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同人] 六国卑秦,天降大军》 第1页 [无cp向] 《(歷史同人)六国卑秦,天降大军》作者:晏央【完结】 简介: 若干年后,成为新任霸主的嬴渠梁回忆自己的生平,不由露出了笑容。 「遥想当年,寡人刚刚继位之时,六国卑秦,我秦国境地何等艰难!」 「未曾料到,寡人一封《求贤令》,竟将我秦国出息的后辈们尽数招了过来。」 「这些后辈中,有说打谁就打谁的稷儿,有横扫六合的政儿,还有南取百越北却匈奴的大号政儿。至于那败家子胡亥……不提也罢。」 「寡人说,寡人自己能行,后辈们却偏要给寡人献策送兵,为寡人的变法保驾护航。」 「谁能如寡人一般,有这样一群出息的后辈,且这群后辈还个顶个的孝顺!」 本文又名《放学你别走,让我孙子来揍你》、《大魔王在战国初期》、《秦始皇接了秦孝公的求贤令》、《秦二世挨揍现场》 平行时空架空秦,勿考据。 内容标籤:歷史衍生逆袭 正剧 群像 主角视角嬴渠梁配角秦昭襄王嬴稷秦王政始皇帝嬴政秦二世胡亥秦太子嬴驷秦公子政 一句话简介:放学你别走,让我孙子来揍你 立意:安邦定国是君王的职责 第1章 嬴渠梁没有生在一个好时候。 他出生时,秦国距离上一代雄主秦穆公统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将近三百年。 在嬴渠梁出生之前,秦国经歷几代昏君,以至于秦国几乎被刚刚因「三家分晋」事件而立国的魏国摁在地上摩擦。 不仅河西之地被魏国夺去,就连秦国本身,也被其余六国当做夷狄来对待。 《过秦论》中说:「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 然而事实上,嬴渠梁继位之时,连崤函之固也没有。 崤山屏障掌握在魏国手中,函谷关连带着河西之地一併被魏文侯和魏武侯夺走。 面对虎视眈眈的魏武卒,没有天险可守的秦国,时刻处于魏国的威胁之下。 后世提起嬴渠梁,想到的是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中的第一世秦君,「商鞅变法」时期的秦公,让大秦走上「法家治国」道路的奠基人。 但在此刻,年轻的嬴渠梁籍籍无名,连只剩下一幅空架子的周天子也不屑搭理他。 秦国内部政治腐败,外部强敌环伺,在内忧外患之下,嬴渠梁发布了一封求贤令。 在这封《求贤令》中,嬴渠梁怀着满心愤懑说道:「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1……」 嬴渠梁心心念念的,便是恢復秦穆公时期秦国的故地。若谁能为他出策强秦,他便拜其为官,为之封土。 当嬴渠梁将这封《求贤令》发往各国之时,他满心忧虑,不知秦国的前路在何方。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招来一群意料之外的人…… 此时,秦昭襄王位面 秦王稷看着那封从天而降的《求贤令》,满眼阴鸷之色:「诸侯卑秦?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胆敢鄙夷我大秦!」 于是,正准备出征的白起,被秦王稷唤到了跟前。 「王上,可是局势有变?」白起问道。 若非如此,他实在想像不出,为何秦王要在大军出征之前,将他传唤至跟前。 「你看看这封《求贤令》吧。」 说着,秦昭襄王将那封《求贤令》递到了白起跟前。 白起看着那封《求贤令》,渐渐蹙起了眉。 「昔我缪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2」 缪公,指的便是秦穆公,也是秦国的先祖。 将近四百年前,秦国在秦穆公的领导下,的确成就了一番霸业,风光无限。 这封求贤令先是回忆了一下昔日秦国祖上的荣光,而后话锋一转,提及了秦国内政不修,局势动盪的现状。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3」 看到这里,白起感到很是不解。 自家王上这是在求贤吗?可这封书信中所言的情况,分明与他们如今国内的情况极不相符啊。 秦国如今虽不能独霸天下,却也是最为强大的国家之一,何人胆敢卑秦? 然而,当白起继续看下去,发现《求贤令》落款人的名字是「嬴渠梁」时,白起终于恍然大悟。 嬴渠梁,不就是先君秦孝公,自家秦王的祖父吗? 「王上,这封《求贤令》……」 「不错,这封《求贤令》正是寡人的大父,我秦国先君孝公发布的。」 嬴稷对于自家先祖继位之初的困境,也有所耳闻。 他虽然不知道,这封《求贤令》为何会跨越一百年光景,来到他的面前。但当他看着《求贤令》旁出现的两个按钮,「拒绝」和「接受」,他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受」。 秦孝公的秦国,也是他的秦国。若有机会改变那段屈辱的过往,他当然乐意之至! 「白起,好生准备一下吧。」嬴稷对身边的心腹大将道:「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将抵达一百年前的战场。」 白起:??? 一百年前的战场?一百年前的……战场? 第2页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怎么合在一起,他就听不明白了呢? 究竟是他煳涂了,还是秦王稷煳涂了? 与此同时,秦王政位面 正准备派王贲去攻打魏国的秦王政,叫住了即将出征的王贲。 王贲看着凭空出现的《求贤令》,瞪大了双眼。 莫不是上天预警,所以才特意在秦国出兵魏国之前降下神迹?只见秦王政抢在所有人之前,将那封《求贤令》拿了起来,逐字逐句阅读,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在看完这封《求贤令》后,他垂眸沉思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犀利了起来。 「王贲,此次的作战计划变一变,目的地仍是魏国大梁城,对手由魏王假更改为魏惠王!」 王贲迷煳地看着自家王上。 魏什么王?魏惠王??? 如果他没有记错,魏惠王不是魏国第三代君主吗?魏惠王在位的时期,对应的是秦国这边的秦献公,秦孝公和秦惠文王。 一个早就作古多年的人,自家王上怎么会突然说要去攻打他? 此时,王贲深深怀疑这莫名出现的竹简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以至于将自家王上给魇住了。 秦始皇位面 始皇帝嬴政看见天降竹简,欣喜若狂,以为是他的一片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天,于是上天赐下了仙书。 然而,当他翻开这份竹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原来不是仙书,而是老祖宗跨越时空,发来的《求贤令》啊…… 始皇帝虽不知,这封《求贤令》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落到他的手上,但他还是迅速做出了决定。 「来人,传蒙恬、赵佗!」 攻打百越之地的计划,且先往后挪一挪吧。等他先帮着老祖宗打了魏国再说! 如果他当真能够带着大军穿越时空,指不定他就能找到长生的秘密! 赵佗被传唤至始皇帝跟前的时候,感到十分困惑。他都领着大军往外走了小半日功夫了,怎么突然就被召回了呢? 为了攻打百越,他们都准备了那么久了,总不至于说不打就不打了吧? 当赵佗看到同样被传唤而来的蒙恬时,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赵佗与蒙恬面面相觑,不知道始皇帝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秦二世位面 胡亥一听底下的人说有人要造他大秦的反,就不由大发雷霆。 「不过是些盗贼作乱罢了,哪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去去去,都给朕滚到一边去,谁再危言耸听,朕便立刻派人摘了他的脑袋!」 赵高上前奉承道:「陛下说得极是。我大秦兵强马壮,区区宵小之辈,不足挂齿。臣近日新得了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臣这就派人奉予陛下。」 胡亥闻言,立时便喜笑颜开:「还是老师懂得朕的心思!」 朝廷上下,没有一人出列反驳这话。 曾经,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劝说胡亥要以朝政为重,试图将胡亥往正道上引,结果如今,李斯和冯去疾都已身首异处。 后来,赵高又上演了一出「指鹿为马」,大肆剷除异己。如今,还能站在大秦朝堂上的人,不是明哲保身之流,就是赵高的党羽。 这时,一封竹简突然凭空出现,砸在了胡亥的脑门儿上。 胡亥起初因为吃痛而大为恼火,但当他看清竹简上的字时,不由露出了兴味盎然的表情。 「去,将章邯给朕召回来!」 正好他对底下人奉上的奇珍异宝,飞禽走兽都腻味了。当他看到《求贤令》时,第一反应是,又有新乐子了! 第2章 嬴渠梁的《求贤令》,在各国引起了轩然大波。 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君,才会列数祖辈的不是,反省先君们在政治方面的过失,而后诚邀贤才入秦? 这封《求贤令》,以其诚挚的态度,引起了各国士子们的好奇心。 那句「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1」,也让一些在六国郁郁不得志之人决定入秦碰碰运气。 卫鞅也是其中之一。 他曾在魏相公叔痤手底下担任中庶子,深得公叔痤赏识。 在公叔痤临终之时,魏惠王曾向公叔痤询问,何人可以接替他的职位,公叔痤向魏惠王推荐了卫鞅。 然而,因为卫鞅此前声名不显,且又不是名家之后,魏惠王并没有把公叔痤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公叔痤是老煳涂了。 他赫赫大魏,怎可将相位交予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呢? 公叔痤见状,嘆了口气,又对魏惠王说:「卫鞅此人有大才,若王上不肯用卫鞅,定不能让他离开魏国!2」 魏惠王摇了摇头:「相邦还是安心养病吧。」 在魏惠王眼中,卫鞅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哪里值得他关注? 魏惠王并不知道,后世,卫鞅还有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商鞅。 卫鞅离开魏国之时,魏国王宫中,仍是一派歌舞昇平之景。 魏惠王沉醉在霸主的美梦中,迟迟未醒。能够劝谏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贬了。如今魏惠王身边多的是阿谀奉承之辈。 魏武卒依旧强大,这份强大,维持着魏国的光鲜,支撑着魏国「第一大国」的体面。 却不知,这份光鲜,还能延续多久。 第3页 卫鞅在魏王宫前站了很久,而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齐国临淄 稷下学宫中的士子们,也在讨论着来自秦国的这封《求贤令》。 但比起秦国君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更希望得到齐王的青睐。 毕竟,齐国地理位置优越,颇为富庶,且齐王也不失为一名善于纳谏的明君。 如今,齐国国力蒸蒸日上,他们若能在齐国求得一官半职,岂不比去前途未卜的秦国强? 别看秦孝公说得那么好听,谁能为他强秦,他便为之加官进爵,要是魏国再全力攻打秦国一次,秦国还能不能继续存续下去都不好说呢。 稷下学宫之中,议学者络绎不绝。 人人都希望齐王来稷下学宫中听政之时,自己能有精彩的表现,自己的策论能够为齐王所用。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齐威王此时正乔装打扮,坐在一处偏僻的角落中,翻阅着来自秦国的《求贤令》。 「看样子,这位新继位的秦公,倒是个明白人。」齐威王只感慨了一句,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对于齐国而言,当前最大的敌人,依旧是如日中天的魏国。 国力弱小的秦国,还不足以被他看在眼中。 齐威王对军师孙膑道:「先生之仇,我齐国日后定会为先生所报!」 孙膑有大才,却被他的同门师兄庞涓所嫉恨。 庞涓在魏国担任上将军,假意邀请师弟孙膑入魏为官,却在孙膑进入魏国之后,派人剜去了孙膑的膝盖骨。 孙膑本有着大好前程,却因为庞涓,自此与轮椅相伴,再也无法站起来。如此血海深仇,他势必要在战场上大败庞涓,方能一雪前耻。 而对于齐威王来说,齐国想要成就霸业,就必须将拦路石魏国一脚踢开。否则,有魏国在头上压着,齐国根本没办法好好发展。 齐威王与孙膑利益是相符的,因此,他在任用孙膑这个大才时,很是放心。 孙膑淡淡一笑:「如今魏国强势,各国都需要避其锋芒。膑相信,唯有齐王能助膑报仇。」 赵国邯郸 此时,赵成侯正与韩昭侯商议着一起攻打秦国3。 都知道秦国好欺负,他们不去欺负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齐国日益强大,越来越不好惹,楚国是个庞然大物,不容易啃,燕国距离他们太远,不顺路,魏国是他们的老大哥,高兴了带他们一起打打别的国家,不高兴了转过头来就打他们。 对于赵成侯和韩昭侯而言,想要回一波血的时候,可不就只能去欺负西边的秦国了嘛? 那位新上任的秦国国君若是足够识相,就给他们割地赔款,他们得了好处,自然也就退兵了。 倘若那位秦公不识相,就等着被他们咬下一块肉来吧! 这时的赵成侯和韩昭侯,绝对没有想到,最后,被咬下一块肉来的人,反倒成了他们自己。 当赵成侯和韩昭侯整顿好大军,准备大举进攻秦国的时候,正好与秦昭襄王和白起所率领的大军狭路相逢。 当赵国上将与韩国上将看到周围插满秦军的旗帜时,心中隐隐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他们的作战计划……提前泄露了吗? 要是他们的作战计划提前泄露了,可就有些不妙了。 但对于此时的韩赵联军而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想到秦军何等孱弱,他们不由多了一分信心。 他们刚刚鼓舞着身后的将士们往前沖,然后,他们的阵型就被兇悍的秦军撕得七零八落。 周围仿佛变成了人间炼狱,韩赵联军被秦军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渐渐淹没在了数量庞大的秦军之中。 「这……这些秦人是怎么回事?」 赵国上将和韩国上将看着周围一个个眼冒绿光的秦国兵卒,感觉他们像是被狼群盯上的绵羊。 他们万分不解。 这些年,他们与秦军时有摩擦,秦军的实力如何,他们再清楚不过。 秦人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军队拥有这种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的? 原本怯战的秦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悍不畏死? 很快,韩国主将和赵国主将就兵败被虏。 他们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秦昭襄王和上将军白起的面前。 韩国主将和赵国主将发现,与他们交手的秦将,并不是他们熟悉的任何一名将领,而是一名年过半百的秦将。 这名秦将的身上,穿着最精良的战甲,他的周遭,沉淀着一股自尸山血海中歷练出来的浓重煞气。 毋庸置疑,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的眼神,锐利到赵国主将和韩国主将都不敢与之对视。 秦国究竟何时出现了这么个人物?他们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 然而,最让赵国主将和韩国主将感到震惊的,还不止于此。 当他们看到嬴稷身穿玄色衮服,头戴冕冠,冕冠前后各有十二串旒珠垂下时,不由大惊失色:「秦公,你如何敢这般僭越!」 根据周礼,唯有天子能佩戴十二旒的冕冠。 连魏惠王和齐威王都不敢如此僭越,偏于一隅的秦公何德何能,竟以天子自居! 嬴稷垂眸扫了他们一眼,不屑地嗤笑一声。 第4页 称王算什么?日后,他还要直接攻灭赵国呢! 「将他们带上吧。」嬴稷道:「头一回去见大父,寡人可不好不准备见面礼。」 他身边的白起暗道,也不知,秦孝公看到他们这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究竟是喜更多一些,还是惊更多一些。 第3章 各国士子们陆陆续续进入了秦国,这次入秦的士子,竟有三四百之数,其中不乏一些小有名气的士子! 这也让秦国的官员们十分惊讶。看来,他们秦公的那封《求贤令》,的确是起到了绝佳的效果。 只是,不知数百名士子中,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之辈,最终,又有多少人能留在秦国,为秦国效劳。 卫鞅在入秦的路途中,特地将秦国的现状打探了一番。 老旧,苦穷,氏族林立。 井田制已明显跟不上发展的需求,田间的黔首们,却依旧在井田上劳作。 他们每天在田间忙忙碌碌,却没有一块田地属于他们自己,进行完辛苦的劳作之后,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只能分得一份薄薄的餬口之粮。 这使得许多黔首得过且过,没有努力的动力。 而那些老氏族们,仗着祖上的荣光,却可以不事生产,整日享乐。 即便他们什么也不做,他们依旧有爵位可以承袭,田间的产出也有他们的一份。 卫鞅将这一情况记在心中,对于如何治理秦国,改变秦国的现状,他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想法。 弊政重重的秦国,就如同一辆老旧的战车,虽还在缓慢行进,却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想要改变秦国的现状,必须得变更法令,削弱这些老氏族们,令大权归拢于国君之手,并以或威逼或利诱的手段,充分调动黔首们的积极性,令他们努力在田间劳作,令他们上战场时不畏生死。 对于卫鞅而言,为秦国找到一条出路不是难事,难点在于,这位重金求才的秦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位秦公能否如他所言,虚心接受底下士子的谏言?当变法面临重重阻碍之时,这位秦公又能否坚持到底? 卫鞅是从魏国来的。 魏国开国国君魏文侯执政时期,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这一次变法,使魏国国力强大了起来,也给卫鞅提供了不少经验。 卫鞅在入秦之时,怀中就揣着李悝变法时所着的《法经》。 随后,在魏文侯的儿子魏武侯执政时期,远在南边的楚悼王也感觉到了来自三晋之地的威胁,以及楚国内政的种种弊政。 这时的楚国,早已不是春秋时期那个可以对着别人说打就打,被人声讨就说一句「我蛮夷也」,怼得别人哑口无言的楚国了1。 因为分封制在楚地的盛行,楚国俨然成为了一个缩小版的周王朝,看似强盛,实则一盘散沙。 楚王仅仅是个还有些实权的「周天子」罢了。别看楚国那么大块地,兵多将广,真要跟三晋之地对上了,楚国可不见得能够讨到便宜。 为了重新让楚国强大起来,楚悼王不惜重金将吴起从魏国挖了过去,任用吴起为楚国令尹,展开了一次浩浩荡荡的变法行动。 这次变法,的确让老旧的楚国重新呈现出蒸蒸日上之景。可惜,变法终究失败了。 楚悼王生前坚持吴起的法令,却管不到身后事。他一死,主持变法的吴起便被楚国老氏族们射杀在他的灵柩前。 他的继任者楚肃王没能抵挡住来自旧势力的反扑。最终,吴起与楚悼王所变之法尽皆被废。 这一成功,一失败的变法案例,也给卫鞅带来了不少启发。 卫鞅在魏国为官时,也曾反覆思考过李悝与吴起的成败得失。 而后,卫鞅得出了结论,法令固然重要,人也同样重要。 再正确的法令,若没有能够将它维持下去的国君,照样无用。 基于这种种考量,卫鞅并不准备一见到秦公,就向秦公说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他打算先好好试探一下这位秦公,看看这位秦公究竟是不是能够与他共事之人。 卫鞅一路来到了栎阳,这是如今秦国的国都。 在过去长达三百年的时光中,秦国都以雍城为都,直至秦孝公之父秦献公继位后,为求「北却戎狄,东通三晋」,便将都城迁到了栎阳。 栎阳是一座新兴的都城,不如临淄繁华,不如大梁气派,但在卫鞅眼中,这座城池却与苦穷的秦国一样,蕴含着无限的希望。 与卫鞅不同,一些士子才来到秦国,便不由嘀咕了起来。 这秦国也太穷了吧?就算他们能够在秦国获得高官厚禄,也没有地方可供他们消费啊。 一时之间,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 但不管怎么说,来都来了,他们准备先见秦国国君一面,再做打算。 嬴渠梁在听说入秦士子多达三四百人之时,颇为惊喜。 他对身边的宠臣景监说道:「这么多人中,只要有真才实学的人能够达到一半,寡人若能将这些人留下来,何愁我秦国不兴?」 不过,嬴渠梁也知道,如今有本事的人不少,人家却不一定愿意留在他的秦国。能够留下多少人,既要看他这个秦国国君的表现,也要看对方与秦国的契合度。 景监道:「君上如此诚心求才,必能觅得良才,为君上出计强秦!」 第5页 对这些入秦士子,嬴渠梁做足了欢迎之态。 因此次入秦的人过多,嬴渠梁决定挑选一个日子,统一见他们,为他们解答心中的疑惑。 然而,「求贤大会」还没来得及举行,边关处就传来了韩国和赵国联合向秦国发兵的消息。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嬴渠梁急匆匆地命人召集大军,准备抵御韩赵联军。 其中一些士子也开始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他们来秦国,是追求高官厚禄的,他们可不准备陪着秦国一起挨揍。 嬴渠梁一面安抚着入秦士子们,一面为边关战事而着急,几乎彻夜未眠。 然而,没几日,他就听说「秦军」大败韩赵联军,韩赵联军死伤过半,韩国主将和赵国主将尽皆被虏。 嬴渠梁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古怪之色。 即使他再怎么希望自家军队能够抵御敌人,可这战况,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前几年,秦军还在赵军手上吃了败仗呢,怎么忽然间,他的军队就「开了窍」,能够大败韩赵联军了? 跟韩赵联军交战的那支军队,当真是他的秦军吗? 「边关急报!」 嬴渠梁闻言,赶忙命人将那封急报呈了进来。 那封急报是他派去抵御韩赵联军的将领送来的。在这封书信中,那名将领说,他在前去抵御韩赵联军的途中,遇到了另一支「秦军」。 那名秦军的首领,自称嬴稷。 就是他,率军大败韩赵联军,并俘虏了韩军和赵军主将。 「嬴稷……」嬴渠梁将这个名字放在嘴边反覆念了几遍。 他们老嬴家何时出了这么个将才,他怎么不知道? 秦国国君能够调动的所有军队,都在他的手中,「嬴稷」手中的秦军,又是哪儿来的? 第4章 嬴渠梁虽然不知道嬴稷究竟是何人,又是怎么冒出来的,但目前看来,这嬴稷对他,对秦国并无恶意,嬴渠梁也就暂时将他放在一边了。 根据他收到信件时嬴稷大军所在的位置推算,嬴稷一行人还要过上数日,才能抵达栎阳。 在此期间,嬴渠梁准备先将他心心念念的求贤大会给办了。 他亲自派人去通知与会士子们:秦军已击退韩赵联军,秦国之危已解,求贤大会如期举行。 嬴渠梁对求贤大会抱有极高的期望,然而,求贤大会的进展并不顺利。 许多士子人虽然来了,但他们依旧对秦国抱有偏见,有些人甚至就是专程来看秦国笑话的。 「秦公说,秦军击退了赵军和韩军,不会是蒙我们的吧?」 有人上下打量着嬴渠梁,见他年岁尚轻,瞧着文文弱弱的,穿着打扮相较于他的身份而言十分俭朴,不免生出了些许轻视之心。 尽管,嬴渠梁刻意穿戴得较为朴素,待他们的态度也十分平易近人,是为了拉近他和这些士子们之间的距离。 可他的种种做法,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软弱可欺的证明。 「毕竟,秦军何等孱弱,人尽皆知。这些年,秦国与三晋之地作战,输多赢少。秦公自己都说,面对三晋的攻伐,你无力抵御……」 「那么,秦军又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击败赵军和韩军的?秦公别是为了保全颜面,故意矇骗我们吧?」 嬴渠梁道:「此战的结果不久便会传遍天下,说谎对寡人而言并无好处,反而会让寡人声名扫地。」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寡人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那人闻言,愈发咄咄逼人:「那秦公不妨与我们说说,秦国究竟是如何击败韩赵联军的?不是我小瞧秦国,依照秦国如今的国力,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韩军和赵军……即便是你们先君秦穆公在世,只怕也办不到!」 这人言辞虽然不客气,但他的质疑合情合理。 其余许多士子们亦想知道答案,因此,他们并没有出言制止这位「刺头」的诘问。 嬴渠梁皱起了眉,但依旧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回答了这名士子的话。 「数百年前,又有谁能想到,强大的晋国会被韩赵魏三家瓜分?诸君既然不曾深入了解过我秦国,我秦国的兵力和潜力,诸君又从何得知?」 若秦国国力强大,嬴渠梁作为秦国国君,只需等着他国人才主动来投。 然而眼下,秦国国力孱弱,其余各国对秦国的鄙夷根深蒂固。士子们在游歷诸国时,通商也会撇开秦国,只因在许多人的印象中,秦人与夷狄无异,是一群野蛮之人。 秦国不断地被边缘化,得不到发展,在这群强并列的大争之世,等待秦国的就只有消亡一途。 作为嬴秦子孙,嬴渠梁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他既接过了秦国的担子,便要负起应有的责任来;作为一名秦人,他亦不愿看到「秦」的国名消失在舆图上。 因此,嬴渠梁重金求贤,想要改变秦国的现状。他要努力地消除这些士子们对秦国的偏见,好让一些人为秦国所用。 即便有一部分人根本就是不怀好意而来,他也不能直接回怼。 否则,他前脚发布《求贤令》招纳贤才入秦,后脚就出言不逊将人给怼跑了,传出去后,更没有贤才愿意入秦了。 景监在一旁看得直摇头,若不是他们秦国国力弱小,这些人又怎敢对国君这般出言不逊? 第6页 秦公今日所受之辱,亦令他们倍感屈辱! 国力弱小,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六国之人瞧不起。 这时,景监身边的公子虔突然动了。 景监见公子虔满脸怒色地朝着嬴渠梁走过去,赶忙拦住了他。 「君上今日的诸班隐忍,皆是为了秦国的长远发展。公子此时上前,君上先前所受之辱便前功尽弃了。」 「难道要让我在一边看着他们继续无礼地质问我秦国国君么?」嬴虔冷冷地道。 于私,他是嬴渠梁的兄弟,见不得嬴渠梁这般委曲求全。于公,他是秦国公子,怎能眼见着旁人对秦国国君无礼而无动于衷? 景监道:「这些士子虽无礼,言辞间却无出格之处,君上能够应付得来。」 嬴虔心中仍然满腹不甘:「这些人可敢对魏王如此,又可敢这般质疑齐王?」 景监嘆道:「若我秦国此时有魏国与齐国的国力,我们又何须如此被动……」 嬴虔闻言,恨声道:「待我秦国强盛之日,我定要让这些对我秦国出言不逊之人后悔!」 「你们这般热闹,可否加寡……我一个啊?」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只见一名身着玄色衣衫的中年人,在一批身穿精良甲冑的锐士的护卫下,来到了求贤大会的会场。 当他步入会场中后,他身后的锐士以极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个会场。 一名身披战甲,目光锐利的将领护卫在他的身边。 这中年人今日穿着一身寻常秦国宗室子弟的衣裳,但却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名普通人。 他那久居上位而养出来的一身气度,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颤了颤。 此时,他就像是进入了自家地盘一般,信步闲庭,漫不经心。 周围的士子们却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而大惊失色。 「你……你究竟是何人?秦公,我们千里迢迢入秦,为强秦出谋划策,你就是这般对待我们的吗?你居然派人将我们包围起来,你这是想做什么?」 嬴稷似笑非笑道:「分明是你们质疑我秦国的实力,寡……我才将我大秦锐士带出来,让你们亲自瞧一瞧,怎么说得好像我大秦在欺负你们似的!」 他一侧头,对着身边的白起使了个眼色。白起得令后,立马一挥手,命人将两名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带了上来。 「方才是谁说,不相信我秦军能够打败韩军和赵军的?你们且看看,这二人,是不是韩国将领和赵国将领?」 韩国主将和赵国主将被秦兵押着,跪倒在嬴渠梁和列国士子的面前。他们似乎也倍觉羞耻,低垂着头,不肯让人看到他们的正脸。 可他们在韩国和赵国本就是公众人物,此次这批入秦士子中,有不少见过他们。 即使他们侧过头去,这些士子依然认出了他们。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韩军和赵军……当真被秦军打败了? 他们不愿相信此事,可看着狼狈跪倒在他们面前的韩国主将和赵国主将,他们不得不承认,此事的确是事实。 周遭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一些人看着周围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大秦锐士,想起他们方才对嬴渠梁的种种无礼之处,他们嵴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嬴稷收起他面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神色阴鸷地道:「日后,你们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我秦国国君,你们最好自己掂量掂量!」 「谁要是质疑我秦国国君,先问问我答不答应,我身后的大秦锐士答不答应!」 仿佛在应和他的话一般,他身边的大秦锐士们,一个个都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声。 这是来自大秦虎狼之师的怒吼声,这声音,令在场的士子们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嬴稷见自己将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面上才终于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 自他成为秦王以来,已经许久未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了。这些士子们的态度,着实令他生气! 嬴稷向来不是个喜欢受委屈的人,他既然身在此处,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的老祖宗受这份委屈! 嬴稷来到嬴渠梁面前,对陷入了怔愣之中的嬴渠梁行了一个晚辈礼:「秦小子稷1,见过君上!」 第5章 已到耳顺之年的嬴稷,却对年轻的嬴渠梁行了晚辈礼,且还以谦恭的口吻自称「秦小子稷」,这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秦国大臣们的目光来回在嬴渠梁和嬴稷的身上扫视,似乎在思考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场的他国士子们,也在消化着他们刚刚得到的庞大信息。 有这么一个插曲在,这场求贤大会自然是举办不下去了。 嬴渠梁急于弄明白,嬴稷和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秦兵是怎么回事儿。 其余各国的士子们,在看到气势汹汹的大秦锐士时,也表示他们需要冷静冷静。 嬴渠梁见状,索性亲自出面推迟了这场求贤大会。 「寡人知道,在座的诸位,恐怕一时难以接受韩赵联军被我秦军打败的事实。这样吧,寡人给诸位一些适应时间。」 「三日过后,寡人会重新举办求贤大会,对诸位扫榻相迎。届时,诸位有什么疑惑,寡人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7页 至于现在,嬴渠梁要优先处理与嬴稷有关之事,以及与赵成侯和韩昭侯取得联繫。 韩国与赵国巴巴地派出二十万联军来攻打秦国,却遭遇大败,连韩军主将和赵军主将都被绑到了栎阳,主动权自然落在了秦国一方的手中。 是时候该向赵成侯和韩昭侯讨论一下赔偿的问题了。 这二人既然敢联手向秦国发兵,嬴渠梁自然不能轻易饶过他们! 「慢着!」 在列国士子们离去之前,嬴稷叫住了他们。 他在嬴渠梁面前,与在这些士子们面前,完全是两幅面孔。 傲慢,阴鸷,嗜血,仿佛就是他的代名词。 这些士子敢对嬴渠梁步步紧逼,但在嬴稷的威压下,却一个反对的字都说不出口。他们毫不怀疑,若是他们惹得眼前之人不高兴了,围在边上的那些秦锐士就会蜂拥而上,用锋利的兵器将他们刺个对穿! 「既然你们方才说,你们是为了强秦出谋划策而入秦的,三日后,我要看到你们的强秦之策!」 他倾身上前:「礼遇与尊重,那是给真正的有才之士的。若你们拿不出强秦之策,只能证明你们徒有其表!对于徒有其表之人,我秦国不需要给与任何礼遇!」 嬴稷的突然上前,令站在前排的一些士子吓得踉跄着后退。 卫鞅站在人群中,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嬴渠梁,若有所思。 待列国士子们离开后,嬴稷见周围没了外人,又郑重地向着嬴渠梁行了一礼。 「孙儿嬴稷,见过大父!」 「你、你叫我什么?大父?」嬴渠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这时,嬴稷身边的近侍将一封《求贤令》,以及一顶代表王权的冕冠拿了出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嬴稷将那顶前后各有十二串旒珠的冕冠戴在了头上。 然后,他拿着那封《求贤令》,来到了嬴渠梁的身边:「嬴稷,是大父的太子,我秦国惠文王嬴驷之子。」 「日前,我接到了大父的《求贤令》,于是便率领大军来到了此处。」 嬴稷的话,令嬴渠梁手底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他们君上的《求贤令》还有这般神奇的效果吗?不仅将其余国家的士子给招来了,甚至还将后辈也给招来了! 秦惠文王是谁,他们不知道,但嬴驷是谁,他们知道啊!嬴驷不就是他们秦国刚刚年满三岁的小太子吗? 眼前这人是太子驷的儿子,他们秦国的下下代国君? 这时,嬴稷命人展开的那封《求贤令》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与发往六国的《求贤令》不同,这封《求贤令》的周围泛着一层金光。 亲眼见到如此神异的事物,这下子,在场的秦国大臣们终于相信眼前的嬴稷真的是自家君上的后代了。 嬴虔不由大笑三声,畅快地道:「苍天有眼,天佑我大秦!」 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眼前这名弟弟的后代都替他做了,实在痛快! 嬴渠梁命人将年幼的太子驷带了上来。 此时,嬴驷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包子,他似乎刚睡醒,被带上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懂。 他抬起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黑熘熘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精准地定位到嬴渠梁身上,脆生生地喊了声「阿父」。 看到儿子如此可爱的模样,哪怕是总是面带愁容的嬴渠梁,也收起了脸上的忧虑之色,眼中流露出些许笑意。 嬴渠梁从僕从的手中接过了嬴驷,摸了摸儿子的头。 随后,他将年幼的嬴驷递到了嬴稷的面前:「这便是我秦国太子嬴驷。」 也是嬴稷口中……他的阿父。 小小的嬴驷疑惑地瞅着眼前的嬴稷,不明白阿父为什么要将他递到这人的面前。 他牢记着阿父与他说过的话,有人向他行礼,他要对那人说「免礼」。 然而他等了又等,也没等到面前之人向他行礼。 这也让嬴驷鼓起了腮帮子:「你怎么还不向我行礼呀?」 那他的台词到底还要不要说啦?再不说,他待会儿又要忘词了! 嬴稷看着眼前同他孙子差不多大的小小的阿父,不由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对着比他年轻了不少的大父,还可以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因为不论如何,此时的大父已经是一国之君,大父远比看上去更加的成熟稳重。 可面对眼前的小奶娃,嬴稷的这声「阿父」,是真的叫不出口。 他伸出手,在嬴驷疑惑的目光中,戳了戳他肥嘟嘟的小脸。 「放、放肆!」嬴驷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开始揪着嬴渠梁的袖子,跟嬴渠梁告状:「阿父,他、他……」 嬴渠梁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命僕从将他抱了下去。 嬴稷兴许的确是嬴驷之子,但那也是未来的事了。 眼下,嬴驷只是个年幼的孩子,嬴稷却已身居高位多年,嬴稷恐怕也很难将嬴驷当做他的长辈吧? 事实上,嬴稷能够当着众人的面称唿嬴渠梁为大父,已经出乎嬴渠梁的预料了。 「见到自己的阿父,感想如何?」嬴渠梁看向嬴稷的目光中带着些调侃意味。 嬴稷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没有想到,幼时的阿父,竟然如此活泼……」 可惜那是他的阿父,倘若那是他的小孙子,他就可以抱过来尽情地逗弄了。 第8页 以嬴驷作为话题,嬴渠梁顺利地与跨越时空而来的大孙子拉近了距离。 当嬴渠梁从嬴稷处得知,嬴驷未来称王,东出函谷惹得六国忌惮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来,寡人成功了。」 他成功扭转了秦国积贫积弱的现状,让秦国变得强大了起来。 在实力不济的时候称王,无疑会成为别人的靶子。 唯有强大的实力,方能撑起头顶的冕冠。 「是,大父成功了。」嬴稷道。 这也是他与嬴渠梁素未谋面,却对嬴渠梁如此尊敬的原因。嬴渠梁就如一块基石,瞧着不起眼,却能支撑他们向着更高的地方迈进。 只是,想起嬴渠梁在求贤大会上被人诘问之事,嬴稷便不由皱起了眉。 「方才的求贤大会……」 「稷儿可是觉得,寡人在各国士子面前,表现得过于卑微?」嬴渠梁仿佛料到了嬴稷想说些什么。 嬴渠梁对嬴稷的称唿,让嬴稷有些不适。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唿他为「稷儿」了…… 但很快,嬴稷就说服了自己。眼前之人,是他的大父。既是他的大父,这么称唿他,便相当合理了。 「不错,那些人中,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大父何必搭理他们?唯有少数有才之士,才值得大父礼贤下士!」 其实,说那些士子中大部分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实在有些冤枉了他们。 不过,在嬴稷看来,不能为他秦国所用之人,与沽名钓誉之辈没什么差别。 「这些寡人何尝不知?可我秦国缺乏能臣名士,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入秦。寡人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他们给推开。」 嬴渠梁嘆了口气,语气沉重地道:「落后就要挨打,弱国没有尊严。秦国受人轻贱,寡人何能倖免?」 「你觉得,寡人是在屈尊俯就他们。可这就是秦国的现状,由不得寡人选择,容不得寡人逃避。」 「寡人惟愿这些轻贱与歧视,在寡人这一代终结。日后,驷儿与你,在六国面前可以挺直了腰杆子说话。」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早已硬了心肠的嬴稷微微红了眼眶。 此时,嬴稷的心中涌出了些久违的感动。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接到来自嬴渠梁的《求贤令》之后,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事务,来到这里襄助嬴渠梁。 第6章 「大父,经过您和商君的变法之后,我秦国国力大增。您收回了大部分河西失地——包括函谷关,并将魏军驱逐至崤山以东。到了阿父之时,阿父继承您的意志,继续与魏作战,逼得魏国向我秦国求和,并将河西之地尽数奉还。」 嬴渠梁最大的心病,一是魏国给与秦国的奇耻大辱,二是秦国无天险可依,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他一听嬴稷的话,连日以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只见嬴渠梁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有了崤山屏障和函谷关之险,我大秦便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日后,局势于我大秦有利之时,我大秦可以随时东出函谷,局势于我大秦不利之时,我大秦也可退居关中。」 不过,有些可惜,听这大孙子话语中的意思,他没能亲自东出函谷,去参与诸侯之间的厮杀,应该是他没能熬到那个时候吧。 秦国的发展是需要时间的。如今,秦国国力衰微,弊政重重,嬴渠梁若是想要将秦国发展到足以与魏国相抗衡的程度,怎么也需要个二三十年时间。 有魏武卒在,魏国便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便是秦国当真将国力提升上去了,对于秦军来说,想要正面击败魏武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秦国能够觅得如同吴起那样的良将。 一想到吴起,嬴渠梁便心情十分复杂。他既欣赏吴起的将才,又痛恨吴起攻夺了秦国的河西之地,让秦国蒙受莫大耻辱。 魏国名震天下的魏武卒,经由李悝的改革诞生,并在吴起的手中发扬光大。 吴起率领魏武卒,夺了秦国河西之地,使得秦国自此时时处于魏国的威胁之下。若不是魏国将主要的精力放在覆灭中山国以及中原争霸诸事上,对偏居一隅的秦国兴趣没有那么大,指不定秦国当时就真要被攻灭了。 在嬴渠梁出生的前几年,秦惠公为了夺回河西之地,倾尽全国之力,调派五十万大军,在军事重镇阴晋与魏军交战,却屈辱地败在了吴起所率领的五万魏武卒手中。 这五万魏武卒虽然是千里挑一的精兵,却都是未在战场上立过功劳的新兵。 五十万秦军,打不过五万魏国新兵,这让其余几国如何能不耻笑秦国? 经此一战,秦国国威沦丧。 幸而后来,吴起因魏国内部的权力斗争,被排挤走了,去了楚国协助楚悼王变法,秦国边境线上的压力这才小了许多。 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中,吴起一直是秦人的噩梦。正因如此,嬴渠梁太明白麾下拥有一员如吴起一般的将帅,能够让军队的实力达到何等可怕的地步了。 嬴渠梁此时还不知道,跟在他大孙子嬴稷身边的白起,其内政方面的才能虽不如吴起,军事才能却绝不在吴起之下。 若是他知道这一点,他便会明白,有这么一位杀神在手,又有嬴稷率领的大军,他的「二三十年规划」,一下子就可以缩短大半时间。 第9页 当嬴渠梁陷入沉思状态中时,嬴稷就乖乖站在一边,打量着孝公朝的众人。 面对其他几国君王与自己的臣下时,嬴稷总是一副蛮横霸道不讲理的样子。但在自家祖父面前,他的态度却是难得的诚挚。 白起偷偷地觑了嬴稷一眼,他没有想到,自家王上居然也会有这般「纯良」的一面。 待嬴渠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又问:「商君是何人,变法又是怎么回事?」 他可没有忘记,在大孙子的口中,此人与此事才是他秦国国力大幅度提升的关键所在。 「此事说来话长,稷稍后再说与大父听吧。」说着,嬴稷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犹在场中的秦国众臣。这些人中,不乏来自老氏族的代表。 嬴渠梁瞬间明悟,歷来行变法之事,最终目的虽是强国,却总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 在他把事情办成之前,泄露太多的信息,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此番稷接了大父的《求贤令》来到这里时,身边带着二十万大军。正是靠着这支大军,稷才击退了意图侵犯我秦国的韩赵联军。大父可要随稷去看一看我大秦锐士?」嬴稷主动开始转移话题。 在听了他的话后,在场之人果然都对那支秦军产生了兴趣。 他们都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军队,才能击败韩赵联军,并俘虏他们的主将。 嬴稷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中,有六万人是负责运送粮草的辎重兵,余者皆是精兵,战斗力相当了得。 在嬴渠梁点头之后,嬴稷命白起去外间通知这二十万秦军列好队,供嬴渠梁君臣检阅。 当嬴渠梁君臣来到这些秦兵的驻地时,发现这些精兵之中,有一千车兵,五千骑兵,两万弩兵,两万弓箭手,余者皆是步兵。 他们一个个装备精良,精神饱满,纪律严明。白起一声令下,他们便立刻随着白起的命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唿喝声,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 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伴随着他们的动作迎面而来。毋庸置疑,这是一支身经百战的军队。 他们在白起的指挥下,就如同白起的臂膀一般,二十万大军可发挥出四十万大军的功效来。 眼前的这一幕,对于嬴渠梁和他的臣下们来说,极具震撼力。 近些年来,秦国屡战屡败,大多数战事都不怎么顺利,士气也因此低迷了许久。 嬴渠梁等人怎么也没想到,来自后世的这支秦军,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 这些秦兵,时而如最为精准的弓箭一般,随着白起的指挥而插入敌军的要害,时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般,将敌军完全围拢于其中,时而又像是锋利的匕首,将敌军分割成一块一块,逐一蚕食…… 如果他们身上不是穿着秦人的服装,如果他们手中没有高举「秦」字大旗,如果他们说的不是秦语,嬴渠梁都要以为他们是魏武卒了。 这就是他大孙子的军队吗?这就是未来的秦军吗? 这支军队,让嬴渠梁看到了未来他大孙子治下,秦国的冰山一角。 白起在指挥着手底下的兵卒们完成了各项动作之后,便冲着嬴渠梁和嬴稷行了个礼,而后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片刻后,嬴渠梁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用一种炽热的目光看着白起。 在白起的身上,他看到了属于名将的风采。他的大孙子能有这样一匹千里驹,实在是好福气啊! 嬴稷上前道:「大父觉得,稷这支军队,可能助你收服河西?」 「能。」嬴渠梁点了点头。 如果说在此次阅兵之前,嬴渠梁还没有多少把握,那么在阅兵之后,嬴渠梁就有了七成把握。 在他看来,能够带出这样一支军队的主将必然不简单,即使是对上魏国上将庞涓,白起也未必会落入下风。 嬴渠梁觉得,自己手底下的军队,与这些秦军相比,就如同老弱残兵一样。 想到这里,他对嬴稷道:「既然你来自未来,应该知道寡人麾下秦军的战力如何。眼下,寡人手底下的兵卒实在不堪一击。只怕还要劳烦你手底下这位将军帮着寡人带带兵……」 为了秦国,他都对着列国士子低过头了。眼下,对着自己的大孙子再低一低头,也没什么。 只要能够让秦国强盛起来,一雪前耻,别说是让他低头,哪怕让他将面子放到地上让人踩,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是自然。大父放心吧,白起定会尽心尽力为我秦国调--教士兵。」 说到这里,嬴稷笑着道:「不是稷自夸,白起带兵的本事,可不见得比当初的吴起差。可惜吴起如今已经作古,否则,就能让白起和吴起好好比试一番了!」 第7章 提到吴起,白起也有些遗憾。若能与吴起这样的对手较量,该是何等畅快的一件事! 不过,对于秦国而言,少了一个如吴起一样的对手,自然是极好的。 若吴起现在还在魏国,若魏国国君依旧对吴起深信不疑,他们就要花费数倍的代价,才能战胜魏军了。 「王上放心,给臣数月功夫,臣还孝公一支强悍之军!如若孝公能为大军提供足够的粮草,一年之内,臣便能率军将我大秦河西之地夺回!」白起道。 白起已经考虑过了,眼下魏国迁都大梁,并将大部分兵力都放在大梁附近。留在河西的兵力,只占据一小部分。 第10页 魏国又向来轻视秦国,如果白起率军急行至魏国驻军处,偷袭魏军,魏军定无招架之力。 对于白起而言,为秦国夺回河西之地不是什么难事儿。不过,他们这支大军迟早是要离开的。后续能不能守住这块地方,还是看孝公麾下的秦军。 因此,白起决定先替孝公好生调-教一下他麾下的秦军,而后,带着这支秦军一起去攻打驻扎在河西之地的魏军。 他准备直接将河西之战作为一场检验自己教学成果的战役。反正,有他和他手底下的二十万大军兜底,无论秦孝公手底下的这些兵卒表现如何,都不会出什么岔子。 「孝公……可是指寡人?」嬴渠梁迟疑着问道。 君王的谥号,都是死后才定的,他如今只是「秦公」,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谥号。 「不错,先父惠文王为大父定的谥号便是『孝』。」嬴稷毫不避讳地当着他家祖父的面谈论起了对方的谥号:「稷亦觉得『孝』是个美谥。不过,稷既然带着大军来到此处,怎么也得助大父称王,才说得过去!」 嬴稷与嬴渠梁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那火焰中,有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在滋生蔓延…… 嬴稷的话,听起来十分狂妄,但在场众人看着他身后的二十万大军,却深觉他有狂妄的资本。 纵使他们不精通军事,却也看得出来这支军队实力超群。无论是率领军队的上将白起,还是这位自称是嬴渠梁孙子的秦王稷,都不是可以小觑之人。 因嬴渠梁才继位不满一年,一些老资歷的大臣并不怎么将嬴渠梁这位年轻的国君放在眼中。 在嬴渠梁与嬴稷对话之时,他们数次想要插嘴,最终都被嬴稷慑人的眼神逼退。 于是,他们便只能消停了下来。 毕竟,嬴稷只认嬴渠梁一人,也只会在嬴渠梁面前乖乖执晚辈礼。对于他们这些「先朝」老臣,嬴稷明显是不打算客气的! 「既然这阅兵也看完了,诸位便先行离开吧。」嬴稷拿出他身为秦王的气场,对着秦孝公手底下的臣子们道:「寡人接下来还有话要与大父说,你们在场,多有不便之处!」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些人的嫌弃。 秦孝公麾下的众多臣子,能够入他眼的,唯有商鞅一人。其他人既然在国君倍感耻辱之时不能为国君分忧,不过一群酒囊饭袋罢了! 杜挚见嬴稷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不由有些愤懑。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秦献公时期的老臣,如今,就是刚刚继位的嬴渠梁,都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嬴渠梁的孙子凭什么对他们颐指气使? 杜挚往前走了两步,刚欲说些什么,就被一旁的甘给拦住了。只见甘龙冲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冲动。 嬴稷的态度自然也令甘龙感到不舒服,可一旁还有二十万大军杵着呢。 此时与嬴稷发生冲突,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当甘龙、杜挚等人离开后,嬴稷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目光有些森冷。 「这些人,就是如今盘踞在秦国的卿大夫吧?」 「不错。」嬴渠梁对于这些老臣显然也没什么好感。 这些人不能为他出计强秦,还在朝堂上对他处处掣肘,嬴渠梁对他们自然喜欢不起来。 「哼,不过是些仗着祖辈的荣光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废物罢了!他们与他们背后的家族,都是我大秦的毒瘤!」 嬴稷道:「早晚有一日,要将他们这些毒瘤都给除去!」 方才其中一人居然还想上前来找嬴稷理论,虽然最后被另一人给拦下来了,但嬴稷自然不会看不出他们的那点心思。 嬴稷向来记仇,他虽然没有当场发作,但那两个人对他的不敬,他可是记下了。 当嬴稷得知,那二人名为甘龙和杜挚时,心中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死人。 这二人并非籍籍无名之人,只是,他们通常和商鞅一起出现,作为反对商鞅变法的保守派。 既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那么,他便无需客气了! 当嬴稷在心中盘算着甘龙和杜挚怎么死比较好时,嬴渠梁还在为怎么安置自家大孙子,以及他带来的二十万大军而发愁。 嬴稷虽然是他的孙子,可到底是秦王,若是给他安排的住所太简陋了,未免配不上他的身份。 可若要给他安排一个配得上他身份的居所……哪怕嬴渠梁将自己现在的住所让出来,只怕也不够。 嬴稷见自家大父面露为难之色,自然要询问缘由。 待他听说嬴渠梁是在为这个而发愁时,不由道:「稷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稷并不挑剔住所,大父只管将稷安排在大父附近的房间就好……唔,最好离阿父也能近一些。」 嬴稷想起他手指头戳在小小的嬴驷脸上时那绝佳的触感,不由弯了弯眉眼。如果还有机会能逗逗小阿父,那就更好了! 白起等人听了嬴稷的话,纷纷瞪大了眼。 秦王稷不挑剔住所?这简直就是他们今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他们回想起秦王稷在与其他国君会面时,给人家为他安排的住所挑出十几处不是来,逼得人家诚惶诚恐对他道歉的样子,他们就不免觉得好笑。 若是秦王稷不挑剔住所,只怕就没有人挑剔住所了。 第11页 嬴稷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带上了些许警告之意。要是谁敢让他在大父面前丢了颜面,他定要让那人好看! 白起等人见状,赶忙移开了目光,假作在观察栎阳王宫的样子。 王上最好赶紧为他们安排好住所,像打发孝公的臣子一样,把他们也给打发了吧。王上要在孝公跟前做孝子贤孙,他们杵在这里也挺难受的。 主要是,王上现在的样子,跟往日的样子,实在是太割裂了啊! 「至于这些人,人数太多,的确不好安置。大父就给这些人找些田地,让他们干农活去吧。日后,他们的口粮,就从他们种的地里出。」 嬴稷表示,他知道现在的秦国穷得很。他们不吃白饭,他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要是实在养不活,那就去找赵成侯或者韩昭侯「借」一些咯。赵国主将和韩国主将如今可还在嬴稷手里呢。 赵成侯和韩昭侯如果丢得起这个人,有本事就别来赎他们。 嬴渠梁闻言,略带歉意地看着白起等人:「王宫东面有一块空地,今日便暂且委屈诸位在那块空地处扎营。等到明日,寡人会为诸位安排好去向。」 平白得了二十万援军,虽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可要一下子将这二十万人安排妥帖,当真不容易。 白起应了一声,对嬴渠梁道:「孝公不必担心,我们这些日子行路之时,晚间也是就地扎营,我们已经习惯了。」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有的吃有的喝,余者皆不是问题。 …… 白起率领诸位将士们离开后,嬴稷跟在嬴渠梁的身后,进入了栎阳王宫。 栎阳是在秦献公二年,才成为秦国国都的。到如今,也才过去了二十多年。 在这二十多年中,嬴师隰和嬴渠梁父子将大部分财力和精力都用在了与魏国对抗上,又能修建起什么像样的宫殿来? 栎阳王宫说是王宫,实际上也就是个占地大一些、夯土台基高一些的宅子,别说与咸阳宫比了,就连一些权臣的府邸,只怕都比不过。 不过,这栎阳王宫也没有什么扩建的必要了。反正,在不久之后,秦国的都城便会从栎阳迁到咸阳。 嬴稷在环视了一圈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他乖乖跟在嬴渠梁的身后,由着嬴渠梁将他带到秦献公嬴师隰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8章 嬴师隰和嬴渠梁的生活水准完全不符合他们一国之君的身份。 如果他们是安于现状、耽于享乐的秦公,即使国家积贫积弱,他们照样可以享受奢华的生活,直到秦国被人攻灭的那一天。 可嬴师隰和嬴渠梁父子都是有大志向之人,他们宁可自己过得艰苦些,也要把收上来的赋税用在发展秦国、提高军事上。 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不可能把有限的钱财耗费在修建宫殿和享乐上。 先前,嬴渠梁担心嬴稷无法适应栎阳王宫中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这大孙子身上穿的戴的,可都是好东西。 嬴稷觉得,他家大父纯粹是想多了。 他虽然过惯了好日子,但这不代表他就过不了苦日子好吗?早年他在燕国为质的时候,可没那么多讲究。 现在嬴稷吃穿用度无一处不好,无非是他没有必要苛待自己。但真要让他再回味一把过去的艰辛岁月,对于嬴稷来说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他的适应力向来极强。 来到栎阳的第一晚,总的来说,嬴稷过得还算不错。 嬴渠梁想着入秦的那些士子,想着他未来大孙子带来的那些士兵何等强大,他心中对秦国的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他们日子过得倒是舒服,可特意过来打探秦国情况的一些士子就不那么舒服了。 这些人本就不是真心要留在秦国为秦效力的,他们只是过来想拿秦国做投名状,去别的国君那里争取高官厚禄。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嬴稷来,要求他们在求贤大会上拿出强秦之策来。拿不出,就说明他们没有真才实学,秦国怎么对待他们都是理所当然。 这一下子就将他们架在高处下不来了。 就秦国现在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这强秦之策,是那么好出的吗?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待到求贤大会,岂不是註定要受辱了? 可如果赶在求贤大会之前,悄悄离开栎阳,传出去让人知道了,照样是他们丢脸。 这一夜,一些士子进退维谷,倍感煎熬。 同样感到不好受的,还有赵成侯和韩昭侯。 早几日,他们就收到从边关处传来的加紧情报了。 他们本以为,派大军趁着新老交替之际去攻打秦国,就是白捡军功的。秦国军队实力不行,秦国上下又人心不稳,拿什么来跟他们斗? 赵成侯和韩昭侯怎么也想不到,这十万联军派出去,竟然连主将带大军都被早有预料的秦军给俘虏了。 非但如此,他们还收到了来自秦国的通牒,由于他们擅自出兵攻打秦国,秦国国君十分生气。如果他们不希望受到来自秦国的报復,他们最好能给出让秦国国君满意的赔偿礼。 「赔偿礼……」赵成侯看着这几个字,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挑衅一般。 孱弱的秦国居然敢这样跟他说话! 赵成侯倒是有心想要撂开手不管,可他这次派出去的赵国主将是宗室中人,实在不能不管。 第12页 再者,赵国这次入秦的六万大军,赵成侯也没法不管。他要是不管,这六万人可就彻底归秦国所有了。 赵成侯在宫殿中来回走了几圈,最终决定将前些年和魏国一起侵占的几座秦国城池,归还给秦国。以此来作为换回赵国主将和赵国军队的代价。如果秦国方面觉得不够,他还可以搭上几座赵国的城池。 打仗嘛,就是这样。打得赢就能侵占别人的土地,打不赢就割地求和。对此,赵成侯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被迫向人低头,且还是向远不如赵国的邻居低头,还是让赵成侯心情有些不爽。 这时候,他难免对韩昭侯生出了些怨怼之心来,因为两国合力攻打秦国的提议,就是韩昭侯提出来的。 在做战略规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商量好打赢秦国之后,要怎么瓜分得来的秦国土地了…… 身处邯郸城中的韩昭侯也十分郁闷,这些天,赵成侯对他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冷淡了下来。 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本以为,韩国在如今的几个大国之中虽然不算是最强的,好歹还有秦国可以欺负欺负,谁能料到,现在他们连秦国都打不动了。 而且经过这一遭,赵国方面也明显对韩国有了意见。 韩国如何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抚平秦国的怒火,日后,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秦国悄悄藏了一支劲旅,这支劲旅打败了韩赵联军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齐国。 齐威王从这则消息中,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将这则消息递给孙膑,待孙膑看过之后,他开口问道:「几年前,秦国还是三晋之地的手下败将。不久前,秦军却大破韩赵联军。依先生之见,这可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 军队的强盛通常伴随着国力的发展,若没有强大的国力支撑,粮草从何而来,如何为将士们打造厚实的甲冑和锋锐的武器? 很大程度上,打仗打的是钱,拼的是后勤。 而在齐威王看来,秦国这些年的国力是没怎么发展的,他也没听说秦国挖到了什么名将。 既如此,秦国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秦军的实力提升至此吗? 孙膑道:「若有吴子那样的将帅带兵,未尝不可。」 齐威王嗤笑道:「吴子那样的大才又怎么会去秦国?」 「王上切莫轻忽秦国。」孙膑认真地道:「想要击败十万韩赵联军不是一件难事,可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还将韩赵联军尽数俘虏,难度就增加了数倍。」 「即使对臣来说,这也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做到的事。王上最好派人去调查一番,看看此次击退韩赵联军的秦国将领究竟是谁。日后,此人定会名扬天下!」 齐威王向来倚重孙膑,他听孙膑这么说,便道:「如此看来,寡人当真该派人好生调查一下那名秦国将领了。」 如果那名秦国将领当真是有才之人,就试着将他挖来齐国吧,齐威王想。 此时,魏国大梁城中,上将军庞涓也来向魏惠王禀明韩赵联军败给秦军的事。 庞涓的确嫉妒贤能,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军事素养。他隐隐察觉到了来自秦军,来自白起的威胁。 可当魏惠王听到韩赵联军败在秦军手中时,第一反应是赵成侯和韩昭侯怎么越来越废了,连区区秦国都打不赢了。 「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来打扰寡人观看歌舞?」魏惠王看向庞涓的目光中带了一丝不满。 庞涓于是又向魏惠王提起了秦军的不同寻常之处。 魏惠王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那么,这支秦军的主将是谁呢?」 「是一名叫做白起的将领。」 「白起?寡人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魏惠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由无名之将带出来的军队,想必也是一支无名之师。韩军和赵军居然败给这样一支无名之师,可见他们是当真不行了……」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要不要趁着韩国和赵国兵败,攻打这两国。 虽说之前三晋名义上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可事实上,韩赵魏各有各的利益,又怎么可能真正亲如一家,永远站在同一战线呢? 要是能够趁此机会攻灭韩国和赵国,昔日晋国的领土,可就尽数归魏国所有了。这对于魏惠王而言,无疑是个极大的诱惑。比起偏僻的秦国,韩国和赵国的土地,其实对魏惠王来说更有吸引力…… 正当魏惠王想入非非之际,庞涓不得不开口打乱了他的浮想联翩:「王上,秦国深恨我魏国,再加上一旁还有齐国对我魏国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要趁机攻打甚至吞併韩国和赵国,其余几国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我魏国可就要腹背受敌了。」 魏惠王听了这话,这才作罢,不过—— 「灭国战是不行,本王若是趁此机会向韩国和赵国讨要些许城池,不过分吧?」 这不就是趁火打劫吗? 赵成侯和韩昭侯碍于形势,或许会同意,但同意过后,三晋之地的关系只怕要降到冰点了。 从国家的角度来考虑,魏国想要持续称霸,这样四处树敌不是一个好选择。 不过,庞涓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今天他的一些言论已经惹得魏惠王不快了。魏惠王可不是个善于纳谏的好君主,他要是再对魏惠王「忠言逆耳」,恐怕他这上将军的职位就要保不住了。 第13页 而且,与他国之间是战是和,这是君王和相邦需要考虑的事,跟他一个上将军有什么关系呢? 庞涓很是心安理得地选择保持沉默。 楚国,郢都之中,楚宣王正在处理与老氏族有关的事务。 二十年前任用吴起变法的楚悼王,是他的父亲。 楚悼王死后,老氏族们要找吴起算帐,吴起在变法过程中侵犯了他们无数利益,取消了他们的不少特权,他们与吴起可以说是有着血海深仇。楚悼王还在的时候,他们动不了吴起,楚悼王死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吴起。 在危难关头,吴起逃进了楚悼王的灵堂,伏在楚悼王的尸身上。可惜,这并没能阻止那些老氏族们射向他的箭羽。 最终,吴起被乱箭射死,楚悼王的尸体也中了数箭。 作为楚悼王的继任者,楚肃王以伤害楚王尸体的罪名,将这些胆敢向吴起和楚悼王尸体射箭之人全部诛杀。 在此过程中,楚肃王趁机从老氏族们手中收回了一部分权力。可惜,兴许是楚肃王对吴起所变之法不感冒,也兴许是因为来自老氏族们的反扑过勐,总之,吴起所变之法,在楚肃王手中被取消了。 没多久,楚肃王也去世了,因他无子,继任者是他的弟弟楚宣王。 这些年,老氏族们经过休养,又恢復了元气,开始与楚宣王角力了。 这种角力既体现在他们与楚宣王争权夺势上,又体现在对外战争中他们与楚宣王商议着如何出兵,以及在取得一定的作战成果后如何分配战利品中。 楚宣王在听说秦军击败了韩军和赵军之后,虽然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反正,就算是秦国真的崛起了,最先头疼的也绝对不是他们楚国,而是三晋之地…… 秦军击败韩赵联军的事,就像是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一般,激起的浪花虽然不大,但水面上的涟漪却迟迟没有消散。 再次举办求贤大会的那一日,嬴稷穿着一身普通的秦国宗室衣裳,抱着小嬴驷出现在了求贤大会现场。 他的身旁是嬴虔以及其他嬴家宗亲,嬴渠梁站在会场中心,没有与他们一起。 不少宗亲都想跟嬴稷搭话,可嬴稷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只顾着逗弄怀中的小嬴驷。 这些人中,有一些人是想替自己的子孙提前讨好嬴稷这个未来秦王,有一些仗着自己是嬴稷的长辈,对嬴稷说话不大客气。 对于这两类人,嬴稷连理都不想理。宗室子弟中,凡是有出息之辈,他都会重用。如果不能得到他的重用,说明那人没什么才干。 提前讨好他有什么用?他总不可能让朝中的贤才们为这些庸才让位吧? 至于那些对嬴稷不客气的人,等到今日求贤大会结束,嬴稷便会让他们知道,除了他的直系长辈之外,别的长辈他一个不认! 嬴稷看着周围稀稀疏疏的士子们,又看了看他站在前方的大父,一时之间,生出了些许不耐之心来。 啧,真是许久都没有人敢让他久等了。 不过,大父为表诚意,坚持要提前来,他能怎么办呢? 随着求贤大会时辰将近,士子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了求贤大会现场。 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还在说说笑笑,待他们看到坐在醒目位置上的嬴稷,以及在会场中维护秩序的白起等人时,他们不由止住了笑声。 嬴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希望今日各位能够拿出强秦的策略来啊,若各位没什么本事,来我秦国只是想欺骗、奚落我秦国国君,我定饶不了他!」 第9章 嬴稷的这句话,使得在场的许多士子变得紧张了起来。原本准备好的治秦策略,也说不出口了。 见状,嬴稷的目光变得更为犀利。 如果是在他的秦国,此刻,他就要开口奚落这些人了。 可不是谁都能对他秦国出言不逊,最终还全身而退的!胆敢冒犯秦国的威严,还让秦王稷宽恕他,至少那人得有相应的价值。 许多话到了嬴稷的嘴边,最终,他却没有再开口。 他已经好生将眼前这些士子震慑了一番了,接下来,该由他的大父展现秦国礼贤下士的一面了。 嬴稷始终记得,今日的主角是他的大父,他不会喧宾夺主。 嬴渠梁来到会场中心,用诚挚的目光注视着周围的人。 「诸位,我秦国诚邀贤才入秦,若有能出策强秦之人,寡人定不会薄待他。」 有嬴稷的蛮横在先,在场的士子们觉得嬴渠梁简直太好说话了。 就连一些曾经瞧不起嬴渠梁,瞧不起秦国的人,至多也只能在心中吐槽一番,而不敢继续在嬴渠梁面前放肆。 这时,第一名士子站了出来。 他是一名从赵地来的年轻士子,显然还有些生涩。 面对众人的侧目,他稍稍有些紧张。 好在他早就打过腹稿,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开始侃侃而谈,越说思路越是顺畅。 嬴渠梁和嬴稷等人也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名唤赵含的士子身上。 就冲着他第一个站出来的这份勇气,只要他才干能达到及格线以上,嬴渠梁就愿意用他。 这赵含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先是将秦国与赵国的现状进行了一番对比,而后阐述了他的强秦理念。 第14页 嬴渠梁听着他的话,心中也在不断思考着。 这赵含的言论不能说毫无道理,只是,他对赵国的论述十分详实,在提及秦国现状之时,却泛泛而谈,可见他并未好好游歷过秦国,他对秦国的理解浮于表面。 他的强秦之策,并非毫无价值,但作用不大,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秦国积贫积弱的现状。 当赵含阐述完他的强秦之策后,嬴渠梁不怎么给面子地指出了赵含策论中的不合时宜之处。 嬴渠梁现在需要的是为他做实事的人,他不需要通过养士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他宁可面前的士子将秦国狠狠骂一顿,而后为他找出解决弊政的方法来,也不需要对方在不清楚秦国现状的情况下,在他面前说些华而不实的话。 赵含听着嬴渠梁中肯的话语,渐渐涨红了脸:「我的确对秦国的现状缺乏了解。还请秦公允我在秦国境内游歷一番。待我游歷归来,再重新为秦国拟定强国之策。」 这本就是嬴渠梁所期盼的,嬴渠梁自然无有不允。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士子也站了出来。这两个人显然没有多少真才实学,他们的表现,还不如赵含。 嬴稷听着他们滔滔不绝的论述,渐渐皱起了眉。 啧,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了! 这些人口水话这么多,也不知大父是怎么做到耐心地从头听到尾的。 待他们阐述完自己的强秦之策后,嬴渠梁同样温和而又中肯地指出了他们策略中的种种漏洞。 不,其实根本不能说是漏洞,他们的策略与秦国几乎没有匹配之处。 一连十数个人上台,都没能拿出什么真正具有价值的策略来,嬴稷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呜……」小嬴驷的小手狠狠揪住了嬴稷的头髮:「要,要掉下去了!」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抱不住他,能不能把他放到一边?他可以自己管好自己的。 小嬴驷记忆力很好,他还记得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不但不向他行礼,还刚见面就戳了他的脸!也不知道阿父为什么要让他亲近这个人。 小嬴驷目光不善地看着眼前呵欠连天的嬴稷,一张小脸渐渐鼓了起来。 嬴稷见了他这副模样,睡意散去了些许。 他伸手一捞,将小嬴驷捞回了自己怀中。 小嬴驷刚要挣扎,就听嬴稷在一旁道:「别动,你阿父应该告诉过你,他在办正事的时候,你要保持安静吧?」 这句话对小嬴驷来说有些长,不过,「正事」和「安静」他听懂了。 只见他伸出两只小手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真的就乖乖呆在嬴稷怀里不说话了。 嬴稷见状,不由又起了几分逗弄小嬴驷的心思。 哎,说来也怪,他自己膝下并不是没有儿子,孙子更是一大堆,可面对那些卖乖讨好的小辈们,他却丝毫没有要与他们亲近的意思。 在见了小嬴驷之后,嬴稷反倒总是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嬴稷觉得,这多半与小嬴驷并不惧怕自己有关吧。 况且,小嬴驷还是他的生父呢,可不是谁都有他这样的奇遇,将自己的生父抱在膝头逗着玩儿。 可惜他那阿父见不到这一幕了,否则,阿父面上的神色不知该有多精彩。 这时,刚刚走上前来,准备向秦公和在场诸位秦国大臣阐述强秦理念的一名士子,引起了嬴稷的注意,小嬴驷也暂时躲过一劫。 此人自称——卫鞅。 嬴稷将这名眉目清隽的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商君么? 单看外貌,倒是看不出他会是那样激进的一名变革者。 嬴稷兴味盎然地支着下巴,准备听听卫鞅的高谈阔论。 然而,卫鞅却拿出了尧、舜治国的方法,劝嬴渠梁用这种方法来治理秦国1。 嬴稷面上顿时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他看向了一旁的嬴渠梁,果然见嬴渠梁面上也露出了不耐之色。 正常,如果说话的不是卫鞅,只怕嬴稷都要忍不住派人将他叉出去了。 也不知这些本事大的人为何会这么喜欢故弄玄虚。 嬴渠梁显然不认为卫鞅是他需要的人才,他虽然对卫鞅颇为有礼,态度却十分冷淡。 「尧、舜之道虽好,却与我秦国国情不符。他们的时代,距离如今实在是太遥远了。」 在说完这番话后,嬴渠梁便请卫鞅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让下一个人继续上去阐述他的理念。 这场大会从清晨进行到正午,不止嬴渠梁有些疲乏,在场的士子们也感到疲乏了。 让嬴渠梁倍感遗憾的是,在前来与会的士子中,他没有找到能够帮助秦国富强起来的贤才。 在听完一小波人的论述之后,嬴渠梁见没有新的人上来阐述自己的理念了,便上前道:「寡人知道,在场的许多人都有着满腔才华,此刻不站出来,不是因为拿不出强秦之策,而是对我秦国不够了解,不好随意开口。」 「这样吧,寡人给诸位发放一枚令牌,凭着这枚令牌,诸位可在秦国境内行走。若是遇到困难,还可拿着这枚令牌去找官府求援。待诸位游歷归来之后,再根据我秦国国情,为寡人出强秦之策。」 「《求贤令》上,寡人允诺诸位的话,一直有效。若是有谁中途改了主意,不愿再为我秦国效劳,寡人亦不加阻拦。」 第15页 他的这番话,颇为诚恳,同时也打消了许多人的后顾之忧。 不少士子准备上前领令牌,却也有人当即就准备离开秦国。 「慢着——」 一旁嬴稷的声音,让这些人止住了脚步。 对于嬴稷,不少人都有些没来由地犯憷,却也有人胆子很大,直视着嬴稷道:「连秦公都说,如果我们想要离开秦国,他不会加以阻拦,你又是谁?难不成,你的架子比秦公还大?」 「秦公的命令,我自然不会不从。寻常人可以随时离秦,只是,你们几个质疑过秦公的人,不可以!秦公不与你们计较,那是秦公宽宏。我却见不得你们对我秦国国君如此不敬!」 嬴稷的记忆力向来很好,他尤其记仇。 只见他森寒的目光自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数月之后,我要见到你们的身影。你们若是胆敢擅自逃跑,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士子们离开之后,嬴渠梁便开始派手底下的官员与大孙子麾下的将士们接触,准备将这批人充分利用起来了。 这时候,嬴渠梁也不由庆幸自己发出了那封《求贤令》。 虽说目前为止,这《求贤令》只为他招来了大孙子这么一个可用之才,但大孙子自带大军啊! 单是他一人,便抵得过其余那些士子的总和了。 与那些各怀心思,未必能够一直留在秦国的士子不同,嬴稷可是一心一意盼着秦国好的。 作为秦王的嬴稷都表明了态度,他手底下的人,对于嬴渠梁的各项指令,自然也是无比配合。 嬴稷只留了一千精兵在身边,专门护卫他的安全,其余的大部分士兵,都按照嬴渠梁君臣的规划,分散到了秦国各地去帮忙开垦荒地。 经过连年战乱,再加上又失去了很大一块国土,导致秦国如今人口并不多。 有嬴稷的人帮忙,能大大加快秦国的开荒进程。 而白起也在向嬴渠梁和嬴稷请示过后,带着他的亲兵去了距离栎阳最近的一处秦军军营。 这时,军营中那些懒散惯了的秦国将士们还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一段血泪史。 被魏武卒摁在地上摩擦之后,他们又将被白起摁在地上摩擦,并过上每天挨揍的日子…… 小孩子毕竟精力不济,被嬴稷抱在怀中的小嬴驷在嬴渠梁进行各种安排的时候,已经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嬴渠梁见状,命人将小嬴驷抱了下去。 周围终于只剩下嬴渠梁和嬴稷。 嬴渠梁看着自己的大孙子,问道:「刚才的求贤大会上,我见你似乎特别关注某个士子,那人是谁?」 嬴稷没有料到,自家大父在百忙之中,竟还能抽空关注自己。 「就是那位商君。」 嬴渠梁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商君是谁?怎么没见他上前为我秦国献策?」 他可还记得大孙子说过,正是商君主持的变法,使得秦国强盛了起来。 「大父已经见过他了。他今日没有要崭露头角的意思,稷便不直接点明他的身份了。良才美玉,还是由大父亲自挖掘、雕琢更好。」 嬴渠梁努力回想着今日在他面前发表过演讲的士子,试图从这些人中找到大孙子口中的那位大才,最终却失败了。 罢了,既然大孙子说那人会在秦国成就一番事业,那人在秦国游歷完后,必定会回到栎阳来。 在那些士子们游歷期间,嬴渠梁也不打算闲着。 他的大孙子是从后世而来的,在如何建设秦国方面,嬴稷定然也能提出很多实用的建议来。他得好好跟大孙子交流交流…… 第10章 嬴稷的到来,让嬴渠梁倍感振奋,朝中的一些大臣们对此却颇感不安。 以甘龙、杜挚为首的卿大夫们,明显能够感到嬴稷对他们的敌意。 对于这位「未来的秦王」,他们的心中充满了警惕。 当他们在大朝会上,看到秦国国君的桌案旁摆放着另一张桌案时,他们发现那张桌案非但与秦国国君的桌案规格相同,还与秦国国君的桌案并驾齐驱,他们心中立时便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来。 不久之后,身着秦公朝服的嬴渠梁与身着秦王朝服的嬴稷联袂而来,应证了他们的猜测。 嬴渠梁身着秦公朝服的样子,他们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但身着衮冕服出现的嬴稷,他们却是第一次看见。 玄色朝服上,织绘着比秦公的朝服更为复杂的纹路,冕冠前后垂下的十二串旒珠,象徵着嬴稷作为天子的威严。 嬴稷本就气势惊人,即便穿着普通的衣衫,也让人无法小觑。 此时,他穿戴着属于天子的整套行头,压得一些大臣几乎喘不过气来。 身为卿大夫之首,甘龙强忍着不适,上前对嬴渠梁道:「君上这么做,不符合规矩。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怎可让旁人与您并驾齐驱?」 即使嬴稷是未来的秦王,理论上,他可以与嬴渠梁平起平坐,甘龙等人也不会默认这种情况发生。 他们不介意嬴渠梁接受来自嬴稷的帮助,毕竟,秦国能够强盛起来,对他们这些世代在秦国为官的人没有坏处。 但以甘龙为首的卿大夫,不愿意看到嬴稷在朝堂上拥有话语权。 嬴稷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唯我独尊惯了,他对甘龙等卿大夫抱有那么明显的敌意,一旦让他掌握实权,甘龙等人岂有好日子过? 第16页 现在,甘龙等人也只能向嬴渠梁施压,好让嬴渠梁改变主意,不要让嬴稷插手朝堂之事。 甘龙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职责和使命,即使秦王稷是我秦国未来的国君,他也不该插手当代的政务。如果让秦王稷进入我秦国的朝堂,他与君上意见不合之时,我等又该以谁的决议为准?」 甘龙的话音刚落,便感到嬴稷森冷阴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显然,他这番话已经将嬴稷给得罪死了。 但为了卿大夫们的利益,甘龙退无可退。 甘龙在说完这番话后,立刻便有不少卿大夫站出来声援他。 一时之间,半个朝堂的人都在站在了嬴稷的对立面,愈发衬得嬴稷孤立无援。 所有人都在等着嬴渠梁的表态,毕竟,他才是当代秦国国君。 嬴渠梁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此话不错。可当稷儿接了寡人的《求贤令》,开始影响如今的时局时,我们便已无法将他排除在外。」 「稷儿既是我秦国的贤才,又是未来的秦王,更是我秦国的功臣!他一来,就为我秦国击败了韩赵联军。如果连他都没有资格进入我秦国决策层,恕我直言,诸位根本不配站在我秦国朝堂上!」 嬴渠梁充满威慑力的目光自那些站出来反对嬴稷的卿大夫们身上一一扫过。 「大敌当前,你们只思量着怎么争权夺利,丝毫不为大局着想,实在让寡人失望!」 「寡人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如今,对我秦国而言,尽快提升国力,击退魏军,收復河西失地才是第一要务!谁敢做拦路石,寡人定不轻饶!」 看着眼前慷慨陈词的嬴渠梁,卿大夫一时都失了声。 嬴渠樑上位仅仅一年时间,相较于朝中歷经了几朝的老臣们来说,他实在年轻得过分。许多人说是以他这个国君的意见为主,实际上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先前嬴渠梁在列国士子面前谦卑的模样,更是让一些卿大夫潜意识里认为他好欺负。 嬴渠梁的这次爆发,让卿大夫们始料未及,嬴稷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愧是将大秦带到变革之路上的国君,他就知道,他的大父必然是个极有魄力的君主,不会被底下人的意志所裹挟。 「日后,稷儿的意志,便等同于寡人的意志。若寡人与稷儿有分歧,寡人自然会与稷儿私底下协商解决,不劳诸卿费心!」 嬴渠梁表示,他和他家大孙子才是一国的,这些人想要利用他来压制他家大孙子,实在是想多了! 这时,嬴渠梁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谁拉了拉。 他抬眸望去,便见大孙子委屈地道:「大父,这些人欺负稷,稷可以揍他们吗?」 众卿大夫:「……」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身为秦王的嬴稷,居然会这么不要脸! 嬴稷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会跟自家祖父告黑状,说要揍他们!难道他以为这是稚子在过家家吗? 嬴渠梁在怔愣了须臾后,对嬴稷道:「你是秦王,在寡人的朝堂上,拥有与寡人同样的权力。你自然可以对那些冒犯你的人施以惩戒。」 「既然大父都这么说了,稷可就不客气了!」嬴稷这么说着,挽起袖子走向了卿大夫们。 卿大夫们:「!!!」 不是,这嬴稷来真的啊?亲自出手打人,他这个秦王跌不跌份儿啊! 嬴稷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走上前后,对着甘龙、杜挚等人就是一顿好揍。 在虎视眈眈的嬴稷面前,甘龙、杜挚等人丝毫不敢还手。 不还手,他们顶多是挨一顿揍,要是他们胆敢还手,他们恐怕就要罪加一等了。 然而,甘龙和杜挚沉得住气,不代表其他人也沉得住气。 都是养尊处优的卿大夫,他们这些人平时何曾挨过揍了?更不要说,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揍。 有两名卿大夫,在嬴稷的巴掌挥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反击了一把…… 嬴稷看到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对着殿内的侍卫们道:「这二人意图谋害寡人。拖下去,斩了!」 在场的秦国君臣们都没有料到,这场闹剧到了最后,竟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甘龙和杜挚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为这两二人求情,却被嬴稷一个眼神逼退。 只听嬴稷淡淡问道:「你们两个,也想步那二人的后尘吗?」 甘龙和杜挚终于不说话了。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嬴稷的嗜血和残暴。与他作对,是真的要死人的…… 秦王稷的一应举动看似荒诞不羁,细究之下,却颇有深意。 他向嬴渠梁请示的那个举动,看似是在向嬴渠梁撒娇,实则却是在用此举对甘龙等人方才的质疑做出回应——这个朝堂,依旧是以嬴渠梁的意志为主,即使是嬴稷,行事前也需要先徵得嬴渠梁的同意。 嬴稷虽将自己的位置摆在了嬴渠梁之下,却不会容许其他人犯到他头上来。 那两名被拖下去的大臣,便是杀鸡儆猴的「鸡」。 那二人的惨叫声,在殿外响起,在场所有卿大夫们,一颗心都不由悬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才在终于消散。 但盘旋在卿大夫们心头的阴霾,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了。 …… 在嬴稷的主导下,短短数日功夫内,秦国朝堂上就进行了一轮大换血。 第17页 嬴稷以甘龙、杜挚等人对他不敬为由,将这些人全部贬了官。空出的位置,则由他带来的人暂时顶上。 虽说范雎、蔡泽等能臣没跟着嬴稷一併来到此处,但嬴稷麾下许多将领都允文允武,暂时拿他们来应急是不成问题的。 在刚刚接手这些工作时,这些人对于战国初期的诸项事务还有些手生,但他们很快便对这些工作熟稔了起来。 他们纪律严明,处理公务的速度比原有的卿大夫们快了不止一倍,这也让嬴渠梁啧啧称奇。 嬴渠梁向自己的孙子虚心请教道:「你是如何敦促这些人干活的?」 身为秦君,嬴渠梁可太清楚手底下的人拖拉起来是什么样了。 这些人处理起公务来居然不需要嬴稷监督,便能自发自觉地卖力干活,嬴渠梁自然感到惊讶。 「是秦法。」 当着嬴渠梁的面,嬴稷也没有卖关子,径直道:「商君与大父第一次变更的律法名曰《垦令》,《垦令》中的第一条,便是要求诸位大臣当日事当日毕,不得拖延到第二日。如有违背秦法者,必将受到严惩。如此一来,官吏自然养成了高效处理政务的习惯。几代过后,官吏们也习惯了我秦国的风气。」 「原来如此,这新法看来当真是好东西。」嬴渠梁道。 「新法能够令我秦国国力大增,能够让我秦国黔首变得骁勇善战,自然是好东西。」 对于嬴渠梁的话,嬴稷表示贊同。 「也不知,你口中的『商君』究竟是谁,何时会来助寡人变更我秦国律法。」 从嬴稷口中听多了变法之后的美好未来,嬴渠梁不免对「变法」一事心生嚮往。 「其实,稷也可助大父完成变法。毕竟我秦国如今所奉行的律法,就是当初商君所变之法。不过,变法非一朝一夕之事,稷又不能在此地久留。这事儿还是交给商君来办吧。」 这是嬴稷第一次提到「离开」这个话题。 嬴渠梁当然知道,嬴稷身为国君,不可能离开他的秦国太久。但好不容易才见到的孙子,这么快就要离开了,也让嬴渠梁心中生出了淡淡的不舍之情。 「大父放心吧,稷虽不会在此地久留,但既然稷接了大父的《求贤令》,稷至少会助大父夺回河西失地。」 嬴稷已经盘算过了,等到那批在秦国游歷的士子们重新回到此地,他正好可以将那些从老氏族们手中夺来的职务交给那些士子。这时候,白起练兵也应该能够看到一定的成效了。 他和白起将崤山和函谷关屏障夺回来,让秦国有天险可依,他们的使命,就算初步完成。 没有嬴稷的襄助,史书中的嬴渠梁都能够咬着牙从那样艰难的境地中熬过来,有了他的襄助,秦国的发展只会比从前更加顺当。 当然,这也会让秦国提前进入魏国、齐国的视线范围之中。但风险一向与机遇并存,他们绝不会畏惧风险! 这时,手底下的人来报,道是赵成侯和韩昭侯送来了求和书。 嬴渠梁将这封求和书打开的时候,嬴稷就在一边跟着一起看。 当他看完这封求和书后,面上布满了阴霾:「看样子,寡人打他们打得还不够狠,他们居然觉得出些钱财,就能将俘虏换回!」 「赵侯和韩侯无非是在试探我秦国罢了。」嬴渠梁道:「若我秦国不答应他们提出的要求,他们才会一点点往上增加筹码。」 「大父耐心好,稷却没什么耐心。」嬴稷对身旁的使者道:「去告诉赵侯和韩侯派来的人,赵国与韩国需要一家割让十座城池给我秦国,否则,休怪寡人与他们翻脸!这十座城池必须是地段好且与我秦国接壤的城池,不可随意拿一些边陲小城来充数!」 「还有,我秦国不养闲人,赵侯和韩侯拖延一日,便需为这些俘虏提供一日的粮草!他们若是不想要这些俘虏,这些俘虏可就随我秦国处置了!」 第11章 经过一番交涉之后,秦国最终得偿所愿。 赵成侯和韩昭侯按照秦国方面的要求,以十座城池,换回了他们被虏的统帅、军官以及两万精兵。 至于其余的八万士兵,他们决定不要了。 这些人在秦国呆了一个多月时间,消耗了不少粮食。赵成侯和韩昭侯若是想要将这些人带回本国,不仅需要将这些粮食尽数补给秦国,还需要承担来迴路上的粮食。 对于赵成侯和韩昭侯而言,这八万士兵只是临时招募起来,进行过一些训练的农夫,与那些养在军营中专程为他们打仗的精兵地位大为不同。这样的兵卒,他们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花费大代价将这些人赎回。 当两万精兵随着赵侯和韩侯派来的人离开时,其余的八万兵卒就那样木愣愣地看着他们。 明明都是同一个军营中作战的兵卒,却在这一刻被划分成三六九等。 白起见状,对他们道:「莫要难过了。赵国和韩国不要你们,我秦国要你们。」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了赵国使者和韩国使者的怒目而视。 这都是谁害的啊! 若不是秦国狮子大开口,索要的粮食数量太多,赵侯和韩侯岂会忍痛决定放弃这些兵卒? 对于赵国使者和韩国使者的目光,白起只当看不见。 他对留下的赵国兵卒和韩国兵卒道:「日后,你们就是秦人了。若你们有家眷,可一併接到秦国来。在我秦国,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若能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便能获得相应的爵位,可分得农田,减免徭役,抵扣刑罚,岂不比帮着赵国和韩国卖命来得舒坦?」 第18页 如今的秦国极为缺人,若是能将这八万人留下,为秦国开垦土地,为秦国冲锋陷阵,也是极好的。 白起为了让这些人对秦国归心,可谓是不遗余力地进行劝说。 他的一番话语,果然让留下的赵国兵卒和韩国兵卒生出了些许希冀来。 赵国使者和韩国使者面色则变得十分难看:「秦国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吧,不仅要扣下我们的兵卒,还要让他们拖家带口地搬来秦地。」 他们虽不在乎那些黔首,但那可都是劳动力啊! 白起瞥了他们一眼:「赵国与韩国财大气粗,十座城都给了,难不成还吝惜些许黔首吗?你们现在若是反悔了,想要将这些兵卒全部带回赵地和韩地,还来得及。你们若是不要这些人,这些人成了我秦地黔首,我秦国自然不能坐视他们骨肉分离。」 赵国使者和韩国使者:「……」 能够将公然抢人这一行径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没谁了。 行吧,这次是他们输了,他们认栽。那十座城池,就当时暂时交给秦国来帮他们保管。 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了,他们迟早是要将这些东西全部取回的。 …… 秦国得了韩国和赵国奉上的共计二十座城池,这则消息,令秦国上下极为兴奋。 他们都被动挨打多少年了啊! 除了秦献公时期,秦国趁着魏国与他国交战的时候攻打魏国,在少梁之战中挽回了一点颜面之外,秦国已经许久没有打过这样振奋人心的大胜仗了! 弱国没有尊严,这番话语,不仅对国君和卿大夫们适用,对底层的黔首们来说,也同样适用。 他们不管在哪里,都是最底层的那一拨人,但对他们而言,能够生活在相对安稳些的环境中,总比生活在被人争来争去的地盘上要强一些。 秦国被人视为一块肥肉,被人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时,底层的黔首们日子也不好过。 这回秦国扬眉吐气,底层的老秦人仍然不明就里。他们只知道是秦国国君安排得当,击退了赵军和韩军。 他们不免对那位年轻的国君多了些许期待,盼着年轻的国君是个有能耐的君主,能够叫他们多过几天安稳日子,不用时时担惊受怕。 刚刚迎来大丰收的秦国正准备好好消化新得的城池,努力搞发展,但有人显然并不想让他们安生。 很快,一封新的战报就被送到了嬴渠梁和嬴稷的案头。 魏惠王派魏武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韩国和赵国本欲割让给秦国的城池。 「魏、王!」 嬴稷看着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魏惠王,想起了他那边,在信陵君魏无忌的统领下总是给他添堵的魏国,一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了心头。 好在他还算理智,知道此时的魏国,比之后世的魏国实力更为强大,直接派白起率领大军与魏军硬刚,并非明智之举。 即使能赢,秦军必然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到时候,面对实力衰减的秦国,赵国和韩国还愿不愿意履行承诺奉上城池,可就不好说了。 嬴渠梁道:「或许,我们可以联齐抗魏。我秦国与齐国并不接壤,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有齐国帮我们分担魏国的注意力,我们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将被魏国夺走的城池抢回。」 如果是在从前,弱小的秦国,连主动向齐国提出合作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有了嬴稷的二十万大秦锐士,嬴渠梁也有了些许底气。 「可以。」 嬴稷对于别人从他嘴里夺食的行为,绝对无法容忍,他很快就答应了嬴渠梁的提议。 「不过,稷未曾与齐威王打过交道,联齐抗魏之事,还得由大父来出面。」 第12章 齐国,临淄 齐威王在收到来自秦国的书信后,亲自出宫往孙膑府上走了一趟。 对待寻常人,齐威王只需一封诏书将对方传唤入宫即可,但孙膑是大才,且又行动不便,齐威王为了展现自己对人才的看重,自然愿意迁就孙膑。 「先生,赵国和韩国奉予秦国的城池,被魏国夺走了,秦公欲与我齐国联手抗魏。」 「王上既来寻膑,想必已经倾向于与秦国联手了。」 「不错,魏国近年来与我齐国多有争端,寡人也有意给魏王一个教训。用兵方面的事,寡人需得仰仗先生。」 齐威王唯一不确定的,便是秦军的实力。 如果秦军击败赵军和韩军属于偶然状况,实际上秦军的实力还和从前一样,那么齐国就相当于是单独与魏国作战。 齐威王将顾虑告诉了孙膑,孙膑道:「膑身有残疾,不可为主将,只可为军师。王上可向魏国发起试探性的攻击,观察一下秦军的实力。一旦战事不利,王上便可随时将大军收回。」 他这么说,也是因为心知秦国不可能给齐国带来太多的好处。齐国并不需要秦国的土地,二除了土地之外,秦国便没有什么能够引起齐王心动的好东西了。 大家一起攻打魏国,可以,目前而言,魏国是齐国和秦国共同的敌人,齐国方面也希望能够削弱魏国的实力。 但要指望齐国为了秦国牺牲自己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 齐威王就具体的作战情况与孙膑进行了一番商讨。 随后,齐威王又将田忌传唤了过来。 第19页 既然孙膑不肯做这领兵上将,自然得由田忌担任上将。率领齐军外出打仗之事,自然也绕不开田忌。 …… 齐军的异动,很快就吸引了魏惠王的注意力。 魏惠王立刻派上将军庞涓率领魏武卒,赶赴齐国与魏国的边境处。 即使心中再怎么不愿承认,魏惠王也清楚,日益强大的齐国,对于他的魏国是一大威胁。 至于秦国,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 赵国和韩国竟然会窝囊到向秦国割地求和,这也让魏惠王感到十分好笑。 与其把城池交给秦国,还不如给他呢! 魏惠王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秦国敢从他手中将这二十座城池抢回去的可能性。 当白起派斥候去观察那二十座城池中,魏军的动向时,魏军毫无反应。 当白起将分散在秦国各地的大秦锐士召集起来,开始进行军事演习时,魏军觉得秦国一方在虚张声势。 直到白起率领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魏军手中连夺数城,秦国那边的战报才终于被送往了魏都大梁。 当秦魏前线的兵卒一脸血污地拿着战报闯进大梁王宫时,魏惠王一脸不耐烦地道:「怎么回事儿,没看到寡人正在忙吗?我魏国与齐国开战在即,若是耽搁了前线的战事,你担待得起么?」 那名魏国兵卒深吸了口气,道:「王上,秦国突然发兵攻打我军!我军没有防备,死伤惨重!现在,那二十座城池,被秦国夺去将近一半了!」 魏惠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秦军攻打我魏国,你是在跟寡人开玩笑吗?」 「是真的!秦军偷袭了我魏军!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秦军的作风突然变了,秦人一个个拼起来又凶又狠,再加上秦军主将总能提前预测到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我们是真的招架不住啊……」 魏惠王从这名小兵的手中结果战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名小兵说得是真的。 他顿时眼前一黑,魏军主力已经被他派去了齐魏边界。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调回来。 难道,他要向秦国低头吗? 不可能,他赫赫大魏,绝不能向弱秦低头! 在愤怒的驱使之下,魏惠王做出了一个会让他未来倍感后悔的决定——从河西之地调集大军,去援助身在赵地和韩地的魏军。 如果魏国上将军庞涓还在大梁城,他定会劝魏王不要这么瞎搞。 他们留在河西之地的兵卒算不得魏军精锐。不过,靠着这些年来魏军在河西之地的经营,就算秦军突然攻过来了,魏军也能凭藉有利地形以及修建好的堡垒将秦军击退。 现在,魏惠王明知道秦军的实力突然变得极为诡异,他不说派人去试探试探秦军如今真正的实力,也不肯派人去探查秦军乃至秦国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反而将一群据险而守的二流三流兵卒调离他们原本镇守的地方,去跟秦军硬碰硬…… 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可惜,庞涓眼下正率领魏武卒与齐军对峙,他根本就不知道后方的魏惠王要给他捅娄子了。 …… 当白起得知魏惠王没有从大梁城调派援军,而是就近从河西之地调派魏军来攻打他的军队时,他顿时乐了。 「我秦国正筹谋着要将河西之地夺回来呢,没想到,魏王居然主动将河西之地的守军给我送来了,魏王可真是贴心啊!」 「原本,我们可没有预料到这么快就能将河西之地收回。不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白起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虽然他一早便与秦公、秦王定下了收回河西之地的整个计划,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今,既然遇到了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能够一举收復失地,白起当然不会错过! 白起在率军与赵地和韩地的魏军作战时,悄然分出了一小股精英部队,前去伏击即将到来的魏国援军。 没几日功夫,远在大梁城的魏惠王便再次收到从秦魏交界处传来的战报。 从河西之地赶往韩赵之地负责增员的魏军,遭到秦军的埋伏,全军覆没。 秦军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与韩赵之地的魏军作战,另一路则经过长途奔袭,将大半个河西之地重新夺了回去。 蛰伏已久的白起大军,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獠牙,向六国展示了他们作为「虎狼之师」的实力! 当消息传到齐国都城临淄时,齐威王的心情十分复杂。 「没想到,秦国竟然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训练出了如此强大的一支军队。」 齐军还在与魏军对峙呢,秦国那边都打完好几场了。 这犀利高效的作风,实在让人惊嘆。 虽说秦军面对的不是魏军的主力军队,但即使是魏军中二三流的兵卒,也不是一般的国家能够应对的。 更不用说,秦军动作还这般迅速,即使齐威王未曾见过秦魏战场,也能预料到,秦军必定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在与魏军的交战中取得了胜利。 此战,是魏国输了。 魏国,魏惠王都轻视了作为他们对手的秦国,齐国君臣,又何尝不是大大低估了秦国呢? 在众人的认知中,秦国还是那个任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弱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国竟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20页 齐威王仔细回想,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样一个时间节点。 