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1章 【序言 身处逆境,练的是淡定】 小编很喜欢看类似「一步一脚印,发现新台湾」这样的节目,可以见到许多人的人生故事,从高峰到低谷,从低谷再爬起。 在逆境中一步一步往上爬,这些真实的人生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这样的报导让我们看到人生百味,也让我们重新理解生命的意义。 而千寻老师笔下的故事也具备这样的特质。 这本书的女主,她上辈子就是我们口中的人生胜利组,有钱有地位、丈夫宠爱家庭幸福,她也以为自己活得好,直到被丈夫一杯毒酒毒死,她震惊不敢相信,魂魄飘荡下,才知她的美满人生竟是被算计的假象! 重生成为被人瞧不起的外室女,她反而活得自由恣意,在商场上大展身手,为自己赚了丰厚身家,偏偏人生有起有落,她的罩门都在男人身上,她曾哀叹,在商场上她所向无敌,可是在男人身上,她总是失败。 对于感情,她再也不敢过度乐观,但她贵在于有耐心有毅力,性情坚定无比,因此这一世,尽管波折不断,但她终于得到真爱,真正实现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的想望。 在看故事时,觉得女主的遭遇真是令人心疼极了,但更吸引人的是,她没被打垮,哭完之后,她依旧正面积极,扬起笑面对逆境与挫折,这,便是千寻老师笔下人物的魅力。 有哭有笑、有沮丧有坚强,还有让人又恨又爱的爱情……如此真情真意的《良臣吉妻》,小编诚心推荐! 本作品共删除:【1621】字,请谅解。 【楔子 重蹈覆辙】 「少奶奶。」白芯慌慌张张跑进来,面上惊疑不定,直奔到晴兰面前双膝跪地。 「怎么了?」晴兰隐忧上心,又发生什么事? 「是丹云,她出事了。」丹云和白芯是承恩侯府给的陪嫁丫头,几年来随侍左右,成为晴兰的左右手。 「丹云一早被大少爷命人带走,奴婢以为大少爷传她去问几句话,可她一直没回来,方才奴婢让人到前头问问,来人回话,说她挨板子了。」 晴兰蹙眉,丹云是她的人,便是行差踏错,贺巽也不该越俎代庖。 白芯吸口气后续道:「出门前,丹云曾告诉奴婢,倘若她回不来,让奴婢在少奶奶面前帮她磕几个头,就说少奶奶的恩德来生再报,这话令奴婢不安极了。」 来生?这么严重?她犯了什么错? 「别急,你先起来,我去问问清楚。」 话音方落,碰地一声,门被踹开,怒气滔天的贺巽大步跨进屋里,他沉着脸,在发现跪在地上的白芯时,一脚将她踢翻。 贺巽性格向来克制隐忍,情绪鲜少外露,这般生气是…… 沉静的目光望向贺巽,晴兰想不透问题所在,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凝结,里头有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晴兰皮肤本来就白皙,因为她不喜脂粉,所以只薄薄地抹了层香膏,淡淡的兰香钻入鼻息,这气味总令他沉沦不已。 冬日阳光照进小花厅里,更衬得她的皮肤像宣纸般脆弱,似乎一碰就会破掉,几丝如鸦羽似的头发柔柔地散在颊边,让美丽的她更秀丽明媚、更像个瓷人儿,只是颈间的指印转为青紫,破坏了她的完美。 那是他动的手,是他用来恫吓她、逼迫她不许对媛希使手段的证据,可是胆大妄为的她……没有记取教训…… 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的双肩往后推,晴兰抗衡不住,接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撞上冰冷墙面,一阵疼痛猛地袭来,痛得她龇牙咧嘴。 心,酸楚得厉害……胸腹间那口气,吐不出也吞不下。 别啊,不是已经绝望,怎还能哀伤?不是已经断绝希冀,怎还难受? 她应该用钢铁打造一副护具,好好护住自己的心脏,免得一再一再的心碎,免得碎成齍粉,风吹灰散。 坚持对上他的眼,那双很久以前就喜欢上的眼睛,幽幽暗暗的,如一汪无底的深泉,里头正冒着一簇奇异的火焰,似是愤怒、似是失望,明暗交替、变换莫测。 晴兰能够读懂他每个细微表情,她知道他非常生气,并且正极力压抑愤怒。 所以呢?前次认定她调查他,这回又认定了什么? 他咬紧牙根,哑声问:「为什么非要弄死媛希?王嬷嬷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你为什么非要恨她入骨?」 「我是恨她入骨,但我真没有想弄死她,我之前说的不过气话。」 「别把我当傻子,也别用谎话唬弄我。」 「在你认知里,夏媛希所言都是真话,凡出自我口的皆谎言,对吗?」 她的意思是……他自以为是的认知?他多希望这整件事只是他的「自以为是」,可偏偏不是! 「你要证据是吗?可以,来人,把丹云押进来。」 命令方下,丹云就被府卫拖进屋里。 她像滩烂泥似的被丢在地上,头发散了、脸颊肿得不见原样,银芽色的衣裳染满鲜血,显然受过重刑。 第2章 晴兰见了,怒气翻涌,种种委屈再也难以忍受,莫非天底下就只有夏媛希才是人,其他人全都不重要?所以王嬷嬷死得,杨嬛的孩子死得,丹云死得,唯有夏媛希珍贵? 使尽全力推开贺巽,晴兰奔上前扶起丹云,心疼地为她拭去满脸血痕,晴兰不愿意转头看贺巽一眼,只是满腔怒意控制不住,「几时贺家的规矩里,有屈打成招这一条?」 竟然是他屈打成招?呵呵,这世上还有没有是非黑白?贺巽寒声道:「同少奶奶说清楚,若有半句假话,别怪爷下手不留情!」 丹云垂眉,眼泪无助淌下,她宁愿就此死去也不愿意面对主子啊,她频频摇头,止不住地啜泣,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说!」大掌往桌上重重一拍,贺巽怒吼道。 抬起脖子,丹云定眼望向晴兰,她有不忍、有抱歉,但下一刻她硬起心肠,强忍疼痛跪着往后爬两步,碰碰碰,她使尽全力朝地上磕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红肿。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贪生怕死,是奴婢嘴巴不严,是奴婢害了少奶奶……」 「你在说什么?」晴兰满头雾水,眼底盛装着不解。 「奴婢招了。是少奶奶让奴婢用一百两买通城里的混混绑走夏姑娘……」 丹云嘴巴张张合合,晴兰越听越头痛,怎会这样?丹云是她信任的人啊,这些年她厚待她、重用她,怎么到最后却……被背叛? 深邃黑眸冷冷地盯住晴兰的背影,他一字一句缓声问:「憋闷吗?对于心腹的供词,你有什么要反驳或补充的吗?」 贺巽目光凌厉,盯得人头皮发麻,但她不觉得麻,只觉得冷,是坠入冰渊、跌入地心的寒冷…… 晴兰握住丹云的肩膀,迫得她看向自己,「我以为待人仁厚必得善意,没想到……我错了。」 「少奶奶……」丹云哽咽不已。 扶着椅子,晴兰用尽全力才撑着自己站起,斜眼望向贺巽,轻蔑笑意浮起。 「你说的对,我是憋闷,一路活到今天都深感委屈,我瞧不上嫡庶的臭规矩,却不得不遵行,我明明事事出色,偏偏得处处低就,夏家踩低拜高、以庶换嫡,分明不是我错,却要我来承担你的恶意。 「我小心谨慎,走一步看三步,话到舌间还得吞回去,日日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总想着,你的心再硬,焐着焐着,总也会焐热了,没想到你对夏媛希看重至此,没想到我再努力,你都视而不见。 「我认命啦,既然没本事对抗夏媛希,无法阻止你要做的,我又何必多事?我早就择定态度,决意置身事外,我告诉自己,你与夏媛希要如何与我何干?往后你对我视而不见,我便也对你视也不见,更遑论夏媛希,所以我不碰她、不听她、不想她,所以丹云说的事……我不认!」 贺巽目光越发冷冽,「对,你一向谨慎细心,即使气愤不平,却仍装贤慧、充良善,你处处小心,逼着自己假作豁达,你劝阿洵、劝黑子白子,却把他们劝进你的阵营里,你让所有人仇视媛希、委屈媛希,这些我全看在眼里,但半句话都不多说,因为我试着理解你。反观你呢?你已经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还不够,还想害死媛希,其心可诛。」 哈、哈、哈!夏晴兰大笑三声。 听清楚没?她的贤慧善良是假装的,她的豁达、她对黑子白子和阿洵的劝慰是假的,四年的朝夕相处呐,竟换来他这样的「理解」。 夏晴兰,你的人生不仅是一塌糊涂,还是盘烂局。 她气得全身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背心渗出一片冷汗,指甲掐入掌心,她想尖声咆哮,想痛哭流涕,想替委屈的自己出一口气,然……在他冰冷的眼光下,所有的痛苦堵在嗓子口。 「我解释什么都是多此一举,对吧?你心里已经给我定了罪,对吧?」 「人证物证俱在。」 意思是……不容她反驳? 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他逼得她找不到立足地,还以为抽掉爱情、抽掉心,她可以无喜无欲、平平顺顺走完此生,还以为不出头、不争宠,可以与夏媛希两两相安,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可是他这样……摆明就算她抽了心也无法平安顺遂,摆明他连一个可以安心呼吸的立身之地也不愿意给,那便……算了吧! 摇头地凄凉一笑,她问:「好吧,我认下,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过,贺家后院不许有龌龊事,你敢做,就得承担。来人,把少奶奶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他要对她动手? 哈哈,前世今生都一样,只要违反男人的心意,即使有再多的喜欢、再多的助益,皆能丢到一旁。 只是比起周懃的鸩酒,三十大板粗暴得多,连块遮羞布都不给啊,果然是敢做敢当的贺巽,比起周懃那个小人,他赢! 第3章 晴兰忍不住大笑,她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笑得满脸甜蜜。 他残酷的眼光让她明白,她于他是后悔、是阻碍、是不该存在的存在。 夏晴兰,你这个笨女人怎就学不乖,怎会以为结局将要不同?又怎会相信倾力付出必得善终? 别再希望也别再期待,此刻她深深明白,人生不过是戴着镣铐、踩着刀尖,被炭火逼着一步步往前走。 只是为什么?这样满肚子明白的自己,还是会重蹈覆辙? 【第一章 嫡女重生成庶女】 元禧十三年。 梆子声刚敲过,京城忠勤伯府陆续点上灯火,堂屋内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手缠念珠,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坐在下首的儿子。她的嘴角刻着风霜,眉头微拧。 忠勤伯陆泓志穿着一身赭色薄衫,靠坐在椅子上,心底有几分不安,今日前来是有所求,但母亲摆出这番态度,该是想说些什么吧? 他不蠢,心里多少有几分明了,只是人死灯灭,难不成还为了一个死人,闹得阖府鸡飞狗跳? 忠勤伯传到陆泓志已经是第三代,除了第一代的忠勤伯因侍君有功得到爵位,之后再无子孙能得朝廷看重,于是一代代没落,如今也就领着个虚衔,眼看再传两代爵位就要没了,可至今还不见上进子孙。 陆老夫人对此只有无奈,想当年真是错了。 她总想陆泓志非自己所出,管得紧了,怕会母子离心、晚年无福,可如今子孙不上进,担着老伯爷夫人这名头,日后岂有脸面见陆家祖先? 家中光景已远不如从前,陆泓志身边仍有一妻四妾,谢氏是她作主娶进门的,性格强硬,却也管不住丈夫,但这事儿赖不了媳妇,连她也管不住名义上的儿子,哪能要求媳妇? 然媳妇多年无出,总不能眼睁睁看陆家绝后,陆老夫人只好把两个丫鬟开脸,送到儿子身边。 但即使她慎重挑选性格安分的婢子,可此举还是惹毛了媳妇,从那之后,谢氏对她这婆婆冷脸相待,一年进敬寿堂请安的次数屈指可数。 陆泓志对陆老夫人给的两个丫鬟并不满意,自己又从外面娶回两名女子。 项姨娘是良家子,父亲是读书人,但怀才不遇一生碌碌无为,因为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卖掉女儿续命;曹姨娘是个清倌,容貌艳丽,床上手段百出,一进门就让陆泓志宠上心,十几年来争权夺利,隐隐压过正室一头。 她得宠多,孩子也生得多,接连四胎,可惜生的全是姑娘,直到三年前才生下儿子陆筠,偏偏那孩子多病多灾,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项姨娘容貌娟秀美丽,只是性情温吞,不懂得讨男人欢喜,但她命好福大,进门不久便带了喜,生下庶长子,如今已经八岁,那孩子聪明伶俐,是根好苗子。 去年底她又怀上第二胎,这胎孕程和前次一样平顺,没想到前几日提早发动,孩子生下,人却没了。 「母亲有话想说,儿子听着便是。」迫于气势,陆泓志终于开口。 对陆老夫人,他心底总有几分畏怯,虽不是亲生娘亲,但当年她强势对抗族人,保住伯府家业,又将自己拉拔长大,因此面对她,他心底多少有几分顾忌。 「听说你最近托人想谋个差事?」 陆泓志没想母亲竟主动提起此事,意外之余,舒展了眉心,脸上挂起笑意,「是,黄侍郎那里已经说上话,运气好的话,年后许会有消息。」 这几个月他忙着四处打点,打点嘛自然少不得用到银钱,他算计着妻子的嫁妆,夜夜往谢氏房里钻。 没想到运气好,谢氏这颗老蚌竟然怀珠,他正缺个嫡子呢。 谢氏心情大好,手上慷慨给了不少,他本以为这份差事跑不了了,可没想人也托了、钱也花了,始终没得到一句明白话。 周周转转,知道陆老夫人与黄侍郎的母亲是旧识,早知如此,何必舍近求远、大费周章,这不,传到母亲跟前来了。 扬眉,陆泓志等着陆老夫人继续往下说。 陆老夫人却在此时绕个弯,她捧起杯盏,轻抿茶水,不疾不徐道:「我原是不管事的,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生厌,你院子里的是非,我从不过问,可这几年你也越发逾礼,纵得曹氏目中无人。」 陆泓志心中一凛,果然母亲是想说这事儿。他脸上出现几分不耐,不过是个妾室,值得她在这时候拿捏自己? 见陆泓志不语,陆老夫人继续往下说:「曹姨娘终究是个妾室,你给的体面已经让她分不清身分,如今又纵得她酿出恶事,你就没往深处里多想想吗?」 眉心更紧,他心底却是一声轻哼。往深处里想了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难不成让曹姨娘抵命?好歹这十几年来,她安分守己、处处小心,还给自己生下一子四女,更别说夫妻十数载,感情岂能轻易抹灭? 第4章 「母亲,此事我已训斥过曹姨娘,她知错了。」压下厌烦,他低声回话。 「知错?你未免想得太浅。你可知道仕途竞争,多少进士还干巴巴熬着,等待补缺,有多少人眼红,等着寻人错处,那黄侍郎又是个规矩极严的,倘若有一点风声传扬出去,知你家宅不宁,你这差事还能顺利?」 陆老夫人语音微弱,渐渐不闻,只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儿子。 这话说得陆泓志坐直了身子,原来问题竟是出在这里?他满脸惶然,不敢随意接口,堂屋内一时肃然。 他总觉得不过是后院小事,哪就严重了?何况谁家后院没几件龌龊事,岂能拿来大作文章?只不过黄侍郎倒真如母亲所言,正直重规矩…… 母亲是正阳侯的嫡女,从小到大受的教养让她比寻常女子更有见识,她很少对他的媳妇姨娘指手划脚,今儿个特地寻了他来,莫非外头真有什么风声传扬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陆泓志压下不耐,低声道:「是儿子没本事,管不住后院,不知母亲有什么想法。」 陆老夫人见他听进去,方才松口气。 项姨娘产子那天,谢氏刚好回娘家小住,管家权交到曹姨娘手里。 发动时,身旁的人全被支出去,身边只有一个二等丫鬟,分身乏术。等她得知时连忙命人出去请大夫,怎知满京城的产婆大夫全出事啦,从中午到子时竟请不回半个,硬生生把项姨娘给熬死,幸好那孩子命大,没随了母亲过去。 当然,这当中疑点太多,不完全是曹氏的问题。首先谢氏怎就掐准,项姨娘会在那几日发动,提早回娘家?离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呢。至于曹姨娘就更狠,手段拙劣得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项姨娘这事儿,泓儿打算怎么办?是要打迷糊仗,一句认错便揭过去,还是要拿人抵命?」 他犹豫片刻,终究不忍心对曹姨娘下手,道:「这些年曹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为儿子生下四女一子,若伤了她,怕是在孩子们心头留下疙瘩。」 果然,他想要轻轻放下…… 可他怕在四女一子心底留下疙瘩,怎就不担心在庶长子心底留疤? 「你的意思是打算轻放?」 「项氏已死,再追究也没意义,总要顾虑活着的。」 「那么如今家中没大没小,妻妾不分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陆泓志满面愧疚,连忙作揖,「母亲明鉴,项姨娘与儿子十余年感情,那日返家见她离世,儿子心中自是悔恨难当,下人胆敢如此猖狂,就是没有严厉的规矩约束所致,谢氏管家不严谨,想来根源就出在这上头,我已下定决心,必得整肃门风,只不过谢氏现下已怀上孩子,身子得将养着,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 话里兜兜转转,意思已然清楚,他打算把过错全推到下人身上,再让谢氏担个管家不严的名头,至于曹姨娘那里,竟一丁点也舍不得教她沾上。 更甚的是,他依旧打算把大半的管家权力交到曹姨娘手中,偏颇至此,这陆家家风怕是……陆老夫人摇头,眼底满是失望。 陆筠的身子无法指望,谢氏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还难说,下一代只能指望庶长子,可泓儿这态度,怕真要闹得父子离心了。 冷笑两声,她端起茶碗轻轻吹着,喝过水后,软声道:「我深知你宅心仁厚,只不过爱之适足以害之,你的宠爱让曹氏越发不知进退,殊不知许多世家大族都是从内里烂起的,需知祸起萧墙,咱们陆家想要子孙绵延,就得从严治家。」 陆泓志平庸无才,本性却不坏,就是耳根子软,有曹氏天天吹枕头风,他的心不偏都难,可端正家风非小事,她不能不计较。 眼看话已至此,陆老夫人仍不肯让步,陆泓志不得不低头。 「都是儿子的错,过去儿子太过糊涂,我立刻去找谢氏把话说开,将曹氏手里的中馈接收过来。」 这是他的底线了,陆老夫人也明白,无法再逼他更进一步。 「谢氏不是个宽厚人,项氏、曹氏日子过得不易,你重感情,深怕子女们遭受委屈,这才处处维护,我如何不知你用心良苦,因此这些年装聋作哑,事事不管,却没想到竟害了人命,酿下大祸。」 「都是儿子无德,母亲字字句句说到儿子心坎,日后必不再犯下此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黄侍郎娘亲那里,我这张老脸还能说上几句,这些天我就递拜帖,走上一趟。」 目光一闪,陆泓志更加确定,这事恐怕真是黄侍郎那里递话,否则素来不管事的母亲怎会找来自己? 也好,话敞开说了,母亲愿意为自己出头,差事肯定能够稳妥。 想到这里,他扬起笑,朝陆老夫人身前一跪,道:「儿子已经许多年没和母亲说体己话,今日一番话,心底好生敞亮,多谢母亲,往后府里还望母亲操持。」 第5章 「罢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若非此次动静闹得太大,也不想多这个事。」 闻言,陆泓志笑得越发灿烂,只见陆老夫人似乎有些累,靠在软榻靠背上,眼睛微阖,见状,他也不勉强,忙退了下去。 直到看不见影儿,林嬷嬷方才靠向前,低声道:「老夫人,大少爷在耳房等了许久,要见见他,还是打发回去?」 陆老夫人睁眼,眼底有几分讶然,这孩子从没主动来过敬寿堂。 「是,他抱三少爷等着呢。」 眉心微拢,陆老夫人若有所思道:「让他们进来吧!」 陆泓志的庶长子抱着刚出生几日的婴孩大步跨进敬寿堂,他严肃得不像个八岁孩子。 看着一身孝服、跪得笔直的大少爷,林嬷嬷忍不住轻喟。 大少爷早慧,自小就表现得不同一般,他自项姨娘身上传得好样貌,肤白、眉浓、精致五官以及一双漂亮得令人赞叹的眼睛。 老夫人曾暗示过夫人,既然无出,就该把大少爷带在身边好生教养,日后孩子有前程,必会知恩反哺,可惜夫人听不进去。 项姨娘是妾室,人死后不过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了事,哪有办丧事的道理,但这孩子偏要独排众议、为亲母戴孝,不知该说他不懂事,还是纯孝。 林嬷嬷上前接过三少爷,不足月的小婴儿眉清目朗,虽瘦小却也看得出来又是一个像极项姨娘的俊秀孩子。 小婴儿没睡着,却乖觉地不哭不闹,彷佛知道自己处境艰难似的。 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陆大少爷抬眼对上坐在软榻的陆老夫人,她身旁一个紫檀案几,上头放着几卷经书,浓浓的檀香味在空气中环绕。 所有人都说老夫人是不中用的,在这个家里纯属摆设,儿子不尊、媳妇不敬,可他却心知肚明,这府里真正有本事、能撑得起家的是老夫人。 她善于忖度局势、脑子清晰,心知儿子非亲生,少了层血缘关系,年老后便装聋作哑、不干涉府务,只求一个顺遂安居。 收拢掌心,陆大少爷一揖到底,连磕三个头后道:「孙儿求祖母看在孙儿死去的亲娘分上,把弟弟带在身边教养。」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他目光凝重,自亲娘去世后,此事已在他心底琢磨数日,他比谁都清楚,从今往后,他们兄弟唯有傍上老夫人这棵树才得以平安。 「这事该由你父亲嫡母作主,怎求到我这里来?」陆老夫人看着他道。 一旁抱着三少爷的林嬷嬷则是有些讶异,对于后宅阴私,通常男子理解不多,更遑论大少爷年纪尚稚,没想到竟能想得如此透澈? 确实,夫人性格强势,若她怀的是女孩,或许能说服她将三少爷当亲儿教养,如若不是呢? 至于曹姨娘,就算老爷打定主意把项姨娘的事按下去,可做过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把孩子交到她手中,日复一日看着相似的脸孔,她会有多少想法? 老夫人身边无子无孙,虽过得清苦,但她可是正阳侯的嫡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行事作为更无让人诟病之处,她面上虽冷,心地却正直良善,把孩子交给老夫人,只有千百个好。 「由他们作主,弟弟能平安长大?」他说得尖酸刻薄却真实无比。 陆老夫人平静地看着长孙,轻道:「你心中有恨。」 当然!他恨父亲、恨嫡母、恨曹氏,他恨上整个陆家,恨不得灭掉这块地方。 他没回答,嘴角边的凛冽却给了答案。 「为何而恨?」 「嫡母与曹姨娘联手杀害我生母,我不该恨?父亲昏聩、宠妾乱矩,酿出家祸,我不该恨?五进的大宅子,却无我与弟弟容身之地,我不该恨?」 一句句的恨,咄咄逼人,他知道说白说透很蠢,但父亲的态度已然清楚,生母是白死了,不会有人为她申冤,倘若连恨都不敢表现,那么,他枉为人子! 「你也恨我,对吧?恨我袖手旁观,在紧要的时候,没拉你母亲一把。」 「奴才欺上瞒下,林嬷嬷知道此事时已近午时,是祖母命人去找的大夫,若无祖母此举,连弟弟都保不住。」是非黑白,他尚且看得清楚。 原来是把前因后果都给弄明白了,才求到这里? 八岁的孩子,何等心机、何等城府,这些天竟无透出半点蛛丝马迹,想来谢氏、曹氏看轻了这孩子,否则这孩子哪得风平浪静。 「我没多少年好活了,我只想闭上眼睛、关起耳朵,在陆府偏安一隅,倘若插手此事……」势必与谢氏、曹姨娘对垒。 「祖母的晚年有我。」 这话说的……陆老夫人睁开老迈双眼,直直盯着长孙。 「我有你父亲。」短短的五个字,竟是教她说出颤意。 第6章 「父亲忘恩寡幸,只有用得着祖母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儿子岂能倚仗?」 「你想做什么?」她直觉反问。 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很清楚,自己只要袖手旁观,所有事都将有天道来解。淡淡一笑,他深沉得教人惊心。「我能做什么?自然是功成名就、荣耀家族。」 脑门一凉,这话是否代表……他日功成名就时,将是谢氏、曹氏、陆家灭亡日? 祖孙俩四目相望,像在探究对方,也像在对峙,两人皆沉默。 这时,襁褓里的孩子发出两声呜咽低鸣。 老夫人做下决定,「我与你做一个交易。」 「祖母请说。」 「我把你弟弟养在膝下,竭尽全力、悉心教养,我亦会掏尽箱底为你寻来名师,助你功成名就、荣耀家族,但你必须答应,绝不能对陆家人动手。」 意思是不许他报母仇?乡愿呐! 「祖母十五岁嫁入陆家,一生为陆家人精心盘算,可祖父回馈您什么?美妾娇娘无数?妻妾相争、连亲生儿子都保不住? 「祖父死去,陆家本该就此没落,然祖母一肩扛起责任、养大庶子,辛苦十几年最终只能在陆府偏安一隅,如今又要为陆家掏光箱底,祖母图的是什么?」 「心安!自我嫁入陆家那天,陆家便是我的责任,日后我要高坐陆家祠堂,自该为陆家尽心。」 他反问:「活得不好,只能图死后?」 这话逆伦,但陆老夫人没同他计较,「做决定吧,你同意的话,我便养大这孩子。」 他不甘心,凭什么坏人不必得到报应?不过,微笑在嘴角凝结,他不会生气的,因为天网恢恢、世事多变,哪是她想护,便能一路护到底? 元禧十五年。 郑王为乱,领兵三万直攻京城,有大臣作为内应,一路势如破竹。 皇帝亲自率兵与郑王对抗,最终皇帝赢得此战,乱事平定,牵丝攀藤查出朝中若干大臣,忠勤伯陆泓志也牵连其中,皇帝震怒,决定严办。 圣旨下,忠勤伯府诛连九族,陆家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斩首示众,女子与十六岁以下男孩发卖。 谢氏受不得凌辱,带着一岁的儿子在狱中上吊自尽,陆筠体弱,甫入狱就发起高烧,不到三天便死去,丈夫儿子皆亡,曹氏几乎快发疯。 这天市场很热闹,许多犯官的子女像粽子似的被绑成一串等待发卖。 曹氏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四个貌美的女儿垂着头,满脸的无助与仓惶,再不复见平日的娇纵任性。 她们是天之骄女,曾经因为父亲的宠爱不可一世,如今生命转折,人生变了模样。 此时人牙子走到她们身边,一提溜,将她们拉到中间,扯起嗓门对站在正中的万花楼老鸨说道:「这是忠勤伯家的姑娘,从小可是用琴棋书画教养大的,瞧瞧这一身细皮白肉,要是再养上几年……」 突然间,曹氏发疯了,她冲上前用力撞开人牙子,用力抱住女儿,哑声道:「谁都不许卖我的女儿。」 她的力气大,人牙子被她一撞,摔倒在地,打手们见状连忙走过来想将人扯开。 曹氏已经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女儿,于是她撕扯拉,她尖叫咆哮,她冲向人群,用指甲抓挠着围观路人,场面一片混乱。 好不容易,打手们才制伏疯狂的曹氏,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 被撞倒的人牙子大怒,他站起身,狠狠地一巴掌搧上曹氏,她的脸被搧得偏向一侧,牙齿断裂,满口的鲜血。 人牙子犹不解气,手脚并用踢打得她瘫倒在地。 「娘、娘……」小姑娘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她们越是闹,人牙子越是愤怒,加上打手,几个人轮番踢打,渐渐地曹氏满身是血,失去意识一动也不动,最终咽下最后一口气。 「把人拖下去!」 打手们把曹氏给拉走,这才继续交易。 这出戏让人牙子觉得面上无光,自愿降价,把曹家四个女儿全数卖给万花楼老鸨,老鸨得到好处,自然是满面春风。 陆大少爷冷眼看着,他微撇嘴角,曹氏死了,母亲终于可以安眠,曹氏与谢氏算计一辈子,害人无数,最终也逃不过命数。 转过头,看见两岁的弟弟紧紧环住林嬷嬷的脖子,稚气的脸庞带着两道泪痕,他没说话,只是举起被麻绳紧綑的两手,抹掉弟弟的泪水。 「别怕,有哥哥在呢。」 闻言,小弟弟吸吸鼻子用力点头,「有哥哥在。」 陆老夫人轻叹,都这个时候了,这孩子竟还能如此沉稳?倘若没有今日之事,好生栽培,他日后必是人中龙凤,真真是可惜了。 不久一道粗暴力量将他拉到场中,但他没有不安焦虑,只有期待,他长得很高,比一般十岁孩子都要高,深沉的目光望向远方,等待…… 第7章 终于……缓缓吐气,嘴角微弯,心心念念的人出现了…… 舔舔干涸的嘴角,他在心底默念…… 元禧十七年。 靠在小屋窗边的一个女孩儿,捧着脸望向白云蓝天,这天风和日丽,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暖暖懒懒。 她回来了! 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整整两个月,每天醒来,她都重复这句,「我回来了。」 但……回来做什么啊?不知道是谁安排她的重生,不知道重生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她回来了。 她曾经是夏媛希,承恩侯府这代唯一的嫡女,她拥有父兄母亲的疼爱,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出嫁之前,她一直是这样认定的。 家里给她最好的教养,期待她能坐上女人最尊荣的位置,而她,也这般期许自己。 外祖母是商家女,她将一身经商本事全数教给自己,但祖母却认为商女下贱,不允许她学习。尽管如此,许是骨子里流着外祖母的血液吧,一分提醒、两分点拨,她便将外祖母的本事学了个齐全。 祖母天天逼她背妇德女诫,家里为她请来各样师父教导才艺,她每天忙得团团转,只为走上那个位置。 夏媛希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认真学习、努力勤奋,她有无与伦比的毅力。 然后她长大,遇见风流倜傥、亲切温柔的二皇子周懃,一眼相对,她爱上了他。 她想,她再也碰不上一个能令自己如此心动的男子了吧! 她爱他,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她嫁入二皇子府后,竭尽全力辅佐周懃,她助他打败三皇子周鑫,最终争得帝位。 讽刺的是,她对周懃最大的帮助,不是祖母教导的妇德女诫,不是师父教导的琴棋书画舞蹈,而是她最令人不屑的经商本事。 因为收拢朝臣需要钱,私蓄兵力需要钱,与对手打擂台需要钱,她挣回数也数不清的银子,将周懃推上那个位置,她为此心力交瘁,终生无法受孕,然她无怨无悔。 待周懃得到他想要的,她满怀喜悦等待那顶象征皇后的凤冠,谁知,她等来的是一杯催命酒。 真讽刺呐,她最好的闺密杨嬛爬上他的床,成为他的新宠。 直到后来的后来,她才晓得,原来自己不孕不是因为商事繁忙、身体虚空,而是她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喝下绝育药。 原来周懃总是安抚她别在意子嗣,不是因为体谅,而是杨嬛已经为他生下儿子。 真蠢,她用一辈子的竭尽心力换来死亡。 鸩酒下肚,魂魄幽幽飘荡回到承恩侯府,她想再看一眼亲人,没想到……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欢乐挂在人人脸上。 她在书房听见祖父和父亲的对话——他们知道自己的死亡真相。 既然知道,难道不该为她声讨?但是并没有,他们选择和周懃谈条件。 周懃同意追封她为后,而杨嬛所出的儿子将会挂在她名下,对外声称,夏氏产后虚弱身亡,日后承恩侯府将会是大皇子的外家。 父兄升官数级,他们会像过去那样继续辅佐周懃。 至此她恍然大悟,自己拼尽一世力气,造就家族荣光,可她不只是周懃的棋子,也是承恩侯府的棋子。 人死子弃,无人为她一掬同情泪。 亲人的疼爱是讽刺,情人的枕边絮语是笑话,她自谎言中清醒。 于是她带着遗憾与痛苦投身忘川河水,原以为将会进入轮回,殊不知竟回返人世间。 复活后,身分转换,她不再是承恩侯府嫡女,她竟成为父亲的外室女——夏晴兰! 其实她在当夏媛希时便知道夏晴兰的存在。 夏晴兰的母亲王氏是个清倌,跟了父亲之后怀上孩子,母亲为此大闹一场,而家中长辈摆明态度,绝不让王氏进府。 倘若王氏是良家子,或许有机会成为侯府的一分子,可惜身分让她与富贵无缘。 王氏和夏晴兰被安排在庄子上,王氏在夏晴兰两岁时过世,而夏晴兰在八岁那年感染风寒死亡。 本是对无足轻重的母女,前世她当成故事过耳便罢,哪知道此生自己会变成无足轻重的夏晴兰。 很有意思吧,老天爷的安排总令人猜不透。 带她长大的是庄子里的王嬷嬷,因为同姓又说得上话,王嬷嬷和王氏结下母女情谊,临死前王氏将晴兰托付给王嬷嬷。 这一场风寒,夏晴兰死去,夏媛希重生在她身上,她没有夏晴兰的记忆,王嬷嬷以为是延误医治,把脑袋给烧坏。 她不介意被误解,她耐心地适应这个身分,比起成为棋子的夏媛希,她更乐意当得以自由自在的夏晴兰。 石子撞上窗台,打断夏晴兰思绪,回过神,她看见站在窗外的卢予橙,眉一弯,勾出甜甜的笑容。 第8章 夏晴兰长得很美,比王氏更美,而王氏……若非那分飘逸出尘、宛如仙子的美貌,怎能让看尽繁花的承恩侯世子乱了心? 这是她重生以来领受的最大好处,夏晴兰美得令人转不开眼,一蹙眉、一捧心,皆教人怜爱不已,比起前世的自己,容貌胜出无数。 她常目不转睛地看着水盆里的脸孔自问:倘若风流的周懃遇见夏晴兰,与他暗渡陈仓的对象还会不会是杨嬛? 「晴兰,你看!」卢予橙伸手,将掌心的绢花往前递。 原主夏晴兰骄傲好胜,性子刻薄、自视甚高,她以自己的美貌为荣,瞧不起村里的孩子,因此大家都不肯与她交好,只有卢予橙对她无比耐心。 夏晴兰常对人说自己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因身子弱得在庄子上娇养,等她长大爹爹就会接她回去。 多傻气的姑娘!若是娇养,怎会让她与王嬷嬷三餐不济? 何况哪来的庄子?这儿不过是间破烂屋宅,以及三、五亩瘦田,租出去连两人一年的口粮都不够。侯府摆明要她们自生自灭,若非靠王嬷嬷替人浆洗衣服,夏晴兰哪能活下来? 承恩侯府压根没接夏晴兰回去的意思,至少前世,不管是王氏、王嬷嬷或夏晴兰,都未曾踏进侯府大门半步。 她跑出屋子,跑到卢予橙跟前,笑眼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十二岁男孩。 他的爹爹是个货郎,娘很早就没了,他有一个妹妹,宠得紧,可惜两年前不幸过世,为此他度过一段消沉的日子,直到夏晴兰取代妹妹,让他从痛失亲人的绝望中慢慢恢复,两人之间的情感,非他人能言。 卢予橙不介意晴兰的傲娇,而晴兰乐于享受他的宠爱,白天王嬷嬷出门帮人浆洗衣物,卢叔叔外出卖货,两个孩子没人管,便经常玩在一块儿。 卢予橙不清楚,但其实他们是老熟人。 前世的他成为皇商,他和夏媛希在商场上几度对垒,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她非常佩服他。他没有任何背景,单靠一双手就把生意做得那样大,甚至成为她的对手,这点相当不简单。 要知道,她之所以能把铺子开遍大江南北,是因为有二皇子这块大招牌,很少人敢不买她的帐,而卢予橙不同,他做的每个决定都出于自身的能力与判断。 前世她几度上门想寻他合作,可他总是拒人千里。当时不解,但现在明白了,他是在为夏晴兰打抱不平吧,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为何待遇天差地别。 前世的卢予橙下场并不好,但不仅仅他,有周懃在,所有和她成为对手的人下场都不好。 然而,相当公平地,她这个「始作俑者」,下场一样悲惨。 卢予橙献宝似的把绢花递到晴兰跟前,笑问:「喜欢吗?」他知道晴兰爱俏,可是王嬷嬷买不起绢花。 晴兰一哂,前世多少精致的金银头面她都看不上,怎会喜欢这朵红彤彤的粗糙绢花?不过她珍惜他的宠爱。 「喜欢,橙哥哥帮我戴上。」 晴兰的要求让他满心欢喜,自那场病好后,晴兰似乎变得更懂事可爱了。 「漂亮吗?」她转个身,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漂亮,晴晴是咱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说笑呢,夏晴兰的容貌何止在村里,便是在京城中,也没几个人及得上。 「橙哥哥又逃学啦。」 卢叔叔千方百计想让儿子考个功名回来,可卢予橙性子跳脱,虽聪明却不耐烦学堂夫子的刻板教读,于是三天两头逃学,每回被抓到,屁股就得开一次花,可父子两人乐此不疲似的,时不时就要玩上一回。 「赵夫子讲学无趣,每次他开口,我就想睡。」 「有机会读书是福气,我多希望能上学堂呀,可惜家里境况……橙哥哥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晴晴想读书?」 「当然,会认字多了不起啊。」晴兰满脸向往。 她需要一个由头来坐实自己会读能写这件事,她很清楚承恩侯府不会照管自己,未来她只能靠自己争取,且王嬷嬷年岁已大,她舍不得嬷嬷顶着寒风,衣服洗得双手长满冻疮,也换不来一顿温饱。 「那行,你等等,我回去拿书来教你。」 丢下话,还没等她回答,卢予橙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人影。 这一个华丽转身,卢予橙没想到自己会教出一个天才学生。 天才学生一天下来能认上几十个字,为持续保持自己在晴兰面前的优越感,他不得不加把劲儿认真学习,然后一天天、一年年,今生的卢予橙依旧成为皇商,并且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皇商,但这是后话了。 第二章 第一笔交易 卢予橙不爱念书,他希望像爹爹那样四处贩货做买卖,看遍形形色色的人们,可是晴兰爱啊,她爱念书、他便认真学习,把懂的全教给她。 第9章 许是那么点儿骄傲,许是不想让妹妹对哥哥的崇拜消失,于是他和书本较上劲。 这一较劲,月底考试,原本回回垫底的他居然考到第五名,那可是了不起的成绩,他被先生狠狠夸奖一回。 爹爹知道原委后,给他二百文钱,让他带「大功臣」进京城大吃一顿。 「晴晴想去哪里?」卢予橙满脸满眼的笑,他的快乐毫不遮掩。 「承恩侯府。」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话说完,眼皮垂下,她在心底暗骂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呢?那里再不是她的家,就算看上千百次,「夏晴兰」也进不了门,何况她怎甘心再度成为夏家的棋子? 她的黯然,卢予橙看在眼里,他误解她的难过,连忙接话,「好啊,就去承恩侯府,我也想看看那里的围墙有多高,房子有多小?」 小到容不下一个小姑娘,高到阻隔父女亲情。 果然……墙高、门厚,侯府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 卢予橙紧抿双唇,握紧晴兰小小的手心,此刻他发下誓言,要倾力求得功名,日后成为最厉害的御史大夫,与承恩侯府在皇帝面前打官司,告他们一个生而不养、无情无义。 晴兰站在对街看着熟悉的大门,心情扑腾不已。曾经她以为这里是避风港,没想…… 莫怪呵,娇养的女儿不用来荣耀家族,用来做什么?人死灯灭,难道她能期待父兄为赌一口气,放弃追求利禄功名? 算了,就这样吧,承恩侯府再也与她无关,夏家的光芒荣耀再不需要她来承担,就这样一刀两断,很好。 拉拉卢予橙的手,他们准备离开,没想朱红色大门在此时缓缓打开,她看见「夏媛希」在仆婢的簇拥下走出。 她很是吃惊,她在这儿,而「夏媛希」也还活着? 只见那位夏媛希微蹙眉心噘高嘴唇,不知在同孙嬷嬷抱怨什么,只见孙嬷嬷苦口婆心劝着。许是劝人的话不中听,夏媛希斥喝一声,孙嬷嬷立刻住嘴、退后两步,不敢再多话。 孙嬷嬷是她的奶娘,之后作为陪房随她嫁入二皇子府,嬷嬷忠心耿耿,为阻止她被灌下鸩酒,被周懃提剑刺死…… 抬高下巴、剜了孙嬷嬷两眼的夏媛希上了车,不久,承恩侯世子夫人也领着几个仆婢走出大门。 那是她的娘,她娴雅端庄,无比高贵的娘亲啊。 今天是夏家姑奶奶的祭日,每年这天母亲都会领着她到广缘寺为姑姑做法事,贪玩爱吃的她总缠着母亲,让她在外头吃饱喝足玩够才回家。 平日母亲待她极其严格,唯独这天愿意让她放纵,起初她不懂为什么,而且每年这天母亲看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淡淡的哀怜,直到生命最终,她才明白生为夏家女子的悲哀。 她和姑姑一样,都是家族的牺牲品…… 「娘,那是我的亲妹妹啊,我不要她用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夏晨希握紧拳头,目光狰狞,青筋在额头浮现。 「不然呢?媛稀∞牲还不够,你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和新帝抗争?」 「我就是不服!妹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天下人都晓得,周懃是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父亲一拍桌子,怒指夏晨希,「身为女子本该遵守三从四德,是媛希量小容不下杨嬛,不然她也能高坐后位,一世尊贵。」 「是周懃亲口答应妹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倘若做不到,他大可以到妹妹面前去争、去坚持,而不是卑劣地利用妹妹为他谋得帝位之后再下毒手,这种人不配当帝君!」 「啪!」父亲一巴掌狠打过去,倏地,夏晨希脸颊肿起。 「这些话不准再说,媛希的牺牲换得夏家男儿官升两级,换得夏家的从龙之功,封爵封王,这是她身为夏家女儿的光荣。」 「像姑姑那样吗?用性命换取夏家荣光?」 「媛希和你姑姑都是正确的,她们是夏家的骄傲。」父亲撂下话转身离去。 夏晨希犹自不服,还想追上前,母亲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别闹,媛希能够死在最好的时机,为家族谋利,是她的幸运。」 死后魂回家中目睹的这一幕,教她恍然大误,原来她和姑姑的死是家族荣耀,更是责任与幸运,她们天生该死,并且要死在最好的时机点才不忝夏家女儿身分。 讽刺吧,即便是亲人的疼爱,也承载着令人心寒的目的。 清冷目光扫过侯府匾额,她感激上苍的安排,没让自己重生在夏媛希身上。 在晴兰转身的同时,世子夫人看见她了,片刻怔愣过后,她面带厌恶地别过头去。 她认出夏晴兰了——那张和王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 她竟然找到这里?她想图谋什么?世子夫人憎恨地轻哼一声,心道:有她在的一天,夏晴兰就别想踏进侯府大门。 第10章 「去吃馄饨吧,周记馄饨可有名了。」卢予橙道。 周记啊……前世她把周记的厨子余大同挖到旗下,用高薪养着,啥事都不让做,光让他研发新食单。她慧眼识英雄,余大同灵敏的舌头弄出许多旁人没有的新食单,让她的「百味楼」人满为患。 「好啊,去周记。」 微微笑着,她同卢予橙走在大街上,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擦肩而过。 前世她总坐在马车里,只听得街头嘈杂,却感受不到这份鲜活,而今接近人群,方知感受截然不同。 「快来、快来!新店开张,好事成双,大米一斤只卖十二文,绿豆红豆黄豆小米……全比别家铺子便宜……」 伙计敲起铜锣,扯高嗓子放声大喊,路人从旁边走过,耳膜都快给震破了。 这么便宜?卢予橙道:「要是爹在,肯定得买个几十斗、几百斗回家。」 「买那么多米做什么,又吃不完。」晴兰道。 「便宜啊,大米一斤至少便宜六文,过去两斤米价可换得三斤米,若是酿成酒,必定能赚回不少。」 酿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抓住卢予橙的衣袖急问:「今年是元禧几年?」 「元禧十七年啊。」他莫名地看着一脸紧张的晴兰。 「元禧十七年……」 她想起来了,外祖母曾以这一年作为范例,教导她削价竞争一事。 抬头看着匾额上「张记粮铺」四个字,没错……是这里。张记粮铺的背后是礼亲王府,礼亲王府的粮铺开满附近州县,京城近郊的庄子十有六、七都在礼亲王府名下,张家曾被戏称是皇亲粮仓,直到元禧十七年元气大伤。 元禧十六年,大周上下风调雨顺,各处粮仓囤满米粮,眼看元禧十七又是个丰收年,去年的稻谷豆麦积存不少,若是再收上新米,肯定没处收,于是以低于市场三成的价格将旧米清仓。 许多庄头也嗅到丰收味道,层层往上报,于是粮铺纷纷低价卖粮,酒商趁此际大量收购、制成新酒。 然而在新米收成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让即将收割的稻田颗粒无收,预期心态加上严重缺粮,最后一斤米喊价百文,许多百姓都吃不起了。 有人建议开粮仓赈灾,不料官员贪污,早在粮价开始飙升时,已盗卖近八成官仓粮米。 龙颜为之大怒,午门前天天有官员被砍头,可是砍再多的头,也改变不了缺粮事实。 最后有农粮司官员建议,种植可在短期内收成的地薯,才勉强挨过这两季。 晴兰下意识握紧拳头,要是口袋里有钱就好了,距离八月只剩几个月时间,倘若手边有钱,绝对可大赚一笔。 她拉起卢予橙飞快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不长的街道上就有五间粮铺,当中有三家正和张记粮铺打擂台,一家家都在削价竞争。 她走着走着,最后停在尚未挂出降价牌子的「日宣粮铺」前,犹豫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往里头走。 卢予橙见状,忙跟上前,他看着红纸上的标价,在晴兰耳边轻声道:「你要买粮吗?这家贵多了。」 她摇摇头,对迎上前的伙计说:「小二哥,请问掌柜在吗?」 「小姑娘认识咱们家掌柜?」 「不认识,但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说,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伙计多看了她两眼,犹豫着要不要听信她的话。 许是晴兰模样长得太好,许是因为她眼底无法形容的自信笃定说服了他,伙计转身进屋。 不久,一名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男走出来。 四目相对间,晴兰脸上有着掩不住的错愕,竟然是他……贺巽? 贺巽是自己前世的死对头。从头到尾,他都是三皇子党,他为周鑫筹谋算计,为他的夺嫡之道铺路,但最后他输了。 贺巽之所以输,是输在不够狠。明明知道夏媛希的存在能提供周懃源源不断的财源,倘若掐断她这条线,他至少会多出五分赢面,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 她想问贺巽:是你不屑与女子相争,还是认定我的本领有限? 周鑫落败,周懃坐上大位,而贺巽消失于人前,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但她晓得周懃四处派人寻他,他发誓要将贺巽挫骨扬灰。 再后来……她不知道了,因为利用价值消失,她被一杯鸩酒结束性命。 十二岁的贺巽是长这模样的呀,原来他的深沉、冷酷,对人的疏离是从年少时期就有的? 晴兰细细打量对方,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面对面认真看他,同时间,贺巽也审视着晴兰。 他对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惊艳!尚未长开的小姑娘就美得让人心乱,长大后岂不是倾国倾城、祸国殃民? 第11章 他的眉心微蹙,眼底却带起两分兴味,「小姑娘找我有事?」 晴兰回神,扬眉笑得无比甜蜜。心情激荡呐,她太高兴了,高兴重来一回,有机会弥补前世过错。 望着贺巽的眉眼五官,晴兰满脸认真,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拨乱反正,她会想尽办法偿还他,偿还自己对他的负欠。 「一路行来,我发现许多粮铺在削价出清,唯独你们不这么做,公子有什么其他计划吗?或者准备跟进?」 这丫头眼睛黑得发亮,被她这样盯着,他的心竟然乱了序,不过是个陌生女娃儿……好吧,是个漂亮到让人心揪的漂亮女娃,但……又如何? 「我的生意、我的计划,有必要告诉你?」 是没必要……唉,晴兰轻叹,被人泼冷水了呀,但就算被他泼冰块,她非但不能退,还得迎上前,谁让她欠他呀。 晴兰咬紧银牙,笑得没心没肺,「我给公子一个建言,倘若公子能听进去,几个月以后必能大赚一笔,届时可否给我五十两分红?」 「几句话就想换五十两,这算什么?空手套白狼?」贺巽失笑,怎地小姑娘模样这般好,脑袋却不好使。 晴兰没理会他的嘲讽,续道:「公子且听我一言,非但别削价竞争,相反的还要低价大量收购其他家米粮,不久后这些米粮价格必定翻涨数倍。」 几句话,瞬间让贺巽心头翻起惊滔骇浪,她怎么会这样说?下意识拉住晴兰,将她往身前一扯,他居高临下紧盯她的脸,「把话说清楚。」 晴兰认真道:「今年气候不寻常,怕是会有大灾难降临,届时田地十损八九、粮米短缺,如果能趁早囤米,日后价格飙升,必能赚得钵满盆溢。」 「谁告诉你会有大灾降临?」 「我姥爷,他种一辈子的庄稼,对气候天灾经验丰富。」 眼看着他要继续往下追问,她连忙屈膝道:「如果你相信我就照做,如果不信……希望日后你别后悔。」 丢下话,她一阵风似的往外冲,脚上像安了风火轮,跑得飞快,因为话是临时胡诌的,禁不起对方细细推敲。 贺巽没追出去,只是细细想着她的话,缓缓吐气,目光更见深邃。 那厮的眼光杀伤力太强,晴兰跑得飞快,直奔过三条街,才让后头追上的卢予橙阻下。 他挡在她面前,由着她的头撞上自己胸口。 抬眼,晴兰一脸不好意思,她忘记橙哥哥了。 「为什么说谎?」卢予橙口气微愠。他可以宠她,但做错事也该教导,他认真拿她当亲妹妹看待。 晴兰无法回答。 「现在粮米虽贱,但不尽快卖出的话,待新粮收上,价格肯定会压得更低。若对方听信你的话,囤下无数粮米,得赔多少钱?虽说做生意有赚有赔,但那位公子年纪尚轻,这次的挫败对他会是多大打击?倘若他因此一蹶不振,几句玩笑话很可能会断他的经商之路,你有没有认真想过?」 他义正词严的指正,一句比一句严肃。 看着卢予橙年少带着稚气的脸庞,他是个正直的大好人啊,难怪生意做的那样成功,难怪看不起手段百出的自己,难怪总是指责她是奸商。 