安又宁却想。 他并不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 他耗尽心血,用尽一生时光追逐爱着的人,回过头来却为了另一个人划伤过他的脸,剜了他的心,如今还要剖去他的内丹,要他的命! 到了这一刻,安又宁霍然发现,自己是真的傻。 多可笑啊! ——可笑自己追逐百余年的真心,追到头来,却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妄。 原来谢昙从没有爱过他。 他从头到尾爱上的都是自己的幻觉。 是他煳涂。 让自己活成了个大大的笑话。 终归是他识人不清。 可事到如今,安又宁颓然的想,他已然累了,他不想再去计较之前种种,亦萌生不出嫉恨与报復——毕竟,那可是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啊。 谢昙已然辜负了他,他不想再追究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辜负自己——不想辜负那个付出过整个青春年少的自己。 安又宁终究不想辜负的,是自己那颗曾热烈爱过的炽热的心。 白亦清说他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不过是心如死灰。 爹爹需要的是娘亲,飞云阁需要的是大师兄,谢昙……也不要他了——他的生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人爱他,他的生死自然无人在意。 安又宁从来都是知道的。 白亦清已然来到了安又宁的身前,安又宁垂首,就见白亦清右手五指上戴着锋锐的护指法器,他用尖锐的法器从安又宁破败的心口一路下划至内府处,新鲜的血液很快顺着那道痕迹流出来。 安又宁闭上了眼睛。 白亦清的手却突然顿住了,他看着安又宁坦然赴死的模样,心下难得不舒服起来,忍不住啧舌道:「啧,看你冷静,我就不高兴,先不忙剖内丹,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罢。」 白亦清问道:「你觉得我是如何,如此自由的来到了襄德城?」 安又宁仍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大发善心的告诉你,」白亦清嘻嘻笑道,「自然是趁谢昙不在四方城的时候,我才能在左昊大人的帮助下,偷偷出来。」 白亦清道:「说起来,你做人还真是失败,左昊大人讨厌你讨厌到早就想弄死你了,如今我来,正合他意。」 安又宁仍一声不吭。 「不过你猜,谢昙没在府中,去了哪里?」白亦清明白了安又宁这是打算固执到底,也没再在意,只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兴奋,「谢昙去了万兽涧!」 安又宁霍然睁开了眼睛。 白亦清笑道:「嚯!反应这么大啊!」 安又宁忍着心尖的颤慄道:「他去万兽涧做什么?」 白亦清装模作样的捂了下心口,道:「你以为我如何才能使用你的内丹?」 「我需要一味药草作药引,才能真正将你的内丹化为己用。倒是不巧,正是安阁主所寻的那味。」 白亦清道:「出发前,谢昙已经收到消息,安阁主已经拿着那味药草从万兽涧死里逃生,他当时出发,算算日子,」白亦清掐着手指算了一番道,「如今怕已得了药草,在赶回四方城的路上了。」 安又宁喑哑的嗓子发紧到破音:「你,你怎知,谢昙就会夺了,夺了我爹爹的药草?」 白亦清确信道:「因为,他就是奔着杀了安阁主去的。」 安又宁瞳孔骤缩:「白亦清!」 白亦清却知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手道:「我可没有瞎说,你以为正道害谢昙一家灭门,他不恨吗?」 安又宁嘴唇颤的厉害:「可是,可是飞云阁,飞云阁从没有参与过……」 白亦清却道:「不参与便可以被原谅了吗?你要知道,」他突然上前侧首,贴着安又宁的耳廓道,「沉默亦是帮凶。」 「白亦清!」 安又宁全身血液骤冷,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这一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疼痛。 安又宁一瞬触发了应激。 他大恸下开始止不住的痉挛。 谢昙要杀爹爹。 谢昙杀人夺药——杀了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给过他真实温暖的爹爹! 安又宁骤然暴起:「我杀了你!」 白亦清反应迅速,才没有被他撕咬到耳朵。 他忙拍着胸脯,一副吓到了的模样:「好险,好险,不过……你发疯的样子,我可真是喜欢。」 第57页 白亦清笑眯眯的:「寡廉鲜耻的爱着你的杀父仇人,滋味如何?这样欣赏着你的癫狂,再取你的内丹,才有意思嘛!」 白亦清握指成爪,指尖所戴法器下一瞬便「噗嗤」一声刺入安又宁脆弱的内府,在安又宁非人的惨叫声中,白亦清绞着他的脏腑旋转一圈,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小巧内丹掏了出来。 襟怀一松,一方天青色的巾帕从安又宁怀中跌落下来,不过白亦清却没有给一个眼神。 白亦清看着指尖血淋淋却发着温润莹光的内丹,感嘆道:「真漂亮!」 接着他便再不留恋的离开了眼前这个污浊不堪的铁牢。 安又宁本就因为机械心脏的停摆浑身无力,如今又失了修真之人滋养生息的根本——内丹,此时再无分毫力气,霎时便如一滩烂泥,软瘫在地,痉挛不止。 应激反应触底,他眼泪不要命的流出来,口中却发了疯般抽搐着念着「我要杀了你」。 不知到底是要杀了白亦清,还是要杀了谢昙。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点神志不清的安又宁突然停止了吶语,他愣愣的看着铁牢一会儿,竟毫无预兆的爆发出大哭来。 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 爱人是报应吗? 难道报恩也有错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是这个下场!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安又宁曾深以为然。 却不曾想,到最后,受恩深处竟成他埋骨之地! 谢昙…… 谢昙。 谢昙! 他要去杀了谢昙! 铁链牢固,安又宁就发了疯般啃噬向自己的手腕。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摆脱束缚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逃出铁牢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去杀了谢昙! 安又宁浑身抽搐,状若癫狂,不过片刻,他的手腕便被他自己啃咬的血肉模煳,身体里的血液不要命的从经脉处喷涌出来,鲜血霎时布满口腔,他尝到了满嘴的咸腥。 安又宁却始终未停。 血液很快流干,在他身下聚成朱红的湖泊,又湿又黏。 整间铁牢冷腥血气沖天,安又宁最后极微弱的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气窗外却突然刮进来一阵冷风,吹进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雪花飘飘忽忽,跌落在混着浓重骯脏的血泥处,融化在安又宁已然冰冷的指尖。 生来那般纯洁而又自由的雪花,最终还是葬身在这污浊不堪的泥淖之中,渺小而又无人在意。 第32章 风雪冷夜。 明明今日是小年夜,霁云苑内却一片愁云惨澹。 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跪在苑堂外正中央,显然已跪了很长时间,头脸肩背上都覆着厚厚冷雪。 来来回回的丹医匆匆路过,都会忍不住扫上一眼,却被前头领路的老僕不断催促着往苑堂内走去。 旁边就有新来的送水小丫鬟小声偷问:「姐姐,这个人是犯了什么事?」 「嘘,」年长的丫鬟一把将她拉到角落,叮嘱道,「你既已来了无念宫,主子的事便莫要随意打听,回头再将你撵出去。」 送水的小丫鬟似懂非懂,却仍懂事的「哦」一声,一脸迷茫的应了下来。 年长的丫鬟看她模样,却终是嘆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秘事,我同你说了,反打消你的好奇,免得你再惹什么无心之祸。」 年长丫鬟眼神示意中庭长跪不起的小厮道:「那是我们少主身边的小厮春信。」 年长丫鬟压低声音道:「你也知,少主生来没有元神,经了高人卜算说是今年就可元神归位,宫主和夫人都喜不自胜,这才捨得将藏了多年的少主推上檯面,在年初时为少主隆重举办了生辰宴,告知了整个修真界,阵仗颇大,可见重视。」 「这本是好事,可谁知今年就要过去,再差几日便要除夕,都没有等来少主元神。宫主和夫人忧心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高人竟似卜算到了这边境况,前几日便来信说,兴许是少主常年藏匿于室,那元神找不到家,所以才耽搁至此,让宫主和夫人没事多推少主在宫中走走。」 「这本也是好事,谁知竟出了意外,」年长丫鬟看着院中被罚跪的小厮春信,怜悯道,「今日过小年,白日里天晴着,春信便推着少主走远了些,走到了无念湖处,看冰下锦鲤游弋,却不想一个恍神,少主竟伸着手跌入湖中,救起时便开始高热不止,一直到现在都还起着烧。」 年长丫鬟道:「宫主和夫人虽顾不上惩戒春信,春信却自知闯了大祸,事发之后便一直自罚跪于中庭了。」 送水的小丫鬟恍然大悟。 她方想说什么,忽听前堂有人喊「热水」,便被年长丫鬟拉了手臂,敛目闭言,端着热水急匆匆向明堂内走去。 . 安又宁做了一个冗长又昏沉的梦。 梦里爹爹竟罕见的整日在家,要抱了他去见母亲。 安又宁吓得躲在梢间碧纱橱内的角落衣柜里,爹爹打开柜门,大手一把把他提熘起来,托在怀中,笑话他:「平日里闹着要母亲,怎今日里要去了倒畏畏缩缩?」 安又宁小手紧紧的搂着爹爹的脖子,抿着唇不说话。 第58页 爹爹却不甚在意,抱着他来到了母亲养病的湘竹院。 院中的湘妃竹风叶婆娑,一如记忆中寂静。 母亲却一反常态的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上搁着笸箩,在落日余晖下,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夏日用的扇帕。 母亲看起来非常康健。 母亲脸色红润的要从爹爹手中接过他,嘴中竟亲昵的嗔着:「宁儿又淘气了?」 安又宁紧张又诧异的在爹爹怀中转过身来,却在母亲手指要碰到自己时下意识一抖,脸色发白。 母亲的手指停在半空。 「这孩子,」爹爹看了母亲一眼,笑道,「今日是怎么了?」 爹爹说着就牵了母亲的手指向廊下走。 待转到廊下,安又宁才发现母亲笸箩旁有一只燕子纸鸢,母亲伸手拿了起来,罕见眉目和善的哄他道:「我们陪宁儿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呀?」 安又宁疑惑的望了过来,迟疑片刻,对母爱天然的渴望终是占了上风,轻轻点了点头。 爹爹带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后山。 春日里晴空万里,风却拂面不息,是个适合放纸鸢的好天气。 爹爹与母亲站在后山蜿蜒的浅溪边,手中握着线辘,他则在风中举着纸鸢飞奔起来,待风满纸鸢,他手勐的一抬,燕子纸鸢便霎时乘风而起,尾带飘飘。 风盈满襟,郁气骤散,安又宁终于难得开怀的笑起来。 他抬着脸跟在纸鸢下奔跑,沖溪边的两人欢唿:「爹爹,母亲!」 下一瞬,却长线骤断,安又宁愣着停下,目光顺着看过去,那燕子纸鸢飘飘摇摇,竟不知被风吹往了何处,眨眼消失在天际。 安又宁霎时沮丧的垂下头来。 他回身欲往溪边的爹爹母亲走,却陡然发现,爹爹和母亲身影竟开始模煳起来。 安又宁心底一揪,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沿着背嵴蹿上来,他顿时也如同断线的纸鸢,随着自己的意志向二人奔去。 母亲却笑着看向他道:「好孩子,就到这里罢。」 爹爹也沖他摆手:「回去罢。」 安又宁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大悲恸,他奔跑着大哭起来:「爹爹,母亲,你们去哪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爹爹与母亲却一直温柔慈爱的笑着看向他,待他飞奔而至的前一刻,二人身影便淡化消失在原地。 安又宁却似看到两道流光乍然飞向一旁浅溪,他忙低头俯身伸手去够,却于泪眼模煳间只看到两条漂亮的锦鲤游弋其中。 他身子骤然不听使唤,跌落下去。 那浅溪却不知何时变作幽深的湖泊,湖面薄冰乍破,寒凉的湖水四面八方向他涌来,隔着水波,岸上音声模煳,安又宁意识再次陷入进无法自控的昏沉。 . 安又宁是被渴醒的。 他喉咙又干又痛,耳边嘈杂之音不断,模煳之际便听到一直有道女声在他耳边,哀哀的哭着。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右手被床边一个中年女子握在掌心,被她的泪水沾湿。 这个中年女子……安又宁不认识。 他头疼欲裂,脑子纷乱,顿时侷促又紧张的想将手抽出来,却发现自己使了最大的力气,竟也只是动了动尾指。 安又宁心底登时惊疑不定。 这极微小的动静却瞬间惊动了中年女子,中年女子一抬头,便与安又宁四目相对。 她脸上还挂着香粉泪珠儿,下一刻却惊喜的大喊:「丹医,丹医!初儿醒了,初儿醒了!」 安又宁却被这声惊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暖阁唿啦啦进来三五个丹医,为安又宁看诊把脉,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暖阁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安又宁被搀坐倚靠在床头,那中年女子端来一碗浓稠的药来,欲餵他喝下,安又宁却始终没有摸清楚状况,惊惶之下自然不愿,便使了最大的力气将头扭向一边。 中年女子神情一顿,却在下一刻骤然想到什么,惊疑不定的看向安又宁,略带试探的道:「初儿,乖,喝了药才能退烧。」 安又宁在四方城时,身子积劳成疾本就容易起烧,是故对起烧的症状熟悉至极,如今他浑身滚烫,便知自己又发热了,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最让他慌张和恐惧的是自己的身子竟不听使唤,如今他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还是陌生人,不免心中疑窦丛生,警惕心拔至了最高。 他一张口,嗓子却是火辣辣的。 安又宁强忍着难受,只发出了一个颤抖的气音来:「水……」 「咔啪「一声。 中年女子的药碗在她的惊愕中跌碎在地,她霍然起身,勐地上前捧了安又宁的脸,泪眼婆娑的问道:「我儿,你、你开口说话了?」 安又宁被迫看过去,慌乱的想伸手推开中年女子的手掌却不得,张口嗓子哑的不成样子:「放、放开……」 话却未完,就被中年女子一把抱入怀中。 一股珍珠香粉的温暖气味霎时侵占他的鼻腔,女子激动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我儿,我儿终于回来了!」 接着便大喊道:「快去告诉宫主,少主元神归位了!」 就有丫鬟飞快的掀起暖阁珠帘,飞奔而去。 安又宁却有点被中年女子的动静吓到了,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急切的想挣脱女子怀抱,向床内躲,身子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霎时憋得满脸通红。 第59页 女子放开了安又宁,改握住他的手,旁边侍女端来茶水,女子温柔和蔼的亲手餵向安又宁,安又宁犹豫片刻,终还是就着她的手喝下了。 中年女子开始絮絮叨叨,同他讲起话来。 安又宁听着,心中从不可置信到惊疑不定到最后满脸迷茫,终于大致明白了他眼下状况。 这里是天下第一宫无念宫,眼前的女子是宫主夫人,而他则是那个丢了元神整整一十八载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在这整整一十八载,无念宫少主宁初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全宫上下小心翼翼的精心照看着,只会本能的吃睡,话都没有神识可讲上一句,是故宫主夫人在听到他开口之后,才断然判断宁初霁元神归位,大喜喊人。 可……可他明明是安又宁啊,怎么会被错认成宁初霁呢? 安又宁忽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他忙轻声急切道:「镜、镜子……」 安又宁自湿过唇后,虽身子仍不大听使唤,可说话容易了不少,听他所言,一旁侍女忙拿了靶镜过来。 宫主夫人接过来替安又宁举着。 安又宁看向靶镜中的人,心底骤然冰凉一片。 果然。 他方甦醒的时候只觉眼前明亮,却没多想,如今镜中之人小脸白净,却是双眼俱全的模样。 最让安又宁觉得惊悚的却是,镜中之人竟与他自身的长相一模一样,甚至连左眼下的那点黑色泪痣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安又宁觉得诡异。 安又宁更觉得荒诞。 眼泪却不可抑制的疯狂流下来,霎时扑满了他雪白的小脸。 安又宁想起了他甦醒前的梦。 ——所以爹爹和母亲是在与他告别吗? 安又宁想不明白。 可安又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占了别人的身子,还隐瞒欺骗别人的至亲。 他是安又宁,他不是宁初霁。 宫主夫人温柔的拿巾帕去擦安又宁的泪水,心疼道:「我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告予娘亲,娘亲替你叫丹医来看。」 安又宁却气力艰难的开口道:「夫、夫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我叫,我叫安又宁。」 宫主夫人的手一僵,心疼如催道:「我儿在说什么胡话!」 接着她惊疑不定的来回小心的打量安又宁:「莫不是回家的路上损了元神?」 安又宁刚想否认,暖阁珠帘却是一响,迎头疾步走入两个高大的男子来。 中年男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疾步俯身过来:「我儿醒了?」 安又宁却没有开口说话,只因为他完全被中年男子身后的青年吸引了。 那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心宗天雪峰凌霄散人门下首席大弟子鹤行允。 无念宫主见安又宁并不答话,疑惑的顺着他直勾勾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鹤行允不明所以的摸了摸鼻子,不免回头笑安又宁道:「怎么,我儿竟也知行允生的好看?」 安又宁却愣愣的看着鹤行允。 无念宫主不免小动作的偷偷戳了宫主夫人胳膊一下,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宫主夫人亦是一头雾水。 这时,安又宁却直勾勾的看着鹤行允,开口就是惊雷:「我认得你。」 第33章 话一出口,在场之人俱惊。 无念宫众人皆知,少主宁初霁的前一十八载,说难听点就是个无知无觉的傻子。因为没有元神,所以不会走不会笑,除了本能没有别的反应,更别提认人了。 就算是他的生身父母,这一十八载间他照样认不出。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刚甦醒就说认识鹤行允呢? ——就算鹤行允碍于廖家的情分,总是过来精心看顾于他,也大不应该啊! 众人惊疑不定的看过去,却见床上那位少主仍一脸坚毅的看向鹤行允。 宫主夫人心中打鼓,看了眼身旁站立的鹤行允,又看了一眼床头盯着人家不放的自家儿子,迟疑开口:「初儿,你……何时认得的行允?」 安又宁方要开口,鹤行允却在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道:「伯父伯母,我想单独和小初说会话,可以吗?」 宫主夫人立刻向自家儿子瞧去。 在瞧见自家儿子神色未动,确实没有丝毫害怕牴触的神色后,才略放下心,迟疑的与身旁宫主对视一眼,站起身来。 宫主夫人俯身,用拿着巾帕的手,轻轻拍拍安又宁的手背,语气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娘亲就在外边,想要什么记得喊娘亲。」 从未得到过母爱的安又宁,却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嘱託十分不适应,侷促又赧然的低下了头,没有应声。 宫主夫人也没有生气,反怜爱的摸摸他的头,和宫主携手而出。 暖阁内伺候的人也散了个干净,一时只剩鹤行允与安又宁二人一坐一立,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鹤行允不坐圈椅不坐床榻,只斜斜往一旁的多宝阁隔断上一歪,不大正经的抱臂斜倚道:「说罢。」 安又宁并不讨厌他的反客为主,倒免了自己多费口舌。 安又宁抬目过去,认真道:「不知鹤公子是否还记得前段时间去魔域时,走错了路认错了人?」 鹤行允挑了挑眉:「是你?」 安又宁一愣,眼神亮起来,他没想到鹤行允竟能这般快反应过来,且能毫无障碍的接受此事,难免有些激动:「对,我不是宁初霁。」 第60页 「哦,」鹤行允很是平常的应声,「所以你就这么和伯母说了?」 鹤行允说的伯母就是无念宫宫主夫人廖娇娇,是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也是方才他一醒来就见到的温柔和蔼又对他关切至极的中年女人。 安又宁看着鹤行允,轻轻的点点头。 鹤行允却被他噗嗤逗笑了:「小朋友,所以伯母相信了吗?」 安又宁一愣,眼神黯淡下来。 是个人都能通过安又宁的反应看出来——宫主夫人并没有相信。 鹤行允便又道:「你是夺舍了吗?」 安又宁一愣,诧异又急切的辩解:「我没有!」 鹤行允自然知晓他没有。 小初的情况是他师父亲自卜算,且师父又早早在小初身上下了重重禁制,就是为了防止不轨之辈起歪心思,作法夺舍。 以他师父已然不世出的修为,当今除了魔域魔主尚有一拼之力,等闲奈何不得。 元神是自然归位。 鹤行允说道:「那就是了,机缘命数说不得,你既已得了这具身子,那就该替这具身子活下去。」 安又宁一惊:「可我不是真的宁初霁……」 话却未完,就被鹤行允轻飘飘打断:「你怎知你就不是宁初霁?」 安又宁张口,想说难道我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晓了吗?却骤然想起宁初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顿时语噎,哑口无言。 鹤行允收起斜倚的身子,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小朋友,我曾在古卷上看到过一魂双体的记录,既然不是夺舍,你是或不是谁又说得清呢?」 鹤行允直身收手,半是戏嚯的轻笑一声:「若你实在不满,大可再次舍了这具躯壳,只是……既得新生,何不捨弃旧往,往前走走试试?」 捨弃旧往? 安又宁登时想起他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的谢昙,他舍不下! 鹤行允很是敏锐,即刻便道:「我可以帮你。」 安又宁愣住了:「帮我?」 鹤行允十分坦然道:「你若捨不得既往,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安又宁却疑虑重重:「非亲非故,你为何帮我?」 「你如今占着小初的身子,怎么就是非亲非故了?」鹤行允摸着下巴道,「不过确实有个条件,我帮你,你不得再在伯父伯母面前提任何既往之事,如何?」 鹤行允这是让他承诺并认下宁初霁的身份。 安又宁抿紧了唇。 明明这是他占了大便宜的事情,可安又宁真的不想骗人。 但到了现在,他又很难不信那一魂双体之事,他没办法肯定自己绝对不是宁初霁,心态就一时煎熬反覆不已。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又郑重的点了下头。 他话刚完,床前身影便骤然倾俯,安又宁还不及抬头,就觉一只大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满脑袋头毛霎时乱作一团,边边角角翘了起来。 安又宁忍不住抬手……抬不动。 这该死的身子不听使唤! 安又宁只好抬目过去,却见鹤行允一张俊脸笑眯眯的,像夸小孩子一样夸他:「嗳,真乖。」 那气音又缓又低,轻若羽毛搔过,一时竟臊的他耳尖又烫又痒。 . 安又宁认下了这个身份。 却不知是否是时日太短,他竟没有太多实感。 宫主虽然忙于公务,却总会抽空来看他,宫主夫人陪伴他的时间更多,会温柔的亲自擦拭他的手脸,餵他饭食,陪他说话,不一而足。 可安又宁面对他们时,心中却总是溢满愧疚与亏欠,侷促的眼神都不知往哪里放,遑论叫人。 宫主夫妇却并不在意,那眼神只教人看着便知满心欢喜,恨不得将一切好的都给予他。 安又宁惭愧怅惘,却又可耻的第一次感受到双亲毫无保留的爱,并贪婪的捨不得推开放手。 昼夜便在这既痛苦又享受中颠扑而过。 这日天色有些阴,却无风。 安又宁指挥着当初被他保下来的小厮春信,再次往无念湖走。 他身子恢復的极快,不过将养了三五日,除了仍不大能站得稳之外,身子已如常人般可自如使唤了。 春信却似乎仍有后怕,不过推着他走了没几步,就浑身颤抖的停下不往湖边去了。 安又宁安抚他:「放心,我不会再坠湖了。」 春信却嘴唇发白,抖着手摇头,压根不听他说的话。 安又宁正一筹莫展,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一点点看热闹的吊儿郎当:「怎么,准备梅开二度,再下湖凫个水?」 安又宁知他又在调侃自己,也不接话,头也不回的只指了湖边的亭子道:「我想去那里。」 鹤行允自然而然的接替春信,眼神示意春信迴避,大手搭上安又宁轮椅椅背,推了他往湖边亭走去。 二人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不过片刻,轮椅在湖边亭停下。 安又宁低头看去,无念湖湖面薄冰依然,底下却仍时不时有几尾锦鲤游弋而过,安又宁看着看着,眼眶就忍不住湿了。 他想起了那个梦。 ——他想爹爹和母亲了。 鹤行允却不知何时,不甚在意仪态的在轮椅旁大刀阔斧的蹲下,在膝盖上闲适的平摊着手臂扭头问他:「诶,小朋友,你让我打听飞云阁阁主夫妇的事情,如今见了我怎又不问?」 第61页 安又宁浑身一抖,身子几不可查的僵住了。 ——安又宁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这几日他彻底冷静下来,便忍不住日日翻来覆去的想白亦清的话。 爹爹的事情,他觉得白亦清很可能是故意撒谎刺激他,却又不敢真的去赌。 他辗转反侧多日,终还是让鹤行允帮他去打听了。 可事到临头,安又宁才发现,自己想知晓真相,却又真正的害怕面对真相。 鹤行允自然没有他那般纠结复杂,却也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见安又宁垂着眼睫,迟迟不应,思忖片刻,嗓音沉稳的开口道:「安阁主于二十日前在万兽涧边界仙逝,阁主夫人听闻病情恶化,不到一日便也追随而去,你……节哀。」 安又宁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却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白亦清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安又宁心中仅存的一丝奢望彻底破灭,心口一揪一揪的疼,悲恸不已。 他眼泪滴滴砸落,很快洇湿了他的衣袍。 良久,安又宁哭的泪眼朦胧之际,忽觉有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耳边就听鹤行允嘆了口气。 鹤行允伸了拇指将安又宁眼角泪珠揩掉:「不若我带你下山散散心?」 安又宁知他好意,却摇了摇头。 接着他胡乱的拿手背擦掉自己满脸泪痕,眼眶红红的道:「我想回霁云苑了。」 闻知噩耗,安又宁无以遣怀,整个人状态恹恹至极,好像再没有办法开心起来。 只有在无念湖边看鱼的时候,他才似能从中得到一丝平静。 于是他整日里愈发频繁的往无念湖边跑,就连除夕新岁过后亦是如此。 宫主夫人便问他缘由,安又宁不能答睹物思人,一时吞吞吐吐竟答不上来,便只说道:「我喜欢那湖中的锦鲤。」 谁知他不过一句话,等今日再回霁云苑之时,安又宁霎时就被整整齐齐排满了两侧的满院鱼缸震在原地。 鱼缸内是又圆又胖的各色锦鲤,正快活的游弋其中。 宫主夫人从苑堂内疾步而出,满脸笑容的过来拉安又宁的手,道:「为娘瞧着你甚爱锦鲤,就将整个中州各种各色的锦鲤买了回来,我儿看看,可还喜欢?」 安又宁看了看宫主夫人,又看着满院耗尽心思讨他欢心的心意,愣了良久,忽捂了脸嚎啕大哭起来。 第34章 从小到大,安又宁习惯了被人忽视。 还从来没有人就为了他一句话,便如此煞费苦心,只为了讨他开心。 其实细想起来,这些日子宫主夫妇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红木轮椅,他若觉得哪里不舒服,宁宫主次日便会做个改良后的出来,让他更换,纵使他惶恐的摆手拒绝,宁宫主亦坚持。除了第一次外,后面连续的五六次,都是宁宫主细心如发的通过他细微反应看出来,主动改良更换的,如此几次三番,宁宫主却从未有过一次不耐烦。 宫主夫人亦是,他的贴身衣物都是宫主夫人亲手裁剪,他惶恐之下只劝了她一句「莫要太耗费眼睛」,宫主夫人就喜极而泣。而他但凡在饭桌上多吃一口的菜式,纵使别的菜式再变,那道菜式都会保留,他曾私下问了春信一句,这才知亦是宫主夫人留心他喜好而花费的心思。 安又宁从未想过,重活一回,他竟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双亲的双倍疼爱。 爹爹也很好。 可安又宁却头一次知晓了被人如此在意的感觉。 他不再是那个没人要的人。 他被如此真切又和煦的爱着。 他是宫主夫妇心中的第一顺位。 安又宁第一次如此强烈觉得自己真实的归属于这里。 真切而又澎湃的感情激盪着他的心口,安又宁实在忍不住哭的抽噎起来。 宫主夫人却吓了一跳,忙将他搂在怀中,摸着他的后脑勺心疼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为娘便着人撤下去,我儿莫哭,哭多了伤眼睛……」 安又宁听闻,压抑的澎湃感情皆化成酸涩不堪的哽咽,他终于喊出那个重生前,他从不敢也从没机会出口的称唿:「……娘亲。」 宫主夫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向怀中的儿子,眼泪竟也扑簌簌落下来。 宫主夫人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叫为娘什么?你再叫为娘一句,」见安又宁埋在她怀里闷闷的哭,却没再唤,她也不逼迫,只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一遍遍喃喃,「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宫主夫人忍不住与安又宁抱头痛哭起来。 等宁宫主被慌张的小丫鬟叫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面前的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互相抱着哭成了泪人。 宁宫主也不由得慌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却在听闻前因后果后,顿时哭笑不得。 宁宫主却没再劝二人莫哭,反没甚颜面的去哄宫主夫人怀里的安又宁:「好儿子,你也叫为父一声『爹爹』,你叫一声……」 安又宁却叫不出口。 「爹爹」二字总会勾起他生前与安清淮相处的快乐记忆,他对宁宫主叫不出口。 仿佛一出声就是对爹爹安清淮的背叛。 安又宁眼珠红红的,看着宁宫主,嘴唇紧抿,始终没有出声。 第62页 却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倒是把宫主夫人「噗嗤」逗乐了,宫主夫人也不哭了,在宁宫主跟前疯狂炫耀:「怎么样,儿子先开口叫的我罢,儿子叫我『娘亲』了诶!」 宁宫主也不恼,只是听后一脸苦哈哈的,脸都要皱成苦瓜了,颇为垂头丧气的。 安又宁听见宫主夫人的话,也不知为何,脸慢慢就红了,继而再看向宁宫主,心头就有些不忍,他蜷着脚趾垂着头,思虑再三,终是心头髮软,用低的快教人听不见的声音吶吶了一句:「……父亲。」 宁宫主却没有应声。 安又宁心想,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了,对方没有听见,可教他再喊一遍,他一时也再喊不出来…… 他有些为难的蹙起眉头,忍不住抬眼偷觑。 却不曾想,他方抬目,宁宫主竟欢喜的展开双臂过来,托着他的屁股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这是抱幼童的抱法,可他已经不是那么小的小孩子了! 安又宁猝不及防的双手扶住宁宫主,脸色陡然炸红,慌张的一连去拍这具身体生父的肩,难为情的情急道:「父亲,父亲快放我下来!」 哈哈笑着的宁宫主这才似觉出不妥,将安又宁重新放回地面,瞧着安又宁惊魂未定的神情,忍不住讪讪的摸了摸鼻尖:「我儿莫怕,为父、为父只是太高兴了些。」 宫主夫人立刻在一旁笑话他:「哎呦,都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不稳重,初儿,咱可不学他!」 倒似把自己方才因喜极而泣,与自家儿子抱头痛哭的失态,扭头便忘了去。 众人一时便都笑起来。 面对自家妻子的拆台,宁宫主却也不恼,反跟着大家一起乐呵呵起来。 看着眼前的场景,安又宁如坠美梦,浑身微暖,多日悲郁的心绪仿佛也一併散开了些许。 鹤行允听说了白日里的事,于晚间敲响了霁云苑的隔扇门。 安又宁方打开隔扇门,抱臂的鹤行允便微一伸手,笑的沖他打了个招唿:「哟!听说你近日和伯父伯母处的不错啊。」 安又宁将他迎进来,垂下眼睫跟在后面走:「他们待我很好。」 前面鹤行允停了下来,安又宁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鹤行允却回过身来,看着面前一脸迷惑的安又宁,挑了挑眉:「难道我待你不好吗?」 安又宁愣在原地。 鹤行允待他……自然是好的。 自以宁初霁的身份甦醒后,他所有有关之前的事情全部是鹤行允帮他打听的。 除此之外,鹤行允还经常过来看他,关切他,逗他开心,不论鹤行允是碍于廖家的身份或是对宁初霁的初心,不可否认的是,最终获益的却一直都是他安又宁。 鹤行允一直都在各种意义上帮他。 只是……他不知道鹤行允为何此时说起这个。 安又宁略带迷惑的望过去,承认道:「自然是好的。」 鹤行允佯作委屈:「既如此,竟不值小朋友的一声『行允哥哥』?」 安又宁:「……」 ——鹤行允待他自然是好的,就是……总说一些让安又宁面红耳赤的话,令人无法招架。 上辈子除了和身为亲人的爹爹,大师兄亲近,除了和将其当作.爱人的谢昙亲近以外,安又宁再未和别的任何人如此亲近过,就算只是言语之上。 他抑制不住本能的耳尖红了,黏黏煳煳的叫了一声:「行、行允哥哥……」 鹤行允反倒惊讶于他的反应,摸着下巴围着他看:「哟,这么听话?」 安又宁很难不恼羞成怒,勐然抬眼瞪了一眼鹤行允,气唿唿的走到中堂罗汉床处,坐了下来。 鹤行允哈哈笑了,跟了过来,于对面坐下,以手支颐,歪着头笑眯眯的看他:「叫的真好听,小朋友再叫一声?」 安又宁总觉得鹤行允在调笑他拿他取乐,睁大了眼睛望过去,不可置信道:「鹤行允!」 鹤行允却不以为憷:「莫恼。」 又接着道:「我打听到了魔域的一些消息。」 是自己拜託鹤行允的事! 安又宁须臾敛容正色,听鹤行允讲。 等了片刻,鹤行允却闭口未言。 安又宁奇怪道:「是哪些消息?」 鹤行允看了安又宁一眼,再次勾起唇角:「再叫一声『行允哥哥』听听。」 安又宁如鲠在喉。 安又宁屈服,垂头丧气:「行允哥哥。」 鹤行允立刻笑眯眯的「嗯」了一声,隔了罗汉床方桌伸手揉乱他一脑袋毛,哄小孩子道:「诶,好乖。」 安又宁霎时鼻子都要气歪了。 所幸鹤行允知道见好就收,终于说起正事来:「襄德城城主计雄侯死了。」 鹤行允道:「是谢昙干的。」 安又宁垂着眼睫没吭声。 鹤行允却略有惊讶:「你不意外?」 安又宁自然不意外。 当初他去刺杀计雄侯就是因为质子人选未定,他为了助谢昙一臂之力,才孤身犯险,最后才落了个被利用惨死的下场。 计雄侯是魔主另一个义子——玉同城城主左玉同的势力附庸。杀死计雄侯,相当于大大削弱左玉同的势力,左玉同便沦为最末,成为最有可能被派为出使正道的质子人选。 对谢昙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第63页 如今计雄侯死于谢昙之手,自然就不是什么令人意外之事了,反让人觉得很是理所当然。 安又宁下意识攒着手指道:「所以魔域质子的人选定了,是左玉同?」 鹤行允却道:「那倒没有。」 安又宁疑惑的看过去,就听鹤行允道:「魔主还未正式通知正道质子人选。」 安又宁皱起眉头来。 鹤行允笑他:「小小年纪,这般皱着眉头,也不怕变成了小老头。」 安又宁已然习惯了鹤行允三句正事就要取笑他的说话方式,鼓了鼓嘴巴:「你又取笑我!」 鹤行允道:「任何事情都需出师有因,谢昙大张旗鼓的灭了计雄侯的势力,你就不想知道他打的什么幌子,拉的什么大旗?」 安又宁极快的掩下眼底燎原的恨意,只略微抿了抿唇:「与我何干。」 「哦?」鹤行允挑了挑眉,却并不追究安又宁的话,只嗤笑道,「这谢昙倒是个难得的情种,他出师襄德城没什么别的藉口,只道让计雄侯还一个人给他。」 「据说那人是他的爱侣,被计雄侯关入了密牢,生死未卜。」 鹤行允道:「谢昙便于襄德城城门前放言计雄侯,将他的爱侣还予他,他便退兵,若不交还,他就取了计雄侯性命,踏平襄德城。」 鹤行允意味深长的看过来:「谢昙说,他的爱侣名叫安又宁。」 第35章 自小初元神归位后,出于对小初肉身的负责,鹤行允就将他前身做了相对详尽的了解。 安又宁是飞云阁的少主,自年少目光就一直追随着谢昙,甚至冒大不韪豁出身家性命救谢昙于水火,给了谢昙一线生机,这才有了谢昙后来在魔域的唿风唤雨。 安又宁深爱谢昙。 如今,谢昙为了安又宁在魔域大动干戈,鹤行允以为安又宁听了会高兴,再不济总会流露感动,却不想安又宁什么都没有,反直接而又生硬的表示——与他何干。 鹤行允立刻感知内有蹊跷。 但他并不是喜爱打听别人隐私之人,并不打算继续追问安又宁缘由。 安又宁却气的浑身发抖。 谢昙剜了他的心,剖了他的内丹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打着他的幌子剷除异己! 他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利用了个干干净净,到死了,难道都不能还他尸身一个安宁吗? 什么爱侣,什么还人,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不过就是对他敲骨吸髓,将他的尸身摆上檯面,行嫁祸之端,获莫大利益的卑鄙小人罢了! 谢昙怎还有脸当众说他是他的爱侣? 滑天下之大稽! 安又宁强自抑制才没有在鹤行允面前失态,他颤抖着唇道:「谢昙在撒谎。」 鹤行允目光看过来,安又宁在袍袖掩藏下用力的掐了掐手心:「爱侣的说辞不过是他讨伐的藉口,不足为信。」 鹤行允若有所思的看了安又宁一会,却未再深究,只道:「待正月十五一过,江家就要将他们的大小姐送入魔域为质,魔域没几日可拖了,到时魔域质子指派人选,必然水落石出。」 鹤行允接着道:「魔域质子会被送到无念学宫来,过了十五你也要到前院学宫正式学习了,到时你避一避,无事莫冲撞了你。」 安又宁如今身子刚能活动自如,却是个空有皮囊的凡人,一点正道功法都没有正式学过,这便罢了,他身子底子还差,说他一步三喘都是轻的,于是安又宁主动向宫主夫妇提出修炼之事。 宫主夫妇心疼自家孩子,起初还不太愿意,还说只要安又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若担忧凡人之躯的寿元,他们为人父母的自然会渡给他,不想让他吃这个苦。 后来见安又宁很是坚持,才勉勉强强答应,并很不放心的嘱託了鹤行允看顾于他。 安又宁也发现了,鹤行允与宫主夫妇一家关系非常亲密,鹤行允作为明心宗的弟子,不知为何却日日周旋于无念宫,还对他过于看顾了些。 后来安又宁才知晓,原来是鹤行允的师父凌霄散人廖英岐廖老与宫主夫人廖娇娇沾了亲,早在宁初霁出生之前,二人就玩笑似的有个约定,给二人底下首出的孩子拟了个口头婚契,后来廖老就捡了鹤行允做弟子,而廖娇娇则生了宁初霁这个独子。 再加上无念宫又是天下第一学宫,廖娇娇当初想让廖老来当镇山宫长时被推脱,所以鹤行允就顶了师父的锅,来无念宫当了学宫剑师。 一来二去,鹤行允想不与宫主夫妇关系密切都难。 尤其是鹤行允还有口头婚契这一个枷锁套在身上——眼瞧着宫主夫妇是把当年之事作了数的。 所以鹤行允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粗犷,但私下却对他照顾的事无巨细,也就很能说的过去了。 但宁初霁生来没有元神,说他是个傻子也不为过,就算他占了无念宫少主的尊贵身份,这桩婚事显然还是十分委屈少有威名的鹤行允的。 可以说,鹤行允吃了大亏。 安又宁得知以上消息时,震惊的瞳孔都颤动了。 等鹤行允再来看他时,他内心难免觉得侷促又赧然,无论做什么举动都无法自控的别别扭扭的,几次放不开般笨手笨脚的磕碰到后,鹤行允忽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饶有兴致的勾唇道:「怎么,小朋友都知道了?」 第64页 鹤行允是一个十分敏锐的人。 安又宁作为一个高度敏感性子的人,不过相处不久,就发现了眼前这男人典型的粗中有细。 安又宁却难免慌张,忙道:「你、你莫要误会,我知你是不得已,如今我既已知晓,那口头婚契自然是作不得数的。」 鹤行允却未置可否。 他玩味的看了眼垂着眼睫,紧张的不停的绞着手指的安又宁,忽站起身,径直走过来。安又宁还未及反应,鹤行允的双手便一把握在他圈椅左右两边的扶手上,倾身逼近,将他紧紧圈.禁其中:「小朋友,你这么随便撕毁契约,伯父伯母知道吗?」 鹤行允话中甚至还带着笑音,温热的气息吞吐在他耳边:「再说,你怎知我不愿?」 安又宁被逼的身子微微后仰,蜷作一团,听闻却懵了,惊声:「你愿意?!」 鹤行允没有回话。 安又宁脑门上的汗却都要下来了,一脸想不明白的急惑:「你为什么愿意啊?这对你来说不是太不划算了吗?我,我……」 安又宁窘迫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鹤行允却突然噗嗤笑了。 安又宁愣愣的看向一旁近到侧脸就能亲到的人,不明所以。 「嗨呀,你当真了?」鹤行允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安又宁脑门,笑道:「还真是个小朋友!」 鹤行允后退半步,直起了身。 安又宁双手捂着被弹的脑门亦跟着挺回了身,方觉身上莫名巨大的压迫感消失,就被人揉了脑袋毛。 鹤行允粗粝的大手在他头上揉来揉去,笑眯眯的安抚他:「这些事有伯父伯母操心就行了,你一个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鹤行允又在逗他,气的一把揪住了鹤行允在他头上作乱的手:「鹤行允,你又逗我!」 鹤行允丝毫不以为憷,反笑着挑了挑眉:「哎呀,小猫儿发脾气了。」 鹤行允总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撩拨的他恼火。 安又宁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性子的人。 安又宁十分招架不住鹤行允。 可有一说一,这番也多亏了鹤行允,他才能让宫主夫妇放心他的修行。 而他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修炼。 总有一日他要找谢昙亲手报仇。 第36章 正月十四,安又宁作为宁初霁迎来了他的十九岁生辰。 安又宁没有想到,宁初霁的生辰竟与他是同一日。安又宁本想与宫主夫妇一家人悄悄的过个生辰就好了,谁知宫主夫妇却觉得自家孩子好不容易找回了元神,自然要将这喜事昭告天下,让众人来贺。 是故,此时坐在无念宫宴客堂高高主桌之上的安又宁,面对底下的觥筹交错,神情却一时有些恍惚。 安又宁想起了去年生辰之时,爹爹母亲皆健在,大师兄还不远万里奔赴魔域来祝他,而今物是人非,飞云阁只将贺礼如数奉上,说明了缘由「家中有丧,不便前来」便罢,一个人也未出席。 安又宁想着不免心中绞痛,心情低落之时,整个人便恹恹寡欢。 无念宫是正道第一宫,与天下第一宗明心宗可分庭抗礼,又凌驾于正道五派六阁之上,地位超然,无念宫少主的身份自然尊崇无比,许多人出于各种原因都想趁机搭上无念宫,因此安又宁想安静待着却不得,宴席刚开,便总有不认识的人带着自家后辈,来安又宁面前混眼熟。 安又宁不胜其扰。 热闹间,却忽起一道震惊之音:「安又宁?你怎么在这里!」 安又宁循声望去,看到了薛灵不可置信的脸。 薛灵被将养的极好,依然是一副不食人间疾苦的模样,脸色明艷,桃花眼动静间眼波流转,他显然对安又宁的出现过于震惊,他身前站的中年人——五派之一无定派掌门薛长山却转过身来,低斥于他:「灵儿,不得无礼!」 薛灵在无定派向来唿风唤雨备受宠爱,此时并不太怕自己父亲,反而不解道:「爹爹,我没有无礼,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长山皱眉:「灵儿!」 薛灵却忽然莫名恨恨的看了安又宁一眼:「我哪里说错了?他的死在魔域闹的沸沸扬扬的,谢昙知道他死了,疯了一样,竟然把那个襄德城主做成了人彘,万般折磨后又枭首挂于城门前,任秃鹫将其首级啄食的不成样子……没想到啊,你竟没死,竟还诈死后躲到了这里,这样的场合岂是你这种身份能来的?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 薛灵说着上前一步就要去扯安又宁的耳朵。 安又宁在看到薛灵那一刻,脑子嗡的一声就乱了,接着便陡然想起薛灵当初如何次次欺辱于他,整个身子便下意识的陷入一种不可自控的僵硬之中。 因而,在薛灵抬手过来拧他耳朵的时候,他发僵的身子竟一时无法动弹。 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就要得逞,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安又宁就看到一道宽厚背影山峦一般挡在他面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宫主夫人温柔的抚摸向自己的后背,有些后怕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初儿,没吓到罢?」 眼前那道宽厚背影就将薛灵的手腕甩出去,宁宫主声音发冷道:「薛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第65页 宁宫主握薛灵手腕的力气显然不小,甩出去的时候更是毫不客气,薛灵痛的惊唿一声,立刻仇视的看过来,在薛长山还未来得及阻止的情况下,脱口而出:「宁宫主,他不过魔域一个诈死的小卒子,你护着他做什么?!」 宁宫主一个眼刀扫过来,纵一直顺风顺水长大的薛灵,也没忍住身子一个瑟缩,就见宁宫主冷然的看向他:「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编排我儿!」 ……什么? 宁宫主的儿子?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安又宁,而是此次生辰宴的主角,是他父亲让他放低身段讨好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是他认错了人?! 薛灵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瞪大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时竟慌张的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宁宫主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薛长山,笑里藏刀:「原来薛掌门是如此教导子辈的,倒是让我长了见识……」 先不说无念宫超然的地位,单一条,无念宫桃李满天下,若真结结实实得罪了无念宫宫主,日后无定派的日子怕再好过不起来。 薛长山想及此脸色微变,因此在宁宫主话还未完,众人还不及反应时,他忽然回身给了薛灵一巴掌。 巴掌声响亮清脆。 这一巴掌彻底将薛灵打楞原地,鲜红的指印很快爬上了薛灵的脸。 薛长山怒斥他道:「口无遮拦!回去罚抄百遍门规!」 薛灵起初是震惊,过后便是掩不住的委屈,但看着震怒的父亲,他似乎也知晓自己闯了祸,倒不敢再顶撞父亲,只捂着被打的脸憋着泪垂下了头。 薛长山看过来,赔罪道:「小儿无知,差点冲撞了少宫主,少宫主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小儿再一般计较……」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看着薛长山赔罪的脸色,安又宁这才似反应过来,他却还未开口说话,宫主夫人的声音温柔的在耳边响起,语气却是气愤难当:「还敢上手揪我儿耳朵,没要了他一只手已然算便宜了他!初儿若不高兴,便不必给那个老匹夫什么好脸色,放心,一切有爹娘给你做主。」 安又宁立在宫主夫人身边,却难掩震惊。 直到这一刻,安又宁才算是真正的重新认识到了无念宫超然的地位——正道五大派的嫡公子说要手就要手,只要他不高兴,就连五大派掌门,宫主夫妇都完全不放在眼里,简直出离嚣张。 安又宁却小心行事惯了,纵然有这样强大的靠山,他仍是不确定的问了一句:「真的吗?」 宫主夫人一愣,继而心疼的摸摸他的头:「为娘自是说话算话。」 安又宁吞咽了下口水,看向对面明显听到他们对话而眼露惊恐的薛灵,思忖良久,却只是道:「娘亲,我讨厌他。」 宫主夫人一愣。 薛长山和薛灵却同时暗暗松了口气,表情略微放松了些。 薛长山立刻打蛇随棍上,强压着薛灵的脑袋给安又宁赔礼:「对不住,我儿莽撞了。」 安又宁却未置可否的看了那父子俩一眼,向宫主夫人道:「娘亲,我累了。」 宫主夫人听来却觉得是自家儿子在撒娇,忍不住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对方才之事却评价道:「我儿良善。」 安又宁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宁宫主却回身接过了话茬:「初儿既累了,便先回房休息罢。」 春信便服侍着安又宁出了宴客堂。 安又宁却没有立即回霁云苑。 春信再次从宴客堂小跑出来,回道:「少主,我方才又找了一圈,鹤公子确实没来。」 安又宁顿时便有些气唿唿的:「这人,自说自话的让我在生辰夜等他,自己反倒没个踪影!」 他开始迈步向霁云苑走:「算了,不等了,我们回去。」 春信立刻「嗳」了一声,跟了上去。 安又宁嘴上虽然说着不等鹤行允,心下却还是遵守着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待漱洗完毕后,他下意识依照着自己以往等人的习惯,穿了亵衣赤脚抱膝于床沿,等着鹤行允来找他。 冬夜寒凉,虽烧了炭盆,春信还是掀出一床厚被褥将他簇拥的结结实实,不一会儿,安又宁小脸便红扑扑起来。 谁知,等了有小半个时辰,鹤行允却还没有来。 安又宁于百无聊赖间,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起了薛灵在宴客堂的话。 谢昙疯了。 谢昙将襄德城主残忍的折磨致死,却说是为了死去的他? 安又宁觉得荒谬的同时还有自己死后仍被他利用的出离愤怒。 在这两种感受消失殆尽时,却有一股恐惧从心底攀升,缓缓的一点一点的爬上了他的背嵴。 他从不知晓谢昙这么狠。 ——不,他应该知晓的。 只是从前他被自己的爱意蒙蔽,所以才对谢昙的铁血残忍视而不见。 他早该在谢昙亲手挖他心的时候幡然醒悟。 但他没有。 反而还抱着一种可怜又可悲的奢望,傻傻的对着谢昙摇尾乞怜。 所以才在最后毫不意外的害死了自己。 安又宁又忍不住想起了爹爹——可爹爹是无辜的,谢昙可以利用他,可为何连爹爹都不放过?! 安又宁忍不住再次愤恨起来。 他脸色苍白,眼珠却被恨意逼红——他恨谢昙,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手刃了谢昙,可他更恨现在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66页 胸腔内激烈的感情肆意冲撞,安又宁忍不住埋首,不过片刻,手臂洁白的亵衣处就被他的眼泪沾湿了一大块,显得有点可怜巴巴。 鹤行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 有门他却不走,从窗户处翻身而入,见安又宁呜呜咽咽的偷偷哭,反没上前,身子向窗框旁一倚,出声道:「哟,小朋友没等到我,气哭啦?」 安又宁哭声登时一顿。 他这才意识到鹤行允已然来了,便在臂弯的亵衣上胡乱蹭了蹭眼睛,抽着鼻子抬起了头:「别胡说。」 鹤行允这才走上前,仔细的看了看他,直看的安又宁都快不好意思时,鹤行允这才继续道:「脸都哭成小花猫了,还嘴硬呢?」 安又宁脸腾的红了:「你闭嘴!」他恼怒道,「你来找我若只是为了取笑于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鹤行允立刻见好就收:「小朋友的生辰,怎么能没有祝礼呢?」 他说着就不知从哪儿的储物袋里掏出一坛酒来。 那酒罈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陶制成,甫一拿出,却酒香扑鼻,霎时盈满于室。 一闻便知不是凡品。 鹤行允沖安又宁挑了挑眉角,佯作小声:「师父在天雪峰埋了好几百年,如今便便宜了你罢。」 安又宁霎时震惊的合不拢口。 他拒绝道:「这酒贵重,我不能要,况且廖老若知道了怕会罚你,你还是再悄悄埋回去罢。」 谁知鹤行允却笑道:「小朋友,你怕我挨罚呀?还真是可爱。」 安又宁不知他此时竟还有心情调笑自己,恼怒的随手拿了一个枕头扔了出去。 鹤行允却精准伸手一接,从枕头后探头道:「好好,不逗你了——师父他老人家在天雪峰见树埋酒,这药酒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埋了有多少,有些甚至还是我替他埋的,你便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是想不起来罚我的。况且,若是师父知晓这酒是我拿来送你的,怕是高兴都来不及,莫再推辞。」 鹤行允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安又宁却知鹤行允惯会随口撩拨,也不去深究他话中的暧昧不清,只是将酒罈抱进怀里看了一会儿,才道:「赶路很辛苦罢?」 鹤行允罕见的一愣。 明心宗天雪峰与无念宫相距甚远,一来一回,颇耗精力,鹤行允千里迢迢迴转天雪峰,只为了给他带回一坛生辰酒,心意之重,安又宁说不感动是假的。 鹤行允却真心实意的笑起来,伸手去揉他的头髮,开口却再次恢復了往日里的吊儿郎当:「难得,小朋友这么体贴我呀,那再叫我一声『行允哥哥』听听?」 安又宁:「……」 真是正经不过三秒! 安又宁去拍鹤行允的手,羞恼起来:「鹤行允!」 鹤行允哈哈笑着,立刻抬起了手:「真是只喜欢伸小爪子的坏脾气小猫儿……」 安又宁刚想气唿唿的回击,却听鹤行允突然道:「若是面对不知好歹的外人,你这番小坏脾气也能发出来就好了。」 安又宁霎时愣在原地。 鹤行允敏锐道:「我听说了方才宴席之事,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别人上来就要揪你的耳朵,你竟那般傻,一动不动让人欺辱?怎么,是怕自己反抗了会遭到报復,还是怕给伯父伯母惹来麻烦?」 鹤行允道:「你是正道第一宫无念宫的少宫主,身份尊贵,岂是那些随随便便的人就可欺辱的?你有身份任性,更有条件随心所欲的活着,那般乖巧做什么?你没搅风搅雨的都算那些不长眼的人走运,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你要知道,不止伯父伯母是你的后盾,我鹤行允更是你的靠山,别害怕,痛快的往前走,我们皆在你身后。」 鹤行允语重心长道:「小朋友,你不妨再大胆些。」 安又宁整个人都震住了。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话。 大师兄指望他支应门庭,他但凡出错就是一顿严厉批评与惩罚。 爹爹视母亲为重中之重,但凡他与母亲的事发生冲突,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谢昙……更不必说,一直是他单方面耽溺其中,任他如何小心翼翼的讨好,终逃不过对方将他利用至死。 他一直小心谨慎又没底气的忐忑活着,生怕行将踏错一步,只因为他清楚的知晓—— 他身后从来无人为他托底,他但凡后退一步,便会堕入无极深渊。 从来没有人这般明目张胆的和他说过,让他大胆些罢,任性些罢,他有资格且可以随心所欲的肆意而活! 前世沉重的个性枷锁仿佛在这一刻应声而断,安又宁忽泪流满面。 他忍不住看向眼前身量高大的青年,一股油然而生的渴望涌上心头,他嗓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哽咽着,甚至带上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灵魂深处战慄的哀求:「鹤行允,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第37章 眼前的小孩儿赤着一双脚,裸露在外的脚趾圆润,趾尖却冻得红扑扑的,他蜷膝抱作一团,将自己哭的湿乎乎的,此时仰着脸望着自己的眼尾泛着浓醴般的红,左眼泪痣在粉白皮肤上便迸发出惊人的破碎的美。 鹤行允心口一悸。 鹤行允暗自压下,朗然笑着张开怀抱,俯身抱住了安又宁。 第67页 凛冽的雪竹香顿时将安又宁包裹,安又宁渐渐止了抽噎,在他怀里平静下来。 鹤行允抚摸向安又宁的背嵴,摸到了他凸出的骨节,发现他竟比没有元神的时候还要瘦,忍不住道:「胃口不好?」 安又宁的心安定下来,忍不住在鹤行允的胸膛蹭了蹭,闷闷的发出了一声语义模煳含煳不清的音节:「嗯?」 鹤行允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勺:「怎比之前还瘦?」 安又宁反应过来:「夜里睡不着,吃不下。」 鹤行允轻笑了声。 安又宁敏感的从他怀里坐直身,和他稍微拉开点距离:「你笑话我?」 鹤行允却再次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继续笑道:「小朋友怎么这么多疑?」接着哄他,「没有没有……」 安又宁不满的欲再次推开鹤行允,却突然觉得锁骨窝处一凉,就不知被鹤行允用红绳戴了个什么东西。 鹤行允将繫结的手从安又宁颈后抽出,这才直起身来,满眼笑意的摸了摸下巴:「小朋友果然是个小美人。」 安又宁不理鹤行允的胡说八道,低头伸手摩挲过去,发现是一个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手感绵密温润。 他惊讶的抬头看鹤行允。 鹤行允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生辰礼只有那坛酒罢?」 安又宁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鹤行允再次被他逗笑:「自然不会。」他微抬抬头,眼神示意向安又宁颈间,「喜不喜欢?」 安又宁再次低头摩挲向这个小巧的葫芦吊坠儿,下意识道:「没有人送过我这个……」 鹤行允不知安又宁从未收到过此种贺礼,只以为他疑惑为何是葫芦,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真是个小笨蛋,葫芦——福禄,预祝小朋友福禄双全!」 安又宁抽抽鼻子,红扑扑的小脸真心实意的露出了今晚第一次笑容:「鹤公子,谢谢你!」 鹤行允挑了挑眉,再次伸出大手,一把揉乱了眼前小孩儿的头髮。 鹤行允约了安又宁第二日去永华坊看花灯。 正月十五,无念宫山下府镇人流如织,永华坊华灯璀璨。 因为谢昙每年都要去魔宫赴年宴,回四方城又会忙于公务,安又宁又总想着陪伴在他身边的缘故,安又宁已经很多年没有逛过元宵节灯会了。 鹤行允领着他在人.流中走,不时猜猜灯谜,买买东西。 不一会儿,安又宁就一手提了个兔子花灯,一手握了个糖葫芦和糖画,被鹤行允护着亦步亦趋的错肩行走。 鹤行允边走边用余光瞥了安又宁一眼,问道:「怎么不吃?」 要是一边走一边舔糖画抑或糖葫芦,不仅不方便,还……不太好看。 安又宁难为情道:「人太多了。」 鹤行允差点忘了这小孩儿脸皮有点薄,便笑道:「那我们先去酒楼罢,顺便宽慰下你的五脏庙。」 安又宁挤了这么一会儿,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儿了,便点了点头。 二人向永华坊最大的永华酒楼走去。 谁知半道斜刺里忽横冲直撞出一个半大小孩,旋风一般从安又宁与鹤行允中间穿过,安又宁的侧腰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安又宁没忍住一个踉跄,登时歪向一旁。 一旁摊位上正有人在挑东西,安又宁这么一歪,手中糖食正好摔在其中一个小公子的肩背之上,煳了一片淋漓的琉璃色糖渣和粘薄的糖渍。 那小公子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的转过脸来。 安又宁立刻站稳身形,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小公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去看身上,这一看不打紧,霎时鼻子都气歪了。 小公子立刻将安又宁手中糖食「啪」的打落在地,怒气沖沖道:「你长没长眼睛!」 安又宁刚想再次道歉,鹤行允就已然越过了短暂的人.流分隔,重新站到了安又宁身边:「怎么了?」 安又宁极快的阐明缘由,鹤行允便道:「抱歉,我家小朋友不是有意的,你看下损失,我们可以赔偿。」 小公子一听却炸了:「谁要你们的赔偿!」 他气唿唿的道:「老子有的是钱,要你们赔?!」 他的高声终于惊动了一旁挑选东西的同伴,身量高小公子一头的同伴转过身来,却在看到鹤行允的时候一愣,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云敛君。」 鹤行允作为明心宗首席大弟子,又是在德高望重的凌霄散人廖英岐门下,自有威名,正道但凡修行之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句「云敛君」。 小公子同伴是认识鹤行允的,安又宁心下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气。 鹤行允挑了挑眉:「你是……」 小公子同伴十分客气:「在下江思谦,是今年要入学无念学宫的新弟子,」接着他望了望小公子,「他叫桑可,也是今年要入学宫的新弟子。」 鹤行允若有所思:「江、桑……岭南江家?陇西桑家?」 江思谦回道:「正是。」 安又宁霎时便惊奇的望了过去。 岭南江家,陇西桑家,晔北廖家,东黍梅家并称为正道修仙四大世家,几千年来各世家虽划定了地盘,但势力盘根错节,导致局势复杂却地位稳固。 马上就要被送去魔域为质的江思容,便是岭南江家的大小姐,岭南江家嫡出子辈只有一双儿女,这人名叫江思谦,若所料没错,应是江思容的嫡亲弟弟。 第68页 鹤行允点了点头,言归正传:「我家小朋友不小心弄脏了桑公子的衣裳,很是歉意,我们愿意赔偿。」 江思谦张口,刚想说什么,旁边不明所以的等了一会子寒暄,早等的不耐烦的桑可就抢声道:「老子说了,老子不稀罕你的赔偿,你……唔唔……」 江思谦从桑可背后状似不经意的伸手捂住了他嘴巴,不管他的胡乱挣扎,望着这边不卑不亢道:「既如此,这件衣裳是我方才花五银买予桑桑的,云敛君便赔五银罢。」 鹤行允笑道:「如此甚好。」 二人将银两交接,鹤行允便带着安又宁离开此地,去往了永华酒楼。 日月如跳丸。 十五一过,江思容就已出发前往魔域,魔域同时派了质子前来无念宫。 安又宁倒是没怎么打听魔域质子是谁,因为他知晓,不出意外,这差事定会落到玉同城城主左玉同头上。而且他最近也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些,因为无念学宫开学了。 他每天都忙于各门功课,压根没有精力想别的,再加上一直不断找他麻烦的桑家小公子桑可,他真的头都要大了。 学宫根据年龄和实力被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舍,天等为上舍,地等为内舍,玄等为中舍,黄等为外舍。也是凑巧,他与桑小公子年龄相仿,便被同时分到了黄等外舍,而江思谦则被分去了玄等中舍。 因此桑小公子日常找他麻烦,江思谦也没法再像元宵节那日那般拦着,而桑小公子找他麻烦的原因十分简单,就还是因为十五元宵节灯会上,他不小心弄脏了桑小公子的衣裳。 桑小公子十分不讲道理的嚎:「那可是阿谦亲自给我挑的衣裳,我才穿了这么一次,就不能再穿了,我太亏了!」 安又宁解释:「我是不小心,而且不是已经赔偿后作了了结了吗?」 桑小公子却道:「那不算!」 安又宁被他烦的不行,也有些生气了,质问他道:「那你觉得怎样才算了结?」 桑小公子却被他一下子问住了,仿佛他也不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怎么才能了结,就是单纯的自己不痛快了,所以也要闹的安又宁不痛快。 安又宁没再理他,转身就走。 谁知那天后桑小公子是不提衣裳的事了,反而开始在学堂内花式找茬,一会说安又宁占了他学习的位置了,一会又要堵着不让他走要和他大论心法,不一而足。 因此,今日一早,桑小公子再围过来的时候,安又宁「啪」一声就将手中的《修行经略》往桌面上一扣,在桑小公子怔愣之际,冷脸道:「打一架?」 桑小公子立刻一脸谁怕你的架势,气势十足的道:「下学后,无双苑见!」 无双苑是学宫的兵器库和演练场,桑可这是应战了。 安又宁自从那次鹤行允说让他任性些大胆些后,他好似就有了强硬的底气,心态便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他想着桑可这人怕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所以他才与桑可讲不通道理,不若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将他打服了,让他吃了教训不敢再惹自己才好,若一次不服就打两次,两次不服就打三次,他不怕得罪了这个世家公子。 今日黄舍宣讲了些心法,传授了些身弱时的临敌经验,这一天便很快过去了。 临下学时,教习先生在讲案处却突然提醒他们道:「魔域质子方才已经到了学宫,各位学子下学后莫要再乱跑,免得互相冲撞,没了小命。」 学堂内众弟子顿时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学宫内不仅有各路身份尊贵的世家弟子、门派弟子,还有更多经过学宫入学考验,根据资质选拔上来修行的普通弟子,教习先生提醒的实际上是这些并没有身家可自保的普通弟子们。 好在普通弟子们自知其中险要,纷纷谢教习先生提醒,教习先生看起来便像是松了一口气,离开了学堂。 教习先生一走,桑可便立刻跑到了安又宁桌案前,提醒他道:「别忘了,无双苑见!」说完也不等安又宁回应,便迫不及待的一熘烟儿向寝舍跑走了。 安又宁将书本收拾进书盒,春信进来帮他提着,二人也往内院霁云苑走去——为了打好这架,安又宁也得回去换身利落的护臂窄袖武服。 春信却忧心忡忡的:「少主,要不还是算了罢,伤着了怎么办?」 安又宁边向拐角的月亮门疾步,边回头道:「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你怎知就是我输?春信你对你家少主也太没信……哼唔……」 「心」字还未出口,安又宁便在月亮门拐角处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这才捂着一边脑袋脱口而出:「对不住,没看到……」 话却未完,就被人勐的用力捉住了手腕,一道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炸雷般响在安又宁耳边,那声音又低又沉,底色中却透出一丝掩藏不住的不可置信与惊悸:「又宁?」 是……谢昙! 安又宁霍然抬起了眼睛。 谢昙穿着一件墨色玄袍,袍子样式简单,却将他宽肩窄腰的高大身量勾勒的极好,他脸色却有些差,眉目阴沉,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内亦布着倦怠的血丝,使他整个人显出不忍外露的憔悴,让人瞧不出一丝活气儿。 第69页 一别经年,再次相见,谢昙气场透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郁狠戾。 他仍穿戴着黑色的手衣,此时却紧紧握着安又宁细白的手腕,嗓音有丝强抑的颤抖,再次确认道:「又宁?」 第38章 安又宁登时震如惊雷,脑子嗡一下,一片空白。 他从没想过会这样猝不及防的再次见到谢昙。 在安又宁的计划中,他需要努力修炼至有把握时才能再去魔域找谢昙寻仇,不然打不过就是主动去送人头,他不允许自己的失败抑或有分毫闪失,是故他才在学宫如此勤练不辍。 却不曾想,他还未来得及,甚至说他才刚开始修习,谢昙竟就已出现在他眼前。 谢昙……怎么会在这里? 安又宁霍然想起今日下学时,教习先生所说的话——难道魔域派来的那个质子不是玉同城城主左玉同? 魔域质子是谢昙! 安又宁脑子霎时纷乱不已,从前种种立刻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血气霎时上涌,他眼珠陡然被恨意逼红,在谢昙再次确认般喊他的名字时,他终于回神,没被抓握胁迫的另一只手便如闪电般,霍然从靴筒内抽出一把匕首,在胸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恨然插向谢昙心口。 谢昙眉头一皱,提了一下安又宁另一只手。 安又宁身子随之而动,那匕首就偏了准头,扎在了谢昙肩膀,血霎时就将墨色的衣袍洇染深暗,血腥气丝丝缕缕的传入安又宁鼻腔。 身后防风疾步:「城主!」 谢昙却只扫他一眼,防风就掩下焦急,再次退向身后。 谢昙正目过来:「你不是又宁。」 他握住安又宁沾满鲜血的那只手腕,强自将安又宁的手从那把匕首上挣下,许是匕首正好卡在他的肩胛骨上,竟未被随之拔出。 安又宁立刻双腕剧痛,谢昙沉郁的眼神压下来,泛起危险的光:「谁派你来的?又是谁教你化成了他的模样?」 随着这句话,安又宁腕骨几欲碎裂,额头霎时汗如雨下,他却仍抿紧唇,抬眼恨恨的看向谢昙,仿佛食其肉啖其血仍不能够。 谢昙一愣,眼神沉怒:「你竟敢用他的模样这样看我?找死。」 安又宁明悟谢昙是将他当作了冒牌货,毕竟在另一个人身体内重生这种事,任凭谁说都让人难以置信。 安又宁却不想纠正谢昙,他不仅不想表明自己身份,甚至此时就想自爆了丹田,与谢昙同归于尽。 奈何他此时修为却方入练气期,金丹未结,滔天恨意无处可泄,甚至反被对方钳制,急火攻心下,竟转头逼出一口鲜血。 鲜血喷薄,如点点红梅,在安又宁下巴脖颈及胸前绽开。 看着怀中与安又宁一模一样的脸吐血,谢昙心中一个恍惚,捏向他颈骨的手就顿了一顿。 正此时,见势不对立刻熘走搬救兵的春信及时赶到。 一道剑气挟力千钧噼来,在谢昙与安又宁之间划下万丈沟壑。 谢昙松开手,怀中人下坠,下一瞬,却被一个黛青身影抱起,转眼落在几丈开外。 谢昙眉眼阴沉,抬目望去,就见那个和安又宁相貌相同的冒牌货,小猫一样蜷在对方怀中,模样怯怯弱弱的,似有几分安又宁的影子,说出的话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蛮。 安又宁自是不知谢昙想法。 他强撑着一口气,窝在来人胸膛,用平日里哄着才肯叫出一声的称唿,直指谢昙:「行允哥哥,他欺负我!」 鹤行允挑眉,低头觑一眼怀中人,手下却毫不含煳,「唰」一下抽出了本命云敛剑。 剑尖翻转,迸出如霜赛雪般的凛冽寒光。 谢昙却眼都未眨。 只是他在看到那个与安又宁顶着同一张脸的冒牌货,亲昵的搂着别人的脖子,敌视向自己时,一股怒不可遏直冲天灵,令他再无法容忍。 纵使只是一个冒牌货,谢昙也绝不允许对方顶着那样的一张脸,投入别人怀抱! 谢昙眼睑阴暗,面不改色的拔出自己肩胛骨上的匕首,随手一扔,沾血的匕首就碰撞到坚硬的青石地面,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金戈铿锵之音,淋漓一地血色。 谢昙无视鹤行允的剑,只一双眼盯紧对面,对安又宁沉缓道:「过来。」 对面尚不知是何目的就出现在他面前的冒牌货,却只从鹤行允怀中露出一双愤然的眼睛,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就再次转回头,将脸埋入鹤行允的胸膛。 鹤行允察觉怀中动静,倏尔低笑一声,在谢昙不悦间抬目过来:「谢城主,何必强人所难?」 谢昙眼底情绪涌动,静静的看了对面片刻,才似忍耐着从后槽牙挤出句话来,针锋相对,极具嘲讽:「云敛君方是,何必越俎代庖?」 二人都是聪明人,谢昙听懂了鹤行允的袒护,鹤行允自然也听明白了,谢昙讥讽自己狗拿耗子管的太宽。 只不过,如今怀中人已然不再是那个所谓的安又宁——他管他未婚小道侣的事,怎可算是多管闲事? 鹤行允脸皮厚若城墙,并不在意谢昙的讥讽,甚至佯作不懂,面不改色:「谢城主此言差矣。只是不知我的小朋友哪里惹到了你,他向来乖觉,谢城主莫欺他年少才是。」 小朋友?你的? 谢昙眼神眯起来,看着鹤行允,忽冷笑一声,慢吞吞的抽出了身侧冽光剑,他指节修长,腕骨上垂挂着的紫檀佛珠碰撞上冽光剑身,怦然作响。 第70页 场面静寂,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鹤行允再次挑了挑眉。 不过他却丝毫不惧,只在谢昙吃人的目光中,旁若无人的揉乱了怀中人的头髮,将其託付给了旁边的小厮春信,就闲庭信步的抹一把剑身,挡在了二人身前。 不过片刻,二人已过数招。 方晴空万里的天气,须臾便被这二人阵仗影响,被真气搅着风起云涌,唿吸间似有重云倾覆,一时天色晦暗,透出二人交手间频闪的雷电之迹。 桑可久等宁初霁不到,心中想着这人若不是怕了自己便是随口耍弄自己,再等不下去找上门来,谁知竟让他撞上这么桩大戏。 他还没看明白明心宗首席弟子与魔域质子是如何起的冲突,就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二人竟打了起来。 奈何他于修真一途上方入门,躲在假山后面急的抓耳挠腮,却始终看不清二人过招的身影。 「好看吗?」突然有人问道。 桑可急道:「看不明白啊!」 话一出口,方觉不对。 他做贼心虚般方转过身,欲看向声音来处,眼睛就被一双熟悉的大手捂住,江思谦无奈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刀剑无眼,这二人都不是好惹的人物,如今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不知避祸躲远一点,竟还不怕死的上前凑热闹,我看你是几天不挨桑叔的训,就皮痒痒了罢?」 桑可嘴硬:「我躲了呀!」 江思谦将他转过身,才放开他的眼睛:「你是说躲在这假山后?」江思谦哭笑不得,「他们修为高深,你只放眼看,一个不慎也要伤到眼睛,如今本就多事之秋,你莫要由着性子瞎掺和,随我回去。」 桑可立刻抱了一块山石:「我不走!宁初霁那个傢伙还没有应我的战呢!」 江思谦脸色稍凛,却未对他行径说什么,只道:「场上三人皆身份特殊,如今又闹出如此阵仗,怕已引起宫内注意,你若此时不走,不消片刻便会被抓当场,一时半会你定脱不开干系,怕是用不着天黑,桑叔就能赶到无念宫——你若实在想念父亲,我自不拦你。」 这招果然好使。 话方出口,桑可立刻松开山石,紧紧抓住了江思谦的袍袖:「我走,我走!」 果如江思谦所说,二人方走不久,无念宫宫主与宫内修养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便赶到现场,制止了这场闹剧。 不过片刻,众人便移步议事厅,叙说原委。 安又宁却并未现身议事厅大堂之上,他被宫主夫人护着于议事厅偏阁就坐。 宫主夫人用手指挑了些药膏,试图将他双腕淤青揉开,边揉边心疼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又宁自然不能说他在报前世之仇,若他实话实说,先不论别的,宫主夫人怕会觉得他是再次元神受损,胡言乱语,即刻便要为他寻丹医。 他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更好的理由,转念之间,他又抱有一丝侥倖的想,若借无念宫之威,能否置谢昙于绝地? 安又宁不确定。 他忍不住咬牙仍故作娇蛮:「娘亲,我不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谁知他便要孩儿的命,是行允哥哥救下的我!」 宫主夫人揉他腕子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他。 安又宁自在宁初霁身体甦醒之后,鲜少撒娇,遑论告状之行。他被宫主夫人看的心虚,不由担忧自己方才表现是否过于生硬,却不想方抬眼,宫主夫人忽然激动道:「他怎敢!」 宫主夫人握住安又宁的手,嚣张道:「就算他是魔域魔主,想动我儿,也不能够!」 她安抚安又宁道:「我儿吓着了罢?不用怕,父母替你做主,虽不能随意要那质子的性命,但也定不让那质子讨得好去!」 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替他撑腰,这已是很好的结果,安又宁本应高兴,却不知怎的,忽于此时生出一股愧疚难安。 宫主、宫主夫人、鹤行允——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又宁想,自己復仇便罢了,难道还要将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疼他的人,都一一拉下水吗? 宫主夫人却只看到自家儿子垂头耷脑的模样,以为他还在为方才的事不高兴,便想起身转过屏风到议事厅大堂,替自家儿子出气。 却不想刚起身,议事厅大堂突然有道声音拔高,颇为咄咄逼人。 「我等奉魔主之命,将谢城主安全护送于无念宫,却不曾想,不过半个多时辰,谢城主便受了伤,这就是你们正道的待客之道吗?」 是此次护送谢昙前来无念宫的魔域主事人——魔宫长老之一骨忧子。 涉及到此次时局,在场的无念宫长老就有和稀泥的,一时劝各退一步的声音此起彼伏。 鹤行允怀中揣剑,老神在在的站在眉头紧皱的无念宫主身旁,明明他就是当事人之一,却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却不止是他,若是晚来一会,另一个差点也要将无念宫翻天的人,亦是不知在想什么,只沉默的在下首官帽椅上安静的落座。 谢昙手指拈转着腕上紫檀念珠,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堂上不可开交的吵闹。 不多时,便听骨忧子提及了正道派往魔域的那位江家大小姐,说着若魔域亦疏忽怠慢又该如何的话,那几位和稀泥的长老自然便说起那些转圜的废话。 堂上一直闭目捻转佛珠的谢昙却忽然一顿,睁开眼来。 第71页 他垂目向指尖的其中一颗念珠——许是方才与鹤行允打斗中伤到了珠子,那颗本来圆润的紫檀珠残缺了一块。 谢昙隔了手衣的指尖细细抚摸过去。 转瞬却不止此珠,整条紫檀佛串陡然崩断,剎那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四分五裂,散如跳丸。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堂上争执骤然一静。 谢昙目光随崩裂的佛珠愣了一愣,却又在须臾间恢復如常,接着他便在众人的目光中,款款站起了身。 他安静的垂目片刻,却不知想到什么忽嗤笑一声,在众人不明所以中沉音:「我要见他。」 第39章 堂上争执了半天,就算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刺伤谢昙的那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是谁。 谢昙就算起初并不知晓,此时应也心知肚明。 谢昙却还要见他? 堂上众人心下一时不由打鼓——谢昙质子身份特殊,又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看他这意味不明的态度,别是想报復受伤之事罢? 奈何那个小公子也是个尊贵的主儿,看无念宫宁宫主黑下来的脸色,就算时局再如何剑拔弩张,怕是豁出命去都断然不会再让其子受半分委屈。 无念宫宁宫主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怎么,谢城主还要做甚?」 ——伤了我儿还不够,难道他谢昙还要上赶着见人来杀吗? 宁宫主心中不无愤怒的想,奈何谢昙作为魔域质子,代表的是整个魔域,事关正魔两道止战大局,轻易动不得,不然就算他谢昙是实力棘手的魔域一城之主,敢动他儿子,他宁旌岚也会想都不想与之搏命。 谢昙眉眼未动,仿佛并不知晓自己惊吓到无念宫那个娇贵的小公子后,再提出见他的要求是多么的唐突无礼。 谢昙只淡淡看了宁宫主一眼,垂目,口中不无尊敬:「宁宫主言重了。」 他神色却并未如他口吻谦卑,甚至仿若催促,看向了偏阁,又再次沉声:「我要见他。」 宁宫主冷哼一声:「谢城主别是刚来宫中就吃醉了酒罢?」 谢昙目光转回来。 宁宫主道:「谢城主可知,此地非魔域,并非你可肆意妄为之地,我劝谢城主还是掂量下自己身份再开口的好。」 谢昙皱眉,宁宫主却含沙射影,明知故问:「我麟儿矜贵,本就不是宫内什么阿猫阿狗说见便见的,何况我听说,方才你二人才结仇怨?」 谢昙沉默片刻,再开口,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转圜的余味:「想来应有误会。」 此次冲突受伤的毕竟是谢昙,谢昙态度软却,为此事定性为误会,宁宫主也不好再逼人太甚,语气稍有和缓:「既已知是误会,我麟儿又受惊吓,倒不必再出面。此事清晰,非是有意,我无念宫会对谢城主的伤势负责——稍后无念宫便会奉上最好的伤药,若无异议,大家就此散了吧。」 宁宫主说着就站起了身,欲往偏阁行走,鹤行允追随其后。 谢昙看着宁宫主三言两语就要打发了他,忽笑一声,眼中却无丝毫笑意:「且慢。」 宁宫主方起身行了半步,此时驻足看过来。 谢昙脸色愈冷:「宁宫主决议未免草率,还是问过少宫主的证词为好,我只是……」谢昙想到什么恍惚了一下,回神道,「我只想问令公子一句话。」 谢昙道:「众目睽睽,想来我还无法轻易对令公子如何。」 宁宫主紧紧皱起眉头,一时未曾言语。 按道理讲,谢昙所言所求完全合理,可宁宫主就是不想让受了惊吓的自家儿子再出面。 旁侧,鹤行允抱剑忽问:「谢城主想问小初什么,我倒皆可答言。」 鹤行允不说话还好,鹤行允一开口,谢昙周遭气温立刻冰冻三尺,若眼神杀人,鹤行允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谢昙冷笑一声,不咸不淡的:「想找死直说。」 鹤行允未曾被激怒,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活的好好的,寻死作甚?只是我亦有一问,」鹤行允饶有兴趣的道,「我替我的小道侣行事,谢城主却为何恼怒?」 小道侣? 鹤行允说的是那个长得与又宁一模一样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吗? 他二人定有婚契? ——鹤行允这是在宣示主权吗? 谢昙掩下心中颤动——纵使此人并不是又宁,面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谢昙心下还是油然而生一股戾郁之气,不适极了。 谢昙却还未及表示,一旁的宁宫主忽一脸激动的回身,一把握住了鹤行允的双臂,反比在场众人还要惊讶道:「行允,你答应了?」 早年间虽说宁宫主同明心宗凌霄散人廖老口头说定了这门亲事,但毕竟世事难料,谁都没有想到,宫主夫人廖夫人生下了一具生无元神的肉身。 廖老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此事作罢,但再未主动提及。有次宁宫主试探的提了一句,廖老却忖了片刻,显露出一丝为难,只道,毕竟是孩子们的缘法,还是要孩子们亲自点头才是。 鹤行允作为廖老的首席大弟子,在明心宗内身份地位本就尊崇,又是个年少成名惊才绝艷之人,与一具无神肉身定契,在旁人听来都是一桩极辱没的事,更何况正主本人。宁宫主每每与之见面,便总也张不开嘴。 廖老虽卜算自家儿子会在成年当年找回元神,但元神一日未归,来日之事便总多一份不可预测与掌控的风险,宁宫主夫妇不得不替自家儿子做最坏打算,即宁初霁自始至终元神未归。 第72页 若最后结果真是如此,待他二人仙陨后,自家儿子失怙又失势,如稚儿怀抱金玉过闹市,又有谁能善待保全自家儿子呢? 于是,宁宫主夫妇便仔细商量了一番,想要邀约廖老以镇宫山长的身份坐镇无念宫,到时多多让宁初霁与廖老见面,天长日久的,看在看顾小辈的日常情分上,待他二人仙陨,廖老也不会丢着宁初霁彻底不管。 谁知来的竟是鹤行允。 鹤行允奉师父之命前来无念宫担职,宁宫主夫妇颇觉意外之喜。 是故,鹤行允表面便以学宫剑师的身份留在无念宫,实际则是时常去霁云苑照料陪伴宁初霁的肉身。宁宫主夫妇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只觉若婚契不成,有长期陪伴的感情在,鹤行允以后总归会对宁初霁多多看顾些的。 这么多年,宁宫主夫妇从未在鹤行允面前提及过婚事,此时鹤行允却不仅主动提及,更是当庭说破,相当于当众将此事认定。 君子行事,向来言出必行。 鹤行允行事虽肆意不羁,但一向光明磊落,不然正道众人亦不会尊称他一声「云敛君」。 宁宫主心中多年大石落地,喜不自胜,忍不住抓了鹤行允胳膊确认:「行允所说当真?」 堂上众人并不知其中曲折缘由,乍然听闻,只震惊的面面相觑。 鹤行允恭敬回道:「伯父,行允话既出口,自然是作数的。」 宁宫主欣慰的不住轻拍鹤行允手背:「好,好,好孩子……」 谢昙眉头紧蹙。 通往偏阁的珠帘忽哗啦作响,一道身影猝不及防疾步而出,道:「鹤行允,你在瞎说什么?」 那声音清亮,语气却不解且焦灼——是宁初霁。 他终于捨得从偏阁出来了。 谢昙眉头微挑。 宁宫主立刻板脸:「初儿,别胡闹!」 「父亲……」安又宁目光转到鹤行允身上,谁知鹤行允却抱着剑,一脸无辜的在宁宫主背后耸了耸肩。 安又宁鼻子霎时要气歪了。 鹤行允怎么如此?开玩笑也不分场合的! 安又宁急道:「你莫要玩笑!」 谢昙轻呵一声,不咸不淡的:「哦?」 安又宁嵴背一僵。 他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一时被鹤行允的随口孟浪气煳涂了,竟忘了谢昙仍在厅中。 他回身,发现谢昙目露讥诮,正虎视眈眈的透过他肩头,盯着鹤行允,甚至莫名其妙的又挑衅一句,语气轻慢:「呵,原只是云敛君的一厢情愿。」 相比谢昙,鹤行允所说之事当下反不值一提。 安又宁受恨意熬煎,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看着谢昙,咬牙切齿的恶人先告状,维护鹤行允:「谢城主一来便对我正道中人指手画脚,也当我无念宫是你魔域的地盘不成,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在偏阁时候,安又宁已将所有思量过一遍,他要復仇,但是不能只为了自己復仇,就将娘亲父亲和鹤行允这些对他很好的人也一併连累,折损进来。 他既然有了无念宫亲人的软肋,难免投鼠忌器,尤其他与谢昙涉及正道与魔域两大身份,一举一动皆代表背后势力,不能儿戏。 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谢昙就好了。 安又宁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是痴人说梦,但来日方长,总能找到机会的。 自家儿子忽然枪口对外,宁宫主一时便也拈鬚不语,旁观而立。 谢昙沉沉的眸子转过来,半晌,却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倒教宁少主笑话,是我唐突。」 谢昙竟顺着他的话承认道歉,倒教安又宁愣了一愣。 只是谢昙很快就接着这句话,问道:「恕我不知,我在何时何处得罪了宁少主?」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却有几分咄咄之意。 宁初霁的前一十九年全部都在无念宫度过,从未见过谢昙,遑论被他得罪? 安又宁一时不知谢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紧盯谢昙,目露谨慎,抿唇不语。 谢昙却笑道:「宁少主不必如此戒备,在下只想要一个答案。」 安又宁迟疑:「你我从未见过,不曾得罪。」 「是吗?」谢昙自嘲,「那你为何如此恨我?」 恨到甫一见面就兵刃相向。 安又宁登时一个激灵,毛骨悚然。 他就该知道! 谢昙心细如髮,怎会发现不了他的异状! 甫一见面,他受到巨大刺激,压根想不到许多,自然也忘了,自己如今是宁初霁的身份,宁初霁深居简出,从未见过谢昙,怎会对其喊打喊杀? 就算谢昙冒犯了他,也不至于一下就要一个陌生人的命! 谢昙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谢昙如此敏锐,难道已经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不……不对——安又宁,别慌,别慌,你要冷静下来。 自己如今的的确确是宁初霁的壳子,怕什么! 说不定……谢昙在诈他! 安又宁心潮涌动,却只作恼羞成怒:「你!你还有脸问我?」 接着他三两步跑到宁宫主身旁,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拉着宁宫主的袖子,半掩在宁宫主身后,咬牙切齿的,透出一股生来就是如此的骄纵,怒道:「你这个登徒浪子,你辱我,我自然要还回去!」 第73页 第40章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就连魔域的骨忧子,都一脸狐疑的望向谢昙,小幅度的摩挲着手指,一时没有说话。 堂判走向过于离奇,静默的可怕。 谢昙忽冷笑一声,抬眼向宁初霁:「你再说一遍?」 安又宁顿时一个瑟缩,往宁宫主背后更深处躲了躲,拽着宁宫主的袖子更紧了。 安又宁如今虽已换了身份,但天长日久畏威之下,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是无法立时更改。 宁宫主却反应过来,满眼都是对儿子的心疼,勃然大怒:「谢城主这是何意?知自己德行败坏被揭发,恼羞成怒了?我麟儿胆子小,你莫要如此言语恐吓他!」 他反守为攻:「说起来,谢城主心思不正,我麟儿的反击已然手下留情,若我在场,谁敢轻薄我儿,我定让他后悔出生!」 谢昙脸色彻底黑下来。 这宁旌岚明显在护短! 宁初霁胆小? 谢昙心中呵笑一声,宁初霁玩的一手好心计,哪里是胆小之人? 不过一句话,就将伤害魔域质子的不利局势反转,从受责方摇身一变成为了问责方,他胆小? 宁初霁怕不是胆大妄为还十分狡猾! 和又宁一点都不像。 谢昙心下黯然,登时便兴致缺缺。 宁初霁此言,无疑以他声名相压,无论他辩不辩解,他谢昙心思不正孟浪轻浮,还敢公然调戏无念宫少宫主的消息,都会长了腿一般,顷刻传遍正道五派六阁,为他本就叛道入魔的贰臣名声雪上加霜。 谢昙却对自己名声好坏一点也不在乎,毕竟他的名声,早在被逼走魔域之时,就已然败坏殆尽了。 他心思正不正,正道不早就瞭然于胸了吗? 谢昙嗤笑,脸色彻底冷下来。 他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看向藏在宁宫主身后的宁初霁,沉声:「事实真相如何,分辨已无意义,我是不是登徒浪子,宁少主当心中有数。」 宁宫主勃然:「谢昙小儿,尔甚猖狂!」 躲在宁宫主背后的安又宁,偷觑已然收敛眉目的谢昙,抿着嘴巴,没有说话。 鹤行允一点也不废话,只闲闲一笑,指抵剑格,不过抵开半寸,寒光乍现:「再来?」 一众人护短之意溢于言表。 谢昙不惧,却也乏了,并不同这些人兜圈子,拒绝的不卑不亢:「方才之事,是个误会。」 言下之意,他并不打算追究负伤之事,打算就此息事宁人。 宁宫主毕竟多年老江湖,深知其中蹊跷,加诸谢昙始终作为魔域质子,第一日来正道就负伤,怎么都说不过去,深究只会对己方不利,便也默许谢昙之意。 谢昙作为事件正主都已打算不再追究,魔宫长老骨忧子也不好再继续发难,他脸色有些难看的觑了谢昙一眼,便哼声甩袖,一脸晦气的出了门去。 谢昙并不十分在意,毕竟骨忧子直隶魔宫,唯独效忠魔主一人,向来眼高于顶,瞧不上旁人。 谢昙出议事厅,防风立时跟上来:「宁旌岚夫妇二人对宁初霁十分保护,宁初霁十八之前,众人甚至不知他的存在,只道无念宫主夫妇多年无子。直到宁初霁十八岁生辰,宁旌岚夫妇才将其子推上檯面,不过也只打了个照面,就匆匆离去……」 「所以有关宁初霁的的消息很少,」防风迟疑道,「探来的消息说,宁初霁其实是个没有元神之人,只是正道凌霄散人断言他十八元神归位,如今情形,怕是已经恢復正常。」 