不过,这样一支虎狼之师,没个数年功夫,怕是训练不出来。 看样子,秦国君臣早早就开始蓄力了。 齐威王将邹忌唤至跟前,对他道:「看来,我们日后要多留意与秦国有关的消息了。」 明明眼下,他还在与秦国联手抗魏,但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来自秦国的威胁。 「不错,秦国君臣隐忍这么久时间,必定所图甚大。」齐相邹忌对齐威王的话表示贊同:「不过,在魏国倒下之前,我齐国与秦国始终是朋友。」 「是啊,在魏国倒下之前……」齐威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第13章 「你说什么?我魏军……败了?」魏惠王不敢置信地听着前线兵卒的禀报。 他派了十五万大军去攻占韩国和赵国的城池,后来,又从河西之地调派了八万兵马前往韩地和赵地进行增员。 他魏国的大军,怎么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呢? 而且,魏惠王从河西之地调去的大军,居然全军覆没,这让魏惠王无法接受。 「千真万确。」魏兵一脸苦涩地道:「此次,秦国出动了三十万大军来攻打我魏军。当他们发现王上从河西之地调派援军后,他们兵分两路,在半道上设伏……秦人歼灭我河西守军之后,又迅速攻打防守空虚的河西之地……如今,大半个河西之地,已经让秦人给夺回去了!」 「如今,秦人据险而守,我魏军却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境地……还请王上早作定夺!」 「秦人究竟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将军队实力提高这么多的?难道,秦人当真有天兵相助吗?」魏惠王百思不得其解。 秦魏前线,白起所率领的秦国大军将魏军打得节节败退。魏齐前线,庞涓也同样没在田忌和孙膑手中讨到什么好处。 在秦齐之间当夹心饼干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最终,魏惠王选择向秦国低头,同意将韩国和赵国原本打算割让给秦国的城池归还给秦国,以此来换得秦国退兵。 哪知秦人却不肯答应,他们得寸进尺地要求魏惠王将整个河西之地尽数还给秦国,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求魏惠王割让河东之地的部分城池给秦国,其中就包括了魏国旧都安邑。 安邑不仅是魏国的旧都,更是盐池所在之地,其地位极其重要,魏惠王自然不肯答应秦国的要求。 最终,双方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魏惠王同意将整个河西之地,以及赵国和韩国打算割让给秦国的二十座城池还给秦国,并赔偿秦国粮草若干。 秦人终于不再围剿余下的魏国士兵,而是放任他们逃回了魏国。 此次,魏国在与秦国的大战中,损失惨重。魏惠王派了十五万大军来抢夺城池,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回到了魏国。原本镇守在河西之地的那些魏军,更是只有不足万人逃回了魏国。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斩杀了这么多的人,秦将白起「人屠」的名声,逐渐传播了开来。 与白起的凶名一併传播开来的,还有秦军「虎狼之师」的威名。 嬴稷对此十分满意。 这才对嘛,山东六国,就该对秦国充满敬畏之心。 哪怕骂秦国兇残,也比诸侯卑秦来得强。 在嬴稷这儿,什么「暴君」,什么「虎狼之师」,那都是对他的夸赞,他才不在乎呢。 不对,现在似乎还不能称唿魏国为「山东」六国之一…… 嬴稷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甚满意地皱起了眉。 他对嬴渠梁道:「大父,如今函谷关虽已夺回,崤山却仍在魏人手中。咱们要不要乘胜追击,直接将魏人驱赶至崤山以东?」 喊了那么多年的山东六国,嬴稷只要一想到魏国如今的国土延伸到了崤山以西,他就倍感别扭! 那可是他秦国的地盘! 虽说以函谷关之险,据敌绰绰有余,但再多一道崤山屏障,岂不是更加舒坦? 至于秦魏已经派人签订停战协议一事,嬴稷全然不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只要利益足够大,他甚至可以当场将自己说过的话给吞回去,就是这么无赖! 嬴渠梁道:「我秦国如今刚刚将河西之地收回,又新得了二十座城池,还是先将这些地方纳入我秦国的管理之中吧。眼下我秦国根基不稳,把魏国逼急了,对我秦国并没有什么好处。」 与嬴稷不同,嬴渠梁是走稳健路线的。 秦国的处境,也让他不得不稳健一些。 他的任何一个决断失误,都可能让本就处境不好的秦国雪上加霜,因此,他须得慎之又慎。 嬴渠梁所谓的「根基不稳」,不仅是指秦国还没有彻底掌握这许多土地,更是指粮草撑不住了。 白起拉着三十万大军出去大杀四方,的确风光,但如今秦国还没有经过变法,国力不济,根本就没法支持白起继续东进。 嬴渠梁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嬴稷很快就明白了。 「既如此,那就暂且让魏国再嚣张一段时日吧!稷先帮着大父强国,也让白起接着帮大父练兵!过些时日,待我大秦攒够了军粮,稷再找那魏王算帐!」 嬴渠梁发现,每当说起攻打其他国家的时候,嬴稷的眼眸深处,便会燃起一团不一样的火焰。 第21页 看样子,在他面前懂事而贴心的孙子,是个极为好斗之人啊。 好斗也没什么不好,这至少说明,在嬴稷统治的时期,秦国已经完全化被动为主动了。 看着这样的孙子,嬴渠梁难免对他的生平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 白起的大军大胜而归,令秦国上下倍感振奋。 当大军抵达栎阳时,许多人都赶来围观这支大秦劲旅的风采。 先前,秦国的大臣们虽能看出这支大军战斗力不俗,终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但这回,这支大军重创了一直将他们压着打的魏军,秦国大臣乃至底层的黔首们看待这支大军的目光,自然完全不同了。 这支由三十万人组成的大军中,有二十万是白起带来的兵,还有十万是嬴渠梁交到白起手上的兵。 白起为了更好的让「这个秦国」的士兵们接受他的理念,便将这些人打散了,融入到他的军中。 事实证明,这样做的效果十分显着。 如今,本土的秦兵虽还不如白起带来的大秦锐士,却已经受到他们的影响,有了几分「虎狼之师」的雏形。 接下来,白起要做的,就是不断地锻鍊这些士兵…… 栎阳无法容纳这么多士兵。 在进入栎阳之前,白起就命令大部分士兵回到原本的地方,该种田的种田,该训练的训练,他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亲兵步入了栎阳。 白起是立下了大功的功臣,嬴渠梁为了展示对他的看重,亲自扯着有些不情不愿的嬴稷,站在栎阳王宫前迎接白起。 嬴稷被拉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老大不乐意。 「不就是打了一场胜仗吗?大父至于如此么?」 这些年来,白起已经为嬴稷打了太多的胜仗,嬴稷也给了他应有的奖励。 虽说白起为嬴稷带来的每一次胜利依旧让嬴稷高兴,但在嬴稷看来,完全不必向他的大父这边夸张。 嬴渠梁看出了大孙子眉宇间隐隐的不耐,不贊同地道:「白起是个大才,就该得到大才应有的待遇。寡人知道,他兴许已经为你打了足够多的胜仗,多到你甚至习以为常了。但无论何时,你都不该让这样的大才感觉自己受到了轻忽。」 「稷可没有轻忽白起。」嬴稷还是很重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形象的,他为自己辩驳道:「每回白起打了胜仗,稷都给了他相应的嘉奖……」 「嘉奖是嘉奖,但你作为君王的表态,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嬴渠梁语重心长地对似乎进入迟来的叛逆期的大孙子道:「这样的将才,你可要好好笼络住了。只要他始终与你一条心,你何愁打不了胜仗?」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还拍了拍嬴稷的肩膀。 嬴稷别过头,轻咳一声,小声道:「知道了。」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被自家大父训诫,感觉稍微有些丢人啊! 还好周围除了他和大父之外,没有什么人。侍奉他们的人,都站得离他们远远的,否则,他岂不是要丢人丢到外人面前了? 嬴渠梁为白起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他对白起的礼遇,也让白起有些受宠若惊。 虽则白起功劳甚高,凭着瓦解合纵联军、攻克楚国郢都、与五国联合攻齐等多项功名,他已升至秦军功爵制中的最高一级——彻侯。但白起与君王之间的关系,反而变得比从前疏远了一些,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嬴渠梁的礼遇和看重,则让白起回想起当初他与秦王稷相处的情形。 白起是嬴稷的舅舅魏冉举荐为将的,嬴稷掌握大权之后,罢免了魏冉,却依旧重用白起。 为了安抚白起,他甚至还放下身段亲自展现了他对白起的亲厚。 那时的嬴稷,与如今眼前的嬴渠梁是多么相像啊。 正是因为嬴稷的看重和信任,白起才下定决心,要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可不知为何,随着白起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爵位越来越高,他与嬴稷之间,却找不回当初的君臣相得之感了…… 嬴渠梁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大孙子和白起帮了他这么多,他自然也要出面帮忙调解一下大孙子和白起之间的关系。 不过,按照大孙子那高傲的性格,就算问他什么,估计他也不会说实话。反倒是白起,看着比较单纯。 嬴渠梁决定以白起为突破口,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顺带着了解一下自家大孙子的生平。 唉,大孙子对他的事瞭若指掌,他却对大孙子的事知之不详,他这个祖父当得似乎有些不合格啊。 庆功宴过后,嬴渠梁将所有人都打发走了,独独留下了白起。 「你是跟随在稷儿身边多年的老臣了,定然对稷儿之事知之甚详。你可否与寡人说说与稷儿有关之事?」 见白起似乎有所顾虑,嬴渠梁又道:「放心,此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寡人不会告诉稷儿的。」 白起这才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开了口…… 第14章 这些天以来,嬴渠梁所看到的嬴稷,还是比较纯良的。 虽然嬴稷时常会露出霸道的一面,但在嬴渠梁看来,身为战国乱世之中争霸的秦王,没有野心才不正常。 总的来说,嬴渠梁在看待自家岁数比他大了一圈的大孙子时,滤镜十足。 第22页 透过白起的讲述,嬴渠梁则接触到了另一个阴鸷、狠辣,与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嬴稷。 「王上并不是先君惠文王的嫡长子,在惠文王薨逝之后,率先登上王位的,是王上的嫡长兄秦武王。」 秦惠文王就是嬴渠梁的太子嬴驷,这些天,嬴渠梁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当白起为他讲述这段「歷史」的时候,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既然最终是稷儿上位,可是这位秦武王出了什么意外?」嬴渠梁问。 武这个谥号,算不得什么恶谥。那么,至少可以肯定秦武王不是因为干得实在太过糟糕,被人给撵下台的。 「不错,武王在位期间,平蜀乱,设丞相,拔宜阳,置三川1,倒算是一位颇有能耐的君王。可惜,武王喜欢与人角力,在位不过四年,便与人比试举鼎,最终巨鼎脱落砸断武王胫骨,武王因伤势过重而亡。」 嬴渠梁闻言,颇觉心惊:「他这般年纪轻轻便去了,可曾交代好了后事?可曾为秦国留下了贤明的储君?」 若是没有,那么,一场动乱便近在眼前,秦国危矣! 白起摇了摇头:「武王年岁尚轻,膝下并无子嗣,他又向来身强体健,有谁能料到他竟会去得这样早?便是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在武王薨逝之后,秦国境内陷入了动盪之中。惠文后与芈八子都想拥立自己的儿子,朝中大臣们各自站边,一时之间,我秦国隐隐呈分裂之相。」 「芈八子,便是王上的生母。武王盪是先君指定的继承人,他的弟弟们可不是。既如此,诸位公子自然是谁有能耐谁上位。」 都想做秦王,可王位只有一个,谁也不肯服谁,那就只有斗上一场,最终胜者上位,败者丧命。 「这芈八子既然是稷儿的生母,可是她支持稷儿上位的?」嬴渠梁问。 能够教出嬴稷这么一位秦君来的,必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嬴渠梁不会因为嬴稷的生母不是嬴驷的正妻,便小看了对方。 「芈八子的确是王上的生母,不过,当时她支持的并不是王上。因为王上当时在燕国为质,无法赶回秦国争夺王位,芈八子及其兄弟魏冉支持的是公子芾。」 「后来,还是赵武灵王支持王上继位,派遣赵兵去燕国将王上护送回秦,王上才有了争夺大位的可能。2」 「这赵武灵王又是何人,先前寡人听稷儿之言,我秦国在驷儿在位时期,便已成为最强的的国家之一,赵王为何有底气干涉我秦国王位之争?」 嬴渠梁虽然不曾经歷过后世的那些动乱,但他对各国实力的变化极为敏锐。 眼下看来,齐国在齐威王的统领之下,国力正蒸蒸日上,未来参与争霸的诸国之中,必有齐国一席之地。 赵国眼下还在给魏国当小弟,要看魏国的脸色行事,莫不是将来,赵国也出了个能人,使得赵国崛起? 「不错,这赵武灵王的确是个有能耐的君王,他的『胡服骑射』,使得赵国军队变得强大勇勐。若说在您这个时期,赵国还要看魏国脸色行事,那么到了王上统治秦国的时期,赵国与魏国之间的关系,就倒了个个儿……」 在白起的讲述之下,嬴渠梁明白了后世的种种变化。 在魏国衰落之后,齐国、秦国、赵国相继崛起,都拥有了强大的国力,与争霸天下的资本。 正是这种改变,让赵武灵王觉得,自己可以利用秦国的王位之争,下一盘大棋。 如果没有赵武灵王这个外力的帮助,嬴稷绝对与秦王之位无缘。若赵武灵王能够扶持嬴稷上位,那未来的秦王岂不是天然便会对赵国多几分好感? 可惜,赵武灵王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尾。他更是不曾预料到,看上去青涩稚嫩的少年嬴稷,到了日后,会成长为那样一个狠角色。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在赵武灵王表明态度决定支持王上上位之后,芈八子和她的兄弟很快也转变了态度,决定转而支持王上。惠文后毕竟做了多年的王后与太后,人脉颇广,芈八子与她对上,并没有明显的优势。这种时候,任何外力的介入,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芈八子自然要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 「况且,王上资质胜过公子芾,若不是王上在燕国为质,芈八子的第一选择也会是王上。赵武灵王派人将王上送回秦国,对于芈八子而言,恰如瞌睡来了有人递上了枕头。」 「有了赵武灵王的助力,芈八子与魏侯很快便说服了那些正处于观望状态的大臣们。武王盪是举鼎而死,他的同母兄弟若是上位了,会不会也像他这般不稳重?反观王上,小小年纪便在燕国为质,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又得了赵王的支持,他为何不能上位?」 「许多大臣们认为此言有理,便转而支持王上。惠文后及其子很快便在斗争中落败,随后便是王上登基……不得不说,王上是天生的王者,虽然他并未接受过正统的继承人教育,但他居然很快就掌握了大局……」 当然,在秦王稷在位初期,宣太后和魏冉也拥有不小的权利。 不过,白起想着,这一段就没有必要特意向嬴渠梁提及了。毕竟嬴稷对他的祖父这般恭敬,肯定是希望能够在自家祖父面前留个好印象的。反正,嬴渠梁想要了解的,也唯有与嬴稷有关的事。 第23页 而且,在嬴稷掌握大权之后,宣太后和魏冉很快便不能再桎梏嬴稷了。 白起回忆着嬴稷上位之后的种种手段,有时候,连他都不得不感嘆,嬴稷仿佛是天生的王者,许多手段和,他甚至不需要旁人特意去教他,就能自己领悟。 秦王稷虽是楚女之子,但他对于楚国可没有什么爱屋及乌之情。 他上位之后,手中的刀率先对准了楚国。 在他看来,楚国、齐国、赵国都对秦国具有一定的威胁,需要一个个剷除。赵国、齐国军事实力都比较强大,赵武灵王和齐宣王也都比较硬气,一时不好动,唯有楚怀王耳根子比较软,容易轻信旁人。 柿子嘛,自然要捡软的捏。 于是,嬴稷仗着自己是楚女之子,且又与楚国有婚,诓骗楚怀王入秦共议大事3。 楚怀王想着,他跟秦王稷的关系都这么亲近了,自己人总不能坑骗自己人吧?于是,他毫无防备地去了秦国。 没成想,对嬴稷来说,自己人,还真是专门用来坑骗的。楚怀王一入了武关,就被秦军扣住。 嬴稷扣下楚怀王做人质,要求楚国上下割让领土给他,他才肯放楚怀王归楚。 可楚国并不是楚王的一言堂,楚国的许多地方,已经成了卿大夫们的封地,他们怎么肯为了楚怀王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呢? 最终,楚国重臣们一合计,干脆直接拥立楚怀王的儿子楚顷襄王上位。至于楚怀王……姑且自求多福吧,为了楚国的大业,他们也没法子。 哎,都怪不讲武德的秦王!他们能做的唯有帮着楚怀王痛骂、诅咒秦王。 楚怀王就这样被自己的臣子们给放弃了。自此,他再也没能回到楚国,直到他客死异乡,他的尸身才终于被臣子们送回故乡…… 嬴渠梁没有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孙子,居然还会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不由目瞪口呆。 不过,在回过神来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唯有抱着这样的心态,才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秦王,才能在战国乱世笑到最后。 「君子」固然令人钦佩,可「君子」在乱局中是长久不了的。 他们作为秦君,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仅此而已。 「不过,稷儿虽然扣留了楚王,却也只是让楚国发生了些许动乱,并没有为我秦国争取到切实的好处。」 嬴渠梁很快就回过神来,分析这件事:「且这一招,稷儿只能用这么一次。日后,他若是想再用,便不会有人相信他了。」 嬴稷此举,除了搞臭了自己的名声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收穫。 「虽则如此,王上的这番举动,也让其余几国明白,他虽然年轻,却不是好欺负的。」白起赶忙为自家秦王说好话。 「你们将楚王囚禁至死,无异于一巴掌扇在了楚国的脸上,继任者肯善罢甘休吗?」 「自然不肯,继任的楚王曾因为父仇,与我秦国绝交过一阵子。可最终,还是形势比人强。王上派人去信告诉继任的楚王,要么做他的朋友,要么与他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那位楚王选择了前者……」 虽然如此,楚国的劫难并没有就此结束。 楚顷襄王被嬴稷摁着低头,又如何会甘心? 后来,他在一名纵横家的挑唆下,一时热血上涌,想要一雪前耻,恢復楚国祖上的荣光。 于是,楚顷襄王亲自做牵头人,联合其余各国攻打秦国。 此举彻底惹恼了嬴稷,嬴稷兴许会暂且放过那些跟着一起起闹的傢伙,却绝不会放过楚顷襄王「出头鸟」。 谁敢牵头与人合纵攻秦,他就敢把那国打得跪地求饶,钉在耻辱柱上! 嬴稷派白起、司马错等将领朝着楚国发起勐攻,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楚国都城郢都,楚王陵和楚国宗庙,都被秦人焚毁了。 楚国立国八百余年,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被人打成了丧家之犬?屈原看着故国山河破碎,先王的陵墓消失在火光中,不由悲愤交加,投江自尽…… 嬴渠梁被白起的一番话给镇住了,他想到了自家孙子绝不是个好相与之人,却没想到,自家孙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这么狠。 半晌后,他道:「不愧是我老嬴家的子孙啊……」 难怪嬴稷平时在嬴渠梁面前,时不时就摆出他平时霸王的派头来。 就他这种作风,谁敢轻易招惹他? 第15章 听到嬴渠梁对嬴稷的夸奖,白起露出了笑容。 「您若是多当着王上的面夸奖他一番,他定会十分高兴的。」 「寡人知道了。」嬴渠梁想起大孙子那一脸霸气酷炫的模样,面上不由露出了迟疑之色。 稷儿这些年以来,应该受过不少夸奖,听过不少吹捧吧?他真的还需要来自嬴渠梁的夸奖吗? 「经过此事,楚国应该不敢再来招惹秦国了吧?」 「自然,楚国都城被攻占之后,楚王被迫再一次迁都。经过楚怀王之事,继任的楚王本就威望不足。后来,楚国那些卿大夫们愈发对他阳奉阴违了……」 白起说着,又将楚顷襄王是如何与秦国议和,又是如何将太子芈完送入秦国为质之事告知了嬴渠梁。 战国时期,各国往他国派遣质子是一件极为寻常之事,但质子的身份不同,其分量自然也不同。 第24页 譬如当初,秦惠文王嬴驷定下的继承人是秦武王嬴盪,若是他派嬴盪或者嬴盪的同母兄弟入燕为质,就代表他对与燕国的合作十分重视。甚至,在两国的相处中,秦国处于劣势地位。 可嬴驷派往燕国的是嬴稷,足以看出,秦国虽重视与燕国的合作,但并不十分忌惮燕国。 毕竟,若是没有意外,嬴稷这一脉永远都是王室旁支,除非嬴稷本人才干过人,否则,他在秦国的地位不会有多重要。 楚国在战败之后,将自家的太子送入秦国为质,可谓诚意十足。 据白起所言,在太子完入秦之后,嬴稷还嫁了一位公主给他。看样子,嬴稷是想牢牢桎梏住楚国,不让楚国逃脱自己的掌控。 说到这里,白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说起打仗的事来头头是道,但要让他去揣度嬴稷的心思,这就不是他的长项了。 在嬴渠梁的眼中,原本意气风发的白起,不知因何故,突然陷入了怔愣之中。 片刻后,白起对嬴渠梁道:「若是应侯在这里,他会比我更清楚王上的心思。」 应侯,便是范雎。 范雎到嬴稷身边的时间远远晚于白起等老臣,但他却十分得嬴稷之心。 嬴稷信任范雎,胜过白起和其他臣子。就连这回,嬴稷率领大军赶来给嬴渠梁助战,朝中大事,他也尽数託付给了范雎。 白起的怔愣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失态」向嬴渠梁道歉,并略过了这个话题。 嬴渠梁却默默将「应侯」二字记在了心中。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应侯」是谁,但能够被白起以这样的口吻提起的,定不会是什么寂寂无名的人物。 这位应侯,有很大可能是他的孙子嬴稷的宠臣。 也不知,白起与「应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他在提起「应侯」之时,露出这样复杂的神色。 嬴渠梁看着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鬓边的白髮,仿佛突然意识到,白起不再年轻了。 可奇怪的是,当白起率领大军归来之时,甚至当白起第一次率领大军,跟在嬴稷身后来拜见嬴渠梁时,嬴渠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白起将军且先休息休息,喝杯水润润口,再继续为寡人讲述稷儿的事吧。」 对于秦国的能臣,嬴渠梁向来极有耐心。 他的这份体贴,也赢得了白起的感激。 白起发现,嬴渠梁当真是一位温和而又睿智的君主。 在与嬴渠梁相处之时,白起总是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了。 不像在嬴稷面前,白起还要花费精力和功夫揣度对方的心思……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这场对话继续进行了下去。 嬴渠梁不仅仅是听着白起的叙述,更会时不时与白起进行一些交流,引导白起给出一些他想知道的信息。 因为齐国现在就有崛起之势,嬴渠梁十分关心齐国后世的发展。 从白起的讲述中,嬴渠梁得知,齐威王在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中击败魏惠王之后,齐国果然蒸蒸日上。 去除了魏国这一心腹大患,周边再也没有能够制约齐国发展的国家,齐国逐渐取代了魏国的地位。 齐威王的继任者是齐宣王。 齐宣王在位时期,干了一件大事。 时逢燕王哙昏聩,听信身边之人的谗言,欲将王位禅让给燕相子之,燕太子平不服,与燕相子之相争,双方斗得极为厉害1。 齐宣王趁机派兵攻打燕国,险些令燕国覆灭。 这让周边的国家更加敬畏齐国,却也招来了燕人的怒火,为后来的五国相约攻齐埋下了祸根。 继位的燕昭王在看到国内生灵涂炭的场景之后,深恨齐国,却碍于齐国的强大与燕国的弱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是实力不够的情况下挑衅自己的敌人,是一种愚蠢的做法。 燕昭王建造黄金台,招纳贤士,发展燕国,默默地为燕国积蓄着力量。燕昭王在位的那段时间,也是战国时代燕国国力与军事实力最强的时候。 可惜,燕国积贫积弱已久,一时半会儿赶不上齐国。 后来,齐宣王薨,齐愍王继位,燕昭王才终于看到了復仇的希望。 齐愍王才华不及其父亲与祖父,心气却比歷代齐王都高。 秦王稷派人到齐国,与齐愍王相约并称「东帝」、「西帝」,以此来显示秦齐两国实力强大,地位更在其余诸国之上。 齐愍王欣然同意,其余国家敢怒而不敢言。 若是只有秦国或者齐国一家称帝,他们还可以联合起来攻打这个出头鸟,但实力最强大的两个国家同时称帝,他们一时反而不好轻举妄动。 这时,燕国派遣细作苏秦(另一说为苏代)入齐为间,极力劝说齐愍王取消「东帝」称号,并让齐愍王攻宋伐秦。 也不知苏秦给齐愍王灌了什么迷魂汤,总之,齐愍王听信了苏秦的话语。 自此,秦齐关系恶化,不可能再站在同一战线。 齐愍王仗着齐国国力强盛,屡屡出手干涉别国政务。 在南征北伐之中,齐愍王失尽人心,也为齐国树敌无数。 终于,燕昭王见復仇的时机到了,便以乐毅为上将,联合包括秦国在内的几个国家一起攻打齐国,连下齐国七十座城池,险些让齐国覆灭,齐愍王也在逃亡的过程中被自己人杀死2。 第25页 这时,齐国仅仅只剩下莒和即墨两座城池还没有被五国联军攻破。 也正是靠着这两座城池的坚守,齐国才终于等到了復国的机会。 后来,燕昭王身死,他的继承人不如他那般英明果断,齐国利用离间计让他换掉了统帅五国联军的大将乐毅,齐国才终于反败为胜。齐国虽然得以光復,却也在这场浩劫中耗尽了自齐威王、齐宣王以来积攒的强大国力,自此之后,齐国再无争霸之力。 对此,白起是这样说的:「秦齐并不接壤,对于王上而言,攻打齐国并没有太多的好处。但齐国本就国力强大,在齐愍王吞併宋国之后,齐国更是国力膨胀,威胁到我秦国的霸主之位。即使燕昭王不牵这个头,王上也是要想办法把齐国摁下去的。燕昭王的提议,正好暗合王上的心思。」 嬴稷向来以利益为准绳,谁对秦国有威胁,他便攻打谁。他这么做,嬴渠梁并不感到意外。 「魏国霸权已然衰落,楚国被你们打得没了脾气,齐国也失去了争霸之力,那么接下来,秦国最大的对手,便只剩下你口中的赵国了吧?」 嬴渠梁问。 「不错。」白起点了点头,开始向嬴渠梁讲述秦赵争霸的那些事儿。 嬴稷是赵武灵王护送回国继位的,但嬴稷并没有因为他承受了赵武灵王的恩惠,便对赵国释放善意。 在战国乱世,善意值几个钱?更何况,在嬴稷看来,赵武灵王送他回秦继位,本就是别有所图,算不得纯粹的善意。 于是,嬴稷转头就开始欺负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 他先是向赵惠文王索要和氏璧,假意要拿城池去换和氏璧,在拿到和氏璧之后,却出尔反尔,不肯将城池交给赵国使者,逼得赵国使者蔺相如险些去撞柱子。 若是能平白得到一块美玉也就罢了,既然这美玉不好得,还容易让嬴稷本就狼藉的名声雪上加霜,嬴稷自然也就收手了。 后来,没过几年,嬴稷与赵惠文王在渑池相会,嬴稷请赵惠文王为他鼓瑟。 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友人之间相互见面,奏个乐助个兴,也是常事。 赵惠文王也没多想,就按照嬴稷的要求,为他奏了一曲。 谁知道,嬴稷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在赵惠文王为他鼓完瑟之后,他居然命身边的史官把这一幕记入了史书之中! 这对于赵国来说,可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明明秦王和赵王的地位是相等的,秦王却可以让赵王当众为他奏乐,还将这一幕载入史册之中,其性质,相当于后世的李世民在击败异族首领之后,命令异族首领当众为自己起舞,还让史官在一旁做记录。 为了替赵惠文王挽回颜面,蔺相如拿着缶靠近嬴稷,逼迫嬴稷为赵惠文王击缶。如若嬴稷不肯,他就要于五步之内血溅嬴稷…… 听到此处,嬴渠梁感到很是诧异:「你不是说,稷儿这时候正准备与楚国开战,欲与赵国交好,这才约赵王在渑池会面的吗?」 这是想要跟人交好的态度吗?这分明就是在试探赵王的底线吧! 白起想了想,道:「对于王上而言,不直接告诉别人他要攻打别人,或许已经够友好了。」 嬴渠梁:「……」 他这大孙子这么刚的吗? 嬴渠梁终于明白了,他家孙子根本就是个大魔王,有理没理都要欺负别人几下那种! 秦赵之间的关系,起初还算正常,有敌对的时候,也有合作的时候。 赵惠文王在世期间,赵国并未与秦国发生什么大冲突。 但他的儿子赵孝成王继位之后,可不是这么想的。 赵国强大的国力,给赵孝成王带来了极大的信心,赵孝成王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对秦国不大友好。 白起道:「在王上接到《求贤令》之前,我秦国欲取韩上党之地,韩王分明已将上党之地献与我秦国,不料那上党郡守自作主张,要将上党之地献给赵国。而赵王(和谐)丹,他竟然也答应了!」 这无异于虎口夺食,秦国如何能忍? 若不是这封突如其来的《求贤令》,只怕此刻,秦国上下已经准备与赵国开战了。 「看样子,是寡人打乱了你们的计划。」嬴渠梁道。 「不,这是王上的选择。」白起道:「王上既然选择先接您的《求贤令》,这就表明在他心中,您这边的事更为重要。」 「只要我秦国兵力犹在,国力犹在,什么时候都可以与赵国一战。」 「而您这边的国耻,若是不能及时雪去,便将困扰我秦国数十年,自然是您这边更为紧迫。」 嬴渠梁听了白起的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既然孙子都为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要事赶过来,他也得争气些,才算是没有辜负孙子的一番苦心。 嬴渠梁和白起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秦昭襄王位面,一名男婴在邯郸哌哌坠地。 嬴异人坐在自家小院中,看着被妻子抱过来的婴儿,愁苦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是正月出生的,就取名『政』吧。」 说完这番话,他又低声呢喃道:「你在这个时候出生,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因为长平之战的延迟,嬴异人这个秦国质子在邯郸并未被人喊打喊杀。 第26页 但如今秦赵处于敌对状态,赵人对他的态度,算不上有多好。他所居住的院落,已经被人监控了起来。 嬴异人毫不怀疑,秦赵开战的那一日,赵人会杀了自己祭旗。 他嘆了口气,以不娴熟的姿态,将小小的嬴政抱在怀中:「但愿,一切不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第16章 幼崽政还是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哪里听得懂嬴异人在说什么? 他突然从一个舒适的怀抱,换到了另一个不舒适的怀抱中,自然免不了在嬴异人怀中扭来扭曲。 嬴异人感到很奇怪,别的婴儿感到不舒服,早就已经扯着嗓子开始哭嚎了。 他怀中的小嬴政,却只是哼哼唧唧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这也让嬴异人倍感惊奇。 嬴异人一面伸出手去戳着幼崽政的小脸,一面对身旁的赵姬道:「这孩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啊。」 刚刚生产完的赵姬面色还有些虚弱,她望向嬴异人怀中那团襁褓的目光中,满满都是慈爱之色。 「的确,听产婆说,政儿只在出生的时候哭过,后来,他便不怎么哭闹了,让人很是省心。」 嬴异人闻言,将怀中的幼崽政抱得紧了些。 在这种时候,新生命的出生,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政儿啊政儿,但愿你能平安长大。」 若是连嬴异人的儿子都能平安长大,他这个秦国质子在赵地自然也会安然无恙…… 与此同时,秦孝公位面 嬴渠梁与白起的谈话进入了尾声。 「寡人注意到,你在说起稷儿早期的功绩时,眼中仿佛有光。为何到了后期,眉宇间却总是带着几分郁色?」 在对孙子有了一定的了解,满足了好奇心之后,嬴渠梁终于开始切入正题——弄明白嬴稷与白起之间那微妙的关系,才是他进行这场谈话的主要目的。 「我……」白起的脸上,又露出了与方才如出一辙的犹豫神色。 他低声道:「我也不知,我只是觉得,王上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了。」 明明他为秦国立下的功绩越来越多,他与秦王稷之间的关系,却似乎越来越远了。 白起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又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这时,门口的人通传,道是嬴稷求见。 白起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慌乱之色,他明明已经打赢过不知多少场战役,但在面对自己的主君之时,仍然像个没有做好准备的毛头小子。 嬴渠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而后对着门口道:「让他进来吧。」 宫殿的门被打开,门外传来嬴稷懒洋洋的声音:「大父在与白起说什么呢,怎么不叫上稷?莫非,稷在大父面前还不如白起讨喜吗?」 嬴渠梁笑着道:「谁能为寡人打胜仗,寡人就喜欢谁。白起可是刚刚为寡人夺回了河西之地,寡人稀罕白起,有什么不对吗?」 「对,太对了!不止大父,就连稷,也很稀罕白起。」嬴稷似真似假地道:「不过,白起是稷带来的,是稷接了大父的《求贤令》!大父可不能稀罕白起胜过稷啊!」 「这是自然。稷儿这般有本事,给我秦国长了脸,寡人自然不会看重旁人胜过你。」 嬴稷一听这话,就知道嬴渠梁与白起方才的交谈中,信息量有多大。 白起怕是将他知道的那些东西,都抖给嬴渠梁了吧? 想到这里,嬴稷看向白起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这时,嬴渠梁却挡在了白起面前:「是寡人让白起将你的那些往事说给寡人听的,你要是不高兴,只管冲着寡人来。」 「大父说得哪里话,您想要了解稷,稷怎会不高兴?下回,大父若是想知道与稷有关的事,只管来问稷就好,稷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那寡人可就问你了啊。白起这么听话又能打胜仗的将领,你为何对他不满?」嬴渠梁看向了嬴稷。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嬴稷又是他的孙子,他自然就有话直说了。 嬴稷瞥了白起一眼:「稷何时对白起不满了?是白起告诉大父,稷对他不满了?」 「是白起的神色告诉寡人的。你继位初期,白起立下的战功远不如现在,你们却能君臣相得。为何后来,白起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他在提及你时,却带上了重重顾虑?」 嬴稷并不怎么愿意与人讨论这个话题,他下意识地想要搪塞过去,却听嬴渠梁道:「稷儿,你方才答应过寡人的,要对寡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嬴稷:「……」 这时候,嬴稷不由开始恨自家祖父为何这般敏锐。 「好,稷告诉大父。这其中的真正原因就是白起在军中的声望,已经盖过了所有人——包括稷。偏生,他又不像大父说得那般听话。稷自然免不了担心,有朝一日,若是白起怀有异心,他这把宝剑会不会对准稷。」 这是嬴稷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想法。 他承认,自己是个猜忌多疑之人,若不是今日正好被嬴渠梁问到这个话题,他怕是会将这个想法深埋在心底。 但不知怎的,当着嬴渠梁的面,这些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嬴稷觉得,自家大父不愧是能够将《求贤令》发到别的时空的人,果然有一些神奇的能力。 第27页 当着白起的面,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无疑不符合嬴稷「利益至上」的原则。 但嬴稷在说完这番话后,却并未后悔。 在听到嬴稷的话后,白起面上的神色渐渐泛白,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从未料到,嬴稷居然是这样想的。 白起向来信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事事都遵从君王的旨意行事,岂不是会延误最佳战机? 他不曾料到,他的这种做法,落在嬴稷眼中,竟然成了他有不臣之心的证明…… 「你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你本就对白起生了疑心,还是受了旁人的影响,比如——应侯?」嬴渠梁又问。 「一半一半吧。」嬴稷道:「不过,稷还真是没想到,白起竟然把应侯的存在也告知了大父。」 「他没有特意将应侯的存在告知寡人。他只是感嘆了一声,若是应侯在,应侯会比他更明白你的心思……这话实在叫寡人心中酸涩。」 嬴渠梁道:「白起若是对你不够忠心,他又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嬴稷垂眸不语。 他其实不是丝毫不信任白起了,否则,他也不会依旧打算任用白起来攻打赵国。 只是,要让他恢復过去对白起那种信任程度,这有些难。 嬴渠梁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嬴稷,又看了看别过头去,似在赌气的白起,顿时有些明白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为何会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他的大孙子是个骄傲而又多疑的人,且又贵为秦王,向来只有旁人捧着他、哄着他、顺着他的脾气来的份儿,他哪里会去迁就旁人? 白起看似谦恭,实则也颇为矜傲,又不善言辞。 这俩人凑到一处,能够过了这么多年才爆发出问题来,都得多亏了白起实在能打,且他在战场上的作用难以被替代。 「稷儿,既然你对白起这么有意见,不如,等你回去的时候,你就把白起给寡人留下吧。」嬴渠梁道:「否则,寡人还真担心,有朝一日,对我大秦忠心耿耿的千里驹会死在你的手中。」 「不行!」 「不可!」 一直保持沉默的白起,和若有所思的嬴稷几乎同时出声。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一旁的嬴渠梁却笑出了声:「瞧瞧你们,这不是还挺有默契的嘛!」 他对嬴稷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你应该懂吧?你也别总说白起不听你话。兴许,他只是觉得你的指挥水平太烂,但不好意思告诉你。」 嬴稷:「……」 他的指挥水平烂? 「寡人可是给了白起留下的机会,可他宁愿冒着被你猜忌的风险,也要跟你回去,你说说,这不是对你忠心耿耿是什么?你的疑心病,还是适当收敛收敛吧,莫要让功臣寒心。」 嬴稷:「…………」 他的大父居然为了给外人把他给训了,究竟谁才是他大父的孙子啊! 嬴渠梁在给嬴稷做完思想工作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白起:「寡人知道,你对寡人的大孙子忠心耿耿。不过,你跟他相处的方式要改改了。」 「他这人,疑心病重不说,还唯我独尊惯了。你跟他说话,就得跟他打直球,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不要藏着掖着,也别指望你不说他就能猜到你的心思。」 白起:「……」 是这样吗?可是,有些话,他是真的说不出口啊。 「不过,也不能太直。不然,依照他这臭脾气,指不定就要跟你怼起来。你要是跟他对上,那吃亏的肯定是你。你们那个……应侯,平时是怎么跟稷儿相处的,你在边上看着,学着点儿。」 白起:「…………」 不行,只要一想想那「美好」的画面,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范雎跟嬴稷平时相处的那一套,他是真的学不来啊! 「按照寡人这些天对稷儿的观察,你平时有事没事多跟稷儿联络联络感情,给他多递几封奏疏表表忠心,能够有效地拉近你跟稷儿的关系。」 「你再多把你的作战思路跟稷儿讲讲,省的他关键时候跟你思路对不上,又疑神疑鬼的,坏了大事。」 嬴稷:「………………」 不是,他大父劝说白起就劝说白起吧,怎么还开始攻击起他来了呢? 他什么时候疑神疑鬼的,坏了大事了啊? 如果面前说话的人不是他的大父,他一定早就已经将这人给拉下去砍了。 白起看了看嬴稷宛若便秘的表情,又看了看面带笑容的嬴渠梁,神色突然变得柔和了些许:「臣明白了。」 第17章 自从嬴渠梁做居中调和人,让嬴稷和白起把话说开了之后,横亘在嬴稷与白起之间的那道似有若无的隔阂便渐渐消散。 这些年,嬴稷时不时就会觉得,白起居功自傲,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了。 可在嬴渠梁的提醒下,嬴稷看到了白起不知变通、倔脾气的一面,他对白起的戒心,不知不觉间散去了很多。 白起也在嬴渠梁的引导下,发现了嬴稷吃软不吃硬的一面。 虽然依照白起的脾气和性格,很难去做谄媚、逢迎之事,但是每次当他想要铁头莽沖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嬴渠梁对他说过的话。 而后,他对嬴稷的态度便会变得委婉一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不再那般强硬,反而带上了一些解释,尽可能让嬴稷理解他的想法。 第28页 嬴稷也尽可能将自己从冰冷多疑中剥离出来,以平和的心态来面对白起。 在君臣二人共同的努力之下,他们终于又找回了几分最初的君臣相得之感。 不过,隔阂一旦存在,就难以彻底根除,信任一旦动摇,就再难纯粹。 他们之间的状态与数十年前再如何相像,他们也终究回不去了。 嬴稷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白起,他看着白起鬓边的白髮,开口道:「不知不觉间,你也老了。寡人印象中,你还是『伊阙之战』中那个勇勐无匹的小将。」 白起愣了愣,道:「『伊阙之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王上竟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那可是你扬名天下的第一场大胜仗。」嬴稷道:「当初,舅舅将你举荐给寡人之时,你还那般年轻。寡人原本还担心,让你担任主将究竟行不行。可在寡人见了你之后,寡人就打消了这种顾虑。」 嬴稷目光放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的你,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宝剑,身上的锋芒藏也藏不住。寡人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寡人当时就在想,若有一人能助寡人打破韩军和魏军,那人必定是你。」 「那王上这决定可做得有些草率。」白起笑得眼中泛起了些许泪花:「若是王上的直觉错了呢?」 「不,寡人的直觉不会错!」嬴稷斩钉截铁地道:「当日,寡人未用朝中老将做主将,而用了你。事实证明,寡人做了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伊阙之战」爆发那一年,魏惠王之子魏襄王与韩国国君韩襄王先后去世,赵国则发生了一场动乱——上了年龄的赵武灵王主动退位做了主父,让小儿子赵惠文王继承了王位。赵惠文王是赵武灵王心爱的王后吴娃为他生下的儿子,赵武灵王向来极为看重赵惠文王,为了这个小儿子,他甚至不惜废了栽培多年的大儿子太子章。 可随着吴娃的去世,赵武灵王对赵惠文王的那些偏爱渐渐消失,他开始对被他废黜了太子之位的长子赵章心生愧疚。 于是,赵武灵王做出了此生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他准备将赵国一分为二,让长子在代地称王。 已经继承赵王之位的赵惠文王自然不肯答应,老父亲想怎么弥补他的长兄,都可以,唯独不能分裂赵国,这是在挑衅他这个新赵王的权柄! 赵惠文王与公子章展开了一场恶斗。最终,赵国这场内乱以赵惠文王获胜,公子章被杀,至于老父亲赵武灵王,则被饿死在沙丘。 这位曾经英明一时的赵王,终究未能逃过晚年昏聩的命运。 赵武灵王也因为他的摇摆不定,最终死于他曾经偏宠的小儿子之手,这般命运,着实让人唏嘘。 赵国同室操戈之时,嬴稷趁机兴兵攻打韩国和魏国。 韩魏联军在伊阙静候秦军,准备向秦军发起反攻。 然而,韩魏两国的将领各怀鬼胎,都盼着对方跟秦军主力对上,自己好跟在后头捡漏。 最终,这场战役以秦国大获全胜告终,白起在伊阙之战中大获全胜,歼灭24万韩魏联军。 「在伊阙之战开战前,人人都说寡人草率,放着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将不用,反倒用你这么个新人。此战之后,可再也没有人胆敢质疑寡人的目光了。」 嬴稷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白起的身上:「寡人还记得,你大胜归来之时,寡人率百官为你接风洗尘……不知不觉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寡人的千里驹,也老了!」 「是啊,谁人能逃得过岁月的侵蚀。不止我老了,王上也老了!」白起毫不客气地道。 嬴稷目露嫌弃之色:「你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啊,这一点倒是几十年都未曾变过!」 「王上早该习惯了。」 嬴稷道:「大父说得对,寡人不该疑心你的。就你这不知变通的一根筋,再变又能变到哪里去?」 白起:「臣一时竟不知道王上这番话,是在夸奖臣,还是骂臣这么些年都没有长进了。」 「自然是骂你,寡人骂人这活计做得可比夸人要熟练得多。」 白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嬴稷沉默了片刻,又道:「咱们都已不再年轻,寡人却总是不肯服老。寡人既然不服老,你也不该服老才是……往后,继续为寡人征战吧,直到你再也提不动刀,拿不动剑的那一天。」 白起愣了愣,才「啊」了一声。 嬴稷未向他做出任何保证,这番话语,却比任何保证都更让他动容。 …… 晚间,当嬴稷来到嬴渠梁的住处时,发现嬴渠梁正点着一盏风灯,伏在桌案上看着舆图。 当他听到身边传来的脚步声时,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和解了?」 「和解了。」嬴稷道:「这不正是大父所希望的吗?」 嬴渠梁面上露出了笑容:「这才对嘛。既有本事又对我秦国忠心耿耿的将领,就该好好重用起来。寡人想找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将才,你说你,手底下有这么好的大将,却主动把人往外推,当真浪费!」 「哪有那么夸张?稷最多是不像以往那般信任他,又不是不用他了。现在稷已经与白起把话说开了,大父也不必再担心了。」 说完这番话后,嬴稷凑到了嬴渠梁的身边:「大父在看什么?」 第29页 「在看河西之地的舆图。」 嬴渠梁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经过反覆抚摩之后,变得十分陈旧的羊皮纸上。 「我秦国丢失河西之地,已有足足五十九年光景。期间,几任秦君主动向魏国发起挑战,试图将河西之地夺回,都没能成功。」 「当年,魏文侯和魏武侯命魏军攻夺我河西之地,便是揣着以河西之地为跳板,进一步攻灭我秦国的心思。」 「若不是还有个中山国牵制魏国的精力,若不是魏国将目光放在了中原之地上,我秦国恐怕便国将不国了。」 嬴渠梁紧咬牙龈:「虽则我秦国逃过一劫,但这种命运皆繫于旁人之手的感觉,寡人再也不想尝试了!」 嬴稷认真地道:「大父放心,待我秦国完成变法,日后,便再也没有哪个国家能轻易摆布我秦国的命运。相反,该是他们看我秦国的脸色了。」 说完这番话,嬴稷低下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舆图。 他见那封老旧的舆图上遍布各种标註,字迹显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仿佛看到了秦人充满血泪的抗争史。 饶是心硬如嬴稷,此刻眼眶也不由微微湿润。他在面对敌人时,狠辣而不留情面,但在自己人跟前,他总是保留着几分柔软。 嬴稷侧头问道:「关于如何收回河西之地,大父一定构思了良久吧?如今,我打破了大父的计划,大父可怪我?」 白起收回河西之地时,嬴稷尚不觉得如何——在他的认知中,那块地方自他出生时起,便是秦国的国土。 直到此刻,嬴稷才能稍稍体会到嬴渠梁胸腔中那复杂的感情。 「寡人岂会怪你?这河西之地,早一日收回来,总比晚一日收回来要好。只要能让我秦国有险可依,寡人与先君们的努力,便都没有白费。」 「寡人只是欣慰,我嬴秦后代中,竟有你这般出息的后辈!」 嬴渠梁说着,拍了拍嬴稷的肩膀。他虽有夺回河西、东出函谷之志,却也不敢想像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火烧楚王陵,联合他国一起灭齐,这些,他的大孙子竟然都做到了,不愧是他赢家的骄傲! 「稷儿,陪寡人一起登上函谷关看看吧。」嬴渠梁道:「这函谷关,寡人自出生以来,还一次都未见过呢。」 嬴稷未来得及深思,一声「好」便已出口。 ……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1,以其独特的地势,成为了一道险关。 嬴稷自然知道函谷关的存在,只是,他很少会去走这条路。 函谷关一侧是湍急的黄河,另一侧则是无法通人的密林,中间唯有一条狭长的走道可以通人,嬴渠梁和嬴稷走上去的时候,都得慎之又慎。 待嬴渠梁走到平坦之地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就是祖辈们心心念念要夺回来的函谷关么?」 当真是个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地方啊! 嬴渠梁俯瞰着脚下的滚滚黄河,目光越过此起彼伏的山峦,望向不远处的关外,心中涌出一股豪迈之情。 在这一刻,积压在他心中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稷儿,日后,我秦国将从这里出关,争霸天下!」 「这是当然!」 对于后世的秦王们而言,东出函谷,四处征战,那是稀松平常之事。 但说这话的是嬴渠梁…… 嬴稷不免想起他将毕生精力都用在变法强秦,终其一生都未能东出函谷。 不过,既然他来到了此处,那么,此间的一切,自会与原本的轨迹大不相同。 如今,河西之地已收回,嬴渠梁便可据守天险,安心在秦国行变法之事了。 嬴稷认真地对嬴渠梁道:「大父定能取代魏惠王,成为天下霸主。」 他是霸主,他的阿父被六国忌惮,引得六国合纵抗秦,他的大父也合该是霸主。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第18章 在秦国境内游歷的士子们回来了。 去时,有三四百人,回来之时,只有不到一半之数。 好在嬴渠梁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并未感到失望。 他没有主动去找这些士子,可他每日都会特意留出一段时间来,等着士子们来向他陈述强秦之策。 事实证明,有真才实学的人不少,可只知夸夸其谈的人也很多。 为了甄选人才,嬴渠梁君臣花费了不少时间。为此,他最近连觉都睡得少了。 嬴稷在看到嬴渠梁眼角下的青黑之色后,忍不住道:「大父何必每个人都亲自接见?不如先让手底下的人对这些士子进行一番考核,果真有真才实学的人,再让人将那些士子带到大父跟前吧。」 「这些士子皆是在我秦国游歷数月之后,主动回到栎阳之人。寡人亲自接见他们,也能表明寡人求贤的诚意。」 嬴渠梁明白,日后秦国已是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定然会有许多人争相为嬴稷效力。嬴稷自然不必如嬴渠梁这般事必亲躬,力求向大才们展示他的诚意。 可嬴渠梁所处的时代,毕竟与嬴稷所处的时代不同,如今可没几个真正的贤才会来秦国自荐。 嬴渠梁好不容易等来一些可用之才,自然对他们十分看重。 嬴渠梁对嬴稷道:「寡人曾听你说,有位法家大才,能变法强秦,为我秦国争霸天下打下坚实的基础。寡人虽不知这人是谁,但寡人觉得,寡人对待这些士子的态度应该慎重一些。」 第30页 嬴稷本是想着等他家大父亲自发现卫鞅的才干,但他实在看不得他家大父折腾自个儿,于是他决定为他家大父剧透一把。 「那人名为卫鞅,日后会因军功,被大父封在商于之地,被人称为商君。」 嬴稷见嬴渠梁满脸迷茫之色,显然对「卫鞅」没有丝毫印象,开口提醒道:「数月之前,有人以尧舜之道来劝说大父,那人便是卫鞅。」 「原来是他啊。」 说到这个,嬴渠梁顿时就有了印象。 他蹙着眉道:「当时,寡人听他满口都是上古之风如何如何,认定他的策略对我大秦毫无用处,故而没怎么在意他。难道,他那套对我大秦真的有用吗?」 嬴稷和白起麾下强大的秦军,难道也是用什么尧舜之道训练出来的? 嬴渠梁越想便越觉荒谬。 「稷虽不曾亲眼见过商君,可也曾听人说过,商君当初亡魏入秦时,怀中揣着李悝所着的《法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信奉什么尧舜之道?他多半是要藉此观察、试探大父的态度。」 嬴稷这样一说,嬴渠梁顿时就对卫鞅产生了兴趣。 「既如此,寡人就见见他吧。」 …… 卫鞅在游歷完秦国返回栎阳之时,便已察觉到栎阳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第一次见到栎阳之时,虽觉得栎阳和秦国前途不可期,但彼时的栎阳发展才刚起步,一切都很不完善。 这回,卫鞅在进入栎阳之时,发现栎阳的守备森严了不少。 负责拱卫都城的秦军的精神面貌,有了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人在仔细核验过卫鞅的身份之后,才放卫鞅进入了栎阳。卫鞅的身后,还有许多人正排队等着核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由于此次返回栎阳的士子数量少了许多,秦国专程为士子们准备的驿馆也空了不少出来。 卫鞅从自己的房间中出来时,便听到周围其他士子的议论声。 「原以为秦国实力弱小,用不了多久,就要被其他国家给吞併了。没想到,秦国竟然逼得韩国和赵国割地求和,还打赢了魏国!」 「可不是嘛,我原本还有些不大相信,可看着驻扎在栎阳附近的秦军,我又不得不信了。秦军的纪律实在严明,丝毫不下于魏军啊!」 「你们也别过分吹捧秦国。秦国能赢,那是因为魏国主力在魏齐交界之处。如果秦国单独与魏国作战,怎么可能打得过魏国?」 「可魏国跟哪国关系都算不上好,经常需要多线作战啊!讨论这个没有意义。我倒是很看好秦国未来的发展。秦国现在夺回了河西之地,军队实力又有了迅速成长。未来,秦国说不定当真有争霸之力。」 「这次回到栎阳之后,我发现,秦国官吏变动似乎不小啊。这回接见我们的官员里,有不少生面孔。」 「我倒是觉得,这批新官员做事效率很高。见了咱们,也不多说废话,可该告诉咱们的,都告诉咱们了。若是日后,跟他们做同僚,咱们也省心……」 卫鞅向来有些「独」,没有加入到这些士子们的讨论中。 他只是靠在墙边,默默地听完了这番讨论,决定去栎阳街头走走。 上一回,他来得匆忙,还没有好好看过栎阳的全貌呢。这回,在求见秦君之前,他倒是可以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 走着走着,卫鞅忽然被一队身穿甲冑的大秦锐士给拦下了。 「敢问阁下可是从魏国来的卫鞅?」 卫鞅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为首的将领道:「王上有请,跟我们来吧。」 王上? 卫鞅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秦公什么时候称王了?他怎么不记得!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明明只是一介寂寂无名的小人物,秦国国君为何会亲自派人来邀请他? …… 当卫鞅被人护送到栎阳王宫时,就看到两名身着秦国王室服装的人正在为他扫榻。 这二人一人年轻,一人年迈,一人兴致勃勃,一人则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满脸的不情愿。 那年轻者赫然就是秦国国君,年迈者,也曾给卫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卫鞅总觉得,那名自称秦国普通宗室的嬴稷十分不简单。嬴稷通身的气度,可不在嬴渠梁这个秦国正统国君之下。 就连魏惠王甚至魏武侯,都未必能胜过嬴稷。 这样一个人,当真只是秦国一名普通的宗室成员吗?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物,早该名扬天下了。莫非,他是从秦君这里接受了秘密任务,这才隐在幕后,默默地帮秦国训练士兵,就等着一鸣惊人之日? 卫鞅这般想着,以探究的目光看向了嬴稷,却见嬴稷因为甚少亲自动手扫榻,动作不娴熟,把灰煳在了自己脸上。 嬴稷:「……」 卫鞅:「……」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嬴稷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嬴渠梁看了看自家大孙子灰头土脸,目光兇狠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将嬴稷赶到了一边。 「还是寡人来吧。」 其实,这活计,嬴渠梁也不熟。不过,他可是提前练习过的。由他来做,总比嬴稷好多了。 被自家祖父小瞧了的嬴稷面无表情地瞪着面前的鸡毛掸子,仿佛遇到了毕生之敌。 第31页 他想要的人才,哪个不是乖乖入了他麾下?他何曾屈尊降贵为人做过扫榻这等事! 嬴渠梁将榻打扫干净后,请卫鞅入座,他和嬴稷则跪坐在卫鞅的对面。 嬴稷似乎是因为方才扫榻的过程中表现不佳,急于挽回颜面,便抢先开口道:「稷听闻先生有大才,还请先生将强秦之策说与君上和稷听。」 他嘴上说着请,但语气强势,不知不觉间就带了几分命令的口吻,显然是常年身居上位。 且他能抢在秦君之前开口,秦君非但没有斥责他,还对他的行为颇为纵容…… 卫鞅默默将这些细节记在了心中。 虽说嬴渠梁突然将卫鞅召唤过来,打了卫鞅一个措手不及,好在卫鞅早早便构思过见到秦君之后该给出何种说辞。 卫鞅犹豫了一瞬,率先向嬴渠梁和嬴稷二人提出了帝道治国。 帝道治国,自炎帝而始,并在尧舜之时发扬光大。 卫鞅一面向嬴渠梁和嬴稷描述着尧舜二帝在位时的盛况,一面观察着二人的脸色。 只见嬴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不像是在与他谈论治国之道,倒像是……在看着什么稀罕的物事? 卫鞅并不知道,在后世,嬴稷的这种行为,就是围观名场面时典型的反应。 不「嗑瓜子看戏」,都算是嬴稷对「商鞅」的尊重了。 一旁的嬴渠梁则神色平静地听完了这番话,而后道:「上回先生已经提过这个观点了,在寡人看来,帝道治国虽好,却不符合我秦国现在的实际情况。敢问先生可还有别的法子治国?」 「既然秦公看不上帝道治国,何不採用王道治国?」卫鞅道:「秦穆公时,百里奚便劝说穆公仁施王道,最终让秦国『八戎来服』。」 「鞅在《求贤令》中,见秦公说,欲恢復秦穆公时的霸业。既如此,何不重拾王道,以王道治国?」 嬴渠梁认真地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穆公时的光景与如今已经大不相同了。当今之世,争端愈发激烈,王道治国无法让我秦国迅速强大起来。敢问先生,可还有别的法子强秦?」 因为嬴稷的现身说法,嬴渠梁对卫鞅报以厚望。他绝不相信,卫鞅仅止于此。 毕竟,卫鞅的学说,不仅让秦国变得强大了起来,还让秦国成为了后世最为强大的国家。 卫鞅见嬴渠梁一副笃定他肚子里还有货的样子,不由有些纳闷儿。 不过,他没有在嬴渠梁和嬴稷的面前卖关子:「既然这『王道』,秦公也看不上,那么,便只有用『霸道』治国。」 嬴渠梁一听,便来了兴致:「何谓『霸道』?」 「制霸天下之道,便是霸道。李悝变法强魏,行的是霸道,吴起变法强楚,行的是霸道,邹忌变法强齐,行的也是霸道!」 「鞅这里有『治秦九论』呈予秦王。一曰『田论』,二曰『赋税论』,三曰『农爵论』,四曰『军功论』,五曰『郡县论』,六曰『连坐论』,七曰『度衡量论』,八曰『官制论』,九曰『齐俗论』1……」 卫鞅在提出「治秦九论」之后,又详细为嬴渠梁分析起魏国、楚国和齐国变法的成败,这些理论又有什么作用。 所谓「田论」,便是废井田,开阡陌,允许土地私有化,以此来提高黔首们劳作的积极性。 「赋税论」便是对赋税制度进行改革,摒弃过时的赋税制度,换成更符合当下国情的赋税制度。 「农爵论」是卫鞅为了激励黔首种田,提出的策论,种田种得好的,有办法提高地里粮食产量的,可以得到爵位。「军功论」同理,在战场上以人头来计算军功,以军功换取爵位。 这两论,都给底层黔首留了向上攀爬的道路。 想要打破原有的阶层,跻身到上一层?那就努力种田、拼命打仗吧! 「郡县论」则是废黜老氏族的封地,将老氏族的封地设置郡县两级官府,归秦君管理。 如此一来,秦君便能将大权重新揽在手中,并对国内资源进行统一规划和调配。 在卫鞅看来,想要落实这一条,难度相当高。既得利者不会轻易让出自己的利益,他们会拼命阻挠变法。 正因如此,楚国变法才会迎来老氏族们的疯狂反扑,最终以失败告终。 但想要让国家真正强盛起来,这么做又是必须的。国家不需要同时出现多个声音,所有人只需要听来自国君的命令即可。 楚国变法失败了,秦国变法未必会失败。 卫鞅这次回来时,便注意到,原本在秦国朝堂上身居高位的一些老氏族,已经被赶出了秦国朝堂,这也让他对于在秦国变法一事更有信心。 …… 嬴渠梁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与卫鞅促膝长谈三日三夜。 在听了这番言论之后,他总算明白,为何秦用「商君」变法,未来能够一跃成为最强之国! 这些策论,对于如今的秦国来说,都是相当实用的治国之道。 正当嬴渠梁想继续跟卫鞅讨论下去时,一旁的大孙子嬴稷却突然开始扫起了他的兴。 「大父,天色已晚,你需要按时休息,想必先生说了这么大半日功夫也累了。不如,等明日,你们再继续谈吧!」 嬴稷看着他家大父工作起来那不要命的劲,便明白为何他家大父在完成变法之后,来不及东出函谷争霸天下,人就没了。 第32页 要是一直这么肝,谁吃得消啊! 为了让他家大父熬到成为霸主的那一天,嬴稷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自家大父注意养生,按时休息。 第19章 因天色已晚,嬴渠梁为了显示他对卫鞅的看重,直接留卫鞅宿在宫中。 若不是嬴稷在一旁盯着,只怕嬴渠梁还要与卫鞅秉烛夜谈,甚至抵足而眠。 然而,在嬴稷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嬴渠梁只得无奈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嬴稷瞧着嬴渠梁脸上的兴奋劲儿,担心嬴渠梁在他离开之后,拿出卫鞅呈上的摺子反覆观看,他决定亲自监督嬴渠梁。 他将这番话说出口后,嬴渠梁顿时拉长了一张脸,用控诉的眼神瞅着嬴稷,仿佛在问嬴稷,究竟谁是祖父,谁是孙子。 嬴稷虽比嬴渠梁年长许多,但平日里,他对嬴渠梁这个大父还是颇为恭敬的。 嬴渠梁何曾见过嬴稷在自己跟前这般僭越的样子? 碍于卫鞅还在场,有些话,嬴渠梁不好与嬴稷直说,只好以目光来传达信息。 卫鞅见状,很识趣地决定主动告辞了。他在离开之前,看到目光严肃的嬴稷,又看了看嬴渠梁,感到颇为有趣。 能够在秦君面前这般随性,让秦君也莫可奈何的秦国宗室……着实让卫鞅好奇。 …… 这些日子以来,嬴渠梁和嬴稷的关系虽然愈发亲密,几乎与寻常祖孙无异,但抵足而眠这样的体验,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头一遭。 晚上,当嬴稷发现嬴渠梁颇为兴奋,难以入眠时,嬴稷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无奈地道:「大父何至于如此!」 他的大父虽年纪轻轻,身上却总有一股子常人所没有的老成持重。 嬴稷还是第一次看到嬴渠梁这般喜形于色的样子。 直到这时,嬴稷方才从嬴渠梁身上感受到了几分年轻之人的热血与拼劲儿。 「那可是强秦之策!是我秦国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嬴渠梁对嬴稷消极的态度表示不满:「稷儿,这卫鞅不是你推荐给我的吗?卫鞅果真出了强秦之策,为何你反倒这般淡定?」 ——当然是因为,他一早就被「剧透」过这「强秦之策」是怎么回事儿啊。 嬴稷面无表情地想,他的秦国,便是商君的强秦之策推行多年的成果。 被秦法环绕多年,他要是还不淡定,才奇怪呢。 不过,嬴渠梁毕竟还没有经歷过这些。嬴渠梁渴望强秦多年,骤然听到这些实用的强秦之策,自然如获至宝。 这般想着,嬴稷对自家大父的兴奋劲儿,多了几分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他大父若是因为过于兴奋而睡不够,他是不会答应的。 嬴稷眯着怔忪的睡眼,对嬴渠梁道:「大父若是再不睡,咱们就明天白日补觉吧。」 这怎么行? 除了必要的休息时间外,嬴渠梁简直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干活,他如何能忍受白日补觉这种极度浪费时间的行为? 周围的气息终于变得平静了下来。 带嬴稷听到身旁嬴渠梁平稳的唿吸声时,不由摇了摇头。 他家大父,当真比他的儿子和孙子还令人操心吶! 这般想着的嬴稷,完全忘记了,他在他的儿孙们面前积威甚重的事实。 他的儿孙们在他面前向来小心翼翼的,唯恐惹他不高兴,谁敢如嬴渠梁一般,在嬴稷面前毫不掩饰地展现真性情? ……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嬴渠梁便精神抖擞地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去找卫鞅讨论变法强秦之事。 嬴稷则去了军营,准备视察一下秦国士兵们的训练进度。 在他与白起离开这个秦国之前,总要将这些兵卒们调-教得能够入目才好。 唯有如此,嬴稷才能放心将自家大父的安危交给这些人。 「王上,这是赵侯派人给您送来的书信。」白起将一封信件交予嬴稷。 嬴稷在打开这封书信看过之后,脸上的表情十分无语。 他问白起:「这封书信,你可曾看过?」 白起摇摇头:「王上的书信,臣如何敢随意乱动?」 「那你现在看看吧。」说着,嬴稷将信递给了白起。 白起在浏览过那封信之后,总算明白嬴稷为何会露出那样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赵侯从赎回的赵国将领和精兵那里,得知秦国多了嬴稷这么个能耐的宗室,便忙不迭地想与嬴稷交好。 在这封送给嬴稷的书信中,赵侯话里话外,还在挑拨嬴渠梁和嬴稷之间的关系,说嬴稷这样的大才,竟被嬴渠梁一个毛头小子压得难以出头,他实在为嬴稷惋惜云云。 白起越看,便越是心惊:「这赵侯,竟在怂恿王上谋反!」 倘若嬴稷果真是秦国的普通宗室,手握重兵的他在得到赵侯的支持后,兴许真会动些歪心思。 可身为秦国未来的秦王,嬴稷在看到这封书信之后,却只觉得好笑。 「如今的赵国国君,也就只有这些本事了。难怪后来,赵国都城都让魏惠王给围了,还需要齐国派兵来救。」 当然,齐国必是不会白白出兵的。 赵国要让齐国出兵援助他们,自然要给足了齐国好处。 「王上,这封书信,您打算怎么处理?」白起问。 第33页 「自然是交予大父处置,顺带着问一问大父,赵侯这般不安分,要不要给他点教训!」 …… 当嬴稷将书信送到嬴渠梁跟前时,这才发现,嬴渠梁竟也收到了一封来自赵侯的书信。 书信中,赵侯先是将嬴稷大加赞赏了一番,而后话锋一转,开始羡慕秦国竟然能有如此能耐的宗室。 「依照公子稷的本事,在别国为王都绰绰有余了。我赵国若是也能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宗室,寡人便再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嬴渠梁看到这句话,摇了摇头,毫不避讳地将这封书信递给嬴稷:「这赵侯的离间手段,可算不上高明。寡人并非嫉妒贤才的君主,稷儿你也并非寡人要忌惮、防备的对象。」 「大父,这赵侯既然如此不安分,不如让白起率兵去收拾他一顿吧,正好还能带着咱们秦国一些缺乏实战经验的新兵去歷练歷练。」 嬴稷只要一想到有人试图挑拨他与大父之间的关系,就满心恼火。 后世的赵国国力强大,嬴稷不好随便动。现在的赵国,嬴稷可以说打就打,毫无压力。 「去吧,注意分寸。」嬴渠梁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记得速战速决,打了胜仗之后,向赵侯讨要咱们的损失!」 别人都直接跑到秦国跟前来挑衅了,嬴渠梁若是实力不够,自然只能暂且隐忍。 可如今,秦国既然有足够的兵力,自然要一巴掌抽回去,好让赵侯知道,这歪心思最好不要随便动。 由于此战以教训赵侯为主要目的,而非攻城略地,白起最终选择採用了奇攻。 赵成侯万万没有料到,他不过是试探性地给嬴渠梁和嬴稷这对祖孙各送了一封书信。结果,白起就率领秦军一路势如破竹,险些要打到邯郸来了! 「究竟为何会这样啊!」赵成侯焦急地在自己的寝殿内来回踱步。 赵国如今在几个大国之间夹缝求生,他作为赵国国君,自然免不了要使一些手段。 赵成侯原本只是例行公事地送去了挑拨秦国君臣关系的书信,在他看来,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他也没什么损失。 谁料,秦国君臣不仅撕毁了他送去的书信,还摁着他,又把他给爆锤了一顿! 赵成侯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向齐国求援,直接用不着犹豫了。 以秦军这势如破竹的速度,他们根本等不到齐军赶来啊! 第20章 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秦军,赵成侯终于怂了。 他一面派遣官员去向秦军求和,一面命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求和不成就直接跑路,万万不能被秦军包了饺子。 在这次的谈判中,秦国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 为了让秦人尽快退兵,赵国使者被迫签订了许多不平等条约,赵国使者的心都在滴血,可他别无选择。 秦军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邯郸城这么近,严重威胁到他们这些赵国官员乃至赵侯的安全。 他们要是在这时候直接跟秦人撕破脸,就别想活命了。 去年这个时候,秦人在他们面前还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也不知今年是怎么回事,秦军突然变得这般强大。 秦国那名突然冒出来的将领白起,简直如一尊杀神一般,所向披靡。 当白起率军击退赵侯派去进攻秦国的赵军时,赵国朝堂上下没什么想法,当白起率军击退魏国非主力军时,赵国朝堂上下也不以为然。 直到白起所率领的那支秦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了赵军边防线,杀入赵国腹地,赵国朝堂上下,才对秦军如今的实力有了深刻而直观的感受。 太强了,那些秦人打起仗来悍不畏死的做法,让赵国上下都不由胆寒。 那是军队吗?不,那根本就是一个个人形兵器!这些人形兵器,在秦将白起的手中表现出了巨大的破坏力! 在白起这个杀神面前,赵国使者全程低着头,不敢直视白起的面容。 直到赵国割让城池给秦国的协议签订完毕,赵国使者才壮着胆子问道:「我们赵国和秦国才刚刚停战。秦公为何突然又派将军来攻打我赵国?」 白起不曾说话,他身边的一名千夫长王翦开口道:「秦公为何突然派我们来攻打你们赵国,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么?你们赵国表面上与我们秦国议和,背地里却偷偷离间我秦国君臣的关系,其心可诛!」 「我们这些人,都是王……公子稷手底下的兵卒,公子稷让你们替他转告赵侯,让赵侯别白费心思了,他是断然不可能背叛秦国的!」 嬴稷的真实身份,唯有秦国重要官员知道,对外,他的身份就是「公子稷」。 尽管王翦将嬴稷的这个「人设」牢记在心,但他还是得小心翼翼,时刻提醒自己,才能保证自己不说漏嘴。 这数十年来,大魔王「秦王稷」的身份深入人心,王翦断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秦王稷」还会有退化成「公子稷」的一日。 「公子稷么?」赵国官员念叨着这几个字,将这几个字牢牢记在了心中:「不知公子稷与秦公是什么关系?」 白起闻言,颇觉好笑:「你们连公子稷与秦公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就敢来挑拨公子稷与秦公的关系?」 赵国官员面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白起道:「公子稷与秦公具体是什么关系,你们不用管,你们只需记住,公子稷与秦公关系密切,又对秦国忠心耿耿,他是断然不会背叛秦国的。」 第34页 这些人怂恿未来的秦王造秦国的反,也真想得出来! 嬴稷有自己的秦国要治理,如何会与嬴渠梁争权夺利? 对于嬴稷而言,来到此处,相当于是弥补一些憾事,同时也是给另一个的「自己」攒家底。 「公子稷相当重视秦公对他的看法。你们若是再敢挑拨公子稷与秦公的关系,下回,我大秦锐士便要直取邯郸了!」 「是是是!」赵国使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着秦赵双方签订的停战条约,准备回去向赵成侯復命。 谁能料到,他们赵国这场无名之灾,竟是因赵成侯的一时心血来潮而起呢? 要不是赵成侯一拍脑门儿,决定搞点事情出来,他们此刻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秦军如一阵风一般,杀到了距离邯郸不足八十里处,随后,又如风一般离去。 当赵军斥候亲眼见到秦军离去的身影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去将这则消息禀报赵成侯。 骤然失了不少土地与粮食的赵成侯正心痛着呢,他正在斥责手底下的官员。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废物!」 虽说决定是赵成侯做的,招来秦军的主要原因在赵成侯身上,赵成侯却不会承认这一点,只会迁怒旁人。 这两名官员本是他国士子,来赵国谋官的,心中自有一番傲气。 他们听赵成侯居然想甩锅给他们,不由怒道:「我们先前建议赵侯暂时莫要招惹秦国,赵侯不肯听。我们只得依照赵侯的意思,为赵侯离间秦国君臣出谋划策,想不到,现在竟然都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赵侯如此昏聩又没有担当,难怪赵国一日不如一日!不止魏国不把赵国放在眼中,现在就连秦国都可以来欺负赵国!」 「这样的国君,实在不配让我们尽心辅佐,告辞!」 说完这番话,两人放下官印,转身便欲离去,竟是半点儿面子都不肯给赵侯留。 「站住,谁说你们可以走了?」赵侯阴恻恻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你们若不想好好为寡人效劳,便给寡人去死!」 两人回过头,直视着赵侯那双恨不得吃人的眼睛,半点儿不虚他:「在秦国将军离开之前,我们已经告诉秦国将军,不久之后,我们会离赵入秦,为秦国效力。秦国将军说,他会将此事转告秦公,并欢迎我们随时入秦。」 「赵侯才得罪了秦公,难道现在,又要扣下秦公要的人吗?」 赵成侯听了这番话,果然目露迟疑之色。秦军说打就打,这一出,实在将赵成侯给整怕了。 如果这俩人真被秦公给惦记上了,他确实不敢随意扣下他们。 或许,他应该将这二人给秦君送去?赵成侯不确定地想。 当晚,这二人连夜从邯郸出逃。 等他们跑到安全地时,他们开始对赵成侯大加嘲讽:「赵侯也真是蠢,我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秦国国君既然恼赵侯挑拨离间,又岂会对我们这些帮赵侯出谋划策的人有什么好感?我们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投奔秦国。」 「可惜,赵侯已经错失了斩杀我们的最佳时机了……」 当赵成侯得知自己被骗了,且那二人还出言羞辱他,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倒是嬴渠梁在听说这两名士子挂印离去,戏耍了赵成侯一番之后,隔空对这两名士子喊话,如果他们果真愿意去秦国,他这个秦君欢迎之至。 「先前二位是赵臣,为了赵国的利益而算计我秦国,是分内的职责。如若二位愿意入秦为官,二位过去做过的事,寡人既往不咎。」 嬴渠梁这话一出,不少人都贊他心胸宽广,求贤若渴。 反倒是那赵侯,与他一比,有些太小家子气了,丝毫没有一国之君的气度和担当。 赵成侯:……寡人已经麻了。 …… 无论是嬴渠梁还是嬴稷,都只将进攻赵国一事,当做简单的军事演习。 白起率军攻打现在的赵国有难度吗?没有。 既然如此,就让白起将新兵和老兵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拉出去熘熘吧! 出于对白起的信任,白起在率领军队出发之后,嬴渠梁和嬴稷除了保障队伍的粮食供给之外,就不再关注这件战事了。 他们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起草秦国变法文件上。 关于如何制定变法规则,卫鞅心中早早便有了腹稿。 当嬴渠梁问到他时,他便拿出来跟嬴渠梁探讨。 让卫鞅倍感惊讶的是,看起来老旧保守的嬴稷思路总能与他对得上。在卫鞅拟出一条条新的大秦律令时,嬴稷还能帮他完善这些律令,并加以补充。 「不知公子稷师承何家?」这些日子下来,卫鞅是真的对嬴稷刮目相看。 公子稷真是个法家大才啊! 难怪秦公这般看重公子稷,有了公子稷的襄助,他们必能事半功倍! 可惜公子稷年岁已经不轻了,不知还能辅佐秦公几年。 「稷不拘于学派,哪家学说对我秦国有用,稷便学习哪家学说。」嬴稷道。 「原来如此,鞅见公子对法家理念似乎颇为精通?」 「不错,法家有用,稷曾潜心研读过法家学说。」嬴稷这么说,可丝毫没有夸张。 自从商君变法强秦,法家学说便成了秦国的基本国策。 第35页 嬴稷这一代嬴秦宗室子弟,自懂事开始,便以「商君书」作为启蒙书籍,一边学习法家理念,一边学着认字。 即使是后来,嬴稷被派往燕国为质,他也将《商君书》和《秦律》带在身边,时时研读。 嬴稷十分聪慧,他在学习的过程中,并没有成为法家学说的奴隶,而是融会贯通,让法家学说为自己所用。 卫鞅在与嬴稷进行了进一步交流之后,对嬴稷扎实的法家功底十分嘆服。 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说服嬴渠梁,让公子稷给年幼的太子嬴驷做老师了。 若是由公子稷来教导太子,让秦国未来的继承人打从心底里理解并认可秦法,卫鞅也不必再担心秦国变法会像楚国变法那样,人死政消。 亏得嬴稷现在还不知道卫鞅的想法,否则,他一定会十分无语。 让他来给他家年幼的阿父做老师,认真的吗? 别看秦惠文王嬴驷继位以后那么稳重,甚至能够以一国之力,抵挡住六国合纵抗秦的压力,但嬴驷年少时,还真算不上什么老实的孩子。 嬴渠梁和卫鞅在推行秦法的过程中,太子嬴驷就曾触犯秦法。 彼时,许多人对新法正牴触得厉害,若是对太子犯法一事轻轻放过,那么新法在秦国的威信便将荡然无存。 可嬴驷毕竟是秦国的储君,难道,真要对嬴驷用刑么? 在经过一番考量之后,最终,这惩罚落到了嬴驷的老师公子虔和公孙贾头上。 这二人受了黥刑,脸上被刺了字。 这惩罚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相当于罪犯的烙印要刻在公子虔和公孙贾的脸上,跟随他们一辈子。 要是将嬴驷的老师换成嬴稷…… 到时候嬴驷触犯法律,接受黥刑的岂不是就变成嬴稷了??? 第21章 经过反覆商议,嬴渠梁、嬴稷与卫鞅将需要变更的秦法确定了下来。 卫鞅认为,想要让秦国国力变得强大起来,农事是根本。因此,他这次变法,主要针对的是农事方面的改革。 嬴渠梁和嬴稷也认同他的想法,粮食不足,底层士兵吃不饱饭,哪有力气去打仗? 打仗需要大量的粮食,秦国未来想要挥师东出,就更需要提高粮食产量,否则后勤无法得到保障。 只是……嬴渠梁看着卫鞅由拟定,他和嬴稷修改、补充细节的《垦令》,深觉《垦令》的推行必定会遭到来自各层人士的抵抗。 因为,这则《垦令》为了敦促黔首们去种田,为了对官员和卿大夫们加以限制,有许多堪称严苛的条款。 比如嬴稷曾经与嬴渠梁提到的,对朝中官员们的行事作风加以限制,不许他们将今日的事拖延到明日,这样不仅能够提高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同时,也能够让他们忙碌起来,没有时间去叨扰底层的黔首。 卫鞅认为,这么做,黔首们就不会受到来自官员的干扰,就能专心开垦荒地了。 这对于嬴渠梁来说,自然是喜闻乐见,一举两得的事,可朝中的官员们必定会感到不高兴。 想想吧,本来这些官员们可以在岗位上舒舒服服地躺平,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处理公务。现在,这些官员们却被逼着内捲起来,为了保证效率,甚至不得不频频加班,谁会高兴呢? 当内卷变成常态,当加班加点变成分内之事,又有谁能乐意? 这条律令一出,秦国朝堂上的官员们或许不敢怨恨嬴渠梁,但卫鞅是必定要遭到怨恨的。 另外,在卫鞅看来,那些被卿大夫、贵族们养着的门客也是不事生产的人,必须得到限制。 在新法中,卿大夫和贵族必须按照他们府邸中的人数来缴纳赋税,如果有人胆敢收留这些「吃闲饭的」,更是会被从重徵税,这样一来,贵族们就要考虑养这么多门客究竟是否值得了。 在这种政策下,贵族们必定会遣散一批门客,只留下他们认为必须留下的人,他们的智囊团、他们的势力会减少。这些被遣散出去的门客,如果找不到收留他们的人,为了生存下去,也将不得不亲自下地劳作。如此一来,务农的人自然会变得更多。 如果说以上两条会让卫鞅招致卿大夫、贵族们的怨恨,那么接下来的几条,就是真正动了他们的利益。 以前,贵族和卿大夫之子都是不用服徭役的。新法却规定,只有卿大夫和贵族的嫡长子不必服徭役,其他儿子必须服徭役并缴纳赋税。 为了把这些「不务正业」的富家子抓出来干活务农,为了削弱卿大夫与贵族们对秦国的影响,卫鞅可以算是煞费苦心。 除此之外,卫鞅还採取了一系列措施,限制人们享乐,让酒肉变成了奢侈品,禁止音乐和奇装异服在各郡县流行,加重商税…… 如果将卫鞅比作大家长,他一定是最严苛的那一类。对于任何有可能让他手底下的人「玩物丧志」的行为,他都十分警惕,严厉禁止。 那些底层黔首最好除了吃饭睡觉造人之外,就是种田、种田、种田,不要去想些有的没的。 等到他们习惯了服从秦律,以后,秦国军方需要徵召他们入伍的时候,他们也会成为最听话的士兵,能够让指挥官如臂使指。 卫鞅所限制的人,包括底层的黔首,包括外国来秦国游学的士子,包括秦国本国的官员和贵族。除了国君没被他限制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要接受来自新法的制约。 第36页 黔首们向来顺从,又有新出台的「农爵制」和「军功爵制」作为胡萝蔔在他们面前吊着,他们应该不至于抵抗。即使抵抗了,秦国的军队也能够镇压住不听话的人。 但秦国朝堂上还有许多官员和贵族,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他们是必定是要奋起反击的。 他们手中把持着许多资源,一旦他们联合起来造反,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给秦国留下无穷祸患! 嬴稷看着嬴渠梁忧心忡忡的表情,开口道:「君上不必担心,老氏族的领头人甘龙和杜挚已经被赶出了我秦国朝堂,他们的反应总要慢上一拍。他们谁若是敢反对我秦国新法,便让白起直接杀过去!稷倒要看看,还有谁人胆敢反对!」 白起打仗理念是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因此,他的打法也会显得比较兇残。 他在战国初期虽然没打几场仗,却已是声名在外,令人闻之胆寒。 有白起为嬴渠梁和卫鞅的变法保驾护航,遇到不服之人,只管暴力平推过去就是!那些老氏族们封地上养的私兵,根本不是白起的一合之敌。 嬴渠梁在听到嬴稷的话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万事开头难,咱们将新法顺利推行下去了,后头的事,自然也就顺当了……」 卫鞅见嬴稷底气十足,嬴渠梁又对嬴稷这般倚重信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于成功劝说嬴渠梁让嬴稷做小太子嬴驷的法家老师,他又多了一层把握。 …… 当嬴渠梁和卫鞅宣布要在秦国境内推行新法之时,果然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片震盪。 严苛的新法,让在场的秦国官员们发自本能地反感。 这时,嬴渠梁开口道:「本次,由白起将近负责保证新法能够顺利得到实施。诸卿不必再劝,寡人心意已决,这新法,寡人是必定要推行到底的!唯有变法,才能使我秦国变得富强。」 说完这番话,他环视了一圈周遭:「谁若是反对变法,谁就是跟寡人过不去!」 嬴渠梁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在场的大臣们自然不好再坚决反对卫鞅的新法,他们可不敢明晃晃地跟嬴渠梁作对。 嬴渠梁手中本来就握着秦国军权,眼下,嬴稷和白起所率的二十万大军,又明显以嬴渠梁马首是瞻。在场的老氏族们封地上的士兵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呢,他们是疯了才会直接跟嬴渠梁对着干。 但这新法,他们粗略地看了一遍,就发现其中有一些条例他们完全无法接受,他们得想个办法在不波及自身的情况下,将新法给搅黄。 一旁的嬴稷似是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一般,发出了一声冷哼。 「新法十分严格,若有谁胆敢触犯新法,管他是谁,君上与我定不轻饶!说到做到!」 「诸位要是不想刑法加身,可别以身试法!」 面对嬴稷的警告,有些人害怕了,退缩了,但仍有一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嬴稷默默地将那几名面服心不服的人的容貌记载了心中。 新法的推行不容有失,嬴稷准备派人时刻盯着这些人,一旦这些人有任何异动,便直接将这些人下狱! …… 新法推行之初,进展并不顺利。 嬴渠梁和卫鞅首先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取信于黔首们,让他们相信,秦军是真的铁了心要变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卫鞅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命人找来了一根三丈长的木桿,立在市场上。 这一举动,果然引起了一些黔首们的好奇。他们开始向着木桿所在的方向聚集,准备看个热闹。 当然,由于他们对达官贵人存在一定的敬畏之心,他们并不敢凑得太近,只敢远远围在一边观看。 「谁能将这根木头移到北门,我就给他十金!」 这么简单的事,只要做成了,就能得到十金? 黔首们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人敢上前。 他们终日在田间劳作,所得的产出,才勉强能够餬口。如果遇到灾荒年,他们立时就要靠着啃树皮草根度日。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金子长什么样。现在,这个看起来像是秦国官员之人,却对他们说,只要他们能够完成一项非常简单的工作,就能够闭着眼睛将这十金给赚走? 黔首们都愣愣地看着说话时还带着些魏地口音的卫鞅,并不敢相信卫鞅的话。 卫鞅环顾四周,又扬声道:「众位可是嫌钱少了?那么,谁能将这根木头移到北门,我就给他五十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话音刚落,一名勇士就站出来说道:「请让我试试吧!」 反正,这对于他来说是一项非常简单的活计。 要是眼前的这名贵人信守承诺,他就白赚五十金,如果这名贵人说话不算话,他也只是被戏耍了一番,并没有什么损失。 有幸围观「徙木立信」环节完整细节的嬴稷,以及给他和嬴渠梁做护卫队长的白起,都感到很是新鲜。 原来,当初,嬴渠梁和卫鞅变法的时候,还发生过这种事吗? 嬴渠梁刚刚还在赞赏卫鞅的这个主意,一转过头,就看到嬴稷和白起一副围观名场面的样子,他不由有些无奈。 「快把你们这表情收收吧。卫鞅在前面辛辛苦苦的忙活着,你们在后面看戏,像什么样!」 第37页 「放心吧,大父。商君这会儿正忙着呢,他是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嬴稷小声道。 谁知,他这话刚出口,就被打脸了。 只见卫鞅回过头来,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君上,我刚刚将五十金给了那个帮我搬木头的人,这些黔首已经相信了我的话是真的。我试着向他们解释我秦国新颁布的秦法,可是……可是他们完全听不懂啊!」 早些年,卫鞅是卫国公子,后来,他在魏国为官,如今,他又是秦国官员。 可以说,他虽然为了更好地统治底层黔首,近距离观察过这些人,但他从来不曾跟这些人打过交道。他一出口,就是文绉绉的话语。 要让他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黔首们解释他拟定好的秦法,可真是太难为他了! 尤其,新法一条一条整理下来,其实并不少,连秦国朝堂上的官员们,啃起来都颇为费劲儿。 他要怎么让底层黔首们理解他的意思呢? 卫鞅的一番话,让嬴渠梁和嬴稷也同样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们看着周围衣衫褴褛、面带土色、光着脚丫子到处跑的黔首们,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卫鞅没有跟底层黔首打过交道,难道他们就跟这些黔首们打过交道吗? 他们设想过推行新法可能遇到的重重困难,唯独没有料到,他们会卡在向黔首解释新法这一环节。 偏偏,这又是极为关键的一个环节。 第22章 「不如……我们先将新法教给底下的官吏,再有官吏来负责教导黔首?」嬴稷提议道。 他的目光从来都放在争霸诸事上,鲜少低下头来看脚边的黔首。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与黔首进行有效的沟通和交流。 「小吏大都出身不高,让他们给黔首做老师,效果会更好。」 嬴渠梁的目光从面前的黔首们身上扫过。 这些黔首们显然很少能够看见这么多的「大人物」,他们在向嬴渠梁等人行过礼后,目光直往嬴渠梁等人身上瞄。 因为常年在田间劳作,他们大都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皲裂的痕纹,连指甲缝中都藏着淤泥。 这些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嬴渠梁等人的失望之情,他们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唔……令长可以再教一遍吗?」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里长的老人挫着手掌心,小心翼翼地对嬴渠梁等人说道:「俺们笨,但俺们……这次俺们认真学!」 「令长,再、再给俺们一次机会吧!」 其他人也用紧张的目光看着嬴渠梁,仿佛生怕他们完成不了这些大人物们教导的东西而挨罚。 在这一刻,嬴渠梁心底的某一处被触动了。 「莫慌,莫慌。学不会那些东西,不是你们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 嬴渠梁用他最为和蔼的态度来对这些黔首们说话,却依旧无法缓解他们紧张的情绪。 见状,一旁的亲兵主动上前,接过了这项工作。唯有出身微寒之人,最为理解这些底层黔首们此刻的心情。他们说一句,兴许比嬴渠梁说上十句都管用。 在这些人的安抚下,黔首们背部的线条这才变得不那么僵硬了。 嬴渠梁回到嬴稷和卫鞅身边,感嘆道:「我们是新法的制定者,是最为理解新法之人。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将新法的内容教给这些黔首,而要通过官员和小吏一级一级传授下去,这些黔首们学到的新法,和我们制定的新法,还是一回事么?」 嬴稷和卫鞅沉默不语,显然,他们都在思考嬴渠梁的话。 「既然新法的内容,这些黔首们无法理解,也记不住,便说明新法仍然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嬴渠梁道:「咱们还是先回去,再修订一版浅显易懂、适合黔首们看的新法吧!他们若是不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咱们又要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可,这项任务就交给鞅来完成吧。」卫鞅主动请缨。 第一次小试牛刀,就出师不利,没能完成秦公交代给他的任务,让卫鞅有些尴尬。 他在说这番话时,显然是存了将功折过的心思。 「善。」嬴渠梁拍了拍卫鞅的肩:「如有需要,可深入黔首之间,了解了解他们的习惯和生活模式。」 卫鞅得了嬴渠梁的吩咐,自然又回去开始加班加点了。 嬴稷有些不解地看着嬴渠梁:「大父为何会突然变得对这些黔首这般在意?」 「倒也谈不上有多在意,只是,冥冥中有道声音告诉寡人,若是忽视了这些细节,日后,我大秦兴许要付出难以承受的惨重代价。」 嬴渠梁道:「寡人也说不出这道声音究竟从何而来,不过,寡人选择相信这道声音。」 在说完这番话后,嬴渠梁又对嬴稷道:「从前,寡人虽治理着这个国家,但寡人从不曾停下步伐,好好看一看身边的这些黔首……」 对于他而言,绝大多数时候,这些黔首们就是一道道沉默的背景板,脚底下司空见惯又毫不起眼的尘埃。 直到今日,嬴渠梁才发现,这些黔首们一个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对于嬴渠梁一行人而言,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可这些黔首们在被召到他们跟前时,一个个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第38页 他们随意的一次举动,就能给底层的黔首们带来如此大的影响,这变法一事,涉及到他们的将来,也涉及到秦国的将来,自然更该慎重行事。 嬴稷听着嬴渠梁的话,若有所思。 未曾好好看过身边黔首的,又何止嬴渠梁?他亦是如此,山东六国的国君亦是如此! 那些黔首平平无奇,有什么关注的必要吗? 嬴稷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大父是得天眷顾之人,否则,大父的《求贤令》断然不可能穿越时空,去到后世大秦。 大父可是得到了什么提示? 嬴稷决定用自己的双眼好好观察观察。 …… 为了完成嬴渠梁交代的任务,卫鞅开始频繁往返于栎阳王宫和黔首们的聚居地之间。 到了后来,他甚至换上一身粗布衣衫,直接混入了一个村落之中,亲身感受该如何与底层黔首们相处。在这过程中,他也在琢磨面向底层黔首的法律,又要如何诠释,黔首们才能听明白。 嬴稷对这个过程颇感兴趣,恨不得直接去那个村落蹲点,看看卫鞅究竟是如何与当地人相处的,他是否能吃得惯麦饭。 麦的产量虽比粟米高,但时人还无法好好处理麦,只能将之蒸成整粒的麦饭,粗糙割喉。 贵族吃的多是粟米和其他谷物,唯有寻常黔首会吃麦饭。 此外,老秦人说话可不像嬴渠梁和嬴稷说话那么容易理解,他们在说话时,大多带着当地的口音。要适应这一点,对于卫鞅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最为要紧的一条,在于卫鞅与底层黔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根本不一样。 卫鞅在与黔首们相处的过程中,定会有许多有趣的事发生。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对于嬴稷来说,实在有些遗憾。 眼下,嬴稷要帮嬴渠梁分担公务,还要盯着嬴渠梁,不许嬴渠梁太过操劳,自然是走不开的。 正因如此,和嬴渠梁一起吃卫鞅的瓜,就成了嬴稷唯一的乐趣。 卫鞅混入黔首们之中时,由小将王翦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每隔几日,王翦就会向嬴渠梁和嬴稷汇报一下卫鞅的「进展」。 据说,卫鞅抵达那个村落的第一日,就跟某个看不惯他这个外来人的「刁民」干了一架。 虽然那名村民身强力壮,十分彪悍,但卫鞅能够安然从魏国大老远跑到秦国,显然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两人缠斗了一番,卫鞅以假动作骗过了那名村民,打赢了这场架。 不过,由于卫鞅被那名村民偷袭在先,他自己也形容狼狈,看上去并不比那村名好多少。 村里干活需要出大力,因此,村里的人平时最崇尚身强力壮的汉子。 他们见卫鞅看着文文弱弱的,打起架来却这么凶,不由对卫鞅略微有些改观。 不过,仅仅是打一架,还远远不足以让村里人接受卫鞅这个外来人。 尤其是村人们很快就发现,卫鞅空有一身力气,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完全不会干农活。 不仅如此,他还有些「穷讲究」——香喷喷的麦饭,他觉得难以入口,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每隔几日都要打水洗澡…… 即使他换上了一身破旧的衣衫,站在村人之中,他看上去也完全不像个农民。 种种迹象都表明,卫鞅的身份不一般,村人们自然也难以将他当做「自己人」。 卫鞅显然也知道,他想要装普通黔首,肯定装不像。 于是,当村里人询问卫鞅的来歷时,卫鞅告诉他们:「我原本是魏人,家里有亲戚在魏国做官,我也跟着沾了些光。后来,我那个在魏国做官的亲戚被人给害死了,我怕那些人不肯放过我,只好逃到秦国来……」 由于他说话时,特意带了些魏地口音,当地村民们最终信了他的话。 后来,村民们见卫鞅努力地帮他们干活,想要融入到他们之中,也就渐渐接受了卫鞅,有好心人开始指点卫鞅该怎么开垦荒地。 这些老农们经验丰富,却不擅长表达,只能跟卫鞅连比带划地展示。 卫鞅花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在这些老农的帮助下,卫鞅的种田技术进步很快。现在的他,起码不会再轻易把那些苗苗给种死了…… 听到这里,嬴稷面色有些古怪:「商君不会只是忙着跟人学习种地去了,别的什么也没做吧?」 「不会。」嬴渠梁虽然与卫鞅相识不久,对卫鞅却有一种莫名的信心:「卫鞅是个心志坚定之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毫不犹豫地朝着目标所在之处而去。他必然不会忘记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 卫鞅在与农民们打交道方面,花费了不少时间,嬴渠梁却并不觉得这是无用功。 颁布《垦令》,提高秦国的粮食产量,这一切都与秦国的农民息息相关。 卫鞅对农民多一些了解,总是没有坏处的。 「卫鞅在为变法之事做准备,我们也不能懈怠啊。」这般说着,嬴渠梁又给自己取了一沓奏疏来。 …… 对于黔首,就要限制他们,让他们保持愚钝的状态。如此一来,他们才不会变得奸猾,才会老老实实在种田,服从朝廷的命令。 黔首们老实而又愚钝,国君在管理他们的时候,就不费力…… 第39页 卫鞅原本一直秉持着这种想法。 直到他亲自走入这些黔首之中,他才发现,他似乎低估了这群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群体。 这些人无姓无氏,就如路边的杂草一般不起眼,又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卑微。 可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智慧。 比如,住在卫鞅隔壁的二牛,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不同称量粮食的工具的使用方法。 他利用这些工具的误差,在每年缴纳赋税之时,给自家「省」下了一些口粮来。 又比如那个见了卫鞅就会向他献殷勤的春妮,她虽然力气没有村里男人大,可她却自己捣鼓出了一件农具来。凭着这件农具,她干农活的效率不比那些男人差…… 如果是之前的卫鞅,在看到这一幕幕情景之后,肯定会想方设法限制这些黔首们取巧,并对他们严厉斥责。 但在亲身与这些黔首们接触过之后,卫鞅发现,这些黔首们费尽心思,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活下去,是人之本能,他们有错吗?没有。 他们的「奸猾」,带给国家的,似乎也不全然是坏事。比如春妮为了省力气一些,自行改良了农具。 如果这种农具能够得到推广,其他黔首是不是也能够花更小的力气耕更多的田?秦国境内是不是有更多的荒地能够得到开垦? 卫鞅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他开始怀疑,他先前那些疲民、愚民的想法,真的是正确的吗?这么做,真的能够让秦国受益吗? 卫鞅摇了摇头,从稻草堆上站起身来。他将粘在自己身上的一根稻草拿了下去,准备去给嬴渠梁写摺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他对于如何将新法灌输给这些黔首,有了一些眉目。 黔首们是记不住那么多条条框框的,他们想要让黔首们领会他们的意图,并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做,就需要去繁从简。 …… 嬴渠梁在收到来自卫鞅的奏疏后,第一时间将那封奏疏翻开,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 「这经过改动之后的条例,果然变得更加浅显易懂了。他果然从来不会让寡人失望!」嬴渠梁眉眼含笑地对嬴稷道。 嬴稷:「恭喜大父,我秦国变法之事,终于能够继续推行下去了。」 因为卫鞅这个「变法主事人」的缺席,这变法之事,搁置了数月光景。 嬴稷知道,嬴渠梁嘴上说着不着急,实则心中十分焦急。 秦国将河西之地从魏国手中夺了回来,又两次挫败赵国,在几场战争中战果纍纍。 秦国固然从中得到了丰厚的利润,却也提前暴露在了六国的视线范围中。 如今,六国正对秦国虎视眈眈,尤其是被秦国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魏国,无时无刻不想着把面子给挣回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秦国的国力迟迟得不到提升,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 即使秦军在白起的率领下,变得锐不可当,但只要魏国扬长避短,跟秦国打持久战,秦军的威慑力就会直线下降。 