她没因为他的指责而懊脑或生气,反握住他的手说:「橙哥哥,如果你有钱,也买一点粮米吧。」 王嬷嬷背佝偻得更厉害了,白天咳,夜里也咳,但她仍坚持去帮人浆洗衣物。 「晴晴,嬷嬷出门啦。」王嬷嬷皱纹满布的脸上,充满慈爱。 「嬷嬷可有吃饱吗?」晴兰放下筷子。 「有,咱们晴晴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嬷嬷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自风寒好后,这孩子好似突然长大了,变得懂事听话还会打理家里。只是……承恩侯府的姑娘,怎能受这等委屈?晴晴亲娘临死前殷殷哀求,求她想办法将晴晴送回去,要是做不到怎么办? 轻咳几声,晴兰连忙轻拍嬷嬷后背,道:「不如嬷嬷今儿个在家里歇歇?」 她也想歇啊,可是怎么可能?王嬷嬷没回答,但欲言又止的表情把话给说足了。 是的,她不能不出门。一个月多前,承恩侯府的管事上门,把她们赖以生存的几亩地卖掉,从此没有租子收入,王嬷嬷必须接更多活计。 原本她们也要被赶出门的,是王嬷嬷拿出辛苦攒下的几百文钱,将旧宅承租下来,才能继续在这片屋檐底下遮风避雨。 晴兰猜测,那天娘肯定看见自己了。 娘是高门贵女,喜怒不形于色,但那一眼……是忿然吧,王氏和夏晴兰一直是她心头不可触碰的锐刺。 前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在娘面前提起王氏母女,也幸而没有太久,王氏与夏晴兰就相继离世,那根刺方随着岁月慢慢弭平。 第12章 然而此生夏晴兰不但没死,还胆敢出现侯府门前,娘那口气吞不下去,只能算在帐面上,晴兰明白这是对她的惩罚。 她错了,不该去承恩侯府的,多看那一眼又如何?徒然惹麻烦罢了。 「嬷嬷,您别太辛苦,能做的做,做不来的就推了吧,以后晴晴会孝敬您,给您养老。」 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还人十分真意,她就是这种人,所以会为周懃的温柔多情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好孩子,嬷嬷以后就靠你了。」王嬷嬷欣慰地把晴兰搂进怀里,想她一世孤寂,老来能有这孩子为伴,是上天厚待。 「我会让嬷嬷锦衣玉食,住上大宅子。」 「有志气。」她心疼地摸摸晴兰小脸,跟她娘长得真像啊,当年王氏若不离开青楼,几年下来,凭那身舞艺和容貌,定能混得风生水起,至少吃穿不忧,没想到跟了世子爷,却连命都混没了。 「再不走要迟啦,晚饭等嬷嬷回来再弄,你好好跟着卢家小子读书认字,我们家晴晴将来可是要当女状元的。」王嬷嬷玩笑道。 会认字、有学问,她希望承恩侯府能因此高看晴晴几分,终有一天晴晴得回到那里,完成她母亲的遗愿。 「好,嬷嬷路上小心。」 晴兰送王嬷嬷出家门,直到背影远了,才关上大门。 她先到后院捡蛋再把几只鸡鸭喂饱,收拾碗筷时她想着,是时候走一趟京城了。 大灾难果然发生,很多地方有了蝗灾,漫天飞舞的蝗虫吃光田里的稻子,即将收成的稻谷颗粒无收,米价翻倍,四处卖货的卢叔叔带回消息,说许多人都吃不上米饭了。 眼看天气将冷,别说粮米,便是蔬菜也种不来,断粮危机让百官在朝堂上吵成一片。 这几天她琢磨着,要走一趟日宣粮铺。 洗过碗,将几张图纸收进包袱,再把前阵子用旧衣做成的布娃娃收进去后,打开大门,却发现卢予橙站在门外,一身干净的青衫,看起来有几分儒气。 发生大灾难一事,他是不信任晴兰的,他亲耳听见她满口谎言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说服爹拿出几十两去买粮米。 前两天,爹卖掉一半,不但把本钱拿回来还赚上一倍,剩下的一半,爹打算接近过年,再卖给大户人家。 不信任为何仍照着晴兰的话去做?不知道,也许是天性护短,在他眼里晴晴就是亲妹子,就当花点银子哄妹妹开心,却没想真能赚回那么多。 「要出门了?我陪你。」许是默契极佳,他想,她该是时候要进城一趟了。 「橙哥哥可不能逃学。」 「没逃学,这次是正正当当的请假。」 他再不是敬陪末座的坏学生,回回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样的学生请假,先生哪会多话?先生还对爹说,明年他可以下场试试,爹闻言开心得合不拢嘴,比米粮赚钱还乐呵。 那日爹点起一管旱烟,脸上净是满足,道:「找个时间上山,看看咱们卢家祖坟是不是冒了青烟。」 「走吧!」卢予橙接过她的包袱,并肩往村子口走。 她脚步轻快,满眼含笑,止不住地开心,甚至哼起小曲。 「晴晴。」卢予橙欲言又止。 「嗯?」 「别抱太大希望,不说日宣粮铺有没有照你的话去做,就算他们真的照做,当初不过是一句戏言、连契约都没立,人家认不认帐不好说。」 「我知道呀。」那是赌,一个她和自己的赌约,赌这辈子与前世轨迹相同,也为自己赌一个出头机会。 若成功,她便有了做买卖的本钱,不成?没关系,顶多起头难点,不代表达不到她想要的目的。 「知道还那么开心?」卢予橙揉揉她的头发。 她眨眨亮晶晶的眼睛道:「今天会有进帐的。」不管日宣粮铺给不给钱。 看着她莫名的自信,卢予橙弯起双眉,晴晴真是变得很不一样了,不过他更喜欢改变后的她。 晴兰站在「羽裳坊」门前,这是房家的铺子,现在房玉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跟在爹娘身边打下手。 铺子是她祖父留下来的,房玉下面还有个弟弟。 房玉很小就展露女红天分,她会裁衣刺绣,还捣鼓出许多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后来她这身本事被当时最大的衣饰铺子「月庄」盯上,企图把房玉揽入门下。 好好的,谁愿意为别人作嫁,于是月庄想方设法打击羽裳坊,但即便铺子倒闭,房家父母也不肯让女儿卖身为奴。 谁知月庄手段粗暴,竟栽赃嫁祸,以勾结盗匪为名,将房玉的爹爹送进牢房。 房玉的父亲熬不过刑罚,死了,母亲也伤心过度去世,房玉带着弟弟走投无路。 第13章 她是在那个时候收留房玉的,她将月庄扳倒,为房家报仇,从此房玉留下,为她打造全国最大、最好的「衣楼」,鼎盛时期全国有近三十间衣楼,拥有裁缝、绣娘近五百人。 这些天晴兰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可以等上几年,等月庄把羽裳坊打垮,再以恩人身分出现,收留房玉姊弟,有房玉为助力,她必定能够再次打造独一无二的衣楼。 然而晴兰依了本心,前世房玉为她尽心尽力,今生轮到自己保她一家和乐安康。 房家一家人围在桌边,看着图纸上的衣服款式,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太新鲜、太有趣也太漂亮,这年头没人把袖子做得那么宽,做事不方便呐,可如果是高门大户的妇人姑娘呢,她们喝杯水都有人伺候,不需要考虑方不方便的问题。 至于裙摆……得用什么料子,才能缝出图纸上波浪层叠的轻盈感? 房玉则是抱着晴兰做的娃娃惊呼连连,娃娃的头能转动,手脚也能扳出各种姿势动作,像真人似的,甚至还能帮她们梳头发、换衣服,她都已经十岁是个大姑娘了,也想要这样一个娃娃,更别说年纪轻的女娃儿。 看着目不转睛的房家一家人,晴兰心想:原来房叔叔、房婶婶长这个样子啊,这样和乐融融的家庭,竟因某些人的贪欲而摧毁,着实可恶。 她立誓,再不教同样的事发生,月庄不起贪念便罢,一旦使出肮脏手段,她必叫他们悔不当初。 卢予橙被房玉爱不释手的模样逗得发笑,没想到有人的眼睛可以这样黑、这样亮,里头像装进星子一样,尤其那表情……怎么会这么有趣啊,好像要把娃娃给生吞了似的。 「这些全是你想出来的?」房夫人急问,眼底有掩不住的欣赏,这孩子才多大,竟有此天分? 不,这些全是房玉亲手设计的,在前世。 娃娃里头包裹着木头架子,像人骨般,在关节处卡榫可以自由转动。 前世,这个娃娃卖遍大周上下,凡疼爱女儿的父母亲都要为掌上明珠买一个回家,好像不这么做就不够疼爱孩子似的,因此他们一年出一款,热卖了整整十二年。 晴兰回避房夫人的问题,道:「除了卖娃娃之外,还可以卖娃娃的衣服,能单个卖,也可以整组卖……」 她软声细语一一解说,让房老板看到商机,「……若房老板感兴趣,我们不妨合作。」 「合作!肯定要合作的。」房玉兴奋地冲上前一把抱住晴兰,兴奋地跳不停,第一次看到比自己更能耐的姑娘,何况她还这么小,假以时日必会不同凡响。 房老板看着一本正经的小姑娘,笑问:「你想怎么合作?」 「我不懂得做生意,房老板说吧,该怎么合作对彼此都公平?」晴兰回道。 房老板与妻子女儿互看一眼,再望向晴兰。 她的五官容貌极其美丽,但更吸引人的是她那身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彷佛不是个八岁孩童。 房老板道:「往后凡是姑娘带来的衣服图稿,一张我用二十两银子买断,至于娃娃以及你说的小东西,我们卖掉多少,你都能收两成利润。」 两成利润?卢予橙惊讶。 图稿买断实属宽厚,这年头女子都会女红,多看个几眼,就算做得不及羽裳坊,也能模仿出几成。 但是娃娃?晴晴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占了便宜,她也没有能力同他们相争,可是对方没有,还愿与她分成?这老板如此宽厚实诚,便是这样的心性方能教出……眼神如此干净澄澈的女儿吧。 晴兰也没料到房叔叔这般大方,一哂,大方道:「就依房老板说的。」 立好契约,晴兰收下六十两银票,同房玉和房夫人认真讨论过裁剪与布样后,她与卢予橙走出铺面。 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晴晴应该喜不自胜、得意非凡吧?卢予橙本想夸她几句,却见她一脸平静,彷佛兜里揣着的不是六十两而是六十文,不禁有几分讶异。 「在想什么呢?」卢予橙问。 「在想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六十两变成六百两、六千两。」她自信回答,眼底的笃定令他心惊。 她来了。 贺巽一直在等她——自从那天过后。 他并不认识她,却觉得她熟悉,很奇怪的感觉,而这份奇怪,让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心头不时浮上她的倩影。 视线相触那刻,夏晴兰眼睛一亮。 他长得比周懃更好,五官精致、眉眼深邃,只是他不像周懃,总摆出一副风流倜傥温柔可亲的模样,相反的,他常常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公子可还记得我?」晴兰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跟前。 没等贺巽回答,白叔方抢上前,一把拉住晴兰的小胳膊,一脸兴奋地打量起她,「就是这小丫头吗?」 第14章 贺巽点点头。 白叔方一乐,亲近地揉起她的头发,像揉狗毛似的。 晴兰还来不及抗议,贺巽已经将他的手架开,挡在两人中间。 为啥?因为……碍眼。这是第一次,贺巽觉得好兄弟碍眼。 被瞪了?白叔方一头雾水,干么啊,不就是个小不点儿,揉揉头怎么了? 白叔方古怪地回望贺巽,然后弯腰再度把脸凑到晴兰面前说:「小丫头,你绝对不相信,你的一句话帮我们赚进多少?」 其实贺巽对这场蝗灾隐约有印象,但不确定会发生在哪个时间点,前世此时的自己正埋首苦读,双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粮价高到家里只能天天熬稀粥。 然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丫头,几句话让他下定决心听她的话这样做,他做了,也赚了!但他赚最多的不是十万两雪花银,而是赚得在皇帝跟前挂上号。 前几天,他捐出二十万石粮米,并将地薯苗栽呈到皇帝跟前,这份礼物不是最昂贵的,却是此刻最能为朝廷解决问题的,皇帝龙心大悦,决定封赏。 皇帝问:你想要什么? 初生之犊不畏虎,贺巽抬头,清澈目光直视龙椅上那位,尚未变声的嗓音中还带着几分稚气,他昂首挺胸回答:「我要一个能为百姓做事,报效朝廷的机会。」 闻言,皇帝乐不可支,锐利眸光倏地变得温和。 随着白子的话,晴兰心花怒放。他赚了?真好啊,她还他一点点了…… 「那公子可还记得与我的约定?」双目闪闪发光,闪的是小心思、小贪婪,和大大的可爱。 贺巽冷冷的脸庞泄漏一丝笑意,他从怀中掏出银票,但在晴兰接手之前,瞬地举高右手。 看他那副姿态,晴兰恼了。这是怎样,要给不给的?她鼓起腮帮子,抓住他的手臂,连蹦带跳的伸手抢,但她还是个小豆丁呢,哪里抢得赢? 晴兰噘嘴,噘起一脸的不满意,「想说话不算话吗?行啊,以后别往来了,有好事再也不告诉你。」 她的生气缺乏威胁力,他想笑却硬是憋住。 「除蝗灾囤粮之外,你还知道其他事吗?未来、尚未、发生的事?」 贺巽一个词一个词说得缓慢,灼灼目光对上,带着两分威势、三分胁迫。这是他在胸臆间反覆斟酌的话,他臆测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这个念头让他心潮起伏不定。 他的意思是……晴兰心跳陡然抢快两拍,他当她是神婆、是妖魔鬼怪了?晴兰连连摇头,无法接球,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球给打回去。 她道:「什么叫做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既然尚未发生,我怎么可能知道,又不是未卜先知。」 他猜错了?贺巽问:「种庄稼的人到处都是,却没人能预测天灾,为什么……」 晴兰急急接话,「哼!我姥爷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地间最厉害的,他早上说会下雨,下午便有大雨倾盆,他春天说会枯旱成灾,秋天就会米粮减产,他说会有天灾危祸,就一定会有!」 她刻意装萌,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盯他,满脸的崇拜、满眼的骄傲。 瞧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样,所以是对祖父的尊敬与盲目崇拜,让她把老人家无意间出口的话当真,然后阴错阳差遇上自己,大胆出言? 念头起,贺巽缓和了眉目。 晴兰见状,心知唬过贺巽了,趁他没防备,她蹬腿奋力一跳,攀着他的手臂,抓住他手中银票。 「我抢到了!」她笑得脸上开出一朵花,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弯弯的嘴角,弯了他冷峻的脸庞。 满意地看过上头数字,她表现出小小贪婪,吐吐舌头再轻拍他胸口两下,她说:「大哥哥,以后要是姥爷说要下大雨、刮大风,我肯定第一个跑来告诉你,只要大哥哥像今天这么大方就行。」 看着她带着婴儿肥、白里透红粉嫩得让人心动的小脸,他一个没顶住,竟弯下腰,两手各掐起一边脸颊,往旁边扯开,语带恐吓,「往后这种天灾人祸的胡话别到处乱讲,这次是好运,万一不准,被人剥了皮可别哭。」 「谁晓得呢,说不定我是天生福星,说什么准什么。」脸颊被扯开,她说话漏风,偏生要把话给说齐,那模样可逗啦,逗得一旁的白叔方笑个不停。 但卢予橙不满了,那是他家妹妹,谁准外人动手动脚的?大步上前,他一把推开贺巽,将晴兰护在身后。 贺巽瞄了卢予橙一眼,默不作声。 「没事了,我们回家。」卢予橙道,一双眼睛仍防备地看着贺巽。 「好啊。」晴兰从卢予橙身后探出头,握着银票晃两下,笑得一脸糖,道:「谢啦,大哥哥。」 贺巽倚在门边看着两人背影,笑意更盛,这古灵精怪的丫头,长大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直到人走远了,他才突然想起没留下她的姓名住址,那么往后…… 第15章 数息过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他扬唇笑开,会的,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确定背后两道威胁眼光不在了,卢予橙凝声道:「以后别再同他打交道,那人年纪虽轻,看起来却不简单,沾上了,怕是要沾出无数麻烦。」 轻轻笑开,晴兰抬高下巴,摇摇头晃晃手指,「这事,我不听橙哥哥的。」 既是还债,怎能不继续打交道? 第三章 夏小姐们相遇 元禧十八年冬天。 贺巽不时瞧向外头,晴兰将近十天没来了。 过去一年多,她隔三差五地出现,频繁的见面,交情自然养成,她那么纯粹可爱,她既聪慧又娇憨,是人都会想与她亲近的,贺巽亦不例外。 但晴兰从不提自己的出身,每次问,她总是三言两语打发,贺巽曾命人跟踪,试图追出个子丑寅卯,可那丫头古灵精怪竟然发现了,还带着他的人绕圈圈,最后把人给甩掉。她也不同贺巽虚与委蛇,下回进京直接走到他面前,理直气壮道:「当朋友就该剖心相交,哪能搞背后心机,你要是再派人跟踪我,咱们连朋友都当不成。」这个称不上恐吓的恐吓,却恐吓到贺巽了,从那之后他再不干这事。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如果知道她的住处,他就不必一天等过一天,越等越心焦。如果知道她的家世,他就可以探听她碰到什么难题……但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贺巽瞄向大门口的目光太密集,密集到黑叙和白叔方眼神互杠。 他们与贺巽从小就认识,白叔方家里是商户,黑叙的爹爹是个将军,两人家世不错,然他们只是庶子,还是众多庶子当中最上不了台面的那个,家里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受重视的两人从小就在外头鬼混,直到碰见贺巽。 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在贺巽力争上游时,同一个书院中,极力想要向下沉沦的白子和黑子处处看他不顺眼,三不五时就想寻衅。 这种情况很正常,资优生就是会碍了资烂生的眼。 然贺巽在祖母掏尽箱底的重点栽培之下,跟着师父学过拳脚功夫,他可不是软趴趴的弱鸡,因此一对二,他把黑白无常打贴到墙壁上。 最后英雄惜英雄,两人从此跟在贺巽屁股后,哪儿也不肯去了。 这会儿,黑叙朝白叔方顶顶鼻子,白叔方朝黑叙嗷嗷嘴,在一阵眼神沟通过后,黑叙走到贺巽身前问:「老大,你在等晴丫头吗?」 白叔方翻白眼,问什么鬼啊?废话,不等晴晴,还能等别人? 「晴丫头古怪得很,没来,肯定又结识哪家公子,钻人家钱袋子去了。」拜托,会不会说话啊?这不叫安抚,叫往火里泼油。 推开黑子,白叔方决定自己来,「老大别担心,晴丫头不会出事的,听说她有意盖酒楼,许是在忙这事儿。」这才叫做安慰嘛! 盖酒楼?欣赏自眼底滑过,他吩咐伙计跑一趟「知味记」找找。 晴兰拿走五十两银票那天,她和卢予橙上周记吃馆饰庆祝,发现馆轨味道不对,便借机溜进厨房。 余大同不在,他的妹妹生了急病,病情来势汹汹,大夫不敢保证能不能医好。余大同向老板借钱,但当初老板要他,是因为他祖传的馆范手艺,几年下来,二厨学得差不多了,哪还在乎他做不做。 一句不借,余大同坐困愁城。 晴兰找到他,赠银二十两,妹妹病体康复后,余大同写下卖身契投身晴兰。 余大同厚道,没开鲤饰摊与旧主家争生意,却在晴兰的提示下做出蒸、煎饺子,对于食材的变化,余大同勇于尝试,试出多种口味的饺子,再沾上不同酱料,不到半年时间,从路边小摊变成小铺。 现在要开酒楼了?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她的家庭是有多苦多难? 此时伙计气喘吁吁进门,来不及喝水,直道:「主子,知味记的余掌柜说,晴姑娘已经很多天没进铺子了。」 「没问原因?」 「问了,余掌柜不知道。」 连余大同都不知道?浓眉一紧,贺巽起身往外走去,哪知这一进一出间,竟和慌张进门的晴兰撞了个满怀。 他握住晴兰肩膀细看,发现她的头发乱了,衣裳扯破几处,双手却还牢牢地抱住包袱护在胸前,颊边明显一块红肿,是被打的。 「发生什么事?」贺巽声音含冰,冻得吓人。 顺过气后,她咧唇一笑,刻意忽略颊边的疼痛,「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是问你发生什么事?」他口气严峻,目露凶光。 「不就碰到几个纨裤嘛,放心,他们没从我这里讨得了好。」出来江湖混,怎能不碰上几颗渣?她不再是二皇子妃,无势可靠,想抢人地盘,自然得承担风险,不过酒楼契书到手啦,新铺子很快就能开张,她的「百味楼」即将在京城出现。想着想着,笑龉不自觉浮上,却没发现贺巽脸色越来越难看…… 第16章 「是谁?」 晴兰回神,发现他眼光不善,连忙重申道:「真的真的,我给他们下药了,现在肯定还躺在大街上,痒得打滚呢。」 痒痒粉还是贺巽特地给她防身的。 贺巽没答话,视线一转,白子、黑子默契十足,齐身往外。 老大态度摆明——痒痒粉不够看,得给他们再加点料才成。是啊,好歹得断个手脚,在床上躺大半个月才能记取教训呀。女人啊,就是心软。 贺巽拉她走到里间,拿了套衣服给她,「我在外头,换好后喊我一声。」 「好。」 晴兰快手快脚换下衣服,不料,贺巽端水进来看见她时,噗地!喷声大笑。 小人穿大衣,松松垮垮的衣服罩在身上,像皮褪一半的蛇,下襦垂到膝盖,衣袖成了水袖,裤脚直接踩在脚底下成了鞋,那是他的衣服。 见他大笑,晴兰松口气,只不过……她乐意吗?翻年才十岁呢,九岁的小丫头,能指望她长多高? 他边笑着边寻来剪刀,先帮她把衣带紮紧,剪掉过长的袖子裤脚,边剪边道:「怎会矮得这么离谱?」 「别笑,我容易吗?我努力长、奋力长,天天吸收水分养分,还是这副模样,我有什么办法。」 「你心思太多,成天琢磨着生意经,饭不好好吃……」他唠啜叨叨地列出她十大生长缓慢因素。 这会儿白子、黑子不在,要是在,眼珠子肯定要落到地板滚几圈。从何时起,他们高冷酷帅的老大变成了老嬷嬷? 拿起木梳,他帮她把头发梳齐紮好,拭净手脸,挖取药膏涂在她颊边的红肿上,晴兰痛得龇牙咧嘴倒抽气,他的浓眉打上死结,「痛吗?」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 不痛还摆那副样?他不相信! 见状,她冲他猛笑,又说:「真的不痛。」 他瞪她,没好气问:「这几天去哪儿了?」 「说到这个……」她立马兴奋起来,拉住他的手说:「咱们合作吧!」他承认她有很好的脑子,若非本钱不足,她大概已经将铺子开满大江南北,尤其是她建立人脉的本事不容小觑。 「开酒楼,想从我这里进货?」 「那是肯定要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找到酿酒很厉害的昆叔,他酿出来的酒又醇又烈,我不敢说在京城能卖多好,但如果卖到北疆呢?北疆冬天一到,台起风刀子,能把人的耳朵给冻掉,如果有烈酒御寒……」 她找到前世为自己酿酒的昆叔,现在的他还很年轻,年轻气盛的昆叔,让她花大把功夫才说服他为自己尽力。 「若是能用在军中,定能减少死亡人数。」贺巽接话。邹大夫说过,用烈酒清洗伤口,有助于伤口消炎。 晴兰双眼圆瞠,转眼功夫他就想到这点? 没错,前世她就是大量产酒送往边关,赚回一车车金子,那些金子帮周懃建立起强大的暗卫系统。 贺巽果然是人才啊,他太能耐了,这么能耐的人怎会败在自己手下?想不明白啊! 「为什么想找我合作?」 她一笑,亲匮地用手肘撞撞他胸口,「我们是兄弟啊,这门生意太大,我一个人吃不下来,何况有好处的事当然要挺兄弟。」 「重点是『吃不下来』还是『挺兄弟』?」他抓住她的手肘,不苟同地皱起眉头,这丫头在商场上混越久,越像个小子,早把大家闺秀的模样给丢了。 她知道他在皱啥眉头,可大家闺秀如何、温良恭俭让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成为弃子?重来一遭,她决定当棋手,不当棋子,必要的顽强与圆融滑溜,她必会牢牢抓在手中。 「有差吗?结果都一样呀。」她痞痞地用两根手指头戳上他的脸颊,「说嘛说嘛,合不合作,快点做决定哦,不然我得找别人。」 他抓下她的手指,反手将她包裹在掌中,无奈翻眼道:「行,明儿个把契书拟给你。」 「你可不能让我吃亏太多。」 他轻嗤一声,反问:「你在我手中吃过亏?」 「这倒是没有。」反倒是好处占尽,还占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实话说,他待她是真的好,剖心相交的好,被这样一个能耐人如此对待,是人都会心动感激。 「这几天,你光是跑去找人?」他倒杯水给她。 她笑盈盈地接过,是她最爱的雨前龙井,他总是记得她喜欢什么,惬意、心满,望上他的眼,她心里暗道:此生,必定不再负欠于他。 「不止呢,我还找铺子、还买下一批人训练着,酒楼开张后,可有得忙了。」万事起头难呐,想前世,这些人员的事她全丢给周懃处理,可也是如此,人家认的主子从来不是自己。 第17章 「不谈这,来,你看看!」晴兰打开包袱,从里头拿出一卷纸。 「什么东西?」 「给你的,这精贵着呢,听说文先生抓题本事一流,你好好读读,明年春阐考出个好成绩,之后进士游街,肯定有你的分。」她很清楚他有多大本事,前世他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二甲传胪。 是题猜?贺巽打开细细读过。 这位文先生果然有几分本事,他竟能猜到将近六成考题。前世,元禧十九年春阐贺巽下场了,虽没考上,却做过考题,题目依然清晰记在脑海里。 「两份?」他扬眉问。 「是啊,一份要给橙哥哥的,他明年也要下场。」虽然橙哥哥的程度有点勉强,但卢叔叔对他寄予厚望,就当练练手吧。 一份给卢予橙,意思是一视同仁?两道浓眉竖起,他不开心。 好几次了,他想提醒晴兰,男女七岁不同席,别老和卢予橙混在一块,却又担心万一她把话给听进去,也不跟自己混了呢?因此每回话到嘴边,不得不吞回去。 他不理解这种莫名情绪,也不愿将这莫名情绪表现出来,只是手指在卷子上不停轻敲。 片刻后,他凝声问:「你和卢予橙是什么关系?」 她直觉想要回答哥哥妹妹,但……这个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却一问再问。于是她认真思考后道:「是负债关系,我欠橙哥哥许多,欠得心慌心虚、总担心这辈子还不完,因此但凡有帮得上忙的,我必竭尽全力。」 回望贺巽,对他,她有同样想法。 一开始,她确实是用这样的心态接近他的,只是一来一回间……他的本事教人惊艳,他的思绪令人折服,慢慢地,她崇拜他、佩服他……进而喜欢他。 怎么能不喜欢呢?他待她那么好,他处处帮助她、维护她、担心她,被这样一个男子关注着,谁能够不喜欢? 但他们都还太小,她知道世事难料,也清楚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古怪的丫头,他对她的在乎,也许只是……同情、怜悯再加上几分欣赏罢了,因此对于感情,她不敢有过度奢望。 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只要够靠近、够努力,谁说她不能存下两分希冀? 是负债关系啊?晴兰的回答让他又一次莫名地松口气。 他心知这丫头讲究公平、不肯欠人恩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提起笔,贺巽在题目上头圈画,「这题、这题、这题……考的机率有九成,你让卢予橙好好念。」 「你怎么知道?」她面露讶异。 「我消息来源比你更多。怎么,不信我?」 重重一拍手,她抓起他的手臂摇晃,「信,当然信。太好了,如果橙哥哥能够考上进士,卢叔叔肯定要乐疯啦!」 「那你欠他的,算还清了吗?」 她笑着没回答,却知橙哥哥心有丘壑,他有他的本事,本就不需要她帮助,而这一回……就算不能两清,总也是重担卸下。 见她不语,他横她一眼,手指又掐上她的婴儿肥,松手后提笔将答案细细写出。 晴兰捧着脸,看着认真作答的他,一双亮亮的眼睛笑成线。 贺巽不像外表那样冷酷呢,她知道他将会飞黄腾达,知道没有「对手」阻挠,他定会心想事成,今生结局会出现重大转变,对吧? 半个时辰后,黑子白子回来了,此时贺巽已派人将晴兰送回家了。 「三个人,李侍郎家的。」白子低声道。 「双手双脚全断,又给他们加了痒痒粉,至少得痒上三天。」黑子道。手脚全断、不能挠痒,那得多痛苦啊,这惩罚够他们记取一辈子教训。 贺巽点点头后又摇头道:「我记得李侍郎家有两处铺子,卖金银头面的。」 啥?连铺子也要夺,这惩罚会不会太啧啧,算这些人倒楣,宁可欺负公主也不能欺负晴丫头,否则下场肯定无比凄惨。 元禧十九年。 晴兰、卢予橙和房玉坐在「百味楼」二楼,等着看进士游街。百味楼是晴兰开的第一家酒楼,规模不算大,但生意极好。 卢予橙之前通过秋阐已是举人,今年的春阐成绩差强人意,他喜欢做生意,然而卢叔叔不同意,他便向晴兰借钱,在书院附近赁了处铺子,专卖学生喜欢的点心和文房四宝,生意蒸蒸日上,他又经常呼朋引伴到百味楼喝茶、作诗,替酒楼添生意。晴兰脑子一动,将书生作的文章诗词誊写出来,空出一片墙张贴。作品被贴在墙上供人读阅,书生们骄傲又得意,便更喜欢到百味楼聚会。 这回的二甲进士中,有三人是百味楼常客,晴兰以此大肆宣传,今日特别备下炮竹替三位进士老爷庆贺。 第18章 总体而言,日子是越过越鲜活了,晴兰有铺面、有庄子,还在京城买下新屋,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王嬢嬷,眼看她身子越来越健康,看起来比过去更年轻……晴兰觉得人生本该是这般。 「快到了吧?」房玉捧着下巴,一双大眼睛往街道那头瞧去,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靠在晴兰身上,分明比晴兰大两岁,却像妹妹似的爱撒娇。 「还早呢,他们得先进宫谢恩。」卢予橙道。 「听说新科状元是个十四岁少年,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吗?」房玉问。 「他不是贵公子,就是个平头百姓,念书之余,还得养弟弟、照顾祖母,他白手起家,开许多铺子,他的脑子灵光……」讲到贺巽,晴兰哇啦哇啦说个没完,她可骄傲着呢,彷佛那成就是自己的。 「停!你这么了解他?」房玉问。 「他是我大哥哥。」晴兰用姆指指了指自己,得意洋洋得很。 「是啊,人家现在眼里只有大哥哥没有橙哥哥,唉,谁让大哥哥是状元。」卢予橙说得酸溜溜的。 自从贺巽出现,妹妹就被抢走一半,他当然不满意,可贺巽能力高强,他便是拍马也及不上,能怎么办呢? 「噗」的一声,房玉大笑,捧起糖水往他身前凑,「糟糕,咱们家橙哥哥吃醋啦,快喝点糖水调调味儿。」 「别闹。」卢予橙推开她。 「要闹,就要闹,不把橙哥哥满身醋味儿闹开,这饭还吃不吃得下?」 房玉往他身上钻,晴兰挠他痒痒儿,三人玩得正起劲时,伙计却苦着一张脸走进厢房里。 「东家,楼下有位姑娘非要咱们开一间厢房给她,谁都劝不了。」晴兰蹙眉,「我下去看看。」 「我陪你。」房玉和卢予橙异口同声道。 「不必,我去去就来。」 做生意嘛,碰到恶霸机会可不少,周旋这种事她已驾轻就熟。 晴兰没想到与掌柜对峙的……竟是自己?更正,是前世的自己,夏媛希。 一阵乒乓声,夏媛希将柜台上的算盘笔墨全扫到地板,笔筒、砚台碎了,墨汁喷满地。正在用膳的客人们纷纷挤到一旁,深怕被波及。 「小姐别生气,我们先回府吧!」婢女好意在她耳边低语。 没想夏媛希一个巴掌甩出,婢女脸上多了几道红印。 「小小贱婢,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 婢女惊恐跪地求饶,没注意到地上的碎瓷,这一跪,瓷片刺进膝盖,转眼裙裤染出一片殷红。 晴兰心头揪起,「夏媛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伙计想把人扶起来,但没有主子发话,婢女死活不肯起身。 掌柜道:「请姑娘别为难下人,不是我不愿意腾位置,实在是……别说厢房了,铺子里外的位置也都教人订满,挪不出来了。」 「挪不挪得出是你的事,今儿个我非要吃上一顿不可。」夏媛希不让步。 「姑娘,进士游街是朝廷三年一度的盛事,厢房早在半个多月前就被订光。」进士游街有啥了不起?每三年一批进士入朝,有几个能混出名堂?有人官当到胡子发白,家人还得吞糠咽菜,这种官不当也罢。 「要不,明儿个我给姑娘留最好的厢房,上最好的茶水菜肴,权当赔礼。」掌柜极有眼色,见对方穿着打扮,必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种人万万招惹不得,他们为寻生计没日没夜忙着,人家可是闲闲等着随时上门找磴,一旦招惹,怕是后患无穷。大家都觉得店家退让至此,这姑娘该适可而止了。 但闹都闹了,没达到目的她哪肯歇手,「当我是乞丐吗,一桌席面就想打发?今日不教我遂意,谁也甭想顺心。来人,给我砸!」一声令下,几个小厮抢身上前,就要摔桌子。晴兰才要阻止,没想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住手。」 顺着声音望去,是穿着一身月牙色长衫,浓眉飞扬、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晴兰顿时心头一阵温暖,那是夏晨希,是最疼爱自己的四哥哥。 见夏晨希走进门,夏媛希恨恨的握紧拳头,却也同时换上一张娇俏可人的笑脸,她依偎到他身边,撒娇道:「四哥哥,哪有人这样做生意,他们好坏。」 「这位少爷,实在是今天情况特殊,里里外外真的都没座位了。」掌柜低眼顺眉,盼着这位公子能讲道理。 「既然没座位,我们先回府。」夏晨希拉起妹妹就要往外走。 他心知,府里千方百计给妹妹抬举名声,倘若知道她这般作死,祖父定会勃然大怒。这妹妹是他从小宠到大的,他舍不得她挨罚。 「不要嘛,我今天就要知道百味楼的点心是不是虚有其名。」 前几天吴家办宴会,席间大家说起百味楼的茶点,一个个赞不绝口,听说她没尝过,林家姑娘竟笑话她是乡巴佬。 第19章 她最痛恨「乡巴佬」三个字,她不是!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是! 「别闹。」夏晨希低声安抚。 「我哪有闹?是他们不讲理。」 晴兰眉头深锁,她不知道哪里不对,但那人的行事作派一点都不「夏媛希」。祖母教导她,高门贵女笑不露齿、骄矜自持,外祖母教导她,为商首重圆融通达,虽然两人教导方式不同,但都同样想教出一个自矜自持的大家闺秀。 然而看着对方,她有足够理由怀疑夏媛希已经不是夏媛希,如同夏晴兰也不再是夏晴兰。 掌柜发现晴兰,连忙迎上前,「东家。」 点点头,她朝夏媛希走去,朗声道:「不知本店何处不周到,令姑娘如此忿忿不平?」晴兰视线与四哥哥对上,她忍不住鼻酸,想起前世四哥哥为自己与父母亲对峙,他宁愿不要功名,也要为她的死讨回公道,他看重自己胜于利禄功名呀!看见晴兰那刻,夏媛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怎还活着?不可能的啊,她明明死了、 死得透澈…… 手颤身抖,后脑杓像被人揍一拳似的,麻痛感从脊背处一寸寸攀升,冷汗飙流,夏媛希吓死了。 晴兰穿着鹦哥绿小袄,外罩珍珠色比甲,没上妆但五官丽雅,肤色粉腻,分明是个十岁姑娘,那双眼睛却像看透世事般清亮剔透。 她美得亮眼、美得惊人,让众人的目光无法不聚焦在她身上。 直到现在大家才晓得百味楼的东家居然是个小姑娘,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撑起这样一间店? 晴兰弯腰将跪在地上的婢女扶起。 宛儿原本不敢起身,然视线对上晴兰时,不知道怎地心头一紧,那双眼睛好像过去、未生病前的小姐……一时间,她忘记恐惧,随着手臂上的力量慢慢站起。 晴兰捏捏她的掌心,无声安慰。 那是过去小姐经常对她做的,宛儿心口更满了,涨涨的、饱饱的,好像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情绪在里头膨胀。 夏媛希垂眉,飞快隐去眼底惊诧,回答晴兰的话,「我命人订位,人来了,掌柜却说没座位。」 「是吗?」晴兰以眼光询问,掌柜摇头。 晴兰道:「倘若订位必定有单据为证,姑娘可否将订位单子取出?」 啥?哪家茶楼订位还给单据的?她当然没有。 下人回覆,说百味楼订位已满,她才不信呐,不过是家小酒楼,生意当真那么好?她甚至相信,就算满座,一旦知道自己的身分,店家必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腾出位置,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硬,这么不看情面。 「单据丢了。」夏媛希咬牙道。 一句话,惹来众人嗤笑。 夏晨希明白,这摆明是自家妹妹寻衅。他拱手为礼,对晴兰说:「我代妹妹向姑娘致歉。」 夏晨希和宛儿相同,不过是淡淡一眼却心潮翻涌,那是不曾对任何人有过的感觉,他竟然想要亲近她、探究她、了解她。 不因为她年纪轻却已是百味楼东家,不因为她倾国倾城有张绝美容颜,而是因为她的眼神,她让他感觉……舒适美好。 没来由地熟悉,没来由地欢喜,没来由地……他想与她建立交情。 晴兰也想啊,想和四哥哥多处处,于是扬声相邀,「楼上厢房里,我正招待几位朋友,如公子姑娘不嫌弃,要不要一道用膳?」 「末流商人哪有资格和我们同桌?想攀高枝吗?作梦!」夏媛希不屑、厌恶也……紧张。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夏晴兰为什么没死?会不会和她一样,是异地魂魄钻入陌生躯体?听见此话,晴兰怔愣,「夏媛希」看不起商人?她没接受外祖母的教导?搂眉,此时晴兰相信了,她不是「夏媛希」、不是自己。 「末流商人?公子也这样认为吗?」晴兰望向夏晨希。 那眼神让夏晨希呼吸一窒。 他常说小妹那双兔子似的眼睛里,总带着让人无法招架的无辜,凡有所求时,任谁都不能拒绝,现在……很久不见的无辜眼神出现…… 摔了摔眉,夏晨希道:「如果妹妹不愿意就先回府吧。」说完,他向晴兰做一个请的动作,「久闻百味楼的点心堪比御膳,今天厚颜叨扰了。」 「公子请。」晴兰领身前行。 见状,夏媛希急忙跟上,她怎能让两人独处? 卢予橙……夏晴兰…… 「夏媛希」手指在桌下绞成麻花,「她」绝对不是夏晴兰,因为自己才是,是承恩侯世子和清馆王柔儿生下的女儿。 曾经她深恶痛绝,为什么同样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在夏媛希享尽众人宠爱的同时,她连吃饱饭都困难?她妒恨夏媛希,每天都诅咒她早点死掉,好让爹爹接回自己。 第20章 然后,老天爷听见她的痛苦。 同样发高烧,夏媛希没死,夏晴兰却病重,昏昏沉沉间,她看见王嬷嬷眼泪直流。 她想,王嬷嬷哭得那么难受,是不是代表自己没救了?那刻她满心怨慰,还没等来好日子呢,她怎能死去? 但即使有再多怨恨,她还是死了,魂魄随着一阵轻风飘到夏媛希床边,她看见昏迷不醒的夏媛希。 太医、下人来来去去,有人专司熬药,有人为她拭汗换衣……真不公平啊,同样流着夏家的血液,待遇为何天差地别? 便是这点不甘心,让她欺身上前,狠狠地凌辱夏媛希,她掐、她踹、她嘶咬、她用尽力气,然后一个不小心……她进入夏媛希的身体里。 再度清醒,她成为夏家嫡女,她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宠爱与富贵。 那么夏晴兰身体里面的……会是夏媛希吗?她们交换身子、交换命运?如果是的话,她会不会正在想尽办法夺回失去的一切? 这个想法太吓人,夏媛希急忙摇头否认。 不可以,她不要失去,她是夏家嫡女,谁都不能否认的嫡女!倏地,夏媛希望向夏晴兰的目光中淬了毒。 晴兰没发现,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全落在夏晨希身上。 四哥哥进国子监念书了吧,之后,他将一步步顺利通过乡试会试及殿试,成为祖父和父兄的助力,他将被分派到莆县当官。莆县临海,常有采珠人下海,四哥哥托人给她送回一匣子又一匣子的圆润珍珠。 许是亲情牵系,晴兰与夏晨希一见如故,几句寒暄便聊了开来。 「夏公子可认得今年的新科状元?」房玉随手挑个话题。 卢予橙对夏家人没有好感,连亲生骨血都不要的家族,不值得真心相待。 「不认得,但他名头响亮。」夏晨希回答。 「怎么说?」房玉又问,她很想知道呢,让橙哥哥喝醋的「大哥哥」是怎生模样。 「记不记得两年前,京城附近几个州遭遇蝗灾?当时出身商户的贺巽捐粮二十万石及地薯苗栽,助百姓度过劫难,圣旨下,皇帝破例让他进国子监就学。」 「意思是,如今这状元郎名头是皇帝给的奖励,而非真才实学?」房玉问。 「他捐粮换得入国子监机会,这种入学方式引得许多学子对他侧目,更糟的是,他进学不久就得到先生看重,更让同学心生不满。」夏晨希语气持平的述说,并未偏袒哪一方。这事晴兰听贺巽提过,当时她想,得有多强大的心理建设,才能安然地在一群痛恨自己的同侪中求学。 「能进国子监的哪个不是天之骄子?人人出身富贵,从小眼睛长在头顶上,自认高人一等的他们,怎么甘心与末流商人同学? 「他的加入就像在凤凰窝里丢进一只野鸡,所有人都觉得被讽刺了。大家联手欺负贺巽,而他冷眼看待同侪的排挤与酸言酸语,从不予理会。」 「后来呢?」房玉很是好奇。 「有一次一群人围在桌边讽问他,举子名头得花几万石粮米交换?他没生气,却道: 「敢不敢一比?倘若我输,立刻离开国子监。」 「此话一出,国子监鼓谏起来,消息迅速传出去。有人开出十二道题贴在墙上,长长的桌案,数十名想向他挑战的监生,纷纷抢好位子开始振笔疾书。 「他不慌不急,一派悠闲地寻个位置坐下。然而旁人一道题还没写完,他已经写完两道,越到后来题目越难,大家虽好面子,却也不得不弃笔。 「放弃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顾书恩和席康生,他们是国子监里成绩最好的两个。他们绞尽脑汁,不肯轻易认输,没想到贺巽将所有题目写完时,两人才写到第七篇,贺巽虽写得飞快,却也非搪塞敷衍,他的十二篇文章句句条理、篇篇精辟,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轻易挑衅。」 晴兰听得双眼发亮,这么精彩的故事,为什么他提都不提,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觉得不光荣、不重要? 好强哦……她对他的崇拜更上一层楼。 「新科进士来了。」 楼下的人扬声一喊,鞭炮声此起彼落,房玉忙拉起晴兰从窗口往下望。 夏媛希见状冷笑不已,没见过世面,不过是进士游街又不是皇帝出巡,夏家旁支的阿猫阿狗今年就考上好几个。 她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挪动脚步,慢慢走到窗边。 沿街百姓围观,不少商家挂出炮竹,待进士队伍走近便燃上。 劈里啪啦,人声、锣鼓声,声声热闹,再过不了多久,某某进士在铺子里买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就会被众人传出。 三年一试,不过取仕一两百名,大周学风旺盛,家里凡是有几个钱的,都想送孩子进学,由于僧多粥少竞争激烈,比起前朝,现在的进士更难考。 第21章 不过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年纪真轻呐。这代表什么?代表皇帝看腻了老家伙,想用一票能够改革新政的少年郎。 耳语在人群中流窜,到底是不是这样没人晓得,不过今年的新科进士,年纪确实偏轻。 尤其是高坐马背上的状元郎。 天!他不止年轻,那容貌简直是天人呐。 这些耳语,贺巽全听见了。这些话有一部分是真的,皇帝确实看腻那票老家伙,但改革新政?没有! 皇帝沉溺道术,一下朝便关起门来听道法、习炼丹,他相信自己会因此长命百岁,能在龙椅上坐千年万年。 他无心朝政,文武百官越是劝谏他越厌烦,甚至下旨惩戒多话臣子,这作派,造就了皇子们的蠢蠢欲动。 皇上只是无心,并非愚蠢,怎会看不出皇子们的野心? 两年前贺巽捐粮,替皇帝解决了燃眉之急,奉旨进国子监念书,皇帝常让刘公公前往探望。 明里是皇帝关心,待贺巽分外不同,私底下……他进出皇宫频繁,替皇帝出过大小主意,办好无数差事。 一次次的成效,让那些认定皇帝不务正业的臣子们哑口无言。 皇帝享受这份成就之余也越发倚重贺巽,他深信贺巽是上苍送来的福星,好在自己修链成仙的道路上鼎力相助。 因此贺巽未出仕,却早已在皇帝跟前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丝巾、帕子、鲜花纷纷落在贺巽身上,他不避不躲,抬眉挺胸,微扬的嘴角透露他的欢欣。 行经百味楼时,贺巽下意识举目,二楼每个窗口都站了不少姑娘,但放眼望去,第一眼他便看见晴兰,她笑得那样美、那样甜,那样的教人欢悦。 一笑,他握紧拳头放在嘴边、翘起小指。 那是他们的约定,昨天他们勾勾小指约下今晚,晴兰看见了,也握起拳头、翘起小指。 一点头,他和她的默契无人能及,然而目光流转间,他看见……是她,她也来了?贺巽的眉目瞬间变得柔软,是她啊……夏媛希脸颊绯红,她确定贺巽在看的人是自己。 当然罗,这种事没什么好怀疑的,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人人敬仰的承恩侯府姑娘,她才貌无双,凡是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他谁啊?爹娘说过的,她受的教养是为了嫁入皇家做准备,不过一个状元也敢高攀。 她这样想着,但贺巽模样长得太好,面如冠玉、俊朗无双……任谁被这样一个男人凝望都会害羞。 于是她垂下头,红了耳垂。 第四章 皇帝的赏赐 月很圆,星星很亮,满空璀璨落在两人眼底,在进士游街的晚上,贺巽没和一群朋友高歌畅饮、寻欢作乐,他选择和晴兰背靠着背,仰望星空。 两人都很开心骄傲,因为他们都一步一步稳紮稳打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晴兰靠着贺巽宽宽的背脊,像一道笃实的墙壁似的,让人感到无比安全。 「辅佐明君?好敷衍的梦想!」晴兰撇撇嘴。 「天下读书人的梦想,你竟然批评敷衍?」 他喝下一口烈酒,胸口暖了,那是昆叔亲手酿造的。 第一批酒已经送往北疆,很快地,他们将会赚个盆满钵溢。 将酒呈到御前的那天,皇帝激动地将贺巽从地上拉起来,说:「好阿巽,你是朕的福星呐!」 福星?贺巽也往后靠去,后面软软的、暖暖的女孩才是他货真价实的福星,好像自从碰上她,他就顺风顺水、行事无比顺遂。 「一身学问卖与帝王家,哪个读书人图的不是功名利禄?辅佐明君、造福百姓,不过是借口而已。」挤挤鼻子,晴兰不信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 「是男人就会想做出一番志业,想名留青史,想要这个世间因为自己努力而变得更好,这种证明,不但能证明男人的本事与能力,更能让男人得到无上的自信成就。」 「与功名利禄无关?」 「只要做得正确、做得够好,功名利禄自然会随之而来,但它们只是附属,并非目的。」 所以前世他支持周鑫,是相信周鑫能让百姓富足安康,而非为了求得从龙之功?所以他与周懃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要的不是权位,不是荣华富贵,他要的是改变,改变自己、改变百姓民生? 他竟是这么想的?这么不同一般的志向……天,他是英雄、是伟人,是她用一辈子也无法追上的人物。 「可是伴君如伴虎,皇帝怎容得下比自己更杰出优秀的臣子?」 「与其说伴君如伴虎,不如说伴君如导虎,把帝心往正确的事情上导,把皇帝往对的理念上导,谁能把帝王导到自己身边,统一了战线,谁就是赢家。」 第22章 如此的君臣关系,是要有怎样的自信才能办到?她绕到他面前,盘膝而坐,看着他的脸,点点头、摇摇头后咬唇叹息。 「怎么了?」他又掐上她的脸,这么小的孩子,怎会有双这么忧愁的眼睛?「我突然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一尺两尺,而是天与地、云与泥。」 「是吗?」他一直以为,她就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待着,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她的笑容。 「是啊。我当你是典范,我竭尽心力想与你并肩同行。可是你这么强大、这么厉害,你的脚步这么宽、这么稳,我怎么追得上?」早晚她会远远落在他身后,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息。 贺巽握住她的手,摸摸她的头,认真道:「不必急,我会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总会回头等你一步,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并肩的。」 多美好的话啊,突然觉得就算当不成他喜欢的女人,能与他并肩便也足够。 「你的梦想呢?当大商人?」贺巽问。 「这是其一。其二我要还清恩情、还清负欠。其三……」她垂眉。 「其三?」他催促。 「你同意复仇吗?还是认为应该化干戈为玉帛?」 复仇?对谁?谁欺她负她了?贺巽挥眉,心中开始想像着千百种酷刑。 「人生苦短,该为自己活得潇洒,能放下便放下,不能放下就去讨回公道,直到心里满足便能解脱。」这个公道,他乐意为她声讨。 「复仇之后,就能快乐吗?」此生她与周懃没有交集,当生活一天天顺利,憋在心底那口气彷佛渐渐消弭。 「不是快不快乐的问题,而是复仇后就没有包袱,心无蚩碍,自然能轻松自在,好好生活。」 所以周懃过得不好,她就没有包袱?就能得到解脱? 一个栗爆,敲掉晴兰的思虑,她抚上额头,憋屈道:「做什么打我?」 「你分神了,快说!谁对不起你,你想对谁复仇?」他打算把所有酷刑,在对方身上轮番演绎一遍。 「只是假设,我一个小小女子能与谁结上仇?」她避重就轻道。 贺巽紧望住她,是不想说?和身世一样,是不能外传的秘密?她哪来这么多秘密? 「你还想去金城赌坊吗?」贺巽刻意问。 听到金城赌坊,晴兰立马弯出两道笑眉,她好想进去啊,可之前人才到门口就被护卫阻拦,她太小,并且性别不对。 前世她为了替周懃拉拢金城赌坊的老板,学会听音辨骰的本事,与赌坊老板搭上线。郑平昌是个讲义气的男人,今生她也想同他建立交情,想将上辈子两人一起研究出来的新赌法搬上赌桌。 「可以吗?」她满眼全是期盼。 「不可以。」他不爽她的隐瞒。 被噎住,晴兰横眼道:「不可以还问。」 「女孩子去那种地方做啥?」 「我说赚钱,你信不信?我说结交有义之士,你信不信?我说那里会是我命运的重大转折,你信不信?」 她一句句问,他一次次摇头,这种话,相信才是傻子。 