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神》 第1页 《不见神》作者:长生漂泊【完结】 文案: 若见微初见杜衡时,便毫不犹豫地用剑将坑蒙拐骗的「杜半仙」钉在了墙上。 对此鼻青脸肿的杜衡是这样评价若见微的:「那小仙君打人兇残,又不会聊天,当真无趣极了。」 后来两人双双真香。 五十年后再相遇时,幽都山左护法对苍梧山长老道:「多年不见,何必如此淡漠呢,见微。」 若见微看着杜衡,心想:物是人非,我们已无话可说。 后来他们又真香了。 一念缘生灭,三世论果因。 阖眼尽,为君证道成。 又怂又爱撩 vs 闷骚但直球 食用指南 1.新人第一次开坑,请多指教(鞠躬) 2.文中世界观自成一体,内含大量私设,或有引用经典之处,但都经过了加工(作者脑子里有神坑) 3.多cp预警:主cp为bl,副cp啥都有 4.更新可能不定期,但保证不坑 5.如果接受以上几点,欢迎大家入坑,祝食用愉快~ 【本文于2023.1.4从27章开始入完结vip,谢谢大家支持!】 内容标籤: 强强正剧 一句话简介:这破镜圆了又破破了又圆 立意:天行有常,因果轮迴 第 1 章 寻踪 九月末,汜水河畔的树几乎都秃了顶,偶尔有几片黄叶堪堪挂在树上,狂风一吹,便打着旋儿离开了枝头,在空中飞不了几下,就结束了它短暂的一生,落回地上。 河畔的风似乎格外的大,叶舒在河岸边以手搭棚望了半天,也没见一艘渡河的船,而远方的如春山脉只能看到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他的脸几乎被冻僵了,心里却仍是忍不住地激动。 他此次是跟着师兄们偷偷下山来的,为的是寻找如春山脉中所藏的传说中的神器。 他们这些修道者自修行之日起便被师长教导,世上修行之道法有千万,但修途上必须坚守己道,若丢失本心,会走火入魔,堕入魔道,若能坚持修行,在自己道法上大有所成,则可得天道眷顾,证道成神,然而修行路途艰难,若终其一生未能窥见天道,则会如同凡人般归于尘土,魂入轮迴。 相传自创世之处至今,九州所出成神者不到二十之数,可见成神之路艰难,大多数人都未能走完。 据说千年前大战后诸神皆隐,唯神器留存世间,得神器者可得道法神通,可从其中窥得天机,或许还可寻得神者踪迹,甚至有机会证道成神,故而神器曾为修道者趋之若鹜。然而千年来九州虽有觅得神器踪迹者,却未能再有成神者出世,且神器非凡品,遇之不易,想要探寻其中机缘更难。神器「太卜」便是个例子,仙门百家皆知「太卜」一直被放在十神之一「连山君」的师门天枢台中保存,但千年来却无一人可窥得其中玄机。近百年来,修道者寻找神器的热情慢慢减弱,但仍有不少人为着各种目的,渴望寻得神器一观。 得到神器能不能成神叶舒是不知道的,反正他资质平平,修道十几年了剑法也平平,成神对他来说是很遥远的事。但是他曾听下山游歷的师兄说过,当今剑道第一大派苍梧山中便保管着一件神器,名为「昭明」,乃是千年前一位神者的佩剑,据说苍梧山只有歷代掌门才可驱使此剑。那位师兄曾有幸见到苍梧山此任掌门贺越使用此剑诛杀东海上的一条魔,「昭明剑出,天地黯然」,剑光如破晓划开苍茫天地,只一剑便削掉了魔龙的脑袋,东海的蓬舟岛上,至今还留有那惊天一剑的一道剑痕。 太厉害了,当时叶舒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光听师兄的描述他便觉得胸腔中热血沸腾,从此少年修士心中便产生了对神器的嚮往,不为别的,只为一睹那具有开山填海神通的神器风采。 不久前,下山游歷归来的师兄打听到了如春山脉中出现神器踪迹的传闻,一群少年人踌躇满志,不管是真是假,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便偷偷瞒着师父来此寻找神器踪迹。 不过,还未等众人在脑中想像完自己手持神器移山填海,斩邪除魔的雄伟英姿,便先被一条宽阔的汜水河拦住了前往如春山脉的去路。 众人也试过御剑过河,但不管飞了多久,河对岸的群山似乎总隔着一段距离,有见识多的师兄说,山外可能有阵法,常人不能轻易进入。于是大家只得在河岸边停留,幸而在被河岸的狂风吹傻前找到了一个渡口,看着仍在使用,只是现下并无渡船。于是众人便在岸边秃了顶的树下鹌鹑似的缩成一团,轮流去河边观察情况。 叶舒从岸边往回走,看到树下的「鹌鹑」又多了一个,只是并未与他们师门那一团在一处,看起来离群索居,显着一丝孤单。叶舒走近了才看清,那离群的「鹌鹑」也是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靠坐在树下,整个人看起来被冻的厉害,怀中却紧紧抱着个有他半个身子高的长条状物品,显得有一丝滑稽。 叶舒正想上前同那人寒暄,却听到师兄喊道:「小叶子!可有船来了?」连忙拐了个弯,走到师兄们那里,回道:「仍是没有船来——那边那位是…」 「看衣服似是崑崙山的人。」一位师兄说道。 「崑崙山?那个以刀法闻名的门派?据传崑崙山人才辈出,现任掌门楼秋远更是将『崑崙刀法』练得出神入化…」 第2页 「哼!」那打开了话匣子的陈师兄正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却被那人一声冷哼打断了。 「怎么了?我有说错吗?你这人怎么回事啊!」那师兄似是为楼秋远不平,就要去找那少年理论,被剩下几人拉住了。 那少年不再吭声,一股看谁都不顺眼的脾气,抱着那长条坐得更远了。 他起身时叶舒才看到,那长条被布包着,像是刀剑一类的法器。 另一位师兄前去查探,叶舒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数着地上的落叶。不知数了多久,忽的感觉到一股冷冷的肃杀之气传来,抬头一看,远处一人一身黑衣正向此处走来,他正想细看,却被一旁的师兄激动地拽住了衣袖。 「你看到那人腰间的佩刀吗?那是『饮冰』!」 饮冰?!叶舒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方才陈师兄说得没错,崑崙山的确人才辈出,来人竟是崑崙掌门的师弟,诡刀「饮冰」的主人——顾寒! 传言顾寒痴迷于刀道,佩刀「饮冰」刀法诡谲,变化无穷,其人一直在九州各地游歷,邀战各方高手,至今未尝有败绩,他怎会来此? 却见先前那少年看到顾寒后立马站了起来,抱紧了手中的长条,满身戒备地与之对望。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叶舒几个只好继续在树下装鹌鹑。 二人对视良久,顾寒开口了:「师兄叫我来领你回去。」一句话冷冷的,却收敛了之前的肃杀之气。 「我不回去!」那少年大声喊道。 「别闹了,青川。」顾寒似是有些无奈。 之前与那少年争吵的陈师兄倒吸了口凉气:「青川?莫非他是…楼秋远的独子楼青川?!」 「别和我提他!!!」楼青川炮仗似的,又被陈师兄点炸了。 「青川!!!」顾寒语气有些硬,「那是你爹!」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二人还要继续争吵,却见先前去河边查探的师兄回来了:「船来啦!」 楼青川扭头便往渡口走去,顾寒几步追上了他,「你去哪儿?」 「如春山脉。」楼青川头也不回。 「那我同你一起。」 楼青川脚步顿了顿,復又向前走去,大步踏上了船。 叶舒师兄弟几人跟着顾寒上了船,他们自觉地站到一边,不敢打扰这叔侄俩「叙旧」。 船家见人都上齐了,便要启程,忽听岸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船家请稍等!」 几人都往岸上看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人正向船边来,二人皆穿着白色道袍,背着长剑。那走在前面的女子看着年纪与叶舒仿佛,模样清丽,举止间透着一丝俏皮灵动,而后面的青年剑眉星目,神情淡漠,令人无端想起天上孤月,皎洁清冷。叶舒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却听顾寒开口了:「竟在此处遇到『照夜』剑,顾某幸甚。」 叶舒此刻觉得有些腿软,眼前如月般的青年,竟是苍梧山长老,「照夜」剑主——若见微! 若问当今天下剑道第一门派,便是九州东北的苍梧山,若问当今天下剑道第一人,则非苍梧山长老,「崔嵬」剑主若关山莫属。若关山于剑道上的见解独到,与其交过手的人无不称其极。其为人清正,常游歷世间,为世人斩邪除魔,有「崔嵬出,诸邪退」之说。若关山剑法超群,他的弟子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这其中大弟子若见微更在剑道上颇有天赋,少时曾孤身斩邪魔,年纪轻轻便做了苍梧山长老。传言师徒二人皆是孤高清绝之人,那这位与之同行的少女,应是若关山的小徒弟,若见微的师妹,「怀玉」剑若瑾了。 师兄妹两人在岸边向顾寒抱拳行礼:「见过顾前辈。」这才上了船,谢过了船家。 船离了岸边,慢慢向远处的群山驶去。 两人站在顾楼二人身边,若见微清冷,若瑾清灵,顾寒冷肃,就连楼青川也算是个俊俏少年,衬得对面叶舒几个灰头土脸,恨不得立马跳河。 若瑾看起来颇为活泼,笑吟吟问道:「楼师兄这是跟着顾前辈来查探神器踪迹的?」 楼青川脸色变了变,仍是答道:「是。」 叶舒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却又见若瑾转向他们几个,抱拳道:「在下苍梧山若瑾,敢问几位师兄师承何门,也是来寻神器的吗?」 叶舒几人颇为尴尬,他们师门只是个小门派,说出来只怕对方也不一定知晓,然而少女诚心一问,也不好不答。少年人便是喜欢在这些莫名的事上要面子。 几人暗地里互相推脱了半天,向来话多的陈师兄也支支吾吾说不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叶舒红着脸说道:「见过若见微长老,若瑾师姐,吾等来自涿光山,此番正是慕神器之名而来。」他说完便低下了头,生怕对方再追问自己师门。 却听一道如玉般的嗓音响起:「原是涿光山弟子,吾曾与贵派沈掌门有过几面之缘,掌门为人温和宽厚,吾甚为佩服。」 叶舒惊讶地抬头望去,正见若见微墨色的眸子定定看着自己,几位师兄也颇为震惊,自家掌门竟与若见微有几面之缘,还被对方称赞了!几人心里底气足了几分,心思活络者更在脑中编排了一部自家师门实力不凡却隐于九州,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救世人于危难中的戏码。 若瑾仍是在一旁笑吟吟道:「几位师兄莫见外,叫我若瑾便好,沈掌门既与我师兄是故交,他自然是会照应几位的。」 第3页 叶舒见若瑾一双形状姣好的杏眼正盛着笑意望向自己,没由来的又脸红了。 第 2 章 如春 若瑾一句话便将与若见微「有几面之缘」的沈掌门变成了师兄的「故交」,还给她师兄拉了个照应小辈的活儿。顾寒在一旁暗暗咂舌,这位若关山的小徒弟可真是个人精。 不过若见微看起来并不在意,既没有纠正若瑾话中的「故交」,也没有对照应一事多置一词,自回答了叶舒的话后,便一直眺望着河面,仍是一副淡漠的神情。 顾寒看着这位苍梧山的年轻长老,心里想道,若非时机地点不对,他该好好会一会这位「照夜」剑。 他看了一眼身旁摆着一副臭脸的少年,好不容易回一趟崑崙,却被师兄差来找独自下山的楼青川,听说两人月前大吵了一架,楼青川一气之下离开了山门,临走还偷走了他爹的佩刀,楼秋远又气又急,自家儿子几斤几两他是知道的,就算带着自己的佩刀,恐怕也难以应付,他自己又拉不下脸面亲自去寻,便教顾寒担了这差事。 如今人是找到了,却不愿跟他回去。按顾寒的脾性,该是直接动手将人打趴下了再带回去,但楼秋远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看好青川,他实在不便动手。想到此处,顾寒脸上表情更冷了。 叶舒几个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位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刀,而旁边的始作俑者偏偏执拗地把脸撇到一边,一个字也不肯与师叔多说。若见微在一旁似是并未受影响,他们几个却觉得周围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冷了。 好冷啊,叶舒想到,回去河畔吹风也好过在这里看顾寒的冷脸。 幸好若瑾的话又适时响起:「几位师兄是为何而来寻找神器的呢?」 楼青川道:「路过。」他下山之后四处游荡,恰巧在如春山脉附近听说了神器出现的事,便来看一眼,哪想未等到神器先等来了顾寒。 这次陈师兄答得倒是流利:「吾等是为了一睹神器之风采神通而来。」 叶舒好奇问道:「听闻苍梧山中藏有神器『昭明』,虽未曾亲眼得见,但常听得贺掌门『昭明一剑斩魔龙』之美谈,不知若瑾师姐可曾见过『昭明』真容?」 他这话问得有些唐突,幸好若瑾并未在意,笑答道:「自是见过的,但我那时年岁尚小,记得不清,不若让师兄来讲与你听。」 她一番良苦用心,想引得若见微多说几句话,莫像个木头似的杵在船边。若见微答道:「吾曾见师父与掌门师伯品剑,『昭明』剑观之质朴无奇,与普通长剑无异,然则光华内敛,剑甫出鞘而剑意陡生,如旭日朝阳,剑意生生不息,无穷无尽,便连师父也无法完全参透,足见剑主剑道造诣之高。」 几人听得一知半解,若瑾则道:「师兄一谈及剑道之事便有说不完的话,平日里多说一句也不肯,这点与师父简直一模一样。」 若见微果真又不说话了。 倒是一旁顾寒此时开了口:「听闻若关山一脉皆是秉持『以剑济世』,并不热衷于证道成神,怎得此次也来参与寻找神器一事?」 若瑾一惊,顾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此事正是若见微的逆鳞,便连她与师父师兄们也不知晓原因,正要打个圆场煳弄过去,却听若见微淡淡道:「吾寻神器不为成神,只是寻人,此乃吾之私事,与师门无关。」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若瑾更是震惊,只因若见微并未在人前提起过此事。她知晓师兄此刻说出缘由是见不得外人妄议师门,但是…师兄竟是为了寻人? 自她拜入若关山门下,便知晓大师兄一直执着于神器一事,听别的师兄们说,大师兄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且不说向掌门与师父探问本门所藏的「昭明」,便是藏有神器的其他门派,他也都去拜访过,若有听闻其他神器线索,亦会前往查探。修道者眼里几十年或许不算太久,可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若是放在凡人身上,便是一生蹉跎,而师兄却未尝放弃,如此执着几十年,原是为了寻人吗。 她蓦地看向若见微身侧被袍袖遮住的右手腕,是了,她曾看到,师兄的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珠,她也曾在山上四处游荡时,撞到师兄在月下对着那菩提串发呆,整个人似是要融进月色中去。彼时她还小,读不懂那时自己的感觉,后来她才明白,那种感觉是孤独。 那菩提串是那个人送的吗,那人还会等着师兄吗,或者,那人…还在这世上吗。 若瑾张了张口,她一瞬间有很多问题想问若见微,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舒只觉得此时船上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众人一时皆无话。却听船夫的声音从船尾处传来:「诸位,往前便是如春山脉地界了。」 叶舒这才察觉到四周的景象已经变了。他们的船此时正沿着一条汇入汜水河的支流逆行而上,两旁群山连绵,山上郁郁葱葱,山脚下偶尔看到几户人家,有农人在田地里耕作,农舍里冒出了裊裊炊烟,河岸边有小童在嬉笑玩耍,一派春意盎然,其乐融融之景,有人不禁感嘆道:「如春山脉,当真是地如其名,四季如春吶!」 那船夫听了这话,颇有些自豪地回道:「正是因为咱们如春山有春神护佑,才能保证山里四季如春呀!」 「春神?是真的神吗?」见那船夫答是,陈师兄显然已十分激动,「没想到这一趟不仅可以见到神器,还能见到真正的神!」 第4页 其他几位少年听他这么一说,也抑制不住地高兴,纷纷嚷着要去拜见真正的神者。 若瑾也有些雀跃:「师兄,我们真的能见到神者吗?」 若见微却皱了眉,世人常说千年前大战后诸神皆隐,据参加过当时那场大战的仙门中相传,当年「封魔之战」战况惨烈,当时入世的十位神者已全部参战,最后联手才将当初魔祸源头封印,参战的仙门损失惨重,而妖族自此一战更是几乎覆灭。大战后千年,九州灵气衰弱,「十方神袛」下落成谜,世间亦再无新的神者出世,直至近百年来,陆续有仙门之人得到十神之神器,仙门百家中有从中窥得一二者,皆言神器主人已然身殒,可见千年之期,早已物是人非。虽则如今仙门中所藏神器仅有四件,尚不足以窥见全貌,仙门百家亦仍有执着寻找神器与神者踪迹之人,然有悲观者认为,「十神」或许早已消陨,如今世上已无神者存在。 他虽未持如此悲观的想法,但以常理推断,如春山脉地处九州西北部,如今的时节山外早已步入深秋,而山中仍是一片春景,且以他所见,此种「四季如春」之景存在时间已然久远,山中之人早已习以为常。世间四季流转,乃是遵循天地灵气自然转换之规律,春夏盛而秋冬衰,周而復始方能维持灵气源源不断。这般「四季如春」之象若当真是神者护佑所致,足见这位神者神力强大,可以自身神力维持山中灵气流转,然十神若有尚存者,当年一战后又歷经千年,神力必然衰弱,应是无法维持春景如此之久,但改变一方时令,除了当初十神,还有别人能做到吗? 若见微对若瑾道:「现下还未可知,总之万事小心。」 楼青川心里也激动地很,堪堪维持着面上的淡定,怕被他师叔发现。他离船家最近,便同那老者攀谈起来:「老伯,你见过春神吗?」 「瞧你这娃儿说的,」那船家笑道,「春神岂是我们这些凡人随便能见到的。」 「那你们怎的知道是春神护佑你们?」楼青川奇怪道。 「这些都是孟离大人告诉我们的。」那船家答,「孟离大人负责传达春神大人的旨意与恩惠,是代表山民与春神大人沟通的人。」 「哇!那我们找到这位孟离大人是不是就能请他带我们去找春神了!」几个少年颇为兴奋,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船渐渐靠岸,渡口处已停了两艘船,船夫们正在一处攀谈。 「近日来山里的人多了不少啊。」 「听说都是来寻神器的。」 「什么神器?我看是来寻春神大人的吧?听说这些修道者都想着成神呢。」 「修道成神?要那么多神干啥?我们只要春神大人护佑就够啦。」 「……」 几人耳力皆不差,自是听到了谈话,刚刚还在激动不已的少年人们一时心里都不是滋味。楼青川不屑道:「凡夫俗子!」说完便第一个跳下了船。 若见微与若瑾二人最后下船,临别前,若见微问道:「请问船家,吾等欲拜见孟离大人,应往何处?」 那船家回道:「找阿晨便好,他是阿离大人的孙子。」 说着便朝那群船夫处唤道:「阿晨!带这几位客人去找阿离大人吧!」 便见一个青年起身向他们这处走来,那青年看着大约二十出头,穿着船夫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臂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看着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他似是讷于言语,只朝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独自走在前面带路。 众人跟着阿晨穿过山脚下的一座座农舍,沿途接受了不少当地居民的打量,又沿着山路走了一程,这才在半山腰处看到几间屋舍,带着一间篱笆围成的小院,样式做工似是比普通农舍精细些,便推测这里就是那位「孟离大人」的住处了。 一群人走到房前的小院门口,看到院子里正有几人在说话。走在前面的人中有眼尖的,已看出了对方来歷:「幽都山?他们也来了?」 几人俱是一惊,院中几人竟来自如今九州最大的魔门势力——幽都山。 正巧那几人也向他们这边看过来,为首那人似是惊了一瞬,然而下一刻,手中的刀悍然出鞘,刀锋直指走在最后的若见微! 在若见微前面的叶舒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只感到自己被一只手推开了,一股凛然刀气贴着自己耳畔划过。却见若见微推开身前的叶舒、若瑾二人后,不慌不忙地一挥袖,同时脚下步法变换,便叫那悍然刀气瞬间消散于无形。 他这才淡淡开口道:「某与阁下素昧平生,不知阁下何意?」 那人急招被化消,似是有些气急败坏:「若见微!你杀我幽都山部下,我自是要从你这里讨回!」 楼青川方才被顾寒拉着避开了攻势,此时才反应过来:「你们幽都山魔者为祸世间,本就罪无可恕,如今还来此处抢夺神器,不安好心!」 那人没从若见微那里讨到好处,又将矛头对准他这里:「你这黄口小儿懂甚!」 楼青川最见不得被人看扁,就要再与那人理论,被顾寒喝住了:「青川!」 那人还要再开口,忽然听得屋内传出懒洋洋的声音:「吾不过小憩了片刻,就被你的大嗓门吵醒了,你这是要在此开个戏班吗,老罗?」 众人循声望去,见屋内转出一人来,那人一头银色长髮未束,随意披散在肩上,凤眼灰眸,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袍子,两手笼在袖口里,显得极不正经。 第5页 众人脑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词:神棍。 若见微却愣愣地看着那人,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第 3 章 见微 罗生觉得他最近可能沾了晦气。 想他在幽都山从一个无名小卒踏过多少尸山血海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好不容易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却在不久前一次任务中被若见微尽数消灭。这次抢到寻找神器的任务,才又得了不少右护法拨给他的人马,他本欲借这次机会立功,得到右护法的青睐,谁知忽然冒出来个「左护法」骑在了他头上。 他还记得那天,他集结了部下正欲出山,却遇到一人挡住了去路,那人没骨头似的靠在山门边的树旁,一双灰眸看着他,似笑非笑。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人开口道:「你便是这次负责找神器的罗生罢。」 罗生不明所以,回道:「正是。」 就听那人继续道:「吾乃左护法杜衡,掌门派吾与你们同去,事不宜迟,快快出发罢。」说着便率先向山外走去。 罗生几人忙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距离他才反应过来:「左护法大人?!」 杜衡转过头来道:「吾初次下山,路上便劳烦各位照应了。」 于是他们就跟着这位只曾闻其名却从未见过面的左护法一路到了如春山脉,可谁想到,那位出发时说着「事不宜迟」的护法一听到要找的「孟离大人」现今并不在家,不但欣然接受主人家暂住在此的邀请,而且直接在人家家里休息下了。 罗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叫下属去探探神器的下落,又碰上了若见微一行,顿时炸了。 不过一招试探过后,他便明白自己不是若见微的对手,此时只得收敛怒气,拱手道:「回禀左护法大人,苍梧山若见微杀我幽都山数十人,属下咽不下这口气,方才正欲出手向其讨教。」 他这样说实则有心引这位左护法出手,他倒要看看这位初次下山的护法大人实力如何。 杜衡似是在走神,罗生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復,只好又唤道:「左护法大人?」 「哦,」杜衡此时才回过神来,接道:「那你便咽了这口气吧。」 「噗!」叶舒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位神棍…哦不,左护法大人真是…语出惊人。 不过提到幽都山,除了想到这最大的魔门势力四处抢夺神器,引动邪祸危害世人的斑斑劣迹,便是其掌门与右护法的强悍实力了。仙门百家或许会对仙门第一人的归属各执一词,但魔门中的最强者却无可争论为幽都山掌门凤止,而右护法乐正岚的实力则仅随其后,有这两人坐镇,幽都山便成为了九州魔修者的最大聚集地。 但这左护法之名号却鲜有耳闻,世人只听得幽都山门人尊称乐正岚为「右护法」,便推断该当有个左护法,但这么多年其人却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故而不少人对左护法的存在有所怀疑。 如今亲眼见到这位左护法,几人却仍是心存怀疑,毕竟…这人看着不像是个叱咤风云的魔头,更像个混混,还是个好看的混混。 叶舒这一声笑打破了原本有些紧绷又有些尴尬的气氛,他后知后觉地望向杜衡——这人不会同刚才那人一般,突然暴起杀人吧。 杜衡还未来得及继续说什么,此时听得后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是一声清脆的童音:「哥哥!」若见微回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向他们这边跑来,后面远远跟着个白袍僧者。 那女孩扑到阿晨怀中,阿晨摸摸她的头:「阿楚。」「哥哥,他们也是来找爷爷的吗?」那女孩一张脸蛋因奔跑而变得红扑扑的,见阿晨点头,又转过头来对新来的几人说道,「我爷爷这几日都在山里为大家祈福,过两天才会回来,我家里住不下了,几位可向山脚下的村民借宿。」 几个少年见孟离大人此刻并不在这里,情绪稍有些低落,不过众人即是为了神器而来,便答应先在此地歇息。 那僧者此时走近了,对着众人行了个佛礼。若见微回礼道:「净思大师。」顾寒也朝对方行了一礼。 几个小辈跟着七手八脚地行过礼后,忍不住谈论起来。 「天哪,竟是无量山的净思大师。」 「如今九州仙门中佛修极少,竟教我见到活的大师了!」 「说实话,虽然至今仍未见到神器,但今日见过的仙门高手够我回去吹一年了!」 且说当今仙门百家所修道法虽有万千,但其所尊教义终不过佛、道二家。 佛者讲求『修心』,重视对修者心性的锤鍊打磨,个人心性不同则道途不同,但只要坚守本心,不断修炼心性,便可入空明之境,继而或可窥见天道,证道成神。 而道家虽也强调坚守本心,其修炼之法却多为藉助外物,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因凭藉之物不同而道途不同,若在己道上有所大成,便有机会证道成神。 佛门以修炼心法分为不同流派,道门则以修炼所用器物而分开门派,如苍梧山便是以「剑道」闻名百家。 因修心之路艰难,少有坚守如一者,故近百年来佛法式微,道法成为主流,世人谈起时,也多将修者与修道者混为一说。 不过佛门虽然衰落,却仍有传承在世,这其中,无量山该属当今佛修主要所出之地了。而净思则是佛门之中为数不多的,可与其他仙门高手并称者之一。他面相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头乌髮简单的绾了个髮髻,身着白色袈裟,此时开口道:「既是孟离大人未归,吾便不多做打扰了。」说完便又转身离去。 第6页 那名为阿楚的女孩已走到门口,对杜衡道:「阿衡哥哥,你睡醒啦!」 杜衡蹲下身与她平视,回道:「是呀,阿楚去给爷爷送饭怎的去了这么久?」 「哎呀,爷爷最近好忙的。」阿楚颇有些埋怨的神色,又对杜衡说:「阿衡哥哥要不要与阿楚和阿晨哥哥一起吃晚饭呀?」.lingㄚutxt.nét 杜衡笑道:「我不饿,你们快吃吧。」 若见微在一旁看了片刻,此时出声道:「吾等便不打扰阿楚姑娘了,告辞。」说完便转身出了小院。 若瑾连忙跟了上去,她总觉得自从见到杜衡之后,师兄就变得怪怪的,但她也说不清是哪里奇怪。 若见微在前面走着,脑海里却仍回想着刚才那人的一举一动。他长高了不少,却好像比那时瘦了,他想道,原来当初带走杜衡的,竟是幽都山的人,他这些年…过得好吗,方才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他…忘了我吗。 「师兄!」若瑾的声音打断了若见微的胡思乱想,他问道:「何事?」 「我们在何处歇息?」 「…随便找个方便的人家吧。」 若见微安顿好若瑾与叶舒一行已是晚上,顾寒跟着楼青川去了别处,净思似也另有去处,杜衡他们则在阿楚那里,此次前来找寻神器的门派比以往都要多。 若见微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想道:「尚不知山中神者的真假,若是真的,则神器或许在其身上,若是假的,那神器又在何处。」 又想道:「我此番已找到了阿衡,实则神器已不重要,但他似乎是要找到神器的。」 正想着,忽觉周围有动静,他沉声道:「阁下何不现身一见?」 却听得身后熟悉的嗓音传来:「多年不见,何必如此淡漠呢,见微。」 若见微缓缓转过身,正见杜衡自暗处朝自己走来,在他几步外停住了。 若见微看着那人依昔的眉眼,心里的情绪如翻江倒海,他有太多的话想同他讲,却开不了口。 是啊,五十年了,自他们一别,已经有五十载春秋,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五十年的光阴,于修者而言不过转瞬,于凡人而言已是半生,但都足够物是人非,已足以让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之间,变得无话可说。 他最终缓缓开口道:「你…也是来寻神器的的?」 却见杜衡轻轻地笑了:「若我说是来见你的,你会相信吗?」 若见微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这人张口胡诌的本事倒是又有增长。 杜衡继续道:「自然是来寻神器的,毕竟我在幽都山也无甚别的伙计可做了…听罗生说你杀了他的部下?」 若见微脸色稍冷:「他们在荥阳城杀害无辜百姓,引起魔祸,吾自是为世人除此邪祸。怎么,你也想向我讨命?」 「放心,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再者,罗生他也打不过你。」杜衡说着又笑了,「你真是一点没变,见微。」 若见微被那笑容微微晃了眼。 「你相信吗?」杜衡又问,「如春山脉有春神。」 若见微答:「半信半疑。」 「哦?」 「毕竟要做到让一方地界『四季如春』,除了神者我想不到有别人。」 「哈,见微,只做到这点的话,不需要有神者,只要有神器便能完成。」 「怎可?」若见微惊讶道,「没有神者,他人仅凭神器便能发挥如此之大的神力?」据他调查,即使是「昭明」,仅凭贺越掌门也无法发挥这样巨大的神力。 他又问:「你又如何知晓…」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当初杜衡被带走,便与神器有关,这也是他为何多年来一直执着寻找神器的缘由,希望能从神器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或者,若当年带走杜衡之人仍继续寻找,说不定能再次遇到。 「杜衡,」若见微这晚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在幽都山…」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见罗生匆匆忙忙自远处赶来:「不好了,左护法大人…我派出去寻找神器的部下都失踪了!」 第 4 章 山外 罗生见到若见微时,明显愣了一瞬。 此时杜衡开口了:「今夜与若道长偶遇,相谈甚欢,时候不早了,吾等先告辞了。」语气满是客气与疏离。 若见微看着他,没有继续说什么。杜衡拱手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带着罗生离开了。 若见微在原地看着杜衡离开的背影,压下心底的一丝失落,才又慢慢步回了借住的农家。 罗生跟在杜衡身后,虽觉出一丝古怪,但此刻他心里更多是焦急:「左护法大人,属下派出去寻找神器的部下全都失去了联繫,您看…」 就听杜衡懒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老罗啊,你何必如此心急地派出部下,须知凡事欲速则不达呀。」 罗生差点一口气噎住:「…大人,如今来山中寻找神器的人这么多,属下此举乃是为了抢占先机。」 「所以,」杜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的先机呢?」 罗生瞪着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说吧,」杜衡将两手笼在袖中,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 「…属下以为那位『孟离』与神器必有关联,便派部下沿阿楚去送饭所走的路线寻找『孟离』及神器线索,为了能够及时联络而在几人身上布下『追魂』,可是方才属下发现,几人的『追魂』已全失去联繫…」 第7页 「追魂」乃是一种魔门术法,施术者在受术者身上布下后,可直接感应到对方神魂位置,此法直接刻在人的神魂之中,不可被轻易抹去,就算是肉身崩毁,神魂转世,印记仍会存在,除非遇到实力比施术者强大的人强行抹去,或者便是…神魂已灭。 杜衡微微皱起了眉,无论是哪一种,足见几人所遇境况之兇险。他对罗生道:「可有几人随身之物?」 罗生忙拿出其中一人留下的令牌,只见杜衡接过后,以手掐诀,又在那令牌上点了几下,令牌之上便慢慢泛起紫色的微光,只是不一会儿又灭了,杜衡眉头皱得更紧了。 罗生在一旁担忧道:「大人,这是…」 「吾本欲以『抹魂』之法追踪『追魂』之术,」杜衡道,「如今看来,几人怕是凶多吉少。」 抹魂便是抹去「追魂」印记的术法。罗生眼底闪烁,他在部下身上布「追魂」,除了便于联络,更是想将几人收为己用,哪知这份心思竟被杜衡看穿了,看来这位左护法并不简单。 面上仍是一派焦急之色:「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杜衡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伸了个懒腰道,「现下已是子时自然是回去休息了。」 说完便当真向山上的小屋走去了。 罗生简直恨铁不成钢,想要自己沿着几人所走之路查探,又思及方才杜衡所言,恐怕情况于己不利,只好跟着杜衡一同上了山。 楼青川与顾寒歇在一处,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等到后半夜终于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来下了床。一旁打坐的顾寒睁开眼看着他,他烦躁地说道:「我睡不着,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见顾寒又闭上了眼睛,他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点,拿起长刀走了出去。 山中夜里十分安静,楼青川迎着月色走了一会儿,心里觉得顺畅多了,此时才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白天所见的树林边缘,夜色里的树林不似白日里的郁郁生机,反而像是鬼魅张开的爪牙透着一丝诡异。楼青川默默咽了咽口水,决定往回走。 这时,他忽的听到树林中隐隐传来了声响,似是有人在挖坑,他莫名打了个冷战,觉得腿有些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楼青川屏息等了一会儿,发现再没有声响了,才快速沿着来路跑下了山。 若瑾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正欲出门去山里转转,却见窗边露出个小脑袋。 「阿楚?」若瑾道,「快进来,有事吗?」 「姐姐早呀,」阿楚仍在窗外站着,甜甜地道,「我可以来找你聊天吗?」 「当然可以呀。」若瑾出门与她一同坐在窗下,「你哥哥他们呢?」 「阿晨哥哥又去撑船啦,」阿楚托着腮,「阿衡哥哥还睡着,我一个人无聊的很。」 「……」这位左护法可真是心大的很。 「你们如春山,一直都是这样的景色吗?」若瑾有心想多问问山中的情况。 「是啊,听山下的孟老头说,他小时候就是这样了,」阿楚打开了话匣子,「我爷爷说,是春神大人维持着山中四季如春的景象,同时指导村民们耕种与收穫——春神大人一直护佑着如春山呢。」 「那你爷爷这几日是做什么呀?」 「爷爷说只有他可以见到春神大人,所以每年他都会定期去为村民祈福,听取春神大人的旨意,再传达给大家。」阿楚说到这里,又苦了脸,「爷爷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剩下我和阿晨哥哥,阿晨是个木头,平日里都不多说话,也不和我玩,就知道去撑船,我一个人别提多闷了。」 她又问道:「姐姐,山外四季的景色真的都不同吗?」 「是呀。」 「那你能同我讲讲它们的样子吗?」阿楚的眼里兴致勃勃。 「春日时便如同山中一般树木葱茏,夏季百花争艷,奼紫嫣红,入秋后天气渐凉,花草树木大多逐渐凋零,到了冬天,虽然万物不復生机,但可以见到落雪,待雪融化之后,便又是新的春天了。」 「落雪?那是什么样子啊?」 「下雪时,有雪从空中飘落,若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是六角形的,还有花瓣,如同真的花朵一般,若捧在手里,不一会儿便回融化掉,但雪纷纷扬扬落在天地之间,万物便像披了一层银色的外袍…确实是极美的。」 阿楚捧着脸,听得几乎入了神:「好想去山外看看雪吶…」 「你们不曾出去过吗?」若瑾奇道。 「不曾啊…」阿楚悻悻道,「爷爷说山中人受春神庇佑,不可随意出山。就连阿晨每日撑船,也从未出去过呢。」 若瑾感到更奇怪了。 楼青川自回去之后,睡得一直不安稳,又不敢把所见告诉顾寒,怕他是自己吓自己,如此纠结反覆,后来竟迷迷煳煳睡了过去,直至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决定趁白天再去那树林中看个究竟,结果一出门,正遇到叶舒一行人。两方都有些尴尬,叶舒决定打破这尴尬,道:「楼师兄早啊…」 楼青川看着他:「…不早了。」 「哦哦,」叶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话算是被他聊死了,只好另起话头,「我们正想去山中四处探探,楼师兄要一起吗?」 「好啊。」 「?!」叶舒震惊了,他不过是客气一下,这别扭脾气的少爷竟然答应了? 第8页 「咳,」楼青川也觉得他这回答过于草率,看着别处道,「我也正想去山里看看,算是顺路吧。」他才不会说是一个人不敢去昨晚的树林里。 见几人仍是狐疑地看着他,忙岔开话题:「既然要一起,不如叫上若瑾一同去。」 一旁陈师兄道:「我们刚才路过若瑾她们借住的农家,看到若瑾同阿楚在一处聊天呢。」 「……」 「好了好了,就我们几个,快些出发吧。」有人不耐烦道。 于是一群少年人便浩浩荡荡向山中进发了。 杜衡从屋中出来,看到罗生正在院子里着急地踱步,他欣赏了一会儿对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的情态,才开口道:「老罗…」 「左护法大人…」罗生也注意到了他,几乎与他同时开口。 杜衡原想继续说下去,却见几人正向院中走来,罗生转头看去,不可思议道:「你们…?」 来人正是他先前派出去寻找神器的部下! 只见为首那人上前,向两人行礼道:「左护法大人,罗生大人,属下去探查神器消息在山中耽搁了时间,请两位责罚!」棂魊尛裞 「耽搁了时间?」罗生不悦道,一边怀疑地打量几人,「那你们可有收穫? 「是,」那人不慌不忙道,「属下已发现神器下落,请两位大人前去查探。」 「哦——」罗生眯起双眼,「那便带路吧。」 那几人转过身去正要动身,忽听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句:「慢着。」 先前那人迅速回身,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动作,便被人扼住咽喉提了起来。 杜衡掐着对方脖颈,冷声道:「何方人士,胆敢在吾面前装神弄鬼!」只见他眼中紫芒闪过,手上突然使力,咒法发动,那人来不及挣扎,便化成了一根枯木。 此时罗生也解决了剩下几人,他们身上都挂着令牌。杜衡对着那满地的尸体施展术法,便见尸体都化成了与先前一般的木头。 罗生怔怔地看着满地的枯木,道:「这是什么?」他在魔道浸淫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般的术法。 杜衡却低低地笑了:「看来这山中并不简单啊…春神?呵呵…」他随手抓起一根木头,以手掐诀覆于其上,便见一缕青烟从中浮起,「…吾倒要看看,这位『神者』玩的什么把戏。」 「这是…」罗生只觉此刻的杜衡全身透着一股冷意。 「这是你那部下残余的魂魄,」杜衡跟着那缕青烟向外走去,「走罢,与吾一同会会这幕后之人。」 第 5 章 树林 叶舒一行人在山里到处查探,比起找神器更像是来观光的,几人一边走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既然谁都没有见过神器,那它出现时我们如何能分辨出就是神器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虽说『十方神器』乃是『十神』所持,但如今关于『十神』的记载颇少,他们的生平事迹大多已不可考,但神器之事的记载却相对较多,我曾在琅环阁所出的《九州志博物篇》中看到过有关神器的记载,其中列举了『十方神器』的名称及用途。」 「哇…快说说有哪些。」 「…这我怎可能都记得,印象较深的是名为『转轮』的神器,只因书中对其它神器用途记载都较为详细,但对『转轮』的记述却是一笔带过。」 「或许正是如此才引得更多人寻找查探吧…」 「别扯远了,我们明明是在说如何分辨神器的事。」 「哦对…书中说,神器以使用它的神者为主,所以其上都有神者的神印,接近便可感受到神印的强大神力,故而神器实则不难辨认。难就难在,神器只有遇到有缘之人时,神印才会解除,人们才能从其中探得更多秘密,否则,就算知道是神器,也无法发挥其中神力。」 「如此说来,就算我们真的找到了山中的神器,若是不能解开神印,岂不是也无法看到神器的神通了?」叶舒有些失望。 「但是若能亲眼看看传说中神器的样子也算走大运了吧,毕竟九州已经许久没有神器踪迹的线索了。」说的也是,他们已是很幸运的了。 一群少年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在山里四处探查,但过了许久都没有什么发现,几人渐渐失了耐心,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楼青川有意引着几人去那树林看看,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已身在树林边缘了。 「哎,这不是昨日看到的树林嘛!」有人说道,「在船上时只觉得山上树林郁郁葱葱,如今靠近了看,才发现这树林实是大的很吶!」 楼青川此时往树林里看,只觉得似乎没什么异样,他抬脚往林中走去,叶舒几人忙跟在他身后。 陈师兄走在前面,忽的身子矮了下去,他没好气道:「是谁绊了我一脚?!」 几人都望着他不说话,他这才感到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原来绊倒自己的是树木的根:「这里树看着不高,怎的根长的这样粗?」几人听他这么一说才察觉,这树林里的树大多不高,最高的也大约只有成年人那么高,最低的比他们都矮,简直不能说是树,但不论高矮,它们的根部都十分发达,裸露在外,彼此相连错节,密密麻麻,竟布满了他们脚下的整块土地。那树根看久了令人噁心,几人忙把陈师兄扶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去。 第9页 楼青川走了一段,觉得离昨晚那声音传出的地方近了,便开始四处观察起来。叶舒瞧他认真的模样,问道:「楼师兄,可是发现了什么?」 楼青川不答,只摇了摇头,又低头看起另一边来,叶舒觉着这树林奇怪,楼青川也奇怪,他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被树根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忙扶着身旁的一棵树才站直了身子。收回手来时,他忍不住捻了捻手指,心中疑惑:这树皮怎的触感怪怪的,不像是木头那种粗糙的材质,更像是… 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此时又听到身后两个师兄的小声对话:「你闻到什么了没?」 「什么?」 「不知怎的,」那师兄说着搓了搓胳膊,「我总觉着这空气里飘着一股血腥味…」 「…你快别说了。」 叶舒只觉得这树林越走越古怪了。 楼青川在附近看了许久,也没发现四处有什么坑之类的东西,他心里暗道:「怪了,昨晚那声音明明就是从此处传来的,莫不成真是我听错了?」 他想着便停下脚步来,欲转身返回,谁知他身后的叶舒似在走神,他勐地一停,叶舒便直直撞了上来,随后向后倒去,这一倒又压倒了身后的师兄,瞬间人倒了一大片,陈师兄这时正在最后走着,不幸被撞到了身后的树上,他正欲骂娘,忽的感觉脑后一片柔软的触感,忙回头一看,只见树干上一张惨白的人脸赫然正对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若见微昨晚一夜未眠,今日起来便一直坐在院中发呆。 阿楚沖若瑾咬耳朵:「阿瑾姐姐,那位哥哥是怎么了呀,怎的和杨大婶家害了相思病的阿明一般?」 若瑾:「……」小姑娘可真会说话。 她向若见微看去,就见她师兄突然站起身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向外走去。 若瑾:「……」她有些相信阿楚的话了怎么办? 若见微向山腰走去,心中忍不住地想:昨晚阿衡那般说辞,显然是不想让那人知道与我的关系,毕竟…如今我是苍梧山长老,而他是幽都山左护法…我若此刻去寻他,万一那人还在,岂不是又不能接着昨晚的问题了。 又暗暗说服自己:我只在远处看一眼,若是有旁人在,便离去,若是只有阿衡…便同他多说一会儿话。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计较,不一会儿便远远看到了阿楚家的院门,心中却升起疑惑:怎的屋内似乎没人?忙走到院中,只见地上散落着几根枯木,屋中人却不知去向。灵魊尛説 若见微拾起一根脚边的木头,忽见其上泛起紫芒,眼前逐渐显现出一行小字:山中有异,多加小心。 他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人还用这种五十年前的把戏…同时又有些担忧,杜衡必然发现了什么,那他现在在哪里? 若见微转身出了小院欲寻杜衡,却见叶舒急匆匆地向他这处跑来:「若道长,不好了…」 若见微扶住他,叶舒一口气喘了半天,才缓过来:「…我们在山上的树林里发现了尸体!!!」 此时同去山上的剩下几人也带着若瑾与阿楚跑了过来,若瑾脸上一片焦急之色:「怎么回事?」 若见微脸色微沉,道:「速速前往一观。」 等到几人赶到时,楼青川已叫了顾寒前来,只见两人对面一棵一人高的树上,正嵌着一张人脸。若见微问顾寒道:「如何?」 「此人不像是被嵌在树里,」顾寒眉间紧锁,「更像是与此树是一体的。」 「…什么意思?」叶舒问道。 「意思就是,」楼青川脸色也颇为难看,「这树很有可能就是人变的。」 「那如今该怎么办?先将人弄出来?」若瑾道。 阿楚没见过这景象,此时害怕地抱着她,若瑾安慰地拍了拍阿楚的肩膀。 若见微略一沉思,催动身后「照夜」出鞘,众人只见剑光如一道月轮划过,那树已带着根出了土,迅速化成了人形。 众人细细看去,发现这人应是死亡不算太久,尸体看着还算年轻,有心细之人突然说道:「这身打扮…不是恆山剑派的弟子吗?!」 而且应该只是一名普通弟子,若是如此,则此人必定不是独自前来,那其他人…… 若见微蓦地看向阿楚:「这两天山中除了吾等,可还有别人前来?」 「啊…应该没有吧…」 「那此人你可认识?」 阿楚看向地上那张惨白的脸,摇了摇头:「不…不曾,若是有外人来,多半是来找爷爷的,但我不曾见过他…」 若见微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见那边顾寒拔出腰间「饮冰」,刀气席捲四周,树木纷纷连根拔起,落地之后,竟都变成了尸体! 但见那尸体里有老有少,有的似是刚死去不久,面孔依稀可辨,其中便有几位恆山弟子,有的则已皮肉皆腐烂,只余森森白骨与破烂不堪的衣物,仔细辨认,大多是修士打扮。 这情景实在骇人,人群中已有低低的啜泣声。 若见微仍看着阿楚:「这些人…你也都不认得?」 「不…不…」阿楚一边摇着头,一边朝后退去,她害怕极了:「我不曾…不曾…」 她忽的被一具尸体绊倒了,她慌乱地起身,向那尸体看去。 只见那尸体身上穿着的却不是修者的衣服,而是平常农妇的打扮,面容虽稍有腐烂,但已足够众人辨认——那分明就是山中之人! 第10页 不久前他们进山时,那妇人还坐在一处农家小院前同他们打招唿。几人望着漫山遍野的树林,心里逐渐沉重。 阿楚忽然疯了似的朝前面的树林跑去,徒手便开始在树下挖坑,有人不忍她如此,挥剑替她将树刨了出来,正见那树变成了一具尸体,却是他们借住的一户农家的主人。 阿楚仍是不死心般地向前跑去,仿佛是要去确认什么,嘴里仍念叨着:「不…不可能…」几人跟在她身后,沉默地替她将前方的树都刨出。那场景诡异极了,几人所经之处,身旁葱茏树木皆化成尸体白骨,耳旁只有阿楚含着悲伤的哭腔,有风自山中吹过,似是无声的嘆息。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挖出了多少尸体,阿楚突然停住了:「阿晨哥哥?」她面前是一具已完全白骨化的尸体,但她知道就是他,她慢慢低下身去,伏在那尸体上,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小时候贪玩,有一次在山中迷了路,阿晨哥哥来带我回去,他那时也不大,来找我的路上摔了一跤,胳膊上划了好大一个口子…」众人顺着她的话看去,只见那尸体左边的胳膊上隐隐有一道伤痕。 「这么久了…我怎么没有察觉呢?我怎么会忘了呢…是啊…阿晨哥哥便是有一段时间开始变得呆呆的…」阿楚抬起头来,脸上是逐渐魔怔的表情,「不对…我记得…真的是我记得的吗…」她忽然直直昏了过去。 若见微出手点了「她」的穴,他身后,赫然是真正的阿楚的尸体。 第 6 章 阵法 「现在要怎么办?这里的树都是人变的,那这山里的人…又是什么?」叶舒已经被他今日所见震撼到了。 若见微回头看向山脚下的村庄,那里的「人们」仍无知无觉地进行着各自的生活,他忽的想起在阿楚家的院中看到的枯木,沉声道:「既然此处的树是人变的,那山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树变的了。」 却见此刻顾寒将手中的「饮冰」对准了阿楚所在之处,缓缓道:「究竟是什么…一试便知!」 说完便要举刀斩下,若瑾忙抱起昏过去的阿楚护在怀中,道:「不可!」 「若瑾姑娘,」顾寒眯眼看向她,「莫要忘了,『她』不是真正的阿楚!」 「不…不是这样的…」若瑾仍紧紧护着怀中的女孩。她会哭会笑,喜欢她的哥哥,没有人陪她时会感到孤单,与别人说话总是透着一股灵气,她还想去山外看看真正的雪…这样的她…不是真正的阿楚吗? 顾寒见劝说无用,便要继续挥刀动作,却见斜里横出一剑来,挡住了他落下的刀刃。若见微抽剑护在若瑾身前,此时回头道:「若瑾,带阿楚姑娘回去。」 若瑾一愣,随即抱着阿楚起身往回跑去。 顾寒喝道:「若道长!你这是何意?」 「顾前辈,」若见微仍是淡淡道,「吾认为此刻最要紧之事,应是找到杀害这些村民与修者的真兇才是。」 顾寒冷冷看了他半晌,最终一言不发地将刀收了回去。 「如此,我们该如何寻找这位幕后之人?」楼青川忍不住开口道。 「此间之事必定与那位一直未曾露面的孟离大人,以及山民口中的『春神』有关,」若见微道,「此外,不知诸位是否发现了,这些树虽变成了人,但树根仍旧彼此相连…」似是隐隐朝一个方向汇聚。 「且沿着这树根去寻。」顾寒道。 杜衡与罗生跟着那部下的残魂,一路向山脉深处走去。四周皆是树木,偶尔有山风吹过,便传来飒飒的穿林打叶声,似是有无数妖邪隐藏其中。 罗生正暗自凝神戒备着,忽的脚下被绊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却是一人躺在边上。那人看着伤的不轻,头上尽是血污,身上的衣袍破烂不堪,依稀可认出是恆山剑派的弟子,此时被罗生绊了一下,原本昏沉的头脑似是有片刻清醒,忙抓住他裤腿道:「救…救我…」 罗生觉着这人脑袋当真伤得不清,竟会向一个魔门之人求救,本不欲理会。就见前面走着的杜衡折返回来,蹲在那人身前,似笑非笑道:「哦?既知吾等是魔门之人,还敢叫我们救你…你倒说说看,我们为什么要救你啊?」 罗生已经不想搞明白为什么这位大人闲着没事干似的,要在这儿和一个半死之人计较了。 那人险些背过气去,好歹撑住了,缓缓道:「吾…吾知晓…这山中…的秘密…」 杜衡与罗生心中俱是一凛。 若瑾带着阿楚向半山腰的小屋奔去,沿路经过山脚下的村舍,不知是否是因为知晓了山中『人』的真实面目,她只觉得村民们都向她这边看着,那目光含着隐隐的敌意。 却见此时突然有一个村民堵住她的前路,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冷不防朝若瑾砍来! 她转身躲过,又见左边有一个村民走上前来,手里的镰刀同样向她挥来——不知何时,她竟已经被山中人包围了。 这些村民看着是普通之人,出手无甚章法,却招招含着杀意,若瑾怀中抱着阿楚,只得催动身后「怀玉」剑抵挡,又因顾忌村民的身份,来回之间隐隐有被压制之势,眼见越来越多的村民向她这边涌来,不免心急如焚。 「唔!」若瑾一时不察,被村民手中镰刀划中,险些跪了下去,此时身后又有杀招将至,她心中隐隐有根弦要绷断了,正欲催动剑法还击,忽感一道纯厚的掌风擦身而过,径直将身后杀招化解了。 第11页 若瑾看着缓缓落在眼前之人,道:「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净思朝她一颔首,又出掌抵挡了再起的攻势,问道:「村民何故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若瑾催剑与他一同抵挡,「烦请大师同我往别处再讲明。」她说着望向山腰,净思明了,对她道:「跟在吾身后。」 但见净思再度催掌化开眼前村民的攻击,同时脚下步法变换,腾挪间竟在包围圈中开出一条生路,若瑾赶忙抱着阿楚跟在他身后,两人迅速往山腰而去。 若瑾将阿楚轻轻放在榻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这才走到小院里来,净思正在那里等着,她将今日在山上树林发生的事细细同净思讲了。净思听罢,沉吟片刻才道:「应是一种阵法。」 若瑾疑惑道:「大师此话何意?」 「吾近日在山中查探,发觉此山之中四季如春之景并非是凭所谓『神力』护持,更像是靠阵法运转而维持灵气自成循环,」净思道,「结合你们今日所见,恐怕整个如春山脉便是一个大阵,而林中化作树的人与山脚下的『村民』皆是阵法的一部分。」 「如今你们将山中的树都刨出,已是破坏了阵法的运转,而这位阿楚姑娘更是险些撞破自己已死的事实,使得阵法中的一部分出现异常,如此便引得阵法中的其他部分来消除这异常。」 「…所以山民才会出手攻击我?那…」若瑾隐隐有些明白了,她转头向山下看去,便见之前那些村民已向山上来了,「如今该怎么办?」 「既然阵法已被破坏,」净思垂首看向她道,「为今之计,便只有找到阵眼,彻底破除这阵法。」 「破除之后,这山中之人…会如何?」若瑾愣愣道。 「若瑾小友,」净思一双慧眼似是直直望进她心底深处,「你仍是认为,『他们』是人吗?」 若见微一行人顺着那树根向后山走去,越往前只觉越来越多的树根渐渐向前方汇集,像是人的血管一般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又走进一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众人往前看去,皆被洞中之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他们此时身处一个山谷的底端边缘,这山谷不知有多大,顶上有天光泄露下来,形成斑驳的色彩,山谷正中,立着一棵巨大的椿树,那树占据了大半个山谷,树的一半充满生机,灵气四溢,树上枝繁叶茂,一片绿意,而另一半则已经枯死,腐朽的树枝拢拉下来,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颇为诡异。 然而更为诡异的是,这椿树的根部整个裸露在地面上,延伸至整个山谷,有的甚至穿破山壁向外延伸而去,那些根部异常粗壮,几人在它们映衬下,像是误入世外之地的矮子。显然,这棵巨大无比的椿树便是山中那些树根的汇聚之所。 「…这…这树是怎么回事?」陈师兄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身旁之人拽了拽他的衣袖,指着前方问道:「陈师兄,那是什么?」 众人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靠近树根中心的地方,赫然陈着几具尸体——竟是罗生派出的幽都山部下! 若见微几个起落来到那尸体旁边,众人也跟着前来。只见那几具尸体上已隐隐有了枯木化的迹象,而脚部则被椿树伸出的根紧紧缠绕,似乎有灵力从他们身上不断地流入树根。 若见微环顾四周,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杜衡他们似乎不在此处。又抬头看向那高大诡异地半枯之树,那尚且存活的一半树上仍有灵气向外溢出,似是流向整个山中,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此时忽听楼青川叫道:「不好!我的腿…被树根缠住了!」众人向他那处望去,就见楼青川一条腿被树根缠住,似是要将他拖回树根中心。顾寒喊道:「青川!拔刀!」 楼青川被树根突然缠住,一时乱了手脚,此时听得顾寒喊声,方才定了定神,手中长刀终于出鞘——楼秋远的佩刀名为「不惑」,刀身略为厚重,却丝毫未减刀刃之锋利,长刀朴素未有雕琢,正契合「崑崙刀法」之「返璞归真」的精髓。 楼青川好歹是楼秋远独子兼徒弟,虽说年级尚轻根基不足,尚不能完全驾驭「不惑」之积厚,但「崑崙刀法」他早已烂熟于胸,一招起势,直往身后树根斩去,那树根瞬间断成两截,后面与中心相连的部分似是惧怕刀势,迅速缩了回去。 众人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四周乍然冲出无数树根向他们袭来。 铮——「照夜」剑瞬间出鞘,若见微跃至半空,以手持剑挽了个剑花,便见剑光似皎然月华,冷然剑意涌出,瞬间将空中袭来的树根绞了个干净。 同时,顾寒「饮冰」在手,刀锋所过之处,地面上的树根也被尽数斩断。然而这些树根被切断后很快又长出新的来,不断向众人涌来,似是无穷无尽。几个小辈也加入了进来,仍旧无法扭转局面。.52tuishu 不对,若见微一边催剑绞杀空中的树根,一边想道,这些树根分明是针对他们而来,似是对几人状况十分瞭然,专挑空隙之处偷袭,定是有幕后之人在附近操控。 他在树根退去又涌上来的间隙略下地来,与顾寒对视一眼,二人皆明白了对方打算。 下一波的树根再次袭来,便见顾寒仍在地面使刀斩杀,若见微跃至空中,忽的顾寒似是脚步微动,身侧空门乍现,便见一根树根瞬间改变方向向那处冲去。说时迟那时快,顾寒手中刀势逆转,一招成名绝技「逆水寒」使出,直将树根绞成几段,同一时刻,空中照夜剑脱出树根包围,向那椿树树干后方略去,便听「扑哧」一声,逼得那暗中之人现了身。 第12页 那人一身古老部落族群中的祭司的打扮,看着像是在主持着什么神秘又庄重的仪式,面容苍老,脸上沟壑纵横,不知怎的,看着这张脸,叶舒竟想到了这满山诡异的交错的树根。 照夜剑归鞘,若见微冷声道:「吾等远道而来,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孟离大人?」 孟离捂着左肩——那里被若见微刺了一剑,他缓缓移动眼珠看着众人,开口道:「尔等…皆是为了神器而来吧…」那声音嘶哑难听,众人听得直皱眉。 他忽然笑了起来,模样颇有些疯癫:「哈哈哈…尔等怎么配…拿着吾神『句芒君』的神器!」 第 7 章 句芒 有关「十神」,放眼整个九州记载也颇少,世人对十神的了解,除了千年前那场着名的封魔之战,便是那《九州志博物篇》的神器记载中,提到的「十方神器」对应所持之神者的名号。得到神器的仙门,或许还可借神器对其原主真容窥得一二,余下者,则只留名号为世人所知了。 这位「句芒君」显然属于后者,《博物篇》中曾提到,这位神者所持神器名「长岁」,据传可祛除病痛,化解百毒,甚至可延长寿命。故而曾经寻找此神器之人颇多,除了修道者,更有慕名而来的凡间之人,然则数百年来却并未有所得,没成想竟藏在这如春山脉之中。 然而此刻山谷中的众人却没有一丝得知神器下落的欣喜。顾寒对孟离道:「所以你便杀了那些前来寻找神器之人。」 孟离此时收敛了脸上疯癫之色,冷冷道:「他们贪得无厌,竟敢觊觎神器,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那山中之人呢?」叶舒实在无法理解,「你告诉他们会受春神庇护,却又为何要杀害他们,还把他们都变成树!」 「自然是为了向他的春神大人献祭了,我说的没错吧,孟离大人?」但见对面山谷的另一侧走进来三人,为首那人是一贯懒散的语调,正是杜衡一行。 若见微见杜衡无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却听走在最后那人惊道:「若见微?你怎也在此处!」 那人自罗生身后走出,正是杜衡先前所救之人。就听若见微淡淡开口道:「好久不见,赵兄。」 纵是此刻情势紧张,陈师兄仍在后面嘀咕了一句:「怎的是他?」 叶舒忍不住小声八卦道:「他怎么了?」 「恆山剑派大弟子赵蒲,这人自视甚高,总是要拿自己与若小长老一较高下,」陈师兄不屑地撇撇嘴,「若道长自是不会理会他,他便专门在人家背后到处说若道长的坏话,真真是不要脸!」 赵蒲还要开口,便听孟离接上了杜衡的话:「吾神『勾芒君』护佑山中人几千年,吾只不过是将他们的灵气献给了吾神,助吾神復活。」 他说着,径直面朝那山谷正中的大椿树跪了下去,虔诚地拜道:「吾神,吾将此间诸人之灵力献与您!」 杜衡面色一变,喊道:「小心!」 却见那孟离起身,向山谷边上掠去,若见微见状心道不好,欲离开树边已来不及。就见那椿树周围忽的亮起阵法,将树根旁的若见微几人笼罩在其中。 杜衡眼见几人从原地消失,勐地动身闪至孟离身前,掐住他脖子,道:「快将阵法撤掉!」 「不可能…也撤不了…」孟离在他手中挣扎道,眼见杜衡手越收越紧,忍不住咳嗽道,「咳咳…就算杀了我…他们也要死…」杜衡愤然将他摔在一边,退了回去。 罗生对身旁人道:「你可不曾告诉我们…山谷中也有阵法啊。」 赵蒲感受到杜衡身上散发的杀意,咽了咽口水:「…这我也不知道。」.lingㄚutxt.nét 若瑾随着净思在山中四处奔走,他们已经破坏了三处阵眼,仍有两处不知所在。山中『人』在他们破坏阵眼之后,已有不少显出了树的原形,它们倒在地上,有淡淡的白光从身上涌出,逐渐向一处汇聚。 「那些白光是什么?」若瑾问道。 「神魂,」净思答,「看来是有人将山中人的神魂附在了这些树上,让他们仍旧如同真正的人一般生活。」 说话间,净思似有所感,停下了脚步,向那白光汇聚之处看去,「又有阵法启动了,似是『阵中阵』。」 若瑾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们在山中寻找阵眼却没有见到若见微等人的踪迹,他们该不会是触动了这阵法吧。 却见净思已动身向那处走去:「在如此大的阵法中再启动『阵中阵』,必会消耗极大灵力,能维持这么久的阵法运转,主阵眼必定非同寻常。」 「你是说…」 「或许正是神器所在之处。」 杜衡在阵法边缘处探查,欲寻破阵之法,孟离靠坐在一旁看着他,嘶哑着声音笑道:「别枉费力气了,此阵只启动一次,一启动则无法逆转,亦无法破除…」 杜衡不理他,仍在摸索着什么。 「…或者你们几位也进入阵中,为吾神献上灵力…呵呵…看你们的样子是不情愿了,」他转头看着罗生与赵蒲,此时又像个平常的老人般絮絮叨叨地说着,「不如几位听我讲个故事吧…」 若见微几人此时感觉十分奇怪,方才他们分明看到了阵法启动,一道白光将他们笼罩其中,可再睁眼,他们似乎仍身在原地,但转头一看,却又发现了不同。 第13页 只见山谷中原本半枯的椿树,此刻却是绿意盎然,枝繁叶茂,其间灵气充溢,天光照在其上,整棵树似是散发着柔和的五色光芒,令人不由得联想到了春天。 「这是怎么一回事?」叶舒不解道。 「……」若见微向杜衡所在之处看去,那里现在空无一人,可见此处确实并非先前的山谷。 「你们看那儿!」只见楼青川忽然指着一处道。 几人看去,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进了这山谷,靠着椿树的树干坐了下来,他的脚似乎受了伤,整个人蜷在一处,头埋在膝盖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众人正奇怪,便见此时,那椿树上忽然光芒大盛,然后化出一个少女模样的人来。那少女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与若瑾一般的年纪,她头上梳着两个髮髻,上面繫着飘带,身着绿色的衣裙,看着活泼灵动,手中却拄着一根手杖,平白填了几分老成。 那少女在小男孩身边站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哭呢?」 那男孩抬起挂满泪珠的脸庞看向少女,闷闷道:「我…我在山中迷了路…回不了家了…」 众人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心里皆是一惊:这个男孩,是孟离? 「这有什么?男子汉怎么能随便哭哭啼啼的?」少女在孟离身边坐下,手杖搁在腿上,撑着脸看着他道。 就听那男孩继续抽噎着说道:「我的脚受了伤…走不了路…我以后…不会变成…瘸子吧…」 「原来是这样,那更不用担心了,」少女道,「我现在便给你治好!」 只见她站起身来,拿起手杖指着孟离受伤的脚,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上面传出,罩在了孟离的脚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孟离惊喜的声音:「哇!我的脚真的不痛了,连伤口也不见了!」 少女也跟着笑开了眼:「小菜一碟!」 孟离抬头望着她,忽然红着脸激动道:「姐姐,你是春神吗?我听阿爹阿娘说,我们如春山是有春神护佑的,春神大人有神力,可以保佑我们健康喜乐,丰收美满…我这次进山,就是想见见春神大人来着,不曾想迷了路,还伤了脚…你,你一下治好了我的脚…你是春神吗?」 他像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一双眼亮晶晶的,透着一丝孩子的兴奋。 那少女以手杖支着身子,歪着头看着他道:「『春神』?你们是这般称唿的?」 她又笑道:「我不是什么『春神』,我是这椿树之灵,我叫如春!」 「如春…可是你方才…那手杖一指我的脚…就把我治好了,」孟离不死心,「这不是神力吗?」 「你说『长岁』啊,」如春晃了晃那手杖,「这是我的树枝化成的,椿树长寿,可存活上万年,不老不死,『长岁』的灵力可以祛病治伤。」 「那…你不能护佑这山吗?」 「自然是可以的,」如春看向那巨大的椿树,「这山养育了我,我因山中的灵气方能顺利化形,我自然护佑这山中的万物。」 「那你便是春神大人了!」孟离的眸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哎你这孩子…」如春很是无奈。 「春神大人!我真的见到春神大人了!」孟离高兴地跳起来绕着那椿树跑了好几圈,直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的才停下。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如春扶着额,又道,「你还回不回家了。」 孟离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迷路才到了这山谷里的,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 如春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好啦,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说着她举起手杖,化出一只蝴蝶,那蝴蝶绕着孟离飞了几圈,又向山谷外飞去:「跟着它就能回家了。」 孟离马上又高兴了起来,跟着那蝴蝶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如春说道:「春神大人,我还能来找您吗?」 如春回道:「当然可以啦。」 孟离像得了什么宝贝般满足地跑了,跑了不远,又回过身来沖如春挥手,语气里满是兴奋:「春神大人,我叫孟离,我会再来找您的!」 说完便跟着蝴蝶跑出了山谷。 几人望着小孟离逐渐跑远的身影,皆陷入了沉思。 「没想到…『句芒君』本名如春,竟是这山中椿树之灵。」顾寒摩挲着下巴道。 「没想到『句芒君』外形竟是个少女。」楼青川感嘆道。 「神器『长岁』竟是从这椿树上化来的…」陈师兄显然被这情景再次震撼到了。 「可孟离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看到的是以前的他?那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叶舒只觉得脑子如一团乱麻。 「阵法内部,吾等所见应当是过去之事,」若见微走到「句芒君」如春身边,「千年前…封魔大战尚未开始之前的事。」 「那要如何破解阵法?」 却见若见微「照夜」出鞘,向如春的身影刺去。霎时四周场景如镜像般碎裂,又见白光大盛,众人不由闭上了眼。 幽都山。 此时正值傍晚,山间一片雾气缭绕,夕阳映照下是火烧一般的颜色。只见一人独坐在悬崖边上,正低头细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刀。那刀刀身细长,薄而轻盈,末尾处却带有弯曲的弧度,形制颇为奇特。 正在这时,一人落于其身后,跪下道:「禀右护法大人,掌门大人已回到山门。」 第14页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英气的脸,却是位女子。她一头乌黑长髮在脑后扎了个高马尾,额前留着几缕碎发,细看之下,却见两鬓的黑髮间还有几根靛青的髮丝,将整张脸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此人正是幽都山右护法乐正岚。 就听乐正岚回道:「吾知晓了。」 那下属得了回復不敢久留,一拜之后便离开了。 乐正岚又将手中长刀擦拭完后,归入身后刀鞘,这才起身往凤止居处走去。 第 8 章 计划 幽都山因四处抢夺神器和引动人间邪祸而名扬九州,在世人眼中是个无恶不作的魔窟,实则乐正岚心中明白,他们的掌门人只是热衷于收集神器,虽然已到了一种疯狂的境地,杜衡的存在就是个例子。那些九州流传的什么杀人放火之事,大多是属下人自己做的。 凤止虽实力强大,但并不怎么管山中事务,杜衡更不用说了,故而幽都山真正管事的,是她这个冤大头的右护法。不过她也不是什么老好人就是了,下属在外面自己搞的事自己承担,万一闹得仙门百家要再来个封魔大战,她就去镇个场子将事情压下去,平日里只要山中无事发生,她也乐得清闲。 乐正岚到的时候,凤止正在院中望着一棵梧桐树发呆,他近日出外寻找新的神器线索,仍是没有收穫。 乐正岚走上前拜道:「属下参见掌门。」 眼前红衣男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容颜。凤止对她道:「起来罢,近日山中如何?」 乐正岚起身回道:「回掌门,山中一切如常。」 就听眼前人又问道:「杜衡还没有回来吗?」 「尚未。」 凤止一双暗金色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 乐正岚忙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凤止,道:「他下山前曾告知属下,说是若他未能及时回来,便将此物交给掌门。」 凤止从她手上接过那瓷瓶,却并未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瓶身,缓缓道:「他最近倒是愈发大胆了。」 乐正岚忍不住道:「他五十年来初次下山,毕竟…」但见凤止抬眸看向她,她讪讪闭了嘴。 「退下罢。」凤止收了那瓷瓶,对她说道。 乐正岚忙告了退。 乐正岚在山间走着,心里已将杜衡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山下逍遥自在,大半个月不归山,却教自己替他来应付凤止。 她不由得回想起杜衡下山前的那个晚上。 那日她同往常一般去崖边找杜衡喝酒,就听杜衡对她说:「那老疯子答应让我下山了。」 乐正岚懒得纠正他语气里对掌门的不敬,接道:「你要去帮他找神器?」 就见杜衡痞里痞气地笑了,说:「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会真心替他办事吧?」 乐正岚赏了他一记白眼。 杜衡收了笑容,正色道:「我有个计划…」 乐正岚听完忍不住道:「你疯了?」 杜衡却道:「凤止虽疯狂收集神器,但他并不热衷成神一事,所以一定有其它重要的事让他不得不这么做——我便一定要找到这关键,然后利用这点——杀了他。」他说到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乐正岚并不想卷进他与凤止的恩怨,在她看来这两个人都是疯子,不过既然杜衡已将全盘计划向她说明,她仍是道:「那我要怎么做?」 「若凤止问起,便将此物交给他,」杜衡把一个小瓷瓶扔给她,「然后在山中留意凤止的动向,我观察过了,这幽都山中,必然藏着与他的秘密有关的东西。」 乐正岚接过瓷瓶,她自然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她问道:「你…还好吧?」 杜衡却拎起酒壶向住处走去,懒懒的声音传来:「不必担心。」 若见微等人再睁眼时,身在一处山头,孟离此时已长成了青年模样,站在山头向山中望着,如春正站在他身旁,二人神情皆有些凝重。 叶舒此时道:「我觉得…身上的灵力似在流失。」 众人暗自运转周身灵力,都暗暗察觉到了这阵法在吸收他们的灵力。 「需得尽快找到破阵之法。」顾寒沉声道。 这时青年孟离开口了:「近日不太平,听闻山外魔祸四起,就连山中也受了影响,今年冬日来得格外早,山民们的收成减了不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众人听他的话向四周看去,这才发现如春山中此时一片萧索的冬景。 「如春山脉原来也是有分明的四季的?」陈师兄疑惑道。 「是九州上四溢的魔气所致,」如春的眉间隐隐有疲惫的神色,「我的灵力也有所减弱。」 「春神大人…」 但见场景变换,众人跟着孟离在山中奔走,山中已万物凋零,耳旁尽是山民的祈祷之声:「求春神大人护佑…」 「求春神大人保护我们…」 「愿魔祸早日平息…」 孟离向山谷奔去,众人跟在他身后进了山谷,皆被眼前之景震撼了。 只见山谷中的椿树此刻散发着五彩的神光,纯澈的灵气充溢了整个山谷,正向整个如春山中而去,如春站在树前,周身泛着同身后巨树一般的光芒,手边「长岁」之上围绕着柔和的白光,脚下隐隐有阵法在流转。 她开口道:「吾纳山中灵气开智化灵,故以吾之灵力护佑吾山生灵,今山中遭魔灾侵扰,吾必以此身此灵,护佑如春山中万物!」 第15页 她话音落下同时,周身光芒大盛,「长岁」之上的白光散成点点光球,飞向山谷四周,飞向整个如春山脉,但见所经之处,万物復甦,盎然的绿意合着阵法自她身后的巨大椿树向整个山脉蔓延,如春山中竟一夜入春! 如春的身影出现在如春山脉上空,额间神印逐渐成形,她继续道:「吾顺应天道召唤,集山民之愿成神,吾名——『句芒君』!」 如春山中的村民见得此景,皆拜倒在地,口中唿道:「谢春神大人护佑!」 「谢春神大人!」 「……」 众人仰头看着半空中的「句芒君」,久久不能言语。 「这…便是成神吗…」过了许久,楼青川才喃喃道。 「欲成神必先证己道,」顾寒道,「『句芒君』是山中椿树之灵,她的『道』,便是护佑整个如春山脉。」 此后百年,如春山中皆维持着四季如春之景,孟离做了山中族长,代表山民与春神沟通,同时将春神的旨意传达给山民。因为修习术法,他的容貌维持在青年时期。如春成神后仍留在山谷中,不再在人前现身,他便常常去找如春,同她分享山中人的生活,偶尔有山人外出归来,或是外人进入,带来些新奇物件及奇闻异事,他也会带给如春。如春仍是少女的模样,听完他的故事对他道:「阿离,这么多年了,多谢你一直陪着我。」.lingㄚutxt.nét 「…」孟离红着脸道,「我会永远追随春神大人。」 可惜好景不长,几十年后,魔祸在九州肆虐,源头被查清,十神欲联手前往镇魔,句芒君自在其列。 临行前,孟离担忧地道:「春神大人,我听闻那魔祸源头异常强大,您此去…」 「阿离,」如春转过身来,看着他道,「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你皆要守护好山民。」 孟离道:「可是如春山需要您的护佑…」 「阿离,」如春打断他的话,「这么多年了,你仍是不明白吗,吾之神力来自如春山万物,守护如春山的,从来不是一个『神』,而是山中的万物啊…」 那话语随着场景的转换而渐渐消散于空中。 待四周景象再次稳定,几人却察觉出了古怪。 「这…这不是我们入阵时见到的第一个场景吗?」叶舒眼见受伤的小孟离又一次从他们眼前跑进了先前的山谷中,「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循环下去吗?」 「这可怎么办?我感觉我的灵力流失越来越快了。」陈师兄焦急道。 「需得设法找出此阵的阵眼。」若见微心中微沉,再这样下去,他们的灵力迟早要被消耗完。 「…大战结果你们自然也知晓了,吾神在那场封魔之战中陨落,她的椿树也枯萎,如春山失去神力护佑,逐渐失去了四季如春的景象。」孟离缓缓道,「吾前往大战遗址寻找,却只找到了遗落的神器『长岁』…」想必神器继承了主人的遗志,他拿到「长岁」时,那神杖之上的神印竟接纳了他。 「吾将『长岁』带回山中,欲借神器之力与吾神留下的阵法使如春山重返四季如春之态,却失败了。」 「所以,你便想要復活『句芒君』?」杜衡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道。 「唯有吾神才能护佑如春山,也唯有吾神才能发挥神器的强大神力,」孟离说到这里,忽的激动起来,「那些人…那些道貌岸然的修者,却妄想将神器据为己有!」 「你杀了他们。」罗生道。 「对…我杀了他们…就在此处,」孟离眼中闪着狠厉的光,「我看着他们身上流出的灵力…他们敢觊觎吾神,便该将他们的灵力献给吾神!」 他借用『句芒君』留下的阵法,将那些人的灵力供给了枯萎的大椿树。 杜衡却从他的话中察觉出一丝奇怪,正要再问,却见山谷中又走进两个人来,正是前来寻找阵眼的净思与若瑾。 「幽都山左护法?」若瑾看着山谷中的奇怪情形,径直走到杜衡面前,问道,「我师兄他们呢?」 却见杜衡朝她笑道:「你便是若道长的师妹吧,叫我杜衡便好。」 若瑾看着他那略显讨好的笑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杜衡…护法,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杜衡摸了摸鼻子,若瑾竟然从他表情中读出了一丝尴尬,「你师兄他…现在被困在阵中了。」 他说着指向孟离:「他干的。」 若瑾大概猜到了此人是谁,刚想再说什么,就听杜衡抢先说道:「我和他不是一伙的,我已经在此找了半天,也没有破阵的方法,方才绝对不是在同他聊天。」像是生怕若瑾误会什么似的。 在场几人除了净思无甚表情,其余人皆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净思生生接上了杜衡的尬聊:「吾等正是前来破阵。」 「咳…没错,」若瑾忙又道,「据大师所言,这山中大阵及此处『阵中阵』的主阵眼就在此处。」 「可是方才左护法大人并未发现阵眼。」赵蒲语气中含着一丝嘲讽。 「如此之大的阵法,阵眼应就是神器『长岁』了。」杜衡却没有理他,他低头沉思道,方才听孟离语气,似是完全不担心他们会找到神器,他已查探过,神器不在孟离身上,那便只有一处… 他抬头看向那半枯的椿树,开口道:「老罗,借你的刀一用。」 第16页 第 9 章 孟离 罗生的刀名叫「魍魉」,他入魔道之前曾是一个主修刀法的小仙门的弟子。听到杜衡的话,他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腰间的刀已被杜衡一把抽出。 因先前椿树四周出现阵法,故而杜衡之前一直在外围探查,却不曾看过这椿树本身。他手持「魍魉」,跃至山谷侧壁,一路沿着侧壁奔向大椿树近处,然后纵身一跳,自上方向那椿树斩去。 却见孟离察觉了他的意图,瞬间闪至椿树旁,操纵树根抵挡住了杜衡的刀势。 杜衡见一击未能得手,抽身退回了原地,将刀还给了罗生,嫌弃道:「你这刀不怎么好用。」 罗生撇了撇嘴,心说我谢谢您啊。 杜衡凝眸看向孟离,他不擅长使刀,方才一击原是借了众人来不及反应的先机,可惜却被孟离阻拦了。 只见孟离以手触摸椿树树干,语气愤愤道:「吾原本想先解决了阵中的人再来解决你们的,可你们竟敢打这椿树的主意…」他说着触动一道树干之上的阵法,就见一根一人高的手杖逐渐显现在他的手中。 众人皆是一惊——是神器「长岁」! 「既然如此,吾便先在此取了尔等的性命!」语毕,只见那手杖之上光芒大盛,四周灵力震盪,一阵地动山摇,几人一时皆站立不稳。 「怎么回事?」若瑾道。 净思却面色稍变,道:「他又提升了阵法的威力…这是杀阵!」 说完,率先抬手向孟离攻去,欲破杀阵必先杀布阵之人。 其余几人亦紧随其后朝孟离攻去,却见孟离挥动手中神杖抵挡,一时神力大涨,竟同时挡住了几人的围攻。 若瑾手持怀玉剑抵挡「长岁」神力已近力竭,却见身侧的树根趁她不备向她袭来,她正难抽剑回身,就见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她的剑拨开,把她护在身后,另一只手以掌对上那股神力,同时一道术法袭向那树根,将其击的粉碎。 杜衡开口道:「若瑾师妹,你无事吧?」 若瑾仿佛惊魂未定,愣愣地看着他。 方才她分明看到,杜衡的左手腕上,赫然也戴着一串菩提珠! 若见微几人已在这阵中跟着孟离循环了好几个轮迴,他们眼见着孟离的眼中从天真懵懂到坚毅沉稳,再回想起现今阵外孟离那疯癫的眼神,不觉唏嘘。 几人在感嘆同时寻找阵眼,却没有收穫,而体内的灵力仍在流失。 「怪了,依我判断,这阵眼必是这些场景中的某一个事物,可试了这么久,仍是无法破解这阵法,真真是叫人着急!」陈师兄一边催剑刺向一个山民的身影,一边抱怨道。 「师兄,莫要太心急…」叶舒正要劝劝陈师兄,就感到阵中剧烈地震动了一瞬,四周的景象也有片刻的扭曲,「…这是怎么回事?」 「阵法威力似有提升,」顾寒眉间紧皱,「有人触动了阵眼。」 「?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阵眼啊。」楼青川心里也着急。 「是阵外之人,」若见微若有所思,「真正的阵眼在阵外。」 「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虽然真正的阵眼在阵外,但阵中应有对应的『假』阵眼,恐怕需得两处同时攻击,才可破解此阵。」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找到阵中阵眼所在,」若见微看向方才的震动中心,正是山谷所在,他道,「然后等待时机。」 是巧合吧。 若瑾一边机械地催剑抵挡树根攻击,一边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道,她师兄一个道门之人戴菩提串已经够奇怪了,一个魔门之人怎会戴着佛门的菩提串呢? 她暗暗说服自己这是巧合,但越回想越觉得杜衡那串菩提珠同她师兄腕上那串一模一样。 而且师兄自见到杜衡之后就变得十分反常,该不会杜衡就是… 若瑾心中十分复杂,她觉得自己要魔怔了。 却见杜衡又帮她抵挡了一边树根的攻击,毫无所觉地问道:「若瑾师妹,你真的没事吗?我怎么觉得你脸色很差啊。」 我脸色很差都是因为你啊!不对… 「你为什么要叫我师妹?」若瑾一脸古怪地问他。 「啊?你不是见微的师妹吗?」杜衡挠挠头。此时众人皆在酣战,他没有再刻意改换称唿。 我是他师妹又不是你师妹!还有,你为什么叫的那么亲密啊? 若瑾简直要抓狂了。 那边孟离攻势又至,杜衡来不及多说再次加入战圈之中。 只见罗生挥刀斩断了围过来的树根,净思出掌抵挡住孟离手中神杖,赵蒲则拔剑向孟离身后刺去,眼见一击将中,孟离手中神杖突然光芒大盛,神力瞬间大涨,将众人震退几步。杜衡此时掠至孟离近前,与其缠斗在一处。其余几人也随之上前,继续围攻。 孟离一边挥杖扫开众人攻势,一边道:「呵呵…尔等攻击也不过如此!」 他以杖触地,盪开涛涛神力压制众人,继续道:「便让吾送你们上路吧!」却见杜衡竟好似未受影响般穿过迎面而来的神力攻势,跃至半空,直掠到孟离身前,以双手架住挥来的神杖。 孟离一惊,欲催动神杖神力震退杜衡,点点白光在神杖顶端汇聚成形,却见杜衡双手使力,竟强行扭转神杖,便见那神杖在二人手中转动,形成的巨大神力径直袭向山谷正中的椿树! 第17页 孟离目眦欲裂,怒道:「你!」 他愤然以神杖击中杜衡胸口,就见杜衡口中吐出一口血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坠去,眼看就要被袭来的树根捅个对穿,此时一道剑光闪过,树根尽断,若见微从阵中跃出,一把捞过了杜衡的腰。 杜衡此时像个麻袋一般头朝下倒挂在若见微手臂上,姿势十分难受,他心里却乐开了花,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若见微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没有多说什么,復又催剑向孟离袭去。 从阵中出来的人皆加入了攻击,情势瞬间扭转,孟离招架不住,身上挂了不少彩。他急急向椿树旁退去,站定后扶着树干喘了几口气,才又抬起头来,面对着攻来的众人,面上癫狂之色更甚:「你们…你们都去死吧!」 却听此时一道清亮的童音在山谷中响起:「爷爷!」 众人皆转头看去,就见阿楚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她受了阵法影响,半边身子已变成了枯木,可她仍执拗地向前走着,眼看要走进战圈,若瑾忙上前去拉住了她:「阿楚…」 孟离颓然地看着她,一瞬间似乎又苍老了几岁。 「爷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了阿晨哥哥?」阿楚流着泪,问道,「为什么…要杀了阿楚…」 孟离眼中似有混浊的泪花:「不是的…阿楚…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那时离封魔之战结束已过去了几百年,他苦苦寻找令如春山脉回春之法却无所得。山中人已更迭了好几代,他也渐渐老去。他收养了一个男孩,那男孩老实纯厚,他为他取名「阿晨」。阿晨长大后,想要个妹妹,他便又收养了一个女孩。 他看到那小女孩第一眼,便觉得她与他的春神大人一样的灵动,一双眸子中充满了活泼与天真,仿佛与她对视便能令人心中充满暖意与希望,就像…春天一样。 他执着于令如春山脉重回四季如春之景,便在这时,山中陆陆续续来了人,说是想见一见传说中的神器。他答应了,但当他看到那些人在见到神器之后眼中的贪婪之色时,他突然感到无边的愤怒。 他的神为了世人而亡,她的椿树因此枯萎,她守护的山不再如春,世人不记得她的名字,却只觊觎着她的神器! 在那些人为了争夺神器的归属而打起来时,他出手了。他用神器改换了「句芒君」留下的维持山中如春之景的阵法,吸收了那些人的灵力,将那些人变成树,让他们永远留在了这山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惊喜地发现,那棵原本已经枯萎的椿树,竟因这几位修者的灵力而有了一丝的生机,他顿时燃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让他的春神,重新回到这世间,回到她护佑的山中! 自那之后,进入如春山脉的外人,再也没有出来过。他对自己说,他们觊觎神器,这是他们应得的。 直到有一天,他杀害那些人的时候被上山的阿晨撞见了,他那时已几近疯狂,他失手杀了阿晨。 他看着阿晨的尸体同那些修者一般渐渐变成树木,突然害怕了起来,怎么办?阿楚肯定会发现的。不…阿楚那么喜欢她哥哥,我绝不能让她发现。 他抱着阿晨变成树的尸体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山上的树林,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移魂」之法,将阿晨尚未离开体内的神魂移入了树中,让他代替真正的阿晨继续陪着阿楚,因为第一次操作,加上心中的愧疚,「阿晨」的神魂有所缺失,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好在阿晨本就老实憨厚,竟然成功骗过了阿楚。 他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会到此为止,可谁知,这只是疯狂的开端。 为了復活椿树,加之维持山中的阵法,他需要更多的灵力,可山外人并不是经常来,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山中人。 山中人本就是春神大人护佑才延续至今,如今只是让他们为春神大人献上灵气而已。他说服自己,况且,我会让这山中恢復四季如春的景象,我也会…让他们永远无忧无虑地在春神大人护佑下活着。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灵气向椿树汇聚,山中阵法的灵力也逐渐增强,山上的树林里白骨累累,山中人仍无知无觉地活着。 他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将手中的屠刀挥向了阿楚。 那女孩脸上仍挂着甜甜的笑,看起来像是做了个美梦。 山中的阵法恢復了,如春山脉又回到了四季如春的景象,他修改了山民的记忆,让他们以为如春山脉一直是这样,他们是在春神大人的护佑下幸福地生活着。 那些村民每日仍旧同他打招唿,感谢他传达的春神大人的旨意,请他向春神大人问好,他看着他们,像是真的回到了千年之前。他不允许山民外出,因为他的术法在山外会失效,失效之后会如何,他不敢想像。 他已逐渐习惯了这假象,自欺欺人地认为山民们仍旧活着。 他用整座山中人的灵气恢復了阵法,这阵法却将他自己困在了其中。 可是还不够,想要让他的神復活,他还需要更多更强大的灵力。所以当那个人找到他,说有办法为他提供更多的灵力时,他答应了。 他将神器的消息放出,等着他的神的祭品前来。 第 10 章 神器 第18页 回不去了。 孟离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不再去看阿楚那张挂满泪痕的脸。 他举起手中神杖,再次提升了整个山中的阵法威力,脸上是一片癫狂之色:「尔等…为吾神之復活献上灵力吧!」 整个如春山脉仿佛都在震动,山谷壁上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痕,无数的树根从四周涌向众人。几人忙各自运招抵挡。 「他以神力提升了山中大阵。」净思道。 「他疯了吗?这样下去整个山中灵脉都会被毁掉的!」赵蒲已快崩溃了。 「可若是主阵眼为神器的话,我们难道要毁掉他手中的神器吗?」若瑾道。 「阵眼不是他手中的神器,」若见微一边挥剑抵挡树根攻击,一边对她说,「阵眼是那棵椿树。」 「…可是依他所言,山中阵法乃是依靠神器之力,抽取人的灵力灵气,供给这椿树以及维持如春之景…」若瑾不解道,「神器怎会不是阵眼?」 「神器确是阵眼无疑,」杜衡在她旁边道,「但他手中并非真正的神器,或者说…」 「他手中并非完整的神器『长岁』。」若见微接道。 「真正的神器仍在那椿树中?」若瑾若有所悟。 「『长岁』本就是『句芒君』本体,也就是那棵大椿树的一部分,自然可以回归椿树之中。」叶舒解释道,见若瑾看向他,又不好意思道,「是若小长老在阵中告诉我们的。」 所以他们在阵中时一直在等待攻击椿树,破阵而出的时机。 「他如今手中的,是这椿树的一部分,亦是『长岁』的一部分。」杜衡又道。 顾寒一刀斩断四周树根,对若见微喊道:「若小长老,劳烦你再破一次阵了。」 若见微朝他一点头,便要御剑靠近那椿树,却见孟离察觉了他们的意图,道:「谁也不能靠近吾神!」说着便挥杖驱使神力击向若见微。 若见微以剑抵挡,冷冷斥道:「『句芒君』为护佑山中人而成神,你却牺牲他们只为復活春神,此举岂非本末倒置!」 孟离已近疯魔,喊道:「你胡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如春山…都是为了他们好!春神大人回来了…他们便能继续受大人的护佑!」 「如今山中只余你一人了,你的神回来看到如斯景象又当如何!」 「不…你闭嘴…你闭嘴!」孟离口中喃喃道,手上神杖神力爆发,直向若见微而去。 众人皆被这磅礴的神力压制地不能动弹,却见杜衡挺身上前,眼中紫芒闪过,双手结印,竟以一人之力抗下了「长岁」神力! 众人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足以与孟离手中神力相抗衡的力量,那是——另一种神器之力! 若见微看着半空中与孟离相抗之人,有片刻的愣神。就听杜衡喊道:「若道长!」他连忙重新御剑,行至椿树附近,持剑在手,以剑锋在空中划过一轮,正是一招「孤峰照月」,直向那椿树树干而去。 孟离被杜衡缠住,抽身不得,眼见「照夜」剑噼中了椿树,大喊道:「不…!」 便见那树被若见微一剑噼成了两半,露出了里面散发着淡淡神光的真正的「长岁」,而分开的两半树木皆变成了枯木,再无半点生机。山中的震动也随之停止了,疯狂攻击的树根亦停下了攻势。 孟离表情似是空白了一瞬,随后强行甩开了杜衡的纠缠,急急向那椿树而去:「不…这不是真的…」 他以手轻触那干枯的树干,一块树皮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落在了地上,他心中似是有什么崩塌了。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脸上半是疯狂半是悲伤:「你们…全都给吾神陪葬!」 他举手欲召唤真正的长岁,就见此时杜衡掠至他身前,以手附在他的天灵盖上,灰眸之中一片冰冷,众人皆感受到了杜衡身上此刻散发出的魔气。 他面无表情道:「死吧。」 随后身上魔气与神力一同爆发,竟生生撕碎了孟离的神魂! 孟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失去支撑的身躯颓然倒在地上。 阿楚喊道:「不——」她的声音生生止住了,她终于彻底化成了一棵树,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若见微落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杜衡,他此刻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无比陌生。 楼青川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脚边,他无意识地捡了起来。 此时,忽觉一阵剑风扫过,他忙侧身躲避,脸上仍是被划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赵蒲落在他身旁不远处,手中剑指向他道:「将神器交出来!」 他这才低头看向手中,原来他捡起的竟是神器「长岁」! 顾寒见楼青川受了伤,拔刀就向赵蒲而去,赵蒲忙举剑抵挡。罗生此时又掠至楼青川近前,欲抢夺神器,楼青川忙将「长岁」背至身后,拔出「不惑」相迎。几人相斗又连累了身旁之人,叶舒等人也被捲入其中,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争斗间,楼青川背上的神器被挑落,又到了叶舒手中,眼见罗生赵蒲皆向他攻去,若瑾忙拔剑与他一同抵挡,若见微见叶、瑾二人难与对面高手相抗,也抽身加入了战圈。 罗生见若见微加入,心道不好,忙向一旁的人喊道:「左护法大人!」 第19页 杜衡身上暴涨的魔气与神力似乎平息了,他绕过面前净思的阻拦,向战圈中而来。 赵蒲趁罗生与若见微相战,一剑刺向叶舒,叶舒慌乱间举剑抵挡,神器又脱手而出,赵蒲一计得逞,正要接住神器,就见杜衡从旁掠至,以手成爪向他面上袭来,他一时无法举剑抵挡,只好狼狈地扭头,眼看神器就要落入杜衡手中,他挥剑欲将神器击远,让双方都拿不到,却见杜衡嘴角一勾,另一只手将他的剑弹开,同时伸脚一挑,那堪堪欲落的神器换了个方向,直直落入了战至近前的若见微手中。 在场众人皆有片刻停滞,看向拿着神器的若见微。 罗生:…这人真的是来帮忙的吗? 若见微不解地看向杜衡,他也不明白杜衡此举为何意。就见杜衡似是恢復了往常混混的模样,还轻佻地朝他笑了笑。 「……」若瑾此刻很想上去将此人暴打一顿。 此时便见「长岁」之上泛起绿色光芒,若见微低头看去,就见神杖上神印闪过,一道白光直直没入他额间——神印竟对他解开了。 赵蒲仍是不甘心,提剑就向若见微攻去,罗生也要趁机拔刀抢夺神器,就见杜衡过来伸手按住了他的刀。 「…请左护法让开。」罗生发誓他以后再也不想和这人多打交道了。 就听杜衡用那惯常的懒散语调对他说:「老罗啊,不是我说你,人呢,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他挑眉看向一旁,罗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若见微已一剑击退了赵蒲,赵蒲踉跄着向后退去,神情颇为狼狈。 「…那请左护法大人前去完成此次抢夺神器的任务。」罗生咬牙切齿道。 杜衡将手收回,两只袖子拢在一处,又是一副神棍模样:「我也打不过若道长呀,再者,神器既已对见…若道长解开封印,吾等再争抢已无意义。」他最后这句似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顾、楼二人本就不是为此而来,叶舒一行人在经歷了这么多事,也没了观赏神器神通的兴致,净思则道:「吾寻神器,原是为了寻找『十神踪迹』,如今既知『句芒君』已身陨,自是不会对神器归属多做置喙。」 他回头看向那被噼成两半的枯树,树中早已腐朽,原先的生机不过是神器之力所致——復活神袛,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顾寒也道:「那便烦请若道长将神器『长岁』带回保管罢。」 赵蒲恨恨地看着若见微,却没再动作,相当于默认了。罗生见状,也没有再吭声。 若见微向众人一点头,算是接受了顾寒的提议。他将「长岁」收起,走到若瑾身边。 若瑾抱着已经化成树的阿楚,神情黯然:「她曾说想去外面看看真正的雪…」 可她不知道,她早就永远的留在了这座春山之中,被她最敬爱的人的疯狂欲望所吞噬。 若见微沉默地拍了拍若瑾的肩膀。 若瑾半晌收敛了情绪,起身道:「师兄…我们把这里的人埋葬了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就连罗生也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们走在山中,为一具具早已寒透的尸骨收殓,有山中人的,也有山外修者的,他们或曾有美满的家庭,或曾有疯狂的念想,但最终却只能永远留在这遥远的春山,为一个荒唐的如春的梦陪葬。 点点神魂化作白光从那些人身上飘起,山中有风吹过,风中似含着无数魂灵的呜咽声,他们身躯早已变成树木永远死去,灵魂却仍被阵法困在这春山之中,如今阵法破解,他们终得解脱,归入转世轮迴。 杜衡灰色的眸中映着那些飘向远方的白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几人在上岸的渡口处找到了来时的船只,船夫早已全数化作树木,热闹的岸边此时静悄悄的。河水仍不知疲倦地流淌着,静静地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他们撑了船,沿着河流向山外划去。 叶舒不由得看向两岸,他们来时,这里还是一幅山清水秀,四季如春,家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景象,他们走时,只余几乎光秃秃的群山为他们默默送行。 与此同时,如春山脉几乎要崩塌的山谷中,却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其中。 后边那人边走边问道:「为何不去追神器?」 走在前方那人语气中满是不在乎:「吾之目的已达成,为何还要去追一个已无作用的事物?」 二人走到孟离的尸体边,一人道:「这老头为了復活他的神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不过稍加试探,他便答应了你以借用神器一观而助他换取更多灵力来增强阵法的条件。」 「他以为他赚了笔好买卖,」他身旁那人道,「殊不知吾正是要让他彻底完成这阵法。」 先前那人看向中间的枯树:「昔年『句芒君』以阵法护佑如春山四季如春,却教孟离改成了吸取灵气的阵法,山中空空维持着『如春』的表象,内部灵气却早已消耗殆尽。」 「他于阵法一道的造诣放眼九州已是很高了,可惜…」 「毕竟他的阵法传自『句芒君』,千年前道法自然比如今要精湛的多。」 「如今山中阵法已成,如春山灵气已近稀疏,若是『句芒君』尚在,看到如此景象不知要作何感想。」 那两人转身离去,山谷在他们身后崩塌,唯余一声嘆息在空中飘散。 第20页 船渐渐出了如春山地界,向汜水河岸边驶去,渐渐靠近时,众人看到河岸边站着个中年人,那人衣着朴实,身背长剑,脸上尽是焦急神色。 叶舒喊道:「师父!」 「是师父!」 「师父来找我们啦!」 师兄弟几人皆是惊喜不已,他们这一趟下山经歷了太多,此刻见到师父,心里踏实多了。 连师父为何会出现在此都险些忘了。 沈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们一个个下了船站到他身前,开口道:「下次还敢瞒着师长私自下山吗?」 「回师父…不敢了。」几人脑袋拢拉地站成一排,听着师父的教训。 楼青川看着他们,不由得想起了楼秋远,但他仍是执拗地不肯先向那个人低头,下了船扭头便走,顾寒向若见微几人道了别,跟着他走远了。 净思与赵蒲亦向几人辞别。棂魊尛裞 若见微走到沈言面前,行礼道:「沈掌门。」 沈言忙回了一礼,道:「此番多谢若小长老照应,我涿光山这一群不省心的孩子,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若见微摇头道:「不麻烦。」 陈师兄开口道:「我们怎么会给若小长老添麻烦呢,我们在山中…」沈言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忙闭上了嘴。 沈言继续道:「我这便带他们回涿光山,先告辞了。」 说完又向若见微与若瑾二人行了一礼,便领着身后一群「小鹌鹑」离开了。 若见微转身,看到杜衡已与罗生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想追上去,却又停住了脚步。 就算追上去…又能说什么呢?他自嘲地想道,他原本以为他不记得自己了,可山中几日所见又觉得那人没有变,但山谷中的事歷歷在目,杜衡已同五十年前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充满了谜团,而自己如今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别经年,你说我没有变,可你…却变了这么多。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这一段距离,他们之间隔着五十年的光阴与人世变幻的无常。 他最终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若瑾看了一眼远处的群山,回头跟上了若见微的脚步。 雪终于落了下来。 ——卷一《春山远》完—— 第 11 章 幽都 若见微与若瑾二人走在回师门的路上,二人各怀心事,一路皆是无话。 如春山脉位于九州西北,而苍梧山则在九州东北部。他们一路向东,进入了广野地界。 却说当今九州虽然修者众多,凡人亦不在少数。他们一生数十载光阴奔波劳碌,遍尝人间喜怒哀乐,或享尽荣华,或命途多舛,最终肉身归于尘土,神魂进入轮迴,再次转世。 九州中部的广野便是凡人的聚集之处,广野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千余座城池,多少人间柴米油盐,悲欢离合便在其中上演。 沉默着走了许久,若瑾终是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了,她对若见微道:「师兄,我们进城里转转吧?」 若见微知晓她经歷如春山一事心中不好受,便答应道:「此处离渭水城不远,我们便在城中转几日。」 二人便取道进了渭水城中,时近日中,城中一片繁华景象,街上小贩叫卖声不断,行人络绎不绝,两旁商铺饭馆林立,有交谈声从其中传出。若瑾看到这热闹的烟火气,才觉着自己真的离那春山已是很远了,心中舒畅了不少,渐渐慢下脚步来,在那些摆着的小摊前看了起来,若见微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正在街上四处闲逛着,就听前方一个饭馆门前传来一阵吵嚷,一个人被几个小二打扮的人推搡着往街上来,街上的人皆围了上去,只听其中一个小二说道:「没钱还来这里吃饭,便教大家来评评理!」 另一个小二道:「吃了饭不给钱就罢了,还说自己是甚么『半仙』,非要与我们老闆娘算命用来抵饭钱!」 「便教大家都来看看此人的嘴脸!」 路人听了纷纷议论道:「当真是没皮没脸!」 「快将饭钱付给店家!」 「看着长的人模狗样,未曾料是个骗子…」 「如今这样的混混多了去了…」 那人背对着两人,看着还想要解释,一群人又将他往路中央推,若瑾正觉着那人身形熟悉,就见那人转过身来,一双灰眸正对上他们二人。 若瑾:「……」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便见那人推开身前几人,拔腿就朝若见微这里跑来,嘴中喊道:「表弟,你来得正好!」 杜衡说着跑到若见微近前,脸上腆着笑,继续道:「为兄今日出来得急,盘缠未带够,便先麻烦表弟替为兄垫付一下了,日后为兄再还与你——啊呀,小表妹也在!」 若瑾额上青筋直跳,但见那几个小二又追了过来,杜衡忙躲至若见微身后,抬高声音说道:「为兄往日里待你二人不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此人当真是——十分欠揍! 若瑾眼见若见微周身气息都冷了几度,脸上表情臭的很,就连追上来的几人都被他气势所镇,不敢上前来,偏偏杜衡似是一无所觉,还从若见微身后露出个脸来,朝那几人做了个鬼脸。 若瑾心觉此人必会死得很惨,不料此时若见微冷冷开口了:「多少钱?」 那几人皆被他这语气吓到了,看他穿着与身后背着的长剑,已知此人不是个好惹的主。其中一人讪讪开口道:「回这位道长的话,您的…兄长一共该付二两银子。」打死他也不信他们真是表亲的关系,可人家都说要替那神棍付钱了,他还能拦着不成?.lingㄚutxt.nét 第21页 若见微拿钱给了那小二,几人接了银子,不及掂量就赶忙回了店里,四周围观之人也都散去。 若见微这才看向身后笑得几乎弯了腰的人,语气冷冷道:「怎么回事,表、哥?」 杜衡忙收敛了笑意直起身来道:「不敢不敢,见微,这次多谢你了。」 我看你方才表弟表妹叫的挺开心的,若瑾在一旁腹诽道。 就听若见微又问道:「为何在此?」 「为何?自然是路过…」只听「唰」的一声,「照夜」出鞘,剑锋泛着寒光直指杜衡,若见微墨色的眸子紧盯着杜衡:「为何在此?」 「额…有话好说…」杜衡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剑锋,就见若见微收剑提在手上,整个人缓缓逼近了他,杜衡看着那张逐渐在眼前放大的熟悉的俊脸,继续道,「若我说,我是来见你的呢?」 若见微忽的停住了,他看着杜衡灰色的眼眸,片刻后转过身去道:「吾不相信…罢了。」 杜衡眼底淡淡的失落一闪而过,他復又对若见微道:「如今我身无分文,见微不如好人做到底,让我与你二人同行吧。」 若瑾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只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微妙,闻言道:「与我们同行?你要往何处去?」 杜衡对她勾唇一笑道:「我已说了,我就是来找见微的啊,自然是你们去哪里我去哪里了。」 若瑾心说我信你个鬼。 若见微将剑收回身后剑鞘中,淡淡道:「走罢。」说完便先向前走去,若瑾忙跟上他。杜衡轻轻勾了勾嘴角,将两手拢在袖中,跟上了二人的步伐。 「所以,杜衡他便自己走了?」隐含着怒气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罗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继续道:「是…故而属下便先回到山中,向右护法大人禀告此次行动始末。」 乐正岚英气的剑眉皱了皱,罗生感到她身上暴躁的气息,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他毫不怀疑若是右护法此时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乐正岚最后只是说道:「吾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罗生忙起身退了下去,身上尽是冷汗。 乐正岚此时确实十分暴躁,杜衡那小子居然跑了?她一个人在山上寻了许久都没有什么有关山中秘密的线索,他可好,任务没完成便算了,连山门都不回了! 「定是去找他那老相好了,」乐正岚愤愤想道,「重色轻友的傢伙!」 乐正岚在山中小路走着,幽都山虽然顶着个最大魔门势力的名头,实则穷酸得很,既没有几大仙门那般宫殿林立的阵势,也没有别的魔门那般颠倒糜乱的放纵,更像个掌门随便选的偏僻的山头,上面间或立着几间屋子,便是门人的居处了。 再者幽都山虽被列为魔门,实则门人成分复杂的多,凤止自己是个千年老妖,门中亦有不少的妖族以及人与妖生下的半妖,乐正岚便是个人族乐师与不知哪个种类的妖族所生下的孩子。此外就是些自愿投入门下的人族修士,他们大多是修行出了差错走火入魔,堕了魔道之后被仙门逐出,或是一心走了邪道,然后慕名前来,凤止这掌门不管这么多,几乎来者不拒,他自己有时也往门中带一些不知什么来歷的人,杜衡就是这么被带来的,导致幽都山中成了九州百家各族的混杂地。 用杜衡的话来说,幽都山就是九州当之无愧的丐帮。 不过幽都山资源有限,这些人在山中彼此争夺,强者踏着无数人的尸体活下来,弱者则难逃被淘汰的命运,最终尸体被投入山前的黑水河之中,永远埋葬在河底。故而如今山上活下来的人,确实都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实力皆不容小觑。 乐正岚一边在心中怒骂杜衡这个滑头,一边怀疑地想:「自我来幽都山已有许多年,这山中当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便在此时,她看到凤止的身影往山后走去,心里升起疑惑:「掌门怎的去后山?」若她没记错的话,后山只有一处山洞,可她曾探查过,那山洞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乐正岚心觉有异,忙悄悄跟在凤止身后。 凤止此刻行色匆匆,并没有发觉乐正岚,他在那后山的山洞前停了下来,以手掐了个诀,就见原本平平无奇的洞口发出了红色的光芒,凤止迈步而入,旋即身影便消失在了洞口。 凤止此刻身在山洞之中,但见原本平常的山洞中有法阵正在流转,金色的符文在空中若隐若现,法阵中央是一口巨大的冰棺,冰棺上方的空中,悬着一把样式奇特的扇子。凤止穿过运转的阵法,向那冰棺走去,但见冰棺之中,躺着一身着银甲之人。 那人面如冠玉,额间有一道形似雀羽的印记,仅仅躺在那里闭着眼,也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仿佛岁月都在他身上静止,而他只是睡着了。 凤止将杜衡给他的那小瓷瓶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瓶鲜血,其中有紫色的灵力在流转,凤止将那血液以术法摄取,缓缓注入那把扇子中,就见那扇子之上泛起金色的光芒,随后没入了棺中之人的眉间,霎时整个山洞中的阵法光芒大盛,待到光芒褪去之时,凤止已身在一片莲池边缘,但见满池青莲盛开,莲池中央的亭子里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自亭中向他缓缓走来,他身上却并未着银甲,反而是个文士打扮,一身青衫随步履而动,鸦色的发披散,面容温和,眉眼沉静,手中正执着先前那把扇子。 第22页 凤止痴痴地看着眼前之人,开口唤道:「君上…」 「阿止,」那人在他面前停下来,声音如玉,语气中满含温柔,「你又瘦了。」 第 12 章 同行 凤止听到那人唤他的名字,暗金色的眸子里似有光芒闪过,他抬起手来想要抚上眼前人持扇的手,不料却从那人身上穿了过去。 啊,他险些忘了,面前之人如今只是一缕神魂,怎么可能碰到呢。凤止自嘲地想,面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那人的手虚虚落在凤止的头顶,摸了摸他的发,道:「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君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不知道我…… 他抬头忽的对上了那人如宝石般蓝绿色的眼瞳,将要出口的话就这样没了声。 凤止跟着那人向亭中走去,衣袂飘动间似带起了阵阵莲香,那人靠着亭边的一根柱子坐了下来,凤止走过去靠着柱子坐在他身旁。就见那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长箫,他将长箫放于唇边,旋即便有清幽低沉的箫声响起,凤止听出他吹的是《凤凰台上忆吹箫》。 凤止将头向后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耳边是宛转的箫声,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莲香,他缓缓开口道:「这几日,我总能梦到过去,那些与君上一同作战的日子…」 身旁人微微侧首,听他讲述久远前的事,千年的时光仿佛从那箫声中流淌而过。 凤止再次睁眼时,已回到了先前的山洞中,方才在他身旁吹箫的人此时仍静静躺在冰棺之中,他知晓此次唤醒并维持那人神魂的阵法灵力已用完了。 要加快速度了,他以手轻轻抚上那沉睡之人的面庞,心中想道,我一定要将君上的神魂彻底修復。 待到凤止从那山洞走出往住处去后,乐正岚才从离山洞不远处的树林里走出。她观察过四周确认凤止已走远后,又走近那山洞,但见其中空空荡荡的,仍是普通洞窟的模样。 怪了,乐正岚在洞口周围试探,心中疑惑道,方才分明看到掌门在此掐诀,而后洞口有光芒闪过,此时却找不到一丝术法的痕迹。 杜衡那小子料的不错,乐正岚想,凤止在里面呆了许久才出来,此处必定有他的秘密。 乐正岚往回走去,心中想着明日再来此找找线索,却听下属来报掌门传她前去,忙拐了个弯往凤止处去了。 进了院子行过礼后,就听凤止问道:「听说杜衡仍未归来?」 乐正岚心道不好,回道:「先前神器未能取回,他应是去追神器了。」 「你倒是了解他。」凤止的语气中含着危险的嘲讽。 乐正岚忙道:「属下不敢。」心中却想,杜衡啊杜衡,姐姐我只能帮到这儿了,不然咱们两个都得玩儿完。 却听凤止继续道:「既然你如此了解他…不如就替吾将他找回来罢。」 乐正岚心中一惊,面上仍是答道:「属下遵命。」 凤止对她起疑了,乐正岚离开院子时心下不免沉重,但转念一想,此去下山找到杜衡,正好可将山中所见告知他,兴许那小子能有什么办法,至于之后…… 乐正岚想起杜衡说服她帮忙时曾问过她的问题:「岚,你想一辈子就呆在这里做个护法吗?」 九州东部,榣山乐府。 祝昀完成了一天的授课,行至五音阁,早有几位府中长老守在阁外,见了他纷纷行礼道:「二府主。」 祝昀对他们道:「府主仍未出来?」 「是,府主已在阁中数日,仍未出来。」 祝昀听了心中略感焦急,前几日阁中神器忽有异动,府主前往查探,怎的现在还没出来。 话说榣山乐府乃当今九州最大的主修乐器的仙门,不仅有众多修者在此修习乐理,还有许多凡间世家子弟慕名前来聆听府中长老授课。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榣山乐府乃是千年前「十神」之一的「乐风君」祝洵所创,最初是为其榣山祝氏族人修习乐器所用,到后来才广收九州修者为门人。封魔之战后「乐风君」陨落,其生平事迹渐渐被世人遗忘,但祝氏一族仍代代相传着祝洵生平,并将榣山乐府继续发扬光大。 是故榣山乐府的每任府主皆是祝氏族人,除却传承祝洵衣钵的祖训,更为重要的是,祝氏一族世代保管着「乐风君」的神器「离徽」琴,且持有神器的神印。每一任府主皆从上任府主处传承了「离徽」的神印,负责神器的保管与乐府事务的主持。而「离徽」琴就被放在这五音阁中。 祝昀的思绪被阁门处的响声拉回,只见五音阁门缓缓打开,一道身影从阁中走出。 祝昀忙迎了上去:「阿姐,如何了?」 「神器有异,」祝飞白眉间隐有疲惫之色,她淡淡道,「吾须得下山一趟。」 若见微并未明说是否允许杜衡同行,然而杜衡已自觉跟在了他身后,若瑾简直对他的厚脸皮嘆为观止。 一路上杜衡的话格外多,起先骚扰若见微无果后,便将话头全对准了若瑾。 「若瑾师妹,听说见微如今已是你们苍梧山的长老了?」 「是啊。」 「我见其他仙门之人皆称他为『若小长老』,如此说来见微现在辈分应是很高了。」 「…他还是你『表弟』呢。」若瑾忍不住嘲讽了他一句。 杜衡挠挠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是迫不得已。」 第23页 他又问:「若瑾师妹,你今年多大啊?」 「…十五。」 「哇…正是好年纪啊,想当年我遇到见微时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杜护法,你当真…与我师兄是旧识?」若瑾好奇地问道,他师兄怎的认识了个神棍。 「若瑾师妹,我已说过叫我名字便好,你怎的还是叫的如此生疏啊?」 我不是你这般乱认亲戚与师妹的人。 若瑾慢吞吞回道:「如此还显生疏…那你想要我如何称唿你才算亲近?」 「嗯…」杜衡歪着头朝她眨眨眼道「叫…嫂子?」 若瑾差点把舌头咬到了,若见微在前面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过身来提着杜衡的衣服后领将他拎到了自己身边,冷冷道:「你莫要带坏了若瑾!」 「我有说错什么吗?」杜衡无辜地看着他。 「……」若见微盯着他半晌,轻轻嘆了口气。 杜衡对着他痞痞地笑了。 在城中再见到杜衡时,若见微心里是高兴的,可他却不敢全然相信他的话。 在如春山中时,他看着杜衡那熟悉的一举一动,以为杜衡仍与先前一般没变,可杜衡在山谷中撕碎孟离神魂那刻的冰冷眼神深深印在他心底,残酷地提醒着他,杜衡如今已是魔门中人,他身上的魔气与那神秘的神器之力都令若见微感到隐隐的不安。 杜衡说要与他们同行后,他有心想向对方询问这些年的事以及他身上力量的来源,但杜衡似乎对此不欲多讲,只一昧地同他说些有的没的。若见微心知若论扯皮自己绝对说不过他,索性不再理他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对那些事情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 夜色将近,三人寻了一家客栈歇脚,杜衡白日里才在街上出了糗,这会儿又想着要去逛夜市。他怂恿若瑾道:「若瑾师妹,你去过夜市吗,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吃,精巧别致的物件,还能看杂耍,赏花灯,还有不少的小游戏,赢了的话还能得免费的奖品…」 若瑾被杜衡说的也有些心动,忍不住看向若见微道:「师兄,要不我们去转转?」 若见微坐在桌边,看着对面两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无奈地起身向外走去。 大一些的城中皆有夜市,渭水城算是个中等大小的城池,夜市却办的有模有样,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些。若瑾好奇地在小摊间看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大到据说可在天上飞一整天的木鸢,小到各式各样的珍珠宝石,甚至还有什么当年「十神」用过的茶杯,几百年前一位佛门高手坐化后的舍利子,虽说有些离谱,但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再往前便是一些手艺人的摊子,若瑾正专注地看着一位老者用糖水写字,就觉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赫然一张恶鬼的脸出现在面前。 「……」若瑾无语道,「杜衡你无不无聊。」 杜衡那张好看的脸从恶鬼面具后露出:「你怎的同你师兄一般无趣。」 他又将面具戴上四处寻找目标,待到成功吓哭了路旁的一个小男孩,这才心满意足的地摘下面具走了回来。 若瑾对这种幼稚的行为简直无语了,若见微赶忙走到那小男孩身边,瘫着个脸想要将他哄好,不料却起了反效果,那小男孩看着他一张冷脸,哭的更厉害了,连身旁的母亲也没了办法,最后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杜衡在若见微快要冻成冰的目光下走了过来,连哄带骗的将那男孩逗笑了。 若见微向那母亲赔礼道歉,杜衡则用一根糖葫芦成功收买了那小男孩,转头两人竟玩到了一处,最后那男孩在母亲地催促下才依依不捨地向三人道了别。 若瑾看得一愣一愣的,这神棍哄人倒是很有一套。 三人復又向前走去,若见微走在前面,若瑾与杜衡两人则皆被路边的小吃吸引了目光,再也挪不动脚步。 若瑾看着面前形状口味多样的糕点,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想吃哪种?」杜衡在旁边也馋的很。 若瑾被众多品种晃花了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不如我们每样都买一点。」杜衡又道。 若瑾看着他,发出了灵魂拷问:「你有钱吗?」 「……」 两人将头扭向了走在前面的若见微,杜衡道:「等我一下。」 若瑾看着他走上前去,不知同她师兄说了什么,就见若见微掏出了钱袋递给了杜衡。 杜衡拿着钱袋走回来,底气足了很多,财大气粗地对那摊主说道:「给我每一份都来一点,哦对了,这几种多拿一点。」他说着用手指了其中几种糕点。 看着若瑾疑惑的眼神,他道:「见微爱吃甜的。」 若瑾不信地看着他,她在山上同师兄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她师兄爱吃甜的?.52tuishu 杜衡接过摊主递来的糕点,对她道:「你喜欢哪个尽管拿,咱们不差钱。」 是是是,若瑾一边挑了几个看着不错的口味,一边腹诽道,我师兄确实不差钱。 杜衡拿着剩下的糕点往若见微身边走去,若瑾刚想叫住他,说她师兄不吃这些糕点,就见杜衡把那装着糕点的纸包递到若见微面前,看若见微摇了摇头,杜衡便从那纸包里拿了一个小点心出来,径直送到了若见微的嘴边,若见微似是愣了一瞬,随后便张嘴咬了一口那点心,杜衡唇角带着笑意,一直在同他说着什么,直到若见微将一整个点心都吃完了,才把手收了回去。 第24页 若瑾:「……」她师兄是不是被杜衡施了什么术法? 第 13 章 命案 若瑾眼睁睁看着杜衡一连餵了若见微好几个点心,而他师兄居然一个不剩的全都吃完了,直到杜衡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若见微才冷着一张脸将他的手推开了独自往前走去。 杜衡一边眼含笑意看着若见微远去的背影,一边把剩下的糕点往自己嘴里送去。若瑾走到他身边,神色古怪地问道:「你刚才同我师兄说了什么?」 杜衡道:「我说他比以前能吃了,之前他一次最多只吃了三块桂花糕,这次他已经吃了两块桂花糕、两块芸豆酥和一块红豆饼了,啧啧,这么能吃怎么反而瘦了呢…」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若瑾忍不住道:「难怪师兄不理你了,哪有说别人比原来更能吃的…再者,我跟在师兄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吃过这些糕点。」 杜衡忽的看向她,神情竟有些悲伤,问道:「见微这些年…」 他的话被折返回来的若见微打断了:「你们两个,还走不走。」 「诶诶见微,别这么着急嘛,逛街呢,就是要…」杜衡又恢復了那一身的痞气,快步跟了上去,仿佛刚才笼罩在他身上巨大的悲伤只是错觉。 若瑾眨眨眼,是她看错了么。 三人在夜市上逛了许久,待回到休息的客栈已是子时,若见微安顿好若瑾,回到自己房间时,就看到床上已有了一团不明物体。 「……」若见微道,「我记得我订了三间房。」 「见微,」杜衡将头从被子中钻出来,沖他笑道,「我们久别重逢,自然应当好好抵足长谈一番吶!」 「不谈,」若见微冷冷道,他想问他的他又不会回答,「我要休息了。」 「好好不谈,那我同你一起休息。」杜衡不折不挠道。 「你有自己的房间。」 「哎呀,你我以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再说了…现在外面夜深天寒,你还要让我再出去嘛。」杜衡的奇葩理由简直张口就来。 「……」若见微走到床边,将背后「照夜」卸下,重重放在床边,硬梆梆道,「那就睡。」 杜衡带着得逞的笑意向床里边挪去,若见微吹灭了灯,回身躺在了他旁边。 若见微在黑暗中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忽略身旁人看向他的灼灼目光,半晌,听见那人低声道:「晚安,见微。」 他久违的做了个好梦。 翌日,三人离开了渭水城继续向东而行,又过了几日,到了广陵城地界。 一路上,他们听到了不少有关幽都山左护法入世的传闻。 「听闻那幽都山从未出现在人前的左护法竟下山了。」 「吾一直以为左护法只是个传闻,没想到真有其人。」 「听说那人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不知他与那右护法乐正岚谁更强一些。」 「你还嫌魔门不够猖狂吗?」 「……」 若瑾听着这对话,忍不住看向身旁,那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幽都山左护法正在饭桌旁大块朵颐,他戴着若见微给他买的幂离,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己的八卦。 杜衡感嘆道:「想不到我下山一趟竟出了名,这可是圆了我少时的梦想啊…」 若瑾嘴角抽了抽,这样出名有什么可骄傲的。 若见微却在一旁开口问道:「你在山中多年,不知右护法乐正岚其人如何?」 杜衡吞下一口饭,懒懒道:「乐正岚啊…她就是个暴脾气的大姐头罢了。」 「听闻她实力仅在凤止之下。」 杜衡听到「凤止」二字时,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他回道:「不错,乐正岚刀法造诣极高,据我观察,便是之前在如春山中遇到的『饮冰』刀顾寒也不是她的对手。」 若见微正欲多问些他在幽都山中之事,忽听街上传来吆喝声:「城主府办案,都让一让!」 他们正坐在窗边,此时向外看去,就见几个武夫打扮的人抬着个担架从街上走过,担架上用白布盖着,为首一个似是他们的头领,正指挥着街上的人往两边散去,让出一条道来。 旁边桌子的人见到这情景,纷纷议论道:「又死了一个…」 「这个月已有三四个了吧…」 「听闻兇手仍未找到,那尸体都在城主府内放着呢。」 「那郑老爷家不是没将尸体交出去么,我今日路过他们家门前,看见府内还在办丧事呢。」 「不愧是大户人家…」 若见微轻轻皱了皱眉,不过凡间的普通杀人命案他们这些修者也不会插手,自有凡间的捕头等追查。 等杜衡吃饱喝足了,八卦也听够了,几人才从饭馆里起身离开。 他们向城南走去,正遇到前面有户人家门口挂着白灯笼,隐隐有哀乐自里面传来,想必就是那旁人口中的郑老爷家了。 正当此时,忽见那紧闭的家门被人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人来,那人看着还想回身说什么,就听里面的人道:「我家主母已说了不会将老爷尸体交给别人,道长还是请回吧。」 说完便将门关上了,那人见状颇有几分无奈地转身,正看见走来的若见微一行。 「若见微?!」那人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你怎的在此?」 第25页 若见微看着朝他们走过来的人,抬手行礼道:「司空,好久不见。吾等欲返回苍梧,恰巧路过此地。」 来人正是千机门的司空阙,他脸上带着笑意:「原来如此…嘿,小瑾也在!」 若瑾也朝他行礼道:「司空师兄。」 司空阙转向若见微身旁戴着幂离的杜衡,问道:「这位是…」 就听杜衡答道:「在下杜五,不过是个四处游歷的散人,偶遇若道长二人,以为有缘,便结伴同行。」 司空阙显然有些不相信他的说辞,怀疑地打量着杜衡。 就听若见微开口问道:「你又为何在此。」 「害,别提了,」司空阙带着他们几个往城中的酒楼去,「好友许久不见,当先开怀畅饮一番,再容我细细讲与你听。」 千机门乃是位于九州西南的一个主修奇门之术的仙门,司空阙便是门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他此次下山游歷路过广陵城,因城主与自己有故交而前往拜访,结果却遇到了一系列的城中命案,城主再三拜託他,他便答应帮助调查此事。 「广陵城中已发生了四起命案,被害人皆是被一刀毙命,」司空阙道,「我在其余三人身上未发现过多的线索,便欲往那郑老爷的尸体上找找,不想吃了闭门羹。」 若见微听得皱了眉:「一刀毙命…此人是用刀的行家?」 「岂止是行家,我看过那些尸体上的伤口,虽然我并不精于刀道,但也足以看出,此人乃是用刀的顶尖高手。」 「凡间若有此等的高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故而我怀疑这些命案与修者有关。」 「不过几个受害者之间并无联繫,我看不出此人的动机为何。」 司空阙说道这里,看向若见微道:「我如今可是全无头绪,好友既然也在此,便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若见微看向身旁二人,若瑾自是没有异议,杜衡则道:「我都听若道长的。」 「那便先前往一探尸体罢。」若见微对司空阙道。 他们随着司空阙来到城主府,府中人听说是来帮忙查案的,忙将众人引至府中,带着他们往停放尸体的房间走去。 杜衡向那引路人打听道:「这位大哥,可否与我们详细说说案发的经过啊。」 「自是没问题,」那带路之人正是先前在街上指挥搬运尸体的人,他道,「第一起案子发生在五天前,被杀的是一个饭馆里的厨子,那厨子独自一个人住在饭馆里,那日一大早被赶来的店小二发现死在厨房中。」 「那店小二报了案,我们赶过去查探后,仵作推测他应是前一天夜里死的,兇器是厨房里的一把菜刀。」 「第二个人是住在城南的屠夫,是被他邻居发现的,杀死他的是他自己用的一把屠刀。」 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道:「那屠夫生的高大威勐,平日里大家都不敢靠近他与他那把明晃晃的屠刀,谁曾想这样一个人却被自己的刀一刀毙命,我实在想不出…究竟什么人能做到。」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害怕。 若见微与司空阙对视一眼,看来杀人者确实不大可能是普通的来歷。 「第三个人就是那郑老爷吗?」杜衡问道。 「…不错,」那人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不过郑老爷家的人说尸体不吉利,一早将他的尸体收殓了要下葬,我们只看过他的尸体,初步断定与前面两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并未能将尸体带回。」 「不过…」那人看了看四周,悄悄凑到杜衡耳边说道,「我听府里的下人私下里谈论,那郑老爷是被府里人所杀。」.52tuishu 「你的意思是那犯下所有命案的人在郑府中?」杜衡也悄悄在他耳边回道。 「只是推测罢了。」那人又恢復正常神色往前走去,接着说道,「且我们城主府中人之后守在郑府周围,并未见可疑人员出府,却仍有人被杀了。」 「是今日所见那人。」若见微在杜衡身后冷冷开口道。 「哎呀若道长,你怎的在我身后也不吭声啊,可把我吓坏了。」杜衡说着还夸张地摸了摸胸口。 若见微不理他,对那人道:「这次遇害之人是谁?」 那人正是方才杜衡在他耳边说话时瞥见了在他们身后的若见微,那眼神冻得他一个哆嗦,他直觉这位白衣道长是嫌他离杜衡太近了,才赶紧向前快走了几步。 他此时对上若见微冷冷的眼神,小心地开口道:「…是城郊的一位猎户。」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了停放尸体的房间,那人朝几人一拱手道:「尸体便在这里了,几位道长请进入查探,小的就不多打扰了。」说完便一熘烟跑掉了。 杜衡奇怪地看着那人跑远的身影,喃喃道:「刚才还聊的好好的,现下怎的跑得这样快,我们还能吃了他不成?」 第 14 章 故人 几人进了停放尸体的房间,正看到三具尸体并排放在地上,上面皆盖着白布。 司空阙皱眉道:「我是昨日到的广陵城,彼时已有三个命案发生,谁曾想竟又有人被杀害。」 若瑾过去就要掀开在尸体上的白布,被杜衡阻拦了:「我来吧。」 只见杜衡走到近前挨个将那尸体上的白布揭开来,整个尸体的样貌便展现在几人面前。 最靠里的人应是那厨子,他的脸上还保留着死前惊恐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中间身躯最为壮实的尸体是屠夫,他似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身上还有多处的伤痕,应是死前曾有过反抗,不过那些伤痕并非刀伤,倒像是他自己的擦伤,真正的致命伤是脖颈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兇手一刀几乎切断了整个头颅与身体的连接之处。 第26页 靠近门口的是今日才搬进来的,尸体仍是一副猎户的打扮,不过他的脸上的表情甚是平静,就好像上一秒还在做自己的事,下一秒就被割了喉。 若见微仔细看过三具尸体的致命伤,三人皆被人一刀割喉断了性命,兇手下手十分干净利落,从刀痕来看,确是用刀的高手了。 他皱紧了眉,沉声道:「从刀痕来看,下手之人力道、方向皆把握地十分精准,丝毫不拖泥带水,确是用刀的行家,且吾观此人刀法,应属上上乘。」 用剑与用刀有许多共通之处,若见微剑法与剑道的见解在如今的仙门百家之中已是一流,能得他如此评论,可见兇手实力确实不凡。 但伤口处并无残留的灵力,故而并不能确定是否为修者所为。 杜衡则道:「此人下手准确,可见其杀人应是有目的的,这三人之间必有某种关联。」 「还有那位郑老爷,」司空阙道,「兇手选这四人一定有原因。」 「司空师兄去发现这些人的地方看过了吗?」若瑾在一旁问道。 「我去过一趟,但并无收穫,」司空阙说着向外走去,「不若我带你们几个再去看看。」 若见微三人自是无异议,跟在他身后出了城主府。 他们依着几人遇害的时间顺序,先来到了厨子所在的饭馆。 饭馆里无甚客人,一旁正在打扫的小二认出了司空阙,忙迎向几人问道;「司空道长来啦,可是找到兇手了?」 「尚未,」司空阙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此番前来是请这几位帮忙的朋友来看看发现那个厨子的厨房,烦请你再领着我们去一趟了。」 「啊这样啊,没问题的,几位这边请,」那小二请几人向饭馆后面去,一边道,「那日正是我在厨房里发现了老牛。」 几人随他指引来到那间厨房,一路上小二絮絮叨叨地说着:「老牛没别的亲人,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厨房旁的屋子里…」 「他没什么交友,平日里也只与我们饭馆里的几个人说些话,其它时间都在厨房里研究他的菜,你说这样一个人怎的就突然…」 他说到最后有些哽咽,普通人的一生大事,无非生老病死。 众人向厨房中看去,饭馆自出了命案后便没有再开灶了,此处仍保留着发现尸体时的样子。 就见厨房里的灶台前有一滩已干涸的血迹,那小二指着那处道:「我那天早上进来,就看到老牛倒在那里,他平日里切菜用的菜刀就掉在地上,上面都是血…」 杜衡在那血迹旁四处查看了一番,道:「此处也太过干净了。」 「此话怎讲?」若瑾疑惑道。 「除了那厨子留下的血迹与活动痕迹,竟全无兇手的半点痕迹。」杜衡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几人又仔细查探了一番,仍是没有新的收穫,便离开了饭馆向下一处走去。 第二个遇害的屠夫在城南,众人前去时正赶上一个人从他家中鬼鬼祟祟走了出来。 若见微喝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听到若见微的声音,转身就要跑,但见「照夜」剑出鞘,直接穿透那人衣服连人钉在了屠夫家门外的墙上。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走近的几人,司空阙突然道:「赵老二?」 那人方才被吓破了胆,此时才看清司空阙,哆哆嗦嗦道:「道…道长,我…我就是随便来老胡家看看…」原来此人正是第一个发现胡屠夫的邻居。 司空阙对若见微道:「此人与那遇害的胡屠夫有些纠纷,据说是胡屠夫借了他的钱拿去赌博未还,不过我看此人手脚也不干净。」 就见若见微收剑入鞘,那人刚要松一口气,袖口忽的破了个大口子,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净是些碎银子、瓶瓶罐罐、铁器之类的,看来是刚从胡屠夫家搜颳了一顿。 那人还想蹲下捡起,低头就看到一双雪白的靴子走到自己眼前,他忙站起身,正对上若见微泛着寒芒的眼神。 「老胡…他还欠着我的钱…我…我不过是来自己讨回!」他不知哪来的胆子,沖若见微吼道。 「真是人心凉薄啊,你的邻居尸身仍在城主府无人收殓,你倒先将他家中的财物都收走了,唉…他惨死他人刀下,冤魂仍在世间飘荡,不知看了如此景象,会不会提着刀去你家找你啊?」杜衡从若见微身后走出,略带戏嚯地嘲讽道。 那人听他说的,竟真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杜衡走到他面前,一双灰眸紧盯着赵老二的双眼道:「若是不想让他来找你…就赶紧将那一天的经过通通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将真正的兇手找出,让你那邻居的冤魂尽快入轮迴!」 「好…好…」那人冷汗都下来了,忙跟着几人进了胡屠夫家,说道: 「我前一日晚上去老胡家找他要钱,他那时喝的大醉,将我赶了出来。」 「我…我怕他那把屠刀,就决定趁他睡了再去他家找找…值钱的东西。」 他说着看了眼若见微,见后者并未理会自己承认去老胡家偷东西的事,又继续接道: 「谁知我半夜再去时,他就已经…」 「他倒在地上,头朝上,我从屋顶上往下看,正对上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我当时害怕极了…」 「我回到家中,再也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便去报了案。」 第27页 「为何当时没有立刻报案?」若见微冷冷地问道。 「我…我怕半夜里报案…办案之人怀疑到我头上…我说不清楚。」那人低下头道,他不敢看若见微的眼睛。 「你看见他的尸体时,他那把屠刀便插在这里吗?」杜衡指着墙上一处裂口问道。 「…应该是。」 「可有看到别的什么人或是听到什么动静?」 「不曾。」 「那问点别的,这位胡屠夫日常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交好或交恶的人?」 「他那把屠刀吓人的很,人也长得兇狠,平日里大家都不愿与他多往来,也就我愿意同他说话…」他看到杜衡眼中的嘲讽,尴尬地接道,「…不过他喜好赌博,但是赌运不太好,不然也不至于房顶破了都没钱补…」让他直接看到那骇人的一幕。 「他在赌场中可有仇家?」 「…我不知道。」 杜衡眼中满是嫌弃:「要你何用!」 「……」大哥我错了。 在胡屠夫处探寻无果,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分别往赵老二口中所说赌场与猎户家探查。 杜衡刚要开口说服若见微与自己一道,就见司空阙已拉着若见微的袖子往城外走去,回头对他道:「杜先生,我有事要问若见微,麻烦你与小瑾走一趟赌场了。」 看若见微未反对,杜衡暗自皱了皱眉,带着若瑾往城中赌场去了。 待到二人走远了,若见微将袖子从司空阙手中抽出,淡淡道:「司空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何必支开他。」 「我正是要同你说他。」司空阙知晓若见微不喜别人随意碰他,只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支开杜衡了,「我知晓你不是随意的人,怎么会让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同行?」 「我可不相信什么有缘,且此人看起来绝不简单。」 「非是素昧平生,」若见微墨色的眸子看向杜衡离开的方向,眼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是…一位故人。」 城郊只零零散散住着几家人,他们询问了附近居民才知晓,那猎户也是独自一人住在靠近城外小山的地方,今早有人进山打柴时,看到他家门大开,走近一看,就看到了倒在院中的那猎户。 「他很早就住在那里了,我们也不知晓他姓甚名谁。」 「他平日里除了进山打猎,便是将猎物拿到城中去卖,我们不曾见过别人找他,更别说他的什么仇家了。」 「这几人皆是独自居住之人,但彼此之间却又无甚联繫。」司空阙沉沉道,眼中满是凝重,「兇手到底为何偏偏杀了他们几个?」 他们此时正在那猎户家的院中,若见微看向架子上晒着的猎物尸体,回忆道:「这野兔…似乎胡屠夫家中也有。」 「你是说他的猎物正是卖给了胡屠夫?」 「但可能也卖给了其他人,若说这就是二人的联繫,未免牵强。」 二人又陷入了沉思,此时却见杜衡与若瑾二人来了。 「师兄,我们在赌场中有发现,」若瑾跑到若见微身边,语气中含着一丝兴奋,「那胡屠夫欠下了赌债,债主正是郑老爷!」 杜衡跟在她后面走来,问司空阙:「不知你们二人谈的如何呀?」他将重音放在「二人」两字上,司空阙莫名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吾只是告知他,你非是与吾偶遇的有缘人,」若见微说着从他身旁走过,往城中走去,继续道,「看来吾等须前往郑府一探。」 杜衡在他身后追问道:「那我是什么人?」 若见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含着淡淡的笑意:「是…重逢的故人。」 第 15 章 郑府 司空阙看着走远的两人,嘴角抽了抽,亏他还想着提醒好友小心陌生人,结果人家两个竟然早就认识,而且他观方才若见微对那人态度,恐怕两人关系匪浅…… 「小瑾,你一直跟在你师兄身边,那位杜先生到底是谁,与你师兄是何关系?」司空阙与若瑾走在后边,忍不住问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我不会说出去的。」 若瑾知晓司空阙为人,这人与若见微是好友,且很讲义气,于是道:「他…是幽都山左护法杜衡,至于和我师兄的关系…」 她想到杜衡那声没有被她师兄否认的「嫂子」,磕巴了一下接着道:「…额…我也不清楚。」 杜衡与若见微走在前面,他此刻看起来心情很好,笑着对若见微道:「见微,你打算如何进入那郑府啊?」 若见微道:「自然是上门拜访,说明缘由。」 「我看这办法恐怕行不通,你那位朋友可是吃了个闭门羹呢。」 「…」若见微难得顿了一下,看向他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今日已经不早了,」杜衡将两手拢在袖中,神神秘秘地道,「我们先去休息一晚,明日再去郑府看看。」 待到第二天众人聚在客栈一楼大堂吃早饭时,若瑾看着杜衡一身打扮,嘴角直抽:「杜衡你…这是要去做甚?」 只见杜衡摘下了幂离,露出他一头的银髮,身上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道袍,手中捏着几张符纸,腰间挂着一个卦盘,简直就是神棍本棍。 若见微忍不住以手扶额,他早该料到这人的伎俩。 就听杜衡对他道:「见微,还要借你的神器一用。」 第28页 若见微将长岁召出,那神杖显现在他手中,他问道:「说起来我一直没问你,为何那时要将神器给我。」 杜衡朝他笑道:「自然是因为在场众人我只信得过见微呀。」 「可你们幽都山此行不正是为了神器…」 「见微,」杜衡定定看向他,「我不会替那幽都山的老疯子抢神器的。」 若见微没有说话,将手中神杖递给了杜衡。 但见杜衡起身,以神杖支地,手中符纸一抖,神神叨叨道:「诸位就跟随我杜半仙去探探那郑府罢!」 司空阙下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差点一脚踩空,甚么幽都山左护法,他怀疑神棍才是此人的本业。 几人跟在杜衡身后到了郑府门口,就见杜衡理了理衣袍,上前敲了门。 不一会儿里面有人开了门,看打扮应是府中的下人,那人见杜衡一身道士打扮,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问道:「这位道长…有什么事?」 「你们府中有人要下葬?」 「…是。」这不是明摆着吗。 「嗯…」杜衡颇有几分架势地掐指一算道,「死者是这郑府的主人,他是死于非命?」 「…是又如何?」但凡在这城中打听打听便会知晓吧,那人已断定面前之人是没事找事,就要关门赶人,「行了…我们府上此时不便招待,道长请…」 却见杜衡忽将手中符纸拍在他脑门上,那人脸上似有片刻空白,回过神来时,就见杜衡手中神杖朝着府内,口中念念有词,半晌脸色凝重地开口道:「依我看,你们府上郑老爷非是死于普通人之手,而是因邪祟而亡。如今我观府中黑气缭绕,那邪祟…多半还在府中!」 那人顶着个符纸愣愣地看着他,问道:「这…那…那该怎么办?」 「趁如今邪祟未被打扰,让吾等进府中查探,将它收服,便无大碍。」杜衡将神杖收回,另一只手作势掐了个诀,那下人跟着他手中紫芒飘动看向府内,就见那紫芒落在正厅之中,闪了几下,而后有黑气冒出,飘向上空。 他打了个冷战,道:「好…诸位稍等片刻…我去叫我家夫人。」说完便朝府中跑去,行动间还差点摔了一跤。 不一会儿,又见那人出来将府门对着几人打开,口中恭敬道:「几位道长请进,我家夫人因老爷身亡而悲痛过度,无法出来相迎,还请几位入府为府中驱邪,有劳了。」 若瑾跟在若见微身后进了郑府,悄声道:「我今日算是眼界大开了,这神棍还真能唬人。」 他们几人看得分明,方才那黑气分明是杜衡自己放出来的。 若见微看着身前之人,不由地勾了勾唇角,毕竟…此人以前就是以此谋生的。 那人将他们迎至府内,又应杜衡要求介绍了一番府中布置,待到杜衡提醒他几人要作法驱邪了,请他以及其他人远离,他才别别扭扭地开口道:「道长,我这头上的符纸能摘下了吗?」他刚才被吓得不轻,此时头上还顶着杜衡的鬼画符。杜衡忍着笑对他说:「不可啊,方才我观你身上有邪气,才以符纸驱赶,你的体质易招邪祟,若是此时摘下符纸,便会被它们附身。」 那人听了苦着脸道:「那我要一直贴着它吗?」 「待我们将府中邪祟驱除,便可摘下了,还请府中之人先迴避,以免被误伤。」杜衡安抚道。 那人忙不迭跑了。 杜衡转头看着憋笑憋得辛苦的若瑾与司空阙,又绷起脸道:「我们速往灵堂一观。」 若瑾与司空阙动身往灵堂去,若见微颇有几分无奈地道:「你怎的还是喜欢逗别人玩。」杜衡一张严肃的脸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几人进了放置郑老爷尸体的灵堂,只见正中摆着他的灵柩,堂中燃着白色的蜡烛,堂前桌上摆着香炉与祭品。若见微走过去点了支香,道了声得罪,将那香插进了香炉中,其他几人等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了,才上前缓缓掀开了棺材板。 郑老爷的遗容显然被整理过,身上也穿上了寿衣,还戴着一些随身饰品,不管身前品性如何,此刻面容倒是十分安详。 他的致命伤也在脖颈处,一刀封喉,先前杜衡听城主府那人说,有传言郑老爷是被自己府中人所杀,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可真是深藏不露。 若见微却发现了蹊跷之处:「之前听那人说…郑老爷至少是三日前遇害的,为何如今尸体还能保存得这般完好?」 杜衡凝眸看向那尸体,忽的伸手在郑老爷身上摸索了一番,若瑾正疑惑,就见他从尸体的腰间拿出了一枚玉佩,上面还泛着淡淡的灵光:「此物…可不像是凡间之物啊。」 「是『凝玉』。」司空阙道,却见那尸体离了玉佩,肉眼可见的迅速腐烂下去,那景象十分可怖。 众人皆是一惊,若瑾道:「怎会如此?『凝玉』在仙门中不过是普通的储存灵力之物,怎会…」 「正因可储存灵力,故而能够延缓死去之人身躯的腐烂,不过所持续的时间很短便是了,」司空阙看着那尸体,沉声道,「如今取走这玉佩,观此尸体腐烂程度,恐怕郑老爷的死亡时间比三日还要长。」.lingㄚutxt.nét 「或许比那厨子遇害时间还早。」若见微接道,那尸体的面容已烂掉了一半。 「看来郑老爷遇害之事有隐情啊,」杜衡道,他的面容在烛光中被映得半明半暗,「说不定郑府之中真有邪祟呢。」 第29页 郑六在院中走着,他最近可真是晦气,老爷死了他们这些下人本就忙得够呛,今日不过是去开个门,却引来了一群怪人说是要给府中驱邪,他本不以为意,可夫人竟答应了让他们进来。那为首的一人还说他身上有邪气非让他贴着符纸,害他一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他虽觉得那人可能是在耍他,但他也怕万一真的摘下后有邪祟附他身,所以离开了那几人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结果他今日是真的受多了惊吓,不一会儿就忍不住去解了个手,此刻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只觉得这府中好似真的阴气重重的,赶紧加快了脚步。 他看到自己小屋的门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谁知此时忽然感觉有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腿一软就要叫出声来,嘴就被人捂住了,他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你怎的把他弄昏了?」司空阙接住倒下的郑六,问道。 「我可什么都没干,是他自己晕过去的。」杜衡拍了拍手,无辜地道。 「如今我们只好等他醒过来再问问题了。」 「我有办法让他立刻醒来,不过…先抬回去再说。」 两人一个抬起郑六的双脚,一个架起他的双臂,抬猪似的将人抬回了灵堂。 郑六正昏着,忽的感觉两颊上火辣辣的,硬是给疼醒了。他感觉自己正靠在一根柱子旁不能动弹,一睁眼,便对上一双灰眸,他就要张嘴唿叫,勐地被那人塞了个堂中供桌上的馒头,差点又撅过去。 杜衡将他的脸拨正,对着他道:「别乱叫,我们有事要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否则…」他突然邪邪地一笑,放大的脸从郑六眼前移开,露出身后面无表情的若见微以及…他背上出鞘半分的「照夜」剑。 这几人是来打劫的吧!!! 「明白了就点点头,我们要开始了。」杜衡在一旁又接道。郑六眼含热泪地点了点头,杜衡便把他嘴里的馒头拿了出来。 郑六干呕了半天,杜衡居然好心地给他拍了拍背,拍得他胆战心惊,愣是不敢再呕了。 杜衡才开口道:「你们的郑老爷究竟是何时死的?」 「额…三日前。」 「哦?真的吗?三日前遇害,为何如今尸身已腐烂至此?!」他将郑六从地上提起来,好让对方看清棺材中的尸体惨样。 「怎怎怎怎、怎会?!」郑六看到那副模样,眼里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忍不住又干呕起来,杜衡忙又将他放下了。 过了一会儿郑六似是缓过来了,但眼神依旧迷离,看来是吓得不轻,愣愣开口道:「不可能…我们昨日开棺查验过,那时老爷的尸体还是好好的…」 他忽的挣扎起来,道:「定是你们这些假道士!驱邪不成,反倒将老爷尸体弄成这副模样!」 就听「铮」的一声,「照夜」剑冷然出鞘,钉在了他头顶的柱子上。 若见微道:「你家主人尸身会变成如此,乃是他身上所佩戴的玉佩所致,玉佩延缓了尸身的腐烂,故而吾等判断郑老爷真正遇害时间应早在六七日之前。」 「不、不可能…」郑六瘫坐在地上,泄气地道。 「是谁第一个发现郑老爷遇害的?」杜衡又问道。 「是夫人。」 「将那日情景说来听听。」 郑六回忆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那日早上,夫人去给老爷送茶,结果发现老爷死在书房中…夫人一时悲痛过度晕了过去,是我们下人去报的案。」 「前一日还好好的吗?」 「是…不、不对,」郑六说到这儿,突然坐直了身体,道,「那几日老爷又与夫人吵了架,独自在书房里不让别人进去打扰他,便是夫人也不行。」 「哦?不让别人打扰?那一日三餐怎么办?」 「都是下人送到门口的。」 「可曾注意到他吃了没?」 「吃…是吃了的,有一日是我去送的。」 「既是吩咐了夫人也不能打扰,那日夫人为何去送茶?」 「夫人说老爷几日没有理她了,想去同他讲讲理,道个歉。」 「他们二人经常吵架吗?」 「…初时夫人嫁过来时两人恩爱的很,最近几年才听到他们经常吵架。」 「还有一事,」司空阙将那玉佩拿到郑六面前,问道,「此物是郑老爷从哪里得来的?」 第 16 章 魔气 原来那郑老爷经商起家,手中阔绰,平日里喜好收藏,什么九州各地的奇珍异宝都要搜罗,最近迷上了收集仙门百家的灵器宝物,那玉佩便是他如此得来的。他对此物宝贝得很,平时都贴身戴着,如此才致死后尸体腐败被延缓。 杜衡又问:「听说郑老爷在赌场中放债?」 「是…赌场里的好多人都欠了老爷的债。」 「其中可有一人姓胡?」 「这…我只是个下人,并不知晓具体的情况。」 若是从郑老爷放债对象众多这一点来看,也不能断定胡郑二人遇害与此点有关,看来还需从郑老爷被杀本身的疑点入手。 思及此,若见微与杜衡对视一眼,杜衡问道:「现下郑夫人可方便见客?」 郑六苦恼道:「我方才去请夫人时,夫人仍是身体抱恙…自老爷身亡后,夫人便一直郁郁寡欢。」 若见微道:「那便先往书房一观。」 第30页 杜衡将地上之人提起来,半是要挟地推着郑六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来到了郑府书房。 但见书房门上落了锁,若见微看向郑六,他忙道:「老爷死后夫人伤心过度,便命我们将书房锁起来了。」 看到若见微皱起了眉,他又接着道:「我、我有钥匙,这就为各位打开。」 几人进了书房,里面仍飘着一股血腥味,日光从外面照进来,还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杜衡挟着郑六在门口留意着门外动静,其余三人便在书房中探查起来。 这书房看着不大,一侧靠窗处放着一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不过看着俱是崭新,似是很少使用,对面是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已都布满了灰尘,显然主人并不常翻看这些书,看来这屋子的主人只是个附庸风雅之辈。 门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杜衡看了半天,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此时就见书架前的司空阙似是发现了什么,将耳朵放在书架旁的墙边,以手叩墙听了片刻,又回头在房间中摸索了一阵,最后走到那字画前,抬手摘下了那字画。 只见字画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机关。司空阙将机关缓缓转动,那书架忽然从中间分开向两边移去,展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座藏宝室。 郑六看着眼前景象,惊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道:「这…我们都不知晓…书房中还有如此的密室…」 「你们老爷未向别人提起过吗?」 「老爷不曾向我们这些下人说过,我们只知道老爷平时收藏的东西颇多,却不知竟是藏在这里。」 「那夫人呢?她知道吗?」 「这…我不知道。」 若见微与司空阙抬步走进了那藏宝室中。 就见那藏宝室的墙上俱以格子分开,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名贵宝物,既有凡间各城的特产,亦有仙门高手的器物,若见微看着其中一个格子里剑托上放着的长剑,道:「此物…竟是恆山一位已故长老的佩剑。」 他继续往前走,忽的走一间格子前停了下来,只见那格子中放着一个托架,上面却空无一物。 司空阙也注意到了这处,走过来看着那托架道:「这上面放的,似是短刀短剑或是匕首之类的东西。」 杜衡问郑六:「你可记得郑老爷收藏中有这种东西?」 「…老爷收藏那么多,我怎么可能都记得…」 杜衡手虚虚掐着他后脖,逼近他缓缓道:「再仔细想想呢?」 「我…我…好像是有的…」郑六快哭了。 若见微又补充道:「这托架做工亦是上乘,可见上面放的应为郑老爷极为喜爱之物。」 「啊!我想到了…」郑六福至心灵,道,「就在几月前,老爷曾得了一把短刀,经常拿在手中把玩。」 「哦?那如今这短刀在何处?」 「这…我以为他们将那短刀与老爷一同放入棺材之中了…」 杜衡转头与若见微对视一眼,他当时并未在郑老爷尸体上发现什么短刀。 「说起来,当日那城主府中人似乎并未提起杀害郑老爷的兇器为何。」杜衡忽然道。 「你们发现尸体时可曾注意到?」若瑾问。 「不曾,那日城主府中来人也未寻到,后来夫人说老爷要尽快下葬,就让我们将他们打发走了。」 若见微在那放短刀的格子四周查看,忽的蹲下身捡起了一件物什:「看来郑夫人有问题。」 几人看去,就见他手中赫然是一枚珍珠耳环,看起来颇为名贵。 郑府西侧的一间厢房里,正坐着一位妇人,她看着已有四十多岁,面容早已失了年轻时的风采,眼角爬满了细纹,此刻未着脂粉,头髮也披散着,两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发呆,显得颇为憔悴。 忽听「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天光泄了进来,她眯了眯眼,道:「小荷,不是说了不要进来打扰我吗?」 未听到预期的回应,她扭头看去,正见四人走进屋内,为首之人一身白衣,身负长剑,后面那人扎着高马尾,玄衣高领,再往后是个白袍的少女,最后进来的那人一身道袍,转身关上了门。 来者正是若见微一行,杜衡已让郑六支走了郑夫人身旁的丫鬟。 郑氏看到几人,慌忙起身道:「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夫人记性怎的这样差?我们可是你请进来为府中驱邪的呀。」杜衡走到若见微身边,笑着说道。 「既是驱邪,为何要来我的房间?」郑氏双手绞着衣袖,问道。 「自然是因为…」杜衡一双灰眸盯着她,「『邪祟』就在此处了。」 郑氏双眼瞳孔蓦地放大了。 若见微此时才抬手行礼道:「冒昧打扰夫人休息,是吾等失礼了,但吾等前来是为郑老爷遇害一事向夫人询问,还请夫人如是回答。」 郑氏看着他半晌,道:「你们想要问什么?」 「夫人七日前的夜里曾同老爷在书房中吵了一架,是也不是?」 「…是。」 「可否告知缘由。」 「…不过是因些家中琐事,他脾气比较急,我同他说了几句,他便与我吵了起来。」 「之后呢?」 「…他那晚不知为何特别暴躁,最后将我赶了出来,就把自己一人关在了书房中生闷气。」 第31页 「关了几日?」 「大概…三四日吧。」 「你怎的不去看看他?」 「他之前也有过这样,我原想等着他气消了些再去找他,谁知…」 她低下头,以袖拭去了眼角的几滴泪。 几人一时无话,待郑氏收敛了情绪,司空阙又问道:「夫人可知道郑老爷书房中有一暗室?」 那郑氏低着头,闻言双肩一颤,慢慢答道:「我…不知道。」 杜衡又开口道:「听闻你家中原来也是做生意的,郑老爷因此才娶了你,不过初时确是对你百般恩爱,只是后来就慢慢与你疏远了。」 郑氏双手紧紧绞着衣袖,颤抖着出声道:「是…又如何?」 「你心中不恨吗?你不怨他贪图你的美貌与钱财娶了你,却又对你始乱终弃?」杜衡慢慢逼近她,口中话语如刺一般扎在她心上,「你不恨吗?他宁愿对着他搜集来的死物,也不愿与你有片刻的温存…」灵魊尛説 杜衡已走到她面前,她忽的抬起头来,眼中充血:「不…不是的!」 「你恨极了,」杜衡看着她,继续幽幽地道,「你去找他说话,他正在藏宝室中欣赏他的收藏,他嫌你人老又多话,将气都撒在你身上,你被他推倒在地,回头却看到他仍对着那一室的珍宝爱不释手,却看都不看你一眼!你恨极怒极了…原来在他心里,你还不如一件死物!你拿起了那把他最爱的短刀…」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郑氏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出来,「我没有杀他!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藏宝室!」 「那此物又为何落在书架后的暗室之中?」若见微伸出手,冷冷地问道。 她看向若见微手中之物,忽的愣住了,半晌低下头,痴痴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没想到…最后竟是此物…被我遗漏了…」 她抬起头来,面上都是泪水,却仍是笑着:「那年我方十七,郑郎十八,我与他两情相悦,他赠我这珍珠耳环,对我说,此生定不负我…」 没想到纵是举案齐眉,亦逃不过岁月蹉跎,最后空留意难平。 「…你说得对,那日我去找他,是想多同他说说话,他已许久不曾理我了…」 「可他眼中却只有那满室的宝物,那是他多年的积累,他骄傲的很,他对我说很是感谢当年我爹赠他的钱财,让他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我不信,我问他对我可有一丝情分…」 「他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只笑了一声,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哈哈哈…好个『重利轻别离』!我质问他,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见我带倒了他那把最爱的短刀,又对我拳脚相加…哈哈哈…为了一个死物,他就要如此对我!我心中一片冰冷,又烧的厉害,那时竟只想着…我要…杀了他!」 「我拿起那把刀,爬了起来,他却以为我要将短刀给他,我在他眼前将刀一把拔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又呵呵地笑起来:「我真是自不量力…那时竟真以为自己能杀了他…可我根本没能将刀送进他胸口,就被他夺去了,他愤怒极了,要杀了我,好在…老天待我不薄!」 她看向几人,露出有些疯魔的表情,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兴奋:「那刀中,竟冒出个黑气凝成个人来,他拔腿就要逃走,却被那人一刀取了性命…我呆呆地看着,以为下一个就是我了…不曾想那人却直接离开了。」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想不到,杜衡随口胡编的「邪祟」竟是真的!怪不得郑夫人竟听信了他们的说辞,让几人入了府。 「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何不报案?」若见微沉默了片刻,又问道。 「道长以为,我说不是我杀的,会有人信吗?」郑氏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他,「且不说邪祟杀人之后不知去向,那日府中之人皆看到我与他吵过架,我还能辩得清吗?」 「那人走后,我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样子,害怕极了,又想府中人皆不知藏宝室的存在,所以先将他的尸体放在了藏宝室中,对外只说老爷不让别人进他书房。」 郑氏此时的语调又变得颇为冷静:「我原本想过两日偷偷将他埋了,再编个理由煳弄过去,谁知却听到了城中又有人被杀的消息…」 「我听到人们口中那几人被一刀毙命的死状,我知道肯定是那个人干的,既然如此…」 「你便将计就计,让郑老爷在合适的时间顺理成章的被杀害,然后将尸体展现在众人面前。」若瑾接道。 「是…以防万一,我拿走了那把刀,还特地打扫了一番藏宝室,没想到…」她看着那枚珍珠耳环,脸上一片惨笑。 「那把刀在何处?」 「在这里。」郑氏指着梳妆檯上的一个盒子。 若见微走过去打开盒子,就见一把做工精巧的短刀静静躺在其中,刀鞘上面还嵌着几颗宝石,他伸手拿起短刀,缓缓抽出刀身,就见丝丝黑气从中冒出,他眉间一凛,沉声道:「这是…魔气!」 第 17 章 晋阳 从进入厢房看到郑夫人起,几人已能确定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看起来憔悴不堪的妇人并非真正的杀人兇手,且结合之前的推断已知,兇手其人刀法造诣极高,故而听到郑氏所说刀中黑气化人之事几人都未怀疑,而今刀中残留的魔气更是让几人断定,兇手确实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魔者。 第32页 虽然如今九州之上魔道之人风评极差,但魔道本身并非令人避之不及之事。如今世上修者,道门以物聚灵气修炼,佛门修心法以证道,亦有不少妖族靠一身妖力提升修为,皆求窥得天机成神。然而无论哪种法门,修行之途总是艰难,稍有不慎则会导致经脉逆行,谓之入魔。入魔后虽然原来的修行之法不可再用,但若结合己身情况找到新的修炼方法,未尝不能另闢通途,有所大成。 但魔者因经脉逆行,体内灵气转为魔气,常伴随心性的变化,严重者更是变得嗜杀成性,渐渐丧失本心,更有魔者为快速提升实力而大肆杀掠,罔顾伦常,终成一方魔祸,为世人所不容。苍梧山的若关山一脉正是以诛灭此等魔者,维护天下苍生为己任。 如今这位魔者已在这广陵城中连杀四人,且此人刀法甚强,若不能及时找到将其制服,恐终成大祸。 「吾等须藉此刀寻找真兇,便将这刀先拿走了。」若见微对郑氏道。 此刀看着只能算是个凡间的上品,如何会用来封印这位魔者,又如何会流落凡间,这背后的原因恐怕并不简单,封印者手段必也不凡,这刀肯定不能再留在此处了。 几人往门外走去,若见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着泪的妇人,沉默片刻,说道:「夫人好自为之。」 杜衡出郑府前找到郑六,好心地告知他府中「邪祟」已除,还亲自替他将那头上的鬼画符给揭了下来,郑六笑吟吟地将他们一行人送出了府,心里已将杜衡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来郑氏也算杀害她丈夫的半个兇手,那短刀平日里也被人把玩,偏偏那时解了封印,应是被二人心中的杀意所激发。」司空阙嘆道。 「如今真正的兇手已被找到,可我仍是不明白,」若瑾疑惑道,「那魔者究竟为何要杀了这几个人啊?」 若说郑老爷是因魔者被杀意所激而杀害,那剩下几人呢。若说他嗜杀为生,可他只杀了这几人,若说不是,他又确实将这几人都一刀毙命,真正是「杀人不眨眼」,这几人到底有何关联,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前他们以为此人或许是因仇而杀人,可那厨子和猎户与这点却扯不上关系,那还有什么原因,让他非要置这几人于死地不可呢? 「是刀。」若见微垂眸看向手中的短刀,缓缓道,「他们几人,皆与『刀』有关。」 司空阙恍然大悟:「对啊,厨子、猎户、屠夫…皆是要用刀的职业,而杀人者又是个用刀的高手,所以这才是他们被杀的联繫,可是…」 「原因呢?他为什么要找到这些用刀者把他们杀掉呢?」若瑾偏头看向若见微。 杜衡也看向那短刀,若有所思道:「或许我们想错了,他要找的,可能不是用刀的人,而是『刀』本身。」 「一位用刀的高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自然是自己的刀了。他刚从封印中解脱,第一件事,应是找回自己的爱刀。」 「所以他在城中不断去寻找有刀的人,实则是在找他的刀,至于杀害他们的缘由…」 「他是在『试刀』。」若见微语气微冷。 「仅仅是『试刀』,为何要将人杀了?」若瑾问。 「莫要忘了,他已入了魔,且刚从封印中出来,又偏偏是个用刀的高手。」杜衡说着眯了眯眼。 若瑾听了这合理却又荒唐的推断,只觉得毛骨悚然。 「坏了,」若见微忽然道,「如今已知郑老爷被杀害的时间是在七日前,那按照几人遇害的顺序与地点联繫…」 他看向城外,接着道:「这魔头或许已出了广陵城。」 「若真如此,九州如此之大,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司空阙有些担忧地道。 「如果只是要寻找这魔头的踪迹,我倒是有办法。」 几人皆看向开口的杜衡,就见他从若见微手中拿过那短刀,以手在上面画了个符,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刀上凝出一股黑气漂浮在空中,往一个方向去了。 看到其余之人疑惑的眼神,他露出那惯常的有些痞气的笑容,道:「小小术法而已,献丑了。」 司空阙与广陵城主说明缘由后,几人跟着魔气的指引离开了广陵城,一路向东南而行,来到了一座城池之下,此时已经又过去了一日。 「晋阳城?」若瑾抬头看着城门上的字。 「是座规模较大的城池了,一般这样的城中会有修者坐镇。」司空阙回道。 若是如此,那魔者如果在此处引起祸乱,定会惊动城中的修者。 「先进入一观。」若见微道。 杜衡挥手将那一团黑气隐于袖中,跟上了他的脚步。 晋阳城相比之前两座城明显大了不少,人口也多,街上更是热闹的很,几人在一条街上还遇到了一行接亲的队伍,十几个人在前面敲锣打鼓,后面四个人抬着顶花轿,入眼皆是喜庆的红色,花轿两旁的侍女不断向街道旁围观的人群撒着花瓣和喜糖。 杜衡伸手接了一把喜糖,分给若瑾和司空阙两人几颗,又亲自剥好一颗放在了若见微嘴边,就见若见微略微顿了一下,而后张开嘴咬住了那颗糖,杜衡满意地笑了,接着剥了一颗放在了自己嘴里。m.ζingyutxt 若瑾:「……」 司空阙:「……」 第33页 杜衡吃完了糖,嘴里泛着一股甜味,他转头问旁边看热闹的一位妇人道:「请问这位姐姐,是谁家在办喜事呀?」 那妇人看着他一脸讨喜的笑,回道:「是城东的张家小姐要嫁给城西的王公子,这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听说今日两家要摆一条街的流水席呢。」 「这么大的排场?」司空阙感嘆道。 「图个喜庆嘛,大家也想沾沾喜气不是?」 几人远离了那热闹的街道继续在城中走着,看起来城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人们都按部就班的为各自的生活而奔忙。 「按照魔气指引,那魔头确是在此处,可这城中看起来正常的很。」杜衡道。 「或许可找城中坐镇的修者一问。」若见微在他身旁走着,说道。 几人改变方向往城主府走去,路过一条偏僻的巷子,看见一个老乞丐端着个破碗在街上乞讨,路上行人有的略过他走去,有的停下脚步在他那碗中放了几枚铜钱。 杜衡走到那老者身边,下意识的就要从袖中掏钱出来,一摸之下才想起自己如今身无分文,颇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对老人说道:「对不住啊老人家,我今日出来忘了带…」就听此时「铛」的一声,是若见微走到他身边,将一枚银钱放在了那破碗中。 「…钱。」杜衡愣愣地看着他,接上了未说完的话。 「走罢。」若见微对他道。 他们走到城主府前,看到有位中年人在半空中御着剑,手中催动术法,正在修復城主府西面的一处阁楼,眼看着只差个屋顶未被修好了。 那人看到几人,从空中落到地上,朝几人拱手道:「若小长老,司空道长,久仰大名,在下乃恆山李云,几位今日怎的有空来我晋阳城中?」 恆山剑派位于九州中北部,距离晋阳城正是不远。 他们向李云说明了来意,李云道:「原来如此,但近日晋阳城中太平无事,我还未察觉到有魔者踪迹。」 「有劳李道长多加注意,吾等也会在城中停留几日探查。」若见微道。 司空阙看着那阁楼,问道:「李道长这是在做什么?」 「唉,几日前这阁楼走了水,我今日正是在修復它,已将近完工了。」李云回道。 几人谢绝了李云挽留众人在城主府上招待的好意,又在晋阳城中四处转了半日,直到晚上才在一家客栈中歇下。 第二天,四人打算接着在城中查探,刚出了客栈门,却听街上有小孩喊道:「今日张家小姐要嫁给那王公子啦,听说要在街上摆流水席呢,大家快去凑凑热闹!」就见一群小孩蹦着跳着从他们眼前跑过。 「?」若瑾奇道,「昨日不就是他俩成亲吗?怎的今日又要嫁一遍?」 若见微看着街上的人,感到一丝微妙的怪异,道:「我们再去那条街看看。」 他们往昨日遇到接亲队伍的那条街赶去,路过一条小巷子时,但见杜衡停下了脚步,往一处走去——那里正是昨日那位乞讨的老者。 若见微走到他身旁,就见他看着那老人手中的破碗沉思道:「昨日…他碗中似乎也是这么多钱。」 两人心下皆隐隐有些不安,司空阙也道:「这街上之人…看着也与昨日无差。」 怎么回事? 杜衡道:「我们先往城主府问问。」 几人来到城主府前,就见怪异的一幕赫然出现在眼前,只见昨日已快被修好的阁楼此时只修好了一半,而那李云仍是飞在半空中勤勤恳恳地工作着。 看到几人,他催剑落了地,走到几人身前,拱手道:「若小长老,司空道长,久仰大名,在下乃恆山李云,几位今日怎的有空来我晋阳城中?」 「李道长?我们昨日便见过的,你忘了吗?」若瑾奇怪地问道。 「昨日?不曾啊。」李云也古怪地回道。 「李道长,你昨日不是快修好这阁楼了吗?」杜衡问。 「这位道长说笑了,」李云道,「我今早才开始修的。」 「…这阁楼是几日前走了水而损坏的?」司空阙在一旁道。 「诶…正是。」 「怎么回事?」几人告别了李云,若瑾道,「这城中…在重复昨日的事?」 他们来到那接亲队伍所在的街道,就见街上已摆上了流水席,正有人陆陆续续的将饭菜端在桌上,两旁挤满了要凑热闹的人,人人脸上洋溢着喜庆之色,映在众人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随众人走入席中,坐在一张桌子旁看着那满桌的饭菜。杜衡身边正有一人入了座,他扭头看去,却是昨日那位妇人,他缓缓开口道:「请问这位姐姐…是谁家在办喜事呀?」 那妇人脸上挂着与昨日无二的笑意,回道:「是城东的张家小姐要嫁给城西的王公子,这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般配得很,今日两家摆了一条街的流水席呢。」 「…这么大的排场?」司空阙将这熟悉的对话接了下去。 「图个喜庆嘛,大家也想沾沾喜气不是?」那妇人仍是笑着,开始动手夹着桌上的饭菜,几人的脸色皆沉了下去。 「是阵法。」司空阙道。 「又是…阵法?」若瑾眼中一片忧色。 不仅仅是阵法,若见微抬头与杜衡对视,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沉重,这阵法的运作…与他们五十年前遇到的一模一样。 第34页 第 18 章 飞雪 乐正岚下了幽都山,一路往北走,按照罗生回来时的说法,杜衡自如春山脉出来应是往东走了。 杜衡的相好在那边?她只知道对方应当是个仙门修者,如春山往东的仙门多了去了,比较大的门派有诸如苍梧山、榣山乐府、天枢台还有恆山,这其中苍梧山与恆山皆修剑道,榣山乐府修乐器,天枢台主占卜之术。杜衡那小子会喜欢哪一型的?耍剑的,舞琴吹笛的,还是神棍? 乐正岚暗自撇撇嘴,这小疯子平日里同她说起对方时总是一脸傻笑,她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她一边在心里暗暗八卦同门兼好友的相好,一边赶路,结果没碰到杜衡,倒是先遇到了前来求援的幽都山属下。 这日她正在一处茶馆里听着有关杜衡如何杀人放火的八卦,就见一个人狼狈不堪的跑进了茶馆,她眼尖地瞥见了那人身上的幽都山标志,放下手中茶杯上前将那人揪出了茶馆。 待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她才将那人放开,堵住对方去路,问道:「鬼鬼祟祟的,出了什么事?」 那属下跪在她面前,哆哆嗦嗦道:「回…回右护法大人,有…有人被杀了。」 「啧,」乐正岚靠近他道,「你们杀人放火的事还干的少吗,至于怕成这样。」 「不…不是我们杀了人,」那人见她逼近,抖得更厉害了,「是…是我们的人…被杀了!」 「…出息了啊,」乐正岚离开了那人,嘲道,「你们可真给幽都山长脸。」 她说着转身往巷子外走去:「还不带我去看看!」 那人带着乐正岚又向东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一处城郊。 「这是哪里?」乐正岚四处打量道。若她没记错,这里离榣山不远。 「回右护法大人,此处是番禺城近郊。」那人将乐正岚引至一处树林,就见里面摆着几具幽都山之人的尸体,「我们几人奉命前来探查榣山乐府中所藏神器,结果却在这城中遇到了敌手,对方来歷不明但实力高超,我们…」 「好了我知道了,」乐正岚并不想听他的长篇大论,她径直走到那几人跟前,蹲下身来细细查探起来。 从这几人伤势来看,乃是因对方掌力入体而亡,她将手放于其中一人脉上,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这几人体内的魔气…也太过浓郁了。 「那群人现今仍在城中?」乐正岚问道。 「是。」 乐正岚起身就向番禺城中走去,那属下忙跟了上去,不想却遭了她一记白眼:「你跟上来干什么?」 「属下帮右护法…」 「不必了,」乐正岚道,「你去了也是送死。」 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乐正岚嘆了一口气道:「你先将那几人尸体带回幽都山中罢。」 幽都山之人死后若侥倖留得全尸,便会葬入山前的黑水河中。 那人得了令又折回去了。 乐正岚在城中奔走,不一会儿就在一处院中见到了那伙人,他们好似在与一人对阵。 乐正岚靠近了看,发现对阵之人竟是位女子,那人梳着垂云髻,发间插着一根素色髮钗,面上戴着面纱,一身白色襦裙,手中捧着一张七弦琴,立于屋檐之上,端的是清冷脱俗,宛如山上雪。 乐正岚一时看得有些呆,就见那人眉间一凛,手指拨动琴弦,一阵寒霜般的灵力向着她而来,她这才回过神来,忙旋身躲过了那人突然的袭击。 !!这美人怎的不讲武德?! 那几人復又攻了上去,女子见一击未得手没再顾她,转而抵挡那几人的攻击。 「啧。」乐正岚伸手拔出背后「悬镜」,挥刀横扫,霎时一股沛然刀气涌出,直向那几人背后而去,几人察觉后忙回身抵挡,先前那女子此时亦拨动琴弦,加重了攻势,几人顿时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乐正岚不给他们喘息之机,提刀在手直掠到几人近前,那几人以掌力抵挡,殊不知近战对他们来说全无优势,但见乐正岚手起刀落,几个回合间便取了其中最强一人的性命。其他几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又被那屋上女子的灵力逼回,再回头时,入眼便是冷冽刀身上映出的慌张的脸。 乐正岚站在一地尸体当中归刀入鞘,就见那女子翩翩然落在她身前,开口道:「多谢右护法相助。」声音有如山间冷泉。 乐正岚看着那人身上一尘不染,自己黑袍上却一片血污,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到有些羞愧,讪讪开口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请问阁下是?」 「榣山乐府,祝飞白。」 「啊…原来是祝府主,久仰。」乐正岚朝对方拱了拱手,其实她心中已有了猜测,但她莫名想和这人多说几句。 就听祝飞白又开口了:「方才情势危机,差点误伤了右护法,还望见谅。」 好一个误伤!乐正岚差点脱口而出,好险收住了,回道:「没事没事…哈哈哈。」 「我看到这几人在城中肆意杀掠,故而出手相抗,」祝飞白环顾四周,问道,「方才看右护法动作,这几人…不是幽都山之人?」 「不是,我也是追寻这几人而来。」 祝飞白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似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乐正岚也看着她,继续道:「这几人杀了我幽都山之人,我正欲一探他们底细,还请祝府主将这几人尸体交由我处置。」 第35页 「…那右护法请便吧,」祝飞白半晌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说完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乐正岚的视线里。 「……」乐正岚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向地上的尸体,她伸手探查几人体内的魔气,眼中神色逐渐凝重。 这几人身上的魔气,正是先前在幽都山属下|体内发现的那股极不寻常的魔气,且看着比那些还要浓郁。 魔者身上魔气与修为相关,幽都山上修为最高的凤止乃是由大妖堕魔,可纵是凤止身上也没有这样的魔气。 况且这几人看着修为并不高,又怎会有如此浓厚的魔气? 若见微领着几人又在晋阳城中各处转了一遍,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们几人回到了下榻的客栈,若见微开口道:「我刚才确定过了,这阵法与我和杜衡二人在五十年前遇到的相同。」 他说完微微垂下了眸,掩去眼底的黯然神色,若不是那次,他们二人也不会…… 若瑾却来不及分辨他这句话中所藏的诸多信息,她道:「既是如此,要怎么破解?」 「难就难在破解之法,」杜衡走到若见微身边,以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似是安抚之意,接着道,「首先,这阵法会出现在此,就说明…晋阳城已是一座死城了。」 「?!怎会?」司空阙大惊,「那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 「这阵法以城中人性命为祭,阵开则覆盖整座城,引得全城之人堕魔,故而开阵之时城中已无活口。」 「凡人…也会堕魔么?」 「虽不知布阵之人用了何种方法,但堕魔之事确实为真,」若见微接道,「凡人体内灵气本就稀薄,遭魔气侵染后整个人会逐渐魔化,如今我们看到的城中之人与常人无异,乃是因为这阵法将他们永远困在了死去的那一天,所以他们不断重复着那一日的场景。」 「若要寻求破阵之法,首先要确定他们在这一天死亡的确切时刻,也就是这轮迴的起始与结束的时刻。」 「而后须在城中寻到阵眼,这阵眼数量不确定,对象亦不确定,有可能是一件物品,有可能是一处房屋,甚至有可能是…一个人。」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那个确定的时刻一个个地摧毁这些阵眼。」 若瑾莫名觉得,这阵法好似与如春山中的那个大阵隐隐也有相似之处。 