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 第1页 《与君同》作者:海盐柠檬挞【完结】 本书简介: 某天,(伪)准国师谢樽独坐塔中,算得当今太子陆景渊乃是扭转大虞国祚衰落,成万世之功的天选之人。 但是…… 谢樽转头看向远处火光沖天,正在发生宫变的长安城,一阵沉默。 不出意外,这位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命丧黄泉,被自己的皇叔一刀宰掉。 救下小太子后,谢樽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柔软无害的小太子又是一阵沉默。 这能行?这真的能挽救大虞国运??? 后来……谢樽突然发现这人自己居然认识???好像还是不小心忘了的小竹马。 并且…… 他怎么也陷入了救人——养成(但没有完全养)——被反扑这种奇怪的步骤了呢!!! 他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厉害的主公而已!不是找对象! 陆景渊: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很合理吧?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世事唯艰,功名作尘,此生与君同行,罪人也好,圣人也罢,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要这山川南北,异而同归,如此天地为一,铸剑为犁。」 「当我身边的珍视之物一一逝去后,此身已再无所託,我终于坠入了永恆的灰河,倏然发现万物终将消亡,生命变为无意义的碑石,随后碑石也将化作尘土。」 「然而……」 陆景渊x谢樽 心机深沉冷淡疏离美人攻x潇洒不羁武力值max美强惨温柔受 —————————————————— 本文又名:《天降为何暴改竹马》、《求助,老闆脑子里全是耍赖怎么办》、《生活n级残废怎么你了》 《打不过老婆也没关系》、《无所谓我会撒娇》、《家庭煮夫的自我修养》 《早知道还是不出门打工了》、《不是怎么真有人领便当?》 —————————————————— ***注意事项*** *8.21:建议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先戳个收藏,等标完结再进行阅读,目前还有四五章写完,然后进行全文重修+标完结,主要因为前半部分经验不足,某些地方比较稚嫩抽象,想修一修给读者更好的阅读体验() *9.5:正文已完结,开始懒驴上磨修文了,有点累累的,点菸 *主角人设图那里是作者约稿并爆改的产物,是主角本人(?) *成长型天才主角 *,攻受相差五岁 *主剧情,微群像,都智商在线,但作者智商决定角色智商上限 *纯爱小情侣,感情线嘎嘎甜,双箭头强强并肩,平等纯爱 *架空,各个朝代国家民族缝合怪,主隋唐 *修文狂魔,欢迎捉虫 —————————————————— 另外下一本写《剧毒炉渣》幻耽科幻,求收藏!啾咪! 正直疯批人形兵器改造人攻x矜贵无情混乱无序博士受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成长 正剧 美强惨 主角陆景渊互动视角谢樽 一句话简介:被迫卷生卷死的人生谁懂啊? 立意: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1章 洛水驿檐下的灯笼又灭了,这几日风雨交加,泼瓢大雨拉起的雨幕不见尽头,扰得人心烦意乱。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驿卒嘟囔两句,举着长杆将已然熄灭的灯笼取下。 灯笼方才落入手中,远处便忽地传来了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嘶哑的叫喊声紧随其后: 「安阳急报!安阳急报……」 喊话者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便自风雨中噼空而来,瞬间洞穿了他的喉咙,鲜血汩汩如泉涌,远处晦暗的雨幕之中,暗红色的旌旗翻滚扭曲,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三里外的官道上,一道模煳的身影在暴雨中缓缓前行。来人头戴斗笠,身后背着一柄被麻布包裹着的长剑,一派江湖之气。 狂风骤起,不见尽头的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响,谢樽神色微动,缓缓停下了脚步。 身后有马蹄声逼近,听起来各有步调,不止一人。 不过片刻,他们便从谢樽身边纵马疾驰而过,像在追逐着什么一样顷刻便已不见了踪影。 随着他们离开的动作,那数柄被背在身后的银枪也落入了谢樽眼中,他看见那寒光烁烁的银白枪尖上,赫然刻着一个清晰可见的三角形刻痕。 赵家玄焰军? 玄焰军是幽云十六洲及冀州的驻军,受齐王陆擎洲和镇北大将军赵磬共同管辖,怎么会出现在洛阳的地界上? 莫不是洛阳出了什么大事?可他半点风声也没听见啊。 谢樽皱眉思索间,官道旁的树丛摇晃了几下,一匹银白色的雪狼从中钻了出来,它靠着谢樽身边转了几圈,脑袋一个劲地往谢樽手心拱,喉间发出了低沉的唿噜声。 被它一蹭,谢樽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累了?好吧好吧,那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师父那边晚上两日也不打紧。」 闻言奉君立刻来了精神,它冲着谢樽低吼一声,眨眼间便窜入了山林,而谢樽紧随其后,一人一狼瞬间不见了踪影。 山林间本就枝繁叶茂,此时又逢大雨,林间昏暗至极难辨方向。 第2页 好在奉君嗅觉灵敏,没多久就带着谢樽来到了一个足以避雨的山洞。 「奉君真厉害。」谢樽按照惯例揉了一把它的脑袋,随后便将山洞里的干燥枯叶聚在一起,又去找了些勉强能烧的木头。 过了半晌,山洞中终于架起了火堆,受潮的木头冒了半晌黑烟才安静下来,谢樽只穿着里衣,坐在半死不活的火堆旁给奉君松着湿透的毛髮,他常年独行,只有奉君一狼相伴。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雨还是半点未小,依旧是一副要山崩地裂的势头。 看着这连月如一的大雨,谢樽不由有些忧愁。 距离他传信回长安,告诉师父自己准备启程回京已经过了两月有余,大雨之下音信阻隔,那么长时间他既未回去也没传信,师父不会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吧?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好歹能在外面多磨些时日不是? 很快天色彻底黑了下去,阴云之下,洞外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谢樽灭了火堆躺进枯叶,与奉君依偎在一起将就着休息,沉积已久的枝叶受了潮,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 夏日天亮的早,只是因为雨水连绵,层云之下阳光总是灰濛濛的。 清晨一醒,谢樽以为要连下数日的雨居然已经雨霁云开。 见状他当机立断,打算趁着天气好要多赶些路,不知为何,昨日官道上遇到的那些人,总是让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是早日回去吧,若有京城里有什么变动也好早做打算。 收拾好东西后,谢樽突然发现奉君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想必是觉得无聊,又跑去哪里野了吧。 谢樽嘆了口气,背上行囊在在林间搜寻,直到发现了奉君活动的痕迹才停了下来。 这里靠近溪流,能隐约听到不远处溪水的潺潺响声。 谢樽环视四周,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奉君!!!」 随着他声音落下,不远处传来了一声低沉慵懒的嚎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奉君从不远处的山包后探头。它小跑着过来抖了抖一身蓬松的毛髮,蹭倒在谢樽脚边。 「没能准时回去你得负一半的责任。」 谢樽白了它一眼,把歪在自己身上的奉君挪到一边,抬脚就要走,却被奉君咬住了衣角,使劲把他往自己来时的那座小山包拖。 「诶诶诶,干什么?赶路呢再晚就来不及了……」虽是这么说着,谢樽却也没有反抗。 根据以往的经验,奉君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想让他看看,虽然他没多少兴趣,但也乐意宠着奉君。 在翻过山包前,谢樽以为那边也许是一只漂亮的的鹿,又或许是一只被奉君吓得站在树枝上一动不敢动的锦鸡。 山包那边此时背阳,上方的枝叶层层叠叠,把本就不多的光线遮挡。 越往前走,唿吸间的草叶和泥土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同时还掺杂进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谢樽嘴角的笑意未变,身体却不动声色地紧绷了起来,背上的长剑剥离了麻布外壳被握在手中,露出的一截剑刃放出冷光。 很快奉君便停了下来,不远处山坳中,堆叠在一起的三具尸体出现在了谢樽眼前。 这三具尸体都死状悽惨,其中一具被人从中间腰斩,整个人几乎断成两截,只有后背还有几丝皮肉黏连,而因为一夜的雨水浸泡,那些伤口皆已血肉翻白。 见到这幅场景,脑中熟悉的刺痛袭来,眼前倏然闪现过几幅模煳混乱的画面。 谢樽手牢牢抓住剑鞘,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依然挂着一抹浅淡闲适的笑意。 又是同样的画面,同样的感受。 这些年来只要看到略微血腥的画面他便会如此,至于原因……或许是因为那些遗忘记忆中的阴影导致的吧。 数年来谢樽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他无意去探寻什么,于他而言,那些遗失的过去并非必须,他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 似是看不见眼前形容可怖的尸体,谢樽将剑收起,蹲下身像翻萝蔔土豆一样地翻看着他们遗体。 「枪伤。」谢樽将尸体身上地衣物掀起,低声道。 这些伤口直指昨日官道上遇到的那队人。 或许是觉得这深山老林杳无人迹,不会有人发现,这三具尸体是半点也没处理过,身上也没多少被搜查过的痕迹。 谢樽伸手摸索几下,从其中一人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根竹管,那竹管被蜡密封,底部印了一个扭曲模煳的文字。 他指间用力,那竹管瞬间从中间爆开,掉出了一张画着数个字符的纸卷。 「……齐王谋反,军至牧野?」 洛阳离长安不算太远,只有数百里的距离。 谢樽不知道自己看到那张纸条时为何会脑中一片空白,心头漫上莫名的惊惧,这样的情绪还从未出现过,他只知道回过神时,耳畔已是急促的马蹄声。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玉印塔。 进入长安地界时正是晴夜,横贯苍穹的星河如同长安城的倒影,平原上的煌煌灯火与星海连成一片,天上人间。 谢樽没有进城,直奔城西的玉印山而去。 玉印山西出长安三十里,依山傍水,是个灵秀的好地方。而在其山巅之上,还有一座名为玉印的宝塔伫立,谢樽正是师承此处。 第3页 待谢樽解开山下复杂的奇门遁甲,踏上那条好似通天的石阶时,夜露渐晞,已是晨光熹微。 玉印山巅,一座七层高塔静立其上,塔尖直通天宇,初升的太阳高悬塔边,映得塔身浮光流金,不似凡物。 有悠悠笛声洒落山间,仰头看去,一道身似高松白鹤的身影正坐在塔檐横吹玉笛,晨光倾洒,在他身上落下了朦胧缥缈的光晕。 「师父!」谢樽气喘吁吁地站在塔下,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笛声随着他的唿唤声戛然而止,叶安将玉笛在指间转了两圈,随后垂眸瞥了一眼正仰头看着他的谢樽,从塔顶飘然而下。 他衣如霞绮,一身珠玉叮噹作响,看着谢樽地狼狈模样后退两步嫌弃道:「怎么弄成这样?」 「连着赶了两日路。」谢樽后摸了摸鼻子,将放在衣襟里的密信拿了出来。 「师父,齐王谋反,已然军至牧野。」 叶安看着递到眼前的密信没有伸手接过,只淡淡说道:「先去洗漱。」 见状谢樽愣了愣,叶安略显冷淡的声音将他心中剩余的那点焦躁彻底压了下去。 「是。」是他失态了。 站在玉印塔第七层环视四周,除了立柱再没有半点遮挡,远山青黛尽在眼下,山风捲起林涛,一层层推往远方。 叶安将白子落下,目光淡淡扫过了对面盘腿落坐的谢樽,随后又移回了棋盘之上。 谢樽已经换上了干净衣物,在外行走时用的易容/面具也已卸下,露出了一张清润如玉,出尘绝艷的脸庞。 「师父已经知晓此事?」谢樽手执黑子,敛眸看着棋盘上的残局。 「总比你早罢,两日前邢州来的急报便已入宫。」 谢樽杵着下巴,抿唇落下一子,动作隐有几分风流:「那师父如何看?」 「你先说。」叶安没接茬,把话抛了回去。 「师父又这样。」谢樽低声抱怨一句,在叶安甩过的眼刀中歉然一笑,随后沉默了下去。 第2章 如今的情况其实早已有了预兆,谢樽也只是在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了一瞬,随即便慨然一嘆,嘆上一句这天终于来。 今上摇摇欲坠的统治终于走到了崩落之时。 陆氏皇族当年靠众多高门士族问鼎天下,因此虞朝建立后,世间权柄多掌握在世家手中,颇有东周诸侯争霸之意。 而今百年过去,大虞歷代皇帝无一例外都在削弱世家加强皇权,其中更以今上为最,他政令激进,早已引得世家怨声载道。 而诸世家中,以当年被太/祖所言「愿与之共治天下」的王谢程赵四家权柄最盛,一直延续至今。 多年来,为首的王家权势滔天,党羽盘根错结,最被今上忌惮,到了今天,双方结怨已久,即使是表面的和平都已经难以维持。 而谢家人丁凋零,已经离开了权力中心。 另外程家虽为先皇后与当今太子母族,有姻亲相系,但程家子弟大多从商,为数不多的私兵也都远在广陵,整个家族已然渐渐式微,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至于投入齐王麾下的赵家……自前朝起便是将门,手握重兵,而今更是手握幽云十六洲数十万兵马,亦有赵家名动天下的骁骑玄焰军作辅。 如今齐王谋反,兵临城下已是须臾之间,到时自是两军相争。 今上得不到多少世家帮助,便只能靠自己多年经营的南北禁军、安西大将军萧云楼和一些小世家的私兵了,但这些势力尚且年轻,再怎么样也只能堪堪凑齐二十余万兵马勤君。 仅从兵马上来看,可谓是希望渺茫。 「穷途末路,但仍有一线生机。」谢樽眼中神色难辨,面上的笑意也已敛尽。 「一线生机?」闻言叶安轻轻挑眉,指尖又落一子,「你是说萧云楼?」 「是。」安西大将军萧云楼被今上一手提拔,能征善战,一直以来忠心耿耿,一旦他接到消息,必定会出兵勤君。 叶安轻笑一声,显然并不贊同:「远水难救近火,况且来路并不顺畅,你可知甘州如今谁一家独大?守城大将又姓甚名谁?」 闻言谢樽愣了一下,随后心下一沉。 对于甘州,他只知那是从萧云楼驻守的玉门关前往长安的必经之路,并不知晓其中的具体事宜,但既然叶安这么问了,想来也不会于今上有利就是了。 叶安见他半天没出声,开口道:「岳家控制甘州数十年,还出了个荆国公夫人。」 「哦,我好像还未告诉过你,荆国公王季生早就投靠了齐王。」叶安补充道。 「岳家盘踞甘州,除了掌控者甘州守军,手下亦是私兵如云,给萧云楼打下一个无诏入京的名头,拦下他几日轻而易举。」 叶安没再等待谢樽,直言道: 「而齐王以诛奸佞,清君侧为由出师,诛的是范守阳等寒门之人,就等于向天下宣告他以世家为重。」 「如此一来军队一路南下,得各地大开方便之门,加上齐王治下军队以速度着称,最为擅长的便是奇袭,如此长驱直入,此时应当已至洛阳吧?」 「另外以齐王的手段,如今的长安城连王季生都已经背靠齐王,其余禁军诸将,想必忠心者已然所剩无几。」 谢樽神色难看,手指不断摩挲着棋子,玉制的棋子触手生凉,却难以抚慰着他此时纷乱的思绪。 第4页 「陛下近日可有传召过师父?」谢樽问道。 玉印塔为虞朝开国皇帝所建,歷任塔主为虞朝国师,通奇门遁甲之术,有通天彻地之能。又因身怀卜算预知之法,一直被束之高阁,隐于山林,只与歷代皇帝有交。 「玉印塔被多年闲置早已形同虚设,此等大事他又怎会问过我的意见?」叶安顿了顿又说,「你是想问我还有什么办法吧。」 叶安说完这句,沉默了很久,眼中翻涌着谢樽理解不了的复杂情绪。 「从他一杯毒酒送往冀州王府,断绝往昔情谊时,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谢樽不知道叶安复杂的情绪从何而来,但他能感觉到此时的叶安似是悲伤,又似是解脱。 「再无半点迴旋余地吗?」谢樽问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他意料之外的平静。 「命途已定,天命难改。」叶安轻声判道。 谢樽静静看着眼前的棋局没再说话,原本洒在棋盘上的柔和日光逐渐转向,奉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山,正翻着肚皮靠在一边晒着太阳。 从预料会有这一天时到他就一直在想,为何今上走向末路已是定局。 其实并不难以理解,今上操之过急,根基未稳便想大刀阔斧地拔除顽疾,最终,能够支持他稳居上位的诸世家叛离,而他所器重的庶族又并未成长为参天大树。 但是…… 谢樽转头,望向了远处的长安城。 即使今上的手段说不上精妙,但天下世家强盛,又日益腐朽,寒门百姓无立足之地,是他轻徭薄赋,开科举,奖军功,又设镖局民驿,通天下商路,使新芽在淤泥中生长。 仅凭这一点,他就无法做到完全平静的旁观这一切。 况且齐王在他看来,并非明主。 叶安注意到谢樽颤动的眼睫,已然知晓他心中所想,但他并不打算支持这些不安分的想法。玉印塔山明水秀,可保谢樽一世无虞,他并不想谢樽参与进些是是非非之中。 「你出去一趟,心倒是野了不少。」 「师父是知道我是什么性子的。」谢樽将棋子放下,笑着蹭到了叶安身边坐下抱住了叶安一只手臂,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师父,你买银耳了吗?我想吃银耳羹,好久没吃上了,带着奉君不好住店,我可是风餐露宿好几个月呢。」 闻言叶安眼中也染上了笑意,他伸手揉了揉谢樽的头,状似无奈道: 「行,早知道你有这一出,早就准备好了。」 玉印塔里的日子与从前一样按部就班,练武与读书循环往復,谢樽闲时会倚栏看看山下林涛翻滚,群鸟高飞,看着时间在此缓缓流动。 这些天谢樽一直心神不宁,心中莫名翻涌的焦躁总是让他难以静心,不说读书练武,就连许奉君想拉他去山中打猎他都提不起兴致了。 眨眼七日已过,如叶安所言,萧云楼未至,齐王便已兵临城下。 站在玉印塔顶远眺,可以看见夜晚的长安城如同一叶缀满烛火的夜行小舟,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 而再往东看,又能看见到密布的军帐与其间星星点点的篝火,那是齐王的营地。 谢樽不知道齐王打算什么时候攻城,但即便相隔数十里,他也能感受到那边逐渐紧张粘稠的气氛。 天放晴了几日,此时又开始聚起了阴云。 齐王帐内烛火昏暗,赵磬银甲未卸,皮肤被风吹得皴裂,眉目冷肃,满身血气。 他看完士兵递上的信纸,皱眉道:「王爷,探子来报,王季生已经出城往荆州去了。」 「跳樑小丑罢了,不必管他。」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斜靠在榻上半阖着眼,他剑眉星目,鬓边已生华髮,手中轻抚着一把剑格雕着睚眦首纹的长剑。 齐王陆擎洲,年少即远赴雁门镇守边疆,数十年来战功无数。 「萧云楼如何?」陆擎洲坐直了些,将剑横在了膝前。 赵磬手中不断翻看着近日送来的军报,闻声应道: 「应是刚入凉州。」写着萧云楼进入甘州地界的信今早刚到,落下的时间已经是三天前。 岳家那群废物能撑两天已是极限,而萧云楼悍勇无匹,此时那甘州守将的脑袋应当早就离了脖子。 「嗯。」 陆擎洲手中的宝剑被拔出几分,霎时寒光倾泻,他看着剑刃映射的虚影,脑中不断思考着现下的状况。 他并不想和萧云楼对上,萧云楼出身庶族,靠着军功一步步爬到大将军的位置,实力不可小觑。 况且他此次的目的不止是夺下皇位,亦想将王家一脉一网打尽,若是在夺位时折损过多,意外便宜了王季生可就麻烦了。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便攻城吧。」 「是,臣这就去整军待战。」 「等等。」陆擎洲叫住了已经起身的赵磬,眼中的异色一闪而逝。 「再等等,入了寅时再去吧。」陆擎洲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霎时轻如云絮,与刚才截然不同。 赵磬看着陆擎洲不停抚摸手中的长剑,也隐隐猜到了陆擎洲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半天,还是没吐出半个字。 烛火微晃,照在剑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陆擎洲看着它,眼神渐渐变得虚幻飘忽。 「叔玉,快三十年了……」陆擎洲轻声唤着赵磬的字,这般叫法,瞬间将两人拉入了那段已然褪色的回忆。 第5页 「这把剑是当年本王第一次出征时皇兄亲手所赠送。」 「皇兄还亲手在剑首上刻了『平安』二字,那时本王还未及冠。」 「对了,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在,皇兄还送了你一面护心镜。」 赵磬看着陆擎洲,觉得心口死死压了一块重石,呆愣半晌颤声开口道:「是,陛下说只要臣心口还有半点温度,就要护在王爷身前,保王爷平安归来。」 陆擎洲没回话,似是没想到当年的场景不止他一人记得,亦不止他一人歷歷在目。那些泛黄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又在脑中渐渐清晰,勾起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总是想回到当年,皇兄仍是太子的时光。那时他们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没有猜忌嫌隙,无忧无虑地一同长大,不似如今,众人星离雨散,再见时也已面目全非。 「二十余年如一梦……」一声嘆息在帐内只停留了一瞬,便消散无踪。 帐中寂静,剑刃反射出来的寒光渐渐模煳,陆擎洲眨了眨眼,把眼框泛起的湿润给逼了回去。 赵磬想要开口安慰,喉咙却像被堵了棉花似的吐不出半个字。 「王爷……」他刚吐出两字,就被帐外传来的更鼓声打断。 更鼓声如同飞驰的利箭,瞬间划破了帐中的寂静,又刺穿陆擎洲的心脏。 陆擎洲回过神来,神情也淡漠了下去,眸中一片寒凉好似剑光,他手下一动,长剑勐然入鞘,被重重地放在了案上。 事已至此,再无半分迴旋的余地,少年时的情谊被磋磨殆尽,是非对错已无需再论。 「寅时了,去吧。」 「……」赵磬沉默一瞬,随即起身面对陆擎洲拱手道,「是!」 半盏茶后,苍茫而辽远的号角声响彻苍穹,昭告着战争即将开始,举目望去,天边浓云翻滚,初升的单薄日光隐隐透过层云,为银甲染上金黄。 与此同时,长安西墙开远门被缓缓打开,一片粼粼甲光剪破黑夜。 第3章 萧云楼自知齐王的行军速度自己难以企及,离开甘州后,他便日夜兼程地带着一队轻骑与陌刀军直奔长安。 他刚一翻身下马,一个满头大汗的将军就急急迎了上来。 「将军!」前来接应的是金吾卫大将军,此时看到萧云楼就差喜极而泣了。 萧云楼身形健硕,五官深邃,脸上有些络腮鬍,他有些北境血统,看上去比大虞人显得更加高大魁梧。 「情况如何?」萧云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卫,松了松护腕问道。 「长安守军只有两万三千余人,齐王整军六万,距通化门不足三里。」 闻言萧云楼眉头紧蹙,长安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时间紧迫,他也只带了两千轻骑和三百陌刀军赶来,安西大军尚在凉州,最快也还要四五日才能抵达长安。 而齐王自然不会蠢到坐以待毙,想来攻城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城防呢?做得如何?」 「这……」那金吾大将的神色顿时有些僵硬,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 「做了什么说什么,扭扭捏捏成何体统?!礌石,滚木,棘刺等等都有多少?外城内外防护如何?」 萧云楼声如洪钟,好像裹挟了大漠粗粝的黄沙,吓得那金吾大将一个激灵。 「将……将军有所不知,围城之后,中正殿上并未有旨意下达,守城战备……守城战备……」他说着说着咽了咽口水,伸手擦着麻痒渗汗的额头,眼神闪烁, 「并未准备……」 「……」 听见这话,萧云楼顿时怒气上涌,却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好死死压住了心底腾起的火焰。 「若在安西,你此时便是人头落地!」 说罢,萧云楼没再管缩在一边鹌鹑似的一声不敢吭的金吾大将,转头对一旁站得笔直的萧云停说道: 「云停,带一百陌刀军,分别安置在各门守城,然后前往军备所,轻点清楚把能用的都带出来,我先去通化门。」 到了如今,齐王攻城在即,布置这些城防已经晚了,但总归聊胜于无。 「是!」 远处的鼓角声即使远在玉印塔也能听见,谢樽站在塔顶一夜未眠,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的长安城。 夜色中,燃烧在长安四周城墙的火光正迅速往东面聚集。 当远处一轮红日跃出滚滚云海,烈焰被阳光模煳时,陆擎洲和赵磬终于阵前列位,身后的甲兵列成方阵,北风漫捲,旌旗猎猎作响。 陆擎洲抬头看向不远处城墙上神色凝重的萧云楼嘆道:「他还是赶到了。」 玄焰军以骑兵天下闻名,而萧云楼的安西大军连年与北境骁骑交战,手下有一军手持陌刀,专克骑兵,所过之处人马俱碎,让陆擎洲颇为敬佩忌惮。 很快城墙上也传来了长短交错的鼓声,通化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城门前的气流被搅乱,黄沙扬起,萧云楼一身重甲,手持陌刀,士兵紧随其后在城门口快速列阵。 待到他们列阵完毕,通化门又再次合上。 长矛倾斜,向前列为屏障预备拦截冲锋,萧云楼看着前方不远处如同黑云一般压境的玄焰军,已然知晓此战艰难。 虽说固守城墙损失会小上许多,但陆擎洲准备充分,器械先进,破城只是一两日的光景,若他此时不出来拦截消耗,凭长安一塌煳涂的战备很难守住。 第6页 风沙下,陆擎洲和萧云楼有一瞬间的目光相接。 即使有萧云楼,也是徒劳无功罢了,结局已定,不会再有什么迴旋的余地。 陆擎洲淡淡地移开了视线,抬起手轻轻一挥,转身面向背后的数万将士,血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脸上换上了慷慨激昂的表情: 「萧云楼结党营私,陈兵长安,图谋江山,其心可诛!众将士听令!随本王诛奸佞,清君侧!」 「重骑兵上前,预备冲锋!」赵磬紧接其后高声道。 一开始他们打算直接攻城,搭着云梯用人命堆上墙去,精锐力量待城破时再用,但萧云楼此刻都出来了还摆上了拦马阵,便只好先沖阵了。 齐王阵中,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号角声与之前不同,短促而厚重。陆擎洲退往阵中,赵磬则手握游枪骑马站在阵前,等待着最后的号令一出便带头冲锋。 随着对面冲锋的号角声响起,萧云楼霎时眼神兇狠,浑身肌肉紧绷,如同草原上一匹奔袭猎食的孤狼。 「列阵!」萧云楼厉声喊道。 暴虐而狂暴的腥风捲起尘沙,霎时杀声震天,短兵相接。 赵磬一骑当先沖向敌阵,普通的长矛在重甲骑兵冲锋下瞬间折断,当他突破入阵之后,数十人被立斩马下,战场之上血肉横飞。 萧云楼同样不甘示弱,陌刀重重噼下,顺着甲冑的缝隙将人噼成两半,与砍瓜切菜无异。 