贺巽不是傻子,但半个月后,他带她上金城赌坊,用听音辨骰赚回十万两,她以十万两及数种新赌法入股,成为金城赌坊的二东家,从此银钱再不是她考虑开不开新店铺的原因。此乃后话不提。 这个晚上,他们说话、玩闹,他们分享心事,他很高兴在人生最得意的这天和小丫头一起度过。 月西斜、星渐落,她累得躺进他怀里,却还舍不得闭上眼睛。 环住她小小的身体,他说:「晴晴,我们当一辈子的朋友吧!」 笑着,她没有回答。 她喜欢「一辈子」,却不满意「朋友」,但她不担心,因为来日方长,因为他们都还太小,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长成他喜欢的模样,他会喜欢上她、爱上她,像自己喜欢他那样。 元禧二十三年。 蒲团上坐着一个留了两撇胡子,颇有几分清风道骨的男子。 他一身明黄衣裳,那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颜色,他慈眉善目、笑眼眯眯地望着面前的贺巽。 六年了,这孩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 十八岁的贺巽体格高大健壮、脸庞刚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两道剑眉,一抹英气,眉眼弯弯时格外生动,是个极俊俏的小伙子,只是性子太直、太冷、太刚硬,他认定对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总是我行我素,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一心想为朝廷做事,即使顶着骂名也不怕。 很傻啊,傻得不懂结党结派,傻得不知道找个队伍站,可贺巽就是这么傻,傻到让皇帝不得不喜欢他、重用他。 皇帝曾问贺巽,「当官。你图的是什么?」 第23章 这问题恐怕是朝臣百官都想问的,他不求名、不图利,每回遇事就像个愣头青,皇帝让他往哪里就往哪里冲,明知道危险也不皱一下眉头。 贺巽在皇帝跟前认真想了半炷香时间,也亏得皇帝性子好,否则哪个人等得了,没想最后他竟是回答,「无忝祖先。」 多奇怪的回答,不就是个商户子吗?但他严肃正经的口吻,让皇帝起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他说:「数十年前,曾祖父马上马下,为先皇开疆辟土,先皇感念先祖,封官赐爵。无奈祖父与父亲无志于天下百姓,最终丢了祖先颜面,微臣从小受祖母教诲,立志要将祖先的颜面给挣回来。」 皇帝这才明白,贺巽竟然是忠勤伯的后代,父亲犯事,他幸运从人牙子手下脱身,更名 换姓、一心上进,方有今日样貌。 这次贺巽再度立下大功,皇帝乐极,因为贺巽终于有求于自己。 「这可是桩大功劳,跟着你的那票人,升官的升官、封赏的封赏,你却只要朕为你赐婚?」现在,以贺巽的声势,就算不赐婚也有许多人想与他联姻。 「是,求皇上成全。」贺巽一揖到地。 几个月前朝廷派他南下修堤防,江南水恶,朝廷屡次派官员下去治水,可年年修、次次毁,所有人都说自己已竭尽全力,但每年秋汛依旧酿出灾情,差别只在灾情严重与否。 然灾情与堤防无关,而是看雨水下得多寡,雨水多,灾情大;雨水小、灾情小。 皇帝在位二十几年,就没有一年是平安度过,他也想当个好皇帝、想留下好名声,无奈底下官员无能,朝廷三年一次选才,选上来的家伙没几个顶用的。 去年皇帝问,谁愿意下江南修提防? 谁不晓得这是个肥缺,无数官员抢破头,明里暗地竞争,全想谋此差事。皇帝正愁着让谁去呢,贺巽献计,说让办差的官员出京前先立下生死状,倘若堤防修好,但今年秋汛再度酿灾,便革职砍头,以示负责。 此话一出,抢差事的官员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背地里把贺巽骂到臭头。他犯下众怒,于是百官联名上奏,求皇上派贺巽下江南。 大家都在看好戏,等着贺巽搬石头砸自己。所有人全指向贺巽,使得他不得不签下生死状。 四年前考上状元时,他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却屡屡与辅国大臣到皇帝跟前论政。 皇帝待他优厚,自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与弹劾,有人想尽办法抓他错处,无奈人家回回差事都办得让人惊艳侧目,渐渐有那聪明的,知道帝心所趋,愿意改弦易辙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贺巽拢络一票有野心、想要有所作为的年轻朝臣,渐渐形成一股新势力。 人越多越好办事,南下筑堤,他带的全是自己的人马。 今年秋天未到,虽说签下生死状的只有贺巽,但同行的官员比贺巽更紧张,各自派人到江南盯紧灾情。 哪知才入秋,雨水就开始下,一连十八天都不见雨停,江河滔滔,黄泥滚滚,人人都担心得睡不着,没想除几处小淹水之外,秋汛居然就这么平安过了。 消息传来,龙心大悦,皇帝封赏所有办差官员。至此众人越发坚定,贺巽虽只是个小小的四品官,可是只要谁愿意担起袖子、一心一意跟着他干,定能升官发财。 皇帝谁都赏了,独独没封赏贺巽,今儿个让他过来,便是想问问他要什么。他竟然什么都不要,只求皇帝为自己赐婚。 看着匍伏在地的贺巽,皇帝笑得见牙不见眼,没爹没娘的孩子,婚事得自己张罗,他偏把这事求到自己跟前,这是拿他当成亲爹看呐。皇帝问:「真不想要荣华富贵?」 「回禀皇上,这些年微臣经商营利,不需入朝为官便可享一世富贵。这话倒是没错。皇帝又问:「不想求升官?」 贺巽又道:「微臣若是值得,便是不求,皇上也会许以高位,倘若不值,尸位素餐,难不成要重蹈父亲覆辙?」 贺巽对父亲的怨,从来不在皇帝跟前隐瞒。 这可是个大把柄呐,一句不孝,再大的官也会被压得低头,他却不介意将把柄送到皇帝手中,这让皇帝看贺巽,怎么看怎么顺眼。 一年年下来,他待贺巽比待自己的亲儿子更信任、更宽厚,他对贺巽的倚重远远超过对辅国大臣,可惜他年纪太轻,否则皇帝早把李文良、夏成彰那票碍人眼的老贼给换掉。 皇帝呵呵笑道:「就没想过,让朕把忠勤伯的爵位还封于你?」 「微臣还年轻,没那么大的头,戴不了那么大的帽子。」 「哪就戴不了?元禧十七年的蝗灾、十九年的织造贪污案、二十年的民乱、二十一年……你帮朕做过多少大事。」 低头看着青玉地板,贺巽嘴角微勾。 第24章 他不求官,因为清楚皇帝虽无心朝政,但行事公平、赏罚分明,该他的,半点跑不掉。见他不语,帝心更欢,「朕知道,你在担心那票老家伙是吧?」短短五年不到,从七品编修变成四品鸿肿寺卿,升官的速度可谓前所未有。 御史上书,认为史无前例会乱了朝堂规矩。 前例?哼!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御史,倒是给他举个「前例」,看看哪一年、哪个状元郎能像他那样,替朝廷办成一件件大事? 「微臣专心朝事,比起名位禄利……」他叹口气后道:「微臣更不愿意百官心存忌 话没说尽,皇帝却听懂了。 官员怕贺巽风光太过,总压他一头,贺巽担心,万一日后啥事都不让他碰,还怎么办差?他这是宁可积着功劳,日后一次提领。 就说这孩子聪明吧,倘若皇子们都像他这副模样,他早就立下太子,哪会至今仍让东宫虚悬?不过不要爵位、不想升官都没关系,当皇帝的总不能寒了臣子的心,这暗地里的赏赐他不会少。 「行了,就依你的意愿,说吧,看上哪家姑娘?」眉一弯、眼一勾,他扬声道:「承恩侯府的姑娘。」 出宫前,刘公公朝贺巽走近,从袖子里翻出匣子,低声道:「是袁尚书献上的丹药,像上次那样,皇上命他先吞下两颗,几天后没事,皇上肯定要服用了。」贺巽打开匣子,取出一丸,道:「过两天,我会带药丸过来,皇上那里如果急着吃,公公暂且拦一拦。」刘公公点头。 「辛苦贺大人。」 贺巽点头致意,大步离去。刘公公感激地看着贺巽的背影,忠臣呐,大大的忠臣!太医们都道丹药不能多吃,吃了有损龙体,可皇帝对道术深深着迷,哪肯听人劝?以至身子一天坏过一天,要不是这些年头贺大人偷龙转凤,龙体哪得康泰?出宫后,贺巽急着寻找晴兰,他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她一定会替自己高兴吧,一定会帮他的婚礼出主意。 她的点子多,绝对能让他的婚礼耳目一新,日后旁人提起贺巽的婚礼,仍会记忆深刻,是了,她必定会让「衣楼」给未来的嫂子裁制嫁衣。 多年梦想终要成真,心心念念的女子将要来到身边,他脚步轻快,衣袂生风,脸上满是克制不住的笑容。 上马车,吩咐道:「去百味楼。」 车夫扬鞭,他在心底幻想晴兰的笑容。 只是……又一次,晴兰失踪了!即使他知道她开了多少铺子,她最常去哪晃悠,他们之间却没有多少人可以联系…… 斜斜的阳光射进屋内,照在背上,微微的暖、微微地发痒。 晴兰以为这些年将养得当,王嬷嬷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但一场风寒,竟让她病得下不了床。 王嬷嬷常说:「我没帮你什么,就想着啊,别成为你的负担。」 嬷嬷不知道,她有多么愿意承担,有她在,便有了亲人、有了主心骨,有她在,赚钱便多了几分意义,有她在,她才能享受亲情、享受无私的疼爱。 可是……她就要死了。 握紧王嬢嬷枯瘦的手指,轻轻贴在脸上,晴兰一点一点回想过去。 百味楼第二家开张的时候,王嬷嬷说:「我的晴晴真能干,不输男儿呢。」她开衣楼时,王嬷嬷掩不住满眼笑意,道:「这下子可好了,嬷嬷天天有绫罗绸缎可以穿了。」 嬢嬷以她的骄傲为骄傲,她一分成就,嬷嬷高兴十分。 她总说:「我们家晴晴这么能耐,将来就是皇子也嫁得。」 皇子?她嫁过啊,可是下场凄凉,除非是傻了,她才会找个皇子再嫁出去。此生她努力做好每件事,她认为好人应该有好报应,待还清前世债务,她便可以无拘无束、顺心遂意。 现在的她要求不多,只想要一点平稳、一点幸福、一点亲情,为什么这么难?「我的晴晴不开心吗?」王嬷嬷睁开眼睛,看见晴兰满面愁容,轻轻一笑。 「嬷嬷不好起来,我怎么开心?」她嘟着嘴撒娇。 「傻孩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岁数都是天定的。」 王嬷嬷轻叹,时间怎地这样快啊,才一眨眼功夫,十四年过去,她的晴晴长成大姑娘,原以为自己能够活到她及笄,能够亲自送她回承恩侯府,让侯府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可如今……怕是没机会了。 「嬷嬷别叹气,要多笑笑、多开心,病才好得快。」 「嬷嬷大概撑不过这回了。」她清楚自己的身子。 「这话,晴晴不爱听。」晴兰哽咽了,却还是装出一张笑脸。 她不知道这号表情让王嬷嬷多心酸,伪装的坚强、伪装的快意,她的伪装从来逃不过王嬷嬷的眼睛。 「不爱听也得听,就当最后一回,晴晴再乖一次好不好?」 第25章 一个问句,问得酸涩在晴兰鼻腔内炸开。 见她垂眉不语,王嬷嬷道:「嬷嬷也不甘愿呐,我的晴晴这么能耐,我还想跟着你出嫁,帮你带大孩子,偏偏这身子骨,:…」她喘过两口气后又道:「过去嬷嬷总担心,哪日回到承恩侯府,无依无靠的,晴晴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受多少气,可现在不同啦,有钱有底气,咱不怕了。」 「嬷嬷,咱们不说这个。」 「嬷嬷知道你不想回去,但那是你娘的遗愿,何况承恩侯府再不好,也有你的血缘至亲,身为女子,需要父兄帮扶才能保证后半辈子的幸福。」 「幸福,我可以自己挣。」 「傻孩子,记得林寡妇不?她够本事吧,一个人撑起一家铺子,可到最后怎样?一把火烧个精光,钱被抢、人被糟蹋,最后还不是一条绳子把自己给挂了。」想起林寡妇,王嬷嬷欷歔不已。 林寡妇丈夫死后被夫家赶出,她凭着一手厨艺开了间小铺子,晴兰原本想招揽她为百味楼添助力,没想恶霸夜闯,污了她的贞洁。 她选择告官,有晴兰和贺巽相帮,林寡妇赢得官司,恶霸入狱。 事情本该是个圆满结局,没想恶霸家人不满判决,反咬一口,四处污她名声,道林寡妇风流,勾引自家儿子,因进不了门,这才反目告官。 众口磔金、三人成虎,林寡妇敌不过污言恶语,最终选择轻生。 「我不会变成她。」 「世事哪有好说的。当年你娘还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呢,她有骨气、志高,坚持卖艺不卖身,留得清白迎来爱情,结果又如何?」 王嬷娘心知承恩侯府不好,但好歹能遮风避雨,能为晴晴撑起一道屏障,她相信侯府老爷、少爷一个个在朝堂上站稳,为府门名声,必定不会亏待晴晴,何况晴晴长得这样美丽又这么能干,为了家族利益,他们必会她的婚事尽心。 「你不回去,我对你娘无法交代,也无法安心,嬷嬷求你了。」 看着王嬷嬷殷切目光,晴兰说不出口拒绝的话,只能暂且哄着,她无奈道:「好,我会回去,但如果那里不好,我随时要离开。」 王嬷嬷一笑,又想说她傻了。进入侯府,哪是想离开便能离开的,除非像自己犯了事,才会被侯府遗弃。 「行!」王嬷嬷握住晴晴的手,她相信老天有眼,必定会庇佑这孩子一生。许是心事终于放下,王嬷嬷等不及晴兰端来新汤药,便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会这样?她明明就…… 那天,她发现王娘嬷鬼鬼祟祟在侯府外头探头探脑。 她知道王嬷嬷一直在想办法把「夏晴兰」送回承恩侯府,可……不需要了呀,她已经变成夏媛希,已经成为堂堂正正的侯府嫡女。 她注意这个夏晴兰多年,确定她忙着赚钱,没有回侯府的心思,这样很好啊,桥归桥路归路,各取所需各过各的生活,王嬷嬷何必多事? 王嬷嬷的举止令她害怕,万一这夏晴兰真的是「夏媛希」呢?万一她回来,抢走属于自己的一切呢? 四哥哥不过见夏晴兰一面,便喜欢上她、时常与她联系,宛儿不过几个眼神,回来便告诉其他丫头,夏晴兰更像未生病之前的小姐……要是她回来,真相会不会渐渐地浮出水面?她实在太害怕了,害怕的不得不要了王嬷嬷的性命。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没想到爹娘竟要把那个冒牌货接回侯府!夏媛希满目愤怒、满腔怨对心,恨恨地扫掉桌上的杯盘。 「你在做什么?」世子夫人进屋,看见满地碎瓷,拢起眉心。 她不理解,女儿怎会性情大变,自从几年前一场大病过后,她变得激动易怒,对下人恶毒残酷,她忘记过往的一切,连先生的悉心教导也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终究是个聪明孩子,丢下的课业在这几年里慢慢拾掇起来,只是性情……大夫说应是高烧伤到脑子,吃药的效果不大。 她的坏脾气,当着人前还勉强能遮掩一二,可背着人却没有少折腾,要不是自己把后院管得滴水不漏,没让半点风声传出去,她的闺誉早已…… 「娘,为什么要接夏晴兰回来?她是个贱种,母亲还是个妓子,有这种姊妹,侯府名声能不受损?」 世子夫人皱眉道:「这话岂是姑娘能说的?」 「我说的是事实啊。」 「终究是你父亲的血脉。」,「直接将她打杀不就得了。」夏媛希咬牙。 一出口就是打杀,这恶毒心思,哪里还是她温柔乖巧的女儿? 更何况夏晴兰如今并非默默无闻的女子,她若出事必有无数人出头为她讨公道。 谁能想得到,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手下竟有大片产业,几十家铺子、数千亩土地,手底下还管着几百个人。 第26章 王氏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看着媛希,世子夫人自叹不如。 「这种话给我烂在肚子里,没多久人就该接回来了,你好好与她处着。」 「我不要!难道您甘心,那个王氏……」 她当然不甘,那孩子的存在对她就是重大羞辱,何况夏晴兰那张脸……那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容颜。 「停!别再说了。」 「娘不疼我了。」她用力跺脚,撒泼起来,「我不管不管不管,我不要夏晴兰这个妹妹。」 世子夫人叹道:「你很清楚,你祖父想把你嫁给二皇子。」 这话让夏媛希一愣,瞬间泛红了双颊。她见过周懃,那是个斯文温柔、风流多情,是女子心中可望不可攀的人物,能够嫁给他,夏媛希心中小鹿乱撞,呼吸微促。 见女儿这番模样,世子夫人松了口气,她有这份意愿最好。 「可这和夏晴兰有什么关系?」 「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要为贺巽赐婚,你可知道皇帝打算把谁指给他?」 「谁?」 「承恩侯府的姑娘。」 「乱点鸳鸳谱!我才不要嫁给他。」贺巽不过是个四品官,哪配得上自己。「乱点鸳鸳谱?那是贺巽亲自向皇上求来的,说!你什么时候招惹人家?」 「我没有。」夏媛希气急败坏,这男人真不要脸,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真的没有?」 「我从来就……」蓦地……夏媛希变了脸色。 「想起来了?」世子夫人望着女儿的表情,心知有事。 「不过是在宴会上见过几次罢了。」她呐呐地道。 贺巽模样长得好,难道还不准人多瞧几眼? 那方帕子真是不小心落下的,才不是别有居心;她吟诗是为了彰显才华,可不是要吸引他;那回她被张家姑娘笑话,也没人要求他挺身相帮,她……越想心越乱,莫非是这些小事,一点一点把他给勾上?看着女儿表情变化,世子夫人不问了,孽缘呐! 「过两天圣旨一下,你打算嫁给贺巽吗?」 「我不要……」她心急地扯上母亲衣袖,「娘,您得为我作主。」 「违抗圣旨是诛连九族的罪,你祖父不敢,你父亲更不敢,因此为了让你能够顺利嫁给 二皇子,我们不但得把夏晴兰接回来,还必须把她记在我名下,以嫡女之名出嫁。」夏媛希终于明白了,只是心中仍然不平,恼了双眉,恨道:「太便宜她了。」 「为免夜长梦多,这桩婚事会速战速决,夏晴兰在府里不会住太久。你不喜欢她,就别见面、别挑衅,要是闹到外头,让贺巽知道侯府打算,到时你想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怕女儿不知轻重,她不得不恐吓几句。「知道了,我保证不闹事。」 「那就好。」世子夫人叹气,但愿此事能顺利解决。 只是……女儿这性子,真能母仪天下?皇子府的后院哪是容易经营的。 晴兰手抖得严重,她始终认定王嬷嬷是风寒侵袭,始终相信寿命是上天注定,但……方才为王嬷嬷更换寿衣时,她的屍身还没有僵硬,皮下浮现一块块鲜红印子,像花瓣似的。这情况不寻常,晴兰不得不透过关系,求来邹大夫。 没想邹大夫斩钉截铁道:「老太太死于中毒,兰花醉,宫里的毒药。」王嬷嬷不过是平头百姓,一个无关紧要的老太太能碍着谁,竟还用上宫里的毒药?想着王嬷嬷的疼爱,想着大寒的天,王嬷嬷为她一口饱饭,把双手泡进冰冷的水里;想她夜里梦魔,王嬷嬷到她床上,搂着她、唱小曲儿哄她入睡……她满脑子回忆,满脑子悲愤,恍惚自己又回到那个黑色的房间里,一杯鸠酒、七尺白绫,等着结束她的性命…… 「小姐,人带来了。」禀报过后,白芯站到自家小姐身后冷眼看着被绑成粽子的赵大夫,晴兰沉默不语,只一双眼睛凌厉得惊人。她迟迟不开口,目光却像钝刀子割肉似的,令赵大夫心生战栗。 「想说吗?」晴兰问。 她……知道了?赵大夫全身簌簌发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啊。 越愤怒,晴兰脸上越是平静,眼底不见一丝波澜,只是双眼红肿得厉害,见赵大夫始终不语,她轻道:「不想说吗?没关系,总有办法的。」 她拿起桌上的药包,那是从赵大夫屋里搜出来的,她将殷红的药粉倒入茶碗内,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不久清淡的茶水变成浓艳鲜红,像血似的。 赵大夫瞳孔一缩,满脸惊惧,呼吸越见急促,双腿不停打颤。 他将药材泡进兰花醉中,取出晒干后,再混入风寒的药材里,剂量很少,王嬢嬢接连喝上一个月才死去,他若一口喝下晴兰手中那碗,必定立即暴毙。他蠕动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你、你……你想做什么?」 第27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要乱来,我是诚德堂的大夫,伙计晓得我到这里,如果我不回去……」 「如何?看完病后赵大夫就离开啦,难不成病人还得负责大夫行路安全?」 「你不会、你不敢……你、你……」她只是小姑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试着安慰自己,但……平日温和的夏晴兰,如今却宛如索命罗刹。 「不敢?试试便知。」晴兰淡然一笑。 赵大夫全身抖如筛糠,跪都跪不稳,瘫软在地,「你不怕……」 「怕呀,但王嬷嬷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疼了我一辈子,却死得不明不白,因此就算再害怕,这公道我也得亲手替她讨回来。」 晴兰放下勺子,表情无比坚定,四目相对间,赵大夫明白了……她要自己的性命。冷汗湿透衣襟,倏地,赵大夫跪着膝行到晴兰跟前,他带着哭声大喊道:「我错了,求姑娘饶我吧,从此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句重新做人就能让她不追究,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那可是一条性命、一个深爱她的亲人! 「本以为赵大夫仁心仁术,是救人性命的,没想到竟是催命阎王,不晓得在决定做这件事之前,赵大夫有没有想过饶王嬷嬷性命?」 「我该死,姑娘把我送官吧,让我坐牢赎罪。」赵大夫盘算着,东窗事发后,为顾及名声,夏府必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捞出去。 「当我傻吗?谁晓得赵大夫是不是人面广阔,与县官知府有几分交情,许是前脚进去,后脚便出来,届时我能耐你何?不如今日债今日清,以命抵命。」 「不要、不要……求求姑娘,不要啊。」 「不要?也行。说清楚是谁指使你的,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否则……我不介意连同你儿子一起送进地狱,黄泉路上有人相伴同行,应该比较不寂寞吧?」 她居然要他们父子俩抵命? 「别认为我在开玩笑,赵成文、金城赌坊……」 她连儿子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敢!没有退路了……头磕上地板,「砰」的一声,赵大夫痛心疾首道:「小犬欠下巨额赌债,赌坊说不还钱就要把他剁成块,送到医馆给我当药引,那是我的独子啊,我怎么能够不救?我求爷爷告奶奶,没人愿意借钱给我,走投无路时,夏小姐找上门,说她愿意出一千两,要求是让我想办法弄死王嬷嬷。 「身为医者,谁愿意做这等违背良知的事?可那不是别人,是我的亲生儿子啊……让我下地狱吧,我来抵罪,求求姑娘放过我儿子,是我拿人钱财为人办事,小犬毫不知情……」她没理会他的求情,只问:「哪个夏小姐?」 舔舔干涸的嘴唇,赵大夫道:「承恩侯世子独女,夏媛希。」 夏媛希?为什么?王嬷嬷不过一介仆妇,她竟愿花上千两银子、动此心思,原因是……灵光闪过,晴兰满心震惊,她知道那个「夏媛希」不是真正的自己,但一时也没想过她竟会是……前世的夏晴兰? 第五章 天上掉下的亲事 马车上,承恩侯府的管事娘子坐在身旁,晴兰没说话,对方便也沉默。晴兰认得她,徐嬷嬷是祖母身边最得用的管事,从年轻就跟在祖母身旁,前世出嫁,祖母本想让徐嬷嬷跟着自己,后来徐嬷嬷生了一场急病,就此作罢。 她根本不想回承恩侯府,即使答应过王嬷嬷……但眼下由不得她点头摇头,侯府派出这么大阵仗,便是插翅也难飞。 也好,她正想和夏媛希算算王嬷嬷这笔帐。 即使心知肚明,王嬷嬷只是个下人,夏媛希不会因此事受到太大教训,但是要她什么都不做?对不起、办不到! 徐嬷嬷暗暗观察夏晴兰,眼中有几分讶异。这小小丫头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半句话没多问,一个眼神没多给,无喜无乐也无半分惊慌失措? 细辨她的一举一动,徐嬷嬷是个人精,怎会看不出晴兰曾受过良好教养。谁教导她的?王嬷嬷?不可能,王嬷嬷虽心善却举止粗鄙。王氏?听说她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气质天生? 不管如何,老夫人看见这孩子,必定会深感到欣慰。 徐嬷嬷只是个奴才,不懂得朝堂局势,但听老太爷、老夫人说过几嘴,倒比起旁的奴才明白。 贺巽深得皇帝看重,皇子们都想拉拢他,可他一心侍君,不愿站队。 老太爷心偏,有意辅助二皇子,他希望借由两个孙女的联姻,将贺巽和二皇子绑在一块儿。 决定李代桃僵时,老太爷还担心养在外头的孙女儿会亏了贺大人,如今看夏晴兰这番模样……哪就亏了? 说句实在话,比起家里的大小姐,二小姐还略胜几分呢,尤其是这副身段容貌,便是大小姐盛妆怕也不及,这下子老太爷、老夫人可以放心了。 第28章 「二小姐,到了。」徐嬷嬷轻声道。 回神,晴兰在徐嬷嬷的搅扶中下马车。 跨进那扇朱红大门,走入熟悉的园子厅堂,每走一步,心跳就越快,她厘不清心中感觉,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教她不安。 长得真好,虽说比起姿容,王柔儿更胜一筹,但这丫头那通身气度是王柔儿远远不及的,果然是流着夏家高贵的血液。 承恩侯满意极了,他顺顺灰白胡子,与老妻对视一眼后问:「晴兰可认得字?」 「认得。」 再次见到家人,心有不服。她该为前世的自己打抱不平,该怨恨起这一家子,但是她深感哀伤却无法生恨。 因为本是同根生?因为血浓于水?她不确定,现在的她更多的是无措。 「谁教的?」 「同村的一位大哥哥,他已经考上举子。」 举子?那学问必定不会太差,承恩侯更满意了,「念过什么书?」 「论语、大学、中庸……科举的书全念过,只是理解得不深。」 「女孩子家读那些做什么?有没有念过女诫妇德?」承恩侯夫人问。 读过的,在前世,但她摇摇头,道:「没读过,没有人教。」 一句话堵住两个老人家,可不是吗?有人教会她认字已经够好了,还挑书册?何况哪家的举子会读妇德女诫? 「这些年,你辛苦了。」承恩侯夫人慈爱道。 「不苦,王嬷嬷待我如亲孙女,处处照顾呵护,有一口吃的,总先紧着我。」 「是个忠仆,得赏!她人呢?有没有随你回府?」 「昨日过世了。」 承恩侯夫人一愣,叹道:「竟是个无福的……」 无福?晴兰忍不住失笑,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抹杀所有功劳?未免太轻省。 「回来就好,过去的事放下吧,往后你就是夏家的二姑娘,安心住下吧。」 「住下?为什么?」晴兰有些讶异,现在是唱哪出? 这种事哪里需要怀疑?有多少人想成为侯府姑娘,她一个小丫头,难道从不盼着认祖归宗? 「夏家的姑娘本该住在侯府,家里给你说了门亲事,你专心备嫁便是。」承恩侯夫人一副慷慨施恩模样,看在晴兰眼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是施恩还是摆布,经历过一世,她岂能不知? 「夏家的姑娘本该住在侯府?难道在今天之前,我不是夏家姑娘?」她淡淡道。承恩侯叹,这孩子心底有怨呢,不能怪她,是他们做得不厚道,当初就不该为着名声,放任她们母女在外头自生自灭。 然而承恩侯越看晴兰,越是满满的欣赏,富贵在前能不卑躬屈膝,即使在长辈跟前也能据理力争,不被拿捏的性子,是个有主见的,这样的孩子日后必会大成。 徐嬷嬷说——几年前,世子夫人把田地屋宅收回来,二小姐不但没有向命运低头,还做起生意,买屋买田,把王嬷嬷当成亲祖母奉养。 由此可看出,她心软,谁待她好,她便百般回馈。 这孩子不输府里养大的呀,可惜没有早点眷顾于她,就怕日后不肯为娘家出力。 沉吟须臾,承恩侯问:「你想要长辈低头道歉?」 「何须道歉?我娘确实出身青楼,确实高攀不上承恩侯府,是她决定错误,所托非人。侯府对我们母女的处置并无不当。」晴兰淡声说。 这话教人怎么接?承恩侯轻咳两声,「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做人得向前看。」 就是这番道理?所以夏媛希死便死了,夏家只能向前看,继续为周懃尽忠效力,所以父兄升官封爵,并且得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子当外孙?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丝丝苦涩在舌尖蔓延。 「抓住过去不放,对你、对夏家都没有帮助。」承恩侯夫人劝道。这是要她识时务?悲凉在心中泛滥,说到底还是她的错,是她不懂得以大局为重。 「你莫不是以为我们让你回来,是打算把你贱卖?」 当然不是,夏家女儿怎么可能贱卖?必定是高卖了。晴兰心中冷笑不已。承恩侯刻意忽略她脸上的嘲弄,道:「你可知,我们打算把你许配给谁?」是周懃吗?再度成为他的妻子,她要不要把兰花醉给带上?没等她回答,承恩侯夫人接话,「我们替你挑选的对象是贺巽,眼下虽然他只是个四品官,但他有本事、有手段,又深得帝心,日后必定前程远大。」 贺巽? 竟然是他?晴兰心头忍不住一阵狂喜,这代表什么?代表过去的牵扯是注定?代表重生是老天为弥补自己所做的决定? 她还以为必须备下足够的耐心、一步一脚印,方能慢慢走到他身边、走到他心里,没想到他们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第29章 她无言了,却也欣喜了…… 心如擂鼓,怦怦怦的声声敲动,糖儿、蜜儿、果儿……各种甜滋味在心头汇聚,她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兴奋,不教快乐外溢。 看见晴兰脸上不自觉浮起的笑意,承恩侯和妻子对望一眼,决定添柴加油,说服这个刚返家的小孙女。 「贺府家风端正,家里只有一个祖母和十岁幼弟,你嫁过去之后立刻能当家理事,不受婆婆折磨,这门亲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若非你是夏家女儿,哪能得此机会?」承恩侯夫人。 她的意思是要晴兰感激知恩,若非承恩侯嫡女身分,哪得高攀? 承恩侯夫人深懂得女人心思,女人一辈子盼的就是平安顺遂,若能嫁个省心的婆家,日子就是掉进蜜缸里了。更何况贺巽年轻有为、俊逸非凡,是皇帝跟前当红的少年俊杰,谁不想与之为亲? 见晴兰卸下满脸防备,承恩侯莞尔,「往后你的事自有长辈作主,不必想太多,在家里住下来,与父母亲和哥哥姊姊好生相处,日后娘家自会是你的助力。」 助力?她不需要。 收拾起激动,笑容凝在晴兰眉间,她没忘记王嬷嬷的事。 「我可以嫁给贺巽,但不从侯府出嫁。」 承恩侯夫人听了直皱眉,都说这么多了,她还搂上性子啦? 承恩侯双目圆瞠,没见过这么固执的,茶盏往桌面重重放下,怒问:「为什么不?难道夏家嫡女这身分还委屈你了?」 「不委屈,但晴兰无法与杀人凶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些年若非王嬷嬷全心照料,说不定我这条命早已不在,圣人言『做人当知恩图报』,就算无法为嬷嬷报仇,晴兰也万万不能与凶手为伍。」 「你在说什么?难道这府里有杀害王嬷嬷的凶手?」 「没错。」 「是谁?」 「夏媛希。」她目光、口气都无比笃定。 承恩侯夫人一惊,急道:「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什么?」 「我有诚德堂的赵大夫为人证,有兰花醉为物证,在徐娘嬷去接我之前,我已命人将人证物证送往衙门,知府大人应该很快就会上侯府提领犯人。」她懂得官官相护之理,把人送进衙门,等同于无罪释放,以侯府的势力,必能顺利将此事彻底抹平,她这么做,只能让夏家人闹心,无法改变什么。 但她计划着呢,如果今生的夏媛希没本事为周懃赚钱谋划,杨媳会不会提早上场?夏媛希会不会更早成为弃子,得到鸠酒一杯? 届时,她再将毒杀下人、性格残暴的恶名以谣言方式传播出去,隐射的杀伤力远比真相大:…,夏媛希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会不会比前世更凄惨? 她不确定,但她愿意促成这一切,竭尽全力地。 闻言,承恩侯匆匆起身,命人唤世子和大小姐到书房。 两天后赵大夫消失匿迹,夏媛希被罚禁足抄经。 惩罚不重,晴兰权当收点利息,因为本金……需要一点耐心。 贺巽在门前下马,秦管事赶忙上前请示。 飞快看过呈上来的礼单,他想了想道:「再加两个庄子,皇上赐的玉如意也送过去。」 「是。」秦管事拿着聘礼单子,小短腿跑得飞快。 这些天为了爷的婚事,宅子上下都动起来了。 大伙儿开心呐,贺府太久没办喜事,连平日不管事的老夫人也喜上眉梢,凡事都多问上几句。 白叔方轻嗤一声,对黑叙说:「老大这是想把家底全掏出去。」 黑叙瞪他,「又不是你的钱,你还妪门咧。」 起初老大做生意,想让他们参与一把,可两人根本没这等本事,白叔方小气箍门,计较又舍不得下本,舍不得孩子哪套得来狼;至于黑叙……更惨,他对钱大方,花钱的速度大概是赚钱的三倍半。 有鉴于此,贺巽改弦易辙,强逼他们念书考试。 但贺巽一关闯过一关,他变成状元时,两人才将将考过童生。 幸好他们武功学得不错,几年下来,在贺巽的帮衬下,也混到一个宫廷侍卫头衔,从此「跟着老大有饭吃」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们乐意当贺巽的影子。 「不是我妪门,是老大给的聘礼太多,光那两对大雁就够教人侧目,这会儿连皇帝赏的东西都要送出去,实在是……」白叔方摇头叹气。 他长得很白,眉清目秀的,像个小娘子似的,连计较起东西,也和娘儿们一般无异。 「你傻啊,聘礼越多,夏家的嫁妆自然给得更多,到时随着新娘一路进贺府,你说,老大是赔是赚?」 黑叙很黑,五官立体、眉浓目深,笑得阳光灿烂时,就见一口牙是白的。 「欵,有道理哦,你开窍啦?」 第30章 「拜托,是你脑子长洞,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通,难怪你爹不要你。」黑叙捅他一下,白叔方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家里竟连找也不找一下。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爹根本不晓得白子当官啦,还以为他是成天到晚在外头鬼混的纨裤,他那些兄弟姊妹甚至盼他死在外头,别给家里丢面子。 「去!我爹不要我,难道你爹就要你啦?」 此话一出,黑叙低头垂眉,可不是吗?就算家里知道他当上官,还是没人待见自己,谁让他娘是寡妇再嫁,府里上下都传着耳语,说他和将军爹长得不像,说他肯定是娘亲前任丈夫的种。 「算啦,别提这糟心事,去帮老大清点聘礼吧。」 「行!」肩膀一拍,难兄难弟一起往书房走去。 万客楼厢房,贺巽几人刚到,四空大师已经等在里头,酒钟子空了大半,几道好菜倒是没碰,他是个酒肉和尚,名声不显,但一身真本事。 贺巽坐下,四空大师从怀里掏出册子往他跟前递,道:「季家得收拾收拾了。」 他干掉手中美酒,喝完后啧啧两声又摇两下头,这酒和牵姝阁的状元红没法儿比,差多啦! 「季家?季尚书家吗?」白叔方问。 「季家好得很,乐善好施,颇有贤名,大师不会是因为季家施米没施到您的小庙,心理不平衡,想借老大的手找人家麻烦吧?」黑叙嘻嘻笑着。 四空大师不理他,翻翻白眼直接把酒倒进碗里,又干了,他旁的不爱,就好这一口。白叔方眼睛看着,心疼了,分明是牛嚼牡丹!那可是一壶十两的念奴娇,就这么给吞 了? 四空大师是贺巽考上状元那年找上门的,他毛遂自荐,愿意当贺巽的幕僚,几次对话后,贺巽惊讶于他对朝政的敏锐与熟悉,决心拜他为师。四空大师不乐意,道:「我收徒弟很挑。」 话虽这么说,但该教的半点不藏私,他用心辅佐,认真教导贺巽揣摩帝心掌理朝政。有他为助力,贺巽办差事半功倍、深得帝心,尤其大师搜集的资料,常透出不为外人道的内幕,顺利帮他拔掉某些人的暗桩。 因此不管大师同意否,贺巽都坚持喊他师父。久而久之,虽没有束修、没有行拜师礼,但一个坚持、一个默认,他们成了不像师徒的师徒。 细细读过大师递过来的卷子,贺巽寒声问:「上头写的可是真的?」 「还能有假,季蕤为讨好皇帝,以处女之血熬炼丹药,他至少杀害近三十名少女。」 「可恶!」白叔方一听,怒拍桌面。季蕤竟是戴着善人面具行恶徒之事的坏蛋,他倒要看看,他能瞒得过天下人耳目,能不能躲过天网制裁。 「这种人万万不能轻饶。」黑叙也道。 「他会得到该得的。」轻轻一句,贺巽定下季蕤的生死。 朝臣知晓皇帝沉迷道术,一个个都想炼丹上贡,岂知那些丹丸无助龙体康健,反倒会吃死人。 然皇帝对献药之人的恩赐,确实在京城造就一股风潮。 「季蕤善名在外,要是把他给『处理』掉,你这酷吏的名头肯定更加响亮。」四空大师夹一筷子鱼柳,嚼了嚼又是啧啧两声,远远比不上百味楼,这饭馆生意是怎么做下去的?贺巽微哂,他哪会在乎名声?倘若在乎,就不会成为皇帝手上的刀,只不过……刀所指的方向,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决定的。 「这名头好着呐,我想要还得不到。」黑叙满脸艳羡,他也想当酷吏呀。 「师父,这消息打哪儿来的?」贺巽问。 起初他并不完全相信四空大师的消息来源,非要命人调查清楚后方才动手,但无数经验教会他,师父给的从来不是道听涂说。 「你管消息打哪儿来的,总之是再确定不过的事。现在你一出手,没人可以全身而退,我能不再三斟酌?」 四空大师横他一眼,这家伙年纪越大心机越深,他教导贺巽那么多学问,他运用得最好的却是坑人手段,眼看着他持之以恒地朝坑人坑人再坑人的这条路上稳步前进,想起那些被他坑得屍骨不存的人,他不得不抱以强烈同情。 「既然确定,师父很快就会听到季家的消息。还有,邹大夫那边……」 「你吩咐的事,他哪次没有做好?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药丸,全在这儿。」四空大师从怀里拿出一只木匣,推到贺巽面前。 邹大夫是个神医,弄出来的药丸能够养身健体,令人耳聪目明,每回有人进贡新丹药,贺巽都得想尽办法掉包,吃过邹大夫的「补体丸」,皇帝龙体越发强健,有时回过头想想,皇帝相信丹药能使自己长命百岁,他需要负一部分责任。 四空大师偏过头,突地倾身向前,「说实话,你是不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 第31章 噗!一口水没撑住,白叔方喷了黑叙满脸酒。 怎么可能嘛,别说长得不像,人家根正苗正,分明是已故忠勤伯的亲儿子。白叔方笑得东倒西歪,满身狼狈的黑叙也忍不住喷笑出来,唯有贺巽仍然一本正经坐着,端起茶水,淡淡看着四空大师,「不是。」 「既然不是,人家想爱炼丹吃丹、爱自寻死路,你干么想方设法,一门心思要他活?」贺巽微哂,因为周鑫年岁尚小,该学的事还很多,他需要充裕的时间来看来听、来学习,来让自己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没解释,只是望向窗外,轻声回答道:「皇上必须活着。」因为时机未到。皇帝诸事不管,国政几乎全交到贺巽手上,有人批评他是权臣,有人说他包藏祸心,却也有越来越多识时务的加入贺巽阵营,他需要权柄来完成未完成的事。 摸摸鼻子,四空大师没追根究底,只道:「成亲后,找个时间到小庙坐坐?」他说小庙是真的小庙,四合院宅子,大门上匾额写着「小庙」两个字。 小庙不招待香客,小庙藏书多到惊人,比起庙宇,小庙更像书院。 去小庙坐坐?贺巽微有讶色,拜师至今四年,他也才进去过五、六次,每回过去,目的不是看书学习而是结识能人。 计算盐税亏空的廖师父,是在小庙认识的,擅长水利工程的田大师,在小庙里结缘的,善于布兵的李长疆…… 他眉一挑,喜色流露,「邹大夫终于愿意见我?」 打师父从邹大夫那里取得各色药丸后,皇帝原本被折腾得七零八落的龙体,一点一点慢慢修补起来,他对邹大夫的医术深感佩服,几度想透过师父见邹大夫一面,但对方不同意。 「人家是神仙,哪肯沾染俗事?」若非他面子大、脸皮厚,硬逼着当人家的「至亲好友」,那些药丸……贺巽想都甭想。 「不是邹大夫,那是……」 四空大师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会找上你,怎会腆着脸毛遂自荐?」水到渠成,是该解答了。 「因为师父欠下某人恩情。」这点他很清楚,师父说过是为了报他人之恩才找上自己。但贺巽对那人存有戒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不知对方目的之前,尽管师父待自己一心一意,但多疑的他始终无法真正放心。 只是每回问到这个,师父总三缄其口。现在,是时候了? 「想见他吗?」四空大师捻了捻胡须。 「当然想。」 「先成你的亲吧,待婚礼过后来一趟。」 贺巽才要应声,然隔壁房里一声拔高的「那人不行」打断他的话,那声音像待宰的鸡被掐住脖子。 是卢予橙的声音! 在晴兰消失的同时,卢予橙也不在京城里,不管贺巽如何多方打听也找不到两人,现在他出现了,那么晴兰是不是……想也不想,贺巽抛下筷子起身。 酒不行、菜也不行啊,万客楼里客人少,经营上确实有问题,得大力整顿才能改善情形。 自从知道要嫁给贺巽之后,晴兰请房玉和卢予橙出京,帮着把贺家开在各处的铺子全给逛过一轮,结论是——经营者不上心,管理者没能力。 情况再这么持续下去,几年前经营得风生水起的铺面,只能维持一个活不活、死不死的局面。 「晴晴,你别再逗橙哥哥,你没见他抓腮挠头心急的不得了,你好歹说说夏家接你回去是要做啥?」房玉放下筷子,推推晴兰。 「我都十四岁了,你觉得呢?」这不是明摆着吗? 「给你找亲事?」房玉见卢予橙皱眉松眉、松眉皱眉,一句话卡在喉间似的,便开口替他问:「你还没及笄呢。」 「这年头十三、四岁出嫁的女子也不是没有。」 「换言之,夏家已有安排?是谁?西陵侯府的陈三少?」 「那人不行!」卢予橙道。 「怎么不行?」房玉被他拔尖一嗓子给吓得大翻白眼。 「陈三少是个急色鬼,身边的通房姨娘都可以组一班唱大戏了,他给晴晴提鞋倒水都不配。」 卢予橙仍然喜欢经商,一间小小的书肆,让他经营成全周朝最大的书铺子,眼下已有十几家分店,他的铺子捧红了紫霞先生、南宁大师和权权姑娘,眼下他们亲手制的文房四宝,由他独家卖出。 去年他还开起木材店、砖瓦店,手下有一大群工匠帮他到处盖房,他还培养起许多庭院设计师,现在但凡兜里有几个钱的,都想请他造房。 如今卢予橙也算得上大商家,送往迎来的,多少知道名门贵户里那些龌龊事。房玉道:「陈三少不行,那徐尚书家的二少爷呢?够洁身自好了吧。」 「那人就是根木头,打三棍都放不出个屁,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太憋屈。」 第32章 「李侍郎家的五少爷呢,风雅却不风流。」 「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又蠢又笨,会作两首酸诗便自觉高人一等,嫁给这种人没前途。」 「赵太傅家的长子呢,十八岁考上三甲进士,有几分本事,会说话会做人,不是块木头,身边没有通房姨娘,可以了吧?」 「他是庶子,还有个性情刻寡的嫡母,晴晴嫁过去肯定会被磋磨。」 房玉说一个,卢予橙反对一个,每个反对都让晴兰心头渗入几分微甜,这才是亲人啊,事事为她着想的亲人。 「那贺巽呢?有本事、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身边没有女人,又没有父亲母亲,媳妇不会被磋磨,行了吧?」 房玉提到贺巽,晴兰心底震了震,他竟让玉姊姊点到名? 小脸微红,正想开口把话说明白,不料卢予橙却比她快一步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太厉害,男人太厉害,女人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一辈子憋闷哪能过上好日子?」 啥,这也算理由?房玉的白眼快翻到后脑杓,道:「依你的说法,晴晴谁都不能嫁罗?家世好的嫌家里乱,家世不好的担心人家贪晴晴的钱财,有爹娘怕被欺,没爹娘嫌教养不行,傻的不行、厉害的也不行,那你来说说,要怎样的人才配得上我们家晴晴?」 「自然是要真心稀罕晴晴的。」 此时贺巽推开门,冷冽的目光落在晴兰身上,他板起脸孔,等着她给解释。 解释她为什么凭空消失?解释她为什么让自己那么担心焦虑?解释她怎能不考虑他心情?也解释解释为什么人在京城,却不见他一面? 这回,他非要逼出她的身世家底,不管朋友还做不做得成,他都要掌握她的所有讯息,他不允许她第三次莫名失踪。 他的眼睛在冒火,他的怒气已经烧到头顶心,晴兰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是不想见他呀,实在是所有的事全挤在一块了,她无暇去找他。 王嬷嬷的死让她心慌意乱,她想为嬷嬷讨回公道,进侯府本打算求得正义,却没料到把自己的终生给定下。 侯府可能怕她溜走,派了下人从早到晚跟着,她无法脱身,好不容易今天逮着空儿出门,也只能先见见玉姊姊和橙哥哥,因为他们身负重任,要帮自己查看贺家产业。 尚未出嫁,她已经准备好接手贺家摊子。她打定主意,要比前世帮周懃那样更用心帮他。 谁晓得运气这么背,竟就让他给当场捕获了。 房玉瞪了卢予橙一眼,背后说小话被当场活逮了吧,就说日不能论人,夜不能议鬼,瞧瞧,这会儿多尴尬呀。 「晴晴你去哪儿了?老大找你十几天,只差没把京城给翻了。」白叔方跳上前问。看着晴兰越长大越美丽的容颜,他心像沾上糖似的,打定主意,等老大亲事办妥,就提起大包小包,领着媒人上百味楼求亲去。 「我回家了。」晴兰低声道。 贺巽冷眼,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提到「家」。 她的家在哪里?有什么人?他试探过几回,她半句不答,这会儿想透底了?白子呵呵傻乐着,没发现老大的眼睛正在冒火,还上前拍拍卢予橙的肩膀表示亲热,卢予橙可是未来的大舅子呢。 「你没说错,我家老大确实很厉害,不过放心啦,老大会对媳妇很好的,绝不会欺压媳妇。」 媳妇?听到这两个字,晴兰应该害羞的,但她不想害羞,抬眼,甜美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爆开。 她的美倾国倾城,美得有攻击力,美得窃人心,让人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想附和她的笑似的……但他在最后一刻刹住,硬把嘴角拉回原处,因为,他在生气!「走!」贺巽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往外带。 四空大师始终站在门口,定眼看着两人,瞄瞄东、瞧瞧西,总觉得不对劲,是哪里兜不拢?未婚夫妻见面,不该是这种情形啊。 揉揉发红的鼻子,在两人经过身旁时,他抛给晴兰一眼神,晴兰回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耸肩,不想啦,儿孙自有儿孙福。 晴兰被拉着一路往外,小小的脚步跟在他身后,惴惴不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她想自己应该向他交底的,告诉他关于她的身世,告诉他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日日相见、夜夜相处。 也许他会生气自己对身世的隐瞒,会觉得不被信任,但这关总是要过的,过了关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许他会高兴自己是侯府千金,高兴他们从朋友变成夫妻,高兴他们是要相伴一世的男女。 晴兰乐观地想像着,把准备要说的话反覆在脑海中过三遍,打算等等一次说到位。 谁知才刚出万客楼,就看到徐嬷嬷领着家丁等在外头。徐嬷嬷看见二小姐被贺巽拉着,满腹疑问升起。 第33章 难道二小姐和贺大人认识?会不会贺大人一开始想求娶的就是二小姐?不对不对,外头根本无人知晓侯府还有个二小姐,倘若贺大人心里想的真是二小姐,应该会在皇帝跟前言明。 所以贺大人不知情? 徐惫嬷当机立断,不管知情与否,这会儿都不能让他们独处,她拦在两人面前,一把拉住,晴兰急急道:「府里遍寻不着小姐,老夫人心急得晕过去了,小姐快随老奴回家吧。」祖母晕了?她的身子一向强健……晴兰蹙眉,不解地望向徐嬷嬷。 徐嬷嬷眼色使过,两个丫头上前,不由分说地一左一右拉起晴兰,飞快地将她塞进马车里。 贺巽不想放开她的,但还是放手了,他不想令她在下人面前为难,而且他们的举止确实超越男女大防,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坏她名声。 过去他从没在意过这样的亲昵,但那是在自己的地盘,没人敢说嘴,也因为她还太小,小到无法让人做出非分联想。 现在人家府里的仆婢都在,还一双双眼睛盯着……怒气消失、忧虑生出,贺巽又开始担心了,担心回家后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亲昵,承受长辈训斥?他很少对人低声下气,但为着晴兰,他拱手为礼客气的问:「请问嬷嬷,府上哪里,在下择日登门拜访。」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二姑娘的身世?换言之,贺大人还不晓得夏府偷龙转凤的打算?太好了,徐嬷嬷无比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 她抬高脖子,带上几分傲气,「不劳公子,今日之事老奴回府后必会『一五一十』报与我家老爷,届时老爷必会备上『厚礼』亲自登门。」 她强调了「一五一十」及「厚礼」,让贺巽耳朵微微泛红,果然啊,他习惯成自然的动作,惹火了晴晴家中下人。 「厚礼」是指棍棒刀枪吗? 他不能生气也不敢生气,谁家姑娘被男人这般随意摸手碰脚的都会怒火中烧,届时挨着吧! 「贺巽定在府中恭候大驾。」拱手一揖,他谦逊诚挚。 马车上,晴兰轻喟。要解释的时机错过了,也罢,按原定计划,待洞房花烛夜再揭晓谜底吧。 拉开车帘子,她对着贺巽猛挥手,扬声道:「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到时你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看着她的笑脸,这回他顺随心意,展颜回她一笑。 很快就会见面吗?也许他会先见到她的爹、先挨几个拳头,那么他可不可以顺口提出义结兄妹这事儿? 第六章 心碎的开始 「我背你上花轿。」夏晨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红红的喜帕下,晴兰微红了眼。