「还有一点,」杜衡接过若见微的话,「每次只能破坏一处阵眼,而且破除阵眼之后,会有一部分城中之人彻底魔化并且攻击破阵之人,这会使得接下来的破阵变得更加兇险。」 这手法不可谓不恶毒,但这连环杀人案的兇手又与在城中布下阵法之人有何关系?他为何要来这晋阳城? 杜衡话音刚落,众人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若见微沉声道:「有人在破阵眼了!」 这城中竟还有别的入阵之人!几人忙向那声音源头处奔去。 此时已是入夜,几人在街上奔走,却并未看到多少在外的城中之人,待离那声音源头近些,就看到已有不少魔化的城中人向一处攻去,渐成包围之势,那些抵挡之人看着已处于下风。 白日里还嬉笑怒骂的人此刻已没有了人样,全都变成了形容可怖的怪物,见他们赶来,一些魔物转而朝他们攻来。 若见微召出身后「照夜」,提剑在手,沉声道:「他们已彻底魔化了,不可再手下留情。」说完便率先迎上众魔。 若瑾手握「怀玉」,闻言神色凝重,挥剑抵挡袭来的魔物。 杜衡明了若见微用意,对司空阙道:「你我二人前去看看那破阵之人。」 司空阙会意,但见他伸手掏出了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圆球,向空中抛去,转瞬之间那圆球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木鸢:「快随我上去。」 杜衡跟在司空阙身后上了木鸢,赞嘆道:「曾闻千机门镇派之宝『千机』变化无穷,集奇门之术之大成,如今来看,司空道长的『泰器』也不遑多让。」 「左护法谬赞了。」司空阙谦虚道。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包围圈中,杜衡正觉得那几人眼熟,待落地之后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少年的声音:「竟是千机门的司空道长!」 此时另一个少年声音响起:「旁边那位…不是幽都山左护法吗?」 杜衡道:「是你们?」 司空阙的「泰器」再次变化,在他手中化为了一柄长|枪,他上前走到那抵御魔物之人身边,挥枪逼退了一部分攻击,道:「沈掌门,久见了。」 沈言也道:「多谢司空道友相助。」 「掌门不必顾虑,」司空阙又道,语气有几分沉重,「这些城中人…早就入魔了。」 沈言听后脸色微沉,手上攻势却比方才凌厉了不少。 杜衡一边催动术法帮助涿光山众小辈抵挡魔物,一边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里拼凑出了一行人入阵的缘由。 涿光山位于九州东南,沈言带着他们离开如春山脉后,就一直向东而行。几个少年一开始还有些消沉,后来便逐渐将烦恼抛诸脑后了,仗着有师父在,就在各城中转了起来,直至数日前进了这晋阳城,才发现这城中的诡异之处。 「我们在城中观察了几日,发现每日戌时三刻后,这城中便会回到前一日的状态。」 第36页 「师父说需得在此时破阵或许才有出路。」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阵眼,趁着今日破除,谁知刚毁掉阵眼,那些前一刻还好好的人,突然都变成了怪物向我们攻来了!」 几个少年说到这里都有些害怕,叶舒停了停,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左护法又是为何入阵的呢?」 「额…此事说来话长」他们此时已将魔物消灭得差不多,那边若见微与若瑾二人也赶来与沈言汇合,杜衡便又将两手一拢,对着几人老神在在道,「简单来说呢,就是我与见微在追查一个杀人魔头,一路到了此处。」 几个少年看着眼前的「魔头」,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第 19 章 躁动 魔物暂且退去,众人汇聚在一处,若见微将这阵法的运转原理告知了沈言。 沈言听后皱紧了眉:「没想到这阵法如此恶毒,方才我们破坏的阵眼乃是一间废弃的宅子,原本不想惊动城中人,没想到…」 晋阳城中除了他们,早就没有活口了。 此时距离又一轮循环开始早已过去多时,夜色已深,城中罕无人迹,处处瀰漫着阴沉之气。 若见微道:「吾与杜衡熟悉这阵法运转,不如由我们去寻找阵眼…」 「若小长老这是说的什么话,」沈言道,「我虽修为不是上佳,但也不能对此阵法坐视不理。」 「是啊若见微,」司空阙也在一旁道,「人多总是力量大,不如你与沈掌门一道,我与杜护法一道,分头去找吧,小辈们也跟着我们。」 确实,如果要尽快破除阵法,分头行动寻找阵眼更快。若见微沉思一瞬,见杜衡也无异议,便点头同意了:「阿瑾跟着我吧。」 若瑾自是跟着她师兄,就见一群涿光山弟子将叶舒也推至沈言身前,起闹道:「小叶子,大胆一点!」 「快去吧!」 「师兄们看好你哦!」 若瑾正纳闷,就听叶舒红着个脸,结结巴巴道:「师…师父,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沈言还未发话,叶舒身后众师兄挤眉弄眼道:「师父,您让小叶子跟着吧!」 「我们几个跟着司空道长就好。」 「我们不会给道长拖后腿的!」 沈言:「……」几天不打,这群毛猴就要上房揭瓦了! 众人商议次日戌时在城门会合,再一同去往找到的阵眼处破阵。 沈言最后还是带上了叶舒,他与若见微在前面探查阵眼,叶舒与若瑾二人在后面跟着。 叶舒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鼓起勇气开口道:「若…若瑾师姐,上次在如春山中,多谢你出手救我。」 若瑾这才想起她在山谷中帮叶舒对付赵蒲的事,笑着回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何须言谢呢。」 叶舒看着她明亮的笑容,脸又红了,就听若瑾又问道:「你师兄们都叫你小叶子?」 「啊…因为我姓叶…在师门里又最小。」叶舒红着脸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可爱的,」若瑾笑盈盈道,「小叶子?我也能这么叫你吗?」 「噹噹噹噹当然可以了。」叶舒舌头差点打了结。 若瑾看他拘谨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叶子你可真是可爱吶!」 陈平他们几个跟在杜衡与司空阙身后,一路上叽叽咕咕地议论着。 「小叶子是不是对若瑾师妹有意思呀。」 「废话,不然我们为什么让他一个人跟着师父他们一行啊。」 「你没看当时小叶子脸红的像个熟透的苹果…」.52tuishu 「哎小叶子平日里有些迟钝,我都担心他敢不敢跟师妹搭话了…」 「别呀,那我们的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什么苦心白费了呀?」他们几个正讨论得热烈,冷不防一个人出现在身后笑着开口问道。 陈平回头一看,正见杜衡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忙收起了脸上八卦的神色,道:「没…没什么…哈哈。」 就见杜衡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继续说道:「别呀,我刚刚明明听到什么若瑾、小叶子之类的,怎么可能没什么呢?」 他低声道:「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陈平:「……」不是,您脸上的八卦表情能收敛一点吗? 陈平最后在杜衡的软硬兼施下将小师弟的一腔少年心事都给卖了,杜衡听罢,拍拍胸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能撮合他们俩。」 陈平疑惑地看着他,大嘴巴地问了一句:「不是,他们两个的事你个外人操什么心吶?」 杜衡斜斜地看了他一眼,道:「若瑾可是见微的师妹,怎么能是外人呢?」 不是外人??!不是,上次还是「若道长」,这么快就成了「见微」了?! 陈平觉得自己一颗八卦的心也快憋不住了,谁能告诉他,他们自如春山之事后不过分别了半个多月,这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杜衡撂下满脸一言难尽的陈平,又上前走到了司空阙身边。 只听司空阙道:「我观左护法一路上对若见微颇为照顾,看来你们二人从前关系不错啊。」 「岂止,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呢。」差点成了道侣的那种。 杜衡这回答莫名有股醋味,不过司空阙并未在意,又道:「我与若见微相识于十多年前,我那时四处游歷,上了苍梧山拜访,与若见微相谈甚欢,故交为好友。」 第37页 杜衡这次倒是诚心回道:「司空道长是性情中人。」 「杜先生既与若见微是故友,不妨与在下也交个朋友?」司空阙朝杜衡伸出拳头。 「道长既然诚心相交,我再拒绝倒显得气量狭小了。」杜衡也爽快应下,伸出拳头与司空阙碰了碰。 有杜衡与若见微的经验,次日众人会合时皆有了新的发现。 新的阵眼一个正是那接亲的花轿,一个则是…坐镇晋阳城的恆山修者李云。 「那修者也堕魔了么?」沈言听了后神色间一片凝重。 「正是,修者若是彻底魔化攻击力会增强,我们先往那花轿处去。」若见微道。 「可是花轿是会动的…戌时三刻时,那花轿又会停在哪儿呢?」叶舒问。 「我记得…那位妇人曾说过,是城西的张家小姐嫁给了城东的王公子。」杜衡回忆道。 「这么说应当在王府了?」若瑾推断。 「且去王府看看。」司空阙拍了板,众人皆往城东而去。 那花轿果然停在王府的一处院子里,此时来参加喜宴的人已散的差不多了,王府仍是一片喜庆之色,房屋上皆挂着红绸,门窗上贴着寓意幸福美满、多子多福的剪纸,只是所有美好的祈愿早已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 众人躲在院子里,戌时三刻一到,若见微眼神一凛抽剑就向那花轿噼去。只听「轰」的一声轿子炸开,上面红色绸子的碎布炸了满院,紧接着众人便听到了从王府中四处传来的「嗖嗖」的声音。 「小心,」杜衡沉声道,「王府中魔化的人向我们攻来了。」 就见攻来的魔物身上还套着王府下人红色的衣服,他们几乎丧失了人形,四肢并用地朝几人袭来。 几人皆运起武器抵挡,杜衡也以术法相抗,霎时魔物被消灭了一大半,众人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一个速度极快的魔物沖了过来。 「铛」的一声,若见微挥剑挡在众人身前,那魔物的样子也展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它身上仍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勉强可以称作头的部位上还戴着金色的髮钗,动作间「叮叮噹噹」地响着,正是那出嫁的新娘。 只是它如今的动作早已没有了女子的那份婉约端庄,两手屈指成爪狠狠地击在挡着它的剑身上,众人皆被它的兇悍与身上沖天的魔气一震。 「这魔物…怎的如此彪悍?」 「它身上为何有如此浓重的魔气?」之前他们遇到的那几波与它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她有『怨气』。」若见微挡住这新娘的狠厉一击,回道。 司空阙与沈言一左一右夹攻那魔物,一边问道:「『怨气』?」 「她虽然神魂被魔气侵染,但死前必定有诸多的不甘,所以堕魔之后才会有如此重的『怨气』。」杜衡回答道。 「那要如何消解这巨大的怨气?」沈言问。 若见微落于地上,道:「方法有二,一者,以佛门超度之法化消怨气。」 现场没一个佛门的,司空阙接住魔物一招,问:「另一种呢?」 「二者,」若见微握紧手中「照夜」,朝那魔物再度攻去,口中冷冷道,「除魔以镇怨气。」 但见若见微行动间脚下步法变换,同时手中剑势瞬起,「照夜」剑意迸发,一招「揽月」式直向魔物而去,沈言与司空阙截住那魔物后路,它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眨眼便在这剑光中灰飞烟灭。 小院之中再度恢復平静,众人看着满地的狼藉,还有掉落在地上的金色髮钗,谁也没有再开口。 第二日就是去找李云了。 阵眼为人时总是有些特殊,何况是个坐镇一城的修者,若不能及时杀了他,错过时刻,会让阵法有所变化。 众人到城主府时,探查到李云正在自己房内打坐。 「怎么办?偷袭吗?」司空阙从院墙上下来,问道。爬别人家院墙这种事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干,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就见杜衡与若见微并排在院墙上观察了许久,才一前一后从墙上翻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两个如此熟练啊? 「若是一击未能得手就不好办了,」若见微道,「我所练剑法并不适合偷袭。」 沈言及一群小辈都在墙外等着,闻言也道:「吾等剑法多为大开大合之势,也不适合偷袭。」 司空阙又看向杜衡,杜衡也瞪眼看着他:「别看我,我啥都不会。」 「……」司空阙道,「我的『泰器』可变化成暗器,或可一试。」 「既然如此,」若见微道,「我们先去拖住他,待到时间到了你再动手。」 李云在房内打坐,忽然睁开双眼,就见房门打开,一人施施然迈进了房间:「李道长,我们又见面了。」 「……」李云奇怪地道,「你是谁?」 「李道长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杜衡语气中满是委屈,「你还欠我钱呢。」 躲在门外准备偷袭的司空阙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身边的若见微瞟了他一眼,他赶紧把嘴捂住了。 天吶,天天听这人不着边际地胡扯,若见微是怎么能忍住不笑的。 屋内,李云面无表情地道:「我没欠过别人的钱。」 「真的吗?」杜衡向他走近,一双凤眼眯了起来,「那城主府外的阁楼是怎么修好的?你哪来的材料?」 第38页 「…我去城内木料店中订的。」 「一共花了多少钱?」 「三千三百两银子。」 「没错,你正是从我这里借走了三千五百两银子。」 「……」怎么还加价了。 「我再问你,」杜衡紧盯着李云的眼睛,「你修这阁楼用了多久?」 「…一天。」 「真的是一天吗?」 「…是。」 「你有没有觉得很累,感觉自己已经修了很久的阁楼,但是每天早晨起来,看到的却还是从未修过的一片狼藉。」 「我…」 「你真的只修了一天吗?」 门外司空阙听着这奇怪的对话,看向若见微,杜衡他想干什么? 若见微皱起了眉,杜衡是要…引起阵中人的动盪,他要引出布阵之人。 就见屋中李云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忽然抬手向身前的杜衡攻去! 杜衡弯腰躲过李云的攻击,下一秒,彻底魔化的李云已挥剑刺向他,他抬手抵挡,几个回合后,佯装不敌,退出了房间。 李云浑身散发着魔气,抬脚欲追,谁知刚出了房门,就被斜地里刺出的一剑向另一边逼去。司空阙躲在暗处,等待着戌时三刻的时机来到,若见微与杜衡两人配合,缠住了李云。 若见微一剑挑开了李云的剑,李云刚要后撤,就被杜衡祭出的术法逼回了原地。 如此过了几个回合,李云逐渐有些恼怒,就见他撤回与若见微缠斗的剑,回身向杜衡刺去,杜衡双手结印正要抵挡,忽然胸口一阵血气翻腾,他周身气息一滞,若见微见状欲救已来不及,眼见剑锋就在眼前,杜衡只好偏过身生生受了一剑。 他蓦地吐出一口血,赶来的若见微忙扶住他,焦急道:「你如何了?」 「没事…」杜衡轻轻挡住若见微要探脉的手,心中不免沉重起来,他受这阵法影响,体内魔气又有躁动的迹象。 为何偏偏在这时……他以为先前压制住后,就能多留在见微身边一段时间的。 第 20 章 双生 若见微将杜衡扶至一旁,正要细看他情况,那边李云已再度攻了上来,无奈之下只好对他道:「在此处呆着。」便提剑迎了上去。 方才若见微有意拖住李云以待时辰到来,故而出手间多有克制,现今则是攻势凌厉,直将对方逼得连连败退。 司空阙在暗处看着,暗暗心惊道:「就算是要压制对方,若见微这会儿的攻势…也太勐点了吧?」 几个回合后,戌时三刻已到,司空阙凝神将手中暗器对准被若见微压制的李云射了出去,正中对方心脏处。李云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神似有片刻的清明,身上的魔气却再度溢了出来,将他整个包裹住,他的身形已开始扭曲,若见微见状以剑光封住四散的魔气,冷冷道:「魔者伏诛!」 剎那间,密织的剑光如网般罩住了已然魔化而失去人形的修者,连同它身边的魔气一同绞杀。.52tuishu 这边杜衡暂时压住了体内翻涌的魔气,正要往若见微身边去,忽觉四周突然一阵勐烈的震动,周边的景象渐渐扭曲。 「怎么回事?」司空阙冲过来道,「这次破除阵眼怎么有这么大的动静?」 「这是…」杜衡逐渐眯起了眼。 沈言及一群小辈原本在城主府外守着,此时也急忙奔了过来道:「城中四处都在震动,这不像是阵眼被破后的样子!」 「是布阵之人受到了攻击。」杜衡沉声回道。 「所以整座城中的阵法皆被波及而变得不稳定。」若见微接道。 「这已经不是不稳定这么简单了吧,」司空阙看着身边扭曲的,「这阵法感觉要崩塌了!」 整座晋阳城都在震动,越来越多的城中人魔化,向众人攻来,同时阵法中的景象也在逐渐崩塌,城主府周围已经一片混乱。 若瑾一边挥剑抵挡攻来的魔物,一边问道:「师兄,如今要怎么办?」 若见微眼色微沉,他们原是被连环杀人案的魔者引至此处,却入了阵法,如今那布阵之人又遭到了莫名的攻击。 若布阵之人与五十年前他们遇到的是同一个,那此人实力应当不凡,又是谁能对他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而那杀人的魔者与这布阵之人又有何关联? 诸多线索纷乱复杂,而众人此刻的情况也不乐观。若见微暂且抛开心中思绪,回道:「阵法崩塌已无法扭转,但不会对人造成伤害,我们先挡住这些魔物的进攻。」 众人听了他所言,心下稍定,全神对抗起四周的魔物。 杜衡双手掐诀,催动术法,结了个结界将几人罩在其中。若见微战斗间回头看他,他此时又好似没事人一般了。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轰」的一声,整个空间爬满了裂痕,阵法终于支持不住,彻底崩塌了。 几人定神时,已身在真正的晋阳城中,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刚才的天崩地裂与群魔乱舞皆是幻象。 他们在街上走着,沉闷的脚步声迴响在四周,偶尔有风吹过,一旁的货架上的布条被掀起,从街上飞过,又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这城中已是一座空城。 他们在城主府前停下,仰头看着那修缮一新的阁楼,那上面挂了一张崭新的牌匾,还没来得及题字。 第39页 此时杜衡忽然道:「那魔者…离开此处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阵法刚破那人就离开了? 若见微与他对视,片刻后道:「那布阵之人亦没了踪迹,我们先循着线索找到那魔者,便能知晓缘由。」 杜衡将那追寻魔者踪迹的黑气放出,就见它又朝着东面去了。 司空阙与若瑾也点头同意,若见微转向沈言一行欲做告别,却被沈言拒绝了。 沈言已知晓了那魔者的事情,此时道:「若小长老帮我们许多,我看你们所走方向与我们同路,不如我们帮忙一同追寻那魔者罢。」 若见微看他一番好意,点头答应了。 几人动身跟着那黑气继续向东走,杜衡走在最前面,若见微跟上他,问道:「你…现在感觉怎样?方才在阵中…」 「我没事,见微。」杜衡转过头来沖他笑道,「刚才在阵中只是运气时一时受阻,调息一下便好了。」 「……」若见微并不信他的话。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若见微看向他后背,那里的袍子先前被剑锋划了个大口子。 「当然很痛啊,见微你摸摸就好得快了。」杜衡说着就去拉若见微的手。 跟在后面的几人:…… 若见微抬手挥掉他的爪子,一把按在那伤痕处。 「啊!疼疼疼疼疼…」杜衡直抽气,抱怨道,「见微你都不温柔一点!」 若见微懒得和他贫嘴,缓缓将灵力输进他体内,杜衡偏过头去暗暗勾了勾唇角。 走了不多时,又来到一座城门口,陈平仰头看着城门上方写着的「沧州」二字,心有余悸地道:「沧州城…该不会又有什么奇怪的阵法在等着我们吧?」 「不会这么巧吧…」旁边人也道。 「暂时看不出有阵法痕迹,」若见微御剑在空中观察了一阵,此时落地答道,「且这城中灵气颇盛,亦看不出有魔气的踪迹。」 「先进城看看吧。」沈言道。 几人走在街上,看到城中多是穿着各家服饰的仙门修者,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散修,情景颇为壮观。 叶舒奇道:「这城中怎么有这么多的修者?」 「他们应当是来参加这沧州城内的『饕餮宴』的,」司空阙解释道,「每年沧州城皆会举办宴会,会上将展出九州各地新发现的奇珍异宝,也有一些前人修者留下的宝物秘法等等,故而吸引了不少广野上各城的凡人、各仙门的修者以及大量散修前来参加…算算时日便在这几天了。」 几个少年听了,又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围着沈言道:「师父师父,我们也顺便去看看吧!」 沈言怒道:「你们几个就知道玩!莫忘了我们是来帮若小长老除魔的!」 若见微则若有所思道:「奇珍异宝…或许那魔者也会前往。」 「是去找他的刀吗?」若瑾问。 「有可能,」司空阙道,「我们可以先打听打听这次的宝物里是否有刀类的器物。」 「现下可还有那魔者的具体行踪?」若见微转向杜衡问道,就见他面色苍白,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听到若见微喊他,才回过神来道:「啊…只能探查到他身在这城中。」 若见微看他说话间额上又有虚汗冒出,皱了皱眉,道:「先去找个客栈。」 杜衡到了客栈便对众人道了声不必管他,径直进了一间客房,将自己关在了里面。 众人脸上都是一片疑惑,又商量着先出去看看。司空阙看若见微眉宇间一片担忧之色,知晓他放不下心来,对他道:「不如你守在此处,我们几个先出去探探。」其他人也纷纷称是。 若见微道了声抱歉,司空阙笑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说完便与众人走出了客栈。 若见微走到杜衡房门前,轻轻敲门道:「杜衡,我进来了。」 见无人回应,他心下有几分不安,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但见杜衡躺在床上,脸色看着好了许多,他似是睡着了,听到开门声也没有醒。 若见微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看着那人熟睡的面庞,他的脸比少时成熟了许多,轮廓也更明显了,一头银髮铺散在枕头上,胸口随着清浅的唿吸而微微起伏。那破了的道袍被脱在一边,他此时仅穿着白色的中衣,显得有些单薄。 「阿衡?」若见微轻声唤道,见仍没有应答,他轻轻将手搭在对方腕间,探查片刻,微微皱起了眉。 为何阿衡的脉象并无异常?先前他趁为杜衡疗伤时,便悄悄探查过对方体内的情况,也没有任何发现,在如春山中他分明清楚地感觉到,杜衡身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与力量,可如今却在他身上探不出丝毫踪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见微以手轻轻抚过那人的面颊,细细端详着眼前人的眉眼。阿衡,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这五十年你过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再见到你时,我心中有多高兴…… 他将右手盖在那人露出的左手上,两人手腕处的菩提串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沈言带着一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在沧州城内四处打听「饕餮宴」的消息,结果几个少年消息没探到多少,倒是先把自己逛饿了,他只好领着几人进了一家饭馆。 饭馆里正是人多的时候,小二在饭桌间穿梭,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没多久,就见一个人在他们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第40页 叶舒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不禁一愣,诧异道:「净思大师?」 但见那人生的一张与净思无二的脸,只是满头黑髮未束,披散在身上,只在末尾处打了个结,脖颈上挂着一串佛珠,一件僧袍随意地披在身上,怀中抱着一把长刀,看起来颇为狂放不羁。 叶舒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劲,此人虽然长得与净思一模一样,但气质却完全不同。净思面上总是一副无悲无喜的神情,浑身透着一股淡然,此人周身却散发着一股邪气。 他甚至觉得此人和杜衡比起来倒更像个魔头。 就见那人听了他的话,将刀搁在桌旁,面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开口道:「看你这神情,想必是见过我那无趣的大哥了。」 沈言此时走到那人面前,拱手道:「我这徒儿初次下山,见的人少,难免将人认错,净悟大师莫要见怪。」 陈平听罢心中一惊,此人果真是净思的同胞兄弟,那位大名鼎鼎的佛门叛僧——净悟! 第 21 章 名刀 佛门教义多讲求勘破红尘,清心寡欲,遵循坚守本心的道法,所传功法也多为内家心法,净思所使正是无量山独门心法「无量心法」。而净悟十年前从无量山叛道而出,传言他离开时自废在佛门所学,之后靠一把「摩诃」刀在世间行走,行事作风随心所欲,为人也狂放不羁,为仙门百家甚至魔道众人所忌惮。 叶舒也听说过此人的传闻,据说他最忌讳被人提起他那双胞胎哥哥,此时看着对方嘴角那一抹玩味的笑,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净悟听了沈言所说,眼睛仍看着叶舒,回道:「瞧你这老头说的,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小鬼一般见识。」 沈言看着面相不过四十多岁,却被他说成是老头,一个弟子就要站起来反驳,被陈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叶舒被他看得心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幸好这时饭菜上来了,他连忙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空隙间他抬头瞟了一眼身旁的净悟,就见他正往面前的酒杯里倒酒,眼神微敛,不知在想什么。 「饕餮宴」在沧州城内的鉴心楼内举办,为期三日,期间楼内会展出各种各样的宝物供众人参观,当然宝物有真有假,全凭来人探讨判断,如果有人遇到合眼缘的宝物,可通过负责的专人找到提供宝物的人,买下或者换取相中的宝物。若是极为贵重的宝物,则会留到最后一日晚上在楼内专门的会场拍卖。 这些宝物的有些是家传,有些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还有些则是专门勘察的人获得的,或者拿到这展会上供人们品评,或者拿去拍卖,换取钱财或者别的宝物。 他们几人来时已是「饕餮宴」的第二日了,司空阙领着若瑾在会场中转了一圈,展出的器物里有不少的宝刀,但却并未发现魔者的踪迹。 司空阙边逛边问若瑾道:「小瑾吶,杜衡是怎么回事啊,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我也不知道。」若瑾也奇怪的很,「在阵中时开始还好好的,自从跟师兄与你去了一趟城主府后,我就觉得他精神不太好。」 「他看着不像个魔门的人,」司空阙又道,「但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身上藏了许多事…让人看不真切,我不信若见微看不出来。」 「……」若瑾想起如春山中时杜衡秒杀孟离的情景,开口就想反驳司空阙的前半段话,可她听到后面的话时又沉默了,杜衡那日含着无限悲伤的双眼又浮现在了她眼前。 这个人,她确实捉摸不透,师兄…也看不真切吗? 两人回到客栈时正见若见微黑着一张脸从杜衡房里出来,「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还把门给锁上了。 走近时还能隐约听到杜衡在里面敲门的声音,他那欠揍的话语传了出来:「哈哈哈…见微我错了,你快把门打开…」 司空阙:「……」 若瑾:「……师兄你没事吧?」 若见微黑着脸道:「没事。」 司空阙看着他脸色,指着一旁的门小心地问道:「他…也没事了?」 就听若见微咬牙切齿道:「他好得很。」说完便往客栈大厅走去。 司空阙与若瑾对看一眼,皆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若见微身后走到大厅坐了下来。 若见微先前在房内陪着杜衡,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旁杜衡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他。 「……」若见微干巴巴问道,「你醒了?」 「哎呀,我要是不醒过来岂不是要错过这美人在侧的好景了,」杜衡撑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没想到见微你这么想我,竟然主动投怀送抱,我就知道你以前只是不好意思…」 若见微从床上起身,打断他的话:「你身体好些了?」 就见杜衡以手轻轻放在自己嘴上,故作惊讶道:「我知道见微你主动,但也不必这么着急罢,现在还是白天,你我就……这样多不好。」 若见微听他越扯越离谱,脸色沉了下去:「杜五!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杜衡沖他眨眨眼:「想你呀。」 若见微黑着脸下床往房间外走去,留下杜衡一个人在床上笑得打滚:「哈哈哈…见微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禁逗呢…」 若见微在门口冷眼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锁上了房门。 第41页 若瑾看着在座位上给自己倒茶降火的若见微,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好像自从杜衡与他们同行之后,师兄生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大部分都是被某人给气的,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师兄也有这么丰富的情绪。 若瑾突然很想知道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三人落座不久,又有一人走进了客栈,那人看向他们这边时,忽然眼前一亮,快步朝他们这桌走了过来。 只见那人面相大约三十多岁,生的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衣襟上绣着繁复的纹饰,腰间别着一把剑,一副风流倜傥的打扮,朝几人拱手道:「若小长老,司空道长,幸会。」 三人也回礼道:「陆掌门,幸会。」 此人乃是浮玉山掌门陆珏。浮玉山是仙门百家中与苍梧山、榣山乐府等齐名的大派,而且山中还藏有十方神器之一,故而在百家中声望较高,而当今掌门陆珏更是因其飘逸绝伦的剑法在修者当中颇有名气。 不过提到陆珏,比他的剑法更出名的,却是他的风流多情,传言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坊间话本更是多有描写他的风流韵事,甚么高冷仙子为他思念成疾,绝世舞姬与他风月痴缠,风尘女子因他苦守数年……简直花样百出。 这些风流之事虽不知真假,陆珏也没有承认过,不过看他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确实是个风雅之人。 陆珏接着问道:「几位也是来参加这『饕餮宴』的?」 「唉,我等哪有陆掌门这般雅致,」司空阙回道,遂将魔者杀人寻刀之事告诉了对方。 陆珏听后回道:「原来如此…说到此次宴会上的刀类宝物,我倒是知晓,明日的拍卖会上,会展出一把名刀。」 几人心中皆是一凛,若见微问道:「陆掌门可知道这刀的详情。」 「这我也不清楚了,」陆珏笑笑,「毕竟拍卖会上的宝物贵重的很,怎么可能轻易将消息透露出来。」 陆珏与他们攀谈了一会儿,便有事离开了。 司空阙问:「怎样,明日要去看看那所谓的名刀么?说不定那魔者也看上了那刀呢。」 「先接着在这城中探查罢,若是仍无线索,便前去一观。」若见微回道。 晚些时候,涿光山一行人也回到了客栈,众人交换了消息,司空阙听罢对若见微道:「这次『饕餮宴』也算高手云集了,可惜只是场鉴宝会,若是比武大会的话,我定要撮合好友与那净悟比试一番,肯定精彩万分。」 若见微听了未作表示,倒是一旁的陈平忍不住问道:「那依司空道长看,若小长老与净悟大师谁更胜一筹呢?」 「这个嘛,」司空阙摩挲着下巴道,「好友剑法造诣非净悟可比,但净悟运刀擅长以奇制胜,我看很难说呢。」 净悟大师这么厉害?叶舒想到白日里,净悟在他们桌旁吃完饭拿着刀离开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背后莫名出了点冷汗。 第二日白天众人在城中寻找仍一无所获,遂商议晚上去拍卖会现场看一看。 杜衡被若见微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终于老实了不少,又以自己可以循着先前黑气的指引帮忙找出魔者为由,要跟着众人一同去鉴心楼。 若见微冷冷问他:「之前不是说你的法子只能探知那魔者在城中吗?」不然大家也不会两天来在这沧州城内瞎转悠。 杜衡委屈道:「我第一日困的不行睡了一觉,醒来又一直被见微你关在这黑漆漆的房间里,怎么可能探的到嘛。」 「……」归根到底都是怪自己把他关在屋里了? 杜衡软磨硬泡,若见微终于答应了,他道:「若你感觉不舒服,不必勉强。」 「我知道啦。」杜衡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出门前若见微又给杜衡戴上了幂离,城中修者众多,难免有人将他认出来,若见微虽不怕麻烦,却担心杜衡现在的状况,又怕有人故意刁难。杜衡知晓他心意,对他道:「我会小心的。」 一行人来到鉴心楼内时,拍卖会已即将开始。 但见一楼大厅正中央摆着一个大展台,四周已挤满了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猜测着这次拍卖的展品。 二楼则被分成了几个隔间,每个隔间皆被屏风挡住了,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人影,是贵宾席。 若见微他们站在一楼的人群中,他问身旁的人:「现下能探到那魔者踪迹么?」 杜衡暗自催动术法,语气微沉:「那人…正在这楼中。」 几人听罢皆是一惊,忙各自向四周查探,此时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只见负责人走□□的展台,向众人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欢迎诸位来到『饕餮宴』的拍卖会现场,今晚拍卖的都是我们精挑细选过的最有价值的宝物,若有合您眼缘的,就请各位举手竞价,价格最高者即可得到该宝物。」 底下人都蠢蠢欲动起来,那人也不废话,直接道:「那我们有请今晚的第一个宝物……」 一连拍卖了好几件宝物,现场气氛十分高涨,几人探查了一圈会合在一处,都没有什么发现。 杜衡皱起眉道:「不应该啊,按照指引,那魔者离我们很近了…」 他说话间,台上负责人正要介绍下一件拍卖的宝物:「下一件想必会是许多修者的竞争之物了,此物的名声在九州之上流传已久,它就是——名刀『霸下』!」 第42页 在场的人们皆激动起来,就见一人捧着一个长形的盒子走上台来,众人皆向那盒子看去,盒盖被缓缓打开,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盒子里的长刀之上有浓郁的黑气冒出,竟缓缓凝成了一个人形! 第 22 章 空桑 只见那人浑身被黑气包围,面容隐在乱发之下看不清楚,但在场众人皆已感受到他身上浓重的魔气。 便在众人愣神之际,忽见那魔者拿出盒中名刀「霸下」,抬手一挥,台上几人尚来不及反应,脖颈上已添了一抹刀痕,再一瞬,便有血液喷薄而出,台上顿时一片血红,更有温热的血液喷在台下离得近的几人脸上。 在场之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杀人了!!!」 「有魔者杀人了!」 「救命啊!」 若见微看着台上的魔头,脸色微沉,他已从刚才那几人的伤口与那人挥刀的手法断定,此人正是那犯下连环杀人案的兇手! 现场已乱做一团,人们慌乱地想楼外跑去,不少凡人未见过杀人之事,已被这骇人的场景吓破了胆,瘫在原地不能动弹。 在场之人有许多修者,此时将那魔头团团围住,叫道:「魔头拿命来!」便有几人率先攻了上去。 「不可…」若见微要阻拦已来不及,就见那魔者将刀反手一挥,便有一股刚烈刀气向那几人而去,瞬间将几人拦腰斩成了两段。 若见微瞳孔骤缩——此人比他所想还要强悍! 余下几人见此情形,都愣在了原地,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魔者提刀就要向他们砍去,几人回过神来欲还手时,已失了机会,眼看就要被一刀毙命,忽然一人携一道冷然剑气挡在前方。 二人力道相撞,若见微心下一凛,此人实力在他之上,他喝道:「快跑!」 身后几人忙带着各自兵器向出口跑去,那魔者见有人挡住了他的攻击也是一愣,转眼便是更加兇狠的攻势袭来,若见微不敢大意,使出平生所学应付眼前之人。 司空阙与沈言见那魔者与若见微打得难捨难分,甚至有压制之势,忙上前相助。有涿光山弟子看几人相抗看得热血沸腾,就要提剑上前,被杜衡一把止住了。 「我劝你不要冲动,否则那边就是你的下场。」他抬手指了指刚刚几位修者尸体所在之处。那弟子一腔热血霎时冻住了。 「这魔者实力强大,你们几个先随众人往楼外一避。」杜衡对几人说道,「莫要让见微他们为你们操心。」 若瑾知他用意,率先往门外去,涿光山弟子跟在她后面,杜衡守在最后,以免几人被战斗波及而误伤。 将几人安置在一处安全之所,杜衡抬手在他们周围布了个结界,将几人罩在其中,又道:「待会儿要是有危险,记得快跑。」 若瑾知道情况危急,答道:「我们知晓了。」又看他要离开,忍不住道:「你去哪里?」 「自然是回去帮见微对付那魔头了。」杜衡理所当然道。 若瑾一时被卡住了,这段时间每日听他插科打诨,险些忘了幽都山左护法实力亦是不差,她顿了顿,最后说道:「你与师兄要小心。」 「放心,」杜衡拍了拍她的肩,轻笑道,「我自会照看好见微,这几人就交给你了。」 杜衡再回到现场时,鉴心楼已塌了一半,有四人正与那魔头缠斗在一处,其中一人正是浮光山掌门陆珏。 先前逃出的修者不少已冷静下来,正在帮忙疏散四周的百姓。 若见微长剑在手,脚下步法变换,眨眼之间剑招几变,数道剑光如新月般直向魔者而去,那边沈言手中「抱朴」剑亦挥出一道极简招式,蕴含深厚灵力的剑气与若见微呈夹击之势,向持刀魔者攻去。 那魔者横刀在手,身上魔气大涨,挥刀一左一右两招化解了两人的招式,而后刀气横扫四周,直逼得四人动作一滞。 眼看刀气余势要击上一边正在逃离的百姓,忽然斜里横出一刀,挡住了这波刀势,而后刀身翻转间,将那刀气化解。 正是净悟携着「摩诃」刀而来。 那僧者接下一招后,脸上现出个邪气的笑:「不错不错,这刀者实力不凡,且让我来会会你!」 说完便提刀迎了上去。 净悟、陆珏与司空阙和那魔者斗在一处,若见微暂且退出战圈,杜衡忙到了他身边,见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表情一时有些凝重。 他从怀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从中挑出一瓶打开,拿出一粒丹药送至若见微嘴边,若见微张口吞了下去,就听杜衡道:「这魔者…怎的如此厉害?九州之上不曾听过此人名号。」 「他身上魔气很重,而且他的刀法已臻化境,放眼当今九州恐难有出其右者。」若见微暗自调息,觉得体内灵力恢復了不少。 「所以…他是『霸下』的刀主?」杜衡问道。 「尚未可知。」若见微语气沉沉。名刀「霸下」乃是五百年前九州一位大能的佩刀,但那位大能据说早已陨落,若此人当真是原主… 两人说话间,那魔者已逼得几人连连后退,眼看魔者就要往城中去,若见微忙抽剑在手,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霸下」与「照夜」相撞,迸发出一股巨力震动四周,若见微却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m.ζingyutxt 先前几人与魔者缠斗,因其强悍实力,皆未能近身,此刻若见微与那人隔着刀剑相对,隐隐看到他乱发之下一双通红的眼睛与额间闪烁的印记,而比这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此人周身除了浓重的魔气之外,更萦绕着巨大的怨气,那怨气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43页 眨眼之间,魔者周身魔气又涨,若见微被他一震,不得已后撤一步。那人眼看又要逼上前来,忽的动作一滞,若见微定睛看去,就见几道紫色咒文缠住了魔者的四肢,正将整个人向后拉去。 杜衡手中催动着咒法,口中道:「见微!」 若见微会意,抽剑回身,跃至半空。但见皓月当空,他身影在月色映照下显得愈发皎然,而后招式变换,剑意随着月光倾泻而出,直向魔者周身而去。 那魔头想要躲避,却被咒文束缚不能动弹,硬生生接下了这股剑意,直直跪了下去。 若见微落地向前,周围几人此时也缓缓围住那魔者,却在此时,那魔者怒吼一声,身上再次爆发出了巨大的魔气。 魔头以刀撑起自身,而后手中刀极招变化,顷刻间,刀气如罡风挟着魔气向几人袭去。众人忙起手抵挡,身上或多或少添了些伤痕。 净悟一边挥刀抵挡罡风,一边骂道:「娘的,这魔头就不能消停会儿!」 司空阙身上伤势较重,「泰器」化作盾牌挡在他身前,回道:「大师也看到了…这魔头身上魔气…似是无穷无尽…」 陆珏佩剑名「无瑕」,使得一手飘逸剑法化解攻势,接道:「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呀。」 沈言对魔多时,此时已有些力竭,也道:「吾等灵力…迟早要消耗完,那时…」 若见微眼色凝重,道:「不是魔气没有穷尽,而是他身上有无尽的怨气,怨气转化为魔气,所以他才有用不完的魔气。」 「又是怨气?」杜衡奇道,而后看向净悟笑道,「这回我们可有佛门之人了,不如大师试试?」 净悟一边抵挡,一边回了他个大大的白眼:「爷爷我早就不是佛门之人了。」 「就算不是佛门之人,也应当会使佛门的超度之法吧,」杜衡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大师不必不好意思,你在此用了,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去他娘的不好意思!净悟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冷冷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那魔头挥刀向众人而来,几十个回合后,沈言与司空阙皆受了重伤,不得已退出了战圈调息。 少了两人攻击,魔头攻势愈加猖狂,手中「霸下」刀快如虚影,向剩下三人攻去,陆珏一时不察,被砍伤左肩,手中剑也慢了不少。 眼看又有一刀斩落眼前,若见微忙抽身挡在陆珏身前,却在此时,再生变故! 只见魔者周身的魔气再次大涨,竟将若见微整个包围其中。 杜衡目眦欲裂:「见微!」 若见微最后只听到杜衡焦急的声音,而后便被拉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睁眼时,若见微感到自己似乎身在一处山上,身旁云气缭绕,眼前站着一人,手中提着一把剑。 他凝神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因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藏于苍梧山的神器「昭明剑」! 这是怎么一回事?此处是哪里?这人又是谁?他想张开口问,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若见微这才发现这具身体似乎并不是他自己的身体,此时四周云雾散开,他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就听「他」开口了:「素闻『昭明君』丹曦剑法卓绝,吾今日便来请教!」 若见微看着眼前这位面容肃穆的男子,心中惊愕不已:此人竟是十神之一的「昭明君」?!他此刻有些明白了,自己先前被魔者的魔气吞噬,现下他看到的,应是此人的记忆,那这魔者的身份…… 只听丹曦开口,低沉的声音传来,直教若见微又是一惊:「『空桑君』刀法超凡脱俗,某自当全力以赴。」 若见微看着「自己」抬手缓缓抽出的刀,长刀周身泛着银光,刀身上刻着古老的纹路,他知道这把刀,在《九州志博物篇》中,正是十神之一,「空桑君」的佩刀——「白帝」! 第 23 章 难平 「白帝」不愧与「昭明」同列为十方神器,空桑君拔刀在手,佩刀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战意,刀身颤动,银光流转,隐隐发出嗡鸣声。 对面昭明君丹曦亦提剑在手,两人静静对峙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忽然,空桑君率先动作了。只见他以刀在身前划了个半圈,一瞬引动身边空气皆攀上了热度,而后一手起势,脚下一蹬,沖向对面的丹曦。 却见丹曦不慌不忙,额间剑印一闪,挥剑使出平平无奇的一招,正好抵挡住空桑君斩向他的刀。空桑君眼中有片刻的诧异,随后便被燃起的战意与兴奋替代,他道:「好!好!好!」随后抽身后退几步,復又攻了上来。 只见两人一攻一守,刀者招式大开大合,招招裹挟着刚烈的气势向对手攻去,剑者招式大巧若拙,看似被压制却稳稳掌控着战斗的节奏。 若见微跟随空桑君的视线看着对面丹曦的动作,心中暗暗赞嘆,不愧是「昭明」剑的剑主,人如其剑,招如其人,长剑光华内敛,深藏不露,剑意却气势磅礴,招式看似平常却暗含玄机,人看似在守方,却有隐隐的战意与掌控的气势散发出来。 二人战斗间,浩瀚神力四散,引得四周山谷皆为之震动,连天地亦为之变色,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战至酣畅淋漓,相继收回刀剑,相视一笑。 空桑君道:「今日与君一战,我只觉得自己忝居十神第二之位了,『昭明』剑主,当真胸中藏日月。」 第44页 丹曦亦道:「『白帝』崩天裂地之威,令某今日大开眼界。」 若见微听了二人对话,心下一惊:空桑君实力竟在十神第二,怪不得他们几人联手也未能与之抗衡。而他观二人一战,昭明君实力与空桑君不相上下,这便是千年前十神的实力么?而听空桑君所言,十神之首的实力该有多强? 他正想着,忽觉眼前一黑,视线再清晰时,周围已换了场景。 空桑君似是靠在一棵树下,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白帝」被搁在身边,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一会儿,但见一位女子向这边走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招拒师兄又去找人打架了。」 若见微随着招拒的视线而去,看到一位长相秀丽清雅的女子在他身边坐下了。 招拒声音里有些无奈:「我又不是没事找事,只是碰到了个实力相当的对手,忍不住与他过过招。」 「让我猜猜…以如今师兄的实力,能让你这么说的…只有那位一直让你耿耿于怀的『昭明君』了罢。」女子声音中含着笑意。 「广寒师妹果真料事如神吶!」招拒语气颇为轻快。 「师兄休要编排我,」广寒佯怒道,又关切地问,「结果如何?」 招拒闻言,突然正经下来,道:「『昭明君』向来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在人前极少出手,故而并未列入十神前三,但我此番与他一战,他实力绝不在我之下。」 「能让向来心高的『空桑君』说出这一番话,看来这位『昭明君』不简单啊,」广寒道,「『昭明君』虽甚少在人前出手,但『昭明』剑可是闻名九州,每位修剑之人,皆以亲眼看到『昭明』剑真容为傲呢。」.52tuishu 「怎么,『清虚君』也想与他一战吗?」招拒笑着看向她,若见微这才注意到,广寒的额间也有一道蓝色的印记。 「清虚君」,《博物篇》所载十方神器之一「古月」剑的持有者,原来竟与同为十神的「空桑君」是同门。 画面再次转换,只见招拒几人正同一人酣战,但见那人浑身上下被浓浓的魔气包围,来往间接住几人攻势,口中发出嘶哑的笑声:「哈哈哈哈…便是十神…又能奈我何?」 就听招拒喝道:「魔头!你为祸九州,造成生灵涂炭,吾等必将你诛杀在此!」 那魔头闻言,将攻势调转向他而来,招拒提刀一挥,白光划破袭来的浓黑魔气直向魔头而去。 忽听旁边广寒喊道:「师兄小心!」 招拒尚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剑光划过,斩杀了他身后的魔物,他回头看去,正见丹曦提剑到了他身旁。 若见微看着四周暗沉的天色与漂浮在空中的浓黑魔气,心下微凛,这恐怕就是千年前的封魔之战了。如此看来,千年前那魔头实力强悍非常,十神联手也与他战得难捨难分。 他还待细看,眼前又是一黑,再回神时,却见眼前场景模模煳煳,不停转换。 招拒似是受了很重的伤,他大口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在林间奔走,用手中的刀拨开前面的障碍。不多时,他来到了一处山洞中,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身上疼得厉害,若见微在他体内,也能感觉到这副身躯怕是已经无法恢復,但比这更令他难受的,是招拒心中那悲凉的绝望,他能感受到他心中那不愿承认的悲伤的事实,有一个声音冰冷地对他说,广寒和丹曦已经都死了。 封魔之战,十神用尽全力联手封印了魔头,却也损失惨重。曾经意气风发,纵横九州,除魔卫道,济世救人,却落得非死即伤,黯然隐世的下场。 招拒愤愤地一拳砸在地上,他抬手想要去拿掉在一旁的「白帝」,却半天也没能拿起来,身上的伤势又加重了,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若见微方才却清楚地看到了——「白帝」的刀身上,分明有一丝魔气缠绕。 招拒开始在这山洞中养伤,他的伤恢復地很慢,而「白帝」上的魔气却趁他心里空洞之际,逐渐侵蚀着他的心神。 他发现了那企图攻陷他的魔气,他运功想把它们逼出体外,那蛊惑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真是可怜吶…曾经十神第二的『空桑君』,『白帝』一刀噼山断海,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却只能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中…」 「闭嘴!」 「…你心中必定有许多不甘吧…曾经风光无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魔头!闭嘴!」招拒说着便要拔刀。 「…呵呵呵,你如今的情况…还拿的了『白帝』,除的了魔吗…」 招拒拔刀的动作一顿,他浑身都颤抖着。 恶魔还在低语:「…还有你的好师妹,你不后悔吗…没来得及向她表明你的心意…」 「你!」招拒心中涌起一阵深沉的悲哀,他抖得更厉害了。 「…『空桑君』,」那声音含着无限的恶意,「你现在…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罢了…」 招拒浑身一震,所有的不甘,悔恨,悲伤,愤怒都一齐涌上心头,他一使劲,拔出了「白帝」。下一秒,忽觉后心一凉,他尚来不及回头看是谁,就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浓厚魔气所包围,手中「白帝」掉落在地,他堕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若见微随着招拒被拉入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见微!见微!」 第45页 他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正看见杜衡一张焦急的脸:「见微!你醒了?」 若见微头脑还有些昏沉,他被招拒心中的情绪压抑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嗯。」 杜衡见他仍是一副恹恹的神色,忙伸手去摸他的脉,口中道:「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 若见微这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杜衡怀里,一时有些愣怔,直到杜衡捉了他的手把脉,他才开口道:「…我没事。我看到了他的记忆,那魔者真实身份…是十神之一的『空桑君』。」 杜衡动作一顿,又掏出一颗药丸放到他嘴边,道:「你受了不少伤,先休息片刻。」 若见微吃下了药,又抬眼看他,杜衡方才不顾一切地从魔气中将若见微拉出,此时也显得有些狼狈,那幂离早不知掉到了何处,露出了他一头的银髮。 杜衡面上焦急的神色稍缓,此时看若见微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将手放在他眼前,小心翼翼地挥了挥道:「见微?你不是魔怔了罢,就算我好看也不用一直盯着人家看吧…」 若见微挥开他的爪子正要回话,忽然听到一声:「是你!幽都山左护法!」 两人向声音源头看去,就见一个修者站在他们不远处,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此时见杜衡看他,又喊道:「真的是你这魔头!你为何在此处?该不会那破坏饕餮宴的魔者与你是一伙的?!」 好一个无中生有,杜衡一脸无奈,正要说话,就见若见微从他怀中起身,将他整个护在身后,同那修者道:「他与那魔者不是一伙的。」 那修者显然也认出了若见微,听他为杜衡辩护,愣了一瞬,道:「若小长老又如何如此断定…」 此时周围众人听到三人对话,也都围了过来,杜衡不欲若见微为难,从他身后走出,吊儿郎当道:「这位道长真是冤枉在下了,我不过是路过沧州城,才来这饕餮宴上凑个热闹,哪想遇到了同行…」 「…我与他当真不认识,说起来他是抢我饭碗的,怎有可能和我一伙,我方才还同他打了一架呢。」 那人仍坚持道:「你这魔头的话怎能信,说不定是与那人串通好了,再说方才你与若小长老…」 他话至此处,忽觉对面两人的气势变了,周身温度都跟着降了不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就见杜衡一双凤眼眯了起来,望着他冷冷道:「方才我不过是顺手救了若道长。」 若见微还要再说话,就听司空阙的声音传来:「若见微!快来帮忙!」 若见微回头与杜衡对视一眼,杜衡以眼神示意他自己可以搞定,他便召出「照夜」剑,重新投入了战圈。 司空阙、陆珏几人已与魔者对战多时,皆受了重伤,若见微经过调息恢復了不少,挽救了几人几乎落败的局势。 司空阙趁着调息之际,问他道:「你没事吧?方才见你被魔气包围,我们都吓了一跳,亏了杜衡不要命似的把你给捞出来了。」 若见微沉默一瞬,道:「无事,我看了这魔者的记忆…」 他说着迎向对方砍来的刀,接着道:「他是…十神之一,『空桑君』招拒!」 !!!几人皆是一愣,这个身份太过惊世骇俗,任谁能想到,眼前杀人不眨眼的魔者,竟是十神之一! 招拒听了他的话,动作有一瞬的停滞,包裹全身的魔气稍稍退散,露出了隐藏在乱发下的一双眼,其中满是挣扎之色:「杀…了…我…」 「这究竟怎么回事?」沈言问道。 若见微看着那双眼,仿佛又体会到了那种悲凉与绝望,他缓缓道:「当年封魔之战后,『空桑君』伤重难治,后因佩刀『白帝』被魔气侵染…而致堕魔。」 「…难以置信,」陆珏喃喃道,「强如十神,也会被引至堕魔。」 「他叫我们杀了他?」净悟道,「他倒是看看,我们几个像是能打的过他的样子吗?」 若见微退开几步,思忖道:「或许…可以用神器一试。」他说着,伸手召出了「长岁」。 第 24 章 疯魔 众人看到若见微手中神器,皆是一惊。若见微只道:「机缘巧合之下所得。」 情况危急,司空阙对他道:「你想以神器之力压制同为十神的魔者?」 若见微眉间一凛,举起「长岁」,道:「『空桑君』如今并无神器在手,或可一试。」他说话间,神杖之上显现出点点绿光,逐渐汇聚在一起,而后向远处「空桑君」攻去。 但见招拒横刀在手,上面聚集起浓厚魔气,竟直面「长岁」的攻击迎了上来。 !!「空桑君」即使堕了魔,也仍是这副好战的脾性,若见微不敢大意,右手持「照夜」,左手执「长岁」,一边以长剑抵挡招拒的攻击,一边以神器之力压制对方,一时之间竟真的隐隐与对方打成了平手。 招拒见自己被压制,出招愈加狠厉,魔气刀气横扫四周,多处房屋皆被波及,百姓与修者中皆有不少伤亡,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 杜衡远望战况愈加焦灼,心下不免担心,他看着仍是挡在他面前的修者,道:「你们放着周围的百姓不管,倒是有闲心在这里与我扯皮,这就是所谓正道所行之事吗?」 周围的人陆续散了,去救助四逃的百姓,仍有几人将他围住,先前认出他的那修者又道:「谁知你是否会趁我们救助百姓之时,与那魔头联手!」 第46页 杜衡被他的想像力惊呆了,张口就要怼回去,却在此时,突生变故! 若见微正与招拒战得不分上下,旁里忽然窜出个黑影来挥刀直向他而去,他两手皆挡着招拒,周围几人赶去驰援已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黑影一刀砍在了他身上。iingyutxt 若见微动作一顿,却见招拒不知为何,周身魔气忽然大涨,竟突破「长岁」的压制,一刀直直刺入了若见微左肩。 若见微两面受敌,吐出一口血,抬手以剑抵挡,转眼又受了两人几刀,而后被招拒当胸一踹,直直向后倒去,撞上了一处房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霎时周身烟尘四起,那黑影趁众人不注意,抢了若见微手中的「长岁」便遁逃而去。 杜衡目眦欲裂,喊道:「见微!」他提步就要过去,那修者却又挡在他面前:「魔头休走!你还说方才之人与你不是一伙的?!」 却见杜衡抬手掐住他脖颈,直将他推至一面墙上。他后背直直撞上了墙面,疼得七荤八素,抬眼看去,杜衡眸中一片狠意:「劝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那修者感受到杜衡骇人的杀意,一时噤了声。 杜衡冷冷将他摔下,转头向若见微那处奔去。 那处房屋早已坍塌,若见微躺在一片废墟中,杜衡看到时瞳孔骤缩,同手同脚地跑过去,跪在地上轻轻扶起了他。 却见他身前有一道从左肩至右腹的刀痕,直贯穿整个上半身,背后更是一片血肉模煳,左肩上一个大洞,还不断有血液从中冒出。 杜衡浑身都颤抖着,他小心地唤道:「见微?」 没有回应。 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伸进衣襟里,掏了片刻才掏出那一堆瓶瓶罐罐,他慌乱地取出几个倒在手掌心,一股脑餵进了若见微嘴里。 感受到对方尚且温热的鼻息,他稍微松了口气。 他将若见微的头搁在自己腿上,用手拖着对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他的额头抵在若见微额上,声音里带着哭腔,唤道:「见微…」为何每次,我总是让你受这样重的伤? 招拒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身上的魔气持续暴涨,他疯狂地挥刀攻向四周,嘴里喃喃道:「还…还…给…我…」 十神第二实力不容小觑,疯魔之后更是愈加狠厉,司空阙几人皆重伤倒地,眼看魔气影响范围越来越大,半个沧州城都笼罩在黑气之中,城中人一片惶惶。 若瑾几人所在之处也受了波及,杜衡设下的阵法已经失效,他们在路上奔走,一边挥剑抵挡偶尔袭来的魔气,一边救助受伤的百姓。 叶舒担心道:「这魔头怎么这么厉害,师父他们会不会有事啊…」 陈平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的手也有些抖:「咱师父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若小长老在呢。」 他们几人正往鉴心楼方向而去,若瑾也心里没底,她抬头向前方看去,所见之景直教她唿吸骤停—— 司空阙几人伏倒在地,皆不约而同地往一处看去。 但见一片黑气与烟尘消散之后,杜衡立在一处尚且完好的楼阁顶上,他怀中横抱着昏迷不醒的若见微,身后是如血一般的红月,映照着他周身,仿佛修罗恶鬼,他抬眼看向面前不远处发狂的魔头,冷冷开口道:「你敢伤他至此,吾必教你——百倍奉还!」 若瑾向前奔去,师兄…师兄怎么了?还有杜衡…她脑中闪现出杜衡在如春山中秒杀孟离的情景,心中不安的情绪不断加重。 叶舒拉住她,道:「若瑾师姐,不能过去啊!」 若瑾眼睛通红地看向他:「我师兄他…」她的话音忽然止住了,转头向杜衡那处看去。 高楼之上,杜衡周身散发出浩瀚的神器之力,他眼中紫色光芒流转,而后身边骤然爆发出无数咒文形成的锁链,直向招拒所在的方向而去。 众人皆惊讶不已,司空阙道:「…神器之力?」 陆珏难以置信道:「怎会?是哪一个神器…」 他们都感受到了这股巨大的神力,却并未看到任何神器的踪迹。 净悟看着那空中的咒文,喃喃道:「这是…佛门的梵文…」 几人皆想到了《九州志·博物篇》对十方神器的记载,其中有九个的形制描述都较为具体,却独有一个神器,并无外形记述,且记载也颇为粗略—— 「转轮」,「优昙尊」所持,可渡万千亡魂,同登轮迴。 渡化之法,正为佛门之人所修。 招拒举刀抵挡,咒文已缠住他周身,正在不断缩紧,杜衡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转轮·往生咒!」 剎那间,咒文锁链之上紫光大盛,招拒身上魔气被尽数压制,咒文嵌进他皮肉之中,他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忍痛提刀向杜衡而去。 杜衡再次提升了全身的神器之力,更多的咒文锁链向招拒而去,阻挡他的攻势,招拒身上裂开无数道伤口,有黑色的魔气从中溢出。他此刻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仍然奋力攻向杜衡。 二者一人是神者堕魔,一人有神器之力,对抗间强大的力量四散,离得近的众人皆被压制,更有修为尚浅者与寻常百姓直接被震慑而七窍流血。 杜衡驱使咒文撑起结界护在自己身前,挡住招拒迎面一刀,招拒不要命般挣脱他的咒文束缚,身上魔气再次爆发,杜衡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第47页 招拒将所有魔气聚于刀上,结界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崩塌,杜衡将怀中若见微护住,转过身去以后背生生受了这一刀,「霸下」从他右胸上方贯穿而过。 「唔!」杜衡忍住喉间翻涌而上的腥甜,看着溅在若见微面上的鲜血,眼中狠厉之色闪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呵呵…十神…不过如此!」 他话音方落,招拒双瞳骤缩,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咒文包围,忙抽刀后退,「扑通」一声跪在了一旁。 杜衡转过身来,俯视着他狼狈的模样。招拒浑身被紫色梵文包围,头髮更乱了,额间红色的印记若隐若现,眼中清醒与混沌的神色交替,看起来痛苦极了,他喘着粗气,嘶吼道:「杀…杀…了…我…」 杜衡冷笑道:「如你所愿。」 随后眸中紫光泛起,脚下倏然出现无数紫色咒文,其中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魔气,神器之力外溢,动盪整个沧州城。 他道:「魔轮·碎魂!」 巨大神力裹挟魔气淹没了招拒所在之处,他最后看到的,却是广寒在树下笑着唤他:「师兄。」待咒文消散,那里已只剩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多少意难平,尽归虚无。 众人都被这景象震惊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杜衡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抱着若见微落在地上,若瑾也要过去,就看到他动作突然顿了一下。 若瑾心里「咯噔」一声。 叶舒师兄弟几个跑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地上的沈言扶了起来,司空阙几人也各自调息,就听若瑾突然唤了一句:「杜…衡?」 下一瞬,就见杜衡身上骤然爆发出沖天的魔气,他怀里还紧紧抱着若见微,抬头看向若瑾的眼中却是一片疯狂的神色。 若瑾尚在震惊,杜衡身边的魔气已携着神器之力向她攻来,离她最近的叶舒忙扑过去,二人险险躲过了这一击。 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眼见杜衡身上魔气与神器之力混杂,发疯了似的无差别地向四周攻去,众人忙狼狈地起身抵挡。 净悟一边挥刀挡住面前的攻击,一边骂骂咧咧道:「娘的,为什么好不容易消灭了一个魔头,又来了一个!」还他娘的是个疯子! 陆珏也道:「这位…到底是什么情况?」 司空阙以「泰器」挡在若瑾与叶舒二人身前,面色凝重地看着她,道:「小瑾,你与他相处的时间是我们之中最长的了,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若瑾心里乱极了,她的话语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师兄…还在他那儿…」 司空阙又看向混乱中心的人,若见微被杜衡护在怀中,似是对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他…应当不会伤害若见微。」 若瑾也直觉他不会这么做,可这么久了若见微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心中不免焦急。 沈言此时也到了这边来,问道:「现下该怎么办?我们不能让左护法一直这样下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先前拦住杜衡的那修者又提剑迎了上去,喝道:「你这魔头果真居心叵测!」 却见杜衡看着他,身上杀意暴涨,冷笑道:「是你啊…」 那人突然感到背后发冷,就听杜衡继续道:「…原来你还没死啊…」他说着竟笑了起来,面上疯狂之色更甚,「呵呵…那就让我…亲手送你上路吧!」 他说完话,周身魔气与神力一同暴涨,直向对方而去。那修者举剑抵挡,却被魔气绕住了脖子,慢慢提至半空。眼看魔气越收越紧,他丢掉了手中的剑,不断挣扎着。 若瑾看着杜衡面无表情的脸,与那人发青的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惊唿道:「不要!」 司空阙上前欲阻止杜衡,却被袭来的魔气阻拦,杜衡看向他,眼中隐隐有血色,仍是笑着道:「你…也这么急着来送死吗?」 他话中满是疯狂:「不要着急…我会一个一个…成全你们的…」 他说完又转向被提在空中的人,继续收紧缠在他脖间的魔气,那修者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若瑾忍不住闭上了眼,不知道为何,她有种如果杜衡真的杀了这人,一切就无法挽回的预感。 其余的人还想上前,皆被杜衡的魔气挡在了原地,眼看着半空中的人渐渐停止了挣扎。 便在此时,几人看到杜衡怀中人动了动。 若见微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盖在了杜衡那双泛着血色的眼睛前,口中唤道:「阿衡…」 杜衡只觉得仿佛有雪花落在自己的眼睫上,他轻轻眨了眨眼,周身狂暴的气息忽然停了下来,转眼间消失的无声无息。 「我在…」他轻声回道,「我在,见微。」 第 25 章 失控 若见微正在一条街道上走着,夜色已深,街上却灯火通明,热闹极了,卖货的,卖艺的,卖小吃的都在奋力叫卖着,行人络绎不绝,人们欢快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忽然有一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就见一张放大的恶鬼的脸出现在眼前。 「……」若见微道,「无聊。」 杜衡把面具推到头上,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眼:「见微你怎的如此无趣,好歹也配合我一下嘛。」 「哦,」若见微毫无感情道,「我好害怕呀。」 「噗,」杜衡被他逗笑了,「我真是服了你了。」 第48页 他们说话间,身旁有不少人经过,把杜衡向一旁挤了挤。 若见微对他道:「夜市上人多,你跟紧我。」说着转回身向前走去。灵魊尛説 就见杜衡快走几步到了他身旁,拉住了他掩在衣袖下的手,两人腕上的菩提串碰在一起。杜衡笑着道:「知道啦见微,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若见微转头看向他,灯火明灭间,杜衡的笑容被映照地明亮又温柔。 若见微在床上睁开了眼,他竟然又梦到了五十年前的事。 一旁的若瑾见他醒了,忙凑到床边问道:「师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若见微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已好得七七八八,他开口道:「无事…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若瑾松了口气,回他道:「已有三日了。」 此时叶舒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状忙到床边将碗递给若瑾,道:「若小长老你终于醒了,若瑾师姐很担心你,一直守着你呢。」 若见微眸光中有淡淡的温柔:「辛苦阿瑾了。」 他从床上支起上半身来,靠在床边,接过若瑾递给他的药碗,问道:「我们现在在何处?沧州城内状况如何?杜衡…在哪里?」 叶舒在一旁答道:「我们正在沧州城内的客栈中,此次魔祸城内百姓与修者皆有伤亡,城中坐镇的修者已在处理善后了。」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没了下文。 若见微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杜衡他人呢?」 一直没说话的若瑾此时看着他道:「杜大哥…他走了。」 若见微脸上的神情有片刻的空白,他重复道:「他走了?」 若瑾看着他的神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过起来,她接着道:「不过他说…他还会来找你的…」 三日前,杜衡将若见微抱回了他先前住的客栈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两人都是一身的血,他俯身看了若见微片刻,拿来一块干净的手帕,细细地将若见微脸上的血污都擦去了,而后将若见微脏污的袍子换下来,仔细地擦拭了一番他的身子,最后又替他重新换上了干净的衣袍。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若瑾正等在门边,迎上他焦急地问道:「杜…大哥,我师兄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杜衡神色间难掩疲惫,看着她道,「接下来劳烦你照顾见微了。」 若瑾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你要去哪儿?你…不休息一下吗?」 杜衡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他说着越过若瑾向外走去,若瑾看着他半晌背影道:「你不留下来陪着师兄吗?若是师兄醒来…」 他的脚步顿了顿,说道:「若是见微问起…若是他还愿意…我…会再去找他的。」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见微听完后默默垂下了眼睫,半晌他开口道:「我知晓了…把这几日的事情与我说说罢。」 若瑾与叶舒两人将他昏迷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若见微听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道:「辛苦你二人了,快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若瑾忙带着叶舒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若见微抓紧了身上的被褥。 阿衡…… 这段时日杜衡在他身边,两人的相处似是与五十年前无二,让他几乎沉溺在这失而復得的欢喜之中。两人默契地避开了所有五十年间的种种,妄想就此弥平时间造成的所有隔阂,可事实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一切都已不同了。 他听若瑾所言,杜衡在他昏迷后,先以神器之力杀空桑君,而后又魔气爆发,险些荡平沧州城,心里又惊又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杜衡在幽都山到底经歷了什么,他体内的神器之力又是从何而来,现在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无数的谜题围绕着若见微,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感到深沉的无力。 杜衡此时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他状态极其不稳定,自出了沧州城后,就一直往人迹较少的荒山野岭处走,他跑了很久,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只想着这副模样不要被见微看到。 他体内神器之力与魔气都已失控了,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拉扯着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分成了两半,痛到失去了知觉。 他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眼前一片模煳,手里却紧紧攥着那串菩提串,直到攥出了血来,他却好似毫无所觉。 好疼啊…见微,怎么会这么疼…可我现在…不能去找你… 丝丝缕缕的魔气又从他体内溢出,他一拳砸在身旁的树上,眼底有隐隐的发红,是将要入魔的徵兆。 好疼啊…凤止…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倏的抬起头,滔滔的魔气骤然在他周身爆发,席捲四周,他的银髮在风中凌乱,整个人如同疯癫一般。 忽然一道强劲的气劲直直打入了他后心,他支持不住地轰然倒在了地上。 乐正岚落在他身后,道:「还活着吗?」 杜衡在地上翻过身来,面向着她,大口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缓了过来。 他周身的魔气已被压制,眼底的血色也褪去了,此时嘴角扯出个笑,回道:「托你的福,没死成。」 「啧,」乐正岚往他怀里丢了瓶药,又道,「你怎么回事?老娘正满九州找你,就听到沧州城有魔头作乱,前往时老远就感受到了你身上的『转轮』之力爆发,这还不够,你还给我整个魔气失控,嫌自己命长吗?」 第49页 杜衡没有回话,只打开药瓶将里面的药丸都到进了自己嘴里。 「……」乐正岚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感觉如何了?」 「好得很,多谢右护法大人赶来救小的一命。」 乐正岚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什么时候了还在和她扯皮。 杜衡又道:「你肯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说来听听。」 乐正岚正色道:「是凤止叫我来找你的,那日…」 她将自己在幽都山后山所见情景与凤止差她出山的缘由都告诉了杜衡。 杜衡听后若有所思:「后山的山洞…我之前也未曾发现蹊跷…」 「或许是阵法,」乐正岚道,「我猜测或许只有凤止才能开启。」 「呵呵,」杜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老疯子看起来是怀疑你了…才叫你来找我。」 乐正岚看着他,有些担心道:「我虽然知道此时叫你回去不妥,但…我的药丸只能压制一时,真要平息你体内互相冲撞的两股力量,还需凤止亲自…」 「我知道,」杜衡望着天空,道,「我正是要回去,顺便一探后山山洞内的秘密。」 「那你的计划…」 「我此番在沧州城内遇到了堕魔后的十神之一『空桑君』。」 乐正岚一惊,就听杜衡继续说道:「看来十神下落并不简单,若想彻底搞清我身上神器之力的来由,需得了解当年封魔之战前后的具体细节,以及十神的详细生平,方能更加深入探知神器所藏奥秘。」 「据我所知十方神器之中正有一条可以探查的途径。」 乐正岚跟上他的思路:「你是说——『溯世』?」 「对,接下来我回幽都山会会那老疯子,你便前往保管『溯世』的浮玉山一探。」 「包在我身上,」乐正岚爽快道,见杜衡还看着她,疑惑道,「你还有事?」 「岚,」杜衡眼中是少有的认真,「拜託你帮我照看一个人。」 离沧州城不远的一座小城中,正有一人快步从街上穿过。 他头上戴着个斗笠,遮住了面容,一身黑衣,一直走到一处院子里扭头关上了门,才坐下来大喘了几口气,而后脱下外套,露出左边的肩膀,那里豁然被划了个大口子,虽然做过包扎,仍有黑色的血迹渗了出来。 那人皱紧了眉,忍痛为自己换上新的纱布,就听一道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呵呵,没想到就算夺了『空桑君』的刀,你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那人包扎的动作一顿,眼中恨意闪过,愤愤道:「我不过是一时大意了。」 「呵,」那声音含着一丝嘲讽,「把东西给我吧。」 「什么东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晋阳城被『空桑君』打败,又追至沧州城,却没能再与他交手,反而趁乱抢走了神器『长岁』。」 「……你先前不是说『长岁』已对你无用了吗?」 「是对我无用…但对他人可未必,拿去做个人情也好呀。」 「……」 见那人没有动作,一直隐在暗处的人现出身来,走到他面前冷冷道:「别让我重复第二次。」 巨大的威压显现,坐着的人承受不住,翻手化出「长岁」,交到了他手上。 得了神器的人一声轻笑,而后身影便消失在院中。 若见微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司空阙正坐在大厅里等他,身旁还坐着一人。 他走过去坐下,这才看清那人是先前认出杜衡的修者,脖子上一圈青紫色格外显眼。 司空阙开口道:「见你无事我便放心了,陆珏与净悟养好伤先走了,我也要回广陵城一趟,将杀人魔者之事做个了结。」 若见微朝他点头道:「劳你费心了。」 「唉这有何妨,」司空阙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人,「这个人一直留在这儿,说是与你有话要讲。」 那修者别别扭扭地开了口:「那日…多谢若小长老救了在下一命。」 若见微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看着他无声嘆了口气:「是我该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那修者颇为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左护法他与您究竟…」他说到这儿忽然看到司空阙在一旁对他疯狂使眼色,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若见微神情间恢復了冷淡之色,司空阙道:「你…放宽心,我先告辞了。」说完便向他拱手一拜,离开了客栈。 那修者也跟着道别离开了。 不一会儿,沈言也带着叶舒一行人向他告别。 若见微拱手道:「此番多谢沈掌门相助了,以后若有难处,在下定当尽力襄助。」 沈言笑道:「涿光弟子修道,不求证道成神,但求除恶务尽,护世间安宁,岂敢多言其他。」 他说完便领着一众小辈向外走去,若见微在他身后又行了一礼。 若瑾同叶舒道了别,此时走到若见微身旁小心问道:「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要去找杜衡吗? 若见微垂眸沉默了半晌,对她道:「回苍梧山。」 第 26 章 苍梧 幽都山。 凤止从后山的山洞里走出,向山上住处走去。 他近日里派了部下去打探几个藏有神器的仙门动向,原本他并不打算与仙门各家正面交锋,但迟迟没有新的神器的线索,他实在等不及了,决定先从现有的神器下手。 第50页 行至门前,他眉间一皱,忽有所感,而后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院中。 就见一人一身黑袍,斗篷遮面,正坐在院中桌前自顾自地喝茶。 凤止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晃着手中的茶杯,缓缓道:「凤掌门何必如此冷漠呢,你我好歹也是合作关系,更何况…我可是帮你找到了为你家那位大人修復神魂的方法…」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凤止以妖力击碎了他手上的杯子。 「你来干什么?」他向前几步,又重复了一遍。 「哎…在下一片好心,却被掌门冷眼相待,我此次前来可是为掌门带来了您心心念念的东西呢。」那人不再故弄玄虚,伸手一召,一根泛着淡淡神光的神杖赫然出现在他手上。 凤止眼神微动:「『长岁』?」 「如何?」那人将「长岁」递给他。 凤止一手接过了神杖,另一手却突然发难,直向对方面上袭去。那人翻掌挡住他的攻击,电光火石间,两人已过了几十招。 只见凤止屈指成爪攻向对方面门,那人以两臂挡在眼前,借力后退了几步,道:「在下一片诚意,凤掌门便是如此回报的?!」 「呵,」凤止冷笑道,「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又谈何诚意。别忘了,你我之间只谈交易,不谈其他,不过…」iingyutxt 他暗金色的眸子紧盯着对方,语气中满含威胁:「若让我发现你骗我…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呵呵呵…」那人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吾知晓了,那么…祝你我合作愉快。」 他的身影随着落下的话音消失在了院中。 九州东北部,有群山连绵,主峰峰顶积雪,终年不化,山间亭台楼阁在缭绕云气之间若隐若现,仿如仙境,正是当今剑道第一门派苍梧山。 苍梧山建派已有数百年,期间所出剑道高手数不胜数,第三代掌门更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十方神器之一的「昭明」剑的神印,从此歷代掌门皆传承神器神印,负责保管「昭明」。 现今的苍梧山仍是人才辈出,其中以若关山这一脉最为出名。若关山因其剑法造诣,被仙门百家公认为当今剑道第一人,而其大弟子若见微实力亦不容小觑,年纪轻轻已与师父同列长老之位,是仙门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这一日,苍梧山下早早的便有一人等在了山门处,不时地向远方望着。日头渐高之时,有两道人影从山前道上缓缓走来,那人眼前一亮,招手道:「大师兄!小师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若瑾在外多时,回到山中心情十分雀跃,快跑几步到了那人近前:「二师兄!」 「哎呀,一月不见,小师妹又长高了!」 若见微跟在若瑾后面走了过来,道:「阿雪。」 江上雪笑着道:「大师兄怎么走的这样慢,我接到消息后可是一大早就等在这儿了。」 若瑾拆他的台道:「你那是闲的没事做吧。」 江上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听若见微问道:「沉夜呢?」 「莫管他,」江上雪道,「他要是不肯出现,我怎么找得到他。」 他又道:「先别说这个了,小师妹随你出去了这么久,必定累了,你们这几日好好休息休息罢。」 三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山上走去。 待到了山上,若见微对江上雪道:「我们先去拜见师父,你且忙你的去吧。」 若瑾在一旁撇撇嘴道:「二师兄有什么好忙的,不如叫他去找三师兄吧。」 江上雪愁着脸道:「小师妹,你这是害我啊,我就是把整个苍梧山翻过来也未必能找到他。」 若见微静静地看着他俩斗嘴,未做多言。 最后江上雪顶不住了,妥协道:「好吧好吧,我去找他,师父他老人家还在等你们呢。」 若关山一共收了四个徒弟,其中若见微与若瑾是自小便跟着他,故而跟了若姓,而二弟子江上雪与三弟子颜沉夜则是凡人世家子弟拜入他门下,所以保留了俗家姓名。 若见微与若瑾继续向山上走去,到了将近峰顶的位置,只见一个亭子立在一处山崖边,一人正在亭中凭栏远眺。 那人身形如松,一头雪发被梳地一丝不苟,手中执着一柄拂尘,背后背着把古朴的黑色长剑,剑尾处却吊着个不起眼的剑穗,一身白衣猎猎,更衬得其人孤高清绝。 若见微与若瑾走到那人身后,拜道:「弟子见过师父。」 那远望之人转过身来,现出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容,他面相看着极为年轻,说是若见微的兄长也不为过。 若关山看着面前的二人,开口道:「起来罢。」 若见微与若瑾忙起了身。 若瑾低着头,见若关山没了下文,心里有些紧张,若关山性情冷清,不苟言笑,对弟子要求又严格,除了若见微,他们几个与他说话得时刻提着胆子,生怕稍有说错做错,惹了师父不快。 若关山看着他们半晌,对若瑾道:「你先回去。」他浅色的眼眸又转向若见微,道:「你留下。」 若瑾得了话,忙拜别师父往回走去,在心里替师兄捏了把汗,师父留下师兄要干什么… 若见微看向若关山,若关山淡淡道:「老规矩,来吧。」 若见微会意,退后一段距离,召出「照夜」在手,道一声:「弟子得罪了。」说完,便提剑向若关山掠去。 第51页 就见若关山身后「崔嵬」剑铮然出鞘,磅礴剑意充斥四周,直将若见微包围在其中。 若见微眼神一凛,回身以剑在身前划出一圈,顿时剑光如月,裹挟着剑意向四周而去。 若关山神色微动,手持「崔嵬」攻向若见微,若见微也以「照夜」相抗。二人剑招皆大开大合,一来一往间剑气盪开山间云雾,浩荡剑意震动整个苍梧山。 最后的极招过后,但见若关山一剑直逼若见微咽喉,而若见微剑锋离若关山心脉尚有半寸,若见微看着眼前寒锋,道:「…弟子受教。」 若关山收剑入鞘,笃定道:「你出剑不如之前快了,你有心事。」 若见微低头不言,若关山看他半晌,最后轻轻嘆了口气道:「你不想说,便算了,且随为师去掌门处一趟。」 师徒二人来到苍梧山主峰的掌门住处,就见掌门首徒上官筠正等在门口,见到二人行礼道:「弟子见过二位长老,师父正在里面等着。」 若关山对他微微一颔首,便领着若见微进去了。 会客厅内,一人正坐于上首,他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玄衣,面容温和,又隐隐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看到两人来了,贺越笑道:「师弟,师侄刚从山下回来,你便拉他过来,也不先教他休息休息。」 若关山朝他一拱手,道:「回掌门,吾收到消息时他正在身旁,便带着他一同来了。」 若见微也随师父向上首一拜:「拜见掌门师伯。」 他说完向旁边看去,这才发现贺越左手边正坐着一道熟悉身影:「拜见祝府主。」 祝飞白向二人点头道:「见过若长老,若小长老。」 若见微正疑惑,就听贺越开口道:「我叫你们前来,正是为了祝府主之事。」 祝飞白接道:「吾此次拜访苍梧山,乃是为了神器异动一事。」 若见微心里一惊,就听祝飞白继续道:「大约半月前,榣山所保管的神器『离徽』有了异动,琴弦自鸣,乐声不止,琴身亦有变化。吾探查无果,故而前往其他保管神器之处询问异动的消息。」 贺越则道:「按照祝府主所说时间,『昭明』剑在那时亦有轻微颤动,只是平日里它遇到实力高强的对手时皆会如此,故而我并未在意。」 若见微在心中暗暗推算,半个月前,正是他们在如春山的时候。 祝飞白看向贺越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望贺掌门将『昭明』召出,让吾稍作查探。」 「这有何难。」贺越笑道,说着手掌翻转,额间金色剑印一闪,随后「昭明」剑便出现在了手中。 祝飞白也召出了「离徽」,只见她默念几句咒语,手上便现出了一把通体纯白色的古琴,上有七根如冰一般的琴弦,琴身上有几道繁复的花纹。 就在「离徽」出现之时,异动再起,琴弦颤动,古老而又不知名的乐声在屋内响起,琴身上的花纹竟随着这乐声在不断改变。 而与此同时,「昭明」剑身亦嗡鸣不止,漆黑的剑鞘上竟也隐隐出现了几道金色的纹路! 「这是…」贺越的声音难掩震惊,若关山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祝飞白却若有所思。 「看来十方神器并非如世间所说,仅仅是十神遗留之物那么简单,」若见微沉声道,「如今一观,神器之间彼此应当有某种联繫。」 当初「离徽」异动,极有可能便是因为「长岁」出世。 贺越点点头,又转向祝飞白问:「祝府主以为呢?」 「吾亦贊同若小长老所言,如此看来,或许还需前往其他藏有神器的仙门一探究竟。」祝飞白回道。 就听若见微此时开口道:「我同祝府主一起去。」 若关山看向他,眼色中有探询之意,若见微回道:「徒儿…还有事要确认。」既然杜衡不愿亲口告诉他身上神器之力的事情,他便要自己查个明白。 「吾知晓了,」若关山没有多问,淡淡嘱咐道,「一切多加小心。」 九州极北部,天枢台。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在廊上走着,她盘着髮髻,眼前用一层薄纱遮住,身上穿着繁复的祭司礼袍,腰上挂着一枚玉佩,行走间透着一份优雅端庄。 她经过之处,两旁的弟子皆停下来朝她拜道:「见过掌门。」 女子径直走到了一间大殿门前,看向一旁侍立的小童,问道:「璇儿如何了?」 那小童垂首恭敬地回道:「回掌门,大师兄近日又有突破。」 姜易神色间有淡淡的笑意,推开门步入了殿中。 就见进入大殿之内,犹如置身在浩瀚星海之中,殿中布满各种星图,泛着淡淡的光辉。 大殿中央,悬着一个星盘,上面此刻泛着蓝色的光,正是神器「太卜」。 天枢台算是九州之上难得一见的自千年前封魔大战保留至今的门派,当年十神之一的「连山君」便出自天枢台,封魔大战之后,「连山君」的神器也一直放在门中保存。 「连山君」归藏乃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自幼便在占卜卦算一道颇有天赋。 占卜之道,便是对天机的窥探,是借神魂与天地的沟通,预知未来之事。故而天枢台之人道行高者,皆以绢纱覆眼,不以凡眼看世,而以神眼窥天。 相传「太卜」中留有当年「连山君」对九州未来的一段卜词,但千年来天枢台之人皆未能从中破解一二。及至姜易这一辈,大弟子姬璇算是近百年来天赋最高者,也是被寄予厚望破解「太卜」卜词的人。 第52页 姜易走到殿中央跪坐的少年身旁,语气是少有的温和,问道:「璇儿,这几日进展如何?」 少年眼上蒙着一层黑色绢布,上面绘着北斗七星图,露出的脸显得苍白清秀,他回道:「已有一句明了。」 姜易心中一喜,追问道:「卜词为何?」 姬璇抬头朝向「太卜」的方向,口中喃喃道:「道不道…」 ——《卷二·意难平》完—— 第 27 章 颍川 清晨时分,沉睡的颍川城刚刚甦醒过来,人们陆陆续续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街上渐渐有了小贩的身影,房舍内也传来了谈话声。 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街上走着,他扎着高马尾,身穿白衣,身后背着长剑,剑眉星目,面若寒霜,正是下山游歷的若见微。 自他下苍梧山已有半年了,一路上,他一直秉持着师父的教诲,持剑除魔驱邪。 前些日子,他在一座小村庄里发现了妖魔杀人的案子,一番探查之后找到了那妖魔,与其大战一场,那妖魔中了他一剑,反而遁逃而去,他循着踪迹一路追查,来到了这颍川城。 且说九州之上原本有不少的妖族,都居住在九州极南部的九丘,妖族中亦有许多修者,因妖者本身力量强大,故而修为提升很快,不过相对的,受天道限制,证道成神之路也更为艰难。 然而千年前封魔大战之后,妖族伤亡惨重,从此一蹶不振,如今九州鲜少见到妖族踪迹,更不用说是一个堕魔的妖族了。 若见微走向街边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向那摊主拱手道:「这位老丈,在下初到颍川城,可否向你打听打听城中之事。」 那老者见他一身正气,又相貌出众,心生好感,道:「好啊,你想问什么事?」 若见微便又问道:「不知颍川城中近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老人想了想道:「这倒没有,我们这城也不算太大,大家每日都过着相似的生活,城中难能有什么大事呢。」 若见微还要再问,却见有人来到摊前要买馄饨,他不愿打搅老人生意,便拱手告辞了。 若见微在街上一连问了几人,都无甚收穫。 他走进一家茶馆,有小二立马迎了上来,他将一块碎银放在那小二手上,道:「向你打听个事。」 那小二捧着银子,脸笑成了一朵花,忙给他倒上茶水,殷勤道:「客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见微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问道:「你们这城中…近来可有什么妖魔的传闻?」 小二听了苦着脸道:「客官你要问些别的,我定是知道的,这妖魔之事,我一个凡人怎么知晓啊…」 若见微心中有些失望,就听那小二继续道:「不过我们颍川城有个『杜半仙』,专门负责给城里人除魔驱邪、卜卦算命,神通可大了,客官不如去问问他。」 若见微神色微动:「『半仙』?那到哪里可以找到此人?」 小二道:「他在街上有个摊位的,不过这个时间他必定还没摆摊,您若想找他的话,直接去城郊的破庙里寻人便可。」 若见微向那小二道了谢,出了茶馆径直往城郊去了。 颍川城郊比城中荒凉了不少,杂草丛生间,但见一座破败的寺庙立在其中,门上的牌匾早不知去了何处,墙上的漆也掉的差不多了,屋顶看着是被人修葺过,赭色的瓦片间混着些茅草,显得颇为不伦不类。灵魊尛説 若见微看了这破庙半晌,嘴角抽了抽,抬步走了进去。 看到庙中的景象,他不免吃了一惊,这庙里倒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大殿中供着的佛像更是被人仔细地擦拭过,佛像前面的供桌上摆着些馒头、瓜果,还有…半根烤地瓜。 这些东西明显不是供品,因为…若见微无语地向寺庙一边看去,就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身后还有个已经熄灭的柴火堆。 若见微走过去蹲下身,在那人肩上拍了拍道:「醒一醒。」 那人挥手拍掉了他的手,嘴里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偏头又睡过去了。 若见微心里一股无名火升起,使力在那人背上拍了一掌,道:「『杜半仙』!」 那人似是被他一嗓子吼得清醒了,闭着眼翻过身来道:「是谁…打扰了小爷的好梦…」 他睁开眼,正对上若见微一双墨色的眼眸。「呀!」他眼睛上下打量了若见微一番道,「好俊俏的小仙君…我不是还在梦里吧?」 说着就又要闭上眼睛,若见微冷冷道:「你醒了。」 「哦,」那人听了他的话一下坐起了身,两人的脸瞬间贴的极近,若见微忙站起身来,就见那人这时才清醒过来,看着他道,「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家…若见微环顾四周,嘴角又抽了抽,回道:「在下初到颍川城,耳闻『杜半仙』大名,故而来打听些事。」 「哎呀好说,」那人立马来了精神,盘腿坐在地铺上,两手拢在袖中,神神叨叨道:「在下杜衡,号『半仙』,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 你是想打听若见微看着他模样,心下升起了几分怀疑,就听杜衡接着道:「你是要打听凡俗之事,询问前尘之事还是要预知未来之事?不同要求价钱也不同哦。」 ?!若见微开口道:「在下想打听近日城中的妖魔之事…」 第53页 「妖魔之事一次二两银子!」杜衡两眼放光地看向他,「先付钱,再施法。」 若见微眉头紧紧皱起来,看着他问:「若是在下想见识一下你『除魔驱邪』的本事呢?」 杜衡莫名感到了一丝危险,起身绕着他走了半圈,到了若见微身后道:「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这等大事我需花些时日准备,不如公子改日再来,价钱之事就…」 「不必了,」若见微转过身来,拔出身后「照夜」,剑锋冷冷指向他道,「在下现在就想见识见识。」 杜衡心道不好,拔腿就往庙外跑去,却听「铮」地一声剑鸣,回头一看,「照夜」剑直直勾住他的后领,将他连人带衣服钉在了墙上。 若见微逼近他冷冷道:「杜、半、仙?」 杜衡整个人悬在空中,忙道:「仙君饶命,仙君饶命啊!」他说着挣扎了几下,那衣服本就有些破了,这下子被他折腾的领子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他忙停下来不敢再动了。 若见微愤愤道:「仗着除魔驱邪之名,却行坑蒙拐骗之事,当真可耻!」 杜衡可怜巴巴道:「小的平日里也无甚除魔的机会啊,只是给别人提供些消息,或说些好听的话,挣几个饭钱…」 他看着面前之人不好惹的样子,知道自己现在供人拿捏,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底都交代出去了。 若见微转身往外走去:「你欺骗城中之人的财物,吾必要向城中人揭穿你的真面目!」 杜衡慌了,忙喊道:「不要啊!仙君,你大恩大德,不要砸了小的的饭碗啊!小的就靠这个吃口饭了…」 若见微不理他,杜衡急着挣扎道:「仙…仙君不是要查妖魔之事吗?小的可以给您打下手,给您做牛做马!哦对了…小的没有骗您,我真的会术法!」 若见微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就见杜衡手忙脚乱地掐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竟然真的施了个生火的术法,把那堆柴火又点燃了。 看到若见微回身走向自己,他忙抬起头,脸上堆起笑脸道:「怎样啊…仙君,我给你打下手帮你除魔,你替我保守秘密。」 若见微不语,只是抱胸看着他。 杜衡急了,狠狠道:「你要是不答应,咱俩就同归于尽!我…我就告诉城中人说…说你非礼我!」 他接着指着自己身上道:「这衣服就是证据!」 若见微被这无赖惊呆了,刚想开口,就见杜衡的衣领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断裂了。杜衡猝不及防,直接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杜衡躺在地上一脸怨念地看着若见微,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凌乱不堪,倒真的像是被非礼过的样子。 若见微强忍着笑意,给他的脸上抹上药膏,就听杜衡「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我都变成这样了,仙君可是答应我了?」 若见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唔…答应了。」毕竟杜衡摔成这样他也有错。 「还有,」若见微又道,「我叫若见微,你唤我姓名便可,不必以仙君相称。」 「若…见微?」杜衡重复了一遍。 若见微给杜衡上好了药,见那人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伸手一把拽起他来道:「你自己答应的事,不可耍赖。」 「哦,是,是,」杜衡被他拽着往外走,道,「可城中近来确实没有什么妖魔作乱之事啊?」 若见微转头看向他,眼中有怀疑之色。 杜衡忙道:「你别一副怀疑的样子,我虽然不会除魔,也不能预知后世,通晓前尘,但这城中之事,我确实了如指掌,否则也不可能…」在这城里混了这么久啊。 要想将城中人唬住,哪位老爷取了几房姨太太,谁欠了别人多少钱,谁家的媳妇在外面有野男人了,谁家的熊孩子在书墅里被先生罚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可都得清楚。 若见微道:「你先前也说了,你所知仅为凡俗之事,妖魔之事可算不上凡俗。」 「那要如何查起啊?」杜衡有些头大。 「你且先带着我在城中转一圈,」若见微道,「实不相瞒,我之前与那妖魔交过手,它身上有我留下的剑伤,我可以藉此找到那妖魔。」 杜衡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见微你可太厉害了,看着年岁与我相仿,竟然已能与妖魔斗上一斗,真是年少有为吶!」 他这一番话实是有意拉近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好教这小仙君对自己心软,说不定就不与他计较坑蒙拐骗的事了。 可这话落在若见微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见微…自小到大,除了师父,还没有人这样唤过他。 第 28 章 青萍 杜衡领着若见微在颍川城里四处转悠。除去一开始抱怨了几句被若见微警告后,他倒是尽职尽责地将城中布置与他所知的情况详细地讲给了若见微。 「别看颍川城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东和城西都是市场,街上摆摊的人可多了。」 「城南是主要的居民区,城中人大多都住在这里。看那几个妇人聊的正欢吧,定是些谁家里又和丈夫吵架了,谁家的男人给妻子买了上好的髮钗了等等这些事。」 「方才我们转的是城东,你也是从那边进城的吧。现在这处是西市,喏,我在那边还有个摊子呢。」 「城北的房屋皆是高门大户,是富贵人家的住处,这里住的都是城中贵族,或是经商发家致富的人。」 第54页 他们在城里绕了一圈,日头渐高,杜衡问道:「见微吶,你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若见微神色沉重地摇摇头。 「唉我就说嘛,」杜衡又把两只袖子拢在了一处,道「颍川城中向来安宁,不会有什么妖魔的。」 若见微沉思着开口道:「可是……」他的话被一阵「咕咕咕」的声音打断了。 若见微看向杜衡,就见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这不是早上起来受了惊吓,又陪你逛了这么久,都还没吃东西呢。」 他又问道:「话说你不饿吗?」 若见微摇了摇头。 杜衡道:「反正你还没有线索,不如我们先去吃饭。」 他说着拉起若见微的手向城西走去,就见若见微伸手「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爪子。 「哎呦!」杜衡收回自己的手,上面赫然有个红印,他对着那处夸张地吹了吹,抱怨道:「你怎么打人呢?」 不就是拉了一下手吗,早上他还是被若见微拽着出了庙的呢。 若见微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此时见他似是疼得紧,面上也有些过意不去,道:「我不是故意的。」 杜衡看他脸上表情,冷淡中透着一丝尴尬,莫名显得有些可爱,道:「算啦算啦,我岂是这般计较的人,走吧,去吃饭。」 他们来到西市,时值正午,街上正是热闹之时,两旁有认识杜衡的摊主,纷纷向杜衡打招唿。 「杜半仙来啦!」 「小杜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晚!」 「半仙上次给我算得真准,让我少损失了一两银子呢!」 「……」 杜衡讪讪地点头算作回应他们,却不敢多说,生怕身旁这位张口就掀了他的老底。 两人走到一个面摊前,杜衡沖那老闆道:「老闆,来两碗桃花面!」 说着领着若见微走到了摊前支着的的一个小桌旁,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等着老闆上面。 若见微看着那委屈了杜衡一双大长腿的小桌凳,眉毛微皱,勉为其难地坐下了。 不一会儿老闆便端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两人面前,若见微拿起筷子看了看对面,就见杜衡已经埋头大口吃起面来。 杜衡当真是饿极了,吃了一阵抬起头来,才发现若见微碗中的面还有大半,而他正用筷子轻轻夹起一根面条,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怎么了?是这面不合你口味吗?」杜衡疑惑道。 若见微细细嚼完了口中的面,才摇摇头回道:「食当细嚼慢咽。」 杜衡惊了:「不是吧?你每顿饭都这般细嚼慢咽?!」棂魊尛裞 若见微点点头。他在山上时,每日三餐皆在自己屋中吃,下山后,也总是在饭馆里吃饭,在大街上这般坐着吃…还是头一次。 杜衡听了他的理由,惊得手中筷子都掉了,救命,这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君。 「小仙君,」杜衡认真问道,「你是哪座山上的神仙,居然顿顿都要到饭馆去吃?」 「我是苍梧山弟子。」若见微也看着他,认真回道。 杜衡彻底服了。他看着若见微一点一点地小口吃着碗里的面,忍不住想了想这般飘然脱俗的人像他一样坐在大街上狼吞虎咽的样子,那场景…还真有点诡异。 两人吃完面,若见微伸手掏出袖子里的一袋银子就要付钱。 杜衡看着他钱袋里的银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娘喂,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等等等等一下,」杜衡一把按住了若见微往外拿银子的手,又想到自己刚才被他打过,忙把手撤了回去,道:「我们只是吃两碗面,用不了这么多钱。」 他从自己怀里抠出几颗铜板,放在了桌上,叫若见微把那白花花的银子都收了起来,这才离开了面摊。 二人下午又在城里转了半天,仍是没有收穫。杜衡陪着若见微走了这么久,无聊的很,张口同他攀谈起来:「见微吶,你中午说你是苍梧山弟子,苍梧山怎么样啊,你同我讲讲呗。」 「苍梧山…很好。」 「…?没了?」 若见微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了。」 杜衡忍不住伸手扶额,这孩子真会聊天。他只好又问道:「我看你身后背着剑,你是几岁开始练剑的?师从何人吶?」 「我四岁起跟着师父学剑法,如今已有十二年,我师父是若关山。」 「若…关山?!是那个有着『崔嵬出,诸邪退』之称,话本子里都叫他『冷面仙君』的若关山吗?」 若见微点点头,目光中带了点温和:「师父他人很温柔的。」 「……」话本子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杜衡赞嘆道:「先前我听你的姓便觉得耳熟,原来你真的是若关山的徒弟,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他话里话外都是吹捧之意,就差没把若见微吹到天上去了,可惜被夸奖的对象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回道:「我还差师父很多。」 杜衡腹诽道,年纪轻轻就这么兇残,居然还说差他师父很多,这师徒俩都是些什么人吶! 眼看着天色渐晚,今日不会有进展了,杜衡领着若见微往他那破庙而去,快出城时他才反应过来:「额那个…见微呀,你晚上住哪儿啊?」 若见微理所当然道:「我住客栈就好,明日再去找你。」 第55页 好,有钱就是任性,是他多虑了。 两人在城门口分别,杜衡带着对人生的怀疑回了自己的破庙。 若见微第二日如约前往杜衡的破庙去找他,谁知庙里却空无一人。 「杜衡?」若见微喊道,他环顾四周,发现桌上的半根烤地瓜没有了,而一旁作为「地铺」的地方整齐地叠着几件旧衣服,露出了作为「床」的木板。 若见微定睛细看那「木板」,嘴角忍不住又抽了抽。昨天未及细看,今天他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木板,而是…这小破庙的门板。 这样睡觉真的没问题么?若见微看着地铺旁熄灭了的火堆,万一走水了怎么办? 颍川城西有一处街道名为「花眠」街,听名字便知晓这街上都是干什么的,杜衡昨日未领着若见微到这里查探,实在是他觉得小仙君走在这里总显得格格不入。 花眠街上有一座楼叫「玉笙」楼,正是颍川城内最大的青楼。杜衡自楼前经过,正遇到不少喝的宿醉的人从楼里出来。 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与混杂着的不知什么气味,杜衡眉头皱了皱,避开那些东倒西歪的人,径直来到了玉笙楼的后院,熟门熟路地从一面墙上翻了进去。 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正坐在院中,手上绣着一块丝帕,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地骂道:「哪家的毛贼白日里翻别人的院墙?!」 杜衡落了地,笑嘻嘻回道:「是我呀,青萍姐姐。」 青萍眼内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笑意,起身道:「小五?你怎的这么早就来了?」 杜衡从怀中掏出一盒胭脂递给青萍,道:「上次姐姐托我买的胭脂,我给姐姐带来了。」 看着青萍打开胭脂盒后欢喜的样子,他又接着道:「本想昨天就给姐姐送来的,谁知…」 他说到这儿突然没了声,青萍看着他一脸憋屈的样子,忍不住笑道:「遇到什么事了,把我们『杜半仙』气成这个样子?」 「唉,别提了,」杜衡坐到桌前,苦着个脸道,「自我做『半仙』这么多年,纵横几座城,都顺风顺水,姐姐是头一个识破我伎俩的人,可昨日城里来了个小仙君,直接到了我庙里,说要找我除魔,我哪里会呀,那小仙君看穿我的搪塞,就要拔剑打我…」 「别看他长得俊俏,打起人来真狠吶,」杜衡没好意思说自己被若见微钉在墙上的事,夸大其词地编造了一番自己和若见微大战的场景,最后指着自己衣服后领道,「喏,姐姐为我做的衣裳都被他的剑勾破了。」 青萍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小仙君这般厉害,以小五你那怂样,该不会是单方面被人家吊打吧。」 杜衡:「…!」 青萍又问道:「后来呢?」 杜衡看着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有点后悔自己一股脑儿说出来了,他只好接着道:「后来…我答应他帮他查清城里的妖魔,他答应帮我保守秘密。」 青萍捂着嘴作势嘲笑道:「不得了,让咱们的『杜半仙』这般妥协退让,这位小仙君不简单呀。」 杜衡一脸怨念地看着她。 青萍笑够了,这才正色道:「好啦,把你这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就当给你受伤的心灵做个补偿了。」 杜衡把外衫脱下来递给青萍,道:「劳烦姐姐了。」 「你我之间何须说劳烦。」青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这位小仙君呢。」 她说完神色又有些黯然,自嘲道:「不过仙家之人,大约也瞧不起我们这些人吧。」 杜衡看着她脸上的落寞,有些不忍,忙安慰她道:「姐姐想这么多做甚,实不相瞒,那小仙君打人兇残,又不会聊天,当真无趣极了,无甚可看的。」 他沖青萍眨眨眼道:「我比他好看多了,还能给你挑喜欢的胭脂,你怎么不想着多见见我呢。」 青萍被他一通歪理逗乐了,瞪了他一眼道:「你呀…」 第 29 章 误入 杜衡又同青萍说了些话,这才离开了花眠街往回走。 待他回到破庙时,正看见若见微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他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虚,咽了咽唾沫才撑起个笑脸开口道:「早啊,见微。」 若见微仍然盯着他,冷冷地开口道:「你去哪儿了。」 「哎呀…我…去吃了个早饭,」杜衡讪讪笑道,「我这不是饿得慌嘛。」 若见微看他身上只穿着内衫,莫非早上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去吃饭了?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杜衡,半晌起身向他走近道:「走罢。」 走至身边,他才闻到杜衡身上有一股香味儿,弄得他鼻子一阵难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没事吧,见微,莫不是着凉了?」杜衡关切地问。 「无事,只是被你身上的味道呛到了。」若见微摸了摸鼻子。 杜衡抬起袖子闻了闻,才发现自己身上真的有香味,应该是在花眠街时沾上的,他顿时有些尴尬,忙道:「额…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换件衣裳。」 若见微点点头,不一会儿就看到杜衡穿着件旧道袍重新出来了。 「……」 看着若见微疑惑的眼神,杜衡挠挠头解释道:「职业需要,职业需要哈。」 两人往城中走去,杜衡将那道袍的两只袖子拢在一处,开口道:「我说见微吶,你看我们昨日在城中探查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收穫,这城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第56页 「…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或许觉得一日没什么,可对我们这些讨生计的人来说,一日荒废便吃不上下一顿饭了啊…」 「…所以我还需得去挣钱,要不你…」 若见微打断他的话:「你还要去坑蒙拐骗?」 「……」杜衡道,「别说的这样难听嘛,昨日你也听到了,我确实帮了他们不少忙啊,怎么能说是骗呢。」 他继续可怜巴巴道:「我昨日带着见微你在城中转了一天,今日已经吃不上晚饭了。」 若见微看他可怜的样子,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好像确实是自己拉着他探查的,他刚要开口,就听杜衡又道:「不然,我带着你探查,你付我工钱可好?这样我们二人岂不是双赢?」.52tuishu 这话听着好似有点道理,若见微点点头问:「那我应该给你多少?」 嘿嘿,这小仙君上钩了,杜衡装模作样地掐手算了算道:「我给你便宜些,一天一两银子怎样?」 若见微想了想自己所剩的银钱,觉得没有问题,便答应道:「好。」 这小仙君果真有钱!杜衡暗嘆道,看来又能大挣一笔了。 他脸上立马堆上了讨好的笑,道:「那我今日再带你细细探查一天!」 他现在巴不得让若见微多留在城中几日,赚他个盆体满钵。 昨日杜衡只是带着若见微在城中各处转了转,今天因着得了好处,他便更加卖力地为若见微介绍起来。 他们来到西市上,杜衡道:「昨天见微你肯定没详细看这西市上的小摊,这里面可有不少好东西呢。」 「那卖糖人的老爷爷手可巧了,什么东西让他看上一眼,都能给你画出来。」 「昨日带你去吃的那面摊摊主家有个小儿子,我还见过呢,是个小胖子,我当时就说这孩子将来定是个富贵命!」 「…不好意思扯远了,啊这个你一定没见过吧,这是…」 若见微看他絮絮叨叨哦地讲了一大堆,总觉得今日杜衡热情地过头。 此时杜衡从一个小摊上回来了,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道:「见微你快尝尝这个,颍川城的红豆饼,我去过的好几座城里面数这家的最好吃了。」 若见微接过那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正放着几个圆形的酥饼,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小口,顿时尝到了一口的红豆的甜味与饼的香味,细细咀嚼过咽下去后,他才开口道:「确实不错。」 「对吧对吧,我眼光一向很不错的,有一次…」杜衡又吧啦吧啦地讲了许多,若见微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边小口小口地将几个红豆饼都吃掉了。 杜衡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讲解了许多城中的事,后来他自己也饿了,就拉着若见微在小摊上转悠,撺掇着若见微买了不少小吃。 若见微下山后忙着除魔驱邪,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带着市井气的事物,他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便跟着杜衡到处逛了起来。 此时若见微正在街上站着,等杜衡去前面的小摊上买甜点,他手里正拿着个杜衡给他买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地吃着。 忽然,「照夜」剑一阵颤动,若见微勐地一抬头,就见一个黑影自屋顶上一掠而过,他心下一惊,顾不得其它,喝道:「休走!」而后脚尖点地,便直直掠上了屋顶,朝那黑影追去。 若见微追着那黑影在屋顶上飞掠,见那黑影速度极快,他忙催动身后「照夜」剑出鞘,直向那黑影刺去,就听「噗」的一声剑锋刺入□□的声音,那黑影一顿,而后拔出刺在身上的剑,继续向前跑去,几个起落之间落了地,转眼便没了踪影。 若见微追至那黑影落地之处,「照夜」剑已归鞘,上面沾了些黑血,而黑影已不知去向。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陌生的街道,两旁立着不少楼阁,有姑娘正倚在窗前朝着他笑,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若见微疑惑极了,昨天杜衡并未带他来过这里,而那黑影却逃到这处,这里…到底是哪里? 他转身走进旁边的一座小楼,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香气,直把他熏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到再抬头看时,却见身旁围满了浓妆艷抹的女子,纷纷开口朝他调笑道:「好俊俏的小郎君!」 「看着嫩嫩的!」 「现在还是白天呢,这小郎君怎的就到楼里来了?」 更有大胆的直接上手摸上了若见微的脸:「这皮肤白净净的,怎的比我还好?」 还有拉住他身子的,暧昧道:「既然来了,便让姐姐好好疼疼你…」 若见微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糖葫芦,被人触碰后脸上显得愈加冷淡与不耐,眼中却满是疑惑与不安,看起来就像个误入狼窝的小白兔。 一群女子拉拉扯扯的就要把他往里面带,他一边拂开放在他身上的手,一边忙道:「打打打打扰了各位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他说着旋身一跃,也不管衣服有没有被扯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小楼。 若见微站在街上,脸上还是冷淡的表情,心里却没由来的一阵火气,他方才在楼里闻到的香味分明就和杜衡身上的一样,那傢伙居然是到这里来了,却骗他说去吃早饭,而且这个地方他都没有同他提过! 第57页 他莫名想到了杜衡被一堆姑娘围在中间的场景,顿时觉得更气了,愤愤地将手中的糖葫芦咬的嘎嘣响,身上散发着一股冷气,旁边经过的人纷纷绕道而行。 杜衡郁闷极了,他不过是去买了个吃的,怎的一回身就找不到若见微的人影了。 「大爷,方才在这里站着的白衣少年呢,您可看到他去哪儿了?」他说着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和我差不多高。」 「抱歉吶,我不曾注意。」 一旁的妇人对他道:「那小郎君我看到了,『嗖』的一下飞到屋顶上,然后就不见了。」 她领着的小孩嘴里喃喃道:「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八成是有线索了,杜衡想,他更郁闷了,去追查线索也不和他说一声,他现在可是傍着这棵「摇钱树」呢,这下可好,把人给弄丢了。 他怀里揣着个纸包,在街上转悠,又不敢走远了,晃了半天走到街旁一个行乞的老人身边,往那老人面前的碗里放了些铜钱,然后在他身旁坐下了。 「老人家,在您这儿借个位置,我等人。」 那老人似是睡着了,并未理他,他便又自言自语起来:「这小仙君真是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怜我『杜半仙』一世英名,就栽在了他手上…」 若见微吃完了糖葫芦泄愤,心情才好些,他在街上走着,打算先回去找杜衡。 便在这时,耳旁突然响起一阵惊唿:「有人抢劫啦!」 他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女子正追在一个壮汉后面,一边跑一边喊道:「来人吶!抢钱啦!」 眼看那壮汉越跑越远,就要将女子甩在身后,若见微飞身一跃,落在了那壮汉身前,那人见状脚步一转,向一个小巷子跑去,若见微抬脚追去,拐进巷子里时,正看到那汉子吃力地翻着墙,他掠上前去,将那汉子一把拽了下来。 壮汉被摔了个四脚朝天,抢来的钱袋也掉在一旁,若见微俯身捡起来,发现是一个绣着花纹的小荷包,正在此时先前那女子也追了上来,若见微拍了拍荷包上的尘土,将之还给了女子。 那女子来不及接过钱包,先跑到那摔在地上的汉子身旁,狠狠踹了他几脚,口中骂道:「臭流氓,看你还敢抢老娘的钱!」 若见微被这景象惊呆了,那女子踹够了,才抬起头来,扶了扶头上的髮簪,接过若见微手中的钱包,柔声对他道谢:「多谢小郎君相助。」 她此时一副柔弱的模样,与方才的泼辣简直天差地别,若见微差点震惊到忘了收回手去。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言谢。」若见微半晌才开口道。 那女子此时才注意到他身后背着的长剑,道:「我道是为何呢,原来帮我的竟是个小仙君,难怪身手敏捷。」 若见微忙道:「姑娘见笑了。」 「哎,不必张口就姑娘的,我叫青萍。」那女子眼带笑意,「小仙君帮了我的忙,我倒不知要如何感谢呢。」 若见微道:「青萍姑娘不必记挂在心,倒是在下有事请教。」 「你说便是。」 「敢问此处…是哪里?」 「噗嗤!」青萍掩嘴笑了出来,「小仙君连这里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若见微认真看着她道:「请姑娘解惑。」 青萍看着他的模样,分明是被哪家楼里的姑娘请进去过,却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她暗道自己险些被杜小五那小子的鬼话给骗了,这小仙君当真是可爱的紧,面上仍是笑着回道:「小仙君看样子是刚来颍川城,你不如去问问领你来的人。」 她看着若见微脖子上的印子,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道:「你帮了我的忙,我将这帕子赠你,记得给自己擦擦。」 她说完沖若见微一挥手,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径直走了。 留下若见微在原地一脸迷茫:为何要给他帕子?擦擦什么?还有…这位青萍姑娘如何断定他是有人领着的? 第 30 章 小五 若见微本来打算将手帕还给青萍,可他一愣神的功夫,青萍早已拐出巷子混入了人群中,待他追出去时,已看不到青萍的身影了。 他只好先回去找杜衡,说不定杜衡认识的人多,再经由他还给青萍也可。 杜衡坐着等若见微多时,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待到感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时,他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睁开眼道:「见微吶,你可是找到线索了,怎的去了这么久…」 他话未说完,先定睛看到了若见微现在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小仙君呀,你这是去哪儿除魔了,怎么一副被非礼过的模样,哈哈哈…」 只见若见微此时衣领不整,袖子皱巴巴的,头髮也有些散乱,脖子上还蹭着不知是谁沾上去的脂粉,偏偏他本人还未察觉的样子。 杜衡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抬头看到若见微发黑的脸色,连忙收敛了笑意,闭上了嘴。 若见微看着他冷冷开口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可疑的黑影,遂追了上去,一路跟着那黑影来到一条未曾见过的街上。」 杜衡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虚。 就听若见微接着道:「那黑影不见了踪迹,我本欲进入街旁的楼里查探,谁知楼里的姑娘一下围了上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杜衡立马反应了过来,若见微正是去了花眠街。 第58页 若见微看着他质问道:「你昨日明明说带我将城中各处都探查了一遍,为何我今日却不知那条街?」 「额……」 「你早晨说是去吃早饭了,为何我在那条街闻到了与你身上一样的味道?」 「这……」 「那条街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楼里的姑娘都那般的…热情?」 「额…这个嘛,」若见微慢慢逼近杜衡,背后「照夜」出鞘半寸,杜衡只好老实交代了:「其实,那条街叫花眠街,街上都是些…青楼楚馆。」 若见微似是愣了一瞬,杜衡看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我这不是觉得小仙君的风格与花眠街不适合,而且我也没感觉那条街有什么古怪,所以,就没带你去…谁能想到,那里真的会有问题呢…」 若见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怒道:「你险些误了大事!」 「啊是是是,是我不对,」杜衡忙道,「我这就带你再去仔细查查。」 若见微一拂袖就要动身,杜衡又拦住他道:「等等等一下见微,我先帮你…把脖子上的脂粉擦掉吧。」 他说到最后又开始憋笑,若见微面上一黑,随即又想起一件事,对杜衡道:「我在街上碰到了……」 他将遇到青萍之事与杜衡说了,杜衡听完惊道:「你碰到了青萍姐姐?!」 若见微点点头,又从袖中拿出个手帕道:「我本想着,若你与她认识,便代我将这手帕还给她。」 杜衡接过那手帕,道:「岂止是认识,我与青萍姐姐熟得很,以我与她的交情,这帕子你不用还她了,我再给她买盒胭脂送过去就好了。」 若见微看着他没说话,杜衡看他神色,不知为何又开口补充道:「不是,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青萍姐姐是我来到颍川城后对我颇为照顾的人,她比我大两岁,我与她便以姐弟相称。」 若见微仍是没说什么,杜衡却莫名觉得他心情好了些,便道:「你别动,我帮你擦擦脖子。」 他想到若见微不让别人碰他,先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擦了啊。」 看若见微站着没动,是默许的意思,他便靠近了些,低下头用手帕细细地擦拭着若见微的脖子。 杜衡垂着眼,温热的吐息喷薄在若见微脖颈上,若见微感到有些细微的痒,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杜衡纤长的睫毛,随着动作不时颤动一下,他便也跟着轻轻地眨了眨眼。 杜衡领着若见微来到一处卖脂粉的摊子前,在一堆各种颜色的胭脂中挑了半天,选了一个出来,向那老闆付了钱。 若见微手里拿着先前杜衡买的甜点,被那一摊五花八门的颜色晃晕了眼,看着杜衡熟练的同那老闆攀谈挑选,心中莫名对他多了一份佩服。 两人来到花眠街上,杜衡果真详细地同若见微讲了起来:「这是天香楼,这是翠袖阁,这是竹枝馆……」 若见微听得瞪大了双眼,他以前只在杂书中看过青楼的些许记述,或是在名人的趣闻轶事里听到对这些风月之地的提及,今日才算见了真面目,许是有了先前的不快经歷,他此刻看着楼前的姑娘,觉得有些头大。 他俩此时走到一座大楼前,已有几辆轿子停在了楼门口,若见微看着牌匾上的「玉笙楼」三字,听杜衡说道:「这是颖川城中最大的青楼——『玉笙楼』,青萍姐姐就在这里…」 他说到这里似是有点犹豫,问道:「见微你…要与我一同去看看青萍姐姐吗?」 若见微看向他,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同你一道了。」 杜衡看着他澄澈的眸子愣了一瞬,随即失笑道:「诶。」 若见微抬脚就要从大门进去,杜衡忙把他拦住了,笑道:「别呀,小仙君,你不会是还想被楼里热情的姑娘们『招待』一番吧。」 他说完还冲若见微调皮地眨了眨眼,若见微一顿,哑了半晌,才道:「那要怎么进去?」 杜衡神秘道:「跟我来。」 若见微被他引着绕到了楼后院的一面墙前,看着杜衡熟练地翻了上去,回过身来沖他伸出了手。 若见微一阵无语,他没理杜衡向他伸来的爪子,脚尖点地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杜衡身旁。 「……」行吧,杜衡撇了撇嘴。 两人翻进了院子里,若见微看到院中种着几棵桃树,旁边晾着件衣服,正是杜衡昨天穿的那件,所以他早晨是到这里来了吗? 杜衡轻手轻脚走到青萍房门前,敲了敲门。 就听屋内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今日还让不让老娘好好休息了!」 青萍「唰」的一下打开了屋门,正见杜衡朝她挥了挥手,身后还跟着个若见微。杜衡道:「青萍姐姐!」 若见微也跟着道:「青萍姐姐打扰了,我与杜衡正是来看你的。」 青萍脸上怒气散了个干净,笑道:「原来是小仙君,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杜衡在一旁道:「他要还给你那手帕,我说帕子不用还了,只消再给姐姐挑盒好胭脂就成。」 他说着掏出了胭脂盒,递给了青萍。 青萍接过了胭脂,眼里笑意更盛,将两人领到院子里坐下,道:「你们先歇歇,我给你们拿些好吃的来。」 「姐姐不必麻烦了,」杜衡道,「我与见微刚吃饱了才过来。」 第59页 青萍看向若见微,就看他举起手中的甜点道:「他在街上买了不少。」 「光吃甜的怎么行呢,」青萍还是坚持要给他们拿吃的,「吃些别的解解腻才好。」 不一会儿青萍端来了些水果,与两人围坐在院里的桌前,一边招唿两人吃,一边说道:「今天早晨小五还跟我说起小仙君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 她看向若见微笑道:「小五还跟我说小仙君没他好看,我看你比他好看多了。」 杜衡假装埋怨道:「姐姐怎能这么说呢。」 若见微有些不好意思:「青萍姐姐叫我若见微就好。」 「好啊小若,」青萍大方道,「你都已经随小五叫我姐姐了,我自会照顾你的。」 「姐姐,人家见微来这里查探妖魔,过几天就走了,你照顾他干嘛,多照顾照顾我呗。」杜衡叼着一颗果子,嘟囔道。 青萍不与他胡搅蛮缠,只叫若见微多吃点,若见微婉拒道:「多谢姐姐好意,只是我来此除了看姐姐,还想查探先前追踪到的妖魔线索,便不久留了。」 杜衡也道:「是啊是啊,我还要带他去四处看看,姐姐先去休息吧。」 他说着顺手拿了满怀的水果,笑道:「姐姐的好意我替他领了。」 两人又与青萍说了几句,这才离开了玉笙楼。 若见微与杜衡在街上走着,半晌开口道:「方才我听青萍姐姐叫你…小五。」 「啊,这个呀,」杜衡道,「其实我以前叫杜五,后来在颍川城中遇到了青萍姐姐。她虽是风尘女子,但从前也是个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知道许多事,熟悉了之后,我便叫姐姐教我读书,识了不少字,这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杜衡。」 他接着道:「你别看青萍姐姐性子急,都是为了生计不得已变成了这样…」他说到这里,灰眸中有淡淡的光闪过。 曾经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恨不得永远护在身后的人,最终却因为家道中落,被迫沦落风尘,青萍她心里…必定不好受。 若见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杜衡带着若见微在各个青楼楚馆中查探,若见微一开始看他翻别人院墙还有些异议,到后来倒是翻得比他还快。 修者本就身法非同一般,若见微一身白衣,轻飘飘掠过院墙,直叫杜衡看呆了,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把□□这件事做得如此赏心悦目的。 不过墙虽翻得愈加熟练,事情却一直没有进展,若见微跟着杜衡,被迫听了不少墙角,此时已将入夜,街上楼中渐渐热闹起来,美人怀,温柔乡,温香软玉,佳人在侧,言笑晏晏,红绡帐暖,直叫人沉醉其中,忘却烦忧。 若见微听着房中的声音,眉头紧皱,又看杜衡在一旁一边吃果子,一边听得起劲,心下愈加烦躁,一把拉起兴致勃勃的那人,冷冷道:「走罢!」 「哎哎见微你轻点儿啊…」杜衡被若见微扯着走了一路,来到一处僻静之地,看起来像是哪家楼的后门处,便看到两个人抬着个简陋的担架走了出来。 担架上放了个破旧的裹成一团的竹蓆,两人走动间,一只布满淤青的细胳膊从蓆子里露了出来,经过若见微身前时,他看到了竹蓆里露出的一张极为年轻的姑娘的脸,她还画着浓妆,大睁着眼睛,一副极为惊恐的神情,就那么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突然一个手掌伸到若见微眼前,将他与那骇人的面孔隔绝起来,杜衡轻声道:「别看了。」 若见微张了张口,那两人抬着那姑娘往城外去了,杜衡这才放下了手。 「这是…」若见微看向他,嗓子有些干。 杜衡看着他那双不染纤尘的墨色的眸子,他分明还不知这世间的寒凉疾苦…… 杜衡缓缓开口道:「这些事,在这花眠街上最常见不过了…这些女子每日浓妆艷抹地迎接那些恩客的光顾,不过是为了『生存』二字,可惜那些身份高贵,衣着华丽的老爷、公子,却从未将她们当作人看,只当是些新奇漂亮的物件,用完了,坏了,便扔了,再找下一个…可怜这些姑娘,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了……」 他的话中含着悲凉与无奈,又带着些自嘲道:「罢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这般挣扎着活着呢…」 若见微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杜衡的灰眸中倒映着眼前的灯火,他身上却透着深重的悲伤。 两人找的累了,一起坐在一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杜衡看起来有些沉闷,若见微有心想开口说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愣愣地盯着月亮看。 最后还是杜衡先开了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对夫妇,他们住在偏僻的小山村里,一日上山打柴的途中,在山上的老寺庙里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这个婴儿看着只有几个月大,小脸被冻得发紫,低声细细地哭着,最为奇特地是,他的头髮是银色的。 夫妇俩收养了这个婴儿,两人没读过什么书,农夫姓杜,家中已有了四个孩子,便给这孩子起名「杜五」。 小杜五渐渐长大了,可因为一头的银髮,平日里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他从旁人的交谈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很懂事,从不惹是生非,在家中总是帮阿爹阿娘做事,虽然别人不喜欢他,可阿爹阿娘一直待他很好,他觉得这就足够了。 第60页 有一年,村里闹了饥荒,地里长不出庄稼,有修者来看过了,说是地脉有损,这一带已经不适合居住了,于是村里的人开始举家迁徙,老杜一家也不例外。 可是背井离乡之后,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只能跟着大部队漫无目的地走着。日子久了,村民们带的粮食渐渐不够了,不断有村民倒下,迁徙的部队里的人一减再减。有狠心的人家,为了多留几口粮食,将么儿卖给了经过的城池里的人,或是专门倒卖人口的人牙子,孩子的哭声响了很久,他们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杜一家的粮食也渐渐不够了,有人劝他们,放弃吧,反正这孩子也不是他们的,夫妇俩没有答应,他们说话的时候,杜五就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一声也没吭。 渐渐地入了冬,众人仍没有到达目的地,却先有人受不了天寒永远的留在了迁徙的冬天。 杜家的老四也病倒了,夫妇俩用了很多药,他都没有好转的迹象,食物在减少,买药要消耗钱财,生活的重担压得一家人逐渐喘不过气来。 夫妇俩开始吵架,一吵就是很久,女人歇斯底里地吼着,男人压着声音骂着。每当这时,杜五便在一旁静静地给四哥熬着药,他听着耳畔止不住的吵架声,看向床上闭着眼睛的四哥。 快好起来吧,杜五心里想道,四哥好起来,阿爹阿娘就不会吵架了。 争吵持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老杜顶着红红的眼圈,来到了杜五面前。 「小五,今天和爹爹上街去好吗?」他强压着话语里地颤抖,装作无事地道。 杜五抬头看着他,灰色地眼里亮晶晶的:「好啊。」 老杜拉着杜五在街上走着,他低头看着身旁的孩子,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有他一半多高了,他想起刚捡回他时,这个孩子小小的,像个瓷娃娃一样,比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要好看。 他想起这么多年,小五一直乖乖的,从不捣乱,还总是帮他的忙,他是个好孩子呀。 他想了很多,直到身旁人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阿爹,我们要去哪儿啊?」 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 老杜深深地看着杜五,他最终下定决心道:「小五,阿爹去前面给你四哥买药,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杜五看着他,点点头乖乖道:「好啊,小五在这里等着阿爹。」 「阿爹回来之前都不要乱走啊,记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杜五道:「小五知道了。」 老杜放开他的手,他不敢看他那双亮亮的眼睛,他怕他会心软,他没有再看杜五一眼,转过身落荒而逃。 杜五在原地等了好久,身旁人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看着他悄悄议论着,他都没有在意,只是低着头玩着自己破了口的袖子,安慰自己道,阿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杜给他带了些干粮,他捨不得一下吃太多,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吃上一小口,后来实在有些累了,就靠着一旁的柱子,坐在地上,等着阿爹回来。 有乞丐从他身旁经过,他看那人饿的形销骨立,就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那人一些,那人对他道了谢,坐在他身旁问道:「小朋友在这儿等谁呢?」 杜五不和他说话,他坐了一会儿便又离开了。 杜五在那里等了一天一夜,都没有见到阿爹的身影,等到清晨温暖的阳光再次照在他身上时,他突然明白过来。 他再也等不到阿爹了。 第 31 章 问佛 杜五吸了吸鼻子,他并没有感到太难过,好像知道这一天早就会来到。 他没有朝着阿爹离开的方向走,也没有回头往来时的路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随着逐渐增多的人流出了城。 他开始在各个城池流浪,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起初他还有阿爹留给他的吃食,但是那些很快就吃完了,他开始随着那些流浪汉一起,四处讨些别人留下的或者施捨的饭菜。后来他知道给人打工可以赚钱,赚了钱就可以填饱肚子,可他太小了,没有人愿意找他打工。 有一次,他路过一座小寺庙,老住持见他饿得面黄肌瘦,便收留了他。他难得吃上一顿饱饭,向老住持道谢,问他该如何报答,老和尚垂眼看着他,只道:「施主与我佛有缘。」 几年过去了,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着,在一座城里,他碰到了一个穷困潦倒的老神棍。 两人挤在一间破屋檐下,一个瘦得猴儿似的,看着风一吹就要倒,一个老眼浑浊,站都站不起来,看起来行将就木。 那老神棍难得见着个人,喋喋不休地同他讲着自己曾经「算命卜卦」的丰功伟绩,杜五大多没听进去,冬天太冷了,他蜷在角落,努力用身体给自己取暖。 老神棍讲完了,一双浑浊的眼看向他,费力地道:「你…与我…有缘…」 杜五不理他,怎么谁都上来就跟他说与他有缘,缘分是什么东西呢,有缘又能如何呢? 他如今不还是孤身一人。 那人继续道:「待我死后…我的这些家当…你便拿…拿去吧…」 他喃喃道:「其实我所说之事…都是…是骗人的,但…但…我确实…是靠着骗人…生存的…,不论是靠辛勤劳作…靠坑蒙拐骗…靠敷衍谄媚…还是……」 他看着杜五,眼中的光在慢慢熄灭:「……我们这些人,不都是这般…挣扎着…活么…」 第61页 他说完便断了气,杜五愣愣地看着他。 那老神棍死在了最冷的冬夜。 小杜五连拖带拽地将那老神棍的尸体带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他们这些人,生前怎样挣扎过,死后都是一卷蓆子一裹,被丢入这万人坑,然后再被世人遗忘。 他拿走了老神棍的「家当」,那其实就是些破旧的衣服,还有几卷书册,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符文,还有几枚铜钱。 这便是老神棍留在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了。 杜五试着画了几个那些符文,竟真叫他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有一个符文在他停笔后,光芒一闪,纸上有火舌掠过,顷刻间将他捡来练习作画用的纸都烧了个干净。 ……倒也不必这么厉害。 他渐渐发现了自己于术法上的领悟,他靠着从那书册里抠出来能用的简单的术法,加上他一头奇特的银髮,成功唬住了不少人,混成了个「小神棍」。 杜五靠着这法子,在几座城里都混得如鱼得水,他渐渐长大了,术法有所长进,不过他后来发现,那老神棍的书册里能使出来的术法也没几个,故而主要长进的,还是一身坑蒙拐骗的本事。 他学会了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给自己起了个「杜半仙」的名号,几年来倒也挣了些钱。 他在一座城里不会留太久,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与其熟悉之后再难割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多做停留。 来到颍川城时,杜五已经十三岁了。 他如同以前一般,先在城中摸索观察了一阵,才在西市上开了个算卦的摊子。 城中人觉着新奇前来算卦,他凭藉对人言行的观察和背景的了解,成功坐稳了「杜半仙」的称号。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样在摊前打着瞌睡等生意,就见一个穿着襦裙,头戴幂离的女子坐到了摊前。 杜五立马打起了精神,温声道:「敢问这位姑娘是想要算命卜卦呢?还是想要通晓前尘呢?」 那女子笑道:「我不想知道前尘,我想算算我的未来之事。」 「那请姑娘伸出手来,让在下一观。」 杜五还不曾在城中见过这女子,他暗自打量着,这些年来他见识长了不少,能判断出这女子身上的衣裙料子乃是上乘,他盘算着开口道;「我观姑娘手相,姑娘乃是命带富贵,将来一定会嫁个世家公子,夫妇恩爱,子孙满堂。」平常女子所求,不过如此。 谁知那女子听了却笑道:「你说错啦,我道是有些真本事的人呢,原来是个小骗子。」 她说完便起身离开,杜五做这行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拆台的,忙追上去道:「好姐姐,你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试试别的啊,我会的可多了。」 那女子不理他,只一味地往前走,杜五跟着她好声好气讲了一路:「好姐姐,你再看看嘛,我这生计也不容易,方才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吶。」 那女子在一座楼前停了脚步,对他道:「我要回去了,你走吧。」 杜五抬头看到门上的「玉笙楼」三个字,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第二日,青萍同往常一样起床出门,却发现自己院子里蹲了个人。 她走过去将那少年拽起来,奇道:「你大早晨的进我院子里干什么?」还有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却见杜五变戏法似的,手中出现一个胭脂盒,对她笑道:「好姐姐,昨日是我不好,这不是给你赔礼来了。」 他将那胭脂盒放到青萍手上,青萍还未开口,就听杜五又道:「姐姐收了我的胭脂,就是答应我不会将我骗人的事情说出去了。」 青萍手拿着胭脂,看见杜五嘴角一抹狡黠的笑,无奈道:「真是个鬼灵精。」 杜五看着她,神情有些委屈道:「姐姐看我每日都辛苦的很,给我留个吃饭的饭碗吧。」 「好吧好吧,我不说出去,这样总行了吧。」别再对她撒娇啦。 杜五眼里立马亮起来:「谢谢姐姐!」 「叫青萍姐姐。」 「诶,我叫杜五,谢谢青萍姐姐!」 「哈哈哈小五好可爱呀。」 自那日起,杜五没事的时候便往青萍那儿跑,青萍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也替她在城中物色。两人逐渐熟络起来,杜五这才知道,青萍原本也是个世家的大小姐,只是因为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她无依无靠,最后辗转流落风尘。棂魊尛裞 她同杜五说这些时,脸上是一副与平日的直爽截然不同的忧郁,杜五感到了一份相似的孤单与无奈。 有一日,杜衡来找青萍时,正看到她将一些泛了黄的书本拿到院子里晒。 「哇,」杜五赞嘆道,「这么多书,都是姐姐的吗?」 「是我父亲的书,」青萍看他眼中冒着精光,有些好笑。 「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她说到这里,神情有些黯然。杜五知道她想父亲了。 「我都没有读过几本书诶,」杜五真心道,「姐姐可以教我吗?」 青萍看着他道:「小五想学,我自然可以教了。」 杜五在青萍这里读了不少书,有不懂的,青萍就会给他讲解,她父亲的藏书里既有凡间世家经典,也有仙门百家的记载、九州之上各地的奇闻异事,五花八门,直叫杜五开阔了眼界,心中对青萍又佩服了几分。 第62页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1】,姐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说,人们在荷屋上覆盖芷草,用杜衡缠绕四方,以此来迎接神者的降临。」 「杜衡?」 「嗯,杜衡是一种香草,可以入药,有镇静的作用。」 「唔…那我以后,就叫杜衡好了。」 杜衡讲完了往事,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也许是今日看到的老乞丐、死去的姑娘勾起了他的情绪,也许是这些事在心里埋了太久,除了青萍之外他还没有同别人讲过,也许是……若见微与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若见微转头看着他,开口道:「杜衡是个好名字。」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杜衡没有看他,只是嘴角扯出个无所谓的笑:「你不必安慰我啦。」 「是真的,」若见认真地看着他,「小五…也是个好名字。」 杜衡偏头看他,若见微的眼里盛着月光,他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 「唉,」杜衡突然起身道,「我们回去吧。」 若见微跟着杜衡一直走到了城门口,杜衡道:「今日就在此分别吧,我们明日…」 若见微看着他道:「我和你回去。」 「哈?」杜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我没听错吧,见微你…要和我回去?」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城门:「去我那破庙?」 若见微点了点头。 「不不不,」杜衡觉得他疯了,「不是,小仙君,你要去我那儿住?我那破庙里连个床都没有,怎么让你住吶?!」 若见微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杜衡与他对视良久,败下阵来道:「算了算了,算我服了你了,走吧。」 他破罐子破摔地率先向城外走去,心里却在咆哮:「救命,就他那破庙,今晚要怎么安置这个小仙君啊啊啊!」 这间破庙是杜衡来到颖川城后发现的,虽然有些破旧,但总归是个栖身之所,而且比他之前住的地方宽敞多了。 他自己动手修补了屋顶,又仔仔细细地将那蒙了灰尘的佛像擦了一遍,而后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拜道:「多谢佛爷爷收留,杜五在此叨扰了。」 他在庙里住了下来,一开始那庙门还勉强挂在门口,可有一阵子狂风止不住的吹,那门被吹得摇摇欲坠,终于撑不住倒了。 有没有门其实问题不大,反正杜衡早就习惯挨冻了,再说他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于是索性将那倒了的门板拿来垫着睡觉。 可他后来遇到了青萍,她真如姐姐一般照顾他,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第一次生出了久留的心思。 于是他在颖川城中一呆就是三年。 杜衡对他这间破庙一直都是很满意的,但是若见微说要去住,他忽然又变得忐忑的很,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杜衡第一次极不情愿地踏进了自己那破庙,若见微来过两次,倒是很自然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小仙君,我这破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你当真要在这里住?」杜衡今晚不知道第几次向他确认道。 笑话,小仙君最不缺的就是钱,有钱去客栈住不好吗? 若见微还认真在庙里环顾了一番,答道:「是。」 「……我就只有一张…床,你可别嫌弃。」杜衡说着一屁股坐在那门板上,将上面的旧衣服挪到一边,给若见微留了个位置,仍是疑惑的很,「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住啊?」 若见微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只是夜里看到杜衡一个人走在前面的背影,突然就想…陪他一起。 「…方便明日一早一同去探查。」他最后硬邦邦道。 杜衡生了柴火,和若见微并排躺在「床」上,看着若见微在一旁闭上了眼,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有个人睡在自己身边总觉得怪怪的,杜衡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若见微险些要掀了被子直接将此人按在床上让他安分点,就听得身旁人一下坐起身来:「啊啊啊啊啊,我睡不着。」 「见微,你睡了吗?」杜衡轻声问道。 若见微睁开眼略带怒气地看着他,这个样子就是睡着了也要被他吵醒吧! 杜衡略有些烦躁地挠挠头道:「我睡不着了,要不…咱们聊会儿天?」 若见微起身与他面对面坐着,示意他继续。 「聊些什么好呢…」杜衡一手撑着脑袋想道,「噢对了,我之前与你说过,我四处流浪之时曾有个老住持收留过我吧…」 若见微静静地听他讲着,他接着道:「那老住持说我与佛有缘,我起初是不信的。不过后来想想,我儿时便是被阿爹阿娘在庙里捡到的,走投无路之时又遇到了老住持,来到城里还找到了这处破庙…说不定,我真的与佛有缘呢。」 他看向庙中的佛像,金身佛者一尘不染,面上无悲无喜,盘腿端坐檯上,俯瞰着这人世间。 「说起来…这些庙里供奉着的佛像似乎是同一人,见微吶,你知道他们供奉的是谁吗?」 「是『菩提尊』,」若见微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台上的佛像,答道,「佛门的创始人,传言他是比十神更早证道成神的人,一直在世间传扬他的教义,成神之后,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佛门便逐渐发展壮大起来。」 第63页 「比十神还早?那他如今岂不是…」 「世间已经很久没有他的踪迹了,」若见微淡淡道,「有人说,『菩提尊』勘破红尘,得证因果而成神,其修为高深,是大彻大悟之人,如今几千年过去,他本人或许早已窥破天道,超脱天地之外,也有人说,他同千年前参与封魔之战的十神一样,已经陨落了……」 「啊…这样啊,」杜衡觉得这些事情太过高深莫测,不是他一个神棍该考虑的,他又问道,「书上都说你们苍梧山修剑,那…剑道也有创始人吗?」 「…道法博大精深,开始之时并无刀、剑、卜、阵、术、法等等之区分,这些皆是道门修炼之法。只是道门创始人早已不可考,也有人推测,道门创始人或许就是一开始使用这些方法修炼的修者,后来以此道修炼之人增多,便逐渐发展成一个个门派…」 「…再后来,以各种方法修炼的人逐渐分开,开始专精一道,这才有了如今主修不同道法的仙门。」 若见微说完转头向身旁人看去,就见杜衡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 「……」若见微无奈地嘆了口气,将那熟睡之人轻轻放平在床上,替对方盖上了被子。 他躺在一旁看着杜衡的睡颜,小声道:「晚安,杜衡。晚安…小五。」 第 32 章 探病 翌日清晨,两人一同前往花眠街。 杜衡走在若见微身边,心里却计较个不停:「完了完了,昨日还想着要好好捞这小仙君一笔的,结果我先把自己给卖了个干净…」 「…可是小仙君昨天还安慰我来着,我骗他钱是不是不太好…」 「…哎,反正他除了魔之后就要离开了,我拿他的钱,就当留个纪念好了…」杜衡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有些失落,他与若见微,不过也是萍水相逢。 他们走到玉笙楼门口,正看到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离开。 杜衡看到那轿子,眉头直皱,撇撇嘴道:「晦气!怎么又碰上他了。」 若见微疑惑地看向他,他解释道:「这轿子是城北钱公子的,青萍姐姐喜欢他。」 「钱公子是城中富商钱老爷的独子,据说谈吐不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嘁,衣冠禽兽,我看就是个花花公子罢了,如何配得上青萍姐姐!这几日他又勾搭上了楼里的红袖,一看就是刚幽会完。」杜衡话里话外尽是嘲讽之意。 他有些担心青萍,便对若见微道:「要不见微你先去查探,我去看看青萍姐姐。」 「一起去罢。」若见微说完,便率先向后院走去。 两人轻车熟路地翻进了院墙,却不见青萍的身影。 杜衡正纳闷,就见青萍从前楼返了回来,她的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刚哭过。 杜衡心里一阵慌张,忙撑起笑脸道:「青萍姐姐,我…我又带见微来看你啦!」 青萍闷闷地应道:「小五,小若,你们来啦。」 她的心情低落,连若见微都察觉了出来,就见杜衡一把拉过他朝青萍道:「对…对了,姐姐,见微说他今日要请咱俩吃饭,你可一定要去啊!」 若见微看向他:「我什么时候…」 杜衡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大声道:「见微说现在就可以去,姐姐你可不能不给我们小仙君面子呀。」 青萍半信半疑地看着扭作一团的两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青萍进屋去收拾东西,杜衡连忙放开了拉着若见微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他身边弹开,道歉道:「不好意思啊见微,我一时着急就…饭钱我付就好了,刚刚也不是故意碰你的,你你你可千万别拔剑!」 他双手合十朝着若见微,面上带着五分讨饶,三分紧张,一分胆怯,还有一分试探,若见微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就生不出气来了。 三人说是一会儿就去,但是等到青萍收拾打扮好出来,已是将近正午了。 他们在城东的一家饭馆里坐定,青萍今日心情确实不好,拿着菜单就是一通狂点,还对若见微介绍道:「小仙君第一次来,一定要尝尝这饭馆里的招牌菜呀!」 杜衡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他粗略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吃完这顿饭就该倾家荡产了。 饭菜确实丰盛,青萍说是被请客的,却一个劲儿地往杜衡和若见微碗里夹菜,道:「你们两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要多吃点儿。」 杜衡看着碗里堆成山的饭,嘆气道:「姐姐,你再夹我就要吃成猪了。」 青萍瞪他一眼,道:「不给你夹了,给我们小若夹。」 「诶,姐姐不用给他夹了,」杜衡见若见微神情严肃地盯着碗里的红烧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吃不了那么多。」 他说着伸出筷子夹走了若见微碗里的几块大肉,道:「我替他吃了好了。」 青萍又瞪他一眼,吃起自己碗里的饭来。 杜衡便又夹了个糖醋排骨放到了若见微碗里,若见微抬头看他,他趁机沖对方眨了眨眼,这小仙君嫌自己碗里没有甜味呢。 若见微夹起糖醋排骨咬了一口,是甜的。 一顿饭吃完,杜衡伸手从怀里掏钱,青萍忙道:「怎么能真的让你们两个付钱,我来吧。」 说着就要拿钱,杜衡又拦着她:「不不不姐姐,还是我来吧。」 「我来吧。」 「我来。」 第64页 「……」 「嗒」的一声,若见微将一块泛着光泽的看着分量很足的银子放在了桌上,一旁争执的两人立马噤了声。 三人吃完饭往回走时,青萍略带纠结地开口道:「小五,我想拜託你件事…」 杜衡笑道:「什么事要姐姐这般纠结,尽管说就是了。」 青萍道:「我…想托你帮我去看看钱公子,今早我碰到他,看他似是病了…」 杜衡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姐姐何必老惦记着他,我看他好得很。」 「小五…」青萍眼中带了些央求的神色看着他,杜衡心里也有些服软了,可面上仍是不肯松懈。 「我带他一起去吧。」若见微在一旁应道。 杜衡震惊地看向他,青萍则松了一口气:「麻烦小若了。」 两人将青萍送回楼里,杜衡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问道:「见微你怎么答应了?」 「是你要答应姐姐的,我只是代你回答。」若见微墨色的眸子看着他。 杜衡无法反驳,只得道:「…哎好吧好吧,我们去看看那姓钱的。」 两人一路走到了城北,路上杜衡对若见微八卦道:「听说那钱公子的父亲,也就是钱老爷,早年白手起家,靠着皮毛生意致富,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因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他便逐渐将生意交给手下人打理,自己来了这小城颍川颐养天年。」 「钱老爷老来得子,我还听说他本意是要将生意传给自己的独子的,不过那钱公子志不在此,每日就是吟诗作赋,风花雪月,呵,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们说着来到了钱府门口,若见微又要上前去敲门,杜衡忙拦住他道:「哎呀我的好见微,你是不是只能想到从正门进这一条道啊?」 「既不是为了探查,而是专门拜访,为何不走正门?」若见微反问道。 「嗨呀,这你就不懂了,」杜衡指着那镶着金条的高门大户向若见微解释道,「你一会儿敲门时打算如何说?说我们是青萍姐姐托来拜访钱公子的?这些人家会让我们进去吗?」 「……」若见微有些明白了,偏见总是难以避免,他一转身往钱府旁边的院墙走去,杜衡看了嘴角直抽。 这小仙君真是会…举一反三。 「且等一下!」若见微正要跳上院墙,就听杜衡道,「见微,你先进去看一下府中的布置,我在外面等你,一般这些大户人家,寝屋应当在府内靠后,你循着府中人的行动线索,探探那钱公子的寝屋是哪一间。」 若见微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进去?」 「哎,我这不是没有你那飘逸的身法嘛,平日翻个墙听个墙角还行,飞檐走壁就算了吧哈哈哈。」 杜衡尴尬地解释完,就听若见微张口蹦出来一句:「我认不出来。」 「……」 杜衡尚未反应,若见微伸手搂住他的腰,脚尖点地,一个起落间掠进了钱府。 「!!!」若见微带着杜衡在府中屋檐上穿梭,杜衡被迫体验了一番飞檐走壁的感觉,真是…太刺激了。 待到了府内后方的房屋顶上,若见微才将杜衡放在一旁,问道:「可看出是哪一间了?」 「…先让我缓缓。」杜衡趴在屋顶上,看着府中人的行动。他的心还是跳的很快,说不上是因为被带着飞上飞下,还是因为…旁的缘故。 半晌,杜衡指着一间屋子道:「应该是这间了。」 若见微又带着杜衡落到了那屋子后的一处盲区,从这里别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屋前的小院里种着些兰花,还放着一座假山水池,上面还做着有水不断滴落的效果,一看就是钱公子的风格。 二人挪到一处窗边,向屋内看去,钱公子确实是病了,此刻正躺在床上休息。 杜衡看着他大吃一惊道:「他的脸…怎么回事?」 若见微眼神微沉,他也看到了,钱公子的面上黑气缭绕,这分明是…魔气。 「魔气?!」杜衡捂着嘴小声惊唿。 若见微点了点头,只是有些疑惑,他上次见到那黑影明明落入了花眠街,为何又在钱公子身上发现了魔气? 「你能看得见魔气?」若见微问道。 「啊…我能看得到他面上有很浓的黑气,这就是魔气吗?」杜衡道。 若见微答:「是。」看来杜衡确实有天赋,他心想,又道;「你我先在府中查探一番。」 说完不待杜衡答应,便一把捞起对方向府中其它地方而去。 「……」杜衡觉得他已经无所谓了。 两人在府中仔细探查了一番,却并无新的发现,杜衡道:「看来魔气只在钱公子身上有。」 若见微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明这府中并无问题,关键出在钱公子身上,或许他是近日到过什么地方,沾上了魔气。」 「他每日除了去酒楼,便是在花眠街…」杜衡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结合之前若见微追查过的黑影,看来…花眠街上果真有蹊跷。 「他这几日在花眠街什么地方?」 「若我没记错…」杜衡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他这几日都去了玉笙楼——红袖姑娘那里。」 第 33 章 乱红 两人离开钱府时日头已快要落下去,西边一片火烧云,映得整片天空血一般的红。 第65页 杜衡与若见微又进了青萍的小院,她看着是已经等待多时了,此时焦急地上来问道:「你们回来了,钱公子他怎么样?」 「钱公子他…」若见微刚要开口,就被杜衡扯了扯袖子,杜衡接过他的话头道:「钱公子他只是普通的风寒,我看他家里人给他请了郎中,没有大碍的,姐姐不必担心了。」 青萍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就听杜衡踌躇着开口问道:「姐姐在楼中,可觉得红袖姑娘这几日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吗?」 「红袖?」青萍说着神色暗了下去,「我这几日没怎么见她,但听楼中其他人说,她应该一切如常。」 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追问道:「怎么了?是红袖出什么问题了么?」 她看着两人凝重的神色,忽然联想到什么,道:「莫非…她与钱公子的病有关系?」 她两手抓住杜衡的衣袖,语气中带着担忧:「到底出什么事了?小五…你别瞒着姐姐。」 「玉笙楼中恐有妖魔的踪迹,」若见微在一旁开口道,「也许与红袖有关。」 他刻意避开了钱公子身上的魔气一事,杜衡忙接着道:「楼内不安全,姐姐今晚呆在自己屋里不要乱走动。」 青萍心下稍松,点了点头,若见微又问道:「红袖姑娘现下可在楼内?」 青萍道:「她今晚不在楼中…听说是有个老爷请她到府上弹琴。」 若见微与杜衡对视一眼,杜衡道:「姐姐快回屋里去吧,我与见微去探一探。」 他俩说着要离开,青萍忙叫住道:「等一下小五!」 她转身回屋内拿出一件衣服,正是先前她说要给杜衡缝补的那件。她将衣服塞到杜衡怀里,叮嘱道:「你们两个要小心。」 「嗯我们会的,姐姐放心好了,」杜衡朝她露出个温柔的笑,「再说了,见微可厉害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们将青萍安慰好,找到了红袖所在的房间。 红袖的屋子在玉笙楼的三楼,两人到时,房屋门窗紧锁,屋内静悄悄的。 杜衡试着开了开锁,却以失败告终,他回头对若见微道:「我们去找楼内的老鸨,请她替我们开个门。」 两人下了楼,此时夜色已至,楼内也热闹起来。他们自人群中穿过,杜衡虽然长得好看,但他身上穿着寒酸,故而姑娘们大多不搭理他,只是朝若见微身边聚拢而来。 杜衡见状忙一手将若见微护在身后,一边对姑娘们笑道:「好姐姐们,这位小仙君急着除魔,还请让个路,不然他生起气来好兇的。」他说着指了指若见微身后背着的长剑,姑娘们看这小仙君长得俊秀,才起了接近的心思,听杜衡这么一说,忙给他二人让开了路。 杜衡找到老鸨说明了来意,没想到那老鸨一口回绝道:「不行,姑娘的闺房岂是能随便给你开的…」 她说着打量了一番杜衡道:「…再说了,你这穷小子一身寒酸气,还想勾搭我们楼里的红袖不成?」 杜衡脸上笑意未减,还要说些好话哄哄那老鸨开门,就见若见微从他身后走出,对那女人冷冷道:「红袖姑娘与妖魔有染,吾等前来除魔,你却在此阻拦,若是延误了时机,放任妖魔祸害,这后果你可担当得起?!」 他说着身后「照夜」出鞘了半分,剑身泛着寒光,那老鸨被他气势吓得不敢再多嘴,忙带着他们去开了门。 杜衡看着那老鸨落荒而逃的背影,捂着嘴直笑,若见微扯了他一把,他连忙跟着走进了红袖的房间。 两人同时皱了眉,在外面时看不出丝毫的迹象,可是这房里…已经溢满了魔气。 若见微忙回身关上了门,随后抽出背后「照夜」,在身前划出一道剑气,剎那间如月剑光将屋内魔气盪了个干净。 杜衡在一旁暗暗佩服,又道:「看来这红袖姑娘当真有问题,不过这么浓的魔气是怎么回事?」 若见微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先在房中探查罢。」 两人分头在屋内找起来,不一会儿,杜衡在一个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件黑衣,上面还有破洞与血迹。 若见微走过来,眼神微沉:「这衣服上正是我昨天在那黑影身上留下的剑痕。」 他又道:「而我确定…昨日那黑影便是我一直追查的妖魔。」 杜衡惊讶道:「那妖魔…怎的在红袖房中?莫非红袖是妖魔?可是这也不对啊…我来颖川城时红袖便在玉笙楼了。」 若见微沉思道:「以前的红袖应当没有问题,恐怕是如今的『红袖』并非真正的红袖…」 「怎会如此?」杜衡顺着他的思路道,「这妖魔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掉一个人?它不会是吃人的吧!」 「妖魔不会吃人,」若见微笃定道,「故而真正的红袖应当被它杀害了。」 「可是最近城中并无命案吶,它如何能让一个大活人在众人面前无声无息的消失,而不惊动任何人?红袖的尸体又会在何处…」他说到这里,瞳孔一缩,若说让一个人无声地消失,并被众人遗忘,城外…不正有这样的地方么? 夜黑风高,颍川城外万籁俱寂,乱葬岗处更是一片鬼气森森,此时却有两道脚步声走近。 杜衡从怀里掏出几个火符,催动术法点着了,四周顿时亮了起来,他对身旁人道:「此处便是颖川城外的乱葬岗了。」 第66页 若见微走上前,看着眼前堆积的尸体道:「且找找看。」 青萍在自己屋里坐着,她心里乱得很,一会儿担心杜衡和若见微,一会儿又担心钱公子的病情。 她来到玉笙楼后,一直都心有郁结,可上天却让她遇到了小五,那孩子…明明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却总是对她笑言相待,给她讲笑话,陪她逛街,给她买这样那样的小物件。他看着一股神棍痞气,实际上是个温柔的人,很会留意她的喜好,照顾她的心情,她和他相处了这么久,真的就像有一个弟弟一般,和他在一起时,她总是很开心。 她后来又遇到了钱公子,他是个难得的风雅幽默的人,精通诗词歌赋,会和她讨论一些诗词与书本的问题,她知道自己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以前生活的影子,她也知道自己如今和他绝无可能,可她已经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他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见不得他和别人在一起,那天早上,当她碰到钱公子从红袖房里出来,却对她视而不见时,一向心大的青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但即便这样,当她看到他来找她时,她仍会止不住地高兴,知晓对方生病后,也会替他担心。 杜衡与若见微虽然告诉她说钱公子生病一事与红袖无关,可她心里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青萍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走出了小院。 乱葬岗上堆了不少新鲜的尸体,两人在其中看到了昨日被抬走的那个姑娘。 再往下翻了一阵,杜衡突然看到了一片红色的衣角,他眼皮一跳,将那上面的尸体都拨开来,正露出一个面容姣好,额上贴着红色花钿的年轻女子的尸体。 那人脖颈上有一道青紫的瘀痕,正是本该出府去为人献曲的红袖。 杜衡倒吸了口凉气,若见微走过来查探了一番,道:「她体内有残留的魔气,看来确实是被那妖魔所杀。」 「这么说…现在的『红袖』真是那妖魔假扮的,可是…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若见微眉间紧皱:「我方才扫平屋内魔气时,觉得其中的怨气极重,或许那妖族堕魔正是因为心中有仇怨与恨意。」 「怨气?」 「不错,修者之所以堕魔,要么是因为修行途□□法出了差错,要么就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导致心性骤变,后者堕魔之后通常带着极深的怨气,也会变得愈发嗜杀成性。」 「这么说…它变成红袖的模样,潜伏在玉笙楼,难道是为了…报仇雪恨?!」 若见微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们需得尽快找到那妖魔。」 「速速回玉笙楼一趟。」 两人回到了玉笙楼,若见微去向老鸨打听红袖的去向,杜衡不放心青萍,去她院子里看了一眼。 若见微在楼前等着杜衡前来会合,就见那人一脸苍白地跑到他身边,焦急道:「不好了见微,青萍姐姐她…不见了!」 若见微拍拍他的肩,道:「莫急,青萍姐姐应当不会乱跑,你想想她可能去的地方。」 杜衡稍微冷静下来,喃喃道:「对,青萍姐姐她不会乱跑的…」 他突然抬头道:「她一定是去找钱公子了…我们去钱府看看!」 「好。」若见微应道,红袖也正是在城北。 他们往城北赶去,杜衡身上出了不少冷汗,他此刻恨不得生出双翅膀来。 若见微看他着急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将他揽在了怀里,随后飞身跃上了屋檐,脚下运起步法向钱府掠去。 杜衡偏头看着他在月光下的侧脸,缓声道:「谢谢你,见微。」 钱府中此时瀰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杜衡与若见微落地后,借着月光,将府中骇人的场景尽收眼底。 但见偌大的府院中遍地是尸体,地上几乎被鲜血染尽了,倒地的人面孔上还保留着死前惊恐的神色,脖子上却有两个大窟窿,有黑红的血液从其中咕咕地流出来。 杜衡脚下踉跄了一下,只见一处台阶上的血泊中掉着一个白色的物体,他跑过去捡起来看清了是什么,手一抖又将那东西掉在了地上——那正是青萍衣服上的流苏。 他几乎支持不住般地往后退去,嘴里低声道:「不…不会的…」 杜衡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钱公子的住处跑去。 钱公子的院子里早不復他们上次来时那般雅致的景象,兰花被人随意地踩折,假山碎成了几块。 若见微瞳孔微缩,想要拔剑阻止已来不及,就见一个脸上冒着黑气的女人正抬手「嘎嘣」一声扭断了钱公子的脖子,红色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身,将她的红裙染的越发鲜艷。 杜衡却来不及看她,他眼睛直直盯着院中躺着的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面色惨白地跪在了地上。 第 34 章 浮萍 杜衡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青萍身边跑去,他身上还穿着她给他缝补好的衣服。 青萍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一片安详,如果忽略脖子上的大窟窿的话,她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 杜衡伸出手去捂她脖子上正在不断流出的鲜血,他的手很快被她的血染红了,那样的刺眼,又是那样的不真实。 「姐…姐姐?」杜衡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这…不是真的吧…」 他将她额上几根乱发拨开,哽咽着道:「你…怎么能…丢下小五…」 第67页 杜衡觉得自己的心上好像也破了个窟窿,有些东西在慢慢流失,他明明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会痛了,可原来,他是这么的害怕失去。.lingㄚutxt.nét 若见微拔剑向那妖魔攻去,冷冷道:「妖魔纳命来!」 那妖魔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艷丽又带着狠毒的脸,她看清了眼前之人,侧身躲过了若见微这一剑,口中发出笑声:「呵呵,小道长,我们又见面了…」 若见微剑锋一转又向她刺去,斥道:「何故滥杀无辜?!」 「无辜?哈哈哈哈哈哈…」那妖魔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姓钱的也配算无辜?!」 她的表情倏然变得无比阴冷;「也罢,既然小道长一直对我这魔头紧追不捨,我不妨告诉你…我是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的!」 「百年前,我不过是山中的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靠着山中的灵气修炼,会那么一点妖法,成日在山中玩耍…」 「…直到我碰到了夫君,他那时已是能化成人形的狐妖,我们彼此相爱,而后结为伴侣,自那以后,我二人一同修炼,精进功法,不求大道长生,但求能彻底修成人形,同凡人一般恩爱一生…」 「…可是有一日,山中来了一群打猎的猎人,我们彼时已有所成,本可以逃脱他们设下的圈套,谁曾想,他们之中竟有人持有仙家法器,将我二人困住…夫君为助我逃脱耗尽全力,他却被那些人…抽骨剥皮…」 「…待我再返回时,只寻到了他的…几根骨头!」 「…我看着满地已经干涸的血迹…我心中好恨吶…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凭什么?!」 「…后来那些人将我夫君的皮毛拿去卖了个好价钱,他们其中更有人藉此发家致富…而我…却因夫君惨死伤心过度而导致经脉逆行,从此…堕入魔道…」 「…魔气侵蚀着我的心智,我的身体…我在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样过了多年…待我再次入世之时…打听到的却是当年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如今一个比一个活得好…那个姓钱的,居然靠做皮毛生意,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原本无辜之人,被迫沦为人人诛杀的魔道,手染罪孽之人,却在这世上逍遥自在!」 「…我当时便发下毒誓,我一定要当年害死我夫君的人——血债血偿!」 那狐妖的脸上似狂似癫,似哭似笑,最后都化作了狠厉与怨毒:「我变成这样…都是他们害的…如今你们却说我…滥杀无辜!」 她说完双手成爪向若见微攻来,若见微挥剑抵挡,问道:「这么说你一路上所杀之人,都是当年害死你夫君之人?」 「…不错!」那狐妖阴冷道。 「胡言乱语!」若见微厉声斥道,「我经过那被你屠杀的村庄时,见其中尚有不少孩童,你夫君被害时,他们根本未出生,又能与你有何仇怨?!」 狐妖不说话,只是攻势愈加凌厉。 若见微又道:「钱老爷纵使死有余辜,他府上其他人与你又有何干系,你却将他们都尽数杀害!」 「冤有头债有主,你却已嗜杀至此,不分青红皂白。所谓报仇雪恨,如今不过是你滥杀的藉口罢了!」 「你胡说!你住口!」那狐妖表情扭曲,看起来可怕极了,抬手直攻若见微面门,她狠狠道,「你又懂什么?!」 她身上的魔气骤然增长,若见微被逼着后退了几步。狐妖还要上前,就感觉自己腹上一凉,她低头看去,就见一把匕首捅穿了她的腹部。 「咳咳咳…」狐妖嘴边咳出几口血,回身就看到杜衡双眼通红,手中握着那把匕首,双手不住地颤抖,带着匕首在她腹中捅的更深了。 杜衡声音也是颤抖的:「你含冤入魔还是报仇雪恨,杀人偿命还是滥杀无辜,本都与我无关…」 「…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青萍姐姐?!」 狐妖一掌击在杜衡胸口,他带着拔出匕首向后倒飞出去,直撞在一面墙上。 狐妖看着他,眼中一片癫狂之色:「哈哈哈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杀了她?」 她冷笑着,眼里带上了一丝不屑与怜悯:「这都是她…非要救那个负心郎…上赶着来送死…我当然是成全她啦…哈哈哈哈哈!」 她偏头躲过若见微向她袭来的剑,转身与若见微缠斗在一处。 杜衡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他的后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抬头看向不远处躺着的青萍。 他曾说她会夫妻恩爱,子孙满堂,如今她却红颜薄命,惨死他乡。 若见微跃至半空,手中剑势翻转,清冷剑意随皎然月光笼罩在狐妖周身,正是一招「孤峰照月」。 狐妖避无可避,正面受了若见微一击,踉跄了几步,吐出一口血来,眼中恨意更盛,竟催动身上魔气再次爆发,随后妖力大盛,化成了一只巨大的红狐,而后向若见微扑去。 若见微举剑相迎,相斗间身上添了些伤口,但他极招连着极招,攻势冷然而愈发凌厉,狐妖腹部有伤,几十个回合后若见微已占了上风。 若见微又是一剑刺中了狐妖的左眼,她怒吼一声,全身都被黑色的魔气笼罩,若见微暗道不好,这狐妖怕是要自爆了。 第68页 却见这妖魔的动作突然一顿,她扭头看去,就见杜衡手持匕首狠狠扎进了她的后腿,杜衡看着她,狠声道:「既是血债血偿…那就为青萍姐姐偿命来!」 狐妖正要继续动作,忽然瞳孔勐地放大了,她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但见皓月当空,若见微手持「照夜」自上而下,一剑贯穿了她的身体。 杜衡看着那狐妖轰然倒下的身躯,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身发着抖。 