两人很有默契的避开了彼此,一时并未对上。 阵中战马嘶鸣哀嚎,暗红的血迹蜿蜒,腥气沖天,血肉与脏器在踩踏间与脚下的尘土融为一体,化作一滩滩黑褐透着暗红的污泥。 虽说安西大军勇勐,比起玄焰军也不遑多让,但如今长安的守军里终究是以十六卫为主,虽也训练多年,但说到底久疏战阵,比起边军仍是云泥之别。 太阳在长安城上绕了半圈,转眼夕阳西下,天边的夕阳越烧越烈,似要将天地焚尽,萧云楼勉力坚持到此刻,已经颓势渐显。 「后退!回城!」萧云楼看着逐渐倒向一边的战阵,眼中布满血丝。 已经够了,玄焰骑兵死了不少,攻城器械也被他们破坏了许多,应该能拖延些时候等待援兵。 兵戈声与马蹄声交错,混乱而又迷幻,似一曲哀乐,为即将逝去的旧朝祭奠。 「传令赵泽风,攻城。」陆擎洲看着前方且战且退的长安守军,敛下了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屑。 于他而言,萧云楼尚可敬重些许,至于这些不堪一击的长安守军……应当随着旧朝一同埋葬。 「是!」军士接令后,策马疾驰而去。 赵泽风是赵磬的侄子,年仅二十二便声名远扬,他年少成名,幼时就被陆擎洲和赵磬带在身边教导。 昨夜子时,赵泽风便已经带着五千玄焰军埋伏到了长安城北面的玄武门外。 玄武门位于长安城正北,直通宫城,可以快速攻入中正殿,不必闯过重重关卡。 「点兵五千,随本王前往玄武门。」陆擎洲从战车上起身说道。 西方最后一抹亮色终于隐退,夜幕降临,长安城寂静的如同一座鬼城,家家关门闭户,连烛火都不敢点上,生怕惊扰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 咔的一声,几架云梯搭上了城墙,黑暗中,云梯在城墙上投下的阴影似一柄利剑,直直插入长安城的心脏。 赵泽风带着几个亲信,悄声上了城墙,将夜守城墙的兵士斩杀。除了他们,另外还有一队也顺着地下坑道进了城,待到双方会和,玄武门也已落入赵泽风手中。 城门打开,大军入境。 长安城火光沖天,天幕似被火光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星辰隐没,皓月清辉被烈火刀光吞噬殆尽。 …… 「师父,皇城守军已然溃散。」 玉印塔上,谢樽远远望着长安城,如月下深潭一般的眼中映着烈烈火光。 战势如山唿海啸,事已至此他无可阻挡,但长安城的阴暗角落里,他也许有许多事可以做。 「意料之中。」叶安将白子落下,眼神未动。 棋子一颗颗落下,又一局残局解开,叶安面色冷凝,将棋局留在原地,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案上棋盘胜负分明,谢樽看着叶安离开的背影沉默。 待到月上中天,谢樽偷偷摸到了叶安窗前,确定叶安睡下以后,才悄悄上了玉印塔第七层。 玉印塔最高层藏着一座浑天仪,藏书中说,这里能够沟通天地,通晓宿命,预知未来。 推门而入,金石所铸的星象仪雕刻着飞鸟走兽,仙神凡众,在夜明珠下散发着神秘的光晕。而被金线悬挂低垂的晶石在夜空之下,交错着组成了一片浩渺的星图。 星象仪旋转间,有金石嵌合时的碰撞声传入谢樽耳中,如同九天玄音,古朴庄重。 每一次来到这里,谢樽都会惊嘆此处的巧夺天工。 少有人知,玉印塔一脉最为神异的是预知卜筮之术,而叶安从未亲自教过他,但也从未阻止过他进入第七层探寻。 书籍晦涩,又无人引导,谢樽独自钻研许久,方才初窥门径。 谢樽慢慢走到星象仪前站定,看着星象仪周围淡金色的光芒缓缓流淌,垂眸沉思,眼中仍有挣扎。 第7页 师父必然已经卜算过此事,但显然没有把结果告诉他的想法,或许是不想让他陷入危险,有或许是其他,但不论如何……他都有自己的思量。 浅金色的星辉流入眼中,谢樽将手缓缓贴近星象仪,那片冷金色的光晕缓缓流动起来,如流水一般触手微凉。 玉印塔山只剩下些许风声,落子时清脆悦耳的啪嗒声清晰可闻,皎洁的月光顺着塔檐流下,宛如银沙。 夜色更深时,谢樽易好容,戴着一面银色的面具下了山。 他知道此去千难万险,但他早已做好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准备。 谢樽一心往长安城去,未曾注意到身后的玉印塔顶,叶安正站在那里遥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你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即使在那场变故之后,他将谢樽与那长安城中人的牵绊一一斩断,期望他可以安宁一生,但终究……宿命难改。 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谢樽老老实实呆在玉印塔,可以一世无忧,但却也不想违背谢樽的意愿,把人强压在玉印塔中,这样的矛盾总是让他郁郁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宿命当真不可违抗,谢樽仍然要回到曾经脱离的轨迹去,如果这是谢樽所希望的,他不会再去阻止。 站在塔顶,叶安隐约能闻见远处从长安城飘来的硝烟味,按理不隔着茫茫山原,应当是闻不到才对。 或许也许这是他的错觉吧,叶安苦笑一声,压下心中的酸涩,又拿出了那支玉笛,坐在塔檐轻轻吹奏了起来。 笛声悠扬哀伤,在山林间盪开。 …… 长安城内四处杀声震天,长阶染血。 谢樽执剑在城中穿梭疾驰,手起剑落之下,数个玄焰军顷刻倒在剑下。 看着不远处如潮水一般涌动的军队,谢樽隐匿在街巷的阴影之中,背靠着冰凉的石砖,抬手甩去剑上猩红的血迹,心中无奈。 他抬头看向夜空,长安城中的夜空与玉印塔截然不同,站在街巷间向上看,夜空只有窄窄一线,几颗星辰从云间出露,辉光暗淡。 卦象显示,如今荣枯轮转,北域星盛,虞朝的衰落只在朝夕,而中兴之望……尽在东宫。 东宫,承德殿 玄焰军还未攻入,但这里已是一派衰败空寂之象,宫女侍卫四散奔逃,贵重的便携的摆设也已经所剩无几,偌大东宫只剩下一座华丽的躯壳静静矗立。 「殿下,沉玉大人未归,齐王即将攻破皇城。」 桃叶站在陆景渊身边禀告,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沉玉和其他人没有回来,仅凭她一人想要护住殿下,实在有些困难。 沉思间她未曾注意到,桌案上的烛火旁散落着些许纸张的灰烬。 当今太子为先皇后程云岚所出,两岁时即入主东宫,年少聪慧,雅量瑰姿,如今年方十四,脸上虽还有些稚嫩,却已初见其轩然雅正之姿。 他站在窗边远眺,一手虚扶在窗框上,仍是一副松风秋月般的淡静模样,不远处的猩红火光似乎半点没有沾染到他身上。 好像繁华成空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陆景渊望着中正殿的方向,心中无一丝波澜。 那是他父皇所在的地方,很快那里就会变成一座的华丽的灵柩。他对这位父皇并无多少感情,想必对方也是一样。 万物终将归于虚无,一切的一切,不过为朝露泡影。 他的生命不过是已死之人的延续,他只要活着,为生而生,其余的一切与他无关。 「该走了。」陆景渊看着远处轻声道,眼底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空寂冷锐逐渐隐去。 「姨母来信让我们往广陵去?」陆景渊合上窗户,转过身看向桃叶时,神色已然变得平静如水。 程云岚有位嫡亲妹妹名程云锦,自程云岚嫁入宫后就回了广陵继承程家家业。 「是。」桃叶应道。 陆景渊将案上的玉杯拿起,放在手中轻轻摩挲:「去岳阳吧,从今日起,再不要与程家有半点联繫。」 东宫承德殿后有一条密道,通向皇城外,出了密道不远处便有城门,此时城中兵荒马乱,正是逃离的好时机。 皇城朱雀门前依旧兵戈相接,刀光剑影之下,诸多羽林卫仍在苦苦鏖战,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玄焰士兵在城中穿梭巡查,遇到残存的守军便上前绞杀。 城中玄焰军极多,稍不注意便会被发现,桃叶和陆景渊转过街角,刀剑相击时发出的嗡鸣声近在耳畔。 桃叶放轻了唿吸,护在陆景渊身前一动不敢动,手中的剑时刻预备见血。 在她身后,陆景渊静立在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眸子如星,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 巷外兵荒马乱,不久后兵戈声渐远时,桃叶长舒一口气,心下放松了不少。她武功算不上顶好,但沉玉和其他人在外并未归来,如今此处只有她一人顶上,希望老天保佑他们一切顺利。 而桃叶微微松弛下来的心弦在转过街角的瞬间又立刻绷紧起来。 巷子里有带着血腥味风缓缓吹来,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抱剑倚靠着墙壁,脸上的雕刻着奇异符文的面具在月光下映出森森寒光。 第4章 桃叶顿时瞳孔紧缩,掌心刷地一下冒出冷汗,她后退一步拦在了陆景渊身前,戒备地盯着眼前执剑之人。 第8页 相比之下,陆景渊倒并不像桃叶这般紧张防备,在不远处谢樽直起身向他直直看来时,他摩挲着袖口的手指停下,微微抬头,也看了过去。 陆景渊的眼神与谢樽相接,心脏勐地一跳。在面具的遮挡下,陆景渊并看不清那双眼睛,只感觉到那道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 在谢樽打量着陆景渊的同时,陆景渊也在打量着谢樽。 这人姿态闲适,通身气质神秘而危险,也不知道何时出现,他全然没察觉到半点动静,面具下露出来的下半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嘴角勾着一抹极淡的笑容。 谢樽看着站在桃叶身后的陆景渊,指腹碾过飞泉剑鞘上凸起的花纹,先前有些焦躁心绪宁静了下来,他上前两步,在桃叶警告的眼神和向前递来的剑尖中停下了脚步,笑着举了举手。 「两位可需要在下帮忙?保证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说着,谢樽心下思量,昭元太子陆景渊,想必就是眼前这个少年了,没想到被他在这遇上了,不必赶去东宫倒是方便了不少。 只是…… 谢樽又将陆景渊扫视了两圈。 眼前人更像是江南书香世家出来的贵公子,一副沉润清韵的模样,并无多少锐气,实在不太像是占卜所指那种足矣匡扶天下的帝王之流吧? 也许是他有些刻板吧…… 谢樽眨了眨眼,不由在心里笑了自己一声。 「如何?这笔买卖二位绝对稳赚不亏哦。」 一阵凉风卷过,陆景渊微微向一旁挪动一步,与桃叶错了开来。 「公子应当知晓,此时长安的买卖可不好做,若非成竹在胸,还是不要轻易沾染为好。」陆景渊声线平稳,淡淡看着谢樽。 「在下敢在这时候出来招揽生意,自然是有独到之处,这可并非自夸,二位尽可试上一试。」 谢樽的声音带着分明的意气狂妄,他上前了几步,衣衫离桃叶手中的剑不过半寸。 陆景渊看着谢樽,心下也起了些兴致,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背后,手露出衣袖,悄悄比了几个手势,示意一直悄悄跟在他和桃叶身后的沉玉不要动作。 就在这时,谢樽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目光越过陆景渊,漫不经心地划过了街巷尽头的阴暗处,随即又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回了陆景渊脸上,一声轻笑泄出。 「如何?」 看见谢樽那有意的一瞥,陆景渊背在身后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后若无其事的放回了身侧。 居然能感知到沉玉吗……陆景渊眼神暗了下来,看向谢樽的眼神认真了不少,他开口道: 「那便试试,多有冒犯。」 「桃叶。」 陆景渊话音一落,桃叶一肚子的急火便倾泻而出,她已经忍了许久。 时间本就紧迫,还要跟这个莫名其妙,满口胡言的人拉扯半天,若不是殿下还愿意奉陪这人,她早就忍不下去了。 桃叶将手中的剑一转,用尽全力,剑尖直指谢樽面门。 银光乍动,剑眼看就要将谢樽的脑袋戳个对穿。 感受到已经划过脖颈的剑风,谢樽稳稳站在原地,手腕微动,飞泉剑瞬间出鞘,残影未见,桃叶手中的剑就被削成了两段,断刃掉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有余响声迴荡巷中。 陆景渊瞳孔一缩,从他的角度看去,只在一瞬间,一道浅金色的剑气就将桃叶手中的剑削成了两段。 「要是再耽搁一会,这生意可就做不成了。」谢樽一脚踩在地上的断剑上笑道。 断剑磨在石板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 黑暗中,三道身影迅速移动,不断靠近着外城西南方的安化门。 城中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熏的谢樽有些窒息,穿过小巷时,他隐约可以听见墙内传来的压抑着的百姓哭声。 不知哪里打泼了油灯,点燃了城中一隅,火光沖天,把漆黑的天幕映照得一片血红。 「害怕吗?」谢樽又将一人斩杀,将剑上的血甩下。 陆景渊瞥了一眼墙上留下的一串暗色血珠,沉默了一瞬才说:「不怕。」 谢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和桃叶一起,清扫着时不时撞上的玄焰军。 三人离城墙越来越近,谢樽打算带着他们往西南方的安化门出去。 到了安化门,三人躲藏在街巷里暗暗观察。 安化门前守了不少玄焰军,谢樽目测至少有二百余人,不知道城门外还有多少。 「你们从皇宫里出来想必是走了暗道吧?从这外城出城可有暗道?」谢樽蹙眉看着远处的军士,低声问道。 城门口军士太多,他进城的时候城门还尚未如此封闭,没想到仅仅半个时辰,玄焰军就已经把控好了各个关口,是他有些小看玄焰军了。 而一路下来,据他观察,桃叶虽然会些功夫,但着实是个半吊子,而以他的轻功要带两个人硬闯城门有些困难,若是有暗道通往城外自然是最好的。 陆景渊对谢樽知道他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并不感到意外,他的身份也算不上难猜。 「据我所知,没有。」 「……」 谢樽回头看了一眼陆景渊,深深看了陆景渊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身为太子,居然连这种准备都没有。 陆景渊安静地回看着他,微微偏头,眼神清澈,一副未能领会的模样。 第9页 「你们出了城打算去哪?」谢樽又把头转了回去。 「广陵。」陆景渊这次回答得很快。 「广陵?」 若去广陵,岂非自投罗网,他可不信陆景渊会蠢到这种地步。 谢樽轻笑了一声,并未拆穿。 「桃叶姑娘,你可知道南郊的新柳客栈?」 「我可以带他从越过城墙出去,然后你避过这几日的风头再找机会出来,我们在客栈汇合,如何?」 听着谢樽的话,桃叶没有应声,这事轮不到她做主,她看着陆景渊,眸中有显而易见的焦急和不贊同,抿唇摇了摇头。 她倒是认可眼前这人的实力,但这人意图不明,她怎能随便与殿下分开,将殿下交给一个来歷不明者。 娘娘遗命,她必须站在殿下身前,以命护之。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陆景渊一直没有说话,桃叶心如擂鼓,心中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刷地一下红了眼眶。 果然,又过了片刻,陆景渊作出了回应,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好。」 陆景渊似是没看到桃叶通红的眼眶,只是看着谢樽的背影,每一下唿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慄。 这个决定其实有点太过冒险。 但他此次违背皇命出逃,本就是一次豪赌不是吗,生死存亡皆是不明,无论何种结果他都能够接受。 而谢樽的出现是一个意外,而他并不介意在这一场豪赌上添上些奇异色彩。 …… 石墙投下的阴影之中,桃叶站在原地紧紧握着剑,掌心发白,她看着谢樽和陆景渊的身影消失在城楼前,咬住口中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顺着城楼潜入上到城墙,谢樽一路见血封喉,悄声解决了城楼中几个守卫的士兵,陆景渊与他并肩,微微偏头看了过去。 入了城楼之后,这人嘴角的笑意便压了下去。 两人上了城墙,蹲靠在城墙上,透过垛口,可以看见远处的皇城仍在燃烧,那里火势不减,不知道已经烧到了哪里。 忽然,城墙下喧譁起来,脚步声凌乱,谢樽动作一顿,微微起身向下看去。 只见桃叶从巷中冲出,动作迅速,利落地斩杀两人后,往城内掠去。 见状,谢樽心脏勐地一窒,他让桃叶避开风头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不是让人这样冒险帮他们把守卫引开的。 感觉到身旁的人有了动作,谢樽伸手,按住了陆景渊的肩膀,不让对方直起身来。 「无事,走了。」谢樽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涩,他闭了闭眼,抓着陆景渊的肩膀往另一边潜去。 陆景渊轻轻瞥了一眼谢樽,没有执意去看。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桃叶的性子他自然了解,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也一清二楚。 桃叶的动作十分有效,谢樽仔细听着城墙内外的动静,除了风声与火焰燃烧的声音,士兵的脚步声已经稀疏了许多。 但不知为何,谢樽抓住墙砖,心中腾起了浓浓的不安感。 城外太安静了…… 「小心些。」谢樽低声道。 说罢,谢樽揽住陆景渊的肩膀,踏上了朝向城外的垛口。 两人刚刚踏上城墙边,便有一只羽箭挟带着疾风,擦着谢樽的脸颊飞过。 羽箭划过面具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带下了谢樽鬓角的一缕碎发。 谢樽瞳孔紧缩,脸上被箭风划过的地方传来一阵痒意,他把陆景渊使劲揽紧,在城墙上站定。 城墙下肃立着一队骑兵,红底黑字的赵字大旗随风飞舞。赵磬坐在马上,身上的铠甲仍覆厚厚一层未干的血迹,他面色冷戾,手中的弓箭上第二支箭直指谢樽,蓄势待发。 果然如齐王殿下所料,东宫密道向外,陆景渊往安化门走是最大的可能。 「护文帝余孽潜逃者,杀无赦!」赵磬高声喊道,身后的玄焰军立刻弓箭满弦。 只要城墙上的两人一动,就立刻会被戳城筛子。 谢樽眼神晦暗,紧紧盯着下方,箭镞如寒星,只要瞬间就会近在咫尺。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这下麻烦可大了,居然那么巧地会碰上赵磬,这是什么鬼运气,长安城那么多道门,偏偏就就这么碰上了。 第5章 赵磬出身将门,身为玄焰军总统领,武功非同一般。 谢樽的视线移动到了赵磬身边的一柄银枪之上,眸中似有一抹渴战的火光闪过。 他认识那把枪,那枪鼎鼎大名,枪名游龙,从赵家祖辈传承,斩下过不知多少王侯将相的头颅。 若不是带着个陆景渊,自己又是逃亡被追杀的那一方,谢樽倒是很乐意与赵磬切磋一番,毕竟与高手过招可谓可遇不可求。 而如今,他只能先好好想想怎么捡回一条命了。 没办法,总不能把陆景渊丢这了吧……况且就算他这个时候把陆景渊交出去,也必然会被赵磬一枪戳个对穿。 谢樽这么想着,对陆景渊低声道: 「说实话,我打不过他,等会你可要自己机灵着些,找到机会就跑,明白了吗?」 谢樽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没有丝毫惧色。 陆景渊深深看了一眼,将从一个玄焰军士兵那里顺来的佩刀握在了手中,他并十分不擅长武功,只能见机行事了。 第10页 这边谢樽心思百转,实际上也不过转瞬而已,他一手揽着陆景渊,一手握剑,气聚丹田,随即剑锋一震,金光乍现。 随着剑身一声嗡鸣,数道浅金色的剑气挥出,如同万重远山压下, 谢樽揽着陆景渊,紧紧跟在剑气之后,借着剑气噼落密集的箭雨之时,谢樽和陆景渊跃下了城墙。 就在谢樽足尖点地的瞬间,赵磬就握住了游龙枪,以万钧之势向谢樽刺来。谢樽侧身一转,避开了袭来银枪,同时借势将陆景渊一把甩在了城墙脚。 游龙枪一刺不中,随即枪柄便横扫而来,直直像谢樽腰间打去。 谢樽飞身跃起避开,感受到赵磬的力量犹如山崩,心头越来越沉。落地时,谢樽唿吸乱了一瞬,胸口传来了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自己纵然根骨绝佳,但终究五年前才拜入玉印塔正式跟随师父学武,修行时日尚短,纵然已经修得内力,却多少有些后继不足,与赵磬那浩瀚如海的内府相差甚远。 况且…… 虽说古书中写了运用卜筮之术会损耗卜筮之人的心力,但他也未曾预料到那么严重。之前玉印塔上,在卦文显示在星轨上的那一刻,星象仪爆发出的力量直接将他震出了不轻的内伤。 之前在见到陆景渊时就隐隐传来的刺痛感此时愈演愈烈,谢樽极力将脑中的杂念去除,调整唿吸,紧紧盯着赵磬的每一丝动作, 前方赵磬一身铠甲,势如山海,速度却半点不差。 两人你来我往,速度快得几乎只见残影,周围的玄焰军将他们团团包围,但并无其他动作。 不过四十余招,谢樽的步法便逐渐凌乱,被赵磬逼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谢樽咽下口中蔓上血腥味,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陆景渊。 这样下去,他和陆景渊迟早一起血溅城墙。 要尽快破局…… 谢樽这么想着,便心下一横,咬牙迎着刺来的银枪跃起,飞泉剑重重击在枪柄上,将银枪挑开。 随即他翻身跃至赵磬身后,看准赵磬肩甲下的缝隙一剑噼下。长剑势如破竹,成功削下了赵磬半片肩甲,又深深割入血肉,划开一道极深的血口,鲜血喷薄而出。 与此同时,谢樽也被旋转而来的枪柄打中。 谢樽顿时眼前一黑,他忍着疼痛,想继续乘胜追击,却再没半点机会。 赵磬脸上依旧冷肃至极,只有一点皱纹极轻微的变动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这样平静。似是感受不到肩上鲜血涌出,赵磬速度不减,浑身气势更盛。 迅疾而来的枪尖直冲面门,谢樽被迫向后急撤几步,在谢樽踉跄着未曾站稳的一瞬间,赵磬越过谢樽,游龙枪一转如闪电一般刺向陆景渊。 谢樽心头一惊,迅速后退,一手把陆景渊、推到一边,随后避无可避,又迅速将剑横在了身前。 随着兵器碰撞,谢樽感到汹涌而来的气劲在身体里寸寸碾过。 他感觉耳畔嗡鸣,控制不住胸口的气血翻涌,喷出一口鲜血。 感受到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赵磬冷哼一声,枪尖一转,迅速又出一枪,这一枪重重贯入谢樽右肩,冰冷的枪尖从后背刺出。 陆景渊看着从谢樽肩背穿出的枪尖,瞳孔剧震,面上冷静得表情一瞬间崩裂了开来。 陆景渊慢慢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渐在脸上的几滴鲜血,被抹开的血迅速变凉,干涸在指间,缓缓牵动着指尖的神经。 为什么……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咳……」谢樽脸瞬间白了下去,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一手颤抖着握住了游龙枪的枪柄,呕出了几口鲜血。 见状赵磬一挥手,玄焰军迅速上前将两人团团围住,无数枪尖指来,赵磬眼神轻蔑,将长枪拔出,鲜血喷溅。 长枪拔出后,肩上的血洞霎时血如泉涌,谢樽支撑不住向后栽去,落在了陆景渊怀中。 谢樽脑中一片空白,指尖冰凉,他半靠着陆景渊,轻微急促地小口喘着气,只要唿吸动作稍微大一点,肩上的血洞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迷迷煳煳间,谢樽想到今日怕是凶多吉少,早知道出来的时候告诉师父一声了,或是留封书信也好啊…… 「你很不错,不过也止步于此了。」 赵磬看着谢樽,有些赞赏。 这人年纪不大,武功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足够沉着,却也不失狠劲。 若是平时遇见,他定然是要将人招至麾下的,可惜这个节骨眼上,与陆景渊有关的,他须得斩草除根。 赵磬将手微微抬起,轻轻一挥,周围的玄焰军接到指示举起长/枪就要向两人刺去。 「等等。」陆景渊两手扶着谢樽的肩膀,抬起头看向了赵磬,眼中一片冰冷。 「停。」见状,赵磬抬手制止了玄焰军的动作,想看看陆景渊会有什么动作。 「太子殿下有什么话想说?」 「想与将军做个交易罢了。」陆景渊看着周围近在咫尺的枪锋,内心出奇的平静。 沉玉此时应当已经将桃叶安置好了,再拖片刻,沉玉就能赶来。 「哦?」赵磬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的筹码。」 「东宫坤部秘令。」即使周围气氛紧张,陆景渊的表情也看不出丝毫破绽,他站得笔直,直直看入了赵磬眼中。「以及,东宫所知有关王家的所有情报。」 第11页 「将军应当不希望这些东西就此埋藏吧?」 非正常的继承会使数代积累断绝,使谋逆的继任者所知甚少,步履维艰,这是逆反着需要承担的风险之一,若是能去除这种风险,想来赵磬不会拒绝。 闻言,赵磬面色一肃,握着游龙枪的手骤然收紧。 「将军应当不会天真到以为四年筹谋,便能彻底革除王氏祸乱吧。」 赵磬心头微沉,王家数百年根基,确实不易根除,这四年来齐王动用了麾下所有尚有余裕的势力四处探查,也仅仅揪出了王家势力中埋藏颇浅的部分。 至于剩余的……实在无从查起。 冀州终究只偏居大虞一隅,齐王势力难以覆盖大虞上下,能查出部分已是不易。 而陆景渊对此瞭然于心。 「若是斩草留根,待到新皇登位,是否还有余力应付王氏残部掀起的风浪呢?」 「又或许……下一任帝王便已不再是我陆家人,王家图谋改朝换代,筹谋十余年,如今荆州上下可也并非尽是乌合之众。」 陆景渊牢牢盯着赵磬的双眼,目光并不锋利,带着一种沉默的压迫感,缓缓将赵磬包裹。 「将军可敢与我一赌?」 「就赌这江山未来究竟是姓陆,还是姓王。」 安化门前一时安静下来,陆景渊的声音静如深流: 「将军以为如何?」 「……」赵磬神色不定,他眯起眼,打量着这位尚且年少却冷静得可怕的太子。 陆景渊其人必然留不得,但王家的事……此时更为重要。 「可以。」赵磬微微颔首,并为如何犹豫,但在陆景渊作出回应之前,他手中的长/枪微偏,指向了半倚着陆景渊的谢樽。 赵磬嘴角微勾,枪尖闪过银光:「但这些筹码仅能换殿下一命。」 「至于此人……挟持皇室血脉,意图杀害我朝太子,自是要被本将军就地正法,以慑天下。」 赵磬神色平静,没再给陆景渊说话的机会,淡声道: 「杀!」 玄焰军应声而动,数把银枪瞬间向谢樽刺来,竟也没有顾忌陆景渊。 银□□来的动作在陆景渊眼中放慢了数倍,他拥住谢樽后退几步,抬刀架住几柄银枪,随后几道闪烁的寒光自陆景渊袖中而出,游蛇一般击打在周围的玄焰军身上。 陆景渊才十四岁,身量远远不如谢樽,应付得吃力至极。 赵磬在一旁看了片刻,最终冷哼一声,抬起游龙枪便向两人刺来。 反正陆景渊只需留上一口气便好,他会把握好力度,一枪了结了那小子,再让陆景渊好好喝上一壶。 「不入流的雕虫小技。」 眼见银枪袭来,谢樽清楚知道赵磬枪法的力度,陆景渊必然是接不下的,他强提起提起一口气,将游龙枪打了开来。 这一次,从剑上传来的剧震将谢樽震得眼前一片空茫,感官被瞬间剥夺,胸口连发噁心的感觉都消失了,瞳孔也渐渐涣散了下去。 迷濛间,谢樽脑中胡乱闪着一些画面,他并不怕死,反正他也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 只是没想到要死在这,还是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太子一起被串成糖葫芦。 不过能死在赵磬手下也不算辱没了吧,不说名动天下吧,好歹也能小有声名,就是没命享了。 谢樽闭上眼,脑中最后想的就是玉印山上的一草一木。 师父不喜欢奉君这类毛茸茸的动物,他死了奉君该不会被丢出山去吧……那奉君就要彻底过上流浪生活了。 谢樽想了许多,却也不过一瞬间而已,转眼枪尖近在咫尺,只差半寸就要穿透谢樽的胸膛。 在谢樽感到背心一阵麻痒,枪尖即将刺穿胸膛时,他隐约听见耳畔传来一句不甚清晰的对不起。 啊?倒也不用说对不起,说来也是他大意了才是。 