现在的秦国,哪怕是打一场普通的仗,粮草都得经过再三计算。 跟人打持久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变法事业终于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嬴渠梁心中也松快不少。 然而,就在卫鞅即将回归之时,嬴渠梁却突然收到急报——卫鞅在返回栎阳的途中遇刺。 第23章 卫鞅是隐姓埋名去附近的一处村落中跟黔首们进行交流沟通的。 嬴渠梁虽然安排了人手去保护他,但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负责保护卫鞅的人显然不可能有多少。 在得到卫鞅遇刺的消息后,嬴渠梁十分担心卫鞅的安危——卫鞅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大才,他的变法影响着秦国未来至少数十年的命运啊! 嬴渠梁当即便加派了两千精兵去保护卫鞅。 「有些人实在太狂妄了!」嬴渠梁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怒意:「寡人准备重用的人,他们也敢动!」 卫鞅才来秦国,又能与多少人结怨呢? 即使还未调查,嬴渠梁也知道,对卫鞅下手的人,必定是朝中的官员,或者秦国那些老封君。 他们敢这么做,实在是不把嬴渠梁这个国君放在眼里! 「稷早就说过,对那帮人,断然不能手软。仅仅只是撤去一批人的官职哪里够?他们那些人,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嬴稷不屑地道。 嬴稷的手段一向强硬,早在变法之初,他便向嬴渠梁提议先下手为强,为变法扫清障碍。 嬴渠梁却觉得,那些老封君毕竟是功臣之后,无缘无故的,不好动他们,以免叫人寒心。 出了卫鞅遇刺一事后,嬴渠梁也下定决心,要将不安分的老封君们好好削上一通了。 在他心中,变法强秦一事最为要紧,任何人试图做绊脚石,他都不会留丝毫情面! 第二封加急信件很快就被呈上了嬴渠梁的案头。 嬴渠梁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封急信,看完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稷儿,你手底下那个名唤王翦的小将,当真不错!」嬴渠梁说着,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了嬴稷。 嬴稷对于王翦没有什么印象,毕竟,王翦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千夫长。 他手底下排得上号的将领,唯有白起、司马错、王龁、蒙骜等人。 第40页 白起曾大败魏韩联军,又有攻齐、伐楚的功绩在身,其领兵本事自然无需多说。 司马错是秦惠文王时期的大将,曾助嬴驷攻灭蜀国,将蜀地当做秦国的粮仓。嬴稷时期,司马错曾被派去伐楚。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秦将司马错,还是司马迁的八世祖。同一时代,司马家还有在赵国、卫国等国为官者。1 在《史记》中,司马迁声情并茂地记述了他这位老祖宗,是如何与张仪争论,又是如何率兵平蜀的。 因为年事已高,早些年,司马错已经渐渐淡出了秦国朝堂。 王龁知名度不如前两者,但他作为白起的副将,与白起配合得颇为默契,也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蒙骜本是齐国人,他见齐愍王刚愎自用,险些令齐国覆灭,后来復国的齐襄王主张休养生息,没有蒙骜这类武将的用武之地,于是蒙骜便西行入秦,为秦王效力。 在几人中,蒙骜的资歷无疑是最浅的,但他初入军中,已经展现出了几分将才。 白起和王龁年龄都不小了,他们有意培养年轻的蒙骜做接班人,嬴稷自然也对蒙骜颇多关注。 未来,蒙骜本人会为秦国攻克七十余座城池,他的孙子蒙恬、蒙毅更会随着一代雄主嬴政的崛起而声名大噪。 正因为嬴稷手底下有如此多的将星,能力明明不错的王翦,目前在他这里还排不上号。 不过,嬴稷是从来不会嫌手底下的能臣干将数量多的。 以前他不知道有王翦这么一号人,以后不就知道了么? 在看完嬴渠梁递过来的书信后,嬴稷见王翦居然能以少胜多,击退老封君们派去截杀卫鞅的私兵,他默默将王翦的名字记在了心中。 此人值得好生培养! …… 多日不见,卫鞅瞧着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原本他还有几分矜傲样,回来的时候,神色间却颇多感慨。 他一见了嬴渠梁,便忙不迭地对嬴渠梁道:「鞅总算明白,君上为何坚持要与黔首沟通了。这次,鞅与黔首同吃同住,的确收穫良多。」 像卫鞅这等学子,是在各国游歷过的。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底层黔首劳作的样子。 只是,那时的他,看过就罢,从未去深想,也不曾把自己放在黔首的位置上,试图理解他们。 这一次的微服私访,却让卫鞅有了很多新的想法。 他虽然已经将这些想法大致整理了出来,以奏疏的形式呈给嬴渠梁,但他犹觉不够。 此时,卫鞅正有着满腔的想法,急欲与嬴渠梁交流沟通一番。 「这个不急,且先让寡人看看,寡人的大才,是否有什么损伤。」 嬴渠梁拉住了卫鞅的手,见他活蹦乱跳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先生在回栎阳的路上遇刺,寡人已经知晓。此事,寡人定会给先生一个交代!」 卫鞅见嬴渠梁这般关心他的安危,甚至将他的安危置于公务之上,不由有些感动。 他并非只在秦国游歷过,但唯有秦国国君,认可他的才能和学说,又这般重视他。 士为知己者死,卫鞅觉得,自己便是为嬴渠梁、为秦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鞅并无大碍。说来,这次鞅能毫髮无损,还是託了王将军的福。」 说着,卫鞅将身旁的小将王翦推上前,向嬴渠梁和嬴稷详细描述了王翦在此次事件中的所作所为。 王翦见嬴渠梁和嬴稷的目光都凝聚在了自己身上,不由有些激动。 他在军中一向表现不错,但也不是最突出的那一类。就连先前被点去给卫鞅做护卫队长,也是因为其他人太忙,抽不开身。 他没有料到,他竟会在此次的行刺事件中一战成名,受到来自秦王和秦王先祖的关注。 这也让年轻的王翦有些紧张。 好在嬴渠梁和嬴稷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在向他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嬴稷让他日后多去向白起讨教讨教。 他的这番话语,透露出日后要着重栽培王翦的意思,这也让王翦心中十分激动。 王翦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非但能够跟商君这样的「传奇人物」近距离接触,负责保护他的安全,还因此而入了秦王的眼。日后,只要他的表现别太拉胯,机会总是会有的! 白起和卫鞅离开后,嬴渠梁对嬴稷道:「看来,此次的『行刺事件』,也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寡人看,你的『千里驹』,只怕又要多上一匹咯!」 嬴稷道:「是不是『千里驹』,还得再看看!」 有了白起这匹千里驹之后,嬴稷的目光可高着呢,不是所有人在他这里,都当得起一声「千里驹」的。 嬴渠梁看着嬴稷这满脸笑容的样子,却觉得自家大孙子今日有些欠揍。 他手底下可没几个能耐的将领,他大孙子手底下的将领却多得不当回事儿,如果这些人不是他大孙子手底下的人,他都恨不得亲自动手抢人了! 第24章 朝堂上,嬴渠梁发落了一批卿大夫。 尽管他手中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这些卿大夫参与行刺之事。但他本就打算借题发挥,将不服从于自己的卿大夫再削上一削。 因此,他的态度十分强硬。 作为国君,嬴渠梁想跟这些大臣们讲道理的时候,可以跟这些大臣们好好讲道理。 第41页 一旦他不想讲道理了,即便他被骂作独--裁的暴君,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决定。 嬴稷看着那些卿大夫们狼狈的模样,不由露出了微笑:「早该如此了。」 他早就看某些人不顺眼了。 现在,这些人全部被赶出了秦国朝堂,贬官的贬官,夺爵的夺爵,嬴稷觉得朝堂上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 没了这些碍事者,接下来,他们自然可以大刀阔斧,好好干上一场了! 短短之间内,秦国朝廷发布了数道新令。 新令分为正式版和通俗易懂版,前者是面向各级官吏的,后者则是面向普通黔首的。 每日都有秦国小吏往来于黔首们之中,向他们讲述新法是怎么回事儿,敦促他们按照新法的规定来办事。 秦国官吏和卿大夫这边,在实行各项措施时,就简单粗暴了许多。 嬴渠梁年轻,看上去威慑力不够,嬴稷就出面做了这个恶人。 只见他站了出来,满脸不耐烦地对朝堂上的官员们道:「诸位既然能够在我秦国为官,我秦国的新法,诸位应该都看得懂吧?」 「既然看得懂,那就老老实实给我按照新法去做。谁要是胆敢藐视新法,就给我等着!」 秦国官员们一时噤若寒蝉。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嬴稷的真实身份。 与嬴稷相处过一阵子之后,在他们心中,嬴稷简直成了魔鬼的代名词。 他们不敢违逆嬴稷的话,毕竟,嬴稷可没有什么好耐心,他的身后,白起、王翦等将领的刀锋上还在滴血。 日前,一名胆子大的老封君公然挑衅嬴稷的权威,当天,王翦直接率领一队兵马,闯入那人的封地,将他和他在朝为官的儿子全部斩首示众。 那名老封君的封地被秦国收了回来,等着日后重新分配给其他人。 在亲眼见识过嬴稷和他手底下将领的狠辣之处后,没有人敢抱有任何侥倖心理。 对于目前的效果,嬴稷显然很满意。 卫鞅在看到嬴稷在朝堂上大逞威风之事后,眼中的困惑愈发浓了。 为何嬴稷在朝堂上会有不逊于嬴渠梁的权威? 说句不恭敬的,嬴稷在这朝堂之上,都快与嬴渠梁分庭抗礼了。 当他站出来说话时,朝臣们对待他的态度,简直与对待嬴渠梁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偏偏,嬴渠梁对此习以为常,嬴稷对此习以为常,底下的大臣们也对此习以为常。 卫鞅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不懂秦国君臣之间的关系,以及秦国朝堂的局势。 即使现在站在朝堂上的是太子嬴驷,也不可能僭越至此吧? 下朝后,诸位大臣们散去,心事重重的卫鞅则落在了后面。 嬴渠梁和嬴稷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嬴渠梁对卫鞅道:「先生止步。今日朝堂上稷儿的所作所为,可是让先生觉得困惑了?」 卫鞅点点头:「君上可愿意为鞅解惑?」 「这是自然,打从一开始,寡人就没打算将此事瞒着先生。」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若是嬴渠梁没法给与卫鞅全部的信任,变法这等要紧的事,又如何能成功呢? 嬴渠梁要想做到与卫鞅君臣两不疑,在嬴稷之事上,他就必然不能瞒着卫鞅。 况且,卫鞅本就是个聪颖之人,即使嬴渠梁什么都不说,恐怕他也察觉到了嬴稷、白起等人的蹊跷之处。 嬴渠梁和嬴稷引着卫鞅走入了栎阳王宫深处。 栎阳王宫中的宫人们一早便得了嬴渠梁的示意,避到别处去了,此时,这谈话之所,只有嬴渠梁、嬴稷和卫鞅三人。 「先生应当知道,寡人先前发布了一封《求贤令》。」嬴渠梁道。 卫鞅点了点头,他就是被那封《求贤令》所打动,最终选择入秦的。 「稷儿也是因为这封《求贤令》而入秦的。」嬴渠梁指着嬴稷道:「重新向先生介绍一遍吧,这是寡人的孙子秦王稷,是我大秦未来的国君!」 在说这番话时,嬴渠梁的话语中充满了骄傲与自豪:「听说,称王是从驷儿那一代开始的。寡人的这些个儿孙们,可比寡人能耐多了!」 卫鞅听闻此言,瞳孔一缩。 被「炫崽」的嬴稷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平时别人怎么夸他,他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他身为强秦的国君,难道还不值得底下的人多夸几句吗? 可现在,他的大父当着商君的面夸他,他为何会觉得……唔,有些尴尬呢? 后来,嬴稷也想明白了。 大约是因为他都这般大岁数了,在他的大父面前,他仍然被当做孩童一般对待吧。 明明他都给人做祖父了,曾孙都有了啊! 不过,嬴稷独自尴尬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因为此时,同样接了《求贤令》的另一名嬴秦后裔,正飞速赶过来陪他…… 有其他后辈帮忙分担「火力」,日后,嬴稷便无需独自一人尴尬了。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卫鞅在听到嬴渠梁的话语之后,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半晌后,他才震惊地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嬴渠梁:「公子稷当真是……」 理智告诉卫鞅,嬴渠梁不可能拿这种事来骗他。可、可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呢? 第42页 未来之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封《求贤令》,而来到他们身边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千真万确。」嬴渠梁说着,拿出了嬴稷的十二旒冕冠。 嬴稷身上穿的是普通秦国宗室子弟的衣服,然而,当他戴上冕冠后,却眼神犀利,气势迫人,当真有了让卫鞅顶礼膜拜的冲动。 一般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也不可能有这种久居高位、唯我独尊的眼神! 此刻,嬴稷终于收敛起了平日里的伪装,在卫鞅的面前露出了他属于秦王的真实姿态。 「商君不打算向寡人行礼么?」嬴稷的声音,让卫鞅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卫鞅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嬴稷:「商君,是指……鞅?」 「不错,商君先后两次在我秦国变法,推行农爵制与军功爵制。后来,商君因战功被封在商于之地。」 「原来竟是如此……商君……看来,鞅的变法成功了?」 「成功了,商君是我秦国走上富强之路的大功臣!」嬴稷丝毫不吝惜他对卫鞅的赞美。 只是,在说这话时,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些警惕之心。 是人就难免好奇自己未来的命运,商鞅作为秦国变法的功臣虽然荣极一时,最终的结局却不怎么好啊。 因为主持变法一事,秦国得以走上富强之路,商鞅也获得了巨大的名望。可也是因为主持变法一事,商鞅得罪了太多人,王室宗亲与勛贵子弟中,几乎就没几个不恨他的。 在秦孝公去世的同一年,商鞅就被污衊谋反,秦惠文王嬴驷下令逮捕商鞅。商鞅逃到边关,却因为没有带符、传、验而不能留宿。他想要逃到魏国去,魏国方面因为他帮着秦国对付自己而拒绝让他入境。1 最终,商鞅选择回到他的封地,兴兵攻打郑县,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好往其他国家逃窜。 可惜,他攻打郑县的速度,赶不上秦军杀过来的速度。最终,商鞅兵败被杀,尸身被带回咸阳车裂…… 嬴稷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着。 若是商君问起他未来的结局,他该如何作答。倘若商君知道他将来下场凄凉惨澹,他是否还会心无旁骛地留在秦国,助秦国变法? 一切都是未知数。 短短时间内,嬴稷便已经做出了决定。如果被问到这个话题,他绝不会冒险将真相告诉卫鞅。 反正,他秦王稷出尔反尔的名声早已传开了,便是再出尔反尔一次,也无妨。 秦国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卫鞅不知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不关心这方面的事,他并没有向嬴稷追问自己未来的命运。 在听到未来的自己变法成功之后,卫鞅露出了笑容。对于他而言,能够证明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能够将理念付诸实践,便足够了! 「难怪秦国会突然拥有那么强大的军队,难怪公子稷几乎能与君上分庭抗礼,君上却毫不在意……」 在得知《求贤令》居然还能召唤秦国后人之后,过去盘亘在卫鞅心头的诸多疑惑,也终于有了答案。 卫鞅沉默了许久,道:「天佑大秦啊。」 有未来的秦王为如今的大秦保驾护航,秦国不止多了一份助力,还能得到许多来自未来的消息。 这些,便足以让秦国立于不败之地! …… 秦国的变法事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过程中虽有诸多坎坷,但有嬴稷手底下的大军镇着,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此时,魏惠王也没有闲着。 秋日,在将各地的粮草收上来之后,魏惠王命令魏国上将军庞涓整顿军队,准备好生给秦国一个教训! 区区一个边陲小国,竟敢挑衅魏国的权威,魏惠王又岂能轻饶了秦国? 魏惠王所不知道的是,这时,一群人突然降临在距离大梁城不足百里之处,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因为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秦」字大旗被他们收了起来。 在这附近巡逻的魏国士兵,在看到这群人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不会是眼花了吧?否则,他怎么会看见秦军突然兵临城下的情景? 不,绝不可能,依照魏国的防御体系,若是秦军越过函谷关,朝着魏国打过来了,大梁城这边绝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这名魏国士兵做出反应,他就被人重重击在了后脑勺上,随即失去了意识。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声音。 「我们究竟身处何地,可打探清楚了?」 「回王上话,我们现在,正处在魏国大梁城外。根据方才路过的那两名魏兵的交谈可知,现在,正处于魏王婴统治时期。」 魏王婴,又作魏罃,魏莹,正是魏惠王的名讳。 「魏惠王么?」身着衮冕服的男子若有所思:「既然我们恰好降落在魏国大梁城附近,不如……在去秦国拜见老祖宗之前,先给老祖宗献上一份大礼!」 第25章 一阵风吹过,将秦王身上玄色的衮服吹得猎猎作响。 年轻的秦王望着不远处的大梁城,冷肃的面容上浮现出志在必得之色。 「我们突然降临在此处,刚好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王贲,寡人慾将这大梁城,作为给老祖宗的见面礼!」 第43页 「王上的意志所至,便是吾等的刀锋所向!」 说完这番话之后,王贲便开始与手底下的军官们开起了战前会议。 在秦王政决定接《求贤令》之前,王贲与手底下的将士们正准备出发,前去攻打魏王假。 虽说现在他们的对手由魏王假更换成了魏惠王,王贲也丝毫不虚! 一名老将开口道:「魏国如今国力正是最为鼎盛的时候,魏惠王手底下又有如庞涓一类的名将。想要攻下大梁城,怕是不易啊!」 他并非是在唱衰自己的军队,不过,身为将领,在开战之前,他们这些人总要将最好的情况和最坏的情况都合计好。 「不错,大梁本是楚国的军事重镇,后来,又成了魏国都城,其防御力不可小觑。大梁城中的守军若是据城而守,我们恐怕会陷入持久战之中。」 要是他们现在还在他们自己的时空中,他们自然不惧怕跟魏国打持久战。 秦国有蜀地作为粮仓,有关中沃土千里,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粮草。 除此之外,他们已经攻下的韩地和赵地,也可以作为筹集粮草、招募士兵的大后方。 然而现在,他们还没有跟如今的秦国朝廷取得联繫,随身携带的粮草数量有限,等于是孤军深入敌人腹地。 如果王贲等人没办法尽快解决魏军,魏国方面单是耗,就能耗死他们。 「正常情况下,这一仗自然不好打。可现在,我们就在距离大梁城不到一百里处,优势在我!」 王贲鼓励手底下的将士们道:「只要我们能在魏国君臣反应过来之前,拿下大梁,我们就赢了!」 「大秦必胜!」 「大秦必胜!!!」 「大秦必胜!!!!!」 在发出一道道震天的怒吼声后,王贲开始率领精锐兵卒,攻向了魏都大梁…… 魏惠王原本还好端端地在大梁王宫中与庞涓商量着如何攻打秦国呢。 没成想,他刚募集好粮草,还没来得及召集兵卒,他的老家就让秦人给围了。 当负责守卫大梁城的一名小兵来向魏惠王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魏惠王半点儿都不肯相信。 「你说秦军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现在正在攻打我大梁城?这怎么可能!」 魏惠王觉得,这名小兵是在与他开玩笑:「大梁城与秦国有那么远一段距离!要是秦军大举进攻我魏国,寡人会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吗?」 然而,没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听到宫殿外传来了兵荒马乱的声音,似是王宫中的守军在与谁短兵相接。 绝望的哭喊声、求饶声在耳边炸开,让魏惠王头疼欲裂,与此同时,浓重的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眼前的大门訇然洞开,一名身着选择冕服的青年王者,踏着满地的光芒,恍如在逛自家后花园一般,信步闲庭地来到了魏惠王面前。 这名身着冕服,头戴冕冠的王者拥有者极致俊美的容貌。 但见到他的人,率先注意到的,绝对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他周身摄人的气势,以及他眼底的深不可测之色。 在年轻的秦王出现的那一刻,魏惠王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名的手扼住了咽喉,连唿吸都开始不顺畅了。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不知是想逃跑还是想如何,却在下一刻狼狈地滑落到了地上。 秦王政神色睥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软在地的魏惠王,仿佛魏惠王只是匍匐在他脚边的一滩烂泥。 下一刻,两把刀刃便一左一右,架在了魏惠王的脖颈上。 「你,你……」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大梁城中? 为什么你会僭越地穿着只有天子能够穿戴的衮冕服? 大梁城,真的是被秦人攻克的吗?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魏惠王有太多的疑问想要问出口,但最终,他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秦王政显然也没有要跟魏惠王交流的意思,他反客为主地坐在了魏惠王平时坐的地方,仿佛他才是这间宫殿的主人。 魏惠王,入宫与魏惠王议事的庞涓,都被大秦锐士控制了起来。 秦王政对此却并不满足,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又过了片刻功夫,王贲将魏国上上下下的宗室都给押解进宫了。 秦王政面上这才露出满意之色,他对魏惠王道:「投降或者死,自己选吧!」 …… 牢狱中,魏惠王和魏国宗室们聚在了一起。 由于要腾位置给秦王政和秦国将士们,他们只得凄悽惨惨地被赶到了大牢之中。 魏国的阴森可怖,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脚底偶尔还有老鼠窜过。 魏王和魏国宗室成员何曾想过,他们有朝一日会被关进自己国家的牢狱? 不过短短一两日功夫,他们的精神就开始萎靡不振了起来。 这时,王贲进来对魏惠王道:「魏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愿意将魏国奉予我秦国了,我便什么时候释放魏王。」 「休想!」魏惠王扭过头,不愿理睬王贲:「寡人绝不会做亡国之君!有本事你就杀了寡人!否则,待我魏国大军赶到,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魏国明明拥有那么强大的国力,秦国却欲吞併魏国,真是好大的胃口! 第44页 当然,魏惠王会在王贲面前表现得这么硬气,也是因为他笃定了秦人不敢轻易伤自己性命。 这战魏国败得快,是因为秦人出其不意,直接一举拿下了大梁城。 在魏军实力没有多少损失的情况下,秦人想要直接把魏国吞下去,也得担心会不会硌着牙。 王贲摇了摇头:「既如此,魏王还是继续在牢狱中呆着吧。」 出了牢狱,王贲一直强撑着的气势就垮了下去。 只见他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以往他只负责打仗,跟人谈判,真的不是他的长项呀。 可惜,这次秦王怎么就没有把他身边那些能言善辩之人,比如姚贾、顿弱和李斯之流给带过来呢? 回到嬴政身边后,王贲对嬴政道:「这事儿恐怕有些悬,魏王不肯答应投降。听说,齐国和赵国和韩国已经开始集结军队,准备攻打我们了。」 「如今在位的这位齐威王颇为精明,即使齐国跟魏国不对付,齐威王也不会乐意看到我秦国一口将魏国给吞下去。」 毕竟,齐国与魏国之争,说白了是霸权之争。 如果秦国已经发展到能够将魏国一口吞下去的程度,那么,秦国就已经取代了魏国,成为了齐国最大的威胁。 「寡人心中有数。」嬴政显然也没指望着强行将魏国一口吞下,在强敌环伺的现在,这显然不现实:「秦国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秦军攻下大梁城的当晚,嬴政便命人给秦国送去了书信。 拖延了这么数日功夫,想来秦国那边也该有回音了吧? 嬴政担心这个时代的老祖宗不认自己这个后辈,在写书信的时候,还专程附上了他收到的那封《求贤令》,刻有他名字的玉佩,以及秦国的传国玉玺。 嬴政在拿下赵国之后,便顺带着接收了赵国至宝和氏璧——就是那块让蔺相如险些在嬴稷面前撞柱子也要保下的和氏璧。美玉实在难得,嬴政见之心喜,便欲将那方和氏璧雕琢成秦国的新玉玺。 只是,负责雕琢玉玺的工匠对待那方美玉的态度十分慎重,拖了几年也没雕成,故而嬴政现在用的还是祖宗们传下来的老玉玺。 也幸好,新玉玺尚未雕成,否则,嬴政都不知道该如何向老祖宗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回王上,咸阳那边,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王贲的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小兵道:「报!秦国送来了加急信件!」 嬴政闻言,立刻站起身来。 「快,将那封信件呈与寡人瞧瞧!」 嬴政所不知道的是,远在栎阳的嬴渠梁,冷不丁听人来禀,说秦军已经攻克了魏国都城大梁城,俘虏了包括魏王在内的所有魏国宗室成员。 他一时间陷入了呆滞之中。 他的秦军何时变得那么厉害了,他怎么不知道? 回过神来之后,嬴渠梁把目光投降了身侧的嬴稷。 却见嬴稷也跟着摇了摇头:「大父莫看稷,稷也对此毫不知情。」顿了顿,他又道:「即使稷麾下的将士们实力再强,也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打到魏国腹地啊。」 「这话倒是真的。」嬴渠梁点了点头。 况且,嬴稷手底下的将士们,现在都在给他干活呢。这些人要是真的出兵魏国了,没道理沟通会不知道。 没过多久,一封来自魏国大梁城的书信被摆上了嬴渠梁的案头。 当嬴渠梁看到,对方自称「秦小子政」时,不由呆了呆:「莫非……这又是我秦国哪个后辈?」 说着,他把目光投向了嬴稷:「稷儿,你后辈中,可有单名一个『政』字之人?」 嬴稷果断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孙子不少,他平日里对这些孙子也不怎么上心,但他十分肯定,他的后辈中没有一个名唤「嬴政」之人。 「不管怎么说,这……政儿是接了寡人的《求贤令》而来,且一来就攻下了大梁城,可见他也十分了得。寡人得想想,该怎么给他回信……」 嬴渠梁既骄傲又尴尬,骄傲的是,他的后代中不止出了嬴稷这么一个出息的孙子,如今又来了一个政儿。尴尬的是,他与政儿不熟,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政儿。 「让他跟魏王签订协约!让魏王割地求和!」嬴稷才不关心这嬴政究竟是谁呢,他只关心,这位秦国的后辈,能否为秦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嬴稷向来都是这样,只关注是否有利可图,而不关注给秦国带来利益的人究竟是谁。 嬴渠梁摇了摇头:「稷儿,那可是你的后辈。」为秦国争取好处是应该的,可面对这般出息的后辈,是不是也应该好好关照一下呢? 嬴稷道:「稷当然知道他是稷的后辈,可他不是秦王么?身为秦王,他就应当尽到自己该尽的职责!」 他可不像嬴渠梁那样,对每一个后辈都充满了关怀。 嬴政和他之间都隔了不知道多少代了,难道还要他像个慈祥的祖父一样去对嬴政嘘寒问暖吗? 这必然不可能! 这么想着的嬴稷,并不知道,他很快就要被打脸了。 第26章 嬴渠梁给嬴政寄去的书信一共分为两份,一份是国书,一份是家书。 在国书中,嬴渠梁向嬴政问明了嬴政大军现在的状况,包括嬴政手底下的兵力和粮草情况,以及是否需要来自秦国的增援。 第45页 与此同时,他也向嬴政表明了秦国这边的议和态度,是让魏国将崤山以西的地界全部割让给秦国,魏人撤退至崤山以东,并向秦人赔偿粮草、布匹和盐铁等资源若干。 并非不想向魏国索要更多的城池,可即使要得到,也得能够接得住才行。 秦国现在变法刚刚起步,据山而守,已是极限。 与其向魏国索要过多的土地,倒不如向魏国多要一些资源,用来发展秦国。 不过,这批粮食、布匹和盐铁,对于魏国来说,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使是魏王,也得掏空国家的仓库,才能把这批物资给凑出来。 多亏嬴政攻下了大梁城,嬴渠梁才能这样跟魏惠王漫天要价。 如果魏惠王答应了嬴渠梁的要求,至少今年,他是没底气再发动什么对外战争了,即使是明年也够呛。 嬴政将谈判的底线交由嬴渠梁来决定,是一项十分明智的选择。唯有嬴渠梁最清楚,现在的秦国最需要什么,魏国能够承受的极限又在哪里。 在写完这封国书后,嬴渠梁颇为兴奋地对嬴稷道:「待崤山屏障一到手,我秦国便不必再跟魏国死磕。我们可以据山而守,好好发展壮大自身。等时机成熟了,将巴蜀之地一併拿下,我秦国东出争霸便再无后顾之忧。」 在与嬴稷和白起等人的交谈中,嬴渠梁也意识到了巴蜀之地对秦国的重要性。 巴蜀之地有丰富的矿物资源,有盐池,又可作为秦国的粮仓,将这两处拿下,秦国便可尽得巴蜀的人力、物力。 在嬴稷的世界中,巴蜀两国皆是秦惠文王时期纳入秦国版图的。 巴国与蜀国互为仇敌,巴国被蜀国击败后,曾向秦国求援。 对于攻打蜀国一事,嬴驷十分心动,却又担心蜀道难行,秦国一旦陷入巴蜀之争中,恐怕会被周边的国家趁虚而入。 张仪看出了嬴驷的顾虑,刚好,他个人也有类似的想法,于是,他主张应该率先攻打韩国。 司马错却认为,秦国攻打蜀国,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一旦成功却能得到蜀国的资源,秦国要是攻打韩国,很可能引得其他国家合纵攻秦,到时候,秦国便是劳而无功。 最终,嬴驷採纳了司马错的谏言,命令司马错、张仪等人攻打蜀国,并在灭蜀之后,顺带着将巴国也拿下了。 事实证明,这是一项十分明智的抉择。 巴蜀之地因盐池和良田而成为富庶之国,秦国将巴国和蜀国一口气吞下后,得到了巴国和蜀国的全部资源,秦国因此而变得更加富庶,粮食产量也急剧上升。 后来,秦武王嬴盪与秦昭襄王嬴稷能够指哪儿打哪儿,也是因为他们有了足够的底气。 嬴稷一听嬴渠梁说要攻打巴国和蜀国,顿时就来了劲儿:「待大父要出兵那一日,如果稷还在这里,这攻打巴蜀之地的事,定要算稷一份!」 「攻打巴国和蜀国之事,还是稍后再考虑吧。」嬴渠梁道:「现在,你要考虑的,是好好给政儿写一封家书。」 一谈到这个话题,嬴稷立时就变得兴致缺缺。 他膝下儿子不多,孙子却不少,他还从来没给他膝下哪个儿孙写过家书呢! 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后辈,也配让他花心思? 嬴渠梁见状,一个眼神扫了过去:「驷儿都在寡人的要求下,给政儿写了一份家书,你不会还比不过驷儿吧?」 嬴稷:「……」 拿他同他年仅四岁的阿父比? 嬴稷:「……知道了,稷会写的。」 这时,远在大梁城的嬴政还不知道,他被自家未曾谋面的曾大父给嫌弃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嬴稷,入不得他眼的人,他都挺嫌弃的。在这方面,即使是他的儿孙,他也一视同仁。 当嬴政拆开来自秦国的信件时,看到的,就是一份厚厚的国书,一份厚厚的家书,以及两份薄薄的家书。 嬴政率先将国书打开看了,在明确了老祖宗秦孝公那边的态度后,他将底下得用的臣子们都召唤了过来,将这封国书交给那些大臣们挨个儿传阅。 王贲一看到嬴渠梁的要求,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孝公提出的要求不像嬴政提出的要求那般严苛。如果是按照孝公的要求来,他们未必不能跟魏国达成共识。 王贲心中在想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没多久,嬴政犀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王卿可是觉得,寡人先前的要求太过分了?」 「不过分。王上攻占了魏都大梁城,又俘虏了魏国宗室,王上提出要将魏国纳入到我秦国版图之中,是应该的……」 只是,魏国上下宁愿鱼死网破,也接受不了从第一强国到亡国的落差。 要是秦魏双方都不肯让步,最后只能便宜了齐国。 想到这里,王贲恳切地对嬴政道:「孝公考虑得很是周全,还请王上三思!」 嬴政眸中闪过一抹幽光,他尚未开口,他身旁的赵高就笑着道:「王将军多虑了,王上运筹帷幄,在做事之前,自然将一切都考虑好了。王上先前让王将军去劝降魏王,难道还真是指望魏王此刻就心甘情愿地投降么?」 严格来说,赵高只是秦王身边的近侍,秦王与身边大臣的交谈,是轮不到他插话的。 但王贲见嬴政并未阻止赵高,便只当这赵高是在传达秦王的意思。 第46页 「这……」王贲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莫非,王上是故意提出一个魏王不可能答应的要求,随后再与魏王慢慢谈判?」 嬴政高深莫测。 王贲见状,若有所思。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嬴政会这般宠信赵高了。哪怕赵高触犯了律法当判死罪,嬴政也要将赵高保下。 像赵高这样善于揣摩秦王心思的近使,可不多见。 王贲的目光转移到摆在大案上的另外几封竹简上:「这是……」 嬴政轻咳一声:「这是寡人的家书。」 显然不欲与底下的臣子们分享老祖宗对他这个小辈的「关爱。」 「家书?」在得到这个答案后,王贲显然也很是诧异,但他转念一想。 秦孝公是自家秦王的直系先祖,虽然这之间的辈分隔得有些远了,可他给自家秦王寄家书,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这时,赵高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秦国先祖见王上接了《求贤令》,来解秦国之危,想必有许多话要与王上说,臣等就不在这里碍事了。」 在说完这番话后,赵高还用眼神示意王贲。王贲也反应了过来,跟着赵高一起告辞。 他们二人离去之后,嬴政望向了摆在案头的家书,眼中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家书啊…… 这对于他来说,是个极为陌生的物件儿。 嬴政是其父嬴异人在赵国为质期间,在邯郸出生的。他出生前后,正是秦赵冲突最为激烈的时候。 前有长平之战,四十万赵军被秦国坑杀,后有邯郸之围,秦昭襄王派秦军出征围住邯郸,想要一举灭赵,最终却功败垂成。 赵人虽然堪堪保住了自己的国家,他们对秦国的仇恨却达到了顶峰。 在赵人们敌视的目光和过激的行为之下,嬴异人生怕自己哪日性命不保,于是,他接受吕不韦的谏言,重金贿赂邯郸守卫,连夜从赵国出逃。 至于赵姬和嬴政,嬴异人就顾不上了。他自己从赵国逃离,尚且要费尽全力,若是再加两个人,不知道又将多出多少变数。 赵姬和年幼的嬴政,就这样被留在了赵国。 嬴政同时身具秦赵两国的血脉,他的童年,却是在赵人的憎恶中度过的。 被排挤、被唾骂、被诅咒,每每有人见了他,都会朝着他翻白眼:「看,这就是贼秦之子!」 「有爹生没爹养的贱-种!」 「他阿娘就是个娼-妇,跟贼秦之人苟-合,才生下了他!他根本就不该出生!」 然后,周围的小孩就会朝嬴政扔石头,用他们所知道的最伤人的话语来咒骂嬴政。 嬴政不是个愿意忍气吞声的孩子,谁敢侮-辱他,谁敢侮-辱他阿娘,他即使是拼着自己受一身伤,也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次数多了之后,那些知道嬴政身份的赵国孩子们渐渐不敢再直接与嬴政动手。 只是,他们学会了用新的法子来折磨嬴政母子。比如,大半夜的时候在嬴政家门外敲锣打鼓,或是往嬴政家大门上扔石头,扰得嬴政母子烦不胜烦,又比如,往嬴政母子居住的院墙上泼粪水…… 在赵国,嬴政感受到了最纯粹的恶意。那时的他,大概是最期待亲情的时候。 如果那时,他能接到从咸阳传来的「家书」,即使他的大半苦难,皆是因嬴异人抛弃他们母子而起,恐怕他也会对嬴异人多几分感情吧? 可惜,没有。 每当赵姬觉得被人喊打喊杀的日子难以忍受时,她都会向她的父母询问,咸阳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但每一次,赵姬父母的沉默,都无声地诉说着某个事实。 次数多了,不仅赵姬对她名义上的夫君完全失望,就连年幼的嬴政,眼中的光芒也彻底消散了。 罢了,就当他没有父亲吧。反正,从他懂事以来,他就没感受过来自那个男人的关怀。 不再期待来自秦国的「家书」,不再期待来自父亲的关怀,年幼的嬴政,骤然间成长了起来,也成熟了不少。 赵姬开始寄希望于曾与她有旧的吕不韦,她开始频频给吕不韦写信,希望吕不韦能够看在旧日的情分上帮帮她。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赵姬总算是收到了一封来自吕不韦的回信。 从那封书信中,赵姬得知,嬴异人在归秦后不久,便为了讨嫡母华阳夫人的欢心,认华阳夫人为母,并更名为子楚。华阳夫人看重子楚,为他筹谋,他也终于得了安国君嬴柱几分看重。 嬴子楚接受了秦国的安排,娶了秦国贵女为妻,并诞下了次子嬴成蟜。 算算时间,那嬴成蟜,竟在嬴子楚逃回秦国后一年就出生了。 这也意味着,当赵姬和嬴政母子在赵国饱受折磨,担惊受怕之时,嬴子楚在与另一个女子卿卿我我,将赵姬母子忘在了脑后。 那一日,赵姬又哭又笑,像是一个疯婆子似的,不断当着嬴政的面痛骂他的生父「没良心」。 嬴政却用小大人般的口吻对赵姬道:「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心存侥倖呢?为何还要……对嬴子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嬴子楚真的在意他们母子,他逃离赵国的时候,当真没法子将他们母子一起带走吗? 嬴政说的这些,赵姬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啊,他们在赵国日子过得太苦,就连赵姬的父母,都忍不住埋怨女儿和外孙连累了他们。 第47页 在这种情况下,嬴异人对赵姬的承诺,就成了赵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秦王孙终有一日会身居高位,接他们母子去享福……这也是赵姬娘家之人即使顶着巨大压力,也愿意继续庇护他们的原因。 现在,就连这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赵姬不知道,如果她的娘家人不愿意再庇护他们,她和嬴政是否会被愤怒的赵国人撕碎。 在这种情况下,嬴政丝毫不能理解她的苦心,还在说「风凉话」,这无疑让赵姬情绪更为激动,她忍不住动手打了他…… 那件事后续如何,嬴政不大记得了。只是,他终究与赵姬产生了隔阂。 他们虽是嫡亲母子,虽曾在赵国相依为命,却依旧无法理解彼此。 归秦的嬴子楚不记得赵姬母子了,可他身边还有吕不韦在。吕不韦会时不时在嬴子楚耳边提起赵姬母子,并告诉嬴子楚,赵姬母子在赵国过得有多不容易,又是多么的想念嬴子楚。 吕不韦商人出身,靠着投资嬴子楚,终于在秦国得到了一些地位。 可嬴子楚新娶的秦国贵女不大看得上吕不韦。吕不韦深知,即便他能够得到嬴子楚的倚重和信任,若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他终有一日会被边缘化。 捧赵姬母子上位,既是因为他跟赵姬之间有些情分,也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 在吕不韦时不时的提醒下,嬴子楚总算没有彻底忘记赵姬和嬴政母子。 那到底也是他曾经的妻子和孩子,虽然他没有那么看重他们,却也并非全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嬴子楚曾私底下向吕不韦保证:「眼下我根基不稳,不好有什么大动作。待我得到阿父的认可,成为阿父的继承人,我立刻就将赵姬和政儿接回来。」 后来,秦昭襄王嬴稷薨逝,秦孝文王嬴柱继位,立嬴子楚为太子,嬴子楚终于有了实践他诺言的一日。 他鼓足了勇气,向嬴柱禀告他在赵国为质时,曾娶妻之事,向嬴柱提议与赵国进行交涉,将赵姬和嬴政母子接回秦国。 将嬴成蟜当成自己亲孙子来宠的华阳王后,自然不乐意见到有人回来跟她宠爱的孙子争夺资源。 嬴子楚现在是秦国王储,膝下只有嬴成蟜一子,只要嬴成蟜不夭折,那么日后,他自然会成为嬴子楚的继承人。一旦嬴政归秦,嬴子楚少不得要与嬴政争上一番。 在秦律的约束下,唯有继承大统的那一脉可以尽享荣华,其他公子则会沦为旁支,若无功绩,便没有爵位可以承袭,除非秦君额外开恩。 华阳夫人的反对,让嬴子楚和吕不韦心中一紧。 幸而,向来对华阳王后十分宠爱的秦王柱,在这件事上没有听华阳夫人的意见。 「子楚膝下唯有成蟜一子,这太少了。」 「成蟜资质如何暂且不提,若是日后,他有个什么不测,我秦国岂不是要面临后继无人的危险?不妥,不妥!」 秦王柱连连摇头。 华阳王后又劝了几句,见秦王柱态度坚决,她也就不再坚持。 这些年来,她看似受尽嬴柱宠爱,让嬴柱对她言听计从。可实际上,她只是很会揣度嬴柱的心思罢了。 嬴柱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可以竭力劝说嬴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一旦嬴柱下定了决心,她也不会拂逆嬴柱的心意。正因如此,膝下没有子嗣的她,才能一直深受嬴柱宠爱。 就这样,在一番交涉下,赵人将赵姬母子送回了秦国。 可嬴政和赵姬并没有就此而苦尽甘来——他们人还在路上呢,就听说秦王柱也薨逝了,在位仅仅三日。 嬴政母子归秦前后,正是秦国宗室上下最为忙碌的时候,忙着为嬴柱治丧,忙着让新君登基。 理所当然的,嬴政又一次被忽视了。 甚至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还开始编排起了嬴政母子的闲话。 「他们不会是丧门星吧,否则,为何老秦王刚刚决定要接他们回来,人就没了呢?」 那段时间,嬴政与赵姬的日子,并不比他们在赵国时舒坦多少。 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秦国。但,秦国似乎并不欢迎他们。 直到嬴子楚得知了赵姬母子的近况,以雷霆之势干预此事,嬴政母子的日子这才好过了一些。 嬴子楚出手,倒也不全是为了赵姬母子。他并不希望有人将嬴政归国,与秦孝文王病逝这两件事联繫到一处。 是嬴子楚率先提议要将嬴政母子接过来的,如果真的是嬴政母子害死了秦孝文王,那岂不是说明是嬴子楚害死了自己的生父? 在嬴子楚的控制下,这则诛心的流言,才终于销声匿迹。 嬴政并没有去调查这件事,可他知道,会做这件事的,多半是不希望他上位的人。 他和赵姬此前从未与秦国之人接触过,更未与这些人结怨。有什么人非得跟他这个刚刚从赵地归秦的公子过不去呢? 赵姬嚷嚷着要找人彻查此事,嬴政却觉得不用查。查出来又如何呢,现在的他们,还太过弱小,不会是那些人的对手。 忙完诸事之后,已经成为秦国新君的子楚开始考虑继承人问题了,嬴政和嬴成蟜两位公子也随之进入众人的视线范围中。 嬴政是嬴子楚的长子,小小年纪便心性坚韧、聪慧过人。 与被保护着长大的嬴成蟜相比,嬴政无疑更有资格成为太子。 第48页 反对嬴政成为太子的人,也同样振振有词。 「公子政是在赵地长大的,连秦国话都说得不甚流畅。其赵人耶?秦人耶?这样的人,怎可成为我秦国未来的国君?」 嬴政听闻此言,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赵人不承认他身上的赵国血统,称他为「贼秦后裔」,难道现在,秦人也不肯承认他的身份么? 好在,终究有人为嬴政说公道话。 「公子政尚且不会说话之时,便代替王上,在赵国为质。为此,他不像公子成蟜一般,养尊处优,他甚至每日都要担惊受怕。在你看来,公子政秦国话说得不流畅,是他不配做秦国储君的证明,可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他最大的功绩!」 「你用这个理由攻讦公子政,难道就不怕会令日后去别国为质的公子寒心么?」 嬴子楚看了看年幼早慧的嬴政,又看了看天真烂漫的嬴成蟜,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但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开口问道:「政儿,你怎么说?你认为,你配得上我秦国太子之位么?」 嬴政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被嬴子楚问到这个问题。 但既然,嬴子楚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不会放过!他已经受够了仰人鼻息的日子了! 嬴政倏然抬起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对嬴子楚道:「若政为秦国太子,日后,我秦国不需再向任何一国派遣质子!」 他受过的苦,他不会让他的后代再一次承受! 嬴子楚在听到这番话语后,十分高兴:「好!政儿小小年纪,就有此志向,堪为我秦国太子!」 一旁的嬴成蟜懵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仗着嬴子楚宠他,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到嬴子楚身边,拉着嬴子楚的衣袖跟嬴子楚撒娇:「阿父,你怎么不问问成蟜呀!成蟜也可以让阿父高兴起来!」 嬴子楚没有介意小儿子的冒失,反而躬身将他抱在了怀中:「成蟜每日乖乖的,阿父就已经很高兴了。」 说完这话,嬴子楚侧过头对嬴政道:「寡人唯有你和成蟜两个孩子,日后,成蟜若是成器,便让成蟜给你帮忙,你们兄弟二人其利断金,也是一桩佳话。若是成蟜不中用,你只管照拂他一二,别叫他受委屈就是。」 嬴政掀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只要嬴子楚愿意让他做未来的秦王,他不介意如了嬴子楚所愿。 他知道,自己没在嬴子楚身边长大,比不得嬴子楚和嬴成蟜的父子情分。 甚至,在嬴子楚看向嬴成蟜时,那自然而然的宠溺,也是他所不曾拥有过的。 但这没关系,嬴政已经过了渴望父爱的时候。命运坎坷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势的重要性。 与那微不足道的父爱相比,嬴政更为渴望的,正是权势! 嬴子楚在将嬴政立为太子之后,有意修復与嬴政的父子关系。只是,太过刻意,反而愈发显得生疏别扭。 后来,没几年,嬴子楚也一病去了,年少的嬴政登上了王位,却也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他的阿娘赵姬,终究与他离心离德,为了个男人背叛了他,想要让她与那个男人的私生子取代他的位置。 他为着当初对嬴子楚的承诺,在嬴成蟜未有功绩的情况下,将嬴成蟜封为长安君,嬴成蟜也同样背叛了他。 经歷过诸多背叛之后,嬴政开始变得冷心冷情,不肯再轻信任何人。自然,那些背叛他的人,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再后来,嬴政有了自己的子女。 可惜,他未曾与自己的父亲好好相处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父亲,子女们在他面前,也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嬴政本以为,他的亲缘也就这样了。他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收到来自老祖宗的「家书」。 此时,他身畔没有外人,他可以不必刻意压抑自己复杂的神色。 只见他伸出手,打开了摆在桌案上的三封家书—— 第27章 第一封家书,出自嬴渠梁之手。 嬴渠梁虽然比现在的嬴政还年轻,但他仗着辈分高,以长辈关怀小辈的口吻,给嬴政写了一封信。 信中,嬴渠梁先是感谢嬴政接了他的《求贤令》,来支援他的秦国。 随后,嬴渠梁告诉嬴政,嬴稷前阵子到得比他更早。在嬴稷的帮助下,秦国已经收回了河西失地,还打得韩国和赵国割地求和。 在用寥寥数语交代完目前秦国的情况后,嬴渠梁开始向嬴政打探起他的个人情况来。 ——政儿,你是稷儿的几世孙? 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嬴政一个手抖,险些将手中的竹简摔落在地。 政、政儿? 他都多久没被人这般称唿过了? 似乎只有他年幼之时,身边的人会这般称唿他。等他回到秦国之后,没多久,他就被立为了太子,能够以长辈称唿小辈的口吻,亲昵地唤他一声「政儿」的人,也只剩下了他王室中的长辈。 后来,嬴政的长辈们一一故去,便再也没有谁会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小辈来对待了,哪怕他登基时仍然年少。 只要嬴政一想到,这么称唿自己的是比自己还年轻的天祖父,他就浑身不自在。 好在,还有他的曾大父陪着他一起丢人,这么想着,嬴政顿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第49页 对于嬴稷也接了《求贤令》来到这里一事,嬴政并不感到奇怪。 他都能收到来自老祖宗的求援,没道理他的曾大父不能。 就是不知道,来这儿的嬴稷是哪个时期的嬴稷。他就这么直接被年轻的嬴渠梁称唿为「稷儿」,当时他究竟是什么反应,嬴政是当真有些好奇了。 好不容易把「政儿」、「稷儿」这些高频词给看习惯了,嬴政终于能够沉浸进去,将嬴渠梁寄来的这封家书完整地阅读一遍。 很显然,在嬴渠梁称唿嬴政为「政儿」的同时,也是真的将嬴政当做了自家小辈看待,那字里行间的关怀之意,让人颇觉熨帖。 嬴政觉得,他的这位老祖宗,兴许是他往上数几代先祖中,最有人情味儿的那个。 「你来这里已有数日,生活上可还习惯?大梁城虽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其饮食习惯到底与我秦国大为不同。你在与魏王签订完停战协议后,便尽快归秦吧,否则恐受齐国侵扰、魏人反扑。寡人与驷儿、稷儿在都城等你。」 嬴政在反覆看了两三遍后,终于将这封书信收了起来。通过这封书信,他对他这位老祖宗,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 看起来,他这位老祖宗,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 相反,老祖宗对每一位后辈都抱有热情。 此时,眼前书信上的文字,和过去史书上的记载融合在了一起,在嬴政的眼前勾勒出一副嬴渠梁的形象图来。 看完嬴渠梁的书信之后,嬴政又将目光放在了另外两封薄薄的家书上。与嬴渠梁的家书相比,这两封家书就显得有些敷衍了事了。 嬴政定定地盯着这两封家书看了一会儿,将手伸向了其中一封家书。 当他打开这封家书时,发现上面的字迹相当稚嫩。很显然,字迹的主人还没有认全字,他却已经开始学着给嬴政写信了。 「政儿,听说你是我的晚辈?阿父说,长辈要照顾晚辈。政儿来,我带你去玩。」 写这样几句话,似乎就让小嬴驷绞尽脑汁了。最后,写信人那里,小嬴驷都是直接摁了个小手印上去。 如果说,嬴渠梁称唿嬴政为「政儿」,只是让嬴政觉得有些尴尬,那么还是个奶娃娃的嬴驷也跟着称唿嬴政为「政儿」,属实是让嬴政彻底没了脾气。 罢了,能怎么办呢?那都是他的老祖宗啊,货真价实的! 老祖宗们对他态度这般友善……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在将心头涌现出来的种种情绪沉淀下去之后,嬴政又打开了最后一封家书。这封家书,是嬴稷写给他的。 与真情实感欢迎后辈到来的嬴渠梁不同,与词彙量贫乏,憋不出多少句子的小嬴驷也不同,嬴稷在给嬴政写家书时,态度是真的敷衍。 反正,在嬴稷看来,他和这个不知道差了几倍的后辈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际。 要不是嬴渠梁拿激将法激着嬴稷写了怎么一封家书,他是真的不会写。 ——喂,小子,虽然不知道你是我哪一支的后辈,但你既然选择过来了,那就好好干一场吧! ——要是混得不好,就别跟外头人说我们是你祖宗! 仅仅只是短短几句话,嬴稷就把嬴政给打发了。似乎多与嬴政说上一会儿,都是在浪费时间。 嬴稷字里行间的不耐烦,嬴政自然也感受到了。 嬴政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曾祖父的第一感觉……不是很好。 第28章 嬴政向来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别人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别人。 于是,他用心地给嬴渠梁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他告诉嬴渠梁,他是秦孝文王嬴柱的孙子,而嬴柱是嬴渠梁的曾孙。 原本拿嬴稷来计算辈分更为方便,毕竟嬴稷现在就杵在嬴渠梁跟前,可谁让嬴稷对嬴政爱理不理呢?嬴政自然不会拿热脸去贴嬴稷的冷屁股。 嬴政告诉嬴渠梁,此番他带了二十万大军来襄助嬴渠梁。 在他来之前,魏国正准备攻打秦国,所以魏惠王提前备好了粮草。现在,这些粮草全部便宜了嬴政的军队。 嬴政让嬴渠梁不必为他们的粮草而发愁,他的大军再坚持一个月完全不成问题。在此期间,他可以好好地跟魏惠王磨一磨。嬴渠梁提出的那些要求,嬴政定会逼着魏惠王点头答应。 在写完这些之后,嬴政想到嬴渠梁对他说的那些关切之语,便以同样关怀的语气,劝嬴渠梁注意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嬴政很少会对别人说出这些温情脉脉的话语,但不知怎的,面对素未谋面的老祖宗,这些话,他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嬴政想,嬴渠梁兴许有什么神奇的能力。 用了较长时间写完给嬴渠梁的回信之后,嬴政又开始构思他给嬴驷的回信。 一想到嬴驷的年龄,嬴政便想起了膝下的扶苏、高、将闾等子女。 他下意识地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了劝学之语。 等到回过神来之后,嬴政又发觉这么做实在不妥。虽然现在的嬴驷年龄还没嬴政膝下年长的几个儿子大,但嬴驷毕竟是嬴政的老祖宗。 可嬴政看着嬴驷稚嫩的字迹,想起嬴渠梁在家书中说,嬴驷现在只有四岁。嬴政便实在难以将他当做自己的祖宗。 在作废了数版家书之后,嬴政放弃了。 他看着嬴驷说要带他这个小辈玩耍的话语,言简意赅地对嬴驷说了句,他很快就会去咸阳找嬴驷,他让嬴驷等着他,到时候,他会给嬴驷带礼物。 第50页 别看嬴政给小嬴驷的家书中,只有短短的一段字,与嬴政给嬴渠梁的那份家书,在长度上完全不能比。 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字,让嬴政几乎费尽了心神。嬴政写第二封家书所用的时间,完全不比他写第一封家书所用的时间少。 第三封给嬴稷的家书就随便敷衍一下好了,嬴政冷漠地想,他的曾大父是怎么对他的,他也怎么对他曾大父,这很公平。 别看嬴稷与嬴政之间隔着两任秦王,可实际上,嬴稷的时代与嬴政的时代之间,也就差了三年。 秦孝文王嬴柱继位仅三天,便去世了。秦庄襄王嬴子楚比他爹在位的时间长一些,他在秦王之位上呆了三年。 嬴政继位时,秦国朝中的许多大臣,都随着秦王的不断变更而成了四朝元老。 这些四朝元老在与嬴政分析当今天下的格局时,也会顺带着跟嬴政提起一些秦昭襄王时期的事迹。 嬴政虽然没有见过嬴稷,但少年时代的他一度对这位叱咤风云的曾祖父颇为憧憬。 可惜现在,他对嬴稷的那些滤镜碎了一地。 在给嬴稷的书信中,嬴政压根儿没有提他跟嬴稷之间的具体关系——反正嬴稷也没有问他,不是吗? 嬴政只恭敬而疏离地称唿嬴稷为「老祖宗」,然后硬气地回復嬴稷说,请老祖宗不必操心,秦国在他的手中,定会比在老祖宗手中更加强大。 骑兵在战国时代并非主力兵种,但在嬴政的位面中,嬴政已经拿下了韩国和赵国,并将赵国骁勇善战的一万骑兵收缴。 因此,嬴政带来的这二十万大军中,骑兵所占比重,比此时七国中任何一国骑兵数量都多。 嬴政派出了一小队骑兵,派他们将他写给嬴渠梁等人的书信送去咸阳。 底下的传令兵在听到嬴政这番话语之后,忍不住纠正道:「王上,现在秦国的都城还是栎阳,还没有迁都咸阳呢!」 上回,他们去给秦国朝廷送信的时候,因为跑错了方向,不知多走了多少冤枉路。 嬴政闻言,愣了愣。 他那么大一个咸阳城,现在还没有建设起来? 嬴政知道秦国是在秦孝公时期迁都到了咸阳,可他来的时候并未仔细比对时间方面的信息,因此,他想当然地认为秦国已经迁都了。 现在想来,幸好他没有直接带着这二十万大军去秦国寻亲,否则,他这二十万大军怕不是要集体走错路! 「既如此,你便尽快将这些书信送去栎阳吧。」 嬴政在传信兵面前虽然改了口,他给嬴驷的书信中却还有「咸阳」二字。 年幼的嬴驷在收到心心念念的后辈给他寄来的家书后,歪着脑袋,十分不解地扯了扯嬴渠梁的衣袖:「阿父,咸阳是哪里啊?为何政儿说,要来咸阳找我?」 「咸阳……」嬴渠梁想起了嬴稷和白起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想起了嬴政手底下的士兵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之后说的话。 最终,他发出了一声喟嘆:「咸阳,是我秦国未来的都城。」 以栎阳的地理位置和条件,已经承载不下他兼併天下的梦想了。 在变法的同时,是时候将迁都咸阳之事提上议程了! 嬴驷似懂非懂地看着嬴渠梁,却听嬴渠梁对他道:「这次,政儿还是得来栎阳找驷儿。不过,日后,政儿就要到咸阳找驷儿了。」 嬴驷恍然大悟:「政儿好厉害!」他看了嬴稷一眼:「跟稷儿一样厉害!」 现在他已经知道嬴稷是他的晚辈了,他甚至可以支使嬴稷做一些事。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再惧怕嬴稷。 小嬴驷是真心实意在夸赞嬴稷,嬴稷听了这话,却不怎么高兴。 也不知道那个名叫嬴政的小子究竟给他的阿父和大父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人还没到呢,阿父和大父就已经把嬴政给惦记上了。 他照顾了自家年幼的阿父这么些日子,又是带着嬴驷玩,又是辅导嬴驷功课。怎么在嬴驷这里,他竟然跟还没有露面的嬴政一个地位? 想到小嬴驷那句「政儿和稷儿一样厉害」,嬴稷心中便不大痛快。 但后来,嬴稷才明白,嬴驷能随口他夸一句「政儿和稷儿一样厉害」,都已经算是非常「亲爹眼」了。 嬴渠梁拆开了嬴政寄给他的那封家书,将那封家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感慨道:「政儿是个好孩子啊。」 一来就为秦国立下大功不说,还对嬴渠梁这个先祖这么有礼貌,这般关心他,这也让嬴渠梁十分欣慰。 嬴渠梁读完自己的那封家书,就开始催促嬴稷:「稷儿,快将你的家书也打开吧,看看政儿都给你写了些什么?」 「寡人才不期待那小子给寡人寄的家书呢。」这般说着,嬴稷到底还是打开了自己的那封家书。 在这一瞬间,嬴稷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他虽然没有看嬴渠梁那封家书的具体内容,却看到嬴渠梁的那封家书中包含了好几份竹简。 而嬴稷这一份家书,只有一份竹简不说,上面的字甚至还没占到竹简的一半。与嬴渠梁的那份家书相比,嬴稷的家书不能说是寒碜,只能说是十分寒碜了。 「嬴、政!」 嬴稷刚一开始磨牙,嬴渠梁便道:「别仗着你辈分高就欺负政儿。定是你给政儿的家书不诚心,所以政儿给你的家书也不诚心。」 第51页 由于这封家书上的内容并不多,嬴稷和嬴渠梁很快就看完了。 嬴渠梁诧异地对嬴稷道:「政儿在给寡人的书信中说,他是秦王柱的孙子,这秦王柱又是寡人的曾孙。寡人算了算辈分,这秦王柱该是你的儿子吧?这么说,政儿就是你的曾孙了!他在给你的书信中,怎么连半句都没有提?」 是啊,为什么呢?嬴政在给嬴渠梁的书信中,能把两人的辈分算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唤嬴渠梁一声「天祖父」,到了嬴稷这儿,这辈分是提也不提,只模煳地称唿他一声「老祖宗」…… 在嬴渠梁惊讶,小嬴驷迷煳的眼神中,嬴稷不得不接受自己被素未谋面的曾孙嫌弃了的事实。 「定是他家中长辈未曾好好教导他,待他来了之后,寡人定要代他阿父好好教训他一番!」 这么说着的嬴稷,并未料到,某种程度上,他真相了。 当嬴政来到栎阳之后,尤其是,当嬴稷了解嬴政的过往经歷之后,他根本不可能再对嬴政说什么重话。 在父亲早逝的情况下,在没有接受过正统继承人培养的情况下,那孩子能够一步步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今天,已经很好了。 嬴稷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嬴政也是个不让人的性子。可终究嬴稷是长辈,还比嬴政年长那么多,难不成,他还要跟自家孩子斤斤计较吗? 当然,这是日后嬴稷才会萌生的想法。现在么,他心中还是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与此同时,魏国都城大梁 嬴政在与魏惠王以及魏国朝廷中的高官经过了一番扯皮之后,终于让魏国答应了秦国要求的赔偿条件。 这个时期的魏国,果然比后世的魏国还要难缠啊。 嬴政看着魏惠王,心中暗道。 魏惠王看着眼前气势惊人的嬴政,心中也有些犯憷。秦国宗室中,到底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人物来了啊? 魏惠王明确地知道嬴政并不是秦国国君,偏偏他的吃穿用度和言行举止中,又多有「僭越」之处。 若是能挑拨嬴政与秦国国君斗上一斗就好了。 魏惠王这般想着,在与嬴政进行对话的时候,不免也带出了几分这方面的意思来。 然后,他就被嬴政以雷霆手段镇压了。 「不要挑拨我秦国君臣关系!寡……我是绝对不会背叛秦国国君的,你若再打歪主意,我便立刻摘了你的脑袋!」 魏惠王是个能伸能屈之人,他小命还攥在人家手里呢,一听到这话,自然赶忙向嬴政道歉,发誓他绝不会打歪主意。 然后,魏惠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赔偿协议,寡人也签了,公子可以释放寡人了吧?」 「不急,我秦国这里还有一份协议,需要魏王你来签订。」嬴政说着,将一份竹简推到了魏惠王的面前:「你魏国后世的君主魏王假,见了秦王政的大军,要向秦王政投降。若是不降,魏王假便是违背祖训的不肖子孙!」 在来之前,嬴政正准备派人去攻打魏惠王的后代魏王假。 魏王假虽然还没有投降,但嬴政觉得,可以让魏国的老祖宗先替魏王假签订投降协议。 后世的魏国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以大梁城的防御等级,想要攻下大梁城也不是一件轻易就能做到的事。 有了这封来自魏惠王的书信,至少可以扰乱魏国军心。 第29章 魏惠王懵逼地看着嬴政。 什么魏王假?什么秦王政?什么魏国后世的君主? 嬴政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怎么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你……」魏惠王犹豫地看着嬴政,想要问一问,他颅内有疾否。 但在这时,嬴政一个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魏惠王终究什么都没问出口。 「这降书,你签还是不签?」嬴政的声音变得低沉了几分,从心理上给魏惠王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魏惠王可不是什么硬气的人,他几乎立刻点了头。 「签,签!」 不就是以他个人的名义,替后世子孙向秦国「投降」嘛?这有什么呢? 只要实力足够,刚刚签订完的协议,都可以直接撕毁,秦人如果想要凭着他魏王婴的书信去约束他的后代「魏王假」,可就太天真了。 更何况,在魏惠王看来,嬴政怕是得了癔症。未来,魏国王室可能根本不会有一个名为魏假的后裔。 嬴政将这封降书递到魏惠王面前时,魏惠王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讳。 反正又不用他魏国付出什么实际的代价,就当是哄着眼前这个颅内有疾的秦国宗室玩儿了。 若是他魏国后代足够强大,自然不必把这封「降书」当回事儿,若是他魏国后代衰微了,那么无论有没有这封「降书」,他们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可魏惠王要是不签,他现在日子立马就会不好过! 嬴政在拿到这封签上了魏惠王名讳,盖上了魏国公章的降书后,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 也不知,那魏王假在看到这封跨越时空而来的「降书」时,究竟是会感到惊喜,还是受到惊吓呢? 嬴政原本都准备命王贲去攻打魏王假了,因为魏惠王替自己的不肖子孙吸引了火力,魏王假才能继续苟延残喘。 既如此,魏王假适当地「回报」自家祖宗一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第52页 …… 嬴政所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在搬空了魏国的大半粮仓之后,终于决定离开魏国了。 收到消息的魏惠王和魏国宗室成员几乎要喜极而泣。 大魔王可算是要走了!天知道,他们这些被俘虏的王公贵族最近过得有多不容易! 嬴政倒也没有故意虐待他们,只是每日给他们送的饭食,都是按照黔首的规格来的。 金尊玉贵的宗室子弟何曾吃过那般粗糙的麦饭?何曾尝过在稻草堆上过夜的滋味儿?这些天,他们实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更不要说,秦兵对他们看管得极严,平日里不许他们相互交谈,也不会与他们说话。 这些秦兵做事一板一眼,就像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的机械人一样,叫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鲜活气儿。 十天半月地关下来,魏惠王和魏国宗室人都要疯了! 后来,魏惠王会那么容易松口,也与他本人的精神状态有脱不开的关系。 在目送嬴政大军离开时,魏惠王等人目中含泪,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时候,嬴政身边有一名近侍却一路小跑着过来,对魏惠王和魏国宗室道:「秦……公子政说了,若是魏王和诸位实在捨不得他,他可以在大梁城多停留几日。」 闻言,魏惠王和魏国宗室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了不了,公子还是早些率大军回秦国吧!」 「哦?」那近侍眸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他来回扫视着魏惠王等人:「魏王和诸位,可是不欢迎公子政?」 魏惠王险些都要骂人了。 欢不欢迎的,秦人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他看了一眼尚未走远的秦国大军,艰难地将这番话给憋了回去。 「我们当然欢迎公子政。可惜这次,公子政来大梁城,我们没能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秦人不讲武德,把他们全部一股脑儿地关了,害得他们这般失礼,这都是秦人的过错。 「公子政待我们这般友善,日后,我魏国定会承公子政之情,与秦国交好。」 嬴政这般欺负魏国国君,魏国上下自然要把这笔帐算到秦国头上,且走着瞧吧! 「公子政离开秦国之日已久,秦公对公子政必然十分想念。这次,寡人就不挽留公子政了。」 魏惠王已经给秦公送去了书信,在书信中,他对着嬴政一通大夸特夸,几乎将嬴政夸上了天。 可仔细一看,他字里行间,都是在暗示嬴政拥兵自重,秦军只知有「公子政」,不知有「秦公」。 魏国君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也不知道这名被嬴政派出来的近侍究竟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只见他凉凉地扫了魏国君臣一眼,道:「不必可惜,公子政托我转告诸位,他下一次来魏国,就打算在大梁城长住一阵子了。」 等到魏王投降,魏国变成了秦国的地盘,这大梁王宫,秦王政还不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看着秦国使者离开的背影,魏惠王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一时却没琢磨过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反覆出现的「公子政」,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魏惠王的脑海中,闪过了那封降书中曾出现过的「秦王政」和「魏王假」等字眼,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嗤笑。 嬴政口中的「秦王政」,不会就是指他自己吧?那他让魏惠王签这封降书可真是莫名其妙。魏惠王十分确定,自己膝下的儿子和孙子中,并没有一个名为「魏假」的后辈,秦国国君如今也够不上称王的资格。 这般一想,魏惠王愈发确定嬴政这是在白日做梦。 不过,秦国宗室觊觎秦国国君之位,对于他们魏国来说,终归是一件好事。 魏惠王一边考虑着给秦国国君写信的事儿,一边盘算着怎么阴嬴政一把。 他在嬴政手底下吃了这样的大亏,他发誓,不阴死嬴政,他就不姓魏! 在魏惠王面前一脸傲慢的赵高,在回到嬴政身边后,立刻恢復了低眉顺眼的姿态。 他兴致高昂地将自己与魏惠王对话的全过程告知了嬴政,并适时地送上了马屁。 嬴政瞥了他一眼:「依你之见,魏惠王接下来会如何?」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赵高瞬间卡壳:「这……小人不知。」 他只擅长揣摩秦王政的心思,并不擅长揣摩魏惠王的心思,更别说是分析魏国接下来的动向了。 「寡人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听到这番话,赵高有些迟疑。 秦王政这么说,究竟是对他这次的任务满意还是不满意? 赵高能够察觉到,秦王这次派他去魏惠王面前,不仅是为了给魏惠王一个警告,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 因此,这次他在魏惠王面前,顶着魏国一众君臣不善的目光,表现得十分卖力。 赵高认为自己达到了秦王政的预期,可观秦王政的神色,为何又完全不像这么回事儿呢? 赵高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嬴政对身旁的王贲道:「上回,他在与你分析寡人的用意时,说得头头是道。寡人还以为他当真有几分才干,先前被埋没了。眼下看来,他还是只适合做寡人声音的传递者。」 王贲闻言,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什么外交方面的才能,但他是见识过姚贾、顿弱等人如何口若悬河,谈笑风生间给其他国家的君王挖下一个又一个坑的。 第53页 如果今天被派去与魏惠王交谈的是外交能臣,他们定然能够做到更多,或是从魏惠王口中套到更多的情报,或是见缝插针,为秦国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赵高虽然将秦王政交代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了。 …… 嬴政并不打算直接前往栎阳,他准备先拉着他的大军去崤山以西,「帮助」魏人完成搬迁工作。 魏国士兵必须即刻撤离到崤山以东,魏国普通黔首可以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但从此之后,他们要接受秦国的管辖,遵循秦国的律法。 魏惠王答应了将崤山以西的地界全部割让给秦国是一回事,什么时候能够落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早一日将崤山屏障和人口、土地资源握在手中,秦人便早一日安心。 对于自己马上就要从魏国人变成秦国人一事,一些年轻的黔首茫然不知所措,一些年长者却习以为常。 乱世之中,便是如此。对于各国国君而言,今日你强大了,我向你割让城池,明日我强大了,我攻城略地。小国不断地消失,大国的版图不断发生变化。 像这批即将成为秦人的魏国黔首一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便如无根的浮萍一般,随波逐流。兴许下一刻,就被抓去打仗或者修长城、挖沟渠了,兴许明日一睁眼,国便亡了,兴许后日,他们的国君便将他们连人带城池送给了别的国君…… 就如此刻,明明他们今日还在为魏国而战,明日便成了秦国的士兵了。 他们究竟是魏人,还是秦人?又或者,他们只是一批随时能够被送出去的资源? 在这样动盪不安的环境下,许多黔首都对自己所在的国家缺乏归属感。 他们只关心,在国君的统治下,他们能否活下去。若是活不下去,他们便要拖家带口地逃离此地,哪怕在逃亡的过程中,同样会有很多人倒下。 当嬴政带着他的大军来接管这块本属于魏国的地界时,他们在底层黔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这种状态的「顺民」,该是符合统治者心意的。 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些黔首眼中毫无光亮的模样,嬴政仿佛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眼底和心中都染上了些许阴霾。 这是他第一次作为「公子政」,近距离和这些黔首们进行接触,也是他第一次将这些像是脚边砂砾一般不起眼的黔首看在眼中。 第30章 嬴政的失神太过明显,明显到,王贲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王上……」王贲担忧地看向了站在自己前方的秦王。 「寡人无事,只是,寡人第一次发现,这些黔首……」并不只是沉默的背景板。 嬴政向来不把黔首放在眼中,他的这种失态,也被赵高解读为他不乐意看到这些卑贱之人。 于是,赵高走上前去,打着嬴政的名义命人驱赶这些黔首,态度十分粗暴。 他这趾高气昂的样子,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平日里在嬴政身边是何等顺从。 面对眼前杀气腾腾的大秦锐士,黔首们都惊惧地缩在了一边,其中有一名老妪,因为腿脚不方便,在仓促躲闪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嬴政本该对这一幕习以为常——以往,这一幕只是不会发生在他的眼前。 但今日,不知为何,他感到,这一幕有些刺眼。 「赵高!」嬴政微微提高了声音。 前方的赵高立刻回过头来,一脸谄媚地看着嬴政:「王——公子又何吩咐?」 「此地刚刚归入我秦国管辖范围,行事不要太过粗暴,否则不利于我秦国的管理。」 「是。」 赵高虽不明白嬴政为何会突然对底层黔首生出了些恻隐之心,但还是遵循嬴政的命令行事。 嬴政的意志,就是秦军的意志。 接下来,秦国士兵们对待这些黔首的态度好了许多。 这些即将成为秦人的魏人虽然不大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也看得出,是嬴政发话之后,这些秦国士兵们对待他们的态度才有了根本的变化。 他们看向嬴政的目光中,不免带了几分感激之情。 嬴政见过别人对他敬畏有加的样子,听过别人骂他暴君,却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充满感激的眼神凝视着。 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却未注意到,那些黔首们望向他的目光愈发炽热。 接下来数日,只要是嬴政在的场合,这些黔首们都会变得相当配合。 他们似乎是在某种极为特殊的场合下,对嬴政建立起了一种出乎寻常的信任。 有嬴政在边上站着,哪怕嬴政什么都不做,他们都觉得安心。 当王贲发现这一情况后,为了让这些黔首们配合他的工作,他不得不请嬴政频频出面。 嬴政自嘲道:「寡人未曾料到,寡人有朝一日,竟然还能来做安抚人心的工作。」 在他原本的世界中,谁人不是听到秦王之名,就为之胆寒? 「秦王政」也绝不可能像此刻的「公子政」一样,随意地与这些黔首们混在一起。 「秦王政」的秦国已经攻灭了韩国和赵国,且又对其他几国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韩、赵二地的勛贵,以及其余几国的王公贵族中,有不少人想要「秦王」的性命。 嬴政已经遭遇过大大小小的刺杀数十次了,他若是胆敢随意靠近底层黔首,那些想要他命的刺客们定然会趁机作乱。 第54页 来到秦孝公时期的这段日子,对于嬴政本人来说,也是他难得放松的时候。 不必日日为国事而操心,不必为如何攻灭其余几国而绞尽脑汁,不必时时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刺客…… 最大的苦恼,兴许也就是他们一行人到了栎阳之后,他们该如何与秦国先君们相处。 不过,在嬴渠梁友善的态度中,在小嬴驷稚嫩的欢迎中,嬴政觉得,这些都不成问题。 「王上只当是休憩了一阵子吧。」王贲的眼中浮现出些许笑意。 在他们看来,秦王从来都是运筹帷幄、冷静自若的。 此时,嬴政带着点儿无奈的表情,也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感到十分新鲜。 其实,那些黔首们的想法,有什么要紧呢? 如果嬴政不愿意出来安抚他们,在大秦锐士的管理下,他们还不是只能够听命行事?又有谁敢跟大秦锐士对着干? 是嬴政愿意出来安抚他们,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幕。 王贲不知道,嬴政为何会突然有了这样的转变。但此时的嬴政,无疑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在嬴政君臣不知道的时候,「公子政」的名声已经悄悄在这些黔首们之间传开了。 后来,「公子政」的名声甚至力压信陵君、春申君、孟尝君、平原君,成为了战国几大公子之首。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嬴政忙着推行秦法,将崤山以西的这块原魏国之地彻底纳入秦国的管辖下时,嬴渠梁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来自魏惠王的书信。 嬴渠梁一边拆着书信,一边笑着对嬴稷道:「前两回,魏王写书信来,是告诉寡人政儿要自立为王,政儿领着大军在外头迟迟不来栎阳,有拥兵自重的嫌疑。反正,寡人不处置政儿,他就浑身难受。」 「也不知道今日的这封书信中,他又会说些什么。」 嬴稷不屑地发出了一声冷笑:「肯定还是那些陈词滥调。魏惠王自己是个喜欢猜忌的人,就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 说来,魏惠王猜忌宗室子弟,还与他自个儿的经歷有关。 约莫十年前,魏武侯去世,魏惠王和他的兄弟打出了狗脑子,几乎要二分魏国。 当时,韩国和赵国也干涉了魏国内政,在一边拱火。 这导致稳定局势之后的魏惠王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想打一下,经常多线作战,对韩国和赵国这两个「小弟」也很不友善。 魏惠王不喜欢宗室太出挑,现在,秦国宗室中出了公子政这么个出类拔萃且野心勃勃的人物。 魏惠王自个儿代入秦国国君,他觉得,他要是秦公,恐怕都该愁得睡不着觉了。 尤其是,那些秦军们,从底层的兵卒到上头的将领,一个个都对公子政崇拜有加。 秦公不把公子政给压下去,他能坐得稳国君之位吗? 这便是魏惠王孜孜不倦给嬴渠梁写书信,怂恿他赶紧收拾嬴政的原因。 他坚信,没人能够忍得了嬴政这种宗室。 嬴渠梁和嬴稷在看到来自魏惠王的书信之后,从来都是当乐子看的。 他们十分清楚,嬴政实力再强,也只会是他们的助力,而不会成为他们的阻力。 看到秦国后世的继承人强大,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嫉妒对方、打压对方? 嬴渠梁在听到嬴稷的话后,笑着道:「你这不是挺维护政儿的么?那你为何在与他进行书信往来的时候,不能对他态度好点儿?政儿可是你的后代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嬴稷就黑了脸。 是啊,嬴政可是他的曾孙。但嬴政宁可将他的身份告诉辈分差距更大、关系更远的嬴渠梁,也不肯亲口告诉他这个曾祖父,想想就来气! 「在魏王面前,当然要先一致对外。甭管寡人与嬴政那臭小子关系好还是不好,都不能让那小子被魏王欺负了去。」 等到嬴政率领大军到了栎阳,他这个做曾祖父的,就可以跟他那不孝孙子关起门来,好好算一算总帐了! 许是嬴稷面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嬴渠梁对着他正色道:「政儿可是帮我秦国争取到一大块土地的功臣,你可不许欺负他。」 嬴稷满脸不高兴地道:「我也帮大父夺回了河西之地呢,大父怎么不偏心偏心我?」 嬴渠梁看着嬴稷的目光颇为无语:「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政儿一个孩子计较呢?」 一旁的小嬴驷刚好完成了今日的功课,朝着嬴渠梁和嬴稷走了过来。 「政儿怎么了?谁要跟政儿计较?」他如今很有做长辈的自觉。在嬴渠梁的耳提命面之下,他很关心自己的「小辈们」。 只见小嬴驷瞅了瞅嬴渠梁,又瞅了瞅嬴稷,恍然大悟道:「稷儿又不乖了。」 嬴稷被自家奶萌奶萌的小阿父一本正经地说「不乖」,嘴角不由抽搐了抽搐。 嬴驷走到嬴稷面前,拍了拍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稷儿,要听话,政儿是好孩子,你要跟政儿好好相处。」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搬出了嬴渠梁平日里对他说的话:「我嬴家子孙要齐心协力,让我秦国蒸蒸日上,不可……不可兄弟相争……」 嬴稷立马反驳道:「我与嬴政那小子可不是兄弟!」 「不是兄弟……也不能相争!」嬴驷的小脑瓜子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嬴稷和嬴政的关系来。 第55页 算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他只要知道这俩人都是他的后辈就好。 「大家都是一家人!」 「政儿是新来的,你不要把他吓跑了!」 嬴稷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小嬴驷。小嬴驷也抿着唇,跟嬴稷大眼瞪小眼,眼泪都瞪出来了。 兴许是眼中盈着水光的小嬴驷瞧着太可怜,也兴许是人家阿父就在一旁盯着,嬴稷不好做得太过。 总之,嬴稷率先败下阵来。 「好,我答应你,如果嬴政待我恭恭敬敬的,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这话听着实在不诚心,但对于嬴稷而言,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他这辈子,除了早期艰难些之外,中后期就没向谁低过头! 如今,到了自家年幼的阿父面前,不知怎么的,嬴稷竟变得这般容易心软。 有时候,他都觉得他不像他自己了。 俩人达成共识之后,嬴驷又与自家「不孝子」「和好」了。 嬴渠梁见嬴稷让小嬴驷坐在自己膝头,父子俩感情颇好的样子,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卫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如今我秦国新法已在各地推广了开来,驷儿也该好生学一学这新法了。」 「寡人看,你和驷儿关系甚好,又对秦法甚为熟稔,要不,就由你来当驷儿的老师吧。」 嬴渠梁越说越高兴:「政儿肯定也熟知秦法。不知他那个时候的秦法,与现在的秦法可有什么变动?等他来了,让他也来给驷儿做老师。如此一来,也可迅速拉近政儿跟咱们这帮老祖宗的距离。」 至于魏惠王的书信,则被他遗忘在了桌案上。 嬴稷闻言,浑身僵硬。 他能拒绝吗?他这阿父就不是什么老实孩子,要是他给他家阿父当法律老师,到时候他家阿父触犯了律法,他到底是代他阿父受刑,还是不代他阿父受刑? 嬴渠梁仔细看了看嬴稷的神色:「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稷很难对阿父狠下心,一旦阿父提出什么要求,稷就难以拒绝。稷觉得,稷不适合做阿父的老师。」嬴稷艰难地开口道。 还没等嬴渠梁发话,小嬴驷就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稷儿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跟你学的,我学习的时候和平时不一样的!」 比起那些又严肃又陌生的老古板,小嬴驷当然更希望由嬴稷来给自己授课啦。 跟嬴稷打交道,可比听那些老古板念叨要有意思得多。 小嬴驷尤其喜欢看嬴稷想要反抗却又不好反抗的样子。 「既然这样,那驷儿就交给你了。」嬴渠梁拍了拍嬴稷的肩。 他们父子俩倒是高兴了,他们的好大孙/好大儿嬴稷却是如临大敌。 罢了,嬴稷想,是时候向小嬴驷展现一下他作为秦王稷的本事了!他的名头可是能够止住小儿啼哭的! 这一切,都是小嬴驷自找的! …… 魏惠王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嬴渠梁的回信。 他还听说,嬴政动用武力,将魏国士兵从他答应割让给秦国的那块土地上给赶走了。 短短时间内,嬴政就让那块「魏地」变为了「秦地」,那块新「秦地」上的黔首们还对嬴政颇为推崇。 这秦公竟然真能由着公子政做大?魏惠王百思不得其解。 当一切迈入正轨之后,嬴政将那块地交给了前来接替他的秦国官员,自己则带着二十万大军朝着栎阳所在之处迈进。 栎阳虽小,却是大秦变法基业开始的地方。 在与嬴渠梁进行了几次书信交流后,嬴政渴望着能够尽快见到自己的老祖宗们。 他的天祖父嬴渠梁变法图强,改变了秦国积贫积弱的现状;他的高祖父嬴驷北扫义渠,西平巴蜀,更是抗住了几国合纵攻秦的压力,命张仪以连横之法破解合纵。 以天下为局,纵横家们上演了一出出惊心动魄的交战。各国不断相互结盟,又不断被分化,局势瞬息万变,纵横家们活跃在各国,被各国国君奉为座上宾…… 嬴政渴望见到这些先辈,从他们的身上窥见这个时代的风采。 至于他的曾祖父嬴稷,原本嬴政也是很期待与他的见面的。 现在么……只能说在他见天祖父和高祖父的时候,顺带着见一见他这个曾祖父吧。 嬴政虽然还未与嬴稷见面,但他从嬴稷给他寄来的几封书信中,就知道,他这位曾祖父那么招人嫌弃,是有原因的。 反正,就连他这个做孙子的,跟他这位曾祖父都不怎么合得来。 经过数日的赶路之后,嬴政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函谷关下。 秦国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大散关,北有萧关。正因如此,关中之地才被称为易守难攻的宝地。 嬴政看着黄河与稠桑原之间的那条狭长小道,仿佛还能感受到此地尚未散尽的硝烟。 不久前,此地还掌握在魏人手中。现在,函谷关的守将已换成了两位不知名的秦国将领。 嬴政和王贲有些诧异,因为这两位秦国将领看上去年轻得惊人。 函谷关的地势如此险要,秦孝公为何会将函谷关交给两名如此年轻的将领来镇守。 「什么人?」 嬴政一行人还没有靠近函谷关,就被喝止住了。 尽管他们高举着「秦」字大旗,身上穿着秦国制式的铠甲,但这支队伍对于函谷关守将来说太过陌生。 第56页 难保不会有别国军队伪装成秦军,骗取本地驻军的信任矇混过关。 因此,当这乌泱泱一大片人靠近之时,函谷关的两名守将都提高了警惕。 王贲与蒙恬奉秦王政之命,去与这两名函谷关守将交涉。 他们手里拿着嬴渠梁交给他们的信物,高声道:「我们是秦王政的人。秦王政接到了来自先祖的《求贤令》,特意带领我们前来襄助秦公!」 耳边尽是涛涛黄河声,又有两边将士行动间带出的声音,他们必须提高嗓门,才能让他们的话语清晰地传入对面人的耳中。 两名守将显然被提前知会过,在听到这番言论后,他们也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将信物呈上来看看!」 当王贲和蒙恬来到那两名函谷关守将面前时,四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王贲的面孔与蒙恬的面孔,和对面的正副两名函谷关守将的面容,竟是如此的相似! 第31章 「你是……」 王贲与王翦,蒙恬与蒙骜,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同一句话。 王贲看着眼前似乎比自己还年轻些的王翦,神色惊疑不定。 对面的蒙骜则看着蒙恬的脸,皱起了眉:「你是我蒙家人?哪一支的?」 蒙恬颤声道:「我是秦王政手下伐魏副将蒙恬,蒙武之子,蒙骜之孙。您……可是我的大父?」 作为嬴政的心腹将领,许多事,嬴政并没有瞒着王贲和蒙恬。 王贲和蒙恬都知道,其他位面的秦昭襄王已经先他们一步赶来了这里。 那位秦国先祖极为彪悍,在秦王政率领大军赶到之前,秦昭襄王就已经赶走魏军,夺回河西失地,将河西之地双手奉还给秦孝公。 现在的秦国,早已不再是《求贤令》中那个可怜兮兮的受气包了。即使秦国国力依然弱小,拥有了强大军队的秦国,已经让周边的国家不敢随意再随意欺--辱它。 在这过程中,秦昭襄王功不可没,王贲与蒙恬也对这位威名赫赫的秦国先君十分尊敬。 只是,王贲与蒙恬也不知秦昭襄王在家书中对他们王上说了什么,导致他们王上不怎么待见秦昭襄王。 就连秦孝公膝下一团孩子气的秦惠文王,在他们王上口中出现的频率,都比秦昭襄王更高一些。 言归正传,王贲和蒙恬既然知道秦昭襄王带着自己的大军来到了此处,自然也做好了见到先人的准备。 尤其是蒙恬,他的大父蒙骜是从齐国入秦的,在秦昭襄王时期,蒙骜就已经进入秦国高层的视线范围了。蒙恬觉得,如果来的是晚年的秦昭襄王,他很有可能见到自己的大父。 至于王贲,他虽然也提前考虑过,他会不会遇到自己年轻版的阿父,但他对此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他的阿父属于大器晚成的将领。 白起时期,王翦还十分年轻,寂寂无名,甚至连老将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存在感都比王翦高。白起被赐死的时候,司马靳作为白起的部将,也跟着白起一起被赐死了。 没了白起,军中扛大樑的,就成了王龁和蒙骜等人。 在长平之战中,王龁曾担任白起的副将。 长平之战后,秦国坑杀赵国四十万大军,那会儿正式赵国最虚弱的时候。白起欲乘胜追击,一举攻灭赵国,却没想到,受到了忌惮他功绩的范雎的阻挠。 范雎收受了赵国使者贿赂,劝说嬴稷接受赵国的割地求和,嬴稷应允。 可对于嬴稷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眼看着赵国这样一块肥肉在眼前晃悠而不去吃,是违背他的本性的。秦赵两国才议和没多久,嬴稷再次派大军攻打赵国。 这一回,他的目标是赵国都城邯郸,他想趁着赵国尚未缓过气来,彻底攻灭赵国。 出于对白起的忌惮,嬴稷的首选并不是白起。在他看来,赵国此前已经被秦国给打残了。 嬴稷想试试,没了白起,他能否攻灭赵国。 可惜,他派出的将领王陵辜负了他的期待,久攻邯郸不下。 这时候,嬴稷才想起了白起。比起阻止白起立下更大的功劳以至于封无可封,嬴稷觉得,还是先灭了赵国更重要一些,因为他已经隐隐意识到,在他眼中只剩下老弱残兵的赵国,不像他想像中那么好大。 然而,白起也是有气性的人。先前他明明可以乘胜追击,嬴稷却不让,现在发现打不下赵国了,又想起他来了,难道嬴稷当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白起冷冷地对嬴稷道:「臣身子不舒服,怕是无法替王上出征了。」 他显然积郁已久,此刻当着嬴稷的面,忍不住刺道:「先前长平之战结束时,正是赵国士气最低落的时候。那时若是王上让臣乘胜追击,赵国现在早就不復存在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之忧?」 嬴稷大怒:「若是寡人一定要你为寡人挂帅出征呢?」 白起将头偏向一边:「那就恕难从命了。当日臣有八分把握灭赵,如今,我秦国攻灭赵国的可能性只有不到三成……臣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况且,臣身体不适,还请王上另寻高明!」 君臣二人都不肯退让半步,最终倒霉的,自然只有白起。 威名赫赫的武安君,就这样被嬴稷赐死了。 常年担任白起副将的王龁则被派去接替劳而无功的将领王陵,继续攻打赵国。 第57页 事实证明,白起的判断是正确的。秦军包围了邯郸,却始终无法啃下邯郸这块硬骨头。 后来,信陵君窃符救赵,率领魏国军队和楚国军队,与赵国军队里应外合,大败秦军。 哪怕王龁有着不错的军事素养,秦军仍然损失惨重。 尽管这一战的失败,并非王龁一人之过。但因为此战中秦军损失过重,王龁在秦国国君心中的评价不免受到了影响。 此前,秦国认为王龁比蒙骜更老成持重,此战之后,秦国国君就更愿意重用蒙骜了。 秦孝文王时代过于短暂,嬴稷待机时间太长的彼端就是,继位的嬴柱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作为,就去地下和他的老父亲团聚了。 秦庄襄王时期,嬴子楚以蒙骜为将,攻韩,伐赵,并夺取魏国三十七座城池,对魏国产生了严重威胁。 魏安厘王忍无可忍,派信陵君魏无忌与其余四国合纵,组成了五国联军,共同攻打秦国,最终击败秦军。 这次的合纵队伍中,不见齐国人的身影。 自从齐国险些被灭又復国之后,齐襄王、君王后只想休养生息,压根儿不想再掺和什么合纵连横之事。 只要被攻打的不是齐国,谁打了谁,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秦国和齐国又不接壤,秦国对齐国的威胁,还比不上齐国周边这些国家对齐国的威胁大呢! 后来,齐国颇具传奇色彩的君王后去世,她的儿子齐王建也继承了父母的想法,不肯轻易动兵戈,尤其不愿意与秦国为敌。 秦王政继位之初,趁着信陵君魏无忌去世,命蒙骜攻打魏国,攻取魏国二十余座城池。 可惜蒙骜没能熬到秦王政发动灭国战的时候,否则,灭六国的功劳必然有他的一份。 王翦是在蒙骜去世之后,才真正开始崭露头角的。彼时,他已经人至中年。 很快,秦王政就发现,王翦的打法虽然不像某些传奇名将那么惊艷,却异常的稳。 从过程到结局,没有什么惊喜可言,王翦却总能以看似平平无奇的方式,取得平平无奇的胜利。这对于只注重结果不看重过程的秦王政来说,却是恰到好处。平平无奇好啊,只要能够确保最终的胜利,中间的波折少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在灭国战开始之前,王翦父子的名声其实并不算响亮,但秦王政却对他们十分信任。 也正是因为这份信任,才有了后面王贲王翦父子联手攻灭数国的功绩。秦灭六国,其中有五个国家的覆灭,背后都有王翦王贲父子的参与。 但,尽管后世王翦战功赫赫,是秦灭六国的最大功臣之一,昭襄王时期的王翦,按理说应该还在白起麾下当个小兵小将。 蒙恬见了蒙骜十分激动,王贲见了疑似年轻版王翦的人,却有些不敢认。 他的阿父,怎么会会是函谷关守将呢?哪怕是副将,也不符合他的认知啊! 蒙骜这时候已经有了儿子蒙武,不过,儿子还是个小豆丁。 他冷不丁看到成年版孙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总算是有些理解嬴渠梁那复杂的心情了。 他儿子还那么小,怎么一转眼,孙子都那么大了呢? 「你……当真是阿武的儿子?」蒙骜狐疑地看着蒙恬。 蒙恬想了想,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这是大父您从前用过的匕首。」 蒙骜见状,取下了随身携带的匕首,拿来跟蒙恬的匕首进行比对。 两把匕首竟然一模一样,连雕花纹路都没有丝毫差别! 「大父,现在你该信了吧?」蒙恬道。 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蒙骜不信。 「你刚才说,你是秦王政麾下的伐魏副将,蒙恬。」蒙骜仔细回忆着蒙恬说过的每一个字:「既然我是你的大父,我便唤你阿恬吧。」 蒙恬点了点头。他阿父平时就是这么唤他的,对于这个称唿,他没有什么意见。 既然蒙恬是蒙骜的孙子,那么秦王政和秦昭襄王辈分就不会差太远。 蒙骜问:「秦王政是秦王稷的孙子还曾孙?你们这次伐魏,可是魏国又不安分了?」 「王上是秦昭襄王的曾孙。魏国如今可不敢跟我秦国别苗头。王上派我们攻打魏国……是为了灭魏!」 蒙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魏国占据着一块肥美之地,却无力守护它。既如此,这魏国的地,自然该归我秦国所有!」 「灭国?」蒙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孙子:「秦王政时期,秦国已经发展到可以攻灭魏国的地步了吗?」 他是知道秦公秦王们的野心的。如果不是看好秦国,他也不会离开齐国,为秦国效力。 但即使是强大如秦王稷,想要攻灭如魏国一样的大国,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哪怕秦国能够能够击败魏军,其余几国也不会坐视魏国被灭,更何况,魏国还有魏无忌那么个硬茬子。但凡嬴稷透露出想要灭魏的意图,魏无忌定会想办法联合其余几国攻打秦国。 「不错,信陵君已逝,魏国再无能人。我秦国自然能够灭魏!」 虽然秦军尚未拿下魏国,但在蒙恬口中,魏国已俨然成为了秦国的囊中之物。 顿了顿,蒙恬又对自家大父道:「在攻打魏国之前,我秦国已经灭了韩国和赵国!」 「我秦国不止要攻灭韩、赵、魏,接下来还要攻灭其余几国,直至一统天下!」 第58页 方才还有些拘谨的蒙恬,此刻显得异常狂妄。只听他放声大笑道:「我秦国如今兵强马壮,又有秦王政这样的英明君主,谁与争锋?假以时日,天下都将插满我大秦旗帜!」 蒙骜:「!!!」 王翦:「!!!!!」 这秦王政,那么生勐的吗? 一统天下啊……他们的子孙,可真是生在了一个极好的时代! 仅仅只是听着这些话,他们都已经跟着激动了起来。 一旁的王贲跟着补充道:「燕国不足为虑,楚国正在内斗,齐国与我秦国交好,绝不会帮助魏国。只怕我秦军攻破大梁城那一日,齐王还会给我们秦王送来一份贺礼。」 毕竟,秦国在攻灭韩国和赵国之后,齐王建就是这么做的。 王翦感慨道:「看来,秦王政当真有可能成为一统天下的第一人!」 之前他还觉得,即使秦国国力最强,想要攻灭其余几国,只怕也不那么容易。毕竟在攻灭一国的过程中,他们很可能会招来其余所有国家的联手反抗。 可现在,听王贲这么一分析,倒像是六国那些后代们愈发不成器了……又或是秦国迎来了一位空前强大的王,衬得六国君主愈发昏庸。 总之,王翦觉得,蒙恬与王贲并不是盲目乐观,秦国真的有极大的可能攻灭六国。 若有机会参与到这样的盛况中,该有多好! 王翦这么想着,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王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可是我的阿父王翦?」 有蒙骜的「天降好大孙」在前,王翦总算是没有被自己可能有个天降好大儿的消息给砸晕。 他仔细端详着王贲的面容:「我名唤王翦不假,你……莫非,你是贲小子?」 在王翦出征之前,他家那皮小子还在上房揭瓦呢,王翦很难将眼前这名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跟他的好大儿联繫在一起。 偏偏,眼前这人与小王贲五官最为相似,与王翦的其余几个儿子不怎么像。 王贲道:「是我,阿父。如果您真的是我的阿父,您没有必要羡慕我们。因为,在我们那里,赵国就是您攻灭的。王上很看重您,接下来,有的是您发挥的余地。」 年轻的王翦冷不丁听说自己未来会成为灭六国大将,像是被天降馅饼砸中了一般,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要知道,在不久前,他还是白起麾下一名平平无奇的千夫长啊!能够被嬴渠梁和嬴稷看中,拔擢为函谷关副将,对他来说都已经是从未想过的好事了。 谁能料到,他在未来,竟然还能够追随一代雄主荡平天下! 听到这里,蒙骜的唿吸也变得沉重了几分。 他抓着自家大孙子的手,急切地问道:「那我呢?秦王可有派我去攻打哪国?」 「王上是愿意重用您的。不过,在王上发起灭国战时,您已去世……」蒙恬见自家祖父面色难看,赶忙安慰道:「您放心,我和阿父会连着您那份一起努力,绝不会让我蒙家蒙羞!」 蒙骜欲哭无泪。 儿孙替他上,和他亲自上,那是一回事吗? 就算蒙恬再怎么安慰他,他还是觉得心塞啊!尤其是在有王翦跟他作为对照组的情况下。 他怎么就那般不争气,没有活到那个好时候呢?那可是歼灭六国的功绩,又岂是寻常攻城略地能比的? 现在在场的四个人中,只有蒙骜没有灭国功绩。蒙骜深深觉得,他被其余三人给排斥了。 再者,错过了那样一个群星荟萃、风起云涌的时代,对于蒙骜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蒙恬不善于安慰人,他见自家大父实在伤心,只能伸出手,拍了拍蒙骜的肩:「要不,您努力多活些年头?」 蒙骜冷漠地瞥了他家好大孙一眼,不想说话。 说得好像他想多活几年,就能多活几年似的。 原本这只是一场确认彼此身份的行程。 在四人发现了彼此的关系后,又演变为一场认亲大会。 此刻,知道了秦王政未来功绩的蒙骜和王翦,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秦王肃然起敬。 他们一面向自家的好大儿和好大孙打探着秦王政的信息,一面催着他们赶快将秦王政给迎进来。 「快去,怎么能让秦王政干等那么久?你怎么做人臣子的?」 「秦王政一路长途跋涉,定然累坏了,赶紧让他入关,好生歇息歇息!」 王贲和蒙恬:「……」 刚刚是谁拉着一直跟他们说话来着?现在怎么都是他们的锅了? 还有,他们要怎么做到一边向自家大父和阿父介绍嬴政,一边去请嬴政入关?他们的大父和阿父莫非以为他们会分--身术? 第32章 嬴政被人热情地迎入函谷关时,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才函谷关守将一方对他们那么警惕,怎么忽然间就来了个大转变,热情到不像话了呢? 但当他看到蒙骜和王翦时,他也跟着失了神。 