今日宁初霁所作所为,怎么看也不像个丢了元神,脑子有问题的。 谢昙蹙眉:「说点我不知道的?」 防风汗登时就下来了:「事急时短,加诸有人刻意封控着此人消息,我们派出去的探子,一时也只能浅探,属下会继续派人打探,人也会继续盯着。」 「罢了,」防风惶恐的跟着谢昙一路走到了隐水居,就听谢昙语带疲惫道:「摧山派那边怎么样了?」 「近日玄紫秘境快要开了,梅宏岩为其么子歷练之事,正在四处搜刮厉害法器。」 谢昙眼中厉光闪过,冷嗤:「好一颗拳拳爱子之心……」 他不咸不淡的:「你去助他。」 摧山派掌门梅宏岩,正是当年逼死城主父母的罪魁之一,谢昙到底是让自己去助还是去杀,不言而喻。 防风颔首领命。 谢昙却没让他立刻退下,指节敲击着楠木桌面,沉默着,犹似沉湎。 半晌,谢昙指骨才停了敲击,声音勉力镇定:「又宁……找到了吗?」 防风一个激灵,心一下提起来。 当初得知安公子只身前去襄德城刺杀计雄侯的消息时,他就被这种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彻骨凉意攫住。 甚至在前去禀告的时候,竟没抑制住发抖。 ——因为安公子对城主来说,实在太特殊了! 别人或许以为,安公子只不过陪城主久了些,厚了那么一分半点的情分,说到底却也始终只是个侍卫。一个小小的侍卫,能翻出多大风浪来?自然不足为患。 防风甚至一度也这么认为,并且天真的觉得,城主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去年安公子生辰,城主一路追杀原四方城主三千里,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只身入南原裂境,只为了杀那老怪物给安公子报仇,剜了那老怪物一只眼睛给安公子作生辰礼时,防风才恍然觉悟,安公子在城主心中,远比他想像的重要。 第74页 安公子只身犯险刺杀襄德城主的消息传回来时,城主正在书房给干威将军提笔写着密令,防风忘不了城主的笔从指尖摔落,污了大片秘宣的情景。 城主向来韬晦,却在听闻消息后即刻便要领军开拔。左大人要阻拦,城主面无表情,只一挥手,左大人就被军卫缚在原地。 左大人忧急如焚,质问城主,是否忘了灭门之仇?要在此时功亏一篑,将自身实力暴露在魔主眼皮子底下吗! 城主脸色难看至极,却仍不顾之前外归的内伤,率军开拔向襄德城。 防风虽不懂何为大局,不懂城主此行如何能惹得魔主忌惮,他不懂得这许多,却也知道此一去,城主此后在魔域的处境怕是更为艰难。 即便四方军脚程够快,城主仍忍不了先行一步,等防风率军抵达时,襄德城府已血流成河。 城主居高临下,冽光剑直指匍匐在地已奄奄一息的计雄侯,终于问出了安公子的下落。 防风去寻,却没寻到安公子半分身影。 计雄侯一愣,却突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计雄侯满嘴诅咒,不断说着是如何折磨安公子的话,城主脸色愈发难看,计雄侯下场可想而知。 计雄侯说安公子已然被他折磨死了,可城主最终也没能找到安公子的尸首。 城主紧绷之下反似松了口气。 仿佛一日不见到安公子的尸首,安公子就有一日存活的可能。 防风是亲自去牢狱看过关押牢房的惨状的,人被折磨的留下那样的痕迹,很难有奇蹟发生。 城主亲自去看差点发疯。 全凭找不到安公子的踪迹绷着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 这中间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派人一直没有找到安公子。凭这一口气吊着,城主便认为,安公子仍然活着。 防风无法置喙,他执行城主的命令,日復一日。 城主的动作果真引起了魔主的忌惮。 原本人质人选不出意外会落在玉同城城主身上,如今来了正道无念宫的却是自家城主。 若不是今日遇到无念宫宁少主刺激到了城主,昨日刚问过安公子消息的城主,此时定然不会再次提及此事,毕竟打探传送消息非一时半刻之功。 刚见到宁少主的时候,别说城主,就连他自己也被一下镇住了,恍惚间真的以为安公子回来了。 他本要担心城主当场发疯,再伤了安公子。 谁知宁少主既不是安公子,又不知为何下手颇狠,反倒是城主负了伤…… 防风硬着头皮回禀:「还未。」 谢昙却未发怒,垂目向一侧香凳上焚着香的花鸟鎏金香炉,沉默了一会儿,一脸倦意的挥手让防风退下。 防风犹疑之间欲退未退,谢昙看过来,防风垂目道:「白公子闹着要过来。」 谢昙不悦:「做什么?」 自安公子下落不明之后,谢昙仿佛就忘了府上还有白亦清这么个人,待其愈发冷淡。 防风从来看不明白自家主上,只能沉默。 谢昙难得泄露出麻烦的神情,耐着性子吩咐:「时机未到,让他先在府中好好待着。」 防风终于领命退下。 谢昙以手支颐,于罗汉床上闭目敛神,一侧香凳上青烟裊裊,一室静谧。 自那日争端过后,安又宁上学宫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再见到过谢昙,也不知对方是有意避他锋芒,还是单纯行动路线没对上。 这几日倒将安又宁的冲动愤恨磨平,教他冷静下来。就算谢昙如今再站在他面前,他应该也不会轻易如先前那般莽撞冲动,不计后果。 他恨谢昙恨的牙痒痒,却碍于对方的质子身份,又顾忌自家亲人的利害,不可能再脑子一热就喊打喊杀,他一筹莫展,桑可忽附耳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看那劳什子的质子不顺眼?」 自那日过后,桑可不知为何突然不再执着于和他较劲,反而同他亲近起来,只是……变成了另一个极端——狗皮膏药一般黏在他身边,只为了给整谢昙出谋划策。 安又宁蹙眉:「你这般有兴致打探我的想法,何不率性而为,身先士卒的去打那魔域质子一顿?」 桑可飞快的觑了一眼课上剑师,急道:「那我爹非打断我的腿!」 安又宁无语,桑可捂嘴悄声:「关键我又打不过。」 安又宁:「……」 那你说个屁。 桑可拉拉安又宁的袖子:「我早看那质子不爽了,听阿谦说,这人早年叛道入魔,是个没啥操守的小人,这种人怎么还有脸大摇大摆的来无念宫啊?」 「哎,」桑可撞了下安又宁肩头,将他撞的轻轻一晃,把声音压的更低,「说真的,你真不准备和我合伙对付他啊?」 安又宁飞快的回觑他一眼,提醒他:「你早前还看我不顺眼。」 「哈哈,」桑可干笑两声,挠脑袋,「我那不是年少轻狂嘛!」 接着他又鬼鬼祟祟的瞟了一眼仍在授课的剑师,豪气万丈的低声:「大敌当前,个人恩怨算什么!」 安又宁:「……」这人脑子是菜瓜吗? 安又宁不欲与桑可胡闹,刚要端正被扯歪的站姿,头上就挨了一记。 「上我的课还敢做小动作,」鹤行允收回弹他脑门的手,笑道,「我方才讲的腕剑行招可记得关窍?」 第75页 黄舍一众弟子皆随鹤行允这个剑师的声音转过了脸。 安又宁方才心不在焉,哪里记得住,立时尴尬的脸都红了。 桑可见状,怂兮兮的飞快缩回脑袋,不动声色的站远了些。 鹤行允却不饶他:「你既胸有成竹,便上前来,让同门们观摩一番。」 说罢将佩剑递与他。 安又宁一脸为难的接过了剑,踟蹰片刻,做了个起手式。 鹤行允:「低了。」 安又宁转过头,鹤行允就已近身,他后背立刻贴上了对方温热的胸膛。 鹤行允身量高大,猿臂蜂腰,将安又宁圈在怀中,整个人贴着安又宁的轮廓,握住了他的手腕:「屈膝悬肘,定势要稳。」 冷冽的雪竹香气隐隐,不知怎的,安又宁蓦的走了下神。 鹤行允倏忽笑了,在他耳边悄声:「若再走神,小心回去我狠狠的罚你。」 安又宁即刻想起上次被罚炼体,去后山攀爬,他的身子骨实在不争气,累的气喘如牛才勉力爬上山,最后还是趴在鹤行允背上御剑下山的。 把安又宁尴尬的不行,身上肌肉的疼痛也持续了好几日才恢復如常。 他想起那几日用关节行走的丑态,痛心疾首。 鹤行允敲打他:「专心。」 安又宁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安又宁被带着行了一遍全套招式,双颊涌出汗湿的潮红,鹤行允方放过了他。 直到剑课放学,桑可才敢再次黏上来,他一脸心有余悸:「幸亏没抽问我。」 安又宁心情难言,有条不紊的整理着自己的学囊,没吭声。 结果就被桑可一路撵着跟进了霁云苑。 春信为桑可续上了茶。 安又宁被桑可的执着治的服服气气的,忍不住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安又宁本以为桑可毕竟年纪还小,说来说去也就是过过嘴瘾,没想到他还真有计划。 谢昙过的越不好,安又宁自然是越舒心的。 就算是桑可这样的小打小闹,能给谢昙添堵,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安又宁勉勉强强的说服了自己。 这几日天气甚好,风清日朗。 桑可神神秘秘的拉着安又宁停于一处廊桥外竹林。 桑可问他:「瞧见那桥没有,看的清楚吧?」 安又宁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桑可嘿嘿笑道:「那桥看不清这里,这里却能把桥那头看的清清楚楚,你瞧着。」 安又宁不知桑可腹中打的什么算盘,便也不动声色去瞧那廊桥,结果瞧了半天,无事发生。 桑可挠头:「不可能啊,不应该啊,怎么回事?」说着就回头「噗嘶」「噗嘶」两声暗号,唤来了身边小厮,「哎哎怎么个事儿,不是打听了那谢昙今日会从这儿走吗?」 小厮听了又是纳闷又是为难,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安又宁看明白了,瞬间觉得自己是脑子有坑才真的相信了桑可的鬼话。 谢昙那般城府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被桑可这种连阴谋诡计都算不上的办法给坑到,简直是蚊子搬大炮,安又宁信了他的邪! 安又宁转身就走。 桑可诶了一声,霎时不乐意了,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安又宁看着自己被桑可攥的紧紧的袍袖,更头疼了。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二人不免拉扯。 就在二人拉扯间,桑可小厮突然激动起来:「公子公子,人来了人来了……」 二人顿时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去。 廊桥那头来人却不是谢昙,而是一个尚未完全化形的妖族。这妖族额头鬓角仍长着本体特徵的斑点羽毛,一双灿瞳是晶莹剔透的金色,一双小腿赫然是雪鸮的羽爪姿态,此时正一蹦一跳的悠悠然的往廊桥这边走来。 安又宁瞳孔一缩,下意识迈出半步。 桑可皱眉:「无念宫从哪里跑进来一个低贱妖族?」他转头吩咐小厮,「快把它赶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回头却见安又宁伸手要拉他小厮,桑可拽住安又宁的袖子,不解问道:「你做什么?」 安又宁骤然回神,就见那小厮站在廊桥这头,赶狗一样嫌恶的摆手欲驱赶那头的妖族。 那妖族看见了,却似全然不在意,仍向前走。 桑可急了:「这小妖怎么回事……」 话却未完,身子就踉跄了一下——安又宁已将袍袖从他手中扯出,疾步向竹林外廊桥走去。 桑可忙跟上:「哎哎,你别往跟前去,到时候误伤你了……」 安又宁眼看着那妖族上了桥,马上要走到中央,再顾不得许多,改走为跑,扬声提醒道:「停下!雪……」 轰隆一声巨响,桥底贴着的成沓惊雷符一息爆开,桥木碎屑翻飞,水花四溅,高耸的廊桥登时被巨大的烟尘覆盖,完全埋没了其上的妖族。 安又宁瞳孔震缩,骤然停步原地。 桑可跑到他身侧,跺着脚气急败坏:「这该死的小妖!简直浪费我绝妙的陷阱!」 小厮被烟尘袭盪,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一脸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就要被炸死了的心有余悸。 安又宁神情恍惚,看着眼前惨烈的现场,下意识声音发颤的低语了一声:「小雪……」 伴着这声低语,安又宁骤然找回自己一丝神智,霎时肃容,向前抬脚迈步。 第76页 桑可一把拉住了他:「你干嘛去?你从方才就很奇怪诶……」 话却未完,安又宁缓缓转过头来,桑可一下就被他眼底罕有的震痛震慑,下意识松开了手。 安又宁抬步迈脚,顷刻廊桥坍塌的中央烟尘瀰漫处,有一只雪羽棕斑的雪鸮煽动翅膀刺破烟尘,伴随一声唿哨,一飞沖天。 安又宁脚步顿住,心下微松。 廊桥之上的那个妖族正是雪琅。 雪琅是他一手养大,方才他真的以为雪琅被桑可这拙劣的把戏害了,又惊又痛。 幸好,她无事。 只是雪琅何时来了无念宫? 安又宁还未想明白,雪鸮就以冲刺之力向安又宁这边袭来。 桑可大惊,伸长了手去拉安又宁:「哎哎——那鸟要报仇,快躲开!」 谁知他这句惊唿未完,那雪鸮就于半空再次化形,甚至翻了个滚儿,去势不减的往安又宁身前沖。 化形后的妖族一把扑进了安又宁的怀里,把安又宁扑的一个踉跄。 桑可大唿天爷糟糕! 可他预想中雪鸮用锋利爪牙撕咬报復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反而有一把兴沖沖的少女嗓音响了起来,那妖族甚至亲昵的用脸摩挲了下宁少主的脖子,撒娇中带着委屈:「阿宁,你怎们办事这么久都不回家啊?我好想你!」 桑可看惊了,张大了没见识的嘴巴。 他脑子里一时闪过了无数可能,说话都开始打磕巴:「你、你你……你们怎么回事儿!」 安又宁如梦初醒。 他从沉浸的情绪中脱离,一把将搂着自己脖子的少女扒拉下来,退后一步,垂睫,疑惑的声音中带着丝自恃身份尊崇的嚣张,只还是没忍住自声音里泄露出了一分温柔:「让开,我不认识你。」 妖族少女愣了一下,看起来很迷惑,她迫切的上前一步:「阿宁,你怎么啦?」 安又宁却随之后退一步。 ——妖族少女口中的「阿宁」已死于那个雪夜,如今他是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他不会乱了方寸。 桑可脑子乱闹闹的,身体却下意识上前一步,与安又宁并肩,轻蔑道:「哪儿来的小妖,胡乱攀扯!」 妖族少女却并不理会桑可,只冲安又宁「阿宁,阿宁」的唤,唤了半天,却只见安又宁只无动于衷的看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噘嘴气道:「安又宁!」 安又宁心尖一颤。 「谢昙说你外出办事,你怎这么久都不回来!」妖族少女理所当然道,「我想喝你煮的糖水啦!」 安又宁勐地抬目,一下怔住了。 小雪……小雪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桑可这才算真的搞明白,妖族少女口中的「阿宁」并不是宁初霁的暱称,而是对面认错了人,错将无念宫少宫主认成了那个同样叛出正道的前飞云阁少主安又宁。 那安又宁不是已经咎由自取的死掉了吗? 桑可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瞪着那妖族少女气愤道:「什么安又宁安不宁的!小妖,你认错人了!无念宫可不是你这等小妖可以来的地方,你毁了我的高明的陷阱,你若不想被捉到金翼苑被那帮驭兽的当灵宠,最好趁着我没真的发火前消失哎哎……」 桑可说这一通,妖族少女明显不耐烦听,她不客气的一把将他推开,站的离安又宁更近一步,闪着一双金色的灿瞳,再次问道:「阿宁,阿宁你到底怎么了呀?为什么不理我?」 安又宁心口翻涌,眼神颤动,却看着妖族少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妖族少女没有等来回应,一下急了,突然一转身,将手掌圈在嘴巴上,突兀的沖对岸庑廊处告状:「坏谢昙!你骗我!阿宁他不理我!」 安又宁大震,勐然扭过头去。 白日当空,微风习习,吹动了对岸庑廊下垂挂的琥珀色竹篾帘箔,发出极轻微的轻撞之音。谢昙藏于一身宽大的暗色袍袖之下,隔了这么远,帘箔轻碎的薄影在他脸上微微浮动着,安又宁一时之间竟看不清廊柱旁他模煳不清的表情。 谢昙何时来的! 他在廊下又站了多久? 谢昙早就知晓今日陷阱之事? 雪琅的出现是究竟是意外还是试探? 他不动声色的站于廊下,是否一早就将这边动静尽收眼底? 他……察觉出自己的异常了吗? 安又宁情绪翻涌心乱如麻,却见对岸廊下谢昙眼色沉沉,于朦胧的烟尘中,忽然幅度极微的动了动唇角,似乎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安又宁一僵。 一股噬人寒意霎时从脚底直冲天灵。 第41章 寒意像条滑腻的毒蛇,从脚底一点一点将他蚕食殆尽。 安又宁胸口起伏不已,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 鹤行允却于此时倏忽跳入他的脑海。 鹤行允说,他们就是他的底气,鹤行允叫他小朋友,还让他不妨再大胆一些。 对,他现如今已是宁初霁了,是天下第一学宫无念宫的少宫主,他怕什么! 安又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逐渐平復自己的情绪。 再抬眼时,他眼中已然平静无波,悍然不惧的与对岸对视,少顷,甚至讥笑一声,并不费力高声,仿佛对面并不值得他大张旗鼓的扬声威胁,只恶声恶气作口型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第77页 对岸谢昙的神情隐藏在晦暗晃动的帘箔光线之下,安又宁只看到他一动未动,待再眯眼仔细看,防风突然出现,他附耳谢昙不知说了什么,谢昙沉默片刻,转头吩咐了他几句,防风如同来时神出鬼没,顷刻隐匿踪影。 谢昙再次回头,深深的望了这边一眼便转身,袍袖如莲瓣开合,沿着抄手庑廊走入深处,消失不见。 安又宁松了口气。 妖族少女却生气了,一把抓住了安又宁的袖子:「阿宁,你理一理我呀!」 安又宁闭眼,整理好心情后復看向雪琅,冷静的将自己袖子从对方手中抽出来:「你认错人了。」 妖族少女惊愕。 安又宁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来路。 妖族少女还想再跟,被桑可小厮拦下了,妖族少女十分不满,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嘀咕着「阿宁怎么不认我啊」,一边留恋的望着安又宁离开的方向。 直到转过廊道,进入别院,安又宁才真正消了那一身如芒在背的紧张感。 安又宁想起雪琅,顿觉心烦意乱,一时又难过怅惘极了,清澈的眼底就忍不住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桑可闹着让雪琅赔偿他损失,没有跟过来。 安又宁孤身一人站在别院中庭,望向抄手游廊两处通向不同院落的甬道,难言的静寂自周身挤压而来,心口像堵塞了大团棉絮,窒闷得他难以唿吸,他透过眼中模煳的雾气望向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甬道,终是随心而行。 伺候鹤行允起居的小厮名唤雪音。 雪音本与春信的名字为一对,且皆在他身边伺候,化自「雪中春信」这味古香方。 鹤行允来了无念宫以后,也不知是否有意,宁初霁父母将其中一个拨给了他用。雪音与春信照顾宁初霁多年,雪音本就与宁初霁有感情,时不时总会回霁云苑去看旧主,与春信私下来往亦不曾断。一来二去,便引得鹤行允注意,后来照顾宁初霁的事他就也顺理成章的接下了。 雪音一早就听春信说少主跟着桑公子去顽了,且谁都不让跟着,未曾料到少主近午的时候会过来岚骧榭。 「少主,云敛君一早就出门了,还未曾回……」雪音慌忙将安又宁迎进门道,「少主有急事寻云敛君吗?」 安又宁一愣,脚步却不停,只情绪低落道:「无妨,我……我进去等他。」 雪音看出安又宁心情不佳,也识趣的不再追问,只将安又宁迎进偏阁,问道:「少主还是喝上次的六安瓜片?」 安又宁于偏阁随意的踢脱了鞋袜,光脚走向窗边的小榻,望着窗外的山茶花树有些恍惚:「不用了……我什么都不喝,你下去罢,别扰我了。」 雪音看着安又宁的情绪,忖度着也没多说什么,应声退下了。 分隔偏阁的珠帘晃动止息,室内只余安又宁一人,香案上燃着缭绕的香,不过片刻便彻底寂静下来。 香案上的香余味悠长,有点像鹤行允身上的味道,带着点令人安心的特质,安又宁蜷腿抱膝,坐在窗下明光的小榻上,佯装无事般略欠着身耸鼻子仔细闻了闻,却还是没闻出来燃的到底是什么香,眼圈却突兀的殷红了,掉下一颗泪珠,砸在他光.裸的脚背上。 他勐地转头,面对着窗外的明光,仿佛想把眼泪憋回去,一时又恼怒自己的没出息。 眼睛却在再次看到窗外那棵山茶花树后,整个人又恍惚起来。 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不喜阴郁的湘妃竹,认为湘妃竹代表着疾厄,很是不吉。他喜欢山茶花树,却是因为他在紫光阁居住的时候,谢母将他安排进的院落内就有一棵会在初春就开的十分热烈的山茶花树,十分动人。 去了魔域之后,由于魔域寒冷,山茶花树不好种植,就算种活后也不好打理,他又常年在外替谢昙办事,更没机会照顾花木,这便成为一桩憾事,所以当初谢昙说特意将紫光阁他旧居处那棵山茶花树挪到了四方城时,他是无比欣喜的,只是后来……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就好了。 他宁愿不再肖想谢昙的感情,只要之后的事情都不要发生,只要……爹爹仍然好好活着。 安又宁将脑袋埋进臂弯,肩膀颤抖着无声呜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又宁哭的袍子都湿透了,心情才似好了许多般抬起了头。 谁知这一抬头倒把他吓了一跳——鹤行允已不声不响的于偏阁珠帘后倚着门框不知看了他多久。 安又宁下意识就问道:「你何时来的?」 鹤行允这才掀帘进来:「哭了这么久,小心眼睛疼。」 安又宁这才睁着哭的通红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他:「没事的……」 「这才一日半不见,我的小朋友怎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鹤行允将白棉帕于铜盆中浸湿,復捞起拧干,走到安又宁旁边坐下道,「闭眼。」 安又宁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鹤行允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棉帕敷压在他眼皮上,这才继续道:「方才听雪音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是……又见到谢昙了?」 鹤行允这句问话已从方才的佯装嫌弃转变上了三分温柔。 安又宁下意识的摇摇头。 见了谢昙不假,安又宁难过的却是无法与小雪相认。 在安又宁的认知中,小雪早已被他归为了家人那一类,而他的无法相认,对小雪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伤害,他不想伤害身边任何关切之人。 第78页 不曾想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正在敷眼睛,一摇头棉帕错位,鹤行允的手指肌肤就触到了安又宁哭的滚烫的眼皮,鹤行允手指一顿,出声道:「自己按着。」 安又宁不好意思的乖乖照做,自然没看到鹤行允收回手指后,情不自禁的于身侧并指摩挲了下。 片刻安静过后,安又宁终于吞吞吐吐的问道:「你不追问我吗?」 鹤行允轻笑一声:「我从不做强迫之事,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便来找我。」 安又宁立刻将棉帕从眼睛上拿下来,鹤行允这么一说,反倒勾起了他倾诉欲,他瞪着通红的眼睛,登时便将自己的疑惑、难过、后悔、惶恐、悲戚、忧虑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只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鹤行允拿手指拭去他颊上泪珠,看着他发泄一般说到精疲力尽,精气神终于好些了后才宽慰道:「我的小朋友真是承受太多了,以后不会了……」 安又宁渐渐停止抽噎,竟觉得心情真的好了很多。 他羞赧的道谢,鹤行允却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室内流动着令人心安的安静气息。 半晌,安又宁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方才自己的窘态,问鹤行允道:「你方才是去做什么了,怎么不在家?」 鹤行允沉默片刻,却不知为何垂睫未答。 安又宁霎时觉得自己似乎提了个不太好的话题,刚要再岔过去,鹤行允却忽然道:「小朋友,脚不凉吗?」 安又宁错愕,傻傻道:「啊?」 接着他下意识顺着鹤行允微垂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到的却是自进入偏阁,自己就随意踢掉鞋袜后,裸.露在外的双足。 那双足肌理细腻,骨肉匀亭,浑如白玉,只在圆润的趾尖透出一点微微的粉。 待意识到什么,安又宁双颊耳骨登时红了。 第42章 天光从小塌边的轩窗透进来,却被鹤行允挡了大半。 二人靠的极近,安又宁的身影被鹤行允晦冥的影子覆着,他仿若能感受到鹤行允身上散发的热气,安又宁身侧手指不自觉蜷了一下,碰到了对方袍袖稠滑的料子,忍不住逆着光看了鹤行允一眼。 鹤行允仍垂着睫。 他顿时有些坐立难安,伸了双手就掀自己袍子盖脚。 鹤行允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看过来,顿了片刻,怕吓到他一般突然温和的笑了:「怎么,不过问你一句,小朋友害羞啦?」 暧昧气息一扫而空。 安又宁登时放下心来:「鹤行允,你又寻我开心!」 鹤行允却放开了手起身,挑眉看了他一眼:「谁说的,这才初春,你还光脚这般淘气,万一着凉,不怕伯父伯母担忧?」 安又宁一噎。 鹤行允已弯腰捡了白绫袜和软靴回来:「穿着。」 安又宁虽觉得自己身子倒不会如此不济,还是乖乖将白绫袜套上脚,规规矩矩的将软靴穿好。 鹤行允摩挲着下巴看他穿好,这才轻笑着口无遮拦:「还挺乖。」 他又有意无意的撩拨自己了。 安又宁气的伸手打他,鹤行允却早有预料,旋身躲开,伸手拿香箸去拨了拨一旁香案上的燃香。 安又宁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香,我怎闻不出来?」 鹤行允头也不回:「怎么,喜欢?」 安又宁点点头,点完才发现鹤行允没回头看他:「嗯,喜欢。」 鹤行允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笑容未变:「不过是我闲来无事配的香,你若喜欢,回头我送你屋里几盒。」 安又宁高兴的答应了,鹤行允说起近况。 「近日灵脉频发异状,众门派多番骚动,你没事就少外出淘气了,」鹤行允伸手揉他脑袋,「晓得吗小朋友?」 安又宁反应过来,鹤行允是在接他方才的问话,他方才的询问原来并未冒犯到鹤行允。 灵脉无论在正道还是魔域都是重中之重,若真出了问题,恐怕就不是引发骚乱的问题了,严重了定要惹的各界动盪。 「晓得了,」安又宁乖乖应下,不禁追问道:「你今日也是在忙这些吗?灵脉到底怎么了?」 鹤行允道:「前几日我去紫光阁旧址探看灵脉,灵脉已有枯竭之相,便去信芙蓉老祖和师门,今日收到回信,便去了议事厅。」 鹤行允对安又宁虽然一口一个小朋友,但对安又宁的询问答的非常仔细,毫无敷衍之态,他面色有些凝重:「芙蓉派腹地和明心宗内的灵脉不知为何亦开始枯竭,若无法遏止,定生异乱。」 当初只为得手紫光阁那一条灵脉,无定派与摧山派就可联手逼杀谢昙一家,若几条灵脉一同枯竭,还不定要发生什么混乱。 安又宁也跟着一起苦了脸:「查到灵脉枯竭的原因了吗?」 鹤行允摇了摇头:「怕是自然衰减,毕竟灵脉已经延续了近万年。」 安又宁唉声嘆气:「娘亲与父亲知晓了定也在发愁,怎么会这样呢?」 鹤行允回神,忍不住捏了捏他小脸,笑道:「这些难题都交给我们这些大人来办就好了,你小小年纪,脸都皱成了包子,一点都不漂亮了。」 安又宁不情愿的一把打开鹤行允的手,嘟囔道:「好歹我也是无念宫少宫主,怎么就不能为父母亲分忧了?」 第79页 「还挺厉害,」鹤行允打趣他,换来安又宁一顿不满,鹤行允笑过一阵后却认真嘱咐他道:「近日我要忙灵脉的事,恐怕无暇顾你,我知你恨极了谢昙,但他质子身份棘手,近日又恐生乱,你还是莫招惹他。」 安又宁神情淡下来。 不过片刻,他却想,鹤行允顾不上也好,自己报仇,倒免得牵连他。 想及此,他仰起小脸,笑着应了下来。 果如鹤行允所说,一个多月过去,鹤行允忙到他见一面都没时间,近段时间各门派掌门长老也一直频繁出入无念宫,宁宫主夫妇也总是忙于议事厅议事,乱象乍起。 谢昙此时的闭门不出便也算在安又宁的意料之中。 安又宁了解谢昙,谢昙向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尤其身处逆境之时。 如今无念宫就是一个天大的牢笼,将谢昙困在其中不得出,谢昙必然要想办法脱困,纵然明面上表现的如何本分,私下定会浑水摸鱼。 安又宁甚至觉得,谢昙说不定还会让这潭水搅的越来越浑。 因此面对近段时间谢昙的封闭,安又宁更倾向他打着闭门不出的名义,实际早已脱身而出,搅风搅雨。 安又宁借少宫主之名,曾隐晦的打探过隐水居,却不曾想,纵使在无念宫内,谢昙的隐水居也如铁桶一块,半点消息传不出来。 安又宁气的好几日吃不下饭。 安又宁生性柔顺,心地良善,报仇也向来只有玉石俱焚之法,如今有了亲人软肋,行事更是诸多顾忌,他心中从未装过多少阴谋诡计,想来想去,如今竟也只能恶狠狠的吩咐宫人,好好「照顾照顾」隐水居的吃穿用度。 宫人自然向着自家少宫主,尽心尽力的想着法儿刁难隐水居的人。 就这么又过了多半月,刁难却如投石入海,竟未惊起隐水居半点波澜,安又宁一时难免泄气。 藏经阁二楼小轩窗之下,安又宁小脸侧着摊在罗汉床的枣红木案几上,拿手百无聊赖的胡乱翻着眼前的经籍,再次长长的嘆了口气。 节令已然暮春,无念宫坐落在魔域之南,天气热的很快,安又宁也换上了更轻薄的丝袍。 午时炎炎,藏经阁位于无念宫僻静的角落,周边阒无人声,只有几许微风伴着墙角的零落虫鸣从小轩窗吹进来,安又宁襟口丝袍松散,吹进几丝清凉。 一片静谧之中,二楼木梯倏忽传来吱呀响动,有人上来了。 安又宁望向木梯口,却皱了皱眉。 藏经阁二楼放着的多是经年的古籍孤本,很是珍贵,向来只有得了特许的人才能上来借阅。 鹤行允整日里忙着灵脉的事,安又宁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想来他现在不会闲的来藏经阁翻书,世家子桑可从不耐烦这些劳什子,必然不会来此处,同是世家子的江思谦又向来整日围着桑可转,也不会是他。 这个时间,得过特许的同门弟子应该都在膳堂用饭,除了他这个吃不下饭散心的,谁闲来无事在午时来这鬼地方? 来人是谢昙。 安又宁看向木梯口的眼睛瞪的熘圆儿,一瞬汗毛都要炸起来。 谢昙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像道漆黑阴沉的影子,走入了巨大的层叠书海之后。 第43章 谢昙比安又宁上次廊桥见面时消瘦许多,宽大的衣袍下仿佛只余了一副骨头架子,空落落的,整个人也没什么精气神儿。 他一来就向藏经阁深处书架走,安又宁见他第一面之下是条件反射般的惊惧,理智回笼后就是愤怒,他勐然坐直了身子,向谢昙方向高喊:「谁准许你进来的!」 谢昙不语,伸手抽出一本古籍摊在手里,垂睫翻看。 隔着重重厚重的书架,安又宁忍不住起身,三两步就绕过列列书架,疾行到谢昙身边,一把打落了他手中的古籍。 「我问你话呢,没有特许,谁准许你上来的!」 谢昙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经籍,一言不发,片刻陡然抬眼,看了过来。 他眉深目阔,瞳仁本就漆黑深邃,少年时家逢大变,已变的沉默寡言,生人勿进,如今常年身处上位,纵使他衣带渐宽,亦有通身的气度,不怒自威,尤其那双眼睛,居高临下时如一口黑黢黢的幽深古井,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阴郁,被他盯上,仿佛下一息就能冻毙于风雪。 安又宁下意识后退一步。 谢昙却并未理会他的挑衅,垂睫弯腰,伸出手指,将地上散落的古籍一页页捡了起来。 安又宁懊恼回神,顿时更气了。 谢昙他在神气什么? 他凭什么无视自己,还敢如此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来没吃没喝还是没让你长记性,」安又宁强自压下尾音不知是怕还是气的颤抖,带出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恶劣的讥讽他,「才让你如今都认不清自己被魔域当个弃子,寄人篱下的处境……」 话却未完,他无意间瞥到谢昙手中正在拾捡的古籍内页,竟登时如被人当头棒喝,脑子一空,话便卡了壳。 「借尸还魂」「夺舍禁术」……不过是散落在地古籍的三两内页的短短几字,就教生性敏感的安又宁心中陡然警铃大作,僵在原地。 谢昙……这是在找什么?! 安又宁心乱如麻。 谢昙将所有散落在地的内页一一拾捡起来,不过片刻的事情,安又宁却觉时间熬煎如过万年之久。 第80页 等谢昙将所有内页重新攥在手中时,安又宁抖了抖唇,才似终于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纵然有意掩饰,安又宁的嗓音还是不自觉透露出一股焦虑急切:「你手中拿的什么?」 谢昙随意看了一眼神态怪异的安又宁,终于有了反应,却并不回答他,只阴沉着脸缓缓道:「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劝你少自作聪明。」 谢昙这是在针对自己方才前言,讥讽自己只会小打小闹说大话,动不了他?! 安又宁思绪回笼,登时咬牙切齿:「谢城主说的真对!我是动不了你,可你身边人呃——」 一只大手一把扼上他的咽喉,将他抵在楠木书架上,书架被震的一颤。 谢昙嘶哑阴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知你为何对我如此敌意,但我劝你识相些,少动我身边人的歪脑筋,纵使你是无念宫少宫主,我也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安又宁虽惧却喜。 自上次他与谢昙见面交锋,已过数月,他想谢昙死,但师出无名又投鼠忌器,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给如今的父母亲人惹来灾殃。谢昙办事又向来滴水不漏,纵使他时刻想揪他的小辫子,都没找出什么破绽来,更别提谢昙一直闭门不出,压根就不给自己半点机会。 论阴谋诡计,安又宁更玩不过谢昙那八百个心眼子。 今日意外见到谢昙,安又宁倏忽计上心头:找不到谢昙破绽,他便自己来创造出师的名义。 安又宁故意激怒谢昙的方法奏效了。 虽然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法子,激怒谢昙的后果他也预料不到,但他如今好歹是无念宫少宫主的身份,谢昙除非真的不要命了,不然就算盛怒之下,谢昙对自己动手多少都会顾虑分寸。 这也够了。 他身上但凡留下一点受伤的痕迹,继第一次被谢昙骚扰后,如今再次受扰受伤,事后谢昙纵然以魔域质子的身份作依仗,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为了正道魔域双方关系,魔域那方为表公正,谢昙怎么也要受到惩戒。 既受惩戒,那自己就有更多机会趁他病要他命。 还得感谢谢昙如此配合,安又宁自嘲。 话虽如此,脸憋的通红的安又宁,还是没办法驱除自己的生理性惧怕与泪水,他眼眶湿润,看着谢昙泪珠从眼里掉出来,砸在了谢昙扼着他喉咙的黑色手衣上,顺着纹理滑下去。 安又宁心中明明怕的不行,甚至声音都颤抖了,却还是逞笑着,更加激怒谢昙:「想让我饶了他们?可以,跪下求我。」 谢昙额角青筋迸出来。 安又宁只觉畅快,脖颈却感受到谢昙手掌一点一点用力收紧,他的颈骨在谢昙手中,仿佛脆弱到了一折即断。 窒息的痛苦使他开始生理紊乱,他手脚发软,口角流出了涎水,眼白也开始上翻。 就在安又宁真的觉得自己马上要失去意识时,脖颈一松,跌撞在地。 安又宁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昙居高临下:「我没时间和你耗。」 他戴着黑色手衣的手指在书架上一一摩挲过去,又抽出一卷孤本,不再看安又宁,转身向木梯口行去,宽大的袍裾带起一阵微风。 安又宁不甘心,咳嗽着嗓音嘶哑,难抑颤抖怨恨:「总有一日,我要让你跪下来求我饶你。」 谢昙脚步顿都未顿,眨眼消失在二楼木梯口。 方一出藏经阁,谢昙就脱了沾染上宁初霁眼泪口涎的手衣,嫌弃的施了个术烧成了灰。 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碰到过别人的肌肤了。 年少时不过比平常人喜洁一些,入了魔域后,他却不可抑止的嫌弃碰到任何魔物,遑论脏淫不堪的魔族人——只有一人是例外。 那人自少年时期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日日坠在自己身后,得知自己生性喜洁后,每次来见自己都将皮肤搓洗的红红的,腼腆的站在自己面前时,他甚至都能闻到那人干干净净的身上,瀰漫而出的淡淡皂角香气。 那人眼睛生的很好看,水泽圆润,笑起来时像一弯浅浅月牙,盈满了对自己的倾慕爱意。 如今,那双总是追随着自己的眼睛却消失了。 谢昙伸指捏捏紧皱的眉心,推开了隐水居的门扉。 防风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看向他的眼神复杂畏惧,吞吞吐吐,一时难言。 谢昙嘆口气,他知道为什么。 在四月廿四他私下秘密离境找到又宁的那一刻,外人就觉的他已经疯了。 他却并不觉得。 又宁被抛在了襄德城北边的深冰涧。 他找到他时,又宁已不知孤零零的一人在冰面上躺了多久,又等了自己多久。深冰涧白日荒芜,深夜风啸,不知道他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哭。 他那样胆小的一个人,总是要扯着自己的袖子撒着娇的哭的。 他喊又宁的名字,又宁却不应。 是生气自己来晚了吗? 也是,深冰涧冰冻百里,北风唿啸,又宁却衣衫褴褛,被雪与泥浸的身子脏污不堪,他手脚不自然的弯折着,胸腹丹田的位置却破了一个大洞,里面本该运转的金丹却不翼而飞。 没有金丹的保护,深冰涧环境恶劣又这样荒无人至,又宁定是怕极了,气自己也是应该的。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找到他了。 第81页 他定能将又宁治好的。 他用方脱下还带着自身体温的氅衣将眼前人温柔的包裹起来,小心的抱在了怀里,轻轻的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像抱吻着一盏珍贵易碎的瓷器。 手底下人噤若寒蝉。 左昊却说他疯了。 可笑。 他请了巫医,不似那些告诉他又宁死了的庸医,面对又宁支离破碎的身体,巫医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他却莫名的笃信,又宁没有死。 只是……那巫医说话时如果不那么抖就更好了。 谢昙握着身侧床榻上人冰冷的手指,眉心紧蹙的看向榻下巫医,终是没耐心听他抖着吞吞吐吐——罢了,他只需遵从自己内心。 他想为又宁招魂。 他亲手炼制招魂幡,还特地在幡顶挂了一只兔形白玉佩挂垂金色小铃铛的腰坠——那是去岁他一直未曾来得及送出去的生辰礼。 又宁有点笨,他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铃声叮噹,是游魂迷途的指引。 他温柔的抚摸过又宁每一寸冰凉的肌肤,缝补又宁残破的身躯,耐心的等着又宁回来。 不知为何,又宁却没有来。 雪琅敲响了他卧榻的房门。 谢昙蹙眉。 又宁回来前,谢昙本不欲见任何人,但雪琅是又宁一手养大的小孩,也许又宁看到雪琅……能快些回来。 谢昙看不懂雪琅的悲痛欲绝。 谢昙与雪琅诉说缘由,雪琅又高兴起来,外人却觉得雪琅被他染了病。 同样的疯病。 左昊跑来质问:「是你亲手餵他尸首不腐丹,为何还日日抱着一个死人,谢昙你清醒一点!」 谢昙觉得自己非常清醒,尸首二字却彻底的将他刺痛。 幕僚涌上来,七嘴八舌。 他们为什么都说又宁死了呢? 他们就那么盼望着又宁死吗? 谢昙冷笑,尸首第二日就挂满了城门。 巫医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 他问巫医,又宁为何还不回家? 巫医吞吞吐吐半天,在他耐心告罄之前,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罢了,巫医既然不知,他便自己来寻找解决之法。 无念宫藏经阁书海浩瀚,他将又宁安顿好,赶了回来。 谢昙抚摸着眼前禁书古籍内页上借尸还魂禁忌的字样,罕见的出了神。 防风进来禀报:「左……左大人的来信。」 谢昙回神,揉了揉钝痛的额角:「搁那儿罢。」 防风奉命将一指宽的密信恭敬的放在谢昙眼前的案几上,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灯火微微,谢昙翻开了古籍下一页。 书嵴处却有锯齿状的痕迹,现有的上页与下页之间内容亦不连贯,显是不知被何人撕了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谢昙眉心蹙着,缓慢的眯起了眼睛。 半晌,他却嘆一口气,将古籍合上,并指拈起了桌上密信。 ——别忘了你的灭门之仇。 左昊是越发的僭越了。 谢昙冷嗤,将密信燃了,唤了防风进来。 「近日正道各派正为了灵脉枯竭的事四处奔走,忙的不可开交。无念宫内如今已聚集了芙蓉派丹心派摧山派的弟子们,此时各派掌门怕是正在和宫主夫妇在议事厅为了此事商讨。」 「哦?」谢昙神色莫测,半晌却轻笑一声:「将我的黑甲拿来,莫急,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第44章 安又宁从藏经阁出来的时候,春信从耳房跑了出来,看到他脖颈上的被掐的淤青后吓了一大跳,慌张的追问安又宁怎么了。 安又宁被掐的狠了,不仅脖颈两侧疼痛,吞咽都痛的困难,他眼眶中生理性泪水一直都没散。 他嗓音嘶哑的安抚了春信一声,春信忙心疼的不让他讲话了,搀着他回到了霁云苑。 安又宁对着铜镜抬头看自己的脖颈,红紫青一片,十分怖人。 春信打来了冰凉的井水要替他冷敷,安又宁拒绝了,他起身向宫主夫妇的院落走去。 他要告状。 宫主夫妇却没在,管事的告诉他,娘亲有事外出,父亲在议事厅和人议事。 安又宁思忖片刻,抬脚转向了议事厅。 议事厅人声嘈杂,安又宁驻足,想了想还是没有贸然入内。他本想在抱厦等一会,却突然听到有人提飞云阁。 他没忍住转过迴廊悄悄站在了倒座窗外。 议事厅的声音传出来。 「虽然之前灵脉早有枯竭之相,但还是头一次衰减的如此厉害,诸君就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吗?」说话的人眉眼清癯,是个一个精神矍铄的白鬍子老头。 安又宁从窗户缝隙看去,发现是任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丹王的丹心派掌门赵玉春。 他以前好歹以飞云阁少主的身份在正道行走,是故如今议事厅内众人他都认识个大概——看来灵脉的问题是真的很严重,五派六阁的主事人来了不少。 「灵脉的事不说别的,我们祖上的前辈们做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弥补措施,不一样无法阻止衰竭,」芙蓉派掌门静持仙子是个明艷端庄的女修,闻言嘆一口气,「除非找到新的灵源。」 丹心派掌门赵玉春忽然若有所思的皱眉:「说起这个……大家可还记得我方才说很久以前见过的飞云阁少主?」 第82页 摧山派掌门梅宏岩乜斜他一眼:「那个叛徒?」 芙蓉派掌门静持仙子向来瞧不上摧山派掌门梅宏岩,瞧不惯他以梅家庶子身份上位,上位后做事却又向来嚣张跋扈仗势欺人,闻言冷笑一声:「当初做出那样的好事,还有脸喊别人叛徒,可笑。」 静持仙子这是在说摧山派联合无定派灭门紫光阁之事? 窗外的安又宁心里一颤。 梅宏岩更加瞧不上静持妇人之仁虚伪假道义的嘴脸,十分不以为然:「妇人懂什么,没见识的东西!」 静持仙子拂尘一扫,击向梅宏岩,却被自来炼体泰山一样五大三粗的梅宏岩拿手曳住,安又宁透窗去看,就见上首父亲冷着脸迈步下来,站在二人中间阻止道:「仙子与梅掌门不若去天衡台打?那里地方大,打的开!」 天衡台是无念宫专门用来比试的地方。 二人这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冷哼一声,各自收了招式。 赵玉春唉声嘆气:「灵脉都要没了,你们还有闲心打架……」 梅宏岩皱眉,不愿听他牢骚:「赵老怪,你方才说那飞云阁怎么?」 赵玉春精神一振,重新开了个话头道:「诸位也知道,我丹心派自来醉心炼丹,炼丹的时候需要灵活的调动自身或周边的灵气,一颗功效十足的好丹不仅对料材丹炉火候要求很高,对灵气细微的差距要求也很高,要是灵气多一点或者少一点,那好好的一颗丹就废了,所以我丹心派收徒才一开始就……」 这赵玉春不愧是丹心派的掌门,最是痴心炼丹的,一说起炼丹的事情来,简直没完没了! 梅宏岩不耐烦的打断他,粗暴的敲敲桌子:「讲重点。」 赵玉春被打断后也不恼,有点讪讪的好脾气的捋了捋自己的鬍鬚,才道:「就是说我丹心派人对灵气的感受非常灵敏,细微的变化也不在话下,所以这才让我想起我曾经见过的那个飞云阁的后生。」 赵玉春面露惊艷:「那后生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无穷尽的灵力,不是我们这种藉助灵脉将体外灵气内化成自己的那种,而是他本身就像个膨胀着至少一个海子的灵池,好像完全不需要借外化内。」 赵玉春眼露精光:「尤其是我见过那后生打架,他左眼会迸出隐隐的碧色的光,总让我想起一物。」 静持仙子听得也有点不耐烦了:「赵掌门,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玉春捋虎鬚道:「诸位可听过碧落沧海珠?」 堂上众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神情各异,皆陷入了沉默。 半晌还是无念宫宫主宁旌岚打破了沉默:「赵老说的这是什么?愿闻其详。」 赵玉春眯起了本就细窄的眼睛:「传闻上古天门未关,人道各处灵气充沛,无人在乎灵脉,却不知为何于某一日天门忽然关闭,人道灵气逸散,灵脉这才受重视起来。和灵脉不一样,当时从天道遗落了很多古灵器,这些古灵器自身同样蕴含着可与灵脉媲美的灵海,落地可自生灵脉,碧落沧海珠就是古灵器的一种。」 赵玉春嘆口气:「可是从未有人见过古灵器,大家便都当作不可信的传闻看待,可我从那后生身上感受到的是与现有灵脉截然不同的气息,让我不得不怀疑。」 静持惊讶的睁大了美目:「你的意思是,那后生随身带着那所谓的古灵器——碧落沧海珠?」 赵玉春纠正她:「不是随身携带,碧落沧海珠好像就在那后生的体内,我本想收那后生当徒弟,再仔细看看,谁知那后生虽然内向腼腆,身份却有来头,是飞云阁的少主,自然没同意。」赵玉春拊掌,「可惜啊可惜!」 梅宏岩无情质询:「赵老怪,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赵玉春激动起来:「我怎会看错!凡自有灵海之人,都会有较寻常人不同之处,要么灵力飞涨短时间修为异于常人的频频越阶,要么受伤自愈飞快,我还亲口向那后生求证过,不过那后生要么是真聪明,要么是真迟钝,只说自己周身并无觉得不妥。我当时也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这才作罢。」 听到这里,安又宁忍不住捂着怦怦狂跳的心口,强抑震颤。 古灵器? 碧落沧海珠? 他从未听说过。 说起来他身体的异样,还是最初九死一生,谢昙从破败的小巷里路过,将他救走后逐渐发生的。 起初他只是觉得精力比往日充沛些,后来伤口比往日癒合的快些,可慢慢的他发现事情开始不一样了,他不用修炼,周身灵力好像都会自动运转,怎么都用不竭一般,招式在灵力的加持下亦比常人威力强大。 在魔域他本就归属异类,又跟在谢昙身边做事,唯恐别人看出他什么明显异常再招惹来灾殃,是故在能力够帮谢昙办事的情况下,主动停止了修炼。 这种莫名未知的异常曾一度令安又宁非常害怕。 果然,这种能力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谢昙理所当然的用他的身体去救另一个人。 可这种自愈能力并不能弥补眼睛和心脏的缺失。 安又宁颤抖的垂睫——原来他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可若这一切是真的,谢昙当初为何拿如此贵重的碧落沧海珠救他? 岂不得不偿失。 不……不对。 谢昙并不知晓自己异常能力的由来,他记得谢昙曾发现端倪还询问过他,可他当时又紧张又害怕,怕遭到谢昙的嫌弃更怕谢昙不要他,所以瞒了下来,只说自己的自愈能力是飞云阁心法的特殊功效。 第83页 安又宁知晓自己之前与普通修习之人毫无区别,一切异常都始于被救之后,若谢昙不是关键,那么定是当初那条巷子内有蹊跷。 不容安又宁多想,内里梅宏岩突然出声:「我记得,那叛徒不是已经死了?」 梅宏岩不以为然道:「若他身上真有碧落沧海珠,怎么这般轻易就死了?哼,无稽之谈。」 赵玉春作为丹心派的掌门,又被人尊称一声「丹王」,对灵气的细微掌控应该是极致的,同时对灵气的感应应该是在座的各位中最灵敏的,他既然觉得飞云阁少主灵力方面有问题,定然就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 静持思忖片刻同样出声,难得贊同梅宏岩道:「这也确实是个蹊跷的地方。」 谁知赵玉春听闻,罕见的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你们以为有那灵珠就是有了什么救人的仙药了吗,若无知无觉从不炼化,纵使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该死之人!」 堂上众人陷入沉默的思索。 宁旌岚开了个头,他尝试提议道:「既然有这个可能,拯救灵脉就多一分希望,我们将那后生的身体小心借用,一探究竟如何?」 梅宏岩却皱眉道:「宁宫主还不知晓吗?那叛徒早就自行与飞云阁发了干系决绝书,背离正道,归属魔域,生前帮谢家那个残余的孽障行事,不知怎的就自食恶果死在了襄德城里,谢家那个孽障为了寻回他的尸首闹出好大一番动静,结果谁知,那叛徒的尸首却不知所踪,至今也没有任何人找到。」 静持道:「如此一说,那后生尸首消失无踪,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岂不更坐实了赵掌门对碧落沧海珠的猜测?」 静持的话提醒了众人,此前始终觉得赵玉春在胡说八道的梅宏岩,此时也明显肃容重视起来。 窗外的安又宁一时却听的五味杂陈。 他从未想到,他死后因为灵脉衰竭的关系,因为涉及能够拯救灵脉的一种可能性,他本人能再次出现在正道众人的视野中,且正道众人还要打他尸首的主意……不过这些按下不提,安又宁更想不通的是,他的尸首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失踪? 他明明就死在了襄德城的密牢中了啊! 安又宁登时坐立难安,他按捺不下焦虑,看着议事厅内众人,他很想现在就冲进去问一问——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一侧袖子却陡然被人扯住了,安又宁回头就看到了一脸惊悚的桑可。 桑可仿佛吓了一大跳:「不会罢,你不会真的想冲进去罢?」 安又宁登时回神——桑可什么时候挨着他在这里偷听的? 桑可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我方才就悄悄问你话,你却听的入神,没注意到我的动静,」继而好奇道,「里面在聊什么啊,你听的这么认真?」 安又宁皱紧了眉,压低声音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桑可偷偷笑道:「我去霁云苑找你,谁知你不在,春信说你去找宁宫主了,找了一圈就找到这里了,」桑可说到这里突然沖安又宁挤挤眼,「没想到啊,你也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嘿嘿……」 安又宁:「……」 桑可说的是他在议事厅外偷听之事。 安又宁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有些不耐烦的继续追问:「你好端端的又找我作甚?」 桑可挠了挠头:「这不之前我们的作战计划失败了吗,我这段时间没有去找你,不是觉得自己在你面前丢了好大一个人嘛,我不好意思嘛……」 安又宁头疼扶额:「所以呢?你如今出现在我面前就不觉得丢人了吗?」 「不啊!就是我不去找你你怎么也不来找我啊,害我在寝舍一连等了你好多天……不过算了——我介绍你认识新朋友!」桑可故作大方的点头表示原谅安又宁了,接着伸手一拉,就拉出个穿着朱红丹袍有点不修边幅的小姑娘出来,这小姑娘一直站在拐角阴影处,又被桑可挡着,方才安又宁竟一时未曾察觉。 安又宁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不修边幅的朱红丹袍小姑娘,莫名觉得有些面善。 桑可道:「你可别嫌弃她这模样,她只是痴心丹途,所以才对外物不甚在乎,她炼丹配药的技艺很高,为人很好的!」 安又宁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将这人认了出来:「丹心派少主赵遗珠?」 桑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你怎么知道!」 丹心派西北以祭月湖为界,正北地缘则正好与飞云阁接壤,因此两家多有来往。安又宁记得自己小时候曾随爹爹多次拜访过丹心派,自是见过赵遗珠的。 据说赵遗珠父亲因意外伤亡,母亲听闻消息后悲痛欲绝,想不开弔了白绫,赵遗珠是从她母亲的肚子里剖出来的,是遗腹子。 众人说她不详,一夜白头的赵玉春却为了给活着的孙女儿撑腰,顶着一口气振作了起来,还为孙女起名遗珠,表达了他的喜爱之情。 丹王既如此,那些不好听的声音自然很快就销声匿迹。 赵遗珠则完美继承了他爷爷对丹途的痴心及天赋,小小年纪,炼出的丹药在外就已叫价千金。 按理说,两家离这么近,交情自然较寻常门派亲厚,安又宁该与赵遗珠相熟的。奈何现实却是一个只知晓炼丹,一个早早就离家去了紫光阁,除了小时候的交情,二人便再未曾见过一面,自然陌生的很。 第84页 安又宁自然不可能将这些缘由告知桑可,便没回答他的话,他从窗缝中再次看了议事厅内一眼,忽回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先回霁云苑。」 三人回了霁云苑落座。 一路上,赵遗珠都一直在好奇的盯着安又宁看,此时落座又看了安又宁一会后,突然道:「我好像认识你,小的时候安叔叔带你来过我家玩。」 安又宁差点惊嘆于赵遗珠优秀的记性。 桑可却瞪大眼睛奇怪道:「小珠子,你别是魔怔了,阿霁打小儿没出过无念宫的地界,你去哪里见过他啊?」 赵遗珠皱着一张脸,疑惑的再次看向安又宁。 不知为何,宁初霁的样貌与安又宁如出一辙,若安又宁原身还活着,让两人站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 就连刚復生在宁初霁身体里的安又宁,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不怪赵遗珠认错。 虽然知晓眼前两人都是头脑单纯之人,保险起见,安又宁还是及时将话题岔开了去,随意询问起赵遗珠是何时来无念宫的。 桑可此时却仿佛才反应过来安又宁的不对劲。 他疑惑的看向安又宁:「你嗓子怎么了?」 春信正好进门奉茶,待奉完之后却不走,担忧的站在安又宁身侧,忍不住出声询问:「少主,你还是抹点药吧,免得落了根儿。」 安又宁对自己脖颈伤痕原本不做处理,本就是打算着让其显得更可怖一些,好找谢昙的麻烦。如今去了议事厅听了一耳朵,冷静下来后,倒有些犹豫要不要此时将此事告知爹爹,给他添堵了。 想来因着灵脉的事,爹爹已经够忧心的了。 安又宁忍不住道:「多嘴。」 手掌却将特意穿的高领袍子的第一颗盘扣解开,露出了乌七八糟的脖颈肌肤。 春信拿出了散血化瘀的药膏,刚要用手指化开,就听到赵遗珠道:「用这个。」 接着就扔过来一个青瓷小瓶儿,安又宁下意识接住。 赵遗珠道:「丹药一家,这个是我做的几瓶里最好的一瓶散淤药。」 安又宁将青瓷小瓶儿递给春信,春信甫一拧开,就散出一股淡淡的药香,春信用手指蘸了药膏,刚在安又宁伤处推开,安又宁就觉的一直火辣辣疼的脖子瞬间清凉不少。 丹心派少主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在桑可眼中,安又宁早就是他认可的朋友了,他最爱江湖义气,实在忍不住气唿唿的拍桌子:「春信你说!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害无念宫的少宫主!」 安又宁自然没让春信说,他亲自摘掉此事的细枝末节,将谢昙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桑可却不知怎么觉得安又宁恪守藏经阁二楼不经特许不许入内的规矩,是故意找谢昙的茬,继而是为了给前段时间他没整到谢昙找回的场子。 桑可感动的不行。 抱着安又宁的袖子就是一顿呜。 安又宁:「……」 桑可这人……脑子怕是真的有点什么问题罢? 赵遗珠不知前因后果,却听懂了安又宁的叙述,她将自己身侧垂挂的红色大袋子摊在腿上,打开封口后在里面翻找了半天,零零散散的拿出了好些个瓷瓶子。 「这个是治嗓子的,这个是防身用的烈性毒药,」赵遗珠说着说着,却开始离谱:「这个是红豆味儿的慢性毒药,这个是红枣味的,我还有甜玉米味儿的,你没事可以玩玩,你喜欢什么味儿的,我回头也可以给你炼出来。」 安又宁:「……」 果然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安又宁的沉默震耳欲聋,半晌他不懂就问道:「毒药不都是无色无味的最是上品吗?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种……口味的?」 赵遗珠不解道:「你都要杀人了,还不让人吃点甜甜的,多惨无人道啊。」 安又宁:「……」 你都要杀人了,还让人吃甜的,不更惨无人道? 安又宁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那边赵遗珠却也不在乎安又宁的想法,甚至自我点头肯定道:「嗯,这是奖励!」 最终安又宁留下了红豆味儿的慢性毒药。 走的时候赵遗珠还问他:「甜玉米味儿的也很好闻的,香香的,你也可以留下的。」 安又宁不得已反覆推託:「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安又宁留二人用完晚膳再送人离开,回卧房时已月上中天。 桑可与赵遗珠二人皆是赤子之心,尤其是桑可,他刚开始觉得这个世家小少爷非常难相处,后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只是未经世事,想法做事都很单纯罢了,所以也慢慢接受了他自诩朋友跟在自己身边,虽然有时候确实挺烦的就是了。 可他得态度再不是最初的敷衍对待,二人真诚对自己,自己便也回以真诚。 如果他能早点认识他们就好了。 安又宁散着头髮,将头埋入浴桶内,隔绝了这个世界。 中庭却忽然喧闹,接着就是火光通明,阵阵踢踏之音在无念宫各处响起,声音大到安又宁隔着没顶的清水,耳朵都能听到嘈杂的动静。 安又宁心中一凛,哗啦一声从浴桶中冒出头来。 耳朵方动,便听到了窸窣的衣料摩擦的轻响。这轻响不是在院外,也不是在院中,而是在他房内,在离他非常近的地方。 第85页 安又宁如今的身体修为低下,若受制于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心中难免发慌,牙齿便有些打颤,却极力勉强自己冷静,不去戳穿房内多出那人的事实。 他浑身冒着热气儿,安静又迅速的出了浴桶,一抽衣架上的绸衣披上身,再戴上洗澡前刚褪下的绞金镯后,这才觉得心稍微落在实地上,稍稍安心。 绞金镯是今岁生辰的时候,娘亲送给自己的生辰礼。 绞金镯是金玉镶嵌的款式,鱼戏莲花的篆纹十分精美,平日是以镯子的模样戴在安又宁手腕上的。镯子却是空心,内有干坤,若遇险的时候只需要按动腕心位置一个极隐秘的卡扣,就可抽出坚韧的金色丝弦来。 丝弦是父亲去极远的鲸落海,抽的海兽的嵴筋炼制而成的,极锋利,极柔韧,又水火不侵,刀削不断,是防身的利器。 娘亲将丝弦藏入绞金镯内,他平日里佩戴就是饰品,若遇险时便是出其不意的大杀器。 安又宁抚摸着绞金镯内腕腕心位置处的卡扣,警戒着向卧房内的架子床走。 室内寂静,一时间连一丝微风也无,唯有一轮溶溶落月挂在天上。 安又宁走了几步,就发现了架子床靠东的床帏上沾染了一小片鲜红——是血。 他登时全身紧绷,更紧张起来,只听啪嗒一声,他明智的将腕心的卡扣按了下去。 倏忽一阵风来,床帏霎时飞扬,一道漆黑的人影从暗处一跃而出,目标明确,直掠而来。 安又宁下意识闪身一躲,身体却没脑子快,一下没有完全躲开,被那漆黑人影的大手一抓,便背着身禁锢在那人怀里。 安又宁将绞金镯丝弦刷拉一声一下拉开,反手去缠黑影的脖子。 黑影下意识抬起拿匕首格挡,安又宁就势一缠,再用力往前一拉,那匕首就从黑影虎口脱出,到了安又宁手里。 安又宁拿到匕首反手就是一抡,黑影登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后退几步,堪堪躲开。 安又宁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算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才能挣脱黑影钳制。 他随意的抹了一把脖颈处不知是对方还是自己的黏腻鲜血,恶狠狠的看向黑影所站床帏。 卧房外忽然一阵喧阗的脚步踢踏之音,不过片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少主少主,您睡了吗,您没事罢?」刑罚堂当天当值的修士声音响起,带着不可避免的担忧和焦急,询问安又宁道,「我们奉命捉拿刺杀府中贵客的刺客,手下禀报那刺客向着这个方向来了,少主您没事罢?」 安又宁眼睛死死盯着床帏处的黑衣夜行人,沉默的与他冷然对峙,片刻忽张了口大喊:「他——」 谁知就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安又宁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动作,嘴巴就被捂住,剩下的话便全闷在口中。 原来方才黑衣人察觉到他修为不高,所以低看了他这个对手,如今绞金镯一出,再加上门外刑罚堂宫兵的威慑,黑衣人似乎才拿出了真正的本事,将他轻松制服。 安又宁登时惊惧的睁大眼睛,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隔扇门又被敲响,门外刑罚堂的宫兵等的似乎越发不耐烦了,再次询问道:「少主,少主您睡了吗,您方才说什么?」 耳边一团热气,黑衣人发烫的温度传过来,安又宁感受到黑衣人俯身,他耳边就响起了一个熟悉又低沉的嗓音:「告诉他们,你要睡了。」 这把嗓音,对曾经的安又宁来说,简直是又低沉又性感,尤其是在床上发出闷哼时,像一剂毒药,总能勾起安又宁无限的情动,如今他听在耳边,却只觉是恶鬼耳语。 刺客是谢昙! 谢昙捂着他的嘴,再次威胁道:「我松手后,你若说的不对,我当场就可以拧断你的颈骨。」 安又宁非常相信,谢昙说到做到。 捂着嘴巴的大手挪开,安又宁粗粗的喘了两口气,吞咽了口口水来缓解紧张,在外面宫兵明显等着不耐烦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方嘶哑着嗓子道:「守己师兄,我……」他抬眼看了身侧人一眼,就收到了谢昙警告的眼神,终是不敢轻举妄动,娇蛮道,「我睡了,你都把我吵醒了,没事别来扰我!」 听到门内安又宁的轻叱,门外众人却并不恼怒,反而齐齐松了一口气,名为守己的修士情绪明显缓和下来,又嘱咐了安又宁几句,今夜有刺客,深夜别乱跑云云,就带着刑罚堂的一众宫兵离开了霁云苑。 谢昙锢着安又宁侧身掀开支摘窗一角,从缝隙处确定宫兵走远后,才低头看向怀中之人。 怀中人长了一张与又宁一模一样的脸,深夜晦暗,怀中人眼神却亮的惊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充满嫌恶与怨恨,不知为何,他的心霎时被刺了一下,下意识放开了怀中的人。 沉默在室内瀰漫发酵,二人如两头野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对峙。 少顷,谢昙忽掀窗而起,转身一跃,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安又宁霎时手软脚软,背靠着架子床的床柱滑坐在地,劫后余生的冷汗爬满了全身。好半晌,他才积攒出力气起身把灯点上。 烛火幽微,火苗时不时跳动一下,室内影子便也跟着跳上一跳。 心神方懈,安又宁坐在桌案前看着虚空之处发了会儿呆,思绪这才慢慢转回来。 第86页 他开始收绞金镯上抽出本体的丝弦。 收着收着,安又宁发现一段丝弦之上沾了血。 丝弦坚韧,触之见骨,就算用灵力修为和丹药多管齐下的加速癒合,恢復也会非常缓慢,若绞金丝伤到了谢昙,谢昙身上定然会留下短期内不可磨灭的痕迹。 简直罪证确凿。 方才听守己师兄说刺客刺杀了府中贵客,此时去揭发刺客是谢昙时机刚好。 安又宁心口砰砰狂跳起来。 他随手还将衣架上今日穿的衣裳兜头套下来,又将头髮随意扎了一个高马尾,就提了佩剑急匆匆的出了门。 无念宫内这样乱,父亲果然不在卧房,安又宁在议事厅找到了焦头烂额的父亲。 甫一进门,他便扁了嘴委屈的哭着一路小跑,扑进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见是他,躁容稍减,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关切问道:「这么晚了,怎不在房中睡觉,还跑了出来?」 安又宁泪眼朦胧的抬头,语出惊人:「父亲,刺客方才跑到了我房中,初儿差点就见不到父亲了呜呜……」 「什么!」宁宫主脸色骤变,连忙去打量怀中的安又宁,见他全须全尾的只是哭,显然没有受多大伤,心也放了一半下来,这才有功夫细问,「什么时候的事?」 安又宁抬袖将眼泪擦干:「就方才,我本来沐浴后想早早睡下,谁知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安又宁将方才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直说的宁宫主眉头紧蹙,怒意勃发。 说到最后,安又宁忽道:「父亲,我认识那个刺客。」 宁宫主悚然一惊。 若初儿认识刺客,那这刺客必是近日在无念宫中之人。 宁宫主看向自家儿子白生生却笃定异常的小脸,问道:「初儿知道是谁?」 安又宁点点头:「是谢昙!」 修真界也不是没有感情好的父子,但若拿出感情最深重的一对来,也并不会发生儿子说什么父亲就信什么的情况,宁宫主却仿佛是例外。 安又宁话说出口,本要担心宁宫主会不会怀疑他别有用心,比如说公报私仇什么的,毕竟最开始他与谢昙相见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宁宫主为人处事多年,就算他极力遮掩,宁宫主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到他对从未见过的谢昙那平白无故的敌意。 但出乎安又宁的意料,他话方出口,宁宫主几乎立刻就信了,并勃然大怒道:「竖子小儿,上次就该让他狠狠吃顿教训!」 接着迅速唤人,要将谢昙「请」过来。 纵然知晓宁宫主对自己无条件的爱护,在这一刻,安又宁还是真情实感的湿了眼眶。 几乎是同时,厅外突然响起了羸弱的悲恸之音,梅宏岩的么子梅威鸣被下人用轿椅颤颤巍巍的抬了进来。 梅威鸣似乎受了重伤,被轿椅抬进议事厅的一路,痛的都在不断地呻.吟,口中却还不停地哭喊着:「父亲、父亲!」 安又宁毛骨悚然。 几乎是剎那,安又宁就意识到,谢昙刺杀的宫中贵客是梅宏岩! 梅宏岩是害谢昙家破人亡的兇手之一,谢昙刺杀他简直太理所应当。 他忍不住转头向父亲求证:「梅掌门怎么样了?」 谁知父亲竟一脸悲戚:「梅掌门陨了。」 什……什么?! 这个消息一剎那,就完全颠覆了安又宁的认知。 双耳嗡鸣间,安又宁这才意识到,原来如今的谢昙,竟有刺杀梅宏岩的实力了吗? 那他以后想要谢昙死,岂不是会难上加难? 不……不行,他要早早的把谢昙摁死在这里,不能再让他有机会四处蹦跶。 当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安又宁收拾好自己惊惧的情绪,努力维持镇定。 那边梅威鸣转眼就被抬到了厅内放下,他忍着重伤哭诉道:「宁宫主,您可一定要抓住那个该死的刺客,为我做主,替我父亲报仇啊!」 如此声势,仿佛要把无念宫架在火上烤一般,安又宁就见父亲看着摊在议事厅中央的梅威鸣皱了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劝道:「贤侄莫要如此悲恸,梅兄见了怕也会走的不安宁……」 梅威鸣却满脸是泪道:「若是不揪出刺客,捉拿归案,怕是我父亲在天之灵,才要不得安息!」 宁旌岚眯着眼睛看向了梅威鸣,半晌才道:「甫一事发,无念宫便以举宫之力捉拿刺客,不曾懈怠,」宁旌岚的话说的厅中梅威鸣的哭声一顿,他这才和缓一些道,「只是抓捕需要时间,贤侄莫急。」 梅威鸣与他父亲梅宏岩截然不同,显然是个滑不熘丢的个性,闻言不动声色的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半是卖惨半是质询下去。 为了捉拿刺客,也是为了洗脱大家的嫌疑,无念宫将宫中所有做客的门派主事们都请到了议事厅,不过片刻,议事厅内便热闹的挤满了人。 只有一人迟迟未来。 安又宁兴奋的双眼放光。 在宁旌岚皱着眉头派人又三请五催之后,谢昙才从议事厅外姗姗来迟。 第45章 谢昙乌髮未束,套一件款式宽松的黑袍,拿腰带在腰间松松繫着,整个人盈着方沐浴后的潮湿,发尖甚至还滴着水珠,打着哈欠,不紧不慢的步入了议事厅。 第87页 他身后跟着与他状态截然不同,手扶佩剑,沉默紧绷的防风。 洁癖的缘故,谢昙在外人面前向来高领严服,浑身捂得严严实实,安又宁还从未见过他在外人面前以这样的形象现身。 梅威鸣疯了一般,使出全身力气从轿椅上一跃而起:「还我父亲命来!」 防风勐然上前一步,佩剑半抽,气机迸发,梅威鸣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去势骤减,委顿在地。 梅威鸣下属连忙将其扶回轿椅。 防风收剑,退回谢昙身后。 气氛剑拔弩张。 梅威鸣目光向安又宁这方,面容悲戚愤恨:「宁宫主……」 宁旌岚眉头紧皱,碍于场面却也只能先安抚于他:「稍安勿躁。」 待场面静下来,宁旌岚将深夜召大家前来议事厅的缘由讲解一通,厅内议论的嗡鸣声不绝于耳。宁旌岚相信自家儿子的说辞,但心中不愿将自家儿子推出来面对险恶的人心,因此并不提及,只意有所指的忽转头问向谢昙:「方才传请紧急,谢城主为何迟迟未来?」 眼见矛头忽转向谢昙,厅内议论声霎时一静,众人看向谢昙,琢磨着事态发展。 谢昙再次反常的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从从容容的模样:「一点私事耽搁了,不劳宁宫主挂心。」 说着眼光忽在安又宁身上定了一瞬,继而面色无异的收回了目光。 宁宫主将安又宁再次往身后挡了挡,还未开口,梅威鸣就道:「胡说八道!晚来一刻好教你有时间遮掩!」 谢昙慵懒的眉目沉下来,看着梅威鸣嗤笑一声:「梅公子,说话要有凭证。」 梅威鸣怒不可遏:「敢问厅中谁人与我家有深仇大恨,不是你还是谁!」 谢昙忽转头向芙蓉派掌门道:「静持仙子,你不说两句吗?」 突然被点到名字,静持眉头紧皱,戒备又郑重的自证道:「我虽与梅掌门多有龃龉,但也不至于要人性命,谢城主慎言。」 谢昙无所谓的「哦」了一声,目光不过再次逡巡,众人却都随他目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毕竟谋杀摧山派掌门的罪名等闲担当不起。 看着众人畏首畏尾的模样,谢昙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阴沉沉的目光再次转向梅威鸣:「看到了吗?」 梅威鸣不知谢昙问的是什么,却谨慎的没有开口,只仍愤恨的看着他。 谢昙逡巡一圈后,却似嘲似笑道:「这墙倒众人推,各扫门前雪的嘴脸,真是不错。」 众人一下眼神闪躲,讪讪起来。 安又宁却浑身一震。 他想起了当年他陪谢昙去临近的如意阁及江桑两家求救之事。 紫光阁事发,他陪谢昙千辛万苦逃出来,本寄希望于正道其他门派,没想到却迟迟叫门不应,求助无门下他们忽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正道大义,正道中人不过沆瀣一气,皆为一丘之貉。 时至今日,虽看起来似乎有失偏颇,但利益盘错,谁家都不会为了那所谓的道义轻易将自己搭进去倒是真的。 梅威鸣霎时明晓谢昙的讥讽,悲怒交加:「少避重就轻!那刺客与我父亲一战,背心受了刺伤,你敢不敢脱了衣裳当堂检验!」 谢昙眉心微蹙,眼神露出几分嫌恶:「大庭广众,我为何要脱?你莫不是觉得我魔域长老骨忧子已回魔域復命,就敢对我以至魔域当面羞辱?」 梅威鸣也非常聪明,并不接话,反而反问道:「你不敢?」 谢昙眯了眼睛看向他,抿唇不语。 梅威鸣步步紧逼:「你怕了不成?」 谢昙却缓缓的收回目光,垂睫端盏,抿了一口香茶。 防风登时蓄步上前,再次抵开剑格,亮出剑刃,蓄势待发的沉默代表了自家主子不屑的态度。 安又宁深知谢昙个性,寻常伤势,以谢昙如今的功力,很好遮掩,他自然不惧,但魔域一城之主的身份,岂是谁想扒光他的衣裳想看就能看的? 对谢昙来说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到时怕打起来谢昙都不会让梅威鸣得逞。 只是此时在无念宫,若行将起来,先不说此事事态在众人面前尚含混不清站不住理,仅凭一个猜测就将人欺侮至此,无念宫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头怕是逃不掉了,虽然他乐得看谢昙受辱,但终会连累了父亲母亲。 他得帮梅威鸣一把。 安又宁从父亲身后露出头来:「谢城主,你若真是清白的,倒也不用露出后背,只要将双臂袍袖一掀,就能真相大白!」 谢昙闻言,停盏不言,目光幽幽的望了过来 众人不解,丹心派掌门赵玉春问道:「这是为何?」 宁宫主扯了安又宁袖子一下,示意他躲在自己身后,莫要出面:「小初!」 安又宁偷觑父亲一眼,在父亲堪称无奈的纵容下,彻底暴露人前。 他将夜半遇袭之事说出,并向众人示意腕上沾血的绞金丝:「……这丝弦乃是鲸落海海兽嵴筋所制,锋利坚韧又贯有鲸落海之气,寻常被伤,就算以真气愈之,亦见效甚微。」 安又宁自厅首居高临下的望向谢昙:「那刺客挟持我,我就用绞金镯与之对阵,绞金丝沾血,应是伤了他腕臂,谢城主一掀袍袖,自然真相大白!」 安又宁话毕,厅内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安然端坐的谢昙。 第88页 梅威鸣满脸感激:「多谢宁少主仗义执言!」 安又宁翻了个白眼:「谁要帮你!」 就算他要谢昙死,也不屑与梅威鸣此种人为伍。 他可没忘了方才梅威鸣甫一进议事厅,就欲将责任都推给无念宫的嘴脸。 梅威鸣讨了个没趣,却碍于种种,并不能着恼,只好将憋屈怒火愈发怼向谢昙:「谢城主,请吧!」 谢昙却面向安又宁,半晌,一字一句道:「若我不呢?」 安又宁立刻指责他:「你心虚!」 宁宫主此时帮腔,佯是好言相劝实则威胁道:「我麟儿说的也算几分道理,谢城主若要再抗拒,免不得真会让人多想几分,我想诸位也不会介意帮谢城主一把。」 丹心派掌门赵玉春却看不懂场上紧绷的气氛一般,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睛去看谢昙,半晌慢吞吞道:「丹医一家,我观谢城主面无血色,不若让我老头子把一把脉,倒也不用掀衣露肤如此麻烦……」 说完颠颠儿的就想往谢昙那边走,一直在他身侧的赵遗珠自然也紧紧追随祖父,却被安又宁一把拉住。 谢昙阴晴不定,众人逼迫之下说不得做出什么事来,这祖孙俩上前凑什么热闹? 安又宁几乎是下意识就抓住了赵遗珠的胳膊,赵遗珠不明所以的看过来,触碰到了安又宁欲言又止的眼神,赵遗珠虽不懂安又宁到底为何阻拦他们,但只一根筋痴心丹途的她仿佛忽然对危险有所感知,立刻糖葫芦串儿一般拉住了自家爷爷的腰带,用力拽住。 赵玉春被这股力扯着,登时顿在原地。 赵玉春回头:「珠儿,怎么……」 「不必麻烦,」谁知赵玉春问话还未说完,谢昙忽哂笑一声,抬手示意防风退回他身后,嗓音凛冽,「不是要看吗,给你们看就是了。」 鸦色暗纹缂丝袍质地绸滑,沿着那截手臂向上,不过寸许,动作的双腕便各自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横截伤疤,伤口新鲜,随之渗出血珠。 众人登时沸腾。 安又宁气血上涌,心若擂鼓,却不知为何又恍惚觉得哪里不对。 梅威鸣是第一个大喊出声的:「谢昙,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快来人把这个杀人兇手拿下!」 梅威鸣的属下就一窝蜂的向谢昙围去。 「慢着!」 议事厅口突然出现一个穿着朱色锦袍的人影,高声叫停。 那人影身量不大,浑身都透着水汽,显然也是方沐浴过,朱锦外袍是匆忙间披上的,罩的松松垮垮的,隐隐可见其内已然被磋磨过的褶皱的白色亵衣的一角,披在背上的乌黑头髮已将那片外袍洇湿成暗朱锦色。 他从议事厅外昏黄的灯笼下走来,面容随着厅内暄亮如昼般的火烛逐渐清晰——是白亦清。 不……不对,白亦清从没有过如此嚣张的神情——是、是薛灵! 此次灵脉商议无定派不是没有主事人来无念宫的吗,薛灵此时怎会在这里?! 安又宁惊疑不定。 就有人往薛灵身后瞧:「薛公子何时来的?薛掌门也来了?」 薛灵却看了那人一眼,就向谢昙走去,谢昙抬眼看他,薛灵与其对视,却头也不回道:「家父仍在无定山。」 众人迷惑了——灵脉枯竭乃是大事,薛长山怎么就放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来无念宫?况且还是个在锦绣堆中长大,用药丹将其修为堆出来的金玉壳? 不过众人还不及过多思考,眼见薛灵就要走到谢昙跟前,就有人下意识关切道:「薛公子不可,那人……」 话却未完,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薛灵一屁股坐在了谢昙的腿上,抱住了谢昙的脖子。 那人的话戛然而止,堂上哑声。 一片寂静中,薛灵仰视着谢昙,理所当然的开口:「我可以作证。」 当初紫光阁灭门一案,无定派是罪魁之一,其中指证紫光阁勾结魔域的罪证之一——与魔域的来往书信,还是薛灵不知何时别有用心的放入紫光阁书房内的。 当初谢昙极宠薛灵,紫光阁书房乃一阁重地,等闲人进入不得,就连已在紫光阁多年的安又宁也没有资格进入,薛灵却并不受这个限制。 谢昙特许他可随意出入紫光阁书房的特权,以示爱意,却不想最终却是薛灵无中生有——将勾结的信件塞入书房内,给予了本就被置之死地的紫光阁最后一击。 他曾亲眼看到谢昙眼中的信仰与爱意崩塌,如今……这二人怎么又搞到了一起? 安又宁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发问:「你作什么证!」 薛灵带着些在安又宁看来很莫名其妙的警惕,半晌,才对着他忽开口强调道:「自然是为谢昙作证,他并非刺客——因为他今夜一直与我在一处。」 第46章 此话一出,满堂譁然。 安又宁却是当场气笑了。 他手指谢昙,话却是对薛灵说:「你说的好没道理,你与他在一处,他手腕上的伤怎么解释!」 薛灵立刻得意道:「不过是爱侣间的一些小情趣罢了……」薛灵脸色泛起似炫耀又意图隐晦的红光,「大庭广众,宁少主难道还要我细说吗?」 什……什么? 安又宁脑子嗡一声,一片空白。 薛、薛灵这是什么意思? 第89页 待意识到什么,安又宁脸立刻充血:「不、不要脸!」 话刚出口,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最开始觉得谢昙伤疤哪里不对劲儿了——当时谢昙禁锢住他的时候用的是单手,按理说绞金丝伤他应也是一只手臂,而谢昙确实双腕俱伤,这就有些蹊跷了,如今薛灵如此说法,倒真能勉强说的过去。 「不对,」安又宁稍加思考后质疑薛灵,「你说这伤如何便是如何吗?他也可以为了掩盖绞金丝的伤,故意添出一处新伤来,若要真正洗脱嫌疑,我看还是让丹医亲自用真气愈之,绞金丝的伤不会随真气快速癒合,一试便知。」 安又宁此话一出,堂下附和者众,尤其是梅威鸣,恨不得立刻就看到谢昙倒霉,抓他一个人赃俱获。 薛灵看着又沸腾的人群,咬牙切齿的看向厅首安又宁,片刻突然扬声:「不用了,诸君若不信他,我无定派少主的身份总是要信一信的。」 话毕,在众人还不明所以的时候,薛灵披的本就松松垮垮的朱锦色外袍从肩头滑落,露出了其内褶皱不堪的亵衣,安又宁皱眉去看,就见薛灵将亵衣领口扯的松散,又将衣袖捋至大臂处,将脖颈与手臂暴露人前。 薛灵有着一副养尊处优的好皮子,皮肤洁白细腻,因此他脖颈皮肤上交叉的红痕,还有手腕遍布内外的蜿蜒至手臂深处的绳索样红痕,皆异常扎眼。 方沐浴过潮湿的头髮,凌乱褶皱的亵衣,加诸遍布全身的暧昧红痕,但凡经歷过风月的人都能猜的出,这种不堪的痕迹,究竟是经过了多么激烈的性.事才能留下。 薛灵却似毫无廉耻之心,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本不欲让你们瞧见,可你们不依不饶的,现下他没嫌疑了罢?」 厅中众人哑口无言。 纵然知晓薛长山打小就把他这个老来子宠的无法无天,梅威鸣还是被薛灵此刻的大胆震慑住了:「你身为正道五派之一无定派的少主,怎自甘堕落与魔域之人为伍?你就不怕玷污了无定派这千年清誉吗!」 薛灵显然完全不在意自家门派千年清誉,甚至带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与天真:「哼!就是因为我是无定派的少主,才更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梅威鸣被他的话噎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反驳。 常理而言,无定派是紫光阁灭门的参与者,谢昙是紫光阁灭门的受害者,以双方各自立场,新仇旧恨在前,二人相见应是分外眼红水火不容才是,是最不好徇私掩护的关系。可二人如今不仅没有拔剑相向,反而诡谲的搅合在了一起,就算整件事情疑点重重,薛灵证言的分量,却也再难让人自明面上追溯置喙。 薛灵之言可谓铁证。 安又宁看着薛灵得意嚣张的眉眼,却浑身战慄僵在原地。 他仿佛一夕梦回薛灵刁难自己抓游灵鱼的那日——眼前人居高临下的赤足站在圈椅上,金尊玉贵的发号施令,逼视向自己的眼神满溢恶劣捉弄的轻蔑,只轻轻一个乜斜,就将他的自尊狠狠践踏脚下! 那有意无意却志在必得的挑衅,那残忍而又天真的恶意,在他仰望过去时,于一剎那,灼痛他的灵魂。 安又宁颤抖起来。 薛灵曾是他的噩梦,他曾以为过往种种,是他可以待在谢昙身边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他罪有应得,是他活该。 可如今他已然成为了宁初霁,这两个人为什么还要凑到一起刺激他? 紫光阁灭门前,二人是两情相悦,围捧者众,他窘然隐身沉默相随;紫光阁灭门后,二人是反目成仇,落井下石者众,他求告无门仍要相救。似乎无论前后,只有他一人,总是只有他一人,会落入这种孤立无援的悽惨境地。 就连如今他觉的谢昙夜刺证据确凿,薛灵都要突然的横插一脚,让他事无可成,证不成证。 为什么。 又是这两个人。 总是这两个人。 他之前就受这二人之苦,如今亦如此,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宁宫主是第一个发现安又宁不对劲儿的人。毕竟厅中众人,他最关心的就是自家儿子的情况,尤其是自儿子站出来与谢昙当面对质后。 因此宁宫主很快发现了安又宁身不由己的失语恍惚,震颤不止。 宁宫主眉头一拧,立刻上前,却只迈出半步,就有人先他一步,拥住了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影。 鹤行允穿着在外方便行走的束臂黑衣,外罩一件黑披风,头上髮丝些微凌乱,脚下黑靴边缘还沾染着尘泥,一看就是风尘僕僕,披星戴月而归。 他将已然处于应激临界点的安又宁拥在怀中,用披风将整个人都兜头罩住,就感觉到有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他后背衣襟,他伸手轻拍了拍对方的背嵴,以示安抚。 直到怀中人不再颤抖的厉害,他方松了口气。 鹤行允看向下首处,目光只在重新穿上朱锦外袍的薛灵身上顿了一瞬,就转向了谢昙:「怎么,我不在家,谢城主这就欺侮到我小朋友头上了?」 薛灵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明白鹤行允的话,薛灵快气炸了。 谁欺侮他了! 明明是他带头欺侮谢昙才是! 薛灵张口就要为谢昙鸣不平,鹤行允一个似笑非笑的眼风扫过来:「看来薛公子的舌头想离家出走了。」 第90页 这话带着鹤行允此人一贯的吊儿郎当,可以云敛君的威名,任谁都知道这种漫不经心下他话语的分量。 薛灵难得震滞原地。 谢昙指骨搭在身侧几案上,看了上首鹤行允与宁初霁二人依偎的场面片刻,少顷才垂睫道:「云敛君说笑了。」 「我哪有那闲工夫与你说笑,」鹤行允失笑,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语态仍然是轻轻松松的,可明眼人看来,他话里的意思却很是咄咄逼人,「我自然是要向你讨要个说法。」 众人还不明所以,鹤行允就随手一抛,一颗珠子就被他抛掷上空,珠子散发出淡淡的萤光,顷刻便流淌出移动的画面来。 ——是留影珠。 众人虽疑惑云敛君此时为何抛出一颗留影珠来,但碍于他明心宗凌霄散人首席弟子以及无念宫剑师的身份,一时倒也无人敢于此时质询。 好在众人很快就通过留影珠明白了原因。 留影珠散发微光,缓缓转动,画面亦跟着流动起来——书架丛丛,却各处都散有「禁」标,此地明显是藏经阁二楼。起初画面只有百无聊赖的安又宁一人,接着谢昙走了进来,不过片刻,二人发生争执,谢昙掐着安又宁脖子将他一把抵至书架的画面就呈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心内咯噔一下,霎时就明白了鹤行允方一进厅就说出的话——宁少主平白受此大辱,他要为宁少主讨说法。 谢昙自然也看见了留影珠展示的所有画面,却仍镇定端坐,反而是一旁薛灵看的目瞪口呆,接着霍然回头,生气的质问谢昙:「你为何与他这般牵扯?」 谢昙皱眉,淡淡的看了薛灵一眼,并未作答。 鹤行允道:「诸位耳聪目明,想必也看到谢城主公然欺辱我家小朋友,我家小朋友平日里是没什么架子,但他终归身份尊贵,是无念宫一宫少主……」 鹤行允看着谢昙笑了:「谢城主想来是想去我无念宫雷殛洞做做客了。」 众人顿时悚然。 雷殛洞是无念宫惩戒罪人之地,雷殛之刑暴烈,向来只有罪大恶极者方入雷殛洞受刑……早前就传闻云敛君与宁少主身有婚约,此时看来倒做不得假了,辱人道侣——谢昙这是把鹤行允得罪狠了。 堂中众人心思各异,却皆不想惹麻烦上身,况且谢昙身份属魔域质子,更不好沾手了,一时便都噤声观望。 梅威鸣此时恐怕是堂中唯一没有顾忌且希望谢昙倒霉的人了,他为人秉性狡猾,向来是抓住机会就能撕下对方一口血肉的贪婪之辈,谢昙这么大一个把柄摊在明堂,他高低得上前跺上两脚才是。 天降助力,梅威鸣激动的满脸通红,连忙愤恨道:「云敛君高义,谢昙这贼子向来不将正道诸派放在眼里,他一魔域来的质子,不说低调行事,自来无念宫第一日就对宁少主出言不敬,如今更是上手欺辱,还趁我父亲后山浸泉不备之时袭杀我父,使我摧山派遭受大难,致正道动盪,此人种种罪状,该当雷殛洞一刑,好教他知晓天高地厚,再者自戕以为我父谢罪!」 梅威鸣巧舌如簧,这招火上浇油借刀杀人,任谁人听了不拊掌啧舌,道句精彩。 鹤行允却并不在意梅威鸣的借势,只笑问谢昙:「不若我亲自请请谢城主。」 薛灵紧张的看了一眼鹤行允,却也有些顾忌害怕方才鹤行允要他舌头之言,只敢瞪了一双眼睛看向谢昙,眼神中要谢昙解释并与鹤行允对阵的情绪快要溢出来。 谢昙指骨敲击着桌面,沉默片刻,却是缓缓站起身来。 他于堂下抬目向鹤行允二人看去,竟痛快的认下了此事:「不劳驾云敛君,我当自去见识。」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譁然。 此事有留影珠为凭,虽无法狡脱,自当认罪伏诛,可雷殛洞的刑罚也太重了……先略过谢昙魔域四方城一城之主的身份不说,谢昙身为魔域质子,此时虽身陷囹圄,但其一言一行仍代表着魔域,对此决议他竟无一点反抗之心? 众人不禁头皮发麻,心下一阵打鼓。 薛灵却震惊上前,不管不顾就要去扯谢昙的衣襟,语气是遮掩不住的恼怒:「谢昙你疯了?!」 谢昙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避开了薛灵抓他衣襟的手指,竟未再理会薛灵半分,转身向厅外走去。 只临走前深深的看了一眼鹤行允怀中,被黑色披风从头到尾罩的严严实实的宁初霁一眼。 四周昏暗。 安又宁耳目嗡鸣,颤抖不已,他觉着自己好似刚将无定派牢狱内重重狱守打伤,他也记不清日夜,只记得自己发疯一般差点自爆了内府,打的地上拾捡来的刀剑都卷刃了好几把,才堪堪在无定派狱守援派不及的间隙,遍体鳞伤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关押谢昙的水牢前。 谢昙双臂被铁链相缚,半吊在水牢两侧,腰下却全部浸在铁锈一般的浑水中,脏污不堪,安又宁赶到时,仍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洇散在浊水中。丝丝缕缕的血液融于浊水,仿佛烟消云散的也是他曾锦衣华服惊才绝艷的命运。 安又宁用力抵着因竭力而颤抖不已伤痕累累的双手,努力平稳好半天,才终于打开了水牢的铁锁,来到谢昙身边。 垂着头了无生机的少年谢昙似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于脏污凌乱的发下怔怔的看了他好半晌,才似将他认出来一般,接着忽然轻轻笑了笑,自阴晦的眼中透出星点亮光:「你来了。」 第91页 安又宁心痛如绞。 他口中一遍遍喃着我带你走,一边将谢昙从铁索缠缚中解下,抱在怀中。 可他不过眨眼工夫,竟觉自己心口一空,一阵天旋地转,他就于床榻上,苍白着脸看到了谢昙的掌心。 谢昙仍穿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手衣之上是一颗血淋淋红彤彤尚还跃然跳动的心脏。 ——那是他的心。 谢昙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的冷漠的看着他,对他说:「又宁,小白需要你的心。」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息,他像被人从窒息的冰洞中扯出,又毫不犹豫的扔进沸腾的岩浆里,来不及挣扎便化为一捧飞灰。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他唿吸急促,想挣扎,想尖叫,想放声大哭,经脉也好似要爆裂,激烈澎湃的情绪一瞬回归胸腔,他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双脚发软,他双手用力攒紧又放开,想牢牢抓住什么,可又能抓住什么呢? 纵使如此,他也想要,想要一句轻言软语,想要一双有力的臂膀,想要……一个拥抱。 谁能,谁能谁能……来救救他? 安又宁近乎渴望哀求。 时光似是一剎那又似是几世漫长,黑色披风水云一般将他兜头罩下,宽阔的胸膛将他拥在怀里,结实有力的双臂轻拍向他背嵴,带着宽和的力度,一息将他笼入安全地带,隔绝开整个荆棘的世界。 他于下一瞬就要陷入的癫狂中清醒,紧绷的背嵴以极慢的速度逐渐缓和,紧紧抱向对方背嵴的手掌,亦有了借力之地。良久良久,他的心终于也跟着慢慢沉缓安定下来。 他于力竭之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鹤行允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笑道:「乏了?」 方才种种,耗尽了他的精神,安又宁倦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意识回笼后,他竟发现议事厅中人竟已渐渐散去,他很想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还有谢昙最后到底有没有罪有应得,闻言便摇了摇头。 鹤行允被他逗笑了:「哟,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小朋友这么好强呢?」接着摸摸他的头,用披风裹着,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快别逞强了,饱饱睡一觉,睡醒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安又宁于鹤行允稳健的怀抱中,终于还是支撑不住闭上了睏倦的眼睛。 雷殛洞在无念宫最高的地方,洞内常年风雷之气不散,雷电交加,暴烈异常。寻常弟子误入,丢掉性命是常事,修为尚可的弟子误入,若想出来,也得捨去九成修为不可。且于雷殛洞内,弟子修为越高,虽抵抗的能力越强,但也会被风雷之力殛杀的越惨。 谢昙于第二日入夜方受满七七四十九道雷殛,出雷殛洞的时候,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幸亏得一直等候在外的防风及时相扶,才不至于狼狈到站都站不稳。 梅威鸣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利于击杀谢昙的好机会,他早已在洞口蛰伏良久,却奈何带来的下属皆打不过防风,打了一半,又有下属匆匆赶过来,不知附耳对他说了什么,梅威鸣竟干脆的放弃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匆匆离去。 