前世也是四哥哥背她出门的,她与四哥哥年岁差得少,从小玩在一起,长大后感情不曾生分,嫁入二皇子府后,四哥哥也时常来探望自己,深怕她受到半分委屈。 今生她以晴兰身分回到夏府后,四哥哥给了她一个栗爆,似喜似怒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提都不提?」 不提,是因为不想当侯府千金,只想当四哥哥的小妹妹。 然后他说:「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妹妹。」他说:「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他说:「肯定是血脉相连,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满心欢喜。」 他的快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很敏感,她清楚祖父母、父亲和其他哥哥待她虽温和却带着疏离,而母亲则是为顾全大局,压下对外室女的不喜,努力表现慈祥平和,唯有四哥哥是真心将她当妹妹看待,全心全意疼爱。 手搭在他的肩膀,晴兰道:「往后四哥哥有难处,一定要来找我。」再过不久,四哥哥将前往莆县为官,虽然祖父会给助手,但她也能荐上几个人才。 「哥哥是用来替妹妹解决难处的,哪就要你来帮哥哥?」 晴兰笑道:「四哥哥别看轻我。」 「看轻你?谁敢?你的胆子不是普通肥。」 进侯府第一天,她就胆敢把媛希给告了,还把人证物证送进知府衙门,若非韩知府识情识趣,硬把此事压下,媛希难保不会恶名在外,那家里多年来为媛希经营的名声,岂非全毁于一旦。 因为这样,母亲对晴兰深恶痛绝,却也明白祖父母对媛希的惩罚是对的,媛希不仅得管,还得用力管,否则嫁进皇子府,下场怕是更惨。 「胆子不肥,怎能顶起一片天?」 晴兰话说得豪气万千,却听得夏晨希心酸,可不是吗,没人在乎的小孤女不为自己顶天,还能期盼谁? 「嫁人后要收敛性子,再能耐,在丈夫面前还是得温柔守礼,别把做生意那套用在丈夫身上……」 他叨叨絮絮说不停,和晴兰记忆中一个模样,字字句句全是担心。 「我知道。」 母亲曾教她,在夫家要内敛隐忍,必要时委屈求全,要学会抓大放小,树规矩立威严。才是持家自保的长久之道。 第34章 她照做了,却没落到好下场。 女人的日子好与不好,重点不是怎么做,而是嫁的男人对或不对,刖世她嫁错了,而今生……她想,是正确的。 「你也甭示弱,别忘记,你身后可是承恩侯府,贺巽再得皇帝看重,也就是个四品官,娶你是他高攀。」 「嗯。」分明是再骄傲不过的话,却听得她心暖。 「要是被欺负,捎个信来,四哥哥给你出头。」 从出房门到花轿前,不过短短几步,四哥哥走得异常的慢,他有数不清的话要叮嘱,直到上花轿前还说:「来不及讲了,没关系,回门时再对你说,要不我上贺府说去。」就这样,晴兰揣着满肚子的蜂蜜上花轿,一路摇摇晃晃地,蜂蜜酿就的糖浆在唇舌间芬芳。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本事阻止侯府向周懃靠拢,但她会想尽办法,拉拢四哥哥和贺巽。虽说前世赢得终局的是周懃,但今生贺巽成为皇帝跟前红人,他手中权力大过天,而她将坚定不移地站在贺巽身边,直到扳倒周懃,还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周鑫和贺巽一个公道! 走下花轿,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周遭热闹无比。 大大的掌心伸到喜帕下,亲自将红彩送给她。 「拿好了。」低醇的嗓音刮红了她的脸颊。 「嗯。」轻轻应和,她在喜帕下微笑。 贺巽聪明睿智、本领高深、运筹帷幄……她想把所有和厉害有关的形容词全用在他身上,真好啊,这个好到淋漓尽致的男人,将会是她的丈夫。 不知有意还是无心,他的手指划过她手心,勾带起一阵心悸,直觉地她握住他的指头。在喜帕底下笑得牙不见眼。 一怔,贺巽笑开两道浓眉,她也喜欢自己啊……握着红彩,他满心愉悦。他走得很慢,配合着她的脚步,慢慢前行。 他笑得很阳光,和平时的冷酷不同。 他的快乐表现得很明显,明显到所有人都确定夏家娇娘子是他一生所求。然后他们拜堂,他们进入喜房,再然后一杆秤、挑开喜帕。 在新娘子露出真容那刻,不少人倒抽一口气,原来侯府的千金不只才名在外,容貌更是叫人惊艳。 她肤白如雪、眸如点漆、雪雕玉琢、容颜绝俗,娶到如此绝品的妻子,贺巽未免太幸运。 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晴兰笑着,不是害羞的笑,而是大方的、开朗的、灿烂的笑,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有多满意这桩婚姻。 所有人都在惊艳中噤声不语,然而……贺巽原本舒展的浓眉却渐渐敛起,阴霾在额间成形,下一刻他粗鲁地握住她肩膀,怒问:「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迎上他的愤怒,笑容凝结,晴兰不确定是哪里弄错了。 「你是谁?」 怎会这样问,他不认得她了吗? 「我承恩侯府二姑娘,夏晴兰。」她轻声回答。 「承恩侯府不是只有一个姑娘?」 「对啊,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二姑娘?」 「皇帝赐婚的不是嫡女吗?」 在纷纷耳语中,贺巽明白自己被夏家糊弄了,而晴兰也终于弄懂,任她自生自灭多年的夏家,怎么会想起自己? 祖父仍然想与二皇子联姻,她的用处叫做李代桃僵,而贺巽……想娶的对象是夏媛希…… 像被狠揍一拳,像巨掌掐心,她痛得佝偻肩背,所有的喜悦欢愉瞬间退散。好伤啊,最伤她的不是侯府的所做所为,长辈的现实势利她早已认识,最伤她的是……原来他喜欢夏媛希,原来他对她从来都是无心无意。 「谁允许你这么做?」贺巽眼底喷着火焰,几乎将她燃烧。好问题,她也想问,是谁允许侯府把她架上火堆?不过贺巽的问法已然摆明,他认定所有的事全是她一手算计,认定她自私自利、抢走夏媛希的婚姻。 多倒楣呐,她怎就摊上这种事? 他怨她恨她,相交多年默契十足,她一眼就看出他对自己有多愤怒。 见她不回答,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越掐越紧,疼得晴兰额头冒出冷汗。 「谁允许你假扮夏媛希?」 她假扮?肩膀痛得严重,但她强行勾起笑容,笑容代表不服输、不示弱,代表她无愧于心,她没假扮任何人,就算他想求娶的是夏媛希,一样是她,她就是夏媛希,无庸置疑!但他越是愤怒,她越看得清楚,清楚他有多喜欢、多在乎夏媛希。低低的私语在耳际响起,「怎么办?把新娘子送回去吗?」 「皇帝赐婚,能退货吗?」 「至少上承恩侯府要个说法。」 「那可是承恩侯府呢,承恩侯是首辅,儿子、孙子在朝堂可都是稳稳当当的朝臣,贺大人不过是个四品官……」 第35章 贺巽不惧首辅,他担心的是投鼠忌器,一旦事情闹大,众口烁金,媛希名声必伤,他不介意毁掉承恩侯府,但他不想毁掉媛希的避风港。 咬紧牙关,这口气他必须吞! 他瞪着晴兰,下一刻狠狠将她往后甩开,这一甩,晴兰的手肘撞上床沿,痛得她控不住眼泪,只是她倔强地抬起脸,不教泪水落下。 贺巽一语不发转身走开,脚步很大,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头上,重重的、沉沉的,一阵阵压迫着心脏。 新郎离开,满屋子女眷纷纷走避,彷佛新娘是沾惹不得的污秽。 片刻,喜房里的人全走光了,留下一室怵目惊心的红。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白芯愁了眉目,慌张失措。 晴兰抬眉,怔怔地看着陪嫁的丹云和白芯,两个丫头,一个天真、一个老练,势单力薄的三个人,未来……会很辛苦吧? 丹云轻咬唇,白芯十岁就跟在主子身边,但她不同,她是侯府家生子,从头到尾都知道怎么回事,带着罪恶感,她低头为主子检查伤口。 两片红得发紫的握痕在晴兰肩背间浮现,撞到床沿的手肘肿起来了,一碰就痛得她龇牙咧嘴。 晴兰硬把眼泪憋回去,她很清楚以后还更多值得哭的事,现在只是起头。 她是那种前面的路越难,越要开山辟路,弄出一片坦途的人,她表面温柔可亲,其实倔得要命,没人能教她低头,她宁可披荆斩棘,也不要屈膝。 这么坏的性子应该改了的,但人就是这样,明知自己性子不讨喜,可遇到事,真性情就会跳出来撑局。 白芯很夸张,把她的手包得像粽子似的,看得晴兰想笑。 「还笑呢,好端端结亲不成,反倒结出仇来?」白芯边嘟着主子,边不满地瞪住丹云,她肯定知情,却半句都不透露,害得主子进不进、退不退地卡在这里,尴尬无比。丹云知意,跪地求饶,「小姐,奴婢知道的不多,且……侯爷不让说。」 晴兰理解,下人有下人的委屈,他们比上面的人更身不由己。 「过去就算了,现在你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吗?」 丹云犹豫片刻后道:「贺大人求皇上赐婚,消息传回府里,主子们乱了套,大小姐的婚事早就有打算,没料贺大人横插一脚,后来……」 想起外头还有个女儿,他们找到村里,一问二问之下,知道夏晴兰有长进,在京城开了百味楼,知道百味楼,要寻她便也不难。 像听别人的故事似的,晴兰心下一片凄然,只能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 昨夜贺巽没在喜房里歇下,今日,新嫁娘被冷落的消息将会传遍贺府上下,她很清楚自己将会举步维艰,但再艰难,这第一步,她还是必须走出去。 贺巽没有进一步动作,她猜测他决定认栽。 因为祖父势强?因为面子?因为圣旨?她不清楚他吞下恶气的原因,但清楚接下来的路她必须一个人走,没有人能扶她一把。 「真要出去吗?可是早上奴婢出去……」 被贺府下人为难、瞧不起了?她可以想像。 晴兰拉起微笑,对两人说:「再难堪,我都已经是贺家媳妇,不想受着就得改变。」当缩头乌龟,并不会让事情更容易些。 「万一老夫人不待见小姐怎么办?」 成亲第二天,新郎本该领新娘认亲,但新郎不见踪影,这会儿去见贺老夫人,岂不是把脸送上门,让人家打得啪啪响。 「今天不见,明天再去,明天不见,后天再行,总会见到的。」晴兰下定决心打破僵局。 「这算什么嘛,把帐算在小姐头上,岂不是欺善怕恶,欺弱畏强?有本事找侯爷去呀。」白芯忿忿不平。 丹云轻扯白芯袖子,示意她小点声,隔墙有耳,何况眼下情况确实不妙。 丹云压着嗓子问:「小姐,要是爷狠下心呢?」 不管贺巽是否狠下心,她都没有退路,无退路之人,哪有权力悲观?何况她不想不战而降,她想再为自己赌一把。 扬眉,她鼓舞丫头也鼓舞起自己,「这事确实是侯府不厚道,但事已成定局,与其为了过去耿耿于怀,衔恨相待,不如怀抱希望、展望未来,凡事事在人为。以后别再叫小姐了,知道吗?」 这天底下最难的,不是谁能赢了谁,而是谁能容了谁。 贺巽不容她,便由她来容他,既然他认栽、既然他们成了夫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总得有一方吃亏,那么……他已输了里子,面子就让她来输。 晴兰的话鼓舞了丫头们,两人双双点头,主仆三人走出院落。 贺老夫人还没起床。 是没起床,还是下马威,晴兰不想深究,她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耐心等待。 第36章 贺府上下全由贺巽作主,早些年贺老夫人还带着贺洵教养照料,等贺洵启蒙后,自有先生教导,贺老夫人便当起那富贵闲人,诸事不看不管。 所以这事,她不会插手的吧。 晴兰是商人,一个没有「用途」的老人家,可以不必花心思的,但贺府不是商场,是她一辈子要待下来的地方,她不打算以利益来衡量每个人。 扬眉展笑,她不允许失意侵占自己的情绪。 一个时辰过去,阳光照在背上,微微地刺痛麻痒,但她没打算离开,老夫人总不会睡上一整天。 谁知贺老夫人定力无边,硬是待在屋里一声不吭,仆婢进进出出端水送茶、送早膳,不久又一阵进进出出、撤下食盒,然后低抑的诵经声传出屋外。 贺老夫人摆明了态度,晴兰该知难而退的,但性子里的执拗硬是逼她站在原地。 听着木鱼声、诵经声,声声传进耳膜里,她想王嬷嬷了。 当晴兰越来越会赚钱,家里养起一票下人,王嬷嬷再不必操劳时,她在家里弄了个小佛堂,学起高门大户的夫人们诵经,可她目不识丁,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重复的声音、单调的频率,让伺候的丫头昏昏欲睡。她笑道:「嬷嬷没事做就去街上逛逛,别整天瞎折腾菩萨。」 「就是没事可以为你做,只能在佛前求你一世平安。」王嬷嬷一心为她,一意为她求得平安顺遂。 而贺老夫人的经念得很好听,听着听着,她彷佛回到那年夏天——王娘嬷抱住她兴冲冲说:「知道嬷嬷做了什么?」 「做什么?」 「我求菩萨赐晴晴一门好姻事,菩萨应了。」 嬷嬷很开心,她越高兴晴兰便越明白,同样的事她肯定向菩萨求过无数次,只是一次次、一回回重复着失望,直到那天方始成功。 可见她的姻缘,真的很艰难。 一颗小石子打上她膝盖后凹处,晴兰没站稳差点摔倒,幸好丹云机灵,连忙将人扶牢。晴兰回神,仰头看着天上太阳,接近午时了。 她看见得意洋洋的贺洵,他傲娇的脸庞写着:没错,就是小爷弄的,你能耐我何?两道剑眉,一抹英气,是个极俊俏的小伙子,他和贺巽长得很像,一眼,她便猜出他的身分。 「为啥要冒充别人嫁进贺家?」十岁的少年挺着背,质问的口气很骄傲。 「我是夏晴兰,没有冒充任何人。」她不被激怒,细声细语为自己辩驳。 「可你不是哥哥喜欢的那个。」 「你怎知我不是?」 「书房里的画像不是你。」 他有夏媛希的画像?他把画像挂在书房里,日看夜思、憧憬未来? 很简单也很真实直接的一句话,却像把三叉戟,重重戳上她的心,戳得她鲜血直流。她错了,她的喜欢是错误,崇拜是错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奢望更是错得离谱,原来他那么喜欢夏媛希,他们之间有着她无法理解的关系。 可是怎么办呢?她花那么长的时间来欣赏他、崇拜他、喜欢他,现在却……来得及吗? 她来得及把欣赏、崇拜、喜欢通通收回来吗? 苦涩一笑,她心知来不及了,她只能放手一搏,卯足劲儿往前冲。 「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晴兰认错。 「这说法太牵强,谁能勉强你上花轿?」 「如果我知道你哥哥想娶的不是我,我不会上花轿。」这是她的骄傲。 贺洵斜眼,抬起下巴,「我不信!」 点头,晴兰无奈却能理解,这种事确实匪夷所思,贺洵不信,贺巽肯定更加不会相信。 「你走吧,祖母不会见你的。最好识相点,我讨厌你、大哥讨厌你、祖母讨厌你,全家都讨厌你,哪里安静哪里待着,别出来惹人厌烦。」贺洵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 这可不行,她不想安静地待在贺府一角等待腐朽,那不是她重生一遭该做的事。撑起态度、挂上笑脸,她告诉自己,不能三拳两腿就被打败。 「讨厌是因为不了解,等你了解我之后就会喜欢上我。」她自信道。 「你想得美。」 「我一向想得挺美的,真高兴你了解我。」 「谁要了解你啊,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他气哼一声。「天不早了,太阳高照,怎还不去学堂?」她问道。 「大哥成亲,先生准假了。」 「小叔为我请假啊?嫂嫂真开心,我给小叔备了礼,回头让丫鬟送过去。」 「想讨好我?哼!我可不是能被收买的,别喊我小叔。」他打定主意和大哥同一阵线。「不能被收买吗?唉,我可是备了紫霞先生雕的砚、南宁大师制的墨、权权姑娘做的笔以及雪云纸呐。」全是橙哥哥铺子里的精品。 第37章 啥?紫、紫霞……南宁……这一套下来,没有上万两也得七、八千两。不对,钱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的东西很难求。 可恶的坏女人,她怎么可以用这么肮脏的手段收买人心?不道德、没良知!「小叔不喜欢吗?真可惜,还以为小叔会喜欢,要不这府里还有别人需要?」什么?她要给旁人?怎么可以,旁人又不是小叔,哪里值得她讨好?不对不对,谁要当她的小叔啊?又没有人要认她。可是紫霞先生的砚台……见他一张脸越涨越红,两只眼睛发直,心疼、不舍全写在脸上,却还要硬憋着,晴兰忍不住抿唇,轻抚胸口,欺负小孩子,良心真的会痛啊。 伸手在他眼前挥几下,她冲着贺洵笑道:「我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有谁喜欢,要不,还是让丫头送到小叔屋里,若小叔不爱,再帮我转送他人,行不?」见她改口,贺洵抬起傲娇的脖子,清清喉咙,傲娇道:「知道了,如果有人想要,我再转赠。」 诵经声骤然停下,贺老夫人侧耳听着两个孩子对话,与林嬷嬷对视之际,忍不住咧嘴,看来这个孙媳妇很有意思啊。 还以为昨晚阿巽没进喜房,这新媳妇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躲在屋里蒙头大哭,没想到一大早就过来。 来便来,她猜应该是想求个公道的,可人家……好像没那个意思。 「老夫人想不想见见少奶奶?」林嬷嬷问。 「听说她模样长得好?」贺老夫人问。 「是啊,昨儿个喜帕掀开,不少人惊艳极了。」 「这么美,阿巽也不喜欢?」 「怕是大少爷对夏大姑娘心有所属。」 「还以为那孩子冷情,对女人不上心,没想到竟有意中人。」 「大少爷哪回不是不声不响就做出大事?」 是啊,可惜了,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阴错阳差,好不容易有个心仪的女子,却弄成这番局面。 「让她进来吧!」 「是。」林嬷嬷推门出去,走到夏晴兰跟前道:「少奶奶,老夫人有请。」 「多谢嬷嬷。」晴兰闻言一喜,忙跟在林娘嬷身后进屋。 刚走两步,贺洵立刻抢到跟头,呛声道:「有我在,你别想蛊惑祖母。」 「蛊惑?用笔墨纸砚吗?」 晴兰噎得贺洵说不出话。林嬷嬷憋住笑意,低头往屋里走去。 贺老夫人一头银发,皮肤很白,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似的,然而一双饱含智慧的眼睛炯亮有神,只消一眼,晴兰便明白,这是个可以信任的老太太。 见两人对视片刻,贺洵轻哼一声,「她诡计多端,祖母别被她给骗了。」 「她能拿什么东西骗我?你才是被骗的那个吧。」 啥?连祖母都知道?这下子所有人都要以为他眼皮子浅了,闷极了,可是……紫霞先生的砚耶……他就不信,有几个人眼皮子能深得起来。 太师椅上的贺老夫人打量起晴兰,果然是好样貌,别说男子、便是她这个老太婆见着也都喜欢的,更教人欢喜的是她的气度,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宠辱不惊,这丫头相当不错。 「问祖母安。」晴兰屈膝。 「为什么来?」 「大周以孝治国,新媳妇进府,自该向长辈问安。」她当自己是新媳妇,可阿巽认吗?晴兰不疾不徐、不惊不惧,分明心知自己将面对多少困境,却不愁眉低头,这样的坚定与毅力,值得高看。 「我是不管事的闲人,帮不了你,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与祖母说话不算浪费时间,何况……做任何事都需要带着目的吗?孙媳妇不认为。」 不带目的行事?这话说服得了小孩,可骗不来她这历经风霜的老太婆。 「跟老太婆说话,不觉得无趣?」 「从小到大我觉得最有趣的时光是赖在王嬷嬷身边,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嬷嬷曾问我:『知道幸福长什么样?』我回答:『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嬷嬷说:『不对,幸福是无事扰人,是你笑笑我、我笑笑你,说说东墙、批批西墙,琐琐碎碎过完一生。』」 「那位王嬷嬷很有智慧。」 「嬷嬷不识字,经验全是在岁月中累积,她无子无孙、无依无靠,却生就一副豁达性情。」 「王应嬷是?」 「她是承恩侯府下人,我母亲的出身配不上高贵的承恩侯府,生下我后,我们母女被发落到庄子上,母亲早逝,是嬷嬷一路照料我长大。」 「怨吗?」 「不怨,与其把力气用来恨人,不如用来改善生活,我做点小生意,足以养活我们祖孙俩。直到嬢嬷过世,直到侯府把我接回去,直到……眼下。」 晴兰耸耸肩,分明无奈,笑容却一直存在,承恩侯府亏待,她无半句批判,阿巽苛待,她满眼豁达,她习惯解决困境,不习惯抗议困局。 第38章 「你和阿巽的事,我帮不上忙。」贺老夫人重申。 「我懂,但我在贺府一日,就会与祖母请安一日,这是本分也是责任。」这么坚持啊?但是,能够坚持多久?贺老夫人很想看看。 「不嫌无趣的话就来吧。」 「多谢祖母。」 「今儿个已经不早了,先回去吧!」 「是。」她转身退出。 看着她的背影,方才一直没说话的贺洵横眉怒目地开口了,「祖母,您别被她欺骗,她足智多谋、狡滑奸诈,惯会收买人心。」 贺老夫人偏头望他,哂道:「你被收买了?」 「当然没有。」 「是罗,那么贵的文房四宝都没收买到你,几句请安问候,哪能收买我这个老人精?」呵呵一笑,贺老夫人让林嬷嬷扶着进屋,对这个孙媳妇,她有几分期待。 望着晴兰,白叔方喉咙卡卡的,他有想哭的感觉。 「好端端的,你干么冒充别人啊?李代桃僵好玩吗?」白叔方气死她了。 晴兰无奈,怎地所有人全当她热爱当西贝货? 撇唇,她瞄一眼他身后的贺巽,蹶嘴抗议,「我是桃子,不是李子。」谁跟她论桃子李子,他的意思是……厚,看中的小娘子被老大给截胡,而截了好货的老大还嫌货色差,气呐、闷呐、烦呐! 看看晴兰、再看看老大,所有的不满只化成一句轻叹,「你还好吗?」这种情况,好得起来才有鬼。 「我想和大哥哥说话。」 意思是叫他滚?滚有何难,就怕自己一滚,转眼老大动起手,没人可以救她。 白叔方眉头两道毛毛虫皱成团,他很清楚,当初老大有多期待这门婚事,现在就有多失望,正在气头上的老大,傻瓜才去招惹。 白叔方猛朝她使眼色,可晴兰没瞧见。 她正小心翼翼地瞄着贺巽,她希望自己能够放大胆子说——「不管前世或今生,你都不是夏媛希的丈夫人选」。 但,哪能呢?那个「前世今生」太吓人,谁信才有鬼。 苦苦一笑,不等白叔方让开,她大着胆子走到贺巽身边。 晴兰轻勾上他的手指,贺巽想也不想的甩开。 她扯扯他的衣袖,他又甩,他用态度摆明一刀两断,摆明两人交情不存在。抿唇,她眼底透出坚定,小小的掌心握上他的,牢牢裹住,这回她用尽全身力气,不教 他顺利甩开。 温热袭上,淡淡的馨香冲入鼻息,他甩不开她的纠缠,气不过的低头瞪向她笑脸如花的脸庞。 「我们谈谈吧,假使谈过之后,你仍然认定我居心叵测,那就……」就怎样?他斜眼看她,这表情和贺洵一模一样,果然是亲兄弟。 「我就立刻离开贺府,绝不令你为难。」她高举五指发誓。 她眉眼真诚、表情无辜,被这样一张脸对上,任谁有再大的怒气也会消失无踪。但贺巽不,他太失望、太愤怒,最教他生气的是……令自己失望愤怒的人竟是晴兰。 他性情多疑,却在她身上投注信心,他自以为懂她、理解她,没想最后坑自己的竟然是她,假使换上别人,他或许不会那么愤慨,可偏偏是她! 「不占用你太久时间,我保证。」她把他的手握在胸前,皱弯一双兔子眼。半晌,他僵硬地点了下头。 晴兰松口大气,也不管白叔方还在旁边,开口就直说:「我母亲出身青楼,我是夏府不愿意承认的外室女,我从没有认祖归宗的非分念头,所以不是我不向你坦承身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出身。」 若有回归夏府的想法,她不必这么辛苦、这么独立,不必想方设法凭借自己的能力,企图在这世间横行。 目光一闪,他有两分动容。 「我是见利起早、无利不逐的商人,怎会不懂『侯府千金』这身分能带给我多大助益?那可是与生俱来的荣华啊。只是我很清楚,高门贵府的婚姻多数建立在利益交换上,我不愿意自己的婚姻是利益交换的结果,我向往自由,也相信有本事能挣得想要的自由,所以我真的不认为自己和夏府有任何关系。 「我以为自己早被夏府彻底遗忘,以为人生掌握在手中随我折腾,没想到夏家突然命人将我接回去。 「知道他们企图作主我的婚事时,我是抗拒的,但祖父母提的人竟然是你,是你啊!不是盲婚哑嫁,是熟识多年的贺巽,是那个说『不必急,我会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总要回头等你一步,不管怎样,我们总要并肩的。』的贺巽,既然是决定要与你并肩,我还有什么好抗拒的?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桩婚事是你向皇上求来的,不知道你喜欢夏媛希,更不知道夏府有李代桃僵的打算,我单纯以为这是个美好的巧合。」 第39章 「现在又知道了?」他轻哼一声。 「昨晚丹云向我交了底,她是夏府的家生子。」晴兰无奈长叹,身子往前,她的额头顶在他胸口。 像过去那样,累了就往他胸口一靠,好像这么靠着,力量就会自然产生。 「对不起,我错了,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平,也明白御赐的婚事不是你说休便可以休弃,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做,但不管你怎么打算,我都全力配合,只求你别气我、别讨厌我,别一笔抹去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与情谊,可不可以?」是,她用了心机,她想要以退为进,她想要待在他身边,想要梦想成真。但她也知道盛怒的他,怎肯给她机会?她只好百般退让、万般妥协,盼求得他一个心软,让她有时间改变局面。 她知道他的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刚硬,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知道他对她比对旁人更宽容,也知道自己正在利用两人的感情。 冷冽目光紧锁在她身上,她害怕,却不敢把头抬上,只是贴在他胸口的身子在抖着。她这么可怜,他怎么忍心拒绝?终究,他还是信任她的。 他输了……一声长叹之后,他问:「夏府打算让媛希嫁给周懃?」 「是。」在夏府,人人都为此事深感骄傲。 失落在眼底凝结,他再努力也争不过周懃是吗?就因为他不是龙子凤孙? 「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 写信也好,托人带口信也行,哪怕只提早一天知道真相,他就能扭转乾坤。没错,她可以写信告知他她的身世、告知他她对两人即将成亲的欢欣……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写,故事很长,一行偏差、满纸皆错,她担心误解加深,以为面对面解释会更清楚,甚至……她是真的乐观啊,她认定他会喜欢这个结局。 但是很显然地,她的认知有严重谬误。 心鼓鼓得厉害,她很想告诉贺巽,夏媛希不是好人,她恶毒苛刻、心地狭窄、睚皆必报,她还害死王媲嬷,外头传扬的名声不过是假象…… 可是,如果她现在说这些话,他肯定会更厌恶自己吧?男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而自己送上门的……是卑贱。 晴兰心微涩,「我在夏府被看管得很紧,那次溜出门,好不容易才跟橙哥哥、玉姊姊接上头,却没料到会碰见你,我发誓,当时我真的想把事情给说开,但徐嬷嬷带人找来……「不管怎么讲,隐瞒和你成亲,我有错。如果你无法和我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相处,我可以搬走,如果你勉强能够忍受,我愿意为你执掌后院,接手你的营生,让你心无旁惊、专注朝政。你可以不当我是妻子,就当合伙人吧,我们像过去那样相处、那样合作无间好吗?」他从没拿她当合伙人,他拿她当……拿她当什么呢?朋友?不对,他的朋友很多,她不仅仅是朋友。 当兄弟?不对,他待她和待白子黑子截然不同。 当兄妹?他想过的,想把她纳入羽翼好生照顾,但他待她,与待阿洵不同。 所以他当她是什么? 摇头,他问:「这是赎罪?」 「是,让我有机会赎罪好吗?」 「你不是我想要的妻子。」 这话真伤人,她咬的下唇渗出血丝,唇齿间尝到血腥味,却不得不抬眼对上他的眉,不得不逼自己咧开嘴角,假装自己心中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我明白,你这么厉害、这么强大,倘若心意不变,我相信早晚夏媛希会是你的人。」这话像刀在砍,砍得她五腑六脏尽碎,可……他说的是事实,她说的也是。 「到那一天,你怎么办?」他想把话问清楚。 怎么办吗?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要怎么回答?可是他目光灼烈,非要她给出一个答案。 强咽下哽咽,晴兰不允许伤心流泄,她必须用大把大把的力气才能顺利开口,「既然是合伙关系,就有拆伙的时候,我想,到时我肯定也强大到可以面对所有困境。」即使是被休弃,她也能……好好活着吧。 「这么做,你图什么?」 不是图,是赌!赌一个机会,或许最终结果是满盘皆输,但总好过连努力都没有来得好。 「你问倒我了。我想不出自己图什么,我是被逼着走到这里,眼看前面有个天坑,不想掉下去又不能回头,只能绕着天坑谨慎细心地走。我知道自己在绕圈圈,不知道会走出什么局面,只能一步走过一步……也许吧,也许最终会掉进坑里,但也许有机会能柳暗花明,谁知道呢?」 顺开额头一缕散发,她苦苦笑着,望向天空的眼底写满苦涩,还以为这么成功的自己,将要一帆风顺呢,可见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她的无助茫然让贺巽心抽,他想将她揽到胸前细细抚慰,只是……气难平、怨难消,他怎甘心多年谋划竟是如此收场。 心乱,脑子更乱,贺巽解不开这团乱麻,只能转身离去。 第40章 一直守候在旁的白叔方看看两人,叹口气摇头走开。 园子里没人了,晴兰不必再硬撑,但她仍坚持着笑脸,不教一丝软弱侵袭。她深吸气、深吐气,她不断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她不断鼓吹自己,她一定能够过关斩将,再度走出新局,她可以的? 第七章 都是受害者 双手合十,对佛祖深深一揖,匍伏趴地,久久不起。 小庙占地颇大,却只有十几间屋舍,除一间屋子供奉佛祖,再扣掉四空大师和几个小沙弥的住处外,其他屋子全是藏书阁。 是藏书阁不是藏经阁,小庙的藏书多到令人惊讶,只是没人知道,这里的书有一大半是晴兰搜集来的。 小沙弥等过一会儿才见晴兰起身,他连忙上前,道:「夏姑娘,要不要去房里歇歇,师父马上回来。」 「嗯,我让白芯带了好些吃的,小春过去瞧瞧吧。」 听见好吃的,小沙弥眼睛亮起来。 正是长个子嘴饶的年纪,天天青菜豆腐的,孩子们多闷啊,因此就算不过来,晴兰也三不五时让白芯给他们送好吃的过来,因此沙弥们都爱死了夏姑娘,天天盼着她呢。离开佛殿,她缓步在梅林里散步,这里处处种满梅树。 听说,姑姑生前最喜欢梅花。 她的姑姑是祖父唯一的女儿,夏家儿子多,女儿少,夏家儿郎各个争气,夏家女儿天生幸运、备受宠爱。 所有人都这样认定,包括她自己,直到死去,直到听见父母兄长对话,她才明白当夏家女儿有多可怜。 她的魂魄曾经飘到姑姑屋里,看见墙上姑姑的亲笔画作。 梅花树下,风流俊朗的好儿郎,摇着扇子作诗赋…… 她认得他,那是礼部侍郎家的儿子郑泽,郑氏一族是清贵名流,不但有许多子孙在朝为官,还开设全国最大书院,每年为朝廷作育英才。 郑泽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十七岁便考上探花郎,京城多少名媛想与他为亲。 若不是皇帝微服出巡,偶遇小姑姑,若不是皇帝有心、祖父有意,姑姑不会斩断情根进入后宫,更不会在双十芳龄香消玉殡。 姑姑入宫、郑伟辞官,一代风流名仕从此消失人前。 没人知道郑憧为什么自断前程,直到她重生后偶然来到小庙,遇见化名四空大师的郑憧,看到满园梅花以及满满的一屋子画稿……全出自姑姑之手。 她终于明白,爱情不是姑姑一个人的事。 晴兰与郑烬成为忘年之交,他爱书、爱酒,她到处搜罗奇珍异本送到小庙,她为他酿造状元红。 郑炜说:「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其实明白他想说的是:你有一双夏雨茹的眼睛。她因为这双眼睛,方入他的眼。 相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晓得晴兰与承恩侯府的关系,他的表情很怪,像是……同情?她不确定,但他对她更好、更有求必应了。 「为什么反悔?」 四空大师声音传来,她转头,笑眉对上他的眼。 她很爱笑,而他很喜欢她的笑,曾经有个爱笑的女人常这样看他,她一笑他便心情飞扬。 他说:你的笑牵绊我的心。 她说:那我要天天笑,牵得你的心没有我不行。 她成功了,他没有她不行了,可是她却不负责任地离开他、离开有他的世间。 「情况有变。」 这些年,她将前世为周懃寻来的人才一一找回,透过四空大师送到贺巽手上,因为再凶猛的龙若没有一双坚强羽翼,无法一飞冲天。 她给贺巽送人,必要的时候还送钱、送粮、送消息,今生他虽尚未表明态度要支持哪个皇子,但她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她再不要当他的对手。 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贺巽的妻子时,晴兰神采飞扬、快乐无比,她写给四空大师的信里说道:我打算让他知道,是谁助他一帆风顺。 落笔时,她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她盼着自己的婚姻有个好的开始,她想让贺巽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更想告诉他,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她会是他最好的助力。 情况有变?四空大师觑她一眼。 果然,在万客楼那天他就感觉情况不对,怎么将要成亲的两个人,面对面会对出满腔怒涛? 成亲隔天,晴兰让白芯送信,取消与贺巽见面。 「我和贺巽都被骗了。」她缓缓说着偷龙转凤的故事,「他得不到想要的,只能接手侯府塞的次货,正满腹怨对心呢。我花大把力气才勉强让他相信,自己没有参与谋划,倘若这时候让他知道我做过那么多事……他必会认定,我是韵観大肥鸡的黄鼠狼,一步一步把他诱进圈套。」到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41章 晴兰的顾虑没错,贺巽本就多疑多思,一层事都能教他想出三层底,假使知道她背后做过这么多,说不准他还要认定,婚事是她一手筹谋而来。 「偷龙转凤确实是承恩侯府会做的事。」四空大师冷笑道。那年他们把雨茹送进宫中,却从旁支接来一个姑娘,企图与郑府议亲。联姻本是结两姓之好,在长辈眼里媳妇只要乖顺听话就行,更重要的是背后娘家能使什么力。 因此父亲同意了,但他打死不肯,祖父想压着他点头,于是他逃走了,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的雨茹。 他能够理解贺巽。 「别妄自菲薄,你半点不输夏媛希。」 雨茹疼爱夏媛希,可他不懂,小时候伶俐可爱的姑娘,怎会长歪了模样,变得骄纵任性、天怨人憎? 「男人想要的,是心仪的、欢喜的,不是能干贤慧的。」 她接手府里中馈,顺理成章当上贺府少奶奶,秦管事将产业全数交到她手上,但铺子掌柜看不起一个未及笄的姑娘,总给她使绊子穿小鞋,逼得她手段用罄、时刻周旋,累得一日睡不足一个时辰。 贺巽为官后,心思全放在朝堂上,没时间管理各项营生,缺了主心骨,没人时刻盯住,贺家铺子收益不到过去的三成,虽然铺子多、利润加一加也是笔漂亮数字,但光靠这些数字想扶持某人上位,远远不足。 前生,这种事她做多了,心底自有一本明白帐。 「你打算知难而退?」四空大师问。 「我是这种人?」她笑眉相对。 「你不是。」 「大师懂我。」 他确实懂她,她有股常人没有的顽强,哪儿难便往哪儿钻,她与「困难」是天敌、是世仇,非要克了它去。他曾想,倘若雨茹有她这分坚强,会不会改写结局? 「所以?」 「照旧。」 照旧吗?很好! 「边关不安定,周懃极力主张镇压,有意亲自率兵打仗。」 晴兰柳眉微蹙,这事她记得。前世周懃与月国勾结,赠银三十万,让他们假作出兵伐周,周懃请命出征,短短两个月打退月国,百官称颂、皇帝大悦,封周懃为勤王。 他是众皇子当中,第一个封王的。 「贺巽有意请命,你赞成吗?」四空大师问。 「赞成。」一个真打、一个演戏,趁其不意,说不定贺巽能把月国拿下,到时泼天功劳,贺家该封侯赐爵了。 「你不怕贺巽远离朝堂,让周懃有机可乘?」 「我赌,眼下周懃还不敢谋朝篡位。」周懃性格还算谨慎小心,前世若非皇帝病重、命他监国,他不敢轻易动手。 「这么了解周懃?」四空大师似笑非笑地瞅她。 了解吗?曾经她以为自己了解周懃的性情,了解他的心机,却殊不知这样的「了解」害自己丢掉性命。 「我不了解他,但我深知朝局,现在皇帝身强体健,而周懃的势力尚不足与贺巽抗衡,重点是,除他之外,尚无其他的皇子浮上台面,周懃不需要急于出线。」攻打月国,不过是想张显自己的能力与实力,好让更多人愿意攀附,这样的攀附随着时间推进,让他得到更多势力。 「你的说法和贺巽一样。」 他也这样想?果然,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或许最懂周懃的恰恰是贺巽。「大师,再给大哥哥送个礼物吧。」晴兰冲着他甜甜一笑,她很高兴自己早已做好准备。 「这礼你找别人送,我不碰。」四空大师摇手,一口拒绝。 他不想背负过重的崇拜,贺巽的感激让别人去承担。 贺巽失望,还以为能见着那个人。他很清楚,一直有只手默默地在背后帮着自己。 总是想睡就有人送上枕头,渴了就有人递水喝,他怀疑过,自己是对方的棋子,但哪家的棋子只有获得从不付出? 就算真有过怀疑,那么多年下来也足以让他明白对方的善意,本以为很快就能得见,没想师父竟说:「缘法不足。」 他为自己做那么多的事,怎还会缘法不足,不过是不想相见罢了。 「主子,有人送来这个。」秦管事捧着包袱上前。 贺巽掀开,双目倏地圆瞠。 那是能连发十箭的弓弩,射程极远,且不需要太多臂力……问题是,它怎么会在这里?它应该没那么快现世的。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控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兴奋,「谁送来的?」 「他自称青阑先生,这东西太扎眼,属下不敢收下,但又怕主子用得上。」青阑先生?贺巽没听闻过此人,问:「他人呢?」 「在外头。」 「快请进来。」 第42章 那是个身形偏瘦弱的中年文士,年约四十,留着两撇胡子,气质翩翩、温润如玉,身穿天马皮袍,头上一顶貉鼠皮帽,服饰虽然贵重却不张扬。 他向贺巽拱手为礼后,方才坐下。 青阑一坐下便感受到一股无形压力袭来,该死!这东西应该是那老家伙送的……他硬着脖子抗衡,将准备说的话,在心底琢磨个三五遍。 「先生手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贺巽坐到他对面。 「前些日子机缘巧合,结识一名铁匠,在他铺子里面看见这东西,觉得有趣便试了试,听说朝廷打算与月国打仗,便想贺大人或许能用上这个。」 贺巽眉心紧搂,目光犀利,他看得青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说错话了吗?还是他看不上眼?不可能,那丫头试过很多遍,有此弓弩相助,战役必如虎添翼,贺巽没道理看不出当中好处。 青阑假装没发现对方的审视,拿起弓弩解释用途。 贺巽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听着,却暗暗把青阑先生从头到脚打量数遍。 他怀疑,攻打月国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截至目前为止,周懃仍在私底下运作,尚未摆上台面,若非周懃身边有自己的人,他不会知道这个消息,连皇帝都还不知晓的事,青阑先生从何得知? 他是谁的人?他接近自己图什么?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更大的阴谋正等着自己? 青阑被贺巽看得浑身不自在,放下弓弩问:「贺大人不喜吗?倘若不喜,我把东西带走便是。」 不喜?开玩笑,他可不是好事进门,还矫情推却的人。 望住青阑,贺巽心底有了计较,「没有不喜,只是在想这弓弩造价肯定不便宜。」原来是为这个?青阑放下心,道:「用料是上好的、手工又繁复,一个铁匠得花两天功夫才能打出一把,造价当然不便宜,不过在下愿以本钱价供给。」 「商人重利,先生此举不合人性。」 「大人说得极是,此举确会实让在下少赚了利润,但贺大人可知商人最怕啥?商人最怕打仗,最怕时局不安定,倘若国泰民安、百姓富足,我们才能赚到大把银子,对不?」贺巽笑着,但笑意没有达到眼底。 他笑得青阑心头一阵恐慌,却仍故作镇定,「倘若贺大人有需要,咱们便好好谈谈,这笔生意我没打算赚钱,就当求一个局势安定,成本九十两,目前我手边有五百把……」 这是条暗道,从贺府通往三皇子府邸的暗道,没人知晓。 它是从贺巽的书房往下挖的,暗道里有许多机关,倘若不够熟悉,就怕进得来出不去。地道里有间房,房里除了两颗把暗室照得如白日般光亮的夜明珠外,还有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几本书和文房四宝,然后就是一个大柜子了。 柜子里有许多不为外人知的机密文件,按照时序,分门别类收纳妥当。 「喀喀。」机关被人触动,不久石门旋转,贺巽的脸出现在门后。 三皇子见状,连忙起身相迎。 皇子府里有太多不能拔除的眼线,因而不能随心所欲,连话都必须说得小心翼翼,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到安心。 周鑫今年十五岁,在后宫长大的他很清楚,身为皇子注定无法简单,过去他示弱,企图明哲保身,但即便活得再低调,这个身分就是会让许多人无法放心。 这几年在贺巽的教导下,周鑫逐渐成长,眉清目秀的少年,眼底多了一抹坚毅。 「巽哥找我?」当年落难,贺巽救自己一命,从此无旁人时,他们便以兄弟相称。 「再过几天,月国发兵的消息就要传到京城。」 「二皇兄那里……」 「他会请旨带兵出征,届时我会以想要挣军功,欲得回『忠勤伯』爵位为借口,也向皇上请求带兵。」 「父皇不会让你去的。」旁人不知,但经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周鑫很清楚,父皇有多倚重贺巽。 「是不会,但我会与二皇子争翻天,争得不相上下时,你再站出来请命。」皇帝最擅平衡之术,他不能去,便也不会让与自己相争的周懃去,届时挺身而出的周鑫就是最好的人选。 「好,我去。」他不畏惧,扬起浓眉,挺直背脊。 贺巽满意地看着眼前少年,长大了啊……他发誓,此生再不敎他重蹈前世覆辙,他会护他一世平安,助他登上大宝。 「我们来谈谈这仗要怎么打。」 「好,上回巽哥同我提起这件事后,我研究了月国……」 低头,两人沙盘推演,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认真回应,两人都专注而细心。因为他们很清楚,此次战役过后将会开创新局。 他们足足谈了近三个时辰,再抬眉,周鑫眼底有着掩不住的兴奋,「巽哥,为什么你认为月国这场战事是假的?」 第43章 「月国朝廷纷争不止,帝君一心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就算他们有扩展疆域的野心,也不会选在这个时机点。」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与二皇兄合作?」十五万大军几乎是倾全国之力了,难道不怕外头打得热烈,自家后院却失火。 「两相得利。」 「不懂。」 「二皇子可以借机扬名,奠定在朝堂的地位,而月国皇帝可以趁机收拢兵权,再加上二皇子赠的三十万两,既得权又得钱,何乐不为?」 「巽哥,月国想演戏,我偏要把戏给演到足,趁这回啃掉他一大块肉,教他得不偿失。」周鑫信心十足。 「只啃下一块肉?你的野心太小。」贺巽淡淡一哂。 意思是……他小心翼义地问:「巽哥,你认为我可以……」 「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把带来的包袱打开,当弓弩出现在周鑫眼前,擅武的他双眼发光,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好东西呀。 五万两?爷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秦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主子,一边同白叔方、黑叙挤眉弄眼,希望他们能帮衬几句。 自从爷不沾生意上头的事之后,府里的铺子生意越发惨淡,每年有一、两万收益就很不错了,可爷花钱大手大脚,家里能有多少存粮? 「爷,这事……为难。」 「铺子的事全交给少奶奶了?」他问。 秦管事一凛,不会吧,要跟少奶奶伸手?太不厚道了,别说少奶奶只是个妇道人家,接手家里中馈也不过短短月余,再能耐也榨不出这么多钱啊,太过分。 「爷,奴才斗胆在您跟前说几句大实话,行不?」 横眼望去,秦管事还真的是「斗胆」了,平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现在竟想说「几句大实话」,实话吗?好啊,说来听听。 「讲。」 「爷,打从铺子交到少奶奶手上,那些掌柜的天天上门……」话没说完,他就被大少爷射过来的眼光给震住。 怎地,难不成要他拦着那些掌柜不给上门?他硬着头皮,把话接下去,「上门哭可怜。」 「以前不可怜,现在却可怜起来?少奶奶是怎么管理铺子的?」 故事才起头,他就给下了定论?不厚道、太太太不厚道,秦管事简直为少奶奶一掬同情泪。 「这怨不得少奶奶,她订下规范,要大家遵守,规范奴才看过了,觉得没啥问题,还特地找机会问问东偃先生,他看过也是连连点头赞好,奴才这才交代下去,让大家照做。」 东偃先生是爷倚重的幕僚,见多识广,提出的意见爷多数采纳,他不敢独揽责任,这才拖东偃先生下水。 因为他心知肚明,新规定施行下去,定会碍到许多人的利益,引起的反弹肯定不小。 「是吗,先生怎么说?」贺巽扬眉。 东偃先生总不耐烦碰营商琐事,要不这些年铺子至于经营这副模样? 贺巽不是三头六臂,而朝堂经营需要心力,手下可用的人不够,因此明知其中有弊,却也没时间应付。 「先生大笑数声,说少奶奶是要捅破天了,然后又说:『该做!就该这么做』再然后……奴才就照做啦。」秦管事一脸委屈,是替少奶奶难受的。 「拿几条捅破天的来说说。」不知不觉间,贺巽起了兴致。 「老大,这个我知道。晴晴把每家铺子的人事分成四到六层,分层管理,倘若上层犯事,可以越级报到她跟前,查证属实就将犯事的人换掉,再从下层提人上来用。 「她定下考核,每年不定时让人到各铺子里考察众人的做事态度,分甲乙丙丁……等十级,到年终时,作为升迁或降职的依据。为杜绝有人行贪贿之举,每年考核的人都会是生面……」 白叔方越说越兴奋,眼睛射出两道光芒,就说这丫头不同一般呐,她聪明能干得很,而且这事做得实在太让人想鼓掌叫好。 此事若真能落实,优点是能鼓吹伙计们的野心,让他们积极求取表现,努力往上爬,这样一来不怕铺子无法赚钱,但缺点呢? 「你对夏晴兰的事倒是清楚?」横眉竖起,贺巽瞥向白叔方,心口有股说不出的烦闷。以前喊晴晴,当了一家人却唤夏晴兰,那丫头真把老大给惹炸毛?真是无辜可怜,那又不是她能作主的。基于同情,白叔方的胆子陡然肥大三成。 「当然,要不是承恩侯府弄出这等阴私事,我还打算等明年晴晴及笄立马上门求娶呢。有晴晴这种媳妇,还担心不能搂金抱银,天天睡在钱堆上?」光想,他就觉得幸福洋溢,可惜现在都甭提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黑叙却听得心脏紧缩,忙扯他一把,「这话能随便说吗?」白叔方挠挠头发,干巴巴笑着,他这是暗示加明示呢,示意老大别好处占尽,还装小媳妇,真当晴晴欠他全天下啊? 第44章 「你这是在教训我?」高大的身子立在白叔方身前,没什么指责的话,光是比铁板还硬的表情,就让他膨胀三成的胆子瞬间消风。 他退后两步,说话结巴起来,「哪、哪是教训,只是小小的提醒。」 「你想提醒什么?」 「提醒老大……你被侯府欺骗是受害者,晴晴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如果让她选择,或许她更想找个能和她齐心、能护着她,不让她那么可怜委屈的丈夫。」几句话,软了贺巽脸上的铁板。 是吗?她宁可找个齐心、能护着她的丈夫?是吧……是个女人就会这么盼着,他对她确实不公平。 见贺巽不言,黑叙忙补上两句,「前两天我看见白芯到外头请大夫,晴晴会不会忙病了?」 锐利目光扫过两人,他道:「谁准你们喊晴晴的?」强压下心中厌烦,他大步走出书房。 白子与黑子面面相觑,白叔方不解,「不喊晴晴喊什么?过去不都这么叫的?」黑叙一拍脑袋,「喊嫂子啊,老大这是甘心认下晴晴啦!」 是吗?两人相视一笑,这样就太好啦,他们都挺喜欢晴丫头的啊。 「……想我老林替大人卖命多年,竟换得这样一个下场?少奶奶就不怕人心涣散,再没人愿替贺家做事?」 「林掌柜在威胁我吗?」晴兰似笑非笑,一双大眼睛看得对方心慌。 不过是个柔弱女子,怎么有这等气势?林掌柜被看得心抖抖、胆颤颤,但狭路相逢勇者胜,倘若他在这时候气虚退让,之后的……哪还有之后? 硬起脖子,他得坚持。 「水至清则无鱼,少奶奶这般作法,老奴不服,其他的掌柜也不会服气,倘若少奶奶一意孤行,就别怨我们不顾主仆情谊。」 「哦,是吗?怎么个不顾法,我很好奇呢。」晴兰严肃起眉目,见识过刁奴,却没见过如此气盛的。 「京中四十七名掌柜已经约定好,倘若少奶奶继续刚愎自用,便集体递辞呈。」晴兰冷笑,果然暗地里联手了,可惜她不是吃素的,「行,尽快递上吧,卖主恶奴不舍弃,留来留去早晚留成仇,今儿个你们不过贪个数千数万两,明儿个若弄出人命官司,必对爷的官声有碍,倘若政敌以此为借……防不甚防呐。 「不过你口中的四十七名掌柜当中,有三十二个是卖身奴才,所以十五张辞呈……我等着,至于剩下的,劳林掌柜回去转达,最慢十日,待我将帐目查清楚,该追的必追,追不回的只好送官府,丹云!」 丹云接声道:「奴婢查过律法,贪墨主家钱财者,最重可判处流放之刑。」 「林掌柜可听清楚?