这就是蒙骜和王翦年轻时的样子啊…… 年轻版的他们,跟上了年纪的他们,有很大不同。 蒙骜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但嬴政至今还记得他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容,以及他古板到将近严苛的样子。蒙骜总是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他对他的下属们也同样如此。 第59页 嬴政还记得,他刚刚继位不久,有一回他让蒙恬带他去军营看看。由于没有提前知会军队的人,他们险些被当成入侵者围攻。 蒙骜在闻讯赶来之后,将自己的孙子一通臭骂,对着嬴政这个秦王也没什么好脸色。 理智上,他知道他应该对秦王客气着些,可脾气上头了,他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嬴政到底也知道自己理亏,因此,他并没有计较蒙骜对自己态度不好,反而对蒙骜诚挚地道:「寡人年少继位,许多事情的确不大懂,还请蒙老将军日后多教教寡人。」 他虽贵为秦王,但在忠臣、能臣面前,还是很能拉得下脸来的。 蒙骜看着与自家大孙子年龄相仿的秦王,回想起先王临终时拉着他们这些大臣的手,将年少的秦王託付给他们的模样,便不由心软了。 「我大秦因军功爵制而强盛,王上是该与军中的将领们好生亲近亲近。」 这些事,本该由先王来为嬴政安排,可惜先王去得早。 蒙骜想起在朝中擅权的丞相吕不韦和太后赵姬等人,不由皱起了眉,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样吧,日后王上若是想来军营中视察了,只管让阿恬给臣递个口信,臣来为王上安排。王上如果不想引人瞩目,臣也自有办法。」 「多亏了有老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这般为寡人打算。」 少年秦王面上露出了笑容。他惯来是不爱笑的,那笑容极浅,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朝中诸事有太后与丞相主持大局,寡人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随老将军学些功夫和兵法,也与我大秦军中的将领多多切磋武艺。」 只是偶尔与军中将领接触,可不能满足嬴政的需求,他要牢牢将军队的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即使赵姬与吕不韦权倾一时又如何?只要嬴政牢牢掌握住军权,待他及冠,朝政大权也终有一日会回到他的手中。 蒙骜这时候也琢磨过来了。莫非,秦王今日这看似鲁莽的行为,实则是故意为之? 其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自己,并顺势提出与军中将领接触的要求? 他看着秦王,只见少年身姿颀长挺拔,稍显青涩单薄。但秦王面容沉静,胸有沟壑,简直不像是他这个年岁的人。 蒙骜又看了看站在秦王身边的自家大孙子蒙恬,见蒙恬仍是一脸纯良的模样,似乎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蒙骜顿时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明明是年龄相仿的少年,他家傻孙子论谋断,论心机,实在比王上差了太多! 此后,嬴政便常往军营中跑。 吕不韦和赵姬起初还有些诧异,但在见过几次嬴政与年龄相仿的少年们切磋功夫的情景后,便对这事不以为然了。 他们只当嬴政是少年心性,名为检阅军队,实则是寻个由头出来与同龄人玩耍。 他们并未意识到,这位年少的秦王早已认识到了军权的重要性,并无师自通地开始在军中布局了。 蒙骜虽对嬴政十分尊敬,但他并不会事事顺着嬴政。 当蒙骜意见与嬴政相悖时,嬴政想要说服他,往往要花费不少力气,这也让嬴政深刻认识到了这位老将军固执起来有多难搞。 但,只冲着这位老将军愿意将两个孙子送到嬴政身边辅佐嬴政,他本人对嬴政这个秦王亦是忠心耿耿,嬴政便愿意多给他一些耐心,争取「以理服人」,而不是借着君王的身份强令蒙骜低头。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嬴政在蒙骜面前不再掩饰他的心气与志向,他要夺回王权,并继承他先祖们的遗志,问鼎天下! 他先祖们能做到的事,他同样能做到,他先祖们做不到的事,他也会做到! 当嬴政亲口对蒙骜说出这番话时,蒙骜仿佛看到了旭日东升之景。 尽管眼前的秦王是如此的年轻,蒙骜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雄主的潜质。 嬴政如此聪慧,又有如此远大的志向,跟着他,何愁不能抵达更远的地方,书写更辉煌的篇章? 在那一刻,蒙骜彻底为这位年轻的秦王所折服。 秦王政四年,魏安厘王与信陵君魏无忌同年辞世。 嬴政得知这个消息,认为这是攻打魏国的好时机,便有意派大军攻打魏国。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吕不韦和太后赵姬并不贊同嬴政的想法。 吕不韦与嬴政分析了一通利弊,最后总结道:「王上还小,不知此事的轻重。」 他看嬴政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时年十七的嬴政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吕不韦,仿佛将他的那些小心思洞瞧得一清二楚。 「蒙将军,你怎么说?」 蒙骜出列道:「臣听从王上差遣。」 「好!寡人命你率二十万大军攻打魏国!此时魏国还未出国丧,士气低迷,你能攻下多少城池,便攻下多少城池来!粮草方面的事,你不必担心,吕相觉得粮草难以筹集,在寡人看来却不是什么难事儿!」嬴政走到蒙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大不了,寡人亲自为你稳住后勤线。放心,寡人定让你后顾无忧!」 蒙骜大声道:「臣信王上!臣定然不会辜负王上的期待!」 看着气势十足的君臣二人,吕不韦这才倏然惊觉,原来,那个被他视为孩子的秦王政,已经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第60页 秦王政在站起来时,个头甚至已经比吕不韦还要高了! 这些年来,吕不韦和赵姬对嬴政的培养并不怎么上心。 赵姬好不容易摆脱头顶的桎梏,忙于寻欢作乐,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她还有个儿子需要好好教导,当然,她也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在她看来,她的儿子已经是秦王了,荣华富贵已经应有尽有了,还需要努力什么呢? 吕不韦倒是明白教育的重要性。嬴异人当日在邯郸为质时,吕不韦为了增强他归秦后的竞争力,还为他延庆名师,为他造势呢。 可到了嬴政这儿,吕不韦就开始装聋作哑,敷衍了事了。 吕不韦巴不得嬴政迟迟无法掌控朝中大局,如此一来,嬴政自然少不得要事事倚仗他这个「仲父」。 可惜,嬴政敏而好学,天生便精通权谋之道。他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王者,即使无人教导,他也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增加筹码,如何弥补自己的不足。 吕不韦不肯悉心教导嬴政,嬴政便亲自试探群臣,自己给自己找合适的老师,并藉机拉拢一些可靠的大臣。 嬴政十分聪慧,无论学什么都学得极快。落在吕不韦的眼中,便是他今日跟这个大臣学学,明日学烦了又去骚扰另一个大臣,总之,这热情持续不了几天。 正因如此,吕不韦没把嬴政的种种举动当回事儿。 直到如今,嬴政羽翼已丰,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军中,都有了一批拥趸了,吕不韦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小瞧了嬴政。 这也让吕不韦感到有些不妙:这些年来,他仗着秦王年幼,常与太后私通。如今,秦王年岁渐长,又这般聪慧,他与太后的种种举动,是否都已落入了秦王的眼中?秦王又是否会对他心生怨恨? 看样子,必须尽快从这摊污泥中脱身了。 只是,如何能够做到结束与太后关系的同时,又不引起太后的怨恨?吕不韦感到有些头疼。 蒙骜在秦王政的支持下,攻夺了魏国酸枣、雍丘等二十座城池,秦王政大悦,将这二十座城池设为秦东郡。 这场大胜仗,为年轻的秦王带来了些许声望。不少有才能的人开始注意到这位年轻的秦王,并朝他靠拢。 而吕不韦,也在蒙骜凯旋之后,将一个名唤嫪毐的门客送去了太后赵姬处。他对太后说,他年岁渐长,已有些力不从心,不如让他手底下的人来代他继续侍奉太后。 太后赵姬起初有些不高兴,但在见识过嫪毐的「妙处」之后,她对吕不韦不再执着。 诚如吕不韦所言,当初她身份低微,需要仰仗吕不韦,如今,她已是太后之尊,吕不韦都要看她脸色行事,他们之间尊卑已经完全颠倒了。 她对吕不韦的执着,究竟是习惯了依赖吕不韦,还是真就非吕不韦不可呢? 嫪毐比吕不韦年轻体壮,比吕不韦更讨赵姬欢心。很快,赵姬将吕不韦抛在了脑后,开始与嫪毐日日作乐。 吕不韦见状,也大大松了口气。 往后,即便秦王发现了太后与嫪毐欢好之事,容不下嫪毐,那也至多是将嫪毐处死,牵连不到吕不韦身上。 后来,当嫪毐伙同赵姬叛变,吕不韦才发现,他实在是放心得太早了! 蒙骜的这场大胜,让嬴政对他越发看重。只是,此战之后的两年内,蒙骜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无论是当时的嬴政还是蒙骜,都没有想到,那场魏国大捷,竟会成为蒙骜此生的最后一仗…… 此刻,成熟了不少的嬴政看着年轻的蒙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蒙骜躺在病榻上,垂垂老矣的面容。那时的蒙骜,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半点儿也看不出两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寡人还要靠将军替寡人征战天下,将军就要弃寡人而去了吗?」 秦王年岁轻轻,却已经见惯了生死。他生活在邯郸城中时,见过赵地黔首们家中挂着的白幡,回到秦国之后,没多久,他便送走了自己的父亲。 如今,他又要送走自己倚重的大将了。 秦王政垂下头,神色有些落寞。 蒙骜一边咳喘着,一边道:「臣也想继续为王上征战,只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 他有幸得遇雄主,他却来不及为对方效忠,便要离开了,上苍待他何其不公! 秦王政这时候反倒开始安慰蒙骜,让他莫要为自己、为大秦挂心。 安慰人着实不是他的强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他说得磕磕绊绊的。 在嬴政看来,这些话语苍白而又无力。他知道蒙骜最不甘心的点在于何处,可他却只能避开那一点,顾左右而言他。 即使拥有再显赫的身份,他们在生死面前,也依旧这般无力。 劝着劝着,嬴政觉得,自己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这时,蒙骜干枯的手落在了嬴政的手上:「能让王上这般为臣费心,臣实在不枉此生。」 他眯眼看着前方的虚空,然而此时,他的双眼已经模煳不清了。 「日后,待王上夙愿得偿,定要烧封书信来知会臣一声。」 「好……」 冰凉的手,从秦王的手中滑落。耳边,传来蒙家人压抑的哭泣声…… 对于已经开始征战天下的嬴政而言,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61页 准确说来,亲政之前的他,和亲政之后的他,完全处于两种不同的状态中。 平定嫪毐之乱,将大权从吕不韦手中夺回后,嬴政就变得十分忙碌。 忙着整顿军队,为攻打其余六国做准备,忙着处理政务,忙着为秦国留下足够的子嗣…… 他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已经很久没有功夫去回忆过往的事了。 然而眼下,故人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记忆也如倒带般再次浮现在嬴政的脑海中。 嬴政上前握住了蒙骜的手:「将军别来无恙。」 蒙骜也不是个傻子,看着眼前的秦王露出与故人重逢的神色,便知道他怀念的绝对不是自己。 「臣并非王上认识的那个『蒙骜』。」 「寡人知道,只是,蒙老将军过世多年,寡人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寡人竟还能再见到老将军……」 蒙骜:「……」 虽然被秦王政拉着手,一口一个「老将军」的,有些尴尬。不过,他能感觉到秦王政流露的真情实感。 秦王政……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他有着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同时,又颇为重情。 蒙骜一方面为未来的自己不能多活几年,为这样的君王效力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觉得无比安心。在这样的君王手底下做事,他儿孙们的前程想必是不必担忧了。 一旁的王翦见秦王政只顾着与蒙骜互诉衷肠,对他却不予理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说好的他才是秦王政手底下灭国的得力干将呢? 王翦深深觉得,自家好大儿是为了哄他开心而夸大其词。 秦王政……瞧着也不怎么在意他嘛。 王翦正这么想着,一旁的嬴政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王翦的怨念。只见他放开了握着蒙骜的手,来到了王翦的身边。 「王老将军总是对寡人说,自己年轻时平平无奇。寡人看,王老将军实在是太过自谦了。」 嬴政用赞嘆的眼神看着年轻的王翦:「上了年龄的王老将军,是我秦国军中泰斗,年轻的王将军,亦是少年英才。」 王翦哪里经歷过这样的阵势?他挠了挠自己的脸,被嬴政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刻,王翦总算是明白,为何他家好大儿,以及隔壁蒙骜的好大孙,一提起秦王政就双眼放光、赞不绝口了。 拥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秦王政,却又对手底下的将领这般体贴,溢美之词张口便来,眼神真挚情感充沛,这谁能拒绝得了? 也难怪秦王政手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了。 王翦都有些羡慕未来的自己了…… 哎,不能深想,不能深想。眼下他还是秦王稷手底下的将领呢,他效忠的对象是秦王稷。 把秦王稷拿来跟秦王政做比较,是不应该的,他不能老想着「跳槽」去秦王政那里。 嬴稷对白起有着知遇之恩,白起自然对嬴稷情感深厚,即使旁人对他再好,给他开出再优厚的待遇,他也不会轻易离开嬴稷。 王翦和蒙骜与白起不同。眼下的他们,在嬴稷那里连替补大将都算不上。 乍然遇到嬴政这么个对他们珍之重之的君主,也难怪他们会动了爬墙头的心思。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 王翦和蒙骜在与嬴政有过深入接触之后,对嬴政的印象都十分好。 「孝公若是知道自己的子孙日后能有这般成就,定会十分欣慰。」 嬴政闻言,唇角弧度微微上扬:「当然,寡人这次来,就是给老祖宗撑腰来了。顺带着告诉老祖宗,无需为秦国的将来而担忧!」 「您的曾大父秦王稷若是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定然也会以您为傲。」 听到这番话后,嬴政嘴角沉了下去,直至抿成一条直线:「曾大父对寡人这般不屑一顾,想来是看不上寡人这个曾孙的。既如此,寡人还是莫要去叨扰曾大父了。」 蒙骜与王翦闻言,面面相觑。 不是,秦王稷都跟秦王政说了些什么? 怎么祖孙连面都没见上呢,秦王政就对秦王稷这般不满了? …… 一封来自函谷关的书信,被人快马加鞭地呈到了嬴渠梁的案头。 不久,嬴渠梁的书房中,便传来了三声大笑,紧随其后的,便是几声「好」字。 嬴渠梁本以为,他孙子嬴稷能够在这乱世之中霸道横行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他这曾曾曾孙更是厉害,都已经开始攻灭六国了! 哎,说起来,都是他这个做老祖宗的不争气,耽搁了嬴政。 否则,嬴政哪里会只是去大梁王宫中晃悠一圈?说不定整个魏国都已经被他给拿下来了! 嬴渠梁得知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自然要拿去跟自家好孙子一起分享。 可他才一走出房门,就意识到嬴稷还在给嬴驷上课。 这会儿他要是过去,不仅打扰了嬴驷的课程,还影响了父子俩交流感情,不妥,不妥。 还是过会儿再去找嬴稷吧,嬴渠梁想。 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这边,嬴渠梁兴致高昂,另一边,嬴稷正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平日里只有别人迁就他、讨好他的份儿,可遇到了嬴驷,嬴稷才体会到遇到克星是种什么滋味儿。 小嬴驷平时看着十分乖巧,但不知为何,他在上秦律课时,却调皮得厉害。嬴稷一个没看住,他便要偷熘。 第62页 被嬴稷逮回来之后,小嬴驷能老实一阵子,可用不了多久,他又想跑路。 这要是嬴稷自己的儿孙这般不听话,嬴稷早就开始棍棒教育了。 偏偏小嬴驷是嬴稷的阿父,打也不好打,骂也不好骂,摆出冷脸来吓唬小嬴驷这招也不管用,嬴稷实在是头疼不已。 在又一次将小嬴驷逮回来之后,嬴稷面上的神色隐隐有些崩溃:「你为何总是要逃,之前上别的课,不都好好的吗?」 难不成,是他家小阿父在故意针对他?不带这样坑自家儿子的吧? 小嬴驷眨了眨眼,对嬴稷道:「你讲的,我大体能听懂。不过,你老是跟我说要这么做,要那么做,不许这么做,不许那么做的,我不喜欢!」 说完这番话后,小嬴驷冲着嬴稷扮了个鬼脸:「你越不许我做什么,我就越想做什么!你让我做的,我就是不想做!稷儿,不要这么啰嗦好不好?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听了小嬴驷的话,嬴稷总算是明白,他的阿父为何会触犯法律了。 卫鞅定下的条条框框太多,严重限制了他们的自由。少年时代的嬴驷正是最叛逆的时候,也是最嚮往自由的时候,他如何能够忍受自己被秦律管头管脚? 如此一来,可不就是秦法越不许做什么,嬴驷越要跟秦法对着干么? 嬴驷身为秦国太子,即便是触犯了秦法,承受刑法的也不会是他,而是他的老师。 想到这里,嬴稷就不由眼前一黑。他不会被他家小阿父给坑得需要动用秦王的身份,才能逃过刑罚吧? 一场秦法课结束,小嬴驷如蒙大赦。他见嬴渠梁找了过来,便高高兴兴地找嬴渠梁说话去了。 只留下嬴稷靠在墙边怀疑人生。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嬴稷得知了自家好曾孙已经开始攻灭六国的好消息。 一开始,嬴稷还愣在原地,似乎没有听清嬴渠梁在说些什么。 直到嬴渠梁将怀中的嬴驷抱起来垫了垫,又满面笑容地对嬴稷道:「寡人说,政儿已经灭了韩国和赵国,他在来之前正准备去攻打魏国!稷儿,你有一个好曾孙吶!」 「这小子,倒还有几分他先祖的风采!」嬴稷嘴角悄悄翘起,很快又消失于无形。 与嬴稷相处久了,嬴渠梁还能不知道他家孙子有多口是心非吗? 「稷儿,政儿现在已经入了函谷关,正在朝栎阳赶来。待他到了,你要好生与他相处,不要再摆你的臭架子了。否则,这么好的曾孙跑了,寡人看你哪里哭去!」 「知道了!知道了!」嬴稷想,看在嬴政这么给他们争脸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对嬴政好些吧! 这时,嬴稷还不曾料到,他家好曾孙根本不稀罕他的这份「好」。 如今,在嬴政那里,嬴渠梁、嬴驷地位比嬴稷高,甚至就连蒙骜、王翦和白起这些武将的地位,也比嬴稷高! 第33章 「公子政」为秦国立下大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秦国。 他的横空出世,就与嬴稷的突然出现一样毫无徵兆。 这些日子,秦国大臣们时不时就聚在一起讨论嬴政的真实身份。 既然嬴稷这个后代秦王能够被嬴渠梁一封《求贤令》召来,那么,还有其他后世秦王被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君上的后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有人忍不住感慨道。 一年前,他们还在被韩国和赵国联手欺负呢,魏国连正眼都不带看他们一眼的。 谁能料到,一年后,他们打了韩国又打赵国,之后又击退了魏国。 这回更好,新来的公子政直接把魏国都城大梁都给拿下了! 对于秦国大臣们来说,这是一件极振奋人心的事,这也代表着嬴渠梁的决策没有错,变法的确能够让秦国强大起来。秦国蒸蒸日上,他们的日子自然也会跟着好过起来。 原本还对秦国新法颇为牴触的一些大臣,这会儿对新法的接受度高了不少。 当然,这只是秦国一部分官员的想法,他们讨厌被新法管头管脚。但要是有利可图,牺牲些许自由在他们看来也并非不可接受。 这些人都是祖上没有什么封地,或者封地较小、位置较偏的大臣。 即使他们的封地被取缔,他们也相信自己能够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回更多的家底。 至于一些从旧有规则中占尽好处的老封君,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新法的。 不过,不接受也没用,跳得厉害的人都让嬴稷给收拾了。 从后世来的这位秦王是出了名的不讲武德,经过他一通乱杀,反对变法之人几乎已经从秦国朝堂上销声匿迹。 剩下的几个反对派见状,也只能小心苟着,不敢再轻易出头。 总体来说,秦国朝堂现在的氛围还是比较和谐的。在亲眼见识过后世的大秦有多强大之后,不少中立派也开始朝着支持变法的一派靠拢。 他们甚至还有心思用轻松的口吻来猜测嬴政的身份。 「你们说,这公子政,究竟是不是未来的秦王?」 「不好说,且看看君上打算以什么样的规格来迎接公子政吧。」 他们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嬴政一行人抵达栎阳之时,嬴渠梁率领满朝文武亲迎,给了对方最高规格的礼遇。 见状,秦国大臣们心中都有了数,他们对待嬴政的态度也变得愈发恭敬。 第63页 一路风尘僕僕赶来的嬴政也在打量着秦国现在的都城。 栎阳的规模与后世经过数次扩建的咸阳无法相比,但嬴政并未露出任何嫌弃或是轻慢之色。 若是没有先祖们的代代积累,咸阳怎会有后世的规格,秦国又怎会成为他记忆中的模样? 这次他带了二十万大军来到这个时空,他留了十万大军驻守在魏国刚刚割让给秦国的领土上,协助嬴渠梁派去的人管理这片土地。 因此,跟随嬴政来到栎阳的,只有十万大军。 只是,十万大军进入栎阳之后,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栎阳有限,这十万人必然是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栎阳的。 嬴政心中盘算着,若是嬴渠梁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便让他们听从嬴渠梁的差遣。 不过,考虑到秦国现在国土面积不大,嬴稷大军又先嬴政大军一步来到了这里,嬴渠梁还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土地能够安置这些人。 实在不行,就派这些人去修建咸阳,或者继续攻城略地,给自己赚口粮! 很快,嬴政就收回了思绪。 嬴政看着满脸笑容迎上来的嬴渠梁,又看了看嬴渠梁身旁神色高傲的嬴稷,朝嬴渠梁行了一个晚辈礼。 他这腰还没弯下去,就被嬴渠梁一把扶住了。 「政儿,寡人在栎阳等候你许久了。有你这么个后辈,是我嬴秦之幸啊!」 早在书信中,嬴渠梁就已经不止一次称唿嬴政为「政儿」,嬴政也早已习惯了老祖宗对自己的这个暱称。 只是,当面被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些的老祖宗这么称唿,还是让嬴政有些怪不自在的。 比嬴政更不自在的,还有他身后的将士们。杀伐决断的秦王,突然被人称为「政儿」……嗯有点莫名可爱呢。 秦王政身上的威慑力,都仿佛随着这个称谓而打了折扣。 嬴渠梁身边的大臣们此时已基本确定了「公子政」和「公子稷」一样,是未来的秦王。 他们隐晦地打量着嬴政,似乎想要看看,这位秦王究竟有什么能耐,居然能拿下魏国都城。 嬴政瞧着比嬴渠梁年长几岁,又比嬴稷年轻许多。他的身上,有着经歷过烽火和硝烟的痕迹,他的眉眼间,时不时闪过犀利之色。 很明显,这又是一位好战且野心勃勃的秦王。 他虽然不如嬴稷老辣,经验不如嬴稷丰富,但他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主儿。 从某些角度来说,嬴政甚至比嬴稷更加深不可测! 这就是秦国的后人么?真是恐怖如斯。 小嬴驷可不知道大人们心中各种复杂的想法,此时的他,小脸上满满都是欣喜之色。 那么厉害、那么威风的政儿,是他的后辈耶! 他刚刚可是看见了,政儿身后有一队十分威武勇勐的骑兵!也不知道,要是他想过一把将军的瘾,政儿能不能把这队骑兵借给他几天。 等嬴渠梁和嬴政说完场面话,嬴驷也抓紧时机凑到了嬴政面前,脆生生地喊了声「政儿」。 嬴政看着面前突然冲出个身高还不到自己大腿的小豆丁,一口一个「政儿」,顿时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只是,嬴政不大知道该怎么跟孩子相处,尤其这个小不点还是他名义上的祖宗。 嬴政面上的表情神色仍然十分淡定,嬴渠梁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无措,这也让嬴渠梁眼中染上了些许笑意。 不擅长和孩子相处的政儿,真是可爱得紧。 嬴驷见嬴政半天没反应,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说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政儿?我是你的高……」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嬴渠梁捂住了嘴。 虽然周围许多大臣应该已经猜到了嬴政的身份,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叫破的。 嬴渠梁捏了捏嬴驷的小肥脸,示意他消停些,而后侧过头对嬴政道:「随寡人回栎阳王宫说些体己话吧。」 他已经「见识」过了嬴稷的大秦,并从日常相处以及身边人的评价中,了解了嬴稷的秉性。 但嬴政的大秦,嬴政的过往经歷对于嬴渠梁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嬴渠梁迫不及待想要了解与嬴政有关的一切。 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大父,你们不觉得,你们忘了些什么吗?」 话是对嬴渠梁说的,嬴稷的目光却直勾勾看着嬴政。 嬴政与嬴稷对视了一眼,面对嬴稷的怒火,嬴政似乎无动于衷。 嬴政与嬴渠梁等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可他在嬴渠梁面前俨然是个谦和有礼的后辈,他在小嬴驷跟前努力维持属于自己的形象。 面对嬴稷之时,嬴政身上的些许柔和尽数收敛了起来,他的眼底像是一片沉寂的荒漠,令人无法看清他真正的想法。 他前后的状态对比实在太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小嬴驷看着嬴稷阴沉的脸色,恍然大悟:「原来你还在这儿呢。稷儿,你怎么不吭一声?」 嬴稷冷哼一声,不想理睬自己格外缺心眼的小阿父。 往日何尝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嬴稷在秦国一应待遇与嬴渠梁无异,无论他身处何地,都备受瞩目。 今日倒好,不止周围大臣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嬴政身上,就连一向十分看重嬴稷的嬴渠梁,以及大部分时间都格外粘嬴稷的小嬴驷,都完全忽略了嬴稷的存在。 第64页 嬴政这小子更是目无先祖,当嬴稷不存在一般。 这种种,都让嬴稷十分不痛快。 嬴渠梁倒是知道嬴稷与嬴政之间的「恩怨由来」。 俩人都当了这么些年秦王了,也不知怎么的,竟还会为了一点小事跟人置气。 败在他们手底下的六国人要是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嬴渠梁觉得自家大孙子和曾曾曾孙互不理睬的样子很是可爱,这要是在私底下,他恐怕已经忍不住出言调侃这二人了。 但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嬴渠梁觉得,还是不要闹出「公子稷」与「公子政」不合的消息来比较好。 这么想着,嬴渠樑上前打断了嬴政和嬴稷的死亡对视。他一手牵起一个,朝着栎阳王宫的方向走去,像哄孩子似的对二人说道:「行了,回去之后再说吧。在外人面前,多少注意着点儿。」 嬴稷和嬴政冷着脸没有说话,但他们还是很给嬴渠梁面子的默认了嬴渠梁的安排。 嬴驷迈着小短腿跟在他们后面,居然也不比他们三个走得慢多少。 只见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十分惊奇地说道:「原来稷儿也会生气呀。」 「虽然政儿什么都没说,但我就是能够感到政儿不开心。」 嬴渠梁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儿子:「驷儿,少说几句。」 明知道两名后辈性质不高,还要亲口说出来,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哦。」小嬴驷捂住了自己的嘴,终于不再吭声了。 考虑到接下来恐怕要交谈很长时间,嬴渠梁将嬴稷和嬴政带到了自己的小书房中。平时他要处理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时,就会来到这里。 等到缀在后面的小尾巴嬴驷也跟进来后,嬴渠梁命周围的宫人全部退下了。 这时,他才看向了氛围诡异的二人。 他的目光在嬴稷和嬴政脸上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嬴稷的脸上。 「稷儿,方才前去迎接政儿的大臣中,有你的下属。难不成,你想让你的下属看到你跟自家曾孙闹脾气的样子么?」 「看到又如何?他们敢说什么吗?」嬴稷十分硬气地说道。 嬴渠梁:「……」 他发现,他家大孙子从某些方面来说,真的挺无敌的。 嬴稷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也不那么看重自己的形象。 「那么,政儿你呢?」嬴渠梁把目光转向了嬴政:「稷儿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吗?在下属面前跟你的曾祖父闹别扭,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他观察过,嬴政还是比较重视自己在人前的形象的。 嬴政道:「我不知他是我的曾祖,所以没与他搭话。至于后来,曾祖会突然生气,实非我所能料。」 一番话说下来,倒像是嬴稷在无理取闹似的。 嬴稷一听嬴政的话,就贼不高兴。他敢打赌,这小子绝对认出了他的身份,却故意不搭理他! 「寡人可是你的长辈,你不主动跟寡人打招唿,难不成还要让寡人来迁就你?你在寡人面前这般失礼,你还指望寡人给你什么好脸色看?」 面对嬴稷的一番控诉,嬴政神色漠然地道:「政自幼在邯郸长大,不曾见过曾祖,亦不知该如何与曾祖相处。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曾祖海涵。」 对于嬴政而言,先祖只是一个符号罢了。唯有向嬴政释放善意的先祖,如嬴渠梁和嬴驷,能在这符号上凝聚出血肉之躯来,叫嬴政对他们生出亲近之感。 嬴稷自始至终不曾对嬴政有过半句好话,嬴政自然也难以将他当做真正的先祖和亲人。 「这……」嬴渠梁和嬴稷在听到他的话后,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你既是秦王,为何是在邯郸长大的?难不成,后世的秦王不中用,在你年幼的时候,就把你派到赵国当质子去了?」 第34章 嬴政听闻此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是在邯郸出生的。我出生之时,秦王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说到这里,嬴政看了嬴稷一眼。 他这眼神中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让嬴稷皱起了眉。 嬴政都是嬴稷的曾孙辈了,嬴稷本以为,嬴政是被他的太子嬴柱或者某个孙子派去赵国做质子的。看来,真实情况与他预料中的情况有出入? 「你阿父是谁?」 「您的孙子嬴异人。」 听到「嬴异人」三个字,嬴稷面上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王翦见状,上前提醒道:「王上,公子异人是太子柱的儿子,您先前派了公子异人去赵国为质。」 嬴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 他是记得自己有个孙子在赵国为质,只是,他早就忘了那个秦王孙叫什么名儿了。 嬴政见状,倒也不觉得意外。 嬴稷向来极为现实,能够入他眼的,只有对他来说有用之人。 嬴异人在嬴稷的一干孙子中既不拔尖,又没有存在感,也难怪嬴稷不能第一时间想起他是谁。 恐怕在嬴稷心中,这个孙子纯纯就是个工具人,一个符号。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嬴稷起了几分将嬴异人接回秦国的心思。 虽说嬴政这小子对他不大尊敬,但嬴政既然能够攻灭韩国和赵国,对魏国也是说打就打,可见其资质出众。这样一个继承人,自然要早早接回秦国,好生培养起来。 第65页 嬴稷是个冷酷而优秀的秦王,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以秦国的利益为准绳。 只要嬴政能够将大秦带上一个新的高度,哪怕嬴稷再不喜欢嬴政,他也会将这曾孙带在身边好生教导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嬴稷不喜欢的,只是眼前这个不肯给他好脸色的曾孙。要是小嬴政从小被接到他身边,由他亲自带大,他完全没有必要讨厌小嬴政嘛。 「秦王稷四十八年,也就是长平之战结束的第二年。」 嬴政道:「在长平之战中,秦国坑杀四十万赵军降卒,两年后,秦国又出兵围攻邯郸。」 「幼时,阿母与外家之人都以『赵政』称唿政,唯恐政在邯郸碍了其他人的眼。」 提到「赵政」二字,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显然,与这个名字相关的那段岁月,对他来说并不美好。 尽管赵姬母子用尽各种办法保护自己,但对一些知道他们底细的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相反,赵国一些王公贵族家的孩子还会嘲讽小嬴政:「我们怎么不知道,贼秦王室的后人中还有赵氏之人呢?该不会,你其实是你娘生的野种吧?」 「哈哈哈哈!秦王孙知道他儿子其实不是他的种吗?」 「你这么憧憬我们赵氏,要不要我去跟王上说一声,允许你加入我们赵氏?不过,你血统存疑,王上怕是不会答应呢。」 「赵政!赵政!赵政!」 年幼的嬴政听着这些话,握紧了拳头。 他年龄虽小,却极为聪慧,知道秦国姓氏和封地的由来。 秦国发迹于秦非子时期,秦非子因养马有功,被周天子封在了秦邑,号曰「嬴秦」。那时的秦非子,封地不足五十里,连卿大夫都算不上。 后来,犬戎入侵,周幽王被杀,继任的周平王被迫从镐京迁都洛邑。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秦国才正式成为诸侯国。 秦国在春秋初期成为诸侯国,赵国则是在战国时期三家分晋之后,方才得以立国。在此之前,赵家与范、中行、智、韩、魏几家一起给晋国做了数百年卿大夫。 对于时人而言,姓代表一个家族的大宗,氏则代表分出来的小宗1。 秦赵虽有同一个先祖,但早已分宗,作为秦国王室之后的嬴政自然不可能为赵氏子弟。 只是,对于小嬴政而言,一则他的身份还未正式被秦国王室承认,他还没有底气直接冠以秦王室的姓氏,二则他身处邯郸,如赵姬所言,需要避免让自己成为愤怒的赵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原本嬴政被称为「赵政」只是权宜之计,赵国勛贵子弟却反覆地拿这一点来羞辱嬴政,并质疑他的身世……即使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嬴政回想起来,仍然如鲠在喉。 嬴稷在听到这番话后,突然开始底气不足了起来。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嬴政对他没有好感了。 虽然嬴政没有向嬴稷和嬴渠梁抱怨什么,但想也知道,在嬴政在秦赵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出生,周围赵人们对待他的态度又怎么可能友善?赵人恐怕恨不得将嬴政父子生吞活剥了来泄愤吧! 嬴渠梁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皱眉看向了嬴稷:「稷儿,你来的时候是哪一年?若是政儿已经出生了,你需得将政儿尽快接回秦国。」 从嬴政话语中透露的信息来看,直到嬴稷去世,他都没被接回秦国。 虽说现在嬴政就好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不但继承了秦王之位,还挥师东出横扫天下,足以证明赵人没胆子戕害嬴政。 但万一呢? 万一嬴稷的世界中出了什么岔子,赵人不管不顾将嬴政父子给解决了,他们秦国可就要痛失如此优秀的后代了! 更何况,明明嬴政是他们秦王室的后代,却碍于形势,不得不以「赵政」之名自居,不仅嬴政本人感到屈辱,就连嬴渠梁也十分不痛快! 嬴稷道:「稷来的时候,是秦王稷四十七年。当时,韩国将上党之地献给我秦国,上党郡守却私自将上党郡献给赵国,那赵王(和谐)丹竟也敢笑纳了。赵国分明是要跟我秦国叫板!若不是接到了来自大父的《求贤令》,我秦国现在已经跟赵国干上了!」 嬴渠梁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之后,先别忙着跟赵国开战了,先把政儿父子接回秦国吧。」 即使这样可能会延误战机,但在嬴渠梁看来,嬴政的安危比一场大战的胜负更加重要。 更何况,大战还未开始,嬴稷手底下将星如云,他未必不能在救出嬴政父子的同时击败赵军。 「我来的时候,嬴政应该尚未出生。我回去之后,怕是要等到嬴政出生,才能接嬴政父子离开赵国了。」嬴稷也开始盘算了起来。 嬴政听着嬴渠梁与嬴稷左一言右一语地讨论着如何接回小嬴政,静静地站在一边,未曾搭话。 他幼年时代的灰暗记忆已经无法抹去,可如果能让另一个自己舒坦一些,那也很好。 许是他静静地站在一边,背影看起来颇为孤独寂寥,小嬴驷开始忍不住心疼起这个后辈了。 他噔噔噔跑上前去,拉住嬴政的袖子扯了扯:「政儿,别难过了!」 嬴政看着面前小小的先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政没有难过。」 第66页 「骗人!我明明感觉你不高兴了,你为什么要说谎?」 说完这番话,小嬴驷又跑到了嬴渠梁和嬴稷的身边:「你们快去哄哄政儿呀!」 小嬴驷不太明白为什么嬴政不高兴,但他相信自家阿父和乖儿子肯定知道。 嬴渠樑上前,给了嬴政换一个拥抱:「政儿,都是我们这些先人做得不到位,让你受委屈了。」 嬴政鲜少与人这般亲近。在嬴渠梁伸手过来之时,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嵴背。但很快,他全身放松了下来。 嬴政发现,自家这位先祖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即使他们才见面不久,可当嬴渠梁拥住他的时候,他却会感到十分亲切。 年幼时的他,是最需要长辈关怀的时候,却没能得到。 眼下,他已经不再需要来自长辈的关怀了,反而从嬴渠梁处得到了关怀。有时,嬴政也觉得,自己这际遇实在是妙不可言。 「不是先祖的错,政也不觉得委屈。毕竟,胆敢让政不痛快之人,都已经不復存在了。」 小嬴驷见嬴渠梁与嬴政之间温情脉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半天不上前的嬴稷一眼。 「不是阿父的错,那还能是谁的错呢?当然是你的错呀!肯定是你没有保护好政儿,让政儿吃苦了!你还不快去哄哄政儿!你怎么做人曾祖的?」 嬴稷:「……」 不,实不相瞒,他觉得这种温情风不太适合他。 嬴稷对自己膝下的儿子颇为严厉,孙子更是没几个能够入他的眼。 突然间让他去跟自家曾孙好好相处,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就在嬴稷迟疑的时候,他被小嬴驷推了一把,身体失去平衡,向着嬴政所在的方向倒了过去。 好在嬴政还是比较有祖孙爱的,只见他及时伸出手扶住了嬴稷。 嬴稷借着嬴政的力道重新站稳:「是另一个时空的寡人对不住你……政儿。」 终于把这声称唿喊出了口,嬴稷也松了口气。 「曾祖不必自责。当初,曾祖并不知晓政的存在,谈不上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你出生之后,你阿父没有将你的存在上报?」嬴稷皱起了眉。 「曾大父会重视一个在外头出生的曾孙么?」嬴政问。 「这……」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嬴稷连许多孙子都不重视,又怎么会重视曾孙呢?但凡他稍微重视嬴异人这个孙子一些,在秦赵开战之前,肯定会想办法给嬴异人传个信儿,让他想办法从赵国逃回秦国。 嬴异人在嬴稷这里都一点没有存在感,嬴异人的子嗣就更不必说了。 嬴政眼中露出瞭然之色:「您是这么想的,我阿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归秦之后,没有向您汇报我的存在,而是忙着巩固自身的地位。」 小小年纪的嬴政,就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他并不怨恨嬴子楚,只是,他也无法再像寻常孩童一样,对自己的阿父产生孺慕之情。 「你阿父自己逃回来了,没把你一起带回来?」嬴稷面上的尴尬渐渐化为了愤怒。 「阿父说,他当初是不得已才丢下了政与阿母。」 与嬴稷相比,嬴政的神色相当平静,跟个局外人似的。 嬴异人和吕不韦逃离邯郸之时,嬴政尚且年幼。所有人都以为,嬴政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了。 他们不知道,嬴政记事早。前因后果,嬴政其实都还记得。 嬴异人在离开之前,有犹豫过是否要带着嬴政母子一起。只是,嬴政年幼,赵姬惊慌起来又容易失去理智,嬴异人担心母子二人在逃亡的过程中闹出动静来,害得自己的逃亡计划功败垂成,最终还是决定将他们母子抛弃在邯郸。 他们母子在嬴异人心中并非毫无分量,可这分量终究比不上嬴异人自己。 嬴政曾经也感到难过,可渐渐的,他就不在意了。当他足够强大之时,便没有人能够再放弃他。只要他站得够高,旁人的命运,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嬴异人实在不像话!」嬴稷对于自己和旁人向来双标。他可以不记得自己有个在赵地做质子的孙子,嬴异人却不可以丢下自己的儿子逃命。 嬴稷想了想,道:「既然寡人这孙子这般有能耐,那寡人只将政儿和政儿的阿娘接回秦国就是,让那嬴异人自己回国吧!」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嬴政并没有阻止嬴稷的意思。尽管这样的区别对待,对于尚未抛妻弃子的嬴异人来说有些不公,但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公平呢? 晚间,小嬴驷拉着嬴政的手,一副「政儿受苦了」的样子,不断地命人给嬴政添菜。 嬴政看着自家这位热心过了头的小祖宗,有些无奈地道:「政不苦,政已经做了多年秦王了,谁人胆敢对政不恭?」 那些过往,若不是先祖们问起,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提起的。 他的长子扶苏比小嬴驷还要大一些,随着他威仪日重,扶苏等诸子在他面前都对他恭敬有加,亲近不足。 嬴政也未曾料到,小嬴驷仗着自己是嬴政的长辈,竟然一点儿都不惧怕嬴政,还当真把嬴政当做晚辈来对待了。 嬴政瞧着小嬴驷,忍不住将膝下几个子嗣与他做了比较,而后摇了摇头。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几个儿子不及小嬴驷机灵。 第67页 「政儿,你怎么了,可是眼前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嬴渠梁想到他家孙子未来将韩国和赵国都给打下来了,那时的秦国肯定比现在富庶得多。嬴政的一应生活标准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可惜他这个做老祖宗的不争气,只能让自家后辈跟着一起吃简陋的饭食了。 「并非如此,政只是在想,老祖宗究竟是如何教子的。」 面对自家先祖,嬴政自然也就有一说一了。 嬴稷的两个儿子暂且不论,赢倬早年被立为太子,在魏国为质期间死在了魏国,嬴柱顺利继位了,却仅仅在位三日便薨逝,俩人都看不出什么能耐来。 嬴渠梁膝下的子嗣,有能耐的有好几个,除了身为惠文王的嬴驷之外,嬴疾与嬴华也颇有本事。 嬴疾曾在秦惠文王嬴驷时期攻取魏国曲沃、赵国蔺邑与楚国汉中,因军功而封于蜀郡严道县,又称「樗里子」和严君疾。在秦武王嬴盪与秦昭襄王嬴稷时期,嬴疾被拜为丞相。2 嬴华则是秦国大将,「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3 嬴政觉得,自己要求也不高,他的儿子中能够出一个像嬴驷这样善于为君者,再出那么几个如嬴疾和嬴华一样的王佐之才,他便满足了。 扶苏、高和将闾功课虽还算过得去,嬴政对他们却不大满意,觉得他们机变不足,对政务缺乏敏锐性。有些权谋手段,仿佛天生就刻在嬴政的骨血之中,嬴政的儿子们却显得有些憨。 憨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但生在王公贵族之家,这种憨厚老实,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嬴政有心想将儿子们带在身边好生教导,奈何他并不知该如何与儿子们相处。他脸色稍阴沉些,他的儿子就面露惧色。 父子之间的沟通效率实在太过低下,再加上嬴政忙于灭六国之事,时常与尉缭等重臣秉烛夜谈,渐渐的,嬴政便将教导儿子之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今日,嬴政看到小嬴驷,才又想起了他那些儿子们。 嬴渠梁听了嬴政的话,开口道:「这有何难?你和稷儿一起来给驷儿做律法老师,你便能近距离观察他了。」 正好嬴稷一个人教导嬴驷有些吃力,让嬴政来给嬴稷帮帮忙,不仅能减轻嬴稷的工作量,还能让他们多交流交流感情。 嬴政听闻自己要与嬴稷做「同僚」,有些不情不愿的。 本想开口提醒嬴政几句的嬴稷见状,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见他眯着眼道:「政小子,你似乎对寡人很是不满?」 「政岂敢对曾大父不满?不过是曾大父对政不满,政不愿让曾大父为难罢了。」嬴政硬邦邦地道。 「你……」嬴稷刚准备跟嬴政呛几句,就见小嬴驷站出来维护嬴政:「不许欺负政儿!阿父都跟我说了,是你对政儿太敷衍了,政儿才不肯理你的。」 「政儿可是我们嬴家的小宝贝,你要对他多几分耐心和重视!」 听到这番话,嬴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嬴渠梁则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家后世子孙。 方才在栎阳门口相见时,政儿浑身上下气势那么强盛。谁能料到,私底下他的面皮竟然这么薄呢? 嬴渠梁也不想想,除了他们这些老祖宗之外,谁还敢当着嬴政的面称唿他为「我家小宝贝」,谁在说完这句话后还能继续好端端站在原地? 嬴稷面无表情地将小嬴驷抱起来垫了垫:「政儿是我嬴家的小宝贝,你又是什么?」 「自然是嬴家的祖宗!」嬴驷对嬴稷道:「稷儿,我跟你说,你这样做人长辈是不行的。你想想我平日里是怎么对你的。」 嬴稷:「……」 他家阿父还真敢说,他难道平时少给他添麻烦了吗?少让他头疼了吗?明明嬴驷是他的阿父,却比他儿子还不省心。 嬴渠梁似乎是不甘心让自家儿子专美于前,也亲自下场了。 「稷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嘴硬。你明明都已经认可政儿了,为何还要对政儿态度这般强硬?」 嬴稷:「……」 他这不是,拉不下脸嘛…… 哎,感觉嬴政一来,他都要沦落为家族最底层人物了。大父与阿父,一个两个都这么偏着那小子。 「政儿吃软不吃硬,你又这般犟,难怪你和政儿相处不好。」嬴渠梁摇了摇头:「可你要明白,政儿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头上就没了可靠的长辈。你好不容易见了政儿,不说补偿他,怎么还使脸色给他看呢?」 嬴政:「……」 他真的已经过了缺爱的年龄了,老祖宗们能不能别这样怜爱他? 明明他是话题中心,可从刚才开始,他就说不上一句话,怪尴尬的。 …… 栎阳王宫规模不大,秦献公嬴师隰的寝殿已经让嬴稷给占了,嬴渠梁便打算将自己的寝殿让给嬴政,自己去跟儿子挤一挤。 嬴政闻言,赶忙阻止道:「政是小辈,岂有让先祖为政腾位置之礼?」 他看着逼仄的栎阳王宫,想起后世经过代代扩建显得恢弘而壮丽的咸阳宫殿群,心中再一次发出了感嘆。 是时候将兴修咸阳宫之事提上议程了。 小小的栎阳,已经容纳不下他们东出函谷、称霸天下的梦想。 嬴政的目光掠过嬴渠梁与嬴稷,最终落在了嬴驷的身上。 第68页 小嬴驷与嬴政颇为投契,嬴政不介意跟小嬴驷同宿一殿。 谁知这时,小嬴驷却一拍小手,欢快地对嬴渠梁道:「阿父,大父的宫殿足够宽敞,您为什么不让政儿跟稷儿住一起呢?正好,稷儿还可以提前学学该怎么跟政儿相处,多好!」 嬴稷万万没有想到,亲阿父竟会这般坑儿子。他看了看自家活泼的阿父,又看了看神色古怪的嬴政,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是他的阿父!亲的! 默念数遍之后,嬴稷才将眼中的凶光压下。 嬴稷正要向自家大父提出抗议,就见嬴政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老祖宗,政初来乍到,于诸事不通,有诸多事想向老祖宗请教。」 嬴驷不靠谱,嬴政只能争取与嬴渠梁同宿一处。 不管怎么说,与嬴渠梁同宿一处,总比与嬴稷抬头不见低头见来得好。 嬴政并不讨厌嬴稷,只是,他与这位曾祖都是脾气刚硬之人,他不认为自己会跟这位曾祖合得来。 面对嬴政恳切的目光,谁能拒绝呢?反正嬴渠梁是拒绝不了。 很快,他就顺着嬴政的话说道:「既如此,政儿就与寡人同宿一殿吧,咱们祖孙也来个秉烛夜谈。」 嬴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被自家曾孙给嫌弃了? 明明事情的发展暗合嬴稷的心意,可不知怎的,此时,嬴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最终,他为了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过于扭曲,只得干巴巴地道:「大父,政儿,你们也别聊得太晚。明日大朝会上,还要向大臣们介绍政儿呢。」 「公子政」为秦国立下了赫赫功绩,他的身世也成了秦国大臣们最为关切的话题。 他既然已经站在了人前,他和他的大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嬴渠梁总得给秦国大臣们一个说法。 嬴渠梁道:「你说得很是。政儿这般优秀,寡人明日定要好好向那些大臣们介绍一下政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露出了自豪之色。 嬴政却听得皱起了眉:「老祖宗要直接将政的身份告知朝中大臣?」 他原以为,他只需顶着「公子政」的身份,在老祖宗这里干活就好。没成想,老祖宗竟要他恢復「秦王政」的身份! 「你和稷儿都出现得这般蹊跷。你以为,瞒得过朝中那些大臣吗?再者,我秦国后继有人,是值得高兴之事,寡人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那些大臣们要羡慕,尽管让他们羡慕去!有能耐,让他们也生个如政儿一般的子孙来!」 「是啊,有能耐,让他们也生个如政儿一样的子孙来!」小嬴驷跟着学了一遍,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嬴政见状,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从前,他也曾听身边的大臣们争相夸耀自家儿孙有多优秀,那时的他一直不以为意。 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从自家先祖口中,听到「我家政儿如何如何」。 仿佛他们不是王公贵族之家,而是为自家儿孙取得的成就而高兴的寻常人家。 第35章 「阿父,政儿能出生,也有我一份功劳。你说,你是不是该奖赏我?」一旁的小嬴驷拉着嬴渠梁的袖子,眼巴巴地瞅着他。 「你倒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嬴渠梁捏了捏他的脸。按照小嬴驷的逻辑,在场的人哪个是没有功劳的呢? 不过,嬴渠梁到底还是没狠下心来拒绝自家撒娇的儿子。 待小嬴驷再长大一些,他肩上就要背上沉重的担子了,现在先暂且让他高兴高兴吧。 这般想着,嬴渠梁低头望向了小嬴驷:「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先说好,你不想上秦法课,那是不可能的。」 小嬴驷闻言,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除了这个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新法那么讨厌,为什么要学习新法?」 他讨厌一切会束缚他的东西。 小嬴驷年龄虽小,却本能地察觉到了秦法对他的「威胁」。 原本,身为秦国太子的他有极大的自由度,可在新法的约束下,他将变得束手束脚。 小嬴驷一点儿也不喜欢哪个叫做卫鞅的人,他的阿父都不曾对他这般严厉过,那个卫国人凭什么对他管头管脚? 偏生他的阿父还这般信任卫鞅,嬴稷也对卫鞅颇为尊敬,这让小嬴驷觉得自己在老嬴家格格不入。 「这个问题,你不妨问问稷儿,问问政儿。身为秦王的他们,是否还会遵循秦法呢?」 小嬴驷瞄了嬴稷一眼,嬴稷立刻道:「当然要遵循。秦国因变法而强,即使秦法会带来诸多束缚,我们也要坚持实行我秦国律法。况且,阿父只看到了秦法带来的束缚,看不到秦法让我秦国变得井然有序的一面。否则,阿父根本不会有这种疑惑。」 秦法给秦王带来的约束力,可比给底下人带来的约束力小多了。 只要秦王不公开违背秦法,动摇秦法的公信力,秦王私底下凭着自己心意做点什么,又有谁能看到呢?又有谁会去管呢? 嬴稷从来不是什么老实的人,他最擅长做的,就是因势利导。 在他看来,熟知规则,然后利用规则,才是身为秦王的他们该去做的。 小嬴驷撇了撇嘴,嬴稷的这番话,他显然已经听过,却并不怎么相信。 嬴稷也看出了这一点,对他道:「你若不信,便问问政儿吧。」真是头疼,也就自家阿父能够这般质疑他了,换个人试试? 第69页 嬴稷觉得,他在小嬴驷身上,几乎要耗尽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 「政儿!稷儿总是忽悠我,我不听他说的,我要听你说!」 小嬴驷攥着嬴政的衣袖扯了扯。 嬴政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嬴渠梁让他也加入教导小嬴驷的队伍中时,嬴稷会露出那般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看起来乖巧的小嬴驷,在学习秦法方面,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啊。 嬴政弯下--腰,对小嬴驷道:「是的,必须遵守,高祖是我秦国未来的国君,若是连你都不把新法放在心上,还要谁会把新法当一回事呢?你的阿父为了强秦而兢兢业业,你也不希望他的努力毁于一旦吧?」 「对于我们这些秦国国君而言,强秦便是我们的使命。」 嬴政说着,将自己的冕旒递到了小嬴驷面前。小嬴驷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却因为那重量,险些栽倒在地。 幸好嬴政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否则,他就要在自己后辈面前丢大脸了。 嬴政将冕旒从小嬴驷的手中取了回来,对他说道:「感受到了么?这就是你未来要承受的重量。」 小嬴驷看着嬴政将那冕旒稳稳噹噹地戴在了头上,转眼间,便从可靠的后辈,变成了威严霸气的秦王,他一时看呆了。 一股强大的气势以嬴政为中心散发开来,嬴政抬起眼眸,眸中倾泻而出的压迫力,令小嬴驷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自从与嬴渠梁等人相见以来,嬴政一直收敛着自身的锋芒,以晚辈的身份与嬴渠梁等人相处。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了平日里属于「秦王政」的姿态。 小嬴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嬴政。 这就是……秦王吗? 好、好帅气,他以后也要做秦王! 政儿这么厉害,他这个做先祖的,也不能给政儿丢人! 「你是秦国太子,便要比其余秦国公子肩负起更重的担子来。」 嬴政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竟也能有这般循循善诱的一面。 这番话,他一直希望对自己中意的继承人说出口。没成想,他的继承人还没选出来,他反倒先对小嬴驷说出了这番话。 小嬴驷想了想,仰着脑袋望向嬴政:「是不是,我多努力一些,日后稷儿和政儿的路就会轻松一些?」 嬴政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自然。」 经过代代秦王的努力,才铸就了后世那个强大的秦国。才让嬴政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统天下的底气! 「新法当真能够让我秦国变得强大?」 「不错。」 小嬴驷纠结了一阵儿,开口道:「那我还是好好学习秦法吧……」 一旁的嬴稷看在眼里,酸在心中。 他之前为了让嬴驷安安生生地学习秦法,不知废了多少功夫,却始终收效甚微。怎么嬴政一劝,嬴驷就突然变得好说话了呢? 小嬴驷似是察觉到了来自嬴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又对嬴政说:「要政儿来教我!不知道为什么,稷儿一开口,我就犯困!」 这肯定不是他的问题,是嬴稷的问题! 嬴稷:「……」很好,只有他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嬴政忍着笑意看向自家先祖:「好。」 …… 已到了就寝时间,嬴渠梁却仍趴伏在桌案前,就着油灯处理公文。 他明明还十分年轻,眉宇间却有了痕纹,想来是时常皱眉导致的。 嬴政的目光从正在伏案处理公文的嬴渠梁身上划过,落在了挂在墙边的舆图上。 其中一张舆图,绘制的是河西之地尚未夺回来的秦国。那张舆图已经被磨得褪了毛,上面的秦国疆域小得可怜。就如风雨飘摇中零星的灯光,随时会熄灭。 另一张舆图上,则绘制着秦国现在的疆域图。秦国的国土范围扩大了不少,总算不像上一张舆图上的秦国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消弭于战火之中了。 这位先祖继位之时,恰是秦国最艰难的时候。想必这些日子以来,他连气都不曾松过一口吧? 嬴政继位之时,秦国已是当世最强的国家之一,他并不曾经歷过「夹缝中求生」的日子。 但此刻,看着兢兢业业的嬴渠梁,他又莫名能够体会到嬴渠梁的心情。 如若他的秦国周围也强敌环伺,令秦国腹背受敌,他肯定也夜不能寐。 「老祖宗,我来帮您吧。」嬴政表示,他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 虽说他对嬴渠梁的时代不熟,一开始可能艰难些。但一旦上手,他处理起这些东西的效率就会变得很高。 「多谢你的好意。」嬴渠梁道:「政儿你和稷儿能接了寡人的求贤令来襄助寡人,寡人心中十分高兴。不过,有些东西,你是帮不了寡人的……谁都帮不了寡人,除了寡人自己。」 嬴政总觉得嬴渠梁话里有话。但既然嬴渠梁不需要他帮忙,他也就不再强求。 「有你和稷儿在,寡人常常会有种错觉,仿佛寡人谁都不必畏惧,仿佛寡人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但寡人知道,你们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你们的强大,并不等同于寡人的强大。唯有寡人强大了,寡人的秦国才能真正站起来。」 透过嬴稷和嬴政,嬴渠梁似乎能够瞥见后世强大的秦国。 能够说打谁就打谁的大秦,能够不再惧怕任何人的大秦,的确让人歆羡。 第70页 但嬴渠梁不会忘记,舆图上积贫积弱的大秦,才是他的大秦。 他的后辈们已经为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他不能再把他手头的工作也推给他们。否则,他这个老祖宗,怕是真的要被他的后辈们给养懒了、惯坏了。 嬴政听闻此言,心中一动。 在这一刻,眼前这带着疲倦的微笑,仿佛跟他脑海中的一个符号重合在了一起。 嬴渠梁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真正变得鲜活了起来,而不再是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一块绝佳的奠基石。 正是因为嬴渠梁有着如此清醒的头脑,如此坚韧的品性,秦国才能从低谷中走出来,开始迈出争霸的那一步吧? 「政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襄助老祖宗。即使您不需要政的帮助,政也想为您做些什么。」 他更想好好地了解一下这个时代,好好地与眼前这名在他的时空中早已被歷史的尘埃所掩埋的先祖交流交流。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夜已经这般深了,你们还不打算歇息么?」 嬴渠梁与嬴政抬眸望去,只见嬴稷正眉目不善地倚靠在门边。 「稷、稷儿,你怎么来了……」 嬴渠梁莫名变得有些心虚。 嬴稷冷笑一声:「稷若不来,只怕大父又不肯按时就寝了吧?大父不肯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只好由稷来替您注意。」 说到这里,嬴稷冷冷扫了嬴政一眼:「大父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你也不知道好生劝劝!」 嬴政:「……」 他没有跟嬴渠梁一起处理公务都不错了。原来,这居然是不爱惜身体的表现吗? 嬴政正处于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有攻灭六国的正当理由在,他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劲。 嬴稷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眯眼看向自家好曾孙:「你平日里是几时就寝的?」 嬴政:「……约莫与老祖宗差不多时辰吧。」 他在嬴稷面前突然莫名有些心虚是怎么回事? 「那你可知,你家老祖宗寿数几何?」嬴稷冷笑一声。 嬴政:「……」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他头上那么多先祖,怎么可能仔细去计算每一位先祖的寿数? 他也就知道嬴稷、嬴柱和嬴子楚的寿数罢了。 「你家老祖宗可是四十出头就没了,你莫非也想向他看齐?」 嬴渠梁:别骂了,别骂了,寡人现在就去就寝还不行么?稷儿不愧是令六国都为之颤慄的人,发起火来,当真让人吃不消啊! 并不知道自己没比嬴渠梁多活几年的嬴政,在嬴稷的疾言厉色之下,最终还是选择向嬴稷低头。 嬴稷朝着嬴渠梁和嬴政一通输出,终于满意了。 他才不信凭着嬴渠梁和嬴政的才智,不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就管不好秦国呢。这些坏毛病现在统统给他改过来! 嬴稷离开后,嬴渠梁与嬴政面面相觑了一阵,嬴渠梁对着嬴政无奈地一笑:「听稷儿的,就寝吧。稷儿年岁大了,可不能让稷儿再为你我操心了。」 嬴政默认了嬴渠梁的话。 但等两人真正躺下之时,嬴渠梁却发现嬴政浑身紧绷,完全没法进入到放松的状态中。 嬴渠梁感到有些奇怪:「政儿,你可是认床?」 「不认床。只是,有人在政身旁,政就睡不踏实。」 说着这话的嬴政,想起了自己遭遇的一场又一场刺杀。 从前想要嬴政命的人就不少,在他攻下韩赵之地后,想要他命的人只会更多。 无论是想要向嬴政復仇的韩人和赵人,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威胁的其余几国的人,都不会放过任何刺杀他的机会。 正因如此,嬴政的警觉性高得出人意料。 当嬴渠梁得知自家后辈的遭遇后,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寡人还是去别的地方睡吧。」他决定将空间让给嬴政,他在这里,自家后辈只怕一晚上都休息不好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被自家后辈拉住了。 「不必,政已经……开始适应老祖宗的气息了。」 嬴渠梁见嬴政坚持如此,只得抱着自己的被子重新躺了回去。 白日里折腾了一天,他也实在是累狠了,才躺下没多久,他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嬴政听着耳边传来的均匀唿吸声,渐渐的,也有了几分睡意…… 翌日,嬴渠梁起了个大早。他见身旁的嬴政还在沉睡之中,有些犹豫要不要将自家后辈唤醒。 也不知,政儿昨日是何时睡着的。 不得不说,政儿的睡姿还真是规矩,仰面躺着,双手交握放在腹部,与一睡着就开始乱蹬脚丫子的驷儿完全不同。 这时,嬴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的眼中先是露出几分迷茫之色,随后,他迅速清醒过来,警惕地望向了嬴渠梁所在的方向。 待他看清面前之人是自家老祖宗,才终于放下心来。 「老祖宗,是不是快到大朝会的时间了?」嬴政可还记得嬴渠梁要将他介绍给本朝大臣们的事。 「还有一阵子,你还可以再睡小半个时辰。」 嬴政摇了摇头。身旁有人看着,他如何还能睡得着? 他手支在床侧,缓缓将自己撑了起来。 …… 第71页 嬴稷来到此地已有一年之久,嬴渠梁朝的大臣们也早已习惯了大朝会时并排摆放着的两张案几。 当他们一大早来到栎阳王宫,发现并排摆放的两张桌案变成了三张桌案时,他们虽有些不习惯,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对于嬴政的身份,他们早有猜测。 趁着嬴渠梁一行人还没来,许多人开始小声交流着与嬴政有关的信息。 有人说,这位新任秦王是嬴稷的儿子,只不过,因着秦王稷为人太过严苛,他与「爱子」嬴政的关系并不和睦。 还有人说,秦王政恐怕并非秦王稷的后代,秦王政抢了秦王稷嫡系后代的王位,所以俩人之间的气氛才这般微妙。 当嬴渠梁三人联袂而来时,嬴渠梁朝堂上的大臣们停止了交谈,并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无他,这位年轻的秦王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只见嬴政身着衮冕服,与嬴稷一左一右,站在嬴渠梁的身侧。 他虽比嬴稷年轻不少,但他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比嬴稷弱。 嬴稷老辣而又狠厉,嬴政犀利而又慑人,再加上站在他们之间的嬴渠梁变得愈发不可揣测,给在场的大臣们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原本只是应付秦王稷,对于这些大臣们来说就已经够困难了。现在又来了一个秦王政,他们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嬴渠梁指着嬴政,向众人朗声介绍道:「这是寡人的五世孙,秦王政。政儿亦是稷儿的曾孙,他麾下的军队横扫魏国,为我秦国立下了赫赫功绩!寡人与稷儿都以政儿为荣!」 第36章 说完这番话,嬴渠梁拿起了一封泛着金光的《求贤令》。 这封《求贤令》,正是嬴政身处魏国都城时,便派人交到嬴渠梁手上的信物。 《求贤令》上的光芒并不耀眼,落在在场的秦国大臣们眼中,却带着某种神圣的含义,这也让他们恭顺地低下了头。 不仅是为这些突破时间与空间的桎梏来到这里的秦王们,更是为了能够将自己的后代们召唤过来帮忙的秦公。 秦公秦王们如此得上苍眷顾,何愁秦国不兴啊! 正因如此,他们中一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迅速地投入了嬴渠梁麾下。 「政儿接了寡人的《求贤令》而来,他在我秦国的这段时间,你们需待他如待寡人和稷儿一般恭敬!」 有嬴稷的先例在,对于秦国又多了一个做主的人,秦国朝臣们也有了经验。 他们依次向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行了礼,而后目光便开始在嬴稷与嬴政之间打转。 原来,这前后脚过来的两位秦王还是曾祖和曾孙的关系呢,也不知秦王稷和秦王政为何这般不对盘。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八卦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刚刚到来的秦王政,会给整个秦国的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根据稷儿和政儿带来的信息,未来,我秦国以咸阳为都,东出函谷,横扫天下!由此可见,我秦国的命脉与咸阳息息相关!我大秦迁都咸阳,是上苍的旨意!」 嬴渠梁说着,看向了底下的诸位大臣:「寡人决定顺应天命,迁都咸阳,你们可有异议?」 受到嬴渠梁倚重而迅速跻身秦国重臣行列的卫鞅没有开口。 他早就看出,若是秦国日后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栎阳已经不适合继续作为国都了。 即使嬴渠梁不提出迁都,他也是要提的。现在,既然嬴渠梁已经先一步提了出来,他也省了一桩事。 不过,这就是未来的秦王吗? 卫鞅抬起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嬴政一眼。透过嬴政和嬴稷两位来自后世的秦国国君,他仿佛看到了在他的理念之下,秦国变得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这让他颇为兴奋,同时,也让他坚定了自己变法的信念。 嬴政也早早注意到了站在下方的卫鞅。 他对传闻中的商君十分好奇,眼下,他奇蹟般地跨越时空来到这里,自然不会错过与商君交流的机会。只是现在么……时机未至。 嬴政在后世攻灭韩国与赵国,又剑指魏国之事固然振奋人心,却不大适合拿到朝堂上来说。 若是传了出去,让六国君臣知道了,引起六国恐慌,促使六国一致针对秦国,就不大妙了。 后世的秦国兴许当真有以一对多仍然不落下风的底气,但现在的秦国可没有。 尽管嬴渠梁很想好生在自己的大臣们面前炫耀一下自家宝贝五世孙的功绩,但此刻,他也只能用语焉不详的话误导手底下的大臣们,让他们以为嬴政时期的秦国与嬴稷时期一样,虽然强大兇悍,但还未达到能够力压群雄的地步。 「政儿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中,如今有半数大军仍在崤山脚下替我大秦巩固边防、维持秩序。余下的十万大军中,泰半人马将前往咸阳,助我大秦修建新都。」 这是嬴政昨日便与嬴渠梁商量好的事。 至于还有将近三万精锐,嬴政准备送到白起手底下,请自家曾祖手底下的战神大将帮忙好好调-教-调-教。 往后嬴政手底下的大军还要攻魏、伐楚、灭齐,嬴政作为秦王,当然要尽可能提高自己手下人的武力值。 况且,嬴政麾下的秦军中,不少人都是听着武安君白起的事迹长大的,他们对白起无比尊崇。能够得到白起的指点,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荣幸。 第72页 在宣布完迁都咸阳的事宜后,接下来,嬴渠梁就迁都细节、如何安置魏国割让给秦国的城池和人口、如何调派嬴政从大梁城中带回的粮草等事,与手底下的大臣们又进行了一番讨论。 其实,在嬴政大军抵达之前,秦国君臣就已经有了一定的腹稿,眼下再拿出来讨论,不过是出于对嬴政君臣的尊重。 毕竟是秦国的大功臣呢,他们的意见,总是不好随意轻忽的。 这次跟随嬴政来到这里的多是武将,王贲与蒙恬虽然并非对政务一窍不通,但他们在政务方面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于是,他们也就针对与军务有关的事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不过,没关系,文臣留下的空缺,嬴政一个人统统能够补上! 嬴政本就是一位高瞻远瞩的君王,此时又有着从后世而来的优势,掌握着时人不知道的许多信息,他自然能够提出许多极为适合当今秦国的策略来。 这还是嬴渠梁朝中的臣子们第一次与秦王政进行近距离接触,秦王政眼光之犀利,手段之老辣,令他们也不得不为之嘆服。 听到精彩之处时,如卫鞅之类的大臣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与秦王政促膝夜谈。 嬴政不知道他能够在这个时空停留多长时间,因此,他一来,就将自己心中的诸多想法对着嬴渠梁君臣和盘托出。 王贲、蒙恬从未见过这样口若悬河的秦王政,眼前滔滔不绝的秦王政,着实刷新了他们对自家主君的认知。 原来,自家主君竟然这么能说!原来,自家主君也可以做到如此鞭辟入里,如此细緻周到! 秦王政平日里在自家大朝会上,可不曾这般耐心啊。 末了,嬴政提醒嬴渠梁君臣:「先祖要派人随时留意着山东六国的动向。先有曾大父驱逐魏军,后有政攻占魏国都城。我秦国实力忽然变得如此强大,定会惹来山东六国的忌惮。六国合纵攻秦之事,兴许会提前发生。」 他说这番话,是基于他对当今六国国君的了解,也是基于他对纵横家的判断。 如今的六国国君,可不像他们后世那些昏聩的子孙们一样。即使是没什么能耐的赵成侯和燕后文公,脑子也还算清醒。他们绝不会忽视秦国种种诡异的状况。 同时,秦国异军突起,也定然会引起纵横家们的重视,他们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秦国未必真的会迎来六国的合力围堵,但对于秦国而言,做好相关的准备是必须的。 嬴政这番话语一出,同样被六国围攻过的嬴稷深表理解和认同。 嬴渠梁朝廷中的大臣们就颇感费解了:「六国合纵攻秦?」 六国一个个都那么瞧不上他们秦国,还能联合起来攻打他们秦国?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嬴稷意味深长地对他们道:「如今的秦国,可不是将近两年前的秦国了。『秦军』都攻占大梁城了,你们凭什么认为,山东六国不会对我们产生警惕和戒备之心呢?若换做你们,燕国突然崛起,在与魏国的单独对战中大败魏军,你们难道不会对燕国心生警惕吗?」 嬴渠梁的大臣们顺着嬴稷的话想了想,这倒也是。 不过,警惕归警惕,在燕国切实对他们造成威胁之前,即使魏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邀请他们加入讨伐燕国的队伍,他们应该也不会这么做。 毕竟,秦国和燕国又不接壤。即使燕国当真崛起了,先遭殃的,也是其他几个国家。 嬴稷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他开口道:「寡人知道,你们觉得,即使积贫积弱的燕国突然变得强盛起来,有期待魏国之势,你们也觉得该是魏国和齐国先头疼。可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你们,全力促进六国攻燕之事,能够让魏、赵等国将兵力都消耗在与燕国对抗上,从而放松对秦国的围堵和打击,你们会答应吗?」 「如果只是做做样子,敲敲边鼓,我们恐怕会答应。」景监开口说道。 当然,要让秦国全力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这就对了。」嬴稷道:「当日,阿父所面临的『六国联军』,就是这样被纵横家们说动的。」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去做呢?对于与秦国不接壤的国家而言,想要劝说他们出兵围攻秦国,必定得从对他们有利的角度来劝说他们。 「如此说来,我秦国岂不是危险了?」景监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是嬴渠梁的宠臣,虽然才干有限,却胜在对嬴渠梁忠心耿耿,他自然会为秦国的命运而担忧。 「倒也未必。人心不齐的合纵联军,多的是法子能够将他们逐一攻破。」嬴稷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政儿不过是提醒你们要做好与六国联军开战的准备罢了。至于六国是不是会派联军来围攻我秦国,眼下还不好说。」 朝会结束后,嬴渠梁祖孙三人按照惯例要开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小会,进一步商讨与秦国未来相关之事。 在嬴政离开之前,王贲不停地给自家王上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忘了跟嬴稷说说,让白起来给他们的秦军精锐进行特训。 嬴政脚下的步伐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他不愿意主动与嬴稷亲近,但归根结底,他跟自己这位曾祖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为了更大的利益,让他向嬴稷低一低头,也不是不可以。 第73页 很快,嬴政就跟上了嬴渠梁和嬴稷的步伐。 嬴稷看着走在嬴渠梁另一侧的曾孙,有心想跟他拉近关系,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大半辈子,就没对什么人低过头。 除了早年在燕国为质的时候,他需要看人脸色,等到他后来回了秦国,只有旁人哄着他的份儿,哪里需要他绞尽脑汁讨好别人? 当然,嬴渠梁和嬴驷不算。 在嬴稷看来,哄自家亲大父和亲爹开心,这种事能算是跟人低头吗?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他跟嬴政的关系一直这么僵,也不是个事儿。 天知道,嬴渠梁向秦国朝臣们炫耀他有个如此出息的后辈时,嬴稷有多么眼红。 嬴稷一路走,一路偷偷打量着自家曾孙。 直到他们走进嬴渠梁的小书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拉住了嬴政的衣袖。 「政儿,咳,寡人先前对你态度不好,你莫要往心里去。」 还在思考着该如何跟自家曾大父改善关系的嬴政:「?」 嬴政虽不知自家曾大父为何忽然间转了性,但既然这发展总体来说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不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了。 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来了枕头,甚好! 嬴政道:「政先前也有不是的地方,还望曾大父莫要见怪。」 原本嬴稷还在发愁,要是曾孙不肯原谅他,他该怎么下台,现在嬴稷见自家曾孙这般「善解人意」,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看样子,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家曾孙一点儿也不难相处,哎,看来还是他先前对他家曾孙态度太差了,他家曾孙才会对他不理不睬。 这般想着,嬴稷与嬴政开始交谈起来。 作为同样有着雄才大略的国君,时代背景又相差不远,他们有许多共同话题。 聊着聊着,祖孙二人之间的氛围变得越来越融洽。 嬴渠梁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 作为老嬴家的大家长,他是最愿意见到自家子孙后代们和睦相处的。 之前他就一直在为稷儿和政儿之间僵硬的关系而担忧,现在看来,他是无需操心了。 关于后世之事,嬴渠梁是插不上嘴的,不过,他却竖着耳朵认真听着嬴稷与嬴政的对话,努力分析着后世的局面。 在聊天的过程中,嬴政也没忘了跟嬴稷说请白起为他练兵练将之事。 嬴稷与自家曾孙子感情正热络着呢,一听自家曾孙找自己帮忙,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这有什么难的?回头,让你的人直接去找白起就是,他向来是乐意指点后辈的。」 嬴政见这么轻易就解决了问题,一直紧绷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嬴稷还不知道,他能够这么轻易挽回自家曾孙的「心」,全靠他手底下有白起这么个令人眼馋的名将。要是他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吃味儿了。 提到白起,嬴政免不了多说几句:「如武安君一般的名将实属难得,还望曾大父珍惜。假使日后武安君惹恼了曾大父,也请曾大父饶他一命。」 这么好用的名将,留给他多好啊! 要是嬴政灭六国的团队中多一个白起,他也能多几分把握,少操几分心。 嬴稷:「……」 嬴稷:「你为何会特意提起白起?可是寡人之后与白起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嬴政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嬴渠梁:「您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着老祖宗的面,嬴政并不想亲自揭自家曾大父的短。 嬴政与嬴稷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看得出来,自家曾大父是个死要面子的。真揭了他的短,说不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要变得紧张了。 他在旁人面前,何曾有这种顾虑?也就是看在嬴稷是他先祖的份儿上,他才要给嬴稷留几分面子。 可惜,嬴政的一番苦心,嬴稷是半点儿不懂。 只见嬴稷对嬴政道:「自然是真话。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嬴政:「……」 他?婆婆妈妈? 嬴政面无表情地想,他跟他家曾祖合不来,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就他家曾祖这个脾气,谁能够忍得了! 既然他家曾祖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客气了。 「长平之战中,曾大父以武安君为主将,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武安君全歼赵国四十万大军,而我秦军虽然消耗也大,但尚有一战之力。武安君向曾大父上书,说赵国都城邯郸此时必然空虚,赵人士气低迷,若我秦军长驱直入,可直接攻灭赵国。」 「然后呢?」嬴稷一听这话,唿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若是在他的时代,能够直接将赵国拿下,这简直太激动人心了! 不过,这话刚一问出口,嬴稷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既然赵国是在嬴政的时代才被秦国所灭,那就说明在嬴稷的时代,秦国必定没能将赵国拿下。 果然,接下来,嬴政道:「武安君领兵在外多年,功高震主。再加上曾大父所信任的相邦范雎与武安君有龌龊,向曾大父进谗言,于是,曾大父便下令召回了武安君。」 嬴渠梁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此时不由插话道:「错失了最佳的良机,若是让赵国得到了喘息之机,有其他国家发兵相助,想要再灭赵,就难了。」 第74页 嬴政对自家老祖宗敏锐的判断表示钦佩:「不错。曾大父第二年重振旗鼓,想要趁赵国尚未恢復元气灭赵,却失败了。魏国、楚国、赵国联军狠狠击退我秦军,令我秦军损失惨重。」 「此战的主将,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渠梁问。 从他先前与白起的接触来看,白起极有军事才能,在大战中未曾败北。若秦军果真打不过赵国与其盟国,白起定会全力阻止秦国出兵。即使出兵了,白起见势不妙,也会尽可能为秦国保全战力。 「邯郸之战的主将并非武安君,因为武安君早已预料到,此次围攻邯郸,不会有什么结果。曾大父令武安君率兵攻打邯郸,武安君却託病不去。曾大父再三强求,武安君讽刺曾大父去年不肯听他之言直取邯郸,现在让他去还有什么用。这番话语令曾大父颇为恼火,最终,曾大父赐死了武安君。」 嬴稷听到这番话语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白起这般不给他面子,他赐死白起有什么不对? 好吧,就算白起这样的将才实在难得,他不该一时冲动之下直接赐死吧,但是对白起这种抗旨不遵的将领,也该有些惩罚措施。 当然了,现在嬴稷和白起已经把话说开了,嬴稷自认他是不会与白起走到这一步的。 相较之下,还是范雎的私心让嬴稷更为恼火。 嬴稷不在意手底下的人有私心,范雎睚眦必报,在秦国得到重用后,欲借秦国之势报復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嬴稷也大方地满足范雎的这个要求。 只是范雎不该将他与白起的私人恩怨,看得比秦国的利益更重要。 这是嬴稷所无法容忍的。嬴稷听了嬴政的话,琢磨着回去之后,他该如何敲打范雎。 此人才华极高,用还是要继续用的,只是,嬴稷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信任范雎了。 嬴渠梁听了这番话,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嬴稷:「稷儿,你怎可如此!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么?」 若白起是他麾下的将领,只要白起没有反心,哪怕白起再高傲,嬴渠梁也乐意哄着他供着他! 「你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还刚愎自用,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难道这就是驷儿教你的么?」 一直以来,嬴渠梁对自家的这个大孙子都是和颜悦色的,几乎没跟嬴稷说过这样的重话。 此时,嬴渠梁实在是忍不住了。如白起这样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写战局的将领,又能遇到几个? 大孙子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而错失了白起,秦国也将因此而失去不知多少机会! 嬴稷被嬴渠梁这么一说,心中也有些小小的委屈:「稷年岁尚小时,便被送去燕国为质了,阿父看重王兄,并不如何在意稷。」 嬴渠梁:「……」 好嘛,所以这源头,还得归咎于嬴驷咯? 嬴渠梁决定,待会儿就去跟嬴驷说一声,另一个时空的他没有给与嬴稷足够的关爱,导致嬴稷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嬴驷要代替另一个时空的秦惠文王,好好补偿并教导他家儿子。 嬴政也道:「范雎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曾大父若是还想继续用他,就不要疑他,只需对朝中其他人更为信任。若是您实在放不下对他的疑心,就不要再用他了。」 在嬴政看来,像范雎这样优缺点同样明显的能臣可以用,只是要注意用的方法。 若换做是嬴政,他不会暗中敲打范雎。对于范雎这样敏感多思的人来说,暗中敲打,反而会让他多想。 嬴政会直接挑破范雎的小心思,好告诉范雎,秦王不是他可以摆布的,有些时候,秦王愿意装聋作哑,只是配合他。作为秦国重臣,范雎也该回报秦王的信任,以秦国大业为重。 多数时候,嬴政更愿意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来解决问题。君臣之间把话说开了,彼此心中自然也就有底了。 嬴稷在听完嬴政的话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虽然与这曾孙接触时间不长,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胸不如他家曾孙。 要让嬴稷承认他不如旁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毕竟他固执而又傲慢。 可如果这个「旁人」是自家后辈……嬴稷发现,他似乎心里还舒坦一些。 嬴稷点了点头:「行,你的话,寡人记下了。」 这时,小嬴驷也完成了嬴渠梁给他布置的功课,过来找他家后辈们交流感情了。 「稷儿,政儿,我又过来看你们了。大半日不见,你们有想我吗?」 嬴政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小嬴驷,替他理了理在奔跑过程中变得有些凌乱的衣襟。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竟也有照顾孩子的天分,直到他遇到了小嬴驷。 不过,面对小嬴驷这样的孩子,嬴政觉得,自己实在是生不起气来。 「自然想了,想着今日怎么教高祖背会新的律法内容。」 小嬴驷一听这话,立刻皱起了小脸:「政儿,你怎么也变得跟稷儿似的不讨喜了?再这样下去,你可就要失去我的宠爱了。」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仰着脑袋观察嬴政的脸色。 当他发现嬴政面上平静无波时,他顿时颇感失望。 「政儿,你马上就要失去我的宠爱了耶,你都不害怕的吗?」 「嗯,政心中甚是惶恐,不知政要做些什么,先祖才能原谅政?」 第75页 当嬴政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哄小孩的话时,嬴渠梁觉得十分有趣,他恨不得将这一幕长长久久地保存下来。 小嬴驷可不知道大人们心中的弯弯绕绕,他一听嬴政还愿意配合他,顿时就高兴了。 「阿父说政儿很厉害,灭了韩国和赵国!我要听政儿给我讲故事,就讲讲你是怎么灭掉韩国和赵国的吧!」 嬴驷拍着小手用欢快的语调说道。 他最喜欢听故事了,尤其是跟英雄有关的故事! 嬴渠梁和嬴稷听了这话,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嬴政的身上。 嬴政发起灭国战的丰功伟绩,他们只是从信件中简略的了解了一些,他们也没有听过详细的经过呢。 面对三双期待而好奇的目光,嬴政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干涩。 尽管他也觉得自己攻灭韩国和赵国的莫大的功绩,可要让他在老祖宗们面前夸奖自己,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夸不出口? 干巴巴的故事显然并不能让嬴渠梁、嬴稷和嬴驷满意。 尤其是小嬴驷,在听完嬴政的话后,不满地看着自家后辈:「明明是那么激动人心的事迹,怎么被你讲得这么无聊啊!政儿,阿父不是说你在朝堂上十分能言善道吗?你不会是在应付我吧?」 不等嬴政回答,小嬴驷就挥舞着小手说道:「算了算了,我不要听你讲了,我还是去找你的将领来给我讲吧!」 翌日,王贲和蒙恬就接到了来自小嬴驷的传唤。 在听到小嬴驷派来的人转述的要求时,王贲与蒙恬面面相觑。 「惠文王应该是想听一听我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以及王上在后方是如何运筹帷幄的吧?」 那他们是不是讲讲精彩的打斗场面,然后夸一夸嬴政就好了? 等王贲和蒙恬来到栎阳王宫时,他们发现,四位秦公秦王齐刷刷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除了面无表情的嬴政之外,其他三人都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这哪里是小嬴驷想要听故事啊?这分明是秦国先君们都想听! 第37章 王贲与蒙恬当即便收起了哄小孩的架势,开始严肃认真地对待这次的讲解。 尽管他们所效忠的王上朝他们投来了警告的眼神,示意他们在说话时掂量掂量分寸,但这一次,王贲与蒙恬还是有志一同地挪开了目光,不与自家王上对视。 没办法,连自家王上都违抗不了先王们,难道还指望他们这些底下的臣子么? 他们对秦王政的忠心毋庸置疑,可他们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 嬴政与他手底下两名下属的「眉来眼去」,很快就被嬴驷给发现了。 嬴驷跑到嬴政跟前,朝着他摇了摇头:「不可以欺瞒老祖宗哦,政儿。我们这么关心你爱护你,你却不许你的下属对我们说实话,你对得起我们吗?」 嬴政:「……」 有时,他会觉得年幼的嬴驷说出的话令人暖心,但有时,嬴驷的话又呛得人无语。 嬴政既阻止不了自家老祖宗们,又阻止不了自家兴致勃勃的下属们,最终,他只能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嬴渠梁看着他这般作态,还觉得颇为诧异。 王贲和蒙恬明明是在向他们讲述嬴政的功绩而不是嬴政的糗事吧?嬴政怎么这般不情不愿的?这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啊! 但很快,嬴渠梁等人就知道了嬴政不大愿意让自家下属们来讲述这段往事的原因…… 故事从韩国派遣「间谍」郑国入秦修建水渠开始。 韩国在接连遭受来自秦国的毒打之后,不敢再跟秦国硬刚了。 为了让秦国不要再出兵攻打他们,韩恆惠王命水利工程大师郑国入秦修渠,想要借着这项大工程拖垮秦国的国力,令秦国无力再四处征伐。 秦王政在得知郑国的间谍身份和入秦的目的后,发出了一声冷笑,命郑国继续修渠。 嬴渠梁和嬴稷在一旁听着韩恆惠王的谋划,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韩王……莫非是走投无路了?」 否则,也不至于动用这种方法吧! 通过让敌人兴修水利工程的方式来为自己的国家续命?反正嬴渠梁和嬴稷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难道这韩王不知道,水利工程是一把双刃剑么?要是这项水利工程拖不垮秦国,韩王最终将自掘坟墓。 王贲见嬴渠梁和嬴稷疑惑,适时地递上了那个时代的舆图。 嬴渠梁和嬴稷看着舆图上巴掌大点的韩国,顿时也就明白韩王为何要这么做了。没办法,实在没办法,韩国都已经让人快要啃没了,跟谁打都是被一口吞下去的命,韩王还能做些什么呢? 恐怕这「机智」的「疲秦」手段,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后的拖延之法吧。 「这郑国渠一修就是十余年,直到韩恆惠王过世,末代韩王继位,郑国渠才终于修完。从这方面来说,韩恆惠王也算是实现了他的目的——他拖延了秦国灭韩的脚步,韩国终究没有亡在他的手中。」 嬴渠梁和嬴稷却不以为然:「不过饮鸩止渴罢了。」 「郑国渠的建成,使关中拥有了沃土千里,自此之后,我秦国便相当于有了关中与巴蜀之地两个大粮仓,韩恆惠王可谓是为我秦国解决了出兵的后顾之忧啊。」 小嬴驷在一旁听了这番话,兴奋地说道:「听起来,那韩王人还怪好的呢!」 第76页 嬴稷噗嗤一笑:「什么好?他那是傻!他亲手把韩国卖给了秦国,还帮着秦国倒数钱呢!」 「我们王上决定先近后远,由弱及强。于是,他选择率先对韩国下手。他先是以仰慕韩公子非才华为由,出兵攻韩,想让韩非为我秦国所用。韩王安在知道用区区一个公子就能够换回平静生活之后,他二话不说,就为韩非准备好行头,『派遣』韩非『出使』我秦国。」 「可惜,韩非一心向韩,不肯为王上所用,最终被王上赐死。」 「看样子,政儿还挺欣赏那韩非的。不知他有什么样的才干,能够引得政儿对他如此垂青?」 嬴渠梁问道。 「韩公子非整合了法家的理论,将法家各派理论总结为『术治』、『势治』、和『法治』。其中,商君便是『法治』的代表人物,以其注重律令而着称。」 至于另两派,蒙恬就没有深入了解过了。毕竟秦国所推崇的,一直是商君之法。 「如此看来,那韩非果然有些本事,难怪政儿对他念念不忘。」嬴稷接口道。 嬴政听了这话,尴尬得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好好的话,由他曾大父说来,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蒙恬唇盘含笑地望向了嬴政:「王上的确对那韩非很是眷顾,在得到韩非之前,他曾说过——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听听这话,只要能够见到韩非并与他交游,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嬴政:「……」 他当时不过是随口发出一声感慨,如今被人刻意提起,他怎么就这么尴尬呢? 蒙恬也是,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对于大局又没什么影响,何必特意说给老祖宗们听。 小嬴驷听得入了神:「那后来呢后来呢?韩非有没有为政儿所用?政儿这么求贤若渴,韩非知道后肯定很感动吧?」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蒙恬摇了摇头:「并没有。韩非始终记得自己韩国公子的身份,他即使答应为王上出谋划策,想的也是如何保存韩国。正因如此,不久后,他便被王上赐死了。」 小嬴驷听得大为失望。 他还在等着嬴政靠着一腔赤诚之心打动韩非,韩非转投嬴政麾下呢。 又或是韩非主动发现嬴政才是那个值得他辅佐之人,韩王在嬴政面前不值一提。 结果,结果俩人就以悲剧性结尾告别了,这也让小嬴驷有些郁闷。 「那韩非真是不识好歹,政儿肯定很伤心!」说完这番话,小嬴驷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嬴政。 嬴政让他浑身看得不自在:「其实,也不是很伤心,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遗憾他遇到了这样一位大才,这大才却不能为他所用。 不过说真的,这事情都过去了将近十年了,当时的心情,嬴政早就忘了。 他志在四海,区区一个韩非,不足以长久吸引他的注意力。得到了韩非,他麾下便多一名可用之人,得不到韩非,他照样可以攻灭六国。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现在,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秦灭六国的步伐。 「韩非被政儿赐死了,那韩国呢,又是何时被秦国攻灭的?」嬴渠梁问。 「就在韩非被赐死的三四年间。韩国南阳郡守颇识时务,主动向王上献地,王上便以南阳为跳板,攻灭了韩国。」 「这韩王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嬴渠梁摇了摇头:「若是不能令自身强大起来,纵使后延残喘一时,也终究要被他国所灭。」 说完了韩国覆灭的过程,蒙恬又开始讲起了赵国覆灭的过程。 「赵国经赵武灵王变法,国力变得强盛了起来。长平之战虽然使得赵国元气大伤,但赵人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三十年的发展,足以让赵国年轻一代成长起来,并让赵国恢復元气。」 「听起来,赵国会比韩国难对付得多。」嬴稷一面说着这话,一面在心中盘算着,等到他那个世界的长平之战爆发,他定然主动对白起放权,不会对白起指手画脚。等到赵人败了,他也会乘胜追击,不会再给自家子孙后代留个大坑。 「不错,赵国相当难对付。不过,赵国难对付,不在于当时赵国的国力有多强大,而在于赵国有一名强大的将领——李牧。赵王迁行事荒唐,不得人心,李牧却被许多人追捧崇敬着,能够凝聚赵国人心。他带出来的兵,都愿意为他死战。我秦国大军在初初与李牧交锋之时,没能从他手中占到任何便宜,反而白白损兵折将,消耗了粮食却无功而返。」 「好在王上及时发现了赵军的弱点,那便是赵王迁对李牧的猜忌。李牧与赵王迁的兄长公子嘉关系甚笃,公子嘉一度被先王立为太子,论名声,论才干,公子嘉都在赵王迁之上。若不是赵悼襄王宠爱倡后,废长立幼,这赵王之位断然轮不到赵王迁来继承。」 「于是,王上在邯郸城内散步流言,离间赵王君臣。」 「此计果然奏效。赵王迁在向李牧发布指令后,发现李牧并不那么听他的话——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若是事事都要听从君王的命令,这仗该怎么打?可赵王迁不这么想。他本就对李牧心存怀疑,李牧的种种行径落在他眼中,几乎成了李牧打算谋反的实证。最终,赵王迁下旨让赵国宗室子弟赵葱以及他所信任的颜聚为将,并赐死了李牧。」 第77页 「我秦国此番出兵之时,恰逢赵地遭遇饥荒,又有离间计的影响,令赵国君臣离心离德,赵国上下人心涣散,如何会是我秦国的对手?不久后,最终,赵国都城邯郸沦陷,赵王迁向王上投降。自此,赵地归入我大秦版图!」 「能够顺利灭赵,有赖于王上的英明决断,与王翦将军的勇武过人。」 这番话,并非蒙恬特意吹捧嬴政,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 在赵王迁昏招尽出之时,秦王政却能步步为营,坐镇大后方,为秦国灭赵扫除种种障碍,提供最有利的支援。 在蒙恬看来,攻灭赵国的老将王翦固然厉害,秦王政在此次战役中也功不可没。 严格说来,这一时期的赵国虽然已经随着赵王迁的投降而覆灭,但又未灭干净——身处代地的公子嘉在赵王迁降秦之后,自立为王,在代地继续苟延残喘。 只是,代王嘉麾下的势力正防备着边界的匈奴等异族之人,嬴政便没有急着动他。 消灭代王嘉对秦国而言轻而易举,但除去代王嘉之后,秦国便要自己在代地驻守人马防备匈奴,这显然不划算。 秦国朝廷经过协商之后,一致决定暂且先留着代王嘉,等收拾完其他国家,最后再来收拾这股赵国残存势力。 听到这里,嬴驷直唿「政儿好厉害」。 嬴驷虽然对于各国实力有多强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但在他的印象中,赵国入--侵之时,自家阿父还时常愁眉苦脸呢。没想到,政儿都可以直接把赵国给灭掉了! 他对于自家这位后辈,也有了新的认知。 嬴政见小嬴驷一脸星星眼地仰头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憧憬之色,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一旁的嬴渠梁与嬴稷虽然情绪没像小嬴驷这般外露,但也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嬴政。 一时之间,祖孙四人其乐融融。 但很快,嬴政的笑容就维持不下去了。 只听蒙恬接着道:「我秦国连灭两国,终于引来了其他国家的恐慌。尤其是燕太子丹,深恐燕国会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燕太子丹幼时曾与王上一起在邯郸为质,后来,他又曾在我秦国为质,他对王上的脾性有些了解,知道王上不会这般轻易罢手。