防风扶着谢昙回到了隐水居。 回到隐水居后,谢昙第一件事却不是敷药疗伤,而是让防风准备了一桶浴汤——他要沐浴。 虽知晓他洁癖严重,防风还是忍不住忧虑的劝他:「城主,虽身上汗湿黏腻,为了伤口癒合还是先忍一忍罢,若此时泡水,怕是会加重伤势……」 谢昙站在浴桶前,指骨沿着浴桶边沿摩挲,脑子里却突兀的再次出现昨夜薛灵自作主张抱坐在他腿上的场景,眉心就忍不住蹙起来,眼中嫌恶一闪而逝:「脏。」 语毕,防风就眼睁睁的看着谢昙伸出长腿,跨入冒着热气的浴桶内。 防风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他在隐水居卧房外值守,正想着不知小雪何时会再回无念宫。 小雪上次嚷嚷着想喝安公子做的糖水,可安公子已然去世。他这段日子私下里便偷偷的练习了好多次,前几日终于让他做出了与当初安公子七八分像的糖水,还算有了正经模样。不知他亲手将糖水做给小雪,小雪会不会喜欢? 防风正这样想着,院门忽吱呀作响,就有人就从隐水居门口走了进来。 防风见到那人面容,只行了行礼,并未直接开口称唿,直到那人说出第一句话,防风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薛灵。 也只有薛灵一举一动间才会如此张扬。 探子来报,白亦清近日就会偷偷到达无念宫,白亦清虽与眼前这位薛公子长了同一张脸,个性到底是截然不同的。防风跟在谢昙身边,长年累月,性子到底养出了几分谨慎,故而并未在甫一相见时便贸然相认。 薛灵对着防风颐指气使道:「谢昙呢?为什么出来了不第一时间去见我?」 防风心中虽然很是瞧不上这位薛公子,但面上半分不显,只八风不动道:「城主正在沐浴,还请薛公子稍候。」 薛灵听闻不满极了,不管不顾就要进去,奈何防风也不是吃素的,薛灵又是个被丹药堆起来的绣花枕头,因此防风便毫不费力的将薛灵强硬的阻拦在了外面。 正僵持不下,谢昙低沉的声音从卧房传了出来:「防风,放他进来。」 防风这才拱手让身,薛灵看着防风冷哼一声,故意大摇大摆的恶狠狠的推开了眼前卧房的隔扇门。 第92页 泡过了水,谢昙的伤口还在不断的渗血,为避免衣裳刚上身就被弄脏,谢昙便只简单的穿着亵裤,上半身.裸.着,正双手与牙齿并用,将前胸与后背上被雷殛的伤口都缠缚上绷带。 谢昙身材生的极好,身量高大,宽肩窄腰,只闲闲的坐在那里,仍能从亵裤边看到他透出的薄韧而富有力量的腹肌,往上走,胸肌又鼓鼓囊囊,结合他宽厚的肩膀,结实有力又线条优美的手臂,教人看来,实在是赏心悦目。只是他身上伤口极深,绷带交叉缠缚时难免用力,皮肤下蜿蜒的青筋便伴随着疼痛爆出来,延伸出一种另类的暴力的美。 薛灵虽被薛长山宠坏了,但风月之事看管的还是比较严格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脸看红了。 谢昙皱了皱眉。 他将伤口最后用绷带缠绕一圈包扎好,就伸臂穿好了棉白亵衣。 谢昙开口,语气是冷淡的:「有事?」 薛灵收回神,风风火火就要向前进,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扑进谢昙怀里。谢昙嫌恶与人的触碰,尤其是眼前此人,自然决计不会让他得逞,他不消一个眼神,防风果然就将薛灵阻拦在五步开外,薛灵无法,只好止步,待狠狠瞪了防风一眼,薛灵方气道:「你既然出了雷殛洞,为何不第一时间去找我?」 谢昙眉心蹙起来,眼神中透出一点不解,他看着薛灵缓缓道:「我为何要去找你?」 薛灵理所当然:「你受了重伤,你去我那里,我那儿有各种各样的伤药给你用,你为何不来?」 谢昙静静地看着薛灵,没有说话。 薛灵被谢昙意味不明的冰凉眼神看的心内打鼓,想了片刻,忍不住道:「昨夜我来找你的时候就同你说了,我还喜欢着你,我既然喜欢着你,你应该高高兴兴的接下我的喜欢才是,为何不理睬我?」 薛灵真的不明白,自顾自道:「我承认,以前是我做的不对,可是我昨晚都同你道过歉了,还那样帮你,你没有拒绝,肯定还喜欢着我啊,既然我喜欢你你又喜欢我,你今日出了雷殛洞,就该第一时间去找我啊!」薛灵不满道,「怎么还要让我这样纡尊降贵的来找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防风感觉到匪夷所思。 作为对方的灭门仇人,再次见面时没有第一时间被杀,都算对方隐忍韬晦,试想哪个正常人还会再次不要命的试图撩拨,甚至觉得对方仍喜欢自己,想回到从前的? 莫不是疯了。 若人人都如薛灵一样天真,怕是人人都早已实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简直太好杀了。 在防风看来,薛灵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天真到愚蠢的草包。 若不是有整个门派的供养,有权势家人和尊贵的身份保护着,怕是早已死过千百万次了。 薛灵却不这样觉得。 他并不会意识到别人认为他天真可笑,他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像谢昙对他这么好过。 起初他对长辈定下的这门亲事是极为不喜的。 正道五派六阁,五派是排在六阁前面的。他身为五派之一无定派的少主,怎么就和六阁里一个小小的少阁主定了亲,这少阁主怎么能配得上他尊贵的身份? 他连见上一面都是不肯的。 家里人好说歹说,他耳朵听的都起茧了,烦的不行时,才勉为其难的抽空见了对方一面。 好在对方长的芝兰玉树,对他态度又谦卑有礼,言语间少年意气又不失稳重,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艷。如此,他心气儿才勉强顺了些,给了对方几分好颜色。 再后来,谢昙来无定派的次数就开始频繁起来,每次来见他,都拿一件稀奇的玩意儿作礼,他被哄着哄着,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尤其是谢昙对他小意温柔,有求必应之时。 他不过羡慕别人的火玉,谢昙就可以不远万里去北荒给他採买;他不过随口提了句夜明珠,谢昙也可以折腾半年之久,去东海海底珊瑚礁林处,将最大的那颗夜明珠亲自捧到他眼前。 再后来,父亲让他将诬陷的信件,塞进只有他可以随意进出的紫光阁书房内,他没有犹豫,就将此事办成。 他想,正好,谢昙身份配不上他,没了谢昙也还有别人。 谢昙沦为阶下囚。 他并不觉得难过,亦不觉得愧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了这么一条如臂指使的狗。 可后来薛灵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 他在无定派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至师兄弟,下至伺候的下人,皆如以前一般对他百依百顺。可终究不一样——再无人如谢昙那般,费尽心机挖空心思式的百依百顺,只为了讨他欢心,博他一笑。 他的日子过的索然无味。 薛灵再次感觉到慨然的可惜。 这种可惜在得知谢昙成为了魔域四方城城主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在得知那个紫光阁灭门前,就一直坠在谢昙身后的小尾巴,此时在魔域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之时,薛灵起了杀心。 不过薛灵时常会起这种杀心,不仅起还会做——毕竟在他看来,别人的命怎么能叫命呢?都是烂泥罢了。 只有他自己的命才最矜贵。 他的杀心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过那并不是将对方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抑或对手从而起的杀心——那是他对待下人视如蝼蚁般的轻蔑杀心,只不过这次添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极端妒忌罢了。 第93页 再后来,听到了安又宁死掉的消息,他高兴的当天甚至多吃了半碗珍珠米。 谢昙为安又宁的死发疯的后续传闻雪花一样飞进来,薛灵便又开始想,如果谢昙能再次成为他的就好了。 这也简单——谢昙那么喜欢他,只要他勾勾手指,服个软,谢昙不就再次手到擒来? 父亲却不让他下山。 好在他在山上横行跋扈惯了,他要做什么,还真就无人敢拦。 他悄悄的下山,套了车慢慢悠悠的一路走着,也不知过了许多日子,让他真的逛到了无念宫。 无念宫于他上山这夜乱起来。 他在宫内乱逛寻找谢昙的住处,宫内一时竟无人拦他,他亲眼看见谢昙从一个院子里跳出来。 正好让他迎面撞上。 谢昙受了重伤——这便也意味着,谢昙陷入了麻烦。 真是天降之喜。 薛灵高兴的想,到最后不还是得靠他才能洗清嫌疑。 ——是他救了谢昙。 自己昨夜既救了谢昙,今夜还亲自来看望他,且又这般低声下气的与他说话了,谢昙怎么也该识趣的接住他的话,再像从前一样对他好了罢? 他好好想过了,以后就对谢昙比以前好上那么一点,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灵一双眼看向谢昙,生气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今夜要住你这里,你晚上就在床边打个地铺陪着我,万一我晚上口渴,你还能快点起身餵我水喝。」 薛灵的盛气凌人不减当年:「谢昙我问你话呢!你听到了吗?」 第47章 防风差一点就要被薛灵的无稽之言气笑了。 谢昙却顿了半晌,抬眼问他:「说完了吗?」 薛灵被谢昙的反应弄的有点懵:「什么?」 「我说,」谢昙眼神如利刃,语气却淡漠如冰,仿佛薛灵的话未曾激起过他一丝情绪涟漪,他视薛灵如无物般,事不关己的问道,「你说完了吗?」 薛灵从未见过谢昙如此态度,一时竟愣住了。 谢昙缓缓道:「昨夜我们达成了共识,你我的合作已经结束。若有再相见的一日,必定是你死我活,」谢昙看着他,「我希望你听明白了。」 谢昙说完就不再看下首薛灵,只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去拿香镊,随手拨了拨一侧香案上用以燃烧镇痛的盘香,似是完全不再在意薛灵的反应。 薛灵脑子空空的看了谢昙片刻,才似骤然反应过来,登时恼怒道:「谢昙,我这是在抬举你,别给你脸不要脸……」 谢昙头也不抬,淡声打断了他:「送客。」 防风霎时领命,将薛灵强制扭送了出去,薛灵恼怒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不停地从隔扇门外传来,再逐渐消匿。 谢昙手拿香镊顿住,一小撮香灰便从镊口凹槽处跌落下来,扑出一小缕星辉般闪烁的烟尘。 谢昙曾经很心悦薛灵。 他心悦薛灵不谙世事的天真,曾经也一度以保护他这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为己任。因为他认为这是薛灵身上的一种赤忱,一种感情上的至情至性。 是他错了。 他错的离谱。 薛灵将明知是灭门之灾的信件塞入紫光阁书房时,他才恍然明白,薛灵的不谙世事是假,而这种所谓的天真,最终亦化为一柄残忍的利剑,不仅将自己的亲人全部杀死,也将自己狠狠得钉死在了人生的耻辱柱上。 过往种种,不过皆是荒诞的谎言。 防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一侧,并未打扰谢昙的思绪。 谢昙却突然问道:「有关神魂的古卷搜集的如何了?」 事关安公子,防风知晓城主的重视程度,他从不敢拆穿城主的自欺欺人,唯恐一个不慎,又惹得他突然发疯,便赶紧回道:「前哨暗探已传回几卷世上罕见的古经籍,但还未到,还不知是否有解决安公子当前困境的解法。」 谢昙未置可否,只伸指捏了捏眉心,良久才疲倦道:「下去罢。」 防风如蒙大赦,恭敬退了出去。 却不过片刻,他又推门而入,谢昙此时已然放下了方才的香镊,正持了早前藏经阁取来的禁卷,于罗汉床案几上逐页寻读,听到动静也只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眼神继续聚焦在禁卷上,直到缓缓翻至下页时,方开口问他道:「何事?」 防风回禀道:「白公子来了。」 白亦清的一举一动皆有暗探关注,皆逃不过谢昙的眼睛。在白亦清偷偷出城主府冷翠阁院门的那一刻,就有密信已然呈在了他的书案之上。 谢昙将注意力放回了防风身上,垂睫嗤笑道:「来得倒是很快。」 防风拿不准谢昙的主意:「那城主见还是……」 「他此时应当在魔域,在四方城,在城主府的冷翠阁里,而不是无念宫,」谢昙继续拿起禁卷,嗓音淡淡的:「不见。」 防风领命而出,却不过片刻又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欲言又止。 谢昙蹙了蹙眉:「怎么?」 防风拱手回禀道:「白公子说,他要献上解决安公子目前困境的古经籍,必须今晚见到大人,属下不敢擅专……」 谢昙的注意力终于从当下的禁卷中脱离,闻言忖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让他进来。」 不过片刻,白亦清就久违了踏入了谢昙的卧房。 第94页 他髮髻用玉簪束的端正,穿着一身蜀锦织造的白绸掐银丝的暗纹道袍,外罩一件同色披风,连日奔波,他脸色倒不显倦容,反而在领口披风绸带映衬下,多出了几分娇养的优容。他虽与薛灵长了同一张脸,神情却是温温柔柔的,不见半点跋扈,显得气色很好。 白亦清见了谢昙便按规矩行了礼,谢昙方见过薛灵,此时再见到这张脸,难免有点耐心告罄,所幸白亦清为人妥帖,眼神示意身边小厮上前,开门见山道:「这便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古经籍。」 防风上前从白亦清小厮手中接过,呈给了谢昙,谢昙却只看了案几上那古经籍一眼,就再次沉默的看向白亦清。 白亦清立刻感受到迫人的压力,他硬着头皮佯装镇定道:「谢大哥,我记得曾在家中读过这类古卷,此番偷偷回家便是为了将它寻出,幸好最终不负所望,确有其书。我记得这上面除了借尸还魂和夺舍禁术之外,还记录了一种罕见的情况——一魂双体。我瞧着安公子的情况,这三种都有可能,想着也许能帮到谢大哥,便自作主张,悄悄的从家中寻来,谢大哥放心,我做的很小心,没人发现我的行踪。」 谢昙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却冷笑道:「你自作主张也不是一两回了,这次怕什么?」 白亦清立刻告罪:「谢大哥,亦清、亦清不敢的。」 谢昙却未置可否,并未接话:「还有何事?」 白亦清抬眼去看谢昙,脸色突然通红,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谢大哥,我、我想你了。」 话一出口,白亦清便开始不再犹豫了,温温柔柔的望着谢昙道:「谢大哥,我一个人在冷翠阁,时常想起当初迫不得已换心后,你照顾我的那段日子,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白亦清柔情蜜意的道:「谢大哥,我想你,我很想你。你不想亦清吗?」 自安公子出事后,换心之事便一度成为城主的禁忌,提都不能提,白公子此时这般说话,岂不是一下便戳到了大人的逆鳞? 白公子这是不要命了吗? 防风忍不住抬眼看向白亦清,却在看到白亦清眼底一闪而逝的有恃无恐后,忽然明白过来——白公子这是故意的! 可防风又不明白了,白公子惹来大人的雷霆之怒,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昙却没有如防风想像中那般雷霆震怒。 他神色莫测的从罗汉床上走了下来,走到了白亦清面前,二人距离近到唿吸可闻。 谢昙低头,忽然伸指捏住了白亦清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谢昙盯着他,像狼盯着猎物,一字一句道:「白亦清,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他嗓音不带半分感情的道:「摆清自己的位置,再有下次,你可以试试自己还有没有命走出去。」 话毕,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指尖,便毫不留情的甩开了白亦清的下巴,他眼神仍轻蔑的盯着白亦清,话却是对防风道:「送白公子回去。」 防风这才勐然顿悟——原来白亦清此举竟是试探,试探自己在大人心中究竟占何位置,又是何分量! 可惜,他失败了。 白亦清向来是个聪明人,闻言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我见犹怜的,他却并不纠缠,反而还有些痛心的红了眼眶,三步两回头的跟着防风依依不捨的走了出去。 送走了白亦清,防风又于门外接到了一封密信,只好再次转回卧房,呈交谢昙。 谢昙用指骨拈开,只扫了一眼,就将密信递给了下首的防风:「你来看看。」 防风打开来看,惊讶道:「白公子是梅宏岩的私?!」 谢昙道:「他此番回梅家书阁,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你让暗探盯紧他。」 防风郑重领命。 他有些不解:「白公子既然是梅家血脉,为何与梅家人长的一点都不像,反而同无定派的薛灵貌若孪生,这也太奇怪了。」 谢昙却淡淡道:「不奇怪。」 一个人但凡想要什么东西,便会付出多少代价。 防风却没听明白,索性他也不纠结,继续道:「大人,还有这件事也很奇怪——白公子方才不是说,他是悄无声息回家的吗?还无人发现他的行踪,怎么密信上说……」 谢昙眼神安静的看向防风,防风于对视的一剎那明悟,话就未竟——白亦清在扯谎! 防风却更加不解了:「白公子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他一路都有我们的暗探跟随,既然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眼中,白公子为何还要撒谎……」防风灵光一闪,忽然道,「方才梅威鸣半路被家僕叫走,难道就是因为白公子在梅家书阁闹出动静的消息传了出来?」 谢昙未驳,便是默认。 谢昙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他当面撒谎,自然是故意。」 防风忍不住询问道:「可白公子到底为何这般做?」 谢昙此次却未再给防风解惑。 他顿了片刻,问防风道:「无定山那边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防风也忙压下方才疑思,凛容回禀:「我们的人已经潜入无定派内门了,料想不日便能为大人成事。」 谢昙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伸手将罗汉床案几上的古卷拿了起来。 防风跟随谢昙多年,知晓谢昙习惯,见状便也识趣的默默退了下去。 第95页 室内烛火微微,燃至紧要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花。 谢昙看着手中两本一模一样的古经籍,陷入了沉思。 一本是原封书籍,是他从无念宫藏经阁二楼拿出来的那本;一本则是拓印书籍,是白亦清从梅家书阁带出来的那本。 他方才将原本与拓本细细对比了一番,发现拓本不仅内容并无错漏之处,且封装精美,一看就是被好好爱惜保存着的,可信度还是极高的。 谢昙本不知原本中被人撕去的部分是什么,经过拓本的对比,他才发现,原是丢失的是一魂双体的内容。 显然是有人知晓了些什么,并故意为之。 此人应当了解他当下所求,并且不想让他达成所愿,所以才及时的毁去了这部分内容。只不过此人应该想不到,这本原封古籍竟不是真正的孤本,还有一卷拓本潜藏在外。 这是意图毁去孤本之人的疏忽,却是他重新找回又宁的希望。 谢昙将原本放在一边,拿起拓本对一魂双体的内容细细研读,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一魂双体事例自记载中也只发现过一例,且距今已有万年之久,书中并不清楚一魂双体的情况是如何发生的,也不清楚是否可以人为的造出一魂双体之奇人,书中对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皆为语焉不详,只在卷尾残留了几个简单的辨认一魂双体之人的方法。 谢昙却不敢再看下去,勐然阖上了书卷,而他捏着书卷的手指青筋都要爆出来。 他突然罕见的害怕起来。 直到过了许久许久,烛火快要燃底之时,他才颤抖着手打开了书卷。 第48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註脚小字:但凡一魂双体之人,其中一具躯壳生来必然有无魂之症,若行尸走肉。 谢昙瞳孔骤缩,宁初霁的身影便霍然跃入他脑海。 他强抑收敛激烈的情绪,颤抖着手缓缓抚上了宣纸上接续的文字。 谢昙读的极慢,不带半点侥倖,脱了手衣的修长手指虔诚的摩挲过一字一句,唯恐错漏了一星半点,让他再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 一魂双体,顾名思义,两个身体共拥一个元神。 巧合的是,一魂双体者,两具身体长相身量通常别无二致。 最后,一魂双体者,元神会携有原生记忆,时伴有性格大变之症。 若相熟之人,仔细甄别,一魂双体者定然能被辨别知悉。 …… 浅浅几句,短短半页内容的宣纸,谢昙却读了良久,久到他好像已经都快不认识这宣纸上的白纸黑字,久到这宣纸上的墨色文字仿佛全部都化为了面目可憎的夺命利刃,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如同牛毛剑雨一般沖他兜头落下,于一剎那将他自己割的体无完肤,肝肠寸断,最终致他灵魂陷于文字囹圄,炮烙油煎。 这些内容,这些白纸黑字,这些令他饱尝煎熬的特徵,最终全都明显的指向了一个人,那个甫一见面自己便以直觉错认之人——宁初霁。 谢昙本以为宁初霁的样貌,是别有用心者有意为之,后来查探过后却发现,原来他的样貌竟自天生,无一丝一毫作伪痕迹。 他那时就该发觉蹊跷的。 可他竟然没有。 谢昙浑身战慄起来—— 若又宁真的是一魂双体之人,那么如今活蹦乱跳的宁初霁,岂不就是他一直招魂无果元神遍寻不来的心念之人? 宁初霁、宁初霁。 谢昙着了魔一般口中翻来覆去的嚼着宁初霁的名字,周身觳觫不已。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此时竟忍不住下榻,开始罕见的无法自控的在卧房内踱来踱去。 直到窗外天际一线隐光,谢昙才似从魔怔中彻底冷静,于罗汉床前停驻了脚步,伸出修长手指细细抚摸上床上几案纹理,垂睫入定一般沉默不语。 . 天色方青冥,白亦清就起了身。 谢昙要他尽快再回到魔域去,他不得不一大早便要动身。 经过一夜,一直从魔域陪他到无念宫的小厮,显然仍因为不解而对昨夜的事情耿耿于怀。 白亦清轻轻嘆一口气,嘱咐他道:「我们马上就要回魔域了,城主府管教严格,再没像在外这样松快的,你快别一别这一路养成的懒散性子,好好做事罢。」 小厮闻言,却终于憋不住了,替白亦清鸣不平道:「公子,我就是不明白,明明那个安又宁已经死了,城主为何还要为他做那么多事?」 白亦清随口接道:「谢大哥自有他的打算。」 小厮却不知收敛,不解道:「公子,那个安又宁在世的时候几次害你,你为何还要帮忙寻经卷復活他,虽然他一介侍卫身份,还不够格成为公子的情敌,可凭什么要公子对他那么好啊!」 ——当然是因为所谓復生都是无稽之谈。 人死如灯灭,白亦清从来不信人死復生之事,尤其还是他亲手将对方内丹剖出来,接着还怕那人残留在尸首中的元神不灭,故意在那人死后,将他尸首拖走,亲手推下了深冰涧。 他知那人元神畏冷,深冰涧天寒地冻,如此一来,纵使当初那人尸首中残留了几缕元神,也会在深冰涧的磋磨中烟消云散。 什么招魂,什么復生,一切都只不过是谢昙想让自己好受而所做的无用功罢了。 第96页 但他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为谢昙着想的模样,因为谢昙为了安又宁已经开始发疯。 他怕谢昙过于追究前尘——比如安又宁的死因,安又宁的内丹又跑哪里去了,以及安又宁的尸首又为何会出现在深冰涧等等。万一一个不慎,在自己计划还未藉助谢昙势力成功之前,自己就被揪了出来,那就太糟糕了! ——这已经不仅是一个会不会功败垂成的问题了,到时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会一朝抛却。 白亦清十分惜命。 在事未竟功未成之前,他到底还是惧怕的。 他谢昙不是在意安又宁吗?那他就给他希望,好成功的转移谢昙这个疯子的视线。 谢昙既然信奉復生一说,那他便多帮帮他,将曾见过的復生古籍都双手奉呈。谢昙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復生漩涡才好,他也好尽快借着谢昙的东风,在实施计划的同时,为自己尽快安排好最好的退路。 眼前这小厮不过是府中一个做事的低贱魔族,他怎么能明白自己的胸府韬略? 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罢了。 跟了自己一路,知道了自己许多事情,便以为是自己的心腹了,真是可笑——回去的路上他便找个机会解决了这个麻烦。 白亦清不动声色的看了小厮一眼,却轻声细语的劝慰他道:「我与谢大哥两情相悦,府中上下都是知晓的,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谢大哥好,你也莫再气了,再不出发,入夜时分就赶不上官道上的驿站了。」 白亦清说着轻轻拍了拍小厮的肩,提步矮身坐入了马车内。小厮见状也不好再过多抱怨,只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方坐上车架,遣马驶离了无念宫的大门。 安又宁在鹤行允的岚骧榭醒来时,已日头西斜。 他有些恍惚的坐起了身,雪音就将一盅莲花羹端了过来:「少主方醒,怕是饿了,先喝口羹汤垫垫肚子罢。」 安又宁就就着雪音的手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意识才仿佛有些回笼,语带几分惊诧:「莲花羹?」 雪音似乎知晓安又宁想问什么,善解人意道:「世人好莲子,云敛君却一早就知晓少主喜食莲花的清香,所以一早就嘱咐了小厨房做了莲花羹,又怕凉了伤了少主脾胃,便一直在炉火上煨着,等少主醒来能先吃上一口。」 安又宁听了,心也好似被那炉火煨了,一时也热热乎乎熨帖起来。 他举目四顾,却没看到鹤行允,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雪音道:「鹤行允是又有事外出了吗?」 雪音方要作答,室内就珠帘一响,鹤行允爽朗的笑着走了进来:「确实是有事。」 他穿着一身劲装,马尾高束,背上是长弓与箭筒,大手中拿着几根箭矢,箭镞上却扎着数只鸽子,他看着安又宁,语气带出几分少有的少年气:「我去后山给你打了几只鸽子,晚膳的时候给你补补。」 说着便将箭镞上插着的鸽子递给了一旁的雪音,雪音忙接下退了出去。 安又宁问道:「怎么起了兴致去后山猎鸽子?」 鹤行允却不答,反而挟着安又宁腋下,一把将他从床上提熘了起来,让他在地上站好后,鹤行允方问道:「还难受吗?」 安又宁立刻摇了摇头。 鹤行允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安又宁看着鹤行允的眼睛,眼神有些躲闪道:「老毛病了。」 鹤行允见安又宁不愿多谈,便也没再追问,只几步坐在了旁侧的圈椅上,修长的双腿随意的交叉着,又为自己倒了一盅茶水,边喝边嘱咐安又宁道:「快穿衣裳,晚上你去伯父伯母那边用膳。」 安又宁有些懵的「啊」了一声。 不怪他如此反应。 自成为宁初霁后,宁宫主夫妇向来事务繁忙,难得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是故他听了鹤行允的话,竟一时未反应过来。 鹤行允道:「昨夜议事厅中,你如此反常,伯父定然察觉出了端倪,他们很担心你。」 安又宁反应过来:「你不一起去吗?」 鹤行允放下喝茶水的手,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小朋友想我一起去吗?」 安又宁知道鹤行允又开始了,便抿了唇不再说话,默默的穿衣裳。 鹤行允忍不住笑出声,起身走到他身边,使劲揉了把他的脑袋毛,道:「好,不逗你了。你方才说对了,我确实有事,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宫中,这就走,你自己遇事多加小心。」 「好了,知道了,」安又宁不满的抵开自己脑袋上的那只大手,嘴里嫌弃他道,「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快走快走……」 鹤行允从善如流的收回了手,背在身后:「那几只鸽子专门为你打的,晚上记得多吃几口。」 安又宁已然穿好了衣裳,他知晓轻重,知道正事要紧,闻言就忍不住推着鹤行允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鹤行允被他推着也不恼,只边被推着走边回头问他道:「小朋友,你真不再留留我?」 安又宁终于被他逗恼了,再次忍不住生气的大喊他的名字:「鹤行允!」 「这么精神啊,看来你是真的没事了,」鹤行允开怀朗笑,这次终于头也不回的沖安又宁摆了摆手,「走了。」 雪音已在岚骧榭院门外等候鹤行允多时。 鹤行允出来的时候,雪音恭敬的摊开手掌,将掌心三个小木筒呈了出去。 第97页 小木筒约莫寸许,有女子半个小指粗细,敲击外壁可知其内中空,上有木塞,明显是专门用来飞鸽传书的信筒。 鹤行允也不多言,显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他将三个信筒逐一拆开看了,留下了其中一个信笺,又将另外两个重新塞了回去,交还到雪音手中。 「还按之前的章程走,这两个信筒的鸽子该往哪儿飞还是往哪儿飞,莫让人看出中途被截过便是,」鹤行允笑道,「你还没把那两个小玩意儿宰了罢?」 鹤行允说的明显是他中途截下来的鸽子。 雪音自然听懂了,他先将信筒重新收回手中,也跟着笑起来:「云敛君说笑了。」 「好了,」鹤行允将留下来的信笺几折过后塞入玉带腰封处,才道,「记得去金翼苑多抓几只乳鸽,和我今日抓的一併晚上炖了给小初补补身子。」 雪音笑意不减:「雪音知晓了。」 鹤行允唔了一声,就略过雪音向无念宫正门的方向走去:「走了。」 雪音行礼拜别:「恭送云敛君。」 话音却刚落,鹤行允忽想起什么一般回身,退到他身边,嘱咐他道:「去金翼苑抓鸽子的时候动静小点,免得被守林人打了头……」 语毕,鹤行允便不再停留,他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转过廊道,身影消失不见。 安又宁晚上与宁宫主夫妇二人一起用了膳,期间二人对安又宁关切备至,宁宫主因为在议事厅当场,更是询问了安又宁的身体情况,安又宁心中感激,但既怕说出原因惹二老怀疑,又怕二老担心,便绝口未提缘由,只说自己很好,不要担心云云。 他也不是敷衍,只是宁初霁毕竟是从小被好好的养在无念宫中的,哪里会有他这样应激的老毛病呢。 还是莫要多嘴平添无意义的烦恼。 用过晚膳,在安又宁再三保证自己真的没事之后,宁宫主夫妇才略显放心的放他回了霁云苑。 安又宁回到霁云苑后却并未立刻休息,也许是昨夜到今天白日里睡多了,他夜里反而走了困。 春信将安又宁从鹤行允那里拿来的焚香点燃,就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花鸟镂空缠金丝的香炉内飘出缕缕淡香,将他的流淌的思绪也延展开来。 晚膳的时候,他已经听父亲讲了议事厅大致的事情经过,谢昙受到了严苛的惩戒,但原因却只是因为对他的冒犯,若不是鹤行允及时赶回来,别说因冒犯而惩戒谢昙,说不定到最后谢昙都会是毫髮无伤。 但这种惩戒对安又宁来说明显不够,安又宁是想要谢昙死,只有能引起正道动盪的摧山派掌门之死,能将他置于死地。可薛灵出来横插了一脚,当场立证谢昙的无辜,帮谢昙洗清了嫌疑,导致最后无论如何,摧山派掌门之死都再没有办法与谢昙扯上关系。安又宁错失良机,深感憾恨。 早在薛灵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之时,安又宁就该明白,他想利用摧山派掌门之死将谢昙彻底压死的计划恐怕就大概率泡汤了。 不过既然良机已失,再过多纠结也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昨夜议事厅后,安又宁反思了下自己这几次报仇的行为,发现自己报仇的手法单一且因放在明面之上导致过程中太容易被阻碍,谢昙谋虑又深,手段又多,如果想正大光明的致他于死地,好像有点天方夜谭,可他之前竟没有发觉——是他之前想法过于天真了。 再者如今他已不是孑身一人,做出的任何事,都需要考虑父母亲的立场与安危。 就像这次,若谢昙真的如他所愿,被摧山派掌门之死定了以命偿命的死罪,先不说谢昙会不会乖乖受死,魔域那边听了消息必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善罢甘休,到时必将给无念宫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再次引发正魔大战也未可知。 安又宁不知不觉想到这点,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的所言所行。 常言杀人诛心。 安又宁想,自己以前倒是想岔了,自己也不必过分执着于加快谢昙的死期——若是慢慢的折断他臂膀,践踏他尊严,令他丧失所爱,又遭遇致命背叛,前途上一败涂地,感情上一无所有,在身体和精神双摺磨的痛苦下,再慢慢把他折磨到绝望后死去,似乎才能回报自己多年的委屈,还有曾遭受过的无法言说的噬心之痛。 死,向来是最容易的,不容易的从来都是生不如死。 他要让谢昙尝遍人生八苦,才算没有便宜了谢昙。 可……该如何做呢? 安又宁陷入迷思,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什么,高声唤人:「春信,春信!」 春信「嗳」了一声,小跑进来:「少主有什么吩咐?」 坐在床上的安又宁看着春信,示意般拍了拍床沿:「过来坐。」 春信不知自家少主要做什么,但仍乖乖的走上前去,不过并未依言坐上床沿,而是坐在了下榻的床凳上。 春信仰着头看向安又宁,再次请示:「少主有什么吩咐?」 安又宁看着他道:「吩咐没有,就是问你几个问题。」 「少主请讲。」 「你觉得自己最难捱难过之时是何时?」 春信有点发懵:「少主……」 安又宁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一边,摸了摸鼻子道:「无他,你不用多想,我就是心中有个迷惑想要确定一下。」 第98页 春信想了想,认真道:「小时候吃不饱饭,娘亲去世的时候。」 果然只有最亲近之人,最亲近之事才能伤人至深。 安又宁歉意的安慰春信道:「没事了,那些都过去了。」 「嗯,」春信点头道,「现在跟在少主身边,春信什么都不愁,每天过的都是开心的,已经不想之前的事了。」 安又宁拍拍他的肩:「嗯,我都知晓,你平日里容易饿,下次再饿了就直接去小厨房吃糕点罢,莫再自己偷偷啃干饼子了,有我给你撑腰,莫怕旁人去说。」 安又宁看了眼天色,不等春信回言,便劝他道:「夜深了,去睡吧。」 春信本就不是多话之人,眼见安又宁不想就此事多说,便只在心中默默记下,躬身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确定自己计划方向确实可行,安又宁又开始发愁——他该如何接近谢昙,让谢昙按着他的节奏一步步泥足深陷,最后万劫不復呢? 尤其是以他宁初霁的身份,虽然和谢昙相遇时间不长,却已经结下了繁多大梁子的情况下,他该如何接近谢昙呢? 安又宁想,若他直接接近谢昙,谢昙是个谨慎多虑之人,想必他很容易就会被谢昙怀疑别有用心,到时别说计划无法施展,严重了甚至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从谢昙的身边人下手,可雪琅、防风等都是他在魔域时对他不错之人,他一时之间竟难以抉择是否利用。 直到安又宁翻来覆去的在床榻上头疼了一宿,才终于在天际泛鱼肚白的时候有了决断。 ——他只是和他们稍微套套近乎,又不是真的要害他们,只要到最后不伤害到他们,应该就没问题了罢? 安又宁这么想着想着,仿佛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过片刻,便迷迷煳煳的睡了过去。 摧山派梅威鸣很快为他的父亲梅宏岩发了丧,扶灵回乡。 安又宁作为无念宫少宫主亦按照规矩前去送了灵,虽然他内心因知晓梅宏岩的真面目,一点也不想为此人做事,奈何还要为父母亲做场面,便还是规规矩矩的做成了此事。 送灵过后,雪琅再次来无念宫的日子很快便被安又宁打探了出来。 那日一到,安又宁便早早起床,于辰时做好了一盅糖水和一碟红豆甜糕,装在了八宝攒盒里,由春信提着,亲自去了隐水居。 防风打开门看见安又宁的一瞬,就想再次把门抵上,好在安又宁眼疾手快,用脚抵住了门缘,虽然他这模样瞧着甚是有些滑稽,但好歹奏了效——防风怕夹伤了他,好歹没有再强硬阖门。 安又宁一开口,就带出些这段日子因娇养而解放了不少的娇蛮天性,挑眉道:「怎么?我刚来就让我吃闭门羹啊?」 反正他是无念宫的少主,身份尊贵,只要不出格,就算他胡搅蛮缠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儿。 硬要和人套近乎嘛,不就是得靠不要脸。 闻言,防风就后退一步,皱眉行礼道:「宁少主,城主大人是不会见您的,您还是请回罢。」 安又宁彻底推开了隐水居的大门,伸脚跨过门槛,道:「你都没禀报。」 「再说,隐水居虽给了你们借住,到底属于我无念宫的地界,」安又宁进入门内站定,双手拍拍自己袍摆上沾的浮灰,便抬眼开始四处打量,「我想来自家地界上走走,都不可以吗?」 第49章 防风为难的看着眼前这尊大神。 眼前这位宁少主自第一次见面就在找自家城主麻烦,对方明明和自家城主关系紧张,也不知今日发的什么疯,竟带着人直接来了隐水居。 防风犹豫了下,还是道:「宁少主稍等,我去禀报……」 安又宁打断他:「谁告诉你我来找谢昙的?」 防风懵了,带着遮掩不及的惊讶:「那你……」 「听说小雪姑娘来了,」安又宁道,「我要见见她。」 防风立刻警惕起来:「你见她做什么?」 安又宁看向防风顿了一下——瞧他这脑子,他怎么把防风喜欢小雪这事儿给忘了。 安又宁却不能挑明,想了想道:「不过见见面,你急什么。」 防风眉头皱起来:「小雪是我四方城的人,不知宁少主询问有何贵干?」 这小子。 安又宁正想怎么说合适,突然一声清亮的「阿宁」,小雪就如离弦之箭一般,从隐水居二进院垂花门内沖他高兴的跑过来。 防风嵴背一绷,随着安又宁的眼神也回头看过去。 小雪还是从前那样活泼黏人的性子,眼看就要扑到安又宁怀里,与防风擦肩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揪住,提熘在身后。 「你干嘛?」小雪推眼前挡路的防风,不解的看向他,「让开!」 安又宁这才将方才想好的说辞说出口:「你紧张什么?不过上次见到小雪姑娘觉得合了眼缘,想交个朋友。」 小雪终于从防风背后钻出来,眨巴着一双金色的大眼睛,好奇问道:「阿宁你在玩新朋友老朋友的游戏吗?」她把手举的高高的,兴奋的道,「我要玩我要玩!」 防风忍不住扯她:「小雪,他不是安公子……」 小雪却被他扯的不耐烦了,转身沖他做了个鬼脸:「要你管!」,说着就跑到了安又宁的身后,站的离防风远远的。 第99页 防风的手僵在原地。 安又宁眼神四处打量,觉得这照壁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就问小雪:「前院有没有桌子?」 小雪立刻高兴的应和:「有有有,前院有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有个白石桌子,还有几个坐墩!」 安又宁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揉了揉小雪的头髮,小雪眼神亮闪闪的笑嘻嘻的看着他,安又宁也忍不住笑道:「那行,我们去那边说话,我给你带了糖水。」嗓音难免带出几分温和。 「好耶!」小雪更高兴了,拉着安又宁就往前院葡萄架下走,春信看了停在原地的防风一眼,也提着八宝攒盒跟着向前走去。 防风僵硬的又忧虑甚重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无念宫的少宫主为什么突然对小雪这么感兴趣,这才见过一面,看起来就这么亲昵,他到底是何居心? 防风眼神闪烁的看着三人消失的身影,也跟着走进了垂花门,不过他明显没有继续跟着,去了正院。 安又宁三人很快到了雪琅所说的葡萄架下,葡萄藤蔓吐绿,长的有些早的已在枝叶间缀下一串一串颗粒小小的青籽葡萄。 葡萄架下白石桌凳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扫。 雪琅挨着安又宁坐了,安又宁就从春信手中拿过八宝攒盒,将糖水端了出来。 「上次见的时候,我听你说喜欢喝糖水,就做了一盅,」安又宁推给她,「你尝尝。」 雪琅半点没怀疑没顾虑也没推辞,捧起来喝了一大口,喝完眼神却有一点迷茫,看向安又宁道:「阿宁,怎么有梨子味儿?」 安又宁本想做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糖水,后来想了想还是多加了梨子进去,让味道和之前有些微不同。 安又宁问道:「不好喝吗?」 雪琅垂下眼睫,稍倾摇了摇头,又抬起头看着安又宁笑了:「不,好喝的!」说完又捧着碗喝了一大口。 安又宁失笑:「又没人和你抢,慢点喝!」 安又宁知道她这段时间外出,定然是又替谢昙做事去了,便忍不住问道:「上次见到你,发生了点误会,后来找你你不在……」 「我去找干威将军了!」小雪却不等安又宁说完,抢着答道,「干威将军在驭兽派绊住了,谢昙让我去看看!」 干威是一只吊睛白额虎,难道是在南边驭兽派十万大山的地界被人捉住了? 不过是对妖族向来宽和尊重的驭兽派的话,应该没什么危险。 安又宁的出神被小雪打断:「阿宁,这个盒子里是什么呀?」 说着就丝毫不见外的要打开,春信觉得她很无礼,护了一下,惹来她一阵不满,她当即当面告状道:「阿宁,他不让我看!」 安又宁把攒盒推到她面前道:「你看。」 「红豆甜糕!」雪琅一眼就认出了盒子里的糕点,伸手就要拿,却被春信一下打了手背,雪琅委委屈屈的收回手,忍不住嗦着手背看向安又宁:「阿宁……」 安又宁伸出手指拈了一块红豆甜糕,看了半天才道:「这本来是给谢昙的……不过想来他不会见我,给你吃罢。」 他说着,就将手往前递,递到半路,忽然有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大手温热有力,指根处带着常年使剑才有的薄茧,摩擦触按住他的手腕,他手腕肌肤瞬间便感受到粗粝的触感,谢昙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你怎知,我不会见你。」 安又宁惊愕,抬眼过去,发现防风已越过他二人,站在了旁侧雪琅的身边。 谢昙显然是防风叫来的,倒也……省去他许多力气,正合他意。 安又宁今日穿了一身清淡的水绿色的湖绸平纹衫,衬的小脸水嫩嫩的,尤其是左眼下那颗黑色小痣点在白腻腻的皮肤上,显眼到莫名透出一股艷色来。 谢昙淡淡的看着他,眼底却有疯狂压抑的暗色,他垂睫俯身,忽张口含住了安又宁手指上的那块红豆甜糕。 安又宁顿感谢昙舌头一卷,湿热滑过指尖,指尖上那块红豆甜糕就消失无踪。 安又宁受惊般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腕,皱眉的看向自己濡湿的指尖,眼中嫌弃之色一闪而逝。 身侧春信立刻拿出一方绸帕递给了他。 安又宁就着胡乱擦了两下手指,就将绸帕扔在了白石圆桌上。 他抬眼去看谢昙,却意外的在谢昙眼里看到一丝强烈的心悸。 安又宁顿时愣住了。 他不想雪琅真的把他当作安又宁,或者真的认出他来,所以在她最爱喝的甜水里添了一味梨子,虽然雪琅头脑单纯,可露出这么个破绽,定然也会给她极大的落差感,降降她头脑的热度。 谢昙不一样。 他的最终目的还是接近谢昙,见机行事,一步一步摧毁谢昙。 谢昙此人看起来冷漠阴沉,却很喜欢吃红豆甜糕。当初在魔域四方城之时,他只要回府,定然要下厨为谢昙做红豆甜糕吃,每次谢昙都吃的很干净。 所以他这次仍按照之前的法子做的红豆甜糕,一点变动也没有,是曾经的安又宁惯做的味道,若谢昙喜好未变,对这红豆甜糕定然是喜欢的。 但是,就算如此,他之前那么对谢昙,谢昙对他的态度转变的是不是也有点太大了。 ——是不是过于和颜悦色了点? 他不是有严重的洁癖吗?怎么会就着别人的手指吃东西? 第100页 此时他眼神中自己都看不懂的波动又是什么? 安又宁脑子里一瞬过了许多东西,还没想出所以然来,谢昙的眼神却明显已然沉静下来,只见他又伸指去拈白石圆桌碟子里的红豆甜糕——他果然爱吃这道糕点,安又宁冷眼瞧着,忍不住想。 谁知一道叫声骤起,谢昙已然重新穿上黑色手衣的手就被人一把打开。 谢昙皱眉,抬眼向罪魁祸首望去。 「啊——」就听罪魁祸首雪琅护食儿一般,一把将碟子端到了自己胸前,生怕谢昙再伸手和她抢一样,气唿唿的大声道,「不许吃!你不许吃!阿宁方才说过了,他已经把这碟红豆甜糕送我吃了!」 谢昙眉头皱的更紧,刚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愣过后,勐然抓住了雪琅的手腕,那碟子红豆甜糕便被一把撞落在地,谢昙声音沉厉,却慢吞吞的道,仿佛周身坠压着千斤的重物:「你叫他什么?」 雪琅顾不得可惜那碟糕点,她痛的整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拍打着谢昙铁钳一样的大手,不明所以道:「阿宁,阿宁啊!谢昙你放开我,痛……」 防风紧张的看着二人,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谢昙抓握着雪琅的手却不可抑止的轻轻颤抖起来。 ——雪琅叫宁初霁「阿宁」,而宁初霁竟然半点没有反驳这个称唿,他是承认了自己身份了吗! 谢昙眼神内情绪激烈挣扎变换,不过片刻,他霍然转过头来,直直的看向宁初霁,就这称唿一字一句的质询道:「阿、宁?」 第50章 安又宁心尖陡然一颤。 他仿佛一霎被谢昙看穿,暴露了身份,身侧掩藏在水绿色袖子下的手指,就忍不住微微痉挛。 可他若要復仇,谢昙又不好煳弄,以后这样的场面少不得总要面对,这么一想,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安又宁强迫自己扯出个笑来,甚至轻轻哼了一声,轻轻松松的道:「『阿宁』怎么了?」 他神气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名为宁初霁,小雪姑娘叫我阿宁有什么问题吗?我身为无念宫少宫主,我都没有介意她逾矩,你在这里质问什么。」 谢昙放开雪琅的手腕,转过身,手指点上白石圆桌,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倏忽话锋一转,缓缓沉静道:「不杀我了吗?」 「谁要杀你!」几乎一瞬间,安又宁瞳孔因惊恐抑制不住的微微缩张,他赶紧垂下眼睫,语气却是恼羞成怒的娇蛮,「那夜明明是你想杀我!」 谢昙说的是安又宁第一次与他见面,就莫名其妙带着恨意刀兵相向之事。 安又宁试图模煳转移谢昙话里的重点。 他生怕自己露馅,又怕自己露怯,到时真被看出什么不合常理的情绪来,一时紧张的手心冒汗。 谢昙却垂下了眼睫,没再继续追问。 安又宁松了一口气。 他掩下紧张,不满道:「算了,我也不是来同你吵架的。」 谢昙看过来,安又宁看起来不计前嫌,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想与谢城主讲和的——你冒犯过我,最后也受了惩罚。我这人最是恩怨分明,你我这样就算扯平了。」 安又宁说着眼神就看向了地上被五马分尸的红豆甜糕,顿了一下后,仍面不改色的一指地下:「喏,这就是我和你讲和的拜礼。」 谢昙再次垂下眼睫看向地面,沉默着,一言不发。 安又宁本以为他故意指地上已经脏污的红豆甜糕,还态度随意的说是拜礼,多多少少有点羞辱人的意思,谢昙必不能忍。 谁知谢昙仿佛泥塑雕像,一动不动,在安又宁起初戒备后来都要奇怪的看着他的时候,谢昙终于张开了口。 谢昙声音仍旧淡淡的,却没发火,情绪甚至无一丝波动:「知道了。」 一侧防风蹲身,开始拾捡地上散落的糕点。 谢昙罕见有这么好讲话的时候。 安又宁来不及纳闷,他谨记自己的目的,得寸进尺继而问罪道:「可是谢城主打翻了我的糕点。」 谢昙皱眉看过来,少顷,忽然道:「你想我怎么赔?」 安又宁面不改色:「赔罪就不必了,但是你打翻了我的东西,总得赔我点什么吧?」 安又宁说着说着眼神忽不经意的转到了谢昙的手上,乍然灵光一闪:「我看你整日里穿着手衣,奇奇怪怪的,我看不惯,我也不要你赔礼了,只是你要把手衣脱了,以后都不准再穿。」 谢昙洁癖严重,自己极力忍耐着来接近他,没道理从头到尾都让自己一个人难受。他也要噁心噁心谢昙,让谢昙没那么好受。 防风此时已然将糕点用方帕全部拾捡包了站起来,他一起身,雪琅在旁边瞧的眼神都离不开那方巾帕,防风怕身侧雪琅真的不管不顾的趁自己不注意偷吃甜糕,便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谁知不过片刻,安又宁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防风跟在谢昙身边日久,知晓谢昙的洁癖究竟有多严重。 还记得有次棘手的刺杀,谢昙亲自去了,对方被他手刃,手衣却被划破,洇进了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谢昙当时嫌恶至极的表情,防风一辈子都忘不了。 更关键的是谢昙脱了手衣,开始洗手。 谢昙洗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防风心有不忍下出现,恭敬规劝,谢昙却依旧錶情淡淡的,从容且仔细的搓洗清理着手指的每个角落,从始至终对规劝的话置若罔闻——直到他将自己的手洗到鲜血淋漓,尤其是伤口部位差点见骨,才堪堪罢休。 第101页 这个无念宫少主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敢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防风下意识上前半步,作拱卫状,奈何他手中此时拿的不是佩剑而是方帕糕点,话便显得少了几分怒意,多了半分滑稽:「宁少主,您别欺人太甚!」 安又宁方才虽说想故意刁难谢昙,噁心噁心他,但毕竟知晓谢昙的个性和习惯,也不指望自己能真的成功……既然如此,不如正好藉此饶谢昙个人情过来,待以后留作他用。 但他不能真的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安又宁当即便要装装样子,打算再勉为其难的拉扯两句后再提出人情要求,谁知谢昙忽然先他一步,敲了敲身侧的白石圆桌。 沉闷的两下笃笃之音传来,霎时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 谢昙捏了捏眉心,却没有想像中的犹豫,在众人的诧异中道:「我答应你。」 这下换安又宁彻底懵了:「什……什么?」 谢昙看着他,片刻忽轻笑一声,一边手指沿着手衣边缘慢吞吞的向外脱着,一边向他走来,优雅的像一只闲庭信步的黑豹。 谢昙说:「我可以脱了手衣,不过,只能是在你面前。」 话毕,他双手手衣已然被脱下,站在了安又宁面前。 安又宁于惊愕中就见他低头,沉默的看了自己几息后,忽抬起脱了手衣的手,伸指要揉自己脑袋。 安又宁瞬间反应过来,许是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他身子瞬间就紧绷到抖起来,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条件反射般蓦的后退半步,刚好错开那只干净修长的大手。 谢昙的手就愣在了静默的空气中。 安又宁吓了一跳,气道:「谁准许你摸我头的!」 谢昙慢慢收回手,沉默的看向安又宁,眼底情绪一闪而逝。 安又宁没看懂也不在乎,他喊春信要走,春信立刻收拾好八宝攒盒跟在了安又宁后面,却还没迈开步子,他就被小雪拦住。 小雪眼神有点伤心:「阿宁,你不会再来了吗?」 安又宁愣了一下,又看了谢昙一眼,平復了下道:「怎么这么问?」 小雪却不接话,又说:「我还想喝你做的糖水。」 这次安又宁却还没说话,谢昙看了小雪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转身,向游廊深处走去。 防风立刻拿着手里团着糕点的巾帕跟上去,安又宁却突然想到什么忽然叫住了他,谢昙跟着停了脚步,却未回头。 防风私心是想和雪琅待在一起的,尤其是不知宁初霁对小雪打的什么心思,他停下脚步,公事公办的问安又宁:「宁少主有何吩咐?」 安又宁道:「当然有事,借你点时间。」 防风立刻看向谢昙,谢昙竟也不过问,只看了防风一眼,便抬步继续向深廊处走去。 安又宁想了想,既然谢昙走了,他此时也不着急走了,便再次坐在了白石圆桌旁,安抚小雪道:「你若想喝糖水,随时可以来找我给你做。」 小雪听了,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高高兴兴的胡乱应下了。安又宁再次揉揉她柔软的头髮,却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防风。 防风被看的一楞,就听安又宁道:「借一步说话。」 防风眼神戒备,却还是跟着安又宁向一旁错开了五步开外,而小雪则被春信哄在原地没跟过来。 安又宁开门见山:「你喜欢小雪姑娘。」 防风愣了一下,耳根却慢慢泛红,警惕又带着点控制不住不安的眼神看向安又宁道:「不知宁少主为何发问?」 安又宁莞尔一笑。 这是他自进隐水居后,在防风面前第一次笑。 ——微风拂起了他几缕额发,擦过他眼下那颗黑色的小痣,白肤点墨,很自然的便透出了几丝清澈的少年气,好看极了。 不过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显单纯:「我知道你喜欢小雪姑娘,不过小雪姑娘尚未开窍,我可以帮你,只需要我帮我做一些简单的小事。」 语毕,防风陷入了沉默。 安又宁却不急,等着他考虑,半晌才问道:「如何?」 防风抬眼看向安又宁,面色凝重:「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安又宁却没说话,只冲他招了招手,防风便靠近半步。谁知安又宁突然伸手,防风一个猝不及防就被安又宁一把按住了脖颈,只见安又宁用力向下一迫,高半头的防风的耳朵便即刻与其嘴巴齐平。 安又宁附耳过去,嘴巴开合,不过片刻一一说完。 说完后他得手便立刻松开了防风的脖颈,后退一步,挑眉问防风道:「如何?」 防风眼神内是汹涌的迟疑和郑重,半天才踌躇道:「我需要考虑。」 安又宁毫不意外,他知晓防风的软肋,便再次直指要害,抛出诱饵:「我知你虽跟在谢昙身边做事多年,但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一个安稳的家,眼前就有一个成全你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明智决断。」 防风沉默。 安又宁便不再等,越过防风的身边,向雪琅告别。雪琅仍依依不捨不愿他走,安又宁便又揉着她的脑袋毛安抚了她许多,才领着春信踏出了隐水居。 半月之后,防风于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孤身一人,找上了门。 第51章 安又宁于第二日就去找了丹心派赵遗珠。 第102页 安又宁详细的询问了他当初留下的红豆味儿毒药的名称毒理之后,才又回了霁云苑。 小雪总会时不时找他,每次来他都会做糖水招待她,她总是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每次都会被防风亲自拎走,亲自拎走的还有一食盒红豆甜糕。 日子过的很快,玄紫秘境要开了。 玄紫秘境据说是一个差点飞升的大能的洞府,大能陨落后便自成一境。被明心宗发现后便会每十年开启一次,各门派都可以派出年轻一辈的翘楚参加,获得各自不同的机缘。 今次玄紫秘境将会在三日后开启,业已有各派弟子到达明心宗锚定的境门处,无念宫也开始陆续派出飞舟前往。 出发前,无念宫夫妇将安又宁叫到跟前嘱咐,对于他第一次出远门表达出了十足的担忧——境内机缘甚多,但危险亦然。安又宁听了心内不惧,倒反过来安慰他们,最后话题终结于好在鹤行允就在本宗,到时会和他一起入境,看顾于他上,好歹放下些心。 安又宁看到桑可,发现整日里围着他转的江思谦并未和他一处,桑可也一副恹恹的样子,便忍不住上前询问:「他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桑可自然知道安又宁问的是谁,嘆了一口气,答道:「容姐姐和魔主好像发生了冲突,被魔主软禁在了内宫,阿谦得了消息,担心容姐姐出事,就连夜赶去魔域了。」 安又宁却诧异,江思容胆子竟还挺大。 他安慰桑可道:「没事,到时候你跟着我和鹤行允,我们一起进秘境。」 桑可抬头看他,刚要点头,突然看到有一个人从安又宁背后不远处走过来,立时闭上了嘴。 那人是魔域质子谢昙。 桑可也不懂为何这段时间宁初霁与这个谢昙关系变好了,不过他向来是个认定了朋友就无条件信任且珍惜朋友的性格,所以在问了宁初霁一次,结果宁初霁吞吞吐吐好像有苦衷不太能说出来的样子后,桑可便没再过问。 只是他看谢昙这个贰臣不顺眼,便尽量避免和谢昙同时出现,免得发生什么冲突,惹得阿霁难做。 安又宁正要奇怪桑可为何突然不说话了,赵遗珠忽然从旁边站过来,说:「我要和芙蓉派的姐姐一起下秘境……」她说着转头看向了那几个年轻的芙蓉派女弟子,那些女弟子便点点头,赵遗珠便回头邀请他们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呀?」 安又宁不知到时与鹤行允会和后,鹤行允是何想法,便有些迟疑,桑可却是立刻举手道:「我!我!珠珠我同你一道!」 赵遗珠点点头,二人便都望向安又宁,安又宁迟疑片刻,终是道:「我还不清楚,等到了境门再说罢。」 赵遗珠便也点点头,接着便带着桑可去认识那几个芙蓉派的女弟子去了。 一道声音却骤然从安又宁脑后响起:「等到了境门,你便与我一起入内罢。」 安又宁吓了一跳,他听出是谢昙的声音,转过头来拒绝道:「不要,娘亲说了,鹤行允会与我一道入境。」 谢昙蹙起眉来。 又是这个能被安又宁一天念八百次的鹤行允。 他面容本就沉冷,听了更是没什么缓和的表情,忍了又忍,还是缓缓道:「我亦能护你。」 安又宁诧异的看着他。 谢昙护他?谢昙为什么要护他? 纵使这些日子他们表面看起来讲和了,可关系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罢?况且还是谢昙这样冷漠铁血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对一个人上心。 尤其是他还会忍不住时不时刁难他。 ——可这类离谱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这段日子,谢昙虽然话不多,可安又宁还是发现了,谢昙不知为何对自己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宽和,几度让安又宁也以为他是不是也被人夺了舍,内里换了一个芯子。 这种诡谲感让安又宁后背发毛,他一紧张就更容易找茬挑刺,他断然拒绝道:「不要。」 接着安又宁目光就逡巡至他的双手上,检查他是否穿戴了手衣。 谢昙果然说话算话,一双手干干净净,并未穿戴他惯常的那双黑色手衣。 谢昙的洁癖果然于他自身是折磨,不过这些日子没带,谢昙双手遍布搓洗严重后留下的细小伤痕,新伤叠旧伤,本是一双指骨修长,骨骼匀称的漂亮大手,此时裸露在外,竟显出一种无言的悽惨来。 安又宁心满意足。 他再次强调:「你找别人罢,我不会和你一起入境的。」 谢昙却不解,沉默半晌后,復问道:「为什么?」 安又宁被他问懵了,只觉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谢昙定定的看着他:「为何选他?」不选我。 当然是怕遇到了生命危险,你雪上加霜啊! 安又宁曾认真考虑过,在秘境中解决谢昙的可能,结果思考下来后,发现自己被解决才更有可能,为了不让自己真正落入险地唿救无门的情况发生,他最终放弃了与谢昙一同进秘境的想法。 谢昙怎么还追问上了——难道他真的打着趁乱将自己赶尽杀绝,以报自己羞辱他之仇的主意? 安又宁警惕起来:「你管我!」 谢昙终于抿唇,沉默了。 那边桑可他们就沖安又宁挥手,招唿他上飞舟,安又宁看了谢昙一眼,小跑几步跳上了飞舟。 第103页 安又宁到明心宗的时候,鹤行允已早早在宗门外等候他多时。 鹤行允吩咐手下弟子,将其他人于宗门外小镇安置妥当,自己则亲自带着安又宁上了天雪峰。 天雪峰峰主就是鹤行允的师父凌霄散人廖英岐,天雪峰自然也是鹤行允从小长大的地方。 天雪峰高耸入云,鹤行允的居所在峰顶。安又宁修为不够,若等他靠自己独自登峰,怕是到深夜也到不了地方,因此他便再次被鹤行允背在背上御剑而上。 鹤行允居所陈列简单,倒是有种另类的简朴,转了一圈,找个小木凳坐下,问道:「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 鹤行允也不吝回答:「调查灵脉枯竭之事,之前他们说你……」鹤行允顿着斟酌了下措辞,继续道,「你前身内有碧落沧海珠,他们起了萃取的心思,但一直没有找到你前身在哪里,我这些日子除了调查如何弥补灵脉枯竭之事,也留意着你的前身所在何处,好将他早日替你取回,交还于你。」 安又宁知道鹤行允口中的他们,便是当初自己偷听墙角时议事厅内的各派主事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到现在也没有打消这种念头。 安又宁想了想,却问道:「你若找到我的尸首,为何不交出去,要还我?」 鹤行允一笑,蜷着指骨敲了他的头一下:「若灵脉枯竭是大势所趋,再多的天灵地宝怕是也弥补不上。」 安又宁却是捧着脑袋瞪他:「哼,你怕是不相信有那碧落沧海珠罢?而且还恰巧在我的尸首中。」 鹤行允一愣,笑意不减,却打趣他:「三日不见,小朋友倒是聪明了不少。」 接着鹤行允倏忽话锋一转,问他:「那你到底是否身负碧落沧海珠呢?」 安又宁被问的一愣,垂下了眼睫,顿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鹤行允不免诧异:「你不知道?」 若这般不俗的异宝在自己身上,一般人多少会有所察觉。可安又宁当初只觉得惶恐,更别提会因此对自身展开调查,只不过细微的异样,比如他身体的癒合速度和修炼速度都超乎常人的不寻常之处,他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所感悟。 他将全部异样和异样的细节都说给了鹤行允听,鹤行允脸色难得凝重起来,最后突然苦笑了一声,看着他道:「小朋友,天下奇事让你遇见两桩,也不知你是幸运还是不幸,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安又宁追问道:「那你接下来……」 鹤行允打住了他的话头:「不忙,先陪你逛了玄紫秘境再说。」 玄紫秘境正式于第二日午时开启。 桑可与赵遗珠还有芙蓉派的女弟子结队而行,安又宁本欲也一起随行,鹤行允却唤住了他摇了摇头:「秘境兇险,且境门不甚稳定,多人同进,更易被打散甚至出事,他们那队已是极限。」 安又宁这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便也不勉强,桑可远远的和他打了声招唿,便随之踏入境门白光传送阵内,消失不见。 境门开启,各门派陆续进入,薛灵竟也随着无定派的几个同门师兄弟一起来了,路过他得时候,还莫名其妙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不想方走至境门处,变故陡生。 随着一声兽吼,本稳定的境门竟剧烈波动起来,地动山摇。 波波辐动震过来,让人站不稳脚,却不过几息,安又宁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境门传送阵处便起耀眼白光,一下将一众人吸了进去。 天空冥暗,细雨空濛。 安又宁背靠着盘根虬结的大树醒来,周身空无一人,寂寂无声。 第52章 「鹤行允,鹤行允!」安又宁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沾的尘泥,忍不住张望行走着喊了两声。 他的声音迴荡在这片,却无人回应。 四周静寂无声,细雨朦胧在安又宁发梢衣襟,不过片刻便有些湿漉漉的,四周很快生起了大片的白雾,天色愈发晦暗。 安又宁驻足思忖片刻,认为一直待在原地也无用,便沿着树旁溪流的方向走去,看能不能遇见别人。 谁知他方走进白雾中,就发现除了白,他竟什么都再看不见——方才从外面看的时候这雾气也没有这么浓啊! 这白雾好像有问题。 安又宁的心陡然揪了起来,却还没等他警戒的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一阵风吹,雾气便疾速散了开来。 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忽盈于耳,安又宁两眼发懵的看着自己一瞬陷入热闹的集市中。 「喂!安又宁!」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将他拍回了神,他转身一看,竟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大师兄安霖之。 此时的大师兄明显还很年轻,眉心没有因常年皱眉而留下的浅褶,也还未曾像后来那般整肃,此时看着他发愣,有些不明所以道:「师父师娘唤你呢,你发什么呆?」 师父师娘…… 是爹爹和母亲! 可母亲不是常年卧榻,爹爹也是除了过年都不会回家吗? 安又宁逡巡了下四周街坊的穿着,发现竟是夏衫,明显还没到爹爹回家的时间,爹爹既不在家,母亲断没出来的可能……他没忍住问道:「母亲的病……好了吗?」 安霖之却奇怪的看着他,半晌终是忍不住伸手背去贴他额头:「怎么突然开始说胡话了,莫不是日头下站久了,中暑了?」 第104页 安霖之的声音很小,显然没想安又宁能给什么回应。 安又宁却也诧异了:「大师兄,我没有说胡话,母亲……母亲的病已经好到可以出门了吗?」 「也不烫啊……」安霖之撤回了自己的手臂,却还没回答他的话,就看向他的身后,行了个小辈礼:「师娘。」 安又宁背嵴一僵。 接着一道从未如此温柔过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女性特有的柔美:「宁儿这是怎么了,竟傻呆呆的站在这儿?」 爹爹的笑声就响起来:「怕是日头晃得,整日里淘气着顽,快进马车里歇一歇罢。」 安又宁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 入眼是一身海棠红的轻薄夏衫,妇人的面容却并不枯藁,反而莹润有光泽,包裹着恰到好处的颊肉,显得气色很好。 ——是那个曾哭喊着要他去死的母亲。 只不过那时的母亲样貌没有这般健康罢了。 安又宁震惊当场。 安清淮再次打趣他道:「也老大不小了,又在这淘什么气?还不快上马车,有人就要上门拜访了,你作为飞云阁的少主,也得出面见见。」 安又宁目光转过去——是爹爹。 是那个给过他短暂温暖的,可以让他暂时倚靠却已经死去的爹爹。 安又宁再次看到爹爹,心口酸涩难言,忍不住一下扑入爹爹怀中,惶然无助的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倒是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哭愣了。 安霖之僵在原地,安夫人急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安清淮轻轻抱着他哄了好久,安又宁才揉着桃子一般哭肿的眼直起了身。 安霖之别别扭扭的道:「大庭广众,说哭就哭,倒是不怕丢脸。」 安又宁虽心中欢喜,却还是下意识怯怯的看了安霖之一眼,没有说话。 安夫人有点担忧的询问:「宁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安又宁看着眼前的母亲,却着实有点陌生,便下意识向父亲怀里躲了躲,惹的安清淮摸了摸鼻子:「虽他平常也黏人些,但也不像如今这般……许是暑气太重,难受住了。」 说着一行人上了马车。 安又宁情绪平復下来,看着马车内熟悉而又陌生的三个亲人,他的心霎时便觉被温水包裹住一般,柔软而温暖,十分熨帖满足。 等到了飞云阁,他已然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家人,整个人都显的高兴起来。 安清淮忍不住对安夫人笑话安又宁:「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怎脾气还像个小娃娃一般。」 安夫人没有接茬,反而嘱咐一旁的僕从道:「快带少主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待会还要见客。」 母亲的关切虽然陌生,但一直是安又宁心中所渴望与希冀的,因此他只又珍惜又稀奇的怔怔的瞧了母亲半晌,在母亲都快要被她瞧的不自在的时候,才一收目光,跟着僕从去清洗。 跟随僕从的路上,安又宁一直垂着眼睫看着脚下熟悉的,不知走过多少年的抄手游廊与青砖甬道,沉默不语。 安又宁心中清楚的知晓,自己此时绝对不应该在飞云阁,尤其是还见到自己一直渴望的亲人,这些亲人仿佛还按照他所思所想一般对他,简直不能更蹊跷。 可安又宁此时却不愿意打破这个美梦。 他甚至想,他一生所求不多,就让这个美梦做的久一点,做的更久一点罢,最好永远都醒不过来…… 安又宁用冷帕子敷了一会儿眼睛,会客堂那边便来催促,安又宁来不及细细清洗,只得自己施了一个小清净咒,又换了一身干净不失礼的圆领袍,才心情很好的向会客堂走去。 这种好心情却在进入会客堂的那一剎那,了结的干干净净。 安又宁眉头紧皱,看向坐在会客堂待客首席位置的薛灵,全身紧绷着警惕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灵却看了安又宁一眼,轻笑一声,质问道:「早就听说贵阁少阁主少年英才,我身为无定派的少主,才纡尊降贵的来拜访亲近,如今却被指着鼻子质问,这就是贵阁的待客之礼吗?」 听到纡尊降贵这个词时,安又宁看到向来脾气温和的爹爹难得眉头一皱,露出半分不喜来。 不过五派六阁,五派实力排在六阁之上,若非必要,又为了飞云阁的长远安稳,爹爹应该不会轻易得罪对方。 果然,爹爹笑道:「薛公子说笑了,薛公子才是年少有为,说不定我儿之前在哪里见过公子,我儿性子腼腆,乍然得见真人,难免惊讶失态,还请薛公子海涵一二。」 接着爹爹目光一转,沖他摆手道:「我儿不懂事,也不用再在这里添堵,薛公子有何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爹爹这是终于知晓来者不善,现下想保护他,想让他赶紧下去了。 爹爹总是这么像座山一样护着他。 安又宁眼底抑制不住泪光,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并未依言退下。 他惯是知晓薛灵的恶劣的。 他怕薛灵也像戏耍自己一般羞辱爹爹,更担心爹爹的安危,便不想在此时退下。 大师兄却在此时进来了,行过礼后,却要拉着安又宁退下:「我这师弟向来头脑简单,我去教训他方才的失礼为薛少主赔罪。」 「慢着!」薛灵却恶劣的笑起来,高声阻止了安霖之的行为。 第105页 薛灵笑道:「既知失礼,便也不用你们做样子,薛二,掌他的嘴。」 立刻便有一黑衣蒙面暗卫出现,向安又宁走去。 安清淮立刻站起了身,惊怒道:「薛公子这是何意?」 薛灵理所当然道:「教训他啊,让他长长记性,知道有些饭可以乱吃,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安又宁亦是惊异于薛灵的行为——他竟是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要找自己的麻烦! 薛二是薛灵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其实力与爹爹不相上下,若真打起来,自己这边怕是讨不到半分便宜。安又宁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家被人破坏殆尽,忽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薛灵来找他麻烦的用意。 他看着薛二,忙道:「慢着,薛公子若是为了紫光阁的谢昙来的,那大可以放心,以后我都不会再见他一面,还会祝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薛灵却置若罔闻,薛二已然拔出刀兵,虎视眈眈的向安又宁与安清淮走去。 安清淮再忍不住,大声质问:「薛公子到底要作甚!」 薛灵不再伪装,一改方才还算和气的面孔,扭曲且愤怒的一指下首安又宁,恶狠狠道:「我要他死!」 话方出口薛二就已然向安又宁心口刺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安霖之忽然将他一推,那剑就刺入了安霖之的背心要害。 安又宁睚眦欲裂。 好巧不巧,安夫人正于此时入内,手中还端着自己用藏茶珍品泡的茶水。 下一瞬,乌木托盘翻倒,青瓷茶碗碎裂,茶水四溅,安夫人就勐然趋前几步,抱着尚余半口气的安霖之大声哭起来。 薛灵皱皱眉,薛二刀尖便再次转向,用安又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对安夫人一剑封喉。 薛灵嫌弃的声音在惊悚而死寂的会客堂响起:「吵死了。」 转瞬间失去妻子与情同父子的大弟子,看薛二的刀尖还要对准似乎吓傻在原地的安又宁,安清淮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便以奔雷之速抽刀挡在了安又宁身前。 怎么……会这样? 父母和睦,兄友弟恭,一直是安又宁羡慕至极求而不得之事,好不容易一朝实现,为何却仅仅存在了片刻,便在一夕之间被人打碎。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他求而不得! 他与薛灵的牵扯只有谢昙,他都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再招惹谢昙了,为什么薛灵还不放过他?甚至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安又宁眼中于一瞬间迸出无数血丝,周身戾气大增,他「唰」的一声抽出了腰中佩剑,一个疾步,对着薛灵提剑便杀。 安又宁身为飞云阁少主时,虽打不过谢昙,但是薛灵这个用丹药堆出来的草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安又宁这一剑用了十成功力,就是为了取人性命来的,薛灵甚至反应不过来躲闪,吓的花容失色,立刻大喊:「薛二!」 下一瞬,安又宁这一剑就落在了实处——却不是薛灵的心脏,而是扎进了被叫过来顶包的暗卫薛二的要害。 安又宁这剑又疾又威,薛二与安清淮缠斗本就身受重伤,此时便根本来不及格挡,只好以身体挡之,纵使他修为高于安又宁,但被人一剑刺入要害,也是无力回天。 安又宁将剑一甩,薛二便嗤啦一声从剑刃上脱落,如一块放被割下来的新鲜猪肉,再未发出一点声音。 薛灵登时吓破了胆。 安又宁却陡然心尖一颤,意识到什么一般,眼睛血红的望向方才安清淮与薛二打斗之地。 只见方才还面目柔和,言笑晏晏的爹爹,已然躺在了血泊中,了无生息。 安又宁只觉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心魔乍起,霍然转头向面前的薛灵。 薛灵早已吓到腿软,他仿佛没有料到,他父亲为他指派的门派数一数二的高手能死在这里,此时脸上全是勃然迸发的惶恐与惊惧,已然瘫软在地,无法挪动。 眼看着安又宁一步一步走来,薛灵突然大声求饶道:「我……安又宁我不杀你了,只要你不杀我,我允许你和谢昙来往!」 安又宁听了他的话,表情空白一瞬后却陡然大笑起来,他哈哈笑着,越笑越厉害,直笑到最后直不起腰,笑出大颗大颗渗人的血泪。 薛灵仿佛吓傻了,呆在原地。 谢昙……又是谢昙。 他如今已然不求感情,为何谢昙还在他的人生中阴魂不散。 从头至尾,他每一次忍不住回想自己人生的时候,仿佛一切悲剧的根源都是因为和谢昙扯上了关系。 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爹爹。 是他害死了母亲。 是他害死了大师兄。 是他,最该死的就是他自己! 等他为他们报了仇,他就去陪他至爱的亲人。 好半晌,安又宁才似从癫狂中回过神来,陡然合上了大笑的嘴巴,左眼下的黑色泪痣仿佛将他整个人染成了同样的颜色,黑色深渊般的死气漫上来,似乎将他得佩剑也裹的严严实实,安又宁一句废话也无,看着近在眼前的薛灵,霍然提剑去杀。 剑刃携雷霆之势,却在即将击碎薛灵天灵之时戛然而止,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看不见的屏障隔在那里,安又宁剑刃竟再不得往下一分。 第106页 周围慢慢生起雾气来,安又宁一愣过后,疯了一般去刺砍眼前的薛灵。剑不像刀,本招向来是刺杀,安又宁此时却以剑当刀砍杀薛灵,显然他的疯狂已让他乱了章法。却不知为何,安又宁的剑刃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碰到薛灵一分。 在安又宁的疯狂之下,薛灵却松了一口气般毫髮无损的渐渐消失于浓雾中。 安又宁的剑刃终于砍下,却最终砍了个空,他踉跄在地,神情呆滞,却累的气喘吁吁。 周围幻境也在他一刀砍空之际,浓雾散去,骤然一清。 安又宁就看到了方才被他刺死的薛二尸首慢慢发生了变化,不过片刻,便眼睁睁的看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蟾蜍样的妖兽。 这妖兽状似蟾蜍,却不类蟾蜍体表是粘稠的液体,这妖兽通身皮肤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长绒毛,眼为竖瞳,头顶一双立耳,耳尖各有一簇挺立的黑色长绒毛,模样长的甚是奇怪。 安又宁浑身过电,呆在原地。 他霍然扭头去看父母和大师兄的尸首,就见三人亦如眼前薛二尸首一般,慢慢从人的模样变成了一只蟾蜍妖兽。 安又宁霎时头痛欲裂。 他脑中那根仿佛在一开始就被被迷惑住的弦陡然崩断,周围场景霎时分崩离析,随着飞云阁的崩塌,安又宁疯狂而又极致的饱含着浓郁感情的贪嗔痴,似乎亦随之慢慢抽离。 直过了好半晌,安又宁终于冷静下来。 安又宁看着眼前四具蟾蜍样妖兽尸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借着宁初霁的身子甦醒之后,有段时间对自己一魂双体之事十分惑然,便整日里都泡在了无念宫藏经阁翻阅各类珍奇书卷。 他记得翻找的过程中,自己好像翻到过眼前这种异兽。 他再次拿剑尖挑了挑眼前的异兽,终于确定——是蜃兽。 蜃兽的存在十分古老,困杀人的方式也是十分古老但有效,那便是蜃气化境。 蜃兽最喜食用人的贪嗔痴求不得,以此七情六慾为养分,才能成长的更为强大。蜃兽惯会悄无声息的探知人心,那些诡异的浓雾就是他迷惑探知人心的蜃气,人在无知无觉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吸入大量蜃气,蜃气便会化境,人便会陷入蜃兽根据人心编织而成的幻境之中。 蜃气化境向来是根据人内心中最渴望之事编织而成,且蜃气化境十分高明,向来是将现实与虚幻之事真假掺混在一起,混淆人的认知与感情,是故人一旦陷入进去,很难再挣脱出来,最终直至陨落都将会化为蜃兽源源不断的养料。 若要挣脱,便是将自己最不舍之人杀死,将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毁掉,才能真正的从蜃气化境中清醒过来。 可方才的情况……明显与他所了解的有些出入。 奇经上说,蜃气化境一般只有深处其中之人大彻大悟,痛彻心扉之下才能忍痛斩断,外人一般进入不得,一旦进入,也融入不进去,似周身与蜃气化境内的主人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屏障一般,触摸不得,除非蜃气化境内的主人认识并看见了闯入者,闯入者才可真正顺利融入,对蜃气化境内的主人进行唤醒的行为。 他方才疯狂砍杀薛灵的时候,明显感知到了这样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空气屏障。 是了,薛灵也来了玄紫秘境。 薛灵身为无定派的少主,这种得机缘的事情,他定然不会错过。 可他渴望的人间向来没有薛灵的位置,薛灵为何会进入他的蜃气化境? 安又宁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了奇经上边边角角的小註:以上皆是普通情况下蜃气化境之情,若有罕见的多个蜃气化境的情况下,蜃气化境边界便会模煳,只要其中一个蜃气化境的主人看到另一个蜃气化境的主人,两个蜃气化境便会融合,后面除非一境主人异常排斥另一境主人之时,二人的蜃气化境才会再次彻底分开。 当时他如此疯狂的砍杀薛灵,薛灵必然肝胆俱裂。 若按照小注来说,薛灵当时已然无知无觉的将他二人的蜃气化境进行了彻底的分割,所以他才会在最后关头杀不了他。 安又宁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若是如此,想要真正诛杀蜃兽,只能先把陷入蜃气化境中的人一一薅出来才行。 天空仍然蒙着细雨,他一身狼狈的站起了身,看了身边小小的蜃兽分.身半晌,忽弯腰扯下了蜃兽双耳立簇毛髮。 这只小蜃兽是薛灵蜃气化境中的,其双耳立簇毛髮若一根万里丝弦,与薛灵蜃气化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用它来做引路丝线,简直最合适不过了。 他倒要看看,薛灵的美梦到底是什么。 安又宁并指,将灵气灌入毛髮之中,毛髮霎时轻如鸿毛,自安又宁指尖飘飘悠悠的升起,往一个方向飘去,安又宁抬步跟在其后。 周围浓雾仿佛知晓他要做什么般,霎时成倍的来阻碍他,奈何安又宁已然受过一次蛊惑,再无法生成新的蜃气化境,他视若无睹的跟在那几簇闪烁着点点萤光的毛髮后走。 安又宁也不知自己一直走了多久,直到眼前蜃兽耳发发疯般颤抖不前时,眼前豁然开朗,安又宁便立时现身于一座大气古宅之内。 那几簇蜃兽耳发霎时便燃为灰烬。 安又宁恍惚了一瞬,眼睛才逐渐适应了眼前大宅之内铺天盖地的大红喜绸。 第107页 就有捧着一对喜盆的小丫头欢欢喜喜的从他身边跑过,她们的话就长了翅膀一样顺风飘到了他的耳中。 「快点准备吧,我们薛少主如今嫁的是一统了正道各门派的宗主谢大人,可半分懈怠不得……」 第53章 安又宁听的一个激灵。 一统正道各门派的宗主谢大人——谢昙? 原来薛灵对谢昙的想像,是想谢昙成为正道有权有势的至高统治者。 也对,薛灵向来跋扈,必然不想有人踩在他头上。 由于他没有融于薛灵的蜃气化境中,路过的小丫头自然看不见也感知不到安又宁的存在,这倒使安又宁的行动方便了很多。 安又宁跟着小丫头一路走向正房,周围僕从为布置这件天大的喜事,各个都脚步匆匆各司其职。两个丫鬟敲响了房门,就有大丫鬟接过喜盆,安又宁便跟着大丫鬟的脚步走到了室内。 室内仍然是红彤彤一片,像一滩滩刺目流动的血。 薛灵果然老老实实的坐在妆境前,就有其中一个丫鬟帮他净脸,另一个帮他净手。 安又宁安静的站在薛灵身后,等待着薛灵的发现。 只要薛灵看到他,薛灵的蜃气化境必然将他融合进来——他要让薛灵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就算家人是假的,但薛灵的动机不是,他自己的感情亦不是。 而且薛灵发现了他的秘密。 若他是真的宁初霁,蜃气化境定然和无念宫的父母有关,而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飞云阁。 薛灵在蜃气化境中可能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但等出了玄紫秘境呢? 万一他以为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为了这个原因攻讦他,进而攻讦他如今无念宫的亲人呢? 安又宁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一点可能也不行! 所以他才会再次找到薛灵的蜃气化境,还必须得让薛灵发现他,这样他才能在这里当场解决了薛灵,解决了这个后患! 果然不过一会儿,薛灵就感觉到了如芒在背,他本垂着眼睫任周围的丫鬟伺候,此时却下意识抬眼,立刻便在铜镜中发现了身后帷幕半遮掩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阴仄仄的,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薛灵立刻惊叫一声,从嫁凳上瘫落下来。 周围丫鬟皆吃了一惊,不明所以的要去扶薛灵,却被薛灵拍开,薛灵四肢发软,一脸惊恐手脚并用的就向外爬,似乎压根没有料到为什么他都在安又宁面前消失了,安又宁还能找到他。 在薛灵看到安又宁的那一刻,安又宁同样看见了薛灵那双悽惶惊恐的双眼,安又宁慢慢从剑鞘拔出了佩剑,无视薛灵的尖叫,面色罕见的冷漠而又势在必得。 不过五步,他便已走至薛灵爬行的身子面前,薛灵此时倒是一点嚣张也无,看起来毫无尊严,可怜又可悲,安又宁闭了闭眼,再不犹豫,对着薛灵脆弱的脖颈,一剑挥下。 冷厉的白色剑气唿啸而过——事情却出了意外。 那道恼人的白色屏障竟凭空而起,再次霍然抵抗了安又宁的攻击。 安又宁皱紧了眉毛。 难道是因为他对蜃气化境主人的杀气太重,薛灵大受刺激下再次把他给震了出去? 他这边还没想明白,薛灵却骤然反应过来,他突然「哈」的干笑了两声,看着眼前紧皱眉头的安又宁,再不害怕,扶着身边丫鬟的手就站了起来。 似乎验证了安又宁的想法,纵使薛灵如何恐惧的面向自己,他周围的丫鬟们没有一个表现出发现他而惊慌失措的,她们始终对着突然瘫在地上的薛灵,都是一脸莫名担心的模样。 薛灵就着丫鬟们的手再次安安稳稳的坐在了铜镜前,似乎知道安又宁真的无法伤害到他,薛灵一改方才怂怕的模样,反而通过铜镜看向安又宁,恶狠狠的目光里带着明晃晃的炫耀和赤.裸.裸的挑衅。 似乎在争夺谢昙的这场战争中,薛灵洋洋得意于自己是最终胜利者。 安又宁怒火中烧。 但他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就算现在无法动薛灵,他仔细留意,蜃气化境总能有别的破绽。就算没有破绽,他最后无法在蜃气化境中解决了薛灵,在薛灵出蜃气化境的那一刻,他总能抓住机会杀了他。 因此在薛灵示威般的眼神中,安又宁如同研磨自己的耐性一般,再次不动声色的将剑刃缓缓送入佩剑剑鞘中。 接下来的时间,安又宁便如同一颗沉默的石头,总是不远不近的坠在薛灵身后五步距离,伺机而动。 薛灵却一点都不再惧怕。 他高高兴兴的净了脸,又在丫鬟的安排下穿上了大红的嫁衣,眼含春水,一脸兴奋,仿佛如同真正的新娘一般,期待着自己丈夫的花轿来接。 鞭炮陡然炸响。 鞭炮声由远及近,从大门口一路陆续在垂花门、二门点燃,最终一路传至正房门前,于是正房门前那道喜鞭也燃尽了喜气,噼里啪啦的,在耳畔炸响。 大红的喜帕盖在薛灵头上,薛灵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路走至正房门口。 不出意外,谢昙应该等在正房门口,等着背他的道侣入喜轿,再骑马回自己府上拜堂成亲。 却不知为何,安又宁跟着薛灵走出房门口的时候,并未发现谢昙的人影。 搀扶薛灵的丫鬟也发觉了,立刻便问:「宗主大人呢?」 第108页 此时步入正院前来迎亲的左昊便回道:「宗主大人派我等前来迎接,大人在门口的虎辕大街等着薛公子。」 搀扶薛灵的丫鬟登时皱了眉:「这不合规矩。」 方才回答的左昊,却忽然态度暧昧的抬头看了那丫鬟一眼,接着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丫鬟刚要发作,薛灵却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出声道:「无妨,快走吧,别耽搁吉时。」 看来薛灵是真的很想嫁给如今一统了正道各派的宗主谢昙,迫切到连大婚的礼法都不在乎了。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大门口,谢昙果然等在大门口前虎辕大街上。 安又宁隐藏在一众送亲的人之间,抬眼看了过去。 日头烈烈,谢昙穿了一身耀眼的喜袍,喜袍质地昂贵,做工讲究,织纹复杂,一眼看去就知是花费了好些心思和工夫的,由此更从侧面凸显出了他对这场大婚的郑重。 谢昙的乌髮用同色朱带繫着,穿着黑色手衣的大手稳稳握着缰绳,见薛灵走出了大门,脸便微微转了下,面向了这边,他本人却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 安又宁看不清谢昙此刻的神情——强烈的日光从谢昙身后照过来,晃的人睁不开眼,安又宁只能看到谢昙身姿俊朗,体态修长,他大马金刀的跨坐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整个人更显居高临下。 安又宁垂下了眼睫。 送亲的人开始起闹,让谢昙下马,至少这几步路,还是要将自己的道侣亲自背入喜轿的。 却不知为何,众人嚷嚷了半天,谢昙都未给出一句回应,甚至马都不曾下。 起闹嚷嚷声逐渐小下去,如同瘟疫传染一般,众人一个接一个的,慢慢都不敢再说话,场面逐渐陷入了诡谲的寂静。 安又宁看着眼前这场面,开始觉出了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蜃兽好不容易利用薛灵的心思编织幻境,薛灵合盖心想事成才对——薛灵这般一个极喜骄奢淫逸,大肆铺张之人,对方又是自己称心如意之人,他所期待的大婚理应十全十美才对。 可……薛灵的大婚为何显得这般不完美? 尤其谢昙行为出乎意料。 谢昙他……不该对薛灵百依百顺吗? 却还没等他想明白,司礼好似突然反应了过来,终于大着胆子抖着嗓子喊了一句:「入矫!」 薛灵出乎意料的竟没有任何不满吵嚷,一副好脾气的被丫鬟搀扶着入了喜轿。 「起轿回府!」 丝竹乐声响起,一行人吹吹打打穿街走巷,一刻钟后,迎亲的队伍便在一座明目辉煌的巍峨府门前停下。 府门上「宗主府」三个字赫然醒目。 安又宁混在送亲的人群中,就见谢昙终于脱镫下马,站在了府门前。薛灵紧跟着从喜轿中踏出,谢昙静静地等薛灵走了过来,二人齐齐并肩入府。 安又宁随之进入,却越走越觉得奇怪。 安又宁下意识打量,打量着打量着却发现宗主府内的结构与布置竟越来越眼熟,电光火石间,安又宁终于震惊的反应过来——现下的宗主府竟与现实中魔域的四方城主府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回事?! 安又宁白毛汗霎时起来了。 安又宁不断地告诫自己冷静,终于在走过一个连廊之后冷静下来。 他开始理智分析当下情况。 宗主府与城主府如此雷同,难道是因为薛灵曾去过四方城主府,所以如今才会重现到蜃气化境中?! 可安又宁自己长时间待在城主府中,若薛灵真的来过城主府,他不可能不知道啊? 安又宁想不通。 行进的队伍却并没有因为安又宁的想不通而停下,反而很快走到了栖梧堂前的那条连廊。 那条长廊挂着四处飘扬的彩绸,谢昙着黑色手衣的大手握着朱色喜绸的一端,牵着手握另一端的薛灵,慢慢的走过长长的连廊,仿佛走过了风雨飘摇的岁月,走过了命运既定的长长久久,走向了爱意的永恆。 谢昙就那么笃定又沉静的牵着他的小道侣,一步一步,坚定的将他的小道侣圈入自己的领地。 纵使知晓是假的,纵使知道自己着实不该,可不知是不是此时环境太过熟悉,他好像很难不触景伤情——安又宁看着前面那道高大的朱色身影,还是红了眼眶。 栖梧堂内宾客满席,安又宁一眼望去,却只认出了一个人——毗邻四方城的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这更不对劲了。 薛灵这个草包若能避过他进入四方城也便罢了,好歹有谢昙庇佑,但他是如何都不可能认识北望城的城主何北望的啊——这不合理。 安又宁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拜天地!」 薛灵手握着喜绸,转过身来,面向门口,身子深深的躬了下去。 混迹门口众人里的安又宁却看到,谢昙虽然也转过了身,却嵴樑直挺,丝毫没有躬身作拜的意思。 等了片刻,堂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司礼惜命的紧,看着眼前情形却半点也不敢催促。 薛灵弯着腰静静地等了一会,却久久未听到司礼的声音,不禁纳闷的直起来身子。他向来不是个真正守规矩的,所以在不明所以的时候,便毫无顾忌的手一掀喜帕,露出一张艷色的脸来。 他终于忍不住去扯谢昙的袖子,难得放柔了娇嗔道:「谢昙,你怎么了?拜堂呀!」 第109页 谢昙却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薛灵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堂上死寂的仿若众人都已入坟墓。 谢昙眼神终于看向了薛灵,那眼神却半点温情也无,薛灵竟被他瞧的登时吓退半步,眼神发毛的回望过去。 就听谢昙淡淡问道:「我说过什么?」 薛灵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好半晌才似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吞咽了口口水才敢吞吐道:「什……什么?」 谢昙毫无感情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死物:「我说过,若有再见那日……」 他微微倾身,附耳过去:「必定,你死我活。」 薛灵霍然后退半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谢昙,下一息便毫无预兆肝胆俱裂般抬脚外逃。 