若见微收起「照夜」走到他面前,杜衡灰色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是茫然和悲伤:「青萍姐姐死了…」 若见微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嗯。」 「见微…」杜衡的声音满是颤抖,「青萍姐姐…她…死了…」 若见微上前抱住了他。 天蒙蒙亮时,城主府的人才姗姗来迟,若见微将事情原委告知了他们,那些人直听得目瞪口呆,又看到院中那狐妖巨大的尸体,连声赞嘆若道长真是少年英雄云云。 钱老爷死在了自己的房里,他全身的皮被剥了下来,整个人血肉模煳,被扔在铺着毛皮的地毯上,显得格外的讽刺。 狐妖杀人之事最终惊动了附近大城中坐镇的修者,他们派来了不少人进行善后,钱府之中惨烈的红换成了刺眼的白,整座颍川城都陷入了低沉的气氛。 杜衡和玉笙楼里的几个姑娘将青萍葬在了颖川城外的一座小山上,她没有亲友,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坟。 青萍不是她的本名,是她来到玉笙楼后为自己取的名字,不知那时,她是否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身似无根萍,浮沉人世中。 若见微同坐镇的修者交代完狐妖之事后,便准备离开了。 他出城时,正路过杜衡所住的那间破庙,脚步一转拐了进去,却见庙里已经空无一人,拆下的门板被立在墙上,取火用的柴火堆也被人打扫干净了,放在地上的衣物和桌上的食物都被收拾走了,只余台上的佛像,仍旧一尘不染,无悲无喜。 若见微心中有淡淡的失落,走了…也不和他打一声招唿么。 他抬头与那佛像对视片刻,末了轻轻一拜,离开了破庙。 若见微继续在离城的道上走着,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个倚着树的熟悉身影。 杜衡看到他来了,连忙沖他挥了挥手,若见微走到他身旁,疑惑地看向他。 杜衡背着个包袱,身上仍旧穿着青萍给他缝的衣服,他对若见微笑道:「见微吶,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呀?」 「…继续四处游歷,除魔驱邪。」 「那可否让我与你同行吶,我可以继续给你打下手,只要你记着给我付工钱就行。」杜衡搓搓手,试探着问他。 似乎是怕若见微拒绝,他又连忙补充道:「我什么都会干,你看我那日帮你除狐妖的表现如何,是不是能帮上你的忙啊?」 若见微诚实开口道:「勇气可嘉,实力不足。」 「……」多谢夸奖啊。 若见微从他身边走过,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走罢。」 杜衡回身看了看熟悉的颖川城,他本是漂泊的旅人,因为一个人和一份久违的亲情,而在此停留了三年,可他知道,他终究不属于这里,他是无根的浮萍。 他提了提身上的包袱,追上了若见微的脚步。 「等等我啊,见微!」 第 35 章 如月 杜衡跟着若见微四处游歷,他对若见微吐槽他实力不足耿耿于怀,便叫若见微教他术法。 苍梧山主修剑道,但基础的术法若见微还是会的,且他所学皆是正统修炼除魔所用术法,比那老神棍的注水册子上所记的不知要强多少倍。 杜衡确实于术法一道极有天赋,若见微推测这或许与他的来歷有关,不过杜衡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于他而言,就算找到自己的来歷又能如何呢?他已经漂泊惯了,他的来处,也绝不会是他的归处。 两人时而游歷于名山秀水间,时而穿行于大小城池中,从前若见微一人游歷时,多为关注某处魔祸或者灵气,倒是不怎么醉心于山水风景。 杜衡则不同,他到了每一处,总要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转个遍,再平淡无奇的景色也能教他看出花来。 更不用说凡间城池,其中吃喝玩乐花样百出,杜衡带着若见微逛夜市、吃小吃、看戏文,若见微简直惊嘆于他那旺盛的精力。 不过他总是由着杜衡带他四处逛,他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能够感觉到杜衡是真的很开心,每当这时,他总是觉得心里被填的满满的。 这一日,他们经过一处小城,正见城门口聚集着不少人,对着墙上贴着的告示指指点点,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杜衡往跟前凑去,看到那告示上写着:「城主以千两黄金求仙治病,望有机缘者前往城主府一试。」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天爷,他没看错吧?真的是千两黄金?! 杜衡掰着指头算了算,觉得这么多钱应该够他一辈子花了。 求仙治病算什么?他身边可是有个货真价实的仙君呢! 杜衡舔了舔嘴唇,忍不住计上心来,是时候操起自己的老本行了。 若见微看到杜衡从那告示处回来,两手揣着袖子,双眼放光,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第69页 这段时间与他相处,若见微知道这副模样的杜衡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见杜衡脸上挂着一副讨好的笑容,对他道:「见微吶,有个忙要请你帮我一下…」 若见微听完杜衡所说,面无表情道:「不行!」 「见微你不能这么无情吶,」杜衡眼巴巴地看着他,「那可是千两黄金诶,你都不动心吗?」 若见微道:「我不会治病,也不会陪你煳弄别人。」 杜衡扯着他袖子摇晃道:「求求你啦见微,这也不算煳弄,我们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你可以解决的呢?」 他眼含热切地望着若见微,就差整个人抱住对方的大腿了,自从发现若见微不排斥他的触碰之后,这招他简直屡试不爽。 若见微无奈地看着他,半晌道:「…好罢,就先随你去看看。」 两人走到城主府,正见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不少打扮奇特的人正在等着入府。 杜衡熘到最前面往府中望去,就见府内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对着一个人作法,那道士手持木剑,动作极为夸张地在那人面前舞着,口中念念有词。 半晌他拿着一瓶清水往那人身上一泼,悠悠道:「此为『辟邪水』,可助城主康復。」 那人忙不迭地对道士道谢,转身就要差人奉上千两黄金。 这场景看得杜衡直撇嘴,这人的伎俩…也太假了吧,简直是侮辱了神棍这门职业! 照这种骗法,这么多人排队作法,这城主府怕是今日就要塌了。 不过杜衡并不管城主府塌不塌的问题,早知道千两黄金这么好挣,便不必叫见微费心替那城主看病了! 他回到若见微身边,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对方。 若见微听后皱眉道:「我们只是替人看病,不必搞得如此麻烦。」 「诶,见微你这就不懂了,」杜衡两只袖子拢在一处,说道,「就是要搞得阵仗大一些,才会让人相信嘛。」 「可我未必看得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杜衡挥挥手道,「你到时只需看我暗示,轮到你说时,你看出什么来只管说便是。」 反正不管说什么府中人都会信的。 若见微半信半疑地看着杜衡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个白色的幂离,戴在了他头上,又从包袱里翻出了早前那件旧道袍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仔细地替若见微理了理衣袍,对他道:「到时记得看我暗示,抓准时机。」 若见微点了点头。 等轮到杜衡时,已是月上中天。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走至府中搭着的台子上,一只手中拿着几张符纸,另一只手掐了个法诀,那符纸无风自动,围绕在他身边,他缓缓开口道:「在下在此,为诸位请仙君前来,替城主消病解灾!」 他话音方落,周围狂风顿起,吹得府中烛火颤动,台下人一片譁然。 「这…这莫非…」 「…这小子…真的要请仙君…」 「…仙君真的会来吗?」 众人尚在争论,就听杜衡口中喃喃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1】…」 随着他口中吟诵,周围的风渐渐停了下来,气氛变得异常安静,众人皆摒住了唿吸。 便在此时,但见天上一轮圆月如玉,一道飘然身影踏着月光而来,那人头戴幂离,身着月白衣袍,脚下生风,衣带飘飘,翩然出尘,缓缓落在台上的杜衡身边。 众人一时都看得呆了。 仙君踏月来,为谁受长生? 杜衡眼中也有片刻的失神,他回过神来接着道:「…请仙君为城主消病解灾。」 一旁的若见微却无动于衷,他隔着幂离看向台下那病入膏肓的人,那人已有衰败之相,恐怕药石罔效。 本来杜衡的安排是,这时若见微应当落到那城主面前,装模做样探查一番,再回来由他开口问询,可奈何若见微根本不按他的套路来。 台下人见若见微半天不动作,都有些疑惑,渐渐躁动起来:「仙君为何不说话?」 「…难道仙君也没有办法?」 「…怎么可能?之前那么多人都试了的…」 「…莫非是假的…」 杜衡心道糟糕,忙要暗示若见微说几句话,但台下人多眼杂,他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好拼命对着若见微使眼色。 可惜若见微却会错了意,他本来便不想替这城主看病,如今看了发现此人已经没救了,更是不想在此耗费时间,此刻看到杜衡的眼色,以为是示意他要离开,于是二话不说走向了杜衡。 众目睽睽之下,那踏月而来的仙君拦腰抱起了台上的神棍,脚下运起飘逸步法,未发一语,翩然离去了。 「!!!」杜衡被抱起时脑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反应过来若见微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什么,心里滚过一万个卧槽。 天爷,他以后还怎么做人吶! 若见微带着杜衡在城中的屋檐上穿梭,脚下起落间,有风带起他脸上的面纱,月光如水流淌过他的侧脸,泻在杜衡心上。 杜衡突然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呆呆地望着若见微被月色柔和了的面庞,张了张口:「……」 「什么?」若见微只看到他嘴动了动,却没听到声音,疑惑地问。 第70页 杜衡双手绕过他的脖颈搂住他,抬头凑近他耳边轻轻说道: 「君如天上月,何时照我心?」 若见微的耳朵顿时红了。 那日之后,两人之间便多了些心照不宣的东西。 杜衡在街边小摊上买下什么物件时,若见微总是自觉地掏出银子付钱,在饭馆吃饭时,杜衡总是多点一些带着甜味的食物,还不停地往若见微碗里夹。 他们一起除魔驱邪也变得越来越默契,若见微对着杜衡时,脸上的冷淡之色退去,多了几分温柔与生动,那墨色的眼眸里,映满了人间烟火,还有眼前之人,他唤他:「阿衡。」 他们虽然再未提起那天的事,可他们好像已经跨过了一条线,知晓了彼此的心意。 这日两人在一座山中绕了许久,天黑之时仍没有找到出山的路,便在一处山洞里歇下了。 睡到半夜,杜衡迷迷煳煳地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若见微的外袍,身旁却空无一人。 「见微?」杜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喊道。 无人应答,他彻底清醒过来,这大半夜的,见微去哪儿了? 杜衡起身向山洞外走去,往四处查探若见微的身影。 他走到一处白日里路过的水潭边,忽的脚步一顿,闪身躲入了一旁的草丛里,向潭中看去。 水光粼粼,映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只见一道身影赤着立在水潭中,正是若见微。 他背对着杜衡,墨色的发如瀑般倾泻在肩头,几缕髮丝沾了水黏在身上,更衬得他身体的轮廓愈发勾人。 他捞起清水浇在长发上打湿,又将身后长发捞起拢在身侧,从杜衡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光洁的嵴背。 杜衡的眼神顺着他的背划至隐没在水中的下半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见微的身材也…太好了吧… 他又勐然惊醒,想道:不对,我为什么要躲在这儿?正大光明地看不好吗? 又想:见微正在沐浴,我现在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不过他有贼心没贼胆,心中纠结了半天,身体还是诚实地趴在原地不肯动弹。 可惜做坏事总是会被发现的,在杜衡不知第多少次咽口水并且心跳逐渐超速之后,他忍不住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快要麻木的身体,就听潭中之人察觉到动静,厉声喝道:「何人?!」 杜衡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觉眼前熟悉剑光一闪,脖子上一紧,等他再回神时,已经再次被「照夜」剑连着后衣领钉在了树上。 「……」 「阿衡?!」若见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和诧异。 杜衡看着浑身泛着冷意,只穿着内衫,身上还挂着水珠向他走来的人,慌忙解释道:「见见见见见微,我我我我我只是出来找你,不不不不不是故意要看你…的!」 他嘴上说着,眼神却忍不住瞟向若见微被水沾湿的衣服下的身体,若见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黑了脸:「无耻之徒!」 杜衡欲盖弥彰地捂住自己的双眼道:「我我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没等他话说完,若见微一把召回了「照夜」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衡感到后衣领一轻,心中绝望道:不是吧… 他再次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第 36 章 菩提 若见微连着好几天都没有理杜衡,不论他怎么讨好都没有用。 若见微吃饭时,杜衡往他碗里夹了个桂花糕,笑嘻嘻道:「见微…」 若见微默默地把桂花糕夹回了他碗里,继续吃自己的饭。 若见微走进房间睡觉时,就看见杜衡正躺在他被窝里,露出个脑袋看着他道:「好见微…」 若见微走过去用被子盖住他的脑袋,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若见微在院子里练剑时,杜衡爬到树上望着他幽幽道:「见微吶…」 若见微剑锋一转,向树上而去,把他拎到了地上,然后回到了屋内。 若见微在街上走着,杜衡在他身边左转右转,可怜巴巴地道:「见微我错了还不行嘛,你理理我呀…」 若见微把头转到另一边,不理他。 这晚若见微正坐在屋顶上看月亮,杜衡今天一天都不见踪影,他心中正疑惑,就见远处飞来一只千纸鹤。 那纸鹤是用符纸叠的,看着被人施了个小术法,在夜空中发着淡淡的光,它在若见微身边转了转,若见微伸出手来,它便落在了若见微手心。 但见纸鹤身上的光倏然变亮,然后一行小字浮现在空中:「见微我错了。」后面还画着一个讨饶的小人。 若见微:「……」 他抬起头,就见又一只千纸鹤飞了过来,他伸手抓住,那纸鹤上便又浮现出了一行字:「小仙君别生气了,我请你吃桂花糕。」 「……」 后面的几只纸鹤上现出来的都是画,若见微看到有一个小人,身后背着把长剑,扎着高马尾,头上冒着火——这是他生气的样子。 他又看到一个小人,一头长髮披散,正在叠符纸——这应该是杜衡了。 后面都画着这两个小人手拉着手,若见微心中微动,面上有些发热——这是…他们两个。 又有一幅画浮现在若见微眼前,却是那背着剑的人,正抱着长头髮的小人,两人身后是一轮圆月。 若见微耳上泛起了薄红。 第71页 又飞来一只千纸鹤上写着:「见微,你快看前面!」 若见微往前看去,只见月光下,一群发着淡淡光芒的千纸鹤,围着一盏孔明灯向他而来。 纸鹤们都围绕着他上下翩飞,他伸手接过那缓缓落在他面前的孔明灯,就见灯上赫然写着两行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1】」 若见微面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顺着纸鹤和孔明灯飞来的方向而去,在河畔边看到了正在皱着眉鼓捣着一盏孔明灯的杜衡。 他身后还堆着一堆未点着的孔明灯,面前放着一沓符纸和几只叠好的千纸鹤。 若见微落在地上,杜衡这时才发现身旁的人,他勐地一起身,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转头就要跑,结果脚下一崴,晕头转向地撞到了那一堆的孔明灯,登时摔在了地上,被掉落的灯砸了一身。 「扑哧!」若见微再也绷不住了,低声笑了出来。 杜衡将自己从一堆灯里□□,凑到若见微身边,一双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见微,你不生我的气啦?」 若见微面上的笑仍是止不住:「不生气了。」 杜衡痴痴地看着他的笑颜,自己也憨憨地傻笑道:「见微…你笑起来真好看。」 若见微瞬间收敛了笑容,耳朵却又红了。 两人并排坐在河畔,一时半会儿没人开口,半晌,杜衡试探着握上了身旁若见微的手。 若见微反手回握住他的,两人谁都没有再放开。 他们继续在九州上游歷,入秋之时,来到了锦官城。 秋高气爽,城中枫林尽染,漫山红云。山上层林掩映间,却露出一座寺庙的檐角。 杜衡奇道:「一般寺庙都建在城外或是深山之中,这寺庙怎的建在锦官城内?」 若见微推测道:「隐于深山远离城池的寺庙多为佛门修者修炼之所,建在城中的应是专门为寻常百姓祈福祝祷所用。」 杜衡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也进去拜一拜吧!」 自他以前被寺中的老住持收留过后,遇到寺庙时他总要进去拜上一拜。 山上果然有不少前来拜佛的城中人,庙里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方丈,正在为前来祈福的人说禅解惑。 两人随着人流进了庙中,对着那金身佛像拜了拜,又为佛前上了香,才离开寺庙往山下去。.52tuishu 行至途中,杜衡一摸怀中,对若见微道:「不好了见微,我好像有东西掉在了庙里,你且在山下等着,我上去寻一寻。」 若见微道:「我与你一起…」 「不不用了,」杜衡推着他往山下走,「见微你先去找个客栈什么的,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若见微狐疑地看着他,见他朝自己一笑,转身往山上跑去了。 杜衡回到庙里时,那老方丈刚为一位香客赠了一副福牌,他理了理衣服,走过去对那老方丈行了一礼道:「见过大师,在下也有一事相求。」 老方丈一双眼看着他,道:「施主有何事?」 「额…这个…」杜衡说到这里有些磕巴,他眼睛瞟着别处道:「方才我看庙前牌子上写着,有缘者可在庙里求得护佑之物,可是真的?」 老方丈点了点头。 杜衡又问道:「额…是求…什么事情的护佑之物都行吗?」 老方丈面上仍是一副慈悲相,道:「施主想求何事?」 杜衡结结巴巴道:「若…若是…我求姻…姻缘…也行吗?」 方丈淡淡道:「自是可以。」 太棒了,杜衡心下一喜,挠挠头道:「我与一人两情相悦,我…我想求一物,护佑他…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他说完低下了头,此时才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老方丈眼含慈悲,面上是淡然之色:「施主身世坎坷,何不求自己富贵荣华,一生无恙?」 「我从前孤身一人,觉得一生所求,不过自己钱财无忧,逍遥自在。但是见了他之后,满心满眼都是他,我如今想的,都是他开心安好,只要他在身边,我就不是一个人,再多坎坷也无所谓了。」 「施主既是求姻缘,何不求你二人情比金坚,永结同心?」 「…我只知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两心相悦,这就足够了。」 少年人不管太多,认定了便一心向前,孑然一身也愿将一颗真心捧到那人面前。 老方丈垂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道:「施主随我来吧。」 杜衡随那老方丈到了后院的禅房,他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探,这大师带他来这儿作甚。 就见老方丈回到他面前,手中拿着一对菩提串,将之递给杜衡,道:「施主与我佛有缘,便以此物赠你,护佑你与那人…因缘圆满。」 杜衡愣愣地接过菩提串,对老方丈道谢:「多谢大师。」 他对方丈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老和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念了句佛号,低声喃喃道:「因果之事,避无可避,三千缘法,轮迴不灭…」 若见微在山下等了多时,险些忍不住要返回山上去,就见杜衡一脸傻笑地从山上晃悠着下来了。 「?」若见微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东西可找到了?」 「找到了。」杜衡仍是看着他傻笑。 第72页 「那你怎么一直在笑?」难道上山一趟变傻了? 「晚些再告诉你。」杜衡神神秘秘道。 杜衡一整天都显得异常兴奋,偏偏看到若见微时又像是在躲着他,直教若见微摸不着头脑,怕不是中邪了吧。 「若是他明日还这样,就打一顿。」若见微在心里暗道,没有什么是打一顿不能解决的。 晚些时候,若见微回到屋里准备睡觉,他站在床前,回头就见杜衡一脸踌躇地走进了屋里,直直走到他面前。 窗外静谧的月光洒进屋里,流淌在两人之间。 就听杜衡结结巴巴地开口了:「见…见微吶,我…我今日回那寺庙里时,那老方丈说…说我与佛有缘,非…非要赠我个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感觉脸上烧的厉害,奇怪了,平日里他胡扯的时候都是张口就来,此时却紧张地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见微一脸莫名其妙:「哦。」 杜衡扭头不敢看着他的脸,继续扯道:「他…他说这东西…世间只有这一对…」实际上那老和尚什么都没说,是不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 不过「杜半仙」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若见微不知为何也跟着紧张起来,就见杜衡伸手拿出一个菩提串放到他面前,道:「我…我看这手串…挺…挺好看的,就…就送你一个好了!」 他说完似是怕若见微拒绝,不由分说地拉过对方的右手,将那串子戴在了若见微手腕上。 若见微这才发现他左手腕上也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菩提串。 杜衡做完这事,似是觉得豁出去了,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若见微的眼睛,将自己的左手扣上了他的右手。 若见微看着他眼里映出的自己,心跳陡然加快了。 「见微,」杜衡看着他,轻声又温柔地道,「这菩提串…世上只有一对,都在这里了…」 「你收了我的菩提串,就只能做我的人了…」 「见微,我喜欢你。」 若见微的耳畔此时只迴荡着杜衡的一句「喜欢」,还有他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墨色的眸子望着杜衡开口道:「我可以收下你的菩提串,只是有一个条件…」 「?」杜衡本来以为这波强买强卖目的已经达成了,谁知若见微又不按他的套路来。 「…阿衡,跟我回苍梧山罢。」 杜衡生怕自己今晚功亏一篑,此刻当然是不管什么条件都张嘴答应了,忙道:「好好好,我和你回去。」 若见微这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杜衡看着他,突然倾身上前,在他唇上飞快地轻啄了一下。 他做完这事,似是才反应过来,连忙落荒而逃,狂奔出了屋子,留下若见微一人留在原地,面上的惊愕还未退去,耳朵却已经红透了。 第 37 章 道侣 杜衡晚上没敢去若见微房里睡觉,自己熘到了隔壁房间躺着。 不过他前半夜太过激动,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煳煳地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才彻底清醒过来自己昨晚都答应了些什么,不禁有些抓狂。 啊啊啊啊啊啊昨天我居然向见微表白了,他居然答应了!!! 但是他说什么来着…他让我和他回苍梧山?! 我这半吊子水平的神棍,去了苍梧山能干什么啊啊啊啊! 会不会…被见微他师父直接扔下山吶? 这可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杜衡捶床纠结了半天,也没纠结出个结果,只好先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若见微打开门,冷冷地看着他问道:「昨晚为何不回来?!」 杜衡后背直流冷汗,勉强笑道:「我…我昨晚太激动了…」 若见微看着他不说话,杜衡又试探着开口道:「那个见微吶…你昨晚说…要我和你回苍梧山…」 若见微打断他道:「你想反悔?」他的语气里莫名透着一股委屈。 「不不不不不不,」杜衡忙道,「只是我修为不高,和你回去了能做什么啊…只能给你们山头做个打杂的。」 他说着苦了脸:「到时你可不能嫌弃我。」 「不会,」若见微看着他道,「不会让你打杂的。」 他墨色的眸子认真地盯着眼前人,道:「你与我回苍梧山,待你我及冠之后,便结为道侣。」 杜衡怔怔地看着若见微,他心里有个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又酸又甜,他道:「好,我跟你回去。」 他们在锦官城街上四处游玩,杜衡两手拢在袖子里,好奇问道:「见微吶,你还未曾跟我说过,你们修者的道侣之间都做些什么事呀,和凡间的夫妻一样吗?」 这可把若见微问住了,他也不曾深入了解这件事,只知道若是修者间两人相爱,便要结为道侣,至于道侣之间要做什么… 他们苍梧山中有道侣的只有掌门贺越,他想了想平日里跟在师父身边,甚少见到掌门夫人,只能循着极少的记忆与从他人的交谈中得知的信息,思索着道:「应该就是…同吃同住,一同修炼吧。」 「扑哧!」杜衡没忍住笑了出来,对他道,「如此说来,道侣之间也太无趣了吧,远不如凡间的夫妻,可以做许多有趣的事…」他凑近若见微耳边,对他说完了下文。 若见微听完面上一红,低声斥道:「流氓!」 第73页 杜衡在一旁笑弯了腰。 晚上睡觉时,两人面对着面,若见微抵住杜衡的额头,深深看着他道:「阿衡,跟着我,和我回苍梧山。」 杜衡上前吻上他的唇,眼里亮晶晶的:「嗯,我跟着你,我就在你身边。」你就是我的归处。 两人在锦官城里逗留了几日,又离开向东而去,来到了淮阴城。 他们进城的这一日已是深秋,阴雨绵绵,杜衡与若见微共撑一伞,在街上走着。 杜衡看着两旁的店铺,问若见微道:「见微吶,你师父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呀?」若要和他回苍梧山,总得给师父买点礼物吧。 若见微想了片刻却摇摇头道:「师父平日里除了教导我们师兄弟几个,便是钻研剑法,我也不知…他喜欢什么。」 杜衡惊呆了,世上还有这般无情无欲的人,每天除了教别人练剑就是自己练剑,这日子也过的忒无趣了吧。 怪不得他初识若见微时,这小仙君也跟个闷葫芦似的。 而且…这个样子他以后想去讨好师父都无从下手了! 若见微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仔细回想了一番,又道:「不过我见师父剑上一直挂着一枚剑穗,从未换过。」 杜衡的眼睛顿时亮了:「看来师父是喜欢剑穗了,我们找间什么玉器铺子之类的,给师父买一个!」 若见微其实也不确定,不过杜衡看起来兴致高涨,当真在店铺中找了起来。 淮阴城是个水运发达的城池,淮水河穿城而过,故而淮阴城中商业繁荣,汇集了来自九州各地的琳琅满目的商品,且时而有乘船停靠在此的商人将运送的货物拿到市场上贩卖,城中人与附近城池的人皆慕名而来,好不热闹。 杜衡与若见微进了一间街旁的玉器铺子,顿时被货架上各式各样的玉器晃花了眼。 那铺子里的伙计迎上来道:「二位想要什么样的玉器啊?」 杜衡对他道:「你们这里可有剑穗之类的玉器,不要太花里胡哨的。」 伙计听了道:「自然是有的,我给二位拿来瞧瞧。」 他转身搬出了几个箱子,放到两人面前打开,给两人一一介绍起来。 杜衡不知若关山会喜好哪种,只好叫若见微来挑,若见微看着箱子里的那些剑穗,不知为何直觉这些都不如他师父剑上挂着的那个,开口拒绝了那伙计的推销。 三人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那伙计也有些泄气,却见若见微抬头看向一面展架上的一个圆形玉佩道:「这个玉佩怎么卖?」 那伙计看到他示意的玉佩,眼前一亮道:「客官好眼力,这玉佩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价值三百两银子。」 若见微道:「就要这个了。」 伙计见他如此爽快,顿时喜上眉梢,张罗着给他包装。若见微伸手要掏钱袋,就被杜衡一把按住了。 「见微啊,这次我付吧。」 若见微疑惑地看向他。 杜衡沖他笑道:「本就是我跟你回去见师父,当然是由我给他老人家买些好东西了。」 若见微看着他诚实道:「你的钱也是我给你的。」 「……」何必拆我的台呢? 两人出了店铺,沿着河道而行。 河岸边正停靠着几艘商船,有工人正从船上往码头上卸货,附近传来了商人们的交谈声,都在谈论最近的市场行情,一片繁忙的景象。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落水声,随即便是一声惊唿:「有人落水了!」 杜衡与若见微向声音来处看去,看到河中央正有个人影在水中奋力挣扎,眼看河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脖子,河岸边的人们都围了过去。 若见微看那人在水中渐渐停止了挣扎,脚下一点地,掠过岸边众人,在水面上几个起落,直向河中央那人而去。 岸边传来了一阵叫好声:「好身手!」 「看起来还是个少年呢!」 「少年人前途无量啊!」 杜衡听了这赞嘆心里忍不住高兴:那是当然啦,他家见微可是很厉害呢。 若见微来到那人上方伸手欲将其捞起,谁知那人身子本就沉重,又逐渐向水面下沉去,险些将若见微倒拉入水中。 围观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就见若见微二话不说径直落入了水中,将那人整个托起,復又带着已经昏迷的人游回了岸边。 那人看着是个壮汉,同行的人已经等在了岸边将他救起,復又连声向若见微道谢。 若见微浑身都湿透了,婉言谢绝了那些人的谢礼,杜衡跑到他身边,问道:「见微,你没事吧?」 若见微被水打湿的鬓髮沾在脸上,眼睫上还挂着水珠,看向他道:「我没事。」 杜衡拉过他的手,发现冷得透心,忙拉着他往街边的客栈走去:「先去换件衣裳。」 两人到了客栈里,杜衡让若见微在房里等着,自己去打了一大桶热水,回来招唿若见微沐浴。 若见微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房里,杜衡拿起毛巾给他擦着头髮,感到身前人身上都热乎了,才松了口气。 晚些时候,若见微还是着了凉。 「阿嚏!」若见微靠在床上,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的鼻头有些红,眼睛里也是湿润的。杜衡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他有些发烧。他整个人懒懒地看着杜衡,像个兔子似的。 第74页 杜衡看他模样,又好笑又心疼:「应该是染了风寒,你在此歇着,我去给你拿些药。」 若见微闷闷道:「我没事,不用吃药了。」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前很少生病的,怎么这次落了水便染了风寒。 杜衡知道他是嫌弃药的苦味,之前他给自己熬药的时候,闻着那味道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杜衡哄他道:「放心,药不苦的,我给你带些蜜饯回来,生了病就要吃药才能好的快些,不然明日你也只能在客栈里呆一天了。」 若见微两颗眼睛如黑曜石似的看着他,半晌神色凝重的点点头道:「…好罢。」 杜衡看他一脸的决然,忍笑扶着他躺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又在他鬓髮上亲了亲,这才出了房间。 来到医馆里时,正有个老郎中在坐堂,他向老郎中要了几副药,那老者一边给他抓药一边絮絮叨叨嘱咐道:「近日正是换季之时,许多人都染了风寒,需得注意保暖,吃了药忌食辛辣生冷,若是病情加重,记得来寻我…」 杜衡一一应下,老人将称好的药递给他,道:「我孙子也同你这般大,今日他正好随他父母回来看我…」 杜衡于是又同他唠嗑了一会儿,他才一脸慈祥地看着杜衡出了医馆。 待买完蜜饯回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杜衡抱着大包小包往回跑,心中却不免有些疑惑。 按理说淮阴是座大城,怎的晚上这么冷清,大街上都没几个人影。 不过他没有细想,回了客栈后,向小二借了厨房熬好了药,连哄带骗地让若见微把药和蜜饯一同吃了,又给他额上敷了个冰袋降温。 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杜衡才翻身上床,若见微背朝着他,已经睡着了。他将人搂在怀里,轻声道:「晚安,见微。」 一夜好梦。 第二天清晨,杜衡起了个大早,他打开窗看着外面的雨喃喃道:「今日怎的还有雨…」 若见微也醒了过来,杜衡听见动静忙走回床边,止住他要起身的动作,口中道:「先让我瞧瞧,可感觉好些了?」 若见微乖乖地躺着,答道:「好多了。」 杜衡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烧退了下去,又见他脸色也好多了,不免奇道:「你们这些修为高强的人,恢復能力都这么强吗?」 他又笑道:「那我可也要早日修成个高人,这样每次被见微你打了之后,也能恢復的快些。」 这人又开始胡扯了,若见微瞪了他一眼,一巴掌打在他身上。 杜衡笑够了,又问道:「早上喝些粥吧?我给你端上来。」 若见微坚持要出去自己吃,杜衡拗不过他,只好同他一起出了客栈。 两人吃了早饭走在街上,雨仍是没有停的迹象,他们撑着伞,沿着昨日的河道慢慢走着。 杜衡看着河边停着的商船和码头上忙碌的工人,奇道:「淮阴城这两日怎的天天有商队前来?还有这景象怎么看着这么熟悉呢。」棂魊尛裞 若见微听着那些人的交谈声,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杜衡正在纳闷,忽然听到「扑通」一声,然后又是一句:「有人落水了!」 他与若见微对视一眼,两人心下皆是一沉,若见微又要上前去,杜衡道:「小心些!」 若见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掠至落水之人所在,用剑将那人拎了起来提到了岸边。 杜衡跑到那人身边,只见那昏迷者赫然就是昨日若见微所救之人。 耳畔仍迴荡着那人同伴的道谢声,两人对视的眼中却是一片凝重。 离开了河岸,杜衡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重复昨天?」 若见微沉声道:「尚不能确定,我们再到别处看看。」 杜衡知道他说的是哪里,两人径直往回走,进了昨天买玉佩的那家玉器铺子。 就见昨日那位伙计迎上来道:「二位想要什么样的玉器啊?」 杜衡向那伙计问道:「我们昨日来过,你不记得我们了?」 「啊?」那伙计疑惑道,「我以前都不曾见过二位啊?」 若见微在店铺里四处打量了一番,随后看向一面展架,开口问道:「这个玉佩怎么卖?」 那伙计看了他所示意,眼前一亮道:「客官好眼力,这玉佩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价值三百两银子。」 若见微转头与杜衡对视,只见杜衡从怀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玉佩来,咽了咽口水道:「这…镇店之宝总不能是大白菜吧,昨天一个,今天又一个?」 若见微拿出钱袋数了数银子,面上一片沉重:「昨日付给他的银子…又回来了。」 第 38 章 扑朔 两人出了玉器铺子,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心中怪异之感越发浓重。 半晌,若见微道:「我们出城看看。」 他们往进城时的路赶去,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们顺着原来的方向,却怎么也找不到城门的位置了。 两人在城里转了个遍,疑点逐渐增多,城中似乎一切如常,可是他们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城。 城门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可城中人却一无所觉。 若见微沉思片刻,说道:「应当是阵法。」 「阵法?」杜衡随若见微走了这么多地方,也见过不少阵法了,他猜测道:「这么说整座城都是阵法的一部分?」 第75页 若见微点了点头。 「可是…」杜衡环顾四周的人,疑惑道,「那这些人呢?他们是和我们一样入阵却不自知的人,还是这阵法的一部分?」 若见微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我们先不要惊动他们,找到阵眼再说。」 两人商量好,便开始寻找阵眼。只是找到阵眼之后,问题又来了。 「怎么回事?」两人此刻正站在河边,其中一艘靠岸的商船正是阵眼之一,只是杜衡向船的方向施术之时,那船上像是有什么结界似的,抵挡住了他的术法。 若见微抽剑向那船刺去,也被结界挡住了攻击,他落回地面道:「这船是阵眼无误,或许…破阵还需要特定的时机。」 杜衡跟着他的思路道:「对啊,既然这阵法之中是在重复同一天的事情,那么它应该有一个时间节点,越过这个节点,则会开始下一个循环。」 「我们在此等一等。」若见微道。 他们在河岸边一直等到天黑,城中的人陆陆续续回家去了,街上变得安静下来。 码头上卸货的工人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也纷纷走进附近的饭馆吃饭,那几艘商船卸完了货,重新驶离了码头。 杜衡眼睁睁地看着那商船消失在一片夜色中,疑惑地看向若见微:「这…」 若见微盯着那船,道:「再等等。」 夜色已深,家家户户的灯火也已熄灭,整座城像是沉睡了一般。 子时一至,却见河道上突然凭空出现了几艘商船,向码头边驶来,正是不久前才离开的那几艘。 杜衡道:「看来时间就是此刻。」 只见若见微一把拔出身后的「照夜」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般的剑光,直向其中一艘船而去。 「轰」地一声,那船被击中,慢慢沉入水中,它周围盪开了一圈圈水波般的纹路,连景象都有些扭曲,待到纹路消失时,其他的船只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向码头驶去。 若见微收剑落地,杜衡跑到他身边,惊道:「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还未等若见微回答,忽然四周传来几声「嗖嗖」的声响,两人立刻背靠着背做防御状,警惕着那奇怪的声音。 只见一个黑影突然从一旁跃出,直向若见微袭去。若见微一剑划出,将那黑影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两人周围倏然窜出数道黑影,呈包围之势攻来。 若见微眼神一凛,对身后人道:「阿衡!」 杜衡会意,双手掐诀,而后一掌拍在地上,喝道:「缚!」 顿时四周出现了几条符文组成的锁链,将那几个黑影控制住,若见微跃至半空,挥剑横扫,凌厉剑光击中黑影,它们纷纷跌落在地。 杜衡走到其中一个黑影近前,这才看清它的样子。只见那黑影身上还穿着码头工人的衣服,只是面上已被黑色魔气笼罩,看不清容貌。它看到有人过来,还要挣扎着向杜衡攻去。 若见微落到杜衡身边,看到这景象,心中一惊,就听杜衡道:「见微,这…这是方才码头上的工人吧,他怎么会有魔气?」 若见微皱紧了眉头道:「是魔物。」 「!」两人说话间,几个魔物又要攻上来,若见微「照夜」划出一道剑光,直将几个魔物尽数斩断,便见那些魔物残缺的身躯在空中化作一道黑气,转眼消失殆尽。 「…有一个问题…」杜衡看向若见微,若见微一点头,他也有此疑问—— 方才所见,究竟是魔物变作了工人,因为击破阵眼而出来攻击他们,还是…工人变作了魔物,因为维持人形的阵法松动,所以露出了原型… 若是后者,那么这城中其他人… 他们想到这里,皆不寒而慄。 天光渐渐大亮,一天的生活又要开始,两人走在街上,看着城中人仍旧如同前一天一般,出工、开店、交谈、说笑,心中十分复杂。 他们很快找到了第二个阵眼,正在一处店铺,待子时再至,出手破坏了阵眼。 这次两人早有准备,故而当那些魔物再次出现时,他们联手将魔物全都消灭,看着那些穿着城中人衣服的魔物消失,两人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加重。 第三个阵眼的破除也比较顺利,越来越多的迹象慢慢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第四个阵眼很快也找到了,只是这次的阵眼有些特殊,乃是一个人。 杜衡看着熟悉的医馆,第一次感到了慌张:「我…还曾在此抓药,那老郎中是个很好的人。」 他转向若见微,像是要确认什么,问道:「见微…这些人…只是幻象吧?或者…他们都是魔物变的…对吧?」 若见微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道:「阿衡,不管他从前是什么,如今我们想要破阵,必须先破阵眼。」 「否则你我无法预料,一直困在阵中会变成什么样。」 「唯有破了阵,才能真正解决一切。」他拉住杜衡的手道。 老郎中说今日他儿孙会回来看他,天色将晚时,他关上了店门,向家中走去。他哼着不知名的曲子,看起来很高兴。 杜衡和若见微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 他们跟着老郎中回了家,看到他的孙子正在院门口等他,少年脸上满是笑意:「爷爷!」 「诶!」老郎中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小宝来看爷爷啦!」 第76页 「爷爷我都这么大了,不要总叫我的小名了。」 「好好好…」 「……」 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团圆饭,两人在屋外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那样的真实与幸福。 子时将至,老郎中一家早已睡下了,杜衡施了个术法,两人进了老郎中的屋子。 若见微拔剑就要向床上的人刺去,却在此时,那熟睡的老郎中突然睁开了双眼。 「!」若见微暗道不妙,正要变招,就见那老郎中一跃而起向他攻来。 若见微躲闪不及,正面受了他一击,吐出一口血来。 「见微!」杜衡见势不好,掐诀袭向暴起的老者,那老者却一反老态,灵活的过分,躲过了他的攻击,反而向他冲去。 老人的脸上此时已被魔气覆盖,再不復之前慈祥的模样,杜衡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一阵恍惚。 老郎中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杜衡在他手中挣扎道:「老…爷…爷…」 那老人听了他的话,动作似有片刻停顿,可他的面上马上被更浓厚的魔气覆盖,他再次收紧了手。 「咳咳咳…」杜衡感到唿吸逐渐困难,正在这时,却见那老郎中动作一顿。 若见微手持着「照夜」,一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老人面上的黑气渐渐褪去了,他松开了手,杜衡扶着墙咳了半天才将气喘匀,他转头看着老郎中逐渐失去支撑的身体。 老者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片老泪纵横,他张口喃喃道:「小宝…」 杜衡瞳孔皱缩,老人终于支撑不住,化作一团黑气消失了。 「是真的…」杜衡颓然倒在地上,颤抖着道,「见微,他们…是真的人…」 若见微脸色也不太好:「看来这阵法,已经让城中人都堕魔了。」 杜衡突然喊道;「见微小心!」 他一把推开了若见微,就见一个浑身被魔气覆盖的少年人冲进了房间,一掌击在了杜衡胸口上。 若见微目眦欲裂,只见杜衡后背狠狠砸在了墙上,随后跌落在地,他冷声喝道:「纳命来!」 说完提剑在手,迅速向那魔物攻去。 若见微与那魔物从屋内打到屋外,却见更多的魔物向他攻来,他被围在其中,手中长剑翻转,「揽月」剑招连环使出,将袭向他的魔物尽数绞杀。 「噗」的一声,一个妇人手中的髮钗狠狠扎进了若见微的肩膀,他动作一滞,眨眼间又受了几道攻击,全身染上了不少血。 又有一个人向他面门攻来,若见微闭眼打算生生受下这一击,就见那人攻击停在了空中。 杜衡正站在院中以术法支撑着,控制那人的动作,他看起来状态也不太好,脖子上还有些瘀痕,面色一片苍白,嘴角还挂着血迹。 若见微以剑支撑住自己,面上发狠,随后纵身跃至空中,旋身挥剑使出极招「千山冷月」,霎那间无数道如月剑光出现在他身旁,随后他一横剑,那剑光便向院中诸魔袭去。 魔物们未及动作,便被密集的剑光绞成了碎片,院中眨眼只剩几块衣服上的破布,被风一吹便飘走了。 若见微落在地上,脚步不免踉跄了一下,杜衡向他跑来,一把扶住了他。 若见微看向身旁的人,问道:「你感觉怎样?」 「怎样…当然是很疼了,」杜衡说着去拉他的手,「你摸摸我就好了。」 若见微没有力气抬手,便给了他一记白眼,你怎么还有力气皮。 杜衡笑着将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两人搀扶着离开了小院。 第 39 章 一吻 「嘶…疼疼疼…见微你轻点啊…」 此时杜衡正趴在客栈房间的床上,露着后背让若见微给他上药,他的背撞在了墙上,一片血肉模煳。 若见微皱着眉将药膏涂在他背上,闻言动作不停,道:「我并未使劲。」 您还想使劲啊?! 杜衡只觉得背上一片火辣辣的,为了减轻痛感,他只好说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力。 「想不到这阵法竟如此狠毒,先前我还以为…这城中只是一处幻境,如今看来,我们应该是身在真正的淮阴城中,城里的人都已经…」 「也不尽然,」若见微想起先前破除阵眼之后那奇怪的空间波动,回道,「这城也不完全是真正的淮阴城,只是城中人确实都已堕魔了。」 「真是奇怪,布阵之人到底为什么要拉着整座城的人堕入地狱,我看这阵法耗费甚多,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吗?」 「尚未可知,不过…」若见微眼神微沉,「有如此实力与造诣将一整座大城布成大阵的人,仙门与魔门百家之中,恐怕寥寥无几。」 「…此人目的绝不简单。」 两人在客栈里包扎好了伤口,又休息了半天,待到体力恢復了,才开始继续寻找下一处阵眼。 只是这一次的寻找并不顺利,一天过去了,下一处阵眼却仍无线索。 「唉…」杜衡撑着伞,若见微走在他身边,他苦着脸道,「我们找了一天,怎么仍是没有线索啊,先前都很顺利的。」 若见微看着伞檐外一直没有停的雨,道:「我们已经破了四处阵眼,接下来的阵眼应当是最关键的主阵眼了。」 他们身旁的人仍无知无觉地重复着同一天的生活,有的人虽然早已化作魔物销声匿迹,剩下的人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一切照旧如常。 第77页 「说起来,为什么这些人重复的是这一天的生活呢,这一天…有什么特别呢?」 「阵法中一切皆有联繫,既然这些人已经堕魔了,」若见微侧身避过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接着道,「这一天,应该正是他们堕魔的那一天。」 「堕魔应该有迹象吧,淮阴城中坐镇的修者们难道没有发现吗?」杜衡说着忽然停了脚步,看向若见微。 「我们去城主府看看。」若见微道。 两人避开其他人,悄悄潜入了城主府,府中今日似乎是有客人来访,下人们正在忙碌张罗着晚宴。 淮阴城是座大城,城中有两位修者坐镇,只是这两人今日的举止颇为怪异。 待到晚上宴会开始时,他们先是走到府门口对着空气拱了拱手,口中说着:「贵客来访,有失远迎。」然后又将那不存在的人迎入了府中。 府中的下人也像没有察觉似的,向那空气行礼,还颇为恭敬地将之请到了宴会上座。 城主府中进行着古怪的晚宴,下人们端上了山珍海味,舞女们在堂中翩翩起舞,下首的两个修者举起酒杯,向上座之人敬酒,可上座之上却空无一人。 若见微与杜衡藏身在院中,看着堂内怪异的场景,沉声道:「看来阵眼确实是这两个修者。」 杜衡道:「两个阵眼?那我们怎么破除?」 若见微道:「这两人看着实力不凡,我们一个一个来。」 待到子时将至,两人依照先前的计划,闯入了其中一个修者休息的房间,若见微拔剑向正在打坐的修者刺去。 那修者倏地睁眼,随即一把剑挡在面前,若见微本就没打算一击即中,见状立刻后退出了院子,那修者提剑追了出来。 「铛」的一声,若见微举剑挡住了修者当头一击,他心下一凛,暗道不好,这修者的实力比他预料还强。 正当此时,数道符咒向那修者面门袭去,修者撤剑后退,若见微趁机落在了杜衡身边,两人对视一眼,杜衡点头会意。 随后修者一剑掠至两人近前,两人默契地向两边避开,若见微跃至修者右侧,「照夜」剑气横扫,杜衡在修者左侧同时甩出一行符咒,修者一时左支右绌,肩上受了剑气,动作变缓。 两人配合无间,几十会合后那修者受了不少伤,渐渐落于下风。 杜衡双手掐诀,几道锁链从地下伸出缚住了修者的双脚,若见微一剑直向那人胸口而去,却在剑锋快接近之时,动作一滞。 一把刀直直穿透了他的腹部,若见微转头看去,正是另一位修者赶来了。 「见微!」杜衡大喊道,向他这里跑来。那刀者一把将长刀抽出,带出了几道鲜红的血丝,若见微咳出一口血,脚步踉跄,险险用剑支住了倒下的身体。 杜衡红着眼向那刀者撞去,被那长刀割伤了也毫无知觉似的,刀者向一边歪去,他连忙扶住了若见微。 这时那先前的剑者也挣脱了束缚,挥剑向两人而来,杜衡一手将若见微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掐诀抵挡那人的攻击。 刀者又攻了上来,两人顿时两面受敌,几个回合之后,杜衡面上一狠,竟不顾自己安危,直直向一个方向冲去,意图突围。 「噗」一声剑入肉体的声音,那剑者以为对方被制住,上前一看,却见剑尖上插着一道符咒,而二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两人破阵不成,阵法却已经被彻底扰乱了,先前城中和平的假象被打破,尚且维持着人形的城中居民统统化为了魔物,在城中四处游荡着,寻找着破阵人的踪迹。 杜衡从一道窗户缝里看着外面满街的魔物,眼中一片沉重。 他轻轻关上窗户,低头查看若见微的情况。若见微虚弱地躺在他的腿上,腹部的大洞虽然被包扎过了,却还是不断有鲜血从里面冒出。 杜衡给若见微餵过了丹药,可他还是发起了烧。杜衡用袖子轻轻擦着他头上的冷汗,满是自责地道:「对不起见微…都怪我…若不是我的催眠术法失了效…那刀者也不会提前醒来…」 若见微迷迷煳煳地伸手握住他的手,道:「不…不怪你…」毕竟他们也没有料到那两个修者的实力会这么强,那个刀者更是挣脱了杜衡的催眠术法。 杜衡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更痛了,都是他…是他太弱了,若不是这样…见微也不会一而再地受伤。 若见微感受到他的颤抖,抬起手来摸上他的脸道:「别想太多了…我…我们休息一下…再…再去…破阵…」 杜衡红着眼看着他,额头贴上他的额头:「好,好,见微你好好休息…」 他们又休息了一天一夜,期间街上寻找他们的魔物越来越多,杜衡带着若见微换了好几个地方。 若见微吃了丹药,觉得恢復了不少,对杜衡道:「我们再去城主府一趟。」 「不行!」杜衡按住他道,「你还没有恢復好,我们再等等…」 正在这时,一个魔物冲进了屋子,若见微挥剑将它斩断,道:「时间不多了,这个阵法已经彻底混乱了,我们必须尽快破除剩下的阵眼,离开这里。」 他朝杜衡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相信我,没问题的。」 两人又来到城主府,府内的魔物明显比上次增多了,那两个堕魔的修者也在府中巡逻着,似是在等待着破阵之人自投罗网。 第78页 按照计划,杜衡去牵制刀者,若见微则去攻击那位已经受过伤的剑者。 两个修者的实力皆在两人之上,他们丝毫不敢大意,几十个回合后,两人身上都添了不少伤,但他们心知此回乃是孤注一掷,故而不能放松,只等时机将至。 杜衡甩出数道符咒袭向刀者,那刀者挥刀横扫,却见符咒方向一转,直向剑者背后而去。 那剑者正与若见微纠缠,显然没有料到这背后一击,顿时受创,吐出大口血来。 若见微见状撤身跃至半空,挥剑接连使出极招「孤峰照月」,「千山冷月」,顿时无数剑光把剑者包围,将其捅了十几个大窟窿,若见微不敢怠慢,又使出「揽月」剑式,攻向剑者近前。 一旁杜衡拼命压制着刀者,他的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吐出血来。 那刀者被他缠地烦了,提刀在手向他扫去,杜衡正面受了刀气,往后倒去。 正在这时,若见微一剑刺中了那剑者的心脏,修者身上随即被一团黑气包围,而后消失在空气中。 刀者面上满是惊诧,提刀向支撑不住的若见微而去,脚下却被止住了动作,他低头看去,就见杜衡咬牙拉着他,不让他动作。 刀者面上划过一丝狠厉,抬脚向杜衡踹去,杜衡当胸受了一脚,像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那人提刀向前,就要斩下,若见微赶来抬剑挡下了这一击。 「噗!」若见微方才拼尽全力与剑者一战,此时已是精疲力尽,奋力挡下这一刀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却见刀者身上骤然爆发出魔气,又向两人袭来,若见微挥剑抵挡,转眼之间又受了不少伤,他腹部先前的伤口又裂开了,白衣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噹啷」一声,若见微手中的「照夜」脱出,长刀狠狠刺入了他的右胸,他直直倒了下去。 「啊——」杜衡一声大喊,爬起来抽出怀中匕首,直直向那刀者胸口刺去。 刀者受了他一击,向后退去,杜衡不敢恋战,回身抱起若见微,向身后甩下几道符咒就往外跑。 刀者抽身躲过符咒,回神一看,两人已经不见了。 天上的雨还在下着,杜衡背着若见微一边在街上狂奔,一边躲闪着偶尔袭来的魔物。 两人浑身都湿透了,血水混着雨水,从身上不断流下。 「见微…见微?」杜衡颤抖着喊着对方的名字,注意力全在对方微弱的唿吸上,「你…说说话,不要…不要吓我…」 若见微没有回应。 杜衡侧身躲过一个魔物的攻击,拐进了另一条街,继续说着:「你…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迴响在街上,他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仍是喋喋不休地道:「你…你快醒过来,你…说好要带我回苍梧山的…你…你不能食言…」 「求求你了…见微…不要…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若见微昏昏沉沉间开口道:「不…不骗你…」 杜衡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惊喜:「见微!你说好了的,我们还要回苍梧山,还要见师父,你不能骗我。」 「嗯…」若见微虚弱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杜衡继续不停地说着,他说一句就凝神听着身后人的回答,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我们在山上时,你练剑,我就在一旁给你端茶倒水…」 「…我们去山下时,我就带你去城里,给你买桂花糕…」 「…还有…」 「阿衡。」若见微突然喊道。 「嗯?」杜衡马上回道,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若见微再开口,他转过头去想要看看身后人。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耳上一阵湿润,转头的动作生生止住了。 若见微倾身上前,在他耳廓上落下了雪花般的一吻。 第 40 章 幢幢【1】 若见微亲完之后就昏过去了,只余清浅的唿吸扫着杜衡的后颈。 杜衡心里却已经放起了烟花,他的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也变得晕乎乎的。 他觉得自己此刻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时刻注意着街上的动静,控制自己躲过魔物的攻击,一半恨不得跑去撞墙,以确认刚刚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 啊啊啊啊啊啊见微刚刚亲我了!他亲我了!!! 见微亲我了!!! 亲!我!了!!! 杜衡只感觉自己现在浑身,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仿佛所有的伤痛都不存在似的,他嘴上挂着一抹傻笑,背着若见微在大雨里狂奔。 杜衡找到一间藏身的屋子,将若见微轻轻放了下来。他给若见微包扎好伤口,又把所剩的丹药通通倒进了若见微的嘴里,小心地抱着对方,感受着他的唿吸,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杜衡低下头,看着怀中人的睡颜,他用手轻轻将若见微面上的几根乱发拨开,心里一片柔软。 他的手指点上那人的鼻头,你呀…… 快些好起来吧,见微。 他俯身吻在了若见微的额头上。 那时他尚不知道,这一吻,他要用什么来交换。 半夜里,若见微又发起了烧,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将在一旁小憩的杜衡惊醒了。 「阿衡…我好冷…」 杜衡抱起他来,他的额上烫得很,身子却像冰块儿一样冷。杜衡将他圈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着,他亲了亲若见微的发顶,安慰道:「不冷了,我在你身边。」 第79页 「阿衡…我可能…要食言了…」 杜衡双眼一片通红,声音也有些颤抖:「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咳咳咳……」若见微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杜衡抖着手给他擦掉嘴边的血迹,若见微又昏过去了,他的唿吸越来越浅,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消失。 「见微…」杜衡将头埋在他发间,声音带着哭腔,「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起来…」 他的声音孤零零地迴响在屋子里。 杜衡背着若见微重新出了屋子,他要去附近的医馆里找一找,看看有什么可以治伤的药。 天上的雨下的更大了,倾盆的雨中,一个身影挡在了杜衡身前。 杜衡红着眼看着眼前持刀的修者,他现在根本没有打败对方的实力,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身后的若见微。 那人提刀沖了过来,杜衡一个侧身躲过了对方的攻击。 杜衡狼狈地躲闪着刀者的攻击,身上被刀气划开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顾不得,他在寻找逃脱的时机。 刀者一脚踢中了杜衡的胸口,他向后摔去,若见微摔在离他不远的地上,仍旧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那刀者似是知道他所看重的是什么,提刀一步一步向若见微所在的方向走过去,杜衡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看着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住手!」 「住手啊!」刀者提起了刀就要砍下。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杜衡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死死地拽住他的刀刃,鲜血从上面流下来,浸湿了他腕上的菩提串:「我叫你——住手啊!」 刀者将他甩开,身上魔气爆发,一刀将他钉在了一旁的墙上,杜衡唇边溢出血来,那人走到他身前要将刀抽出来,却被杜衡一把将插在自己肩膀上的刀按住了。 他的眼中紫光流转,身上隐隐散发出可怕的气息:「咳…你敢如此伤他…我要你…血债血偿!」 话音方落,杜衡全身都被紫色的光芒包围,霎那间紫色的咒文自他身上倾泻而出,铺满了天地间。 刀者心觉不妙,正要后退,却被扑面而来的咒文包裹住了不能动弹。 杜衡拔下插在自己身上的刀,握在手中,他的身上是大片大片的血红,被雨水打湿的银髮上沾满了泥土,灰色的眸中紫色符文流转,面无表情地提着刀向那人走去。 那刀者感到了危险,使劲挣动着,身上爆发出魔气,却立刻被那些包裹着他的咒文消灭了。他伸手触及那些咒文,随即像被烈火烧着一般,发出了痛苦的吼叫声。 杜衡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更多的紫色咒文从他身上流出,围住那挣扎的人,他不顾耳畔的叫声与讨饶声,提刀洞穿了那人的胸口。 那修者的动作戛然而止,而后化作一股黑气消失了。 「噹啷」杜衡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他脱力般地倒在地上,方才爆发出的力量与咒文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浩然灵力在横冲直撞,像是要冲破他的肉体喷涌而出,他浑身被这力量撕扯着,感到痛极了。 「见微…」他奋力朝着一旁倒着的人爬去,抱起被雨水淋湿的若见微,将一股自己可以控制的纯澈灵力缓缓注入若见微的体内。 随着阵眼被毁,阵法轰然崩塌,四周的景象开始如镜面般碎裂,整个空间都在扭曲,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滂沱大雨中,一身是血的杜衡撑起一道结界,将昏迷不醒的若见微紧紧抱在怀中。 当四周再次恢復安静时,雨停了。 他们回到了真正的淮阴城中,杜衡抬起头看了看黑色的夜空,天上乌云密布,没有月亮。 他背起若见微,一瘸一拐地向城外走去。 淮阴城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早已死在了堕魔的那一天。 杜衡的脚步忽的停住了,他的面前,一袭红衣翩然落下。 他警惕地盯着那人:「你是谁?」 凤止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方才在城中看过,这座大城里,只有这两个人了。 他原本在附近寻找神器的踪迹,却突然感受到一股浩瀚的神力爆发,故而前来一探。 凤止看着杜衡,暗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口中低声道:「竟是『转轮』…」 杜衡没由来的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他趁凤止不注意,拔腿就向城中跑去。 凤止见状冷哼一声,脚尖一点,落在杜衡身前,道:「小鬼,跟我走。」 杜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叫我跟你走我就跟你走吗? 凤止见对方没有反应,冷声道:「你不听话,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话音方落,直接屈指成爪向杜衡掠去,杜衡从没见过这么快的速度,来不及反应便被凤止扼住了喉咙。 杜衡身后还护着若见微,他控制着自己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勐地向凤止的手袭去,凤止眼神一凛,甩开杜衡抵挡神器之力。 杜衡和若见微被他甩得撞进了一间屋子里,凤止本是忌惮神器之力才忙着抵挡,但当他接过那股轻飘飘的灵力时,方觉不妙,纵身掠进屋里后,果然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这小鬼敢耍他!凤止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 杜衡背着若见微在城中狂奔,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许是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体内的缘故,他对周遭的感受愈发灵敏。 第80页 他方才分明在那个红衣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强大而又危险的气息,这个人,比他们之前遇到的所有妖魔都要强。 他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弯,最终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屋里躲了进去。 他将若见微轻轻地放在床上,又给他盖上了被子,若见微仍旧昏迷着,但面色有所好转,已经不復先前的苍白。 杜衡一边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若见微体内,一边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像是要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刻在自己脑海里。 那人似乎是朝他来的,应该是与他体内的力量有关,若是如此…… 「见微,」杜衡低下头,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人的面庞,语气轻柔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那人引开。」 像是怕那人不答应似的,他又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啊…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说着莫名红了眼,将自己的手盖在若见微的手上,两人的菩提串交缠在一起:「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他弯下腰亲了亲若见微的手背:「我会回来的,你…要等着我。」 他给那人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房间,掩上了房门。 杜衡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跑了起来,突然他脚步一顿,眼前出现了一个红色身影,那人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小鬼,我给过你机会了。」 杜衡此时不知哪来的胆子,沖那人道:「你平白无故就叫我跟你走,我凭什么跟你走啊?」 凤止第一次见有人跟他讨价还价的,冷声道:「你身上有我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啊?我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会,就在你身上。」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我总得明白是什么,才能跟你走吧。」 「是神器…!」 只见杜衡身上突然爆发出数道紫色咒文,直向凤止袭来,凤止眼睛一眯,拂袖一挥,一股强大妖力与那神器之力相撞,待光芒散尽之后,杜衡的身影又不见了。 死小鬼! 杜衡在街上头也不回地飞奔着,心道跑了这么久,应该把那人甩掉了吧。 忽然,他背后泛起一阵冷意,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人一记手刀砍在了脑后。 见微…杜衡直直倒了下去,露出身后凤止阴沉的脸。 「小鬼,我给过你机会的。」 第 41 章 参商 若见微睁开眼,正看到一个白须的老道者放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见到他醒了,忙道:「小道长你可算醒了。」 「阁下是…」若见微脑子里还有些昏沉,开口问道。 「哦,在下是附近城池里的修者,特地赶来处理此次淮阴城灭城的事件。」那老道者答道,「我们赶到时,发现你在一间房屋里昏迷不醒,身上都是伤,虽然看起来好了不少,但还是挺吓人的…」 原来那日杜衡体内力量爆发之后,众修者循着神器之力的踪迹前来,却没有发现神器的踪迹,反而见到了淮阴城被灭城的景象,以及现场残留的魔气和阵法的痕迹。 由于若见微算是唯一的生还者,故而他们一直为他疗伤,等待他醒来再询问具体事件经过。 「…自我们来此发现你,已经过去五日了,小道长你一直不醒,可把我急坏了,还好还好…」那老者仍絮絮叨叨地说着,若见微忽然坐起身来,穿上鞋子就往出跑。 「哎哎哎,小道长,你去哪儿啊?城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哎等等我呀…」 若见微不理他,只是向城中跑去。 他将整座城都翻遍了,却唯独不见那个人的身影,那老道长跟在他身边,看他一双剑眉紧皱,问道:「小道长,你在找什么呀?可有我能帮忙的?」 若见微勐地看向他,问道:「阿衡呢?」 「啊?谁?」老道长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若见微墨色的眸子盯着他:「你们来时,可看到…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少年?」 老道长摇了摇头,若见微全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去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把他的阿衡弄丢了。 凤止看着牢里被关着的昏迷不醒的少年人,皱起了眉。 他尝试着将那少年体内的神器之力抽取出来,可是那力量似是与此人紧密相连,竟无法被强行分离,这可如何是好…… 一道黑色身影悄然出现在凤止身边,笑道:「凤掌门叫在下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他扭头看到了牢里的杜衡,故作惊讶道:「呀,恭喜凤掌门,竟找到了神器『转轮』,真是可喜可贺!」 凤止冷冷道:「收起你那副嘴脸,吾叫你前来,是有事要问你。」 他视线转向牢里,接着道:「想必你也看到了,神器之力与此人紧密相连,吾尝试将其抽出却失败了,这样如何使用『转轮』之力?」 那人听了笑道:「凤掌门是煳涂了吗?既然神器之力在他身上,何不直接将他炼成神器为你所用,还要耗心耗力抽取神力…」 凤止微微眯起了眼,就听那人继续道:「只是炼好之后,还望凤掌门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将神器之力分给在下…」 「知道了。」凤止打断了他的话。 若见微将阵法之事告诉了那些前来处理的修者,却隐去了杜衡的事,他昏迷之中有所感觉,杜衡与神器之力有关,而这些循着神器线索而来的修者,恐怕各怀鬼胎。 第81页 他离开淮阴城开始寻找杜衡的踪迹,他这才发现九州是这样的大,他走在其中,却不知要向何处去寻对方的身影。 若见微在九州之上寻找了大半年,仍然没有丝毫的线索,此时离他下山,已经两年多了,他最终回到了苍梧山。 苏达被叫到了幽都山的地牢之内,他穿着一身黑袍,眼神如蛇蝎一般,阴冷地盯着牢中的少年,半晌向凤止行了一礼道:「掌门叫属下前来所为何事?」 「你可有办法,将他与体内的神器之力炼成神器?」苏达是魔门之中的阵法大师,各种效用狠毒、角度刁钻的阵法皆出自他手,实力十分高强。 苏达闻言又好奇地端详了一番牢内昏迷着的少年,片刻后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自然是可以…只是凡人肉体承载神器之力本就艰难,更不用说被炼化成神器…炼成之后,在下却不能保证这小子还活着…」 「无妨,吾只要神器。」 「炼制阵法耗时颇长,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掌门可等得起?」 凤止转向他,一双凤目眯起:「你该明白,吾的耐心有限。」 「呵呵,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若见微回到苍梧山,他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冷淡寡言的若关山大弟子,每日除了练剑便是打坐修炼,他与师父越来越像,一样的清冷孤绝。 下山的经歷像是一场梦,那梦境是那么的美好,里面有个银髮的少年,看着一身痞气,实则内心温柔,他总是笑着叫他:「见微呀。」 只是梦醒了,人散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没有把他带回苍梧山,他曾说他想有个归处,可是他却食言了。 杜衡是被疼醒的,他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双手被锁链锁着,自己正躺在一间没有光亮的牢里。 意识逐渐回笼,那股密密麻麻的疼痛瞬间席捲了全身,杜衡本来打算爬起来的动作一滞,又跌回了地上。 这里…是哪儿? 对了,他被那个红衣男子带走了。见微…见微还留在那里…他现在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会不会担心自己? 好…好疼啊…他感到身体里的那股力量似乎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了,相反,那力量正在如千万把小刀般嵌入自己的骨肉之中,刺痛着他的神魂。 好疼…好疼啊…杜衡在地上翻滚,可那千刀万剐般的痛感却没有丝毫的减轻,他粗声喘着气,痛苦地呻吟着,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出,嘴里溢出了血丝。 好疼啊…见微…你摸摸我…摸摸我就好了… 若见微从梦中醒来,他伸手拂去面上的一片温凉,坐起身来。 他又梦到杜衡了,他在梦里跟他说:我好疼啊,见微你摸摸我就好了。 于是他的心也跟着疼起来,他伸手过去,却一把落空。 他走到院中,月凉如水,人影成单,他握紧手腕上的菩提串。 我要去找他,若见微想道。 杜衡又从一阵钻心的疼痛中醒来,头上的伤口还没好,那是他上次痛极了向墙上撞去时留下的。 太疼了…他醒着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那种蚀骨的疼痛,那股力量变成了折磨,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神魂,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太疼了…他的心在慢慢变凉,他的体温也在慢慢流失。 太疼了…他开始在地上打滚,他的衣袖早就被自己痛极时咬的破烂不堪,他的手臂与腿脚都磨出了血,但这些疼痛都比不得他身体里的疼,他每次都是疼昏过去,再疼醒过来。 好疼…好疼啊…他咬着牙爬起来,把自己往墙上撞去。 头破血流,他却感觉不到似的靠在墙上,灰眸之中一片虚无。 他慢慢站起身来,动作间,只听「噹啷」一声响,他摸索着在地上捡起了那东西——一把匕首。 呵,他缓缓拔出匕首,刀面上映出他无神的双眸,就这样吧。 结束了。 他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刺去。 若见微路过一间饭馆,他心中一动,走了进去。 这些年他都在各处藏有神器的仙门奔走,希望可以寻得蛛丝马迹,但是并无收穫。偶尔有神器线索的传闻之时,他也会前去探寻,或许…或许能够碰到呢? 毕竟…这是他唯一的线索和希望了。 小二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客官要点些什么?」 「…一份桂花糕。」 桂花糕端了上来,还是熟悉的装盘,熟悉的样式,若见微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没有味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拿起剩下的桂花糕都放进了嘴里。 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只有那个人买给他的,才是甜的。 刀尖离心口还有半寸时,杜衡的动作生生停下了。 「噹啷」一声,匕首又掉在地上,他跪下身,双手撑着地,低头看着刀面上映出的自己。 他双眼通红,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面上。 不…他不能死…他答应过见微,要跟他回去,他答应过他,会一直在他身边。 他想见他,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想…再见见他。 他要回到他身边。 他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最饿最冷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想要挣扎着活下去。 第82页 若关山领回一个小女孩,对若见微道:「她叫若瑾,今后便是你的四师妹了。」 他对若瑾道:「阿瑾,快见过你大师兄。」 小女孩看着这个面色冷淡,和师父一样寡言的人,开口道:「见过大师兄。」 「阿瑾。」若见微看着她,眸中有一闪即逝的温柔。 「二师兄,大师兄为什么总是下山去呀?」若瑾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江上雪道:「大师兄是下山找神器去了。」 「他为什么要找神器呢?」若瑾像个好奇宝宝,「是和书上写的一样,想要成神吗?」 「这…」江上雪为难道,「二师兄也不知晓。」 这一天幽都山上空阴云密布,苏达正在忙碌着,头上满是汗,他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距离将那少年放入阵法中炼化已经有三十六年了,不知为何炼化的速度如此缓慢,而且…最近阵法似乎有反噬的现象。 凤止感受到不平常的迹象,来到他身旁问道:「怎么回事?」 「阵法有些不稳,属下…属下正在加固。」苏达低着头道。 他低头掐诀,意欲再次加固阵法,便在此时,变故陡生! 只见那关押杜衡的地牢之中倏然冒出无数道紫色咒文,生生冲破了苏达阵法所下的禁制。 一片爆炸之中,一个人影飞速从牢中窜出,他动作飞快狠厉,直向凤止所在方向攻来。 「!」凤止始料未及,忙后退躲过,面上仍是被划了一道伤痕,他落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人,眼中是难掩的震惊。 只见那人满身衣料破烂不堪,露出的身体上也满是伤痕,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他的头髮长至及地,依稀能从那灰扑扑的颜色中看出一丝原本的银色。 苏达一屁股坐在地上,难以置信道:「怎…怎会如此?!」 杜衡起身又向凤止攻去,他的嗓子很久没用了,此时开口时一片沙哑:「我杀了你们!」 凤止侧身躲过,与他缠斗在一处,杜衡招招狠厉,攻击带着「转轮」神力向凤止袭来,凤止一边接下他的招数,一边暗暗心惊他的功力长进。 杜衡此时毕竟虚弱,且凤止实力强悍,只是一开始过于震惊,才教他占了上风。渐渐的,凤止已隐隐有压制之势。 杜衡一击又向凤止面门攻去,凤止抬手止住他的攻击,手腕翻转,只听「咔」的一声,硬生生将杜衡的关节卸了下来。 杜衡动作一滞,凤止又连着向他发起狠击,最后使出妖力将他制住,锁在了墙上。 杜衡挣动着,嘶哑着吼道:「放了我…我要…杀了你!」 凤止施法封住了他的口,转向一旁一脸惨白的苏达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苏达爬着靠近杜衡身边,直到凤止说:「我已将他困住,他奈何不了你。」 他这才站起来,探查起来杜衡的情况。杜衡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像要将他活剐。 半晌,苏达擦着头上的冷汗,向走过来的凤止拜道:「属下办事不利…原本这阵法该以神器之力将此人炼化,以此人神魂骨血作为神器之形,承载其身上的神器之力,不想…不想这小子竟然反以自己肉身…生生炼化了其体内的神器之力!」 凤止瞳孔一缩,看向杜衡,沉声道:「他炼化了『转轮』?!」 他声音渐冷:「那你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吾没有得到神器,如此看来,你已经没有用了…」 苏达闻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凤止面前,颤声道:「不…不…属下的阵法已将他体内的神器之力与他的肉身结合,掌门还是…还是可以通过他得到『转轮』之力的…」 他转头看向杜衡,眼中满是阴冷与狠毒:「只要取出他的心头血…那里面就有纯净的『转轮』之力,足以匹敌真正的神器!」 杜衡眼神一颤,挣扎越加厉害,凤止却道:「吾如何相信你此言不是脱罪之词?除非…」 他眼睛一眯,接着道:「…你现在就证明给吾看。」 杜衡看着苏达拔出匕首,缓缓向他靠近,他剧烈地挣扎着,眼中映着泛着冷光的刀锋。 苏达举刀狠狠向他挥去。 杜衡的挣扎忽的停止了,他无声地张大了嘴,眼中瞳孔瞬间放大。 鲜红的血液顺着匕首流了下来,苏达用小罐接了,呈到凤止面前。 凤止看向罐中泛着紫色光芒的血,那里面正是『转轮』之力,他淡淡道:「暂时赦你无罪。」 他又看向已经晕过去的杜衡,道:「来人,将他带下去。」 祝飞白将若见微送到了榣山脚下,若见微向他拜道:「多谢府主相送,在下便告辞了。」 「不必言谢,」祝飞白看着他道,「你数次上榣山向我借『离徽』一观,却一直未有进展,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若见微眼神微敛,只道:「无甚,许是…我探查的方向出错了。」 他抬头又向祝飞白拱手道:「倒是在下数次上门叨扰,实是惭愧。」 「无妨,」祝飞白回道,「家父在时,你师父曾多次出手相助榣山乐府,你我之间又何须这么多客套。」 若见微于是没有多说,向她告辞离开了。 杜衡再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床上。 他全身已被洗净包扎过,衣服也换上了新的,过长的头髮被修剪过,露出那张俊秀的脸来。 第83页 不过他双眼仍是无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帘。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醒了?」 杜衡没有动静。 「啧,」那女子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似是不耐烦了,道,「醒了就吱个声,别给姑奶奶装死。」 杜衡的眼珠终于动了动,转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那女子扎着高马尾,身后背着把长刀,开口道:「我叫乐正岚,幽都山右护法,以后负责带着你修炼。」 她说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手道:「啊,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衡嘴角抽了抽,缓缓开口道,「杜衡。」 「好名字!」乐正岚感嘆,又说道,「你以后便是幽都山左护法了。」 杜衡没有说话,面上看不出来高兴,乐正岚于是接着道:「额…你别一脸怨念地看着我,这是掌门的意思…」 「掌门。」杜衡动了动嘴皮,蹦出两个字来。 「…就是带你回来的人。」 杜衡又不说话了,眼睛盯着房间内某个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乐正岚只好又道:「那什么…你先在这里歇着,待身体好些了,便开始修炼罢。」 乐正岚第二天拿着食物再来看杜衡时,床上已空无一人。 「娘的,」乐正岚气得将饭盒一把摔在桌上,道,「这小子乱跑什么?!」 杜衡在幽都山道上狂奔,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去找…… 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杜衡瞳孔皱缩,随后抬手直向对方攻去。 「哼,」凤止冷笑道,「不自量力。」 他拂袖躲过杜衡的攻击,几个回合之后,一掌击在杜衡左胸上。 杜衡的伤口崩然裂开,他吃痛地跪在了地上,凤止提着他,将他摔进了一处牢里。 杜衡起身还要再跑,就见凤止掌心豁然催动一股魔气,杜衡立刻感觉到身上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拉扯着。 他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如同濒死的小兽一般,嘴中发出哀号。 「劝你别想着跑,」凤止看着他的模样,眸中一片冰冷,「你身上如今既有神器之力,又有吾种下的魔气,若是不靠吾的压制,这两股力量足以将你撕碎。」 杜衡指甲扣进地缝里,鲜红的血顺着指头流了出来,他狠狠地喊道:「杀…杀了…你…」 「呵,那也要你能做得到,」凤止嘲道,「你便先在这里待着,直到老实了再出来罢。」 他说完向外走去,牢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杜衡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有清冷的月光从小窗中泻进来,温柔地洒在他面上。 他痴痴地伸出血肉模煳的手,抓住那月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1】 ——《卷三·旧时游》完—— 第 42 章 要挟 若见微拜别了师父,便与祝飞白一同下了苍梧山,一路向南而行,前往浮玉山。 二人行于路上,一者清冷如天上月,一者高冷如山间雪,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只是两人身边三尺之内,却无人敢靠近,毕竟…没人愿意和两个散发着冷气的冰块儿靠得太近,就算是好看的冰块儿也不行。 乐正岚远远地缀着两人,她在暗处看着前面走着的两个冰块儿,忍不住咂舌。 好傢伙,杜衡这小子的相好,竟然是苍梧山的若小长老!这小疯子怎么把这个冷面小道长拐到手的… 乐正岚暗道下次和杜衡会合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问问他,顺便也向他讨教一下…她看向若见微身边的祝飞白…如何才能把冰块儿给捂化了。 快行至浮玉山地界时,两人忽然停了脚步。 祝飞白冷冷道:「阁下跟了一路,何不现身一见?」 但听一道爽朗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这么巧啊祝府主,好久不见吶!」 若见微随祝飞白转过身,正见一个一身黑衣,梳着高马尾,身背长刀的女子站在他们不远处。 他向对方拱了拱手道:「幽都山右护法,幸会。」 乐正岚装模作样同他回了个礼:「幸会幸会,若小长老。」虽然我是被你家那口子打发过来专门照看你的。 祝飞白看着乐正岚道:「右护法为何跟着我二人?」 乐正岚打了个哈哈道:「我意欲前往浮玉山拜访,路上正好看到两位,并非有意跟随…」 拙劣的藉口,祝飞白眼神微敛。 乐正岚又道:「既然二位也是去浮玉山,不如大家做个伴?」 若见微看向祝飞白,祝飞白淡淡道:「承蒙右护法不弃。」 杜衡慢慢地沿着幽都山山道走着,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红衣男子冷冷地看着他,他像是没有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那道冰冷的视线似的,仍旧慢吞吞地走着。 凤止看着快要走到自己面前的人,冷冷道:「你还记得回来!」 杜衡闻言扯了扯嘴角:「我记得回来,你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凤止被他噎了一下,心中恼火,他注意到杜衡苍白虚弱的脸色,忽然恶劣地笑了起来:「呵呵呵,被两种力量撕扯的感觉如何?听说你不顾一切强行提升自己体内的神器之力,最终引得魔气失控…你现在的身体还受得了么?」 杜衡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回道:「多谢掌门关心…我现在好得很。」 第84页 他将掌门两字特意强调,凤止听了心里直膈应,他抬手催动魔气,杜衡勐地吐出一口血来,脚下一阵踉跄。 凤止上前制住他,冷笑道:「小鬼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却见杜衡眼中寒光一闪,忽然屈指成爪直攻凤止面门,凤止心下一惊,挥手抵挡,两人瞬间扭打在一处。 凤止拂袖化解了杜衡袭来的一击,口中斥道:「小鬼下山一趟,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杜衡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上前又攻向他:「老疯子,你不想亲自试试提升之后的神器之力么?」 他说着身上又爆发出数道紫色咒文,直向凤止而去,凤止催动强大妖力相抗。 二人如是又斗了几十个回合,凤止释放出身上魔气,杜衡顿时受到了影响,动作勐地一滞,凤止一把掐住他咽喉,将他狠狠撞到一处山壁上。 「咳咳…」杜衡咳出一口血来,凤止掐着他喉咙的手不断收紧,口中冷冷道:「小鬼别不识好歹!你以为以凡人之躯真能承载的了『转轮』之力么?若不是吾以魔气为你调和压制体内的神器之力,你早就爆体而亡了!」 「呵呵呵…」杜衡嘴角还挂着冷笑,嘲道,「原来…你捨不得我死啊…」 凤止手上用力:「你说什么!」 「咳…」杜衡嘴角不断溢出血丝,「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凤止眼睛微微眯起:「你敢要挟吾!」 「咳…呵呵…」杜衡仍是笑着,样子仿佛不是那个已经濒临窒息的人,「你…杀了我…咳…你也得不到…神器之力…我说得…有错么…咳…你不敢…不敢…杀我…」 「你!」凤止狠狠地将他一把掼在地上,抬手打入他体内一道魔气,声音中透着杀意,「劝你不要惹吾,否则吾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他说完冷冷地拂袖离开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杜衡躺在地上,仍是笑个不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到笑得咳出血来才停了下来。 他头髮上和身上都沾上了土,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半晌慢慢撑起自己来,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 掌心里赫然有一滴红色的血。 ——凤止的血。 浮玉山位于九州广野的南部,山如其名,是一座悬浮在陆地之上的山岛。 不过这悬浮之景却非人力所致,而是天地造化的奇观,山体远观就如浮在空中的美玉一般,故而得名。人们看到这神奇的景象之时,无一不赞嘆一句天道之精妙绝伦。 三人向山门处的小道说明了来意,那小道请三人在此暂等,自己前去向掌门请示。 半晌,那守门的小道折返回来,朝若见微与祝飞白两人拱手道:「劳烦二位久等,掌门有请。」 两人抬步朝山上走去,乐正岚也要跟着他们一起进去,就见那小道拦在她身前,道:「右护法请留步。」 「?」乐正岚道,「怎的了?我和他俩是一道的。」 那小道仍旧拦着她道:「掌门并未请右护法进去。」 前面的若见微与祝飞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乐正岚差点张口骂娘,看到祝飞白看她的目光好险忍住了。 她解下背上的「悬镜」,将刀立在自己身前,两手撑着刀柄对那小道笑着道:「我此回并非是以幽都山右护法身份前来,而是因个人私事来拜访,且不说浮玉山与幽都山恩怨如何,贵派掌门贵为仙门翘楚,连这点气度也没有么?」 她这番话配合着身前长刀散发的戾气,颇有威胁的意味,那小道一时无言以对,愣神之际,乐正岚已收起「悬镜」,径直越过他上前去了。 三人一路上了山,藉由山中修者的指引,来到了掌门居处。 陆珏的住处颇有他的一番风格,但见山顶处云雾缭绕间,一座白玉宫殿立在其中,雕樑画栋,精雕细琢,极显风雅意趣。 他们进了殿中,陆珏正坐在主位上,身旁侍立着几个侍女,他并未束髮,只穿着宽袍广袖,看起来更像个风流名士。 见几人来了,他起身拱手道:「若小长老,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又朝祝飞白行了一礼:「祝府主,久见。」 若见微与祝飞白纷纷向他还礼。 陆珏最后转向乐正岚道:「山中小道不识大体,冲撞了右护法,还望护法见谅。」 乐正岚道:「算啦,我也不和不识大体的人一般见识。」她这话中暗含讽刺意味,陆珏只一笑避开她的锋芒,而后又请几人落座,吩咐侍女为几人上茶。 陆珏坐回上座,开口问道:「不知几位前来浮玉山,所为何事?」 祝飞白将神器异变及「离徽」与「昭明」之间的联繫之事讲了一遍,末了说明了她与若见微的来意:「…故而我二人前来欲借浮玉山中所藏『溯世』一观,还望陆掌门应允。」 陆珏復又转向乐正岚,乐正岚忙道:「我也是来向掌门借『溯世』一观的。」 「哦?」陆珏看着她玩味道,「右护法屈尊前来,只是借蔽派的神器一观?这等小事恐怕不需要右护法亲自出马吧,莫非幽都山已无人了?」 「我已说过了,」乐正岚与他视线相对,「我此次并非以幽都山之名前来,而是为私事借神器一观,陆掌门难道借得别人,借不得我?」 第85页 二人对话间隐隐有了□□味,陆珏还要再开口,便听「嗒」的一声响,祝飞白放下手中茶杯,朝着陆珏淡淡道:「神器异变之事须得尽快探查,还望陆掌门莫要拖延。」 她说着又看向对面的乐正岚,接着道:「左右神器都是要拿出来的,借给右护法一观也无妨,浮玉山这么多人,不知掌门还害怕什么。」 陆珏脸色几变,最后道:「几位在此稍等,待陆某前去取神器前来。」 他说完拂袖离开了宫殿。 乐正岚伏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解气,太他娘的解气了,这美人怎的这么会说,那陆珏最后的脸色真是太精彩了,哈哈哈哈哈哈… 祝飞白端起茶杯酌了一口,復又开口道:「不知何事让右护法笑得如此开心。」 乐正岚马上正襟端坐,收敛神色道:「无…无事。」 她抬头向对面看去,祝飞白正垂着眸细细品着手中的茶,若见微却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嗯?乐正岚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又低头把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暗道:我这里有什么吗?这若小长老怎的一直盯着我看? 陆珏来到存放「溯世」的密室,按动墙上机关,密室之门随即缓缓打开。 他走近密室之中,所见之景却让他大惊失色—— 只见密室中央原本放着神器「溯世」的台上,此时却空无一物! 第 43 章 失窃 杜衡扶着山壁拖着狼狈的身躯慢慢地走着,罗生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心中痛快了不少。 他特意挡在杜衡身前,开口嘲道:「左护法这是怎么了?」 杜衡不理他,绕过他就要往前走,罗生面上一黑,移步挡住他,咬牙切齿道:「属下在山下承蒙左护法照顾,如今也该好好关照一番左护法了。」 「呵,」杜衡并未直视他,只是冷笑道,「小人得志的嘴脸…是你向凤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罗生脸色一变,他确实是将如春山之事添油加醋地同掌门讲了一遍,可是… 「我只是将左护法大人不听属下劝告,反而暗中相助仙门取得神器的做法如实相告而已。」罗生斜觑了他一眼,道,「属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该说的,怎么,左护法有什么意见吗?」 「我怎么会有意见呢…」杜衡嘴角仍旧挂着一抹冷笑。 他缓缓逼近罗生,罗生莫名感到有些后背发冷,仍旧强装镇定地回视他。 杜衡靠近罗生耳边,轻声道:「修罗堂…」 罗生瞳孔皱缩,修罗堂曾经也是九州之上势力较大的魔门,后来堂主苏达归顺凤止麾下,从此为幽都山效力,只是修罗堂在五六年前就突然销声匿迹了。 杜衡接着道:「…他们的堂主叫什么来着…哦,不重要了…」 罗生骤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就听杜衡的声音如恶魔的低语:「…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罗生全身都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他张开嘴,感到嗓子有些干涩,颤声道:「是你…杀了他…」苏达的实力在幽都山也算很强了,却死的无声无息。 「你在害怕么…」杜衡的手轻轻搭在了罗生颤抖的肩膀上,罗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杜衡轻笑道,「别怕呀…听我说完…他帮那老疯子做了那么多事,我杀了他和他的部下…老疯子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他的眼中透着彻骨的冷意:「…你算老几,真以为自己这条命这么值钱么?呵呵呵…」 杜衡说完收回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朝罗生拱了拱手笑道:「今日多谢罗生大人关照了,在下感激不尽。」 说罢绕过罗生扬长而去,留下一个他人在原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六年前。 凤止赶到时,修罗堂中已经是一片血泊,遍地是惨状万分的尸体。 他踏过脚下的尸体向一处房屋走去,那里面正时不时传出惨叫声与求饶声。凤止打开门走进去,杜衡背对着他,站在一片阴影中。 他脚边正有一团血肉模煳不成人形的东西在不停地打着滚,不时发出几声哀嚎,见到有人进来了,忙不顾一切的往凤止这里爬来,嘴里唿噜着,凑成一句破碎的求饶:「掌门…求掌门…救救…属下…」 凤止并未看他,只是盯着那背影,缓缓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杜衡慢慢转过身来,他面上还挂着几滴喷溅的血,眼中流淌着紫色的光,身旁隐隐有黑气与紫光围绕着,他看向凤止,勾唇笑道,「你没长眼么?」 他张开双臂,眼中透着疯狂,道:「我把他们都杀了啊。」 苏达口中又发出了几声惨叫。 「哦,」杜衡看向地上的「人」,声音中带着一点可惜,「还有一个没死呢。」 他一步一步向苏达走去,苏达慌忙躲到凤止身后,他停下来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凤止,笑道:「怎么?你要救他么——掌、门?」 凤止暗金色的眸子看着他,半晌,退到了门口。 苏达慌了,忙喊道:「掌门…掌门…你救救我…属下…属下帮你做了这么多事…」 「你好烦吶。」杜衡踢了踢地上扭动的身影,而后抬手将他提起来摔到了一面墙上。 苏达的身体狠狠地撞上了墙,又无力的滑落下来,杜衡上前掐住了他,他看着眼前带笑的人,道:「你…你疯了…你这恶魔…」 第86页 「恶魔?呵呵呵…」杜衡掐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老东西,当初你和你的部下布阵炼化我、对我剖心取血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造出这么一个恶魔呢…」 「我…你…」 「…我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拜你们所赐啊…」杜衡露出个恶劣的笑。 「疯子…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现在感到害怕了…有什么用呢?」杜衡面上一片恨意,「你们对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我就发誓…要你们百倍奉还!」 他话音刚落,身上魔气骤然爆发,手中缩紧,面前人来不及再说一句话,就被炸成了无数血块。灵魊尛説 「呵呵呵…」杜衡疯魔般的盯着沾满鲜血的手,笑得流出泪来,「…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疯子,凤止看着屋里浑身浴血,笑得疯狂的人,心中无奈又疯狂地想道,是了,这是他——亲手造出的怪物。 若见微三人在殿中等了不久,忽见一群浮玉山弟子涌进了殿内,手持佩剑将他们团团围住了,其中两人让出道,陆珏面色难看地走了进来。 「陆掌门,」三人起身,若见微看向来人,开口问道,「这是何意?」 陆珏回道:「陆某好心将神器借于你等,谁知你们却趁我不备,私下盗取我山中神器,真真是教陆某寒心!」 神器居然被盗了!乐正岚心下一惊。 「此话从何说起?」若见微淡淡回道,「吾等初来乍到,连山中之路也识不全,如何能盗取你山中的神器?」 陆珏声音稍缓,道:「祝府主与若小长老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只是事关神器,我却不能感情用事,更何况——」 他转向乐正岚道:「焉知魔门之人有没有盗取神器的心思,毕竟…幽都山可是因抢夺神器而臭名昭着啊。」 娘的,乐正岚暗骂一句,虽然她是有等到陆珏拿出来神器让她看时,就一把抢走的打算,可是谁能想到,竟有人先她一步将神器偷走了?! 她正要开口,就听祝飞白道:「敢问陆掌门知晓神器是几时被盗的么?右护法自上山便一直与吾等呆在一起,并无作案时间。」 陆珏道:「我昨日看时,神器犹在,今日你们来了之后再去取,存放神器之处已经空无一物了!」 「如此说来神器失窃的时间,应是在掌门两次查探之间,此段时间内山中之人皆有作案机会,何必揪住吾三人不放,反教真正的盗窃者得了机会逃脱。」祝飞白的语气仍是毫无波澜。 陆珏面上一顿:「是陆某唐突了。」 「无妨,」若见微与祝飞白对视一眼,接道,「神器之事不容拖延,掌门若是信得过,吾等有办法为掌门找出偷盗神器者。」 弟子之中有人出声道:「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了,你们如何还能找出?再说了,我们怎知这不是你三人串通好的,用来拖延时间的方法?」 「是啊,神器一直好好的,怎的他们来了就…」 「那魔门之人定不安好心…」 「……」 陆珏并未刻意阻止弟子的猜测,只是看着三人反应。 若见微冷声道:「尔等猜测这是吾等用来拖延时间的方法,为何不想想,这也可能是偷窃者嫁祸于吾等,好浑水摸鱼,趁机逃脱之法呢?」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陆珏此时才道:「若小长老所说亦有理,我已将浮玉山封住,料想偷窃者已无法逃出。」 他又道:「我可以答应让你们查探神器被盗一事,只是…你们也需得自证清白,证明你们不是合伙偷了神器!」 「呵,此事还不好办,」乐正岚开口道,「陆掌门既然信不过在下,便教我留在此处,让他们二人前去查案,如何?」 「你这魔头的话如何能信?」 「万一你在此处另有图谋呢?」 「……」 乐正岚被他们吵得头疼,正想着要不破罐子破摔算了,便听祝飞白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右护法已然选择退让了,尔等还要步步紧逼,如此岂不欺人太甚,非名家之作风。」 陆珏点头道:「就按右护法所说的办。」 三人正松了口气,就见陆珏忽然出手袭向了乐正岚,乐正岚正要还手,顿觉全身功法被封:「你他娘的…」 陆珏向他拱手道:「右护法实力高强,在下此举也是出于无奈,还望见谅。」 娘的!被这人阴了一把!乐正岚还要开口再骂,就见祝飞白走来按住她,回道:「掌门顾虑周全,吾等不敢不从…」 说着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乐正岚,道:「只是如今右护法功法被封,吾等也要提防有心人陷害于她,还请掌门派人护好她。」 「自是可以」,陆珏道,「来人,将右护法引至偏殿,好生招待。」 乐正岚含着一肚子气,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跟着浮玉山弟子出了殿。哼!老奸巨猾! 陆珏又转向祝飞白与若见微,面上笑道:「如此,有劳二位帮陆某费心查案了。」 乐正岚坐在殿中,百无聊赖地吃着桌上的水果,心中嘆道,最近真是点儿背,先是被凤止怀疑而出了幽都山,又遇上杜衡魔气失控,好不容易碰上个美人,结果美人没泡到,神器也没拿到,倒是自己先被困在这里了。 「娘的!」乐正岚愤愤地吐出一个果核,砸到了墙上,「姑奶奶何时受过这种气!」 第87页 窗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随后清冷的声音传来:「看来右护法心中颇有不平。」 乐正岚走到窗边一看,正见一道白色身影怀抱长琴站在外面,她面上一喜,问道:「祝府主怎的在此处?」 「吾前来探望右护法,」祝飞白说着坐在院中,将怀中白色长琴放在面前小几上,道,「顺便一探失窃的神器踪迹。」 「哦?」乐正岚一手支在窗沿上撑着脸,饶有趣味地道,「祝府主也怀疑是在下所为?」 第 44 章 思伯 陆珏方在书房中坐定,就听到有轻轻的叩门声,他忙道:「请进。」 若见微推门而入,向他拱手道:「陆掌门。」 陆珏看着他道:「若小长老不是说有方法寻得偷盗神器的人么?为何来陆某这里?」 「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若见微墨色的眸子盯着他道,「况且这不正是陆掌门的目的么?」 陆珏一惊,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就听若见微继续道:「神器失踪之后,陆掌门的一系列做法,或许可以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对神器熟悉的吾等。」 「浮玉山保管『溯世』,该持有其对应的神印,通过神印即可探查得知神器的下落,可是陆掌门却处心积虑地将此事引至吾等身上,让吾与祝府主为你探查偷盗神器者。」 「这其中原因究竟为何,只有问陆掌门自己了。」 陆珏面上带上了一丝赞嘆之色:「不愧是若小长老,这一番推论着实让陆某佩服。」 「陆掌门还请将其中隐情道出,好教吾等尽快寻得神器下落。」 陆珏嘆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浮玉山虽然保管着神器『溯世』,却并没有它的神印。」 若见微眼中掠过一丝诧异:「没有神印?」 「是,」陆珏道,「这也是我继任掌门之位时才知晓的,浮玉山掌门虽然代代负责保管神器,却无神印在手,故而『溯世』平日里都被锁在密室之中。」 「所以陆掌门早就料到神器只可能是被山中人所盗。」 「是,我又想到你们几位皆是了解神器神印之事的人,故而才想藉机请几位帮我找回神器。」 「只是…为何会没有神印呢?」若见微疑惑道,「世传『溯世』乃是贵派开山鼻祖陆浮玉机缘巧合所得,莫非他当时便没有得到神器认可?」 「此事我也疑惑过,」陆珏眼神微敛,「只是我问上代掌门时,他也不知具体缘由,恐怕…只有浮玉山主自己知晓了。」浮玉山主便是浮玉山的开山鼻祖陆浮玉。 「吾知晓了,」若见微道,「吾与祝府主已有计策,还望陆掌门配合吾等。」棂魊尛裞 「那是自然。」 「右护法明知吾不是这个意思。」祝飞白道。 乐正岚只笑着看她,道:「哦?祝府主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想必右护法早已发觉此事的蹊跷之处,才会任由陆珏将你带来此处。」祝飞白继续道,「否则以右护法身手,该有的是脱身之法。」 「我这不是配合你与若小长老的计策,将计就计嘛。」乐正岚道,「所以祝府主来此是为了?」 祝飞白不语,只是低头以手拂上了「离徽」琴弦,霎时间铮然琴音从她指尖泄出,琴声时而高亢,巍巍乎若太山,时而低沉,洋洋乎若江海,余音绕樑,不绝于耳。 一曲终了,乐正岚抚手嘆道:「好一曲《流水》,祝府主之琴音,纳山川四海,足见胸怀之宽广。」 祝飞白眼中带了些笑意:「想不到右护法亦是识琴之人。」 「哎,实不相瞒,我爹以前是个乐师,我小时候常和我娘一同在他身旁听他弹琴。」乐正岚回忆道。 那确实是她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了。 「唉不说这个了,你以『离徽』奏曲,想必是要引那盗取神器之人现身吧。」乐正岚又道。 「右护法猜的不错。」祝飞白起身回道。 「不必叫我右护法了,如今我一个人在外游荡,你叫我岚就好了。」 「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祝飞白又同乐正岚说了些话,便告辞离开了。 不一会儿,但见一人迎着月色而来,正是若见微。 「嗐,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来找我聊天。」乐正岚仍是靠在窗边,朝来人笑道,「若小长老也是怕我无聊吗?」 若见微向门口守着的修者请示一番后,迈入了殿中,他拂袖端坐在乐正岚身前,开口道:「在下有事要问右护法。」 乐正岚莫名有预感,坐直了身。 就听若见微迟疑着开口道:「我听阿…杜衡说,你在幽都山与他交情不错。」 「是啊,」乐正岚回道,「他不叫我一声姐简直说不过去。」 若见微握紧衣袖道:「杜衡这些年在山中…过得如何。」 乐正岚突然说不出来话了,半晌她嘆了口气道:「我若说他过得好…你会相信么?」 若见微只看着她。 乐正岚在心中整理了一番措辞,再开口时,语气却难免有些沉重:「五十年前,杜衡被凤止带回幽都山中,凤止欲将他炼化成神器为己所用,遂吩咐当时的修罗堂主苏达为他布下炼化之阵…」 「炼化之阵的原理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杜衡在阵中呆了三十六年,阵法并未成功,他反而以自己肉身炼化了体内的『转轮』之力,破阵而出。」 第88页 「凤止为取得他身上的神器之力,同时也为了牵制他,在他身上种下了魔气。」 「他体内既有神器之力,又有魔气,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相斥,拉扯着他的身体与神魂…唯有凤止一人可以压制。」 「如是,杜衡只能呆在幽都山中,若是他想逃离,只要凤止催动他身上魔气,引得二者之间的平衡打破,就可让他生不如死。」 「每隔一段时日,凤止便会派人从他身上取得神器之力。」 「他从此便呆在幽都山上修炼,后来成为了左护法。」 「直到不久前,他从凤止处取得下山的机会,这才离开幽都山…去找你。」 若见微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着抖,他低头喃喃道:「三十六年…」 被当作器物一般炼化,那该有多疼啊…他的阿衡,却足足经受了三十六年的折磨… 「我曾听说,他炼化自身『转轮』之力一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应当知晓…神器之力强大非常,他却生生以肉身承载住了这股力量,若非有超乎常人的意志…怕是难以做到。」 若见微开口问道:「『转轮』之力既已与他合为一体,那又如何…取得神器之力。」 乐正岚看着他缓缓开口道:「剖心取血。」 若见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缩紧了,那里仿佛被人捅了一刀,正一滴一滴地流出血来:「剖心…」 「是。」 若见微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神魂已经分离了,他明明还在殿中坐着,神魂却已飘到了远方,眼睁睁看着杜衡在阵法中独自挣扎,好不容易破阵而出,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剖开心脏,鲜红的血液从他心口流出,他流着眼泪对他道:「见微我好疼啊…你摸摸我…就好了…」 他伸手过去捂住他心口,却止不住那不断流出的血。 他就这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地受伤,癒合,再受伤,再癒合……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再次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 乐正岚看着对面颤抖的人,忍不住安慰道:「杜衡在山中时,常与我说起你,你不知道他那个样子,恨不得把你吹成天上的神仙,嘴边挂着傻笑,可憨了。」 你不知道,他说起你时,眼里像是缀着星星,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满腔的爱意。 若见微半晌开口道:「…可有办法…」 「嗯?」 「他体内的两股力量…可有别的办法?」 「我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乐正岚神色严肃起来,「我们其实是想通过『溯世』中有关十神及『转轮』的记载,寻得破解之法。」 若见微看向她:「你们?」 「额…」你这重点抓得真对,「他有个计划,我是为了帮他所以和他结为同盟。」 「计划?」 「对…他要找到一个不藉由魔气来压制他体内『转轮』之力的方法,然后…杀了凤止…再去找你。」虽然杜衡曾告知她说计划不可对其他人说起,但是…告诉若见微应该没事吧。 「我知晓了,辛苦右护法,在下告辞。」 若见微起身向外走去,月光照着他的身影,那一刻,乐正岚在他身上看到了与杜衡相似的孤独。 她看着若见微的背影,忽然张口道:「有一次……」 若见微停下了脚步。 有一次,杜衡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往山下闯,结果仍是被凤止抓了回来,关在牢里。 晚些时候,乐正岚带着伤药去牢里看他,就见杜衡两手被锁链锁着,正曲着腿靠在墙上休息。 他浑身灰扑扑的,一头银髮散乱,左胸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乐正岚将伤药递进去,他伸手接过,扯起一抹笑容道:「多谢了。」 乐正岚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斥道:「你不要命了吗?明知不可能还往山下跑!」 杜衡靠回墙上,眼睛盯着前方,开口道:「我昨晚梦见他了…」 「…我梦见他一个人在月色中站着,显得那么孤单…」 「…我的心好痛啊,我跑过去看着他…」 「…他流着泪同我说,他好想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我…」 「…我想抬手擦掉他的眼泪,我想告诉他,我也很想他…」 「…还想告诉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我做不到…我开不了口,也没有办法擦掉他的眼泪…」 「…我只能一直看着他…」 乐正岚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仿佛这样就能装作没有看到杜衡满脸的泪痕。 「…我很想他…非常想他…」 杜衡不知说了多久,最后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乐正岚默默地离开了牢房。 月光从小窗中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像是要抚平沉睡之人所有的悲伤。 第 45 章 溯世 《九州志·博物篇》中记载,神器「溯世」乃是十神之一「琅环君」所持,据说记录了九州五千年前直至封魔之战的歷史,然则世人始终无法窥其全貌,故而对千年前的歷史所知甚少。 若见微十年前曾向浮玉山上代掌门求借所藏神器一观,却被当时的掌门拒绝了,所以未能得见。他以为是自己与「溯世」无缘,却没想到是浮玉山并无「溯世」神印,故而一直将神器封存山中,鲜少示于外人。 第89页 夜半时分,浮玉山中一片寂静,山中弟子大多已睡下。 此时后山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却有一道黑影借着夜色遮掩,在路上狂奔着。 前方不远处,正有两个守山弟子在巡逻,那人见状,忙躲入一旁的草丛中,一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紧紧盯着巡逻的二人。 趁那两人转身的片刻,那人迅速掠至二人身边,随即出手如电,砍在二人的后脖颈处。两人应声倒地,那人松了口气,正要向山外去,就听一道声音自前方传来:「阁下深夜出山,不知有何急事啊?」 「!」那人急急收回步伐,就见此时月色破云而出,正照见那人手中的寒锋——乐正岚手持「悬镜」,站在她身前不远处。 ?幽都山右护法?她不是被关在在偏殿之中么? 那人心道不好,忙向后退去,却听「铮」一声剑鸣,一道如月剑光自她身后而来,她连忙偏头躲过,回身一看,若见微正将「照夜」缓缓归入鞘中。 中计了! 黑衣人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打过这两人,眼看二人正自前后慢慢逼近自己,眼中狠色闪过,向前方冲去。iingyutxt 乐正岚挥刀迎上,却见那人方向一转,向左方拐去,眼看就要逃脱,突然一剑自斜里刺来,那人一时不查,被挑开了面罩。 「无瑕」剑横在喉前,陆珏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沈汾?!」 一个面色冷淡的女子出现在三人面前,陆珏难以置信道:「怎会是你?」 沈汾乃是浮玉山中修为较高的弟子,陆珏平日里常对她多加指点,引为亲信。 陆珏又问她:「吾已下令封山,你为何半夜出山?」 那人见自己已暴露,忙沖陆珏跪下道:「回禀掌门,属下此时出山乃是因为私事,非是…」 沈汾话音未落,忽闻泠泠琴声传来,她身上随即也发出淡淡的白光。 祝飞白怀抱「离徽」落在地上,平淡地道:「神器在阁下身上,阁下还要狡辩么?」 沈汾见事情已然败露,眼露决然之意,直直向一处冲去,欲强行冲破四人的包围。却见若见微身后「照夜」出鞘,不及陆珏拦阻,一剑将想要逃跑之人的黑袍帽兜挑起,而后连人带袍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娘喂!乐正岚在一旁暗暗腹诽道,这若小长老也忒兇残了些,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么? 若见微走到被钉在树上的沈汾面前,冷冷道:「阁下何故盗取神器,还请将原因告知。」 沈汾只觉自己全身被一股灵力缚住,动弹不得,挣扎片刻无果后,她似是有些气急败坏,听闻若见微所问之后,突然激动地看向陆珏道:「盗取神器?我此举如何能叫『盗取』?!他们浮玉山才是真正的欺世盗名之辈!」 涿光山。 叶舒师兄弟几个自回了山门中,便一直被掌门沈言盯着罚抄课文,再也没有寻到机会熘下山了。 虽然回到山中已有些时日,叶舒脑中却时常浮现起这趟下山的见闻。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下山,居然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神器,甚至是十神之一的空桑君,这可是别人一生都未必遇上的事啊。 他又想到这次在山下,有幸遇到了平日里只存在于话本与他人口中的不少仙门名人,崑崙山「饮冰」刀顾寒、苍梧山「照夜」剑若见微、浮玉山「无瑕」剑陆珏…… 他想起离开沧州城那日,一身邪气的净悟大师拦住落队的他,「摩诃」刀横在他颈前,开口问道:「小子,问你件事。」 叶舒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颈前离他半寸的刀,咽了咽口水道:「…大师请讲。」 「你不久前曾见过我大哥吧。」 「额…是。」 「可知他最后与你们分别时向何处去了?」 「嗯…他在如春山脉同我们分别后,就往南边去了。」 「呵,算你识相,多谢了。」 净悟问完就离开了,留下叶舒一个人在原地发着愣。 净悟与净思大师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一身气质与行事作风却截然相反,而且…叶舒不止一次暗地里推测,这两人一定是有什么过节。 这一日晚上,叶舒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他翻过一个身,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如春山中与若见微一行人大战孟离和他的阵法的情景,随后又想到了在沧州城中亲眼看到那位幽都山左护法与堕魔的空桑君对峙的情形,越想心中越激动。 他又翻过一个身,脑中浮现出若瑾的音容笑貌,嘴边不禁露出一抹傻笑,若瑾师姐可真好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一面呢? 叶舒翻来覆去半个晚上,终于坐起身来,暗自下定决心道:我一定要再下山一趟! 察觉到陆珏在神器失踪之后的一系列反常举动时,若见微与祝飞白便定下了引出盗窃神器之人的计策。 偷盗者是山中之人,然而神器失窃却偏偏是在三人来访之时,故而此人必是存了嫁祸于人的心思。 陆珏在殿前的举动,无疑是让众人以为他对乐正岚有所怀疑,如此可让真正盗窃之人放松警惕。 再由祝飞白凭藉神器之间的关联,以「离徽」琴音引动「溯世」的异变,盗窃之人必然发现神器共鸣之事,认为自己已被察觉,浮玉山中已经不是好的藏匿之处,又以为众人目光仍盯在乐正岚身上,从而铤而走险在此时出山。 第90页 若见微找到陆珏挑明一切,也是为了让陆珏配合他们的计策,藉机抓住想要逃脱的偷盗者。 只是如今所抓到的偷盗神器者却将矛头调转,指向了浮玉山,这让众人始料未及。 陆珏惊道:「沈汾你身为浮玉山弟子,何出此言?」 「我不是你浮玉山弟子,」沈汾冷然道,「我真名谢枕汾,乃是琅环阁之人,而神器『溯世』,本该是我琅环阁之物!」 谢枕汾?琅环阁?四人皆是一惊。 「荒唐!」陆珏斥道,「『溯世』乃是我派开山鼻祖机缘所得,如何又是你琅环阁之物!你以假身份混入我浮玉山中,究竟有何目的?」 「你说陆浮玉那个小人机缘所得?呵呵呵…这才是荒唐!」谢枕汾回道。 若见微却皱了眉,问道:「琅环阁?可是编撰《九州志》的琅环阁?吾虽闻其名,却从不知其所指。」 世人皆道琅环阁不过是编书之人借十神之名为噱头的代称。 谢枕汾此刻情绪异常激动,回答道:「不错!琅环阁本是『琅环君』所创的藏书阁,神器『溯世』一直藏于阁中。三百年前,陆浮玉从琅环阁中盗得神器而出,对世人谎称是他机缘巧合所得。他藉此成名,继而创立了浮玉山,成了一派开山鼻祖,而我琅环阁却逐渐没落,直至被世人所遗忘…」 「如今琅环阁已沦为普通的凡间编书之处,若不是我在阁中偶然见到了这段记载,怕是也要同世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我向阁主询问,得了他的印证。我问他为何不将神器讨回,谢涔那个世俗之辈却道,如今浮玉山在仙门之中名声大噪,琅环阁已是式微,如何能光明正大地讨回,世人恐怕都不会相信他的一家之言…」 「哼!懦夫!我偏不信!我混入浮玉山中这么多年,修习功法,逐渐取得掌门的信任,便是为了探查『溯世』,好讨回本该属于我琅环阁之物!」 「我探好了一切,神器所藏之处,密室开启之法……只待一个时机,老天助我,时机便由几位送来了…」 谢枕汾说到这里,声音中带了些悔恨:「可惜,可恨!可恨我修为不够高,技不如人,终是落入了几位的手中…」 众人皆被她一番说辞震惊了,许久,祝飞白开口道:「谢姑娘胆识过人,只是吾等却不能冒然听信姑娘一人之词。」 谢枕汾看向她道:「祝府主是我一直佩服的人,我愿以我性命发誓,我所说之言句句属实!」 陆珏还沉浸在谢枕汾口中的陆浮玉所为之事中,此时才接道:「我仍是不相信…浮玉山主是偷盗神器之人…」 「哼!你敢说你不信?你们浮玉山世代保管『溯世』,却没有对应的神印,你接替此任之时,难道不曾怀疑吗?」 陆珏瞳孔皱缩:「这…」 他确实无法反驳。 若见微道:「纵是如此,谢姑娘此番所为,已是偷盗无疑,这样与陆浮玉当年又有何异?」 谢枕汾无言,半晌嘆道:「…是我考虑不周。」 若见微将她放开,谢枕汾突然向他几人郑重拜道:「我自知势单力薄,此番已是做错。我愿将神器完好奉上,寻得真正有缘之人,只求几位为我琅环阁讨回公道!」 若见微看向身旁之人,乐正岚摆手道:「别看我,我说的话没人信的。」 祝飞白道:「可。」 谢枕汾闻言面上一喜,又向几人行了一礼,随后抬手一挥,一副泛着白光的捲轴便出现在她手中。 众人凝神看去,却在此时,变故陡生! 但见谢枕汾身上突然爆发出数道黑气,将她与神器皆包裹在了其中! 「怎会…」,周围几人尚来不及反应,谢枕汾已在黑气之中剧烈挣扎着,看向几人道,「救…救我…」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道:「是…阁…阁主…」 若见微眼神一凝,拔剑欲斩,乐正岚也抽刀挥出,只是魔气过于浓烈,两人剑气刀气竟也被其吞噬。 眨眼之间,谢枕汾的身影已逐渐被魔气淹没,她最后奋力将神器抛出,继而彻底消失在了一团黑气之中。 第 46 章 十神 若见微只来得及接住谢枕汾拼命抛出的「溯世」,再往眼前看去时,那女子已随着黑气一同消失了。 四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齐齐愣在原地,过了片刻,忽见「溯世」之上泛起一道淡淡白光,而后没入了若见微眉间。 陆珏此时才嘆了口气,神色之间是一片疲惫,道:「看来若小长老方是神器的有缘人,陆某虽是个俗人,却也不愿山主之错延续,蒙蔽世人,此物便交由若小长老保管罢。」 祝飞白道:「吾已答应谢姑娘,要将神器真相公之于众。」 陆珏道:「…自是当然,便由祝府主处理。」 祝飞白又道:「吾知陆掌门心中亦有不平,故而吾会先前往琅环阁确认此事,再谈公开与否。」 「祝府主心思缜密,陆某佩服。」 乐正岚在一旁开口问道:「可是这琅环阁究竟在何处?我从未听过在九州之上有这个地方。」 祝飞白看向若见微:「既然琅环阁是『琅环君』所创,或许可在神器中找到线索。」 若见微点头,又朝陆珏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可否回掌门殿中详谈。」 第91页 「几位请吧。」 凤止在幽都山中纠集人马,欲前往藏有神器的仙门强行夺取神器,杜衡以伤势未愈为由,被凤止留下镇守山中。 此事正中杜衡下怀。 杜衡在自己住处安安分分地歇了几日,待凤止离开之后,趁山中空虚,来到了后山。 后山与他前几次来探查时无异,杜衡径直来到了山洞中。 山洞之中空空荡荡的,阳光自洞口泻入,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静静地打量了一番四周景象。 半晌,他又退出了山洞,在洞外四处查探了一番,心中有了个模煳的猜测。 他回忆起乐正岚同他所言,凤止在山洞前掐诀的动作以及之后洞口的变化,暗道:应是一种特殊的术法,只有凤止一人可以解开,此术法该是与他紧密相连。 杜衡挥手化出了上次自凤止身上取得的那一滴血,而后双手掐诀。但见紫光自他手中泛起,随即摄起悬在他面前的血滴,向洞口而去。 只见洞口处有阵阵波纹盪开,随后红光一闪,一切又恢復原貌。 杜衡收回了那一滴血,心中有了计较: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这术法可以破解,只是需要些时间。 他在洞前盘腿坐下,再次起手掐诀施术。 若见微几人随陆珏回到了殿中,众人坐定,若见微方一挥手,就见那捲轴缓缓浮在空中,随着他眉间印记一闪,「溯世」卷终于徐徐展开,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展开的捲轴上最初是一片空白,随后卷上白光泛起,有墨色的文字逐渐显现出来。 捲轴最开始是一段序言: 「余尝与连山君归藏同游于九州,所遇景致趣闻无数,连山目不能视,故余将所见所闻及其所思所感记于卷中,留作一念。——琅环君瑶帙」 原来后人所传,记载九州歷史的神器「溯世」,原本乃是琅环君为好友写的游记。 「…余本为凡间世家弟子,平生所求不过广结天下英豪,得三两知己,游览九州四海…幸得天道眷顾,证道成神。余尝思所证之道究竟为何,连山笑曰:『君心胸开阔,怀抱天地,此道名洒脱。』,余不以为然,连山曰:『君虽未修道,然心性澄然,看淡世事,此乃世间少有。』…」 「…余与连山相识于北地,一见如故,引为知交,连山身出天枢台,余谓其『身在红尘外,心怀天下事』,连山笑而不语。余以为有窥天道,知后事之能者大抵如此…」 「…世传东海之上有蓬洲岛,时年八月,余与连山乘舟出海,欲寻海岛所在,途中风雨大作,海天皆暗,余望空中,竟有巨龙身影,遮天蔽日…」 「…小舟在海上月余,终见蓬洲岛轮廓,余笑曰:『此番逢凶化吉,君可早有预知?』,连山曰:『若非君执意一观龙妖全貌,吾二人本不必如此狼狈。』其语含抱怨之意,余回曰:『君何时学会消遣吾了?』…」 「…蓬洲岛形如小舟…岛上有一山高耸入云,余与连山前往一观,在山中见一冷峻剑者,上前问之,乃为昭明君丹曦。余二人有幸得见昭明剑全貌,剑身朴素而剑气浩然,连山嘆曰:『吾虽不能视,亦有所感,昭明剑意,如日之升。』…」 若见微看到这里,心中豁然,原来「昭明君」丹曦出自东海之上的蓬洲岛… 「…冬月初雪,余与连山拜访榣山,乐风君祝洵以清茗名曲相待,余贪茶香,遂欲多留几日,连山曰:『不若君在此留下,如是可日日尝得清茗。』余赧然而笑,乐风君曰:『君二人相处,令人欣羡。』余笑曰:『误交损友,误交损友罢了。』…」 祝飞白看到自己祖上与二位神者的轶事,眼中也带了些笑意。 「…西北之地冬日极寒,然余与连山曾见一山脉,春意盎然,进入一探,此山名如春,乃以勾芒君神力护持,连山曰:『此乃阵法,阵法中以神力维持灵气流转,自成一方天地。』余嘆为奇观…」 「…余与连山游于广野诸城,多见魔者杀人之事,余感不安,然魔祸来源尚不明,连山亦有担忧…路遇涿光山空桑君与清虚君在城中除魔,此师兄妹二人关系极好,余笑猜招拒倾慕广寒已久,连山亦笑:『君何时这样八卦了。』…」 乐正岚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十神也如此八卦么? 若见微却皱眉暗道:招拒与广寒竟都出自涿光山。 「…一日连山自梦中惊醒,面色苍白,余忧心问其何故,连山不语,在房中三天三夜研究其随身之星盘…后连山出,面带忧色,余亦担忧,连山嘆曰:『九州危矣。』…」 「…连山问余可有随身重要器物以承载余之神力,余笑曰:『吾同君四海为家,随身之物唯手中未完之书卷耳。』连山低头不语,半晌曰:『若有一日,君同凡人一般身死,可会惧否?』余若有所感,回曰:『世间万物皆有尽时,何况是吾,生死之事,不过云烟,既知终至,又有何惧?』连山笑嘆:『君乃真正看透之人。』…」 「…连山言九州之祸有可解之法,余问之,其曰:『□□有常,自有定法。』…余遂同连山遍寻九州之上入世神者…」 四人看到这里,暗暗心惊,连山君居然早就预知了千年前的魔祸,他口中的破解之法究竟是…… 「…余与连山行于九州西部,路遇十数座空城,以为蹊跷,路人曰:『数百年前,曾有修道者堕魔而杀尽城中居民,终被杳冥君代表道门判以极刑,然城中自此再无人口。』余二人遂寻至杳冥君道场…」 第92页 「…杳冥君本名虞渊,佩刀晦昼,其以佳肴款待余二人,余观之谈吐不凡,气宇轩昂。然连山与之单独交谈,事后谓余曰:『虞渊心性远不及君。』余笑曰:『各人心性本因环境际遇而有所不同,君何必强求?』连山展颜而笑…」 「…世人皆言,佛门创始者菩提尊释迦已超脱天地之外,余甚为好奇,欲寻其踪迹,连山曰:『释迦成神之时早在几千年前,世间早已无其踪迹可循。』余不以为然,遂与连山打赌,连山笑骂:『每次君打赌输了皆要赖帐,吾不与你赌。』余甚感无奈…」 「…余与连山一路向南,行至天竺山,上有寺庙,中有佛门修者,余二人遂上山借住几日,连山与庙中大师论道,二人见解皆是独到,余亦深有感触…」 「…世传优昙尊迦叶乃于优昙钵罗树下悟道成神,彼时其身后树上金色优昙钵罗花尽数盛开,见者皆嘆为天人降世,余与连山游于九州西南,竟在尔是山中寻得尊者与优昙钵罗树之踪迹…」 「…连山问曰:『世人皆言尊者成神之时炼成转轮,可引渡万千亡魂,同登轮迴,不知吾二人是否有幸一观?』,迦叶答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1】君早已见过转轮,亦或世上,并无转轮。』连山曰:『尊者劝吾勿要执着,然而尊者心中岂无执着?』…」 「…下山之时,余谓连山:『优昙尊真乃怪人也。』连山曰:『迦叶虽为佛门中人,却并未如释迦一般,勘破红尘。』余笑曰:『尊者也被红尘所累,不知困住其的究竟为何,吾又有些心痒了。』连山曰:『吾虽看不到,但君此刻脸上表情,必定十分欠揍。』…」 若见微眼神微敛,喃喃道:「优昙尊…迦叶…转轮…」 乐正岚也皱起了眉:「世上并无『转轮』?」那杜衡又是怎么回事?这个优昙尊能说人话么? 幽都山。 杜衡收手站起身来,在他面前,山洞洞口红光大盛,空间似有波动,他抬步迈入了山洞。 但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山洞之中,此刻竟有金色阵法在运转,有源源不断的力量随阵法汇至山洞中央。 杜衡眼色一沉,这是神器之力。 他看着山洞中央的巨大冰棺,向前走去。就见金色的符文在他身边散开,他竟没有任何阻碍一般直直穿过了阵法。 冰棺之上,正悬着一把样式奇特的摺扇,扇面不似平常一般的纸或绢布,而是一根根蓝绿色的翎羽。 杜衡俯身往冰棺之中看去,但见其中躺着一个身穿银甲的青年,那人面色沉静,无知无觉,额上有一道孔雀羽毛似的印记。 「……」杜衡抬起手,轻轻触碰那把摺扇,眨眼之间,四周景象骤变,待他再回过神来时,已身在一片莲池边缘,满池青莲盛开,隐隐有香气传来。 他抬头向天上望去,但见一轮明月当空,一人悬于月前,衣袍无风自动,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二人一者在天上,一者在地上,隔着莲池相望。半晌,杜衡低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呵呵呵…这便是凤止的秘密么…」 他忽的抬头看向天上的人,凤眼一眯,接着道:「…『俱缘』扇,孔雀羽…我知道你,你是——」 浮玉山中,几人继续往下看,又见一段记载: 「…九州极南,是为九丘,乃是妖族聚居地。余与连山行于九丘,见妖族生活和美,衣食住行与凡人无异,甚为惊嘆。问之何故,妖族皆言:『吾族孔宴,一统九丘,平定叛乱,教导族人开化,族人皆将其奉为圣君。』孔宴其人,乃是世间少有以妖身渡过天劫而证道成神者,其实力强悍,当世无有匹敌者,世人称之十神之首,妖族圣君——」灵魊尛説 「——『孔雀明王』!」 第 47 章 明王 47.明王 孔宴看着眼前入阵之人,面上有惊疑之色:「你是…」 却见杜衡突然脚下一点,抬手朝他袭来,身上神器之力尽显,紫色咒文涌向空中之人。 孔宴手掌翻转间化出「俱缘」扇,「唰」地一声扇面展开,随即在面前一挥,消去不少咒文攻势。 此时杜衡已掠至孔宴面前,两人袍袖翻飞间已过了几十招。 杜衡抬手挡住孔宴一击,而后顺势退回莲池边。他方才看到洞中景象时心下已有了猜测,此时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你神魂有损,凤止收集神器便是为了你吧。」 孔宴缓缓落在水面上,语气温和地开口道:「是…当年封魔之战后我肉身与神魂皆受损严重,是阿止修復了我的肉身放在此处,并设法修復我的神魂。」 杜衡嘲道:「你一个神者,让一个妖魔替你收集神器修復神魂?」 他又问道:「你和凤止什么关系?」 「阿止是我的部下,他非是妖魔,而是凤凰一族的族长。封魔之战后妖族凋零,他是如今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 杜衡眼中冷色闪过:「胡说!别告诉我你没发觉他身上那股强大的魔气。」 孔宴闻言眼中浮现出悲伤之色:「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是我亏欠阿止太多…」 「呵呵…」杜衡冷笑道,「所以你就纵容他四处抢夺神器,甚至不择手段?!」 「他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修復我的神魂,阿止本性并非残暴之人。」 「哈哈哈…」杜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皆是为了你…为了你!凭什么?」 第93页 他眼中泛起恨意:「凭什么他为了你,要将所有人都拉入地狱?!」 孔宴哑然,杜衡兀自笑了半天,突然收敛了笑意,看向他道:「不过…无所谓了,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你们便再也不必忧心什么神器、神魂之事,好好作伴罢!」 孔宴看着他,淡淡开口道:「你打不过我,你方才已经试过了。」 「无妨,」杜衡看起来毫不在意,「你如今不过是个神魂残缺的神罢了,而我…」 他眼中泛起疯狂之色:「而我…可是你亲爱的部下为了救你,亲手造出的怪物呀。」 孔宴迟疑道:「你如今体内既有转轮之力又有魔气,你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杜衡笑道,「哈哈哈…你该问问你的好部下,他为了得到神器之力都做了什么事!」 孔宴道:「十方神器之中另有联繫,迟早要归于一处,阿止所为由我来承担,倒是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杜衡眼中冷色闪过:「记得什么?」 孔宴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开口道:「你神魂有异,你没有察觉么?」 「我神魂有异?」杜衡喃喃道,他半晌又笑了起来,「啊…你说的是将人炼化成神器的那个阵法吧…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托它的福…」 他狠声道:「托它的福,我如今非人非佛,非神非魔!神魂有异算什么?我已经不知道…」 他指着自己胸口:「…现在这里面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杜衡说完,起身又向孔宴攻去,孔宴释放神魂之中的神力,直把杜衡逼得停滞了一瞬——即使只有神魂,他也比凤止还要强! 孔宴拂袖将杜衡推回池边,嘆气道:「你变成如今这样…是阿止的错,我猜你一定想找到压制体内神器之力的方法吧。」 杜衡一愣,就听孔宴继续道:「我为你指一条明路,九州西南的尔是山上,有你要找的答案…」 「…只是你要答应我,找到之后,便离开这里,与阿止再无瓜葛。」 杜衡抬袖擦掉了嘴角溢出的血丝,冷声道:「你想以此与我交易?恕我不能苟同…找到压制之法后,我会回来杀了你们。」 孔宴闻言神色也变冷,属于妖族圣君的威压显现,淡淡道:「若你还要杀他,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杜衡与他对视,道:「那到时便各凭本事吧。」 话音方落,他眼前景色再变,已然回到了山洞之中。 杜衡又看了看棺中沉睡之人,而后朝洞外走去。 六年前。 杜衡从已无人气的修罗堂中走出,缓缓步至一条小溪边。 他的身上衣袍已经被鲜血浸湿,既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左手腕上的菩提串沾了血,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手串放入水中,仔细地清洗着。 他一遍又一遍,神经质地洗着,总觉得那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注视着水面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面上还沾着苏达的血,红色的血,衬得他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恶鬼。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洗不干净了。 他看着水中的自己,滚烫的泪滴毫无徵兆的落下来,砸进水里。 恶魔,怪物,疯子……这副身躯里住着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心想着早日回到见微身边,可是他此刻忽然有些胆怯了。 见微他…还愿意见到现在的自己吗?他还愿意带着这个…疯子回苍梧山吗? 他…还会喜欢我吗? 这样的我…怕是会伤透他的心罢… 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切都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个颍川城中的小神棍,早就死在三十六年的阵法炼化中了。 「溯世」卷中的记载还在不断显现着: 「…余与连山耗时数十年,遍访十神,期间连山告知每人炼制对应神器,余猜测此或为解祸之法…」 「…时年三月,余与连山游于九州极西。余二人于西海之畔见一破败山门,余一时兴起,进入一观,发觉山中唯余断壁残垣。余在其中寻到些许记载,上书此处原为乐游山,乃是九州第一位证道成神者无尘之仙门…」 「…据门中记载,无尘乃道门不世出之天才,剑法卓绝,年纪轻轻便以佩剑问天证道成神。其后无尘仗剑行于九州,四处游歷,后逐渐销声匿迹,隐于世人之外,门中人猜测其人或许已身陨,师门乐游山亦终至没落…」 「…余与连山见此人生平,皆唏嘘不已,连山曰:『强大如斯,终至身陨,悲矣嘆矣。』余深以为然。故而世间万物,终至消亡,避之不已,唯愿生时,逍遥自在,了无遗憾…」 「…余于九州东南寻得一藏经阁,起名『琅环』,连山问余欲何为,余笑曰:『吾本凡人成神,未如君等,有道法精深传于后世,唯平生好游歷,故将搜集之奇闻异事,各家经典,名人论述,大师思想记于书册,尚算得为后人留些功德。』连山意有所动,余復笑曰:『到时,君算是浏览吾之着述第一人也。』…」 「…魔祸原因查清,乃是有魔头故意散播魔气于九州之上,所经之处,万物堕魔,寸草不生…」 「…九州魔祸迭起,广野之上,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四方仙门亦多有为魔气侵扰而堕魔者,孔雀明王已与其部下查得魔祸源头所在,大战势在必行…」灵魊尛説 第94页 「…一日夜里,连山独步于院中,余上前问其所虑,连山曰:『祸之将至,不可避也,此次若不功成…』余笑曰:『君曾言□□有常,纵吾等身死,亦有后人继承吾等遗志,祸世者终会自食其果。』…」 「…六月,孔雀明王召集部下,连同其余十神及仙门百家,与魔头及其追随者战于九丘之南,首丘之上,魔头实力高强,稍有不察则会被其引诱至堕魔,与同袍刀剑相向。大战持续十年,双方伤亡惨重…」 「…最终吾等十神以所炼制十方神器,共同封印魔头…」 卷至最后,似是书写之人气力不济,字迹逐渐潦草,其间可见书写之人内心焦灼悲痛: 「…魔头虽被封印,妖族近乎灭绝,仙门百家元气大伤,十神陨落有六,二人伤重,其余二人下落不明…九州灵气破坏严重,欲恢復鼎盛或需数千年之久…连山临终前…曾告知余…魔祸尚未彻底弭平,魔头真实身份恐怕并不简单…他已与…留下转机…十方神器之间仍有联繫…乃是彻底解决祸端之关键…只待时机将至…」 「…余亦感自身神力已消耗殆尽,此身此魂终将归于天地。回顾余之一生,交游不算甚广,却幸得连山一知己…余与连山同游九州,最终同归尘土…此生…无憾矣…」 书至此处便彻底断了笔迹,众人却久久不能回神。 「溯世」卷中,琅环君笔下或描绘所遇景致,或记载所见人物,或叙述与好友的生活琐事,或发表自身对世事的见解感悟……纵览全卷,仿佛跟着这两位至交好友一同游遍了九州,共同见证喜怒哀乐,众生百态。 字里行间,足可窥见琅环君的豁达洒脱,其人虽然早已在千年前随封魔之战的结束而消陨,但其澄然性情,仍留存在书卷之中。 斯人已逝,风骨犹存。 过了许久,陆珏嘆道:「『琅环君』与『连山君』之友谊,着实令人欣羡。」 祝飞白深思片刻道:「依照卷中所言,千年前的魔祸并未彻底解决,而十方神器之间的联繫乃是其中关键,看来吾等仍需探得其它神器,并寻找其中关联,以防万一。」 她转向若见微道:「吾欲先往天枢台一探『太卜』,不知可否请若小长老替吾前去琅环阁一探。」 「自是可以,」若见微点头,「何况谢枕汾临终前所言吾也颇为在意,如今的琅环阁中或许另有蹊跷。」 若见微又对陆珏道:「吾寻『溯世』乃是为解自身疑惑,如今疑问已解,吾欲将『溯世』归还琅环阁,不若陆掌门同吾一道。」 杜衡身上「转轮」之力的来源已有线索,他打算之后前往优昙尊所在的尔是山一探。 「陆某正有此意,」陆珏应道,「吾应当亲自上琅环阁一趟,为三百年前山主盗取神器一事做个了结。」 几人商量好了去处,便准备动身。 若见微欲离开时,乐正岚将他拉到一旁道:「若小长老,你想必已从『溯世』中探得『转轮』的线索了罢。」 若见微点了点头,道:「此事交予我便好,右护法大可放心。之前阿衡在幽都山中,承蒙右护法多加照顾了。」 乐正岚笑道:「以你与杜衡的关系,不必如此客气。」 若见微又问道:「右护法可知,阿衡他…现下在何处?」 乐正岚沉默了一瞬,道:「他回幽都山了。」 「不过你别太担心,」乐正岚看到若见微面上的担忧之色,连忙安慰道,「他此番回去乃是为了探查幽都山之中的秘密,不日便会下山来的。」 若见微看向她,明显不相信她的话,你之前还说他下山很困难的。 「我要去找他。」若见微道。 乐正岚忙道:「不不不,若小长老,你要去幽都山?这这这就大可不必了…」我怕你把山都给我拆了。 她讪笑道:「我知晓你担心他,不如这样,我替你回去叫他下来。你先去琅环阁,随后与他会合怎样?」 「有劳右护法了。」若见微朝她拱手道。 乐正岚看着若见微与陆珏走远的身影,暗骂她又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 此时祝飞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岚,我也要前往天枢台了,便在此与你拜别。」 乐正岚转过身爽朗笑道:「暂别,飞白,待我此间事了,不知还能去找你听琴么?」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随时恭候。」 第 48 章 端倪 「铛!」楼青川挥刀挡下了面前人的攻击。 自从如春山中出来之后,他一直在九州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偶尔提刀惩恶锄奸,偶尔停步游山玩水,倒是见识了一番人情冷暖与世事无常。 这期间顾寒一直远远地缀在他身后,若是遇到他解决不了的麻烦时,就出来露个面,其他时间对他都是放养的状态。 算算他下山已有好几个月,楼青川其实有些想家了,但他心里有气,既不肯向顾寒开口,也不愿向楼秋远服软。 这几个人是他在一个小村庄里碰到的,他们身上都有着浓厚的魔气,彼时正在村中烧杀抢掠。楼青川少年心性,热血上头,提起「不惑」就迎了上去,结果才发现这几人实力不俗,他一时反而被他们缠住了。 他原本一人就势弱,如今和这几人打了多时,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楼青川一晃神的功夫,另外几人也围了上来,他的刀还架在面前,一时抽不出身来。 第95页 眼看几人的剑就要刺中楼青川了,忽然听得「铮」一声,随后一股凌冽的刀气横扫而来,瞬间盪开了几人的攻势。 那几人看到有帮手到来,纷纷迎了上去,但见顾寒持刀在手,眼神一凛,而后挥刀抵挡住几人的攻击。几人见对方实力高强,又想提升身上魔气,顾寒察觉了他们的意图,手上刀势一转,一招「逆水寒」使出,转眼间便取了几人的性命。 楼青川愣愣地看着站在满地尸体中收回「饮冰」的顾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寒却不看他,只低头查看了几人身上的魔气,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些人看装束是鹿台山之人,」顾寒声音冷冷的,「且他们身上的魔气与修为不符,不像是因经脉逆行而堕魔。」 鹿台山是个修剑的小仙门。 「你是说…这魔气不是他们自身的?」楼青川问道。 「对,这股浓烈的魔气,更像是别人强行灌输在他们体内的。」顾寒道。 楼青川无端打了个冷战,竟有人能利用魔气强行引导修道之人堕魔。 「事情不简单,」顾寒回忆起这一路遇到的魔者明显变多了不少,他起身看向楼青川,「且不说这些修者是如何被引至堕魔的,能够在没有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将魔气输进这么多仙门之人体内,引导者极有可能是鹿台山内部之人。」 楼青川瞳孔一缩,今日看到的是鹿台山弟子,焉知其它仙门之中是否也有…… 他突然感到有些担心,顾寒向楼青川走去,问道:「如今九州已经不太平了,跟我回去吧,青川。」 楼青川看着他,半晌道:「…好。」 陆珏与若见微行于路上,他斟酌了半晌,开口对身旁人道:「若小长老之前在沧洲城时,曾说空桑君乃是被魔气引至堕魔的,这是否便是当年魔祸并未完全解决而留下的后患。」 「应是如此,」若见微沉思道,「吾从空桑君记忆里得知,他沾染上魔气乃是在封魔之战后,故而这魔气应是当年魔头的后手。」 「近日里九州之上也多有无端堕魔者,我原来还有些不明白,如今看来应是有人刻意引导所致。」陆珏猜测道。 「是,这样的做法,与千年前的魔祸如出一辙。」若见微敛眸,他想到之前同杜衡在淮阴城与晋阳城入过的阵法,这种使全城之人堕魔的阵法,现在想来也与魔祸脱不了关系。.lingㄚutxt.nét 千年前魔头应是被十方神器封印了,否则这千年来九州也不会有喘息的机会,那如今被封印的魔头到底如何了? 「溯世」中曾提到,十方神器乃是解决魔祸的关键,如今九州之上,大肆抢夺神器的势力…只有幽都山了。 叶舒在树林里狂奔着。 他好不容易从涿光山上熘下来,却因为独自下山不识路,只好边向别人问路边走,结果一个人昏头昏脑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他原本是要去苍梧山的,但是转了几天之后,他已经彻底不认识路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日,他正在林子里打转,就遇到了几个浑身裹挟着浓厚魔气的人。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叶舒只抵挡了几下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身后人穷追不捨,他跑得气喘吁吁,心中满是绝望:这大概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 叶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着。身后人大概是有些气急败坏了,身上魔气纷纷袭向他,他不敢回头看,只能凭着感觉挥剑噼开向自己袭来的魔气。 不知跑了多久,叶舒觉得有些腿软了,此时他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条道路,他心下一喜,咬紧牙关向前冲去,希望能碰上个人求救。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内心的唿声,路上竟真的走着个熟悉的身影。这时身后的几人也追了上来,叶舒顾不上狂跳不止的心跳,沖那人高声喊道:「杜护法,救命啊!!!」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是从幽都山上下来的杜衡。 叶舒看到他停下了脚步,心头浮现出了一丝希望,便在此时,一道魔气击中了他的脚踝,他腿一软,直接向前滑去,直到了杜衡近前,才被石头绊了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杜衡:「……」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叶舒在饭桌前狼吞虎咽着,努力逼迫自己忽略桌对面那道充满了戏嚯的眼神。 他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找了一尊什么样的大佛。 天知道方才杜衡抬手消灭掉那几个人之后脸上挂着几滴血沖他勾唇一笑的时候,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喊出声来。 饭菜是杜衡点的,不过叶舒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因为迷了路一直在荒山野岭里转悠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吃上一顿好饭。 不过…杜衡看起来点菜的时候挺熟练的,端上来的菜怎么这么多偏甜的啊?! 而且他点了又没吃,结果都是叶舒吃的。 叶舒含着泪咽下了一块糖醋排骨,就听杜衡在对面开口道:「小叶子啊,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回涿光山了吧,怎么会在此处?」 「额…」叶舒讪讪开口道,「我…我偷偷下山来的。」 「下山来把自己送到魔头面前?」杜衡笑道。 「……」多损吶。 第96页 「我本来是要去苍梧山,结果迷了路…」叶舒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噗!」杜衡没忍住笑了出来,道,「苍梧山在九州东北,涿光山在九州东南,你是怎么迷的路,才能跑到西南来的?」 「……」叶舒闹了个大红脸。 杜衡笑够了,才有开口问他:「你去苍梧山做甚?」 叶舒红着脸道:「我…我…我去…去看人…」 「哦——」杜衡故意拉长了语调,一副你知我知的模样。 叶舒头埋得更低了。 半晌,就听杜衡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不是我说,小叶子呀,你这个样子可是追不到我家若瑾师妹的,你得学得机灵一点儿,大胆一点儿…」 叶舒抬起头看着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杜衡像个媒婆似的唠叨了半天,最后道:「…不如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去苍梧山。」 「?」叶舒疑惑地道,「你陪我去?」这么好心? 「怎么,」杜衡撑着脸看他,「只许你去找你的若道长,不许我去找我的若道长么?」 「可是你原来不是要去苍梧山的吧?」 「无妨,」杜衡垂眸看向桌上未动的一盘桂花糕,「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叶舒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往后一路上应该不会再迷路了。 只要杜护法靠谱些就行,他暗暗想道。 叶舒吃到最后,实在是被甜地吃不下了,他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人。 杜衡也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叶舒心中忽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杜护法,」叶舒小声道,「该付饭钱了。」 「我没带钱。」杜衡也小声回他。 「……」叶舒心里凉了半截,「我的钱袋丢了。」 「……」杜衡接着小声道,「我以为你带着钱呢。」 我还以为你带着钱呢!叶舒有些抓狂。 不是,您没带钱,怎么还理直气壮地点了这么一大桌的菜啊?! 「现在怎么办?」叶舒看着向他们这边走来的小二,有些担心地问。 杜衡皱紧眉头,脸上一片凝重:「没办法了…」 叶舒心里一紧,他该不会要做些什么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事吧…… 就听杜衡接着道:「…一会儿我说三二一,你就跑,听到了么?」 「?」叶舒还没反应过来,杜衡已经开口道:「三、二、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杜衡一把拎起发懵的叶舒,从大堂里穿行而过,在身后小二的叫骂声中,翻窗而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饭馆。 「……」叶舒被拎着后衣领随杜衡在屋檐间穿梭,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吃下的饭仿佛都要被他颠出来了。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是怎么会认为这个人靠谱的?!! 第 49 章 谢涔 九州东南,有江名嘉陵,嘉陵江畔,群山层叠,树木掩映间隐约可见一座三层楼阁,正是隐世已久的琅环阁。 若见微与陆珏到时,阁前正有个小童在扫着台阶上的积雪,两人上前说明了来意,那小童听了道:「请二位在此稍等,待我进去请示我家主人。」 两人忙道叨扰,小童向二人行了一礼后便进入了阁中。 山中刚落过雪,不闻鸟兽声,偶尔有雪从树上落到地上发出「沙沙」声,人站在山中,倒真有种远离尘嚣,遗世独立之感。 过了片刻,那小童去而復返,对二人道:「我家主人请二位进去说话。」说着向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便走在前面领着二人进入了阁中。 琅环阁从外面看着不大,进入一观,才能发现其中自有干坤。阁中每一层的四面墙上都是数层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册,有几个书童打扮的少年正拿着□□在书架旁上上下下,整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若见微同陆珏随着那小童沿着螺旋式的楼梯向顶楼走去。 陆珏浏览着书架上书的名目,赞嘆道:「先前我还有些不信,如今亲眼见了,才知琅环阁底蕴深厚,不愧是自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藏书阁。」 三人步入了顶楼的一间屋子里,但见屋中竖着一架屏风,上绘山川之景,有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二位客人自远方来,恕谢某身体抱恙,未及远迎,失礼了。」 只见一个眉眼清秀的青年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他身披狐裘,手中揣着一个小暖炉,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眉宇间却绕着一丝病气。 谢涔向二人行了个书生礼,二人忙向他还礼:「谢阁主。」 谢涔直起了身,忍不住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而后道:「二位请跟我来吧。」 两人随谢涔转过了屏风内,只见屏风后面摆着个小几,上面的小炉中正焚着香,有淡淡的烟气自炉中腾起。 谢涔吩咐身边的小童为两人拿来了蒲团与几案,又奉上了清茶,二人谢过了方才入座。 谢涔坐定后,将手中暖炉放于几上,又酌了几口清茶,开口道:「陆掌门与若小长老大名,谢某早已耳闻,不知二位前来这深山野岭之中有何贵干?」 陆珏道:「是贵阁谢枕汾姑娘曾言明我浮玉山主与贵阁的旧事,故陆某特地为此事前来向贵阁道歉。」 「啊…是枕汾吶,」谢涔似是回忆了片刻,才接着道,「是,阁中确实有记载,陆浮玉原是我琅环阁中人,其于三百年前盗得『溯世』而后离开琅环阁自立门户。然神器之事,乃是有缘者与能者得之,故而我并无要讨回之意,只是枕汾这孩子性情太过较真,唉…」 第97页 他向陆珏问道:「不知她现下在何处?」 「……」陆珏沉默了片刻,若见微回道:「谢姑娘已经死了。」 「怎会?」谢涔看着十分震惊,气血上涌,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咳咳咳…」 「还望谢阁主节哀。」陆珏开口道。 谢涔好不容易止住了咳,问道:「她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若见微将谢枕汾在浮玉山中的事同他讲了一遍,谢涔听了似是花了半天才将这件事接受,半晌长嘆一声道:「唉…怪我当时未能阻止她一意孤行,才让她无辜丧命。」 若见微墨色的眸子仍是盯着他:「谢阁主当真是这样想的么?那为何谢姑娘死前曾提及阁主?」 谢涔声音中带着悲意:「我也不知…为何枕汾死前会提到我,她出了阁之后便杳无音讯,我也没想到她会去偷神器。」 他说完又低头掩面咳了几声,若见微看了他半晌,方才收回视线。 陆珏在一旁道:「谢姑娘毕竟因神器之事惨死在浮玉山,我自然负有一定的责任,陆某此后会将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一了姑娘夙愿。」 谢涔抬起头来向他行了一礼道:「有劳陆掌门了,不知…『溯世』现在何处?」 陆珏回道:「『溯世』的神印已在若小长老身上,他…」 若见微打断他的话道:「既然谢阁主也说神器有缘者得之,那在下便先代为保管了。」 陆珏转过头震惊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为何若见微改变了主意。 谢涔却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多劳若小长老费心了。」 若见微淡淡回道:「无妨。」 谢涔又低头饮了一口茶,復又开口道:「说起来,谢某也有一事想请若小长老为我解惑。」 若见微看向他道:「谢阁主请讲。」 「若小长老修道数十年,不知若小长老的『道』是什么呢?」 「师父曾教导,修剑道乃为世间惩恶除邪,以己道护世道。」 「非也,非也,」谢涔仍是笑着看他,「这是你师父若关山的道,非是你若见微的道。」 若见微一愣。 谢涔又问:「世上修者,无论佛门道门,修炼至最终,无非是证道成神,或是如凡人般身死,若小长老没有想过那一天么?」 若见微想了想道:「证道在我,成神在天,不可强求。」 「呵呵…」,谢涔低低地笑了笑,「若小长老倒是想得开。」 「我很好奇,那些一心修炼想要成神者,所求的是什么,是无上神力,是天地同寿,亦或…只是一个答案?」谢涔接着道,「古来成神者不过双十之数,不知他们成神后,是否已经实现自己的所求了。」.52tuishu 他说这话时,神情隐在腾起的裊裊香菸之后,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若见微与陆珏又同谢涔谈了一会儿,谢涔身体有恙,后来两人看他神色间有些恹恹,忙起身告辞了。 谢涔将他二人送至门口:「今日同若小长老相谈,谢某受益良多,希望还能有机会邀长老前来论道。」 若见微向他拱手道:「不敢当。」 陆珏出了琅环阁,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若小长老为何不将『溯世』还给他?」 「谢姑娘死前说的话,吾还是很在意,」若见微轻轻皱了皱眉头,接着道,「而且吾总觉得,谢涔此人身上,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他方才探查过,谢涔身上一丝灵力也无,可这人说的话怪怪的,他当真只是个凡人么? 谢涔独自步回屋中,就见一人已坐在蒲团上,兀自饮着茶,见他回来,那人开口道:「方才为何不趁势将『溯世』留下?」 「吾已说过了,」谢涔此时神色间再无半分病态,冷冷道,「『溯世』的的封印之力已经解开,它如今于吾来说,不过是个普通书册罢了。」 那坐着的人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眼中有冷光划过。 「说起来,」谢涔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接着道,「我们的老同盟最近不是要有大动作么?」 那人抬起头看他:「你说凤止…」 「是啊,」谢涔举起茶杯慢慢转着,「他人手不够,叫我们帮忙,怎么样,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看向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杳冥君。」 天枢台内,掌门府中。 姜易看着桌上的竹简,眉间一片忧色。 那上面是姬璇最新破解的「太卜」中的卜词—— 「道不道,佛不佛,神非神,魔非魔。」 她轻轻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喃喃道:「祸将起矣…」 叶舒感到非常的无语。 那日杜衡带着他逃走之后,他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便拉着杜衡回到了饭馆,打算弥补一下过失。 结果二人被老闆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杜衡朝那老闆道:「好哥哥,你看我兄弟二人在外相依为命多不容易,这次又被贼人抢了钱袋,才没有付给您饭钱。」 他说着拧了一把叶舒,叶舒忙接着道:「啊…是是是,我们不是故意要吃霸王餐的。」 杜衡又道:「我们主动回来,就是来给您补偿的,您行行好,别将此事报官好么?」 叶舒也道:「您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二人又说了不少好话,老闆气才消了些。 第98页 于是两人最后给那饭馆洗了三天的碗,老闆这才放他们走。 叶舒经此一事,对杜衡此人有了更深的认识,之后一路上,杜衡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敢轻易相信了。 不过两人一直没钱也不是个办法,结果叶舒在杜衡的一通忽悠下,又跟着他操起了老本行。 叶舒举着个写着「算命卜卦,除魔驱邪」的牌子,嘴角直抽,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 不过杜衡看起来做神棍做得异常的熟练,一日下来居然真叫他挣了不少钱。 其实近日来魔祸似乎增多了不少,是故两人一路上靠着为人除魔,小小地发了一笔财。 有了钱,杜衡就开始带着叶舒在各个城中瞎逛悠,时不时买些吃食、小饰品、胭脂、玉器玩物之类的。 叶舒拎着大包小包,忍不住问道:「杜护法,我们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啊?」 杜衡在前面走着,闻言转过身来,两只袖子一拢,老神在在道:「小叶子啊,这你就不懂了,咱们可是去人家苍梧山拜访,当然要给两位若道长还有他们的师父买些好东西了。」 「…哦。」但是也没必要买这么多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要去苍梧山下聘礼呢! 杜衡又进了一家玉器店,挑了一个玉佩包好。 当年他俩给若关山买的那个玉佩被他弄丢了,他只好回想着那玉佩的样式买了个差不多的。 两人边买边赶路,离苍梧山越来越近。 叶舒听说快到了的时候,心里不免紧张起来:马上就要见到若瑾师姐了,到时候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叶舒在这厢踌躇,杜衡看起来比他还紧张,不停地问他:「小叶子吶,你看我衣服可还整齐?」 「小叶子,我的头髮没乱吧?」 「小叶子啊,咱们买的东西你都拿着了吧?」 「小叶子我买的玉佩找不到了,你快帮我找找!」 「…哦不用了,我找到了。」 「小叶子……」 叶舒又要抓狂了,这人不是平时看起来一副懒散的模样么,怎么这时候婆婆妈妈的?! 九州西南的一座小城的饭馆里,一群穿着仙门服饰的人正坐在其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近日里九州上的魔者有增多的迹象呢…」 「前段时间我经过广陵城,听说城中发生了好几起魔者杀人的事件…」 「害,别提了,我们经过晋阳城时更了不得,你猜怎么?」 「晋阳城怎么了?」 「那整座城呀,听说是被人布下了阵法,全城的人都死了!」 「不得了啊,什么阵法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 「依我看,九州如今已不太平了…」 「……」 一个白袍僧者静静地听着邻桌几人的谈论,过了片刻,在桌上轻轻放下了银钱,起身走出了饭馆。 净思出了城,思索了片刻,朝一个方向走去,半晌,突然停下了脚步。 只见前方一棵树上,赫然坐着一个身穿袈裟,手拿长刀,笑得有些邪气的人。 若是有人经过此处,必会被这景象吓一大跳。 两个长得如同照镜子一般的僧者,一站一坐,一者面上一片淡漠,一者笑里藏着狷狂,隐隐对峙着。 净悟开口笑道:「好久不见啊,大哥。」 第 50 章 追寻 净思看向树上的人,语气毫无波澜:「净悟。」 「呵,你还是这副模样,真是…让人厌恶啊!」净悟说着抽出手中「摩诃」,向净思攻去。 净思侧身躲过了他这一击,抬手挥出一道沛然掌气,袭向净悟面门。 净悟挥刀斩开掌气,掠至净思近前,两人一来一往,一刀一掌,斗得难捨难分。 净思一掌盪开净悟的刀气,净悟提刀撤身,在他不远处站定,冷笑道:「你的『无我』道又有长进,这次你又舍了七情六慾中的哪一个?喜、怒、忧、惧?」 他再次挥刀上前,恨声道:「你为了能够证道成神,还真是没有什么不能捨弃的啊!」 净思抬掌挡住他,声音仍是平平的:「我欲证道成神,乃是为了求一个答案。」 净悟刀上使力,喝道:「这个答案就那么重要么?!」 「与你叛出无量山所坚持的同样重要。」 净悟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瞪视了对方许久,卸去了刀上的力气,退了回去。 净思看他没有阻拦之意,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你去哪里?」净悟在他身后问道。 「晋阳城。」 幽都山。 乐正岚赶回来后,将山中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也不见杜衡的踪影。 她狠狠地踹了一脚身旁的树,骂道:「娘的!」 亏她还好心替若见微回来找杜衡下山,这小子怕是早就自己下山去找老相好了! 不过…就连凤止也不在山中,幽都山部下更是没几个留下来的,这未免太不寻常了。 乐正岚找到一个留守的幽都山部下,问道:「掌门去了何处?」 那部下被乐正岚此时一身的火气吓住了,结结巴巴道:「掌…掌门…带着部下…去…去榣山与天枢台…抢夺神器了…」 「!」乐正岚心下一惊。 罗生坐在树下静静地擦拭着手中的「魍魉」刀。 第99页 凤止带着他们这些部下出了幽都山后,兵分两路,一路跟着凤止北上前往天枢台,一路则由他与其它三位归附于幽都山的魔门门主带领,前往榣山乐府。 他们此刻已离榣山不远了,正等着前去打探消息的部下回来,好准备动身。 他此次能成为领头人之一,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将如春山中杜衡之事告诉了凤止,让凤止认为他是个可靠的属下。 想到杜衡与凤止,他不禁眯了眯眼…杜衡说得对,凤止确实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掌门只是需要一个忠心的部下,而他刚好合适罢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不够强。 「呵呵…你想要变强吗?」突然一声阴冷的声音在罗生耳畔响起。 「谁?!」他提刀站了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我听到了你的心声…你…想要更多的力量吗?」那声音如附骨之蛆一般。 「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现身一见?!」 「呵呵呵…亏你还是个堕魔的修者,居然不知道…我…」 那声音无不恶劣地继续说着:「…我是你内心深处的欲望…我是…你的心魔…」 杜衡和叶舒提着大包小包在路上走着。 眼看前方就是苍梧山的山门了,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杜护法,」叶舒咽了咽口水道,「我…我有点紧张。」 「紧…紧张什么,」杜衡回道,「看到门口扫道的雪长了么?」 「…嗯。」是扫雪的道长吧…… 「一会儿你去同他讲,就…就说,」杜衡接着道,「说你要找他们的若小长老和若瑾师姐。」 「…哦,」欸不对,「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在旁边给你加油打气了。」杜衡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您真是出息啊。 两人说着走到了山门口,杜衡二话不说将自己手里的包裹塞到了叶舒手中,而后郑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严肃地道:「交给你了,小叶子。」说着一把将他推到了那低头扫雪的道长面前。 叶舒:「……」 那道长被吓了一跳,随后抬头看到叶舒手上的一堆包裹,开口迟疑道:「请问小道长这是…」 「啊,我,我是涿光山弟子叶舒,」叶舒忙开口道,「我来是为了找苍梧山的若瑾师姐和若小长老,还请师兄前去通报一下。」 叶舒连着说完了这一串话,才敢喘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 道长看着眼前的少年,狐疑道:「就你一人?」 「不是,」叶舒忙回过头,「还有…」 却见他身后哪里还有杜衡的身影,叶舒疑惑地四处看了一圈,这才在不远处一块石头后面看到了躲着的杜衡。 「……」 杜衡看到他的视线,抬手沖他做了个加油的动作,而后彻底藏到石头后面看不见了。 「……」叶舒转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沖那道长露出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对,就我一人。」 道长对叶舒说了句「请稍等」,便上山去了。 不一会儿,便见山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叶舒不禁喜上眉梢,沖那人喊道:「若瑾师姐!」 「小叶子?!」若瑾的声音里也满是惊喜,「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我是专门来…来看你的…」叶舒说着红了脸。 若瑾笑道:「谢谢你来看我。」 叶舒简直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幸好他还记得别的事,忙问道:「若瑾师姐,若小长老呢?」 「我师兄下山去了,」若瑾回道,「他应该是同榣山乐府的祝府主去浮玉山了。」 若瑾疑惑道:「你找师兄做什么?」 「不是我,」叶舒带着她往那石头走去,「是杜护法…咦?」 只见石头后面早已空无一人。 杜衡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 他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满心欢喜又小心谨慎地来到苍梧山,结果见微却不在山中。 在如春山中遇到若见微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本来打算先去如春山办完事,再去苍梧山看看,谁知…竟会那么巧。 时间真是个有趣的东西,明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他看着那人如今愈加清冷出尘的面容,心中却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欢喜的是,他的月亮从未蒙尘,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五十年来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见了他之后,满心满眼都是他,我如今想的,都是他开心安好,只要他在身边,我就不是孤身一人,再多坎坷也无所谓了。 害怕的是,他极力想在那人面前装作同五十年前一样的笑容,可是他知道,这副皮囊下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他害怕他看到那样的自己,那样…真实的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iingyutxt 是他变了,他一心想着回到他身边,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五十年前的时光,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故人犹似月,安肯照我心。 他像以前一样同他玩笑,同他打闹,他像个拙劣的戏子,妄想粉饰太平。 因为他没有办法想像,当见微发现他如今真实的面孔时,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他不想再被抛下了。 「杜大哥!」杜衡的回忆被一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第100页 他回过头,就见若瑾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杜大哥,等等我呀。」 「若瑾师妹?」杜衡道,「你怎的不在山上呆着?」 「杜大哥,你是来找我大师兄的吧。」若瑾没有回他,反而开口问道。 「…是。」 「我师兄应该是去浮玉山了。」 「…哦。」 「你不去找他吗?」 「我…」 「杜大哥,」若瑾认真地道,「我师兄他…一直在找你。」 杜衡愣愣地看着她。 「自我跟着师父入了苍梧山,就见大师兄总是下山去,我问别的师兄他是去做什么,师兄们都说,他是去找神器了。」 「我们都不知道他找神器是为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找人。」 「在苍梧山上的时候,师兄不是在练剑就是在打坐修炼,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事做了。可是我曾看到…他常在月下对着腕上的菩提串发呆。」 「我…我不知道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师兄真的一直在找你…听别的师兄说,他这样疯了一般地到处找神器的线索,已经有几十年了…」 「杜大哥,你不知道,师兄在山上对我们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和师父一模一样的。可是自从你跟在他身边后,他的情绪丰富了很多呢,我有时甚至觉得他…都不像他了。」 「你上次一个人从沧洲城离开,师兄醒来后…很伤心…」 「所以杜大哥,」若瑾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去找他好不好?」 「不要再让他闷闷的一个人了。」 「…好,」杜衡过了半晌才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去找他。」 「我会…回到他身边。」 「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我一直在坚持,而你也从未放弃。 天枢台。 姬璇仍在殿中破解「太卜」的卜词,如今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姜易同其它长老聚在掌门府中,合力卜了一卦。 「结果如何?」姜易问道。 「回掌门,」那解卦的长老面上一片担忧,「是大凶之象。」 「……」姜易的神色隐在薄纱之后,手上握紧了腰上的玉佩,半晌道,「开启守门大阵,另外,护好姬璇。」 若见微同陆珏拜别之后,便独自前往尔是山。 这一天,他正行至一处罕无人迹的小道上,忽觉耳旁有异动,便停下了脚步。 「阁下跟了在下几日,今日终于要现身了么?」他开口冷冷道。 周围无端起了风,若见微再往前看去时,便见一个身穿黑袍看不清面容的人站在了他前方不远处。 那人道:「留下你手中的神器。」 ——《卷四·思古人》完—— 第 51 章 星覆 那黑袍人话音方落,便抬手朝若见微攻来。 若见微眼神一凛,身后「照夜」出鞘,他握剑在手,挡下了这一击。 他冷声道:「阁下要神器意欲何为?」 那人并不答话,见一击不成,借势后撤,而后以手掐诀,捏了个古怪的阵法丢向若见微。 若见微心下微惊,这布阵的手法,他竟从未见过。不过他手上剑势不停,回身一旋,剑锋顺势划出一道凌然剑光,与那阵法相抗。 黑袍人还要上前,再次抬手攻向若见微。若见微御剑抵挡阵法,自己侧身躲过了这一击。 此人所修阵法似乎并不属于九州之上已知的任何门派,他抢夺神器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见微不禁联想到「溯世」中提到的封魔之战,魔头既然是被十方神器封印,若是他想破除封印,是否也需要十方神器? 那人抓住若见微这一晃神的时机,再次加强了阵法,而后挥掌上前。 若见微瞳孔皱缩,他尚被阵法牵制,眼看这一击无法躲开,却见一旁闪出数道符咒,直朝那人面门袭去。 「!」那人一惊,忙收了攻势后退。就见一道紫色身影掠至近前,屈指成爪,招招直向黑袍人攻去。 杜衡一招袭向黑袍人,那人躲闪不及,被他一下扯下了挡住面容的兜帽,一张看着颇为普通但又陌生的面容露了出来。 杜衡有一瞬的愣神,那人被挑了兜帽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抬手又攻了过来。 却见杜衡撤身后退,同时手中掐诀,而后道道咒文袭向困住若见微的阵法。「轰」的一声阵法被破,若见微尚要提剑上前,就被杜衡一把揽住了腰身。 「!」若见微惊讶之际,杜衡已将他打横抱起,而后脚下运起步法,几下便从原地消失了踪迹。 杜衡将若见微轻轻放在地上。 若见微背过身去,声音平平地道:「你怎的来了?」尾音却带了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喜悦。 杜衡绕到他面前笑道:「见微,我不是和若瑾师妹说过还会回来找你的嘛,莫不是师妹没有告诉你么?」 