于是,在燕太子丹的策划下,一场刺秦行动随之展开……」 「蒙恬!」嬴政出声打断了蒙恬的话,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无关紧要之事就不要说太多了,直接继续往下说吧。」 蒙恬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嬴驷顿时就不乐意了:「怎么是无关紧要之事呢?这明明是顶顶要紧之事!刚才,这位蒙……蒙将军是不是提到了刺秦?」 说到这里,小嬴驷疑惑地扯了扯身旁嬴渠梁的衣袖:「阿父,刺秦是什么意思?」他的记忆力颇好,但他确认自己没有学过这个词。 嬴渠梁面上的笑容也完全沉了下来:「刺秦的意思是,有人对政儿心怀不轨,想要刺杀政儿!」 「啊!」小嬴驷发出一声惊唿:「那这明明是很重要的事啊,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政儿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说着,小嬴驷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嬴政:「政儿不乖,让我们这些先祖操心!」 嬴政以指抵额,感觉自己有些头疼。 此时,嬴稷也收敛了面上的浅淡笑容,一双眸子如鹰隼一般盯着蒙恬。 饶是蒙恬经歷了不少战役,也被嬴稷的眼神盯得嵴背发寒。 「那燕太子是如何密谋行刺政儿的,说来听听。」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是。」蒙恬定了定心神,开始继续往下说。 「我秦国有一名叛将躲到了燕国,王上以重金悬赏他的头颅。彼时,燕太子庇护了他,并将他秘密地藏了起来。燕太子在定下刺秦计划后,便以那名叛将的头颅与燕国膏腴之地督亢为饵,假意向秦国求和,实则寻找机会行刺王上……」 刺秦的箇中详情,当时秦国君臣兴许不知。事发之后,在秦王的震怒下,秦国君臣们集体出动,自然很快就将情报打探了出来。 此时,面对秦国的老祖宗们,蒙恬也不敢有丝毫隐瞒,便将荆轲刺秦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嬴渠梁等人。嬴渠梁也总算明白,为何嬴政在身旁有人之时,会下意识地进入戒备状态…… 当秦国君臣得知燕国又是向他们献地,又是将他们叛将的项上人头亲手奉上时,自然颇为高兴,没有人会嫌白得的地烧手。 有少数人觉得燕国的这一举措十分奇怪,秦国又没攻打燕国,燕国怎么就巴巴地来找秦国求和了呢?但多数人认为,燕王和燕太子这么做并不稀奇。 秦国接连灭了韩国和赵国,想必此时燕王父子已经吓破了胆,这才想着通过讨好秦国来保全自身。 可惜,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秦王政意在天下。即使燕国割让再多的土地给秦国,也只能稍稍延迟他们被灭掉的日子。 秦王政欣然接受了燕国的讨好。 为了奖励燕国君臣的「识时务」,他决定用最高规格来接见燕国使者。 在大秦君臣的瞩目下,燕国使者进入了关中之地。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刚刚从赵国故地处经过的燕国使臣团,荆轲与秦舞阳等人在见识过秦人在赵地暴力推行秦法的情形后,刺秦的意念愈发坚定。 第78页 赵国已不復存在,难道要让其他国家也步赵国的后尘么? 他们的刺杀行动,虽然未必能直接解除秦国给其余几国带来的威胁,但只要秦王一死,秦国必将乱上一阵子,到时,其余几国也就有了喘息的余地。 第38章 建造在层层夯土台基之上的咸阳宫威严而又壮丽。 此时,高台建筑盛行,魏有文台,韩有鸿台,楚有章华台。这些高高在上的宫殿群,不仅彰显着诸国的财力,同时,也昭示着诸国国君的威仪。夯土台基上下,仿佛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作为如今的第一强国,咸阳宫的规模,自然也不会比魏、楚、韩逊色。 经过代代秦王的扩建,如今咸阳宫已经有了规模庞大的宫殿群。再加上,笼罩在咸阳宫中的森严律法,以及在宫殿各处巡视的大秦锐士……寻常人仅仅只是朝这里看一眼,都会心生敬畏。 荆轲一行人在来咸阳宫之前时,秦舞阳就因为咸阳宫中无形间透露出的肃杀之气而失态了。 在此之前,他们二人是蓟城王宫中的常客,蓟城王宫就不曾给他们带来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燕太子丹为了让他们这些侠士替燕国卖命,拿最好的酒肉招待他们,但凡他们看上了哪位美人或者哪样宝物,燕太子丹定会第一时间命人送到他们的面前。 连王宫的主人都对荆轲和秦舞阳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们又怎会在蓟城王宫中感受到肃杀和威严呢?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荆轲和秦舞阳也彻底失去了退路。 时人重名义,轻生死,燕太子丹都对他们礼遇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他们也只好替燕太子丹去做这註定有去无回的事,否则,他们必将被其他侠士们耻笑,无颜再苟活于世。 对于荆轲而言,他无路可退的理由比秦舞阳多了一条——他的友人田光之死。 燕太子丹密谋行刺秦王政时,最先找到的人选并不是荆轲,而是燕国「节侠」田光。田光以自己老迈为由,推了这刺秦之事,并向燕太子丹推荐了自己的友人荆轲。 田光在向荆轲转述完燕太子丹的意思后,以「保守机密」为由,当着荆轲的面就自尽了。1 这「刺秦」一事尚未开始,就已经搭上了荆轲友人的一条命,这让荆轲如何能回头?如果他说不去就不去了,那田光的命又算什么? 从决定接受刺杀秦王的任务开始,荆轲的心情便一直十分沉重。 他看着马车外的人和事物,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倦怠之色。仿佛忽然间,他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件人形武器。 好在一路行来,赵地黔首们的脸上的悲愤苦楚之色,似乎为荆轲与秦舞阳刺秦的行为增添了几分「大义」。渐渐的,他们也就将心中的那些不甘愿给压下去了。 秦舞阳本是个街头混混,因犯下杀人之罪,这才被燕太子丹注意到。他虽不惧怕杀人,但这次,他要杀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在看到咸阳宫中的重重防御体系之后,特别是,在亲眼目睹了秦王出场时的排场后,秦舞阳便不由为即将到来的刺秦行径而紧张。此时,他心中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可惜,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从他们一行人离开蓟城踏上前往咸阳的道路时起,他们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荆轲用晦暗的目光看了秦舞阳一眼,而后低下头对秦王政道:「我们都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世面。秦王乃天下少有的雄主,我这同伴从未见过像秦王这样的王者,一时失态,还请秦王不要与他计较。」 他这一番话说得颇为中听,再加上他们本就是为了给秦国献地而来,秦王政当然不会怪罪他们。 秦王政身边的人从荆轲手中接过了装有秦国叛将头颅的匣子,拿去交给与他相熟之人辨认。 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荆轲一行人话语中的可信度在秦国君臣这儿变得更高了。 荆轲见时机已经成熟,便对秦王政道:「秦舞阳手中捧着我燕国舆图,舆图上标註着燕王决定割让给秦王的区域。请允许我上前,为秦王介绍督亢地区的详细情况。」 秦王政点了点头:「可。」 荆轲于是从秦舞阳手中接过了舆图,将舆图在秦王政面前展开。 随着舆图上的诸多细节越来越清晰,嬴政不由凝神去看舆图上的细节。 督亢本就是膏腴之地,否则,秦国君臣也不会这般重视此次的献地。 嬴政一面端详着地图,一面已经开始规划着名要如何利用督亢的资源了。 就在此时,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嬴政的嵴背处升起,他凭着这项直觉,已经躲过了数次危机。这一次,嬴政仍然选择相信他的直觉。 他下意识地往边上一闪,恰好躲过了荆轲刺过来的匕首。 那匕首上的颜色泛着不正常的乌青,显然淬了毒。若是让那匕首割破一点皮,只怕嬴政就要性命不保! 一旁秦国大臣们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愣住了。 关键时刻,侍立在一旁的夏无且将自己的药箱扔向了荆轲,阻拦了荆轲追击嬴政的步伐。 嬴政趁着这个机会,与荆轲拉开了距离。 荆轲见一击未中,又举着匕首朝嬴政刺了过来。可惜,他的招式虽然狠辣,嬴政自打成为秦王以来,也不曾落下过武艺。他以大殿中的柱子为屏障,躲开了荆轲一次又一次的致命袭击。 第79页 秦王身上的衣袍被荆轲割去了一角,显得有些凌乱。碍事的冕旒因为过于沉重,早在一开始就被秦王扯下来随手丢在了一边。即使这顶冕冠象徵着君王的高贵身份,可在逃命关头,它也只是一件没有用处的累赘而已。 几缕墨发从嬴政肩头垂落下来,令他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鲜活劲儿。 这样的秦王对于秦国大臣们来说,可不多见。如若这不是行刺现场,他们怕是会忍不住好生打量打量秦王,然而此刻,他们却没有这心情。 为了防止底下的大臣们行刺,大臣们是不被允许佩剑上殿的。面对荆轲淬了毒的匕首,以及殿内有限的躲闪空间,大臣们也只好焦急地等在一边。 不是没人想上去争这救驾之功,可秦王现在躲得好好的,他们要是乱闹闹地上前,反而堵住了秦王的逃生之路,又该如何是好?这些大臣们也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一下自家王上了。 嬴政试图拔出佩剑来挡住荆轲的攻势,奈何佩剑过长,一时竟拔不出来,他自己反倒因为这一举动而耽误了逃命的时间。 眼看着荆轲的匕首就要刺中嬴政,一旁有机灵的大臣赶忙大声提醒道:「王负剑!王负剑!」 这长剑正着不好拔出,那倒着拔不就可以了? 荆轲在嬴政身后追了一阵子,他见嬴政只是一味躲闪,心中不免对嬴政产生了几分轻视之心。 令众人所忌惮敬畏的秦王,也不过如此。在生死攸关之际,秦王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荆轲思忖着,若是他能够生擒秦王,逼得秦国将吞併的土地全部奉还给其余几国,这功绩无疑比他直接刺杀秦王更大。 然而,他未曾料到,他这一走神,恰好给了嬴政机会。 长剑出鞘,狠狠扎入荆轲的皮肉之中,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这一击,便相当于废了荆轲的行动能力。 很快,周围的秦锐士们便趁机一拥而上,将荆轲擒住,还有另一小波人擒住了秦舞阳等人,怕他们再作乱。 待一切平息之后,嬴政一手抚着自己的额,一手扶着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方才嬴政为了躲避荆轲的追击,绕了太多圈,成功地把他自己给绕晕了。幸好现在大部分大臣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荆轲身上,否则,嬴政怕是还得再出一个丑。 被人耍了还被人刺杀的嬴政在愤怒的驱使之下,直接命令大军开始攻打燕国,全然不顾早前他与尉缭等重臣定下的计划。 荆轲、秦舞阳等参与刺秦者已经直接丢了命,那躲在幕后密谋杀害嬴政的燕王喜与燕太子丹也别想好过! 秦王有令,他手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不得不从。更何况,秦国被人狠狠摆了一道,若不严惩始作俑者,秦国颜面何存? 蓟城城破之时,燕王喜和燕太子丹逃亡辽东,身后的秦军却仍然对他们紧追不捨。 最终,为了苟延残喘,燕王喜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砍下了他的人头,向秦王政请罪。 秦王政虽对燕太子丹深恶痛绝,但对于燕王喜也没什么好感。 刺秦之事是在燕国谋划的,即使燕王喜没有直接参与这场行刺,他也定然默许了太子丹的所作所为。现在,他推了太子丹出来顶罪,难不成就想把这件事揭过去? 没有那么好的事! 不过,这会儿嬴政气也出了,秦国的颜面也挣回来了,他自然也就不那么急着收拾燕王喜。 出于战略的角度考虑,嬴政暂时放过了燕王喜。 他打算先将魏国拿下,至于燕王喜,不急,往后总会轮到他的…… 蒙恬在讲述荆轲刺秦的详细经过时,挨了秦王政好几记眼刀子,他却无动于衷。 秦王政自己尚且无法违背秦国先君们的意愿,难不成还指望他一个做臣子的违背先君们吗? 当蒙恬讲到「秦王还柱而走」的细节时,小嬴驷的眸中闪现出异常炙热的光芒。 嬴政就好端端在他眼前站着,他才不会担心嬴政的安危呢。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看上去这么可靠的嬴政,竟也有被逼得狼狈窜逃的时候!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大好,可他总觉得光是听蒙恬说,有些不过瘾啊。 「想看政儿『还柱而走』……」嬴驷仗着自己年龄小,辈分高,不顾嬴政已经别过了头,硬是跑到了他的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政儿,高祖父不求你什么,只求你还原一下当时的样子。」 嬴政见嬴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自己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不由为自己这些日子对嬴驷的纵容而后悔。小孩子果然是不能惯的,即使这个小孩子是他老祖宗也一样! 一旁的嬴渠梁和嬴稷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很快,嬴渠梁就正色道:「政儿,难得嬴驷对某件事这般感兴趣,要不,你就遂了他的心愿吧。否则,他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嬴政发现,自家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经的老祖宗,也有不那么正经的时候。明明他自己也很想看所谓的秦王绕柱,他居然拿小嬴驷当藉口! 嬴渠梁发话之后,嬴稷也跟着出口帮腔。 面对诸多先辈们的齐力「迫害」,嬴政表示,他实在是顶不住。不过,要倒霉,怎么能只有他一人倒霉呢? 嬴政发了狠,对嬴驷道:「想看秦王还柱而走可以,你得陪着我演这齣戏。」 第80页 「好啊好啊!」小嬴驷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时候的他,却没想到,他自己在后世也是秦王。 他自己被嬴政追赶得还柱而走,怎么不算是秦王绕柱呢? 在给嬴驷挖完坑后,嬴政又将目光转向了嬴稷。 「听闻,曾大父曾为赵惠文王赵何击缶,还被赵国上卿蔺相如命人载入了赵国史册。不知政可有这个福分,听曾大父为政击一次缶?」 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嬴稷,一听自家好曾孙居然提起自己的这桩黑歷史,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嬴稷吹鬍子瞪眼地看向嬴政,嬴政不甘示弱地回视着嬴稷:「曾大父能为赵王击缶,却不能为老祖宗们与政击缶?」 小嬴驷是个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的。 他一听这话,顿时也来了劲儿:「稷儿居然还会击缶吗?想听!稷儿,政儿说得对,你既然能给赵王击缶,那你也得给我们击缶。否则,岂不是说明在你心中,我们还比不过赵王了?」 嬴稷被逼得没办法,最终只得答应嬴政击缶给他们听。 嬴政想着嬴稷只是随意击了一下缶来敷衍赵国君臣,还特意交代了嬴稷不许敷衍,必须得为他们击完一首完整的作品。 嬴稷看着殿内嬴政与嬴驷两位秦王「争相追逐,还柱而走」的情形,又看了看在一旁轻轻巧巧看戏的嬴渠梁,最终心一横,决定将自己的大父也给拉下水,让自家大父假扮「赵王」,还原渑池之会的情景。 嬴渠梁虽然不擅长音律,但也学会几首曲子,闻言,笑呵呵地答应了。 最终,这场秦公秦王们的相互迫害中,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这一次的「才艺表演」,也让他们几个对彼此有了更深的认知。比方说,嬴渠梁发现,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嬴政恼起来,其实也蛮可爱的。 被嬴政追得累个半死的小嬴驷则发现,原来自家这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后辈,其实并不老实! 嬴政则发现,自家老祖宗鼓瑟挺好听的,击缶也击得不错。 可惜,嬴渠梁这个「赵王」的扮演者奏的曲子是《无衣》,倒是比嬴稷这个「渑池之会」中的正统秦王更像秦王了。 第39章 笑闹过后,嬴渠梁正色叮嘱嬴政:「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务必要注意自身的安危。若是你有个什么闪失,便是你有凌云壮志也无用。」 嬴政是嬴渠梁见过的最为优秀的秦王。 诚然,他的孙子嬴稷也很优秀。但嬴稷曾经试图攻灭赵国,最终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失败了。 他们几代秦王共同的愿望,在嬴政的手中最有可能实现。 如果嬴政因为疏忽而遭遇不测,他的继任者可未必有他这样的能耐。 嬴渠梁的这番嘱咐,既是出于对后代的关心,也是出于对秦国的关心。 嬴政点了点头:「政明白。」 他向来都是很惜命的,经过那次刺杀之后,他身边的防御等级又提高了一个级别。 不过,来自先祖的关心,还是叫嬴政心中熨帖:「往后,政不会再轻易让身份存疑之人靠近政。」 说完这番话后,嬴政眸光闪了闪。他想起了荆轲的好友高渐离。 高渐离击筑之声极为动听,嬴政在偶然听过之后,便命人将高渐离带回了咸阳宫。 只是,他显然也知道,依照高渐离的身份,其实并不适合待在咸阳宫中——当日荆轲在易水之畔与亲朋故友们道别时,唱出了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復返」。彼时,高渐离就含着热泪,击筑为荆轲送行。 这样一个与荆轲、与燕国关系密切之人,他心中对于嬴政又怎么可能没有恨意呢? 对于嬴政而言,做妥帖的做法就是直接杀了高渐离以绝后患。 可嬴政偏偏又喜爱他的琴声,于是,嬴政最终决定留下高渐离的命。 他这么做,应该不算是违背了他对老祖宗的承诺吧?毕竟,他已经熏瞎了高渐离的双眼,高渐离已经失去了行刺的能力,对于他而言,自然也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这般一想,嬴政顿时从心虚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然而,他的这丝心虚,还是被嬴渠梁捕捉到了。嬴渠梁郑重地警告嬴政:「但愿你能说到做到才好。政儿,答应寡人,要提前排查威胁,不可存有任何侥倖之心。」 「……政明白。」 嬴政向来是个实诚的人,做不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更何况,眼前与他对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对他存着殷殷关怀之意的老祖宗。 他当真要为了闲暇时的消遣而期满自己的老祖宗么? 罢了,待他回去之后,他还是将高渐离远远地打发走吧。 嬴政不知道,他的这一决定,让他避免了一场即将到来的刺杀。 嬴渠梁从来不会厚此薄彼,政儿有的,稷儿自然也有。 更何况,稷儿还做过那么多招人恨的事,嬴渠梁颇为担忧他的安危。 嬴稷在听到嬴渠梁的话后,嗤笑一声:「大父不必为我担心,那些人可不敢动我。毕竟,我可是出了名的『残暴』。谁敢派刺客行刺,就要做好被我烧祖坟的准备!」 嬴渠梁:「……」这个理由确实挺强大的。 不过,听嬴稷的意思,刺杀他的人,远远不及刺杀嬴政的人多? 这实在令人有些不对劲,与嬴稷同一时期的其余各国国君们,真能忍得了他这作风? 第81页 嬴渠梁稍稍琢磨了一阵,便明白了过来。 嬴稷虽然也兇残,甚至他的有些做法比嬴政缺德得多,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攻灭六国中的哪一国。对于六国国君而言,只要他们的国家还能继续延续下去,他们是不会有破釜沉舟的勇气的。 在秦国的强权面前,六国国君会谨慎地衡量他们与秦国的关系,不会随意去做会把秦王得罪死的事儿。哪怕嬴稷要打他们的脸,他们说不准也会乖乖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让嬴稷打。 而到了嬴政时代,一切都不同了。无论六国国君会不会听话,嬴政都要灭了他们。拼国力拼不过秦国,他们又没办法让嬴政改变心意,选择铤而走险的人,自然也就变多了。 行吧,既然嬴稷这边不需要嬴渠梁担心,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时,小嬴驷扯了扯嬴渠梁的衣袖:「阿父……稷儿为赵王击缶的时候,稷儿很不高兴,蒙恬在为我们讲述政儿还柱而走的情形时,政儿也很不高兴。可见这两件事对于政儿和稷儿来说,都是丢脸之事。那,阿父有没有经歷过类似的事?」 小嬴驷一直都觉得,自己对于嬴稷和嬴政的了解颇为片面。两位后辈优秀归优秀,但当他们有意隐瞒自己的过往和自身的情绪时,他是真看不出来什么来。 这回,小嬴驷偶然间窥见了嬴稷和嬴政竭力想要隐藏的「小秘密」,他自然颇为兴奋。 嬴稷击缶与嬴政绕柱,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让小嬴驷见到了不一样的嬴稷和嬴政。 尽管小嬴驷自己也因为「起闹」而多了一桩黑歷史,被恼羞成怒的嬴政追着体验了一把「秦王绕柱」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觉得值。 在探索完后辈们的小秘密之后,小嬴驷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阿父。 嬴渠梁总是忙忙碌碌的,虽说他也关心小嬴驷,但他与小嬴驷相处的时间十分有限。 小嬴驷发现,他对于自己的阿父,了解得并不多。 在嬴稷和嬴政到来之前,小嬴驷甚至很少能够从嬴渠梁的面上看到笑容。 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自家阿父望着挂在墙上的舆图眉头紧锁的模样。 这样的阿父,会不会也有着与稷儿和政儿类似的经歷呢? 嬴渠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令寡人感到丢脸之事,自然是有的。」他双眼直视着嬴驷:「你可知道,稷儿和政儿为何会来到我们这里?」 此前,因为嬴驷年幼,嬴渠梁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不曾将自己的压力以及秦国如今正面临的严峻形势告知他。 但现在,嬴驷已经开始成长了起来。在与嬴稷和嬴政的相处中,他有了越来越多的想法。 既然嬴驷主动问到这个问题,嬴渠梁自然不会再瞒着他——终有一日,秦国的重任,要由嬴驷来担负。 「知道!」小嬴驷回答得很快:「阿父发布了《求贤令》,稷儿和政儿都接了阿父的《求贤令》!」 「那你可知,寡人为何要发布《求贤令》?」 「这……」小嬴驷迟疑了一下:「因为……因为阿父手下缺贤才?」 「不错,寡人手下缺贤才。贤才不愿入秦,不屑搭理我秦国,也不屑搭理寡人这个秦国新君。」 「稷儿为赵王击缶,那是秦赵在相处之时的交锋,政儿被燕国太子派人刺杀,说明燕国惧怕政儿,自认无法与政儿匹敌,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政儿。」 「可寡人的秦国,也是未来你的秦国,并不被六国之人放在眼中。六国如今还未与我秦国平等交往,寡人甚至没有被赵国使臣逼着击缶,被燕国派刺客追杀并绕柱躲避的资格!」 「这,便是寡人最大的耻辱!亦是我秦国之耻!」 小嬴驷抿着嘴,眼中露出了思量之色。 许久后,他才郑重地对嬴渠梁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笑话稷儿击缶、政儿绕柱了。」 呜呜,原来最丢脸的是他们自己啊…… 「待我长大后,我定会替阿父将六国之人全部打趴!既然他们不肯与我们平等交往,那日后,也没有与我们平等交往的必要了!」 小小的嬴驷发出这样的豪言壮志,听起来似乎有些儿戏。 在场的嬴渠梁,嬴稷和嬴政却都露出了微笑。 他们相信嬴驷能够做到。 嬴渠梁拍了拍嬴驷的肩:「说得好,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那是当然,我可不会给稷儿和政儿笑话我的机会!」小嬴驷颇为得意地扬起了脑袋。 嬴渠梁的目光掠过小嬴驷,停在了遥远的虚空中。 嬴驷有他的使命,而嬴渠梁,同样有自己的使命。 第40章 嬴政带来的人大部分都去了咸阳,帮着营建新都。 蒙恬口中那个未来令天下豪杰趋之若鹜的咸阳,虽然他只用了寥寥数语来描述,却令嬴渠梁君臣心嚮往之。 当他们知道,他们正在修建的这座城池,未来竟会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之时,他们心中的激动不足为外人所道。 在那座尚未建好的都城中,嬴驷与六国国君以天下为局,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博弈。 在那里,嬴盪稳坐王位,巩固疆土,毫不掩饰自己问鼎天下的野心! 在那里,嬴稷款待六国来使,觥筹交错间,掩藏着一个又一个杀机,宴席之外,他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第82页 在那里,嬴子楚筹划了诛灭东周,攻韩、赵、魏,置三川郡、太原郡等事宜。 还是在那里,嬴政年少登基,步步为营,夺回大权,而后积蓄实力,鲸吞各国! 那是一座在战火中建立起来的都城,它的发展史也必然伴随着金戈铁马,阴谋阳谋,明争暗斗。 咸阳虽然还未正式开始建设,嬴渠梁却对那座城池充满了期待! 在营建新都的同时,嬴渠梁等人也未曾忽视军队的训练。 嬴政带来栎阳的十万大军中有三万精兵,如今,这三万精兵都跟着白起操练。 如王贲、蒙恬之类的将领也换上了小兵的衣服,跟在白起身边伺候他的饮食起居,顺带着跟白起学本事。 他们不知道他们能够在这个时空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与嬴稷和白起一行人相处多久,自然要抓紧时间向白起学本事,并向白起讨教攻灭六国之法。 与王贲和蒙恬一起的,还有嬴渠梁朝的两名将领。 他们几个一来,白起身边的亲兵顿时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活都让这些将军们做完了,他们又该做些什么呢?这些人明明都是秦国的高级将领,为什么非要跑来跟他们抢活干? 白起也觉得让孝公朝和秦王政一朝的大将来服侍自己不合适。 他对王贲等人说:「同为秦国将领,你们与我是一样的。你们不必对我这般毕恭毕敬,反倒叫人不自在!我比你们经歷的阵势多些,也只是比你们多几年经验罢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贲道:「武安君实在是太过谦虚了。我曾研究过您打的每一场战役,您那天才般的作战策略,有一些我至今都没有参透。可惜您没有留下什么兵法来供我们这些后世之人研究,如今,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亲自跟在您身边学习,我为您做这些活计是应该的。」 「是啊。」蒙恬也跟着开口:「武安君只管把我们当您的弟子来对待。弟子服侍师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连曾经参与灭国战的王贲和蒙恬在白起面前都是如此谦逊,嬴渠梁朝的两名将领就更是如此。 他们不像刚刚来到栎阳的王贲和蒙恬,他们已经跟在白起身边学习和观察了将近两年。 在这段时间中,他们越是与白起相处,便越是对白起的军事能力感到嘆服。 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白起这样的天才将领的差距,他们明白,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白起这样的高度。如果他们不是秦公所倚重的将领,他们恐怕连接受白起指导的资格都没有。毕竟,在白起的军中,像他们这样的将领太多太多。 不过,他们没有灰心。天下间虽然有如白起一般耀眼的将星,可终究是普通人更多。 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提升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如此,才算是没有辜负秦公对他们的倚重和信任。 往后,若是有更有能耐的将才来秦国投奔秦公,他们甘愿主动让贤。 正因为他们怀着这种心态,即使他们天资一般,白起也愿意将自己的用兵之道和作战思路掰碎了讲给他们听。 随后,当这两名将领发现新来的王贲与蒙恬两个后辈也比他们厉害的时候,他们也愿意不顾自己前辈的身份,虚心向两名后辈讨教。 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除了辈分比你们高之外,无论是用兵的能力,还是与他国交战的经验都不如你们。能有你们这样优秀的后辈,是我们的幸运。」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几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平日里,这几名将领在白起的手下,跟着普通士兵们一起接受训练。 等到日常训练结束了,他们会与白起一起去校场加训,随后便是探讨用兵之道的时间。 白起在听说秦王政已经灭了韩国和赵国,将燕国打得半残,正在为灭魏做准备时,他对此事十分重视。 他向王贲和蒙恬详细打探了当时秦、魏二国的局势以及兵力部署情况,随后便在沙盘上拨弄了起来,模拟秦魏对峙的状况。 随后,白起便对王贲和蒙恬道:「这场仗不好打。」 「魏国国力已然衰落,可到底还有几分底子在。再者,大梁城有着极高的防御能力,你们若是想要强攻下这座城池,怕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还是建立在其他国家灭的灭,残的残,无力襄助魏国的情况下。 如果魏国还有其他援军,局势将变得更加莫测。 白起看向了嬴渠梁朝的两位前辈:「若是你们负责率军攻魏,你们会採用什么方式来对付魏国?」 显然,他是打算将秦王政一朝的「灭六国」之战拿来作为最近的教学项目了。 两位前辈知道,这算是白起对他们的一种考验。 他们又向王贲和蒙恬打探了一些消息,思忖了片刻,而后道:「我们会採取增兵的方式。秦王政命王贲和蒙恬率领二十万大军攻打魏国,这二十万大军并不是秦国全部的兵力。若能再增派二十万大军,我们便有把握直接围住大梁城,切断大梁城的供给。如此一来,等到大梁城中的国君和将士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大梁城便会不攻自破。」 这两名将领的打法稳扎稳打,但中规中矩。 按照他们的打法,秦国固然能赢,可最后要消耗多少粮食就不清楚了。与其说,这是在拼秦魏二国的军事实力,不如说,这是在拼秦魏二国的国力。 第83页 成倍的士兵聚集在大梁城,与魏兵打消耗战,势必会消耗秦国的国力,并延缓秦国攻灭楚国、燕国和齐国的步伐。 但凡有选择的余地,秦王政都不会同意这么做。 白起这般想着,没有立刻对这二人的打法做出点评。 只见他转向了一旁的王贲和蒙恬:「若你们率领二十万大军,久攻大梁城不下,你们又会选择怎么做?」 蒙恬想了想,道:「一直与魏国僵持着,总不是个事儿!我会试着率领一支精兵,借着大军的掩护趁乱突围,杀进大梁城中,活捉魏王假。只要魏王假降了,魏兵自然也就失去了与我秦军抗争之力!魏国如今将才凋敝,我有六成把握能将此事办成!」 诚然,这么做风险极高,可收益也极大。一旦成功,秦军便不需再与魏军继续虚耗下去。 王贲则盯着沙盘看了好半晌,开口道:「大梁城距离黄河极近,若是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会选择引黄河之水灌溉大梁。」 蒙恬的办法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能不冒险,自然还是不冒险的好。 既然大梁城的地理位置对他们来说可以利用,他们有什么道理不这么做呢? 说完这番话,王贲便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白起:「我的这个法子,还是跟武安君学来的。」 当初白起在攻打楚国时,也是採用水攻的法子,拿下了鄢城。 鄢城是楚国都城郢的屏障,失去了这道屏障,楚国便无力再对抗白起的大军。面对来势汹汹的白起大军,最终,楚顷襄王只得选择仓皇出逃,并将都城迁往了别处。 白起见王贲用崇敬的语气提起了自己先前的战绩,不由哑然失笑。 没有人能够讨厌一个对自己尊崇有加的人,白起自然也不例外。 王贲等人这般崇拜他,白起自然也对他们心存好感。 「不过,水攻之法定会导致大梁城内死伤无数。日后,魏国将被纳入我大秦的管辖范围中,这种方式,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王贲随即又道。 如果这是普通的攻城战,他才不会去考虑这些。可这是灭国战,现在他们打得魏国有多惨,在接手魏国之后,就要收拾多少烂摊子。王贲自然希望尽可能以更小的代价拿下大梁城,同时也拿下魏国。 白起一贯的作风是打歼灭战,即在战争中尽可能消耗掉对手的国力以及兵力。正因如此,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各种狠辣的手段歼灭敌军。 但王贲的顾虑他也能够理解。 作为将要一统天下的秦王政手底下的将领,王贲他们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他们的考量,自然与白起不同。 对于王贲的考量,白起也表示理解。他沉吟片刻,道:「孙子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你们想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魏国,便该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使力。」 「那魏王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若偏听偏信,便想法子贿赂他所宠信的重臣,他若耳根子软,便派人在他耳边散步谣言,动摇他与秦国为敌的决心。他若与手底下的大将关系不睦,便动摇他和他的大将之间的信任。」 「能够在谈判桌上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拖到战场上来解决。即便你们法子都用尽了,魏王假还是不肯投降,也要即可能干扰他的判断,让他扯住魏军的后腿……」 王贲和蒙恬对于白起所提出的建议颇感兴趣。他们就着这个议题,与白起商讨了一阵儿,而后又向白起讨教了强攻之法。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事态发展究竟是否能如他们所愿还不好说,他们必须得同时最好几手准备。 嬴渠梁朝的两名将领在一旁听着白起与王贲、蒙恬的对话,也觉得受益匪浅。 白起提出的有些战术,他们眼下还不能领会其中的用意,他们却默默地记在了脑子里,打算事后再拿出来琢磨琢磨。 有了白起的调--教,嬴渠梁朝的将领和士兵们精神面貌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在与白起军和王贲军同吃同住,每日一同操练的过程中,嬴渠梁朝的将士们也在逐渐向白起军和王贲军看齐。 而王贲军和白起军,在彼此的影响下,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只是,由于王贲军和白起军相处的时日尚短,这种变化如今看来,尚不明显。 …… 居住在咸阳城附近的黔首们,在朝廷的徵召下,加入了修建秦国新都的行列之中。 这两年中,秦国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又是变法,又是迁都的,让黔首们有些无所适从。 秦国朝廷以强硬的姿态从卿大夫们的手中夺走了他们的封地,并将这些地租赁给黔首们耕种。收税时,不通过卿大夫,而是直接向黔首们收税。 这项措施固然减轻了黔首们的负担,可严密的秦法条例,还是让他们有些喘不上气儿。 新法的每一条律令,看起来都不算十分严苛,但要让黔首们将每一条全部记住,然后做到,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有些条款,即使他们记住了,也很难不去触犯。 比方说,有人因为遭了灾,难以维持生计,打算去别的城池投奔亲戚。可他在没有获得凭证的情况下擅自行动,最终,那人与收留他的亲戚都挨了罚。 如果他想要通过正规途径去找他的亲戚,在亲戚那里生活一段时间,这很难。因为新法对农人做出重重限制的目的,就是要将农人约束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不许他们随意流窜。 第84页 况且,按照新法的规定,在儿子成,连父子都必须分家,又怎么可能会允许黔首们与自家亲戚住在一起? 除了想要找自家亲戚求助,却遭到处罚的农人之外,其他各行各业的人,也因为触犯律法而受到了处罚。 有工匠制造完朝廷要求他们生产的产品,按照以往的习惯制造了一些其他用得上的产品,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本意是好的,可因为他们在没有朝廷的诏书的情况下,就擅自制造其他器物,这自然是不被允许的。 一些应朝廷之召去为朝廷採矿的黔首,在採矿时两次被评为下等,同样被罚一甲。 有一些工匠在建墙时,不慎将可以用的立木与不可用的立木搞混,他们每错误标记一根立木,便要被罚二甲。 还有一些人,负责养牛、养羊,因为母牛母羊不生小牛小羊,他们也要被罚盾、甲…… 种种规定和处罚措施,让黔首们身心俱疲。 他们平日里即使是丰收年间,家中也没有多少余粮。盾、甲对于大族之家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他们而言,即使是搬空家里的东西,他们也未必能够凑出一副甲冑或盾牌来。 在一不小心就会触犯秦律的情况下,他们哪儿来那么多盾、甲可以赔给朝廷? 好在对于实在赔不出盾、甲的人家,官吏们暂时没有强制执行处罚。他们鼓励这些黔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用战功来抵消这些处罚。 新的秦法虽然如此严格细緻,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来为黔首们讲解秦法的小吏说了,只要他们种田种得好,粮食产量达到一定的标准,他们就可以获得爵位——当然,标准定得比较高,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在老天爷赏饭吃且他们自身又非常努力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到。但老天爷究竟肯不肯赏饭吃,真的是个玄学。 相较于通过种田来获得爵位,在战场上获得爵位,似乎更容易一些,因为对于底层士兵而言,是按照斩杀敌人的数量来授爵的。而到了将领的层面,他们的功绩,就不是由杀敌数量来决定了。 虽然杀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没有精良甲冑和锋利兵器的底层士兵们而言,有时候几乎要以伤换命甚至以命换命,但这至少是他们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实现的。 上战场杀敌,风险虽然大,但收益也同样大。军功爵制给了他们一条向上爬的路。 军功爵自下而上,共分为二十级。 获得爵位之人不仅可以分得田地,还可以用爵位和战功来抵消他们家中之人触犯法律需要接受的惩罚。 这两年间,秦国除了与韩国和赵国打了一场之外,便再无其他战事。因此,真正享受到这项条款带来的好处的黔首数量有限。这也是许多黔首对新法颇有微词的原因。 等到他们发现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能够给他们带来的种种好处,秦国这个巨大的战争机器,将真正开始运作起来。 至于现在,多数黔首在那没有看到好处的情况下,仍然选择默默接了秦国新法,是因为他们相信「天命在秦」。 否则,该如何解释秦国两年前屡屡败于韩、赵、魏之手,这两年间,秦军忽然就大发神威,先败赵、韩,再围魏都呢? 在黔首们看来,这只能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他们还是不要违背天意的好。 …… 在经验丰富的嬴政军的带领下,兴建咸阳的工作很快就步入了正轨。 每日,路过的人都能看到咸阳城内外忙忙碌碌的身影。 黔首们率先修筑的是咸阳城内部的道路。按照嬴政提供的信息,未来,咸阳城根据功能不同,被划分为了诸多区域。他们在修路的同时,也要为这些区域预留一些位置。 修好路后,他们还要修城墙,修箭楼,增加咸阳城的防御能力。随后,他们要开始修建咸阳宫及周边建筑…… 此时,脑子活络的人都已经开始思考着要如何搬来咸阳居住了。 毕竟,咸阳日后将成为秦国都城,其潜力显而易见。 在王城之中生活,他们的日子也能够相对安稳一些。这些年来,各国之间大仗小仗打了那么多,但打到各国都城的频率还是比较低的。 不过,这年头,想要搬一次家,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更何况,在秦国颁布的新法中,还限制黔首们流动。因此,即使他们再怎么希望能够搬来都城之中,也只能想想。唯有等日后上战场立了功,他们可选择余地才会大一些。 一整个冬日,黔首们都在为修筑咸阳城而忙碌。在修城的过程中,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工钱可拿,但秦国朝廷会为他们提供食物。 对于许多黔首来说,这便足够了。 毕竟,冬日又不能种地,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出来做工,还能够给家里省一些粮食。 不过,在干活的时候,他们也得当心着些。要是不小心触犯了律法,可就不妙了。 幸亏秦王政手底下的普通兵卒们大多也是底层农人出身,他们向这些一百年前的前辈们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经验。 在他们的,遵循秦法行事已变得十分普遍。他们虽然无法将所有的秦法条例全部记住,但身为底层人,他们也有属于他们的智慧,知道该如何减少触犯秦法的频率。 在秦王政一朝的兵卒的帮助下,嬴渠梁朝的黔首们犯罪率降低了不少。 第85页 与此同时,嬴渠梁治下这些黔首们不止一次从嬴政麾下的兵卒口中听到了「军功授爵」等字眼。这也让向来不喜欢打仗的他们,对上战场立功一事多了几分期待之感。 以往他们被征为兵卒去打仗,死了伤了,也最多是得些微薄的抚恤金。若是遇到大败仗,朝廷兴许连抚恤金也发不出来。 现在,他们却有可能通过奋勇杀敌成为人上人,这叫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原本对军功爵制不怎么关注的本朝黔首们,开始热切地向他们的后辈打探此事。 当他们得知,原本与他们一样的人,居然能够通过在战功而成为真正的将领,得到上将军甚至秦国国君的接见时,他们对于这项制度的态度顿时就变得不同了。 他们,也渴望着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即使是一些胸无大志的人,也渴望着能够在战场上混些功绩,让自家的日子好过一些。 …… 黔首们忙着修建咸阳城时,小嬴驷正在秦宫中苦哈哈地学习秦律。 上回他都答应了自家阿父,要做一个好秦王,日后要为大秦一雪前耻,将山东六国全部打趴,他自然不会食言。 只是,秦律真的好无聊,好枯燥哦,偏偏还管得好宽……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卫鞅不管的。 小嬴驷打了个呵欠,随后在嬴政警告的眼神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继续用苦大仇深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竹简。 他小小一个人,偏偏露出这样不符合年龄的表情,这也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嬴政扫了小嬴驷一眼。 此时的他,总算是明白嬴稷在提起给小嬴驷上秦律课时,为何会露出那么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小嬴驷聪明归聪明,人也是真的皮,一个没看住,就会想办法跟自己的老师斗智斗勇。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挑战自己老师的权威。 嬴政几乎将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用在了小嬴驷身上。 这要是换做他自己的儿子,他早就忍不住动用家法了。 不过,扶苏他们几个对嬴政向来敬畏,嬴政只要沉着一张脸,他们就不敢吱声了,更别说跟嬴政对着干。他们的功课是不需要嬴政来操心的,嬴政需要操心的是他们是否能够学以致用。 小嬴驷则恰恰相反,但凡他学会的东西,他都能活学活用,问题只在于他肯不肯好好去学。因此,给他上秦法课就成了一个难题。 据嬴稷说,现在小嬴驷已经算是相当配合了。早些时候,由嬴稷来给小嬴驷授课,小嬴驷不知有多少次想开熘。被嬴稷抓回来后,就开始跟嬴稷辩驳秦律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现在他只是偶尔在上课时打打盹儿,发发呆,已经很不错了。 「高祖父不是答应过老祖宗,要好好学习秦律的吗?」 「我有好好学啊。政儿你今天教我的条例,我都已经记下来了,不信你可以考一考我。」 经过一番抽查,嬴政发现,小嬴驷的确已经将他们今天上课时涉及的秦律背了下来。 不过,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嬴政对小嬴驷道:「高祖父可知道,这些律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实际断案中,又该如何利用这些律法?」 「知道,知道。政儿你跟我讲过,我都记住啦。」说着,小嬴驷又将嬴政对他说过的话,用自己的理解复述了一遍。 嬴政不由为小嬴驷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而嘆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膝下的几个子嗣,资质都明显不如小嬴驷。可惜,小嬴驷是他的老祖宗,否则,真想把小嬴驷带回去好好培养起来。 嬴政刚这么想着,就听小嬴驷开始毫不客气地吐槽起他来:「政儿,你讲课水平实在是太差了,就知道一板一眼地讲给我听。上回那个给我们讲故事的蒙将军,讲得都比你有意思。我能忍着不睡着,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那政还真是多、谢、高、祖、父、赏、脸啊!」嬴政的脸色变得有些黑。 小嬴驷却像是没听出嬴政话语中的不悦似的,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身为老祖宗,我当然要包容你的缺点啊!」 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嬴政:「下回你给我讲秦律的时候,别只是跟我讲解秦律的意思了。多跟我讲讲你学秦律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呗!这样我一下子就能记住了!」 嬴政还没来得及为小嬴驷的前一句话而生气,就因为他的后几句话而怔住了。 他学秦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时,他刚刚从赵地回到秦国,连秦国字都认不全。他只能一边学习秦国字,一边将那些秦国律法生生啃了下来。 嬴政仅仅用了一两年时间,在功课方面就能做到吊打嬴成蟜的程度。 若非如此,向来疼爱嬴成蟜的嬴子楚,也不会下定决心立嬴政为太子。 那时,嬴政只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摆脱备受冷落的命运,他哪有功夫想些有的没的? 小嬴驷想要知道他的这段过往么? 面对小嬴驷好奇的目光,嬴政最终选择板着脸道:「政的讲课水平就这样了。若是高祖父不满,下回还是让曾大父来给你讲课吧。」 小嬴驷闻言,面上浮现出些许失望之色。 还以为能够藉此机会从政儿口中听到更多他过往的故事呢,没想到政儿这么油盐不进。 第86页 哎,算了,他还是等下回王贲和蒙恬他们回来了,再去跟他们打探政儿的过往吧。 这时候,小嬴驷还没有想到,他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功夫。 在他们努力修建新都、耕种田地、壮大自身的时候,韩、赵、魏、燕、齐等国联合了起来,准备给最近大开大合的秦国一个教训。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驻扎在秦韩边境和秦赵边境处的嬴渠梁军。 由于嬴渠梁早得了嬴稷和嬴政的警告,他对于东边六国的动向十分上心。这一瞧,顿时就瞧出了问题来。 韩国和赵国在将城池割让给秦国的时候,还是比较老实的。在秦国军队悄无声息地越过魏国的防线,占领魏国都城大梁后,韩国和赵国在秦国面前更是恭顺无比,似乎生怕自己会步魏国的后尘。 然而最近,韩、赵二国却开始异动频频。 秦国将领留心之下,发现他们竟然在调兵遣将! 与此同时,驻扎在崤山脚下的嬴政军,也察觉到了魏国的种种异样。非但如此,他们还发现有纵横家频繁地往返于三晋之地。 各处的急报几乎是前后脚被呈上了嬴渠梁的案头。 收到急报的嬴渠梁赶忙将嬴稷、嬴政和卫鞅等朝中重臣召集过来,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嬴渠梁将六国可能要联合起来对秦国用兵之事告诉了自家大孙子和曾曾曾孙。 嬴稷和嬴政对于这则消息相当重视。他们当即便拿出自己的印玺,发布了一道诏令,命白起、王贲等将领即刻率兵前去迎战。 与此同时,嬴渠梁也命举国上下筹备粮草,为即将到来的大战作准备。 眼下,秦国还没有修建郑国渠,将关中之地变成千里沃土,巴蜀之地的盐池和粮仓也还没有归秦国所有。 嬴渠梁所拥有的,仅仅只是变法之后在秦国原有土地上划分出来的三十一个县,韩国和赵国割让给秦国的三十座城池,秦国从魏人手中夺回的河西郡,以及嬴政从魏惠王那儿坑来的土地。 仅凭着这些土地上出产的粮食,平日里供养大军尚且捉襟见肘,若要应对一场大战,是绝对不够的。嬴渠梁只要稍微往深处想一想,就愁得不行。 嬴渠梁朝中的大臣们在得到其他几国将要联合起来进攻秦国的消息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怕不是他们耳朵出现了幻听吧?向来那么瞧不上他们秦国的东边六国,居然联合起来,只为了一起攻打他们秦国?秦国何德何能,居然能够劳动这些国家同时出手! 即使最近两年,秦国托后辈们的福,在战场上取得了一些亮眼的战绩,也不至于被忌惮到这种程度吧? 第41章 与一些大臣们恍惚的表情不同,在这场紧急会议上,嬴渠梁的面色十分严肃。 这场仗,想要不打,是几乎不可能了。可要如何打,又是一个相当棘手的议题。 秦国如今有嬴稷的大军在,有嬴政的大军在,并不缺精兵良将。在秦国颁布了「军功爵制」后,嬴渠梁麾下的士兵们也被调动了起来。他们并不缺乏与六国相抗衡的实力。 只是,打仗拼的从来都不只是军队的实力,拼的同样是国力,是后勤。 以秦国如今的国力,根本支撑不起一场持久战。如果要打,秦国必须以强大的军事实力冲破六国的围堵,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唯有如此,秦国才能震慑住六国,让六国日后不敢再轻易对秦国动手。同时,秦国也能凭藉战胜国的身份,从六国处获得足够的赔偿,来给自身回血。一旦让六国看出秦国的弱点,必将后患无穷! 与众多还未回过神来的秦国大臣们不同,卫鞅在思索片刻后,转向了嬴稷与嬴政:「敢问两位秦王,后世,这样的情形是否十分寻常?」 卫鞅能够察觉到嬴渠梁心情的沉重,以及他诸位同僚的恍惚。 唯有嬴稷和嬴政的臣子面色如常,似乎被其他几国围攻,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不错,六国国君忌惮我秦国,时常联合起来围剿我秦国。」 嬴政对于卫鞅相当有好感,在回答卫鞅的问题时,他态度简直称得上热络。 卫鞅倡导变法,废黜卿大夫们的封地,聚乡为县,将整个国家划分为若干县,直接归拢于朝廷的管理之中,这为日后秦国普遍採用郡县制提供了根基。 与此同时,他所倡导的「农爵制」和「军功爵制」,又将秦国变成了集耕战为一体的国家。 虽然卫鞅制定的秦法因为过于严苛细密而备受人诟病,但他站在时代的前沿。对于很多制度的利弊,他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 秦国从开始变法到迁都咸阳,这是秦国从旧时代迈入新时代的一大步。而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时,站在岔路口的秦国,同样也面临新的挑战。 如果卫鞅不是自家老祖宗手底下不可或缺的人才,嬴政定会想法子将卫鞅拐走。 待嬴政一统天下,各项律令少不得要进行一些变革,他手底下可太缺卫鞅这样的人才了! 面对和善的嬴政,此时还寂寂无名的卫鞅,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根据嬴政和嬴渠梁之间的辈分差推断,嬴政的时代距离嬴渠梁的时代,应该已经相当久远了。 难道,他卫鞅在后世秦王那里,竟也这么出名么? 「六国国君,不过是一群喜欢抱团的弱鸡罢了!」紧跟着,嬴稷也开口了。 第87页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六国的不屑。 与嬴政相比,嬴稷对卫鞅的需求小得多,故而,嬴稷对卫鞅的态度还算正常,既不冷淡,也不显得过分热络。 嬴政颔首,对嬴稷的话语表示认同:「几国联军来袭时,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满是破绽。只要我秦国顶住了第一波攻击,令其中的一路军队损失惨重,其他几路军队自然心生顾虑不敢再全力与我秦国对战,转而优先保存自己国家的战力。」 当然,嬴政手底下人才济济,秦国与其他几国的较量往往在大战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在嬴政统治的时代,他并未真正见到过所谓的「六国联军」,因为他和他手底下的大臣们足够睿智,早在大战开始之前,嬴政君臣就已经通过攻心战以及金钱攻势,完成了对六国的分化。他们选择完主要的攻打对象后,自有数种手段,让其他几国保持沉默,隔岸观火。 「政儿说得不错,六国联军怂得很,只要我大秦态度强势一些,他们自然就怯了,他们彼此之间可还相互防备着呢。一开始不顺,后头,他们就别想顺当!我秦国伺机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些矛盾,他们自己就散了。」 嬴稷和嬴政二人这轻描淡写的口吻,既让嬴渠梁的朝臣们惊讶,又令他们十分羡慕。 看样子,未来的大秦是真的很强,否则,嬴稷和嬴政在提及六国之时,绝对不会这样底气十足。 卫鞅在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后,又问:「敢问二位秦王,后世是如何制定与六国抗衡的策略的?」 其实,从刚才嬴稷和嬴政的话语中,卫鞅已经得到了部分答案,不过,他希望了解更多的细节。秦王稷和秦王政对于应付六国联军,那是经验丰富,可对于嬴渠梁君臣而言,这还是他们从未遇见过的场景。 「六国要战,寡人便战!谁人胆敢牵头攻打我秦国,那人只管洗干净脖子给寡人等着!」嬴稷极为硬气地开口。 他神色桀骜,似乎不将其余几国看在眼里。 嬴稷也的确说到做到。 楚怀王胆敢担任合纵长,为「五国攻秦」之事增砖添瓦,嬴稷便将他骗到秦国,囚禁至死。 楚怀王的儿子楚顷襄王胆敢联合他国合纵攻秦,嬴稷便派白起等人一路打到楚国都城郢,一把火烧了楚国先王的陵墓。 后来,楚顷襄王之子楚考烈王倒是不敢再直接跟秦国对着干了,他暗搓搓地撺掇周赧王做牵头之人,号召其他国家一起加入攻打秦国的队伍中。结果,害得周赧王创造了「债台高筑」的典故不说,周王室也让秦国给灭了。 嬴稷不管别的,只管盯着牵头合纵攻秦之人一顿穷追勐打,他的这种做法,也让一些与秦国并无直接利益冲突的国家出工不出力。 所谓的「合纵长」听着好听,实则对于六国之人来说,是烫手山芋。万一合纵抗秦不利,能不能承受得住来自秦国的怒火,这对于诸国国君来说,需要他们好生掂量掂量。 眼见着嬴稷和嬴政对于抗击六国之事经验丰富。嬴渠梁朝中的不少臣子也收起那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开始认真思考迎击六国之策。 六国联军固然强大,他们这边也有三位秦国国君呢。嬴稷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嬴政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再加上嬴渠梁还能从秦国招募来数十万大军,三朝联手,未必打不过六国联军。 起码三位秦国国君麾下的军队,会比六国联军心要齐得多。 嬴渠梁想了想,道:「武安君白起战功赫赫,寡人听闻不仅寡人麾下的将士们在武安君的指点下颇有进益,就连政儿麾下的将领们对武安君也十分敬服。这一仗究竟该怎么打,交由武安君来定夺就是。我们这些人,只需做好战场外的事,确保前线粮草的供应,同时,派出人手与六国进行交涉,扰乱六国君臣的判断。」 「就依照老祖宗说得来办吧。」此时,嬴政不免有些懊恼,他出发之时,怎么就将那些善于与六国打交道的「外交官」们全部留在了大秦。 但凡他身边能带几个如姚贾、顿弱、甘罗一样的能臣,现在他就能省力许多。 沉默不语的嬴稷则打定了主意,要给白起去一封书信,让他打仗之时考虑考虑秦国现在的实际情况。 如今大秦的后勤保障能力远不及后世,白起可别把后世跟六国对抗的经验,带到如今的战局中来。 这时,卫鞅又主动向秦国国君们献策道:「六国国君彼此之间矛盾重重。魏国与楚国有夺地之仇,三晋之地虽名为同盟,实则貌合神离,魏齐之间既有争霸的矛盾,两国的统军之人又有血海深仇,燕国地理位置偏远,与我秦国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反倒与跟它接壤的齐国和赵国矛盾更大。请君上派人出使列国,劝说楚国与燕国保持两不相帮,并派人在前线散布流言,令其余几国离心。」 嬴渠梁点了点头:「既然你是这项提议的倡导人,这散布流言之事,就交由你来做吧。」 至于该派遣何人出使他国…… 嬴渠梁在自己朝中的大臣们之间扫视了一圈,感到有些头疼。 先前,六国不屑搭理秦国,几代秦国国君为了避免自取其辱,便也甚少派人出使六国。可以说,他这朝堂上的大臣,与六国打交道的经验相当少。究竟谁能为他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呢? 第88页 卫鞅看出了嬴渠梁的烦恼,主动上前向嬴渠梁举荐了与他一同入秦的两名士子。 他与这些人相处的时间,终究比嬴渠梁与这些人相处的时间多一些,他对这些人更为了解。 嬴渠梁闻言,点头同意让这些人去试试。 自从与卫鞅进行过几次交谈之后,嬴渠梁便对卫鞅十分信任。卫鞅举荐的人,他自然愿意用一用。 …… 大朝会结束后,三位秦国国君照例举行了一次会议。 刚刚下课的嬴驷闻言,也闹着要加入进来。他也是未来的秦王,秦王之间的集会,怎么能没有他呢? 对此,嬴渠梁并没有阻拦。随着小嬴驷年岁渐长,他已经在有意识地培养小嬴驷对于整体战局的敏-感-度。 现在的战场,是属于嬴渠梁的战场,可往后,迟早有一日,小嬴驷要独自面对这些。 嬴稷和嬴政这两名后辈都手段了得,嬴渠梁希望,小嬴驷能够从两名后辈的身上学到一些为君者的优良品质。 「想要参加这次的会议可以。」嬴渠梁低下头,神色严肃地对小嬴驷道:「不过,你需得明白,我们这次要讨论的,是关乎秦国存亡的大事。」 小嬴驷闻言,捂住自己的嘴,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在一边好好听你们说话的,绝对不易随意插话。」 他虽然皮了些,但也是知道轻重的。 有秦国在,小嬴驷才是秦国太子,才是未来的秦王。要是秦国没了,他可就要成为亡国奴了。 平时非常喜欢逗弄小嬴驷的嬴稷与嬴政,今天显然心中也存着事儿。他们一个个的,都面容严肃,气势慑人。 三人在对话时,没有特地照顾小嬴驷。他们交谈的语速很快,且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小嬴驷都不怎么听得懂。 但小嬴驷还是竖着耳朵努力在听,并且,他靠着自己绝佳的记忆力,将嬴渠梁三人的对话记了个七七八八。 待商讨完战事的诸多细节,嬴渠梁看向了自己身侧两名出息的子孙。 「这是咱们三个第一次进行合作拒敌吧。」他将手平放在了嬴稷和嬴政的面前。 嬴稷和嬴政会意地将手叠了上去,祖孙三人的目光中满是杀伐决断之色:「秦国,必胜!」 有他们在,秦国便如有了铜墙铁壁!他们共同组成了秦国的坚墙,任何人都休想越过他们伤害秦国! 嬴渠梁三人之间的氛围令人颇为动容,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之间挤入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你们共同抗敌,怎么可以不带我呢?」 小嬴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也要保护秦国!」 他这般说着,也想学着嬴稷和嬴政把手给叠上去。只是,他终究太矮了,即使他垫着脚,也够不到嬴渠梁三人的手。 小嬴驷不由瘪了瘪嘴,看上去很是难过。 嬴稷见状,忍不住就想逗一逗他。 「我与大父、政儿都为这场战役出人出力,阿父你又为这场战役付出了什么呢?要是你不能为这场战役出一点力,我们自然不会让你加入。」 小嬴驷想了想:「我……我可以出军费!我攒了些钱,可以拿来购买粮食,解决军需!」 自从他知道钱财的重要性之后,每个月,他都会有意识地攒一些小钱钱。他不知道那些小钱钱能够购买多少军粮,想来应该不会太少吧? 嬴渠梁想起嬴驷的小金库,嘴角不由抽了抽:「你可知道,二三十万大军每日要消耗多少粮食?你那点钱,连给将士们塞牙缝都不够。你还是自己留着花吧。」 嬴驷:「……」那要怎么办呢?他手底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总不能让他亲自上战场吧? 嬴驷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没有上过战场,但他也明白,战场是那些勇武之人的天下,凭他这小身板,肯定是不成的。等他长大了,说不定还差不多。 嬴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嬴驷,等着看他如何解决这道难题。 小嬴驷看了看嬴稷,又看了看一旁的嬴政,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稷儿,政儿,你们借点兵给你们可怜的老祖宗我吧!」 他是没钱没人,但嬴稷和嬴政有啊!只要嬴稷和嬴政肯把兵借一部分给他,不就相当于他也为这场战役出人出力了吗? 嬴稷没有料到,自家小阿父竟然会来这么一出,他一时噎住了。 片刻后,嬴稷才用晦暗难明的神色看向开启撒娇模式的小嬴驷:「稷为何要借兵给阿父?阿父可知,找人借兵,往往都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没有好处的事。」 小嬴驷眼巴巴地瞅着嬴稷:「可我们是亲父子啊。亲父子之间……还要讲究这么多吗?」 嬴稷逼迫自己将目光从小嬴驷水汪汪的眼睛上挪开:「即使是亲父子,也是要明算帐的。否则,阿父直接找大父借兵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来找稷和政儿?」 「因为是你说的啊!我必须要对这场战役有贡献,才能加入你们。那我不找你借兵找谁啊?」 小嬴驷见嬴稷居然对身为父亲的他这般吝啬,不由指着嬴稷气愤地道:「逆子!不孝子!」 嬴稷:「……」 成吧,他本来还想着,只要小嬴驷再对他撒撒娇,他就勉为其难地开口,借一部分军队给小嬴驷呢。看来现在,这军队也用不着借了,还是让他家阿父继续干着急吧。 第89页 突然,嬴稷感到脚上一痛。 只见小嬴驷气愤地踩了他一脚,然后「噔噔噔」跑到了嬴政的身边:「我不要你了,我去找政儿借兵!稷儿就是个小气鬼,看我以后不剋扣你的口粮!」 嬴稷:「……」 小嬴驷这是在用尚未出世的「嬴稷」的伙食来威胁他?他真是好怕哦。 「政儿,你一定会比稷儿乖是不是?」小嬴驷拉着嬴政的手臂摇了摇:「你把你手底下的兵借点给我吧!」 还从来没有人管嬴政借过兵呢,对于嬴政那个时代的六国之人来说,秦国的威胁可比其他国家大多了。小嬴驷的要求,让嬴政感到颇为新鲜。 嬴政看着小嬴驷充满期待的目光,忍住了伸出手去薅他一把的冲动,开口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高祖父若想政借兵给你,日后你要好好上政的秦法课。」 至少不要让他再头疼了。 「秦法课我明明一直都有好好上啊!」小嬴驷对嬴政的说法表示不满。 嬴政道:「必须按照政的规定来,不许与政对着干。」 小嬴驷皱着脸想了想:「可是,你这才借我一次兵,就要管我那么久,这怎么行?我最多在接下来几天,按照你的规定行事。」 他已经考虑过了,他家阿父和稷儿、政儿三个人接下来少说得忙上大半个月。他要是跟政儿的口头约定只管接下来的几天,对于他来说,几乎不会有任何束缚! 嬴政瞥了小嬴驷一眼,见小嬴驷眼珠子咕噜噜转,直接出言打破了小嬴驷的妄念:「至少三个月。」 「十天!」 「两个半月!」 「半月!」 「两个月!」 「一个月!呜……最多一个月,不能更多了!」小嬴驷苦着脸,一副肉痛的表情。 「成交!」嬴政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跟他讨价还价,心情还算不错。尤其是当他看到小嬴驷哭丧着一张脸时,心情就更好了。 这一刻,在一边旁观的嬴稷深刻感受到了自家曾孙有多狡猾奸诈。 这所谓的「借兵」,本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成想,嬴政还能利用这一点来跟小嬴驷换取好处。 小嬴驷也是个憨的,居然这么轻易就落入了嬴政的语言陷阱中。其实,不管他答应嬴政,要被嬴政管束多少天,嬴政都是不会亏的,因为这本就是一桩无本买卖。 可惜,也不知小嬴驷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嬴渠梁看着小嬴驷跟嬴稷斗嘴没斗赢,转头又主动跳进了嬴政给他挖的坑,不由露出了笑容。 嬴驷才那么丁点大,哪里会是老谋深算的两位秦王的对手?但愿日后,他回想起这一幕来,不会尴尬地想要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去吧。 有小嬴驷这么一插科打诨,周围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与嬴政达成协议的小嬴驷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这下,我也算是为保护我们秦国出了力了。我可以加入你们了吧?」 「当然。」嬴渠梁点了点头。 他们三人为了配合小嬴驷,蹲下--身子,再度将手叠在了一起。小嬴驷像是一名刚刚打赢了胜仗的将军一般,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最上面。 「秦国,必胜!」 …… 此时,秦国边境,白起接到了嬴渠梁任命他为「三秦联军」主将的诏书。 对于这封诏书,王贲和蒙恬等人并不感到惊讶。有白起在,如果白起不是秦军主将,那才是见了鬼了。 白起将这封诏书妥善收好,正准备整顿军队,命手底下的人出击,这时,一名年轻的士子站了出来:「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是秦王稷单独写给你的。」 「商君!」白起和王贲对于卫鞅的脸并不陌生:「你怎么会到前线来?」 卫鞅道:「鞅如今在秦国还未立下尺寸之功,当不得『商君』之名,诸位将军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但卫鞅显然低估了他在后世的知名度。 白起摇了摇头:「商君在秦国成功行变法之事,就是为秦国立下了大功。商君之法对我秦国影响深远,我在秦国本是无名小卒,全赖商君的军功爵制,方能迅速崭露头角。」 卫鞅制定的律法对于其他人而言,兴许有些严苛。但军中的许多将士对于卫鞅,还是很有好感的。 要是没有卫鞅,即使他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也未必能够那么快出头,功劳还有可能被昧去。 可以说,卫鞅的新法,给了他们这些有本事的将领一条畅通的上升通道。 卫鞅见白起等人坚持,也就不再与他们辩驳。他对白起等人道:「鞅得了秦公之令,与诸位将军一道出征,负责扰乱六国将士的军心。」 白起等将领闻言,并未提出异议。 卫鞅虽然不是职业将领,但他足智多谋,又有一定的军事素养。他在军中,说不得还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建议。 再者,卫鞅亲自定下了「农爵制」与「军功爵制」,只要他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便能顺利获得爵位。 白起、王贲和蒙恬等将领一个个都战功累累,他们并不缺乏功绩。白起甚至开始考虑,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多给卫鞅匀一些功劳。卫鞅早日把爵位升上去,接下来的第二次变法,应该会更加顺畅一些。 卫鞅见白起面露沉思之色,不由问道:「秦王稷给武安君的书信,武安君不拆开来看看么?」 第90页 白起闻言,低下头,拆开了手中的书信。 他看到嬴稷让他粮食要省着吃,不要跟在他们自己那里打仗时一样大手大脚…… 白起不由抚额,他看上去像是那么没有成算的将领么? 罢了罢了,王上这疑心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是早就该习惯了吗? 如今,有嬴渠梁和嬴政潜移默化的影响,嬴稷其实已经比从前好多了。他爱叨叨两句,就让他叨叨去吧。 ……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白起所率领的这支大军正式出发,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这支「三秦联军」由十五万精兵构成,另有七万后勤兵负责给这支军队供应粮草。 看上去,这效率并不算高。实则秦国国君们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为大军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已经超出了白起的预料。 王贲和蒙恬对于这种状况倒是十分适应:「我们王上在筹措军粮,保障后勤线方面,相当出色。」 他们在说这番话时,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之色。 山东六国的其他国君不拖武将后腿都算是好的了,保障后勤线这事儿,还得将领们自己来操心。 哪里像秦国的将领们,只要考虑怎么把仗打好就行,后勤方面是从来不需要他们操心的。 除了稳定的后勤之外,秦王政还时常通过外交等手段给予武将们各种意想不到的助力。 在秦王政手底下做武将,实在是太舒心了! 听闻此言,嬴渠梁手底下的两名将领露出了艷羡之色。 白起开口道:「我们王上的后勤保障能力,其实也是不错的。」 虽然嬴稷有着这样那样的臭毛病,但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没得黑。白起对嬴稷的态度颇为复杂,私底下,他也埋汰过嬴稷,然而到了其他人面前,他又忍不住想给嬴稷说好话。 「其实我们秦公也……」 嬴渠梁手底下的将领眼见着他们的同僚都在夸自己的君王,他们不跟着夸一夸嬴渠梁,好像很不合群似的。 只是,他们二人才一开口,就词穷了——嬴渠梁登基之日不长,亲自坐镇后方的战役更是屈指可数,他们还没怎么在战场上与嬴渠梁配合过。 这时,卫鞅忽然指着前方说:「函关古道到了。」 白起等人闻言,收起了面上的笑容。显然,他们十分清楚,从关中之地赶到函谷关的路程,是他们整段路程中最轻松的一段路。 待他们通过函关古道,出了函谷关,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第42章 六国联军的动作比白起等人想像中更为迅速。 等白起率领大军抵达函谷关时,负责守卫函谷关的青年蒙骜与王翦已经与六国联军展开了恶战。 不断有士兵从函谷关涌入,试图突破函谷关守将们的封锁。 面对巨大的压力,蒙骜与王翦没有惊慌,他们面色严肃地指挥着手下的将士们将敌军一个个挑落在湍急的黄河之中。 论兵力,函谷关守将一方远远不及六国联军。但函谷关地势险要,六国联军施展不开来,即使他们人多势众,一时之间,也与秦军战了个旗鼓相当。 在僵持了一阵子过后,后面的六国联军似乎发生了内讧。这内讧让场面突然变得乱糟糟的,试图侵入函谷关的魏国兵卒和韩国兵卒渐渐抵挡不住蒙骜与王翦的攻势,有越来越多的人,或是被秦兵斩下了脑袋,或是跌落于滚滚黄河之中。 越来越顺利的战事,让负责守卫函谷关的秦兵们相当兴奋。这批秦兵中,有四成是嬴稷麾下的老兵,有六成是嬴渠梁刚刚招募来的新兵。 新兵们从嬴稷麾下的兵卒处得知,他们能够提着敌方的人头去换取爵位,他们对于杀敌之事自然充满了热情。 只是,很可惜,在交战的过程中,许多敌人都落入黄河淹死了。秦兵们也没有从他们身上拿到什么信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军功」白白熘走。 当秦兵们发现六国联军内部似乎出了问题,军功突然变得十分好捡时,他们便忍不住想要出关迎敌,趁机多摘下几个敌军的人头。 他们向自己的长官蒙骜与王翦提出了出关拒敌的申请,却被蒙骜与王翦断然拒绝。 对于蒙骜与王翦而言,他们要考虑的是整体战局。作为函谷关守将,他们只要能够在大部队赶到之前守好函谷关,就是他们最大的功绩。 「六国联军中,有孙膑和庞涓这样赫赫有名的将领,又怎么会轻易发生内讧呢?孙膑向来以足智多谋着称,说不定,这正是他为了引诱我们出关所设下的陷阱。」 对于后世之人而言,孙膑颇有名气。但时人听着蒙骜与王翦的话,都感到有些莫名。 庞涓他们知道,魏国的上将军嘛,据说他颇有本事,率领魏武卒南征北伐,深受魏惠王倚重。 但孙膑是谁?这个名字让许多秦兵感到相当陌生。齐国上将军不是田忌吗? 战乱之中,蒙骜与王翦也没有过多地与手底下的秦兵们做什么解释,他们只是吩咐这些秦兵,不可轻易出关与敌军相抗争。 不过,既然六国联军放了饵来让他们咬,少不得要主动送些人头给他们。捡来的人头,不要白不要。 这般想着,蒙骜与王翦对身边的一名百夫长吩咐了一声。 第91页 没多久,那名百夫长就率领一小队精兵,做出了要出关迎击六国联军的假象。 他们一面疯狂地斩杀着主动送上来的诱饵,一面缓缓向着关外之人布下的陷阱靠近。 每当六国联军觉得,他们差不多可以收网的时候,那名百夫长便带着手底下的兵卒以极快的速度撤回关中,徒留关外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起初,六国联军还以为这是巧合。直到他们被那名百夫长反覆熘了几次,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被秦军给耍了,秦军早就看破了他们的计谋! 「想不到,这函谷关守将居然如此机敏。」田忌感慨道。 他是齐国上将军不假,只是,他一直都知道,论冲锋陷阵,他比孙膑强,论战争谋略,他不及孙膑。 齐威王田因齐也看出了孙膑的才干,数次提出要以孙膑为将,都被孙膑以自己双腿有残疾,不便领兵作战为由拒绝了。 于是,齐国的上将军,便依旧由田忌当着,孙膑每逢大战,也会以军师的身份随军出行。 这回,齐威王被魏惠王说动,答应出兵与魏惠王一起来试探秦国的兵力,向来针锋相对的齐军与魏军,难得合作了一把。 身为军师的孙膑,自然也亲自来到了交战现场。只是,函谷关地理位置太过险峻,需要被人抬着的孙膑不便过来,因此,他本人留在了函谷关外一处相对平缓开阔的地带。 示敌以弱,引诱秦军出关与六国联军正面硬碰硬的策略,就是出自孙膑的手笔。 可惜,秦军将领竟这般警觉,一点儿也没有贪功冒进之心,倒是让他们的一番筹谋白费了。 与此同时,率军从函谷关前暂时撤离的魏国上将军庞涓朝着田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很是不爽。 他们魏军视齐军如劲敌,彼此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早就打出了真火气来。 这回,魏王竟然命他们魏军与齐军合作,这让庞涓像是吃了苍蝇一般的噁心。 噁心归噁心,庞涓对于魏惠王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倒也有几分理解。秦军趁他们不备,悄无声息地奔袭至大梁城下,攻占大梁城长达大半个月。这对于魏惠王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们魏军与齐军打得再厉害,齐军也不曾让他们这般狼狈过。这口气,魏惠王自然是咽不下去的。 魏惠王有令,庞涓也只能捏着鼻子与齐军合作。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齐军的不信任。 此时,庞涓看向田忌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之色。 这场本应毫无悬念的战事,进展一直不怎么顺利。虽说现在六国联军没什么大的伤亡,但折进去的诱饵,都是魏军和韩军之人。 庞涓在评估,齐国方面提出这诱敌之策,究竟是真的为了消灭秦军,还是……想要藉此削弱他们魏军的实力? 田忌在感受到庞涓阴沉沉的目光后,不由皱起了眉。 孙膑本是惊才绝艷之人,他所提出的种种战术,让田忌和齐威王也啧啧称奇。 这样一个人,在这大争之世,本应有着无限光明美好的未来,谁知,孙膑却被身为同门的庞涓所暗害。 孙膑的遭遇,使得田忌对这位魏国上将军实在喜欢不起来。 现在,庞涓森冷的目光,更是让田忌对他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 身为齐国大将,田忌当然想要完成齐王交代的任务,试探出秦国真正的实力来。 但眼下,田忌忍不住怀疑,他们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战事只是稍有不顺而已,魏国这位上将军便起了别的心思。这也让田忌不得不开始防备庞涓,以免双方在进行合作的时候,他们齐军被魏军从背后捅刀子。 对于田忌而言,试探秦军的实力,此时已经变成了次要目标。在保全齐军实力的同时,尽可能削弱其他几国的军队,维护齐国的利益,成为了田忌的首要目标。 远远的,坐在轮椅上的孙膑看到了田忌和庞涓对峙的一幕,他不由摇了摇头。 「看样子,王上的一番筹谋,是註定要白费了。」 秦国以近乎妖异的姿态崛起,引起了齐威王的警觉。齐威王命令手底下的得力将领来打探秦国的秘密,必要时,他甚至打算不计前嫌,与魏王合作,先把秦国给摁下去。 魏国的强大,尚且有迹可循。秦国的异军突起,则让齐威王感到十分诡异。 入秦的人在返回齐国之后,将打探到的消息尽数告知齐威王,这些消息更是引起了齐威王的不安——秦国的公子稷和公子政,各自率领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凭空出现。 正是他们所率领的两支大军,将三晋之地打得满地找牙,狼狈不已。 公子稷和公子政的军队,强得不合常理。他们在返回秦国都城之后,秦国国君甚至给与了他们与自己同等的地位。 他们自称——嬴秦后人,当今秦公的后代。 齐威王不知道,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是否真的有可能发生,他只知道,从秦国国君颁布《求贤令》的那一日起,一些事情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无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秦国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对其他几国造成严重的威胁。 齐威王想要纠正这一切,让一切都重回正轨。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孙膑是支持他的这个想法的。可惜,庞涓的不配合,让魏国和齐国之间的合作,在一开始就染上了阴霾。 第92页 白起亲自与函谷关守将接洽时,秦国与六国联军仍然处于激战状态。只是,与最初的毫无保留相比,此时的六国联军,似乎多了一层顾虑。 他们中的许多人,虽然还在与秦军作战,但他们看向身边「盟友」们的眼神,比看秦军的眼神友善不到哪里去。 眼见着六国联军貌合神离的模样,白起和卫鞅都露出了笑容。 他们都有预感,秦公秦王们交给他们的任务,不会太难办成。 白起一行人远道而来,没有立刻加入战局。 不过,他们即使不做什么,他们这支大军的到来,也足以振奋函谷关守将的士气。 晚间,卫鞅派人在六国联军之中散布流言,利用他们过去的矛盾,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六国联军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彼此戒备。与此同时,白起一行人却休息得相当不错。 又过得几日,燕国和楚国召回了各自派来的军队。 六国联军变成了四国联军,这也让留下的几国人心中愈发不安。 白起见时机已经成熟,便不再等待。 翌日,养足了精力的白起一行人,像是勐虎一般,冲出了函谷关,对着魏军就是一阵勐攻——他们已经调查出这次的六国合纵,就是魏国这个老六牵的头。 不好好收拾魏军一顿,他们实在是对不起秦公秦王们对他们的期盼! 嬴稷朝的人,嬴政朝的人,以及嬴渠梁朝的人,此时看向魏军的眼神都出奇的狂热。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一个个魏国士兵,而是一个个行走的战功! 秦兵们一改往日的打法,一个个跟疯子似的朝着魏国士兵们扑了过去,仿佛不知道疼痛。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割下眼前敌军的人头!为了达成目标,即使要他们以伤换命,甚至以命换命,他们也在所不惜!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魏武卒,看到秦兵们的这种打法,也有些犯憷。 距离函谷关位置太近,限制了魏国士兵们的发挥。他们且战且退,最终来到了一片较为平缓宽敞的地带。 也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魏国士兵们有意为之,他们所停的位置,恰好在赵军附近。 这时,秦军分成了两股,一股大军由白起率领着,继续与魏军展开激烈厮杀,一小股军队则由卫鞅领着,杀向了一旁的赵军,防止赵军支援魏军。 后方的齐军见秦军主力追着魏军打,率先退到了一旁。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助魏军,而是魏军对他们的防备之心不亚于秦军。既然这样,他们何必自讨没趣呢? 现在,他们要是凑上前去,魏军说不定非但不会感谢他们,还会疑心他们想要趁此打劫。 不过,齐威王交代的任务,到底还是要完成的。况且,秦军的兇残程度,也远远出乎了孙膑和齐威王的预料。 眼见着魏军们一个个倒下,死伤惨重,田忌忍不住率领军队绕到了秦军的背后——他们当然乐意看见魏军倒霉,但他们担心,魏军倒下之后,秦军下一步就会将屠刀指向他们。田忌并不是蠢货,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然而,当田忌准备从后方向秦军发起突击时,他惊讶地发现,一直龟缩在函谷关中的蒙骜与王翦,突然率军沖了出来。 现在,各路军队的相对位置如下: ——函谷关—— 蒙骜与王翦军 ↓↓↓↓↓ 田忌所率领的齐军 ↓↓↓↓↓ 白起军、卫鞅军→→→赵军 ↓↓↓↓↓ 庞涓所率领的魏军 ↓ ↓ ↓ →→→→韩军 第43章 战斗才开始没多久,齐兵的伤亡率就超出了田忌的预料。 充斥在鼻翼间的浓重血腥味儿,耳边萦绕的吶喊声、怒吼声,戈矛刺入皮肉的声音,都令田忌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太强了。 这支秦军,实在是太强了。 田忌本以为,追击魏军的那路秦军已经足够强大,他没有料到,函谷关中,竟然还藏着一支如此强大的守军。 看起来,田忌军与蒙骜军旗鼓相当,可实际上,齐军的伤亡却比这支秦军更多。 再加上这时候,白起军已经暂时解除了来自魏军的威胁,有回过头来与蒙骜军一起夹击田忌军的迹象,田忌心中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要是外围的盟友们靠谱,田忌不介意暂时做诱饵,引走秦军的目光,来为盟友们制造反攻的机会。 可赵军现在正受到来自卫鞅军的攻击,自顾不暇。 韩军已经退到了最外侧,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至于魏军……对于齐军来说,最指望不上的就是魏军,恐怕魏军巴不得齐军与秦军两败俱伤。 经过一番权衡,田忌趁着自己前后两路秦军的包围圈尚未形成,匆匆忙忙地带着自己身后的十万大军退出了战圈。 好在蒙骜军以守护函谷关为己任,没有对着田忌军穷追勐打。他们见田忌军离开主战场后,也退到了函谷关前,继续守护这座险要的关隘。 刚刚准备包田忌军饺子的白起军,终究对魏军的怨念更深一些。 在田忌军不妨碍白起军的情况下,白起军重新将目标放回了魏军的身上。 这一战,给韩军、赵军、魏军和齐军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白起盯上的人,就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咽喉。不断增加的伤亡人数,也让各军主将意识到了「人屠」这个绰号的涵义。 第93页 白起就像是一柄人间兇器,势不可挡,一往无前! 赵军看着白起军大战魏军的情形,一时看直了眼。 正与赵军交锋的卫鞅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另外两路秦军都有了绝佳的表现,他们作为嬴渠梁麾下的军队,也不能给自家主君丢脸! 卫鞅率领军队将赵军驱逐到距离魏军较远的地方,彻底断绝了赵军与魏军联合进攻秦军的可能。 缩在远处的韩军见此情形,愈发不敢上前。 还没有经歷过申不害变法的韩军,实力是几国中最拉胯的,国力也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现在,就连强大的魏军和齐军都在秦军手中吃了大亏,他们韩军凑上前就是白给的。他们倒不如在一边旁观,尽可能地保存己身的实力。 如果秦军、赵军和魏军三败俱伤,对于韩国而言,是最为有利的局面。正在浴血奋战的魏军和赵军注意到了摸鱼的韩军,一时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孙膑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皱起了眉。四国联军军心溃散,士气低迷。 再这样下去,这次围攻秦国的行动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无法取得任何战果。 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孙膑准备出面劝说韩军从背后偷袭秦军,协助赵军——尽管三路秦军都气势骇人,孙膑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卫鞅所率领的那支秦军实战经验更少一些。 比起兇残的白起军,卫鞅军似乎更容易对付一些。 韩军与赵军联手,必然能让这支秦军吃个亏! 孙膑知道,一名将领的带兵风格,短时间内是不会改变的。 白起军、蒙骜军与卫鞅军看似气势强盛,有诸多相似之处,实则是不同的。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三路秦军中,白起军和蒙骜军都是传闻中来自后世的秦军,唯有卫鞅所率领的这支秦军,是当今秦公手底下的军队。 孙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卫鞅军身上。 他明白,这支军队,才是秦国的根本。来自后世的秦军再强,终有一日是要回到他们自己原本的国家的。 若是能重创这支秦军,这场战局,甚至是往后的天下格局,都能迎来转机! 孙膑刚准备靠近韩军将领,就被提早守在一旁的王贲和蒙恬军发现了。 他们迟迟没有在战场上露面,一是因为凭白起等人的能力足以应付面前的战况,二是因为他们从秦王政处,接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密令。 王贲和蒙恬在确认了孙膑的身份后,迅速率领一支由小股人马组成的队伍,杀到了孙膑面前。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军师孙先生吧?我们王上十分仰慕您的才华,想要请您去秦宫做客。」 王贲和蒙恬待孙膑礼貌而又客气,但他们用实际行动向孙膑表明,孙膑没有说「不」的余地。 「王上……来自后世的秦王么?」孙膑将眼前这两个人好生打量了一番,见他们都有大将之风,不由感慨道:「看样子,后世的秦国,当真人才济济。」 「既然先生看出了这一点,何不入秦,为我秦国国君效力?」王贲和蒙恬傲然道:「往后,这天下,是我秦国的天下!」 孙膑怔了怔。 这两名来自后世的秦国将领,该是何等的自信,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后世,秦国强大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将天下视作囊中之物? 在孙膑沉思期间,王贲与蒙恬并未开口,他们给与了这名兵家大才足够的尊敬。 孙膑最为出名的,除了「桂陵之战」(「围魏救赵」由此战而来)与「马陵之战」这两场奠定齐国霸业的战役,便是一场比赛。 他为田忌出谋划策,利用下等马与齐威王的上等马对战,而后又利用上等马战胜了齐威王的中等马,利用中等马战胜了齐威王的下等马。三战两胜,田忌在马匹实力不如齐威王的情况下,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孙膑的这一策略,充分表明了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该如何扬长避短。同时,也表明了在敌我实力差距不那么悬殊的情况下,恰当的策略能够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假使对战双方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己方最精锐的士兵,也战胜不了对面的普通士兵,那么,很多策略就难以奏效了。 王贲和蒙恬熟读兵法,《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等书都是他们的必读之作。 除此之外,他们还详细地了解过与这些人有关的重要战役。 时人兴许不了解孙膑的才干,他们眼见着齐威王居然如此重用一个残疾人,甚至还在嘀咕齐威王是不是昏了头,但王贲与蒙恬绝对不会轻视孙膑的能耐。 在王贲与蒙恬出发之前,秦王政曾向他们下达命令,如果孙膑在战场,务必要将孙膑「请」回秦国,王贲和蒙恬也丝毫不觉得自家君王是在小题大做。 秦孝公手底下缺乏名将,他们要是能够将孙膑拐回秦国,可就为秦孝公解决了一大难题。退一万步说,像孙膑这样的将才,即使他不愿意为秦国所用,也不能让他继续为其他国家效力。宁可让美玉蒙尘,也断然不能资敌。 孙膑看了看王贲和蒙恬,又看了看远处尚在作战的齐军:「现在,膑就在你们的掌控之中。即使膑说,膑不愿随你们入秦,你们只怕也不会答应吧?」 第94页 「这是自然。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像先生这样的大才,一定要留在秦地,我们王上才能安心。」 这番话,既肯定了孙膑的才干,又表明了秦国国君对孙膑的势在必得。 当初,孙膑被庞涓所害,一心想要在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同时,找庞涓报仇雪恨。在他看来,国力日益强盛的齐国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时的孙膑,完全不曾考虑过秦国。他如何会知晓,在不久的将来,秦国这个身处西陲之地的偏远国家竟能给六国带来这么大的威胁? 蒙恬见孙膑对于入秦一事并不十分排斥,又道:「齐王能给予先生的,我秦国国君也同样能给予先生,先生何必执着于齐国?」 「齐人毕竟对膑有救命之恩。」孙膑道。 当初,孙膑初出茅庐,师兄庞涓已在魏国混出了名头。庞涓邀请他入魏为官,孙膑欣然同意。谁知,这竟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庞涓邀请孙膑入魏,并不是为了提携这个师弟,也不是为了让魏国变得强大起来。 庞涓深知孙膑的才干远胜于自己,他怕孙膑有朝一日在魏惠王面前崭露头角,取代自己的地位,更怕孙膑去辅佐别的国君,与他所在的魏国为敌。于是,他决定对孙膑动手。 孙膑一进入魏国,就被庞涓派来的人秘密监视了起来。 没过多久,庞涓就找理由将孙膑下了狱。 在狱中,孙膑被砍去了双足,又被人在脸上刺字。 接受完严酷刑罚之后的孙膑奄奄一息,幸亏那时,齐国使者见他谈吐不凡,偷偷找人来给他疗伤,并将他运回了齐国。否则,孙膑早就性命不保了。 伤愈之后,孙膑被齐国使者引荐给了齐威王。齐威王在与孙膑经过一番交谈之后,惊为天人,当即便要拜孙膑为上将,却被孙膑以身有残疾为由婉拒。 此时的孙膑,歷尽生死磨难,早已不再是刚刚离开师门的那个他了。他知道,自己双腿不便,在齐国又毫无根基,如果一上来就夺走了上将军之位,不仅会让原本的上将军田忌心生芥蒂,同样也容易引起齐国其他高官的忌惮。 况且,孙膑对齐威王说的这番话,也不完全是託词——依照他的身体状况,是无法尽到属于上将军的职责的。 在孙膑的推脱之下,齐威王最终任命孙膑为军师,以最高礼节来对待孙膑。田忌也因为孙膑有着如此才华,却不与自己争夺上将之位,而对孙膑颇为尊敬。 田忌虽然担任着齐国上将之职,但他自知在谋略方面他不如孙膑,他对孙膑的意见十分重视。 齐威王是孙膑的伯乐,齐人更是对孙膑有救命之恩。正因如此,孙膑无法轻易捨弃齐国。 蒙恬会意:「齐国为我秦国保住了先生的性命,我秦国自当派人送礼感谢齐国国君。」 孙膑:「……」 齐人救了他,与秦人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像齐国是在为秦国保管人才似的。 「我秦国求贤若渴,必不会让先生为难。」蒙恬对孙膑道:「如果先生答应效忠于我秦国国君,往后十年,除非齐王攻打我秦国,否则我秦国绝不会主动对齐国用兵。」 仅凭蒙恬,当然无法给出这样的承诺来,授意他这么说的,当然是秦王政。 秦王政这么说,看似对齐国颇为有利,实际上对秦国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秦国刚刚进行了第一次变法。接下来,秦国君臣要做的,就是巩固秦法,并着手开始进行第二次变法。 与其他国家相比,嬴渠梁时期的秦国,面积太小,人口太少。 为了吸引其他诸侯国的百姓入秦,嬴渠梁下达了诏令:「其他诸侯国来秦者,立刻免除三代人的徭役、赋税。秦国四界之内,岭坡、土山、沼泽,十年不收取任何赋税。1」 也就是说,秦国起码要花费十年以上的时间,来开垦荒地,发展国力,并让这些从其他国家来秦者对秦归心。 之后,秦国还需要平定周边的国家,特别是拿下巴蜀之地,得到当地的盐池、粮食和人力,为日后东出函谷做准备。 对于嬴渠梁来说,在接下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中,齐国根本不会成为他的战略目标。 正因如此,秦王政才会授意蒙恬对孙膑说这样一番话,以此来打消孙膑心中的顾虑。 孙膑没有立刻给出答覆,他只道:「先入秦看看吧。」 蒙恬应了一声,而后吩咐身边的亲兵将孙膑抬走。 秦王看上的人,不管他是否乐意为秦效忠,此后,他都无法再离开秦国。 这时,田忌刚好率军离开了秦军的包围圈。他一抬头,就看到孙膑被秦人抬走的一幕,不由目眦欲裂:「先生!」 齐军来一趟函谷关,本是为了试探秦国的实力。没想到,秦国的实力没有试探到,反而弄丢了自家的军师。回去之后,他们该怎么向齐王交代? 当下,田忌便决定不计后果地夺回孙膑,哪怕是他自己丢了,也不能让孙膑丢了呀! 眼见着田忌率领齐军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王贲率领一支精兵拦在了田忌跟前:「蒙恬,你带着孙先生先退回关中。」 王贲与蒙恬所率领的士兵人数本就不多,按理说不该在此时分兵。但后方就是函谷关,对于蒙恬来说,只要带着孙膑撤回关中,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一半了。 第95页 「好。」蒙恬也不废话,迅速带着孙膑朝函谷关所在的方向移去。 这时,孙膑朝着田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盼着田忌能将自己夺回去,还是盼着田忌不要跟秦军发生太大的冲突。 王贲是极有能耐的将领,让他率领这么点人跟齐国大军正面硬碰硬,不大可能。但仅仅只是阻拦齐国大军一时,对于王贲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最终,田忌只能眼睁睁看着蒙恬带着孙膑撤回了函谷关内。 田忌心情烦躁,想要拿王贲军来泄愤。这时,函谷关守将王翦却率领军队主动出击,为王贲军减轻了大半压力。 王翦的这一行为,也让王贲颇为感动:关键时候,还是阿父靠谱啊! 幸亏有王翦出手相助,否则,王贲就危险了。 这一场大战中,魏军总体伤亡人数最多,齐军虽然没有太大的损失,但弄丢了自家军师,不开心。 赵国一边看着秦军痛殴魏军,一边被秦军胖揍,哭唧唧。 至于韩军,几乎从头到尾都在划水。 正因对比太过惨烈,战后,韩军遭到了来自其他的敌视。冲突渐渐升级,不知是谁先出手伤人,让场面渐渐失去了控制。韩军同时遭受到来自魏军、齐军和赵军的攻击,韩军主将不得不率兵连夜逃离了这里。 至此,六国联军,只剩下了三国。 魏军想要找秦军报一箭之仇,齐军想要找齐军夺回孙膑,赵军见他们从秦军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已逐渐萌生退意。 下一场大战中,白起等人的打法愈加疯狂。 赵军见势不妙,早早就学着韩军,脱离战圈跑回了赵国。鄙夷韩军,理解韩军,成为韩军,这就是今日的赵军。 魏军和齐军作为被秦军针对的重点,实在是顶不住秦军的压力,只能先行撤退。 此时,距离合纵联军与秦军正式开战,仅仅过去了不到半个月。 来时气势汹汹,回时灰头土脸。 憋了一肚子气的庞涓,忍不住想将这怨气发在田忌身上。他明知道田忌正在为弄丢孙膑之事而懊恼,偏要去戳田忌的心窝子。 田忌恼怒万分,又见庞涓所率领的魏军比自己所率领的齐军损失惨重,他便忍不住跟魏军打了一场。 庞涓毕竟是一名优秀的将领,且他身后的魏武卒虽然在之前的大战中折损了一部分,到底实力还在。在孙膑入齐之前,齐军很难从庞涓和魏武卒手中讨到什么便宜。 田忌没有制定好战术便突然发难,又怎么可能顺顺噹噹? 最终,齐军和魏军两败俱伤。 为了掩盖自己在大战中的过失,庞涓在回到大梁城后,选择将战事不利的主要责任推到齐军的头上。 他是这么对魏惠王说的:「原本我们几国联合在一起,面对秦国一国之兵,是相当有胜算的。谁知道,齐国居然从背后捅我们刀子!还有那韩国、赵国,根本就是墙头草,关键时候派不上一点用处!」 田忌比庞涓老实一些,他将事情的因果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齐威王,并主动向齐威王请罪。 齐威王痛失孙膑,正心痛不能自已。他有心想要痛斥田忌一番,但他看见田忌无比愧疚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激愤之情逐渐淡去,理智开始占据上风,齐威王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孙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断然不能再失去田忌。 齐威王亲自将田忌扶了起来:「此次战事失利,一是因秦军实力之强,超出你我想像,二是因人心不齐。寡人又如何能怪你?你先起来。日后,要如何对待秦国与魏国,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既然不能怪田忌,齐威王少不得把责任算在了秦国和魏国头上。 「那魏国庞涓实在可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竟然丝毫不顾及大局!」 田忌见齐威王这般通情达理,忍不住心生感动。 「王上,臣有一策。如今秦国崛起,秦魏国土相邻,又有旧怨。咱们不妨挑拨秦魏相争,如此一来,便可毫不费力地解决两个威胁。」 齐威王君臣所不知道的是,秦国君臣也打着同样的主意。 秦国君臣准备派人好好忽悠魏惠王,让魏惠王把目光放在齐国身上。 接下来,就要看秦国和齐国派出的使臣,谁能率先攻略魏惠王了。 第44章 白起在函谷关大破六国联军的消息传回秦国,一时之间,秦人都颇觉振奋。 赢了!他们以一国之力,与六国联军相抗衡,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就取得了如此丰硕的战果! 彼时的老秦人与新秦人都心中忐忑,生怕哪一日醒来,六国联军已经攻破了函谷关,打到了他们家门口。 到时候,非但他们新到手的田地保不住,就连他们仅有的财产,也会被各国军队劫掠走。 新法的推行,让老秦人和新秦人对秦国的认可度空前高涨。 虽然新法的许多条款,细緻到令他们感到无比头疼,但新法到来的种种好处也显而易见。 唯有在秦国治下,他们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们当然会自发地拥护秦国。 栎阳王宫中,收到前线捷报的嬴渠梁,此时才放松心神,向嬴稷和嬴政分享这则好消息。 「不愧是武安君,即使对手是魏武卒,也无法撼动武安君分毫!」 第96页 「商君虽是第一次领兵赶赴前线作战,表现倒也不俗。」 「能有幸得见蒙骜将军与王翦将军年轻时的风采,是寡人之幸!」 「王贲与蒙恬能顺利完成寡人交代的任务,将齐国军师『请』回我大秦,也算是没有堕了他们先祖的威名!」 嬴政在查阅了这封奏报后,毫不吝惜自己对前线武将们的赞美,末了,他又道:「能与孙膑相见并谈论兵法,寡人虽死无憾!」 嬴渠梁:「……」 他家曾曾曾孙看着这般正经的一个人,没想到还怪会说话的。连着夸了这么多人,都不带重样的。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让嬴渠梁都觉得肉麻无比。 不过,这句话似乎有些耳熟,他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嬴渠梁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想起,上一个让嬴政说出这番话来的人,是后世那位法家集大成者,韩公子非。为了得到韩非,嬴政兵临城下,最终,韩公子非被迫入秦。 可惜,这样一个大才,因为一心惦记韩国,最终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这次,同样的开端,让嬴渠梁嗅到了相似的味道。 但愿,孙膑不要像韩非那么固执。 现在,秦国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嬴渠梁什么都缺。他缺人才,缺劳动力,缺地。 他手底下可没有自家大孙子和曾曾曾孙那么厚的人才库,他自然希望每一个搜落到的人才都能为他所用。 嬴政一番话说完,不止嬴渠梁觉得牙酸,嬴稷也同样觉得牙酸。 嬴稷道:「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战役罢了,你何至于吹成这样?」 嬴政立马反驳道:「这怎么会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战役?