烦你回去转告,不怕被流放的,尽管放手大胆去做。」她她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不怕他们全摺担子?白芯见状,指着林掌柜劈头就是一阵破口大骂,「别想倚老卖老,以为可以拿翘,更别看咱们家少奶奶年纪轻便能为所欲为,没那个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既然打算惩治恶奴,少奶奶怎能不做足准备? 「实话告诉你吧,少奶奶手底下有好几组人马,丢掉一个掌柜,就会有一组人进驻铺子,制定新规矩、培养新掌柜,生意垮不了的。如果我是林掌柜,就乖乖回去把帐目重新弄清楚,尽快把亏空补上,免得日后对簿公堂,弄得半生凄凉。」 晴兰脸上虽云淡风轻,但气势极强,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林掌柜,眼底充满自信。 未出嫁之前,她已做好翻天覆地的准备,她不怕恶奴,不怕刁难,她只怕……只怕他恨她,怕他厌恶自己。 「少奶奶不担心落得一个刻薄恶名?」 重活一世,她还真的不在乎,前世名声够贤良了,但下场如何?何况她哪会坐等着他们去传?她行事首重效率,老早买通人,到处传扬贺家大小事了。 再过几天吧,外头就会传出贺巽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为国事惮精竭虑,却无力经营家业,导致恶奴心大,私吞公款。 那将会彰显贺巽为国为民的形象,他日传到皇帝耳里……不知道皇帝会赏他什么?见晴兰不接口,林掌柜再摺狠话,「少奶奶就等着精明干练、雷霆手段名声传遍京城上下吧。」 这可不是赞美之词,士农工商以商为末,官员营商还怕被指责与民争利呢。 晴兰轻笑,林掌柜没说错,这确实是京城名媛的软肋,但不是她夏晴兰的,他错估她了。 一个娘早死、爹不管的女娃儿,八岁摆摊,六年内铺子开上几十家,连小馆馆、妓院,赌坊……所有能揽钱的铺子都敢碰的夏晴兰,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 区区名声小事?怕啥。 更何况贺巽与旁人不同,尚未考上状元前便已拿出大把银子替朝廷排忧解难,行商之事早在皇帝跟前挂号,就算出仕,也断无将原本营生收了的道理。 第45章 就算贺家新妇弄出个「雷霆手段」、「精明干练」……不正符合之前「贺巽因公废私」的传言? 见晴兰牙硬,林掌柜索性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甩袖走人。 人走了,晴兰顿时累趴在桌面上,清冷的冰山美人形象收光,她像个孩子似的,有气无力说:「白芯,我好饿哦,给我做饭。」 白芯听了,应了一声,连忙离开忙去。 「少奶奶不能吃了,今天已经吃四顿了。」才刚过午时呢,丹云忧心忡忡,这吃法早晚要弄坏肠胃。 那些恶奴胆子一个比一个肥,都当少奶奶年幼可欺,无半分尊敬,少奶奶面上笃定,心里难免打鼓,这压力一大不就……吃了吐、吃了拉,吐完拉完,办完事,继续吃。 「不吃哪来力气?你快帮我喊白芯,我饿惨啦。」她撒娇地往丹云怀里钻。眉紧眼涩,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呢,怎能承担这么多?丹云心疼。 「来了来了,奴婢来了。」白芯捧着大碗,喳喳呼呼进屋。看见黑糊糊的药汁,晴兰连声抗议,「我要饭、不要药!」 「少奶奶乖,不吃药,饭吞了还不得吐?先吃药,饭马上到。」白芯好声好气的哄,哄着哄着心头跟着泛酸。 她家小姐性子刚强,遇事只会勇往直前,什么事没见过,哪里就会撒娇了?肯定是心头难受得紧却不能发作,只能同她们撒撒娇、泄泄委屈。 看着药,晴兰满脸痛苦。 心苦、身也苦,就不能来一点点甜、一点点幸福?她到底亏了谁呀。 她想橙哥哥、想四哥哥,想……以前的大哥哥了…… 贺巽全看见了,看见晴晴和林掌柜的对峙,看见她对下人撒娇,看见那一大碗吓人的汤药。 搂紧眉目,他大步走进屋里。 「少奶奶……」白芯戳戳正在喝药的晴兰。 抬眉,晴兰发现贺巽,笑容瞬间跃出,漂亮的小脸浮上一层光晕。 他来了?成亲月余,他终于愿意见她,那是不是代表……他没那么生气了?代表面对她时他可以平常心了?这算得上守得云开见月明吗? 把最后一口汤汁吞下肚,但她喝得太急哙着了,忙拍起胸口咳个不停。 丹云经验老道,快手把痰盂捧到主子跟前,果然咳不了三、五声,刚吞下去的汤药原路退回。 苦啊,晴兰龇牙咧嘴,白芯熟门熟路地给她端茶漱口,再往主子嘴里摆颗蜜饯,只是,生气呐,白熬一个时辰的汤药……她的脸和主子一样苦。 贺巽看着眼下青黑、脸色惨澹、唇白无血,衣服挂在身上空落落的小丫头,她活生生把自己熬成纸片,谁允许她搞得这么惨?越看,他越生气,她就不能消停一点? 「装可怜吗?」他出口,却是刻薄无比。 但晴兰没被刻薄到,她精力充沛跳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臂,鼓起腮帮子笑得乱七八糟。 「我会装傻装萌,就是不装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可恨,只想可爱,大哥哥,我还可爱吗?」 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女人!贺巽瞪她。 瞪她?很好、太好了,总好过不听不见不甩不理,她喜欢被他瞪,如果他肯巴她两下就更好,晴兰笑得越发灿烂。 她信誓旦旦道:「大哥哥别担心,那些掌柜不是我的对手,他们还没出招,我就把路给堵了,他们早晚要把钱吞出来的,而且是加倍吐出来。」 「适可而止。」他不想她为了钱,把小命都给交代了,他另有搂钱的法子。 「才不要适可而止呢,我要大破大立,扫荡蠹虫,相信我,我能做到的。」虽然这条路比前世更艰辛,但有经验的她肯定能够做好。 「银子真有这么好?」他轻哼两声。 「银子肯定没有大哥哥好,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得有银子当后援,我们像以前那样吧,你负责大事,金银尔等小事,我来搞定。」她笑得越甜就越发碍他的眼。说到底,她这么拼为的全是他?他恼怒了!他值得吗?他对她不好、非常不好,她应该做的是保持距离,不是尽心尽力。 他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心软了,笑弯眉毛,把玩起他腰间玉佩,她笑问:「大哥哥知不知道花心是什么意思?」 话题怎会扯到这里?她在……指责他风流? 「我不风流。」贺巽郑重回答,他只是必须守住约定,必须为媛希留住自己的心。 「花心不是风流,而是……」晴兰走到桌边,从瓶子里抽出一枝鲜花递到他面前,「花心是把心花在你身上。」 他被撩了、脸红了,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脸红的模样可爱得让她的心怦怦乱跳,嘴上的笑容更大了。白芯、丹云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摆才好,两人只能悄悄地退啊退,退出房间。 第46章 就算贺巽有再大的气,也被她这没脸没皮的样子给拨散了,何况……是啊,她也是受害者。 接过花,他顺手掐上她的脸,恐吓道:「再敢瘦下去,铺子里的事你就别碰。」这是心疼吗?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喜欢,「瘦点好,听说仙女都很瘦的。」还想当仙女?他没好气地问:「知道你和仙女哪里不同?」 「知道啊,仙女在天上飞,我在你心里飞,飞、飞、飞……」她把头靠上他胸口,揽住他的腰,在他的怀里笑得乱七八糟。 他的严肃被她的乱七八糟弄得破功,失笑道:「不对,仙女视黄金如粪土,你把粪土当黄金。」 她就知道,他对她买粪的行为不苟同。 她为了两年后的粮荒作准备,弄来一堆人,侍弄上万亩田,粪土能让贫田改头换面变成沃土,谁说粪土不能变黄金? 「大哥哥,你不生气了对不对?」轻轻地,她问。 面对这样子的她,他还能生气?叹息,摸摸她的头,他说:「辛苦你了。」他说她辛苦?心一酸,眼泪差点绷不住。 前嫌尽释了吗?那是不是代表他们可以往下个阶段走? 对于感情,她再也不敢过度乐观,但她有耐心有毅力,她的性情坚定无比,早晚他们的关系会和想像中一样好,对不对? 「不辛苦,很兴奋。」她朝他挤鼻子。 「兴奋?」他不解她脑袋里装什么。 「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我看到我们富裕光荣的美好未来。」她夸张地伸展双臂迎向天空。 说什么鬼话?贺巽道:「我拨十个人给你,以后出入把人给带上。」 担心她的安危吗?晴兰笑弯眉眼,就知道他不会不管她,就知道他们的情谊不会一笔抹去。「嗯。」 「这几天我让黑子、白子过来帮你,谁给你使绊子,该抓就抓、该关就关,别跟他们废话。」 他看见她的危难?晴兰连嘴角都勾了起来,「嗯。」 「别担心钱的事,我心里有主意。」 他不愿意她操劳?她泡进蜜桶里去了,「嗯。」 她不是仙女,但她觉得自己在飞,在天上飞、在他心里飞,飞翔的滋味让她笑得合不拢嘴。 她的笑让贺巽心情飞扬,笼罩多日阴霾消除,沉重松开,大石移走,他突然觉得自己傻到不行,这些日子到底在硬撑什么?她不好过他又何尝好受?晴兰勾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带,「快来,我给你个东西。」 贺巽随她进屋,这里是喜房,他只来过一次的地方,如今大红嚣字被撕掉,富丽亮晃的摆设全撤下,干净简单得像平头百姓的屋子。 她爬跪到床上,从床边的木柜里找出木匣子,捧着它走到他跟前,讨好地、小心地说:「里面有七万三千五百两,大哥哥先拿去用。」 他正缺钱买弓弩,这场仗他必须得胜,必须取代周懃得到官员们的攀附。 目光微凛,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缺钱?」 天,她疏忽了……贺巽谨慎敏锐,一点小差错都能揪得出,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在前世无人无钱,各方条件都差的时候,他凭什么与周懃对抗整整十年?下一刻,晴兰刻意笑得眉弯嘴翘,笑得他心头渗入糖浆。 「大哥哥缺钱吗?我不知道啊。只是王嬷嬷常教我,人是铁,钱是钢,有钱傍身才有胆量。更何况大哥哥在朝堂行走,不能没底气,不管需不需要,银子都得把荷包给塞满才行。」这话……说得没破绽吧?晴兰在心底自问。 「你倒是贤慧。」贺巽轻嗤一声。 晴兰柔美的五官被午后的阳光包围,像镀了层金似的,教人蠢蠢欲动,她又圈上他的腰,靠上他的肩。 「何止贤慧啊?你知不知道哪个字可以用来代替聪明、可爱、美丽、睿智?」 有这种字?他低头看着撒娇的她。 她抓起他的大手,压下四指留下食指,指向自己,道:「想不出来吗?就是『我』啊!」 他被她的痞给弄得失笑,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 「那哪个字可以代表卓尔不凡、足智多谋、清逸俊朗?」 「还不简单,是『你』啊!卓尔不凡的你、美丽睿智的我,我们相扶相携,肯定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 「口气真大。」 「因为有大哥哥啊,有你当后盾,我才敢为所欲为。」唉,痞成这副德性,他真拿她没辙了,「去坐着,我让人送饭过来。」 她缠住他的手臂,问:「陪我吃?」 「还陪咧,要不要喂?」 「你想喂,我也不反对。」 这话……也能说?女子啊、矜持啊!王嬷嬷就没把这教会她? 贺巽戳她一记额头,转身往外寻人做饭菜,见他离开,她大大地松口气,松下背脊,松开紧绷的身躯,她坐到床沿,头靠上床柱。 第47章 才靠上,眼皮就变得沉重,松懈的心情少了负担,呼吸渐渐沉了…… 再回到屋里,贺巽发现她睡着了,这么辛苦吗? 他有一点点后悔让她接手营生了,放轻脚步走近,手指抚上她的脸,柔嫩的触感在指尖漾开,她这样子让他如何将她定位? 第八章 夏媛希出嫁 她是跳着进门的,一进屋,很不大家闺秀地拿起茶壶,对着壶口猛灌水,看得贺巽直皱眉头。 他抢过茶壶,发现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讲究了,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数九寒天,家里没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结了冻还得喝呐。」 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贺巽凝声道:「以前是以前。来人!」 下人很快将旧茶壶撤掉,换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烫,一手捧着热茶继续喝,一手不安分地抚上他的浓眉。 「别生气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过以后我肯定能够过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历练。」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问:「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这样,一次两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习惯,习惯她的体温、她的柔软、她的甜香。 「什么重要事?」 她从袖里拿出单子放在桌上,两人头靠头瞧着。 贺巽看不出配方有什么问题,却联想起前世曾发生过的事。 他的香铺里出过一款香,是苏掌柜寻来的,因气味极独特,一时风靡京城上下,然两三年后惯用此香的老顾客纷纷出现头晕目眩、无法进食的病症,甚至有人因此丧命。起初没人往这上头做联想,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同样的状况,最后才查到他头上。他损失几间香铺、一群能人。为此,他被皇帝严厉斥责,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问题?」 她指指单子上头几味香料,道:「木合、乔山,这两味是经常使用的香料,但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两样香料互克,不能同时使用。」 「否则……」 「会导致使用者中毒。」 难道前世之事,将要重现?他问:「症状呢?」 「头晕目眩,恶心呕吐、不思饮食,严重者会丧命。」 果然是那款香,前世事发时已经过去两、三年,他追查不出源头,而今……晴兰自然也清楚这件事,那是周懃拉贺巽下马的手段。 前世「德香轩」是她开的,和贺巽的香铺竞争得相当厉害,得到这张方子时,她一眼瞧出当中利害便把它丢到一旁,没想到让周懃拿去,阴了贺巽一把。 今生苏掌柜想将功赎罪,也想从中谋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后,想尽办法将方子偷到手。殊不知这是个陷阱,他那么积极地往下跳,周懃能不成事? 「方子哪来的?」贺巽问。 「苏掌柜从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顿数息后解释,「李小小在德香轩做事,德香轩是二皇子名下的产业。」 换言之他还是被周懃盯上了?他自以为够隐密,以为与周鑫的关系没人知悉,为什么周懃仍然针对他?因为周懃丢过来的善意他始终不接招,还是因为对月国的战事,两人相争周鑫得利,周懃把帐算在他头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 「让我处理吗?我想怎么做都行吗?」她一脸的狡猾,满肚子憋着坏。 然她的笑太美丽、太招摇,太教人身不由己,贺巽胸口一颤,无数感觉翻涌,她这样招人,他该怎么办才好? 「是。」他试着镇定。 晴兰从袖子里拿出另一张方子,「此香名曰『鱼乐』,经常用于闺房之趣,当中的里荽、见阳有毒,短期内用上几次就会出现症状。这方子我已经顺利送到德香轩的吴掌柜手事里。」 她打算尽全力帮周懃推广,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时更尽兴,到时让妓子们随口提上几句,引客人到德香轩购买,很快就能引发风潮。 「你这样做和周懃有什么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脸庞,使劲儿往两旁拉扯,这动作害她说话不清楚,但她瞪大眼睛,不管不顾往下说。 「我有这么没良心?当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会致命,喝两剂汤药就能解毒。第二,我会在暗中推波助澜,让鱼乐在短时间内造成风潮、勾出后续,影响的时间不会太久。第三,事发后,贺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尽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终致赠解药于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传,重点是替即将开幕的日宣堂医馆打开名气,如此一来,贺巽赚到救世美名,德香轩准备倒闭,完美! 第48章 他不在乎名声,但她在乎,她希望他当纯臣别当酷吏。 晴兰仰头望他,「你反对?」 她都计划得这么好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一哂,他道:「做。」 他脸上写满对她的欣赏,她聪明有心机,她狡狯也奸诈,她很清楚最后得利的才是赢家。 她很想赢,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条线,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她不允许自己越过那条线,把道义良心全数抛弃。 他的赞成让她笑眯双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随时随地都在笑,笑着对他点头,笑着对他说话,她总是笑得让他愉快轻松,她在,他便心情飞扬,他喜欢她在身旁的每时每刻,自己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她了,怎么办? 得到他的同意,晴兰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门边时,她毫无预警转身,却不料撞进他胸口,几乎是直觉地,他揽上她的腰,两人身体契合。手该松开的,但它们却有了自主意识,他直觉将她锁扣在怀中。 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晴兰有点慌,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动作,难道说……他们进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爱,已能作主强占他的胸怀? 这个解释……她超爱。 于是她甜甜地笑着、软软地傻着,任由冲动支配意识——她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脖子,嗾地亲上他的脸颊,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贺巽错愕,在他回过神之前,晴兰已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蠢事,于是她快速地退开两步,在对方脏水尚未泼上时,她急急忙忙先给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错,谁让你的手臂那么长、胸口那么温暖,谁让你的身体那么香、你的眼神那么勾人,我才会傻傻的被你诱惑,才会不小心亲上你的脸,所以如果我错一成,你错九成。」 谁让你的手臂那么长、胸口那么温暖,谁让你的身体那么香、你的眼神那么勾人?这是在赞美他吗?贺巽想笑,却又不好笑出声,因为不是她被他诱惑,而是他被诱惑了…… 「你要是想罚人,必须先处罚自己,不可以对我生气。」丢下话,晴兰像只犯错的小猫,飞快往外跑。 贺巽看着她逃命的背影,满脸无奈。 但她只跑过几步便停在月亮门后,然后歪头探出半个身子,对他说:「我不是故意突然转身,不是故意冲进你怀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她那是什么动作啊?以为他会吃了她,还是以为那堵墙能护住她?贺巽大翻白眼。 「过来说话。」 「不要,你会打我。」她侵犯圣地了,她看见他的错愕了,傻瓜才去讨打。 「我不打女人。」 「你会骂我。」 「我都错九成了,不骂自己还骂你?」 「所以……没事?你不生气?平安?」 「还喜乐咧,要说话就走过来。」 呼……她吐口大气,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边。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脸,如果有一天,她的鹅蛋脸变成大饼脸。他绝对是始作俑者。 「说吧,有什么事?」 「阿洵喜欢习武,听说以前是你手把手亲自教导,但随着皇上倚重,你难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对,我想请云将军教导阿洵武功,保证不妨碍他读书进学。」 她能请得动云启山?云启山武功高强,布兵练阵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过,寻常人等甭说打交道,便是想见上一面都困难。 「你认得云将军?」 「做生意嘛,多少有点人脉。」 胡扯,云启山可不是「有点人脉」就能拢络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寻常! 「好生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笑开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赠他十罅状元红。」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断袖好友嗜酒,但这秘密不能说也不好说……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周鑫对月国的第一场战争大获全胜,现下正趁胜追击。消息传回京城龙心大悦,周懃一张脸却揪成苦瓜包子,想来他很难对月国国君交代。 不过这件事,他乐意替周懃解决,因为再打个几回合,月国将不复存在。他应该高兴的,因为鱼乐效果渐出,开始有人发病,而以它的销售量看来,再过不久事情将会烧到周懃身上,届时晴兰必能够顺利将德香轩收入旗下。 他应该高兴的,因为铺子渐上轨道,利润逐月提升,因为向来深居简出的祖母心情开朗、笑语欢声,因为后院有晴兰管理,贺家渐成秩序…… 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他却无法开心,因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礼,这让他心情低落。 看着他满面沉重,复杂在胸口张扬。晴兰无奈一笑,在商场上她所向无敌,可是在男人身上,她总是失败。 第49章 她不能劝贺巽放下,不能因为夏媛希即将嫁给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为他对夏媛希的在乎而伤心,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轻轻握住。 软软的掌心带着微温,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温暖却在他心间扩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好转的。」她说。 贺巽很难受,但她的劝慰让他失笑,哪来的兵将水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承恩侯府不是边关战场。 「云将军说阿洵资质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试着转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条路,由他自己决定。」 「真的假的?那云将军那里我让人去带话?」 晴兰扬眉轻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争破头,他也会考出一个状元来娱乐大哥。 本就美得惊人,这一笑又添艳数分,然后……奇异地,他糟糕透顶的心情好转几分,彷佛压在胸口沉甸甸的石头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应参加何家的赏花宴,意外吧?我问林嬷嬷,方知祖母对梅花情有独钟,要是你不反对,我想买下隔壁宅子两边打通,买来百株梅花种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里宴请好友。」 祖母是正阳侯府的嫡女,因为孀居、因为夫家落难,更因为她的骄傲,多年来对外断绝所有联系,如今竟然愿意出门? 是晴兰的功劳吧,是她让贺府有了朝气。 两人相对眼,晴兰笑得更欢,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润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错,她勾住他的,十指紧扣,她的撩拨撩动了他的心情,伤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后,她把头靠到他肩膀,他早已习惯她的强势亲近,伸手揽过她,两人靠在一起。 「王嬷嬷常说,不管几岁都得活出一副人样儿,要自在快活、要随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够欢喜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断,却始终挺直肩背、无畏艰难,她与王嬷嬷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却有着相同的睿智与豁达。每回受挫委屈,她常爱赖到祖母膝下,撒撒娇、说说话,扫平心中的不平静。 「爷、少奶奶,承恩侯府到了。」 话音刚落,温暖的声音响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车,兄妹相见,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来龙去脉,几度想说破,却在长辈的压力下保持缄默,他对晴兰有罪恶感。 幸福无边的好?这丫头旁的不学,干么学人苦水往肚子里吞?家里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贺巽岂能真心相待?「真假?没有被欺负?」他瞄了甫下车的贺巽一眼。 「看我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负的影,不过……」她歪歪头笑得满眼调皮, 「要是相公欺负我,四哥哥能打赢他?」 「贺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厉害着呢,一个拳头能把胳臂粗的小树给折断。」 「他有这么厉害?」夏晨希与贺巽对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还是别自讨苦吃吧。」她笑嘻嘻说着玩笑话。 「都说女生外向,才出门几天一颗心全偏了。」 「没法呀,谁让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武艺高强……」 「行了行了,才喝几天贺家水,就把人夸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夸得成啊,让我指鹿为马?对不住,我脸皮不够厚。」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贺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为马,她根本是指虎为兔,什么脸皮不够厚?太谦逊了呀,她脸皮厚度可以赛过城墙—— 「快进门吧,再让你夸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结队想上贺府当姨娘了。」夏晨希挥挥手,假作不耐。 晴兰呵呵一笑,勾起贺巽手臂,娇羞说:「贺家家训,相公心里只能有我一个。」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娇羞,他红了耳廓,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翻涌。 那是……春心荡漾?贺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软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顾自拉起。 他的模样让夏晨希心中很是讶异,这家伙对晴晴……是真心的?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兰看着前世的住处,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边得用的人全被发卖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楼演的那一出,让晴兰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主子。 晴兰无法阻止夏媛希发卖下人,却能将他们一个个买回来,安插在铺子里,明里暗里地予以协助,好教他们一生无虞。 第50章 二皇子的迎亲花轿尚未上门,女眷们全聚在房里,吱吱喳喳地说着吉祥话,讲得夏媛希眉飞色舞、红霞不断。 晴兰在墙边那丛扶桑花旁停下,顿了一会儿,好似怀念的想起什么,片刻后淡淡笑开,然后提步走进夏媛希房里。 盛妆打扮的夏媛希看起来典雅高贵。 高贵?没错,就是这个形容词。 「夏媛希」并不美丽,但胜在气质好、性子温和,她是才女,琴棋书画、女红妇德无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懃先下手为强,想求娶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门槛。 但是她先遇见周懃、爱上周懃,她为他弹精竭虑用尽心机,为他谋取帝位,最终功成身退,亡命。 视线相对,不管是晴兰或媛希,两人都厘不清这份感觉,看着前世的自己,心头纷乱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兰诱发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兰将会是个变数,一个让她走向不幸的变数。 她始终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岁就死去,为什么今生的夏晴兰会一路活下来,还活得无比精彩?她痛恨夏晴兰的美丽能干,痛恨她受人称赞,她无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那个「旁人」叫做夏晴兰。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里,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尽所有人的奉承与褒奖,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骄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因此在成为夏媛希之后,用尽所有力气改变,她想成为货真价实的夏媛希。 她那么努力,偏偏夏晴兰出现了,夏晴兰不断提醒她,骨子里的自己是谁,她痛恨这个提醒,于是痛恨夏晴兰。 夏媛希对夏晴兰的厌恶毫不掩饰,在场的夫人小姐哪个不是人精?很快就发现这对姊妹之间有问题,虽不晓得问题何在,但贺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谁都不好。有那性情圆融的连忙出声道:「新娘子的亲妹妹回娘家,姊妹俩肯定有体己话要说,咱们先出去吧,让姊妹俩说说话。」 有人搬来台阶,众人忙不迭往外走,没多久房里头连婢女仆妇都走得一干二净,只除了夏晴兰和夏媛希。 晴兰目光清冷,媛希眼神狠戾,屋里出现几分寒凉。 「你有话想对我说?」夏媛希开门见山地道。 晴兰点头轻哂,「你信不信因果?人生一世,所言所行都会被记录在册,天底下没有船过水无痕这种事,种因必会得果,公平是人世间最基本的规则。」大红衣袖一挥,夏媛希怒道:「天底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公平。如果有,同是夏府千金,夏媛希不会受尽宠爱、一世尊荣,夏晴兰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不会掉进水潭却连大夫都请不起。 「如果有公平,不会夏媛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夏晴兰却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不会夏媛希在与贵女周旋同时,夏晴兰却要和一群粗暴无知的村女打架……」 她说得越多,晴兰越心惊,心底猜测终于落实了答案。 所以……不会错了,她们确实互换灵魂,夏媛希成为夏晴兰,而夏晴兰成为夏媛希,她害怕王嬷嬷认出自己,害怕夏晴兰回到侯府、真相揭穿,于是对王嬷嬷下毒手。 不会错了,若非如此,夏媛希对自己不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她害怕自己!但……太可怕也太可恶,夏媛希可以恨她,但王嬷嬷呢?是王嬷嬷省吃俭用把她养大的呀,没有王嬷嬷,她无法平平安安活到八岁,她怎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夏晴兰从没想过再回侯府,没打算重新当回夏媛希,更不打算与夏媛希为敌,但王嬷嬷的死……夏媛希踩到她的底线。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寒意,直到夏媛希说够了,晴兰才道:「身为侯府嫡女,我不懂你的怨恨,真有不平,也该是我这个『夏晴兰』才对,不是?」这句话,把所有事情全戳破了。 夏媛希定住身形,天!她刚刚说了什么?她过度激动,忘记自己已经是夏媛希,忘记满腔怨恨是夏晴兰才会有的情绪。所以夏晴兰猜到了?她猜到自己是谁?晴兰不等她反应过来,又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为恶者必有恶报,王嬷嬷本该长命百岁,却被自己养大的孤女夺去性命,她必会在黄泉路上等你。」晴兰深信报应,倘若不是报应,她怎么会回来?倘若不是报应,前世周懃的最大助手怎会因缘巧合嫁给他的死对头?若不是报应又怎能让她有机会翻天覆地、更改前世之过?晴兰若有似无的笑,让夏媛希兴起一阵阵恶寒。 爆竹声起,一句「新郎来了」,妇人们再度涌入房里。 妇人笑着勾起晴兰手臂道:「本想让你们多聊几句,可新郎迫不及待呀,往后小姊妹想叙旧情,只能到夫家说话去啦。」 她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嘻闹,不久夏媛希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夫人姑娘们全走光了,连仆妇也不留下半个,全跑到前头看热闹。 第51章 晴兰浅笑,果然不行呐,更换芯子的夏媛希不但没有做生意本领,连后宅也管理得很糟糕,再怎样院子里都该留人把守才对。 也好,这样更方便她行事。 晴兰让白芯、丹云守在院前,熟门熟路地走进小花房,从里头寻出钟子。她走到方才停留的扶桑花丛下,看准方位落链,没花太多功夫就挖出一个小木盒。拍开泥土、打开木盒,里面有一串三十六颗小木珠串成的手钏,不珍贵、不值钱,上头刻的七字箴言很粗陋。 曾经她觉得它烫手,返家后便匆匆掩埋,直到命终也没把它给挖出来。没想它还有机会重见天日,用帕子抚开上头的灰尘,晴兰细心地将它收进荷包里。 她告诉自己,再走一遭,必将不同。 因为,她学会了珍惜,凡对她真心实意的,她都想珍惜。 晴兰不知道在承恩侯府时贺巽表现的得不得体,但现在的他……不得体极了。 回府后,贺巽搬来几算烈酒,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灌得烂醉。这个举动根本是在向众人宣告——本人对夏媛希情深意重,情爱不变。 要是换成别人肯定没法儿活了,幸好晴兰心理素质好,否则早该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满腔委屈、人尽皆知。 下人来禀告,身为妻子,晴兰不得不放下帐本前往书房。房门口三个男人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走着,见晴兰走近,连忙迎上前。看见她,贺洵松了口大气,好像有了主心骨,尽管他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晴兰脸大,直接把贺洵这号表情解释为「信任依赖」,就说她很厉害吧,才多久啊,她便让每次见到自己就想吐口水的阿洵给依赖上了。 「大哥喝醉了,他从没这样过。」贺洵忧心道。 从来没有过啊?唉,夏媛希的出嫁对他影响这么大?不知道夏晴兰若不是嫁他,她的出嫁,会不会带给他相同的影响? 「别担心,我进去看看。」 才走三步,一个黑影飞身挡在身前,晴兰抬眉,对上白叔方贼兮兮的眼,他长得很高,她看他的角度,和那年在日宣粮铺一样。 白叔方弯腰,在她耳边出主意,「趁老大烂醉造就事实,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过后,态度就会不同。」 他的话惹出黑叙两颗大白眼,「你有种,等老大醒来,当着老大的面说。」 白叔方摸摸鼻子别开头,假装这话不是出自他的嘴……对啦,他在老大面前忒没种。晴兰被逗得笑弯双眉,她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有多美丽,更不知道憋着凄苦却刻意灿烂的笑骄,会让人胸口微酸。 于是连心脏和茅坑石头一样硬的黑叙,都忍不住拉拉耳朵、揉揉眉毛说:「其实这个建议可以慎重考虑。」 贺洵年幼,不懂要造就什么样的事实,但他说:「大哥不好过。」 「是啊,真的不好过呢。」心爱女子琵琶别抱,是人都会难过的。 「你得对大哥再好些,他才会明白你。」贺洵又道。明白什么?明白她比夏媛希更值得喜欢?这话说得真傻。 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读过那么多话本,每本都读得通透,再明白不过,爱情不是谁对谁更好,就能够胜出的。 但她还是认真点头、认真附议,认真地当个好嫂子,「阿洵说得是。」她的认真引发黑子、白子的赞美,这么好的女人……举世无双了呀,老大就不该死心眼的。 书房很大,架子上满满的全是书,有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她透过四空大师送到贺巽手中的。 晴兰确定它们对他有助益,因为那些书翻了又翻,翻得很旧、翻得脱了页,仍然摆在书案边,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范围。 他的书房分成两部分,前面是读书办事的地方,后面安着一张床,她不确定床是在与她成亲后才安上的,还是原本就有——成亲之后他一直睡在书房里。 他是个意志力坚定的男人,她猜,如无意外的话,他会一路睡在这里,拒绝不想要的妻子,拒绝夏家给的羞辱。 当这种男人的妻子很惨,但她别无选择,幸好她固执不服输,幸好她不轻易放弃,幸好……最终他们会在一起的,对吧? 瞧,如今他不再气恼她,他们又回到过去的关系,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他们……后续可期。 走到床边,晴兰看着烂醉如泥的贺巽。 真是教人沮丧啊,他那么努力地让所有人知道他心有所属,殊不知他的「努力」让她多尴尬。 突然觉得一点点累、一点点后悔,这辈子她活得小心翼翼,谨慎地踏稳每一步,怎么还会做出「喜欢他」这个决定? 他发出一阵低喃,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踢掉被子、翻过身,面向晴兰。 「真是让人生气!」她蹲到床边,细细的手指戳上他左脸,道:「你瞎了吗?夏媛希那种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第52章 戳完左脸、戳额头,她双手授腰,「是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最好?那你也没得到我啊,怎就看不见我的好。我与夏媛希,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的眼光是有多差啊,居然分不清楚珍珠和鱼目?」 戳完额头又戳下巴,新冒出来的胡磴刺了她的指尖,一阵说不清的心悸,惹出她的娇嗔,「我不会认输的,早晚要教你对我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她的话,贺巽在一阵低喃之后抓住她的手。 她直觉想缩回来,但……喝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啊,她一挣扎、二挣扎,仍是挣不脱他的掌心。 粗粗的掌心磨擦着她嫩嫩的手背,然后那股说不清的心悸,二度自胸口升起。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快、力度变强,撞着敲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胸口不断地往外扩,然后暖暖的、懒懒的感觉涌上…… 不累的呀,她本打算看完帐本、读完话本再入睡,可……现在怎会全身发懒?她的手微凉,他全身躁热得慌,贺巽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轻轻蹭着,这一蹭,害她的身子更软了,警钟在脑海里敲响,白子的话也跟着响起——趁老大烂醉造就事实,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过后,态度自会不同。 真要造就事实吗?心跳得厉害,汗水悄悄地从额间冒出来,像在催促她做决定似的。突地,他把她的手收入怀里,晴兰一吓,把手抽回来,没想到他更用力地将她抓去。是猝不及防不是刻意,她跌进他怀里,然后他变成八爪鱼,手脚并用,把她困在怀抱中。 他抱得很紧,让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更遑论挣脱。 然后,更过分的来了。 他居然找到她的唇,封了上去,彷佛她的唇是琼浆玉液好喝到不行,他不断吸吮,好似连她的灵魂都要吸取。 怎么办啊,她越来越想造就事实了。 虽然他不喜欢她,虽然他心里的女人叫做夏媛希,可她……想要啊…… 于是细细的手臂环上他的腰,心一横做下决定,不管他清醒后会怎么想、怎么悔恨,这事实就……造就吧。 就在她鼓足勇气准备行动之际,唇上的力道却消失,抱住她的手臂松开……他熟睡了。忍不住,晴兰失笑……呵呵,呵呵……她越笑越大声,笑得蜷起身子、笑得捧起腹,她笑自己可悲又可怜。 「媛希……」 她终于听明白他的低喃,晴兰笑得更欢,笑着笑着笑出两颗豆大泪珠…… 日子过得飞快,但更快的是贺洵的身高,不知道是不是学了武功,短短两、三年功夫,他竟长得比晴兰还高。 臭屁孩经常走到她身边,不屑地看看她,再用手比比她的头顶,傲娇道:「我不欠人恩情的,需要我保护的话,可以说一声。」 这是想银货两讫、互不亏欠? 晴兰莞尔道:「你不欠我的呀,你借我钱开铺子,钱没还呢。」 贺洵挑了挑眉头,这倒是,他从不欠人的。 去年她想开药材铺子,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确定明年五月东南方会有一场地动。 前世这场地牛翻身,将近上千人死亡,数千具屍体迅速引发一场瘟疫,瘟疫越扩越大,天天都有人死去,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的皇帝被百官逼得下诏罪己。 今世若事情再度发生,贺巽身为皇帝的左右手,肯定逃不过责难。 晴兰无法阻止地动,只能做足准备,因此她开药铺,到处搜罗药材,为即将到来的瘟疫止血。 她并不缺钱,不需要别人参股,但白子箍门,老嫌弃钱袋子不够深。 不怪他,宫廷侍卫月俸有限,他又不擅长营生,因此晴兰善心大发,收下他千两银子,与他合股。 白叔方道:「黑子花钱大手大脚,连老婆本都存不上,要不也让他参一股。」黑子很有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是经常做的事,因此晴兰点头。 再然后,贺洵也想加入。 贺洵的立场截然不同,他没打算赚钱,有个财神爷嫂嫂在,贺家财产急速扩充,他出钱只是觉得有义务帮晴兰一把。 两三年相处下来大家都明白,晴兰很爱赚钱、很会赚钱,跟着她肯定有肉吃。晴兰是奸商,即使目前仍看不出贺巽想扶谁上位,但她得先一步让银子到位。她抢钱本事高超,贺巽花钱越发大方,这使得周懃开始对贺巽大献殷勤,急欲将他拉入己方阵营,甚至拐过好几个弯,试图接触晴兰,试图以美色诱惑「小姨子」,但她哪会为他所用? 晴兰捧起帐本和银票往贺巽书房走去。 是的,成亲两、三年了,晴兰仍未「造就事实」,贺巽依旧住在书房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奇怪得紧,但贺巽半点都不觉得奇怪,就这样一路相处下来。 让晴兰欣慰的是,他们的感情很好、默契十足,他一个眼神,她就晓得该往哪儿使劲,她一挤鼻子,他就晓得她要使坏,他们彼此的配合度是百分百。 第53章 而她开心,他高兴;她成就,他满意,她的情绪总能牵动他的欢喜,至于他的情绪……早就成为她行为的动力。 既然如此,有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晴兰乐观地认为,当然有,只是要付出更大的耐心。 而贺巽呢……他是胆小鬼,他不敢认为,甚至连想像都不敢,在感情上面,他始终裹足不前。 为什么会这样子,晴兰不知道,只能猜测或许夏媛希仍然在他心中强势。晴兰知道的是,贺巽是逼迫不得的,除非他心甘情愿,否则使力过度会造成反效果,因此他若不往前,她便也只能在原地踏步。 有时候她也会埋怨,真是的,怎就那么爱呢?怎能爱得过尽千帆皆不是,爱得无法将就其他? 只是埋怨又能如何,天底下有一个宁愿孑然一身,也要守身守心,守着一个不可能的四空大师,那么有一个为爱无视身边珍珠的贺巽也就不奇怪了。 贺巽的专情,是个让晴兰心酸无奈,却无法不面对的事实。 难过啊,但再难日子都得过下去,她只能回以笑眼迷离,假装无伤。 第九章 心伤的滋味 在书桌边等过好半晌,贺巽还没有回来,晴兰揉揉鼻子,她今天有点累,有点发烧,有点不舒服,许是染上风寒吧。 无妨的,她身强体健,一点小风寒睡个觉就会好,她本想趴在书桌上睡,但趴来趴去不舒服,想了想绕到后面床上躺下,拉过棉被闭上眼。 贺巽一进门就往书房钻,心想周鑫等急了。 他速度极快,守在书房外的小厮还来不及出声,他已经碰地关上书房门。小厮抓抓头发,心道:主子进门就会看见少奶奶,就算来不及禀报也没关系吧。 但贺巽并未如小厮所想,他没看见晴兰,只看见桌面上的帐册与银票,他顺手将银票揣进怀里,打开暗室通道闪身进入。 在贺巽进屋那刻,晴兰就清醒了,她走到前头时,恰恰看见暗室通道关闭。那是密道?书房里竟有这么一处秘密?他想通过密道去见谁?会不会是迟迟不见浮上台 面的的周鑫? 半垂眉眼,她努力回想这几年来发生的事。 前世赈灾、送粮这等大肥缺都落在周懃手上,今生却是周鑫频频出头;前世与月国对战赢得名声的是周懃,今生却是周鑫将月国并吞;前世第一个封王的是周懃,今生成了周鑫;前世在皇帝身边献殷勤的始终是周懃,今生常被皇帝带在身边的是周鑫…… 周鑫的生母身分不高,年纪比周懃小,没人扶持,他能不声不响地在皇帝跟前渐显重要,所以背后是不是贺巽的手笔? 等等!她怎会忘记数年前让青阑先生卖出的弓弩?她本来是让贺巽去对付月国的,但后来武器却落在周鑫手里……一推论、二推论,笑容在嘴边扩大…… 她懂了,贺巽不是没有扶植周鑫,而是化明为暗,他没有明目张胆地把自己和周鑫绑在一块,没有把拥护摊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效忠皇帝,以至于大家都想将他拉入己方阵营。 前世大皇子早夭,周鑫年幼,皇帝一样热爱修道,能倚重的只有周懃,因此周懃有机会利用丹药行下毒之举。 而今生……她终于明白贺巽为什么需要邹大夫的丹药,他想争取更多时间,等待周鑫成长茁壮,对吧? 相对于受重视的周鑫,周懃日子越发不顺利,他名下产业被晴兰蚕蚀鲸吞,前世曾襄助过周懃的人,都让晴兰抢先纳入旗下。 而做大事很现实,得撒钱、得有人才,才得以顺利,可周懃手上的资源渐渐枯竭,导致他寸步难行。 周懃不好过,夏媛希日子更难,无法提供助益的她,失去阻止杨媳进门的底气,两个女人的战争白热化,偏偏杨媳进府不久就怀上孩子,夏媛希却迟迟未见有孕,母凭子贵,夏媛希只有挨打的分。 