冽光剑却出剑极快,不过电光一闪,薛灵脚都未及抬,他仍戴着喜帕的人头便皮球一样从肩头骨碌碌滚落下来,颈腔喷溅的血液登时将地毯染成了暗红色。 堂上宾客死寂一剎,登时尖叫盈耳,宾客们四处奔逃,翻倒了一地桌椅。 此时惊呆原地不动的安又宁便显得十分扎眼起来。 满脑子乱麻的安又宁伸手扶着栖梧堂的凌云隔扇门,避免着四处乱撞的宾客,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堂中谢昙。 谁知他不过刚抬眼,正慢条斯理的脱着黑色手衣的谢昙,却仿佛忽然有所感应一般,抬起冷薄的眼皮,目光凛冽如箭矢,隔着重重人群,飒沓流星般霍然射过来。 安又宁登时如被天敌叼住要害的猎物,僵在原地。 第54章 谢昙……看到了他? 这……这不可能! 他方才混迹于人群当中,明明所有人都当他是空气,谢昙怎么可能能看到他,肯定是自己不小心恰巧与谢昙对视到,才造成了谢昙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觉。 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薛灵。 不过薛灵不一直是谢昙的心头肉吗,谢昙怎么会突然对薛灵狠下杀手,而且还是在薛灵为主的蜃气化境中! 安又宁想不通。 薛灵是这方蜃气化境的主人,主人贸然赴死,蜃气化境却并未崩塌,抛去谢昙与薛灵二人的情感纠葛先不说,安又宁现下最为头疼的,应该还是他能有什么方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蜃兽毕竟是一种古老的妖兽,安又宁从书中所得也只是一星半点,本就悬心,他本想着趁拜天地薛灵心思最为欢喜,薛灵心神由此露出松懈的破绽时进行刺杀,谁知他还未出手,薛灵竟被他幻想中的谢昙杀了。 不对……幻想? 安又宁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激灵,他勐然意识到自己粗心忽略的一点——蜃气化境的主人怎么可能被自己的造物杀死呢?! 安又宁一剎嵴背发麻,霍然抬头,不敢置信的再次看向堂中那个所谓的薛灵造物——谢昙。 谁知他刚一抬眼,就又再次陷入谢昙幽暗的眼神中——谢昙看着他竟然一直未错眼。 安又宁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等了片刻,谢昙却再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安又宁心下忍不住略松口气,可在他再次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的时候,谢昙忽然动了。 ——谢昙抬起脱掉手衣的修长大手,突然沖他这边招了招:「过来。」 声音是惯有的低沉。 安又宁登时人都麻了。 谢昙……好像真的能看到他! 可谢昙为何能看到他?! 安又宁百思不得其解,苦思蜃兽特性,于灵光一剎中忽然想到,眼下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在这个蜃气化境中,不仅薛灵不是蜃兽所化,谢昙亦不是,此时的蜃气化境应该是他们二人皆参与进来融合而成的盛大梦境。 这也就说的通,为何薛灵死了,蜃气化境还能如此的稳固。 想通这个关节后,安又宁忍不住再次震颤的去观察地上已死的薛灵,发现他的身体确实没有变成蜃兽之后,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薛灵与谢昙共同织就的蜃气化境。 而薛灵为何会被谢昙一击毙命,怕还是谢昙下手太快,薛灵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就像当初在自己和薛灵共同的蜃气化境中,在薛灵还没来得及排斥自己割裂开蜃气化境时,自己第一击其实已经得手了,如果没有薛二捨身挡剑的话。 可谢昙不是一直深爱着薛灵的吗? 明明是梦想成真的场景,谢昙却为何会一剑斩了薛灵?! 这说不通啊! 安又宁脑子里过着这些信息,面上却显的有些呆,一直站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昙等了片刻,却似乎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再次催促他道:「又宁,过来。」 安又宁浑身一震,霎时回神。 由于宁初霁和安又宁的长相一模一样,所以现在他是取代了谢昙蜃气化境中的安又宁,被谢昙错认了身份了吗?! 安又宁不知道。 安又宁也并不想过去。 他眉头微皱,理由主打一个朴实无华——他暂时还没有信心可以对谢昙一击必杀,所以还是不靠近的好,若贸然出手,说不定自己还会被对方瞬间反杀。 既然薛灵这个真正知晓他实际身份的后患已经死了,那么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看如何脱离这个蜃气化境罢。 可天不遂人愿,不知为何,谢昙话毕不过几息,安又宁的身体竟然已不受自己控制,如同被操纵傀线的傀儡一般,听话且乖觉的一步一步向谢昙走去。 第110页 安又宁登时悚然。 待一直走到谢昙眼前,安又宁那种不受控感依然明显存在。谢昙却突然魔怔了一般,反常的对他柔和了眉目,下一息,谢昙手中就重新出现一方血红的喜帕:「今日是我们大婚的日子,喜欢吗?」 安又宁唯一可以自控的眼珠,就忍不住从谢昙手中喜帕移动到地下薛灵仍惨烈的人头喜帕上,嘴唇不自控的颤抖着说不出话。 谢昙却一直在细緻的观察他,跟着他的眼神看了地下一眼后,似乎认为他好像更想要薛灵那方喜帕一般,忍不住蹙着眉,耐心劝解他道:「已经脏了……」说着便将自己手中喜帕盖在了安又宁得头顶上,遮住了安又宁的视线,「这方喜帕才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 谢昙再次灵魂开问:「喜欢吗?」 安又宁只想骂娘。 堂中却忽然响起拍巴掌的声音,安又宁就听见有人恭喜谢昙道:「亲自手刃仇人,又喜得心悦道侣,恭喜谢兄贺喜谢兄!」 ——是与四方城毗邻的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原来堂上宾客并未一走而空,这个何北望也不知因何目的竟然单独留了下来。 何北望说恭喜谢昙手刃仇人,安又宁于这一瞬懂了谢昙到底为何会手刃了薛灵了——原来纵使年少情爱珍贵,面对血海深仇,还是不值一提。 只是谢昙放下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点,手段也太兇残了点? 明明连薛灵的替身白亦清,谢昙都爱的死去活来,如今好不容易遇到薛灵这个正主,怎么下手反而没有一丝犹豫呢? 安又宁忽生一丝不合时宜的兔死狐悲。 何北望祝贺的话简单却直接,谢昙听闻忽然笑了一声,竟是那种安又宁从未感受过的发自内心喜悦的笑,他这样阴沉的一个人,一时竟也带出几分柔情来:「自是畅快。」 于是,安又宁与谢昙便莫名其妙的在何北望的见证下,完成了大婚仪式。 安又宁蒙着喜帕被搀扶着步入了谢昙栖梧堂的正房之内。 他被搀扶着坐在了床沿边,想动又不能动,却等了良久,也没等来谢昙拿吊了荷包的喜称来掀他的喜帕。 安又宁只听的衣料摩擦的窸窣之音,片刻后微微顿杯的响声也起,他才意识到,谢昙似乎在默默饮酒。 四周静寂无声,又过了片刻,安又宁似乎才觉得自己手脚能动了些,便忍不住自己想伸手把头上这碍眼的玩意儿给揭掉,谁知不过微微一抬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谢昙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他的身边,阻止他的动作,谢昙声音浅淡,张口却带着淡淡清甜的气息:「做什么?」 安又宁张了张口,却发现他现在竟仍然无法发出声音。 谢昙却哄他道:「别急。」 接着一桿喜称便从喜帕下伸了进来,微微一挑,安又宁便从一片碍眼的血红中重见天日。 谢昙垂睫定定的看了安又宁好久,最终才倾身轻轻将他拥入怀中。 「又宁,又宁……」谢昙拿手指一遍一遍轻轻抚着安又宁细软的头髮,喃喃,「从前是我识人不清,纵容薛灵,才让你在他手底下吃那么多苦,以后不会了。」 安又宁心尖一颤。 他立刻忍不住反驳:「你骗人!」 安又宁本以为自己现下仍无法出声,谁知虽然声音微弱,他好歹将心底话讲了出来。 安又宁立刻便觉抱着自己的身子一僵。 少顷,谢昙才再次柔软下来,语气愈发轻柔:「我没有骗你。」 他顿了下,才继续道:「从前是我想岔了,我知你亦为我受了不少委屈,以前我没有护你,如今你成了我的小道侣,我必然要护你周全。」 放屁! 在谢昙成为四方城主的时候,这种狗屁保证也不是没有过,可谢昙最终给了他什么? 是利用,是抛弃。 安又宁如今再听着谢昙的这席话,不仅不觉得信任,还觉得噁心。 安又宁挣扎起来,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声来:「我不愿意。」 谢昙本就将安又宁松松的锢在怀中,使安又宁挣扎的时候不至于自伤,又不至于逃脱,此时听到安又宁的话,谢昙力道就一下没控制住陡然收紧,安又宁立刻痛唿一声,谢昙这才反应过来,再次放松了全身的力道。 安又宁却没有力气抬头观察谢昙表情,他只觉谢昙忽压低声音,似乎思考了良久,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事到如今,谢昙竟然还问他为什么。 安又宁本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缚自身,如今拼尽全力这么挣扎一通,整个人倒累的有些虚脱般,瘫软在谢昙怀里。 他也没有更多精力去和谢昙掰扯,况且事到如今还有意义吗? 谢昙忍不住哄安又宁道:「又宁,我说话算话,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如今受制于人,安又宁心有余力不足,只好懒得搭理谢昙。 谢昙就这么安静的抱着他,谁知不过抱了一会儿,谢昙渐渐唿吸粗重起来。 安又宁惊讶又觉屈辱的发现,谢昙身体竟然发生了变化。 谢昙哑着嗓子,吻了吻安又宁左眼下的泪痣,在他耳边亲昵道:「又宁,我想要你。」 这是安又宁认识谢昙以来,谢昙第一次明确的向他提出这方面的需求。在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之后,在这个恼人又虚假的蜃气化境中,谢昙仿佛第一次正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正视他对自己的欲望,安又宁顿觉可悲又可笑。 第111页 这算什么? 谢昙又把他安又宁当作了什么? 他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出来卖.屁.股的青倌儿! 更何况他二人之间已不是简单的情感纠葛,还隔着你死我亡的血海深仇! 安又宁差点气急攻心。 可恨如今这副不争气的身体,安又宁用尽全力也只是在谢昙怀里挣扎着动了动:「你休想!」 本来很有气势的一句话,此情此景下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有了丝欲拒还迎的撒娇意味,安又宁眼睁睁看着谢昙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更深了,喉结甚至还上下动了动。 果然,谢昙又亲了亲他的唇角,继而又吻他的手指,哄他道:「别怕,又宁,我会温柔的。」 安又宁急怒之下,只剩绝望。 他用尽全力去推拒谢昙,眼眶中的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落下来。 谢昙仿佛此时才真的领会到,安又宁是真的不愿意,他抱着安又宁的身子便霎时僵下来。 他看着安又宁掉个不停地眼泪,眉头越蹙越紧,最终还是嘆出一口气,松开了安又宁:「抱歉,吓到你了。」 「我只是……」谢昙说了一半,突然没有说下去,最终也只是道,「早点休息罢。」 话毕,谢昙便抱着安又宁躺在了床榻之上,安又宁的啜泣渐渐止息。 室内龙凤喜烛燃了一半,谢昙似乎毫无防备,已然在床榻之上唿吸绵长,陷入沉睡。 伴随着谢昙的沉睡,无形中桎梏安又宁的力量逐渐减小直至隐匿,安又宁动了动手脚,发现轻松许多后,再受不了与谢昙同塌而眠的煎熬,一下坐了起来。 他的佩剑被谢昙解下来后,就放在他的枕边,他默默地看了沉睡的谢昙半晌,缓缓的抽出了佩剑。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要趁谢昙反应不过来时杀了他! 到时出了玄紫秘境,就可推脱说魔域质子是自己机缘不够,死于玄紫秘境,任谁听了都不会将这个责任怪罪到某一人或者某个门派上。 但以前自己失败的次数太多了,导致安又宁在熟睡的谢昙心口比比划划,瞄了半天,还没下成手。 鸡鸣渐起,天色渐白。 谢昙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也不知梦见了什么,似乎开始睡的不安稳起来,仿佛有马上要醒的徵兆,安又宁最后看了一次窗外天色,再转回头的时候,满眼都是势必得逞的疯狂,剑刃再不犹豫,对着谢昙的心口就运足十二分力,勐然刺了下去。 果然一如既往,没那么顺利。 最后关头,谢昙还是醒了。 只不过好像蜃气化境迷惑了他的记忆与行动,他对安又宁好似全然没有什么防备,所以勐然睁开的双眼里尽是迷茫,手臂也只是下意识挡了一下,安又宁的剑刃便从心口位置划了长长一道口子,霍然插入了锁骨窝处的咽喉要害。 成……成了? 安又宁胸腔内的一颗心怦怦乱跳。 谢昙口中以及脖颈咽喉处源源不断的涌出鲜血,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迷茫渐渐转变为清醒,整个蜃气化境也都随着他的变化剧烈颤动起来,连带着床榻也跟着吱呀颤抖起来。 安又宁就看见谢昙下意识伸手就要拔剑,他怎能允许! 他一下就跳谢昙身上,坐在谢昙腰上,双手用力按着剑柄,将谢昙死死的钉在床榻之上,丝毫不管周围地动山摇,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的环境。 谢昙痛苦的皱着眉,看向坐在自己腰上的安又宁,伸出沾染满自己鲜血的大手,一下覆住了安又宁禁锢剑刃的手背。 第55章 浩瀚的真气霎时便汇聚到谢昙手心处,散发出危险而又强烈的白光。 人求生本能强大,谢昙此时手掌真气明显奔着全力一击而去,若不出意外,挨到这掌的安又宁必死无疑。 安又宁却好不容易真正逮到机会,早已把先前的满脑子盘算抛诸脑后,就算玉石俱焚也要拉谢昙下地狱,压根没有感知到恐惧,更别提放手。 谢昙掌心内那团白色萤光却迟疑几息,不知为何,一点一点熄灭。 安又宁眼神酝酿着疯狂:「这是你欠我的!」 谢昙似乎更在乎安又宁性命,又或许是安又宁的话触动了他,他那只覆在安又宁手背上的手缓缓垂落了下来。 谢昙闭上眼,不再徒劳挣扎。 四周天地剧烈摇晃,谢昙被安又宁剑刃狠狠贯穿颈窝,钉在颤抖不已的床榻上,血染红了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染暗了谢昙从昨晚就还未褪的大红喜袍,醒目又讽刺。 一个人影突然从模煳的光影中而至,一把抓住了安又宁手腕。 鹤行允紧紧握着这双颤抖却与剑柄锁住的手腕,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郑重的看向安又宁:「小初,放手!」 安又宁置若罔闻。 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手中剑刃上,视外界为无物,鹤行允立刻察觉,安又宁或许陷入了心魔发作的癫狂。 鹤行允立刻收回手腕,双手捧着安又宁的脸用力扳向自己,再次强调道:「小初,放手!」 安又宁眼神茫然,鹤行允道:「蜃气化境坍塌,蜃兽要来了!」 鹤行允话未毕,房屋破碎,一只巨大的爪蹼凌空而来,一把拍飞了他,安又宁腰间霎时一紧,被一股巨力倏尔拉扯空中。 第112页 安又宁猝不及防,未经一搏,握着谢昙颈窝处的剑柄脱手而去,整个人立时被扯向后空。 安又宁不清楚,面对着他的谢昙却看的明白,一只堪比山峦一般巨大的蜃兽在浓雾中现身,缠在安又宁腰间拉扯的就是它伸出的那条通红坚韧的舌头。 是蜃兽本体! 谢昙睚眦欲裂,伸手去抓安又宁扑空,登时爆发一股巨力,血手一把将钉在自己颈窝的剑勐然拔出,丝毫不管自己颈窝的血洞,提力瞬移。 下一息,谢昙就出现在安又宁面前,他伸手抓住了蜃兽那条快速回缩的血红长舌,挥剑一击,剧烈白芒一闪而过,蜃兽红舌齐面而断,蜃兽登时哀嚎,二人快速下坠。 高空白色浓雾滚滚,坠落的安又宁恍惚回神,就看到欲向他踏空而来浑身是血的谢昙,安又宁下意识一抖,嘴唇立时白了。 方才的记忆在脑内翻飞,安又宁脸色变换莫测,最终盯着越来越近的谢昙,「唰」一下拉出了腕处的绞金丝。 谢昙更快一步:「又宁,」他握住安又宁手腕,一说话颈项血洞的血涌出,带着被血煳住的含煳咽音,他方紧张的语速此时慢下来,「别怕。」 谢昙还唤自己又宁。 安又宁立刻意识到谢昙还沉浸在幻境之中,未曾清醒,他没想到谢昙受此重创竟还能自由行动,谢昙实力竟已强大到此种地步了吗? 安又宁一时觳觫。 谢昙看到安又宁瞳中的惊恐,却以为他是怕那身后巨兽,欲将眼前人护入怀中柔声安抚,那巨兽反应却极快,周身皮毛沸腾,登时飞出无数用体表蚕丝般长绒牵扯着幻彩琉璃色的无规则烛灯,像汹涌的孔明灯潮,向二人吞没而来。 那是蜃兽的「造梦」! 安又宁瞳孔翕张——是蜃兽专门困囿催眠人的绝杀! 一旦中招,除非蜃兽本体消解,不然永坠无间梦魇。 眼看着灯潮疾速靠近,安又宁唿吸急促起来。 他看一眼那形状无规则,表面却诱惑力十足的幻彩灯潮,再抬睫看一眼面前仍深眉阔目好看的不得了的谢昙,唿吸骤停,勐然伸手推谢昙。 谢昙猝不及防,跌向身后琉璃般幻彩不息的灯潮。 那一瞬极短却又极漫长,谢昙身后灯潮美的如同幻梦,安又宁目光随着他一同跌落进「造梦」中,他看到了谢昙皲裂的惊讶,他唇翕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在下一息连最后一缕髮丝都被灯潮淹没。 安又宁眼泪流下来,嘴角却高高翘起,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成功了? 灯潮涌动,像只蠕动的庞大怪物,越来越近,安又宁却似乎忘记了躲。 「小初!」伴随惊唿而至的是鹤行允棕褐色长鞭,皮鞭如蝎尾,转瞬缠上安又宁的腰,鹤行允手腕一翻,安又宁便如坠落纸鸢,来到他身边。 「来不及了,」鹤行允抬眼看到铺天盖地的「造梦」,将长鞭往腰带上一别,再顾不上什么,拉了安又宁就跑,「快逃!」 不过片刻,二人就消失在蜃兽视线内。 蜃兽活了太久,本就懒的动弹,没有讨厌的小东西在它眼前蹦跶,又捕捉到了猎物,它大嘴一张,无数「造梦」被它鲸吸入肚,接着稍微挪了挪庞大臃肿的身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卧,就慢吞吞的闭上了眼睛。 . 冷。 无边无际的冷。 像是钢针刺入骨缝般的寒冷。 这样数九寒天冰冻入骨的感觉,谢昙还是在初入魔域的时候体会过。 作为一个修为尽失的废人,他身体甚至还不如一介凡人。 谢昙冷的忍不住抬手蜷缩,一动身上却有什么东西滚落下去。 他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简陋的茅草瓦舍,横樑蛛网遍布,他这才感觉到身下是粗糙扎人的稻草,刚滚落下去的是一床遍布补丁的粗薄棉被。 不远处窗牖破烂,却被人钉满了横七竖八长短不一的木板。钉木板的人显然没什么经验,看起来钉的十分笨拙,纵然有心修补,针砭入骨的寒气还是源源不断的透过缝隙渗进来,露出星点雪白。 谢昙寻迹眯眼——下雪了。 室内挨着床沿的唯一一个炭盆已经冷了,室外落雪无声,谢昙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仿若此方陋室,被人遗忘,被无边寂静掩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音,稍倾,门扉洞开,一个人影裹挟着一团寒气进来。 那人浑身缠满绷带,背着一捆七上八下的可以压弯凡人嵴樑的覆雪木柴,身前则抱着一个巨大的箩筐,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只见盖着防雪麻布,被此人小心翼翼的护在胸前,身前身后夹击下,他本人仿佛更瘦小了。 谢昙覆下眼皮。 ——果然……是又宁。 他方才还在他们二人的大婚典礼上,如今是在做梦吗? 「咚」一声,是重物坠地的重响。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声音传过来:「阿……阿昙?阿昙你醒了?」 谢昙方转眼,安又宁就三步并两步矮身床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绷带缠缚下,他虽看不清对方表情,但对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已伴随呜咽扑簌簌落下了眼泪。 怎么又哭了? 谢昙皱眉。 从前他很烦安又宁哭,只觉这人哭起来又聒噪又不讨喜;后来他仍然很烦安又宁哭,却是被这人哭的心神不宁,每次都心烦意乱;再后来却不知从何时起,安又宁强忍着落泪的模样,只想让他再那样狠狠地欺负一通。 第113页 谢昙伸手去抹安又宁睫下泪珠。 安又宁立时呆了,仿佛他从未对他如此春风化雨过。 谢昙咳嗽起来。 安又宁忙慌张的轻抚他嵴背:「我、我马上烧水。」 他几步走到箩筐前,掀开防雪麻布,小心翼翼的将上好的银霜炭替换到取暖炭盆内,搁在谢昙床边,这才转身将悬吊水壶下的柴火烧起来。 他手指冻得通红,还有未癒合的冻疮叠在旧疮口上,烧起的火光映着他的小脸也红通通的,只瘦的厉害。 谢昙虚弱的靠在床头,看着安又宁忙碌的背影,恍惚起来。 过去的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了,他已记不大清初入魔域时与又宁的相处,只记得当初的自己在经歷灭族之祸、爱侣背叛之后已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谢昙知晓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可他一时却抓不住不对劲的关键点,甚至还有点耽溺的观察着眼前的人。 谢昙毫不遮掩的目光却把安又宁看毛了。 他坐立难安,待水烧开,侍奉着谢昙喝了一些润了润嗓后,才忐忑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阿昙,是不是我又哪里做的不好?」 谢昙一愣,眉目遂缓和下来,只提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今年是哪年?」 安又宁乖乖的答了,并有些高兴的道:「四方城今年要办灯会,等你好些了,我们也去逛逛罢?」 谢昙疑惑道:「灯会?」 「对!」安又宁兴奋的像个小孩子,「据说灯笼要挂满整条主街排架,城内四方河和画舫上也会有,各式各样的,肯定很热闹!」 灯会……灯? 电光火石间,谢昙脑内一闪,看向安又宁的眼神就闪烁起来。 半晌,他才对着满眼期待的安又宁,慢吞吞的问:「你的主人在哪里?」 安又宁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却被他藏的很好,他甚至若无其事的表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莫名其妙,看向谢昙的眼神夹杂上一丝担忧:「阿、阿昙,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呀?」 谢昙对安又宁招招手。 安又宁就靠了过去。 谢昙一把掐住安又宁的脖颈,冷笑:「既然敢愚弄我的记忆,自然也得敢现身。」 谢昙看向虚空处:「你说对吧?蜃兽?」 他的话音方落,手中的「安又宁」就立刻现出了原形——如同之前蜃气化境中死去的那些蜃兽分.身。 第56章 春信脚步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进来。 安又宁正藉由写字平復这些日子烦躁不安的心绪,见到春信便问道:「怎么样?」 气候还算春寒,春信却跑的满头大汗,「咕咚」「咕咚」喝过一盏茶后,才喘上气回道:「各位大人吵的不可开交,赵掌门很担心魔宫问责,静持仙子仍逼问宫主玄紫秘境出的差错……」 安又宁伏在桌面的手瞬间攥紧。 玄紫秘境本是为了给各门派年轻一代歷练的宝境,歷届奇遇宝物皆是有缘人得,闭境期间会由不同门派派人驻扎稳固秘境。 然而无论哪届,无念宫作为正道第一宫,行监督之责,都脱不开关系。今届玄紫秘境出了意外,各门派折损许多精英弟子,纵然人各有命,却难免气不顺下找无念宫的麻烦,咄咄逼人的问责。 安又宁是在自己的房间清醒过来的,距今已过两旬。 众人从玄紫秘境逃出来后,不知为何,对秘境内发生的种种事情,记忆都一片模煳,但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蜃兽真真实实的现身了。 蜃兽作为一种破坏力极强的存在,无论对正魔哪道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众人不知玄紫秘境中有蜃兽,自然不知如何惊动了它,更不知它这个不稳定因素在接下来会作何动作,便在接回弟子后,皆紧张的严阵以待。 蜃兽却好像只是沉睡中打了个哈欠,再无动静。 顺利关闭境门后,各门各派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由于精英弟子的严重折损岌岌自危起来,唯恐别的门派为扩大势力,趁火打劫将自家灭门或吞併,开始忍不住互相攻讦起来,一时乱的不可开交。 最终还是明心宗及无念宫联合压下了乱局。 明心宗一贯出离俗世,很快带着自家弟子回了山门,无念宫便不得不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小门小派还好,纵使不甘也不敢多说什么,很快各自辞行回山,五派及下辖阁门却时至今日仍停留在无念宫内。 真正奇怪的却是魔域。 安又宁在玄紫秘境中的记忆虽然有些已经模煳,但将谢昙推进「造梦」之事,如今仍觉歷歷在目。 谢昙必死无疑。 魔域却时至今日都没什么大动静,安静的很——这太奇怪了。 当初,安又宁方清醒时,从春信口中得知,防风已不知来他院子求见过多少次。 他知晓防风来意,虽心如擂鼓,仍撑着尚且虚弱的身子见了防风。 防风果然问他谢昙的踪迹。 他心中一颤,面上却不显,只冷哼一声,道谢昙与他何干? 防风脸色难看,匆匆忙忙的退了下去。 接下来,他一边将养身子,一边不断让春信打听四方城及魔宫的消息,却发现毫无动静。 安又宁难免心焦。 他知晓杀了谢昙会乱了时局,却也已打算好,若魔道逼上宫来要人并威胁开战,大不了以他性命在正魔两道前以保全无念宫的二老。 第114页 谁知却久无动静。 他不免猜测,难道防风为了从虎视眈眈的魔域中保全四方城,故意隐瞒了谢昙失踪的实情?而且还没有放弃寻找谢昙?但他又如何笃定谢昙未曾在秘境中出了意外? 安又宁一想到这里都不免心如油煎。 当下让他更为心烦的却是留在无念宫的其他门派对父母亲的逼迫。 正烦躁不宁着,却有个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 春信见了,抬首看了一眼安又宁,便出得门去。那小厮与春信耳语几句,便跑开了。春信脸色迟疑又凝重的走进屋内。 安又宁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春信回禀道:「无定派传来了讣告,说是无定派掌门仙陨了。」 安又宁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无定派掌门?不该是无定派少主薛灵吗! 他明明……在秘境中他明明亲眼看到薛灵的脑袋搬了家,讣告怎么会是无定派掌门薛长山呢? 薛灵身为无定派少主,在秘境中殒命,无定派本应在众人逃出秘境的不久就传出动静的。谁知事情发展却出乎安又宁的意料,时过两旬,甚至直到方才,无定派都一直安安静静的毫无消息。 安又宁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但薛灵之死对他的冲击甚大,他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那这就非常奇怪了。 安又宁忍不住问道:「确定是无定派掌门薛长山的讣告吗?」 春信点点头。 安又宁脸色发青,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正往一个不可控的诡异未知的方向发展而去。 他不安的跌坐在书椅上,双手无意识的在袖内攒紧,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也不自觉,半晌,才想起来问:「鹤行允还没有回来吗?」 自从秘境中出来,安又宁还未曾见过鹤行允。 娘亲笑话他刚醒就要见人,打趣他竟一刻都离不开吗? 他刚死里逃生,正心乱如麻,还没配合着笑一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亲见他神色不对,不疑他心中藏着诸多事,只以为他秘境中受了惊吓,心疼的不行,禁不住哄他半晌,最后才道,鹤行允是奉其师父廖老之命,去调查玄紫秘境失控,蜃兽世出一事了,叫他不必担心。 也就是说,安又宁着急见人也无用。 自那之后,鹤行允也一直没有消息…… 春信再次听到自安又宁醒来之后,已进行过无数次的问话,再次沉默的摇了摇头。 各门派都收到了无定派的讣告,死者为大,停留在无念宫的诸派一时间倒也消停下来。 等到了日子,诸派便也置办了奠仪,得了无念宫的同意,便也与无念宫一同出发,前往无定山祭奠薛长山。 丧葬本不是什么好事,安又宁生辰时又曾与薛灵发生过冲突,身子骨又弱,无念宫夫妇宝贝他得很,此行便不欲他随行,宁父想让他随母亲在家,谁知安又宁却不同意。 安又宁心内始终不安,想去无定派亲眼看看,薛灵是否真的还活着,便坚持同往。 宁父拗不过他,只好点他随行。 无定派掌门大丧,无定派丧礼仪仗盛大——从无定山山脚下城镇主路开始,两边就立了灵幡,商铺大多店门紧闭,只店门口飘荡着白灯笼,整个城镇之人仿佛都被噤声,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畏缩着低头快步,安静肃穆。 道路两旁的白色灵幡响动,白日惨澹。 第57章 无定派作为五派之一,前来祭奠门派众多,安又宁踏着山阶,随行在队伍后面,很快就入了山门到了奠堂。 安又宁在奠堂棺椁前见到了守灵的薛灵。 薛灵身披大孝低着头,跪在火盆前默默烧着白色纸钱,火盆内是层叠的黑色余烬。 白事知宾高声报上无念宫名号,安又宁随父亲上前上香惜别时,薛灵抬起了头。 薛灵还同以前一样漂亮,只消瘦了许多,他看到自己时眼神却毫无波动,透露出一种悲恸后的麻木。 安又宁心神颤动,不可置信。 那颗脑袋好端端的长在薛灵肩膀上,难道自己之前所经歷的都是一场虚梦吗? 安又宁手握长香,心乱如麻。 祭礼冗长,无念宫众人祭奠过后就被安排到了客房稍歇,不过片刻,丹心派赵玉春和芙蓉派静持仙子找上门来。 宁旌岚与二人目光一对,静持仙子就摇了摇头:「棺椁内的确是薛长山。」 安又宁心中微讶。 原来不止是他怀疑,薛长山一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暴毙。 赵玉春就道:「我本欲上前细细探查,结果被阻拦,毕竟死者为大,我也不好做的太过……最后还是薛家小儿亲自把我送出堂来……」 「讣告上说是隐疾,」宁旌岚思忖了片刻后道,「就算是有隐情,毕竟是无定派自家的事情,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薛家小子既然阻拦,我们就只作祭奠一番。」 赵玉春与静持听了也不免同时点了点头。 安又宁听几人说着,还在消化他们话里的内容,就听得外面白事知宾忽然高声报导:「明心宗凌霄散人座下,云敛君鹤行允惜别!」 安又宁心神一震,脚步立刻下意识向外而去。 父亲却叫住了他,他驻身回头,春信连忙拿了披风与他繫上,父亲这才笑了笑:「别着了凉,去罢。」 第115页 安又宁在奠堂近旁的庑廊下驻足,不过片刻,鹤行允果然从奠堂走了出来。 「鹤行允!」安又宁小声的沖他挥手,「这里!」 鹤行允循声望过来,就侧头与领他去客房的侍从说了几句,大步走了过来。 「你怎站在这里?」鹤行允整个人都风尘僕僕的,他对安又宁的问话虽温和,脸色却仍是凝重的,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春信。 春信眼看就要额头冒汗。 安又宁拉住了鹤行允的衣袖,声音有些急切:「你见到薛灵了罢?」 鹤行允目光转回来,注视向安又宁:「怎么了?」 安又宁一愣,这才恍悟,蜃境中薛灵脑袋搬家之事只是他亲歷,鹤行允还不知晓! 怪不得他不解自己的问话! 安又宁刚要张口,鹤行允却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罕见的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这段日子去调查蜃兽异动之事了。」 这事他知晓,自醒后娘亲就已告知他了。 安又宁点了点头,不明白鹤行允为何突然提这个。 谁知鹤行允见了,却不解释,只依然深深的注视着他的眼睛,逐渐的,这让安又宁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看向鹤行允,口中不自觉重复:「蜃兽异动……」 鹤行允果然接过话道:「蜃兽异动和你……」他顿了一下,纠正了措辞,「你前身应该有些干系。」 蜃兽作为古老妖兽,他前身有何特别之处能与之发生干系? ——除了那个不知在他前身内何处也不知真假的碧落沧海珠。 安又宁陡然打了个激灵。 他不可置信的望过去,鹤行允却用一种他二人皆心知肚明的神情点了点头。 安又宁不由震惊到整个人呆住。 鹤行允却突然走动半步与他并肩,顺势拥着他往客房的方向走,微微侧脸与他耳语:「我调查时,发现出事地点残留了大量极纯灵气,这是很不寻常的。蜃兽是一种很贪婪但又很懒的妖兽,若沉眠很难被唤醒,除非猎物吸引力巨大。碧落沧海珠是可生一方灵脉的上古灵器,浩瀚灵力自不必说,以蜃兽贪婪的本性,察觉到了至纯灵气靠近,这么大块肥肉送到嘴边,没有不吃的道理。」 可是他前身毕竟是人身,那么大的目标,定然很显眼才对,就算谢昙之前真的找到了他前身,进玄紫秘境前他看得分明,谢昙分明的单独一人啊! 除非…… 安又宁眼神内震惊无法遮掩,立刻想向鹤行允求证,却被鹤行允的耳语打断:「嘘——」 他神色如常的继续拥着安又宁向客房走:「方才突然有人盯梢……」安又宁立刻下意识要观察周围,却被鹤行允胳膊锢着没动的了,「小初你如常听我说即可。」 「你猜测的也是我猜测过的,你前身目标太大,若蜃兽真是为了碧落沧海珠异动,谢昙必然已经将那珠子随身携带,也必然早已将它从你前身里取了出来。」 若谢昙将碧落沧海珠从他前身取了出来,这意味着无论谢昙用了什么办法,就已必然对他前身进行了详尽的搜索——谢昙这种行为绝对是对他亡身的亵渎! 安又宁眼中霎时盈满了愤怒! 鹤行允沉默着,似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脑勺。 待他情绪缓和,他们也走到了客房门口,鹤行允放开安又宁,认真的对他道:「小初,这事涉及太广太深,我必须要告知伯父,这也是我身为正道明心宗首席弟子肩膀上的责任,恐怕……」恐怕无法完全顾及你的感受了。 鹤行允话未竟,安又宁依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垂下了眼睫:「我明白。」 二人进了客房。 宁父先是与鹤行允寒暄了一番,接着提及正题问到鹤行允此行调查如何? 鹤行允起初似乎没有料到,客房内除了宁父还有别的门派主事人,不过他将微讶掩饰的很好,沉默了片刻后,才将此行调查详尽道来。 安又宁的心乱糟糟的,正漫不经心的听着,却发现鹤行允说着突然顿了一下,眼神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后,才继续笑道:「……蜃兽异动应还是与至纯灵气有关。不知各位前辈可还记得飞云阁少主安又宁?」 宁父与赵玉春静持仙子听闻神色一紧。 安又宁正不明白鹤行允为何突然看他,就听到鹤行允接着竟说出了与他方才有些差别的话。 「若说外放的至纯灵气,非灵器不可。各位前辈早前就已知晓那位公子不寻常,想来是没错了,蜃兽异动之时,那位公子的亡身必然在附近。「鹤行允款款道来,「前几日我已得到消息,谢昙早已寻得那位公子尸身。」 「据说谢昙爱极了那位公子,想必是觉得玄紫秘境内说不定可得什么起死復生的奇遇,是故带上了他。不想却引发蜃兽异动,出了意外……」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鹤行允不必说完,众人都已心中门清。 若按照鹤行允之前对安又宁的说法,安又宁的亡身并不重要,重要的事灵器碧落沧海珠的位置。 但此时按照鹤行允的说法,正道若想要碧落沧海珠,就必然要趁魔道还不知晓内情的情况下,就将安又宁的亡身要回来,后续再说从长计议之事。 ——那么这件事的重点就必然落在了安又宁的亡身之上。 第116页 鹤行允这是在想办法帮他安置他的尸身吗? 安又宁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鹤行允却突然沖他眨了眨眼睛。 安又宁低下头,不由感激的红了眼眶。 静持仙子率先道:「安又宁本就是我正道飞云阁的少主,他的尸身自然得由我正道入殓,总置身魔道算怎么个事。」 想当初安又宁为救谢昙独闯无定山,正道中人无一不唾骂连连,以至于他无处可归,不得不叛离正道,容身魔道。 谁曾想,如今他却沾了碧落沧海珠的光,一身骂名也可一笔勾销,转瞬就又成了正道承认的一阁少主。 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安又宁却只觉得辛酸。 静持仙子话毕,客房内众人罕见的陷入了一阵沉默,想必众人亦想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赵玉春便有些犹豫:「这孩子生前求助无门,怕连累飞云阁还发过干系决绝书,已然是脱离正道许久,如今再以正道之名行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赵玉春话还未完,静持仙子突然生气打断道:「你以为我不知晓?可如今灵脉枯竭,不在魔道察觉之前,藉助正道之名将这孩子亡身要来,难道你这小老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赵玉春嘴角翕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静持仙子越想越气,「啪」一巴掌拍到了案几上:「都是摧山派那姓梅的干的好事!」 她愤然道:「当初多好俩孩子,谢昙更是正道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非为了自己世家利益动那起子歪心思,现在他倒好,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嗝屁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赵玉春脸色难看。 宁父见她当着宁初霁这年轻一辈的孩子面前口不择言,终归还是嘆一口气,不由劝道:「静持,你冷静一点。」 「行行行,活这么大年纪,好容易成了掌门,成日里被身份裹挟端着身段,如今话也不能说痛快了是罢?」静持仙子却有点不耐烦,「什么『死者为大』,我看都是放屁,打什么正道的幌子?他姓梅的干的缺德事儿还少吗!连他那油头滑脑的儿子,我一个都看不惯,他有个屁的体面名声……」 宁父不由得头痛扶额。 鹤行允却不知何时站到了安又宁的身侧,看了一眼从静持仙子开始发飙就吃惊的不行的安又宁,復看向场上,悄声与他耳语道:「没想到罢?静持前辈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 安又宁不由看向鹤行允,就听鹤行允继续道:「静持前辈脾气火爆,『静持』的名号就是其师为了让前辈修身养性,从而期许其大道长远,特意取来让前辈自戒的……」 安又宁大开眼界。 宁父却向他二人看了过来。 安又宁便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脑袋站好。 宁父不由得嘆了口气。 鹤行允便道:「伯父,我带小初去后山散散心。」 ……后山? 无定派那个他为了给薛灵捉游灵鱼差点丧命的后山? 安又宁豁然抬起了眼睛。 第58章 (一更) 安又宁明白父亲是怕长辈在他们面前丢丑,鹤行允粗中有细,父亲一个眼神过来,他便敏锐的藉口与他闲逛离开客房。 鹤行允并不知晓他前世的每一桩事。 安又宁默默的跟在鹤行允身后,心下却十分抗拒去无定派后山,便有些忧心忡忡。 鹤行允何其敏锐,行走沉闷片刻便停下了脚步。 鹤行允转身,低头问他:「怎么了?」 安又宁踌躇片刻,还是将缘由说了。 鹤行允沉吟片刻,目光逡巡不远处有一株冷梅,梅树下寥落几方石凳,回头道:「不若去一旁小坐。」 安又宁松了口气。 春信便在石凳上铺了厚裘衣,安又宁方落座,鹤行允便从春信手中拿了手炉放到他怀里,自己则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旁边。 春信是安又宁的随从,出来没多想便只带了一个手炉,保暖的备用裘衣此时又当了坐垫,安又宁不由问:「你冷不冷?」说着便要将手炉递与他。 鹤行允摆摆手,安又宁便不强求。 安又宁真心实意的向鹤行允道谢:「方才客房内,多谢你。」 鹤行允却笑了:「几日不见,小初对我都生分了,有点伤心了。」 安又宁:「……」鹤行允喜欢逗弄他的老毛病这是又犯了。 他刚要回嘴,脑子一闪,突然意识出一件事来,心立刻沉下去,就忍不住向鹤行允急切求证:「你也看到了罢?谢昙被『造梦』吞噬了!」 鹤行允敛了笑意,看着安又宁,点了点头。 安又宁见了不由急道:「那你方才在客房所说,我们要如何向谢昙要回亡身?」 谢昙寻回了他的亡身,如今若携带灵珠的谢昙又不在了,那该怎么藉由灵珠将亡身要回来呢! 安又宁豁然起身,颇有些团团转的架势,显见是慌了。 鹤行允一愣,显然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见他慌张,不由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脚步:「小初,别慌。」 鹤行允安抚着安又宁,拉他坐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目的,只是『要回』这个动作?」 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安又宁不解的看向鹤行允。 第117页 鹤行允就扶额,感嘆于安又宁的一根筋:「我们的目的是向魔域要求『要回』亡身,毕竟正道不可能将灵珠的消息泄露给魔域,既然灵珠不能被摆在檯面上,那么其他的,」鹤行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重要。」 鹤行允的意思,他们是以正道的名义向魔域提出索要亡身的要求,而不是向谢昙本人提出。 这样一来,迫于正道的压力,不过一具无用尸身,无论这尸身在哪里,为了不打破如今难得稳定的局面,魔域都会自上而下施加压力,将这无足轻重的小事办成,也算是送正道一个人情。 也就是说……谢昙在哪里不重要,活没活着压根也不重要! 可是这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啊。 安又宁更迷惑了:「可是,我们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回灵珠吗?谢昙随身携带灵珠被『造梦』吞噬……」说到这里,安又宁忽然顿住了。 自从蜃气化境出来后,安又宁一直对谢昙的死亡感到极不真实,但为了保全身边人的安危,他嘴巴闭的死紧,从始至终都未将此事宣之以口,此事便一直埋葬在他心底最深处,此时面对共同的知情人鹤行允,话甫一出口,那种不真实感达到了巅峰,安又宁就不由得有些恍惚,他顿了顿后,才回了神,继续问道,「可我的亡身没有灵珠,灵珠就在谢昙身上啊,这样我们怎么寻回灵珠呢?」 鹤行允忽然意味深长的看向了他。 安又宁与之目光相触,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鹤行允就笑道:「谁说我的目的是为正道要回灵珠?」 安又宁仿佛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就敲了他一记脑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灵珠真的现世,会发生什么?」 安又宁哽了一下,没说出话。 鹤行允脸色就凝重起来,目光放向远方,声音失去一贯的清朗,低而沉:「灵珠现世,怕又纷争起一个乱世。」 「灵珠是可生一方灵脉的宝物,却只有一颗。如今四方灵脉皆趋衰竭,要准备将灵珠安置何处?先不说魔域,怕正道各派得知消息都会众说纷纭,在互相忌惮提防一方做大的心理下必定明争暗抢。魔域后知后觉自己将宝物拱手让了人,与宝物失之交臂的他们,」鹤行允目光突然转过来,「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安又宁倒抽一口冷气。 鹤行允道:「如今正魔两道都面临着灵脉枯竭的困境,大家境遇相同,反而互相忌惮不敢妄动,以致局面稳固,」他眼神忽透露出几分悲悯,「兴亡,百姓皆苦。乱世一起,我等修道之人尚有几分余力自保,那沦落在纷争乱世之中的普通凡人呢,又能得谁庇护?」 鹤行允轻轻嘆了口气:「正魔两道刚息战不久,普通凡人百姓也才得几年休养生息……无论大局还是我私心,灵珠现世都不是什么好事。」 安又宁震撼于鹤行允的思虑广阔慈悲,可仍还有一条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确切的灵珠消息……」说出来。 他话却未完,看到鹤行允看他的眼神,顿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鹤行允就目光灼灼看向他轻笑道:「小初,我说了,我有私心。」 这私心是什么,安又宁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忍不住低下头,掩饰自己一时间有些砰砰狂跳的心。 好在鹤行允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他又继续道:「我小时候被人抛在雪地里,又饿又冷,是师父将我从风雪中捡了回去,还给了我明心宗天雪峰首席弟子的尊贵身份。」 鹤行允正色道:「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背叛师门,背叛肩上正道的责任,这是我必须要将灵珠消息告知正道主事人们的缘由。」 也就是说,鹤行允不可能抛却责任隐瞒消息,但私心又不想灵珠现世,乱世又起,所以隐瞒了灵珠被蜃兽连着谢昙一起吞噬的实情,但又抛出了现有的云里雾里的真实消息,让正道主事人们自己去推测消解信息,明朗局势的同时,又变相的帮了他一把,让他能收敛自己的亡身。 让他前身至少在死后能够被好好安葬,清白清静的远离前世不喜欢的人事和纷争。 整件事情里最大的获益人竟然是自己?! 安又宁震惊的望向鹤行允。 鹤行允却仍像在客房时那样,只轻描淡写的沖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安又宁的感激无以言表。 他再次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被鹤行允运筹帷幄的心性震惊的脸色发红。 鹤行允却以为他被自己的城府吓到觳觫,心下一滞,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调笑道:「怎么样,这么优秀的人,以身相许要不要考虑下?」 安又宁舒缓了下情绪,这才道:「你又拿我玩笑!」 鹤行允哈哈笑起来。 正说着,宁父突然派人来唤:「奠堂魔域来了人,请云敛君与少主回去。」 二人对视一眼,若有所思的跟着回了前堂。 来人是魔域四方城谢昙座下的幕僚左昊,身后则跟着谢昙近侍防风。 左昊不像曾在安又宁生前那般趾高气昂,甚至表露出鄙夷。奠堂中的他虽骨子里仍自傲,面上却不免谦卑有礼。 象徵性的祭奠惜别过后,不过几句寒暄,左昊便开始发难:「谢城主向来宽以待人,自从以己为质入住正道无念宫以来,为了避嫌,向来深居简出,唯恐为在场诸君添上半分麻烦。如今玄紫秘境一行,我四方城城主下落不明,知道的说是今届玄紫秘境出了意外,质子失踪乃正道无心之失,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正道各方联合,藉以玄紫秘境崩坏之名,行绞杀我魔域质子之实,致使我魔域损失一方大将,好达成削弱我魔域实力的目的,别有居心的待积蓄力量择日开拔,攻我魔域!」 第118页 纵使正道众人在听到魔域来人祭奠的消息,第一时间已经做了心理准备,此时还是被左昊这番字字诛心之言打了个措手不及。 宁父反应最快,立刻便道:「左幕使何出此言?」 左昊却是冷笑,咄咄相问:「本不欲与各位在薛掌门的灵前分说,奈何出了事各位却一直装聋作哑,无半分表示,是欺我魔域无人吗!」 面对此番变故,薛灵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身披大孝从灵前豁然站起身,指着左昊的鼻子就骂:「我看你才是欺我正道无人!」 「我爹刚走,你就在他灵前发难,是已全然不把我无定派放在眼里了吗!我可还没死呢!来人!」薛灵转头就沖外头喊人,勃然大怒道:「把他给我绑了,扔出无定山!」 话音方落,就从外面「噔噔噔」跑进来许多手持佩剑的无定派子弟,虎视眈眈的看向魔域左昊二人。 防风立刻「铿锵」一声,一把拔出佩剑,护在了左昊身前。 场上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第59章 (二合一更) 安又宁进入奠堂前就发现来人是左昊,心里便忍不住咯噔一下。 因为左昊除了为了谢昙出谋划策之外,向来能言善辩。 安又宁前世就不讨左昊喜欢,再次见面仍免不了下意识躲避,半遮半掩的紧贴在鹤行允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跟进了奠堂。 鹤行允察觉他的异样,却不动声色,顺势护着他走了进来。 果然不出安又宁所料,自左昊说谢昙待人宽和时,他嘴巴就惊讶的没合上过。 不过一些时日不见,左昊三言两语颠倒黑白的本事见长。 薛灵还是一贯的嚣张跋扈。 不过,他如今方丧至亲,嚣张跋扈似乎又变了个意味。 薛长山作为支撑一方门派的无定派掌门,甫一仙陨,留下一个靠丹药堆出来修为的草包儿子,也未培养出可传承他衣钵的出色弟子,各方势力名为祭奠,实则多为一探虚实,今次过后,无定派五大派之一的尊崇地位恐怕将在正道中岌岌可危。 不仅如此,人才凋敝平庸的无定派就像一块诱人吞食的肥肉,时日一长,终会引来各路势力的虎视眈眈,分而食之。 若搁从前,薛灵的嚣张跋扈是以有个无定派掌门的爹作倚仗,真正被宠惯出来的无法无天。 但放现在,薛灵的嚣张跋扈更像是刚失了母虎的幼崽,面对群狼环伺,神经紧绷下急需立威的外强中干。 好巧不巧,左昊此时的发难,一下就戳断了薛灵那条敏感的神经。 安又宁是谢昙之死的始作俑者,他是清楚知晓谢昙生死下落的,可以左昊戳薛灵神经的说法,怎么像是知道谢昙生死,只不过不知他的行踪罢了。 安又宁心中一突。 左昊却远没有安又宁想的那么冷静。 场上双方对峙,他面上不显,实际却焦头烂额,心中直想骂娘。 他知晓谢昙失踪已经是玄紫秘境关闭的五天后。 当初谢昙打下了襄德城,并未占为己有,反而向魔宫请罪,老魔君却态度暧昧,不说收回也不说不收,一直按下不发。 当时左昊就觉得攻打襄德城一事太过打眼,不过为了一个名叫安又宁的侍卫,也值当暴露常年韬光养晦下隐藏的实力? 他劝谢昙隐忍,谁知谢昙发了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结果事情果然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谢昙亲自将自己的软肋大白于天下。 其实谢昙待这侍卫不同之事当初业已早有迹象,尤其是在某夜他得了本家急信去拜见谢昙,却正好撞见谢昙面无表情却衣衫不整的从那侍卫屋内出来,又对他向室内似有若无的打量怫然不悦时。 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便已知晓这侍卫再留不得。 他想要侍奉的是狼子野心颠覆魔域的未来魔尊,可不是眼前这个耽溺于情爱止步不前的谢昙。 左昊开始彻查这个侍卫身份,结果越查却越让他心惊,他剷除此人之心愈坚。 他本就是魔域世家之子,当初悄然前来扶持谢昙,亦是得了本家其中一个老大人的支持,自然也带来了不少帮忙的人手,他便开始屡次三番的对这侍卫下手。 谁知他的人屡屡不曾得手不说,竟还被敏锐的谢昙察觉。谢昙用人之际,自然不好将他如何,却也十分不客气的警告了他。 他本以为此后再难有机会下手,谢昙那边却不知有意无意还是真的腻了,除了暂未撤掉守在那侍卫身边的死士,待那侍卫却愈发冷淡,直至后来再添新欢,似乎已彻底将那侍卫丢至一旁。 至此,这侍卫似乎再无威胁。 可左昊向来不是良善之辈,既要成就大业,便要铲草除根。 他很快就抓住了时机,不曾想竟意外顺利,他不过略施小计,那侍卫便愚蠢到将自身置之死地。 也幸好他当初远见卓识,没有留下这个祸根,谢昙怒髮冲冠为美人之举,也就只能仅有这一次了,因为他的美人已死。 一切也该回归问鼎魔域的正轨了。 如今,谢昙攻打襄德城闹的动静太大,虽实力暴露,襄德城好歹得手,情况不至太差,只襄德城这块烫手山芋还是要赶快递交出去才是,以免做实谢昙魔域不轨之心,提前引了老魔君忌惮出手。 老魔君却十分沉得住气,四方城递往魔宫的请罪如同石沉大海。 第119页 谁知谢昙得了这消息,沉吟片刻,竟也只是嗤笑一声,就不再理会,转头就又继续追踪起那侍卫踪迹。 直到谢昙要作为魔域质子出使正道的消息满天飞时,老魔君才安抚性的提及了谢昙请罪一事,言魔域立足向来自凭本事,襄德城既然是谢昙打下来的,自然要由谢昙自行处置,各城不得有异议。 话虽说的漂亮,老魔君终究还是出手,将谢昙支往了正道为质。 左昊忧心忡忡,当夜就去找了谢昙。 谢昙却在那侍卫曾住过的窗前久久而立,神思不属。 半晌,在左昊都要怀疑自己当初选错人之际,谢昙才似恢復了正常,桩桩件件交代他出使为质及入主襄德城之事,左昊恍惚之间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个胸有丘壑运筹帷幄的谢昙。 那个一身帝王之气的谢昙。 左昊留在了襄德城,在谢昙的后方继续培植势力,本来一切都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防风找上了门。 防风作为谢昙的近侍,时隔多日,竟跑回来告诉他,谢昙失踪了? 左昊气的暴跳如雷。 若谢昙出了意外,他在大后方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白浪费,净是无用功? 防风却一口咬定谢昙还活着,只是失踪罢了。 左昊冷笑,问他怎能如此肯定? 防风却闭口不提如何得知,只冷脸拿出令牌,命令他赶快调派人手追踪,若他不依,他便会以他人头在军前祭旗! 左昊肺差点气炸。 奈何追踪谢昙踪迹为重,他没工夫与防风计较,便着手安排。 魔域内各城各自为主却又互相倾轧,若谢昙失踪的消息让魔域其他人知晓,不出一时半刻,必然要被人趁虚而入,分食而净。 左昊安排追踪谢昙踪迹之事因此掣肘,便只能悄然而行,但这无疑加大了寻找的难度,亦拖长了寻找的时间。 时至今日,两旬已过,追踪还是一无所获,左昊终于坐不住了。 但他作为谢昙的幕僚,在魔域的一举一动向来备受瞩目,他若要动作,就必须既要杜绝在魔域走漏风声,又要有正当由头掩饰他前往正道实行问责施压之举。 恰在此时,正道无定派掌门薛长山之死传入魔域。 自家城主既然在正道为质,但凡行事周全的下属,都会在正道派系掌门人丧礼上送上奠仪。 左昊光明正大的以魔域之名出发,此时便再次以魔域之名施压正道,问责众人。 他冷然看向发号施令的薛灵,果然与四方城城主府内养在后院的白亦清长得一模一样,可惜是个草包,脑子甚至不及后院那个美人的十分之一。 场上剑拔弩张,双双对峙下,若有人冲动之下先动了手,不仅场面会闹得不可开交,正魔两道的局势也会变得更加复杂。 不过一瞬,宁父便立足于对峙双方之间,只笑意未达眼底道:「诸位息怒。」 场上落针可闻。 少倾,薛灵才冷哼一声,眼神示意,无定派子弟便唰唰纷纷收回了佩剑。 防风便也随之收剑,沉默的退至左昊身后。 宁父便道:「薛掌门灵前冲突不敬,不若我们换个地方详谈?」说着便看向了一旁冷着脸的薛灵。 薛灵看了一眼宁父,又看一眼旁边的左昊等人,这才不情不愿的道:「可以去正厅。」 一行人便来到了正厅,分而落座。 虽然缓冲时间不多,宁父依然镇定的开门见山:「方才我听左幕使说,谢城主如今下落不明?」 由于玄紫秘境出了许多问题,无念宫这些日子一直着力调查,加诸各派滞留无念宫吵嚷,以致作为一宫之主的他虽察觉到了隐水居异常,却无暇分身而顾。可令宁父想不到的是,竟出了谢昙失踪这样的大事。 左昊虽想打着魔域名义向正道问责,却不是真的想起冲突,而是想借正道之力,共同寻找谢昙。是故宁父那边既已递了梯子,他便也不好拿捏着不下来:「正是,不知宁宫主有何高见?」 他能有什么高见。 正魔两道皆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入秘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左昊上门兴师问罪本就没什么道理,奈何谢昙身份地位特殊,他们正道还不得不管。 宁父立刻领会左昊打的什么算盘,颇有些无语。 在场各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全都活了一大把年纪,各个人精也似,左昊态度转变,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左昊的盘算。 场上一阵静默。 左昊却也不慌,此事正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推脱,只能吃了被他调用人手的哑巴亏,便自顾自端起身边茶盏,悠闲的啜了口茶。 宁父思索片刻,正色道:「正道绝无加害质子之心,这怕是个误会。我等也很乐意帮左幕使一起寻找谢城主的下落,只不过有个条件。」 左昊放下茶盏:「什么条件?」 宁父突然看了赵玉春和静持仙子一眼,二人接触到宁父目光,忽福至心灵一般,似乎猜到了宁父接下来要说什么,便齐齐点了点头。 宁父便道:「飞云阁阁主生前与我有些私交,如今他陨了,我想替他领回飞云阁少主的亡身,好与其父母团圆安葬。」 左昊却是皱眉:「我很贊同宁宫主的做法,只是,宁宫主此话从何说起啊?」 当初谢昙找到安又宁亡身的消息,早已传回魔域,左昊不可能不知道,却仍如此说,明显是在装傻! 第120页 防风就忍不住从后面飞快的逡了左昊一眼。 这点动作极微,却还是被宁父敏锐的捕捉到了,宁父立刻察觉此事有异,此时再听了左昊的回话,便不禁也动作缓然的端起了身侧的茶盏。 一直静悄悄躲在鹤行允身后的安又宁,此时却方骤然反应过来父亲他们的想法。 鹤行允告知他们灵珠在安又宁的亡身里,若他们不想惊动魔域诸众,最好动作越小越好,所以以正道之名向魔域提要求这个做法就不是最优选了。 而蜃兽异动又与灵珠有关,安又宁亡身又被默认与谢昙绑定出现,若谢昙在玄紫秘境下落不明,那么安又宁亡身也必然跟着丢在了里面,不出意外父亲他们就算自己探知到了这个消息,也是要派出人手悄悄寻找的,这才是上上选。 如今左昊的兴师问罪,倒是阴差阳错的省了他们查探谢昙踪迹虚实的麻烦,虽这消息来得突然,好在是项巧宗,父亲他们正好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就此提出条件要回他的亡身。 不过这与鹤行允当初的设想……似乎有些偏差。 且谢昙被蜃兽吞噬一事,父亲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就算把玄紫秘境翻个底朝天,只要不愿惊扰蜃兽,终究还是会一无所获。 安又宁拳头攥紧又放开,心里挣扎半晌,刚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说什么,鹤行允却突然回身挡住了他,他抬眸,就见鹤行允沖他轻轻摇了摇头。 安又宁不得不按捺下来,再次不动声色的垂立一旁。 眼看场中静默,赵玉春和气的道:「听说左幕使是谢城主的左膀右臂,那必然整日繁忙,这点小事不记得也实属正常。早有消息说飞云阁那孩子的亡身业已被谢城主收殓,宁宫主顾念飞云阁阁主好友的遗愿,想将他们一家人安葬在一处,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左昊再装傻也不合适了,只不过当初为了寻得安又宁亡身,谢昙发疯的事情他还歷歷在目,难免心有忌惮。左昊甚至觉得,如今安又宁亡身就是谢昙此人精神是否稳定的一把钥匙,他自然不可能替谢昙做主将这把钥匙拱手于人。 说不得谢昙会杀了他! 是故左昊虽私心觉得这不过区区一具亡身,无甚重要,但左昊的理智却不允许。这两种想法拉扯下,就导致他很想答应这个条件,却又不得不反覆犹豫。 静持仙子之前本就因此事烦恼,如今看左昊踌躇的模样,实在没忍住冷嘲热讽:「方有求于人之时还盛气凌人的很,如今不过一个小条件,竟让左幕使吞吞吐吐。左幕使办事尺度倒是灵活的很,却实非大丈夫风范,令人大开眼界。」 左昊纵然脸皮厚如城墙,如此被人当众折辱,他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好在他向来便有纵横之才,不动声色的平復下恼怒的情绪后,才斟酌道:「静持仙子此言差矣,我自然不是那种不成人之美之人,我自然是乐意的,不过……此事我恐怕做不了主,是故无法答应在场诸位。」 左昊顿了顿,却补充道:「只不过,若真到了那刻,必要时,我还是愿意帮诸位一些举手之劳的小忙的。」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 说白了就是,我也想答应,但我做不了主,不过你们去做我也不会阻拦,甚至会在后面偷摸帮点小忙推波助澜。 宁父一时间心领神会,知晓这应已是左昊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与承诺了。 当初谢昙因安又宁亡身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本就预想到此举不会顺利,此时便也不再追逼。 宁父应承下来,便开始与左昊敲定追踪细节,无关人等便退了出来。 薛灵从始至终冷脸参与了全程,出了正厅也没同任何人讲话便回了奠堂,继续为其父守灵。 安又宁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待他随鹤行允一道回了客房,最后还是没忍住不吐不快,将蜃境中薛灵脑袋分家之事详细的告知了鹤行允。 鹤行允听了脸色有些凝重。 他忍不住反覆确认:「你确定没有记错?」 安又宁郑重的点点头。 鹤行允陷入了沉思。 安又宁也不打扰他,只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 过了片刻,鹤行允才对他道:「此事确实蹊跷,我会吩咐人调查,在这期间,你切忌轻举妄动。」 安又宁懂了:「我不会打草惊蛇的。」 鹤行允却道:「打草惊蛇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最不希望的是你因此陷入危险,我不能时常伴你左右,到时恐怕鞭长莫及。」 安又宁便正色答应下来。 宁父很快与左昊敲定了追踪计划,安又宁当夜便随着队伍回了无念宫。 敲定的追踪计划简单明了——谢昙从哪里失踪便从哪里寻找。 因此第二日一早,安又宁就随着宁父出现在了层层人手驻扎的玄紫秘境境门外。 宁父问值守的弟子:「近来如何?」 值守弟子态度恭敬:「回禀宫主,我等虽每日加固境门,增加巡逻,境门却不知为何在无任何外力干扰下频频松动,近期愈发剧烈……」 正说着,突然一阵地动山摇,驻帐之内帐灯桌椅登时摇晃剧烈,驻帐之外立时就嘈杂起来,忽有弟子高声:「让开!境门要崩塌了!快让开!」 安又宁刚随宁父疾步而出,就见前方境门迅速龟裂,不过片刻,境门再无法承受压力,登时四分五裂,激盪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第121页 众人顿时被呛的咳嗽阵阵。 如此混乱之下,离境门较近的弟子难免遭殃,那弟子却顾不上自身伤势,惊慌的声音传过来:「有人!有人!有人从秘境里出来了!」 烟尘渐息,咳嗽声渐止,安又宁便忍不住眯眼去看前方从硝烟中而来的人。 待看清那血人模样时,他却登时瞳孔紧缩——竟是谢昙! 谢昙浑身上下沾染着粘稠的红色血液,那血液层层叠叠将他包裹,让人看着就觉凶神恶煞,不敢近前。他却面目冷酷,闲庭信步,仿佛视众人于无物。 如同踏地狱业火而来的嗜血修罗。 第60章 竟是谢昙! 怎么会是谢昙! 安又宁觳觫。 他明明……明明亲手将他推入了从无人逃脱的「造梦」! 安又宁眼神颤动,下意识后退一步。 谢昙向来洁癖,此时整个人却一反常态的骯脏凌乱,只一双眼睛还算干净,瞳仁深邃。众人皆震惊于谢昙的出现,俱没反应过来立在原地,此时安又宁的动作便格外扎眼,谢昙眼珠转动,淡漠的瞥过来。 安又宁一霎如被咬住后脖颈的猫,僵在原地。 谢昙则顿了顿,下一瞬就像锁定猎物的优雅猎豹,面无表情的直直走过来。 魔域中人终于反应过来,唿啦啦跪了一地,防风与左昊则三步并两步走上前。 二人齐声半跪:「拜见城主。」 谁知谢昙像没看见他们一般,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径直略过,走向安又宁。 安又宁被他一路看的发慌,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谢昙在安又宁面前停下来。 安又宁脑子飞转,半晌却半句话都说不出,谢昙却忽然垂眸,奇怪的嘆了口气。 这声嘆息带着透入灵魂的浓浓疲惫。 安又宁又紧张又莫名时,谢昙出手了。 谢昙出手疾如闪电,看安又宁的眼神则如看一件死物,他一把掐住了安又宁脖颈,不顾他剧烈挣扎,眼神淡漠至极的将他提起来。 众人大惊! 宁父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出手。谢昙似乎没料到会有人阻拦,手臂被震开,他眼神意外之色一闪而过,眼珠转动,看向宁父。 安又宁剧烈咳嗽起来。 宁父轻抚安又宁嵴背,勃然大怒看向谢昙:「竖子敢尔!」 谢昙却奇怪的眉头微皱,似乎才发现宁父,不解:「宁宫主?你为何在此?」 宁父却顾不上谢昙,仔细观察着咳的一脸通红的安又宁,关切道:「初儿,你如何了?」 「初儿?」谢昙神情一愣,下意识看向方才掐安又宁脖颈的手,似乎在分辨触感,又抬头逡巡一圈周围惊讶又畏惧的人群,神情逐渐发生变化,半晌才垂睫自喃:「真……的?」 谢昙看一眼唿吸逐渐平缓的安又宁,转头沖防风招了招手。 防风立刻跑过来:「主上,有何吩咐?」 谢昙神色无波,言简意赅:「化瘀膏。」 防风看一眼浑身是血的谢昙,赶紧从怀里把最好的化瘀膏递了上去。 谁知谢昙接了,却不自用,只向安又宁而去。只不过他只近前半步,就被宁父怒而喝止。 谢昙停了下来。 他看一眼手中瓷瓶,也没说什么,扔向安又宁怀里:「抱歉。」 安又宁悚然。 且不说谢昙是如何从「造梦」中逃出来的,他这种态度和反应……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初蜃境内加害他的那一剑一推之仇?! 更重要的是,谢昙是否还记得他已然身份暴露,记得他是当年死去的安又宁! 宁父却不知安又宁的惊惧之意,他只从谢昙这个简单的动作里,体味出了几分轻蔑,他冷嗤一声,浑然不接那瓷瓶,只扶着安又宁起身,那瓷瓶便从安又宁怀里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地面的咕噜声。 宁父讥声冷笑:「不劳谢城主费心。」 谢昙刚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少倾,鲜血便铺满了他嘴唇、掌心,明显是伤了脏腑之势。 防风忙上前扶他,过了片刻,他咳嗽才渐缓,可他却只是不甚在意的将唇边血意一抹,看向了安又宁。 谢昙突然出现的冲击还是太大了,安又宁到现在依然像只惊弓之鸟。 谢昙眼神一黯。 宁父一直关切着安又宁的状态,此时不禁道:「既然谢城主找到了,各位还是先回宫修整,过后再商议之前承诺之事。」 一旁左昊忍不住心中一突。 宁父却再不管众人,护佑着安又宁回了无念宫。 回宫之后安又宁就将自己锁在了房间,向来和自家儿子要好的鹤行允,早在昨夜就已再次出门办事,宁父无法,只吩咐春信好好照看他。 安又宁则心神不宁,抱着双膝,蜷缩在自己床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一会想谢昙会不会告发他,若告发他了他该如何在无念宫自处? 一会又想他在蜃境想要他死的意图如此明显,他会不会报復回来,若连累了父亲娘亲…… 安又宁一想便惊悸不已。 正慌乱无措间,突听隔扇被人敲响,宁母柔和的女声从外面传了进来:「初儿,你没事吧?」 安又宁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他抱膝的手一紧。 第122页 宁母等了几息,室内却毫无动静,她又敲了下隔扇门,担忧的声音就又响起,只语调愈加柔和:「初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开开门,让娘亲见见你。」 室内仍一片死寂。 宁母沉默片刻,却也不再敲门,只倚在门口悄然几息后,忽然缓缓讲起了从前的事:「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脸皱的像只小猴儿,那时我年轻,看着你的模样心里又有点害怕,又嫌弃你丑不肯抱你,你父亲却高兴的不肯撒手,一连抱了你好些日子,若不是宫务繁忙他抽不开身,怕他还捨不得离开你身边。」 宁母说到这里笑出了声:「后来你长开了点,我才敢伸手抱一抱你。」 宁母感慨道:「你出生前,我与你父亲对你有许多的期许,期许你天赋卓绝,聪明伶俐,最好是年轻一代中能力出色能够支应门庭的佼佼者,到时你便是一位可撑起无念宫并坐稳如今地位的少年英才!届时我与你父亲皆将以你为傲!」 「后来你方出生,看着你红扑扑肉嘟嘟的小脸,我们便改了主意,」宁母带着回忆的怅然,「撑起一方门庭太累了,我们只期望你修习上有天赋,只成为一位少年英才似乎也不错,到时你就可以做个来去自由的修者,再加上无念宫给你做底气,我儿便是想做什么就可做什么,最好是潇潇洒洒开开心心的过完一生!」 「可随着你的长大,我们又开始捨不得了,觉得就算你是个草包废物,就算你每日混玩,只要你能快快乐乐的,我们便也满足了。」 说至这里宁母顿住了,少顷才道:「可天不遂人愿。当你的同龄人会跑会跳会说话而你仍还只会呆呆的坐着的时候,当廖老说你是个没有魂魄之人的时候,我与你父亲的心都要碎了。」 「或许这就是对我们贪婪的惩罚。」 宁母声音哽咽:「我与你父亲时常自责,也许就是我们贪婪的期许,才吓到了你的神魂,让你不敢投胎在这样沉重的家庭中。我们便想,我儿魂魄归来吧,无论你以后会成长为什么模样,我与你父亲唯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宁母声音坚定起来:「就算你不愿诉说你神魂流浪时发生过何事,就算你无论为了什么修习勤奋刻苦,就算你变得愈发聪明伶俐,抑或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愈发平庸,只要你一日是我儿,我与你父亲对你的期许便一日不变。」 「初儿,唯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原来……原来宁母对他重生以来的行为早有察觉,只不过从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爱向来会令人长出血肉。 宁父宁母的爱意于此刻似乎堵上了他常年豁然裸露的心洞,让他彻底有了实感,让他不再彷徨无依,惶惶然独于天地间。 安又宁早已泪流满面。 「娘亲……」隔扇门被从里面打开,宁母方抬眸,安又宁就已哭着拥住了她,「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一点也不贪婪……」 「好好好,」宁母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忍不住笑着打趣他,「果然是个傻孩子!初儿若是有什么烦恼就和娘亲说,你要知道,这世间除了生死再无大事!」 安又宁当然不会与宁母说,他哭过一场,又拧了面巾净了脸,开始冷静下来。 他怕宁母再打趣他,便扯开话题,询问起了父亲,宁母便道:「摧山派的来人了,你父亲去接待了。」 摧山派?也不知值此多事之秋,摧山派来无念宫做什么。 安又宁没有多想,他情绪已然缓和,便又与宁母话了会家常,在宁母依旧还有些担忧的目光下,他指天保证无事瞒她,宁母这才稍微放心的离开了霁云苑。 安又宁这才有机会深思。 谢昙出现的太突然了。 他这些日子本就因之前的事情心神不宁,谢昙甫一出现这才让他乱了方寸。既然谢昙还活着,他就必须要面对并处理之前的问题,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安又宁又再心里细细盘算了一番,这才喊了春信进来问话。 春信道:「谢城主他们没有回魔域,而是直接还回了宫里的隐水居。」 安又宁开始思索。 之前发生种种,若谢昙直接回了魔域,说明他有想闹大的心思,最不济当了把柄敲正道一笔也是可能的,纵然安又宁到时可以否认耍赖,好一阵扯皮吵嚷总是避免不了的,再加上毕竟是正道地界上出的岔子,正道总是有些理亏,若最后互不相让,怕也会伤到远在魔域为质的无辜的江家大小姐江思容。 但谢昙没有回魔域,而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直接回了无念宫隐水居,这说明所有的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安又宁想至这里悚然一惊。 怕是谢昙早已在隐水居等着他了! 安又宁攥紧拳头,心里不断劝着自己冷静,半晌才平復下来,再抬头时眼睛里闪过了坚定与勇气的光芒——迟早要面对,以他如今身份,他倒要看看,谢昙能把他怎么样! 安又宁登时大喊春信:「我昨夜做的红豆糕呢,速速装了攒盒,随我出门!」 隐水居里静悄悄的。 安又宁在隐水居花厅里等了片刻,谢昙才现身。 谢昙头髮用玉簪半束,发尾却还是湿的,显然刚梳洗过,他仍如往常作宽袍打扮,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伤口无数,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颈窝处贯穿性的剑伤,随着他的行走浅淡的鲜血便又开始不断的氤染出来。 第123页 这透过鲜血不断唿吸的伤口,似乎在昭彰着安又宁当初的罪恶,又似乎在嘲笑着安又宁当初的无能。 第61章 此情此景,安又宁一时哽在原地。 防风忽然从后面紧跟着进来,手里还拿着卷白色纱布:「主上,您还没包扎……」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谢昙这是清洗过后伤口还未包扎,就急匆匆的赶过来见他了,说不得已然等不及对他兴师问罪了! 谢昙忽转眼看了他一眼。 安又宁佯作镇定,眼观鼻鼻观心,分毫未动。 输人不输阵。 他是过来探底的,他就算紧张的要命,也不能一来就怯了场。 谢昙没让防风帮他包扎,反而伸手接过防风的纱布,缓缓走到了安又宁身前,站定。 安又宁忍不住抬头。 谢昙伸手将纱布递给他,看着他道:「有劳。」 谢昙嗓音尚带着模煳的嘶哑,那是安又宁颈窝一剑的余威。 安又宁眼神是遮掩不及的呆愣与诧异。 他下意识伸手接过后,才反应过来谢昙的意思,登时觉得有些受辱,没忍住冷唇相讥:「谢城主这是何意?我是隐水居的客人,不是你的下属罢?」 谁知谢昙用那把嘶哑的嗓音轻飘飘的道:「你早前说,隐水居是你家地界。」 相反,谢昙才是借住无念宫的客人,客人受伤,主人以待客之道包扎一下也是应当。 安又宁气的不行,他不断暗示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好歹没摔门而去。 谢昙就坐在了花厅正前方的罗汉床上,他将上身外袍半褪,露出结实又覆有力量的肩背,安又宁拿着纱布,站在他身旁,开始为他包扎伤口。 安又宁手指纤细却十分灵活,纱布随他指尖跃动,一圈一圈,包裹住了谢昙伤痕累累的身体。 安又宁包扎的过程中,越看谢昙的脸越来气,缠绕纱布的手指禁不住用力一扯,谢昙平淡的眉目果然微皱,胸腔发出一声闷哼。 安又宁这才顺心了些,谁知他小动作刚收,谢昙就忽然问他道:「解气了吗?」 安又宁一愣:「什么?」 一息反应过来后,他却忍不住想,自己不过稍稍用力了些,谢昙就如此计较,果然是个记仇的小人! 安又宁装傻:「哦,没经验,要不你让防风来。」 谢昙沉默了。 安又宁心下冷哼。 谁知谢昙忽一把抓住了安又宁的手腕,安又宁眼皮豁然一跳,谢昙就已然抬眸看过来。 安又宁眼睁睁看着谢昙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点了点颈窝,目光注视过来,一字一句慢吞吞的看着他重复道:「解气了吗,又宁?」 ……什么? 谢昙他……他叫自己什么?! 谢昙方才那只手哪是点在他自己颈窝,是点在了安又宁的脑袋上! 蜃境中,谢昙可是一剑削了薛灵的脑袋! 安又宁一霎悚然,汗毛倒竖。 ——谢昙记得。 他记得! 他记得自己一剑贯穿了他的颈窝,差点要了他性命! 那他是不是也记得……他亲手推他进了必死之境——「造梦」? 安又宁忍不住发起抖来。 谢昙握着安又宁的手腕,立刻察觉:「你在发抖。」 安又宁抬眸,正好撞进了谢昙的目光之中,谢昙声音依旧是平缓的:「生气?害怕?」 安又宁终于忍不住瞪视谢昙:「你想怎么样?」 既然谢昙依然记得,那么他再抵赖也无用,安又宁很了解谢昙,甚至比了解自己都要了解他。 谢昙此人,家逢大变,投身魔域后性情与年少时相差甚大,往常魔域中若有人招惹了他,他必睚眦必报。 想必如今亦然。 不过,安又宁如今身份毕竟是无念宫内的尊贵少主,谢昙也不是那么好动他的,若想动他,那也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 按谢昙之前周密筹谋的性子,他既然仍记得蜃境之仇,出来后想报復自己,最稳妥也最周全的办法便是暗中动手,到时他即可顾全正魔两道大局,又可推脱兇手责任,让正道真正吃个哑巴亏。 不是安又宁长他人志气,实是安又宁知晓谢昙的实力,谢昙若认准了自己想办,就算再千难万险,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安又宁当然可以求助父母亲,甚至求助鹤行允,可他自重生以来,已从他们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偏爱,他不想危险时刻,还将他们扯下来作挡箭牌,反而他更想与他们撇清关系,甚至展开双臂,作保护他们的一方。 可谢昙没有暗中动手,反而如此明目张胆的点了出来,安又宁认为,谢昙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许是想要借蜃境之事与他谈判。 但无论他目的是什么,安又宁一点都不想帮谢昙。 安又宁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 谁知谢昙眼内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一闪而过,眉目反而柔和下来,他注视着安又宁,声音放的又轻又缓:「你承认了?」 嗯? 安又宁脑子嗡一下,懵了。 谢昙……在诈他? 谢昙竟然在诈他! 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谢昙记得蜃境中事,可他方才的话分明是在向他再次确认身份,确认自己是安又宁。 第124页 安又宁出离愤怒! 可安又宁怒火不过刚升一半,他又一想,不对啊,蜃气化境是和人的记忆挂钩的,若他不是安又宁,他是不可能出现在谢昙蜃境甚至被谢昙接纳的,而且蜃境中很多记忆是属于安又宁的记忆。 谢昙不会不知道。 谢昙必然已经笃定自己是安又宁了,可他却还是想通过方才之举试探——他是想让自己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安又宁。 呸,真狡猾。 安又宁有种自己还是没躲过被耍了的无力感,他恶狠狠怒瞪谢昙:「对,我不装了,我就是安又宁,你想怎么样!」 安又宁承认的那一瞬,他仿佛从谢昙向来不动声色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颤动,可谢昙很快将眼睫垂了下去,安又宁就再看不到半分。 花厅外已明日高悬,明晃晃的日光打在花厅光可鑑人的地砖上,折射出的白光映在谢昙的乌髮、脸庞,安又宁却仍看不清谢昙此时的神情。 好半晌,谢昙才开了口,却没有回答方才安又宁的问话,反而第三次重复道:「你如今,可解了气?」 安又宁着实费解。 他们中间明明隔着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自己所作所为明明想置他于死地,他却问自己解气了没? 解什么气? 解哪门子的气! 安又宁没好气道:「我不明白,谢城主不妨有话直说。」 听到「谢城主」三字,谢昙握着安又宁手腕的手勐然一紧,安又宁登时痛唿出声。 谢昙反应过来,立刻放开了安又宁的手,安又宁就忍不住握着自己通红的手腕戒备的看向他。 谢昙道:「我不喜你唤我『谢城主』。」 安又宁眉头大皱,刚想说什么,谢昙却又突然向他道歉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 安又宁瞪大了双眼。 见了鬼了! 安又宁以为的谢昙的威胁没有如期而至,反而等来了谢昙的道歉? 谢昙在发哪门子的疯?! 谢昙看着安又宁的反应,却继续试探着说道:「我知你恨我……又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安又宁终于明白了谢昙此时的所思所想,他眯眼看向谢昙颈窝处刚被他包扎好的剑伤,声音冷硬,好险才忍住咬牙切齿:「你想和我重归于好?」 谢昙沉默。 谢昙想用他生受一剑之苦轻飘飘的抵了他前世种种——他前世活的就那么像个笑话吗? 还有他父亲的性命,谢昙他准备拿什么来偿还! 安又宁很想一口回绝,甚至恨不得再给谢昙一剑,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反而他还得好好想想他仇未竟之下,谢昙如今的心思,他该如何好好利用起来。 他想起了蜃境中发生的一切,也想起了入玄紫秘境前的復仇计划——若说蜃境那次是诛身,那他这次便来诛谢昙的心! 他一定要谢昙痛不欲生的去死! 安又宁深唿吸了好几下,才平復下来,只嗓音仍避免不了一丝颤抖:「也不是不行……」谢昙抬眸过来,就听安又宁继续道,「要看你以后的表现。」 谢昙却沉声道:「你不恨我了?」 安又宁内心麻木,面上却不显:「你不是知晓蜃境中我为何害你杀你,如今你死里逃生是你的本事,不是你说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们重新开始?」 谢昙看着安又宁,却倏尔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慢吞吞的敏锐道:「那你为何发抖?」 安又宁一惊。 安又宁骤然恼羞成怒道:「你这人,前头那般吓唬我!你也知我胆小,容易应激,如今却还怪我发抖……」 谢昙向来不好煳弄,但安又宁此时的应对,却好似真的让谢昙信了他的说辞:「我没有怪你……」 安又宁却打断了谢昙的话,再次想要抽出手腕:「谢城主,你弄疼我了。」 谢昙却对安又宁的称唿耿耿于怀般,安又宁话音方落他便皱眉道:「你还像从前一般,唤我『阿昙』可好?」 安又宁忍了又忍,才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阿昙,你松开。」 谢昙神情罕见外露,微微愉悦起来。 他修长的手掌松开,安又宁夺回了自己的手腕,谢昙看着他揉搓自己的手腕,忽然问他:「攒盒中是什么?」 安又宁道:「你最爱吃的红豆甜糕。」 他採纳谢昙的说法,睁眼说瞎话道:「我此行本来就是想找你求和的。我既已在蜃境中出了气,过往种种我也不想多做计较,这是拜礼。」 谢昙沉默,半晌才道:「你还记得。」 安又宁怅惘道:「喜欢一个人的习惯,我已经努力在改了,你若觉得冒犯……」 谁知他话还未完,谢昙就忽然逼近,将他整个人圈在了罗汉床边:「你又在说笑了……你的眼睛红了,是自己偷偷哭过了吗?」 第62章 安又宁一把推开了谢昙。 二人间因距离过近初生的暧昧瞬间烟消云散。 安又宁觉得晦气死了:「你靠我那么近干吗!」 安又宁道:「虽然我答应和你重新开始,可我现在脾气可不怎么好!」 谢昙沉默,安又宁不知道他垂着眼在想什么,良久才听他嗓音低沉道:「抱歉。」 安又宁松一口气。 第125页 他从方才被迫倚靠的罗汉床沿起身,走到了案几前,打开了攒盒:「你既然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那我之前让防风每日给你带的红豆甜糕你吃了没?」 一旁一直作隐形人的防风,在方才短短片刻就兜着圈似的听到了安又宁的身份秘密,此时又听安又宁提及他,心下一惊,险些汗流浃背。 谢昙毫不意外的样子,显然早就对防风被别人支使之事心知肚明,却因支使防风之人是安又宁而一直保持默许,只字不提。此时听安又宁故意点破,也只是慢吞吞的沉声:「很好吃。」 「当然好吃!」安又宁理所当然道,「都是我亲手做的,你既喜欢,往后每日都要吃完——我管你是当早点还是宵夜……你答不答应?」 谢昙道:「你往后每日都来?」 安又宁却嗤一声,不太高兴又带着几分他前世恰到好处的别扭道:「我可没说。」 谢昙承诺道:「我答应你。」 安又宁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却不显,准备就此告辞。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厮,请谢昙去议事堂议事,安又宁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要谈之前他亡身之事了。 安又宁一时也不着急告辞回霁云苑了,他等谢昙穿戴齐整,随谢昙一起去了议事堂。 议事堂内各派主事人于左侧分别落座,严阵以待。 左昊则带着魔域众人坐在了右侧下首,等待谢昙前来。 宁父对安又宁和谢昙结伴前来之事,感觉有些意外。安又宁甫一入内,宁父便对他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 堂内所有目光便集中在了穿堂而过的安又宁身上。 左昊心下陡惊——他早前就听说过,无念宫的这位少主和死去的安又宁肖似,他却觉得一是身份有别,二是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相处久了就必然能看出巨大差别。 这世上哪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呢?他其实对此事从没太放在心上。 之前在无定山,他被谢昙失踪的消息折磨的心神俱疲焦虑不已,对峙时分只隐约看到宁旌岚身后一直遮掩着一个人,那人一直垂着头安静站着,他便未仔细分辨,如今此人堂而皇之的乍然出现,左昊猝不及防,被他二人几乎孪生的容貌惊到霎生警觉。 尤其是无念宫的这位少主什么时候和谢昙走的如此之近了?! 他……他会不会又成为下一个安又宁? 无念宫少主的身份可容不下他半分的黑手! 左昊登时心生忧虑,立刻向谢昙看去,就见谢昙目光微垂,立在原地未动。 左昊心中咯噔一下,大唿糟糕! 可能在外人看来,谢昙只是一动未动的立在那里,但以左昊这么多年和谢昙共事的了解,谢昙此时的目光是一直在默默追随着前面之人的。 左昊立刻站起身,去迎谢昙,故意站在了谢昙面前,阻断他的目光:「城主,请上座。」 谢昙眼神微动,意味不明的点在了他身上,在左昊被这眼神压的快顶不住的时候,谢昙终于动身,于右侧上首落座。 左昊忍不住想,近些年,谢昙威压愈发深重了。 宁父先是以东道主的身份关心了下谢昙的伤势,又寒暄过几句后,终于直入正题,为这次的议事起了个头:「想必左幕使已经将此次营救的条件说与了谢城主,此次我等虽出力不多,但安又宁作为正道飞云阁少主,我受飞云阁阁主安兄所託,想接了他儿子的尸骨与之葬至一处,还烦请谢城主将安又宁亡身归还,让他们一家可以早早团圆,入土为安。」 谢昙第一时间就下意识看向了宁父身后的安又宁。 左昊却在心里破口大骂! 他当初与宁父明明只是说最多推波助澜,怎么到了宁父嘴里就成了达成了协议,还放到了檯面上,以谢昙对安又宁亡身的重视程度,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 左昊忍不住立刻起身反驳:「宁宫主说话还是慎重些,我可未曾答应过你此事,怎么?正道也想学讹诈那套不入流的手段吗?」 说完他忍不住偷偷瞥了一旁谢昙一眼,观察谢昙反应。 正道却没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就见无定山葬礼未曾出现过的,摧山派现任掌门梅威鸣阴阳怪气道:「你跳的怪快,推的倒干净,此时问的是谢昙,这里哪有你一个幕僚说话的份儿?」 自摧山派原掌门梅宏岩陨后,摧山派便在沉寂一段时间后,由梅宏岩的嫡子继承。 梅威鸣此人向来就滑不丢手,修为却一般般,只像只喜闻腥味儿的猫,哪里有「肉」都要咬上一口。 宁父知晓宫内向来藏有各派的细作,事关正道大事,当初商议之时便也没对他们过于遮掩,毕竟最坏的情况还要借正道各家合名合力,与魔域对峙。 是故宁父对今日摧山派的猝然拜访毫不意外,知晓他这是对飞云阁少主体内的碧落沧海珠垂涎欲滴,与其父当初对灵脉的贪婪一脉相承。 加诸当初其父梅宏岩的死,谢昙有重大嫌疑,就算不是为了灵珠,能攀咬上谢昙一口,活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来,梅威鸣怕是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遗余力的对付谢昙。 若不是当世自有灵脉日趋枯竭,只有灵珠可救,宁父都不能趟这趟浑水,如今也只能按先前商议,先取回灵珠再说。 左昊道:「正道向来自诩公正求真,我不过实话实说,梅掌门拿身份说事怕是不合适吧?」 第126页 眼看着又要开始打嘴仗了,谢昙却仍不动如山,静持仙子忍不住道:「那小辈儿毕竟在魔域与谢城主有些渊源,身后事也是谢城主一手承办,既然要起灵回乡,自然要过问谢城主一句,不知谢城主如何说?」 安又宁与谢昙的关系岂止是有些渊源? 场上之人怕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想借静持这一番话,故意淡化二人关系,好减少取回灵珠的阻碍,故见状皆缄默不语。 重点绕回来,谢昙终于收回在安又宁身上的目光,片刻后才缓缓道:「我不同意。」 梅威鸣立刻道:「你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听说你将那人安置在冰室内迟迟不下葬,此时起灵回乡入土为安的丧葬你又不同意,你安的什么心?」 梅威鸣突然不怀好意的笑了几声,声音带着几分猥亵:「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别是恋冰癖罢……」 话却未竟,防风已然一个带着悍然法力的飞镖旋了出去,划过梅威鸣侧边脸颊,狠狠钉在了议事堂粗柱之上。 宁父也觉这梅家小儿说话太过下流,忍不住皱眉喝止:「休得无礼!」 梅威鸣脸颊立刻流出血来。 静持仙子向来和梅家不对付,更看不惯他们一贯的作风,此时纵然他们有着同一个目的,还是没忍住冷唇相讥:「你父亲是个黑心肝的,没想到你更是个下流痞子。这场上若论谁最没有资格不满,恐怕非你莫属了,你家做的孽,竟已全然忘记了吗?果然没脸没皮!」 梅威鸣似乎被静持仙子一下戳到痛脚,不由大怒:「你!」 眼看事没议成,这二人又要吵起来,赵玉春忙不迭站出来,在二人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好片刻才消停下来。 宁父头疼的扶额。 宁父不得不重整旗鼓:「谢城主,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安兄遗愿,我是务必要完成的。」 这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谢昙还未说话,左昊忍不住先冷哼了一声:「诸位怕是忘了,谢城主作为我魔域和平来使,失踪多日,正道竟无一人发现,可见日常疏忽。如今城主歷难负伤出现,我们还没有向正道问责,你们倒又是支派又是威胁起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左昊从来都看安又宁不顺眼,此时发声自然也不是真的为了捍卫安又宁亡身。只不过先前谢昙失踪之时,他与宁父商议在前,此时又被宁父端到了台面之上,若他不把自己摘出来,还不知谢昙之后还会发什么疯,因此他此时必须与此事划清界限。 再者,他魔域都要被正道欺负到头上来了,若毫无反击,传出去岂不是毫无脸面,惹人笑话,等回了魔域谢昙哪还有什么名望,更别提他对谢昙魔尊之位的筹谋。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宁父没忍住冷脸,但谢昙失踪一事真追究起来正道也落不着好,他便又软和了些语气,道:「安兄那孩子性子向来胆小腼腆,安兄每每提及都免不了担忧,如今他们一家不幸身陨,作为老友,我也实在看不过去,好歹葬在一处,到了下面也能团聚。」 宁父嘆了一口气:「谢城主向来是深明大义之人,必不会看骨肉至亲身陨也不能安息。」 谁知,谢昙听了,半晌却道:「宁宫主也不必与我戴高帽,我谢昙向来自私自利,与你口中深明大义之人半点不沾……」宁父听着就脸色难看,却见谢昙突然话锋一转,又道,「我可以把又宁的亡身交还飞云阁,只不过有个条件。」 众人一听,谢昙愿意交还,不由大喜过望,宁父心头放松了些,不由缓和了脸色问道:「不知谢城主有何条件?」 