电光火石之间,远处一把摺扇带着金光旋转着飞来,重重打在了枪尖,震的赵磬游龙枪差点脱手,他迅速往后一躲,惊骇地看着摺扇从眼前掠过,又在玄焰军之间旋转一周,逼退众人。 谢樽听见周围兵器撞击的金属声,强撑着抬起了眼皮,随后感觉自己被人拖着向后闪出了一段距离,就这一瞬的功夫,陆景渊也已经带着他和赵磬拉开了距离。 不远处的柳树顶端,叶安接住了旋迴的摺扇,他一袭绣金白衣,戴着斗笠,在月光下恍若谪仙。 摺扇啪得一声合起,随即钟灵剑出鞘,金光大振。 与谢樽浅金色的剑气不同,钟灵剑之上,金光耀目,如日之昭昭。 谢樽看见来人,咽下了冲到嘴边的师父二字,浑身放松了放松了下去,眼中闪过亮光 。 叶安脚下一动,瞬间就到了两人身旁。 谢樽第一次看见钟灵剑这般模样,平日里叶安陪着谢樽练剑时,钟灵剑温和乖巧地根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奉君一般,全然不像此刻杀气沸腾。 城墙前安静下来,眼神都聚焦在叶安身上。 叶安站在两人身前,衣衫猎猎,气势极盛。 「赵大将军倒是好大威风,老眼昏花清君侧清到了当今太子身上,莫不是存了谋逆之心?」叶安的声音压抑着沉沉怒火,给人一种被扼住喉咙的危险感。 「……」此言一出,场上更是一片静默。 第12页 齐王出师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但如今满城皆知齐王有谋逆之实,叶安却不知道似的说道。 叶安本来是想抓着谢樽和陆景渊就走的,但看见谢樽身受重伤,一身血迹半死不活的杵在那里时,他只觉得怒火滔天。 从自己把这个小徒弟捡回玉印塔起,除了练武的磕碰,小徒弟还从未受过一星半点的伤,结果出来一趟就搞成这样,也是他小瞧了陆擎洲和赵磬。 「请赐教!」 说罢,磅礴的剑气汹涌而出,似雷奔海啸,以恐怖的气势向前压去,同样的剑式,谢樽与之相比,只似沧海一粟。 叶安身法极快,剑花一挽,轻若鸿毛,却重逾千钧。 赵磬之前和萧云楼打了一架,又被谢樽伤了肩膀,刚才应对谢樽尚且没什么问题,但对上叶安,这体力比开了闸的洪水泄得还快。 铿的一声,钟灵剑刃噼在了甲冑上,只这一剑,那甲冑就裂开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纹,然后哗的一声,碎落一地。 赵磬感觉胸口像被巨石碾过,踉跄着倒退几步。 那边谢樽受了伤,叶安不欲多留,迅速又出一剑,这一剑直直穿过赵磬的右肩。游龙枪摔落在地,被叶安一脚踢到了远处。 与之前的情景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主角。 叶安退后几步,甩落钟灵剑上的血迹,神色复杂地看着赵磬。 钟灵剑缓缓抬起,似是因为见了血,钟灵剑刃散发出来的金光扭曲,如同尖啸着的魂魄,用尽全力地想要冲破束缚。 「前辈!」陆景渊略显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安回头一看,谢樽面如金纸,已经晕在了陆景渊怀里,肩上血迹不断渗出,把陆景渊的衣襟染得通红。 见状,叶安面色一变,急步上前,一手一个把谢樽和陆景渊拎起,抢了一匹玄焰军的马便绝尘而去。 周围的玄焰军愣愣看着,无一人敢拦。 「将军?」有士兵上前虚扶住赵磬小声道。 赵磬白着脸随手扯了布条把肩膀裹住,看向叶安三人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 「无事,回城。」 …… 火光与夜色下,皇城南面的朱雀门已经被破开,所剩无几的羽林卫仍在苦苦坚守,眼看皇城最后一道防线就要崩溃。 皇城正中,中正殿内殿。 与往常一样,殿内鎏金嵌宝的香炉仍在徐徐冒出白烟,烟雾笔直,如同静止。 「诸宗室如何?」陆擎元轻轻揉着额头问道。 「按陛下旨意,皆拘在各自院中。前几日西逃出京的几位王爷也被都带回来了。」 「城还未破便外逃,不成样子。」说完后,陆擎元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又道,「那太子呢?」 「依陛下口谕,已经严加看管。」 陆擎元点了点头,放心下来,未曾注意到谭盛眼中一闪而逝的愧疚。 他并未将围封东宫的诏令传下去,若殿下有幸,还有几分希望逃离。只是违背皇令,终究是他的过错,不过无妨,待下了地府,他自会向陛下谢罪。 谭盛将杯子添满温水放在了桌案上,又从瓶中倒出了一粒药丸放在里面。听着殿外渐近的喧嚣,他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先前何不西出与萧将军会合?」 若西逃与萧云楼会合,不论如何也能保下一条命,尚有机会东山再起。 陆擎元拿起瓷杯,药丸已经融化,浅褐色的温水浮起药香。 「那之后呢?朕与齐王东西分治?还是再争一统?」陆擎元淡淡道,眼中不见半点情绪。 「若走到那一步,朕这二十年的经营便付之一炬,祖宗基业也会毁于一旦。」 他登基二十余年,二十余年呕心沥血,终于让虞朝逐渐摆脱世家的阴影,若此时虞朝陷入内乱,世家再起,一切又将回到原点。 「况且……若非如此,怎能让魑魅魍魉齐聚荆州?多年谋划,已经到了收网之时。」 陆擎元说完这句,将杯中化了药的水一饮而尽,看着殿门外火光愈盛,如同旭日初升。 「来了。」他将杯子放在案上,发出啪嗒一声。 第6章 殿门被豁然推开,门外只有陆擎洲一人,他提着剑,身上没有半点战斗过的痕迹。 陆擎元眯着眼打量着他,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这个弟弟了,如今一看与当年也没太多不同。 两人对视着,整个内殿安静得落针可闻。发生了这么多事,走到了这一步,他们都已经想不起来当年是如何相处的。 「皇兄。」陆擎洲静立半天,只吐出这么沉重的两个字。 「小十一。」陆擎元也开口唤道,随着这声称唿出口,他的脸上泛起了怀念之色。 「朕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叫你了吧?」 「记得第一次见你,就在外面的荷花池边,也是这个季节。」 陆擎洲没有接话,那都是年幼时的事了,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他的母亲出身寒微,生下他便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在这宫中挣扎求生,受尽欺凌,不被先帝重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是陆擎元这个皇兄在他快要淹死在荷花池中时拉了他一把,又为他去向先帝求了个名字。 陆擎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觉得手中的剑越来越重,重得他快要握不住了。 看着陆擎洲,陆擎元长嘆一声,移开了目光。 第13页 「谭盛,把信呈给齐王。」 「是。」 谭盛听令从袖中把信封取出,双手捧着走到了陆擎洲身前。信封用蜡封着,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萧云楼亲启。 「英雄惜英雄,以你的性子,应当没杀了他吧?」陆擎元笑着说道。 陆擎洲低头看着信封,没有伸手接过,胸口积起了一团闷火。 谭盛对他意见极大,见他半天不接,也懒得再伺候,翻了个白眼便将信封一放,转身回了陆擎元身边。 「有了这封信,他不会与你为难,日后西北战事你也暂时不必忧心……」 「够了!」陆擎洲低吼着打断了他,声音有些颤抖。 「你如此做派,倒像是之前做下那些事的并非是你……」陆擎洲看着陆擎元那张平静虚伪的脸,说到一半便再吐不出半个字,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席捲全身。 「罢了……」 不知道从是什么时候开始,陆擎洲再也看不清这个兄长,他变了,变得冷血无情,而他心中的孺慕之情也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他不想多说,也不想再听。 殿外的喧嚣渐渐远离,玄焰军已经扫荡进了内宫,羽林卫全军覆没,京城十六卫守军所剩无几。 满城的鲜血,但若是明日下上一场大雨,城墙与街道上的斑驳就会消失,再过上几天,通化门前的尸骨也会被一一掩埋。 陆擎洲一整日都未曾出手,剑刃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滴鲜血。 直到现在。 剑刃穿胸而过,满目血红。 「十一,这大虞江山便交给你了……」 陆擎元的最后一句话迴荡在陆擎洲耳边。 殿外荷花池中荷花开得正好,水面清圆,荷风盈盈,一如往昔。 陆擎元走后,陆擎洲摇摇晃晃地去了东宫,那是除了自己的寝殿外,他在皇宫里最熟悉的地方,也是陆擎元曾经住过的宫殿。 东宫换过主人,与从前大不相同,但陆擎洲还是能从中找到许多熟悉的痕迹。 承德殿前的那片桃树早已过了花期,结了青绿色的小果。 陆擎洲感觉身边有春风拂过,少年清脆的嗓音迴荡耳畔。 「十一,这是修宁从城外挖来种上的,都是及冠的人了,还这般幼稚……」 「太子殿下不也喜欢得紧,何必尽推到臣头上,诶,十一殿下,叔玉怎么没来?跑哪鬼混去了?看我去把他找来。」 陆擎洲恍惚看见了几个少年身影,近在咫尺。 「王爷,王爷?」 眼前的幻影被这道声音搅散,只剩下映着火光的宫殿,赵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身旁。 「……」陆擎洲盯着眼前的桃树沉默片刻,转身出了东宫。 「臣无能,陆景渊为人所救,不知去向。」赵磬跟在他身边禀告道。 「其他皇子呢?」 「已全部就地格杀。」 「嗯,陆景渊那里先不必再管,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还要多谢王季生自作聪明,把自家的底牌聚在一处,送给他祭刀。 王季生自觉手中兵马够他改朝换代,却不知他一辈子困在长安这片繁华的方寸之地,从不知从幽云诸州的万仞风雪里爬出来的饿狼是何等可怖。 「放出消息,萧云楼身死,安西大军溃散,本王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另外,让赵泽风前往洛阳,领兵三万,从豫州绕行,断王氏后路。」 「本王要血洗荆州,一个不留!」 …… 黑夜下,官道前方漆黑一片,似有噬人的巨兽在尽头张开大嘴等待着来人自投罗网。 叶安挥剑砍下武装在马上的铠甲,带着谢樽和陆景渊在道上疾驰,感觉到怀中谢樽气息越来越弱,叶安恨不得把后面坐着的陆景渊踹下马去。 「抱紧了,若是掉了下去,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官道两侧时不时传来乌鸦鸣叫,待到离城十余里,叶安终于停了下来。 叶安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谢樽也抱了下来放在地上,将一颗药丸塞进了谢樽嘴里,吊着一口气、 「拿着。」叶安吹燃了火摺子递给陆景渊举着,自己解开了谢樽的血衣。 放眼望去没几块好肉。除了几道见血的大伤,还有不少紫红色血点密布的淤青。 看着谢樽身上的伤,叶安咬紧牙关,心脏跳得极快,他把药粉洒在了谢樽右肩还在冒血的伤口上,又扯了衣料草草包上。 为了上后背的药,陆景渊抱着谢樽,对方的头靠在他肩上,浅浅的唿吸就在耳畔。 他能感受到随着药粉的洒下,谢樽的身体在轻微的颤动,温度也在缓缓流逝。 火摺子微弱的光映在陆景渊眼中,漾出波纹。 「不行,要去青崖谷。」叶安声音沉冷。 谢樽内息紊乱至极,他对疗伤一事并不擅长,还需要尽快赶去找崔墨救人。 叶安把药粉洒完,用自己内里尚且干净的衣袍把谢樽裹了起来一把抱起。 青崖谷,陆景渊听过这个地方。 青崖谷是天下闻名的医谷,杏林圣手多出于此,地处秦岭,离长安并不算远,不过所在隐蔽,鲜有人知。 「把这个吃了。」叶安将一颗药丸掏出来递给了陆景渊。 陆景渊回过神来,没有犹豫接,过药丸便直接吞了下去。 第14页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不必,前辈若有歹意,方才便不会带我出来。」 叶安斜睨了他一眼,抱起谢樽道:「你这条命是我徒儿救回来的,处置之权自然不在我手。」 「多谢前辈。」陆景渊看着叶安,眼神干净地没有半分杂质。 「行了,废话少说,你坐后面,自己拿衣袍与我绑在一处。」 …… 青崖谷中四季如春,穿过一道常年浓雾瀰漫的隘口,入目便是起伏的青山与漫山遍野的花,几片木屋连缀其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你徒弟这次伤的可不轻,需得好好养上两三月。」木屋内,崔墨收起银针对叶安说道。 崔墨鬚髮皆白,已经上了年纪,他医术超绝,扬名已久。 「动不了也好,这段时间长安离乱,我怕他头脑一热又搅合进去。」叶安坐在谢樽床边,把他脸上的面具取下放在一边,用湿布清理着他脸上干涸的血迹。 救了陆景渊已经足够,要是再掺和到些敏感的事上可就更麻烦了。 「这段时间就让在这休养吧。」 「嗯,这谷中避世,你大可放心。」崔墨写着药房抬头看了一眼叶安。 「还有一事……「叶安不知道该怎么说,停了半天。 「我那不容外人,但外面那孩子是我故人之子,还请……你照顾一二。」 崔墨一时没有说话,他虽避世而居,但也并非不闻窗外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外面那孩子多少有些麻烦。 但这是叶安所求…… 他与叶安数十年交谊,叶安又于他有恩。 「几月不见,你倒是见外了不少。」崔墨笑道。 「……多谢。」叶安说完,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随即就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叶安紧紧捂着嘴,压抑着胸口剧烈的疼痛。 咳嗽声平静下去后,叶安张开手掌,意料之中的赤红色落入眼中。 叶安自嘲一笑,这些年他都快变成个废人了,不过几招,这具残躯就成了这个样子。 还是清晨,谷中雾气未散,远处的峰峦碧树被拢了一层薄纱,显出泼墨一般的黛色。 陆景渊独自一人坐在山石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叶安不许他跟进去,也不知道那个人情况如何。 沉玉并没有消息传来,想必是没有跟进青崖谷,不过也无妨,东宫上下的事宜他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有沉玉在外足矣。 「想什么呢?」 叶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陆景渊身后,他动静极轻,出声前并未引起陆景渊的注意。 「前辈。」陆景渊收拢了心思,起身道。 外面的事都在意料之中,不过按部就班,如今他要谨慎处理的,是眼前这意外出现的两人。 他需打起十二分的谨慎,想好以怎样姿态应对。 「我徒儿需在谷内调养些时日。至于你……」说到这,叶安坏心眼地停了下来。 从叶安的角度,只看得到陆景渊的发旋和略微有些僵直的身体。 到底还是个孩子,叶安在心里嘆了一句。 抱手看够了陆景渊紧张的模样,叶安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你这条命是我徒儿救回来的,你的去留……便等他醒了再由他决定吧。」 山中无历日,转眼三天过去,叶安早在两天前就离开了,不知去向,而谢樽依旧未醒。 不知为何,谢樽的房间每日只有崔墨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出入,陆景渊依旧被禁止靠近。 每当陆景渊想要前去探问时,都会被崔墨笑着拒绝,只说伤者需要静养,照顾的事宜有他小徒弟一人足矣。 关于原因,陆景渊想过很多种可能,但都难以验证。 崔墨的小徒弟名叫婉婉,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眸清澈如水,对什么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师父说他这两天就能醒,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啦。」婉婉笑着从竹篮里拿了一个脆桃,一转身就见药炉里的火苗突然窜得老高。 「诶诶诶,你别走神呀,煽轻点,这火太大了些。」 婉婉看着陆景渊熬药的样子十分抓狂。 昨天,这人说谢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想要为他略尽绵薄之力,自己想了想,便将熬药的任务交给他了,没想到,这人看着倒是靠谱,做起事来确实一点都不靠谱! 弄得她都不敢让他单独看火了,还不如她自己来呢。 「抱歉,这样吗?」陆景渊正出神想着长安城的事进展到何种地步了,闻言回过神来,放轻了动作。 「嗯嗯,就是这样。」 婉婉看着小下去火苗松了口气,又从竹篮里拿了个桃子问道:「你要吃吗?在溪里盪了半个时辰,凉丝丝的,可好吃了。」 「多谢,不必。」陆景渊笑着回绝道。 婉婉也不在意,提起篮子站了起来:「好吧,你不吃算了,我找其他人去,要熬满两个时辰哦,我一会再来。」 婉婉说完就拎着桃子跑了出去,留下陆景渊一人。 虽说谷中四季如春,但夏日里还是比平日热上不少,陆景渊守在炉前,很快就被热气熏得汗如雨下。 他轻轻扇着扇子,看了看远处婉婉的身影。 昨天他问过婉婉一些关于那个人的事,但婉婉却和他一样,也是一无所知。 第15页 到了今天,他甚至连那人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思绪间,陆景渊突然注意到一旁的房门被缓缓打开,他停下轻轻煽动的扇子,随即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怎么熬个药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第7章 陆景渊心头一震,连日浮动的心绪被抚平,他转头看去,只见谢樽穿着月白的单衣,髮丝凌乱,半靠在门框上,他脸上的面具已经被摘下,面具下的面容清秀平淡,带着肉眼可见的病色。 他醒了,陆景渊在心中念道。 看着陆景渊发愣的样子,谢樽忍不住轻笑一声:「怎么,这才几日,你人便傻了?」 陆景渊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眼前的药炉:「前辈刚醒,莫要见风,先进去吧。」 「前辈?」谢樽心脏一跳,耳垂忽然有些发痒。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直叫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谢樽轻咳两声,有些不好意思:「我姓谢,名怀清,你若不介意,叫我谢大哥就好。」 怀清是谢樽的字,不久前及冠时叶安为他取的,出门在外,谢樽便用谢怀清这个名字。 听见这个姓氏时陆景渊愣了愣,又很快回过神来。 「谢大哥。」陆景渊毫无负担地叫道。 「嗯。」陆景渊的声音温和又乖巧,谢樽心里很是受用。 「怎么弄得一身黑灰?要不我来吧,你先去洗洗。」 陆景渊一身的灰,在谢樽眼里像一只在灶下里打了滚的奶猫。 「不太习惯罢了,练上两日便好。」陆景渊拒绝道。 「好吧,这些常事会了也……」好,说不定哪日还能用上。 还没说完,谢樽就闭上了嘴,他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人家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以前恐怕连茶壶都没拎过,如今遭逢巨变,自己还要插上一刀。 罢了,反正他总归是要习惯的,长痛不如短痛,早些长大独立也好。 话是这么说,但看着眼前坐在木凳上煎药的少年,谢樽又觉得心头有些发堵。 陆景渊感觉谢樽后面还有话要说,又见谢樽半天没出声,便抬头看了过去,眼神疑惑。 就在谢樽顶着陆景渊的目光斟酌词句,正打算开口安慰几句时,婉婉清脆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谢大哥!你醒了呀!」 「怎么刚醒就出来了呀,快进去,要是又发了热就麻烦了。」 婉婉话多,扑腾地根只百灵鸟似的。谢樽向来对这些年纪尚小的孩子有些怜惜喜爱之情。 谢樽笑眯眯地伸手揉了揉抱在他腿上的小姑娘的脑袋,心情又往上攀了个高度,不由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哎呀,咱们婉婉可又长高了不少。」 当年他第一次来青崖谷的时候,婉婉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圆圆滚滚的,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找他抱着。 「那是,我最近可有好好吃饭呢!」说完,婉婉仰头看着谢樽,见对方脸色实在不太好,便把手放开,认真道, 「谢大哥等我哦,我去找师父来!」 说完,婉婉就迅速跑走了,谢樽一句话都没插上。 「这丫头……」谢樽无奈道,他说完又转头看向了陆景渊。 陆景渊正盯着婉婉的背影,眼神幽幽。 不认识?不知道? 说实话,婉婉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相处间也是直率可爱,又不是在宫中,他还真未曾怀疑过婉婉骗他。 见陆景渊一直看着婉婉的方向,谢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了半天,只干巴巴地问道:「你现下住在哪里?」 陆景渊收回视线,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 「那边。」 「不如带我去看看?」 「这火还需有人看管。」陆景渊再次拒绝,手中的扇子依旧缓缓扇动着,意思显而易见。 「……」谢樽眯起眼,将陆景渊上下打量了一通。 他从陆景渊合理的举动下感受到了淡淡的疏离感。 「这药不用一直盯着的,你看。」谢樽说着夺下了陆景渊手里的扇子。 炉火少了扇子带来的那点微风,与刚才一般无二。 陆景渊看见炉火晃动两下又乖顺下来,微微抬头看向了谢樽,对方正拿着扇子,笑着看着他。 「你便带我去看看呗,说来你也算是被我拐带到这儿的吧?我多少要负上些责任嘛。」 即使看上去伤情严重,也还是一副活跃喧腾的模样,陆景渊默默想到。 谢樽不由分说,拉着陆景渊的手将他拉了起来。陆景渊顾忌着谢樽身上的伤,也没再挣扎拒绝,只得虚虚扶着对方往自己屋子走去。 推开木门,屋内一股湿寒陈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谷中湿气重,这屋子又长久不住人,有这样的味道也是情理之中。 屋内干净整洁,床铺出乎谢樽意料的整齐利落。 但当他走上前伸手捏了捏被褥时,果然感受到了其上淡淡的潮湿感。 「把这些搬到外面篱笆上晒晒吧,趁着今日有些阳光。」 看着陆景渊看过来的疑惑眼神,谢樽解释道:「去去霉味,你能睡得舒服些。」 陆景渊不太懂这些,谢樽这么说了,他便将被褥又折了一折,抱着踏出了房门。 总归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顺着便顺着了。 第16页 被褥架在篱笆上,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从远处吹来的风带着温暖清新的气息,穿过木屋的窗棂,将其中的陈朽气息清扫一空。 架好被褥没一会儿,婉婉便带着崔墨来了,看见谢樽重伤未愈,顶着张死人脸还在外面瞎晃悠,崔墨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仗着年轻就瞎折腾。」崔墨将谢樽拎回了屋里,训斥道。 「崔爷爷。」谢樽这会看上去倒是老实了不少。 「躺好。」 屋内有些昏暗,婉婉机灵地去点亮了床榻边的烛火,路过陆景渊时,她脚步僵硬了一下,像是才想起来自己忽悠了陆景渊一般。 婉婉抬起头对陆景渊甜甜一笑,然后一熘烟跑到了崔墨旁边缩好偷偷打量着陆景渊。 陆景渊自然是看到婉婉的举动了,他心底谈不上生气或是其他,对方防备他一个来歷不明的陌生人实属正常,甚至他会因此高看她一眼。 另一边躺在床上头晕眼花的谢樽可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刚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状态尚好,但这会出去熘了一圈,又觉得自己浑身哪哪都不痛快了。 崔墨拆了谢樽肩上裹着的细布,随着动作,伤口又渗出了血。 谢樽抓紧床铺脸色发白,面上却依旧是带着笑的。 细布拆除后,狰狞的创口露了出来,凹凸斑驳的伤口上结了一层黑褐色的痂,痂覆盖得并不完整,裂块般的血痂之间还可以看到深红色的血肉。 崔墨换好药,又给谢樽裹上了干净的白布。 「还算没伤到筋骨,养好了便好,否则你那把剑可以拾掇拾掇拿去买了。」 「主要是内伤,每日的药必须足量,切不能缺斤短两。」 谢樽一一应下,半句多余的都不敢说,生怕被多念叨几句。 只是那些告诫忌讳表面上听得认真,实际上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便出了,一点未过心。 伤口处理好后,崔墨便带着婉婉走了,走时婉婉哭丧着脸,谢樽在他们走出门后悄悄听了一耳朵,似是婉婉玩闹了半天,今日医书还半点没背。 虽说谢樽身体强健,但终归伤情不轻,清醒了许久也开始昏昏欲睡,没一会就靠在床上睡着了。 留在房中一直无人注意的的陆景渊见状把刚才点上的烛火熄了,悄悄地出了房。 日光渐凉,陆景渊端着熬好的药推开房门,搬了凳子坐在谢樽床边。 谢樽还没醒,即使睡着,他的脸上也不见几分血色。 陆景渊沉默地看着他,手上慢慢搅着刚倒出来还滚烫着的汤药。 「在想我为什么救你吧?」谢樽忽然出声,眼睛也随之睁开,其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时的迷茫。 陆景渊看着谢樽,瓷勺撞击碗壁的声音停了下来。 「谢大哥先前说的买卖,不知报酬几何?」 「陆景渊,你相信我吗?」谢樽没有直接回答,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都为你卧床不起了,你可别说你不信我啊。」谢樽笑着说。 「信。」 陆景渊并未说谎,至少在他发现可疑之前确实如此。 「我不过一个游歷四方的侠客罢了,行侠仗义,当仁不让。」谢樽一本正经道。 「况且陛下有恩于天下人,天下人结草衔环以报,岂非常理?」谢樽撑着床铺微微坐起来了些。 看着谢樽,陆景渊眼神闪烁,嘴角挂上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应道:「嗯。」 谢樽看着陆景渊,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接过了药碗,将其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虽然看着潇洒,但谢樽知道自己的喉咙和胃已经拧成了一团,若说他平生最恨什么,那必属汤药。 「这谷中没有蜜饯,我便去寻了脆桃。」陆景渊把桃子拿出来递给了谢樽。 「啊?正合我意,多谢。」 陆景渊虽然没有过多表露,但谢樽能够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氛已经和缓了许多。 桃子已经清洗干净,一口咬下,清甜微酸的桃汁就溢满口中,把苦涩的药味驱散了不少。 「你可想好了之后怎么办。」谢边吃边问。 「前往岳阳,隐姓埋名吧。」 闻言,谢樽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不去广陵了?」 之前这还骗他要躲去广陵。 「……抱歉,先前情况所限。」陆景渊说道。 眼前之人虽然心软,但性格里多少有些恶劣。 「你既要去岳阳,那过些时候我送你吧,这些日子你就先安心呆在这。」谢樽又道。 依照陆景渊的意思把他送到岳阳,这桩事便算了了。 然后还要回去哄哄师父…… 谢樽使劲啃了一口桃子,桃肉在嘴里被咬的嘎吱作响,被碾碎了千百遍。 谷中人休息的很早,刚过亥时谷中就已经没几盏烛火了。 夏日的晴夜月色如水,谢樽漫步在谷中,被寒露和青草的气息包裹,草地上的淡粉色小花已经合起了花瓣,明日太阳升起时才会再次绽放。 他刚从崔墨屋里出来,拿了两瓶新药,这药倒是与这次的伤无关。 