幸运的是,因为夏媛希不受宠,因为周懃不像前世般被看重,夏府对周懃的态度便未如前世那般坚定不移,所有的事情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晴兰思忖间,贺巽从密道走出,他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晴兰。危机感腾地上升,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口气里隐含危险,「你怎会在这里?」不接他的话,晴兰决定开门见山、坦承相见,她不想再绕弯路了,「那是密道吗?你去见谁?是不是三皇子?我没猜错,对吧!」 她迅速丢出一个个问句,问得他脸色青白交错,双目冒火,但她不惧,自顾自往下说。「所有人都认为你效忠皇上,不掺和皇子储位之争,事实上你早已做出选择,难怪三皇子会一帆风顺,难怪弓弩会出现在对月国的战事上,难怪你花钱花得这么凶,难怪……」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你还知道什么?」 「不是我知道什么,而是我猜出什么。但就算我没猜出什么,我也早就择定三皇子,否则朝廷派三皇子南下赈灾时,我不会联合京城众商家捐米捐布捐钱,更不会写话本赠予说书人,到处宣扬三皇子的仁慈德政,两年前二皇子赈灾时,我可没有这么忙。」贺巽闻言一怔,是这样吗?他搞住她的嘴巴,低声斥喝,「你太大胆了,这种事岂是你能议论的。」 第54章 她拉开他的手,却依他的意思,压低声音,「为什么不能?皇帝无心朝政,二皇子空有野心却无仁义,身为商人都希望朝堂稳固政治清明,自然希望继任者有德有能。何况我做的事不叫干涉夺嫡,而是为国为民,我从未诱导朝臣,指挥帝心。」 贺巽哽住。此事牵连太广,一个不慎将满盘皆输,前世就是因为自己大意疏忽,才害得周鑫断送性命,在夺嫡路上惨败,今生他再不允许任何失误。 灼灼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守住多年,连幕僚、师父都不晓得的秘密,竟被她数言便猜出,该说她太敏锐聪颖,还是说她初生之犊,傻得不懂何谓畏惧?对上她的得意目光,贺巽隐隐头痛起来,是他把她给养得胆大包天。 见他迟迟不发一语,她拉住他手臂,认真道:「我们是同一国的对不?二皇子心胸狭窄、残暴苛寡、自私自利,他眼里没有百姓只有自己,你看得很清楚对不?你一定不会帮助他的对不对?」 「你够罗。」他恐吓她。 她把手心贴在他胸口,抓住他的衣襟,不想「够罗」,相反地,她越说越兴奋,「最近你常和祖父联手推动政策,还对四哥哥另眼相待,不是因为夏媛希,而是想误导周懃,让他误以为你偏向他,甚至相信某日登高一呼,你乐意成为他的阶梯,对不对?」贺巽叹气,她不怕他,一点都不怕,他能拿她怎么办?一个火大,手臂勾起圈紧,他把她控在怀里动弹不得,好像这么做就能逼掉她的胆大妄为。 「你还打算一路说下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讲!」晴兰捣住嘴巴,在他胸间抬头对上他好看的下巴,眉底、眼梢带着控制不住的笑意。 她都讲完了,他有什么好说的? 「你都猜对了。」 啥,就这么一句?太少了吧,晴兰催促,「所以……」 「所以什么?」 「我们可以联手吗?我可以说说对周懃有什么计划吗?」贺巽轻嗤一声,还真计划起来?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别看不起我,我是真的有想法呀。」她打算将前世打压周鑫的手段,一一在周懃身上落实。 他很清楚夺嫡一事步步危机、处处险境,知道那不是办家家,不能纵容她胡闹恣意,但是她那么热情那么积极,她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盯得他热血沸腾……好吧!他退让一步,松开手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先拔除他的眼线,再砍掉他的左右手,我知道明里暗里与周懃眉来眼去的是谁,我知道他埋在三皇子府的眼线有哪些,我知道谁是他的左膀右臂,我还知道二皇子如何掌握对方弱点,逼官员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她一口气说上许多。 这会儿,贺巽是真的吃惊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她挺起胸脯,自负、骄傲、得意,她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低声道:「牵姝阁是我开的。」 啥!京城最大、百官最捧场的青楼「牵姝阁」是她开的?贺巽错愕不已。 几杯黄汤下肚,妓女往身上一躺,男人身下硬了、嘴皮子就软了,用妓院来搜集情报,算她狠! 晴兰抱住他的腰,兴奋的小短腿在他身前猛跳,她没开口,但态度很清楚,她在说——夸我吧、夸我吧,快点夸两句来听听,我是真的很厉害啊。 她确实很厉害,超乎他想像的厉害,手一紧,他再度把她收进怀里,他不知道了,茫了,也傻了……对这么厉害的她,他心动得好厉害,怎么办? 晴兰把纸条恨恨揉碎,贺巽居然…… 为拔掉户部尚书陈俊,香香使尽浑身解数,才从陈俊手底下几个侍郎嘴里敲出情报,顺藤摸瓜、循线追查,不知用掉多少人力物力,才将陈俊贪赃枉法的罪证翻出来。千辛万苦终于把陈俊弄下台,还没开酒霾子欢庆呢,夏媛希就递帖子到贺府拜访。啥?太久没见到妹妹思念得紧?哈哈哈,为达目的,连这种鬼话都编得出口,晴兰对她甘拜下风。 夏媛希想她?是想她怎么不早点去死吧! 夏媛希来了,这没什么,令人生气的是……就在那天、那时,就在她「用力」招待夏媛希的时候,贺巽出现了。 夏媛希见着他,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抱怨周懃心气不顺,说她在皇子府里左右为难…… 话题拉拉扯扯、周周转转,用掉大半天时间,终于转到户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她开出三、四个名单,可怜巴巴地望向贺巽,然后,他竟然说:「既然是姊夫的事,能够帮上一把,我自会倾力相帮。」 他点头耶,他居然点头!还以为他是公私分明的正直男人,没想他居然当着她的面点头允诺,并且一张比千年寒冰更冻人的俊脸,笑得花开阵阵、蜂蝶环绕。 可恶至极,早知道他无法拒绝夏媛希,她何必熬夜不睡,为整理陈俊的贪渎证据,搞到双眼通红、头晕目眩? 第55章 她把双手举高高,等着雷霆万钧,天摇地动的场景,没想……哪来的雷霆万钧,分明是绵绵春雨,滋润大地。 夏媛希带着满意笑容离去,而她胸腹燃起熊熊烈火。 晴兰还乐观地安慰自己,贺巽只是做表面功夫,他懂得轻重,绝不会以私害公,然而今天她收到纸条了,户部尚书人选定下,恰恰是夏媛希开出的名单之一——张时庸。再然后她收到周懃送来的大礼——满满一盒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以及三根百年野山蔘。百年野山蔘可以在她被气到吐血时拿来续命,倘若续命不成,刚好用珍珠串成珍珠衫,让她当寿衣,应该再跟周懃要一块楠木的,可以连棺材都先刨出来备用。 这么大的手笔,可见得周懃有多顺心、多得意,多……相信贺巽已经投入他的阵营。气死她了,是谁说户部尚书掌管皇帝的钱袋子,无比重要?是谁说牵一发动全身,这个位置是决定关键?当初讲得振振有词,发誓再难都要成功,然而挤下陈俊后,他竟将张时庸送上去? 哈哈哈,所以她长得很像白痴,很好耍弄是吗? 「少奶奶,这是余师父送来的新菜色,想请您尝尝。」丹云带来一个食盒。余师父就是余大同,当初周记靛饰的大厨,她把人给挖来,让他主持几年的百味楼后,现在口袋宽松,便像前世那般将他养起来,天天尝试新菜色。 丹云打开食盒,里头是用皮蛋、咸蛋、鸡蛋、鸭蛋做起来的蛋品,看起来红红黄黄黑黑的,煞是好看。 「余师父说,如果少奶奶觉得可以,就取个名字摆在百味楼里开卖。」 「取名字吗?好得很!」她压下怒气,提起食盒,往贺巽的书房走去。一路上,她调过好几次,才把微笑调整到最适合的弧度。书房里,贺巽、周鑫正在忙,一堆叠在案头的奏摺正等着他们批阅。 皇帝越来越信任贺巽,让他把奏摺带回家处理,而贺巽越来越信任晴兰,即使周鑫登堂入室,也不介意晴兰进门。 「嫂子。」周鑫眉开眼笑地道。 谁让每回晴兰出现就有好吃的跟着出现,果然,她手上的食盒沉甸甸的,周鑫下意识摸摸肚皮。 她没料到周鑫在场,愣了愣还是把食盒放下。 贺巽知道她为何而来,视线从晴兰填满假笑的小脸上转向食盒,他淡然一笑,一语不发。 晴兰若无其事地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问:「有件事情想请教。」 「说。」贺巽脸上镇定,心里却笑翻了一打小人,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自己气得连手指头都在发抖。 「你打算推荐谁接任户部尚书?」 「张时庸。」贺巽没有隐瞒。 笑……更困难了。 晴兰绷紧脸皮,死盯住他的眼睛,缓慢地举起两手,拍两下,再拍三下,声音甜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是二皇子的人马啊?很好,非常之好,原来用尽心机,就是为了拉下周懃的人马,再送上周懃的人马,我明白了,多谢相公解惑。」她阴阳怪气的模样,逗得贺巽想笑。 她总是笑脸迎人,亲切的笑、温柔的笑、开怀大笑……她的笑有各种风貌,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融化人心。天底下好像没有能为难到她的事,她的眉眼永远是弯的,嘴角永远上扬,她红红的脸蛋上,随时随地写着愉悦。 原来她生气是这个样子的,灵动,生气蓬勃,阴阳怪气中还带着几分娇嗔。真好看……贺巽眼神不自觉地钉在她身上,移转不开,心脏的某个区块塌陷,他的坚持正在分崩瓦解。 晴兰不晓得自己有这等本事,能够今天一点、明天一点,慢慢把自己塞进他比石头还硬的心间。 「不客气。」 可恶!他无视她的心情,还说不客气?她忿忿不平、咬牙切齿,她把食盒里的盘子端到桌上。 「这是余师父研发的新菜,把皮蛋、咸蛋、鸡蛋、鸭蛋各种蛋混合做成。要不要试试味儿?」 她咬牙的模样很可爱,可爱得让他想捏上她的脸颊,只不过手掌微动,下一刻就克制住了,周鑫在呢。 但强压下的嘴角有着无意泄露的笑,他故作正经道:「放着。」 晴兰点点头,放下盘子,转身往门边走去,快到门边时,她旋身嫣然一笑,指指桌上的菜说道:「相公,你知道这道菜我打算取什么名字吗?」 「什么名字?」 「混蛋!」她咬牙切齿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贺巽微愣,下一刻他捧腹笑了,这丫头越来越不怕他了。周鑫失笑道:「嫂子骂巽哥混蛋。」贺巽抿唇,把笑含入嘴里,胆小鬼,有种就当面指责,干么拐弯搞小动作? 「巽哥,嫂子很生气。」 这事确实很值得生气,她忙了将近两个月,原以为成效斐然能够帮上大忙,却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第56章 「要不要和嫂子谈谈?」 「谈什么?既然爱生气,就让她多气几天。」他夹起一块「混蛋」,味道不错嘛! 「女人生气很可怕的。」 「她……」贺巽扬唇,一个胆小鬼,哪里可怕? 贺巽没说错,晴兰生气没啥可怕的。 「过来。」贺巽坐在凉亭里,对着凉亭外的晴兰说道。 她不是刻意与他碰头的,凉亭本来就是她的地盘,她喜欢闻着荷花香、喝着荷花茶,悠悠哉哉地看书,是他占了她的地盘。 「不要。」她在生气,张时庸的事还没完。 「我数到三过来。一、二……」 「三!我不过去。」她接口,抬高下巴,满脸倨傲。 她和他冷战整整三天了,她坚持三不原则——不看他、不听他、不鸟他!还不过来?贺巽摇头,几年下来他把家猫给养成小老虎了,好吧,山不就我,我就山。他放下手中棋子,走到她跟前,伸手打算揉乱她的头发,但她一偏头闪过。 「你打算生气多久?」 倏地转身背过他,她不想说话。 还真踱上了?扳过她的肩膀,逼得她面对自己,他掐住她的脸颊肉往两边延伸。 「放开我!」她用力拽开他的手,他顺势牵上她的,将嘴巴凑近她耳边。 「张时庸是我埋在周懃身边的暗棋。」 这话让她瞠圆了眼睛,什么?她倒退两步,指着他的鼻子,结巴道:「所以……」所以和夏媛希无关,他本就打算让张时庸当户部尚书,当着她的面点头,是为了让周懃误判形势,而不是因为心疼夏媛希的痛苦? 「没错。」他又掐上她的脸。 他就爱掐她,爱指间柔嫩的触感,爱她气得鼓起腮帮子的可爱。 乐了!她猛拍手、猛跳脚,猛地冲入他怀间,紧紧抱住他的腰,「你果然是卓尔不凡、睿智无边、英姿飒飒、风流无双的厉害男子。」 咗,这关英姿飒飒、风流无双什么事?不过,他环住她的腰,额头抵上她的,问:「还生气不?」 「生气?哪儿能呢,我有这么小气吗?」 「还冷战不?」 「要战就要热战、就要轰轰烈烈的战,冷战算啥功夫?我不做这傻事的。」不冷战,那前几天做啥去了? 「不生气、不冷战,接下来还有什么好做的?」 「可以去泡温泉啊,去打猎啊,踏青也不错,我那块粪水变黄金的地,今年种的水稻长势可好了,可以去看看……」 「好。」他应。 好?她有听错吗?她只是随口胡扯,她只是……仰头对上那张教人心动的脸,「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他笑了,「好,去泡温泉、去打猎踏青,去看看你那块粪水变黄金的土地。」 「真假?你哪有空?」 「权臣酷吏也会累的,也得歇息个几天。」 真的吗?可以吗?她太高兴了,这回不是并肩作战,而是并肩去玩,不带目的的相处,单纯为了喜欢,这是不是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见她快乐得像个孩子,贺巽心化成糖水,往后……多带她出去走走吧! 可他又让晴兰生气了,因为——夏媛希很难受。 他在夏媛希身边安排个人,名叫落燕,每隔两天,她会将夏媛希身边发生的事飞鸽传书,传给贺巽。 于是他知道,杨娘得到周懃全部宠爱,夏媛希被冷落,伤心且愤怒。 他竟异想天开,将贺家名下产业的「仰春阁」,透过关系送到夏媛希手中。前世的夏媛希喜欢做生意,他想,也许有点事做,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但决定这么做的同时,他也明白会惹来晴兰的怒气,因为仰春阁是晴兰悉心打造的首饰铺子。 听到这个消息时,晴兰气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 她胃肠本来就不好,压力一大就会又拉又吐,看她吐得一身狼狈,白芯把夏媛希从头到脚骂到烂掉。 她当然会生气,知不知道仰春阁花她多少心血? 有大半年时间,她一得空就上门缠着马师父,低声下气好话说尽,直到马师父首肯,她才敢寻铺面开第一家仰春阁。 为回想前世流行的款式,她夜不成寐、日思夜想,一有空就往马师父屋里钻,没弄清楚的,还以为她和马师父有说不清楚的关系。 好不容易几年经营,生意蒸蒸日上,她正打算开第二家、第三家仰春阁时,贺巽竟把它送给他的心头好。 这算什么啊?替他人作嫁吗? 晴兰气急败坏往外跑,但连院门都没跑到就又折回来,「丹云,去给我蒸个蛋羹,盐巴、油葱、蛤蛎什么通通不放,光用蛋做就好。」 第57章 丹云不解,这样的蛋羹会很腥吧? 不过主子吩咐,她只能听话。 不久晴兰捧着蛋羹找到贺巽,重重把碗往桌上一放。 贺巽很清楚她不满什么,但他半句话都不说,这种事解释与不解释,情况都一样糟,反正……这回她生气定了。 瞪着他,她一样沉默,见他打死不开口,态度已然表明,不管乐不乐意,这口气她都得吞。 晴兰冷笑问:「难道你不打算说清楚?」 「对不住。」他的道歉很生硬,很言简意赅,没有前因没有后果,连狡辩都没有,明白而清晰地认下。 晴兰狠狠倒抽口气,恨不得往他脸上挠两把,「在做决定之前,你连商量都不必,是不是认为『贺家产业』与我无关?」 贺巽知道自己不厚道,但不为夏媛希多做一点,他……心里过不去。 「对不起。」他再度道歉,口气软下两分。 「不想商量?可以,但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那么我可以少投注几分心力,可以不必兢兢业业、小心翼翼。」 咬牙,他还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晴兰气极败坏,她不管不顾,揄起拳头朝他胸膛一阵猛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只有这句可以说吗?那是不是我砍你两刀,再说几声对不起就可以?是不是我放把火烧掉你的房子,再说两声对不起就可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仰春阁付出多少心力? 「想请马师父出山,我天天去磨人家,做好吃的、送好喝的,我低声下气,日日往他家里钻,擦桌子、扫地,事事亲力亲为,口水干了、嗓子哑了,人家也没拿我当回事儿。 「马师父性格古怪,为调查他的古怪,我花无数时间和他的亲戚邻居打交道,才明白造就他古怪性格的原因。 「他年过五十,无妻无子,他认为无人继承,何须劳心劳力,反正手边有钱,他连工作都不愿意,成天吃吃睡睡、喝喝老酒,有一天混一天,想着就这么混下去,待老死那天,草荐一裹结束一切。 「为让他对生命重新燃起希望,我连媒人婆都当了,我用尽办法为他谋到一个好媳妇,为他遍访名医,让他生下儿子。好啦,我流血流汗做那么多事,你一句话就把我的心血送出门?贺大人,你真的好可恶。」 她捶得手痛,但手再痛都没有心来得疼。 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停下手,垂了头,双手在身侧紧握,她双肩抖得厉害,企图把在眼底凝结的泪水硬逼回去。 她不懂,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么坏,非要一斧子一斧子砍掉她的坚强?她更不懂,这么坏的男人,为什么她不能抛了、丢了,为什么还要克制不住地喜欢?她恨他,但更恨自己,她想咆哮大叫,想要发泄心底不平,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怨谁呢?是她的选择,是她固执在他身上投资全副心力。贺巽很抱歉,轻抚她的背,企图抚平她心头的不顺遂。难得的亲昵,她却无法感受到温情,她必须消化很难下咽的委屈……他轻轻地揽她入怀,低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晴兰头埋在他胸口,却心痛阵阵。 他要对不起什么啊?对不起,我爱的是夏媛希,不是你?对不起,即使你那么努力,依然无法走进我心底?对不起,不是我想掠夺你的成就,而是夏媛希已经掠夺我的心 这才是重点,她不在他心里,她再辛苦、再努力,他都无法感受。夏晴兰,你真是失心疯,你怎能允许自己爱上这种男人,还义无反顾、一试再试?至少周懃会因为你的能力而殷勤演戏,好教你误解他爱你,好教你对他死心塌地,这贺巽连戏都不演啊,你凭什么要对他一心一意? 握紧拳头,此刻她觉得自己无比可悲。 三年了,他们成亲整整三年!凭什么她感觉会夺得最后胜利?凭什么她以为有机会胜过夏媛希?凭什么她认定再硬的石头都会被真情焙热? 夏晴兰,你愚蠢至极。 她在他怀里喘息不定,她恨恨咬牙,在嘴唇上留下一排深刻的齿印。 用力推开贺巽,她对他说:「你送吧,大方送吧,我会在仰春阁附近开迎春楼、迎夏楼、迎秋楼、迎冬楼,把仰春阁层层包围,把它的生意吞得半点不剩。」 华丽转身,她飞快跑掉。 贺巽知道自己伤到她了,于她而言,生意不只是生意,还是成就与傲气,那么豁达的夏晴兰,那么爱笑的夏晴兰被他气哭了……他真有本事。 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她带来的碗,舀一口蛋羹放入嘴里。 很难吃,除鸡蛋以外什么都没加,纯粹的蛋……纯蛋、蠢蛋。 他又被骂了。 这次晴兰生气得很久,直到迎春迎夏迎秋迎冬楼开起来,心气才平定。 第58章 她生气却没搞罢工,也没让下人罢工,她只是自虐似的不吃不喝,把全部精力投注在新铺面上。 她不知道,自己日渐消瘦的身影,对他来说,比罢工更严重。 消息传来那刻,晴兰冲到大门前等待贺巽返家。 这种行为太轻佻,严重挑战她淬进骨子里的教养,但她还是做了。贺巽甫下马车,她立刻迎上前,「听说汝南地牛翻身?」 「你收到消息了?」 「对,死亡的人数很多吗?马上就要迎来夏雨,如果屍体处理不好,会引发瘟疫,再则灾民数目众多,干净的水,充足的粮食与药材,许多事情都要尽快解决……」见她叨叨说不停,贺巽想笑,对于朝政,她比许多大臣更上心。 「我知道有困难,但你让三皇子尽管放心去做,米粮、药材,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送上,如果缺人,可以从铺子里面调派人手……」 见她着急,他捧上她的脸,对住她的眼睛认真道:「没事,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一个弄不好,皇帝都得下诏罪己了何况是你,有多少人嫉妒你,多少人恨不得把你拉下台呀,要是这把火烧到你头上,可怎么办才好?」 为了这天的到来,她早就储备足够粮米与药材,既然张时庸是自己人,那么大可让户部拿银子出来买,接下来还得尽快挖井开渠道,让老百姓有干净的饮水,才能减少疫病传播。原来她担心的是火烧到自己?他喜欢……被她担在心上。 贺巽道:「我让夏晨希到汝南了。」 「四哥哥在汝南?」那不是很危险? 「别担心,我派了近百人护着他。」是他的隐卫,用晴兰给的银子养的。 「四哥哥去汝南做什么?」 「迁村。」 「迁村?」 他也预知地动将要发生?为什么他能?难道他……猛地,心跳加速。 前世地动发生,上千百姓死亡,加上瘟疫肆虐,短短几个月内,汝南有十数万百姓受灾,经过三年后,地动区域已无人居住,却意外发现玉矿,为新帝带来一笔偌大财富。晴兰不知此事,因为玉矿被发现时,「夏媛希」已经死亡。 带着重生的优势,贺巽让夏晨希到汝南迁村。 夏晨希在莆县任官三年,政绩斐然,知他与晴兰兄妹情深,贺巽鼓吹他为自己效力。贺巽让夏晨希到汝南担任六品通判,但派任书尚未到手,两个月前,夏晨希提早出京。离京前,贺巽将两万多亩土地,及上千间屋子的契书交到夏晨希手上,以开荒为由,让他以一亩地换两亩地,一间屋换两间屋作为条件,将灾区几个村的百姓迁出。 这么优渥的条件,挤都挤破头了,哪有人不乐意的? 就这样,他将前世地动时最严重的区域百姓全数迁走,今早他已收到夏晨希的飞鸽传书,说地动造成的百姓死亡人数仅有七人。 「密探在汝南发现丰富玉矿……」他牵晴兰进屋,一面走一面说:「半年前你给我二十万两还记得吗?当时我便命人在当地买地、建屋,辟出好几个村子,这两个月你四哥已经陆续将百姓迁走,本想迁走百姓后再令人挖玉矿,没想到地牛翻身,让玉矿露出来。 「提早返家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玉矿的开采权已经挂在贺府名下,有了玉矿,你可以想想,明年府里会增加多少收入?」 他之所以没在铺子经营上花太多心思,是因为清楚玉矿早晚会落到自己手中,他不愁钱更不缺钱。 她捧住脸,摇摇头,虚弱地朝他伸手。「可以扶我一下吗?我觉得头晕。」 头晕?被银子砸中吗?贺巽笑了,打横将晴兰抱进屋里,一面走一面说道:「你没想错,倘若有那么多的死伤,确实会有你预想的状况,但眼下并没有,你可以放心。」 「嗯、好,放心。」她憨憨傻傻地看着他呵呵笑。 「这么开心?」 「突然觉得你很靠谱。」 他一向都很靠谱的啊,她的傻笑让他心情霍然开朗,一扫几个月以来的低气压。 她对他的影响越来越严重,她开心,他便扬眉;她不悦,他便板起脸,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好现象,但再多的理智都阻止不了他受影响。 第十章 醉酒成好事 白子、黑子、贺洵投资在晴兰身上的钱越多,赚得就越多,上一季拿到红利时,他们义无反顾地决定把钱再投进去。 晴兰看着桌上的银票摇头了,这是她第一次对钱摇头。「你们得学会自己控制钱,不能永远依靠我。」晴兰抗议。 白叔方点头,这是大实话,不过…… 「我就罢了,黑子可不行,他是个败家的,今天你给他钱,明儿个他就大手大脚到处请客,要不了几天会连半毛都不剩,嫂子还是帮他管着吧,以后直接交给他媳妇儿。」晴兰想想有道理,无奈地将银票收回去,「好吧。黑子,你想找什么样的媳妇?」 第59章 「模样不求,性子像嫂子这样的就行。」黑叙直接把条件给摺下。 「我的性子可不好。」 「成天笑咪咪的还不好?嫂子客气了。」 「我是憋着呢,早晚要憋出病的。」是玩笑话,可听进三人耳里添入几分滋味。可不是吗?成亲四年,天天守活寡,怎能不憋? 「要不,和离吧,你与大哥和离后,我娶你进门。」白叔方说。 「就算和离也轮不到你,还有我呢。」贺洵推开他,不满道。 四年时间,足够让人看清一个人的秉性,起初贺洵认定夏晴兰做戏,认定她有心机,她在祖母膝下取巧,她对他处处照拂,所做所为都带着目的。 可倘若一场戏能足足演上四年,那么就算不真心也是真心了。 她不只改变家中经济,改变他的际遇,也彻头彻尾地改变祖母,祖母再也不深居简出,万事提不起劲,她经常出门见老姊妹,也常邀人进府,日子别说有多惬意了。 而现在的自己文武双全,云将军允诺再有战争,必定带他验证一身所学,他也通过乡试,准备在下一次的会试时进场。 曾经不懂事的自己,问晴兰:「大哥不喜欢你,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她没生气,只是弯了双眉回答,「你说话真戳人心窝子。」他不理她,追问她的目的。 她依旧眉眼弯弯,「很简单呀,妻子努力不就是期待相公欢喜?」 「如果大哥就是不喜欢你呢?」 他想,这句话肯定把她的心都给戳出血水了。 也许太直接、太残忍,接在这句问话之后,是一大段静默,最后她抬眼,笑容顽强地挂在唇边,「那也只能认了。」 接下来他不敢再问,不敢追问。认了?是指认了不被喜爱也可以安然在贺府过一辈子,还是指认赔杀出? 因为他开始担心,答案是后面那个,他不想待在没有夏晴兰的贺府。 「搞乱伦啊,那可是你大哥大嫂,何况你毛都没长齐呢。」黑叙鄙夷道。 「我十四岁了,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何况我大哥也是你大哥,我娶大嫂乱伦,你娶嫂子就不乱伦?」 白子黑子和贺洵就为这几句话争论起来,风暴中心却像没事人一般,手指头飞快拨着算盘,心情飞扬。 知道那条玉矿今年产出多少玉石? 年中光因「赌石」这门生意就赚进近十万,大周朝民生乐利,百姓手头有几个钱,大家不介意小赌怡情。 而打磨出来的玉石,因质地上好,做成的玉饰在铺子里高价卖出,短短几个月,有近三十万收入。 贺巽慷慨,抽出十万两银票,对她说:「给你零花。」这是第一次,她从他手里收到零花钱。 过去只有她这只老牛为他卖命的分,哪有收获的理,所以……付出总会有收获的,对吧? 工作是这样,那感情呢?她乐观的天性让她对所有事都抱持几分乐观,听说乐观的人容易成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理。 不知何时,吵闹声突然安静下来,晴兰抬眉,意外撞见贺巽的冷眼。他心里不舒服,因为好兄弟、亲兄弟,一个个都在等她和离。 凝目望向三人,他的眼光具侵略性,白叔方第一个受不住,夹着尾巴赶紧逃命,紧接着黑叙也跟着走人。 贺洵比黑白两人更有种,离开前不怕死的拍拍贺巽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哥,把大嫂看好,有不少人觊觎呢。」 贺巽眼光像箭似的射向弟弟,当他没听见他想搞乱伦吗? 贺洵倏地明白,大哥听见自己的话了……呵呵,不怕不怕,大哥还能为几句戏言手刃亲兄弟吗?贺洵有恃无恐地迈开大步往外走。 放下帐簿,晴兰走到他跟前,手指抚过他皱成川字形的眉心,「你在生气?朝堂事不顺利?」 他摇摇头,掠过方才那一荏,「去年冬天雪太大。」 「影响春耕?不至于吧,瑞雪兆丰年啊。」 「去年雪灾压垮不少百姓房子,我领着京城富户捐钱捐米,还为灾民盖新房,户部将情况上呈,皇上龙心大悦,决定给你个一品诰命。」 这些年贺家为朝廷拿出去的钱,都快抵过半个国库了,他加官晋爵速度之快,已经让无数朝臣跳脚,再赏下去,许是要发生暴动,于是就赏到晴兰头上了。 「高兴吗?」他问。 「有一点。」 「之后,要更忙了。」 「为什么?」 他正起神色道:「周懃私蓄军队。」 晴兰微怔,这件事前世周懃做过,但他能做是因为有她赚银子供养军队,可现在……「他哪来的钱?」她几乎把周懃的生意给打趴,残余铺面能够支应起府邸供给已是勉强。 第60章 「杨家帮他联络到不少商人。」想花点银子捞从龙之功的富商不少。 换言之,此生杨媳对周懃的功用比夏媛希更大?再加上杨媳已经为他生下一女,她岂肯安于侧妃之位。 「皇帝不知此事?」 「嗯。」如果知道……皇帝修道可不是为了成仙,而是想要长命百岁,安安稳稳地在龙椅上坐个千百年。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等!」 「什么意思?」等周懃坐大吗?太危险了吧! 「等军队渐成规模,等证据确凿,等他野心大于理智,等他……」造反。贺巽脸上透出狡狯。 晴兰恍然大悟,「咱们要不要帮他一把?」他喜欢她的聪明,更喜欢两人的默契。「你想怎么帮?」 晴兰满面骄傲,「旁的没有,钱,我有满仓库呢,养军队最烧钱了。」 「别做得太明显。」 「当然,我又不想捞从龙之功。」 他的手指往她额头敲了敲,「既然要送银子,能不能顺道送出个大案件?」 「比方……」眼珠子滴溜溜转两圈,她想了半晌后道:「比方原本要用在灾民身上的钱,却被周懃挪用?比方捐给边疆保家卫国军队的粮米物资,被周懃半路拦截?」这种歪主意,晴兰一想就一大堆,没法子呀,谁让她是个奸商。 「你真坏。」他又掐上她的脸,可惜人长大婴儿肥失踪,掐起来手感不足。晴兰笑得无比甜美,拉下他的手,却反手点上他的鼻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南橘北枳,住的环境坏,跟的人又腹黑,我能不学坏?唉……出淤泥而不染,好困难。」贺巽失笑,拉着她坐下来,「小酸枳打算怎么做?」 她靠进他胸口,扭了扭脑袋,想到了! 「皇上当政,四海昇平、民生乐利,铺子一不小心赚太多钱,皇帝封了一品诰命,小妇人心花怒放,决定做更多利国利民的事,想拿出十万两银子开办学堂,为小老百姓启蒙,为朝廷培养人才,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她有贺巽给的十万两银票呢。 对上晴兰的笑暦,她真狡猾却也真可爱、真美丽,真……教人怦然心动,心脏抽得厉害啊。 他哑声道:「爱国爱民,人人有责,大周有此妇人是百姓的福分。」 「那这笔钱该交给哪位大人处理较合适?」 贺巽诡笑道:「今年负责会试的主考官吴景亮如何?」 「是不是传言中,收了很多门生为二皇子所用的吴太傅?」 「就是他。」 「那就等夫君把这笔银子在皇上跟前过了明路后,便递拜帖给吴大人,请他为大周朝的教育贡献一分心力吧。」 说完,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刻捧腹大笑。 「待尘埃落定后,咱们去到处走走吧。」他叹口气从背后揽住她,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她很娇小、很可爱,这么弱的女子怎么会有一身强大力量?晴兰摇头,摇得他的下巴麻麻痒痒,「到时你会更忙,怕是一步都脱不了身。」 「这世间能取代我的多得是。」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么行,何况这些年的汲汲营营让他感觉疲累,他很高兴有个和自己并肩的夏晴兰,很高兴这么沉重的包袱有她和自己一起承担。 「但是能让皇帝、三皇子专心信任的只有你。」他真的很厉害,能成为皇帝和三皇子心中的顶天梁柱,这种人谁不崇拜、不仰望。 「我真有这么行?」 「绝对有!」 「可这么厉害的我,能专心信任的只有你。」 甜了……这算是情话吗?不管是不是,都令她心中泛起酸甜苦辣,她但愿将它化成永世承诺。 看着跪在地上的贺巽,贺老夫人摇头,这孩子不是他那平庸的爹,明明是非黑白分得清楚,明明有情有义,怎就无心无情? 「你知道这件事背后代表什么吗?」贺老夫人凝声问。 「知道。」 杨媳再度怀上孩子却差点小产,周懃满府彻查,查到夏媛希头上,一怒之下,周懃上告皇帝,谋害皇嗣,皇上决定赐死夏媛希。 落燕只来得及飞鸽传书把此事通知贺巽,却来不及将前因后果说明白,就被周懃生生打死。 「真的知道?」她怀疑。 「真的知道。」贺巽口气无比坚定。 「才怪,夏媛希心术不正、品德有亏,对于这样的女子,你为什么不放手?」贺老夫人不解,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会在感情上头勘不破?襄王有梦神女无情,他得在这上头吃多少亏?为何不珍惜身边人,为什么非要去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梦?她恨不得手上有一根粗棒子,能狠狠将他打醒。 「杨媳并未受到大损伤。」 「所以呢?」 「谁知道是不是杨媳演的戏?」 意思是……杨媳自导自演、夏媛希无辜?他到底懂不懂女人? 「你没听过无风不起浪?倘若夏媛希没有问题,旁人如何能借题发挥?」 「孙儿听过空穴来风,杨媳心机重,但凡她想动手就不会空手而归。」他把祖母的话堵回去。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夏媛希?」 「她本性善良。」 哈!活了几十年,这是她听过最有趣的笑话,若夏媛希本性善良,当年就不会同意家人李代桃僵,如果夏媛希善良,就不会为周懃三番两次上贺府,如果她善良……晴兰算什么?「就为这么一句善良,你便连命都可以为她舍了?」贺老夫人怒道。 贺巽垂眉不语。 「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晴兰?」 他依旧沉默,因为明白晴兰倘若知悉此事必定会勃然大怒,但他必须做!贺老夫人眼底满是失望,「算了,你已下定决心,我阻止不了你,章家那边,我会为你周旋。」 夏媛希被赐死,贺巽决心将她从刀口下救回,要为她更名改姓,给她一个新的身分,之后……之后如何,用膝盖也能想得出来,四年前的阴错阳差,他欲求却求不得的女子重获自由,他这是决心把夏媛希收在身边了吧? 第61章 可他这么做,将置晴兰于何地?她心疼那丫头,心疼她为贺家鞠躬尽瘁,最终却连一点微小的幸福都捞不到。 「多谢祖母。」他其实可以不求助祖母的,只是他不但希望为媛希更名改姓,还希望她能有个尊贵出身,这点,就必须劳烦祖母了。 望着松一口气的贺巽,贺老夫人神情凝重,抓起楞杖在地上敲两下。「当年你拿阿洵同我谈条件,如今我也要拿夏媛希与你谈条件。」 「祖母要谈什么条件?」 「与晴兰和离,放她自由吧。」贺老夫人郑重道。 她舍不得那孩子在贺府拴一辈子,却拴不住阿巽一颗真心、一分真情,与其如此不如让她海阔天空,她相信晴兰就算一个人也能活得风生水起,无虑无忧。 放她自由?四个字,捶得他心头一阵闷痛。 「为什么?」他直觉反问。 「嫁你四年,她仍是清白之身,阿巽你当真拿她当妻子看待?我不想把你看坏,但我无法不质疑,你不喜欢晴兰,只是在利用她的本领、为贺家赚得钵满盆溢,在利用她的聪颖为你的仕途铺路。四年了,她为你做得够多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放她出府。」这并非她的真心话,她只是盼望这顿当头棒喝,能够将他打醒。 「祖母……」贺巽不敢相信,祖母竟是这样想自己的。 「别告诉我,你们是皇上赐婚,不能轻易和离。这种谎话说服不了我,夏媛希不只是 皇上赐婚,还是皇上下旨赐死,你都能够为了保住她让她诈死,自然能让晴兰诈死离开贺府。」 连办法都替他想齐全了,她倒要看看他能不能狠得下心。 诈死?一拍两散?晴兰将从他的生命彻底消失?不要……他无法想像她不在身边的生活,他不要看不见她、听不到她,他不要失去与她的和谐与默契。 「她是我的妻子。」贺巽坚持道。 「有名无实的妻子?」贺老夫人冷笑。 贺巽倏地起身,咬紧牙关、瞠大双眼,额头青筋尽现。 他是极为自制的人,即使面对敌人也能一派亲切和气,他喜欢袖里乾坤,他擅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往往在别人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出手,然后一击命中。沉稳是他的面具,他从不轻易泄露情绪,可是现在他无法…… 望着他的愤怒,贺老夫人犹豫了,莫非大家都猜错,他其实是喜欢晴兰的?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早点玉成好事?为什么把晴兰架在那儿,让她上不上、下不下,尴尬得不知自己的位置?是他被猪油蒙了心,还是他生性鲁钝,不懂自己的心思? 贺老夫人拿起清茶轻抿一口,决定再试他一试,「我可以给夏媛希一个身分,就能给晴兰新身分,放心,我会替她挑选个好男儿,日后夫妻同心,琴瑟和鸣,必能天长地久、瓜瓞绵绵。」 贺巽脸上青白交替,浑身上下散发出寒冽气势,「晴兰的事不劳祖母费心。」 「她为我费了四年的心,为什么我不能为她的下半辈子费心?」 「她的下半辈子有我。」 「有你何用?哪个女人不期待夫妻一心、子孙绕膝?除了一品诰命之外,你还能给她什么?别告诉我,晴兰是个在乎名利的虚荣女子,这种谎话连你自己都不信。」 「她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说大话,这四年里你给了她什么?责任?义务?劳役?」 祖母堵了他的嘴,一时间,贺巽无法还口,只是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手臂青筋毕露。他不服气!他可以的,可以给她所有东西,只要她开口。 贺老夫人浅笑,「夏媛希的事我自会帮你办到,往后晴兰的事归我,你不得插手。」 「不!」 「那就别指望我插手夏媛希的事。」她望向贺巽,等着他做出选择,这回,她要仔细看清楚,在他心里,夏媛希、夏晴兰谁高谁低。 他深深的吸满一口气,直到把肺叶给涨了,方道:「夏媛希的事麻烦祖母,晴兰的事,我自会处理。」 说完,不等贺老夫人回应,他转身就走。 啥!不选择? 贺老夫人对上林嬷嬷的视线,摇头失笑,「他这是耍无赖呢。」 「老夫人又不是不晓得,这些年大少爷有多辛苦,年纪小小就被逼着撑起家业,心机谋划、委屈求全,他走一步算三步,话在舌间得绕上几圈方敢出口,他必须对旁人圆融,而无赖……也只能对您耍了。」 贺老夫人轻笑,「耍便耍吧,只要他好好待晴丫头,我这颗心便也能放下了。」 酒酣耳热,晴兰微醺薄醉。 很开心,她今天十八岁了,未及笄就被塞给贺巽,可她等啊等的,都等成老姑娘了,还等不到他的爱情。 心情低落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坚持很无聊,心情高昂的时候,认定这样的坚持必定有意义,于是晴兰在自我怀疑和坚持的矛盾中,一路走到如今。 但她是幸运的,在这段路上有三个好兄弟相陪,他们敬她爱她看重她,还有一个好祖母,在低落的时候陪伴她开解她,因为他们的支持,让她相信铁杵必能磨成绣花针。 当然贺巽的信任也扮演重要角色,她常觉得自己像只驴子,而贺巽带给她的快乐像吊在前头的萝卜,鼓吹着她卯足全力长徒跋涉。 「你喝多了。」贺洵想臭骂晴兰一顿,女人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喝多了吗,没关系,我今天可开心啦。」她把头靠在贺洵肩膀上,呵呵笑着。 「有什么好开心的?」他嫌恶地把脸别开,却没把她的头推走。 「开心……阿洵那时候好矮哦,然后长啊长啊长,长得比我高了。」她的手从膝盖处一路往上比划,比得贺洵咬牙,她进门时他哪有那么矮? 第62章 「而且我确定……」她借酒装疯,一把掐住他的耳朵,「我确定阿洵将来会是很厉害、超厉害的人。」 被夸奖了?脸红红的,贺洵害羞,瓮声瓮气道:「我再厉害也没有大哥厉害。」 「有!厉害一百倍。」她用力朝他张开十指。 「我咧,我有比老大厉害吗?」白叔方醉得七七八八,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差。晴兰掐上他的脸,猛地摇晃几下,笃定说:「你比大哥哥厉害五百倍。」 「五百倍?呵呵、我好厉害……」白叔方咯咯笑得像只母鸡似的。黑叙瞪晴兰一眼,「有本事把话搬到老大跟前说去。」 「一百倍、两百倍、五百倍……有这么厉害的哥儿们帮我庆祝生辰,我就厉害八百倍了。」她一路朝贺洵、黑叙、白叔方指去,嘿嘿笑着趴在桌面上,就算醉得严重,也没有降低她的算术水准。 她越笑越大声,笑着笑着笑出泪水。 「这么厉害干么哭啊?」贺洵撇撇嘴,把衣袖递到她面前让她擦泪,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抓起贺洵的手臂,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胡擦一通,把她稚嫩的脸皮擦出一片通红。 「我想王嬷嬷,只有王嬷嬷会记得我生辰,会给我做长寿面,一、二、三……四年了,我都快忘记长寿面的味道。」 多可怜啊!嫁进贺府四年,没人记得她的生辰,只记得要她做牛做马、操心劳力。黑叙贺洵对望一眼,两人尴尬地揉揉鼻子。 谁不晓得她憋屈,名不符实的,也不知道在这家里她算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只不过她老笑得眉眼弯弯、没心没肺的,大家便习惯忘记她委屈。 「过生辰有什么了不起?下个月黑子过生辰,咱们再约着庆祝,往后咱们四个人的生辰,都帮对方过了。」贺洵道。 「是啊,不就是过个生辰,有啥难的。」黑叙附和。 「嗯,决定了,黑子生辰咱们去……去牵姝阁?让青青姑娘跳舞,唤香香姑娘唱歌,嫂子我请客!」 白叔方拍掌鼓谏,「再开一坛状元红。」 「没问题,嫂子有的是钱。」 「哈哈哈,嫂子豪迈、大气!」白叔方朝她竖起大姆指。 「呵呵呵……」晴兰笑得一颗头东晃西晃。两人笑得欢快,没发现双手横胸站在门口的贺巽,脸色难看。 白叔方一把将晴兰抱进怀里,脸往她头上蹭,「嫂子,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嘿嘿,嫂子让你跟。」她环住他的背,用力拍拍拍。 两人的亲昵惹恼了贺巽,他沉下脸大步跨进屋里,清醒的贺洵和黑叙发现,连忙一左一右把两个人扯开。 「老大,他们喝醉了。」黑叙解释。 「大哥,大嫂是无心的。」贺洵也帮着分说。 「喝醉不回去,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他冷着脸说。 「对,喝醉了马上回去。」黑叙慌慌张张地扶起白叔方。 贺洵想也不想,准备打横抱起晴兰送进内室,没想到才刚抱上手,就感觉后脑处一阵冷飕飕。 心脏猛抽两下,他急忙把手往回收,但人已经抱上,这时候收手……喝醉的晴兰往下掉! 贺巽快步抢身上前,在她落地之前,手一抄抱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浑然不知刚渡过一劫的晴兰,她的脸庞浮上两朵红云,浓浓的酒香,淡淡的处子馨香进攻他的鼻息,他憋着气,下腹间却涌起一股热潮。 女子都希望夫妻一心、子孙绕膝吗?好,他给得起! 贺巽抱起晴兰往内室大步走去,贺洵和黑叙又瞅了彼此一眼,眉角眼梢透出喜意,大哥这是……想开了? 「嫂子嫂子,你去哪里?我要跟着你啊……」 白叔方含糊地喊着,黑叙、贺洵连忙架起他往外走,「嫂子忙得很,别吵。」 她喜欢他宽大的怀抱,她喜欢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喜欢啊……喜欢得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晴兰想把她的「喜欢」看清楚。 咯咯咯,她笑开。瞧!喝茫了就会作梦,她梦见心心念念的男人抱住自己,梦见在他怀里摇摇荡荡,像坐在小船上似的。 她想呢,想搭着这艘船划到梦想国度里,在那里她可以恣意欢笑,可以任性开心,可以使坏、可以作怪,可以……捧着他的脸,认真告诉他——贺巽,你知不知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她不知道自己真的说了,真的捧着他的脸说了很多个「真的」,她的喜欢明明白白、透透澈澈。 这让贺巽浓眉扬起,冰脸融化成糖,原来她不只当他是大哥哥,不只当他是能够并肩齐行的好朋友,她还对他存有非分念头。藏得很好呐,他以为他们都在那个点上止步,以为他们都不会越雷池一步,没想到她已经偷跑了那么大段,却从未让他知晓。 不过,这样很好,他很满意她对自己有数不清的喜欢。 「喜欢我什么?」他问。 「喜欢你聪明能干、喜欢你腹黑、喜欢你的矛盾、喜欢和你的默契,喜欢你和我是同一种人。」她咯咯笑个不停。 她和他是同一种人?很好!他们很有默契?很好!他乐意她的认知。 浓眉弯了,弯出两道漂亮的弧形,他在她耳畔轻道:「我也喜欢你。」 她满足地吁口气,「真好啊……梦里,什么都能成真。」 「你的梦里有什么?」 「有你爱我,有我爱你,有我们相亲相爱一辈子,有……不会死……」说到最后三个字,她搀起眉毛,鸠酒的味道不差,只是喝下去后,胸腹间像被刀子划过似的,火烧火燎的痛苦无比。 「死?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等我没有利用价值,你就把我弄死。」周懃喜欢杨媳,贺巽喜欢夏媛希,只有她没人喜欢,是她长得太丑,还是性格太瞥扭?她真的不知道。 第63章 浓眉微凛,她和祖母一样,都认为他对她只有利用,所以她不仅是委屈还很恐惧?他不是的,他们都误会他了,可他做了什么,让她们有错误想法?贺巽哑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让她委屈、对不起令她恐惧,对不起让她既努力又惶恐。俯下身,他封上她的唇,她的唇微冰但是很软。 他的碰触很轻、感觉不真确,晴兰仰头凑上,企图证明这不是幻觉,她用舌头轻轻一舔,确定它的存在。 本就按捺不住的情潮,怎耐得住勾引? 贺巽把她放上床,她以为他要放手了,以为梦境即将结束,可是……不要啊,她想要美梦继续。 她缠住他,勾住他的脖子,语带委屈道:「不要丢下我,今天是我生辰。」 「我知道。」 「那就让梦作得久一点。」 心疼了,他叹气说:「好,就一直待在梦里、不要醒。」 他没有经验,但他顺着本能行事。 翻身覆上,她的梦继续,而他的梦开启…… 睁眼,揉眼,闭眼,再张眼,同样动作重复无数次后,她发现贺巽仍然躺在身边。晴兰偷偷掐大腿一把,会痛……不只是大腿处,她全身都无比酸痛。 她曾为人妇,很清楚这种疼痛代表什么,所以……不是酒醉春梦浓,她是真真实实地成为他的妻子了?这件事她已经期待了很久……四年是很长的时间啊,长到她不敢妄存希冀,长到她想也许就当一辈子战友,捧他贺家一辈子饭碗,没想到在她不敢妄想之后,美梦成真。 他想明白了?夏媛希已经离开他心底?他的感情早被她一点一点占领?她成功从酸李蜕变成仙桃? 心虚的感觉不再,她终于落实了贺家少奶奶这个身分,绯红从头顶炸开,染上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全身,她像只煮熟的虾子蜷缩在他怀里。 贺巽睡觉向来警醒,几乎是晴兰一动他就醒来,他没打断她的想像,却也进行着自己的想像。 两世为人,初尝滋味,他觉得美妙极了,那是种淋漓尽致的享乐,是让人想一试再试的喜悦,因此憋坏了的他,欺负她醉得厉害,一次次欺负。 想起她迷蒙的双眼,想起她激情时的呜咽,想起她柔软的身子承受他的刚硬时的兴奋,笑容忍不住攀上他的脸。 晴兰侧脸望着他,过去虽然夫妻关系没落到实处,她却早已熟读他的脸庞,他的冰脸融化度很低,但每个微小表情都代表着某种意义。 相处一千多个日子,她能顺利解读他一挑眉一撇嘴……他在偷笑。那个笑代表傲娇、得意,代表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对于昨晚,他并不失望懊悔?真好!她有点担心呢,担心他清醒后悔恨交加。 霍地张开双眼,他迎上她的视线。 目光胶着,两个很熟悉的人却在这个时间点尴尬。 她猜想,他一定不会想办法解除尴尬,顶多用冰块把尴尬给封冻起来,因此解除的办法只能由她来想。 「你醒了。」她破题,她想,这是句勉强可通的废话。 「我醒了。」他顺理成章接话。 「可以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吗?」 「就是你想像的那样。」 她想像……说道:「你喝醉,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敲她一记栗爆,「喝醉的是你,酒鬼。」 「酒鬼?我滴酒不沾的。」 「滴酒不沾还知道要请喝牵姝阁的状元红,我以为你是老饕呢。」 不是老饕是老板啦,状元红的方子是她透过层层关系才帮昆叔拿到的,酿出来后,一小壶卖价就二十两,虽贵却不担心卖不出去,因为考上状元的、考不上状元的,作梦都想当状元的……人人都想尝尝。 「相公说笑,我又没男女通吃的本事。」牵姝阁的美女……不是她这个当老板的自夸, 实在是各个皆极品。 他挑挑眉,「你最好没有。」他只允许她吃男的,且那个男的只能叫做贺巽。「我根深苗正,绝对没有那等歪事发生在我身上。」 「什么叫歪事?」他扬眉,皮笑肉不笑地问。 「就昨夜发生的事啊。」 「昨夜发生什么事?」 啥,他怎么这样问?他这是想否认到底?小小的胆子刚抽几下,她正打算举粉拳捶上偷吃不认帐的渣男,没想到一个翻身,他压在她身上,往她脸颊亲一下,问:「你指的是不是这件事?」 她傻了,脑袋停滞。 他的手在棉被底下,覆上她胸前柔软,在她鼻尖烙下亲吻,「还是这件事?」他的动作越来越火热,她的脑子越来越难使,她来不及反应,只听得他一句句问:「还是这件?还是这件?还是这件……」 等脑子恢复正常运作后,她明白了,昨儿个晚上他不只做了一件……歪事。 男人开荤后会怎样?会让女人天天下不了床。 贺巽的体力超强,幸好她也曾经是高手,因此夜夜旗鼓相当,相约明日再战。 这样的生活让两人都很满意,终于有了成亲的感觉,他们约会、他们蜜月,他们像麻花缠在一起下了锅,就再也分不开彼此。 他想,成亲真好啊…… 她想,守株待兔,守得越久、兔肉越香……他们都想,这样的日子最好能一辈子持续下去。 第十一章 输了这一仗 晴兰说话算话,虽然状元红很贵,虽然经常卖到断货,但黑叙生辰这天,大白天的,趁着贺巽上朝,一群人吵吵嚷嚷进了牵姝阁。 