谢昙忽抬眼看了安又宁一眼,安又宁心下一惊,登时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果然,谢昙下一刻就说出了众人跌破眼睛也想不到的条件:「若我交一人,便要换一人,我想与无念宫联姻,不知宁宫主意下如何?」 联姻? 与谁联姻? 宁旌岚膝下只得一子,那就是此时站在堂上的宁初霁,夫妇二人向来宝贝的眼珠子也似,谢昙不会是想要了宁初霁罢? 众人脑子发懵,堂上鸦雀无声。 宁父脸色则黑如锅底,难看至极。 宁父终于冷下脸来:「谢城主说笑,这是想要羞辱我等吗?」 谢昙却岿然不惧,甚至站起身来,沖宁父俯身行礼:「还请宁宫主准允。」 宁父气的登时将手边茶盏砸了过去,勃然道:「无耻小儿!是欺侮我无念宫无人吗!」 谢昙未躲,那茶盏便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方续上的滚烫茶汤便泼氤了他一身,淋漓一路茶芽。 梅威鸣最先反应过来,反正要的又不是他的人,他只想得那灵珠,也不管之前与谢昙势不两立的立场了,颇有些事不关己的劝道:「我看谢城主也是一表人才,又是魔域一城之主,宁小兄弟离了家去,也吃不得什么苦,觅得如此良人,也不算埋没了他,宁宫主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若不是手头那盏茶砸了谢昙,此时梅威鸣也在劫难逃,宁父像被一头惹毛了的狮子,一个眼刀甩了过去:「闭嘴!」 赵玉春向来醉心炼丹,于对外大事上向来没什么主意,都是跟在宁父与静持仙子后面,此时听了脑子更乱了,一时支支吾吾,左右为难,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第127页 静持仙子却黑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似下定了决心,一咬牙上前一步道:「方才就见谢城主和初儿一道而来,想必二人不算情投意合,也算交情匪浅。谢城主以人换人……也算公平。」 这是同意谢昙的提议了。 宁父气的暴跳如雷:「好啊你们一个个的……」奈何他身上也肩负着正道的担子,他们的目的更不能当众公开,宁父哑巴吃黄连一般,气闷不已,只能嘴上冷然拒绝道:「我不同意!」 宁父眼睛都气红了,强调道:「想要我儿?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谢昙行过礼,此时便已挺直了身,他看着宁父默然而立,待宁父泄怒半天后,才又缓缓沉声,漠视了方才所有人的意见,一双眼定定的看向安又宁,像锁定猎物的豹:「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第63章 安又宁觉得谢昙疯了! 他一个魔域的城主,要与正道第一宫联姻,他不怕魔宫忌惮震怒吗! 谢昙向来不是冲动的性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但无论他想做什么,安又宁都是不愿的,他气的要命。 安又宁还没说话,宁父就护犊子的将安又宁往身后一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必问他。」 宁父此时已经找回些许理智,他突然提到了鹤行允:「诸位也知,我儿生辰之时,明心宗廖老座下的云敛君就已亲口承认,他与我儿早已定契,谢城主怕是晚来一步。」 谢昙闻言面上不动如山,眼底却酝酿着一场风暴,却还不待人看清,就已然垂睫,良久,他只款款问道:「可曾交换庚帖,可曾定契?」 宁父面目冷硬:「这就不劳谢城主费心了。」 谢昙却道:「宁宫主,若二者俱全,在下也不会多做纠缠。」 宁父当然没有,一切都是他们口头约定,他怎么拿的出来? 梅威鸣见缝插针:「是啊,宁宫主,有就拿出来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必遮遮掩掩的?」 静持仙子同样不知实情,但谢昙既说有庚帖和婚契他便罢休,静持仙子还是希望宁父可以拿的出来的,毕竟她还挺待见宁初霁这孩子的,眼瞧着孩子跳火坑还是于心不忍,但她向来不会说软话…… 她忍不住就看了旁边赵玉春一眼。 赵玉春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被静持仙子锐利的眼神看的一抖,抖抖索索就站了出来,支支吾吾道:「宁兄拿出来也好,也能打消谢城主的疑虑……」 在场阵势从最初的让谢昙交还安又宁亡身,顿时变成了合力催迫宁父,风云突变。 安又宁知晓他与鹤行允二人只是口头约定,因为当初他怕误会曾向宁母求证,宁母当时以为他也属意鹤行允,还高兴的很,连说准备连夜向明心宗发帖,邀请廖□□议婚姻大事,好险被他以还想多陪伴二老之由拦了下来。 父亲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父亲被逼入穷巷。 安又宁本也是生气至极的,但看着父亲袒护他比他还要生气的样子,他反而心里温暖起来,开始丢掉「气急攻心」的情绪,认真思索起场面局势来。 正道各位主事人的目的始终是一致的,那就是拿回亡身得到灵珠。无论谢昙抛出什么条件,所有曲折过后,都是要拿到灵珠。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正道主事人们刚开始还一致对外,结果现在反而倒戈逼迫向父亲的原因。 谢昙冲着他来,他得挺身而出保护父亲才行。 谢昙他不是想与自己联姻吗?他就佯作答应好了! 反正最后不过是往赵遗珠那多跑几趟罢了。 安又宁从父亲身后走了出来,宁父拉他,安又宁却安抚的向宁父点了点头。 他立于厅堂,看向下首谢昙,声音铿锵有力:「我答应。」 众人还不及惊诧,就听安又宁继续道:「不过你提亲也太突然了,我可不想仓促定契,况且我与你相识日子尚浅,总要相处相处罢?」 宁父一把按住了安又宁的肩,眼神急切又不贊同:「初儿!莫要玩笑!」 他觉得安又宁是小孩子混玩,浑然不知其中轻重利害,此言此行已将他自己坑了进去。 安又宁却安抚宁父道:「父亲放心,孩儿心中有数。」 安又宁回头,再次问谢昙道:「如何?」 安又宁前世到如今,和谢昙相处时日可谓漫长,安又宁这套说辞明显是站在宁初霁的身份立场上提的。 谢昙抬眼看向上首之人,安又宁一双明眸带着润泽的光,似嗔似怒的看过来,与前世谨慎唯诺的性子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却更令人觉得他鲜活漂亮,耀眼极了。 谢昙压下眼底的疯狂,极力克制下想把人抱到怀里的欲望,才缓缓道:「时间。」 安又宁毫不犹豫道:「亡身归还安葬之日,我与你定契。」 话毕他又道:「质子非中秋不得回,待半年后你将亡身带回与我父亲安葬,我便与你定契。」 安又宁这话不仅定下了拖延的时间,更定下了亡身的归属。 亡身在哪儿,灵珠便在哪里。 在场诸位都不是傻子,刚安又宁答应联姻之时,众人方松下的那口气登时再次提起来。 梅威鸣霎时急了:「你这小子好鬼的心思!亡身是要归于正道,归给你爹算什么道理?!」 第128页 静持仙子脸色也不太好看,但她知晓以人换人对无念宫来说是多大的代价,故隐忍脾气未语。 丹心派本就无灵脉可依,向来被芙蓉派灵脉惠泽,如今静持仙子不语,赵玉春便也乐得后退不争。 正道本就以安葬安又宁亡身为由让谢昙归还,归还后自然要安葬于飞云阁祖陵,怎么能是归还给宁父,说的好像安又宁亡身是个归属于个人且可任意处置地物品一般…… 谢昙立刻嗅觉到了蹊跷,他不禁微微眯眼,若有所思的看向梅威鸣。 梅威鸣此时才惊觉自己差点说漏嘴,漏了馅。 他眼神游离着,摸着鼻子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宁宫主位高权重,这点小事还不值当他亲自动手,由我这个小辈儿出面才是正好……」 落到宁父手里总比落到梅威鸣手里强,静持仙子立刻打断了他:「宁宫主与原飞云阁主本就是旧友,我看此事託付给宁宫主合适多了。」 梅威鸣闻言气怒交加,却又拿静持仙子没办法,只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敬你一声长辈,你总要与我唱反调是罢!」 安又宁看着他们攀咬,忽然觉得无论正道魔道,只要有人有权有利,各方你争我夺的好似也没什么区别,登时意兴阑珊。 他想快快把这事定下来,好结束了这场因他亡身而起的闹剧。 安又宁再次重复问道:「如何?」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来,包括谢昙,他看着上首安又宁,良久方点头应允。 此事算是被彻底敲定,不过片刻,厅堂众人无论满是不满,终归还是一一散去。 宁父冷着脸似乎被气极了,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安又宁惴惴的跟在后面。 待走到宁父宁母的寝宫,宁母迎出来,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父罕见的冷哼一声,一甩袖子留安又宁在原地:「你问他!」 待问了缘由,宁母的第一反应却是问安又宁:「那初儿可否动了心?」 安又宁当然不是对谢昙动心,但其中缘由又不好与宁母说,便有些含含煳煳的。 宁母却觉得安又宁这是不好意思了,一脸「为娘懂」的神情,安抚的拍了拍安又宁的肩,慈蔼道:「初儿不必担忧,待为娘劝劝你父亲,你且先回去,晚上我让小厨房给你做莲花羹!」 安又宁却没回霁云苑,而是去了客居,去寻了赵遗珠。 谢昙这边则回了隐水居。 左昊十分不理解谢昙此次的决策,与无念宫联姻,张扬之外有百害而无一利,谢昙却沉默良久,只让他速回襄德城坐镇。 他知晓谢昙这是要打发他走,但他无可奈何,且后方也确实不能起乱,他便只能忍着一肚子气出了明堂,准备第二日一早就出发赶回魔域。 左昊方出明堂,谢昙便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谢昙剧烈咳起来。 防风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城主!」 谢昙俯身咳着,却立刻抬手制止防风:「无妨……」 待缓和些后,才直起身,随意用袖口将唇上鲜血抹掉,平静无波的看向防风:「与蜃兽相对,伤了根基……」 谢昙此言算是对防风的解释。 自主上出蜃境后,他们处境便一直兵荒马乱的,防风还从未细想过主上是如何从蜃境中逃脱的…… 那可是实力强悍的上古妖兽啊! 防风立刻道:「丹王一定有办法!」 丹王赵玉春是正道中人,就算他不想来给主上医治,他绑也要把丹王绑来! 防风立刻转身便要出门,却被谢昙叫住。 谢昙淡淡的看了过来,甚至语气依然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今日吃了什么一般,说出的话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防风耳边,谢昙道:「没用的,我丢了非毒魄。」 防风霎时懵了,不可置信道:「七魄之一的非毒魄?!」 人有三魂七魄,每一个都很重要,这也是人修行飞升必不可少的条件,若丢了任何一个,除非找回,不然绝对是断绝了飞升之路。 主上如此实力,竟也会丢了一个人魄! 且是关系人身根基的非毒! 非毒是使人身抵御百病的根基,是与人寿可直接挂钩的人魄,若没了非毒,主上的身子岂不是大厦之于将倾,若之后再不好生看顾,年纪轻轻身陨了也未可知! 谢昙却淡然自嘲道:「已是我脱身所付极小代价了。」 防风大脑一片空白,只道:「主上……主上,一定有办法的,丹王一定有寻回之法的……」 他话却还未完,便被谢昙打断:「无用,空缺之处早已被塞了别的东西……」 防风震惊的更加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属下失礼!」 只声音悲切,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谢昙垂睫,沉默,半晌才意味不明的道:「莫担忧,吾于上百年还是撑得的……」 防风吓得登时俯身半跪:「属下慌恐!」 「罢了,」谢昙意兴阑珊的招了招手,防风便起身近前:「今日议事堂内事情有些不对,你去查一查,他们为何对又宁的亡身如此执着?」 防风领命。 谢昙忽又道:「白亦清如今可还安分?」 防风霎时便又跪下来:「前些日子冷翠阁那边传话,白公子一直没有回去,属下立刻察觉恐有意外,当下便着人去调查,便发现自上次白公子拜访后,回程之时就失了踪,属下在回程路上的一片竹林内,发现了白公子小厮的尸身……」 第129页 谢昙冷笑:「失踪?」 防风额上登时冒汗:「属下失职,还请主上责罚!」 白亦清心思一向多而密,身为谢昙近侍,他最初就不太喜欢此人,后面见主上疏远他,心中也片刻放松了提防,没想到白亦清回程之路就出了意外。 也不知白亦清用了什么方法,竟将几名暗卫都甩脱了去。 此事终归是他失职。 谢昙思忖片刻,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重罚他,只言简意赅的点他道:「半年月俸。」 防风遵命,就听谢昙少顷接着道:「除回程之路严查外,也派些人手去趟江宜州,另外……」谢昙忖度着,片刻不再犹豫道:「你让天字号的那几个暗卫跟着又宁贴身保护。」 防风已然知晓了安又宁的真正身份,明白谢昙这是让他把人手派给宁初霁。 他还记得江宜州是白亦清的家乡,主上让他彻查此地自然不足为奇,而主上方才的犹豫……以前安公子便不喜人跟着,主上这是怕再次惹了安公子厌烦,却又被担忧安公子安危的想法占了上风,终还是插手了。 防风一一领命退下。 谢昙一人端坐明堂,倏忽胸肺之间剧痛,便又剧烈咳起来。他一手捂唇克制着,一手伸了去摸茶盏,待灌下好几口冷茶之后,才渐渐止了这咳疾。 他将手中鲜血用巾帕擦净,这才起身向次间卧房走去。 卧房窗前的青弧束腰花瓶内插着几支时令鲜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案几上却摆着一碟红色方糕——是安又宁亲手做的红豆甜糕。 那糕点个个莹润小巧,瞧着可爱,虽已冷了,其内亦蕴着丝丝缕缕的甘甜味儿,淡淡的充盈着这方天地之间。 谢昙走至窗前,定定的看着这碟早已冷掉的红豆甜糕,良久,才拈起一颗,放入他充满了血腥味儿的口中。 第64章 时光荏苒,时人已换上轻薄的夏衫。 天刚下过一阵雨水,潮热初现,蝉声鸣鸣。安又宁近日有些惫懒,日近隅中,霁云苑内仍静悄悄的。 马上是端午时令,廊下就有两个小童侍闲坐斗草。 二人本敛声闷斗,后斗的脸红脖子粗,就没忍住站起来喝斗,已然胜负欲上头,忘了场合。 安又宁正百无聊赖的的趴在窗边案几上,被这声音吸引,支起了窗扇。 春信以为这两个不知分寸的小子惊扰了少主休息,忙要出门喝止,却被安又宁抬手制止。 安又宁垫着脑袋,饶有兴致的看着。 豆绿衣着的小童明显大些,几番回合斗下来,却还没对面葱绿小童力气大,不过僵持片刻,便败下阵来。 豆绿小童心有不甘,又与葱绿小童发起战书,二人便又斗了一回,结果竟出乎意料,依旧是年纪小的葱绿小童斗赢,葱绿小童刚要发出欢唿,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噗嗤,就有人夸赞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是个力士。」 二人唬了一大跳,循声看见了窗后的安又宁,陡然反应过来,惊惶告罪,被安又宁制止。 安又宁心情不错,就转头问春信这两人在何处当差,又依着端午的惯例,伸指用雄黄酒给二人点了额驱邪,讨了个好兆头,再赏了二人些铜板,才让退下。 廊下有个小厮跑过来与春信耳语,片刻后,春信就禀告道:「少主,云敛君已从宫主那回了岚骧榭。」 安又宁眼神一亮,坐起身来:「把我昨日配好的那个兰草花纹的黛蓝香囊装好,随我去岚骧榭。」 春信就将安又宁早已备好的香囊放入螺钿木盒,跟着他向岚骧榭走去。 自安又宁答应谢昙联姻要求,两个多月后,鹤行允才返回无念宫。 鹤行允从宁父口中得知了整个事情经过,安又宁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岚骧榭的院子里调长弓。 安又宁虽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真正面对鹤行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虚。 他站着陪了一会,见鹤行允仿佛没看到他人一般,仍自顾自的调整上头弓弦,便忍不住道:「鹤行允,你回来了,外面事办的怎么样?」 安又宁从不曾过问过鹤行允的行程,但此时不开口他仿佛也无别事可问,只好拿这话打破两人之间难言的尴尬沉默。 鹤行允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说话罕见慢吞吞的:「我的事自然无关紧要,倒是小朋友你,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办事倒办的很『漂亮』。」 安又宁仔细分辨他不甚明显的神色,半晌才诧异道:「你生气了?」 鹤行允这才停了手中动作,看向他,失笑道:「我也是人,相处这么久,难道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 鹤行允站了起来:「小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面对鹤行允直接迅勐的攻势,安又宁瞬觉压迫感十足,忍不住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发红道:「我……我那都是假的。」 鹤行允眉目缓和了些,他虽不知安又宁具体打算,却觉安又宁此行实在冒险,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作何打算?」 安又宁却陡然反应过来,懊恼自己为何要对鹤行允解释,这样的打算,明明是少一个人知晓就少一分危险,多一分成算。 而且他觉得鹤行允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他照顾宁初霁的身体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感情也无? 第130页 安又宁便忍不住道:「鹤行允,你对我只是怜惜。」 鹤行允听了却没说话,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良久才道:「你这件事做的实在任性出格。谢昙城府深沉,你心思单纯又修为不高,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復,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鹤行允开口却没再纠结在方才的心思上,谈论起这件事的危险性来,他话说的委婉,可任人听了,都知道鹤行允的意思——就你那几两心思,还敢算计别人? 安又宁听懂了,他并不生气鹤行允这番如同质疑他能力的话,因为他知晓他同父亲母亲一样,只是对自己非常担忧,他便忍不住拿出成熟的样子承诺:「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既有打算,自然是心中有数。」 鹤行允看着他,眉头仍微微皱着,不语。 安又宁便被他看的一阵紧张,便忍不住下意识活跃气氛,胡说八道道:「再不济,不还有你和父亲母亲吗?你们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跳火坑的对不对?」 鹤行允看着安又宁一双润瞳,透着几分央求又几分讨好,眉头慢慢就皱不下去了,甚至有点无可奈何,最终也只是道了他一句:「你最好是。」 安又宁知晓这事算是被他煳弄了过去,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安又宁就忍不住认真问道:「廖伯伯身体怎么样了?」 鹤行允这次外出走的很急,就是因为他师父凌霄散人身体抱恙的书信传了过来,鹤行允便连夜出发赶了过去。 廖老修了这么多年,性子向来潇洒,不问世事,除了没有飞升,已然是个在世的逍遥老神仙。 鹤行允这次外出前,他曾无意间在鹤行允的书案上,看到了廖老给他大徒弟鹤行允的书信,信上洋洋洒洒,写他去西洲见识了惊险的沙暴,又沿北而上,到冰天雪地的北荒边境踏空山寻了一番天人,再沿湍河向东南顺流而下去了中州赏凡间帝王正在造的庞大园林……林林总总,如此瞧着甚是快活,那他身体应该很硬朗才是。 谁知听了这话鹤行允脸色却有点不太好看。 安又宁心下一突,忍不住问道:「怎么,廖伯伯病的很严重吗?」 接着,安又宁就第一次见识到了,在面对自己的师父时,情绪向来爽朗的鹤行允,终究是没能忍住扶额,颇为一言难尽的无奈模样:「他去了南原裂镜的镜泊,见那净泊里虾子个个肥肥胖胖,便贪嘴吃多了些。谁知镜泊内生灵开了灵智,说他吃了人家的子孙,闹将起来……他肚子便没落得个好。」 安又宁惊诧的瞪圆了一双眼睛。 以凌霄散人的修为,合该早已辟谷,没想到却是个贪吃的性子,更没想到的是这竟是因为贪吃惹出来的事…… 鹤行允嘆一口气:「我便让非砚照顾着师父,我去了南原裂镜赔罪,替那些开了灵智的妖族做了些事,便耽搁了些时日。」 鹤行允口中的「非砚」,是凌霄散人的另一个徒弟,鹤行允的师弟鹤非砚。 若说鹤行允是凌霄散人的首席大弟子,那鹤非砚便是凌霄散人的关门弟子。 只不过鹤非砚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明心宗凌雪峰,是故声名不显罢了。 安又宁听下来,凌霄散人种种不靠谱的行为确实不好对外人道也,难怪一向爽朗从容的鹤行允也有些招架不住。 安又宁现在想想,却觉得凌霄散人个性率直,像个老顽童,倒也是可爱。 岚骧榭和霁云苑本就离的不远,不过片刻二人便到了。 雪音正在廊下为鹤行允煮茶,茶汤的香气溢满了整个院子,十分好闻。 见他进来,雪音忙起身行了礼,主动禀告道:「少主,云敛君正在更衣。」 安又宁沖雪音点了点头,却脚步未停,撩开竹帘步入室内:「鹤行允!」 鹤行允已换好了一身家常圆领袍,扣好了腰封,见了他笑道:「怎么冒冒失失的?」 安又宁却在见到鹤行允的那瞬间笑出了声。 因为此时鹤行允虽换了衣服,可两个手腕上还各栓了一丛五色丝线,五色丝线丝丝缕缕绕在他手腕上,垂的长长的,与他硬朗的身量风格截然不同,看起来有些滑稽。 鹤行允知晓安又宁笑的什么,也忍不住笑他道:「小初确定要五十步笑百步吗?昨夜宁伯母就比我还早的给你戴上了这五色丝线,让你端午辟邪纳福……」 鹤行允左右打量了下安又宁双腕上的五色丝线,忽话锋一转:「不过,这五色丝线于我来说确实是有些幼稚,但放在小初身上……看起来倒是相得益彰。」 安又宁立刻听出了鹤行允的弦外之音,但他却罕见的没恼鹤行允的逗弄,反而神气的哼了一声,沖春信递上了手。 鹤行允就见春信往安又宁手上搁了个螺钿漆盒。 安又宁就道:「好哇,你竟敢取笑我,怕是不想要我亲手做的端午赠礼了!」 鹤行允一愣,立刻便爽快认输,从安又宁手中接过了螺钿漆盒,拿出了盒内的黛蓝香囊。 「这是我亲手做的驱五毒的香囊,里面放了菖蒲、艾叶、雄黄……」安又宁细数香囊内的众多中草药,最后顿了下才若无其事的继续道,「最后还有我……我院内的山茶花叶。」 鹤行允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安又宁那丝小的不得了的别扭,不过他也不戳破,只真心实意的去摸他的头,道谢:「谢谢你,小初。」 第131页 鹤行允接着就当场将那黛蓝香囊珍视的挂在了腰间。 安又宁心里暖洋洋的,看着看着鹤行允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霎时便有些别别扭扭的,支支吾吾半天,才声如蚊讷道:「那……那你能不能抱抱我?」 不知是否是小时候得到的关怀不够,安又宁自小就渴望拥抱,尤其是小时候第一次应激被父亲拥抱安抚过嵴背后。 前世时,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失控。今生有了爱他的父母和鹤行允,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任性的条件。 他自然是不敢告诉父母的,他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但鹤行允不一样。 他在甦醒之初,鹤行允就知晓了他的身份,自然也知晓了他的隐疾。 他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忍的——他也确实努力的忍了下来。 忍着忍着,安又宁便以为自己是在慢慢好转的,甚至还天真的幻想着自己最终也可以凭藉努力戒断这隐疾。 却不知为何,自答应与谢昙联姻,后面又不可避免的与谢昙接触渐渐变多后,于一天夜里,他仿若抑制不住心底的接触渴望,竟失控的抱了谢昙。 虽然只是一下,他瞬间回神就将谢昙一把推开了。 但安又宁还是脸色难看头也不回的逃回了霁云苑。 安又宁心底的恐惧如同涨潮的海水,将他淹没。 还是春信发现了蒙着被子浑身发抖几近失声的安又宁,下意识就将鹤行允叫了过来。 鹤行允掀开锦被,看着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且牙关紧咬神思失常到无法沟通的安又宁,当机立断请来了丹王。 说来也巧,自上次议事堂联姻之事后,其他派系皆回了各自山门,唯有丹王赵玉春被宁父挽留做客。 而赵玉春做客了这些日子,这几日正准备告辞携孙女赵遗珠去凡间游歷,这就正好在临走前赶上了安又宁病发。 赵玉春给安又宁餵了安魂丹,又点了安神香,安又宁才迷迷煳煳的睡下。 赵玉春脸色有些凝重,想把宁父宁母一起请来再叙说病情,鹤行允却了解安又宁绝对不想让宁父宁母知晓他隐疾担忧,便做主拒绝。 赵玉春明显没有想到鹤行允态度这样坚决,又再次在鹤行允和安又宁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才恍然觉察出一出狗血大戏——宁少主与这云敛君自小就被定了娃娃亲,虽被魔域谢昙夺人所爱,但宁少主与云敛君二人难免仍心意相通,说给鹤行允倒是也一样的。 鹤行允不知赵玉春所想,只见赵玉春思索一瞬便将安又宁的隐疾说的明白:「少主本就神魂不固,还是少受刺激的好。若受的刺激多了,身体无法固魂,就会出窍,久而久之,元神自伤。」 赵玉春为难道:「此症疑难,老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与你留下安魂丹,若情况不对,服下尚可稳上一稳。」 鹤行允接过安魂丹,一边道谢一边将赵玉春送出了门,走至霁云苑院门之时,赵玉春却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提醒道:「对了,少主神魂不固,自然会有些气虚胆弱,常发惊悸,若日常能够有效的多多安抚予他,自然最好不过。」 「至于怎么才能安抚到少主,」赵玉春捋了捋鬍子道,「你们这些平日就与少主亲近的人,多多留意,应会知晓。」 鹤行允再次道谢,送走了赵玉春。 所以安又宁自混沌中清醒的第一天早晨,鹤行允便坐在床沿,贯彻了他一贯对亲近之人直截了当的处理方式,握着他的手问他:「小初,怎么才能安抚到你?」 安又宁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便暴露在鹤行允面前。 这是除了谢昙之外,第二个知晓他隐疾之人。 安又宁最初还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暴露人前的羞耻感,后来鹤行允安抚他时表现出了与往常个性截然不同的体贴与少言,而这种体贴与少言渐渐的让他安下心来,他便慢慢放松下来。 到如今,虽仍别扭,他好歹能勉勉强强的说出了口,而不再是像之前一般,他咬牙克制到极致,病发至神志恍惚时,才能被鹤行允主动发现,安抚予他。 鹤行允深深的看了安又宁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沖他张开了双臂。 安又宁没有犹豫,踮脚轻轻搂住了鹤行允的脖子。 鹤行允却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将他托起来,拥进了怀里。 他有力的大手就这样紧紧的抱着安又宁,走到一侧太师椅前,将安又宁整个人拥着坐了下来。 安又宁此时已经闭上了眼,脸也歪在了鹤行允的脖颈处,他搂着鹤行允的脖子,舒服的坐在鹤行允的腿上,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与前世谢昙总让他面红耳赤心悸不已的拥抱安抚不同,鹤行允的拥抱安抚总让安又宁感觉到十分的放松。 安又宁感受到了安全。 于是,安又宁也像往常一样,很快就迷煳起来。 这对鹤行允来说,却无异于一种酷刑。 安又宁轻缓的唿吸不断吹拂在耳边,鹤行允轻缓的抚着安又宁的嵴背,心中却默念着清心咒,消退心底不断攀升的热意。 安又宁明显将他当做了不可或缺的家人对待,而不是恋人。 这种放心窝在自己怀里的态度,时至今日,都让鹤行允觉得是一种……小朋友对他自持力过度信任的盲目表现,亦是一种对他鹤行允本人魅力不够的淡然嘲讽。 第132页 他明显动了私心。 这小朋友脑子里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鹤行允每每将人拥在怀里的时候,都忍不住暗暗自嘲苦笑。 雪音将煮茶挪到了内室,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沸水声,安又宁窝在鹤行允的怀里渐渐熟睡。 岚骧榭一时间除了蝉鸣声,滚水声外,人声不闻。 却不知过了多久,竹帘外忽有小厮探头探脑。 雪音看了一眼抱着安又宁安稳坐于太师椅上,闭目假寐的鹤行允,放下手中茶匙,悄然走了出去。 少顷,雪音再次打帘进来,面露难色。 鹤行允仍闭着眼睛养神,却对室内的动静了如指掌一般,忽然开口问道:「怎么?」 雪音知晓不能打搅到安又宁,便悄然上前向鹤行允附耳道:「谢城主来了。」 鹤行允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眼怀中小脸睡的红扑扑的安又宁,思忖片刻道:「先请他到偏厅奉茶。」 雪音却为难道:「可公子,他们是来找少主的。」 若不是为了找安又宁,谢昙怎么可能来拜访他? 鹤行允毫不意外,却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毋容置疑道:「小初不方便见人,先请他到偏厅奉茶。」 谁知他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交错走动的脚步声,小厮的阻拦声:「谢城主,你不能进去,谢城主……」 竹帘一响,谢昙就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轻薄的蜜合色圆领袍,束髮簪玉,身后跟着近侍防风。 甫一入内,窝在鹤行允怀里的安又宁就映入他眼帘,谢昙瞳孔骤缩。 谢昙显然听见了方才鹤行允的话,似是强抑才忍住了冲上去将人抢回怀里的冲动,他颌骨微动,面色如常却嗓音发冷道:「不劳烦云敛君奉茶,我是来带阿初回去的。」 自上次戳破安又宁身份之后,除私下无人之时,安又宁都不准许谢昙唤他「又宁」,谢昙便开始在外人面前唤安又宁「阿初」。 鹤行允却并不答言,只垂下了眼睛,伸手再次缓缓的抚上了安又宁的嵴背。 夏衫轻薄,鹤行允甚至都不用太用力,手指便摸到了安又宁的嵴骨,隔着夏衫,再次缓缓的一节一节的由上至下的抚摸了下去。 谢昙眼底迸射出一道危险而又摄人的光。 这种无声的对峙仿佛二人之间的较量,空气霎时焦灼。 安又宁本睡的安稳,奈何他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感知十分灵敏,加诸鹤行允手指力气不知为何忽然比往常大了些,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片刻,他便揉了揉眼睛,醒了。 「怎么了?」安又宁迷迷煳煳的咕哝,他坐在鹤行允的怀中,自然就背对着谢昙,所以压根就没发现室内多了这么一个杀神,只不解的问鹤行允,「你怎么臭脸?」 鹤行允仍抱着安又宁没松手,闻言轻笑一声:「没有,」接着观察怀中人迷煳的脸色,又问,「不再睡一会?」 安又宁此时终于清醒过来:「不太舒服……」接着缩在鹤行允怀里的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放我下来罢。」 鹤行允依言将他放了下来。 安又宁不下来还好,一下来终于发现了室内的谢昙,吓了一跳。 他第一反应是逡巡了下室内,发现确实是鹤行允的岚骧榭以后才微微放心了些——他差点以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找错了人! 谢昙薄唇紧抿,面对安又宁在别人怀中安睡的事情,极度占有欲爆发下似乎仍保留着良好的教养。 但只要看到谢昙额上因隐忍至极而爆的青筋就知——嗯,有教养,已所剩不多。 尤其是当安又宁从鹤行允怀里下来,谢昙清楚的看到他们二人双腕上如出一辙的五彩丝线后。 安又宁脸上仍带着熟睡过后的红润,一双眸子在打过哈欠后愈发水润,眼神澄澈却被微微泪湿的长睫半阖遮掩,眼尾一片绯红。 如此勾人却又毫无防备的模样。 谢昙眼神冷若冰霜。 安又宁却忍不住问谢昙道:「你怎么来这里了,你来找行允哥哥的吗?」 鹤行允就忍不住挑了下眉。 安又宁平日里都唤他「鹤行允」「鹤公子」,至多唤一句「行允」,除非安又宁有求于自己,自己哄他一哄,他方唤自己一声「行允哥哥」——此时倒是唤的痛快。 安又宁确实是故意的。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安又宁发现谢昙对他比前世容忍多了,他不断践踏谢昙的底线,谢昙却仿佛吃错药一般,愈发对自己百依百顺,心绪也会随自己的行为波动的厉害。 要知道,在前世,谢昙伤害他的时候可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对安又宁可是天大的好事! 平日里便能不停的折磨谢昙,他何乐而不为呢! 天长日久,安又宁实在没忍住养成了谢昙高兴,他就故意惹谢昙不高兴,谢昙不高兴他就高兴的习惯。 谢昙却愈发离不开他。 反而是安又宁,有时被谢昙缠的烦了,便会故意躲着不见他。 每当这个时候,安又宁都告诉自己忍耐——他还没有要回自己的亡身,还没到復仇的时机。 他不想再重蹈前面失败的覆辙。 果然,谢昙虽然仍面色无波,安又宁却凭藉着自己对谢昙的了解,清晰的捕捉到了他下眼睑极微小幅度的抽动。 第133页 安又宁心中霎时有些小小的畅快。 谢昙却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他被安又宁站在端坐的鹤行允旁边与他对立的场景刺痛,平稳了下唿吸,才对安又宁招招手道:「阿初,过来。」 安又宁知道他与鹤行允待在一起,刺激到了谢昙,他心中畅意,却也不想再多刺激他到发疯,毕竟这是在鹤行允的岚骧榭,再牵连了鹤行允就不好了。 安又宁准备向谢昙走去。 谁知他脚步方动,手腕就被鹤行允握住了。 安又宁不解的望了过去。 鹤行允却只是轻笑一声,不看安又宁,只看向谢昙,架势如同和谢昙较劲一般,接着他神色未动,只口头邀约道:「不急,谢城主不若先喝杯茶水降降火再说?」 好一个降降火。 安又宁心里咯噔一下——鹤行允这是在故意刺激谢昙。 谢昙却没回应鹤行允的挑衅,只冷冷的看向他握着安又宁手腕的手,嗓音沉沉道:「放手。」 安又宁搞不清楚鹤行允到底想干什么,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鹤行允和谢昙发生正面冲突,让场上的事态升级。 纵使自己现在仍羽翼不丰,但对他好的人,他依然想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安又宁就忍不住低声给鹤行允使眼色:「你干吗?你快松开我。」 鹤行允却好似耳聋了一般,对安又宁的话充耳不闻,反而拉他坐到了旁边另一把太师椅上,才松开了手。 鹤行允仍定定的看向谢昙,再次伸手作邀:「请。」 室内静悄,高几上的滚水沸声,恰好到了取水泡茶之时。 谢昙看了对面安又宁一眼,復冷冷的回视向鹤行允,少顷,冷笑一声,坐了下来。 春信尽量掩藏自己的气息,轻手轻脚的为在座三人都斟好了茶,退至一旁。 鹤行允就端了茶汤,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谢城主,不知可否知晓,小初尚未出生之时,师父便与宁伯伯为我和小初,定了娃娃亲。」 「谢城主趁我不在,以条件作胁,令小初与你定契,」鹤行允看向谢昙,如苍鹰俯瞰猎豹,语气不善,却一字一句清晰道,「实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第65章 谢昙指戴手套,并不端茶,闻言嗤之以鼻:「君子?」 他眼神投向安又宁,却对鹤行允微微冷笑:「云敛君可先问过宁宫主。」 言外之意,宁宫主尚且不曾前来相诘,你鹤行允的身份还够不上格。 谢昙微微起身,站定,款步转过几案,向安又宁踱去。 谢昙向来是强大的,说一不二的。 年少时,时人对他的评价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点少年意气又自持雅重,知分寸懂进退,末了少不了夸上一句天纵英才。 灭门后,时人对他的评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人勿进,城府深沉,手腕铁血,冷血至极的疯子……众多天翻地覆的负面形容安到他身上,唯一不曾变的,却是他东山再起后,宵小之辈同样不敢轻易招惹的强大实力。 如今龙潜于渊,纵然表面多有放肆,若起了真正相抗的心思也还需掂量。 这份令人着迷的实力,却总在安又宁处碰壁。 虽然是他自愿。 安又宁不知不觉已在鹤行允怀里睡到红日西斜,此时落日余晖透过窗棂展开来,橘色的暖光就铺在了迎面走来的谢昙身上,在谢昙发迹肩膀袖缘皆浮动出一条细细的明暗线,与他身后的暗色内室割席。 安又宁确实有点担忧谢昙会和鹤行允发生正面冲突。 他眼睛看着谢昙,下意识就跟着站起了身。 一旁仍坐着的鹤行允眼底就闪过一道晦涩的光。 鹤行允跟着站起了身,随即伸手揽过了安又宁的肩。 正要转向谢昙的安又宁不解的抬头,就觉耳尖一热——鹤行允忽极快的俯身侧头亲了他一下,像安抚小朋友一般的亲吻,嗓音带笑道:「不要待的太晚。」 安又宁还不及反应,就觉胳膊一紧,一个趔趄,就已被另一人的力道圈进了怀抱,扑鼻而来的乌木沉香冷冽,头顶处谢昙嗓音寒意彻骨:「不劳云敛君费心。」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出这二人之间因他的暗流涌动。 他皱眉,从谢昙怀中脱开身,古怪的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他想规避冲突,却陡然发觉留在这里反而徒劳,不若王不见王。 不多时,谢昙跟了上来,却距离他一个身位的距离,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坠着。 直到快走到霁云苑,安又宁才停下脚步,转身。 安又宁不解:「不是你来岚骧榭找的我?」现在又跟着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谢昙停下脚步,看着他片刻,这才慢条斯理的将黑色手套脱了,上前去抚安又宁的脸:「要端午了。」 谢昙手掌宽大,骨节匀称,手骨修长,抚摸到他脸上的手指却冰凉,天气已稍显燥热,安又宁却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避开了谢昙的手:「我知道,怎么?」 自离了蜃境,谢昙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咳疾久久不愈,已成沉疴。从前他体温偏高,抱之入怀如抱暖玉,如今拥之不暖,如握寒冰。 手指自然常年不温。 安又宁一躲,他指尖就滑到了对方耳根,若稍向下,便是白皙纤细的颈,单薄瘦削的肩,还有一对漂亮锁骨间隙处那浅浅的颈窝…… 第134页 谢昙却忍不住指尖轻移,在方才鹤行允留下痕迹的耳尖处揉搓。 他恨不得抹杀掉另一人的痕迹,却又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力道,弄伤了手下那道脆弱单薄的肌肤。 安又宁耳尖肌肤却又薄又细,不过揉搓几下,便透出莹红。 谢昙就看见安又宁在他的指下没忍住微微打了个颤。 他冰到他了。 谢昙收回了手指,蜷了蜷。 少顷,他看着安又宁双腕的五彩丝线道:「鹤行允给的?」 安又宁却随着他视线往自己腕间看去,下意识抬起了手,晃了晃:「这个?」他没忍住笑弯了眼,语气是想藏又藏不住的炫耀:「自然是我娘亲亲手为我戴的。」 谢昙似乎松了口气。 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 谢昙这是看见他与鹤行允佩戴一致,心有不愉了? 安又宁便又道:「行允哥哥腕间戴的也是娘亲亲手做的,与我的一模一样。」 谢昙果然面色微沉。 安又宁心底冷笑,微微畅意。 自安又宁隐疾再次发作,他便与鹤行允达成了勿用言说的默契。每当他觉得自己忍不住渴望时,都会去寻鹤行允的拥抱予以安慰。 找鹤行允的次数多了自然无法隐瞒,阖宫皆知。 只不过外人皆不知缘由,只道是二人关系好罢了,此事却瞒不过谢昙。 那日安又宁失控如坠落的蝶跌入谢昙怀中,谢昙就算猜也知是他隐疾犯了,谢昙方要动作,安又宁就已意识回笼,立刻便意识到谢昙想像前世那样予他安抚,他却不愿再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登时惊慌失措的将谢昙一把推开,逃也似的回了霁云苑。 谢昙何等聪明,自那日后他频频登门岚骧榭,谢昙自然能猜出发生何事。 谢昙的性子果然不能忍受。 谢昙尝试阻拦。 安又宁却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寻你?是还想像前世一般,只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我的渴望,欣赏我的丑态百出吗?」 谢昙脸上血色登时褪尽。 深刻的了解是把双刃剑,作为武器,能让人专挑柔软痛处,一击毙命。 自那以后,谢昙愈加沉默,却在安又宁去岚骧榭过于频繁之时,忍不住登门抢人。 譬如今日。 安又宁终于有点不耐烦的问他:「你到底找我何事?」 谢昙却垂下眼睫,片刻才道:「你今日未来寻我。」 安又宁道:「我不是让人把端午节礼一早就送去了,」他继而意识到自己一贯半真半假的伪装态度,违心道,「还是我特意挑的香囊,驱五毒保平安的,你不满意?」 安又宁送谢昙的香囊布料细腻,边缘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名铺出品,其内端午应景药材自然也是名铺统一盛放,驱五毒效果自然不差——这节礼挑不出什么毛病,却也谈不上用心。 谢昙眼神暗了暗,注意到方才鹤行允腰间香囊与他大不相同,未曾再度接话,也不说满意与否,良久,只慢吞吞又道:「甜糕吃完了。」 这可是正经事。 安又宁一愣,心下不耐散去了些,他又仔细观察了一眼谢昙神色,没有察觉到对方有什么异常之后,才神色轻缓,转身就走:「你早说呀,我昨日正好又做了些出来,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 谢昙随着安又宁入了霁云苑。 廊下斗草的两个小侍早已不知跑去哪里闲顽,霁云苑静悄悄的,伴随着初蝉微鸣,傍晚暖风,光线晦暗下令人熏熏然欲睡。 春信掌了灯。 红豆甜糕早已装入了三层攒盒,确实是要拎出送人的模样,非常符合安又宁一贯风雨无阻将糕点送入隐水居的作风。 自谢昙从蜃境中出来,安又宁的红豆甜糕便未曾断过一日。按理来说,就算一个人再喜欢吃一样食物,若日日吃,用不上一个月,便会腻了,弃而不食。 谢昙却不曾。 他日日食用,却从未表现出一丝半点不耐腻味之意。 本来安又宁还想着若谢昙不愿,他再寻别的吃食给他,如今看来倒很是省了心。 安又宁打开案几上三层攒盒的顶盖,将一碟红豆甜糕端了出来:「用过晚膳不曾?」 谢昙沉默着轻轻摇了头。 安又宁便道:「那正好,你先垫垫肚子,」接着便唤春信,一副关切的模样,「快去安排一下!」 春信立刻心领神会的退下了,显见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防风就忍不住上前对谢昙道:「主上,还是……还是回隐水居用膳罢。」 谢昙默然不语,只慢吞吞的伸指拈了一颗红豆甜糕,放入口中,慢慢嚼着。 安又宁便作势沖防风龇牙:「怎么?你怕我毒死你们城主啊?」 防风隐下一言难尽的神色,躬身致歉:「属下不敢。」 膳食上来了,果然又是一桌谢昙不喜又能让他过敏的菜。 防风十分不解。 他觉得安公子的态度十分古怪,安公子与主上相认,别人不清楚,他日日追随主上,自然就发现了蹊跷。 安公子对主上的态度十分暧昧,总是忽冷忽热的,行为上也总是十分矛盾,方惹了主上,下一次见面却又撩拨,主上方要高兴,却又一盆冷水下来,令人十分不知所措……他作为一个外人,心都被安公子搞的忽上忽下的,十分难受,更别提主上了。 第135页 尤其是当安公子提及前世,就那样眉目冷挑的晲过来,一张口便是杀人诛心。 防风都觉备受折磨。 连他这般愚钝的人都发觉蹊跷之处了,主上如此七窍玲珑之人,心下定然早已发觉。却不知为何,主上不仅不戳破安公子的言行,反而皆默然以受。 比如眼前这已不知第几次「特意」为主上准备的膳食。 主上每每食用,每每回去身上便会爬满大大小小令人作痒不已的红点,更有甚之会引发窒息之症。 主上却统统无视,只安安心心的坐下,与安公子一道用膳。 防风看不懂。 安又宁却道:「都是你爱吃的,上次你就吃的少,今日可要多吃些。」 谢昙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沉默的拿起了筷箸,用了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晚膳很快在静默中用完,春信着人撤了下去,安又宁就将一侧案几上的攒盒提起来,递给谢昙:「呶,隔几日我再亲手给你做。」 谢昙接过,身后防风就从他手上提了回去,谢昙指节触着案几,静默半晌才看着安又宁道:「马上要出发魔域了,你整日待的闷,明日随我一同去观龙舟罢。」 因质子只能中秋回归,无念宫与魔域之间又路途遥远,一时片刻无法抵达,是故谢昙一行准备过了端午,就从无念宫出发前往魔域。 谢昙归还亡身的条件就是与安又宁定契,因此哪怕一时片刻,他也不想安又宁离开他的视线,便提出了安又宁一同前往的要求。 安又宁这边却是唯恐亡身出什么变故,他还不想停掉谢昙的红豆甜糕,闻言就也答应了下来。 这些日子安又宁就已吩咐春信,开始着手陆陆续续收拾起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每日收拾的多了、累了,人也开始惫懒起来。 安又宁对赛龙舟没太大兴趣,随口推脱道:「那还不如我自己划小船玩儿……」 谁知谢昙竟一口同意:「我陪你。」 安又宁一愣,反倒不好拒绝了,答应下来。 第二日天公作美,是个晴日。 初夏的日光已经有些毒辣,临水反倒凉气袭人,倒是消暑的好去处。 安又宁也不是真的有那个兴致泛舟游湖,就随便在无念宫内找了个临榭的小水塘,将扁舟搁在浅水,纵身躺了下去。 春信怕晒到安又宁,早就在水榭处探身搉了一柄莲叶递了过去,安又宁接了,盖在了脸上,懒洋洋的闭上了眼睛。 谢昙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夏日高悬,微风习习,高大纤细的莲茎随着莲叶来回拂动,传出簌簌轻响,斑驳出一舟的浮光掠影。 安又宁穿了一身水绿色的家常直裰,外罩轻菸灰的蝉衣,仰躺在扁舟之上,拿莲叶盖了脸,此时唿吸幽微,显见是睡着了。 他似是睡的热了,睡梦中不经意间将领口扯的松垮,露出几分白皙如玉的颈肩肌肤,莲叶也跟着他动作歪斜,碧绿盎然的莲叶下,是蜻蜓如立的长睫,半张睡的潮红的小脸,一点绛朱唇。 端的一副夏日莲睡图。 谢昙立在原地,注视良久,才拾步走上前去。 临水小榭中的春信看到了谢昙,作势就要唤醒安又宁,被谢昙抬手制止。 谢昙并未去水榭中就座,而是轻盈一跃,便到了小舟之上。 小舟随他动作左右微微一晃,安又宁就迷迷煳煳的咕哝了一句:「春信别闹……等会再叫我……」 谢昙忍不住低笑一声。 安又宁没有察觉,又睡了过去。 谢昙坐在他身边,微风拂面,极远处隐约飘来赛龙舟的唿喝声,蝉鸣声声,更让人如觉偷得浮生半日闲。 谢昙很久没有这么安宁过了。 他看向扁舟内毫无防备之人,静坐久久,终于伸指过去,指肚轻触对方裸.露在外的肩颈肌肤,指下热意瞬间透过指尖传来。 安又宁错以为蚊虫,拂手而去,却骤然摸到了一截冰凉如玉的肌肤,他瞌睡霎时吓没了。 安又宁豁然睁开了眼睛。 他勐地握住了谢昙的手腕,撑坐起来,另一只手快速把衣服拉正,警惕的看向他:「你干吗?」 覆面莲叶便滑落了下去。 谢昙眼神平静无波:「别紧张。」 你对我动手动脚,还让我别紧张? 安又宁登时来气,一下站起来,他仍握着谢昙手腕,谢昙便也不得不跟着站了起来,小舟就跟着摇晃起来,安又宁理直气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可还没定契呢!」 谢昙道:「我知晓。」 你知晓个屁! 安又宁很想沖他翻个白眼,却冷不丁的听谢昙又道,嗓音又低沉又轻缓:「又宁,我……心悦你,」他似乎从未将隐藏在心底最隐秘的情感宣之以口过,竟罕见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想与你亲近,是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声音沉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安又宁才不去想他怎么想,他只觉得谢昙在得寸进尺! 事到如今,安又宁能对着谢昙和颜悦色都用尽了他毕生的涵养功夫! 安又宁一把甩开谢昙的手:「当然不对,我……啊!」 谁知他话还未完,扁舟竟大幅度摇晃起来。 第136页 安又宁方才甩谢昙的力气很大,偏脚下扁舟又小又窄,安又宁负气甩手的这一下,竟成了加剧扁舟动盪的罪魁祸首,安又宁简直欲哭无泪。 他方才本没在意的扁舟的摇晃的,谁知竟真的不等他的「没同意」仨字出口,登时就身形不稳起来,下一刻,他便失去平衡,向一旁栽去。 扑通一声,安又宁跌入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安又宁落水后,春信才终于反应过来。 ——安又宁元神归位前落水昏迷之事的阴影,霎时再次涌上他心头。 春信小脸立刻白了,浑身僵住,好在他还能发出声音,便立刻大喊:「少主落水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少主落水了!……」 临水小榭本就在无念宫内,不算偏远,春信一喊,顿时从四面八方跑来七八个小厮,往岸边冲去。 这事显然也是谢昙意料之外,变故突生,他倏而色变,立刻要下水去寻安又宁。 却还不等他下水,「哗啦」一声,安又宁就从水里钻了出来。 扁舟本就搁在临水小塘的浅滩,安又宁浑身湿漉漉的,一下从塘中站起了身。 众人这才发现,安又宁所站之处塘浅水低,泥沙浑浊的塘水只淹到了他的腰部。 众人登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安又宁「呸呸」两声,将口中塘水吐出,心中不由大唿,自己怎么那么倒霉! 他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把脸,还来不及想别的,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只修长的大手——是谢昙。 安又宁看着眼前这只手,忍不住出了神。 谢昙很好的履行了他的承诺——单独和自己在一起时,不戴那双黑色手套。 这就导致了眼前这双手,因为主人无法忍受外界一星半点脏污的洁癖,时刻保持了不停洗手的习惯,在这种习惯的加持下,这双手上布满了不断新旧叠加的细小伤口,始终伤痕累累,从不曾癒合如初。 看着这双手,安又宁的思绪却又不知不觉的向别处波动起来。 ——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他总是会在谢昙面前狼狈出丑。 前世今生,他所有的狼狈时刻——他的局促不安,敏感自卑,他手足无措时的颜面尽丧,应对恐惧时的绝望颤抖,渴求爱意时的贪婪卑微,他想不明白,一切的一切,为何总是能全部都赤.裸.裸的、分毫不差的展现在谢昙的面前? 他像一片常年不散的乌云,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灰扑扑的,从不曾有过光鲜亮丽。 这种卑微而又渺小至极的无力感吞噬了他漫长的人生。 ——就像一颗长在腐朽阴湿之地无人问津又自生自灭的腐烂蘑菰。 安又宁眼睫毛湿漉漉的,垂眼看着眼前这只指骨修长的手,久久,终于伸手过去……一把打开! 谢昙眼底意外之色一闪而逝。 就见安又宁丝毫不领谢昙的情,转身就吭哧吭哧的往岸上爬,岸边上那七八个小厮这才似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拉出了水塘。 春信立刻就将备用的单衣披风拿过来,披在了安又宁的肩上。 谢昙自舟上轻轻一跃,来到安又宁身边。 安又宁浑身湿漉漉的,好在湿掉的袍子还算干净,只一双脚连着小腿上俱是在塘底行走时的软泥,煳着十分难受。 春信立刻便道:「少主,我去拿双干净的鹿皮小靴来。」 安又宁看着谢昙就来气,他没好气的看着眼前纤尘不染的谢昙,挥手制止了春信。 春信停在原地。 安又宁看向谢昙,心下却气的跳脚——凭什么他这般狼狈丢丑,谢昙却还完好无损的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谢昙不是喜欢陪他吗?他就让他得偿所愿好了! 旁边春信还在担忧:「虽然天气暖了,可少主身子弱,若着凉了就不好了,少主还是容春信为您拿身换洗衣物过来罢……」 安又宁却伸出手指,直直的指向一边的谢昙,打断了春信的话,理直气壮的对谢昙道:「你,蹲下。」 见矛头忽然对向谢昙,春信立刻不明所以的噤了声。 周围小厮目光登时齐刷刷的看过来。 在这么多外人甚至是下人面前,安又宁的颐指气使绝对大大的损了对方脸面。 谢昙不明所以,却在沉默片刻后,不止依言,甚至顺从的半跪在了安又宁面前。 周围一时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下一刻,一只泥巴兮兮的脚,就踩在了谢昙支立的膝上。 泥渍霎时由接触面向外洇染,谢昙雪白的中裤登时骯脏。 谢昙在无念宫所住时日已不短,周遭小厮皆知晓他的身份,先不说此举对谢昙来说,有他绝对无法忍受的脏污,单纯安又宁踩在谢昙膝上的这个动作,就是对他赤.裸.裸的折辱! 安又宁却恍若不觉,一手扶着春信,一边仔细看着谢昙反应,忽一歪头,软了语气道:「阿昙,这些泥巴好脏,我踩的难受,你能不能帮我擦干净?」 震惊于安又宁行为的防风,此刻终于反应过来,立时便要上前去扶谢昙:「宁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安又宁却佯作惊讶的眼睛都睁大了,气鼓鼓道:「你可别血口喷人,方才阿昙还说要与我亲近!」 什么亲近,这明明就是在欺辱主上! 防风还欲再言,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昙却抬手制止了他。 第137页 防风不敢违逆谢昙,终于还是退到了一边。 谢昙沉默着,如一座午夜的山。 过了片刻,谢昙才慢吞吞的动了。 他伸出洁净却又伤痕累累的手指,为安又宁脱去了泥泞不堪的鞋子,那早已看不清原色的鞋便被丢弃一边,接着他又慢条斯理的褪去了安又宁长长的鞋袜,露出了安又宁光.裸的足。 ——好在有鞋袜阻挡,大部分泥浆都被隔在织物之上,安又宁只脚趾上有些浅淡的泥色,还算干净。 谢昙握着安又宁的足踝,在方才膝上被安又宁鞋袜沾染的泥泞处铺了一方干净的巾帕,这才重新将他的足放在了自己膝上三寸之处。 谢昙动作轻缓,随身巾帕已用,他看向安又宁的足尖,少顷,一道毫不犹豫的裂帛声就响在众人耳边——谢昙竟撕了一片内袍下摆下来。 谢昙将袍衣交叠相握,伸手擦拭向安又宁沾染了泥色的脚趾,动作轻柔却又矛盾的透露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看起来倒是十分优雅。 安又宁看着垂睫擦拭的谢昙,却觉焦灼。 谢昙目光有如实质,他擦拭自己的脚趾,安又宁却觉得他的目光,侵略性十足的好似抚摸甚至在把玩一柄白玉,他指骨若有似无的摩挲过自己的足底,诱出一点又一点的难耐痒意,迫使自己实在按捺不住蜷了蜷脚趾。 谢昙的动作顿住了。 安又宁就发觉谢昙目光先是停在了自己蜷缩的趾尖,接着又自趾尖移至脚踝,停顿一瞬,向他沾染了浅淡泥色的小腿处攀沿而去。 他竟还敢继续往上看! 安又宁不知谢昙是否故意,他只觉怒火中烧。 明明他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者,明明是他实施的掌控与惩罚,明明是他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的折辱谢昙,为何此时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不可违逆的地位倒悬? 仿佛谢昙从未被支配,被支配的反而是他目下一切。 ——被支配的是他。 安又宁不可抑制的感受到了难以名状的侵犯! 他感到前所未有愤怒,向着谢昙胸口,一脚蹬了过去。 第66章 以谢昙的反应,他明明是可以躲开的,可他非但没躲,还任由安又宁动作,仿若纵容。 安又宁一脚蹬过去,想像中谢昙被他踹的四仰八叉的模样并未出现,谢昙仍旧稳如泰山,甚至还伸手将安又宁气得发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脚踝紧紧抓在了手里,谢昙薄袍前胸就徒留一痕濡湿的水渍。 足踝微突,他掌下肌肤纹理细腻,透出蛊惑人心的温热。 安又宁骨骼均匀,纤秾合度,一双腿自然也长得极好,又细又直,薄薄的肌肉附着在骨骼之上,线条漂亮之余又十分有力量。 这一下安又宁用了十成十的力,谁知谢昙却仍岿然不动。 安又宁立刻便用力将自己足踝抽回,挣动这一下,他微突的踝骨便不可避免的在谢昙掌心摩擦了一个来回。 安又宁没挣开。 他差点气急败坏:「放手!」 谢昙尽量忽视掌心处勾动他心底最隐秘欲望的痒意,垂睫沉默片刻,才放开了手。 安又宁立刻将脚收了回来,却因为无处可踩,一脚蜷着,一脚站立,模样有些滑稽。 他不是薛灵,不把人当人看,让僕从匍匐跪地踩人背上的混帐事他干不出来。 春信立刻道:「我让人去拿靴子来!」身旁有个知机的小厮就立刻往霁云苑的方向跑去。 安又宁却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转身就拉着春信蹦了一下要走。 春信惶恐又为难——安又宁如此衣衫不整的回霁云苑,一路上被人瞧着,回头宫主定要治他个照顾不周的失责之罪。 谢昙却沉默的走过来,背对安又宁,屈身:「上来罢。」 谢昙这个屈膝半蹲的姿势下,乌髮自然往前垂落,就覆住了他大半的侧脸,安又宁探看不清他的神情,亦分辨不出他此时话里的语气。 安又宁被谢昙方才目光冒犯他的行为激怒,此时他压根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人,他本欲拒绝,可在看到谢昙屈身的背影时,他又改变了主意。 前世谢昙总是嫌他的感情累赘,他又因隐疾不可避免的十分粘牙,他身体不适之时甚至被防风背回过熙宁院,谢昙都未曾有过。 这种受累的事情,谢昙既然想出力,他就成全他好了! 安又宁故意刁难谢昙:「再低点,你是想摔到我吗?」 谢昙闻言并未表现出不耐,反而依言矮身,以更方便安又宁趴伏。 安又宁攀了上去。 谢昙起身,手肘稳稳拖住安又宁的双腿,向前走去。 靠的太近,安又宁鼻息之间不可避免的沾染上对方衣领乌髮间的气息,便再次闻到了那道冷冽的乌木沉香,随着谢昙的走动,微风的吹拂,那道若隐若现的乌木沉香便无时无刻的包裹住了他。 安又宁不悦。 安又宁在谢昙颈间发脾气道:「颠死了,你就不能走稳点吗?」 谢昙脚步一顿,復又慢慢的走起来,只不过比之前走的更缓更稳。 安又宁仿佛一拳捶在了棉花上,顿感无趣,终于歇了刁难他的心思。 水塘本就离霁云苑不远,二人很快就走到了霁云苑,安又宁迫不及待的从谢昙背上跳下来,春信扶住了身形不稳的他。 第138页 安又宁连霁云苑的门都没让谢昙进,他站在门口沖谢昙道:「你回去罢。」接着转身「啪」的一声,就关上了院门。 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了。 谢昙则更像个被用完就丢的工具人。 若是寻常人,面对对方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行为作风,此时恐怕要发好大一顿火气才能消气。 谢昙却并没有很在意,他只是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才依言回了隐水居。 半分火也不曾发。 安又宁听了春信的禀告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泄气。他最是知晓谢昙的为人秉性,这些怕是在谢昙眼里都算不上小事,遑论失态。 只是安又宁心情不愉,接下来几日谢昙的求见,他统统推拒不见,让谢昙吃了好大一顿闭门羹,这才觉心中舒服。 很快就到了启程去魔域的日子。 安又宁先是同父母亲告别,又怕触景伤情,再次拒绝了父母相送的行为,这才去找了鹤行允。 岚骧榭内静悄悄的,雪音却告诉他鹤行允已先他一日离开了无念宫,因为走得急,甚至没来得及去一趟霁云苑告诉他。 安又宁遗憾的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内室,忍不住问:「云敛君有没有惯常用物?」 他此去魔域,路途遥远,安又宁对自己发作时间不可控的隐疾很是担忧,不免想到饮鸩止渴之法。 雪音愣了一下,好在很快领悟,立刻去了内室,半晌,拿了一件藏青色的披风出来。 雪音递给一旁的春信,行礼道:「这是云敛君最寻常穿着的披风,熏了他特制的香丸,希望能对少主有用。」 安又宁拿过披风,放在鼻下嗅了嗅,确实是鹤行允身上一贯的雪松冷香,便让春信收好,沖雪音点点头,出了岚骧榭。 谢昙在无念宫门口等安又宁。 安又宁回去告别时什么也没带,回来时却带来一件明显不符合他身量的藏青披风,谢昙心念稍转,便能想明白这件陌生披风的主人是谁。 谢昙眼底晦暗。 安又宁却一点不看谢昙的脸色,带着春信就坐上了后排那辆属于他的青篷马车。 车队便蜿蜒着动了起来。 赶路的日子颠簸又无趣,谢昙日日都来他车前,他皆避而不见,甚至这三个多月,他无事从不踏出马车一步。 他们一行人走的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谢昙在侧,安又宁都是能一边赶路一边游山玩水的程度。 赶路时日愈长,季节变化愈快,从无念宫一路北上,纵使从初夏赶到大暑之时,由于地域的变换,也不再像无念宫时一般炎热。 层林尽染秋意浓,叠翠流金已入冬。 待到天高气爽秋意到之时,安又宁一行人也行至四方城门之外。 安又宁的担忧没有错,这一路上,尽管安又宁尽全力克制,还是不可避免的诱发了两次隐疾之症。好在有鹤行允的披风在,安又宁发作之时日夜抱着,大大纾解了他的紧张与渴望。 只第二次发作之时,恰巧被马车外的谢昙撞见。 谢昙不顾春信的阻拦,进了马车,待看到安又宁怀中被当做精神依赖,紧紧抱着的披风后,瞳孔骤缩,极力强忍着才没有从安又宁怀中扯出,当场碎为齑粉。 谢昙想将安又宁圈抱进自己怀里。 安又宁隐疾发作之时,本就有些神志不清,有人主动接触,他自然下意识便想攀抱。 谢昙没有想到安又宁会配合,拥人入怀的力道便忍不住又加了几分。 谁知安又宁却只抱了他一下,脸颊不过接触他胸膛一瞬,就将他一把推开。 安又宁痛苦的蜷缩着身子,拥着鹤行允的旧衣瑟瑟发抖。 谢昙就忍不住皱眉:「怎么回事?」 一旁春信也不是傻的,见状如实说来,谢昙听的额上青筋直跳。 「少主每次去寻云敛君索要安抚,如今已成习惯。不单单是习惯了对云敛君的依赖,更是习惯了云敛君身上的气味。」 「云敛君身上是他特制的香丸熏就,别处香铺买也买不到,很是特殊,所以少主能够分辨出来。」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安又宁抱过他之后,为何又将他一把推开。 谢昙罕见的喜怒形于色,脸色铁青。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香丸呢?」 春信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谢昙看了他一眼,却不再重复,只语气淡淡的:「小厮在行程中意外丧命,也是寻常。」 春信额上的汗立刻就下来了。 这一路上少主为了最大程度的规避隐疾发作,日夜都在燃着云敛君曾赠予他的香丸,好在这香丸不知是何制成,倒是十分耐燃,可就算如此,如今盒内业已只余下三两颗。 春信冷汗涔涔的将香丸从手盒中拿出,递给了谢昙。 谢昙拿了一颗出来丢给马车外的防风,防风立刻心领神会,收下着手去查。 谢昙于车内脱下了外袍,将其中一粒香丸捏碎撒入怀中,雪松幽幽的香气骤然在谢昙怀中炸开,谢昙伸手再去抱安又宁,安又宁果然不再将他推开。 谢昙掀开薄被,拥在安又宁身上,听到安又宁逐渐稳定下来的唿吸,开始闭目假寐。 春信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于车厢一角战战兢兢的等安又宁醒来。 安又宁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谢昙,他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髮生了何事,他隐疾发作本就耗费精神,此时更无力与谢昙争吵,只拥着被子坐起了身,沉默以对。 第139页 谢昙看着他,也沉默着,久久,才起身下了马车。 自那次后,安又宁非但没对谢昙增加亲近,反而愈添防备。 四方城城门之上铆着九七之数的鎏金浮沤钉,高大巍峨。 安又宁掀开马车车帘,看向前方目的地的城门,很难不想起自己第一次入魔域之时是何等惨状。如今,他再次来到故地,情形却完全不同。 安又宁心中一时怅惘万千,坐回了身子,放下了车帘。 马车径直入外城门而过,安又宁坐在马车中还在想「不知连召如今过得如何了」,马儿却连打了几个响鼻,马车就渐渐停了下来。 安又宁神色疑惑,春信就上前掀了车帘问:「怎么停下了?」 却没等到外面回復,谢昙声音在马车外沉沉响起:「又宁,下车。」 安又宁不知谢昙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四方城内他很熟悉,便也没什么顾忌,他想了一下,便顺从的下了马车。 他们一行赶到四方城时正好刚入夜。 夜幕降临,四方城内大街小巷都已挂上了灯,照亮了夜空。 安又宁甫一下车,便看到了一个馄饨摊,摊前立杆如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挂了一盏黄灯。 摊主亦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安又宁整个人一下恍惚起来。 前世之时,他每次出任务,回来的时候都会给谢昙带上一碗馄饨。 起初,他不知晓谢昙的口味,便挨着摊位,一家一家的买来给谢昙吃,后来才发现,眼前这个小摊上的馄饨是谢昙动筷子最多的,他便暗暗记在心中,等以后每次出完任务回城主府的时候,都会特意拐到这个小摊前,给谢昙带上一碗刚出锅的热乎乎的馄饨。 时间一长,他也习以为常。 如今再次现身在这个馄饨摊前,却已物是人非。 他不知晓谢昙特意在此停下是什么意思,难道斗转星移,谢昙却要在此时告诉他,自己前世的一举一动他都有在默默关注吗? 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安又宁忍不住嗤笑一声,就看向了一旁的谢昙:「谢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自安又宁答应谢昙仍像前世那般唤他「阿昙」以后,安又宁就很少再以城主称唿于他,除非安又宁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譬如此时。 谢昙眉头微微皱起,却看着安又宁,一时之间也没有讲话。 二人之间开始瀰漫诡异而又沉重的沉默。 这份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沉默,却突然被摊主一声惊喜的寒暄打破:「你……我记得你,公子你的眼睛好啦?」 安又宁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摊主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前世之时,虽然每回都来此买上一分馄饨,但很少说话,又有面具遮掩,没曾想这摊主竟观察入微,记性又如此的好,如今他不过在摊前站了片刻,竟就被摊主给认了出来。 安又宁心下微讶。 他看向摊主和善的眉目,也忍不住卸了自己方才刺猬一般的防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带着与前世七八分像的腼腆道:「您还记得我。」 摊主将馄饨下锅,闻言边拿大勺翻搅边爽朗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不要花生碎嘛!」 安又宁一愣,便怅然的低下了头颅,没有接话。 一旁谢昙眼底就泛出星星点点细碎的光。 摊主应该是个豪爽的性子,丝毫没有察觉出气氛异样,热情的道:「我记得你好久没来了,我还担心了你好久,如今看你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我这心啊,可算是放下啦……」 安又宁前世并没有与摊主有过过深的交道,此时听摊主口气,显然是将自己当做相熟的小辈儿来关切,安又宁向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小孩,闻言总算有些开心的笑道:「劳您挂记。」 摊主却「嗨呀」一声摆摆手,一副这是不值得提的小事模样,转而看向了安又宁身旁的谢昙,好奇道:「这位是……」 「他……」安又宁有些为难的斟酌着怎么开口,谁知谢昙竟主动将话接了过去,面不改色道,「我是他夫郎。」 安又宁霎时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谢昙。 谢昙却脸不红心不跳,甚至上前一步揽住了安又宁的肩,罕见的对一个陌生人客套道:「这些年,承蒙您的关照。」 摊主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连连夸赞道:「这才好这才好,那些年我见他总是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还担心的不得了……你们还没吃饭吧,刚下好的馄饨,还是不要花生碎?」 摊主热情的将馄饨装入打包食盒,隔了老远还在沖安又宁他们高兴的挥手。 安又宁从马车帘外收回目光,看向随他一起进来的谢昙,忍不住嗤笑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谢昙沉默片刻,却道:「你很心软又总是念旧,我以为……你会想见她。」 这回换安又宁沉默了。 原来谢昙是知晓他从前的个性的啊,可如今再来弥补又算怎么回事呢? 安又宁脸色冷下来:「不要做多余的事。」 谢昙神情艰涩。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沉默片刻,便起身下了安又宁的马车。 一行人很快跨入内城门,进了城主府。 不出意外,安又宁再次被谢昙安排进了熙宁院暂居。 安又宁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忙前忙后指挥着僕从,向熙宁院内搬东西的春信,恍如隔世。 第140页 熙宁院内的摆置似乎没人动过,与他离开前仍一模一样,甚至架子床帐的花草木纹与颜色都分毫不差,只不过如今因要住人,换上了一套新的罢了。 安又宁看着看着,却来不及再感慨许多,这么长时间的颠簸,早已使他疲累不堪,他不过将将坐着歇了一歇,就迷煳的歪着头睡着了。 谢昙回了栖梧堂。 防风将所有消息盘总后,入了内室禀告。 「早前主上中秋要回四方城的消息,魔宫那边已经知晓,如今我们已经落脚,消息应该也已经到了魔君手中,府上魔宫的暗桩还要留着吗?」 魔宫在他府中安插细作再正常不过,拔了这个还有下个,且还不知下个是谁,不如留下如今这个,反倒能利用他传递些消息。 谢昙揉捏着眉心,不甚在意的道:「留着罢。」 防风应诺。 谢昙就又道:「记得瞒住又宁的消息,不能让魔域中人知晓。」 「是,」防风恭敬道,「安公子如今的身份是无念宫少主,属下知晓分寸。」 谢昙就「嗯」了一声。 以安又宁无念宫少主的身份,若魔宫那位魔君知晓安又宁如今在魔域,恐怕很难不下黑手。 谢昙在未提出与安又宁联姻之时,尚且就被魔君忌惮,如今若知晓谢昙已与正道第一宫的无念宫少主联姻,魔域内怕是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非一击必中,谢昙暂时还不想与老魔君正面对抗。 防风便打开另一则消息,继续禀告:「打探白公子的暗探带来了消息,白公子好像回了一趟江宜州,但暗探去了江宜州后,在州内并未寻到白公子踪迹,暗探沿着白公子留下的痕迹追寻,却在出了江宜州后中断,好似凭空消失一般,很是蹊跷……」 人不会凭空消失,毫无痕迹,除非有意为之。 谢昙蹙起了眉,半晌才道:「继续打探,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我。」 防风再次应诺。 谢昙就问道:「又宁亡身的蹊跷查出来了吗?」 防风心下一突,斟酌了片刻才回禀道:「属下动用了摧山派内的暗桩,摧山派那几个长老同现任掌门梅威鸣议事之时,暗桩偷听到了只言片语,听说他们是为了一个叫碧落沧海珠的上古灵器……」 谢昙眉目郑重起来:「碧落沧海珠?」 防风将碧落沧海珠详细的讲解一通,还没说明这灵珠与安又宁的关系,谢昙便立刻猜到,嗤笑道:「他们怀疑这什么珠子,藏在了又宁亡身之内?」 防风斟酌道:「据说,此事有丹王作保,安公子生前曾与丹王相遇,被丹王看出了蕴含灵珠的蹊跷。」 谢昙眉头再度皱起来:「又宁生前与别人并无不同。」 防风就紧张的吞咽了口口水,这才道:「安……安公子的痊癒之力异于常人。」 谢昙顿时明白过来防风在说什么。 当初就是因为安又宁的痊癒之力异于常人,他才会在一念之差下做出许多无法挽回之事。 谢昙登时脸色发白。 防风适时的保持了安静,好一会后才道:「安公子如今想必也知晓了自己亡身的蹊跷……」 谢昙却打断了他道:「不必再说,我心中有数。」 防风便立刻打住话头,转而说起了左昊最近的动作:「左大人自上次参与了无念宫议事后,果然也发觉了蹊跷,可能是怕主上发觉,他没有动用魔域的暗探,反而利用自己从本家带来的人手,去调查了安公子的亡身。」 谢昙眉目凌厉的看过来,防风就继续道:「属下自作主张着人放了几个假消息出去,左大人目前并未发觉安公子亡身的秘密。」 「你做的很好,」谢昙道,「继续盯紧他。」 防风领命,又禀告了谢昙几项魔域的事务后,退了下去。 谢昙目光再次转向案几之上,安又宁一直特意做与他吃的红豆甜糕,出神良久,不曾言语。 安又宁这一觉睡的很沉,待他醒来之时,已日上中天。 他觉得有些口渴,便伸手摸茶,谁知手摸了个空,院内的争吵声也随即飘到了他耳内。 「我本就是管着熙宁院一应事务的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说奉了城主之命才住了进来,为何我没有收到消息?这是我家公子的旧所,你们不能住在这儿,快出去!」明显是个与春信年纪相仿的男声。 春信本就有些笨嘴拙舌,被这样一番不知根底的诘责,险些乱了章法,只仍阻拦着:「我家少主来四方城做客,居所自然是城主安置,你是哪里跑来的小厮,怎么能这么不懂规矩呢?」 「你胡说!」那小厮却忽然激动起来,眼瞧着就要往内室闯,「城主最珍视我家公子旧居,岂容什么身份不明不白的人就住进来,你们快出去,再不出去我要叫人来将你们撵出去了!」 春信不认识与他发生争执之人,安又宁却认识。 安又宁眼神一亮,立刻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 廊下争执霎时停息。 安又宁就看见了连召在见到他面容时,震惊的张大了嘴巴的傻呆呆模样。 但他真实身份是个秘密,除了谢昙鹤行允与防风,就连他身边一直贴身侍候的春信都不曾知晓,为了安全起见,安又宁更不可能在连召面前自曝身份。 第141页 可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终究会给连召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他可以等连召自己猜出答案,亦可以随时等他亲自来问。 安又宁知晓连召震惊的是什么,却佯作不知,只道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的问春信:「吵什么?」 春信为难的道:「今日晨起,这位叫连召的管事就吵过来,非说谢城主安排的居所有问题,我解释了也解释不通……」春信说着就转身向连召,想继续劝退对方,「连管事你真的搞错了……」 谁知他话还未完,一直傻呆呆看着安又宁的连召骤然回神,飞也似的跑出了熙宁院。 以安又宁对连召的了解,他定然是要寻了防风去问。 安又宁就忍不住一笑,对立在原地仍觉莫名其妙的春信道:「我渴了。」 春信立刻回神,不再想这个一大早上就莫名其妙找过来的魔域中人,唤了人去煮茶,他自己就为安又宁去耳房端一直用小火煨着的饭食。 安又宁想早日要回亡身,起灵回乡,为防夜长梦多,他用罢膳后便去栖梧堂找了谢昙。 谢昙自然知晓他来意,却罕见的半分没有拖延,安又宁说罢,他只深深的看了安又宁一眼,便垂下了眼睫,领着安又宁一路向藏匿他前世亡身的冰室处走去。 路接路,廊连廊,安又宁从来不知四方城城主府竟然这般广阔,道路复杂。 直到又绕了好几个弯后,谢昙才在一个平日里绝对无人问津的假山叠嶂处停下了脚步。 「就在里面。」谢昙声音沉沉的:「跟紧我。」 假山内如同迷宫,他跟着谢昙七拐八绕快要走晕之时,谢昙才带着他来到了入口。 谢昙在假山侧摸索,片刻就听一声极细小又清脆的「咔哒」之音,阻挡在面前的假山便豁然洞开,露出黑黢黢的内里来。 谢昙吹着了火摺子,看了身后的安又宁一眼,矮身入内。 安又宁大为惊嘆。 他从不曾想过,谢昙竟然会将他亡身藏得如此之深。 若非深谙其道之人来寻,怕是九成都要困死在这里。 安又宁震惊于谢昙安置他亡身的位置——显然是颇费了一番心力与精细功夫的。 他身死后,一度以为自己尸身会无人收殓,就算有人发了善心,最多也是草蓆一卷,草草安葬。 谢昙对他亡身这般安置之法,让安又宁很难忽视他对自己亡身的重视。 谢昙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又宁按下跳的剧烈的心脏,不敢再想,如今……他也不准备再去多想,毕竟不是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谢昙安置安又宁亡身的冰室在地下。 冰室不大,层层叠叠堆砌着冷蓝色的冰砖,难得的是这冰室竟四面透明,冰室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水波,偶有游鱼经过,停靠,显得这间冰室如一方遗落世外的幻梦之境。 而在这幻梦之境的正中央是一具冰棺,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安又宁没忍住抬眼打量上层水波,谢昙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我们在湖底。」 这种机密之地建造之时恐怕也十分艰难,如今却只是用来藏匿他的亡身,着实大材小用。 此情此景,若说此间之物对冰室主人没有特殊意义,怕是鬼都不信。 怪不得正道那些门派主事人,知晓了碧落沧海珠之事后,却还是需要通过谢昙交换,就这么个地方,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可这对要入土为安的亡身来说,就是一方困囿灵魂的牢笼。 安又宁随着谢昙的脚步向冰棺处走,就忍不住不满道:「你干吗把我关在这里?」 谢昙脚步微顿,却未答言。 安又宁只好继续跟着沉默的他走到了冰棺前。 安又宁就看到了冰棺内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亡身。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带着十分微妙的恐怖。 安又宁只看了一眼,就将脸转向了别处。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他亡身口中世所罕见的不腐丹,以及身上那大大小小细细密密的用针缝合,拼接过的不自然痕迹。 谢昙所得的澎湃情感,都曾由眼前冰棺内的亡身提供,纵使知晓其内亡魂早已化为另外一人,站在他身边,他还是没忍住眷恋的隔着冰棺,轻抚了下对方眉心。 谢昙收回描摹亡身眉毛的手,这才眼神一转,看向了一旁努力克制着僵立的安又宁。 地下冰室光线昏暗,本就压抑,又因远离尘嚣,更显寂寂。 尤其是冰棺内还躺着一具与活人一模一样的尸首,就算是一个胆大之人勐然受这刺激也会害怕,遑论向来胆小的安又宁。 安又宁却并未向他开口求助。 若不是知晓安又宁胆小就爱不停的攥袖子的小毛病,谢昙恐怕当他已然改变。 谢昙伸手,牵住了安又宁袍下已然汗津津的小手,看向他,眼神带着安定的力量:「走罢。」 安又宁自重生后,第一次没有甩开谢昙的手,跟着他拾阶而上,走了出去。 待爽朗的风吹拂过来,冰室的阴暗与不知为何如跗骨之蛆的恐惧才渐渐消散,安又宁重重的唿出一口气,放开了谢昙的手。 「好了,」安又宁不高兴道,「已经看过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安又宁问的是,既然已经确认了亡身之事,那么就没必要在四方城多作停留。 第142页 安又宁在催促谢昙回程。 谢昙眼底有痛意一闪而逝,停顿良久,方要说话,防风突然从另一头匆匆的跑了过来:「主上!」 谢昙皱眉回头。 防风立刻知晓谢昙这是不满他的慌张,可拜访的那位来势汹汹,又催的紧,他唯恐生变,不得不焦急万分的赶来。 好在他知晓今日主上要来看冰室内的安公子。 他还能找到人。 ——总比当初主上发疯失踪要强许多,让他不至于无头苍蝇一般遍寻不着。 防风跑过来:「主上!白……」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看到了主上身边活生生的安又宁——旧时记忆霎时涌上防风心头,防风心下咯噔一下,就下意识闭紧了嘴巴。 主上也没说要同安公子一起下冰室啊…… 防风登时汗如雨下。 防风是从谢昙身后跑过来的,谢昙身量高大,将身前的安又宁挡的严严实实,是故方才防风才并未注意到他。 此时防风见了他话就戛然而止,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防风禀告之事定然与他有关,还是说出来就有可能得罪他的事。 不然防风不会甫一见他便讳莫如深。 安又宁似笑非笑的看向防风:「说啊,怎么不说了?」 防风就看了一眼谢昙。 谢昙向来是个见微知着,管中窥豹之人,他不说话,便是默许。 防风就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看向了安又宁。 防风道:「白公子来了,要见……主上。」 第67章 白公子?白亦清? 那不是谢昙的心头挚爱吗? 就算旧日情分淡了,谢昙回府的第一件事,不就该去看他吗? 像以前那样。 安又宁冷笑一声:「来就来了,你紧张什么?」 他阴阳怪气的看向谢昙,语气却仍寻常:「告辞。」 谢昙还未开口,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防风大气儿也不敢出。 片刻,谢昙收回目光,提步向花厅走去。 防风跟上,一路上开始汇报有关白亦清近日的情报。 按照原先猜测,防风以为是有人杀掉白亦清的小厮,然后将白亦清掳走藏了起来,以备日后威胁谢昙,所以才把白亦清失踪的踪迹清理的干干净净。 毕竟虽然比不上已逝的安又宁,对外界而言,白亦清看起来亦是谢昙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 暗探打探来的情报却并非如此。 ——没有任何人胁迫,白亦清是自主离开。 谢昙听了神色未动,只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防风跟着正琢磨着再要说点什么,看周围环境却马上就要走到花厅,防风一愣,意识到什么,霎时有点心惊肉跳,忙跟快几步,硬着头皮道:「白公子在栖梧堂等您……」 谢昙脚步一顿,目光就看过来。 栖梧堂是谢昙的起居室,自安公子走后,更不被准允随意进入。 防风道:「是属下的疏忽。」 谢昙看他一眼,向栖梧堂走:「你近日有些懈怠了。」 防风汗流浃背:「属下酉时去戒律堂领罚。」 . 白亦清在栖梧堂等候多时。 他神色平静,在谢昙踏入明堂的剎那,才略带些急切和担忧的迎了上来:「谢大哥……」 谢昙却脚步未停,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上主位,撩袍而坐,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白亦清习以为常,丝毫不惧,反而期期艾艾的走前几步,落下泪来:「谢大哥,这些日子我好想你啊……」 明明是他自己跑了,却表现的一副被逼迫的身不由己来。 防风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谢昙道:「你既做出选择,你我便两清了。」 白亦清一哽,惶恐的看过来:「谢大哥你误会了,我没有要离开你!我只是……」 白亦清目光缓缓转向一旁的防风,没说下去。 防风看向谢昙,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白亦清立刻上前几步,谢昙眉头微皱,他才停下来:「谢大哥,我是去找復活安公子的法子了……」 谢昙眼底晦暗,高深莫测的看过来。 白亦清声音弱下来,话却没停:「安公子走后,我知谢大哥一直心繫于他,恐怕再容不下旁人。我为人粗鄙,自是比不上安公子分毫,只是谢大哥,若让我断念我也是不能的,只求谢大哥能念些旧情,容我在身边侍奉……」 他垂了眼泪,嗓音哽咽:「只是这段时日以来,我瞧着谢大哥日夜茶饭不思,苦愁于安公子之事,我心悦谢大哥,谢大哥的苦乐便是我的苦乐,我自是愿谢大哥得偿所愿,离苦得乐。」 谢昙挑眉,眼底玩味之色一闪而过。 白亦清头未抬,继续柔柔弱弱道:「谢大哥知晓我的身世,我前些日子偷偷归家也是为了在书阁找安公子回魂之法,一找到就迫不及待的送到了您手上,却不想回程的路上遭遇了截杀……」 白亦清这句话信息量巨大,既承认了自己乃原摧山派掌门梅宏岩私生子一事,又点明了上次冒险送古书之事对谢昙的情谊,还道破了他身边小厮之死的真相。 此间种种,任旁人遇见一桩都要感惜他的牺牲,怜取他一片真心。 谢昙却不置可否,既不像关切又不曾冷漠,模稜两可道:「你柔弱不堪,如何脱逃?」 第143页 白亦清眼神一亮,抬头道:「山穷水尽之时,幸得一神医相救!」 这世上,竟还有比丹王更厉害的圣手? 谢昙不语,就听白亦清期期艾艾道:「我本受重伤,幸得神医妙手,还帮我一路掩藏踪迹,这才得以逃脱……」 「待我伤势大好,这才敢回来见您,」白亦清道,「神医四处游歷,知晓回魂之法,得了这等好消息,我哪里还坐的住?只希望谢大哥救了安公子以后,能不要赶我走,我便心满意足了。」 白亦清一副委曲求全之态。 谢昙却只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 白亦清抬起了那张与薛灵一般妍丽的脸:「只是,这回魂秘法需要已逝之人肉身,由神医亲自请召才能生效……」 谢昙道:「你想要又宁的身体?」 白亦清面上微惊,讶异道:「谢大哥说笑了,我要来何用?是神医施行秘法需要安公子的肉身,并无不敬之意。」 谢昙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既如此,便请神医入府来……」 白亦清却没忍住透露出一丝急切:「不行!」 话方脱口,白亦清忽意识到什么,他舒缓神色,才又道:「我的意思是……神医既然妙手回春,自然有些怪癖,我之前也试着相请过,奈何神医不愿外出……」 白亦清说着,谢昙就向他启步,待他说至这里,谢昙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白亦清顿了一下,继续道:「招魂大事,但凡有一丝希望,我想着都要试上一试,要委屈安公子肉身移步了……」 谢昙身量高大,站在白亦清面前,不说话的时候非常具有压迫感,使人不由自主的心下发紧起来,待越发窒闷之时,就听得谢昙一句慢吞吞的反问:「是吗?」 白亦清霎觉不对,勐然抬头。 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掌如铁钳般疾风而来——向着他的咽喉要害。 他下意识后仰,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昙却未中目标。 一个约两人高的崑崙奴挡下了这一击,白亦清只被谢昙掌风拂面,吹起几缕碎发,就被突然出现的崑崙奴抱着疾退至门口。 谢昙看了眼自己的手,眼神眯了眯,看过去。 白亦清一脸后怕,小脸发白,从崑崙奴怀里下来,仿佛知晓自己暴露,也不复方才的小心翼翼,只故意嗔道:「谢大哥怎么说出手就出手呢?谢大哥也好不讲道理,我帮你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天光从隔扇外透进来,那身量高大的崑崙奴沉默的站在白亦清身后,眉眼低垂,脸上却有隐隐的纹路,仔细看来,关节也似有些僵硬,不似真人。 ——这不是崑崙奴。 谢昙沉沉的目光看过来,冷笑道:「地傀?你搭上了岭南江家?」 第68章 岭南江家擅制傀。 岭南江家祖上据说制出来过天傀,足以以假乱真,而今江家家主最高技艺也不过得地傀三只,其中一只还是江家年轻一辈最有天赋的江家大小姐与其父共同制成,在江大小姐出使魔域为质时跟了过去。 如今这般珍贵又厉害之物怎么会在白亦清手上? 白亦清与江家做了什么交易,竟能得江家的地傀一只? 「不愧是谢大哥,好眼力!」白亦清微笑,「不过是帮了江家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忙罢了。」 白亦清明显避重就轻:「只是谢大哥,你真的不考虑把安公子的尸身交予我来復活他吗?」 谢昙目光冷沉:「你知道了多少?」 白亦清一愣。 谢昙看穿了他并不是真心要復活安又宁的意图。 白亦清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是那个心思缜密的谢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安又宁尸身可能蕴藏上古灵珠的事,正道高层皆知,我不过小使手段,打听到绝非难事。只是……」白亦清略带点惊嘆道,「谢大哥面对安公子的事不向来关心则乱?没想到此次倒是清醒的很。」 「你既已早早识破,想来是不愿交人了!」 白亦清此话刚毕,人已跳坐到了地傀的胳膊上,地傀手臂不过一抬,他便稳稳移坐上地傀的肩,地傀转身疾闯,「嘭」一声,堂门大碎,翻飞的木屑烟尘中,白亦清笑眯眯的冲堂中谢昙挥了挥手。 地傀破坏力强,行动迅速,疾跑跳跃,霎时便带着白亦清往藏匿安又宁的那个假山湖而去。 谢昙虽丢一魄,身体每况愈下,但战力仍强,眼看对方消失在视野中,他霎时运力,却不知为何,不过一霎,他真气于经脉中游如刀割,顿有逆行之势,他登时脸色青白,手脚绵柔,额头沁汗。 谢昙一下扶住身旁桌案,稳住身形,防风就从外面疾行而来。 看到谢昙模样,防风一惊,以为他与地傀交手不支,立刻从怀中摸出回气丹,扶着谢昙服下。 谢昙并不勉强,藏匿安又宁的假山有干坤阵法,极易迷失。 待谢昙咽下那口逆行的血气,缓过来到假山湖旁时,白亦清已第四次被阵法送出,重现入口。 纵有地傀相帮,白亦清还是显得有些狼狈。 看到谢昙出现的瞬间,白亦清便知掳走安又宁尸身这事怕是不能成了。 他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当机立断,拍了下地傀的头,地傀便立刻调转方向,向城主府外逃去。 第144页 防风带着府兵追去。 白亦清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安又宁。 安又宁意识到出事地点,惊觉事恐有变,匆忙赶到时,就发现谢昙正于入口处掩唇咳嗽着。 安又宁心思骤转,试探上前,有些假惺惺的询问:「阿昙,发生了何事?你无事吧?」 谢昙一双沉沉的眼睛望过来,好似看穿了他并不是真正关心发生何事以及自己身体是否康健,而是假山湖下的藏匿之身。 安又宁登时有些心虚。 谢昙却依然注视着他,只意味不明的慢吞吞咳嗽道:「自蜃境之后,我身体每况愈下,又宁可知原因?」 安又宁一惊。 谢昙察觉出他的红豆甜糕有问题了? 换句话说,他一点一点下在红豆甜糕中的毒,天长日久下开始慢慢起效了? 看着谢昙沉如湖底的眼睛,安又宁顿觉他的任何小动作好似都逃不过那双眼。 他心下登时警铃大作。 安又宁忍不住迴避视线,却佯作生气,扭头恼怒道:「不是你蜃境中受的伤没好全?问我作甚?莫名其妙!」 谢昙看着他,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缓缓垂下了眼睫,少顷轻嘆一声「罢了」。 罢了?什么罢了? 安又宁不知谢昙到底是否察觉,当下便被他这嘆息搅弄的心神不宁。 谢昙却道:「魔域不可久留,这几日着手返程。」 安又宁本就怕夜长梦多,谢昙此言正合他意,他抛却方才疑思,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谢昙将当天之事瞒下,安又宁始终不知为乱者何人,但经此一祸,假山湖旁府兵较平日增加了三倍,不过三五日,谢昙便将安又宁亡身妥善的安置到了回程的马车之上,众人开始回程。 刚开始一切都很平静,快到半程,安又宁一行却遭遇了刺杀劫掠。 这几日雨水甚多,他们走的旱路,山林泥水淋漓难行,载着安又宁亡身的马车车辕在泥泞处深陷,众人身披蓑衣,于噼里啪啦的瓢泼大雨中推拔车辕,不过耽误片刻,安又宁就于马车内听到了金戈相击之音。 马车外就有人声示警:「有人劫车!」 吵嚷之声甚沸。 马车门立刻被打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谢昙掀帘:「不要出来。」 安又宁不及答话,车门再次关闭。 安又宁自知自身实力不济,出去也是累赘,便斜斜推开车窗一个缝隙,向外瞧着局势。 