谢樽有头痛的毛病,这头痛找不到缘由,时常来的没什么徵兆,崔墨为他专门配了药丸,能缓解一二。 除了拿药,两人商量好了陆景渊的事。 第17页 陆景渊不宜在谷中久留,待自己伤好些便带他离开。 谢樽白天睡了许久,此时没有睡意,便趁着月色清凉在这谷中闲逛,走着走着就到了陆景渊屋前,他想了想,轻轻推开了房门。 陆景渊已经睡下,团成一团缩在床榻靠墙的一侧,月光顺着未关的窗户倾泻而下照亮了屋中一角。 许是睡不安稳,陆景渊手脚都露在外面,床上的被子被揉成一团,借着月光,谢樽看见他裸露的极脚踝和手腕上都起了细小的疙瘩。 谢樽心底一动,上前为他掖了掖被脚,又走到窗前把窗户关拢了些,只留下一线月光投在床前。 「好梦。」谢樽小声说完便出了门,关门的声音即使在夜里也微不可闻。 转又是十天过去,谢樽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虽然崔墨还是不许他随意走动,但谢樽并不是什么多能坐得住的性子,况且谷中消息闭塞,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必须出谷。 清晨,谢樽拿了剑,趁着谷中众人未醒,雾气尚浓时悄悄出了谷。 青崖谷离长安不远,就算没有马匹,谢樽也在午时到了长安城郊,只是身体多少还是有些不堪重负。 谢樽抱着希望去了新柳客栈,但是并未得到桃叶的消息。 客栈中人来人往,谢樽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听着周围人闲聊的话题。 第8章 这些天长安周围的气氛已经很多,不过进出城门依旧有严格的盘查,听说范守阳弒君,联合长安诸卫谋反,与玄焰军鏖战数日。结果双方损失惨重,范守阳身死,齐王也受了重伤。 而与齐王一样前来勤君的安西将军萧云楼不治身亡,安西大军此时由副将萧云停带领,驻扎在了凉州。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陆擎洲谋反之事少有人知,大多只是迷迷濛蒙略知一二,而他为了洗脱谋反之名煞费苦心,众人也在他的血腥手段下三缄其口。 「听说荆国公在荆州听闻陛下身死,怒急攻心吐血昏迷,一醒过来就召集各方世家,说要北上讨伐逆贼!」 「荆国公?荆国公这时候怎会在在荆州?」 「听说是老国公重病便回去探望,没想到正好避了一场劫难。」 「可是范守阳已被齐王诛杀,荆国公带兵北上岂不是……」 这人言未尽,但众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听说昭元太子好像逃到荆州去了,此时正在荆国公府上。」有人小声道。 客栈内为之一静,然后众人闻言颇有默契的一同嚯了一声。 「那倒算师出有名。」 而谢樽没忍住,一口茶喷差点了出来。 昭元太子便是陆景渊,在传闻之中这位太子选贤任能,仁善有为,荆国公不知道去哪找了个假太子来拉大旗,倒也能为自己的野心遮掩一二。 谢樽又在此处闲坐了一会儿,见那些人渐渐说得离谱,便结帐走了。 离开新柳客栈后,谢樽又跑了几个地方,其他消息不好说,但荆国公要带兵北上的消息应是八九不离十。 狼子野心。 谢樽在心里轻嗤一句。 但此事于他有益,荆国公北上,zhu够齐王头疼些日子了,他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带陆景渊离开。 …… 这一去,回到青崖谷时就已经是日落时分。 木屋在谢樽眼里还是个小圆点时,他就已经能闻到从那边飘来的熟悉药味了。 走近后,屋前的景象便清晰起来,陆景渊正坐在谢樽屋前的药炉边看着火,单薄的身体被笼罩在昏黄的暮色之中。 今天出去这一趟谢樽未与任何人说,又藉此逃了两回药,这会儿迎着陆景渊的眼神,谢樽心中莫名有些心虚。 「谢大哥。」看着谢樽走到近处,陆景渊率先出声道。 「哎呀,景渊已经把药熬好了呀,快快快,正好我胸口疼呢……」谢樽说着便拿了药碗摆好,准备把药罐里的药倒出来。 陆景渊也没阻止谢樽,只默默看着,待他喝完了一碗药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崔谷主说你今日逃了药,今晚到明日,每次药都要多喝半碗。」 「……」 谢樽端着空碗的手僵住,半天才又倒了半碗喝下去。 喝完药,谢樽迅速把碗放下,生怕又多出半碗。 「我给你带了些吃食,可要尝尝?」谢樽说着掏出两包用油纸包裹住的点心放到了陆景渊眼前。 油纸打开后,其中一个包的是一串喜庆漂亮的糖葫芦,山楂上包裹着晶莹漂亮的糖衣,如同正月里挂在门前散发出融融暖光的大红灯笼。 「还有些枣泥糕。」 这些都是谢樽回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谷中还有个陆景渊,折返回去买的。 「我还给婉婉买了一份。」谢樽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她那份没有枣泥糕。」 陆景渊闻言一阵无言,难不成他还会在这种事上和婉婉那样的小姑娘争个高下不成? 「尝尝?」 陆景渊不喜甜食,特别是枣泥糕这种齁甜的糕点,但对上谢樽期待鼓励的眼神,陆景渊还是缓缓伸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糕里还有蒸烂了的豆子,配上糯米口感还不错。 「怎么样?」谢樽问道。 「嗯……很甜。」 「那我过几日出去再给你带些。」甜食最能让人心情愉悦,既然陆景渊喜欢,下次便可以多买些了。 第18页 「……」 那天过后,谢樽被崔墨抓着训斥了几轮,总算老实了几日,但过了那几日,便又找了机会往外跑了两趟。 而这两趟,长安城风声鹤唳,陷入了血色恐怖之中。 荆国公王季生领兵十万,携昭元太子讨伐齐王,驻军灞河畔。 而在众人翘首以盼齐王要如何排兵布阵,以长安城中剩余的三万兵力应对安西大军与荆国公时,齐王所为却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荆国公驻军灞桥的第一夜,齐王与赵磬便趁夜带领玄焰军一百精锐重骑,动若雷霆,直入敌营,斩下荆国公与假太子的首级,悬于明德门前,又在头颅边的城墙上贴下八个大字——弒君谋逆,罪无可恕。 第二天日出东山,玄焰军五万援军自幽云诸州到达,围杀灞桥十万兵马,一个未留。 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屠杀将灞河河水染红,灞桥畔累骨成山。 齐王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如何声名狼藉,以极其血腥暴虐的手段将所有反抗一一镇压,长安城外血流成河,城内也不遑多让,反抗的陆氏宗亲,王氏党羽,皆被齐王以恐怖的手段屠戮。 前些日子尚在长安街巷轻衣快马的权贵们,转眼便被挂在各府门头。 长街染血,罪孽滔天。 而三天后,从荆州传来消息,王氏在荆州剩余的军队,也被玄焰军剿杀殆尽。 骇人的屠杀告一段落后,又是持续数日的严格盘查…… 虞朝上下,人人自危。 …… 站在皇城角楼,远处群山之巅夕阳如血,连成片的云铺满天际,在陆擎洲眼中似是无数尸骨身下蔓延出的血迹。 数十年征伐,陆擎洲已经记不清自己手下沾染了多少鲜血,也许是他生来心脏冷硬如铁,才能承受得住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吧。 而他别无选择,腐叶烧尽,才能有新芽生长。 荆州,荆国公府。 原本如琼苑瑶池一般的国公府此刻已经一片狼藉,偌大的地牢里关满了王氏族人。 地牢最末,腐朽的血泥气息浓郁,赵泽风缓缓走在寂静的廊道里,每一步都发出震慑人心的响声。 脚步声停在了最后一间牢房,牢门打开,赵泽风垂眸,看着散落在地,沾染着血迹的铁链,眸色黑沉。 「王锦玉呢?」 「属下,属下已派人去找。」身后的士兵战战兢兢地回道。 「废物,若是找不到,你也不必回来了。」 …… 无论长安如何风雨如晦,青崖谷中都是一片宁静,不生半点波澜。 回到青崖谷后,谢樽并未跟陆景渊说起太多谷外之事,陆景渊也从未开口问过。 谢樽与陆景渊相处近一月,陆景渊一直情绪如常,温和从容的可怕,终日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里看书。本该是高兴的事,谢樽却觉得陆景渊不如有些心绪波动才好。 依旧是夜,谢樽坐在山石上远远看着木屋已经熄灭的烛火,思索良久,最终乘着月光钻进了一处深林。 第二天清晨,陆景渊睁开眼时,满目色彩斑斓的野花。 野花铺满了整个桌案,然后向下延伸,几乎蔓延到了整个房间。它们不似御花园里的百花,一枝一叶皆风姿绰约,它们野蛮生长,枝叶交错,灿烂而张扬。 繁盛的花簇映在陆景渊眼中,似元夜的无边烟火,将遥远明净的天空染上绯色,拉入人间。 陆景渊愣愣看着这满室斑斓,伸手轻轻触碰。 花瓣与枝叶上还带着晨露,莹莹如冰晶。 陆景渊感觉指尖下冰凉的露珠似乎化作了炽热的火焰将自己的指尖点燃,灼热的温度顺着肌肤的纹理渗入血脉,在陆景渊身体里烧出燎原大火。 陆景渊轻轻摩挲着指尖,感受着那逐渐消退的湿润。 那是一种生命正在蓬勃的触感,与他格格不入。 「水晶帘动微风起,这山间虽无水晶帘,但这百花凝露也颇有雅趣,你应当会喜欢。」谢樽手中抱着一捧黄白相间的野花推门而入。 「这些花我可也有份!」婉婉说着也窜近了屋,怀中也抱着一捧淡紫的野花。 昨夜谢樽採花路上遇上了夜里也精力充沛闲不住的婉婉,耐不住对方撒娇,就也捎带上了。 花被堆在桌案上,落下的一瞬间,露珠飞溅,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 青崖谷中有许多被打磨平滑的山石可供人小憩,谢樽带着陆景渊和婉婉寻了一块视野极佳额山石,又搬了一套茶具来。 放眼望去,谷间云树堆烟,溪水蜿蜒。 茶汤腾起白烟时,谢樽把一个纱布包着的小药包扔了进去。药包入茶后,一股甘苦清甜的气味瀰漫开来。 这是婉婉做的,据说能清心静气,安神定志。 谢樽倒了杯茶放在陆景渊面前的山石上,微微示意。 茶有些烫,陆景渊一手执杯,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谢樽问道。 婉婉显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好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景渊。 「不错。」陆景渊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虽然茶汤入口略有苦涩,并不算柔顺,但比起甜食,这种味道显然要合胃口得多。 「那是,我制药茶可不像师父,只顾得上药性。」婉婉得意道。 「婉婉很厉害,来。」谢樽给婉婉也倒了一杯,婉婉在这些方面天赋卓绝,不然也不会被崔墨收为关门弟子了。 第19页 山石上被添满了的茶水摇摇晃晃地倒映着山色,陆景渊看着杯中的青山倒影,忽然开口道:「从前我宫中有一种很特别的茶。」 那么多天,陆景渊第一次说起些自己的事,谢樽顿时来了兴趣。 「然后呢?」 「那种茶名云山,煮在水里会化出连绵的山影。」 「形如春山,山青云净,就像现在这样。」陆景渊指了指杯中的倒影道。 谢樽摸了摸下巴,端着茶杯翻身下了山石,杯中茶水半点未洒,然后拉着陆景渊走到一棵老榆树下。 「你看,现在杯中树影婆娑,就叫青影如何?」 「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便可唤它桃夭。」 谢樽把茶杯放到陆景渊手里,笑道:「此间皆是天工,是不是比宫里好玩多了?」 陆景渊端着茶杯,看着杯中倒影,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嗯。」 见陆景渊似是喜爱这些奇山秀水,谢樽蓦然起了些带陆景渊四处玩玩的心思。 秦岭绵延八百里,最不缺的就是奇伟灵秀之地,反正这些日子外面兵荒马乱,陆景渊出不去,而自己有有伤在身,可以偷上浮生半日闲,岂不正好? 「明日我带你去华山可好?」 第9章 接下来的日子,谢樽便带着陆景渊穿梭在山林之间,婉婉偶有同行,只是崔墨盯她盯的紧,学医课业繁重,婉婉也没那么多机会跟随。 漫无边际的山林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将一切烦忧抵御在外。 想来是因为在宫中也要修习骑射,陆景渊并不像谢樽想得那样娇贵。 夏夜晴朗,群山茂林在夜色下化为墨色剪影。 「我昨日与你说过,今日要带你来看样东西的。」 谢樽跃上山坡,回头把落在后面的陆景渊拎了上来,夜深露重,两人的衣袍都已经被染上了寒露。 「不如你猜一猜?」 「山中奇景颇多,谢大哥总要给些提示吧?」 「也是。」谢樽想了想,开口道,「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 闻言,陆景渊的动作骤然顿住,瞳孔颤动,抓着枝干的手骤然收紧。 被封存在记忆中已然泛黄的书页骤然被翻开,如春雷惊蛰。 「殿下……「 「臣前日在宫中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殿下不如猜上一猜?」 那道声音回想耳畔,温柔至极,如春日携香的薰风,却激得陆景渊瞬间热泪盈眶。 谢樽走在前面,见陆景渊半天没跟上来,回头看去,只见他垂头站在下方,抓着树干的手微微泛白。 「怎么了?」 陆景渊回过神来,抓着树木攀登,跟了上去。 往事不可追,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谢樽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刚才陆景渊的异样似是幻影,眨眼便已经消失不见。 「如何?」谢樽问道。 「是萤火吧。」 「对!夏日萤火正盛,那边有一片山谷,有漫山遍野的萤火,似星河倒垂流入人间……」 穿过一道隘口,两侧的石壁被衣衫拂过时晕散开莹莹光晕,如梦似幻。 两人踏入山谷时,远处的萤火浅淡,如光下的尘土一般上下浮动,而所行之处,萤虫腾空而起,四散而去,如流光倾泻,耀如星河。 谢樽带着陆景渊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下,这里的萤火虫并不怕人,一阵骚乱过后便平静了下来,悄然落在了两人的衣衫鬓角。 「我前些天出去买的,吃吧。」 谢樽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纸包,一看这纸包,陆景渊就知道定然又是什么甜口的糕点。 "……"这个误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开。 「再过些日子便要入秋,局势日渐平稳,入了秋,我便送你去岳阳。」谢樽看着陆景渊,忍不住又多叮嘱几句。 「你日后孤身在外可要学的强硬些……」 其实谢樽游歷时虽然喜欢逞些侠义,偶尔锄强扶弱,但到底身份敏感,向来不喜欢沾惹上些复杂是非,只愿声名若浮云,风起即散。 这次救下陆景渊已属例外,若非玉印塔中那一卦,谢樽也许未必会出手相助。 而也因为那纸卦文,谢樽看陆景渊时,并不会完全将其看做一个小辈,时常会不自觉地带上些对君主的评估审视。 几月相处下来,陆景渊性格温和沉静,自幼锦衣玉食长大,身形却略显孱弱,最是惹人怜爱,谢樽也有几分上了心。 作为一个小辈,陆景渊这样自然讨人喜爱,就像婉婉一样。但若是作为一个流亡在外,还被卦文批上那样文字的太子,陆景渊这番做派也许算不上好事。 陆景渊看见谢樽说着说着便沉默下去,眼中的光彩明明灭灭,手中的剑也出鞘又入鞘,来来往往惊得周围的萤火虫时起时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陆景渊并未询问,最终只是一声极轻的回应,转眼化在风中。 岁月匆匆,转眼阶前梧叶已秋声,夏日里的那场惊变恍如昨日。长安满城白缟撤下,南郊的新柳客栈依旧车水马龙,无人注意到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从此经过。 …… 昭文二十一年夏,坊间流传,权臣范守阳谋反,齐王陆擎洲挥师南下勤君,文帝薨,与皇后程氏同葬皇陵,齐王即位,改年号武定,史称昭文之变。 第20页 寒生露凝,北雁南飞。白露这天是陆擎洲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虚置数月的中正殿外群臣聚集。 自从王氏之乱结束,陆擎洲的手段就温和了不少,迅速安抚了虞朝上下余下的各大世家,各地的躁动和几场范围不大的起义也被一一镇压,长安的血色阴霾也逐渐散去。 新帝刚刚登基,一切尚未明朗,殿外的群臣将交流声压的极低,大多谨言慎行,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同时,也少不了些想要藉机讨好新贵的人。 「赵小将军果然年少有为,非池中之物,当年将军在鸿鹄书院求学,有幸能与将军有数面之缘,实在是下官之幸啊!」 赵泽风原本抱手站在柱前半阖着眼,闻言睁眼看了一眼面前笑得谄媚的人,挑眉道:「哟,陈大人啊,数年不见,怎还是不上不下地着这一身绿袍。」 「多年前参本将军那一本,没让陈大人往前走上几步?」 「这……」闻言,陈大人瞬间汗如雨下,诺诺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年赵泽风落魄,弹劾的奏章多如牛毛,他的奏章并不起眼,不过跟随众人明哲保身罢了,没想到赵泽风这都能记得。 「滚,别在本将军面前晃荡,碍眼。」 「是,是,下官这就滚,这就滚……」 陈大人连连抹汗,退到远处,恨不得能缩到砖头缝里。 这一出直接把周围想要上前攀谈的人吓得缩到了两丈开外,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别去惹他,听说王家在荆州的祖坟都被夷为平地了,竟是有这般深仇大恨。」有人小声道。 「恣睢妄为……」 而在另一边,也有一人周围两丈之内空无一人,他一身绯色官袍,身姿挺拔,神色清冷。 只不过与赵泽风不同,这位是因为身份尴尬而无人问津。 「这回谢家算是完了,跟错了主子,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先帝在时,不也就辉煌了数年而已。」 「还是赵家慧眼识珠啊……」 听到身边琐琐碎碎的议论,谢淳没有半点表情,依旧是一副凛如冬雪的模样。 御史中丞谢淳,文属第一,身为谢家嫡子,定国公府世子,却并不与世家为伍,反而投身陆擎元麾下,与诸多世家为敌。 入仕以来凭一己之力重振自开国以来就一直虚置的御史台,为陆擎元剷除了朝堂之上诸多碌碌无为的世家子弟,又数年主持完善尚且稚嫩的科举,为虞朝朝堂增加了不少寒门庶族身影。是陆擎元的心腹之一。 从前,这位定国公世子就惹得朝堂之上诸多不满,如今陆擎洲登基,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车载斗量。 很快,钟鼓声响,百官收拢心思,列位站好,依次入了中正殿。 钟鼓响毕,赵磬才姗姗来迟,一旁的礼官一言不敢发,只能看着他目不斜视,恍若没有察觉到满殿看来的视线地走到了最前列站定。 等朝会的一切礼制结束,进入奏事环节后,殿内的气氛冷凝如冰,陆擎洲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群臣也无人出列奏事。 明明已经入秋,殿内四角还放置了些降温的冰块,礼官却觉得自己只要沾上半颗火星子就能立刻被烧成灰烬。 看着沉默的群臣,礼官咬咬牙,又高声道了一句有事启奏。 「臣有事启奏。」谢淳忽然出声道。 陆擎洲见谢淳出列,面上略带惊讶。 「准。」 「是。」谢淳应道,随即泠如冰泉的声音倾泻而出。 「臣十六入仕,为官近十载,一事无成,自觉有愧天恩,无颜立侍君上,今欲请辞归乡,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世子殿下倒是打得好算盘,进则立于庙堂搅弄风云,退欲东篱採菊植杖耘耔,谢氏数百年底蕴,应当足够殿下逍遥一世吧?」赵泽风嗤笑一声,忽然出声道。 赵泽风这话一出,众臣心下齐齐一抖,这不就是明着嘲讽谢淳风光过了,眼见不对就想激流勇退是认怂吗。 「崇光。」 「陛下见谅,末将初入京城,学不来那么多规矩方圆。」赵泽风努了努嘴,一副娇矜小辈的模样。 「行了,退回去,没让你说话。」 「是。」 赵泽风退回后,谢淳又继续开口道:「另有一事,臣才疏德薄,定国公世子一位,亦请陛下收回。」 听见这句话,陆擎洲微微合眼,目光如剑扫向谢淳。 「你应知晓,谢家人丁稀薄,到你这辈,嫡出子孙便只余下你一人,若这世子之位你不要,数十年后定国公之位便要易姓。」 虞朝爵位只有嫡子能够继承,当今定国公只有谢淳一个嫡子。虽说定国公还另有两个嫡亲兄弟,但这两人,连同他们的嫡系子嗣都已亡故,定国公府如今已只余一脉。 「臣意已决,家父亦无异议。」谢淳只道。 陆擎洲看着谢淳,沉默片刻道:「谢家助我朝开国,居功甚伟,若朕准了,着实令人寒心,谢卿既有意离京,那便外调吧,南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谢卿可好好休养些时日。」 「……」谢淳静立片刻,薄唇微启却没出声,最终还是谢恩归列。归列时,不远处的赵泽风一声低哼,似是嘲讽。 谢淳的事告一段落,众臣又没了声响,陆擎洲觉得时机已至,便扫视一圈出声道:「钟墨白。」 第21页 「臣在。」一位满头华发,蓄着鬍鬚的老臣出列应道。 「朕前些日子让你拟的册书可拟好了?」 钟墨白从袖中取出册书,躬身递给了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内侍,恭敬道:「请陛下一观。」 「不必,宣吧。」 众臣看着那封竹制册书,心高高悬起,那种制式的册书,必然是件大事。 殿外日光渐浓,秋日的阳光清澈透亮,却在抚过万物时使之悄然凋敝,归于沉寂。 内侍的声音清透洪亮,迴荡在中正殿中。 「门下……」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犹待干坤定位,德和治成……」 「程氏云锦,门着勛崇,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宜母仪天下,统率六宫,遂册立程氏为后,以固国本!」 这道诏书如同惊雷滚滚,噼在殿内每个人心头。 齐王妃早逝且无所出,当今陛下并无嫡出子嗣,家中有女待嫁的官员勛贵,大多都盯着皇后这个位子,原以为此事还要拖上些时候,未曾想如此突然。 程云锦是程国公的嫡次女,出身高贵,当年艷冠京华,一舞动天下,有诗赞曰:云袖敛尽虹霓去,剑光舞破滞水来。 从哪点来看,这位都是能胜任皇后之位的,但是,程云锦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妹妹,据说两人从小就十分要好。 当今陛下得位不正,朝廷上下皆心知肚明,多少有些尴尬。 况且,这位程小姐名声可不太好。二十有七仍未出阁,一个姑娘家,好好的京城不呆,跑到广陵老家跟着程家的商队南北闯荡,还大言不惭说世间男儿无一人能与她相配。 纵然当年被称为大虞第一美人,一舞惊天下,又文采斐然,但这些年下来,也没什么高门大族会上门提亲了。 一时间,殿内众臣神色各异。 下了朝,谢淳独自一人往宫外走去,耳边时不时传来些许议论声。 「竟是程云锦,程家接连出了两任皇后,当真风头无两。」 「别的不说,那般女子……」这人说着摇了摇头,似是不屑,装模作样地嘆息一声。 「先不说这个,没想到赵泽风只得了忠武将军的虚衔。」 「看他今日嚣张……」 谢淳敛眸,径直走向自家马车。 竖子不足与谋,这些长安城里世家养出来的硕鼠,迟早被清理的一干二净。 第10章 …… 往岳阳的官道上,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的叶片如蝴蝶一般在风中上下翻飞,阳光下的尘土如同蝶翼抖落的金粉,放眼望去,满目秋色。 「店家,两碗汤面,一碗加份浇头。」谢樽戴着斗笠,把铜钱放在了茶馆专门放钱的瓦罐里。 谢樽带着陆景渊找了个位子坐下,许是因为从未出过长安地界,陆景渊从出青崖谷以来便对沿途风土人情分外感兴趣,喜欢默默看着两侧的山川风物。 自从入了秋,风穿林梢的声音便日益清脆短促。 「还有半日便能到申州了。」谢樽说道。 「嗯。」 本来从长安到岳阳往荆州走是最好的,到了夷陵,便可乘船顺流而下进入洞庭湖,用不了多久便能到岳阳。 只是荆州实在不太平,陆景渊又不能暴露行迹,谢樽只能选择东行绕路。 「客官,你们的面。」 小二端着两碗面,看了看明显是做主之人的谢樽,得到回应后笑着把泼着浇头的那碗放在了陆景渊面前。 「客官慢用!」 陆景渊看着两碗不同的面沉默。 谢樽笑了笑,把筷子递给陆景渊道:「快吃吧,吃完了休息片刻还要赶路,若脚程快些,说不定能赶到申州。」 不是他不想吃些好的,只是他这次离开玉印塔时走得急,没拿上什么钱,也没想到会几月不归,之前买了辆代步的马车,又一路开销,如今已是囊中羞涩。 他算了算,要是节俭些,还能勉强撑到岳阳。若是搞不好,还要半路寻些赚钱的法子。 陆景渊没说话,接过筷子夹了一半浇头放进了谢樽碗里。 这里不比京城富庶,浇头也是素浇头,几种蔬菜切成丝然后加些油炒制而成。 「这些天胃口欠佳,吃不了那么多。」 谢樽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几根菜丝,不由失笑。 「行。」 祭好了五脏庙,两人便晃晃悠悠地上了路。 许是本以为可多偷些闲,却没多久便又要动作起来,拉车的马有些不乐意,卯足了劲颠簸。 「马兄,若再不稳当些,我便把你卖了,让你每日拉上十车货,当个累死鬼。」 马显然没把谢樽的威胁放在眼里,长嘶一声,该怎么颠还是怎么颠。 谢樽安抚几番也不起作用,索性就任它去了,陆景渊坐在车内,脸上挂着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笑容。 马车的脚程还是比谢樽想像的慢上许多,况且这马还是匹脾气不好的劣马,一路十分不配合,最后两人还是没能赶到申州。 夜幕降临,谢樽在溪水边把身上的烧烤味洗净回到马车时,陆景渊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 谢樽把衣袍叠了叠轻轻塞在陆景渊脑后,看着对方几月过去依旧白白嫩嫩的脸蛋,忍不住下手戳了戳,感受着指尖的柔软,谢樽也心满意足的靠着车壁入睡。 第22页 等谢樽唿吸平稳,陆景渊忽然睁开了眼睛,余光划过了马车角落里的小陶炉。 「谢大哥?」 陆景渊低声叫了几句,见谢樽没有动静,悄悄起身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马车外,一道黑影站在树下,看见陆景渊,黑影向前几步,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那倒身影穿着一身粗糙的短打布衣,一脸络腮鬍,若谢樽醒着,便能认出此人白日在茶馆里,就坐在他和陆景渊旁边。 「殿下,沉玉大人已至岳阳,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妥当。」 「嗯。」陆景渊站在树影下,几乎要与黑夜完全融合。 「桃叶如何?」 「受了些伤,但并无大碍,前几日也已进入岳阳。」 「长安呢?」 「陆擎洲要立程二小姐为后,另外谢淳……」薛寒把这些日子里长安发生的大事简单陈述了一遍。 「……」果然。 陆景渊想过很多种陆擎洲用来压制他的方法,没想到会用了这一种,但也是意料之中。 陆景渊从前身为太子,手上的势力要想积累自然不难,但这些势力在他流亡、失去身份和权力时必然会快速瓦解,除了这些势力,程家作为他的母家,是他的重要后盾之一。 若程云锦入宫,诞下一子,程家必然不会再冒险扶持他这个旧太子,断了他的后盾之外,同时也能让程家为陆擎洲所用。 如此一来,四大世家中,除去已然覆灭的王家,赵程两家皆入陆擎洲之手。 而谢家,据他所知,多年前定国公谢询言就已经与尚是齐王的陆擎洲有些往来,这次宫变谋逆,不知道有没有他们的影子。 但不论如何,程谢两家是敌是友,已经变得模煳不清。 不过……陆擎洲未免也太过看轻他,程家于他也不过可有可无而已。 「无妨,一切照旧,所有变动,等我进入岳阳再说。」 只要陆擎洲不步步紧逼,他也无意与之相争。 「是。」薛寒应声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问道,「殿下,可要灭口?」 谢怀清身份不明,武功高强又对陆景渊的行踪了如指掌,按旧此人不能留。 「此事我自有安排。」陆景渊说道。 谢怀清目的不明,暂时没有其他行动,不必着急动手。 