晴兰大方开锁相请,是铎喔,不是壶,还让大红牌香香姑娘唱歌,青青姑娘跳舞。香香的歌声多软啊,一句句好哥哥、好情郎,好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连贺小哥哥也红了脸。青青姑娘的舞蹈多撩人啊,一个靠近,身上带着汗水的馨香味儿,让白子、黑子连声喊——我要娶媳妇! 第64章 晴兰终于理解,大臣们为什么喜欢在这种地方释放压力,为什么会在这里传递着不为人知的消息。因为女人的酥胸里,最能让男人放松心情。 晴兰没喝酒,因为待会儿要见四空大师,好把周懃身边的三五鸟事告诉他,借着他的嘴传给贺巽,希望这些「鸟事」能让他妥善利用。 但她不想破坏气氛,便假装微醺,她想和他们一起在靡靡之中放松心情。 白叔方酒量不行,三杯下肚开始胡言乱语,现在正绕着青青姑娘转圈圈。晴兰用手肘撞撞贺洵胸口,笑道:「喝一杯嘛,喝完说不定就成了状元郎。」 「不喝,我还小。」 「不小了,最近大嫂打算帮阿洵相看几个姑娘。」 晴兰的话闹出贺洵一张大红脸,他推开她凑过来的脸,「别乱说话。」 「我可没乱说,来,庆祝我们家阿洵转大人,喝一口。」她逼贺洵喝酒。 贺洵讨厌酒,他不喜欢无法自控的感觉,但晴兰笑得那样欢畅……他为她感到庆幸,因此即使不乐意还是喝下她递过来的酒。 酒入喉,喉头的灼热感让他念着。 一阵猛咳,他不小心把桌前的茶盏给弄翻,顿时羞恼,倏地起身猛拍衣服上的茶渍。 看见他的狼狈,晴兰笑个不停,他傲娇地瞪她一眼,急急跑到外头找小厮换衣服去。 今天黑叙也开喝了,活二十几年,连亲爹都不拿他当儿子,这是他头一回过生辰,被人在乎的感觉……真美妙。 跳完舞,白叔方坐到晴兰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嫂子,你太好了,我真喜欢你。」 「很荣幸被你喜欢。」一坛状元红买他一晌欢乐,值得!如果贺巽也像他,能轻易被酒收服,她不介意把满仓状元红全往家里搬。 他捧住她的脸,认真说:「真的!如果有你这么好的老婆,我绝不会去招惹夏媛希。」 招惹夏媛希?晴兰呵呵笑两声,自信满满地拍拍胸口,张开手心,从小指一根根往回收,「嘿嘿嘿,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啦,现在你们家老大已经被我收服。」 「不对,偷偷告诉你哦,夏媛希那个女人胆子可大着呐,二皇子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好不容易在杨侧妃肚子里种上一个,她竟敢动手。」 她对杨媳动手了? 「真假?然后咧?」 今生夏媛希除了与侯府之间的关联外,对周懃无法起到其他作用,再加上皇帝对贺巽的看重,祖父与父亲的地位远非前世可比,周懃不再对祖父言听计从,祖父对周懃也没有前世那般热络,两方关系远远不如杨家与周懃。 「皇上下旨,七尺白绫结束夏媛希性命,她死便死了,却害得你祖父被连累,官位丢了,连你父亲兄长们也降职二、三等。」 祖父不当首辅了?也好!丢了官、切除翁婿关系,侯府不会掺和夺嫡了吧? 「所以夏媛希死了?」晴兰问。 「就是没有才气人呐,你可知老大做了什么?他居然允诺三年的玉矿收益交换夏媛希诈死、离开皇子府,他还帮夏媛希更名改姓!这是抗旨呐,为那种女人担上这么大的风险,你说老大心里在想什么?」 五分薄醉的黑叙听见了,急忙捣住白叔方的大嘴巴。 白叔方推开黑叙,他太憋太闷、太为晴兰不值,「放开我、我要说!」 晴兰沉下脸,彷佛被人闷揍了一拳。 贺巽在想什么吗?白子不清楚,她却能猜得出来,他想弥补心中缺憾,想扳正当年的阴错阳差,他对夏媛希的心思……不曾改变。 「爷把夏媛希安排在哪里?」 「在乐知巷里,那宅子多大多贵多好啊,老大自己不住,却让夏媛希搬进去,太可恶了,你说说,夏媛希是不是狐狸精转世?」 乐知巷?她知道啊,那园子造景听说前任屋主花了七、八年才完成,每个院子都精雕细琢,打造出与京城大宅截然不同的风貌,她原本打算用来开一家高级且隐密的娱乐处所,没想……他拿去用了啊。 眼泪未流下,她先一步用力抹去,起身,却被黑叙拦住,「嫂子,你去哪里?」 她摇摇头,「去走走逛逛,你照顾白子。」 酒气上头、昏头胀脑的黑子被白子一把拉下,还没坐定,白子手脚缠上来,同他要酒喝,边要还边喃喃道:「我真讨厌夏媛希……」 看了两人一眼,晴兰快步走出厢房,小厮见状迎上前,「东家……」 她深吸气,假作无事,「把三位爷伺候好了。四空大师过来的话,转告他我临时有事,过两日再去寻他。」 察言观色惯了,小厮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问:「东家要不要用点醒酒汤?」 「不必,我没喝酒。」她没醉、没傻、没呆,她只是心碎,还以为渐入佳境,以为已经承揽他的爱情,原来并不是。 误会真是大了呀,他落实夫妻关系只是因为……抱歉,因为想迎接夏媛希而做的铺陈。他以为给她一颗甜枣,她就会欢天喜地接受他的安排? 她想笑,但脸上每根肌肉都僵住了。 贺洵换好衣服回到厢房,却发现晴兰不在。 他推推黑叙问:「大嫂去了哪里?」 「去……逛逛?对,去逛逛。」黑叙摇头晃脑,醉得更厉害了。 有什么好逛的?牵姝阁是她的地盘,到处早就走熟走遍了吧。 「黑子,你说老大是不是很坏?他脑子肯定坏掉,才会看上夏媛希……」 「要不要咱们拿刀去乐知巷吓吓那尾千年狐狸?」 贺洵心头一惊,不会吧?他们把这事儿告诉大嫂了?该死!就说喝酒误事。他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第65章 敲开乐知巷宅子大门,晴兰与夏媛希面对面。 不幸婚姻磨掉夏媛希的自负骄傲,再度面对晴兰,她的怨对心更深。 为什么前世今生她都过得比自己好?前世输在出身也就罢了,可是今生,她明明拿到一手好牌啊! 「夏晴兰」不是应该被踩在污泥里永不翻身?为什么她已经成为夏晴兰,还能够活得风光明媚? 看看夏晴兰,她多漂亮、多艳丽、多自信,那是被绝对宠爱的女人才能养出的绝代风华,反观自己,苍白憔悴、虚弱茫然…… 不对的,不可以这样的,她才是「夏媛希」啊,她才是承恩侯府的嫡女,她有最好的家世,她顺心遂意的嫁给周懃,她应该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俯首的夏晴兰,为什么到头来,她会狠狠从云端坠跌,而夏晴兰还待在云端上。 夏媛希满心后悔,不该嫁给周懃的,糊涂走过一遭她终于学会,有权有势不及有情有义。 她错了,她不该轻蔑贺巽,不该自以为能够驾驭周懃,不该看不清男人心。 贺巽才是真正爱她的那个人啊,他愿意为自己承担风险,愿意许她一个全新人生,这样的男人才堪作良配。 只是……夏晴兰站在前面。 第二次选择,她必须在夏晴兰跟前低头。 不要!她输掉前世,再不愿输掉今生,她已经是夏媛希,夏媛希天生就该比夏晴兰高贵,所以……贺巽只能是她的! 对,她把贺巽借给夏晴兰四年,如今夏晴兰得全须全尾将贺巽还给自己。 深吸一口气,她抬高下巴,骄傲地看向晴兰,「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没猜错,我可怜了、卑微了、失败了,站在你面前的不再是过去的夏媛希,你很得意对吗?你想嘲笑当年我让你代嫁对吗?」 晴兰看着夏媛希的眉眼,刻薄、怨慰,她的眉宇间充满忿恨,现在的她不是高门贵女而是下堂怨妇,尖酸得让人不忍多看。 「没错,我是后悔,后悔将贺巽让给你。只不过很可惜啊,经过那么长的时间,你仍然 无法收拢他的心,他还是像过去那样爱我,爱得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当年他为了娶我,求皇帝赐婚,而今他甘愿为我违抗圣旨,甘愿为我砸下千金万金,面对这样浓烈的感情,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得意一笑,她又道:「我别无选择啊,我只能纡尊降贵,为他更名改姓一辈子陪在他身边。」 「一个伤害皇嗣、被赐七尺白绫之人,何来的尊贵?」晴兰轻问。 脸色变换间夏媛希凌厉了眉目,「你瞧不起我。」 「是你做出让人瞧不起的事,人之所以尊贵,从来不是因为别人的目光,而是因为己身的作为。」她缓声道。 是这样的吗?所以她前世是夏媛希的时候,众星拱月、才名在外,今生是夏晴兰的时候,一样风光霁月、令人高看,所以不管是否交换身分,她都会活得比自己光鲜亮丽,而她只有被踩在泥地里的分? 像被打了记闷棍,夏媛希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那张美丽脸庞属于她,也曾经痛恨那张像极母亲的脸…… 所以不管她是夏晴兰或夏媛希,都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不……不对、不会,没有这种注定,她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改变一切,至少……至少贺巽深爱自己,不是? 「你来这里,想要什么?」夏媛希问。 「你说呢?」 「要我知难而退?」 「你会吗?」 「我为什么要?在我最艰辛无助的时候,贺巽把我从地狱中捞出来,他深爱我,他宁愿为我牺牲生命,为我撑起一片天,我为什么要退让拒绝。」 问得好,夏媛希为什么要? 男人愿意用自己的未来交换她的新人生,愿意披荆斩棘为她铺就康庄大道,有这样的爱情做支撑,她何必知难而退?该知难而退的是不被在乎的那一个呀。 晴兰不得不承认,夏媛希的话无比正确。 坚强的意志在瞬间瓦解,晴兰怀疑了,怀疑自己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只是想看清楚横在眼前的问题有多困难?只是想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只是想让不确定的爱情驱逐出境?四年了,她汲汲营营,与他并肩齐心,四年了,她以为自己近乎完美,她以为有这样的基础,爱情能够禁得起风雨,哪里晓得……爱情只是她自以为是的想像。 见夏晴兰脸色煞白,她被打击到了?很好。 夏媛希趁胜追击,「嫁给周懃这些年,我学会一件事,在婚姻里面,不被喜爱的那个才是不重要的妾。」 杨嬢是什么身分?小小侧妃胆敢如此嚣张,仗恃的不就是周懃的宠爱?而今立场交换,是自己让贺巽无法放手,是自己得到贺巽的全部爱情,谁是正妻、谁是小妾?总要盖棺那日方能认定。 晴兰下意识点头,哪有什么宠妾灭妻,是当妻子的从来不在丈夫的心里。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指的就是她这种情形?不管是不是,这一仗晴兰都输了,她很清楚,该知难而退的是谁。 晴兰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她穿着一身男装,满身狼狈的进府。 一路从前院跑到后院,跑过花园、经过两个院子,最后她停在贺巽的书房前面,看过半晌后,才举步向前。 「少奶奶。」护卫对她点头招呼。 「爷在吗?」 「在。」禀告过后,护卫让晴兰进门。 贺巽从满堆奏摺里抬起头,在看见晴兰那刻,他下意识笑开。 情况越来越严重,每每想起她就忍不住愉悦,但凡看见她,嘴角就控制不住上扬、心潮澎湃……他呆啊,怎么会不晓得,「大哥哥」老早老早就变身「大野狼」? 第66章 「怎么来了?」 还以为昨晚的用力尽心会让她今儿个下不了床,没想她一早就吆喝人出去浪,看来今儿个晚上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以前他觉得男人有病,为什么非得在女人身上证明自己的能力,现在他理解了,理解这种证明,确实会让男人骄傲无比。 「有事想问问你。」 合上奏摺,他走上前,双掌搭在她肩膀,「问吧。」 「你对夏媛希……是真的?」笑容快要撑不住了,伪装的快乐消失中。 她问的是——你爱夏媛希……是真的? 他却以为她指的是「以三年玉矿收益交换夏媛希一条性命……是真的」。 目光凝在他脸庞,她不放过他丝毫表情,然后她看见了,羞惭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很好,答案确定。 「对不起。」他说。「我会补偿你的。」他又说。 贺巽错了,她不想要他的抱歉或补偿,从过去到现在,她求的都是同一件事——真心、真意、真情。 给不起是吗?给不起就别给,她不会逼迫他拿假意来代替。 她沉默,他不语;她仰头看他,他俯首望她,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好像谁先别开眼谁便输了。 「是真的吗?」她想再度确认他的心。「是的。」他开口,给的是她不爱听的答案。 是的,他爱夏媛希、爱到甘心拿性命前途去交换;是的,他爱夏媛希,在婚姻里面不被喜欢的才是小妾。 答案出笼,是她追来的,可她却退缩害怕、无所适从了……她的勇气呢、骄傲呢?它们怎么可以集体失踪? 慌乱了手脚,她告诉自己,不能输掉气势,她必须理直气壮,她必须……振振有词。吸气、握紧双拳,她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楚。」 「清楚自己独断专行?清楚自己冒着砍头危险,非要救下一个谋害无辜生命的恶人?清楚此事泄露,死的不是一个贺巽,而是一整个贺家?你要祖母、小叔因为你的『清楚』而牺牲?贺巽,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啊,在你心里,是不是天底下除了夏媛希,其他人都不重要?」 「不会危险的,我有把握。」 「把握?你当真以为皇帝倚重你便可以欺上瞒下、肆无忌惮?你当真以为朝廷没有贺巽,大周就要亡国?你当真以为周懃会为三年的利益低头,皇帝就会为更多的利益,对你做的事视而不见?」 「我没有以为任何事,但你放心,我行事周全,不会发生你想像的那些。」他将她抱进怀里,试着安抚。 晴兰狠狠将他推开,退后两步指着他冷笑,「贺大人果然有底气,连皇命都可以不看在眼里,可我不行啊,我是个惜命的小女子,如果你非得做这件事,对不起,我不奉陪。「不奉陪」是什么意思?分道扬镶?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小鬼桥? 不可以!他不允许她离开自己。 阴沉了面容,他语带恐吓,「我们是夫妻,你和我绑在一条船上。」换言之,他落实夫妻关系、他对她的浪漫温情,只有一个目的——逼她噤声?逼她同意与夏媛希和平相处? 哈哈,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会泅水,可以随时跳船,要不……信不信,杀人这种事不是夏媛希的专利,我也会啊,乐知巷是吧?金屋藏娇是吧?为了保命,我不介意对她下狠手。」 「谁告诉你乐知巷的?」闻言,他搏了眉目。 「我想知道什么事,需要谁来『告诉』吗?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最能耐,无人能当你的对手?」她轻嗤。 「你窥探我的行踪?」贺巽诧异,他没想到她会把对付周懃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不窥探,请问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夏媛希的刀已经架在我脖子上?」他扣住她的身子道:「别说这种话,夏媛希是你的姊妹,她不会伤害你。」 「她不是我的姊妹,她杀了我的王嬷嬷,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王嬷嬷的死不是她的错,是承恩侯世子夫人动的手,她恨你母亲。」夏媛希是这么对他说的?她竟为了保全自己,连疼爱她的母亲都能出卖?她……何止是魔鬼啊。 至于他,这种漏洞百出的话他竟照单全收?天呐,爱情果真会让人变笨。 「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你对她有偏见。」 「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人证物证,证明夏媛希是凶手呢?」 「以你的能力,想制造多少证据都不是难事。」 能力?制造?他认定如果她和夏媛希有一方是魔鬼,那人必定是她。好失望呀……说好的信任呢?说好的并肩呢?原来在爱情面前,那些通通不算数。挺直背脊,咬紧下唇,她缓声道:「你有你要守护的,我也有,夏媛希早该死的,我绝对不会让她活着。」 即便不当贺家媳妇,她仍要守护祖母与阿洵,当年她护不了王嬷嬷,但现在……她将竭尽所能。 「不要踩我的底线。」她在逼他失控。 「夏媛希是你的底线,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那个不被爱的、必须在小妾跟前俯首的女人? 摇头再摇头,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咬牙切齿道:「我发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她消失……」 然下一刻,冲动的他掐住她的颈子,手指收缩之际……她能呼吸,只是疼痛,那痛,痛进心底。 「我警告你,不许动媛希一根寒毛,但凡她有个意外,我绝不轻饶。」他恐吓她,他希望她适可而止,他在赌,赌她的良善本性、赌她的恐惧,赌……在所有的条件下,她愿意退让。 第67章 可他不知道,他的赌注把她的心逼进牛角尖。 望着贺巽,晴兰自问:为什么啊,为什么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为什么总是在爱情里伤残?是因为……她总是做出错误选择? 闭嘴了,她不辩解不保证,只是垂下的眉睫里面装着浓浓的失望,她对他失望,也对自己失望。 见她不语,贺巽以为她低头了。 贺巽松开手,却赫然发现她白皙的颈子上出现五个青色指印。 他后悔,罪恶感狠狠敲上,他想抚上她的伤处,想对她说抱歉,她却像受惊的兔子般,惊惶地往后退,望住他的眼光中充满防备。 她的惊惧让他无法再进一步,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落。 两相对望,数息后,她拉起疏离的笑容,再退后两步,低声道:「我明白了。」这次是真的明白了,明白该在两人中间筑起一道墙。 曾经那道高墙是他筑起的,她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把高墙打掉,然而现在她必须把满地的瓦砾一块块拾起、垒上,必须……再次当陌路女子。 转身,沉重的脚步像她沉重的心情,她用力扣住笑容,用力压抑绝望,用力把伤心憋住,用力告诉自己……从爱情中觉醒。 晴兰与匆匆回府的贺洵在书房门口打照面,他看见她颈项上的指印,怒眉竖起。 「大哥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关心酸了她的鼻息,但晴兰骄傲说:「你该担心的是我对你大哥做了什么?别忘记我有多强悍。」 说完,拍拍贺洵的肩膀,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贺洵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没说的话,背影全替她说齐了。一怒,他大步跨进书房,碰地,把门关上。 「大哥,你要为夏媛希伤害大嫂到什么程度?」 「与夏媛希无关,别把过错冠到她头上。」 「那与什么有关?大嫂脖子上的指印怎么来的?」贺巽被噎住,须臾道:「她让人窥探我,调查媛希。」贺洵摇头,「错了,大嫂没让任何人做这种事,她之所以知道夏媛希,是白子、黑子酒后说漏嘴。我不懂大哥为什么非要救夏媛希?如果你一定要拿她来伤害大嫂,那么,和离吧,以大嫂的本事,她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 搏下话,贺洵头也不回地离开。 贺巽大怒,又是和离!一个个都盼着他们分离,为什么? 他失控地抓起砚台狠狠朝门砸去。 晴兰聚精会神地描着花样子,是要绣在嫁衣上的。忠勇侯麾下的大将李大勇要成婚了,娶的是李侍郎家的嫡女程湘。 未立功之前,李大勇数度上李侍郎家门求娶,一再被拒。名门淑媛怎能嫁给籍籍无名的 小卒?只是男有情女有意,再多的阻挠也离间不了两人的感情,程湘宁可被父母送进家庙,也不愿另嫁他人,她铁了心等待李大勇成器。 就这样一年一年,她等成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依旧无怨无悔。 此次忠勇侯率兵将北方蛮夷打退三百里,皇帝龙心大悦,广封诸将,因此李大勇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守城小吏混成二品前锋营统领,这会儿李家哪还会反对这门亲事。 李大勇亲自到衣楼,要为心爱的女子求得一袭嫁衣。 衣楼不仅是京城最大的绣庄,全国上下还拥有三十间铺面,五百多个裁缝与绣娘,只要是女人,都以能穿着衣楼的嫁衣出嫁为荣。 但即使铺子这么多,活计也已经接到明年三月,便是公主求上门也腾不出手来做,哪还能接下李大勇的请求。 而晴兰接了,并且一针针慢慢织就。 因为这段教人心疼的爱情,因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因她需要这样的甜美来掩盖苦涩,更因为她求而不得的东西,有人求了、守了、坚持了,并且最终得到。 揉揉发酸的肩膀,试图减缓酸疼,只是心口上的酸涩揉压不去,只能强行吞下,深吸口气,再次提笔。 丹云进房,禀道:「少奶奶,二少爷和黑爷、白爷来了。」晴兰清楚他们来做什么,只是这种事安慰不得。 放下笔,轻道:「我也有事要同他们说,让他们进来吧。」 丹云出门,她让白芯进屋捧来三个木匣子。 贺洵快步走到桌前,他望住晴兰,紧握双拳,额头浮起青筋。 他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瘦成这副德性,她双颊凹陷、脸色惨白,唇间的血红消失,眼底有着掩不住的疲惫。 很多天……没法儿睡了对吧? 「这辈子,我只认你这个大嫂。」贺洵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 桀惊不驯的少年长大,不再与她对峙,他认下她的好,愿意心疼她了,这教她难平的心气稍稍平息。 「别说这种话,家和才能万事兴。」她用一抹再轻不过的笑容掩饰自己。 「大哥太过分,他怎么可以……」贺洵目光中隐含愠怒。 「天底下但凡有几分本领的男子,谁不想三妻四妾,何况是你哥哥。」 她说的云淡风轻,可每个字都剜着心,她不知道要切下多少刀,心才会碎得透澈?她以为亲手筑起的窝巢够牢固、能百折不摧,没想到一阵风扬起,梁断瓦破,她被困在原地,进出不得,只能望着满室颓圮,哀悼自己的辛勤。 她想调头离开的,只是走后,她还剩什么? 很多铺子、很多钱、很大的生意……却没有一个可以带给自己安慰的亲人。留下,她还有好哥儿们、祖母和林嬷嬷,离开,她便与他们断了线。 她试着说服自己,人活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段路上会遇见坎坷不平,总不能一瞧见坑洼就绕开,不跨跨看,不拿泥沙填上,不搬石头铺平,不昂首走过去,她怎么会晓得兴许走过去后,会是一条坦途。 第68章 只是……留下啊……天天看着听着想着,那苦会渗进骨髓里,教人痛不欲生。晴兰天性顽强,她想为亲人再坚强一回,但是……好困难,她对自己的坚强没有把握。于是矛盾、左右摇摆,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叔方道:「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朝朝暮暮、情牵一世的破事,老大就是遇上个喜欢却得不到手的,等尝过滋味,确定不过尔尔,自然会回心转意,嫂子别担心,夏媛希比不过你。」 「没错,嫂子是最好的。」 他们是贺巽的兄弟,为贺巽鞍前马后,从无异心。当初夏家易女而嫁,他们还想要拿斧子去卸下承恩侯府大门,没想如今……她心中的感动,真真确确。 晴兰把匣子分别递给白子、黑子和贺洵。 「每个里面有五万两银票和房契。」 这是结算出清?像烫手山芋似的,他们一个个忙把匣子推回去,异口同声道:「我们不缺这。」 「别急,先听我细说。」 「嫂子别想说服我们,打从一开始往嫂子身上投银钱,我们就赖定嫂子了,你不能不管我们。」 「我没有不管,放心,这些钱不是退股。」 「不然呢?」 「树大分枝,便是亲兄弟到最后也得分产各自过日子,虽然现在大伙儿住在一块和乐融融,可日后的事终究难说,也许哪天就觉得不舒坦了,倘若有自己的小家,不开心时就回去住上几日,能减少些许磨擦。 「阿洵尚未与相公分家,我不能从公中拿钱替你筹谋,便先从我的铺子里抽出一部分银钱置办房宅,也是运气好,竟能找到三间连在一块的宅子,难得的是离贺府不远,我便一起买下,往后你们随时想住便住,想回来便回来。」晴兰细细分说。 她这是担心夏媛希把后院弄得乌烟瘴气,担心他们为夏媛希与大哥争执,所以未雨绸缪? 可她替每个人都筹划,那自己呢?他们有地方可以避开,她能躲到哪里? 沉重在眉间凝结,三人噤声不语。 为缓和气氛,她又道:「有宅子也好说亲事啊,要不,没家没宅没恒产,谁敢与你们攀亲?」 「啥都没有也不怕,我们有嫂子。」黑叙道。 「我能让你们靠一辈子?」 贺洵头一仰、肩膀一挺,「现在大嫂让我们靠,往后我们让大嫂依靠。」 他在暗示,暗示他们会是她最坚强的堡垒。 她并不害怕夏媛希呀,她害怕的是心力交瘁,害怕手放不开,害怕自己对爱情过度贪婪,以至于面目可憎。 但是她不想谈论夏媛希,转移话题问:「说说看,你们喜欢怎样的女子?」黑叙想也不想回答:「早说过了,就要嫂子这样的。」 「我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她玩笑道,可分明用的是再轻松不过的口吻,不晓得为什么硬是让人听出心酸。 「宁缺勿滥,如果找不到,我们就赖嫂子一辈子。」白叔方耍无赖。 「没错,我们决定蹭嫂子一辈子饭。」黑叙跟着耍。 贺洵顺势接话,「时辰不早,大嫂让人备饭吧,往后我们都在这里用膳。」晴兰懂的,他们想陪伴自己,不想她胡思乱想,可是他们有各自的前程,怎能把心拴在她身上? 舔舔干涸的嘴唇,晴兰道:「我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女人韧性很强的,何况哪个女人没经历过这种事,熬着熬着也就过了。」 「我陪大嫂熬。」贺洵固执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终归得努力过才能论断输赢,嫂子不能不战而降。」 「嫂子记得,你不是孤立无援、孤军奋斗,你有我们。」黑叙道。他们三人的强力支持,将她的矛盾踹开,让左右摇摆的心思固定了位置。好吧,决定了,她决定为他们留下。 她清楚自己不是不战而降,而是早已战过、拼搏过,也早就落败,但有他们在……不怕了。 之前处境那样差,她都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今天,现在有这么强大的后援,她不怕的,不怕孤独、不怕不被喜欢。 其实世事如刀,本就日日摧折女子的浪漫天真,她早晚要磨圆棱角,销毁志气,最终成为面目模糊的妇人,她只需要禀着初心,扼杀妒嫉、看淡感情,便不会教自己狰狞。 她只需要聪明贤慧,勤劳安分,里外张罗一大家子,最终……她会成为家族的体面,会被高高地供奉着,成为千篇一律的典范。 她就当这种女人吧,抛开爱情、放下执念,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少女心底的梦想,而梦想往往无法成真。 她早该想开的,田野山林、美食书本、生意铺面,没有男人的天长地久也不差呀。望着哥儿们,她试着笑得豁达。 从不把钱放在心上的黑叙,把银票往前一推。 「这钱我不要。」 白叔方瞪他一眼,这会儿是谈钱的时候吗?他们应该讨论的重点是嫂子好吗?贺洵沉下脸,一样把晴兰给的匣子往前推,「我也不要。」白叔方气笑了,一个这样,两个这样,难道没人晓得,现在银子不重要好吗?然下一瞬,黑叙、贺洵有默契地互看一眼,异口同声道:「就这么办。」啥?这么办?怎么办?白叔方皱起眉头,有什么是他没参与到的吗? 「把话说清楚。」白叔方道。 「这时候,最好让嫂子转移心思。」黑叙道。 「忙碌是转移的最好方法。」贺洵接话。 「把钱给嫂子(大嫂),让她多开几家铺子。」两人同声道。 白叔方恍然大悟,向来把钱当命看的他连忙把匣子也推出去,「好方法,让嫂子忙新铺子,夏媛希留给我们来对付,直到把她给整死,不再碍人眼珠。」 第69章 「不是夏媛希,是章雨兰。」贺洵道。要贺家为那种女人背负欺君大罪,想都别想。 「明天我去帮嫂子找铺面。」白叔方道。 「最好是连在一起的,免得嫂子东奔西跑。」 「我去给嫂子找几个护卫,和可靠的车夫。」 「我去订一部好点的马车,别让大嫂受颠簸之苦。」 你一言我一语,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然而,外头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三人同时转头,看见满脸慌乱的白芯踉踉跄跄跑进屋里,见到他们,立刻跪下来磕头,哽咽道:「三位爷,救救少奶奶吧,爷要打死少奶奶了。」 啥!怎么可以?那是他们的嫂子呀! 三阵风似的,白芯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飙出门外。 第十二章 人生总得有取舍 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晴兰听不清楚。 疼吗?应该是吧,在第一棍下来时,那疼……挺惊涛骇浪的,彷佛连五脏六腑都一块疼进去了,只是三、四下?五、六下……是第几下?她已经数到忘记。反正就是到第几下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大约是老天爷待她特别好,在她身上罩起厚被,让疼痛变得模糊而迟钝。 不疼了,连伤心都觉得遥远,就是感觉累得紧、很想睡,像喝下甜甜的鸠酒后,像经历过吓人的疼痛后,全身轻飘飘的,想飘上云端。 晴兰想,她大概又要死了吧,这次会不会清醒后又回到几年前? 若再回去,新的一轮她要怎么做?远远离开男人的世界,寻一个无人的地方,安静过完一生?无风无浪、无惊无险,无喜也无悲,在春与秋之间,任由感情被岁月风干,被时光磨碎,慢慢散作斋粉,无声无息自指间滑落? 这是个好选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寂寞孤单,却没有感情羁绊,那就不会受伤、不会惆怅。 「通通给我住手!」远远地,白叔方便大声斥喝。 贺洵、黑叙动作更快,他们直接一脚一个,把执杖的侍卫给踢翻。 被踢翻的两人不但不生气,还满脸的喜意,终于啊……可惜白芯姑娘的脚程太慢,要不少奶奶可以少挨几下的。 「爷呢?」贺洵怒问。 见三人赶到,侍卫们齐齐松气,本就不敢用力,又怕屋子里的爷听不到声音,分寸之间拿捏得很辛苦,方才磨磨蹭蹭没动作,又把白芯放出院子里,就是盼着她赶紧去搬救兵。有谁想要打少奶奶?没人愿意的好吗。 以前跟着爷不是不好,可一个糙男人,哪能事事精细,但自从有少奶奶之后,他们的棉被、衣裳时常有人翻洗,知道他们是负责打架的,衣裳破得快,每个月都有人给缝上新衣,再加几套练武服,他们的衣裳已经很久没有补丁啦。 更别说吃的,以前秦管事主持中馈,虽能管饱却吃得随便,少奶奶进门后,别说顿顿饱、餐餐热,吃食比以前好上不只一个层次,还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无时无刻都摆着点心、水果和茶水,让他们随时取用。 有少奶奶在,日子说有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知道他们是孤家寡人,少奶奶还发话,倘若有喜欢的女子,随时可以报到少奶奶跟前,她愿意为他们的婚事作主,看乔老二的婚事办得多风光,他那婆娘腰是腰、脸蛋是脸蛋,羡煞人呐。 这么好的少奶奶要往哪儿去找?他们盼着她事事顺心呐。 对着贺洵的问句,侍卫们不约而同把手指向少奶奶屋子里。 贺洵眸光转过,冲进屋里。 黑子,白子盯着众人。警告道:「不许再动手。」 侍卫点头如捣蒜,有人小声催促,「白爷黑爷快去求情吧,少奶奶有我们看着。」这表态表得太明白,白子黑子松口气,这代表方才他们已经手下留情。 他们跑进屋里,只见贺洵像硬脖子公鸡指着贺巽道:「大嫂是个弱女子,大哥下这么重的手,是想打死她,给夏媛希让位吗?」 此话太诛心,贺巽怒目圆瞠。 平常大哥这样的表情,足以吓阻他噤声,但此刻贺洵吃了秤陀铁了心,「请问大嫂做错什么事,大哥非得把她往死里打?」 往死里打?贺巽轻哼,以为他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打得多随便,他们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老大,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如果你不喜欢嫂子,把她让给我吧,我来疼。」白叔方挺胸道,他喜欢晴兰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这话触怒了贺巽,拳头往白叔方身上招呼。 平日白叔方要是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黑叙、贺洵肯定会联手把他的鼻子给揍歪,可今天黑叙、贺洵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一起朝老大发拳。 这是造反吗?贺巽气恼。 「老大,嫂子到底做了什么?」白叔方边打边问。 贺巽不说,他不想坏了晴兰在他们心里的形象。 「大嫂做过那么多对的事,也不见大哥奖赏,怎么一点小错,大哥就下重手?」贺洵抗议。做对无赏、做错往死里打,往后还有谁要为大哥尽心?一点小错?他们就认定只是小错?是她看起来太无害,还是媛希的性命于他们而言只是小事? 「老大说不出嫂子做错什么吗?」黑叙黝黑的脸庞透出凌厉,他父不爱、母不管,多年来唯一的温暖是晴兰给的,他不为嫂子撑腰怎么行? 贺巽第一次被人逼迫至此,有苦无处发,只能借由拳头发泄。他发起狠,黑子、白子、贺洵节节败退,他们把晴兰的屋子打得满室狼籍。 贺巽不歇手,他生气,他比谁都煎熬,如果可以,他不会对她动手,如果可以,他宁可受伤是自己,如果可以…… 是的,他变心了,他爱上晴兰了,这是不对的,曾经他承诺对媛希专情,承诺与她一生一世,承诺时,他那么认真而用心,但他却做不到,他对媛希已经充满罪恶,怎么还能坐视晴兰对她下手? 第70章 侍卫们听着里头的声音面面相觑,一个眼尖的发现晴兰血流不止,连忙蹲下问:「少奶奶,您还好吗?」 她不好,有一把火在肚子里面烧,那火烧着她腑脏,烧着她的灵魂,烧灼着她的知觉神经。 她想啊,烧吧……全烧得干干净净啊。她不想重来,她想就此死去,死得彻底一点吧。她不要当夏媛希、不想当夏晴兰……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微弱,她累了……恐惧在众人脸上成形。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明明控制了力气……有个乖觉的,往屋里大喊,「少奶奶不行了!」 正打得热烈的四个人,同时歇手。 「不行了?什么意思?」白叔方问。 脑子尚未运转,贺巽已施展轻功往外冲去。 他看见鲜血从她的身下流出,从行刑的凳子上滴落、蜿蜒成河,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毒蛇,吞噬着他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贺巽将她从长凳上抱起,只见她满头大汗、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她要死了? 轰地,他被巨雷砸中,他打死她了 贺老夫人一语不发,眉心皱出川字。 晴兰怀孕,孩子却被贺巽打掉,这段日子,绝望与矛盾把她折磨得不堪一击,贺巽又亲自送上一根稻草,把她彻底压垮。 贺老夫人无奈地看着两个孩子,好端端的,怎会变成这样? 贺巽已经三天没睡,他双目赤红,胡磴从下巴冒出来,他形容憔悴,握住晴兰的手,煎熬更甚。 他不想伤她,他只想让固执的她明白,他有多认真,认真不要她双手沾血,可是,她就这么恨媛希?他不懂自己这么做,为什么会给晴兰带来那么大的愤怒与偏激?他真的不懂……重生的他能够预知未来,他一步步走在前面,走得自信笃定,但晴兰是他重生后的意外。 前世的他不曾拥有她,今生的她给了他爱情与牵绊,也给了他未知与期待,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欢喜快乐忧郁都随着她起舞,他要与她齐肩并行,要与她分享秘密,他要看着她狐狸般的狡狯笑脸,要听她说着让人想拍手叫绝的笑话。 他想要她,很多的她、全部的她,可是她恨他了…… 「你先进宫吧。」贺老夫人拍拍他的肩膀,刘公公已经在门外催促。 贺巽心知肚明,知道所有的事即将结束,他不能在这时候摺担子。 周懃蓄养军队一事已经传到皇帝跟前,想要永坐龙椅的皇上岂能容许?周懃即将下台,再也威胁不了自己和周鑫。 他是确定周懃无法拿到玉矿收益,才会拿来做为交换条件的。 而皇帝那边,一年前他不再更换丹药,按照皇帝服丹的量,再过个几年,龙体必会受损,届时周懃一死,再无人能与周鑫相争。 前世的事到此终结,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他必须更谨慎,只是晴兰这个样子……他怎么走得开? 贺老夫人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去吧,别功亏一篑,晴兰不愿意你这样的。」贺老夫人淡声道。 猛地抬头,贺巽望向祖母,她都知道? 贺老夫人道:「我虽老,一双眼睛还没蒙昧到看不清时局,你和晴兰都不是野心勃勃的孩子,何必辛辛苦苦战战兢兢,一个卯足劲的赚银子,一个拼了命的往皇帝跟前凑,图的是什么?」 「我等晴兰醒来再走。」 「怕是你在这里,她更不愿醒了。」这孩子,心倔得很。 祖母这一句,倏地勾起他的心涩,鼻中微酸,眼底发胀,是啊,他在,她更不愿意醒了。 伸手捧上她的脸,额头紧抵在她头上,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动。她终究是要恨上他了,她再不愿见他,他们的过去被他的板子打得风吹云散……他黯然垂眉,再也抑不住心中哀恸,粗砺的手指触上她的眉眼,道:「对不起。」贺老夫人摇头,「你真是不懂晴兰,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三个字。」 「她要什么?」 「她许你一世专情,想交换的是你的一心一意。」可惜这东西,女人连开口都不敢,只能深藏于心,盼着男人能够理解,偏偏再有能力的男人也无法明白。 「我也愿许她一心一意、一世专情。」这点,他从未怀疑过。 「那夏媛希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罪恶、我的承诺。」 贺老夫人摇头,他还是不懂啊,今天夏媛希能利用他的罪恶谋得一线生机,明天就能利用他的罪恶,将晴兰除去。 瞧,她大张旗鼓,面对面动手了吗?并没有,但晴兰已经差点丢了命,日后……贺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快去吧,把该做的事做完,再将全副心思用在晴兰身上。」他无助地跪在贺老夫人跟前,哑声道:「祖母帮我。」不帮他,能怎样?她比谁都不愿意失去这个孙媳妇。 「我明白,去吧。」温和的目光落在贺巽脸上,她轻拍他的肩膀。 贺巽走出房间,黑子、白子和贺洵立刻上前,「嫂子她……」 「没事可做了吗?」心情乱糟糟的贺巽斥道。崇拜大哥的贺洵一反常态的回嘴,「没有比大嫂更重要的事。」贺巽逐一望去,所以……一个个都打算和他对立了?「老大,非要让夏媛希进门吗?没有别的变通法子?」白叔方问。 「不是吗?老大救她,不是要纳她为妾?」 白叔方说完,黑叙立刻接话,「她有这么好,值得老大亲手毁了嫂子?」 「我没有要纳妾,你们在胡扯什么?」贺巽道。 没有?胡扯?白子黑子和贺洵面面相觑,不会吧?老大没这分心思?事情尚未厘清,秦管事又上前来请,「爷,刘公公说皇上那里催得紧。」 没有时间让他们子卯寅丑说分明,贺巽恨恨瞪了几人一眼,转身离去。 第71章 白叔方松口气道:「怎么办,我们好像弄错了。」 「要不,进去跟嫂子解释清楚?」 「嫂子还没醒呢,怎么解释?」就怕嫂子还没醒,老大回来,他们会先被打个半死。贺洵脑子清楚,道:「反正大哥已经知道症结所在,等大嫂醒来,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到时……」 白叔方一拍手,「到时就没事了。」 「对,他们没事,但我们就会有事了……」黑叙的脸变成黑苦瓜。 「要不,出去避避?」贺洵问。 白子点头、黑子点头,然后三人往自己房里窜,不久三匹马同时离开贺府。 晴兰的伤不重,不至于昏迷这样久,她是不想醒、不想面对贺巽。 「孩子,何苦为难自己?」贺老夫人轻抚晴兰手背,「同样的事我也经历过,起初觉得痛彻心扉,好像连气都喘不过来,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就会慢慢看淡。世界这么大,有趣的事这么多,何苦把人生交给一个男人? 「祖母没有你的能耐,只能把心思交给佛祖,可你不同啊,你有生意,有忠心耿耿的属下,你的心有那么多东西可以装,就算不装男人也不会空虚。 「祖母自私,希望你能待在身边,可叹我没能力劝阻阿巽,只能转过头来劝你,因为祖母老了,肉只能挑软的啃,所以听听祖母的劝好吗?在男人身上放一半的心,把剩下的一半拿来善待自己,熬过前面那段,后面就会变得容易,祖母是过来人,很清楚无论如何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眼泪悄悄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其实晴兰听得见,她知道自己失去孩子了,知道贺巽有满腹抱歉,也知道再多的歉意,他们都无法回到从前,板子已然打断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曾经,她也像祖母说的那样,抛弃爱情,搭伙过日子,她维持女人该有的温良恭俭,像天底下女人那般,熬着熬着就忘记痛了,但这几棍让她知道自己有多自不量力。 夏媛希尚未进门,自己就已经失去孩子,等她进了门,自己不心机用罄、手段百出,哪能安然存活? 她已经苦过两个生世,不愿再这样过日子……所以她不玩了,她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看见她的眼泪,贺老夫人和林嬷嬷互望一眼,脸上浮起希冀。 「好孩子,你能听见的对吗?那你一定知道阿巽有多后悔、多抱歉,祖母不想帮阿巽说 话,但这件事你必须知道,否则对你、对阿巽都不公平。 「阿巽的亲生母亲姓项,是个姨娘,那时阿巽的嫡母膝下无子,而阿巽父亲宠爱曹姨娘,在项姨娘生下阿巽之后,曹姨娘和正室才陆续生下儿子,由此你可以想像,从小到大他活在多少阴谋算计底下。 「你能想像一个年稚的孩子要躲过那些算计有多困难吗?阿巽逃过了,但项姨娘却没他的好运,她死掉还差点一屍两命,若非我插手,连阿洵都活不下来,因此阿巽痛恨后院阴私,痛恨女人对女人用手段。 「他什么都可以忍,独独不能忍受这种事,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夏媛希进府,可你真是做错了,你可以向阿巽发脾气,可以向他表达立场,独独不该买通外人来伤害夏媛希,这会让他联想到项姨娘……」 晴兰不愿意醒,但她怎能忍受辛苦一辈子,还要带着污名死去?眼皮微颤,她用尽力气方才撑开眼皮。 当贺老夫人与她的目光对上时,贺老夫人勾起唇角,赢了!这孩子心气高,岂能允许旁人往她身上泼脏水,为澄清自己,她必定会逼迫自己清醒。 「祖母,我没有。」她虚弱道。 「我信。」 笃定的两个字,让晴兰红了眼眶,老夫人相信她性格磊落,可并肩作战的贺巽却不相信她有多高傲,高傲到不愿不屑对夏媛希动手。 「老婆子不发威,一个个都把我当成病猫。等着,今儿个祖母替你主持公道。把丹云押进来!」她无法给晴兰公平,至少能给她公道。 贺老夫人将她的散发顺到耳后,语重心长道:「你只会做生意,却不懂对付后院女子,今儿个祖母手把手教会你这门功夫。」 丹云被押上来,身上血迹斑斑,凹陷的双目中,净是绝望与茫然。「说吧,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如果不想亲人因为你的谎言死绝的话。」贺老夫人的话,让丹云猛然抬头,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奴婢……」 「别告诉我你没说谎,我一句都不信。」晴兰待下人宽厚,能让丹云背叛的理由绝不会是钱,既然不是钱,那就是命了。事发同时,她派林嬷嬷上侯府,套问出留在侯府或夏媛希的陪嫁当中有没有丹云的亲人,这一问,事情便厘清大半。 丹云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贺老夫人嗤笑一声,「莫非你以为夏媛希是个心慈手软的?」 「老夫人是说……」丹云出现颤音。 「没错,你的母亲早在夏媛希用来恐吓你之前就死了,而你的弟弟已经被我接进贺府,但凡你敢说半句假话,晴兰人慈,可我是个心硬的,该打杀的,一个都不会饶过,奉劝你不要拿亲弟的性命开玩笑。」 怎么会……死了?丹云瘫坐在地上,不相信自己听见的,「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她可是夏媛希身边顶事的嬷嬷。」贺老夫人轻哂,「夏媛希毒害侧妃罪证确凿,你娘被推出去顶罪,五十大板断送性命。」 贺老夫人的话像往她喉咙口浇进一盆辣椒水,烫熟了她的心肝肠胃,痛得她无法喘气。娘死了她怎独活?娘是她的支柱,是她一生最重要的人啊…… 娘说:就算咱们是奴不是主,也得凭着本事力争上游,把这辈子给过好。她那么努力地照着母亲的话做着,娘跟错了主子,可她没啊,她的主子很好,愿意护她顾她,可最终……她为了娘出卖主子。 第72章 茫然的双目中染上痛苦,望向脸色惨白的主子,挨打时连一声都不吭的丹云哭了,眼泪滴答流下,她对晴兰磕头,一下一下、再一下……直到额头肿了,也不肯停止。贺老夫人冷笑道:「知道做错了?那就把真相一五一十说清楚。」丹云道:「所有的事都是媛希小姐一手策划,她不想为妾就必须先将少奶奶除去。她说只要我指控主子,就让我娘和弟弟活命,她会把卖身契还给他们……我死了没关系啊,只要娘和弟弟能够好好活着就好,我愿意被爷打死,没关系……」 丹云喃喃地重复着没关系,贺老夫人想问出更多证据却是不可能了,丹云没参与整件事,她只是被迫到贺巽跟前作伪证。 这样子,就算把丹云推出去,贺巽也只会认定是贺老夫人胁迫丹云反供。 晴兰理解丹云,她对人生怀有强烈的期待与野心,正是知道丹云和自己是同一款人,她才会教丹云认字记帐,给她出头天的机会。 直到这件事发生之前,丹云不曾辜负过她的期盼。 晴兰本想还她卖身契,许她自由身,她很想知道像丹云这样的女子,可以在这个世道里闯出什么名堂,没想人算不如天算。 「白芯,把丹云的卖身契还给她,再取上五十两。」 丹云倏地抬头望向晴兰,她抿住嘴巴用力摇头,压抑细碎的呜咽声,怎么可以?她做出天理难容的事,少奶奶却…… 「祖母,把丹云的弟弟放了吧,让他们姊弟俩在外头好好生活。」 「这种刁奴怎么能放?」林嬢娘不同意。 「一个能为亲人牺牲性命的人,不算坏。」 「这么做府里还有规矩?往后人人都学她怎么得了?」贺老夫人也不同意。 「暗地送出去,别教旁人知道就行。」晴兰轻道。 「别以为待人宽厚,他们就会还你真心。」 「倘若他们愿意还,我便收,他们不乐意给,我就放手。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天空,我当不了他们的天,就放手让他们在想要的地界里遨游。」 待下人这样,待男人,她也一样。 贺巽愿意予她温柔,她便收下,还他一世情义。他不乐意把真心交付,她便放手,让他选择想要的天空。既然他的幸福只能在夏媛希身上求得,她何必当颗令人厌恶的挡路石?「好吧,就顺了你的意。」贺老夫人目光示意,林嬷嬷将人领下去。她犹豫片刻,又道:「或许阿巽他给不了你全心全意,但他能许你一世平安顺利。」 「我明白。」她很清楚的,他是个好男人,是多数女子的梦想,放弃他,相当可惜,但是她……必须。 「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祖母,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误解或委屈,而是一条生命,看见他,我会想起无辜的孩子,我没办法不怨他,没办法不妒恨夏媛希,但我不想下辈子在埋怨妒恨中度过。」她其实很哀伤的,不管前世或今生,不管她花多少力气,最终都得在爱情面前低头,一顿板子让她彻底看开了,或许爱情与她无缘,或许重来一遭,便是要她认清这个事实。 「别固执,也许……」 「对不起。」晴兰笑着阻下祖母的话,脸上笑容很淡,但里头的伤心很浓,经验已经教会她,男人在爱情里有多盲目。 就这样吧,固执一点,不再妄想,不要一伤再伤…… 握起贺老夫人的手,贴在颊边汲取稀薄的温暖,她舍不得的是祖母,是她的哥儿们,不过人生总得有取舍。 「你打算一直同贺巽僵着?」四空大师趁夜而来。 「我没打算。」 「为什么不把丹云送到他跟前?我就不信他蠢到这等程度。」 「那么精明的男人,怎么会不怀疑?或许他早就调查清楚了。但即便清楚,他仍坚持对夏媛希宽容,这代表什么?代表情人眼里出西施,夏媛希纵使有千般坏处,在他眼底始终完美,代表千帆过尽终不是,伊人唯在那灯火阑珊处。」 「去!什么狗屁完美。」四空大师嗤地一声,贺巽就是个瞎子。 「若不是因着这点狗屁完美,天下女子千百万,大师怎会视而不见,又怎会遁入空门也要成就自己一片钟情?」 「我的事能让你拿来说嘴?」 晴兰失笑,「姑姑能遇见你,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 「狗屁完美、狗屁幸运,通通都是狗屁!人要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快乐才算数。」他不求的啊,不求雨茹在自己身边,不求长相厮守,只求她活着,让他可以想像她的生活与快乐。