他们此行定然走漏了风声,那帮黑衣人明显冲着后面得冷玉棺来的,见缝插针的噼砍载着棺椁的马车外壁脆弱之处,不过片刻便破开了马车蓬壁,露出里面冷玉棺椁来。 那帮黑衣人修为身手虽比不上谢昙,奈何人多,又被对方发现谢昙虽护着棺椁,但更关注安又宁这边马车的安危,便立刻分出人手,对他进行了牵制。 此处山土绵软,又临暴雨,方才便有泥石滚落,谢昙顾忌安又宁安危,怕引发山崩,便连自身威压都克制着,此方掣肘下,便无法即刻结束这场骚乱。 防风被谢昙下了死命令,纵使打斗如何激烈,他都不曾离开马车周身半步,于对峙间隙,他气喘吁吁的劝安又宁合上车窗:「宁公子,刀剑无眼,还请不要再看!」 安又宁本意并不想给尚且不妙的局势增添麻烦,闻言便收回手,放下了车窗。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霎时抬袖射弩,那道冷箭直奔安又宁面门而来。 以安又宁现在的身手根本就躲不开! 防风大惊,拿手去防:「宁公子!」 天地晦暗,重重雨幕,谢昙回头,隔着淋漓不堪的雨水,忘了唿吸:「又宁!」 情急而动。 谢昙瞬移而至,出手再不留力,冷箭还没穿透车窗便于中空破碎。 乌云压顶,雷声轰隆,黑衣众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便破败于瀑雨中。 随瀑雨而来的是山体的悲鸣——山崩了。 连绵的山体和着泥水势如奔瀑,天崩地裂般的极致力量裹挟世间一切,滚如奔雷,厚重倾颓。 安又宁只来得及看到谢昙疾入而来,拥他入怀。 他尚不明晰方才发生了什么,碾压一切的震响拍上马车。 谢昙一手搂着他的腰身,一手捂住他的耳朵,以庇佑俯身之姿打开了护体真气。 天地之力非人力所能及。 待周身震颤消弥,除了谢昙护体真气的淡淡萤光,安又宁目光所及皆是黑暗。 他们被埋地底。 谢昙的情况并不好,强行运转真气的后果,是经脉寸断般的锋锐烧灼之痛,再迟片刻,他怕是再抵抗不住这场山崩。 谢昙捨命相护,安又宁心下一时复杂难言。 虽不知缘由,但安又宁知晓谢昙蜃境之后较以前身弱,再加上毒,此时就算谢昙再不动声色咬牙硬撑,他也知晓眼前之人定不好受。 安又宁动摇一瞬,又想起前世种种,復觉谢昙活该,相比谢昙此时的感受,安又宁更担心他撑不住,让他们都交代在这里。 安又宁不知他们被埋多深,抬头看向谢昙,目光担忧:「可还撑的住?能破开这里吗?」 谢昙喉结滚动,努力压着血气与难受的喘息:「抱紧我。」 安又宁立刻依言。 不过片刻,谢昙便带着安又宁破开地底,回到地面之上。 第145页 谢昙明显有力竭之势,护体真气萤光淡极,少顷就再使不出来,大雨倾盆,二人颇有些狼狈。 安又宁深知只靠自己绝对走不出这片连绵山林,又指望着谢昙能再找回他的亡身,此时看了一眼谢昙苍白的脸色,便开口道:「先找地方躲雨。」 二人狼狈的在风雨泥泞中行了良久,终于发现一处与之前绵软山体不同的山头,此处岩石坚硬锋利,若有山洞,倒不用再担心山崩之事,可暂且一躲。 又搜寻了半晌,气喘吁吁的二人终于发现一处避雨山洞,洞口杂草横行,倒很适合藏匿。 安又宁心下一喜,埋头要进,却被谢昙伸手拦了下来。 谢昙脸色更差了,泛着死人般的青白,似是强打着精神,若此刻袭击于他,怕将一击得手。 安又宁没有选择动手。 如果谢昙此时完蛋,他恐怕也走不出这十万大山。 ——无念宫中还有爱他念他的双亲,他必须活着回去。 安又宁疑惑:「怎么了?」 「小心是妖兽的巢穴,」谢昙看向黑黢黢的洞口,言简意赅,「我先探路,等我。」 话毕便略过安又宁,进入了洞穴之中。 雨水倾泻之音沸然盈耳,越发显得洞穴内寂静,安又宁心神不宁,只觉时间过的无比漫长,待到他焦虑的想要踱步之时,洞口杂乱丈草晃动,谢昙走了出来。 安又宁松一口气,忙迎上去:「如何?」 谢昙:「是个废弃的兽洞。」 山洞安全,二人便一起进去躲避风雨。 这兽洞狭长且有曲折,二人走到洞底,洞外山雨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地上散落着杂乱但干燥的稻草,显然是之前的妖兽用来打窝的。 安又宁拾掇到了一起,拍拍手上的灰:「呶,你躺下歇会罢。」 谢昙一愣,显然没料到。 安又宁有些嫌弃的道:「免得你病恹恹的,别说带我跑了,还当我的累赘。」 谢昙垂睫沉默一息,忽气息极轻的低笑了一声。 安又宁顿觉莫名其妙,他看了谢昙一眼——也不知谢昙自己脑补了什么,竟似有些开心……不过谢昙好歹是靠着洞壁依言坐下了,并开始闭目养神。 安又宁松了口气,这才有功夫给自己和谢昙都施了个小清净咒,使二人身上好歹都不那么湿哒哒的了。 安又宁看向谢昙:「我方才见洞外几丈远有棵梨子树,我饿了,我去瞅瞅。」 谢昙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从方才便已是强撑神志,闻言虽睁开了眼,但明显瞳孔都快无法聚焦,已处于意识不清的边缘,只下意识道:「小心些……」 方山崩不久,动物奔逃,四周亦是杳无人烟,想来也没什么危险之处,安又宁揉了下肚子,不甚在意的点点头,便向山洞外走去。 果然如他所料,四周寂静,除了风雨声,再无异样,他摘了好多梨子用下摆当包袱皮裹着,又捡了一堆树枝,扎成一捆带回了山洞。 谢昙唿吸绵长,看着像是倚靠着洞壁歪着头睡着了,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清醒时那般生人勿进,反而整个人舒展柔和不少,显得毫无防备极了。 安又宁却知晓,这一切都是假象。 谢昙此人向来警觉,就算熟睡也不会如此沉眠,他此时罕见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失控了。 谢昙昏迷了。 安又宁心知肚明,却一点不担心,毕竟他只要保证谢昙不死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他巴不得谢昙多受些罪吃些苦! 山上气温本就低,夜里寒冷,安又宁按前世经验熟练的点了一堆枯柴取暖,就开始用梨子填饱肚子。 所幸他饭量并不夸张,梨子又足够,他埋头苦吃半晌,终于觉得饱了些,身体便也乏困起来,意识浮沉间便也靠着洞壁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又宁被冷醒了。 先前生的火堆因无人看管已经燃烬,他便从身旁又拿了些用法术蒸干水分的枯枝,再次将火生了起来。 枯枝燃烧之势勐烈,偶尔爆出噼啪之音,安又宁困意来袭,再次迷煳之际,却似隐隐约约听到洞口似有动静,他登时瞌睡顿消,睁眼警觉,支起了耳朵细听。 不过片刻,安又宁便听到了模煳的凌乱脚步声混杂着细细人声。 他立刻起身,向洞口移步而去。 ——洞口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很是安静,安又宁一时之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正在他犹疑不定之时,忽听到一声有些熟悉的嗓音,他一愣,却还什么都来不及想,就陡然被一双手从后面狠狠捂住了嘴巴! 迫于姿势他脚步错乱的跟着后背相贴之人,身不由己向洞穴内跟着疾退了几步,却不过短短一息,劫持安又宁之人的面目就已隐匿在了昏暗的夜光之下。 熟悉嗓音骤起,恶狠狠响彻安又宁耳边:「别出声,不然要你的命!」 第69章 安又宁却并不十分畏惧,反而意外道:「江思谦?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捂安又宁嘴的手掌稍松,安又宁就见那人从他背后转了出来——果然是江思谦。 虽然只得几面之缘,安又宁身份在那摆着,江思谦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原本阴戾的眉目稍缓:「宁少主?」 随着他的声音另一个人也从安又宁身后走了出来。 第146页 那人身量中等,全身用黑袍裹得严实,闻言道:「认识?」 安又宁瞧着那人身量,刚开始还以为是总喜欢粘着江思谦的桑可,可那人声音细细的,柔和轻缓,明显是位姑娘。 江思谦没回答那姑娘的话,反而靠近安又宁「嘘」了一声:「我松开你,你不要嚷声,明白吗?」 安又宁点点头。 江思谦这才试探性的将手一点一点的松开,待发觉安又宁十分配合之后,整个人如临大敌感顿消大半。 也许是桑可的原因,江思谦虽和安又宁接触不多,此时却似乎十分信任安又宁,他略松一口气后,就将身后的姑娘拉到了安又宁身旁,自己又转去洞口,隔着洞口丈草谨慎的向外查探情况。 安又宁立刻察觉,联想到之前截杀的黑衣众,神情登时严肃起来,他小声询问道:「你们在躲什么?」 江思谦仍警戒的看向洞外,身旁的姑娘却适时开口道:「这位……」 安又宁:「宁初霁。」 「宁初霁……宁少主?」开口的姑娘好似才意识到了安又宁无念宫少主的身份,与最开始安又宁的反应一模一样,惊诧道:「你如何在这?」 安又宁哽了一下:「呃……说来话长。」 姑娘倒也不追问,只正色道:「有人追杀我们,阴差阳错之下,我们逃到了此处……」 「嘘……」江思谦打断了姑娘的话,就听洞外不远处草叶窸窸窣窣阵响,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盘旋良久才渐渐离开,消失在远处。 江思谦再次小心的透过草叶观察一番后,才算真正的卸下了防备,疲倦与狼狈立时爬满他全身。 姑娘上前扶住了风尘僕僕摇摇欲坠的江思谦,望了一眼洞穴深处:「可有歇息之处?」 安又宁就带着他们二人往洞穴内走去。 早在之前,桑可似乎就和他说过,因为出使魔域为质的江思容身体染恙,所以江思谦才离开了无念宫,出发魔域去看望姐姐了。 按理说,江思谦出发的那样早,算算日子早就该返程正道了才是,可是直到他随谢昙出发魔域之时,也没听到江思谦回程的消息。 不出意外,江思谦此行定然有所变故。 他与桑可那样亲近,桑可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但凡桑可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就算是想故意隐瞒,从桑可的态度上他都不可能毫无所察,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桑可压根不知道江思谦这边发生了意外。 也许是江思谦来不及传信正道,又或许…… 安又宁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这位黑袍从头裹到脚的姑娘,一个大胆的想法跃然脑海。 ——又或许……江思谦干了件为目前正魔两道都所不容的大事。 若真如他所想……安又宁鸡皮疙瘩霎时起了一身,那这江思谦还真是胆大包天! 山洞虽曲折,但安又宁思考这片刻,三人也行至洞底。 江思谦似乎没料到洞穴内还有一人,神情一愣,但想到安又宁的身份,又觉得有人跟着才算合理。 安又宁不知江思谦二人是否认识谢昙,但他不想多事,便也没有互相引荐的意思。 天不遂人愿。 江思谦起初好像没注意谢昙,但围着火堆坐下歇息之后不久,就一直盯着谢昙看。 安又宁心中不免打鼓——若真如他方才对江思谦二人的推断,谢昙的魔域身份自然将被划归敌人一栏。 安又宁不由紧张的盯着江思谦的一举一动。 不过片刻,江思谦果然将谢昙认了出来,他豁然起身,倒把他旁边毫无防备的姑娘吓了一跳。 姑娘抬头看他:「阿谦,怎么了?」 江思谦唰一声抽出了寒光凛凛的佩剑,却看都不看姑娘一眼,眉眼戾气丛生,只道:「你别管。」 眼看着江思谦跟个杀神一样直冲谢昙而去,安又宁忙起身阻拦:「你做什么?」 江思谦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挡着他的安又宁,言简意赅:「杀了他!」 安又宁皱眉,忍不住确认一件事:「杀了他?杀了他你能带我走出这方迷障山林吗?」 江思谦一愣,沉默了。 「看来是不能了,」安又宁伸开双臂以身相挡道,「那我就不能让你杀了他。」 「不行!」江思谦被恨意浸红了一双眼,「魔人都该死!」 「是因为你闯下滔天大祸,强行将你长姐带了回来吗!」江思谦此时明显硬要一意孤行,论武力安又宁绝对打不过他,他还不想不知时日的困在这方天地中,情急之下便不由得将方才推测点破,「你破坏了正魔两道订下的停战协议!」 江思谦终于将停留在谢昙身上的目光,彻底转回安又宁身上,一字一句,语气危险至极:「你待如何?」 安又宁没想到江思谦竟然承认的这么爽快,若不是他身份缘故,此刻他怕是已经身首分离。 安又宁吞咽了下,声音却镇定至极:「我不想如何,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若无法带我走,我就不能让你杀了他,除非……」 「除非你真的想杀了我,杀了无念宫的少主,」安又宁威胁道:「继惹了魔域之后,你还要和整个正道为敌吗!」 江思谦脸色难看至极。 安又宁软硬兼施:「你想想看,你好不容易带着你长姐逃离魔窟,你还不想让她最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整日里跟着你四处逃命罢?」 第147页 江思谦怒视:「你!」 「阿谦!」江思容终于出声打断了江思谦,起身向安又宁走来,把江思谦指向安又宁剑的手往回按了按,小声劝道,「收回去。」 江思容挡在江思谦前面,沖安又宁行了个礼:「阿谦关心则乱,还请宁少主莫要见怪。」 江思谦就道:「长姐!」 江思容却哄孩子一般的语气,柔声:「听话。」 「长姐,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魔域四方城的城主!若让他知晓你的身份传信回去,我怕是没把握成功带你回家!」江思谦此时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沉稳,怒道,「况且我去魔宫之时,就被他养在府中的那个姓白的,以过路接应为由,将我用来救你的地傀骗了去!若不是他指使,那姓白的怎会得逞?若不是那姓白的半路变卦,将接应的路封死,我们又怎么会那么早就被魔宫的人发现,就算拼了长姐为质时带去的那个地傀之力还逃亡至今!」 姓白的?白亦清? 安又宁心下大震。 江思谦偷带江思容逃跑的事白亦清何时还插了一脚?! 难道真如江思谦所说,是谢昙指使? 可前世身死之前白亦清明显对谢昙爱的不那么纯粹,只是谢昙因那张脸与恩情十分钟情于白亦清罢了,白亦清真的会为了谢昙以身犯险吗? 安又宁脑子一时乱嗡嗡的,却还不等他细想出个究竟,江思谦就再次发难。 他的嗓音饱含愤懑:「凭什么?凭什么正道的安危要繫于长姐一人身上?凭什么自始至终牺牲的都是长姐?」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声音发冷,「我既已带长姐离开魔域,谁都不能阻拦我带长姐回家!」 江思容嘆了口气:「阿谦……」 「难道你在魔域的罪都白受了吗?你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伤的被铁链锁着,我有多心疼吗!若父亲母亲看到,定然也不会让你继续忍受如此屈辱!」江思谦却陡然打断了江思容的话,「我管不了什么狗屁停战协议,不管是谁,我绝不允许你再回到那个地狱!」 「江思谦!」江思容皱眉,严厉却镇定道,「你冷静些。」 「长姐!」江思谦牙关紧咬,开始默不作声,手中剑却仍没有收回去。 全程目睹这对姐弟吵架,抛却安危问题,安又宁还是有一点尴尬的,此时他便于二人对峙中出声:「二位,我没有恶意。」 「我的意思是说,我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今日之事定会守口如瓶。」安又宁道,「江公子与桑公子关系亲近,定然也从他口中了解过我的为人,还请江公子相信我。」 安又宁提及桑可,江思容一愣后怀念喟嘆:「好久没有见过桑桑了。」 江思谦却没说话,闻言只神思有些飘远,神情略有些恍惚。 见二人这反应,安又宁还以为保证有用,心下便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气却还没松到底,江思谦就回神道:「宁少主我自是信的,只是……」 他眉眼冷厉,杀心再起,身手极快的绕过阻拦的安又宁,带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骤然剑指谢昙颈间命脉:「我不信他!」 剑刃锋利,还未真正触碰到谢昙,剑气便割破了他颈间肌肤,谢昙颈间霎时闪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安又宁来不及也无力阻止,反应过来时不由心口狂跳,大喊:「谢昙!」 下一息,锋锐剑刃被并指夹住,谢昙从昏迷中豁然睁开了双眼。 第70章 谢昙于电光火石间并指夹住剑刃,接着屈指一弹,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剑刃便如灵蛇一般,反向啮咬向主人。 就这一个间隙,谢昙瞬移至安又宁身边,伸手一揽,已带着安又宁瞬退至进可攻退可守的关口之处。 谢昙本就身量高大,挺立如松,此时站前一个身位,背对安又宁之时便立成保护之势。 江思谦被这贯以真气的指弹一震,虎口一麻,剑柄差点没脱手。 谢昙脸色仍是苍白的,嗓音却极为冷凝:「你们是何人?」 话一出口,江思谦二人皆愣住了——谢昙并不认识他们。 谢昙对面不识,就意味着事有转圜——只要江思谦二人不主动暴露身份,依谢昙事不关己不沾衣的个性,便也没那个闲情雅致去多做探究。 安又宁于方才紧张局势中回神,在江思谦出声前忙从谢昙背后绕了出来。 「等一下,误会了,都是误会……」安又宁方要再走前几步,却猝不及防被谢昙一个伸手拉住后领,往回拎了几步,喉咙里的话便被卡了一下,「呃……」 安又宁不解的回头看,谢昙神色未变,眼底是对对面二人的警惕,面对安又宁询问的目光,他眉头都没动一下,只道:「站这说。」 安又宁此时的站位,若对面突然发难,是重伤之躯的谢昙可及时保护的范围。 安又宁却只觉得谢昙的控制欲行为有时候挺神经。 他忍不住皱眉不满,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继续调停,胡说八道:「我都说你们认错人了,你们还不信!现在人醒了,你们再仔细看看?」 江思容为了降低自身的存在感,早就在谢昙甦醒之时隐在了江思谦身后,闻言会意,立刻伸指戳了下江思谦后背,示意自家弟弟赶紧顺话下梯子。 第148页 江思谦也不是个笨的,他神色虽仍不自然的残余着戒备,但态度缓和了许多,顿了片刻,开口道:「抱歉,一时眼拙。」 「眼拙?」谢昙压根就不相信这个说法,不过他见安又宁一副息事宁人的眼神回看他,沉默了下,便不再拆穿。 局势缓和下来,四人相对分坐。 安又宁先是询问了谢昙的身体状况,谢昙眉目柔和不少,只道无碍。安又宁心想管你有碍无碍,只要能撑着走出去就成,不过面上仍表现出关切备至的神情,谢昙显然十分受用。 他便又询问谢昙,有几成把握走出这迷障山林,谢昙倒是认真思索片刻,言有八成,让安又宁安心。 江思谦二人便随着安又宁一同松了口气。 江思谦自携长姐出逃以来,就是因为对魔域各方道路不甚熟悉,故被追踪至此。如今有个熟门熟路的人能带着他们走出去,他们也好及时脱困。 为了之后不起内讧,安又宁想了片刻,还是随便编造了江思谦二人的身份,挑拣着话,只道他二人做小本生意被贼人劫掠,慌不择路才逃难至此。 谢昙看了江思谦二人一眼,与其说他对安又宁的说法未有异议,不如说排除危险后除了安又宁的安危,旁侧那两人是圆是扁他压根不甚在乎。 是故闻言,谢昙便只神色淡淡的点了下头,显得兴致缺缺。 最初两天,他们在山洞内,还会时不时听到有人在这附近搜查,便时时警觉,不过好在山洞隐蔽,那些人搜查了两三天后便再无踪影。 谢昙这方虽说无碍,毕竟所受重伤为内伤,便又将养了好些天一行人才开始出发。 谢昙对这山林果然要熟悉很多,不似江思谦前几日不信邪的出洞探路,结果以来回打转为终,谢昙不过两日便带着他们走出了这片岩山。 不过他们不是向南往无念宫的方向,而是先往北回到了最初山崩的地方——谢昙与安又宁想要找回被冲散的下属和亡身。 安又宁自然也瞒着江思谦,只道要回来找人,江思谦二人思索片刻也无异议,只让安又宁承诺最后要带他们翻过这片连绵的迷障山林,安又宁自然答应。 不曾想,安又宁他们运气非常好,没有搜寻许久,便在附近找到了防风和几个零散个下属,几人旁边则是一副染了泥色的冷玉棺。 原来山崩来时,防风他们倖存几人的运气十分好,没有被压入泥水之下,只是被冲散至各处。 待山崩停歇,防风便迴转来事发地找谢昙,走至半山腰发现了冷玉棺一角,同时碰见了另外几个倖存的同僚,几人一合计,便先将棺椁从泥水中拖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总会留两人守棺,其余四人则以事发地为中心,地毯式搜查地下与周边,寻找谢昙与安又宁的下落。 今日众人便碰在了一起。 谢昙站在冷玉棺前,将棺椁推开一个缝隙,待看到里面被不腐丹相镇安然无恙的亡身后,神色愈发柔和,甚至带着几分怀恋的探手,轻轻抚摸向棺椁内人的脸容。 江思谦二人并不知棺椁中是什么人,江思谦见谢昙状,心中疑窦丛生,便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结果一下就被身后的江思容紧紧的拽住,江思谦看过去,江思容就慎重的摇了摇头。 为了避免暴露,江思容这些日子仍将自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甚至一句话都没讲过,更别提引人注目的举动,此时此举……江思谦思索片刻,终是听了长姐的话,决定当个瞎子聋子,甚至于退避三舍。 众人在原地又修整了一日,第二日正式开始向正道方向出发。 出山的日子仍偶有微雨,所幸对赶路的影响不大,近一月过去,众人也终于走出了这片迷障山林,到达了离这片山脚最近的客栈修整。 江思谦二人招惹了魔宫那位,此事必不能善了,定然还会有继续追杀他们的魔域中人,和安又宁同行目标太大,因此二人商量一番,决定今晚提前告别,明日一早就与安又宁他们分道扬镳。 其实说起告别,也只是和安又宁打声招唿,毕竟这段日子,江思谦二人行事低调,鲜少与人搭话,其他人对他二人也多有防备,江思谦二人自然更不可能与其他人相熟。 月上中天,江思谦敲响了安又宁的房门,安又宁将人让了进来。 「本不欲打扰宁少主休息,实在是白日里没有机会单独与宁少主说上话,江某只好深夜拜访。」江思谦言带歉意道,「明日一早我姐弟二人便会自行离开,多谢宁少主这些日子的照拂,因故特来告别。」 白日里谢昙盯安又宁盯的很紧,江思谦自然没什么机会单独与安又宁相处。但这其实也是安又宁有意为之,毕竟经此一遭,谢昙对自身反常状态定然察觉,很难说他会不会极快的查到中毒且查到自己头上来。 安又宁时刻注意着谢昙的动静,同时为了降低谢昙的防备与怀疑,态度放的更加柔软了,表现的也更加依赖谢昙,整日里无关紧要的嘴硬几回,接着又会使着撒娇的手段故意勾上谢昙三四回,浑身解数都不停地表达着,他对谢昙如前世般的习惯性依赖和卸下心防后毫无防备的无条件信任。 安又宁这个策略十分立竿见影,谢昙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完全吸引,并被他如同前世一般爱重自己的假象逐渐迷惑,一步步被他取悦,最终真心实意的乐在其中。 第149页 以前谢昙想和安又宁重归于好,是安又宁不愿。 如今安又宁復仇计划还未完成,他不想引起谢昙怀疑功亏一篑,便是心甘情愿。 因此,这段日子安又宁仔细琢磨着,便从原先和谢昙接触时的别别扭扭,逐渐转变成了渴望接触,且真心实意想要同谢昙重修旧好的状态。 尤其是安又宁几日前的应激发作,他不再从鹤行允的旧衣中寻找安慰,反而是谢昙一靠近,他就第一时间抱了上去,顺理成章的像头无尾熊一般挂在了谢昙怀里,应激发作严重时,他还意外的意识不清的喊了一声谢昙的名字,那道唤声又虚弱又委屈,充满了无限依赖之情,谢昙当时眼神就变了。 安又宁此举一举打破了二人间自相认后那道看不见的真正隔阂,使二人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 安又宁引诱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预设的陷阱,自然不能为外人道。 「江公子客气,」安又宁只客气道,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一顿,缓缓才又继续道,「只是……恕我多言,作为桑兄的朋友,我希望江公子之后能抽空给桑兄报个平安,我上次见他,他还整日里垂头丧气的担忧着你,等着你的消息……」 江思谦一愣,显然未曾料到安又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待回过神,江思谦再次真心实意的郑重向安又宁道谢。 安又宁自知与江思谦交浅言深了,若不是中间顾及着桑可,他是绝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好在江思谦并未觉得他逾越。 二人又客套一番,江思谦便自然的起身,安又宁随之送客。 只是江思谦方站起身走了没两步,却终是在犹豫良久后停了下来,他再次三番思索,才在安又宁不明所以的神情下,言语慎重道:「我本不能将这个消息此时透露出去……」江思谦凝重的望向安又宁,嘴唇翕翕,「只是,你是桑桑的朋友,如今又和谢昙混在一处,我怕你不知如今真正局势,将自己折了进去……」 「罢了,」江思谦郑重道,「我现下要说的事,你一定要藏在心底不能表露,不然会有杀身之祸。」 但凡惊天秘密,知晓必有灾殃。 安又宁被江思谦的态度唬的有点懵,他不由道:「倘若十分危险,江公子不如闭口不言?毕竟我如今可没什么自保之力。」 江思谦却反驳他道:「于外人,少知无险,于你却正相反,毕竟谢昙就是最大的危险。」 「当初我带长姐走之时,长姐所带地傀自爆,重伤了魔君,我们这才能逃脱成功。地傀自爆之力甚巨,魔君胸腹被毁了大半,丹府破损,长姐离的近,亲眼所见。魔宫当时就乱作一团,我们这才有机会彻底逃脱出来。」江思谦神情肃穆,「伤及丹府,魔君怕是命不久矣。」 「什么?」安又宁震惊的看向了江思谦。 江思谦肯定道:「魔君怕是活不长了。」 「魔君乃统辖魔域十方之尊,若他死了,怕是不日就要起乱。」江思谦思忖道,「远的不说,就拱卫魔宫的几个城池之主,怕都不会丢下这个一举称霸的大好机会。」 安又宁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谢昙……」 江思谦抬眼看向他,安又宁脑子转的飞快,几乎是下意识的喃喃:「若谢昙知晓魔君危死的消息,定然不会白白丢了这个抢夺的机会,我又在他身边……」 安又宁往下深想,脸色微变。 江思谦却道:「你想的没错,你乃正道第一学宫无念宫的少主,谢昙手中有你这么张好牌,你猜他会不会趁机以你为柄,要挟正道以兵力相协,入主魔宫?以他背信弃义阴晴不定的性子,少主认为他入主魔宫后又会不会立时翻脸,挟制正道兵力,继而以局反制正道?」 不止如此。 安又宁脑筋飞转,江思谦所说情况还是父亲母亲疼惜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恰好正道门派又有人愿意出手相助,父亲母亲才能顺利的协助谢昙入主魔宫。 若正道其他门派不愿为了无念宫的少主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父亲母亲无奈之下,必然会为了自己出动私兵。 若协助谢昙成功,正道其他门派必然会重新思量无念宫与魔宫的关系,无念宫流传千年的正道学宫地位必会动摇,父亲母亲名声如何尚不可知,但之后必会遭受数不清的恶意猜忌。 若协助谢昙失败,那么魔宫新任魔君难道能忍得下正道协助对手的窝囊气?魔族向来好战,前有此事,必然会师出有名,挑衅正道…… 正魔不两立,人心鬼蜮,这个消息一旦传出,正魔两道不日势必会乱成一锅粥。 安又宁越想越心惊,鸡皮疙瘩霎时爬了一身。 「所以我说,如今谢昙是你身边最大的危险,」江思谦道,「若不是宁少主这段时日出手相助,又与桑桑好友相称,我必不会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宁少主。」 江思谦拱手作揖告辞:「江某言尽于此,还请宁少主多多思量,好自为之。」 江思谦离开了,安又宁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翻来覆去,思来想去,心里终于渐渐地模煳有了一个主意,心思稍定,想着想着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待他一个激灵惊醒之时,看了眼水漏,发现才过寅时。安又宁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后又呆坐片刻,终于打定主意站起了身,离开自己的客房。 第150页 谢昙的客房与安又宁离的极近,安又宁几步走到了谢昙客房门口,深吸一口气后,伸手敲响了谢昙房门。 谢昙穿着松散的白色中衣,打开房门后见到安又宁一愣,有些意外道:「又宁?」 安又宁浑身裹着一床薄被,只露出一个脑袋,闻言有些生闷气的样子,抬头望他:「阿昙,我做噩梦了。」 模样瞧着甚是有些理直气壮,眼神却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做噩梦后第一反应是过来找他——面对安又宁的示弱与依赖,谢昙低声轻笑了下,就拉着他的手走了进来。 谢昙将安又宁安置在床上,自己却披衣坐在了一旁案几旁,安又宁问他:「你不睡了吗?」 「昨夜防风带来的一些琐碎公务还未处理,」谢昙回头安抚的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消息不通,积压了许多,你莫怕……」 说至这里,谢昙看着床上安又宁那双灯火下灼灼的眼睛,想了想,便又起身,坐到床边,抚摸安又宁的额发,哄他道:「莫怕,我在这里。」 谢昙隔着被褥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安又宁,安抚着想要哄他入睡。 结果谢昙哄了片刻,发现安又宁仍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葡萄似的眼睛望着他,不由失笑:「闭眼。」 谢昙要看积压的公务,谁知道里面都有哪些消息,他哪还有什么心思睡觉! 安又宁眼神追随着谢昙:「我不睡了。」 谢昙一愣,安又宁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要陪你。」 「你不用……」谢昙哄劝的话还未出口,安又宁就已经从薄被中钻出来越过谢昙,从床上跳下来,提前一步坐到了方才谢昙处理公务的案几旁,回头看他。 谢昙难得扶额。 若是前世,谢昙必然会阻止甚至训斥安又宁逾矩。不过如今好似是失而復得的缘故,谢昙对安又宁格外宽容,甚至是不论自己会如何,只要不涉及安又宁自身安危,谢昙都会对他十分纵容。 譬如此时。 谢昙不防备安又宁正道的身份,那些魔域公务就大剌剌的摆在案几之上,只要安又宁想,就能看到。 这大大方便了安又宁去知晓谢昙手中所有的来往消息,避免了他提防谢昙知晓魔君消息并有所应对时,他却仍一无所知的失控情况。 谢昙自然不知晓安又宁的心思已经转了几个来回,他看着安又宁一副等他过来的模样,眉目不由愈发柔和。 谢昙走了过去,挨着安又宁坐下来,烛火燃油偶尔噼啪作响,一室静谧。 谢昙批阅公务的速度很快,安又宁坐在一旁歪着头看他。说实话,角度问题,安又宁偷瞄的有点费劲。 他忍不住动了动酸痛的脖子,谢昙便看了过来:「累了?」 安又宁摇摇头,接着突然想到什么又点了点头:「有点冷。」 谢昙便想去拿件棉袍过来,谁知还没起身,安又宁就从篾席上站起,一弯腰抬脚就站进了谢昙与案几之间的缝隙处,谢昙下意识后仰让人,安又宁就顺理成章的钻进了谢昙的怀里,背对着他,双手扒着案几,下巴垫在手背上,开口说话时脑袋便跟着一颠一颠的:「这样就不冷了,你继续罢。」 谢昙瞧着安又宁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倒瞧出了几分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将他圈在怀里,继续批阅起公务来。 谢昙圈他圈的并不紧,安又宁感受到谢昙的体温透过中衣浸染过来,便在他怀里不舒服的又调整了几番姿势,最后终于勉强安分下来,开始正大光明的探看谢昙批阅的公务内容。 公务内容种类繁多事件繁琐,一部分是四方城内的势力消息,一部分则是左昊对于襄德城的城防安排,还有一条打着加急的火印,是他前世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干威将军传来的,说的则是营兵排布调整之事。 安又宁稍稍松口气,看来魔君危死的消息还没有被谢昙的势力察觉。 自这日后,安又宁有事无事便跟在谢昙身边,时刻提心弔胆着魔君危死之事,不过说来也怪,谢昙经营多年,势力遍布魔域,却一直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安又宁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些日子甚至绞尽脑汁的想若谢昙知晓了魔君危死之事,他要如何拖延谢昙,拖延到自己能回到无念宫的地盘上,有实力与谢昙抗衡。 谁知一直提心弔胆,谢昙那边的消息却并不如他想像中神速。 安又宁觉得奇怪,有一日便忍不住借前世之事试探谢昙:「我记得之前魔君来我们四方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还差点把我送了人,你那时还在培植势力,那若放在现在如何?」 谢昙沉默了下:「怎么突然想起问此事?」 安又宁神色如常:「想到就问了,你快回答我!」 谢昙神色郑重的看向安又宁:「以后不会了。」 安又宁却有点懵:「什么?」 谢昙轻轻将安又宁抱到怀里,轻抚他的嵴背:「我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欺你辱你。」 安又宁一愣,这才听明白,却顿觉不满——谁问你这个了! 他忍不住轻轻推了推谢昙道:「我知晓你当初的难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我是想问……若放在当下,你的实力与魔宫实力作比,如何?」 谢昙倒真的认真思忖了下,这才沉声道:「势均力敌。」 第151页 这下却让安又宁更迷惑了——若二者势均力敌,谢昙不该在此时还没有听到风声啊,除非…… 安又宁心下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若有一方拼死隐瞒封锁消息,那么另一方也是很难轻易发觉端倪的。 这样一切都说的通了。 魔宫乃魔域中枢,魔君乃魔域之主,别的且先不提,为了维.稳政权,一直追随魔君的势力怕都不能让魔君危死的消息透出一分半点。 只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走漏风声不过是早晚问题。 安又宁所料不错,却也不巧,是在他们到达无念宫前的最后一晚,防风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见安又宁在场,显得有些欲言又止,谢昙却让防风不必避着安又宁,直说便是。 防风看了一眼安又宁,一五一十的将魔君危死的消息说了出来。 「江思容跑了?」谢昙是何等聪慧之人,防风不过寥寥几句,他立刻便联想到山崩之时遇到的那两个来歷不明之人,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安又宁,却在触碰到安又宁无辜的双眼之后,立刻打住了这个话题,只问道:「确认属实?」 防风回禀:「魔君已死,千真万确。」 防风劝道:「主上,魔域四方势力本就蠢蠢欲动,如今魔君已死,尚且不知各方城主是否知晓此等消息,如今主上既然第一时间掌握,该及时回城抢占先机,拔除魔宫残余势力,一举问鼎魔君之位才是,还望主上切莫犹豫!」 谢昙却深深的看了防风一眼,不置可否,良久,才只冷笑一声:「左昊的意思?」 防风登时吓的半跪在地,头也不敢抬,却没否认:「属下绝无二心,属下多嘴!」 谢昙按了按额角,有些疲惫道:「你且退下罢。」 前车之鑑,谢昙平生最恨背叛,防风差点忤了谢昙逆鳞,闻言退的十分干脆利落。 防风一走,安又宁就拉住了谢昙的袖子,和前世如出一辙的怯生生的问他道:「你要走了吗?」 谢昙却沉默的看着安又宁,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安又宁心下一惊——若谢昙此时离开,他之前所做一切岂不功亏一篑?他不能让谢昙走。 安又宁便轻轻摇了摇谢昙的袖子:「阿昙,我捨不得你。」 谢昙面容微微松懈下来,却只是道:「又宁,我想带你一起回魔域。」 安又宁内心登时炸了——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谢昙果真打着拿他威胁正道的打算?他怎么敢的! 不行,他得先稳住谢昙。 安又宁一脸不懂当下局势的模样,只不愿意道:「可是我想父亲娘亲了……」 「我知晓你有正事要忙,」安又宁善解人意道,「可是能不能,能不能过两日再动身啊?我会在霁云苑等你的。」 安又宁这话说的很妙,一句话表达出了两个意思,一则挽留谢昙,二则字里行间隐晦要求谢昙要先将他送回家。 谢昙自然听懂了。 出乎安又宁的意料,谢昙深深的看了他许久后,竟然直接答应了。 以谢昙的城府,自然知晓此时迴转魔域是最好的选择。安又宁本以为自己还要多费些口舌来挽留谢昙,谁知谢昙竟不知抽什么风,他还没有张口多劝,谢昙就已然毫不费力的答应了下来。 谢昙看着安又宁一时呆住的模样,忍不住收回洞察的目光,伸手捏他软软的小脸,淡淡失笑:「高兴傻了?」 安又宁回神,一把抱住了谢昙的脖子,大笑道:「阿昙你真好!」 安又宁是真高兴,尤其是他们到达无念宫的当天,他激动的藏在袖子中的手都在颤抖——为劫后余生,为復仇计划即将完成。 安又宁当晚便提了一坛烈酒去了隐水居。 防风正忙着收拾第二日就要返程魔域的行礼,谢昙则毫无所觉的坐在花厅窗旁看书。 安又宁于门外看着这一幕,深吸一口气,表面轻快的走了进去。 第71章 (修) 防风正要冲他行礼,被他制止,安又宁一路悄无声息的来到花厅,于谢昙背后勐然伸出一双手,捂住了谢昙的眼睛,粗了嗓音:「猜猜我是谁?」 在这隐水居中,除了安又宁,还有哪个会如此大胆? 谢昙却动也没动,仍披衣执卷,慢吞吞的配合道:「猜出来可有奖赏?」 「自然有,」安又宁道,「上好佳酿一坛!」 谢昙低低的笑了起来,伸手去牵安又宁覆在他眼睛上的手,嗓音仍带着轻轻的笑音:「又宁,别闹。」 安又宁就被他牵着转到了面前,谢昙瞥了一眼他放在一旁案几上的酒,问他道:「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怎么不好生歇着?」 安又宁就道:「我不累。」 「阿昙,」他抬起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盯着谢昙:「我有点想你。」 谢昙有一瞬的恍惚。 当初安又宁也曾这样,方与他见过面,后面却又巴巴的追过来,甫一见他,便期期艾艾的对他说,想他了,眼眸里盈满了羞怯渴望与自然亲近。 自己当时却猜忌多疑又忌惮情绪掣肘,每次只不冷不淡的随口回他,提醒他方才已然与自己见过面。 失而復得又得偿所愿,谢昙却深刻的明白了眼前人所行,切身体会到了眼前人所想。 「我知道,」谢昙缓缓道,「我的意思是……」 第152页 谢昙垂了下眼睫:「我很高兴又宁来见我。」 安又宁没想到随口一说,竟突然得了谢昙衷心表露,不由一愣。 谢昙却突然伸出一只手,遮挡住了安又宁双目,阻了他的视线。安又宁伸出双手,刚将那只手握住扒拉下去,谢昙就已微微转头,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带来的酒罈,嗓音仍沉沉缓缓的:「什么酒?」 这种极难察觉的内敛的拙涩竟让安又宁有一瞬的恍惚,一时之间,他仿佛再次见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少年谢昙。 安又宁却不想深究。 他歪头仔细看了谢昙一眼:「你别管,明日你就要走了,我怕起不来,今夜来送你。」 眼前人明显比前世活泼了许多,甚至是肆无忌惮起来,起不来床这种话,若放从前他断然是说不出口的。 谢昙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那我们今日,」谢昙拍开酒封,微微挑眉道,「不醉不归?」 酒香袭人,安又宁却眯着眼睛笑着拒绝了:「丹医说我魂魄不固不能喝酒,我以茶代酒。」 谢昙也不分辨他话里真假,只看了他片刻,便答应下来。 谢昙酒量向来很好。 在安又宁的记忆中,即使年少时,谢昙也从未彻醉过,微醺之时也只是反应会慢上一些,从不大吵大闹,安静稳重的像滴酒未沾。 如今酒过三巡,谢昙却有些醉了。 防风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停当,院内低语喧喧之音归于寂无。 室内烛火昏昏,谢昙俯首,额头抵在了安又宁肩颈,一时沉缓静默。 谢昙自出蜃境之后,便长久喝着调理身体的药,此时清淡微苦的药香便混合着烈酒的香醇,一唿一吸间,自安又宁耳畔脸颊沾染到了他全身。 安又宁:「你醉了。」 「还好,」谢昙却答非所问,慢吞吞道,「我寻回了你。」 「又宁,」谢昙喉间压抑着,一把将安又宁抱到怀里,安又宁不得已跨坐在他腰间,眼底的厌恶便没忍住一闪而逝,谢昙却没注意到,他将安又宁抱的很紧,毒.瘾发作一般狠狠嗅了一口安又宁颈间气息,埋首着嗓音模煳的不断唤安又宁的名字,「又宁……」 谢昙把安又锢得很紧,宽大的袍袖下滑,露出了他青筋毕露的有力小臂与修长的宽大手掌。 「我在,」安又宁周身衣衫略微凌乱,不禁有些嫌恶的推了推他:「有点疼,阿昙你先松手好不好?」 安又宁哄他道:「你松开我,我们把剩下的酒喝了,我扶你去床榻上歇息好不好?」 谢昙却是又缓了半晌,才有些动作迟钝的缓缓松开了安又宁。 安又宁立刻从谢昙腿上挪下来,摆脱了方才的尴尬姿势。他不着痕迹站的微微退后一点,欲和谢昙拉开一点距离,却立刻被谢昙察觉,谢昙就伸出胳膊抬手按住了他后颈,灼热的掌心微微用力,他便被迫着压了下来。 谢昙嗓音沉缓,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又宁,别怕。」 安又宁一愣,骤然反应过来,心下一惊,眼看着两人就要双唇相接,登时伸手,一人一边的捂住了自己和谢昙的嘴巴。 安又宁道:「阿昙,酒还没喝完!」 谢昙却在他的掌心低低笑了。 安又宁看的有些胆战心惊,他定了定神,这才若无其事的将手收回背到身后,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只剩了约莫三分之一的酒罈,再次劝酒道:「阿昙,这酒是我偷偷从父亲酒窖里拿的,很是珍贵……」 谢昙这次却没等他说完,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竟没再按照自小养成的骨子里优雅的饭食礼仪饮酒,而是罕见的直接拎起了酒罈,一饮而尽。 安又宁诧异,却终于放下心来。 他再不复方才劝酒时的热情,笑容微敛,看着谢昙,眼底就缓缓的迸出一点碎冷的星芒来。 谢昙整个人显得更醉了,此时甚至连坐都有些不安稳,他下意识伸手去拉安又宁的手,却意外的拉了个空。 谢昙唤安又宁道:「……又宁?」 安又宁却退后一步,没有说话,只安静的看着他。 不过片刻,谢昙果然意识模煳,只含煳的反覆了几句「等我」,就伏在案几之上。 不知是他明日去魔域让安又宁等他回来,还是等他与他交换庚帖婚书拜堂成亲。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谢昙再无机会。 安又宁上前一步,弯腰试探的唤了句:「阿昙,阿昙?」 谢昙没有反应。 于今夜,终于中够足量牵机之毒的谢昙,又在安又宁不放心復下的迷药加持下,终于彻底失去意识,纹丝不动,沦为了任人摆布的玩物。 月上中空,银白的月光倾泻下来,安又宁整个轮廓都散发着淡淡的光,他凝视着眼前倒案不起的人,久久,兀的轻笑一声。 安又宁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指,开始仔仔细细的将方才凌乱的袍衣一点一点的伸展抚平,一同被熨平的仿佛还有他那颗曾破碎不堪的心。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又宁终于相互攥着微微出汗的颤抖双手,挨着窗边坐下,望向窗外天上那一轮明月,罕见的久久发起呆来。 牵机毒是他从丹王孙女赵遗珠那里早早就求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天。 依赵遗珠的奇特个性,牵机毒自然是有口味的——正是谢昙最爱的红豆味道。 第153页 牵机是慢性剧毒,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并等待时机,牵机便被下到了红豆甜糕当中,谢昙一口一口吃掉的是他自己的命。 如今时机已到,他不必再斟酌,剩余尽数已下至今夜之酒中。 牵机毒理刁钻,中毒之人起初是气血淤滞,真气日常调转不畅,经脉运转滞涩,之后毒入肺腑便是真气逆转,经脉冲刷如同刀割,等最后毒入骨髓便气海死滞,真气无法调用,回归凡人之躯,是个十分磨人的毒药。 今夜谢昙便已成废人。 谢昙作恶多端,这都是他应得的。 安又宁望着天上那轮从千百万年前就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冷月,睁大的眼眶内滚下泪来。 冷月东升西落,久久,安又宁抹去脸上湿意,看都不再看谢昙一眼,压抑着汹涌的情感,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他打开隔扇门,门外早有人马等候,安又宁看过去,轻轻道:「守己师兄,拜託了。」 曾在谢昙黑衣夜袭安又宁当晚,当时就来查探过他安危的守己点了点头:「少主放心。」 接着他便给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两队人便略过中间的安又宁,向谢昙卧房各自左右鱼贯而入。 夜霜寒凉,早就候在一侧的雪音就绕上前来,要为他穿戴上披风蔽寒。 安又宁却摆摆手制止,接着他一边面色嫌恶的伸指解自己身上的外袍,一边询问雪音道:「春信怎么样了?」 雪音怀中抱着狐狸毛织锦披风,恭敬答道:「山崩之时,他的腿被落石压的久了,断骨怕是要将养一些时日。」 「晦气!」安又宁将脱下的外袍扔给雪音,一副不想再看那被谢昙蹂躏过的外袍一眼的模样,厌恶道:「找个地方烧了。」 雪音接了过来。 「让他好好养着,」安又宁这才说起春信,「缺什么药草直接报给库房,不要落下什么病根。」 雪音就一边为安又宁穿戴好披风,一边替春信道谢:「多谢少主体恤。」 安又宁「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隐水居。 尘埃既定,心口大石落下,安又宁仿佛丢下了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心理包袱,这才缓缓的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一点一点从骨子里透出来。 回了霁云苑,安又宁去湢室沐浴,待将自己从头到尾细细刷了好几遍,皮肤都被他搓红了后,他才终于罢手,躺到了暄软的被褥之上。他本以为今夜自己要辗转反侧,谁知头方沾上枕头便唿吸绵长的睡着了。 安又宁睡的很沉,直到第二日日落西山才甦醒。 雪音进来替他更衣,安又宁一边随着他穿衣一边询问道:「父亲那边如今怎么样了?」 昨日甫一到达无念宫,那口冷玉棺便立刻被秘密押送入无念宫密室。安又宁亦当下就跟着为他接风的母亲去了父母寝院,他为路上耽误的时日宽慰过母亲之后,就去议事堂找了父亲。 父亲正忙着处理无念宫事务。 安又宁让宁父屏退他人后,说出了魔君已死的消息,宁父大惊。 魔君乃魔域之主,他若死了,势必大乱,前头与其定下的停战协议恐怕也将沦为废纸一张,正道势必会受影响。 宁父向来主张与魔域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政。但以后魔域继任君主将会是谁,对正道又将会是什么态度,他们还全然不知,此消息必须先通知明心宗与正道五派,至少要先做到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备无患。 至于收到消息的宗派掌事人们是何想法,等赶来共议时再说。 因此宁父在与安又宁反覆确认了魔君已死之事属实之后,暂时也管不得那口冷玉棺了,立刻就修书几封,命人快马加鞭的传书给了明心宗与正道五派,让他们速速前来议事,就此事拿出一个共同的应对章程。 而如今局势,身为魔域质子的谢昙,此时身在无念宫的身份地位尴尬不堪不说,魔域局势不明朗,正道怎么定义处理与谢昙的关系,也十分的令人头疼麻烦。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时绝对不能轻轻松松的放谢昙回魔域去。 这正合安又宁的意。 安又宁主动请缨,他来稳住谢昙,诱谢昙入瓮。 此事兇险,宁父起初不愿,安又宁却说他身上反正还绑着和谢昙的婚契,谢昙当初既然打着与他联姻的幌子借势正道,肯定不捨得把他怎么样的。 宁父当初就不相信谢昙是心悦自家麟儿才提的联姻,因此安又宁这个理由在他面前十分站得住脚,但他私心还是不愿安又宁冒险,便不想同意。奈何安又宁执意,宁父拒绝几番后也没有办法,只好无奈同意。 宁父看着安又宁,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感嘆了一句:「麟儿长大了,知道为父分忧了。」就将此事全权交由了安又宁处理。 当夜无念宫就悄然忙碌了起来,纵使再有心遮掩,如同瘟疫的紧张氛围还是引起了隐水居的注意。 防风就派人出去打听发生了何事,却被当夜来隐水居的安又宁截胡,安又宁只不甚在意的道了句明日有庆典,就将此事煳弄了过去。 安又宁仍秉持着前世不让人过度伺候的习惯,接过雪音递过来的佩玉,挂在腰间,就听雪音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道:「宫主已然收到了几封回信,只无定派和摧山派好像还没有音信。」 第154页 在安又宁主动请缨稳住谢昙之后,宁父就不再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了,因此宫内之后动向,宁父就开始毫无保留的告知安又宁。 雪音一大早就去了议事堂,自然得了全部消息。 安又宁面露疑惑的看过来,雪音便回忆道:「宫主那边的消息,说是无定派和摧山派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安又宁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这两个门派不向来沆瀣一气,十分交好吗? 「也是近日的事情,」雪音就道:「自薛老掌门去世之后,薛小公子就继承了门派做了新任掌门,无定派与梅家地盘接壤,却不知为何无定派内弟子多次与梅家的人,发生了不大不小的摩擦,薛掌门年轻气盛,吃了亏便破口大骂梅家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梅家仗的谁的势? 自然是梅家出身梅威鸣这个掌门的势,仗的是整个摧山派的势。 薛长山死了,薛灵本身就没甚实力,独木难支。若周边派系蠢蠢欲动,想要寻衅滋事也是正常,只是……这个紧要关头薛灵不忙着保存实力,低调自保,怎么还疯疯癫癫的出来随意惹上了梅家和摧山派,他怎么敢的? 着实愚蠢。 雪音却道:「听说无定派一个闭关多年的长老出关了,这长老一心闭关,已多年不理事,此次出关是功力大成了,据说实力深不可测,十分强悍。这位长老的资歷也十分高,连薛老掌门都要叫这位长老一声师叔。」 「这位长老甫一出关,不仅发现自家小辈人没了,还发现其他人竟敢随意欺辱自家孙辈,当即怒不可遏,打上了摧山派的山门。」 雪音道:「这些日子俩家交手,摧山派明显被这位横空出世的长老压着打,十分狼狈。」 安又宁稍一思索,恍然大悟。 ——薛灵哪是在发癫?原来是借着自家长老的实力,为现在有没落迹象的无定派造势,搁这杀鸡儆猴呢! 安又宁想明白后兴致缺缺,想起什么又问雪音道:「鹤行允收到信了吗?」 雪音略一犹豫,斟酌道:「宫主传信给明心宗了,但是不是云敛君回的信。」 「是云敛君的师弟守檀君回的消息,」雪音继续道,「说明心宗一向不参与正魔两道争斗,此事交由宫主全权处理。」 安又宁问这个其实也是想间接打听鹤行允是否办完事了,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听了雪音的回覆,他就明白鹤行允此时怕是还不知还在何处呢。 安又宁没有过于纠结,只皱眉道:「罢了,谢昙关押到哪儿了?」 雪音一早就去议事堂收集传信消息,隐水居的动静倒并不十分清楚,安又宁一问,他便唤进来一个小厮嘱咐几句放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小厮便从刑罚堂跑了回来。 安又宁方净好脸,雪音便已打发了那小厮,从门口回到了安又宁身边,递上棉帕:「少主,刑罚堂将谢昙押入了地底水牢。」 「好,」安又宁将擦拭过的棉帕放至一边,抬脚就向外走,「去水牢。」 雪音一愣,忙跟上去:「少主醒来还未曾用膳……」 安又宁却冷笑一声,看向水牢的方向脚步不停:「不用了。」 水牢居于无念宫刑罚堂地底,阴暗潮湿。天长日久,水牢台阶之上便铺长了许多青青绿绿的滑腻地衣,还有少量苔藓簇簇生长于墙角缝隙之处。 地底水牢阴暗,纵使青天白日,若不藉助壁灯昏黄的光亮,放眼看过去也会迷混不清。因此,在听说安又宁要来水牢之后,刑罚堂又添了一倍的油灯放置台阶道路两旁,唯恐因为光线问题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意外。 安又宁确实觉得方便许多。 安又宁沿着青石台阶拾阶而下,越往地底,潮湿的水汽和霉味便越重。谢昙被关押在水牢最深处,想要见他,最后要蹚过一条水道。 这条水道日常是隐匿在水底的,只有有人通过机关开启时才会出现,但水依然是漫过青石板质的水道之上的,因此安又宁走过去后,鞋子便湿透了,他嫌脚掌胀水难受,便脱了鞋子扔到一边,准备赤足而入。 雪音想让安又宁等在原地,他回去取干净的鞋袜来,却被安又宁制止了。 安又宁让雪音等在原地,他要单独去见谢昙,雪音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担忧的看了安又宁一眼,便依言等在了牢狱之外。 安又宁赤足走进牢狱之内,身后的铁石巨门便轰隆放下,霎时隔绝了内外的视线连接。 谢昙整个人都被多捆交缠的陨铁锁链锁着。 他的脖颈,双腕,腰身皆被四壁之上的锁链相缠,琵琶骨被两道铁钩锁链穿透固定,双膝之下亦被地面铁环牢牢扣着,多方锁链互相作用之力下,他整个人被禁锢成一个永远无法站起的狼狈跪姿。 琵琶骨处渗出的血蔓延至他全身,谢昙浑身脏兮兮的,再没了平日里光鲜亮丽的讲究。 牢门下落的动静不小,谢昙却头都没抬一下。 安又宁站在石门处静静看了他片刻,这才兀的讥笑一声,抬脚向前走去:「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 被铁链禁锢的人听到安又宁的声音,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起了头。 安又宁走到了谢昙面前,快意的观察着谢昙的反应。他站的离谢昙极近,是再往前一步便能碰到谢昙破烂衣角的程度。 第155页 安又宁观察的非常仔细,不肯放过谢昙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 谢昙却在最初看到安又宁的一瞬间,眼神不可抑制的闪了一下,接着浓密的眼睫却落下去,收回了目光,整个头颅缓缓的垂落下去。 没有看到谢昙的震惊与痛哭流涕,倒是在安又宁的意料之中,毕竟谢昙这个人向来能忍。不过纵使如此,看到如今的阶下囚,安又宁仍觉得畅意极了。 他思忖片刻,突然笑道:「你好像对你身陷此境毫不意外?」 安又宁等了片刻,谢昙却并不答话,如同一潭死水。 安又宁也不恼,反而蹲下身,歪头去看他:「你在生气?」 谢昙目光微微转过来,却忽然有气无力的勾了勾唇角,说出了自相见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嘶哑:「你希望我、生不生气?」 安又宁慢慢敛了笑容,冷脸站起了身。 「你,」安又宁想着顿了下,冷然道,「你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谢昙却没有回答。 安又宁冷冷的看着眼前人,片刻,才讥讽意味十足的道:「你知道我要杀你,你心甘情愿?」 谢昙依旧垂着头,没有回答,不过这次等了片刻,他却缓缓动了。 谢昙的头越垂越低,就在安又宁不明所以之时,谢昙卑微却又虔诚的亲吻上了安又宁白瓷般的赤足——谢昙的答案昭然若揭,他甘之若饴。 安又宁霎时瞳孔紧缩,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僵在原地。 下一息,他骤然回神,待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他气得已然赤足踩上了谢昙的头颅。 安又宁气极:「你找死!」 谢昙被锁链禁锢,本就是跪在地上无法起身的姿势,安又宁将谢昙头颅踩在脚下,随着他逐渐的加深用力,谢昙的头颅就被他悬空踩着,一点一点往下压。 谢昙一点一点的矮身,沉默的低下头去的是他居高临下的傲慢,是他自诩体面的尊严,是他夜郎自大不可一世的罪有应得。 安又宁一点一点踩下去的,却是他褪色的过往,是他屈辱而无望的爱恋,是他曾破碎不堪痛苦至极的人生。 沉重的锁链窸窣作响。 谢昙脖颈被锁链勒缚愈紧,他因窒息脸色逐渐发红,脖颈上因锁链勒缚与用力唿吸而青筋毕露,琵琶骨上被铁钩钩住的伤口,在不断被迫下压的姿势下,便不可避免的,再次被身体各部因锁缚而共同作用的张力撑开肌肤深处,汩汩的流出血来。 待安又宁缓缓踩到他鼻尖快要触碰到地面,他因唿吸困难几近窒息之时,安又宁仿佛才平復了方才的情绪,冷笑一声,撤回了用力的赤足。 头颅骤然一轻,空气骤然灌入,谢昙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 昔日的高位者,如今也不过是个臣服在他脚下,被他所支配的苟延残喘的阶下囚。 安又宁神色复杂的看向谢昙,对谢昙方才的冒犯,忽阴阳怪气了一句:「谢昙,别告诉我,你真的爱上我了?」 谢昙闻言,唿吸却似乎一下都屏住了,他似乎克制了半晌,才艰难的缓缓抬起了头,眼底蕴藏着一丝几近于无得忐忑,嗓音却又沉又缓,带着慢吞吞的喑哑:「若我说是呢?」 安又宁讶异的愣了一瞬。 「那可真教人噁心。」 几乎是下一瞬,安又宁就又语气嫌恶至极的重复了一遍,杀人诛心:「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真教人噁心。」 安又宁回答的如此干脆,谢昙似乎没有一下反应过来,仍保持着看向他的姿势愣住了,只眼神内方抱有微渺希望的火,一点一点的熄灭了。 他面无表情,安又宁却觉得他整个人都要碎了。 好半晌,谢昙才似缓缓的回过了神,他收回目光,垂着睫,沉默着,良久,才突然失笑般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气音。 安又宁却只觉得快意:「你每次抱我,我都忍得极为辛苦,每每回去,我都恨不得把你触碰过的地方连皮都一起洗掉!」 「我讨厌你,谢昙,」安又宁道:「我恨你!」 安又宁恨意浓烈的话音落下,整间牢室便霎时归于寂静。 安又宁尚不平稳的唿吸声一时便愈发清晰。 久久,安又宁似乎唿吸逐渐平稳之后,谢昙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安又宁闻言却口中发苦的笑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想知道我拼了命的去喜欢一个人,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只得到了被彻底辜负的茫然与无助,是为什么?」 「我想知道我全然的去信任一个人,最后却只得到了父亲被杀害的结果,是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那么多年我全心全意捂在心口的人,在欺我辱我杀我杀亲之后,现在倒问我为什么?」 「真是可笑!」安又宁看着谢昙,一字一句道,「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谢昙仿佛被安又宁的话镇住了,他整个人似乎都在用力,不知是情绪的压抑忍耐还是别的什么,安又宁冷眼看着,良久,才看他似乎一点一点的卸了力。 好半晌,谢昙才忽然了无生气的,拼命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尽量平稳的缓缓道:「我知道了。」 一字一句,仿佛花光了他仅剩的所有力气。 安又宁却冷笑着睥睨向他:「你知道?」 第156页 他声音冷厉又快意极了:「不,你不知道。」 「你就不好奇,你以往千杯不醉的酒量,为何昨日那么快就醉倒了吗?」安又宁道,「因为我把最后一点牵机剧毒尽数下在了带给你的酒中,哦对了,我不放心,连最药性最勐烈的迷药也加在了里面。」 谢昙抬起眼皮极快的看了安又宁一眼,眼底是剧烈抖动的情绪,却被他瓷胚般坚硬的外壳相压,不泄露一分一毫。 他像一团泥淖中的污泥,陷落着也剧烈沉默着。 安又宁呵呵笑道:「说起牵机,这倒要感谢你的好下属——防风。」 「最初的牵机便是他帮我下在给你的红豆甜糕里的,不然我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安又宁继续道,「当然,守己师兄捉你捉的如此顺利,自然也离不开防风的不作为。」 「怎么样,被自己认定的所爱唾弃,被自己最忠心的下属背叛,身囚于此,又即将命丧于此的滋味,想必一定十分好受罢?」 安又宁笑着,眯眼看过去,就看到听了他的话,垂着头的谢昙虽极力隐忍着,但身体还是不听话的小幅度的控制不住的抖动着——看到他痛极,安又宁就痛快至极。 「每每喊你『阿昙』的时候,我都噁心的要命,」安又宁忽然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剑来,拔剑出鞘,他借着昏昏的烛火看向凛冽的剑刃本身,剑刃锋利,光可鑑人,映出谢昙狼狈在地的模煳而又扭曲的模样。 安又宁带着似有若无的怀念抚摸向剑刃,一点一点,像抚摸曾经的情人:「这是我不要命的去鲸落海,不顾死活的拔了妖龙的逆鳞制成的长剑,名唤冽光,我送给了你。」 安又宁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冽赛雪如霜:「它陪你走过了许多人生,如今我再次将他送给你——送你最后一程!」 随着安又宁话毕,冽光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谢昙背后心脏位置狠狠插了下去,剑尖触地,霎时将谢昙刺了个对穿。 跳动的心脏破碎,谢昙闷哼一声,破碎的脏腑便混合鲜血不可抑制的从他口中呕出。 「这第一剑,报你剜心负我杀我之仇!」 安又宁勐然用力一抽,冽光剑唰一下,被他赤脚踩着谢昙肩头借力抽出,接着他毫不犹豫的再次握剑刺下,谢昙气海之处就勐然被锋利的剑刃贯穿,气海霎时破碎。 气海破碎之痛甚于心脏千倍万倍,谢昙痛的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断续的喘着粗气,极力忍耐下,却仍有低促而破碎的痛吟溢口而出。 「这第二剑,报你杀我至亲之仇!」 「谢昙!」安又宁冷厉恨声道,「因果循环,这就是你的报应!」 安又宁再次踩着谢昙肩头,毫不犹豫的将冽光剑拔了出来,谢昙浑身已然被鲜血铺满,成了一个血人。 安又宁退后几步,看着谢昙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毫不在意的将那把他曾用命换回来的冽光剑扔了出去。 剑身碰撞冷硬的青石地面,发出铿锵之音。 安又宁却再没给那把剑一个眼神。 当初相送是因为爱,现在相送,是因为恨,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公平。 安又宁这两剑,彻底毁了谢昙的心脏与气海,谢昙必没有再活命的可能。 安又宁看着眼前破碎的血人,仿佛于这一瞬间丢掉了曾痛苦至极的日日夜夜,丢掉了永无宁日挣扎不休的情感沉沦,丢掉了那个曾困住自己前后两世的沉重枷锁。 于这一刻,安又宁才真正感觉解脱,感受到了焕然新生。 而眼前人,已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安又宁冷笑一声,再没兴致继续欣赏一条狗狼狈至极的苟延残喘。 他慢条斯理的从襟怀处抽出一方干净的棉帕,学谢昙曾经的讲究模样,仔仔细细的将手指擦拭干净,仿佛但凡沾染上谢昙一点血都会让他觉得骯脏至极,不堪忍受。 谢昙却已然痛的快睁不开被血煳住的眼睛,安又宁慢吞吞的将手指擦拭干净,看着眼前挣扎的谢昙如同看一条陷入沼泽的丧家之犬。 他冷笑一声,骯脏的方帕就被他攥作一团,握在掌心。 安又宁面无表情的将拳头伸出,平举,松手,方帕就自谢昙头顶滑落,砸在谢昙的头脸之上,如同剥下了谢昙身上最后一层尊严与皮肉,让他的破碎再无所遁形。 谢昙极力压抑着,沉默着,睫毛却剧烈颤抖着,似乎极力隐藏着的是无法言说的绝望。 静默之间,地牢气道口忽滑落下来几粒细小的雪粒,犹如安又宁前世身死之时那场如昼风雪的最初。 安又宁不再看,头也不回的,一步一步的,转身离开了此地。 第72章 沉重的石门落下,安又宁走了出来。 方才小厮已经来过一趟,送来了长靴与绫袜,雪音知晓安又宁不喜人亲近服侍,便只是上前呈递过去。安又宁果然顺手拿过,找了一旁狱卒歇食桌案处的长凳就座,穿了起来。 雪白的绫袜套上脚踝,却透出几点殷红,雪音大惊:「少主,您受伤了?」 安又宁侧头看下去,皱了皱眉:「无妨,不是我的。」 雪音松了一口气。 牢狱内只有两人,既然不是少主的,定是那一位的,虽如今局势不明,但那位好歹身份特殊,若少主过分行事,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第157页 雪音刚放下的心又狠狠提起来,又想起云敛君临行前让他好好照顾少主的嘱託,不免忧心忡忡问道:「如今局势纷乱,少主来见谢质子,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 安又宁仍皱着眉头,却未答言,穿戴整齐后向地牢通道口走,雪音就追上两步为他繫上了手头的狐狸毛披风:「外头下雪了,虽比不得北地之寒,少主身子弱,莫着了凉。」 安又宁眉头一直没有松开,神思不属,闻言才道:「去正院。」 正院是无念宫宫主夫妇二人居住的地方。 安又宁二人一路疾行,约莫一刻钟后进了正院。正院小厮见是少主,忙上前行礼,就有人疾行入内室禀报,还有人递了手炉过来,一阵忙乱。 安又宁却不入内,也不接那手炉,反一撩袍,于正院中庭屈膝而跪。 众人猝不及防,皆愣在原地。 安又宁俯身低下头颅,以额触掌,就道:「孩儿肆意妄为,特前来请罪!」 谢昙中牵机剧毒,本就强弩之末,被他于水牢中两剑刺下,註定只余片刻喘息,怕是连今夜都撑不过。 魔君已死,魔域註定大乱。谢昙在这个关口突然横死,对比之下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人走茶凉,魔域中多的是重实力不重气节的墙头草。 但谢昙质子身份毕竟特殊,尤其值此多事之秋,他擅作主张要了谢昙的命,就算人死如灯灭,追随谢昙之众翻不出什么浪花,正道各派又会怎么看呢? 各方公私之心盘踞,不满肯定是有的……如此一来,他此举定然会给双亲带来麻烦。 安又宁却不后悔。 胸腔内汹涌的情感无处发泄,他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既然嚮往新生,那么该他的责任他也要主动承担。 若谢昙之死引发喧嚣之音,后果他将一力承担。 安又宁眼神坚定,于漫天细雪中深深伏下身去,披风上的狐狸毛因风而抖,隐没他莹白的脸,却吹不动他如今磐石心性。 雪音骤然回神,跟着一旁伏身而跪,口中却是劝说之音:「少主,地上寒凉,您先起来……」 周围僕从皆反应过来,扑啦啦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中庭这般大阵仗,自然惊动了明堂宁母,她疾步而出,俯身向安又宁伸手:「初儿,这是怎么了?夜里风雪大,莫沾染了寒气,有什么事进屋说。」 宁母身上传来令人心安的脂粉香气,爱意像一副柔软甲冑加身,安又宁抬起头来:「娘亲,自孩儿甦醒那日起,就不曾让您和父亲有过一刻安心,孩儿性情跋扈乖张,如今闯下大祸,恐累及家人,实不值娘亲如此相待……」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宁母却急急的打断了安又宁的话,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将他胳膊挽夹在腋下,拖着就往内室走,「我已派人通知了你父亲,你犯没犯错暂且不论,有什么先进屋暖和暖和再说……」 宁母贴身侍婢打起夹板棉帘,宁母拉着他穿行而过:「瞧瞧这小手冻的冰凉……」 安又宁甫坐,便有侍婢奉上祛寒姜汤,宁母就再次催促下面人道:「着人去催催,宫主怎么还没来?」 侍婢方应声要去,夹板棉帘一响,宁父就走了进来:「什么事啊,催的这般急?」 宁母还未开口,安又宁已然再次郑重伏身而跪,嗓音肃穆中透出几分少年的坚定清亮:「孩儿闯下弥天大祸,前来请罪!」 宁父不明所以的随着宁母去拉,这次安又宁却说什么都没有起身。宁父便沖宁母摆摆手,宁母不得已心疼的站在一旁,宁父就问及安又宁所跪何由。 安又宁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杀死谢昙之事道出,只不得已隐下前世之由:「孩儿屡次受那谢昙羞辱,如今他为阶下之囚,孩儿没忍住杀了痛快……孩儿因一己私慾杀人,全然不顾父母亲平日里的君子教诲,不顾无念宫的立场,不顾天下大局,孩儿惹下滔天大祸,为父母亲惹来麻烦,孩儿有罪,还请父母亲凭此事后果决断,对外惩戒孩儿以示无念宫之公允!」 安又宁自知宁父宁母对他极尽宠爱,如今就算他杀了谢昙,宁父宁母八成也会包庇他。若行包庇之事,魔域那边自顾不暇且先不论,正道这边嘴上不说,无念宫地位与声誉却定然受损,若被有心之人攻讦,为难的还是他的双亲。 安又宁不愿父母为难,少不得要吃点苦头。 宁母惊讶极了:「初儿你如此柔弱,怎会杀得……」宁母话头一哽,没有说下去。 安又宁神情恭敬,头却垂的更低。 宁父看着地上安又宁沉吟,沉默片刻,果然还是伸手将安又宁拉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我儿果真是长大了,会为父母考虑了。不过我儿不必怕,我和你娘虽日渐年迈,但爱你护你仍绰绰有余。」 宁父一点都不装模作样,话里话外全是包庇之意。 安又宁一愣,这与他的初心大相迳庭,不由急切道:「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父却胸有成竹的打断他,一副「大人的事你别管了」的神情,只对下吩咐道:「来人,将少主带回霁云苑,就……」宁父看了安又宁一眼,「三个月内不许出门,好好待着反省反省。」 这哪里是惩罚软禁,分明是把他圈起来保护着,免受外界攻讦。 安又宁还待再说,外头却有小厮来报:「有人闯宫!」 第158页 宁父跟着疾步而出,安又宁紧随其后,就听那禀告的小厮道:「大人,是水牢方向……」 安又宁立刻意识到,防风发现他调虎离山之计了。 守己师兄之所以如此顺利得手,是因为他看准时机,派人以小雪的名义传给了防风一封信,信上是让他去别地会面的信息,他本以为防风至少还要耽搁两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转回来了。 安又宁就问:「多少人?」 「据守己师兄说,约莫二三十人……」 宁父这才发现安又宁仍跟着他,事发之地兇险,他断不能让安又宁跟去胡闹:「你怎么还跟着?来人,把少主送回霁云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出!」 祸是他闯的,他自然要去料理,安又宁急切道:「父亲……」 奈何话还未完,宁父身边的人就一人一边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强送了回去。 月上中天,雪粒细细密密的落着,愈发衬得水牢方向打斗之音辽远。 安又宁在霁云苑不知情况,如热锅蚂蚁,急的团团转。 雪音早就派出小厮去打听消息,小厮以一刻钟为时不停来报,安又宁焦急情绪才略微舒缓。 除了防风,劫狱众人皆黑衣蒙面,必然是谢昙培养的死士众。而无念宫府兵众多,也不知是否能拦下他们。 今夜无风,安又宁望着水牢方向,于廊下静静的站着,颈边的狐狸毛织锦披风将他的下颏淹没,浑似一尊白玉雕琢而出的小像。 院中山茶花树枝忽而簌簌,抖落几下积雪来。 安又宁方注意到动静抬头,颈边的狐狸毛就被微风拂动,一把长剑横于他颈项。 一把笑嘻嘻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劳烦少主随我走一趟。」 安又宁心中一震,继而悚然。 何北望! 魔域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他此时不该在魔域吗?何时竟悄无声息的来了无念宫! 他来无念宫做什么! 安又宁心中不过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不会是来劫谢昙的罢? 安又宁心中大震,这二人关系何时如此之近了! 他前世在魔域,这二人还曾约战,又因毗邻常有领地之争,关系一向剑拔弩张,此时怎么会为了谢昙,亲自来正道无念宫犯险?!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脑子里突然闪过谢昙的蜃境——他当时还纳闷为何何北望会在谢昙蜃境之中,只不过这细枝末节对他来说不重要,他便没有去细想,此时不由醍醐灌顶,这二人怕是打着关系紧张的名义,故意联手煳弄魔君,好方便各自行事罢! 谢昙不愧老谋深算,太狡猾了! 当初他一心扑在谢昙身上,从不关注外物,此举竟将他也骗了过去。 安又宁垂睫看向颈项之间寒光凛凛的长剑,吞咽了下,稳了稳心神:「你是谁?你要做甚?」 何北望出现的突然,动作又极轻快,雪音终于如梦初醒,立刻便要上前:「少主!」 「别动!」何北望语带威胁的笑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不保证他的脑袋要不要换个肩膀放。」 雪音骤然停步,脸色煞白。 何北望不答安又宁问话,只道:「劳驾。」接着薅着安又宁肩膀轻松一提,二人就纵跃而出,如墨点跳跃上雪白宣纸,弹丸般穿梭于细细密密的雪粒中。 不过片刻,安又宁就被带到了水牢之外不远处。 雪地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谢昙的黑衣众与无念宫私兵仍打的不可开交。安又宁就看到父亲在不远处的廊亭下坐着,周围府兵把守,父亲眼睛望着这边,正镇定的吹着手上茶盏辍饮。 何北望停的地方十分刁钻,是个视线盲角,平日里若不仔细查看,一时之间都难发现此隐蔽之处,更别提当下注意力全被水牢口打斗吸引。 「动作怎么这么慢,」何北望似乎没有带人即刻现身的打算,他朝水牢口望了一眼,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復看向廊亭下的宁父,不免嗤笑:「下雪天饮茶杀人,宫主真是好雅兴。」 安又宁就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你救了也白救,谢昙已经死了。」 「说什么胡话?」何北望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一把将安又宁头按在雪地上,用力几个来回,安又宁颊侧被冷雪初激的寒意消退,霎时火辣辣的疼起来,「睡醒了吗?」 安又宁喘了几口粗气,咬牙没再吭声。 好在何北望并不以折磨人为乐,水牢口是时传出动静,何北望就将他用剑挟持着,重新拉了起来。安又宁抬眼,就看到防风浑身是血的用宽布绳捆着一个人,背着杀了出来。 谢昙凌乱骯脏的散发混着血色与尘土遮住了他的面容,手自然下垂着,手背肌肤却白的过分,透出青蓝色的纵横纹路。 防风眼眶红肿,颊侧仍湿着,面对府兵的围合绞杀,手中剑却愈挥愈勇。 何北望挟持着他跳了出来:「怎么样了?」 防风带着哭腔于雪夜中喊道:「城主没气儿了!」 他不用「死」这个字眼,甚至都不说「陨」,只道「没气儿了」,显示出防风有多么的不愿相信。 空气一时沉寂压抑。 何北望不可置信,短促的笑道:「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话尾已带上不可抑制的怒音。 若是寻常人,安又宁已然开口劝降。可何北望是惜败于谢昙的实力,鹤行允又不在,他方才说出谢昙死讯就是个试探,果然何北望与谢昙不是什么泛泛之交,他此时便担心何北望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再伤了父亲,便抿紧了嘴,半点不敢再激怒于他。 第159页 周围府兵在看到安又宁时,霎时皆停,踌躇不前。 廊亭下传来「噼啪」的碎瓷音,被挟持的安又宁余光就看见,父亲黑了脸色,疾步过来。 宁父厉声:「放开我儿!」 何北望回神,好在他似乎还没有丧失理智,知晓此时不是仔细分辨之处,便收回看谢昙的目光,看向宁父,冷冷道:「好啊,等我们出宫,就放了贵公子。」 守己登时拔剑而出:「贼子猖狂!」 话音未落,防风捆背着谢昙就已走到了何北望身旁,他抬臂侧首将颊上湿意胡乱擦去,重新面向了宁父。 谢昙的手就随着他的动作自然垂动。 何北望适时紧了紧长剑,安又宁霎时脖颈一痛,看向谢昙的余光就收了回来,耳边就再次响起何北望的声音:「我不介意给他脑袋搬个家。」 守己急怒:「你!」 宁父伸臂,将守己拦下,毫不犹豫道:「莫伤我儿!我答应你。」 何北望一行很快退出了无念宫,直到驾车行出半日,才将安又宁扔了下来。 密雪已停,天边已隐隐露出朦胧的青意。 安又宁狼狈的回走片刻才遇上不敢跟太紧的父亲,父亲看到他终于松了口气,近前检查一番,见他无大碍又见他这番折腾下来又困又乏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抚抚他的脑袋,让他先睡。 安又宁被下令在霁云苑不得出,便无法亲自前去探问消息。好在宁父只是不让他出门,并不限制霁云苑的僕从进出,雪音便会打听了消息回来报与他听。 无定派与摧山派争斗,自顾不暇。驭兽派向来厌恶纷争,此次得了消息仍隐而不出。因此当下只有丹心派的赵玉春与芙蓉派的静持仙子,作为主事人来到了无念宫。 二人听闻魔域的消息,果然先问起了谢昙,父亲三言两语只道谢昙已然逃脱。好在二人向来与父亲交好,便没再多做追究。 魔君之死对正道来说全然好事,毕竟攘外必先安内。魔域内斗实力削减,新主继任短时间内定也挑不起什么争端,若正道无有心之人浑水摸鱼的搅弄,顺利的话百年内将四海昇平。 赵玉春与静持仙子向来都不是好战之人,自然没有掺一脚的想法。 可纸包不住火,魔君之死的消息传遍正道也只是早晚问题,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正道之内也难免会有有心之人搅风搅雨。他们皆身负修为倒也无妨,可各自派系领地还有很多普通凡人,难免波及。 早前正魔两道因争夺紫光阁灵脉大战,凡人已饱受家破人亡之苦,若之后局势愈发混乱…… 纵使之前正道内也明争暗斗,但赵玉春与静持仙子面对弱小仍保有一份悲悯之心,难免心盈顾虑。 这也正是父亲顾忌的地方。 他们因此讨论了许久,一旬过去却仍久久无果,雪音日日来报的也是他们提议章程后又各自推翻。 不过又三五天,事情便彻底改变。 起初只是个别门派零星几封来信打探,后来雪花般的书信纷至沓来,魔域魔君之死的消息终于人尽皆知。 父亲三人在议事堂彻夜相商,天亮前终于拿出了一个正经章程。 ——由无念宫起了一封告正道书,内容简明扼要,以正道第一学宫联合丹心派芙蓉派之名义告诫正道诸派,值此多事之秋,立正修心,方能求得大道。 无念宫毕竟素有威名,加诸丹心派与芙蓉派的加持,一时间倒也压下了不少蠢蠢欲动不知死活的门派。 但也不乏个别想要私下浑水摸鱼的,只要闹得不大,上面倒也不会事事皆管。 听到魔君之死的消息,正道除了初时各地动盪和某些与魔域不大不小的摩擦暗涌,后面局面倒日趋稳定——至少正道派系庇护下的凡人,也逐渐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丹王赵玉春开始研究起了他前世的尸身。 丹王查阅古今,试了多种方法,却仍无法调动这具身体内的灵力分毫,若无法调动,灵珠便无法运转,更别提将其取出。 若不是一早就知晓这具身体有异,赵玉春早已放弃。 就这样月余过去,芙蓉派的静持仙子早已离去,赵玉春因此事便一直耽搁着,在无念宫住了下来。 「丹王今晚让准备了一个澡桶那般大的铜鼎,放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草药,说是要给那位安公子顺顺体内的路子,神神秘秘的……」雪音递上棉帕,道,「恕雪音愚钝,没看出端倪来。」 安又宁穿着宽松的白色中衣,接过棉帕净脸,听闻神情平平的也没什么波动,只道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罢。」 少主这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寡淡情绪,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近日更是饭食用的越来越少,继而又开始嗜睡。 雪音察觉异样,担心是少主身子出了问题,便禀告了上去。恰好天下最厉害的圣手丹王就在宫内,夫人就请了过来为少主诊治,谁知丹王诊断却是没有问题。 少主本就不愿麻烦,听闻更是摆手,只道前些日子乏累所致,夫人便也不疑有他,只嘱託少主好好休息。 可雪音直觉不是——少主不大对劲。 他时常一个人抱膝蜷在宽大的太师椅内,静静地看向窗外发呆,一待就是半日。 雪音曾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除了院内那颗山茶花树,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160页 可雪音不敢问,只能一边愈发尽心照顾少主,一边期望鹤公子早些回来…… 「还有什么事吗?」安又宁望向迟迟未动的雪音,不由问道。 雪音这才似发觉自己发起了呆,忙告罪退下,轻轻关上了卧房门。 安又宁拥被坐上了床榻。 临近过年,天气冻手冻脚的厉害,但凡开窗,都是激人清醒的气候,安又宁却只觉得越来越倦了。 杀了谢昙,报了杀父之仇,报了辜负之仇,安又宁本该极痛快的。 确实,刚开始时,他心中是极快意的,这种快意却没维持多久——于某一日睁眼醒来,看到床顶承尘处织锦床帐那象徵福禄螺旋相叠的蝙蝠花纹纹样,他忽然就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也不知何故,只知道从那刻起,他所拥有的情绪便被日渐蚕食,他逐渐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似乎復仇的激情释放过后,有一种曾被现实被理智死死压制在他心垣深处的庞大情感,于此刻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于隐秘处破土而出。 安又宁直觉不妙,起初尽力不被这种焦躁裹挟,尽量不思不想,保持情绪平静。却不知何时,他不用刻意保持,情绪已然从他身上抽离。 安又宁一点一点抽空了自己。 如今,他想控制似乎也已身不由己。 安又宁仿若行尸走肉,却在日復一日中逐渐麻木,除了面对父母时他还会装装笑哄他们放心,日常便是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山茶花树发呆。 近日愈发睏倦的不愿醒来。 丹王过来看诊,说他身体康健,冬日里睏倦些实属寻常,若要实在说是什么……怕是得了心病。 心病? 安又宁钝钝的想,他父母健在,锦衣玉食,能有什么心病? 母亲却大惊,慌张起来。 ——这老顽童怎能不分场合的胡说八道,害得母亲忧心。 好在他对此否认,又安抚送走了母亲——只是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一阵恍惚,方才这一切仿佛不是他自己所为,而是他神魂出窍般看着下方的身体所做。 安又宁开始感受到陌生——居所环境,日常起居接触过的物品,甚至是他自己的身体。 安又宁陷入一种频繁的恍惚。 这种时常的混沌令他的生活变得陌生、突兀又混乱。 在多次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自己回神,发现孤身一人出现在宫内别地后,安又宁不再出霁云苑的门。 床案边烛火跳动了下,安又宁回过神来。 他俯身吹熄,睏倦的躺入温暖的锦被之下。 . 「它叫半枝莲……」一道少年音伴着蝉鸣,携着夏日潮热之意扑面而来。 「什么?」微风拂面,安又宁一阵耳鸣,恍惚的视线逐渐清晰,头脑发懵的慢吞吞循声望去。 少年头戴玉冠,穿了一身素色圆领薄袍,腰畔除了挂着一柄长剑之外,还垂了一枚玉石微微压着袍摆,既稳重又不失少年风发意气。 闻言,少年眉头微皱,睥睨向安又宁,有些不耐烦道:「不是你问的?」 是……少年谢昙? 安又宁心中大震。 少年谢昙见他不说话,不由指了指二人脚下路边的野花,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它叫半枝莲。」 方下过夏雨,乡间小路泥泞,那支野花便长在路旁泥淖边。 「半枝莲生于泥淖,根植潮湿腐臭,」少年谢昙解释道,「却花开辰旦,有清热解毒止血定痛之用。凡世曾有将军在战场以它入药,治好了许多伤兵,所以凡人还叫它『将军草』。」 安又宁呆呆的看着少年谢昙,没有反应。 少年谢昙看着他,片刻转回目光道:「它本生于暗夜泥淖,却于辰旦开花,还可入药,又有了『将军草』的美称,任谁见了都少不得要夸赞一声努力,」他停顿了下,接着却似乎意有所指,慢吞吞沉声道,「只是这种讨好牺牲式的努力,我不看好。」 他俯下身,伸手摘下一朵,復直身,百无聊赖的用手指来回碾动起花茎来。夏日午后寂静的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的眉目逐渐恍惚出一种朦胧光晕的美。 「想要?」不过片刻,少年谢昙目光再次转向他,伸手将指尖紫色小花递给他,「给。」 安又宁终于回神,却不知为何,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少年谢昙在他哽咽下模煳晃动的目光中,不耐至极的皱起了眉,将手中紫色小花随手一扔,看不下去道:「怎么又哭?」 少年谢昙向他走过来,夏日日光却亮的耀眼,少年谢昙方启步,乡野便随着少年的身影晃动,模煳而去。 安又宁再眨眼时,就已站在曾于紫光阁暂住的居所内。 「你若不是不听劝的跟着我去了无定山,怎会溺水?」少年谢昙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都烧成这样了,又哭……」 少年谢昙抱臂立于窗外,下一刻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锦盒,不客气的「砰」一声扔在了窗内桌案上。 锦盒本就没锁,被少年谢昙的动作直接颠开盒盖,露出里面一朵淡粉重瓣的山茶花来。 「听说你因为觉得它不给人添麻烦而喜欢它,」少年谢昙道,「紫光阁里从前没种,我先从花君手里随便讨了一朵来,权当给你赔罪……母亲说,这几日就在你院子里种一棵,待它长大,我给你挂架鞦韆……」 第161页 少年谢昙神情不耐道:「能不能别哭了?」 花君是正道有名的莳花弄草的道人,他嗜花如命,向来一毛不拔——少年谢昙能弄来眼前这朵品相如玉的山茶花,也不知和那花君打了多久的架,他却说的如此轻松随意…… 山茶花开重瓣,枝头盛放极美,而落下时不像其他花卉掉落凌乱花瓣,是整朵凋落,健康时又绿叶不凋,对喜好莳花弄草的人来说,确实省心省力,少上许多麻烦。 安又宁一直自觉自己与山茶花有点像,在重生得知山茶花亦名断头花后,怜之尤甚。 那时他惊觉宿命轮转之悚然,不知怜花抑或怜己。 如今,却不知为何,他手中抱着少年谢昙好不容易弄来,却表现出漫不经心随意扔出的山茶花锦盒,久久的呆住了。 他低头看向锦盒内那淡粉如玉的花瓣,心口鼓譟,压抑心底深处许久的情感登时犹如火岩喷发,蓬勃欲裂。 旧日夏蝉鸣声震天,旧岁少年倚窗而立,而天地倒悬,日月已换。 安又宁极短促的喘了一口气,于浓重深夜睁开了眼,眼泪自眼眶滑落,在衾枕上洇开一滴暗色。 第73章 安又宁病了。 曾经不想面对、不敢承认又深埋心底的隐秘情感渴望,在午夜梦回时崭露冰山一角,他的自欺欺人不再生效。 他的理智尚未崩盘,他不想让双亲担心,可他最积极的情绪竟也只剩郁郁寡欢,很难不让人发觉异样。 安又宁决定出门。 临近过年,宁母问他怎么想出门玩耍,他努力扯了扯嘴角,只道在家憋闷久了,想要出门散散心。宁母不疑有他……也或许知道他不想说,便也不问,愿意纵着他的性子。 宁母派了一队府兵给他,由于他之前频繁发生自己不知何时身处何地的情况,雪音与已经养好伤的春信便主动请缨,想要一起跟着他出门,安又宁应允了。 可马上就到了出门的日子,安又宁又愣住了——世间之大,他又要去哪一片红尘? 他的人生,仿佛除了那几个为谢昙而去过的地方,再无处容身。 雪音开解他,不过游玩,何处不可去? 是啊,何处不可去? 一直因为各种原因近乡情怯不敢回家的安又宁想,那便回一趟飞云阁罢,回去曾经的家,去见一见严厉的大师兄,去拜一拜……他曾经的双亲。 飞云阁地处无念宫南面,与无念宫管辖地域毗邻,一队人马不过走了月余,便已到达目的地。 阁外的环境和他前世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安又宁捧着暖炉,随意坐在阁门外柳树下的湖石上,看湖面薄冰,冰上寥落枯荷,满目萧瑟。 冬日枯景,本是断绝生机之相,安又宁却因是自小生长的地方,心中反多了些熟稔与自在。 雪音去了前头与飞云阁守门弟子交涉,春信就为难的拿着软垫站在安又宁身旁,似乎想再劝劝他别坐在冬石上。 雪音很快回来,却拉了拉春信,沖他使了个眼色,一同安静的站在一旁。 飞云阁动作很快,尤其是在得知了安又宁的身份之后。六阁本就比不得五派,更别提虎踞飞云阁之北的庞然大物无念宫。 安霖之对无念宫少主的到来很诧异,毕竟除了正常节礼,飞云阁与无念宫不甚打交道,他迎接的时候不免言语试探,安又宁知晓大师兄肃然的性子,也不多言,只道家父与老阁主生前有几分交情,他特地前来代父祭拜一番。 安霖之虽然仍起疑,但这理由合情合理,只不过因时机还有些忧虑——谁家好人临大过年的前来祭拜啊…… 也许是阁内亲人相继离世,加诸继任飞云阁公务繁重,安霖之比安又宁上次见时更觉年岁见长,尤其眉心那道褶皱愈发清晰,犹如悬针。 安又宁听丹医说过,眉心悬针是心绪重忧虑甚之相,如今飞云阁只大师兄一人苦苦支撑,也许有时他也有些独木难支罢…… 「安阁主以为……我如何?」安又宁看向安霖之,突然停下脚步,原地款款转了一圈,问道。 安霖之目露迷惑,言语慎重:「这……在下愚钝,不知少宫主何意?」 「没什么。」安又宁却顿了一下,很快道。 接着也不再解释,继续往前走,安霖之似乎是思索了下,才忽略了他的莫名其妙,跟了上来。 ——大师兄不敢碰瓷。 大师兄见到他的长相,除了初时有些怅惘的怔然外,竟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行走间总忍不住多次瞧他,虽然能感觉到大师兄在努力克制,但他还是很难不察觉。 如今问过之后,安又宁便更心知肚明了,大师兄其实是通过自己在瞧前世的安又宁——那个他一手带大却自己不争气的已故小师弟。 可他身份毕竟在这摆着,大师兄不敢将他与前世之人混淆…… ——原来自己死后,还是有人会惦念的啊…… 可这偌大一个飞云阁,却只剩大师兄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夜深衾寒之时,大师兄会觉孤寂难捱吗? 想至这里,安又宁忍不住心底一阵酸涩。 他垂睫,隐下眼睑处微微水光。 只是大师兄这样的反应……说明之前应该曾经见过或者听说过宁初霁——安又宁想起前世他在魔域那年的生辰,大师兄伪装成年节时分的行脚商贩,千里迢迢奔赴魔域为他庆生,就曾提及无念宫少主与他生辰同日,后来大师兄被他气跑回家,应该也从前世参加无念宫生辰宴的父亲口中得知了宁初霁的长相蹊跷,是故如今面对自己,大师兄还算能泰然自若。 第162页 二人很快行至待客花厅,安霖之又与安又宁寒暄一番,便被小厮春和因公务叫走,安霖之语带歉意,留下了小厮景明招待他。 春和与景明二人皆是前世曾伺候过他的贴身小厮。 没想到他离家之后,安霖之竟将二人带在了身边…… 大师兄离开留他自便倒也好,他对阁内各处熟悉的很,大师兄不在身边,他倒也方便。 无念宫虽说是正道第一学宫,但宫内其实并无大能坐镇,只是因学宫育人,才名头响亮,地位超然——然若被有心之人强攻抑或在宫内败坏,除了父母亲尚且厉害些之外,也只有府兵堪用。 学宫内请来的各种功课的老师也是时常轮换,且除了修行经略类的老师,其他需要弟子动手知行合一才能学到精髓的老师因功课需要,还时常带着当批弟子一出宫就是十天半个月,更有甚者去一些小秘境,会以年论。 是故若是学宫出事,老师们也是可能无法及时驰援的。 就算是从无念宫学罢归去的各位有能之士听到消息驰援,那也是无念宫出事之后了。 无念宫屹立多年,靠的就是怕被受恩无念宫众人报復的威慑,若时局混乱下自顾不暇,无念宫亦危。 如今无定派出乎安又宁的意料,竟不是他曾设想的杀鸡儆猴,而真的与摧山派及其背后的梅家打的不可开交,魔域又因魔君之死风起云涌,杀戮不休——时局多变,如此多事之秋,正道若出乱子,无念宫必首当其冲。 他如今身份是无念宫少主,以这个身份他并不想与大师兄过于交好,到时若真的出事,飞云阁必也首当其冲,被人拿来开刀。 虽说若真到了那一日,正道也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飞云阁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但以安又宁朴素的想法就是,能多保一日是一日。 尤其大师兄性子缜密,若他与大师兄过多接触,很难不被发现什么,如今只派了景明跟着他倒是很好,免得被大师兄早早看出什么来。 安霖之离开后,安又宁并未在待客花厅待多久,便起身佯作不知的问景明道:「老阁主夫妇墓在何处?」 飞云阁阁主夫妇被葬在后山家墓之内。 安又宁却在那两座墓碑旁看到了自己的墓。 当初他叛出正道还发了干系决绝书,身份已然与飞云阁毫无干系,是不能葬在飞云阁家墓中的。 