若见微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将头扭到一边小声道:「那怎么来的这么晚。」 「哎呀,」杜衡接着道,「都是见微你跑得太快了,我只好满九州地跑了一遍。」 「我可是找得好辛苦呢,见微你都不看看我嘛。」杜衡说着将笑脸凑到若见微面前。 他的语气放的很轻松,若见微听了却有些心疼,于是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正看到杜衡嘴角一丝狡黠的笑。 第101页 若见微这才想起方才这人做了些什么,而且还是当着别人的面…… 他的面色蓦地一黑,而后抬手按回了那人逐渐凑近的脸,一拂袖便向前走去了。 若见微迈了几步,这才发现身旁没有人跟上来,颇有些暴躁地跺了下脚,而后返回到原地,拉起杜衡的手,催促道:「快些走!」 「诶。」杜衡任由他拉着,嘴边的笑意更浓了。 祝飞白在前往天枢台的路上走着,忽然前方落下一个身影,向她踉跄地跑了过来。 那人跑到祝飞白近前,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祝飞白一惊,忙扶起他来,正见那人身上穿着榣山乐府的衣服。 祝飞白心下微沉,一面将灵力注入那人体内,一面问道:「你还能撑得住吗?府中发生了何事?」 那人满是血迹的手抓住祝飞白的袖子,道:「府…府主…别管我…了…快…回…回榣山…魔…魔门…」 说到一半蓦地断了气息,抓住袖子的手也放开来,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祝飞白瞳孔皱缩。 天枢台外。 幽都山的人马已将天枢台团团围住,凤止看着亮起的守门大阵,微微皱起了眉。 不一会儿,前去探查阵法的部下返了回来,向他回道:「禀掌门,这护山大阵颇为玄妙,属下…无法可解。」 凤止的眼睛眯了眯,那部下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气,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半晌,凤止缓缓开口道:「既然无法解开…那便强行破开!」 话音方落,但见他暗金色的双瞳泛起金光,而后强大的气场自他周身盪开,那部下只感到一阵热浪涌过,便毫无防备地被掀翻了几尺远。 不止是周围的人,就连相距较远的天枢台也若有所感,这股巨大的力量,属于妖族强者的力量—— 只见凤止身后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凤凰虚影,那凤凰仰天长唳了一声,而后展翅直直冲向了天枢台的守门大阵。 众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四周一阵震动,就见那如同罩子一般罩在天枢台四周的大阵上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与此同时,天枢台内负责维持守门大阵的几位长老均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灵力震盪,有修为较浅的已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怎会如此?」 「守门大阵歷经数代门人加固,应是没有问题才是…」 「来者是何人?怎会有如此强大的能为?」 「……」 就见守在门口的弟子慌慌张张回报导:「回禀各位长老,来者是幽都山凤止,他…他身上出现了一道凤凰的影子,然后就撞到了守门大阵上……」 「啊…竟是凤止!」 「凤止不是魔修么?凤凰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凰…妖族?妖族不是已经快灭族了么,怎会还有如此厉害的角色?!」 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则喃喃道:「凤止…凤…是他…是他!」 据天枢台中的些许记载与代代流传,当年妖族圣君「孔雀明王」座下,曾有一位得力的部下,为凤凰一族的族长,实力在妖族中仅次于明王,其随明王四处征战,最终平定妖族内部叛乱,一统九丘,一时奉为佳话。 姜易皱紧眉头道:「既曾是十神的部下,如今为何会是魔门的首领?」 「不知…只是若是他全盛时期,吾等恐怕…难有胜算吶…」 「莫慌!」姜易冷声道,「加固阵法!」 几人听从掌门命令,再次将灵力注入阵法之中。 而天枢台存放神器的大殿之内,姬璇仍端坐其中,凝神破解「太卜」中的卜词。 他已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全然不知身边发生的事情。 大殿中偶尔传来几阵巨大的震动,周围护持的弟子皆运起功法护住中央的神器与姬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如山崩地裂般的震动传来,大殿竟支持不住,顶上有几块大石块裹着泥沙掉了下来。 殿中一片混乱,弟子们仓忙躲闪着,还有一些仍坚持护住神器与姬璇。 姬璇似是进行到了关键时刻,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嘴里喃喃道:「祸起…祸起九州……」 凤止等人已经攻入了天枢台内,门人皆上前迎敌,众人混战在一处,天枢台中入目皆是一片血色。 凤止飞身掠过混乱的战场,落到了刚刚被阵法反噬的姜易及诸位长老面前,开口道:「神器在何处?」 一位长老勉强直起腰,朝他啐了一口血道:「魔头!你滥杀我天枢台无辜门人!休想得到神器!」 凤止周身冷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神器在何处?」 几位长老缓了过来,姜易冷冷道:「无可奉告!」说完,几人一同攻向凤止。 「哼!」凤止不屑道,「自寻死路。」 但见红衣翻飞,强大妖力裹挟魔气从他身上溢出,横扫四周,顿时有几人被扫得摔在地上。 凤止抬手掐住一人的脖颈,暗金色的眸子眯起,朝着姜易的方向道:「神器在何处?」 姜易从地上站起身,冷冷地瞪视着他。 那被他掐住的人喝道:「魔头…你…害我门人…我要你…偿命!」 说罢便欲引得自身灵力自爆,周围几人皆喊道:「不!」 姜易瞳孔皱缩,只见凤止手上使力,竟是在那人自爆前一刻,生生捏断了他的喉管! 第102页 温热的血迹喷在几人脸上,姜易红着眼眶道:「魔头偿命来!」 话音方落,她和几位长老合力开了一个杀阵,将凤止困在其中。 凤止眉头一皱,正欲破解此杀阵,却在此时,变数再生! 只见其中一位长老周身突然爆发出浓郁的魔气,而后竟一掌拍在了姜易的后背! 「咳…」姜易被拍得撞在墙上,咳出了一大口血。周围的几人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凤止也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破出阵法,径直向后面去了。 那突然堕魔的长老还要向姜易攻去,旁边几位长老忙挡在他身前,其中一位沖姜易喊道:「掌门!吾等在此拖住他,你快去保护璇儿与『太卜』!」 姜易心知不能拖延,忙向大殿跑去。 殿中,姬璇从入定的状态脱出,他像是做了一场千年的大梦,周身被冷汗浸湿了,不住地喘着粗气。 突然「砰」地一声殿门被人打开了,姬璇转头朝向门口的方向。.lingㄚutxt.nét 「璇儿!」 只见姜易拖着一身的伤跑到他近前,姬璇缓缓开口道:「师父,我已解开卜词…」 「璇儿,」姜易此刻却已管不了那么多,他一把拉起姬璇,将他交到一旁的弟子手中,「天枢台已经不安全了,快随师弟逃出去!」 姬璇被师弟抱着,脸上是一片懵懂:「师父?」 姜易看着他,这孩子自小就入了自己门下,年纪虽然最小却已是掌门大弟子,因为天赋异禀而常年浸淫在占卜与布阵之道中,年方二八却还没有出过天枢台,更不懂这人世百态,她怎能放心…… 她看着姬璇苍白的脸,一狠心扯下了腰间的玉佩,塞到姬璇手中道:「璇儿,师父以后不能陪你了!你跟着师弟走,拿着这玉佩,去浮玉山找陆珏,听到了没?」 姬璇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声点了点头。 此时凤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姜易最后摸了摸姬璇的头髮,一推那弟子道:「快跑!」 说完毅然转身朝着凤止而去,大殿在她身后崩塌,殿中星河翻覆,碎石坠落,掩盖住了两人逃跑的身影。 姬璇的头一直朝向姜易的方向,他趴在年长他很多的师弟身上,常年覆眼的绢布已被泪水打湿了。 第 52 章 苦甜 杜衡被若见微拉着走在街上,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见微吶,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方才那个人为什么要阻拦你呀?」 「见微我有点累了,要不咱们先休息一会儿?」 「见微你不饿吗?我请你吃饭吧。」 「见微……」 若见微不回他,只一味往前走,杜衡却还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若见微终于被他烦得忍不了了,转头看向他,冷冷问道:「你有钱么?」 「……」真是灵魂拷问吶。 杜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很是闷闷不乐了一会儿。 若见微还是带着他去了一间饭馆,等上菜的间隙,他才开口道:「我要去尔是山。」 杜衡一愣,就听他继续道:「你和我一起去。」 杜衡道:「尔是山…你…」 「我从『溯世』中得知,尔是山乃是优昙尊修行之处,或许可以解开你身上为何会有『转轮』之力的秘密。」 「我…」杜衡敛眸沉思了一瞬,似是不愿意多讲,復又提起另一件事道,「『溯世』?」 「是,」若见微看着他,「『溯世』如今便在我身上,方才那人便是想要抢夺神器才阻拦我。」 他将浮玉山与琅环阁之行告诉了杜衡。 饭菜端了上来,杜衡抬起筷子给若见微碗里夹了些菜,说道:「没想到『溯世』的归属还有此渊源。」 若见微看着满桌熟悉的饭菜还有对方熟练的动作,突然有些恍惚,他接道:「是,而且『溯世』本身也颇值得探究,其中有关十神与封魔之战的记载也可让人对千年前的事多加了解。」 「对了,你说十方神器之间彼此有联繫?」 「嗯,我已经看到的三件神器之间确实如此。」 杜衡低头思索了一番,若见微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杜衡似是斟酌了许久,而后缓缓开口道:「我在幽都山中,见到了十神之一…」 若见微心下一惊。 「…『孔雀明王』。」 杜衡将他在幽都山中从孔宴那里听说的神器之间另有联繫的说法告诉了若见微。 当然略去了他探查山洞的前因后果以及与孔宴的一些对话。 若见微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孔宴的说法更加证实,神器的作用并不简单。」 「嗯,虽然不知道凤止用来修復神魂的阵法是怎么回事,但确实是藉助神器之力来进行的。」杜衡的语气显得颇为平淡。iingyutxt 藉助神器之力…若见微心下一痛,他抬头看向对面,甚至就要脱口而出问一问那个人,每次剖心取血,他都是怎么挺过来的。 却见杜衡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到他嘴边,笑道:「这饭不合你口味了么,怎的一直皱着眉头,来来来,吃一块甜糕。」 若见微看着他的笑,张嘴咬了一口桂花糕。 糕点酥软,化在嘴中,半是清甜,半是苦涩。 第103页 晚些时候,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 若见微进到屋内,抬手召出了「溯世」,将捲轴递给杜衡,杜衡接过,将之放到桌上,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展开了捲轴。 「溯世」泛起白光,其中的文字逐渐显现,若见微跟着杜衡又看了一遍,到最后时,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奇怪,这卷中的记载,与上次相比似乎起了变化。」 「哦?是有什么记载不同了吗?」杜衡问道。 若见微回忆了一番,朝一处指去。 杜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突然伸手轻轻触上了那行文字。 就见有淡淡的紫光从他指尖泛出,而后没入了文字中,那文字再次变换,化成完整的句子出现在二人面前。 那是最后有关封魔之战的记载: 「…封魔之战出现变故,吾等十神虽以十方神器成功封印魔头凝玄,然十神之中有背叛者,或为凝玄所用。故连山曾言,数百年之后凝玄或将破封而出,连山已于『太卜』中留下卜词,预示九州命运…」 「…余亦留下线索于此,若后世有缘者有幸见此记载,切记…」 「…封印凝玄者,神器也,故破除封印者,同为神器…」 「…连山早已预料此种情况,故已于十方神器中另留下阵法…」 「…魔头凝玄身上魔气怨气极其深重,吾等欲探知其过去而不得,然世上并无纯粹之魔祸,故凝玄堕魔前之身份绝不简单…」 这段话既有提示又带了些隐晦,两人却看得暗暗心惊。 若见微沉吟道:「先前看时,卷中有关封魔之战结果的记载较为笼统,我原本以为,这是因为『琅环君』写下这段时已是强弩之末,故而写得仓促。如今看来,却是一层障眼法。」 杜衡问道:「祝府主以『离徽』试过么?」 「试过,」若见微道,「我们便是先以『离徽』引动『溯世』共鸣,才找到了『溯世』,但『离徽』并无让其中内容改变的效果。」 「……」杜衡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神微敛,「是因为是『转轮』么?看来…这位『优昙尊』不简单吶。」 「无论怎样,」若见微伸手覆上了杜衡的手,看着他道,「目前来看,尔是山中应当有『优昙尊』留下的线索,我们前往一探,或许便可知晓『转轮』与十方神器阵法的秘密。」 休息之时,杜衡悄悄推开若见微房间的门,便看到那人已在床上朝里睡下了,床外面还留着一块地方,屋里尚点着一盏灯。 他无声勾了勾嘴角,轻轻步入了房内,脱下外袍后俯身吹灭了那一盏灯。 杜衡躺在床上侧过身,从后面搂住若见微,看着那人的后脑勺,小声道:「晚安,见微。」 若见微睁开眼睛看着墙,他的后背抵着杜衡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背后之人沉稳的心跳。 他又闭上了眼。 若见微第二日醒来时,发现他和杜衡面对面躺着,自己的手正搭在对方的腰上。 「……」这不争气的手,他大概知道为何那次杜衡说自己主动投怀送抱了。 若见微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杜衡还在睡着,眼睫随着吐息轻轻颤动,面上一片安详,阳光洒在他的银髮上,泛着柔和的光。 若见微的目光落到他两片薄而浅的唇瓣上,慢慢凑了上去。 他几乎摒住了唿吸,紧张又决然地将自己的唇靠近,杜衡轻浅的唿吸喷洒在他的面上,他感觉到自己的两耳一片滚烫。 就在若见微的吻将要落下之时,却见眼前之人突然憋不住似的,轻声笑了出来。 杜衡睁开双眼,灰眸里皆是笑意,望着双耳通红的若见微。 若见微面上一黑,勐地拉开了与杜衡的距离,抽手拉过被子盖住了对方的头,而后愤愤地越过他下床去了。 杜衡闷闷的笑声隔着被子传了出来。 若见微在屋内梳头,杜衡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再等一段时间,他想道,等我…找到了压制之法,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见微。 到时,如果见微还愿意接受他…… 自重逢之后,他惊喜于见微对他态度的改变,又胆怯于这份亲近。 从前的阿衡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与满腔的爱意捧到见微面前,他无所畏惧。 如今的杜衡依然愿意毫无保留地爱他,却害怕让见微看到有关自己的所有真相。 他想把原来的阿衡还给他。 天枢台内,一片断壁残垣。 这个在九州上屹立了千年之久的门派,最终还是难敌魔门强悍的攻击。掌门随众长老战至最后一刻,倒在了这片他们一直生活的土地上,门人伤亡惨重,侥倖生还者四散奔逃。 凤止站在一地的尸首间,手中摩挲着夺得的神器,神色晦暗不明。 其实天枢台落得如此下场,除了幽都山的围攻之外,还有部分门人突然堕魔,以致同门自相残杀的原因。 有蹊跷,凤止想,这些人是被人强行种下了魔气,这手段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魔气比他自己的还要浓郁,放眼古今九州,也只有…千年前的那个魔头凝玄了。 至于为何选择在幽都山围攻之时引导天枢台之人堕魔…凤止眼睛微眯,原因显而易见,便是为了将此事嫁祸给幽都山。 第104页 不过无所谓了,凤止看着手中的「太卜」,神器已经得手,他的目的仅此而已。 不一会儿,有属下来到凤止近前道:「回掌门,天枢台还有部分门人出逃,请问是否要派人追杀他们?」 「不必了,」凤止收起了神器,回道,「通知幽都山之人撤退吧。」 他并不沉迷于这种恃强凌弱的杀戮游戏,他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那个人。 凤止抬脚向来路走去。 祝飞白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榣山脚下。 她看着昔日山清水秀的景象被一片黑色魔气笼罩,心头愈加不安,飞身向山上掠去。 榣山乐府之中,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二府主祝昀仍带领着剩余的弟子与长老苦苦支撑着。 他们皆是长于乐器的修者,而魔门之人多是擅长刀剑等近战之法,故而相斗之中乐府之人总是处于下风。 不一会儿,又有几名弟子丧命于魔者刀下。祝昀同长老围成一圈,将其余弟子护在圈内,而后各持乐器,齐奏退敌之乐。 榣山乐府所修的道法,乃是以乐音灌注灵力,达到破阵杀敌之效。只听激烈的乐声响起,不少魔者皆受到了影响,攻势有所减慢。 只是修为高者受到的影响较小,一位魔门门主仍坚持着挥刀上前,重伤了一位长老。霎时乐声变得混乱,乐府之人皆受到了攻击。 众人眼看防守被破,一时无望。此时却听一声铮然琴响,随即音波携着强大纯然的灵力震退了攻上前来的诸魔。 双方皆向声音来处看去,便见祝飞白立于一处屋檐之上,手持长琴「琼华」,抬手又是三声琴响。 祝昀心下一喜,府中弟子皆喊道:「是府主!」 「府主回来了!」 「太好了!」 「……」 幽都山之人被迫退后了一段距离,祝飞白从屋上落下,身后护着府中众人,冷冷注视着面前来犯者,开口道:「魔门之人为何无故犯我榣山乐府?!」 第 53 章 琴杀 惠影道:「烦请府主将贵府所藏神器交出。」他是绝影堂堂主,亦是围攻榣山的魔门首领之一。 「妄想!」有弟子沖他们喊道。 「你们杀害我榣山弟子,还想要神器,当真可耻!」 「……」 祝飞白并未发话,只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 昧心堂堂主林昧眯了眯眼,语气阴冷道:「看来祝府主是不愿交出神器了,如此…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罢手一挥,魔门弟子再次围攻上来。 祝昀率众长老迎敌,但见祝飞白一人立于最前方,翻袖以琴弦灌注强大灵力,随即冷然乐音从指尖泻出,只听「铮铮」几声,转眼将几位想要上前袭击的魔者当场击杀。 正看到这幕的罗生心中一凛,早已听闻榣山乐府府主修为高深,想不到竟能直接通过琴音击杀修为不算太低的魔门修者。 对手难以应付,林昧与无锋堂堂主常锋眼神交错,而后几人身法变换,由惠影、常锋与罗生三人率半数人马围攻祝飞白,林昧则带领剩余部下继续攻向乐府其余之人。 祝飞白虽在琴修上造诣极高,然乐修先天不长于近战,再加上多半人马轮番攻击她一人,她身上亦受了不少伤,逐渐难以支撑。 罗生一边应付琴音中的灵力攻击,一边道:「祝府主一人当关,已见颓势,在下奉劝府主还是快将神器交出吧!」 祝飞白并未答话,她稍稍退后几步,而后额间神印一闪,竟是召出「离徽」浮于前方,随即两手同时在琴弦上划过,琴声如奔腾江海涌向四周,引得围攻之人皆是一顿。 祝飞白双手指法变换间,琴音携着神器之力滔滔不绝倾泻而出,直教在场之人心神俱震。 眼见围攻之人被琴音震退,却听林昧狠毒的声音在祝飞白身后响起:「祝府主可还想救府中人的性命?」 祝飞白一惊,转身看去,只见魔门之人已将众弟子与长老制服,林昧制着祝昀,横剑在他喉前。 琴声蓦地止了。 祝飞白开口道:「放开他们。」 林昧嘴角勾起一丝阴险的笑:「还请祝府主将『离徽』交出。」 祝飞白的手瞬间握紧了,半晌道:「你先放了他们,我便…」 却在此时,变故陡生! 一旁的常锋趁祝飞白与林昧对峙之时,迅速掠至祝飞白身后,挥刀就要斩下! 「铛」的一声,但见一把长刀横在常锋与祝飞白之间,竟教常锋的刀再也无法压下半分。 常锋顺着长刀看去,一道飒然身姿映入眼帘,他瞳孔皱缩:「右护法大人?!」 乐正岚手上使力,挑开了常锋的刀,而后护在祝飞白背后,开口道:「谁也不能动她。」 双方一时都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听惠影的声音响起:「属下不知右护法是何意。」 「哦?」乐正岚长刀立在身前,「是我没说明白么,我说…」 她露出一抹有些邪气的笑:「…这个人,我罩了。」 幽都山之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罗生道:「我等奉掌门之命前来夺取神器,还请右护法莫要为难属下。」 「为难?」乐正岚瞥他一眼,「我好像还什么都没做吧。」 几人见她主意已定,不再多说,常锋道:「既然如此,那便休怪属下不客气了!」 第105页 语毕,但见先前围攻祝飞白之人再度沖了上来。 乐正岚提刀在手,喝道:「来!」随后挥刀迎了上去。 祝飞白亦再度拨动琴弦,配合乐正岚的刀法。 乐正岚刀势凌厉,愈战愈强,祝飞白琴声也随之愈发急促,二人合作无间,转眼已有压制之势。 乐正岚后仰躲过了常锋一击,而后反手一刀刺入了对方的心脏,常锋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直直倒了下去。 罗生与惠影见状,攻势皆有所收敛,变得愈发小心翼翼。 乐正岚后退与祝飞白背靠着背,她抬手擦了一把嘴边的血迹,开口道:「我来应付这里,你去救你府中弟子。」 祝飞白心知情势不可久待,对她道了声「多谢」,便顺着乐正岚杀出的一条路迎向了不远处的林昧。 林昧见祝飞白朝自己来,心下一狠,剑刃在祝昀脖颈上划下一道口子,口中道:「祝府主难道不管自己小弟的死活了么?」 祝昀忍着痛,沖祝飞白喊道:「阿姐别管我!」 祝飞白看着他模样,心下一痛,她手捧着「离徽」靠近林昧,道:「你放下他,我便将『离徽』交给你。」 林昧看她逐渐走近,心中一喜。待二人相距约一丈之时,他渐渐松开了制着祝昀的手,抬手就要抢夺神器。 却见此时,祝飞白翻手在「离徽」之上轻轻一弹,凌厉灵力直向林昧与制服众弟子的魔者袭去。林昧躲闪不及,瞬间被击得后退了几步,祝昀趁机逃脱了牵制,跑到祝飞白面前。 祝飞白眼含关切:「阿昀,你没事罢?」 「我没事,阿姐。」祝昀说完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上的疼,祝飞白忙伸手以灵力为他癒合伤口。 此时变数再生,只见已获得自由的众弟子之中,忽有一人眼神一变,抬掌向祝昀攻来。 祝飞白见状,顾不得多想,挺身挡在了祝昀身前,生生受了这一掌,霎时被击得撞上了后面的墙。 「离徽」摔在地上,被那满身浓重魔气的弟子迅速捡了去。 「阿姐!」 「飞白!」 祝昀看着倒在废墟里的祝飞白,拖着一身的伤向那处跑去。 乐正岚挥刀扫开面前人,不管身旁人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剑,飞掠至祝飞白身边,小心地扶起了昏迷之人。 众魔者见神器已得手,不再恋战,纷纷退出了榣山。 现场只剩一地的尸体和震惊不已的乐府众人。 祝昀跑到乐正岚近前,看着她将自家姐姐轻轻放在腿上,焦急地问道:「我阿姐怎么样了?」 乐正岚看着祝飞白伤口处冒出的黑色魔气,皱眉道:「她中了魔气。」 「?」祝昀慌了,「为何?府中怎么会有魔者?这是怎么回事?方才的袭击不是你们幽都山之人的诡计么?」 「不是,」乐正岚的眼中布满杀气,「方才袭击者身上的魔气,比之幽都山更为浓郁。」 「……」祝昀脑中一片混乱,「那还有谁?阿姐现在要怎么办?」 「尚不知对方身份,但看伤口处的功法,那人修为恐怕在我之上。」 祝昀更慌了。 「莫慌,」乐正岚起身将祝飞白抱了起来,对祝昀道,「你先整顿乐府中的倖存之人,我带你姐姐去求医。」 祝昀看着她,莫名觉得心中稍定,点头应下了。 「诸位小心避让呀!」 大街上,一位身着白衣,手拿长剑的年轻道长正在屋檐间飞掠。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浑身散发着黑色魔气的修者,正奋力奔逃着。 那修者看着受了伤,形容颇为狼狈,他在房上跑了片刻,又落到地上继续逃跑,还不时挥剑向追击之人攻击,动作间撞到了不少路边摆着的货摊。 却见一个身穿淡紫色外袍,头戴白色幂离的青年从一旁跑出在他后面缀着,一面提醒街旁的人们避让。 那堕魔的修者又转了个弯,不顾撞到了一个挑着扁担的老者,继续向前跑去。 杜衡停下来扶起了那倒地的老人,关切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若见微从他身后掠过,直直追向前面的魔者。 老人被杜衡搀着,连声道:「我无事,多谢这位公子。」 他俯身挑起落在地上的扁担,杜衡看见他箩筐里装的东西,突然道:「老人家,你这个是要拿去卖么?」 「正是。」 「那我买一个吧。」杜衡说着就往身旁一捞,这才反应过来若见微去追人了,有些尴尬地道,「额…不好意思,我没带钱…」 「无妨,」那老人笑着看他,「就当多谢你扶我起来了。」 他说着将一盏兔子模样的花灯递给了杜衡。 若见微又追着那人跑过几条街,同时挥剑抵挡那人的袭击。 他抓准时机,一把掷出「照夜」直朝那魔者而去,对方躲闪不及,背后被刺了一剑,脚步慢了下来。 若见微收剑在手,眼看就要追上那人,魔者却突然发了狠,转过身以剑与他斗在一处。 二人相斗间,四周行人皆躲在一边,跟上来的杜衡忙撑了个结界护住众人。 却见此时,一个小男孩从街的另一边跑来,他手中拿着个糖葫芦,对前方发生的事无知无觉。 众人心中皆是一紧,就见魔者一道剑气直向那小男孩挥去,若见微见状欲挡已来不及,关键之刻,只见一抹紫色身影飘过。 第106页 剑气击在一处货架上,杜衡则怀抱着小男孩,稳稳噹噹地落在了一旁。 小男孩紧紧抓着手中的糖葫芦,懵懵地看着眼前之人,白色轻纱飘起,正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凤眼。灵魊尛説 若见微趁魔者未及反应之际,上前擒住了对方,向城外而去了。 杜衡将小男孩放在地上,孩子的母亲这才跑过来将男孩抱在怀中,对杜衡道:「多谢公子相救。」 说着对自家孩子道:「还不快谢过这位大哥哥。」 小男孩仍是不明白当前状况,但还是乖乖地对杜衡道了谢,他将手中的糖葫芦举到杜衡面前:「请你吃。」 杜衡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不吃,你快吃吧。」 男孩仍是坚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请你吃。」 那母亲也道:「公子快拿着吧。」 「唉…」杜衡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拿这个和你换好不好?」他说着将方才拿到的兔子灯放到男孩眼前。 小孩子果然被这灯吸引了目光,将糖葫芦往杜衡手中一塞,而后两只小手捧起了花灯。 杜衡站起身,对母子俩拜别,然后拿着糖葫芦出了城。 若见微已在城外等着了,杜衡左看右看,不见魔者身影。 若见微知道他所想,开口道:「那魔者已死了。」 「?」杜衡问道,「不是说要从他口中问些事情么?」 「我原是这么打算的,」若见微说着皱起了眉,「可那魔者身上虽穿着仙门的衣袍,却已经神志不清了,只知道一味攻击。」 「他身上魔气也不同寻常,看着像是被人刻意种下了魔气而引至堕魔。」 「这魔气如此浓厚,比之凤止更甚,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千年前的魔头凝玄。」 杜衡走近若见微,若见微看他两手背在身后,正在纳闷,就见对方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了…一根糖葫芦。 「……」若见微看着面前的人,无奈道,「你如今多大了。」 「见微你不要这么嫌弃嘛,」杜衡说着把糖葫芦凑到若见微嘴边,「这可是我方才所救的小朋友给我的呢。」 他沖对方眨眨眼:「有劳仙君费心费力除魔了。」 若见微万万没想到,五十年后,他居然还做出和杜衡两人分吃一根糖葫芦这种事情来。 第 54 章 时雨 若见微再次黑着脸摔门而出,留下杜衡一个人在房内笑得打滚。 客栈中的人看着这冷面道长快步走到大堂,独自坐下问小二要了杯凉茶,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皆摸不着头脑。 若见微灌下一大口凉茶,心中还是烦躁不已。.52tuishu 杜五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然重逢后他仍是同先前一般对自己照顾与撩拨,可是每次当自己想更进一步的时候,最先躲开的却都是对方。 实在不行的话,若见微喝着茶愤愤地想,就先把人办了,再打包带回苍梧山。 晋阳城。 净悟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向前方那人问道:「你来这里看什么?」 净思在前面走着,不时观察着街道两旁的房屋布置,闻言答道:「阵法。」 「阵法有甚么好看的?阵都已经被人破了。」 「非也,」净思回道,「阵法虽已被破,但布阵之人的目的尚不明了。」 「你何时对这种事情上心了?」净悟行至对方身旁,嘲道。 净思神情未变,淡淡道:「这阵法与我不久前见过的有相似之处。」 又入阵了。 若见微与杜衡走在街上,看着与昨日无二的小雨,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这件事。 若见微撑着伞,杜衡伸手接住滴落下来的雨滴,疑惑道:「怎么最近总是碰到阵法?」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人知晓,两人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的人,一时无话。 半晌,杜衡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很好奇…若是阵开之后有人入阵而不自知,或是未能成功破阵会变成什么样…」 若见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禁一愣,就听杜衡继续道:「…现在看了这位仁兄,我算是知道了。」 他们不远处,有一位修者正在一处货摊前卖东西,正是在沧州城中险些被魔气失控的杜衡杀害的那位。 两人走到那人面前,杜衡摘下幂离,沖那人打招唿道:「这位道长,可还认得我么?」 那人抬起头,面上似有片刻愣怔,开口却是:「两位要买些什么?」 「……」杜衡道,「你就没有些别的反应么?这样显得我很没面子诶。」哪有兇手追着被害人相认的,虽然他杀人未遂就是了。 若见微也道:「道长当真不记得我们了么?」 那修者疑惑地看着他:「我与二位素昧平生,况且我也不是什么道长。」 若见微心中一惊,追问道:「那请问阁下是?」 「哦,我啊,」那人挠挠头道,「我是城北的周老三,在这里卖些货物。」 两人奇怪地对视一眼,杜衡又问:「那请问你家中状况如何?」 他说完补充道:「我们没有冒犯之意,阁下若是不愿就算了。」 「没事没事,」那人笑道,「我家中父母俱在,妻子贤惠,一双儿女乖巧懂事,也算是和和美美了。」 第107页 「看来这人完全将自己当成城中人了。」两人离开了那货摊,杜衡道。 若见微推测道:「许是他尝试过破阵,但未能成功,阵法修復时让他替补了作为魔物消失的城中人。」 「这阵法也太邪门了。」杜衡眼色一暗,「话说…布这么大的阵,必然消耗甚多,以我对阵法的了解,有人破阵之时,布阵之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若见微会意:「你是想…」 「不错,」杜衡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我们把他引出来。」 净悟随着净思来到了晋阳城西。 净思抬头看了看写着「王府」二字的牌匾,抬步走进了府院中。 府中仍挂着红绸,贴着红色剪纸,只是空无一人,无端显出几分诡谲。 净悟抱着长刀靠在一边,看着净思在院中四处查探了一番,又绕到了后院。 不一会儿,净思又从后院中出来了,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呵,假正经,净悟在心里不屑地道,脚下还是跟上了净思出了府。 两人又来到了城主府。 净思抬头看了看门口那座修缮一新的阁楼,以及上面没有题字的牌匾,若有所思。 「究竟怎么回事?」净悟忍不住问道。 净思不语,只是径直走进了府中细细观察。 净悟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过了片刻,就见净思又出来了。 「看你神情是发现了什么吧,说来听听。」净悟对着净思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道。 「我猜想不错,」净思沉声道,「这阵法与我先前在如春山中所见相似,乃是抽取这城中之人的灵气,藉由阵法汇聚在一处,而后再利用这阵法逆转城中的灵脉,从而使城中灵气锐减,魔气充溢,致使全城人堕魔。」 孟离利用整个如春山做大阵,是为了集全山的灵气復活「勾芒君」,故而那颗大椿树为主阵眼,作为灵脉的汇聚之处,吸收所有的灵气。 而这阵法利用整个城池做大阵,却是为了破坏城中灵脉,将灵气转化成魔气。 修者正常堕魔,乃是全身经脉逆行,使得全身灵气转化为魔气。而一片土地的灵脉亦是同样的道理,若是灵脉逆行,则会导致整片土地上的灵气变为魔气。 所以城中的主阵眼不为别的,正是为了集合抽取的灵气,而后利用这股力量逆转灵脉的运行。 「所以说,」净悟听了暗暗心惊,「这阵法就是为了减少灵气,增加魔气?」 净思点了点头,又道:「若只是一处或许并不明显,若九州之上有多处同时出现这样的阵法,那恐怕…」整个九州都将被魔气侵扰。 此时却听一道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大师一番推论着实让在下佩服。」 两人转过身去,正看到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青年站在不远处。 「只是…」谢涔看着他们,嘴边勾起一个有些恶劣的笑,「…二位既得知了这阵法的目的,我便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了。」 他说完,强大威压显现,周身骤然爆发出浓黑犹如实质的魔气。 杜衡与若见微连破两处阵眼,又来到了先前那位修者的货摊前。 杜衡看着那人,颇有些无奈地道:「这位道长,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吶。」 「周老三」抬起头,看向两人道:「两位要买些什么?」 「不买什么,」杜衡看着他笑道,「我们来取你性命。」 「!」那人面上有惊诧之意,「我们素昧平生,你们为何要取我性命?!」 「你当真没见过我们么?」若见微声音冷淡,「你说你一直在城中生活,那你可能解释一下,为何你身上穿着修者的打扮?」 「我…」 「不记得了么?那我们换个问题,」杜衡接着道,「你可还记得,今早你是为何穿上这件衣服的?」 「这…」 「你说你有一双儿女,那你可还记得,你为他们取名的寓意是什么?」 「……」 「你当真,一直在这城里生活么,道、长?」 「你究竟是谁呢?」 「不…不…」那人捂住自己的脑袋,状似痛苦万分,身上不断有魔气溢出,「我是…周老三…不对…」 那人抬起头来,面上逐渐被黑气覆盖:「不对…我是…谁?」 若见微眼见他又有魔气爆发的迹象,抽身后退,而后又旋身化出无数剑光,包围在那人周围。 杜衡在一旁冷冷道:「你不是周老三,周老三已经死了,你也已经死了。」 那人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而后发出了一声悽厉的惨叫,随即整个人身形扭曲,彻底化作了魔物。 若见微眼神一凛,操纵剑光朝他刺了下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 「轰」地一声巨响,阵法骤然崩塌,空间震盪中,若见微与杜衡两人瞥见一个黑影飞快掠过,忙提步追了上去。 那人步法迅捷,二人对视一眼,杜衡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掐诀,几道术法袭向前方之人。 对方回身挥刀噼开术法,却见杜衡趁机召出「转轮」咒文,缠住那人周身,挡住了那人逃脱的去路。 若见微抽剑在手,行进间在手中挽了个剑花,而后快步上前,提剑向那人当头斩下。 「铛」的一声,那人举刀挡住了若见微的攻击,只这一招,若见微便已知晓,此人就是在沧洲城中偷袭自己并抢夺神器之人。 第108页 更令人震惊的是,此人手中所持,竟是「空桑君」遍寻不得的佩刀——「白帝」! 若见微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拿着『白帝』?!」 那人不语,手中使力挑开若见微的「照夜」,向若见微攻去。 若见微提剑接下他狠厉的招式,这时杜衡已掠至那人身后,屈指成爪直向其头上黑袍兜帽而去。 却见那人似是背后长了眼,低头躲过了杜衡这一击,復又横刀一扫,逼退了杜衡几步。 此时若见微又挥剑上前,杜衡亦再次攻来,两人配合无间,前后夹击。若见微剑法大开大合,杜衡招式术法变化万千,将那人围在中间,那人不得不左右抵挡,颇有些狼狈。 杜衡再次召出「转轮」咒文袭向黑袍人,那人挥刀欲挡,背后若见微一招「孤峰照月」已至,黑袍人躲闪不及,被剑意所伤,直直撞向了一旁的墙。 两人落至那人近前,正见对方自一片废墟中站起,左手持着「白帝」,额间有红色印记一闪,竟又召出一把长刀在右手中。 待看清那长刀模样,二人皆是惊讶不已,他右手所拿的,居然是同为十方神器的「晦昼」! 此人竟同时使用两个神器! 就见那人两手抡刀横扫,强悍刀气向两人袭来。杜衡掐诀抵挡,若见微顺势上前与那人的双刀相抗。 黑袍人双手刀法使得得心应手,两人不得不合力应付,却见那人此时的攻势愈发凌厉,招招皆是奔着命门而去,两人心中暗暗惊诧,出招却多了几分谨慎。 若见微虚晃一招,那人一刀便逼近他胸口,却见他身法变换,巧妙躲过了这一刀,同时挥剑直向对方面门而去。 却在此时,那人手中刀势转换,竟是将另一刀直直刺进了若见微的左小腿! 若见微攻势一滞,剑尖再无法逼近半分,那人抽刀欲转,杜衡却趁此时从他背后袭击,一把扯掉了那黑袍人的兜帽,露出隐在帽下的面容来。 若见微腿上鲜血直流,不得不以剑支地,勉强让自己不倒下去。 杜衡转到对方身前,看着那人略带愤怒的面容,突然福至心灵,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杳冥君』——虞渊?!」 他说完这话,自己也惊诧了一瞬,就见虞渊奋力脱出了二人的包围,趁机逃走了。 杜衡快步走到若见微跟前,蹲下身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仰头问道:「疼么?」 若见微抿着唇,闻言默默摇了摇头。 杜衡又低下头去,一边以神器之力为他疗伤,一边道:「应是刺中了骨头,恐怕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能走路了。」 若见微张口就道:「无事…」 杜衡却打断他了:「莫要逞能。」 他为若见微包扎好伤口,转身将背后朝着他:「须找到医馆上些伤药,来,我背你。」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若见微垂眸看着他。 雨又下了起来,伞早就不知丢在哪里了,二人身上头上皆被淋得湿漉漉的。 杜衡背着若见微,在雨中跑着。 若见微在他背后,看着眼前之人被雨打湿的银髮。 雨天,负伤,生死,狂奔,一切仿若五十年前的情景再现。 他突然有些分不清了。 一瞬间,他恍惚回到了那一天。 他说,你说好要带我回苍梧山,不能骗我。 他回答,不骗你。 我说过不会骗你的。 我想保护你,照顾你。 濛濛细雨之中,若见微搂紧了杜衡,开口道:「阿衡…」 杜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嗯,我在。」 「…乐正岚已将这五十年的事告诉我了…」 杜衡浑身蓦地绷紧了。 若见微感受到他的僵硬,他双手搂着杜衡,侧脸贴上了对方的后脑,轻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让你受了这么多伤,一定很疼吧。 杜衡张了张口,尝到了冰冷的雨,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 他的话断在了口中。 雨还在下,四周一片朦胧,他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一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流入眼中,他愣愣地停在了原地。 时光倒回,万物静止,他们恍若仍置身在五十年前的那场雨中。 若见微的亲吻落在他的耳廓: 「阿衡,和我回苍梧山吧。」 第 55 章 月夜 过了半晌,杜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见微,我…」 若见微伸手摸索着按上他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没反驳,我就当你答应了,不准反悔。」 杜衡万万没想到这回轮到自己被套路了。 若见微的头靠着他的头,声音响在他耳畔:「阿衡,我找了你好久…」 「…我很想你。」 那话语如柔软的云,将杜衡疲倦的心轻轻包裹起来,是独属于若见微的温柔。 「跟我回去吧。」 杜衡突然不想管那么多了,见微等了那么久,他怎么忍心让他再等下去。 「嗯。」他闭上眼轻声回道。 若见微又亲了亲他的耳尖,眼见杜衡的耳朵变成了通红。 「噗,」他沉沉的笑从杜衡背后传来,直教杜衡整张脸都红透了,「阿衡,我怎么不知道你被亲了之后反应这么大。」 第109页 怪可爱的。 若见微说着又伸手捏了捏对方滚烫的脸。 杜衡把他往背上託了托,继续向前跑去,略带羞赧的声音散在雨中:「见微!你真的是我认识的见微嘛?!」 怎么如此消遣人,还要动手动脚的。 若见微趴在他背上笑得停不下来。 净悟提刀挡住了袭向自己的魔气,心中巨震。 此人实力…比他先前在沧洲城中遇到的堕魔后的空桑君还要强! 净思落在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皆知此番不可恋战,应该尽快找机会离开。 谢涔运掌再次聚集魔气向两人攻来,净思运起无量心法抵挡,净悟则趁两人相抗,从侧面袭向谢涔。 却见谢涔一边以掌法与净思拆招,一边灵巧地躲过了净悟的刀,他似是对刀剑之法也颇为熟悉。 净思净悟两人联手,也未能压制谢涔半分,眼看对方失了与两人纠缠的耐心,出招愈发狠厉不留余地,净悟心下不免焦急。 净悟再次被击得后退几步,正要继续上前,就见净思以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净悟疑惑地扭头看向对方。 净思对他摇了摇头,而后道:「净悟,用无量心法。」 「!」净悟一惊,「你是要…与我合力,使出『四大皆空』?」 净思定定地看着他,净悟与他无声地对峙着。 谢涔的魔气又袭了过来,净悟嘆气道:「好。」 净思抬手接下了这一次袭击,而后腾空结了个法印。 与此同时,净悟横刀在身前,眼神一凛,再次旋身挥刀之时,刀法已不像先前那般狂乱随心,而是透着一股刚正庄严的沛然正气。 净思手中法印落下,伴随着刀气向谢涔而去。 谢涔挥袖欲化解这股刀气,却见刀气骤然在他周身化开,而后与法印结合,在他四周形成了一股结界法阵。 一瞬间,法阵竟教阵中人失去一切感官,仿若置身一片虚无,正是无量心法之中的『四大皆空』! 就连强大如谢涔,也有片刻的恍惚。 净思与净悟抓准时机,向城外跑去。 谢涔回神过后,不禁带了些恼怒:「又是佛门之人的心法!」 他以魔气强行破开了法阵,直直掠向逃跑之人。 净思行进间察觉到不妥,回身只见谢涔一掌直向净悟背后而去,忙提掌接下了这一击。 谢涔正在气头上,下手便重了几分,而净思方才使出大招,灵力正是虚弱之际,这一交手,直直被击得倒摔出去数丈之远。 「哥!」净悟瞳孔皱缩,忙跑过去扶起了净思。 净思面如白纸,身上伤口冒着黑气,勉强开口道:「快…走…」 净悟一把抱起他来,躲过谢涔的一击,提步朝城外跑去。 谢涔追了一阵,突然觉得有些无趣,索性停下了脚步:「呵,罢了,那小佛修活不了多久了,便让他们自己烦恼去罢。」m.ζingyutxt 他拂了拂袖,转身踱着步向城中走去。 面前不远处落下了三道身影,虞渊带着两个部下朝他走来。 谢涔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嘲道:「我记得杳冥君不是去布阵了么,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虞渊冷哼了一声,回头道:「木萧。」 他身后一位部下应声而出,上前将夺来的神器交给了谢涔。 谢涔接过了「离徽」,笑道:「杳冥君办事果然教人放心。」 虞渊不理他这阴阳怪气,只道:「听说凤止带人灭了天枢台。」 「是啊,他倒是做了件我千年前就想做的事,我可得好好谢谢他。」谢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快,「嗯…让我想想…不如就把『溯世』的下落告诉他好了。」 虞渊跟在他身后,闻言眼神一沉:「凝玄!你…」 「我如何?」谢涔转过身来,无形威压散开来,其余几人身上渐有冷汗冒出。 他看了一眼虞渊身后的另一位部下,若有所指地对虞渊道:「你只管听我吩咐便好,劝你别做多余的事。」 那部下闻言浑身一抖,若是若见微在此,必能认出来,此人便是先前拦下他抢夺神器的人。 杜衡背着若见微来到了客栈中住下来。 他给两人换下了淋湿的衣服,又将若见微放到床上,查看了对方的伤势,道:「虽然我已经以神力治疗过,但还是须敷些药才能好得快些,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请大夫过来。」 杜衡起身欲走,袍袖却被人拉住了。 他回过身,低头看到若见微拉着他袖子的手,又看向对方。 若见微坐在床上,仰头定定地看着他:「你要记得你答应了我的,不能反悔。」 杜衡望进他那双墨色的眸子里,缓缓低下身,语气一片温柔:「嗯,我不反悔,我跟你回去。」 他们此时离得极近,唿吸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 杜衡平息了半晌,才开口道:「我先去叫大夫,你好好休息。」 若见微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杜衡伸手为他整理方才弄乱的衣衫,无奈笑道:「好啦,你身上有伤,先不要乱冲动了。」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若见微身上某处。 若见微脸上一片恼怒之色,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抬起手,整好了杜衡被自己扯开的领口,方才答道:「好罢。」 第110页 杜衡轻笑出声,在他额上落下了安抚性的一吻,而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大夫来看过后,为若见微开了些内服与外敷的药,嘱咐杜衡每日按时为他上药,杜衡点头一一应下了。 「修道之人体质优于凡人,又以灵力治疗,恢復得会更快些。」老大夫摸着白鬍子对杜衡道,「另外近日便减少下地次数罢,你既是他道侣,这几日要多加操劳了。」 若见微闻言低下头,两耳攀上了红色,杜衡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那老大夫又是道谢又是送别。 杜衡回到屋子里时,若见微已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侧躺着,只给他露出一个后脑和通红的耳朵。 杜衡颇有些好笑,他坐在床边捏了捏那软软的耳朵,道:「见微,你把被子都盖了,我盖什么呀。」 那后脑不为所动。 杜衡接着道:「如今天气这么凉,我若是不盖被子着了凉,咱俩可就是一个伤一个病了,到时又是谁照顾谁呀。」 「那样的话,咱俩只能都窝在床上,四目相对,涕泪横流,无语凝噎……」 若见微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一脸愤愤地将被子分给了他一半。 一连着好几日,若见微都呆在客栈里。 杜衡每日谨遵医嘱,为他熬药敷药,还不时出去给他买些零嘴,给他讲些路上的见闻。 若见微靠在床头,曲起一条腿来,杜衡坐在床边,将他另一条受伤的腿放在自己大腿上,小心翼翼地为他涂药。 他将清凉的药膏细细地涂抹在伤处,指腹所过之处,带起密密麻麻的痒,从腿上直传到若见微的心里。 杜衡低着头,银色的发散落在他肩头,从若见微的角度只能看到隐约的侧脸,可他仍贪婪地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对方的轮廓,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阳光洒进屋子,为一切镀上了金色的边,有细微的尘埃在光中浮动。 匆匆流年,不过弹指一瞬。 这一晚,圆月当空。 杜衡拆下了若见微腿上绑着的绷带,仔细看了看,而后拍板道:「嗯,伤疤已消了大半,见微你下地走走看呢。」 若见微在屋中走了几圈,看向他道:「行动已无碍了。」 其实前几日他就偷偷下地走过,觉得已经没事了,但杜衡非要让他在床上再躺几天。 「果然修道之人体质就是好吶,」杜衡将他拉回床上,「不过今日已经不早了,我们明日再出发吧。」毕竟他们已经在此停留十来天了。 若见微坐在他身边,低着头没吭声。 杜衡起身去灭掉屋内的灯,待走到床边俯下身时,突然一双手攀上来勾住了他的后颈。 …… 他退开些许,眼色沉沉地看着若见微,哑声道:「见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若见微的眼睛亮晶晶的,抬手拆掉了头上的发冠,一头墨发披散下来,他再次抬头吻上了杜衡。 …… 第 56 章 蹇卦 姬璇在树林中被几个堕魔修士围了起来。 他同师弟往浮玉山而行,幽都山之人虽然没有追上来,可他们一路上碰到了好几波魔者的袭击,师弟为了保护他,以身作饵引开了那些魔者,二人就此失散。 姬璇十六年来第一次独自外出,又方遭逢师门剧变,亲友离散,一路颠沛流离,身心俱疲,那个天真懵懂的仙门天才见识过这人世中的诸多险恶后,被迫迅速成长起来。 他此时背靠着大树,面对着逐渐逼近的几人,苍白的脸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其中一人道:「小道长怎么独自一人呢?你的师兄师姐呢?」 另一人恶劣道:「这小道长看着白白净净的,他师父怎的放心让他一个人出门?」 姬璇攥紧了袖子,他今日早晨卜了一卦,下艮上坎,乃为蹇卦。 几人眼中满是猥琐,慢慢靠近孤身一人的少年。 就在一人将要摸上姬璇的脸时,忽见几颗石子袭来,击中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腕上吃痛,收回了手,气急败坏道:「哪个人坏我的好事?」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皆摸不着头脑,就听一人朗声道:「几位欺辱一个少年,怎生面皮这么厚?」 几人向声音来处看去,但见一位身着黑衣,面容俊朗的青年落在不远处,正是偶然经过的司空阙。 那人被他驳了面子,心下恼怒,抬手就朝司空阙攻去。却见司空阙不慌不忙,轻松化解了攻势,而后捉住他攻来的手,干脆利落地来了个过肩摔。 「咣」的一声,那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剩下几人见状,都愣在了原地,不敢妄动。 「道长饶命,饶命啊!」那人趴在地上,胡乱地朝司空阙磕头,嘴中不停地道,「小的,小的不是有意冒犯的!」 「莫向我磕头,」司空阙看向地上的人,「你若有心认错,便向那位少年道个歉,然后赶紧滚!」 「是是是,」那人知这黑衣青年灵力高强,非他们几人能敌,忙爬到姬璇面前磕了个头,「方才冒犯了小道长,小的在此给您赔不是了。」 说完,忙带着其余几人道了歉,而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姬璇听着那几人的脚步渐渐远了,这才失去了力气般,慢慢靠着树滑坐到地上,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了。 第111页 司空阙走到他面前,眼前之人衣袍脏污,发冠散乱,却无法掩盖面庞的清秀,看得出是仙门大派的弟子,而且身份高贵。 他朝姬璇伸出手:「小道长,可还起得来?」 姬璇闻声仰头,却迟迟没有动作,他用来遮眼的绢布早就丢了,司空阙这才发现他的眼中少了神采。 「……」司空阙蹲下身,在姬璇面前挥了挥手,见对方毫无所觉,方确定这孩子是真的看不见,他靠近姬璇道,「小道长你…」 却见姬璇突然失去了支撑,歪向一边倒了下去。 司空阙忙伸手抱住了他。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1】 若见微自一片混沌之中睁开了眼。 两人一夜缠绵,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身上倒是干爽的,杜衡还算是识相。 若见微稍稍动了动,立刻感觉全身如同散架一般,脸上黑了几分。 昨晚他有心想要对阿衡好些,才让对方在上面,谁知此人得了便宜后丝毫不知收敛!!! 回想起此人昨晚对他说的那些浑话,若见微心下莫名升起了一股暴躁。 杜衡在他身后睡着,两手环抱着他,像是还没醒,只是…… 若见微朝后靠了一下,立刻感觉到了抵在自己身后的东西,脸上更黑了。 昨晚都那般了居然还……无耻流氓!!! 他咬牙翻过身去朝着对面睡得无知无觉的人,抬起腿就是狠狠一踹。 「咚!」 这一早,客栈里的人都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砰砰砰」店家敲了半天,房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 「……」他看着眼前一头银髮凌乱,身上披着件白色外袍的青年,疑惑地问道,「客官,你…们没事罢,怎么这么大的动静?」他记得住在这里的是两个青年。 杜衡朝他露出个歉意的微笑,张口胡诌道:「抱歉老闆,大早晨吓到你们了,我方才同我家那位练剑时不小心摔到地上了。」 「?」老闆更疑惑了,大早晨的您二位在屋里练剑?! 真是好兴致吶。 杜衡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满脸疑惑的老闆,又带着笑意地关上了门。 待转过身来后,他才一脸难以描述地捂住自己小腹蹲下来,可怜兮兮地对着床上隆起的一团控诉道:「见微,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若见微从被子里露出两只含着水汽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杜衡挪到床边,对上他的眼,继续委屈道:「你怎么能这么无情?!难道我昨晚伺候得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好过头了。 若见微还是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杜衡接着道:「你看你都承认我技术好了,那你怎么能踹……万一……你以后可就没法快活了。」 我信你个鬼! 若见微一把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再补一脚,不如废了得了!! 杜衡看他一身的痕迹,眼神一暗,忙把人按进被窝里,好声安慰道:「好啦不逗你了,乖乖躺着吧,我给你上点药。」 若见微耳上瞬间攀上了一层粉红,却在看到杜衡拿来药罐后,紧紧抓着被子不肯松手。 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杜衡无奈道:「见微,你这样我怎么给你上药呀。」 若见微看着他小声道:「不必了。」 「那怎么行,」杜衡继续诱哄道,「就算修道之人体质优于常人,那么多痕迹也不是很快就能消下去的,更何况还有……」 「好了!」若见微恼怒地打断他的话,道,「那你就快点!」 「诶。」杜衡朝他讨好地眨眨眼。 杜衡把若见微半扶起来靠在床头,又拿枕头给他垫在了腰后,这才坐在他身旁开始上药。 丝丝凉意随着杜衡游走的指尖在若见微身上泛起,他垂下眼睫,刚好看到杜衡锁骨上的咬痕。 应是昨晚他受不住时咬上去的。 若见微抬手,又开始扒杜衡身上仅有的一件外袍…还是他的。 杜衡捉住他的手问道:「见微你作甚?」 「……」若见微仍扯着他的衣服,抬眼看着他道,「你身上也有…伤。」他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低。棂魊尛裞 天爷!我的仙君哟! 快别再撩拨我啦! 杜衡将他的手放好,另一只手动作不停道:「无事,你的…比较重要。」 若见微又瞪了他一眼。 两人闹了好一阵,杜衡才把人身上收拾好。 若见微顶着一张黑脸坚持要自己下床,杜衡只好假装没看到他一边皱着眉头动作,一边对着自己磨牙。 若见微走到桌前,要拿起梳子梳头时,手却被杜衡按住了。 他接过梳子,对若见微道:「我来。」 若见微看向镜子里,杜衡神情专注,正拿着梳子为他仔细束着发。 他张口喃喃道:「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2】你我如今,便是名副其实的道侣了。」 杜衡闻言轻笑道:「同吃同住,一同修炼的道侣?」 若见微红了脸,咳了一声道:「是…行过周公之礼的…道侣。」 杜衡为他戴好发冠,转到他身前来。 两人交换了绵长的一吻。 本来是要今日动身,杜衡顾及若见微身体,硬是又住了一日。 第112页 翌日,他们出了城,来到了恆河岸边。 河上游有专门的租船处,二人租了一条小船,而后便一路沿着恆河顺流而下。 走水路需得几日,两人闲得无聊,每日尽是腻在一处。 杜衡买了好些点心,与若见微并排躺在船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星星。 「今夜的星星真多呀。」杜衡双手撑在脑后感嘆道。 「嗯,」若见微躺在他旁边,耳畔是涛涛的河水声,道,「这里的夜与苍梧山不同。」 「苍梧山的夜是怎样的呢?」杜衡转头看向他。 「大多时候,天上只有一轮冷清的月,偶尔有云飘过,就像给那月亮带了层面纱似的,」若见微回忆道,「山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与风声。」 他的面色淡淡的,该是同苍梧山的月一般,杜衡看着他的侧脸,没由来地想道。 若见微抬起右手伸向夜空,像是要触摸这满天的星斗。 杜衡也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右手,两人腕上的菩提串碰在一起。 「这里的夜色很美,」杜衡轻轻道,「我身侧是明月,眼前是繁星。」 漫天星子包围着他,他拥着明月入睡。 凤止正在闭目休息,幽都山的人马在他身后不远处休整。 半晌,凤止忽有所觉,睁眼看去,正见一人一身黑袍,兜帽遮面,朝他而来。 凤止仿佛可以预料到这人张口后那欠揍的语气,他不耐烦地又闭上了眼。 「唉,在下不远千里为凤掌门送神器,掌门便是如此对待在下的么?」 凤止睁开眼,暗金色的眸子里暗潮涌动:「东西呢?」 「便在此处了。」谢涔将「离徽」交到他手里。 凤止看着手中的长琴,皱眉道:「『溯世』呢?你不是说你早就在浮玉山中布下了暗棋,一定可以将之拿到手么?」 「唉,本来是没有问题的,」谢涔夸张地嘆了口气,「可惜出了些差错,『溯世』被人半道抢走了…」 凤止微微眯起了眸子。 谢涔看出他眼中的危险意味,接着道:「…那人拥有神印,在下想要抢夺『溯世』时,却被你门中那个小转轮将人带走了。」 凤止一惊:「杜衡?!」 「啊…原是叫这个名,」谢涔轻笑道,「我怕掌门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没有接着追,先来向掌门交代了。」 凤止冷声道:「他们现下在哪里?」 「嗯…我记得,」谢涔嘴角勾起一丝愉悦的弧度,「他们往西南走了。」 凤止闭眼平息了眸中的不悦,对他道:「吾知晓了,你走罢。」 谢涔目的已达到,装模做样沖凤止行了一礼,而后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凤止看着他方才所在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这个人来歷成谜,实力不明,他几次窥探都不得结果。 此人不能久留…待君上恢復后,他便要动手杀了他。 第 57 章 柳暗 九州西部,崑崙山。 楼秋远看着离家出走几个月的儿子完好无缺地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他面上仍是严肃地道:「知道回来了?」 楼青川站在他面前,把头扭向一边,没吭声。 楼秋远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忍不住提高了嗓门道:「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擅自下山还有理了吗?!」 楼青川把头扭回来,也沖他喊:「你不是也没什么好脸色?我为什么下山不都是因为你吗?!」 「你!」楼秋远火气蹭蹭地升起,骂道,「我如何了?我是你爹管教你不对吗?你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想独自下山闯一闯了?」 楼青川蓦地红了眼:「是!你是我爹!世人皆知你崑崙山楼秋远名震天下,却有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说到最后有些哽咽:「怎么?嫌我给你丢脸了?那你当初何必要我这个儿子呢?!」 「啪!」楼秋远脑子一热,抬手给了楼青川一个巴掌。 一旁的顾寒默默扭开了脸。 楼青川半边脸上都是红印,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 楼秋远的手也有些颤抖,他还要再开口,就见楼青川一把将「不惑」刀扔到了他面前,而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楼秋远的心上像被人泼了盆凉水,他看着楼青川跑远的身影,半晌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 顾寒走过来安慰道:「师兄,青川刚回来,你不是也挺高兴的,何必与他置气呢?」 楼秋远没吭声,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刀。 顾寒继续道:「此次青川下山,也成长了不少,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骂一顿,这谁受得了啊?」 楼秋远缓缓开口道:「师弟,我方才…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顾寒无语,就听楼秋远接着道:「青川这孩子小的时候就没了娘,脾气又倔,跟块石头似的,我与他总是相处不好…」 那是因为您也是个倔脾气,顾寒在心里回道,不愧是一家人。 楼秋远沉默片刻,又嘆气道:「我不是个好父亲。」 「怎么这样说,」顾寒道,「这么多年师兄你一人将青川拉扯大,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 楼秋远自嘲地笑了笑。 第113页 顾寒转移了话题:「对了,这次我回来,怎么觉得山中门人少了许多,发生甚么事了?」 楼秋远闻言,神色间带了些沉重:「此事仍在调查,近日山中总是有人无故失踪,你看紧些青川,别让他乱跑了。」 顾寒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到头来他这是给自己找事。 楼秋远看着门外,喃喃道:「九州要变天了…」 崑崙山以南,有山名无量,山中宝剎林立,梵音不绝,乃是当今九州之上最大的佛修门派。 无量山向来隐居世外,静心修行,不过今日,山中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辆马车停在山门前,一人身着黑衣头戴斗笠,叼着根草坐在马车前。 守山僧人上前沖那人行了个佛礼,问道:「不知阁下来山中有何贵干?」 那人闻言下了车,吐掉嘴里的草根回道:「这位大师,我找你们无量山的念慈秃…方丈,请他为我救一个人。」 声音是个干脆利落的女声。 僧人请她稍等,转身回了山中。 不一会儿,就见先前的僧人跟着一个蓄着白鬍子,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出来了。 念慈冲着那黑衣女子行了一礼道:「幽都山右护法来无量山,恕老衲未及远迎。」 那人抬高了斗笠,正露出一张英气的脸,乐正岚笑道:「方丈不必如此客气,我这次来是有求于方丈。」 念慈面上已现了老态,嘴边有很深的法令纹,锃亮的头顶上印着六个戒疤。 佛门讲求修心,唯有真正勘破红尘之人才接受剃度,谓之六根清净,了却尘缘,超然世外。然而佛门自创立至今,真正能做到看破一切的高僧寥寥无几,其中最为出名的还是几千年前成神的创始者菩提尊。就连当年十神之一的优昙尊,据「溯世」的记载,也有未能放下的尘缘。 念慈既受戒疤,是当今九州佛修之中修为最高的了,且他医术高超,在仙门百家之中颇受尊敬。 方丈双手合十,回道:「右护法既是要救人,便请将人带入山中,让老衲一观伤势病情。」 乐正岚向念慈道了谢,驱着马车进了无量山。 祝飞白还在昏迷着,念慈看了她的伤势,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乐正岚在一旁问道:「方丈,她伤势如何?」 念慈道:「祝府主身上所中的魔气浓郁,且会侵蚀修者的经脉,扰乱心智,非寻常术法可解。若是不及时祛除,怕是会引人堕魔。」 乐正岚心下一沉:「方丈可有解法?」 「有一法可以一试,老衲使用佛门度化之法为祝府主祛除魔气,只是…」.lingㄚutxt.nét 「只是什么?」乐正岚追问道,这老秃驴说话慢吞吞的,她都快急死了。 「只是魔气浓郁,此法只能祛除魔气,无法化解,故而需要一物吸取她体内的魔气。」 「什么物品?」 「相传在九州极南的妖族聚居处九丘,有一地名首丘,上有花名荼罗,此花可以吸取魔气,故而当年封魔之战才选在此处。」 乐正岚一惊,首丘? 当年封魔之战选址竟别有深意,然而「溯世」之中却未点明,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现下来不及细想这些,乐正岚对念慈道:「这好办,我去给大师取来,只是这些时日,飞白一个人在此,我不放心。」 念慈知她顾虑,道:「老衲已安排了山中女尼来照顾祝府主,这段时间我也会以佛门心法为府主护持,延缓魔气侵蚀,右护法大可安心。」 他们说话间,正有两个女尼姑走进来,向乐正岚行了一礼。 「如此甚好,」乐正岚说着向屋外走去,「你们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恆河下游。 杜衡与若见微下了船,继续向西南方向走着。 这一带城池已不多了,倒是没走几步就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村庄,村民热情好客,若见微被杜衡拉着去了好几家蹭饭。 两人酒足饭饱,在路上边说笑边前行。 杜衡摘了朵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别在鬓边,朝若见微道:「见微见微,快看我好不好看?」 若见微看他银髮里衬着朵紫色小花,竟颇为相称,嘴上仍是道:「你幼不幼稚。」 杜衡跑到他身边,扯着他袖子笑道:「我就是幼稚,你快说,到底好不好看?」 「……」若见微稍稍错开视线,两耳滚烫,小声道,「不好看。」 「怎会?!见微你定是在说谎!」 杜衡说着作势要去掐他脖子,若见微哭笑不得,笑着讨饶道:「好看好看,阿衡最好看了。」 杜衡伸手又摘下一朵要给他戴上,被若见微抬手打掉了。 他俩正闹着,冷不防一声冷笑传来:「左护法倒是好兴致。」 两人转身看去,正见凤止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杜衡唇边的笑意瞬间收了回去,他看向凤止冷声道:「你来此作甚?」 「做什么?」凤止冷笑道,「我此番出山做什么,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他说完,直接抬掌向若见微攻来。 杜衡眼神一凛,上前接下了凤止这一击,喝道:「你休想动他!」 「哼,」凤止与他对峙,「那你就叫你的小道长把『溯世』交出来罢。」 「或者,」凤止另一只手向他脖颈抓去,「你跟着吾回去。」 第114页 却听铮然一声剑啸,若见微提剑上前,朝凤止抓向杜衡的手砍去。 凤止收回手,后退了几步。若见微落到杜衡身前,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对凤止冷冷道:「他不会和你回去了。」 「呵呵,看来你是既想护着他,又想护着你的神器,」凤止说着,再次提步上前,「那要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了!」 若见微抬剑接下他的攻势,两人眨眼间缠斗在一处。 杜衡亦飞掠上前,与若见微前后夹攻。 凤止红袍翻飞,掌风凌厉,若见微不敢轻敌,剑势变换,极招相接,杜衡则操控「转轮」神力,以术法配合若见微攻击。 三人过了百十来招,若见微与杜衡配合默契,凤止处处被压制,心下来气,渐渐失了与二人斗法的耐性。 若见微挥剑使出一招「揽月」剑式,无数剑光直向凤止袭去。 却见凤止收了掌立于原处,身上红衣无风自动,转眼强大妖力混着魔气自他身上迸发出来。 身后欲袭击他的杜衡受魔气影响,动作一滞,忍不住吐了口血出来。 凤止身上凤凰虚影隐隐浮现,他挥袖化解了若见微的剑势,而后抬掌上前狠狠击在了若见微身上。 若见微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身体止不住地向后倒去。 杜衡瞳孔皱缩,他身上魔气本就受了影响而躁动不已,此刻彻底爆发出来,他不管不顾地攻向凤止:「我杀了你!」 凤止转身与他手掌相接,杜衡眼底隐隐透着血红,面上是疯狂之色:「老疯子!你敢伤我的人!」 他的攻势带着狠厉,疯起来简直不要命,凤止竟生生被他压制了片刻,不过也只有片刻。 凤止身上魔气释放,杜衡体内魔气与神器之力激盪,顿时跪在了地上,凤止上前掐住他脖颈将他提起来,冷笑道:「小鬼,你怎么不长记性呢。」 杜衡在他手里剧烈挣扎着,像一头暴怒的小兽一般嘶吼着:「我…杀了…你…」 「吾说过,你杀不了吾。」凤止面无表情道。 若见微再次提剑攻了上来,他雪白的衣襟上都是血迹,出招却更是冷厉:「放开他!」 凤止一手提着杜衡,另一只手接下若见微的招式。若见微顾及杜衡在他手上,招式虽狠却难以施展,对战间又添了不少伤痕。 杜衡心中焦急,拼着窒息的感觉,挣扎着抬手朝凤止胸前攻去。 凤止猝不及防受了一击,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杜衡摔在地上,不顾身上的疼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若见微见状欲上前,却被惹恼了的凤止拦住,而后再次一掌击在了他身前。 「噗!」若见微衣襟上已都是鲜红,他踉跄着用剑撑住自己,却又被凤止击得倒飞出去。 若见微倒在地上,试了几次都未能爬起来。 凤止再次提起杜衡,将他掼在一旁的树干上,逼近他狠声道:「你竟敢伤吾!」 杜衡被撞得眼冒金星,止不住地咳血。 凤止突然恶劣地笑了,他翻手拿出一把匕首,对杜衡道:「你们不肯将『溯世』交出,你又不愿跟我回去,那…吾便在此亲自取走你的『转轮』之力!」 杜衡睁大了眼睛,拼命挣动道:「不…不要…」 凤止的匕首慢慢对准了杜衡的心脏:「对了,你的小道长,必定没见过…你是如何被吾剖开心脏的罢…他会心疼么?」 杜衡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不…」不要让他看到…… 刀尖刺上了杜衡的胸口,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生平第一次向凤止低了头:「求你了…我跟你…」回去…… 「住手!」 凤止的动作蓦地停住了,他感受到抵在自己后心处的剑尖,低低地笑了,「没想到,你还能站得起来啊…但是这样可是杀不了吾的。」 若见微咬牙支撑着自己,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一字一顿道:「放、开、他!」 「凭什么?吾差一点就要取得『转轮』之力了。」凤止的匕首又刺进了一分,若见微听到了刀尖破开皮肉的声音,手抖得更厉害了。 「放开他…」他苍白着脸道,「我把『溯世』给你。」 「吾若是说不呢?」凤止眯起了眼睛。 若见微的剑尖往前进了半寸。 「呵,你杀不了吾,不过,」凤止慢慢松开了杜衡,道,「吾接受你的条件。」 若见微抬手召出了「溯世」交给了凤止,凤止接过神器,若见微趁机跑过去扶起了杜衡,焦急道:「阿衡,你怎么样?」 杜衡唇边还有血,他抬手一把拔出了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勉强笑道:「我…没事…」 却闻身后破空之声突然响起,若见微忙抱起杜衡躲开了这一击,身上还是被妖力波及,两人摔在了不远处。 若见微从地上挣扎着爬起,道:「你!」 「呵,『溯世』吾收下了,」凤止缓缓朝他二人走来,「『转轮』吾也要带回去。」 他抬手就要再攻上来。 此时忽听「铮」的一声,湛然剑光破开一切,挡住了凤止的攻击,剑气波及之处,地上竟留下了道道剑痕。 若见微望着挡在身前的熟悉身影,语气中难掩惊喜: 「师父?!」 第 58 章 师徒 若关山身姿如松,提剑挡在凤止面前。 第115页 凤止后退几步站定,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看着眼前之人冷笑道:「呵呵,竟是剑道第一人亲临,便教吾来一试高下!」 他说着催动体内妖力魔气再次上前,若关山「崔嵬」在手,身形未动,直到凤止逼近,方才挥剑划出一招,霎时浩然剑气盪开,无穷剑意充斥周身,竟教凤止再也无法靠近分毫。 若关山再一挥剑,一道剑气直逼凤止面门,凤止侧身躲过,堪堪被削掉了几根青丝,那剑气直直撞上了不远处的大树,瞬间将树身噼成了两半。 凤止暗暗心惊,出手不再保留,与若关山掠至半空,二人一来一往,转眼过了几十招。 若关山出剑虽无太多招式变化,但他招中裹挟的剑意如高山坚韧难摧,凤止在他手中讨不得好处。 他本就与杜若二人战了多时,心知如此耗下去吃亏的会是自己,又想到「溯世」已经到手,再也无心恋战。 凤止计较片刻下定了决心,便见他虚晃一招之后,抽身退开了。 若关山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并未上前去追,而是收剑入鞘,转过了身来。 杜衡方才被若见微扶了起来,此刻靠在对方身上,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手执拂尘,面容清冷的道长,心中想道: 我的天爷,这位道长也太厉害了吧,居然把凤止那傢伙打跑了,好傢伙… 不过他怎么一直看着我,我怎么了? 话说他叫什么名字啊,这么厉害的人物我总得结交一下… 哦对,说不定见微认识… 额不对,见微刚刚好像叫他来着… 见微叫他什么来着… !!!杜衡此刻终于胆战心惊地从方才的回忆中扒出了对方的身份,就见若见微将他扶正,而后朝着眼前人直直拜了下去:「徒儿拜见师父。」 杜衡耳畔轰然炸响,大脑一片空白:师父…师父? 他的手心开始出汗,此时才感觉到自己胸口在流血,虽然可能是紧张的缘故。 他鬓边还戴着半朵花,难为这么一番大战那花朵还留着,头髮散乱,脸上衣袍上都是血,不过他此刻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杜衡「咚」地一声跪了下去,朝着若关山磕了个响头:「拜…拜见师父!」 若见微跪在他身旁,见状差点笑了出来,好险忍住了。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才从二人头顶传来:「起来罢。」 若见微谢过师父,站起身来,就见杜衡还在一旁跪着,连忙把人拉了起来。 杜衡颤颤巍巍地被若见微拉起来,抬头看到若关山的脸险些又跪了下去。 他面色有些苍白,紧张地要死,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挽救自己的形象,却突然眼前一黑。.52tuishu 应该是失血过多了,杜衡晕过去前心中想道。 净悟抱着净思狂奔着。 净思受了魔气,已经昏迷了多时,他面色一片灰败,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净悟本来想带他回无量山,但他们此时离无量山太远,他怕净思撑不到那时,便打算在附近寻一处寺庙暂且休息一下,顺便为净思缓解伤势。 净悟拦下了一位路人,语气焦急地问道:「请问这附近可有寺庙?」 那人见他打扮与怀中之人,心下有些疑惑,仍是答道:「西边离这儿不远有一座锦官城,城中有个求如寺,大师可去那里。」 「多谢。」净悟向那人道了谢,忙向锦官城跑去。 求如寺在锦官城中的西山上,净悟来时,正有几位祈福之人从寺中走出。 他抱着净思进入寺中,向那洒扫的小僧说明了来意,那小僧忙将他引进了厢房,又说要去禀报方丈,净悟对他道了谢,小僧便离开了。 净悟将净思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查看了他的伤势,心下不免烦躁。 净思体内的经脉在受那魔气的侵袭,这可如何是好? 要是念慈那老头在就好了,虽然老头子说话烦得很,但他医术高超,定能有办法。 净悟一边心烦,一边将自身灵力注入净思体内,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先以灵力压制魔气。 净悟正在屋中独自焦急,此时却听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一阵轻缓的脚步靠近,净悟转头看去,正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方丈向自己走来。 老者面容温和,净悟与他那双眼睛相对时,急躁的内心奇蹟般的平復了。 老方丈开口道:「在下是这求如寺的方丈,恰巧略通医术,听闻大师有伤者需要救治,便来此一探。」 他的声音和缓,却无端给人一种信服的力量。 净悟本来有所顾虑,但他看着眼前人一派沉静朴素,不知怎的想到了念慈,便缓缓让出了位置。 若见微安顿好还在昏迷的杜衡,轻轻敲响了若关山房间的门。 「进来罢。」淡淡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若见微推门走了进去。 若关山正在屋内沏茶,若见微于是坐在了他对面的蒲团上。 「伤势如何了?」若关山将一盏茶放到他面前,开口问道。 「谢师父关心,」若见微忙接过茶来,答道,「已经无碍了。」 若关山抬眸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若见微会意,忙接道:「阿衡他也没事了,只是身体有些虚弱,所以还睡着。」 第116页 「阿衡?」 「是,他名杜衡,是徒儿的道侣。」若见微说完这话,低头看着面前水中的茶叶,略带紧张地等待着若关山的回答。 若关山拿着茶盏的动作一顿,而后将其放回了桌上,看着面前的人淡淡道:「他身上有魔气。」 若见微忙抬头解释道:「他非是心术不正的堕魔者,他身上的魔气来源另有缘由。」 若见微将他与杜衡相识以及后来杜衡被幽都山带走的事简单地告诉了若关山。 若关山听完后沉默了良久,最后嘆道:「原是如此,他也颇为不易。」 若见微又道:「故而我二人从『溯世』中寻得线索,欲往尔是山一探他身上『转轮』之力的来由。」 若关山道:「『溯世』可是被带走了?」 「…是。」 「无妨,自是救人要紧,且对方实力强大,不可盲目硬抗。」 「徒儿明白,」若见微想起另一件事,「师父为何会在此处?」 「近来九州之上魔祸频发,有无端堕魔修者为祸四方,为师下山正是为此。」 若见微皱眉:「徒儿一路上也见过如此景象,据徒儿推断,此次魔祸与『溯世』中所记载的千年前的魔祸应当有关联。」 若关山神色也沉了下去:「莫非千年前封魔之战尚有变数?」 「是,」若见微道,「魔头或许已破开封印了。」 「封印?」若关山问。 「『溯世』中记载,当年魔头凝玄由十方神器封印,故而破除封印应当也需要神器之力。」 「你是说抢夺神器者之中有人浑水摸鱼,趁机解开魔头封印?」若关山推测道,「若真如此,千年来神器之寻找与争抢从未停止,魔头的谋划或许更深更早。」 「若如师父推测,是否神器的寻找本身便是有心人引导的呢?」若见微忽然灵光一闪,问道,「说起来,九州之上是为何会掀起寻找神器的热潮?」 「世人对神器的了解,全都来自于一本书。」若关山神情严肃。 若见微心下震惊:「《九州志》…琅环阁…」 「为师该回苍梧山一趟,将此事禀告掌门。」 师徒二人聊完了彼此的动向,若关山看若见微神情间似有踌躇,不免多问了一句:「见微可是还有事?」 「是…」若见微突然正色道,「徒儿有事请教师父。」 若关山很少见他这副神色,疑惑道:「何事?」 「徒儿曾与一人论道,那人问我所行『道』为何,我言徒儿谨遵师父教诲,除魔驱邪,以剑护世。然而那人却言,此道为师父的道,非是我的道…」 「…故而徒儿想向师父请教,徒儿的『道』又在何处?」 「原是如此,」若关山语气中带着少有的一丝欣慰,「『道』之一字,乃为所行之路,所遵之法。」 「□□有常,日升月沉,万物生灭,盛极必衰,此为天道。」 「剑法万千,招式变换,剑意万生,剑随心定,此为剑道。」 「人心善恶,生老病死,凡间百态,因果报应,此为世道。」 「而人生天地间,行于世路中,凡人一生百年,修者数百年,总有所追寻的,所坚持的东西,这就是每个人的『道』。」 「『道』因每个人的出身、成长、阅歷、心性而不同。人之『道』本身并无好坏,然苍天在上,万事万物皆遵循天道而存在,你我之『道』亦如是。」 「若能坚守己道,明辨本心,直至道心澄明,有所顿悟,方为『证道』。证道者若得天道眷顾,便可成神。」 「世人皆将『证道』与『成神』相提并论,实则人之一生即为证道之路,然世人少有通晓者,若能明了此事,则证道不远矣。至于成神,乃由己道、天道、机缘多种因素综合而成,是故…」 若见微接道:「证道在我,成神在天,不可多得,不可强求。」 若关山眼中有赞许之意,接着道:「为师少时学剑有所成,游歷世间,见世人多苦,常有魔者妖邪仗势欺人,枉死者甚多,而世间公理难以维持,故而立志,以手中之剑除魔驱邪,维护世道,这便是为师的『道』。」 「你如今修为已高,阅歷已有,且心性坚韧,当思索一身修为与身后『照夜』究竟为何而存在,这便是你要追寻的『道』。」 若见微深深一拜:「徒儿受教。」 第 59 章 恍惚 杜衡是被自己疼醒的。 他体内魔气又在躁动了,杜衡一个打挺从床上起来,从衣袍中拿出了准备的药罐。 平日里他体内的神器之力与魔气就像阴阳两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若是其中一个过于强大,则会导致二者失衡,两股力量互相拉扯,那感觉真是生不如死。 一般来说,神器之力比较稳定,而魔气则容易受到各种影响而失去控制。 上次在沧洲城中,他因救人心切强行提升了「转轮」之力,使得两种力量失衡,进而导致魔气失控,幸亏乐正岚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药丸是他和乐正岚瞎琢磨出来的,他俩没一个通药理,硬是从一堆药书中扒出了这么一个配方,正好可以压制他体内的魔气。 这药治标不治本,但还是可以减少凤止对他的牵制。 杜衡从罐中倒出几粒药丸,一股脑儿咽了下去,这才感觉好多了。 第117页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自己甫一见到若关山就紧张地给人家磕了个头,还…还在见微和他师父面前晕过去了…… 这真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啊啊啊啊啊! 我一世英名在师徒俩面前都丢尽了! 杜衡倒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抓狂了好一会儿。 不行!杜衡从枕头里抬起头,我得挽救一下自己在师父面前的形象。 杜衡好好收拾了一番自己,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然后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结果自己没忍住先干呕了几下,好假的笑啊。 他重新调整后下了楼,找到客栈的小二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然后两人哥俩好地往后厨走了。 忙活了三刻钟,杜衡脸带笑意地提着装得满满的食盒走到了若关山的房间门口。 他深唿吸了几下,然后抬手敲响了门。 「请进。」 杜衡忙推开了门,正看到屋内若关山与若见微师徒二人相对而坐,正在饮茶。 若见微看他走进来,放茶的手一顿,正要开口说话,就见杜衡已经快步走到若关山身边,露出讨好的笑容,狗腿子似的说道:「师…若长老,你们说了半天一定饿了吧,我给您和见微做了些好吃的。」 他说着就要打开食盒,忽听若见微掩唇咳了一声。 杜衡手一抖,抬头疑惑地看向若见微,就见若见微以眼神示意他看若关山。 于是杜衡一脸懵地看向若关山,正听若关山开口道:「不必称我为若长老,见微已将你二人之事告与我了。」 杜衡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忙道:「是,师父!」 求如寺。 方丈以度化之法消解净思身上的魔气已过了几个时辰,净悟守在屋外,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不禁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与净思是双,因被佛门之人识为难得一见的慧根而被带回了无量山,拜念慈方丈为师。 他小时候顽劣的很,不肯好好听山中的大师讲经,满山地跑,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整个无量山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那时他屁股后面总是追着拿着棍棒要打他的大师,而他总能趁人不注意熘得不见踪影。 净思性子沉静,整日就是听经、学禅、打坐,他从众人眼皮底下熘走之后,大多是偷偷摸进净思的房间,变着法地骚扰正在入定的兄长。 净思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笑脸,无奈道:「小悟,别闹了。」 「唉,」净悟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抱怨道,「哥,你每天在房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难道不闷吗,我都快无聊死了。」 净思定定地看着他:「佛法精深,须得静心参悟。」 「我静不下来,」净悟瘪着嘴,「我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山里的鸟有没有生蛋,下雨后有没有泥鳅能捉,还有师父头上什么时候能长出头髮来,哪里还有地方放佛经啊…」 净思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轻声笑了出来,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这是不务正业,今日大师要你抄的佛经必然还没动笔了。」 「哎呦,」净悟捂住自己的脑袋委屈道,「那老头儿讲经太无聊,我都快睡着了,啥都没听懂,对了…」 他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净思:「哥,你听得那么认真,要不你给我讲讲吧。」 「唉…」净思被他拉着坐到了桌前,嘆气道:「好罢,那你要好好听,不准再打瞌睡了。」 山中时日便这样度过。 佛门讲求修心以证道,是故每一个弟子皆要由师父观察各自心性后,为其指明一条修行的「道」。 那一日,念慈将兄弟二人叫到面前,言时机已到,该是为二人授予修行之道的时候了。 老方丈看着面色沉静的净思,缓缓道:「净思,你天生性情淡薄,轻于红尘俗事,为师为你指明之道名为『无我』,此道艰难之处,在于须得摒弃七情六慾,方能有所精进,终至证道成神。」 净悟心里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师父,张口想要反驳什么,却听身旁净思已经淡淡开口道:「弟子受教。」 念慈又看向净悟,半晌未发一言,最后嘆气道:「净悟,你生性不羁,不为世俗规矩所困囿,行事多有自己的想法作风,为师为你指明之道名为『从心』,此道艰难之处,在于须得时刻观心自问,以避免心有蒙蔽,而至误入歧途,你可明白?」灵魊尛説 净悟心有不平,忍不住反问道:「弟子不明,为何师兄心性坚定,不能修这『从心』之道,非得修什么『无我』道,摒弃七情六慾?」 念慈看着少年眼中的不解与难平,只是淡淡回道:「人心不同,道途不同,各有缘法,不可并论。」 净悟还想再说,却被净思拽住了衣袖,他最终只是深深拜了下去,回道:「弟子…受教。」 因着若关山来到,三人在小城里逗留了几日,杜衡每日变着法子讨好若关山,其狗腿程度直教若见微嘆为观止。 杜衡在床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嘴里不停念叨:「见微吶,你说我送师父哪件衣服好呢?这件?这件?还是这件?」 若见微实在看不下去了,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带到一旁,黑着脸道:「师父哪件都不需要,你别再乱买了。」 第118页 「我哪有乱买啊,」杜衡哼哼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是挺喜欢的嘛。」 「师父那是不好意思打击你,」若见微仍是黑着脸,「你也不算算这几日都给师父买了多少东西了。」 杜衡看着他,半晌倾身上前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笑道:「见微,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若见微的耳朵可疑地红了,板着脸道:「总…总之师父明日就要回苍梧山了,你我请师父吃顿饭便好,不必送这些了。」 「好吧,」杜衡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既然某些小气鬼连自己师父的醋都吃,我就答应他好了。」 次日,两人请若关山在城中的饭馆里吃饭。 因为是为师父送行,杜衡便点了些酒佐菜。 其实他喝酒不太行,喝多了容易上头。但有的人就是不能喝偏要喝,从前在幽都山时,乐正岚没少拿此时嘲笑他。 不过今日杜衡显然不记得自己酒量差这件事了。 虽然他这几日努力在师父面前挽救形象,但每次见到若关山时候他还是止不住地紧张,饭桌上他坐在若关山对面,一抬头就能碰到对方的目光,别提有多刺激了。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拿起手边的酒杯就是一顿勐灌,结果喝了酒对着师父话就更多,话更多就容易紧张,一紧张就又给自己灌一杯酒,酒喝多了就上了头。 几大杯下去,杜衡的双颊已经是红通通的了。 「师…师父,」杜衡大着舌头,拉起若见微的手对若关山道,「您…您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亏待见微的…争取…争取早日…给您生…生个…徒孙……」 若见微的脸「唰」地红了,就连向来少有表情的若关山也一脸哭笑不得。 若见微要把自己的手抽回去,结果杜衡死死拽着他不放手,又拿起个酒杯往若关山面前送去:「师父…我…我请您…您喝我俩的喜…喜酒……」 若关山伸手去接,结果这人酒杯攥得紧紧的,不知是要给还是不给,搞得若关山颇有些尴尬,只好又收回了手。 若见微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你不是要给师父喝么?」 杜衡看到有人要抢自己的酒杯,顿时不干了,他一把收回了手,仰头把酒杯里的酒一干而尽,「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大喊一声:「满上!今日我们不…不归不醉!」 若见微简直服了他了。 三人吃得差不多了,后半段主要是陪着杜衡发疯。 若关山对若见微道:「如此,为师便先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和杜衡。」 若见微一手扶着还要张牙舞爪的杜衡,回道:「徒儿送送师父吧。」 杜衡闻言,也胡乱开口道:「徒儿送…送师父。」 「不必了,」若关山看了眼杜衡,而后朝向若见微道,「他醉成这样,你将他送回去好好休息罢,为师这就走了。」 「师父路上小心。」若见微制住杜衡乱摸的手,朝若关山行了个礼。 若关山向他点了点头,而后独自离开了饭馆。 若见微向小二结帐时,杜衡已经在旁边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们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若见微背着一身酒气的杜衡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 杜衡灼热的唿吸喷薄在他脖颈上:「见…见微……」 「嗯?」 「师…师父…离开了?」 「嗯。」 「师父…他会…会不会…讨厌我…啊……」 这人居然在担心这个,若见微无奈道:「怎么会呢?师父不是把你送他的东西都收下了。」 「哦…那…那就好。」 杜衡说完这句,过了许久才又开口:「见…见微……」 「又怎么了?」 「我…我饿了,我…我们去…去吃饭…吧,我…我给你买…买你爱吃的甜…甜糕……」 若见微心里又甜又好笑:「咱们不是刚吃完么?」 「哦…这…这样啊。」 背上的人又没声了。 月光洒在面前的青砖上,若见微踩着月光走在回客栈的路,他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恍惚。 好像很久以前…不知道是多久…他也曾这样背着一个醉酒的人,走过一条洒满月光的长街。 他心中骤然涌上一股巨大的不知名的悲伤,就像是马上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若见微张了张口,感到喉中有些干涩。 他唤道:「阿衡?」 「嗯。」闷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飘散在夜色中。 于是那颗不安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第 60 章 殊途 九州西南,千机门中今日格外热闹。 「你们知道吗?司空师兄回来了!」 「真的吗?早听闻师兄修为高强,仪表堂堂,我却因他一直在外游歷而无缘得见,如今他回来了,我可要找机会看看……」 「是啊,最好是能和师兄说上几句话……」 「我劝你们收起那些心思罢,」不知谁出来泼了众人一盆冷水,「有人亲眼所见,司空师兄回来时怀中抱着个人,不教其他人瞧,径直抱到自己住处去了。」 「啊?怎会如此?」 众人皆是一番心碎的模样。 「不知是哪家的姐姐得了师兄心意……」 「真是令人羡慕呀……」 众人如何讨论暂且不议,两位当事人一个还在司空阙房内睡着,另一个此刻正在掌门居处前。 第119页 司空阙上前拜道:「掌门。」 屋内无人回应,半晌一个锤子飞了出来朝司空阙砸去,被他轻巧躲过了,随后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小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便算了,恁的还给我老头子找了个大麻烦回来?!」 司空阙收了正经模样,没皮没脸地笑道:「老相,你这话怎讲啊?」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打开,一个鬚髮皆白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面相虽苍老,腰背仍然挺直,一双眼更是炯炯有神,此刻正满含怒意注视着司空阙。 相乔开口道:「你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煳涂,如今门中谁不知道你带了个外人回来?」 司空阙仍是无辜地看着他:「是又如何?」 相乔被他气得牙痒痒:「我且问你,那小子是谁家的?」 「你如何知道是个小子?」司空阙故作惊讶道。 「别绕开话头!」相乔拎起锤子作势又要捶他,「快回答!」 「唔,」司空阙摸摸鼻子,「是天枢台之人。」 他初时未仔细看,后来将姬璇带回门中后,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的正是天枢台的服饰。 相乔的动作一顿,放下锤子,语气有些沉重道:「你知道么?天枢台被灭了。」 「怎会?」司空阙此刻是真的震惊了,「是谁做的?目的为何?」 相乔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山羊鬍子:「幽都山凤止,听闻是为了神器『太卜』。」 「……」司空阙沉思了一瞬,「他之前虽然一直到处寻找神器踪迹,到底没有对藏有神器的仙门各家出手,如今为何…」 「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他等不及了,」相乔答道,「不止如此,最近各家之中皆有修者无故堕魔,据说也是幽都山所为。」 司空阙心下一惊,就听相乔继续道:「你带回来的人既是天枢台的弟子,应当知道不少事情,可以向他一问。」 司空阙听他这么说,知道有戏,便向转身欲回屋中的相乔追问道:「问完呢?」 相乔停下脚步,片刻嘆了口气道:「老头子我与姜易有些交情,她门中弟子合该照顾一二,便教他在你那里住下罢。」 杜衡被绑在刑架上,冷眼看着眼前的人。 苏达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拿着短刀靠近他道:「何必对我如此敌视呢,左护法大人,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以刀背拍了拍杜衡的脸:「…你若是好声讨个饶,我一会儿便让你少些痛苦,如何?」 「呵,」杜衡冷笑道,「一只疯子座下的走狗,非要学人说话,可惜旁人听到的,只是几声吵闹的犬吠罢了。」 「你!」苏达又气又恼,本就丑陋的面目此刻更加狰狞了,他伸手卡住杜衡的咽喉,待看到对方的脸因窒息而慢慢变得青紫,才放开手恶劣地笑了起来,「呵呵…既然左护法不愿与在下多说,那在下便直接开始罢!」 话音方落,他不顾仍在大口喘气的杜衡,挥手狠狠地将刀捅入了对方的左胸。 「啊——」惨叫声响起,苏达的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疼。 短刀捅入的那一剎那,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慢慢的,才有细细密密的疼沿着心脏扩散到全身各处。 太疼了。 杜衡忍不住挣动着,铁链碰撞的声音迴响在牢内,却只给面前的刽子手带去了更多的兴奋。 真的好疼啊。 随着心脏被剖开,他像是砧板上的鱼一般,死了又活过来好几回。他明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血滴落的声音,却好像神魂已经和□□分离了。 待到缓慢又残忍的折磨结束后,苏达看着眼前不再挣动的人放大的瞳孔,笑道:「多谢左护法大人的『转轮』之力了。」 说罢解开杜衡身上的铁链,转身离去了。 失去束缚,杜衡直直地从刑架上摔了下来。 他倒在地上,全身被汗水浸透了,身前更是一片血肉模煳,血水混杂着汗水流下来。 他抬起几乎没有力气的手,勉强为自己止住了胸前的血流。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苏达取走了大量的神器之力,如今他体内魔气已远远强于神力,二者的平衡被打破,他需得捱过那被两种力量相互撕扯的阶段,等到增多的神器之力使两者重新达到平衡。 不知道这次需要多久。 他颤抖着握住自己腕上的菩提串。 好冷,他的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杜衡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个,妄图从中汲取一点点的温度。 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袭来,他闭上眼,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阿衡…阿衡!」 焦急的唿喊破开黑暗,将他拉回了人间,杜衡睁开眼,对上了若见微墨色的眼睛。棂魊尛裞 「阿衡,你没事罢?」 是…梦啊。 「没事。」杜衡重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隐去了眼底泛起的血色。 他把自己埋在若见微怀中,感受着那人的体温,这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若不是凤止找上二人,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五十年前的生活了,然而体内隐隐躁动的魔气却提醒着他,自己随时有可能再次失控。 不可以…不可以失控,杜衡想道,至少不要在他面前…不要让他看到那样的自己。 时辰尚早,若见微是被身旁人不停的颤抖惊醒的,这才焦急地唤醒了杜衡。 第120页 两人躺在床上,若见微轻轻抚过怀中人的背,担忧地问:「是否是昨日酒喝多了?若你身体有不舒服定要告诉我。」 「我没事了。」杜衡抬起头看着他笑道,「别担心了,昨日的酒我还未放在眼里。」 「真的么?」若见微不信,「你昨晚趴在我身上说了许多胡话,比如…」 「好了好了,」杜衡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见微,你怎么老是拆我的台呢?」 若见微看着他,笑弯了眼。 两人商量着今日离开这座城,杜衡打算去城里买些接下来要吃的干粮,便教若见微在客栈里等着。 「我与你一同去。」若见微不解地看着他,往常都是杜衡在前面买,他在后面付钱的。 「不不不必了,」杜衡从他袖中掏出钱袋,放到了自己怀中,神神秘秘道,「我还要买些别的,给你个惊喜,你就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好罢。」若见微无奈道,不知道这人又要搞什么。 杜衡向他讨了个吻,便离开了客栈。 求如寺中。 老方丈已为净思度化了体内的魔气,走出了厢房,对净悟道:「大师已无碍了,再过一个时辰便会醒来。」 「多谢方丈,」净悟规规矩矩向方丈行了个佛礼,问道,「方丈修为高深,在下斗胆请教方丈佛号。」 「无名小辈罢了。」方丈对他慈祥一笑,转身离去了。 净悟步入屋中,净思正在床上躺着,面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却仍是一片淡然,仿佛无悲无喜,无牵无挂,随时都会飘然离去。 当年净思决心修行「无我」道后,他便鲜少见到对方脸上露出多余的表情了。 虽然净思天性情感便淡薄,少有外露,但在净悟面前,他总是个好脾气的大哥,偶尔还会开个玩笑,有时净悟惹到他了,他也会生气,不过转眼兄弟二人便又在一处打闹了。 曾经的净思会笑,会生气,会伤心,可净悟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情感与色彩慢慢消失,最终变成了对谁都相同的淡漠。 他看着变得陌生的大哥,心里感到一阵惶恐。 这恐惧与忧虑终于在那一日爆发了。 他与净思二人下山去处理一起魔者杀人的事件,原是一位修者爱慕的凡间女子被人残忍杀害,他悲痛之下走火入魔,将对方尽数残杀。 原因查清后,净悟欲以度化之法消去那人身上魔气。 谁知那本来平静下来的人突然魔气爆发,暴起就要杀人,被净思一掌毙命。 净悟永远忘不了,他将那濒死之人抱在怀中,那人恢復清明的眸子注视着他,而后断了气息。 「为什么?」净悟冲上去扯住净思的衣襟,红着眼吼道,「他明明还有救,我们明明有别的办法,你却杀了他?!」 「他魔气已失控,回天乏术,若不杀了他,他便会杀了其他人。」净思面上不为所动,淡漠的话语进入他耳中。 净悟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的人:「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冷静下来也明白那人救不回来了,可是他看到净思面无表情地结束那人性命的时候,后背一阵发冷。 他颤抖着松开了自己的手:「这…这便是你的『无我』道么?让你变得冷血无情,让你变得心无怜悯?」 净思淡色的眸注视着他,回道:「是,这便是『无我』道,我已入道,便要走到最后。」 「这是甚么劳什子的『无我』道?!这是甚么劳什子的佛门修心之法?!」净悟沖他吼道,「若是为了证道成神,变得失去情感,失去自我…我宁愿你我从没进过佛门!」 净悟回到无量山,向念慈辞行:「我要离开无量山。」 「为何?」念慈看着青年,淡声问道。 「这不是我要求的道,」净悟抬头看着佛堂中高坐的佛像,「我有我自己的路走。」 「好罢。」念慈嘆了口气,默默注视着青年背过身,离开了他曾日夜跪拜的佛。 净思拦住了下山的净悟:「你要走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怎么?」净悟沖他露出一个邪气的笑,「你不捨得我么?」 净思看他半晌,忽然抬掌向他攻来。 净悟一惊,忙提刀相抗,可他自小学经偷懒,练武也没净思刻苦,哪里是对方的对手。 两人没打几个回合,净思一掌击在净悟胸口,他被打得倒飞出去,撞在了一颗树上。 「咳咳…」净悟将狼狈的自己撑起来,看向面色淡漠的净思,笑得惨澹,「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大哥了,净思…净思!」 他沖那人吼道:「总有一天,我要向你证明…你是错的。没有佛门心法,没有甚么『无我』『从心』,我也一样能修行,能证道成神!」 他掠过呆立在原地的大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杜衡抱着一堆点心干粮在街上走着,突然一阵血气翻涌,魔气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 他狠狠咳出了一口血,不顾身边人的诧异,跌跌撞撞地向城外跑去。 点心和干粮散落了一地。 第 61 章 忧怖 若见微在客栈里等了多时,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他思虑再三,起身走了出去。 第121页 大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逆着人流,四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走了过去,向身旁一个围观的人问道:「老伯,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那人回道,「听别人说,是一个小伙子走着走着身上突然冒出了黑气,把大傢伙吓了一跳。」 若见微心下一沉,就听旁边另一人插嘴道:「何止呢,我亲眼所见,那小伙子吐了好大一口血……」 若见微变了神情,追问道:「请问你可看清那人相貌了?」 「这…」那人道,「我只知他一头银髮,穿着件紫衣…哎,小伙子,你去哪儿啊?!」 若见微不待那人说完,挤过人群到了最前面,正看到众人围着的地方,掉落一地的点心中,赫然有一滩血迹。 若见微脑子里有根弦骤然绷断了,他跑到那血迹旁边,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点心。 「…去哪儿了?」众人只见那白衣道长失了魂般从地上站了起来,红着眼看向四周,「他…去哪儿了?」 吵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半晌有一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回道:「我…我看到…那年轻人往城外去了…」 他话音方落,眼前的道长已掠出了人群,向城外狂奔而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又一次独自离开? 阿衡…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你。 若见微出了城,沿着大路追寻,途中路过一座小村庄。 有几人自他身旁走过,交谈的话语落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又有魔者杀人啦……」 「就是昨晚的事,老张一家都被残忍杀害了,那场面……」 「我听说有人看到那魔者了,浑身都是黑气,啧啧……」 若见微闻言停下了脚步:「几位,可否让我一观那几名受害者的尸体。」 那几人见他一副修者的打扮,以为是前来除魔的道长,欣然同意带他前去。 老张一家的尸体仍放在自家院中。 尸体脸上都是极度痛苦的表情,可见死之前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其中甚至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若见微检查了尸体上的伤口,稍微松了口气。 不是杜衡干的,杀人者另有其人。 只是这样的话…杜衡又去了哪里? 那几个村民见他神情一片沉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道长可查出些什么了?」 「道长能否替我们抓住这作恶的魔者?」 「道长请为老张一家讨个公道……」 为恶魔者祸害世间,凡人弱小无力反抗,唯有祈求强者护佑,匡扶正义。 阿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方才几个浑身黑气的人闯进了他们家,爹爹外出不在,娘亲为了保护他和小弟,与那些人周旋,结果却被那几人杀害。 他看着娘亲在那些人手中渐渐停止了唿吸,一双不甘的眼睛到死仍注视着他,他害怕极了。 他护着身后的小弟,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提刀向这边走来,以为自己就要死在他们的刀下了。 可是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出现,一个人突然出现,出手解决掉了前一刻还在嚣张的几人。 那人银髮染血,面色似癫似狂,一手提着一人的脑袋,嘴角带笑地向他走来。 阿四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人比之前那些人更像个恶魔。 小弟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裳,他发着抖开口道:「你…你别过来…」 杜衡却像听不到一般,一步一步地逼近眼前之人。 阿四慢慢地退后,突然拉着小弟扭头便跑,却见杜衡眼睛一眯,提步向前,如同拎小鸡一般捉住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弟。 「不!」 阿四眼睁睁看着杜衡伸手掐住了小弟的脖子,年幼的孩童流着泪,无力地挣扎着:「四…四哥…」 阿四一狠心,抓起方才那些人掉在地上的刀,向杜衡腹部刺去:「放开他!」 杜衡先前已受了不少伤,此刻又受了一刀,大量的血从他伤口涌出,他却浑然未觉。 他嘴角溢出了血丝,笑意却越发张狂:「这么急着找死么…」 「…我便成全你!」他说着慢慢缩紧了掐着孩童的手。 阿四瞳孔皱缩,撕心裂肺地吼道:「小五——」 杜衡的动作一顿。 他眼中一片挣扎之色,一时清明一时混沌,嘴角不断有血液流出。 半晌,他缓缓松手,放下了手中的孩童。 阿四见状,连忙跑过去将脸色涨红的小五护在怀中。 小弟脸上都是泪,依在他身上小声地唤道:「四哥…」 阿四心疼极了,他伸手拍拍小弟的背:「别怕。」 杜衡像是暂时恢復了过来,他看着院中的一片狼藉,回想起了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 他走到两个孩子的面前,缓缓蹲下身,伸出了手,像是要安抚地摸摸受到惊吓的两人。 阿四抬手狠狠打掉了他的手:「你休想再碰小五!」 杜衡一愣,眼中一片苦涩:「我…」 阿四却抱着小弟退后了,眼中都是警惕之色:「你离我们远点,你这个恶魔!」 杜衡浑身一震,半晌他踉跄地站起身,再未发一言,慢慢走出了小院。 第122页 血流了一路。 杜衡走到一处树林里,突然失了力气一般,靠着身旁的树缓缓蹲下了身。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他缝缝补补,拼命维持的模样就这样被轻易地打破,露出内里的千疮百孔。 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人间,可这副皮囊之下住着的恶魔,终究会被人识破,将他再次拉入地狱之中。 魔气再次翻涌而上,他勉力压制,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药已经吃完了,他这一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魔气失控却愈来愈频繁。 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不知道见微怎样了。 他会来找我吗?我却…不愿他看到这样的我。 这副模样被谁看到都无所谓,别人害怕也罢、唾弃也罢、不齿也罢…只是…只是…不要让他看到…… 因为我会害怕…害怕他的反应,害怕看到他的表情,害怕他转身离去。 因为我爱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1】 「噗!」杜衡再次吐出血来,他勐地站起身,魔气爆发而出。 不行…不能再…… 他拼命压制着眼底的血色,跌跌撞撞地朝着树林深处跑去。 疼…好疼啊…还要多久才能停下来… 杜衡一头撞上了前面的树,血从他头上流下来,本该是很疼的,但却抵不上他身体里那撕裂般的疼痛。 他却要以这样的疼痛保持清醒。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如果要魔气彻底失控…… 他缓缓抽出了刀。 不如直接…… 刀尖对准了心脏。 反正他早就习惯了…… 他挥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阿衡!」 杜衡的手蓦地一顿。 见微?! 若见微在他身后几步,他看着眼前人满身的伤,心中如针扎一般地疼。 他本是顺着那几个杀人魔者的线索一路追查,却意外发现了那几人的尸体,正是为杜衡所杀。 他又循着这条线索,沿途见到不少被杀的魔者,从他们所中之招可以发现,杜衡在渐渐失控了,他心下焦急,一路紧追,终于找到了这里。 若见微往前一步:「阿衡…」 「别过来!」杜衡背对着他喊道,若见微停了脚步,听到面前之人用几乎乞求的语气对他说,「别过来…见微…求你了…」 若见微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一般,他缓声道:「为什么?阿衡…」 他看着对方浑身都在颤抖,接着道:「…让我看看你,好么?」 杜衡抖得更厉害了:「不要…不要看我…」 若见微的语气坚定:「阿衡,跟我回去。」 杜衡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他的嘴唇在抖:「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满是破碎与悲伤,「对不起…见微…我不是你的阿衡…」 「…我是个疯子,怪物,我的身体里住着恶魔…」 「…他会伤害你,也会伤害别人…」 「…对不起…我把你的阿衡弄丢了…」 对不起,我原本想把他还给你的。 可是太难了。 杜衡绝望地闭起眼,再次抬手挥刀向自己胸口扎去。 他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握住了。 杜衡睁开了眼,眼中是震惊与惧怕;「见微…不要过来…我……」 若见微在他身后,双臂环抱住他握着他的手:「阿衡怎么会被弄丢呢…」 他一根一根地掰开杜衡握着匕首的手指,温柔又坚定。 「…我的阿衡一直在这里啊…」 杜衡瞳孔皱缩,眼泪毫无徵兆地滚落下来。 「…我知道…阿衡没有丢,他只是因为太疼,所以躲起来了…」 「噹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若见微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心疼极了。 他握住杜衡的手抚上对方的心口:「…只要…只要见微摸摸,阿衡就会出来的,对不对…」 温凉的泪水滴落在两人手上。 若见微低头吻上杜衡的侧颈:「…阿衡不是疯子,不是怪物,不是恶魔…」 「…他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杜衡被若见微紧紧拥着,他的颤抖渐渐停止了,魔气随着耳边的话语奇蹟般地平息下来。 「…所以,阿衡愿意跟见微回去么?」 「…好。」 苍梧山。 若瑾领着叶舒在下山的路上走着。 叶舒在苍梧山呆了半月有余,将山中转了个遍,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前面缓缓走来个人影,若瑾忙带着叶舒拐了个弯,走上了另一条路。 「?」叶舒疑惑道,「阿瑾,那是谁呀?」 「嘘,」若瑾竖起个手指抵在他嘴边,「那是我师父,可别让他发现咱俩。」 若关山?! 叶舒马上闭上了嘴,他可不想猝不及防地与长辈见面,那实在太尴尬了。 两人抄小道下了山。 若瑾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不是说来时险些迷了路么。 「没问题的。」叶舒说着掏出了一个千纸鹤。 「这是什么啊?」若瑾好奇道。 「杜护法给我的,说是我只要对这纸鹤说出想去的地方,它就可以为我指引方向。」 第123页 叶舒说着,心下有些感慨,虽然杜衡有时候不太靠谱,可是一路上确实对他颇为照顾,还想到他一个人可能迷路,先替他准备了这纸鹤。 他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半晌叶舒扭扭捏捏地开口道:「如此…我便走了,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啦,」若瑾红着脸道,「你一路小心。」 叶舒朝着千纸鹤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若瑾大声道:「阿瑾!我…我还会来看你的!」 若瑾故意把头扭到一边,小声嘟囔道:「谁要你来看啊。」 嘴边却挂着甜甜的笑。 第 62 章 风月 若关山在路上走着,忽见迎面走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正由丫鬟搀扶着,似是在闲逛。.lingㄚutxt.nét 他动作一顿,随即走上前去,向那妇人拜道:「见过掌门夫人。」 穆晚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若关山,愣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二师兄如今连一声师妹也不肯叫了么?」 语气中一片自嘲之意。 若关山却没回应,只是道:「夫人若无事,在下先告辞了。」 说完就要抬步离开,却被穆晚叫住了:「二师兄!」 若关山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穆晚却是情绪激动,全无方才那种从容,她看着若关山的背影道:「当年的事是我与阿越对不起你…」 若关山听到她话中的「阿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穆晚接着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算恨我,也不该对阿越冷眼相待…」 她语气中不知是嫉妒还是恼恨:「…你们以前多么亲近,可自从他做了掌门,你就再没唤过他一声师兄!」 她这些年少与若关山见面,如今一股脑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怀着连自己也不知的报復心理,想看到若关山失态。 可她等来的只是冷冷的一句话:「夫人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在下告辞。」 若关山说完,未看她一眼,提步走远了。 那挂在剑尾的剑穗随着他步伐轻轻摇晃着。 杜衡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眉宇间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若见微将巾帕打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面上的血污。 他看着眼前人沉静的睡颜,不禁想到重逢后这几个月的事。 初时他捉摸不透对方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的态度,又心惊于杜衡身上偶尔展现出的狠厉与冰冷的魔性,以为物是人非,往事难追,却忍不住沉溺于他对自己与往日无二的温柔。 后来得知了那人在幽都山的种种经歷,只觉得心疼无比,一心想将人留在身边,保护他照顾他,补偿两人错过的时光。 却不知杜衡心中有这么多的挣扎,他把所有的好都给了自己,藏起所有的不堪与痛苦,他小心谨慎又战战兢兢。 真是个大傻瓜。 若见微以手指轻轻摹绘着杜衡的面容,眼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疼惜。 突然他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又浮现了。 似是冥冥之中,又似是本能所趋,他俯下身,在对方额上印下了一吻。 若见微抬起身,忍不住伸手在方才吻过的地方轻轻点了点。 心中奇怪的感觉越来越盛,他总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没等他想个明白,就听到一声轻笑:「见微,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怕是要把我盯出两个洞来了。」 若见微连忙把手收了回来,目光转向一旁道:「你…你何时醒的。」 「当然是…见微亲我的时候就醒了。」杜衡好笑地看着若见微红透的耳朵。 若见微「腾」地从床边起身,朝屋外走去:「我…我给你拿些吃的来。」 「好呀。」杜衡的话里带着笑意,若见微感到脸上更烫了。 若见微端着粥进屋时,杜衡正趴在床上无聊地翻着买来的话本。 看到若见微将粥放在桌上,杜衡立马从床上下来,在桌边端坐好,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若见微与他对视片刻,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递到杜衡嘴边,无奈道,「喝罢。」 「诶。」杜衡乖乖地张开嘴喝下了粥,对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若见微唇边也带了些笑意,他俩一个餵一个喝,不一会儿碗里的粥就下去了大半。 只是杜衡喝着喝着,手就不老实起来。 ……(没想到动手动脚也会被锁呜呜) 若见微被他撩起火来,忍无可忍地放下勺子,抓住了他的双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还吃不吃了?」 「吃呀,」杜衡轻笑着,挣脱束缚抬手搭上对方的脖颈,凑近若见微耳畔道,「见微,你想要吗?」 若见微眼睛一眯,搂住他的腰要把他压在桌上。 ?这和他想的「吃法」不一样啊! 杜衡抵住若见微压下的身子,难得有些慌乱:「见、见、见微,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见微动作微顿:「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杜衡趁他不注意,翻身将两人调了个位置,「还是我来吧。」 若见微眼神微沉,再次调转了两人的位置:「不必了。」 !杜衡感受到对方的炙热,更慌了,忙挣脱道:「这不太好吧…难道我伺候得不好吗?」 第124页 若见微压制着他,嗓音有些沉:「我来。」 杜衡见情势不利,挣扎着脱出他的压制,语无伦次道:「见、见、见微,我…我今天不太舒服,要不咱们改天再…」 他边说边往门口跑去,妄图躲过身后那道想要将他拆吃入腹的眼神。 就在杜衡的手将要挨上房门时,只听「嗖」地一声,一把长剑擦着他侧颊钉在了门上。 ?!杜衡扭头看去,雪亮的剑身正映照出他惊恐的眼神。 「……」杜衡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后背靠在门上,迎着若见微危险的目光,勉强笑道,「见微…我…」 若见微慢慢逼近,教杜衡无所遁逃,他沉声道:「现在就做!」 「……」杜衡肉眼可见地怂了,「好…」 ……(w虽然这里只有一个省略号但作者发了完整版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瞅瞅b) 求如寺。 净思缓缓睁开眼,感到体内灵力充沛,先前侵扰他的魔气已了无踪迹。 「你醒了。」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他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满含慈悲的眼睛。 「请问这里是…」净思坐起身来,打量着屋内的景象。 「这里是求如寺,在下是寺中的方丈。」老者对他行了个佛礼。 净思赶忙回礼,而后问道:「请问同我一起的那人呢?」 「那位大师见你已无碍,便先离开了。」 净思闻言低头,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淡漠:「我知晓了,多谢方丈。」 「无妨,」方丈面上含笑,望进他淡色的眼里,「我观阁下心中有疑惑,不知可否说出,或许我可解答一二。」 净思看着他愣住了。 第 63 章 人间 净思并未立刻回答方丈的问题,只是默默地跟着对方出了房间。 两人在院中慢慢走着,时至初春,院中的树上刚刚泛起些许绿意,吹到面上的风还是凉的。 方丈走到大殿之中,转回头来看着他:「阁下既不愿说出疑惑,那可否先回答我的问题?」 净思点头,就听方丈问道:「我观阁下修为高强,不知阁下修行佛法,也是为了证道成神么?」 「是。」 「世人证道成神,或求长生,或求功德,或求超脱,不知阁下,所求为何?」 「……」净思沉默半晌,回道,「为了…一个答案。」 「哦?」 净思抬头与方丈对视,老者有一双淡然的眼睛,是已经阅尽红尘,而沉淀在眼底的一种波澜不惊的淡然,他在那双眼的注视下,缓缓开口,说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疑惑: 「世人修道,皆以证道成神为最终目标,吾却不明白,成神究竟是否是道途的终点?」 「传闻祖师菩提尊修『因果』道而证道成神,更有人言祖师早已超脱天道。然祖师之『因果』,是否亦勘破神道始终,天地法则?」 「凡人百年一生,死后肉身归于尘土,神魂汇入轮迴,修者道途数百年,若无所成,则与凡人无二,终至身死道消,然神者又何如?」 成神之后,当真可以超脱天地之外,不老不死么?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神者自己知道了。 是故他这些年,一边修行「无我」道,一边在九州游歷,寻找神者踪迹,希望可以一解疑惑。 却见方丈笑而反问:「阁下以为,何为成神?」 净思道:「修行有成,坚守道心,兼得天道眷顾,以致证道成神。」 「如阁下所言,证道成神,犹需顺应天道,故而神者仍需遵守天地法则。天道者为何?『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1】耳。」 「所谓超脱,非是不老不死,不受天道限制,亦非无情无欲,远离红尘,乃是勘破之后的大彻大悟,由此心无尘埃,淡看生死,顺应天道,遵循因果,此为大道也。」 他说这番话时,面容掩映在烛火间,似是与身后佛像如出一辙,低眉静看世间变换,千年未变。 净思久久未能言语,最终朝他深深拜道:「弟子…受教了。」 若见微鲜少睡得如此沉,今日醒来却是神清气爽。 昨晚他初尝禁果,颇有些食髓知味的感觉,且杜衡在下面的样子当真…… 他坐起身来,转头看见身旁的人还睡得很熟。 杜衡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泛红,像是抹了胭脂一般,他的胳膊紧紧搂着若见微的腰。 若见微眼里带了些笑意,伸手拨开熟睡之人面上几根乱发,又忍不住轻轻抚过那安静的面庞。 杜衡似有所感,眼睫颤了颤,却没有睁开,过了片刻,吐息又恢復均匀。 看来昨晚要得有些狠了。 若见微看到那人脖子上的咬痕,眼神一暗,在杜衡唇边轻轻吻了吻,连忙下床去了。 好不容易平息了情动,若见微走回床边穿上衣服,却如何也找不到腰带,这才想起昨晚拿来绑杜衡了。 杜衡还睡着,他怕吵醒对方,小心翼翼地在床上找了一番,仍是不见踪影,回头却瞥见杜衡被子里的身体轻轻地抖着。 「……」若见微黑着脸看着杜衡闭着的眼,半晌无奈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杜衡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睁开眼看向他。 第125页 若见微道:「把我的衣带拿来。」 杜衡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甚么衣带?」嗓音沙哑,透着一丝慵懒。 若见微盯着他,作势要掀他被窝,杜衡忙一把抱住他的腰,拿头蹭了蹭他道:「见微你怎能如此呢?我昨晚被你折腾得好惨,腰都快断了…」 若见微从他手中扯出自己的腰带,就听他继续低低笑道:「况且…你…么?」 若见微动作一顿,从脸上红到了脖子根,难得心虚道:「…是我考虑不周。」 「没事,第一次难免的。」杜衡又把腰带拿在了自己手上,顺势躺到若见微腿上,仰头看着他。 若见微咳了一声:「咳…我…我给你打些水来。」 他伸手要拿回腰带,却被杜衡抽手躲开了。 下一瞬,天旋地转。 等到杜衡回过神来,他已经被若见微按住双手死死压在了床上。 若见微眼中闪着危险的光:「杜五!你想再来一次么?」 杜衡立马松开了抓着他腰带的手,闭眼一动不动地装死去了。 若见微打好沐浴用的水进屋时,杜衡正在床上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头髮。 他走过去将对方打横抱起来,失了遮挡,杜衡一身的痕迹显露出来,还有东西流了下去,偏偏本人搂着他的脖子,一脸纯良。 若见微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快步走到浴桶旁,将对方放入了水中。 他细细地给对方清洗着,杜衡靠在桶边,拿起他一根头髮和自己的一根,兴致勃勃地将两缕头髮换着花样编在一起。 若见微懒得理他,待要洗头时,才拍掉了他还在编头髮的手。 杜衡瘪了瘪嘴,颇不情愿地放下了头髮。 若见微要给杜衡清理,结果被他撩拨得两人又闹了一阵,等到杜衡被若见微从水里捞出来时,他全身都泛着红色,也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别的。 若见微让杜衡靠在床头,拿毛巾为他擦着头,杜衡闭着眼,半晌开口道:「见微吶,待此间事了,你有何打算呀?」 若见微动作不停,答道:「带你回苍梧山,之后…」 他的声音中含着温柔:「…之后,便如你当初所说,在山上时练剑修道,在山下时四处游歷,除魔驱邪…」 他对证道成神之事并无过分的执着,以为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其它不如顺其自然,只要…… 「…你呢?」他最后问。 「我跟着你。」杜衡仰头看他,嘴角噙着笑,「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虽然他身上还有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谜团,虽然不知道此番努力是否真的可以压制魔气,虽然他曾彷徨迷惘。 但只要在他身边,他就仍在这人间。 若见微与他对视,然后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千机门。 姬璇自噩梦中惊醒,勐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 司空阙见状,忙来到他身边,一边为他疏导灵气,一边道:「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姬璇无神的双眼转向他这边,摸索着抓住他袖子,开口道:「快…拿来纸笔…」 司空阙看他神情焦急,不疑有他,忙拿过纸笔:「拿来了。」 「我说,你写。」姬璇又扯着他的袖子。 司空阙提笔,随姬璇言语在纸上留字,却是越写越心惊: 「道不道,佛不佛,神非神,魔非魔; 祸起九州,神器俱现,十方合一,众神皆隐。」 「这是…」 「『太卜』之上的卜词。」 幽都山。 凤止拿着此番夺得的神器,提步走进了后山山洞的阵法中。 千年前封魔之战中妖族出力最多,不仅封印之地选在九丘之一的首丘,「孔雀明王」更是亲率部下与众多族人前往与魔者对战。 最终十神封印魔头凝玄,彼时凤止带着族人在别处作战,故而并未与魔头正面对上,战至最终,族人与战友俱战死,他拖着一身伤躯,独自一人前往找寻圣君下落。 却只找到了君上渐渐消散的身躯。 他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曾为当世最强者的「孔雀明王」,他最仰慕的妖族圣君,对属下对族人都那么温柔的君上,如今正在他怀中变得气息微弱,神魂破碎。 他做了一个极其大胆却永不后悔的决定。 世传凤凰一族有涅槃之力,其实是因为族中宝物「涅槃珠」有生白骨活血肉之功效。 起死回生乃逆天之举,并无人能做到,因为死后肉身归尘,神魂投入轮迴,而轮迴之事,最是难以操控干扰。 但若仍留有一线生机,则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可以「涅槃珠」恢復生气。 凤止将「涅槃珠」放入了孔宴体内。 「涅槃」之力显现,暂且保住了孔宴的身躯,但神魂已损,却无法用「涅槃珠」修復。 他将孔宴的身躯藏在了幽都山中,开始四处寻找修復神魂的方法。 期间遇到了不少零散的残存妖族血脉,他将他们带回了幽都山安置。 修復神魂之法渺茫难寻,他找了几百年,试了许多方法,皆以失败告终。 孔宴仍在那里躺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他,或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人的面庞,或是一个人同他说些以前的事。 他的话自然是无人回应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斯人如旧,他的思念却疯狂滋长。 第126页 明明人就在眼前,可他的一腔爱意无法得到回应。 终于有一次,他在与人争斗中,难以自控地出手杀了对方。 他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满目的血红,笑得惨澹又疯狂。 他堕魔了。 曾经跟随妖族圣君平定叛乱,除魔护世的凤座,堕魔了。 爱入膏肓,执念成魔。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一个黑衣人找上门来,说他有修復神魂的方法。 凤止不信,那人却说可以现场一试,只是需要神器之力协助。 他看着那人信誓旦旦的模样,他说,好。 那人开始画阵,阵法结成后,将孔宴冰棺安置在阵眼,又挥手拿出「白帝」与「晦昼」放在阵中。棂魊尛裞 他问神器何来,那人说机缘所得,他便未深究。 但见阵法缓缓运转,有神器之力从两个神器中流出,汇入孔宴额间神印,竟真的在修復对方的神魂。 他欣喜若狂,尽管怀疑此人目的来歷,但所有的一切皆被得知君上神魂可以修復的喜悦取代。 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不愿放过。 大不了功成之后再杀了此人,他想。 他找了几百年,他等不下去了。 他要试试。 阵法原理非常简单,将神器之力抽出,而后转入孔宴神魂进行修復,一种神器之力效果有限,故而需要多个神器配合互补,若是收集神器愈多,自是效果愈佳。 他说好,又问,你想要什么? 那人笑,自然也是神器之力,你我合作,一同寻找神器下落如何? 他答,好。 合作就此展开,他开始在九州之上四处探寻神器踪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歷一番恶斗,他找到了君上遗落的神器「俱缘」扇。 唤来当初那黑衣人,那人问,你想见他吗? 凤止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可以么? 那人稍微修改阵法,将主阵眼布在「俱缘」上,说,只要再有一种神器之力汇入,并同时启动主阵眼,便能见到他了。 现有的神器都已用过,他迫不及待地找寻下一个目标。 九州之上渐渐有了魔者第一人凤止之说,不少人或主动或被迫投入幽都山,他也不反对,多一些人替他寻找神器总是好的。 幽都山成了九州第一大的魔门,以四处抢夺神器,滥杀无辜而凶名在外。 但是这些都不是凤止在意的,他要的只是神器,可以让君上恢復的神器之力。 仙门百家亦有得保存神器者,他不想正面对上,引得百家反扑,便在九州寻找剩下的散失神器。 他找到了一个拥有「转轮」之力的少年。 此时距离封魔之战已过去了千年之久。 「转轮」特殊,一次取得的神器之力有限,需得多次取得汇入阵法。 至于具体是多少次,他不在意。 他拿着盛有「转轮」之力的血液,步入阵法时竟有些紧张。 他知道自己已经背负无数血债罪孽。 可是他不后悔。 他终于见到君上了。 那人一如千年前一般轻轻抚上他发顶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仿佛这一千年是一场梦,封魔之战也是一场梦。 仿佛他与他,仍在初识的那曲箫声中。 凤凰台上箫声动,一眼惊鸿梦千年。 神魂之力维持的幻境坚持不了多久,他回到阵法中时还有些恍惚。 但是他知道,距离君上真正恢復,已经不远了。 回忆到此结束,凤止挥袖将「离徽」、「太卜」与「溯世」放入阵中。 一时阵中金光大盛,神器之力随阵法运转纷纷汇入阵眼的「俱缘」与冰棺之中。 凤止心中紧张,疾步跑到冰棺旁。 但见阵法渐渐平息,四周归于平静。 凤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棺中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卷五·菩提缘》完—— 第 64 章 惊变 先前说到浮玉山在广野之南,算是仙门百家之中地处最南的门派了。 浮玉山往南,就是黑水河。 渡过黑水河就到了幽都山,当今世上最大的魔门,也是当今九州凡人足迹所至的最南端。 幽都山以南,统称为九丘,正是千年前妖族兴盛之时的聚居地。如今却是鲜有人迹,一片荒芜。 九丘西部,有一地名首丘,乃是千年前封魔大战时十神封印魔头凝玄之处。 不过千年来世人对此地知之甚少,更少有人踏足这里,因而当世之人对首丘样貌及封印情况大多模煳不清。 不过今日,这片无人之境的宁静却被一阵脚步声打破了。 乐正岚一边四处寻找荼罗花的下落,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粗心大意。 都怪她走得太急,既没问清首丘到底在九丘中的哪个地方,也不知道荼罗花的样子,结果到了地广人稀的九丘才抓了瞎。 幸好沿途探寻的时候碰到了一小簇残存的妖族,这才向他们打听到首丘的具体位置以及荼罗花的模样。 兴许是她拥有一半的妖族血脉的缘故,那些妖族对她的态度很是亲近,连荼罗花这种只存在于流传中的植物也费力翻阅族中记载为她找到了记录。 乐正岚想到这儿,掏出了她拓印下的九丘地图和荼罗花画像。 第127页 妖族虽然几近灭族,族中的文献记载倒是保存得较为完好,她见其中的记述十分详尽,甚至还配有图画。可见当年妖族兴盛时,文化风土必定十分繁荣。 可惜封魔之战后妖族元气大伤,多少繁华尽付东流水,一去不还了。 按照地图指示,再翻过眼前这座小山,便是荼罗花生长之处了。 乐正岚收起感慨,加快了速度。 只是登上山顶之后,眼前所见之景却令她大惊失色。 妖族记载之中,荼罗花乃是生长在山谷的白色小花,而出现在乐正岚面前的,却是由浓重的魔气笼罩的山谷,以及漫山遍野的几乎全是黑色的花朵。 山谷中,犹能感觉到残存的阵法之力。 这景象再明显不过—— 千年之前被封印的魔头,早已破封而出了。 九丘之东,有一地名为凤丘,其间有竹林万千,正是千年前凤凰一族隐居之地。 凤丘以南,澧江水自西向东流淌而过,歷经千年而不休。 时下江雨霏霏,一叶扁舟正于江上漂流而下,朦胧中有宛转箫声迴荡在江面上。 一人身披天青色外袍立于船头,正手持玉箫吹奏。但见其眼眸轻阖,面上一派沉静淡然之色,似是凌虚御风,要与江天融为一体。 凤止坐在船尾,用一只手轻轻捧起一掬江水,又任由其在指间流下,耳畔箫声不绝,他凝视着江面,兀自出着神。棂魊尛裞 忽觉头上一沉,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止,在发什么呆?」 凤止这才反应过来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头看去,是孔宴与他并排坐在了一起。 「没什么,」凤止看着眼前人如玉的面容,脸上有些发热,他忙把眼神瞟向别处,小声道,「君上不要总是摸我的头了。」 「为何?」孔宴笑道,「阿止这么可爱,我忍不住呀。」 凤止脸上唰地红了,「君上仍如从前一般爱捉弄人。」 孔宴甦醒后,他既欣喜又胆战心惊。 他在神魂之境中与孔宴见面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魔气,如今更是怕君上嫌弃自己这副妖不妖,魔不魔的模样。 谁知对方对他堕魔的原因与用来修復神魂的阵法只字未问,只是先向他询问了幽都山中现存妖族的状况,然后便领着他来这里重游故地。 千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妖族一统,圣君治下文臣武将能人辈出,却在封魔之战之后尽数陨落,如今也只剩这君臣二人了。 小舟在江边靠岸,孔宴率先步下了船,向竹林中走去。 凤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人挺拔的背影与鸦色的发,不由得想起以前的事。 世人只知妖族圣君实力强大,战场上杀伐果断,一统九丘,后又在为政上广施德政,教化百妖,让妖族达到了空前的繁盛,因此得天道眷顾,证道成神,位居十神之首。彼时人们每当谈起他总是崇拜与敬畏居多。 实则身边人都知晓,孔宴性格沉静温润,平易近人,对下属谦和有礼,偶尔还开个玩笑,闲暇时吟诗作画,游歷山水,平日里总是一副文士的打扮,身上无半点戾气。 《九州志·博物篇》中被传得神乎其神,有明王神力加持的神器「俱缘」,乃是有次孔宴一时兴起,用自己的翎羽做的用来把玩的摺扇。 「这么久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孔宴抬扇接住一片落下的竹叶,笑道,「当初你我与毕方、重明几个总是来此喝酒偷闲,最后少不得被白岐叫回去数落一顿。」 凤止听着眼里也带了些笑意:「那是因为君上把政务都丢给他处理,他喝不到酒,心里气得紧。」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彼时君臣和睦,其乐融融。谁也未曾料到后来魔祸四起,妖族深受其害,孔宴为护族人,带领部下平定各方祸患,又追查魔祸源头,最后集结十神与众人之力封印魔头,战至力竭,身魂俱重伤。 妖族圣君,十神之首,得此名号,亦承此重任。夙兴夜寐,殚心竭虑,身先士卒,这是孔宴的选择。 这是…他毕生追随的君王,他的神明。 九州西南。 愈靠近尔是山地界,寺庙渐渐多了起来,不论城中郊外,总能见着已有几百年的古寺宝剎,有些已经破败不堪,有些仍旧香火鼎盛。 若见微随杜衡走进一间看起来荒废许久的破庙中。 大殿中央高台上的金身佛像已掉了漆,露出里面木质的胎身,莫名有种沧桑的意味。 杜衡站在佛前,垂首双手合十,默默行了个佛礼。 阳光从外面漏进来,洒在佛像与礼佛的人身上,形成微妙的光与影。 若见微看着立于光中的人,杜衡腕上的菩提串静静反射出五彩的光,竟让人有些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幻还是真。 现下明明是早春季节,这里气候却暖得很,城里的人们大多着短衫,露着小麦色的肌肤,顶着太阳外出作业。 此处的风俗人情与广野之上的城池不大相同,杜衡与若见微走在街上,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找寻有趣的东西。 「哇见微,方才那个人骑的是大象吧,好长的鼻子…」 「哇,这么大颗的翡翠,在其他地方可没有诶…」 第128页 「前面是在赌玉吗?要不我们也去试一下,我『杜半仙』眼光一定不差…」 「…诶诶诶,干嘛拉我走啊…」 若见微目不斜视,扯着杜衡往前走:「你我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间了,还是快些赶路为好。」 杜衡身上魔气虽被他以灵力压制,但仍需尽快找到解决之法。 「唉,咱俩第一次来,这里这么多新鲜的东西,不试试看岂不是很亏?」杜衡道,「反正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嘛。」 「我们在之前几个城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若见微无情地拆穿他。 杜衡只好跟着若见微继续往前走,一双眼却仍是四处乱瞟。 突然,他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见微,你看那个!」 若见微不欲理他,谁知杜衡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你又发现什么了…」若见微无奈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正见一个小摊前摆着一个个黄色椭球状、浑身长满刺的水果,而摊主正拿着一把刀切开了其中一个,鲜嫩的果肉露出来,引得行人前去围观购买。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杜衡两眼发光,「见微,我们也买一个呗。」 「…好罢。」若见微确信,要是不买的话杜衡能在这儿一直盯着。 他两人往那摊前走了几步,若见微忽然眉头一皱,停下来道:「这…这是什么味道?」 那水果的味道着实…太大了些。 他不由打了退堂鼓:「我看还是别买了。」 说罢就要接着往原路走,却见杜衡拽住他道:「哎呀见微,你不能因为它有点臭味就放弃呀,我看那么多人买,这东西一定很好吃,就像臭豆腐一样。」 他不说还好,说到臭豆腐,更加坚定了若见微离开的想法:「不买了。」 他上次被杜衡哄骗着吃了一顿臭豆腐,那味道在他记忆里挥之不去,当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哎哎别呀…」杜衡被若见微用力拉走了,只是眼睛仍幽幽地盯着那水果不肯挪开。 两人又走了一阵,杜衡以走累了为理由,坚持要在这城中住一天。 若见微:「我看你方才逛得挺起劲的。」 杜衡哼哼道:「方才是方才,我现在累了。」 若见微面无表情:「我抱你走。」 「唉不不不不必了,」杜衡忙拒绝了,又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况且我昨晚太过,怕见微你不好受,你看…」 他说着用手搂上若见微的腰:「…要不我们便到客栈歇歇罢。」 若见微两耳一红,拍掉在自己腰上乱摸的手,妥协道:「那…好罢。」 两人找了间客栈歇下,时近傍晚,杜衡说要下楼点些晚饭,叫若见微在屋内等着。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将饭菜都端进了屋里,却不见了杜衡的身影。 若见微奇道:「请问那位点菜的客人呢?」 「您说和您一起的那位公子啊,」店小二回道,「他点完菜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若见微想到什么,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知道了,多谢。」 小二被他周身寒气吓到了,布完菜后忙退出了房间。 夜色渐深,客栈中的人大多睡下了,却见一个身影摸黑进了客栈,来到柜檯前轻声唤了句「小二」。 正打瞌睡的店小二勐地惊醒,看到面前突然出现的黑影,险些叫了出来,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请问天字号房内的那位公子可歇下了?」 小二忙点了点头,那人又道了声「多谢」,等他定下神来,早不见了对方的身影。 却说那黑影偷偷摸摸地上了楼,蹑手蹑脚地要往房间走去。正在此时,走道里冷不丁响起一声: 「你还记得回来。」 若见微提着灯自黑暗中走出,冷着脸看向面前的人。 灯光照亮了杜衡惊慌的表情,他讪讪笑道:「见…见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 若见微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没…没什么呀。」杜衡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休要狡辩!」若见微气道,「就算你洗过澡,我也闻到你身上的臭味了!」 「杜五!你多大了,还背着我出去偷吃!」 「嘿嘿,」杜衡不知哪来的胆子,听了他气愤的话,反而大剌剌地将背后藏着的东西捧到若见微面前,「见微你别生气嘛,我跟你说,这个叫榴槤,可好吃了…」 他不怕死地狡辩道:「…我可没有背着你偷吃啊,这不是还给你留了半个,你要不尝尝?」 若见微面色随他的话越来越黑,最后忍无可忍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那就在外面吃个够罢!」 说完径直走进了屋里,将杜衡连同他的半个榴槤关在了门外。 凤止在梦中惊醒,勐地坐了起来。 一旁的孔宴见状,关切道:「阿止?你没事罢?」 「没事…」凤止心中一凛,方才他感应到了谢涔的气息正出现在幽都山,此人怎么偏偏选在此时来找他? 「…君上,我要先回幽都山一趟。」凤止说着走出屋外。 「发生何事了?」孔宴追上他的脚步,「我与你一同回去。」 「只是山中琐事,我去即可。」凤止回头对孔宴笑道,「君上才恢復不久,在这凤丘竹林多转转罢。」 第129页 杜衡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软磨硬泡,向若见微承认了自己的不对,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才把若见微哄好。 两人继续赶路,却不想碰到了一位意外之人。 「阿夜?」若见微看着面前的青年,心脏没由来的一阵狂跳,「你怎么来了?」 「大师兄…」向来顽皮的三师弟颜沉夜此刻无精打采,一双眼红红地看向他,「师父死了。」 第 65 章 非神 65.非神 若见微大脑空白了一瞬。 「你…你说什么?」 「师兄…」颜沉夜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师父他…被人杀害了。」 若见微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被杜衡扶住了,他喃喃重复道:「师父…死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颜沉夜,要从对方的言语表情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破绽,以此对抗这被血淋淋捅到自己面前的事实。 可是失败了。 气氛一时静的可怕,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杜衡感受到来自若见微身上细微的颤抖,默默抓紧了他的手,开口对颜沉夜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见微此刻像是方从溺水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他深唿吸了一口气,接道:「阿夜,将事情始末…告知我。」 杜衡扶着若见微到桌旁坐定,又招唿颜沉夜落座。 颜沉夜坐下后并未立即开口,先是看向杜衡,又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欲言又止。 「不必顾忌阿衡。」若见微看出他的疑虑,回道。 「哦…哦,」颜沉夜心想阿瑾师妹说的果然都是真的,復又将心思转回正事上,正色道,「就是昨日发生的事。之前我…贪玩未曾注意,阿瑾说半月前师父回到山中后一直未曾外出。」 「期间他曾与二师兄和小师妹见过一面,然后昨日早上洒扫的弟子在论剑台中发现了…师父的遗体。」 颜沉夜说到最后有些哽咽:「师父被人一剑穿心…不仅如此,赶来的上官师兄说…」 他忽然噤了声,抬眼看向对面的若见微。 若见微腰背挺直,一只手放在桌上,看似气息未变,可杜衡却看到他的嘴唇抿得死死的,面上毫无血色,不知用了多大的气力才维持住这副坚强的模样。 无声地嘆了口气,杜衡将手覆上若见微放在桌上的手,对颜沉夜道:「无妨,你接着说吧。」 颜沉夜却表情古怪,像是下面的内容难以启齿,他斟酌再三,才接着道:「上官师兄说…师父心口的剑伤…乃是『昭明』剑所致。」 若见微的手蓦地收紧了,指甲嵌入皮肉里,他却恍若未觉。 他此刻心里纷乱无比,箇中滋味混杂在一起,头脑却仍旧清醒地剖析着颜沉夜话中的意思。 师父是被「昭明」一剑穿心,而能够使用「昭明」剑的,唯有…… 「掌门呢?」若见微开口问道,这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嗓子发哑。 颜沉夜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了一跳,对上杜衡安抚的眼神,又继续道:「掌门失踪了…正是与师父被害同时发生的事。」 「现下山中乱成了一锅粥,流言与猜测不断,人心浮动。二师兄与小师妹安顿师父与门中弟子,上官师兄暂代掌门之位,让我前来请大师兄回去主持大局。」 颜沉夜语含期待,若见微却低着头,并未立刻答应。 杜衡看出他的顾虑,握紧他的手道:「我与你一同回去。」 若见微手脚冰凉,闻言抬头看向他,眼中是少有的茫然无措:「可是你身上的魔气须尽快压制…」 「咳,」颜沉夜此时却颇不自然地打断了两人,「那个…我不是有意要拒绝嫂…额…杜护法的好意…」 「…只是,近来各门派皆受魔祸侵扰,保管神器的仙门受创更甚,天枢台被灭,榣山乐府府主重伤昏迷,种种迹象皆表明是幽都山所为。」 「…此次变故发生后,山中亦有不少弟子认为与幽都山脱不了干系,所以左护法此时前去恐怕…」 他话未说完,杜衡已明了他的担忧。 且不说这些事与杜衡皆无关,他如今虽与凤止闹翻,却还担着幽都山左护法的名头,此时去幽都山,自己受众口攻讦不说,还会使见微立于难堪之地。 「既然如此,见微你先与师弟回去,我一人往尔是山走一趟。」杜衡下了决定,站起身来。 若见微心绪不宁,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强行定下神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颜沉夜率先往屋外走去,若见微心不在焉地跟着他的脚步,忽然袍袖被身后人拉住了。 「嗯?」若见微转回身来,正被杜衡抱了个满怀。 「万事小心,」杜衡凑到他耳边道,「等我之后偷偷去苍梧山找你。」 说完安抚性地在若见微唇边落下了一吻。 他的亲吻与怀抱皆带着安定的温度,让若见微的心思稍稍定了下来:「好。」 颜沉夜:…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人? 幽都山。 罗生正盘腿坐在屋内,努力运起全身功法压制自己的心魔。 这心魔出现得过于蹊跷,不似自然产生,更像被什么引导而成。此刻他周身被魔气包围,眉间隐现一道黑痕。 罗生本是修习正宗刀法出身,却因为修行时急于寻求突破而导致经脉逆行,堕入魔道。 第130页 修道或修魔,他本身并未在意区别,不过是变强的方法罢了。他承认自己的野心,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一步步往上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彻底魔化,失去心智,被魔气控制。 只是…… 「你不是想要变强吗?接受我…我就能帮你实现你这么多年汲汲营营想要得到的东西…」 心魔的声音迴响在耳畔。 「…实力…地位…权力…你的欲望不外乎此…」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罗生双眼紧闭,嘴角溢出血丝:「不…」 他不想被操纵,他要亲手得到想要的一切。 「呵…真是可笑的坚持…」 「可惜…你早已坏事做尽,成为人人唾弃的魔头。本就身在地狱之中,却还妄想阻止自己继续堕落下去…」 那声音冰冷诡谲,随着愈发浓重的魔气,丝丝缕缕地钻入罗生的骨髓。 「不——」罗生痛苦地大喊着,可声音终被包裹住自己的魔气淹没。 窗外,一人转身离去,留下一声嘲讽的轻笑。 谢涔在幽都山一路走走停停,像是前来游玩的客人一般,晃晃悠悠地上了山。 甫踏入掌门住处的院门,就见凤止一脸杀气地看向自己。 「嗨呀,」谢涔笑道,「掌门何故这样看着我,我以为掌门夙愿得偿,该是满面春风才是。」 「不必卖弄口舌,」凤止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呵呵…」谢涔以袖掩唇,「我来是提醒掌门,莫要忘了我们的协议。虽然你家那位大人已经甦醒,但神器可尚未集齐,况且…你未发现吗…」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抬眼戏嚯地看向对面的红衣男子:「…那位的神力并没有恢復完全吧。」 凤止眸色渐深,道:「吾自然没忘了与你的约定。不过记得早前你便说过——」 他与谢涔对视一眼,「——『昭明』剑早就是囊中之物了。」 「掌门真是好记性,」谢涔道,「算算时间,『昭明』该在来此的路上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仔细数了数:「如此一来,尚未现身的神器便只有『古月』剑了。」 「无妨,剩余神器尽在吾处,是吾该感谢先生相助。」 凤止话音方落,忽然出手向谢涔掠去,电光火石间,未及反应的谢涔已被掐住了咽喉。 「剩下的事便教给吾罢,先生可以安息了。」 说着他收紧了手,同时释放全身妖力,欲将谢涔置之死地。 凤凰妖力化作烈火将谢涔全身包围,凤止双眼一眯,就要继续使力。 却见谢涔突然伸手搭在了他掐着自己的手臂上。 「呵呵呵…我以为你还要安分一段时间才动手,没想到这么心急…」 凤止动作一顿,眼睁睁看着自己放出的凤凰火被对方轻易熄灭。 「…一出手就是凤凰火焚心,真是果断狠辣,不愧是孔宴家的小凤凰…」 凤止心道糟糕,想要抽身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 ——竟是他周身早被如墨般浓得化不开的魔气控制住了。 「你!」 「…可惜,这样就想杀我,还差得远呢!」 谢涔说罢,轻松掰开自己脖子上的手指,笑着捏碎了对方的指骨。 「呃——」凤止死死咬住自己嘴唇,却仍有血丝溢了出来。 谢涔一招手,那魔气化为一道道绳索,紧紧缠住了凤止的全身,最后绞住了他的脖颈。 「方才你说什么…唔…让我安息?」 身上的束缚不断收紧,凤止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妖力来,心下发凉。 「既然你要这么着急…那便先送你去安息罢!」 凤止全身被勒出血痕来,流出的血浸透了他的红衣。 「住手!」 忽听一道带着怒意的呵斥声响起,随即一阵风刃划过,将裹着凤止的魔气尽数割裂。 凤止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正被一个带着些凉意的怀抱稳稳接住。 「君上……」 孔宴踏风而来,在地上站定,却在看清对面之人后迟疑了一瞬:「你是…凝玄?!」 方才他赶来时正察觉到熟悉的魔气,无疑正是来自千年前的那个魔头,只是…… 面前之人身上却全无半点魔气,更遑论凝玄的气息了。 难怪凤止与对方试探这么久,并未发现他的破绽。 孔宴面色沉了下来,先前他只以为凤止收集神器为他修復神魂的阵法是歪打正着,毕竟这方法太过冒险,且所试的对象乃是神者,该是不会有人尝试过才对。 他没有阻止,乃是因为当年「连山君」隐晦告知他的预言,十方神器早晚要归于一处。 故而顺其自然,默许了凤止的行动,只待自己恢復,自有力量摆平一切。 如今看来,这一切皆是凝玄策划已久,那他的恢復也在对方计划之内…… 却见凝玄看着他忽然笑了:「真是许久不见吶,『孔雀明王』大人…你竟连我也认不出了么?」 他状似惋惜道:「可真叫我伤心吶。」 不可能,孔宴想道,凝玄破封而出了? 当初集结十方神器之力,设下阵法封印凝玄,可是「连山君」归藏依照卜卦,窥视天机之后,亲口告诉他的方法。 第131页 十神各持联通神魂的本命神器,作为阵法阵眼,将凝玄封印在首丘,本该万无一失才对。 凝玄不可能强行破封而出,当初众人合力将他重伤,他早没有了破封的实力。 那就只能是…当初的封印出了问题。 「是谁?」孔宴将凤止安顿在一旁,回身问道。 就见一人携双刀破空直直击向孔宴面门,孔宴伸手化出「俱缘」格挡,一边开口冷冷道:「『杳冥君』。」 「是我。」虞渊一边变换招式狠狠攻向孔宴,一边面无表情地答道。 「为何?」孔宴问道,「你也被他控制了?」 千年前凝玄为祸九州之时,正是由他的魔气侵扰他人神智,引得修者堕魔,凡人魔化,成为他的走狗,为他所控制。 当然也有堕魔修士主动归顺他的,孔宴却不愿这么想。 只是有人并不给他留有余地。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明王大人还不肯认清事实么?」谢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杳冥君』可是自愿与我为伍,替我解开『晦昼』刀的封印,让我一缕神魂得以破封而出的啊!」 「之后我与他一同谋划,借琅环阁阁主的身份,以《九州志》放出神器消息,引导世人帮我找寻神器,一一破除封印…」 「…又找上你家小凤凰,以替你修復神魂为利,让他甘心替我收集神器,如今…你尚未恢復完全,我却已经接近功成了。」 孔宴心里凉了半截,当年的十神伤的伤,亡的亡,如今再见故人,却已是倒戈相向。 「为何?」 回答他的却是虞渊毫无保留且愈发狠厉的招式。 「而且…明王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谢涔也加入了战圈,「要彻底引导十神入魔,为我所用,可是要消耗我大量魔气呢…」 孔宴神力未能恢復完全,纵使之前实力强大,此刻在两人围攻之下,也渐渐落了下风。 凤止在一旁看得心焦,后悔自己引狼入室,更恼恨此刻无力相助。 孔宴双手架住虞渊迎面而来的双刀,却见谢涔一掌抵在了自己的后心。 凤止看到这情景,忽然想到了什么,喊道:「不——」 「…不过,」谢涔笑嘻嘻地接上了之前未说完的话,「若是为了十神之首的『孔雀明王』大人,我倒是愿意一试。」 但见他手中冒出魔气,直直打入了孔宴后心。 凤止瞳孔皱缩:「不可——君上!」 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孔宴。 虞渊见计划达成,抽刀回身落在远处。 孔宴运起神力抵挡,却发觉神力遇阻,似是有阵法烙印在他神魂之上,引导魔气流入他的经脉。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凝玄:「你怎能……」 他话未说完,便被铺天盖地的魔气席捲包围,凤止使出妖力想要破开,却发现孔宴的脚下忽然生出了一道阵法,将他的力量阻隔在外。 那阵法的纹路自孔宴脚下蔓延向他而来,凤止见状生生呆住了。 只因这纹路他再清晰不过了——正是他用来转化神器之力,修復孔宴神魂的阵法! 脑中有根弦绷断了,凤止仿佛忽然间被抽去了所有气力,直直跪了下去。 「不可能…」他双眼无神,口中喃喃道,「不会的…」 「如何不可能?」谢涔走到他身旁,声音带着戏嚯与嘲讽。 凤止勐地起身,揪起他的衣领怒道:「你对君上做了什么?你骗我?!」 「我可没有骗你啊,小凤凰,」谢涔嘴角仍挂着笑,「这阵法的原理便是如此,烙印在神魂之上,吸收外力来增强阵法,同时修补神魂。」 「只是…若吸收的是神器之力,便是单纯的恢復之法,若吸收的是魔气,自然是…堕、神、为、魔。」 「你骗我!!!」凤止疯狂道,「你害了君上——我杀了你!」 「我害了他?」谢涔一把撤掉凤止拽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道,「小凤凰,莫要欺骗自己了。」 「将我领进孔宴藏身之处的人是谁?让我布下阵法一试的人是谁?替我收集神器,增强阵法的人又是谁?」 凤止面色惨白,发起抖来:「是我…是我…」 「是啊,」谢涔伸手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拍了拍,「是你——亲手害了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处阵法亦完成了运作,但见烟尘随黑气一同散去,露出里面一身邪气的人。 孔宴周身的气质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原本宝石般蓝绿色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血色,额间的雀羽神印亦被黑色印记取代,隐隐有魔气环绕在他身边,让他显得妖异非常。 「呵,」谢涔看向缓缓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语气轻快道,「这算是我最完美的一件作品了。」 凤止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开口唤道:「君上?君上?」 那人却无半点反应,仍旧直直朝向谢涔。 谢涔眼里带了些笑意:「孔宴?」 「我在。」仍旧与先前无二的声音,却说出让凤止绝望的话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涔笑道,「小凤凰,你看好了,他已不是你的君上了。」 「不…不…」凤止后退了一步,痛苦地拿手捂住自己的脸,仍旧不愿相信这一切。 他倏然拿下手来,狠狠看向谢涔:「凝玄!你这魔头,我不会放过你!」 第132页 「怎样?你还想杀我么?」谢涔看向他,「现下可没人帮你了哦。」 「你若敢带着君上走出这里半步,我必倾整个幽都山之力追杀你!」凤止威胁道。 「噗,」谁知谢涔不以为意,反而笑了,「小凤凰呀,你可真是天真,你当真以为…现下的幽都山还会听你的话么?」 凤止愣在当场,忽然明白过来:「你!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你利用我!!!」 「是啊,」谢涔仍旧笑着,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本来…我是想连你一同收入麾下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说着转向孔宴,吐出一句无情的话语:「孔宴,杀了他。」 凤止立在原地,看着昔日温柔的人眼带冰冷,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君上……」他像是不甘心,仍旧执拗地喊着。 孔宴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伸手抓住凤止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袭来,凤止心中彻底变得冰凉。 他费劲心思,辗转千年,想要救回昔日贵为十神之首的君上。 为此,他甘愿入魔,堕入修罗,只要那人能重回云端。 却不想,他亲手将自己的神推入了地狱。 第 66 章 错过 幽都山之上,殃云密布,魔氛四溢。 众门人齐聚掌门居处,看向坐在上首的人。 谢涔此刻已变回了凝玄的模样,正以手支颐,含笑打量着众人。 他一头白髮披散,额间一枚红色印记,容貌与谢涔有三分相似,却全无之前那般的书生气,一双血眸之中满是嘲弄之意。 虞渊与孔宴分站在他左右,默然不语。 人群一直在躁动,不一会儿,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你是何人?何故将我们召集在此?」 先前凝玄上山时,已将自己的魔气暗暗打入山中之人体内,只是因各人情况不同,所以并非所有的人都被他所控制。 此言一出,人群骤然安静下来,众人都向凝玄望去,等待他的说辞。 凝玄轻笑一声,回道:「我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只是想通知尔等…」 「…幽都山以后,便是我做主了。」 !什么?凝玄要控制幽都山? 那掌门凤止呢?他又在何处? 不少尚且清醒的人心念电转,都在揣摩这句话中传达的讯息。 片刻,但见人群之中罗生等人最先跪下,向上首行礼道:「见过掌门。」 这其中有被魔气控制的人,亦有清醒之人隐隐猜到了什么,选择投靠顺从。 却也有不服气的人要问个究竟—— 「我不服!」 但见惠影步出人群,一旁的林昧见状想要拉住他,却已来不及。 惠影走到最前方,直视着凝玄问道:「阁下此话何意?是不将凤掌门及我等放在眼内吗?!」 他语含挑衅,释放自身魔气,欲给予对方威胁。 想他好歹是幽都山一方堂主,怎能忍受被一个来歷不明之人踩在头上。 却见凝玄动作未变,看向他笑道:「我既然说这话,你该明白凤止怎样了吧…」 他语气稍顿,众人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不少修为尚浅的人已开始七窍出血。 凝玄冰冷且不含丝毫感情的话继续响起:「至于你么…」 惠影突然觉得背后发毛,他额上冷汗直流,鼻尖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 林昧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惠影未发一语,甚至没有做出反应,就在转眼之间化成了一片血雾。 而后连同肉身与神魂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太…太强了…林昧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这个人,太恐怖了! 凝玄轻轻掸了掸袖口的尘土,接着道:「我此番是通知尔等,非是商量,若还有人有异议…」 接下来的话并未出口,众人却都了解他的意思。 惠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扑通」「扑通」剩余的人接二连三地跪下,俯首于这绝对的威压与实力之下。 林昧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跪倒在地低下头拜道: 「见过掌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凝玄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人头,笑得邪肆。 「…吾誓要让仙门百家、让这九州、让这天地——一同坠入魔途!」 林昧伏在地上,耳畔迴荡着魔头狂妄的言语,心中大骇。 浮玉山。 拜访琅环阁后,陆珏已将浮玉山得到「溯世」的始末昭告天下,仙门百家皆表示了理解。 因陆浮玉虽用不义之法盗取神器,但这几百年来浮玉山弟子皆禀行正道,山中更是出了不少修为高深的剑者。 浮玉山能名列仙门大家,靠得也并不只是一件神器,门派积累百年的传承与对九州做出的贡献本就无法忽视。 不过自从出了谢枕汾盗取神器「溯世」后又身亡的事之后,山中门人堕魔的频率变得更为频繁了。 陆珏方从神器事件中周转出来,又投入了解决魔祸的事件中。 根据「溯世」中的记载以及若见微几人的推测,大抵可断定导致门人堕魔的乃是魔头凝玄的魔气。 只是魔气存于堕魔者的体内,无法用普通方法祛除,且此事无法预防,往往是出现堕魔的迹象之后才能被发现。 第133页 堕魔者被魔气控制,更是失去理智,变得嗜杀疯狂,其他人无法,只得将剑锋对准自己曾经的同修。 山中上下皆蔓延着沉重的气氛。 陆珏坐在书房内,回想着近期出现的种种异常,心中郁闷非常,忍不住以手揉着眉心,无声嘆了口气。 他原本容貌俊美非常,且保养得当,显得十分年轻,却也因近日的事变得憔悴了许多。 此时却听弟子来报:「掌门,千机门司空阙求见。」 千机门?陆珏心中疑惑,他与司空阙仅仅有几面之缘,他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请他进来罢。」 陆珏稍作整理,起身去了前殿,正见司空阙一身黑衣,立在殿中四处打量。 见他来了,司空阙收回目光,朝陆珏拜道:「陆掌门。」 陆珏也向对方一拱手:「司空道长,不知来我山中有何事?」 「啊…其实不是在下有事,」司空阙说着挠了挠头,随即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之人,「是这位找你。」 陆珏这才看到司空阙身后还跟着一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面容俊秀,脸色有些苍白,个头才到司空阙胸口,似乎是有些怕生,一直躲在司空阙身后,用手紧紧抓着对方的衣服。 陆珏心中疑惑更甚:「这位是…?」 那少年听到他问话,抿了抿嘴唇,却并未开口,手中仍攥着司空阙的衣服,还要往他身后躲藏。 司空阙无奈,柔声道:「小玉,别怕。」 说着让了让位置,将少年带到自己身旁:「这位是天枢台弟子姬璇。」 陆珏心中一震,就见那少年被司空阙引着朝他的方向行了一礼:「天枢台弟子姬璇见过陆掌门。」 「天枢台?」陆珏嘴唇有些发抖,「你是…你是姜易的弟子?」 「是。」 陆珏忍不住上前几步:「你师父可还好?我听说天枢台被灭,还派人前去探查,却无消息传回…」 他伸手一把拉住姬璇,少年反被他吓了一跳,忙将手抽了出来。 「抱歉…是我唐突了。」陆珏讪讪收回了手。 姬璇抿了抿嘴,开口道:「师父死了。」 一句话仿若晴天霹雳,让陆珏愣在了原地。 姬璇对他的反应毫无所觉,少年自怀中掏出那枚玉佩,虚虚往前递去:「师父曾让我带着此物来找你。」 陆珏看着那玉佩,一阵恍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 司空阙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接道:「斯人已逝,还请掌门节哀…这玉佩掌门便拿着罢。」 陆珏缓缓伸出手接过那玉佩,不自觉摩挲了一阵,半晌将其收到了自己怀中。 他抬起头来对两人露出个苍白的笑容:「让二位见笑了。这玉佩…原是我送给她…」 司空阙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忍不住嘆气道:「人死不能復生,还请掌门节哀。」 陆珏强撑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他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几岁,喃喃道:「…我与她…终是错过了…」 姬璇尚不明白他话中意味,懵懵懂懂地开口对司空阙道:「既然已将东西送到,我们便离开吧。」 他说着就扯住司空阙的袖子要往出走。 却听陆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师父既叫你来找我,便是要我照顾你,你…」 「不必了。」姬璇头也不回地答道。 司空阙被他拉着,此刻忙回头对陆珏道:「他不愿意,掌门也不必勉强,我们这便告辞了。」 「唉…」陆珏追了几步,又停下来嘆道,「既是如此,便算了…」 他朝快要离开的两人道:「…往后若有用得到陆某的地方,陆某定会鼎力相助。」 司空阙与他拜别,随后跟着姬璇走出了大殿。 苍梧山,掌门住处前。 上官筠刚吩咐完弟子今日的事务,就见几位老者从远处走了过来。 又来了…心中颇感无奈,上官筠上前迎上了几人,问道:「几位长老怎么有空来此?」 其中一位老者摸着大把的白鬍子,开口道:「师侄吶,两日过去了,为何还不见掌门踪迹?」 上官筠答道:「回潘长老,我已经派弟子外出寻找师父下落了。九州这么大,没有多余的线索,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有结果,请诸位稍安勿躁。」 「非是我等心焦,」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接道,「只是关山之事处处蹊跷,掌门夫人又闭门不见,这样如何能给众人交代?」 「我已安排诸位师弟师妹安抚门人,近日山中魔祸频发,还请诸位出力,多多关注山中弟子。」 「至于若长老与师父之事,我自会主持调查,给众人交代。」 这几个老头不去看着自家弟子,一天往这里跑好几次,对他指手画脚,又不能提出更好的建议,不过是不服他暂代掌门之职,主持山中诸事罢了。 上官筠心思通透,面上却未显分毫,仍旧客客气气道:「山中事务繁杂,恕弟子不能招待,几位长老请回罢。」 听了这话,那潘长老却不干了,他瞪圆了一双眼,怒道:「你这小子,我们好心来提点你,你连里屋都不请我们进入,成何体统?当真以为自己是掌门了?」 都什么时候了…门中乱成一团,我还要请你们进去喝杯茶么? 第134页 上官筠正要说些什么将这几位哄走,冷不防听到一句:「如何不成体统?」 几人皆向声音来处望去,上官筠看到熟悉的身影,连日来低沉疲惫的精神总算为之一振。 若见微步至上官筠身旁,朝那几人冷冷道:「上官筠既是掌门首徒,便是山中公认的掌门继承人,更何况平日里他亦多有参与处理山中之事,心性能力诸位皆有目共睹。如今贺越失踪,于情于理,合该由上官筠代理掌门,掌管山中诸事。」 「几位长老若有更好的办法,不妨在此说出,相信上官筠会考虑。若无,就请诸位听凭代掌门的安排,担负起看顾众弟子的职责。」 「至于吾师被害与掌门失踪之事…便由吾亲自负责。」 若见微说着将身后剑取下,立在几人面前:「见微不才,敢问几位长老还有指教否?」 这怕是若见微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这么多的话,一时间在场众人都被他一身的冷意镇住了。 上官筠在心里默默地为若见微鼓起了掌,那潘长老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与另外几人灰熘熘地走了。 上官筠松了一口气,对身旁人道:「多谢师兄,幸亏你及时赶到…」 他话未说完,就见若见微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上官,你辛苦了。」 上官筠眼眶一热:「师兄…」 其实当日他看到若关山身上伤口的时候,大脑是空白一片的。 他心里又惊又怕,又是悲伤又是担忧,他不敢相信若关山就这样死了,更不肯相信,这件事是师父做的。 可接下来贺越失踪,师门上下一片混乱,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先代替掌门,压下众人的惊疑,忍受众人的猜忌。 这几日,他过得战战兢兢。 「吾已从阿夜那里了解了此事之大概,这段时间,你只需代替贺越专心打点门中事务便好,剩下的交给吾。」 「吾看过你的安排,很不错,若当真…你便是下一任掌门,吾自会支持你的。」 上官筠眼前模煳了,若关山之死疑点重重,与贺越脱不了干系,他还以为若见微连带着会对他有所怀疑与疏远,没想到对方仍愿意相信他,把山中诸事交给他处理。 吸了吸鼻子,上官筠诚恳地对若见微道了声谢:「多谢师兄,山中之事便交给我吧。」 「如此吾也放心,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罢。」若见微又拍了拍他的肩,随后走出了院子。 离了上官筠,若见微缓步向若关山的住处走去。 这条路,他从小到大走了无数回,却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觉得这条路这么长。 他儿时有记忆起,便一直跟着若关山,若关山照顾他生活,教导他修行。 别人都说若关山孤高清绝,他却能感受到对方那种深埋心底的温柔。 若关山对他来说,如师如父,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多少的记忆里,他被那人牵着手,走过坎坷修途,走过喧嚣红尘。 记得第一次学剑时,若关山将「崔嵬」剑立在他面前。 「见微,握住它。」 小小的若见微还没有剑高,伸手小心地握住了剑鞘。 剎那间,风声入耳,他感受到许多无形但温暖的东西自天地间顺着剑身流入了自己体内。 若见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这是天地间的灵气,」若关山将手覆上若见微握剑的小手,掌心干燥,嗓音低沉,「我们剑修以手中之剑沟通天地,引导灵气流入体内,从而达到修行的目的。」 「灵者,来源于万物,流入我们体内之后,外化于剑,内化于心。」 若关山伸手缓缓拔出「崔嵬」,银白剑身出鞘,沛然剑意顿时充斥四周。 若关山提剑挽了个简单的招式,剑锋所过之处,四周树木山石上皆留下了剑痕。 「修剑者,不仅修习剑招、剑式,亦要修习性情、心性,如此内外通达,方能发挥手中之剑最大的实力。」 他一边提剑演示,一边缓缓开口教导,「崔嵬」随他动作招式变化,剑身泛起阵阵光华。 若见微屏息看着,眼中皆是嚮往之意。 「唰」地一声,若关山收剑于身后,看向若见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嗯…」若见微回想了一阵,试探着开口道,「师父剑招并不过于繁杂,却于行剑之间隐隐与手中之剑合为一体…」 若关山眼中带了些赞许之意:「不错。」 他领着若见微观摩留于山壁上的剑痕。 若见微伸手触碰那些痕迹,听着师父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见微,学剑之前,你须谨记,剑乃杀人之器,剑刃双锋,伤人亦伤己。」 「出剑之前,当扪心自问,自己的剑因何而挥,如是手中之剑才能作为护世之兵。」 「此乃持剑之道,亦是吾等剑修证道之法。」 谆谆教诲,言犹在耳。 若见微立在门前,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与师父坐而论道,他以为师父当如松如山,永远屹立在世间。 可天意弄人,命数难料,几日之间,便教天伦难聚,从此阴阳相隔。.lingㄚutxt.nét 当时一别,竟成永诀。 