这可是天祖父的军队面对六国联军,第一次取得的大胜,足以振奋民心!此番大战之后,必有一批人会依照秦律获得爵位,日后,我秦国将士必将闻战则喜,愈战愈勇!」 「况且,这是咱们祖孙三代第一次联手取得的胜利,曾大父不觉得,这场胜利意义非凡么?」 嬴稷想了想,开口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对于他而言,手底下的将领打了胜仗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但与大父和曾孙一起联手制敌共同进退,的确有几分纪念意义。 嬴渠梁对嬴稷道:「你看看你,从你嘴里,几乎听不到什么好话,政儿说起好话却是张口就来。长此以往,谁还有动力为你卖命?国人在争相庆祝的时候,你却只会泼人冷水。幸亏你这话只有寡人与政儿听见了,否则,真够打击人的。」 嬴稷听了嬴渠梁的话,撇了撇嘴。他又没那么傻,他不也是看着周围只有祖孙三人,才将真实想法宣之于口的吗? 外人面前,他还是懂得做做表面功夫的。 嗯……虽然这表面功夫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得看他的心情。 嬴稷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道:「大父,自从政儿来了,您是越来越嫌弃我了。」 他惯来是强势的,鲜少会说出这样近乎于撒娇的话语。 嬴渠梁仔细盯着嬴稷瞅了一会儿:「怎么,这就委屈上了?寡人倒是想夸你,可你已经这么飘了,寡人觉得,你需要的不是夸奖,而是适当的打击。」 嬴稷:「……」 嬴稷:「大父,您偏心。」 嬴渠梁想了想,政儿固然是他们嬴家最出息的子孙,可稷儿也是个有能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厚此薄彼的确不好。 「这样吧。」嬴渠梁对嬴稷道:「这次白起、蒙骜和王翦他们回来,你好生夸夸他们。不要求你夸人达到政儿这样的水准,但你至少要让你手底下的将领们心里头觉得他们此番出征没有白忙活。他们的付出和努力,你这个做君主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夸完他们,寡人就拉着驷儿和政儿一起夸你。」 至于嬴渠梁和嬴政手底下的将领,自有他们亲自慰问,不劳嬴稷操心。 嬴稷道:「他们立了战功,回来之后,寡人自会对他们论功行赏,何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论功行赏是论功行赏,来自主君的慰问是来自主君的慰问。还是说,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这才与寡人讨价还价?」 嬴稷:「……知道了。」 他家大父的激将法简单粗暴,但奏效。 当着自家大父和曾孙的面,嬴稷自然是不会承认自己不行的。 大军回程,要设宴款待凯旋的大军,要派人去向战败国国君讨要好处,要向黔首们宣扬上战场立战功的好处。嬴渠梁将这些事情筹划到一半,突然倒在了桌案上。 嬴稷和嬴政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嬴渠梁的情况。 当他们发现,嬴渠梁只是因为过度疲惫而睡过去时,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因着前线的战事,老祖宗没睡过一天踏实觉。」嬴政道:「如今,他骤然放松下来,自然就撑不住了。」 「终究还是秦国如今国力太过弱小,否则,何至于此。」嬴稷摇了摇头。 他们这些后世的秦国国君跟六国打生打死,合纵连横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除非是遇到关乎国家命运的大战,否则,嬴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心态好得很,哪里会像嬴渠梁这般紧张? 嬴政解下外袍,披在嬴渠梁身上。 他看了嬴稷一眼,道:「这样的阵势,对我们这些后世之人而言,自然是司空见惯,可对于老祖宗来说,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 第97页 不久之前,秦国对付魏国一国都费劲儿,现在突然快进到六国合纵攻秦,嬴渠梁若能淡然处之,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不习惯,那就让大父习惯吧。」嬴稷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盘算着让白起再给本土秦军加点儿训。 在这次的战役中,他们都已经能够配合白起军击退合纵联军了,自然也该开始下一阶段的训练了。 …… 白起又一次率领大军回到了栎阳城。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凯旋,但他能够明显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先前进攻三晋之地的好几场战役,主要是嬴稷麾下的军队和嬴政麾下的军队在打,即使他们的队伍大胜归来,秦国的民众们也只是凑个热闹,并没有太多的参与感。 而这次,相当数量的本地民众都参与到了对抗合纵联军的战役中,并且大获全胜。 这也让他们意识到,原来,其他几国的军队没有那么可怕。凭着他们这些人的力量,也能够战胜那些人! 此时,在战争中立下功劳者可以凭藉军功授爵的消息已经广为人知。 胜利的荣耀,以及授爵的诱惑,都在刺激着秦地的民众们。 他们中的许多人,以近乎狂热的目光看着白起的军队,在看到跟在白起军后面的卫鞅军时,他们的精神变得愈发振奋。 原来,秦君派来的使者没有欺骗他们,通过战场上的拼搏和厮杀,他们也有可能站在那里,享受这样的荣光! 白起派斥候去黔首们之中打探了一圈,当斥候将打探到的结果告知他时,他笑着道:「看样子,我们在前线拼杀之时,秦君们也没闲着。」 这次抗击合纵联军的功臣中,除了蒙骜与王翦军依旧驻守在函谷关,其他几路军队都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 当然,无论是白起军,还是王贲与蒙恬军,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 最令他们激动的,不是来自民众的崇拜,而是三代秦国国君的亲迎! 作为当朝秦君,嬴渠梁率先上前:「这次,六国联军来袭,局势危急,多亏了诸位将士们,我秦国才能安然无恙。」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主动上前,为白起牵马。 白起见状一惊,赶忙翻身下马,试图将缰绳从嬴渠梁手中接回来:「使不得啊,君上。」 他何德何能,居然让秦国先君以如此谦恭的姿态来对待他! 「有什么使不得的?」嬴渠梁笑着道:「你为我秦国解除了这次的危局,你便是我秦国的大功臣。你身为我秦国的大功臣,受到什么样的礼遇,都是应该的。」 虽然嬴稷说会对凯旋的将士们论功行赏,但像白起这样战功累累的将领,已经面临赏无可赏的境地了。 对于他这样的将领来说,来自君王的亲厚和礼遇,才是最好的嘉奖。 白起显然没有被君王这样对待过,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极为不自然。 嬴渠梁见白起在他身边走着走着,就开始同手同脚,不由哑然失笑。 看样子,即使打了这么多场胜仗,白起也依旧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既然你不习惯寡人为你牵缰绳,那就换做稷儿来吧。」 说着,嬴渠梁就将缰绳塞入了嬴稷的手中。 他拍了拍嬴稷的肩膀,朝嬴稷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嬴稷:「???」 嬴稷:「!!!」 大父只说让他在白起面前说些好话,可没说要让他为白起做这活计! 嬴稷握着缰绳的手,变得无比僵硬。 站在不远处的白起,动作看起来比嬴稷还要僵硬。 嬴渠梁亲眼看见两人难得失态的模样,强忍着笑意道:「寡人知道,稷儿你此时心情十分激动。不过,现在当着大傢伙儿的面,你还是收一收你的表情吧。不然,只怕要吓到周围其他人了。」 嬴稷这才回过神来。 好在他这人脸皮够厚,即使刚刚当众丢了脸,他也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起嬴渠梁对他提出的要求,磨蹭了一小会儿,上前道:「这次函谷关大捷,武安君功不可没……」 嬴渠梁还等着嬴稷接着往下说呢,结果就发现,他没词儿了。 嬴渠梁开始认真地思考,难道对于他家大孙子而言,夸一夸自己的功臣,就这么困难吗? 罢了,以后,他还是多当着他家大孙子的面好好夸一夸功臣吧,让政儿也跟着夸一夸他手底下的得力将领,免得他们家稷儿因为笨嘴拙舌,被人看不起。 白起听着嬴稷对他的夸赞之语,看着嬴稷为自己牵马的样子,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这还是王上吗?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王上吗? 王上不会突然换人了吧? 嬴稷见状,反倒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忍不住想逗弄逗弄白起。 他倾身上前,对白起道:「武安君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你为我秦国立下如此赫赫战功,自然当得起任何嘉奖……」 嬴稷话音刚落,嬴渠梁就拉住他手中的缰绳拽了拽:「马,马!」 他要是不及时提醒自家大孙子,只怕自家大孙子要将马给牵到沟里去了。 嬴稷:「……」 嬴稷用兇狠的目光将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与他四目相接的人都低下了头。 第98页 小嬴驷在一旁看到嬴稷居然明目张胆地威胁周围的人,不由到:「稷儿羞羞,犯了蠢,不肯认,还要逼迫别人忘掉这一幕!」 下一刻,缰绳被嬴稷塞回了白起的手中,小嬴驷感觉身子一轻,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完了完了,嬴稷不会报復他刚才说的话,把他给摔下去吧? 嬴稷才将嬴驷抱在怀中,就感觉嬴驷像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 原来阿父小时候怕被摔啊,行,他记住了! 嬴政收回目光,也主动上前准备为卫鞅牵马了。 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件熟络的活计,但他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 嬴政在亲眼目睹了自家天祖父和曾祖父为武安君白起牵马的一幕后,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在能臣面前,他向来很能放得下--身段。 嬴稷时常端着架子的样子,倒是让嬴政很不理解。面子就那么重要吗?比让手底下的大才们归心还重要? 本次大战中,除了白起军之外,就属卫鞅军立下的功劳最大。当然,这还不足以让嬴政对卫鞅这般礼遇,但考虑到卫鞅的秦法对于秦国后世影响极其深远,这活计,嬴政做得心甘情愿。 只是,他手才伸到一半,就被卫鞅避开了。 卫鞅看着这位据说老嬴家最强秦王的嬴政,谦恭地道:「白将军是此次大战的主将,君上和公子稷为他牵马,也在情理之中。鞅在此战中只能算是略有薄功,不足以让公子政屈尊纡贵,亲自为鞅牵马。」 他见嬴政的手停在半空中,担心嬴政尴尬,还贴心地道:「多谢公子政一番好意。不过,鞅现在受到这样的礼遇,实在于心有愧。等到来日,鞅立下足够的功劳之时,鞅必定不会再拒绝公子。」 嬴政难得想做一回礼贤下士之事,不料竟然被人拒绝了,不由有些郁闷。 他将目光转向了卫鞅身后的王贲和蒙恬。 王贲和蒙恬哪里能承受得住秦王政这样的厚爱?要是让他们家阿父知道他们居然敢让王上为他们牵马,只怕回去之后皮都要扒了他们的。 再者,连卫鞅都没有接受秦王政的礼遇,他们哪里来的底气接受啊?六国尚未攻灭,此时的他们,还没有立下那么大的功劳。 于是,在嬴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王贲和蒙恬谦恭地低下了头,不肯与嬴政对视。 试图推销自己,却没能推销出去的嬴政:「……」 罢了,王贲和蒙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现在他就给与他们这么高的礼遇,等日后他们立下灭国功绩,他又该拿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还是先攒着,到时候该给的礼遇一块儿给。 落在后面不远处的孙膑全程见证了这一幕,不由哑然失笑。 这些秦国国君们,当真有意思极了。 谁能想到,就是这三个脸上表情极为丰富的人,逼得韩、赵、魏三国连连后退,攻下了魏国大梁城,而后又将六国联军拒之于函谷关外呢? 看样子,他接下来在秦国的日子,不会太过无聊。 此时,孙膑对秦国,对秦国国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迫切地想要弄明白,秦国究竟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有了这样大的改变的。 是因为秦国连着出了几代明君吗? 孙膑探究的眼神落在了嬴稷、嬴政和嬴渠梁的身上。他能够肯定,秦国的变化与秦国的国君脱不了干系,但事情的真相似乎不仅如此。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提升士气的? 嬴渠梁三人也注意到了孙膑,他们对孙膑礼遇有加。就连嬴稷这个向来脾气臭又不爱给人面子的,在孙膑面前都有所收敛。 哎,没办法,他家大父手底下能用的武将实在是太少了。 嬴稷就算再怎么高傲,也得为他家大父着想。 现在,有嬴稷和嬴政在,没人敢欺负嬴渠梁,可他们终究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等到他们离开了,要是东边那六个不安分的国家贼心不死,又派人来攻打秦国可如何是好? 嬴稷思忖着,终究要找一个人来保护他家大父。 怀着这样的心思,嬴稷看向孙膑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打量之色。 孙膑的体格并不能让他满意,不过,考虑到孙膑计谋过人,他就姑且期待一下吧! 嬴政的心思要比嬴稷纯粹一些,他对孙膑以礼相待,纯粹是因为他爱惜人才。 虽然孙膑不可能跟嬴政回到他的时代,不过,孙膑要是能为嬴渠梁效力,四捨五入,也等于是在给未来的嬴政攒家底了。 嬴渠梁三人与孙膑交谈了一会儿,给足了孙膑面子,随后,他们又将目光放回了白起等人身上。 今天是大军凯旋之日,白起等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 这是嬴渠梁自继位以来,举办的规模最大的一场宴会。 他继位之初,内忧外患不断,秦国濒临灭亡,他又哪里来的心思跟人大肆饮酒作乐? 今日,对于秦国君臣来说,绝对是个例外。 嬴渠梁父子为了节省开支,遣散了乐人。 为了让这场庆功宴不至于太过寒碜,秦国的诸位朝臣们亲自上场和歌舞剑,一时之间,场面热闹非常。 庆功宴上,朝臣们奏的多是慷慨激昂的乐曲,他们的剑舞也遒劲有力。 嬴渠梁起初只是听着,看着,很快,他就不满足于只在一边旁观。 第99页 他仿佛受到了周围气氛的感染,加入到了这场狂欢之中:「瑟来!」 下人们将瑟放置在嬴渠梁的面前,嬴渠梁屏息凝神,奏了一曲「驷驖」。 「驷驖」是「秦风」里的一首诗,讲的是秦襄公率领众人狩猎时的盛况。 当时,刚刚因为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而被封为诸侯的秦襄公,实力强大,志得意满。正因如此,他才能意气风发地与底下的群臣一起狩猎一起高歌。 乐声慷慨激昂,怀着对未来霸业的无限憧憬,怀着对秦国这个新生的国度的无限期待之情。 奏着曲子的嬴渠梁,眼前仿佛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如秦国先祖一般,将秦国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嬴秦先祖们,在看到如今的秦国之后,是会感到失望,还是为他们而骄傲? 这首曲子,触动了嬴稷和嬴政的心弦。 原本他们还有些「形象包袱」,不肯在群臣面前太过肆意妄为。现在,他们将一切顾虑尽数抛了开来。 嬴稷用他苍凉浑厚的嗓音,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嬴政则拔出佩剑,和歌而舞。 物换星移,倏忽间,距离秦国立国,已然过去了四百余载。 他们不会忘了,秦国因何而立国,也不会忘记,秦人为何是秦人。 铁血与征伐,机遇与危机,贯穿了秦国发展的全过程。 秦国立国,象徵着一个大争之世的到来,如今,秦人再次崛起,是否也预示着一个大争之世将要迎来终结? 第45章 那晚,嬴渠梁喝了很多酒。他向来是节制的,极少有这般放纵的时候。 最终散场的时候,嬴渠梁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嬴稷和嬴政不得不一人一边架起他,将他送回寝殿。 路上,他倚在嬴稷肩头,含含煳煳地说了很多话,只是,嬴稷什么也没有听清。 嬴稷对嬴政感慨道:「大父只怕少有这么痛快的时候。」 之前秦国在对阵其他国家的时候,虽然取得了极为出众的战绩,但主力毕竟是嬴稷军和嬴政军,嬴渠梁自然没有实感。 而这一次,在卫鞅的率领下,嬴渠梁军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击退六国联军的过程中,嬴渠梁看到了他的军队从士气到实力有了怎样的突破,他心中自然高兴。 这场战役,让他心中充满了对秦国未来的信心。 「那老祖宗应该尽快习惯才是。毕竟,未来,这样的胜利对于我秦国来说,只会多不会少。反倒是六国之人,该好好珍惜这难得的安宁时光。日后,待我秦国挥师东出,他们只有匍匐在我秦军铁骑之下颤抖的份了!」 嬴政口中说着这样狂傲的话语,面上的神色却极为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嬴稷笑了笑,道:「不错,有血性,不愧是我嬴家后辈!你这小子在某些方面虽然不怎么讨喜,但在这方面倒是对了寡人的胃口!」 嬴政瞥了他一眼:「天祖父可是说过,政比曾大父讨喜多了吗,高祖父也是喜欢政胜于大父。」 嬴稷:「……你小子!」 他难得夸一次人,居然还被自家后辈阴阳,他容易么他! 嬴政看着嬴稷气急败坏的样子,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看来,自家老祖宗说得没错,曾大父在上了年纪之后,在某些方面果然愈发像个孩子了。 嬴稷刚想开口,就被嬴渠梁吐了一身。他显然缺乏应对类似事件的经验,他的手僵硬地扶着嬴渠梁,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嬴政心知嬴稷多半不愿意让旁人看见他与嬴渠梁这般狼狈的模样。 嬴政让嬴渠梁靠在嬴稷身上,对嬴稷道:「曾大父暂且等等,政去为你和老祖宗准备浴桶、热水和醒酒汤,再为你们寻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嬴政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嬴稷面前。 也是在这个时候,嬴稷才发现,他这个曾孙子的背影竟然如此高大。嬴政看似不拘小节,实则也有极为细緻的一面。 不多时,嬴政便独自一人抱着个大木桶进来了。 沐浴用的木桶自然不小,但嬴政轻轻松松就将那木桶抱了进来。 在将木桶放下后,嬴政又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汗水浸湿了他的髮丝,他的脸上多了一小块污渍,不知道是从哪里蹭来的。 这时候的嬴政,看起来倒是与他的两位先祖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思了。 忙活了半天的嬴政终于在木桶中加好了热水,这时候,被嬴稷餵下醒酒汤的嬴渠梁也恢復了几分神志。 他看着眼前不断晃悠的嬴政,仿佛看到了自家后辈的重影。 嬴渠梁眨了眨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重影才渐渐消失。 「给,给你们添麻烦了。」嬴渠梁道。 「老祖宗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照顾老祖宗,本就是我等晚辈当尽的义务。」嬴政这番话语说得真心实意。 对于嬴渠梁,他心中充满了尊敬。他与嬴渠梁相处的时日虽不算长,但他的确从嬴渠梁身上得到了来自长辈的关怀。 尽管现在,嬴政自认他已经不需要这种关怀了,但没有人会抗拒这种善意。 从当上秦王以来,嬴政偶尔也会感到孤独。即使面对他最信任的臣子,他也无法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宣之于口。 嬴政在自家先祖的面前却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有什么样的困惑,他都可以拿出来与自己的先祖讨论。 第100页 因为他知道,刨除这层血缘关系,他们还是利益共同体。无论何时,先祖们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即使嬴稷平日里时不时就要跟嬴政抬抬槓,即使小嬴驷有时候会摇着头,对嬴政说:「你这样不行啊,政儿。」 但当嬴政真正遇到什么难题的时候,他们也是最为关心嬴政的。 这段时间,对于嬴政来说,是少有的放松时刻。 嬴渠梁虽然恢復了些许意识,手脚还是绵软无力,嬴稷和嬴政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扶进了浴桶之中。 嬴渠梁、嬴稷挨个儿将自己洗了一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总算是能够见人了。 嬴政见状,这才命人将浴桶和水,以及两个老祖宗褪下来的脏衣服收出去洗。与此同时,他也给自己要了一桶水。 他参加完宴会之后,身上本就带了几分酒气。刚刚他又忙活了那么半天,出了一身的汗渍。酒气夹杂着汗味,让他无法容忍。 与两位老祖宗一样,嬴政的身上也有常年锻鍊留下的肌肉。 嬴渠梁见状,笑着道:「看样子,我秦国往后的几代秦君都是尚武之人,甚好。」 嬴稷在一旁开口道:「阿父可未必如此,大父您一定要盯着阿父好好习武啊。」 正在沐浴的嬴政抬眸瞥了嬴稷一眼。 也不知小嬴驷又有哪里惹到嬴稷了,嬴稷这个时候还不忘坑小嬴驷一把。 不过,他们作为秦王,日后遭遇刺杀是家常便饭,让嬴渠梁敦促小嬴驷好好习武,对于小嬴驷来说倒是没有坏处。 只是,小嬴驷接下来的负担大概又要增加了。 嬴政这般想着,又往下沉了沉。 一番折腾下来,夜已经很深了,嬴政和嬴稷索性留在嬴渠梁这里过夜。 好在嬴渠梁的床铺足够大,容纳下他们三个人绰绰有余。只是,嬴稷的睡姿不大老实,睡着睡着,就一肘子抽在了嬴政身上。 嬴政: ̄へ ̄ 嬴政往外侧挪了挪。当嬴稷发现自己身边有人时,下意识就要从枕头下抽出自己的匕首,没想到却摸了个空。 这下子,他彻底惊醒了。他看了看自己左侧的嬴渠梁,又看了看自己右侧的嬴政,一时陷入了怔愣中。 嬴渠梁因为喝得酒比较多,这会儿已经睡得迷迷煳煳了。 他感受到身边的动静,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嬴稷的头:「驷儿,好好睡觉,不要闹了。」 嬴稷:「!!!」 这会儿,嬴稷将双手拢在身前,是彻底不敢动了。 没有与其他人共眠过的嬴稷,夹在嬴政和嬴渠梁中间,彻底没了睡意。幸亏第二日不必早朝,嬴稷还能趁着白日补个觉。 …… 山东六国的降书很快就送到了秦国。 由于在此次的战役中,秦军展现出了极为强大的实力,六国对待秦国的态度都变得谨慎了起来。 尤其是实力较为弱小的韩国、赵国和燕国,简直要拿出对待魏国的态度来对待秦国了。 魏国使者在秦国国君们面前态度有些暧昧,一方面是因为魏军与齐军在回程的路上又打了一仗,如今两国的关系有些僵硬,一方面则是秦国派出的使臣和齐国派出的使臣在相互角力。 魏惠王既不喜欢秦国,也不喜欢齐国。现在两国都要拉拢他,他自然要好好考虑一下,究竟是要联秦抗齐,还是联齐抗秦。 齐王派来的使者带来了价值高昂的礼物,希望能够将他们的军师孙膑赎回去,却被秦国使者一口回绝。 「我们君上也很看重孙先生呢,君上说了,齐王想要其他的东西,可以商议,但齐王想要孙先生,免谈。」 齐国使者语气生硬地开口道:「王上只吩咐我们把孙先生带回去!」 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魏国使者乐得看到齐国和秦国交恶,在一旁笑了笑,不说话。 别看现在秦国和齐国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之前齐国还要联合秦国一起对抗他们魏国呢。闹吧,闹吧,秦国和齐国闹得厉害些,他们魏国才好渔翁得利。 魏国使者这一幸灾乐祸,反倒让齐国使者和秦国使者冷静了下来。 他们之间到底还隔着个魏国,魏国又是一副态度不明的样子,他们要是真的火拼了起来,只怕最后反而便宜了魏国。 秦公嬴渠梁与齐王田因齐也交代过各自的使者,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摆出强硬的姿态来,但不要真的跟对方闹掰。 秦国使者和齐国使者杀气腾腾地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 在这场战役中,秦、齐、魏三国都蒙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 以一敌六的秦国得到了来自战败国的赔偿,自然不愁。齐国和魏国却不想就这么白白蒙受损失,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对视了一眼,有志一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其他几国的使者。 明明是「六国合纵」,到了最后,怎么能只有他们出血呢? 这些参与过合纵的国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他们刮一层肉下来! 其他国家多出一些,齐国和魏国自然就能少出一些。 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方面,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还是很有默契的。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韩国、赵国和燕国看着联合起来的齐国和魏国,瑟瑟发抖。 如果只是一国,他们联合起来,未必不能与之抗衡,但现在齐国和魏国联手,要把战败后的赔偿都摊在他们身上,他们的日子就比较难过了。 第101页 这这这……明明当时打秦国打得最狠的就是魏国和齐国,怎么受伤最厉害的,反倒是他们几个划水的呢? 其他几国的使者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他们划水划得厉害,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才会看他们这般不顺眼。要是当时,大家都一起牟足了劲儿攻打秦国,这场战役,他们还真的未必会输。 秦国使者冷眼看着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联合起来欺负其他几国的使者,笑而不语。 这几国说是要联合起来攻打他们秦国,可他们合作的时候各怀鬼胎,现在战事不利,又一个个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而去侵害盟友的利益。就凭这种状态,他们想要合作成功才是奇怪之事。 燕国使者和楚国使者在齐魏两国使者的挤兑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我们并未参与攻打秦国之事啊,为何我们也要向秦国缴纳赔偿款?」 他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用眼神向秦国使者示意。 说好的只要他们及时退出合纵就不会与他们为难呢?秦国可别言而无信吶! 秦国使臣看够了六国使臣内讧的戏码,才终于站出来慢吞吞地道:「楚军和燕军早在战事开始之前就撤退了,未曾对我秦国造成什么影响,他们的确不需要赔偿我们什么。」 就现阶段而言,燕国和楚国都是秦国需要拉拢的对象,秦国当然不会傻得把自己的潜在盟友往边上推。 秦国主要把精力放在三晋之地,原本齐国其实也是秦国要拉拢的对象。可谁让这回出了孙膑这么个意外呢?秦齐的关系,自然一下子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有了秦国发话,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在思考片刻后,便有志一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韩国和赵国。 现在少了两国,落在韩国和赵国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但管他呢,只要遭殃的不是齐国和魏国,他们才不在乎韩国和赵国的利益会不会受损。 在齐国使者和魏国使者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欲哭无泪。 他们想要以同样的理由逃脱责罚,秦国使者却没有搭理他们。 虽说在战场上,韩赵二国的使者没有出多少力,但他们毕竟上了战场并站在了秦国的对立面,不是吗?既然这样,秦国没有理由出面维护韩国和赵国的利益。 更何况,这血总是要有人出的,不是韩国和赵国,就是魏国和齐国。为了对秦国并不友善的韩赵二国,跟魏齐二国对上,显然并不划算。 在魏国和齐国的围剿以及其余几国的冷眼旁观下,韩国和赵国成了本次合纵失败的冤大头。 秦国使者看着这一幕,神色颇为冷漠。 弱肉强食,这就是当今之世各国往来的本质。 如果不是他们秦军的实力足够强大,恐怕今天在这里任人宰割的,就会变成他们秦国。 秦国,当以此为戒! …… 由于秦国态度极为坚决,最终,齐国使者还是没能顺利将孙膑带走。 齐国使者对秦国使臣道:「即使秦公不让我们把军师带回齐国,我们也要去看看军师过得好不好。」 这样一来,也能向孙膑表明齐王对他的关怀。如果孙膑心系齐国,愿意配合齐国使者出逃,他们说不定能够找到机会。 「君上待孙先生如座上宾,齐王不必费心。往后,孙先生也不再是齐国的军师了,齐使还是尽快改口吧。」 「在军师亲口向王上请辞之前,他一直都是我齐国的军师。既然秦国待军师如座上宾,为何不敢让我见军师一面?莫非,秦公名义上尊敬军师,实则将军师视为阶下囚?」 秦国使者闻言,皱起了眉。 这时,魏国使者也对这名引起秦齐两国争夺的军师产生了兴趣。 当魏国使臣得知,这名原齐国军师居然还与自家上将军庞涓师出同门时,他对孙膑的兴趣不由更浓了。 「怎么没从上将军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呢?他既然是上将军的师弟,为何不来我魏国出仕?」 齐国使者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这就要问问你们魏国上将军为何要诓骗他的师弟入魏,然后捏造罪名陷害他了!多亏魏国不识货,我们齐国才能得到军师这么个大才!」 可惜,现在大才让秦国给抢走了,要不要得回来还不知道。否则,齐国使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孙膑之才提前告诉魏国的。 齐国原本是打算雪藏孙膑这张王牌,直到让魏国吃大亏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秦国来,彻底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现在他们齐国失了人才,魏国也别想好过——不管魏王会不会因为此事对庞涓产生疑心,且先在他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吧。 这时,有一名秦国小兵一路小跑着来到这里,对齐国使者道:「君上有令,孙先生若是同意与齐国使者相见,就让他们见一面。」 齐国使者闻言,双眼一亮,他并不觉得孙膑会拒绝他。 这次来到秦国都城栎阳,他发现,秦国依旧苦穷。虽然不知道秦国未来为何会变得那么强大,但至少现在的秦国,对于孙膑而言应该毫无吸引力。 只要他能顺林见到孙膑,他就有把握劝说孙膑配合他出逃。孙膑足智多谋,他们在一起也能一块儿合计合计。 …… 在秦国小兵的带领下,齐国使者来到了孙膑现在的住处。 第102页 孙膑落脚的地方,就在之前秦国用来接待贤士的地方。此处的一应待遇算不上很好,却极为靠近栎阳王宫,里面的氛围也不错。 至今仍有一些学子,每日在这招贤馆中论战,孙膑最近每日的乐趣除了在栎阳街头游荡,就是听士子们进行辩论。 平心而论,秦国的招贤馆才刚建没两年,规模自然无法与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宫相提并论。来这里议学的士子们,学识也普遍比稷下学宫的学子们要差一截。 越是如此,孙膑便越发好奇,凭着这样的条件,秦国究竟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迎头赶上,成为未来的第一强国? 孙膑作为备受秦公青睐的客人,有些人自然也要与他辩一辩——许多年轻的士子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他们倒要看看,孙膑究竟有什么才能,能够如此得秦国国君看重。 孙膑博闻强识,又在齐国稷下学宫混迹了数年。这些初出茅庐的士子们,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当这些士子们输给孙膑后,他们一个个都对孙膑推崇备至。那诚挚的眼神,让见惯了黑暗的孙膑都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些士子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他们虚心求学之时,眼中自带光芒。 从他们的身上,孙膑能够看到无限的希望和可能性。 就如秦国一般,在破开重重暮气之后,眼前所见,尽是希望。 齐国使者来到孙膑的跟前时,孙膑正望着天际暗自出神。他许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此时,他的唇畔含着一丝和暖的笑容。 这笑容令齐国使者心中「咯噔」一声,他忍不住上前,打断了孙膑的思绪:「齐王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一日不惦记军师。不知军师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秦人粗蛮,军师在秦国定然受苦了吧?」 「这倒没有。秦国条件虽然不如齐国,但秦公待我尚算礼遇。」孙膑看着齐国使者的神色,不由嘆了口气。他们虽共事数年,他这救命恩人对他的信任却还及不上刚刚相识的秦公。 秦公都敢让孙膑与齐国使者单独见面,没有派人在一旁看着,这人却不相信孙膑对齐王的忠心。 一想到此处,孙膑心中不由蒙上了一层阴翳。 秦公绝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栎阳,最近筹划着名逃离之事绝非明智之举。 按照孙膑的想法,最好等到秦国的两名后辈——秦王政和秦王稷离开时,他再找机会逃回齐国。 可孙膑等得了,齐威王等得了吗? 待那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齐威王能够一如既往地信任他吗? 齐国使者见孙膑先前还带着笑容,见了他,面上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他心情愈发不好。 「我原本还想着与军师筹划逃离秦国之事,没想到,军师深得秦公信任倚重。看来,军师在秦国如鱼得水,不需要我多管闲事了!」 秦国小兵在为齐国使者引完路后,便离开了。 当时齐国使者还在疑惑,难道秦公就这般放心他们,不怕他们藉此机会逃跑吗。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孙膑已经向秦国国君投诚,所以,他在秦国过得这般好,秦国国君丝毫不担心孙膑会跟着他一起逃跑。 齐国使者的一颗心止不住地沉到了谷底。 孙膑见了他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秦国国君是故意为之? 孙膑嘆了口气,对齐国使者认真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背叛过齐王。」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对我的恩情,我尚未偿还,我也不会出卖你。」 齐国使者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了声:「那就好」。 只是,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就再也难以弥补。 孙膑不知道日后他是否会留在秦国,为秦君效力,但他隐约意识到,齐国他怕是回不去了。 第46章 当孙膑与齐国使者不欢而散的消息传到栎阳王宫时,小嬴驷刚好下了课。 他当即就兴沖沖地跑到了嬴渠梁跟前,为嬴稷和嬴政邀功:「阿父,稷儿和政儿为您出的主意好吧?您可要好好表扬表扬他们!那孙膑也太难搞啦!要是没有稷儿和政儿在,想要让孙膑和齐国离心,可没有那么容易。」 嬴驷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两名后辈,想学着自家阿父鼓励他们的样子拍拍他们的肩,却受制于悲催的身高条件,最终只能改成拍了拍他们的腿。 「不亏是老奸巨猾的稷儿和善于挑拨离间的政儿!这种事果然还得靠你们啊!」 嬴稷:「……」 嬴政:「……」 小嬴驷这是在夸他们吗? 他到底会不会说话啊,哪有人这样夸人的? 碍于这是自家小祖宗,嬴稷和嬴政不好直接说嬴驷的不是,只能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嬴渠梁,希望善解人意的老祖宗能够领会他们的意思,替他们教训教训小嬴驷。 嬴渠梁看着嬴稷和嬴政一脸便秘的表情,不由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脑瓜子:「你这一看就是文化课没好好上,怎么能这么说稷儿和政儿呢?」 「那我应该怎么说啊?」嬴驷揉着被嬴渠梁拍过的地方,有点儿小委屈,他觉得自己说得没错呀。 「你应该说,足智多谋的稷儿,以及善于使用离间计的政儿。」嬴渠梁道:「你居然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看来,你的功课还得再增加一些。」 嬴稷和嬴政在一旁不住点头。 第103页 没错,这小祖宗最近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肯定是功课太少的缘故! 多给小嬴驷布置一些功课,他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埋汰他们了。 在自家阿父那儿挨了训的小嬴驷正打算找两个后辈求安慰呢,没想到,当他可怜巴巴看过去的时候,嬴稷和嬴政都冷漠无情地移开了目光。 小嬴驷顿时觉得,两个后辈一点儿都没有祖孙情。 枉他还在嬴渠梁面前为他们说好话呢,现在,他因为他们挨了罚,他们一个个倒是不吭声了! 他明明是在夸他们呀,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表现得像是他在骂他们一样? 小嬴驷决定,今天都不要搭理嬴稷和嬴政了……唔,上秦法课的时候除外。 晚间,处理完手头公务的嬴渠梁正打算亲自去看望孙膑,邀请孙膑加入秦国,却被卫鞅拦住了。 「孙膑才跟齐国那边闹僵,心情肯定不怎么好。君上这时候过去,孙膑多半不会给您什么好脸色。倒不如,让鞅去试试,要是能成当然最好,便是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嗨呀,寡人哪能不知道这次去找孙先生,多半要碰钉子呢?这不过是寡人的一个表态罢了,由寡人亲自去邀请孙先生,方能彰显我秦国的诚意。他要是心中有怨气,只管让他冲着寡人发泄出来。」 卫鞅听着嬴渠梁的话,有些无奈地道:「您身为一国之君,还真是不把自己的颜面当回事。」 「颜面能当饭吃么?只要能够让我秦国强大起来,让寡人做什么都行。」嬴渠梁毫不犹豫地道。 卫鞅听着这话,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嬴渠梁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不过是诸多入秦士子中的一员罢了,并不起眼。 他那一批入秦士子中名声响亮的寥寥无几,多数都是些在其他国家不得志的人,来秦国碰碰运气。即便如此,那些士子在嬴渠梁面前仍然带着一股傲气,似乎他们愿意来秦国,就已经很给嬴渠梁脸面了。 那时的嬴渠梁,是卫鞅见过的最没有架子的国君。 这一回,他又是这样。由此可见,即使秦国现在的地位与往日不同了,他的心性与往日相比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想到这里,卫鞅便不由有些欣慰。能够拥有这样一名始终如一的君主,是他的荣幸。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想要主动为自家君主分忧。 「您可以不将自己的颜面当回事,秦王稷和秦王政可以吗?他们这般重视您,怎么能够容忍旁人对您不敬?您要是当真与孙膑闹得不愉快,倒霉的绝对会是孙膑而不是您。」 嬴渠梁闻言,心知卫鞅说的是对的。他既欣慰又无奈地道:「没想到,后辈们太过关心寡人,居然也成了一件麻烦事儿。」 「所以,让鞅去吧。如此一来,成或不成,都有说道。况且,孙膑不是想知道秦国的变化源于何物吗?鞅亲自去告诉他!」 「那寡人就将此事託付给大良造了。」嬴渠梁对着卫鞅郑重地道。 卫鞅在抗击六国联军的战场上立了功,他的官位便升至了大良造,他的爵位也上升到第八级。 在卫鞅的种种表现面前,朝中没有人敢再轻视卫鞅。此时的卫鞅,完全有资格代表嬴渠梁和秦国朝廷去做某些事。 卫鞅在劝住嬴渠梁后,便挑了个时间,来到了招贤馆中。 此时的招贤馆中,有将近半数的士子都得到了秦国朝廷的任用。 招贤馆显得有几分冷清和寂寥,不復往日的热闹。 在招贤馆中,卫鞅见到了由书童抬着出来散心的孙膑。 孙膑似乎也受到了周围氛围的影响,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郁之色。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依旧驱不走自他心底升腾而起的阴寒。 察觉到身侧有人的孙膑偏过了头:「秦国的商君?」 这些天,孙膑也陆陆续续打探到了一些情况。栎阳城中的许多人,都对卫鞅推崇备至,包括那些来自后世的人。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件事:秦国正在发生的变化,似乎与卫鞅脱不了干系。 那日,孙膑在战场上也看过卫鞅的表现。作为初临战场的将领,卫鞅的表现尚可。但在孙膑看来,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仅仅凭着卫鞅的军事天分,并不足以让孙膑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卫鞅的其他才能,孙膑未曾亲眼见识过,不好妄自评价。 「鞅如今还未晋升至彻侯,当不得『商君』之名。」卫鞅道。 孙膑闻言,果然对于卫鞅话语中的内容产生了些许兴趣:「彻侯?」 「秦有军功爵制,军功爵制共分为二十级,最高的一级便是彻侯。底层士兵若有能耐,也可靠着军功一点点往上爬。」 「难怪这次对战之时,秦军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战意来。」 其他几国的军队若是打了胜仗,得到晋升的也唯有将领,底层的士兵最多得些钱银赏赐,断然不可能像秦国一样,还有爵位可得。 如果这就是秦国这段时间变化的根源,孙膑倒是能够理解秦国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从低谷中爬起来的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秦国为了吸引他国黔首们入秦,给予了这些黔首极为优惠的政策。为了鼓励这些黔首在战场上奋勇拼杀,秦国君臣又将这么大的诱饵吊在黔首们面前。 长此以往,士兵们会主动上阵杀敌,秦国上下都会被动员起来,成为一个为战争服务的工具,秦军也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势不可挡。 第104页 孙膑越想,便越是心惊。 现在齐国和魏国的国力仍在秦国之上。两国所忌惮者,无非是来自后世的秦军。 原本齐王和魏王只要熬到后世的秦军离开,便不需再惧怕秦国。可现在,依然是如此么? 孙膑心中忽然就有些没底了。他只窥视到了秦国新政的冰山一角,却已经感受到了秦国新政的可怕之处。 若是任由秦国发展下去,在不久的将来,秦国必然会成为其余几国最大的威胁! 「大良造与秦公真是好大的手笔!」 「鞅不过是採用了此时最适合秦国的办法罢了,君上接受了鞅的谏言。」卫鞅微微一笑:「孙先生善于指挥作战,这军功爵制对于孙先生,也是极为有利的。只要孙先生在战场上立下几次大功,便可跻身权贵之列。」 「的确,在这样的制度下,只要立下战功就能得到封赏,这对于寻常人而言,的确很有吸引力,但这并非膑所求。」孙膑摇了摇头。 功名利禄,对于寻常人而言,有着无可比拟的诱惑力,但对于孙膑而言却并非如此。 如果他当真这么在乎名利,早在齐威王准备举荐他为齐国上将之时,他就不会拒绝了。 卫鞅想了想,道:「既然孙先生所在意的不是功名利禄,那么,想必孙先生在意的,是更高层次的东西了,比如——辅佐齐王成就霸业,名留青史。」 孙膑直视着卫鞅。 卫鞅面上虽带着笑意,看似和善而又无害,可他却极为擅长捕捉埋藏在人心深处的欲--望。 「不错,对于膑而言,功名利禄虽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国有了大良造,即使没有膑,日后也能成就一番霸业。反倒是齐国,更有膑施展的余地。」 孙膑在齐国地位虽然不如齐相邹忌,也不如齐国上将军田忌,但他在齐国的朝廷中起着极为特殊的作用。在齐国,孙膑是无可替代的。 就如在秦国对于卫鞅来说无可替代一样,天下虽有数国,但真正能够让卫鞅一展所长的,却唯有秦国。 卫鞅明白了孙膑的意思,但他并不认可孙膑的话:「孙先生既然能够与邹忌和田忌合作默契,能够助齐王成就霸业,为何觉得我秦国没有你施展的余地?我秦国正缺孙先生这样的将才,为我秦国攻城略地,东出函谷。」 「依照秦国的国策,至少十年之内,秦国不会大动兵戈。即使膑愿意为秦国效力,秦国也没有膑的用武之地。」孙膑神色冷淡地道。 就算秦国君臣向他许多,十年后让他带兵打仗,给他升职加薪的机会,那又有什么用呢? 未来的事,变数太多了。这对于孙膑来说,跟空头支票没什么区别。 卫鞅被孙膑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转念一想,换了一种劝说的思路:「如果孙先生觉得我秦国不适合你,那么现在,又有哪国适合你呢?齐国已经对你心生芥蒂,你难以再回去。魏国有你的仇人庞涓在,你根本不可能考虑。燕国、韩国、赵国国君资质平庸,怎配得到先生这样的大才的效忠?楚国主弱臣强,自保尚可,想要成就一番霸业却十分困难。」 「除了我秦国之外,还有哪国适合先生?先生还想去哪儿?」 「我秦国的未来光明可期,先生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和忍耐,便可辅佐我秦国国君大放异彩。先生为了报仇雪恨,为了实现报復已经忍耐了数年,再忍耐数年又有何妨?」 听到卫鞅的话,孙膑陷入了沉默之中。 如果齐国那边对孙膑的信任不曾动摇,孙膑的首选仍然会是齐国。只是现在,那条道路已经变得危险而又崎岖。 那么,如卫鞅所言,辅佐秦国,对他而言当真是最佳的选择吗? 孙膑对卫鞅道:「听说,秦国的新都咸阳城正在营建中,待咸阳建成之日,我再给你和秦公答案吧。」 反正他现在也无法离开秦国,秦国国君最近也用不上他,他完全可以多利用一些时间来观察和思考。 孙膑那语焉不详的回答传到嬴稷的耳中,暴脾气的嬴稷当即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 臣服或者死,对于嬴稷来说,只有这两种选择。在他的军队面前,他看重的人没有其他的选项。 其他人见状,联手拦住了他。 小嬴驷摇头晃脑地道:「稷儿,你这么急躁可不行啊。」 嬴政一针见血地道:「这次谈判,看似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实则,孙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现在不肯一口答应,不过是心中对于我秦国离间他和齐国,还存着些许怨气,同时,他对于秦国的未来,还存着些隐忧。这时候,曾大父若是选择对孙膑威逼利诱,只会适得其反。」 「不错。既然他说要等咸阳建成了再给我们答案,那我们等着就是。」嬴渠梁道:「我和大良造本就没打算通过一次劝说,就让孙先生真心实意为我秦国效力。孙先生最近心情不好,我们原本都做好他藉机向我们撒气的准备了,没想到他竟然脾气这么好,这倒也算是极为难得。」 嬴稷悻悻地道:「我看,不是孙膑脾气太好了,是大父你的脾气太好了。」 不就是个将才么,居然敢在他大父面前摆这样的谱,要不是周围的人都拦着他,他肯定要给孙膑一点颜色瞧瞧。 嬴稷和嬴政虽然对待下属的方式不同,可总体来说,他们都不是会吃亏的主儿。 第105页 嬴渠梁性子这么好,这么放得下--身段,反倒让嬴稷有些担心。 他们在的时候,还能在一旁看着,不让嬴渠梁吃亏。要是他们离开了,就他家大父这性子,不得被人欺负? 嬴稷来到嬴渠梁的世界,已经有两年半之久了。诚然,他与自家大父等人的相处很是融洽,但他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去,赵国军队可还在上党郡等着他呢。 嬴稷从不知道,自己竟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不过,这两年半的朝夕相处,使得他在自家大父、阿父身上倾注的情感,超过了他家的一众儿孙。就算是时不时跟他斗个嘴呛个声的嬴政,在他心中,也比他的许多儿孙更加重要。 嬴渠梁在察觉到嬴稷的心思后,拍了拍嬴稷的肩:「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不必为寡人担心。你和政儿没来的时候,寡人和秦国都能撑过去,有了你和政儿的帮助,寡人和秦国的状态只会更好。」 「对了,寡人一直未曾问过,你和政儿来这里帮助寡人,你们自己国家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稷在出发之前,将国家政务託付给了王叔和应侯。现在秦国的状况如何,稷不知。」嬴稷答道。 这是嬴稷第一次接了自家先祖的《求贤令》来到此处,在这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他心中的确没底。 随着崤函屏障的回归,变法的顺利推行,以及秦国在列国之中地位的提升,秦国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嬴稷的思归之心也变得越来越迫切。 没有任何一个秦国国君,能够不惦记他的领土,嬴稷自然也不例外。 对此,嬴渠梁十分清楚。 「现在寡人这里除了兴建咸阳城之外,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这项工作,有你的人帮忙,也不过是进度快些,没你的帮忙,寡人照样能自己完成。」嬴渠梁道:「你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嬴驷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声音忽然低落了下来:「稷儿要走了吗?可是,可是我的秦法课还没有学完……」 这些日子,他们与嬴稷相处得十分愉快,小嬴驷都已经几乎要忘记嬴稷不是他们这个时空的人了。 嬴渠梁对小嬴驷道:「稷儿是秦王,治理秦国,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能够来到这里帮助我们,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蹟了,我们不该奢求太多。」 道理小嬴驷都懂,但他毕竟还是个感性大过理性的孩子,此时,他拉着嬴稷的衣袖不肯松手,生怕下一刻,嬴稷人就不见了。 嬴稷难得看到小嬴驷这般依恋自己的模样,他忍不住摸了摸小嬴驷的脑袋。 「阿父不必担心,稷不会立刻离开。稷要先协助大父完成咸阳的初期建设工作。再者,稷带了二十万大军过来,也不可能说走就走,总要先筹备一阵子……」 小嬴驷却越听越难过,他忍不住将脑袋埋在了嬴稷的衣袖上。很快,嬴稷便感到自己的衣袖湿了一片。 过了一会儿,小嬴驷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声音也有些闷闷的。 「那,稷儿回去了,还能再过来吗?」 嬴稷摇了摇头:「不知。」 他们过来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谁都无法确定,他回去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第47章 小嬴驷在嬴稷和嬴政面前向来是率性而为的,但自打他得知嬴稷将要离开时起,他对待嬴稷的态度就多了几分小心。 这种转变,也让嬴稷怪不自在的。 他们一起用饭的时候,小嬴驷总会先给嬴稷和嬴政夹菜,再给自己夹菜,直到把嬴稷和嬴政的碗装得满满当当的。不知情的人见了这一幕,只怕以为嬴稷和嬴政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坐牢了呢。 面对小嬴驷「慈爱」的目光,嬴稷只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小嬴驷却恍若未觉,只对着嬴稷嘱咐道:「稷儿,你多吃些,回去之后,好将赵国打得落花流水!」 「对了,你在打赵国之前,千万要先派人去看看你那里的政儿出生了没有。若是政儿出生了,你得尽快把政儿接回来。免得他在赵国吃不饱穿不暖,一顿饭要省着吃两三顿,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还去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穿……」 说着说着,小嬴驷似乎被自己脑补中小嬴政凄凉的样子给吓到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思路已经跑偏了。 只见他泪眼汪汪地拉住了嬴政的手:「政儿,你小时候真是过得太惨了!呜呜呜!都怪稷儿没有及时把你接回秦国!」 说着,嬴驷还不忘踩了坐在他身边的嬴稷一脚。 嬴稷:「……」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嬴政世界的秦王稷没有及时在小嬴政年幼之时把小嬴政接回秦国,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可不给另一个自己背锅! 还有,他家阿父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刚刚还一脸关心地劝他多吃一些呢,怎么现在就对他各种嫌弃了? 合着只有政儿才是他们嬴家的孩子,他嬴稷就是捡来的是吧? 嬴政同样也头疼地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该怎么让他们家的小祖宗明白,他幼年在邯郸的时候是真的没有这么惨啊! 嬴异人和吕不韦虽然丢下赵姬母子逃跑了,但钱财还是给他们留够了的好吗? 嬴政幼时在邯郸处境艰难,源于秦国和赵国之间紧张的关系。周围人对他们极尽敌视,诽谤和辱骂是家常便饭,一旦找到机会更是会刁难小嬴政和赵姬,恨不得让赵姬母子为他们死去的亲眷偿命。 第106页 赵国王室对待赵姬母子的态度也暧昧不明,时而想要杀了他们祭旗,时而又觉得暂且留着他们说不定能够派上用处。 可以说,嬴政和赵姬母子的性命,都悬于赵王的一念之间。 嬴政和赵姬虽然吃穿不愁,却生活在极为危急的环境中。来自普通赵国黔首的仇视,他们尚且能够避开,要是赵国王室派出士兵来捉拿他们,他们就真的没地儿可逃了。 对于嬴政而言,生病的时候,日子要难过些。 在邯郸城中,医术好的大夫,都与达官贵人关系匪浅,很难请来。医术平平的大夫,赵姬并不敢让他们为嬴政治病,她怕他们医术不足,害了嬴政,也怕这些出自市井之间的大夫对嬴政包藏祸心,在嬴政的药中动手脚。 小嬴政生病之时,赵姬会通过赵家辗转为他拿来一些药物,接着,小嬴政就在赵姬的照料下硬抗。 好在他从小身体素质就不错,在邯郸生活了八年多,也就病了两三回。更多的时候,小嬴政喝药还是因为跟人打架,而导致身上带了伤。 他和赵姬不能说不惨,只是这「惨」,显然跟小嬴驷想像中的「惨」大不相同。 嬴政并不是一个喜欢向别人诉苦的人,他也不喜欢跟人讲述他童年时的遭遇。在他看来,只有弱者才会沉溺于过往之中不可自拔。 但此时,面对小嬴驷满脸怜爱的模样,嬴政实在有些绷不住了。 他一脸尴尬地将他年幼时秦国和赵国的关系,以及他和赵姬在邯郸的生活讲述给小嬴驷听。 「……事情就是这样,政并未挨饿,也并未受冻。」 没成想,小嬴驷在听完之后,更加心疼嬴政了:「呜呜,政儿病了都没有医者为你治疗,还要靠着自己挺过来,真的好惨啊!」 「还有还有,你居然还要自己跟人打架,那些人还不讲武德,好几个人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实在是太可恶了!那你更要吃好一点,长得壮实一些,这样才能少生病,也能把那些人欺负你的人通通揍趴下!」 嬴政:「……那段过往对于政而言,已经过去了。」 他吃再多,肉也长不到当年身处邯郸的小嬴政身上,况且他现在也不可能再撸起袖子亲自跟人干架了……唔,遇刺的时候除外。 小嬴驷看向嬴政的目光中蕴满了泪水,嬴政觉得自己难以消化这份来自小祖宗的沉甸甸的爱。 对于他而言,这段经歷早就已经过去了。那些欺负他欺负得最厉害的人,在他攻破邯郸城时,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惩罚。 嬴政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幼时的那段经歷,在给与他痛苦和屈辱的同时,也极大地磨练了他的心性,让他迅速成熟了起来,并明确了自己未来要走的道路。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归秦之后,轻而易举地打败生长在富贵温柔乡中的嬴成蟜,成为秦国太子,并登上王位。 不过小嬴驷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起来简直恨不得将当时嬴政受过的苦全部给嬴政补回来。 在小嬴驷的种种关照下,嬴政觉得,自己不是一名大权在握的成年秦王,而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可怜。 来自小祖宗的关爱实在是太过沉重,让嬴政无力承受! 嬴政果断决定祸水东引。 「高祖父,政毕竟还会在此地停留一阵子,您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嘱咐政。曾大父却是不久后便要离开了,您该抓紧时间多关心关心曾大父才是。毕竟这一别,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对哦。」小嬴驷一拍脑门儿,又把目光转回了嬴稷的身上。 怎么绕了一圈,他反倒把最初的目的给忘了呢? 小嬴驷刚刚才嫌弃完嬴稷,这回不好意思腆着脸再凑上去。 他环视了一圈,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一旁的嬴渠梁:「阿父~」 嬴稷向来尊敬嬴渠梁,若是嬴渠梁开了口,他们也就能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然而,嬴渠梁却不肯接他的话茬:「是你把稷儿给惹毛的,你得自己负责把稷儿给哄好。寡人曾教过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总指望着让别人给你善后。」 「可是……稷儿要怎么哄啊?」小嬴驷看着脸色阴沉的嬴稷,陷入了纠结之中。 平时好像只有嬴稷哄他的份儿,他没怎么哄过嬴稷耶? 小嬴驷其实也知道,他刚才是有些迁怒嬴稷了。 小嬴政在邯郸出生,又没有跟秦王稷见过面,他在秦王稷那儿自然没有什么存在感。嬴子楚回秦之后,巩固自己的地位都来不及呢,也不可能见人就说我还有个儿子在邯郸,我逃命的时候把我儿子丢在邯郸了。 嬴政幼时在邯郸受的苦,与嬴稷不能说毫无关系,但关系并不大。 只是,欺负小嬴政的人不在小嬴驷跟前,小嬴驷又找不到嬴政的亲爹嬴子楚,他不就只好拿嬴稷来撒气了么? 这么一想,小嬴驷还有些怪心虚的。 嬴渠梁不肯搭理小嬴驷,小嬴驷只好将目光放在了嬴政身上:「政儿……你那么会哄人,你肯定知道该怎么才能哄好稷儿吧?」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还拉着嬴政的胳膊晃了晃。 嬴政从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能够被一介稚童所打动的人,这会儿,他却发现自己有些承受不住来自小嬴驷的撒娇。 第107页 不,他这只是出于对先祖的敬重,绝不是因为其他的任何原因,才没有办法拒绝小嬴驷。 「其实不难。只要高祖父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到曾大父面前去,曾大父就什么都不会跟您计较了。」 这般说着,嬴政的目光与嬴稷的目光交汇了一瞬。 嬴政早就看出,嬴稷根本不可能跟因为这点小事与小嬴驷计较。 嬴稷现在故意端起了架子,不过是在等着小嬴驷跟他服个软罢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嬴稷面前低过头,但对于嬴稷来说,来自小嬴驷的服软,还是让他感到相当新鲜的。 「可是,我这样跟稷儿说话,会不会有损我作为阿父的威严啊?」小嬴驷迟疑了一下,小声问嬴政:「政儿在凶过你的儿子之后,会怎么跟你的儿子说话呢?」 嬴政想到了扶苏、高那几个孩子,确认他膝下的几个孩子没有哪个会像嬴稷心眼儿这么多,他大概率是不需要亲自教训他们的。 不过,小祖宗的问话,他还是要回答的。 只听嬴政道:「政呵斥他们,自然是因为他们有做得不妥之处。政会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错在哪儿了。」 「哦。」小嬴驷点了点头。 这才符合他心中父子相处的情况嘛! 小嬴驷现学现卖,噔噔噔地来到了嬴稷的跟前,仰着下巴道:「稷儿,你好好反省一下,你错在哪儿了!」 嬴稷:「???」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家重孙子,又看了看自家小阿父,愈发觉得自己像是捡来的了。 …… 小嬴驷虽然想要趁着嬴稷尚未离开,待嬴稷好一点儿,但事与愿违。他说话时,时常把嬴稷噎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到了最后,小嬴驷自己都放弃了。他哭丧着脸对嬴渠梁、嬴稷和嬴政说道:「怎么办,日后,稷儿不会厌恶、嫌弃我这个阿父吧?」 「稷还不至于这样不知礼数。」嬴稷道。 嬴稷跟他自己的阿父关系就相当一般,秦惠文王不能说故意苛待嬴稷,但嬴稷小小年纪就去了燕国做质子,父子俩连面都没见几回,能有多少感情呢? 虽说嬴稷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小嬴驷时不时就损他一句,但这种亲昵的关系对于嬴稷来说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嬴稷很喜欢眼前的这个小嬴驷,对于他来说,小嬴驷既是他的小阿父,又像是他的小儿子、小孙子。 「我说的不是你。」小嬴驷扭过头:「我说的是我的小嬴稷,以后我亲生的孩子。」 虽然现在小嬴驷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但他居然已经开始为未来的父子关系而操心了。 嬴稷看着他这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知怎的,有些想笑,心中又多了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认真地对嬴驷道:「阿父不必这般拘谨,你觉得怎么舒坦就怎么来。你在稷跟前要是顾虑这顾虑那的,反而让稷觉得不自在。」 嬴稷自己没有从秦惠文王那里得到多少父爱,这个世界的小嬴稷,应该会比他幸福得多。 同样的,他那个世界的小嬴政,也会比其他世界的政儿幸福得多。 嬴稷的目光从嬴政身上略过,他决定回去之后就把接回小嬴政之事提上议程。 …… 嬴稷手底下的大军还在兢兢业业地协助嬴渠梁建造咸阳城时,嬴稷本人和他手底下的高级将领已经开始为归家做准备了。 嬴稷是接了嬴渠梁的《求贤令》而来,他回去的秘密,自然也落在那封《求贤令》上。 当嬴稷将那封《求贤令》再次握在手中时,他又一次看到了选择框——离开,暂时不离开。 他知道,只要他选择「离开」,他和他麾下的大军,就会突然消失,就像他们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一样。 最近,嬴稷时常将这封《求贤令》拿在手中抚摩,却迟迟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驻守在函谷关处的蒙骜和王翦已经将手头的工作交给嬴渠梁手下的将领,开始往栎阳赶了,白起也将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士兵们召集了回来。 至于他带兵打仗心得,他早已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嬴渠梁朝的将领和嬴政朝的将领。 白起也从王贲和蒙恬那里了解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长平之战、邯郸之战的详细经过,他甚至还知晓了秦王政攻灭韩国和赵国的全过程。若是时机成熟,若一切进展顺利,秦王稷和白起未必不能提前开始进行灭国战。 白起其实很想在离开之前,跟孙膑好好交流交流——这兴许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交流的机会了,日后,秦王稷和他未必能再来这个时空。 可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膑尚未对秦国归心,要是白起这会儿去见孙膑,难保不会被孙膑看出些什么来。白起不能给嬴渠梁的秦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罢了,这段旅程对于他们而言,本身已经足够玄妙。与前辈和后辈们的交流和协作,让白起深觉受益匪浅,不枉此行。 日后,如果白起还有机会能够与孙膑进行交流,自然最好,便是来不了,对于白起而言,也算不得什么损失。毕竟,他们本身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与此同时,嬴稷本人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与自己的先祖和后辈进行交流。 往日在祖孙几人中,嬴政的话并不多。可最近这些日子,嬴政却几乎变成了话痨,时不时向嬴稷提醒一下这个,叮嘱一下那个。 第108页 嬴稷则将嬴政提到的细节默默记在了心中,对于他而言,这都是即将发生之时,十分有参考价值。 突然,嬴稷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政儿,你要不要给小时候的你自己带个话?」 嬴政愣了愣,才说:「不必。」 嬴稷那个世界的小嬴政,将拥有来自曾祖的看重和悉心栽培,嬴政并不觉得那个小嬴政需要来自自己的叮嘱。 他话音刚落,小嬴驷就凑了过来:「我有我有!稷儿,你要告诉政儿每天多吃一些,长得壮壮的才不会被人欺负!以后有机会,你就带政儿来看我!」 说着这话,小嬴驷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了看身边的嬴政,恍然大悟:「不行,这里还有个政儿呢,我们得把两个政儿区分开来。这样吧,你叫大政儿,稷儿那里的政儿叫小政儿!」 嬴政:「……」还真是简单粗暴的划分方法啊。不过,大政儿和小政儿是什么奇怪的称唿? 嬴稷强忍着笑意道:「好,稷会把阿父对小……咳,小政儿的关切之意转告他的。」 「阿父,你也来!必须让小政儿感受到我们这些先祖对他的关切之意。」 嬴渠梁则有些犹豫:「真的有必要让年幼的政儿知道我们的存在吗?」 这种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当真要告诉小嬴政吗?他是否能够理解? 小嬴驷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嬴政反倒开口了:「自然有必要。既然我们能够接到老祖宗的《求贤令》,未来,说不定有一日他也会接到。」 嬴政认真地看着嬴渠梁:「与先祖有关之事,都是极为重要且极有意义之事,政不希望先祖瞒着政。」 「对啊对啊!」小嬴驷在一旁接话:「而且,我们都知道的事,却唯独瞒着小政儿,那小政儿不就等于是被我们排挤了吗?小政儿也太可怜了!」 「既如此,你便替寡人带话给年幼的政儿,让他勿忘先祖之志。」嬴渠梁对嬴稷道:「作为秦国国君,寡人盼着政儿能够超越所有人——包括另一个他自己,建立不世基业!作为政儿的先祖,寡人盼着他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这番话,同样也是对你们说的。」嬴渠梁的视线从嬴稷和嬴政的身上扫过,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在发展秦国的同时,勿要忘了保重你们自身。」 嬴稷和嬴政点了点头。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听人用这般关切的口吻对他们说话了。嬴渠梁的话虽寻常,却让他们心中熨帖。 嬴稷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这些日子,有稷在一旁监督着,大父和政儿总算是没有熬夜处理奏疏,待稷离开后,大父和政儿可要保持住,不许因为稷不在,便任性妄为。」 嬴渠梁听到这话,不由有些心虚。秦国的一切刚刚步入正轨,有些事是真的繁琐,不知不觉就会处理到很晚。 现在有嬴稷和嬴政替他分担工作,又有嬴稷在一旁监督他,其实他真的已经很少加班了。但往后的事,谁也不好轻易保证嘛。要是真有十万火急的事发生,总不能还指望他恪守嬴稷定下的「规矩」吧? 嬴政虽没有说话,但他明显也是这么想的。 秦国已经将赵地和韩地纳入了管辖范围,原赵国和原韩国的贵族也被迁入了咸阳城中,可韩赵故地依旧有一些人不安分,时不时就要作个乱。 眼下,嬴政又磨刀霍霍,准备攻打魏国。 接下来,嬴政要处理的要事只会多,不会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嬴政又怎么可能严格遵守嬴稷给他们定下的「规矩」呢? 现在还好说,秦国总体面积不大,又有三代秦国国君在这儿杵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急事,都能第一时间得到解决。如果嬴稷和嬴政真是忙得不得了,他们也不可能每日抽出时间来给小嬴驷上秦法课了。 但在嬴稷离开之后,尤其是在嬴政也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之后,一切又都会变得不同。嬴渠梁和嬴政还真是无法向嬴稷做出任何保证。 嬴稷一看自家祖父和曾孙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哎,寡人都要走了,大父和政儿这是要让寡人走也走得不安心么?」 嬴渠梁:「……稷儿,你只是要回去了,别说得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不错,政从来不记得曾大父是这般黏黏煳煳的性格。」嬴政也立马接口。 根据嬴政身边某些四朝老臣的说法,嬴稷心肠可硬着呢,连他的儿子都无法得到他什么好脸色,别说其他人了。 嬴稷道:「你都不曾与寡人相处过,又怎会知道寡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别说你是通过那些大臣来了解寡人,不准的。」 嬴政:「……」 明明他和老祖宗是同时开的口,曾大父却只挑着他的话来怼……嗯,今日他对曾大父的了解又加深了呢。 嬴稷说完这话,又对着嬴政道:「寡人的大父是个什么寿数,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你若想眼睁睁看着他盛年而亡,甚至你也想步他的后尘,那你便想与他一道折腾自个儿吧!」 这句话中,倒是有了几分指「政」骂「梁」的意思。 嬴渠梁听闻此言,声音不由低了几分:「何至于如此……」 随后,嬴稷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嬴渠梁顿时不说话了,这还是大孙子第一次在他面前摆出这副派头来呢。不得不说,大孙子气势全开的时候,还是让人压力挺大的。 第109页 嬴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嬴渠梁,又看了看嬴稷:「曾大父离去之后,政会好好监督老祖宗的。」 嬴稷摆了摆手:「你可别说这话了。你自个儿也同样是个需要人操心的主儿!」 「那我来负责看着阿父和政儿吧!」小嬴驷自告奋勇地举起了小手:「我肯定不会让他们乱来的!唔,要是我能够见到政儿那边的王族宗亲就好了,这样一来,政儿回去之后,就能够让他们继续帮忙盯着政儿了。」 「那这项重任,可就交给阿父了。」 嬴稷表示,虽然小嬴驷多数时候都不怎么靠谱,但这项任务,兴许还真的只有小嬴驷能够完成。 「嗯!」小嬴驷挺直了胸膛,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 在众人齐心协力的营建下,咸阳终于有了后世的雏形。 这日,嬴渠梁与小嬴驷、嬴稷和嬴政一起来到了这座城池。 日后,这里会成为秦国的都城,但对于嬴渠梁和小嬴驷而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看着这座正在修建中的城池,小嬴驷不由怔怔地道:「这里……就是政儿说过的咸阳吗?」 他记性很好,他显然还记得嬴政在第一封家书中跟他提到过的内容。当时,困惑的小嬴驷便曾拿着那封家书去问嬴渠梁,咸阳是哪里,为什么嬴政说要去咸阳找他。 嬴渠梁用一种小嬴驷看不懂的眼神对他说:「咸阳,是我秦国未来的都城。」 从那时起,咸阳在小嬴驷心中,便多了几分特殊的意义。 现在,小嬴驷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咸阳城,他发现,这座城池虽然尚未竣工,但规模却远远超过了栎阳。 「驷儿,你可知,咸阳因何而得名?」 尚处于震惊中的小嬴驷听到嬴渠梁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他摇了摇头:「不知。难道,咸阳城有盐池吗?因为特别咸,所以叫做咸阳?」 自小嬴驷年岁渐长,嬴渠梁在处理政务之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多听、多看、多想。 小嬴驷对于战略资源,比如盐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在小嬴驷看来,如果咸阳城有什么重要的资源,能够帮助秦国迅速发展壮大起来,阿父、稷儿还有政儿一个个对咸阳这么重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嬴渠梁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说道:「咸阳与盐池可没有什么关系。咸阳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河之北,山南为阳,水北为阳。咸阳城因山水俱阳,故而得名。1」 「这一带……曾是周王室的旧都丰、镐二京所在之处。」 周文王伐崇侯虎之后,将都城从岐迁至了丰京,周武王继位后,又将都城从丰京迁至了镐京。2 丰、镐二京隔河相望,距离并不远。这里曾是天下间最为繁华的城池,然而,一切终是随着犬戎人的进攻而化为乌有。 嬴渠梁的目光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四百多年前在这片土地上燃起的战火。 在镐京中执政的最后一代君王是周幽王。 周幽王对外重用奸佞,对内废黜申后与其所出的太子姬宜臼,改立宠妃褒姒为王后,又立褒姒之子为新太子。 这一举动惹怒了申后的父亲申侯,气不过的申侯联合缯国、犬戎一起攻打周幽王。最终,周幽王在骊山之下被杀死。3 申后之子姬宜臼终于被诸侯拥立为新任周王,这,便是周平王。 周平王继位了,却不得不面对犬戎仍在周王室都城肆虐的现状。 请神容易送神难。申侯联合犬戎人进攻镐京时,对方答应得十分爽快,但犬戎人在见识了镐京的繁华之后,又怎么肯轻易离开?贪婪和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此时的犬戎人已经不满足于申侯许诺给他们的那些东西了,他们想将这片肥美的土地据为己有。 曾经盛极一时的丰、镐二京因为战火而生灵涂炭,不再适合继续作为周的都城。 秦襄公抓住时机,率领兵马赶到丰、镐二京。 彼时在丰、镐二京的有犬戎人,有周幽王麾下的残余势力(这部分势力在周幽王和褒姒之子姬伯服死后,被周携王继承),有支持周平王的势力。 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秦襄公选择站在哪一边,对于周平王和周携王来说无疑十分重要。 最终,与戎狄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秦襄公,选择站在代表王室正统的周平王这一边,他亲自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 至此,立下大功的秦襄公终于从「西陲大夫」晋为诸侯,秦地也终于得以立国。 周平王将岐山以西的土地赐给了秦国,并与秦襄公约定:「犬戎人兇残,掠夺了我们的岐、丰之地,如果你们秦人能够将犬戎人赶走,你们就可以占有那些土地。4」 彼时,秦襄公虽然名义上成为了诸侯,但周平王答应给他的封地,仍有大半落在戎人和狄人的手中。 初生的秦国想要生存下去,想要发展壮大,就必须持续与这些戎人和狄人作斗争,相互掠夺生存资源。 五年后,秦襄公在讨伐西戎的过程中离世。他正式成为诸侯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却给秦国留下了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他的斗争精神,也镌刻进了后世嬴秦子孙的骨血之中。 秦国自战火中诞生,见证了一个大争之世的到来。往后的数百年间,逐渐衰落的周王室无力再控制诸侯之间的相互征伐。 第110页 一百多年后,秦穆公嬴任好称霸西戎,又与晋国结「秦晋之好」,最终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彼时,诸侯们相互征伐还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给予了周王室一定的尊重。 然而,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为分界线,诸侯之间的纷争愈演愈烈。连弒君谋国之事,周天子都无力再干预。 周威烈王承认了韩、赵、魏三个篡权者自行立国的正当性,周安王又承认了田氏代齐的正当性,自此之后,君臣之间的界限,便不再清晰。 既然晋国可以被其麾下的大臣所取代,既然田氏能够取代姜氏成为齐国之主,既然臣子取代君主自行立国得到了周王室的认可,那么,周王室为何不可被取代? 诸侯国的国君们名义上仍是周天子麾下的臣子,可他们手中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周王室。先前他们「尊王攘夷」,不过是不好轻易破坏彼此约定俗成的规则,不好打破君臣的界限。 但现在,这道界限,已经被周王室亲自打破了。天下诸侯,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尊敬这个暮气沉沉、日薄西山的王朝的统治者。 作为战国七雄之一,秦国无疑也有自己的野心。 尽管现在,秦国在几个大国之中实力还很弱小,但嬴渠梁的野望并不比任何人少。 此刻,嬴渠梁站在这片土地上,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这里曾是周王朝的故都,后来在战火中化作了废墟,如今,一座新兴的城池,又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被建立起来。 咸阳,将取代过去的丰京和镐京,重新成为王朝的中心,并见证属于秦人的辉煌岁月! 小嬴驷认真地听完了从秦国立国到发展至今的漫长故事。 原本他对于这座新兴的都城并没有什么情感,他只是觉得,这座城池占地很大,地理位置绝佳,的确比栎阳更适合作为秦国的都城。 在得知嬴秦先祖们曾为这里挥洒热血,献出生命之后,小嬴驷看待这里的目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时的他,也许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传承」,但有了先祖们的浴血奋战,小嬴驷觉得,这座城池仿佛与他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繫。他对这座新兴的都城,多了几分亲近感和认同感。 「阿父!」小嬴驷拉了拉嬴渠梁的衣袖:「政儿是不是说过,他所在的那个时期,我秦国已经攻占了洛邑?」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某种兴奋的光芒。 「不错,政儿明明只与你说过一次,你倒是记得清楚。」嬴渠梁哑然失笑。 「那当然啦,事关我们秦国的地盘和基业,我怎么能不关心呢?」小嬴驷将脑袋抬得高高的:「既然我们秦国继承了周王室的故都,这新都自然也要由我们来接手,这才算完整!」 嬴渠梁哑然失笑。 小嬴驷不愧是他们嬴秦的后裔,明明年龄还这样小,他对于土地的执着,却已几乎成为了本能。 「对了政儿,你快跟我们说说,你是如何攻灭洛邑的?」 「洛邑并不是政攻灭的。」嬴政开口道:「准确地说,末代周王是败于曾大父之手。」 嬴政开始为自家先祖们讲起了周王室走向覆灭的过程。 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结束后,大将白起被赐死,与秦国有几代仇怨的楚考烈王见状,觉得有机可乘,便想组织合纵联军攻秦。 只是,他的祖父楚怀王担任合纵长,最终被骗入秦国客死他乡,他的父亲楚顷襄王牵头组织合纵,被秦军一路打到了郢都,连先王之墓都被烧了。可见,做这齣头鸟,还是有风险的。 于是,楚考烈王便想着「废物利用」一下,让周赧王出面,以周天子的名义组织合纵联军攻打秦军,遏制秦国的势力。 彼时,周赧王直辖的地盘小得可怜,在那小得可怜的地盘中,他还封了个「东周公」和「西周公」,周赧王麾下的势力被进一步分割。 可以说,周赧王的一生,都在诸侯们的漠视中度过。 来自楚国使者的种种吹捧,可把周赧王给激动坏了。都多少年了啊!周王室都多少年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了! 自从王权进一步衰落,诸侯国们遇到什么大事,也不请周王室出面调节了,周天子彻底沦为了摆设。有时,诸侯国的国君们跟周天子说一些极为僭越的话,周天子也只能默默受着。 现在,楚国这么个大国朝着洛邑派来了使者,言辞间对周赧王极为恭敬,他对周赧王说:「秦国攻占了其他国家很多城池,早已惹得其他国家的国君心中怨恨不已。如果您能够出面,组织六国合纵攻秦,六国国君必定会纷纷响应,您也可以趁此机会重振周王室的威望,让天底下的人知道,您仍然可以号令群雄!」 「为王者,就要有该有的担当!假如您能够在大家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您必定能够成为周王室的中兴之主!」 周赧王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他已经憋屈太久了,他不想再继续憋屈下去。况且,随着秦人的不断入侵,身处洛邑的他也同样岌岌可危。要是他能够与六国联合将秦国重新压制在函谷关内,那就太好了。 为了实现这一远大目标,周赧王任命西周公为大将,凑了一支由五六千人组成的兵丁。因为缺少武器和粮食,周赧王不得不以天子的名义作保,向城中的富商们进行借贷,这才终于解决了这五六千人的军需问题。 第111页 周赧王原本与六国国君约定,在伊阙汇合,各国一起发兵攻秦。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只有燕国和楚国派了些人手过来,其他国家纷纷失约了。西周公以为是他们路途中遇到了什么事,耽误了行程,便又等了三四个月,可其余各国的军队还是不见人影。 至此,西周公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被其余几国的国君放了鸽子。 就这么点人手,够做什么呢?要是跟秦军开战,他们怕是连给秦军塞牙缝都不够!最终,西周公只好带着自己手底下那点人灰熘熘地回来了。周赧王也因为无力偿还债务,过上了「债台高筑」的日子。 「曾大父原本并不想理会那周赧王,可周赧王偏要带头组织各国抗击我秦国,曾大父自然容不得他。」 况且,秦军出征一趟,也不能无功而返。于是,周赧王的辖地,就成了秦军们的战利品。 嬴稷听得此言,并没有太深的感触。胆敢与他秦国作对者,就该有被狠狠剐下一层肉来的觉悟!若是没肉可剐,那就把自己囫囵个儿地献上吧。 不过,周赧王的不安分,还是出乎了嬴稷的意料。 「姬延么?等寡人回去之后,看寡人怎么收拾他!」 嬴渠梁则感慨道:「周室当初号令天下,何等威风,谁知一朝败落,竟沦落至此。我等当以此为戒,让子孙后代莫要重蹈周室的覆辙。」 嬴政道:「周室亡于分封,亡于后世子孙不思进取。只要我嬴秦子孙锐意进取,定不会步周室的后尘!」 这日,嬴渠梁、嬴驷、嬴稷和嬴政在咸阳城停留了很久。 直到暮色降临,嬴稷看着汇聚到咸阳附近的大军,对着嬴渠梁等人道:「大父,阿父,政儿,我去了!」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此时,嬴渠梁只简简单单说了句「保重」。 他心知,嬴稷这一走,兴许就是永别了。 只是,嬴稷的到来,对于嬴渠梁和他的秦国而言,本就已经是一个奇蹟,他如何能够奢求更多? 嬴稷最后看了嬴渠梁等人一眼,转身走进了白起所率领的那支队伍之中,撕碎了手中的《求贤令》。 暮色渐浓,嬴稷和他身后的大军,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范围中。 小嬴驷看着这一幕,眼眶有些酸涩,他努力地抬起小脸,才让自己眼中的泪珠没有滚落下来。 第48章 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过后,嬴稷和白起发现,他们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离开的旷野。 就是在此地,嬴稷拿出了穿越时空而来的《求贤令》,带着自己麾下的大将和大军去襄助嬴渠梁。 当他们再一次回到这里时,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离开时吹过的那阵风,依旧拂得身边的草木摇曳晃动。 嬴稷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状态,他身边的白起则对着身边的斥候吩咐道:「去,打探打探周围的状况以及各国的动向,看看现在距离我们发兵之时过去了多久。」 斥候们领命而去,半日后,他们带回了打探到的消息——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前往长平仅仅过去了数日,赵王(和谐)丹依旧在往长平增兵。 面对即将到来的秦军,赵国上下皆是严阵以待。 白起闻言,心中一喜:「想不到,我们在孝公处停留了三年,我们所在的世界却仅仅过去三天,果真是秦国先君保佑!」 他们这次去秦国,可不仅仅是给秦孝公送温暖去了,他们自己也从秦王政处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对于长平的布防以及赵国国内的局势,他们了如指掌。 在获得了极为宝贵的情报后,白起有把握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赢得此战的胜利! 白起向嬴稷献策道:「赵王年轻冒进、急于求成,老将廉颇却稳扎稳打,他们的脾性并不是那么相投。如今,我军提前得知了长平城内的布防情况。我们完全可以以此为契机,加大廉颇和赵王之间的裂痕,逼得赵王提前换将。」 防守反击型的廉颇对于白起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对手。 白起有把握在正面对决中战胜廉颇军,但廉颇若是固守城门避而不出,白起一时之间也拿对方无可奈何,双方只能僵持下去。 到了最后,这场对决势必会演变成国力的对决——秦军毕竟远道而来,在粮草运输方面的损耗会比赵军大上不少。 根据秦王政提供的信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进行到最后,无论对于秦国来说还是对于赵国来说,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所付出的,都远远超过了上党郡本身的价值。 数十万大军杵在前线,耽误了春耕秋收不说,大军本身还要消耗海量的粮食。这对于秦国和赵国的国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 咸阳城距离长平约五百公里1,秦国想要保证远征军的粮食供给,是一件颇为困难之事。运送粮草的官员在路途中本身就要消耗不少粮食。这一场仗打下来,直接就把秦国的国库给打空了。 而对于赵国来说,也同样如此。上党郡看似距离赵国很近,从赵国运送粮草到上党郡的难度理应低于秦国,可赵国的农耕水准远不如秦国2。 秦国有商鞅制定的法律在,有农爵制和军功爵制,国人重视农耕与征战。赵国从事其他行业之人甚多,平日里,这些行业使得赵国的经济蓬勃发展,可到了与人硬碰硬的时候,钱可不能当饭吃。 如果赵国想要拿着钱去别的国家购买粮食,他们也将面临和秦国同样的问题——遥远的运输路途中,这些粮食要损耗大半。况且,这一来一去,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第112页 而赵国与他国通过贸易得来的粮草,也远不如秦国直接从大后方调集粮草到前线稳定——其他国家的君王见赵国告急,保不准就会趁火打劫,逼着赵国高价购粮,或是逼着赵国在某些方面对他们做出让步。 正因如此,当赵国发现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对他们来说得不偿失的时候,赵孝成王开始在战与和之间动摇。赵孝成王在与楼昌、虞卿等朝臣们商议之后,甚至派出使者郑朱前往咸阳,欲与秦国议和。 嬴稷亲自接待了郑朱,给与了郑朱最高规格的礼遇。但每当郑朱想要与嬴稷和秦国大臣们商议休战细节时,嬴稷等人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和谈迟迟没有进展,但其余几国都已经知道了秦赵正在议和之事。嬴稷此举,等同于断绝了赵国向其余几国求援的希望。3 对于其余几国的国君而言,赵国要是一边与秦国议和,一边向他们求援,他们恐怕得在心中嘀咕着赵国不会是伙同秦国给他们使绊子吧? 嬴稷这么做,意思也很明确,他并不想与赵国和谈。他一方面用暧昧的态度麻痹赵国使者和赵王,一方面却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暗自蓄力。 彼时,秦国已经在长平之战中付出了太多,仅仅只是从赵国手中夺回上党郡,已不能弥补秦国的损失。唯有歼灭赵国的有生力量,将赵国彻底踢出争霸行列,对于嬴稷来说,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胜利。 正因如此,在此后的战役中,嬴稷採纳了范雎的谏言,利用离间计迫使赵国撤下廉颇,换上了缺乏实际作战经验的青年将领赵括。白起则抓住时机引诱赵括主动进攻,最终断了赵括的粮道,赵军被迫向秦军投降。 面对这四十万的赵兵降兵,白起没有手软,他背负骂名,将这四十万赵兵全部坑杀…… 白起所做出的选择并不符合道义,他也因此而饱受诟病,但这却是最符合当时秦国利益的选择。 谁都不曾料到,一场为攻城略地而发动的战争,最后竟会演变成秦赵两个大国的举国之战。 在此战之中,赵国一度濒临亡国,作为胜利者的秦国同样也损失惨重。 这样惨烈的战争,即使是在这纷扰不断的乱世之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嬴稷和白起君臣可以选择是否要将这场战役继续进行下去,以及要如何将这场战役进行下去。 嬴稷和白起都默契地选择了后者。 在这大争之世,不进则退。 当初他们没有掌握这么多信息时,他们都不会选择退让。如今,他们对敌我双方的情况知之甚详,他们就更不会后退半步。 这一次,他们非但要击败赵军夺回上党,还要一举灭赵! 用嬴稷的话说:「寡人多做一些,政儿就可以轻松一些。攻灭六国的功绩虽然显着,但政儿能一口气攻灭六国,他还能一口气让六国对我秦国归心吗?」 「还是让寡人这个做先祖的替政儿分担一部分吧。先把刺头赵国灭了,再把韩国灭了,然后是魏国……寡人那不中用的太子,寡人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了,能够顺顺噹噹将王位传给政儿的阿父……那个谁,叫什么来着?总之,把王位传给他就行。」 「政儿的阿父若是有能耐,便让他把燕国给打了……不,他必须有能耐,寡人可不想再看到那什么燕太子派人去刺杀政儿了。」 嬴稷越想越激动:「趁着寡人还有余力,赶紧将三晋之地给打下来,并在三晋之地推行秦法,燕国就交给政儿的阿父。到了政儿上位的时候,政儿再伐楚,灭齐,一统天下,如此一来,我秦国的万世基业便稳了!」 白起并不想打断正在兴头上的嬴稷,但此刻,他不得不打断自己的主君了。 「王上,有了公子政,您的计划才能顺利实行。可公子政现在是否已经出生,我们还不得而知。若他尚未出生,这仗,只怕我们暂时还打不得。」 这番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朝着嬴稷兜头浇下。 嬴稷意识到白起说的是对的。 这场战争对于秦国而言固然重要,但都敌不过一名优秀继承人的价值。 嬴稷想了想,道:「在开战之前,寡人先派人去邯郸城中打探一番。若政儿已经出生,便尽快将政儿和他的阿母带回秦国,若政儿尚未出生,就将他的阿父和阿母护送回秦。」 「可公子政是在邯郸出生的,若是他尚未出生,他的父母就离开了邯郸,那他最终还能出生么?」 「看样子,只能等到他出生了,寡人才能放开手脚,跟赵王决一胜负。」嬴稷迅速地调整了战略:「秦赵双方的对峙老路,看样子咱们还得继续走下去。既然这样,那就暂且不忙着逼迫赵王换下廉颇。咱们先前往前线吸引赵军的注意力,再派人暗中潜入邯郸,密切监视政儿父母的动向。」 白起听嬴稷左一句「政儿的阿父」,又一句「政儿的阿父」,忍不住提醒道:「公子政的阿父是公子异人。」 虽说这位王孙在秦王稷面前一向没有存在感,但毕竟是日后做了秦王的人啊。秦王稷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还叫不出他的名字来吧? 「反正日后他回了咸阳要给自己改名字,寡人去记他现在的名字有什么用?」嬴稷眉眼冷肃地道:「等他改完名字,寡人再去记他的新名字好了!」 第113页 白起:「……」 他一时竟然不知该吐槽自家王上竟然这般不讲究,还是该同情公子异人。 嬴稷仿佛看穿了白起的心思,冷哼一声:「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为我秦国生下了政儿。可他居然在自己逃命的时候,把政儿丢在了赵国,难道他还指望寡人对他有什么好脸色么?」 「如果公子政只是一名普通小公子,想必您不会恼火至此吧?」白起为嬴异人说了句公道话:「他在逃离邯郸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在邯郸留下的那名小公子,日后会如此的争气。」 嬴稷向来是个实用主义者。唯有对他,对秦国有用的人,他才会高看一眼。 要是嬴政只是个才能平平的普通王孙,嬴稷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在秦国王室中,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没有『如果』,政儿就是那个能够将我秦国带向顶峰的后代!」 白起见嬴稷在提起嬴政之时满脸都是骄傲之色,他忍不住道:「您既然这样认可公子政,为何先前与秦王政相处时,您总是要跟他呛声?」 难不成,果然像秦孝公说的一样,秦王稷就是性子别扭,不肯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 「寡人看,你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敢肆意揣摩寡人的想法!」 「这话可不是臣说的,这话是您的先祖秦孝公说的……」 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嬴稷一行人抵达了少水河。 这是一条贯穿上党郡的河流,在另一个世界中,王龁就是在距离少水河不远处的玉溪河谷与廉颇军迎面相遇。在经过一番艰苦对战后,王龁军击退了廉颇军,迫使廉颇军退守空仓岭。 这次,白起准备提前在玉溪河谷中布局,打廉颇军一个措手不及。 白起想要将廉颇诱入他提早布置好的陷阱中,廉颇的警觉性却高得出乎白起的意料。 白起作为当代武将的噩梦,不少人都研究过他的打法,对他的作战风格略有了解。 廉颇在与白起的军队打了个照面之后,心中立刻产生了怀疑。 「这次,秦国派来与我军交战的,当真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王龁么?」 因为心中存疑,他没有贸然率军步入玉溪河谷,而是谨慎地率领军队在这附近扎营观察。 白起见状,索性选择主动出击。他的打法十分兇狠,极具个人特色,在野战中,廉颇所率领的赵军完全不是白起的对手,他们被打得且战且退。 廉颇在看到白起的身影时,面上一惊,但很快,他的眼眸中又浮现出些许瞭然之色:「果然是你!」 很快,武安君白起出现在上党郡的消息,传到了赵孝成王的耳中。与这则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廉颇军落败、转攻为守的消息。 赵孝成王一想起白起的那些「丰功伟绩」,顿时开始寝食难安起来。 上党郡紧邻赵国,一旦上党郡被秦军拿下,秦军便可长驱直入,对赵国造成严重的威胁! 增兵!必须增兵! 在赵孝成王的焦虑不安中,赵国几乎所有适龄的青壮年都受到徵召,被派往了前线。 趁着邯郸城内空虚,嬴稷派来的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混入了邯郸城中。 这些探子一入城,便直奔主题,朝着公子异人所居住的府邸而去。 这一次的任务,与他们以往接到的所有任务都不同——他们需要确认公子异人与其姬妾有没有生下公子政。 如果公子政已经出生,他们便可立马向公子异人表明身份,并将公子政及其生母妥善护送回秦国。要是公子政还没有出生,他们需要蛰伏起来,不能让公子异人发现端倪。等到公子政出生了,他们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尽管公子异人只是一名不受秦国重视的质子,但悄无声息地混进他的府邸,对这些探子们来说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也不知公子异人最近交了什么财运,他居然在自己的院落中养起了死士,且这死士数量还不少!咸阳那边给公子异人的钱财,是不足以支撑他豢养这么多死士的。 这些探子们悄悄蹲守在公子异人的府邸附近,过了大半个月,他们打探到了想要的信息。 其一,资助公子异人的是富商吕不韦,吕不韦如今深得公子异人信任和看重。 其二,公子政已经两个月大了! 这些探子们当即就决定不再忍耐,他们带着秦王稷交给他们的信物,来到了嬴异人的面前。 嬴异人在得知最近鬼鬼祟祟地徘徊在自家附近的人,居然是他祖父派来的人时,先是一愣,而后声音颤抖地问道:「大父……大父派你们过来可是要接我回秦?」 随着秦赵关系日益紧张,嬴异人在这邯郸城中日子也愈发难过。近些日子他还与吕不韦商议着要偷偷逃回秦国呢,没想到,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秦王稷派来的人就到了! 此时,嬴异人心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大父居然还记得他!大父居然还记得他啊! 他还以为咸阳城中的众人都已经把他遗忘了,完全不顾他的死活了! 谁知这时,探子们冷冷地对嬴异人说道:「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护送公子政及其生母回秦。」 至于嬴异人,并不在他们的任务范畴之内,嬴异人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嬴异人在听到这番话语之后,彻底愣住了。 第114页 咸阳那边,应该是关注着他的吧?否则,为何会连他在邯郸生了个儿子都知道? 甚至,他的祖父秦王稷还要派人来护送他的儿子和姬妾回秦…… 可为何,他的儿子和姬妾都能被妥帖保护着回到秦国,咸阳那边却对他不闻不问?明明他才是秦国的王孙吧??? 第49章 「王上让我们给公子带一句话。公子既然那么有能耐,那就请公子自行想办法回国。至于夫人和小公子,我们就先带走了。」 探子们说着,将赵姬请了过来。此时,赵姬怀中抱着年幼的婴孩,正用惴惴不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夫君。 秦王派人来接他们,原本是一件好事,但赵姬与嬴异人有着同样的困惑——秦王为什么要放着嬴异人这个正牌王孙不管,反而要将她和她怀中的孩子先接回去呢?难道,他是有什么考量吗? 吕不韦紧锁眉头沉思片刻,恍然大悟。 「秦王既然专程派了人过来,他肯定是看重公子的。秦王将公子的妻儿先一步接回秦国,便是为了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他老人家让公子自行想办法回秦,就是想看看公子的能耐——这是对公子的一个考验!」 「原来是这样吗?」 吕不韦的分析合情合理,嬴异人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他对身边的探子们道:「你们回去告诉大父,我是不会让大父失望的!」 探子们看着自我感觉良好的嬴异人,欲言又止。最终,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依照他们对秦王的了解,秦王是真没有这方面意思的。 嬴异人又对身边的赵姬温言说道:「你先带着政儿回秦,照顾好政儿,也照顾好你自己。稍晚一些,我就回来跟你们团聚。」 赵姬抱紧怀中的襁褓,重重点了点头。这时候,她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嬴异人低头看向了襁褓中的婴儿,只见小小的嬴政此时仍在酣睡,周围的动静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这毕竟是他的长子,他对嬴政自然十分看重。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嬴政的小脸,眼中多了几分怜爱之情。 「政儿,等你到了咸阳,可莫要忘了为父啊。」 在与赵姬和小嬴政完成了道别之后,嬴异人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周围又一次变得安静了下来。