安霖之又是那样肃穆遵礼的性子,况且他又死在了魔域,他以为,大师兄想起他虽会心软,但是不会将一生败坏飞云阁名声,明显是不敬先祖的他,葬于家墓之中的…… 安又宁强抑下摇动的心绪,忍不住转头看向景明:「听闻前飞云阁少主身死失踪,」他顿了顿,佯作讶异:「这是……」 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是……是衣冠冢,」接着急声补救说情道,「虽少主叛出了正道,又做下种种事,但他毕竟是老阁主的血脉……」 他紧张的吞咽了下,一副为了在外人面前撇清关系的强辩模样:「人既已陨,阁主不忍老阁主地下难安,想着一家团聚也算积德行善,报答了养育之恩,这才立下了衣冠冢……阁主一心正道,飞云阁绝无叛变之心,还请少宫主明察勿究!」 势大压人,景明很难不小心应对。 安又宁垂了垂睫,嘆口气道:「我只是替家父过来祭拜下老阁主,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闻言,景明明显松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 安又宁为前世双亲上了香,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便没有以如今身份跪拜叩首,他只怔怔的望着眼前墓碑,良久,忽然道:「你们都先退下罢,父亲有交代的事情,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景明眼神疑惑的看向眼前的无念宫少主——有什么事是祭拜后还需要单独待在墓碑前的? 景明想不明白,但对方身份尊贵,阁主又交代好好招待对方,他便也没有多问,退到了后山家墓入口处,这样既能远远看到对方身影,又不算失礼,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无念宫少主身边的两个小厮,待景明再转回头看的时候,那少宫主竟已在墓碑前蹲下了身。 「爹爹,又宁识人不清,害的爹爹被人害死,」安又宁看着眼前沉默无言的墓碑,红了眼眶,「最后牵累家人落的如此下场,是又宁不孝!」 「母亲病重,为母亲寻医问药本该是我的责任,支应门庭也该是我的责任,我却罔顾人伦,为了一己私慾任性妄为,」安又宁带着哭腔的嗓音哽咽颤抖,「都是又宁的错……」 安又宁哭道:「又宁自知罪孽深重,重生以来一直无颜见您和母亲,如今大仇得报,才敢前来见您一面,只是……」安又宁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有什么在嘴边想要坦诚,却又不敢言,「只是……」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仿佛只是在脑子里过着想一想,都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心灵冲击,他的瞳孔翕张战慄着,浑身都在发抖,如同正经歷着非人的自我拷问与折磨,良久,嗓音才终于抖的不成样子般忏悔自认:「……只是,不知为何,又宁竟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我合该恨极了他!自重生以来,我因为他夜夜不得安寝,每日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寻他报仇……他出现了,我却愚蠢拙笨,无能到多番使计不成,夜夜犹如烈火焚心,辗转反侧不得寐……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却不明白,为何……为何在最初的痛快过后,我的心却更痛了?」 第163页 他神色无比彷徨又极度痛苦:「犹如磨刀,却每一下都钝钝然如摧。」 「又宁自知,只是在您面前提他都脏了您的耳朵,是对您生养之恩的背叛与讽刺,是对您极大的不敬甚至侮辱,可是又宁不明白,为何?为何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安又宁痛的仿佛灵魂都要破碎:「为何我会爱上我的杀父仇人?!」 「是又宁没用!」安又宁嗓音里满是对自身的厌恶唾弃与痛恨,泣不成声:「父亲,是又宁没用……」 安又宁以额触地,伏首而泣。 久久,令人心神撼动的哭声才终于渐渐止息,一同收回的仿佛还有他彷徨无依的痛苦情绪。 他逐渐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墓碑良久,才道:「生不能奉养双亲,死不能忠于生养之恩——是又宁不孝。若双亲泉下有知,还望多等等又宁……」 他眼睛哭的红肿犹如核桃,依然注视着墓碑,嘴唇翕张,却半晌没再说得下去。 ——不知是否突然想起了如今无念宫内的双亲,唾弃诅咒了却自我之言他就再也说不下去。 安又宁心如油煎,神情几经变换,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只嗓音发颤的痛苦的道出一句:「又宁不孝……」 同样备受煎熬的,还有不远处的三个小厮。 纵使安又宁努力压抑,却情难自抑,三人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哭泣之音却断断续续传过来。 景明是不明就里,所以整个人都非常的懵——宁少主见过前阁主吗?与前阁主感情这么深厚的吗?他怎么不知道! 春信很着急要上前,却不知为何被一旁雪音拦下。 景明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一旁宁少主的两个小厮都没有上前关切,倒也不好再上前察看宁少主这是怎么了…… 三人就这样在原地又立了许久,眼睛哭的肿如核桃的安又宁才从墓碑处走过来。 安又宁祭拜过后,精神仿佛耗尽,在景明给他们安排好客房后,就打发了所有人出去,疲倦的睡了。 安又宁开始在飞云阁小住。 飞云阁礼数周全,安又宁不提走,飞云阁也断不会做出那等不入流的撵人之事,是故安又宁便当做全然不知全然不懂,安心的赖在了飞云阁。 只是他与大师兄还是很少碰见。 飞云阁公务忙碌,全阁上下都靠大师兄一个人全权打点,纵使他有身份地位,大师兄也不可能日日抽空来陪他。 他倒也不用大师兄陪。 自那日祭拜过后,安又宁的状态倒是好了一些,也极少再不知何时出现在何地。 他本就闲来无事,只不过在阁内左逛逛右转转,偶尔看到些旧物件问问人发发呆,天气好了在廊下美人靠处晒半日太阳,夜了便拥着氅衣像从前那样观星望月,消磨些时光罢了。 只是他并无前世修为,是故人时常睏倦迷煳。 他却不甚在乎。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復计东西。 ——左不过是他念旧罢了。 就这样过了旬余,离除岁之日也不过一旬之期时,安又宁收到了宁母来信。 自他在飞云阁停脚,雪音就将他的消息传了回去——能让宁母知晓他的落脚地,让宁母安心,他倒是也不介意雪音擅自传信。 他本以为宁母知晓后就会即刻修书一封,询问他停驻的缘由抑或事无巨细的关切。谁知宁母对他尊重又包容,他不主动说她便也不问,只道让他好好散心。 安又宁拆开今日来信,宁母果然也只询问他过年归期。 马上过年了,他确实也是时候归家了。 安又宁前往飞云阁书房与安霖之告别。 「莲君?不重要。」安霖之道,「谢昙死了——消息确认真伪了吗?」 春和的声音响起来:「千真万确。」 安又宁方要推门的手收了回来——撞见大师兄议事,他如今身份毕竟非飞云阁内之人,此时进入恐多有不便,便想退至中庭,等等再说,谁知大师兄接下来的话骤然将他钉在原地,令他整个人震颤起来。 「虽说谢昙拐了阿宁,照顾不周又致阿宁去世,却也曾将师父从万兽涧救回过飞云阁,虽然师父最后没撑过来……」安霖之语气肃然中带着丝痛惘,却顿了顿后才道,「罢了,既然有人给谢昙收尸,我们便也不再插手了,你再来说说魔域那崛起于微末的莲君是怎么回事?你说他如今已掌管了魔域三城,其中两城曾是谢昙的还好说,他如今毕竟死了,怎么北望城也在其中,魔域那何北望实力不俗,怎会甘心屈居人下……」 安又宁两眼发花,双耳嗡鸣,书房内的谈论声再听不清…… 大师兄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安又宁的父亲。 ——谢昙曾救过爹爹? 谢昙不是在万兽涧杀了爹爹吗?!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他去万兽涧救回了爹爹呢! 这……怎么可能? 安霖之的话音皆重重敲打在安又宁脆弱不堪的心脏上,安又宁每个字都知晓是什么意思,甚至每句话都知晓是什么意思,可拼在了一起,他怎么就一句都听不懂了呢? 安又宁心神撼动,浑身战慄,「嘭」一声推开书房门,嗓音发颤道:「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第164页 第74章 书房内二人皆是一惊。 安霖之看向门口的安又宁,神色意外道:「少宫主?是有什么事吗?」 安又宁却并不回话,只三步并两步,疾速逼近安霖之,再次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安又宁方才在书房门口是逆光而立,如今逼近身前,安霖之才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但看着那张与阿宁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安霖之如今竟连冷声都做不到。 安又宁眼神颤动,逼近安霖之,安霖之忍不住微微退让:「莲君?」 「这消息本也不是什么秘密,魔君死了,魔域乱作一团,这个莲君就是在此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不是!」安又宁却不耐烦的打断,眼神急切,「你方才说……你说谢昙曾救过老阁主的命!」 安霖之一愣,片刻,忽意味深长的看起了安又宁,声音仍肃穆如昔:「不过是些家中旧事,少宫主不必挂怀。」 「不过我倒是奇怪,」安霖之意有所指道,「少宫主为何对此事如此在意?」 「我!」安又宁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的真正身份,话到嘴边骤然回神,他脸色难看极了,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什么,缓了缓心绪,才后退一步赔礼道,「我失礼了,还请安阁主见谅。」 二人之间距离拉开,安又宁道:「我是前来与安阁主告辞的,年关将近,旧岁将除,我也要启程归家了,并非是有意去听书房谈话,是我失态了……」 安霖之看着他,缓缓方道:「何时启程?」 安又宁答道:「明日。」 安霖之便与他寒暄了些归去的章程,随即还嘱人备了些当地土仪以及年礼,赠予安又宁,让安又宁一併捎回去。 「少宫主还有事吗?」一切商定,安霖之开始送客。 「没事了……」安又宁不傻,相反对他人的情绪异常敏感,安霖之不想再继续谈话的意愿非常明显,他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可他一想到方才的话,纵使当下已然冷静下来,也仍旧心结难解。 安又宁自来到飞云阁后,第一次表现出如前世般垂头丧气的模样,慢吞吞转身向外走。 他如此佝偻着背,像只路边被遗弃的可怜幼犬,更与当初阿宁备受打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安霖之看着,就忍不住心下一动,想要将人叫住,却还没张口,就见方才还垂头丧气的人突然一顿,登时转身再次坚定的朝他走来。 安霖之甚至还能看清安又宁回身的那一瞬,牙关紧咬。 安霖之怔然。 安又宁就面色坚决的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之气,再次三两步走回他眼前,一副「反正失礼我也失礼多回了不差这一次了」的模样,开始睁眼说瞎话道:「安阁主,恕我失礼了——因我父亲与老阁主情谊山高水长,所以事关老阁主,父亲如今若在此地,定然也要追问个清楚明白!还请安阁主如实相告!」 安霖之闻言,却是看了安又宁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竟罕见的稍微和缓,松了些肃然,似有意动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 安霖之开始侃侃而谈,揭秘当初之事。 「师父当初为了师娘的病,四处寻医问药,后来按丹王的药方,只差一味长在万兽涧的仙草药引,眼看着治病有望,师父自然亲自前去万兽涧採摘,」安霖之眼神蕴含着辽远的追忆的光,「可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毒瘴幻域,万分兇险,仙草难得,自是不那么容易的。」 「师父被毒虫咬了,却是无解之毒,硬撑着也才方出了万兽涧,倒在了出口处,阿宁……」安霖之叙述着的眼中仍有痛色,「当时谢昙与阿宁皆在四方城,阿宁求了谢昙照拂师父,谢昙还曾来信询问师娘还差多少治病药草,他来筹集,只不过被师父拒绝了。」 「当时阿宁求了谢昙,谢昙就正好在出口碰见了力竭的师父。谢昙用大还丹吊着师父的命,又分秒必争的来信飞云阁,言简意赅的说明了师父生命垂危,要不惜一切代价请来丹王。当时,谢昙若不是顾忌着身份立场,怕给飞云阁惹来麻烦,怕是当场绑也会不客气的把丹王从外面绑过来。」 虽如此说,安霖之眼中却还是不可抑制的闪过一丝看谢昙不顺眼之意,他顿了顿后,才又继续道:「当时我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理由都无法请动丹王,便打听到丹王向来对疑难杂症兴致颇高,又自认丹医双术天下第一,对其他丹医向来不看在眼里,便想了个办法,说师娘的病有丹医治好了,并快马加鞭的将消息故意散播给了丹□□王一听果然不信又不服气的很,便还算顺利的将他诈了过来。」 安霖之如此肃穆一个人,很难想像竟还能想出如此诈人诡计,想来当时必是被逼急了,走投无路下出此下策。 安霖之说至这里,忍不住面露悲戚,肃穆的脸上,眉心那道悬针便显的更深了:「谢昙披星戴月的赶了回来,到飞云阁时却还是晚了,师父已毒入经脉肺腑,丹王也无力回天。不过丹王却看到了那株仙草,说『也不是不行,若是吃了那味仙草,或许还能多吊些时日』,能多些时日便能多试些医治的方法,也多几分生还的希望,众人听了无不意动。那时师父仍有意识,却认为那是他给师娘采的救命药引,不肯自食。而我看着师父师娘却哪一个都想救,一时陷入两难。」 第165页 「谢昙却当机立断,立刻命人将仙草入药煮了,并承诺飞云阁,他将即刻回返,亲自去万兽涧採集仙草,再快马加鞭送回来。」 安霖之道:「谁知他竟一去不回。」 「师父最后还是没捱过去,师娘本就病重,听闻便也殉情而去。我当时悲痛难抑,迁怒谢昙,谁知打探回来的却是阿宁……」安霖之强抑之下却仍有颤音泄露而出,他平復了下,才缓缓肃然道,「却是阿宁也已陨故的噩耗。」 「我心中愤懑更甚,后来却才知晓,原来谢昙没去万兽涧採药回还,是因阿宁当时在魔域失踪了。」安霖之道:「谢昙惊怒交加,一心查寻阿宁的踪迹才没顾上飞云阁这边——他倒也派信得过的得力手下去做了此事,可那手下毕竟没有谢昙如此实力,耽搁了些时日,等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时候,已然时机已晚,回天乏力。」 安霖之不甚明显的嘆息一声,轻声道:「另一边谢昙马不停蹄的追查阿宁的下落,却寻了许多时日,竟都没能寻回阿宁,阿宁仿佛人间蒸发,连丝毫踪迹都没有留下,谢昙不死心之下,最终却也只还是查得了这么个阿宁身死失踪的消息。」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谢昙本想顾念两边,奈何分身乏术,到最后谁也不曾料到,谢昙竟哪头都落了空。」 「我当时对此却一无所知,悲痛之下便要求谢昙交出阿宁亡身,好歹让阿宁能够魂归故土。谢昙却未曾回復飞云阁的去信。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想故意藏着阿宁,死了也不让阿宁回家,用心险恶之极,怒极之下便想打上四方城去,亲自将阿宁接回来。」 「奈何当时飞云阁乱作一团,飞云阁又是师父毕生的心血,我不能随意说抛下便抛下,只得一力挑起飞云阁的担子,先稳住这惶惶无依的纷乱人心……」 「如今谢昙死了,」安霖之眉头皱的极深,「阿宁却仍未寻回……」 ——大师兄并不知晓他的亡身早已被寻回。 谢昙寻回他亡身之事当初被秘而不宣。 如今谢昙死了,大师兄想破脑袋怕是都想不到,他要寻的亡身如今就在无念宫内。 而他口中的「阿宁」,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扯远了,」安霖之神情肃穆,一无所觉的收敛回了心绪,语意稍顿后,復看向安又宁道,「当初闹的动静很大,我讲的这些事情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当年之事只要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安又宁脑子嗡嗡的,看着眼前安霖之的脸,却耳鸣目眩。 安霖之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懂一般,好似一下很难消化这些真相,整个人便空茫而又无助的怔在原地。 ——所有的事情都和安又宁的记忆大相迳庭! ……是白亦清,是白亦清!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 他初遇白亦清时,白亦清就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诬陷于他,让他吃了闷亏,他怎么能轻信白亦清的话! 此时想来,当初他临行前,白亦清那夜去找小雪说的那番话,会不会……就是特意等在那里,故意说给他听的? 安又宁倏忽睁大眼睛,一时被自己想法吓到,觳觫不已。 他还记得他当时心如死灰,以为除掉襄德城城主就能将谢昙的恩情报完,便傻傻的犹如一只扑火飞蛾,毫不犹豫的纵身入局。 如今想来,却多有蹊跷。 白亦清惯会扯谎的。 牢狱之时,白亦清洋洋得意,说谢昙要为了他去万兽涧截杀父亲仙草,父亲终要被谢昙杀死,他信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谢昙不是去杀父亲,竟是去救父亲的! 事到如今,相比白亦清的话,安又宁是疯了才会不信大师兄! ——是他太蠢了,才让别有居心的人轻易将他引入陷阱,围合绞杀。 可大师兄却说……当初是他求谢昙照拂父亲的。 当时谢昙在府中对他愈发不好,甚至为了白亦清剖了他的心……他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张口求谢昙照拂自己的父亲了,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想亲自跑一趟,去万兽涧帮寻父亲。 大师兄怎么说是他求的谢昙呢? 以他当初处境,他哪有这番说动谢昙的能力呢? 安又宁一向搞不懂谢昙。 一直以来,从正道到魔域,从四方城外城到入主城主府,安又宁从来都知晓谢昙有许多事瞒着他,他却从不追问。他以为谢昙总会有想告诉他的那一日,只要他能一直长长久久的跟在谢昙的身边,等待谢昙的爱意垂怜就够了。 谢昙也一贯如此。 那时的安又宁还做着「终有一日,谢昙会对他敞开心扉,甚至剖白心迹」的春秋大梦,什么都不思不想,甘之若饴。 可直到前世他与谢昙决裂,谢昙都不屑多给他一个眼神,更不曾与他论事剖白,遑论对他许下照拂家人的承诺。 谢昙却瞒着他做了。 他为何要如此,为何要瞒救父亲? 谢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直到此时此刻,安又宁才真的不得不承认,纵使他陪伴谢昙多年,到头来却还是半分都没搞懂过前世的枕边人。 若说谢昙因他之故,才额外关切照拂父亲——可前世最后时光,他对自己只余辜负冷漠。 可若说谢昙此举与他无关,除非是尚且年少时的谢昙,不然断没有多管闲事的可能。 第166页 安又宁脑子一团乱麻。 电光火石间,他却陡然意识到什么,勐然抬头,整个人僵在原地。 安又宁蓦然发现,无论真相如何烦琐,抽丝剥茧,却都无法掩埋一个不争的事实。 ——谢昙……没有杀了父亲。 一旦意识到这个真相,又意识到此后种种,安又宁登时浑身战慄,两股战战,灵魂出窍般惶惶然神游天外。 这算……什么? 报应不爽的轮迴?宿命的迴旋镖? 事到如今,真相才来告诉他,是他一叶障目的找错了杀父仇人,是他一意孤行的杀错了人,是他从始至终都报错了杀父之仇吗? 是命运的作弄。 是他……恨错了谢昙吗? 安又宁两眼发花,这真相犹如千钧巨石,迎面砸下,令他再无法思考,几欲厥倒。 「小心。」安霖之看他一副浑身瘫软险些跌倒之相,不由伸手扶了他胳膊一把,这一扶却发现安又宁脸色苍白的不正常,颊颈处更是虚汗如雨,安霖之心中一惊,又扶了踉跄的安又宁好几下,才堪堪将他扶稳。 安霖之觉得安又宁快要站不住了。 安霖之看的不由皱眉——眼前人身份尊贵,若是在飞云阁出了什么事,怕是一阁上下都担待不起。 安霖之便想伸手,将魂不守舍的安又宁扶回客房休息。 谁知他方要伸手,就有一双大手越过他,扶住了眼前人的肩膀,将他圈进怀里。 这人背对着安霖之,穿一身便于行走的鸦青色圆领袍,腰束革带,整个人风尘僕僕又十分利落。 更重要的是此人身量高大,体态修长,步伐稳健有力,进来时悄无声息,他竟未尝发觉,这人修为至少要比他高深。 安霖之心惊,下意识就退后一步作防备式,警惕肃然的盯过去:「什么人?」 「安阁主勿惊,在下明心宗鹤行允,」鹤行允携着安又宁的肩转过身来,「我来接小初回家。」 鹤行允与宁初霁的亲事他略有所闻,鹤行允前来接人也算合情合理。 安霖之眉目松弛下来:「原来是云敛君,失敬。」 鹤行允笑起来:「近日小初多有叨扰,我替他谢过安阁主,改日安阁主来无念宫做客,我等必倒履相迎。」 安霖之自然回一声客气。 鹤行允言语间本就无长谈之打算,话已至此,携人告辞。 雪音他们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在飞云阁阁门等待,鹤行允与安又宁的身影出现,他们不由双双松了口气。 「少主这是怎么了?」雪音见二人出来,伸手欲扶过安又宁,担忧道,「可是说了什么话受了刺激?」 鹤行允刚回来就听闻了安又宁心病之事,他眉目冷凝未曾答言,停顿一瞬,忽将安又宁抄膝抱向马车,吩咐道:「先出发。」 回程的车队游鱼一般动起来。 鹤行允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小初病了,还是心病。 这心病……却不如说他恨意达成,无欲而致空心。 鹤行允将怀中人轻轻放上厢榻,握住了对方细凉的手指。 「鹤……鹤行允?」过了约莫半刻钟,安又宁才抱着又痛又晕的脑袋缓过了神,他半卧厢榻,倚靠在垫了迎枕的车壁上,眨眼仔细分辨向眼前人,恍惚确认道:「……鹤行允?」 「怎么每回见了我都指名道姓的喊?」鹤行允佯敲了下他的脑门,笑道,「没规矩。」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鹤行允货真价实的坐在眼前,安又宁惊讶,接着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飞云阁内,陡然反应过来,脸色难看。 鹤行允看他沉着脸,皱眉自顾不知想什么,一时也没说什么,沉默片刻,掀帘问了车头的雪音几句,再迴转身,掌心就多了一粒养心丹。 鹤行允倒上水,将养心丹一同递过去:「服了。」 服了这么些日子,这养心丹倒也有些功效。安又宁伸手接过,一饮而下。 鹤行允就问道:「如今敢来飞云阁了?」 安又宁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笑着:「那么惊讶做什么?胆子小的像只兔子。」 鹤行允早就看穿了他之前无颜面见父母的晦涩。 意识跳到这里,他脑子啪一下顿住,继而回想起方才飞云阁内断续之事,安又宁霎时恍然又焦急起来,他身子前倾,一把抓住了鹤行允的手腕:「鹤行允,谢昙没有杀我父亲!」 安又宁焦躁,眉头皱的紧紧的,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急切不安:「他没有害死我父亲,反而还出手相救。我父亲的死和他没有关系,可是我却……」安又宁眼神惊惧又痛苦,「我、我亲手杀了他,我还折磨他,我是不是……很坏?他明明还救了父亲,他却不说……他为什么不说呢?他……」 「等下,慢点说,」话题跳跃性太大,鹤行允制止安又宁道,「小初,缓口气,对……慢点说。」 安又宁眼眶发红,用力抿唇抵住哽咽。 鹤行允为他倒了一盏茶,递与他:「我问你答,可好?」 安又宁抬眼悽惶的望着他。 鹤行允便道:「你问了安阁主老阁主的事?」 安又宁点点头,他努力控制表情,眼泪却砸在织锦薄被上。 鹤行允双唇微抿,伸指替他抹了颊上泪珠:「你知晓了谢昙不曾杀你父亲?」 第167页 安又宁再次点头,垂睫道:「我本以为是他杀了爹爹,是我误会了他……」 安又宁溘然一顿,逐渐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他眼神震惊,脆弱一点一点从瞳孔深处爬出来:「你早就知道不是谢昙杀的爹爹!」 所以鹤行允才对他述说之事毫不意外。 鹤行允收回了与他擦泪的手,望着他,沉默未言。 大师兄说,此事只要有心人打听就不是什么秘密——安又宁不可置信的看着鹤行允,声音发颤:「你为何不告诉我?」 鹤行允垂睫。 安又宁又生气又委屈:「你为何不告诉我?若你早早告知我……」 「若我早早告知你,你当如何?」鹤行允平缓的打断他的话,抬眼看他。 安又宁一哽,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啊。 是啊…… 若他早早告知,自己……难道就会停下復仇的步伐吗? 甚至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指望吗? 谢昙虽没杀父亲,可他辜负自己亦是事实。无论他怎么选,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立场去迁怒别人——何况还是自新生以来一直无偿相帮自己之人。 他不该迁怒鹤行允。 安又宁咬唇,眼神闪动。 鹤行允自嘲一笑,语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垂睫:「小初,我说过,我有私心。」 安又宁再次慢慢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却不再看他,转身掀帘,弯腰下了马车:「你好好歇息。」 自那日后,安又宁与鹤行允二人间气氛微妙。安又宁曾多次想找鹤行允说话,却无论他说什么,鹤行允态度皆平缓周到,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鹤行允疏离有礼,倒显得有几分生分客气。 安又宁震惊的发现——鹤行允这是生气了! 这是自认识鹤行允以来,他第一次见鹤行允生气。 鹤行允向来是从容的、洒脱的、对他无限宽容的,何曾如此过? 反应过来后,安又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面对鹤行允时愈发期期艾艾。眼瞧着马上就要抵达无念宫,他却还没找到时机与鹤行允和好,不免十分泄气。 安又宁撑开车窗向外看,却意外的没在高马上见到那人的身影,正疑惑间,车厢门就「咚咚」被轻敲两声,鹤行允掀帘而入。 这还是自那日「吵架」后,鹤行允第一次主动钻进马车。 安又宁眼神紧张起来。 鹤行允先是倒了一盏茶饮尽后,仿若平日里微笑着,语气平缓:「再有两三日就到家了,我与你说说时局。」 是正事,安又宁一时丢下几分顾忌,再顾不上许多,正色聆听起来。 「想来你已知晓无定派出了个不曾世出的大能,这长老十分厉害,薛灵仗势与摧山派打了起来。近日新得的消息,摧山派大败,薛灵已将摧山派收入囊中。自上任摧山派掌门梅宏岩身陨,梅家没落,摧山派如今落败,梅家已携族人出逃,不知所踪。」 「薛灵吞併了摧山派,并未止步,所图甚大,」鹤行允思虑道,「他如今四处张贴,招揽有能之士,野心唿之欲出,基于地域考虑,他下一个目标怕是无念宫……为了你的安危考虑,免落人把柄,我必须先将你接回来,放在身边照看。」 安又宁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敢动无念宫,薛灵是疯了吗?」 鹤行允却道:「无念宫虽说是正道第一宫,更多却是正统意义上的精神之师,名誉大过实力。如今薛灵所作所为致使正道人人自危,若无念宫地位都可动摇,各方势力势必重新洗盘,各派就会不得不重新掂量站队,算是……牵一髮而动全身了。」 安又宁跟着鹤行允的思路思索道:「薛灵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怕就是知晓这些,所以心中一起吞併念头,无念宫首当其冲,立时成为了他下手的首选。」 安又宁向来知晓薛灵无法无天的性子。 薛灵的父亲好歹是相对守成的做派,又不是首屈一指的实力,怕是知晓厉害,平日里对薛灵便有所约束。而如今这个闭关新出的长老却似恰好合了薛灵猖狂的性子,又实力强悍,这二人也不知是谁怂恿谁,竟起了如此疯狂的念头,造成如此局势。 说至这里,鹤行允突然道:「自你上次将蜃境中所遇之事对我和盘托出,又言如今无定派内薛灵生死颇有蹊跷之后,我外出办事时,便也一併做了查探——自蜃境中出来后,薛灵就在无定派祠堂内关了自己三天三夜,出来后虽与之前秉性稍有不同,但无定派上下都认为他先是九死一生的从蜃境中逃脱,又逢丧父之罹难,大恸之下,性情有所改变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无定派内的薛灵确实是活生生的人,」鹤行允眼底浮现一丝疑色:「不过,他与入蜃境前确有不同——据查,薛灵从前从不曾管过无定派内一应俗务,又惯仗其父之势在山门内作威作福,众无定派弟子敢怒不敢言;如今薛灵虽不说任贤为能,却将无定派一手盘活,甚至于时至今日的野心扩张……」 「一夜之间,薛灵就飞速蜕变成长,聪明许多……」鹤行允盖棺定论:「仔细想来,确实有哪里说不出来的古怪蹊跷。」 鹤行允话中的意思——薛灵确实可疑,但他如今暂未抓住其中蹊跷关键之处。 第168页 安又宁当初随父去无定派祭奠薛长山看见薛灵时,震惊之余也是倍感怪异,鹤行允当时便答应帮查。他本以为鹤行允只是出于安抚随口一说,鹤行允如今却说到做到,百忙之中仍给了他一个交代。 事事有回应。 无论何时,鹤行允向来对他不曾半分敷衍。 ——这就是世间推崇的高风亮节的君子之风,是正道推崇的一诺千金的明心宗云敛君。 安又宁垂睫,忍不住再次为之前的迁怒自惭形秽。 「谢谢你帮我查探薛灵底细,」安又宁别开眼,佯作不动声色的掩下不自在,继续将话题拉回了对时局的担忧,问鹤行允道:「其他门派都不曾商议过吗?」 鹤行允看向他,慢吞吞回答道:「芙蓉派曾派门下长老前去试探,结果被对方打成重伤,回来只劝掌门锁山门避乱世,就咽了气。」 「静持前辈当下就日夜兼程回了门派,锁了山门,开启了芙蓉派护山大阵,」安又宁抬眼,鹤行允就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继续说道:「无定派那长老的实力怕是与吾师鼎盛时期不相上下。」 怪不得正道如今人人自危! 若无定派长老实力真的与鹤行允的师父廖老不相上下,无定派又一心想让正道重新洗牌,除了正道各派铁了心的联合,也只有天下第一宗明心宗放弃中立,重新出山才能与之真正抗衡。 杀芙蓉派去使,是嚣张妄为的无定派给天下正道的一个下马威。 经此恫吓,正道联合对抗事宜怕将会因各派自顾门前雪而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时局紧张,无念宫已立危墙之下。 安又宁思虑着,看着鹤行允几次张口,欲言又止,半晌迟疑未言。 鹤行允就看着他一声嘆息:「小初想说什么?」 安又宁咬咬唇,终是鼓足勇气厚着脸皮道:「明心宗实力强横,明心宗能不能出面主持大局……」 鹤行允道:「明心宗中立多年,法旨来去自由,无为而治。纵使以我如今身份斡旋,也无法撼动整个宗门。」 「倒也有个办法,」安又宁看过来,鹤行允也不卖关子,道:「若无念宫内有亲属也会好些。」 「可明心宗弟子向来一心向道,鲜少成家……」安又宁眼露迷茫,「据我所知,无念宫内应该是没有的。」 若是有,背靠明心宗,那人的事必一早传遍宫内了。 鹤行允就道:「我是说,我要与你成亲。」 鹤行允坚定的看过来,一字一句重复道:「小初,我们成亲吧。」 安又宁震惊:「啊?」 鹤行允慢慢道,语气却是理所当然的:「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 安又宁终于反应过来,焦急打断道:「鹤行允你不要乱来,虽然无念宫现在很危险,但你不能为了这个就委曲求全,那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不能委屈自己和不是真正喜欢的人成亲!」 安又宁被鹤行允的想法打的措手不及,说这话的时候袖底的手都在抖。 鹤行允注视他片刻,却垂睫一声深深长长的嘆息,伸手握住了他袖底微凉的手,再次认真的看过来,声音又低又轻:「小初,我说过,我有私心。你是真的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呢?」 鹤行允的手掌宽大,带着干燥和煦的暖意,他一靠近,冬日晴阳下雪松的气味便环绕过来,安又宁抬眼看过去,嘴唇颤抖片刻,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鹤行允不止一遍对他说过,他有私心。 安又宁自认不傻,鹤行允所言私心为何,不言而喻。 他只是震惊,他从来以为鹤行允只是哄逗于他,从不曾当真。 如今鹤行允点破,安又宁陷入惶惑之中。 鹤行允真心……喜欢他? 鹤行允看着安又宁眼底深处的动摇,轻声道:「还是吓到你了?」 「我心悦你,是清醒后的你。你不必费心去猜我是否是因照顾移情,我可以明白的告知你,不是。」鹤行允郑重道,「与你成亲,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为难之事,我很乐意与你结为道侣。」 「等到了无念宫,我就向伯父提亲,」鹤行允突然道,他轻笑一声,温柔的看过来:「所以,你还有一天考虑时间。」 鹤行允紧了紧握着安又宁的手后,就放开起身,向车厢外去:「小初,我等你的答覆。」 第75章 无念宫少主与明心宗首席云敛君的道侣大典定在年后开春。 时局紧张,年味愈淡,这个年各方都没有过消停。 无定派吞併了梅家与摧山派的地盘后,和与之毗邻的小门派摩擦不断,投诚者九成近十,逐渐蚕食下直逼无念宫。 无定派却在无念宫北五十里外停驻,不再靠前一步,只虎视眈眈与无念宫遥遥相望。 丹王赵玉春忧心在丹心派的孙女赵遗珠,又临近过年加诸时局紧张,虽然还没解开安又宁尸身上疑似有碧落沧海珠的秘密就罢手,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仍在年前几日启程回了丹心派。 安又宁前世尸身被重新秘密送回无念宫密室。 无念宫老师及弟子们也早早归了家,无念宫很快空了下来。虽然宫内上下的人嘴上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宫内气氛还是有些隐隐的紧张。 鹤行允也回了明心宗,说要早早备好聘礼准备他们的道侣大典。 第169页 团年饭时,安又宁能看出双亲笑容下的忧心忡忡,心下不由也跟着忧虑,不希望他一直担忧的事发生。宁父宁母明显也谨慎许多,新年安又宁生辰便只请了些亲戚熟人来无念宫吃宴,并未大办。 鹤行允俨然在列。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他新年备好的聘礼。 二人道侣大典本就要为无念宫造势,广为告知,因此地点理所应当的定在了无念宫。 同性结为道侣在修真界中并不罕见,因此二人典礼也有章可循。 安又宁看着桌前铜镜中眉目清秀因礼妆愈显清绝之色的少年,忍不住垂首低低的嘆了口气,他眼下那点泪痣便如一滴水墨,随着他的垂颈隐入白皙细腻宣纸般的颊侧。 逝者已矣,来者亦不可追。 安又宁思虑了很久,心情逐渐归于平静。 于公,他既然已经是无念宫少主的身份,就要承担起相应的救护责任。于私,与他有感情纠葛的人已经死了,若在这些纷乱如麻的关系中,至少能让一人高兴也是好的,何况这人还是鹤行允。 只是他不能骗他。 安又宁思来想去,终于在到达无念宫的当夜,邀鹤行允来霁云苑一叙。 他仍记得那夜鹤行允穿着一身雪青色家常直裰,虽穿着松散闲适,情态却与平日里逗弄他的玩世不恭很是不同,他坐在扶椅上,没有率先开口讲话,只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当时就忍不住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自鹤行允点破,安又宁不得不正视二人关系,他反覆思虑后却觉得是自己重生以来,过于依赖鹤行允,以至于致使鹤行允产生了爱意错觉,是自己的错。 他重生后兵荒马乱中对鹤行允的依赖就像抓住救命浮木,是雏鸟印随。 鹤行允对他,恐怕更多只是怜惜。 他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剖给鹤行允听,鹤行允听的异常认真,听完了却只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扶着扶手缓缓起身,临走前为他们这场结亲下了定义——结盟。 安又宁再次垂颈深深的嘆了口气。 「少主是不是紧张了?」一旁的雪音看着一早就因道侣大典被薅起来穿礼服,现在在镜台前被七手八脚摆弄的无精打采的安又宁,伸手递过来一个糖馃子,「观礼台那边的人还没过来催,少主先垫垫肚子。」 安又宁将糖馃子放到口中嚼着,还没咽下去,观礼台就派了人来催。 观礼台下人不多不少,多的是依附无念宫而生的小门小派。 鹤行允是明心宗的首席大弟子,他的道侣大典明心宗自然要派人出席。鹤行允的师父廖老因常年在外逍遥,等闲知会不上,他的师弟鹤非砚又是个常年锁关不出的闷性子,是故鹤行允最亲近的两人都未出现,此时来观礼的便是以后会成为宗门内中流砥柱,以掌门得意弟子段迟星为首的青年翘楚们。 丹心派因丹王赵玉春还要研究灵珠之事,年后便早早来了无念宫。驭兽派位于岭南,中间隔着十万大山,向来与中州等地来往不多,自成一脉,此次便依旧未出席。而芙蓉派自关了山门开启护山大阵之后,全派上下闭门不出,此次道侣大典自然亦只送了贺礼。 如今五派成四派,吞併了摧山派的无定派也没有来。 安又宁莫名松了一口气。 身旁鹤行允就向他递出了手。 日光烈烈,身量高大的鹤行允着一身宽大的红色喜服,眉眼愈显俊朗,粗犷潇洒,意态风流。他自逆光处向他看来,绸缎喜服金线勾勒处漫反出周边微光,映衬的那一双目真切、灼热。 安又宁看向鹤行允的目光垂落下来,搭手上去。 鹤行允牵着安又宁,在众人的见证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观礼台。 典仪开始主持整个大典流程,却在拜天地的时候被一个穿着明心宗弟子服的弟子打断,那弟子急匆匆而入,先是去了一旁明心宗掌门弟子段迟星的宴桌,附耳说了什么,段迟星就神色焦灼,频频望向正在行礼的鹤行允,踌躇不定。 那弟子却再顾忌不得什么,段迟星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胆大包天的直接打断了典仪的声音,向鹤行允行礼:「明心宗被围,请云敛君速回山门!」 安又宁就讶异的望了过来。 典仪为难的看向鹤行允,一时没再开口。 鹤行允皱眉看过去,段迟星就从宴桌上起身,脸色凝重的近前,低声向鹤行允阐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明心宗作为正道第一宗,地位屹立不倒靠的一向是实力,怎么会有人敢去围困明心宗?不要命了! 安又宁震惊,同时心中困惑极了。 好在他就站在鹤行允身边,离的极近,段迟星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竟是……无定派?! 无定派的下一个目标不是无念宫吗,怎么突然跑去招惹明心宗了?就算他无定派出了一个实力可比廖老巅峰期的大能,明心宗宗门内的普通弟子但凡拎出来一个都堪比小门派的主事,他无定派的普通弟子怎么能比?他们是怎么敢去惹明心宗的?疯了吗! 鹤行允显然同样始料未及,段迟星就继续道:「无定派薛长老修为可比师伯,他亲自领了无定派的弟子围在了山门下,虎视眈眈的守在出入口处,倒没主动动手,就是门中弟子进出总要招惹来无定派的口舌目光,让人心中颇为膈应。」 第170页 「师伯在宗内的日子本就屈指可数,各峰师叔又常年在外云游,师父前几日又刚好闭关,目前宗内无人主持大局,已经有师弟师妹瞧不惯无定派的那些人,出手将困守在山门下的无定派管事弟子们打了个鼻青脸肿,谁知次日对方仍狗皮膏药一般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围守,宗内年轻弟子们就商量着要将山下的无定派打跑……」 段迟星担忧道:「小七来的时候,山门下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别的都好说,就是那薛氏长老若是出手,师弟妹们怕有死伤。」 段迟星的师父是明心宗的掌门,他口中的师伯显然是鹤行允的师父廖老,各峰师叔则是明心宗各峰峰主。 鹤行允毕竟修为高辈分高,就算替宗门办事,起居却常年在无念宫,能看出来除了掌门弟子与之还算亲厚熟悉,其他弟子更多的是对他敬仰与孺慕,这点从那个弟子小七称唿鹤行允为云敛君而不是更为亲近些的大师兄就可见一斑。 鹤行允闻言还未开口,段迟星就又道:「我先回去顶一顶,大师兄……行完典礼再来主持大局。」 底下小七闻言抬头:「我来的时候那个薛长老已经站在了山门口,来不及了段师兄!」 鹤行允素来行事果决,不过一息,撩袍跪于高堂之下:「师父抚育我,明心宗教养我,师弟妹们情同袍泽,才有我鹤行允如今,若今日对宗门置之不理,是为不孝不忠不悌!」 「然若我此行归去,便是抛却当初诺言,弃小初于不义之地!」鹤行允道,「行允自知此决议万分不妥,辜负小初,是为不义,等行允归来,定负荆请罪还伯父伯母一个说法,望伯父伯母准允行允此时离开。」 宁父嘆息一声,从高堂座上走来,将鹤行允扶起:「自古孝义两难全,事急从权,万事小心。」 鹤行允再次深深躬身行礼:「谢伯父成全。」 鹤行允转身时,目光就转到安又宁身上,他欲言又止,还未启唇,安又宁忙道:「你去罢。」 鹤行允垂睫,似乎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接着转身离去,再无留恋,安又宁看着他的高大的背影快速消失天际。 道侣大典的主角之一都走了,自然引起底下宾客低声议论。 纵使鹤行允此为无奈之举,说出去到底难听,于鹤行允于自家麟儿乃至无念宫名声都不好,宁父想着方要开口安抚众人几句,虽典礼未成但宴席照开,以抚慰众宾客参加典礼之辛劳,自观礼台另一边就来了一众不速之客,打断了宁父。 「真是好生热闹啊!」 薛灵一双桃花眼笑着,从容的走了进来:「晚辈有事耽搁来晚了,宁宫主不介意罢?」 鹤行允与安又宁的道侣大典是给无定派发了请帖的,但这请帖明为邀请实为警告。 典礼刚开时,无定派无人前来,安又宁还松了口气,此时薛灵怎么又带着一帮人出现了? 况且,无定派的薛长老不是去明心宗了吗,毕竟是正道第一宗,想要撼动岂能容易,薛灵不跟着过去,跑这里来作甚? 来者不善。 只是安又宁一时想不通薛灵来这里的缘由,不由费解。 难道……薛灵已经自大到认为仗着那长老的势,可以同时招惹明心宗与无念宫? 若真如此,他脑子怕不是坏掉了! 安又宁眼底难掩震惊,看向薛灵。 宁父不知作何想,只顿了一下,就笑着招唿,只笑意不达眼底:「小友言重了,来者是客——来人,安排贵客入席。」 「入席?倒也不必着急,」薛灵语气一转,竟带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狡黠,「这道侣大典缺了云敛君便也算不上结亲,不如我们来聊点正事……」 这话由破坏道侣大典的始作俑者说出来,显得十分讽刺。 宁父看着眼前好整以暇的薛灵,心底冷笑,只面上不显,掷地有声道:「今日本就是为我麟儿结亲举办的大典,其他公事私事一概推后再议,小友若不入席,就别怪我无念宫送客了!」 宁父知薛灵来者不善,不入薛灵话套,先声夺人,大有他再捣乱就轰人出去的架势。 宴上众多小门小派看二者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窃窃私语的同时皆用余光时刻注意着场上局势,颇有风声不对立刻跑路之势。 薛灵却不同以往,并未被激的跋扈凌人,反而眼底幽暗,半晌笑道:「宁宫主言重了,我不过想替天下正道同僚问上一句,无念宫是准备独吞上古灵器——碧落沧海珠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宴上众门派虽没见过这东西,但主事人多多少少听过碧落沧海珠的传闻,那可是一珠可生澎湃灵脉的上古灵珠啊!如今各系灵脉日渐衰竭的传闻甚嚣尘上,此时灵珠世出岂非更加惹人遐想。 宴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之声更甚。 灵珠之事,父亲本就想丹王自亡身取出,尘埃落定后再昭告天下正道,届时灵珠该何时何处安置再出章程。 可如今灵珠是否存于亡身,丹王能否取出,皆是未知数,更别提后续事宜。但薛灵此时点破的说法,却像无念宫故意隐瞒消息,企图独吞灵珠一般,只会惹人无限非议。 无念宫本就以处事公允为正道大义自处,若做实薛灵说法,无念宫多年声誉岂非一息扫地,毁于一旦?无念宫岂非越发孤立无援? 第171页 无念宫危矣! 薛灵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安又宁皱紧了眉。 恐怕这才是薛灵前来无念宫的真正目的——借传闻中的碧落沧海珠将无念宫推到众人敌对方,藉机打压甚至吞併。 但薛灵向来是骄纵的、跋扈的、不擅心计的、坏也坏的明目张胆、直来直去的草包,何时竟变出几分聪敏的劲儿来了? 安又宁紧紧盯着薛灵,只觉得越看他的神态做派越觉得有些违和。 宁父脸色立刻冷下来,也不辩解,只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看在已故薛掌门的情分上,给你几分薄面,不然别怪伯父无情。」 守己立刻率一队府兵立于堂侧。 薛灵歪头看了眼宁父身后府兵,桃花眼却弯了起来,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众人还在震惊他竟如此大胆,薛灵却以他以往不可企及之功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放在了安又宁脖颈下,瞬间将他挟持。 这实力与他以往虚堆出的草包修为截然不同,这一手突袭甚至可媲美中期谢昙。 一股内府内息运转之力携着铺天盖地的熟悉感迎面扑来。 安又宁脑子嗡一声,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 他呆立一瞬,骤然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有着漂亮桃花眼的薛灵,甚至不顾脖颈锋利的匕首已划出一道血痕:「你!你不是薛灵!你、你是……」 安又宁如噎在喉。 薛灵一愣,好像惊讶于眼前人的反应,接着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荒诞的猜测在他脑海逐渐成型,薛灵敛了笑意,一双桃花眼冷冰冰的看过来,却忽然意味深长的道:「听说,以前那位……」薛灵在他耳边用低不可闻的气音试探确认,「最怕术蚁。」 恐怖回忆霎时袭来,安又宁就在不可自抑的全身颤抖中看到薛灵一息收了匕首,袖中顷刻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术蚁,一息全数沿着薛灵的手指隐没于他雪白的脖颈之下。 浑身密密麻麻的啮噬之音成倍的扩大在他脑海,安又宁面无血色,如丧神魂,僵直原地。 薛灵眼神一闪:「果然是你。」 一切发生不过瞬息,宁父不知道他二人对话,反应过来已然出手将安又宁夺回,掌下真气隔着衣袍轻轻一击,密密麻麻的黑色术蚁自安又宁衣袍下往下掉,死落一地。 宴上众宾客反应快的,已然开始往观礼台出口退,反应慢的此时仍呆在原地,似乎不明白场上发展怎么突然急转直下。 薛灵抢先扬声,师出有名道:「宁宫主这是不打算交出灵珠了?那就不要怪我等不客气了!」 宁父怒道:「敢伤我麟儿,薛灵小儿,我教你知道什么是后果!」 再无一丝缓和,双方霎时厮杀起来,观礼台乱作一团。 宁父将安又宁交代给守己:「带他去找夫人,尽快离开,正道要乱了。」 守己领命点头。 宁父立刻面如寒霜的向薛灵而去。 丹王却于混乱中拉住了宁父:「我瞧这后生厉害的紧,宁宫主还是保全为上。」 宁父面色微松,却摇摇头:「若我退了,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接着他转头向安又宁处看去,「我让守己带初儿走,还请丹王照看一二。」 丹王嘆口气,没再劝,转身向安又宁处走去。 宁父霎时来到薛灵眼前,宁父出手,薛灵却丝毫不慌张,甚至都没有出手的意思,宁父方要疑惑,一尊约莫两人高的傀人就飞身而来,嘭一声巨响,挡在了他面前,挡下了宁父这重重一击,二者相击时激盪的罡气海浪一般向四周散去。 「傀人?竟还是地傀?你背后还有岭南江家助你!」 宁父眼露惊讶——怪不得薛灵敢如此嚣张,原来除了薛长老实力强横之外,还有世家相助。 薛灵闻言却不置可否,只好商好量道:「我劝宁宫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我也不过想拿到灵珠而已,只要宁宫主交出来,我立刻走,我们又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你眼红灵珠,」宁父眼色沉沉,「可惜了,无念宫没有灵珠。」 薛灵佯作嘆息,笑着打了个响指,地傀霎时就向宁父袭来。 二者瞬间打作一团。 薛灵目光就向四周乱转,终于于一隅找到了正被掩护着撤退的安又宁等人。 若有宁父软肋相挟,以宁父护子心切的脾气,这灵珠不交也得交! 他方识破了对方的身份,他可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他可要好好会会这死而復生的老熟人。 这内丹不愧是老熟人原生的内丹,他不过使了一使,就被认了出来。不止如此,老熟人的心脏他如今也用着甚好,现下既然已互认身份,他再不上前道声谢,岂非无礼之徒? 薛灵肆无忌惮的向安又宁走去。 「他遭了刺激,神魂动盪,得快点让他回去静养。」丹王一边扶着安又宁往后退,一边对掩护着他们边打边退的守己道。 守己显然全副心神都在应对敌人的攻击,并没有听见丹王的话。 丹王无奈嘆息一口气,扶着安又宁退的速度更快了些。谁知正退着,突然从斜刺里钻出一个人,于混乱中几步疾行来到他们面前。 「云敛君传信过来了!」雪音着急的一把薅住了安又宁的胳膊,着急道:「少主,云敛君的信!」 第172页 安又宁浑浑噩噩间,突然被雪音薅住凑近耳边高声,牙关一个打颤,竟缓回了些心神:「什么?」 雪音见他神思归属,忙道:「云敛君派急鸽来,信上说,那薛长老一直与他们避招周旋,明心宗进他便退,明心宗退他又进,反覆纠缠,明显行拖延滋扰之事,恐怕有诈!但他实在脱不开身,若无念宫这边遇险事,让我们劝宫主先退!」 安又宁在雪音说话间,看着周遭混乱已然逐渐清醒,此时听闻,乍然回神方才薛灵之事,头皮立刻炸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薛灵不对劲,鹤行允的调查也只是稍显异常,原来早已有人李代桃僵——那人哪是什么薛灵,分明是白亦清! 白亦清惯常善于伪装的,不怪鹤行允无法发现更多,若不是今日薛灵用他前身内丹漏了馅,他恐怕也只会轻描淡写的以为薛灵只是有点不同以往的反常罢了。 他明明记得薛灵死在蜃境,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一切都是白亦清捣的鬼! 可纵使如此,白亦清怎么敢一下同时惹上明心宗和无念宫的! 典礼刚开时,白亦清没有来,却在鹤行允方为了宗门离开之后就出现,这时机未免过于微妙。 鹤行允说薛长老明显的滋扰拖延……白亦清方才又张口闭口都是碧落沧海珠……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若白亦清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无念宫不是明心宗呢? 白亦清……这是在调虎离山! 这非常符合白亦清一贯狡诈的个性。 想通这个关节,安又宁再抬头看一眼当前混乱处境,想到雪音说鹤行允让他们先退再说,他眼下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相比名声地盘,他认为人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家人还是亲友。于是安又宁当机立断,准备按鹤行允说的办。 安又宁开始寻找宁父的身影——既然要退,那便一起退,断没有只他一人走的道理。 「是在找我吗?」 无辜中却带上了几分戏嚯的声音响起,安又宁一凛,手握利剑的守己立刻就挡在了他面前。 白亦清踢开脚下挡路的尸体,走到安又宁面前,突然一笑,颇有些阴阳怪气道:「不像底层的蝼蚁,有些人还真是福大命大啊!」 安又宁严阵以待,却不愿意和他打哑谜,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要灵珠,装灵珠的亡身就在无念宫内,我带我的人走,整个无念宫都让给你,你叫你的人停手。」 「让?」白亦清一愣,眼底精光一闪,渐起玩味,「好啊,所有人都可以离开,不过——你要留下。」 雪音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白亦清道:「公平的交易,你家少主若不留下,我找灵珠怕都要些时日——不答应就算咯!」 安又宁咬牙道:「我等玉石俱焚,你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装什么?」白亦清桃花眼眯起来,「都是旧相识了,你不是向来心软,你忍得下心?」 白亦清道:「况且都旧相识了,你不打算同我叙叙旧?」 「我与你没什么旧好叙,」安又宁抬眼,看到不远处宁父与一个巨大傀人打的激烈,愈发担忧,终是心一横道:「我答应你。」 「万万不可!」丹王突然出声道,「宁宫主让我护你,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不会把你交到他人手上。」 守己与雪音虽没说话,也是拱卫在安又宁身旁,显然并不同意白亦清方才所说。 丹心派向来以丹药闻名,修为功法上平平无奇,守己与雪音修为称不上高深,白亦清用了他前世的内丹,方才出手之时安又宁就已大约摸清他的实力,若动起手来,怕这三人都不是白亦清的对手,何必再添无故之伤。 安又宁拦下他们三人,上前一步道:「我答应你。」 三人还想再做阻拦,白亦清已身法迅疾的将安又宁拉了一个趔趄,从三人身后带了出来。 白亦清就轻嗤一声,在安又宁耳边嘲笑道:「还是这般好拿捏的软性子,安又宁,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安又宁咬牙,默然不语。 白亦清看他一眼,立刻带他几个跳跃,就来到宁父与地傀打斗之地。面对非人之物,时间一长,宁父终是力有不逮,渐渐就落了下风,袍摆破损,偶现吃力。 安又宁跑前几步回头,焦急道:「快让那傀儡停下!」 「好啊,」白亦清笑道,再看向场内却是眼光一凛,高声道:「宁宫主,若你再不认输,我就杀了你的宝贝儿子!」 宁父分心,立刻遭了地傀一掌,吐出血来,却还来不及喘息,地傀下一招攻势就立刻袭来,宁父不得不立刻硬提血气,躲过这一击。 安又宁脸色一白,不可置信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白亦清嗤笑:「你很意外?」 「谁说我要守约?」白亦清眼底冰冷,「灵珠我要,无念宫势力我也要!既然要收割无念宫,你父亲作为无念宫之首,连同你以及你们的忠实拥趸,都要必死无疑!」 「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你有资格和实力与我交易?」白亦清内府内丹运转,他手中匕首霎时灌满内息罡气,他一步一步的逼近安又宁,「你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又凭什么要放了你!」 「白亦清!」安又宁霎时在袍袖下拉出腕上的绞金丝,他在赌,赌对方的轻视,赌一个出其不意,「你就不怕终有一天你的真实身份暴露,薛氏长老杀了你!」 第173页 「你以为他不知晓?真是天真。」白亦清神色古怪,「不过是一场合作,各取所需罢了。」 「难道你忘了我曾说的?」白亦清若闲庭信步,下一息匕首却已刺向安又宁颈边跃动的脉搏,又疾又狠,「我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我要所有人对我俯首帖耳,我要的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势!」 在匕首即将刺入皮肤的那一瞬,安又宁以迅雷之势扯开锋韧的绞金丝,双手迅疾向上,一拧一扯,匕刃堪堪被拉斜,躲过了他的脖颈,刺向他颈后髮丝,一缕青丝即断飞散。 一击得手,安又宁立刻用绞金丝的韧劲缠紧匕刃,向后疾退,意图让白亦清匕首脱手。 白亦清眼底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不过他如今毕竟已是有了内丹修为之人,反应比安又宁快的多,他立刻顺势松手,安又宁不由一个趔趄,白亦清前趋伸臂一拉安又宁腰带,安又宁立刻随之迴转,白亦清另一手就已拔了头顶又细又长的尖锐髮簪,直刺安又宁随惯性迴转的心脏。 白亦清动作太快,以安又宁目前的修为根本来不及躲开,他手中的绞金丝此刻又被匕首所占无法还击,显然已成砧板鱼肉,唯有闭目等死。 安又宁不甘心。 这一剎那,安又宁愈发觉得愧对宁父宁母,自他重生后,他仿佛没给双亲带来过一件好事,全是灾厄。 如果他的死能换来双亲的安稳就好了……他愿以自己的死换回双亲的生! 汗珠滑落入安又宁眼睛,蛰的他眼睛生疼,泪眼模煳之下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的白……突然有一缕暗色出现在视野。 眼角泪水滑下,安又宁视野再次清晰起来——一身鸦色广袍于狂风烈罡中猎猎作响,待再近些,就看到那人覆着一副鬼莲面具,手持长剑,于长空噼风而来。 安又宁反应过来时,就已被人携入怀,脸颊被那人银色髮丝拂过,漾来一阵雪松冷香,相触之处尽是丝丝麻痒之意。 「来着何人!」白亦清竟未得手,登时警惕。 来人的声音如他银髮雪玉凝霜,面具下的眼觑向白亦清像看一个死人:「魔域,莲。」 第76章 这人髮丝上的雪松冷香,与鹤行允好像。 这种时刻,安又宁本不应该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可若有似无的香气令他脑子下意识作出了反应——这人襟怀宽厚,他贴的极近,在这种淡淡的冷香下,他又隐约闻到了似被遮掩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药香。 这位是最近在魔域异军突起,眼看着就要登至尊之位的人。 白亦清肉眼可见的紧张戒备,失笑一声:「魔域大名鼎鼎的莲君,怎么有空跑正道上管起闲事来了?」 鬼莲覆面的人却不理对面问话,反而低头看向怀中之人,冷声道:「跟我走。」 安又宁在莲君说话间已然离开对方的怀抱,对方眼神一沉,安又宁没看到,他向宁父方向快走几步,眼看着宁父有些支撑不住,他章法大乱,竟向正魔立场不同的初见者求助道:「求你救我父亲!」 白亦清听的眉头一拧,极快的瞥一眼宁父那边,又警觉的看向眼前的魔域莲君。 魔域莲君身形却未立时发动,白亦清看到他向着安又宁走近一步,又停下,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又怕他像初时发动攻击,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便不动声色的向地傀处退。 白亦清就看到那莲君缓缓转过目光来。 白亦清汗毛炸起,极速后退大喊:「地傀!」 几乎在白亦清出声的同一时间,那莲君就身形一闪,来到他面前,五指成爪,抓向他脖颈。 地傀闻声得令,在一掌打退力竭的宁父后,飞身而去。 眼前突现庞然大物,莲君立时将爪改拳,一拳轰上了对方的腹腔,地傀光滑的木制腹部以劲击处为起始,裂开了道道不规则的细纹。 白亦清额上的汗立时滚下来。 难道今日要无功而返吗? 他眼神十分不甘,又恨恨然的看向对面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变故突起。 那莲君一击后,并未即刻再次发动攻击,反而默然一瞬,在安又宁扶着宁父方走到他身后时,俯身捂唇闷咯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液顺着他指缝流下来。 安又宁吃了一惊,迟疑上前:「你、你没事罢?」 谁知他方问出口,那莲君极快的瞥一眼一直观察他们这边,伺机蠢蠢欲动的白亦清,下一息就毫无徵兆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气大的犹如巨钳,莲君嗓音越发沉冷:「跟我走。」 白亦清眼神一直胶着此方,登时扬声:「地傀!去!」 白亦清想趁虚而入!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甚至都来不及说话,就觉眼前一花,后颈一痛,他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耳边只听得一句父亲模煳的疾唿「快走!」,就霎时失去了意识。 . 安又宁意识不知浮沉几何,于混沌中清醒之时,睁眼就看到了头顶承尘上的草木卷纹。 ——这是安又宁在魔域四方城熙宁院居住时,从不曾换过其他纹样的室内床帐。 安又宁一时竟分不清前世今生,今夕又何年。 后颈的隐痛唤回神志,安又宁豁然坐起——他怎么晕过去了?父亲他们又怎么样了! 谁知坐的勐了,眼前又开始阵阵发晕,几欲作呕。 第174页 他缓了缓,这才抬目看向四周——无论物品还是陈设,无一不与他熙宁院的居所相像……不,更准确的说,此间内室简直与他熙宁院如出一辙。 安又宁大惊。 他立刻掀被起身,欲绕过内室屏风往隔扇门去,却在即将要跨过内室屏风之时脚腕骤然一紧,差点摔倒。 安又宁立刻扶住屏风稳住身形,视线就顺着腿向下看去,就见他右脚脚腕上,竟不知何时被人繫上了一圈细细的锁链,隐在柔软的袍角下,闪烁出暗金色的冷光。 那锁链另一头与床尾柱脚紧密相连,随他走至室内屏风的动作拉扯成一条微微垂沉的细线。 安又宁冷汗霎时爬满后背。 ——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成了阶下囚? 可地点不对,若白亦清捉了他去,还允他活着,他此时也不该能在内室好好躺着,该在牢狱中才是。 况且这内室简直就是另一个魔域熙宁院! ——是他前世居住半辈子、能给他带来一定安全感的地方。 白亦清绝不会花这么大的功夫,还是为了他去做这些毫无意义之事。 那……安又宁扶着屏风细细的喘着气——难道是那个莲君带走了自己? 安又宁下意识反手抚摸上自己后颈——当时他与自己离的最近,他恰有机会出手,是他打晕了自己,把自己带到了魔域? 如今谢昙已死,魔域格局变动,他尚且未曾打听过,故不知这后起之秀莲君在魔域是何等地位,但看白亦清的反应,至少也是一城之主。 莲君若是占了四方城,继而占了城主府,再将自己带到熙宁院,似乎也没什么稀罕。 只是他与这莲君非亲非故,为何他要插手将自己掳来,莫非也是为了那碧落沧海珠,想以自己这个无念宫少主为柄? 可无念宫遭无定派强攻,如今大概已易主,莲君捉自己来当把柄,岂非无用? 安又宁猜不透这莲君想法,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莲君捉他的目的,安又宁既猜不透,便也暂时先抛诸脑后。如今他既已身在此处,不知父亲是否也同样被莲君捉来?先出狼窝,又进虎穴,处境前后变换,安又宁一时也不知是好是坏…… 安又宁担忧父亲,又见四下无人,便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准备用手腕上的绞金丝将脚踝锁链割开,伸手一摸,双腕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只平日里金丝镶嵌伪作装饰的绞金镯? 安又宁心下吃惊,最后的自保手段丢失,难免还是有些慌张。 外间隔扇轻微响动,有人进来了。 安又宁立刻回身,快速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一切未明前准备敌不动我不动,随机应变。 脚步声绕过屏风渐近,安又宁就觉身侧床榻被褥微陷,他克制住紧张,岿然不动的装睡。 安又宁闭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面上灼热——那是被人细细注视的目光。 室内寂静,来人突然一声轻笑:「醒了就别装睡了。」 安又宁心下一紧,装作没听见。 雪松冷香突然笼罩,安又宁闭着眼睛正不明所以,来人就沖他耳垂轻轻吹了口气。 安又宁背嵴上的汗毛霎时炸开,他登时睁眼,撑身后退,震惊又警惕的看着眼前俯身的人。 来人缓缓直起身子,面不改色:「不装了?」 安又宁这才回过味儿来,察觉眼前人的故意逗弄,顿时尴尬:「多、多谢莲君相救。」 莲君方微微挑了一边眉尾,正要说什么,忽脸色一变别过头,手背抵唇咳嗽起来。 他身子不大好的模样,虽骨骼宽大,却有些过分瘦削,倒显得他织锦衣袍下空荡。 安又宁微微蹙眉,试探着上前,慢慢伸出手,轻抚他背嵴,帮他顺气:「你不要紧罢?」 安又宁手掌感受到因咳嗽透背而出的震动,眼前人似有察觉,豁然微顿下似乎想强忍,奈何全力忍耐下也不过是变成了一阵震动愈烈的闷咳。 安又宁绕过他下床,到旁侧桌案倒了一杯茶一手递给他,一手再次放在他因咳嗽微俯的背嵴上继续帮他顺气:「缓口气。」 他脚踝上细长的冷金色锁链,就随他此番动作在室内清泠作响。 莲君视若无睹,只接过茶水,茶水杯缘水面随他手臂震动微盪,待他小口辍饮数次后,咳嗽才渐渐止息。 莲君鬼莲面具雕镂手艺下透出的颊面之上,那隐约的病态殷红也逐渐缓和,苍白如初。 安又宁识趣的收回那只顺气的手。 「失礼了,」莲君将白瓷茶杯放到床头桌案处,目光转过来,「多谢。」 安又宁担忧父亲的状况,不愿再与之虚与委蛇,直接道:「你救了我,你我之间没这许多虚礼,敢问莲君,我父亲如何了?是否也在此处?」 莲君有些遗憾的模样:「只来得及带你走。」 安又宁心下一突——也就是说父亲落到了白亦清手上! 安又宁脸色一白,转身就向外跑:「父亲危险!」 莲君的声音同安又宁半摔在地的「咚」声前后响起:「等等……」 安又宁脚踝处因猝不及防的向前挣动,勐然绷紧了锁链而剧痛,脚踝一圈登时红肿。 他心中太过着急,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被拴着! 安又宁疼的「嘶」一口气,下意识弯下了腰,不过片刻,他曲着腿坐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脚踝,捂揉起来。 第175页 他方才为了给莲君缓解咳嗽,没想那么多就下了床倒茶,当时便没来得及穿鞋,此时便仍光着脚,此番一瞧,倒有些可怜模样。 莲君来到他身边,蹲身看他:「令严是无念宫主,白亦清又想要碧落沧海珠,他不是傻子,你双亲活着他才能有利可图,至少目前二老性命无碍。」 「倒是你,」莲君言语逗他,目光转向安又宁红肿的脚腕,神情却透出相矛盾的一本正经,意有所指道,「莽撞的像只跳脚兔,可怜巴巴,虽是……不乏可爱。」 他面色无动于衷,言语却活泼挑逗,无端让人觉得……几分诡异。 安又宁急于求证,已分不出心去顾对方的不对劲儿,自动忽略了他后面一句话,眉眼焦灼道:「你怎么知道白亦清是如何想的?他就是个疯子,无念宫他都敢要,他还有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登时瞪大了眼睛,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你知道薛灵就是白亦清!」 「也无甚惊讶,」莲君本还算温和的眼神忽如寒冰,漆黑的瞳孔深处便隐约透出一点冷金的疯狂,他语气骤然冷淡,「我与他还有好多帐要算。」 那点冷金令安又宁胆寒,无端让他想起蜃境中那只强大的上古蜃兽——那蜃兽就有着这么毫无感情、视人若蝼蚁的冷金瞳眸。 莲君再次看向安又宁时,瞳孔深处的那点冷金却倏忽退却,快的仿佛是安又宁的错觉:「你双亲与丹王交情匪浅,留着你父亲作胁,丹王才会老老实实办事,白亦清既然想要那灵珠,自然不敢胡来,倒是你这只小兔子,在此处跳脚也无用……」 安又宁对双亲处境略略放下心,登时却又心头火起,打断了莲君语气平静的怪异调侃:「跳脚兔子不兔子的,莲君也不用如此阴阳怪气,初霁以为,关心则乱还算人之常情,难道莲君就无关心在意之人吗……」 莲君话被打断,没有生气,眼神倒浮起几分不明所以的惊讶,似乎不明白安又宁为何生气,似又随安又宁的话思及到什么,垂睫沉默片刻,反而言语诚恳:「哦,抱歉,是我言语冒犯。」 安又宁闻言,倏忽冷静下来,毕竟现在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只眼前莲君的反应倒又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言语一顿,语气顿时又逐渐和缓下来:「莲君救我出困境,是我太过着急了……」 无论是与鹤行允如出一辙般的雪松冷香,还是对他语气平静却又透出几分诡异的言语逗弄,又或是他自甦醒脚腕上就多出来的奇怪锁链的禁锢,抑或如今对他甚至称得上温和的说话语气,这莲君行为举止总是透出几分诡谲的矛盾,古怪极了。 安又宁摸不透眼前人对自己究竟抱着是何态度,不由话锋一转,试探道:「……不过你我毫不相识又非亲非故,不知莲君为何救我至此处?」 莲君似乎愣了一下,接着缓缓道:「做客。」 世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安又宁想过这莲君是否是想从他无念宫少主身份下手,从而得到些什么,抑或拿他要挟父亲,得到无念宫些什么,只不过时机赶的不巧,正是无念宫破之时,这莲君出手有些晚了,因此他还担心这莲君会不会觉得做了赔本买卖,到时再恼羞成怒,折磨他撒气…… 安又宁想了这许多,却切切实实没有想到,对方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做客」…… 他结结实实的愣住了,眼神是遮掩不住的惊讶,好半天才似找回自己的声音:「做……做客?」 莲君目光平静,语气平淡:「嗯。」 安又宁觉得离谱极了! 费了这许多功夫,他甚至身子瞧着不太好还在无念宫咯了血,结果只是邀请自己来这里做客? 这莲君别是在耍弄自己罢! 安又宁双手捧起脚腕细链,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眼前莲君:「做客?」 莲君却只瞥了一眼那锁链,面不改色,目光平静的看他,甚至安抚似的连语气都轻了几分:「做客。」 安又宁代表危险的敏锐直觉倏忽哒哒作响。 莲君整个人看起来从始至终都十分温和,却像极了遮掩了黑暗汹涌暗流的平静湖面——这种平静不是真的平静,而是在极致平淡下遮掩着极致压抑着什么。 平静温和是怕吓到猎物才作的伪装。 危险。 在莲君望过来的一剎那,安又宁意念一闪而过,快的差点抓不住,但那种被当做猎物抓住,唿吸骤停的感觉却仍强烈的存在。 明明对方没有表现出任何压迫感,甚至对待他温和的有些春风化雨,安又宁却直觉出了对方那股压抑骨髓却云淡风轻的平静疯感。 这种敏锐的直觉激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安又宁忍不住不住打量对方,在看对方至少目前瞧着还算情绪稳定后,心下微松,思虑半晌,还是大着胆子试探着说了一句:「别和我说,这就是莲君的待客之道?」 他本以为眼前人会厚着脸皮承认一句「是」,谁知他却沉吟一瞬,忽又没头没尾的道:「你会跑。」 安又宁有一瞬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安又宁却更觉费解了——这莲君竟然怕他跑? 虽然他确实打算跑来着,任谁被抓不会跑啊?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人都在他手里,这莲君瞧着虽身子不大好的模样,实力却还是强悍的,他怎么会怕自己跑啊?况且退一万步来说,若真的怕自己跑,按一般人的办法,不是把人投入牢狱会更稳妥吗…… 第176页 ——这莲君也太古怪了。 安又宁平静下心绪,慢慢镇定道:「莲君的待客之道特别,莲君的担忧也确实不假——我确实想走,只因我担忧双亲安危。承蒙莲君相救照拂,我并不敢耽搁太久,还望莲君成全。」 安又宁想煳弄他放自己走,继而想办法前去营救双亲。 莲君鬼莲面具下眉毛微动,似乎皱了起来,半晌却没回应安又宁的话,只站起了身,看着他又慢吞吞的道:「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嗯?这就走了? 这就是拒绝自己了? 他这就……聊崩了? 安又宁行动快过语言,他立刻随之起身,大着胆子一个疾步挡在了莲君面前,顿了顿才道:「莲君莫急……」 莲君比安又宁高一个头,倒是与谢昙身量相近,此时挺拔的站在安又宁面前垂眸看过来……安又宁甩了甩脑袋,摆脱忽然而至的黯然情绪,将谢昙相关在心底重新掩埋,抬眼看向眼前人,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放我走,算无念宫欠你人情,日后你在魔域若是有需要,无念宫虽不能明着相帮,定也会暗中相助,你觉如何?」 莲君眉头却似乎皱的更紧了,接着就是一副你真把我当傻子啊的眼神。 安又宁终是没顶住压力,心虚的缓缓垂下了眼眸。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在给对方画大饼。 毕竟如今不仅是他,双亲在无念宫都自身难保,他知道倒也不是眼前人瞧不起自己,若只靠自己一人力量,想救出双亲都难,更别说夺回无念宫,遑论后续所谓的无念宫欠人情相还之事…… 安又宁颓丧极了,可他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他出去了说不得还能找鹤行允商量下对策,早日将双亲救出,依白亦清的品性,他在这里多耽搁一分,他双亲定要多受一分的苦。 他真的很着急,着急到慌不择路。 才会说出这么一个让对方一眼看透无法实现的拙劣承诺。 一双大手却忽在自己头顶处轻轻拍了拍,安又宁诧异抬眼,就听莲君道:「不必担心,我会帮你救人。」 安又宁第一反应却不见喜,反而愈加迷惑——这么矛盾古怪又危险的人,又如此相帮,到底是图的什么? 他之所图,自己是否又能支付的起? 终究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与之又不熟稔,安又宁心中难免又升戒备,便也这般试探着相问:「莲君若真能如此相帮,我不胜感激,只不知莲君要什么?」 莲君却在他面前诡异的沉默了,只鬼莲面具下的一双眼,定定的一直瞧过来。 安又宁起初还算沉得住气,片刻后却被这双灼热的双眼瞧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他忍不住干笑了下,故作轻松的微别开眼,鼓足勇气故意玩笑道:「莲君这般,别是看上我了罢?」 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沉默。 安又宁心下一惊,自认自己还没有自恋到如此地步,可对方不接招,倒让人更觉尴尬。 不过剎那,安又宁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耳尖血红欲滴。 安又宁想缓解尴尬,却不想竟与对方同时出声。 ——「开个玩笑……」 ——「嗯。」 安又宁陡然收声,脸红褪至苍白,震惊且怀疑至极的看向对方,一时之间猜测纷纭,竟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莲君垂睫片刻,这才忽又语气平静,驳回自己之前的话道:「开个玩笑。」 这个玩笑的威力反弹到自己身上,安又宁才觉一点都不好笑,不禁垂眸掩下眼底讪讪。 气氛霎时又莫名诡异尴尬。 还是莲君再次开口:「我会助你,我有想要的东西。」 他自觉将话已经讲清楚,再次启步向外走去。 安又宁一愣,心底却松一口气——人行事有所求才是正常。 眼看人就要走至屏风处,安又宁咬了咬牙,还是不死心的再次拦在了他面前,似是最后一搏:「真的不能放我走吗?」接着在莲君眉头还没皱起来时,又忙退而求其次,语气软软道:「既然我不能离开,但我实在焦虑,莲君可否将我的绞金镯还我,那是我母亲亲手送我的东西——教我手中有个念想,心里安稳。」 莲君眉头舒展,这次倒是答应的快:「稍后我派人送过来。」 他话音方落,安又宁心中一喜,还未来得及出口道谢,隔扇外忽就传来莲君下属催促之音:「尊上,何城主来了。」 莲君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我会派人来侍候你,」莲君忽转眼看了下他脚腕上那条长长的暗金色锁链,淡淡道,「不会不方便的。」 安又宁想说的话霎时噎回了肚子里。 莲君扬长而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有一个眉目周正的小厮被派了过来,他也确实带回了安又宁心心念念的绞金镯。 可令安又宁意想不到的是,绞金镯还是那个绞金镯,绞金镯中空内所藏的绞金丝却不翼而飞! 他虽收到了绞金镯,却也只是剩了个空壳子,这下绞金镯反而真成了个装饰品了。 安又宁沮丧自己想利用绞金丝走脱的打算落空,却又不解他这镯子作为武器向来隐蔽的很,莲君之前与他又没见过,又是怎么察觉其中蹊跷的。 他认真回忆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虽他们之前未曾见过,但白亦清将自己逼入绝境之时,自己用绞金镯下了白亦清的匕首,虽不过一时片刻,那莲君定然瞧见继而记得了。 第177页 失策。 安又宁如今寄人篱下,又受制于人走脱不得,加诸不知莲君承诺救他双亲是否戏言,纵心如油煎也没办法,只能不停地自我劝解,一定会有办法伺机逃出的。 好在被派来侍候他的小厮虽然话少,但对于外界时局,只要他问,那小厮便会不遗余力知无不言。后来知晓了他习惯,那小厮更是每日不用他开口,只要他醒来,就会开始讲当日最新时局。 一晃已三月有余。 安又宁无法走脱,又在这漫长的三个月听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消息,愈发有些按捺不住,再加诸莲君时常莫名古怪的行为,他亦差不多失眠了快三个月。 白亦清控制了无念宫,果然以无念宫夫妇作胁令丹王尽快剖出灵珠,并将无念宫灵珠之事广为告知,并放言天下,若得灵珠,必将灵珠生之灵脉与与天下正道共享,广邀天下门派入他麾下。 这招十分好使,灵珠出世,又临现有灵脉日渐枯竭消息甚嚣尘上,为了获得灵脉资源发扬自家门派,虽无定派从前干出过因灵脉迫害同道的劣迹,如今亦肆意吞併同道行事不正,灵珠一事又还未曾落得实处,众多门派也被一一招揽,唯恐以后被落下,争不上这一杯羹。 尘世中不太在意派系势力,众多实力比一派之首都要高些的散修大能,听闻此消息者也陆陆续续过来凑了这热闹,被无定派恭恭敬敬迎进了宗门,做了客卿长老。 丹心派掌门在白亦清手里,丹心派本就战力不足,又投鼠忌器,便向芙蓉派及明心宗发帖求助。 薛氏长老虚晃一枪明心宗后回了无定派驻守的无念宫,鹤行允与在宗门的年轻子弟辈曾想潜入无念宫救人,奈何白亦清将无念宫布置的铁桶一块,未曾成功。 芙蓉派自关闭山门后,门内长老本要明哲保身,掌门静持却觉唇亡齿寒,强硬的应了丹心派的求救。 明心宗与芙蓉派牵头,联合不愿归于无定派势力的其他大小门派,以无定派其心不正,其行不端开始了讨伐,与无定派所在势力开始了长时间的敌我拉锯。 同一期间,魔域同样内乱不断。 果如安又宁所料,莲君先后占据了四方城、襄德城,那性情变化不定的何北望见势倒是率城归顺,魔域五城,莲君初出茅庐便已占下三城,声名鹊起。 莲君手段据说十分狠辣厉害,不过短短这一月,就将原来的魔域左使左玉同斩杀于玉同城城墙之下,首级挂上城楼,立威示众。 如今,魔域不属莲君麾下之地唯剩双卢城与中心魔宫,魔域众人却似乎就已认定莲君实力,攻下这两地不过早晚的事,心中便早以其为尊。又因想区别于早前魔君,便对莲君尊称「魔尊」。 安又宁却想,自己并非魔域众人,从不开口称其「尊上」。早前侍候的人对他直言「莲君」还诚惶诚恐,后来上面似乎嘱咐了他什么,侍候之人每每便不再多想、不再多看、不再多言,除了安又宁每日惯例问询,愈发做一个移动的沉默木桩。 据小厮说,安又宁住的确实是四方城府的熙宁院,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可纵使这本就是他住过的地方,他如今住着,却着实难受憋屈又夹杂着难言的羞赧恼怒。 这一月来,他被困囿于内室屏风后这一方天地,从未有机会踏出房门一步。一切都是侍候他的那个小厮照料,安又宁只觉自己仿佛断手断脚,成了个残废。 尤其是在来魔域的第二日,莲君不知发什么疯,突然搬来与他同住。 莲君将自己行卧之物安置在内室一张贵妃榻上,与安又宁睡榻之间仅一张屏风之隔。 安又宁受制脚腕锁链,最远也就只能走到屏风这面尽处,虽无法窥视屏风那面,但二人相处一室,又离的极近,但凡有一人翻身,另一人不用特意听,就能察觉响动。 安又宁极其不自在,加诸吃喝行卧并不自如,只觉莲君此举是令人不适的恶意窥探,令他异常恼怒。 安又宁不理解莲君此举,不由发问,莲君却隔着屏风喟嘆一声,良久却只莫名其妙的回了一句「你这里,我睡得着觉」,此后再不解释。 安又宁却更觉诧异费解,他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这话作何解,又从何而来? 还不等安又宁想明白,他就因莲君夜里的诡异行为开始睡不着觉了。 第77章 起初安又宁并未发觉异常,直到有天夜里他口渴醒了。 他眼睛半睁不睁正迷迷煳煳的,就觉床边笼罩了一团一动不动的阴影。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僵躺着,透过眼睛的缝隙去看,分辨了好半天才发现是魔域莲君。 莲君穿着单薄的中衣,脖颈连接锁骨处却覆盖着一圈鲜红灼灼的阵痕,如流淌燃烧的血烬不断运转。这圆阵纹路太扎眼了,安又宁前世对阵法还算有所研究,此阵却并不常见,他想了半天也没法确定是何作用。 倒是和一些封印转化的法阵有点像。 这圆阵画到人身如此紧要处,莲君日常还惯着高领衣襟,这怕不是他的一个禁忌! 让他知道自己知晓了他的秘密,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安又宁不由唿吸更轻了。 等了半晌,床畔之人却仍一动不动,安又宁等的心焦,不由心下疑惑,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再次拨开一个眼缝望过去。 第178页 除了鲜红灼灼的法阵,深夜里最亮的还属对方那双眼睛。 安又宁唬了一跳,他和对方四目相视,本以为自己暴露了,却不想有夜色打掩护,对方只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瞳孔深处就迸发出一线淡漠的冷金,微微俯身仔细向床榻上的他看去。 安又宁好歹绷着没动,小心收回探视的目光。 他现在可以确定,自己之前看到的不是幻觉,这个莲君瞳色深处是与蜃兽相同的毫无感情的冷金色。 床边这个莲君不太正常! 似乎是验证安又宁的想法,莲君忽然伸出一只手,淡漠神情下的手指却是温温柔柔,轻轻抚摸描摹起他的眉眼。 安又宁霎时寒毛直竖,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前世的经歷,安又宁对别人摸他眉眼异常敏感——他心如擂鼓,眼前人别是在想怎么取他的眼睛罢! 莲君却只是抚摸,眼神追逐着手指,似乎摸不腻味又不知疲倦一般。 摸得安又宁都快再次迷煳起来,却都未曾罢手——安又宁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想多了,莲君目的并不是他的眼睛。 可若如此,莲君深夜反常的在他床边做这些又有何意义?若说莲君没有企图,这也太奇怪了! 怕不是有病! 安又宁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给他重新下了定义。 等熬到天边一丝暗青色的光线透窗而过时,莲君才收回细细注视他的目光,罢手迴转屏风后的贵妃榻上,歇下了身。 徒留安又宁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自从这夜发现莲君的异常,安又宁自此后夜里再没敢睡过安稳觉。 因此,他也发现,昨夜情况并非偶然,除了月中那四五天,莲君会例行不来熙宁院之外,其余时间但凡入夜他入睡之后,都逃不过莲君目光与手指的双重荼毒。 起初安又宁十分不习惯,虽闭眼仍觉莲君目光有如实质,让他压力倍增,如芒在背,尤其再配合上莲君冰凉的手指,搅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可随着夜夜时间的推移,安又宁竟渐渐地有些习惯了,习惯到可以忽视那饱含他看不懂深意的沉重目光,甚至连莲君粗糙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皮肤引发的战慄,他都习惯了忍耐。 每每此时,安又宁脑子里总会蹦出很多凌乱的漫无目的的想法。 例如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安又宁发现莲君除了身子不大好,平日入夜都要喝一盅他不明药效的汤药外,实际与谢昙的生活习惯有些相像。安又宁此时也才反应过来莲君身上除了雪松冷香外的微苦药味从何而来。 谢昙是因为洁癖,所以总习惯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甚至戴着手衣连指缝也没机会露出。莲君虽没有这般严苛,日常却也是将自己包裹的比正道某些教规严苛的门派着装还要严实,与魔域大胆热烈的异域着装丝毫不符。 高领尚且可以说是他为了遮掩脖颈法阵禁忌,重叠规整的衣袍明显就是个人着装习惯了。 不过安又宁倒是从没见他穿戴过手衣,只不知为何,他一双手却总是伤痕累累,虎口与五指根部又是持剑之人特有的茧,因此他用手掌轻轻抚摸安又宁的肌肤之时,粗糙的手与细腻的肌肤若即若离的摩擦,很难不带起他一阵又一阵的生理性战慄。 好在莲君并非每夜都会如此,有时会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床边,目光默默地注视向他,一看就是一夜;有时又似乎会对他的髮丝莫名的异常着迷,会用手指顺出细细软软的一缕把玩,那时他令人发毛的温柔目光,便会随着指尖来回轻柔的摩挲而微动;有时又会极低嗓音的自语自斥一些安又宁不明所以的低语,严重时会仰首闭目,似在压抑克制什么,神志不是很清楚的样子;更有甚者有次直接吻上了他柔软的发缕……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无一不透露出莲君是个不折不扣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疯子。 安又宁夜里睡不好觉,白日里自然精神不济,好在白日莲君不常在熙宁院逗留,也未曾发现他的异常。 不过莲君白日里小憩之时,不知为何似乎十分喜欢逗弄他,莲君的逗弄和鹤行允与他日常相处时的那种逗弄却不太相同,安又宁刚开始甚至以为他的逗弄是阴阳怪气是在讥讽自己,后来发现他竟是认真的……安又宁沉默了。 莲君身上这种他不太理解的风趣,逐渐让他察觉出对方的刻意,这种刻意又更像一种有意为之的模仿,只不过似乎哪里搞错了关节,显得有些莫名的稚拙。 就像初见时莲君的玩笑,只让他觉得古怪。 安又宁不想触怒莲君,继而惹祸上身,是故缄默不言,维持着双方的体面。 他与莲君就微妙的维持了一种他认为的心照不宣的相安无事。 直到有天夜里,莲君反常的不受控制的咬了他脖子。 那夜白月流辉,莲君仍着鬼面,衣袍散发的坐在床边,窗外的清冷月辉透过窗格细碎斑驳了他一身,随风影微晃。 这些时日以来,安又宁本就习惯了床边的存在,知晓他除了有些动手动脚,倒也没有对自己真的造成过伤害,习惯之下倒也没有太多戒心,硬撑着看了一动不动的他一眼,便又开始有些迷迷煳煳,直到察觉有人靠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脖颈剧痛。 骤然疼痛,他下意识「啊」出声,迷煳的意识霎时回笼,他陡然睁开眼,惊吓之下彻底清醒过来。 第179页 莲君意识却不太清楚,微微喘着粗气伏在他颈项上咬他,不过片刻他便觉颈项处有温热的鲜血流出。 安又宁眼神惊恐,但又怕突然动作惊吓到莲君,致使眼前这个不清醒的人下意识剧烈攻击自己,继而丧命,便尝试轻轻推他,一推之下,不仅没有推动,脖颈处伤口被扯的更疼了,他没忍住狠狠的深吸了一口气,嘶声。 也许是他嘶声太大,莲君陡然清醒。 他动作一顿,唿吸都停滞了,少顷才似是意识到什么,他伸出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遮蔽双瞳深处大盛的冷金光芒。 莲君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就艰难的慢慢与安又宁推开了距离。 最终他强稳气息,半天才道:「抱歉。」 见莲君恢復神志,安又宁眼神内的惊恐才如浪潮般缓缓褪去。 安又宁伸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警惕的后退几分,看他片刻,终还是试探着发问:「你这是……怎么了?」 莲君却不答言,他站起身,捂住眼睛的手依然没有撤下,似乎怕对方发现他瞳色异常,只微微沖安又宁方向点了点头,就匆匆转过屏风,继而走出内室,不知所踪。 安又宁却听出了他强压镇定的脚步声中的些微急躁。 接下来近一旬安又宁都没再见过莲君。 侍候安又宁的小厮则一如既往,雷打不动的日日禀告外部时局。 莲君势如破竹的强占了魔宫,魔宫原魔君旧部都狼狈的逃去了双卢城,虽然双卢城如今尚未收復,也不过是时日问题。大势所趋,莲君魔尊之位显然已稳。 正道有关灵珠的传言却与前段时日不太相同,据说丹王本着逝者安息之意,想留下飞云阁少主尸身,是故所用提炼之法均尽力保留了尸身的完整,表达出对逝者的几分尊重。却不曾想,所有方法用尽均未将灵珠提炼而出,丹王便道消息有误,灵珠并不在逝者身上。 无定派并不相信,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可炼化万物的干坤鼎,想让丹王炼化尸身。 时局动乱,安又宁怎能在不明敌友处安居一隅。 他这些时日也没闲着,趁侍奉小厮不注意时偷偷藏了把削水果的小刀,也许是怕处罚,小厮发现丢东西并未声张。因这段时日莲君不在,便给了他机会,他就每日打发了小厮出去,自己一人在室内悄悄磨割脚腕锁链。 安又宁发现这锁链特殊,他起初觉得锁链纤细,便尝试用法术双手挣掷,企图挣断,却发现法术竟无法撼动锁链分毫。他思来想去,只好用利器相割这种最笨的方法。 小刀磨割缓慢,这些时日安又宁脚腕锁链也只破损几分,但好歹还算有用,总算比什么都不做强。 这日他一如既往正在割脚上那圈破链子,忽听门外脚步声急促,他警觉的藏好小刀,小厮就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小厮手上拿着把小巧的钥匙,安又宁狐疑,小厮就已蹲身掂起了他脚腕锁链,十分突然道:「宁公子,奉尊上之命为您解开脚锁。」 真心要解早解了,不会留到如今。 安又宁愣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莲君战败被人打上门了? 小厮却道:「有客人到访。」 安又宁却更迷惑了——魔域的客人,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正道的接待了? 安又宁再问,小厮却神色匆急,支支吾吾的,没再说出些什么。 钥匙转动,咔哒一声,脚链被小厮快速取下,安又宁还来不及深想,就被小厮拉到衣柜旁,扒了外裳,接着他就被小厮扒拉着像个木偶一样快速套上了一身可见外客的织锦衣衫。 刚忙罢,就听院落又有脚步声起,安又宁好奇着,人就已经走了进来。 来人比小厮还要急上几分,脚步极快,进入内室时便带来一阵女子身上特有的香风。 安又宁看着眼前的高髻妇人,不可置信的呆住了:「娘……娘亲?」 宁母瞧着风尘僕僕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在见到安然无恙的安又宁时,多日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莲君果然没有骗她! 她上前轻轻拥住了安又宁:「我儿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安又宁这时才彻底反应过来,激动不已:「娘亲这些时日可安好?父亲呢?」 宁母微顿。 自从丹王尸身提炼灵珠失败,那薛灵就疯了一样,非要逼迫丹王毁人尸身以干坤鼎炼化,丹王若不愿,薛灵就让薛氏长老折磨他们二人及门下府兵弟子,无念宫已成炼狱。 当初接回飞云阁那孩子尸身之时,她就去见了一回,那孩子眉目仿佛照着自家初儿长的,二人仿若孪生。当时她便狐疑,只不过逝者已矣,初儿也平安无事,她便不想多事。如今想来,却觉惊人的蹊跷。 每每想至此,她都后嵴发凉。 尤其是无念宫尚未发生变故之初,丹王在那孩子身子找不出灵珠,便琢磨着曾私下与他们猜测——飞云阁少主尸身如今怕是一副空躯壳,碧落沧海珠极有灵性,怕已认了主,印随了飞云阁少主神魂而去。 只不过当初丹王还未完全对逝者尸身详尽查探,此言论也只是猜测,便都作不了数。 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让人往那方面猜想。 初儿自打出生,他们夫妇请来廖老之初,廖老就说初儿当时只是个肉身,神魂还在别处。如今种种巧合之下,她很难不冒出那个惊人的猜测——初儿神魂与飞云阁少主的神魂同属一道! 第180页 这样一来,初儿神魂归位之后的种种异样,甚至散心都要跑去飞云阁小住的种种行为,也都顺理成章的有了合理的解释。 若真如此,灵珠又印随主人神魂,那如今便是隐匿在了初儿神魂之中,若将来此事披露一星半点,她的初儿、她的初儿恐怕登时会成砧板鱼肉,遭众人觊觎! 宁母悚然。 丹王如今还在硬撑,若此事一旦让薛灵知晓,事态必然急转直下,初儿危矣! 好在初儿如今并不在无念宫中。 旌岚被薛灵「请」回他们夫妇二人的卧房软禁之时,她未曾看到初儿身影,大惊之下以为初儿出了什么意外,直到旌岚说初儿被人救走时才略略安心。 