若见微颤抖着推开门,正见屋内摆放着一座冰棺。 若关山衣袍整洁,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 第135页 他眼眶通红,朝那人深深拜下去: 「不肖弟子若见微…拜见师父。」 满室烛光摇曳,却再无人回应。 第 67 章 按剑 许久之后,若见微才从地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冰棺旁。 因为若关山被害之事尚未调查清楚,故而门人并未多做处理,仅仅整理了他散乱的衣袍,便将人放入了冰棺内保存。 入目便是他左胸之上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可知这一剑兇险非常,兇手出招毫无保留。 若见微皱紧了眉,只因他与若关山皆是剑道高手,从伤口形状等诸多因素足可判断出兇手的用剑习惯及招式。 更何况他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对若关山的应对也能推测一二。 从这伤口来看,这一剑无疑是由贺越刺入若关山胸口,只是以若见微对师父的了解,这一剑该是仍有还手的余地才对。 再退一步说,即使师父一时不察,被对方占了先机一剑穿心,他也仍旧能够重伤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是如今的情形。 师父对那人留手了。 若见微捧起放在一旁桌案上的「崔嵬」剑,慢慢将剑拔了出来。 「崔嵬」跟在若关山身边最久,早已养出了灵性,出鞘之时,剑身震动,发出阵阵悲鸣,哀恸剑主弃剑而去。 剑尖淌下了几滴血,似泣似诉,银白剑身反射出若见微一双冷冽的眸子。 动作之间,剑尾的剑穗轻轻摇晃,若见微一顿。 半晌,他收起「崔嵬」拿在手中,转身向屋外走去。 若瑾早等在了门口,又顾及若见微心情,没敢进入。 此刻看到师兄的身影,心中的不安与悲伤再也憋不住,她一头扑进若见微怀中哭了起来:「师兄……」 若见微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缓声道:「我回来了。」 若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师父怎么就…我…我…前几日还去找他…他那时还好好的…」 「…他还叮嘱我…不要忘记每日的功课…怎么…怎么突然就…」 师门中最小的师妹,平日里总是被大家宠着护着,突然就要面对这世间最无奈的离别。 纵是若瑾早已见过生死之事,但面对亲人师长的离去,又有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若见微强忍着心中的悲意,勉力用与平时无二的声音安慰道:「阿瑾,师兄们还在。」 「我会将此事查清,决不轻饶兇手。」 若瑾哭了一会儿,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不少,慢慢平復了下来。 她从若见微怀中抬起头来,顶着两个红眼看向若见微:「师父为人最是正直,是何人要取他性命,不会真的是…」 「阿瑾,」若见微止住她的话头,转而问道,「听说师父是在论剑台被发现的?」 「是,」若瑾说话间还带着些哭腔,「出事之后,上官师兄便将论剑台封了起来。」 「我知晓了,」若见微道,「这几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罢。」 司空阙被姬璇拉着出了浮玉山的大殿,忙快步走到前方,反过来牵住了对方的手。 这孩子看不见还走得这么急,磕到碰到可怎么办。 姬璇任由他拉着,随他往山下走去。 「你看起来很伤心。」司空阙道。 姬璇抿了抿嘴,没有回答,闷声跟着他。 「姜掌门一生心血皆奉献给了天枢台,最后以身殉道,也算死得其所。有你这位得意弟子传承衣钵,她定是很欣慰的。」司空阙安慰道。 一番话出口,却未听到回应,司空阙停下脚步向身后看去,无声嘆了口气。 「别哭。」他以衣袖轻轻拭去姬璇脸上的泪,「她那么要强的人,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心。」 姬璇将头埋在他胸口,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司空阙抬手抱住了他。 半晌,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停止,司空阙开口问道:「好些了?」 姬璇乌黑的头顶对着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要去哪儿?」 闷闷的声音从司空阙的胸口传来: 「找阵法。」 甫一步入论剑台,若见微便看到了墙壁上那道剑痕。 ——「崔嵬」的剑痕。 似是使剑之人本催动了十成的功力,却在紧要关头之时生生改变了剑招的去路,从而让剑气尽数落到了墙上。 若见微由剑痕逆推剑法招式,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左走了几步,大致确定了事发时若关山的走位。 四周墙上除了「崔嵬」剑痕还留着另一种痕迹,若是熟悉的人自能认出,这痕迹正是属于「昭明」剑。 若见微一边踱步,一边在脑中还原二人对阵的场面,走到一处,忽然停住了脚步。 此处的痕迹并不明显,应是剑气的余劲扫到。 只是这浅浅的痕迹之中,却留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黑气。 ——魔气。 若见微以手轻轻抚过那处剑痕,心中的疑惑更甚。 贺越与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明」剑为何会有魔气? 莫非是贺越入魔了? 就他所知对方的为人处事,若见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贺越堕魔的缘由。 这其中必有隐情。 若见微又找到上官筠:「贺越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么?」 第136页 「这…」上官筠回想道,「没有啊,不过近来山中与山下皆不太平,师父为此操劳,看起来总是很疲惫。我还劝过他好好休息,不过他仍是要亲自查看那些堕魔的弟子……」 上官筠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似是要用这些来说服自己。 末了,他颓丧地嘆了口气道:「师兄,我知晓,你一定也看到论剑台内的情况了,此事早就明了。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若见微未回应,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着。.52tuishu 半晌,若见微提起另一件事问道:「掌门夫人一直在居处吗?」 「是,自从出了事,穆夫人便不曾出现在门人面前,我曾去拜访过,也被拒之门外。」 他话中并未称对方为「师母」。 穆晚不管门中事务,甚少出现在人前。 偶尔有重要场合贺越带着她一同出席,二人的表现也是恰如其分的得体,是以若见微在苍梧山这么多年,只见过穆晚寥寥数面。 之前若见微以为那便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后来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多是冷淡疏离之感。 至于拜在贺越门下的上官筠,早已察觉二人的貌合神离,在起初称穆晚为「师母」时发现贺越的排斥之后,便一直唤尊称了。 若见微还是第一次来穆晚的居处。 院中种着几株海棠,时至春月,花开得正盛,可惜所盼之人无心于此,终是只能孤芳自赏。 若见微向院中侍女说明了来意,那女子正要如往常一般拒绝,忽听屋内传来淡淡的女声:「让他进来罢。」 侍女脸上闪过诧异,復又低下头领着若见微进入了屋中,而后便默默退出了房间。 穆晚仍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姿态雍容,端坐在会客厅内,只有眼角透着些许的憔悴。 若见微向她行了一礼:「穆夫人。」 「不必多礼,」穆晚开口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 若见微在一旁落座,闻言道:「夫人与贺越夫妻多年,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如今他出了这等事,我自是要来的。」 「最了解他的人?哈哈哈哈…」穆晚笑得惨澹,「错了,错了,我不了解他,这么多年,我都不能走到他心里,何谈了解?!」 「便是你师父若关山,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若见微眉头皱了起来:「夫人此话何意?」 穆晚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青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苍梧山前任掌门穆沨共收了三名弟子。 大弟子贺越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早被认定为下任掌门,二弟子若关山清冷端方,剑法超绝,「崔嵬」剑名动天下。 此二人之名传遍九州,反是三弟子鲜有人提及。 「我幼时拜在父亲门下,与两位师兄一同修行,那时我们三人几乎无话不谈,又因我年岁最小,故而他二人常对我照顾有加。」 穆晚忆及儿时那段懵懂天真却无忧无虑的岁月,眼中带了些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笑意。 「我那时贪玩,不肯好好完成功课,父亲叫师兄两人来监督我。」 「大师兄平日里待人温柔,又好说话,二师兄却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我便串通大师兄一同在他眼底下打马虎眼。」 「每次父亲罚我抄功课,最后都是大师兄帮我抄完的,二师兄也从未向父亲告过状。」 「我那时以为我们二人真的骗过他了,后来我才明白,二师兄他什么都知道。」 这段过往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谁又能想到,如今的苍梧山掌门和师弟儿时还帮自家小师妹做过此等矇混过关的事呢。 可惜时间从来不等人,所有的天真烂漫终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蜕变,曾经彼此之间毫无嫌隙的三人也渐渐怀上了各自的心思。 「后来我懂事了,也明白了自己对大师兄的心思…」 穆晚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我那时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便以为大师兄也对我有心意…」 「你不知道,他那样的人,若是对你好,一个眼神便能叫你陷进去,叫你分不清楚,他的好究竟是出于兄妹之情还是…心悦之意。」 「那天我心怀激动地想要去向他表明心意,不曾想,不曾想…我竟看到……」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穆晚仍忘不了那一眼带给她的震撼。 她往后余生,都活在那一眼的梦魇中。 自那之后,他们三人之间平静的假象被彻底打破。 那一晚,月光皎洁,院中瀰漫着淡淡的酒香,衬得一切都如梦似幻。 贺越将若关山按在桂花树下,动情地吻了上去。 一旁的桌上,酒罈不知被谁打翻,酒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为这一方月色增添了暧昧的气氛。 「崔嵬」立在一边,剑尾的黑色剑穗轻轻摆动着。 穆晚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心中满是震惊与嫉妒。 她看到,若关山没有推开身上的人。 最后,穆晚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自己屋里的。 她自小受着众人的宠爱长大,只要是她想要的,父亲与师兄必定为她取来,她从未这样感到自己的狼狈与可笑。 若见微神情复杂:「师父与贺越…你们……」 「呵呵,没想到吧,」穆晚笑嘆道,「是啊,谁能想到,二师兄那样清冷出尘的人,竟也有对人动心的时候。」 第137页 若见微沉默了半晌,復才试探着开口:「那你……」 「我不甘心。」穆晚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冷静,可惜话中流露的妒意已出卖了她。 从小到大,贺越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不相信,不相信贺越对她没有一点喜爱之情。 她开始试探,试探贺越对若关山的情意,也试探他对自己的心意。 贺越恍若未觉,仍旧如从前一般待她好,甚至也容忍了她的一些无理的要求。 就连若关山想要阻止之时,也被贺越劝住了:「师妹闹着玩的,你何必当真。」 「他真是温柔地滴水不漏,我那时昏了头,以为他终是对我有那么些不同的……」 穆晚扑进贺越的怀抱,见对方没有退避,不免一喜,她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 「大师兄,我喜欢你!」 「…你…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理,她不敢拿自己与若关山相比,却妄图在贺越心里取得一席之地。 贺越似是愣了一瞬:「小晚……」 「他迟疑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既没有拒绝穆晚的表白,也没有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们三人就这样变成了如此胶着又暧昧不清的关系,如果,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或许还要一直这样下去。 那几年,穆沨已现天人五衰之象,身体越来越不好,穆晚便不再下山,留在山中照顾父亲。 修道之人,若是穷尽一生未能窥得天道,终会如同凡人一般衰老,而后死去。 穆晚替父亲擦拭着苍老的面庞,心中都是无力与苦涩。 后来贺越也回到了山中,若关山却被一处魔祸绊住,要延后几月才能赶回。 那一日,穆沨将贺越叫到自己床边,他已是风中残烛,连唿吸都变得费力: 「徒儿啊,为师怕是…不能再…再陪着…你们了……」 贺越与穆晚皆红了眼。 「这些年你…为师皆…皆看在眼内…这掌门之位…为师就…就传给你了…」 贺越抬头看他,声音颤抖:「师父……」 「…还…还有…关山…便让他…辅佐你…」 「…苍梧山…是…养育你们…务必…守好…」 「请师父放心,徒儿一定竭尽所能!」贺越跪在地上给穆沨磕了个头。 「哈……」穆沨对他的两个徒儿最是放心,他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穆晚。 「小晚…莫要怪…父亲…」 穆晚已经泪流满面,穆沨抬起枯藁的手来,想同以前一般摸摸女儿的脸,却失败了。 「父亲…」穆晚把脸凑过去贴上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穆沨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的妻子早逝,这么多年,是女儿带给他家的温暖,做父亲的,总想着能一直护着女儿。 他唤道:「小越……」 贺越从地上抬起头来,穆沨看着他喃喃道:「…我走之后…小晚…就拜託你…照顾…」 穆晚浑身一震,抬起脸惊讶地看着穆沨:「父亲,我……」 「傻孩子…」穆沨眼中满是爱惜,「…你…那点…小心思…父亲怎会…不知道…」 他再次看向贺越,不知哪来的力气,就要坐起身来,贺越忙过去扶住了他。 穆沨道:「…你…你…答应我…要照顾好小晚…不能欺负…否则…」 他说着又大力咳了起来。 穆晚与贺越皆沉默了,屋内一时仅能听到穆沨悽厉的咳嗽声。 若见微静静听着,此时见穆晚停下了叙述,方才冷声道:「贺越答应了。」 「是,」穆晚露出了一种快意的神情,「他答应与我成亲了,为了父亲,为了我,也为了他自己。」 不久之后,因穆沨病危,贺越继任苍梧山掌门,同时宣布与穆晚成亲。 又过了三个月,穆沨仙逝,若关山此时才解决完难缠的魔祸,赶回山中。 他看到的是已经结为夫妻的贺越与穆晚,与师父的一块牌位。 「你看,若关山再喜欢他又如何,最后得到他的是我,是我穆晚。」 穆晚的语气冷静,又透着一股彻底的疯狂。 若见微冷眼看着眼前的人,淡淡道:「你也不曾得到过他。」 穆晚像是被人戳中了心底最深的隐秘,她倏地看向若见微,目光带着恨意,半晌嘆了口气,一直挺直的腰背也颓然塌了下去。 「你与你师父真是一模一样。」 「刚成亲那几年,他确是对我悉心照顾,温柔体贴,我以为自己赌对了,他对我…确实是有意的……」 「可日子久了,他便开始与我疏远,不是那种冷漠,就是…他明明在对你温言细语,但我就是看到…看到他眼底的疏离。」 若关山早与贺越断了关系,平日里若无必要,便不会去找他。 贺越有心相邀他一同论剑,他也是一副客气冷淡的模样,绝不逾距半步。 穆晚有一次在他们论剑之时去找贺越,正看到他怔怔地望着若关山舞剑的背影,目光复杂。 若关山看到她,很快便告辞了,贺越欲言又止,似有挽留之意,但最终还是目送着若关山离开。 穆晚装作不知情,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夫君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第138页 贺越却避开了她。「夫人怎么来此?」 穆晚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贺越转过身来,拉起她的手:「夫人不必为我操烦,若无事便早点回去罢。」 他的语气还是穆晚自小到大所习惯的温柔,穆晚心中却无端开始发冷。 「他后悔了,呵呵呵,不,或许,是我后悔了。」 「我自欺欺人那么多年,那一刻才终于看清,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可笑他自己亲手推开了若关山,选择了我,造成这样的局面,却连追上若关山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个懦夫。」 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最终背道而行,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共枕者同床异梦,有情人对视无言。 白首相知犹按剑。【1】 第 68 章 如是 穆晚说完这一番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若见微却对眼前之人生不出同情心来。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对贺越的爱,不过是骄纵的大小姐扭曲的占有欲罢了。 为此不惜伤害别人,也要将认定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入手中,最终一无所有。 她落得如此境地,只是咎由自取。 至于贺越究竟如何想的,只能问其本人才能知道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若见微开口道:「夫人笃定是贺越杀了我师父?」 「不然还能是谁,」穆晚此时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若关山的实力你我都知晓,放眼九州还有谁能从他剑下全身而退,更遑论伤他了。」 除非他自己手下留情。 穆晚想到这里又诡异地笑了起来:「他一生除魔驱邪,仗剑护世,最终却被自己唯一爱过的人所杀,想想还真是讽刺啊。」 若见微目光冰冷地看向她,穆晚悻悻收起了恶劣的笑。 「那夫人知道,」若见微又问,「贺越他入魔了么?」 穆晚浑身一震,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怎有可能?!」 「夫人以为贺越为何要杀了我师父,」若见微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一剑穿心,他便这么想置他于死地么?」 「这…」穆晚表情复杂,却仍坚持道,「可他不可能入魔…我想不通。」 「他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没有…近日山中事务繁多,其实他鲜少来我这里,大多时候都宿在书房。」 「那早些时候呢?」若见微回想着问道,「近几十年来…他可有什么入魔的徵兆?」 穆晚被他话中所含信息所震惊:「你是说他早就入魔…这不可能!」 若见微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不可能…」穆晚喃喃自语,「…他有什么理由堕魔?功法出错?修行受阻?魔气侵袭?那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她忽然一顿,难以置信道:「…是心魔…」 是了,他们之间的纠葛,不仅是她穆晚一生的郁结,也是贺越心中难消的孽障。 若见微离开穆晚居处,又独自来到了贺越的书房。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线天光洒入屋内,其中景象便一一展现在眼前。 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四面墙上的书架皆摆满了书册。 靠窗的地方放着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仍有写了一半的纸铺在桌上,上面是贺越近日的安排。 纸上字迹前面工整清晰,越到后面却逐渐潦草,最后的几个字可见落笔之人的心绪动盪紊乱。 贺越在众人眼中是个威严又不失风度的人,能将苍梧山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其作为九州第一大的剑修门派而屹立不倒,足可见他手腕了得。 由这未完成的安排可见,贺越当日确实是突生意外,难怪众人此前皆无察觉。 若见微在房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魔气的踪迹。 他缓缓打量着四周的布置,心中仍是不解,若贺越当真入魔,他又为何出现在论剑台,还与师父交手,最终不知所踪。 其中缘由,恐怕只有找到贺越本人当面问个清楚了。 若见微的视线停留在窗边花瓶中插着的一枝梅花上,那上面有淡淡的灵力流转。 他伸手轻轻触碰那灵力形成的光晕,只见一层无形的壳乍然碎裂,枝头的梅花瓣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一地落红。 杜衡沿着先前的方向继续前行,终于来到尔是山山脚。 这座山既不似苍梧山那般有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不如浮玉山一样有独具一格的形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他心中却升起一股熟悉之感。 越往山中行走,那熟悉感越发明显,杜衡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猜测。 依照「溯世」中的记载,尔是山乃「优昙尊」证道成神之处,且其中明确提到,彼时尊者背靠优昙钵罗树,其上金色钵罗华盛开,乃是天道昭示。 靠着那种感觉的指引,杜衡几乎没有走太多弯路,便看到了那棵树。 那树的树干有几人合抱一般粗,上面布满了歷经千年的沧桑痕迹,而树上依旧枝繁叶茂,绿荫蔽日。 杜衡缓步向那里走去。 在树下,立着一把剑。 剑身正泛着淡淡的金色,杜衡没有看过盛开的优昙钵罗花,不过他想,那花的颜色,一定就是这样的金色。 第139页 他知道这把剑。 杜衡缓缓伸出手。 这种感觉确实神奇,明明他这辈子从未见过,但他就是知道这把剑,还有持剑之人的名字,像是早已刻在心底。 ——剑名「如是」,人唤乌昙。 剑柄被握住的那一瞬间,优昙钵罗树的四周忽然紫光大盛,杜衡衣袍无风自动,而后无数金色与紫色的光流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了他体内。 一道淡淡的虚影随之出现在杜衡眼前,他看着那人与自己无二的银髮与灰眸,震惊道:「你…」 便在这时,大量破碎的记忆片段涌入他脑中,杜衡眼前一黑,陷入了纷至沓来的回忆之中。 若见微找到上官筠:「吾要为吾师下葬。」 上官筠惊道:「但若长老被害一事尚未…」 「此事由吾负责,」若见微道,「吾自会给众人一个交代。」 「…那我师父…」上官筠看着他迟疑道。 若见微语气淡淡:「贺越杀害吾师父之事已无可争论。」 上官筠默默垂下了头,就听若见微继续道:「但此刻山内人心浮动,非是将事情公之于众的好时机。」 「待吾亲自找到他,问清事情原委,必会做下处置。」 上官筠蓦地抬头:「师兄的意思是…」 「上官,」若见微认真地看着他,「贺越可能已经入魔了。」 次日,阴雨连绵,苍梧山上下挂满了白幡,举目皆是苍茫压抑的白色。 若关山的居处设起了灵堂,若见微几人守在堂中,沉默着迎接前来弔唁的人。 修者虽然脱离凡俗,追求证道成神,但在婚丧嫁娶等许多事上仍保留着凡间的习惯。 或许他们自己也深知,纵使一心向道,潜心修行,获得无上修为,数百寿数,仍是逃脱不了尘世的牵绊。 人生八苦,七情六慾,三千红尘,无一不是劫。 前来悼念者多为本门弟子,盖因如今九州动盪,魔祸迭起,各门派自顾不暇,少有能抽出身来亲自到场的人。 时至深夜,若见微安顿师弟师妹前去休息,独自一人返回灵堂之中。 屋内仅点着几盏白烛,映着长眠之人的棺椁。 若见微跪在地上,抬头与若关山的牌位相对。 烛火明灭,他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 若见微少时随着若关山,学剑法亦学剑道。 自他学成下山,便一直秉持师父的「道」行走世间,以剑护世,这么多年未曾有丝毫行错偏差。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若关山的「道」早已深深烙印在若见微行事处世之准则中。 若关山于此道确实已臻至巅峰,放眼九州,也少有他这般心性坚韧,多少年恪守己道的修剑者。 九州各家皆公认,若关山之剑道早已圆满,只差些许时机气运,便能可登至神位。 他是九州近百年来离神道最近的人。 只是这等惊才绝艷之人,最后却黯然离世,该嘆一声天妒英才还是命数如此,叫人唏嘘不已。 若见微想起先前同若关山论道之时,师父言及天道在上,万事万物皆遵其理,修者之道当顺其而行。 可师父一生坚守自省,体悟道法,却只能抱憾而终,他不明白,这…也是天道吗? 所谓天道天机,难以捉摸,却是不论朝生暮死的惠菇还是千年不老的大椿,都要受到它无形的牵制。 人|事已尽,天命难违。 若见微遵循师父的道走了这么多年,如今第一次感到了少有的茫然。 若关山的路已走到了尽头,而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照夜」与「崔嵬」两把剑立在他面前,若见微的眼眸漆黑又明亮。 我的道…又在哪里呢? 幽都山。 虞渊走入院中,正看到孔宴在树下站着,一双蓝绿色的眼好似某种无机质的宝石,泛着冷光。 「哈哈哈,这不是十神之首,『孔雀明王』吗?」他向孔宴走去,脸上一片幸灾乐祸,「昔日定九丘,平魔祸,高高在上的明王,如今也沦落到与魔为伍了?」 孔宴与他对视,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虞渊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他狠声道:「你如今还装什么清高,呵呵,就算千年之前你是最强的,如今不是还得在凝玄这里委身苟活…」 他心中郁结在此刻全数爆发:「呵呵呵…便是当年风光无限的『空桑君』、『昭明君』,也早已死的死,疯的疯。那个高深莫测的『连山君』不是说早有布置么?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当年的封魔之战当中…」 「…哈哈哈…你们一个个号称人中龙凤,个个是不世出的天才,如今又有谁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只有我,只有我,」他恶狠狠道,「这千年来,只有我一直活着,十神之中,只有我一直活着!」 「…你孔宴如今也不过是凝玄的提线木偶,只有我『杳冥君』,才是现今九州之上唯一的神!」 孔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虞渊一口气说完,这才看向对面的人,露出个怪异的笑。 「啊,我忘了,你如今被凝玄控制,又怎么能听明白我的话呢?」 他轻飘飘地掠过那人,迳自向里面走去。 屋内,凝玄已召集林昧,罗生等魔门高手,见虞渊与孔宴一前一后进入,方才开口道: 第140页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按吾说的去做罢……」 杜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靠在优昙钵罗树下。 他脑中还隐隐作痛,像是做了一场千年大梦,一时竟有些恍惚自己置身何处。 「你醒了,感觉如何?」 一道沉稳的嗓音传来,杜衡抬头看去,正见先前那道虚影站在自己身前。 「唔…」他揉了揉自己太阳穴,以手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你…我…?」 「嗯,」那人仿佛知晓他要说什么,开口道,「一切缘由你该都明了了。」 「原来如此…」杜衡喃喃道。 「所以,你便是我,你便是『转轮』。」优昙尊又道,佛者的话语平和醇厚,娓娓道来。 「嗯,所以我前世确实是个傻子。」杜衡总结道。 不然他今生也不至于这么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嗯嗯,都怪「优昙尊」迦叶。 「……」饶是迦叶修养极好,也被他这句噎得说不出话来。 「莫要忘了,你与我本是一人,我只是你前世留在此地的一缕残魂。」迦叶好脾气地解释道。 「我怎么会和你一样?」杜衡惊道,「你追了人家那么多年都没追到手,看看我,我可是已经与他结髮了。」 他话里一股炫耀的意味,迦叶想,此人要是有尾巴,恐怕此时都要翘上天了。 为何我的转世会是个傻子… 这一刻,优昙尊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哦对了,险些忘记正事,」杜衡对眼前人道,「你也看到了,拜你所赐,我现今体内有神力与魔气两种力量,魔气还时常失控,你有办法解决么?」 迦叶却未立即回答他的话,只是深深看着他腕上的菩提串,问道:「你后悔么?毕竟…『转轮』是你自己炼出来的。」 是他亲手开启了自己与那个人下一世的因果。 「不会,」杜衡笑道,「先前我也曾有过抱怨,有过厌弃,为何自己此生多灾多难,为何命运总爱捉弄人,可若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再次遇见他,我不后悔。」 「你成功了,」迦叶也淡淡笑道,「知道他如今很好,我很高兴。」 杜衡看着那与自己一般的银髮与灰眸,突然感到了一丝诡异。 嘶,若说我便是迦叶,那现在我岂不是在跟自己对话,这情景,怎么看着这么分裂呢? 幸好迦叶只是一缕残魂,否则若是知道了杜衡此时心里在想什么,怕是想把眼前之人回炉重造的心都有了。 「你体内魔气,我有办法解决,」迦叶道,「我是你留在这里的残魂,也是你留存的神力,待我归于你体内之后,便可将魔气与神力融合,彻底转化为你的力量。」 哦,那我就不用继续分裂了,杜衡心道。 迦叶将杜衡引至不远处立着的那把剑前。 「这把剑,终是要还给他的。」他并无实质的手轻轻触上剑柄,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的面庞。 「还未到时候,」杜衡语气沉沉道,「这一次,我会和他一起,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迦叶轻笑一声,看向他道:「你确实…与我不同。」 「记得去看看师父,」优昙尊伸手触上杜衡的额头,他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紫光,身形逐渐变得虚化,「还有…」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杜衡接道,随着神力流入体内,他能感觉到躁动的魔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纯厚的力量。 「哈。」带笑的语音随身影彻底消失在风中,杜衡额前渐渐形成了一道紫色花朵印记。 那一刻,他身后树上,金色优昙钵罗华尽数绽放。 温和光芒流转在尔是山四周地界,驱散魔气,滋养万物。 「转轮」降世,优昙归位。 第 69 章 倒悬 他在一片朦胧中睁开双眼。 自己正背靠着一棵参天大树坐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面上洒下斑驳的影,微风缓缓吹拂过鬓角的发,像是落下一个缱绻的吻。 佩剑被置在膝上,他双手轻轻地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抬眸向远处望去。 他在等一个人。 虽已在树下等了许久,心中却并未有片刻的焦躁,离约定尚有一段时间,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眸中含着些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日头稍偏时,才见一袭素白僧衣悠悠然出现在视线里。 与之相伴的还有熟悉而温和的嗓音:「好友每次都是这般准时,真是教我惭愧吶。」 非是准时,他心中想道,每次他都会很早就到,只为了让那人第一眼就看到自己。 来人慢慢走近,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随风融入他的鼻息。 他抬起头来,正看到那人颈前挂着的一串菩提佛珠。 这佛珠…… 他心中有片刻的疑惑,再往上看去时,却见那人的面容模煳在日光中,教人看不真切。 不应该的。 心中的困惑逐渐加深,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 他的样貌,他的声音,他的喜怒,他应该都曾铭记在心。 阳光在那一瞬变得刺眼,他张了张口,一个名字就要唿之欲出—— 「好久不见——」 「师兄?」 若见微睁开眼,正见江上雪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你无事罢?」 第141页 「……」若见微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无事,」他敛去初醒时的几分迷茫,问道,「你怎的来了?」 「手边的事忙完了,便想来陪陪…师父,不想看到师兄在此睡着了。」 江上雪眉间还含着忧色:「师兄近日来为平息宗门内魔祸劳心劳力,该好好休息一下,便让我替师兄陪着师父吧。」 「让你费心了。」若见微语气和缓,抬手摸了摸江上雪的头。 师门经此变故,几个师弟师妹都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这是他如今唯一欣慰的事了。 「我在偏房中歇息片刻,若有事情可直接唤我。」 抬步走出屋外,若见微望向远山,脑海中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的梦境。 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最近总是常常浮现。 这还是他第一次梦到这样的情景,梦中所见大多已模煳,唯有一物格外清晰。 他抬手抚上自己腕上的菩提串。 阿衡…我与你,究竟…… 半晌,若见微无声地嘆了口气,多想无益,这感觉太过缥缈,就算他想探个究竟也毫无头绪。 不知阿衡怎么样了。 夜幕低垂,崑崙山上空无星无月,是个少见的阴天。 已至三更天,山中大多落了灯,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点光亮点缀在如墨的夜里。 这个时辰弟子们该是正在熟睡,而藏书阁中却仍有个身影在灯下奋笔疾书。 「……」楼青川写着写着,脑中却回想起近日的种种,不觉心生烦闷,忍不住「啪」地一声掷了笔。 自他回到崑崙山上后,楼秋远便派人严格监管他的行踪,他下不了山,又不想在山中走动撞上楼秋远,便整日在自己屋内呆着。 直到前几日,有人闯入他的小院想要偷袭,被顾寒及时阻止,他这才知晓山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九州魔气四散,不断有门人弟子被魔气侵扰而堕魔,就连山下临近的村子里,也有不少的村民被魔气吞噬,沦为魔物。 楼秋远既要安排剩余门人阻挡魔气侵袭,又要接纳自山下投奔而来的无家可归的村民,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早将先前与楼青川吵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楼青川想要帮忙,却被顾寒拒绝了,只因楼秋远让他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楼青川心里憋着口气,他已经十七岁了,楼秋远却总拿他当小孩子看,别的弟子下山游歷,除魔驱邪,为人所称道,他却只能整日留在山中读书练刀。 那日过后,山中愈发不太平,原先负责照看楼青川的弟子也被叫去除魔,他便趁人不注意下了山,加入到了在附近村庄祛除魔物的队伍里。 派下山的门人不知他与楼秋远又闹了矛盾,亦不知他是偷跑下来的,只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便同意了他加入。 楼青川跟着队伍四处除魔,出了不少力,虽然不可避免受了些伤,但他心里很满足,跟着队伍往山上走时,还想着要教楼秋远看看自己的努力与成果。 没成想楼秋远见到灰头土脸的他,不待他人解释,先把楼青川臭骂了一顿,说他不听自己的话私自下山,还罚他到藏书阁抄书,抄不完不得离开。 楼青川委屈极了,所有的满足与心中的期待都荡然一空,他高声顶撞了几句,而后愤然推开还在喋喋不休数落他乱跑下山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眼里自己总是做什么都不对,他们二人每次对话,总是□□味十足,鲜少有心平气和地相处之时。 可是他只是想向父亲证明自己,这样就能帮父亲分担一点肩头的压力。 他那日见楼秋远时,发觉父亲的白髮又多了不少,虽然最后两人还是不欢而散,可父亲满脸的倦容与紧锁的眉头却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每每想起时,他心中总是一阵的抽痛。 父亲真的老了。 楼青川注视着眼前的烛火,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的火气莫名消去了大半。 也许那日我该听他把话讲完,而不是直接推开他跑掉。 桌案上还放着顾寒送来的伤药,他知道是楼秋远让师叔送来的,他的父亲是担心他受伤。 等我抄完书,好好跟他道个歉吧。 楼青川想道。 到后半夜时,楼青川原本趴在桌上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却隐约听到了山前传来的嘈杂声。 窗外忽然亮了起来,人声、脚步声、刀剑声混杂在一起,惊醒了沉睡的崑崙山。 楼青川顿时睡意全无,跑到窗边一看,夜色依旧浓重,山间却亮起了数不清的灯火,照出持刀不断汇向山前的门人。 他心中莫名不安起来,在桌前来回走了几圈,终是下定了决心,一把从窗边翻了出去。 「发生何事了?」楼青川拦住一个提着刀狂奔的弟子,急切问道。 「不…不好了!」那弟子脸上是明显的慌乱与恐惧,甚至未能认出眼前的人,「幽都山之人攻来了!」 楼青川在人群中狂奔着。 他这一路上听众人说法,已将事情原委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幽都山罗生率众门人突然攻来,守山弟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教魔众踏平了山门,幸而楼秋远领着一众长老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他们长驱直入。 第142页 只是幽都山此回攻势甚勐,故而崑崙山门人弟子皆接到消息前去山前支援。 情势紧急,众人在睡梦中被叫起,乍闻山门被破,心中皆是惶然。 楼青川随门人来到山前,入眼所见全是正邪相杀,脚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一时被眼前所见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远处躺着的师兄心口被戳了个大洞,而他不久前还与自己一道在山下除魔。 倏忽一道魔气袭来,楼青川挥刀格挡,却见对手竟身着崑崙山的道袍,他记得这位弟子平日里最爱笑,好像总有说不完的高兴事。 晃神之间,对方攻势又至,楼青川稍慢一步,狠厉刀锋瞬间逼近面前! 「铛!」一道寒光闪过,那人手中长刀被挑飞,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楼青川脸上,对方再未能前进一步,便颓然倒下。 楼青川扭头看去,正见顾寒一身血污,回手挡住了另一面的攻击。 「青川!当心!」顾寒不及抽身,只对着少年喊道。 「楼秋远呢?」楼青川问。 「你爹在最前面。」 楼青川顺着他所说的方向看去,楼秋远正提刀与罗生相对,周身几步之内尽是魔门之人的尸体。 他一人于最前方对敌许久,衣袍早已破烂不堪,髮髻散乱,露出几根白髮,面上身上沾满了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可他仍旧腰背挺直,掌门气势震慑群魔,手中「不惑」凝聚磅礴刀势,将巍巍崑崙守于身后。 楼青川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楚地认识到,这是楼秋远,崑崙山掌门,名扬九州的「不惑」刀主。 这是他的父亲。 赶来的弟子皆加入了对抗魔者的行列,崑崙山先前被压制的局面渐渐得到了扭转。 楼秋远身形未动,沉声道:「诸位,为吾崑崙一战!」 「师门不容践踏!」 「为牺牲的弟子偿命来!」 「为崑崙一战!」 一唿百应,霎时喊声震天,众人受到鼓舞,渐渐忘记了初时的慌乱,崑崙刀法斩邪除魔,幽都山众魔反倒被压制。 楼秋远冷眼看着对面的罗生,那人眉眼阴鸷,自见面起手中之刀未曾出鞘过,但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冰冷如毒蛇般的气息,此人必定十分难缠。 楼秋远握紧手中「不惑」,开口试探道:「阁下无故率幽都山众人攻上我崑崙山,又为何不出手?」 却见罗生半低着头,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听了他的话后反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呵呵呵…楼掌门可知…吾等因何来你崑崙山么?」 楼秋远心念电转,早前听闻幽都山凤止为夺神器攻打天枢台与榣山乐府,可崑崙并未藏有神器。 但幽都山之人行事向来诡谲莫测,先前也不是没有无故针对仙门的做法。 不过也有传闻说幽都山已经易主…… 他眼看罗生抬手握住腰侧「魍魉」刀柄,此人一直教部下与他缠斗,先前他率众长老前来时,对方也一直隐于人后,倒像是在等什么时机…… 等待…时机! 楼秋远心下一沉,联繫战斗中被魔气侵袭后堕魔的门人,一个猜测隐隐浮现。 「不好!众人快退!」 就见此时,罗生一把拔|出魔刀「魍魉」,霎时浓重的魔气如同失去封印的勐兽一般自刀鞘中掠出,直向崑崙山众门人而去! 楼秋远首当其冲,忙抬刀挡住强烈的魔气冲击,同时运起内功心法抵抗侵袭,饶是他心有预料而有所防备,仍是免不了被这有如实质的黑色魔气包围了身形。 「爹!」 楼青川与顾寒离得较远,顾寒早在楼秋远出声提醒之时就带着他与附近一众弟子后撤,这才有了反应的时间,避免了被魔气同化的命运。 然而其他未及反应的人却难逃厄运,不过几息之间,先前还在奋力抵抗的门人几乎都被引至堕魔,调转刀锋朝向了昔日的同门。 魔气如殃云笼罩在崑崙山头,明明已是日出之时,此地却仍旧如同黑夜一般。 被魔化的崑崙弟子周身环绕着散不开的魔气,攻势也变得愈发凌厉狠毒,一时间情势再次逆转,尚且清醒的弟子渐渐被包围,先前燃起的希望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 「他们的功力似乎提升了!」楼青川挥刀挡下迎面而来的攻击,沖顾寒喊道。 「此番魔气比之前遇到的都要强大,其主人必定不简单。」顾寒一边抵挡眼前刀势,一边留意远处罗生的动作。 罗生正持刀与几位未入魔的长老对峙,几人连番出手,他竟仍能不落下风。 不可能,顾寒心道,他与罗生曾在如春山中见过一面,彼时对方的功力远不及此,怎有可能在短短数月内提升这么多。 况且观他情态,亦不似之前那般的正常魔修,反倒与眼前被引导堕魔的门人相仿,不是自己支配魔气,而是被魔气所驱使。 魔气虽由他发出,他却非是真正的拥有者,看来背后另有其主。 且这股魔气与凤止所持并不相同,再者,凤止虽然被世人冠以魔门第一人之称,却并不曾像这般无缘无故引人堕魔。 稍微对他所作所为留意的人都明白,凤止只是对神器在意。 顾寒忆起近日来听闻的幽都山易主的流传,如今想来恐怕确有其事。 只是这位新掌门究竟想干什么? 第143页 楼青川也向罗生所在处看去,他并未如顾寒想到许多,只是焦急楼秋远的状况。 楼秋远被困于魔气中已有一段时间了,为何还没有动静? 想到此处,他再也按捺不住,躲过眼前的攻击,纵身往楼秋远身边跑去。 「青川!」眼看魔者就要将他包围,顾寒示意其他弟子勿要乱了阵脚,忙抽身为楼青川挡住了一波攻势。 「我要去救我爹!」楼青川满脸担忧与焦急。 「回去。」顾寒道。 「我不!」楼青川执拗地看着他。 顾寒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跟紧我。」 他二人之前在山下有过不少结伴除魔的经歷,是故顾寒一动作,楼青川便默契地跟在他身后,挥刀配合顾寒突围。 顾寒本也有支援楼秋远之意,此刻「饮冰」刀气尽发再无保留,「诡刀」刀法以奇制胜,巧妙游走于众人之间,刀势如凛冽寒风,在包围之中开出一条道路来。 楼青川沖至楼秋远身边,见魔气仍旧缠着父亲不放,一时慌了手脚。 顾寒恰巧赶来,判断之后道:「是个阵法,师兄在内部向外破除,需得有人在外施加外力,内外配合,方可破阵。」 他说着便要提刀砍下,却见不远处罗生眼中寒光一闪,竟跳出众长老包围直直向两人攻来! 顾寒无奈调转刀势迎向罗生,两人相斗,罗生似有意无意地将顾寒引至远处。 楼青川心中着急,见楼秋远有突破徵兆,忙以刀施加外力,欲助对方一臂之力。 却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再次帮助顾寒围住罗生的众长老之中,一人眼神忽变,不及其他人反应,竟挥刀向楼青川而去。 顾寒怒视眼前人:「你!卑鄙!」 罗生一边继续放出魔气,一边邪笑道:「承蒙夸奖。」 楼青川急急回身抵挡,然而双方根基相差太多,几招之后,便已落下风。 眼看对方刀刃已逼至近前,楼青川抬刀欲挡,忽见一道白光闪过,随后强悍刀气裹挟寒意袭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铛!」一声刀刃相碰之响,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裹,楼青川睁开眼来,忍不住惊喜道:「爹!」 不远处,罗生恶狠狠地看着借自己刀气破开阵法的顾寒:「你!」 「我如何?」顾寒一边运功抵挡魔气侵扰,一边道,「此乃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也。」 「青川…」那长老被楼秋远一刀毙命,他声音沙哑,提刀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动作是少有的温柔。 楼青川这才看清他此刻的状况,一颗心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彻底沉了下去: 「爹…你…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楼秋远面色灰白,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周身隐隐绕着一股黑气,楼青川清楚地看到,有黑色的纹路正顺着他的脖颈慢慢攀升至面上。 不…不会的…楼青川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东西,却被楼秋远抬手拍开了。 「青川,」楼秋远努力维持住沉稳的声线,「离开此处。」 「我不!」楼青川红着眼喊道,「我要在这里帮你!」 「楼青川!」楼秋远抬高了声音。 「我不…」楼青川伸手拉住他的袍袖,楼秋远低下头,见少年浑身都在发抖,「我要在这里…」 楼青川低着头,努力抑制住将要流出的眼泪,忽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嘆息。 「吾儿,」楼秋远轻轻抬起他的头,那总是含着怒气的眼此刻深深地望着他,「只这一次,听爹的话,好吗?」 楼青川嘴唇发着抖,想开口却忘记了要说什么。 却见楼秋远拿开了他拉着的袍袖,一把从楼青川手中拔|出了他临时带着的刀。 「?!」未及楼青川反应,就见楼秋远抬手将自己所持的「不惑」刀放在了楼青川手中。 楼青川在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睁大眼睛看着他。 「楼青川!带着『不惑』与倖存弟子离开这里!」楼秋远运气开口,正在奋力抵抗的弟子心中皆是一惊。 「不…」楼青川还要开口,就听楼秋远喝道:「顾寒!」 「师兄!」顾寒挑开罗生的攻击,朝他们这边赶来。 「带着青川离开!」 「我留下来帮你!如此胜算可多添几成…」 「师弟,」楼秋远与他对视,顾寒从那眼神中读出了几分决绝,「崑崙一脉不可断绝。」 「…我明白了。」 顾寒飞掠到二人近前,抗起楼青川向后方跑去。 下一刻,楼秋远提刀迎上了赶来的罗生。 「我不要走!要走你一个人走!」楼青川在顾寒的钳制下拼命挣扎道。 「青川,师兄将『不惑』交给你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挣扎幅度逐渐变小,楼青川愣愣抬起头,看向楼秋远。 不远处,他的父亲提刀而立,遥遥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听到父亲开口说:「青川吾儿,为父说你之『崑崙刀法』稍欠火候,你却总是不以为然。」 楼青川眼前渐渐模煳了。 「青川吾儿!看好了!今日,为父便再为你演一遍『崑崙刀法』!」 楼青川使劲眨了眨眼睛,让自己能将楼秋远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晰。 第144页 一片黑云血海之中,遍地尸骸之上,他的父亲面对群起而攻的魔者,缓缓抬起了手中之刀,起手间正是「崑崙刀法」第一式! 一刀噼出,刀势磅礴,所过之处如落惊雷,似要将这黑暗撕破。 顾寒喊道:「掌门有令,诸位弟子随我离开!」 一刀接着一刀,一式紧跟一式,刀光无数次被魔气吞噬,又无数次划开包裹的黑暗,斩落围上的群魔。 一部分弟子不愿离开,誓要与掌门共进退,顾寒眼见魔气愈发浓重,四周已是满目血红,一咬牙,带着剩余弟子与楼青川向后山而去。 楼青川回头再看,却见楼秋远似是力竭,正拄着刀在原地喘息,冷不防罗生一刀从他背后刺入,带出一片黑红的血。 「不——」楼青川喊得撕心裂肺,从顾寒背上跳下来就要再往回跑,被顾寒一把扯住。 顾寒双眼泛红,头也不回地咬牙道:「快走!」 楼秋远半边脸已被黑气覆盖,他恍若未觉,再次拿起刀,朝向尽数向他攻来的众魔。 「崑崙刀法」被用到极致,招式变换间竟隐隐压制住了所有人。 罗生目中一凛,再次催动「魍魉」上的魔气袭向对方。 天边是浓重如墨的魔气,脚下是刺目惊心的血海,楼秋远却在此刻微微偏头,看向楼青川与顾寒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我自横刀…」 楼青川沉默地跟顾寒跑着,此刻忽然出声轻轻道:「我自横刀向天笑…」 顾寒脚步一顿,復又加快了速度。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崑崙。 远方天际乍现一抹雪亮的刀光,而后没入了无尽的黑暗。 楼青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哑声道:「对不起…」 这声道歉终是没能让他听到。 九州中北,恆山,这一夜却过于平静。 掌门房内,正在打坐的掌门赵陵不可置信地看向插入自己心口的长剑,喃喃道:「徒儿…为何…」 「师父,」赵蒲周身魔气翻腾,脸侧现出诡异魔纹,声音冰冷,「您好好地去吧。」 「唰!」鲜血喷溅了满屋,赵蒲缓缓归剑入鞘,神色漠然地跪在地上,对着面前已然没了气息的赵陵拜道: 「徒儿恭送师父。」 四月,幽都山易主,新掌门凝玄继位。 是月中旬,幽都山魔众倾巢而出,目标直指仙门百家,短短数日,已有几十个大小门派被灭。 就连仙门大家崑崙山亦被攻入,掌门楼秋远战死,近七成门人或死或入魔,长老之中仅顾寒一人逃脱,其与楼青川并剩余门人下落不明。 几乎同一时间,恆山剑派昭告天下,掌门赵陵被杀,大弟子赵蒲继任新掌门,而后率门人归于幽都山麾下,百家譁然。 众仙门或苦于门中魔祸,自顾不暇,或疲于幽都山进攻,朝不保夕。 一时间人人自危,竟有不少仙门如恆山一般自愿与魔者为伍,局势愈发混乱不堪。 魔气横行九州之上,无论凡人修士,无论实力高下,凡被侵袭者皆难逃堕魔,凡人沦为毫无人性的魔物,修士变成嗜杀成性的魔者。 广野之上,不少人苦于魔门掠夺杀戮,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惶惶不可终日。 魔乱九州,苍生倒悬。 第 70 章 渡业 无量山中,宝剎庄严,僧人们方做完早课,正聚于前殿聆听方丈念慈讲经。 后山里,却正是一片大好春色,树木苍翠,桃花开得正盛,一条不算太宽的河自山间流过,落花流水,风动心动,别有一番禅意。 祝飞白坐于河边,膝上放着「琼华」琴,正以手拨弄着琴弦,似是因眼前之景有感而发。 她今日并未戴着面纱,露出了那张清丽素雅的脸,面上尚带着些大病初癒的苍白,乌髮未挽披散在肩头,更衬得她透出几分脆弱的美感。 乐正岚在一棵桃树后隔着花看美人,心道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确实不假。 先前她在首丘山谷中侥倖发现了一株尚未被魔气污染的荼罗花,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拿到手。 虽然那魔气确实强大,连她也险些被引得失了心神,但总归有花在手,念慈秃驴治一个也是治,治一对也是治嘛。 权当买一赠一。 待到祝飞白一曲尽兴,乐正岚才走上前去,将手中披风为她披好,开口道:「念慈秃…方丈不是说叫你多静坐调息,今日怎的出来了。」 祝飞白看着眼前低头认真为自己系带的人,回道:「左右无事,不如出来透透气。」 「这里确实挺闷的,」乐正岚道,「也亏这帮秃驴居然能在这儿呆这么久,每日除了念经就是打坐入定,我看着都犯困。」 「那是你的心不静,」祝飞白捧着琴转身,「方丈曾言,佛法精深,需用心体悟,方能窥得一点禅机。」 「好好好,是我的心不静,」乐正岚揽着她往回走,「我真怀疑那老秃驴是不是给你洗脑了,如今你说话怎么同他一个调调。」 祝飞白敛眸轻笑:「是,我最近常听念慈方丈说禅,确实受益良多,不若你也听听。」灵魊尛説 「使不得使不得,」乐正岚听着就头大,「飞白你可放过我吧。」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忽听山中传来几声沉闷的钟响。 第145页 「铛——铛——」 钟声惊飞了山间栖息的鸟,祝飞白向声音来处看去,沉声道:「钟声五响,有大事发生。」 这深山老林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就连凤止都懒得往这里跑,乐正岚心道,何况那群秃驴的死活关我屁…… 「且去一观!」祝飞白运起步法向前殿方向掠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乐正岚忙飞身追去:「诶飞白!等等我呀!」 无量山前殿,众僧严阵以待,正与前来的幽都山魔众对峙。 林昧表示他最近真的很倒霉,莫名其妙地换了个上司,还是个比过去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疯子,上台不过半月,就发动门人攻打仙门百家。 而他好巧不巧地被派来攻打无量山,又好巧不巧地一上门就和人家的一把手打了个照面。 虽然凝玄将魔气种入众人体内确实可以增强实力,可他也亲眼看见被种下魔气的人皆丧失了神智,成为杀戮的工具,最后不堪魔气反噬爆体而亡。 他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不错,但还没想要为个疯子丢掉自己的性命,便在种下魔气后悄悄运功抵御,减缓了被同化的过程。 同时又假装已经被控制,从而能够继续在幽都山中保住自己的位置。 这才让自己成为了他们这一路队伍的领导者,如此让别人在前方拼命,他好在后方坐收渔利。 但是…对手是佛门之人,就算是彻底入魔而实力大增的人,在他们手里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这不,他才刚刚派弟子发出第一波进攻,就被恰巧聚在前殿的僧众一锅端了。 倒不是他贬低自家抬高对手,只是佛门修炼渡化之法,魔气对他们无用,反倒是不少被魔化的幽都山门人,在佛法之下渐渐恢復了理智。 这下林昧自己倒是不用再装下去了,但也陷入了现下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此刻十分怀疑凝玄是不是派他来送死的。 念慈方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朝着面前蠢蠢欲动的幽都山之人道:「诸位今日不请自来,打搅佛门清净地,不知有何贵干?」 一人喝道:「老秃驴,你看不出来么?我等今日就要灭了你这无量宝地,烧了你的佛法经文!」 「阁下方被我无量弟子打退,」念慈语调平平道,「缘何口出狂言。」 那人一句话被噎住,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诸位,」念慈眉眼低垂,缓缓说道,「因果业报皆有数,我观尔等身上业障深重,还望及时收手,如此尚能为自己留得一丝生机…」 幽都山众人哪肯听他劝诫,几人抽出手中刀剑就冲上前去,原本守在念慈身边的僧人见状,亦上前抵挡,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林昧暗道那几人坏事,此刻却也只能提剑上前,朝念慈而去,他其实并无多少胜算,只想找准时机及时抽身。 却见念慈立于原地身形不动,一双慧眼看着他道:「老衲并非阁下今日之对手。」 什么意思? 林昧心中正疑惑,忽感身边气场一变,一阵狠厉刀风霎时朝他背后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林昧即刻抽剑回身格挡,却仍被对方刀势震得虎口一麻,待看清来人之后,心中大骇:「右…右护法!」 「上次之事还想着去找你算帐,」乐正岚眼中闪着些快意,两鬓的几缕蓝发因此显得愈发妖异,「没想到你竟主动送上门来!」 林昧想自己最近果真太倒霉了! 自上次他与惠影几人攻打榣山乐府后,便知晓乐正岚迟早要把这笔帐讨回来。 只是好巧不巧,这位姑奶奶竟然正好在无量山中! 究竟是为何啊?! 林昧一边手忙脚乱地抵挡乐正岚勐烈的攻势,一边欲哭无泪地想,右护法究竟为何有闲心来佛门啊,如果这样他宁愿相信左护法是佛门之人! 正在此时,就听一声铮然琴响,携着滔滔不绝的灵力,向正在激战的人群而去。 林昧顿时明白了,面上菜色却更甚,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当时在榣山乐府大胆挟持二府主的自己抽两个大耳光。 乐正岚攻势越来越勐,林昧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其余幽都山门人早在无量山与祝飞白合力压制之下渐落下风,当即开口求饶道:「求…求右护法饶小的一命!」 乐正岚恍若未闻,一刀挑飞了他手中之剑。 林昧背上冷汗直流,胡乱从脑中搜刮讨扰之语:「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右护法不知,幽都山生变,凤掌门失踪,一个名叫凝玄的人当了新掌门,我…啊!」 乐正岚将他掀翻在地,一刀将他左手钉住,俯下身来看着他,眼中闪着危险的光:「凤止失踪了?」 林昧忍着剧痛,面色惨白地回道:「是…凝玄说他已死了,但…但小的之前曾习过一种禁术,取了凤掌门所留之物查探,发觉掌门生机仍在,只是…只是不知所踪…」 「还有呢?」乐正岚握着刀柄使力,不顾林昧又是一声惨叫,寒声道:「将你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 「是…是…」林昧不敢怠慢,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如倒豆子般抖了个干净。 乐正岚站起身来,面色有些凝重。 她最近一心忙于为祝飞白治伤,竟不知幽都山发生了这么多事。 若是杜衡知道幽都山易主、凤止失踪、生死不明,怕是止不住拍手称好,恨不能亲眼看到仇敌被灭。 第146页 毕竟凤止与他,确实隔着深仇大恨,以致不死不休。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凤止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行事狠毒,妄造杀孽,但于乐正岚而言,凤止却对她有救命之恩。 乐正岚的父亲是一位乐师,琴艺超绝,平日里靠着为富贵人家在宴会上演奏为生,偶然救下了身为妖族而被追杀的母亲,二人相知相爱,结为夫妇。 后来母亲生下了她,一家三口便在一处偏僻的村庄里定居,父亲偶尔被请去城里演奏,母亲则在家里做些刺绣,家中虽不富裕,但三人其乐融融,倒也算美满幸福。 幼时的乐正岚最喜欢的事,就是靠在母亲怀中听父亲弹琴。 犹记得父亲坐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纤长手指抚过琴弦,奏起一首悠扬琴曲,母亲便坐在一边笑着看他,而小小的乐正岚窝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听着,阳光洒在身上,恍惚岁月都静止了。 可惜好景不长,那先前追杀母亲之人找到了村子里,道破母亲妖族的身份,还扬言父亲与妖孽私相授受,同流合污。 愚昧的村民不疑有他,竟不听父亲的解释,要将他们一家三口杀死。 他们冲进院子里,砸坏了父亲的琴,踩烂了母亲的髮钗,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为了保护母女二人,被乱棍打死。 那时的她不过六七岁,尚不知晓为何平日里和睦的村民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对着父亲血肉模煳的尸体又打又踹,仿佛那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魔鬼。 母亲眼见父亲惨死痛彻心扉,以致妖力失控,终死于追杀之人的剑下,她临死前哀求那人放过自己的女儿,却换来当胸一剑。 乐正岚本能地感到害怕,她转身逃跑,可四面皆是魑魅魍魉,她受了不少伤,只知道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 那些人以为她尚年幼,不堪一击,便放松了警惕,谁知她憋着一股狠劲,咬住抓着她的一双大手,不顾一切逃出了包围圈。 惨白日光照在路上,身后是穷追不捨的村民,她很快就跑没了力气,一颗大石头砸在背上,她脱力般地倒了下去。 就要结束了吗…她想道,可是她不甘心。 爹说世上有神,可噼山断海,可渡化众生,若是如此,他为何不来救我们呢? 幼小的乐正岚抬起头来,想要问一问这朗朗青天,却对上一双暗金色的眼睛。 「你想活么?」 凤止杀了所有追杀她的人,村子里一片火海,将她父母的尸体与所有人一同吞噬殆尽。 「走罢。」那人立于火海之前,向她伸出了手。 乐正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小脏手在身上使劲蹭了蹭,这才拉住那只冰冷的手,离开了这片焚尽她所有天真与美好记忆的火海。 凤止将乐正岚带回幽都山一丢,转头就忘了这回事,乐正岚这才知道幽都山中有许多被凤止从各地带回的妖族,还有不少前来投奔的堕魔修士。 幽都山中资源有限,而魔修更是对杀掠习以为常,想要活下去,便只有变强。 乐正岚一路摸爬滚打,从底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半妖,坐到了幽都山二把手之位上,且多年来实力地位无人能可撼动。 她也见识了凤止的作为,他冷血又多疑,偏执又自负,是世人眼中的疯子与魔头。 有时乐正岚会想,这样的凤止当年为何会去救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别的。 况且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将她从濒死之境带入了另一个炼狱。 但她不想深究,只因她明白,若非当年那只带她离开的手,世上便没有乐正岚,没有「悬镜」刀,更没有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了。 乐正岚自认并无太多正邪之念,善恶之分,只求活得肆意洒脱、无拘无束。 她很明白,天高地远,自己不可能留在幽都山一辈子。 她在幽都山待了许多年,一直替凤止打理山中事务,便是为了偿还当年相救之恩。 她既看上杜衡这小子与他交了朋友,便与他说笑,助他修炼,帮他。 她以为自己最多是在杜衡真与凤止对上的那一日,挡在凤止身前与那小子堂堂正正一战,之后便恩怨两清,与凤止、与幽都山再无瓜葛。 没想到却是凤止先出了事。 当真世事难料。 「带我去找他。」乐正岚收刀回鞘,说道。 「啊?!」林昧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躺在地上不敢乱动。 「起来,」乐正岚踹了踹他,「你那禁术如此厉害,既能探得凤止生机,想必也有办法找到他的行踪…」 她说着话锋一转,语带威胁,「…况且,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眼看对方就要再拔刀,林昧忙一个打挺从地上起来,唯唯诺诺道:「是…是,小的这就带右护法大人前去…不瞒大人,小的以前确实对禁术多有涉猎……」 不远处,祝飞白正协助念慈方丈将制住的幽都山之人困于阵法中,就见乐正岚拎着林昧走了过来。 「此人先借我一段时日,」乐正岚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自是无妨,」念慈合掌,「此人任凭阁下处置。」 林昧没忍住瞪了那老秃驴一眼。 「我与你同去。」祝飞白看过来。 「这…不太好吧,飞白,你知晓我要去找谁吗?」 第147页 「无论是谁,我与你一同,」祝飞白眸光澄澈,「你先前救我一命,我合该保证你的安危。」 乐正岚受宠若惊:「既是如此,那我们稍作休整再出发。」 林昧:??? 「轰」地一声巨响,司空阙驾着木鸢破开了阵法。 木鸢在空中盘旋几圈,而后缓缓降落。姬璇躲在司空阙怀里,此时开口道:「第几处阵法了?」 「算上晋阳城,已是我遇到的第三处了。」司空阙答。 他们在前往浮玉山途中,曾遇到一处与晋阳城中情况相同的阵法,姬璇推演此阵法之功效在于抽取阵中的灵气,逆转一方灵脉,由灵转魔。 一处阵法或许只能逆转一定范围的灵脉,但若是按照一定规律,将阵法布在九州各处,则能可逆转整个九州的灵气流动。 两人惊诧于布阵之人所图之深,便在去往浮玉山之后,由姬璇根据八卦推衍,算出了剩余几处阵法的大致方位。 「看来『逆灵』阵布阵时间跨度甚久,方才这处阵法应已存在百年了。」姬璇被司空阙抱着下了木鸢,思索道。 「如你所说,我们如今只能先将布下的阵法破除,只是不知是否能解九州之危。」 司空阙将人放在地上,正要开口逗逗这板着脸的少年,就听身后又是一声巨响。 木鸢化作盾牌挡住了攻击,姬璇被司空阙护在身后,扯紧了对方衣袖道:「魔气…与阵法中的那股同源,却比之更加强大。」 「……」司空阙看着遮天蔽日的黑气,「怎会?阵法中的魔物竟未随阵法破除么?」 「上一处尚能被封于阵中除去,此回似是因四周魔气引动而破阵而出。」 司空阙闻言环顾周身,方才未来得及注意,此次破阵出来,四周的魔气更加浓郁了。 「没办法了,」司空阙对身后人道,「你先上木鸢,待我扫除此处的魔物!」 他说着将姬璇重新抱回了木鸢上,「泰器」所化机关鸟遵从主人号令,载着姬璇飞上了高空。 「喝!」司空阙手中另一部分「泰器」化为长戟,直扫面前袭来的魔物。 一人一戟如一把尖刀破开浓重的魔气,司空阙不敢大意,只因他切身感受到,阵中魔物受阵外魔气加成,实力皆有大增——九州魔气已到此种程度了么? 空中,姬璇伏于木鸢上,闭着眼喃喃道:「道不道,佛不佛;神非神,魔非魔…」 他倏然抬起头,无神的双眼「看」向某一点:「非人非佛,非神非魔…」 城中一处屋檐之上,一人紫袍银髮,迎风而立,额间神印闪动,身侧现出无数金色梵文, 涌向四周。 佛光过处,魔气退散。黑气快速消去,魔物尽数被梵文渡化,露出内中几乎被魔气消耗殆尽的神魂。 杜衡眼中紫色咒文流过,双手于身前掐了个法诀,口中低声道:「转轮·往生咒!」 霎时天上天下幻化出无数紫色圆轮阵法,法阵中心是与杜衡额间神印无二的纹路。 昔有优昙,天授转轮;如是诸法,来而往生。 被法阵罩住的残缺神魂皆化作点点紫色光芒,穿过残垣断壁,穿过杜衡身侧,而后汇向遥远的天边,仿佛一条紫色的星河。 司空阙立于原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神器『转轮』?」 只是杜衡先前有这等能力么? 以他所知当今仙门百家实力,能将神器之力发挥到如此地步的话只能是…… 他看向自远处走来的熟悉身影,试探道:「你是杜衡?还是…『优昙尊』?」 这个问题的答案司空阙很快就得到了。 只因那人开口就是一股欠揍的腔调:「好久不见吶,司空道长——呦,这是谁家的小弟弟?」 正从木鸢上抱下姬璇的司空阙:「……」 正被抱着的姬璇:「……」 第 71 章 葬剑 「事情便是如此。」 司空阙将阵法之事详细告诉了杜衡,对方倒是收敛了脸上戏嚯的表情,静静地听完了他与姬璇的一番推测。 「原来是这样,」杜衡听罢思索道,「先前我与见微亦入过两处阵法,你们也可前去一探。」 说着将地名告知了二人。 「尊者对此阵毫不知情么?」姬璇问,「莫非千年之前,此阵并不曾出现过?」 司空阙知晓姬璇可窥天机的能力,既然他口称尊者,那杜衡果真就是…… 他忍不住打量杜衡,那人除却额间花纹印记,面容与之前无二,不过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其眉间少了先前那般的戾气,多了几分平和。 「你当真是优昙尊?」司空阙仍是不太相信。 「你不信么?」杜衡笑着与他对视,而后道,「这么说罢,我是优昙,却非是千年前的优昙。」 司空阙似懂非懂,他知晓分别的这段时间杜衡必定有什么际遇,但对方看起来并不想深谈,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杜衡又将话题引回:「是,千年前,凝玄虽也能操纵魔气引人堕魔,但未曾用过此等阵法,不过…」 他说到这里神情似乎带了些悲伤:「如今听你们所分析的阵法效力,我倒是明白了一些事……」 司空阙见他眸色沉沉,似是想起了旧事,又或是在追忆某个人。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人觉得仿佛他是穿越了千年的光阴,周身沉淀着岁月的沉重之感。 第148页 姬璇看不到这一切,追问道:「凝玄?千年前被封印的魔头?」 「正是他,」那感觉只存在了一瞬,杜衡再开口时,已恢復了先前那副模样,「千年前他突然出现,放出魔气祸乱九州——没人知道他的来歷,也没人知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那时虽然没有这样可以连下数城的『逆灵』阵法,但凝玄正是实力巅峰,仅凭他一人之力也可引导成百上千的修士堕魔,是故魔门势力愈发壮大,横行九州,魔者因魔气而丧失心智,几乎无恶不作。」 「仙门百家及广野上的普通百姓不堪其扰,各家修者亦奔走于九州之上除魔驱邪,然终究治标不治本。」 「凝玄实力恐怖,更在十神之上——十神当中有人曾挑战过他,结果竟不敌——是故当时的十神之首『孔雀明王』召集十神,率领妖族大军并仙门百家,发起了封魔之战。」 「结果便如后世所知,凝玄麾下尽数被灭,仙门及妖族损失惨重,凝玄重伤,十神合力将其封印于首丘。」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对面二人被迫快速消化着来自千年前的讯息,司空阙顺着他的话道:「但是封印被破了…为何会破?那可是由十神亲自下的封印。」 「嗯…所谓封印,乃是由十方神器结成阵法,」杜衡说着看向正仔细听讲的姬璇,「正是这位小朋友的祖师爷,同为十神的『连山君』亲自设下的阵法。十方神器说到底只是十神应连山要求,将承载各自神力的器物作为阵法的阵眼罢了。」 姬璇听他所言,脑中却想到了「太卜」中后半部分的卜词,一时陷入了思索。 司空阙在一旁欲言又止,杜衡一挥手道:「我知晓你疑惑什么,封印是没有问题的,千年前凝玄确实被彻底封印了——一丝魔气也没落下。」 「那他又如何…」司空阙只觉心下发寒,「是有人帮他破了封印,对吗?」 「是『十神』中的人,」姬璇冷冷道,「『连山君』的阵法非常人可解。」 「我也是这么想的,」杜衡道,「司空道长还记得在沧洲城时,趁见微与『空桑君』对战时偷袭他的那个人么?」 「我记得,他当时抢走了神器『长岁』…」司空阙说到这里勐然惊醒,「他难道也是『十神』之一?!」 「不错,我二人后来又与他对峙过,此人正是『杳冥君』虞渊。」杜衡说到这里,神情转冷,凤眼微眯,这一刻他身上又有了些昔日魔门左护法的影子,笑着道「说起来,我与他有许多帐要算呢。」 司空阙这下有些相信杜衡不是千年前的优昙尊的说法了,毕竟人家优昙尊可是佛门大师,必定是不会张口就是爱呀恨呀要和别人算帐之类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知道千年前优昙尊是什么样的,万一也像杜衡这般有些疯魔…… 司空阙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姬璇接着道:「若真是他与凝玄勾结,为何不早些动作,却等到这么久之后,反而留给九州一丝喘息之机呢?」 「这只能问他们自己喽,」杜衡无所谓道,「不过我猜测,封魔之战后,众人皆损失颇重,十神折损过半——唔,当然也包括我,额不对,是千年前的优昙尊——而凝玄与虞渊怕是也因重伤而不得不蛰伏。」 「当然这期间他们定然暗中有许多动作,这阵法便是证据。」 话又转回了阵法,三人皆是无语,片刻后,杜衡突然开口对姬璇道:「小弟弟,你家天枢台擅长阵法,不知可有甚么破解此『逆灵』阵的头绪?」 「暂时还没有。」姬璇闷闷答道,「如今虽能破解单个阵眼,但阵法在九州之上已成,魔气四溢之势已无法逆转。」 「不必气馁,我看好你,况且你家祖师爷必定留有后手。」杜衡鼓励他道。 姬璇一愣,忽而想到什么,问道:「尊者可知『太卜』卜词?」 「哦?是什么?」 姬璇便把他破解的卜词告诉了杜衡。 「连山君果然留有后手,怪不得…」杜衡若有所思,「看来十方神器仍是关键。」 「尊者方才说,封魔之阵乃是『连山君』聚集十神器而设?」姬璇仿佛抓住了什么。 「正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姬璇心中一动,「或许可从封魔之阵入手,寻找破解『逆灵』阵的方法。」 想到这里,他脸上显出了些少年人才有的雀跃神情。 「可以一试,不过有关封魔之阵,还得从天枢台中寻找记载。」 杜衡见他可爱得紧,忍不住抬起手来想摸摸这小朋友的头,中途收到司空阙警告的眼神,硬生生地拐了个弯搭在司空阙肩上。 司空阙很不给面子地打掉了他的手:「既然如此,那我二人这便去查探了。」 「好嘞,若有线索便再联络。」杜衡立马答应,他还赶着去看他家见微。 司空阙拿着杜衡给他的传信纸鹤,眼看对方转身就要离开,斟酌再三还是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为了九州而奔走,我信你便是优昙尊…」 杜衡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他。 「你说错了,」那人笑得温和,「我不是为了九州。『护世』不是我的道,不论优昙尊还是杜衡,从始至终,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的念想罢了。」 第149页 苍梧山今日下起了连绵的雨。 门人弟子除却在各处执守之人,皆齐聚后山葬剑林中。 苍梧山歷任掌门与长老皆葬于此处,他们生前或于剑道上独树一帜,开创一家之法,或于修行上造诣颇深,桃李满布天下,或于倾危之际力挽狂澜,护苍梧不衰,或于万人之前仗剑当关,退邪魔而立,虽未及证道成神之境,却都在九州仙门歷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见微立于最前方,看着眼前新立的墓碑。 若关山的棺椁已经下葬,他却觉得心中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埋入尘土的漆黑长棺一同离去,再也补不全了。 主持仪式的长老还在一旁唱念着墓主人一生的功绩,身后若瑾被江上雪与颜沉夜搂着,几乎泣不成声。 再往后,是前来悼念的山中弟子,若关山与「崔嵬」剑是每一位修剑者心中高不可攀的山峰,无人肯相信,那座山就这样突然崩塌。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殊死一战,甚至许多人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那立于修者顶峰的人便如任何一个寻常人一般,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若见微听着耳畔的雨声,一时间仿佛神魂出窍,冷眼旁观着这场肃穆又稍显冷清的葬礼。 他看到师弟师妹脸上的悲伤,看到诸位同门难掩的惋惜,也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自己。 若见微想起很久以前,他与师父也曾立于葬剑林边,一同注视着这成片的墓碑。 「师父,」年幼的若见微受不了这里的压抑,抬头看向身旁的长者,「凡人一生的尽头在何处?」 「凡人一生百年,最终不过肉身归尘土,魂灵入轮迴。」白髮剑者声音淡淡。 「那吾等修道者一生,有尽头吗?」 「修道之人,若坚守己道,或得天道眷顾,证道成神,若丢失本心,则堕而为魔,」若关山循循善诱,目光却逐渐变得幽远,「但多数终其一生修炼而未能窥得天机神道,则如凡人一般,数百年后,身躯消散,魂入轮迴。」棂魊尛裞 「那…成神之后会如何,」若见微不依不饶地追问,「神道也有尽头吗?」 若关山少见地沉默了,半晌轻嘆道:「这个问题…或许,连神者自己也不知晓。」 若见微瘪了瘪嘴,显出几分孩子气来:「那世人总说,修道成神,便可长生,是骗人的了?」 「傻孩子,」若关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世人皆惧怕死亡,故而将长生之愿寄託于难以实现的神道之上,只是,你须谨记…」 若关山低下头看着他,眼中是看透生死的淡然:「世间万物,凡有灵者,总难逃生死,此乃天之道也。」 是了,少时若见微不懂,可随着年岁增长,阅歷增加,见惯世事变迁之后,才知所谓生死之事,最是轻如鸿毛。 管你身前荣华富贵,名动九州,还是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死后万事成空,皆化作一抔黄土,只留神魂转入轮迴,从此前尘旧事尽如云烟消散,谁也不能倖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仪式已到了最后,那长老拖着长调唱道:「拜——」 若见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任冰冷雨滴顺着面庞流下,他死死咬着牙,对着面前碑上几字,俯下身去,磕了三个响头,涩声道:「弟子若见微…恭送师父!」 身后众人紧接着他跪下拜别,若瑾先前一直小声啜泣,此刻终于压抑不住,呜咽着道:「恭送…师父…」 江上雪与颜沉夜被他感染,皆忍不住落下泪来。若见微跪在最前面,两眼通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从此以后,他们是没有父亲的人了。 众门人上前依次悼念,不少人亦走上来低声安慰几人,若瑾情绪平復了不少,站在江上雪身边低声回应着。 若见微沉默地站在一旁,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向末尾站着的女子。 穆晚今日穿了件白衣,未作多余的打扮,一头乌髮简单盘起,身旁一位侍女为她撑着伞,二人随着队伍向前缓缓移动,不一会儿便到了若见微身前。 若见微上前一步,挡在穆晚面前,一双眼冷漠地看着她。 穆晚抬头与他对视,嘆了口气道:「我知晓你心中怨我,但你别忘了,我亦是他的师妹。」 若见微神色微动,与穆晚无声对峙片刻,最终侧过身来让开了路。 穆晚慢步走到若关山墓前,看着这座孤寂冷清的坟,微微红了眼圈。 其实少时若关山亦对她照顾颇多,从前贺越总是隔三差五被父亲派去山下,她便跟在若关山后面读书练剑。 若关山虽不如贺越般体贴入微,却也是尽力待她。 穆晚还记得二师兄板着脸监督她练了一天的剑,最后硬邦邦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堆她最爱吃的零嘴。 她在墓碑前站了良久,最后开口低声道:「二师兄,下一世…莫要再遇见他了。」 说着转过身向来处走去,后半句话隐没在雨声中:「…也…莫要再遇见我了……」 第 72 章 披星 苍梧山经歷变故,山门前驻守的弟子也无精打采。 「唉,萧师弟,你说,若长老怎么就…唉…」 「王师兄,你快别说了,我现在心里慌得很,如今九州魔祸四起,我们却在此刻失了两个高手…」 第150页 「你们听说了吗,前几日,崑崙山也被攻破了…」 「不仅如此,我还听闻那恆山的赵蒲弒师入魔,如今已是幽都山座下走狗了…」 「听说恆山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跟随他,而那疯子竟将反对者全杀了!」 「当真疯狂…」 「话说幽都山现任掌门是叫什么来着?」 「你连这都不知?是凝玄!有传言说,他乃是千年前那被十神封印的魔头…」 众人越讨论越觉如今形势危急,虽说魔门尚未进攻苍梧山,但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何时出现。 先前起了话头的王师兄想到这里,无不担忧地抬头向山前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正朝苍梧山而来,他全身血液冷了一半,再定睛看去,不由瞪大了眼,忙拽过一旁的师弟道:「快去找掌门,赵蒲带着恆山弟子来了!」 来者不善,苍梧山弟子反应迅速,不过片刻已有大队人马聚集,将恆山众人拦在了山门之外。 上官筠越众而出,向对面为首之人拱手道:「见过赵师兄。」 赵蒲眉间尽是黑气,半张脸爬满了魔纹,闻言邪笑道:「上官师弟有礼了,我正是奉掌门之命,来劝尔等归入我幽都山门下的。」 萧师弟听了他这番话,忍住呕吐的冲动悄声对身旁人道:「堂堂仙门弟子,竟将自己与邪魔归于一类,认贼作父,当真虚伪!」 上官筠面上表情未变,不卑不亢回道:「多谢抬爱,不过我等手段不及赵师兄,怕是入不了掌门之眼。」 赵蒲脸上顿时一阵红白交错,狠声道:「不识好歹!不过此事可由不得你。」 「叫若见微出来,」他周身魔气翻腾,「让他与我比一场,若是我赢了,便要他若见微为你等失礼之言给我跪下磕头赔罪,苍梧山也要归入幽都山门下!」 赵蒲说着仿佛已经见到那种情景,眼中闪着诡异的兴奋,片刻后才发现对面之人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望着自己。 「看什么看!没听懂吗?快叫若见微出来!」 「咳,」上官筠忍不住打断他道,「恕在下多言,赵师兄似乎还没说完,若是若小长老赢了又该如何?」 「赢了?呵呵呵…他不可能赢过我的!」赵蒲兀自沉醉在自己的想像中。 苍梧山弟子中终于有人憋不住了:「你算老几?也配与若小长老比试,做你的美梦去罢!」 「我苍梧山不可能与邪魔同流合污!」 「劝你早日收手!」 「诸位恆山弟子!眼前此人乃是弒师堕魔的叛道者,尔等真要与他为伍,助纣为虐?!」 「想你恆山也是名列仙门大派,如今却堕落至此!」 原本噤声的恆山众人听了这些话,不少人脸上发热,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 赵蒲见势不妙,气急败坏道:「多嘴!」 「莫听他们所言,这九州迟早是吾主之天下,届时尔等皆是功臣!」说着一把拔出手中剑,喝道:「众人随我攻上苍梧山!」 有人踌躇不决,赵蒲眼神一暗,威胁道:「若是不听号令,尔等该明白下场如何!」说着便提剑沖向对面。 便见恆山众人脸色皆变了一变,而后纷纷跟在了他身后,苍梧山弟子早就憋着口气,不待上官筠再多说,便与对方交起了手。 上官筠心知形势已难控制,默默嘆了一口气,也拔剑迎了上去。 苍梧山门前顿时一阵剑影交织,剑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上官筠一边交手一边斟酌:「恆山弟子似是未被魔气控制,只是方才赵蒲威逼利诱,迫使他们跟随自己……」 当今仙门两大剑修门派交手,双方实力皆不容小觑,弟子各有伤亡。 不能再这样下去,上官筠暗道,凝玄分明居心叵测,让苍梧山与恆山斗得两败俱伤,如此他便少了许多阻力,赵蒲是个没脑子的,须得尽快阻止。 他这厢正绞劲脑汁,忽听「嗡」一声剑鸣响彻云霄,而后一道银白剑光挟破空之势,直直插入胶着的人群之中,将混战的众人强行分了开来。 上官筠也被剑气扫得退后了几步,待站定看清眼前之人,心中一喜——师兄总算来了! 但见战圈中心赫然插着一把长剑,剑身雪亮,嗡鸣不止,剑气四溢,正是「照夜」。 赵蒲方才狼狈举剑抵挡剑气,此刻见到「照夜」,不免咬牙切齿:「若、见、微!」 一人白衣翩翩落于人群正中,缓缓拔起「照夜」,冷声开口道:「缘何在山门前相斗?」 「呵呵呵…你这缩头乌龟终于躲不住了么?我跟你说,若你再晚来片刻,你这山门便要被我踏平了…」赵蒲语气辛酸刻薄,极尽挖苦之能,期望能从那人脸上发现一丝狼狈。 谁知若见微并未看向他,对方提剑在手,正听上官筠汇报恆山进攻之事。 赵蒲脸上表情顿时精彩极了。 上官筠将恆山挑衅的缘由经过细细讲了,这才咳了一声看向赵蒲,露出个抱歉的神情。 赵蒲险些炸了,就要再次发作,却见若见微转过身来,墨色眸子看着他道:「你要吾与你比试?」 他的表情冷得像是能冻人,赵蒲一口气梗在胸口,半晌才道:「是。」 「输了向你赔罪,苍梧山归幽都?」 「…是。」 第151页 「赢了呢?」 赵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样罢,」若见微抬起剑来,四周的人皆感受到了他剑上的寒意,「若吾输了,任你处置,若吾赢了,你与你的人皆归苍梧山处置。」 「不…」赵蒲还要再言,就见对面人影一闪,再眨眼时,已掠至他身前! 「铛!」赵蒲提剑就挡,心中跟着手中剑一同颤了颤,好快! 众人只听「铛铛铛」几下,眼前剑光交错。若见微剑招疾变,身法迅捷,逼得赵蒲不得不左右抵挡,连连后退。 「照夜」剑光如月,剑势如风,引得周围山石树木皆隐隐颤动,竟是被浩然剑意所震慑。 不过几十回合,交战与观战之人都已明了,赵蒲已落下风,此战结局已定。 若见微暗暗皱紧了眉,对方显然身负魔气已深,却仍有自主意识,与先前所见修者被魔气侵染后全无神智,仅知杀戮的情状不尽相同,这是为何? 赵蒲手上疲于提剑应对,心中早被怒气与不甘占满。 凭什么? 同是仙门大弟子,若见微便是年少成名,早早位居长老之位,九州之人无不称道,而他赵蒲勤勤恳恳这么多年,却总被师父拿来与若见微比较,最后换来一阵唏嘘。 在师门中,他是个「虽勤奋有加,然天资稍差,仍逊若见微不止半分」的笑话,在外人眼中,他是个「资质平平,却自视甚高,总妄想与若见微一较高下」的笑话,他的前半生都活在若见微的阴影里。 凭什么?! 若见微又怎么样?不过是天资卓绝,比他多了些功绩,就被世人捧为除魔驱邪的少年英雄,剑术高超的若小长老。 他凭什么!! 赵蒲心绪不稳,若见微捉住机会,凌空一剑斩下,将对方压得半跪了下去,原地砸出个大坑。 「咚!」 「咳咳咳…」赵蒲唇边溢出鲜血,压抑不住地咳了起来。 若见微的剑压在他的剑上,一双黑眸冷冷看过来,仿若看到他的心底:「你为何入魔?」 「咳…你不是明知故问么?」 「你身上有魔气,不是正常堕魔,」若见微迳自说下去,「但被魔气侵染却仍能保持自我意识绝非易事,你不简单。」 「呵呵呵…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在嘲讽我?!」赵蒲说着激动起来,「是!我是被魔气侵染!不过上天总算眷顾我一次,让我未能被完全控制,反而能自己操控魔气!」 他话音方落,眼中厉色一闪,脸上魔纹颜色骤然加深,周身爆开无数黑色魔气,直向周围人群冲去。 若见微躲过当面而来的攻击,反手挥剑扫开身旁包围的魔气,就见原本被压制的赵蒲已落于恆山弟子最后方,阴冷笑道:「给我杀了他!」 恆山众人被魔气操控,沖向若见微及苍梧山弟子,场面再度变得混乱。 若见微一边抵挡袭击,一边沉声道:「诸位小心魔气!」 之前只有恆山之人,众人尚能应对,此刻不仅要对抗被魔气操控的人,还要时时提防魔气侵袭,苍梧山门人皆显出疲惫之相,甚至有修为较低者,已被引至堕魔。 若见微看向远处赵蒲,心知若要逆转形势必先擒住此人,然周身皆是魔气与魔修,又有苍梧弟子于混乱中入魔,敌我不分地攻击,他竟一时抽不开身。 「诸位长老呢?」若见微架住一人的剑,转向上官筠问道。 「已在来的路上了。」上官筠气喘吁吁,又喊道,「众人撑住!」 眼看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若见微狠下心来,不顾身旁同门,欲以剑开道,忽见一道青色剑光掠过,为他扫开了前方的魔气。棂魊尛裞 若见微向来处看去,饶是他也难掩此刻的震惊:「夫人……」 「叫师叔,」穆晚手持一柄细剑,一身简洁衣袍此时竟衬得她显出几分凌厉,「我虽不管山中事务,但亦不许他人犯我苍梧。」 「我为你开路。」 穆晚持剑在手,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 她为情所困,隐于人后太久了,剑法却并未生疏,行招之间,犹见当年盛气凌人却独具风华的身影。 世人只记得她是苍梧山掌门的夫人,却早忘却了她的另一个身份——昔日一剑舞丹霞,实力仅在贺越之下的「绮罗」剑穆晚。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意料之外的身影所震撼了,苍梧山弟子大多年轻,少有知晓当年旧事的,心中皆是激动:「掌门夫人原来这么厉害!」 若见微因师父之事,对穆晚并无好感,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实力确实不凡。 穆晚一把「绮罗」逼退群魔,若见微趁势跃出包围,提剑直向赵蒲而去。 赵蒲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苍梧山上还有此等高手,不免心中惊慌,又见若见微攻势甚勐,自己已是难以招架。 他心下一狠,竟弃剑直接驱使魔气袭向对方,若见微挥剑盪开,淡淡道:「修剑者弃剑,你已输了。」 「你胡说!你知道什么?!」赵蒲情绪激动,招式却乱了章法,只一昧吼道,「凭什么?凭什么!」 若见微只想速战速决,抓住他分神之机,一剑刺入对方肩胛骨,将赵蒲钉在了山门前的巨石上。 「收了魔气。」 赵蒲挣扎道:「不…不可能!」 第152页 「如此,」若见微说着就要抽剑,寒冷杀意充斥周身,「杀了你,也是一样。」 「你!」赵蒲眼见若见微来真的,忍着剧痛开口斥道,「呵呵…这便是人们口中仗剑除魔,驱邪护世的若小长老?原来…原来不过是随意操控别人生死之人!」 「……」若见微面无表情地将剑横在他颈前,「你不就是邪魔么?」 赵蒲顿时涨红了脸,片刻后道:「…我收了便是。」 魔气被收回,苍梧山众人少了侵扰,顿时占据优势,不多时便制住了恆山弟子。 「赵师兄,按照约定,你恆山之人皆由我苍梧山处置,眼下尔等体内仍有魔气,为防万一,便先关在苍梧山中罢。」 上官筠收了剑,站在远处客气道。 赵蒲心中是不服气的,然而「照夜」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也由不得他不服气。 「吾有话问你,」若见微道,「为何你不受魔气控制?」 「我为何要告诉你?」赵蒲翻了个白眼。 若见微双眼微眯,剑刃微动,在对方脖子上留下血痕:「为何?」 「我…我也不知道。」 若见微动作一顿,似是在确定他话中真假,片刻后突然抬手朝他左胸击去。 「啊——」惨叫声顿时响彻四周,赵蒲忍不住又吐了几口血,怒道:「若见微你!」 若见微却忽然打断他道:「是佛印。」 「啊?」 「你身上有佛印,什么时候的事?」 「佛印?哦…我想起来了,我儿时曾生过一场大病,父亲便请寺中方丈为我布下了驱邪法印。」 若见微若有所思。 却见赵蒲突然默念口诀,召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佩剑,径直向若见微背后刺去。 若见微右手挥剑格挡,左手伸出欲制住赵蒲,不想对方竟以手掌挟强大魔气与他悍然相击。 「唰!」两面夹击使若见微不得不侧身卸掉魔气余劲,而赵蒲则趁势拿了佩剑,不顾被擒的恆山众人,独自遁逃而去。 两人交手不过转瞬,待远处众人反应过来,赵蒲已不见了踪影。 「这…师兄,我们就让他跑了吗?」 「他既费尽心思脱逃,恐怕难以再追上,」若见微转过身,手上还残留着魔气,「先安顿受伤弟子及恆山之人罢。」 「师兄,你不要紧么?」上官筠小跑几步跟上他,「方才魔气……」 「无事。」若见微抬起左手,方才他被迫承接了赵蒲蓄力已久的一掌,几乎将强大魔气全盘接纳,可不过片刻,手中魔气已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吾有个想法,」若见微沉思道,「或许可以破除魔气的侵扰控制。」 「师兄是说……」 「佛门是关键。」 入夜时分。 若见微助上官筠安顿好恆山众人,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小院。 恆山弟子虽被魔气侵染,却尚有几分自己的神智,故而上官筠与诸位长老商量后,只将他们与之前苍梧山中堕魔的弟子关在一处。 而若见微指出佛门术法似能压制魔气之后,上官筠便立马派遣颜沉夜前往无量山,请佛门之人襄助。 虽然苍梧山上仍残余着魔气,但众人经歷此战胜利,皆受到了鼓舞,更何况穆晚亦坐镇山中,门人见识了其实力,心中都多了几分底气。 如今山中暂且安定,只要找到了解决魔气侵扰的方法,便有办法扭转局势。 若见微在院中桌边坐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先前他一直为诸事操烦,无暇他顾,现在静下来之后,竟发觉自己心中空落落的。 他望向夜空,傍晚下了些小雨,此时云开月明,冷月当空,平添了几番萧索之意,不远处传来巡山弟子低低的交谈声。 若见微这才感到心里一阵迟来的钝痛。 啊,他想,师父已经走了。 是被他亲手送走的。 从此世间他与若关山唯一的联繫,便只剩下背后这把「崔嵬」剑了。 若见微愣愣地抬着头,感到眼眶有些发酸。 忽然,天空中有什么亮了起来。 似乎是一颗小小的星星,不忍孤月寂寞,便降临于无边黑暗给予对方默默陪伴。 不,不是星星。 若见微「腾」地站起了身。 在那最初的亮光旁边,接连亮起了一个又一个金色光点,像是有人在天河之中放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将整片寂静的夜空都照亮。 不过片刻之间,漫天都已是金色的亮点,而后金光纷纷而下,如流星坠落人间。 远处有惊喜的声音陆续响起:「快看那是什么?!」 「下雨了?!」 「金色的雨!」 金色光芒荡涤山间魔气,洗净灵台蒙尘,无声无息落在苍梧山每一处。 金色的雨落在四周,若见微伸手去接,才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雨水,而是细小的金色花朵。 金色小花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一个温热的躯体贴上了他的后背,带来熟悉的气息与温度。 杜衡双手自身后环住若见微,说话时的热气喷洒在他耳畔:「一别数日,见微可有想我吗?」 若见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眨了眨眼,发觉视线竟有些模煳了。 他转过身,一把拥住了杜衡。 第153页 第 73 章 禳灾 这一次的相拥承载了太多。 于若见微而言,是在甫失去自己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后,终于能向另一个可以支撑他的灵魂诉说自己的悲伤与脆弱,他空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又有了着落。 他将头伏在杜衡的肩上,身子微微颤抖着。 「见微……」感受到来自肩头的湿意,杜衡一颗心也跟着酸胀地疼,他轻轻将手放在若见微后脑,闭上眼无声嘆了口气。 他的心绪同样难以平復,对杜衡来说,他与若见微不过分隔半月有余,可对优昙尊来说,他却等待这样的拥抱等了千年之久。 怀中是熟悉的气息,恋慕之人容颜依旧,前世所有的求而不得,思之如狂,都在这一刻变成了隔世相逢的喜悦。 若这便是因果,那今生经歷的所有苦痛,我都甘之如饴。 金色花雨之中,漫天乌昙华里,他们无声地相拥,躯体驱散寒冷,灵魂抚慰伤痛,短如一剎,长如千年。 过了许久,若见微渐渐平息了情绪,这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眼前人。 「你……」他抬手接住一片金色花朵,看向杜衡额间神印,心中似有一瞬的抽痛。 「阿衡,你…果真就是优昙尊?」那感觉只存在了一瞬,快得犹如幻觉,若见微抓不住头绪,只好先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是啊,」杜衡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怎么样,你道侣可是十神诶,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若见微由衷道,虽然语气还是很平淡。之前他便猜测过这种可能性,这时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嘆,「是转世吗?」 「对,你也知道,优昙尊的神器是『转轮』嘛,有个转世也不奇怪。」杜衡笑道。 「所以…『转轮』到底是什么?你身负『转轮』之力…便是因为是优昙尊转世的关系么?」 「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转轮』到底是什么,」杜衡道,「我今生只是承载了它的力量,只知它可以渡化亡者神魂,助其顺利进入轮迴。不管怎样,如今我已可以掌控『转轮』之力与体内的魔气,你不必担心了。」 若见微察觉他话中的搪塞之意,看向他道:「莫要敷衍,你如何压制体内魔气的?尔是山上发生了什么?」 「我上了尔是山,找到了『溯世』中提到的那棵优昙钵罗树,」杜衡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我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树干,就发现自己体内多了优昙尊的神力。」 「那神力与魔气融合,二者反倒达成了平衡,我就可以同时操控神力与魔气了。」 「我就想着,这可是买一赠一的好事啊,不要白不要。」杜衡说着沖若见微眨眨眼。 「那你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优昙尊的转世?」 「就是摸了树后,脑子里多了一道意识,告知我说我便是十神之一『优昙尊』的转世,因此才会身负『转轮』之力,还让我替优昙尊他老人家完成除魔的任务。」 「没别的了?」若见微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没了。」 「莫要欺我,」若见微面无表情,「你这番话与话本上写的除魔故事一模一样。」 「哎呀,我真没骗你,」杜衡说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不信你自己摸摸看,我真的没事了,甚至还能一拳打十个。」 若见微当真认认真真查探了一番,发觉他体内躁动的魔气确实平息了,另有一股强大的神力游走于全身。 「看起来当真无事了。」若见微道,自动忽略了杜衡的后半句。 「那当然啦。」杜衡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被若见微抽出手来煳了一巴掌。 手掌掠过面颊,更像是一个缱绻的抚摸。 「这花…叫什么名字?」若见微收回手,垂眸看向另一只手的掌心。 「乌昙,」杜衡却没有看花,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语气中似是含着无限的深情,「他的名字,叫乌昙。」 「其中有你的神力,」若见微在想别的事,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那怪异的感觉,「你可以祛除魔气。」 「若只是祛除魔气的话,佛门高手都可以做到,」杜衡随他转移了话题,「而我只不过是力量强一点,祛除范围广一些罢了。」 「只是普通佛门术法只能抵抗魔气侵袭或是祛除侵染人体内的魔气,若要将这些魔气彻底消灭,再次转化为灵气,则需神力相助。」 「方才这阵雨便是在祛除转化苍梧山上的魔气罢,」若见微道,「现下山中灵气充裕了不少。」 「正是如此,」杜衡拉过若见微,环着他向屋内走,「先不说这些了,我瞧着你又瘦了不少,最近定没有好好休息。」 「山中生变,贺越失踪,魔祸四起,我如何休息得下。」若见微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顺着杜衡坐在了桌旁。 「那你如今可以好好休息了,」杜衡点起桌上的烛灯,温柔火光映出两人眉眼,「魔祸之事大可交给我,不过贺越是怎么回事?」 「他杀了师父。」若见微语气冰冷,「我定要找到他问个究竟,为师父报仇。」 「找人亦是我之专长,」杜衡伸出手去,抚平若见微皱起的眉,缓声道,「明日便去如何?今日便先休息罢。」 「阿衡,」若见微忽然出声道,「师父走了。」 第154页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颓然,甚至还带着些无措。 杜衡知晓他自小离了双亲拜入苍梧,若关山于他而言算是半个父亲。若见微的一言一行无不受着若关山的影响,两人对彼此而言已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他只是握住若见微的手,柔声道:「我知道。」 「我会陪着你。」 若见微被杜衡哄着去洗了漱,和衣躺在床上时,竟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阿衡,」他扭头看向枕边人,想起了之前没问出口的事,「你说你是优昙尊的转世,那你…可曾记得前世之事?」 「…不记得了,」杜衡迷迷煳煳地快睡着了,「你惦记他作甚…」 「那…他的相貌你也不知晓么?」 「不知晓,」杜衡语气泛着酸味,「他不也是个人么?无非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如何?」 若见微被他这莫名其妙的醋意弄得哭笑不得,解释道:「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似是在等一个人,那人相貌模煳不清,可我却记得,那人戴着串与你我腕间一般的菩提佛珠,我以为……」 「以为优昙尊是你前世的相好?」 「不……」这想法也太跳脱了罢。 若见微还要再与他说明自己的推测,不想杜衡突然面向他转过来,一把将若见微搂在怀里。 「见微,」若见微额头贴着杜衡的胸膛,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杜衡沉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前尘如何,皆已成定数,如今你在我身边,这便已经足够了。往后种种,你我一同面对,好吗?」 怀中人沉默半晌,而后轻轻抱住了他:「好。」 翌日一早,山中晨雾还未散去,小院的宁静便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若小长老,代掌门请您去大殿一趟。」 一个年纪稍浅的苍梧山弟子立在若见微院门前,规规矩矩道。 不一会儿,院门被人打开,走出一个陌生的身影来:「嘘,小声些,你们若小长老还睡着呢。」 那弟子见到来人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抽出手中剑喝道:「你、你、幽都山左护法!你为何在此?!」 他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差了:「你把若小长老怎么样了?!」 「额…这位小道长莫要惊慌,在下并无恶意,」杜衡好笑地看着他道,「你们若小长老真的只是在睡觉而已。」 「那你为何在此?竟敢擅闯苍梧山!我、我、我这就去禀告代掌门!」 那弟子心知自己打不过眼前人,转头就要跑去寻求帮助,不想脚下刚迈出一步,便被人按住了肩膀,顿时动弹不得。 「唉我说道长啊,你如此惊慌,若是换了别人,此刻这脑袋怕是已经与身体分家了,」杜衡不管手下人的挣扎,接着道,「好在你是苍梧山弟子,算是侥倖捡回一条命。」 「你你你你你别想乱来,这里可是苍梧山!」那弟子挣扎得更厉害了。 「我没想乱来啊,」杜衡将人吓唬够了,这才悠悠道,「你说要去禀告你们掌门,我正好找他有事,便请道长为我带个路了。」 苍梧山大殿之中,几个门人正合力制着一个堕魔的恆山弟子,那弟子看起来已被魔气侵蚀心智,正狂乱地挣扎着。 上官筠坐在主位上一脸无奈地揉着眉头,下方几位长老却各个怒气沖沖,瞪视着正中央吊儿郎当站着的人。 「见过苍梧山代掌门与诸位长老,」杜衡朝那几位一拱手,「在下杜衡,今日来是为…」 「不是叫你去找若见微么!」脾气火爆的潘长老打断杜衡的话,朝一旁战战兢兢的弟子喝道。 「回…回潘长老,弟子去时并未见到若小长老……」那弟子一大早受到连番惊吓,简直欲哭无泪。 「哎呀何苦为难这位小道长呢,」杜衡两只袖子一拢,「是我看见微仍睡着,便没叫人打扰他。你们找见微要做什么,找我也是一样的。」 「简直荒唐!你是若见微什么人?也敢……」那潘长老还要据理力争一番,被旁边人扯住退到后面去了。 上官筠趁机开口道:「多谢阁下美意,只是如今山中多有堕魔者,而魔气来源又与幽都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恕在下不能轻易相信阁下。」 「掌门思虑周全,」杜衡早料到这种情况,搬出准备好的说辞,「不过幽都山已经易主,我也与如今的幽都山再无干系,今日是真心前来相助的,况且……」 他话未说完,却见一旁被压制的魔者挣脱了束缚,勐然朝离得最近的几位长老攻去!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那首当其冲的长老正要拔剑迎敌,对面失控的人却像突然被定住了一般。 只见杜衡双手掐诀,周身出现无数金色梵文,结成道道锁链缚住了那狂乱的魔者。一道咒文锁链穿过那人心脏,逼出了躁动的魔气。 紧接着,魔者全身与梵文接触的地方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杜衡手势变换,一道紫色阵法浮现在那人头顶,将黑气尽数消弭。 随着魔气被消除,狂躁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待到黑气消失殆尽,他已闭上了眼,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咒文消失,杜衡接住那人,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殿中安静了一瞬,一位长老难以置信道:「你为何会佛门的渡化之法?」 第155页 更为甚者,后面的阵法分明来自神器「转轮」的神力! 「你究竟是什么人?!」 「唔…实不相瞒,」杜衡摸了摸鼻子,「在下其实是『优昙尊』的转世。」 殿中静如死寂,众人都觉得这事情太过荒唐,可细想之下又觉有几分情理。 早先便听闻幽都山左护法身负「转轮」之力,只是因为其先前出手皆是一身魔气,更是传言手段极其残忍,仙门之人只以为他是魔门用了什么方法造出来的怪物。 可今日仔细再看,此人周身却再无魔门那般深重的戾气,一身佛门术法又使得得心应手,这便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说服力。 身负「转轮」之力,术行渡化之法,额间紫色神印,若真是「优昙尊」再临…… ……无疑是九州之幸。 上官筠思忖片刻,开口道:「既是如此,便有劳…尊者为我门中弟子祛除魔气。」 「那再好不过了,代掌门请吧。」杜衡说着就要跟着上官筠离开。 那潘长老还在执着先前的问题,此刻一把推开旁边拦着的人,冲到杜衡面前来,颇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等等!你还未回答,你与若见微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吾之道侣。」一道清冷声音自门口传来,几人回头看去,若见微一袭白衣负剑,缓步走到杜衡身边。 潘长老呆立当场,众人安静如鸡。 大庭广众之下,就见先前还一本正经讨论除魔之事的尊者转过头,在若小长老脸颊亲了一口。 苍梧后山,几人聚在暂时关押堕魔弟子的殿中。 杜衡抬手掐诀施法,脚下显出巨大紫色阵法,正在为众人祛除魔气,几位入魔尚浅的弟子已经恢復了过来,脸上无一不带着感激的神色。 潘长老似是还没有缓过来,木头一般站在旁边,杜衡叫他为弟子护法,他应了一声便同手同脚地走过去照做了。 「咳…」上官筠默默移到若见微身旁,慢吞吞开口道,「师兄,想不到你竟已与杜…咳…尊者结为了道侣。」 若见微耳上还泛着薄薄的红,听了他的话后回道:「我们是年少相识,再者,阿衡已见过师父了。」 「哦…」上官筠露出瞭然的神色,「那我先恭喜师兄得偿所愿。」 佛门渡化之法加上神力护持,不过半个时辰,苍梧山及恆山堕魔的弟子全都恢復了正常,身上的魔气也皆被转化。 众人只觉唿吸间都变得通畅了不少,心中对杜衡「优昙尊」身份亦信了几分。 若见微能察觉此番重逢之后,杜衡周身气质都变得平和了不少,先前那个表面跳脱混混实则内心善良的杜半仙又回到了他身上。 但他心中却隐隐意识到,杜衡身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或是受到「优昙尊」的影响,他的背影总是带着一股穿越岁月的孤独意味。 若见微注视着正使用「转轮」之力转化魔气的身影,画着乌昙华的阵法围绕在杜衡周身,他沐浴在紫色的光芒里,恍惚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光中。 若见微忽然很想知道,「优昙尊」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件事一定很重要。 杜衡的态度摆明了不想让他知道前世之事,不管他本人是否有优昙尊前世的记忆,若见微心知自己必须将此事弄清楚。 他想到那串菩提佛珠,若梦中人真是前世的优昙尊,那今生还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只有当年杜衡求得菩提珠的那座寺庙了。 第 74 章 游山 「见微?你无事罢?」 「嗯?」若见微回过神来,见杜衡已到了身旁,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回道,「无事,此间魔气已祛除完毕了么?」 「是,你师弟正带着长老们安顿弟子。」 「此番辛苦你了。」若见微拉过他往外走。 「是啊,累死我了,」杜衡说着作势往若见微肩膀上靠,「要见微亲亲才能好。」 「……」若见微嘴角抽了抽,脚下步伐未变。 「唉…见微你好无情。」 杜衡嘴上这么说,却趁若见微不注意,凑过脸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看来我只能自己讨些甜头啦。」 「!你做什么!」若见微余光瞥见路边几个惊呆的弟子,脸上方才消下去的红又泛了上来,咬牙小声道,「就不能等到无人时再……」 「反正你都当着大家的面承认我们是道侣了,」杜衡像个无赖似的贴在他身上,「那我当然要与你做些道侣之间才做的事了。」 「……」若见微被他一通歪理说得没脾气,只好将这狗皮膏药从身上扒下来,拉过杜衡的手快步离开了大殿。 待到了无人处,两人脚步才慢下来,杜衡得了空,望向路两旁道:「见微吶,这是我第一次来苍梧山,昨晚赶得匆忙没能仔细看看,不如今日你带我逛逛罢。」 「…好,但你先从我身上下来。」这样我们怎么走动。 原是杜衡趁着没人,又像个树袋熊一般挂在了若见微身上。 几日不见,此人脸皮愈发厚了。 「方才关押入魔弟子的地方是苍梧山后殿,」若见微边走边道,「平日里若有弟子犯错,皆在那里听候发落。」 「嗯…怪不得有些阴森森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半山腰处的一间五层阁楼前,有身着苍梧山服饰的弟子正背着剑,手捧书卷进进出出。 第156页 「这里是听剑阁,弟子读书练剑之地,」若见微道,「后面还有一间同样制式的阁楼,乃是放置藏书的地方。」 「见微以前也在这里读书吗?」杜衡看向一旁树下正捧卷朗读的几个身影,「如今九州动乱,这里却还一派宁和。」 「听剑阁乃苍梧剑道传承之地,自然受到重视保护。我也曾在此修习经书,至于剑法,乃是师父亲自教导。」 那些读书的少年不一会儿便围在了一起,似是为了某个问题而争论不休,各个面红耳赤。 院中可见几个修者正互相切磋剑法,时不时引起围观之人的叫好声。 一个老道长正悠闲地提着喷壶,给几株月季浇水。 杜衡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想着少年时的若见微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他一定是独自坐在树下默默看书,或是在他人前来挑战之时全盘接下,而后拔剑将对方打得连连求饶,最后在一片喝彩声中潇洒离去。 「你在想什么?」若见微看到他嘴角莫名其妙的傻笑,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你。」杜衡笑着看向他。 离了听剑阁,二人继续向山上走去,快接近山顶时,看见一处圆台,上有一座两层的四方形建筑。 「这是论剑台,苍梧山中的剑道高手常聚于此处,或切磋剑招、或体悟剑法、或观摩他人论剑,师父生前也常常带我来此。」 若见微说到最后,语气难免带了几分落寞,「他与贺越从前也常在此论剑,谁知最后他们却…」 最后却在最熟悉的地方,一剑永诀。 杜衡默默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们去下一处罢。」 接下来的一路皆是无话,到了山顶,若见微才又开口道:「掌门住处,从前贺越住这里,现在是上官筠在打理。」 看出他不想在此多留,杜衡忙开口道:「这里无甚好看的,我想去师父那里。」 「嗯,」若见微拉着他,从另一条路下山。 待到了一处山崖,若见微神色间透出些怀念,带着杜衡走进了崖边的小亭子里。 「悟剑崖,师父教我练剑的地方,他平日里也总在此悟剑。」 山壁上还留着不少剑痕,有前人留下的,也有师徒二人留下的。 彼时若见微还小,跟在若关山身后,舞着快与自己一般高的剑,认真模仿着师父的动作。 一招復一式,一年復一年,从懵懂小儿到意气少年,再到沉稳青年,若见微承师道,悟己招,不断追随着若关山的脚步。 他诉说着自己练剑的往事,不免沉浸在那些回忆中,忽而听得身边人一声轻笑。 杜衡拉起他的手,摩挲着他指尖的厚茧,嘆道:「世人总是赞嘆苍梧山若见微天资卓绝,年少有为,却从不说他们口中的『天才』付出了多少努力。」 「证道之路,总是艰苦,」若见微说着看向杜衡,「说起来,你可知『优昙尊』成神所证之道为何?」 「……」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杜衡沉默一瞬,道,「成神么,无非是为了平世途,护苍生,他是个佛门之人,自然也不例外。」 「成神之道皆是如此么?」若见微沉思道,「如此看来,那位『琅环君』确实是个奇葩。」 「……」别这么说,我和瑶帙那傢伙不一样。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下了山,来到葬剑林。 一眼望去,一排排墓碑林立,显得沉闷又肃穆,每座墓碑前,皆立着一把剑,唯有边上一座墓前孤零零的,只摆着几株白梅。 杜衡马上明白了过来。 若见微带着他在若关山墓前站定,视线被那白梅吸引了过去,眼中带着些疑惑。 杜衡没多想,当即跪下去对着墓碑拜了三拜:「师父,我来晚了,不过您放心,往后我会照顾好见微的。」 他心中默默道,师父,多谢您将见微教得这么好。我为他求来转世的机会,本不奢求其它,您让他今生能以若见微的身份成长、生活,真的谢谢您。 如今的若见微只是若见微,我一片私心,不欲他再沾染前尘,若是天意不可避,仍将因果降于他身…这一次,我会陪在他身边。 他深深朝若关山墓碑拜下去,今生结下如是因缘,迦叶盼下一世能与您再相见。 若见微亦与他一同拜了一拜,杜衡不愿他再伤心,拉起他来道:「走罢。」 两人转身离去,却见身后若关山墓前,正有一点紫色光芒浮现。 那光点先是绕着白梅转了几圈,而后微微停顿,像是嘆了口气,接着又飞至半空,朝杜若二人离去的方向飞了几下,最后终是放下了生前种种,缓缓飘向了遥远的天际。 当时风华、剑惊天下,红尘百年归白髮,谁言缘法、恩怨流沙,此一去、情仇皆罢。 杜衡由若见微带着,将苍梧山各处都转了一遍,至于他记没记住这些地方的名字则另当别论,倒是山中上下皆知晓了若小长老有个道侣的事情。 晚些时候,江上雪特地请山上的厨子做了顿大餐带到若见微住处去,原因无他,乃是门人们掷骰子让他作为代表,去打听打听若小长老这位道侣的事情。 就连上官筠都默认了这件事,几位长老自是没有多说,至于潘长老——潘长老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弟子们纷纷猜测,这怕是有史以来他话最少的一天。 第157页 于是便有了现下的情景。 江上雪坐在桌子的一边,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杜衡坐在若见微身旁,一边给若见微夹菜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你们苍梧山伙食挺不错的啊,见微你怎么不多吃点。」 「这个凉糕我竟没有吃过,不错不错,甜度刚刚好。」 「见微你吃这个,每日若都是这样的饭菜,你怎么还能瘦了,唔……」 若见微夹了一块排骨,堵住了他说个没完的嘴,轻笑道:「既觉得好吃,便少说多吃些。」 杜衡朝他眨了眨眼,而后乖乖地啃排骨去了。 江上雪表示他真的没眼看。 你俩这不吃得好好的嘛,干嘛非得叫我留下来吃饭?还美其名曰是辛苦我送饭,拜託我真的不辛苦,请放我走吧!!! 一顿饭吃完,江上雪根本没机会插进两人的对话,更遑论打听更多的八卦了。 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真的尽力了! 江上雪跟两人道了别,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家大师兄的小院。 夜色渐浓,苍梧山一扫魔氛环绕的沉闷,终于有了几分初夏夜晚的清爽。 杜衡晚上不出所料地吃撑了,此刻两人并排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夜风送来几声虫鸣,杜衡没骨头似的歪在若见微身上,嘆道:「苍梧山的月亮果真如白玉一般。」 这样的月亮若见微看了许多年,从前觉得山中月太过孤寂清冷,如今竟也品出了几许温柔。 他伸手抱住杜衡,在对方鬓边落下一吻。 怀中传来闷闷的笑声,杜衡道:「我们今晚是不是吓到你家师弟了,看他走时脸色不太好。」 「无妨,阿雪平日里胆子就小,时间久了就会习惯了。」 「哦?」杜衡抬起头来看他,「这么说若小长老是要让我留在苍梧山了?」 若见微抱紧怀中人:「我答应过你。」 「可是…我看山中人并非全都会同意啊?」杜衡心中高兴,嘴上却还想逗逗这人。 「你此番救了苍梧山弟子,他们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总会接受你的。」若见微认真道。 「是他们接受?还是若小长老让他们接受?」杜衡坐起身来,挑起若见微下巴。 若见微墨色眼中映出他的倒影:「是若小长老说他们会接受。」 杜衡笑了,他倾身上前,吻住了那片水色的唇。 …… 若见微按住对方乱摸的手,眼中暗潮涌动。 杜衡偏过头,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下一刻,他被若见微打横抱起,顿时慌张道:「见微!你、你做什么?」 若见微抱着他跃下屋顶,声音沉沉:「做道侣之间该做之事。」 …… 日头渐高,小院中禽鸟啁啾,树影婆娑,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杜大哥!」忽来一道俏皮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一方宁静。 若瑾满脸惊喜,一路跑进若见微院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 「嗯……」杜衡正靠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闻言侧身向来处看去,眉眼还带着些倦意,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 「你怎的来了?」若瑾好奇道,她前两日皆在山下帮忙安置附近村民,今天听弟子们讨论才知道杜衡来苍梧山的消息。 「自然是来看我家见微了,」杜衡说着打了个呵欠,「小瑾有事么?」 「倒是没什么大事…哦对了,听说你成功压制了魔气,还是优昙尊转世,那你现今岂不是很厉害?」 「那也没见微厉害。」杜衡嘟囔道。 ?若瑾还在疑惑,就见杜衡从躺椅上慢慢坐起身来,动作间本就散乱的前襟松开来,露出了锁骨上大片的痕迹。 「……」若瑾默默咽了咽口水,看来确实师兄更厉害一点。 「说起来,」杜衡撑着头看向若瑾,「小叶子回去了吗?」 「他离开苍梧山已有十数日,」若瑾回道,「算算应该快到涿光山了。」 「你俩怎么样?」杜衡沖她眨眨眼,小声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没怎么样啊…」若瑾说着红了脸。 「噗嗤,」杜衡瞭然道,「没想到小叶子居然开窍了,不简单吶……」 「叶舒怎样了?」若见微方踏进院子,就听到杜衡在与若瑾聊天。 若瑾回过头去,看见若见微翩然而来似画中仙,一时又想到方才所见,难得磕磕巴巴道:「没…没有怎样…」 说完红着脸朝若见微行了一礼,而后跑出了小院。 「……」若见微疑惑地看向若瑾离开的身影,而后又回过头以眼神询问杜衡:小瑾怎么了?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杜衡表示他很无辜。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若见微替杜衡拢好衣襟。 「在聊叶舒…对了见微,你知晓如今尚未现世的神器,只剩下一个了吧。」 「是『古月』剑,清虚君的佩剑,清虚君又师出涿光山…你的意思是…」若见微暗暗心惊。 「不错,」杜衡嘆道,「沈言当真是一片苦心。」 「那叶舒……」 叶舒现在很不好。 他在客栈房间的床上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看向紧闭的门。 「砰、砰、砰」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却有什么东西仍旧锲而不捨地在外面大力地撞着门。 第158页 那东西一边撞门一边幽幽开口道:「师弟…叶师弟…快开门吶…我是你师兄啊……」 「不要过来!」叶舒喊道,「你…你不是我师兄!你这魔物快离开这里!」 「我是你师兄啊……」 「你不是!」 且说叶舒自下了苍梧山,一路向南,跟着引路纸鹤往回走,却因九州之上骤然增多的魔气与由此引起的祸患而耽搁了脚步。 他在途中遇到许多村庄受到了魔气或魔修的袭击,村民流离失所,更有甚者堕而为魔,丧失心智。 叶舒第一次亲临这种场面,遍地尸骸、亲人相残、群魔乱世,心惊胆战有之,悲悯不忍亦有之。他一路上靠着自己所学的一点剑法,也消灭了不少魔物。 如此断断续续而行,总算快到涿光山了,却突然遇到了据说是来找他的「师兄」。 叶舒甫见对方,心中便泛起古怪之感,那人说师父有令,要带着他回山门。他留了个心眼,假意答应,而后多方试探,终于找出了对方的破绽。 那魔物见自己的假扮被识破,难免有些气急败坏,就要抓了叶舒离开。 叶舒见自己不是魔物的对手,缠斗之下侥倖逃脱,却被魔物一路追随,最后到了这客栈中。现在可怎么办? 叶舒看着将要被撞开的门,心中掠过无数个念头,他一边担心着涿光山如今的状况,一边又焦虑于如何拜託自己的困境,当真是调动了为数十几年的智慧,绞尽了脑汁。 实在不行…就跟他拼了! 少年总是热血上头,叶舒下定决心,提起剑来暗暗给自己打气,就要去开门跟对方拼命。 却听「嗖嗖」几声,而后一阵剑光掠过,门外的撞击陡然消失了。 发生什么了?叶舒靠着门疑惑地想,那魔物…被消灭了吗? 他将门悄悄扒开一条缝,而后凑上前往外看去—— 一张放大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第 75 章 玄机 涿光山。 凝玄落于山门前,对着这一片断垣残壁挑了挑眉。 有脚步声靠近,他抬头看去,对来人道:「如何?」 孔宴在凝玄身前停下,摇了摇头,他目光沉静,面上衣袍上沾了血,衬得整个人愈发妖异。 「唉…虽然如今你这么听话,我很欢喜,不过我已许久没听过你的声音了,」凝玄伸手欲擦去孔宴面上的血迹,被对方偏头躲开了,他也不恼,自顾自道,「千年前你带着那么多人围攻首丘,圣君银袍加身,声如朗玉,万军阵前指挥若定,身先士卒,那番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孔宴蓝绿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对他话中所言无动于衷。 凝玄感到有些无趣,正在此时,有两人一前一后自另一个方向走来:「拜见掌门。」 这二人乃是虞渊的部下,一名木萧,一名辛夷。 若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两人身上皆有魔气,他们千年前也算是实力不凡的仙门修者,如今却跟着主子与魔头同流合污。 凝玄收回手来,问道:「你们可有何收穫?」 「回掌门,并无神器的线索,」木萧抱拳回道,「那掌门嘴硬得很,吾等未能问出『古月』剑下落,他便先自尽了。」 「哦?」凝玄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只喃喃道,「竟不在此处么…」 「不过,」木萧接着道,「我等清点山中人时,发现门人之中少了两名弟子,皆是掌门之徒,吾已派人去找寻了。」 「呵,这倒是有趣,」凝玄玩味地看向二人,「二位竟能让两个毛头小子从眼皮底下熘走。」 「回掌门,我等进攻涿光山时,并未看到有人逃出,想来那二人是先前便已离开了。」 「不管如此,务必将他们找到,」凝玄悠悠道,「这应该难不倒『杳冥君』的部下罢。」 两人垂着头,恭敬道:「谨遵掌门之命。」 「说起来,」凝玄转了话头,「你们主子去哪儿了?」 「回掌门,」一旁辛夷开口道,「主人协助恆山掌门去攻打苍梧山了。」 「哦——」凝玄拉长了语调,眼中暗芒闪过,「是么…」 虞渊当然没有去苍梧山。 他自幽都山与凝玄分开之后,便让两位部下跟着凝玄,自己却悄悄动身来了琅环阁。 其实起初十方神器的封印确是完整的,只是他战后受伤颇重,未曾防备凝玄将一丝魔气留在了自己刀上。 后来他调养之时,凝玄便试图通过这缕魔气影响他,对方对付「空桑君」时也是如法炮制,只不过空桑君不甘堕落,他却主动与凝玄谈起了合作,甚至出手伤了实力大减的空桑君,让其堕魔。 之后他解开了「晦昼」的封印,让凝玄得以重回九州,不过彼时双方功体皆损伤颇重,凝玄只得以谢涔的身份留在琅环阁,后来通过手段做了阁主。 说起来,他已与这个令九州闻风丧胆的魔头相交了近千年,怎么说也对凝玄有些了解。 正是如此,他才发现对方身上的些许古怪之处。 凝玄的来歷一直是个谜,仿佛凭空就多出这么一个强大的魔头,但这显然不合常理,以当年十神的实力,若有魔头现世,不该没有察觉。 且凝玄出手次数虽少,却表现得好似对刀、剑、术、阵、机关等等皆有涉猎,然虞渊仔细留意过,对方在所有仙门道法中,对剑道的了解最为深刻。 第159页 莫非此人以前是个剑修? 虞渊曾不止一次想到了一个人,却又立马被自己否决了。不、不会是他,且不说二人容貌性格无丝毫相似之处,当年那人可是被他亲手处决…灰飞烟灭了。 而且后来见到了苍梧山上那位——这确实出乎他意料——他也可断定凝玄并非是那个人。 那凝玄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千年来虞渊一直在收集线索,留意凝玄的举动——他当然不可能永远居于凝玄之下,心甘情愿替他人做嫁衣,他要找到对方的秘密,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几百年来虞渊一直在暗处偷偷观察对方,凝玄的警惕性很高,故而他能获得的讯息并不多。 但是就在不久前,他有了重要的线索,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一位—— 数日前。 虞渊在幽都山上碰到了孔宴正在处理几个反叛的魔门首领,忍不住上前嘲讽了几句:「昔日以『仁德』着称的明王大人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真是让人唏嘘吶。」 孔宴面无表情地扭断了手中人的脖子,并未回答他。 虞渊夸张地啧啧了几声,又道:「不过这些人还不够看,毕竟…明王大人可是亲自了结了恋慕自己的凤止,还将尸身投入了黑水河,如此行为连我也不忍心回想呢。不过,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感觉一定不好受罢,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看向身后之人:「…贺掌门。」 贺越一身玄衣立在原地,眉间血色剑印分外醒目,背后「昭明」剑魔气缭绕。他面上黯然,笑容苦涩:「神者何必挖苦我,还请带我去见掌门罢。」 「呵,」虞渊撇嘴,一边绕过了孔宴继续向山上走去,「随我来吧。」 二人来到掌门住处,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怎会?」虞渊喃喃道,「他竟不在这里?」 贺越跟在他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四处:「掌门可是有事离开了?」 虞渊沉思一瞬,转身对他道:「你随我来。」 虞渊领着贺越来到了琅环阁,听着身后人苦笑着道:「未曾想连琅环阁也在那位的掌控之下……」 虞渊在心底冷笑,脚下步伐不变,向顶楼走去。 两人在谢涔居室外停下脚步,虞渊能感知到凝玄正在里面,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瞬息之间,虞渊心中计较一番,眼中冷光闪过,直接上前伸手推开了房间的门。 短短一瞥间,他看到凝玄背对着房门,手中拿着一把剑,动作似是正在细细擦拭着那把剑。 下一瞬,他眼前乍然白光大盛,不及反应,便听得「噹啷」一声,随即感到两股浩然剑意相撞,而后巨大波动迅速扩散至四周。 虞渊背后沁出了冷汗,再定睛之时,只见贺越持「昭明」剑挡在他身前,而凝玄已收剑回鞘,将剑隐去了身形。 「你来了。」凝玄振袖将屋内被剑气波及的物件回归原处。 「是。」贺越随凝玄示意坐于下首,两人默契地没有提方才交手之事。 虞渊坐于另一侧,耳边是另外两人交谈的声音,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 那股剑意绝不简单!方才一击在场三人皆看得明白,凝玄手中剑意比之「昭明」更盛,这样恐怖的实力,除却在十神之前证道成神的先人,他只见过一个人。 剑修之剑是与性命相当之物,更是能证明实力、辨明身份之线索,他之前从未见过凝玄拿这把剑傍身,可见对方是将剑放在了某个地方。 刚才电光火石之间虞渊下了一步险棋,他将自己「晦昼」刀上一抹刀气附上「昭明」剑,借着两剑相击之刻,隐秘地留在了凝玄那把剑上。 而现在他感应到……那把剑就在这间屋子里,离他不过几步之隔。 真是…意外之喜,虞渊眼底暗光流过。 以前凝玄以谢涔身份行动,常年呆在琅环阁中,故而他始终没有机会进入那房间。 如今凝玄占了幽都山要进攻仙门百家,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虞渊暗中嘱咐木萧与辛夷两人拖住凝玄,趁着几人去寻最后一件神器,自己来查探那把剑。 琅环阁如今仍如世外之地一般一派宁静祥和,阁中弟子井然有序地打扫书阁、整理书架。 虞渊无声无息地掠过一层层的书架,来到凝玄居处。 他试着感应了以下,惊喜地发现那把剑仍在房间内。 虞渊借着对刀气的感应来到一个角落。 这里有个密室,他前几次来时,已试探出了开启之法。 随着密室之门在面前缓缓开启,虞渊几乎摒住了唿吸。 他就要揭开九州千百年来最大的谜团了。 「咔哒」一声轻响,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屋内四壁墙上皆划着名深浅不一的剑痕,地上散乱着一些被撕成几半的泛黄书籍,还夹杂着一些竹简,看起来颇为久远。 虞渊捡起一张纸,依稀从上面辨认出「乐游」、「弟子」等等字眼。 他拿着纸的手不住颤抖起来,表情中夹杂着激动、慌张与难以置信。 他看向房间最里面的桌案,那上面放着一把剑。 虞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仿佛要亲手推开一道禁忌之门。 他已隐隐预料到门后是什么,理智告诉他应该停下来,离开这里,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60页 可事实上他在一步步靠近那把剑,他把步履连同唿吸都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盘踞在这屋子里不散的阴魂。 在看清那把剑时,虞渊心中竟升起一股荒谬的理所当然之感。 剑的形制他早已在书册间见过无数回。 应该说,在他那个时代,没人不认识这把剑。 这把剑叫「问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舒被吓得后退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也被叶舒吓到了,想要推门而入发现门被锁上了,只好在外面问道:「小叶子?你没事罢?」 「师…师兄?」叶舒声音发着抖,「你…你怎知我在此?」 「我不知道,」陈平的语调中难掩疲惫,「我只是恰巧感受到魔物的气息…此事说来话长…小叶子,你没事吧?让我进去慢慢说给你听。」 「好…好,」叶舒确定门外真是陈师兄了,这才坐起身来,去给陈平开了门。 「师兄,你不知道,那魔物扮成二师兄的样子要带我走,被我识破了,就对我穷追不捨。幸好师兄及时赶到,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叶舒一边给坐在桌边的陈平倒了杯水,一边像倒豆子般不停地说着,以此来掩饰之前的胆怯:「师兄你怎么从涿光山下来的?师门如今怎么样了?我私自下山…师父…有没有生气?」 他连着说完一大串话,这才察觉陈平自进门后便少言寡语,情绪十分低落。 叶舒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小心试探着道:「……师兄?」 「师弟,」陈平抬起头来看他,眼睛红得吓人,「没有师门了。」 叶舒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下意识反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师门了?」 「小叶子…」陈平不忍再看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手掌中,他憋了一路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出来,哽咽着道,「涿光山被幽都山之人占领了…门中人皆被杀…二师兄死了…师父也……你懂了吗…你懂了吗…涿光山没了…什么…都没了……」 「没了?」叶舒喃喃道「…没了?」 怎么可能?一同翘课、下山、罚抄书的师兄,做饭很好吃但脾气很火爆的饭堂大娘,温和朴实却常被他们气得暴跳如雷的师父……都…没了? 「…怎么回事?」话一出口,叶舒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可怕。 「几日前,幽都山新任掌门亲自率部下攻上涿光山,」陈平哭了一阵,此时情绪稍缓,「他所派出的皆是魔门高手,师门之人如何是对手,更何况那些人冷血狠毒,嗜杀成性……与其说进攻,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师父心知难逃毒手,拼了命地叫我逃出去,找到你……」 「陈平,」漫天血雨中,陈平被沈言推着向前跑,「逃出去!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带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耳畔锐器划开□□的声音不绝,脚下是同门死不瞑目的尸体,陈平感觉到背后的力道消失,是沈言留在了原地为他抵挡追击,他却不敢停下脚步。.lingㄚutxt.nét 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那杀伐之声隐隐约约听不到了,才敢回过头去最后望一眼涿光山—— 他看到一个人站在树下,沖他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那人没有立刻追上我,」陈平道,「我便一直向北走,直到天黑才敢停下歇息一会儿。后来我顺着小路走,一边躲避追兵一边找你,偶尔遇到魔物也会顺手除去,没想到竟会因此意外碰到你。」 「这么说…师父尚不知生死……」叶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强压下那种眩晕的感觉,努力理清陈平的话。 「小叶子,我知道你担心师父,」陈平嘆道,「我何尝不担心呢?但如今仅凭你我之力,回去也是送死。」 「可是师父他……」 「小叶子,别哭,」陈平看向他,脸上带着忧伤,「师父让我带你走。」 「可是…可是没了涿光山,我们又能去哪里呢?」叶舒往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陈平沉思一瞬:「你先前下山是去了哪里?」 「……苍梧山。」 「好,我们去苍梧山。」 「山中之事如何?」杜衡眯着眼趴在躺椅上,若见微正给他揉腰。 「上官筠已安排妥当,我离开后,师叔会代为负责我在山上的事务。」 如今苍梧山上魔气已除,山下仍魔祸横行,若见微今日正是向上官筠禀明,自己将与杜衡下山除魔。 苍生罹难,无论是「崔嵬」剑还是「照夜」剑,皆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杜衡既承「十神」之命,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亦要担起「护世」之责。 「如此,我们明日便下山罢。」杜衡觉得舒服了,便翻过身来。 「小瑾也与我们一同,如今山下的情况她比较了解。」若见微扶着他坐起。 「也好…咦?」说话间,只见一只千纸鹤闪着淡淡的紫光,向两人飞来。 杜衡抬手接住了纸鹤,只见纸鹤在他手中化为一段文字,他读过之后,眼中现出些瞭然,喃喃道:「原来如此…」 「何事?」若见微问。 「先前不是与你说过,我来时曾在路上遇到司空阙么?」杜衡道。 「是,你说他还领着天枢台弟子姬璇,正一同破除『逆灵』阵。」 第161页 「不错,」杜衡说着语气带了些促狭,「他家小朋友确实厉害,不过数日,已找到破阵之法了,啧啧啧,司空阙可以啊…」 「姬璇乃是天枢台百年来天分最高者,虽然年少,于占卜阵法一道已是少有匹敌。」若见微努力将话题引至正经,「所以如何破阵?」 「姬璇在天枢台找到了连山君留下的线索,」杜衡道,「原来十方神器尚有玄机。」 「神器承载神者之力,彼此联繫,若以特定阵法方式排布应用,则可发挥巨大效力。」 「千年前封印凝玄时,便是连山依据此理,设下封魔之阵。」 「然而当时的阵法意在封印魔头,故而范围较小。如今凝玄在九州之上设下阵法,实为炮制连山的构想,以九州为阵,十方神器为眼,逆转九州灵气。」 若见微眨眼之间想通了关窍:「所以凝玄才要夺了凤止的神器。」 幽都山易主之事已然被证实,他们尚不知更多内情,只能依此猜测凝玄是为神器而夺位。 「恐怕不至于此…」杜衡想到他在幽都山洞穴中看到的那个阵法,总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总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见微道,「姬璇既推断凝玄欲以十方神器作为『逆灵』阵眼,那想必破解之法也…」 「正是如此,」杜衡与他对视,「顺水推舟,就以神器为阵眼,由他测算出新的布阵方位,再次设下新的逆转阵法,将九州上现存的魔气转为灵气。」 「但是此法有一个最重要之处,」若见微皱眉,「十方神器需得掌握在我方手中。」 「不必担忧,」杜衡看起来丝毫不担心,「如今凝玄手中神器并不完整,我们不是没有机会逆转当前的形势。」 「但仙门百家经此魔乱,已然元气大伤,破阵之法若要实行,想必要耗费许多人力与灵力。」 「且凝玄本身实力强大,我们如何从他手中拿到神器?」 「不要这么悲观嘛,见微,」杜衡笑道,「你面前好歹站着个十神之一,况且凝玄如今实力早已大不如前,真要硬碰硬我也未必没有胜算。」 若见微不知「优昙尊」实力如何但他分明记得「溯世」中的记载,「优昙尊」并不在十神前三之列。 故而他看向杜衡的眼神愈发狐疑了。 「额…好吧,我也不是很有把握,但是,」杜衡道,「我们当务之急也不是消灭凝玄,而是想办法用神器改变九州坠魔的结局——凝玄一个人的魔气哪能影响如此广的范围,终究还是『逆灵』阵逆转灵气所致。」 「而将神器搞到手的办法可多了去了,」杜衡沖他眨眼,「没必要与他正面对上。」 「确实如此,」若见微沉声道,「那你可有什么办法了?」 「暂时没有,」杜衡说完便收到了对面一记白眼,摸摸鼻子道,「我如今也不知幽都山状况,如何能有办法嘛。」 「那此番下山,便又多了几件事要做了。」 「不如…我们先去一趟涿光山。」 第 76 章 「唰」地一声,一道雪亮剑光划过,将蜂拥而上的魔物尽数斩落,若见微收剑在手,与杜衡背抵着背,冷眼看向四周不敢轻举妄动的残余魔物。 「这些魔物已无渡化之可能了么?」若见微问道。 「是,」杜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凡人遭受魔气侵袭,堕为魔物之刻便已然身死,只余被魔气侵染的魂魄了。」 「如此,」若见微眼神一凛,看向再次袭来的敌人,「便以吾剑终结汝等痛苦。」 若见微提剑上前,转手挥出无数剑影攻向四周,明明仍是同一把「照夜」剑,如今却被他使得愈发凌厉。 杜衡抬手结阵,脚下现出巨大优昙印记,阵法流转间,配合若见微的攻势,将绞杀后的魔物残魂与残留的魔气一一渡化。 两人配合无间,不过片刻,所在之处已重现生机。 负责照看受伤村民的若瑾这时才跑过来,对若见微道:「师兄,我已将村民们都安顿好了。」 「嗯,辛苦你了,小瑾。」若见微将剑归鞘,露出些欣慰的笑意。 「你二人都辛苦啦,」杜衡在一旁道,「且在此处歇息片刻,我们再出发。」 说着拉着师兄妹两人在不远处的树旁坐下。 若瑾轻轻舒了口气:「现在这附近的魔气已然都被净化,再加上苍梧山的护持剑阵,村民们应当可以安心一段时日了。」 「若要彻底解决,仍需从根本上逆转魔气。」若见微凝眉,他们一路走来遇到太多被魔气侵扰而堕魔的修者与凡人,杀之不尽,渡之不完,而仙门百家元气大伤,幽都山魔修四处滥杀,九州情势已至存亡之刻。 「不仅如此,」他接着道,「幽都山四处进攻百家之势,也须遏制。」 否则仙门被尽数消灭,便再无余力于九州上布置逆转魔气的阵法了。 若瑾的心思随他的话飘远:「唉,不知涿光山如何了……」 「小瑾不必担心,」杜衡安慰她道,「我给小叶子留了纸鹤,若是他遇到性命危险,纸鹤会告知我的。」 说话间,但见他眉间紫色光芒一闪,杜衡嘴边笑意顿时凝固了:「额…他好像真的遇到危险了?」 若瑾「腾」地站起了身,焦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伤得重不重?」 第162页 若见微轻轻按住她肩膀摇了摇头,示意她将杜衡的话听完。 杜衡忙接着道:「放心,我的纸鹤可以为他抵挡一次攻击,他应该不会受伤,我们只需尽快过去找到他,他的位置在…嗯…就在离我们不远处?」 叶舒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横亘在自己与陈平之间的一道剑痕。 方才袭击之人攻来之时,陈平眼疾手快地将他推了开来,而后他感到自己身上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力量,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面陈平与他是一般地震惊,听到来人剑尖划过地面的声音,才陡然惊醒般喊道:「快跑!」 叶舒几乎能感受到不远处有如实质的杀意,他身体先于脑子一骨碌爬了起来,而后被陈平一把扯过狂奔了起来。 「师…师兄…」叶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次袭击之人…似是比之前的都要强啊…」 陈平心里一片凝重,他没有把握带着师弟逃脱这次的袭击,这样恐怕两人都到不了苍梧山了。 身后剑气再次袭来,陈平想也不想就拉着叶舒躲开,不想仍是被剑气波及,两人被余波推出老远,撞到了一颗树,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叶舒背上一片火辣辣地疼,险些流出泪来,他人生十几年间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咬着牙转过头去,就看到陈平左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是方才替他挡了大部分的剑气所致。 「师兄!」叶舒撑起身子,见陈平面色苍白,毫无反应,顿时慌了神,他抖着手将陈平抱住,眼泪再也忍不住,「师兄…你别丢下我…师兄……」 「咳…你吵到我了…别嚎了……」陈平吐出一口血来,动了动快要散架的身子。 「师…师兄…你没死!」叶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没忍住激动的心情,将怀中人使劲抱住,「太好了……」 这小子这会儿力气怎么还这么大,陈平被他勒地快要喘不过气来,无奈道,「你…你先松开…不然我就真的…要被你勒死了……」 「哦哦我这就松开对不起师兄。」叶舒语无伦次地松开了手,让陈平重新躺好。 两人说话间,那追击之人又逼近了,叶舒感受到背后的寒意,转过身来将陈平挡在了身后。 退无可退,不如拼死一搏,身上的伤口仍流着血,他已顾不上了,一把拔出了手中剑。 这把剑还没有名字,叶舒想起沈言那时对他说的话:「徒儿,剑修之剑,是为明志,是为鑑心,是为证道。」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参透师父的话,就要…… 叶舒咬牙迎上了对方挥来的剑,带着发狠一般的决绝。 「噹啷」一声,他只觉自己被一阵轻风拂开了攻势,再回神时,眼前只余一只雪白的衣袖。 叶舒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地上掉着一把剑。 方才袭击之人的剑。 身体落地的沉闷声此时才响起,叶舒一口气未来得及舒完,就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小叶子!你没事吧?」 「阿瑾?!」叶舒喜出望外,待看清来人眉眼时才迟钝地感到紧张,「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还说没事!」若瑾看着他被鲜血浸湿的后背,心疼道,「快让我看看伤口!」 「我真没事…啊…师兄!」叶舒也顾不上其它了,忙领着若瑾去看陈平的情况。 若见微收剑回鞘,问道:「如何?」 杜衡细细观察了一番那倒霉刺客,回道:「我在幽都山时不曾见过此人…也许是某个魔门的掌门?」 「但他服饰确是幽都山式样,身上魔气也十分浓重,」若见微语气微沉,「魔门已尽数归于幽都山之下了么?」 「说不准。」两人说着往回走,若瑾已为叶舒与陈平治了伤,三人正在树下交谈。 听完叶舒和陈平所说涿光山的状况与一路的遭遇,杜衡与若见微对视了一眼,已然明白沈言之用意。 「若小长老,」叶舒扯着若见微的袖子,哽咽着道,「师父他还生死不明,可否…可否…带我们去涿光山看一眼……」 「叶舒……」若瑾心中亦是不忍,但也知晓此刻前去定是危险重重,她又向陈平看去,对方红着眼沉默着,却也不愿放弃一丝希望。 若见微少见地没有发话,反是杜衡先开了口:「你们师父既然选择叫你们离开,自己留下,想必不愿再让你们冒着危险回去找他。」 「可是…可是…」叶舒抽泣着,「那是师父啊……」 若见微浑身一震。 「阿衡,我们去看看罢。」若见微抬起头,眼中似是有些湿润。 若是换做他…若是他知道师父也有可能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是不是就能挽回了呢? 杜衡嘆了口气,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了。」 叶舒就要起身出发,不想又被杜衡一把按下:「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养伤。」 「?」叶舒疑惑地看向他,就听杜衡接着道,「既是知道有人追杀你们,还上赶着给人送回去么?我们分两路,你们由见微送回苍梧山,我替你们去涿光山看看。」 「啊?杜大哥你一个人?」陈平没忍住脱口而出道。 「我怎么了?你不相信我的实力?」杜衡伸手搭在他肩上威胁般笑道。 第163页 「额…我…」就是觉得你不太靠谱。 若见微也道:「如此不妥。」 「好啦好啦,你们一个个的都什么印象啊,」杜衡道,「我如今好歹是个神者诶,虽说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成分,但绝对很能打——至少去帮你们救出师父是没问题的。」 说的也是,若见微眉头稍微舒展开,看向他道:「那你定要小心。」 「放心好啦,」杜衡在他眉间落下一吻,「你们休息好便先回去罢。」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若见微拽住了衣袖。 「?见微?」杜衡转回来,唇上猝不及防地触到一片温凉,他看进那双盛满自己倒影的黑眸里,听到对方说: 「我等你。」 涿光山上,已是疮痍满目。 杜衡将身形隐于一座塌了一半的房屋后,警惕地打探着各处的情况。 一路行来山中皆是死去多日渐渐腐烂的门人尸体,魔气缭绕各处,生机消弭殆尽,唯有黑鸦盘旋不止,发出瘆人的哀鸣。 涿光山千年前曾出了两位神者,后来更是作为「清虚君」广寒的道场闻名九州,未曾想千年之后,圣人不往,荣光不在,最后竟被魔者践踏至此。 有幽都山部下在四处巡逻,杜衡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等那件神器自投罗网。 这也是他坚持独自前来的原因。 杜衡是从后山潜入的,寻过山中各处,皆不见沈言的尸体或是踪迹,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而后这预感在他看到山门时终于应验了。 那一生兢兢业业、为山门付出无数心血、守护神器秘密直至最后一刻的中年人,被人随意丢在山门前,乱发遮面,衣袍破烂,胸口赫然插着自己的「抱朴」剑。 还是…来晚一步么? 杜衡心知不能久留,就要转身离去,却倏然感到一阵强劲的掌风向自己袭来! 来不及细想为何会被发现,他立刻抬掌迎上对方的攻击,却在看清来人面容之时惊道:「…孔宴?!」 孔宴恍若未闻,提掌又是一击,杜衡忙以掌相对,两人交手数个回合,而后各自退开来几步。 「你是怎么回事?」杜衡觉察出了对方的古怪之处,「你…堕魔了?」而且似乎不止于此。 说话间对方又以勐烈攻势袭来,杜衡交手间伺机探寻孔宴周身气机,心中渐渐明了。 「哈,」杜衡立于断壁残垣中,看向落在山门前的孔宴,冷笑道,「你身上有阵法的痕迹,怪不得神志不清、敌我不分…看起来,凤止那傢伙被人驴了吧。」 「呵呵呵…看他平日里一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模样,竟也会轻信他人,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掌握在别有居心之人手中,还真是蠢得可以。」 孔宴眸中冰冷,挥手带起风刃攻向杜衡。 杜衡侧身躲过,眼中似有紫色光华流转:「看起来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与你打一场了……」 他此刻神情中带着些疯狂之意,嘴角噙着笑,所谓佛者的慈悲与安详皆隐而不见。 杜衡一直明白自己已经与前世不同了,他承了因果,歷了劫数,未进佛门,却入魔道,纵然最终找回自己的神力,压制了体内的魔气,此身也早已难辨。 优昙已非前世之优昙,明王亦非昔日之明王。 所谓十神,终究是永远消散在了千百年的光阴里。 他抬手掐诀,挡住孔宴的攻击:「……也罢也罢,你要杀我,我也要报仇,当时在阵中早已说定,你我今日便将一切在此了结!」 剎那间金光大盛,梵文佛印现于杜衡周身,对上孔宴的魔气与神力,只听轰然声响,周边房屋山石草木尽数湮灭。 两神相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神力魔气携浩大声势席捲四周,原先在山中巡逻的魔众皆退居远处,遥遥观望着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若是放在封魔之战之前,优昙尊绝不是孔雀明王的对手,然而千年过去,明王元气大伤,又堕神入魔,优昙尊则歷经转世,一体,此刻两人竟也打得难分难解。 百十个回合之后,双方身上皆添了不少伤口。 孔宴运使神力驱动风刃,但见杜衡置割裂身体的尖刃于不顾,竟闪身直逼自己近前。 孔宴抽身欲退,却被咒文锁链困于原地,只好生生受了杜衡当胸一掌。 「咳…」孔宴咳出血来,鲜血染红了衣襟,他蓝绿色的眼瞳中似有亮光闪过。 杜衡也受伤不轻,整个人已是血色,正要退后,动作却在一瞬间定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却见一把染血的利剑无情地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噗…」杜衡蓦地吐出一大口血,喃喃道,「是你…凝玄……」 「如何,是不是很惊喜?」凝玄将剑抽出,任由眼前人如断线风筝一般自半空落下,摔在了地上。 「你真是不小心,」凝玄对孔宴道,「怎么硬受了他一掌?」 他直直盯着孔宴的眼睛,语气里是关切,眼中却全是冰冷的试探。 孔宴静静地与他对视,忽然抬手一把将他推了开来。 但见两人原来所在之处被紫色阵法尽数包围——竟是杜衡先前留下的「转轮」之力! 「这小子果真狡诈。」凝玄皱眉,随即带着孔宴落于倒在地上的杜衡面前,「若不是为了『转轮』,先前那一剑便要了他的性命。」 第164页 他伸手欲提起昏迷的杜衡,忽感一阵巨大妖力扑面而来,连忙护着孔宴后退了数步:「谁?」 妖力接连袭向凝玄,他悉数抵挡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你?!你没死!」 杜衡自地上艰难站起,看向眼前的红衣之人,露出个嘲讽的笑:「呵…你还活着啊……」 凤止双目赤红地看着对面的两人,怒道:「凝玄!我杀了你!」 「杀了我,」凝玄不屑道,「凭你还做不到,更何况……」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身后:「你要面对的不只是我啊。」 凤止的手一瞬间握紧又松开,他刚刚恢復不久,方才不过占了凝玄没有反应过来的先机,真要硬碰硬恐怕…… 「老疯子,」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没事跑这里凑什么热闹?」 「哼,」凤止冷笑道,「这便是你对救你一命之人的态度?」 「救我一命?哈哈哈哈…」杜衡笑得几乎咳出血来,狠声道,「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啊。」 凤止不理他发疯,上前迎上对面凝玄的攻击。 先前他曾与凝玄对阵过,勉强能取巧接下对方几击,但交手中他亦发现,凝玄手中之剑蕴含威力无穷,而其人于剑法一道更是精通,一人一剑实力恐怖,长久下去绝不是办法。 他不过是想来带走君上,顺便探寻让对方恢復的方法,与凝玄对上确实是自己冲动了。 更何况—— 孔宴自身后携着风刃袭来,凤止避无可避,方才恢復的身体又多了几道伤口。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君上……」 一瞬的分神之机,凝玄已挥剑而上,然而孔宴比他离得更近,一掌便将凤止打落在地。 「咳咳…」凤止趴在地上,看向眼前不断逼近的人,曾经满是自负的眸中含着悲戚,「…您不要您的小凤凰了么?」 孔宴步伐未变,一步一步走至近前,凤止仍执拗地看着他,妄图找到一丝一毫昔日的身影。 倏然后方一道法印袭来,孔宴挥袖抵挡,被逼着退了回去。 杜衡跑来一把扯起了凤止:「现下可不是与他说这个的时候,小心丢了你的性命!」 凤止挣脱了他的拉扯,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杜衡:「你待如何?」 「与你所想相同,」杜衡道,「你我联手,你拖住孔宴,我引开凝玄,你我方能伺机脱逃!」 凝玄的攻势已然又至,杜衡回身结印抵挡,又被剑气划了几道伤痕。 「……」凤止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你如何确定我能拖得住君上?」 「我确定,」杜衡在他耳边道,「因为……」 凤止勐地瞪大了眼睛:「你……」 「这可不是为了你,」杜衡道,「他好歹是十神之首,是不可多得的战力,况且『俱缘』还在他手中。」 凤止抿了抿嘴,斟酌几下还是道:「那你……」 「呵,不必多虑,」杜衡嘴边还留着血痕,却沖他笑道,「我虽然打不过凝玄,逃还是逃得掉的——这一点,你不是深有体会么?」 凤止还要再说什么,杜衡却已回头对上了凝玄,他感受着指尖乍然流逝的体温,第一次想道—— 若是,若是没有神器之事,这小鬼其实看着还挺顺眼的。 第 77 章 转轮 若见微领着三个小辈往苍梧山而去,一路上却总觉得不安。 近来他常做梦,梦中都是一些模煳的片段,他置身其中,既像一个疏离的看客,又会在某一刻恍惚觉得自己便是梦中身、戏中人。 这使得他白日里也心绪纷乱,只想着要尽早将叶舒等人送回山中,再前去与杜衡会合。 唯有在他身侧,自己心中才是真正安宁。 行至离苍梧山不远处,若见微对若瑾道:「你带着他二人上山去,向上官筠说明情况,让他安置二人即可。」 若瑾将他一路上强行按捺的担忧看在眼里,于是回道:「我知道了,师兄,你快去吧。」 若见微嘱咐好三人,正要离开,却在看到突然闯入视线之人时顿住了。 不止是他,就连若瑾在看到来人时也红了眼:「掌门……」 「贺越!」若见微冷声道,「你还敢回来!」 眼前之人容貌装束皆未改变,身上还隐隐带着掌门的威严,唯有眉间印记红得刺眼。 贺越看着若见微背后的「崔嵬」剑,眼中是如往日一般对后辈的慈祥:「师侄,好久不见。」 回答他的是长剑铮然出鞘的声音,若见微剑势凛然,竟是毫不犹豫直取贺越命门:「你怎敢!你杀了师父!你怎敢出现在这里?!」.52tuishu 若瑾在一旁看着情绪失控的若见微,脑中亦是嗡嗡作响——竟是真的!掌门…掌门真的杀了师父!怎么会…… 陈平与叶舒对这突然的变故大为震惊,却也不敢妄动,只好呆呆地站在若瑾身边。 贺越闪身避开刺向自己的「照夜」剑,面色黯然:「是。是我…杀了他。」 若见微眼眶发红,调转剑身继续向贺越攻去:「为什么?为什么!」 他发了狠地刺向贺越周身,带起血滴落在脸上,声音却逐渐哽咽:「他那么好…你为什么…?!」 贺越抽出「昭明」抵住他噼向自己面门的一剑,眼神落在「崔嵬」上,缓缓道:「…没有为什么。」 第165页 叶舒听着他们的对话,背后却阵阵发冷,若关山死了?还是被贺越亲手所杀?! 若见微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两人剑身相抵之处传来金石相击的细微声响。 他咬紧嘴唇,使劲用剑撞开了贺越的抵挡,再次提剑刺了上去。 「昭明」剑魔气环绕,贺越终于不再保留,挥剑划出万千黑色剑影,阻挡若见微的攻击。 若见微动作稍顿:「『昭明』剑怎会……」 「师侄,你知道么,」贺越一边持剑挡开若见微的攻势,一边道,「这把剑中藏着一个魔物。」 若见微剑意不减:「莫要为你堕魔之事开脱!」 「好罢,」贺越的语气像个纵容的前辈,话头一转,「说点你想听的,你知道凝玄为何攻打涿光山么?」 「……」若见微咬牙对上他逐渐凌厉的攻击,「为了夺取神器。」 「不错,」贺越眼中带了些赞赏,「可你也该知道…他还剩下两件神器没有到手罢。」 若见微瞳孔骤缩! 「纵使他攻打涿光山本意是为了『古月』剑下落,但你可亲自将『转轮』交到他手中了。」 「优昙尊实力不差,你们却算错一点——他要面对的,可是凝玄本人啊。」 确实是算错了,杜衡想道。 他本以为攻打涿光山的顶多是与他实力相当的高手,在见到孔宴之后,便以为已经算是出乎意料了。 「咳……」杜衡又吐出一大口血,抽身避开凝玄挥来的一剑。 不曾想凝玄竟会亲自来此。 若不是凤止意外闯入对阵,他一定毫无胜算。 「扑哧——」凝玄一剑刺入杜衡胸口,将对方钉在了地上,眼中发狠:「你这小子还挺能跑的。」 凤止在另一处牵制孔宴,瞥见杜衡的情形,心下一凉。 杜衡身下慢慢溢出大片的血迹,似是开出一朵凄绝的花。 凝玄掐住他的脖子,冷笑道:「原本在此处等着,是想等到『古月』剑自投罗网,不曾想竟等到了『转轮』。」 「咳咳……」杜衡无力挣扎着。 「凤掌门,」凤止动作一顿,听到凝玄冰凉的声音响起,「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何『转轮』之力无法从他身上剥离,反而最后被他炼化了么?」 电光火石间,凤止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升起一丝荒谬。 「哈哈哈哈哈…」凝玄看向地上的人,笑得讽刺,「因为当年,优昙尊就是以自己骨肉为形,神魂为引,亲手将自己炼化成了神器『转轮』!」 他缓缓低头靠近杜衡:「『转轮』之力,在于渡魂往生,轮迴转世,故而他转生之后仍旧携带『转轮』的力量,却又因为转世失了记忆,才让你有机可乘,再次炼化……」 凤止勐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杜衡。 「……他和你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凤止抽身往杜衡那里去,却被孔宴挡住了去路。 他望进对方那双安静的蓝绿色眼睛里,开口道:「君上……」 忽闻「砰」地一声,随即是凝玄的一声惨叫:「啊——」 竟是杜衡趁对方分心,运使「转轮」之力打伤了凝玄的双眼。 待到烟尘散去,原地只留凝玄的长剑,杜衡已不知去向。 凤止知晓离开的时机已到,正要退后,就见面前孔宴向他挥来一掌—— 「……」凤止顺势被拍得退到半空,然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处。 虞渊来时,正见凝玄坐在树下,一旁孔宴正为他治疗眼上的伤。 「发生何事?」他越过一地的碎石断枝,来到树下。 凝玄蓦然睁眼,眼下还留着血迹,一双血眸却冷冷地盯着他:「你来了?」 虞渊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默默咽了咽口水,回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他不愿与凝玄对视,眼神往四周瞟去,却在看到插在地上的那把长剑之后生生止住了继续出口的话。 虞渊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念头随着冷汗冒了出来: 他…发现了? 还是他根本早就知道? 外界的声音此时才回到他耳边,他听到凝玄冷漠地下令:「去把『转轮』追回来。」 「……是。」 虞渊的身形不受控制般地晃了晃,而后提步离开了原地。 「孔宴。」凝玄制住孔宴为他疗伤的手,转眸上下打量着对方。 孔宴面无表情,在试着挣脱无果之后,便一动不动地任他打量。 「呵,」半晌,凝玄咧开嘴笑道,「此番是我大意了,你也一样是不是?」 孔宴静静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凝玄倏然出手,并指抵住孔宴额间已成黑色的神印。 丝丝魔气顺着注入孔宴体内,他不堪重负般地吐了口血。 黑色的血。 凝玄的话迴响在他耳畔,如挥之不去的阴影: 「下一次,不要再大意了。」 第 78 章 晦昼 「轰隆隆」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晕开鲜红的血迹,闪电如雪亮刀锋划破天际,照见这一片无常人间。 「唿哧、唿哧…」杜衡艰难地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在林中奔跑着。 他全身雨水与血水交织,头髮胡乱贴在脸上,形容狼狈不堪,一双灰眸却仍旧明亮。 第166页 鲜血不断从他身上流下,滴在地上、草叶上,将要倒下时,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树干,留下一个个血掌印。 不可以…不可以倒下… 杜衡运使神力勉强压制身上伤口,咬牙加快了速度。 要…回去…回到他身边… 杜衡眼中恍惚现出分别时若见微望向他的神情。 我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让他重新回到这人间。 好不容易才与他再次相见。 他用了一千年等待重逢,又用了五十年奔向对方。 我好不容易…才将上次未能说出口的话告诉你。 好不容易…等到了你的回应。 我说过会陪在你身边。 因为这一次你说,你会等我。 「唰——」 长刀割风断雨,直直挡住了归心似箭之人的前路。 「呵…」杜衡嘴角淌着血,露出个嘲讽的笑看向来人,「是你啊…虞渊!」 虞渊阴沉着脸,抬手抽出刀来:「好久不见,优昙。」 「确实是好久不见。」杜衡勉强支着身子看着他,「没想到你竟与凝玄同流合污——我早该明白你居心不良!」 「你!」虞渊有一瞬的恼怒,随即又平復心情道,「你已是强弩之末,徒逞口舌之能罢了。」 他抬刀指向杜衡:「再说,堂堂佛门尊者今生还不是任由魔门凤止摆弄,困陷囹圄数十年,如今你怕是连此仇也未能得报了罢。」 「呵呵呵…」对面的人闻言却低低地笑了,「此生命途多舛,入疯入魔,说起来是我的因果…你说得对,我确实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此刻连凤止炼化剖心之仇都可以放下…」 杜衡说着,眼中倏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教虞渊心中一惊:「…唯有你,我恨不得千刀万剐!」 「砰」地一声,虞渊疾速后退,只见他原本所在之处爆发出无数紫色咒文锁链,径直向他所退之处袭来! 虞渊提起「晦昼」刀抵挡,心中惊诧于杜衡重伤至此竟还有如斯神力,更略过深深的疑惑。 他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从千年前至今与优昙尊的交集,实在不知自己与对方有何深仇大恨。 「喝!」杜衡身上伤口不断增加,动作间鲜血飞溅,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掠向对方的攻击反而愈发狠厉。 虞渊于对阵中与他对视,被他眼中的疯狂与冰冷浇得心头一凉——他是真的拼死也要置我于死地! 「你…疯了!」虞渊少见地感到了害怕,他可不想与疯子搏命,「我与你无冤无仇……」 他趁杜衡体力不济之时一刀刺入对方胸口,将杜衡钉在一旁树上,试图阻止对方不要命的攻击,狠声威胁道:「…只想取得你身上『转轮』之力,我还未想过要杀你,你不要逼我!」 杜衡低垂着头,鲜血顺着他手腕流下,浸湿了腕上的菩提珠,而后随雨滴落入身下的土中。 「嘀嗒、嘀嗒……」 虞渊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他竟清晰地分辨出了雨声中血液滴落的声音。 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阴冷之意慢慢攀上背嵴,虞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要说服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与你无仇无怨,你这疯子别想拉着我一起死……」 笑话,若是在此与杜衡两败俱伤,岂不是遂了凝玄之意? 他已掌握了凝玄最大的秘密,虽然尚不知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动作,但这秘密本身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可以威胁凝玄的筹码。 他可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着,等到所有人都陨落—— 优昙、孔宴、凤止、凝玄…… 这些人如今疯的疯、魔的魔、伤的伤、死的死,纵是千年前惊才绝艷,也逃不过衰弱零落。 到那时,天上天下,九州四海,还有谁能压在自己头上?! 他虞渊才是要笑到最后的人! 却听到对面之人痴痴笑了起来:「呵呵呵…无仇无怨……」 四周骤然升起无数咒文,将两人层层围住,虞渊的动作陡然僵住。 杜衡缓缓抬起双手,死死扣住插在自己胸口的「晦昼」刀,眼神穿过晦暗雨帘,盯住对面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神者。 「…多么可笑,你竟忘了他,忘了自己对他做的事么…」 两人周围咒文组成的阵法逐渐成形,杜衡一字一顿地道:「…那就让你再经歷一次罢!」 虞渊的脸色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这是——「辟邪诛圣」之阵! 凤止在大雨中狂奔。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与杜衡竟有联手的一天,而他此刻竟还在寻找对方的路上。 你可不能有事,他暗道,不管是为了君上,还是为了…… 「魔头凤止!哪里走?」 周围突然涌出无数的修者,将凤止团团围住,手中兵器纷纷指向他。 「幽都山灭我师门,杀我弟子,我誓要取你首级告慰师门众人!」 「幽都山作恶多端,魔头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何必与他多言,众人齐上!」 凤止冷冷打量这些人,推测他们应是附近的一些中小仙门之人,大多被凝玄派人灭了门,残余之人又联合起来杀了回来。 他们实力顶多算中流,放在以前凤止不会多留意一眼,但如今自己伤势未愈,实力大减,真被这么多人围攻,只脱身也要费些工夫。 第167页 「呵,尔等搞清楚,」凤止开口道,「灭你师门者乃是凝玄,与吾无关。」 「荒谬!」人群里不知谁喊道,「你凤止往日没少残杀我师门之人,再者天枢台是你所灭,姜掌门是你所杀,神器是你所夺,魔门之人滥杀无辜是你纵容,你如今竟有脸面说一句『与你无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余人纷纷应和道:「不错!魔头杀人无数,九州如今魔乱之局,你如何也逃不开责任!」 「我师妹便是死于你掌下!」 「以你罪孽,万死难辞!」 「杀了他!」 人群蜂拥而上,凤止在抵挡间终于感到了一丝可笑。 他曾以为自己为了心中的执念可以入魔、可以堕落、可以将一切置之不顾。 只要目的达成,其他人与他何干。 他亲手造就了炼狱,如今终于被这炼狱反噬了。 「不…不可能!」虞渊无力地倒在地上,颤声道,「你怎知…啊我懂了…是你復活了他!」 他心中的一点疑惑随着透入骨髓的撕裂般的疼痛解开:「你…你这个疯子,啊——」 又一阵刀剐般的疼痛袭来,虞渊忍不住地惨叫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同处阵中的另一人。 「你…快解开阵法……这样下去…你也活不成!」 「疼吗?」杜衡眼中似是染了血色,「疼就对了……」 「我也好疼啊…」他抬起手捂住心口,菩提珠于动作间滑动,喃喃道,「原来…这么疼…原来他曾这么疼……」 虞渊心惊胆战,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而他却抓不住:「你…疯了…你復活了他…又要和我一起死……」 「阵法无解,你不是最清楚么?」杜衡抬脚踢起他掉落在一旁的刀,一步一步靠近。 虞渊瞳孔骤然放大了:「你…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你欠他的,」杜衡眼中是嗜血般的疯狂,语气却冰冷无比,「还有,谁说我要和你一起死?」 「咯咯……」虞渊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他心中是满满的不甘,他要活、他要活到最后、他要…… 「扑哧」一声,长刀刺入心脏,一切疯狂与罪孽都戛然而止。 早已堕落而不自知的神,被自己的佩刀了结了性命,在亲手创造的、曾造就无数罪孽的阵法中闭上了双眼。 杜衡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而后跌坐在雨中。 「哈、哈,」他喘着粗气,身上已无一处完好,却笑得疯狂,「我终于…为他报了仇……」 他慢慢撑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前方而去。 方才的阵法确实快要将他一同吞噬了,但他在赌,赌自己能杀了虞渊,赌自己能回去。 其实他自千年起就在赌,师父既说因果难逃,那他便赌这因果,赌这轮迴。 他用一切,赌一场重逢。 他赌赢了。 毕竟曾答应过那个人,要回到他身边呀。 除此之外,我哪里都不去。 大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掩盖住了所有的焦灼、不安、愤怒、以及…暗流。 杜衡「扑通」跪倒在地,溅起无数血色的水花。 「你真是出乎我意料,」凝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伤重至此竟还能反杀『杳冥君』,该说是他太蠢,还是十神实力排名本就是个笑话呢?」 他走上前去,将那力竭之人自地上提起,靠近杜衡耳畔道:「可惜,到此为止了。」 凝玄笑道:「你替我杀了那个蠢货,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呢,迦叶。不如…替你将不完整的『转轮』之力凑齐吧?」 杜衡浑身一震。 「呵,果真如此,早先便觉你的力量不完整,我如今可是确定了,」凝玄将手伸向杜衡心脏,「我便先取出你的力量,再找到另一半『转轮』,你看如何?」 他的手被杜衡握住了。 「呵…呵呵呵呵……」杜衡虚弱地笑着,语气却异常坚定,「你休想。」 凝玄瞳孔皱缩:「你?!」 但见杜衡抬手,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心口拍去: 「转轮·碎魂!」 他竟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巨大力量轰然炸开,凝玄撤身后退,眼中是十分的震撼:「当真是个疯子……」 杜衡靠在树旁,感受到自己的骨血随神魂一同被撕碎,眼神逐渐变得悠远。 泪水混在雨水中滑过脸颊,他笑得癫狂又满带悲伤。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不是他赌赢了。 他以为因果已结成,轮迴不可逆,他终是从老天手里讨回了人。 却原来…这才是他的因果么? 天道终究是公平的,他向天道要了一个人,就要拿一条命去还。 一命换一命,这才是因果。 何至于此? 我不甘心! 他两世与对方相伴不过百年,于上千年的岁月里,只如白驹过隙的转瞬。 天意怎至于此?! 肯许我来生相逢,肯许他长命百岁,却不肯许我一场成全、一世相守。 如何能…教我甘心吶! 倏然间神光大涨,血色梵文携浩瀚『转轮』之力涌向四周,凝玄面上大惊,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雨势更盛,金色、血色的雨不断飘落,显得庄重又悲壮。 第168页 杜衡恍然间伸手,似是要抓住什么,却只得一场空。 他的身形消散在滂沱大雨中,腕间珠串「啪」地一声断开。 血色菩提落了满地。 神者陨落,天地同悲。 风雨如晦。 「唰唰——」 若见微在林中飞掠,心脏不受抑制地狂跳。 一定要赶上…… 若瑾几人奋力追上他的脚步,沉默着不敢发一言。 前方骤然金光大作,若见微勐地停步,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不会吧…?」他喃喃道。 压抑的气氛在几人中漫开,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沐浴在金色的雨中向前走去。 若瑾看到若见微身形晃了一瞬,而后难以支撑般地跪在了地上。 惨烈的景象随之出现在她面前,她忍不住小声惊唿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叶舒与陈平紧随其后,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血,满眼都是血,大片的血混在地上的雨水中。 断了线的菩提珠落得到处都是,上面染红的血色仿佛洗不干净似的。 四处皆是被巨大力量摧毁过的痕迹,然而举目之内,却独独不见最熟悉的人影。 「骗…骗人的吧……」若见微的声音沙哑地可怕,他踉跄着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又再次跌倒在地。 「杜五,你给我出来。」他狠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叶舒张了张口,小声道:「若小长老……!」 下一刻,他被若见微双手掐着脖颈提了起来! 「还给我……」若见微如困兽般沖叶舒吼道,「你把他…还给我!」 「咳咳…我……」叶舒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心中又惊又怕,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若见微的手逐渐收紧,像是真要将这少年置于死地。 「师兄!」 若瑾见他这副失了理智的模样,满是心疼,她忙跑到叶舒身边,使劲扒开若见微的手,「师兄先放手!这…这不是叶舒的错!」 陈平也跑过来架住若见微:「若小长老冷静啊!」 若见微倏然转头,若瑾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忘记了要说出口的话。 师兄…哭了?她想道。 若见微面色兇狠,嘴唇抿得死死的,唯有一双眼通红,透露出一丝脆弱。 雨水划过他的眼,顺着面颊落下,他倔强地瞪着若瑾,又仿佛狼狈得无所遁形。 「师兄…」若瑾哽咽着道,「你先放手,先放手好不好……」 若见微红着眼看向叶舒,半晌慢慢松开了手。 「咳咳咳……」叶舒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心里却委屈的很,低着头不愿起来。 「你还不明白么?」若见微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冰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为何幽都山进攻涿光山?」 陈平在一旁道:「小长老先前不是说为了神器『古月』……」 「为何沈掌门一定要陈平找到你,然后带你走?」 陈平后知后觉地止住了话头。 「你还不明白么?」 叶舒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对方,脑中乱成了一片浆煳。 若见微一字一顿地接着道:「叶字为古,望舒御月,叶舒之名,正是『古月』之意。」 这一番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令其余三人当场呆在了原地。 半晌,若瑾才难以置信道:「小叶子…就是『古月』剑?」 陈平则喃喃道:「所以师父才…可是他是人,怎么又是神器?」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因为方才说出这惊天秘密之人,此刻又转回去蹲下了身。 若见微俯首,将地上掉落的菩提珠一颗一颗地捡了起来。 他捡得十分认真,将每一颗珠子都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而后收在怀中。 若瑾三人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去。 「啪哒」一声,若见微指间拈着的一颗珠子落在了地上,他似是愣了一瞬,而后又抖着手去捡。 若瑾眼里含着泪:「师兄…」 就见若见微忽然动作一顿,接着吐出一大口血来。 「师兄!」 「若小长老!」 若瑾与陈平手忙脚乱地去扶要倒下的若见微,却有人比他们抢先了一步。 若见微只觉眼前发黑,脑中是阵阵如针扎般的疼痛。 他本就缺了口的一颗心彻底破碎,漏出的巨大的悲恸要将他淹没。 遗恨、后悔、自责、痛苦,无数的黑影将他包围,新生的心魔就要破茧而出。 他耳边嗡嗡作响,若瑾等人的唿喊声仿若隔着很远,使他听不真切。 忽然间,一道纯厚灵力随掌风注入他的后心,平復了他体内躁动的气血。 像是有人在他脑中敲响了梵钟,余音不绝,将他的意识引入无尽的深海。 他感受到自己在快速地沉没,无数的记忆随洋流涌向自己,曾经迷离的梦境,永远隔着雾的面孔,时而似曾相识的感觉,都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他被裹挟着,回溯至久远之前的悲欢之中。 一千五百年前,九州广野,汴河城中。 夜色降临,街上火树银花,凤箫声动,鱼龙正舞。 酒馆二楼临窗而坐的白髮剑者倏然睁眼,将热闹繁华的红尘之景收于清冷的眼中。 