况且,之前那个青衣人看上去对他极为重视,若是杀了他,恐怕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 回到马车,陆景渊将角落陶炉里的迷药轻轻熄灭,然后坐到了谢樽身边。 看着谢樽,陆景渊静坐片刻,盯着谢樽脸上覆盖着的那半面面具,那半面面具花纹繁复,上面镌刻着一些陆景渊看不懂的字符。 上面的字符他已经画给了薛寒,派人去查。谢樽的举止谈吐更似高门出身的公子,以此为方向或许可以查到些什么。 面具下的脸他在青崖谷日夜得见,是张好看但说不上出众的脸,不知道有什么故事。 就在这时,谢樽嘤咛一声,脸转了个方向。 陆景渊看着谢樽,眼中神色难辨。 这个人很喜欢行侠义之事,即使带着他,一路走来遇见不平之事也要差上一脚,莫非救他真是巧合?但那个时候的长安城,应当是百鬼夜行。 算了,安然度过这两月便好,若是别有用心,再说不迟,况且他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真情假意,他自能分辨一二。 陆景渊想好后舒了口气,余光却瞥见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 「……」他什么时候又去买糕点了? 拿着纸包,陆景渊又下了马车,顺便把陶炉也带了出去。 处理好陶炉,来到了那匹拉车的马面前。 油纸打开,精緻小巧的绿豆糕气味香甜,上面还印着漂亮的五瓣小花。 陆景渊找了片树叶放在手心,又把绿豆糕放了上去,准备餵给马吃,以便将绿豆糕毁尸灭迹。 「你应当会吃这个吧?」 马逐渐凑近,娇小可爱的绿豆糕在马面前不过是一两口的事情。 …… 千里之外,广陵 已然入夜,满城宁静,程府临水的阁楼上烛影摇晃,程云锦独自坐在窗前,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排骨莲藕汤,秋霜冰寒,本来翻腾着白气的汤很快就凉了下去。 程云锦容色绝艷,一举一动皆摄人心魄,明明是浓艷的样貌,却半点不显妖媚,气质雍容,若红梅盛雪,秋菊傲霜。 敲门声响起,桃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程大夫那里都打点好了。」 「嗯,你下去休息吧。」程云锦朱唇轻启,声音宛如珠玉相击。 「是。」 烛台上红烛如血,燃烧殆尽的蜡烛崩裂开来,中间的烛液流泻,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程云锦看着窗外,江流之上仍有点点渔火,不远处偶有画舫经过,教坊女子柔软婉转的唱曲声与风缠绵,飘落两岸。 「连峰竞千仞,背流各百里……」 此去一别,何时再见江南景? 程家富甲天下,程云锦离开广陵那日,甲卫开道,车队所过之处,绮罗绵延,遍地珠玉金叶,十里红妆绕城,与当年其长姐程云岚出嫁时相比,尤有过之。 从广陵到长安,一路风光无限。 岳阳第一场撒盐似的细雪落下时,谢樽和陆景渊终于踏入了岳阳。 第23页 洞庭秋色远,冬意已至。 洞庭湖中,君山之上有一座书院,其上四季皆有奇景,传承数百年,是着名的风雅之地,也是陆景渊的目的地。 而洞庭书院的祭酒名应无忧,科举出身,昔年在长安鸿鹄书院讲学,是陆景渊的开蒙老师之一。 湖畔秋色连波,谢樽盘腿坐在湖边杵着下巴,面前的枯草上放着一个小陶炉。 先前似乎是他小瞧了这位小太子了,纵然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被对方温和的模样迷惑。日渐将他当做了根婉婉似的小辈,关心则乱。 既然如此,那还是说开一些好。 说来,陆景渊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孱弱,他应该高兴才是,但此番他心是放下了,心下却莫名泛上些许不快。 陆景渊在马车旁收拾好行囊走上前来,余光瞥见了陶炉,身形一顿。 那陶炉上粗糙地勾着两条锦鲤,看上去分外熟悉。 「这炉中残香气味幽淡,并非凡品,景渊可知从何而来?」说话间,谢樽压下心头若有若无的不快,目光并未落在实处,只虚虚地游离在远处的山影之间。 陆景渊在他身边站定,衣袂在风中鼓动,略有温和稚嫩的少年气褪去,如同风雪初霁时群山出露云雾的磐岩一般。 两人的距离似乎瞬间被再次拉远,几月虚幻般的亲近如同泡影般碎裂开来。 「阁下应知,我两岁时便被封为太子,至今已有十二余年。」陆景渊轻声道。 「嗯,听起来应当是个金玉堆里长出来的跋扈少年。」谢樽点头评价道。 「……」陆景渊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接着道, 「所以我也并非不闻世事的懵懂少年,阁下既已发觉,我便直言不讳。」 「阁下如此救我于危难,所求为何?」 「哟,先发制人?」谢樽虽然这么说了,却并未深究。 说来,比起之前那个温良小辈,他更为中意眼前这个褪去了些许伪装的人。 谢樽站了起来,低头看着陆景渊,眼中光芒锐利。 「我只能告诉你,我确有所求,但无意害你。」谢樽说完,又觉得这话像哄骗小孩的藉口,显得十分不可信。 但此事也着实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信不信在你,而我的所求,如今的你尚且无法回应。」谢樽又道。 他希望陆景渊如卦象中所说,他日能在狂风骤雨中力挽天倾,但如今说这些还时日尚早,天下尚安,陆景渊也还年少。 况且不止陆景渊,他自己现在可也算是自身难保,回到玉印塔还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风暴,说不定又要被拘在玉印塔好几年。 不,不是不一定,是肯定。 哎……想到这里,谢樽在心里长嘆一声。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如今都是要分道扬镳了,今后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陆景渊仰头看着谢樽,对方那双眸子里不再像平日那样和煦如春风,其中盛满了锋锐的冷光,除此之外,陆景渊还能从其中看出一丝郑重,和一点点隐秘的期待。 风动芦花,吹起一阵沙沙声,惊得鸟儿四散而去。 陆景渊看了谢樽很久,终于看清了对方眼中那点别样的期待,他很熟悉那样的眼神,这种眼神从他出生开始,看过太多太多了。 终究与常人无异…… 陆景渊眼神彻底平淡下去,不起一丝波澜。 「不论如何,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陆景渊收回了视线道。 「言重,即便没有我,你也有办法从那围城之中逃出来吧。」 第11章 陆景渊并未反驳,多年来他布置在大虞上下的暗线已如蛛网一般铺开,任何丝弦的震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他手中。 一月前,冀州发生异动时,他便已经得到消息。 「好了,到此为止。」谢樽敛眸,衣袖在风中轻扬。 「这最后一段路便由你自己走了,就此别过。」 陆景渊看着谢樽,没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可还会再来岳阳?」 「若有闲暇。」谢樽模煳答道。 「好。」陆景渊应了一声,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串坠子。 见状谢樽看了过去,那坠子极小,上乘的白玉被雕琢程一只雪团似的小兔子,兔子眉心有一簇火苗般的印记。 小兔子躺在陆景渊手心里,十分惹人怜爱。 不知为何,谢樽觉得这兔子和陆景渊有些莫名相像,二者分明应是无半点相似才对。 在谢樽的目光下,陆景渊手一用力,扯下了坠子下的一条穗子。 「以此为证。」 谢樽看了看手中橙红色的穗子,一阵无语。 「行,告辞,保重。」平日里看不出来,这人竟这般抠门。 道了别,谢樽便往城中走去,买些东西就该往回赶了,已近深秋,他得赶在冬至前回到玉印塔。 谢樽走后,陆景渊又在原地站了许久,到了日暮时分,四周一片沉寂,只余风叶声。 那个陶炉被谢樽留在原地,孤零零地蹲坐在草丛里。 天边忽然传来一阵雁鸣,唤回了陆景渊的思绪,兔子握得太久,陆景渊的掌心已经被硌出了几道红痕,他轻轻点了点小兔子的头,把它收回了行囊。 乘着尚有一线天光,陆景渊上前收起了将要隐没在黑暗中的陶炉,轻声道: 第24页 「你可算立了大功。」 岳阳书院。 君山北临水处便是应无忧的居所,名松鹤枕流,玲珑雅致,堂上竹木屏风之后,烛影深深,墨香清幽。 应无忧出身庶族,已至不惑之年,师从已逝的大儒徐行之,名满天下,教授陆景渊已有十年之久。 门前传来三声短促的敲击声,应无忧敛眸将笔放下,起身道: 「臣应无忧,参见太子殿下。」 「先生不必多礼。」 陆景渊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夜间的寒露气息。身后跟着薛寒把门关上,守在了院子四周。 桌案上煮了壶茶,陆景渊和应无忧相对而坐,茶雾裊裊。 「殿下可知如今是何形势?」 「人情秋草,星离云散。」随着陆擎洲皇位的日益稳固,这些日子里追随他的人已经日益星散,暗中向各方打听的人也逐渐减少。 「那殿下以为如何?」 「先生应知,我无意问鼎天下,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求一自由安宁而已,众人离散于我而言是件好事。」陆景渊淡淡道。 离散的棋子并不重要,需要之时可轻易取回,善为天下者,自能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况且世事星移,如今并非你我的时代,不必强求,待到荣枯轮转,自有东风可乘,先生何必着急。」 「棋局才刚刚摆开,而我与他的博弈,还尚未开始。」 「世人所求多为名利,如今可靠的追随者们若是知道了殿下如今想法,恐怕就要另寻明主了。」应无忧笑道。 「先生所言甚是,但如今此事知者寥寥不是吗?」 陆景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口醇香厚重,是他去年送来的那罐。 「说来,先生从前与我说过,有平天下之志,如今却因我偏居一隅。」陆景渊说着,抬眼对上了应无忧的眼眸。 若是没有此番意外,陆景渊多年之后登基为皇,应无忧便是帝师,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先生心中可有怨?」陆景渊淡淡问道,眼神似乎并未放在应无忧身上。 「凤凰非梧桐不栖,而臣始终相信,殿下必然会成长为参天巨树。」 「若是说怨,殿下可不能这么开臣的玩笑。」 应无忧没有否认前者,他不像自己的老师徐行之一样淡泊清高,他有古之圣贤的济世之心,但他也深知,再好的治世之道,若无权力,终究只是纸上空谈。 他追随陆景渊也不仅仅是因为往昔情谊,他相信陆景渊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是现在。 「多年过去,先生还是没变过。」陆景渊知道应无忧在想什么,一身沉默压迫的气势散去,轻声笑道。 「哈哈哈哈,臣的性格,殿下再清楚不过。」 「听说殿下这次计划出了些意外,遇上了个神秘人?」应无忧转开了话题。 「嗯,是个能人。至于他的目的……」陆景渊目光闪烁,停顿了一下才又道,「说来也巧,在这方面,他倒是和先生出奇得相似。」 「哦?那臣倒十分想结识一番。」 「若有缘。」陆景渊道。 他已经埋下了种子,只需静待萌发即可,陆擎洲一直在派人找他,他想要求一隅安身,尽掌天下事,棋子自是越多越好。 既然谢怀清与从前那些幕僚臣下并无不同,那便用同样的手段就好。 「殿下收拢人心的手段,臣从不怀疑。」应无忧笑着道。 洞庭书院中前来求学者如过江之鲫,书院中多出一个学子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陆景渊化名陆渊渟融入新来的学子之中,没惊起一点波澜。 …… 离开岳阳后,谢樽一路北上,没有带着陆景渊,谢樽并未绕路,直接去了荆州,荆州上下的戒严已经解除,但仍然可以时时见到玄焰军的轻骑在四处搜寻,听说是那位玄焰军的年轻将领在找什么人。 不过这些昭文之变遗留下的风风雨雨已经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将陆景渊送到岳阳后,他便一路顺畅。 转眼便要立冬,道旁的木叶不復金秋,已然颓败尽显。 谢樽依旧如数月前一样,背着他烂破布包着的剑,在官道上缓缓行进,这北上路途,他并未直奔玉印塔,只像是闲游,在汉江上下熘达。 他被人跟上了,对方手段高明,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但他就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会有一种浅淡如水的气息出现。 距离离开岳阳已近一月,谢樽不想再这么耽搁下去,叶安还在玉印塔中等他,虽然他捉不到这人,但对方真的想要跟上他也并非易事。 谢樽向远处眺望,已经可以隐隐看到秦岭的群峰,待进入秦岭,草木掩映之下,希望对方还可以像这般轻松。 岳阳书院 「殿下,沉玉大人传来消息,那人已经进入南阳。」薛寒道。 陆景渊看着手中的松鹤图,一言未发。 这是应无忧新送来的,在士林之中,应无忧的丹青一稿难求。 一月有余才到南阳,谢怀清没有赶路,要么就是有其他原因,要么就是已经发现了沉玉,跟踪一事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让他回来吧,这件事让京畿的暗线多多注意便好。」 「是。」 薛寒走后,陆景渊突然想起了那个雕着锦鲤的小陶炉,正好今日还没燃香,便用那个吧。 第25页 陶炉被陆景渊带回来后就一直放在角落无人问津,直到今天才被拿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陆景渊打开陶炉,准备清理灰烬的手一顿。 陶炉内,张纸条赫然躺在炉中,上面明晃晃写着四个笔锋锋利的小字 ——愿者上钩。 陆景渊看着这张纸条,棋盘对面的阴影处,似乎有人正手执棋子,脸上挂着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谢怀清发现了,这陶炉是他故意留下的。 陆景渊嘴角微勾,心情莫名好了起来,陆景渊把纸条收好,清理了陶炉,慢条斯理地点上了新香。 远在玉印塔的谢樽可没有这种好心情。 玉印山上已经下了初雪,薄雪如纱,为群山镀上一层霜白,谢樽下山时尚是暮春,转眼又要新年。 谢樽站在塔前,久久未有动作,他这一路想了许多应对叶安的法子,但那些理由在此时都如潮水般退去,他犯了叶安的大忌,不论是什么狂风骤雨都该受着。 但是……谢樽环视四周。 奉君怎么不在,若是它在,好歹有一狼可以为他分担一二。 「站那等我去请你?」 叶安的声音从塔中传来,谢樽摸了摸鼻子,推门而入。 「师父。」谢樽低头道,余光瞥见奉君正趴在叶安旁边,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自觉跪在身前的谢樽,虽然眼看着是一副乖顺的样子,但叶安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的准备。 叶安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他只希望谢樽一生平安,不要参与到那些天下的波诡云谲之中,但是谢樽即使已经尝过一次苦果,仍然一意孤行。 当年他为谢樽算的那一卦,似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前进着。 叶安闭上眼,不欲多言。 「我已经在玉印塔周围设了阵法,这几年,就留在这潜心修习吧。」 谢樽有些讶异,沉默了一会才应道: 「是。」 出门前,谢樽抓着门框,到了嘴边的话犹豫了很久,仍然很难出口。 叶安看着他,并未催促。 又过了许久,谢樽抓着门框的手被冻得僵硬。 他知道也许叶安知道他的几分命数,也明白叶安对他的期待,但是他不想那样。 这天下之大,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师父,您可曾听闻过一句话?」 「嗯?」叶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抬头看向了谢樽。 两人目光相接。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长久的沉默后,叶安轻声问道: 「既启用了浑天仪,你应当明白,那所谓中兴之望,转机之星,微弱到何种地步」 谢樽看向远处,天幕之上,星海静谧。 他知道的,多年之后,自北方而来的业火,将会焚尽王朝的余晖,虞朝的时代将会过去,几乎再无转机。 「即使明知去路多艰,明知天命难改,你也……」 「师父。」谢樽轻声打断,他看向叶安,眼中不再有犹豫,其中内敛的锋锐倾泻而出,「我不信命。」 「若是认命,我早该是那碧云崖下的一具枯骨。」 「那般高崖绝壁,师父,三天,我一点点爬上来了,遇到了奉君,也遇到了你。」 命运吗……叶安看着谢樽,那双眼睛里,尽是难掩的意气风发。 谢樽和他年轻时太像了,认为所谓命运,不过是弱者的藉口,认为心之所至,天地万物皆可倾覆。 他沉默许久,最后故作轻松道:「罢了……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未来的路要如何去走。」 「但不论你想做什么,这几年都需在此静修,藏器于身,方能待时而动。」 很快冬去春来,去年夏天的那场变故好像已经如同冬雪一般融化消逝,春风十里入怀,灞桥的柳树又抽出新枝,万物萌发,如雨后春草一般的香气混合着烈酒香在长安城中穿行。 谢樽拿着一卷书倚着栏杆,遥望着长安城,皇城重建,烧毁的宫殿大多已经恢復如初,长安城与往昔没什么不同,依旧宝马香车,歌舞昇平。 脚下的玉印山上树木葱茏,树叶嫩绿,虽然还不如夏季波涛滚滚,但也已经初具规模,一浪翻着一浪,往山下蔓延,风向有变时,又一浪一浪翻着上来,风声混合着树叶的沙沙声,不显凌乱。 这些日子谢樽一直呆在塔里,练武读书,玉印塔藏书极多,放置在塔中前五层,不留半点空隙。 叶安出去了一早上,回来时拎着一只城里买的烧鸡,叶安还未靠近,谢樽就闻到了那股勾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徒弟,来,今日加餐,其余的就交给你了。」 叶安把手里的纸包塞给谢樽,施施然进了塔,脚步半点未顿。 玉印塔中常年只有他们两人,一日三餐自然需要自己操心,自从谢樽拜入叶安门下,这些活基本就落在了谢樽身上。 谢樽做的菜很简单,很快就端上了桌,烧鸡已经被简单的拆分好了,肉香四溢。 叶安坐下,率先夹了一只皮脆肉嫩的鸡腿放在碗里。 随即他开口道:「皇后有孕,已有月余。 」 闻言,谢樽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 第12章 皇城,栖梧宫 第26页 「桃夭姑姑,刘太医到了。」出声的宫女长相可爱,看上去温柔讨喜。 「嗯,你守在殿前,别让有心人靠近。」 「是。」 桃夭领着刘太医进入内殿时,程云锦正靠在榻上翻着今日从各处来的礼单。 虽然殿内气氛尚可,刘太医后背却止不住得冒冷汗。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程云锦没应他,瞟了一眼桃夭,得到对方的回应后,她才把礼单放下,淡声道: 「刘丰,这等错漏属实不该犯。」 早在广陵,她就交代了刘丰配药保她在宫中不会有孕。 但前日她身体不适,陆擎洲派来的太医,却诊出了喜脉,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闻言,刘丰的脸顿时一片惨白,虽然本就知道跟着程云锦进宫必然是如履薄冰,他自然是事事尽心竭力,但他也没想到程云锦交给他的第一件事他就办砸了。 按程云锦的手段…… 「微臣知罪,微臣……」 「本宫与姐姐自小就由你照料,如今木已成舟,本宫不想多问。」程云锦开口打断道。 「但,只此一次。」 「是,是,微臣谢娘娘开恩……」刘丰跪在地上,掌心冰凉濡湿,依旧一动不动。 「起来吧,为本宫诊脉。」 脉象算不上好,虽然刘丰制的药十分温和,但不管怎么说吃了几月药,多少对身体有些影响,在刘丰看来,程云锦还能有孕都是一件奇事。 刘丰事无巨细,把相关的注意事项都说了一遍,然后抖着腿退下了。 殿内安静下来,桃夭瞥了一眼刘丰离开的方向,问道: 「娘娘,如今怎么办?」 「把他处理干净。」程云锦神色平静,轻飘飘地便给刘丰下了判书,待到桃夭应后又开口道, 「景渊找到了吗?」 「没有小殿下的消息。」 程云锦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银耳羹放下。 「他在想什么,本宫多少能猜到一二,到底还是个孩子。」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身为皇子,身负才能,却不去攫取权力的的结果,便是一切缓缓逝去,犹如烟散。」 这种话不是桃夭能插上话的,桃夭静立一旁,连唿吸声都放得极其轻缓。 娘娘一直以来,都还将殿下当做懵懂小辈,但或许从谢公子和先皇后先后离世后,便并非如此了,但此事她并无资格议论。 「罢了,便让他在外头休息些日子吧,在他想明白回来之前,这长安上下便由我来为他肃清。」 「那娘娘,您……」桃夭不敢直接问,程云锦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只能委婉地试探。 「我本来不想用这种太过伤天害理的手段的。」 程云锦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微微出神。 虽说她身份尊贵,但在广陵,想要真正统御好一个家族,可不是天天坐在堂上发号施令就可以做到的,她时常会跟着程家的镖队走南闯北,手上也有些薄茧。 但在这宫里数月,手上的茧已经尽数褪去。 一切依旧有镜花水月的不真实感。 姐姐……程云锦在心中默默念道 不论如何,她所坚持的东西都不会改变。 「这孩子既然来了,那便是上天给本宫的一柄利刃,足够让本宫将这宫里一些碍眼的东西处理干净。」 程云锦的声音和平时一般无二,却让桃夭感觉自己被湿滑冰凉蟒蛇缓缓缠绕,背嵴一阵阵发凉。 「让飞琼宫的人盯紧一点,萧兰君的一切动作本宫都要知道。」 萧兰君是当年的齐王侧妃,登基后便被封为贵妃,萧家在冀州颇有名望,另外,她膝下的二皇子虽说在程云锦看来资质平平,但在众皇子中已是拔尖,颇得陆擎洲器重。 「是。」 …… 枯荣轮转,谢樽每天呆在玉印塔,总觉得一天漫长得看不到头,却一转眼,回头看,一两年就这么过去。 似乎什么都没做,玉印塔里的书却都被翻了几遍,苍岚剑法也越发纯熟,运气时丹田处似乎蕴藏着一片苍茫大海。 这两年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萧云楼復位安西大将军,原本在昭文之变后兴起的各个世家又开始被逐渐打压,寒门兴起。 这时众人才发现,当年的变乱中,范守阳是死了,但文帝时期入仕的寒门弟子却多被保留,在春风至时,如春笋一般破土而出,迅速成长。 也许这位皇帝和他的兄长有相似的目标。 世家自然不乏怨言,但却不敢有半点动作,陆擎洲可不像文帝一样喜爱怀柔,他收拢全国兵权,而京畿、东北地区诸州的军队都在赵家人手中,而赵家人对陆擎洲可是忠心耿耿。 况且灞桥边的血腥味可还尚未散尽,谁也不想做那刀下亡魂。 除了前朝之事,后宫也有不少变动。 皇后程云锦产下一女,陆擎洲力排众议,给这位嫡公主用了皇子的字辈,取名陆景昭。 这位公主一出生便被封为崇圣昭明公主,尊荣无双。 另外,听闻这位长公主出生时气息微弱,差点没救过来,一年来也是小病不断。 据传是因为皇后孕时被那位废贵妃所害,才导致公主体弱多病的。 这些都是叶安从山下回来时和谢樽说起的,这一两年,谢樽半步都没能下山。 第27页 玉印塔没什么变化,只是又多了几分岁月痕迹。 「还不错。」叶安将谢樽手中的剑挑落在地,夸赞道。 一旁一直蹲坐着观战的奉君冲过去叼着剑柄把剑拖回谢樽身边,又一跃蹲回了原地。 习武结束,谢樽烧着小炉煮茶,清茶沖入瓷杯,滑出好看的弧度,他嘴角微微上扬,心情颇好。 「师父,塔中的书我都读得差不多了。」 之前叶安答应过谢樽,等他把塔中该看的书看得差不多了便带他下山游歷。 「嗯。」叶安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谢樽也不急,这几年他已经对叶安的脾性有了更加充分了解,心境也越发平稳,他悠悠地品着茶,再吃些昨夜剩下的银耳莲子汤,有灞桥的风絮远远飘来,和着春光,颇有意趣。 「徒弟,你没以前好玩了。」叶安像模像样的嘆了口气,钟灵剑尖一下下点着青石砖。 「师父是可惜忽悠不到了罢。」谢樽笑了笑,给叶安倒上了茶。 「哎……谁家徒弟这么跟师父说话。」 谢樽笑意盈盈,还是不接话。 「算了算了,过两天我们就走,先去洛阳,然后东行泰山。」 看着远处的群峰,谢樽心头也不免泛起涟漪。 从前他虽然也偶有外出游歷,但和叶安一道却是从未有过的。 三天后,谢樽把两人的行李收拾好了,也不多,两个包裹,都由谢樽背着,而奉君被留在了玉印塔委屈巴巴地独自生活。 由于两人都相貌出众,又需行事低调,谢樽还是把自己放在箱底吃了两年灰的□□掏了出来,多年来,谢樽在外行走,都是用的这一副崔墨亲手制作的面具。 叶安带着谢樽一路晃晃悠悠,半个多月过去,树木从新绿到蔚然,正是四月,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艷清香相间发。 「师父,按之前的情形,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出不了长安了。」谢樽走在洛阳的石板路上,欣赏着夹道的牡丹,还是穿着一身灰黑的布衣。 叶安轻哼一声才道:「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所坚定的道路,我就没必要能把你拘着一辈子,到时候搞得师徒反目,多难看。」 洛阳的街道和长安相差无几,只是气氛更加靡丽,烟火气息更盛,丝竹管弦声终日绕樑。 虽说盛世之下问题也不少,但百姓还算富足,自然众生安乐,也就有心思去捣鼓些赏花宴,花灯节,烟火大会等等。 周围来来往往有多不少侠士,身上的武器千奇百怪,为了保证安全,洛阳街头巡查的守卫数量比起长安也毫不逊色。 「今日城东有集会,你可要去看看?听说还挺有意思的,文武会并行。」叶安说道。 先帝昭文年间重文轻武,集会多仅有文集,武集多年销声匿迹,但如今的新皇纵横行伍数十载,多少有些重武轻文,这天下自然而然的便武学兴起。 「规模不小,四大世家也有人参与。」 洛阳作为虞朝最繁华的城池之一有诸多世家盘踞,四大世家也各有分支在此。又因为很多集会不便在都城长安举办,洛阳每年的集会大大小小有不少,而其中规模最大的当属此时正在进行的这一场持续半月的牡丹集会。 「若你要去便自己去,我去买两壶酒,再去见个老朋友,完事我会去找你。」 「诶……」 叶安走得很快,谢樽才刚刚发出一个音节,对方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 算了。 谢樽嘆了口气,一个人向着城东逛了起来,若等他逛到了集会尚未结束便去看看吧。 洛阳气氛比长安要随意许多,道路两旁的摊贩连接紧密,叫卖声不绝于耳,天南地北的小玩意都能在这里找到。 路过一个小摊时,谢樽被摊位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小摊上整齐摆放着一些陶土做的小物件,精巧可人。 谢樽拿起一个陶埙,眼神放空,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炸裂般的痛感出现一瞬,又忽然消失。 「公子,这埙可是我亲手做的,我家的手艺在洛阳也是小有名气,虽比不上珠玉阁里的那些名品,但也不差……」 摊主人的声音嗡嗡的环绕在身边,谢樽却觉得那声音就像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在远处。 缓了一会,谢樽残留的头痛才彻底消散。 又犯病了。 「公子?」摊主小声喊道。 「可以试试吗?」谢樽回过神来,问道。 「可以可以!请试。」 「嗯。」 谢樽把埙放在嘴边轻轻吹响,一首悠远苍茫的乐曲倾泻而出,似有烈风裹挟飞雪穿过巍巍群山,去往远处天地交汇之处。 身后的大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种马蹄声并不稀奇,虽说路上行人众多,但诸多世家子弟向来是不会在意这些的,纵马过市是常有的事。 