除了吕不韦和嬴异人之外,只有外间的死士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嬴异人对吕不韦道:「大父愿意考验我,这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说明我已经入了大父的眼,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被人捨弃的质子了。只是,我要如何做才能让大父满意,还需要先生帮我参谋参谋。」 吕不韦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他看重的「奇货」马上就要回到秦国绽放光彩了,他自然高兴。 虽说秦王看重嬴异人这个孙子,使得吕不韦在嬴异人面前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但接下来,没有人脉的嬴异人想要顺利从赵国回到秦国,少不得需要吕不韦鼎力相助。 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他们的未来就是一片光明…… 就在吕不韦和嬴异人正在为了跑路一事做准备时,赵姬也带着小嬴政出发了。原本赵姬以为他们只能轻车从简,她没有想到,秦王居然为他们母子俩准备了相当豪华的马车。 从外头看,这马车平平无奇,朴实无华。唯有坐在里面的人,才知道这辆马车究竟有多宽敞舒适。赵姬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她自然知道想要找到这样一辆马车是多么的不容易。 看样子,秦王果然十分看重她的夫君。 这般想着,赵姬心下稍安。 赵姬本以为,秦王派来的人,会直接护送他们母子返回咸阳。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马车在绕行了一段路之后,居然径直朝着战场所在的方向而去。 赵姬抱紧怀中的小嬴政,声音颤抖地问道:「秦王这是何意?」 「夫人不必担心,王上是不会害您和小公子的。」 说着,负责护送母子二人的将领看了赵姬怀中的小嬴政一眼,他见小嬴政瘪起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忍不住道:「夫人还是松开些比较好,您箍得太紧,小公子不舒服了。」 赵姬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好在小嬴政安静懂事,不爱哭闹,他很快就被赵姬给哄好了。 周围的其他人见状,不由啧啧称奇。这小公子瞧着可不一般,难怪秦王对他这般重视,点名要他。 赵姬很快就发现,负责护送他们的人,都对小嬴政异常关注。小嬴政但凡表现出一点不舒坦的样子,他们立刻就会想办法为小嬴政解决问题。 看样子,秦国王室对自家血脉都十分关心。哪怕是与秦王素未谋面的曾孙,都得到了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渐渐的,赵姬一行人与战场越来越近了。他们在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倒下的尸体,这也让赵姬感到颇为越来越恐惧。有时候,她看着怀中一无所知的儿子,还会羡慕小嬴政吃了睡,睡了吃,可以不在意外界的这些纷扰。 赵姬很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带他们从战场附近经过,周围人却只回答她:「这是王上的命令,我们无可奉告。」 终于,在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过后,赵姬母子被请进了秦军大营。 「王上,臣等幸不辱命,总算是将夫人和小公子带到了您的面前。」 第115页 赵姬没有料到,秦王居然会身在此处。对于这位威名赫赫的秦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她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这位秦王见面。 秦王虽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裳,却给赵姬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 在他强大的气场和阴鸷的眼神面前,赵姬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她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触怒了这位秦王。 「过来。」赵姬听到秦王对她这么说道。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唿吸,战战兢兢地来到了秦王的面前。然而,还没等她考虑好该向秦王行什么礼,她就感到自己怀中一空——小嬴政被秦王抱走了。 赵姬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对秦王来说并不重要。从始至终,秦王所关注的,只有她怀中抱着的襁褓。 此时,终于将小嬴政抱在怀中的嬴稷,也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派去保护嬴政母子的人,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可他一日没有看到小嬴政,他便始终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直到此刻,他的心才算是真正安定下来。他看着怀中正兀自唿唿大睡的小嬴政,简直难以想像,这么个又软又乖的宝宝,日后居然会长成那副桀骜强硬的样子。 嬴稷想到另一个嬴政对自己何等无礼,便忍不住伸出手,想给小嬴政一点教训。 小嬴政并不知道他的曾大父在打什么坏主意,但睡梦中的他却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他在嬴稷的怀中翻了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的曾大父,这也让嬴稷原本准备捏捏他小脸的打算落了空。 「你这小子倒是机灵。」 最终,嬴稷为他的小曾孙调整了一个姿势,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罢了,政儿现在太小了。等他稍微长大些,再好生管教他吧。 这么想着的嬴稷,却不知道「政儿」与「政儿」也是不一样的。 嬴稷在嬴渠梁的世界所遇到的秦王政亲缘浅薄,且又歷经风霜,一颗心自然冷硬无比。即使是到了嬴稷的面前,秦王政也无法轻易向自己名义上的曾祖低头,因为在情感上,他对自己的曾祖就没有什么认同感。 但从小被嬴稷带大的小嬴政就不一样了。 小嬴政在其他人面前,秦公子的架势端得足足的,但到了嬴稷面前,好话简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说。秦公子政能屈能伸,该向自家曾大父服软的时候,绝不与自家曾大父硬犟。 自家曾大父不高兴的时候,小嬴政还会安慰他。 面对这么懂事贴心的曾孙,嬴稷又怎么可能对他说出半句重话来? 这时的嬴稷还不知道,以手段冷血强硬而着称的他,未来将会走上慈祥曾祖父的路,自此一去不返。 当然,现在嬴稷的种种表现,就已经让周围没有见过他这一面的人感到很惊讶了。 秦王稷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会带娃了呢?看到小公子姿势不对,秦王稷还知道特意为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悼太子和太子柱年幼的时候,秦王稷可不曾亲自抱过他们啊。 深藏功与名的小嬴驷:嘻嘻,想不到吧,这都是在我身上练出来的! 接下来的数日,赵姬几乎没什么机会再跟小嬴政接触,因为嬴稷通常会把小嬴政抱在怀里。 嬴稷对小嬴政的看重和纵容,简直到了让赵姬心惊的地步。她曾经亲眼看到过小嬴政一把将嬴稷的鬍子揪在手中的样子,而嬴稷居然没有生气。 秦赵之间的战事仍在继续,但这场战事并没有影响到处于秦军核心保护圈中的小嬴政。 又过了数日,嬴稷对白起道:「反间计可以开始准备起来了。」 他已经收到了消息,嬴异人在吕不韦的帮助下,此时已经逃到了赵国边境。 既然嬴政父子都已经脱离了险境,那么秦国大军自然不需要再有任何顾虑。 「这段时间,寡人会回咸阳为大军筹集粮草,招募新兵,并让这些新兵在关中随时待命。」嬴稷眉眼间尽是冷肃之色:「尽快结束这场战役吧。」 第50章 在从上党郡返回咸阳的途中,为了照顾小嬴政的感受,嬴稷一行人走走停停,几乎在路上耗去了成倍的时间。 一路行来,嬴稷几乎都把小嬴政带在他的身边。有时是他自己抱着小嬴政,有时是他身边的人在抱,现在,小嬴政对嬴稷的气息已经不再陌生。 这会儿,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嬴政,下意识开始寻找嬴稷的踪迹。当他捕捉到嬴稷的身影时,他冲着嬴稷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又想念嬴稷的鬍子啦! 嬴稷原本还对曾孙这般亲近自己感到十分高兴,但曾孙一心只惦记着扯他的鬍子,这就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虽说小嬴政年纪还小,手劲儿不算太大,但他扯人鬍子的时候也是很疼的好吗? 小嬴政见嬴稷迟迟不肯理会自己,不由困惑地歪了歪小脑袋,似乎不明白,平时一向对自己十分亲近纵容的「大鬍子」,今日怎么好半天都不理会自己。 小嬴政的眼睛眨巴了许久,黑色的眼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嬴稷以为自家曾孙这是见自己不理会他,委屈上了,赶忙把小嬴政抱过来哄了哄。 然后,嬴稷就感到小嬴政的小手熟练地揪在了他的鬍子上。 因为疼痛,嬴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扭曲。他用凌厉的目光朝着左右扫视了一圈,近身伺候的两名僕从这时已经乖觉地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116页 嬴稷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怀中的曾孙。他不知道,这小子为何会对他的鬍子这般执着。 要不,等他回到咸阳之后,试着把鬍子给剪了? 好在,小嬴政除了特别喜欢揪嬴稷的鬍子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不良嗜好。 有时候,从战场而来的士兵向嬴稷汇报军情,小嬴政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 等到嬴稷处理完正事,看到仍在思考中的小嬴政,嬴稷就会忍不住轻轻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听得懂我们方才在说什么吗?」 「啊~」 「寡人可告诉你,你别随便乱应。你应了,寡人就当你是真的听懂了。」 说着,嬴稷将小嬴政抱起来垫了垫,而后满意地点点头:「政儿这些日子又重了。」 等到嬴稷一行人抵达咸阳的时候,小嬴政不止学会了翻身技能,抬头技能,还喜欢在嬴稷的马车里乱爬。 他喜欢最后这项活动,在嬴稷的马车里到处爬,显然让他有种寻宝的快乐感。 不过,当小嬴政第一次乱爬被嬴稷发现后,嬴稷就禁止他再继续进行这项活动。 嬴稷把小嬴政抱起来,严厉地对他说道:「不许胡闹,你要是从马车上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啵~」小嬴政一脸无辜地与嬴稷对视着,试图恃萌行兇,让嬴稷改变主意。 可惜事涉小嬴政的安全,嬴稷不为所动。 在抵达咸阳之前,小嬴政已经委委屈屈地在马车上蜷缩了好几个月了! 当他被人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嬴稷看着自家曾孙一脸新奇地东张西望的样子,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感。 这种毫无阴霾的笑容,是秦王政绝对不可能拥有的。 秦王政对身边的人总是保持着戒备,嬴稷在与秦王政相处的时候,尚未觉得如何,毕竟秦王政已经是一名优秀的王者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但此时嬴稷看到小嬴政面上的笑容时,他忍不住想要让这纯粹的笑容维持得久一些。 「啊啊~」小嬴政见嬴稷不走了,忍不住开始用自己的小手推他的胳膊。 他正对这座城池好奇着呢,他想好好看一看咸阳究竟是什么样的。 嬴稷知道小嬴政好奇心旺盛,搁在平时,他不介意满足一下小嬴政,但眼下,他刚刚返回咸阳,朝中的官员都等着迎接他呢,朝中也积压了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他是真的不能在外间逗留太久。 「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待寡人得了空,再带着你好生在咸阳城中游歷一番。」 嬴稷摸了摸小嬴政的头。 此时的咸阳,与嬴渠梁时期的咸阳已经截然不同了。 作为强秦的都城,咸阳已经成为天下有才之士趋之若鹜的地方。 一座座宫殿拔地而起,巍峨高耸,象徵着秦王的权威。 嬴稷看着人来人往的咸阳街道,回首望着上党郡所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咸阳如今已是规模最大的都城之一,但嬴稷要的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 守在王城门口等候的秦国大臣们在日落时分,终于等来了秦王的车架。 他们只知道,在几个月前,武安君白起率领数十万大军奔赴战场,秦王稷也在随行之列。他们并不知道嬴稷为何要亲征。 即使秦赵之间的这场战事十分重要,但局势还没有危急到需要秦王以身涉险的地步吧?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秦王稷终于由人扶着下了马车。秦国大臣们刚准备上前向秦王稷行礼,就看见秦王稷会转过身,从车上小心翼翼地抱下了一个婴儿。 铁血秦王瞬间化身为慈爱老祖。 秦国大臣们此时的目光都有些呆滞,他们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上一次战场,还能让秦王稷突然间移了性情吗? 这些人中,尤以嬴异人心情最为复杂。 嬴异人在吕不韦找来的死士们的协助下,紧赶慢赶地从赵国都城邯郸逃回了咸阳。 但当他们准备求见秦王稷的时候,却得知秦王人还在赵国,还没有返回咸阳。那时,嬴异人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可想而知。 在嬴异人逃回咸阳的一个多月后,秦王稷终于也抵达了咸阳,怀中还抱着小嬴政,对着小嬴政照顾有加。 这让嬴异人很难不怀疑秦王稷是为了照顾小嬴政的感受,才姗姗来迟。 如果说先前嬴异人还觉得自家大父看中小嬴政,是因为他的缘故,那么现在,嬴异人就不确定了。 嬴异人混在众多臣子中向嬴稷行了礼。 他看着嬴稷自豪地向周围的大臣们宣布小嬴政是他的曾孙,却绝口不提小嬴政的生父究竟是谁,他心中不由更不是滋味儿了。 看来,嬴异人和吕不韦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嬴稷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意过他这个孙子,嬴稷更在意的,是小嬴政这个曾孙。 至于嬴稷究竟是怎么知道小嬴政的存在的……大概只能归咎于先人给嬴稷託梦之类的吧。 好在嬴异人作为小嬴政的生父,终究跟小嬴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嬴稷看重小嬴政,就等同于是看重嬴异人。 这般想着,嬴异人心中才终于好受了一些。 第117页 嬴稷在离开咸阳的数月中堆积了许多政务,他一回来,先是着手处理了一些比较紧要的政务。在处理政务的间隙中,他还会抽空陪一陪小嬴政。 嬴异人在王宫中枯等了好几日,直到嬴稷回到咸阳宫的第五日,他才终于在他的父亲太子柱的引荐下见到了嬴稷。 「寡人对你有些印象,你是政儿的阿父。」嬴稷盯着嬴异人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嬴柱本以为他需要费些口舌才能让嬴稷明白嬴异人是谁,但他没有料到,这才一见面,嬴稷就给嬴异人冠上了「政儿的阿父」这个称谓。 他看了看嬴异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嬴稷,再看看被嬴稷抱在怀中的小嬴政,便不再说什么了。 反正,他这个儿子看起来是个有主张的,不怎么需要他的帮助。 嬴异人在听到「政儿的阿父」这个称唿时,多日以来心中的猜测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面对气势迫人的祖父,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些。 「不错,孙儿正是政儿的阿父。政儿自出生后,便一直被孙儿养在邯郸的小院中。为了保护政儿,孙儿几乎不曾让他见过外人。大父可是从秦国派去赵国的官员处,知晓了政儿的存在?」 嬴稷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孙子。嬴异人看上去谦恭,可他才回来没多久,这都已经开始试探上嬴稷这个祖父了!该说他不愧是政儿的阿父吗? 果然,政儿日后会成为秦国最有能耐的秦王,政儿的阿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不需要知道这一点。你只需要知道,日后政儿会由寡人亲自来教导。政儿的教育不需要你出手,你只需要在政儿需要父母关怀的时候,带着你的妻子出现就好。」 嬴异人敏锐地从嬴稷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妻子」二字。 他在邯郸之时,虽与赵姬以夫妻相称,但赵姬严格说来,只是他的姬妾。 现在,因为小嬴政的缘故,嬴稷打算让他正式让赵姬成为他的正妻么? 倒也不是不行。赵姬人虽然愚钝了些,缺乏政治素养,但她生得貌美温柔,颇得嬴异人的欢心,再加上她又为嬴异人生下了小嬴政,嬴异人并不排斥让赵姬成为自己的妻子。 嬴异人刚对着嬴稷说了声「是」,就见嬴稷冷不丁地将小嬴政托举到了他的面前。 嬴异人:「!」 小嬴政:「?」 终究还是嬴异人先回过神来,他虽不明白嬴稷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与小嬴政打起了招唿。 「政儿,我是阿父啊。数月不见,你可还记得阿父?」 小嬴政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很快就不感兴趣地扭过头去,转身朝嬴稷要抱抱。 嬴稷一面将小嬴政抱了起来,一面对嬴异人道:「看样子,你平日里与政儿相处的时间不多。否则,政儿何至于对你生疏至此!」 嬴异人听出嬴稷的话语中有指责他不够关心小嬴政的意思,赶忙道:「政儿毕竟年龄还小,我们父子俩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他不记得孙儿,也实属正常。在邯郸的时候,孙儿几乎每日都要见见政儿。」 「寡人不管你过去是怎么做的。只是,你需得明白,往后,照顾好政儿就是你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孙儿明白了。」嬴异人在嬴稷面前哪敢反驳?当然是嬴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其实,不用嬴稷交代这些,在看到嬴稷对小嬴政的重视程度之后,嬴异人自会将小嬴政的重要程度往上抬一抬。 「对了,你准备何时更名?」嬴稷又问。 嬴异人愣了愣:「孙儿……何时准备更名了?」 吕不韦是建议过嬴异人更名为嬴子楚,以此来讨得太子柱所宠爱的华阳夫人的安心。 但吕不韦也只是提了一嘴,嬴异人也没有下定决心。怎么嬴稷居然就知道他正在考虑更改名字的事了? 看样子,嬴稷的情报网,果然远远超出了嬴异人的现象。 这般一想,嬴异人便有些不寒而慄。 嬴稷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必想些有的没的。寡人向你问这个,只是提醒你在更名之后,要第一时间将你的新名字告知寡人。你爱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就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寡人不会过问。」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嬴异人免不了想得更多。会不会,曾祖的人知道了他在打什么主意,这是特意来敲打他了? 嬴稷见嬴异人习惯性地又开始东想西想,不免有些烦躁。他索性挥挥手,让嬴异人退了下去,以免嬴异人再惹他心烦。 至于开头说了一句话,便彻底失去了存在感的太子柱,自然是跟着嬴异人一块儿退下了。 周围终于又恢復了往西的安静。嬴稷抱起无知无觉的小嬴政,对他道:「你这阿父啊,就是在该聪明的地方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想得多。你说,是不是这样?」 「啊~」小嬴政哪里听得懂自家曾祖父这一长串话是在叽里咕噜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家曾祖的鬍子在他眼前来回晃荡。 屏气、凝神,上手开抓! 早已经验丰富的政宝宝准确无误地将嬴稷的鬍子抓在了手中,扯得嬴稷面色一变。 嬴稷在感受到自己下巴处传来的疼痛后,忍不住想,看来,这剃鬍子一事,还真得提上行程了。 第118页 日后,他与小嬴政相处的时间必定只会多不会少。要是他还得时不时防备着鬍子上被小嬴政来那么一下。他的日子也未免太难熬了! 剃鬍子,必须尽快剃鬍子!不用全部剪掉,只要将鬍子修剪到不易被小嬴政上手的地步,就足够了。 然而,当嬴稷剃完鬍鬚出现在小嬴政面前时,他却发现,小嬴政似乎不认得他了! 第51章 嬴稷有些郁闷地拨弄了小嬴政一下:「你不至于吧?寡人不过是把鬍子剪短了些,你就不认识寡人了?难道你平时都是靠着鬍子来辨认寡人的吗?」 小嬴政并不想理会嬴稷,还用小脚丫子踹了踹他。 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烦。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低下了头。 习惯了,他们都习惯了公子政在王上跟前放肆的样子了。 王上平日里对底下的儿孙们少有耐心,可自打公子政被接回秦国,王上倒真有几分普通人家慈祥祖父的样子了。 小嬴政年龄还小,他这点力道对嬴稷来说不痛不痒。 嬴稷将小嬴政抱在怀中:「你这小子,胆子倒是大,也只有你敢在寡人面前如此无礼了。你说说,寡人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小嬴政睁着一双熘圆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嬴稷,却见嬴稷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 「若你能学会喊『曾大父』,寡人就原谅你吧。」 小嬴政看着嬴稷的口型,不自觉开始模仿了起来:「哒,哒~」 嬴稷心中一喜,把他抱在膝上,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喊曾大父。 可惜小嬴政到底年龄太小,到了最后,他也没学会。 等到小嬴政困意上涌的时候,嬴稷还在他耳边「嗡嗡」念个不停,小嬴政不由生气地推开了他。 在自家曾孙跟前失宠的嬴稷,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朝臣们身上。 嬴稷召集了包括范雎、蔡泽等人在内的心腹大臣前来议事。 但范雎等人看到嬴稷被修短的鬍子时,脚步不由一滞:「王上,您……」 夭寿啦,究竟是谁,胆敢对秦王施以耐刑?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时人轻易不会去动自己的鬚髮。 正因如此,如果有人犯了罪,官府对他施以耐刑,剃去他的鬍鬚,就能让人第一眼辨认出他的罪犯身份。与耐刑相对应的还有髡刑,髡刑便是指剃去人的头髮。 这些刑法并不会真正伤害犯人的身体,对他们的警示意味大于惩戒意味,却会让他们在人前倍感羞耻。 嬴稷本人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向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只见他斜了范雎一眼,开口道:「寡人嫌鬍鬚长了,打理起来太过麻烦,就修剪了一番。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么?」 范雎等人:「……」 ——行吧,王上您自个儿的鬍鬚,您高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们这些底下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不过,先前秦王稷一直蓄鬚,可从来没有觉得麻烦,怎么最近忽然就转性了呢? 范雎不由想起了那位最近备受秦王稷看重的小公子。 能得秦王稷亲自抚养的小公子,只有那么一位,秦王稷对公子政的偏爱与看重毫不掩饰。 看样子,公子异人日后要父凭子贵了。 「关中的兵源可招募到了?巴蜀之地的粮草可运来了?」嬴稷问。 「回王上,臣等在关中地区已经招募到二十万大军。这虽是第二次徵兵,但王上为关中被徵兵的人家赐民爵一级,士兵们都斗志高昂。巴蜀之地的粮草也送过来了,足以让几十万大军吃数月之久。」 嬴稷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传寡人旨意,寡人慾领兵亲征,援助武安君。」 他是如此看重这场战争,正因如此,他才决定亲自跑一趟。 说是亲征,可嬴稷显然不会亲自上前线指挥作战。他只负责利用「亲征」的名头来增加秦军的士气,并将士兵和粮草送到白起的手中。 既然赵王年轻冒进,那么,上党郡和赵国,他势在必得! 出发前,嬴稷命人将小嬴政抱了过来,垫了垫:「又重了。这场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你才两个多月大,转眼间,你都已经快满十个月大了。但愿寡人下次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会喊人了……不对,寡人还是先祈祷着下次回来,你还记得寡人吧。」 近些日子以来,由于嬴稷忙于在关中地区徵发士兵,调集粮草,他与小嬴政相处的时间有所减少。 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尽量抽出一些时间来看一看小嬴政。 在嬴稷的不懈努力之下,小嬴政勉强习惯了嬴稷的新造型。 此时的小嬴政,还不明白什么是战争,也不明白什么是生离死别。不过,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哒,哒付……」 小嬴政一边模拟着嬴稷平时在他耳边念叨的话,一边歪头看着嬴稷,好奇地观察着嬴稷的一言一行。 嬴稷在听到小嬴政居然已经能模模煳煳地喊出「大父」二字时,忍不住将小嬴政高高抱了起来。 「政儿真聪明!这段日子,寡人不在咸阳,还是把你送回去让你阿父来照顾你吧。」 嬴稷对小嬴政的重视,周围的人有目共睹。只要嬴子楚不是个蠢的,他自然会悉心照顾小嬴政。 第119页 「待寡人凯旋之日,也不知你这小没良心的,是否还记得寡人。」嬴稷捏了捏嬴政的小脸,算是与他做了告别。 不久后,他让嬴政身边伺候的人来带走了嬴政,他自己则换上了笨重的铠甲…… …… 当长平之战结束时,嬴渠梁位面也在攻城略地。 这时候,距离嬴稷率领大军离开嬴渠梁位面,又过去了两三年,咸阳城已经规模初成。 虽然此时,咸阳城只有一座简陋的宫殿,但嬴渠梁还是率领朝中官员们搬迁到了咸阳。 自此,新生的咸阳正式取代栎阳,成为了秦国的政治中心! 而原来的都城栎阳,则被嬴渠梁降为县,纳入了咸阳的管控之中。 从六国来到秦国定居的民众越来越多,秦法在秦国境内的普及率越来越高,大部分人都对脱胎换骨的秦国充满了期待之情! 秦王政在满意之余,也生出了归国的心思。 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嬴渠梁的秦国局势最为危急的时刻。眼下,他和嬴稷已经帮嬴渠梁度过了难关,秦国已经有了的自保之力。 嬴政自认继续呆下去,也帮不了嬴渠梁什么了,他自然开始惦记自己的秦国。在那里,他也有他未竟的霸业! 王贲、蒙恬等将领接受了武安君白起毫无保留的指点,并与白起等人反覆商讨攻灭六国的策略,这些经歷对于嬴政君臣而言,都是一笔难以评估的财富。 嬴政对攻灭六国更有信心和把握。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属于自己的秦国,将其余几国也给打下来,好告祭先祖们的在天之灵! 不过,在离开之前,嬴政决定再帮自家老祖宗一把。 他准备提前将巴蜀之地打下来,送给自家老祖宗,作为告别礼。 若是能提前将巴蜀之地及周边地区拿下,嬴渠梁不仅能够得到广袤的土地和人口资源,还能得到一个大粮仓。 到时候,无论嬴渠梁是想继续蛰伏起来发展国力,还是想提前挥师东出,都会便利得多。 蜀道难行,伐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尽管在秦惠文王时期,司马错就攻灭了蜀国。但当时秦国对蜀国的掌控力度显然还不够,以至于后来的秦武王时期和秦昭襄王时期,蜀地两度发生叛乱。 嬴政既然要灭巴蜀二国,自然要尽可能将隐患消除于萌芽之中。 在大朝会上,他对嬴渠梁说:「巴蜀二国有仇怨,最好派遣使者分别进入巴蜀,激化他们的矛盾,让他们先争斗一番。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之际,才是我秦国出征的最佳时机。」 嬴渠梁道:「善,征伐巴蜀之事就全权交给你吧。寡人只负责徵募士兵、筹集粮草,为你们做好后勤保证工作。」 尽管嬴政是嬴渠梁的后辈,且向来在他面前十分谦恭,但嬴渠梁心中十分明白,论打仗经验,论邦交斡旋,无论是他,还是他手底下的将士们,都不及嬴政。 嬴渠梁最大的优先便是对自身有清醒的认知,该放权时就放权,绝不会不懂装懂指手画脚。 他不止自己对嬴政的计划十分支持,他还下令让手底下的官员们全力配合嬴政君臣,并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嬴政君臣学习经验。 在经过了一两年的筹谋和等待之后,「公子政」亲自挂帅出征。 嬴渠梁率领朝中官员,在咸阳王城的门口为他送行。 他知道,在不久之后,他会收到从前线传来的捷报,他更清楚,嬴政在率领军队替他攻克巴蜀之后,会如嬴稷那般撕碎《求贤令》,回到他原来的时空。 这一次在出征前,嬴渠梁深深地将嬴政打量了一遍,仿佛要将这名后代的样貌牢牢记在心里。 他知道,他和嬴政之间的奇妙际遇,就要结束了。 嬴渠梁对嬴政道:「保重。」 嬴政:「也请老祖宗保重,政不会忘记政对老祖宗的承诺。」 说着,嬴政又将目光转向了站在嬴渠梁身边的嬴驷。 刚满九岁的嬴驷,与嬴稷离开的那一年相比长高了不少,看起来也稳重了不少。 此时的他,自然不会再像当年为嬴稷送别时一样泪流满面。 嬴驷看向嬴政的目光中满是不舍,只是,他也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嬴政已经为了他们,在这个世界滞留了很久了。 他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他们不能因为不舍,就将嬴政禁锢在这里。毕竟,嬴政也有属于自己的霸业和人生。 只是,嬴驷到底还没有过感性的年龄,他只要一想着,跟他如此要好的嬴政,日后他兴许再也见不到了,他就忍不住难过。 嬴政问:「高祖父可有什么话要嘱咐政吗?」 「当然有!」嬴驷上前一步,好让自己离嬴政更近一些:「以后……以后我要是想你了,我也给你写《求贤令》,你看到了不许不接!不然,我会很生气的!」 嬴政道:「这可不行。除非高祖父真的遇到了紧急情况,否则,政是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来见高祖父的。」 嬴驷闻言,顿时就挎着张小脸不说话了。 其实,他也知道嬴政日理万机,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相应别人的召唤。再说,他就算想要像他的阿父一样召唤后世子孙,他的书信也未必发得出去。 可……可政儿安慰一下他会怎么样嘛! 第120页 嬴政看着嬴驷闷闷不乐的小脸,以及他那幽怨的眼神,嘴角的弧度微微往上扬了扬。 「若是高祖父遇到六国合纵攻秦的紧急局面,可以试着向政求援。政若能收到高祖父的书信,定会率军来襄助高祖父。」 说完这番话后,嬴政转身离去。 天边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嬴驷看着嬴政离去的背影,仿佛亲眼目送着他一点一点走出了他们的生命。 一切终于回归了正轨,可嬴驷的心情却怎么也平復不下来。 他想,在这为王之道上,他还有的好学呢。 …… 在巴国和秦国的夹击下,很快,蜀国就被打得溃不成军。 蜀国国主灰头土脸地出来朝秦军投降,盼着秦军能够看在他如此「识时务」的份上放过他。 嬴政却不吃他这一套,他命人将蜀国国主绑了,直接送去咸阳。 巴国国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少了一个劲敌而高兴,转过头来,秦军便开始攻打巴国。 巴国国主不由悲愤地道:「秦国不讲信誉!」 嬴政冷笑一声:「我秦国何时不讲信誉了?说要出兵助你们巴国伐蜀,我们就替你们消灭了蜀国。我秦国帮了你巴国这么大的忙,你们自然该好好酬谢我们!」 「我看,你们巴国的土地就不错!」 这一年的秋季,秦国终于同时将巴蜀二国纳入了版图之中。 此后不久,嬴政也终于撕了手中的《求贤令》,率领一众将士们回到了自己的秦国。 去的时候,他带着嬴渠梁的《求贤令》,回来的时候,《求贤令》是没了,他却没忘了把魏惠王替他后代写的求降书带回来。 看着这封求降书,嬴政刚筹划着名怎么扰乱魏国军心,就听到王宫那边来的使者说,一个跟嬴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找上了门来。 「……我秦国王室的血脉乃重中之重,王上若是在外头有了小公子,该及时带回宫中细心教养才是。」 前来求见嬴政的大臣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偷瞄着嬴政。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看上去再正经不过的秦王政,居然也会在外头搞出私生子!而且还是一个那么像他本人的私生子! 哪怕没有任何其他证明,单看他们的相似程度,就没有人会怀疑那名少年不是秦王政的血脉。 何况,那名少年还穿着秦国宗室的衣裳,他的身边带着秦王派去保护他的禁卫军。 秦王既然这样看重那么私生子,何不将他带回宫中好好保护起来呢? 「什么私生子,带寡人去看看。」嬴政意识到,在他离开的时间中,发生了一些超出控制的事件…… 第52章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的『兄长』找上门来了!」 公子将闾一脸兴奋地对自己的两位兄长,公子扶苏和公子高说道。 公子扶苏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慎言。那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兄长,现在还无法断定。」 「总之,我们过去看看吧。」将闾朝着他的两个兄弟挤眉弄眼:「都说那个人跟我们的阿父长得特别像。如果他真是我们的兄长,可就有意思了!」 「但夫子马上就要来为我们授课了,要是让阿父知道我们逃课偷熘出去,肯定会很生气的。」扶苏摇了摇头,并不贊同将闾的话。 几个孩子中,最年长的扶苏刚刚过了十岁生辰,高和将闾比他略小些,约莫七八岁的样子。 扶苏很有身为长兄的自觉,平时不光自己努力进学,还不忘了敦促底下的弟弟们。 将闾知道,要是没办法让扶苏松口,他们就没法出去。 他拉着扶苏的手摇了摇:「哎呀,大兄你不要这么古板嘛,我们常年勤读不辍,偶尔偷个懒怎么了?再说,这件事事关我们是否会多出来一个血亲,又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我们当然应该亲自过去确认一下!」 将闾一边说着,一边给高使了个眼色。 高拉住了扶苏的另一只手臂,眼巴巴地瞅着他:「大兄,我也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兄长。如果他是我们的兄长,阿父为什么不认他?他自己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我们该好好关心一下他。」 「就是呀,我们的兄长可能在吃苦哎!课业难道比我们的血亲还要重要吗?」 将闾的面前浮现出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的形象。 原本他只是出于好奇,想要过去看看,现在他是真的有几分心疼自家「素未谋面」的兄长了……嗯,虽然那究竟是不是他们的兄长,现在还不好说。 扶苏被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得动了心思:「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 …… 年仅十三岁的秦王政此时正站在咸阳宫的宫门前。 他的手中,握着一封《求贤令》,他的身后,是三千精兵。 秦王政初登王位,他手中能够调动的人手并不多。但在接到先祖跨越时空发过来的《求贤令》时,他还是凭着一腔热血应下了先祖所求。 他清点兵马,准备粮草,顶着压力做出了一系列让人难以理解的举措。 反正现在执掌朝政的人又不是他,多一个他少一个他有什么区别?即使他暂时离开咸阳,也不会对秦国造成任何影响吧! 只是,在前往先祖那里的过程中,似乎出现了一些偏差。秦王政看着眼前熟悉的咸阳宫,觉得这座宫殿似乎比他自己的那座宫殿扩大了些许。 第121页 即使秦王政现在仍在恶补秦国史,对先祖时期发生的许多时都不甚清楚,他也明白,他现在身处的时空,绝对不会是先祖所在的时空。这个时空与他自己的时空十分相似,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负责拱卫咸阳宫安全的将领率军与秦王政的人马对峙着。 身为秦王政近身侍卫的将领自然对自家秦王的样貌十分清楚。 眼前的这名少年不能说是肖似秦王政,他简直与秦王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名少年虽然没有主动开口向周围的人表明他的身份,但在禁军们眼中,他只可能是秦王政的公子。并且,他还是秦王政的长公子。 如果秦王政承认他的身份,为何他从未出现于人前?如果秦王政不承认他的身份,为何又给与他调动军队的权利? 禁军将领的目光从嬴政身后的甲士们身上划过。他看得出来,嬴政身后的甲士,都是精兵。 这位被雪藏许久的长公子带着这样一队人马来到咸阳宫前,难不成是知道陛下外出巡游了,想趁此机会逼宫么?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三个半大的孩子忽然从一旁的草丛中滚了出来。还好巧不巧,正好滚到了嬴政面前。 年少的嬴政看着眼前这三名样貌与他相仿的孩子,眼中露出思量之色。 将闾却是忍不住了,只见他颤抖地指着少年嬴政,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你你你怎么生得与阿父这么像?你真的是我们的大兄吗?」 扶苏与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他们的反应比将闾更加直接,只见他们向嬴政行了个礼:「见过大兄!」 这回轮到嬴政不知所措了:「别,别乱认人,我不是你们的兄长。」 「怎么可能不是?你跟阿父生得那么相像,你怎么可能不是阿父的儿子?」 「阿父真是瞒我们瞒得好苦啊,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名大兄……」 「大兄,阿父平时把你养在哪里,我们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你的存在?」 没一会儿功夫,自来熟的高和将闾已经扒拉在嬴政身上了。 嬴政很想直接命人将他们扯下来,但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三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时,他居然有些狠不下心。 「你们的阿父是谁?」嬴政问。 「你不知道吗?」扶苏诧异地看着他:「我们的阿父是秦王政。」 嬴政:「!」 他用震惊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三小只。 原来,这三名一口一个「兄长」的小孩,居然是「他」的孩子吗? 「没想到,阿父居然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过你……」扶苏看着少年嬴政的目光中带着些怜悯之意:「阿兄,你不会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阿父吧?」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算是见过他自己呢,还是没见过他自己呢? 自以为看透了一切的扶苏拍了拍嬴政的肩:「阿兄,你不用怕,我们会帮你跟阿父争取,让你留在咸阳宫的。」 嬴政:「……不必。」 身为秦王的他还要跟人申请,才能留在咸阳宫?这是什么国际笑话? 此刻的嬴政,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名义上的孩子们相处。 既然这里不是先祖所在的时空,看起来也不怎么需要他的样子,他还是先撤退吧。 嬴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举起了手中的《求贤令》。 他还没来得及对这封《求贤令》做些什么,就听到一阵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寡人也是头一次知道,寡人居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身着衮冕服的秦王政拨开人群排众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说是吧?」 十三岁的嬴政倏然抬起头,与三十岁的自己相互对峙。 他看起来还十分青涩,少年人单薄的身形在青壮年面前仿佛不堪一击。 但即使是面对未来的自己,年少的秦王也绝对不会服软。 年长的秦王见年少的秦王居然敢挑衅自己,不由加强了周身的气场。 连站在一边的扶苏、高和将闾等人都因为嬴政的这一举措而战慄不已,直面这一威压的年少秦王所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 但他却倔强地看着眼前的年长秦王,半步也不肯后退。 在其他人眼中,正在对峙的一大一小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长公子」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就要被老父亲凶,实在是太惨了! 扶苏看不下去了,他站出来对自家父亲道:「阿父,您不认大兄也就罢了,大兄好不容易找回来,您怎么还对他这么凶?您不能这样,大兄他已经很可怜了!」 少年嬴政侧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乱叫,谁是你大兄?」 青年嬴政看着这二人,冷哼一声:「寡人倒是敢唤他一声儿子,他敢应吗?」 蒙恬看了看少年秦王,又看了看自家王上,脑海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他朝着少年嬴政行了一礼:「敢问您可是刚刚登基的秦王政?」 这句话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对于刚刚从其他时空回来的二十万大军而言,却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蒙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嬴政。 当他看到少年嬴政手中握着的《求贤令》时,心中顿时有了数。 第122页 「不错,你是……蒙恬?」少年嬴政仔细盯着蒙恬打量了一阵儿,从成熟版蒙恬的面容中找到了自家小伙伴的影子,不由心下稍安:「你可知道,寡人为何会来到此处?」 蒙恬道:「臣并不知晓。不过,这无论对于您而言,还是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一件坏事。」 怎么不算是坏事? 少年嬴政看着放大版的自己一脸审视的表情,觉得长大后的自己有点讨厌。 青年嬴政看着少年桀骜的表情,心中暗道,原来他也有过那么幼稚的时候吗? 蒙恬可不知道,他的两位陛下已经相互嫌弃上了。 他对自家秦王道:「王上,这是天佑我大秦,才将刚刚即位的您送来了我们身边啊!」 当初秦王政刚刚继位之时有多艰难,蒙恬全都看在眼中。 依照少年秦王目前的状态,让他去协助秦国先君,无疑是不现实的。他既然来到了此处,倒不如跟在自家秦王身边好生学习学习。等他回到原本的世界,也能够早日将大权掌握在手中,少走一些弯路。 教导年少的秦王政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好处,但包括蒙恬在内的嬴政近臣却十分乐意去做这件事。 哪怕身处不同的时空,蒙恬等人也希望秦王政能够一切顺当。 青年嬴政收回了周身的威势,对少年版的自己说道:「跟寡人过来吧。」 「阿父,那我们……」 扶苏、高和将闾三人不明白,他们的阿父怎么忽然变成了两个。他们眼看着两个阿父就要离开,忍不住开口提醒嬴政他们的存在。 青年嬴政的目光立刻阴恻恻地扫了过来:「寡人记得,你们这个时候应该在进学才对。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三小只身子僵了僵,在对上青年嬴政的视线前,一个个都低下了头。少年嬴政一看他们这副做派,就知道,秦王政这个阿父平日里在他们心中积威甚重。他们不敢轻易反抗嬴政的权威,哪怕只是一点小事。 「我们……我们……」 能说会道的将闾在嬴政面前卡了壳,老实孩子高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扶苏更是直接低下了头。 他们三人中,最大的扶苏与少年嬴政没差几岁,然而,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表现却与少年嬴政截然不同。少年嬴政虽然尚且稚嫩,但他的身上已经初显王者风采。 与他相比,扶苏三人,还完完全全是不成熟的孩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原本青年嬴政还不觉得如何,可在看过小嬴驷和少年版自己的种种表现后,他顿时就对几个孩子的表现不满了起来。 青年版嬴政刚想开口训斥他们一番,就听到少年版嬴政说道:「行了,你别再说他们了。你要再说他们,他们只怕更要无所适从了。」 一直被全方面压制的少年嬴政终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薄弱之处,不由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扶苏三人也更加顺眼了一些。 无论对手是谁,少年嬴政都不会轻易服输。哪怕他要面对的是另一个他自己,青年嬴政也别想仗着年龄和经验优势随意摆弄他! 青年嬴政看了看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的少年版自己,又看了看自家的几个傻儿子,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既然你们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随寡人一起来吧。」 扶苏三人还没来得及欢唿,就听他们的阿父又说:「待你们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就给寡人回去接着做功课。鑑于你们私自逃学,你们近日的功课量翻倍!」 扶苏三人:「……」 糟糕,高兴的太早了。该来的果然还是会来的,对吗? 第53章 年长的秦王政对于十三岁的自己究竟处于什么状态,简直太清楚了。 他侧过头,看着落后自己半步的更为年少的自己。 「如今的你,怕是连朝中大大小小的势力,以及诸国的关系都没弄明白吧?明日起,你就跟着寡人一起上朝。遇到什么不明白的,散朝后你直接问寡人就是。」 年长的秦王政表示,虽然年少版的自己看着有些欠抽,但他总归不会坑他自己。 为了大秦,另一个自己需要尽快成长起来,担起重任。 年少的秦王政则觉得,如果这次的经歷能够帮助他尽快执掌朝中大权,那么,他稍微忍一忍另一个自己的傲慢,也不是不可以。无论如何,年长的秦王政的经验,对于他来说,终归是大有帮助的。 少年嬴政并不觉得,没有青年嬴政的襄助他就无法执掌大权。但身为王者,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取得最大的利益。 他的时间非常宝贵,而青年嬴政的经验能够帮助他少走许多弯路,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他与朝臣们的关系,成为大秦真正的掌舵手,让这个国家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行进…… 与这巨大的利益相比,他需要付出的,仅仅只是稍稍向未来的自己低一下头,这并非不可接受。难道现在的他就没有向吕不韦低头吗? 两相比较之下,还是向未来的自己低头,让少年嬴政更能接受一些。 这般想着,少年嬴政对待青年嬴政的态度好了不少。 他甚至主动向青年嬴政提议:「你的长子与我年岁所差无几,你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如让你的儿子们与我一起听你讲解朝中格局吧。」 第123页 青年嬴政听着少年版自己的话,点了点头。 此前,他总觉得不着急,他的霸业尚未完成,他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的霸业上。 扶苏他们还小,他可以慢慢教。等到扶苏他们这一代长成,他会把一个完整的天下交到他的儿子们手中。 秦国至他,已经传承了三十多代国君。往后,他盼着秦国的基业能够长长久久地绵延下去。 当青年嬴政看到比自己儿子们还小的嬴驷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分析国事时,他就已经产生了些许紧迫感。 与人小鬼大的嬴驷相比,扶苏他们似乎太过纯良了一些,生活的环境也太过安逸。 嬴驷小小年纪就知道国家局势危急,努力为嬴渠梁分忧;年少即位的「嬴政」也在努力成长,争取早日担起重任。 青年版嬴政不得不开始思考,如果他自己也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处理朝政,他的子嗣们能否在大臣们的辅佐下稳住秦国的局势? 答案是,不能。 无论是扶苏、高还是将闾,都无法应对种种乱局。如果嬴政果真英年早逝,扶苏等人恐怕不是被朝中的重臣们拿捏,就是被其他几个国家趁虚而入。 青年嬴政的目光从自己几个儿子的身上划过:「扶苏,明日起,你也跟着一起听课。」 他已经给小嬴驷上了那么多次课,自认已经有了为人师的实力。 扶苏:「!」 一想到从今日起就要面对双倍的阿父,他不禁瑟瑟发抖。为什么他的两个阿父就这样将这件事给定下了?都没有人问一问他的意见吗? 高和将闾朝着扶苏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大兄真是辛苦了。幸好他们不是长子,压力小得多。 有时候,阿父的看重,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吶。 青年嬴政一看到高和将闾如释重负的表情,就不由皱起了眉:「高和将闾,你们也来!都是寡人的儿子,寡人不会厚此薄彼!」 高和将闾:「……」 糟糕,乐极生悲了。他们一点都不介意自家阿父厚此薄彼好吗? …… 翌日,秦国朝堂上,大臣们发现秦王的案几边多了一张并排的案几。 在落后几步的地方,又摆了三张小案几。 大臣们不禁有些困惑,究竟是谁,居然能够与秦王政平起平坐呢? 还有,那三张小案几,莫非是为公子们而设的?公子们这才多大,秦王政就要让他们上朝听政了吗? 这些大臣们并不知道,嬴政只是採用了他在老祖宗那里的时候老祖宗摆设席位的方法罢了。 即使他是后辈,可他也是秦国国君,老祖宗会给与他符合他身份的待遇。 现在,嬴政自然也会给小嬴政应有的尊重。哪怕小嬴政还是个刚刚坐上王位的新王,羽翼未丰。 「我就这样直接以真实身份出现在那些大臣们面前,真的没问题么?」在步入议事的宫殿前,小嬴政这般问道。 嬴政气度沉稳,仿佛泰山崩于他的面前,也不能令他改色。 他的从容,与小嬴政略带侷促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寡人的决定,何人敢有异议?」 当大小--秦王政联袂出场的时候,一些大臣们不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嬴政和小嬴政不能说是十分相像,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身着衮冕服的嬴政气势逼人,睥睨天下,小嬴政的气势虽稍微弱些,却也锋芒毕露,令人不敢小觑。 如果不是他们都穿戴着唯有秦王才能穿戴的服饰,他们倒当真像是一对父子。 嬴政并未刻意封锁与小嬴政有关的信息,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位年少的秦王,就是秦王政的过去。 然而,当他们亲眼看到年少版的秦王政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神迹吗? 并且还是唯有嬴秦的国君们才能掌握的神迹。 因为这神迹,嬴秦先祖在危难关头,可以将《求贤令》发到后世子孙的手中,也因为这神迹,刚刚即位、孤立无援的秦王政能够被带来这个时空…… 一想到这里,站在朝堂上的臣子们看向两位秦王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敬畏之色。 因为两位秦王太过吸睛,跟在他们身后的扶苏,高,以及小短腿将闾都被忽视了。 这要是搁在其他时候,大臣们看着秦王政带三名公子来上朝,肯定要思考思考秦王政的用意。 但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都被两位秦王给引走了。他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位穿越时空而来的少年秦王。 当两位秦王与三位公子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坐定后,嬴政很快就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他驾轻就熟地开始让底下的大臣们向他汇报日常工作。 以往,嬴政只了解个大概,但这一次,他问得特别细,像是全国如今有多少郡县,多少人口,今年收上来多少赋税,关中粮仓和巴蜀粮仓分别存了多少粮食,武器库中有多少武器,各地屯兵状况,他都问得清清楚楚。 有一些数目与他得到的消息对不上的,他也会问明其中缘由,绝不会轻易让底下的人含混过去。 小嬴政心知,嬴政这是在藉机让自己了解秦国的状况,以及该如何处理政务,才能不被底下的大臣们轻易煳弄过去。 第124页 嬴政与朝臣们讨论的这些事既琐碎又重要,小嬴政默默将这些记在了心中。包括嬴政是如何御下的,他也在观察并思考着。 过大的信息量,让小嬴政的脑仁儿有些疼。但他知道,对于他而言,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了,因此,他在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 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小嬴政的状况,朝会开到一半,嬴政居然要求「中场休息」。 这在过去,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嬴政只嫌每日的时间不够多,恨不得一个时辰充作两个时辰来用,哪里会在朝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说要休息? 不过,大臣们看看坐在嬴政身边的小嬴政,又看了看嬴政身后的三位公子,表示理解。 反正中场休息的时候,周围的侍从会为他们送上水和点心,大臣们觉得,这种体验也不错。 他们一边吃着点心喝着水,一边还拿眼神去偷瞄上首的两位秦王以及三位公子。 小--秦王不知与秦王说了些什么,让秦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当秦王将目光转向自己那几个蔫头耷脑的儿子们时,他看上去很是不满。 他神色严厉地将几位小公子们斥责了一番,小公子们在秦王的威仪下瑟瑟发抖的样子,让旁观的大臣们见了,都于心不忍。 公子们年龄还小,王上这是何必呢? 当臣子们的目光瞄到比扶苏大不了几岁的□□时,他们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不过,秦王政天纵之才,本就是世间少有。即使是他的儿子,也很难追上他的步伐。秦王政如果是以他自己为标准来衡量小公子们,那的确是够呛。 大臣们心中虽然怜悯几位小公子,却没有出面说什么。 秦王训子,那是秦王的家事,他们这些外人又能说什么呢?除非是秦王做得太过火了,他们才会上前说上几句。 很快,小--秦王就出面制止秦王继续释放冷气恐吓三位公子,三位公子也因此而朝□□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小--秦王许是从来没有从旁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此纯粹的敬仰之意,扶苏等人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 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了,他的适应力向来是极强的。 嬴政看着自己身边这几个一脸懵懂的儿子,板着脸,深感自己的教育大计任重而道远。 扶苏、高和将闾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有心想问问,阿父为什么会对他们这么失望,但他们又不好意思问。 唔……等到回去之后,他们还是问问他们的小阿父吧,毕竟,小阿父看起来比大阿父好说话得多。 彼时,小嬴政还不知道,他在这个秦国,将要担任扶苏等人「虚假的阿父,真实的大兄」一职。 第54章 下朝后,小嬴政一面往嬴政为他准备的住所走去,一面思索着他从秦国朝堂上得到的信息。 扶苏、高和将闾见状,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了小嬴政的身后。 「小,小阿父,你等等我们……」小嬴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他对自己年纪轻轻就当了别人阿父一事,仍然感到很不适应。 不过,在看到扶苏三人孺慕崇敬的眼神时,小嬴政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他们。 他微微扬了扬下颚,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威严一些:「有何事?」 「多谢小阿父在朝堂上为我们解围,如果没有小阿父,我们恐怕就要在朝堂上被阿父当众斥责了。」说到这个话题,三兄弟都有些蔫蔫的。 他们的阿父斥责起人来,可从来不挑场合,多亏小阿父为他们保住了最后的颜面。 「你们没必要谢我,我也不过是不想让其他大臣看我们秦王室的笑话罢了。这不代表我觉得你们的阿父不该训你们。」 小嬴政看着眼前的三个孩子,板起了脸:「你们身为我大秦的公子,却连那么基本的东西都不了解,也难怪你们的阿父会生气。」 这姿态若是让嬴政作来,扶苏三人此刻只怕已经吓得不敢吭声了。但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小嬴政的脸上,他们却觉得没那么可怕。 将闾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向了小嬴政。 小嬴政不明白他想做些什么,觑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见状,将闾胆子更大了,他直接上手拉住了小嬴政的胳膊,声音中带着点儿委屈。 「可是、可是夫子上课时没教……」 他此时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在外头受了委屈之后,回来找家中长辈为他做主的孩子。 小嬴政被将闾拉着胳膊晃了晃,感受着将闾轻轻蹭着自己,不由浑身僵硬。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咻」地一下把自己的胳膊从将闾的手中抽了出来。 太可怕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被人撒娇居然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 小嬴政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少年呢,平日里当然没有人会跟他撒娇,在身份上唯一能跟他撒娇的弟弟嬴成蟜跟他关系并不亲近。可以说,在此之前,小嬴政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将闾看到小嬴政的反应,有些受伤:「小阿父,你不喜欢我么?」 「并非如此。」小嬴政轻咳一声,努力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议事的时候就好好议事,不要作这等小儿女情态。」 「哦。」将闾立马规规矩矩地站好,表示自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第125页 「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说,你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因为夫子没教?」 「是……是的。」 「夫子没教,你们就不知道主动去了解、去学习吗?」 小嬴政加重了语气:「夫子可以教导你们学问,却无法教导你们该如何为人君、为人臣。许多东西,都要由你们自己去思考、去领会。你们究竟需要什么,你们得自己去琢磨,去学习。」 「是这样吗?」将闾似懂非懂地看着小嬴政,扶苏和高却若有所思。 小嬴政点了点头:「譬如寡人,如今寡人虽贵为秦王,身边也有夫子教导寡人,可夫子永远不会教导寡人该如何才能收拢大权,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秦王。」 他用略带自嘲的语气说道:「比起寡人这个没有多少实权的秦王,许多有才之士更愿意去奉承相邦吕不韦。若是寡人不想着该如何壮大自身,即便日后及冠了,照样要受到吕不韦的掣肘。」 小嬴政这么一说,扶苏三人立刻就感同身受起来。 他们只知道阿父大权在握,在朝中说一不二,却不知原来,他们的阿父并非一开始就那么强大。 他们的阿父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这才走到了今天。 与阿父相比,他们的生活是真的太安逸了,安逸到他们没有产生足够的紧迫感。 尤其是比小嬴政小不了几岁的扶苏忍不住想,如果把他放在嬴政所处的境地上,他能做得有嬴政一半好吗? 「小阿父,我们知道错了。日后,我们会好好学习的。」扶苏三人对着小嬴政乖乖低下了头。 「不过,我们比不上你聪慧,总是惹阿父生气。阿父一生气,我们就开始不知所措了。下回,我们要是再把阿父惹恼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下原因啊?」 小嬴政琢磨着,他跟未来的自己讨教治国方法的同时,如果能够顺手替未来的自己教一教孩子,那么他也算是跟未来的自己两不相欠了。如果未来的嬴政以后想要在他面前摆谱,他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可以。不过,你们要学着自己思考,不要什么都等着我来告诉你们。」 扶苏三人发出了一阵欢唿声。他们觉得,年少版的阿父实在是太好说话了! 如果阿父也能像小阿父一样,他们也不至于一到自家阿父跟前就舌头打结,战战兢兢。 「等等,你做什么!」突然被抱住的小嬴政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未来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挨挨蹭蹭? 「刚才在听到小阿父陈述自身的经歷时,我就想这么做了。」将闾道:「小阿父如今孤身一人在朝中,辛苦了。」 说完这番话后,将闾看了看身旁傻站着的扶苏和高,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关心关心小阿父!一定是因为小阿父没有得到足够的关心,后来的阿父才会变得那般不近人情……」 扶苏和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受不了「不关心阿父」这顶帽子扣在自己的脑门儿上。 于是,他们也分别上前,给了小嬴政一个拥抱。 「我们也只是想关心关心小阿父而已,既然小阿父并不讨厌我们,就不要拒绝我们吧。」 高露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我们兄弟平时都是这么相处的,要是不这样对小阿父,总感觉像是与小阿父有一道无形的隔阂,这不好。」 扶苏也贊同地点了点头:「接下来,我们怕是还要与小阿父相处好些日子。小阿父在我们面前还是不要这么拘谨的好。」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小嬴政竟无言以对。 小嬴政深吸了口气,觉得这「福分」不能只有他一个人「独享」。 他对扶苏三人说道:「寡人是你们的阿父,那个大号的寡人也是你们的阿父。你们在寡人面前这般热络,到了大号寡人面前,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这……」扶苏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吱声了。 他们在小阿父面前可以肆意妄为,但真要让他们在他们的正牌阿父面前这么「没大没小」的,他们还是有些发憷。阿父在他们心中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形象,可不是一天两天建立起来的。 小嬴政看出了他们心中的迟疑,他对扶苏等人说:「你们这是在厚此薄彼。既然寡人和你们的阿父是一样的,你们对寡人做过的事,该对着你们的阿父也做一遍。否则,你们岂不是冷落了你们的阿父?」 嗯,真想看看未来的他自己,在被儿子们围住撒娇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恼羞成怒呢,还是会不知所措呢? 这般想着,小嬴政面上露出了期待之色。 为了鼓励扶苏等人去「攻略」年长版自己,小嬴政不惜睁眼说起了瞎话。「寡人是很喜欢你们的亲近的。不过,寡人年岁越大,便越抹不开面子。在你们的阿父呵斥你们的时候,你们非但不能听他的,反而该更加卖力地同他亲近。待他习惯了,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吗?」扶苏等人听着他们面前的小阿父手把手地教导他们该如何「孝敬」自己的正牌阿父,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是自然。」小嬴政道:「你们觉得寡人会感到孤单寂寞,怎么就不想想你们的阿父也同样会感到孤单寂寞呢?你们实在是太不关心你们的阿父了!」 第126页 扶苏三人让小嬴政这么一通说,一个个都愧疚地低下了头。 「小阿父,你别生气,我们这就去关心阿父。」 过去,他们实在是错过了太多…… 小嬴政看着三小只离去的背影,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这可是帮助未来的自己和扶苏他们建立良好的父子感情,是做好事呢。 当晚,嬴政就收穫了异常粘人的三个儿子。 嬴政听扶苏三人左一句「阿父好可怜」,右一句「阿父好孤单」,时不时又有「小阿父说」之类的话语,他额角青筋直跳。 是他小瞧了另一个自己。即使是少年版的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会儿功夫没看住,就能给他惹出这样一堆事来! 嬴政板起脸,散发出强大的气场来,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吓退儿子们。以往他这么做的时候,效果都十分显着。 可这回,也不知扶苏三个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即使他们在嬴政面前瑟瑟发抖,他们也牢牢抱住嬴政的大腿不肯动摇。 扶苏一条腿,高一条腿,将闾没得抱,索性直接挂在了嬴政的身上。 嬴政:「……」 近日,秦王政对三位公子愈发宠爱的传闻甚嚣尘上,小嬴政深藏功与名。 …… 当小嬴政得知,未来的自己已经攻灭了韩国和赵国、将燕国打个半死,并虎视眈眈准备拿魏国来开刀时,他并不觉得惊讶,反而露出了「这果然是寡人会做的事」的神色。 乱世之中,诸侯们相互兼併,本就是常态。 既然秦国有这样的实力,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扶苏等人年龄虽然小,却也知道各国之间连年征战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仰着脸问小嬴政:「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天底下所有人都成了秦人,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兴许吧。」 小嬴政的这番话说得有些迟疑。 这对于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他向来对自己要走的道路有明确目标和规划,他知道他终有一日要成就一番伟业,却看不清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什么。 也许,只有那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答案才会真正揭晓。 扶苏等人在听到小嬴政的话后,感到十分不理解:「难道,在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还有人胆敢不遵从阿父的命令吗?」 「并非如此。」小嬴政道:「你们学过秦法秦律,应该知道,我秦国是鼓励耕战的。若是天下一统了,秦国是否会继续征战四方,我也无法保证。」 毕竟,他现在连一统天下的第一步都还没有迈出去呢。 小嬴政对扶苏等人说:「你们可以去问问你们的阿父。」 「好。」扶苏等人风风火火地就准备去找嬴政,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回来:「不行不行,直接去问阿父,阿父肯定会怪我们自己不好好思考的。我们得先想一想,才能去找阿父。」 这段时间,在小嬴政的「鼓励」下,扶苏三人没少找嬴政请教,他们已经习惯了嬴政的风格。 小嬴政见他们一个个都皱起了眉,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们可想出什么结果来了?」 「没有……」扶苏三人有些沮丧地耷拉着小脑袋。 「既然什么都没有想到,那你们就如实告诉你们的阿父吧。」小嬴政道。 三小只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小嬴政并不觉得奇怪。他猜,就连嬴政本人,对于那个未来,也没有多少把握。 这日,嬴政来给小嬴政授课时,忽然问道:「是你让扶苏他们来问寡人这个问题的?」 「不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寡人还没有考虑到那时候的事。现在,对于寡人而言,该如何拿下其余几个国家,才是最要紧的。」 「你准备继续对魏国用兵了?」 「自从回来之后,寡人手底下的将士们已经修整得够久了。再不出征,他们手中的刀剑和戈矛就要生锈了。」 嬴政看了小嬴政一眼:「接下来,寡人要专注于前线的战事。既然这些日子,你已经对我秦国的局势颇为了解了,你就来为寡人分担一部分工作吧。」 小嬴政:「!」 「怎么,寡人敢对你放权,你不敢接?」 小嬴政:「谁说我不敢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和胆量。 「对了,你既然与扶苏他们关系极好,惹得他们把你当『兄长』看待,你就带一带他们吧。无论他们能不能上手,总归他们还有些自知之明,应当不至于给你添堵。」 对于小嬴政将扶苏等人教得「没大没小」之事,嬴政是有些不满的。 不过,自打小嬴政来了之后,扶苏三人有着肉眼可见的进步,嬴政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是不会承认另一个他做的事也暗合了他的心意的,绝对不。 当秦王政在朝堂上宣布他要以王贲为将,蒙恬为副将前去攻打魏国时,王贲与蒙恬都跃跃欲试。 「早先我们在秦国先君那儿向武安君讨教了不少攻打魏国的方法,这会儿可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先别急着高兴,寡人没打算强攻魏国。老祖宗与武安君说得有道理,寡人若只打算称霸列国,寡人只需要尽量消耗其余诸国的有生力量即可。但寡人慾将其余诸国变成我秦国的领土,将赵人、燕人、魏人都变成秦人,寡人就不得不考虑战后事宜。」 第127页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强攻魏国,对于秦国而言,会有着不小的损耗。到时候,得到一个被打烂了的魏国,对于秦国而言,光是治理这块地方,就要花不小的力气。 毁灭容易,重建却是很困难的。 嬴政对身旁的姚贾、顿弱等人说道:「若寡人给予你们重金,你们可能够买通魏国权臣,在大梁城内制造一些不祥之兆,乱魏国军心?再让劝说魏国的一些官员为我秦国办事?不拘是身居高位的官员还是中低层官员,只要是实权官员,都行。」 「可以。」姚贾和顿弱道:「不过,若想做到这一点,需要花费不少钱银。」 「钱银算什么?待秦国攻下了魏国,魏王宫中多少宝物都是我秦国的?」 嬴政表示,在灭国战中,钱财对于他来说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嬴政在决定了要对魏国先攻心,再攻城的策略后,将姚贾、顿弱以及将要参与攻打魏国之事的将领留了下来。 他将一份由魏惠王亲自写下的投降书交给了自己手底下的得力大臣们。 「诸卿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拿出这封投降书来,向魏国展示天命不在他们。就连他们已经故去多年的先祖,都不支持他们与我们秦国作对。」 「秦灭魏国,乃是天命所归!」 「敬诺。」姚贾与顿弱在收到了这份投降书之后,纷纷露出了笑容。他们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利用秦王交给他们的钱财和这份投降书,搅得魏国不得安宁了。 他们虽不能领兵灭魏,但只要他们能够扰乱魏国的军心,他们照样能够赢得不亚于王贲和蒙恬等人的功劳。 王贲和蒙恬并未因他们的功劳可能被分薄而不悦。 大梁城十分坚固,魏国并没有那么好灭。如果姚贾和顿弱通过一通操作,能够降低他们攻灭魏国的难度,那当然是最好的。 这些日子秦国上下过于关注秦王派兵攻打魏国之事,反倒忽视了嬴政将相当一部分权力交给小嬴政之事。 小嬴政对此感到有些困惑:「如今的朝堂上,有不少新面孔。他们未曾与寡人相处过,为何对寡人掌权一事毫不置喙?」 「因为他们信任阿父啊。」扶苏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阿父是将权力分给了小阿父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不要小看了阿父在朝臣们心中的威望啊。」 小嬴政浑身一震。他这才体会到,被众人信仰拥戴,是种什么感觉。 未来的他既然能够做到,那么他也必定能够做到! 第55章 秦魏大战拉开了序幕。 魏王假早就得到消息,说秦军正在朝着他们魏国进军了。 他当即便调兵遣将,做好了与秦军开战的准备,与此同时,他还派人去向楚国和齐国求援。 只不过,齐相后胜在秦国使者的重金贿赂之下,极力劝说齐王建不要与秦国为敌。其他几国灭了就灭了呗,跟他们齐国有什么关系?他们齐国跟秦国交好已有多年,为了其他国家而去得罪秦国多蠢吶! 魏王假派去齐国的使者无功而返,还被齐王建和齐相后胜气得够呛。 楚国都城寿春路途遥远,魏国使者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再加上楚王连出兵与否,都要与一些卿大夫商量着来,即使魏国使者顺利抵达楚王面前,楚国朝堂上只怕也要扯皮很久。 至于燕国,自从燕太子丹派人行刺秦王之后,燕国已经被秦国打得半残了。燕国现在闻秦色变,自身难保,指望他们出兵帮助魏国,是指望不上的。 好在,援军一时半会儿请不来,秦军也没有真的兵临城下。 这让魏王假心中生出了些许希冀——兴许秦国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并没有要对他们魏国用兵的意思呢? 秦国刚刚吞併了韩国和赵国,消化这两个国家,兴许也要一定的时间? 魏王假才刚刚萌生出这个念头了,他就又接到了秦王政派遣王贲、蒙恬前来攻打魏国的消息。 一时之间,魏国境内人心惶惶。不少贵族甚至已经开始悄悄收拾家中的财物,准备形势一有不对就逃往齐国。 一旦魏国被攻破,魏王自然是跑不了的,他们这些贵族却可以换个国家继续做官,没有必要与魏国一起沉沦。当然,他们可以逃去别的国家为官,不代表他们还能保住自己的封地。 魏国要是能够顶住秦国的攻势,等来援军,自然是最好的。 可惜,自从秦国派军攻打魏国,魏国就诸事不顺。 先是魏王假在魏军出发抗击秦军之前进行了一番占卜,得到的结果不容乐观。 随后不久,魏王从魏国境内调派来的军粮因为种种原因,受潮坏了一小半。 魏军因为秦军的偷袭而损失惨重,不得不避开与秦军的正面交锋,据城而守。 没几日,魏国的宗庙又塌了一块,魏惠王的牌位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种种不降的迹象,让魏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魏都大梁城中流传起了国家将亡的预警。 「魏国当初背叛自己的主君立国,现在遭到报应了!」 「当今魏王失德,天要亡魏!」 「连魏国的先祖都不肯再庇佑魏国,魏国没救了!」 「听说秦人一个个跟豺狼勐虎似的,魏国的军队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等他们攻到我们大梁城下,可怎么办呢?」穷苦的黔首们脸上浮现出愁容。 第128页 秦王政安排的细作说:「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听说,秦国国君会善待愿意顺从他的人。咱们只要主动向秦人投诚,我们就能成为新秦人。秦国会把土地租给我们耕种,头三年还能减免一定的赋税呢。」 「真的啊,秦王有那么好?」他身边的魏国黔首们瞪大了双眼。 「这是当然。我们只要向秦国投降了,就是秦人了,秦王为什么要为难秦人?不过,要是我们不肯向秦国投降,我们可就是秦国的敌人了。秦军对待敌人是很兇残的,半点儿情面都不会留。我们可能会被秦军活埋,可能会被秦军的长矛刺穿身体,也可能会被他们斩下头颅……」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魏国黔首们就缩了缩脖子。 跟秦人为敌,真的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他们在魏王手底下日子也没有多好过。既然顺从秦王,就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反对秦王,会惹来秦军严厉的报復,那么,他们为什么要为魏王卖命呢? 一时之间,魏国的士气低沉了许多。 魏王假杀了好几个议论着要不要直接向秦军投降的国人,却无济于事。 他的所作所为,倒像是印证了传言的真实性。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魏王怎么会这么着急呢? 魏军对外节节败退,内部人心涣散,这一切让魏王假十分揪心,魏王假却无计可施。 他只能一点一点看着魏国走向穷途末路。若是魏国步了赵国和韩国的后尘,等日后他到了地下,他该如何向自己的列祖列宗们交代啊! 姚贾和顿弱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拿出了秦王政交予他们的那封投降书,给魏王假递上了绝佳的甩锅理由。 ——看吧,你们魏国的先祖都说了,遇到秦军要聪明一些,不要抵抗。你现在向秦国投降,那是遵循先祖的旨意行事。即使是魏国亡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你怕什么呢? …… 等不来援军的魏王假冷不丁收到了来自先祖的旨意,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 他的先祖怎么可能给他送来这样一封书信呢? 然而,当魏王假打开这封书信仔细查阅之后才发现,书信上盖的印章,的确是他的先祖曾经用过的印章。 那枚印章现在已经随着魏惠王的离世与他一道陪葬了,但魏国王宫中还留存着魏惠王留下的奏疏,以及他与其余六国签订的协议。 只要对比一下,就能看出,这的确是一封刻有魏惠王印章的投降书。 魏王假联想起不久前魏惠王的牌位掉在地上一事,不由开始怀疑,难道真的是先祖显灵了,来为他指点迷津了? 随着这些天大梁城流言四起,魏国在秦魏交战中处于下风,魏王假自然也不是没有动摇的。只是,他实在是担不起葬送先祖基业的骂名,这才咬牙继续坚持着。 现在,既然连先祖都看不下去了,亲自给他送来了书信让他投降,要不然,他就按照先祖的命令去做?按照秦国对旧韩王室和旧赵王室的种种优容看来,魏国被灭后,他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魏王假的神色在昏暗的灯火中显得模煳不清。 他独自一人在大殿中枯坐了许久,才下定了某种决心。 …… 当魏国的投降书送到嬴政和小嬴政跟前时,嬴政放声大笑,小嬴政则瞪圆了眼睛。 就这? 就这就这? 魏国虽然总体来说处于不利地位,魏国军队在秦军的勐攻面前也是节节败退。 但魏国的主力部队可是还有作战能力的,魏王怎么会被嬴政派人带带节奏,就真的把投降书奉上了呢? 这要换做是小嬴政,哪怕明知不可为,他也得拼一把再说。嬴政用流言蜚语来对付他,他总得回敬回敬嬴政的「厚礼」。若是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仍旧无力回天,那么小嬴政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小嬴政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他怎么想几乎都显露在脸上。 嬴政瞥了他一眼,道:「你当真以为魏王那般有骨气么?对于他而言,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他的先祖亲手给了他一个投降的理由,他自然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小嬴政哼哼道:「若是魏国先祖知道魏王假做的事,怕是能气得从王陵中跳出来。对了,你伪造的那封书信,是怎么骗过魏王假的?」 「谁说那封书信是伪造的了?」嬴政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你都能接到来自先祖的《求贤令》,寡人自然也能接到。那封《求贤令》,是寡人兵临大梁城下,管先祖那边的魏惠王要来的。」 小嬴政:「!」 万万没有想到,这样操作居然也可以! 「《求贤令》把你送到了先祖的身边,怎么就没把我送到先祖的身边?」小嬴政有些郁闷地道。 「就你手底下这点人,你去先祖那边,究竟是给先祖帮忙的,还是给先祖添乱的?要是你不慎出现在魏国或者齐国的家门口,只怕还得让先祖去捞你。」 小嬴政:「……」 他再一次确定了,未来的他自己是真的讨厌! 哪怕今天是魏国投降的大喜日子,也不能掩盖这个事实! 嬴政将魏王假的那封投降书妥善保管了起来:「若是有朝一日,寡人还能去到先祖所在的那个时空,寡人一定要让魏惠王好好看一看他的后代是如何奉他之命向我大秦投降的。」 第129页 小嬴政:「……你可真是杀人诛心啊。」 不过,如果是对付敌人的手段,他喜欢! 与此同时,嬴渠梁位面 还不知道自己狠狠坑了未来子孙一把的魏惠王,在打听到秦国的后辈们都相继离开的时候,立刻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再一次攻打秦国。 自从魏惠王坐稳王位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哪一国手中吃过这么大的亏! 秦国逼得他割地求和,占领大梁城,让他成为阶下囚,而后又击退了六国联军。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魏惠王深感耻辱。现在魏惠王总算有条件復仇了,他当然要找秦国一雪前耻! 一想到不靠谱的其他几个国家,魏惠王果断决定,这场復仇之战,就由他们魏国自己来打响,不用别的国家出手。 「来人,让相邦和上将军来见寡人!」魏惠王对左右的侍者道。 国之大事,终归是绕不开相邦与上将军的。 尽管魏相劝说魏惠王,现在不是攻秦的好时机,要是现在发兵,怕是会误了春耕,但魏惠王仍然一意孤行。 魏相嘆了口气,只得按照魏惠王的意思来行事。很快,魏国就开始厉兵秣马,朝着秦国大兵压境…… 刚刚平定了巴蜀之地动乱的嬴渠梁很快就收到了来自边关的战报。 他神色严肃地望向秦魏边境线所在的方向:「这一仗,要靠我们自己硬扛了。」 这註定会是异常艰难的一仗,但嬴渠梁并不畏惧。 他的后辈们为他,为秦国做了够多,却也让秦国提前暴露在了六国面前。 当时,嬴渠梁就有了心理准备,机遇与危机向来都是并存的,他的秦国直面压力的一天,迟早会再次到来。 第56章 嬴渠梁将卫鞅等重臣唤至了跟前:「魏国大军此番来势汹汹,只怕不好对付,诸君可有良策?」 眼下,秦国大军的战斗力比以前提高了不少。只是,没有良将,终究是秦国的硬伤。 要知道,魏国上将军庞涓可不是个善茬。他品性虽低劣,但这些年,他为魏国打了不少胜仗。 秦国的大臣们相互看了看,有心向嬴渠梁请战,又恐自己贻误战机。 最终,卫鞅上前道:「鞅曾参与迎击六国联军,又与后世名将们进行过交流,自认可以应对魏国大军。假使战况不利,鞅也有把握退守函谷关。请君上令鞅领兵出击!」 卫鞅在内政方面的作用无可替代,嬴渠梁并不怎么愿意让卫鞅上前线冒这个险。 不过眼下他手中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终是点了头。 然而,就在这时,底下人却来禀,道是孙膑求见。 嬴渠梁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对底下人道:「请孙先生进来吧。」 孙膑如今在秦国无官无职,但秦国君臣对他向来十分礼遇。 孙膑坐着推车由人推到了秦国君臣面前。尽管他比周围站着的秦国君臣们矮了一截,他通身的气度看起来却丝毫不输给周边的人。 「听闻魏国大军朝秦国来袭,膑愿为秦公分忧。」 这些日子,孙膑在秦国并没有虚度光阴。 他对秦国感到十分好奇,为何如此弱小贫穷的秦国,日后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国? 于是,在秦国国君的默许下,孙膑几乎将咸阳城及周边地区逛了个遍。 在这过程中,他对秦国,对秦法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不得不说,那位变革秦法的卫鞅对人性有着极为敏锐和深刻的认知。 军功爵制的晋升方式,即使是孙膑看了,也有所心动。 既然齐国已经回不去了,既然秦国势头正好,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另投明主呢? 虽然孙膑曾经发过誓,要为齐国效力,以此来报答齐王和齐国使者对他的恩泽,但现在,他往日的救命恩人已与他反目成仇,齐王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从那时候开始,孙膑便已经动了心思。只是,他一直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眼下,魏国大军来袭,在他看来,是个不错的机会。 秦魏这些年来的恩怨,他与庞涓的血仇,是时候该好好清算清算了! 嬴渠梁听闻孙膑主动请缨,先是一愣,而后大喜过望:「如若先生愿意为我秦国挂帅出征,则魏国不足为惧!」 孙膑摇了摇头,指着自己一双残疾的腿道:「膑身有残疾,不可为主将。」 他想像在齐国时那样,自己担任军师,将主将一职交给其他人。 上次,在齐国临淄王宫,出于种种考虑,齐威王同意了孙膑的请求,这一回,卫鞅却摇了摇头,对他说:「唯有主将一职,才配得上你的身份和才学。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担任主将?」 「主将不需亲自冲锋陷阵,只需运筹帷幄,率领大军取得最终的胜利。」 卫鞅看得很明白,如果由他来指挥这场战役,遇上庞涓率领的魏武卒,他多半也只能退守函谷关,难以取得更大的战果。 想要让这场战役的战果最大化,就必须让孙膑来担任主将。当然,按照孙膑的意思,由卫鞅来担任主将,孙膑担任军师,也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侵吞别人功劳这种事,卫鞅做不出来,也不屑于去做。 卫鞅对嬴渠梁道:「请君上下旨,让孙膑担任此次迎战魏军的主将,鞅愿为孙膑副手!」 第130页 他曾与孙膑探讨过兵法,对孙膑的军事才能,他是服气的。 嬴渠梁道:「可。」 孙膑则看着眼前的卫鞅,有些失神。 卫鞅如今已身居大良造之位,身上又有着十级军功。 怎么看,卫鞅都不是孙膑一个名声不显、初来乍到之辈比得了的。 孙膑实在没有料到,卫鞅居然甘于屈居自己之下,他更没有料到,卫鞅这么一说,嬴渠梁就真的将秦国大军交到了他的手中。 看着眼前一片赤诚的秦国君臣,孙膑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对于日后自己在秦国的仕途,也多了几分信心。 …… 孙膑和卫鞅率领十万精兵出发了。 大军人数虽不多,但这十万精兵都是白起一手调--教出来的,面对寻常军队,他们一个打几个也不在话下。 靠着这十万精兵,孙膑和卫鞅可以轻易将魏军拦截在函谷关外,但他们显然不满足于此。 为了给阔别已久的师兄一个难忘的见面礼,孙膑特意给庞涓挖了个坑。 卫鞅在与魏军进行了短暂的交锋之后佯败,将魏军引向了他与孙膑提早准备好的设伏之处。 卫鞅「溃败」的第一日,他依照孙膑之策,设了十万口灶坑,到了第二日,灶坑就锐减了几乎一半。第三日,灶坑更是只剩下三万口。 庞涓见状,误以为秦军逃亡不过三日,军中折损人数却已过半。 这让他心中大为畅快——先前他们在秦军手中吃了那么多次闷亏,这回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了! 庞涓甚至在修整时,对身边的亲信将领说:「没了未来的秦军,秦人果然不是我们的对手!」 「将军说得不错!我们要将这些贼秦之人全部收割,让他们以后无力再对我们构成威胁!」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他们这边正做着美梦,突然从沟壕中冲出来的伏兵就将他们的方阵给冲散了。 一时之间,周围血光沖天。 庞涓几次试图重整阵型,发起反击,却都失败了。 眼看着魏军将士们的伤亡越来越大,庞涓的心都在滴血。 这可是魏国最精锐的魏武卒啊! 平日里他们冲锋陷阵,在正面战场上,魏武卒就没怕过谁。 然而,因为庞涓的大意,在短短时间内,魏军就折了这么多魏武卒进去,庞涓看在眼里,只觉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头一般,让他胸闷气短。 庞涓眼见着无法扭转战局,只得扭头带着身边残余的魏武卒仓皇离开。 夜幕中,举着火把的卫鞅看着魏军离去的方向,向身边的孙膑请示道:「要追击吗?」 「不必。庞涓这次率领二十万大军来攻打我秦国,此次随他逃离的人不过十之三四。往后,魏国再也无法对秦国构成什么威胁了。」孙膑道。 士兵不是不可以再招募,但每培养一个魏武卒,都要耗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 魏军突然被秦军打掉这么多的精锐,至少十年内,他们都别想再恢復之前的实力。 「让魏国留点实力回去制衡齐国吧。」孙膑道:「齐国如今势头正勐,要是没有魏国作为缓冲,秦齐怕是要提前对上。」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如今孙膑既然已经是秦国上将,他自然要为秦国的将来考虑。 然而,孙膑不曾料到的是,庞涓在率领残部撤退的过程中,居然遇到了另一支秦军。 身穿帝王袍服的胡亥,像是看到了极为有趣的事一般,指着狼狈逃窜的魏军,对身边的赵高说:「老师,你看看,他们与朕养在宫中的珍兽相比,如何?下回,朕要是派人将隶臣妾驱赶至珍兽园中,命那些人与珍兽搏斗,不知他们会作何反应!」 胡亥想像着当时的画面,自己先笑了起来。 胡亥玩得花,整个帝国的资源都供他取用,近来,他是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了。唯有不断出现在他面前的新事物,能让他生出几分新奇感来。 章邯听闻此言,默默别过了脸。 这位陛下……时常让他感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明明是先帝的儿子,为何这位陛下与先帝,与先帝膝下的其余诸公子们差别竟这么大? 大秦境内烽火四起,江山摇摇欲坠,这位陛下每日惦记的,仍然是吃喝玩乐那些事。 这次秦二世接到了来自秦国先君的《求贤令》,章邯原以为他当真是来襄助秦国先君了。想不到,在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秦二世的做派依旧与先前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只把这次的出行当做一件好玩的事。明明大军都来到这个时空有小半日了,他也没派人去打探过秦国如今的情况。 如今,魏军与秦军相逢,秦二世仗着秦军人数众多,只拿逃亡中的魏军当乐子看,半点儿没有要让他们戒备的意思。 秦二世丝毫没有意识到,即使魏军只剩下几万人了,这些人依旧是他们的敌人,且这些人依旧有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看着这样的胡亥,章邯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秦国的未来,还有希望么? 围绕在胡亥和章邯身边的士兵们,在听了胡亥的话后,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位二世陛下上位之后,先是杀光了他的兄弟姐妹,又命始皇后宫中无子者从死。 在将始皇棺木送入地宫之后,这位陛下又以害怕工匠泄密为由,将修建秦始皇陵的工匠都活埋在了陵墓中。 第131页 秦二世「声名大噪」的背后,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后来,这位陛下为了取乐,建了个珍兽园。咸阳城中粮食不够给这些珍兽吃,他竟下令,让各郡县的人运粮进京给这些珍兽吃。补偿是没有的,就连进京路上的干粮,都需要黔首们自行筹备。 黔首们平日里交完苛捐杂税,连人都吃不饱肚子,又哪来那么多粮食可以餵给胡亥的珍兽? 现在,胡亥又用理所当然的口吻提及要让人与珍兽搏斗,供他取乐之事,自然让底下的普通士兵们心中更加不忿。 士兵们与胡亥相处越久,便越能感受到,胡亥是真的不把他们这些底层人的命当命看。 原先章邯好不容易激发起来的士气,因为胡亥的重重行径而回落不少。 只是,胡亥仍然对自己周围的人心变化一无所知。 赵高听闻此言后,毫不在意地道:「除了仓皇逃窜之外,能有什么反应?不过是一群贱民罢了!」 原先他在始皇帝身边侍奉时,小心而又恭谨。无论遇到朝中哪一个官员,他都不会轻易怠慢了对方。 然而现在,他位高权重,身居相位,连与胡亥说话时,都多了几分轻慢。其他人,自然就更入不得赵高的眼了。 对于胡亥将赵高带来战国时代一事,赵高是颇为不满的。 他在大秦好端端当着丞相,受人奉承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为什么要来战国时代受罪?嬴秦先祖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来都来了,回去的关键还落在胡亥身上,赵高自然得按捺住脾气继续哄着胡亥。 「陛下,如今正处于七国并立的时代,路上并不安生。为了您的安全,咱们还是先回咸阳看看吧?」 胡亥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朕身边有七十万大军开道,怕什么!朕倒要看看,谁人胆敢与朕硬碰硬!」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庞涓率领军队朝着他们沖了过来。 一边沖,庞涓还一边怒吼着道:「你们秦人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胡亥:「???」 他刚想命身边的将士们围剿庞涓军,谁知,被逼到绝境的庞涓军竟然发挥出超常的力量,一路冲散了胡亥身边的护卫队,直直朝着胡亥而来。 胡亥:「!!!」 就在庞涓几乎要率军俘虏胡亥时,危急关头,还是章邯捞了他一把,这才让他免于做庞涓的挂件。 胡亥心有余悸地躲在了章邯的身后,恼怒地道:「快给朕将这乱臣贼子拿下!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难不成是一群废物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冲到朕的面前来!」 秦军本就士气低迷,且对胡亥颇有意见。 胡亥这么一骂,非但没能激起秦军的斗志,反倒让秦军与他愈发离心。 章邯见状,心中暗道不好。然而大敌当前,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向胡亥进言。 他对胡亥道:「还请陛下莫要踏出亲兵们的保护范围,臣这就上前去为陛下驱逐敌人!」 说完这话,章邯将胡亥塞给了身边的一名骑兵,让那名骑兵负责保护胡亥的安全,他自己则率领将士们朝庞涓沖了上去。 胡亥:「!」 混帐,他这个皇帝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章邯竟然不亲自守卫在他身边!等章邯打完此仗,看他怎么治章邯的罪! 不远处的战场上,庞涓满脸血污,神色坚毅。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在打这一仗,哪怕他与秦军兵力悬殊,他的斗志也不会因此而动摇。 他哈哈大笑着,用蔑视的眼神看着章邯和周围的秦军:「就凭你们,也想取本将性命?就凭你们!」 接下来,魏军的打法愈发兇残。 而秦军这边,不知是士气低迷,还是要护着二世皇帝,竟然被只剩下几万人的魏军给冲散了好几次。 庞涓见状,对这支队伍的实力也算有了一定的了解。 「没想到,秦公派来伏击我们的军队那么强大,派来追击我们的大军反倒这么没用!他一定会后悔派你们出来的!」 这时,忽然有一支锐利的箭羽凌空而来,穿透了庞涓的咽喉。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又有一支大军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站在大军最前方的一名穿着玄色帝袍的高大身影,让包括胡亥、章邯和赵高在内的所有人都集体失去了声音。 即使再过去数百年,上千年,他们大概也不会忘记这道身影。这道身影,如同一座巍峨高山般,在他们心中屹立不倒。 他所过处,一切的人和事物,皆臣服在他的脚下。 第57章 始皇帝和他麾下的大军究竟是何时出现的?没有人注意到。 魏军的来袭太过突然,当时的场面太过混乱。始皇帝和他的大军,像是为这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在蒙恬和赵佗的命令下,五十万训练有素的秦军将这松松散散的七十万大军以及几万魏军切割成一块一块。 始皇帝麾下的大军令行禁止,与乱成一团的七十万大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蒙恬和赵佗手底下的将领们眼见着这些与他们一样打着「秦」字旗号的军队群龙无首的样子,不由皱起了眉。 太松懈了,实在是太松懈了!也不知这支军队的统帅究竟是怎么带兵的! 第132页 这种情况要是出现在他们这里,可是严重的失职! 来不及细想,始皇帝这边的将领便接管了这些不知所措的士兵。 这过程出人意料的顺利,这些士兵们,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始皇帝麾下的将领们的管辖。 始皇帝麾下的将领们发现,这些「秦军」作战意识并不弱,他们有着良好的配合和较高的服从性,显然不是一支由新兵组成的队伍。 这样一支军队,为什么会被打得溃不成军? 眼下还在战场上,始皇帝麾下的将领们来不及好好跟这些人交流。 他们指挥着手底下的士兵们将几万魏武卒完全围在了中间。 随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这场战争也逐渐进入了尾声。 蒙恬也终于有功夫向「另一支秦军」的士兵问道:「你们的主将是谁?」 「是章邯将军……但真正指挥我们的,是二世陛下……」 「二世陛下……」蒙恬皱眉道:「二世陛下,是扶苏公子么?」 他们这支大军几乎一到这里,就看到大量秦军被少量魏军打得溃不成军。来不及细想,他们就加入了这场战斗之中。 由于站位的缘故,蒙恬并没有与胡亥打过照面。他自然也不知道,秦二世是胡亥。 在蒙恬看来,扶苏公子是二世皇帝的可能性极大。 只是,扶苏公子信人而奋士,断然不会在军中瞎指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下一刻,这些士兵的回答让蒙恬瞪大了眼。 「不,是胡亥。」 与此同时,那名身形伟岸的帝王,终于来到了胡亥和赵高的面前。 他每靠近一步,都给胡亥和赵高带来了巨大的压迫力。 明明此时,胡亥也穿着与对方同款的帝王袍服,他却只能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地。 「阿……父……」 胡亥从来没有从始皇帝身上感受到这样可怕的气息。 一直以来,始皇帝虽然在下人面前积威甚重,对待自己膝下的子女却是极好的。 他不会直白地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却会在公子、公主们入宫时,赐予他们和华服,赐予他们宝马和珍宝。1 胡亥仗着自己年龄小,胆子大,在始皇帝面前时常要这要那。 那时,始皇帝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细看他的眼神,却能察觉到一丝纵容之色。 于是,胡亥便明白,阿父虽是有着无上威严的始皇帝,却也愿意偶尔在他们面前做一个慈父。 可惜,他的兄长和姊姊们被阿父身上的威名和气势所慑,没几个人发现阿父竟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 除了那个讨人厌的嬴阴嫚,她时不时就要在始皇帝跟前刷个脸,争夺始皇帝的注意力,这也让胡亥十分厌恶她。 始皇帝被嬴阴嫚逗笑的次数越多,胡亥对她的恨意就越深。他忍不住想撕碎她那张碍眼的笑脸! 跟他抢东西的人,都得死! 