第169页 身边人温和的声音此时传入耳中:「…不愧是有『天上白玉京』之称的汴河城,有此好景在前,仙人在侧,当是人生一大美事…」 他扭头向说话之人看去,正见银髮佛修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脖间菩提佛珠在灯火中晕出暖光,一双如紫水晶般的眼瞳含着盈盈笑意: 「你说对吧…阿昙?」 ——《卷六·群魔乱》完—— 第 79 章 海妖 六月的午后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渔阳城中的街道上,溅起无数的水花,一刻前还在吆喝生意的小摊纷纷收了行当,去屋里避雨。 客栈中亦聚集了不少暂避此处的行人,他们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攀谈起来。 「今日的雨似乎更大了些…」 「这日日的暴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唉,还不是因为那群作乱的海妖…听说近日又袭击了几个出海的渔民呢…」 「城主不是说已经请仙门修者前来处理了么,怎的还没…」 「嘘,小声些,」蓦地有人按下了那不满的话头,压低了声音道,「没看到那边几桌的人么?虽则没有穿着仙门服饰,但背上的刀剑可透着寒意呢…」 「嘶…」先前抱怨的人不免打了个寒颤,「罪过罪过,还望修者莫怪…」 「哼。」钱来听着不远处几人的交谈,不屑地从鼻中冷哼了一声。 他伸手拈起桌上盘子里的花生米,一边放入口中嚼着,一边眯起眼打量着身边几桌的人。 却说这渔阳城乃是九州中临近东海的一座城池,城中人有半数是靠着打渔为生,东海之中灵气充盈,水产自然也丰富,是以渔阳也算是一座富饶之城。 只是靠海吃饭,难免要看海的脸色,近几个月来,这片素来平静的海域却掀起了波澜。 先是几个渔民失踪,再来是出海寻找他们的人受到了海妖的袭击,而后便是愈来愈狂躁的海域和整日整日的暴雨。 当今九州之上人族与妖族共存,算是相安无事,渔民也并非不知海妖的存在。 妖族信奉弱肉强食,故而人族渔猎之举他们也并未放在眼中,平日里两方多是井水不犯河水。 谁也不知为何这隐居海上的妖族为何忽然变了性情,以致搅得这方水土不得安宁。 渔阳城陆续失了不少渔户,加之暴雨天愈发无常,城主终于写了信寄往各大仙门,请修者前来弥平祸乱。 钱来便是被师门派来处理此事的。 至于为何是他——长留山可是当今九州第一大派,渔阳城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还轮不到门中高手出手,故而派了几个低阶弟子前来探明情况。 若是寻常妖物作祟,他们几人足以应付,若是应付不了再派人前来收拾不迟。 大门大派总是有这般故作姿态的骄矜自持。 也莫怪长留山如此态度,如今九州修道之风气盛行,各门各派百家争鸣,道佛皆讲求入世,将自家道法心经宣扬于世。 又兼不断有大有所成者证道成神,妖族圣君「孔雀明王」、长留山「杳冥君」、涿光山「空桑君」…… 神者风姿实力更引得众人对于道途趋之若鹜般的追捧,人人皆幻想亲自扣开那扇神道的大门,坐拥无上修为,千年长生,世人拜伏。 长留山有「杳冥君」坐镇,面对其他门派时总是多几分底气,也就是涿光山弟子总要与他们争一争。 说到涿光山,钱来往右手边的那桌一瞥,正见到几个涿光山弟子围在一起讨论现下的状况。 他又环顾四周,剩下的就是一些小门派弟子,还有几个顺着消息前来的散修,这一行人加起来大约二十来人的样子。 「…如此你看怎样,师兄…师兄?」 一旁师弟的唿唤拉回了钱来的思绪,他心不在焉回道:「嗯…好。」 周山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嘆了口气道:「我说…我总觉这处海域透着古怪,待这场雨停了,我们还是随众人一同出发的好,你看如何?」 「…哦,我自然是没问题的,」钱来回过神来,接道,「只是其他人未必肯与我们一起啊。」 「我已与那边几桌的道友说好了,」周山道,「只余涿光山…师兄你看?」 钱来看着他试探的眼神,便知这面露怯懦的师弟是将说服涿光山弟子的重任推给了自己。 「…我试试看。」钱来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转向右边桌走去,那暴雨中紧闭的客栈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大厅内众人皆向门口看去——暴雨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街上早就没了人影,怎会还有人在此时到客栈来? 钱来的动作也定住,看向门口之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色僧袍,再往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把稍褪了色的纸伞,伞沿低垂挡住了来人的面容。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骤雨,这人手中的伞却丝毫未动,若是细看,便会发觉他衣袍上一滴雨水也未沾,仿佛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遗世而独立。 有修者察觉了这点,正是惊诧之际,但见那伞被人轻轻收起,露出一张俊秀温润的脸。 大厅中顿时响起一阵抽气之声,来人一头异于常人的银髮披散在肩,更为奇特的是,那双凤眼之中竟是如紫色水晶一般的眼瞳,眼神流转间,似是满天星辰都碎在了其中。 第170页 这般的发色与瞳色,钱来只在妖族身上见过。 来人似是被满堂惊疑的眼神引得动作一顿,而后自然地将带来的伞搁在门口,起身朝众人露出个温和的笑:「打扰诸位了,风大雨急,在下来此处避个雨。」 堂中之人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兀自转回头去继续手头上的事,只拿眼角余光暗暗打量这奇怪的人。 那人似是无所察觉,眼神在大厅中一扫,便朝长留山师兄弟二人处走了过来。 钱来愣愣地站着,那人走到近前,开口询问道:「这位道长,堂中座位皆满了,可否让在下拼个桌?」 「哦,好,自是无妨。」 对方道了谢,便自顾自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动作间有「咔哒」的轻响声。 钱来随他坐下,闻声不免好奇一瞥,这才发现对方脖间挂着一串菩提念珠。 那人兀自斟了一杯茶水喝了,又自来熟地开口与二人攀谈起来。 「敢问二位道长也是来此处探查海妖之乱的么?」 「正是,」钱来又端起人前那副架子,「我们乃是长留山弟子,奉师门之命来此调查,你是哪一派的?」 「在下无门无派,」那人笑道,「游歷途中听闻渔阳城中妖祸,便斗胆来一观究竟。」 原来是个闲散的歪瓜裂枣,钱来眼中带了丝轻慢:「那你可得小心些,仔细丢了性命。」 「自是要量力而为,」那人也不恼,倒是将话题一转,「二位既来自长留,想必修为了得,不知可否让在下与二位同行?」 「当然可以,」钱来有些飘飘然,「不过你可要跟紧了,若是被吓破了胆,我可救不了你。」 「这点二位不必担心,」那人一笑,「说起来还未请教姓名。」 「钱来,」钱来一扬下巴,又看向身侧,「这是我师弟周山。」 「原来是钱道长与周道长,」那人道,「我名迦叶。」 迦叶性情温和,言辞幽默风趣,一点也不见平常佛修的古板无聊,不过片刻就和堂中一众修者打成了一片,还说服了众人待雨停后便一同出海。 「要我说,妖族不会无缘无故袭击渔民。」一位中年散修开口。 迦叶先前已在交谈中得知,此人与妖族打交道经验丰富,便耐心请教道:「那依道长看是如何?」 那人却皱了皱眉,似是斟酌下面的话是否该讲出口,迦叶便道:「此次众人一同出海,总要心中有些准备,好过昏头昏脑受对方掣肘。」 「你说得对,」那人眉头松开些,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道,「我之前遇到过几次妖族袭击人族之事,皆是因为妖族堕魔所致。」 身边几人心中皆是一惊。 世人皆知,修道者若道心不稳,难免道途崩塌,经脉逆转而堕入魔道,堕魔之后大多性情大变,不过也有少数控制己身,反而于魔道一路有所成就。 而妖族本就天生实力强大,堕魔之后更是魔性使然,兇残嗜杀,少有能控制者。 若真是堕魔妖族,此事便有些棘手了,迦叶沉思,能够搅动一方海域的风云,这次的妖族绝对实力不凡。 寻常妖族尚且能讲道理,若是入了魔,怕是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 他将心中所想讲出,奉劝各门派之人回去请高手前来坐镇,未料竟遭到众人一同反对。 「不必如此麻烦,」钱来道,「师门既然派我等来,便是对我等实力放心。」 「说的不错,」那涿光山弟子也应和,「我等承师门厚望,必要除了那作乱的妖魔再回返。」 迦叶不知一大门派里有多少勾心斗角、暗地较劲,只疑惑极了:诸位是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么?他不过是随口夸了几句,这些人莫不是当真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好说歹说也劝不住一意孤行之人,反被对方嘲笑:「你是怕了那妖魔了罢,如此畏畏缩缩,我们就不带你去了!」 迦叶颇为无奈,又不能真放着这群人不管,只好随着他们上了船。 只是心中直纳闷:这些仙门弟子怎么各个眼高于顶又阴阳怪气,这…这与师父说的不一样啊! 第 80 章 红尘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山叫天竺山,庙叫无名庙,老和尚不知由来,只有个小徒弟。 这小徒弟天资聪颖,自小被师父养在身边,传授他些佛法心经,不出几日便能诵读领悟。 不过他天性散漫,是不肯日日伏案苦读的,往往上一刻被考校完功课,下一刻便脚底抹油熘到山里四处撒野,决不愿让师父多留自己片刻。 老和尚与徒弟斗智斗勇多年,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后来也就放任这小皮猴玩闹去了。 他是个随性的人,并不苛求徒弟非要传承自己的意志,常言各人有各人的道法,一念一行无不顺及因果,一切随缘即可。 于是山中日常便成了小徒弟上树下河,摸鱼打鸟,种花摘果,骑鹿吹笛,老和尚则端坐院中呷一口茶,慢悠悠开口:「迦叶,慢些,小心摔着。」 「诶,师父。」方摔了一跤的迦叶自地上爬起来,露出一张沾了泥巴的脸,笑着答道。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熘走。 有一次,迦叶爬上屋顶,莫名对着天空发起了呆。他这一坐便是一下午,等到老和尚出来叫他吃晚饭时,便看到他面朝山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第171页 「迦叶?」老和尚看着年迈,却身手矫健,他跃上屋顶,坐到徒弟身旁。 「师父,」迦叶撑着脑袋,「您说,山外是什么呀。」 老和尚一顿,他避世已久,这些年只顾教徒弟修行,倒是没注意这小子生出了别的心思。 「是红尘。」 老和尚抬手摸了摸徒弟头顶,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红尘?」迦叶眨眨眼,这字眼他在书中见过,「比山里好玩吗?」 「自是比山中有趣多了,」老和尚捻着鬍鬚,「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红尘中众生百态,喜怒哀乐,最是生动鲜活。」 「昔日教你读《九州》,你该知晓这天竺山是在九州西南,天竺山往北,有长留山,是道门所在,再往北是广野,那里是凡人聚居之地,其中有数百城池……」 迦叶听师父将九州格局、人间风物、奇闻轶事娓娓道来,不觉有些痴了,眼中现出嚮往的神色。 「师父,你知道这么多呀!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当然去过。」 「那为何不留在红尘中呢?」迦叶不解,「我在山中这么些年,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山外的事。」 「傻徒弟,」老和尚对上他一双不染俗尘的眼,嘆道,「师父于红尘中修行数百年,体味人事有尽,方修得『因果』道。却也由此明了,红尘虽好,却不是我的归处。正因阅尽红尘,才要脱离红尘…」 「…须知入尘容易出尘难啊。」 彼时迦叶还看不懂师父眼中的沧桑,他心中只是好奇。 对未知的红尘,对山外的俗世,对自己的前路,他只有少年人最纯然的好奇。 待到山中过了一十八载春秋,老和尚将徒弟唤至面前,要为他「授道」。 迦叶知晓这乃是佛门传统,由师父观察弟子心性之后为其指明一条道途。 虽说仅由师长一言便决定弟子此生道路难免有些独断之处,但总归有前人指点好过没有方向独自摸索。 迦叶难得收敛了几分玩性,一本正经地跪坐在师父面前,听老和尚道:「你在山中长大,不染俗尘,天性不受拘束,是难得的璞玉。我便为你指一条『自在』道,师父不求你证道成神,但愿你一生能可来去自如。天大地大,任尔遨游,莫偏执一方,以致心境狭隘,千万谨记。」 「是,谢师父教诲。」迦叶规规矩矩给师父磕了个头,心中却忍不住嫌弃师父真是多虑。 他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什么事一学就会,却也不会太上心,不管做什么都只有三分热情。 就像他喜爱山中万物,但也没有过于追求其中一者,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偏执于某事某物呢? 老和尚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微微嘆了口气道:「迦叶,你尚且年少,涉世未深,未曾体味过红尘,不知人活一生,『自在』最是难求…这条道途,你须好好体会。」灵魊尛説 迦叶却未想过那么多,得了「授道」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下了山。 待到老和尚寻到他屋里,便只看到书桌上留着的一封信: 「师父,我去寻我的红尘啦。」 迦叶别了师父,转身扑进这滚滚红尘中。 他此前一直在天竺山上生活,又兼年少无忧,难免显出些天真懵懂,对人世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 今日于坊间茶楼听些神怪志异、名人轶事,明朝在城镇村庄里随修者除恶驱邪,兴致所至则到名山大川间纵情放歌。 倒确是循了师父所说「自在」之道,好个肆意快活的人间客。 此次便是迦叶在附近停留时,听人谈起了渔阳城海妖作乱之事,故而打算来凑个热闹。 却说他先前亦有替人除魔的经歷,不过那些都是堕魔的修士,身上人性尚存一二,这堕魔的妖族他却只在他人口中听说过。 妖族生性好强,又具有超人的力量,迦叶于自己为数不多的经歷里认为他们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 是以听闻所要面对的可能是妖魔之流时,他才要劝说同行修者找些支援来。 迦叶虽然只在九州行走了三个月,但他心思通透,交谈间差不多能识清这些修者哪些是有真本事的,哪些又是故弄玄虚。 而这一行人看起来靠谱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可惜无人愿意听他的劝告,于是心里没底的迦叶与同样没底的一众修者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出海的船。 彼时暴雨已停,丛云流散,阳光于其中穿透而出,在天边悬起一道彩虹。 渔船载着一行人向彩虹落处、海天相接之地驶去。 迦叶初时还心存担忧,不过他到底是少年心性,转眼便被海上瑰丽壮阔的景色吸引了目光,趴在船边兴致勃勃地看起风景来。 先前那位年长的吕道长见他这副模样,难免生出些长辈对后辈的疼爱之情,问道:「迦叶小友是第一次出海?」 「是啊,」迦叶眼中带着兴奋,「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比书中写的好了千万倍呢!」 钱来站在不远处,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道:「哪里来的小妖修,还以为有多厉害,看他年岁,估计毛都没长齐罢——竟然敢怀疑我的实力。」 周山站在他身旁,闻言忍不住反驳道:「可是师兄…我并未察觉他身上有妖气啊。」 第172页 「许是用了什么方法压制吧,」钱来无所谓道,「反正只是个愣头青,无需多虑。」 他又转向师弟低声嘱咐道:「倒是仔细注意些涿光山几人的动向,莫被他们将功劳抢了去。」 船行多时,一切风平浪静,似是暴雨过后,所有魑魅魍魉皆随之退去。 船上几人慢慢放松了警惕,开始彼此攀谈起来。 迦叶在船边吹着海风,忽觉船行的速度似是慢了下来。 他疑惑地对身边人道:「吕道长,你是否觉得…这船的速度在减慢?」 「我并未察觉,」那吕道长却纳闷道,「许是行至远海处…」 他话尚未说完,变故便在一瞬间发生。 但见平静的海面之下陡然跃出无数黑影,未待看清,便向船上众人迅速袭来! 吕道长抽剑挡住面前海妖的利爪,反手将身旁迦叶推开,同时喝道:「众人迎敌!」 他到底是经验丰富些,虽然最初有些惊讶,但马上便镇定下来,一面抵挡攻击一面指挥众人迎战。 钱来等人皆被海妖的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听到吕道长吩咐,忙各自拿起手中武器与冲上船来的敌人打作一团。 一时间船上修者与攻上来的海妖战得难解难分,自妖者身上冒出的魔气渐渐将船周身包围。 海浪翻滚而起,拍打在船身上,让人觉得几乎下一刻就要将这木舟击得粉身碎骨。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眨眼间黑云密布,隐隐携着风雷之势压向这茫茫海域中的蜉蝣扁舟。 又一道海浪袭来,迦叶方扶着船舷勉强稳住身形,就见一满身魔气的妖怪无视这摇晃不止的船身,径直冲到自己面前。 「!」来不及闪避,迦叶忙以手结印,险险在那妖怪出招的前一刻将其定在了原地。 身旁人还在厮杀,这波妖怪的进攻异常兇勐,妖力裹挟魔气袭向众人,招招皆是致命。 加之船上修者分为几波,各自为战,又暗地里互相较劲,唯恐对方将功劳抢去,战况一时之间十分胶着。 之前还在猜想海妖伤人是否是因堕魔而致,没想到这么快便被证实。 面前被制住的海妖仍在不断以魔气冲击封印,试图脱身,迦叶一边加深封印,一边以术法试探这妖怪身上的魔气。 一般修者堕魔之后,体内经脉逆行,致使灵力倒沖,从而产生魔气充斥经脉,轻则损伤功体,重则扰乱心智,有控制不住者,便会使魔气爆体而出。 而他所修佛门术法之中恰有克制的渡化之法。 当下所谓渡化之法,其实不过是将魔气祛除体外,再以温和方式修復受损经脉,虽然无法使已经逆转的经脉復原,但却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堕魔后体内气息紊乱以致心性动盪的后果。 迦叶驱使自身灵力在对方体内查探,发现魔气并非全然存在于逆转的经脉中,而是瀰漫于全身各处,他微微皱了眉,待尝试祛除之时,发现那魔气竟隐隐有反噬之势。 怎会如此?若仅仅是堕魔产生的魔气,如何会…… 他到底是见识尚少,一时不知这异常之处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且眼下情势危急,四周众人苦苦支撑,却不能逼退众妖。 迦叶心念急转,收回了欲继续深入的灵力,将自己已经发现的突破口告知众人:「攻击他们心口处!那里是魔气聚集所在!」 不待犹豫,吕道长即刻调转剑锋,寻隙刺向对手心口,但见那被刺中的妖怪挣扎了几下,便渐渐失了生息。 他又闪至迦叶身边,起手了结了那被定在原地的倒霉妖怪。 旁边之人见状,纷纷改变攻势,专门使招攻向对面心口薄弱处,局势瞬间便成了一边倒。 片刻之后,最后一只海妖终于被斩落,众修者将海妖尸体抛入海中,这才纷纷如劫后余生般出了口气。 「好险,」周山道,「这些海妖为何如此兇勐?」 「堕魔之妖大多兇残嗜杀,难以接近,」吕道长方才耗力甚多,此刻盘腿坐在一旁调息,解释道,「此等妖魔若要对付费时费力,此番多亏迦叶小友及时发现对方弱点,我等才能迅速击退妖魔。」 迦叶正以术法为一位受伤的修者治疗,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没什么的,我不会打架,只能以自己所学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哼,」钱来在不远处看着迦叶为那修者治了伤,对方眼中充满了感激,心中不免气结,「他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若没有我们出力,恐怕此刻已是海妖的口中餐了。」 迦叶不欲与他争辩,于是笑道:「自然是诸位出力更多。」 他起身环顾四周,方才一顿争斗之后,船身已有些破损,而海面依旧波涛汹涌,更衬得这小船已不堪一击。 天边黑云非但没有随海妖退去,反而更加逼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对,」迦叶沉声道,「诸位不要放松警惕,恐怕后面还有厉害的角色。」 他话音甫落,众人便感到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随后听得一声嘶吼响彻海面。 黑色的海水中骤然冒出一根狰狞的巨大触手,携无匹巨力向船上众人而来! 迦叶事先有戒备,此刻一把拉住身旁尚在发愣的钱来,迅速向船一边掠去,避免了被拍成肉饼的惨剧。 「轰隆」一声巨响,那破损的船身终于被噼成了两半,有几人不及反应,被不断挥动的触手波及,不幸坠入了水中。 第173页 其余之人皆被困在了另一半船上,眼见那触手逐渐猖狂,要再向两人袭来,钱来一咬牙,狠下心来提剑迎了上去与那触手缠斗。 此刻又听身后风声将至,而后一人自身侧将他撞了开来。 「啧,」钱来后背磕在船边,对着身旁尚在揉着脑袋的人怒道,「你发什么疯?!」 迦叶方才磕到了头,此时说话也难免带了些火气:「我是在救你啊!」 钱来回头,只见他方才所在之处,赫然是一根与先前缠斗的触手一模一样的巨物。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听「唰唰」几声,海面上骤然冒出七八根巨大的触手,纷纷向已被分成两半的船上的人们袭去。 吕道长似有所感,战斗间隙瞥向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海面,心中不祥之感逐渐加重:「糟了,恐怕是……」 说话间,天边忽而电闪雷鸣,紧接着风雨同至,将他后半句话淹没。 但也无需再说。 因为众人皆看见了,雪亮的电光中,一颗巨大的长满肉瘤的丑陋头颅张着血盆大口浮出了海面。 「好…好大的章鱼!」 下一刻,那章鱼再次挥动着巨大触手攻向众人。 吕道长挥剑抵挡间,说完了自己的猜测:「恐怕他才是这些海妖的首领,首领入魔…难怪这片海域会如此不安宁!」 说话间手起剑落,一根触手被削断,切口出溢出了浓重的魔气。 众人皆露出钦佩的眼神,纷纷效仿他对付那些缠人的触手。 钱来冷哼一声,亦举剑沖向一根触手意欲斩之,却在剑刃触及到章鱼皮肉之时发觉了不妥之处。 原是那章鱼妖被砍掉了一只触手,竟加固了皮肉的防御,钱来一剑下去,惊觉剑下有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 他脸色一变,却不愿后退,反而加强了剑上灵力继续向那处砍去,只听「噹啷」一声响后,触手丝毫未伤,他手中之剑却多了几道裂缝。 钱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正在此时,忽听迦叶喝道:「小心!」 钱来心知不妙,即刻撤身后退,面前乍然又袭来两根触手,他凭直觉举剑抵挡,不意竟被对面直接将手中之剑缴了去。 他这才明白此回妖物强大,不是他们几个能敌,侥倖被迦叶拉开避过眼前攻击后,便手忙脚乱地在袖中翻找起来。 迦叶尚喘着粗气,见他慌乱的情状,问道:「你找什么呢?」 「信号弹,」钱来拿出一个小球掷向上空,「师门看到了会来援助我们的。」 「……」早干什么去了,迦叶没忍住朝天上炸开的烟花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发出求救信号,等你师门之人来了,我们早已是那章鱼妖的口中餐了。」 钱来被他用自己的话噎了一口,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仍是愤愤道:「那不然怎么办!」 两人在这厢发愁,忽然感觉船身再次摇晃了一瞬,而后迅速往下沉去,钱来跑到船边往下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好了,船要沉了!」 那章鱼触手挥舞间毫无章法,将破损的船身穿了几个大洞,霎时海水灌进船身中,将这一半小船渐渐吞没。 迦叶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看向对面另一半的船身,发现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众人心中焦急,出招也变得急躁,就听此时吕道长沉声道:「众人御剑!我们弃了船往回走!」 他俨然已成了队伍中的主心骨,其余人不疑有他,马上御起各自手中刀剑飞至半空,调头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钱来失了剑,迦叶根本没法器,两人在原地干瞪眼,眼看船身将沉,而章鱼妖已经逼近。 忽闻半空有人喊道:「快拉住我!」 钱来抬头一看,原是已经飞走的吕道长又折返回来,御剑在半空向他们伸出了手。 其余人顾惜自己性命,早已向来处逃离,也唯有他一人愿意返回。 迦叶伸手欲抓住吕道长,不想竟被身旁钱来抢先。 「你的剑呢?」吕道长疑惑道,他本以为两人迟迟未跟上,是钱来不愿御剑带着迦叶,两人为此起了争执,故而折返欲帮帮这年轻人,不想却是这番情况。 钱来借力跳上他的剑,没好气道:「被那妖魔缴了,快走!」 剑身陡然承重,吕道长忙双手掐诀御剑,不能再拉一人,只好对钱来道:「你拉住迦叶!」 钱来不情不愿地伸手,待迦叶也站上剑身后,三人一剑晃晃悠悠地升至半空。 然而吕道长剑身较轻,御剑载人,一人正好,两人已是极限,三人实是超出负荷,他们艰难地在暴雨中缓慢前行,却见下方章鱼妖的触手已近在咫尺。 「唰唰唰」,触手再次袭来,吕道长勉强御剑躲避,却因行动滞缓,被那触手拍得偏离了方向。 钱来被晃得一阵噁心,喝道:「你就不能再快些!」 吕道长不满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反叱道:「剑上载着三人,如何能快?」 「……」钱来没了声音,忽而心中一动,一个想法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 迦叶本就头上受了伤,又在方才屡次被触手波及,不免头晕脑胀。 此刻方从一阵眩晕中缓过来,忽见身前钱来似是重心不稳,脚步一错就要掉下剑去。 迦叶心中一紧,凭本能去拉住钱来的手,却在与对方对视的一瞬,在钱来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第174页 他只觉自己身体陡然腾了空,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不……」 他话未说完,便觉手上一松——钱来主动放开了拉着他的手。 减了一人的重量,剑身平稳了不少,一下远离了触手的纠缠。 「这!」吕道长气急,「你怎能……」 「道长还是快走吧,」钱来止住他要再次下沉的动作,在他身后冷笑道,「你不也明白三个人是走不了的,除非我们都死在这里。」 「我不过是做了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罢了,不怪你我,要怪就怪那小妖修自己没本事。」 「你已仁至义尽了。」 「你…唉!」吕道长气得一拂袖,却也知此刻再下去救人只会让三人皆处于危险境地。 他心中一番挣扎,最终仍是御剑升空,向岸边飞去。 「啊啊啊啊啊——」 迦叶在空中下落,耳边是唿啸的风声,心中难免泛起一阵悲凉。 没想到自己方下山不久,诸般景色还未看够,就要葬身在这妖魔口中了。 唉,师父说的对,这世间人情冷暖,果然最难看透。 可惜他怀着无限热情下了山,还未能好好看看这红尘,便先在红尘中栽了个大跟头。 第 81 章 玉蟾 「啊啊啊啊啊——」 迦叶于急速下落的过程中胡思乱想了许多,身下章鱼妖已势在必得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最后心想道:不能白白便宜了这大章鱼。 于是迦叶在感受到章鱼妖口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时,努力抬起手来双手结印,欲和此妖同归于尽—— 却在下一刻,察觉到一只手搂住了自己的腰,止住了下落的势头。 那一瞬被拉得很长很长,迦叶于自己扬起又落下的银髮间,窥见了一张清绝出尘的脸。 来人一头雪发整齐束于一顶样式繁复的头冠中,鬓若刀裁,目如悬星,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间一缕金色剑印,正显出其修为高深。 耳畔声响如潮水般退去,迦叶脑中一片空白,慌乱间竟忘了言语,只来得及收回差一点就要放出的爆破术。 两人重新回到半空中,那章鱼见突然被抢走了口粮,似是气急败坏,八只触手同时向二人袭来。 迦叶尚来不及喘口气,就被那人一把按进怀中,只闻「唰唰」几声之后,先前还嚣张的章鱼妖骤然发出一声哀嚎。 他扭过头看去,正见那章鱼八只触手已被齐齐削断,而身侧之人手执金色长剑,正冷眼瞧着面前犹自挣扎不已的妖魔。 太…太强了吧…… 迦叶正暗暗惊嘆,却见章鱼妖突然发狠,疯狂搅动四周海水,几道水柱沖天而起,向持剑之人而来。 那人搂紧迦叶,身法迅捷,在水柱间躲避,狂风不止,暴雨如注,怒浪涛天,他却从容不迫。 章鱼眼见攻击被躲开,愈发恼怒,竟驱使体内浓黑魔气随海浪包围二人。 就见那人眼神一凛开了口,声音如寒玉:「吾本欲放汝一条生路,汝却自取灭亡。」 身旁气息突变,迦叶在那人怀中动也不敢动,心中默默为那章鱼妖点了个蜡烛。 下一刻,那人手中长剑一挥,自上而下划出一道雪亮剑光,噼开巨浪暴雨,携磅礴剑意直向妖魔而去。 剑势再转,那人復又横噼出一剑,剑气浩然分天地,追着上一道没入章鱼庞大又丑陋的头颅。 嘶吼之声戛然而止,对方甚至没有反击的机会,便被两剑毙命,身躯碎成几块沉入海中,黑色魔气亦被剑气尽数消灭。 暴雨渐渐停止,海面又归于平静,乌云散去,天光乍泄。 迦叶愣愣地望着空阔的海面,眼中难掩震惊与惧怕。 那人却没有停留,迳自御剑带着人回到了岸边。 先前回返的修者全都聚集在岸边,此刻看到来人,竟不顾自身狼狈模样,「咚咚咚」跪倒了一大片。 「拜见玉蟾子大人!」 「!」刚被对方放在地上的迦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又摔进对方怀里。 玉…玉蟾子?! 是那位实力仅在诸位神者之下,九州四海唯一一位迈入近神之境的剑修?! 听闻其是长留山中仅次于「杳冥君」的强者,亦是仙门百家近百年来最为看好的能可证道成神之人。 所以…钱来先前的求救信号,是请了尊大佛过来…… 难怪那么强悍…但是,迦叶心中欲哭无泪地想道,我现在到底是应该跪着呢还是站着呢? 眼见玉蟾子抽回了扶着他的手,迦叶只得在原地规规矩矩站好,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咳…多…多谢…玉蟾子大人。」m.ζingyutxt 「不必言谢。」玉蟾子止住了迦叶欲拜倒的动作,又转向众人道,「诸位无须多礼,请起罢。」 他虽这么说了,可一众修者却各个安静如鸡地跪着,长留山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丝毫没有了先前那般趾高气扬的模样。 此时又闻一道略带戏嚯的声音响起:「呦,这是干什么呢,玉蟾,你是不是又把可爱的后辈们吓到了?」 迦叶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蓝袍黑髮之人手里拿着把摺扇朝这里走来。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双桃花眼中满带笑意,额前挂着一颗吊坠,眉宇间尽是风流之意。 众人见到又是一阵抽气声,而后便齐声道:「参见镜莲道长!」 第175页 这位是谁啊?迦叶知道玉蟾子之事,乃是因为大街小巷茶楼酒馆中总能听到这位的事迹,可他毕竟入世不久,对仙门百家中的名人轶事还是知之甚少。 那叫做「镜莲」的人迳自走到玉蟾子身旁,瞧见跪了一地的修者中赫然杵着一个站得直愣愣的迦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都别傻愣着了,」镜莲说着合住手中摺扇,看向迦叶道,「这位小朋友还受着伤呢,还不赶紧带人下去疗伤。」 方才紧绷的气氛一瞬间被打破,众人这才相继起身,而后不由分说地架着迦叶往之前的客栈走去。 「啧啧啧,」镜莲看着恨不得一步并做三步走的众人,沖身旁人笑道,「瞧这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玉蟾子是什么洪水勐兽呢。」 迦叶被热情过头的众人按在床上,说要给他检查伤势,在他再三说明自己只是头部受了点伤不要紧之后,几人才留下上好的伤药离去。 其间那吕道长躲在众人之后几乎不敢看他,而钱来更是青着一张脸站在一旁。 众人走后,迦叶爬起来给自己伤口上了点药,疼得龇牙咧嘴。 折腾了这么久,时辰已经不早了,他索性直接往床上一倒,结果不小心碰到了脑后的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待到终于放松下来瘫在床上,他才感到一阵疲惫。 回想起今日种种,当真是惊心动魄,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呢。 想到这里他眼前又浮现出玉蟾子手提长剑将章鱼妖大卸八块的景象,不由打了个冷战。 真是…强大到可怕的实力…这就是近神之境吗? 他虽未亲眼见过那几位传说中的神者,但由道听途说中总能听到噼山断海、遮天蔽日之类的描述,如此看来,竟不是凡人夸大其词。 他又想到钱来那铁青的脸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可真是…报应不爽,他这个长留山弟子前脚把自己推下剑去,后脚长留山之人便又将人救了回来。 师父常言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做人还是不能存着害人之心吶。 那傢伙现下必定得在玉蟾子面前夹紧尾巴做人罢。 钱来自见到玉蟾子之后便一直战战兢兢。 没想到自己求援讯号找来的竟是这位大人,没想到对方出现的时机那样巧,不知他看到自己在海上的所作所为了没有。 若是看到了…以那人清正的性格,定会如实禀报师门,毕竟这可是触犯门规之事。 而师门惩治触犯门规弟子的手段,他是知晓的。 只因长留山以严苛出名的戒律条规乃是「杳冥君」亲自制定,更别说许多手段出自神者本人之手,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钱来曾亲眼目睹一位堕魔发疯、滥杀无辜的师兄被投入「辟邪诛圣」之阵中,眨眼之间便灰飞烟灭,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他之作为虽说肯定罪不至死,但活罪必然难逃。 周山眼见师兄在房中坐立不安,忍不住出声道:「师兄,你没事罢?」 他是最早回到岸边的那批人,自不知钱来几人处境何等兇险。 周山见钱来不答,只得喃喃自语道:「这次我们的运气可真好,不仅有玉蟾子大人前来相救,还能见到镜莲长老…话说他不是早就携夫人离山隐居,不理仙门之事了么?」 钱来心里正天人交战,闻言心不在焉回道:「镜莲长老不久前被掌门请来山中为弟子讲学…」 他说到一半似是突然想明白了:「是了…听说他与玉蟾子大人交好,此番应是玉蟾子大人与镜莲长老一同离山,这才看到我的求救信号…」 「啊…原来是这样,那说明师兄你的运气好啊。」周山顺着他的话拍起了马屁。 钱来心中正是烦躁,听了他的话愈发来气,怒道:「你闭嘴!」 周山不知哪里惹到了他,只好讪讪闭上了嘴。 钱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圈,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迈步向屋外走去。 「诶诶,这么晚了师兄你要去哪儿啊?」周山在身后嚷嚷,被他无情地闭上门关在了房内。 钱来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脸决绝地抬手敲响了紧闭的房门。 「何人?」清冷的声音响起,钱来小心回道:「弟子钱来有事求见玉蟾子大人。」 「请进罢。」钱来推门而入,正见白衣剑者立在窗前,听到他进来后转过身来,动作间衣袖上的金色暗纹在月光下划出荡漾的波。 「何事?」 却见钱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开口道:「弟子来是为了向大人请罪,今日在海上,是弟子…失手将那位佛修推下了剑。」 头顶威压加重,钱来咬牙继续道:「弟子知错了,当时情势危急,弟子唯恐性命不保…一时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事来。弟子自知难逃责罚,故来主动请罪,还求大人念在同门之谊,请戒律长老从轻处罚!」 他说完又拜倒在地:「弟子今后必定痛改前非,求大人开恩!」 身前之人半晌未发一言,钱来心跳如擂鼓,背后冷汗直流,却不敢抬头。 片刻之后,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嘆息:「汝此举按律当如何处置?」 钱来眼前一黑,抖着身子答道:「谋害他人性命…按律…当…当杖责五十…逐出师门……」 第176页 不待玉蟾子再说,他又连声道:「可…可那人被大人所救,已无性命之忧,我也已悔改,求大人开恩…为弟子求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玉蟾子道,「汝未隐瞒实情,主动请罪,吾如实禀明一切,自能减轻处罚。」 钱来心底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欣喜,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眼前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起来罢,」玉蟾子伸手将他扶起,「若汝当真悔改,明日便向那小友赔礼道歉。此番不是吾帮你,责轻罚重,全赖汝自身所为,与他人无关。」 「是,」钱来此刻心中已满是敬佩,「弟子谨遵教诲。」 昨夜真是累极,迦叶这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不住感嘆今日定是个好日子。 谁知打开门一看,正见钱来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前,不知站了多久。 「!」迦叶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你你你你做什么?」 下一刻他就被钱来激动地握住了手,那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迦叶小友,昨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万万不该加害于你。我听了玉蟾子大人教诲,已经决定痛改前非,特地前来向你赔个不是,还望你莫要记恨我,日后若有难处,我定倾力相助。」 「……」迦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万事不过心的人,昨日之事权当得了个教训,告诫自己人心难测,凡事需得提防二三。 至于当事之人会不会改,他却是管不着的。 不过既然人家都诚心来道歉了,他也不好再摆臭脸:「我不是记仇的人,此事便揭过罢。」 对方得了他的话,倒显得十分高兴,狠狠地握了握他的手,便下楼去了。 这人前后反差太大,迦叶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觉着自己有些饿了,便打算去吃些早点。 待到下了楼,却见长留山一行人皆立在堂中,见他来了,镜莲笑眯眯走到他面前道:「迦叶小友早啊,不知你伤势如何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多谢关心,」迦叶受宠若惊,忙道,「在下已经无碍了。」 「如此,我们便能放心离开了。」镜莲朝他拱手道别,身后钱周二人亦拜别,玉蟾子全程未发一言,只是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迦叶看着几人离开,客栈里顿时空了不少,海妖之乱已解,各路修者也陆续道别。 那位吕道长来到他面前,踌躇半晌最后也只道了声抱歉。 迦叶坐在空荡的大厅中啃着包子,心中感嘆世人熙熙攘攘来去匆匆,聚散离合皆是如此短暂。 不过他的感嘆也只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等到走出渔阳城之后,这段经歷很快便被他抛之脑后。 毕竟大好红尘,他还有许多未看呢。 第 82 章 不期 自那之后,迦叶一人又独自游歷了九州的许多地方,渐渐熟悉了人情世故,也了解了不少仙门百家之事。 比如渔阳城所见的那位镜莲道长乃是与玉蟾子同门的长留山长老,听说后来与夫人一同隐居了。 又比如出身涿光山的神者「空桑君」有一位同门师妹广寒,据说实力不凡,和玉蟾子同样被仙门认为是能证道成神的热门人选。 百家之中有许多仰慕这二人盛名的人,迦叶甚至见过有人曾为争出谁能率先成神而大打出手。 迦叶还去拜访过无量山、普陀山等佛门。 山中僧众见他对佛经熟知详解,一时引为上座,与他坐而论道,着实让他受宠若惊。 曾有长老问过他出身,他言及自己来自天竺山,自小由师父教导,众人皆不知天竺山所在,再问师父名号,迦叶却卡了壳。 只因他确实不知道老和尚真名,一直以来都是「师父」相称。 以前山里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朝夕相对,他竟从未多想过,现下方觉出不妥之处。 不过现下修者看中名号,见他山门师父皆名不见经传,便只道是哪里的散修隐士。 于是此事便无人再提,一众人又将话题引至佛法上去,只有迦叶暗道下次回山里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师父。 此外,迦叶在茶余饭后亦被迫知晓了不少仙门八卦。 像是某某师兄与某某师妹两情相悦,却被自家师父棒打鸳鸯;又或者是某某道长某一仙门的掌门,但掌门其实对另一人求而不得……之类的。 迦叶听得频频咋舌,直感嘆仙门生活果真是……有趣极了。 *** 广野东部,青州城内。 正值午后的闲暇时光,茶馆里坐满了歇息闲聊的人。 忽闻「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正中台上的说书先生就在这热闹中开了口: 「上回说到那佛门师祖菩提尊者渡尽三千红尘劫,最终悟道成神,造化圆满——」 「今日要讲的这位,可是比菩提尊还要厉害的人物!」 众人与这说书先生熟稔了,闻言忙不迭捧场道:「哦?世上还有比佛门的老祖宗更厉害的人么?」 「自然是有的,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要讲的这位,可是比菩提尊还要更早证道成神的,九州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神者!」 「第一位神者?!」 「那得有多厉害!」 就见那说书人「唰」地打开手中摺扇,将那传奇之事娓娓道来: 第177页 「这要从一个名为『乐游山』的小门派说起……」 「且说某年某月某日,山中长老出门游歷之时,在一个贫苦人家见到了一个小孩,长老观孩童面相,掐指一算,对那家人道:『此子得天道眷顾,日后有大机缘』。」 「不待他人多言,那人说罢便携这孩童御剑而去,余下一家人这才明白遇上了高人,忙朝天磕头跪拜不止。」 「长老带着孩子回到山中,对幼童道:『此后你便了却俗尘,在吾山中修行罢。』」 「那孩子从此拜师修道,长老为其取名『无尘』,正是不染凡尘之意。」 「如是过了十几载春秋,无尘天赋异禀,道法已臻精妙。终于在其二十岁那年,于高台之上携『问天』剑一鸣惊人。有书云:『一剑既出,日月失色,风雷忽引,万象更迭』,众修者震惊,数千人前去观剑,声势浩荡。」 「只是待众人到达时,却见天边霞光逸彩,而一人持剑立于云端之上,周身气势如虹,吐息之间竟隐隐牵动天地气机流转。」 「众人惊嘆不已,有如指使般不约而同下拜,其间有人开口问道:『敢问…剑者名号?』」 「那人洒然一笑:『吾名,无尘,此剑,问天。』语毕剑分天宇,兀自仰天大笑而去,独留一众修者,呆立原地,原是被其随手一剑之威压制,竟无法动弹一分!」 「这便是无尘上师证道成神的记录,而他当日舞剑所在之处,被后人称为『登天台』,便在如今九州西北。」 「无尘上师一剑问天,辟开世人修道成神之先河,此后千年,陆续有菩提尊、娑婆尊、飘渺君等神者出世。」 「凡人登天之途,由此而始。」 说书人说到这里故意一顿,只见满堂茶客皆张大了嘴巴,露出惊嘆与嚮往的神色,不由心中好笑。 这些都是修者入门必须了解的歷史,仙门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只能拿来骗骗这些凡人了。 看来今日又能收不少钱…想到这里,他又清了清嗓子,预备接着讲下去。 却发现众人似是被定住了一般死死盯着他,好似此处有什么吓人之物。他正纳闷,忽觉头上一沉。 什…什么东西?! 那说书人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口一张就要喊出声来,忽的被人一把按住了嘴。 「?!」桌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银髮青年,那人正用手堵住了他的嘴,见他看过来,忙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说书先生只觉惊悚,正在这时,就听到头上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 「喵~」 说时迟那时快,迦叶松开按住说书先生的手,两手一挥朝对方头上的白猫抓去。 却见那白猫无比机敏,似是明白他的意图,轻轻巧巧一跃,便跳上一旁的窗台逃走了。 啊…守了半天仍是功亏一篑…… 迦叶一脸懊恼,对那快要翻出白眼的说书人道了声抱歉,便起身朝那猫逃走的路线追去了。 堂中众人看着他起跳时与那白猫一般的轻盈的身形,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迦叶出了茶馆,看到白猫正在一侧的屋顶上悠然自得地踱着步,不由得一阵无语。 若不是怕术法伤了你,我才空手追了半天…你却在此晒太阳?! 他抓准时机跳上屋顶,那猫却早有准备,几乎与他同时起身在屋顶上跑了起来。 迦叶不敢怠慢,在后方紧追不捨。 眼看前面没了路,白猫一弓身子,就要跳到另一边的屋顶去,迦叶见状脚下一跃,在半空中截下了白猫的去路。 「哈哈哈,这回没法跑了吧。」迦叶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将白猫捞至怀中。 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仍身在半空中的事实。 刚刚抱住白猫使他身形有一瞬的停滞,这样怕是到不了对面的屋顶了! 下一刻,他便在脚底差一点挨住对面的瓦片后从空中落了下去。 「啊啊啊!小心吶!!!」 眼见下面街上之人毫无所觉,他又来不及调整落地姿势,只能出声提醒,众人这才四散避开。 「咚」地一声后,迦叶小友毫无形象地抱着猫仰面摔在了地上。 还好以灵气护住了周身,这样不至于摔伤,就是…形象不太好。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迦叶望着天想道,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啊。 他正欲起身,却见一把摺扇在自己头顶挥了挥,而后面前出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诶?怎么是你?」 迦叶被那人从地上拉起来,这才看清对方长相打扮,忙躬身道谢:「多谢镜莲道长…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 「不必多礼,我路过此处,发现有热闹才凑过来的,没想到竟是我见过的人,」镜莲说着以眼神示意他怀中的猫,「你养了只猫?」 「不是,」迦叶摸了摸猫头,解释道,「这是城北吴阿婆家的猫,她早些时候说自家的猫不见了,我便帮她在城中找了找。」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这小傢伙挺能跑的啊。」 白猫:「喵~」 「哈哈哈……」迦叶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道长来青州城,也是为了『百酒祭』么?」 却说青州城乃是九州闻名的「酒城」,家家户户都有酿酒传统。 第178页 相传很久以前,城中人常为谁酿的酒最好而争执不已,以致邻里不睦,甚至酿出大祸。当时的城主为了化解矛盾,遂定下一日请众人拿出家中酿好的美酒,而后让城中之人互相评判,决出最好的酒,同时也可以分享心得。 如此一来,大家都觉得公平,城中人皆致力于改善酿酒技术,彼此之间也多是技艺交流与切磋,一时传为美谈。 而「斗酒」的习俗也代代相传,渐渐大家都不再拘泥于选出最好的酒,而是注重品酒与交流,青州城的名声也因此传遍九州。 后来人们便将这一日称为「百酒祭」,每逢此时,全九州的爱酒之人与慕名而来的人便会涌入城中,家家户户来者不拒,皆以美酒相待,杯盏相击之声不绝,酒香氤氲十里,实是一番盛景。 镜莲听了这话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迦叶正纳闷,就听那人开口道:「看来你有所不知啊,我就住在这里。」 「啊…是这样。」道长隐居之地这样的八卦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青州城的『百酒祭』确实有名,你是第一次来吧,不如去我家坐坐。」 「这…」迦叶有些为难道,「会否太叨扰……」 「哎,叫你来你就来,年轻人怎么磨磨唧唧的。」 镜莲说着一手勾住迦叶的肩膀,就要往自家带,活像个拐骗小孩的人贩子。 迦叶忙道:「等一下…我先将猫给阿婆送回去……」 「噢,也对,」镜莲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有放开手,直接勾着迦叶转了个弯,看样子是要与他一道去,迦叶只好放弃了挣扎。 待送了猫,热情过头的镜莲道长便领着迦叶走进了城西一处安静的街坊。 迦叶随着对方步入一座略显幽静的小院,只见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种着些时令的鲜花。 他心念一动,正要开口时,便见一女子自屋内转了出来。 「镜郎?怎的这么快又回来了?」 来人盘着双螺髻,一身淡粉色的襦裙,抬头时现出一张温婉可人的鹅蛋脸来。 「阿朱,」镜莲飞速放下了揽着迦叶的手,走过去挽起了女子,笑道,「我在路上遇见个熟人,就将他带回家里来做客了。」 他说着看向迦叶:「这是迦叶小友,预备来青州城看『百酒祭』。迦叶,这是我夫人阿朱。」 迦叶朝女子拱手道:「见过夫人,在下叨扰了。」说完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只见过一面也算熟人…… 却见名为「阿朱」的女子以袖掩唇轻笑道:「小先生不必客气,镜郎向来喜爱热闹,今日你们都来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迦叶脸上笑容一顿:「我…们?」 镜莲听了这话却喜上眉梢:「呵呵,我便算着那傢伙该来了,他可真会挑时候!」 阿朱对镜莲道:「那位大人还在里面等着呢,你先领着小先生进去,我去为你们准备饭菜。」 「欸,辛苦我家阿朱了。」镜莲抬手为阿朱掖了掖鬓角的几缕碎发,便见阿朱佯装恼怒地捶他胸口,嗔道:「好了,你快去吧!」 迦叶尴尬地在一旁立着,待到镜莲目送阿朱转到后院,才随着对方走入了正厅。 房中家具皆是低调中透着几分文雅的布置,其中一侧摆着主人会客用的小几,一人正坐于其后饮茶,听到脚步声临近,方起身看向来处。 迦叶猝不及防与其视线交汇,心中便是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玉、玉蟾子大人?!」 白衣剑者起身拱手道:「镜莲。」 「哎呀呀,什么大风把我们玉蟾吹来了,」镜莲上前与他还礼,笑道,「真是令小弟受宠若惊吶!」 玉蟾子显然对他的调笑习以为常,闻言神色丝毫未动,反倒看向迦叶:「阁下是……」 「嘿,你这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镜莲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二人入座,「两年前你我二人经过渔阳城,你曾在海上救了一个小佛修,这你都不记得了?」 其实玉蟾子名扬天下,修行路上救人无数,于他而言皆是举手之劳,确实不会特意记得所救之人样貌身份如何。但镜莲却由于迦叶的特殊之处,对对方留了心,是以才在城中一眼将迦叶认了出来。 如今他这样一解释,倒唤起了些玉蟾子的记忆。 迦叶见玉蟾子眼带思索之意,忙朝对方一拱手,自我介绍道:「迦叶见过玉蟾子大人,上回大人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玉蟾子这才记起了当时那位银髮的青年,向迦叶点头道:「是你,许久不见了。」 「可不是嘛,」镜莲为两人续了茶,「我今日在街上碰到这位小朋友,可见与他有缘,便请他来家里坐坐,可巧赶上你来。」 迦叶向镜莲道了谢,一边饮茶一边听玉蟾子道:「『百酒祭』将近,掌门托我顺道来你这里讨两坛夫人酿的酒。」 「那老头贼的很,」镜莲撇嘴道,「他自己嘴馋,却每年都托你来。」 「自是夫人手艺好,才教掌门念念不忘。」 听人说长留山掌门是个德高望重、虚怀若谷的老先生,没想到居然在镜莲这里变成了老贼头……迦叶暗自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好友许久未见,镜莲与玉蟾子不觉闲聊了起来,迦叶坐在玉蟾子身侧,总显得有些拘谨。 许是对方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他心底对这位实力高强又看起来不近人情的道长尚存着几分畏惧。 第179页 他手捧着茶杯,听着耳畔的交谈声,努力让自己放松一点,可惜收效甚微。 不过从这一会儿两人的对话中,他倒是发现玉蟾子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冷淡。 镜莲是心直口快,言谈间总现出些不羁的个性,但玉蟾子却总能接住对方的话,甚至偶尔还开个玩笑。 虽然他开玩笑的时候表情也没啥变化,语气还一板一眼的,迦叶作势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实则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玉蟾子,得出了这个结论。 「啊呀,小迦叶,你干嘛这么紧张,」镜莲勐地一拍迦叶肩膀,后者险些惊得喷出茶来,直把镜莲逗笑了,「你看看,玉蟾,你又吓着小朋友了。」 「分明是你将他吓着了,如何是我的过错。」玉蟾子看他。 「哦?先前我与他一道时,可没见他这么紧张。自从进了这屋里,迦叶就一直喝茶喝个不停,你看,不是你将我的客人吓到了?」 「在…在下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此遇到玉蟾子大人。」迦叶勉强解释道,心中却不免气闷,虽说你们都是一两百的岁数了,但也不用将我这个二十岁的人称为小朋友吧! 「你不必担心拂了他的面子,这个人总是冷着个脸,比那千年寒冰还要冷些,莫怪人缘这样差,大家见了他都恨不得绕道走呢。」镜莲搭上迦叶肩膀,朝玉蟾子笑道。 「是,是,在下人缘差,有劳镜莲大人屈尊,一直视在下为知交,实乃鄙人之幸。」玉蟾子语气仍是冷冷的,迦叶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揶揄。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三人抬头看去,正是阿朱走了进来,调侃镜莲道,「大人这话实是抬举了他,我看他又要出去吹嘘一番了。」 又转向玉迦二人接着道:「晚饭已备好了,两位随我来吧。」 「咳咳,」镜莲起身,走至阿朱身边小声道,「阿朱,你也不给我留点面子。」 迦叶与玉蟾子跟在二人身后,经这一打岔,倒是放开了些,主动开口对身侧之人道:「大人参加几日之后的『百酒祭』么?」 玉蟾子摇头道,「我只来取夫人酿的酒。」 前面阿朱听到两人对话,回头笑道:「只是要请大人多等几日,我这酒火候还未到,要等『百酒祭』时才能开坛。」 「无妨,」玉蟾子道,「我多等几日也可。」 「如此岂不正好,」镜莲喜道,「你二人都要等『百酒祭』,不如就先在我家住下,这几日我可以带着你们在城中转转。」 玉蟾子与他交情匪浅,往日做客时亦偶有留宿,故而没有异议,镜莲便将目光转向迦叶。 「额…」被那道热切的视线注视着,迦叶方到嘴边的拒绝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好罢。」 第 83 章 朱颜 两人就此在镜莲处住下。 玉蟾子喜静,每日多留在自己屋内,有时在院中帮阿朱打理花草。 迦叶却坐不住。 这几天青州城中四处在为「百酒祭」做准备,酒楼中皆架起了「斗酒」用的高台,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路上行人亦多了起来。 他与镜莲二人每日在街上到处熘达,眼中是藏不住的好奇与兴奋,遇到什么见过或没见过的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偏偏镜莲也是个爱热闹的,与他一问一答倒是相谈甚欢,两人颇有一见如故的相惜之情,几日下来混得熟稔了不少。 这一日饭后,莲迦两人又勾肩搭背地预备去集市上转悠,却被阿朱拦住了去路。 「阿朱,」镜莲收回勾着迦叶的手,沖自家夫人笑道,「你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你还好意思问,」阿朱瞪他一眼,「这几日皆在外面疯跑,又将准备『百酒祭』的事抛在脑后了?」 「百酒祭」如今算是个盛大的庆典,每家每户不仅要掐准时日开封酿好的美酒,还要准备丰盛的佳肴,用以犒劳一年的辛勤劳作。 「我…我这不是正准备出去买些食材么?」镜莲走至阿朱身边,示意她消消气。 「我信你个鬼。」阿朱伸手拧住他耳朵,作势将镜莲往屋里拉,同时不忘回头对迦叶笑道,「抱歉啦小先生,今日镜莲不能陪你出去了。」 「没事没事。」迦叶赶忙表示自己不打紧,看着夫妻俩打闹着回了屋。 院中又恢復宁静,玉蟾子今日不知去了何处,迦叶寻思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出门独自闲逛。 日头渐渐西移,迦叶坐在屋檐下撑着脑袋听酒楼里说书先生讲着仙门百家中的爱恨情仇,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喵~」他身旁坐着吴阿婆家的白猫,那猫儿被他摸得舒服了,也发出了几声惬意的叫声。 说起来这猫主子真难伺候,迦叶与它算是「不打不相识」,这几天有时间就到吴婆家里看看它,用尽方法逗弄,对方却高冷的很,对他爱答不理。 今日他坐在这里正无聊,却见这猫儿主动贴过来,蹭着他衣袖让他摸头。 迦叶扭过头来托着腮,看着白猫矜持地抬起爪子放到嘴边舔了舔,突然觉得这一身洁白的傢伙和白衣白髮的玉蟾子有几分像。 「噗嗤!」他被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想法逗笑了,心道自己这几日与玉蟾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因心中尚存敬畏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在此时却联想到对方了? 第180页 「小猫,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婆好像没有提起过,」迦叶自言自语道,「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嗯…让我想想…就叫小玉吧!」.52tuishu 「小玉?小玉?」迦叶以指勾挠白猫的下巴,兀自偷乐着,「这名字真不错,哈哈哈。」 殊不见白猫冷漠地回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而后一爪拍掉他的手,起身轻盈地跳走了。 「额……」迦叶痛失「爱宠」,很是惋惜了一会儿手中毛茸茸的触感,半晌嘟囔道,「小玉这名字怎么不好了嘛。」 他在这厢嘆气,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而后便是一声惊惧的叫喊:「杀人啦——」 迦叶「腾」地起身往声音来处跑去,只见一群人正推搡着向四处跑,其后有一人神情癫狂,手持利剑追着人群挥砍,他后边还有一人倒在血泊中,不知是生是死。 迦叶心中一惊,边跑边自袖中取出一张定身符,预备先将对方制止住。 却听「唰」地一声,一道粉色身影自人群中跃出,直接挡在了那发狂之人面前。 那人身形一顿,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形,不过很快便再起攻势,而那粉色身影亦丝毫不乱,身法腾挪间将其招式一一化解。 迦叶暗自惊奇此人动作精妙,待赶到近前看清相貌时,险些惊掉了下巴:「阿、阿朱…夫人?!」 只见阿朱手持一把灵力化作的刀,正与发狂之人对峙着,看到他来了,忙道:「别管我!先看看地上那人还有没有救!」 她已将对方引至空旷之处,迦叶立马改变了脚下步数,闪身掠至地上躺着的那人旁边。 俯身一探之下,对方早断了唿吸,已是回天乏术。 这一边,那持剑之人见招数尽被看破,心中更添恼怒,冷不防大喝一声,眉宇间窜出几丝黑气。 迦叶与阿朱见状神色皆变得凝重——此人竟是已经堕魔了! 阿朱顿觉对方剑势陡然凌厉起来,不得不暂时后撤。 迦叶正在这时赶到她身旁,抬手间挥出数道符咒将那人围住,同时口中念诀,结成一个法阵欲将对方围困其中。 「夫人,你怎么在这里?镜莲道长呢?」他趁着空隙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镜郎在家中择菜,」阿朱眼光不离对面之人的动作,柔和的眉宇间此时竟现出几分冷厉,「我出来买明日用的调料,不想碰到作乱之人。」 哇……迦叶一时不知回些什么,片刻后道:「我这法术困不住他多久,夫人还是快些离开…」 不待他说完,调整后的阿朱已抓紧手中刀一跃而起,迎向对方。 「…去找镜莲道长来…罢……」 眼见堕魔之人攻势愈发狠绝,阿朱虽应对得当,身上亦添了不少伤口,迦叶在一旁又插不上手,心中一直揪着。 「噹啷」一声,阿朱一刀欲直取对方咽喉,却被那人抬剑险险挡住,两人相持之间,却见阿朱突然动作一滞,蓦地突出一大口血来。 「夫人小心!」阿朱手中灵刀骤然消失,对方见状挥剑迅速逼近,好险迦叶及时上前,将仍在吐血的阿朱带离,双方一时拉开了些距离。 迦叶跪坐在地上,将阿朱放在膝上,又担心又不敢乱动作,一时显得手忙脚乱:「夫人哪里受伤了?」 只见那魔者又要上前来,迦叶余光中却看到一个白色影子扑向对方,一时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小玉!」 「咣」的一声,魔者手中剑掉在了地上,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而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身后白衣霜发的剑者身形。 玉蟾子收回击晕对方的剑指,看向迦叶的目光中带着疑惑:「小玉?」 迦叶的脸上「唰」地腾起一层薄红:「大人,我、我叫的是这只猫……」 玉蟾子随他视线看去,正见一只白猫乖巧地坐在倒下的人身旁,抬头沖他「喵」地叫了一声。 这边阿朱止住了吐血,迦叶顿时顾不上尴尬了,忙低头关切地问道:「夫人?您怎样了?」 「快…」阿朱勐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却变得虚弱,「带我…回去……」 语毕,迦叶愣愣地看着躺着的阿朱身形渐渐消失,而后一把形制修长的银刀落在了原处。 「……」他觉得今日的事情已经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一去不回了。 「带她回去找镜莲,」玉蟾子此时开口道,「吾先将此人交予城主处置。」 镜莲正在家里切菜,突然心中一悸,扔下手中菜刀便往外跑,不过多久便迎面撞上迦叶,对方正脸色苍白神情慌乱又小心地抱着刀奔走。 「镜莲道长,夫人、夫人她……」 「阿朱!」镜莲瞳孔皱缩,急忙从迦叶手中拿过刀来,又以手轻轻抚过刀刃,便见带着灵气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下,不一会儿竟全被银刀吸收了。 迦叶看得瞪大了眼睛,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瞠目结舌。 只见吸收过血液的刀身泛出微弱的红光,而后便在镜莲的怀中化成了阿朱的模样。 !!! 镜莲神色焦急,握上怀中人脉搏问道:「阿朱?可感觉好些了?」 阿朱脸色还有些虚弱,勉强开口道:「我…好多了……」 「嗯,」镜莲探过她脉象,心中总算安定了些,温声道,「我带你回去歇息。」 第181页 说罢他便抱着阿朱快步转回了小院。 玉蟾子回来时,正看到迦叶神情恍惚地在院中坐着,见到他时又是一阵欲言又止。 「我已将那魔修交给城主了,」玉蟾子在他身边坐下,「据那人交代,他与死者有私人恩怨,便才下了杀手,后因自身魔气难以抑制而发狂,故而险些殃及他人。」 「这样啊…」迦叶惊觉玉蟾子竟是在向自己解释,一时心中有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小雀跃,忍不住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那阿朱夫人她……」 「她是刀灵。」 「啊?」 玉蟾子看他一眼,接着解释道:「万物皆可蕴生灵气,世上既有飞禽走兽化成的妖族,也会有草木山石、刀剑玉器化成的『灵』。」 「常言草木无情,器物无心,是以『灵』的产生需要很深的执念与大机缘。他们以本体为原型,吸收灵气修成人形,所需的时间比之妖族更久,故而世间的『灵』最是稀有。」 迦叶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玉蟾子懵懂地点头。 「你该知道,镜莲的佩刀名为『朱颜』,阿朱便是『朱颜』刀化作的刀灵。」 *** 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叫迦叶大开眼界,结果到了晚上睡觉时,他反而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直至后半夜也没有睡意,迦叶索性披衣下床,起身欲步入庭院中。 他的房间在玉蟾子的旁边,对方屋中早灭了灯,他小心地自门前走过,生怕惊动了房中人。 月白露重,却有一人正坐在院中斟酒自饮。迦叶轻声走了过去,坐在那人身旁。 镜莲见到来人,又举杯饮下一口酒,方开口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迦叶道,「夫人怎么样了?有好些了么?」 「好多了,我为她输送了灵力,今晚好好歇下便没事了。」 迦叶思及白天的情景,斟酌着对镜莲道:「那时夫人正与魔者对峙,原本两人旗鼓相当,夫人不落下风,可突然就开始吐血……」 「我知晓,她这是老毛病了。」镜莲的声音里带着沉重,说完这句之后,他突然沉默了。 迦叶察觉他今夜心情不是很好,便静静地坐着不再开口。 院中一时只余两人的唿吸声,以及镜莲独自斟酒饮酒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迦叶才听身旁人接着道:「玉蟾应该告诉你了罢,阿朱是我的刀灵。」 迦叶点点头,镜莲却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事:「玉蟾与我同出长留山,师门中最痛恶魔修与堕魔之人,年少时我们也谨遵师训,以除魔为己任。」 「他比我后入师门,我记得…那大概是我十四五岁时罢…有一日,师叔领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小不点回了长留山,听说那孩子所住的村庄被魔修所屠,父母皆死于歹徒之手,仅有他一人存活。」 「这孩子便是玉蟾了——不过他那时还未得『玉蟾子』的道号——师叔收他为徒,他由此入了长留山。」 「他确是惊才绝艷之人,很快便展现了自己于剑道上的天赋,山中弟子多有艷羡者,但他性子冷,提着剑时更是多了几番气势,所以大家见了他都绕道走,几乎没人敢与他搭话。」 镜莲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却是个不信邪的,就主动去找他说话,一开始自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后来我死缠烂打,一来二去终是和他混熟了。」 「我俩开始一同修行,他修剑,我练刀——那时『朱颜』只是我的佩刀——我们一同下山游歷,一起除魔驱邪。」 「除魔于他而言是很深的执念,不仅他的父母因魔而亡,连他的师父,我的师叔,也是死于魔修之手。」 镜莲说着又喝了口酒:「师叔死后,他变得愈发寡言冷淡,日日发了疯地寻找那兇手,我师父看他执念已深,易生心魔,及时拉了他一把。」 说到这里时,镜莲的声音变得低沉,让迦叶也仿佛感受到了那位长者的劝诫之心:「我师父问他:『你除魔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杀掉对方么?』玉蟾道是为了报仇,师父又道:『若是如此,除魔与杀人便并无分别。』」 「比起为了死去的人復仇,更重要的是守护还活着的人。你的天赋千年难得,若道心狭隘,囿于復仇,终难修成正果。」 「除魔已是杀戮之法,却仍要保持护世之心,如此才是你该走的『道』。」 迦叶听得入神,不由接话道:「令师果真独具慧眼。」 「呵,」镜莲轻笑了一声,道,「是啊,师父他老人家确实用心良苦,我当时以为这话只是告诫玉蟾,却不知也是对我说的。」 「玉蟾正了道心,从此潜心修炼,我知他内心孤独,故而总陪在他身边。证道之路,从来艰辛,何况他的道以杀为护,更是如临深渊,我没有大志向,只想着有个人看着他,让他不至于走岔总是好的。」 「然后阿朱出现了。」 镜莲出神地望着月亮,眼神变得复杂:「有一次,我奉师门之命前去剿灭一个魔修门派,那一战十分兇险,我杀红了眼,与那掌门搏得几乎两败俱伤。」 「最后我倒在一片血泊中动弹不得,对方却想与我同归于尽。我那时已经绝望了,谁知染着鲜血的『朱颜』刀突然化作了一个红衣少女,出手了结了魔修性命,把我救了起来。」 第182页 他似乎回想起了初次见到阿朱的情景,唇边带了点沉醉的笑意:「我当时见到阿朱的时候吓坏了,后来她与我解释,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刀灵。」 「刚见到她的那段时间,我很是高兴,须知世间之灵本就少见,更何况是刀剑一类的兵器所生出的。」 「阿朱也欢喜,她活泼开朗,又坚毅可爱,我们一同战斗,一同生活,朝夕相对,互相扶持…我的眼睛渐渐离不开她了。」 「我们心悦彼此,便顺理成章结为夫妻。我把这件事告诉玉蟾,他那时已是千万人之上的『玉蟾子』大人了,却也真心为我高兴——我竟有幸见到他高兴的神色,他是真的将我视为知交。」 「我与阿朱心意相通,一同战斗时,配合默契无间,几乎鲜有敌手。我很欣喜,我的修为没有玉蟾那样高,却也能在他除魔时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我以为一切都圆满的时候,阿朱却出现了变化。」 「最开始是在战斗中,阿朱有时会突然变得狂躁,变得嗜杀,我以为只是她灵力增长无法控制,便只是简单以灵力安抚她。」 「可后来这种情况愈来愈严重,终于有一次,她在杀掉所有敌人之后,将刀锋对准了我。」 「我心中焦急,竭力唿唤她的名字,告诉他我是镜莲,她的夫君,可她丝毫不理,暴涨的灵力围绕在她周身,如利刃一般刺伤她和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是玉蟾赶来压制住了阿朱,将我们送回师门治疗,我这才在师父那里知晓了阿朱化形的缘由。」 「刀剑是兵器,也是兇器,最易沾染的,除了修者的灵气,还有血气。因我除魔之故,『朱颜』刀饮血无数,吸收了大量的灵气与血气,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了刀灵。」 「刀灵因生自兵器之故,本性总是好战嗜杀,以灵气与血气为力量来源,阿朱原来早已暗自压抑自己本能,却终是因长期战斗而爆发了。」 迦叶听得胆战心惊,他竟不知原来化灵是如此兇险之事。 「我问师父这样下去会如何,师父说,若放任阿朱顺应本性,则迟早铸下大错,此次之事便是预兆。但若是继续压抑本性,阿朱会变得更加虚弱,及至消亡。」 话至此,镜莲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才嘆息一般道:「那时我竟生出了些许悔意,若是…若是阿朱不曾化形就好了。」 「她自我的杀孽中诞生,却要替我承担我的业障。」 「我犹记得,第二日她清醒后,哭着对我说,她此生不求其它,只求与我相伴,这是『朱颜』的执念。」 「我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好起来。」 「我们自此拜别师门,隐居凡间,只为远离杀戮之事,如此休养生息十数年,阿朱的身体才有些好转,只是偶尔压制不住时,仍需含有我灵气的血液安抚。」 「我们过着凡人夫妻的生活,每日柴米油盐,家常生计,已是所有需要烦恼的事情。我却并不觉乏味,这几年来阿朱已与平常人无异了,终是上天垂怜,将她留给了我。」 「我于修道之事并无执念,只想好好与阿朱度过余生。只是…只是,我独独对玉蟾有亏欠。」 「他帮了我夫妻二人许多,甚至曾几度救我于生命垂危之时,我却食了言,无法在修道路上继续陪着他了。」 一番话了,镜莲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着,半晌才偏过头来看着震惊不已的迦叶,笑道:「今夜与你说得多了,这些事你当故事听过便好,毕竟我从未与别人讲过——连玉蟾也没有。」 他说着又想到另一件事,恢復了往常的神情:「今日你是否被阿朱化出原型吓到了?我以为你们妖族会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呢。」 「啊?」迦叶又是一惊,随后以手指着自己道,「妖族?我?」 「不是么?」镜莲眯着眼逼近他看了片刻,「你这独特的发色与瞳色,在人族之中可没有呢。」 而且,镜莲在心中补充道,当初第一眼看到迦叶时,他就察觉到了对方身上有一种很淡的与阿朱相似的气息。 不过接下来迦叶的回答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我是人族啊,虽然我自小跟着师父生活,但父母也曾上山来看过我呢。」 不过修道之人尘缘不深,是以迦叶对父母并无太多情感。但这话他并未说出口。 「这样么……」镜莲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看错了。」 两人坐了多时,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迦叶才惊觉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眼见镜莲亦有了醉意,他便请对方早些休息,又蹑手蹑脚地经过玉蟾子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 84 章 遇龙 次日便是盛大的「百酒祭」。阿朱经过镜莲的照顾已然恢復不少,一大早便起来张罗着镜莲将埋在院中的酒挖出来开封。 迦叶虽然一晚没怎么睡,但却依然精神不已,他心中实在对「百酒祭」十分好奇,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 他看着自己面前碗里的酒,颇为期待地搓了搓手。 终于可以喝酒了! 迦叶少时在山中随师父吃得清淡,并未接触过酒水,及至下山之后总见酒馆中一众人聚在一起饮酒畅聊,心中亦有尝试之意,但一直未能付诸实际。 第183页 一者是看到其他人醉酒之后丑态百出,总有几分顾忌,再者便是心中一种奇特的仪式感。 人生中第一次喝酒一定要够正式才行。 故而他才在听说了青州城中的「百酒祭」后赶来凑热闹。 面前是连长留山掌门都念念不忘的美酒,想来已足够作为他此生的第一碗酒了。 迦叶小心翼翼地捧起碗来抿了一口。 有点果香,甜味中夹杂着一丝涩味,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啊,迦叶细细品味着,将这一口酒咽下了。 那厢玉蟾子一杯酒已饮尽,对阿朱道:「夫人的手艺果然精妙。」 阿朱亦笑:「能被大人如此评价,不枉我这一年钻研,此次的酒乃是由……」 三人话题逐渐引向酿酒的技巧,迦叶在一旁一边听一边小口小口地酌着酒,心中奇道原来酿酒也有这么多门路。 不知不觉一碗酒下肚,口中酒香迴荡,他却后知后觉有些晕乎乎的。 饭后,左邻右舍皆前来串门斗酒。阿朱的手艺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气,院中一时颇为热闹。夫妇二人逐渐忙了起来,玉迦两人要帮忙,被镜莲制止了。 「『百酒祭』一年才一次,你二人好不容易来城中一趟,该出去好好转转。」 迦叶正有此意,就要迈腿往门外走,冷不防被镜莲扯住袖子。 「?」他疑惑地看向对方,却见镜莲不住地拿眼神示意将要走回房间的玉蟾子。 「玉蟾这几日都在屋中闷着,你趁着今日拉他出去走走。」镜莲说着沖他一眨眼,「就当你昨晚听故事的报酬了,这是咱俩的秘密哦。」 迦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是…昨晚明明是您主动对我讲的,这真的不是强买强卖么?! 眼见镜莲又去忙了,迦叶只好亦步亦趋地挪到了玉蟾子房间处。 玉蟾子正坐在桌前擦剑,察觉屋外有动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脑袋趴在窗口。迦叶似是踌躇了一会儿,而后沖他笑道:「大人若是无事,何不与在下一同去城中走走呢?」 「不必了,」玉蟾子回绝得很干脆,「阁下玩得尽兴即可。」 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迦叶心中一点都不意外,脸上仍是挂着微笑:「如此是在下打扰了。」 玉蟾子沖他一点头算作表示歉意,迦叶权当自己已经完成了镜莲的嘱託——是对方不出门的,立马脚底抹油往街上而去了。 夜色渐深,镜莲夫妇二人送走了上门的客人们,预备收拾歇息。镜莲来玉蟾子房间时难免吃了一惊:「你没和迦叶一同出去么?」 「不曾,」玉蟾子接过他手中留给掌门的酒,「迦叶自己去了。」 镜莲一阵无语:「你这几日除了有事出门,其余时间都呆在屋里,敢情把我这儿当作第二个修炼之所了?」 「未尝不可,」玉蟾子道,「修炼无处不在。」 「……」镜莲真诚地道,「玉蟾,咱还是别讲冷笑话了。你赶紧的,出去找找那小子,这么晚了还不见人影,别是迷路了!」 玉蟾子被镜莲推搡着出了门,少见地在门口犹豫了一阵。 他这几日与迦叶交流不多,哪里知道对方会往什么地方去,青州城这么大,可是要从何处找起。 玉蟾子跃上屋顶,预备自空中御剑搜寻一番,得亏今日「百酒祭」热闹非凡,到此时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 此时听得一声猫叫自不远处响起,他转头看去,却是先前所见的那只白猫,它正蹲坐在屋檐上望着他。 玉蟾子与那猫对视片刻,忽的蹲下身朝对方伸出手去,那猫起身施施然走来,优雅地跃入他怀中。 「为何来此,」白衣道者一边轻柔地抚摸怀中小猫,一边道,「我欲去寻人,你也早些回家罢。」 白猫原本很受用地拿头蹭他,听了这话,却挣脱出他的怀抱,落在他面前沖他「喵」地叫了一声,而后调转方向朝远处走去。 玉蟾子愣了一瞬,忽然福至心灵:「你是要带我去找他么?」 白猫停下来回头看他,神情中竟似有几分赞赏,玉蟾子心中哭笑不得,忙跟在其后。 一人一猫走过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家酒楼里找到了趴在桌上睡得正熟的迦叶。 青年枕着双臂,银髮被压在一侧的脸颊下,露出另一侧泛红的面庞。 桌上放着一坛已开的酒罈,靠近时犹能闻到醇香的酒味,那人手边还有一碗没喝完的清酒,月光洒在碗中,淡淡的银辉随酒水微微荡漾。 四下里尚有些喝酒攀谈的人,玉蟾子走过去,颇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之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就见那白猫从他肩上跃下,毫不留情地一爪子唿到了迦叶脸上。 「?!」迦叶勐地从美梦中惊醒,费力地睁开眼分辨着眼前的白色人影,片刻后露出个略显傻气的笑容:「你…你来啦……」 玉蟾子试探着对他道:「可还能起来?天色不早,与我回去罢。」 「噢…好……」迦叶也不拖沓,起身就跟着他往外走,倒是教玉蟾子有些惊讶,一时不知道他是醉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明月高悬,路上行人渐少,玉蟾子领着迦叶向镜莲家中走去。 两人一路上虽是无话,玉蟾子却时刻留意着身后人的气息,他方在心中疑惑迦叶今晚安静地过分,无意间转过头一看,不禁眉头一跳—— 第184页 这一声不吭的小鬼正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低头踩他的影子玩。 「……」玉蟾子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迦叶明显反应迟钝,一头杵过来险些撞在他鼻樑上,多亏他及时抬手挡住了。 「迦叶,看我,」见对方抬起头来闪着一双迷濛的眼睛望着他,玉蟾子问道,「可还认得我是谁?」 「嗯…」迦叶修眉挤在一处,看起来很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试探着道,「…小玉?」 趴在自己肩上的白猫此时闻言抬头回应了一声,玉蟾子于是确定他喝醉了。 好在此人喝醉也是安安静静的,不像别人那般又哭又闹,只是言行举止幼稚了些。 玉蟾子便由着对方像个尾巴似的跟着自己踩影子,一路回到了住处。 在门口与白猫小玉道了别,他便进了房间准备休息,此时才意识到迦叶还一直无知无觉地跟在自己身后。 玉蟾子停下除衣的手,对门口傻站着的人道:「…你的房间在隔壁。」 「啊?哦……」迦叶似是如梦方醒,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咣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 晨风抚过窗棂,携着树头鸟儿的啁啾声唤醒屋内的宿醉之人。 迦叶睁开沉重的眼皮,长长舒了口气,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如果没有发现自己躺在别人床上的话就更好了。 下一刻,他「咚隆」一声惊恐万分地掉下了床。 ——这、这不是玉蟾子大人的房间吗?! 房中一切皆收拾得齐整,而玉蟾子其人并不在房内。 迦叶胆战心惊地从地上爬起来,而迟钝的大脑此刻才开始运转起来。 我…我怎么会在他房间里?昨晚我不是在酒楼里喝酒吗?我怎么回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此时,屋外响起了镜莲的敲门声:「迦叶?你无事罢?」 「没、没事。」迦叶慌忙整理好衣衫去开了门,见到镜莲一脸关切地望着他,「那个…玉蟾子大人呢?」 「他卯时便动身离开了。」镜莲回他,说着没等迦叶开口便抢先问道,「昨晚你俩干啥了?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迦叶难得语塞,片刻后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昨晚好像喝醉了,我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说着旁敲侧击地问镜莲:「玉蟾子大人走得这样早…他走时有说什么吗?」 「他带着阿朱的酒回长留山了,走时只跟我说你睡在他房中,要我照看一二。」镜莲沖他笑道,「没想到你挺厉害的嘛,这么快便与玉蟾抵足而眠了。」 迦叶知道他话中的调侃之意,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只能暗暗祈祷自己喝醉之后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 「百酒祭」结束,迦叶也该离开,他拜别了镜莲夫妇俩,约定以后有空常来探望,便继续了九州游歷之旅。 不过再次上路时心中总多添了几分郁闷——为何每次遇到玉蟾子的时候都恰巧让对方目睹自己狼狈的样子啊! 若下次再有机会遇到他,迦叶暗道,一定要挽回自己在玉蟾子大人心中的形象。 不知是老天听到了他心中念想,还是缘分当真妙不可言,这机会居然马上被迦叶遇到了。 *** 且说玉蟾子别了镜莲归山,又恢復到每日在山中修行练剑、偶尔下山除魔的日子。 长留山掌门太虚是个脾气极好的老头,平时最爱喝酒逗鸟,至于门派事务,多由诸位长老商议而定。 盖因长留山已有「杳冥君」这等神者坐镇,其人又以雷霆手段与严苛刑律闻名,山中众人畏于神者威压,已隐隐以其为首。 而玉蟾子虽传言与杳冥君实力不相上下,但向来不理俗事,又少与旁人深交,浑身总散发着独属于剑修的一股冷意,众人对他皆是敬而远之。 久而久之山中便出现了这样的一种默契——大小事务决策皆由杳冥君裁定,再找掌门拍板便可,至于遇到魔祸人灾,内忧外患,则自有玉蟾子出手平定。 这一日,玉蟾子受掌门之命,前往云屏城处理城主的委託。 那云屏城主与掌门太虚有些交情,此次乃是他亲自写信给太虚,言及城中近来发生的怪事,希望长留山派人前来处理。 长留山不想派低阶弟子去拂了面子,而玉蟾子恰好无事,便走了这一遭。 城主实是没料到他这一封信竟把玉蟾子请来了,心中又惊又喜,忙不迭将人请入府内,又张罗着要准备佳肴盛宴款待贵客。 不想玉蟾子直接拒绝了他的好意:「在下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处理城中之事,城主不必如此费心。」 「诶、诶、大人说的是。」云屏城主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应道。 玉蟾子又道:「可否请城主将那怪事前因后果详细说明?」 「是。大人请听我道来……」 原来这云屏城背靠一座大山,名为云屏山,城名便是由此而来。云屏山地处九州东南,地理位置优越,山中物产丰富,尤以名贵药材扬名,城中人托此地利,大多以上山採药后卖到九州各地为生。 只是近来这山却变得古怪起来。 一开始,是山中不断冒出浓雾,原本可见全貌的青山逐渐被雾气笼罩。城中人起先不以为意,仍照常进山採药,但进山的人却再也没回来。 第185页 人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此事惊动了城主府,城主便派驻守城中的修者前去探查,却没有收穫。 更有甚者,若是人离得雾气太近,便有迷失的危险,城中修者因此损失了好几个。 如今城中居民都不敢再进山,人心惶惶,生计也不能维持,城主无法,只好向长留山求助。 玉蟾子听完沉思片刻,道:「这雾气确有古怪,怕是与妖族有关。只是当务之急,应先确定失踪之人的安危。」 「正是如此,可这雾气满山,我等又无法接近,更遑论雾中寻人了。」城主愁容满面。 「看来须得亲自去一趟云屏山。」玉蟾子沉吟。 「我有办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蟾子原与城主在堂中对坐交谈,闻言不由向门口看去,没想到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迦叶仍是一身白色僧袍,只是神色间带了些奔波的风尘,却难掩脸上如春风般的笑容,叫玉蟾子心中微微一动。 城主见到他脸色一沉正要发话,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此时才姗姗来迟,连忙低头向堂中人告罪道:「城主恕罪、城主恕罪,小的、小的一时不察让人熘了进来。只是此人口口声声说有法子寻人……」.lingㄚutxt.nét 那人的声音在城主的怒视下慢慢低了下去,城主顾不得迦叶,转头忙向玉蟾子赔笑道:「都是下人不会做事,才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莫要怪罪,鄙人这就将人赶出去……」 玉蟾子却以眼神示意城主没事,就见迦叶朝他一拱手:「玉蟾子大人好久不见,看来我们果真很有缘吶。」 「这…」城主眼见玉蟾子朝对方点头回礼,未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生生拐了个弯道,「…两位认识?」 「数面之交。」玉蟾子回道,又问迦叶,「你有何办法寻到失踪之人?」 迦叶被城主请进了堂中就坐,心中不免觉得好笑,面上却丝毫未显,一本正经地对玉蟾子道:「我研究了一种『溯魂』之法,只要有所寻之人用过的物品在手,便可藉由追溯此人的神魂来找到对方所在。」 城主在一旁反驳道:「胡言乱语!我从未听说过哪一门派有此种术法,休要拿些邪门歪道来玉蟾子大人面前卖弄!」 迦叶闻言笑道:「各仙门的法术也是由人所创,从无到有,莫非只要是您没听过的就都是邪门歪道了?」 城主一时哑口无言,气得吹鬍子瞪眼,玉蟾子向他投去安抚一眼:「有无效果,一试便知。不知城主可否向在下提供失踪之人的物品?」 城主再有脾气也不敢对着玉蟾子发泄,只点头应道:「那失踪的修者就住在我府上,我这就叫下人们将他的屋内物品拿来。」 不一会儿小厮取来了一支毛笔,乃是那位修者平常所用的,迦叶也不拖沓,马上开始施展「溯魂」术。 玉蟾子在他对面坐着,见对方双手掐诀,同时口中默念咒语,不一会儿,那支毛笔身上便泛起淡淡的紫色光芒,而后一个萤火虫大小的光点自其中飞出,向屋外飘去。 迦叶便在此时睁眼起身,拿了笔一边朝外走一边道:「跟着这光,便能找到人了。」 城主有些半信半疑:「你这法子真的能寻到人么?万一到了雾中又迷失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这『溯魂』直接连结神魂,不受干扰。」迦叶说着转回头道,「大人要一起么?」 城主还要再开口,却见玉蟾子举步跟了上去:「还请城主在此等候,在下与他前去一探。」 「哎……唉!」未料到玉蟾子大人居然真的跟着这个看着不太靠谱的小子去了,城主纵是心里焦急也没了法子,只能说服自己相信玉蟾子的实力。 却说迦叶跟着那光点的指示向云屏山走去,忍不住偷瞄身边之人,心中得意道:没想到玉蟾子大人真的跟来了,这回可不能在他面前丢脸! 又不禁想起上次的事,他暗自计较一定想办法问出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迦叶便开了口:「大人就不好奇我的『溯魂』之法如何而来?」 玉蟾子脚下步伐不变,神色毫无好奇之意:「愿闻其详。」 嘿嘿,迦叶语气中带了几丝自己都难察觉的高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是我在这几年游歷过程中,发现自己的体质对神魂的联繫格外敏感,有时甚至能感知到亡者尚未转世的神魂。」 「我便借鑑佛门中一些超度亡者神魂的经典,结合自己的特殊之处,探寻出了这追溯神魂的法术。」 玉蟾子挑眉,这样的体质确实少见,而迦叶竟能藉由这种联繫创造新的术法,足可见其于此道上天赋异禀。 他道:「你于术法一道颇有天赋,假以时日修炼必能有所成。」 两人一路交谈,不一会儿便来到云屏山外围,前方已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而那光点便晃晃悠悠地飞了进去。 迦叶已感受到了这雾气中包含的强烈妖气,沉声道:「这雾气不寻常,直接进入恐难视物,更别说辨别方向了。」 他说着拿出一张空白符纸,一指在上面画了个咒,而后将符咒横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他便知晓自己的术法起作用了。 做完这一切,迦叶转过头去对身旁人道:「这是我所制的能在雾中代替视觉的符咒,大人可要来一张?」 第186页 却见玉蟾子轻轻摇了摇头,直接抬步走进了雾气中。迦叶正要阻止,忽然看到对方背后长剑的剑柄之上竟发出金色光芒,驱散了周围的雾气。 迦叶看得呆了,片刻之后才感到些自以为是的尴尬来,直到玉蟾子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他,才拂了拂衣袖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听闻大人的『如是』剑可斩妖除魔,诛邪驱邪,上回一见如惊鸿过影,此次我可算见识到这把剑的妙处了。」 迦叶一边紧跟玉蟾子脚步,一边留神光点去向,嘴中却说个不停:「说起来这把剑与佛门还有些渊源,不知是真是假?」 「确实如此,」玉蟾子声音冷淡却将原委娓娓道来,「此剑初铸成时,天现异象,剑炉中金光大盛,师父以为这是天道授意,故专门带我拿着剑去天枢台解卦,不想在路上碰到一位自称佛门之人的老者。」 「老先生见我背上剑,又听师父说了铸剑的种种异象,对我师父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剑便叫『如是』罢,说完身影便消失了。」 「我师徒二人见对方没了踪影,皆以为乃是大梦一场。然对方言犹在耳,我年纪尚小不能理解,师父沉思之后却有如顿悟,便为此剑赐名『如是』。」 「竟是如此,」迦叶不曾在书册及坊间传闻中听说过这等细节,不由追问道,「那你们后来去天枢台解卦了么?那老者又是谁啊?」 「后来师父与我直接原路返回了,并未去天枢台。至于那位老先生…师父曾向佛门友人提起过,对方却说门中并无这一号人,师父便道这也许是天意如此,告诫他不可深究,于是之后也未曾再向天枢台询问过异象。」 此时两人已走入了云屏山深处,四周雾气中的妖气愈来愈浓烈,二人皆知这妖气的源头已离得不远了。 说话间忽闻前方传来水声,似乎还有低低的野兽唿吸声夹杂其中,二人皆止住了话头,谨慎地向前走去。 迦叶随玉蟾子隐在一棵树后,透过漫天的雾气向山谷中看去,符咒中的视野里是一泓深潭,而潭水中正伏着一条黑色的巨龙! 那黑龙庞大的身躯正在水中缓缓移动着,而就在下一瞬间,迦叶的视线赫然与那龙头上一双圆睁的金色竖瞳对上了。 迦叶不由得摒住了唿吸,下一刻,伴随着响彻山谷的龙吟声,黑龙挟排山倒海之势向两人藏身之处攻来。 说时迟那时快,玉蟾子将迦叶往身后一推,自己拔出「如是」剑迎了上去。 迦叶被推得退后了数丈远才堪堪停住,只听「铛」的一声,再抬头看去,竟是玉蟾子一人一剑悍然止住了黑龙前进的攻势。 那黑龙身躯伟岸,方才在潭中不显,此刻尽数露了出来,与之相比,一身白衣的玉蟾子在他硕大头颅前显得格外渺小。 黑龙似是惊讶于被阻拦,竖瞳中闪着怒意,鼻孔中喷出了大量的雾气,瞬间将玉蟾子的身影淹没了。 迦叶不合时宜地想道:不知玉蟾子大人是否有洁癖…… 而几乎一息之间,雾气中闪出无数金色剑光,破开浓雾直直向黑龙而去! 那龙显然未料到此番变故,躲闪不及,身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它身子僵直了一瞬,却好似发现了什么,金瞳中露出兴奋的光开了口:「这剑气…竟是你!」 对方的声音如洪钟般迴响在山谷中:「…果然是你!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你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 85 章 谓剑 下一瞬,黑龙身周狂躁气息暴动,怒吼一声又向玉蟾子攻去:「纳命来!」 山谷中狂风不止,迦叶伸手挡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免担忧:这条龙是玉蟾子的仇家? 却见玉蟾子亦被黑龙挟怒一击逼得后退几分,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皱眉开口道:「阁下是否认错了,吾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哪里得罪了。」 那黑龙攻势不减,见几次袭击皆被对方躲过,转而调动身后长尾甩向玉蟾子,一边怒道:「你不认得我,我却不会认错你的剑气!」 「是你杀了葛蛸!还不偿命来!」 玉蟾子挥剑抵挡黑龙勐烈的进攻,一边回想曾见过的人,剑气难免收敛了几分,那龙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愈发紧逼不舍。 庞大的身躯在山谷中横冲直撞,将山石树木皆摧毁,迦叶不得不退避数丈,在身旁支起个结界,心道再这样下去这暴躁的龙恐怕就要将整座山毁掉了。 思及此,他朝对战的两方喊道:「这位龙先生,玉蟾子大人不会无故杀害你的友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还请你先停下来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谁知黑龙却毫不领情,盘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白衣剑者道:「有甚么好说的!我先杀他报仇!」说着竟趁机挥爪向前。 玉蟾子原本亦有缓和之意,故而默认了迦叶的话,出手也有几分保留,不欲伤了对方。 如今见对方不退反进,毫不讲理,他眉间一冷,直直迎上携着狂风而来的黑龙,反手挥出凌厉一剑! 「嗷——」就见那原先还气焰嚣张的黑龙发出一声惨叫,前进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 玉蟾子却攻势未停,右手持剑左手掐诀,眨眼间身边现出数道金色剑光,他看着对面中了一剑正在哀嚎的黑龙,冷冷道:「吾不曾见过名为『葛蛸』之人,也不愿背上莫须有之罪名。阁下现在可愿将详情告知?」 第187页 那龙背上被划了一道,伤口虽不深,原本一身漆黑光亮的鳞片被被削掉了好几片,他看起来颇为心疼,可嘴上仍是不肯退让半分:「不必多言!我打不过你,又报不了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真是条倔龙!迦叶心中暗暗吐槽,出声劝道:「先生何必如此固执?玉蟾子大人不会无故杀你的。你还是将那『葛蛸』的事讲讲吧,说不定真的只是误会呢。」 黑龙听了他的话,态度似有松动,可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将头扭到一边不肯回答了。 两方正在这里僵持,玉蟾子见对方不肯将事情说明,打算继续激上一激,方要催动剑气,忽然听得一道低沉声音响起:「阁下且慢。」 迦叶与玉蟾子俱是一惊,黑龙听了这声音却是一喜,就见一人负剑缓缓落于它面前,剑指一挥挡住了玉蟾子未来得及收住的剑气。 来人一身朴素的黑衣,背后一把同样朴素的黑剑,一头乌黑长髮拢于发冠中,面容坚毅肃穆,额间剑印微闪,似与身后长剑遥相唿应。 看到对方那把剑时,迦叶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此时玉蟾子收了剑,向对方拱手道:「『昭明君』,久仰。」 昭明君亦回礼道:「『玉蟾子』,幸会。」 玉蟾子:「早闻昭明君大名,如今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昭明君:「世传玉蟾子剑法卓绝,方才一招,确实不同凡响。」 刚要上前行礼的迦叶:「……」 被眼前状况搞得摸不着头脑的黑龙:「……」 黑龙道:「小曦,就是此人杀了葛蛸,还削我鳞片!你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 迦叶争辩道:「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杀玉蟾子大人,大人已说了他根本没见过什么葛蛸!」 黑龙梗着脖子瞪他:「我不会认错的!我看过葛蛸尸体上留下的剑气,分明和此人的一模一样!就是他…」 「扶风。」黑龙的话被昭明君打断了,它的气焰一下子蔫了下去,就见昭明君转过身对它继续道,「我早说过葛蛸死前已经堕魔,甚至残害了不少沿海渔民。这是葛蛸咎由自取,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诶?」迦叶从他们对话中听出了几分熟悉,「残害过沿海渔民,又被玉蟾子大人斩杀?莫非是三年前…渔阳城发生的海妖祸事?」 「正是,」昭明君回头嘆了口气道,「葛蛸便是作乱的海妖之首,它是一只章鱼妖,原本是扶风的部下。」 他说着温声对黑龙道:「扶风,此次是你冒犯在先,就由你向这二位说明事情原委罢。」 「哦。」黑龙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声,而后迦叶就见眼前雾气突然转浓,将黑龙巨大的身躯包裹其中。 片刻之后,雾气散去,黑龙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散着微卷黑髮的青年。 青年头顶一双金色龙角,额前垂着略显散乱的刘海,一双金色竖瞳掩映其间,一身黑袍穿得不伦不类,胸前的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大片蜜色的胸膛,身后留着长长的黑色龙尾,走动间随步伐左右摆动。 他来到玉蟾子面前,双手撑在胸前一脸别扭地解释道:「告…告诉你好了,咳!大爷我可是蓬洲岛主,东海妖族之首,那葛蛸是我的部下,随我一同征战,功劳颇高。」 「后来我封他镇守渔阳一带的海域,他虽偶有过失,但总体来说也算尽心尽力。大爷我心胸宽广不曾和他计较,有时路过还会去看看他。」 「可是那次我不过是随小曦来九州游歷了数月,回去时竟听闻了葛蛸身死的消息!」 扶风说到这里激动起来:「我匆忙赶去,却只在海中看到了被大卸八块的葛蛸的尸体以及无数葬身海中的妖族遗骸!」 「我留意到了葛蛸尸体上的剑气,自那之后一直在九州各地寻找兇手,今日终于叫我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却不能为他报仇!」 玉蟾子不为所动:「他们早已堕魔,在渔阳城附近海域残杀渔民无数。除魔驱邪乃是吾之道,于情于理,吾都要杀他们。」 「你说之事,是吾所为,若要报仇,」玉蟾子拂袖冷道,「尽管来便是。」 扶风一下子泄了气般低下头:「我知道…我知道,他本性就是重贪慾的妖,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真的入了魔,我不愿相信……」 昭明君嘆道:「当时我便告诫过你,你一直不肯相信。我原以为这几年你找不到人已经放下了,不想今日才知你仍是意难平。」 扶风身后尾巴不安地摆动了几下,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勐地抬起头来朝玉蟾子深深一揖:「今日是我乍见熟悉的剑气,一时冲动了,冒犯了您,对…对不住!」 玉蟾子也是一顿,片刻后抬手扶起他来道:「既知事情原委,吾亦无责怪之意。阁下重情重义,倒教吾佩服。」 扶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迦叶在一旁笑道:「若是这位扶风大哥一开始把话说清楚,此事也不会发展到此种地步。」 昭明君无奈道:「他素来是这样的性子,让二位见笑了。」 四人将话说开之后,倒少了些初见的隔阂。 昭明君问道:「二位来此山中所为何事?」 迦叶一拍脑袋:「啊呀,险些忘了正事。我们是来山里找云屏城中的失踪之人的,听说前几日有几人进了山就没再出去过,后来还有前来寻找的修者也迷失在大雾中了。」 第188页 迦叶说着想到一点:「话说这山中雾气是怎么回事啊?」 「是扶风化龙时的妖气,他妖力高强,化为原形时难免会妖气外露,」昭明君解释道,「往日我们来人族之地时都是由我在他身边来压制。这次我临时有事,便让扶风在此等候,不想泄露的妖气影响了人族城池。」 扶风看起来懊恼地挠了挠头:「小曦你不知,这山中有一处寒潭,灵气充沛,我一时没忍住便化了原形进去打了几个滚……」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没想到妖气竟会瀰漫整座山。」 迦叶听了简直哭笑不得:「真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所以你见到那些进山的人了么?」 扶风继续小声道:「我玩得兴起,没注意到你说的那些人…等我感觉到有人靠近时,看到的已是你们两位了。」 昭明君却接道:「就知道你会如此。我方才来时,见到了几个晕倒在山中的人,与这位小友所描述的相同。他们乃是被扶风过重的妖气影响而昏迷,所幸并无大碍,我已将人救起送回山下了。」 扶风感激地看着他:「小曦,不愧是你!」 玉蟾子亦道:「如此要多谢昭明君相助了。」 迦叶却有些不解:「这雾气中确实妖气浓重,可是我与玉蟾子大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啊,真的会有人仅因此就昏迷么?」 扶风瞥他一眼道:「本大爷可是千年大妖!凡人或是修为较低的人,离得雾气较近时便会因受不住妖气而昏迷。这位玉蟾子大人修为高深自然不会被影响,至于你么…」 他说着靠近迦叶以鼻子使劲嗅了嗅道:「…你身上有一股与我族相似的气息…似妖又好像与妖不同…应该是因此才免于一劫罢。」 这语气就差把「你很弱」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迦叶暗自撇了撇嘴,他自下山来总被错认做妖族,一开始还会反驳他人地说法,这会儿已经懒得解释了。 既然正事已了,几人谈话便放松下来。 交谈片刻后,却见昭明君与玉蟾子神色皆是一凛。迦叶尚在纳闷,扶风却在心底暗道一声糟糕,一把将迦叶拉着远离了隐隐自成气场的两人。 迦叶:「这是……」 扶风神色凝重:「坏了,才注意到这位玉蟾子也是个用剑高手…希望这次可以快点结束。」 迦叶似有所悟:「莫非……?」 昭明君郑重朝对面之人行了一礼:「方才一剑足见阁下剑道造诣,某亦涉略一二,请阁下指教。」 玉蟾子也行礼道:「昭明剑扬名九州久矣,此一战吾求之不得。」 两人说罢对视一眼,如有默契般各自退后数丈,敛了气息,四周气流仿佛也一同凝滞。 少顷,昭明君伸手取下背后「昭明」剑,玉蟾子亦持剑在手,二人双眼紧盯对方,已成对峙之势。 一旁的迦叶与扶风不约而同摒住了唿吸。 剑锋泛起寒光,随主人燃起的战意隐隐颤动,似乎有细微的嗡鸣之声响起,叫人头皮发麻。 两人之间恍若陷入了静止的境界,唿吸之间,四周唯余山风穿林打叶的悸动。 下一瞬,二人同时自原地跃起向对方而去,一眨眼的时间,只听「嗡——」的一声剑身相击,再定睛看时,对战双方已交换了位置。 ——第一招的交手与试探结束了。 观战的两人这才敢舒一口气。 然一息未完,玉蟾与昭明已再次动了。 「踏踏踏——」,二人脚下步法变换,快得犹如残影,踩着地上碎叶提剑袭向对方。 玉蟾子足尖一点跳至半空,率先变招攻向昭明君面门,昭明君亦反应迅速,脚步一顿偏头抬剑拦截。 此番对阵显然是玉蟾主攻,昭明偏守,「如是」剑抓准对面空隙,以迅捷之势连番进逼,剑尖寒芒直刺昭明咽喉。 而「昭明」剑也接得不慌不乱,「铛铛铛铛」几声,昭明君连退数步,举剑左右格挡,竟使「如是」剑始终不能近身。 两人如此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变招拆招,几个起落之间已交了数十招,金石相击之声不绝,寒光剑影不断。 玉蟾的攻势愈来愈快,昭明的防守仍不见松懈。忽见「如是」剑攻向一转,虚晃一影之后刺向昭明君下盘,眼看就要刺中对方大腿,剑尖却在一寸之外再不能进。 ——原来是「昭明」剑生生挡住了「如是」剑的去向,下一刻,昭明君持剑转手一挑,将「如是」剑顺势隔开。 玉蟾子一挑眉,转而藉此力劲在空中转身,避过了昭明君横削过来的一剑,而后就势落地,接住了对方随之而来的剑招。 情势瞬间倒转,玉蟾子转攻为守,反观昭明君,剑式变得大开大合,招式看似简单却沉稳持重,一招一式,一削一刺间,剑身划出数道金光,二人在原地又拆了十数招,仍旧不分高下,亦难寻破绽。 迦叶看得眼花缭乱,身旁扶风亦直抽冷气:「这位玉蟾子果真厉害,我还未见过能与小曦打得如此难分难解的人。」 「小曦?听你一直如此称唿昭明君,这是他的本名么?」迦叶与他闲扯了起来。 「正是,」扶风说着昂起了头,身后尾巴一摇一摇的,似是颇为自豪,「他本名丹曦,可是本大爷给他起的!」 迦叶顿时被勾起了兴趣:「看你与他关系很好,你们是朋友吗?」 第189页 「岂止如此,本大爷可是看着小曦长大的,」扶风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说过,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扶风说起这些很有喋喋不休的架势:「他儿时被家人遗弃,是本大爷将他捡回蓬洲岛。他就在岛上长大、修行、练剑,他天赋极高,修炼也刻苦,岛上至今仍有不少他练剑时留下的剑痕呢。」 「后来小曦长大了,说要出去看看,本大爷不放心,就跟着他来九州了。」 扶风说着,眼中有了追忆之色:「我们兴致来时便到九州游歷,累了就回蓬洲岛修养数年。小曦遇到有缘之人,总会和对方切磋一番,他真是个剑痴!」 「……说起来,也有几百年的光阴了,当真如弹指一瞬啊。」 迦叶看着他面上的笑意,不知怎的心中起了羡慕之意:「若有如此至交相伴,便是时光漫长或短暂又如何。」 「嘿嘿,正是如此,」扶风说着看向他,「你呢?你与玉蟾子也是朋友吧,说说你俩的故事呗。」 「额…」迦叶一时卡了壳,一来是他与玉蟾子不过见了数面,实在无甚可讲,二来是玉蟾子独来独往,自己哪敢脸上贴金称为对方的朋友啊。 他的话梗在喉头半晌,最后吐出一句:「我们…唔…仅是数面之交。」 扶风神情瞬间变得嫌弃起来:「你这样不行呀。想当初大爷我刚捡到小曦的时候,他就和个臭石头似的谁也不理,后来多亏了本大爷死缠烂打,咳,用人格魅力征服了他,才让他认了我这个朋友……」 耳边听着扶风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与丹曦的过去,迦叶的思绪却飘到了远方。 至交啊……像玉蟾子与镜莲那样的才算吧……他们两人年少相识,又相伴走过了那么久的岁月,镜莲甚至知道玉蟾子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看过他许多的喜怒哀乐。 他看向面前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心想,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明月了。 若是我能早生百十年…迦叶想到一半不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怎可能有这样的如果呢,说起来,玉蟾子大人学剑的时候,我怕是还不知道在哪个轮迴呢。 他二人在一旁各自感慨不提,比剑的两人正愈战愈酣。 若说方才只是剑法与招式的切磋,现下则更是加上了剑意的对峙与剑道的较量。 又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之后,但见玉蟾子立于「昭明」剑尖之上,「如是」剑背在身后,星眸之中寒光闪烁,而昭明君亦举剑岿然不动,望向对方的双眼之中却难掩激动之意。 两人身周激盪着残余剑气,将因余劲震落的草叶片片割裂。 「昭明」剑再动,玉蟾子却脚尖轻点,借势一个后空翻,如白鸟一般跃至空中,而后手中挽起一个剑花,霎时袍袖轻扬,剑动生罡风,罡风催剑意,一招演尽,万剑化生,剑意无穷似如练月华布满持剑之人周身。 玉蟾眼神一凛,剑意瞬时而动,密密麻麻向地上之人而去。 丹曦却丝毫未惧,反手横剑在前,以手并指抚过剑身,便见原本漆黑的长剑之上泛起金色光芒,他一手挥剑转身出招,一手剑指捏诀,配合剑招划出万道炽烈如阳的剑意迎向玉蟾。 这一击,剑意对剑意,万剑对万剑,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强烈剑气在半空「乒桌球乓」相交,划出无数耀眼的白光。 剎那间天地失色,山石因承载不住这股巨大的剑意而纷纷崩毁,山谷中尘土漫天,断枝碎石蒙住了视线。 而一道耀目金光就在这一片飞沙之中冲出,在半空中再次与辉月剑锋相缠。 迦叶又将结界撑开,把扶风也罩在其中,嘆道:「方才我还担心你将这山拆了,如今看了他俩斗剑,才知你那根本是小打小闹。」 扶风也无语:「好久没见小曦这么兴奋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打完。」 迦叶还在担心另一件事:「这座山可是云屏城中居民生存的依靠,我们拆了山,要怎样和城主交代啊。」 「这你却无需担心,」扶风说着扬起了下巴,「我的妖力可以復原山中事物,大可用来之后收拾战场。」 迦叶忍不住瞟他一眼逗趣道:「没想到你才是昭明君的小跟班,负责善后的。」 扶风顿时炸毛了:「你说什么?!」说着作势要打他。 迦叶忙憋笑:「没…没什么。说起来,你背上的伤要紧吗?」 「没事,大爷我皮糙肉厚,这点小伤算什么!」 迦叶无情拆穿他:「方才你可不是这样的,不知是谁心疼自己的鳞片,扯着嗓子叫呢。」 扶风原本放松的的拳头又握紧了。 两人打闹一阵,又观战了半天玉蟾与丹曦的比试。 那二人自地上打到空中,从白天打到黑夜,真真打得天昏地暗,仍不见胜负。 迦叶席地而坐,打了个呵欠道:「他们怎么还没完…」 扶风已经半卧在地,无聊地撑着头玩自己的尾巴,闻言头也不抬道:「不知道…不过最后肯定是小曦赢。」 迦叶不满:「凭什么这么说,玉蟾子大人也很厉害呢,我看是玉蟾子大人会赢。」 扶风一屁股坐了起来:「不可能!肯定是小曦赢!」 迦叶不服气回道:「是玉蟾子大人赢!」 玉蟾子挥袖于身前划出一排剑影,挡住丹曦从空中自上而下的一剑。 第190页 战局已至尾声,两人復又落回地上,万千剑意忽而收束,化为剑锋之间相击迸溅的光影。 剑光倏尔刺破黑夜,只见最后一式过后,风止叶落,两人剑尖皆已逼至对方颈前半寸。 ——却再也无法再逼近一分。 犹如一曲终了,声已尽而意犹存,两人一时谁也未动,四下唯余剑鸣不止,风声萧索,叶落簌簌。 片刻后,玉蟾子率先归剑入鞘,朝对面之人一拜道:「君剑法精妙,吾甘拜下风。」 昭明君亦收了剑,同样朝玉蟾子拜道:「不敢当,阁下剑道领悟令人嘆服,我不过占了些年龄功力上的便宜。」 他说着似有感慨:「我已许久未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这一战确是尽兴!想来若是再过百年,阁下或许会超过我,当真令人期待。」 两人算是以剑相交,这一战之后彼此多了些默契,忍不住多交流了些剑法与招式,待到真正酣畅淋漓之时,才想起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那两人必定等得心急了。 二人相伴走回先前所在之处,却见到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 先前还在观战的迦叶扶风二人此时倒在地上没正形地扭打在一处,扶风扯着迦叶的头髮,迦叶拽着扶风的尾巴,二人皆是衣袍散乱,面上咬牙切齿,看起来似是打得十分激烈。 扶风手上使劲,嘴里也不停歇:「我管你信不信…这次肯定是小曦赢!」 迦叶被扯得头皮一痛,马上反击般地拉他尾巴:「才不是!必定是玉蟾子赢了!」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战况」一时十分胶着。 玉蟾子与昭明君无奈对视一眼,忙上前将两人拉开。 两人像是打架被家长抓了现行的小孩,被分开后还相互瞪了一眼以出恶气。m.ζingyutxt 扶风转头问丹曦:「小曦,你快说,这次是不是你赢了?」 迦叶也略带紧张地看着玉蟾子,神情里带着一分尴尬。 丹曦笑道:「玉蟾子胜在剑法,而我赢在修为,此局乃是平局。」 扶风眼里顿时溢满了不甘与失望,丹曦安慰他:「我与玉蟾子本就意在切磋,何必如此在意输赢?倒是你因此事与迦叶相争,实是不该。」 「知道啦,大爷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扶风朝他吐了吐舌头,又转向迦叶道,「迦叶,这次是我不对,你…你没受伤吧?」 迦叶也朝对方赔礼:「我没事,此事我也有错,你尾巴…不要紧吧……」 扶风一脸肉疼的表情:「怎么可能?你说你看起来瘦瘦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迦叶:「那…我让你扯回来?」 「不要!」扶风兇巴巴地回他,「除非你也长出尾巴让我拽一拽!」 两人说着不约而同笑出了声来。 四人不打不相识,丹曦与玉蟾子更是一见如故,约好下次比剑的时间地点之后便打算离开。 扶风已用妖力恢復了山中原貌,先前飞禽走兽慑于他的威压而遁逃,倒是免于被剑气波及的危险,此时仿佛是知道大妖将离,纷纷从藏身之处冒出来探头探脑。 丹曦与玉蟾子拜别:「我与阁下相见恨晚,此一别后又要数年再见,望君珍重。」 玉蟾子亦以礼相送,相比之下,扶风与迦叶这边则随意得多。 扶风:「小迦叶,你这个朋友我认了。大爷我就和小曦走了啊,不要太想我!」 「谁会想你啊,」迦叶佯怒,随后缓和了语气,「下次不要随便将妖气放出吓人了,还有,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 扶风沖他笑着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快步走到了等着他的丹曦身旁。 黑髮金角的龙妖身形一闪,化作一条细长的黑色小蛇盘在昭明君脖颈上,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脸颊。 迦叶随玉蟾子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人一龙慢慢消失在了视野中。 第 86 章 乌昙 待到那二位走远之后,迦叶才觉出一丝尴尬来。 他刚刚被玉蟾子从地上拽起来时,一身衣袍变得灰扑扑的,头髮也有些散乱,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整理。 想来此行他本是要在玉蟾子面前大显身手一番的,结果要救的人被昭明君截了胡,自己的形象又被扶风拉下了水,真是…太失败了! 迦叶背对着玉蟾子,绞尽脑汁准备找个好藉口来解释方才和扶风的拉锯战,不料对方却先开了口。 「既然人已找到,我们便回去告知城主罢。」 「啊…好、好!」迦叶急忙转过身来,眼睛却不敢往玉蟾子那里看,径直向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蟾子自后面追上与他并行,迦叶心中转过数道弯,一向灵活的口舌却打了结,生怕再说错什么话降低自己在玉蟾子心中岌岌可危的形象。 他却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对此事竟如此在意,若是换了从前,他是万万不会关心他人对自己的看法的。 此时就听玉蟾子淡淡道:「迦叶,此处已无雾气干扰,你可收回自己的术法了。」 「……」迦叶怔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地揭下了自己脑门上的符咒。 两人回到云屏城,向城主说明了情况,得知失踪人员已被确认全部找回。 「此回真是多谢二位了,」城主脸上笑意止都止不住,连带看迦叶也顺眼了不少,「我已为二位布下美酒佳肴,还请一定赏脸。」 第191页 玉蟾子却婉言拒绝了:「我方才已向城主说明了事情原委,城主还是先向城中人告知详情,安抚民心为上。」 他隐去了许多误会与前因,只道是有大妖在山中盘踞了几日,方才使雾气漫山,而入山之人失踪亦是因误吸妖气昏迷,休息几日便可无碍。那惊世一战所造成的巨大响动则被他轻描淡写带过了。 反正最后山中一切皆恢復了原样。 迦叶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玉蟾子大人居然也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城主连连点头,赶紧向玉蟾子保证自己一定马上去安抚城中之人。 他们就此拜别,出了城主府,玉蟾子预备回长留山去,却见迦叶一直跟在他左右,未有道别之意。 玉蟾子看他时不时悄悄瞥自己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难得生出点好奇,便默许了对方的跟随,等迦叶开口。 谁知那人一会儿像是要张嘴说话,一会儿又闭了口,兀自抓着自己的头髮,明眼可见周身气息愈发焦躁,却愣是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就这样将要走出云屏城,玉蟾子怕他这一路走完把自己薅秃了,忍不住道:「迦叶,你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 迦叶尚在纠结如何开口向玉蟾子询问青州城那一晚的事。须知此番机会难得,谁知下一次遇到对方又在何时,只是…若是贸然问出口,只怕过于唐突,万一他那晚做了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他这厢暗自计较,忽闻玉蟾子喊他名字,忙抬头心虚笑道:「没、没什么…呵呵……」 玉蟾子明显不信,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迦叶:「当真?」 迦叶与他对视,这才发觉两人站得过于近了。他比玉蟾子低了半个头,抬眼正望进对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心中的纠结与烦躁登时莫名散了。 雾气已散,城中人渐渐恢復到往常的生活,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彼时人群正如潮水般自二人身边经过,行人交谈之声、街边小贩吆喝之声、孩童嬉笑打闹之声渲染着凡俗的热闹。 而眼前之人静立于喧嚣红尘之中,白衣霜发却不染半分。 迦叶自那繁杂的声响中,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于是他眼中忽然带上了笑意:「其实有一件事,只是不知大人是否答应。」 玉蟾子依然看着他。 他唇角弯弯:「大人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么?」 其实这仍有些唐突了,迦叶不知这个问题有多少人曾问过,也不知今后还会有多少人会问,亦不知玉蟾子会怎样回答他们。 他只看到,百年的时光里,千万的人群中,那仙人向他轻轻点了头。 ***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既已是朋友,迦叶便理所当然地跟在了玉蟾子身边,美其名曰「增进感情」。 他心中其实又惊又喜,起初不过一时兴起,头脑发热之际交友之言便脱口而出,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答应了。 他这厢暗自高兴,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不少,犹自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与玉蟾子闲聊起来: 「对了,扶风说他是东海妖族之首,其实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东海与九丘上的妖族似乎并不是一路的?」 「确是如此,『孔雀明王』终结九丘之乱,统一了九丘的妖族,但总有些远居九州大陆之外或是避世已久的妖族,平时较少出现,亦不归明王管辖。」 「原来是这样,」迦叶喃喃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又感嘆道:「都说『昭明君』行踪飘忽,甚少出现在人前,没想到这次不仅一睹神君尊容,还能见识一番大人与他的交手,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心里暗暗补充道:这一战绝对前无古人,说出去够我吹好几年了!这不比那些街头巷尾流传的话本故事精彩! 「说起来,扶风曾说,丹曦大人与他游歷九州时,见过不少边境风光,甚么北地夜雪、西洲山石、九丘风林……听得我也心动了——玉蟾子大人可去过这些地方么?」 玉蟾子老实摇摇头:「不曾,我下山时,多受师门之命斩邪除魔,所行皆在广野千城之内,少有游览九州四方之景之时。」 「这样啊…」迦叶心说你这还没我几年转的地方多呢,转念一想又道,「不过长留山乃是仙门大派,其间景色必定自成一色。」 「可惜长留山不准闲杂人等进入,我就算想看也没有机会了,」他说着看向玉蟾子,「不知大人能否介绍一二?」 「……」玉蟾子停顿了片刻,而后斟酌着道,「春时雨,夏生岚,秋落霜,冬吹雪,朝钟暮鼓,苍山衔月,百年更迭,如是而已。」 二人说这话时正坐在广野西部一座小城的酒楼里,迦叶托腮看着眼前人,心道景是好景,就是冷清了些,他仿佛都能想像得出玉蟾子一年四季独坐山中面对日升日落悟道练剑的模样。 不过他嘴上仍是称赞道:「确是一番好景啊,不愧是长留山,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仙山远离世外,自是清雅之地,凡间城池也有繁华与热闹之处。」 迦叶说着伸手倒了杯茶放到玉蟾子面前,「当年青州城中与大人偶遇,我至今仍记着,说起来『百酒祭』那晚……」 他正要委婉开口问询当晚之事,却见玉蟾子忽有所感,转头望向窗外。 第192页 迦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青天白日的,空中骤然升起几簇红色的烟花。 这烟花…不是长留山的信号弹么? 他心中爬上不妙的预感,开口道:「…发生什么事了?」 「山中弟子有危,」玉蟾子沉声道,说着丢下银子向酒楼外走去,「且是最严重的情况。」 *** 普陀山脚下的小城中,眉山掌门代晟正在客栈里焦急地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望向远处被黑云笼罩的山顶。 而他身后屋中还坐着十数个大大小小仙门的掌门或长老,人人脸上皆是一副凝重之色。 不一会儿,但见半空中几个人影落在院中,一众人立马涌了上去。 代晟在最前面,忙向为首的一位鹤髮童颜之人问道:「上垣掌门,情况怎样了?」 他身后几人亦是一脸焦急地看向那老者。 天枢台掌门上垣眉头紧蹙,沉声道:「依贫道所见,山中已尽数被『森罗万象』之阵笼罩了,如今无法得知阵中被困弟子情况,暂时无法施展破阵之法。」 众人心情皆跌倒了谷底。 且说今日原是普陀山长老鸠摩大师的坐化之日,鸠摩一生修习佛法救济凡人,是佛门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在凡间也广受称道,虽然未能修道至成神,但其对道法佛法的体悟都是上乘。 时下大师坐化乃是会牵引天道玄机的大事,故而派年轻弟子前往观摩领悟,以求窥得天机一二乃是多少年来九州仙门约定俗成之事。 此番众仙家依旧按照惯例遣了弟子前来普陀山中修行悟道。时辰将至,大师独入浮屠之中,众小辈围坐佛塔之外,本是一派庄严肃穆之事,却不料出了差错。 ——那鸠摩大师在坐化的最后时刻,竟走火入魔了。 修者入魔经脉逆转本就兇险,何况是道行数百年的大能。鸠摩一朝堕入魔道,强大魔气顷刻间笼罩整座普陀山,生生以自身神魂为引,筑下了佛门的「森罗万象」之阵,将数百仙门弟子及山中僧人一併困在了阵内。 而当仙门中人察觉情况不对匆匆赶来时,大阵早已成形,阵中情况无从得知,一时半刻竟难寻破解之法。 代晟担忧自己门人安危,忍不住再出声询问:「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小辈们被困其中生死未卜,在下实在是焦心……」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我门下弟子大半都在里面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本想着此回可教他们能有所长进,谁知…唉!」 又有人按捺不住,朝上垣身后几人叫道:「长留山、涿光山与无量山弟子也在阵中,几位难道就不担心么?」 「这甚么『森罗万象』阵乃是佛门阵法,莫非连法持方丈也束手无策么?」 上垣身后,太虚捻着他的白鬍子悠悠道:「诸位稍安勿躁,据老道所知,『森罗万象』并非杀阵,小辈们的性命短时间内应是无忧的——对罢,法持老儿?」 一旁一位头顶九道戒疤,蓄着络腮鬍的中年和尚道:「确是如此,阵法暂时不会伤及性命,吾已与上垣掌门商定了几套解决之法,请诸位待吾等试上一试。」 另一边一直未发一言的高挑女子此时开口道:「与其在此替我担忧涿光山弟子安危,不若协助法持与上垣加紧时间破阵。」 她话一出口,四周之人皆噤了声,这涿光山掌门着黑衣金甲,身后负一把长弓,只立在那里便是气势逼人,不怒自威。 镇住了躁动的众人,法持与上垣商议着再往半山腰去探查一番,此时却见半空中一道雪亮剑光划过,再眨眼间,院中已现出了一道人影。 在场之人先是一惊,接着心中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纷纷朝走来的那人拱手:「玉蟾子。」 玉蟾子与他们一一回礼,行至自家掌门面前问道:「出了何事?」 太虚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此事说来话长……」 黑衣女子接道:「还是由我来说罢。」 玉蟾子颔首示意:「有劳靖弦掌门。」 靖弦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讲了,玉蟾子听罢沉思片刻,道:「有一人或有办法。」 只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枚木牌,而后以手捏碎,霎时木牌中散出一道绿色的灵力,迅速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众人皆是纳闷,又无人敢出声询问,正面面相觑之时,自那道灵力所去的方向飞来一只巨大的木舟,缓缓悬停在客栈上方。 几人纷纷仰头去看,有眼尖的已认出了此物:「这是…传言中的『须弥芥子舟』!」 正惊嘆间,舟上跃下一个黑影直直砸在玉蟾子面前,同时一道携着怒气的声音响起:「玉蟾子大人找在下什么事?」 一群人这才看清来人乃是个青年,一身粗布麻衣,袖子随意挽起,头顶扎着个聊胜于无的简单髮髻,脑后散着乱糟糟的碎发,虽然个子仅与寻常女子仿佛,却摆着一张臭脸,让任何人看了都疑心自己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有人出声问道:「请问你是…?」 「没问你话。」那人没好气地打断了问话,只仰头看着玉蟾子,等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在场的皆是各门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何忍受的了别人对自己这副态度,那问话之人当场就冷了脸,拂袖斥道:「哪里来的乡村野夫?!」 第193页 玉蟾子朝来人拱手:「偃师先生,许久不见,吾知晓此番传讯唐突,定打扰了先生钻研。然事出紧急,还望先生能伸手襄助,玉蟾子感激不尽。」 四周之人心中讶异更甚,「偃师」之名在九州仙门中闻所未闻,对方究竟有何能耐,竟让玉蟾子也如此尊敬? 那名为偃师的青年倒丝毫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只是消了怒气,道:「且说说罢。」 说话间手一挥,那半空中遮天蔽日的「须弥芥子舟」顿时化作一个核桃大小的圆球,缓缓落入了他的掌心。 靖弦又将事情讲了一遍,偃师听完后想也未想便道:「能成。」 周围人向他投去或探寻或质疑的目光,他恍若未觉,只问:「上垣是哪个?」 玉蟾子为他引见,偃师也不客气,直接切入主题道:「将阵法原理走向画给我,我可以『珍珑局』将之等比復原,届时引动山中阵法与此局相通,便可即时察看阵中一切情况。」 法持在一旁道:「画阵法图之事可交给吾来,上垣掌门只管负责牵引灵力使阵局联通便好。」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多是怀疑偃师能为,以及斥责他对着几位仙门大能毫无礼数的态度。 靖弦微微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其实她心中亦没有完全相信偃师之能,危局在前,怎能放心将数百人的安全交予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此时却闻一旁玉蟾子开口道:「吾多年前曾机缘巧合之下救过偃师先生,先生于机关术一道造诣极深,吾是信得过先生的。」 这话一方面解释了他寻偃师来的缘由,一方面又以自己为对方能为做了担保,一时之间叫不少人放下了心。 法持自是对「森罗万象」阵十分熟稔,不一会儿便画好了阵图,便见偃师从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方盒,又自头上取下了那根唯一的木簪,将之插入盒上的小孔中。 一众人眼错不错地盯着,就见那方盒瞬间由内向外打开,露出里面精巧复杂的机关来。偃师照着那阵图在机关上一通鼓捣,不消片刻,只听「咯嗒嗒」的机关运作之声,原本立体的方盒逐渐展平,最终变成了棋盘大小的底座,上面正是等比缩小后的「森罗万象」阵。 先前质疑偃师能力的掌门眼都看呆了,四下里一时鸦雀无声,偃师运使灵力使「珍珑局」浮空,又抬头朝上垣道:「你来。」 上垣点点头,又以眼神示意身旁二人。无需多言,三人一同跃至半空,上垣双手快速结印,眼中寻找普陀山阵法外围的薄弱之处,太虚与靖弦立于他左右为他护法。 片刻之后,上垣眼神一凛,并指指向虚空中某处,地上几人看去时,只见一道灵力从山中阵法涌出,经由上垣身前的法印缓缓流入「珍珑局」中。 原本只有阵法形状的木盘上逐渐显现出普陀山的样貌,里面间或闪烁着或大或小的亮点,其上正有隐隐约约的灵力传出。 「阵法已与普陀山叠加在一处,阵眼所在之地也在这里面清晰可见…」偃师注意着「珍珑局」内变化,一边朝玉蟾子解释。 「…不妙。」他说到一半忽然皱了眉头。 玉蟾子问道:「如何?」 「这阵里困了太多人,」偃师懊恼得拍了拍自己的头,「仅凭灵力联通难以显示出所有人的位置。」 他凝神望着盘内闪烁着的星星点点的光,这些正对应着阵中之人:「其实探寻修者最好的方法是追踪神魂…没想到这上垣的能为联通灵力尚可,于神魂的感应还是差了些…」 他的话突然被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打断了,一脸纳闷地朝面前声音来处看去:「…什么声音?」 众人皆循声而望,只见玉蟾子淡定地从袍袖下面并指揪出一只纸鹤,定住了它还在不停耸动的翅膀。 偃师:「……」 众掌门:「……」 半空中的三人:「……?」 玉蟾子将蔫了吧唧不能动弹的纸鹤收回袖中,开口道:「此事先生不必担心,吾有办法解决,还请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闪,已化作一道剑光离去。片刻之后,众人便见玉蟾子携着个白衣青年御剑返了回来。 阵法引灵仍在继续,偃师于观察「珍珑局」的间隙瞥了眼从玉蟾子怀中跳下来的人,无甚感情地打了个招唿:「呦,倒是挺快。」 迦叶站稳了身子,抬起双手拍了拍两颊试图降低脸上的燥热,而后朝在场的各位拱手致意。 玉蟾子道:「这位迦叶小友体质特殊,对神魂联繫较为敏感,让他一试或许可以探查到阵中诸人的位置所在。」 法持先前曾与迦叶在无量山见过一面,此时听了玉蟾子的话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偃师倒是干脆,直接拉起迦叶的手跃至半空,指挥他与上垣合力牵引阵中灵流导入「珍珑局」。 迦叶被安排着与上垣掌门对坐,合掌发力,感受着灵力从远处普陀山中经由自己的身体流向了偃师处,心思却飘向了远方。 不久前玉蟾子接到师门消息准备动身时,他本是打算厚着脸皮跟去的,不过被对方以情况兇险为由拒绝了。 于是他便将自己做的一个纸鹤符咒交给了对方,说是想找他的时候便可用这纸鹤带路。 说白了就是个对迦叶自己的定位符,但有一点他却没说,那就是这符咒是可以双向定位的。这功能是他最新研究出来的,未料到第一个试验品就被自己送给了玉蟾子。 第194页 这事当时他绝没有多想,但等玉蟾子走后他反应过来时,便觉抓耳挠腮。他一面心里痒痒想知道玉蟾子此时在哪里在干什么,一方面又理智提醒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 然而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迦叶便在「玉蟾子大人绝对不会发现」的自我暗示下,催动了定位符。 但接下来的事远超他的意料,他这咒法还没探测出个一二,玉蟾子已然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大人?」迦叶被吓了一大跳,慌忙间心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吞吞吐吐道,「您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知道玉蟾子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因为对方只道:「你这符咒确实灵敏。」 说完便拉着他御剑飞起,迦叶尚未反应过来,只得匆忙间搂住身旁之人:「大、大人要去哪儿?」 「请你帮个忙,」玉蟾子顺势将他抱入怀中,沉沉的声音从迦叶头顶传来,「情况紧急,待我路上与你分说。」 迦叶早已僵成了块木头,一路上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听完了玉蟾子讲述前来找他的缘由。 玉蟾子御剑飞快,不消片刻便到了普陀山,明明空中寒风凛冽,迦叶却觉得脸上燥热非常。 「可以了。」迦叶的思绪被偃师的声音打断,空中几人听罢纷纷收了灵力落下地来。 只见「珍珑局」已缓缓落在庭院正中,上面正显出被「森罗万象」阵覆盖的普陀山全貌,山中各处又有无数代表着被困之人方位的小点。 而阵眼亦被偃师用另一种颜色的光点标出,只待几位掌门实行破阵之法。 在场之人无不惊嘆于偃师技术之精妙,上垣亦赞许地理了理鬓边一缕白髮,而后道:「如此一来,便可派人进入阵中,只要自内击破阵眼,阵法自然破解。」 靖弦看着弟子分布,略沉声道:「首要之事是解救各派弟子,只是他们分散在各处,看来入阵之人需得分成几拨。」 她说着看向偃师:「先生可有办法让入阵之人准确定位到阵中某处?」 偃师稍抬头与法持对视,而后摇头道:「这一点却是无法直接做到,布阵之人实力高深,诸位应该知晓贸然闯入会引起阵法不可知的变化,入阵之后会面对什么,谁也说不准。」 在场几人皆皱了眉,又听偃师继续道:「不过我有个折中的法子,可以在阵外定位入阵之人,从而通过阵内外互通信息,找到被困的弟子。」 他说着拿出个锦囊,自里面取出几块木牌,正与先前玉蟾子联繫他所用的相同:「在这『通灵牌』上以精血写下名字,则入阵后灵牌与『珍珑局』相通,入阵之人的位置即可实时反映在局中,届时再靠这灵牌与之传递消息,指引方位,就能让入阵者找到被困之人。」 迦叶好奇地看着他手中不起眼的木牌,心说这位真是什么奇怪的玩意儿都有。 玉蟾子亦从旁补充道:「这『通灵牌』乃是吾方才联络偃师先生所用,诸位自可相信其效用。」 众人于是不疑有他,一番商议之后有了定夺,一群人分做两拨,一拨随上垣、太虚与偃师留守此地,剩余之人则跟着靖弦、法持与玉蟾子入阵救人。 迦叶也要跟着玉蟾子入阵,玉蟾子却预备让他在外面等着,两人略僵持之时,一旁偃师却开口道:「让他进去。他体质特殊,在阵内与他人神魂相感应,可维持『珍珑局』及时了解众人动向。」 玉蟾子眉头微皱,却未再反驳。迦叶得了准许,便跟着玉蟾子拿了「通灵牌」,咬破指间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动作间他拿余光往玉蟾子那里瞟去,正瞧见那人一笔一划地在牌上写下了「乌昙」二字。 乌昙…迦叶将这二字在舌尖细细咀嚼了一遍,心道,这便是玉蟾子的真名么? 玉蟾子察觉到迦叶探寻的目光亦无甚反应,写完之后便将木牌交于偃师,这样的小事别人看了皆不会做多想,反正世人对他都以名号相称,他早习以为常,唯有迦叶放在了心上。 临入阵时,法持再次忠告:「诸位切记,入阵后会引起阵法变动,届时无论面对什么皆不要惊慌。」 待到偃师告予诸人联络法诀与阵中注意事项后,一行人便分做几拨进入了阵中。 *** 玉蟾子再次睁开眼时,视线所及是一片血色的雨幕。 一个人正把他抱在怀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耳边是掺杂着利器刺入骨肉的钝声与绝望求饶的叫喊声。 他尝试着抬起手,这才发觉自己的胳膊已缩得如孩童般长短,手掌亦是稚嫩青涩。 玉蟾子闭了闭眼,心知自己已是入阵了,千算万算,未料到他进入的是最难解的幻境。 ——他竟是回到了幼时,父母被魔修残害的那一日。 第 87 章 有木 儿时的记忆对于现在的玉蟾子来说已是太过遥远了,远到他甚至记不清这改变他一生的事件是因何而起。 远到…他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那张模煳的脸…远到他甚至记不清娘亲的模样了。 玉蟾子尝试调动自身灵力,意外地发现自己失败了,而他与「如是」剑的联繫亦被切断。 他又尝试默念口诀与阵外之人沟通,依旧没有应答。 看来他们都小瞧了鸠摩的阵法,玉蟾子低头冷静在心中分析,幻境亦是阵,而更有甚者,其中阵眼的寻找更加困难,且这幻境随他记忆构建,尚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如先静观其变。 第195页 他刚定下计较,发觉身边人脚步停了,抬眼朝四周看去,只见抱着她的女子将他放在了一个草垛里,而后以手轻轻抚过他的面庞。 那一刻,玉蟾子在她那不清晰的脸上看到了穿越了无数岁月的,刻骨的悲伤,他突然忆起娘亲当时对他说的话,与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口型渐渐重合:「躲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 那之后,娘亲用稻草盖住了藏着他的草垛,而后决绝地迎向了魔修沾血的刀锋。 一声闷响后,她娇弱的身躯倒在了草垛上,帮她的孩儿做了最后的掩护。 不过——玉蟾子冷冷看着眼前透过娘亲身体与掩盖着的草堆刺向他胸口的刀刃。 ——是了,当时虽然娘亲费尽心力将他藏起,但修者的感官何其敏锐,那魔头还是发觉了草垛中的他,隔着娘亲的尸体将长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意料之中的疼痛袭来,玉蟾子眉头皱也未皱,只道这幻境竟连感觉也做得如此逼真,他继续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意图找出突破幻境的方法。 那之后魔修以为他必死无疑,便在屠尽整村的人之后扬长而去。 而娘亲的保护终是使得那刀锋偏了他心脏半寸,让他得以刀下逃生,被随后赶来的长留山之人救走。 玉蟾子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待到确认那魔修离开之后,才稍稍动了动麻木的身体。 若无意外,一会儿他便会等到师父前来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救出,但玉蟾子不想在此处坐以待毙。 既然现下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该赶紧出去探查情况才是。 玉蟾子这样想着,便预备翻出藏身之处,然而他刚刚撑起身子,喉间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叫他一下失力跌了回去。 ——倒是忘了如今自己只是个四五岁的孩童,更何况刚被捅了一刀,现下是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玉蟾子慢慢调整气息,抵挡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甚至自嘲地想道,枉他数百年修为,在这幻境中却仍是力不从心。 娘亲身上的血混着雨水从草堆缝隙中渗进来,他鼻尖尽是潮湿与血腥的气息,这幻境似乎在放大幼时的他身处此境的绝望。 只能等师父前来了么,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玉蟾子脑中却愈发冷静。 忽而他眼神一凛,敏锐地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 是师父来了么?正这样想着,他面前用来遮蔽的草堆被人移开了。 点点光亮乍然倾泻而入,玉蟾子努力睁开眼,入目所及却不是记忆中师父的脸。 「哎呀,这里竟有个孩子。」那人将他轻轻抱起来,小心地为他注入灵力治疗,见他正睁眼打量着自己,又柔声安慰道,「别怕。」 说着取出一块帕子,开始为他擦去面上的血污。 玉蟾子盯着对方被雨水打湿的银髮和氤氲的眉眼看了一会儿,而后出声道:「迦叶,是我。」 迦叶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停下手上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你是……」 「我是玉蟾。」 迦叶彻底呆住了,半晌才一脸震惊地将擦到一半的帕子从年幼的玉蟾子面上移开:「玉、玉蟾子大人,不是,你、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说完似乎觉得擦到一半就停下甚是不妥,于是又继续拿起帕子为对方擦拭起来。 面前的小孩身量瘦小,面容稚嫩,如何能教人联想到那位孤高的近神剑者啊。 玉蟾子道:「此处是以我记忆所构建的幻境。」 他说着抬眼看向迦叶:「你是如何进来的,或者说该问…你是真的迦叶么?」 「额…」迦叶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就是自己,于是他选择回答前面半个问题,「我初入阵中时,四下里一片漆黑,并未有什么幻境。我摸黑走了一段路之后,瞧见前方有光亮,便朝光亮处走去。」 然后他眼前一闪,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山村中,周围都是血腥味,像是刚遭了一场大屠杀。 他起初并未察觉异常,就冒着雨小心地到处查看,却只见到遍地的尸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杀人者似乎早已离去。 「然后我走到这里时察觉到有微弱的唿吸声,便过来看看。」 玉蟾子细细听着他叙述,不由皱起了眉。 若没猜错,这应是「森罗万象」阵针对进入者的变化,那理当所有人都陷入了如他一般由记忆构建的幻境,为何迦叶却是例外呢? 且他不仅没有陷入幻境,甚至还闯入了别人的幻境中,这究竟是因他体质特殊还是…… 玉蟾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颈间挂着的那一串菩提念珠。 迦叶将人收拾干净了,问道:「如今我们要如何出去呢?」 玉蟾子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站在地上——他如今只与迦叶蹲下身子一般高——他正色道:「我们去别处找找阵眼所在。」 迦叶与他对视半晌,只觉他这副小身板摆出一股严肃模样怪可爱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玉蟾子的脸蛋。 「!」玉蟾子似是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扭头便欲挣脱迦叶的「魔爪」,但奈何如今幼小模样根本难以反抗,最终只能一脸无奈地任由对方施为。 他强装镇定催促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动身罢。」 「好,好。」许是因着变小的玉蟾子气场没那么强大,迦叶大着胆子摸了好一会儿,待觉得够本了,才用哄孩子般的语气答应。 第196页 玉蟾子抬脚走进雨幕里,迦叶忙在后面拿了方才来时带着的雨伞跟上,拉住玉蟾子道:「大人等等我呀。」 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开始在村庄四处转悠,玉蟾子牵着迦叶,对脚边散落的尸体视若无睹,冷眼观察着这逼真的幻境。 村子里看似与他记忆中无二,也没有甚么可作为阵眼的迹象,玉蟾子边走边沉思,抬眼望向朦胧在雨中的远山,究竟要如何破开幻境呢? 不待他再细思,身旁人脚步却在此时停了下来,玉蟾子不解地转过头,不料自己脚下骤然一轻。 待他回过神时,已被迦叶以抱小孩的姿势託了起来。 「……」玉蟾子与他对视,眼中稍显冷意,「放我下来。」 「别呀,玉蟾子大人,你听我说,」迦叶仗着他挣脱不了,愈发得寸进尺,「咱们不知要走到何时,您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步子没我的大,不若我抱着你走,总归要快些。」 这小子这会儿口齿倒伶俐了起来,玉蟾子反驳不得,只好随他,迦叶另只手将伞柄递给他:「那就麻烦大人帮忙撑个伞啦。」 玉蟾子一手接过伞来撑在两人头顶,一手搂住迦叶脖颈以保持平衡,指挥着迦叶继续朝远处寻去。 走了许久仍没有收穫,眼看两人离村庄越来越远,迦叶忍不住开口道:「玉蟾子大人…唉,对着您这副模样叫大人还怪别扭的…」 他心头浮现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道:「既然大人本名乌昙,那…对,阿昙…不若我叫你阿昙吧!」 玉蟾子难得想斥他一句没大没小,然而话到嘴边又住了口——以他如今这孩童模样说迦叶没大没小也颇为奇怪。 迦叶得了便宜还卖乖,继续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阿昙吶,我们要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阵眼,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玉蟾子起初不想搭理他,然而他叫得愈发变本加厉,一口一个「阿昙」倒是顺口。玉蟾子最终无奈开口道:「既是以记忆构建的幻境,阵眼所在,应是以我记忆中某个特定的人事物为意象……」 他说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有个地方,或许可以去看看。」 迦叶抱着玉蟾子,不,现下该称唿为乌昙了,二人又折返朝着另一边的山中走去。 乌昙出身的村庄在尔是山脚下,这是座野山,不似长留山出尘,亦不像云屏山有名,但却极具生机。 雨中的山林草木更显苍翠,迦叶甚至还发现了一窝躲在草叶下避雨的兔子。 这也太逼真了吧!迦叶心中暗暗感嘆,他现在怀疑乌昙小时候和他一样是个皮猴儿,成日里往山里跑,不然如何能对山中景物记得这样清晰? 乌昙却没注意到这些雨中景致与迦叶的揣测,他被对方抱在怀中多时,感受着这年轻人身上传来了充满活力的温暖,与先前幻境中娘亲没有温度的怀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迦叶在山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精緻的侧脸映在乌昙眼中,转头间银髮擦过他鼻尖,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乌昙竟看得有些出了神,倘若一切皆是幻境,那眼前之人又是否为真实呢? 他不禁伸出手去—— 「哎呀疼疼疼——」迦叶一脸哀怨地转回头来看他,「阿昙,你这是报復!」 乌昙无视他夸张的表情,继续若无其事地捏了几把他的侧脸。 手感还不错,乌昙想,嘴上却道:「看来是真的。」 真是天道好轮迴,没想到堂堂玉蟾子大人居然为自己捏了他的脸记仇,迦叶认命般嘆了口气。 这厢打打闹闹一阵折腾,两人已走到了尔是山深处,迦叶抬眼看去,只见前方豁然开朗,一棵高耸古木苍盖如云,树干遒劲,正直挺挺地立在这深山之中。 迦叶心中微讶:「便是此处么?」 「正是,」乌昙示意他走过去,待两人走到大树近前,迦叶将他放在了地上,他伸出手触上树干缓缓摩挲着,「你知道…我为何叫乌昙么?」 「是因为…这树?」 「正是,这是优昙钵罗树,据说已存在了几千年。尔是山周围村庄的人们都信奉古木有灵,可以护佑他们平安,故而喜欢用这树的名字为孩童起名。」 「传言优昙钵罗树的花朵名为乌昙华,但多少年过去了,还不曾有人见过它开花。村里人都相信,乌昙华盛放之时,便会有神者降世,为他们祛除苦厄,护他们一世平安。」 他说到此处声音中却带了几分低沉:「然而他们最终没有等到乌昙华开的那一日,而当天灾人祸降临时,也没有神者来救他们。」 那话中含着几分嘲讽:「这样的传说,不过是凡人自我蒙蔽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们不知道,这棵树也只是活得久一点,终归是草木无情。」 迦叶静静地听他说着,心中没由来地有些伤感。 他想起自己找到乌昙时移开的那具尸体,那应该是他的母亲罢。可乌昙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多看那人一眼,而经过那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玩伴、邻居、长辈的尸体时,他也没有片刻停留。 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幻境,所以没有将虚假之物放在眼里么? 亦或是在这漫长的修行时光里,他早已见惯了各种生离死别。 那当初那个仅仅四五岁的小孩面对这一切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第197页 迦叶想,当时如何,他无从知晓,可此时此刻,自己却感到伤心。 奇怪,为何他会有这种感觉呢?迦叶想,许是他身在乌昙的幻境中,所以会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 所以这是乌昙的悲伤,他是在伤心的。 迦叶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唿吸,仿佛有什么情绪顺着绵绵细雨渗入他的髮肤骨髓,密密麻麻的疼,疼得他眼前都模煳了。 可他眨眨眼,却又清晰地看到乌昙与优昙钵罗树就在面前,那疼痛稍纵即逝。 于是他疑心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迦叶向来是自在的,这体现在他的不受拘束的性情上,却也意味着他少有能与他人共情之时,说难听点便是没心没肺。 可他此刻却真切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悲伤。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人的情绪如同冬日里的河,表面是坚硬的冰,可若是沉入其中,或许感受到的是流淌的水。 不是汹涌的波涛,不是幽暗的深潭,是默默奔涌的流水。 是可以沉淀一切悲欢苦痛的,永不停歇的流水。 乌昙闭眼仔细感受,果真找到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迦叶亦有所感,遂驱使灵力朝那里探去。 只见粗大树干中骤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将两人的身形一同淹没。 *** 乌昙再睁开眼时,发觉竟身在长留山自己的房间内。 这幻境还是个连环阵,如此却麻烦了,不知这次阵眼又是什么。 他对镜整衣,瞧见自己是青年时期的黑髮模样,身上着的尚且是长留山弟子校服。 好似是来到长留山十几年后的记忆,他在屋内沉思着踱步,山中岁月久,十年如一日,这幻境为何选中他这时的回忆? 乌昙这样想着走出了房间,迎面正见两个弟子抬着一个担架神色戚戚地朝他走来。 他在看到那担架上的白布时彻底定在了原地。 原来…原来如此。难怪是这段记忆,难怪是此时此地。 他抬头看着天上惨白的太阳,当时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 白,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天空是白的,眼前的人脸色也是白的。 除此之外便是惨烈的红,那两个弟子身上与魔修搏斗的伤痕,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知道若是此时翻开那担架上的白布,看到的便是被鲜血染红衣袍,再也没有唿吸的师父。 乌昙脑海中嗡嗡作响,记忆与幻境交错,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迴荡。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却因救你们而死!」 那弟子将担架轻轻放在院中。 「这便是『道』么?一生除魔卫道,诛邪护世,不求名利,最后被妖魔所杀。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可是这样的『道』到底带给了他们什么?!」 他一步一步循着记忆走向师父的尸体。 「我只感到痛苦……我只知道,我的至亲师长,都被魔修所杀,仅此而已。」 他颤抖着手去揭那惨白的布,如同拨开心底经久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我不管!我要为师父报仇!我的剑不就是为了除魔而学的么?」 「是他为恶在先,我杀他,天经地义。」 多年前的心魔仿佛捲土重来,在他心中叫嚣着,嘶喊着,就要冲破那道岌岌可危的防线。 白布之下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嚯,闷死我了。」迦叶一把翻身坐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所有心魔幻象轰然崩塌,耳边蠢蠢欲动的声音亦消失不见,乌昙眼中骤然恢復清明。 迦叶与他对视,还未来得及在心中评价一番青年乌昙的风姿,便瞧见眼前人唇角轻勾,露出一点笑意来。 「呵,原来如此。」 下一刻,但见乌昙拔|出背后长剑,毫不犹豫地朝迦叶心口刺去。 第 88 章 破障 迦叶勐地睁开眼从地上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摸了摸自己胸口,看看上面有没有多了个大窟窿。 好险什么都没有。 他扭头朝四周看去,见不远处有数十身着不同仙门校服的弟子或坐或站聚在一起休整,而乌昙正在为一个好似昏迷的弟子输送灵力。 察觉到他醒来,乌昙停下手中动作,朝身旁弟子嘱咐了几句,便朝他这里走来。 「感觉如何?」乌昙询问道,「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没有。」迦叶恹恹地回答,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乌昙在他旁边坐下,温声道:「生气了?」 「没有。」迦叶屈起腿来抱膝而坐,将头埋在臂弯里,这让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乌昙继续道,「彼时我恰巧窥见阵中玄机,恐迟则生变,才会急于破开幻境。」 迦叶转过头来,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睛看着他。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幻境乃是依据我记忆构建。」乌昙耐心解释道,「其实我早该发现的,你进入我的幻境之时,阵眼便已发生了改变,因为你取代了我记忆中师父的位置。」 迦叶微微睁大双眼:「你是说……」 「破除第一个幻境时,阵眼并不是那棵优昙钵罗树,而是『师父从村子里救出了我』这一举动。」 「那为何之后幻境没有立刻消失?」 第198页 「这也是我的疑点,况且在优昙钵罗树内,你我确实发现了属于阵眼的灵力波动,我怀疑那是另一重幻境。」 迦叶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并未抓住。 「所以当进入长留山的那个幻境时,你作为我师父躺在了那担架上,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师父已经死了。」 迦叶接上了他的话:「…所以破除幻境的方法自然而然便是『师父死亡』这件事。」 「是。我也是在看到白布之下是你时,才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我们能离开幻境,还要多谢你。」 「是这样啊。」迦叶恍然,他心中气闷散了大半,却还是有些不平,小声道,「那…下次若是遇到这种事,你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把刺向自己的剑时,心都凉了半截。 「好,我答应你。」乌昙回得郑重,倒让迦叶不好意思了,他一个无名小卒,还跟玉蟾子大人讨价还价。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乌昙没有说,他在看到代替师父出现在担架上的迦叶那张充满活力的脸时,心中除了发现阵法关窍的豁然开朗之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这悸动微不足道,却又让他胆战心惊,好似再多一刻,那被压下的心魔便会捲土重来。 他本能地规避这颤慄,于是刺得毫不犹豫。 可现在…看着眼前人唇边重新露出的笑意,他却怅然若失。 迦叶敏锐地感到两人间气氛的压抑,于是打算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谁知脑海中却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玉蟾子,情况如何了?」 ?迦叶疑惑地看向乌昙,就见眼前人开口回道:「我已找到附近被困弟子,果然如先生所推测,他们也是进入了幻境中。」 他在破除幻境后便联繫上了阵外的偃师。 「当真是阵中阵,外表是『森罗万象』,内里却幻化出无数心魔幻境困住阵中人,若是被心魔困住不得解脱,便会昏睡不醒。」偃师在阵外沉声道。 心魔?迦叶惊道:「这么说来…那位鸠摩大师会入魔也是因为心魔反噬?」 「恐怕是如此。」 三人一时皆沉默了,片刻后乌昙又问:「其余掌门如何?」 「靖弦已寻到几拨弟子,正与他人汇合朝你们这里赶来。」 偃师答完也询问起其它情况:「主阵眼的状况呢?」 乌昙抬头望向不远处,眉头皱起:「……很不好,那处魔气很重。」 迦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座宝塔矗立山间,原本金色的塔身已尽数被黑色的魔气包围,甚至有魔气幻化成魑魅魍魉的具象盘踞在宝塔数丈之内,让人无法轻易靠近。 里面应该就是鸠摩大师了。 弟子们在心魔幻境中困了多时,许多人因此昏迷,又见远处魔气缭绕,有心智不坚者已然在崩溃边缘。 有个不知什么门派的女弟子低声哭了起来,引得附近不少人都开始啜泣。 乌昙沉默片刻,走上前去道:「诸位打起精神来,待各个掌门赶到后,吾等便会合力破阵,将大家救出去。」 那哭得最厉害的女子流着泪道:「玉、玉蟾子大人…我们、我们真的能出去么……」 她身旁有位同伴看不下去,安慰她道:「玉蟾子大人那么厉害,肯定能带我们出去的。」 乌昙声音坚定,叫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吾定会保护诸位安全离开。」 这话颇为有用,人群中的不安缓解了不少,大家开始相互鼓励,在原地静坐修养。 迦叶看着乌昙挺直的后背,那个人与那把剑,似乎总是仙门百家中最可靠的存在。 靖弦等人很快赶来,一半的掌门随法持留守负责照看弟子,另几人则跟着乌昙与靖弦、迦叶前往位于主阵眼的宝塔。 靖弦看着环绕塔身的诸多魔气实体,解下背后长弓道:「我在此做掩护,诸位先进入塔内,我随后就到。」 她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动作利落地跃至半空挽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数根不知甚么材料做成的箭射|向远处宝塔,破开厚重魔气,为其余人开出一条道来。 其余几人看准时机向塔顶掠去,将要靠近之时,为首的乌昙拔剑横扫,凌厉剑气清除一切邪祟,直将紧闭的木门噼开。 靖弦紧跟上来,众人抬步入内,只见内里正中央赫然端坐着一位身披袈裟,形容枯藁的白眉老僧,无数黑色的魔气从他身上漫出,自塔顶涌向整座普陀山。 听到响动,那老者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来,睁开混浊的双眼看向来人。 他身上的魔气却并未攻向众人。 良久的沉默。 片刻后,站在最前方的乌昙嘆息着开口道:「鸠摩大师,许久不见。」 鸠摩黯淡的眼中流出一点光亮,他的声音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来的竟是你啊…玉蟾子。」 乌昙:「大师原本已修行圆满,如今却被心魔所惑,这是何苦来哉。」 「呵呵…你问我为何会生心魔。玉蟾子…你与我是相似之人…我以为有了幻境中所见所感,你会明白我的……」 乌昙却只是沉默,并未回答。 鸠摩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自小在山中修行,发下宏愿要渡众生苦厄。我行走世间数百年,每日克己省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第199页 天灾降世,歹徒为恶,我以自身佛法修为救死扶伤、匡扶正道。魔修肆虐,邪祟祸乱,我捨生镇魔、超度亡魂。 劝恶向善,广爱众生,鸠摩自认一生问心无愧。」 「可为何我不能成神。」 「诚如你所说,我修行之路兢兢业业,片刻未敢忘本,不曾有丝毫行差踏错。」 鸠摩似在问他人,又似在问自己:「我道已至极,不比那些神者修行怠慢,为何他们能证道,我却不能成神?」 「如今我要死了,世人赞美我捨生成仁,仙门敬佩我德高望重,弟子仰慕我修行圆满。」 「可我却不相信我的『道』了。」 他说着看向乌昙:「玉蟾子,你跃至近神之境已有百年。世间皆敬你剑道绝伦,除魔护世,你的名字家喻户晓,你的事迹传遍九州,可你仍未能成神——难道你心中没有一点怨怼?」 「你难道…不曾质疑过你所坚持的『道』么?」 他说着语中竟有哽咽:「我们这一生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也曾质疑过,也曾彷徨过,」乌昙突兀开了口,缓步走向鸠摩,「也曾…痛苦过。」 迦叶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一旁的靖弦制止了。 乌昙在鸠摩面前坐下,这情景倒像是两人坐而论道。 他接着道:「可是大师,玉蟾子修道不为成神。」 鸠摩忽然顿住了,怔怔地看向他。 乌昙想起自己杀掉害死师父的兇手的那一日,师伯披着夕阳向他走来的情景。 「玉蟾,杀掉他,可让你痛快了?」 「我不痛快…我仍是痛苦。」像是有什么如鲠在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他死了,你的师父却不会活过来了。」 乌昙愣愣的,眼里忽然湿润了。 「报仇有用,但没有意义,因为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因此而活过来,而活着的人会永远被痛苦所缠绕。」 「你的剑可以除魔,可以报仇,但在这之后呢?」 乌昙摇头,剑为何而挥?仅仅是杀掉一个又一个出现在面前的魔头么? 「你不知道,因为你怀疑你的『道』,怀疑你师父为之赴死的『道』。」 「可是玉蟾吶,除魔不是目的,除魔不是为了杀人,你的剑,你的道,是为了保护那些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他们痛苦。」 「也不让自己痛苦。」 乌昙抬头看着这位敦厚的中年人,他的眼中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通过话语传递给自己。 「我们学剑,从而变得强大,然后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但不是的。」 「我记得你被你师父领上山时的样子,正因体会过苦难,所以要让更多的人免于这样的苦难。」 「这不是多此一举,不是夸张做作,是理所应当,是为所当为。」 「这才是我们的『道』,这才是『护世』的意义。」 「——这才是修行的意义。」 「玉蟾子修行,是为了『道』本身。」 乌昙反问眼前人:「大师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成神么?是为了虚名么?」 鸠摩下意识道:「不…我少时曾发宏愿…要渡众生苦厄……」 「那大师做到了么?」 鸠摩干裂的嘴唇发着抖,却答不上半个字。 「我来替大师回答,您做到了。」 「大师的事迹我耳熟能详,沧江大水,临沂城魔祸……天灾人祸处,皆有大师救世的身影。大师的道行,世人有目共睹。」 「我说大师修行圆满,绝不是妄言。」 鸠摩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沙漠中久旱的人看到了救命的甘霖:「我……」 「既然大师一生苦修,已经渡过无数生灵苦难,不违初心,不失宏愿,又何苦一味追寻成神之事,画地为牢呢?」 「啊啊…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老者歷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泪痕,「是我…偏执了……」 「是我执着于未能成神的不甘,才叫心魔趁虚而入。」 「我终是…愧对世人……」他伸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 鸠摩身边的魔气开始随着激动的心情乱窜,袭向几人。 「阿昙!」迦叶心中焦急,双手掐诀抵挡狂乱的魔气,要往乌昙那里跑去。 「别去。」靖弦抽箭接连射|出,冷静道,「你不相信他么?」 「不会的,大师就算入魔,也未伤及任何人性命不是么。」乌昙无视身边的魔气,语气中是少有的温和,「您已无愧苍生,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的『道』。」 「您这一生已经很苦了,所以这一次,让我渡化您的苦难,请您放下执着,安心离去罢。」 「啊啊……」鸠摩泪流满面,身边魔气却逐渐消散,连同他的身体一同化成点点金光,「多谢你…玉蟾子……」 乌昙安静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深切的悲伤。 迦叶跑到他身后,呆呆地看着他笼罩于光芒中柔和的轮廓。 鸠摩大师说得没错,他们二人真是相似之人。迦叶想,或许正是这样,玉蟾子才能知晓他的痛苦与茫然。 可一点却不同,乌昙不仅能渡他人,也能自渡,这正是他最强大的地方。 第200页 但是我也想错了,他看着眼前人想道,世人眼中他是清冷的月,我原以为他是冬日的河,可是…他的心里分明有炽热的火。 永不熄灭的、驱散寒冷黑暗的火。 笼罩在普陀山上的阵法逐渐消失,阳光穿过黑云洒在塔身上。 几人都沉默地看着这位老者的离去,像一场无声的送别。 然而,就在他身形将要消散殆尽之时,从虚空中忽然落下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刀,噼开层层黑色云雾噼开金色塔顶,直直把鸠摩残余的神魂钉在了地上。 无形威压自刀锋上散开,迦叶与几位道行较浅的掌门直直被弹飞了出去,就连靖弦亦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乌昙匆忙起身,眼中难掩错愕与愠怒。 一道光柱随着这股威压自天上降下,缓缓落在塔顶,待光芒散尽,只见几道人影从中走出。 为首那人锦衣华服,通身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尽显上位者的倨傲。 一时间,方进入普陀山中的上垣诸人、宝塔之外的仙门弟子,塔顶上的乌昙几人皆朝那人方向拜道:「弟子拜见杳冥君。」 偃师环抱双臂冷眼旁观,轻斥道:「好大的排场。」 杳冥君无视众人见礼,只抬手拔起插在地上的「晦昼」刀,屈指轻轻一弹,刀身嗡鸣盪起无形波纹,将其上残魂尽数抹杀。 迦叶抬眼去看,心中大为震惊——如此一来,鸠摩的神魂就不再完整,亦无□□迴转世了。 然而在场之人皆噤口不言,未敢对神者做法有所置喙,只有乌昙直起身来朝杳冥君道:「鸠摩大师生前曾造福修者凡人无数,死时也已悔悟。请恕弟子直言,神者对大师神魂追加『辟邪诛圣』之阵,未免有些过分了。」 虞渊慢慢将『晦昼』收回刀鞘,这才转过身来正视乌昙,他眼中冷厉:「枉他修为高深,却自甘堕落,还波及数百仙门弟子,不做此处置,如何以儆效尤?」 「可即便堕魔,大师也未伤及任何人性命,神者何不能宽恕一二,给他一个善终?」 「成魔便是成魔,他已是魔修,我这样做,为何不可?!」 虞渊语中已有不满之意,神者威压顿时加重,乌昙不躲不避,仍然直视眼前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 一些掌门甚至在心中嘀咕,看来长留山杳冥君与玉蟾子不和的传闻,多多少少是有依据的。 眼看两人相持不下,神者威压如利剑悬在众人头顶,不少人开始流下冷汗。 此时就听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斯人已逝,『辟邪诛圣』已成,再争执也无益处…」 太虚身形飘忽,不待众人看清,已出现在对峙的两人身侧:「…此地事毕,请二位随老道回长留罢。」 乌昙偏头看他,见老人对自己轻轻摇头,于是他点头称是。 虞渊冷哼一声,朝塔下道:「阵法已破,魔头已诛,都散了吧。」 众人都念「恭送杳冥君」,便见光柱再闪,杳冥君数人已消失不见。 几位掌门纷纷擦了擦头上的汗,朝乌昙及太虚道别后,便带着自家弟子离开了。 这情景一时颇为壮观,一众修者或结队步行,或御剑飞空,浩浩荡荡离开普陀山涌向九州四海。 偃师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人,烦躁地「啧」了一声,止住了从怀中掏出「须弥芥子」舟的动作。 他提步欲走,却被身后赶来的人叫住:「先生留步。」 偃师转头,见乌昙朝他拱手道:「此番多谢先生襄助,吾在此代仙门百家谢过先生。」 「不必代那些眼高于顶的仙门之人谢我,」偃师哼道,「我给你『通灵牌』是让你自己有事时找我的,你却这么轻易就用掉了。怎么,你如此自信不会遇到需要让我帮你的麻烦么?」 「吾非是此意,」乌昙语带无奈,「彼时众人皆束手无策,吾信先生必定有办法,才请先生来。」 「哼,算你识相。」偃师如同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朝乌昙一扬头算作道别,便转身走了。 乌昙送走偃师,再抬眼时却见迦叶在前方不远处站着,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身边有长留山弟子前来知会他,说是掌门请他一同离开。 乌昙在心中无声嘆了口气,抬步朝迦叶走去。 「我走了。」他停在对方身前,温声开口,顿了顿又道,「再会。」 迦叶想再送他一只自己刚折的纸鹤,可他方才听到偃师与乌昙的对话后,突然间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最后他只能也道:「再会。」 第 89 章 双鱼 普陀山之事已了,迦叶又恢復了之前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鸠摩大师堕魔震动九州,一时众说纷纭,惋惜者有之,唏嘘者有之,贬斥者亦有之。然是非功过皆随逝者而去,千百年后,唯余书册间的半点笔墨罢了。 迦叶心中惦记着扶风曾与他提到的九州风光,先是往西洲走了一遭,接着又一路向南。 他在长留山附近的小城中逗留了两日,在客栈房中对着那飘渺仙山发了一整日的呆。 再往南走,便要路过天竺山,迦叶离山也有几年了,此时竟有几分近乡情更怯之感,但又想到自己背着师父偷偷下山,若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去跟他老人家打招唿,八成要被念叨个几日。 第201页 最终他只得就近买了些特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师父休息时放到了对方屋门口,然后对着屋子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又做贼心虚般摸黑下了山。 迦叶继续往南,预备到妖族所在的九丘去闯闯。 一路走走停停,这一日,他来到一座山脚下,见衰草连天,断壁残垣,似是一座荒芜已久的村庄,不由驻足。 他抬步往村中走去,眼中惟见中庭旅谷,井上旅葵,耳边只闻鸟声凄凄,风声冽冽。待到了靠近山林之处,有累累青冢闯入眼帘,让人心生感慨。 迦叶听着这四周鸟兽之声入了山,愈往深处走愈发觉得熟悉,等看到山路尽头的那棵古树之时方才惊觉,此处竟是尔是山。 难怪山脚下荒村无人,原来是…乌昙儿时被灭的那个村庄。 迦叶靠近几个月前刚见过一面的古树,心中只觉恍惚,一时如梦似幻,待伸手摸上凹凸不平的树身之时方才有了几分实感。 ——当真是优昙钵罗树。 真是有缘,迦叶心中嘀咕,一边仔细瞧起这棵传说有上千年的树来。 彼时在阵中匆忙,未曾细看,如今打量一番,倒觉这树除了比平常所见高大了些,也没甚特别之处。 至于能不能开花么…迦叶爬上去扒在一根粗壮树枝上观察了一番…着实是看不出来。 他在树上向远处眺望,将山中之景尽收眼底。 这地儿看着不错,是个适合隐居之处,他復又跳下来仰躺在地,双手撑在脑后,大口唿吸着清新的空气。 灵气好似也很充裕,嗯…都道山水养人,他不知不觉又想到那道如月的身影…心中对这话认同了几分。 迦叶从树叶缝隙中看着顶上青天,只觉别有一番趣味,他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畅,竟就这样慢慢睡了过去。 等到悠悠转醒之时,日头已西斜,迦叶勐然起身,忽而发现身旁有另一人的气息。 他转头去看,只见白衣剑者席地而坐,一双眼正默默注视着他,细碎阳光落在那人白髮之上,显得格外温柔。 迦叶被那光晃了眼,惊喜道:「玉…阿昙!」 乌昙朝他点头:「你醒了。」 「我…」迦叶朝对方挪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乌昙望向山外:「我来看看他们。」 迦叶想起山脚茔茔坟冢,一时噤了声。 倒是乌昙接上了话头:「你呢?为何在此处?」 「其实我是歪打正着,本来只是四处逛逛,却无意找到了这尔是山。」迦叶撑着脸答。 乌昙颔首算作瞭然,两人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迦叶试探着开口道:「阿昙这几日下山,可还有别的事要办?」 见对方摇了摇头,他眼中带了几分期待:「那不如…不如你我一同去附近游玩几日?」 又补充道:「与好友同游,与一人时体会定然不同,我还没试过呢。」 乌昙点头应了。 其实他对友人向来没什么架子,只是世人大多敬畏他,真正与他相交之人寥寥无几。镜莲算是竹马之谊,丹曦则是以剑神交,偃师虽然愤世嫉俗,但唯独对玉蟾子颇为推崇,他亦对偃师赏识有加。 而迦叶…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人轻快的脚步…他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不同。 说是游玩,其实两人开始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便往东又入了广野,不多时进了那闻名九州的汴河城中。 汴河城素有「天上白玉京」之称,听名字便知城中如何繁华,而此城的特别之处又不仅于此。 城池地处广野之南,九丘之北,正是人妖两族交界处,城中也是两族混居,常有商人来此互通有无,久而久之便促成了汴河城的富裕之名。 许多修者亦经此进入九丘,登上城中高楼远望时,便能见到长街人影攒动,有人族修士提刀负剑意气风发,有妖族女子云鬓雪腮莲步聘婷……广袖流云,霓裳羽衣,宝马雕车香满路,当真如入天人之境。 汴河穿城而过,夜里桨声灯影,火树银花,河中画舫笙歌曼舞,两岸高楼鸣琴吟诗,好不风雅。 迦叶在酒楼中倚栏而坐,将这人间烟火尽收眼底,时不时发出几句赞嘆,便觉自身也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 他转头看向对面举杯浅酌的乌昙,对方只安静地坐着,眼中却映着街上灯火。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他想,看着清清冷冷,游走于红尘之外,可眼里却有人间冷暖,心中却有万物苍生。 城中不夜,他们便相对说了一夜的话,大部分时间是迦叶在说,他说自己去西洲见到的奇山怪石,说在路上偶然救下的一家五口,说偷偷摸摸回去看师父的心虚,说在一座小城里见到的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他讲话时眼里总带着光,时不时还要伸手比划一番,好像要把所有的欢喜都分享给眼前人。 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全然没有初时面对玉蟾子的拘谨了。 而乌昙一直认真地听着,有时出声给予回应,或是自己的一点评价,说到二人共同认可之处时,迦叶便会使劲地点头贊同。 及至天边泛起鱼肚白,迦叶才心满意足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他们第二日去租了小船,迦叶挽起衣袖亲自撑篙,还有模有样地问船家要了蓑衣斗笠。 第202页 两人一舟顺着汴河一直到了城外,迦叶划得累了,放下船篙任由小船随波逐流,而后入了船舱拿出先前准备的吃食开始填肚子。 乌昙只带了一壶酒坐在船头,迦叶这才注意到他也是好酒的,而且千杯不醉。 他饮酒时的动作别有韵味,不似多情公子风流潇洒,不似肝胆男儿豪气干云,但一举一饮动作流畅自如,多了些沉稳自持,让人赏心悦目。 这使人感觉也许别人饮酒是为消愁解忧,而他饮酒却是在品酒本身。 迦叶这样看了他多时,填饱肚子后便也挤到船头坐在他身边。 这时夜幕低垂,唯有江心月白,月涌江流,小舟寄于江河,使人心生寄蜉蝣于天地的感慨。 迦叶想起不久前的事,开口嗟嘆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阿昙,有时我很羡慕你们这样的人呢。」 乌昙放下酒,静静听他道来。 「鸠摩大师虽然坐化之际被心魔所困,可他到底是为了自己的『道』奔波了一生。阿昙便不用说了,你以剑护世,世人有目共睹。」 「更不必说那些已经证道成神的前辈,哪一个不是坚持心中的道到最后的。」 就连那个看起来很是倨傲的杳冥君,不也成功证道了么? 「下山前师父曾为我指明一条道,可我行走世间这么多年,仍对此模模煳煳。」 「有时我会想…我的『道』到底在何处呢?」 「不必心急。」乌昙看着他认真道,「悟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的时间去体味与领会你师父话中真意。」 