但在知晓初儿灵珠秘密的那一瞬间,宁母又极度忐忑起来。 若那救人的莲君有意无意间发现了初儿身上的秘密,打起了初儿的主意,实力悬殊之下,初儿又该如何自保,又能躲去哪里? 况且他们对魔域莲君一无所知,莲君又是为了什么救走了初儿? 宁母只觉心头一团乱麻,急的直打转。 旌岚却劝自己冷静。 无念宫破之时,旌岚曾与莲君打过照面,旌岚认为莲君对初儿并无恶意,看初儿的眼神反而带着一闪而过的奇怪珍视,虽不知缘由,但他也是因此才放心莲君将初儿带走。 她与旌岚年少夫妻,风风雨雨几百载,旌岚看人眼光向来毒辣,她自是信的,如此她才略略心安。 如今看到了初儿活生生的且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宁母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面。 宁母摸摸安又宁的头,语气黯然下来:「你父亲如今还在无念宫中,未曾脱身。」 话音刚落,小厮就上了待客的茶水。 安又宁这才按捺激动想起扶宁母坐入椅内,为她奉茶润嗓,小厮退了出去。 「娘亲赶了许久的路,先歇歇。」 初儿自打神魂归位,其实性子非常纯粹,爱恨分明,十分好懂。 尤其宁母事到如今与之相处也有不短时间,她立刻就察觉自家小孩内心沸腾的忐忑和强抑的忧虑。 宁母放下茶杯,轻轻拉着他的手,嘆息着开口道:「灵珠一日不出,你父亲便无性命之忧。只是我这次勉强借莲君之手脱身,必然触怒薛灵,想来无念宫宫防又会多上几层,以后再去营救,怕是更不容易了……」 确认父亲安危,安又宁暂时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敏感的狐疑出声:「莲君?母亲此次脱身与他有何干系?」 宁母其实也有些惑然。 他们虽被困于无念宫,但魔域莲君名头太响,他们后来多多少少也了解到魔域这位的事。 起于微末,搅和进魔域内乱,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的人。尤其宁母被救出之后,她亲眼见到了莲君本人,只觉他喜怒无色,心思莫测,如今又已然稳坐高位,何苦大费周章费心劳力的去救与他不相干之人? 这于他有什么好处? 况且莲君对她态度尊敬,一路照顾十分周到。 宁母百思不得其解,便于回程路上试探于他。 莲君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简单:「我答应了人,会『请』宫主与夫人出无念宫。」 安又宁睁大了眼睛,忽然想起莲君对他的救人承诺,虽然他从不曾寄于希望:「他这么说的?」 宁母看了眼眼前的儿子,点了点头:「他说,君子重诺,虽然他不是什么君子。」 宁母再次回忆起莲君当时说话时的神情——多日沉冷的面容竟缓和了些许,就连平日里冰冷的眼神都罕见的瀰漫出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温情。 她担忧的看向安又宁:「初儿,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答应了莲君什么勉强自己的事?」 安又宁有点楞,没明白宁母话里的意思:「什么?」 宁母看着眼前的傻孩子,拉了他的手道:「虽然我不干涉你的感情,也不在意那莲君是何身份,但你与他相识不过几月余,你又是个温吞的性子,不像轻易陷入感情的人……但回程路上,我看他说起你的眼神并不算清白,你是不是为了我和你父亲,委屈了自己?」 安又宁明白过来,宁母就差说,莲君救他们是不是因为他出卖了自己委身他人。 也不怪她会这么想,莲君做的事听起来就很费力不讨好,是桩不折不扣的赔本生意。 安又宁却知晓自己魅力并没有这般大,尤其是古往今来,对任何掌权者来说,样貌几何都向来只是个可以消遣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娘亲你误会了,」安又宁想了片刻,斟酌道,「他说助我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 「我曾想过他想要什么,」安又宁回想道,「思来想去,起初孩儿以为以他如今的身份立场,他也许是不想腹背受敌,所以才对正道示好,救了孩儿……可后来他收復魔域的速度太快了,以他收復的实力应该不会怕才对,尤其是如今正道也是一片混乱……」 「所以孩儿如今便觉得,他也许有问鼎天下的野心。」 安又宁小指下意识蜷了蜷,宁母立刻察觉,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舒缓他情绪,安又宁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孩儿以为,他此时救人,可能是缓兵之计,表面说是救人,实际是要将你我困囿于此,事后说不定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于正道前挑衅立威。」 第181页 「不过……」安又宁垂下了眼睫:「若他不是嗜杀好战之人,想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子的话,就可能真的是救人,只不过以后可能会以恩情做挟,方便他后面行事……」 宁母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头。 「初儿长大了,」宁母感嘆的看着眼前思虑良多的人,似乎重新审视了自家孩子一遍,「没想到我们初儿小小年纪,就已经考虑的这般多了,为娘真为你自豪,只是可怜我们初儿受苦了。」 安又宁没想到宁母是这种反应,上下两辈子,除了前世父亲和借住紫光阁时,谢母会时常夸赞怜惜他外,鲜少有长辈这般待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住原地。 宁母并未在意,反而起身又轻轻抱了抱安又宁,才再次坐回座位道:「初儿所虑,为娘路上也曾想过。首先要排除的就是过河拆桥这条路。」 安又宁心起疑惑,此时正正神色,已恢復常态,看向宁母。 宁母道:「自我走脱,莲君并未提及任何『请』我入四方城后就不得出的意思,我开口见你后就要离开,他也未有过多反应,看起来反倒半分不干涉,随我自由来去……甚至在我来见你前,他沉思半晌后还说,若你我愿意,我带你走也未尝不可……」 「莲君态度出奇友好,」宁母沉思道:「怎么看都不像嗜杀好战路子的人物。」 所以,这也是宁母觉得奇怪之处,甚至怀疑自家孩子是不是受了莲君欺负。 安又宁的话却给宁母打开了全新的思路,也许莲君正如他所说,想走一条问鼎天下但方式是和平演变的路。 若如此,真到那时四海无战乱,反而是普通百姓之福。 他们夫妇其实对正魔身份并没有那么的看重,毕竟也只是修炼功法不同,只要不为非作恶便不算邪道,对天下执牛耳者是正魔哪方也不算执着,只要四海清平,凡人百姓安居乐业,家人平安便已足矣。 所以莲君若真是想走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条路,以正道如今混战的情况,他们反而并不排斥。 安又宁并不蠢笨,立刻领会了宁母的意思,接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宁母方才说莲君可以让他一起离开,顿时激动起来:「娘亲,你什么时候离开,我随你一起去救父亲!」 宁父还困在无念宫,宁母离开除了救人定然别无要事,他自然也要随之营救。 没想到宁母却立刻拒绝了他。 安又宁结结实实愣住了,继而焦躁起身:「娘亲……」 宁母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为娘想过了,我回来这一路都有追杀,你若随我一起走,目标太大,反而不妙。」 「回程路上,我已用廖老给我的特殊法子给他通了信,他虽向来超然物外,不太管正魔两道这摊子烂事,但先前亲戚一场又交情匪浅,我准备请他出山。」 「他如今在东海与鲸落海交界之处,我原本就是想看一眼你后就出发,」宁母轻轻拍拍安又宁的手背,「如今看到我儿安然无恙,为娘便放心了。」 安又宁忙道:「娘亲,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能帮上忙的!」 宁母却摇了摇头:「初儿,你是我们的软肋,你如今好好在这里待着,不暴露人前,便已是帮了大忙。」 「可是,」安又宁道,「此去路途遥远,娘亲,我担心你的安危……」 宁母却再次打断了他:「初儿莫忧,我已与莲君谈过,莲君此人虽嘴上说着自己不是什么君子,但从他助母亲走脱之事来看,还算重诺。我已与他提过,他会派一队暗卫随我离开。」 安又宁仍是一脸不放心的模样,宁母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额头:「为娘好歹不是什么半吊子的修为,初儿切莫小瞧了为娘才是。」 其实她走的这么急还有一个原因,她想在丹王还能硬着头皮撑着的时候,尽快请到廖老解了无念宫之围,否则初儿神魂印随灵珠之事怕是会再瞒不住,到时成为正魔两道众矢之的,她怕他们夫妇二人会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而如今,只要这个消息一日不曾泄露,莲君的四方城反而就是初儿的最安全之地。 宁母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哄声道:「待事态平息,为娘就差行允过来接你回去,我儿莫要垂头丧气。」 刚见面就要分离,安又宁看了宁母一眼,还是没忍住有些难过的低下了头。 宁母看着他也不再说话,只手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宁母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天方擦黑便已离开了四方城。 因为是秘密出行,要避人耳目,所以安又宁不便前去送行,他只能飞身站在城主府高处小筑筑顶上,望着出城方向,心内默默的为母亲送行,祈求平安。 待薄雾微笼,一轮钩月升空,安又宁才拂去一身潮露飞身而下。 安又宁回到熙宁院时,本以为小厮还会再次给他拷上脚锁,谁知小厮见到他后提都未提,安又宁心中微动,便问了小厮几句,迎着薄雾钩月出了门。 栖梧堂乃四方城府的正院,莲君果然同谢昙一样,选择入主正位起居行卧。 莲君刚用罢晚膳,喝过汤药之后,正在卧榻处给腹背伤口换药,松下的纱布上浸染了鲜红的血迹。 他之前的伤并未痊癒,此次无念宫强行将宁母救出,使他旧伤崩裂又添新伤,流了不少血,嘴唇都有些发白。 第182页 安又宁与莲君隔了一个屏风站着,听小厮说他在包扎伤口,忍不住抬头透过朦胧的屏锦看去,却只看到对方反手往嵴背撒药的朦胧光影。 室内一时静的只余衣料摩擦的窸窣之音。 安又宁隔着屏风眯眼认真瞧了片刻,发现莲君反手撒药的时间似乎有点长,立刻意识到什么。 「要帮忙吗?」安又宁忍不住踮脚出声。 屏风后的动作一顿,片刻对方双手似乎绕了脖子几圈,才温声道:「劳烦。」 安又宁心中微定,绕过了屏风。 莲君一如既往的戴着他的鬼莲假面,上半身赤.裸,只脖子上缠了几层雪白的纱布,这应该就是他方才环绕脖颈动作的结果。 他似乎很不愿意让安又宁看到他的脖颈,可惜早在之前安又宁就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秘密。 一览无遗下,安又宁发现莲君虽然瘦削,却并没有他想像中那般瘦弱。 莲君骨量宽大,尤其肩骨前后,覆着漂亮的薄肌,与肩骨相比腰腹窄韧,整个身量修短合度,迸着微微的劲力。 只不过如今他腰腹处缠了雪白的纱布,星星点点的血微微渗出,肩胛骨处又因他方才几度未曾将药上好,血液便渗的极快,沿着背隙蜿蜒,显出几分狼狈。 安又宁忙拿了干净的棉帕走了过去,他将伤口周围及流下来的血液拭净,这才从莲君手中接过止血的药瓶。 「你……找我何事?」莲君开口嗓音有些喑哑。 「我来谢过莲君。」 「谢我……」莲君看一眼身旁认真为他上药缠裹纱布的安又宁,眼睫微垂,「不必谢我……我应承过你。」 得益于前世三不五时的受伤,安又宁上药包扎的手法十分熟练,此时已一气呵成的打好了结,他拿桌案上缠了金线的小剪剪掉多余的纱布,伤口就包扎好了。 他撤下那条方便包扎而半跪在莲君卧榻边沿的腿,后退了半步,莲君正过身来看他。 安又宁就摇了摇头:「不止是谢莲君兑现承诺救我家人,还谢……谢莲君没有让母亲看到我被锁着对待的模样。」 好歹给他留了一份体面。 莲君沉默片刻,算是默认了他的话,少顷道:「我记得我对令慈说过,你可以和她一起走,你怎么……」 安又宁当然想和宁母一起走,只是如今却没走成,他心中郁卒,自然有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一时便沉默了。 他不说话,莲君也没再开口,室内一时只余滴漏处嘀嗒的水滴声。 「只能再叨扰莲君一阵子了……」良久,安又宁眼睫低垂,敷衍回道,接着他挑了个自认安全的话题再次开口道:「话说回来,叨扰莲君良久,还不知莲君名中的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吗?」 莲君对他的敷衍也不恼,只对他的问话明显愣了一瞬,接着若有所思的看向安又宁,少顷才缓缓道:「不是。」 世人多自诩自身高洁,但凡沾染「莲」字,多出自他方才话里典故,这个莲君竟然不是? 安又宁几分惊讶的抬眸,就见莲君目光盯过来:「我的『莲』是『半枝莲』,也有人叫它将军草,世人多对不顾一切全力付出的它不屑一顾,我也曾嗤之以鼻……我以它命名,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 莲君这番发言似有所指,安又宁看向莲君晦涩的双眼,心头陡然一跳。 似是一瞬血液逆流,直冲头顶。 他强抑情绪,才把心头涌现的几分令他发毛的异样压了下去。 安又宁不敢再想,他握了握汗津津的手掌心,笑了一下:「恕初霁愚钝,不甚了了。」 莲君收回了目光,不再追问,只沉默着抓过一旁宽大的外袍披上身。 安又宁心下打鼓,终于略感侷促,正想着告辞,对方却突然出声问道:「你脖子上的,哪儿来的?」 安又宁惑然一瞬,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脖颈红绳连着半截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露在了外面——这是他那年生辰时鹤行允送他的生辰贺礼,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贺礼,便一直贴身戴着直到现在。 平日里他都是放到中衣内,贴着自己的肌肤戴着,想是方才俯身替莲君包扎时才滑落了半截出来。 安又宁不明所以道:「是我朋友送我的生辰贺礼。」 安又宁说着就伸手提起那葫芦吊坠儿,微微扒开领口,再次贴着肌肤顺了进去,然后他又翻了翻襟领,眨眼便隐匿了红绳吊坠儿。 他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做起来却透着说不出的珍视意味。 莲君眼神霎时沉抑,唇角微动几番后才勉强道:「朋友?对你很重要?」 安又宁不知莲君为何对他的吊坠儿这么感兴趣,却一霎敏感的感知到了骤然僵冷的气氛,安又宁看着眼前突然喜怒无常的莲君,不解的皱起了眉头,回答却是铿锵的肯定:「重要。」 安又宁就看见莲君的后槽牙忽然默不作声的咬了咬。 他顿觉不妙,微微后退半步,立刻告辞道:「天色已晚,初霁就不打扰莲君休息了。」 语毕也不看莲君反应,径直转过屏风向门外走去。 直到走出栖梧堂,安又宁才微微抚了抚胸口,庆幸莲君当时并未阻拦他。 安又宁这次见面答谢谢昙的行为似乎是一个信号,这夜过后,莲君竟又再次搬入熙宁院,安又宁再次过起了和之前一样的提心弔胆的日子。 第183页 不同的是,也是从这日开始,安又宁未曾再受过脚链束缚,在城主府内得到了一定的自由。 变故发生在这次圆月之日。 莲君按他往常的惯例消失在了熙宁院,圆月辉辉,安又宁深夜无眠,飞身坐在屋顶望着城门方向发呆。 却不想坐在高处竟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往栖梧堂去。 安又宁最后一次见防风还是他去无念宫救谢昙那次,之后谢昙倒台,防风也不知所踪,如今又怎会现身在此? 难道是因为莲君占了谢昙的地盘,他发疯来刺杀? 谢昙倒台,他们都已成自由身,就算为了小雪,防风都不应该如此失去理智。 安又宁不知他的目的,眼看对方身影一闪就入了栖梧堂内院,忙飞身几个腾挪,追了过去。 他方落地墙角,就眼睁睁的看着防风推开了鸿鹄凌云纹的隔扇房门,轻声入了内堂。 安又宁原地思索片刻,终是跟了进去。 莲君实力高深,说不得能早早发现防风的踪迹,他不能冒进,但安又宁又实在想知道防风要做什么,便大胆的跟进了次间,隐藏在与内室相通的珠帘外侧。 意料之中的打斗声却并没有响起,室内安静半晌,缓缓响起了平静的人声。 防风语气平静,像无数次禀报情报的下属,态度恭敬:「主上,干威将军已经赶到了双卢城,想问您什么时候出发,主镇军中。」 一句话音未落,安又宁犹如晴天霹雳! 防风、防风叫莲君主上? 防风的主上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昙! 当初谢昙也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让这么有能力的一个人臣服——防风他,现在为什么叫莲君主上? 更重要的是,防风还提到了干威将军,那个安又宁耳熟能详的谢昙手下的大将! 若说只有防风一个人投诚,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干威那只吊睛白额勐虎怎么能说收服,短时间内就能收服的? 自这次来了魔域,他平日里有意无意忽略的种种不对劲,此时忽一股脑的浮现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差点冲击的他心都要跳出来,安又宁嘴唇颤抖,用力的掐着自己手心,才勉强不发出一丝声音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此时是在做什么颠倒淆乱的梦,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内室里仍传来阵阵喁喁私语,安又宁脑袋嗡嗡,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晕头转向的,一时之间他只想回熙宁院去。 却不想神思混乱下,他迴转身时右手尾指不小心触碰到了内室的珠帘,尽管是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内室话音却骤然一停。 安又宁方抬头,珠帘就已噼啪作响,防风的匕首就按在了他纤细的脖颈上。 看清来人,防风骤然脸色大变,匕首却是按也不是收也不是。 「杀了回来便是,耽搁什么。」也许是僵持太久,内室传来了一句莲君极倦怠不耐的话。 他此时似乎很是虚弱,只一句话,便又不住地闷咳起来,好半晌才止了声。 防风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又想片刻,似乎才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匕首收回,沖内室道:「主上,是……是安公子。」 谢昙还在的时候,防风作为他的贴身侍卫,就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若防风另投新主,介绍自己的时候定然会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会多嘴自己真实身份,而是介绍自己为「宁公子」。 可此时防风介绍自己时说的却是「安公子」。 安又宁最后一丝侥倖破灭,再次确认了莲君的真实身份。 内室之人似乎并未料到安又宁会来,还恰巧撞见,沉默了好一会,才似乎强打起精神道:「进来罢。」 内室燃着极重的安神香,谢昙腿上盖着一床薄被,神色极倦怠的倚靠在床榻上,他抵唇闷咳几声,才斜斜的垂着眼皮看过来。 「坐。」似乎觉得被识破了身份,他也不再将手边的鬼莲面具戴在脸上,整个人都透出极浓沉的疲惫。 「不必!」防风没有一起进来,安又宁定定的看了眼前的人好一会,才百味杂陈语气艰涩的颤抖出声,「你没死?」 得知谢昙并未戕害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安又宁再压抑不住内心疯狂汹涌的感情,那一瞬间他备受内心噬人的情感巨兽折磨,他多么的希望自己从未曾杀过谢昙,谢昙还活着。 可他无比确认谢昙死了,还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杀死了谢昙,却无法斩杀自己内心噬人的怪兽,这种非人的折磨差点令他精神崩溃。 如今,他得知谢昙回来了,谢昙没死,还好生生的就在他的面前,他本以为自己会激动不已,甚至是欣喜若狂的,可这一瞬间,安又宁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甚至恐惧到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很失望,」谢昙眼神黯了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闷咳,安又宁就站在原地看他缓了好半晌才又哑声道,「放心,活不了多久了。」 安又宁身体仍是微微颤抖的,闻言却还是下意识趋前了半步。 谢昙此时却没有力气注意他,刚说完那句话后谢昙就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眉头霎时拧了起来。 谢昙本该咽气,彻底死绝。 安又宁杀他之后,他一度置身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却迸出了一团金光,他忍不住向金光走过去,在触摸到金光的那一瞬间,谢昙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第184页 后来他才知道那团金光是蜃兽之魄。 当初他们被蜃兽捕捉困于蜃境,谢昙被蜃兽的「造梦」吞噬,九死一生舍了自己的非毒魄脱身,没想到蜃兽十分狡猾,吞了他的非毒魄后还趁他临脱身之际,将蜃魄放入了他尚虚弱的身体内。 谢昙自蜃境而出虽一直知晓此事,但蜃魄一直蛰伏,于他暂时无碍,便未曾及时想办法剖出,没想到安又宁一朝杀他,竟然激发了蜃魄甦醒。 蜃魄毕竟是从上古神兽体内剥离而出,继承了原体的强盛灵力,这也是谢昙为何能死而復生的原因。 可蜃魄让他生,却也让他生不如死。 蜃魄本体前期存活是要以灵力为食的,后期成长才会以欲望为养分,谢昙体内的蜃魄还是小小一团,但胃口却与日俱增。 起初它只吞噬谢昙自身的灵力,可它似乎发现谢昙能够提供的于他而言是杯水车薪,便开始操控谢昙身体,吞噬周边一切修行之人的灵力。 谢昙本就敏锐,蜃魄第一次操控他身体时他便发现,强压了回去,后续供给蜃魄灵力愈发克制。 平日里还好,谢昙神魂强大,可以无视蜃魄的不满。可谢昙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每月满月之时蜃魄受月华影响会比平日里霸道,他还是会有强压不住的时候。 这也是他每月那几天为何迴避安又宁的原因。 可谢昙没想到,安又宁竟会在此时发现他的身份。 谢昙体内双方的争夺令他十分辛苦,他倦意极浓,闷咳着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双瞳却渐起冷金之光,他立刻低头闭上了眼睛,艰难的僵持片刻后,谢昙忍不住沖体内那个玩意儿狠狠低斥「滚回去」,直到又过了片刻,他拧紧的眉头才渐渐地松开了些许。 谢昙缓了片刻,这才抬眼復向安又宁看去,慢吞吞的开口,嗓音是嘶哑的,语气却是罕见的哀求:「阿宁,你过来些好不好?」 安又宁强压下汹涌的情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昙踌躇着,直到似乎将掌心都掐出了血,他才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我知你恨我,」谢昙看向坐在床沿边,仿若火山爆发前沉默不语的安又宁一眼,缓缓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我把一切都赔给你,你……」 谢昙嘶哑的嗓音虚弱至极亦艰涩至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安又宁却呆呆的看着他,仿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一样,半晌忽然答非所问道:「你的嗓音,变了。」 谢昙就伸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復又觉得自己似乎反应过激,好半晌,才淡淡的道:「是不是很丑?」 他之前脖颈被安又宁用剑洞穿,本就有些失声,那时说话都是强撑。死过一次后他的嗓子却像残钟,彻底坏掉了,他不得不翻遍阵书,才发现了促人发声的法阵,以血画就,才勉强得了一副能说话的嗓子。 音色自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亦留下了丑陋的法阵疤痕。 谢昙却并未解释半分,他看着安又宁微皱的眉头,只平静的道:「你若不喜欢,我便再挖了去。」 说的仿佛是挖野地里萝蔔一样轻松。 安又宁却被这气氛压抑的喘不过气,他终于忍不住高声:「谢昙,你疯了吗?」 谢昙一怔,似乎没料到安又宁是这个反应。 安又宁却像条溺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谢昙,你为什么要再来找我?」 「你伤我至深,我杀了你,我们已经两清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安又宁说着眼泪簌簌而落:「我明明……你为何要再来招惹我?」 看着安又宁落泪,谢昙不再像安又宁前世那时那般镇定,他眼神罕见的瀰漫出一股手足无措,说着明知苍白无力的语言:「阿宁,别哭……」 安又宁却勐然抬起了头,胡乱拿袖子擦干了泪:「谢昙,你伤我,我杀你,你我已经两清,你到底明不明白!」 谢昙看着安又宁闪烁的眼睛,好半晌,却忽然冷了下来,道:「是因为鹤行允?」 安又宁不解:「什么?」 「你喜欢鹤行允。」谢昙再次道,也不知是否是受蜃魄摆弄情绪能力的强力影响,与方才的平静截然不同,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激发了谢昙陡然的暴怒,他瞳孔深处再次漾起冷金光芒:「为何要如此珍视的戴着他送你的吊坠!」 「你为何要喜欢他!」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出来后谢昙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可他仿佛再也控制不住,他情绪起伏激烈至极,安又宁下意识随他的话摸向颈边红绳时,谢昙几乎是再克制不住的同时伸手,恶狠狠的一把扯掉了他脖颈上碍眼至极的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谢昙看向安又宁的眼神极为痛苦,他嘶声哀道:「又宁,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可我……我学的还不够像吗?」 「你为何、为何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安又宁只觉一道闪电陡激天灵,他霎时明白了初时接触莲君时的种种违和矛盾从何而来了——雪松冷香、逗弄他的相处方式无一不是刻意的学习。 谢昙没死,却仍瞒他、骗他,甚至不惜自毁,毁掉个性、毁掉自我。 只因为疯狂的执着于他。 从前种种过后,事到如今,他不知谢昙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对他报復性的情感补偿。 第185页 他不知谢昙的我执为何,却觉他这一刻求不得的自毁莫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可安又宁觉得谢昙可怖的同时又觉得他可怜。 ——曾经的天之骄子,竟沦落到有一天要模仿他人才能向人求爱。 谢昙一向是居高临下的,克制自持的,傲世轻物的。 却不想一朝倾覆,致使自矜者低头,居高者卑微,克制者沉沦堕落。 谢昙的改变真的是因为自己吗? 安又宁不想赌,也不敢再赌。 谢昙没死,安又宁恐惧之下其实仍是欣喜的,毕竟是自己前世爱了一辈子的人,中间的血海深仇以惨烈的代价两清,如今他再见到曾心心念念的旧人,一颗心很难不再踊跃跳动。 但就如他自己所说,谢昙伤他,他杀谢昙,他们二人早已两清,他还要再拿一辈子再去赌一次吗? 重蹈覆辙的恐惧占据了上风,安又宁不能。 安又宁看着眼前痛苦至极的谢昙,闭了闭眼,终于道:「你为何学他,你不必学他,谢昙,你真是疯了!」 安又宁欲起身:「我今夜便会离开,你好好冷静一下。」 谢昙却一把拉住了安又宁的手:「我准你离开了吗?」 安又宁一怔,谢昙却双眼通红,透出一丝极致的癫狂:「我给过你机会!」 「我给过你机会,」谢昙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强调道:「你那时既未离开,如今就更别想走!」 谢昙说的明显是他给安又宁机会随宁母离开的事。 安又宁却后知后觉的看着二人相握的双手,復陡然反应过来,瞬间却像又受了什么刺激,甚至来不及消化谢昙的话就一把甩脱:「谢昙!」 用力之大,谢昙猝不及防间后脑就磕在了床柱上,他瞳孔深处的金光晃了一晃,灭了下去。 谢昙这才似找回几分理智,二人间只余剧烈的喘息,沉默像缠绕了剧毒的蛇,令人窒息。 好半晌,谢昙才开口,却固执着仍坚定着之前的想法:「我给过你机会,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安又宁怒容刚起,谢昙忽又软了语气,倦怠虚弱至极的嗓音,是极尽的哀求:「又宁,你别走好不好……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就再……再陪陪我好不好?」 谢昙伏在他肩头,嗓音颤抖:「又宁,怜我。」 第78章 终章 安又宁向来心软。 不止如此,前世他最受不了别人的哀求,可如今情况不同——耳侧是谢昙的唿吸,微促中带点哀切的热意,他忽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攫住,烘的他浑身发烫又颤抖不已。 安又宁的身体竟似比理智排斥谢昙。 他克制着闭了闭眼,屏息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谢昙推开,接着看向谢昙抑制不住的剧烈喘息起来。 谢昙眉目笼罩上极致的痛苦。 失去——是最好的治癒良方。 人一旦彻底失去什么,就会以回忆做底,时光为酵,剔除痛苦杂质,将过去的美好封存成一坛醇香美酒。 就算身心都曾被人剧烈伤害过。 这种情感美化无疑是荒谬的、错误的,是不可挽回下的「本能依恋」对「失去痛苦」的错位代偿。 安又宁抬起右手按住自己剧烈颤抖的手臂,却无法按住胸腔内那颗咚咚乱跳的心脏。 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又开始有点应激了。 重生以后,他的情绪总是在不停地剧烈变换着——恨意贯胸的愤怒,大仇得报的畅快,情绪回落的人生空茫,压抑不住本能爱意的自厌,得知父死真相那刻骤然冲击下的自愧,无法抛却新身份肩头责任不能了却残生的克制挣扎与勠力撑持,以及日夜偷藏在心口那一点点对本能爱意难以启齿、敝帚自珍的艰涩惦念。 承载他人生重量的人死了。 他本以为若能再次见到活生生的谢昙,见到那个占据了他大半人生的人,消弭了父亲的误会,他会自由循心不顾一切的奔赴……但事到如今,他从前备受伤害过的身体与理智都在告诉他——他抗拒谢昙似乎成了条件反射。 本能教唆他想要触碰,生理性反应却唤醒他对靠近的恐惧。 恐惧像一座大山。 安又宁恐惧再被拉入那不见天日无法喘息的情感泥潭。 「别、别碰我!」安又宁激烈的喘着粗气,牙齿打战,抖个不停,浑身上下的排斥意味几乎将谢昙淹没,「离、离我远点……」 谢昙眼底骤起疯狂蚀骨的痛色。 他情绪激盪,嘴唇微动半晌,才终于开口:「……又宁,你就如此厌弃我?」 安又宁一言不发。 他努力缓了片刻,待那阵觳觫之意微过,就踉跄着扶着周遭桌椅墙壁往外挪。 谢昙等不来回答,他煎熬的要发疯,眼瞳冷金光芒再次蠢蠢欲动。 安又宁没走几步,谢昙就已重新站在他面前,安又宁稳住有些发软的双腿,抬眸看了过去,就见谢昙冷金瞳中尽是贪婪的光。 「你好香啊……」他突然说。 谢昙此时离安又宁极近,他不错眼的紧盯安又宁的反应,像一头等待猎物反扑的勐兽。 安又宁吓住了。 ——那瞳孔是勐兽看食物的眼神,是贪婪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 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谢昙发病了,他此刻面对的是蜃兽那个喜食灵力的怪物。 第186页 蜃兽喜望满月。 此时薄雾散去,满月当空,冷辉透窗而入,照在谢昙冷金色的瞳孔上,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与兴奋。 安又宁僵在当场。 剑拔弩张的气味在僵持的二人间缓缓流淌。 防风忽拨珠帘而入,二人同时看过来。 防风每月都会为谢昙守门,眼看局势失控,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 他动作极快,趁局面还算可控,他挡在安又宁前,掩护他疾速而出。 金色瞳孔漾起盛怒,飞扑而来,防风冷汗直流,他闪身按下桌案下一个暗格,轰隆一声,玄铁牢笼从天而降,机关将被满月影响的神志不清的谢昙困在其中。 这是自谢昙甦醒发现自己身体异样后,为了防止失控暴走就给他的命令。 防风擦了下额上的汗,退了出去,默默伸手掩上了门。 栖梧堂一番惊心动魄,安又宁疾步回到熙宁院,方稍微舒缓了些心绪。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逐渐陷入沉思。 不知莲君是谢昙之前,安又宁尚可遵循母亲的指示暂留四方城。如今事发,若要安又宁安心住下去,却再不能了。 安又宁起离往之心。 满月大如银盘,窗扇半开,月辉静静流淌入内室,如水波逐渐揉曳上他的衣角。一片寂静之中,忽有扑翅之音倏近,继而响起窗棂啄响之音,引起了安又宁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圆滚滚的鸽子矫健的停在了窗棂处,此时正歪着头咕咕的看过来,它眼圈周围掺着极细小的青色染羽,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安又宁却眼神一动,骤然回神——这是鹤行允饲养的信鸽。 他起身将鸽子捧在手心,果然在爪脚处看到信筒,安又宁抽出展开,鹤行允信笺言简意赅的述说了近况。 鹤行允受当前局势牵绊暂时脱不开身,他通过母亲去信知晓了自己暂时安全,但仍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表示担忧。 安又宁只觉得鹤行允的来信简直是及时雨。 若说安又宁向「莲君」请离暂且还有几分可能,向谢昙请离……怎么看他都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自己目前修为也不高,比不得前世来去自由,若想要离开魔域,必然要藉助力量。 安又宁思索片刻,转身抱着鸽子走到次间书案,裁剪信纸,提笔将自己的打算诉诸之上,随之将其裹进信筒,又走回内室窗牖将信鸽放飞。 胖嘟嘟的鸽子动作迅捷,微风吹过便隐匿于夜色中。 自这次圆月之后,谢昙再次开始刻意迴避安又宁,却在熙宁院又加了一倍护卫,似乎这样才能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安又宁也将心事埋藏在心底,他仍是矛盾的,加诸动盪时局,他又要走……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更加无法鼓起勇气去见谢昙。 一旬已过,安又宁每日注意窗边动静,盼望着信鸽早日到来,却在几日后的夜里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夜色朦胧,左昊穿着一身暗褐色的常服,像是在躲什么人,匆忙而狼狈的快速闪进了熙宁院的内室。 安又宁这些时日本就因等待信鸽眠浅,隔扇门响动的一剎他就惊醒了,迅速披衣起身。 左昊看到室内有人一怔,待借着微薄的月光看清对方长相时,怔忡即刻变为惊讶,片刻又转为隐隐的亢奋。 安又宁住在四方城主府的事至少府上众人皆知,左昊作为谢昙的幕僚怎会不知,安又宁不懂他为何意外讶异,就更不懂他讶异后接踵而至的情绪。 况且现下深夜,实在不宜拜访,就算以如今的身份,他与左昊还没到可拜访的交情。 安又宁直觉一股莫名危险。 二人互相警惕的对视片刻,左昊先开了口:「谢昙真是好深的心思,把你藏这么深。」 安又宁攥着衣服皱眉装傻:「左昊大人怕是吃醉酒了罢,谢昙早已死了,如今这里是莲君的地盘,左昊大人才是,深夜现身此地不知是何意?」 左昊挑了一边眉头,忽笑了一声:「原来宁少主还不知……谢昙没死,莲君不过是他改头换面的新身份罢了……」 安又宁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惊讶:「左昊大人莫要胡说。」 左昊眯眼打量他片刻,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没有与你说谎的必要,」接着他警戒的向室外瞟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屏风桌案处坐下,神情这才稍稍放松:「只是,若非我今日误入,怕还不知这府上有宁少主如此人物。」 左昊人精也似,安又宁知晓这傻装不下去了,他看着左昊没说话。 左昊停顿一息,再次打量起安又宁来:「像,真像……可惜,终究不是他。」 接着他佯作嘆息的顿下了手中的茶杯。 安又宁对他的故弄玄虚很是反感:「左昊大人说什么,在下听不懂,」他皱紧眉道:「夜深了,左昊大人逗留在此恐怕诸多不便,还是请回罢!」 「我不过好心提个醒,」左昊嗤笑一声,声音冷了下来:「着什么急?」 安又宁抿直了唇。 「让我来猜一猜,」左昊说道,「宁少主如此尊贵的身份,若不是谢昙『相请』,怕是少主自己追随来的吧?」 「宁少主以为,谢昙对你是真心?」左昊撇撇嘴道,「宁少主恐怕还不知晓熙宁院的来歷罢?」 第187页 谢昙以莲君的身份将他带回城主府,外人不知,至少谢昙贴身服侍的人知晓他的来歷和缘由,譬如防风,在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显示出他不该出现在城主府的惊讶。 左昊竟然全然不知? 左昊不仅不知,对他言语间还尽是让他听起来都色厉内荏的唬人猜测。 他甚至觉得左昊言语上有些外强中干。 难道左昊与谢昙之间出了问题? 只是……左昊如今在这里对他大谈熙宁院作甚? 安又宁被他说的更迷惑了:「你是何意?」 左昊道:「宁少主入主熙宁院以前,这里一直空置,是城主府的禁地,但在此处成为禁地之前是曾有一任主人居住的……想必少主应该听说过——原飞云阁少阁主安又宁。」 大半夜的左昊突然造访就够怪了,无缘无故的又提他前身作甚? 安又宁疑窦丛生,闭口不言。 左昊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安又宁与谢昙年少相识,一路又共患难,二人情谊绵长,是故安又宁死后,谢昙悲痛欲绝,将熙宁院列为禁地,外人不得出入。」 安又宁拧眉打断他:「左昊大人怕是记错了罢?我怎么听说谢昙与那安又宁并无几分情谊,传言也只那人一厢情愿,谢城主应付都勉为其难,一度将其视为麻烦,避如蛇蝎,谈何情谊绵长?」 左昊忽然阴恻恻的笑了:「谢昙演的一齣好戏!」 「我曾与宁少主是相同的想法,谁知后来才发现,我竟被谢昙骗的团团转……」他再次从窗缝瞟了眼外头安静的院落,才继续道,「谢昙刚当上四方城的城主的时候,我就曾良言劝他,莫要被人抓住『情』之把柄,成就大业之人,是不能有任何软肋的。」 「谢昙那时方得权力,不以为然,后来却不知怎的,带安又宁去了一趟年宴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开始疏远冷落安又宁,甚至每每派其出使危险的任务,后来更甚,他带回四方城了一个颇得宠爱的美人。我曾以为是谢昙开窍了,明白权力巅峰才是我等有志之士该追求的,谁知最后我才发现,一切都是谢昙安排给外人的假象。」 左昊语气恨然:「谢昙魔功还没有大成,又是老魔君的刀,他表面顺从,实际与老魔君又不是一条心,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倒是聪明,不忍心杀掉自己的软肋,就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没有软肋,甚至多次引导,将别的东西错当成他的软肋——比如那个被他带回四方城的白姓美人。」 「谢昙对那白姓美人看起来极尽宠爱,我却是知道,自那美人入住城主府,不过几日,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就至少挡了数百次的掳掠与刺杀,而谢昙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安又宁,却是安安稳稳的在熙宁院度日。」 「谢昙越冷落安又宁,安又宁就越安全,」说至这里,左昊忽的笑了,语气蓦的颇有玩味,「不过真是可惜了,安又宁最后不还是死了。」 安又宁一眨不眨的看向左昊,面上不显,心下大震。 ——这与他知晓的真相截然不同! 前世谢昙的冷落、辜负,在左昊口中竟全然是为了他的安危而不得已为之? 可他的委屈、绝望又算什么? 谢昙他又为何……不与他说? 安又宁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掩下心中情绪,质疑道:「左昊大人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若谢昙真的将那安又宁当作心中所爱,又为何会挖了他的心给别人?左昊大人编的故事,未免过于可笑了些。」 「若非如此,当初我也不可能被谢昙瞒骗,」左昊却带着莫名的愤懑道:「谢昙此人,冷心冷血,为达目的手段过激是常有的事,他能狠下心挖意中人的心,不过也是因为老魔君差点看穿他那套伪装的把戏。毕竟那飞云阁的少阁主修为高,挖个心又不是不能活,人能保住就不错了。」 站在谢昙立场,左昊似乎十分认同谢昙挖心的做法,他说挖心都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小事,譬如剪甲、穿衣。 安又宁在袖中紧紧攥住了颤抖的手。 他眼神冷下来,看向左昊,冷言道:「所以呢?」 左昊微愣,很快便道:「所以我没有骗你。」 安又宁不想再与左昊周旋,已然开始不耐烦起来:「好,我信你没有骗我,只是你大半夜的跑来和我说这些作甚?」 安又宁道:「你不是谢昙最忠诚的幕僚吗,你为何跑我这拆他的台?或者换个说法——背叛他?」 安又宁看向左昊的眼睛:「你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左昊却道,「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宁少主一句,安又宁是谢昙的心中明月,你不过沾了长的像的光,才得谢昙几分好颜色。我劝宁少主还是早早摆正自己的位置,早做打算为妙,免得到时一腔真心错付,落得个替身也被抛却的悽惨下场……」 「我是替身……」安又宁猝然微妙的嚼着这几个字,脸色却更添冷意,「我劝左昊大人还是少管闲事,多操心操心自己为好——你此举背叛谢昙,不怕他要你的命吗?」 左昊沉默片刻,却慢慢将嘴角扯了上去:「不愧是宁少主,一猜便中。」 心中猜测被证实,安又宁更加觉得左昊来着不善,他不动声色的向床头退后半步,枕头下还压着那把他偷偷藏匿的削水果的小刀。 「我与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同你做场交易。」 第188页 「如你所见,我之所以会背叛谢昙,是谢昙发现了安又宁的死有我的手笔,他爱惨了那人,怎么可能放过我,我只恨太晚发现谢昙的伪装,察觉之时已叫自己先失退路,」左昊愤声道,片刻后才缓了语气,看向安又宁,志在必得道,「不过天不亡我,让我遇到了宁少主。」 「宁少主你身份如此尊贵,怎可委曲求全做人替身?况且谢昙此人冷心铁血,是个很难动心之人,你若天真的想以自己来打动他,只怕天方夜谭。想来宁少主又不是那种一辈子模仿他者的讨好之人,你也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罢?」 左昊道:「不如你我做场交易,各取所需。」 夜空雾气渐散,月光如水银流淌进室内,映在了左昊半边身子上,安又宁这才发现左昊哪是穿了一件暗褐色的衣服,是有血从他身上透出来,一块一块的洇湿了常服。 左昊的脸色也透着失血狼狈的苍白。 他看起来明显像慌不择路逃进熙宁院的。 左昊的认知仍停留在熙宁院是禁地,显然为了借这个名头躲避才进来的,怕是不知熙宁院内早已住了人。 正面遭遇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场意外,自己只不过格外倒霉罢了。 而在看到自己的短短片刻,左昊竟就能想出什么「交易」——呵,能说不愧是间接导致自己前世死亡的罪魁祸首之一,不愧是曾为谢昙屡出奇策的幕僚吗? 安又宁倒想听听他能与自己做什么交易。 安又宁看向左昊,沉默片刻后道:「什么交易?」 左昊眼里就透出谋划将成的亢奋的光,谁知他方张口,熙宁院门外就传来人数众多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模煳的人声传来,像是在禀报着些什么,安又宁透窗看去,院门外的火把映亮了半边天。 门外却不知为何,竟迟迟没有进入的意图,安又宁一眼望去,仿佛清晰的听到了门外火把,在空气中安静燃烧的声音。 一门之隔,门内与门外微妙的各成天地。 这种似是而非的僵持……难道是因为熙宁院被列为禁地的缘故,所以追兵才不敢擅闯? 左昊显然也看见了,他眉目阴沉下来,纵使他再佯装镇定,语气也不免带出几分紧张,他语速极快道:「说也简单!你既然能入住熙宁院,说明谢昙对你也并非毫不在意,看你的样子,想来行动也不受什么限制,相反还过得不错。」 「你如今既知晓了真相,想来也要脱离这替身的苦海,你助我离开亦可一同助自己离开,以你如今的待遇,想必不会有人真正拦你,待你我一旦顺利出了四方城这地界,我就僱人将你平安的送回中州,一举两得,如何?」 安又宁却道:「你怎知我出入不受限制,计划一定万无一失?万一失败了呢?」 左昊眼睛眯起来,竟笑道:「到时我便假意挟持,你不仅摘了个干净,安又宁珠玉在前下,你又可探明自身地位,看清谢昙心意——看自己到底是谢昙的拙劣鱼目,还是另一个在怀珠玉。于你又有何损失?」 安又宁轻嗤:「无论如何,左昊大人高低都能藉助我离开四方城,你倒是不吃亏,左右都不会是个赔本买卖!」 左昊道:「关乎性命之事,自然要周全细密,不能儿戏。」 「不过,无论哪条路,对宁少主都没有什么坏处,」左昊道,「宁少主可答应?」 安又宁却又道:「若你挟持我不奏效,岂不丢了性命?」 左昊沉默片刻,心中却想,谢昙如此逼迫,他既入穷巷,到时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算眼前人是个替身,能让驱杀他的谢昙痛一痛也是极好的,况且此人身份特殊,死在四方城,谢昙日后的麻烦必定少不了,这么一想,他倒是还赚了! 想他为谢昙筹谋半生,谢昙竟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要撕了他这个谋士。他恨自己出身不佳,壮志未酬,恨谢昙难以控制,更恨自己没能在有限的时间踩着这小子站至权力巅峰,亲手报上本家的仇! 前路漫漫,只要能活下来……只要如今能逃出四方城,他便还可以另寻出路,再做绸缪…… 左昊看着眼前眼神尚有几分天真之人,自然不能说要玉石俱焚,他便敛了敛情绪道:「我已筹谋至此,若还是无法逃脱,那便是天意如此,不过就是认命罢了。」 安又宁不再诘问,沉默片刻后,答应了这个交易。 他带着左昊来到熙宁院的耳房,让左昊换上了小厮的常服:「平日里伺候我的小厮被我打发出去办事了,你穿上他的衣裳,我带你离开。」 左昊动作极快,不过片刻,便换下了染血的外袍,垂首伏低跟在了安又宁的身后。 安又宁打开了熙宁院的大门。 门外层层围着举着火把的魔兵,看到安又宁开门,为首的魔官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下。 安又宁便佯作不悦诘问:「围在我门口作甚?魔尊命令你们来抓我?」 为首的魔官回神,登时一个激灵:「不敢!」 接着魔官面露为难:「实是府上出了刺客,有人见刺客逃到了这附近后消失了影踪,我等才追踪而来,又担忧公子安危,情急之下不得已才围在这里,只是熙宁院一向是四方府的禁地,我等不敢擅入……」 「哦?」安又宁挑眉冷淡道,「不敢擅入但还是想搜院是罢?」 第189页 魔官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安又宁却不等他过多反应,直接道:「既如此,那正好,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们正好趁这段时间搜上一搜,我们也算互不惊扰,进去搜罢!」 魔官却未因安又宁的善解人意露出高兴之色,反而愈加忧心忡忡:「这……」 「怎么?」安又宁脑子一转,就想到了这魔官的顾虑,道,「我让你进,你进便是,魔尊那里,我去说。」 说完,安又宁不再等那魔官反应,不耐烦的扔下一句「走了」,便离开了熙宁院。 直到又拐过一个连廊,眼看四方府大门不过百步之遥,一直在安又宁身后埋首的左昊才真正松了口气,放回了心。 走至这里,安又宁反而愈发烦躁,下一息他就停下了脚步,转身指着四方府大门道:「好了,就送你到这里,你快走罢。」 左昊反而有些意外:「你不随我一起离开?」 「你管我走不走,狗拿耗子……」安又宁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左昊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非真的关心。况且若是往常,此人敢骂他,他怎么也要算计此人一番出口恶气,可现下不同以往,他能早离开四方城一天就早安全一天,他没时间做得这许多计较。 左昊又看了安又宁一眼,似乎在心中记下了他这笔帐,才不再多言,径直往四方府大门而去。 左昊方出四方府大门,变故突起。 防风如神兵天降,不过一招,左昊便被反剪双手,强摁在地。 谢昙自暗处缓缓走出,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之下。 左昊眼中是止不住的震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想说,我明明已经引诱府中兵勇耽搁在了熙宁院,你的旧主为何还能出现在此处?」安又宁站在庑廊暗影之下,手扶廊柱,一双眼居高临下的遥遥望向门外左昊,淡淡道,「我宁初霁岂会是乖乖任你利用摆布之人?」 前世左昊未曾出面,就能与白亦清合谋将自己算计了去,如今自己又岂能重蹈覆辙? 左昊说的那些为他好的话,安又宁一个字也不信。 再见左昊,他还要助左昊逃生?他没当面一刀了结他都算自己忍耐功夫到家。 左昊不甘道:「可是怎么会!」 明明只差一步,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逃出生天了! 他怎么会败在这里,败在这个他觉得尚有几分天真在的毛头小子手中! 「你怕被发现,一路埋首,怕是也没发现站在魔兵边上那个平日里侍候我的小厮,」安又宁冷笑道,「没办法,谁让你做贼心虚呢?」 左昊嘶声:「你明明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你什么时候……」 安又宁似乎终于看倦了这齣戏,不耐烦的打断道:「我不过趁你换衣时写了几个字,又在经过时递与他罢了,蠢货!」 左昊向来是谢昙的智囊,在四方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知,死到临头,竟落得一个蠢货的名头? 简直滑稽。 左昊不可置信的眼刀刺向安又宁,他似乎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瞬疯了般,高声嘶吼,声音怨毒:「蠢货?我是蠢货那你宁初霁就是愚不可及!不过一个替身你还想要谢昙的真心?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只能怨恨一生,下场悽惨,我在下面等你被负身死那一天哈哈哈哈……」 谢昙在听到左昊口中的「想要真心」时,眼底微不可察的闪了一下,待再听到左昊口中的怨毒诅咒,眼神登时如淬寒冰:「防风。」 防风心领神会,立刻卸了左昊的下巴,左昊的怨毒之声顿消,空旷安静的门外只剩下他不成语调的「咿咿呀呀」。 安又宁与谢昙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隔了四方府门遥遥相望,却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自从左昊处听了谢昙的隐情,安又宁再见谢昙,心绪只觉更加复杂,让他愈发难以面对。 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谢昙了。 安又宁与门外谢昙目光相撞,却不过一下,安又宁就转过头,垂下了目光。他扶着廊柱的小指无意识的抽动了下,终是一句话也没说,静待片刻后转身回头,向庭院深处走去。 谢昙于第二日夜来找安又宁,是为告别。 夜露深重,谢昙暗色披风上都不免吸了潮意,规整的髮丝上亦有星点潮痕。 他没有进明堂,二人在云雾缠月的中庭相见。 左昊伏诛,四方城城务暂了,双卢城一直攻打不下,谢昙要暂时离开四方城,去往双卢城推进魔域一统,怕是要去些日子。 安又宁不知为何心起怅惘,却又觉得谢昙此时离开,四方府守兵更易松懈,亦是他离开的好时机。 「四方府内一应俱全,你可安稳自处。若觉得闷了,就吩咐小厮一声,在城内逛逛,城内走商众多,多舶来之物,也算有几分意趣……」 谢昙说着停了下来,他沉默片刻,看着安又宁又轻轻道了一句:「……我走了。」 安又宁依旧沉默。 谢昙停顿几息,垂睫转身,安又宁却又突然开口。 他声音闷闷的低低的,带着几分不情愿又想说不说的牵强意味:「你……珍重。」 谢昙眼底的光就倏忽跳动,连眸子都亮了几分,他急切回身,却刚向安又宁近了半步,安又宁就受了惊吓般后退了两步,将他再次沉默的钉在了原地。 第190页 谢昙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又宁,恍惚片刻后,终是垂睫,站在原地带着鼻音闷闷的「嗯」了一声。 安又宁看着谢昙离开的背影,忽然忍不住想,如果一切能重来就好了,如果谢昙的诸多保护忧虑能说给前世的自己就好了,他一定会与他同望前路,共担风雨。 这种冲动的想法最终不过一闪而过,安又宁抬头望向中庭圆月,恍惚出神起来…… 谢昙走了约莫五六天后,安又宁估摸再怎么坎坷信鸽回程也该到了,现实却是上次那个胖嘟嘟的鸽子还没来啄他的窗,他等的未免开始焦急。 这夜他方睡下不久,却忽被窗扇外几声笃笃之音惊醒,安又宁瞌睡霎时没了,一个激灵起身,快速跑下床开窗。 窗后却并非肥嘟嘟的信鸽身影,安又宁看着来人意外的愣住了。 「怎么?」鹤行允挑了一边眉毛,看他笑道,「我记得我没施定身术啊……」 安又宁终于回身,高兴的隔窗一把抱住了鹤行允:「你怎么来了!」 鹤行允上身被他拉的向下一倾,无辜道:「不是你说要走?我自然要接我们小初回家。」 安又宁信中确实表达了他想离开的想法,不过宁母让他留在四方府,他虽想离开但本身修为也不高,虽回去也能略尽绵薄之力,但又怕回去了会给鹤行允那边添乱,信中便也犹疑忐忑,并没有将此事说死,也想听听鹤行允的想法。 谁知鹤行允竟亲自来接他了! 鹤行允明显披星戴月而来,他穿着质朴的暗色夜行袍上都是一层潮灰,袍靴之间更有或湿润或干涸的泥泞,而此时的安又宁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干干净净的,夜里又寒露深重…… 鹤行允一时真怕他身上裹挟的凉气激到安又宁的身子,又怕脏东西沾染了安又宁白净的中衣。 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肩膀处安又宁的胳膊:「先放手罢,太潮了又有点脏……」 安又宁这才勐然察觉自己有些忘形,再加诸之前他因觉得鹤行允之于他更像长兄,曾拒绝过对方感情,此时便有些讪讪,反思自己高兴过了头,行为实在不妥。 安又宁忙将双臂收回身后,垂睫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忘形了……」 鹤行允忍不住打断他的自责:「小初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吗?」 安又宁一愣,恍然让开身:「哦!进、快进来!」 鹤行允如一尾灵巧的鱼,撑着手侧身一跃而入。 鹤行允此次是专门来接安又宁回驻营的。 自正道集结余力,曾多次攻打无念宫,意图夺回失地,却皆未能成功。期间,鹤行允也曾领人攻打薛灵的无定山大本营,甚至差点插上了驻军的军旗,薛灵却派归顺的部分长老回援,保住了山头,目前双方仍僵持不下。 宁母去请廖老的事情已经告知了鹤行允,鹤行允出发四方府的时候,廖老与宁母已在回程的路上,一旦廖老加入战局,与薛灵一方僵持的局势怕是会瞬间逆转。只不过廖老距中州较远,回来怕是也要看些时日。 薛灵不是真的蠢笨,丹王拖延不愿炼化尸身拖延之术用得一两次、用得三五日都还可,不过这同一个招数用多了,自然会被识破失效。 丹王无法,以干坤鼎为熔炉,将安又宁的前身抛入炼化,谁知效果不尽人意。丹王反而松了一口气,道需北荒火泽的沼火才行。 薛灵的眼神能杀人,却还是着人去北荒取火,算算日子,他带小初回去那沼火怕是也差不多能走到无念宫。 廖老还是沼火哪方先到,到时就看是哪方脚程快了。 不过就算是师父慢了一步,薛灵炼化也需时间,他无法阻止却可拖延,只要撑到师父到那一天情况必然迴转。 鹤行允也是考虑到薛灵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开战事、拓版图,所以在小初言明想回来的时候,他多少也才有信心能保小初回家,暂时无恙。 安又宁听了鹤行允这一番话,忍不住低头:「我修为低,给你、你们添麻烦了……」 鹤行允却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发什么傻!」 他笑道:「一刻钟的时间够不够?」 安又宁抬头:「什么?」 鹤行允认真道:「收拾你的行李。」 安又宁欣然而答:「当然。」 安又宁收拾起来极快,甚至都没用到一刻钟——他不过换了一身衣裳,包好了损坏的绞金镯后,就起身看向了鹤行允。 二人离开的意外顺利。 毕竟鹤行允修为太高了,带着安又宁毫不吃力,而且谢昙赶赴双卢城时应调走了不少府兵,是故鹤行允入府后,没多耗费时间便摸清了四方府上换防的规律。 二人离开时,罕见的竟没惊动到人。 安又宁许久未出四方府,此时被鹤行允挟着于房顶跳跃,他忍不住回头望向灯火辉煌的四方府,久久才收回眼神。 一出四方城,鹤行允就将身上赶路法器一抛,一只人身几倍大的肥嘟嘟的鸽子瞬现半空,鹤行允再次挟着安又宁瞬跳上肥鸽的背,这鸽子看着肥胖笨重,飞行脚力却与身形截然相反,出乎意料的快如闪电。 鹤行允坐于安又宁身前御鸽,安又宁耳畔是激烈的唿唿风声,吹的他衣袍乱飞,鬓髮纷乱,却不知为何,他内心反而催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平静。 第191页 安又宁一时之间仿佛也如这暗夜飞鸽,无拘的翱翔于天地。 二人脚程很快,原要月旬的路程愣是让他们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的走了七八日就到了。 上天却没有更加眷顾他们。 ——二人方到达驻营,就有急报前来。 来兵说薛灵派去要沼火的人已经回了无念宫,他们的人中间拦过多次,奈何对方长老为人阴狠又修为高深,多次拦截都没能成功,让其中一人成功将沼火带进了无念宫。 鹤行允挟着安又宁跳下飞鸽,收了法器神通,就听到下属的急报,他胡乱抹了一把乱发,对同样得信儿急匆匆跑来的雪音春信道:「先把小初带去营帐休息……」接着就随着急报的下属往主帐走去,脚步沉稳又匆忙,「静持前辈他们知道了吗……」 「已经遣人叩帐,此时应该也已经起身去了主帐……」 下属军兵的声音随夜风传来,隔了越来越远的距离,话音也逐渐模煳了去。 安又宁收回眼神:「春信、雪音。」 春信雪音此时才算真正回过神般,嗓音带上了些许哽咽:「少主……」 安又宁本想随着鹤行允也去主帐,但他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又怕去了净添麻烦,直到他们进入歇息的军帐修整,雪音又忧虑的说出现飞云阁阁主安霖之,知晓了薛灵得了沼火就要即刻炼化自己师弟的尸首,不顾众人劝阻,现已经点了飞云阁的师兄弟夜袭无念宫之后,安又宁只觉得脑子一嗡,什么也顾不得了,起身往主帐跑。 安又宁方跑到主帐附近,就听得主帐内有争吵声传来,他愈发焦急加快了脚步,最后却被大帐两旁的守卫拦了下来,好说歹说也不让进去。 大师兄如今只身涉险,他却连主帐都进不去,安又宁一脑门汗,急得快哭了。 雪音春信也在一旁求情,因二人起营时就在驻营,又常服侍在鹤行允左右,与驻营众人多少混了脸熟有些交情,守卫本不欲为难他们,奈何里面主事急急会合时早就吩咐看好了大帐,他们便也分毫不敢怠慢,见状也颇为为难:「不是我们兄弟故意为难,实在是领命而为,二位兄弟还是等里面散了出来罢……」 雪音春信闻言也不禁开始一脸愁容。 安又宁却不想再等了。 飞云阁如今只剩大师兄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的撑持,他前世又跟在大师兄身边长大,虽大师兄管教他严苛,可亦是他在世不可多得真正关心他之人,大师兄涉险,他怎可置之不理! 安又宁将雪音留下报信,春信则跟着他去往了无念宫。 安又宁好歹在无念宫生活过不短时间,春信更是打小在无念宫长大,对无念宫内部地形熟悉。二人对了一番路线,从一条极偏僻的外墙翻入。 此处防守果然薄弱,半天也没瞧见巡防的守兵。 白亦清招揽势力,大师兄虽有些实力,但比不了鹤行允。鹤行允在白亦清的重重围防之下,虽救人困难,但还算可以全身而退,以安又宁对大师兄实力的了解,若被发现却很难走脱。 况且白亦清既然要拿他前世尸身炼灵珠,对他在炼丹室内的尸身看管定然严密至极,大师兄很难不会被发现,必然要起正面冲突,说不得这消息就还是薛灵故意放出来钓鱼的饵,他最好要在大师兄与敌方会面起冲突之前将他拦下来。 毕竟他现如今的修为也谈不上什么实力,提前一步将人拦下偷偷带走才是最稳妥的上策。 安又宁手指紧了紧身侧从驻营处随意拿来的一把剑,他们得抓紧时间了。 因从偏僻处来,二人兜兜转转了好些小道,才走到去往炼丹室的必经之路。此处现下安静,不知是不熟悉无念宫的地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目前看来大师兄一行人还没行到此处。 安又宁微微松了口气,带着春信准备在附近不远处蹲人,他无法预料大师兄会从哪个方向潜入。 不过片刻,不远处就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安又宁当下心头一紧,与春信对视一眼,二人就默契的起身往骚动处去。 大师兄还是被彻底发现了。 二人不过刚偷偷赶到一边隐蔽处,就见火把攒动,人声嚷嚷,接着打杀声霍然而起。 春信担忧的看了一眼前方厮杀,问安又宁:「少主,现在怎么办?」 安又宁咬咬牙,片刻后终还是道:「趁乱将安阁主带走。」 夜行潜入自然都是穿的夜行衣,二人毫无违和的混入了其中。 安又宁前世使剑使的极好,如今虽修为不够,若碰上了修为碾压者,他前世剑招就如同花架子一般不堪一击,可当场都是普通守兵,他应付起一般修士还算是够用。 安霖之不知是否是被炼化尸身的消息激到的缘故,他一脸悲愤,仿佛杀红了眼,安又宁却看出来,大师兄心绪乱了,不过片刻,他剑招就露出了几个破绽。 恰好安又宁已然打到他附近,匆忙间格挡了回去。 安霖之看到安又宁的脸一楞,继而恍惚了一下:「阿、阿宁?」 随之立刻反应过来皱眉,眉心悬针纹愈重:「宁少主怎会在此地?」 安又宁立刻劝道:「无念宫天罗地网,安阁主快随我离开!」说着一边拆招一边就伸手去拉安霖之。 安霖之却拒绝道:「我怎可看着他们如此侮辱阿宁的尸身!」 第192页 安又宁急道:「人死不过徒留躯壳,你师弟若还活着,定不会让你就为了一副躯壳,把自己活生生的一条命给搭进去!」 「报仇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安霖之性子本就有些固执,但他看着眼前人,却不知为何心中情感一阵涌动,忽就有些难以拒绝,一时间面色急豫。 「好一出兄弟情深!」一句话忽插.进来。 话音方落,前头就乌压压来了一群人,打头说话的正是语气奚落的白亦清。 他走上前来,盯着安又宁看了片刻,颇有些阴阳怪气的笑:「父亲和兄弟比……看来还是兄弟更重要。」 白亦清这是在说他此身生父宁宫主被关押多日,不见他现身,反而是上辈子飞云阁的大师兄方涉险他就迫不及待的过来救了。 安又宁却不吃他这一激。 无念宫宫主岂是说杀就要杀的,而且身份地位缘故,作为白亦清手中重要的保命筹码,白亦清还不能真的让宁父死,不然反而激起群愤,正道不留余地的群起而攻之,白亦清不仅丢了如今占了上风的大好局势,怕不死也会脱层皮。 想他白亦清若无绝对把握,还不敢赌命。 鹤行允几番周折不敢真正强攻无念宫,也是顾虑到人质问题。 营救一事上,鹤行允一筹莫展,安又宁若只顾莽上只会更加添乱,说不得弄巧成拙。 他对此事无法助益也就罢了,万不能再做那些拖后腿之事,只是……他心中确实是愧疚难当的——宁父不能死,但说不得为此吃了多少苦头。 安霖之就不一样了。 宁父人质在前,安霖之的身份对白亦清来说甚至不够资格作为胁迫正道的筹码,若安霖之被捉,以白亦清如今狠辣的手段,最坏的情况怕是会杀了他泄愤,顺便一道灭了门。 安霖之情况分明更加危急,如何教他坐视不管! 安又宁却知自己心中所想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不然就会被对方拿捏。 他一边给安霖之偷偷打眼色后退,一边冷静道,回的话却毫不相关:「你已然权力巅峰,何必赶尽杀绝?」 白亦清与安又宁是互相知晓对方真实身份的。 白亦清曾在安又宁死前暴露过自己的野心,安又宁如今为何会对他说出这句话,二人心知肚明。 白亦清略微有些惊讶的抬一抬眉,仿佛重新审视了一下安又宁:「你倒是有些长进,竟还记得。」 「可还不够,身份、势力,自身实力强大才最重要!你该最有切身体会的不是吗?」白亦清嘲讽安又宁道,「譬如,有没有那颗修为甚好的内丹……究竟有何差别。」 白亦清看安又宁眼底暗了暗,露出一丝骄矜又带点得逞的笑意:「如今灵珠有可能面世,你以为,我会放过这上天给的绝好机会?」 白亦清轻飘飘的眼光慢慢转向一旁的安霖之,忽若有所指道:「得了灵珠,我将自由。到时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到我跟前来碍眼……」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白亦清已然不屑昔日柔悯做派,他语气与轻忽目光截然不同,透出一股已然上位者的猖狂做派。 倒是很符合他薛灵的身份。 安霖之不知白亦清底细,甚至不知安又宁的真实身份,二人打哑谜般的你来我往,听在他耳中是疑惑是不解,他只知无念宫少主为拦他而来,如今他们被发现到薛灵出现,局势愈差。 白亦清不再跟他们废话,纵使抛却实力用人海战术,安又宁他们也会不敌,最终毫无悬念,他们被白亦清的人擒获。 白亦清却没将两人关在一起,安霖之被押往地牢,安又宁则被押送去了炼丹室。 炼丹室一应陈设一如既往,只明堂中央上下三层打通,摆放了一方约莫三四人高的巨鼎,巨鼎顶天立地,颇有侵天吞海之势。 安又宁便知这就是那干坤鼎了。 白亦清在巨大的干坤鼎前站定,回过身来,眯着眼睛看安又宁,忽笑道:「都说那碧落沧海珠是宝物,宝物识主,若真如传闻那般神,我看倒不见得还在一副破败的躯壳里……」 白亦清道:「你来了倒更合我意,省的我后面再费尽心机去寻你……你们本就一体,若丹王从尸身上炼不出,就拿了你下炉。」 . 双卢城城墙黑如焦炭,多日僵持不下的局势在谢昙赶来之后发生逆转,作为双卢城城主的双生子遁走,老魔君旧部长老骨忧子失踪,双卢城颓势顿现,谢昙魔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还未入夜便已把控了双卢城。 谢昙内伤一直未愈,经此一战愈发变为缠绵沉疴,他却浑不在意,倒似因有所挂念,并未在双卢城多做休整,就任命干威留在双卢城,当夜启程四方城。 谢昙是在快到达四方城时,得了安又宁离开四方府的消息。 谢昙在起初的怔愣过后,当下就部署军兵照旧,他则带了防风一队暗卫加急赶路,却不想还是慢了一步。 正道局势紧张,以往行事早在谢昙这里丢了风骨,安又宁如今身份又可大做文章,他此去正道,还不知会不会遭遇不测。 谢昙只觉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谢昙面沉如水,已然顾不上自身那副已到极限的机腑。谁知安又宁那边赶路也赶的急,谢昙拖着这副半吊子的破烂身躯一口气追去,竟一直未曾在路上追到。 第193页 安又宁去了无念宫,谢昙这边方到驻营附近。得到了消息,谢昙再次第一时间赶去。 谢昙在无念宫外墙碰到了鹤行允。 鹤行允同样急匆匆的,两方狭路相逢,谢昙皱眉看过去。 鹤行允不知谢昙身份,只惊于莲君追踪速度之快,但莲君出现在此地,而不是出现在驻营问责……鹤行允心念电转——莲君竟要为了小初涉险? 双方沉默对峙片刻,鹤行允忍不住问:「不知莲君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谢昙没有时间与之闲话:「与云敛君目的一致。」 鹤行允一怔,很快道:「合作?」 接着极快的从身上抽出一卷帛图,不等谢昙回答就毫不避讳的向谢昙展开:「来之前我们分析过,炼化需要干坤鼎,干坤鼎在炼丹室,安阁主此去目标必然是炼丹室。薛灵铁了心要得灵珠,从我们之前突围几次的经验来看,炼丹室向来守备森严,安阁主得手概率不足两成。」 谢昙随着鹤行允手指看向无念宫地图,鹤行允指向炼丹室道:「小初他们对无念宫地形熟悉,若阻拦安阁主失手必然也在此处……」 谢昙偏头望了一眼天色:「现下时辰,以他们的脚程若得手已然返回了。」 鹤行允认同道:「薛灵将宁宫主关押在地牢,若他们被捉,九成也会被关入地牢,一起?」 谢昙思索片刻后却道:「不了,兵分两路,我去炼丹室。」 鹤行允不知薛灵真实身份,谢昙却知晓以白亦清恶劣的个性,捉了又宁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鹤行允略一思索只觉莲君思虑周全,地牢与炼丹室距离甚远,两方想要即时通信,便交换了各自的心腹——鹤行允带着防风,谢昙带着雪音,分别前往地牢与炼丹室。 . 白亦清让人把安又宁拦腰吊在了樑上,他双手被锁链缚后,其下就是沼火炎炎无尽焚烧的干坤鼎,鼎上热浪扭曲了空气,不过片刻安又宁已全身汗湿,汗珠沿着贴成绺儿的头髮滴落,瞬间就蒸腾成难耐的热气,消失无踪。 丹王在炼丹室初见安又宁极为震惊,过后就是沉甸甸的担忧。 白亦清看在眼里,威胁丹王,若丹王不好好替他做事,就让吊在樑上的无念宫少主来做。 丹王此来本意还想着怎么煳弄白亦清,见此终是不敢再懈怠分毫。白亦清命人将尸身并丹王要求的一堆药草一一抬出来,坐在一旁太师椅上,以手支颐,盯着丹王做事,时不时还啜上一口香茶。 丹王很快沉浸在提炼中,安又宁在上方看的更清楚,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前身在干坤鼎内化为白色的灰烬,药草加持下,却并未有灵珠析出。 安又宁心底发凉,先前灵珠随主的可怕猜测似乎成真。 丹王已然一脑门的汗,白亦清却突兀的笑了起来。 「你要是不妨碍我,本来还想饶你一命,」白亦清站了起来,仰头看向被吊的安又宁,笑的意味深长,「你很懂事……我还得谢谢你自投罗网。」 丹王不知内情,看白亦清目标倏尔转向安又宁,顿时悚然。 白亦清早就料到丹王不会乖乖配合,他气定神闲先发制人:「听说丹王还有个孙女?」 丹王刚张开的嘴唇哆嗦片刻,终还是紧紧的闭上。 「放心,你配合我做事,我绝对不动你的宝贝孙女,」白亦清胸有成竹道,「接下来,你只需要原样把他炼化……」 丹王循着白亦清手指仰头看向安又宁,不可置信且不解的还是问了一句:「你要碧落沧海珠,这和宁少主有何关系?」 白亦清却只盯着丹王笑而不答。 丹王看他笑面虎一般,想起自己乖巧的孙女,咬了咬牙,还是站在了干坤鼎前。 丹王仰头看一眼安又宁:「宁少主,对不住了。」接着就再次心无旁骛的开始了炼化前的药草准备。 安又宁自知这次怕是在劫难逃,忍不住问白亦清:「实力、权力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他抿了抿被灼浪烤裂的唇,嗓音嘶哑道:「你我本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恨我?」 白亦清虽然从未说过,但安又宁性格细腻敏感,一直以来他都察觉白亦清似乎对他一直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这种敌意最终转化为了他无法理解的恨。 白亦清明明并非心悦谢昙,那么在感情上,他与自己压根就不存在任何竞争关系,不会在乎谢昙,不会吃谢昙的醋,更不会藉此因爱生恨,他对自己这种奇怪的恨意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 安又宁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如今若受干坤鼎炼化,真炼出碧落沧海珠,怕是他之前能够回归宁初霁身体的事绝对与他灵珠藏魂有关系,绝不会是偶然。 他顺利復生若真得益于灵珠,那么如今他失去灵珠护佑,怕再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是真正的身陨道消。 安又宁想做个明白鬼。 白亦清似乎也清楚安又宁的想法,他大发慈悲:「不过是看着你们爱来爱去的,教我噁心罢了。」 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脸色都有点狰狞起来:「明明你也经歷过那么多伤害,为何还能蠢的像张白纸,欢欢喜喜毫无保留的爱人?凭什么你爱的人同样紧张你紧张的要死,为了护你周全甚至还要拉别人挡刀?又凭什么——你们都能得到你们想要的?」 第194页 白亦清是梅家弃如敝屣的私生子,是生母想飞上枝头却破碎的梦。 连他的生母都嫌弃他的出生,怪罪他的存在,他艰难的独自长大,一无所有,凭什么?凭什么别人就能轻易的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从未感受过爱的重量,却作为别人推出台前的靶,日夜提心弔胆的抵挡数不尽的恶意——虽然那本是他攀附护佑的交换条件。 白亦清不明白爱。 白亦清本不相信爱。 白亦清嫉恨真爱。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日夜折磨着他,让他折磨煎熬,让他辗转反侧,让他寝食难安。 ——把一切都毁灭就好了。 「佛不度厄,世无真情。」白亦清突然道。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些微失控,调整了下表情后,才又淡淡嫌弃道:「说到底,你们相爱不符合我的生存信条,太碍眼了。」 他语气突然带上了几分无所谓,十分吊儿郎当:「我看不惯,就毁咯。」 安又宁不可置信。 他无法想像,一个人仅仅是因为看不惯,就能爆发出如此大的恶意和恨意。 安又宁沉默片刻,却突然道:「也许,你并非完全是帮我挡刀的工具,不然……你怎么能真的得到我的心?」 白亦清一愣,却并未露出安又宁想像中的困惑或者其他什么意外的情绪,反而是一顿之后突然就带上了一种莫名其妙隐秘嘲笑的瞭然。 简直恶意满满。 他挑了挑眉,眯眼嘴角勾的很大:「谢昙人都死八百年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安又宁警惕道:「我要明白什么?」 「哈哈太可笑了,」白亦清笑道,「你恐怕从未想过,谢昙是个懦夫!」 ……懦夫? 谁? ——那个向来运筹帷幄阴鸷铁血手段狠辣的人,是个懦夫? 谢昙是个懦夫。 他相信就是个傻子。 安又宁不明所以,气到冷笑:「死都要死了,你还胡说八道的骗我有什么意思?」 「啧啧啧,」白亦清却摇着手指,不认同道:「你以为,谢昙最害怕什么?」 安又宁愣住了。 他与谢昙相处那么久,谢昙陷入人生泥潭时也从未说过害怕,谢昙向来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安又宁从来不觉的谢昙会有恐惧。 白亦清笑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奈何他把我当靶子,天长日久,我才知晓他的忧怖。」 「谢昙怕你离开他怕的要命。」 「你的言行、你的处境、你的安危都让他畏手畏脚、紧张兮兮,他害怕你有一天不爱他了,更怕你会厌倦他,最害怕的却还是你离开他,你能让他失控,他又怕到怕自己失控,他怕的整个人快要疯掉……」白亦清道,「怎么样,看不出来罢?」 「可我清楚,」白亦清笑的恶劣,「因为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亲手剜了你的心。」 「我同他说,如果让你没有能力离开他,只能依赖他过活,那还怕什么呢?」 谢昙心动了。 谢昙亲手剜心,想让安又宁成为一株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谢昙失败了。 他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圆满,菟丝花枯萎才是他想看到的。 白亦清笑道:「只是我当时真没想到,谢昙会乖乖照做。」 说至这里,他忍不住再次强调般指了指自己心口:「你的心,我用着甚好。」 安又宁呆住了。 过了半晌,他的思维才极缓滞的开始转动起来。 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他,如飞箭离弦,击中他胸膛。 他突然想起来,每次飞云阁的家人看他,抑或他偷偷回去看家人,再回四方府见谢昙,谢昙都会莫名其妙的问他一句「你不走吗?」「你没离开?」「你不回飞云阁吗?」「你还在这里」…… 他曾一度不明白谢昙为什么总会突然问上这么一句,每次也只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嗯」上一声,便算作是回答。 原来谢昙曾一直如此不安吗? 安又宁心口鼓胀,眼睛酸涩,似乎有一股压的人喘不过来气的重量哽在喉头。 阴差阳错,伤害铸成。 他如今却又在临死关头,再次确认了谢昙的心意。 还恨吗? 在亲手了结谢昙时,他的恨意或许就已消弭。 还爱吗? 他心头涌动难言,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 纵使心乱如麻,纵使如今知晓一切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不过也幸好如此,黄泉之下他或许会偶尔缅怀,也不算作遗憾。 「心碎了?」白亦清嘲讽道,「所谓的爱,真是教人脆弱。」 白亦清还想嘲弄安又宁两句,炼丹室外却突然一阵喊杀沖天,他面色一凛,就有守卫跑进来附耳禀报。 白亦清听后神色严肃了几分,将守卫派出去后,却忽然转身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再次打量了一遍被吊着的安又宁,眼神不善中隐含着半分遮掩不住的莫名好奇。 「你倒是好手段,」白亦清奚落安又宁道,「从前是谢昙、鹤行允,如今那魔域莲君竟也被你迷的七荤八素,不顾正魔两道立场,还要前来救你……」 「怪教人噁心的。」 安又宁还没消化他说的话,炼丹室大门就被人轰开了,动静剧烈,炼丹室一到三层似乎都跟着抖了抖。 第195页 谢昙掩唇咳着从容走进来,却在看到中堂干坤鼎上吊着的安又宁后,瞳孔骤然缩小了。 白亦清站在巨大的干坤鼎前,彬彬有礼道:「莲君,别来无恙。」 谢昙收回眼神,神情阴鸷,分毫不与他废话:「放了他。」 白亦清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但他也知晓莲君如今在魔域的地位,这个新人短短时间内就能一统魔域成为魔尊,定然不简单,他便也不想与他立刻就起冲突,白亦清企图利诱:「得了灵珠,灵力我七你三如何?」 巨大的诱惑却未动摇眼前人分毫,莲君动作极快,以指化剑,一个抬手,所指之处就被噼出半米深的纵痕,若非白亦清躲的快,如今一分为二的就是他本人了。 白亦清脸色冷下来。 「别给你脸不要脸,」白亦清突然转头命令道,「下链!」 安又宁身子就突然失重再一扽,翻起的灼热气浪扑的他发梢都要烧起来。 谢昙眼睁睁看着安又宁离干坤鼎更近一步,登时浑身僵硬,看向对面白亦清,一时之间不敢再妄动。 白亦清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我改主意了,想让我放了他?可以。你自废双目,自断手脚,自散修为,我便放了宁少主,如何?」 莲君听闻垂目,竟没有一丝犹豫,真的在思考起来。 白亦清眼瞧着脸色就变了几变,为情为爱为人——这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灼浪几乎将安又宁炙烤失声,他拼尽全力才能出声提醒谢昙:「不要相信他!丹王炼化前的药草准备还没完成,他不可能提前把我投入干坤鼎,那样会功亏一篑!」 白亦清陡然仰头看过去,眼神像是要吃了安又宁,却没出声否认。 谢昙不负所望,下一瞬再次发动攻击。 白亦清却不知为何丝毫不慌,直到一个干瘦的老头突然出现挡在前面——是那个修为甚高出关的薛氏长老。 他拦下了谢昙的攻击。 谢昙奔波至此,快成强弩之末,勐遇强者,心肺震动,掩唇都没能捂住那口咳溢而出的血。 他看一眼吊在上方的安又宁,再看一眼躲在薛氏长老身后的白亦清,忽从袖袋中摸出一支白色小瓶,倒出丹药放入口中。 这是透支的丹药,集修为巅峰为一刻,代价是急速缩短的寿命。 谢昙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白亦清顿感不妙,立刻又往角落躲了躲。 下个瞬间,谢昙与薛氏长老就打的难解难分。 刚开始谢昙还落在下风,渐渐的药效发挥了作用,谢昙越来越游刃有余,薛氏长老应对愈发吃力。 安又宁在上方看的清楚,谢昙逐渐应对自如,他还以为谢昙吃的是补益丹药才会如此,心底就忍不住松了口气。 直到谢昙一剑削了薛氏长老的脑袋,一刻钟最后一息恰在此时过去,谢昙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甚至比当初无定山谢昙修为初废,他前去营救时见到的脸色还要差时,安又宁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他忍不住下意识喊出声:「谢昙!」 谢昙已然半跪在地,若不是有手中剑支撑,怕是整个人要倒下去。 他听到了安又宁的唿喊,带着担忧的意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又宁的关心了…… 谢昙又吞了一颗丹药,原地缓了片刻,刚要仰头想让安又宁不要担心,就觉头顶罡风唿啸,伴随着安又宁的惊唿「小心!」,一只大掌陡然拍了下来! 谢昙疾退,才堪堪避过,袍角则被这掌罡风撕的碎裂。 「我本来还想放过莲君,没想到你竟是谢昙?」白亦清从角落里走出几步,道,「你竟然没死,还换了身份,想来你已经发现我的作为,留你活口就是断我后路,让我亲手送你一程!」 白亦清说罢就沖挡在他面前的地傀道:「杀了他!」 地傀领命,立刻上前与谢昙缠斗起来。 地傀实力不比薛氏长老,但谢昙负荷过重,纵使再次吞服丹药,也不如第一次效果明显,他自己已然能感受到机腑之间的一塌煳涂。 但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 雪上加霜的是,丹王突然出声:「药草好了……」 不痴不以成术。 丹王在炼制方面向来专注,是个痴人。 他一旦开始,就很难发觉周围之事,因此他陡然制成药草准备,这才发现炼丹室内好似多了人,又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丹王吓了一跳,白亦清却狂喜,立刻逼近丹王:「继续!」 丹王看向安又宁方向,却再次犹豫起来。 白亦清语气狠厉:「你真不怕你的宝贝孙女没命吗!」 丹王再次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终还是使劲咬了咬牙,闷声闷气道:「下链罢……」 早在安又宁被下链的第一次,谢昙就趁机结果了掌控铁链的守卫,如今白亦清只能亲自动手。 谢昙无法摆脱地傀的纠缠,他心急如焚,仰头看向安又宁想说「别怕」,却陡然看到他心爱之人面对死亡平静的脸。 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 谢昙登时心痛到无法唿吸。 眼看白亦清就要摸到那拨动命运的铁链,几乎是一剎那,谢昙就做了决定,再次抬头。 安又宁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看到了谢昙再次抬头,看到了谢昙那双黑沉深邃的眼,不知为何,他心头突跳,忽涌出一股莫名不祥的预感。 第196页 谢昙眼神尽是缱绻眷恋,几次张口,最终却还是只轻声说了一句:「……活下去。」 在白亦清不可置信的睚眦欲裂中,一股灼眼的金白之光以谢昙丹府为始,豁然爆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息吞没了昏黄的炼丹室。 炼丹室耀眼的光芒沖天而起,谢昙带来的暗卫不少离门口近的,他们不可置信的看向坍塌中的炼丹室,嘴唇都颤抖起来:「尊、尊上、尊上自爆了!」 . 出乎鹤行允意料,今夜地牢的看守似乎比往常薄弱,好似被抽调走许多一样,因此虽有冲突,但他们几番打斗,应对还算从容。只不过薛灵似乎将地牢改造过,地牢新布局如同迷宫,他们在其中转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宁父和安阁主他们。 如此大好机会,鹤行允当然不会放过。 他将宁父他们此次全部救出,若今夜行动成功,之后对敌必然就不会畏手畏脚,又多几分胜算。 只不过他找了半天,却仍旧没有发现小初的踪影。 鹤行允忽然意识到,小初也许真的如莲君所料,仍在炼丹室。 莲君前往炼丹室相救,会为救下小初争取时间,他得抓紧时间赶过去。 鹤行允毫不犹豫,命令带来的驻军将伤痕累累的宁父他们带回驻营,他则要带着防风赶去炼丹室。 驻军领命,他们准备一出地牢就兵分两路。 谁知方出地牢,鹤行允他们就被炼丹室方向的沖天光芒惊动了。 那分明是有人自爆,最终奋力一击时灵力热烈燃烧的模样。 防风脸色立刻白了。 他招唿也顾不得打一声,扭头就向炼丹室方向跑。 鹤行允亦回神,再次嘱咐驻军快速回驻营后,也紧跟其后,追了过去。 无念宫似乎乱成了一锅粥,耳边风声唿啸,防风率先跳进了炼丹室的院落,鹤行允本要跟着一跃而入,不经意间眼风突然扫到不远处匆匆赶来的两人,忍不住停了一下,换转方向,向那两人跃去。 鹤行允的突然出现并未惊吓住匆匆赶来的两人,宁母反而问道:「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乱?」 「师父,」鹤行允先是给廖老行了个礼,继而回答宁母道:「说来话长。」 「师父伯母,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小初应该还在炼丹室,方才炼丹室不知是谁自爆,小初有危险……」 宁母一听安又宁竟然也在,什么也顾不上了,领头就往炼丹室沖,鹤行允与廖老自然紧跟而入。 炼丹室已然坍塌成一摊废墟。 四处散落着沼火和干坤鼎的碎片,大坑一个接连一个,四处都坑坑洼洼又黑乎乎的,无声的诉说着此处的惨烈。 防风已然挖了好一会了,却连谢昙的一片袍角都没有找到。 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就算听了同来暗卫说的尊上自爆的消息,他也不相信。 廖老看到眼前惨状,轻轻一挥手,就拂开了断壁残垣,露出炼丹室被掩埋的地面来。 宁母很快找到了被锁链绑缚的安又宁。 宁母上上下下检查了安又宁一遍,发现安又宁并无大碍,似乎只是被震晕了过去,除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致命伤。 宁母心下忍不住松了口气,从背心给安又宁输送真气缓息,安又宁悠悠醒转过来。 宁母关切道:「初儿,你怎么样?」 安又宁思绪却还停留在谢昙自爆的瞬间,脑子嗡嗡的,条件反射的问道:「谢昙呢?」 谢昙?魔域谢昙不是早就死了吗? 初儿是不是吓魔怔了? 宁母还未说什么,安又宁却毫无预兆的霍然起身,脸色从迷茫逐渐转为不可置信,又夹杂着连宁母都看不懂的悲恸,抑或是别的什么复杂的东西,宁母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此时就像一个浑身皲裂马上就要破碎的瓷偶。 她甚至觉得,安又宁只要一抬步,就会支离破碎。 宁母忍不住拉住了自家儿子的手臂,安又宁说不上是什么的眼神望过来,宁母不知怎么,就慢慢松开了手。 安又宁沉默的走向不断用双手挖着废墟的防风:「别挖了。」 防风像听不见一样,动作未停。 安又宁再次提高了音量道:「别挖了!」 防风置若罔闻。 安又宁一把提起了他的领口,一拳砸了上去:「我让你别挖了!」 防风猝不及防,身形不稳,踉跄跌坐在地。 「他自爆了,」安又宁麻木道,「他死了,他彻底死了,你知不知道?」 「主上……」防风顿了一下,却突然执拗起来,霍然起身,「我不相信,主上怎么可能出事?上次他都没气了不也活了过来?这次也一样……」 「这次不一样,他自爆了!自爆的人连尸身都留不下……」 「我不信!我不信……」 安又宁忍无可忍,似乎不一遍遍强调谢昙的死亡,他心口的某些东西也会将他撑爆崩溃。 二人扭打了起来。 直到一件东西从防风储物袋中骨碌碌跌出,二人才停止了打斗。 安又宁看着眼前掉落的黑色烛台,整个人都僵住了,继而眼神逐渐亮起来狂热的光芒,他认得那物:「……魂灯、是魂灯!」 他当即飞身去拾,继而转头逡巡一圈,极快的锁定目标,径直走向鹤行允身边的老者,急切开口道:「前辈,前辈这是魂灯,还请前辈帮我聚魂!」 第197页 . 薛氏长老死了,白亦清在炼丹室废墟被擒,以白亦清为首的势力,忽喇喇如大厦倾覆,摧枯拉朽般消失殆尽。 宁父宁母再次回了无念宫,不过几个月,正道回归正轨,一切再次井然有序起来。 经此一役,无定派虽未被灭门,但已然断了传承,再成不了气候,摧山派又式微,两派很快从五派跌落,当初的一宗五派的格局,变为了一宗三派。 正道修整期间,当然仍有心思多动的人,想趁魔域群龙无首劝说攻打,被无念宫联合芙蓉派和丹心派强硬的压了下来,并发布告诸正道书,正道与魔域井水不犯河水,违者后果自负。 谢昙由于是自爆,魂灯也只能短暂的聚养残魂,若想要养全谢昙魂魄,还需出发无妄寺,请了空大师想办法。 无妄寺位于中州极西,明心宗之南。 安又宁护养着魂灯,蹚过祭月湖、涉过天行涧,才终于到达无妄寺门前,他却并未被顺利迎入。 直到有个穿着破烂草鞋和衣裳的和尚从外面回寺,看了他一眼,对守门的僧人说了几句话,他才又被莫名其妙的迎了进去。 原来这个破烂僧人正是了空大师,了空大师开门见山:「阿弥陀佛,不知施主与谢施主是何关系?」 安又宁从没提及过魂灯养护的是谁的魂魄,这僧人竟然一语道破,安又宁顿生更多希望:「求大师救救谢昙!」 了空大师竟只是凭藉魂灯上有些熟悉的气息认出了谢昙残魂,却没说救与不救,只问道:「谢施主曾布施于我,我赠他一串佛珠,不知现在在何处?」 安又宁懵了,想了片刻,才终于想起那年谢昙去往魔宫赴年宴,回来时手腕上却多了一串佛珠,原来是这么来的吗? 可是他记得这串佛珠已然折在了无念宫议事堂某次对谢昙的审判上,崩裂的佛珠滚的满地都是,谢昙脸色极差。 安又宁的沉默已经是答案,了空不再追问。 安又宁这才知晓,谢昙开始本不想要那串佛珠,直到了空说那是福珠,自己不带可以送人添福,谢昙才有所意动。 了空问:「佛珠可有了归处?」 谢昙垂睫摩挲着佛珠,半晌才答:「会赠予意中人。」 后来却不知阴差阳错,缘何未曾送出。 了空大师嘆息一声:「阿弥陀佛……」 安又宁在无妄寺住了下来。 了空大师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沾染了他人因果,了空大师还是破例将寺内不供外人之秘提供了出来。 无妄寺有一个秘密佛室,佛室内有一个巨大的秘印,可滋养修补残破神魂。 只不过需要巨大的灵力灌注,灵力越多,修补的就越快越全。 可寺内僧人灵力并不高,所以修补谢昙神魂还是非常有难度的。 安又宁却高兴起来,他将碧落沧海珠之事对了空大师全盘托出,灵珠灵力取之不尽,修补一个神魂应是绰绰有余,只是如今他感知不到自己神魂内的宝物,难在原地。 了空大师便让他每日在佛前冥想,感知佛法,感知自身。 安又宁本就有些悟性,过了三五个月,就发现了端倪,开始尝试控制并逐渐掌握了灵力流动。 日復一日,白驹过隙。 魂灯上那本来小小一簇跃动的火苗终于逐渐凝实,安又宁收回输送灵力的手,累的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盯着魂灯发脾气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跟别人好了,不要你了!」 火苗快速的抖动了好几下,安又宁便又突然泄气道:「好好好,我不走还不行吗……」 说着他站起身,转向窗边桌案茶壶,一边倒茶水一边还有些嘟嘟囔囔:「你自己就不能努努力,天天让我累死累活的……」 安又宁咕哝着拿着茶杯回身,话语却戛然而止,手中茶杯亦猝然跌落在地,骨碌碌的淋漓了一地茶水。 一道虚影自魂灯焰芯处而出,静静地立在半空,看着呆若木鸡的安又宁,微微笑了。 「又宁,」谢昙张口,「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