在马蹄声在身后骤然停止,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前,谢樽都未曾注意过来者。 「未曾想在这尽是靡靡之音的繁华地,还能听到一曲关山雪。」 第13章 因为这道声音,谢樽周围倏的一静,摊主脸上漫上惊惧。 按理说不应该,虽然这人的话语有些冒犯,但不至于引起这等反应才对。 谢樽缓缓转身抬头看去。 第28页 只见一个眉目英挺,身材高大,一身恣睢之气的青年正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周围的空气又慢慢流动起来,一些细碎的议论声传到了谢樽耳中。 「你干什么,他说两句就让他说呗,那可是赵小侯爷,你十个脑袋都不够人家砍的!」 「我也没做什么啊,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赵泽风? 闻言,谢樽仔细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他就是赵泽风? 听闻赵泽风从小就养在皇帝身边,如今更是皇帝的宠臣,这些年烈火烹油,风头无两,赵磬被封为平原郡王后,他便做了世子,去年又被封了武安侯,领车骑将军,率玄焰军四部之二,二十有五的年纪便已权势滔天。 就在这时,赵泽风胯/下的黑马忽然向前几步,凑到了谢樽面前喷起了鼻子。 马距离很近,谢樽能感受到它喷出的湿热气息。 「烧饼。」赵泽风皱眉,拉着缰绳把烧饼往后拉了拉。 「……」烧饼?这名字倒是别致。 谢樽把目光从烧饼身上移开,神色冷淡,对上赵泽风的视线,说道: 「侯爷说笑,这洛阳丝竹固与燕赵慷慨之音相异,但多为盛世之音,亦不少气象壮阔者,侯爷将其尽归于靡靡,未免狭隘。」 周围又是一静,这回那些小声的议论都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 赵泽风也不恼,目光移动到了谢樽身后背着的剑上,挑眉道: 「剑客?」 谢樽刚准备回话,赵泽风肌肉紧绷,浑身气场便忽然变化,谢樽瞳孔一缩,闪身避开了迅速刺来的银枪。 赵泽风手中的枪名叫游龙,两年前谢樽见识过这把枪的威力。 小摊被游龙枪打中,霎时四分五裂。 周围围观的人群瞬间尖叫着散了开来。 「你……」 谢樽心火腾的一下烧起,眸中燃起火光。 「拔剑,赢了我便放你一马,若是输了你也放心,会有玄焰军来为你收尸。」 谢樽觉得赵泽风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他的马也是,还在一边兴奋地撅蹄子,和主人一般模样,也不知道在激动什么。 飞泉剑出鞘,银光倾泻而出。 赵泽风天赋异禀,少年时便崭露头角,枪法武功都由赵磬亲自教授,虽力量稍有欠缺,但比起赵磬也并不差上多少,谢樽和他交手,恍然间回到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不过这两年谢樽颇有精进,便是赵磬亲自来,他也有一战之力,此时接起赵泽风的招式也算游刃有余。 赵泽风看着谢樽,眼神越发狂热,赵家枪法动若惊雷,兼具力量与速度,赵泽风出手狠辣,没有一丝花哨多余的动作。 谢樽一直没有主动进攻,只是不断避开赵泽风或刺或扫来的枪,避不开的就迎面接上,几番下来虎口微微发麻。 谢樽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了一下枪/刺来的力度,比起赵磬来说还是差远了。 赵泽风赢不了他。 谢樽握紧剑,身法极快,迅速贴近赵泽风。 剑对枪有天然劣势,但只要他速度够快,靠近了对方就一切好说。 周围在两人的动作下已经一片狼藉,百姓四散,不远处有卫兵围绕,还看得见几个玄焰军的身影。 枪剑相抵,赵泽风感觉到谢樽的变化,称赞道。 「武功不错。」 「不敢,只是在下命悬一线,不敢不搏。」谢樽凉声道。 「哦?是吗?」 两人瞬间又缠斗到一起,四周尘土飞扬,地上的石砖也裂出几条缝隙。 在无法波及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注意着这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泉剑剑势不见萎靡,内力附着的剑刃泛着浅金的光芒,捲起疾风,剑气寒凉。 一阵激烈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后,两人都停了下了动作。 飞泉剑架在了赵泽风颈间,剑刃已经贴上了赵泽风的皮肤,压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我赢了。」 「是吗?」赵泽风笑了笑,姿态随意,将颈间的剑视若无物,眼中略带疯狂的神色消退下去。 「不如低头看看?」 谢樽心头一震,目光向下一扫,只见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腰间。 「我可没说过我只会用枪,诶,你可千万别乱动,这匕首可是有毒的。」赵泽风笑道。 「可惜。」谢樽眼神没有半分波动,顿了一下又道,「你会先一步身首异处。」 「也是。」 赵泽风耸了耸肩,脖颈上的血痕深了几分。 「你速度是比我快些,便算你赢吧。」 赵泽风说着收起了匕首,游龙枪也被扔给了后方走来的玄焰士兵。 见状,谢樽虽然对他仍有防备,但还是将飞泉剑归鞘。 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带着一队人走上前来执刀将谢樽团团围住,然后对着赵泽风作揖道: 「侯爷,此人如何处置?」 「嗯……」赵泽风摸着下巴,瞟了一眼谢樽握在剑柄上的手,慢悠悠地道, 「私事而已,你们把这里清理干净便散了吧,花的钱去赵家的钱庄上支便好。」 「是。」那将领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带着手下的人迅速开始动手了。 闻言,谢樽一愣,看着赵泽风微微皱眉,心底对这人的反感消散了些许。 第29页 「那在下先行告……」谢樽还未说完,就被忽然压上来的身躯撞的闷哼一声。 猝不及防间,赵泽风的手臂已经勾上了谢樽的脖子。 「走,咱们喝酒去,洛阳别的没什么好,酒却还不错,勉勉强强能入口,正好我在那留仙楼订了位子,此时过去正好。」 「……」谢樽抓住赵泽风准备过肩摔的手骤然顿住。 幻听?谢樽伸手使劲搓了搓耳朵,他不注意的时候脑袋被赵泽风打出毛病了? 还是他刚才下手没轻没重,把赵泽风打出问题了? 「喂,傻了?走啊!」 旁边围着四个膀大腰圆的玄焰军,加上赵泽风,谢樽也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动手,还是在大街上,所以硬生生被架进了酒楼。 赵泽风话出乎意料得多,一路上嘴就没停过,和刚开始坐在马上的模样完全不同。 「其实就算你输了我也不会杀了你的。」 「这些年日日在外,遇到的软脚虾一篓接着一篓,实在令人生厌,嘿嘿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好些年没遇上了。」 「没想到你能赢我,下次咱们换个地方再好好打一场。」 「你吹那曲关山雪,可是我最喜欢的曲子,除了幽云十六洲,在外我还少有听过有人吹呢,你去过那边?」 「虽然才认识了半个时辰,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对吧。」 谢樽坐进酒楼后,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半天没缓过来,像在那马车里颠了一日一夜,一阵头晕目眩还要加上反胃。 留仙楼是洛阳最大的酒楼,酒楼的最高层足矣俯瞰半个洛阳东城。 谢樽来过洛阳好多次,这留仙楼鼎鼎大名,他自然知道,不过他只来过一次,还只是在一楼吃点小菜。 毕竟玉印塔虽然不算穷,但也算不上富裕,塔中值钱的东西不少,但没几样能拿出来换钱。 赵泽风手一挥,各色珍馐流水一般进了包厢,上菜的侍从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稚嫩灵动,一袭橙红的衣裙,上面用金线勾着大团牡丹,行走间衣袂翩翩,香风旖旎。 赵泽风推开一扇雕花木窗,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你说牡丹集会?你也对那种东西感兴趣?那文集就在这留仙阁里,在这里就能看见。」 窗外可以看见留仙阁后园盛景,因为集会,整个洛阳最漂亮的牡丹都被搬进了这座园子,一片锦簇繁华。 「都是些酸腐文人的把戏,明明为名为利,巴结权贵,还要装出一副清贵模样。」 「没什么意思,无聊至极。」赵泽风评价道。 「至于武集,那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谢樽都不用多加思考就知道赵泽风要说什么了,无非是什么那武集上都是些三脚猫功夫的沽名钓誉之辈。 总之在赵泽风这里,就没几个能被他看在眼里。 谢樽拿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上好的杜康,香味馥郁。 「洛阳的牡丹集会声名远播,曾经的长安连壁谢淳和王锦玉都曾在此以文墨名动天下,横绝一时,倒不似侯爷说得这般不堪。」 「好像是有这事。」赵泽风无所谓道。 「不过你胆子倒是大,竟然敢在我面前提起这两个人。」赵泽风倚着木窗,似笑非笑地盯着谢樽道。 「你对我意见似乎不小,是因为我恶名远扬,还是因为……一些昭文旧事呢?」 「在下山野之人,与侯爷往日无怨,近日……嗯,也算无仇吧,谈何意见,至于侯爷说的昭文旧事,那在下更是一无所知了。」 赵泽风没说话,谢樽顶着他的视线,岿然不动,从容不迫地吃着桌上的食物。 园中的琵琶声如珠玉相击,又似泉流奔涌,和着暖风从窗外吹来,似乎为杯中酒液新添了一抹意蕴。 「哎,算了,喝酒喝酒,美景当前,说这些做什么。」 天色渐晚,星辰零零碎碎的缀在天上,被洛阳灯火衬托的有几分暗淡。 抛去那些说来没什么必要的成见,不得不说和赵泽风聊起天还是十分有趣的。 赵泽风出身世家,又多年走南闯北,见识自然非同一般,说起一些路途中的趣事,谢樽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叫我崇光吧,陛下当年亲自为我取的字,少有人知。」 「好。」谢樽脸颊有些泛红,因为在塔中不常饮酒,对于酒他也是个半吊子,今天来来去去喝了不少,已是微醺。 「说来你叫什么?你还没跟我说过。」赵泽风问道。 「嗯……谢怀清,我叫谢怀清。」 赵泽风沉默了一瞬,看着他道:「你不会是醉了吧?」 按理来说这人对他的态度虽然缓和了不少,但也不至于这种语气。 「有吗?」谢樽眼神依旧清明,「应该没有吧。」 「……」显然是有的吧!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我还有些别的事,楼下那集会还要我去露个脸,我们他日有缘再聚吧。」 「嗯。」谢樽应道。 他脑袋是有一点懵,虽然不至于醉了,但也确实不想再呆在这酒楼里了。 「对了,你我投缘,这个给你吧。」 赵泽风说完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小小的银制令牌,令牌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中间有一个醒目的篆体赵字。 第30页 「这是我赵家的令牌,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就亮出来,一般人不敢与我赵家为敌。」 谢樽愣了愣,说道:「这未免太过贵重。」 「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算是赵家给客卿的一点小小便利吧,我府里几十个,多得没处放。」 「不过你用时可要想清楚,这东西亮出来,别人可就不管你是什么立场了,赵家在外的名声可不太好听。」赵泽风直言道。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谢樽在心里默默道。 其实赵家名声前些年并不差,赵家玄焰军作为坚盾常年驻守边关,受人敬仰,只是这几年拜赵泽风所赐,那可叫个声名狼藉,许多市井间的谩骂可谓不堪入耳。 「多谢,那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谢樽接过令牌。 第14章 谢樽离开后,守在门外的两个玄焰军推门而入,对着赵泽风抱拳道: 「侯爷。」 「去查清楚,玄焰诸将是谁违反军令将我赵家秘传私授他人。」 赵泽风轻轻敲击着木质扶手,透过木窗看着远处街道上谢樽即将消失的背影。 他想与这人交手不过一时兴起,手有些痒罢了,但未曾料到会有意外收穫。 这个人会赵家秘传的步法,一开始他以为是他的错觉,但一番试探后,这人又使出了几次,无意中的步法行云流水,一看便修习已久。 赵家的秘传并非人人皆可修习,即使姓赵,也要进入玄焰军统领一方方能修习。 也就是说不论家族身份,秘传只有玄焰诸将能够修习,严禁外传。 修习秘法之人都会被记录在册,如今那本册子中尚且在世之人,每一个赵泽风都记得清楚,绝对没有谢怀清这么个人。 那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 离开酒楼后,谢樽慢慢悠悠地沿着街道闲逛,这时候正是洛阳酒巷最热闹的时候,酒香和花香混合在风里,晚风醉人,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还时不时有侠客高声说话,拍案大笑,酒溅的衣襟袖角一片濡湿。 有人聊着聊着便以刀剑相交,周围的人便会围成一圈叫好,最后两人分出胜负,又大口灌下一杯酒,继续哈哈大笑,说些奇闻逸事,再会心一笑。 谢樽独自走在街道上,嗅着满巷酒香,嘴角微微上扬。 洛阳确实是个好地方。 「哥哥,买糖葫芦吗?」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拉住谢樽的衣角。 「小妹妹,你一个人吗?」谢樽蹲下来,笑着问道。 「对呀,爷爷腿脚不方便,在家熬糖呢!」小姑娘眉眼弯弯,眉心不知道从哪弄了胭脂,点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红痣。 「要两串吧,多少钱?」 小姑娘眼珠转了转,说道: 「哥哥是两个人吗?要四串吧,两串山楂的,两串橘子的!」 闻言谢樽失笑,这小姑娘还挺聪明。 「那好,就四串。」 周围暗中观察的小贩们见谢樽好说话,顿时一拥而上。 等叶安打着酒嗝从巷子里出来,看着谢樽一脸惊奇道:「徒弟,你这是赶集去啦?」说着戳了戳谢樽手上提着的面人小鸟。 「噗,还有花环。」 谢樽哭笑不得,支着给叶安调侃。 洛阳的牡丹还没到开得最好的时候,但也已经小有规模,谢樽很喜欢那种百花含羞待放的情景,似是云端美人慾说还休,比盛开时多了些诱人韵味。 谢樽和叶安又在洛阳逗留了几日,确实如赵泽风所说,这次的牡丹集会没什么意思,未等牡丹尽数盛开,两人便继续东行前往泰山。 又走了月余,正是春夏之交,草木际天,小满将近,雨水丰沛,天开始时常阴沉沉的,动不动就来一场淋漓大雨,黄河水奔涌,满载泥沙东去。 「按咱们这个速度,到时候赶快点,说不定还能见到江南的接天莲叶。」叶安道。 「若赶上香雪江南也并不吃亏。」谢樽道。 「那肯定,今年整个冬天我们应该都在江南一带。」 雨刚停不久,马蹄踏着泥浆,谢樽一身水气,心情放松。 有薄雾笼罩四野,但已经能隐约看见烟雨中泰山的轮廓。 泰山为五岳之尊,佛道圣地,受万民尊崇。 「齐帝明年打算来泰山封禅。」叶安忽然仰头看着远处的山影说道,语气让人有些琢磨不定。 谢樽哦了一声,把马鞭放下说道:「以他的功绩,封禅还是勉强了些。」 「是有一点,但要封禅,并无不可。」 「天子巡狩,封禅泰山,一路上又是劳民伤财,还有骊山行宫。」 在和赵泽风聊天时,谢樽还听对方说起陆擎洲要在骊山重建行宫,已经开始从雍州各地开始徵调民夫了,想来过了今年的雨季便能开始动工。 「通病,朝中有大臣劝谏过,这两年天灾频发,不适宜大兴土木,但今上可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主。」 谢樽皱了皱眉,换了个话题。 不在庙堂,说什么都是枉然。 …… 泰山美景众多,山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神祠庙宇和一些先人遗留下的祭坛碑文,古老厚重。 观河岳可拓心胸,黄河五岳,向来豪气万千震人心魄。 泰山日观峰上,天东已经泛起红色。 第31页 叶安转头打量着坐在岩石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的谢樽。 浓云层层叠叠铺展绵延,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厉。红日如同有生命一般,将层云拨开,又踏着千峰万壑展露,原本朦胧在夜色下的群山,骤然显露。 谢樽惊嘆完这日出比书中来的更加震撼,笔墨难绘其形,一转头,就看见叶安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笑的有些渗入。 「……师父?」谢樽不知为何背后有些发凉。 「徒弟,打一场。」 「哦,好。」谢樽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拿起了剑。 俗话说想学武先挨打,谢樽跟着叶安学了七年的武,挨了足足七年得打。 这种状态至今没有改变,但他的进步也可谓是肉眼可见,挨得打少了不少。 谢樽在泰山上练了一个多月的武,每天叶安都陪他在日观峰上对练,然后从山顶跑到山下一个来回。 泰山的日出每一日都不同,随着云雾的浓淡,林木的变化,泰山的日出每天都能带给谢樽不同的惊艷。 站在绝峰之顶俯瞰万物之博大,脚下的层云,耳畔的清风,足矣荡涤一切。 黄河的水越涨越高,到了夏至,叶安终于带着谢樽往江南广陵去了。广陵一带如今是虞朝最为繁华的地方,沟通南北,商贸往来密切,繁华无边。 广陵建康苏杭连成一片,顺着诸多古城游歷,再加上湖光山色引人流连,时间如浮云朝露,转眼三个月过去。 绕了几圈回到姑苏后,叶安就呆着不肯动弹了,让谢樽独自出门。 太湖日暮时芦苇青山都被落日映照成墨色,如同剪影一般,江南河湖温雅,与北方不同,谢樽游完湖,买了几只刚从湖里捞起来的螃蟹,又绕去酒肆买了一小坛花雕酒,才往叶安在姑苏的小院走去。 叶安爱蟹,在苏杭一带逗留许久,也是为了等螃蟹肥美,谢樽受他影响,跟着吃了不少螃蟹,也逐渐喜欢上这种味道。 坐在小院里喝酒吃螃蟹的日子十分惬意,在姑苏闲了几天,谢樽有些坐不住了。这次出门他有意去岳阳看看陆景渊,不知道近三年的时间,陆景渊变成什么样了。 算来若是此时出发,时间也差不多。 谢樽未曾对叶安隐藏过陆景渊的情况,想去岳阳也必然是要告知叶安的。 叶安并未阻止,只是由于叶安不能离开玉印塔太久,便让他在除夕之前必须回到姑苏,然后一同启程回长安。 从当年谢樽救下陆景渊后,叶安对于谢樽涉世的反应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激烈了。 「从心所欲便好。」 临走前,叶安便只对谢樽说了这一句。 从姑苏到岳阳着实不近,决定好后,谢樽很快就整理好了东西出发了。 谢樽并不着急,一路走走停停,路上遇到些好玩的小玩意便买了带上,愣是道立冬后才进了岳阳地界。 岳阳,洞庭书院 岳阳书院的学子居建在东面,其中一座名为蘅芜居,不饰雕琢,修得清雅宜人。 正式入冬后,岳阳时常会飘些小雪,陆景渊一个人披着大氅坐在房间里练着字,床前偶有同窗抱着东西走过,时不时会有人透过窗子看他一眼。 洞庭书院学子一年只休一次假,就是这个时候,休到年后一月。 窗框传来两声轻响,陆景渊抬头看去。 「渊渟,你今年也不回家吗?」 来人名叫薛温阳,平生最大爱好就是吃,家里富足又是幼子,颇得家里宠爱,吃得珠圆玉润,身材高大。 「嗯,不回去了。」陆景渊温声道。 薛温阳看着这位家里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的同窗,心里有些不好受。 这人三年没回过家,听人传是因为父母双亡,家里亲戚兇恶才会这样的。 薛温阳不明白,为什么陆渊渟家里的亲戚会嫌弃陆渊渟,明明陆渊渟这个人那么好,气质卓绝,温和风雅,还时常帮他完成些课业,就是有点孤僻,还有书院里学业不怎么样,其他可以说是样样都好。 「好吧,诺,这个给你。」 薛温阳越过窗框,把一个木匣子放在了陆景渊桌案上。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把小剑,只有一指大小,雕琢得十分精緻。 「之前你不是喜欢这把剑嘛,那时候插在我那小木人手上,不能给你,不过我现在有新剑啦,这个就给你吧!这可是我的珍藏,你好好收着哦。」 「其实我有一点点捨不得呢。」薛温阳小声再后面补了一句。 「……」陆景渊默默看着薛温阳在那比比划划。 他在这书院里本来是不想与他人深交的,但实在架不住这个人太过热情,死皮赖脸日日根在身后,也就由他去了。 「你也别难过,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好吃的!桂花米糕,山楂糕,灌汤包……」 「好,你路上小心。」陆景渊不动声色地打断道。 「嗯嗯!」 薛温阳走后,整个蘅芜居也陆陆续续走空了,等到夜幕降临,整个院中便只有陆景渊这里还有烛火点亮。 「谢怀清呢?」陆景渊问道。 「今夜城门关闭前刚刚进入岳阳。」 「嗯。」 房间里的烛光是书院里派发的,算不上明亮,若有风吹过,豆大的烛火要挣扎许久才能再次平稳,陆景渊坐在案前沉吟了许久。 第32页 其实谢怀清离开长安时他就已经得到消息了,只是那时谢怀清身边还跟着那个神秘人,他并知道对方的态度,直到谢怀清独自从姑苏出发西行他才确定,三年前种下的种子发芽了。 不可否认,在接到这个消息时,陆景渊心底有几分隐秘的欣喜,既然如此……这把刀他势在必得。 「赵泽风此时应当到江州了吧?」 「是。」 第15章 「嗯,那有些东西是该叫他来取了。」 他在岳阳书院已近三年,无论如何隐藏,这里都已经不再安全。 不过离开之前,在这个地方还有不少事可以做。 「放出消息把他引到岳阳。」 闻言薛寒有些惊讶,但也并未多言,他并非谋士,只需要听从命令便好。 「另外,去把应先生请来。」 「是。」薛寒应完,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说道:「殿下,此时离开岳阳,恐怕并非明智之举,想要要您性命之人并非少数。」 「无妨。」陆景渊低笑一声。 「大可让他们来试试。」即使无一傍身之物,他也有无数的方法,让这些白日做梦的僭越之人灰飞烟灭。 「是!」既然陆景渊已有思量,他只会无条件信任。 洞庭湖夜里下了场大雪,清晨四处银装素裹,芦苇盪积了厚雪,谢樽一早问好了掌柜岳阳最好的裁缝铺在哪就拿着钱袋出去了。 他打算给陆景渊裁套冬衣当礼物,实用些还好看,正好年关将近,也该穿新衣服了。 虽然对方不一定稀罕。 裁缝铺子最近人不多,该裁的新衣冬衣都裁完了,半天见不到几个人影,老闆娘坐在店里昏昏欲睡,见到谢樽进来,顿时一个激灵。 「这位公子可是要裁套新衣?」老闆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樽,据她多年经营裁缝铺的眼光,谢樽这身,通身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钱。 「嗯,裁套冬衣,再加件斗篷,十七岁男子穿的。」谢樽看了看店里陈列的布料和样衣款式,「用最好的料子。」 老闆娘沉默了一瞬,又迅速笑道: 「好嘞,公子先选个样式吧。」 老闆娘话音未落,谢樽面前就迅速放上了一本图册。 谢樽选了个简洁大方的款式,应该很适合陆景渊。 「好,那尺码大小呢?」老闆娘在纸上写好编号。 「……」谢樽愣住,陆景渊如今的身量,他还真是完全估摸不出来。 老闆娘抬眼瞟了谢樽一眼,眼珠一转,笔尖悬空,将落不落。 「哎呀,公子应是送礼吧?没关系,这十七八男子的衣服我们做过不少,能估摸出来的。」老闆娘娇笑道,手指如飞地打着算盘。 谢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能拿?」 「这几日人少,明个下午就能啦。」 「好,有劳。」谢樽把银子放下,说道。 「好嘞,公子若有别的需要记得再来光顾呀。」 老闆娘声音娇软,谢樽有些不习惯,赶忙告辞离开,等到第二天下午,谢樽一拿到衣服就往书院去了。 渡船摇摇晃晃地穿过洞庭湖,船夫是个老人,穿着蓑衣,问谢樽是不是来看家中小辈的,还说自家孩子如今在长安求学,路途遥远实在不便,已经五年没回过岳阳了,若是可以,他也想北上去看看孩子,只是撑渡船赚不了几个钱,去长安路费不菲,一直不能成行。 书院如今人少,岸边渡口覆着的厚雪仍然蓬松洁白,上面只有寥寥几个脚印。 谢樽踏上渡口,雪被踩踏挤压,发出一阵吱吱声。 「老伯。」谢樽从手上拎着的一堆东西里找出了个纸包。 「长安人爱吃甑糕,是用枣泥糯米做的,这枣泥糕虽然不是从长安来的,味道却有相似,年节将近,这个便给您吧。」 「好,好……」船夫并未推脱,伸手接过了纸包。 谢樽笑了笑,拎着一堆布包往书院走去。 说实话,谢樽甚至都不能确定陆景渊现在还在不在这里,此时站在书院里也不知道要怎么找人。 不过想来如果陆景渊还在这里,他来岳阳的消息陆景渊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忽然,不远处的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灰白衣袍的年轻人,这人步伐稳健,与谢樽擦肩而过。 错开身后谢樽脚步微顿,皱眉回头看去。 又转过了几道弯,谢樽又遇上了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人,那少年向谢樽作揖道: 「公子可是姓谢?」那少年问道。 「对。」谢樽笑着应道。 那少年为谢樽指明了方向便离开了,并未亲自为谢樽引路。 穿过半个书院,一座不事雕琢的精巧小院才展现眼前。 之前谢樽设想了不少再见时的场面,却未曾想到陆景渊的变化已经有些出人意料。 他站在院外,仔细观察着灰墙青瓦之中闲坐在檐下的少年,眼闪过一瞬的惊艷。 寂寂庭中,陆景渊一身深蓝的布衣,手中握着一卷书,面容疏朗,通身气质却浅淡如云水间将散的朝雾,几年前偶有外露的锋锐和柔软被尽数敛去,似是一片蕴藏着盘涡与暗流的平湖,越发冷淡起来。 谢怀清心中没有那么多尊卑礼数,救下陆景渊后,除了将对方看作太子,君主,他私心里还一直将陆景渊看做小辈。 第33页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这些年呆在玉印塔,偶有想起陆景渊的时候,谢樽也会对他有些隐秘的期待,如今看来,那卦上的卜文也许并非虚妄。 也许是察觉了谢樽的目光,陆景渊抬头看了过来,在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谢樽看入了那双覆着冬雪的眸子。 他笑着说道: 「好久不见。」 陆景渊似是有些惊讶,愣了半晌才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陆景渊的房间并不算大,一张床榻一张桌案就占了小半个房间,谢樽把一堆带来的东西放在床脚,然后拉了陆景渊案前的椅子坐下。 「这边这些是吃的,放不了多久,不过现在天气冷,实在吃不完放到外面雪堆里冰着也行。」 「这包是些没什么用的小玩意。」 「还有这些……」 被搬上床脚的一堆纸包不用打开就能闻见里面香甜的气息,想必又是各种各样的糕点。 「怎么会想起买这些?」陆景渊拿起一个木质的小风车问道。 这种东西他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而且谢怀清的态度,就好像三年前两人分开时发生的那些略有不快的试探未曾出现过一样,好像他们是旧友一般,而非利来利往的商人。 「路上看到觉得有趣便买了,你不喜欢?」谢樽问着,继续往外拿东西。 「很喜欢。」陆景渊眼中神色难辨,伸手拨动风车。 不说起正事,这人便一直把他当小孩子哄,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没变。 「只是不太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的,你这年纪不正好?也不用送些笔墨纸砚什么的吧?还是你喜欢那些?反正我是不喜欢。」 