回想起某些不快的记忆,胡亥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了起来。 他的五官承自始皇帝与胡姬,本来也可称一声俊朗,可他眼中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戾气却破坏了这种俊朗,衬得他格外暴戾。 下一刻,胡亥就感觉自己当胸挨了一脚,他维持不住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始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胡亥:「你杀了你的兄长!」 他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胡亥。明明穿着帝袍,胡亥却像是地里的一滩烂泥,毫无为帝者该有的气度。 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东西,始皇帝就是瞎了眼,也不可能会把帝王之位传给他。 结合着胡亥眼神中的躲闪和心虚,始皇帝可以肯定,胡亥是弒兄篡位的。 逆子! 「阿,阿父,您听我说……」 胡亥让始皇帝踹了一脚,疼得直打哆嗦。他生怕始皇帝又是一脚踹上来,赶忙抱住了嬴政的小腿:「您在东巡途中病逝,身边只有我一个皇子在。国不可一日无君,是您亲自把帝位传给了我啊!不信您问丞相!」 这是当初李斯和胡亥对外的说辞。 对着所有人,李斯和赵高都是这么说的,胡亥也就渐渐将这当做了事实。 他强迫自己忘掉阿父对扶苏他们的看重,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真的。是阿父选择将帝位传给了他,否则,左丞相李斯和阿父身边的近侍怎么会同时拥立他呢? 扶苏和蒙恬领兵在外,对他构成严重威胁,该死! 高和将闾他们这些公子居然对扶苏的死产生怀疑,质疑胡亥得位不正,该死! 嬴阴嫚她们这些公主哭哭啼啼的,吵得胡亥烦躁不已,该死,该死,都该死! 胡亥紧紧抱着始皇帝的小腿,不断重复着那句「是您亲自把帝位传给了我啊」,仿佛多说几次,假的就成了真的。 始皇帝再一次将胡亥一脚踢开:「你当朕眼盲心瞎了么?即使朕膝下只有你一个皇子,朕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你!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哪里有半点为君者该有的气度!你做皇帝,只怕我大秦江山就要葬送在你的手中!」 这时,一旁有秦军将士将身穿丞相服的官员扭送到了嬴政面前:「陛下,他想跑,被我们给逮回来了!」 「明明身上还穿着我大秦的官服呢,见了陛下也不知道来跟陛下见个礼,他心里肯定有鬼!」 第133页 始皇帝定睛望去,却见这也是个老熟人——赵高。 赵高伺候始皇帝多年,论侍奉笔墨与体察上意,无人比得上赵高。可赵高断无治国之才,否则,始皇帝是不会放任这么一个人才游离于朝堂之外的。 始皇帝万万没有料到,属于左丞相的官服,有朝一日居然会穿在赵高的身上。 以赵高和胡亥为首的大秦…… 始皇帝只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他的大秦,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大秦,未来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原来,朕的中车府令,竟也有将相之才。看来,朕属实看走了眼,白白委屈你在朕的身边蹉跎了多年。」始皇帝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被扭成一团的赵高。 原本在始皇帝身边侍奉的赵高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有野心,只是,在始皇帝面前,他向来将自己的野心掩藏得很好。他在始皇帝身边侍奉时,俨然就是一名忠僕。 赵高没有想到,未来的自己竟真的位极人臣了,一时之间,他不知该为自己得偿所愿而高兴,还是该为自己的前途而担忧。 大秦那么多饱学之士,赵高很清楚,在正常情况下,自己绝不可能坐上相位。除非……他用了什么不正常的手段。 结合着本不应坐上皇位的胡亥,现在身着帝袍出现在这里的事实,未来的赵高究竟做了些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这就有些不妙了……即使现在的赵高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知悉真相的始皇帝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趴在地上的丞相赵高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与另一个自己对视了一眼。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他忽然暴起,直直扑向近在咫尺的始皇帝。 在短短时间内,赵高就做出了选择。他要制造混乱,逃离这里。 现在六国犹在,只要赵高能够成功逃到六国去,就能够获得一线生机! 有什么混乱,能够比始皇帝殡天更大呢? 丞相赵高的经歷已经向赵高展示了,只要没了始皇帝,偌大的帝国,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中车府令赵高是始皇帝的近侍,又是始皇帝最为信任的人之一,谁能料到他会突然对始皇帝下手? 负责保护始皇帝安全的护卫队队长目眦欲裂,正准备赶上前护驾,却见始皇帝抽出了身上携带的佩剑。 在经歷了一轮轮刺杀之后,始皇帝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佩剑的习惯。 在赵高的手碰到始皇帝衣袖的瞬间,始皇帝将那柄利刃刺入了赵高的身体。 「噗——」 鲜血喷洒在始皇帝的衣袍上,令始皇帝露出了嫌弃的目光。好在他的帝袍本就是玄色的,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大出来。 这一刀是仓促之下刺出的,并没有刺中赵高的要害。赵高在缓过劲儿来之后,死死抓住了那把剑,仍在试图继续进行这场行刺。 他曾经处理过好几起行刺事件,他知道,那些胆敢刺杀始皇帝的人,只要被抓出来,都将不得好死。 现在,他赵高也将成为这不得好死的一员。既然如此,在临行前,他要拉始皇帝陪葬! 他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有始皇帝陪他赴死,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说不得他在史书中还能留下一笔! 就在赵高挣扎期间,护卫队长的刀已经砍断了他伸向始皇帝的手。 始皇帝将刀刃从赵高的身体中抽出,漠然地看着他倒在地上。 「陛……下……」 此时的赵高,身上多了一个又一个血窟窿,气若游丝。 「居然胆敢行刺朕,朕果然小瞧了你!」 幸亏像赵高这样近身侍奉皇帝的人,身上不允许携带任何尖锐之物,否则,只怕始皇帝就要危险了。 「若不是……臣知道,陛下……在知悉……真相后,断然……不会……给臣活路,臣……也不必……出此下策……」 始皇帝冷冷地道:「这么说,还是朕的不是?赵高,你自诩了解朕,可朕的心思,你又能猜到几分?」 「你侍奉朕这么些年,也算恭谨,原本朕未必会因尚未发生之事而取你性命。」 「可……陛下……也不会……再……再信任……」 始皇帝道:「你是个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赵高十分可心,他想要什么,略抬一抬眼,赵高就能会意地递到他手边。 他却不知,原来,持续揣摩他的心意,也会让赵高变得愈发胆大妄为。 这些年来,他执掌干坤,竟连身边的人的真面目都没看清,错将豺狼当忠犬…… 始皇帝垂下眼眸,看着躺在地上渐渐失去生机的中车府令赵高。 这不是第一个背叛他的身边之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早该习惯了。为帝之路,荣耀而又孤独。 经过中车府令赵高行刺之事,丞相赵高周围的士兵对他看管得更加严格,唯恐丞相赵高也一个想不开,就跑过去行刺始皇帝。 赵高被捆得严严实实,拖到始皇帝的面前。 与什么都不知道的中车府令赵高不同,丞相赵高明显知道很多事,始皇帝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死去。他还要撬开赵高的嘴,从赵高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呢。 制服了赵高后,始皇帝周围的将士们犹豫着要不要去动胡亥。 第134页 这到底是陛下的公子,且又是大秦未来的帝王。即使秦二世很可能是谋逆篡位的,他们也不敢轻易对秦二世动手。 始皇帝见状,呵斥道:「怕什么?对待一个逆贼,难道还要客气么?给朕将他身上的帝袍扒下来!你们是如何对待赵高的,就如何对待胡亥!」 胡亥见到眼前血淋淋的场景,终于知道害怕了。 他哭着喊着对始皇帝道:「阿父,阿父,我是您的儿子,我是您钦定的大秦之主啊,您不能这么对我!」 始皇帝直视着胡亥满是污泥的面容,锐利的目光似乎要洞穿他的内心:「你是朕钦定的大秦之主?你敢直视着朕的眼睛,告诉朕,朕是怎么把大秦託付给你的吗?」 第58章 胡亥自然说不出来。 他在始皇帝跟前不断重复着是始皇传位给他的,仿佛他说得多了,始皇帝就信了。 他不肯说,有人却愿意揭他的老底。 一旁的丞相赵高讥讽地道:「陛下与其问这废物,倒不如来问问我。这废物杀光了您所有的子女,杀空了您的朝廷。您才过身,大秦就叛乱四起了!」 「老师!」胡亥见向来十分会讨好、奉承他的赵高,竟然用这样蔑视的语气称唿他为「废物」,再也忍不住了。 他不明白,赵高为什么前后变化这么大,他更不明白,赵高为什么要在始皇帝面前自揭其短。 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办法将眼前这一关先过了吗? 始皇帝似乎是嫌一旁的胡亥碍事,命人直接堵住了胡亥的嘴。 他看向赵高:「继续说!」 赵高扯动嘴角,勾起了凉薄的弧度。 「哦,对了,陛下您怕是不知道,您的子女,一个个死得悽惨无比。除了被赐自尽的公子扶苏和自愿为您殉葬的公子高之外,其他人连个全尸都没有!」 「公子和公主们被处死的时候,这废物还带着我一起去旁观了。公子和公主们临死前的哀嚎声,我至今记忆犹新哪!陛下您宠爱的阴嫚公主身首分离,这废物却说,他从未如今日这般痛快过!阴嫚公主她们跟他争夺您的宠爱,他就要让她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在无边痛苦中死去。」 「您的直系血脉,除了这废物和自愿为您殉葬的公子高的后人以外,都没啦!您在地下,想必也不会寂寞了!」 「您的子女被杀光了,接下来,自然就轮到您朝中的重臣了。李斯、冯去疾他们实在是太碍事了,居然想劝胡亥那废物上进!胡亥那废物烦不胜烦,恨不得直接把他们轰走。我随便给他们编点罪名,废物果然就藉机将他们下狱了!」 「呜呜!」一旁的胡亥双目圆睁,似乎想反驳赵高的话。不过,他嘴巴已经被堵上,手也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背后,只能不安分地扭来扭曲,像条蠕虫一样。 「现在,各地人马都已经揭竿而起,反叛大秦。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叛军都差点儿攻破函谷关了!哎,不知道等我们回去,大秦是否还健在呢?怕是已经亡了吧!又或许,陛下您更愿意在这里结果了我们,让我们回不去?」 始皇帝:「……」 他面部的肌肉抽搐了抽搐,黑眸中,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负责保护始皇帝安全的侍卫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陛下露出这样愤怒的表情。先前,即使是当面被人骂作桀纣之类的暴君,始皇帝也没有这样生气过。 负责捉拿赵高的那名侍卫狠狠一脚踹在了赵高的膝盖上,剧烈的疼痛使得赵高发出了一声痛唿,面色苍白。 始皇帝用冰冷的眼神俯视着赵高:「你在故意激怒朕。」 赵高是始皇帝身边近身侍奉多年的人,对于始皇帝最在意什么,他实在是太清楚了,他可以轻而易举用言语挑起始皇帝的怒火。 「你想让朕杀了你么?」始皇帝道:「朕偏偏不如你所愿!」 说完,他就对周围人吩咐道:「来人,将这逆贼绑起来,日日拷打,不许他安眠,也不许他轻易去死。朕要你们从他口中审出更多的信息来!」 「是!」 「至于胡亥……」 始皇帝看着眼前的幼子,眼中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温情。 于他而言,胡亥是他的杀子仇人,更是败亡大秦的罪魁祸首。 他不信胡亥不知道,在大秦叛乱四起的时候,胡亥带着大军一起消失,会给大秦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然而胡亥依然这么做了……这逆子处心积虑篡夺了大秦的帝位,却半点儿也不将江山社稷当回事! 一想到这,始皇帝忍不住上前,对着胡亥又是一记窝心踹。 他这一脚,似乎伤到了胡亥的要害,胡亥疼得满地打滚,身子像只虾一样弓了起来。 只见胡亥脸色惨白,连爬起来像始皇帝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始皇帝看着这样的胡亥,心中却愈发恼火。 他的大秦,他和先祖们代代积累传承的基业,就这样败在了如此废柴的孽子手中! 若早知道胡亥是这么个德性,他着实该在胡亥一出生的时候,就将他掐死!!! 这时,蒙恬和赵佗终于回到了始皇帝的身边,他们的身边跟着章邯等将领。 与狼狈的胡亥君臣不同,蒙恬和赵佗对章邯相当尊重。 蒙恬和赵佗相互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蒙恬上前道:「陛下,臣已经打听过了,臣和蒙毅都在公子扶苏身亡之后,被二世陛下杀死。大秦叛乱四起之时,除了替代臣戍边的王离,二世陛下手底下竟无将可用。王离在边关,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章邯便上书自荐,恳请二世陛下特赦骊山刑徒与他一起抗击叛军,二世陛下允了。」 第135页 随后,便是属于章邯的高光时刻。 他率领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刑徒军南征北战,将反秦势力一个个掐灭,更是杀死了楚国名将项梁。 来到这里之前,章邯正在筹划着名和王离所率领的二十万长城军汇合,在巨鹿与各路反王进行决战。 可惜,他的计划,终是被心血来潮的胡亥给打乱了。 胡亥急召章邯率军回京,章邯不敢不从。看到这支大军的赵高也吓了一跳,他还以为,他意图逼死胡亥亲自上位的计划败露了。 之后,胡亥便接管了章邯带来的数十万大军,并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先前,这数十万大军会被区区几万魏兵冲击得溃不成军,正是因为胡亥不得人心,又喜欢胡乱指挥。 「这么说,章邯竟还是我大秦的功臣!」 始皇帝看向章邯的目光和缓了不少,他走到章邯身边,拍了拍章邯的肩:「屈居少府一职,属实委屈你了。没想到,朕竟没发现你这颗明珠。」 「如今,大秦都仰仗卿了。」 章邯在胡亥的面前,总是显得无奈而又疲惫。 通常而言,他为了让胡亥理解他的意图,准许他所求,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有时,他还需要跟胡亥所信任的赵高斗上一斗。 但在始皇帝面前,章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没有对比时,尚且发现不了什么。 当章邯听着始皇帝对他的嘉许,看到始皇帝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信任和期待之色,他才明白,当初,他那些前辈们,为何愿意为始皇帝捨生忘死。 跟着始皇帝,实在太让人省心了啊!始皇帝不仅能够为将领做好后勤工作,让外出征战的将领没有后顾之忧,他还为麾下的将领提供情绪价值。 胡亥这个秦二世和始皇帝完全没有可比性! 章邯在始皇帝面前行了个大礼。 「陛下过奖了,若不是朝中其他的大将们隐退的隐退,遇害的遇害,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臣领军平叛。与替陛下攻灭六国的前辈们相比,臣还差得远。」 「卿能为我大秦力挽狂澜,何必如此自谦!为我大秦攻灭六国自然是无上功绩,可在朕看来,你能于危难之际匡扶社稷,功劳丝毫不亚于朕的那些功臣!」 始皇帝想到方才蒙恬说的那些话,对章邯感慨道:「胡亥误你啊!」 章邯这般有能耐,若他在平叛过程中,胡亥和大秦上下能够全力支持他,大秦何至于在短短时间内,就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章邯想了想,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为胡亥说了句话。胡亥再昏聩无能,再没有人性,章邯也终究是因为他的许可,才能执掌重兵。 「其实,丞相赵高在朝中只手遮天,二世陛下他对于朝中的许多事……未必十分清楚。」 「哦,赵高是如何只手遮天的?」 章邯低下头,为始皇帝讲了赵高是如何劝说胡亥疏远朝臣,只与赵高商议大事的。赵高凭着二世的信赖执掌大权之后,又是如何在朝中大肆扶持亲信,培养党羽,以至于后来,大秦朝堂上的人,不选择依附赵高一党,就会被赵高以各种理由迫害。 最为着名的,当属「指鹿为马」事件。赵高为了排除异己,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始皇帝在听到胡亥不仅自灭满门,屠戮忠良后,又在赵高的算计下一步步失去了手中的权柄,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有些蠢货,你就是把他放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他也撑不起那身帝袍。」 正因如此,他尽管对扶苏有诸多不满之处,也未考虑过让其他诸子取代扶苏。 他的许多儿子们实在不是那块料,勉强他们坐上高位,不仅对大秦毫无益处,同样也对他们自身不利。 然而,始皇帝未曾料到,胡亥竟如此愚蠢而又没有自知之明。至于赵高……赵高在他心中的印象今日已经被颠覆过了。 接下来,赵高就是做出再离谱的事,只怕始皇帝也不会觉得惊讶。 ——他身边的赵高在察觉到局势不妙之后,都敢当众刺杀他了,还有什么事是赵高做不出来的呢? 「朕,以始皇帝的名义下诏,废秦二世胡亥。日后,你们不必再称唿这个畜生为『陛下』!」 始皇帝极其厌恶地看了胡亥一眼,似乎在看什么脏东西一般。 他心中怒火难消,胡亥和赵高作为人形沙包,少不得又挨了几下。 出完气的始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指着赵佗问章邯:「朕这员虎将如何了,可是也让胡亥和赵高给害了?」 章邯看了赵佗一眼,垂首道:「陛下您原本以屠睢将军为主将,赵佗将军为副将平定岭南。不久,屠睢将军因滥杀无辜,而被当地人杀死。您又派了任嚣将军为主将,与赵佗将军一起平定越地,设立南海郡。您……驾崩之后,任嚣将军病重,便将南海郡大小事务皆託付给赵佗将军。」 「我大秦叛军四起之时,二世……也曾想过要将驻守在南海郡的大军抽调回来,南海郡那边却严封关隘,不许北边的人进入南边……」 这妥妥就是要自立为王的节奏了。 赵佗一听这话,头皮开始发麻。 他直直冲着始皇帝跪了下来:「臣死罪!」 始皇帝看着眼前仍旧对他一片赤诚忠心的臣子,又能说什么? 第136页 他亲自将赵佗扶了起来,嘆息着道:「罢了,胡亥残暴无能,若换作朕,朕也不会愿意为他效力。朕又如何能因此而苛责于你?」 胡亥对重臣名将说杀就杀,即便赵佗愿意做大秦的忠臣,出关为大秦平叛,又焉知他不会成为下一个蒙恬或者李斯? 今夜,对于许多人来说,註定是个无眠之夜。 始皇帝从章邯等人处得到了太多的信息,骤然得知大秦将亡的他,心绪复杂。 他躺在营帐中,想了很多很多……从攻灭六国时的意气风发,想到了大秦是如何叛乱四起、大厦将倾…… 赵高和胡亥也睡不着觉,当然,他们是被动的。每当他们打瞌睡的时候,都会有人上来往他们的眼睛处插细小的树枝,将他们的眼皮撑开,不许他们睡过去。 这既是始皇帝的命令,也是这些士兵们为自己出气,对赵高和胡亥心存怨恨的人着实不少。 第二日一早,始皇帝就对底下的人吩咐道:「启程吧,向咸阳进发。」 不尽快赶路不行,始皇帝手底下的大军是备足了粮草的,可胡亥这狗东西,压根儿就没给他手底下的大军准备几日粮草。 他们要是不尽快返回咸阳,就要面临断粮的危机了。 第59章 始皇帝来时意气风发,一心想要让先祖好好瞧一瞧大秦如今的实力。 他甚至还存了些隐秘的心思,想要在穿梭时空的过程中,寻找长生的秘密。 突然出现的胡亥和赵高,打破了始皇帝的计划。 他孜孜不倦地寻求长生,无疑失败了。非但如此,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大秦,在他离去之后,竟然立刻就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赵高!胡亥! 始皇帝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二人,心中就会涌现出一股戾气来。 然而,他最无法原谅的,却是他自己。 为何他不好好安排皇位传承之事,而要将希望寄託于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中。 为何他就这么笃定自己能够寻到仙缘,长长久久地统治大秦帝国? 为何他傲慢至此? 「陛下,陛下……」 天已大亮,护卫队长见始皇帝的营帐中始终没有动静穿来,忍不住上前轻唤了一声。 行军途中,即使是尊贵如始皇帝,身边也没有带几个伺候的人。 以往贴身伺候始皇帝的活计,都是赵高在做。如今,赵高已因行刺而被诛杀,始皇帝身边的护卫队长不得不亲自顶上。 「进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始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将木桶中装着的水递到始皇帝跟前后,这侍卫便一直低着头。 尽管他看不见始皇帝的表情,他却能感受到,始皇帝的心情并不好。 ——也是,任谁得知,大秦日后居然成了那副乌烟瘴气的样子,心中都不会舒坦。 更何况,眼前之人,是一手缔造一个庞大帝国的帝王,他数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赢秦数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 始皇帝若还能做到心平气和,才是见鬼了。 始皇帝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而后问道:「胡亥和赵高,昨晚可交代了什么?」 「他们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话,臣打算去找章邯将军核实一下,再说给陛下听。」 护卫队长道。 昨晚,就是他带着人轮番磋磨胡亥与赵高,不许他们睡觉。对于胡亥和赵高的情况,他知道的自然是最多的。 始皇帝点了点头,道:「出发吧。」 率领百万大军赶路,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即使是蒙恬,也感到有几分吃力。 好在有章邯的帮衬,在章邯的一通安抚下,刑徒军较为配合,蒙恬才能成功指挥这支大军。 当蒙恬得知,章邯居然是率领这样一支军队,辗转于各路反秦势力之间作战时,不由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秦的将来,竟然维繫在这样一支军队上么?靠得住么? 若刑徒军心生怨恨,对咸阳倒戈相向,该如何是好? 百万大军无论经过哪里,都必定会造成当地的震动。 当赵成侯和韩昭侯得知,大股秦军正在向他们逼近时,他们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数,哪怕是歼灭七国中的任意一国,都绰绰有余了。秦国派出这支大军,是准备打灭国战么? 赵成侯和韩昭侯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使者,一路使者携带着大量珍贵礼物前往咸阳,一路使者则试探性地与大军接触。 当远在咸阳的嬴渠梁君臣收到来自韩国和赵国的礼物时,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哪儿来的「秦国大军」,又把韩国和赵国给打了? 难不成,有更加出息的赢秦子孙接了嬴渠梁的《求贤令》来到秦国吗? 嬴渠梁君臣虽然不知为何跨越时空而来的赢秦子孙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如此随机,但他们心中十分高兴。 这可是百万大军! 如今秦国境内总人口数,都只有百万人出头。 日后的大秦,该有多么强盛,才能集齐这样一支大军? 嬴渠梁君臣虽然对那支秦军一无所知,但他们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威慑韩国和赵国的机会。 只见嬴渠梁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没有直接收下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送来的礼物,却也没说不收,将架子端得足足的。 第137页 一旁的卫鞅对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道:「敢问二位使臣可知,我大秦此次为何出兵?」 韩国使者想了想,问:「是因为魏王派军队攻打秦国之事?」 三晋之地挨得那么近,魏惠王派大军攻打秦国报仇雪恨之事,韩昭侯和赵成侯自然是知道的。 当时,魏惠王还想邀请韩国和赵国跟着魏国一起攻打秦国,不过,韩昭侯和赵成侯都找理由推了。 跟着魏国一起出兵,成了魏国吃肉,他们最多喝点儿汤,万一失败了,他们肯定又会被魏国扔出去做替罪羔羊。 韩昭侯和赵成侯也不是傻的,收益不大,风险还高,对于他们来说,真就不如在一边看戏,反正急于攻打秦国挽回颜面的又不是他们。 可惜,他们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们正等着秦魏前线的战报呢,百万秦军就踏入了他们的地界。 话说回来,这次,秦军究竟是走哪条路进的魏国,他们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得到呢? 卫鞅点了点头:「不错,魏王对我秦国敌意甚深,几次三番攻打我秦国,我秦国自然饶他不得!」 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听说魏王曾派人联络过韩侯和赵侯……」 「魏王的确派人来找过我们君上,但我们君上没答应啊!」 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赶忙跟魏国撇清关系:「我韩国和赵国自打上次……之后,就一直对秦国十分恭敬,又怎么可能跟着魏国一起来招惹秦国呢?这些礼物,就是我们与秦国交好的诚意,秦国大军……」 那百万秦军,秦国是不是可以收回来了? 卫鞅道:「仅仅只送些礼物过来,可不能体现你们的诚意。若想让我秦国大军安静地从你们国家离开倒也简单,你们需得为我秦国大军准备至少够吃半月的粮草。餵饱了我秦国大军,怎么都好说。」 他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倒是轻松,一边的赵国使者和韩国使者却是苦了脸。 那可是百万大军半月的粮草!他们自己平时出动军队,都是十万二十万的出动,这些粮草都够他们的军队吃上数月了! 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从哪里筹集那么多的粮草来啊? 卫鞅见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都苦着脸,不由「好心」提醒道:「只要你们韩赵二国合力把这些粮草出了就行,我秦国并不在意谁出多少。」 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闻言,顿时就从同病相怜的状态,转为相互对抗的状态。 他们看彼此的目光中,都带上了些许敌意。 卫鞅见状,唇畔的笑容加深了些许,他转向了嬴渠梁:「君上您看……」 看似对韩赵二国来使毫不感兴趣的嬴渠梁,这时才终于像是给他的宠臣面子似的开了口:「既然大良造觉得好,那就依照大良造的意思来吧。」 说着,他懒懒地扫了韩国使臣和赵国使臣一眼:「寡人对你们毫无兴趣,若不是大良造坚持要见你们,寡人更愿意跟你们直接在战场上见真章!」 韩国使臣和赵国使臣闻言,不由大惊。 参加过秦国招闲大会的士子,在回到韩国和赵国之后都说秦公在他们面前十分谦卑,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一国之君的架子。 难道,那些话竟是士子们骗他们的不成? 他们完全没有办法将眼前这傲慢的君王,与那些士子口中描述的秦国国君对应起来。 秦国君臣的态度,让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拿捏不准他们的秉性。 看来,他们在回去之后得提醒自家国君,对待秦国之时,态度要更加慎重。 来的时候,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是联袂而来,仿佛有个同盟,心中便多了点儿底气。 可离开的时候,他们彼此的目光中却带着些防备之意。看来,为着如何分摊这半个月的粮草,他们还有的好扯皮。 卫鞅见状,又提醒道:「两位回去的时候,记得提醒赵侯和韩侯尽快做出决定,把粮草交给我军将士。要是这决定迟迟下不来,我秦国大军可就要留在你们赵国和韩国,一边吃你们的粮草,一边等着你们考虑清楚了。」 听到这话,韩国使者和赵国使者脚一崴,差点在宫殿门口绊倒。 很快,那支百万大军的统领就给嬴渠梁送来了书信。 嬴渠梁虽然知道那百万大军多半又是自家后辈带来的,但直到他真正收到书信,他才能确认答案。 当他将那份密信打开时,跃入他眼帘的字体让他感到十分眼熟。 嬴渠梁愣了愣,面上这才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又是政儿啊……」 「什么什么,政儿又来我们这里了吗?是不是阿父你又给他送《求贤令》了?」 小嬴驷刚好走到门口,听到了嬴渠梁的话,他一张小脸兴奋得红了起来。 他半点儿都不顾自己身为太子的形象,一路小跑着来到嬴渠梁面前,就要去抢那封嬴政送来的书信。 他才十岁,还是个半大少年,嬴渠梁将那封书信举高了,他就够不着,只能急得干瞪眼。 「阿父!」 嬴驷看向嬴渠梁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委屈和控诉。 嬴渠梁则摇头道:「瞧瞧你,哪里有半分太子该有的稳重!」 嬴驷嘟哝着道:「我在自己阿父面前,要什么稳重!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阿父,政儿到底写了什么,你快让我看看呀!」 第138页 「寡人都还没看完,哪里轮得到你!」 「阿父!哪有你这样跟儿子抢东西的!你没看完,就拿来我们一起看呀!」 嬴驷磨了半天,嬴渠梁才终于如他所愿,将那封书信递给了他。 嬴驷顿时如获至宝地踹在怀中,生怕被人抢了去。 等他看完这封书信,不由瞪大了眼:「政儿真的好厉害,这回居然带了百万大军过来呢!也不知道,政儿是不是已经把六国都给攻灭了,才得到了这么多人手。」 说完这些话,嬴驷又开始抱怨:「不过一年功夫没见,政儿就开始与我们生分了。连寄来的书信,都这么公事公办的,丝毫没有一点儿温情。不行,等政儿来了咸阳,我可得好好说说他。」 嬴渠梁摇了摇头,没有提醒嬴驷,这次来的嬴政,很可能不是他们曾经见过的那个嬴政。 他已经察觉到,前后到来的两个嬴政,在语气和用词方面,有微妙的不同。 不过现在,嬴渠梁不会事事都告诉嬴驷,他更乐于培养嬴驷的观察和思考能力。 就让他看看,嬴驷什么时候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发现这一点吧。 「阿父,等政儿回到咸阳的时候,我想亲自去接他,好不好?」 嬴驷眼巴巴地看着嬴渠梁。 自从他岁数渐长,他的功课也不断增多。有时候,嬴渠梁还会将一些简单的政务作为功课,交给他来处理,让他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 嬴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上着嬴稷和嬴政的课还能偶尔摸鱼的小太子了。现在的他忙得脚不沾地,要是嬴渠梁不同意,他还真是抽不出空来。 嬴渠梁道:「若是你最近的功课能够让寡人满意,也不是不能考虑……」 「我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做功课!」嬴驷生怕嬴渠梁改变主意似的,一路小跑着离开。 嬴渠梁看着他冒冒失失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 …… 自打嬴驷得知他能够见到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嬴政,他就处于一种异常兴奋的状态中。 始皇帝大军赶了多久的路,他就数着手指头盼望了多久。 小半个月后,百万大军终于赶到了咸阳附近。 此时的咸阳才刚建成没几年,还没有经过后世的扩建,自然无法容纳下这么多的人。 因此,蒙恬和章邯早早就开始对百万大军进行分流,让他们一波一波地从各个方向前去拜见秦国先君。这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嬴渠梁的尊重,也是向秦国底层兵卒们展示「神迹」的意思。 看吧,秦国国君这般得上天的眷顾,能够跨越时空与自己的先祖或者后代进行交流,你们这些底层兵卒就不要再起什么小心思了。 尤其是章邯带来的那数十万大军,虽然章邯治理有方,让那支大军在他手下化作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但蒙恬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些兵卒对于大秦,忠诚度并不那么高。 许是胡亥不得人心的缘故,许是二世的大秦已经叛乱四起,那些兵卒们自然也多了一些小心思。 不过,在他们见识过秦国国君神奇的力量之后,他们的那些小心思就会自然而然地消散。 事实上,别说是这些底层士兵了,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蒙恬,在确认自己真的已经随着始皇帝来到战国初期之时,也恍惚了好一阵。 在回过神来之后,他反倒愈发肯定上苍是厚爱大秦的。否则,为何秦国先君能够跨越时空,给始皇帝送来《求贤令》?始皇帝又为何能在这里见到胡亥,提前得知不确立继承人的种种害处? 他们来到了这里,便能助秦孝公一臂之力,让秦孝公的秦国变得更好。他们得知了来自后世的种种信息,待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大秦,他们的大秦自然也会避开一些大坑。 大军越是靠近咸阳,周围的将士们便越能清晰地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咸阳。 这个初生的咸阳,一切都在兴建中,远远没有达到后世的规模。 他们是真的穿越了时空,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世界。 始皇帝看向这个方兴未艾的咸阳,神色尤其复杂。 这不是属于他的咸阳,但这的确是咸阳,是大秦的都城。 歷代秦国国君的野心就是以这里为出发点,蔓延到各国各地。 然而,始皇帝只要一想到胡亥时代的咸阳,此时已经乌烟瘴气,混乱不堪,他的心情就难以平静下来。 「政儿!」 一声清脆的叫唤声,不仅让刚准备步入咸阳的始皇帝愣住,也让始皇帝周围的官员和将士们愣住了。 政儿……这是在称唿始皇帝? 众人看了看威严霸气、睥睨天下的始皇帝,总觉得,这个亲昵的称唿,与始皇帝似乎不怎么搭啊…… 嬴驷兴奋地冲着他的「政儿」挥了挥手,他见「政儿」反应冷淡,不由有些不高兴。 他在跟嬴渠梁打过招唿之后,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始皇帝面前。 始皇帝身边的护卫队下意识地要拦截他,这一举动,让嬴驷更加烦躁。 「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跟我家政儿交流感情,有你们什么事!」 「政儿,一年不见,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祖宗啦?」 嬴驷气唿唿地仰着小脑袋望着始皇帝,这一抬头,他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政儿,一年不见,你怎么像是老了十岁似的?」 第139页 第60章 「放他过来。」 始皇帝威严低沉的声音传来,侍卫们立刻遵循他的旨意,在嬴驷面前让开了一条道。 刚刚还叫嚷着要跟「政儿」交流感情的嬴驷,此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磨磨蹭蹭地来到了始皇帝面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始皇帝。 此时,始皇帝身上的衮服花纹变得更加繁复,头上戴的也不再是冕旒,而是通天冠。 与嬴驷记忆中的秦王政相比,眼前的始皇帝通身的气场更加强大,他看向旁人的目光中,似乎也带了几分冰冷冷的审视。 始皇帝见证了嬴驷从颐指气使,到乖顺下来的全过程。 他看着才到自己腰高的小不点,眼中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在来咸阳的路上,始皇帝与自己的先祖嬴渠梁通过两次信。 嬴渠梁在书信中就曾提到过秦王稷和秦王政,也提到过,他的太子嬴驷与这两名后辈的关系十分要好。 眼下,嬴驷身着秦国太子服,又一口一个「政儿」,始皇帝哪里会猜不出他是谁? 他装作不知道嬴驷的身份,对眼前的小少年说道:「刚才不是还说要跟朕好好交流感情么?怎么,现在朕就站在你的眼前,你倒是没话跟朕说了?」 「你不是我的政儿!」 嬴驷气唿唿地道:「我的政儿没你这么……成熟,也不会像你似的,一口一个『朕』!当然,更重要的是,政儿他可懂得什么叫做尊敬先祖了,他才不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哦?那他是如何『尊敬先祖』的?」始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道。 「他……稷儿平时欺负我的时候,政儿会跟我一起呛稷儿!」 「政儿会给我上秦法课,他讲得可耐心可细緻了!」 「他还给我表演绕柱!」 「我阿父奏乐的时候,政儿还会在一旁舞剑!你别说,政儿舞的剑,还真好看!」 嬴驷想到什么说什么。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忽略了他自己才是被嬴政逼得绕柱而走的那个人了。 在提到秦王绕柱这一齣戏码时,始皇帝身边知道内情的老人都低下了头,以免自己当众失态。 始皇帝则是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竟然还会在你面前绕柱……」 自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以来,始皇帝一颗心都被大秦的未来所填满了。 每日里,他有批不完的奏疏,处理不完的公务,解决不完的难题。于他而言,统一之前的那些过往,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此时,嬴驷在始皇帝面前提起这些过往的糗事,始皇帝也不觉得尴尬,而是有些恍惚。 「对啊!」嬴驷道:「我的政儿在我面前有什么说什么,他才不会像你一样,什么都埋在心里呢!」 说话的时候,嬴驷眼角余光瞄到了嬴政身后的佩剑,忽然顿住了。这把佩剑,和秦王政的佩剑一模一样。 「餵。」嬴驷小声道:「你和政儿,究竟是什么关系啊?难道,你是政儿的阿父,那个什么子楚?又或者,你是政儿的哪个儿子?」 不然,怎么能长得这么像呢?而且,眼前之人居然还有嬴政的同款佩剑! 「朕就是嬴政!」始皇帝眼见着嬴驷越猜越离谱,也没了逗弄他的心思,索性直接给出了答案:「你见到的那个嬴政,是朕的过去。」 「啊?」嬴驷呆愣愣地直视着始皇帝:「我阿父的《求贤令》,居然还能召来两个政儿吗?」 始皇帝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嬴驷道:「你既然说你就是政儿本人,那我要考考你。政儿是哪一年回秦国的,他回秦国的路上遇到了几次拦截?回到秦国之后,他经歷了哪些困难才登上太子之位?他是哪一年继位的,又是哪一年亲政的?」 一连串问题,能直接把人给砸懵。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盘问始皇帝呢。 始皇帝身边的近侍忍不住上前,想劝这小祖宗消停些。 这些日子始皇帝的情绪可不太好,要是把始皇帝给惹恼了,他们全都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哪知,始皇帝本人却耐心地回答了嬴驷的所有问题。 始皇帝身后的大军,眼见着拥有无上权势的始皇帝,向一个小少年证明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等到始皇帝完成了「验证」,嬴驷的眼眸中也蓄满了泪珠。 「如何,高祖父可满意了?」始皇帝看向嬴驷。 嬴驷「哇呜」了一声,飞快地扑入了始皇帝的怀中:「政儿,我好想你!」 始皇帝接住怀中的小少年,有些无奈地说道:「朕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嬴政。」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他和那个秦王政是同一个人,但他跟嬴驷可不熟啊。 「我知道你不是他。可是,可是他已经回去了,我兴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也只好看着你思念他了。」嬴驷说着,在嬴政怀中蹭了蹭。 始皇帝:「……」 始皇帝凭本能意识到小少年的话有哪里怪怪的,可他说不上来。 没等他细想,嬴渠梁已经率领秦国大臣们迎了上来。 「驷儿,寡人知道,你见了政儿心情激动,但你作为我大秦太子,也不能太过失仪。」 第140页 「我知道了。」嬴驷擦干了眼角的泪花,从始皇帝的怀中退了出来,乖乖回到了自家阿父的身边。 嬴渠梁则趁此机会将始皇帝好好打量了一番。 坐拥天下的始皇帝,有一种气吞山河之势。 他的眼神比秦王政更加犀利,衣着比秦王政更加华美,整个人也比秦王政更加深不可测。 与始皇帝相比,嬴渠梁看上去就颇为古朴了。 嬴渠梁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秦国如今尚处在发展期,远远没有达到未来那般繁华富庶的境地。 然而,如此高傲矜贵的始皇帝,却对着嬴渠梁低下了头:「政,见过先祖。」 他向嬴渠梁行了一个晚辈礼,嬴渠梁赶忙上前扶住了他:「政儿如今已经一统天下了吧?你可比我们这些七国国君都金贵,你这一礼,寡人怕是担不起啊。」 「没有先祖们,就没有政,也没有大秦的今日。即使政已是始皇帝,自然也该向先祖行礼。」 「始皇帝……」这个词,对嬴渠梁君臣来说十分陌生。 始皇帝身边的近侍见自家君主不好在秦国先君面前自夸,便适时地上前,向嬴渠梁君臣介绍「始皇帝」三个字的由来。 「陛下统一天下,结束了数百年来纷扰不止的乱世。功盖三皇五帝,因而自称『皇帝』。因此前从未有过『皇帝』,陛下是『皇帝』的首创者,故又称『始皇帝』。」 短短两三句话,便带过了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那名近侍见嬴渠梁君臣对于始皇帝的功绩十分好奇,又当着嬴渠梁君臣的面,好好将嬴政的功绩介绍了一番。 「从前,即便是夏、商、周的鼎盛时期,君王也未曾真正掌控过整片江山。陛下则不同,他废黜分封制,在全国各地设立郡县,郡县的长官由陛下直接任命。陛下不再将诸公子分封到各地,这天底下的土地,会经由陛下的手,传到下一任陛下的手中……陛下缔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王朝!」 「除此之外,陛下还统一了度量衡,统一了各国文字和货币,统一了车辙,务必要使六国真正与我秦国真正融合,使得六国人成为真正的秦人……」 「陛下他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开创者,他的目光,比我们任何人都看得更加长远。跟着他,我们能够抵达前所未有的地方。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王者,他无愧始皇帝之名!」 「他整合了七国之力,击退了匈奴,接下来,我大秦军队还要向着百越,我秦国将拥有一片前所未有的广袤领地!」 听完这番话后,嬴渠梁君臣的一腔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他们的目光尽数落在始皇帝的身上,仿佛要透过始皇帝,看到未来那个辉煌的时代。 那是只存在于他们想像中的,他们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时代! 众人的目光,特别是来自先祖的嘉许的目光,让嬴政身心舒畅。 自从他成为始皇帝以来,赞美他的人不少,骂他的人也不少。但先祖的认可,对于他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虽然看上去神色如常,实际上,他已经想好了回去之后要怎么嘉奖这名知情识趣的近侍了。 嬴驷在听了这番话后,拍着小手,感动地说道:「我就知道,政儿是我们家最出息的崽崽。政儿,你如此优秀,老祖宗我真是甚为欣慰呀!」 始皇帝:「……」 他都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别再说他是「崽崽」了?他身后的将士们可还听着呢! 嬴渠梁似乎察觉到了始皇政的尴尬,主动为始皇政解围道:「政儿与麾下的大军长途跋涉,想必十分疲劳。先让政儿安置下来,好生休息休息吧。若是有人对未来之事感到好奇,往后再慢慢与政儿身边的人交流吧。」 「对了,政儿带来的百万大军……」说起这个,嬴渠梁就不由犯了愁。 百万大军外出打仗时固然威风,可他的大秦,根本养不起这么多人啊。 始皇政显然也知道现在的秦国是个什么状况,他对这些人早有了安排。 「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就是,秦国周边的荒地不够,就向外发展。我大秦有百万大军在手,自然该有与之匹配的土地!」 「政儿好棒!」嬴驷道:「我果然最喜欢政儿了!」 始皇政:「……」 他明明是在很正经认真地为秦国打算,可当嬴驷用这种语气夸他的时候,他总有种在与人过家家的感觉。 嬴驷这样的小祖宗,他果然应付不来。 始皇政正准备和嬴渠梁一起步入咸阳王宫,这时,队伍的尾巴处却传来了动静。 负责看守胡亥和赵高的侍卫一脸无奈地上前,向始皇政禀告道:「那两人……眼下正闹腾得厉害……」 当着嬴渠梁君臣的面,他不好直接说出胡亥和赵高的真实身份,只能语焉不详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始皇政当即便冷了脸:「不过是两个罪犯罢了。直接打晕了,关入牢房!」 他面上的神色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却让嬴驷不由打了个哆嗦。 呜,未来的政儿真的好可怕。要是他最初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政儿,恐怕他都不敢在政儿面前折腾那一出出。 此时的嬴驷,才意识到,始皇政刚才对他有多纵容。 嬴渠梁在看到始皇政的神色之后,心知,这二人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的罪犯。否则,他们绝不至于如此牵动始皇政的情绪。 第141页 第61章 嬴渠梁将始皇政带入了咸阳宫。 此时的咸阳宫,只建起了寥寥数座宫殿,与后世绵延不绝的宫殿群无法相比。 在进入内殿之后,嬴渠梁遣散了身边的下人们,向始皇政问道:「那两名罪犯,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嬴渠梁对始皇政并不了解,但他与秦王政相处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依照他对秦王政的了解,始皇政绝不会是那等扭扭捏捏之人。 除非那两名罪犯的身份,以及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实在不好宣之于口,否则,始皇政想必不会如此讳莫如深。 「难不成,那二人,是你的公子?」 若是王室内部纠纷,不好让外人得知,倒也在情理之中。 嬴驷闻言,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是不是政儿你的孩子手足相残,闹到你跟前来啦?要真是这样,那你可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始皇政道:「先祖只猜对了一半。那二人中,有一人的确是政的儿子,也的确残害了他的手足。不过,他们与政并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人——他们也是接到先祖的《求贤令》后,才来到了这里。」 「《求贤令》……」嬴渠梁沉吟片刻,道:「目前,能够接到寡人的《求贤令》来到这里的,除了当世的贤才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是我嬴秦后世的君王。难道,那孩子是你的继任者?」 「若他是我大秦如今的国君,你还是莫要对他太过苛责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没有一个会希望底下的子孙相互残杀,但生在王室,这样的事,终究难以避免……你在教训完他之后,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向他传授一下你治理天下的经验吧。」嬴渠梁道。 于他而言,子孙后代固然重要,但大秦江山社稷更加重要。 始皇政的话语中,像是夹杂着十二月的霜雪,让人遍体生寒:「那孽畜不仅矫诏篡位,屠戮手足,还几乎败光了我大秦基业!政与他无话可说,政只恨不得从未生过他!」 说完这番话后,始皇政摘下了自己头上的通天冠,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之态。 自打他得知这个消息,一路上,他就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在身边的臣下面前,始皇政需要时刻维持自己坚不可摧的强大形象,他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不能让身边的人看出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唯有此刻,在先祖们面前,他紧绷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尽管始皇政未曾与他的先祖们相处过,但他知道,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先祖们绝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嬴渠梁与嬴驷被始皇政带来的这则消息,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嬴渠梁见到后辈的喜悦之色消失了,嬴驷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我大秦的基业……要被败光了?」 始皇政点了点头:「政在东巡途中病逝。政的第十八子,孽子胡亥矫诏上位的头一年,大秦各地便叛乱四起。这畜生不思量着怎么平叛,还自毁长城,把我大秦的肱股之臣都杀了……」 嬴渠梁和嬴驷听始皇政讲述着他从胡亥和赵高口中审问得来的信息,越听越愤怒。 嬴驷听说胡亥将他的兄弟姐妹们肢--解的时候,小拳头已经紧紧地攥了起来。 当嬴驷听到叛军已经快要打到家门口了,胡亥还敢撤回章邯大军,带着章邯大军来他们这儿,熊熊怒火开始在他的黑瞳中燃烧了起来。 「混帐,他还有胆子过来!」 「回头我就去揍他,看我揍不死他!」 胡亥要是像嬴稷和嬴政一样,是为了给嬴渠梁提供帮助才来到这里的,嬴驷还不好指责他什么。 但根据始皇政这边的审问结果,胡亥是因为好玩刺激才这么做的。甚至,胡亥最初过来的时候,还打算凭着自己秦二世的身份以及军队,到嬴渠梁君臣面前呈呈威风,丝毫没有尊敬先祖的意思,这就让嬴驷无法接受了。 始皇政在说这些的时候,垂在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着,情绪已到了临界点。 他在嬴渠梁和嬴驷的面前,只是简单地将这些令人心梗的未来叙述了一遍。然而,在来的路上,始皇政早已通过对胡亥和赵高的审问,了解了诸多细节。 此时,始皇政就像是自虐一般,将这个噩梦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虚空,看到了被鲜血浸染的都城,看到了惨死的一个个儿女们,也看到了咸阳的日薄西山。 他看到了那些温顺无害的黔首们一个个丢下了手中的锄头,拿起武器对准大秦。那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彻底颠覆了他们在他心中的形象。 他看到了意图復辟的六国余孽如同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了出来,率领兵将,不断蚕食着他的大秦。 短短时间内,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了大秦的对立面,所有人都在盼着大秦这个庞然大物倒下,分食大秦的血肉。 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多少代先人的浴血奋战、不屈不挠,终将在燃遍秦地的反叛之火中化为泡影…… 就在这时,站在始皇政身旁的嬴渠梁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政儿,冷静下来。无论秦国未来发生了什么,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寡人都会与你一起面对。你记住,你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兴许,你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寡人的大秦,又恰巧得知这些消息,是天意。」 第142页 「上苍怜我大秦,不忍我大秦就这样衰亡,所以,咱们才能在时空交汇中,得到这些宝贵的信息。」 这位秦国先祖明明比始皇政还要年轻,看起来却异常沉稳可靠。 他对始皇政道:「事关大秦兴亡,寡人知道你必定焦虑不安。有些心思和想法,你连你身边最亲近的心腹大臣,也不好诉之于口。无论如何,寡人会帮你。」 嬴渠梁的话语中,令始皇帝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下来。 始皇帝低下头,看着自己与先祖交握的手。 嬴渠梁的手干燥而又温暖,他仿佛要藉由这个动作,将力量传递给自己的后裔。 一旁的嬴驷见状,也嚷嚷着道:「我也要帮政儿!」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政儿,似乎比他印象中的政儿高傲得多,也孤独得多。 虽然秦王政和始皇政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但嬴驷时常能够在细节处看到他们的不同。 嬴渠梁瞥了嬴驷一眼,没有反驳他的话。 如今,还是个小少年的嬴驷,已经慢慢开始试着肩负起秦国的重担了。 嬴渠梁既然允许他留下来旁听,自然不会阻止他为未来的大秦贡献一份力量。 嬴驷年龄虽小,却也是始皇政的先祖。帮助后辈,也是他应尽的职责。 「你打算如何帮助政儿?」嬴渠梁问。 「我帮政儿揍死胡亥那个废物!」嬴驷捏了捏自己的小拳头,表示他还没有忘记这件事呢。 「政儿不需要你帮,自己也能揍死胡亥。」 「我还可以给政儿出谋划策,做政儿的军师!」 「那你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什么样的策略才能帮到政儿。政儿比你聪明得多,他手底下的能臣也比你厉害。你当真觉得,你能给出更好的策略吗?」 嬴驷想了想,苦着脸道:「呜,阿父,不带你这样打击人的。就算我想不出那么多点子,可我们这边不是还有那么多的能臣谋士吗,让他们帮着想啊!」 「那些能臣谋士,都是寡人的能臣谋士,又不是你的。」嬴渠梁道:「他们出了好点子,是寡人的功劳,可不是你的功劳。」 嬴驷恹恹地看了一眼嬴渠梁,对自家阿父「亲父子,明算帐」的做法感到很是无奈。他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一件只有他能做的事。 「实在不行,我就负责给政儿送关怀吧。政儿心情不好了,我就跟政儿抱抱,贴贴,直到政儿心情好转为止。」嬴驷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这可是来自祖宗的关怀呢,是只有身为祖宗的我能够给政儿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就抱着始皇政的胳膊蹭了蹭:「政儿,你说是不是?」 始皇政:「……」 要命,老祖宗这爱跟人撒娇的习惯,究竟是跟谁学来的?他该怎么拒绝? 「政儿,你的身体好僵硬啊!」嬴驷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始皇政耳边响起:「之前另一个政儿刚过来的时候,也像你这样不习惯跟人亲近。每次我一靠近他,他就浑身不自在,可他偏偏又很喜欢这种感觉,别扭死啦!」 「另一个政儿总是口是心非的,一点都不实诚,政儿你可不要学他哦!」 要是秦王政在这里,定然会抗议嬴驷败坏他的名声。 可惜他不在,只能憋着。 始皇政眼见着嬴驷当着自己的面,说另一个自己的坏话,也只能憋着。 没法子,面前这个是他小祖宗,亲的! 说起来,嬴驷不是跟秦王政关系很是要好么,他私底下就是这么损秦王政的??? 如果小祖宗就是靠着这种手段来爱护晚辈的,始皇政觉得,这份爱护实在是太沉重了,他承受不起。 「政儿,你在想什么,怎么半点儿反应都没有?」嬴驷歪着脑袋看着始皇政:「哎,随着你年岁渐长,你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咯。政儿心,海底针啊。身为老祖宗,我实在有些怀念秦王政时期的你……另一个你,被惹急了,还会跟稷儿呛声呢。」 嬴驷倒是想通过眼前的这个政儿来怀念他的另一个政儿,不过,始皇政的种种反应,总是会在无形之间提醒嬴驷,他和秦王政虽然是同一个人,但他们又是极为不同的。 始皇政适应能力极强,他很快就接受了嬴驷喜欢黏着自己的事实。 「高祖父与曾大父关系很要好?」 这已经不是始皇政第一次从嬴驷的口中听到嬴稷的名讳了。 显而易见,嬴稷也曾来过这里,而且与嬴渠梁和嬴驷相处了不短的时光。 「那是自然!稷儿是我儿子,他不跟我亲,跟谁亲?」嬴驷的脸上,带着莫名的骄傲。 「不过啊,也不知道为什么,稷儿总是跟政儿过不去。这很奇怪,我明明能感觉到他们对彼此是很欣赏的,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相互呛声,像是天生不对盘。」 嬴驷苦口婆心地对始皇政道:「政儿啊,你可不要像另一个政儿那般不懂事。要是你有机会见到稷儿,你要跟他好好相处。」 始皇政说一不二,在朝中拥有绝高的威望,已经很久没有人敢把他当做孩子来教训了。 他听着嬴驷的「训诫」,觉得这场景很是怪异看,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去。 「政不会。」 自打一统天下之后,始皇政每日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他珍惜处理政务的时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为了一些小事与自己的曾大父闹别扭?这绝对不可能。 第143页 眼见着始皇政在嬴驷的插科打诨中逐渐放松了精神,嬴渠梁不由有些欣慰。有些事,的确只有嬴驷能做,比如,如何与始皇政迅速拉近距离,如何尽快了解始皇政的性格和喜好…… 嬴渠梁看得出来,随着嬴政地位不断上升,嬴政与周围人即使处于同一屋檐下,彼此的心也很遥远。而现在,嬴驷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好了,政儿赶了这么远的路,想必心神俱疲。对于政儿而言,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立刻想出个法子让阻止大秦灭亡,而是尽快休息,养好身体。」 嬴渠梁对始皇政道:「今日咱们爷孙就聊到这儿,等你休息完毕,养足了精神,咱们再来考虑如何消除胡亥带来的影响,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政不累!」始皇政不假思索地开口道:「政精神头很好,可以继续处理公务。」 「你啊你,让寡人说你什么才好?」嬴渠梁指着始皇政,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只有你身体康泰了,才能将你那个大秦的隐患降到最低么?若是你没有在东巡途中突然离世,哪里有胡亥矫诏上位的机会?你若真是为了大秦的将来着想,你最该做的,就是从现在开始,为了大秦珍重自身。」 「不管累不累,该休息时,便好生休息,这可是稷儿教给寡人和另一个政儿的。他要是看见你这般勉强自己,这般拼命,定会十分生气。」 「最紧要的事,优先处理了,不是那么紧要的事,便留着慢慢儿做。是你一手缔造了后世的秦朝,你在后世,有着绝高的威望。只要有你在一日,六国余孽便不敢轻举妄动,你也能腾出手来培养继承人。这,对于我大秦而言,才是最关键的。」 始皇政:「……」先祖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现在,你就先好好睡上一觉吧。」嬴渠梁拍了拍始皇政的肩:「有什么事,等明日起来再思量。」 此时,咸阳宫宫殿太少,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嬴渠梁便将始皇政安排在了秦王政曾经住过的地方。 始皇政以为,他初来乍到,对此地十分陌生,定然会休息不好。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像嬴渠梁说的一样,这一路走来,他太难太累了。当他躺在床上时,他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嬴渠梁,这夜却失了眠。 别看他在嬴政面前表现得十分淡定,可谁在突然得知秦国将要迈向巅峰,又将在巅峰分崩离析,还能无动于衷呢? 大秦,不仅是嬴政的心血,也凝聚了他与诸多秦国国君们的心血啊。 嬴渠梁不明白,老秦人那么艰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为何会倒在最辉煌的时刻。 最后,睡意全无的嬴渠梁,索性点亮了烛火,静静地坐在了舆图前。一滴灯油滴在那羊皮纸绘就的舆图上,好似一滴泪珠浸染在了关中秦地。 嬴渠梁见状,唇畔溢出了一丝嘆息。 …… 秦王稷和秦王政来的时候,嬴渠梁总是会将他们带上朝堂,郑重其事地向群臣介绍他们的身份。 但这回,拥有如此大功绩的始皇政来了,嬴渠梁这边却静悄悄的。 他既没有将始皇帝带上朝,让始皇帝辅助他处理秦国内政的意思,也没有要让他手底下的大臣们与始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意思。 这种处理方式,难免让秦国大臣们心中生产了诸多揣测——兴许,秦公是不希望秦国一统天下的秘密泄露,才将那么大一个金光闪闪的始皇政给雪藏起来的。 否则,他们实在无法理解,秦公为何会始皇政这般「冷淡」。 要知道,当初秦王稷和秦王政来的时候,嬴渠梁完全不是这个态度。他巴不得向天底下所有人炫耀他们老嬴家出了两个出息的子孙。 当秦国大臣们浮想联翩的时候,嬴渠梁和嬴驷已经从始皇政那里了解了更为详细的后世大秦。 在始皇政的描述中,那个大秦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危机四伏。六国虽灭,但六国的民众却未真正对大秦归心。 「难怪政儿你会这般苦恼。」嬴驷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始皇政:「你不知道,你跟另一个你相比,真的变得『苦大仇深』了许多。另一个政儿虽然也很严肃正经,但偶尔还是会笑笑的,不像你——从你出现开始,我都还没见你笑过呢。」 「看样子,想要稳住大秦的局面,仅仅只是挑选一名合适的继承人,是不够的,还得想法子让民众对我大秦归心。」嬴驷说着,扯了扯嬴渠梁的衣袖:「阿父,你可有什么办法?你既然能够吸引那么多原本山东六国的民众入秦,想必你是知道该怎么安抚他们的吧?你快跟政儿说说呀!」 「想要让底层民众归心,不再继续造反,无非是要诱之以利,震之以法。」嬴渠梁道:「寡人实行的是免税收、开放山川沼泽给黔首们的政策,以此吸引六国民众来我大秦定居。后世的大秦,情况与如今的大秦大不相同,政儿未必能够用同样的方法来稳定人心……」 这时,一旁的近侍上前对嬴渠梁等人道:「君上,胡亥公子已经带到了!」 始皇政的面上顿时就覆上了一层寒霜:「将他提进来吧!」 虽然大致信息,胡亥和赵高此前都已经招供了。但这一次,嬴渠梁等人还是希望从胡亥的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如果做不到,那一人揍胡亥一顿,也是极好的,权当解压了。 第144页 嬴驷对于这个心理变态了的后辈,是既厌恶又好奇。明明政儿这么好一个崽,身为政儿孩子的胡亥究竟要歪成什么样,才能以一己之力葬送大秦? 这么厉害的政儿,究竟是怎么生出只会窝里横,手段计谋半点也没有的孩子的? 第62章 这几日,胡亥被折腾得够呛。始皇政虽然没有对他动刑,但在始皇政的示意下,负责看守胡亥的人会变着法子地折腾他,胡亥已经连着数日未曾睡好觉了。 当胡亥再一次出现在始皇政面前时,胡亥已经完全没了当初秦二世的样子。身着囚服、头髮凌乱的他,简直与一名被逼疯了的普通刑徒没什么差别。 胡亥一见了始皇政,就开始哀嚎:「阿父,一切的坏事都是赵高怂恿我做的。我原本不想残害手足的,是赵高跟我说,如果我不把他们杀光,我这皇位就坐不稳……我也是没办法啊!」 「残害朝中忠良、谎报军情之事,也是赵高做的。此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各地的局势已经那么严峻了。赵高误我啊!」 「阿父,那赵高才是我大秦的毒瘤。定是他收了六国余孽给的好处,要为六国余孽颠覆我大秦江山。对于这等人,阿父断然不能放过啊!」 自从胡亥听赵高说他是蠢货之后,他就对赵高生了恨。 此时,他恨不得把一切罪过都推到赵高的身上,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让始皇政原谅自己。 这些日子的囚徒生活,已让胡亥明白,失势地活着,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无论是谁,都敢上来骂他两句,踩他两脚。 这样的日子,胡亥已经过够了,他决定要跟始皇政卖乖讨好,让始皇政原谅他。他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不想死。他想继续安享荣华。 胡亥心思浅,他的那点小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看得始皇政露出了一丝冷笑。 从前他对胡亥百般纵容,是因为胡亥是不需要继承家业的小儿子,蠢些也没什么。偶尔看胡亥犯犯蠢,还可以给始皇政解压。 可现在,胡亥在做下了那些天理不容的事后,他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始皇政还能原谅他? 「你当朕是傻子不成?什么错都是赵高犯下的,就你最无辜!敢做不敢认,嬴胡亥,你就是个孬种,朕瞧不起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朕的儿子?」 处处以父亲为榜样的胡亥,在看到始皇政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后,感到很是受伤。 「阿父,我……」 「不要叫朕阿父,朕没你这个儿子!」 「可是,可是,我已经是您留存于世的最后血脉了……」 其实不是,自请为始皇帝殉葬的公子高的后人,仍然留存于世。原本因为公子高的识趣,胡亥没打算对这些人做什么。 但现在……胡亥决定,等他回到他所在的大秦,第一件事就是将公子高年幼的子女全部诛杀! 「原来,这便是你的依仗么?你觉得朕的血脉唯有你一人了,朕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也会保你?」始皇政面无表情地道:「那你可就想错了。朕宁愿断子绝孙,也不会认你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对大秦而言,没有你这么个二世皇帝会更好!」 「阿父!」 胡亥见他用杀手锏也说服不了始皇政,不由有些绝望。 「阿父,我真的知道错了!等我回去之后,我会诛杀赵高,好好治理大秦。我必要让大秦在我手上再次强大起来!」 「啊,听不下去了!」嬴驷走上前来,狠狠踹了胡亥两脚,然后气咻咻地道:「你这蠢货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你诛杀赵高?你治理大秦?指望你,还不如指望那些叛军将领良心发现,主动被我大秦招安呢!」 「你以为,在你做下这些混帐事之后,我们还会让你回去吗?等死吧你!听说你特别喜欢看别人受刑而死。要不,我们也给你安排个这样的死法如何?」 说完这番话后,嬴驷看向了身侧的始皇政:「政儿,这是你儿子,你怎么说?」 「可。」始皇政点了点头。在这过程中,他连看都没看胡亥一眼。 「呜……」胡亥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嬴驷堵住了嘴。 此时的胡亥已经二十二岁了,人高马大的。十岁的嬴驷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十分「娇小」。 幸好胡亥在进来的时候,就被绑住了手脚,行动不便,否则,他们两个究竟谁收拾谁,还不好说呢。 嬴驷揪着胡亥将他狠狠暴揍了一顿,这才觉得心中的郁气稍稍消散了一些。 不过,他虽然揍得胡亥直叫唤,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嬴驷揉着自己通红的手,「嘶」了一声。 「看样子,高祖父这功夫底子还不行。只是打个人而已,那畜生尚未如何,高祖父倒是伤到了自己。」 始皇政一边说着,一边取了药膏来,垂眸为嬴驷涂抹。 嬴驷见自家后辈居然如此关心自己,顿时感动得泪眼汪汪。 「呜呜呜,政儿,你真好。不过,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药膏啊?」 「受的伤多了,自然要做好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嬴驷想起嬴政兢兢业业地为大秦着想,却遇到了那么多次刺杀;胡亥可劲儿败家,这么遭人恨,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行刺,嬴驷不免为嬴政鸣不平。 「政儿,你之前还说过,这小子学着你出去巡幸呢!你说,这小子外出的时候,怎么就没冒出个刺客来把他给宰了呢?」 第145页 嬴政表示,他也不知。 最后,他想了想,说:「大概刺客们行刺也是要挑人的。像胡亥这样暴戾无能之辈,不配让那些刺客们亲自出动吧。」 嬴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也就只有这个猜测合理些了。 「不管怎么说,胡亥难得来我们这里一次。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当然得好好『关心关心』胡亥这个小辈,阿父你说是不是?」 嬴渠梁斜眼看着他:「寡人看,你这是手痒痒了,又不好再自己教训胡亥,这才撺掇着寡人上呢。」 「看破不说破,才是最好的,阿父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嬴驷不满地拖长了尾音:「阿父你究竟是上,还是不上呢?」 嬴渠梁看了跟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胡亥一眼,果断道:「上!」 揍别的子孙,嬴渠梁或许会有一定的压力。但揍胡亥这样的人,嬴渠梁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这样的待遇,胡亥值得! 胡亥被嬴渠梁揍得抱头鼠窜。恨不得就地打个洞,直接钻进去。 偏生他行动不便,逃着逃着,就要摔上一跤,看上去十分滑稽。 本来嬴渠梁还想再找胡亥询问一些秦二世年间的细节,但胡亥当着他们的面,都能胡说八道这也让嬴渠梁放弃了跟他交流的念头。 等嬴渠梁揍完,嬴驷又把目光投向了始皇政:「政儿,你不来揍揍儿子么?老子揍儿子,天经地义,你快来啊!」 始皇政看着跟死猪没什么区别的胡亥,厌恶地移开了视线。 「这不是朕的儿子,胡亥将他的手足屠戮殆尽的那一日,朕便没有孩子了!」 「既然他已经不再是你的儿子,那你就更该好好收拾他。」嬴渠梁道:「毕竟,他是你的杀子仇人。」 说着,嬴渠梁将始皇政放置在一旁的佩剑递给了他。 始皇政抽出佩剑,刀刃上锋利的光芒,让胡亥瞳孔一缩。 始皇帝随身携带的佩剑,自然不是凡品。胡亥就曾不止一次用艷羡和嚮往的目光看着自家阿父的佩剑。 他想要向始皇借来使一使,始皇却不肯答应,唯恐他小孩子家家没个轻重,反倒弄伤了自己。 后来,始皇溘然长辞,这把佩剑也随着始皇一起葬入了那幽深的陵墓之中。胡亥自然无缘再得见,也无缘再把玩。 他曾不止一次地懊恼,他没能像继承大秦江山一样,继承阿父的佩剑。 可现在,胡亥看着不断逼近他的佩剑,却觉得,还是没有这把佩剑比较好。 锋利的剑刃快而准地朝着胡亥刺了过来,养尊处优的胡亥根本无力避开。最终,他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等待那把佩剑将自己刺个对穿。 然而,剑刃却仅仅只是贴着胡亥的脸颊划了过去,在胡亥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伤痕。 始皇看着在自己剑下瑟瑟发抖的胡亥,居高临下地说道:「直接给你个痛快,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既然朕的其余子女,皆是在无边痛苦中死去,那么你合该也感受一下这种滋味儿!」 胡亥只听说过自家阿父剑术高超,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现在,他在自家阿父的剑尖下被吓得面无血色。 始皇的每一击,都不会给胡亥带来致命伤,但不知会落在何处的刀尖,伤口处不断传来的疼痛感,都让胡亥战慄不已。 无论他怎么用哀求的目光注视着始皇,始皇都漠然以待,不为所动。 胡亥第一次尝试到,成为始皇的敌人,究竟是种什么滋味儿。 那种连生死都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感觉,那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攻击,让胡亥绝望不已…… …… 当始皇政停下手中的动作时,胡亥身上已经多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伤口。 胡亥疼得满地打滚,始皇却垂眸看着自己剑尖的血迹,低声道:「你如今所受的苦,不及朕子女临死时的千分之一!」 不过,他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的剑上,居然会沾染他的后裔的血渍。 「来人,将这孽障拖下去!」 很快,就有守在门口的侍卫进来,将胡亥带走了。 他们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就像是一群机器人一样,严格遵循着始皇政发出的每一道指令。 始皇政让他们把胡亥给拖下去,他们就当真让胡亥趴在地上离开。 地上粗粝的石子,划破了胡亥的脸,胡亥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不明白,向来最为宠爱他的阿父,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明明他对于阿父来说,应该比那些人更重要的,不是吗? 胡亥想要向始皇政求饶,好让始皇政对自己心软。可他口中被绑上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最终,他只能满含绝望地看着这些人,将他带离了咸阳宫…… 胡亥的离开,就如同他的到来一样悄无声息。 对于嬴渠梁祖孙三人来说,胡亥只是一个小插曲。 他们最为关心的,远远不止于此。 嬴驷扯着嬴政的衣袖道:「政儿,你再跟我说说你们那个时代的事呗!这样一来,我也能好好思考一下,咱大秦究竟有什么隐患。」 「不错,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才好对症下药。」嬴渠梁道:「咱们先将这些信息整合一下,再拿去与诸位大臣们商议。」 第146页 「寡人与政儿手底下有那么多有才干之人,即便寡人与政儿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也能集思广益,改善秦国如今的处境。」 嬴政想了想,对嬴渠梁道:「老祖宗,可否借商君一用?秦法是商君所变,当我大秦抵达了下一个岔路口,政想知道,商君对此是怎么看的。」 「可。」 面对后辈的合理请求,嬴渠梁当然不会拒绝。 第63章 始皇政对卫鞅神交已久,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卫鞅。 在他的设想中,能够进行锐意变革之人,必定是个锋芒毕露、慷慨激昂的先驱者。 然而,卫鞅看上去文质彬彬,仿佛连一拳都承受不住。 若不是始皇政早早就知道他是卫鞅,恐怕还真会忽略他。 在始皇政打量卫鞅的时候,卫鞅也不着痕迹地将始皇政打量了一遍。 「公子必定在想,鞅为何与传闻中不同。鞅也想知道,一统天下前后,公子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你唤朕……公子?」始皇政眯眼打量着眼前之人。 「公子」对于他而言,是个陌生而又遥远的称唿。在赵地时,始皇政被唤人蔑视地称作「贼秦后人」,当他回到秦国之后,没两年,他就被立为了太子。 他这「公子政」,委实没有当几年。此时,他从卫鞅的口中「公子」这样称唿,实在感到有些新鲜。 「不错,在您的世界,您是秦王政,是始皇帝。但对于鞅来说,鞅所效忠的主君,唯有秦公一人。您是秦公的后人,秦公子政。」 「原来如此。想不到,商君竟是这般有趣之人。」始皇帝愈发觉得,秦惠文王上位之后处死了商君,是秦国的损失。 其实,始皇政倒也能够理解秦惠文王为何会选择诛杀商鞅。 对于秦惠文王而言,商鞅最大的价值已经在变法完成之后就消失了,他没有必要死保商鞅。留着商鞅,不仅秦国宗室和其他利益受损者心中不舒坦,商鞅这个功劳赫赫的前朝重臣,也同样会对新君掌权形成掣肘。 先顺着朝中大臣们的意杀了商鞅,再替商鞅平反,除去那些「陷害」商鞅的重臣,如此一来,朝中大权,便会尽数落入秦惠文王的掌控之中。 秦惠文王本就不喜欢商鞅,用这么一个大臣的性命,换来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这在他看来,定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不过,始皇政还是有些遗憾。若商鞅能够活着,能够亲眼看见战国格局的变化,兴许,他能够给秦国带来更多的惊喜。 「那你就继续唤朕『公子政』吧。」 始皇政万万没有料到,他在当了多年君王之后,居然还有退化成公子的一天,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十分新鲜。 嬴驷见状,满含笑意地道:「商君唤你为公子政,这不就跟我唤你为政儿是一个道理嘛!虽然你很厉害,而且你比我大,但再怎么样,我们也是你的先祖啊!你说是不是,政儿?」 卫鞅有些无奈地扶额:「鞅现在还不是商君。太子怎么也跟后世之人一起打趣鞅了?」 「不是就不是咯,现在不是,未来也会是,那我提前称唿你一声商君没毛病呀。」嬴驷才不会告诉卫鞅,他就想看卫鞅无可奈何却只能接受的样子呢。 始皇政看着嬴驷和卫鞅的互动,若有所思。 看样子,这个世界的嬴驷和卫鞅之间,不至于走到最坏的一步了。 这一刻,始皇政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的确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命运,而同样的,这个世界,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嬴渠梁指着卫鞅对嬴政道:「寡人的大良造,将他亲自制定的秦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寡人说,要提前册封他为商君——依照他对大秦的功绩,他也当得起这个爵位,他自己却不肯,坚持要等他上了战场,获得了相应的战功再受封。要不是他这般固执,他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商君了。」 卫鞅道:「秦法刚刚起步,自然要竭尽所能地维护其权威。既然鞅迟早会被册封为商君,何不等鞅立下了足够的功劳再晋升?如此一来,也更加名正言顺。」 「你这般坚持,寡人自然也只好依你。你是寡人的心腹大臣,你见识过大秦最狼狈的样子,寡人如今又遇到了一项极为棘手的难题,还要请你为寡人参谋参谋。」 「哦?大秦如今有什么难题?」 卫鞅仔细想了想,有了秦王稷和秦王政的保驾护航,秦法的推行相当顺利。虽说总有些人想要整些么蛾子出来,但这些人往往无功而返。 近些日子,秦国风调雨顺,迎来了大丰收,就连巴蜀之地,都没有在闹腾了。若要说秦国还有哪里不如意,大概是随着秦国的崛起,山东六国对大秦的敌意越来越大。 不过,这在卫鞅看来,也不是什么棘手之事。如今秦国得了函谷关与崤山屏障,又得了粮仓。六国即便想要联起手来对付秦国,秦国君臣也有充足的时间来想办法化解危机。 「事关我大秦的兴衰存亡。」嬴渠梁指着始皇政说道:「你应该知道,在未来,政儿一统天下,为我大秦铸就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可在这辉煌之下,也掩盖着重重危机……」 嬴渠梁说着,便将始皇帝目前遇到的困境一一道来。 天下虽已经一统,但民众尚未对大秦归心。 语言障碍,依旧是横亘在各国之间的一道阻隔,各国的黔首们,对于新生的秦朝十分抗拒。 第147页 他们并不愿意接受秦法,也不愿意接受大秦官吏的统治,只要他们找到机会,他们就要发动叛乱……如果大秦就地徵兵去平叛,那么新征来的兵,很有可能加入反叛的队伍之中。 为此,关中之地的兵颇为忙碌,时不时就要赶赴别处救火…… 卫鞅听得很认真。 未来那个庞大的帝国会遭遇这样的困境,他并不感到奇怪。大秦骤然一统天下,却没办法一下子就将各地的人转变为秦人。 想要让各地黔首对自己的新身份产生认同感,无疑还有一段漫长且艰辛的路要走。 「各地皆不认同大秦的统治,您打算怎么做?」卫鞅问始皇政。 「朕原本是打算先统一思想……待思想统一,许多难题便也迎刃而解……」 始皇政的眼前,闪过了那些反对他的博士们的面孔,他的神色变得愈发冷硬。 曾经,他对这些人好言相待,让他们在学宫中为他出谋划策,他想让这些人的智慧为他所用。可区区博士之位,怎能满足这些人的需求? 大秦朝堂上,高位已满,且都是开国功勋,博士们无法与这些人相争,便盼着始皇帝能够效仿周王朝,行分封制,他们也好去属国混个高官做做。有了各个属国,他们的选择自然也就多了起来,这个君王不肯重用他们,他们还可以找下家。 博士们的诉求,无疑是与始皇帝的利益相违背的。 对于始皇帝而言,他好不容易才一统天下,他自然不会允许这些土地再从他的手中分裂出去。 周王室实行分封制的种种弊端,始皇帝已看得十分明了。他不允许任何一块土地,再脱离朝廷的掌控。 始皇帝与支持分封制的朝臣们,以及学宫中的相当一批博士不欢而散。 许多博士对始皇帝,对大秦本来就没什么好感,见状,他们愈发要用尖锐的话语来讽刺、谩骂始皇帝。 当始皇帝试图取百家之长的努力无果后,当各地时有叛乱的消息传来时,始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将藏书全部收入咸阳宫中,全部焚毁,只在咸阳宫中留一份备份。 唯有统一了天下所有的思想,他的大秦,大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始皇政原本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问题。 但胡亥那边带来的消息,却让他迟疑了。 「始皇帝」过世不到一年,秦地便叛乱四起,各路黔首纷纷奋起反秦,六国余孽接连復辟。 在这过程中,胡亥与赵高固然功不可没,可他的大秦,当真就没有问题么? 他的决策,真的是对的么? 始皇政陷入了迷茫之中。在一统天下之前,他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从未有过这样迷茫的时候。 但在建立秦朝之后,始皇政却时常看不清前路。 他走在一条全新的、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上,他正在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没有任何经验能供他参考。 他必须凭着自己的意志,来做出大大小小的决策。 在人前,始皇政必须表现出他掌握着真理的样子,可人后,在一个个不眠之夜中,始皇政也曾辗转反侧…… 因着卫鞅对嬴渠梁的忠诚,始皇政毫无保留地将大秦如今的状况告诉了卫鞅,包括胡亥那个时代,大秦江山的摇摇欲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他盼着先祖们身边的能臣为他出谋划策、挽救大秦,他所提供的信息自然越详细越好。 卫鞅在听完嬴政的话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和嬴渠梁一样,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大秦在经过短暂而又绚烂至极的辉煌之后,居然会转瞬间便烟消云散。 良久,卫鞅才在始皇政期待的目光中,对始皇政说道:「您统一思想的想法,并没有错。但您有没有想过,您焚书,统一的究竟是谁的思想?是士人的思想,还是黔首们的思想?黔首们并不懂百家学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识字,您焚书与否,对他们又有什么影响?」 原本,卫鞅不曾将底层民众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底层民众,就是一群沉默的背景板。他们只需要继续懵懂下去,按照上位者的指示做事,指哪儿打哪儿,便足够了。 但,让卫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率先扛起反秦旗帜的人,竟然会是来自底层的人,而不是六国后裔。 随后,各地的反秦势力中,更是不乏黔首们组织起来的势力。 卫鞅这才真正意识到,来自底层民众的威力。 他对始皇政郑重地道:「如果朝中的大臣反对您,您可以杀了那名大臣;如果六国之后反对您,您可以杀了六国之后。但,如果全天下的民众都反对您,您又该杀谁呢?您能杀得完么?」 「大秦想要长治久安,便不能将黔首推到对立面,他们是朝廷手中最重要的力量。」 第64章 「鞅为了方便管理黔首,曾想过使愚民、弱民之策。如今看来,鞅此计,实在错得离谱。」 若不是与黔首的那段短暂的接触经歷,让卫鞅对于这项策略心生迟疑,只怕他已经这么做了。 他虽然暂时没有这么做,但在另一个世界中,这项策略显然已经被贯彻到底。 「黔首们或许愚昧无知,然而,当他们被逼到绝境之时,他们亦会奋起反抗。您务必要将安抚黔首作为首要任务。若能将黔首安抚住,即便日后仍然有人反秦,也可将战火的范围控制在大秦能够承受的限度内。」 第148页 「朕要如何安抚黔首?朕并未剥夺那些黔首们的土地,那些黔首却依旧要反抗朕……」 卫鞅道:「您可知道,如今我秦国的许多民众,都是从原六国之地拖家带口奔逃而来。他们不惜背井离乡,跋山涉水也要来我秦国,成为秦人,正是因为我大秦实行的国策。」 「开放山川水泽等地给黔首,允许他们在这些地方打猎、採药、採摘野果。十年内,我大秦不向他们收取任何赋税。」 「在来的路上,这些黔首中死了不少人,进入我秦国之后,水土不服的也不在少数。可原六国的黔首依然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我秦国,且来了之后,没有人选择离开。公子可知道,这是为何?这些人流离失所,他们在原六国之地,本就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我秦国能够给他们更好的待遇,能够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自然会选择来我秦国,做一名秦人。」 始皇政念出了两个字:「利益……」 「不错,正是利益。」卫鞅颔首道:「黔首们或许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他们本能地明白,什么样的政策会让他们过得舒服。如今我秦国偏居一隅,尚且能令六国黔首自动入秦,成为我秦人,后世的大秦富有四海,为何不可?」 「黔首们是很容易能够得到满足的。只要在公子的治下,黔首们日子过得比原先舒坦,他们就会自发地拥护大秦。将黔首们与六国余孽切割开来,六国余孽便会好对付得多。毕竟,他们想要造反,也得招募士兵,得有人愿意跟着他们干。否则,他们就不可能成功……」 卫鞅对于如何治理后世的大秦,或许并不那么了解,但他极为擅长对黔首们诱之以利。 他对人性的洞悉,连始皇政也自愧不如。 卫鞅在得知后世所发生的叛乱,其根源出在黔首们身上之后,他针对这一点,向始皇政提出了不少实用的信息。 期间,嬴渠梁偶尔也会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不知不觉,夜幕悄然降临。 嬴驷揉着自己的眼睛,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地打,讨论到兴头上的三人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驷儿,你怎么还在这儿?」嬴渠梁还以为,插不上话的嬴驷早早就离开了呢。 「事关我大秦的兴衰存亡……我怎么可以不在这里?即使我给不出什么好法子,可我至少要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嬴渠梁见状,有些欣慰。 嬴驷的面庞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他如今是越来越有责任感了。 始皇政则看着嬴驷的小脸,若有所思。 看到嬴驷,始皇政便不由想起那个后继无人的大秦…… 想要让大秦延续下去,继承人终究是一个无法迴避的问题。可他膝下的哪个子嗣,能够有嬴驷这样的意识和担当? 扶苏是他膝下诸子中最有能耐的,然而在始皇政看来,眼下的扶苏,只适合为人臣,不适合为人君。除了扶苏之外,又有什么人能够肩负起国之重任? 罢了。 始皇政想,待他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还是再努力培养培养扶苏。同时,留心秦国宗室的表现吧。 若扶苏实在不堪大任,他宁可在宗室中挑选贤能之人,也不能让大秦基业就此葬送…… 「政儿,你怎么用这种诡异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嬴驷在始皇政的注视下,稍稍清醒了一些。 始皇政:「……」 不,他要收回他之前的话,嬴驷一点儿也不可靠。 就在这时,嬴驷一把抱住了始皇政的胳膊:「我就知道政儿最喜欢老祖宗我了。政儿爱在心中口难开,我能理解。」 「不过啊,政儿,你总是这样,是很容易被人误解的。你在我面前这样求抱抱也就算了,到了其他人面前,可不能再这样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理解你的。」 始皇政:「……」不,他家小祖宗一点都不理解他。 看似很有道理地分析了一通,其实全错! 「政儿啊,大秦的兴衰存亡,也不是一日两日,你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不然会长不高的……」 嬴驷一时说顺了嘴,将自家阿父时常对他说的话拿了出来。他看了看始皇政这挺拔的身姿,不由卡了壳。 嬴渠梁见自家儿子向自己发来求救信号,忍着笑意上前道:「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起来再接着讨论……」 「可是……」始皇政还想再努力挣扎一下。自从天下一统之后,他就没有睡这么早过! 以往这个时候,正是他该好生工作的时候。这大好的时间,怎么可以就这么拿来休息?简直浪费! 「这个作息表,可是稷儿为咱们定下的。你要是不按照这个表来,稷儿定会生气的。」嬴渠梁再次向始皇政强调道:「政儿,工作是忙不完的,身子才是你自己的。你若能在原本的寿数上多活个二三十年,大秦的权利未必不能平稳交接,你也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去处理大秦内部的一些矛盾。从今日起,你要习惯这种作息。」 嬴渠梁说的其他话,始皇政都能找到反驳的点。唯独这一条,让他觉得无可辩驳。 「对啊,政儿,你要加油活过稷儿,把他踩在脚下,让他羡慕死你!」嬴驷挥舞着小拳头道。 始皇政看着活泼得过了头的小祖宗,眼中不由泛起点点笑意。 第149页 「高祖父似乎与曾祖关系不睦?」否则,嬴驷为何会这般喜欢看嬴稷的笑话? 「想什么呢,稷儿可是我的亲儿子,我怎么会跟他关系不睦呢?」嬴驷道:「我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政儿你喜欢跟稷儿别苗头啊!既然要比,那政儿你不光在政绩方面不能输,在寿数方面也不能输,你听到了没有?」 「……政明白,政尽力。」 始皇政表示,他难道不想多活一些年吗?活多少岁,根本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吧。 嬴驷仿佛看出了始皇政的为难,当即便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放心吧,以后我会监督你的饮食起居。你每日有没有按时用饭,有没有按时就寝,我都会过问。一些不那么紧急的政事,政儿你要学会放下,或者分给其他人去做,不能什么活都想着自己干完吶!」 这日,嬴驷在始皇政耳边左叨叨,右叨叨。到了最后,始皇政的眼神中,都透着满满的无奈。 这一夜,始皇政想着大秦的未来,想着他与商君的对话,进入了梦乡。 梦中,倔脾气的扶苏终于能够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与他达成和解。 他暂停了征伐百越之战,採取诸多惠民政策,终于让一些黔首承认了自己「秦人」的身份,并开始自发地拥护大秦。 数年之后,意图发动叛乱的六国余孽,被始皇政尽数扫除,大秦终于解除了内部危机。 当匈奴、月氏来犯时,秦军轻松地将他们全部赶走。至此,大秦终于进入了一个和平而又稳定的时期。 这个梦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得始皇政都不捨得醒过来了。但始皇政知道,再美的梦,终究是一场虚幻的邂逅。 现实中虽然困境重重,然而,眼前的黑暗终将散去,黎明的光辉必将洒遍整个大秦。 当始皇政睁开眼时,他发现,天亮了。 —正文完— 第65章 番外(上) 始皇帝出征,从不空手而归。他既然来了,总要在这个时空留下些印记。 秦王稷和秦王政都能在这个世界留下赫赫威名,没道理他不可以。 况且,这凭空多出来的百万大军,总要吃饭,只靠着如今秦国这点地,无疑养不活他们。 于是,始皇帝向嬴渠梁提议,兵分两路,一面向西进发,驱逐匈奴、大月氏等部落,一面向东进攻韩、赵二国,将韩地和赵地纳入到秦国的掌控之中。 至于为什么选择韩国和赵国,也很好理解——柿子挑软的捏。 魏国和齐国国力强盛,且如今形成微妙的制衡,秦国对这两国动手的弊端大于益处。燕国距离秦国较远,与秦国并不接壤,秦国隔着其他国家去灭燕也不现实。 至于隔壁的楚国,楚王实力虽然有限,但秦国要是想要攻灭楚国,就等同于是把散装的楚国捆起来打。 始皇帝在攻打楚国的过程中,吃过楚国的亏,因此,他暂且不准备去碰楚国这块硬骨头。 始皇帝在向嬴渠梁君臣提出这项提议之后,嬴渠梁君臣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没有人会对始皇帝的提议不心动,但在行动之前,他们需要思量好这场战争的可行性,以及,秦国在得到赵地和韩地之后,该如何治理这两地。 依照秦国如今的兵力,莫说是攻灭韩、赵二国,若是后勤充足,直接攻灭六国也不在话下。难点在于,始皇帝和秦二世手底下的大军,终究是要回到他们自身的时空的。 这些人一走,秦国的实力顿时就要削减大半。到了那时,秦国能否守住他们得来的土地? 对于这一点,卫鞅有话要说。他才帮着始皇帝思考过要如何治理原六国之地,如今,这套思路同样可以用在治理这个世界的赵地和韩地上。 不过,如今六国的局势终究与后世有些不同。 还没有经过「胡服骑射」的赵国,实力比不得后世,但韩国刚刚经歷了「申不害变法」,国力和军事实力远胜于战国末期的弱韩。 因此,治理如今的韩赵二地,与治理后世的韩赵二地,有一些差别。 卫鞅表达完他的观点后,对周围的大臣们总结道:「此仗可打。若公子政在战后,能够在此停留一段时间,鞅有把握能够夺韩赵二地卿大夫之田,分给我大秦作战有功的将士,以及韩赵二地协助有功的黔首。韩赵二地的黔首们眼见有利可图,自然会为我大秦所用。」 卫鞅表态之后,孙膑也紧跟着表态:「此仗可打。虽说我大秦粮草有限,无法支撑百万大军进行持久战,但依我秦军如今的实力,可以迅速平推韩、赵二国,结束这场战争。唯一需要顾虑的是,在此战之中,其余各国是否会出兵协助韩赵二国。」 作为上将军,孙膑的「此仗可打」,自然是站在战略的角度来说话。 始皇政闻言,冷冷道:「若是他们敢来协助韩国和赵国,我大秦正好让他们有来无回!昔日我大秦十万大军面对二三十万六国联军尚且不惧,如今我大秦百万大军在手,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他这种唯我独尊的霸气,震住了周围所有人。 嬴渠梁见状,眼眸中浮现出些许笑意:「既然政儿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做好出兵的准备吧。反正,政儿也不是第一次灭韩、灭赵了。」 …… 当秦军一路高歌勐进,包围邯郸和新郑时,被围困在京城之中的赵成侯和韩昭侯欲哭无泪。 第150页 明明在不久前,他们才送走了秦军这群瘟神,怎么又来? 「派出去求援的使者回来了吗?」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赵成侯和韩昭侯在关心同一件事。 「齐王说,齐国今年粮草欠收,他们来不了。」 「魏王说,魏国刚刚在秦军手中吃了败仗,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也来不了。」 「去楚国的使者如今尚未归来,楚国情况不明。」 「燕国畏惧秦国的实力,不肯发兵……」 赵成侯和韩昭侯越听,心中便越是绝望。 秦国与赵、韩二国兵力悬殊,就是把后两者捆起来,在秦国手底下都支撑不了多久。 赵成侯自嘲地道:「也不知,若是寡人向秦公投降,秦公能不能给寡人保留一块封地……」 他没有机会去尝试了。 他说完这番话后,没过多久,秦军便攻破了邯郸城。这时候,他就是不投降也得投降了。 很快,赵成侯就与赵国宗室一起被押送到咸阳。 一路上,他们被严密看守,压根儿就没有逃跑的机会。 当赵成侯的囚车被押送到咸阳时,正好遇见了从另一边驶来的韩昭侯的囚车。 赵成侯与韩昭侯这对难兄难弟同病相怜,泪眼汪汪。 …… 当秦国挥师东出,攻灭赵国和韩国的消息传来时,其余几国国君面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正处在秦军铁蹄之下的周王室更是瑟瑟发抖。 秦国攻灭同为大国的赵国和韩国,这意味着天下的局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惊恐之下,周王室开始上蹿下跳,积极阻止其他几国一起抗击秦军。 燕国、楚国、齐国还算给周王室面子,都象徵性地派了些人手过来,但当这些人发现秦军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时候,他们都忙不迭逃回了自己的国家,徒留周王室独自面对秦军的怒火。 嬴驷闻言,用感嘆的语气说道:「此情此景,是多么令人熟悉啊~」 嬴稷那个时代的周赧王,就是被楚王一通忽悠,亲自出面组织合纵抗秦事宜,结果被各国放了鸽子。最终,周赧王被秦军所灭。 这一回,看来周王室的丧钟,要提前被敲响了。 始皇政冷笑一声,对嬴渠梁道:「老祖宗称王,还缺一顶冕旒。这回,正好让那些人将周天子的冕旒与九鼎带回来,作为您称王的贺礼。」 嬴渠梁含笑点了点头:「这贺礼,寡人很是喜欢。」 说完这番话,他又发出了一声感慨:「当日寡人即位之时,秦国贫弱,周天子对寡人不屑一顾。没想到,不过短短数年光景,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周天子竟还做过这样的事?」始皇政道:「这回,就让他亲自来先祖面前谢罪吧!」 …… 嬴渠梁的称王仪式,大概是当今诸侯中最为盛大的仪式。 有周天子亲自祝贺,有九鼎作为贺礼。 这回,始皇政在派人押送九鼎时,尤其当心。九鼎总算是一尊不少地被送回了咸阳城中。 九鼎被押送回咸阳的那日,城中的黔首们纷纷赶来围观这一盛况。 大秦君臣趁机向他们散播「天命在秦」、「跟着秦国有好日子过」等概念。一些刚来不久的黔首们,对秦国朝廷愈发信服。 秦王稷和秦王政刚好赶上了这一盛况。 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嬴稷感慨道:「看样子,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啊。」 嬴政看着眼前的咸阳城,怀念地道:「当日,咸阳刚刚建成之时,寂寥而又冷清,如今,咸阳愈发热闹了。」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们的咸阳啊。」嬴稷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嬴政闻言,嘴角微微上扬:「是啊,这可是我们的咸阳。」 不仅仅是嬴渠梁的咸阳,不仅仅是嬴稷的咸阳,也不仅仅是嬴政的咸阳。 这里,是他们共同的咸阳。 「说来,你就没发现寡人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嬴稷问。 嬴政早就注意到了,嬴稷这次过来,怀中抱了个奶娃娃。 「政不知道,曾大父何时竟变得这般和蔼慈祥。」 嬴政见过嬴稷冷酷无情的一面,也见过嬴稷耍赖抬槓的一面,但他还从未见过嬴稷这样的一面呢。 此时的嬴稷,抱着一个小孩子走到咸阳的街道上,看起来竟与一名含孙弄怡的普通老者没有什么区别。 嬴稷将怀中的孩子往嬴政面前举了举:「你再仔细瞧瞧,你认不认得他?」 这孩子歪头打量着嬴政,忽然冲着嬴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嬴政觉得,这孩子的脸的确很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他刚想开口,就见面前的孩子冲着他伸出了手,然后—— 「嘶!」 被揪住鬍子的嬴政面部表情一阵扭曲。 嬴稷怀中的孩子见状,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高兴地拍了拍手,转头就向自家曾祖父求表扬。 嬴稷眼中浮现出纵容的笑意来:「不错,政儿的力气愈发大了。」 「政儿?」刚准备抨击小孩的嬴政神色一僵。 「是啊,这孩子就是年幼时的你。你瞧瞧,这眉眼是不是生得与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