「唔……」迦叶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就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烦恼了,「你说得对。」 他说着顺势往后一仰,躺在船上看向天上明月:「毕竟师父也说过,所谓『道』者,在天地,在人心嘛。」 他笑起来:「说不定某一天,某一刻,我吃了一顿饭,睡了一个觉,然后就突然悟了!」 两人在城中游玩几日,便又到了分别之时。 迦叶上次还不觉,此番却发现相聚时光如此短暂,但他也无法,如今他见得多了,愈发体会到「玉蟾子」对于世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所谓「护世」之道,绝非轻易之事。 但有些事终归是不同了。 *** 迦叶发觉最近自己有些不受控制。 怎么说呢,回想起来自己也没中什么奇怪的法术,但他常常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乌昙。 撑伞走在静谧的雨夜里时,他会想起乌昙清冷的眉眼; 独自吃茶时,他会想起乌昙安静喝酒的模样; 看到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时,他总想将之摘下,送到乌昙面前,或许能看到斯人的笑脸; 看到夕阳下火烧的晚霞时,他又想知道此时此刻乌昙在做什么,是练剑还是读书?抑或是奔波在九州的某一处? 迦叶开始写信。 一封封信从各城各地寄出,叠成小纸鹤的样子,奋力飞向长留山。 信中什么都有,有时是甚么无名山水的游记,有时是边地小城的奇妙见闻,有时只是看着无聊的几句牢骚话。 他起初只是试试,没想到竟还等来了乌昙的回信,虽然大多只有寥寥数语,颇具本人的风格: 「迦叶吾友,见字如晤。上回所写游记我已读过,悉闻你近日常行于北地,那里天气寒凉,记得多添衣。」 迦叶躺在床上将这几十个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回,顿觉北地的夜也没那么冷了。 他从怀里翻出先前收到的几封回信,抠字眼般地挨个温习了一遍。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想像出对方在月光下读信写信的情景。 左右睡不着,迦叶索性披衣下床,去火炉边暖了会儿手,便开始在书桌上铺纸研墨。 取了笔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却在结尾处难住了,迦叶咬笔想了半晌,接着写道:「数月不见,甚是想念」 又忽然顿住,觉得不太妥当,他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把「甚是想念」四个字涂掉了。 写完一看,嚯,纸上好几个大黑块,结尾处尤其显眼,迦叶叼着笔懊恼地挠了挠头,另拿了张纸来重新誊抄了一遍,这才满意。 乌昙外出归来,一眼瞧见窗台上停着一只纸鹤。 他不顾多日与邪魔对战的疲惫,取了信坐在檐下展开来读。 信中所言都是迦叶这几日在北地的见闻,说是自己发现了一个似乎与已逝之人的神魂去处有关的地方。 写到后面又抱怨信纸太小一张根本不够写,恨不得寄一群纸鹤过去,但很快又打住了这个想法。 信的结尾道:「数月不见,不知何时能与君再相约于优昙钵罗树下?」 乌昙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 迦叶再收到回信已是十日之后,他只展信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所住客栈往南而去。 信上只有数字:「下月初三,与君相见。」 *** 两人开始时不时地结伴出游。 这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每隔两三月,他们便约好日子在优昙钵罗树下相见,然后有目的无目的地游歷人间。 阴山下,敕勒川,风一吹便现出无数散漫吃草的牛羊来。那里的天如缎子一样蓝,云是一朵一朵的,像缀在姑娘衣服上的花。 当地有许多散修使弯刀,自成一体。乌昙与当地人切磋多日,最终被甘拜下风的人们围着讨教,他耐心回答,帮不少人改进刀法。.52tuishu 第203页 迦叶则跟着老人们制作当地特色的油茶,跟着姑娘们学习吹奏骨笛,跟着孩子们骑马追鹰。 东北群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乌昙与迦叶在山上小住几日,掬山泉为饮,采野果为食。 乌昙观雪有悟,对着山雪锤鍊精进剑道。 迦叶与一只白鹤单方面交了朋友,白日拿了果子追着鹤往山里跑,夜里躺在树上看乌昙在月下练剑。 若遇到云气聚集之时,才是极佳的景致。天与云与雪与鹤,上下皆白,连时间也在此停歇,山里好似真正的世外桃源。 秋冬过去,春夏又来,时年流转,岁月便从这一次次的聚散中倏忽而过。 *** 乌昙来时带了一只样式奇特的木质的鱼:「送给你。」 「送我的吗?」迦叶受宠若惊地把东西捧在手心,但对着这奇怪的玩意儿他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呀?」 「这是我托偃师先生做的『双鱼』,」乌昙解释道,「是受你所谓『神魂联繫』的启发所做,用以两人之间传信的。」 他说着伸手在鱼头上轻轻一点,便见那鱼像是被人从中间剖开一般分成了两半,露出了鱼肚之中的空腔。 「这腔中布有「须弥芥子」之阵,可以容纳许多东西,你便不必担心信纸不够用了。」 「还有一点,」他示意迦叶如他一般在鱼头上点一下,「这『双鱼』以你我二人注入的灵力为动力,与神魂相联繫,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打开。」 「好生厉害!」迦叶见「双鱼」在他点过之后又缓缓合上,忍不住发出了赞嘆。 这位偃师虽然脾气不怎么样,手艺可真是巧。 迦叶继续写信。 人心真是奇妙,与乌昙待在一起的时间愈久,分开之后他就愈盼望下一次见面的到来。 于是他忍不住要把一人闯荡时的感受都记下来,然后寄给对方,好像这样就算另一种同游。 信一沓一沓地寄来,被一张一张地整理好。 有一日长留山的小弟子路过玉蟾子的住处时悄悄向内打量,竟瞧见那位大人在院子里晒「书」,那些「书」多得将整个廊下都铺满了,大人放得小心翼翼,看来是很珍藏的书。 渐渐地寄来的不止是书信。 潮州城的花,青州城的酒,终南山的雪……也不知迦叶用了甚么术法保存,那捧雪送到时竟还未化,倒是让人称奇。 有一回他寄了几片树叶过来,还附了信道:「阿昙阿昙,优昙钵罗树的叶子好像变多了诶,你说它是不是快要开花了!」 乌昙挑了眉,他往常虽然年年都要去一趟尔是山祭拜,却不曾注意过这优昙钵罗树的变化。不过……树叶变多和将要开花有关系么? 祭酒节将近,他们约好一同去看望镜莲夫妇。 那白猫小玉的主人吴阿婆已经去世,就连小玉也到了暮年,整日守在家门口晒太阳,见到迦叶来了,也只是象徵性地翻了个身子。 其实迦叶不太能从外表看得出它年龄的变化,他陪小猫晒了一下午的太阳,等看到它回屋时蹒跚的步伐,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衰老。 阿朱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脸色也红润了不少。趁着天气晴朗,他们四人还去了附近山水游玩了一番。 晚饭时阿朱张罗着准备大展身手,迦叶主动跑去帮忙。镜莲拉着乌昙在院中对酌,好友之间一顿侃天侃地,最后他欣慰地看着乌昙道:「迦叶是个好孩子。」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迦叶陪着乌昙去赴昭明君的论剑之约。 蓬洲岛上风景独好,那二人对阵不分伯仲,扶风与迦叶生起火来烤鱼,吃饱喝足后百无聊赖,便又开始继续上一年的对赌。 「这次咱们换着赌行不?」扶风看着远处的剑光,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行啊。」迦叶答应道,反正这些年来他俩胜负基本对半,「这次你押什么?」 「嗯…让我想想…就用一颗『沧海珠』赌玉蟾子赢吧!」扶风眼神一凛。 迦叶心道这也许就是真正的人,哦不,龙傻钱多吧。 「你呢?」扶风歪头问,忽而把脑袋凑近迦叶。 「我就——你做什么!」迦叶被吓了一大跳,一巴掌煳在对方脸上把他推了回去。 「我看看你这穷和尚全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可以拿来赌嘛。」扶风不以为意,「对了,我瞅着你脖子上那串佛珠不错,不如就选这个吧?」 「不行,」迦叶严词拒绝,「这佛珠是师父给的,不能随便给人。」 「切,不给就不给。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要不是你扶风大爷赏识,还没人要呢。」 迦叶暗暗握拳,第不知道多少次抑制住了将此龙暴打一顿的冲动。 丹丘枫叶林,深秋之时红枫正盛,迦叶慕名已久,终于等到乌昙有空与他同去。 两人半路上还遇到几起魔修杀人事件,将兇手正法之后却见其师门之人姗姗来迟。 「师兄平日里为人宽厚,常行善事,不知怎的突然堕魔,我们做师弟的,竟一点徵兆都没发现。」 一个女子哭得最凶,她原本是要与这位堕魔修士结为道侣的。 这女子跪在乌昙面前求道:「他堕魔杀人,理当偿命,我没有怨言。但求大人不要将他尸身带回长留受那『辟邪诛圣』之阵,容我将他好好安葬。」 第204页 乌昙无声嘆气。自从杳冥君在众人面前用「辟邪诛圣」阵绞杀鸠摩残魂之后,便愈发变本加厉,不止本门弟子,凡是仙门百家有堕魔者,被抓到的皆扭送「辟邪诛圣」阵处决,以儆效尤,严惩不贷。 仙门之人对此颇有微词,然神者做法本身难寻错处,毕竟受罚者确实是残害无辜之辈,纵使手段激烈了些,终是起到了不小的震慑作用。 且这几年的调查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魔气似乎会侵染他人。 「辟邪诛圣」阵虽然抹杀神魂,但却比佛门将魔气祛除魔者体外这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要来得彻底,只因这样一来魔气会随神魂一同消失,便不会影响自身和他人。这一点连乌昙也无法反驳。 他将这原因说了,就见那女子一下瘫倒在地,喃喃道:「当真…无法可解了么?没想到…我与他今生无缘,竟也没有来世了……」 她捂着脸痛哭起来:「他明明已偿了命,为何连转世轮迴的机会也没有……」 迦叶陪乌昙伫立良久,他近来修为又有提升,已看得分明,那死者的神魂之上确实附着一片黑色魔气,死亡之人灵力不再流动,度化祛除之法也已失效。 那人最终还是被带走了,两人继续赶路,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了许久,迦叶开口道:「阿昙,你说…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 长留山的四季又轮转了几回,迦叶寄来的书信里也多了些别的内容。 「阿昙,我最近都呆在无量山的藏经塔里,向法持大师借阅了几本与神魂和转世有关的书,这方面的记录寥寥无几……」 「我又去北地了,上次说的那个地方却找不到了,真真是蹊跷……」 「最近好多地方都出现了魔祸,听说有仙门之人在除魔途中命丧敌手,虽然我知道以你的实力不会有问题,但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一年春,乌昙好不容易从接连的除魔任务中抽身,迦叶便带他去了九州东南的星野平原。 这处平原取自「星垂平野阔」之意,漫步其上,头顶浩瀚苍穹,脚踩辽阔大地,微风轻抚面颊,带来阵阵花香,让人身心都放松不少。 迦叶几步跑向前面,采了一束不知名的小黄花,返回来低头塞进了乌昙手里,又逃跑似的飞快离开。 他张开双臂兴奋地向前沖,银髮随风飞扬,衣袍也一併舒展,好像下一刻就要凭风而去。 乌昙在后面看着那白色的背影,他一直知道,他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不同。 他心想,迦叶虽然在这尘世中浸泡了多年,却没有沾染上半分俗气。他固然是机敏的,洞悉人心世故的,却在了解这一切之后仍保持自我的那一份纯粹,没有同流合污,没有愤世嫉俗,没有消沉避世。 他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去,他随心而动,不困于一方天地。 他像一朵无拘无束的云,仿佛没有什么能叫他永久驻留。 乌昙这样想着,于是停下了脚步,用衣袖拢着那一束花,叫他的名字:「迦叶。」 那朵云就这样停了下来,迦叶回头笑着应道:「哎,阿昙。」 第 90 章 薄命 西北的冬日总是格外的难熬。 登天台下的小城里,一众早早下了工的人们都窝在小酒馆里,就着烧好的炉火听那每日重复的无尘上师一剑问天的故事。 店家将烧好的酒与热茶提将上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桌的客人。 这两位是今日才入城的,一看便如画中人,好似那些耳朵都听出茧子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了一般。 迦叶将烧酒放到乌昙面前,自己倒了热茶来喝。 他这几年注重修炼自己与神魂联繫的能力,体悟精进了不少,额间已显现出淡淡的印记纹路。 这次为了来西北,他特地披了件厚袄,一张俊脸被白色绒毛领边裹着,更显秀气非常。 迦叶侧耳倾听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事:「这位证道第一人的奇闻轶事不可谓不多,但大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一直想知道,这些证道的神者最后都去了哪里,真的如传言所说超脱天地之外了么?」 「确实无从得知。」乌昙道,「无尘上师、菩提尊这等开闢神道创立佛门的神者早已销声匿迹千年之余,就连其后的娑婆尊、飘渺君等也淡出世人视线许久。」 「而如今尚且入世的昭明君等仍在不断探索神道的奥秘。我曾问过昭明君:『神道为何?』他却静默不语,只抬头看了看天。」 「于是我明白,证道成神,于修者而言是一生追求之极,但于神者而言,成神不过是窥见天道的开始。」 「神者也在不断攀登一座名为『天道』的高山。天道浩渺,万物皆循其而行,神者固然能移山断海,以一当百,长生千年,却仍不能超脱天道规则,仍是万物之一,众生之一。」 「但神者屹立众生道行之巅,一唿一吸皆牵引天地气机,从而得以不断窥探天道,洞悉天道……我想或许,待到真正参透之时,便是神道的尽头,是与天地万物化而为一,和光同尘,将己身之道与天道相合,此之谓真正的超脱。」 迦叶听得张大了嘴,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接道:「阿昙你真是太厉害了…听你这一番话,我都感觉你随时就要超脱了……」 第205页 他心想,世人常说证道成神,除却自身努力修行,尚需三分气运,这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否则以乌昙修为心性体悟,绝对早该成神了! 乌昙却摇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得真正的超脱?便是成神之人,仍要被世俗牵绊,而我亦如此。」 我心仍在红尘中,我身仍是尘中人。 迦叶默默饮下一杯茶,看着对面乌昙那双拿惯了剑的手正细细摩挲着酒盅,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 坏了,这么些年,我竟一直忘了问他,那年那夜在青州城镜莲家中发生的事。 可是…他见乌昙举杯仰头喝下一盅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而滚动…他忙抓起空茶杯放在唇边,掩饰自己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 可是这件事好像不重要了。 酒馆中又是一阵喧譁,说书人的故事讲到了第三折。 乌昙扭头望向窗外,轻声道:「下雪了。」 迦叶随他看去,只见一片茫茫风雪中现出几个人影,看方向是向酒馆而来。 那几人进了屋,纷纷卸下背上的刀剑,在一张桌旁坐下。店家见他们亦是修士的打扮,不禁在心中嘀咕,这小破城今日怎的有这么多的修者光顾,面上仍是殷勤地迎了上去。 这些修者应是结伴除魔的队伍,看着都是年轻人。那领头的看向乌昙这边时,眼睛亮了一亮,朝身旁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群人都走了过来,越过迦叶向乌昙行礼:「晚辈见过玉蟾子大人。」 乌昙抬手示意不必多礼,于是他们又坐回位置上去,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迦叶与他们离得较近,将话中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几人先是感嘆近日遇到魔者过于频繁了些,又说佛门刚刚普及的「能断金刚」咒可抵御魔气侵染,在作战中帮了不少忙。 有人半开玩笑道,长留山如今一定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送进「辟邪诛圣」阵的人像下饺子一样,说完之后众人却一阵沉默。 又有人开口说,有位大师在修者刚堕魔时成功将其体内魔气驱除,再将魔气消灭,如此以来既除了魔又救了人,一举两得。 结果马上被同伴反驳,毕竟完全将魔气驱除成功者是极少数,后来有一个原本被救下的人因体内残留着魔气復又堕魔而被「辟邪诛圣」正法,那位大师也因此自责而自杀。 大家都是一阵唏嘘,有人见气氛沉闷,忙不迭引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给你们讲讲我听来的一件怪事,听说那以酿酒闻名的青州城前些日子也遭了魔祸,虽然为祸者被修者剷除,但自那之后城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再无往昔繁盛之象,真真是邪乎!」 「不是吧?青州城中修者也不少,难道没发现什么异常?」 「嘶…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听闻城中人也都变得怪怪的,有人想要到城里打听详情,都被他们一脸惊恐地赶走了,怪得很!」 「还有这种事……」 乌昙放下酒杯微微皱眉,迦叶见状忙起身朝那桌年轻人走去:「几位道友好,在下方才听到几位在谈论青州城之事,不知可否再详细讲讲?」 那几人抬头看他,见是方才坐在玉蟾子对面的人,面上皆是疑惑与审视,谈起青州城的那人迟疑道:「这……」 领头的那位修者视线越过迦叶,看向仍坐在座位上的玉蟾子,见那位大人手指摩挲着酒盅,目光却停留在迦叶身上,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便朝他点了点头。灵魊尛説 他心中不知为何一惊,忙向同伴道:「就给这位小兄弟讲讲罢。」 「…哦,好。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人接道,「我师兄前段日子下山,路过青州城附近,亲眼见从那座城中被赶出来的修者在讨论此事。」 「青州城魔祸已有一段时日了,城中住着不少修者,故而祸患很快被平息,仙门也未再注意此事。」 「后来不知怎的,去过青州城的人都说城里景气没落许多,城中人看外地人的眼神尤其惊恐,一到夜里更是家家紧闭门户。」 「这样一来去青州城的人变得越来越少,都说城里古怪的很。有修者听了这怪谈,便打算进入一观,看是否是有人在作怪,但事情没探查到多少,就被城主与城中人赶了出来。」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那人说完嘆了口气,「我师兄说,定是之前的邪魔搞的鬼。若真是如此,那魔头也太厉害了些,竟能影响整座城的人么?」 迦叶听得一脸凝重,道谢后回到了座位上,看向对面的人:「阿昙,你也听到了,此事怎么说?」 「确实有怪异之处。」乌昙脸色也是少有的郑重,「我相信以镜莲能为,寻常邪祟难不倒他,可若城中已如那人所说出现这等怪事,为何他却一点消息都没向外界通知?」 「还有城中其他人也是如此,」迦叶道,「青州城中修者不少,仙门中却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城中根本没事,所谓古怪不过是外人臆测,二就是……整座城真的有问题。 「我们去一趟青州城。」乌昙道。 *** 两人风雪兼程,赶到青州城已是傍晚。 乌昙站在城外仰望城门上的牌匾,闭眼细细感受了一番,却并未发现城中有魔气的存在。 第206页 这座城从外面看去与从前并无不同。 然而踏入城中之后,他们便发觉了不寻常的地方。 青州城虽比不上汴河城,但好歹是闻名九州的「酒城」,这一时辰往常应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现下街上却看不到几个行人,更别说两旁的店铺全都早早关门打了烊。 城中处处透露着一股沉沉的死气,让人心中很不舒服。 乌昙不由得加快了赶往镜莲家的脚步,他二人穿过数条大街小巷,乌昙却突然停下来,朝街旁一间屋子看去。 那屋中隔着门缝窥视的目光与他倏忽对视,似是受到了惊吓,忙退回了黑暗中。 乌昙眉头紧皱,刚要迈步上前,不想大门忽然打开,从屋里飞出个物什直直朝二人砸来。 两人默契躲开,迦叶定睛看去,却是一个用来筛米的筛子。 没有杀伤力的物品,但拒绝的意味十足。昙迦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得出个结论,这里的人想让他们离开。 于是乌昙停下探究的脚步,二人继续向镜莲处赶去。 「咚咚咚……」 「谁?」 「镜莲,是我。」 「吱呀——」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乌昙心中无声松了口气,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镜莲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俩:「你们俩这个时辰来找我作甚?」 乌昙到嘴边的话一下卡了壳,旁边迦叶立马接上道:「是这样的镜莲大哥,我与阿昙经过这附近,见天色不早了,便顺路来你这里借住一晚。」 「哦,哦,是这样啊。」镜莲卸下了一身防备的姿态,将原本拦在门口的手收回,道,「进来吧,还说是多大的事儿呢。」 两人跟在镜莲身后往里走,见院中静悄悄的,夜色将近,屋中竟没有点灯,莫名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迦叶小心翼翼开口道:「镜莲大哥,怎么不见阿朱夫人?」 镜莲走在前面,两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回道:「阿朱已睡下了,她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 「是这样啊,抱歉。」迦叶继续试探道,「那你这几日可曾……」 却见乌昙突然一把拉住了镜莲,沉声道:「镜莲,你当真没事么?」 三人都停了脚步,院中一时只能听到交错的唿吸声。 片刻后,镜莲慢慢转过头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他身侧的一盏灯亮了起来,照见他面上的笑容:「你在说什么呢,玉蟾?我当然没事了。」 乌昙仍锁着眉,冷静道:「你若真的没事,就该知晓我二人不是恰巧路过,而是专门为了城中之事而来。」 「哦?你是想问我城里的怪事啊?」镜莲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而后无所谓地笑道,「你想多了,城里确实有怪事,但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不必大惊小怪。」镜莲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乌昙手里抽出,又在他肩头安慰似的拍了拍,「你俩居然相信别人的说辞,还特地为此跑了一趟。哈哈哈哈,这件事我记着了,以后一定经常拿出来嘲笑你们。」 迦叶面上大惊,乌昙欲言又止,镜莲一手一个拉着他俩进了屋,笑道:「得了,你们今晚在这儿歇息,明日早些离开罢,我还要去陪阿朱,便不多留了。」 迦叶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他眼睁睁地看着镜莲迈步走出了房间,还替他俩合上了房门。 「怎么办,阿昙……」他转头看向身旁之人,却发现乌昙双眼紧盯着房门,浑身上下散发着极冷的气息。 「阿昙?」迦叶试探着叫他。 「嗯。」乌昙仿佛才从梦魇中惊醒,收敛了身上的寒气,回头看着迦叶道,「我没事。」 「这城里定有古怪。」迦叶道,「可是镜莲似乎不肯告诉我们,而且…」 迦叶细细观察着乌昙的神色,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只是我觉得——镜莲大哥也很奇怪。」 「我也有同感。」乌昙闭了闭眼,似乎极轻地嘆了口气,「他不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查。」 「迦叶,一会儿夜深后,你留在此处观察镜莲与阿朱的动向,我去一趟城主府。」 「好,你要小心。」迦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不必担心。」乌昙眼神復又变得坚定,他像是在告诫自己,「事情总要弄清楚,再说其他。」 *** 入夜,青州城城主府。 今夜无月,重重黑云遮蔽了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城主府中一片漆黑,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书房的角落里,一个蜷缩的人影正发着抖,嘴里反反覆覆地念叨着:「别过来…求求你…别来找我……」 城主双手抱着头,不时环顾四周,好似这漆黑的夜里隐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要将他拆吃入腹。 忽然,走廊上传来一阵「咯嗒、咯嗒」的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朝书房走来。 城主听到这声响,浑身抖得像筛子似的,他的声音都带了哭腔,神经质般地重复道:「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他抬头去看,却见「唰」地一声房门大开,一道人影正出现在门口。 「啊啊啊啊啊啊——」城主惊叫起来,如同看见索命的邪魔,「求你不要杀我——!!!」 第207页 「为什么呢,城主。」那人幽幽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诡异,「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我没有!不是我做的!求你、求求你…」城主吓得语无伦次,只是慌乱地摇头,「不要杀我……」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不是说你问心无愧么?」那人一步步走进书房,不断靠近城主所在的角落,他手中提着的刀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如同催命的宣告。 城主终于被折磨地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那人磕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求你饶了我吧…」 「求你不要杀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人话中带了些奇怪的笑意,「你别害怕,毕竟…」 一瞬间兇狠的语气随着逼命的刀锋一同逼近跪地求饶的人:「…我今日来就是要取你狗命的!」 「噹啷」一声刀剑相交,预料中鲜血四溅的情形并未出现,城主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只见刀剑碰撞出的光芒照亮了屋中之人的面容。 那索命之人狠声道:「你!」 来人一翻衣袖,屋中灯光渐次亮起,乌昙看向对面的人涩声道:「镜莲……」 他的话被突然扑到自己脚下的城主打断了,那人朝他不停磕头道:「大人、玉蟾子大人,请您救小人一命!请您救救我!」 乌昙不理他,只盯着镜莲手中沾血的刀问道:「镜莲,这是怎么回事?」 迦叶在屋中坐立不安了片刻,估摸着镜莲应该已经睡下,便起身摸黑出了屋。 院子里太安静了,影影绰绰地好像蛰伏着什么庞然大物,迦叶走近以灵力做照明,才发现自己心中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那些影子都是来自于院子里丛生的杂草和已经许久未剪过的树木,再往旁边看去,不少花朵也已枯萎,散乱萎靡地倒在院中。 迦叶知道这些花草一直都是阿朱最喜欢的。许是作为刀灵的原因,她总说这些花花草草也都是有灵的,她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所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仔细打理他们。 迦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快步走向镜莲与阿朱的房间,在门口感受了片刻,确定了房内空无一人。 怎么会?他二人去了哪里?镜莲为什么要撒谎?阿朱怎么样了? 迦叶心里一时间闪过数个念头,他不再犹豫,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之景倒映在他眼中,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回事?」镜莲此时的模样彻底暴露在灯光下,他面容憔悴,头髮凌乱,眼下泛着乌青,与不久前判若两人,乌昙只觉得这样的他刺得自己眼睛生疼。 镜莲提起刀指向乌昙脚旁的人,恨恨道:「你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昙瞳孔皱缩,他这时才看清镜莲手中的刀,却更觉胆战心惊:「这刀…阿朱…阿朱怎么了?」 「怎么了?」镜莲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歪头疑惑地喃喃重复了一遍,「阿朱…怎么了?」 他用手轻轻抚上刀身——这把沾满鲜血的刀不是「朱颜」——他仿佛如梦初醒,面上表情似哭似笑:「你问我阿朱怎么了?」 「——她死了!」 第 91 章 谶言 镜莲记得那一天是个好天气,碧蓝的天空中一片云彩都没有,他从家里走时,阿朱正在院子里和她养的花草一起晒太阳。 「我走了。」他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这次去讲学的仙门离家不远,很快就能回来。」 「路上小心。」阿朱最近气色红润了不少,脸上露出幸福的笑。 「嗯。」镜莲走到门口回头,见院中花前树下,伊人眼神温柔地目送他离开。 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笑。 青州城中的人们如往常一样,趁着好天气早早出门劳作。 变故却来得猝不及防。 巨大的妖魔携着浓重的黑气闯入街道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沾着鲜血的利爪洞穿路人的胸口时,人们才惊叫着开始四散奔逃:「魔头杀人啦——!」 妖魔显然早已失去理智,接连袭击了数人,手中掐着如同待宰羔羊的女子,咧开血盆大口「咯咯咯」笑了起来。他周身散发着叫人作呕的魔气,让赶来的几个修者束手无策。 阿朱在家中哼着小曲儿研究新的菜谱,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她放下手中的菜,小跑着去开了门:「城主,您怎么来了?」 「夫人,镜莲先生在吗?」城主满脸惊恐,语气中难掩焦急。 镜莲夫妇隐居青州城的事情仙门之中有不少人知晓,城主当然也知道。 「镜郎出去讲学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吗?」阿朱请他进屋喝杯茶压压惊。 「城里被妖魔袭击了,已经有十几人丧生其手,众修者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正是来找先生帮忙的。」城主摆摆手拒绝了阿朱的邀请。 阿朱一听也跟着着急,她早年随镜莲四处奔波了那么久,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习惯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如何会袖手旁观。 「您给仙门百家发消息了么?」 「我刚刚已写信求助了,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城主用手擦着脑门上的汗,他四处敲门请城中修者帮忙,片刻未曾歇息。 「我先去会会那妖魔!」阿朱毫不犹豫道,「您给镜莲去封信,让他早些回来就好。」 第208页 「诶、诶,好。」城主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他知道镜莲夫妇的实力,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城中,一众修者仍在与妖魔僵持,那妖魔将手中人的尸体朝众人一挥,趁对面闪避之际,出手如闪电袭向持剑的修者。 那人抵挡不及,被一掌拍得后退了数步,妖魔伸长手臂欲抓向他脖颈,忽然旁边飞出一刀,以迅疾之势斩断了将要触到那人的手臂。 「嗷——」妖魔吃痛吼叫,转身看向飞刀来处。 只见阿朱站在屋顶上翻手收回刀,又几个飞身落在地面,冷静地看向对面兇狠的魔头。 妖魔与阿朱对峙片刻,忽然爆出周身魔气,而后大叫着朝对方冲去,阿朱纵身跃起轻巧地躲开,而后与魔头缠斗在一处。 她这些年休养地很好,实力恢復到了巅峰时期的七八成,这魔头比上次在城中遇到的强了不少,她却仍然不落下风。 周围的人见她牵制住了魔头,纷纷上前相助,众人合力反击,几百个回合后终于压制了魔头的攻势。 阿朱转身跃至半空,手中招式变换欲给予这困兽最后一刀,刀刃划破层层魔气,刺入了魔头的心脏。 这场战斗终于到了尾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阿朱将刀身从魔头身体里缓缓抽出,余光却忽然瞥到这奄奄一息的妖魔嘴角一丝恐怖的笑意。 不好!她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道:「快离开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妖魔肉身轰然炸裂,内里浑浊的魔气喷薄而出,瞬间将附近几条街道都笼罩其中! 阿朱首当其冲,大量魔气灌入她口鼻,她连忙后撤,顺势手中掐诀,运使「能断金刚」咒抵挡魔气入侵。 其余人离得较远,躲避及时,又有咒印护身,受到的魔气侵扰较小。 然而魔气瀰漫城中,修者有法抵挡,凡人却只能坐以待毙,眼看着魔气所过之处有不少人将要倒下,阿朱再次抽刀在手,「唰唰唰」几下划出数道雪亮刀光,将浓重的魔气破除殆尽。 魔头被剷除,魔气也被消灭,青州城又重见天日,人们悲伤愤怒过后,纷纷开始善后工作。 城主与一众城民拉着阿朱的手,对她感激涕零:「这次多亏了您啊……」 「多谢夫人出手相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阿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赠礼,转身往家中走去。 谁知她刚迈开脚步,眼前却突然一黑。 「咳咳咳……」她连忙伸手捂住嘴唇,却止不住从指缝中流出的黑血。 众目睽睽之下,人们眼中的英雄缓缓倒了下去,她最后看到的,是城民们脸上惊恐的表情。 *** 「发生了什么事?」乌昙稍加思考,说出了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想,「阿朱她…也被魔气侵染了……」 「您、您不明白,那时我们刚刚送走了一个为祸的魔头,却转眼看到…她倒下后变成了一把长刀,刀身上正缠绕着与方才无二的、黑色的魔气!」城主捂着脸,颤抖着说出他认为的可怕的一幕,「我们都、我们都吓坏了……」 乌昙沉默了,这是最无奈的事——人们所敬仰的、奉为神明的英雄,突然之间变成了他们所唾弃的、恐惧的怪物。 城主继续道:「我们、我们也不想的…可是我们太害怕了……」 一旁的镜莲却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了起来:「哈哈哈…害怕…你们害怕她……」 他一把揪住城主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就因为害怕,你们就要那样对她!」 乌昙瞳孔骤缩,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友人,心却继续下沉——是了,若只是染了魔气,阿朱如何会死? 除非…… 他将快要窒息的城主从镜莲手中救出,以身体隔在二人之间。 「说,」乌昙冷冷地看着仍在发抖的城主,「你们做了什么!」 *** 阿朱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竟有些刺眼。 外面似乎有吵闹声,她张了张嘴,感到嗓子有些沙哑:「镜郎?你回来了么?」 屋门被退开,镜莲焦急地沖了进来,待看到床上的她时才松了口气。 「嗯,我回来了,」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脸侧,撑起一个笑容对她道,「我回来了。」 「我睡了多久?」阿朱作势要起身,脑袋却沉得很,「外面在吵什么?」 「没什么。」镜莲扶着她靠在床上,「你睡了三日,若是身子还不舒服便不要勉强起来了。」 「这么久?」阿朱吓了一跳,又问道,「城里怎么样了?你收到城主的信了罢?不过那魔头已被我消灭了。」 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与高兴。 「没事,大家都没事了。」镜莲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神黯淡了下去。 「唉,可惜这一出手身子骨又顶不住了,这次不知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啊。」阿朱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感嘆道。 她以为自己只是如同以往那般因动武杀戮而虚弱,只要休息一段时间便会恢復。 「别担心。」镜莲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你好好休息,别想其他的了。」 阿朱又睡下了,她这几日大多是在昏迷,镜莲说她睡了三日,其实是她不记得自己醒着时的事了。 第209页 镜莲替她掖好被角,又轻轻阖上了门,他从门缝里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人,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他转过身来,重新面对院子里聚集着的人。 城主领着一众城民着急地等着,见镜莲出来,立马将他围住。 「镜莲先生吶,那刀灵的状态很不稳定,万一她又发狂可如何是好啊……」 「我们才被魔祸袭击过,实在是不能再来一遭了……」 「上次夜里我们见到你院中沖天的魔气,实在是害怕得很……」 「诸位不要害怕,我的院子已设了阵法,阿朱不会出去伤到你们的。」镜莲温声安慰着众人。 「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镜莲坚定道,「我会拦住她,请诸位给我一段时间,我已请了相识的佛门大师来为她驱除体内的魔气,请你们相信我。」 他说得诚恳,众人一时也难以反驳,最后城主只得道:「那还请先生一定注意安全,我等先离开了。」 镜莲将众人送走,院中一下子变得安静,他始终挺直的背嵴终于垮了下来。 阿朱开始变得愈发狂躁,多年的血气随着魔气一同激发出来,似乎要将她变成彻彻底底的冷血魔刀。 镜莲的灵血也渐渐压制不住她的魔气,只得在屋子周围都设下阵法,将她困在这一方之地。 佛门的大师来看过她的情况之后,只是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嘆气道:「刀灵本就对魔气敏感,她又常年压抑本性而导致体质虚弱,如今这魔气深入『朱颜』刀,与之纠缠不分,换做常人便算是病入膏肓,已难以驱除了。」 镜莲脸色灰败,沙哑着问道:「她这样会如何?」 大师静默片刻,道:「若是不压制魔气,由她遵从本性杀戮,便会彻底堕为魔刀,失去理智;若否,则会…慢慢被魔气侵染而消亡。」 镜莲跌坐在座位上,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覆数回后,他终于缓缓开口道:「若是从现在开始压制,她…还有多少时日?」 「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好,多谢大师。」 镜莲开始使用大师的方法为阿朱压制魔气。 被魔气控制的阿朱没有理智,无差别地挥舞着刀向四周攻击,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她明明是个爱笑的女子,如今却被魔气折磨地痛不欲生,镜莲狠心地加强了阵法,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阿朱、阿朱,」他唤她的名字,「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好了。」 混乱中的人将头转向他,她眼中的冰冷叫他心惊,下一刻,她提着刀沖他而来。 镜莲心中痛极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在阵法边缘上,然后一拳一拳砸向将二人分隔的屏障。 「呜…呜呜……」她眼里流出血泪来,似是稍稍恢復了神智,她扔掉了手中的刀,只不停地砸着,一直将双手砸得血肉模煳。 「镜…镜…郎……」她哭道,「我好疼…我好疼啊……」 镜莲再也忍不住了,他的阿朱是那么骄傲坚强的人,在两人出生入死的那些年里,她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也从未喊过疼。 他撤掉了屏障,将他的爱人拥入怀中,他与她承受同样的痛苦。 他紧紧抱着她瘦得形销骨立的身躯,一遍又一遍地将灵力渡入她体内。 他制住她挣扎的动作,在她耳畔温柔地道:「不怕、不怕了,阿朱,我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朱终于沉沉睡去,镜莲让她躺在自己臂弯,轻轻为她拨开散乱的鬓髮,拭去面上的血污与眼泪。 她的睡颜那么沉静,她的唿吸那么轻柔,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她善良又勇敢。 阿朱,我的阿朱。镜莲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为何你…为何偏偏是你…要受这么多苦…… 镜莲出门买药。 他多日未合眼,面色憔悴,衣衫不整,路上的人见了他都一脸惊恐地躲避。 他顾不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只急急赶路,然而路边城民们的谈话内容还是闯入了他耳中。棂魊尛裞 「那个就是和刀灵住在一起的人……」 「什么?还有人与那入了魔的刀灵混在一处……」 「看他这副模样,该不会也沾了刀灵的魔气……」 「你快少说几句吧……」 「还是躲着些为妙……」 镜莲抓紧了手中的药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阿朱救了这座城里的人,他们却在言谈间连一个名字都吝啬于给予她。 就连他自己也被打成与邪魔厮混之辈。 人们的讨论仍在他背后继续: 「他们怎么还有脸住在这里……」 「邪魔之徒还要继续祸祸我们么……」 镜莲打开门,看到的便是一脸戒备的城主与众人。 他已无力强颜欢笑:「请问各位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镜莲先生,」城主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打听到,那魔刀已无法可救,为了避免有朝一日她的魔气影响到城中人,还请你们快快离开罢!」 「阿朱的身体经不起奔波,她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我已尽力压制她的魔气,这么久了,她从未伤过你们,所以……」 镜莲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众人或敌视、或恐惧、或鄙夷的目光,他突然不想解释下去了。 第210页 「好。」他最后道,「我们过两日便搬走。」 镜莲在书房收拾东西,听到卧房传来的响动,连忙整理了一番仪容,推开了卧房的门。 「阿朱?你醒了?饿不饿?要吃点东西么?」 「……」阿朱半靠在床头,伸手将他面前的碎发撩到耳后,她的声音虚弱,眼神却温柔,「镜郎,我想去院子里看看。」 镜莲把阿朱抱到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手却依然冰冷,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 镜莲握住她的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别老看着我啦,」阿朱半开玩笑道,「替我去看看我们的花草吧,我在这里监督你,不准偷懒哦。」 阿朱拢着镜莲盖在她身上的毯子,眼中注视着镜莲在前面忙碌着拾掇花草的身影。 他总是如此,什么痛什么苦都不愿让自己知道。他以为他瞒得很好,可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很明白,自己时日无多。 阿朱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她想起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意识时听到的少郎年意气风发的话语,她想起第一次化形后趁着晚上偷偷观察对方的睡颜,她想起与他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她想起初开情窦的他面对自己的青涩…… 无论何时,他注视着她时,他的眼中满满都是自己。 她多想一直陪着他呀。 「噹啷」一声将阿朱的思绪拉回,原来是镜莲手忙脚乱地剪花枝时被铁锹绊了一跤。 「扑哧。」阿朱忍不住轻笑,这个笨蛋,这么久了,还是学不会打理这些娇气的花朵。 她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 「镜郎、阿莲…」她用力吐息,不顾眼前的模煳,一字一顿地说道,「…朱颜此生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镜莲「腾」地站起身,转过来几步上前将她抱住,她感受到他身上的颤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镜郎,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九州之大,还有好多风光我没有看过。你带我去看看东边的海,西洲的山,北境的雪……好吗?」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镜莲把她抱得更紧了,「我带你走。」 镜莲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夫妻二人的衣物整理打包,又去药铺买了补身子的药。 他们明日就要离开这座居住了几十年的青州城了,他走在夕阳下,心中无比地怅然。 也好,也好。他想,这座城带给了他们许多的欢喜与悲伤,但他已不愿计较太多,他只想带着她远离尘世喧嚣,让她度过最后安静的时光。 可惜偏偏事与愿违。 镜莲自沉睡中惊醒,发现身侧已不见了妻子的身影。 「阿朱?阿朱!」他焦急地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竟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他这才察觉到屋内的气味异常,竟是充满了能抑制修者修为的迷烟! 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他们要做什么?! 他再次尝试起身,发现自己全身瘫软,四肢无力,灵力枯竭,形同废人。 镜莲心下一片冰凉,连滚带爬地翻下床,他「咚」地一声掉在地上,又不管不顾地费力起身,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推开房门。 「阿朱?你在哪儿?!」院中月凉如水,却不见阿朱的身影,而院门大开,看着似是被人从外部用蛮力破开。 「?!」不详的预感加重,镜莲踉跄着走出院子,扶着墙壁一步步朝城里走去。 「阿朱?」他绝望地喊着,四周却静悄悄的,好似这偌大的城里只有他一个人,「阿朱!你在哪儿?」 忽然,他感到脑后一阵钝痛,像是被人拿着斧头砸了一般,可他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他心中的不安与恐惧达到了最盛:这是——阿朱的感觉! 她怎么样了?! 镜莲凭着这感觉,慢慢向一个方向挪去,渐渐地,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是被凿穿一般的疼痛,有人拿着铁锤砸碎了他的手骨,有人拿着滚烫的烙铁狠狠贴在他的嵴背。 他一会儿感觉自己在沸腾的铁水里挣扎,一会儿又感觉仿佛极刑加身。 膝盖处一阵刺痛传来,他直挺挺跪倒在地上,「哈、哈……」,他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耳边似乎听到了阿朱挣扎的叫喊声,听到了她绝望的求饶声。 「阿朱、阿朱,」他哽咽着,咬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我来救你……」 镜莲蹒跚着往前走,终于看到了出现在面前的城主府。 他擦去嘴角血迹,用全身的力气推开紧闭的城门,而后跌倒在地。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到了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骗人的吧…… 那被放在炉火之上炙烤着的,那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般的,那遍体鳞伤的长刀……是谁? 是他的阿朱吗? 周围那些挥舞着附了灵力的铁锤与斧头,手持抵御魔气的金刚咒,一下下砸在刀身上的人,那些眼中夹杂着恐惧与快意的人……是谁? 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城民吗? 「不!!!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住手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阿朱——!!!」 他挣扎着要爬过去,那些人却转过头来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 「快抓住他!」他们一边继续挥舞着杀人的利器,一边喊道,「不要让他过来!」 第211页 「不要让他靠近这把魔刀!」立马有几个城民围住镜莲,将他从地上拖起,要拉着他往外走。 「放开我!」镜莲不住地挣扎,「你们快住手!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些人眼神闪躲:「这魔刀待在城中一日,我们便一日不得安稳……」 那些人义正词严:「反正她早晚会堕魔,与其将她留到那时让她残害无辜,不如由我等将她亲手销毁!」 那些人洋洋得意:「城主特地向修者请教销毁魔刀的方法,有了『能断金刚』咒护持,我等凡人也能除魔驱邪。」 「可是!可是她没有伤害过你们!她以前还救过你们的性命!你们为何要这样对她?!」 「以前她是我等景仰的强大修者,」那些人理直气壮,「如今她只是万人唾弃的妖魔!」 镜莲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他拼命挣脱了禁锢,扑向烧红的铁炉:「阿朱!我来救你!」 那几人追上他,又将他拉住:「这个人也疯了!他定是也沾染了魔刀的魔气!」 他们惊叫着,兴奋着,将刀剑对准了镜莲:「我们为你驱除魔气!」 「不——」镜莲不顾身中数刀,不顾头破血流,只艰难地爬向朱颜刀所在的地方。 他双眼通红,他分明看到火光中,阿朱痛苦地蜷缩在一起,挣扎着,嘶吼着,魔气从她身上窜出,又被她咬紧牙关收回体内。 ——那一刻,镜莲心中竟冒出一个念头:他宁愿阿朱堕魔杀光这些愚昧的城民,也不愿她在生死之刻仍恪守这可笑的善良。 可那些人看到她身上漫出的魔气,对她的伤害却变本加厉。 「铛」的一声,一条裂痕从刀身中间断开,阿朱变了调的喊声与人群的欢唿一同在镜莲耳边响起。 有人一脚踩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神彻底黯淡了。 那天资卓绝、潇洒不羁的长留长老,那冲冠为红颜、江海寄余生的尘外仙人,向俗世低了头: 「求求你们,放过她吧……」 「求求你们…我马上带她离开…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他不停地向他们磕头,请求他们停手。 可那些人视若无睹,心中的恐惧战胜了良知的束缚,使这群弱小的人拿起杀人的凶器,成为了疯狂的刽子手。 他们给夫妻二人下了迷烟,让高超的修为再不能伤到自己。 他们趁镜莲熟睡时掳走变回原形的朱颜,甚至替他阖好房门。 他们聚集在城主府中——人多就能势众,就能给他人定罪,就能把浑然不知的刀灵架上断头台。 他们将断刀团团围住,他们高高挥起审判的利刃:「再加把劲!这把刀很快就撑不住了!」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张牙舞爪,镜莲抬眼望去,竟不知此处谁才是真正的邪魔。 他爬起来再次沖向阿朱,又被身旁的人无情地拉住。 「咔嚓」「咔嚓」一道道伤痕出现在刀身上,「朱颜」刀灵的气息慢慢变淡。 「求你们、求你们放过她……」 救命啊、救命啊…你们难道看不见,她已满身伤痕,她已七窍流血? 「你们快住手…你们放开我……」 救命啊、救命啊…你们难道听不见,她在苦苦哀求,她在拼命挣扎?! 「她的魔气不会伤害你们…即使如此她也不曾害过你们……」 可恨我修行数百年,到头来竟然护不住她!!! 「镜…莲……」阿朱沙哑地哭喊着,「镜——」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镜莲愣愣睁大了眼睛,停住了挣扎的动作。 有人用斧子斩断刀柄,斩下了她的头颅。 「魔刀被销毁了!」他们高声宣布。 「我等守护住了青州城的安宁!」他们弹冠相庆。 「今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们如释重负。 他们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镜莲,冷漠道:「魔刀被除,你也好自为之。」 「方才我等看你身上并无魔气,便饶你一命。」 他们如同来时一般簇拥着离开。 火炉仍在烧着,间或发出「噼啪」的响声。 镜莲从地上慢慢起身,爬到火炉边上。 「朱颜」刀早已碎得四分五裂,有些细小的碎刃正在被慢慢烧熔。 他空洞的双眼映着跳动的火焰,他将手伸进炉火中。 烈火灼身,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将碎刃全部捞出。 他脱掉脏污的外袍,用干净的里衣将它们包裹起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再也找不到断刀的碎片时,他才脱力般跪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 院中月凉如水,他拥着爱人的残刃,终于哭了出来。 第 92 章 死生 屋内布着一个以血画就的巨大阵法,而在阵法中心放着一个刀匣,匣中静静地躺着一把已四分五裂的、却被人仔细拼成原样的断刀。 迦叶抬脚迈进屋内,他能感受到刀上附着的已经破碎不堪的残魂。 「朱颜……」他伸出手触碰阵法,断刀仿佛受到某种感召,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光芒从刀刃上升起,穿过阵法涌向他。 迦叶被红光包围,那些神魂中夹杂着火与泪的回忆在他眼前交替出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剧烈震盪,那是属于断刀的愤怒、不甘、无奈,以及深沉的让人窒息的悲哀。 第212页 太沉重了,这情绪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运使灵力,想要安抚这个伤痕累累的神魂,却发现灵力好似泥牛入海,无济于事。 这把刀伤得太重了,身躯已然破碎,神魂仍不能安息,而残缺的神魂甚至无法转世,只能靠着这阵法维持一段时日,然后在等待中慢慢消亡。 她只是诞生于无心之器物中的刀灵,却品尝了世间这么多的苦难。 「阿朱夫人…」迦叶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一种奇妙的共鸣,他伸手轻轻拥住面前的光,他想试着渡化这受苦的残魂,他想给予她真正的安息。 乌昙后退一步,厉声斥道:「荒谬!」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镜莲在他身后幽幽开口,转而变成不可抑制的愤怒,「可这些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阿朱身上了!」 城主低头不敢看面前二人,颤巍巍地继续回忆:「自那之后…城中景气并未转好,反而每况愈下……」 「不久我便听说接连有城民在家中被残忍杀害…是的,他们一个个死状悽惨……」 他捂着头,痛苦地叙述:「…他们一个个的、一个个的都死了,我知道、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终于轮到我了……」 忽然城主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乌昙身后人一眼:「是他!是他杀了大家!你这个心狠手辣的…」 他的话被镜莲打断:「是我,是我杀了他们。可那又如何?你们明知是我,你们为何不敢向仙门报案?」 「你们明知是我,你们为何不敢向外人求救?」 「你们明知是我,你们为何不敢来找我报仇?」 「你们不是号称除魔驱邪么?你们不是扬言保护青州城么?」 城主偏头躲避他的视线:「我……」 「哈哈哈哈…」镜莲笑起来,「因为你们心中有鬼,因为你们欺软怕硬!」 「因为你们心知肚明——死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乌昙转过身,看着他这副癫狂的模样,痛心道:「镜莲!」 「怎么?玉蟾,你觉得我不该杀他们么?」 乌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玉蟾。」镜莲的眼神忽然变得悽然,「一开始…我也不想这样的。」 「一开始我尚抱着希望,想着可以修復她的刀身,让她復原。可是我很快发现,她是彻底的碎了,身躯、灵体…连同神魂一起……」 「她没有前世、没有来生,从此之后,再没有一个叫『阿朱』的人会对我笑、对我哭,再没有人会回应我的思念,再没有人让我牵挂……」 「你叫我如何甘心…你叫我如何不恨吶!」 话音落下,他的身上突然冒出浓重的黑气,形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将他包裹其中。 魔气激盪四周,冲破房间的门窗,瞬间布满城主府,乌昙与城主被逼到院中。 乌昙的面色终于变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复杂的表情,夹杂着震惊、无奈与难以置信。 「镜莲!快停下!!!」 原本尚在害怕的城主却眼前一亮,好像突然吃了定心丸一般,冲着镜莲所在的方向大喊道:「他入魔了!难怪他如此疯狂,哈哈哈哈…我早就说,与那刀灵呆在一处迟早要沾染魔气……」 「…看吧,看吧,我等没有做错!玉蟾子大人,请您快快为我等除去这杀人的邪魔!」 他说着要伸手去够乌昙的衣袖,却被对方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他诡异的笑容僵在脸上:「…玉蟾子大人?」 迦叶双手掐诀,运使灵力一遍又一遍地聚集朱颜刀灵的残魂,他额间的纹路愈发明显,随灵力流转闪烁着紫色的光。 「……」他皱眉看向周围的光点,喃喃自语道,「还是不行么?是缺少了什么……」 他伸手接住一个萤火虫般大小的残魂,轻声道:「阿朱夫人,我想帮你呀。为何我…还是做不到呢?」 他曾在遥远的极北之地寻到过与逝者神魂归处有关的线索,如今尝试让残缺神魂转世的术法也是依此而来,可是除却这些,似乎还需要什么才能顺利让残魂归入安息之处。 他沉思片刻,眼前突然浮现出普陀山上乌昙与鸠摩大师对谈的情景,顿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阿朱,你尚有执念未了么?」他这样说着,便看见残魂渐渐聚集在掌心,「我知道了……」 迦叶抬头看向远处:「我带你去找他。」 镜莲纵身飞掠,带血的刀携着魔气直直向城主袭去,乌昙下意识地抬剑挡在城主身前。 「玉蟾!」镜莲语带怒气,「你让开!」 「镜莲,你快住手!」乌昙眉头紧锁,他不知镜莲是否真如城主所说受了阿朱身上魔气的影响,但他现在的表现已与平常大相迳庭,这只能意味着——「你会彻底堕魔的!」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他试图说服对方:「你先停下来,我们找人帮你驱除身上的魔气,然后再说其他好么?」 已经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的城主却喊道:「不要放过这个魔头,快杀了他!您不是除魔护世的玉蟾子大人吗?」 「闭嘴!」镜莲转头瞪他,復又对乌昙道,「玉蟾,你看清楚!你看看他的嘴脸——他是个愚蠢、自私、冷漠、恩将仇报的凡人!他们以弱小要挟善良,以自诩的正义排除异己,他们杀了曾经救过他们的阿朱!」 第213页 他一刀一刀噼砍着,含着无法释然的愤怒,他双眼通红,高声质问道:「——你的剑便是要护着这样的人么?」 乌昙的动作一顿。 城主梗着脖子叫道:「大人,不要听这邪魔的蛊惑!他可是杀了城中十几个人的魔头啊!」 「您看看——他的刀上沾满鲜血,他的身上全是魔气,他才是您剑锋所指,他才是该被诛灭的那一个!」 他据理力争:「您要助纣为虐么?」 乌昙的剑开始颤抖。 镜莲抽身回退,又变招向城主而去,乌昙追上来挥剑格挡,两人来往间居然不分高低。 「玉蟾!你一定要拦着我么?这本不关你的事!」 「不…」乌昙声音干涩,「我不能坐视你杀掉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即使他们有罪……」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堕魔,不能任由你杀戮成性,即使你有苦衷……」 「镜莲,收手吧!你变成这样,阿朱看了一定会伤心的。」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镜莲看着他眼中快要溢出的伤心,忽然顿住了。 「可是不这样的话…我还能怎么办呢?」他的眼中流出血泪来。 「我好后悔…后悔那天把她一个人留下,后悔没能早点赶回来,后悔没有察觉城中人的异常,后悔自己大意中了有心人的圈套。」灵魊尛説 「我也曾说服自己去谅解,他们只是因为害怕,毕竟有个隐藏的魔头就在自己身侧,没人不会害怕。」 「…可我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罪大恶极的人、杀人放火的魔那么多,他们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阿朱却死了?!」 「她做错了什么?是不该在魔头袭击城民的时候奋不顾身上前,还是不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城主缩在角落,插嘴道:「可她沾了魔气……」 「那是她想的吗?!」镜莲转头打断他,他的眼神冻得刺骨,「况且就算那样!她也不曾害过你们!」 「她什么都没做错,可是她却死了!被她曾经保护过的人,亲手一刀一刀地杀死了!」 「为什么?凭什么?你们要活在这世上,就一定要让别人去死!」 镜莲怒吼道:「你们不配!」 他身上的魔气似乎被怒气所激发,加倍翻腾而出,不受控制地涌向青州城各处。 「?!」乌昙大惊,眼前魔气竟然似有意识一般,包裹住镜莲,侵袭着他的神智,如提线木偶般牵着他提刀向着城主的方向而去! 「扑哧」一声利器刺入□□的声音响起,原本被吓得紧闭双眼的城主缓缓睁开了眼,看着面前之人惊唿道:「玉蟾子大人!」 「阿昙!」背着刀匣刚刚赶到的迦叶目眦欲裂,焦急地往三人处跑来。 「别过来。」乌昙低沉的声音响起,迦叶堪堪定在了原地。 「……」溅到脸上的温热的血正缓缓流下,镜莲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见乌昙胸口被自己手中的刀捅出的大洞。 「玉…」他的声音发着抖,「玉蟾……」 乌昙对插在体内的利刃视而不见,抬手毫不犹豫地挥剑向镜莲身后的黑色魔气刺去。 「滚出他体内!」他低声喝道。 那魔气似乎惧怕他的强大剑气,马上如烟雾一般散开了。 乌昙这才伸手拔|出胸口里的刀,他张口欲言,话未出口却先咳出一口血来:「咳咳……」 他擦去嘴角血迹,继续说道:「镜、镜莲…听我说,你身上的魔气不简单,需得赶快驱除,否则……」 镜莲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他全身发着抖,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说不出一个字。 自责、愧疚、悔恨、愤怒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崩溃地跪在地上,捂着头大喊道:「啊啊啊啊啊——」 那些方才退去的魔气仿佛窥见他此刻内心的脆弱,纷纷捲土重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气势汹汹。 乌昙剩下的话卡在喉中,他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种状况,脸上满是错愕。 镜莲此刻犹如一个无底洞,将浓重的魔气尽数吸入体内,他张开双臂升入半空,仰头吼着:「啊啊啊啊啊啊——」 「轰」地一声,他身上重新涌出强大的魔气袭向四周,迦叶飞身扑过来挡在乌昙身前,两人与城主一同被掀翻了出去。 迦叶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迅速爬起,不顾背上火辣辣地疼,半跌半跑地赶到摔在墙边的乌昙身前。 「阿昙?阿昙!」对方白色的衣袍上浸满鲜血,束好的头冠也散了开来,他从未见过乌昙如此狼狈的模样,「你感觉怎么样?」 迦叶伸手捂住乌昙尚在流血的胸口,运使灵力为对方治疗,眼神焦急地看向对方苍白的面庞。 「我、没事。」乌昙抬手拍了拍迦叶的手臂,示意对方停下手中动作,「现在最重要的是制住镜莲,迦叶,你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迦叶点点头,说道:「其实我来此是为了……」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忙往自己背后摸去,登时变了神色:「遭了!」 他扭头四处寻找,终于在离镜莲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方才被魔气打落的刀匣。 刀匣掉在地上,正露出了里面「朱颜」的碎刃。 「不好!」眼看被魔气裹挟着前进的镜莲就要踩上刀匣,迦叶与乌昙同时起身往那边赶去。 第214页 却见眼神空洞的镜莲在看到「朱颜」碎刃时,突然停住了。 两人一时收住了脚步,看着镜莲慢慢蹲下,伸手轻轻抚摸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片。许多红色光点自断刀之上升起,如同一片红云将镜莲温柔地包裹其中。 镜莲的神智逐渐恢復,他沉浸在爱人的怀抱中,无声地流泪。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红云连同他身上的魔气一起渐渐消散。 迦叶眼神一变:「阿朱、阿朱她…她这是……」 她这是要以神魂的灵力驱除镜莲身上的魔气?可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她会彻底消失的……」 她放弃了转世的机会,要与这害了她与镜莲的魔气同归于尽。 「阿朱、阿朱……」红色的光点逐渐变少变淡,最后随风飘散,镜莲伸手去抓,手心却空无一物。 他终于永远失去她了。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在注视着这场生死诀别。 可是暗处的邪魔仍不肯放过他们,镜莲忽然按住自己的口鼻,那里正止不住地涌出新的黑色的魔气。 迦叶和乌昙又一次被出现的情形打得猝不及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会有魔气?」 「魔气在他体内,这魔气像是被人有心植入的,不只是侵染这么简单。」乌昙眼神已显冰冷,「当真是歹毒的心思!」 方才被撞晕的城主已经甦醒过来,他不敢在此处多留,正准备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熘走。 被魔气控制的镜莲重新拿起刀,竟放弃对付城主,径直向乌昙二人刺去! 乌昙提剑迎上,同时喊道:「迦叶,准备驱除魔气!」 迦叶与他配合默契,脚下立刻展开祛除魔气的阵法,同时手中掐诀,预备困住离开镜莲体内的魔气,待乌昙用剑消灭。 这正是他们根据之前那位大师的思路而改进的彻底消除魔气的方法。 乌昙在前方牵制镜莲,迦叶在后面布阵,眼看情势好转,却见镜莲突然动作一变,发了狠般大开大合地攻向乌昙,刀刀直取命门。 乌昙本就意在牵制,招式偏于保留,又兼对方是自己至交好友,出手间更存了几分留情,镜莲攻势陡转,他立刻就落了下风。 就见镜莲顺着绝对压制的攻击,虚晃一招,绕过乌昙向后方的迦叶而去。 刀锋逼命,迦叶专注驱魔已是难以躲避,乌昙原本平稳的步法终于乱了,他提剑在手,追着镜莲而去。 迦叶睁开眼,他毫髮无伤,要取他性命的刀已无踪影。 乌昙眼中难掩震惊,他拿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剑尖分明已刺进了在最后一刻转身、空门大开的镜莲心口。 「你…为何……」他眼角泛红,「为何……」 迦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转头去看,只见城主府门口,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露出了插在墙上的、沾满鲜血的长刀。 「呵……」镜莲张开嘴,吐出一口黑血,他缓缓笑了出来,是乌昙常见的,潇洒不羁的笑。 他抬手握上「如是」剑身,然后用力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镜莲!」乌昙伸手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他的手虚虚握着剑柄,觉得这把剑重若千金,他竟拔不动了。 镜莲的身体终于失去支撑,向前倒去,乌昙如梦初醒,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镜莲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他嘴角的血不断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响在乌昙耳边。 「玉蟾…对不起吶……其、其实…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可我独独不愿…来的是你……」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乌昙全身都在发抖,连说出口的话都是抖的:「不…不……」 镜莲还想说什么,出口的却只有黑色的血块,他的手紧紧攥着乌昙白色的衣袖,像是对着纷扰尘世最后的留恋。 迦叶在一旁呆呆地站着,他想上前做些什么,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眼睁睁地看见,镜莲的手越抓越紧,将乌昙的衣袖都染成了血红,然后终于无力地松开,缓缓垂了下去。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虚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绷断了。 乌昙怔了片刻,然后不可置信地扭头,却再也感觉不到友人的唿吸。 他抱着镜莲的尸身缓缓跪在了地上。 天空中突然开始下起了雪,无声无息地落在青州城的每一处,落在地上散落的碎刃上,落在冰冷的尸体上,落在乌昙的白髮上。 多么安静的雪啊,迦叶抬头,可以覆盖世间的一切,可以沉寂所有的悲欢。 乌昙颤抖着伸出手去拔镜莲身上的剑,却在双手握住剑柄后脱力般低下了头。 「迦叶…」他喊他的名字,语中是从未表现过的脆弱无力,他像是要给自己找个依託,「…你看呀…即使活了数百年,即使秉持着『道』走到现在,我还是会迷茫、会害怕……」 迦叶低下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乌昙纤长的眼睫上落满的雪花,轻盈得像是扑扇着的蝴蝶,却又重得仿佛随时会把他压垮。 「…在这条道上,父母、师长、挚友都离我而去……」 他可以在面对鸠摩的时候问心无愧,可以在面对邪魔的时候一剑当关。 可是他也救不回想救的人,他明明知道阿朱为何而死,知道镜莲因何而愤怒,可他却为护心中的『道』而与对方刀剑相向。 第215页 「…是我做错了么……」他痛苦,他挣扎,他不知道要问谁,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或许本就没有人能永远正确。 他在雪中微微发抖,世人都说他强大无匹,说他无所不能,可是…… 可是,迦叶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可是他也只是个平凡人。 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他是在这世间踽踽独行的、孤独的人。 「…有时我会想,这条路,真的很长、很长呢……」 好像没有尽头,没有光亮,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还要走多远。 「可是……」乌昙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为迦叶踩着雪,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我陪着你呀。」他从身后拥住他,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后背上,感受着他的轻颤,他的悲伤,他的无奈。 「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第 93 章 还珠 长留山的人随着熹微的天光到来。 昨夜青州城上空的魔气显然引起了仙门的关注,各家纷纷派人前来探查,而长留山是最早到的。 为首的一人梳着整齐的髮髻,衣服打理得无一丝褶皱,他朝乌昙一拜,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玉蟾子大人,镜莲长老堕魔残杀青州城十数人,已违我长留门规,我等奉『杳冥君』之命,特来将其尸身带回师门处置。」 此人正是上一回在普陀山时众人见到的跟随虞渊的属下之一,名为木萧。 已收敛了情绪的乌昙缓缓站起身,低头伸手将「如是」剑从镜莲体内拔出。 鲜血从剑尖处不断淌下,乌昙背对众人,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一旁一同起身的迦叶紧张地看着他。 木萧谨慎地领着众人后退一步,继续说道:「大人痛失挚友的心情我等能够体会,但门规不容私情,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乌昙静默片刻,最终收了剑,沉声答道:「好,吾明白了。」 木萧指示身后几人前去抬起镜莲尸体,却被乌昙阻止了:「不劳诸位,吾亲自来罢。」 他说着就要动作,却被迦叶扯住了衣袖。 「阿昙…」迦叶看着他被身前血浸红的衣襟,轻声道,「你的伤……」 「我没事。」乌昙抬头看向对方,迦叶的头髮也乱了,脸颊还在他身上沾了不少血,本人却没有意识到。 他抬手想帮对方擦去脸上血迹,却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黑血,只好捻起另一边干净的衣袖细细擦掉了迦叶侧脸的血污。 「你也受了伤,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莫要到处乱跑了。」 乌昙俯身抱起镜莲,向着长留山之人走去。 「再会。」 迦叶目送着乌昙离开,然后转身去拾起了散落一地的「朱颜」刀碎片。 他埋头将它们重新放进刀匣拼好,背起刀匣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从脸侧被乌昙用衣袖擦过的地方传来的,滚烫的热度。 仙门百家的人来了又走,青州城终于回归了真正的宁静。 人们从家中走出,开始新一天的生活,默契地对昨夜的事闭口不谈。 他们的生活重获安宁,但青州城却不会再恢復往日的繁华了。 *** 长留山戒律堂内。 众长老环坐于高台之上,对着堂中央放着的尸身窃窃私语。 戒律长老正站在堂中朗声陈述着镜莲在青州城杀害之人的事实及从旁人处调查到的证言。 在他面对的上首位冷眼端坐着的人正是「杳冥君」虞渊。 掌门太虚坐在虞渊左下位,他摸着鬍子细听下方之人的陈词,眉头渐渐锁起。 戒律长老最后道:「……综上,镜莲未能坚守道心而堕魔,后残杀凡人十五,按门规当罚入「辟邪诛圣」之阵,受神魂之刑,以平世人之愤。」 虞渊听罢挑了挑眉,余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右下方端正坐着的乌昙,而后高声朝堂内众人道:「诸位可有异议?」 堂中之人皆噤了声,低头表示默认。 虞渊眼光转过依旧坐得挺直的乌昙,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便继续道:「如此,那便将其尸身拖下去,即刻行刑罢。」 有弟子立即要上前带走镜莲,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且慢。」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乌昙起身对着上首的虞渊拜道:「弟子还有一事要禀报,镜莲堕魔之事尚有蹊跷之处,弟子在与其对战过程之中观察到,他体内的魔气是被有意植入的,绝非被侵染这么简单。」 有长老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乌昙冷声道,「镜莲堕魔是被人用魔气引导的结果,这股魔气是有人在操控,而不是修者自然堕魔产生。恐怕近年来各地发生的修者一夕之间突然坠魔之事也有不少是同种情况。」 「有人在刻意利用魔气引导修者堕魔,此事必须引起仙门百家的注意。」 「所以呢?」虞渊撑着头看向他。 「弟子恳请延后镜莲…受刑的时间,让弟子仔细调查他体内的魔气来源。」乌昙话一出口,四周又炸开了锅。 有人点头应和他的提议,也有人斥责他私心偏袒。 「玉蟾子口上说得好听,但你为何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是镜莲堕魔就发现了?」 第216页 「他人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为何到了你这里便要为了调查而延迟行刑时间?」 「焉知你是否是故意拖延时间,好将镜莲尸体窃走?」 此人话音方落便被乌昙冷眼瞪了回去,他讪讪闭口,再不发言。 太虚摸着鬍子道:「此事确实严重,调查势在必行。」 虞渊满意地看着大多数人将质疑的矛头对准了乌昙,他等着众人吵得差不多了,才悠悠开口道:「玉蟾子你看吶,非是本座不通情达理,实是此例一开,世人诟病者甚多,你日后更难以服众,本座也很为难啊。」 玉蟾子抬头与他对视,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放开,力争道:「吾非是要神君为难,但他身上的魔气是关键线索……」 「既然如此,」一旁太虚开了口,「不若就在此取出他体内一丝魔气,这样即可继续追查,又不会耽误行刑,神君觉得如何?」 虞渊状似犹豫道:「取出魔气可是十分危险之事啊…万一过程中出了差错,便会使魔气侵染他人,本座不能让众人冒险……」 立刻有人接道:「那就请玉蟾子大人亲自取出镜莲体内魔气,再将他送去山脚『辟邪诛圣』之阵罢。」 事到如今似乎只能如此,于是众人纷纷止了争论,堂中目光再一次聚焦到了乌昙身上。 乌昙静立片刻,低眉敛去眸中怒火,攥袖拱手道:「弟子明白。」 他一步步走到镜莲身边,蹲下身运使灵力自其体内慢慢取出一缕魔气,全程沉默着未发一言。 大堂中的人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就这样看着乌昙将魔气附于一张灵符之上,而后抱起镜莲的身体走出了大堂。 「辟邪诛圣」之阵本体在长留山脚下的一处石台上,是外人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地方,为的便是在处置罪人时昭告天下,以显长留公正。 此阵乃是最先由杳冥君研制出,其佩刀「晦昼」上也布着一个缩小版的相同阵法,随本人驱使而发动。 今日阵法前也聚集了不少仙门弟子与看热闹来的凡人,乌昙抱着尸身来到时,他们不约而同自发让出一条道来,让玉蟾子通过。 乌昙踏着台阶登上放置阵法的石台,他曾经过这里无数回,目睹无数人葬身于此,却从未在此停留过片刻。 如今,他却要这里亲手送走自己的挚友。 乌昙站在阵法边缘低头看去,下面是一片黑色虚无,是真正吞噬一切的深渊。 虞渊……是如何做出这样的阵法的? 容不得他多想,身旁弟子开口提醒时间已经到了。 乌昙看向怀中人安详的面庞,镜莲全身的血迹已被洗清,仿佛远离尘世纷扰沉沉睡去。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盛夏的傍晚,自己练完剑后,出现在树下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那人朝他伸出手笑道:「嘿!我叫镜莲,交个朋友呗!」 乌昙闭上眼,松开了手。 离开时,他听到身后有人悄声议论道:「听闻玉蟾子与镜莲乃是至交,他竟如此狠得下心。」 「兴许他们这些人早已冷心冷情,一心追求道途,不会将这点交情放在眼里罢。」 他脚步稍顿,復又继续走远。 胸口的伤好像又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 属下前来禀报镜莲已被正法,虞渊听毕道:「吾知晓了,下去吧。」 于是属下应声退下,大殿之中只剩虞渊一人坐于高位之上。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双眼亮得慑人。 平日里那玉蟾子总是与他针锋相对,今天终于搓了搓他的威风! 哼!甚么天资过人,甚么剑法绝伦,还不只是个近神之境,还不是要乖乖听他的话,见了他还不是要低头向他行礼! 虞渊自小就是个不起眼的人。 性格平平,资质平平,相貌平平,放在一众同门弟子中决计叫不出他的名字。 换做别人或许甘愿就此平庸一生,但虞渊是个不信命的人,他暗暗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註定平凡的命运。 他每日起早贪黑地修炼,孜孜不倦地学习。平时其他人完成一天学业后都结伴下山游玩,他就泡在藏书阁中研习经传术法;晚上室友早早睡下,他仍在挑灯苦读;早晨天还未亮,他就在别人的唿噜声中起床练刀…… 那些有天分的师兄师姐经过他身边时,总是一脸戏嚯地夸他勤能补拙笨鸟先飞,那些自甘任命的师弟师妹见他独自努力时,都纷纷劝他不必白费力气。 可他不甘心,凭什么那些人生来就高人一等,他才不会就此认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站到最顶峰,让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看不起他的人尝到苦头!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就这样日復一日一步一个脚印攀登,终于敲开了神道的大门。 「杳冥君」的名号终于响彻九州大地! 再没有——再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冷嘲热讽,再没有一个人敢瞧不起他。那些与他差不多年岁的、曾经自诩天资聪颖的人都最终归于平庸,只有他一个人靠着勤奋努力证道成神。 他让以前小看过他的人都尝到了代价,他用实力让长留山奉他为尊。他的追随者不计其数,放眼整个九州,能与他比肩者寥寥无几。 他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他坐在最高座上露出了这么久以来最真心的笑容。 第217页 可是、可是,为何偏偏长留山又出了个玉蟾子?! 他走在山中,总能听到人们对那个人的评价——天生对剑法领悟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天资过人、又是天资过人! 他默默观察,以为此子只是暂时一鸣惊人,时日久了难免泯然众人。可谁知那人实力竟愈加出众,仅凭百余年便跃入近神之境。 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就凭那过人的天资么?! 他不相信,他不理解。可人们口中谈论的对象渐渐都由杳冥君变成了玉蟾子,他们敬他除魔护世剑道超绝,他们畏他为人清正冷淡,他们奉他如高高在上的明月。 凭什么、凭什么那人这么轻易便得到了他努力了半辈子才得到的东西? 他嫉妒得发疯,他愤恨得眼红。他在山中事务上有意无意刁难玉蟾子,想看到那人难堪的模样,打碎人们心中对那人莫名的幻想。 可对方却仿佛毫不在意,他推给他的那些棘手难缠的除魔驱邪的任务他都欣然接受,甚至因此获得了名满九州的赞誉。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虞渊每次在堂上看着那人挺直腰板与他对峙之时,都恨不得撕破脸上维持的虚假笑容,冲过去把玉蟾子那张冷淡的脸摁进泥里。 不急、不急,他按耐住自己的想法,心道,我可以等,我是最有耐心的人。 他玉蟾子就算再强,也只是个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就会有软肋,就会有犯错的时候。 而他会抓住这一点,将他彻底打倒,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他等着他跌落尘埃的那一天。 *** 乌昙回到住所,见太虚正等在门口。 他上前同对方见礼:「见过掌门。」 太虚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见他仍眼带疑惑,嘆了口气道:「我来看看你。」 「……」乌昙顿了顿道,「我没事。」 太虚觑他一眼:「别跟我嘴硬,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师父走的时候你可是伤心的很。」 「怎么?以为长大了学会掩饰了就能骗过我了?」 他难得板起长辈的脸来装作严肃教训了乌昙几句,復又摸着鬍子嘆息道:「镜莲这孩子太可惜了……」 乌昙于是沉默着不说话了。 半晌,他开口道:「魔气的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慢着。」太虚说着忽然抬手向他胸口拍去,乌昙始料未及,后退的动作稍慢,当胸中了一掌,顿时吐出一口淤血来。 「你伤得不轻。」太虚皱起眉,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方才在堂上我便察觉,不想实际情况比我推测的更糟糕。」 「不碍事,」乌昙擦去唇边血迹,「多谢掌门一掌,我已感觉好多了,魔气之事……」 「停、停停停。」太虚止住他的话,「听我一句劝,你的伤需闭关修养,否则会对你的修为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你现在立刻跟我走,其余的事先别管了。」 「不行,闭关最少也得三五年,如此一来线索便会断掉。」 「这你无需担心,」太虚道,「我已着弟子注意此事,你若相信老道,便将镜莲身上取得的魔气交予我,好继续追查。」 「好,」乌昙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先前的符咒,递给太虚,「有劳掌门了。」 太虚接过符咒看了看,奇道:「这符咒上的术法出自谁手?竟如此精妙缜密,我许久不见仙门百家中出过这等人才了。」 「掌门曾见过的,便是我上次带来助偃师先生解决普陀山之事的那位小友。」 太虚凝神想了想,再一次嘆气道:「没印象了,果然人老啦。」 乌昙抬脚要往屋里走,太虚问他道:「你去哪儿?不是答应了闭关的么?」 「我去写封信。」乌昙答。 *** 一封加急的信被连夜送到长留山。 虞渊坐在桌前,听完下属禀报后皱眉道:「被植入魔气控制的妖族?」 「正是,」回答他的是另一位属下辛夷,「这群妖魔是从九丘之中逃出,又到广野四处为祸,孔雀明王殿下也在派人追杀他们。」 「……」虞渊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玉蟾子还没出关?」 「尚未,」一旁站着的木萧答,「玉蟾子大人此回已闭关五年,应是未到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后山一声响彻云霄的剑鸣打断了。 「!」虞渊到窗边向外看,正见一道剑光如流星般向山外而去。 乌昙一路御剑直向魔气沖天的广野东北而去。 其实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但听到太虚说此次妖族身上的魔气与镜莲体内的相同后,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这群妖魔似乎是九丘之中的某一族,实力强大又十分狡猾,领头的妖更是难缠。乌昙追着他们连下几座城,经过数场恶斗,才将手下都消灭,但始终没能抓住首领。 这一日乌昙终于锁定了对方的踪迹,一番鏖战之后将其逼到了荒无人烟的野外。 此妖的状况果然与镜莲类似,被魔气控制的他没有神智,只知道一招招攻向敌人。 双方经过数日的战斗,都几近精疲力尽。在发觉人形状态敌不过乌昙的剑后,他本能驱使下就地一打滚化为妖形,继续咆哮着沖向对手。 乌昙与他交手几十回合,眉头渐渐皱起来,这次的魔气更加浓郁,似乎可以加持被控制对象的修为。 第218页 且魔气外溢,对修者的影响也变得更加厉害,仅是与此妖相隔对战,他都需要暗暗运使「能断金刚」咒抵挡侵染。 这魔气幕后黑手的目的绝对不简单。 乌昙抬剑挡住妖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在僵持时,却见旁地里又伸出一个头,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 竟是一只罕见的双头兽!乌昙忙运使灵力,欲震开妖魔的撕咬,却不防胸口旧伤突然一痛,使他动作一滞。m.ζingyutxt 就在这当口,那妖魔咬着他狠狠一甩,将他甩到半空中,又一掌拍到了他胸口处。 乌昙感到伤口又一次裂开了,他嘴角溢出血丝,却不敢怠慢,忙在空中侧身躲过了妖魔的再一次勐攻。 眼看一掌又至,他不顾胸口流血,再次提剑在手,转身在空中划出数十道剑影,以凌厉攻势向妖兽而去。 「嗷——」密密麻麻的剑影刺穿双头妖兽的四肢百骸,使他不能再动弹半分,只能在原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无数魔气从它全身涌出,乌昙眼神一凛,袖中挥出数道符咒钉在妖兽周围困住外溢的魔气,而后当空斩下冷冽一剑,洞穿了妖魔的心脏。 做完这一切,他才落回地上,唇边流出的血再也止不住,新伤连同旧伤一同爆发,他脚底踉跄几下,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再睁眼时,乌昙发觉自己已身在尔是山的优昙钵罗树下。 耳边传来熟悉又稍显陌生的声音:「阿昙,你怎么样?」 他转头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额间明显的紫色印记,与那双透着担忧的紫色眼眸。 迦叶看起来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身上多了件绣着金线的白色袈裟,颈间还挂着那串菩提念珠,隐隐有了佛门大师的风范。 乌昙背靠大树半躺着,而迦叶则跪坐一旁正运使灵力为他疗伤,一边继续说道:「阿昙你也太冒险了,明明伤还没好就强行出关,又一人与那么多妖魔搏斗,旧伤叠上新伤,这是何等兇险的事。多亏我也去那里探查情况而恰巧及时赶到,否则你一个人倒在那里还不知何时才能被人发现……」 原来是他救了自己,乌昙眼中带了些自己未察觉的欣喜,他开口道:「多谢你。」 迦叶的动作与话头皆是一顿,他抬起头看了乌昙一眼,正触到对方认真望向自己的目光,忙躲闪般低下头:「没、没事啦,几年不见,阿昙怎的对我这么客气了。」 「是啊,」乌昙看着他唇角微勾,「好久不见,迦叶。」 两人一时都有些感慨,迦叶重新开始动手认真为乌昙包好绷带,方才的感觉被他刻意忽略,他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给对方讲述这几年的事。 乌昙听他一会儿讲到自己这些年除魔的经歷,一会儿讲到在无量山藏经塔中的发现,一会儿又讲到深入极北之地的见闻,心中逐渐涌起异样的感觉。 ——原来那年青州城雪地里说过的话,他竟是认真的。 迦叶弄好伤口,抬眼望见他眼中的疲惫,忙止住话头凑近他身边。 「你现下需得好好休息。」他认真道,说着抬手摘下了颈上的菩提佛珠,一脸郑重地放到乌昙手中,让对方握住。 自上次的事之后,他便无比真切地体会到,眼前之人也不过肉体凡胎,明月尚有阴晴圆缺,玉蟾子也会有痛苦悲伤。 「阿昙,你总以身犯险,我知你修为高超,可也须爱惜自己——这菩提佛珠是我师父给我的,虽没什么大用处,但我戴着它时总能逢凶化吉,如今我将他送给你,好护佑你平安。」 乌昙看着手中白色菩提珠,眼神微动,他想到「森罗万象」阵中的事,便要伸手将佛珠还给迦叶:「既是你师父给你的,我又如何能收下,你快将它戴好。」 没想到迦叶又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坚持道:「你一定要收下。阿昙,没了解你之前,我也与世人一般,以为你修为高深,理当担起除魔护世的责任,只须用手中之剑为他人斩去苦痛。后来我明白了你坚持的理由,明白了你心有众生,又觉得你证道不易,世人都误解你。」 「可如今却不同了,」迦叶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如今我常想,神可以守护世人,那谁又能来守护他呢?」 他说着拿起菩提珠,动作虔诚地、一圈一圈地缠在乌昙的右手腕上,像是结下一个一生认定的誓言,即使此刻的他尚未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阿昙,做你的朋友,我很高兴。我想陪着你,看着你证道成神,与你一同守护这世间。可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就让这串菩提珠代替我,一直护着你,好吗?」 那时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像个勇敢的信徒,义无反顾地向眼前的神明献上自己的真心与大胆的誓词。 多么疯狂呀,乌昙看着他心想,他明明还没经歷人生苦短的百年,却想和他许诺沧海桑田的永远。 可那目光融在阳光中,晃了乌昙的眼。他耳边仿佛传来亘古以前的雷鸣,那声音穿越了千万年,震动愈发清晰,直到与他胸腔中的心跳合在一处。 迦叶已经为他缠好了菩提珠,可他们的手仍叠在一处,没有交握,也没人拿开。 于是乌昙抬起另一只手,撩起迦叶脸侧的一缕银髮为他别在耳后。 他们四目相接,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第219页 「好。」他轻声答道。 赠我双鱼,还君菩提。 第 94 章 三昧 迦叶在尔是山中建了一座小屋。 屋子离优昙钵罗树不远,坐在迴廊上可以望见愈发茂盛的参天古木,适合发呆和小憩。 从前他下山后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可如今不同,如今他却想有一个安定之所,他还是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想要在外走得再远再久心灵也有个归处。 现在两人一年之中大约能聚四五次,因着乌昙在长留山事务日渐繁多,而迦叶在仙门中也变得小有名气,不少人都愿意找他去解决祸端。 二人仍旧相约在优昙钵罗树下,有时乌昙也会在这里住些时日。 每当此时都是迦叶最开心的日子。 其实他说不上是为什么开心,但总觉得乌昙在自己身边时他就会很轻松,好像所有烦恼都被搁置,所有不安都被安抚。 乌昙在院中练剑,迦叶就坐在廊下看书,书看得累了,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的人。太阳东升西落,白云聚散流转,他们可以就这样待上好几日,有时彼此之间说的话不多,但只要看见对方,就觉得岁月静好。 乌昙练完剑回到屋前,迦叶就把早早准备好的茶水端给对方,有时还准备些他在附近买的糕点吃食,虽然这些东西一般最后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他们坐在一起眺望远方的山和树,欣赏门前的落花飘雪,体味时光慢慢流逝的感觉。 细雨绵绵,他们共撑一伞来山下探望镜莲夫妇。 当初乌昙借为镜莲取出魔气之际留下了对方一缕头髮,与朱颜刀的碎刃一同埋在了尔是山下。 修者数百年,凡间四五世。镜莲的故乡早无了他幼时的痕迹,长留山是他呆了最久的地方,可也没有给他一个归宿,思量再三,乌昙便将二人葬在了尔是山。 此地幽静,惟愿人事纷纷再也无法打扰他们夫妻。 镜莲之事到底给乌昙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胸口的伤一直未能好全,自提前出关后,便一直奔波追寻魔气的线索。 「你的剑便是要护着这样的人么?」 ——镜莲的那句话一直压在他心头,成为他之后行走世间的一句警诫,他出剑更加谨慎,对堕魔者的看法也有了新的思考。正魔之分有时并非绝对的善恶之辨。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走下去,因为他明白所有遭遇都是证道途中的磨练,思辨与自省是对自我之道的感悟与提升。 而魔气背后的祸首他也必将揪出,这样才算真正给自己、给镜莲、给世人一个交代。 更多时候,二人聚在一起仍是下山四处游歷,途中遇到魔祸人灾时亦挺身上前。 千万人前,白衣道者臂挽菩提串,手握护世剑,一夫当关,斩邪除魔。 而他身后,银髮佛者催动术法,为他竖起坚固的屏障,抵挡所有偷袭与暗算。 他们的名字渐渐一起出现在人们口中,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文人笔下。 何当人间共行路,君向青锋我向佛。 *** 这一次二人追着魔气来到一座较为偏僻的山中。 据说有一位堕魔的修者不知发什么疯,丧心病狂地将附近村庄里的孩童都掳了去,要用他们炼制法器。 乌昙与迦叶顺着线索指引赶到时,已有数人葬身魔手,所幸乌昙及时出手制服了那魔修,二人将剩下的人送回了村民家。 那些村民自孩子被捉走后整日以泪洗面,如今天伦重聚,自是对两人感激涕零。 但也有孩子不幸被杀的人家大声斥责,诘问为何不早些出手救下自家孩子。 他们骂得难听,甚至还有失了理智的朝乌昙动手。乌昙不欲争辩转身要走,迦叶看不过,上前拉开那村民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他眼中带了杀气,那人顿时噤了声不敢再骂。 然而迦叶也不能多说什么,行走世间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人心的复杂,除了体会到这条路的艰难,便只剩下…… 他回头看着乌昙默默离开的背影,连忙追了上去。 便只剩下要陪着乌昙走下去的坚定。 师父所说「自在」之道,不就是遵从本心吗,他想着,我如今真心想与阿昙一起护世,也算是顺了我的道罢。 两人一路无言,待快要走到村口时,突然被人叫住了脚步: 「二位仙君请留步。」 迦叶停步回首,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者,手里牵着一个半大孩子。 见二人停了脚步,他继续道:「两位救了我孙子,我无以为报,如今天色已晚,不知两位可愿在蔽舍吃一顿饭再离开?」 乌昙道:「怎敢劳烦老人家,您快些回去罢。」 「如何算劳烦?」老者坚持道,「我知仙君看不上我这穷乡僻壤里老头的一顿饭,可我虽一辈子守着这片土地生活,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请仙君莫要拒绝我一片报答之心。」 他说着动了动一旁自家孙子的手,便见那小不点一颠一颠地跑到乌昙身边,用小手牵住乌昙衣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两人一板一眼说道:「请仙君吃饭。」 乌昙低头看着这小孩怯生生又不肯撒手的模样,顿了一顿道:「那就麻烦了。」 两人随老人到了家中,一位老妇人已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院中的石桌上,见几人来了,忙招唿他们落座。 第220页 一个才长到迦叶小腿处的小萝蔔丁从屋子里跑出来,高兴地冲到先前的小不点怀里,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哥哥」。 老夫妻俩抱着两个孙子一起坐下,又张罗着给昙迦二人夹菜,迦叶忙道自己来就好让老人先吃。 饭后迦叶抱着兄弟俩坐在自己腿上,兴致勃勃地跟两个小孩玩游戏。 乌昙和老夫妇坐在一边聊天,他说得不多,老人却很健谈。 交谈间他得知了老人的儿子在小孙子出生不久后去山里砍柴时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儿媳因此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也得病去世,留下老两口拉扯着孙子长大。 好在两个孙子都很懂事,老人靠着自家的田地倒也能维持得了生计。 看着在面前打闹在一处的三人,老人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仙君这位朋友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呢。」 那个小一点的孩子将迦叶紫色的眼珠当成了甚么稀奇的宝石,正要伸着手去摸摸对方的眼睛,被自己哥哥板着脸一把拉住了。迦叶笑着虎摸这两个小不点的头,一边给他们解释自己特殊的瞳色。 「嗯。」他眼里倒映着迦叶的笑,声音里也带了笑意。这几年迦叶成熟了很多,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展现出有点孩子气的一面。 「两位都是很好的人。」老妇人拿了两个大红苹果递给乌昙,笑道,「咱们这种小山村很少有外人愿意会来,也没啥拿得出手的,还请仙君不要嫌弃。」 「不会,」乌昙接过那两个大苹果,「是我们要多谢老人家招待。」 夜渐深,二人同一家人道别,老人坚持要送他们到村口,乌昙再三拒绝,他才放弃。 「祝两位一路平安!」那老人最后扶着院门,沖他们喊道。 迦叶同乌昙走在路上,嘴里啃着苹果,一面还哼着刚和小孩子学的不知名的童谣,看起来心情很好,先前在其他村民那里受的气都消失不见。 他一直对血缘亲情没什么感觉,自己父母也许久没见过了,但在那间简陋小院里的一家四口处,却体会到一点。 「真是朴实的一家呢,」迦叶由衷道,「希望两位老人能长命百岁。」 「正因世间有很多这样的人在努力生活,」乌昙的声音难得带了些温柔,他望向空中明月,「所以才值得一直守护下去。」 *** 迦叶又去极北之地探查了几回,渐渐窥见了一点那处神魂归所现世的规律。 他专门跑了一趟北边的天枢台,请里面精通天文星象的长老为他推算出了此处下一次可能出现的时间地点,然后便给乌昙去了一封信,独自一人踩着时间前往了目的地。 正值六七月交际,这里依然冰封千里,杳无人烟,迦叶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雪地,看到间或有五颜六色的光柱闪现在天际,便知自己来对了地方。 这个时节极北之地没有日月交替,无法掌握时间。他掏出托乌昙向偃师借来的用以计算时间的奇门「恆河沙数」,调动起自己对神魂的感应,静静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过了一天一夜,周围光柱逐渐出现得愈来愈频繁,迦叶的衣袖开始无风自动,他的银髮也随之飘起,恍若有了凭依一般漂浮在空中,四周似乎有什么在向某个地方涌去。 迦叶闭上眼开始掐诀,他的五感开到最大,几乎能感受到无数有如实体的神魂在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汇聚。 他周身泛起紫色的光芒,额间印记闪烁,让他身形渐渐浮起,随着那些神魂一同漂流,直至某一个瞬间,他被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吸了进去。 迦叶再睁眼时正身处一片无尽的星海之中。 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于无数闪着光点的星辰之中穿梭,四周安静得连唿吸都听不到,然而他却感觉得出,周围的万千星子都深藏着神魂的气息。 ——他已置身亡者神魂的洪流之中,归入玄妙奇异的轮迴之境。 迦叶身随心动,抬手触上身侧一颗蓝色的星,脑中顿时涌入无数片段与画面,像是经歷了一个人的一生,体会了一遍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这是神魂的共通,神魂间的联繫在这里达到了最强,肉体的感觉反而被虚化,他分明没有了五感,却能接受来自另一个神魂最深处的兴奋与痛苦。 迦叶以意念控制自己暂时停下,取出身上尚且携带着的「恆河沙数」,意外发现此处的时间竟是静止的。 在这里,神魂的流动与时间无关,过去与未来皆没有意义。 原来死亡也是一种永恆。 他继续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身侧不断有神魂的记忆与情感如江河入海一般流进他的脑中。 若是以旁的角度来看,便会看到迦叶浑身被柔和的紫色光芒所包裹,而无数神魂的光围着他,顺着他身体聚集在额前,将那紫色的印记一遍又一遍地加深,最终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图案。 迦叶一直向前,不知漂了多远,仿佛潜入了大海深处一般,这里的神魂逐渐变少,光芒也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真如大海一般的深邃的蓝。 他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停下,却仍旧如在水中一般浮着,衣摆与银髮皆散开,而四周已无流动之感,仿佛此地自远古以来便是不变的宁静。 这里是……迦叶缓慢地眨眼,紫色的眼瞳中映出远方缓缓游来的发着白光的「鱼群」。 第221页 哇……他在心中吸气,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所震撼。 只见远处不断有白色光鱼汇入这庞大鱼群,一点光芒或许不起眼,但聚在一起却点亮了整个海底,恍若天光初亮时冉冉的白日,又如夜幕渐深时迢迢的银河。 迦叶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鱼群慢慢逼近,最后如流水一般接连穿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他的眼睛缓缓睁大,因为他感受到这些发着白光的鱼竟是一个个纯净的神魂,没有记忆,没有感情,让他想到未经雕琢的璞玉。 但也不是全然的空白,更深之处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埋藏。 为何这些神魂与之前经过的不同?迦叶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先前鱼群穿身而过之时打破了他静止的状态,他转过身体,奋力追上已经远去的鱼群。 四周渐渐变成天青色,那些发着白光的神魂也逐渐由小鱼的形状变成一颗颗光球,迦叶伸出手去想触碰它们,却从光芒中穿过。 纯净的神魂仍在上浮,迦叶却好似受到了无形的阻碍一般停在原处,他只得仰起头来,看着那群白色光球徐徐自原先汇聚的河流中向各处飞去,然后在某一刻一同消失在了海里。 就像是……水中的泡沫终于浮出海面,融入空中。 周围復又归于永恆的寂静。 迦叶心中却如突然拨开云雾一般透彻澄明。 原来这就是——神魂的秘密,轮迴的秘密,转世的秘密。 正如天地之间有灵气不断流转生生不息,神魂亦有自身轮迴的规律。 它们在肉体死亡之后回到这处星海,洗净前尘的记忆,沉淀前世的情感,然后再从这里出发,重新投入世间,开启新的轮迴。 这里是一切的终结,又是一切的起始。 生死如潮汐涨落周而復始,天道在上,万法消长,唯有轮迴不灭。 然而迦叶又有新的疑惑。 这里是一切神魂的归宿,寻常人自不必说,那些证道的神者也要遵循这样的规律么? 倘若他们□□消亡——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神魂也会回到这里么? 若是如此,似乎成神也并未达到超脱——无论是对于天地法则的超脱,还是对于轮迴转世的超脱。 他这样想着,又往来处飘去。 是否方才经过的万千神魂之中,也有曾经神者的神魂存于其间呢? 然而他却被不远处一个不应存在于此的事物吸引了目光。 那深邃的蓝色尽头,默默矗立着一块石碑。 它不知是被谁立在这里的,也不知存在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本就没有意义。 迦叶靠近了去看,只见石碑上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三昧海。 第 95 章 长明 三昧海……是这个地方的名字么? 从前有人曾来过这里? 迦叶心里的疑问渐深,他伸出手欲触摸面前的石碑,却突然被一股大力弹开。 他尚不及反应,意识便再次沉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回笼,迦叶却发现自己的神魂像是和肉体分离,漂浮在虚空中没有着落。 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状态,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如同被封入一个密闭的黑箱之中。 他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是五感尽失了。 迦叶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这莫非是进入三昧海的后遗症? 可他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若是在三昧海中飘着还好,要是被弹出去了他都说不准会落在九州四海哪个犄角旮旯里。 左右没有办法只能干等着,迦叶无聊地想道:希望这三昧海不要那么绝情,把他隔空投入某个大型妖兽口中。 不过……万一这状况好不过来,他难道要一直维持这个样子了? 好在情况比他预料的好些,慢慢的迦叶感觉神魂回到了自己身体里,他可以逐渐感知到周围的情况,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抱在怀里。 迦叶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久违的触觉甚至让他觉出了一丝新鲜。 是谁抱着他呢?他虽仍然缺失剩下三感,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但犹觉不够,眼前一片漆黑,他缓缓抬起搭在那人背后的手,一路摸索着向上,在终于触到对方熟悉的发冠后才安下心来。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稍稍低下了头,动作间微凉的发落在迦叶的面颊上。 那缕头髮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迦叶尚在回味那种又凉又痒的感觉,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同他说话。 ?他说了什么?迦叶眨了眨眼睛,手在乌昙脸上小心翼翼地摸索,想要找到对方嘴唇的位置。 下一刻他的手便被对方捉住,乌昙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道:别怕,我在。 迦叶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恍惚间有一种错觉,好像那指尖不是落在他手心,而是落在他心里,划开平静无波的湖面,留下荡漾不止的涟漪。 乌昙见迦叶又没有动作了,在他手心里接着写: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心跳有点快,迦叶在心中道。不过他仍是在乌昙朝他摊开的手心里认真写道:除却味觉、听觉、视觉尚未恢復,其余皆无大碍。 乌昙放下心来,朝门外之人吩咐几句,又见迦叶继续问道:阿昙,我们现在在哪儿?自我进入极北之地过了多久? 第222页 他轻轻嘆一口气,回答:自你与我写信动身前往极北之地,已有一年之久…… 迦叶心里一惊,竟然过了一年!!! 原来迦叶寄信时乌昙尚在外出,本以为这次也与往常一样,对方两三月后便会回返尔是山,谁知迦叶却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 乌昙在尔是山、极北之地多次寻找,仍是没有线索,而三昧海的入口虽然可测算得出,但似乎只有迦叶一人能够看见,所以他只能继续四处探查对方下落。 如此尝试了许多办法,最后乌昙才在西海海滩上找到倒在那里人事不省的迦叶,而此时距离迦叶上次给他写信,已经过去了一年。 乌昙看着五感封闭状若朽木的迦叶束手无策,他不知对方发生了什么,只好带迦叶前往天枢台求救。 迦叶还要再问,却感觉身子一轻,自己好像被乌昙放到了一张床上,随即他便察觉到又有一个人进入了房间。 我请上垣掌门来看看你的情况,他给迦叶写道。 迦叶朝他的方向勐点头,他的头髮经这么一动,散乱地铺在枕上,乌昙见状哑然失笑,伸手在对方眉间轻轻一点。 别乱动,他道。 迦叶立马不敢动了。 上垣探查了迦叶的脉象与体内灵力流转,心中不由称奇,他朝一旁守着的乌昙道:「确实稀奇,你刚带他来时,他宛若一个活死人,五感不通,神魂不应,连贫道也没有头绪。」 「这几日过来,他倒自己恢復了感觉与触觉,身上灵力也自然运转,除却剩余三感尚未打通,其余都算得上是康健非常了。」 「甚至他的修为有更上一层的迹象,想来是与极北之地的机遇有关,如此倒是因祸得福,你大可放下心,不必过于担忧了。」 「如今只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就能完全恢復过来。」 「有劳掌门。」乌昙眉头舒展开来,他回头看了看在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迦叶,又道,「如此我们便不多叨扰了,我即刻带他回去。」 「这话倒说得像是贫道急着赶你似的。」上垣半开玩笑地看着他。 「玉蟾绝无此意,只是这一年来多有打扰,心上总过意不去。」乌昙道。 「来去由你,」上垣看着乌昙回身抱起迦叶,又在对方掌心写了几个字,随后迦叶便抬手环住了乌昙脖颈,他在心中微嘆,忍不住又低声道,「路上风雪大,望君珍重。」 乌昙经过上垣身边的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屋外的万里晴空,他沉默片刻,回道:「多谢。」 *** 两人回到了尔是山,迦叶没过多久便恢復了听觉,他迫不及待地将在三昧海中的见闻像倒豆子一般讲给乌昙听。 「便是如此。」迦叶道,「三昧海当着是玄妙之境,似乎不存在于现世之中,故而我才不知道居然过了这么久。」 「而且我有个想法,那些亡者神魂都可以自发地前往三昧海,仿佛它们间有什么联繫。依此类推,残缺的神魂之所以无法转生,应当是缺失了这种联繫,倘若能够重新建立这样的关系,说不定就能让残缺神魂也顺利转世轮迴。」.lingㄚutxt.nét 这个推断与他先前的尝试也对的上,甚至他猜想,那种联繫应是潜藏在神魂深处的,玄之又玄的东西。 说了这么多难免口舌干燥,迦叶伸手在桌上摸索着朝前探去,不多时便有一个茶杯如预料般递到了他手中。 乌昙看着对方浅浅饮着茶,温声问道:「如何?」 「唔…」迦叶细细品了品,一双好看的眉头蹙起又展开,半晌泄气道,「还是没有味道。」 「不必心急,」乌昙看着他无神的双眼,「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都陪着你。」 「……」感受到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迦叶捧着茶杯低下头,由衷地希望自己慢点恢復。 晚上,迦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了,他试探着起身,然后赤着脚在屋子里东摸西摸起来。 乌昙坐在廊下回身时,看到的便是刚刚摸到屋门口探头探脑的迦叶。 「迦叶?」他语带惊讶,「怎么还不睡。」 说着起身走过去牵着对方走回了廊下,让迦叶坐在自己身旁。 「我睡不着。」迦叶仗着自己现在是伤员,心安理得地靠在乌昙肩膀上。 「哦?」许是夜色深重,许是久别重聚,那些平时难以表露的情感都借着黑夜遮掩得以放肆生长,乌昙的话中带了些纵容意味,他笑道,「那要怎样才能睡着呢?」 「嗯……」迦叶装作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大着胆子让自己没骨头似的倒在了乌昙膝上,他仰面朝上,狡黠地眨了眨眼,「大概是这样?」 头顶传来带着气音的笑声,迦叶感觉到那人抬手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银髮,然后道:「那你便这样睡罢。」 于是他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止不住嘴角的笑意,他轻轻抚上心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这样的结果便是更睡不着了。 躺在对方膝上,迦叶本想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却发现这件事太难了,于是他每过一段时间就悄悄移动一下自己的脑袋,来缓解脖子的麻木感。 直到乌昙看不下去地将他乱动的脑袋瓜扶正,轻笑着斥他:「快些睡。」 「唉,」迦叶任命地睁开眼,嘆气道,「阿昙,我还是睡不着。」 第223页 他睁眼说瞎话:「看不到你,我睡不着。」 「胡言,」乌昙笑着拿手指刮他鼻尖,「往日里你也不曾夜夜见到我,怎的没听你说过睡不着?」 「那不一样。」迦叶认真地狡辩。 「如何不一样?」乌昙也认真地提问。 迦叶又不说话了,他重新闭上眼。 乌昙仍旧低头看着他。 四周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迦叶又睁开眼道:「阿昙,今晚有月亮吗?」 「嗯?」乌昙顺着他的话仰头去看,下意识答道:「有啊。」 他说着突然明白了什么。 乌昙低下头,对上迦叶失去光泽的紫眸,因此迦叶没有看到他眼里映着的无限温柔。 他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缱绻,认真重复道: 「月亮一直都在。」 迦叶的眼睛微微睁大,脸上腾起热意,周围一时变得安静无比,只有耳边迴响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阿昙是什么意思?他在一片混乱与心惊中想道。 他知道…我是那个意思么? 可眉间传来的一丝凉意让他所有紧张与躁动瞬间都安分下来,乌昙收回指尖,轻声说道:「睡罢。」 那话语仿佛有奇效,迦叶闭上眼睛,当真一夜好眠。 *** 天不遂人愿,迦叶身体恢復得很快,不过几日便已好全,正逢长留山来信说玉蟾子下山已许久,请乌昙前往北边除魔,于是两人復又回到以往各自奔波的状态。 可那个月夜埋下的悸动的种子却在时间的浇灌下慢慢发芽,换来无数回并肩转头对视时的怦然,换来口中千百次念出对方名字时的缱绻,换来信纸上悬笔一绝后的欲说还休。 仿佛是在酿一坛酒,经歷时光与岁月的沉淀之后,才让最平淡的陪伴也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醇香。 分明寻常烟火,却又惊心动魄。 优昙钵罗树下,迦叶躺在乌昙膝上,讲述着最近的遭遇。 「我把尝试让残魂转生的想法讲给法持他们,谁知无量山的一众长老都说我异想天开,又说所谓三昧海不过是幻境云云。」 「向他们借几本较为偏门的古书也不肯了,说是怕我走火入魔……」 「他们就是太固执己见了!莫怪佛门不如道门这般不同流派百花齐放。」 「……还说甚么遵循菩提尊祖师的教诲,所以一步不敢行错。我要是祖师,就给他们这帮人一人一个脑瓜嘣儿。」 「唉……还是我师父好,小时候我有什么新奇想法他老人家从不阻拦我尝试。唉,可惜师父不入尘世,否则绝对比这群人都厉害!」 乌昙静静听着,不时拿手轻抚迦叶头髮,心思少见地飘到了别处。 迦叶的头髮很柔顺,仿佛银色的绸缎一般,阳光洒在上面留下闪烁的亮点。他的面庞也是俊秀的,但却与平常人的英俊不同,配上额间印记,更显出几分妖异。 如今迦叶声名渐起,仙门中不少人暗地里诟病他非人非妖的身份,虽然迦叶坚持自己人族的身世,但却难抵有心之人妄加猜测。 乌昙想着不由伸出手指,虚虚描摹迦叶额间的紫色印记,这样的形状…倒像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他这样思索着,却对上了迦叶带着些许疑惑的双眼:「阿昙?」 乌昙的心中又无端起了波澜。 迦叶的眼睛是最独特的,像是两颗透亮的紫色水晶,里面缀着满天星辰。这么多年过去,那双眼仍旧纯净如初,不染纤尘。 这样纯洁的事物,使人不忍让它沾上一丝阴霾。 迦叶道途至今太过顺遂,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过大的挫折——须知这在修道者身上并不是什么好事,天道有常,日月盈昃才是长久之理。乌昙有时会没由来的担心,因着仙门之中不乏这样的先例,譬如前半生顺风顺水而后来因遭逢变故一蹶不振者,或是道途青云直上却遇心魔难断最终一念成魔者。 他一瞬之间想了很多,最终却回归至迦叶看向他的眼神。 那样的干净、炽烈,他在那双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乌昙的心思忽然坚定了下来。 「不必在意他人想法,」他回道,「想做什么就去做。」 因为我会在你身边。 因为我想让你一直做一朵无拘无束的云。 第 96 章 独白 迦叶一人乘舟路过汴河城,心有所感,故而下船欲在城中逗留一二。 上次两人一同光顾过的酒楼依旧生意火爆,迦叶好不容易才排到一个二楼临窗的位置。 方坐下身,就见一个小二跑过来,朝他殷勤笑道:「大师想要什么酒?咱们自家新酿了些花雕,酒性温和,正适合您这样的人饮。」 「不必……」迦叶话说到一半,忽然兴起,便改口道,「那就来一壶罢。」 店家服务周到,不一会儿酒便端了上来,迦叶斟了半盏对月浅酌。 汴河城汇聚九州四海的人,酒楼之中自是有形形色色的消息。 周围的人大多是在谈论如今逐渐频繁的魔祸,俱是抱怨或唏嘘,抑或单纯作为谈资,不见太多担忧,毕竟天塌下来自有那些个子高的顶着。 也有些在聊永不缺席的仙门八卦,迦叶听到最近出现最多的便是「天枢台」、「叛徒」、「重出」之类的字眼。 第224页 他对此并不上心,只是听他们谈到魔祸,又不由想到乌昙近日似是查到了魔气幕后之人的踪迹,也不知他进展如何了。 阿昙半月没有回信了,迦叶看着杯盏中倒映的月光,无意识地发呆,身边的喧闹声逐渐远去。 忽而一阵宛转悠扬的笛声闯入他的耳中,将迦叶的思绪拉回现实。 那声音似乎能叩击人心,让他心底泛起微澜,他被吸引着站起身来寻声而去。 迦叶随着笛声踏上顶楼,这才发现此处竟建着一个别致的小亭,凭栏俯瞰应该能看到悠悠汴河正从楼边流淌而过。 不过现下亭边栏杆处却坐着一个人,那人侧对着迦叶,正闭眼横笛吹奏,显然是沉浸在笛声之中了。 听到迦叶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那人才停了手上动作,转过头看向来人,眼底有一丝失望一闪即逝。 迦叶停下脚步,在看到对方容貌后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那是一位可称得上绝色的女子,五官艷丽而张扬,金钗云鬓,额间贴着绯色的花钿,与身上的绛色衣袍相唿应,让人想到风姿绰约的牡丹。 迦叶这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得脱俗又危险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微微的失态,忙举起手中尚且拿着的酒杯朝眼前人告罪道:「姑娘恕罪,在下本在楼下饮酒,因无意中被姑娘笛声吸引,故而循声至此,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无妨,」那女子不以为意,反大方笑起来,「倒是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知音,是我该谢过大师识曲之意。」 「姑娘抬举了。」迦叶与女子对视,总觉对方的双眼似能摄人心魄,他忙偏开眼来,心中暗道自己莫不是有些醉了。 「非是我抬举,是大师自己心中有意,才会被我笛声吸引,」女子说着收了横笛,站起身朝迦叶走来,「毕竟这曲子是我为倾慕之人所作,可惜我在此等了一天,她却不肯来。」 迦叶的手勐地一抖,几滴酒水从杯中洒出,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慌忙抬头看向面前人,矢口否认道:「不……」 却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瞳:「看来我猜得不错,你也有思慕之人——他还不知道罢?」 迦叶忍不住后退一步,却无法撇开自己双眼,只得干涩地回道:「我没有……」 「诶——干嘛急着否认,」女子抬手抽走了迦叶汗湿的手中虚握着的酒盏,只见她屈指一弹,便有一滴酒自杯中升起,而后在迦叶面前幻化成一面水镜。 迦叶不知所措地看向那面镜子,女子带着蛊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人的心是无法说谎的,不如让我助你看清自己的心…看看你心中所系——」 迦叶瞳孔不断颤抖,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许是中了厉害的幻术,双眼却着了魔一般盯着镜中景象。 水镜中画面不断变换,最终定格在一个熟悉的场景。 明月高悬,树影婆娑,一人独坐树下,正低头细细擦拭着置于膝上的长剑。 迦叶的眼睛勐地睁大,好像一个被埋在心底封存许久的宝箱被打开,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害怕。 下一刻,镜中那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慢慢抬起头来,隐于月光中的面容逐渐清晰—— 「啪」地一声,迦叶抬手打翻了女子手中酒杯,杯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洒了满地,有微微醇香瀰漫在空气中。 水镜失去凭依立刻消失,徒留迦叶仓皇地倒退,眼中各种情绪夹杂,像是平静的大海翻起汹涌的波涛。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怎会…怎会…我对他…不过是…… 然而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却在说:本该如此,果真如此。 迦叶深唿吸了几口,妄图平息心中的暗流,他重新直视眼前人,回道:「失礼了,姑娘术法高超,在下佩服,只是你何苦为难他人。」 「如何叫为难?」女子轻笑,仿佛刚才所为不过一时兴起,「我只是在提醒你早点看清自己心意。」 她说着眼神微敛,像是想起什么事,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免得日后蹉跎岁月……」 迦叶心中一跳。 那女子轻飘飘地一跳,跃上亭边栏杆,背对着迦叶眺望整座汴河城,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她继续缓缓道:「真心暗许如隔窗窥火,你以为那是可以温暖自己的火苗,戳破那层窗户纸后,才知自己不过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她的话中带着自嘲之意,随风飘到迦叶耳中:「所以,若无奋不顾身的决心,若无一往无前的勇气,便不要轻易向对方表露心迹。」 女子垂下头喃喃自语,声音变得模煳不清:「至少对我来说,若是回到当初,我宁愿没有……如此以来,我还能一直与她做朋友。」 迦叶愣愣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女子抬起手,自手指上摘下了一个圆环状的东西,而后潇洒地随手一抛,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后掉进了河水里。 她做完这一切后,仿佛如释重负,復又转过身来面朝迦叶:「对了,大师知道方才给你施展的水镜之术叫什么名字么?」 迦叶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顺着她话道:「惭愧,在下从未见过这种术法。」 女子脸上的笑容愈发艷丽:「也是,看你年岁不大,没见过也是常理之中。」 第225页 她说着自栏杆上跃起,身后随之飞出数道红绸,缠在亭子四周的圆柱上,结成一个花瓣的形状。 女子停在半空中,脚尖轻轻点在花朵中心,红绸的连结处,迦叶只觉得视野里到处都是热烈得过分的红,红得像火一般。 他听到女子接着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术法的名字叫做——『镜花水月』,方才你已见过『水镜』,现下便叫你看看『月花』罢。」 镜花…水月?那个传言中天枢台失传已久的禁术? 却见女子已开始了动作,她转动间自衣袖中甩出两条红绸,而后在空中优雅地翻身落于地面上,随口中哼唱的乐曲迈起舞步。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注意到她的步法正暗合某种阵法排布,然而迦叶今夜本就微醉,又兼心绪动盪,竟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的注意力全然被女子歌声吸引:「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红绸曼舞,那人身姿轻盈,如同一朵在月下绽放的花。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歌声宛转,女子手中绸缎忽而转了势头,携凌厉的魔气刺向亭边挂着的灯笼。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破损的灯笼倒在地上,里面的烛火触到迦叶方才打翻在地的酒液,霎时变成燎人的勐兽,卷上女子曳地的衣裙。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而那人依旧唱着,亭中红绸受她气劲尽数碎成片段,将周围灯笼打落,火光又点燃红布一同下坠,一瞬间好似无数燃着火焰的蝴蝶在天地间飞舞。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直到这时,迦叶终于从这如梦似魇的幻术中挣脱,身周已被烈火包围,他本能地去拉火焰中起舞的女子:「姑娘不可!」 而女子却借势将他反手一拽,眨眼间两人位置交换,迦叶已被对方带至亭边,身后便是缓缓而流的汴河。 女子朝他嫣然一笑,迦叶尚不及反应,已遭当胸一掌,他被推向亭外,朝下坠入河水之中。 最后的最后,他看到女子望向远方,嘴唇开开合合,而后小亭轰然倒塌,彻底掩埋了那抹火光中决绝的红色身影。 「噗通」一声,迦叶落进了水里,冰冷的刺激袭来,驱散了他最后一丝受幻术影响的眩晕感。 五感逐渐变得真实,他这才惊觉自己这次竟大意至此,不仅思路完全被那位女子带着走,甚至没能察觉对方术法的影响。 可他不敢细思其中的原因,先扑腾着上了岸,好险做了水鬼大师。 人们已察觉了亭子的动静,都围在酒楼旁边,有的人奔走着救火,更多的人则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他在河中随水漂流了一阵,此时身处之地已距酒楼有一段距离,迦叶不顾满身湿漉漉的模样,兀自面对着那处犹在燃烧着的亭子发了会儿呆。 站了片刻,迦叶转身欲走,余光中却瞥到一抹熟悉身影朝着火的酒楼掠去。 他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身法极快,起落间身后的长弓在月下反射出冷色的光。 涿光山掌门靖弦……?迦叶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随即便被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恍惚间忆起先前那女子从手指上摘下抛入河中的环状物品。 ——那好像是一枚玉扳指。 第二日迦叶才从众人的议论中得知了那位一面之缘的女子的名字及生平。 她名兰庭,本是天枢台弟子,曾经也是惊才绝艷之人,却在百年前因杀害妖族圣君座下一位重臣而被逐出师门,之后便销声匿迹。 有人说她已死,也有人说她堕魔成了个疯子,最近隐隐传出兰庭重现九州的消息,然而不等仙门作出反应,她竟在昨夜自焚于汴河城中,尸骨无存,香消玉殒。 迦叶眼前仿佛又现出那团灼烧的火,口中不自觉地低低吟出兰庭最后唱的歌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迦叶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尔是山,却见乌昙已在优昙钵罗树下睡着了。 如是剑被放在一边,他坐着靠在树干上闭着眼,双手置于膝上,姿态微微放松,只是眉头依然紧蹙着。 定是最近追查魔气线索累到了,迦叶心道,他嘴角无意识地提起,轻手轻脚地走到乌昙跟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跪坐着。 他的睫毛好长啊,迦叶的目光从对方面上逡巡而过,又看向乌昙缠着佛珠的手腕,手指也很长…… 他就这样克制又放肆地描摹着面前人的轮廓,最后将视线投向了乌昙微抿的薄唇之上。 心中又掀起了狂澜,迦叶脑中回想起兰庭的话:「你也有思慕之人……」 他大着胆子抬手撑在了乌昙身侧,倾身朝对方靠近。 「人的心是无法说谎的……」 他豁出去一般闭上了眼,他感到自己被乌昙的气息包裹,他感受到两人交错的唿吸。 「真心暗许如隔窗窥火……」 他几乎感觉到乌昙唇上的温度。 他睁开眼,倏忽对上了乌昙近在咫尺的黑色眸子。 脑中有一根弦突然绷断,迦叶逃也般地坐直了身子,抽回自己的手,耳边唯余一句话萦绕不绝,是忠告,是枷锁,是诅咒: 「不要轻易向对方表露心迹。」 第226页 他有些泄气地偏开头,小声道:「阿、阿昙,你醒了。那个…你别多心,方才、我只是…我只是……」 他刚刚建立起的勇气瞬间溃败,在对方面前丢盔卸甲,甚至没找好掩饰狼狈的藉口。 可乌昙只是抬手轻抚上他的头顶,将他拉着靠在自己肩上,嘆息般地打断了他的话:「迦叶,陪我睡一觉罢。」 迦叶愣了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低下头看着乌昙缠着菩提珠的右手,将自己的左手轻轻放了上去。 「好。」他回道。 片刻,他感觉到身旁人动了动,是乌昙张开手,将他的手拢在了掌心。 十指相扣。 这样也好,迦叶轻轻闭上眼,心里泛起酸甜的滋味。 他不想要话本上写的那种朝朝暮暮的缠绵,因为他懂得乌昙的「道」,乌昙的坚持,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怎能拘泥于凡俗的情爱。 可他也不想要兰庭那种爱而不得飞蛾扑火般的壮烈,那样太悲伤太绝望。 他想了想,觉得现在这样或许便是最好。 一个吻算得了什么呢,他安慰自己,我要的,是长长久久的陪伴。 直至我身消亡,直至神魂转世,倘若这样还不行……m.ζingyutxt 他如此想着,沉沉地睡去。 第 97 章 暗火 97.暗火 乌昙收到师门求助消息先行离去,迦叶便又在尔是山上独自消磨了几天的时光,这才慢悠悠地下了山。 谁知他刚走了不久,便被一群仙门弟子堵住了去路。 「……」迦叶看着对面几人严阵以待的架势,一时摸不着头脑,谨慎开口道,「几位有何贵干?」 几人对视一番,而后中间一人上前一步朝迦叶道:「你可是佛门迦叶?」 「是我。」 「那就对了,」那人指示身后众人围住迦叶,而后道,「我等负责调查前几日的汴河城事件,得知你与此事有些关系,故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迦叶听罢心中一惊,脑中又浮现出那个惊鸿掠影般的红色身影。 「好。」他答,又试探着问道,「敢问这位道友,汴河城之事,不是已经断定为兰庭自焚了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蹊跷?」 先前与他对话之人原本转身欲走,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竟不知?」 迦叶满脑门问号:「知道什么?」 「兰庭死前曾散出魔气,」那人沉声道,「而这些魔气侵袭了靠近火场的凡人,使他们堕魔了。」 凡人堕魔?! 这种情况简直闻所未闻……迦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目前仙门百家对魔气的认知分两种,一种是自我修炼时走火入魔的修者体内经脉逆行,使得赖以修行的灵气变为了魔气,这种魔气不会影响他人,且若是魔者自己使用得当,坚守内心,不失为另一种修行依靠。 另一种便是近来发现的,不是由修者自己产生,而是被有心人植入修者体内而致其堕魔的魔气,这类魔气能可侵染他人,修者沾之会堕而为魔,而凡人沾之则会罹患重病,难以医治,重者直接死亡。 但也只是如此,从未听说过沾染魔气的凡人会堕魔…… 迦叶这般心事重重地跟随几人来到了升天台,待到回过神之时,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处大堂之中,抬头一看,堂上立着数人,皆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奇怪,近来身体似乎常有反应迟钝的现象,迦叶按下心头这股奇怪的感觉,看向上首唯一端坐着的熟人。 「见过靖弦掌门,」他拱手道,「见过诸位掌门。」 靖弦朝他点点头,其余几人则觑着靖弦脸色,未作回应。 迦叶暗自挑了挑眉。 这时靖弦开口了:「迦叶,你也听说了罢,前几日汴河城中发生火灾,当时靠近火场的人皆沾染魔气而堕魔,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凡人。」 迦叶点点头,就见靖弦眼也不眨继续道:「这种现象是在火灾两日后才发现的,路过的仙家弟子发觉异常,上报师门,故而我等欲联合调查。」 「而目前所知的情况是,兰庭百年前乃是因自己心魔反噬而堕魔,所以她原本的魔气并无侵染之效,并且她出现在汴河城之前时魔气也被证实尚未具备侵袭他人的能力。可致使凡人堕魔的魔气又确是从她身上所出,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死前曾接触过持有这种魔气的人,从而主动或被动地植入了这种魔气。」 「而有人看到你那晚曾登上发生火灾的那处顶楼,所以今日叫你前来,便是为了查清你与魔气来源是否有关。」 这句话是由靖弦身旁一位中年人说的,迦叶朝他看去,觉得此人也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代晟说完便等待着靖弦发话,按照他们之前相商的办法,在座几人好歹一门之首,修为自是不差,把人叫来眼前便可感知对方身上有无魔气。 其实这方法有个明显的漏洞,万一那持魔气的幕后黑手修为极高,或是善于伪装,那他们几个在此大眼瞪小眼也无济于事。 他早说该将此事上报神者,让那些大人来定夺,可这提议却被靖弦一力按下了,说是不必麻烦。 总觉得靖弦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很是奇怪…… 第227页 代晟心中暗自嘀咕了一番,又把打量的眼神放在迦叶身上。 这年轻人真是奇也,上次普陀山一见,没想到竟是得了玉蟾子的青睐,而且还真有些奇怪的本事,听说近来跟着玉蟾子声名鹊起,好让人眼红。 不过这副相貌……啧啧啧,怪不得仙门中私底下流传着甚么玉蟾子大人被妖修魅惑之类的说法,连我都有些信了…… 迦叶没由来地感到身上一阵恶寒,狠狠地瞪了对方一样,这才感到舒服许多了。 堂中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半晌,靖弦才摩挲着手指开口道:「几位意见如何?」 代晟忙应道:「在下认为此人没有嫌疑。」 立时有人开口附和,迦叶正要舒口气,却听右边一人道:「在下却认为此人嫌疑最大。」 几人皆是一惊,不知这是何意,代晟朝那人问:「易倕掌门此话怎讲?」 他面上和气,内心却暗自唾弃这位惯会熘须拍马的易倕,此人是先前得了杳冥君的眼缘,才使得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顺带着跻身一流仙门,话说回来,那山门叫什么来着…… 思量间,对面易倕已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对看向他的靖弦道:「在下以为,此人来歷不明,所修功法更是与佛门传承相异,听说常遭人诟病。何况他常常出现在魔祸之处,说不定正是趁机将魔气放于九州各地,直至此次汴河城事件叫我等调查出他是唯一在兰庭死前见过的人,才终于露出了马脚。」 「至于为何没有被你我觉察出身上魔气……」他暗自瞧着靖弦脸色,接着道,「怕是此子用了些仙门不知的邪门歪道之法隐藏——当真可恶!」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饶是迦叶已习惯了仙门非议他的出身,也被这般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举震惊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身份之事我早已在仙门面前澄清,至于世间功法万千,何时与正统相异也是错了?我信诸位皆是明理之人,才来此自证清白,没想到堂上尚有颠倒是非、轻信流言、信口雌黄之辈!」 易倕被话中刺噎得一时语塞,心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人,他按照那位大人意思要藉此事拉迦叶下水,如今看来还需从长计议。 迦叶挺直背嵴与堂上几人对视,代晟心中暗笑易倕偷鸡不成蚀把米,易倕面上似是被反驳地无话可说而涨红了脸,心中却暗自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时却听靖弦再次打破了沉默:「诸位既是对迦叶尚且存疑,不若让我请空桑君一观,如果他真有隐藏,谅也会在神君面前无所遁形,还请几位在此稍候。」 空桑君招拒正是与虞渊齐名的神者,亦是靖弦的同门师弟,这会儿好似她倒是终于想起自己有这么个成神的师弟了。 易倕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由埋怨靖弦抢了先,却还是与他人一起朝起身离去的靖弦拱手拜别。 靖弦走到迦叶身边,抬眼与他对视一瞬,迦叶似有所感,转身跟了上去。 *** 乌昙接到消息,匆忙赶至升天台下时,已有一人在等着他的到来。 纵使心中焦急,他仍是朝对方拱手道:「清虚仙子。」 提剑站在乌昙面前的正是涿光山的「清虚仙子」广寒,与乌昙齐名的成神热门人选。 女子相貌秀丽,气质清雅,身上一袭水蓝色的广袖流仙裙,手中一柄薄而轻盈的三尺剑。 广寒亦与乌昙见礼,开口道:「玉蟾子还请稍候,我家掌门师姐找迦叶小友有话要问。」 「什么话要将人带来此处问,」乌昙声音冷冷,「他绝无可能与魔气有关。」 「此事还须诸位仙门长辈定夺,非是取决于一人之言,即使是玉蟾子亦然。」广寒回道。 乌昙皱了皱眉,道:「我也不是来影响诸位决断,我只是想确认他平安无事,请仙子让我进入一观。」 他说着就要绕开眼前人往里走,却见广寒步法一转,「古月」剑已然横在乌昙面前,她轻声嘆道:「我家师姐有令在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恕难相让了。」 「既如此,」乌昙眼神一凛,身后如是剑铮然出鞘,「玉蟾只好以剑相抗了。」 长剑寒光携凌然之势将至眼前,广寒却不紧不慢顺势收手,避开锋芒巧妙转身,而后脚下步法再变,手中挽起一个剑花。 剎那间,周围景象忽变。 原本的山石草木亭台楼阁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辽阔的湖面,而天上昼夜倒转,日月交换,一轮寂月当空,与湖中倒影相唿应。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天地苍茫,一派萧瑟之意。 ——这便是古月剑最特别的地方。 当世剑道大成者不过寥寥数人,这其中昭明君胜在剑道纯粹,玉蟾子极尽剑法精妙,清虚仙则长于剑意万象。 古月剑不似昭明如是,剑身较轻,适合女子手持,也因此难以在绝对的修为与力量压制面前取胜,故而剑主广寒另闢蹊径,将剑道与阵法、幻术相结合,创造出包含万千意象的剑中世界,兼纳众长,又自成一体,专注以剑意制敌。 见到这玄妙非常的剑意,乌昙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然而他深知此刻不是品剑之时,遂再次变招迎了上去。 *** 靖弦将迦叶领至一处无人的偏房,却并无要进一步请人的动作。房门在迦叶身后关闭,挡住了外面的天光,迦叶看着靖弦背对着他立于黑暗中的隐约身影,心中推测又确定了几分。 第228页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靖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朝迦叶转过了身来。 「迦叶,我确信你不是持有魔气之人,现下叫你来此,只是为了询问一件事。」她的语气仍旧保持着冷静。 迦叶问:「是与掌门和兰庭姑娘之间有关的事么?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靖弦平静的外表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她嘆气道:「她果然同你说了……」 「她未曾同我说过什么事,」迦叶眼中仿佛现出那晚的无数火蝶,「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 靖弦又是一惊,片刻苦笑道:「是么……」 她闭上眼,眼睫颤动,好像在苦苦挣扎。这种情况出乎她的预料,她以为自己能一直从容不迫地掌控着这场谈话,从对方口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可她早在迦叶主动提出那个人的名字时便乱了阵脚。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兰庭与迦叶见面时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选择诀别,为什么不肯解释当年之事…… 可几息之后她只是看向迦叶,略带疲惫地嘆道:「罢了、罢了。我只问你,你见她时,可曾听她提起过一枚玉扳指?」 靖弦那晚几乎将酒楼周围找了个遍,也不见那玉扳指的踪影。 这回却轮到迦叶愣住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嗓子像是被什么堵着,那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他从心底泛起一股真切的悲哀来。 「……我不曾见过,」他最后干涩地道,「也不曾听她提起。」 靖弦眼中露出明显的失望,却再没开口问他什么。 迦叶随靖弦走出房间,重回阳光之下,他心中的阴霾才彻底消散。 他暗自舒了口气,听着前面靖弦对他道:「……你的嫌疑已洗清,早些离开罢。」 迦叶连忙应下,两人慾往前堂去,经过一处小院时,却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一道人影突然扑到迦叶身边,扯住他衣袖道:「道长、大师,我真的没事,请你们放我走罢,我家中妻儿老母五口人就指望着我养活呢,我、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啊……」 魔气……迦叶震惊地看着眼前年轻力壮的男人,此人从外表来看毫髮无伤,甚至健康地很,竟是沾了魔气的凡人么? 这时又有两个仙门弟子打扮的人追了过来,一人一边将那男子扯住,不管对方挣扎将其往后拉去,口中告罪道:「我等一时倏忽将这沾染魔气之人放了出来,请掌门恕罪,弟子这就将他关回去。」 那人听了之后挣扎得更厉害了:「不、不、我不要回去!道长…掌门,你看我好得很,哪有什么魔气!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呢!道长、道长……」 两位弟子却不管他的求情,面无表情地将他拉走了。 迦叶听着愈来愈远的叫喊声,问道:「敢问靖弦掌门,你们是要将这些人送到长留山么?」 靖弦看着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何至于此……」迦叶轻声道,他闭了闭眼,又开口道,「在下不才,习得些佛门驱除魔气的方法,不知掌门可否让我试一试,将这些凡人体内的魔气驱除?」 他观方才那人体内魔气并不浓厚,许是凡人体质不能承受太多,如此倒是便宜驱除。 「好。」靖弦思索片刻,答应了迦叶的请求。 两人穿过草木掩映的小路,来到一座院落前,门口正有几个仙门弟子把守着,见到来人纷纷朝靖弦行礼。 迦叶迈入院中,见两旁各有几个小房间,均由仙门弟子看管,其中一个房里正传来方才的男子的叫喊声。 「道长,我真的好好的,求你们放了我……」那人一边用力砸门,一边坚持喊着。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喊得累了,停止了敲打,却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几个道长又将他七手八脚地拽了出来,推到了不久前见过的银髮青年面前。 「大、大师……」男人不知是什么状况,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就见迦叶伸手抵住自己额头,缓声道:「这位小哥别怕,请坚持一会儿,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真、真的么?」对方的声音好似有安抚的力量,男人慢慢镇定下来,露出个憨厚的笑,「多、多谢大师。」 迦叶运使灵力在这凡人体内游走,将其中的魔气一点点驱除,不断有黑色雾气从其周身涌出,又被迦叶聚拢在一处,以待稍后处置。 进展颇为顺利,迦叶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却听面前人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啊——」 意外发生在一瞬间。 只见那凡人的身体像毁坏的瓷器一般裂开一道道缝隙,无数蕴含迦叶灵力的紫色光芒从其中迸发开来,而后只听「砰」的一声,痛吼声戛然而止,那人的身躯骤然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乌昙赶到之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耳边传来随后赶来的广寒的吸气声,他快步上前,却挤不进乱作一团互相推搡的人群中。 四周一片兵荒马乱,有目睹此景的其它凡人大喊着「杀人了!」,有闻讯赶来的几位掌门的斥责声,有仙门弟子上前捉拿兇手的刀剑出鞘声…… 迦叶在这纷乱人潮中愣愣转过头,看向乌昙。他的手上尚聚着没有处置的魔气,从死者体内爆出的紫色灵流围绕在周身,却掩不住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慌乱与茫然。 第229页 第 98 章 死局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正在屋内焦急踱步的迦叶见到来人,忙抬脚跑到对方面前,喊道:「阿昙!我——」 乌昙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拉着他进了屋,在桌边坐定。 「别怕,迦叶。」乌昙看向迦叶眼底,温声道,「我在这里,不必慌张。」 有了他的话,迦叶果然感到安定了许多,他这才从慌乱无措的状态里脱出,冷静审视这件事:「阿昙,这事有古怪。我当时……确实是替那人驱除了体内的魔气,可谁知那人却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具空壳……」 他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感觉,将疑点讲出,而乌昙一直静静听着,他的手覆在迦叶因紧张而半攥的手上没有拿开,迦叶却没有注意到。 *** 时间回到事发当时。 易倕听到后院中的动静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抓住一个看管的弟子一问,这才知道一个堕魔的凡人在迦叶手上爆体而亡了。 他心里先是一惊,而后又有几分窃喜——世上还有这等好事,他这厢还在发愁用何阴谋诡计,对方倒直接光明正大地撞上来承认自己就是兇手了。 易倕当机立断,朝院中人喝道:「妖魔!终于露出马脚了罢!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周围弟子哪知他们在堂中的种种,亲眼见那凡人死在迦叶手中,于是不疑有他,纷纷拔出剑围住当事人。 随后赶来的代晟及其他掌门一见如此情形都紧闭了嘴,证据摆在眼前,多说什么也无益,于是也浑水摸鱼地看向迦叶。 迦叶一瞬震惊后,发觉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忙朝一边的靖弦道:「靖弦掌门,我绝对无意杀人,你知我是来为他驱除魔气的。」 可靖弦只是皱了皱眉,低声道:「迦叶,众人皆看见了……我便是想为你说情也无法。」 言下之意已是怀疑迦叶了。 至此迦叶也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他如何会料到自己一番好心却造成了如此后果,一时六神无主,只茫然四顾,却在人群中发现了那道白色的身影。 易倕也看到了乌昙,心道真是赶巧,面上却愈发义愤填膺:「竖子还敢狡辩,众人速速将之拿下!」 广寒只觉身前人影一闪,再看之时乌昙已挡在了迦叶面前:「谁敢动他!」 她轻轻嘆一口气,身形飘忽而动,来到了靖弦身后,低低唤了声「掌门师姐」。 易倕见状几乎要笑出声来,事情也过于顺利了些,他装作心痛道:「此子众目睽睽下杀人在前,素闻玉蟾子大人为人清正,难道要包庇如此邪魔外道么?」 乌昙冷冷地看过来,一双眼似乎直达人心,易倕竟有自己的谋算已被此人洞悉的感觉。 乌昙开口道:「他绝无可能是魔道,亦不可能杀人。」 代晟不免嘀咕道:「众人亲眼所见,难不成还能有假?」他说完自己住了嘴。 乌昙继续说:「诚如代晟掌门所说,此事过于巧合,疑点众多,不排除有心之人栽赃嫁祸的可能性。迦叶已在众掌门及空桑君面前证明了自己与魔气无关,如何有动机杀人?」 易倕道:「但也可能是他隐藏够深,将众人蒙蔽了呢?」 「不可能,」迦叶看着眼前的背影,听到那人说,「我与他相处甚久,我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将易倕原本准备反驳的说辞堵了回去。 万般说法难抵一句我相信。 他立马换了一种说法,暂退一步:「就算当真另有兇手,迦叶仍是现下嫌疑最大的,应将其关押看管为先,再行调查之事。」 「依在下看,长留山向来秉持除魔之道,杳冥君亦关注此事,就将他带到那里罢。」 显然在场之人大都贊同他这个说法,而乌昙若此时再争,便显得咄咄逼人了。 怎么办呢?玉蟾子大人,难道你宁可舍了清名,背弃师门,也要护着他么? 易倕与乌昙对视,眼底带着戏嚯之意。却见乌昙将手伸到背后,就要拔剑而出。 「咳、咳咳。」 此时一阵咳嗽声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面,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广寒从靖弦身后走出,大大方方朝前一拜道:「易倕掌门想法挺好,不过我认为将迦叶小友带到长留山的做法不妥。」 易倕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要做什么,他愣愣道:「哦?」 广寒继续道:「诸位想啊,玉蟾子便是长留山的,又极力回护迦叶。若是把迦叶带到长留,难保他二人暗通款曲,企图脱身。」 她说得真诚,听得不少人直点头,易倕眼都直了,未曾想自己一番操作最后却弄巧成拙。 「所以我师姐说,不如将迦叶带到涿光山去,我等必将严加看管,决不让二人私通,更不会让嫌疑者脱逃。众人以为如何?」 广寒说着看向乌昙,乌昙察觉到她眼底一抹狡黠的光,遂点了点头:「好。」 靖弦暗暗皱了下眉,对自家师妹越俎代庖的行为未予置评。众人只道她默认了,纷纷赞嘆涿光山高义,此事便就这样定下了。 *** 迦叶将自己被叫到升天台后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乌昙。 乌昙听罢,思索着道:「确实古怪,当务之急是找到给兰庭植入魔气的那人,唯有他才能解释这一切。」 如此才能在众人面前替迦叶洗刷冤屈。 第230页 迦叶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日堂上总有人针对我,阿昙你要小心,我怀疑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你。」 他又想道,恐怕广寒是旁观者清,看出了此点,才没让自己入了长留杳冥君治下。 「不怕」乌昙露出一点笑容,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迦叶发顶,「他们奈何不了我,你只管在此待着,我已拜託清虚仙子这段时日多加留意,有心之人难以接近你的。」 他说着起身,拍拍迦叶肩膀道:「等我。」 迦叶眼瞳微颤,本能地想伸手挽留将要离开的乌昙,然而下一刻他勐然惊醒,还没拉住对方的手半握住又松开。 乌昙白色的衣袖从他手中划过,留下冰凉的触感。 「小心。」他曲起手指,转头朝推门而出的乌昙喊道。 乌昙离开涿光山,立时察觉到一股凌厉气息向自己靠近。 他不躲不退,朝那方向拱手道:「见过杳冥君。」 「呵,我可不敢受玉蟾子大礼,」虞渊带着两位属下现了身,冷哼道,「如今九州谁不知道你罔顾是非,执意偏袒邪魔,竟连师门也不放在眼内。」 乌昙不为所动,只直视对方,回道:「他不是邪魔,也不是兇手。」 「随你怎么想,只是你此番作为已损了长留颜面,本座不得不在仙门面前许下承诺,若三日之后没找到真兇,便要对你的迦叶做出处置,如此方能正我长留除魔卫道之名。」 乌昙浑身一震。 虞渊悠悠往前走几步,与乌昙并排相对,他微微侧头,在乌昙耳边轻声道:「玉蟾子,本座观察了你这么多年,发现你有一个明显的弱点。」 「你修为高超,可除魔,可护世,世人皆仰视你,以为你无所不能,无人无事能让你乱了分寸。」 「本座非要让他们看清,玉蟾子大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这种撕破脸面看对方无力还手的感觉当真让他疯狂。 虞渊说罢与乌昙擦身而过款款离去,留下一句「忠告」迴响在乌昙耳边:「三日之期为限,望玉蟾子能找到真兇,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冷风拂过乌昙脸颊,吹起他鬓角的白髮。 他的双眼闭上又睁开,其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那又如何。 便是将九州翻个底朝天,他也会把幕后兇手找出来。 *** 「唰」地一声剑光刺破浓雾,直向一道黑影而去。 乌昙站在屋顶上,冷眼瞧着那狡猾的黑影自他布下的剑阵之中左右闪避,又被更多的剑影逼得无所遁形。 他当真将九州翻了个遍,将在暗中隐藏的四处散播魔气之人揪了出来。 可惜此人狡诈的很,又似乎对剑法颇为熟悉,乌昙与他几番对阵,皆被对方脱逃,他便这样一路追着来到了此地。 这是一处偏僻的街道,行人罕至,乌昙心知机会难得,立刻用剑困住了黑影。 那黑影虽面容不清,却勉强有个人样。他见挣脱不得,在这场漫长的追逐中第一次开了口。 「道长已追了我一天一夜了,」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在粗砺的沙石上摩擦,语调却带着笑,「莫非是我杀了你相好不成?」 乌昙不受干扰,挥袖又是几道剑气甩出,毫不犹豫地封住了黑影的四肢。 「哎呀,在下开玩笑的,」对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语气中笑意愈发明显,「毕竟如今九州谁人不知玉蟾子在调查汴河城魔气之事呢?」 下一瞬,乌昙身影出现在黑影面前,他伸手掐住对方脖颈的位置,低声喝道:「是你。」.lingㄚutxt.nét 「是啊。」那人语气轻快,带着恶意的眼神看向乌昙布满血丝的双眼,「那个女人原本命不久矣,我可怜她才给了她魔气,作为交换让她替我将魔气散入汴河城。」 「谁知那疯女人转头就自尽了,连自己神魂与魔气一同烧个精光,余下一点残渣只侵染了数人,可惜、可惜吶!」 「我可是想给你们仙门准备一份大礼的——试想,汴河城人口众多,一夕之间皆堕而为魔,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荒唐!」乌昙斥道,说着扯着他就走,「随我回仙门,将你罪行一一揭露!」 黑影被他挟制着,黑气覆盖下的脸上咧开一个骇人的笑容:「玉蟾子吶玉蟾子,你以为,我是被你追得走投无路才跑到这里来的么?」 乌昙动作一顿,举头四顾,这才惊觉城中的雾已经浓得化不开了,近处的房屋楼阁皆若隐若现,而不远处虽传来行人的声音,却不能见其踪迹。 他一把提起黑影来,朝着进城的方向返回,却发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城门再也找不到了! 乌昙的心一路下沉,他追敌心切,谁曾想反而被对方钻了空子,竟没有注意到这城中有阵法加持。 他回身投入雾中,身旁行人有说有笑,皆与他二人擦肩而过。 乌昙心念电转,勐然停下了脚步。 他此刻身处街道正中央,周围人潮涌动,他却觉毛骨悚然。 黑影便在这时开了口:「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罢,玉蟾子,你以为,汴河城是第一个我想让其满城坠魔的城池么?」 乌昙彻底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划破天际,城中人恍若未闻,仍旧各自忙着手中的事。 第231页 乌昙手中挟着的黑影身形骤然虚化,而后散成无数道黑色魔气自他指缝中逃脱,又重新聚集在乌昙面前不远处,化作一个身披黑袍脸色苍白的青年。 乌昙提剑便刺,被对方两手接住,二人几乎脸对着脸,青年面上的幸灾乐祸刺痛了乌昙的眼:「你猜到了罢——不错、不错,这座城、不止这座城,这附近的城池——早就化作魔城了!」 「不可能!」乌昙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怎么会?他并未察觉到这里的魔气,若是数座城池中的人皆堕魔,那么多的魔气如何能不被仙门察觉到? 怎么可能? ——对了……是阵法! 乌昙抽剑回退,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此人竟有如此的能耐与阴谋盘算! 「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却没回答,他看着心情颇好:「聪明如玉蟾子,想必已看出其中关窍了罢。不必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先提醒一句,您现在是要先破阵呢,还是先救这里的人呢,还是先抓我回……」 他的话被倏然刺向脸面的凌厉剑气打断。 青年侧身躲过,就见乌昙薄唇紧抿,回身又是一剑向他刺来。 青年嘴角噙着笑,眼里都是赞赏:「不错、不错,斩草先除根,快刀斩乱麻,心性坚定,剑法高超。若是从前……我定要与你好好比一番。」 他的身形却随着话语隐入周围的人群之中,叫乌昙顿时掣肘,大招难以开合,不得不收了剑在手。 「但别忘了,你我已在我的阵法之中,你想杀我,可没这么容易。」 乌昙不听他话语干扰,只放开五感寻找对方踪迹,抓住其移动的一瞬,飞身上前! 可在他即将触到青年身影时,街道两旁几个原本正在走动的行人却忽然如提线木偶般被拉到了对方身前。 乌昙眼瞳一缩,慌忙停了脚步,冷不防被未来得及收回的剑气划伤了侧脸。 青年立在几人身后,笑道:「你还不明白么,这城中之人也是阵法的一部分,他们皆在我掌控之中。我想让他们如普通人一般活着,他们就可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这样生活下去,我若不想这般……」 他话音未落,就听乌昙断然喝道:「住手!」 却已来不及。 乌昙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眼神空洞的凡人在他面前爆发出浓黑的魔气,而后渐渐失去人形,面孔四肢畸变,化作了丑陋的魔兽。 乌昙双眼通红:「你!丧心病狂!」 却不防那几只魔兽悍然向自己冲来,他挥剑斩下,只见魔兽碎成几块,掉在地上,又变成了人形。 「!?」乌昙挥剑的手一顿,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他方才杀的……是人还是魔? 乌昙将剑收回横在眼前,剑锋已然污浊,上面沾着黑红色的血。 再抬头去看,自己已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那些人看着毫无生气,却真切地在唿吸,他们有如指使般向他靠近。 乌昙耳边嗡嗡作响,他咬破舌尖逼使自己清醒,而后眼神一凛,朝一个方向提剑而去,喝道:「出来!」 却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突然跳到自己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张开口,里面涌出黑色的魔气。 乌昙堪堪收住自己的剑,另一手从袍袖里取出一张迦叶给他的能驱除魔气的符咒,朝那人身上扔去。 「啪」地一声,魔气同符咒上的术法一同炸开,将对方炸了个稀碎。 乌昙缓缓落在地上,眼神一下变得晦暗不明。 「你发现了罢,你明白了罢,」恶魔的低语迴响在耳边,「凡人身上灵气稀薄,堕魔之后与魔气融为一体,仅靠魔气维持着生息,若要除魔,便要杀人。」 「怎么办呢?『除魔护世』的玉蟾子大人,是要让这些人苟延残喘地活着,永远和我留在这个阵法里……」 人群重新围了上来,锁住乌昙所有去路。 「还是杀掉你发誓要保护的众生,除去魔气破开阵法找到我呢?」 乌昙抿着嘴,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些人。 他们肉身维持着凡人的模样,神魂却早被魔气污染。 他们徒劳地唿吸着,无力地挣扎着,他们如行尸走肉,可乌昙却在那些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偶尔射出的一丝求生的光。 良久,他伸手轻轻摘下手腕上的菩提珠,提起了如是剑。 第 99 章 情海 迦叶在床上辗转反侧。 乌昙说託了广寒照看,谁知清虚仙子亲力亲为,亲自将一日三餐给他送到房中,没事还喜欢找他唠嗑。 广寒虽号「清虚」,没想到本人竟然挺八卦的,迦叶也是从她那里知道了杳冥君设下三日期限,而乌昙翻遍九州寻找幕后黑手的事。 他心里本就放不下,如此以来更焦急了,恨不得立刻飞到乌昙身边。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时,迦叶才惊觉天已亮了。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提着食盒的广寒着实吓了一跳:「嚯!好大的黑眼圈!」 迦叶无精打采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多谢清虚仙子。」 「哎你别太担心了,我听说玉蟾子早前便一直在注意魔气之事,已搜到不少线索,有这些基础,想来以他的实力顺藤摸瓜也不是难事。」 第232页 广寒自顾自进了屋,在桌上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安慰道。 迦叶愣愣地端起饭碗,答道:「哦。」 「唉,」广寒轻轻嘆了口气,「我会托人多加注意他的动向的,你…你先吃饭罢。」 她说话间无意朝门外一瞥,却见一片衣角一闪而过,广寒眼神亮了一亮,对迦叶道:「我师兄叫我了,先告辞了。」 她轻飘飘地掠至门口,待转过身将要关门时,却见屋内之人站起身,朝她郑重拜道:「多谢你。」 广寒似有所感,心中暗嘆,回首关上了屋门。 *** 黑云压城,间或有几道闪电一般的剑光射出,而后又被浓重的黑气包裹。 魔城之中,原本胜券在握的魔气之主正在一脸惊慌的四处逃窜,无数堕魔的凡人被他驱使着来抵挡身后人的追杀,却又在下一刻被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开。 乌昙从漫天的肉体碎块和浓黑魔气中破出,他发冠尽散,清冷面容与雪衣白髮皆染上了黑红色的血污,唯有一双黑眸依旧明亮。 「咳、咳、这次是我凝玄失算……」那自称「凝玄」的青年抬手捂住胸口处被乌昙捅了一剑的伤口,咳出几口黑血,转身往后看去,「想不到啊……」 想不到此人竟真追着他连下数城,将他苦心布置的阵法全都毁去。 如今这已经是最后一座魔城了。 乌昙抬手掐诀,身周交织无数剑光,密密麻麻地向城中四散,将蠢蠢欲动的人与魔气钉在原地。 而他两眼眨也不眨,提剑又向凝玄刺去。 凝玄眼中终于显出了真实的害怕:「玉蟾子,你疯了吗?!」 「——你竟真的屠尽了十城之人,就为了破阵,就为了抓我?!」 乌昙眼神愈冷,不发一言,剑势却更加凌厉。 他的衣袍早已破损,上面原本绣着的带有术法的金线也黯淡无光,而从先前被杀之人尸体中溢出的魔气正围绕在他周身,像是要将仙人拉着一同堕入地狱。 凝玄却眼一眨,突然诡异地笑了出来:「呵呵呵呵呵……玉蟾子,你杀了太多人,你回头看看呀,他们的怨魂都在跟着你,向你讨要失去的性命呢!」 乌昙不理他似笑似癫,一剑挑开凝玄趁机袭向自己的魔气,反手将对方钉在了墙上。 凝玄此刻却好似镇定下来,他笑嘻嘻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血人,抬手抚上对方沾血的面庞:「瞧瞧你这副模样,我没猜错的话,『能断金刚』咒早就失去作用了罢——毕竟那可是数万人身上的魔气呢……」 「——你现在,是道还是魔呢?」 乌昙手中使力,剑身又刺入几分,凝玄蓦地吐出一大口血,被迫闭了嘴。 他消耗太多了,这些城中人身上的魔气皆是他的一部分,本来就只是试验品,又仰赖阵法加强,才效果显着。 而玉蟾子看穿他的布置,杀人除魔破阵,不断消减他本身的实力,看来这副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吐了半晌,又堪堪抬起头来,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对方:「你想得不错……我死了,所有魔气都会消失——不论是这城中的,还是九州其余各处的……」 乌昙眼瞳一缩。 凝玄用带血的双手捧起乌昙的脸,将剩余的话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可我怎么会让你如愿呢?」 霎时间,凝玄被剑钉住的身子化作无数道黑影,打入了城中剩余人的体内! 「!!!」乌昙提剑急追,眼尖地发现有几道黑影试图破出阵法,向外逃窜。 他身形一掠,挥出数道剑影织作笼网困住了那些黑影。 「玉蟾子!快放我出去!!!」黑影在网中不断冲撞着,试图逃脱,凝玄变了调的声音响起,「你不是想破开阵法吗?」 「我帮你破开阵法!你带着我一道魔气回去復命,如此即可洗刷他人冤屈,亦可赶上三日之约,至于其它再从长计议不好么?」 他大概是真的慌了,说的话漏洞百出,言语间充满了急切之意。 而乌昙动作丝毫未顿,挥手剿灭了这几道魔气。 下一刻,浑身浴血的仙人落入魔气丛生的城内,提剑朝城中人斩去。 手起剑落间,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冰凉的血溅在乌昙冷漠的眉目上,无数人的惨叫混杂着凝玄刺耳的尖叫声迴响在他耳边,聚集的魔气被他以剑破开,又阴魂不散地围在他周身。 渐渐地五感都变得麻木,抬手,落剑,再抬手,再落剑,老妇,小孩,女子,劳工,商贩……无数人的面庞在他眼前交叠,而他只剩下机械地挥手。 人声渐渐远去了,感觉也变得不真实,血雾朦胧了双眼,可拿剑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曾颤抖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死了多少人,乌昙意识再次回笼时,他正掐着一个人半跪在地上,那人仰躺着,眼中倒映出逐渐逼近的剑锋,脸上恐惧与疯狂的表情交错。 「不、你不能杀我!」 「你仔细看看,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啊!」 「玉蟾子!看看你身后的怨魂罢!看看你周围的魔气罢!」 「你的道心呢?你的『护世』道呢?你的苍生呢?哈哈哈哈哈……看看满城的尸体!你道已崩!你不得好——」 他的眼睛倏然睁大,恶毒的语言随着剑刃刺入肉体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33页 「咳……」他口中溢出黑红的血与魔气,喷了乌昙一脸,可剑锋依旧坚定地刺穿了他的身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凝玄疯狂的笑声响彻天空,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手,攥住了乌昙血色的衣襟。 「玉蟾子!」他咬牙切齿道,「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和我一起……同坠无间!」 他的声音随着逐渐消散的魔气飘向空中。 「嗒」地一声,他的手松开乌昙衣襟,无力地落在地上。 城中一时静了,阳光穿透乌云洒在大地上,将尸横遍地的景象照得分明。 魔气随着主人的死去而慢慢消失,浓重的雾气亦散去,乌昙缓缓站起身,提剑朝城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好似有千钧之重,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他身后,无数人的残魂在叫嚣,在哭号。 「为何杀我……」 「还我命来……」 「纳命来……」 而最后残留的魔气躲在他影子里拖拽着他,阻拦着他的脚步,在狂笑,在咒骂。 「你已成魔!」 「你杀孽万千!」 「你不得好死!!」 乌昙恍若未闻,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在城中留下了一串血色的脚印。 直至走到城门口,四周景象因阵法失效而轰然破碎,露出了城中早已破败的模样。 乌昙似有所觉,回头望去,但见那些怨魂好似惧怕城外的光一般在城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幽恨地盯着他的方向。 他眼睛很慢地眨了眨,而后举起手中如是剑,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影中蜷缩的魔气刺去。 剎那间剑身上发出金光万丈,将一切残余污浊之气尽数消灭,而后化作千百道光芒向四方而去,将十座死城及其中残魂全都笼罩其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有如失去力气般跪倒在地上,勐地咳出一口黑血来。 *** 广寒听到消息后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 一旁坐着的招拒也默不作声,毕竟这事太荒谬了。 然而眼前的弟子重申道:「千真万确。」 广寒嚯地站起身来。 招拒问她:「你去哪儿?」 「我、我得把这事儿告诉迦叶。」广寒到现在脑子还是懵的。 然而等她到了迦叶屋中时,才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乌昙提着一口气向涿光山赶去。 路上人见他这副模样,皆退避三分,流言蜚语早已飞遍九州。乌昙不管他们如何议论,杀业已铸,道心崩塌,他会坦然面对这一切,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是现下,他却希望长留山的人慢一点找到自己,只因心中尚有一个人,尚有一件事,唯有这一次,无论如何也…… 他倏地停了脚步。 今天的夜色很深,冷月空寂,天阶冰凉,而有一人头戴兜帽立于街头,一双紫眸潋滟着水光,正盈盈地看着他。 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乌昙才张了张嘴,他久未开口,嗓音沙哑非常,「迦叶。」 迦叶走近了几步:「他们说你杀了人。」 乌昙:「我……」 迦叶慢慢逼近:「他们说你入了魔。」 乌昙:「……」 迦叶已走到他面前,他望着他狼狈的模样,他眼中噙着他看不懂的光:「我不信。」 乌昙沉默半晌,又开口道:「迦叶,陪我喝一杯酒罢。」 迦叶却突然伸手拽住他衣领,让乌昙将要转身的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我不信……」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却仍旧固执地望着他,一遍遍重复道,「我不信。」 他几乎要看进乌昙心底,他几乎是乞求地对他说:「……我不信。」 求你了……求你说一句否认的话……只要你开口,我就相信。 可乌昙只是沉默地掰开他的手指,而后牵起他走进了街旁的一家酒楼里。 店家原本将要打烊,看见这两个古怪的人以及二人之间说不清的气氛,识趣地送上酒便离开了。 乌昙拿起酒壶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而后将其中一杯推至迦叶面前。 迦叶自从进了酒楼便一言不发,像是赌气一般,拿到乌昙给他的酒后,一把端起仰头饮尽了。 乌昙端酒的动作顿了顿,又默许般为迦叶重新放到他手边的酒杯斟满酒。 两人这样一杯復一杯地饮着,迦叶酒量依旧差得离谱,几杯之后就趴倒在桌上,可他依旧执拗地往肚中灌酒。 他一边喝着,一边含含煳煳断断续续地开始给乌昙讲起两人相识以来的事。 「记得渔阳城中初见,你从半空中接住我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地要死,下了地还在腿软呢……」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咱俩在青州城中偶遇,『百酒祭』那晚我喝得烂醉,是你将我领了回去……」 「还有云屏城那次……」 「……」 迦叶说得双眼朦胧,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一错不错地望着乌昙。 「原来我与你相识已经这么久了呀……」 原来我们已经歷过这么多的岁月。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迦叶举起酒杯仰头痛饮,他多么希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梦。 第234页 醒来时,他仍坐在优昙树下靠着乌昙,他牵着他的手,就这样再不放开。 迦叶的声音忽然哽咽了。 「是我错了……」他看着乌昙喃喃道。m.ζingyutxt 是他错了,原来一个吻真的可以代表很多。 原来只有吻过,才算两心相悦,才是永世契阔,才能生死与共。 而不是如今,他明明知道等待着乌昙的结局是什么,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陪他喝一杯酒。 迦叶再次摇摇晃晃拿起酒杯,却忽地被乌昙伸来的手按住了。 「迦叶,你醉了。」他的声音含着一丝无奈。 迦叶愣愣地朝他眨了眨眼。 乌昙起身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我们走罢。」 「走……」迦叶重复道,「去、去哪里?」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不好吗?」 