等桌案上放满了东西,床脚还有两个布包未曾打开,谢樽看着变得生动热闹的房间,拍拍手唿了口气,正式看向了陆景渊。 房间里唯一的椅子被谢樽占着,陆景渊没有坐到榻上,只是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个小风车,低头看着谢樽。 谢樽看着陆景渊,眉头渐渐皱起。 刚才离得远他没有注意,陆景渊这个头是不是窜得太快了点? 「你别动。」 谢樽突然站起来,一只手按住了陆景渊陆景渊的肩膀。 他微微仰头,沉默地看着只比自己矮上一两寸陆景渊,明明三年前对方还比他矮了一个头不止。 陆景渊浑身僵硬,谢樽离他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微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脖颈,他并不习惯旁人离他太近。 「……」陆景渊沉默了一会,见谢樽一直没有别的反应,开口问道: 「怎么了?」 「没事……」 谢樽心情郁郁,声音有些飘忽,他放开手,后退一步又窝回了椅子里。 做哥哥的瘾还没过上几天,一转眼这弟弟就快要比哥哥高了。 「这几年过得如何?」谢樽问道。 「尚可,有应先生庇护,一切安稳。」 「嗯。」谢樽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些事情上多说,毕竟他这次来确实也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单纯想来看看罢了,说来陆景渊仍在岳阳就已经足矣让他意外。 「时间不早了,你这有膳房吗?」谢樽问道。 「有。」 岳阳书院里的每座居所都有膳房,只是不常使用,毕竟这里的求学者多是些远庖厨的士人。 「那行,我给你露一手吧。」 谢樽对上陆景渊有些惊讶的眼神笑道: 「虽然我做得饭菜说不上多好吃,但绝对也是能入口的。」 膳房里用具齐全,谢樽看上了一个小泥炉,打算炖些汤来喝。之前为谢樽指路的少年送了些东西来,满满一竹筐,十分丰盛。 屋内狭小,谢樽把泥炉架在了院中檐下,炭火燃起,上面陶罐里的汤渐渐沸腾起来,戳弄炭火的木棍不堪重负,「啪」的一声从中间被烧裂开来 炭火燃烧中发出的噼里啪啦地响声在细雪纷飞的洞庭湖畔显得宁静温暖。有火星跳跃着飞溅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变成黑色。 鸡汤的香味渐渐地从罐中飘散出来,鸡汤清亮,上面附着一层金黄色的浮油,谢樽切了几朵香菇丢进去,更添鲜香。 汤捧在手里十分温暖,鲜香扑鼻,瓦罐中腾起的热气汽熏得谢樽和陆景渊脸颊微红,听陆景渊说,这鸡是书院里养的,平时横行霸道。 谢樽点点头,心中瞭然。 听叶安说以前玉印山上也养过鸡,那的鸡可比这书院里关着养的野多了,时不时飞上塔,在塔檐留下……咳,总之把叶安气得够呛,不过后来谢樽带着奉君上了山就没再发生过这种事情。 鸡汤有些烫嘴,从舌尖一路向下暖到脚趾,唇齿留香。 冬天这么吃东西特别暖和,火炉周围的雪被热气熏化,洇成圆圆一片。 天上有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犹如玉碎,雪打着旋准备落入瓦罐,却被蒸汽在上方就蒸成水气。 「还有些别的,你就坐这等我。」谢樽心情颇好地说道。 陆景渊捧着碗,看着谢樽的背影出神久久未有动作。 过了片刻,谢樽端了豆尖和山药片从膳房里走了出来,还有两份鲜擀的面条。 陆景渊偏头看向谢樽,对方正夹着豆尖,一口咬下,眉头微微蹙起,可能是菜还有些生涩泛苦,明明这院中只有两个人,陆景渊却觉得四周好像充满了烟火气。 第34页 「晚间没有船夫往返,蘅芜居有客房,平日里都有人打扫,收拾一番便能住,你可要留下来?」陆景渊放下碗问道。 谢樽自然不会拒绝,眼看着雪越下越大,他也不是非得回客栈去住。 蘅芜苑的客房离陆景渊的房间不远,屋内格局和陆景渊那里一般无二,被褥铺好,找了炭火点上,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 陆景渊看着谢樽打整好才回到房间歇下。 从客房的窗口,谢樽可以看见陆景渊那边有烛光透过窗纸在黑夜中荧荧如月。 残雪夜,孤烛异乡人。蘅芜居旁的竹林里时不时有积雪落下砸碎的闷响。 直到谢樽房间里的炭火变得灰白,陆景渊那边的烛火才熄灭下去。 等到蘅芜居中只听得到簌簌雪声时,谢樽换好衣服,轻轻推开了房门。 白日里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始终让谢樽觉得有些不安,那人的脚步声轻巧而稳健,是个习武之人,与这座书院格格不入。 另外,那人手掌上茧的分布,与赵泽风很像,分明是是常年握枪者的模样,很难让他不联想到玄焰军身上去。 第16章 岳阳书院并不算小,大大小小的学堂居所散落其中,彼此的联结并不紧密,谢樽打算顺着搜寻一遍,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月上中天,雪霁云开,皎洁寒凉的月光洒在层层积雪之上,四周一片沉寂。 此时本就是休息的时候,书院中的学子又大半归家,挑灯夜读者寥寥,谢樽转了半个书院,就没见到几间亮着烛火的屋子。 在走到一座建在半山腰的清幽小院时,谢樽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透过半掩的门扉,谢樽看到被烛光映照的窗纸上有两道模煳的人影。 已至中夜,这两人聚在这里做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樽踏雪无声,悄悄靠了过去。 以谢樽的武功,听个墙角并非难事,这大半夜的,房中不知有些什么猫腻,谢樽没什么负担地摸到了墙根屏息听去。 「应大人何必如此执拗?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闻言谢樽心头一惊。 应大人?应无忧?那不是就这书院的祭酒吗? 「还请大人转告,微臣生性散漫……」 「且慢,下官不得不提醒应大人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耐心有限,若大人一直不识时务,这岳阳,大人恐怕也是待不下去了。」 「良禽择木而栖,应大人就甘心在此蹉跎一生?」 屋内迎来了长久的静默,谢樽蹲在窗下,寒风从身后唿唿吹来,将他包裹其中。 过了许久,谢樽终于听见屋内传来声响。 「还请大人宽限几日……」 翌日,谢樽起了个大早,天又下起小雪,层云将清晨本就浅淡的天空压得灰濛濛的一片。 令谢樽有些惊讶的是他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米粥的香气,不远处的膳房已经有白雾腾起,让人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暖意。 「怎么起那么早?」谢樽倚在膳房的门框上问道。 「平日也是这个时候。」 陆景渊说着,将一旁碗中切好的青菜碎末倒进了锅。 「今日若是无事,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如何?」谢樽说着走上前从柜里拿出两个碗来放在了陆景渊身边。 「好。」 青菜下锅不久后,陆景渊就把粥盛了出来,两人相顾无言地喝完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往书院的渡口走去。 撑船对于谢樽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谢樽把船夫打发走后,自己握着木桨,带着陆景渊往岳阳城划去。 船上有火炉煮茶,驱散着湖上的寒凉之气。 风露正沉,冬日湖上枯败,只剩几支残荷,寒烟漫笼之下,天地间似是只有灰白两色。 陆景渊披着大氅坐在船篷里,看着谢樽毫不费力地一下一下撑着小船,船晃晃悠悠地飘动着,盪开的波纹都显得轻缓悠然。 「景渊。」谢樽突然开口道。 「你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这岳阳不再安全,你要怎么做?」 应无忧是岳阳书院的祭酒,在岳阳书院这座孤立的小岛上,自然有能力护得陆景渊安稳,但若是这位祭酒不再忠于陆景渊,这岳阳便一刻都待不得了。 谢樽并不如何担心,以陆景渊的能力,想必早就料想到这天。 但他并不了解陆景渊,两人说来,也仅是萍水相逢而已,对方如今背后有几层实力他都不知道,更别提知晓对方的计划了,心底还是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安。 谢樽看着远处瀰漫着薄雾的江面出神。 他偶尔会觉得矛盾,如今天下太平,陆擎洲治下的虞朝出乎意料得有昌盛之势,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他该怎么做,陆景渊又该如何处之? 在一切未知之下,谢樽每往前走一点,都有一种踩在云上,下一刻就要坠入深渊之感。 谢樽心底并不明晰他心底对陆景渊有何期望,究竟是争还是不争? 谢樽在心底长嘆一声。 但有一点,在有需要时,他会尽力护住陆景渊。 即使……没有那一纸卦文。仅仅将对方当做小辈,或是友人。 那么,陆景渊又是怎么想的呢? 谢樽回头看去,陆景渊被掩在船篷中,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几片衣摆和灰黑的大氅。 第35页 「离开便是,我所求不过安居,这天下之大,总有一处可安。」陆景渊淡淡道。 「谢大哥是在怀疑应先生?」 谢樽眉心微皱,说道:「嗯,昨夜……」 谢樽简单说着昨夜发生的事,没有发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陆景渊轻轻勾起了嘴角。 「嗯,这件事,我会派人调查。」 陆景渊看上去并不惊讶,谢樽轻笑一声,唿气时一团白气在寒烟中腾起: 「罢了,你心里有数就行,总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船很快靠岸,两人沉默着往城内走去。 谢樽初来乍到,对这里并不熟悉,只能漫无目的地逛一步看一步了,而陆景渊更是来了岳阳就没怎么出过君山,更别说来逛这岳阳城的市集了。 「新鲜的银鱼,银鱼!诶,夫人快来看看,这刚出水的……」 「这腊肉拿回去挂上半月正好,平时可买不到呢……」 不比长安繁华,岳阳城不大不小,市井间洋溢着轻快质朴的气氛,因为临近过年,许多年货已经被摆开来售卖,有书生在街边摆摊,现写对联,旁边还放着几柄摺扇。 摺扇用得最普通的竹子,虽然做工简单,但边缘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 谢樽在这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书生在扇面上作画,应客人要求,一副简单的水墨梅竹松石图跃然纸上。 而不远处,陆景渊停在了一个买首饰的摊位上。 接近年关,为求一个喜庆,摊位上的饰品大多添了几抹喜庆的红色,红绳缠绕在木簪上,岳阳不少女子年节时喜欢戴这种簪子。 陆景渊站在摊位前,眼神打量着这些躺在粗棉布上的簪子。 未免太俗气了些…… 陆景渊回头看了一眼谢樽,对方不用簪子,长发用髮带高高束起扎成马尾,没有别的装饰。 陆景渊又把视线移回了摊位上。 雕花绕着红绳的显然不适合,点着螺钿的不好,缀珠的也不行…… 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太过细緻,和谢樽那个浑身上下没一处讲究的人显然不搭。 要不换一种?陆景渊在心中缓缓想道。 「公子?」摊主是个年轻人,试探着叫道。 陆景渊在他的摊位面前沉默地站了半天,通身内敛清冷的气质引得几个姑娘草草试了几个簪子便只顾着看人了,再站下去,他这位子上的簪子便要被这些姑娘磨秃噜皮了。 「公子可是要买簪子?冒昧一问,公子可是要送给心上人?」 「兄长。」陆景渊表情半点没变,言简意赅道。 「……」摊主沉默了一瞬,弯腰从摊位下端出了一个略显陈旧的木盘,「公子看看这些吧。」 新端出来的饰品大多干净简单,陆景渊看了看,虽然依旧有些粗糙,但却比之前那些顺眼了不少。 陆景渊从中挑出了一支简单的檀木簪,那簪子没怎么雕琢花样,似是天成,如同被打磨光滑的遒劲枝干。 「这个吧,多少钱?」 「三十文。」 陆景渊拿着灰布包裹着的簪子走回谢樽身边时,谢樽正凑在那个书生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对方写对联。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就写这句。」 「诶,你这写得太僵硬了些,放松点……」 陆景渊拿着簪子,目光移到了桌上摊开的红纸上,那书生正写到「如」字,握着笔桿的手指都紧张的有些微微发白。 再看那字,陆景渊只需一眼,就得出了拙劣至极的评价。 陆景渊自小习字有大虞的各个书法大家亲自教授,集各家之长,自成一体,他的字自然不必说。 而谢樽的字陆景渊只在对方留在香炉里的那张字条上见过,但光凭那四字也可以看出谢樽书法功力深厚。 所以,谢樽为什么还要让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书生写对联? 过了一会,对联写成了,墨迹干的很快,书生把红纸捲成纸卷递给了谢樽,然后收下了十文钱。 「看了半天,怎么样?」谢樽笑着站到了陆景渊身边,两人继续往市集里走去。 「……」 「尚可。」陆景渊违心道。 「噗,我知道他写得不怎么样,凑个热闹罢了,你看这满街,不少人都拿着对联呢。」 如今在岳阳这种地方,习字读书者并不算多,寻常老百姓逢年节要贴对联,或者平日里要写家书什么的,就会找上这些书生帮忙。 「嗯。」陆景渊回应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把簪子递到了谢樽面前。 谢樽有些惊讶地接过了簪子,簪子被陆景渊握了许久,带上了温热的体温。 「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个?」 他已经好多年不用这种东西了,大多时候都是用髮带布条什么的把头髮随意扎起。 「礼尚往来。」陆景渊指的是现在还在蘅芜居里堆着的那些小东西。 「行。」 谢樽并未推拒,想了想,在市集里解开发带再盘上着实不太方便,便把簪子直接顺着髮带的缝隙插了进去,角度并不算合适,簪子插在马尾根部有些怪异的歪斜,但还算牢固。 「很好看。」谢樽说道。 簪子放在手里就已经雅致古朴十分好看了,想来插在发间也应当不差。 第36页 确实不错。 陆景渊看着斜插在谢樽发间,与对方意外和谐的簪子在心底道。 不过其实怎么样都好,只要收了就行。 这样想着,陆景渊移开了目光。 谢樽在外行走时只穿着简单干净的棉布袍,略微发灰发白的黑布袍一股潇洒的江湖气息,配上那温和时常带笑的面庞和通透不羁的气质,很像话本中描写的侠客。 比起陆景渊略有凌厉的五官和和一些不易接近的雍容气质,谢樽那样的显然更受欢迎,一路过来,陆景渊已经看到不少少女盯着谢樽窃窃私语了。 应无忧曾经说过,陆景渊就像那生辉的巍巍玉山,远观时倒是辉光轻暖,靠近了方知触手冰凉。 当年陆景渊听见应无忧这句评价时也只是似平时一样微微一笑而已。 市集里充溢着各式各样的香味,小吃摊热气腾腾,把寒意隔在了市集之外。 「还是过年好。」谢樽闻着从一旁飘来的鲜肉包子香味感嘆道。 平日里寻常人家桌案上都见不到什么荤腥,集市上也少有人卖,不过到了年节,家家愿意多拿出些钱来小小地奢侈一把,集市上各式各样的小吃也就多了起来。 「嗯。」 第17章 陆景渊已经记不清上次置身于这样喧闹的市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应当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他对这些充满着烟火气息的地方没多少兴趣,若无人相邀,他是不会来的。 「之前的粥水单薄,你要不要再吃点什么?」陆景渊停在面摊旁问道。 「嗯……」谢樽思考了一会说道,「也行。」 「就这个吧,闻着挺香。」 面摊简陋,只支了两三张捡漏的木桌,桌子上还留着刚刚被擦拭过的水痕。 现擀现切的面条下锅煮好盘在碗里,再加上两根面汤里烫好的青菜,最后再一勺骨汤浇上去,鲜香扑鼻。 面被放在谢樽面前时,他清晰地看到飘在汤上的几朵肥油轻轻一颤。 市集里人来来往往,有孩童笑笑闹闹地跑过,留下满街银铃般的笑声,谢樽和陆景渊就坐在面摊上,旁边坐着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谢樽偶尔会讲起自己游歷路上的见闻,不同于书架上摆放着的粗糙简单的风物志,谢樽说的多是些市井间的小事,具体而美好。 出了市集,谢樽又带着陆景渊买了渔具,到洞庭湖边钓鱼去了。 钓鱼讲究颇多,水域深浅,饵料调配等等都有讲究,复杂得很,但谢樽钓鱼向来随性,饵料随意,钓鱼的地方也是看哪顺眼便去哪。 这样一来,通常的结果便是水边坐上一天,颗粒无收。 不过谢樽对于收穫的喜悦并没有什么追求,收穫与否向来是无所谓的。 转眼橙红的夕阳就自西边烧起,洞庭湖边的景色霎时变得浓烈旷远。 因为书院里没什么事要做,回去也是满山空寂,谢樽便带着陆景渊在城里找了客栈住下。 而且回书院往返麻烦,今年过年早,二月初就是除夕,如果路遇大雪,还要停留,谢樽打算明日再留上半天就启程回姑苏,不然可能赶不上除夕。 陆景渊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让他路上小心。 晚上天空又聚起了浓云,想来今夜又有大雪要下。 谢樽把窗户关上,熄了炭火,被褥里有汤婆子暖着,此时钻进去已经十分暖和。陆景渊住在隔壁,刚才已经熄了烛火,想来已经休息了。 按照岳阳的情况,下次再来,陆景渊应该就不在这了,明日一别,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谢樽幽幽嘆了口气,团成一团睡了过去。 夜里下起大雪,屋檐上的雪层层叠叠,又摞起厚厚一层。 等到第二天清早,浓云不散,大雪仍未停止。 谢樽又起了个大早,打算去市集里买些吃的回来,结果走到客栈门口时被满街厚雪堵住了去路,客栈里的小厮们正急急忙忙地在门前清理积雪,掌柜颇不好意思地上前说一时半会可能出不去,说客栈里备了一些吃的,等会给他送进房去。 遇到这事也没有办法,谢樽点了点头,往回走去,脚刚踏上木质楼梯就听见有熟悉的马蹄声从客栈外传来,其中裹挟着浓烈暴虐的杀气似成实质,压得谢樽瞬间心头重重一沉。 玄焰军。 谢樽死死握住扶手,转头看去。 一匹熟悉的黑马飞驰而过,一闪而过的人影眉毛和髮丝上结着白霜,一身煞气。 那边是去岳阳书院的方向。 赵泽风怎么会在这里?就算应无忧那夜在他走后就答应了那人,把陆景渊供了出去,也只是前日夜里的事情,赵泽风怎么会来的那么快? 还是应无忧早就根赵泽风联繫上了?但是如果是早有勾连,那夜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或者陆景渊是从其他地方被泄露了行迹? 突如其来的意外将谢樽脑中的思绪搅得如一团乱麻,他沉着脸迅速往外走去。 「诶,客官,外面还在下雪呢……」 掌柜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谢樽站在街道上时,刚才路过的玄焰军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杂乱碎裂的雪块。 谢樽往反方向逆风往城门走去。 裹挟着雪片的大风在城中肆虐,街道上少有人迹。 第37页 谢樽与两个壮硕男子擦肩而过时,勐然停住了脚步。 「城门怎么被封了?我还要赶着回村里呢……」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今天雪那么大,你也别急着赶回去了,免得出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但我媳妇还一个人在家呢,这天寒地冻的。」 果然。 还好昨日没回书院,不然今日就要成那瓮中鳖了。 客栈中,陆景渊洗漱完毕,打开窗户,看着下方街道上清理积雪的人影。 珍贵之物向来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和谢怀清之间的关系如同一根在风中飘摇的脆弱蚕丝,稍不注意便会断裂无踪,谢怀清的神秘和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必须兵行险招。 他这里若无变局,谢怀清便不会留下,既然如此,便可将一些必定会发生的事情提前了。 若谢樽所求如应无忧一般,他总归能够使其追随。 况且,他和赵泽风还有一些拖延了许久的事要做,如今也到了该完成的时候。 一箭双鵰。 急促的两声敲击声后,陆景渊的房门被打了开来,谢樽目光冷厉,带着满身冰雪站到了陆景渊面前。 「赵泽风来岳阳了,你知道吗?」 房中静默了几秒,陆景渊脸上不见慌乱,淡淡道: 「不知,前日我得到消息时,他尚在江州。」 「这些年赵泽风受陆擎洲差遣,南北奔走,神出鬼没,我也不能时时确定他的行踪。」似是怕谢樽不信,陆景渊又补充道。 「岳阳三年,你的后路呢?」谢樽又问。 「有暗道通往城外,城外三里有常备的车马,可以立刻启程。」 两人目光相接,陆景渊的眼神深邃无波,一片坦然。 「走。」 谢樽动作极快,没有半分拖沓,回房间把东西一卷,拿着剑就带着陆景渊出了客栈,雪并未停止,客栈门口扫雪的小厮也都被掌柜叫了回去。整个街道被白雪覆盖。 赵泽风直接去了通向岳阳书院的渡口,但此时风雪交加,渡口的小舟并不能抵御风雪,想来赵泽风想要去书院还要被拖上些时候,足够他们离开了,如果速度够快,也许都不会被赵泽风跟上。 穿过几条街道,陆景渊带着谢樽进了一座小院,开门的人谢樽认识,赫然是在长安时见过的桃叶。 谢樽把一瞬间流露出的惊讶收敛了回去,面色平静的跟着进了屋子。 之前没问过,他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女子叫什么名字,不过她还活着,也算一桩好事。 屋子里还有别人,薛寒一见到陆景渊就急急迎了上去。 「殿下,城外已经打理妥当,沉玉大人传信,一切顺利。」 「嗯。」陆景渊微微颔首,应道。 「你留在这里接应,我不在时,一切听从沉玉安排。」 「是!」 「桃叶跟我走。」 小院里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细软行李在城外的小院都有准备,桃叶先行一步前去确定情况,谢樽和陆景渊落在后面。 暗道入口开在小院的柴房,狭窄隐蔽。 进入暗道,即使是谢樽,也被穿过衣物的湿冷气息冻得的骨头缝发酸。 湿润的泥土将地上的一切光亮遮蔽,要不是桃叶先行,点亮了一些烛火,这暗道里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但暗道内空气湿润,压得烛火只有黄豆大小。 「啧。」谢樽按灭了手中抬着的的烛火,这东西没什么用,还耽搁前进的速度。 「你跟紧我。」谢樽说道。 暗道很长,越往里走,空气就越发稀薄,谢樽调整唿吸,略有担心地转头看去。 虽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谢樽能听见陆景渊极轻的唿吸声。 见没什么异样,谢樽便继续往前走了,他的衣服已经在蹭到两侧湿润泥土时被浸湿,最好早点出去。 洞庭湖边的渡口上,赵泽风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如同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渡口前的渡船被绳子穿成一串,在大风掀起的波浪中起起伏伏。 「侯爷,先避避雪吧。」赵泽风的副手赵停林上前道。 「不必。」赵泽风拒绝道。 这场雪下了很久,直到午时才开始放晴,未等风雪停止赵泽风便上了渡船,撑船的玄焰军大气不敢出一声,卯足了劲撑着渡船。 蘅芜居中,一个穿着白衣的挺拔青年坐在院中,他抱着手中的木匣轻轻擦拭,一把已经出鞘的长剑躺在一旁,凛如霜雪。 「沉玉。」赵泽风声音粗粝,牢牢盯着院中的青年。 「你为陆景渊效命,叛主背亲,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沉玉将木匣轻轻放下,拿起剑看向赵泽风轻声道:「侯爷言之过重,公子走前命我保殿下安稳无虞,何来叛主一说。」 「况且以殿下之能亦值得效忠。」 闻言赵泽风嗤笑一声,目光冷戾。 陆景渊那个只会逃避过去的废物伪君子倒是会把人骗的团团转。 「多说无益,陆景渊把你留在这里,想必是终于想通了,有东西要给我吧?若我满意,念在往昔情谊,我还能留你和应无忧一条狗命。」思来想去,如果陆景渊的人非要见他一面,想必只有这个可能了。 沉玉看着赵泽风,握剑的手微微放松了些许,纵然多年未见,赵泽风的性子他还是了解一二的,纵然嚣张跋扈,却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第38页 但这位的的性子可不怎么好,要把这人先留在岳阳书院,对他来说可不是个轻松活,而且成功的机会实在渺茫。 「如侯爷所料,殿下确实有东西要交给您,不过这几日风雪交加,侯爷便在这岳阳书院休息几日吧。」沉玉说道。 「哦?想留下我?」赵泽风走上前去,坐到了沉玉旁边。 枪被重重放到桌上时,发出了金石相击的嗡鸣声。 「看来陆景渊刚走不久,还真是稀奇。」 在这蘅芜居里看到沉玉时,赵泽风就明白陆景渊必然已经离开,而他接到的消息多半是陆景渊自己放出来的。 也不知道陆景渊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 纵然知道陆景渊刚走没多久,赵泽风也没什么着急去追的意思,毕竟这些年陆擎洲虽有密令要诛杀陆景渊,但也并没有怎么上心,隐约一副放任的姿态,他也没必要在明知对方早有准备的情况下着急去抓人。 他一直积极寻找陆景渊,不过是为了对方手上的一些东西罢了。 这次若有了那些东西,先放过陆景渊也未尝不可。 但被对方这样莫名其妙熘了一转,赵泽风还是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东西呢?」 沉玉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放在石桌上的木匣。 在手即将触碰到木匣的一瞬间,赵泽风突然顿住,看向了沉玉。 不对。 第18章 这次显然是陆景渊故意引他来,应当早做了准备,又怎么会刚走不久? 而且若是陆景渊只是想把这个给他,何必拐弯抹角地引他过来,直接差人给他不就行了吗? 不论怎么看,这次的事都充满了不和谐的怪异感。 一定有什么事是他不清楚的。 赵泽风抬头看了一眼沉玉,没有说话。 「侯爷,请。」沉玉看着赵泽风道。 「……」 若要问沉玉为什么,对方肯定不会回答他的,说不定还会在心里骂他愚蠢,没必要多费口舌。 算了,管陆景渊想干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只要拿到了东西就行。 木匣打开,里面躺着一摞泛黄的信纸,信纸上最为显眼的,便是占据了小半张纸的朱印。 荆国公令 …… 城外的土筑小院里,谢樽艰难无比地从暗道爬了出来,一身污泥,已经完全看不出平日里干净清爽的模样了。 一身湿冷的衣服被冷风一吹,谢樽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知觉,针扎了一样地疼。 这暗道修的真好,最后一段比狗洞好不到哪去。谢樽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 来不及多做整理,谢樽就着桃叶刚烧好的热水随意擦洗了一下,换了衣服便站到了陆景渊门前,他身体强健,没过多久身体就恢復了过来。 等在门口百无聊赖,谢樽拿了块干净的布仔细地擦着飞泉剑上沾染的污泥。 陆景渊身上少有那些贵族子弟的骄矜毛病,也没让桃叶进去伺候,桃叶便跟谢樽一起站在了门口。 感受到桃叶频频投来的视线,谢樽终于抬头看了过去。 「怎么了?」谢樽问道。 「没事没事。」桃叶被谢樽发现后尴尬笑道。 她只是有些惊讶又见到谢樽罢了,之前在长安她是真的以为穷途末路了,没想到殿下已有安排,沉玉也已赶回长安,只是少有人知罢了。 被沉玉救下后,殿下一直没有消息,虽然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并没有其他选择,殿下也默认了一切,但她还是一度后悔自己随随便便就把殿下交给了不知底细的人。 