可她死了,连想像都成为奢求,这算什么幸运?分明就是不幸。 「如果我是姑姑,我会很开心,因为不管离开多久,总有个人在心底悄悄地惦记自己。」 他望向晴兰。夏媛希不像雨茹,晴兰却像极了,她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总让他想起那年的月明湖畔、那年的梅花树下、那年的回眸一笑…… 打从见到晴兰的第一眼起,他就盼着她快乐,彷佛她脸上的笑意深刻一分,雨茹就会在天上喜乐一分。 他帮助贺巽,不为成就大业,不是因为喜见英才,而是想教晴兰顺心遂意,他想把给不起雨茹的快乐送到她手上。 可世事不如人意,还以为是渐入佳境,没想到竟是断崖横阻,可恶的贺巽,他恨不得把他的头给扭下来当球踢。 「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决定好了。」 「我能帮的,尽量开口。」 「我会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贺府闯出一片天,就能在外头走出一条锦绣大道,她不害怕一个人的未来,她只怕爱情割舍不断……她撒娇道:「大师,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靠?」 叹息,揽过晴兰,他始终认定,她是雨茹送给自己的礼物,他拿她当女儿,真正的女儿。 第73章 周懃蓄养军队一事在朝堂上掀起风暴。 谋害兄弟、暗杀朝臣、私吞赈粮……证据一项一项曝光。 因皇帝离不了贺巽,贺巽忙得足不点地,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他步步进逼,逼得周懃狗急跳墙,决定弑君夺位! 隐卫暗中窥伺,周懃一有动作,贺巽立刻收到消息。 云将军受命带领宫卫守在御书房外,贺巽提刀贴身站在皇帝身前,眼见周懃人多势众,宫卫即将抵挡不住时,周鑫如天神般出现了,他带领京畿大营的军队前来救驾,一阵血洗,周懃与其人马尽成亡灵。 周鑫救下皇帝,皇帝令他入主东宫,而从头到尾都站在皇帝身边的贺巽被任命为首辅,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 前世仇恨已报,今生……该偿还的恩情,他必定偿清。 夏媛希坐在贺巽面前,分明清晰的脸庞,却在他心底逐渐模糊。 她不记得小时候、不记得前世,但是他记得。 前世她生意做得很好,两人经常对垒,她需要钱帮周懃,而他也需要很多钱帮助周鑫。两人在商场上经常对立。 对于朝政,她不够敏锐,但经商本事,他远远不及她。 幕僚要求他杀夏媛希,她一死,周懃便丢掉钱袋子,没钱寸步难行,更甭想走上通天大路,但贺巽强力反对,他说男人的战争不该牵涉到女人。 在周鑫被杀,己方人士四处逃窜时,有人怨他心慈手软,有人认为周鑫事败,是因为夏媛希不死。 可……他怎么能让她死?他守不了约定,至少要护她一生一世。 前世做不到的事,此生他终于能办到,周懃已死,而她仍平安地活着,他有足够能力护她,只是…… 眼泪默默沿着脸颊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底勾勒出一道阴影,夏媛希在啜泣,口中重复着被贺巽救下后的自白—— 「都怨我,我真没想到母亲会……我发誓,我从没想要和晴兰相争,当年知道父亲有个女儿养在外头,我同情她,央求家中长辈将她接回府里。 「只是为着父亲的名誉,也因母亲严正反对,家里始终漠视晴兰的存在,直到王嬷嬷过世,直到父亲应下二皇子求亲,却又不想舍弃与贺大哥联姻,这才将晴兰接回。李代桃僵是长辈的决定,不是她的选择,我真的很担心她过得不好。 「第一次见晴兰,她是那样的美丽,她像朵空谷幽兰,让人心生好感,我想亲近她,可她总误会王嬷嬷是我所害,我百口莫辩。动手的是我母亲啊,生为女儿不能为母亲分忧已是过错,我怎能为着自己把脏水往母亲身上泼? 「我认了,我理解晴兰的怨恨。她拒绝我对她好,我只能恳求四哥哥多疼她几分,我盼着时间够久,她能够明白我对她的善意,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望着泪眼婆娑的夏媛希,贺巽无奈,晴兰对她偏见已深,她不会相信的。他无法化解晴兰心里的结,无法让她理解媛希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女人的战争不输朝堂党争,他能以威势逼得大臣们低头,却无法逼得晴兰妥协,更别说如他还害她流掉了孩子。 「别哭了,晴兰本性纯良,早晚会明白你的用心。」 「我本不该活着,若非贺大哥援手……」她掩面而泣。 应该安慰她的,只是悬在半空中的手迟迟无法落下。 前世他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在与她竞争斗法时,在细听隐卫描述她的所作所为时,他欣赏她、佩服她,他强烈地想要拥有她。 可是今生,对不起,他无法……他的心已教晴兰占据。 眼角余光瞄见在半空中停顿的掌心,夏媛希不知道哪里出错,但她急了,贺巽是唯一能令自己翻身的男人,她必须将他牢牢抓紧。 脚下一个踉跄,夏媛希跌进他怀里,贺巽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他直觉将她推出怀里,那里是晴兰专用的地方。 夏媛希错愕,是她弄错吗?若贺巽不是喜欢她,何必冒风险将自己救下?但是喜欢怎会是种表现? 难道是夏晴兰给了他强大压力,逼得他不得不违背心意?该死的夏晴兰,既然老天让她活着,她便不教夏晴兰平安! 从黄昏到黑夜,晴兰一动不动静静坐着,她不觉得无聊,因为有太多的事在心底重复地、一遍遍回想,想过一回,疼痛一阵。 她曾试着压抑,试着挖洞把过往深埋,后来却发现物极必反,疼痛越是压抑越是蹦达。最后她决定任由它们翻腾,也许折腾过无数回之后,心就会磨出茧子,变硬、变厚,变 得连疼痛都迟钝,渐渐地她将对心痛无感,对感情无欲,对过去的一切……无视。 夜深,星子绽放光华,各院子的灯一盏盏燃起,府里走动的下人稀少了,提起笔,晴兰写下一纸休书。 她把头仰得高高,唇咬得紧紧,牙印在唇间留下深深的痕迹,她尝到一丝血腥味,但是她不痛苦、不流泪,因为今夜,她将要离去。 晴兰什么都没打算带走,连心都丢了,那一点金银算什么?何况只要两手还在,她就能另起炉灶、重振声势,只要硬起脖子,世界就得在她眼前匍匐。 门开,看见四空大师那刻,她笑了…… 「没事?都这个样子了,还叫没事?」房玉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 从晴兰进了衣楼,房玉的嘴巴就没停过,她又气又恨,恨不得拿把刀去乐知巷,把夏媛希剁成肉酱。 「真没事啊。」比起前世,自己能全身而退已属幸运。 「谁规定夏媛希进门,你就得把位子给腾出来?」房玉气死贺巽,气死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更气死晴兰的退让。 在商场上混迹多年,晴兰怎会不知道天底下的事都得争,但凡有一分退让心思,就会与之绝缘? 第74章 如果晴兰别那么喜欢贺巽也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情郎,偏偏晴兰死心眼,人家欺她虐她,她还是爱他喜他、心悦他。 卢予橙一双拳头握得咯咯响,他从来都不赞成晴兰嫁给贺巽,那个男人太冷酷、太精明、城府太深,和他交手、晴兰只有吃亏的分,连皇帝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不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人家有手段,你就没有吗?你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不过就是个小妾,能成什么事儿?」房玉怒其不争地道。 「妻妾高低不在名分,在于男人的心,他心里只有夏媛希,我争不赢的。」 「还没抢就认输了?你的骄傲呢?你的自信呢?全被吞进狗肚子里去啦,不管,等你身体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我来当你的贴身丫头,替你出谋筹划,我非要让贺巽看明白,夏媛希是什么样的女人……」房玉叨叨说个不停。 晴兰争不赢,只能苦笑,「玉姊姊,我饿坏了,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知道饿了?怎么不在贺家吃饱再出门?那里的一针一线全是你挣的。」 晴兰失笑,「好,下次离家出走,定吃一顿管三顿饱,方才能出门。」 「贫嘴,有这分心思……」 「玉儿快去吧,吃完饭让晴晴早点休息。」卢予橙打断她的念叨。 她看一眼丈夫,闷声道:「知道了。」 去年房玉和卢予橙成亲了,她冲动、他沉稳,她什么事都想跑在前头,但他手里拉着线头,总能阻止她的冲动,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房玉一面往外走,一面还念着,「我得给晴晴做点好吃的,天可怜见,才几天功夫就瘦成这副模样,可不能再折腾下去。」 晴兰失笑,「我让玉姊姊担心了。」 卢予橙叹道:「你让所有人都担心。」 「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老是这样,不管遇到再大的事都是这句话、这副表情,她知不知道,佯装的坚强,多教人心疼。 「晴晴。」 「嗯?」 「我很多年前就考上举人了。」他坐到床沿,把她的头压到自己肩头。 「我知道阿。」 「我现在是皇商,家财万贯。」 「我知道。」 「这样的身分,足以当你的亲哥哥了,对不?」 「早在橙哥哥没考上举人、还不是皇商时,我就当你是亲哥哥了。」 「那么安心住下来吧,哥哥养得起你。」 「好。」 「那么再听哥哥一句,不要当傻子,不要为不值得的男人伤心。」 唉,她也想啊,「我超聪明的,但是再聪明的人可以控制外物却无法控制心,我不对橙哥哥说谎,我无法不为贺巽伤心,但我答应,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笨蛋。」他朝她额头一戳。 「我笨,还不是橙哥哥没教好。」 「行了,明天开始上课,不把你教聪明点,哥哥放不下心啊。」 晴兰笑开,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真好啊……没有爱情她还有亲情,有人疼着宠着,有人……爱着。 白芯哭肿一双眼睛,小姐怎能把她留下,她要走,至少得把她给带上啊。贺巽的眼睛也是红的,不肿,但布满血丝与……愤怒。休书被他烧掉了,他不认的事。就算有千百张黑纸白字,都别想教他认下。 他站在桌边,满屋子都是晴兰的气息,桌上是她最喜欢的官窑杯壶,她喜素净,纯白的杯壶上头,半点颜色皆无,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舒服。 丈夫身居高位,多少想攀关系的送来数不清的古董字画,哪样不值万金千银?但全教她锁进库房里了,她对金雕玉砌、富丽堂皇不感兴趣。 和乐知巷宅子截然不同,那里是秦管事亲手布置的,全是按照媛希的要求,两姊妹性子天差地别,难怪无法水乳交融。 贺巽忙疯了,周懃的事情终于解决,他急着回府,好把这件事告诉晴兰,他知道晴兰的心结所在,也知道她再讲理不过,只要把事情说清楚,那么他们之间就会像张时庸、像仰春阁事件那样,事过境迁。 没想到夏媛希等在宫外,他只不过在乐知巷耽搁一会儿,谁知回府,等着他的竟是一纸休书。 他生气、压抑,但他没有暴怒,因为他很清楚症结在哪里,不是晴兰的错,错在那三个搞失踪的死小子。 叹气,何巽看一眼窗外,吴痕尚未回来,吴痕是派在晴兰身边保护的隐卫。 贺巽为自己倒一杯水,茶水已经冷却,入口微涩。 四年前他择定这里作为喜房,他忙,也不懂得打理后院,便全权交付给秦管事,只下令:「怎么奢华怎么弄。」他想把最好的,全送到媛希手上。 没想到这屋子迎来的是晴兰。 她一点一滴把这院子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也一点一滴改变住在宅子里的人,没有人喜欢改变,但大家都乐意被她改变。 晴兰的床被没有繁复的绣图,她的墙壁没有字画,她的柜子除了书册,没有摆饰,而她的妆台……除了几个瓶瓶罐罐,连首饰头面也不多。 为了方便,她经常穿男装在外头行走,多少贵妇邀宴她能推便推了,她说:「我才不当俎上肉呢,人人见了我都想咬一口,好像我有多香似的。」她说得轻松,贺巽却明了,他虽宁为孤臣,可朝中谁不想拉拢他?但人脉复杂,皇上看他的眼神便会不同。 她只想当他的助力,不想扯他后腿,未避免着他人之道,贺少奶奶索性「身体病弱」,深居简出。 她全心为他助力,却不沾名、不占利,他与她的关系,让府里上下不少人看不下去,明里暗里表示,有这样的妻子,他该懂得感激。 第75章 他何尝不感激?只是深植心底的那分坚持,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她入了他的心,等他回过头方才发现,她已经是他舍不下的那个人,心早已蠢事蠢欲动,只是自己不敢承认。 他们成为真正的夫妻,他再不否认自己的感情,彷佛哪里捅破了个口,所有的喜悦迅速从那个口冲出去。 然而在「无法控制」背后冲击的,是他对媛希的罪恶感。 贺巽无意识地打开她的妆奁,迎春、迎夏、迎秋、迎冬楼的生意好到惊人,但她妆奁里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辛勤恳勉,她图的是什么?他的心吧!晴兰肯定是失望透顶了才会走得毅然决然。几柄形式简单的簪子、几个玉环,都素净得不像是年轻女子配戴。 他一个个往外挑、细细看,发现里头有个暗格,轻轻拉开,里面放着一个小木盒。取出、打开,一串雕刻粗陋的木珠映入眼中,他的心……暂停两拍。 这东西怎么会在晴兰手上? 微颤的手拿起木珠,上头的七字箴言还在,木珠底下压着一张纸,里头只有一句话,一句在他心底深深镌刻的话。 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暄必不负夏媛希。 媛希不记得的话、不记得的物件,怎会落在晴兰手上?心被重力冲击,胸口起伏不定,他扶着桌面缓缓坐下。 倏地许多往事浮上心头,许多他忽略的事形成问号。 她搜罗许多药材、存不少米粮,地动一起,立刻找上自己,莫非她知道将会发生地动与瘟疫? 粮价贱、她让他大量囤粮,莫非她知道将会有蝗灾发生? 他下江南查盐税,她耗资千金给他找来一套金丝甲,因为她知道前世的自己,曾在江南遭到刺杀? 前世的夏媛希擅于营商,今生的夏媛希鄙视商人;前世的夏媛希为周懃所用,今生的夏媛希对周懃并无助益;前世的夏媛希与母亲情分深重,今生的夏媛希把杀死王嬷嬷的罪过推到母亲身上…… 晴兰还对周鑫说,她对他不过是偿还……会不会,有没有可能……夏媛希在夏晴兰身上重生?心鼓諌得厉害,贺巽迫切需要一个答案,抓起木珠,他在屋里来回跺步。门开,吴痕像风似的台进来,「主子,属下回来了。」 「少奶奶呢?」 「她在卢府。」 第十三章 心结终于解开 贺巽没想到会遇见四空大师,更没想到他会抓住自己直接一顿暴打。「死小子,你懂不懂得感恩图报?晴丫头瞎了眼睛,竟为你这种人竭尽心力!」晴丫头?师父和晴兰交情匪浅?莫非……是晴兰把他送到自己身边? 「甭猜了,当初就是她求到我跟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是她到处寻找,把人才和消息全送到你手上。我就不懂,她看上你哪一点?你或许比旁人聪明一点、能耐一点,但挑丈夫 又不是选皇帝,能力本事做啥用,就得挑待自己好的……」 四空大师哇啦哇啦骂个没完,他早就想骂了,要不是晴兰阻止,这口气哪能憋到现在。心潮翻腾不已,说不出是惊还是喜,原来晴兰就是他盼望能见,却始终无法见上一面的引荐人。 那些重要的消息、人才全是出自她的手?是啊,牵姝阁是她开的,她有前世的经验,知道哪些人得用…… 「四空,我的药材……」声音在看清贺巽同时,嘎然终止。 匆忙间,邹大夫转身要跑,没想贺巽动作更快,一把将他抓回来,一双锐眼上下打量。 「你是青阑先生?」 唉,被认出来了,邹大夫索性破罐子破摔,连狡辩都懒,反正周懃已死,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是我,也不是我。我真正的名字是邹达,我和周懃有仇,他杀了我父兄,晴兰找上我,说我们有共同敌人,她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你那些红白黄紫的药丸皆出于我的手。至于青阑先生,晴去日为青、兰去草为阑,在你们尚未成亲之前,你要粮要钱,自有青阑先生出面,后来兵器一事,晴兰难以自圆其说,只好再借一次青阑先生名义送上。 「之后晴兰接管贺家产业,可以名正言顺把钱送到你手上,青阑先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才功成身退。 「我不懂,石头再冷总也有焙热的一天,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千年寒冰吗?好,你专情专一,你用情深重,你眼里只有夏媛希,可以,我们认了,反正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反正她口口声声说前世欠你的,终该偿还,她啥都不求,只求一个好聚好散,你干么不放过她,干么还要找来?」 她说前世欠他、终该偿还?没错……贺巽百分百确认了,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夏媛希。情不自禁地,脸上浮起难以扼抑的狂喜。 啥?都骂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他脑子有病吗?需不需要再骂一顿? 以为睡醒后心情就会好转,过去晴兰都是靠这法子来解决难题的,她深信恶劣的情绪会影响判断力,因此习惯用睡觉做解药。 她讨厌不廿心,妒嫉,她念头盘踞。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会不会是因为离得不够远的关系?如果再走远一点,是不是他的身影就会在心底绝迹? 好吧,就这么做,反正一纸休书换得孑然一身,没有牵绊的自己,哪里不能去? 门突然被用力推开,来不及思考、身影尚未「被绝迹」的男人就带着一股气势冲到她面前来。 贺巽碰地问上门,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对话。 他满脸激动,满眼兴奋,那是……她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下一瞬,他弯下腰,不管不顾地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放在膝上紧紧环住。 「你在做什么?」她使尽全力挣扎,她捶打他的背脊,但他文风不动,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放开我,我已经休了你,我们再没有关系。」 第76章 她一下一下打得手痛,但他不说话、不应声,光是紧紧抱住她。 他怎么会这么蠢啊!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为什么始终没想过,他要的女人早就来到自己身边?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追逐一个名字、一个幻影?两点灼热,从她的衣领滑入后背。 晴兰愣住,他哭了? 她无法淡定,他为了她……哭泣?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形,他心里有她?他在乎她?她于他不仅仅是得用的属下? 好半晌,贺巽终于松开她,他认真地望住她,「你是夏媛希。」 「你疯……」 晴兰话未竟,他接续道:「前世的夏媛希、今生的夏晴兰,所以你知道蝗灾将至,知道战事将起,知道地动会引发瘟疫,知道河水会决堤,知道我会被暗箭所伤……」 那不是猜测的口气,而是笃定。 他的笃定让她惊心,但紧接着他的下一段话,更让她心情无法平静。 他捧起她的脸,无比郑重道:「我跟你一样,重活一世,不过我回到自己的童年时期,而你成为夏晴兰。」 他居然……和她一样? 难怪他会听取一个八岁女童的建议,大量囤积粮米,难怪他会抢先一步迁走灾民,拿到玉矿,所以南下查税他毫发无伤,所以秋汛未至,他提早下江南筑堤,所以一路顺风顺水,前世发生在他身上的灾难,一个都没有发生,那是因为他带着前生的经验,预作防范?「你生气愤怒,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夏媛希这么执着?我告诉你,因为我已经爱了『夏媛希』两辈子。」他把手上的木珠放入她掌心,问:「记得它吗?」 「小姐,等等奴婢……」 不顾宛儿叫唤,好不容易离开祖母,以及进府不久、很难缠的教养嬷嬷,媛希像脱逼野马似的,一下马车就飞快往前奔跑。 小小的身子钻进人群里,东窜西钻,直到听不见宛儿的声音她才松口气。 害怕吗?才不怕呢,她可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只要随便找家大铺子,往里头一站,表明身分,自会有人把她送回侯府。 当然,承恩侯府名头大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京城多少铺子都和外祖家有关系呢。 说到她外祖母啊,那可厉害着呐,四十几岁的人依旧健步如飞,成天穿着男装在铺子里面来来回回,她比男子更精明能干。 媛希崇拜极了外祖母,她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外祖母那样的人,她不要受制于后院那一亩三分地,她要自由自在、心情开阔。 外祖母常说:「好好记住外祖母的话,日后找丈夫,要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 她问:「倘若找不到呢?」 外祖母回答道:「那你就得立起来,把情情爱爱抛一边,掌握好自己的生活,别教任何人为难自己。」 这是外祖母的说法,但祖母与外祖母南辕北辙,她总说:「士农工商,商为末,虽商人手上银钱多,却是最教人看不起的」。 祖母说:「身为女人就该把一门心思全放在丈夫孩子身上。」她问:「如果丈夫一门心思不在妻子身上呢?」 祖母回答道:「男人的心思本就不会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身为女子该严守妇德女诫,用一世严谨换得一生美誉。」这话她不爱听,她不懂,为什么女人要一辈子活得那样规矩与憋屈?于是她放纵自己、于是她越来越调皮,直到爹娘都看不下去,才请回严格的教养嬷嬷。 媛希天天在母亲跟前哭诉,娘却道:「你得好好学习嬷嬷的本事,将来才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丈夫,才能掌好后院,女人一辈子的失败或成功,关键在于有没有好手段。」真是讨厌啊,为什么当女人就得规规矩矩地在牢笼里禁锢一辈子?为什么女人不能活得随心恣意,非要养出手段来对付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的女人,才叫做成功? 她不解更不认同,可是祖母和母亲的话,是让她遵从而不是认同的。媛希跑过好长一段路,气喘吁吁时,发觉前面有人聚集,是耍猴戏的吗? 嫣然一笑,她往人群里钻,有人被挤不高兴地骂骂咧咧,可是看见挤进来的是个精雕细琢如花似玉的小丫头时,便也不计较了。 她钻到最前头,发现并不是耍猴戏的,但和猴子一样,每个人都被绳子绑起来,任由人贩子大声叫卖。 「大宅门里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千金还衿贵呢,瞧这一个个细皮白肉的,要是买回去做妾,那可是夜夜春风……」人贩子这一说,围观百姓齐声大笑。 她一面看着人贩子叫卖,一面听着旁人对话。 「是陆家家眷,陆大人犯罪被斩首,这老老小小一个都逃不过。」 「可怜啊,原本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这一卖,往后全成了奴才。」 「身为陆家人,景况好的时候跟着吃香喝辣,坏的时候自然有祸同当。」所以他们会跟阿福,阿录、小米、宛儿……一样,全都变成下人吗?媛希仰头,目光对上被推到前面的陆暄,他紧抿双唇,低抑的眉毛拉成直线,他没说话,她却能感受到他的不甘,一双桀惊不驯的眼睛里透着狠戾,他冷冷地看着围观百姓,咬紧牙根不认命。 换成她也不甘心的呀,大人犯错,与小孩子何关? 他和四哥哥差不多大呢,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四哥哥…… 养尊处优的媛希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心痛,她好像被人掐住心脏,迫得无法呼吸,下意识皱起双眉,她不爱这种感觉。 走到他跟前,媛希轻轻拉住他被绳索绑住的手,低声唤道:「大哥哥。」骤然出现的柔软挤入他掌心,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娃儿,她什么话都没说,但眼底的心疼扯痛了他。 心疼?那是娘才会对他做的事。 父亲给的只有冷淡漠视,而嫡母与曹姨娘每回望向他,只有遮掩不了的痛恨与憎厌。 第77章 他不会在这种摧折自尊的场合里心软,他甚至打定主意,让妄想买下自己的人却步,但她的目光却教他刚硬的心化成一滩水。 「大哥哥。」她蹶起嘴,想把环在他手腕的粗麻绳扯掉。 媛希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她一心想把他带离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你有钱吗?」他问。 「钱?」 「嗯,可不可以买下我,买下我的祖母、小弟和林嬷嬷。」陆暄改变主意了,他愿意为奴,为她的奴。 她点点头,拿出荷包,但是荷包里只有几颗糖和几块碎银,「这些能买吗?」稚嫩的声音惹得周遭看着他们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不能买啊,她皱眉蹶嘴,鼓起腮帮子满是委屈,媛希求助地望向大哥哥。 「用你的项圈买下我们。」他轻声道。 「这个吗?好啊!」她想也不想就把身子背向陆暄,让他取下金项圈。然后大哥哥拉过两位老奶奶,和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奶娃儿,他问人牙子问:「卖不卖?」 那可是金项圈啊,就这几个老弱妇孺,他又不是傻的,为啥不卖? 再然后,媛希按下指印,拿走几张身契。 最后的最后,他带着她走到巷子边,问:「你想要什么交换今日恩情?」想要……她望着大哥哥漂亮的脸庞笑了,她忘记害羞,直接说:「我需要一个好夫婿,那以后就可以不必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娘说啦,学规矩是为了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夫婿,如果她能够自己找到……规矩学不学都无所谓啦。 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唯恐没说清楚似的,她连忙补充:「要那种我想去哪里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不会把我关在后院的夫婿哦。」 话音刚息,她立马想到让娘伤神的姨娘们,又道:「还要很讨厌娶姨娘小妾的那种夫婿。」 噗地!他喷声笑出,分明前途茫茫心思沉重,他却被这几句话逗出好心情。他弯下腰,抚抚她柔嫩细致的小脸,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府上的。」 「我叫夏媛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 他认真点头,认真允诺道:「好,约定了,等我长大,我就上门求亲,我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暄必不负夏媛希。」就这样,十岁的陆暄把自己的一辈子许给夏媛希。 「你是……」 「我是陆暄。」四个字,证实她的猜测。 陆暄等于贺巽……是啊,暄,日宣粮铺…… 前世不解的谜团终于解开,难怪身为死对头的他们,几度对垒,他总在关键时刻放她一马。 难怪周懃害怕钱袋子被暗杀,让数名侍卫贴身保护,却一次都没派上用场。难怪她忧心忡忡,担心亲人受波及,他却从没对承恩侯府下手。 难怪他对上门的媒人发话终生不娶,却让周懃有机会散布恶意谣言,说他与周鑫有不可告人的感情。 晴兰急问:「皇帝查出周鑫的伤药出自济民堂,是你送信让我及早抽身?」周懃自作主张,以伪药换掉太医开给周鑫治伤的丹药,收到信,她当机立断,将大夫伙计远远送走,再一把火烧掉济民堂,让伪药一事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是我。」 便是这个经验,让他今生学会,用邹大夫的药丸换掉皇帝的害命丹药,使得皇帝多活几年,也让周鑫有更多的时间做好当皇帝的准备。 「杨府办花宴,有人设计我,是你救了我?」 身为闺密,杨媳深知夏媛希有多大用处,周懃绝不会轻易对她放手,然青春韶光易逝,杨媳等不及了,决定设计夏媛希的清白,试图借此抓住把柄威胁她松口,让周懃迎杨媳入府。 「是我。」 「那封飞鸽传书?」 「我写的。」 决定弑君篡位,周懃告诉夏媛希,大事将成,京城混乱,她是他的软肋,不愿她涉险,于是将她送到乡下庄园。 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周懃拗不过杨媳要求,想趁她不在,将所有的铺子收归到杨媳名下,并借此试探夏家态度。 便是从那时候起,夏家一步退、步步让,最终连女儿的性命都让了出去。 「你信上说……」 他接下话,「如果你想离开周懃,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那时候周鑫已死,周懃命人到处追捕贺巽,他处境堪忧,却依然暗暗地待在能够守护夏媛希的地方,等待她回心转意? 没错,他在信尾署名陆暄,他信守童稚时的约定,一刻不敢或忘。 是她不守约,害了自己一生,是她沉浸在周懃的甜言蜜语,深陷在当皇后的美梦里无法清醒。 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的死对头,会待她宽厚无比。 「得到自由身之后,我改名换姓努力读书,我四处寻找成功捷径,好让自己有个能配上你的身分,我时刻注意着你,你是我上进最好的动力。 「因为注意所以发现,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小娘子。你总是阳奉阴违,表面上是个温良恭俭、再规矩不过的姑娘,可满肚子都是叛逆,你瞒着家里偷偷跟外祖母学做生意,你打着夏晨希的名义偷偷开铺子。 「你在承恩侯府是一副样子,在外祖母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在家里你乖巧听话、文静沉稳,在外头活泼大胆、勇敢果断,你尚未成亲,已经闯下一番连家人都不知道的事业。 「你以为是因为自己擅长琴棋书画、才名远播,才深深吸引周懃的注意,殊不知他早就看透你的本事才会上门求娶。 「我尽力了,但是在我在拥有足够的身分之前,你已经成为周懃的妻子。我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周鑫,他信赖我、支持我,我和他是绑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老天爷的安排,让我们无可选择地成为死对头,我无比痛恨,却无法改变现实。 第78章 「我很清楚周懃这人表里不一、睚皆必报,我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但每每看见你对他的欢喜与依赖,毁谤他的话我半句都说不出口。 「我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你会看清他的真面目,到时我就把你带走。我还想着,待大事既成,周鑫必会为我主持婚事,到时你又能风风光光立于人前……我想过很多,独独没想到,取得最后胜利的是周懃。我必须承认,你是个很厉害的对手。」晴兰心微抖,原来她于他不仅仅是一个承诺?原来他喜欢她喜欢了这么久?她怎能蠢成这副德性啊? 苦涩一笑,她道:「这么高明的我,最后死于一杯鸠酒。」 「这点我也没算到,我料想朝局未定,周懃需要你的祖父和父亲主持大局,我以为周懃看在承恩侯府分上,看在你对他的帮助分上,定会护你一世周全,谁知周懃竟然蠢到为一个杨媳,害了你的性命,更没猜到掌上明珠死于非命,夏家竟然不声不响,让事情悄然过去。」 「死后,魂魄飘飘荡荡,我回到侯府,听见四哥哥和爹娘的争执,我才明白,身为夏家女子,并非凭白无故就能得到众多疼爱,那是必须付出的。」就像姑姑、就像自己,不管是男是女,家族荣耀才是最重要,而周懃提出的条件,恰恰是夏家最需要的。他心疼地将她拢入怀中,这回她没有拒绝,轻轻靠在他身上,她需要一个宽厚的肩膀。贺巽握住她的手,微冰的小手在他掌心中渐渐温暖,「记不记得你做成第一笔生意?那年你十岁,赚到六两银子,快乐得蹦蹦跳跳,非要拿那六两给你母亲买一支簪子。」他连这个也知道?他对她到底有多上心? 「可是娘很生气,她说商人低贱,她一生都在想尽办法消除身上的铜臭味,我怎能一头往里钻,枉费她给了我好出身。」 她知道娘因为商女身分,在承恩侯府遭受过多少白眼和轻贱,所以她不与娘争执,她只能阳奉阴违,私底下行事。 「我喜欢你敞怀大笑,不喜欢你在教养嬢嬷眼底下的温良乖巧,我喜欢你看帐簿时,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的得意骄傲,喜欢你遇到困难时过关斩将、勇往直前的勇气。 「我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注视你、偷偷喜欢你,我殷切期盼周懃快点倒台,让我有机会得到你,可是结局不妙,是我轻忽周懃的实力。」 「你轻忽的是他的卑劣,你万万想不到,他敢杀弟弑君。」 「是我离皇帝太远,无法确知他的心思。」 「而周懃离皇帝太近,很清楚他的想法,你知道是周懃引得皇帝迷上道家炼丹吗?」 「前世不知,今生明白了。」 「因此你改弦易辙,决定当皇帝的『纯臣』?」 「对,我重生于八岁那年,同一年生母死于后宅阴私,我跑到祖母面前,以条件交换,换得她对我全力栽培。十岁时,父亲犯下与前世相同的错误……」 「你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很糟吗?」否则他有机会改变状况的。 「是很糟,我曾试着改变,可他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劝过他却没有一劝再劝,因为……」说到这里,他对她微微一笑。 「因为?」她催促他往下说。 「因为我希望再次遇见『夏媛希』。陆家被灭,我二度被送到人贩子手上,然这次我不像前世那般绝望,我耐心等待你的出现,你没有让我失望。」她在夏晴兰八岁时重生,于她而言,那已经是前世的事。 「前世的错误,我不想在今生重复,我十四岁考上状元,我抢在夏媛希出嫁之前得到皇帝的认同,我立下大功,恃功向皇帝请求赐婚,皇上、夏家都同意了,我欣喜若狂,以为前生的遗憾终于可以圆满。 「但我不知道,承恩侯府还有一个二姑娘,我满怀喜悦与盼望,直到喜帕掀开刹那,转为震惊与愤怒,你能理解吗?」 她能啊,盼过两辈子的人,等过两世的爱情,他没想到竟发生偷龙转凤之事,心心念念的女子依然落入周懃手中,是的,他有权利愤怒。 「日久见人心,我不是瞎子,我很清楚你为我做了什么,你美丽、聪颖、慧黠,你的一切一切都勾动着我的心,就像阿洵,就像黑子白子,就像四空大师……我像所有人那样,不知不觉间想朝你靠近。 「天晓得我必须用多大的力气,才能逼迫自己不喜欢你,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前世已然错过,今生不能再次相负。我允诺过『夏媛希』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无权移情别恋。我打定主意护她一世,即使她再度成为周懃的妻子。 「但你是那样的吸引我,让我无法不欣赏、无法不爱上,我矛盾、挣扎,我必须筑起一道墙把你隔在墙外,我必须不断不断的告诉自己我们是朋友、是伙伴、是家人。 「整整四年,我找不到借口说服自己背叛夏媛希,直到祖母逼我与你和离。我不愿意!我才惊觉就算我理智上不愿意,可我的心早就喜欢上你,我不想你离开我。 「我们终于成为真正的夫妻,我沉溺在这样的关系里,幸福、惬意。我不愿意夏媛希插手我们的婚姻,我逼迫自己放弃承诺,虽然这样让我对她有深厚的罪恶感,但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会给她一个身分、为她找到一个良人。我说服自己,只要护她一世平安,就算履行承诺,所以那时候……我承认我是失去理智了,我只是想周全我能为她做的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你……没打算娶她?」晴兰哑声问道。 「我当然没有,放心,惹出这一切的白子黑子和阿洵,我不会让他们好过。」所以他对她,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他那样坚定地守着承诺,一世再一世,是她的错,让他们错过前生,如今……怎能再度错过? 他看出她的心意,低头亲亲她的眉、亲亲她的眼,轻轻地在她耳畔边忏悔道:「对不起,但我终究打了你,为了我那固执的负罪感,所以……你可以不原谅我。」 第79章 周鑫头皮发麻,抓抓头发,这破事儿……怎就摊上他?可巽哥说了,那是他欠嫂子的。 倘若欠的是巽哥,耍赖几下事情也就过了,可欠下嫂子……唉,硬着头皮、拉紧强绳,他朝前方女子奔去。 「唉呀!」 夏媛希被狂奔而来的马匹惊吓,幸好马背上的男子用力收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千钧一发间他控制住马。 「姑娘,对不住,是我……」 后面的话倏地收进喉咙口,周鑫失魂落魄地望向夏媛希,眼底充满了心怜与心动,他带着一分激动、两分兴奋,忘情地握住她双肩,不敢置信地从头到脚把她看上好几遍。 她认出他了,那是三皇子,在周懃死后成为太子的周鑫。 「媛希,是你……真的是你?」 她是个成过亲的女人,她很清楚周鑫眼底流露的是什么。 在她还是二皇子妃时,周鑫曾经对她有明显的好奇,他试着探问过她,试着与她建立交情,还莫名地送过礼。 男人这种举动叫做上心,所以他很早以前就对自己有心? 「公子认错人了,奴家姓章,名雨兰。」回神,她急忙表白身分。 凝滞的表情重新生动起来,周鑫呐呐道:「呃、对……是我认错,让姑娘受惊了,若姑娘不急着离开,在下可否借一壶香茗向姑娘致歉?」他急不可耐的冲动让夏媛希心花朵朵开,她在数息内飞快权衡利弊。 跟了周鑫远比跟着贺巽有前途,依自己的手段,日后成为太子妃非难事,于是她嫣然一笑,屈膝道:「公子先请。」 周鑫转身,一抹得逞的狡狯自脸上滑过,手到擒来啊,他佩服自己的好演技。白子说得没错,这件事由他来做最适合。 谁让他身分高贵,谁让他为了巽哥,曾刻意亲近过夏媛希…… 半个月后,收礼收到手软,甜言蜜语灌到心软的夏媛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梨花春带雨。 她哽咽地告诉贺巽,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无法涌泉以报,怎能破坏他的家庭,这场戏足足演了半个时辰,贺巽才「心碎」离去。 短短两天,她趁贺巽不在,又演了出人去楼空。 再过半个月,周鑫约她在梅庄相见,不料周鑫未到,一票宫廷侍卫却闯进梅庄,好死不死当中有人认出夏媛希,不管她如何辩解自己的新身分,都没有人肯听。 一只臭袜子塞进她嘴里,二皇子妃这条漏网之鱼被就地正法,过去执法上的疏漏迅速被弭平,而这一切,都跟贺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贺巽让她别原谅他,可是他做了很多让晴兰无法不原谅他的事。她想好好休养,他便在京郊弄来一处温泉庄子,请来邹大夫专心为她调养身子。 怕她无聊,他邀来橙哥哥和玉姊姊陪她谈心说笑,他买下一屋子话本,养一群艺伶,种一大片花……他的体贴,让人无话可说。 贺老夫人来了,一到庄子便赖着住下。 贺洵来了,也不肯回京里准备科考,直说庄子更适合温书,唬谁啊,这可是会试,自然是要在人文荟萃的京城造势,自然要时常上门拜访名师,才更有机会被看到。 黑子不走,白子不离,吴痕、吴迹天天守在庄子里,还有一群她没见过,却知道他们存在的隐卫。 更糟的是贺巽,他居然向皇帝喊罢工,说眼下四海昇平、朝政清明、国富民安,再不需要他为朝廷竭尽心力。 他对皇帝说:「国事已了,微臣要办私事去。」 什么私事?自然是追回妻子啊。 他对皇帝说:「我把妻子辛苦赚来的银子全往户部送,一次两次还能原谅,接连十几次,妻子终于大爆炸,决定将我这个败家夫给休弃,这官没法儿做了,求皇上让微臣卸职,把妻子给追回来吧。」 瞧瞧,谁说他有野心、谁说他恋栈权位,朝廷有事,他出钱出力、一心为皇上把差事办好,朝堂无事,人家就急着卸权了呢,哪像那些当了几十年官的老油条,心无百姓、只有名利,眼中无国唯有官位。 有这种臣子,是老天爷送下来的礼物呐。 皇帝哼道:「女人走便走了,朕再给你赐一门好亲事。」没想高冷的贺巽竟哭趴在皇帝跟前。 「微臣的心很小,只能忠于一个主子;微臣的爱情很小,只容得下一个女子。微臣知道自己不懂变通,但这是臣的天性,改也不改不了。何况,天底下要到哪里再找到一个比微臣妻子更会赚钱的女人?她的本事便是男人也及不上。」 听到前面第一句,皇帝乐得胡须眉毛翘起来,听到最后一句,皇帝的腰杆直了起来,这话说得正确,谁晓得日后朝廷还会不会遇上缺银子的事。 于是皇帝令下,一个德馨郡主封号往晴兰头上套,可孙媳封了,祖母也不能免吧,然后一品诰命的封赏跟着下来,所有封赏全往温泉庄子送。 圣旨到的那天,庄子上上下下一团乱。 照理说,那是贺家的事,与她这个被休弃的妻子半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大伙儿乱成一团,总得有人出面主持。 她出面,等同于认下自己还是贺巽妻子的事实。不过贺巽还是没有勉强她原谅,他请假,天天陪在她身旁。 他说:「不管前世或今生通通不算,我要从现在起,重新把你追回来。」他做的事很小,但每件都熨贴着她的心。他为她煮面,煮糊了,可她一口一口吃得满嘴甜;他为她劈柴,整整齐齐的柴火堆成篝火,他在篝火边为她唱情歌。 他说:「这首歌学了两辈子,终于有机会唱给你听。」 他为她摘果子,飞上树摘下一大捧,他不是农夫,挑不来哪颗最甜美,只能用嘴巴一颗一颗试,试到甜的放一边,试到酸涩的挤眉弄眼,最后取刀子,将甜美果子的切成一小碟,送到她面前。 第80章 秦管事来了,把她最爱的帐簿送到面前。 他说:「我承诺过的,不会把你拘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你想跑,我当你的座骑,你想飞,我来当你的羽翼。」 他给她一箱子、一箱子的衣服,全是俐落的女装。 他说:「你是首辅的妻子,行商不必遮头掩面,你有权力带动风潮,让天底下的女人都羡慕你、仿效你。」 你说说,这样的他……谁舍得不原谅? 她说过的,就算是石头也能焙热,何况她的心不似他的那般坚硬,她被焙暖了,半年后,她浩浩荡荡带着一群「家人」返回京城。 「揭榜了!二少爷高中状元!」 小厮拔高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围坐在厅里的家人抑不住满肚子欢喜。 「好样的,老大的弟弟就该这样子。」黑叙一把将贺洵抱起来转圈。今年贺洵才十五岁呢,比起十四岁中状元的贺巽,不遑多让。 贺洵急拍黑叙背脊,「黑子,我已经长大了,别这样,给我留点面子。」 「要啥面子?都是一家人,你就是骑在我们肩膀上长大的。」白叔方笑道。 晴兰靠在贺老夫人身上,娇声道:「祖母很厉害呢,养出两个状元孙子。」 「往后我还想养出几个状元曾孙呢。」贺老夫人笑望着孙媳妇,好像到这里,家才算圆满了。 阿巽和晴兰的感情蒸蒸日上,两夫妻做什么都有商有量。这样很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没有第三人涉入,就不会祸起萧墙。 贺老夫人想起阿巽的生母,想起自己的孩子,她想啊,若是没有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会不会她的儿子有机会坐在这里,与她共话天伦? 「祖母,这事儿急不得。邹大夫说过,大嫂的身子亏得厉害,得好好调养。」贺洵一听,连忙跳出来讲话,虽然大哥大嫂年纪不小,但怀孩子可是一脚踩在鬼门关的事,必须得谨慎。 「贺奶奶要是想玩小孙子,赶明儿个我和黑子立马娶个老婆回来生。」白叔方道。 「贺奶奶千万别给老大身边塞人,女人多,麻烦更多。」黑叙也说。 贺老夫人横他们几个一眼,怎么一个个都拿她当恶婆婆?她有那么不讲道理?晴兰见状,授起腰、食指点上几个男人,「谁也不许欺负我家祖母,祖母只想抱自己的孙子,你们自己生自己养,别把责任推到祖母头上。」 喂,有没有搞错啊,他们这是护着她欵。 三人皱起鼻子,果然女人就是麻烦,分不清好歹、搞不懂是非黑白。看他们吃疡,祖孙俩相视一眼,笑了。 报喜的官差还没到家,贺巽早一步进屋。 皇帝说话了,他说:「天底下有你这么做臣子的吗?一会儿请假追妻,这会儿又请假生子,人人都这般怠惰,朝政谁理?」 贺巽苦哈哈道:「皇上的亲儿子多着呢,不能总教他们吃好穿好却不做事吧。」 皇帝大笑,这个冷傲臣子越来越有人气了,他挥挥手道:「行啦,你弟弟考上状元,准你休息三日,三天后返朝。」 就是这句话,让贺巽在这个时刻返家。 「这么热闹?」他把从百味楼带回来的梅子鸡递给下人,也不知道为啥,最近晴兰爱上这一味。 他上前向祖母请安后,问:「赏银准备好了吗?」 晴兰点头,「已经备下,正想找你商量,明儿个要不要请几桌,帮阿洵贺贺。」 「自然是要请的,岳父岳母那里……」提及承恩侯府,他住了嘴,因为明白前世的结在她心底化不去。 贺巽拉起晴兰往外走,边走边道:「散喜钱的事,就交给祖母。」 「去吧!」看着手牵手毫不避讳的两人,厅里几个全笑弯眉毛。 「都过去了,别计较吧。」他搂着晴兰肩膀,轻声道。 「我知道,只是为姑姑、为前世的自己,会觉得不平。」 「家族荣耀胜过一切,这是世代教给子孙的观念,不只女子,必要的时候,男儿也会被逼着为家族那块牌匾牺牲。」 确实如此,这点她无法反驳。 「前天,你说我四哥哥要回来了?」 「嗯,皇帝要用他,你很快就能见到他。」是他想尽办法把夏晨希给留在京城的,他是承恩侯府里晴兰唯一认可的亲人,「世间上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对你付出真心意的人就够了。」 「我是不该太贪心。」晴兰同意。 「这样想很好。」他摸摸她的头问:「想不想玩点新鲜的?」 「有什么新鲜的?」 「皇上有意开海运,如果你想的话,我帮你找造船匠人。」 海运?听到这词,当地!她双眼发亮。 前世她求周懃在皇帝跟前游说此事没成功,没想到……凝眸相望,她对上他的视线,满眼感激。 贺巽失笑,就晓得她聪慧,三两下便能猜出,「没错,你不是一直想碰这块的吗?前世帮不了你,今生你想要的,我来帮你完成。」 真的足够了,拥有他的真心,她何必再去计较其他人是否真意。 投入他的怀抱,圈紧他的腰,她舒展了眉毛,「不只造船匠人,你还得帮我寻几个有本领的管事。」 「你舍得把这么好玩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是舍不得啊,可再不舍也不行啊,我……」她踮起脚尖,悄悄地在他耳畔说一句。倏地,他被石化了,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贺巽嘴微张、眼睛圆瞠,表情在瞬间凝结,分不清是喜是怒、是忧是惧。 「你怎么了?」晴兰皱眉,她惹祸了吗? 她轻推他一把,没想他竟然弹跳起来,打横抱起她,直道:「不行,这孩子不能要,我们去找邹大夫把孩子拿掉。」 第81章 「为什么?是不是我的孩子,你都不想要?」晴兰闻言更急,拳头不断落在他胸口,一下一下的,他胸口不痛,她心却痛了。 他跑得飞快,一面跑一面对她解释,「你的身子没调养好,生孩子会有大危险,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损失不起你。」原来是这样子……她笑了,柔声道:「相公,把我放下来。」他理也不理,她说一回、两回,他都假装没听见,他打定主意,不管她怎么撒娇,都不让这孩子留下来。 转眼间,他到邹大夫的院子前。 她气极了,大声喊道:「贺巽,放我下来!」 「不放。」他硬着脖子说。 「邹大夫骗你的,我身子好得很。」 啥?邹大夫骗他,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什么意思?」 「是四空大师的意思,他气你欺负我,故意说这种话,不想让你碰我。」说到最后一句,晴兰双颊染满红霞。可他……虽然极力忍耐,还是碰了啊。 「意思是……」 看他再度定身,傻傻的模样,哪像那个传说中的权臣? 晴兰失笑,他还是没放下她,她勾住他的脖子,贴上他颈窝,「我没事的,我很高兴我们丢掉的孩子马上要回来了。」 所以,因此……回来?他傻乎乎笑开,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点头,又摇头。 「你在想什么?」她捧住他又点又摇,动个不停的头。 「我在想,我儿子会不会长出一副奸臣相。」 怎么会啊?她摇头失笑,「不会的,我儿子会和我相公一样器宇轩昂、卓尔不凡、出类拔萃,会和我相公一样,敬我爱我疼我,会和我相公一样信守承诺,会和我相公一样……」 一样有千千百百个优点…… 风吹云扬,今年的春天,天空特别耀眼。 一阵鞭炮声响起,有人进门报喜,喜事啊……从今往后,贺府将会喜事连连……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