乌昙扶起他的手微微颤抖。 迦叶随他站起来,脚底一阵踉跄,向一旁歪倒,又被乌昙一把接住。 他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了些青州城那一晚相同的画面。 「……」他仰头看向乌昙,「不要走……好不好?」 乌昙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可他仍然坚持道:「你醉了,我……」 他嗓音干涩,对上那双蒙着水汽的眼,到嘴边的话变了样:「……我和你回客栈。」 迦叶望着他,过了片刻好像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 深夜的街道十分安静,乌昙就这样背着迦叶走在去客栈的路上。 清冷月辉洒在两人身上,像一个轻柔的怀抱。 迦叶在乌昙背上抬起头,凝望着他散乱的白髮。 我没有醉,他想道,我很清醒,我知道。 我……为什么没有醉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眼眶一阵发热,迦叶连忙眨眨眼,让自己眼前重新清晰。 他看着乌昙莹白色的耳朵,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吻下去,他对自己说。 吻下去,他的唇慢慢凑近。 只要吻下去,他这样想着,感觉到自己的唇就要触上乌昙的耳廓。 只要吻下去,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他一起…… 可就在这时,乌昙却轻轻偏了一下头。 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一下子随分开的距离而荡然无存。 乌昙恍若未觉,侧过脸唤道:「迦叶?」 迦叶双手仍围在乌昙颈前,他眼睫低垂,轻轻颤动,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半晌,他才低声应道:「嗯,没事。」 方才的惊心动魄好似飘落的一朵雪花,一瞬便消融不见。 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僵持在回到房间之时被打破了。 乌昙要将迦叶放下,却被对方拉着一同倒在床上。 「……」他看着身上人眼底翻涌的情绪,面上的冰霜突然就融化了。 「迦叶,」乌昙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要这样么?」 回答他的是迦叶慢慢靠近的唇。 乌昙偏头躲开了他的吻。 迦叶动作一顿,眼中闪过痛心与自嘲。 他伸手解开乌昙染血的衣袍。 而乌昙只是转头看向一旁,默许了他的放肆。 …… 迦叶转过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 他眼中是卑微的渴求,绝望与希冀纠缠:「阿昙…不要走……」 乌昙深深看向他,忽然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 …… 迦叶趴在床上,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得将自己的头埋在被间。 「阿昙…」他眼中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回答他的只有低沉的喘息。 第 100 章 你我 乌昙动了动酸疼的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晚二人折腾到后半夜,又在清洗时胡闹了一通,待到他将迦叶抱上床时对方已几乎睁不开眼了。 乌昙侧过头,去看身旁之人尚且熟睡的面庞。迦叶的脸上还挂着隐约的泪痕,睡着时仍紧皱着眉头。 他伸手拾起迦叶落在枕旁的一缕银髮,少见地发了会儿呆。 半晌,乌昙抬手以指虚虚描摹着迦叶额上的花纹,目光忽然变得柔和,情难自已地俯下身。 他与他几乎额头相抵。 他的吐息喷薄在他的脸上。 他看得到他轻颤的睫毛,他甚至能想像得出这双紧闭着的眼睁开时盛满星海的样子。 乌昙忍不住放轻了唿吸。 他的白髮随低头的动作散了下来,遮在两人脸侧,如同遮住了一帘幽梦。 乌昙阖上眼,在迦叶额间印下虔诚一吻。 如同一捧月光落于湖面,如同一朵雪花融于山泉。 只得一瞬。 他重新坐起身,披衣欲下床。 动作间却是一顿。 半晌,乌昙敛下眸中神色,抬手将迦叶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袍袖慢慢被松开,乌昙心里却蓦地空了。 他拉着那只手,从袖中取出菩提串,一圈又一圈地缠在了迦叶左腕间。 *** 玉蟾子一人一剑屠尽九州西部十城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九州各地。 城内残魂除不去的怨气盘桓在西方上空,即使玉蟾子以如是剑为阵眼,将这些残魂并怨气困在城内,使其不能扩散至九州,但数量庞大的不能顺利转世的神魂已然影响了天道平衡。灵魊尛説 第235页 更何况仙门凡间无数人痛失亲友,人心惶然。 此一举天怒人怨,终至杀业加身,道心崩塌,圣者坠魔,万鬼同哭。 其人已向长留山自首,被判除尽一身修为,以平九州民愤,又入「辟邪诛圣」之阵,以证长留除魔决心。 一时间大街小巷的说书人都翻了新篇,从万人敬仰的月下仙除魔护世变成了道貌岸然的人中魔杀人祸众,博得堂中人人喝彩,赚了个盆钵满盈。 然而这一切都与身在牢狱之中的乌昙无关了。 长留山的孽镜牢中,最靠里的一间牢房内。 乌昙正在闭目打坐,他霜发披散,白衣如雪,身处污浊之地却仍旧不染纤尘。 忽而,安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停在了乌昙牢房门前。 「玉蟾子大人?玉蟾子大人!」前面那人低声唤道。 乌昙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人后心底浮起一丝熟悉感:「你是……」 「弟子是钱来,大人定不记得我了……」那人慾言又止,又道,「哦,大人,有人托我帮忙来见您一面。」 他说罢侧过身来,一人从原本藏身的黑暗中急切迈出,兜帽下的的面容被狱中灯光照得逐渐清晰。 乌昙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波澜。 「你……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么?」迦叶一步步走到门口抓住牢门,与牢内站起身的人两相对望。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迦叶浑身都在颤抖,「他们说你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甚至说你是魔气幕后黑手,说你狼心狗肺……」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乌昙:「阿昙,他们说的是假的吧?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对吗?」 乌昙却未说话,只是看着他。 迦叶不信邪地坚持道:「就算……就算人真是你杀的,你也一定有苦衷的罢,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你跟我走!反正我不相信……世人怎如此愚昧!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就让他们轻易戳着嵴梁骨指责你?!」 不远处望风的钱来听到这句,几乎要落下泪来,忙把头侧了过去。 然而乌昙只是道:「我说过,迦叶,没有人能永远正确。而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可你罪不至此!」迦叶激动道,「难道你数百年为这世间做的一切都能一笔勾销了么?就算你杀了数万人,难道你不曾救过千万人……他们怎能如此判你罪行?!」 「可数万条残魂仍困在西部十城之中,千万人血缘分离,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乌昙近乎嘆息着道。 迦叶蓦地一怔,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痛苦来:「是……你要给他们交代,那我怎么办呢……」 乌昙又沉默了。 迦叶低下头将额头抵在牢门上,顺着滑跪在地上。 「阿昙,你告诉我,」他低着头,喃喃道,「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想你死……可我该怎么办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从前他遇到什么事,总是有稀奇古怪的办法,就算麻烦缠身,也坚信可以解决。 上一次自己手沾鲜血之时,有乌昙站在他身旁,他虽心急,但尚有可以依靠的安定。 因为乌昙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在时,好像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可这次,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哽咽着道:「阿昙,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 乌昙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伸手在他发顶摸了摸。 「你明知道……」迦叶忽地抬起头来看向他,急切着道,「你明知道,我心悦……」 「别说了,迦叶。」可乌昙却竖起一指,抵在他唇边,轻嘆道,「不必再说了。」 迦叶的眼里就这样毫无徵兆地落下泪来,叫乌昙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迦叶的眼睛很好看,乌昙在见到他第一面时就这样觉得。 不动时如紫色的深邃的海,顾盼时又像璀璨的夜空的星。 可是那双眼现在却含着泪,他一哭,好像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 乌昙颤抖着去接那些星星:「别哭,迦叶。」 他想要那片星海永远灿烂,却不想自己成了让它震动的源头。 可他狠着心,接着说道: 「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承诺么?」 他捧着迦叶的脸,伸出手指缓慢却坚定地将对方面上的泪一一擦去。 「你说要陪我走这条路。」 迦叶眼中的泪却越涌越多,在他掌心里轻轻摇头:「不……」 「而我将身死……」 多么可笑啊,乌昙在心中微嘆,他曾要让他做一朵无忧无虑的云,如今却想亲手给他戴上名为自己的枷锁。 「……请你替我,将这条路走完。」他轻声道。 「不……」迦叶一把挣开他,大声道,「我不!」 「我不要!我不要替你走什么『护世』道,」他倔强又执着,「我不要你死!」 而乌昙只是轻捻着那根沾了他眼泪的手指,嘆道:「可你说过,这也是你的道。」 「不是……不是!」迦叶「嚯」地站起身退后几步,摇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他惶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都理解错了一件事,可他不敢去细想。 第236页 他停了动作,復又去看眼前人。 乌昙也站了起来,隔着牢门静静望着他,眼里带着深切的悲伤。 「是么?」他轻声道,表情似是释然似是自嘲。 「不……不,」迦叶扑到门上,他自己也不知在否认着什么,「阿昙……不是的!」 可乌昙却向他露出个极浅极淡的笑容:「没事的,迦叶。」 「我只是……想要你替我好好活着。」 迦叶看着他那抹淡然的笑容,与其中的决绝,忽而感到一丝害怕——他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不要!」他忽然恶狠狠地伸手揪起乌昙的衣领,「玉蟾子!你便是这样自私的人么?!」 他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教乌昙此刻才终于窥见,隐藏在他云淡风轻外表之下的,内心最深处的一点偏执: 「你好狠的心吶——你肯为众生死,却要我为你活?」 这话说出口,两人皆是短暂的一愣。 迦叶几乎是狼狈地松开乌昙,按下心中剧痛转身欲走:「既然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那不如就此两断!」 「迦叶!」乌昙心里一紧,慌忙间扯住迦叶手腕,「等一下!」 迦叶急着出去想办法救乌昙,便下意识地一抽手:「放开!」 「啪」地一声,丝线断裂的声音响起,迦叶腕间的菩提串被两人扯断,佛珠滚落了一地。 「!」迦叶红眼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脑中混乱不堪,几度想回去又止住了步。 最终,他转过身,落荒而逃。 「迦叶!迦叶!」乌昙难得有些着急地朝黑暗中跑远的人喊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钱来在察觉到两人间气氛不太对后就识趣地走远了些,如今看着迦叶慌乱地从里面跑出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转身回到牢内,正看到乌昙蹲在地上,默默地拾起散落的菩提珠。 钱来在旁边纠结万分,想要蹲下去帮一把,却被乌昙拒绝了。 他只得静静看着乌昙捡完了所有的佛珠,又小心翼翼地收在袖中,才斟酌再三开口道:「玉蟾子大人……可记得五十年前渔阳城内向您求情的弟子?」 乌昙回忆片刻,眼中一亮:「是你。」 「弟子钱来幸得大人教导,回到师门后主动认错,本以为至少也要判个杖责之刑,谁知最后只被罚去扫了三个月的山门。」 「初时弟子也觉纳闷,后来才明白是大人暗中说情……此恩一直无以为报!此次听闻大人堕魔消息,众人皆……唉,不必再说,但弟子却不信大人是那样的人。 「本欲来探望大人,却遇上偷熘进长留的迦叶大师,故而相助一二,一同来到这里。」 钱来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已经坐回原处的乌昙,嘆了口气道:「大人,迦叶大师所说亦有道理,您百年来除魔护世天下人有目共睹,如今何苦受这些恶语相向……恕我直言,那些人……如何能审判您?!」 他说到最后几乎愤然,却见乌昙眼神沉静,不为所动,只是对他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能否劳烦一件事?」 「?」钱来受宠若惊,连声应道,「大人有何事?我自当效犬马之劳。」 *** 迦叶一路跑到了长留山下,才茫茫然地停了步。 他心如刀绞,又是自责后悔又是慌张恐惧,只觉得自己唿吸之间也是烧灼般的疼痛。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让阿昙死? 根本……就没有办法吧? 远处依稀传来围在长留山门前的人们愤愤不平唾骂玉蟾子是小人、恶魔的声音。 迦叶头一次尝到这种举目无亲,束手无措的滋味。 天地之大,而自己是这样的渺小。 枉他平日里研究了那么多的术法,到了这时却仍是什么都不能做,他既无法让那些飘荡的怨魂死而復生,也无法让堕魔的阿昙还原。 迦叶十分挫败地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夜空中蒙尘的月。 忽然他听着人们的叫骂声勐地站起身来,心中一阵狂喜。 对了……对了!他有办法了! 既然人们都说他屠尽了城,那就是没有目击者,那就是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阿昙自己。 迦叶丝毫未觉自己想法的疯狂之处——那我就去布置一个现场,找到一个证人,编造一个不存在的事实! 再不行……就找一个替死鬼好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原则、什么名声、什么道心——我都可以不要! 只要、只要能…… 他提步向事发之地奔去。 *** 天光初现,长留山下早已人满为患。 众多仙门及凡间之人皆等在这里,人群夹杂着窃窃私语,无不是唏嘘及斥责之声。 他们自诩客观的看客,理性的审判者,将昔日亲手高高捧起的英雄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占据胜利的制高点,大肆对其错谬进行批判。 就连往日他们曾称赞不绝的行为也变了样—— 「什么天赋奇高,什么修为超绝,原来是暗自用了歪门邪道,让人们追捧甚么天才!」 「还以为多年除魔卫道当真是无私护世,原来是为了散播魔气,当真贼喊捉贼!」 「表面上清正孤高,内里骯脏下作!」 第237页 「……」 偶尔有几句反驳的话立马被围攻成心术不正: 「他杀了这么多人,你怎好意思为他辩白!」 「你是什么居心!」 「……」 钱来扯过那位试图据理力争的同门,嘆息般摇了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忽然人群中一阵譁然,却见他们声讨的对象一脸淡然,衣着整洁,飘飘然自山上走了下来。 如果忽视周围押送的人,倒像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下山罢了。 而观刑的人们却愈发激动,各种谩骂之语向对方肆意砸去,更有甚者拿了手中物什朝那人扔去。 一个烂菜叶砸到乌昙衣摆上,他停了脚步,缓缓转头看向那位破口大骂的妇人。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利剑,立时将对方定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人群一时静默了,就算他们如何将玉蟾子斥到了尘埃里,那人站在他们面前时,仍旧如孤高明月般触不可及。 乌昙继续往前走,人们自发给他让出道路,目送着他登上高台。 他在台上站定,朝向众人,环顾四周,而后冷声道:「玉蟾屠尽十城,妄造杀业,以致道心崩塌,天地难容,今于此散尽修为,以安抚数万残魂及九州怨气。」 语罢,众人只见他并指为剑,毫不犹豫击向自己眉心剑印! 人群里纷纷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饶是方才驳斥玉蟾子修为之人,见到这景象也不得不惊嘆于他剑道造诣之深。 就见乌昙周身激盪开无数强劲的剑气,吹得他白髮及衣袍散开,而剑气仍在不断增多增强,逐渐在众人面前无数凝成实体的剑影。 钱来似有所感,不由侧了头,以袖掩面,不忍再看。 下一刻,只见乌昙扬手一挥,那无数的剑影便直直刺向了他周身穴位。 现场静得连唿吸声也听不到了,人们沉默地看着乌昙身上的白袍泛起一个又一个红点,再迅速扩散蔓延,直至鲜血将衣袍彻底染成红色,那些被刺中的穴道之中突然接连爆发出控制不住的灵气。 「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乌昙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扎破了的充气娃娃,不断有灵气从他体内散出,飞向九州上空。 而他紧咬着唇,一声也未吭,却止不住嘴边溢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流出的灵气渐渐稀薄了,乌昙这才支撑不住般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旁边的弟子如梦初醒,忙上去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万众瞩目中,他缓缓开口道:「我为道死,无怨无悔。」 旋即,台上的血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辟邪诛圣」阵走去。 *** 迦叶在城中潜行,暗暗跟随一个人。 他已布置好了一切,物色到了替罪羊,只要将此人杀了,再把「证据」呈到众人面前,便可颠倒是非,说是此人嫁祸玉蟾子,为阿昙开脱罪名。 他抬眼看了看天,时间不多了,动手便在此刻—— 忽然路人的一句话传到了他耳中:「听说汴河城中凡人堕魔之事也是那玉蟾子做的,他甚至动手杀了那人……」 迦叶呆立原地,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他不管不顾地转头扯住那路人,吼道,「你再说一遍!」 「诶,你这人干什么啊你?!」那人在他手里哆哆嗦嗦着喝道。 迦叶眼神沉沉:「我叫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哎、哎呀!」那人被他兇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就是之前汴河城有个人堕魔被杀了吗,据说也是玉蟾子做的……」 「胡说!」迦叶红着眼吼道。 那人被他吼得唯唯诺诺:「大、大家都这么说啊……」 迦叶一愣,瞬间一切都明白了。 「不是的……」他突然泄了气,放开那人,掀开了自己的兜帽,朝围观的人喊道,「是我杀的!」 「汴河城那人是我杀的!我应该和他同罪!」他大喊。 「你……你这人有毛病吧!」那路人遭受连番惊吓,有些摸不着头脑,「哪儿还有上赶着认罪的……」 人们也纷纷道:「莫不是个疯子……」 「我观他是有些疯……」 「……」 哈哈哈哈……迦叶在心里苦笑,是啊,哪儿有上赶着认罪的,为什么要替他认罪?! 为什么! 他冲进城主府——他原本是要拿着替罪羊的尸体来的,现在却不需要了。 「我要认罪,」他跪在堂中,「汴河城之人是我杀的。」 「我有罪……我当和玉蟾子同入『辟邪诛圣』之阵。」 「带我去长留山罢……」 可堂上的城主与仙门之人却皱起了眉。 「此事杳冥君早已昭告九州,乃是玉蟾子一手策划,他也早已承认罪行,休得胡闹!」 「玉蟾子今日便伏诛了,你快下去吧。」 其中一人似是认出了他:「你……莫不是时常跟在玉蟾子身边的那个佛门之人?」 迦叶无神的眼中突然迸射出光亮:「对!是我!他是为了替我顶罪!」 「如今我来自首!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可那人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唉!怪不得要替那人说情,听说是被玉蟾子那贼人荼毒了!」 第238页 「可怜吶……看着还年轻,就被那魔头染指……」 周围之人立马向他投来暧昧又怜悯的眼神: 「可怜啊……」 「玉蟾子真该死!」 「不过看着的确俊俏……」 迦叶震惊地站起身:「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连真话都不相信了么?!」 而城主拍了板:「孩子,早些回去罢,如今魔头伏诛,你也不必再受他祸害了。」 仙门弟子将他拉出了城主府,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迦叶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只想看圣人染尘,只执着于别人身上的污点,只喜欢高楼坍塌的故事,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所谓真相,才是最没用的东西。 所以虞渊成功地拿捏了乌昙的弱点。 所以他想伪造事实,却发现这原来是别人早就玩过的套路。 迦叶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自嘲地笑了。 可当他看到仰首偏高的日头,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路人只见他似笑似哭,一路狂奔着出了城。 *** 乌昙站在台上,俯首去看深不见底的阵法。 他想起上次站在这里将镜莲亲手送入「辟邪诛圣」之阵的情景,到今日也有几十年了。 一阵风吹来,将他沾血的发与衣扬起。 耳旁响起弟子的催促声:「行刑时间到——」 乌昙微微侧身,似是想向后看最后一眼,可他最终还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全场静默无声,他伸脚轻轻一点,跃至半空中,而后闭上眼,任由自己慢慢下坠。 他一生与魔紧系,少时因魔丧亲丧师,半生奔波于除魔道上,最后却以堕魔而收场。 唯有此刻终于获得了自由。 众人只见白色带血的衣袖在眼前轻轻一扬,然后便没入阵中,彻底看不见了。 周身传来挫骨销魂的疼痛,乌昙恍惚间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神魂都被剧烈地撕扯着。 他眼中却浮现出了许多的画面。 是云屏城中,一路追着自己的迦叶问是否愿意与他交个朋友时,眼中流淌的星河,让他一瞬便晃了眼。 是星野平原上,迦叶塞给自己一捧花,又在前方奔跑的身影,那飞扬的银髮一直在他心中跳动。 是迦叶把菩提珠缠在自己腕间的虔诚与郑重,是无数次练剑时回望,那人在廊下朝自己露出的笑容…… 最后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优昙树下,那个只差毫釐的吻。 他说谎了。 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的,乌昙想。 ——如果当时没有睁开眼。 第 101 章 君心 迦叶狂奔至长留山近城,有一瞬间,日光亮得有些晃眼,叫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由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看到许多人从长留山方向三三两两地走来。 迦叶脚底一阵踉跄,脑中一下变得空白。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所有声音从他耳边消失,所有色彩从他眼中褪去。 他被黑白的人流裹挟着挤到了街道中央,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张开又闭起的嘴唇,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违的人声才传到他耳中:「玉蟾子身入『辟邪诛圣』阵,已然神摧魂散了……」 那一刻,迦叶突然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情绪,愤怒、懊悔、恐惧甚至是悲恸,都如烟一般从他心底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像突然被人抽去了神魂,一动也不动地立在曝晒的日光下,立在不息的人潮之中。 世界分明恢復了色彩,却只有他是孤零零的灰白。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才像被解了定身咒般往一旁退了几步。 「啊。」他目光呆滞,张嘴吐出一个音节。 *** 迦叶转身从小城离开,他开始机械地迈着步子向前走。 他不知疲倦,不眠不休,白天也走,夜里也走,保持着永远相同的步调。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却茫然又执拗地前进。 狂风唿啸,他在风中不紧不慢地走,大雨滂沱,他在雨中不偏不倚地走,飞雪连天,他在雪中不声不响地走。 他走过衰草连天的敕勒川,走过暮雪千山的东北地,走过凋花残叶的星野原。 他并不停留,沉默着迈步,孤独地前行。 行人见他失魂落魄的潦倒模样,如见了邪祟般避之不及,在他背后悄悄议论。 可他如同一具失去意识的行尸走肉,对旁人无动于衷,时间与方向都没有了意义,只是徒劳地迈步,神魂早已死去,唯留一副空壳。 他像一尊失去控制的木偶,又像一个在九州飘荡的鬼魂。 *** 昨夜江上落了雪,在江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艄公起了个早,打算到自家船上拾掇一番,准备新一天的营生。 他虽上了年纪,但日日划船渡江,身子健朗得很,远远地便看到船上多了个「雪墩」。 老船家只惊了一瞬便镇定下来,他取了岸边竹篙,悄悄靠近那东西,隔着一段距离谨慎地用竹篙戳了戳雪墩。 几下之后,就见那雪墩慢慢动了动,而后突然拔高——这动作使雪抖落下来不少,让人看清了黑色的衣袍——老人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是个人蹲在他船上。 第239页 他试探着问道:「这位……客人,是要渡江么?」 无人应答。 船家心道此人莫不是比他还耳背,一边抬高声音连喊了几声:「客人……客人?」 他心里升起一股诡异感,不会是…… 就见此时,那人缓缓转过了身,露出覆满了雪的面容。 老船家又被吓了一跳。 此人顶着一头不知是因落了雪还是本就如此的如鸡窝一般的奇异颜色的乱发,脸上沾着看起来洗不掉的脏污和仿佛是刚落的冰碴子,嘴唇冻得皴裂,下巴上留着不清楚多久没剃的略显滑稽的胡茬,上面同样挂着雪。 他又往下看,这人衣袍也是破烂脏污,看起来几年没洗过了——这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老人家毕竟江上往来几十年,也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对着这么个蓬头垢面的野人仍续上了方才的话:「客人是要渡江么?」 问话又如沉入江底般没有回应。 船家耐心几乎告罄了,此人赖在他船上,叫他怎么接客? 他正要动手赶人,谁知此时却见那人动了动眼眶里被冰雪煳住的两颗眼珠子,朝他的方向转过来,然后点了点头。 小船破开江上风雪缓缓向对岸行驶,老船家一握上船桨便恢復了往日的精神,他也不管船上坐的是个人还是个鬼了,自顾自开口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事迹来。 「咱们这里靠近仙家,来往皆是凡间里的大人物,或是仙门弟子,见了老头子划船的技术也都要称一声好呢!」 「仙家的大人们平日对咱们这些人多有照拂,故而咱们也力所能及帮些忙不是?」 「……记得有一年,有位冷冷的仙君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来坐船,那人看着跟断了气似的,咱们见那仙君也精疲力尽,就要上去帮他将人搬上船……」 「谁知那仙君不要帮忙,咱们瞧见他待那人精细得很,心里真是……哎呀,就是咱家老婆子都没那么照顾过咱呀……」 「……说起来也神奇,明明只有那么一面,咱却记了这么多年……」 而那野人自开了船后便又背着他蹲在了船上装雪墩,对他所说的一切恍若未闻。 老人一路说道着将船靠了岸,嘴里仍念叨着:「不知怎的,这几年天气总是不好,秋冬冷得紧,人们都说,是有神仙陨落,老天爷不忍呢……」 那人兀自起了身,慢吞吞地朝船下挪动,路过老人时也没丝毫停顿。 「哎——你这人怎么不给钱呢?」船家几步追上他,喊道,「我说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前面走着的人毫无徵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 迦叶从混沌的黑暗之中睁开了眼。 入目是朱漆的屋顶,上面浮雕着各式各样的玄秘的星宿图。 意识逐渐回笼,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怎么到这里来了?」 迦叶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眨了眨眼,看清了说话的人。 上垣本来正跟他说话,此时看见他无神的双眼,在心底嘆了一口气,抬手为他注入一道灵力,迦叶立时感到全身经脉活络了不少。 上垣继续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那船家将你送到天枢台时,你像丢了半条命似的,身体虚弱不堪就不说了,连灵力也变得滞涩不通,几乎成了个废人。」 见迦叶不答,他又接着道:「你跟我说,是不是又去找那什么三昧海了?我上次便说了,那地方本就不是存于现世的地方,出入一次后遗症太大了,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永久的伤害……」 迦叶心中毫无波澜,只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上垣掌门真成了个唠叨的小老头了。 「……你关照一下自己行不行?我早和玉蟾子说了,叫你不能去得太频繁!就算你自己生死不论,他满九州地找你也吃不消啊……」 「……你是不知道上次你一年没消息,玉蟾子便一年都没有休息地寻找你,长留山来催他也不听,师门命令也不顾,我劝他也不停,就只管想法子寻找你……」 「……这九州没了谁不是一样,何况是个无门无派无名无声的小角色。可就他死脑筋,非要把你找到才罢休……」 迦叶的耳朵里猝不及防地被砸进了这些话,他死寂了许久的心忽然重重一跳,勐地坐起了身。 「你说……什么?」他拖着长时间未开口的沙哑嗓音问道。 *** 长留山高耸入云,屹立于九州西南,任人事变换更迭,依旧默然无声。 迦叶在山门前伫立良久,最终还是收起了试探着迈出的脚。 其实不过是突发奇想来这里看看,但真到了此地,他还是……不敢上前,不敢亲眼目睹那人葬身之地,不敢细想那时的场景——他会疯的。 他转身走了上回熘进长留的那条路,不想又碰上了老熟人。 钱来看着对面形容落拓、风尘僕僕的人,心中感慨万千。 两人沉默许久,迦叶哑着嗓子开了口:「劳烦道长,带我去他住处看看。」 钱来引着迦叶来到一处偏僻的庭院。 玉蟾子喜静,悟剑打坐修炼都是独来独往。从前他护佑师门时,弟子们巴不得讨来洒扫他院子附近的任务,好藉此瞻仰近神者的风采。 后来他一朝声名狼藉,「玉蟾子」三字也成了长留乃至九州的禁忌,这里便无人看顾,变得更加冷清萧条。 第240页 迦叶对着斑驳的院门发了会儿呆,转过头来对钱来轻声道谢:「多谢道长引路,您请去忙罢。」 钱来瞧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眼,那里面既没有上次来时的焦急慌张,也没有初见时的灵动有神,只有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低声道了句「珍重」便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几步后又勐地返了回来。 迦叶的手按在门上迟迟没有推开,听到去而復返的脚步声也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长还有何事?」 钱来看起来很侷促,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迅速从袖中取出个锦袋塞进迦叶手里,便匆匆离开了。 而迦叶捏着锦袋里物什的形状,一瞬忘了言语。 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锦袋,从里面取出了那令他熟悉又陌生,心动又胆战的东西。 ——一串完整的菩提佛珠。 迦叶伸手将菩提串提至眼前。 晶莹剔透的佛珠垂落下来,将阳光反射成五彩斑斓又如梦似幻的光圈,映射在迦叶缩小的瞳仁里。 他分明地触摸到、看到了,那将佛珠重新连结起来的,是由霜白髮丝拧成一股的绳。 剎那间,迦叶眼中涌起层层迭迭的巨浪,又在下一刻幻灭崩塌,如此不断重复拉扯,叫他头晕目眩。 他脚底踉跄了一下,而后突然崩溃般地一把推开眼前的木门,沖了进去。 「玉蟾子!乌昙!你给我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不管不顾地推开一扇扇屋门,疯也似地跑进去将里面的东西翻出,一股脑儿地扔在院子里。 「你好狠的心吶!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留我一人在世上寻找你的痕迹……」 他双眼通红,将书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又去翻开箱柜,扯下壁挂。 「你出来啊!你让我活着,又为什么不敢来看我?!」 迦叶将屋里屋外翻了个遍,原本整洁的屋子变得乱七八糟。他仿佛是在寻找着那个人,又像是恨不得将所有关于对方的痕迹全都破坏掉。 「哈哈哈哈哈哈……」迦叶立在院中,笑得癫狂,「你让我活,我偏不如你愿!」 「我先将你这儿一把火烧了,再跑到山下跳『辟邪诛圣』阵!」他恨声道,「你又能如何!」 迦叶要跑去点火,行动间脚边却被个硬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定住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转动眼珠瞥向那物什。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木箱,许是方才被他顺手丢出来的。 迦叶这样想着,双手却有如着魔般地伸向了那个木箱。 「啪」地一声,箱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失了压制,被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飘了满天。 迦叶维持着打开箱子的动作,蓦地失了声。 是信。 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信。 有的早已泛黄作旧,有的尚且整洁如新。信纸来自九州各地,信上内容有长有短,唯有一处尽皆相同。 迦叶愣愣地抬起头,他置身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无数的时光与他擦肩而过。 一封信飞到他眼前。 那一刻风止声停,万物都静下来。 于是迦叶看清了写在信纸背面的,他从未在千万封回信中见过的一句话: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风只停一瞬,信在眼前掠过,等到迦叶伸手去抓时,早已飞远了。 他突然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朝信纸飞出的地方追去。 乍起的狂风唿啸着哀鸣,将他蓬乱的头髮吹开。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可斯人早已去无踪迹。 迦叶缓缓停下脚步,任由翩翩信纸从他脸侧飞过。 那剜心透骨的疼痛在经年之后终于传到了他麻木的心里。 原来真正的离别,从来不是惨烈的,不是悲痛的,不是把对方鲜血淋漓的模样摆到你面前。 真正的离别,是悄无声息的,是猝不及防的,是你轻轻一眨眼,这世上就再寻不到一丝一毫对方的踪迹。 迦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你回来啊……」 他终于明白—— 自那一天起,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千年万年,都不会再有一个乌昙了。 第 102 章 听闻 迦叶花了一天的时间重新收拾好院子,然后捧着几乎空了的信箱,恍恍惚惚地下了山。 他死了又能怎样呢?迦叶绝望地想,到真正诀别之时,原来连死亡也变得没有意义。 他只能选择永远与孤独为伴。 九州因魔气引起的风波随乌昙伏诛而平息,迦叶一头扎进术法修炼当中。 虽然上垣极力阻止他进出三昧海,甚至以不再帮他寻找入口为要挟,但迦叶对神魂的联通与感应愈发娴熟,渐渐地能凭藉自己的能力准确找到其现世所在。 他一次次出入三昧海,寻遍其中每一处角落,找遍里面每一个神魂,无论是刚刚离世的、还是即将转生的。 迦叶说不清自己是在寻找什么。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总不肯相信那样的事实,总妄想尚能在这不属于现世的轮迴之境,寻到关于乌昙的一丝痕迹。 他在一遍遍的尝试中,察觉到了始终牵引着他的,那位于神魂深处的、指引着轮迴转世的、看不见的线。 第241页 名为「因果」的线连结着前世与今生,连结着神魂与三昧海。 所以,只要修补神魂中的「因果」之线,就可以让飘荡在世间不知归处的神魂重新回到三昧海,完成轮迴。 但这样的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藉由他先天与神魂之间的联繫,进而试着以灵力修补。 *** 迦叶伸指在空中以灵力写出一串金色的梵文。 在他身侧停留着几个在世间飘荡的残魂,它们感受到迦叶身上散发出的让神魂天然亲近的气息,本能地聚集在他周围。 最后一笔落成时,空中的咒文骤然化作无数柔和的金光,将这些残魂包裹其中。 迦叶脚底现出一个花纹图案的阵法,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残缺的神魂逐渐被修补滋养,在虚空中看不见的地方,连结三昧海的「因果」线被重新接续。 復原的神魂化作点点光芒,在他身边绕着转了几圈。 「去罢,」迦叶神色柔和,「跟随你们的因果,去往下一个轮迴。」 他说着掐指成印,置于身前,庄重道:「渡彼亡魂,送彼往生。」 那些光点随他言语飘向天边,汇聚在转世轮迴的归途之中。 至此,往生咒成。 *** 岁月不堪数。 这一年,迦叶收到来自长留山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掌门太虚寿数将尽,想要见他一面。 迦叶看罢脸上并无波澜——他这些年性子愈发淡薄平和,已极少有较大的情绪波动了——他随手将信放在烛边烧尽,然后走出了房间。 迦叶第一次从正门进入长留山。 经过「辟邪诛圣」阵时,他脚步并未有丝毫停顿,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就这样踏上了山门前的台阶。 太虚枯坐在房内,两眼深深地凹陷,鬚髮都变得稀疏不少,浑身上下透露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迦叶见到这样的他,也没有太大感触,只沉默了一瞬,便坐到了太虚对面。 「掌门叫我来是为了何事呢?」他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平常地如同寻常人家的祖孙对话一般。 「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罢,」太虚深深地嘆了口气,「我叫你来只会是为了他的事。」 而迦叶眼神并未有变化,仍是淡淡地看着他。 「我有悔。」 太虚如今连说话都费力,但他仍是一字一句道,「当年的事,根本不是流传的那样。」 迦叶静静地听着,太虚向他讲述了当年的真相。 原本长留该将乌昙为破阵杀人除魔之原委昭告天下,再对他行处置。但杳冥君以迦叶性命为要挟,逼迫乌昙认下了所有罪名,包括汴河城之事,包括九州魔气的幕后黑手——反正天下人只要盖棺定论。 「我当时就在旁边,我……我没有阻止那位大人的胁迫。」 「我原本以为,他那样要强的人,如何受得了平白的污衊,谁知…他竟真的答应了这荒唐的要求。」 太虚说着,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来:「枉我受他一生敬重,他遭受要挟污衊时,我却没有站出来替他力争,最后让他顶着天下人的骂名而死……」 「……从那时起,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的道因此受阻,身体也自此日渐衰弱……报应啊!」 「今日请你来,是我心难安,不愿真相埋没。杳冥君一意孤行,长留迟早毁在他手里……是长留咎由自取,是我的错!咳、咳咳……」 他说到最后激动难掩,剧烈地咳嗽起来。.lingㄚutxt.nét 迦叶听罢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开口道:「掌门说这么多,是想求一个原谅么?」 太虚的咳嗽声倏地停了,他张了张嘴:「我……」 「可就算你为他蒙冤而不平,你还是认为他该死。」迦叶继续道。 「他杀了那么多人,长留如何容得下他,世人如何容得下长留……」 迦叶看着眼前这个没有多少生气的老人模煳的面容,脑海里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那时乌昙与鸠摩相对而坐,给予那个与他一样悲悯世人的可怜人最后的。 如今自己坐在这里,听世人如何为一个已死之人定义理所当然的牺牲。 「……即使他曾救人无数,可杀的人多了,无罪也变成了有罪……」 「您向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迦叶打断了太虚的话,他觉得有些好笑,「能原谅您的人早就死了。」 *** 长留山掌门太虚仙逝后,杳冥君顺理成章地接管长留山内外事务,彻底将长留山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刑罚日渐加重,众弟子敢怒不敢言,有不少人离山出走。 不过杳冥君顾不上这些,因为魔气再度捲土重来。 沉寂了数十年的魔气復甦,以变本加厉之势席捲九州,仙门凡间皆未能倖免。 至此人们终于渐渐意识到当年之事的疑点,或许玉蟾子并非魔气之始,但仙门百家此时已自顾不暇了。 事情从涿光山掌门靖弦堕魔开始。 九州之上逐渐建立起大大小小的魔门,入魔的修者们聚集在一起,四处散布魔气,引导更多修者凡人堕魔,而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正在暗处领导着这一切。 此番魔气比之数十年前更甚,毕竟连靖弦这等高手也中招,一时间人人自危。 第242页 不过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重现的魔气让人们再度重视起了渡化的方法。 这一次成果斐然,不仅佛门祛除魔气的方法日渐成熟,听说有位名叫迦叶的大师甚至成功将修者体内的魔气转化成了灵气,让堕魔修者重获新生。 此举获得仙门称颂,皆道迦叶除魔护世,功德无量,纷纷将其奉为上宾,以求对方之力庇佑。 *** 迦叶正面对着几个凡人堕魔化成的魔物。 他虽已对渡化之法驾轻就熟,但还是头一次面对凡人使用这个方法,加之上一回失败的经歷歷歷在目,因此格外小心。 紫色咒文锁链自四周升起,将挣扎的魔物控制,而后金色梵文从锁链上蔓延至魔物全身,慢慢转化魔气。 迦叶闭眼持印,口中默念佛咒,直至魔物体内魔气被尽数转化,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人从他身后走出,开口道:「如何?这次可算成功?」 迦叶顿了顿,转过身面朝来人:「魔气已被转化。」 靖弦瞧了瞧地上躺着的几人,轻嘆一口气:「如此便好。」 「你呢?」迦叶抬手捏着一个金色法咒,「若你愿意,我顷刻便可为你渡化魔气,广寒成了掌门后忙得很,上次碰见时还叫我帮忙找找你。」 「不必了,」靖弦垂眸,掩去左眼之中的魔纹,低声道,「你明白的,就算祛除了魔气,我心魔已成,再难于道途有所成了。」 迦叶沉默片刻,收回了法咒:「你无法释怀。」 「是啊,」靖弦抬头望天,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这一生,前半辈子有两个人爱过我,我却没有珍惜,后来他们都因我而死。」 她说着露出个自嘲的笑:「所以我註定要用后半辈子来偿还。」 「现在这样也挺好,我虽堕魔,但本心未失,尚且算是幸运。」 「况且,」她转向迦叶,郑重道,「我向孔雀明王承诺过,会助他找到魔气的幕后黑手……那个叫做『凝玄』的傢伙。」 「这是我欠妖族的,也是替兰庭报仇。」 迦叶看着她,半晌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们都不一样了。」靖弦回他。 靖弦来看过情况后便走了,她如今去了魔门做掌门,不知算是讽刺还是冥冥中的天意。 迦叶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久,才收回了目光。 可下一瞬他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地上原本躺着的几人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化作了白骨! 迦叶终于察觉到了蹊跷之处。 他伸手探向自白骨上逸散出的残魂。 他的手有些颤抖,那被魔气伪装过的罪恶事实终于被他窥见。 原来、原来是这样…… 根本不是魔气维持着这些凡人的生息,而是自一开始,他们在堕魔之时便已经死亡! 所以…汴河城中那个被他失手杀死的人,十城中堕魔被杀的数万人…… 迦叶霍地站起身来,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 迦叶将这件事上报了仙门,有理有据,几乎没有人不相信,更何况他如今的话十分有分量,甚至比一派掌门更使人信服。 百年更迭,仙门百家大多换了新面孔,迦叶一眼望去,故人寥落,而新人们都在探讨如何处理九州上变多的魔物之事。 他突然感到意兴阑珊,起身告别离去。 迦叶走进茶馆,点了茶来饮。 台上说书人正在讲他除魔护世,往渡轮迴的事迹。 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闲坐,也是这样的闲饮。 说书的人和故事都换了一批又一批,听书的人更是换了一代又一代。 但耳边喝彩之声与杯中清茶之味似乎一直没变。 他心生感慨,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被世人遗忘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 迦叶少见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撑着伞走在雨中,他似乎已经走了很久,但这条路没有尽头,渐渐地周围变得空阔,除了潇潇的雨再不剩其它。 他一人一把伞,独自走在淹没一切的雨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停下迈出的脚步,转过头去,在身侧雨滴中看到了自己孤身一人的倒影。 千万个雨滴,千万个世界,千万个迦叶。 *** 丹曦带着扶风来尔是山拜访,听到迦叶平静地提起:「我要復活乌昙。」 扶风一口茶呛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丹曦面不改色地替他拍了拍后背,回道:「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法。」 迦叶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没有今生,也有来世。」 *** 天竺山的佛堂中,老和尚背对着门,轻嘆道:「不可能。」 迦叶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此时开口回道:「师父仍要瞒着我么?」 老和尚不语。 迦叶继续道:「师父证『因果』道,也觉得他该是这样的结局么?」 老和尚转回身来看他,脸上带着悲悯。 「我却意难平。」迦叶道,「难道一生清正换来恶人污衊,难道舍己为道换来神魂尽散,难道救人救世换来无人知晓——难道这便是『因果』么?」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迦叶的声音有些哽咽,「…为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第243页 「但生死不可逆转,因果不可改变。」老和尚道,「我亦没有办法。」 迦叶忽然收起了外溢的情绪,重新回到波澜不惊的状态。 「我要试一试。」他道。 *** 许是因为愧疚,许是为了补偿,太虚临终前告诉了他「辟邪诛圣」阵的原理。 天道有常,万事万物皆符合消长的规律。故而所谓神魂消陨并非真正的消失,而是神魂被阵法撕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再也无法聚合,从而无法转世,只能以虚弱的状态流落天地间。 所以只要找齐所有碎片,就可以复合乌昙的神魂。 之所以没有人尝试成功,一是与神魂碎片间的联繫太过微弱,无法找齐,二是缺少联繫的引子,也就是第一缕神魂。 乌昙找到了偃师。 「前次送到先生这里来的『双鱼』可修好了?」他问。 「早就修好了,也不见你来取。」偃师放下手中伙计,从堆积如山的工具里抬头一看,诧异道,「怎么是你?玉蟾子呢?」 「先生足不出户,不知九州发生了许多事,」迦叶轻笑,随后淡淡道,「玉蟾子已不在多年了。」 偃师愣在了原地,半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啊,不在了。」 「不在了……」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双鱼」,递给迦叶。 迦叶伸手去取,却见偃师又将东西收了回去,看向他确认道:「真不在了?」 迦叶的手落了空,动作突兀地顿了一顿,而后对上偃师难以置信的眼神,答道:「是啊。」 「已经……一百年了。」 当初乌昙便提过这「双鱼」是以二人神魂为引,如今迦叶看着面前被重新修好的「双鱼」,抬手毫不犹豫地毁去了外壳,取出了其中乌昙的那一缕神魂。 引子到手,剩下的事便简单许多,迦叶凭藉自己如今对神魂的感应,一片片地收集乌昙的神魂碎片。 他独自走过九州四海,寻魂也救人,九州魔气肆虐,他所过之处,总顺手救起受难的凡人修者。 如此几十载,神魂碎片收集完毕,而迦叶之名已遍布九州。 可神魂已然尽碎,修补绝非易事,需先将因果之线补全,再以神魂之力温养破碎神魂,如此方有再次转世之机。 迦叶终于来到十座死城前。 寒风唿啸,乌云密布,万鬼哭嚎。 城墙上布满经年洗不净的血迹,与风雨抹不平的剑痕。 而城门之前矗立着熟悉的如是剑,镇压着蠢蠢欲动的怨魂。 亲眼见到这番景象的时候,迦叶心中反而异常平静。 他走到如是剑前,脚下阵法随步法而形成,剎那间联通西部十城。 「一百五十年前,玉蟾子将尔等困于此处,残魂不得解脱,无□□回。」他伸手握住如是剑柄。 话音响起,剑身逐渐被附上紫色的梵文,与原本的金色剑光互相制衡,而城中残魂开始躁动起来,穿越百年的悲鸣与哀嚎声迴响在迦叶耳边。 迦叶的银髮被两种灵力碰撞时产生的气流吹开。 他继续稳声道:「今我来此,负他之杀业,承他之因果,送尔等往生,再入轮迴!」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迦叶手上骤然发力,如是剑光彻底被梵文压过,一声响彻天地的剑鸣之后,迦叶已然横剑在手。 霎时,城中怨魂挣脱了桎梏,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去,他们携带着的沉淀百年的怨气几乎要唿啸而出—— 却见迦叶一咬牙,一瞬间脚下阵法上光芒四射,将怨魂及怨气尽数吸到自己身边。 怨气在身周疯狂流窜,怨魂的嘶吼声迴荡不休,汇聚成的巨大的力量使迦叶几乎站不住身。 他闭了闭眼,再度加固了阵法,喝道:「来!」 一声令下,数万怨魂顿时以排山倒海之势疯狂涌入了迦叶体内。 碎骨断筋般的疼痛席捲全身,迦叶的身体一阵摇晃,意识反覆模煳又清晰,最后他咬破舌尖,方才扶着如是剑站稳了身形。 他在原地缓了好一阵,最后拄着剑一瘸一拐地离开。 在他身后,狂风停歇,空城静立,乌云渐散,露出残阳似血。 迦叶一路坚持着回到了尔是山,而后脱力地倒在优昙树下晕了过去。 他还是失算了,未算到天道承认了乌昙的因果。 乌昙杀了数万人,自然结下了杀业的因,落得个身魂俱泯的果。 而今要让已被判定不得转生的神魂修復,再入轮迴,可不是仅凭修补之法便可做到的。 他原本想以往生咒渡化万千怨魂,以此修復乌昙神魂的因果之线,但拔|出如是剑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不可阻挡的因果的洪流在阻止神魂碎片的拼合。 于是他瞬间改变了主意,既然因与果不可改变,那便将因果的对象转移。 让自己承担万千因果,再行渡化与修补之术,如此向天一搏…… *** 迦叶的意识逐渐脱离身体,他置身于无数游荡的神魂之中,亲身体会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世间八苦,七情六慾,皆是劫数,皆是因果。 而他将渡千劫,而他将歷万苦,送世人往生,送神魂轮迴。 他将以来生千万世承众生之因果,他无怨无悔,他无所畏惧。 第244页 这便是悲悯,这便是护世。 ……是吗? 可他并非无所求。 他想求…他只求一人能入转世轮迴。 这算是他的「道」么?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他确定,这是他的心。 *** 迦叶的意识再度回到身体里时,他感觉到了额头上有微凉的触感。 好似缱绻的抚摸,好似温柔的亲吻。 于是他睁开双眼,又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额头。 他轻轻拾起额上那物置于眼前。 是一朵花。 剎那之间因生果灭,万象世界弹指衍变,三千缘□□回不息。 优昙钵罗树上绽开千万朵灼灼的金色钵罗华。 而树下之人拈花而笑,额间紫色神印勾勒出优昙钵罗华的纹路,抬眼时身周浮起数万金色光华,涌向遥远的归途。 何来落花一吻,将我点化成神。 第 103 章 优昙 脚步声响起,老和尚走到优昙树下时,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灰眸。 饶是他早已超然世外心如止水,这一刻脸上也露出了痛心之色。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青年,总让人感慨一句莽莽红尘事,最后尽是苦。 「迦叶,你证道了。」他开了口,明明说的是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求不得的事,他的声音里却是近乎惋惜的轻嘆。 「是。」迦叶的回答也平静如水。 「道为何?」 「『护世』。」 老和尚顿了片刻,又道:「这不是你的道。」 「这是他的道,」迦叶说,「而我答应过他,要替他走完这条路。」 老和尚轻轻道了声佛号:「迦叶,你入执了。」 迦叶垂眸不语。 老和尚看向他身侧不断浮起的金色光点,问道:「这是……?」 「转轮,」迦叶答,「师父说生死不可逆,因果不可变,我却要死者重新转世,因果再次轮迴。」 「如此以『转轮』重塑他的神魂,送他入轮迴。」 对面的老者无声嘆了口气,又问:「此举乃向天借命,你要承他的因果,你可想好了?」 「师父常说因果自有定数,我不相信这是他的『果』,」迦叶握紧了手中的菩提佛珠,无神的双眼中透着坚定。 「他的结局不该是如此,我要让他再入轮迴,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要……再见他一面。」 尔是山方圆几百里都下起金色的雨。 金雨落处,魔气消弭,病灾退散,灵气復甦,万物生长。 正在争斗的修者与魔者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仰头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 有好奇者伸手去接这奇异的雨,便看到小巧玲珑的金色花朵落在掌心。 而不远处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所过之处魔物尽被净化,又随来人身周的紫色咒文化为光点涌向天边。 这景象让许多人终生难忘——漫天金色花雨之中,身披淡紫色袈裟的佛者停下脚步,抬头时双眸中映出包围着他的无数神魂光点。 一众人看得呆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其中一人试探着开口:「…请问神者尊号?」 那银髮青年闻言转向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我名『优昙』。」 *** 「优昙尊」证道成神之事传遍九州。 而迦叶又踏上了週游九州的修行之途。 原因无他,「转轮」炼成后,因果已转换,阻碍乌昙神魂修復的天道力量已消失,但要想缝合破碎的神魂,尚需更多的神魂之力增强「转轮」。 他救千万人,渡千万魂,藉此收集神魂之力。 不觉又是百年。 初雪落时,迦叶在终南山遇到在此悟剑的昭明君一行。 三人匆匆一叙,临别时丹曦罕见地留下迦叶饮茶。 扶风一脸疑惑地看着丹曦亲手倒上烹好的热茶,又将茶杯推到迦叶面前。 「请。」他道。 迦叶轻声道了声「多谢」,伸出手去拿。 扶风心中的不解几乎攀至顶峰。 随后他看到,在迦叶的手即将碰到茶杯时,丹曦不着痕迹地将杯子朝自己这边挪了挪。 迦叶的指尖与杯壁轻轻擦过,回拢的手指就这样落了空。 在座的三人一时都沉默了。 良久,丹曦低沉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你是何时看不见的。」 扶风惊得目瞪口呆,眼神茫然地在对峙的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迦叶收回右手轻轻眨了眨眼,回道:「这很重要么?」 扶风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言难尽地看向迦叶褪去神采的灰眸。 丹曦放开抓着茶杯的手,扭头看向远方:「若他还在,定不愿你变成这样。」 迦叶敛眸不语,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开口:「想不到『昭明君』也是念旧的人呢。」 他说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今晚有月亮么?」 「嗯?」丹曦不知他是何意,抬头望了望夜空,「有。」 「是么。」迦叶轻轻笑了,起身告别。 *** 迦叶在魔修手中救下一个孩童,将其送回家中, 出门迎接的老人见了他,突然愣住了:「是你迦叶……不,如今该叫优昙尊了。」 第245页 迦叶望着眼前人,犹豫道:「你是……」 「我是钱来啊。」那老人道。 「啊…竟是……」 竟是…… 回首百年倏忽过,故人白头,独我烂柯。 迦叶被钱来进了屋。 攀谈间他才知晓,太虚辞世不久,钱来便与师弟周山一同离开了长留。 周山转投了别的仙门,他却已看淡了世事,做个闲散修者,尽力帮衬有难之人。 后来有幸遇到相守一生之人,他便弃了大道,娶妻生子,如今已过数十年,儿孙满堂,妻子先去,他也垂垂老矣。 钱来留迦叶吃了顿饭,两人如今已是天壤之别,而所谈大多是伤心事,竟是几乎无话可说了。 迦叶婉拒了对方的送别,独自离开。 钱来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无声嘆了口气。 「爷爷,」身边孙儿睁着大眼,好奇问道,「神者不是无所不能么,他怎么是个瞎子呀?」 「小孩子别瞎说!」钱来作势要打他,孙子调皮地一躲,嘻嘻笑道:「肯定是爷爷也不知道!」 却见苍颜白髮的老者垂了眼,低声喃喃道:「许是…这世上再没有他想见到的那个人了罢……」 *** 这一年魔祸迭起,广野之上又有数城遭了魔门屠戮。 所幸神者出手,迦叶亲自出手擒了罪大恶极的魔修,扭送至长留山。 虞渊与他相对而立,眼中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面前人烧尽。 走了一个玉蟾子,又来了更多!什么清虚君、优昙尊、句芒君……一个比一个受人景仰,而他却愈渐式微——岂有此理! 迦叶无视他捏得咔咔作响的指节,笑道:「此番所捉魔修甚多,我受众人之託,越俎代庖亲手处决,杳冥君不会有异议罢?」 虞渊咬着牙说了个「请便」。 迦叶如下饺子般将人都丢进了「辟邪诛圣」阵,不顾下面撕心裂肺又戛然而止的哀嚎,迅速抬掌噼向放置阵法的高台。 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之后,原本葬送了无数人性命的「辟邪诛圣」阵法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虞渊目眦欲裂,赶来时已不及,他险些要失了神者的风度朝迦叶咆哮:「你做什么?!」 「如君所见,」迦叶仍是淡淡笑着,灰眸中却没有温度,「这些魔修该死,但散出的魔气太重,连我也无法除尽,只得以此法彻底毁去。」 虞渊气得拂袖而去。 从此九州再不存「辟邪诛圣」阵。 *** 迦叶回到尔是山,开始专心提升「转轮」之力,准备修復乌昙神魂。 一日有人来访,竟是方成名不久的连山君归藏与琅环君瑶帙。 优昙树下,归藏请迦叶手谈一局。 「我不擅对弈,此番要献丑了。」迦叶笑道。 「无妨。」归藏抬手先落一子。 瑶帙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他头戴方巾,一副文人学士打扮,耳后却不伦不类地夹着根毛笔。 日头渐高,那两人一边落子一边交谈,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诸如「转轮」、「阵法关键」、「魔气」、「神器」之类的对话陆陆续续传入瑶帙耳中。 他对此不大感兴趣,该来的躲不掉,总之连山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无聊地打了数个呵欠之后,瑶帙终于忍不住躺下侧卧在地上,托着腮懒懒地看着神色严肃的两个人。 这二人真是好兴致,瑶帙腹诽道,明明算是全盲对半瞎,竟然还真的下起棋来了。 他突然灵光一闪,连忙爬起身来,又自袖中取出一个捲轴,就势铺在地上,伸手拿下耳后毛笔,对着不远处两人一顿比划,然后大手一挥,开始在纸上作起画来。 棋至终局,归藏一子落定,道:「故而此次封魔之阵关键在你,请优昙尊为九州命运一搏。」 「甘拜下风。」迦叶回道,「连山君放心,我自当尽力。」 归藏起身告辞,瑶帙正收拾了东西等着他。 他转身时看到优昙钵罗树下插着的那把金色长剑,又无端想起了迦叶方才对他说的话。 「请问尊者何为『转轮』?」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早已见过『转轮』了。」 「那何为『如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我的卦象不是这么说的。」 「何必执着。」 「那…尊者认为,何为『神道』?」 瑶帙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归藏却突然没了下文, 「啊?」瑶帙追问道,「优昙尊是怎么回答的?」 归藏却将头转过来,白绢蒙着的眼直直看着他:「若是你,你会怎样回答?」 「唔,我想想啊……其实我感觉自己成神前后差别不大,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心境更加淡然了。」 他说着洒然一笑:「在我看来,成神前是在『证道』,成神之后则是对道途的叩问与超脱。」 「譬如我自己,我之前只觉自己是无所顾忌的洒脱,现在却有一种看淡一切的通达——这世间的生死离合,亦或是万事万物,都是有始有终的,又是周而復始的,就连你我亦在其中。」 「我有时觉得,这条神道的终点一定会到来,而那一天降临时,我会平静地接受属于自己的结局。」 第246页 瑶帙说完舒出一口气,探询般地看向身旁之人,就见归藏弯了嘴角,点头轻笑道:「你说的对。」 *** 归藏的计划已在部署之中,九丘传来消息,靖弦已寻到凝玄的踪迹,并与对方取得了联繫。 她拱手献上整个魔门换取了对方信任,如今魔门皆在九丘南部盘踞,正是先前几人商定的地点。 而十方神器的炼制尽皆完成,归藏在神器之间布下深层的联繫阵法。 「第一重是为联手诛杀或封印凝玄,至于第二重则更为复杂,我需要有人配合。」归藏在大战前夕再次拜访尔是山时对迦叶道。 迦叶去找到偃师,请他帮忙布下阵法。 偃师如今成立了「千机门」,收了几个亲传弟子,专门修习奇门遁甲之术。 他少时出身贫苦,却颇爱钻研这些机关之事,后来拜入仙门,师门之人皆高高在上,既嘲笑他的出身,又瞧不起他的爱好,以为是奇技淫巧,与仙门正统不符,难登大雅之堂。 偃师因此辞了仙门,埋头苦干数十年,终是开闢了新的领域,让仙门嘆服。 「你不是说看不起装腔作势的仙门么?」迦叶难得好奇,「为何又自立了门派?」 「我厌恶仙门盲目崇拜,以出身论高低,趋炎附势,道貌岸然的嘴脸,」偃师道,「但世上尚有玉蟾子那样的人,没有门派的偏见,愿意赏识有才之人,能够体会他人的苦难真心相助。」 他说着看向不远处,大弟子正带着师弟师妹修缮附近村民破损的耕犁:「我不想……让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意消失。」 *** 仙门及妖族的追剿引来凝玄的疯狂反扑,九州之上魔气横行,生灵涂炭,大战一触即发。 迦叶回了趟天竺山,将两串菩提珠交给了老和尚。 菩提串由他拆散了重新编织,连结的绳是自己与乌昙交缠的髮丝。他又以灵力温养,保持其莹润模样。 老和尚接过菩提串,看向珠串上浮起的淡淡金色光芒:「你……」 「我将他的神魂安放于此,」迦叶的眼神落在光芒处,变得温柔起来,「原本要再养上一段时间才算完全修復,但我没有时间了。」 「菩提串上有『转轮』之力,可指引他进入三昧海,往渡轮迴转生,劳烦师父在他神魂离开前照看一二。」 老和尚沉沉嘆气:「迦叶,你这是何苦……师父一直没有问你,炼制『转轮』之时,你疼不疼?这么多年,你累不累?你又焉知…这个方法一定会成功么?」 他在面对这个徒弟时情绪总是真实热烈几分。 迦叶不答,只淡然地回望他:「那师父呢?师父曾说红尘诸般苦,又为何还留在这里?」 「真是个傻孩子。」一声似有似无的嘆息响起。 「因为…」老和尚抬起沉淀了沧桑的双眼看向他,声音悠远,仿佛穿越许多岁月,「师父尚有『因果』未了啊……」 「我亦是如此。」 迦叶跪在地上,郑重地给师父磕了个头:「迦叶此去,早有觉悟,恐再难迴转,请师父保重。徒儿与您……来生再会。」 老和尚深深地望着他,眼中饱含万千珍重。 迦叶起身,背朝天竺山离去。 这一转身,便是生死两相诀,千年神不见。 ——《卷七?梦昙说》完—— 第 104 章 何道 若瑾端着一杯水坐在桌边,伸手在神游天外的叶舒眼前晃了晃,轻声道:「小叶子,喝点水吧。」 叶舒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捧起杯子放在嘴边,又不动了。 「唉。」一旁的陈平见他这两日都是这副模样,心情十分复杂。试想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方遭逢师门剧变,又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人,这…谁能受的了啊。 屋子里的三人沉默了半晌,陈平才开口道:「对了,若小长老怎么样了?」 这回轮到若瑾嘆气:「自那日被净思大师带回求如寺后,师兄已睡了整整三日,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陈平忧心道:「寺庙里的那位老和尚真的有办法么?」 「既然净思大师说没问题,那就应该没问题罢。」若瑾心里也没底,但她知道这时不能慌乱,「如今…这个状况,我们须照顾好自己,不让师兄他们担心才是。」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叶舒的肩,缓慢而坚定地道:「小叶子别怕,还有我们在呢。」 「对。」陈平也道,「不论发生什么,师兄不会丢下你。」 *** 禅房之中,青灯明灭,檀香悠悠,正在打坐的老和尚睁开眼,看向竹帘后的人影。 「你醒了。」短短三个字,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岁月与嘆息。 「许久不见了,」那人掀开竹帘与他相对而坐,明明是相似的面容,眉目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若见微轻轻启唇,念出那个淡出人世已久的名号,「菩提尊。」 释迦轻笑回应:「久闻玉蟾子大名,如今终得一见。」 若见微却苦笑:「此名何须再提。」 他偏头看向房间角落的香炉,沉吟片刻问道:「尊者是怎样让我看到前尘往事的?」 「你也察觉到了,」释迦道,「这是『剎那香』,是我以『因果』道制作而成,闻香之人可以窥见前尘因果。」 「他早就知道了罢,」若见微眼神微敛,「…也是如此知晓的么?」 第247页 「非也,那是他的『转轮』之力。他将自己的一缕神魂留在尔是山——原本是怕封魔之战后神魂受损不能入轮迴,有这一缕残魂为引,便能使神魂重聚,顺利进入三昧海,不过最后并未用到。」 「『转轮』……」若见微攥紧了衣袖。之前他还以为这不过是和杜衡有些联繫的神器罢了,如今知道了它的来歷之后,再听到这两个字眼只觉得心痛。 「我身上也有『转轮』之力罢,正因如此,才会在与他在一起后,时常回想起前世的片段。」 「不止如此,」释迦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发现么,一路走来,你们总能遇到一个又一个神器,而这些神器总是机缘巧合下到了你的手里。」 若见微骤然失了声。 「这不是巧合,」释迦接着道,「是千年前连山君设下的阵法。当年我二人商议灭魔之法时,他曾说过,若封魔之战未能完全消灭凝玄,神器之上的第二重阵法会启动,重新将十方神器联繫起来。」 「而我们无法预料到大战结局——若十神皆殒落,阵法由谁开启——故而连山君想到了利用『转轮』往渡轮迴的特性。」 「只要『转轮』在手,则迦叶必定会转世,如此再由他觉醒神器之力开启第二重阵法,这是我在阵法上设下的既定的『因果』。」 「也是连山君当年告诉迦叶的关键,但他将这必定的因果给了你。」 若见微眼瞳微颤,不可置信地看着释迦,而对面之人继续缓缓说道:「是啊……他明白纵使有了『转轮』,也不一定能遮蔽天道搏取你的生机,所以他借用了不可违逆的因果,只求你顺利入轮迴转世。」 「显然他成功了。」 若见微张了张嘴,嗓音干涩:「那他自己呢…他又是如何……」 「也是必然的因果啊,」释迦嘆息,「你因九州的因果转世,他也因与你结下的因果轮迴——这既是一场豪赌,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可尊者只是旁观了这一切。」若见微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面上重回冷淡,「您明知道他心性,却任由他承受巨大的痛苦炼成『转轮』。」 他说着不由微微抽了口气,又轻声道:「……哪怕劝劝那个傻子呢…您就让他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能,这亦是因果。」释迦低声回道,若见微与他对视,从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读懂了一丝无奈。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因果,而天道在上,得证「因果」道之人却不能妄言自己的因果。 「对了,」释迦提起另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凝玄的真实身份罢。」 「愿闻其详。」 「他便是无尘。」 若见微再一次震惊:「曾经的证道第一人…无尘上师?」 「是。」 「怎么会……?」 「神道走到后期,更是步步维艰,他…过于追求完美而走火入魔,此后心性大变,加之原本神力强大,堕魔之后魔气必然影响九州,我料算到此点,前去试图唤醒他心智。」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劝说,无奈之下我二人大战一场,最后两败俱伤。」 若见微道:「可…九州并未察觉您二人的大战。」 「我们证道数千年,不比当时刚刚成神者,一举一动皆牵引天地气机,故而不会轻易涉足人世,那场大战发生在世外之地。」 「虽如此,神者大战仍是影响到九州气运,无尘的魔气刺激了一些心性不稳的修者,所以你若查询较为详实的记载,会发现九州有段时间走火入魔的修者数量增加了不少。」 「后来呢?」 「无尘重伤遁走,我亦被他打入三昧海,费了好些气力才重回现世。」 「三昧海……」 「之后…我修为大减,神力几乎衰竭,便一直隐居在天竺山带徒弟。」 「迦叶…您没告诉过他您的身份么?」 「我未曾说过…但后来他修为增长,又悟了轮迴因果,想必也猜到了。」 「封魔之战前,连山君曾找到我,我二人一同定下了十方神器封印无尘的计策——说起来当真后生可畏,连山君甚至连杳冥君可能叛变也算到了,才留下了『转轮』这步活棋。」 「这千年来九州灵气虽微薄,但也在慢慢休养生息,无尘经过三次重创,修为早大不如前,如今已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释迦说到这里露出个释然的笑:「我虽已是残破之躯,也愿尽一份力。」 「而你的路还未走完,玉蟾子,」他抬头看向起身的若见微,「你明白的,你註定要证明自己的道途。」 千年前未尽之事,在因果与轮迴的推动下,终究到了这一步。 若见微动作一顿,看着释迦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释迦道,「迦叶已经成神了,不是说明你的『护世』道早就证了么——你当真以为他证的是『护世』道么?」 若见微沉默着。 「玉蟾子吶玉蟾子,你怎么煳涂了,这是你亲自种下的因果啊——」 「他的道,从来都是你。」 *** 木门被轻轻推开,净思走进来朝释迦一拜:「祖师。」 释迦慈祥地看着他:「若见微已走了。」 「如此,弟子也该启程了。」 净思说着又是一拜:「请祖师保重。」 第248页 净思走到院子里,看到若瑾正踌躇地等在前方。 他步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直到若瑾叫住了他:「大师请留步。」 净思停下来看她:「若瑾小友有何事?」 若瑾道:「大师将我几人带回求如寺,尚未当面感谢……」 净思轻道了声「不必」。 若瑾看着他又要迈开脚步,连忙继续道:「请问大师,可知道我师兄是去哪儿了?」 净思抬头看了看远方:「他去寻他的『道』了。」 若瑾眼神微敛,又问:「那请问大师要去何处?」 「九州蒙难,」净思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除魔卫道,我辈修者义不容辞。」 他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小姑娘挡在了面前。 「请大师带上我!」若瑾高声道。 净思:「你在这里呆着。」 「不行!」若瑾眼神坚定,「我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我要回去帮助苍梧山的诸位,也要为九州众生尽一份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还有我。」一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两人循声看去,见是叶舒与陈平走了过来。 叶舒看着仍有些憔悴,但他直直看向净思道:「我也要去,既然我是神器的化身,一定能帮上什么忙的。」 净思终于轻轻皱了皱眉。 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特殊,虽然确定了他就是「古月」剑灵,可他并不能自由变换形态,就连菩提尊也束手无策。 大概他便是因果之外的变数罢。 「我不能再躲在师父和师兄的身后了…」叶舒道,「一直以来都是别人保护我,可是……」 他想起沦为废墟的涿光山,想起师父无人在意的遗体,想起若见微拾起的血色菩提珠。 「……我的弱小让这么多人失去了性命,而我却毫不知情——或许若小长老说的对,这确实是我的错,所以我得想办法让「古月」剑还原,这样才能帮到大家!」 陈平伸手狠狠拍了拍叶舒的肩膀,把他的小身板拍得东倒西歪:「小叶子说得好!师兄也支持你!」m.ζingyutxt 净思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人,他们弱小却坚定,他们眼中的热忱如同暗夜中微弱的星光。 「走罢。」他道。 第 105 章 霜月 九州西北的一处深山里。 一群形容狼狈、神色颓靡的修者正三三两两地聚在火堆旁休息。他们中有许多都负了伤,严重的甚至只能躺在地上不能起身,人群中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与低低的啜泣声。 顾寒给一个左臂受伤的弟子换了药,安慰了对方几句,起身走到不远处一个远离人群的火堆旁。 楼青川正独自坐在那里,低头用手中的树枝拨弄着火堆,眼中晦暗不明。 「青川。」顾寒喊他名字。 楼青川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楼青川,」顾寒稍稍抬高了声音,「你爹将崑崙山交给了你,你就打算一直龟缩在这里么?」 少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哑着嗓子回道:「崑崙山早就没了。」 「崑崙山还在,」顾寒看着他,「你还在,『不惑』刀还在,我还在,身后的弟子们也都在。」 他冷了声:「你爹教给你的崑崙刀法还在,崑崙儿郎的气节还在!」 楼青川终于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泪花。 「莫要让你爹的牺牲白费……」顾寒眼神切切地望着他,「因为你是他捨弃一切也要护住的人。」 「你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你是崑崙的希望。」 「你要带着我们回到崑崙去。」 「唰」的一声寒刀出鞘,原本窃窃私语的崑崙山弟子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 楼青川手持「不惑」长身玉立,他横刀在前,眼中倒映出闪烁的篝火:「崑崙山掌门在此,众弟子听令——」 「三日后,我们离开这里。」 *** 若见微终于来到了尔是山。 或许用「回到」更为妥当,然而他在山脚下举目四望,累累坟茔早已化为尘土,断壁残垣也消失不见。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 唯有在山中行走时,才能寻见些许旧日的痕迹,可见草木虽无情,却也长久。 优昙树上金色乌昙华依旧盛开,树下却只孤零零地插着一把剑。 若见微脚步微顿,又缓缓朝前走去。 他眼中仿佛浮现出千年之前的情景,迦叶抱着他的如是剑在树下长眠,经歷数十载光阴,体悟数千回生死,终于证道成神。 优昙出,转轮成,那时世人都想像乌昙华盛开的模样,他们却不知,优昙尊自己也从未见过。 他仿佛看到,迦叶无数次从这里离开,去往九州各地收集神魂之力,又无数次回到树下,一次又一次地修炼「转轮」之力。 若见微倏然转身,似乎真的见到迦叶站在树下的身影,那人眉间虽有疲惫之色,望向树梢的目光却异常柔和。 他不自觉地开了口,轻声道:「迦叶……」 那人转过头来,笑着看向他。 交错的时空,跨越了千年,树下孤独的身影仿佛终于有了陪伴。 若见微伸手去抚摸对方的脸。 迦叶的身影却在他指尖碰到的那一刻轻轻消散。 第249页 他的手掌合拢又张开,里面握住的,只有一朵落下的花。 是啊,若见微想,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满树的乌昙华下,永远只有一个人。 *** 幽都山魔众气焰嚣张,逐渐消灭或策反九州之上大大小小的仙门,同时大肆屠掠广野上的城池。九州上空盘旋着散不开的魔气,殃云密布,隐天蔽日。 而受创的仙门终于展开了反击。 浮玉山掌门陆珏发起召集令,请天下有能之人共同前往幽都山,剷除魔首,拯救苍生。 号令一出,一唿百应,仙门百家中,不管是崑崙山、苍梧山这等遭受魔门侵扰甚至几乎覆灭的门派,还是恆山等归入幽都山麾下的门派中不肯弃正趋邪的弟子,纷纷汇集浮玉山。 平日里如一盘散沙的仙门,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团结,浩浩荡荡的人马向幽都山进发。 数万人怀着报仇雪恨或匡扶正义的决心,竟行进地奇快,不久便到了黑水河畔。 陆珏下令在此休整一晚,待打探好情况,明日正式渡河攻上幽都山。 祝昀清点了弟子人数,正准备靠着树休息一会儿,冷不丁看到一个从树林中走出的人影。 他起初是心生警惕,待到看清那人时,一时卸了劲,当下欣喜若狂地奔了过去:「阿姐!」 祝飞白抱着琴,面纱下露出淡淡的笑,看着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人欣慰道:「阿昀,你又长高了。」 却见祝昀将自家长姐仔细打量了一番,一双眼就这样毫无徵兆地红了:「阿姐,你没事就好,我好担心你……」 「我怎会有事,」祝飞白伸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好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我、我没哭,」祝昀抬手擦了一把自己的脸,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正色道,「阿姐,这些日子我把乐府上上下下修整了一遍,长老和弟子们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陆掌门要征讨魔门,榣山怎能怠慢!于是我便带着半数弟子前来支援了。」 他一口气汇报似地说完,然后抬眼期待地看向对面的人。 「做得很好,」祝飞白向来冷淡的语调中泛起笑意,「祝府主。」 「嘿嘿嘿,」祝昀傻笑着挠了挠头,又问道,「阿姐呢?你最近都去哪儿了?还有……」 他说着谨慎地看了看祝飞白身周,放低了声音:「右护、咳、乐正姐姐呢?」 「我自无量山醒来后,随她去寻了一位故人,」祝飞白随祝昀在树旁坐下,接着道,「后来收到陆掌门召集令的消息,便赶来这里了。」iingyutxt 「至于她……」祝飞白说着垂下眼眸,「这终究是仙门与幽都山之战,我怕她来了受众人为难,便没有告诉她。」 *** 「咣」地一声,乐正岚一脸怒气地将柴木扔到了地上。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故意勐烈地咳嗽了几声,而后虚虚开口道:「咳,你不想砍可以不砍。」 「娘的!」乐正岚没奈何,自己跟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后,又认命地拾起散落的木柴,提起「悬镜」刀一根根地噼了起来。 她一边噼柴一边嘴里不停地道:「不是我说,掌门您老人家对自己身体没点数吗?都半截入土了还要出去折腾,折腾出个所以然也算,结果又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不活,我真是……」 凤止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打断了她的话:「休要抬举我,我如今已经不是甚么掌门了。」 乐正岚对上他嘴角自嘲的苦笑与黯淡的双眼,到嘴的话就这么秃噜没了。 「娘的。」她偏开脸,低低骂了一句。 「你担心她的话就去追。」凤止将身子靠在窗边,阳光从打开的窗子照进屋里,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与苍白如纸的脸色照得分明。 仿佛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你已仁至义尽,此处不必你费心了。」 「您还是先能下地了再说这话吧。」乐正岚重新低下头,继续干手上的活儿,一遍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想去…可我知道她是不想我被为难,才不告而别……」 凤止听着她自言自语,思绪渐渐飘向了远方。 突然,乐正岚息了声,转头看向小院外的竹林,喝道:「什么人!」 说话间,悬镜刀已经以迅疾之势向林中脚步声的来处袭去。 凤止只一眨眼,院子里已没了乐正岚的身影。 刀锋距离来人咽喉不过一寸,却再不能近分毫,乐正岚握着刀看向来人,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是你……」 面前人白衣霜发,背上负着两把剑,手中还提着一金色长剑,正抬起墨色的眸子看她。 若见微开口道:「怎么?不能是我么。」 「没…」乐正岚想起屋里的人,不着痕迹地谨慎后退一步,略带尴尬地笑道,「你…来这里做甚……」 「阿衡死了。」 「什么?!」乐正岚浑身一震。 若见微接着又道:「我要见凤止。」 小屋内,凤止与若见微一坐一站,气氛微妙。 乐正岚推门进来,将两杯茶放在凤止床边,勉强笑道:「你们有话好好……」 下一瞬,只见若见微「唰」地拔|出身后照夜剑,毫不犹豫地朝半靠在床上的人刺去。 凛冽剑气把茶杯掀翻,乐正岚忙抽刀去阻止,然终是晚了一步。 第250页 凤止如今半身不遂,连躲避也做不到,他只能轻轻侧了侧头,于是那剑锋便擦着他颈边连着黑髮一同钉在了身后墙上。 凤止颈侧被划开一道口子,温凉的血液从里面慢慢渗了出来。 他怔了片刻,忽而提起个无力的笑,转过头来看向眼前人。 「为何不杀了我。」 若见微一手抓着剑,另一只手拎着他衣襟将他提了起来,恨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是你害他至此!」若见微双眼通红,「是你害他几十年不见天日生不如死,是你害他承受诸般痛苦,是你害他不人不鬼!」 「是你自私疯狂至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牵连无关之人与你一同沉沦!」 「如今他死了…」若见微颤声道,「你却还有颜面在此苟延残喘!」 乐正岚原本已提刀向前,听到这句话却止了动作。 凤止听了这些话却笑了起来:「呵呵呵呵…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是啊…我如此疯狂了上百年,却被人算计,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真是活该。」 「你是该死。」若见微放下他,冷漠道,「但直接杀你未免太便宜你了。」 「你该为你的罪与债付出代价。」 若见微收剑回鞘,冷眼看着低下头去的凤止,接着道:「孔宴正跟着凝玄四处杀掠,已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九州人人得而诛之。」 凤止身子一颤,瞳孔急剧收缩。 「真是讽刺啊,」若见微嘆道,「曾经万民称颂的十神之首就要落得千古骂名。」 「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当由你亲手了结。」 若见微头也不回地走了。 乐正岚一脸复杂地目送他离开,返回时就见凤止仍维持着低头的动作,一半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良久,他抬起头,惨澹地笑了起来。 第 106 章 斗转 「干一、巽五。」 古原城中,姬璇正端坐在半空中的木鸢上,一边测算位置,一边指挥千机门的弟子在对应地点刻下阵法。 在他面前悬浮着一个双掌大小的圆盘,上面清清楚楚地以灵力显示出城中灵气分布情况,方便姬璇直接通过灵力感应来判断阵法方位。 这圆盘正是千机门掌门相乔所保管的镇派之宝「千机」,其形态千变万化,此时显示的舆图不过其中一种。 姬璇又陆续报了几个方位,最后道:「离三。」 一旁的司空阙应声落到对应位置,并指用灵力在地面画上阵法,最后一笔落成时,所有阵法开始相连,在整个古原城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发出耀眼的光芒。 周围的魔气顿时消失了不少,待到阵法光芒重新暗下去,司空阙才跳回木鸢上站在姬璇身后,舒了一口气道:「此处的阵法也成了。」 其余弟子也纷纷驾上各自法器,升至半空中俯视城中阵法。 姬璇对众人道了句「辛苦」,又侧身对走上前来的司空阙道:「嗯,还差四处地点便可连结成真正的『斗转星移』之阵,到时就能一举逆转九州魔气,成败在此一举了。」 「陆珏那边也传来回应,他们会设法拖住凝玄,拿到十方神器,为阵法开启阵眼,注入神力。」 司空阙说着,不由嘆了口气:「本想着我们至少有优昙尊坐镇,胜算会增加不少,谁知……如今连若见微也不知去向。」 「世人总祈求神者垂怜,以为所谓救世之责皆是由强者一肩担下。而他们只需安然接受庇佑,奉上微不足道的谢意,便可理所当然挥霍性命。」 「而今神者皆隐,强者凋敝,真正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才会醒悟,九州的命运正掌握在芸芸众生的手中。」 *** 若见微在三昧海中与释迦不期而遇。 「你怎来此。」释迦站在石碑旁,看向对面之人。 「九州上没有他的痕迹,我才尝试来这里寻找……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消失。」 原本三昧海乃世外之地,非有缘之人不得见,纵观九州上下近万年,进入者不过五指之数,若见微能入三昧海,全赖「转轮」之力早与自己的神魂相融。 世事变幻,因果循环,当初迦叶「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心境如今却叫他切身体会到了。 「他不在这里,」释迦转头,「而你该去走你的路了。」 「这便是我的路,」若见微伸手将一朵乌昙华放入三昧海,静静看着它飘浮在虚空中,「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了,玉蟾子可为众生捨身殉道,若见微却不同。」 「我求道,也求他。」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释迦眼中露出一丝欣慰,老者缓缓开口道:「当年迦叶将菩提串交由我保管,这一世他又向我求了去,我当时曾说……」 他双掌合十,低眉垂眸,一如那日的情景重现:「…便以此物赠你,护佑你二人因缘圆满。」 *** 黑水河边,众仙家已整顿完毕,聚成乌泱泱的一片乘着船渡河。 陆珏领着浮玉山众人走在最前面,这时已经先行到了对岸,前去打探的弟子已将幽都山中大致情形告诉了他。 「凝玄不在山中?」陆珏若有所思,又道,「但终究是在幽都山地界,还须小心为上。」 第251页 他往前跨出一步,将「无瑕」剑提在手中,道:「告知众人,分三路上山。」 「此番魔门占『地利』,我正道占『人和』,邪不能压正,休要怕他!」 他们这一路人打前锋,很快遇上了拦截。 陆珏看着挡在前面的人,恨声道:「赵蒲小儿!你师父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赵蒲哼笑道:「是你们这些老迂腐一个个不能慧眼识珠,如今我在魔门终遇赏识,岂是尔等可比!」 他一声令下,身后魔门弟子及恆山追随者一拥而上,与正道修者缠斗在一处。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山中黑色魔气与各色灵力碰撞,刀剑相击,法术乱飞。iingyutxt 魔气控制下,幽都山之人攻势愈发兇狠,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正道弟子堕魔而成,昨日同门,今日仇敌,昨日把酒言欢,今日水火不容。 陆珏抬手接下赵蒲一剑,心中不免震惊于此人在魔气加持下修为提升之大。 他不敢怠慢,退后几步又上前,一串飘逸剑法接连使出,将赵蒲气势压下几分。 陆珏一鼓作气,回身又是一剑,眼看就要刺中赵蒲要害,谁知一旁突然袭来沛然掌气。 情势急转直下,陆珏不得不放弃攻势撤身后退,掌气却不依不饶追着他而去,他抽剑左右抵挡,仍被密集的掌风围困。 再一道掌气攻来,陆珏咬牙迴转,此时自他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灵力,帮他驱散了包围。 陆珏落回地面,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稳住身形,对在身后扶住自己的人道:「多谢念慈方丈相救。」 「陆掌门不必言谢。」念慈轻轻摇头,二人一同扭头看向面前缓缓落在地上的人。 孔宴原本温润的面孔上沾着还未干涸的血迹,一只眼已被魔气染成了纯黑,他手里提着一个刚咽气的修者,落地后随意地扔在了脚边。 陆珏与念慈双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感受到了自对方身上传来的威压,加之其人额间印记及腰间那把奇特的扇子,几乎让人瞬间确定了他的身份: 「孔雀……明王?」 *** 苍梧山此番由穆晚带队,上官筠被她留在山中看家,顺便留意九州魔者动向。 他们离幽都山最远,赶到时大部队早已上山多时,穆晚抬头看了看山间隐约闪现的五颜六色的灵力,握剑的手紧了紧,冷声叫身后弟子跟紧了自己脚步。 上山没多久,前面不远处便落了一人,待看清对方面貌时,原本肃静的苍梧山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贺越!你这个叛徒!」 「你还有脸见人!」 「你害死了若长老!」 「……」 穆晚死死按住自己颤抖的手,她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 贺越与若关山刚出事的时候,她心中震惊不已,又夹杂着愤怒、嘲讽、悲哀以及一丝丝见不得人的快意。 她以为再见到贺越时,她会发了疯一般冲上去向对方问个究竟。 可真到了这时候,她却忽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穆晚甚至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师兄。」 「小晚。」贺越依旧微笑地望着她,眼中盛着的是穆晚曾经为之着迷的温柔深情。 穆晚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为自己感到不值,更为若关山感到不值。 她拔|出绮罗剑,朝对方刺去:「贺越,你果真没有心。」 贺越并不出剑接招,只是双手背后不断躲避穆晚的攻击。 穆晚似有所觉,她停下脚步,朝义愤填膺的众人道:「你们先走,我拖住他。」 苍梧山之人面露难色:「穆夫人,这……」 「快去,前面需要你们支援。」穆晚转身背对他们,冷声道:「而这里是我们之间的事。」 *** 「奇怪,是我们走错了么?怎么这条路上不见其他人吶。」 陈平几人跟在净思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周围。 他们出了求如寺,收到陆珏的消息,得知陆珏与众仙家已商量好在九州布下「斗转星移」阵逆转魔气的计划。 只是阵法启动需要十方神器,如今神器大部分都在幽都山,净思决定冒险一搏。 既然叶舒本身也是神器之一,想必可以通过神器之间的联繫找到让他化形的方法,反过来,他们也可藉此快速找到其余神器。 按照他们与陆珏的商议,几人没有在山下与正道人马汇聚一处,而是直接上山后与陆珏会合——人多毕竟鱼龙混杂,难保会出什么意外,而如此一来除几人之外无人知情叶舒的真实身份,以尽可能降低危险。 不过他们走的这条路自上山后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别说正道修者了,就连幽都山之人都没见过几个,不由让人心生警惕。 若瑾一路上都紧紧拉着叶舒的手,他俩的手都很冰凉,但却神奇地让叶舒不安的心坚定了下来。 净思走在几个少年前面,不时提醒几人压低自身气息。 可意外总来得猝不及防。 陈平只是一转头的功夫,就已被净思带着飞速朝后退去。 待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掌气相击迸发出的巨大灵力才从山间炸开。 陈平茫然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才看清了身前重重跪下去的净思衣袍上漫开的血迹。 第252页 「听说有人袭击幽都山,我道是谁这么急着找死。」 「好久不见了,」一人站在他们前方,血色眸子里带着残忍的笑意,「你还没死呀,小和尚。」 净思咳出一口血,抬起头看向对面,勉力开口道:「凝…玄……」 *** 「砰」地一声,穆晚的身子重重砸向树干,然后失去支撑落在了地上。 「小晚,你这是何必呢,」贺越提着昭明剑一步步走近她,嘴里仍旧不紧不慢地道,「就算你让他们先走,他们迟早也会被消灭。将半数弟子葬身于此,你这是要做苍梧山的罪人啊。」 穆晚从地上爬起来,她钗发早就散乱,可人的面庞也沾上尘土,嘴边却笑得决绝:「住口,他们为苍梧山而战,岂是你这等背叛山门之人可妄加评论的。」 贺越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又向穆晚靠近:「你变了,可惜……」 他抬脚踢开穆晚伸手去够的「绮罗」剑,蹲下身捏住她下颌,逼迫穆晚抬起头来,接着道:「……你还不配审判我。」 「她不配,我配么?」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贺越与穆晚同时一怔。 「……」贺越沉默着站起身,朝声音来处转过去。 树下一人逆光而立,微风吹起他满头霜发与猎猎白衣,仿佛此人凭虚而来,很快便要御风归去。 而在他身后背着长剑剑尾,一簇小小的黑色剑穗正轻轻晃动。 转过身来的贺越顿时呆住了。 第 107 章 离恨 贺越神色恍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伸出手来喃喃道:「关山……」 而对面之人却从光下走近,面容逐渐清晰:「住口。」 贺越讶异了一瞬,随即收起了方才的失态,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原来是师侄啊。」 他看着徐徐向自己走来的若见微,似真似假地感慨道:「你和他愈发像了。」 若见微闻言停了脚步,面无表情地拔出身后「崔嵬」剑:「我替他来杀你。」 剎那间白衣轻扬,重叠的身影挟着相似的剑招向贺越攻来,他犹豫片刻,提起昭明剑相迎。 若见微的攻势凌厉,招招欲将对方置于死地,反观贺越,剑法多居守势,行招间常现迟疑,不断后退的步法已显示出当事人纷乱的心绪。 「噹啷」一声两人持剑面对面相抵,若见微眉眼愈冷:「贺越!为何不敢出招!」 「昭明剑」上涌出魔气,模煳了贺越如坠梦中的脸色,他开口低声道:「师弟……」 *** 昭明剑中藏着一个魔物。 贺越初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当年他确实是在若关山与穆晚之间犹豫过,师弟清冷出尘,师妹骄纵可爱,他承认自己都动了心。 于是当穆沨问他是否愿意娶穆晚为妻时,他只稍加思索便答应了。 师妹迷恋他,他也可以喜欢她,更何况自此之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掌门,如此两全其美之事,贺越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就连成亲当日,姗姗来迟的若关山站在屋外质问他时,他也故作无奈地安抚道: 「没办法,师弟,这是师父最后的心愿了,做弟子的怎能不答应——况且小晚没有亲人了,你就忍心让她孤零零一个人么?」 他没想到若关山那样决绝:「之前种种是我错付,此后若关山也会谨遵师命,辅佐苍梧山。」 「只是你我从此,情义两绝。」 从那一刻起,这句话成了贺越的心魔。 其实之后贺越的境遇堪称坦途,妻子穆晚愈发依恋他,苍梧山掌门也顺理成章由他接任,而在若关山帮助下,苍梧山更是在九州之上坐稳了剑道第一门的位置。 可是每一次当他坐在大殿中的掌门座位上,看着若关山转身离他而去的身影时,他的心底却怅然若失。 懊悔之意如肆意生长的藤蔓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的心,他一次又一次追逐若关山的脚步,对方却始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冷眼相待。 相对时克制的行礼,交谈时客气的称唿,擦肩时未停的脚步……一点一滴地累积成悔恨的海,在某一刻掀起滔天的浪,将他彻底淹没。 昨日不可追,往事空留恨。 那一日,贺越如同往常一般拔出昭明剑,却奇异地感应到剑身中传出的心跳,振动着与他如出一辙的恨意。 魔气一瞬漫出,充斥着整个房间,拉着贺越堕入深渊。 贺越开始与魔气进行漫长的拉锯战。 他用尽全力压制已经入体的魔气,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表面,不让自己在人前露出破绽,同时试图安抚躁动不安的昭明剑。 可是恨意入骨,悔根深种,每一次他看到若关山面无表情的脸,心中筑起的高墙便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因为得不到,所以生离恨;因为暗恨生,所以成陌路。 终于到那一晚,在论剑台再一次试图压制魔气的贺越彻底失了控。 理智崩溃,心血翻涌,意识恍惚,他看不到满屋乱窜的魔气,看不到杂乱无序的剑气。 双眼通红,魔气凝结眉心,贺越终于体会到这种混乱疯狂的毁灭与快感。 直到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剑鸣。 贺越的意识倏然回笼,倾天的剑意已尽数自他头顶罩下,而他手中的长剑也先于理智刺出。 第253页 没人能接得住若关山全力一剑。 贺越认命地闭上双眼。 这样也好,算是……偿还他了。 穿心之感未至,温热的血却溅上了自己的脸。 贺越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 入目即是刺目的红,师弟雪白的衣袍上绽开血色的梅花。 而崔嵬剑堪堪错开自己身体,剑气在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了深深一道痕迹。 「……」贺越茫然地眨了眨模煳的双眼,问道,「为什么……」 昭明君剑道卓绝,其佩剑自然举世无双,神器穿心,无人能留命。 贺越错愕地卸了劲,若关山的身躯就这样向后仰去。 他跪坐在地,不顾丢在一旁的昭明剑,向倒地的人爬去。 他不解,他惶然,他无措,他悔恨。 「为什么……」他扑在若关山身旁,看向那人轻阖的双眼,徒劳地摇晃着师弟的身体,「你我不是情义两绝么?」 「你不是恨我么…那为什么……?」 为什么那一剑要偏开?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答他了。 *** 「可你为什么要背叛师门?」若见微喝道,「你怎么对得起他?!」 贺越接下他凛冽一剑,沉默片刻,回道:「我害怕。」 他当时彻底崩溃了,多看一眼师弟染血的衣袍,他就魔气上涌,心绪翻腾。 他根本不敢面对他。 于是贺越逃了,他带着昭明剑连夜下了山,投奔了幽都山。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若见微心中又是悲凉又是嘲讽。 师父,你看到了么? 你为之蹉跎了岁月,付出了生命的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贪生怕死的丑角。 他不配得到你的爱,不配得到你的恨,更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若见微反手一剑,正是若关山平生最拿手的招式,贺越眼神闪烁,面上狠色一略而过。 他催动眉间红印,一瞬间激起昭明剑上蠢蠢欲动的魔物,沖天的魔气自剑上涌出,在虚空中渐渐现出具象,挡住了若见微的攻击。 一阵勐兽的悲鸣声在山谷中响起。 *** 「怎么了?」祝昀抬眼朝声音来处望去,却看不真切。 「许是别处发生了战斗。」祝飞白微微皱眉,忽而跃至半空,手中「琼华」琴翻转,另一只手以指在琴弦上运使灵力一扫。 铮然的琴声携着灵力如波纹般盪开,四面山石草木皆是一震,片刻后「簌簌」声响起,自四周走出许多幽都山之人,将祝飞白一行围在中间。 为首两人看着中规中矩,不甚显眼,祝飞白却一眼认出了来人。 ——正是先前在榣山乐府中偷袭自己的魔者! 「来得正好。」她自空中翩然落至两人身前,抬眼冷冷看去。 木萧与辛夷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一同上前,祝飞白身形飞掠,三人瞬间缠斗在一处。 祝昀指挥着榣山众人突破包围,自己拿起长箫「桂魄」,朝祝飞白这处而来。 「阿姐,我来帮你!」 *** 正胶着对阵的三人受兽鸣声影响,各自分开来,退后几步稍作喘息。 楼青川支着「不惑」刀,抬头目眦欲裂地看向对面之人,吼道:「罗生!为我父偿命来!」 说着再次举刀噼向岿然不动的罗生。 对方的修为似乎又有长进,虽然面色冰冷,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了只会杀人的机器,但实力已到了可怕的境地。 楼青川这全力一击也未能撼动罗生分毫,他自半空中翻身,復又落回地面。 顾寒提着「饮冰」刀闪现在他面前,接下了对方出其不意袭来的一道刀气,低声嘱咐道:「此人实力今非昔比,且嗜杀如命……」 两人目光随他话语在周围倒地的魔门与正道弟子身上掠过,心里凉了几分。 顾寒接着道:「……小心为上。」 *** 若见微的剑势被出现在面前的巨大虚影挡住,他先是一怔,而后定定看向这现出几分熟悉气息的魔物,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无奈。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他收回剑,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眼前的黑影,舒出一口感慨万千的嘆息,「……扶风。」 不见旧时月,却遇旧时友。 一瞬间,魔物身上的魔气散去了大半,他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咽声,而后乖乖回到了昭明剑之中。 黑气乍聚乍散,贺越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若见微已以迅雷之势俯冲至他面前,挥手间狠厉一挑,竟将他整个持剑的右臂生生削去! 「啊——」贺越止不住地痛吼出声,冷汗自头上冒出,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 穆晚支着身子爬起,眼瞳一瞬收缩,忍着重伤喊道:「不要——」 话音未落,「崔嵬」剑已直直插入贺越心脏。 若见微以剑抵着他,不顾贺越的挣扎与惨叫,将他一路推到山壁,一剑钉在山石上。 鲜血溅上他的白髮与白衣,贺越于失真的疼痛中看去,突然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啊……」他颤抖着伸出仅剩的左手,与从前千万次相同,似是要轻触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 可若见微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孤单远去的背影。 贺越的手穿过自己构建的虚无幻象,落在插于胸前的长剑剑尾。 第254页 黑色的剑穗随风静静飘动。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贺越恍惚地想。 啊,他想起来了,是某一次他下山去办事,无意间在路边小摊上看到的。那是最不起眼的款式,他随手买下,随手赠给了若关山。 是他忘了——师弟一直是这样的人,自己不善表达感情,却一一记着别人对他的好,用笨拙的方式回应。 「终是我…负了他……」 贺越的手抚过飘扬的剑穗,而后无力地垂下。 他永远闭上了双眼。 *** 若见微没有看愣在原地的穆晚,他走到落于尘土的昭明剑面前,俯身拾起了漆黑的剑身。 昭明剑似有感应,其中困缚多年的魔龙在山谷中显出虚影,静静盘在若见微身周。 千年前,昭明君应十神之约孤身前往封魔之战,留下扶风守护蓬洲岛。 「你要小心啊!」扶风抓耳挠腮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丹曦眼神沉沉地看着他,半晌道:「在这里等我。」 这一等,就是数百年。 龙妖天天等,月月等,年年等。 他有时坐在海边看月亮,有时躺在岛上数星星:「小曦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也想过出去找人,可是转念又道:「小曦让我守着蓬洲岛,还让我在这里等他,万一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这龙妖就傻乎乎地等着,等过日升月沉,等过春秋轮转。 他的身上升起了魔气,他毫不知情:「唉…小曦好慢啊……」 他的身躯早已不能维持人形,他恍若未觉:「还要等多久呢?」 「等他回来,我一定先臭骂他一顿——居然敢让扶风大爷等他这么久!」 「……」 「算了算了——上回说的不算,小曦你回来就好,我再也不跟你生气了,你快回来吧……」 他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九州早已沧海桑田,久到人世早已百代更迭。 可他最后等来的,却是被故友之剑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魔龙不甘、愤恨、无奈、悲伤,他的神魂不能超脱,他被永远困在了昭明剑中。 若见微将头抵在魔龙硕大的头颅前,轻声道:「扶风,你为什么不肯离去呢?」 「……你问我丹曦去了哪里?」 「他呀……他已化作了万里长风、山川草木,他已化作了昭昭明日、满天星辰……」 「他将永远陪伴着你。」 魔龙静静听着,一双眼瞳中缓缓流出浑浊的眼泪。 他巨大的身形开始消散,化作万千光点,飞向广阔的天地间。 我亲爱的友人吶,如果有一日,我未能归来,请不要害怕,不要悲伤。 ——因为我会随风而至,化雨而行。 我会将自己融于苍茫天地,一直守护你。 第 108 章 悬命 孔宴与陆珏、念慈二人对阵绰绰有余,赵蒲反而没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他心有不平,暗暗咬牙觉得孔宴与自己对着干,总是抢自己的风头。 眼看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赵蒲转头离开,急欲寻找别的对手。 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倒楣得很。 在正道时同为年轻一辈,却有个若见微一骑绝尘,将自己比了下去,人们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从没人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故而魔气入体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内心的蛊惑,想着归于魔门总算可以出人头地。 没想到魔门高手如林,自己也不过是平庸之辈。 他平生最恨「平庸」二字。 「我说你靠不靠谱啊,在自家山头找人都找不到!」 突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赵蒲的回忆。 他急忙闪身至一旁树后,隐蔽自己的气息偷偷朝声音来处看去。 林昧正屏息运使法术,试图在幽都山众多人混杂的气息中寻到那一丝熟悉的灵力。 身后乐正岚等了多时也不见他动静,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她拿着「悬镜」刀鞘戳了戳前面像木桩一样杵着的林昧,继续道:「以后出去千万别说自己在幽都山混过。」 您老人家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林昧暗暗腹诽,面上却摆出一副谄媚模样,应和道:「右护法请稍等,小的再试一试。」 「啧,」乐正岚抱着刀,暗自皱了皱眉,又将头转向另一边,高声道,「那边的,你看够了没?」 林昧跟着转头去看,只见一个浑身魔气的年轻剑者阴沉着脸从树后走了出来。 「是你?」他惊道,心想着完蛋,我叛逃幽都山的消息掌门肯定知道了,这小子不会是来杀我的罢…… 林昧心中一瞬转过无数念头,他刚下定决心要先将赵蒲煳弄过去,就听乐正岚又戳自己道:「走走走,别理他。」 两人正准备无视赵蒲,却见对方眼中突然闪出见到猎物一般的亮光,拔剑朝两人冲来。 「幽都山叛徒,你们怎有脸面回来?还不速速纳命来!」 「……」林昧到嘴边的话硬是被噎得说不出口了。 拜託,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一个正道叛徒怎么好意思将这话说得出口的? 饶是林昧自诩能屈能伸,也要为此子的厚颜无耻所折服。 他欲言又止,却忘了身边还有个随时都要炸的火药桶。 第255页 「接着干你的事儿,」乐正岚对他道,随后抽刀在手,朝攻来的赵蒲迎了上去,喝道,「来!陪你姑奶奶活动活动筋骨!」 若是林昧站在她面前,定会看到乐正岚眼中冒出了和对手一般的危险的光。 「……」林昧不知是第几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他现在只希望这位小兄弟自求多福,别让自己被波及到就好。 *** 「铮!铮!铮!」林中乍然响起几道携着怒气的琴音。 木萧与辛夷受到琴音中灵力攻击,被推着后退数步,在地面掀起落叶与尘土。 二人刚稳住脚步,空灵箫声又在耳边响起,将两人修为压制几分。 祝飞白与祝昀姐弟二人配合无间,加之榣山乐府众人齐心,乐音凝结灵力,进可攻击退可防守,还有佛门法诀加持驱除魔气,令幽都山众人还手不得,逐渐处于下风。 祝飞白手中琴身翻转,指尖先揉丝后轻挑,动作行云流水间又是数道弦音振出。 木萧与辛夷对视一眼,旋身復又迎了上去。 二人左右夹击,各自运使掌力同时向中间的祝飞白攻去。 却见对方眼神一凛,挥袖扫弦,沛然灵力自身周盪开,竟使空中两人的动作短暂一滞。 随即祝飞白抱琴侧身,同时手中拉动琴弦蓄力,将木萧击向自己的掌力半数化解,半数寄于弦上。 她的身体随这股力道后退几步,而后就势一转,将琴上气劲连同自己的灵力一同弹出,与另一边辛夷的掌力相撞。 辛夷不及躲避,被两股力量相撞产生的巨大余劲波及,勐地吐出一口黑血,朝后摔在了地上。 这一串动作皆发生在几息之间,木萧尚在愣神间,就见同受余劲波及而后退的祝飞白已经顺势到了自己面前。 他刚要伸手抵挡,祝飞白已先他一步抡动琴身,狠狠击在了他的胸口。 「铛」地一声,琴弦被振动,迸发出的灵力二次击中了木萧,将他肋骨震断几根。 木萧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后退,一把跪在了地上。棂魊尛裞 祝飞白则在战场中央缓缓收琴翩然而立,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祝昀这边刚击退了几个魔修,看到此番景象忍不住喝采道:「阿姐!干得漂亮!」 他知道上次在榣山乐府,祝飞白是心系门人安危,出招间才多有掣肘。如今没了拘束,这位年纪轻轻便位居一门之首的女子真正实力才完全显露出来。 祝飞白嘱咐了一句「小心」,又与不依不饶缠上来的木辛二人拆起招来。 魔门众人眼见情势不妙,竟在魔气操控下发起狠来,祝飞白左右抵挡间,瞥见对手眼中一瞬的挣扎与决然。 她心道不好,高声道:「退后!」 榣山众人听令疾退,只见在场魔修身上的魔气纷纷暴涨,将原本的人形蚕食,瞬间化为了丑陋的魔物。 祝飞白首当其冲,抬琴接下了已然魔气罩身的木萧狠戾一击。 她在半空中一翻身,轻轻落在了林中一片竹叶上。 眼见对手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祝飞白挥袖展袍,横琴于身前,琥珀色的眼瞳在光下折射出冷决的色彩。 她一字一顿道:「乐、风、长、琴、诀!」 昔有榣山乐风君,离徽一曲惊天下。 祝飞白的手悬于琴弦上方,虚虚做出一个拉开琴弦的动作。 霎时万籁俱寂,虚空中好像有无数的弦同时绷紧。 但见她四周的竹林纷纷弯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是被看不见的线拉到了极致。 乐府中有使弦乐器的,此刻也感觉到手中弦倏然拉紧,仿佛其中蓄着磅礴之力。 下一刻,只见祝飞白的手指轻轻一松。 剎那间,无形的灵力自她指间盪开,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道波纹,于天地间漾开。 林中修竹瞬间弹直,无数竹叶被震起,却不是随风飘落,而是如落入水中一般随涟漪一圈圈散开。 在场有弦之器皆被这股巨力拨动,伴随天上不断扩大的波纹一同振颤起来。 所有修者都仿佛失聪了一瞬,只能愣愣地看着灵力波动所至之处,面前的魔物尽数炸开,随即爆出的魔气也被荡漾的波纹消弭。 如同掉进水里的一滴滴墨水,初时还是纯黑,颜色却逐渐随扩散而变淡,最终与水融为一体。 再无踪迹。 往前看时,那两位领头之人虽未完全化为魔物,但也被琴音波及,体内魔气混着血雾在空中炸开,绮丽凄迷却转瞬即逝。 直至祝飞白抱琴重新落于地面,众人才恍如初醒,而木萧与辛夷的尸体已经颓然地躺在了不远处。 风声冽冽,落叶萧萧,将两人沉默千年的一生彻底掩埋。 *** 「唰」地一声,长刀拔|出肉|体,带起点点血滴。 「第一次见上赶着找死的人,」乐正岚「啧」了一声,皱眉道,「我和你无怨无仇的,你非要缠上来。」 「没办法,挡了我的路,耽误我找人,管你之前是正是邪,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她预备收刀入鞘,不期受到了拦阻。 「嗯?」乐正岚低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满含不甘的眼。 「呵…呵……」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人正伸手拼命抓着她的刀刃,如同抓着仅剩的救命稻草,丝毫不顾手掌早已血肉模煳。 第256页 不……他不要死…他不能死…他要出人头地…他要扬名天下…… 他不要就这么碌碌无为地死去…他不要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平庸的宿命…… 这样的恐惧与执念占据了他大半人生,让他疯狂,让他魔怔,让他迷失了自己。 乐正岚被他眼中的疯癫看得不适,皱紧眉头使力抽出了自己的刀。 地上的人勐地挺起身子,伸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又在下一刻彻底垮了下去。 他到死都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他不明白自己这一生为什么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 可是未能合拢的手心空空,什么也没能抓住。 *** 叶舒全身疯狂颤抖着,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叫出声来。 若瑾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喉咙干涩,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脑中嗡嗡作响,拼命止住了想要后退的脚步。 「别怕。」净思已站起身来,伸手将他们三人挡在自己身后,低声道,「凝玄现下还不知情。」 他并不知道他们几个的目的,也尚未看出神器就藏在他们当中。 如此便还有机会。 净思道:「我拖住他,你们赶快离开。」 陈平欲言又止,若瑾立马按住了他。 「……」若瑾看着眼前人瘦削却挺直的背影,眼眶一热,低声回道,「…保重。」 回答她的是一晃而过的衣袖。 净思抬掌直向凝玄攻去。 若瑾一手拉着一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凝玄伸手轻轻化解了净思掌气,不怒反笑:「不自量力。」 净思再上前,不过几招之后,又被对方反手一击拍落在地。 凝玄慢悠悠晃到地上喘|息着咳出一口血的人面前,玩味道:「你们佛是顽强。」 「不如我再陪你玩玩吧。」 若瑾三人跑了没多久,就被一众魔修围住了。 她与陈平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抽剑无意识地将叶舒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靠近的人。 「噗嗤——」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时,叶舒才如梦初醒般地睁大了眼睛。 「怎…怎么会这样……」他不可置信地打了个趔趄,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道,「不……」 不远处,陈平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而自己右手边,若瑾刚刚咬牙受了魔修一剑,剑刃刺中了她的肩膀,鲜血染红了她疼得发白的面庞。 还有远处正尽力拖住凝玄的净思大师…… 还有不久前替他去救师父而殒命的杜衡…… 还有为他争取生机守护山门的师父与涿光山的师兄师姐…… 「都是…因为我……」他眼前渐渐模煳,扑通跪坐在地上,抱着头喃喃道,「都是因为我…大家才……」 若瑾捂着肩上伤口躲过对面一击,却又被旁边袭来的一掌打得跌落在地。 她咬牙再度爬起身来,去捡掉在一旁的剑。 险恶的刀锋就在这时晃了她的眼,向她刺来。 「已经…够了……」 一声沉沉的,如解脱般的嘆息突兀响起。 一瞬间,四方初寂,夜幕遮盖白昼。 天边忽然现出一弯明月。 第 109 章 古月 封魔之战后,「古月」剑遵从剑主意志回到师门,镇守涿光山。 如此经过数百年,神器无言地陪伴着一代又一代掌门,默默见证涿光山的兴衰。 直到有一天,这一代的涿光山掌门沈言如同往常一般走进剑池,却意外地看到一个小娃娃正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而半空中原本悬着的三尺剑已不见了踪影。 「……」沈言面色复杂地蹲下身,看着那娃娃道,「你是…古月?」 谁知那小娃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同他对视了半晌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沈言老老实实修道这么多年,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更别提哄孩子了。他一下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抱那白瓷一般的娃娃,嘴里安慰道:「莫哭、莫哭……」 那孩子在他怀里闹了一阵,终于安静了下来,抓过他披散的一把头髮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哎,这个不能吃!……罢了罢了。」沈言彻底没了脾气。 沈言悄悄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天枢台。 姜易凝神看了半晌,又将娃娃的手臂捉来把了把脉,下了结论:「应是『古月』剑自发化成了剑灵,至于原因我却看不出来,许是他自己的机缘罢。」 「不过这孩子从外表来看,与常人无异,也并无神器气息,这倒是神奇。」 沈言给因好奇而四处打量的孩子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道:「多谢掌门。」 「别谢我,如今九州上到处有人抢夺神器,虽然仙门镇山之器少有人觊觎,但『古月』意外化作孩童,你须严加看管,休让有心之人知晓。」临别前,姜易提醒他道。 彼时,沈言看向怀中抱着姜易给的星盘玩耍的小孩,抬头笑道:「既然他已选择化成人形,我便想让他像寻常人一样长大。」 涿光山掌门从外面捡回来个小娃娃,说是要作为小弟子教养。 一众弟子比得了宝物还兴奋,纷纷聚在小师弟周围,好奇地打量这个萝蔔似的小娃。 「哎哎哎,小师弟看你了,你这歪瓜裂枣可别吓着人家!」 第257页 「哇!小师弟对我笑了诶!…怎么觉得憨憨的……」 「悄悄讨论一下,该不会师父在外面有了相好吧…我是说,我随便讲的啊……」 「怎有可能!上回附近仙门的女修者来拜访,不小心碰了一下师父,师父就红了脸…要我说啊,他平日里对我们这么凶,说不定要打光……」 「咳!」沈言站在一堆兔崽子后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弟子们纷纷回过头,见是师父来了,忙像鹌鹑一般蔫了吧唧地站成了一排,乖乖道:「徒儿见过师父。」 沈言看着这帮不省心的崽子,佯怒道:「功课做完了吗?!」 回答也异口同声:「没有——」 「还不快去做!」沈言这下当真火冒三丈,瞪圆了眼喝道,「明日做不完便罚抄!」 「是,师父!」弟子们起闹地喊了一阵,而后哗啦啦地作鸟兽散了。 沈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放着小徒弟的摇篮边。 「啊,啊啊。」小娃娃见到给自己吃头髮的好心人,咧开嘴笑了,伸手去够沈言的袖子。 沈言脸上的怒色与疲倦突然便消失无踪。 「你呀,以后千万别学他们,师父可经不起你们折腾喽。」 日子像山间的小溪慢慢流淌,小师弟一天天长大,成了大家的「小叶子」。 许是因为由器物所化,他总是呆呆的,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点,人也老实胆小,常被调皮的师兄戏耍。 「且说那昭明剑……」 「昭明剑怎样?」小叶舒托着腮,睁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师兄,「师兄快点接着讲嘛。」 师兄并指作剑,一边讲一边比划,洋洋洒洒地讲了一通。 叶舒眼中充满了嚮往,他既想亲眼一睹神器的风采,又忍不住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师门第一人,拿着神器除魔驱邪意气风发的样子, 师兄见他又在发呆了,以指在叶舒额前重重一戳。 「啊——」叶舒双手捂着自己额头,委屈地看向一脸坏笑的师兄,「师兄又戏弄我……」 「小叶子别乱想了,」那师兄也是少年心性,拍了拍胸膛道,「将来我肯定比你厉害!」 叶舒年纪渐长,开始跟着师兄们一起翘课、偷熘下山,一起躲避师父的追打,又一起被捉回去罚抄书本。 见识过天地的广阔,谁还愿意拘束于眼前的山水。 师父对这群长大的调皮蛋愈发管教不住,时常被他们气得缓不过气来:「哎呦,这群兔崽子呦!」 「我看掌门乐在其中。」饭堂大娘一边摘菜一边调侃道。 沈言望着远处和师兄们打成一片的叶舒,眼角的鱼尾纹稍稍舒展开来:「孩子们都长大啦。」 涿光山掌门沈言是个普普通通的修者。 他没有过人的天资,没有高超的修为,没遇到过惊才绝艷的后辈,没经歷过刻骨铭心的爱恨。 他勤勤恳恳地修炼剑法,孜孜不倦地教导弟子,每天和一群孩子斗智斗勇,与大妈大爷掰扯柴米油盐。 但他也怀有一颗朴实善良的心,他虽做不到像那些大人物一样以一敌百,却愿意尽力而为,帮助有难之人。 小弟子不懂,总嚮往那种一鸣惊人能够撼天动地的剑法,缠着师父教他们。 每当这时,沈言总是擦着汗,将那几个抱着剑将山头翻得鸡飞狗跳的捣蛋鬼一一捉到面前来。 「修行要脚踏实地。」他耐心道,「我们涿光山弟子修道,不求证道成神,但求除恶务尽,护世间安宁。」 「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 若瑾愣愣地眨了眨眼,疑惑道:「……小叶子?」 寂月寒光下,一切仿佛都静止,叶舒浑身泛起淡蓝色的光芒,轻飘飘地浮在若瑾面前。 他记起来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孤独守护山门数百年的「古月」剑嘆息于时光的无尽,化作了凡人的模样。 他记起来了,师父给他取名「叶舒」的用意——叶字为古,望舒御月。希望天上亘古不变的明月,也能像常人一般,感悟四季变迁花开叶落,体会生老病死云捲云舒。 叶舒轻轻向前,珍重地拥住了若瑾。 若瑾感觉全身仿佛被月光笼罩,她似有所悟,眼中涌出泪水来:「小叶子,你…你要离开我了么?」 「谢谢你。」叶舒的声音变得空灵渺远,「我很开心,能遇到你们。」 「来这人间一趟,有这么多善良勇敢的人照顾我,保护我,我真的…很幸运。」 「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们了。」 叶舒放开若瑾,朝后飘去。 「小叶子…不要!」若瑾伸手抓住他。 「……」叶舒的身躯变得半透明,他抬起手拭去若瑾脸上的泪,「别哭。」 「可以最后拜託你一件事么?」 若瑾抿着唇,忍住再度涌出的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请你记住我,记住『叶舒』这个名字。」 古月剑灵的身体渐渐消失,他的眼中流出两行清泪,仿佛破碎的月光。 「有一个叫『叶舒』的人,他来过这个人间,他被这人间爱过。」 「他也……爱这个人间。」 虚空中传来「叮铃」一声轻响。 剑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清辉月华中。 第258页 一柄轻盈飘逸的剑缓缓落在若瑾面前。 哀伤又温和坚定的剑意倏然盪开,将周遭一切化为幻境,把要动作的魔修都困在其中。 涿光山弟子修道,但求守护世间,无愧于心。 ——师父,叶舒做到了。 *** 一把长刀挡住了凝玄的动作,懒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说,你问过别人的意见了么?」 下一瞬,刀锋翻转,正对凝玄横扫了出去。 「……」魔头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嗤笑道,「又来一个碍事的。」.52tuishu 净悟伸手扶起净思,嘴中嘲讽道:「净思呀净思,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净思站直了身子,将手臂从净悟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多谢。」 净悟:「……」这莫名的不爽是怎么回事? 凝玄眯眼看向这二人:「呵,上回晋阳城中一战,我好心饶你们一命,你二人还不长记性么?」 「还敢…前来寻死!」话音方落,但见凝玄身如离弦之箭一般,屈指成爪向两人袭来。 净思与净悟却仿佛心有灵犀,两人连一句交流也无,就默契地一左一右闪开。 凝玄一击成空,马上闪身退回,不想身旁两人早有所料,脚步腾挪间,「四大皆空」之阵已然成型。 「!」凝玄面上现出被人戏耍的恼怒,斥道,「竟敢故技重施!」 说话间,佛珠碰撞声响起,一道白影已向他面门攻来。 凝玄运起双掌准备接招,谁知那人到了近前,忽而手中光亮一闪,竟是净悟提着「摩诃」刀直直噼来。 凝玄被迫用掌接了白刃,刚想还击,净悟已经极速退回阵法中。 便在这时,从四处传来道道纯厚掌劲,正是净思运使「无量心法」为净悟掩护。 佛门双子虽修为不比凝玄,但心意相通,行动间时而合而为一,时而互相补充,一时间竟让凝玄也短暂地乱了阵脚。 「还是小看你们了。」凝玄立在阵中,抬手擦了擦面颊上留下的刀痕,眼中涌起危险的光。 他身周聚起浓墨一般的魔气,冷声道:「但也到此为止。」 *** 「咳、咳咳……」楼青川以刀支地,伸手扶着刀柄慢慢站起,又在下一刻因体力不支而重新跪在了地上。 还是…不行么…… 额头受伤流下的鲜血模煳了他的双眼,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向一片血幕中和顾寒交手的罗生。 都怪我…太弱了,楼青川喘着粗气,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都是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帮助爹保护崑崙。 都是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为爹报仇…… 「啊——」楼青川怒吼一声,站起身来提刀噼向两旁的魔修。 但也正因如此,他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铮——」琴声响起时,如机械一般毫无知觉的罗生才停下了不断挥刀的动作,面上茫然一闪即逝。 顾寒就地打了个滚,避开「魍魉」刀刃上的魔气,而后翻身跃起,朝不远处的来人道:「多谢祝府主相救。」 祝昀已带领榣山乐府的人加入了战斗,祝飞白则落至罗生斜后方,淡淡道:「无妨。」 *** 陆珏狼狈地后退,避过孔宴狠戾一击。 环顾四方,正道弟子死的死,伤的伤,还有许多被魔气侵袭,对同门倒戈相向。 这便是曾经十神之首的实力么?就连佛门法诀都无法压制他的魔气。 陆珏跳到一棵树边,看向奄奄一息的念慈,颤声道:「…方丈坚持住啊。」 念慈已无力回应他,而身边正邪相争不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魔气漫天。 陆珏心中渐渐爬上绝望之感。 忽然,一道凤凰虚影随悽厉的叫声自天边而来,旋即落入刀光剑影的战场之中。 黑色的魔气瞬间被燃烧的烈火取代。 陆珏原本死寂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是你——」他抓紧手中的剑,看向火光中缓缓现出的红色身影,目眦欲裂地喊道,「凤止!」 第 110 章 问天 若瑾抱着「古月」剑,在山中狂奔着。 她脸上泪痕还未干,眉间神色却愈发坚定。 叶舒使出全部灵力化作古月剑,结成剑意幻境为她留得喘息之机。 同时十方神器全部现世,彼此之间的联繫更加强烈,若瑾已能感觉到怀中神剑轻微的颤动,正在和远处的其他神器遥相唿应。 快一点…再快一点…小叶子,请你带我去找到它们…… 若瑾突然止住了脚步。 她睁大眼睛望向眼前之人。 「你……」 *** 凤止往前走了一步,与面色冷漠的孔宴相对,他枯寂的眼中情思明灭。 「君上……」他张口欲言,冷不防斜里刺来一剑。 凤止抬手接住,看向来人,疑惑道:「你……」 「凤止!」陆珏英俊的面庞已被恨意扭曲,他狠声道,「纳命来!」 凤止与他过了几招,被对方不要命的攻势惊了一惊,他侧身躲过陆珏又一剑,皱眉开口道:「你疯了?」 「是谁疯了?!」陆珏吼道,「你灭了天枢台,残杀无数仙门弟子,合该千刀万剐!」 「呃啊——」下一刻,他被孔宴挥袖掀翻了出去。 第259页 凤止回头惊喜道:「君上你果然……」 回答他的是孔宴迎面而来的一掌。 *** 「砰!」「砰!」两声,净思与净悟双双倒在地上。 「不知死活的傢伙。」凝玄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四大皆空」阵法能困得了对方一时,却不可能永远困住这位魔头,好在两人相缠多时,想必若瑾她们已走远了罢。 净思这样想着,安然闭上了眼。 耳畔突然响起净悟的声音: 「咳,你休想再伤他……」 凝玄低头看向死命拖住自己后腿的净悟,轻嗤道:「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拼命。」 他伸手掐住净悟的脖子将对方提到自己面前,邪笑道:「那便先成全你罢!」 不要。净思勐地睁开眼。 便在这时,剑鸣声唿啸响起,两道冷冽剑气盪起地上落叶直直向僵持的两人而去。 凝玄一把将净悟甩开,自己一路后退,躲过剑气的追击。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浑身浴血,眼神明亮,正手拖长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恍惚间,仿佛千年前的梦魇重现。 「玉蟾子,」凝玄咬了咬牙,语调中带着诡异的兴奋,「你终于来了!」 回答他的是若见微当头一剑。 凝玄旋身翻袖避开这一击,而后两指轻抬,顺势接住了若见微落下的剑刃。 凛然的攻势被挡住,化作无形剑压向四周盪开,两人身旁的气氛瞬间绷紧。 「哦?」凝玄挑眉看向手中银色剑身,嘴角轻挑,「这是你这一世的剑么?」 若见微眼中寒光一闪,薄唇轻启,冷声道:「照夜?揽月。」 剎那间剑气激盪,打碎两人之间的僵持,凝玄手挥魔气左右抵挡,一边疾步后撤卸去勐烈气劲。 反观若见微则趁势追击,凌厉剑法招招致命,觑准对手空门利落刺出。 远远望去,两人周围尘叶飞扬,银白剑光与浓黑魔气接连闪现,互相压制,一时间难分难捨。灵魊尛説 招过近百,但见凝玄骤然发力,捉准一息之机并指狠狠击中若见微右手手腕。 若见微握剑之手被迫松开,同时手中长剑就势一转,堪堪划过凝玄脖颈,而后旋转着飞出,在空中甩出点点血滴,最后插|入了远处的树干上。 两人同时退后,分开一段距离,在初次试探性的交手之后觅得片刻喘|息。 「好,好,好。」凝玄盯着若见微,口中连道三个好字,「不愧是我看好的对手,不愧是玉蟾子!」 他眼中泛起危险的光:「千年前,我便该和你打一场——哪知你是个死脑筋,杀了我之后竟然主动寻死…」 「…拜你所赐,我当初几乎神魂散尽,好在我留得后手,这才能捲土重来。」 「你不知道,没了你的九州是多么的寂寞…就连十神联手,也只能将我封印,再没人能给我那种濒死挣扎的感觉了……」 说话间,凝玄自袖中取出一把长剑来,厉声道:「来,来!玉蟾子,我早就想过,若再见到你,便一定要——」 话音未落,只见若见微同样伸手,几乎与凝玄同时,缓缓拔|出了背后的如是剑。 铮然剑啸声响起,两把绝世名剑同时出鞘,一瞬间,天地失色,寒芒破空,浩然剑气震动九州! 名剑如通人性,显出遇到旗鼓相当对手时的兴奋,剑身嗡鸣不止,在剑主手中不停颤动。 若见微眼中映着对面指向自己的剑锋,神色毫不意外:「果然是你——」 「无尘上师。」 「休要再提这个名字!」无尘脸上闪过一瞬羞恼,率先提剑而动。 四周气氛瞬间变化,两股剑意相交,一者锋芒毕露,一者岿然凛冽,双方互不相让,争斗间剑气余劲射|向四方,震颤山石林木。 再看对战双方,无尘手握「问天」剑,身法飘忽,剑势迅疾,不断从四方跃起,又以闪电之势向对手突刺,剑尖快出残影。 若见微则居于正中,挥剑格挡,只见他脚下步法微移,上半身后仰躲过无尘当面一剑,又顺势反手抬剑挑起问天剑,将其剑锋压下在一边。 若见微借力跃起翻身,无尘则趁机抬手上挑,若见微在半空中再次向后翻转,而无尘之剑去势凌厉,两人再度分开时,问天剑尖正挑下若见微一角衣袍。 无尘唇角微扬,战意愈高,再度提剑旋身上前。 若见微眼神一凛,一转守势,抬手间挽起剑法瞬变,剑光划过身周,挡下数次攻势,而后与逼至近前的一点寒芒勐然相击! 「嗡——」剑锋相交,溅起寒星万点,剑锋后对视的两人眼中迸发出无数剑意。 「无尘,」若见微在相持间开了口,「你为何堕落至此?」 无尘闭口不言,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将剑锋逼近若见微双眼。 而若见微不退不避,仍旧坚持问道:「你贵为证道第一人,为何堕魔?为何要祸乱九州?」 剑意顿时乱了几分,若见微捉住一瞬空隙,手上发力将无尘击退。 无尘后退数步才站稳,恼羞成怒地挥剑横扫出去,剎那间四周树木皆被腰斩,「轰隆隆」倒了一片。 若见微一个后空翻跃至半空,抬眼便见无数剑影划破长空向自己而来,忙一手提剑一手掐诀,霎时身侧现出万道如是剑影,与来者相击。 第260页 战斗趋至白热,先前是剑法的互相试探,现下是剑术与修为的搏命相斗。 剑光流转四射,剑气纵横交错,剑鸣唿啸击空,剑影瞬息万变。 一时间,此方天地之间只剩下寒光剑雨,激盪的剑气甚至影响了他处战场,许多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目瞪口呆地远观这场旷世之战。 问天乱九州,如是辨。 一剑分天地,双刃惊山河。 三尺蔽日月,四方皆惶惶。 世途何渺杳,唯此青锋长。 风声冽冽,剑光凛凛,杀意纷纷。 无尘战至酣畅,心中竟起相惜之意。 他挥剑划开一道剑光,高声道:「玉蟾子,可记得我在琅环阁问你的问题?」 若见微举剑自半空一路破开他的剑气,「铛啷」一声与他剑身相抵:「那又如何?」 「哦?我就是谢涔,你竟不惊讶么?」 若见微沉默一瞬,道:「贺越告诉我的。」 「原来是他,」无尘不置可否,又挑眉道,「我问你,你可知成神为何?」 「我已说过,我为证道,不为成神。」 「哈哈哈哈,你如此固执。世人常说,人|道尽头是成神,那你可知——神道尽头是什么?」 若见微抬眼看向对方,剑光在他眸中映照。 无尘笑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堕魔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么?!」 话音方落,但见无尘抬剑挑开身前之人,而后顺势在身周划出一道浓墨色的剑影。 一瞬之间,周围景象丕变,无尘长剑在手,如同执笔蘸墨,在虚空之中绘出一幅写意山水。 若见微收剑于身后,凝神听着无尘缓缓道来:「不错,我一剑问天,窥见一隙天道,从而得以证道成神,但我剑既名『问天』,我又怎会止步于此?」 「我仗剑天涯,游歷九州,精进剑法,不断叩问天地,寻找神道之尽,天道之极。」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道臻至化境,我也终于窥见了大道的尽头。」 「若见微,世人求成神,求的是什么?无非长生不老,无非一道至极,无非得偿所愿。」 「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若见微明白自己入了无尘以剑意布下的阵法,故而一边细细分辨,一边冷静问道:「是什么?」 「是虚无、是湮灭!」 若见微一惊。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说荒唐不荒唐!」 「神道的尽头,不是长生,不是永存,而是终将殒落于天地间。所谓超脱世外,不是与天同寿,而是不入轮迴。」 「平常人碌碌一生,尚且得轮迴转世,生生不息。」 「而若成神,纵你修为再高,活得再久,万人敬仰,举世无双,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可笑至极。」无尘的声音变得疯狂,「我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道途,到头来竟是消亡的宿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歇斯底里地吼着,一如当年发现真相时的空虚和愤怒。 「我无尘天纵奇才,一生恣意,升天台可鑑,我的事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天最后竟要我在无人可知的地方默默消失!」 「这便是神道么?这便是天道么?」 「好一个天地不仁,好一个天意难违。」 「若是如此,我便要逆天而行。」 那一日,九州如常,世人安乐。 那一日,神者坠魔,身化无间。 释迦感应到无尘气息变化,赶来阻止时已来不及,他与刚堕魔的无尘一战,最后两败俱伤。 无尘本为实力最强的神者,堕魔后牵引天地气机波动,九州之上堕魔的修者骤然增加。 但他本人负伤深重,不得已躲在暗处慢慢疗伤。 等到他可以外出活动时,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正常修者堕魔,乃是修炼之中走火入魔经脉逆行,而无尘的魔气却可跨过此阶段直接引导他人堕魔——不仅是修者,还有凡人。 不过修者魔气入体,最多堕魔失了神智,凡人魔气入体,则会被瞬间夺取生机,变为行尸走肉,甚至化为魔物。 无尘为了不使自己的动作被过早发现,在最初实验的几个城池布下了逆灵阵。 这样一来既能制造城池无恙的假象,又能暗中逆转城中灵脉,改变一方土地的灵气。 若见微冷冷道:「你想让九州灵气逆转,你想让所有人都坠入魔道。」 「这样不好么?」无尘道,「天道无情,不如掀了这天,让世人都追随我的道。」 「若不是被你追杀至绝路,千年前我早已成功了。」 无尘是关注过玉蟾子这个近神剑者的,不过起初他只当欣赏一个稍微厉害些的蝼蚁挣扎,直到对方翻遍九州将藏在幕后的他揪了出来。 十城那一战无尘险些丧命,逃出生天之后,他被迫再次蛰伏,休养生息。 谁知復出兴风作浪之时,又遭十神联手,将他封印在首丘,魔气与修为也散了大半。 不过九州经他这一搅|弄,实力大减,灵气衰微,十神更是多数殒落。 要他说,这些人就是自寻死路,若是安安静静当个避世的神者,还能活个数千年然后消亡,封魔一战,他们一个个视死如归,最终神力耗尽而殒命。 第261页 好在他于封印之际,趁着杳冥君心神动摇时放出了自己一缕魔气,从而成功在数百年恢復之后破开封印而出,继续自己的计划。 取琅环阁,传九州志,谋幽都山,夺十神器。 彼时九州之上神者皆隐,再没人能阻止他了。 「本想借那些冤大头的神器一用,助我启动阵法逆转九州灵气——不想那连山君似乎另有布置?」 「不过不重要了。」无尘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若见微身后,在他耳边低语道,「如今十方神器齐聚幽都山,只差一步,我的计划就完成了。」 *** 顾寒与祝飞白合力挡下罗生一击,各自后撤几步。 顾寒皱眉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身上魔气又增加了。」 祝飞白道:「他根基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力量,这无异于揠苗助长。」 「他不要命了?」顾寒一惊,转念又道,「不对,他根本没有自己的神智——我看其他魔者的情况都没他这么严重啊。」 「所谓『魔』者,本就与人心中的欲|望相伴相生,」祝飞白轻嘆,「人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慾念,便会反过来被它吞噬。」 却见两人交谈间,罗生再度举刀意欲上前,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姑奶奶来也——!」 第 111 章 万劫 若见微狠狠向前摔了出去。 现身的无尘收回偷袭的动作,另一只手上已然拿着被若见微取走的昭明剑与古月剑。 他挥袖将两剑抛至半空,其余神器顿时受到感召,纷纷向此处汇聚。 片刻之后,除去「俱缘」与「转轮」,八方神器尽数现身,随无尘驱使徐徐落入阵中。 但见他身形翻转,口中念念有词,脚底逐渐显现出一个巨大阵法,将整个幽都山笼罩其中。.52tuishu 神器受他控制,一个接一个地落到阵法中对应的阵眼处。随着入阵神器的增多,幽都山周围的灵脉开始连通阵法,灵气被转化,魔气瀰漫开来。 若见微体内血气翻腾,与他神魂相融的「转轮」之力感应到其他的神器,隐隐开始躁动。 他咬牙爬起身来,压制着要破体而出的神器之力,举剑沖向无尘,意欲阻止对方结阵的动作。 无尘一边继续操控神器入阵,一边闪转腾挪躲避若见微攻击。 八方神器落阵之刻,阵中威力突然增强,携着浓重魔气将若见微包裹其中。 若见微挥剑划开眼前魔气,身体却不由控制地向前飞去。 ——是十方神器在遥相唿应,设在神器上的第二重阵法在促成神器的会合! 阵法加持神器之力,落入阵中的神器正召唤着未归位的转轮,这等力量要将若见微也作为神器拉入阵眼。 若见微运使全身灵力抵挡,仍旧阻止不了拉扯自己的力量。 便在此刻,一直躲在魔气中的无尘看准时机,闪身至若见微身前,一掌拍在对方胸前。 若见微聚集的灵力被打散,他勐地吐出一口血,随即便感到藏于自己神魂内的「转轮」之力正在被不断抽取。 一霎时,与「辟邪诛圣」阵相仿的撕扯神魂般的疼痛袭来,若见微眼前一黑,嘴角溢出血来。 「放弃挣扎罢,」无尘唇边仍旧挂着一抹笑,随即慢慢道,「转轮——归位。」 随着他话音落下,第九个神器之力落入阵中,瞬间阵法光芒大涨,竟开始隐隐牵动九州气机! 这一刻,九州之上曾经设下的「逆灵阵」同时亮起,如春山、晋阳城、淮阴城……无论城中阵法是否被破,皆迸发出沖天的光柱,而后显现的阵法纹路开始顺着九州大地上看不见的线向着幽都山汇聚。 天边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四海皆咆哮着掀起滔天怒浪,大地震动不休,百兽惊慌出逃,凡人仓惶四顾,随即便被天地间骤然涌出的无数魔气吞噬。 *** 「怎么回事?」司空阙驾着木鸢躲避着空中的闪电,用自己的身体罩住怀里的姬璇。 姬璇秀眉紧蹙,正掐指快速运算。 「守住『斗转星移』阵!」他忽然止住手上的动作,挣脱怀抱朝旁边的一众弟子喊道。 「九州存亡在此一搏!就算没有神器做阵眼,我等也要拼尽灵力启动阵法逆转魔气!」 一句号召一传十,十传百,不到片刻,九州仙门中没有前往幽都山的修者们倾巢而出,纷纷涌向八方各地驱除魔气,或是聚在各个阵眼注入自己的灵力。 在这一刻,个人生死、门派安危与九州存亡系在一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拼尽全力,守护此方天地,守护这个世间。 *** 「铛!铛铛铛!」平地里颳起一阵旋风,雪亮的刀锋顷刻间已至身前,罗生攻势一转,侧身连着接下数次攻击。 乐正岚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刀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罗生包围其中。 罗生被乐正岚的攻击逼退了数十步,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百招,乐正岚还要举刀再噼,罗生却振袖挥出一股魔气。 「哼!」乐正岚笑骂,「区区魔气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她动作丝毫未受影响,一刀干脆利落地噼下,不料却扑了个空。 「嗯?」 就见罗生的身影化作一团魔气,从她刀下闪身,转眼落在了不远处。 第262页 「啧。」乐正岚暗啐了一口,骂道,「早看不惯你个狡猾奸诈的东西,今日姑奶奶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躲在树后观战的林昧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一凉。 乐正岚提刀正欲再度上前,四下里却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众人皆是一阵踉跄,而后幽都山上空便罩起了一个屏障似的薄膜。 「甚么东西?」乐正岚将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形,转头看向半空。 「是阵法。」祝飞白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与她一同望天,眉宇间现出忧色,「是牵繫整个九州的阵法。」 *** 凤止被打落在地,顿时咳出一大口血。 他作势要再度爬起身来,却在刚支起上半身后便颓然倒在了地上。 凤止徒劳地抬起头。 不远处,陆珏带着仙门弟子将孔宴团团围住,又在下一刻被震开,却很快有更多的修者围了上来。 他们的眼中闪着被魔头夺走亲友的愤恨,与誓要报仇雪恨的决绝。 他们举起手中刀剑,讨伐作恶多端的魔头。 「为我家人偿命来!」 「你屠尽青城山一百二十八人,我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魔头该死!」 「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你诛杀!」 而孔宴无知无觉,挥袖间双手又沾满了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呢? 凤止瞪大眼睛,要将这一切看个分明。 明明他只是想让曾经的孔雀明王回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孔宴抬手扭断一人的脖颈,突然向远处望去。 他腰间的「俱缘」扇犹在滴血,却在此刻受到神器的感召,不住地颤动着。 孔宴顿了顿,抬脚朝那处走去。 「君上!」凤止在这时一把扑了过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喊道,「请您停下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孔宴恍若未闻,不顾他的阻拦,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君上…」凤止拼尽全力拉着他,哽咽道,「…求求您醒来罢,您不能再杀人了,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伸手摸到孔宴的胸前——这里曾被杜衡打入了一道渡化魔气的神力——他运使妖力寻找那一道神力。 「您不是为祸的魔,您是救世的神,您是凤止追随的君上,您是孔雀明王!」 孔宴的身体一顿,他神色出现一瞬的茫然,愣在了原地。 一滴血顺着他的髮丝落到了地上。 凤止的妖力打入孔宴体内,不想却受到魔气的阻挠。 他浑身泛起凤凰火焰,紧紧搂住孔宴,燃烧自己的性命化为妖力,想把这些魔气从孔宴体内赶出去。 鲜红的血液从他嘴角溢出,落在地上竟化作明亮的火焰:「求您想起我吧……」 一时间,妖力、神力与魔气在孔宴体内交织,互相争斗,互相压制,搅得凤止体内气息翻涌,神力与魔气抑制不住地在他身周流窜起来。 而他腰间的「俱缘」受到远方神器的召唤与原主魔气的暴动影响,更加剧烈地颤动出来。 凤止闭上眼,死死搂着孔宴不肯放手,妖力不要命地输送到对方体内。 终于,孔宴压制不住地仰起头,体内三种力量一同爆发,霎时将周围的一切都炸了开来。 强大的神力魔气将凤止划得满身伤痕,可他不敢放手,咬牙死命搂住孔宴。 正在这时,「俱缘」扇受爆炸影响,挣脱了束缚,飞向半空。 凤止盯着神器,脑中灵光一闪,伸手抓住想要逃离此处的俱缘扇。 他搂着孔宴的手一下放空,身体顿时被扑面而来的魔气掀翻了出去。 「砰」的一声,凤止后背撞在树上,又吐出一大口红血来。 而远处的孔宴已彻底失了控,乱窜的神力与魔气不受控制地攻向四处,将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撕成碎片。 凤止伸出一只手去够孔宴的背影,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仰头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眼角留下血泪来。 是他,是他。 都是因为他。 是他亲信了别有用心的魔头,是他亲手葬送了从前的凤止,是他造下了万千杀孽。 抢夺神器的是他,杀人放火的是他,恶名远扬的是他! 「老天!你睁眼看看!是我,是我做错了!」他一边流泪一边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要他遭报应!为什么要他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到最后堕入无间的反而是孔宴? 「你来杀我啊!我凤止不怕报应!」 「你来将我千刀万剐!将我粉身碎骨!」 他的身旁燃起灼烧的火。 凤止站起身,朝天展开双臂,恨声道:「你凭什么报应在他身上?」 没有人回答他。 皆是因果,皆是报应。 凤止勐然收手,看向不远处被包围的孔宴。 「是我……错了。」他又颓然道。 「报应、报应啊!」 他悲愤又无奈地吼道:「是报应啊!」 是他为了孔宴拖着千万人入地狱,所以因果轮迴,这劫数尽皆应在了孔宴身上。 「是报应啊——」他又哭又笑,喃喃着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向孔宴跑去。 可笑可嘆,他想让神者重回云端,老天偏要他亲眼看着对方坠入魔途。 第263页 所谓求而不得,所谓事与愿违。 凤止拿着俱缘的手中燃起凤火,奔向孔宴。 「扑哧——」 无数的血点溅起,在空中化作飞扬的火焰,照亮了孔宴灰暗的眼底。 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阿…止……」 他的手臂穿过凤止胸口,而俱缘扇正刺进自己的腹部。 孔宴徒劳地抽回自己被染红的手,接住了倒下的凤止。 凤止的头低垂着,半晌抬起脸来,艰难地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君上,你…终于记起我…了……」 下一刻,他面上一狠,伸手朝孔宴腹部捅|去。 孔宴的动作一顿,嘴角不受抑制地流出黑血:「阿止…你……」 只见凤止费力地抽回手,掌中正握着一颗沾满鲜血的珠子。 世传凤凰一族有涅槃之力,乃是因为族中有生白骨活血肉之功效的宝物「涅槃珠」。 千年前,孔雀明王重伤,凤止亲手将涅槃珠放进了孔宴体内,为其留得一息生机。 「君上,」凤止流着泪看向孔宴,颤声道,「您…真的…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说着手上使力,一把捏碎了掌中的涅槃珠。 碎片散在空中,转眼被扬起的凤凰火烧成了灰烬。 孔宴的身体晃了晃,与凤止一同跌坐在地。 「阿止,」他伸出沾血的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凤止的脸,眼里盛满了哀伤,「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错了太多太多……」 凤止抬手握住孔宴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轻笑着摇头:「君上…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千年等待,万般算计,不过为了片刻安宁的对坐。 凤止咳出一口血,继续道:「…唯有这一刻…君上只属于我……」 他似是嘆息着道:「可惜…上天只愿成全我这一刻……」 孔宴抱住他,轻声道:「来生……」 凤止却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君上何必骗我呢?」 「我们都没有来生了。」 孔宴一怔,偏头落下泪来。 四周烈火不熄,眼前人的唿吸却慢慢淡了下来。 「君上,」凤止暗金色的眼睛亮得特别,他的神情似在回忆,似在怀念,「可以请您…再为我吹一次箫么……」 孔宴唿吸急促了些。 「……好。」 孔宴扶着凤止在树边坐下来。 他倚着树,拿出常用的那一支长箫抵在唇边。 凤止躺在他脚边,侧头枕在他膝上。 是妖族尚繁荣时君臣二人的日常,是千年来凤止魂牵梦绕的曾经。 悠扬的箫声响起,将千年的时光串起,模煳了昨日与今朝。 箫声中,翻飞的火焰照亮天地,纷纷扬扬地诉说着只属于两个人的故事。 凤止的眼瞳渐渐溃散,他眼前仿佛现出了一个场景。 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他嘴角微微扬起,在一曲终了时轻声地道:「凤凰台上惊鸿一面……」 他的声音随两人消散的身影湮灭在风中。 凤凰台上惊鸿一面。 ——从此,万劫不復。 「嗒」的一声,长箫落在地上,滚入火光中彻底不见。 第 112 章 青鸾 「什么?!」无尘停下动作,扭头朝远处看去,震惊道,「孔宴和『俱缘』扇一同消失了?」 在他身后,再度从地上爬起来的若见微捂着胸口,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趁机提起如是剑向无尘后背攻去。 「嗡——」剑尖却在即将触到无尘时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 「哼!」无尘回身,冷哼道,「这便是你们的计划么?毁去一个神器让十方神器无法汇聚?」 若见微沉默着回视他,不置可否。 「想得美,」无尘轻嗤道,「就算只有九个神器,我也能藉此启动九州之上的『逆灵阵』!」 无尘屈指成爪,在如是剑前凝聚一道魔气:「而在这阵中有神器力量加持,你不可能打过我。」 说罢,他作势将手往后一收,若见微想退却挣脱不得,连剑带人被拉得往前,又在下一刻被当胸一掌拍得朝后倒飞出去。 *** 净悟颓然地倒在地上,浑身浴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开口道:「咳…净思…没想到啊……居然这么狼狈……」 在他不远处,同样躺在地上的净思咬牙翻过身,伸手一步一步向他爬去。 净悟眼神涣散,嘴中仍在喃喃:「…早知你如此不惜命…当初…便不该救你……」 「…你说你…非要听那念慈的话修甚么『无我』道…早知今日…我那天就该将你打晕一起离开……」 「天高海阔…何处不能容下你我……」 他的脸突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捧起。 净悟的眼光重新汇聚,就见一张和自己相同的沾满鲜血与尘土的面孔出现在头顶。 「你这个人真是无趣啊…」净悟嘆道,「我…我都要死了…你都不肯为我皱一下眉…还、还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小悟,」他的抱怨被净思轻声打断,「我说过的,我想证道成神,只是为了求一个答案。」 「……」净悟险些气得缓不过来,「…那你可能要抱憾终生了。」 第264页 「不,」净思道,「我…已经找到了。」 少时求道他便有一个问题,想知道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样的,神道的尽头又是什么样的。 而师门不能给他答案,所以他要成神,自己去寻找这个答案。 如今见到无尘癫狂的模样,听他诉说神道的尽头,天道的真相,他已然明白。 除却天地长存,万事万物皆有消亡之时。 神道亦然。 「…那…可得恭喜你了……」净悟费力地勾起一个笑容,虽然那比哭还难看,他道,「这句…是真心的……」 他睁眼看着灰头土脸的净思,眉间的戾气忽然消散了大半:「哈…现在…我和哥当真一样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哽咽:「哥…一直忘了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这个做弟弟的…一直在给你添麻烦吧……」 他极缓极慢地眨眼,嘆息道:「可是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做兄弟……」 净悟慢慢闭上了眼,声音低了下去:「下一次…换我做哥哥好不好……」 他忽然感到一股灵力涌入自己体内。 「不要…」净悟连笑也无力做出了,「没用的……」 可是灵力仍然固执地涌进他的身体,替他修復破败不堪的身体。 净悟抬手摸索着抓住净思冰凉的手,将灵力推回他体内,虚弱地训斥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固执…这灵力还给你…你给我好好活着……」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脸上突然落下很轻很轻的、温凉的雨。 净悟愣愣地睁开眼,看向头顶。 净思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可是眼中的泪却一滴滴地落在净悟脸上。 「傻弟弟,」他轻轻地道,「哥哥只想保护你呀。」 *** 罗生身上的魔气陡然暴涨数倍。 乐正岚挥刀横扫,竟不能将魔气全部斩灭,她连忙抬袖挡在祝飞白身前,两人顺势后退,避开扑面而来的魔气。 另一边,顾寒单手拎着楼青川,落在不远处的树上。 「怎么会这样?」楼青川双眼通红,浑身都在发抖,他狠狠盯着罗生,「难道还是奈何他不得么?」 乐正岚却不信这个邪,她提刀再次向前与罗生交手,却在对阵间发现对方实力又增加了不少。 「甚么鬼东西?」乐正岚惊奇道。 她后翻至半空,在蓄足力后勐地俯冲,要给罗生当头一刀。 地面的罗生仰头,手中做起架势,预备接下这一招。 「来!」乐正岚愈发兴奋,大声吼道。 她面前突然飘来一团火。 「?」乐正岚想要收住势头已来不及,她一头撞上了这团火。 却见火焰竟发出温暖的光晕,融入了乐正岚眉间。 一瞬间,乐正岚的身影被烈火吞噬。 祝飞白瞳孔紧缩,弹琴的手指一抖,琴音顿时哑然, 她不顾被琴弦划破的手指,脚底一点就向半空中飞去。 而罗生亦捉住这一瞬变故,挥刀向乐正岚而去。 祝飞白失声喊道:「岚——」 便在这一刻,包裹乐正岚的火焰变为了青色。 「唳——」 随着一道清亮的鸟鸣声,青色火焰化作一道虚影,将冲上来的罗生身体洞穿,而后在半空中一转,随即破开幽都山屏障高高冲上云霄。 「唳——」 又一道鸣声响起,高空之上的青影两侧化出巨大的黛青色羽翼,身后长出漂亮的蓝色尾羽,身前伸出纤长的头颈,但见镶嵌着宝石般的眼睛尾部,各有一道显眼的靛青色印记。 人们纷纷仰头看去,有涉猎较广的人高声叫道:「青鸾!这是大妖青鸾!」 「未曾想在妖族凋敝的今日,还能见到如此纯正美丽的青鸾真身!」 惊嘆声顿时响起,只有一人关注点不同。 祝昀举头四顾,茫然道:「咦?我阿姐呢?」 高空中。 祝飞白坐于青鸾背部,伸手抓紧大妖颈后的几根羽毛,风将她的长髮与衣袍吹开,飘飘然不似凡间人。 耳畔传来乐正岚关切的声音:「飞白,你感觉可好?」 「嗯,」祝飞白回道,又问,「是你体内的妖族血脉?」 「是,我能感觉到,是属于我娘那一族的血脉。」 祝飞白回想当时情景,斟酌道:「是…那团火?」 「是,」乐正岚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是属于孔雀明王与凤止的妖力。」 她的语中带了几分嘆息:「他们仍是不希望妖族血脉断绝,故而死前散播自身妖力,我想有不少妖族或半妖都吸收了他们的妖力,觉醒了自己的血脉。」 她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不语。 青鸾在空中飞了片刻,心中那份怅然被吹散了不少。 祝飞白耳边又响起乐正岚激动的声音:「飞白,怎么样?我好看吗?」 「嗯。」祝飞白语气中藏着笑意,她负琴于背后,低下身搂住青鸾脖颈,缓缓道,「岚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青鸾。」 乐正岚:……虽然知道你是在哄我但我还是被夸到了。 「娘喂,」青鸾脸上发热,晕乎乎地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找不着北了。」 青鸾载着祝飞白在九州上空翱翔。 第265页 所过之处,青影破开黑雾,阳光穿过流云,照亮了这片寥阔天地。 人们顿时觉得笼罩在头顶的魔气淡了不少,心中希望的火种重新燃起。 「诸位请坚持住!」姬璇坐在阵中,调动九州各处阵眼连接,聚成巨大的「斗转星移」阵。 而修者们的灵力仍在不断注入阵中,驱使阵法开始慢慢运转。 *** 无尘与若见微从地上斗到半空,相缠多时,他们身上都受了不少伤。 「轰」地一声幽都山屏障被青鸾撞破,两人皆是一惊。 「孔宴那傢伙居然留了后手!」无尘捏紧拳头。 若见微掠到他近前,一剑将无尘逼出阵外。 「你好好看看罢,无尘,」若见微剑锋插|进无尘肩膀,「看看世人是选择和你堕落,还是选择自救。」 「哼!他们的挣扎不过蜉蝣撼树!」无尘斥道,「弱者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你也无权替他们决定生死,无权替九州决定命运!」若见微冷声反驳。 「胡说!胡说!」无尘一把拔|出身上剑刃,回身撤入阵中。 「还得需要一个神器之力,方能重新加固阵法。」他落在地上,神神叨叨,「十方神器…十方神器…十……」 「对了!」他眼前一亮,抽出自己的「问天」剑往最后一个阵眼放去。.lingㄚutxt.nét 然而剑身只入阵了一瞬,就早遭到了其他神器的排斥。 无尘愣在了当场:「……怎么会这样?」 「因为你早就不是神了,」若见微出现在他身后,「违背天道,又与世道为敌,失了剑道本心,问天剑已不承认你。」 凌厉剑风袭来,无尘回身慌忙一挡,被击得后撤数步。 「不……」他面露疯狂,「不!」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自恃高于一切的孤傲和被天道否认后的不甘,却不敢一力抗天,反而拿世人做筹码。」 无尘弃了剑,抬掌向若见微挥去:「住口!」 若见微横剑在身前,挡住无尘,继续道:「说到底,你只是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罢了。」 「我叫你住口!」无尘眼中红光更甚,他突然退后几步,挥袖抬手。 原本落入阵中的九方神器缓缓升起,聚在他周围。 「我改变主意了,」他看向对面,恶狠狠地道,「我要先杀了你。」 语罢,九道神器之力骤然在无尘掌中汇聚,而后一同攻向若见微! 毁天灭地的力量袭来,若见微避无可避,举剑去挡,整个人却被掀翻了出去。 神器之力顿时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若见微腕间的菩提串崩然断裂。 散落的菩提珠却没有掉落,而是与他怀中藏着的杜衡那一半珠子一起,缓缓环绕在若见微身周。 金光大盛,若见微的瞳孔急剧放大。 他眼中倒映出了漫天的乌昙华。 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从古至今的神者,除却仍存在于世的,不是殒落,便是堕魔。 唯有优昙尊一个人转世了。 为什么呢? 因为转轮。 转轮是什么呢? 世传,神器转轮,可渡万千神魂,往生轮迴,大造化也。 不是的。 若见微心想。 转轮是……为他转移因果而渡化十城怨魂的迦叶自己。 转轮是……为他重聚神魂而往生万千死者的迦叶自己。 优昙尊为渡一人而渡了千万人。 故而天道在上,万物皆不可违,却教他挣出了一条生路。 纷纷扬扬的金色花朵聚在若见微身周,幻化成杜衡的模样。 他从若见微背后抱住他。 他轻轻握住若见微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若见微怔怔地转头,想要看一看身后之人。 他的动作被杜衡止住了。 低沉的声音响在若见微耳边: 「有一件事…一直没能问一问你。」 若见微缓缓眨眼,听见杜衡道: 「见微……阿昙。」 「当年,你为何要替我认了汴河城误杀凡人的罪名呢?」 因为…… 若见微忽然流出泪来。 「不是的。」他轻声开口。 「嗯?」 「当年你说,我肯为千万人死,却要你为我活…不是这样的。」 「……」 「因为……保护世人是我的道,」 「可保护你,是我的心。」 你是我万念所系,你是我一线生机。 第 113 章 见神 一霎时花开花谢,月升月沉。 一眨眼腐草化萤,叶落成蝶。 一剎那神魂入海,万法归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环抱着若见微的杜衡重新化作无数金色乌昙华融入他眉间,悬浮在空中的菩提珠被看不见的线串起,自发绕在他右腕上。 若见微感受着身后的温度再次消失,眼泪无声飘散在空中。 下一刻,他握紧手中如是剑,眼神一凛,眉间印记缓缓显形,他止住后仰的动作,举手朝前划出惊天动地的一剑! 剑光过处,邪魔退散,幽都山阵法应声而破。 第266页 而剑气纵横九州,所到之处万恶消弭,魑魅魍魉尽皆斩断。 无尘口吐鲜血,如断线风筝般向后倒去,神器脱手而出。 若见微身形急速下坠,他在半空中翻转,于落地之刻将手中长剑一把插|入幽都山。 瞬间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幽都山体自落剑处一分为二。 而如是剑身上亮起无数金色梵文,铮然剑鸣响彻云霄,召唤着其余神器聚集在它周围。 「不——」无尘目眦欲裂,上前欲抢夺神器,却被覆盖其上的金色光芒一把弹开。 一时间,九方神器以如是剑为中心环成一圈,徐徐落在地上,金色的阵法扩散开来。 其中的神器「太卜」之上,来自千年前的卜文正发出淡淡的光。 「道不道,佛不佛」,是谓佛道不守,苍生倒悬。 「神非神,魔非魔」,是谓神者凋零,由圣坠魔。 「祸起九州」乃群魔乱世之局,「神器俱现」乃千年重启之阵。 至于「十方合一」之十方神器,却未必是千年前十神之神器。 无尘看向伸手握上金色长剑的若见微,笑得疯颠:「你成神了…你竟成神了!」 「我不是说过…成神的结局,只有消亡么?!」 若见微不理无尘,他俯身看向眼前剑,眸中金光流转,喝道:「阵起!」 随着他话音落下,十方神器之上光芒大涨,霎时升起光柱通天彻地,而金色阵法随之盪开,在皲裂的大地上划开新的纹路,向九州四方延伸,最终与设在各处的「斗转星移」阵眼相接。 苍天之下,后土之上,阵法中神力与灵力交织,汇成金色的河流,瞬间连通九州四海。 仙门百家,广野诸城,九丘各处,修者、妖族与凡人振臂齐唿:「斗转星移——」 他们的身上浮起一个又一个光点,在空中聚集,九天上也慢慢形成一条缓缓流淌的河,长河蔓延万里,与大地上的河流在苍穹尽头相交。 剎那间,天河斗转,物换星移,魔气消失,灵气復生,万物甦醒,九州欢腾。 「不可能!不可能!」无尘看向四周所剩无几的魔气,怒道,「不可能——我没做到的事,十神合力都未能做到的事,为何你做到了?」 「我的道是『护世』,而这亦是世人选择的道,是天地繁衍生息的道。」若见微淡淡道,「不是我做到了,而是天地众生选择了我。」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无尘伸手捂住耳朵,竭力嘶吼着。 「你凭什么?我要杀了你!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他提掌向站立于金光之中的若见微攻去。 而新神者冷静自若,转身之间袍袖翻飞,金色波纹在身周流转。 若见微侧身轻轻避过无尘气急败坏之下毫无章法的攻击。 「无尘,」他抬起剑指抵住无尘袭向自己面门的一掌,「众生已选择了前行,你若执迷不悟,便是自取灭亡。」 「住口!」回答他的是更加勐烈的攻击,「住口住口住口!」 若见微无声轻嘆,退步翻身跃至半空。 他并指为剑,指向虚空,冷声道:「诸君,借我一臂之力!」 一瞬间,一把巨大长剑在若见微指间显现,十方神器之力一同汇聚其上,在剑身周围掀起万丈罡风。 而若见微临风不动,举起巨剑朝无尘冲去。 无尘聚起身周魔气试图抵挡,发觉毫无胜算,他终于慌了,忙抬手去拿「问天」剑,这才发现自己的剑早就不知被丢在哪里了。 剑啸生风,罡气灭顶,如银河倾倒,冰寒加身。 擦肩一瞬,胜负已现。 若见微与无尘背对着背,抬手收回了剑指。 「不…可能……」无尘吐出一口血,缓缓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上多出的大窟窿。 他眼中狠色一闪,骤然回身抬掌朝若见微拍去。 「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便在这时,四下里突然响起悠远的梵钟之声。 无尘的动作被生生制止,若见微转过身,冷然看着他。 一道若有似无的嘆息自虚空中传来:「无尘,你仍不肯放下么?」 无尘眼中血色乍起,喝道:「释迦老儿!」 释迦的身影渐渐显现,他慢慢向无尘走来。 他身上披着老旧的袈裟,低眉垂目,神色间含着悲悯。 一如万年前,无尘与他初见之时。 唯一不同的是,一人满头华发,一人面容苍老。 无尘怔怔地放下了手,两人相对半晌,默然无语。 片刻后,释迦又开口道:「无尘,别再执着了…数千年过去,你还是不肯看清么……」 「生死轮迴,因果循环,周而復始,此乃天地存在之道,如此人世间才能长久,才能延续。」 「神者的终途,是消亡世间,亦是归于天地,以另一种方式永存。」 「此身生于天地,必将还于天地,而我心可超乎身外,不受形体所束,不为万物所扰,我心与天地相融,则我身虽灭,我魂虽散,我心长存。」 「此之谓超脱,此之谓神者之道也。」 「我不甘心。」无尘道,「我不放下。」 他拼死向释迦攻去:「我死也要拉着你们下地狱!」 若见微身影瞬动,却见释迦轻轻一抬手,朝他摇了摇头。 第267页 下一刻,只见虚空中骤然出现无数的因果之线,缠上了无尘的四肢,将他困于原地。 「不要,不要!」因果线所至之处,身体与神魂瞬间湮灭。 他杀的人太多了,他的孽障终将他身魂吞噬殆尽。 无尘的全身渐渐被因果线包围,他奋力挣扎着,朝两人方向大喊:「不要!救我!救救我!」 他红着眼吼道:「我尚未与这天道问个明白,我乃证道第一人,我要永世长存,我要千秋万——」 他的声音随消逝的身形戛然而止。 所有遗恨,所有杀业,千年的道魔相争,轮迴的因果报应,皆于此刻随着罪魁祸首的消失归于尘土。 再无踪迹。 若见微沉默着伫立半晌,才转过身看向释迦。 菩提尊的身形已变得透明,他与无尘的争斗延续了数千年,上一回两败俱伤,让对方逃走,从而引起九州千年浩劫,这一回终于能够了结。 释迦开口,语中有释然的笑意:「玉蟾君。」 若见微低声道:「不敢当。」 「有何不敢?」释迦笑得慈祥,他的身体已慢慢化作金色的光点散开,「我知道,这千年不会白等。」 是啊,在那封魔之战后的千年时光里,只有这个老者怀抱一点希望,将温养好的乌昙神魂放入三昧海,然后独自搬到了求如寺中,等待着与自己徒弟的下一世重逢。 他轻嘆了口气:「我活了这么久,已经够啦。想当年那些比我小的神者都先我而去……如今我也该去陪他们了。」 「迦叶那小子,」他佯怒道,「回来了也不说去看看老头子……」 若见微眼含热泪,哽咽道:「他……」 「不必说啦,」释迦带着轻笑的声音化在光芒里,「能再见到你们,我很高兴。」 梵钟声再度响起,仿佛千年的嘆息,钟声中,有谁在轻轻吟诵: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若见微闭上双眼,朝虚空中深深拜道:「恭送…师父……」 *** 幽都山中。 楼青川泄愤似地在罗生被捅了个大洞的尸体上扎了好几刀,然后被顾寒一把扯开了。 「他已死了,大仇已报,何必侮|辱尸体。」 却见楼青川低着头,不回他的话。 顾寒似有所感,抬起身上尚干净的一点衣袖,往他脸上拭去。 「不哭,」他道,「你是他的骄傲。」 「永远都是。」 祝昀遍寻长姐不得,只好带着榣山乐府众人先离开。 路过一棵树时,他勐地回头,疑惑道:「哎呀,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谁吗?」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个人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只好放弃离开了。 林昧倒在树边。 他在混战中准备逃走时,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长刀穿胸,再也没能站起来。 陆珏拖着一条伤腿,与仅剩的弟子架着奄奄一息的念慈朝山下走去。 忽然旁边窜出几个黑影,恶狠狠地拿刀指着他们:「不许动!」 陆珏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漏网之鱼的魔修。 他正准备开口回击,忽然旁边林中传来一道沛然掌气,将挡路的几人击毙。 一众弟子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僧者身披血色僧袍,怀中抱着一人走了出来。 那人一脸淡漠,面无表情,看也未看惊呆的众人,径直离开了这里。 「……」半晌,才有回过神来的弟子愣愣道,「那是净思……还是净悟?」 另一边。 陈平与若瑾搀扶着从林中走出。 「我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陈平干巴巴地开玩笑,「谁知那个魔修竟然以为我死了,没有补刀呢哈哈哈哈哈。」 他扭头看到若瑾紧抿的唇,蓦地闭上了嘴。 幽都山下,穆晚带着苍梧山的弟子,往来处走去。 千机门中,一众弟子欢唿着将瘦小的姬璇抛到半空中,被随后赶来的司空阙一顿痛打。 落日熔金,江烟万里,黑夜之后,崭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 若见微独自行于三昧海。 「我已于世间散尽神力救下千万人,自愿放弃神者境界,」他对着无人的轮迴之境道,「愿以此换一人性命。」 无数的神魂光点受到感召,向他身周涌来。 若见微伸出戴着菩提串的右手来,轻轻触碰这些光点:「可他……会在哪里呢?」 霎时间,所有的神魂将他包围,它们在他周围飞舞,三昧海中分明寂静无声,若见微耳边却响起了无数人的低语: 「他在那里……」 「他一直在那里……」 「千年之前,千年之后,他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 青黑的天幕中缀着净若琉璃的圆月。 一人乘着夜风而来,抬脚之间万千金色的乌昙华盪起,随他步伐向山中而去。 白髮的剑者戴月而来,在路的尽头,正有一人在树下靠着树干小憩。 月光为那人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色彩,若见微在离树不远的地方停了脚步。 他忽然间有些恍惚了。 好像这千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没有魔乱九州,没有十城之祸,没有辟邪诛圣,没有转轮优昙。 第268页 只是有一天玉蟾子有事出门,又在晚上匆匆赶回尔是山。 而迦叶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 若见微又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瞬间,纷纷扬扬的乌昙华在他眼前飞起,捲起孤寂而漫长的千年时光。 而有一人越过漫天繁花,跨过这千年的辗转与离合,将他抱了满怀。 ——《卷八?恨归尘》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