如今看来,多少有些小人之心了。 而且,殿下对这个人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信任感和亲近感……可能连殿下自己都没有发觉。 「……」谢樽又看了面色奇怪的桃叶一眼,然后继续擦着自己的剑。 飞泉剑虽然简单古朴,但剑鞘上仍然雕刻了不少兽首纹路,刚才钻了暗道,有不少缝隙卡上了黑泥。 随着飞泉剑慢慢被清理干净,谢樽心情也放晴了些许。 过了片刻,陆景渊推开了房门。 「去哪?」谢樽看着陆景渊直言问道。 「除了岳阳书院,其他地方都不安全,蓬草飘摇,四海为家吧。」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他知道陆景渊现在确实没什么地方可以久居,随意找人庇护,不如漂泊四方来的安全。 纵有万般能耐,时势压人总是无法,如今天下还有几个人记得先帝?更别说一个小太子了。 人生只似风前絮,万里身同不繫舟。 谢樽握紧了剑,眼中暗潮涌动,压下心中莫名涌起的焦躁感,那种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动,他要被迫面临选择的焦躁感。 「啧……先往东走,把赵泽风甩开再说。」 谢樽说完便往院外走去,陆景渊一时没动,桃叶看了看自家殿下,一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 准备好的马车外表看上去简单低调,内里却是布置得齐全,比起谢樽当时租用的马车不知道好了多少,看来陆景渊是不缺钱的,不过能把马车打理成这样,桃叶也功不可没。 谢樽颇为敬佩的看了桃叶一眼,然后抱剑站在了马车边。 陆景渊已经上了马车,留下谢樽和桃叶站在外面面面相觑。 第39页 「公子?」 「嗯?你愣着干什么?上车啊。」谢樽冷着脸,语气说不上好。 「……」桃叶沉默了一瞬,说道,「那驾车?」 「我来,快点,赵泽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岳阳书院里出来。」 刚下过大雪的路并不适合驾车,厚雪阻碍道路,马蹚过冰雪要耗费平时数倍的力气,马车行进速度并不快,谢樽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后留下的深深的车辙,皱起了眉。 按照这样的速度和这些留下的痕迹,绝对会被追上的。 陆景渊如今身边的这些人,除了自己,没一个能赢过赵泽风。 说实话,桃叶虽然能把陆景渊身边的一些琐事处理的妥妥噹噹,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是个累赘,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拖后腿。 等到下一个城镇得把人放下了。 每次陆景渊出这样的事他都在,上一次是因为他动用了玉印塔上的浑天仪,那这一次呢?是巧合还是占卜之术带来的预感指引?但书中并没有说过在不动用占卜时也能预卜吉凶。 马车的身影被满目苍白渐渐吞噬,消失在了浓浓的风雪之中。 岳阳书院 赵泽风拿到木匣后就没再根沉玉多费口舌,他说了会放过沉玉和应无忧,可没说过要放过陆景渊。 纵然知道抓到陆景渊的机会渺茫,但就这样放任陆景渊舒舒服服的离开他心里可咽不下这口气。 沉玉阻止赵泽风出去的手段倒也简单粗暴,书院周围的渡船都被毁坏一空,赵泽风要想立刻回到岳阳城,除非游泳。 赵泽风站在渡口,看着被几乎被拆成木板,飘在湖上的渡船气笑了。 「侯爷……」赵亭林站在一边讷讷道。 「放信号。」 玄焰精骑数量稀少,又大多镇守幽云十六洲,另有一些驻守长安,这次赵泽风出来只带了四个,加上他自己,一共五人。 不过玄焰军的精锐,和普通军队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信号弹刚刚拿出,赵亭林还没将火摺子吹燃,不远处山林之中便有一把飞刀破空而来扎穿了信号弹,在赵亭林指侧留下了一道血痕。 飞刀力度极大,信号弹脱手掉到了湖里。 湖边安静了一瞬,似乎飘飞的雪片都停滞了瞬间。 「沉玉!」 赵泽风心中压抑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他握紧手中的游龙枪。 游龙枪动若雷霆,瞬间逼近了沉玉的面门。 …… 天色渐暗,漫天风雪之中,一辆马车停在了官道旁的客栈前,一位布衣女子背着包裹下了马车,未等女子进入客栈,急促的马蹄声便再次响起。 有关桃叶的离开谢樽并未开口,想必是陆景渊把人遣了下去。 上次南下岳阳一路无虞,有赖于身后并无追兵,但这次可不一样了。 马车目标太大,痕迹太重,而且少有道路可走,左不过就那几条官道,若是一直呆在这马车上,被找到几乎是必然的事。 等到天色彻底黑沉下去,浓云遮蔽月光,山林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樽找了个略微隐蔽的地方停下了马车,架了一天的车,谢樽感觉身体已经被吹得就像朽坏的门枢。 把身上积着的雪抖落,谢樽掀开厚实的车帘,温暖的气息霎时扑面而来。 桃叶当真是把这小小一隅打理的干净温暖,陆景渊披着大氅把自己裹成一团,谢樽一看,立刻就想起了那只玉雕兔子。 「暖炉,刚添了炭。」陆景渊说着,把一个裹着棉布的铜炉塞在了谢樽手里。 一路马车颠簸烧不了热水,陆景渊便把水囊放在炭炉边暖着,也算略有温度。 谢樽喝了几口温水,才觉得黏在一起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你在宫中应当学了骑射吧?」谢樽把水放下,问道。 宫中皇子,礼乐射御书数乃是必修,不过陆景渊想来少有这般冲风冒雪过吧。 「嗯,明日天一亮,便把马解了吧。」陆景渊明白谢樽的意思。 没有马车的负担,他们的速度会快上不少。 「嗯,若是快些,明日我们就能到江州,到江州准备一番,我们往黄山去。」谢樽说道。 江州临长江,近鄱阳,一马平川,可不是什么躲避的好去处。既然陆景渊无处可避,谢樽便打算带着他往深山老林钻,躲避几日再做打算。 他这些年在外因为时常有奉君在身边,倒是经常过这种山林生活,就是不知道陆景渊过不过得惯。 不过这几日陆景渊倒是不像在青崖谷时带着些娇软的稚气了,变得越发沉润。 也不知道是那时候是装的,现在不乐意演给他瞧了,还是这些年长大了不少。 亦或是两者都有? 谢樽想着,深深地看了陆景渊一眼。 陆景渊一脸莫名地回看了过来。 「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窝在被子里,谢樽僵硬的四肢放松下来,慢慢回软,他靠着马车,半张脸陷在被子里,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喟嘆,唿吸渐渐平稳。 马车里的烛火极暗,最后在一声轻微的剪烛声中彻底熄灭。 第二天一早,卸下了重担的马使劲喷了声鼻子,围绕马车转了几圈,身姿轻巧了不少。 谢樽把一些必备的东西收拾成包裹系好,背了几个随时可能要取用的在身上,剩下的便交由陆景渊背着。 第40页 天气已然放晴,澄澈浅淡的天空中绣着几缕薄云,冬日的阳光柔和,如薄纱一般轻轻拢在枝头,等到傍晚再次到来,橙红的霞光洒下时,白日里微微融化的积雪显得更加晶莹。 咔擦一声,枝干断裂的轻响声打破了森林中的平静,被卸下的马车陷在雪里,有一种难言的颓败感。 赵泽风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马车,游龙枪挑开车帘,里面的景象露了出来。 陆景渊倒是会享受。 赵泽风轻哼一声,不屑地收回了枪。 「侯爷,他们应当是往江州方向去了。」赵亭林禀告道。 「嗯,走吧。」 玄焰军骑兵配备的马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速度极快,日行千里不在话下,赵泽风的烧饼更是当年北方蛮族送来的贡品,千金难求。 第19章 江州城 谢樽揣着从陆景渊那里拿来的银两铜钱独自在市集里转了两圈,背上已经背了不少东西。 这个季节去山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寒冷难挡,枝头萧条凋敝,动物也大多冬眠,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吃,光是便携耐放的吃食就要备上不少。 不过留在城里就更不是什么好主意了,以赵泽风的权势和脾气,封城搜寻实在太过简单,下面的人有再多不满也阻止不了他。 谢樽抬头看向远处模煳的山影,有些担忧。 雪霁后的几天可不是什么适合逃亡的日子,漫山遍野的白雪,人行走的痕迹一览无余。 「昨日我偷听到爹娘谈话,说今年是最后一年留你在家,一开春便要把你赶到长安去求学呢。」一个豆蔻年华的娇俏少女从谢樽身边经过,说道。 「我才不去。」 「那你说了可不算,爹娘这次可是铁了心了。」 「我才十八,爹娘就这般急着把我赶出门……」 「哎,有些人不会是怕了吧?要是实在不想去,回去好好根爹娘撒撒娇,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呢。」 「嘿,你这丫头,怎么跟大哥说话的呢。」 谢樽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了那对兄妹远去的背影。 十八? 好像,陆景渊也才十七岁吧?卦文上那种沉重的责任与期待,有必要这样粗暴的压到他身上吗?而且如今四海昇平,何必过于去纠结那些未来尚未成形的事呢。 一瞬间,刚才听到的那段简单的嬉笑,此时在谢樽耳中显得震耳欲聋。如同一束强烈阳光穿透重重迷雾。 另外,选择于他而言,什么时候变成需要逃避,需要拖延的事情了?明明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想要带着陆景渊同行。 谢樽站在原地,从街口捲入的风唿啸而过,夹杂着冰雪,寒入骨髓。 烟络横林,万物凋敝。 黄山一带的山林起伏和缓,此时覆上了白雪,就像那夏日的酥山一般,若无那些张牙舞爪从雪地中突兀拔起的树木枝干,倒是显得清丽可人。 由于奉君是寻找山林间栖身之所的高手,谢樽跟着他住林子住了许久,也练得了一手找山洞的好本事。 但是前两日下了雪,不少山洞口都被厚雪掩盖,谢樽带着陆景渊找了许久,才在山峦的东南坡处找到了一个入口被掩埋了一半的山洞,不迎北风,很是适合。 「石头太凉,我出去找点细木枝之类的搭上再铺被褥,你……」谢樽上下打量了一下陆景渊。 陆景渊都有他高了,身形看上去也并不单薄,完全是一副能做事的样子了。 他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被叶安操练以后,玉印塔里的洒扫可都是他干。 「那边的那堆东西。」谢樽伸手指了指边上对着的东西说道。 「会收拾的都收拾了,不会的,等我回来。」 「好。」 陆景渊答应得很干脆,谢樽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出了山洞。 不是他不信任陆景渊,主要是在这些方面,陆景渊着实是没什么可信度。 在山林间,谢樽速度极快,找柴火木料这种事对于他驾轻就熟,长枝捆好了便背到背上,剩下地绑成小捆,交错堆在一起抱在身前,稳当又能保证运量。 回到山洞时,出乎谢樽意料的是陆景渊对于这些日常琐事也并不是一窍不通,洞里堆放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地有模有样的了。 谢樽找了些石头围成一圈,又把木柴架上点火烧了半天,等黑烟冒尽,橙红的火光才从木柴的缝隙露了出来。 「你坐那么远做什么?放心,已经好了,快过来。」谢樽招招手让陆景渊坐了过来。 「这洞里冷得很,过来暖和点,还好只是冷,若是气温回暖些,温度没怎么上来,石头缝隙里的冰却化了,那一股子湿冷劲才是难受……」 「不过浪迹山河,以天为被,地为席,万物为友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谢樽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中也没停下,柴火上架了烧着雪水的陶罐,此时已经腾起了细小的气泡。 陆景渊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谢樽说着这山林里的趣事。 谢樽口中的许多事都是他从未听过的。 狐狸在雪地里如何捕猎?高高跳起,身体拉成一条直线,然后前爪併拢向下,咻地一下插到雪地里抓住猎物。 但通常会抓个空,前爪也很容易受伤流血。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在陆景渊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会对他提起。 第41页 「哎……要是奉君在就好了,它那身皮毛靠着可舒服了。」 「奉君?」陆景渊难得开口问道。 「哦,我好像没跟你说起过它,一头很漂亮的雪狼,是个女孩,在我被师父捡回去之前,我便一直与它相依为命。」 「好奇心重,调皮得很,不过这两年倒是矜持了不少。」 「之前我宫里也养了只兔子。」陆景渊反应过来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谢樽愣了一瞬,然后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还会养兔子,不会是你那挂坠上的那只吧?」 「嗯,是它。」陆景渊掩藏在大氅下的手微微发颤,心中有什么情绪正在破土而出。 「那兔子是我一位兄长送我的,那个挂坠,也是他亲手所雕。」 「兄长?」谢樽有些好奇,他还从未见过陆景渊对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情绪波动。 「那他现下如何?」谢樽顺着问道。 山洞中静默下来,不知何时月已东升,缺了大半的弦月高悬,皓皓清光如霜。 「还有半月便是他的祭日。」 陆景渊说出这句话时,胸口并没有他预想中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只有无边的麻木和空茫。 许多年里,他从来不敢多想,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有关那个人的事,东宫上下的知情者在他面前也三缄其口。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如此平静得在一个雪夜,与他人说起与那人相关的事情。 在在意的寥寥几人相继离开后,他已经习惯了以虚假示人,如行尸走肉般,不喜不悲地沿着早已确定的路线机械地前进。 但如今,他似乎又能感知到一星半点的心绪波动了,那好像是什么的先兆。 谢樽看着陆景渊,没想到话题会这样急转直下,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山洞内安静的只剩下木柴被烧裂时时不时发出了噼啪声,陆景渊一直看着面前的柴堆出神,好像在透过那从橙红的光看着什么东西。 过了许久,谢樽开口道: 「有一事我想了许久,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嗯?」陆景渊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谢樽。 「你可愿跟着我?你如今四海漂泊,我亦有意游歷四方,同行也并无不可,若你我同行,我自会护你周全。」 他想与陆景渊同游,仅出于喜爱,既然要简单纯粹的随心而行,他对陆景渊便不需要有那么多难以理清的莫名期待了。 若是陆景渊愿意,他可以带上对方,与他同行,至少在风雨来前,陆景渊能够去单纯的享受一些事物。 也许还能改改陆景渊这副总是死气沉沉,失魂落魄的模样呢? 「……」 「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陆景渊道。 「若我真的怕这些麻烦,当初便不会救你,从前我不愿带上你,自有我的考量,但时过境迁,今亦非昨不是吗。」 「既已身在草野,何不随心而行,如何?你可愿意?」谢樽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 陆景渊看着谢樽,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不染纤尘,他心底漫上了一些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感觉,他似乎能听见血液在身体中汩汩流动的声音。 他的目的达到了,顺利得出奇,虽然与他设想的有些不同,也许,谢怀清如他当初一开始的感受一般,与应无忧等人不同。 「好。」陆景渊看着那双净澈的眸子,压下心底的震颤,答道。 陆景渊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答应了,谢樽把自己裹紧被窝时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之后的路途,可能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身下的寒气源源不断地传来,纵然谢樽用软枝交错搭出了些许空隙,也全然挡不住,不过聊胜于无,多少有些作用。 「希望明日能下场雪,把我们来这儿的痕迹掩住。」谢樽躲在被窝里喃喃道。 第二天一早,山洞外依旧晴空万里,不见半点风雪的影子,连日回温,积雪已经开始微微消融。 天公不作美,谢樽也没什么办法,这山洞里的日子,虽说寒冷不便了些,但也还算舒心。 江州城中,赵泽风坐在太守府中,面前一地破碎的茶盏。 「我记得我走前提醒过,这江州上下要道需严格把控,往来人员需记录在册,如今这江州让朝廷要犯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诸位的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这游龙枪陛下亲封,有先斩后奏之权……」赵泽风坐在上首,冷冷瞥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个地方官。 「侯爷。」赵停林大步跨进堂内,抱拳道。 赵泽风止住话头,微微抬手示意。 「找到了。」 玄焰军军中有养狼犬为追踪所用,江州城里就有两只。 赵泽风跟着陆景渊留下的痕迹一路进了江州城后,就失去了陆景渊的踪迹,城中来来往往的人太多,痕迹很难留下,只得让人带了狼犬去寻。 江州往黄山的路上,两个玄焰军正牵着两只狼犬带路。赵泽风跟在后面,听着赵停林的禀告。 「侯爷,依旧是两个人的痕迹,与之前的一般无二。」 「嗯。」 另外一路扰乱他视线的人已经被排除,基本能确定往黄山去的就是陆景渊。 跟在陆景渊身边的这位必然身手不凡,据他所知,陆景渊身边武功最高且最得信任的应当就是沉玉,而沉玉已经被他绑在了岳阳书院,那现在跟着陆景渊的会是谁呢? 第42页 难道是东宫坤部中他并不知晓的人?但坤部只属东宫,而非忠于陆景渊,陆景渊失去太子之位时,坤部就与他无关了。 「让弟兄们小心些,若有发现,按兵不动,立刻来通知我。」 「是。」 第20章 狂风骤起,银山翻涌,雪浪层层叠叠,滚动时几乎寂静无声,却以排山倒海之势要将一切吞噬,谢樽躲在一颗古树背后,等待这一场大风过去。 这两天雪不下,风倒是不少,把山上吹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不过倒是把不少枯枝败叶吹了出来,省去了他不少功夫。 风停后,谢樽翻过山包,一声犬吠骤然传入耳中。 轻甲碰撞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樽闪身躲在树后,看着远处四处闻嗅的狼犬心下一沉,四周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起来。 是他疏忽,没想到玄焰军还有这种手段。 气氛又骤然紧绷起来,谢樽把木柴找地方抛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山洞,赵泽风还没找到这里。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一些必备物品谢樽都是整理好了的,临时要走一卷便可。 「东西背上,快走。」 陆景渊点了点头,把东西背好后,跟上了谢樽。 出了山洞,陆景渊看向远处的山林。 算算时间,只要躲过了这一次,赵泽风便会离开了。 谢樽这几天已经把这片山地探查清楚,此时并未手忙脚乱,等到跨过一条尚未结冰的小溪时,谢樽停下了脚步。 「你顺着这个方向往东走,山脚下有一座废祠,你在那儿等我。」 谢樽说着,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准备把其中有用的东西找出来让陆景渊背着。 他打算扔些衣物之类的迷惑一下赵泽风手下的狼犬,若是有机会便把它们杀了,以绝后患。 东西还未掏出了,谢樽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一起走。」陆景渊定定地看着谢樽道。 陆景渊力道极大,谢樽使劲挣了两下,竟然没有挣脱。 在此之前,谢樽从不知道陆景渊有这般力气。 「但是……」 「赵泽风发现我们走了便不会再追,你不必回去冒险。」 「……」谢樽看着陆景渊,感觉到对方并不想让他追问下去,但他还是问道, 「为何?」 「年关将近,他须应诏回京,不会再与我们纠缠。」陆景渊说道。 谢樽并未相信,若是这个原因,陆景渊就不会等他开口问。 「好。」谢樽淡淡道,手上的力度也放松下来。 陆景渊看着谢樽,心头莫名一紧。 「此事原因,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陆景渊补充道。 「嗯,等到了姑苏,若你愿意便告诉我吧。」谢樽打算带着陆景渊回姑苏,若他不想年后便回玉印塔,还要要和陆景渊一道,叶安那里是绕不过的。 虽然可以直接就此离开,写封信回去便好,还能免去与叶安对峙的过程,但谢樽不想那样,叶安于他是极为重要的人,就他看来,叶安还是很好说话的。 纵然陆景渊说了赵泽风不会再追,但谢樽还是直到到了长江边的渡口也无事发生时才放松下来。 而此时距离除夕已不足一月。 渡口前,雾气自江面氤氲而起,绵延不绝,一叶小舟似凭风而起,缓缓飘向远方。 半月后,姑苏别院 炉上烧了新炭,屋内被熏得温暖舒适。叶安斜靠在榻上,专注地看着棋盘上的形势。 「你之前让我留意的崑山神玉已经有消息了。」陆印盘腿坐在叶安对面说道。 「嗯,辛苦。」 「你要给谢樽准备?」 叶安之前托他留意崑山神玉的消息,崑山神玉蕴于崑崙山脉,乃难得的奇珍,寻到一块难于登天,颇需机缘。 而神玉只有在启用浑天仪时才会需要,谢樽已经及冠多年,叶安也已经穷尽所学,倾囊相授,按照旧例,浑天仪此时就该交到谢樽手上了。 「你猜。」叶安调笑道,又落下一子。 「修宁……」陆印有些担忧,玉印塔上的浑天仪对使用者的伤害,纵然有有崑山神玉抵御也无法完全消除,叶安的身体已经被伤的千疮百孔,若他再强行支撑,再次启动浑天仪,恐怕就回天乏术了。 浑天仪应当尽早交给谢樽才行,但叶安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煳,但这毕竟是玉印塔的家务事,他也不便多言。 「你曾说过,不再过问天下事。」 「时过境迁。」叶安低声道。 「你曾与我说过,仁者哀世,智者欣愉。」陆印定定看着叶安,轻声道。 叶安落下一子,玉质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行了,不说这个了,我这次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崑山神玉的事。」 叶安轻描淡写地把话转了过去。 「用不了几日,你那侄子便要到了,届时你便把他领走,别让他粘着我徒弟。」 这话一出,叶安一身飘然若仙的气质瞬间荡然无存。 但陆印的重点显然放错了地方。 「你又……」 「诶诶诶,打住!」叶安抢在陆印说完之前开口道。 「只不过太过了解他们罢了,我可没用上卜算。」 听叶安这么说了,陆印才放松下来仔细想对方刚才说的事,陆景渊还活着他早有听闻,说不上意外,唯一有些意外的是陆景渊又和谢樽牵扯到一起去了,兜兜转转还是没变过。 第43页 他倒是不介意带上陆景渊,只是,陆景渊恐怕并不会信任他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皇叔吧。 「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陆印端起茶抿了一口道。 「……」叶安又蔫了下去。 让陆景渊自己选,那结果可以说是基本没有悬念了。 「若他执意要与谢樽一道,你要如何。」陆印问道。 听见这个问题,叶安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便……随他们吧。」 到姑苏的最后一段路谢樽并未选择水路,到达姑苏时距离除夕只剩七日,空中飘着撒盐似的细雪。 「哎,这一路被那鹅毛似的雪片砸了一路,还是这姑苏香雪雅致,称得上一句碎玉琼花。」谢樽下了马车,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细雪。 盐粒般的雪片落入掌心的一瞬就消失无踪。 「似灞桥风絮,然清绝更胜。」陆景渊道。 文人墨客笔下的姑苏城他见过不少,在此之前却从未来过,流亡之前,他都未曾出过长安地界。 果真如水墨一般清雅,一颦一笑皆有裊娜风姿,足让人神思为之一清。 「走,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谢樽回到姑苏后心情显然飞扬了许多。 「不先去拜见前辈吗?」 「呃,不急不急,吃完再去,哈哈哈……」谢樽讪笑一声道。 主要是不知道去了要多久才能沾上凳子吃口饭,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陆景渊显然看出来了,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老实的跟着谢樽走了。 「城南有户人家,寡母,我前些年游歷至此有数面之缘,去岳阳找你之前我去探问过一番。」 「孩子入了学,母子皆安,那孩子可可爱懂事了。」 「对了,他家是做糖粥糕团的,甜食,你应当会喜欢,就是远了些,等过几日我带你去吃。」 「……」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嗯?」 「我不嗜甜,也并不偏好甜点心。」 「啊?」 小院只有二进,小巧玲珑,穿过因为积雪略有些湿润的走廊,谢樽就看见叶安似笑非笑的倚在门前的梅树下看着他们。 「我就知道你这次去又会给我带个麻烦回来。」 「进来吧。」 叶安说完率先进了屋,屋内烧着热茶,咕嘟咕嘟泡冒个不停。 陆景渊拜见完叶安后,叶安只是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两句。然后整个屋内就只剩下茶水沸腾的声音,屋内气氛一度凝滞。 在谢樽开口之前,陆景渊抢先道: 「谢大哥,我忽然想起有东西落在了刚才的粥铺,我不认路,你可以帮我去找找吗?」 「……」谢樽一懵,怎么就忽然要把他支走了。 「是很重要的东西。」陆景渊又补充道。 「行了,徒儿,来者是客,去帮这位客人找找。」叶安不紧不慢地烫了圈茶杯,笑着道。 谢樽看了过去,叶安给他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行吧,既然这两人都不想他在这,那他也不必硬留着了,反正叶安也不会对陆景渊做什么的。 「前辈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陆景渊坐得笔直,一双凤眼似是带笑。 「哼,意料之中,不过我徒弟会把你带来,你少不了动了一番手段吧?」 「机缘巧合而已。」陆景渊笑着应道。 「既然一切皆在前辈掌控之中,那想必晚辈所求之事,前辈也应当有所预料吧?」 叶安可没有照顾陆景渊心思的意思,直言道:「是,不过你想拿我徒弟当侍卫使,胆子倒是不小。」 陆景渊并未否认,叶安既然猜到了他的动作,掩饰便没有必要。 「初时确有此意,不过如今只是想与他同道,仅此而已。」 「虚伪至极,几分真几分假你心里清楚。」叶安嗤笑一声。 他最是看不惯这些人的举动,面上总是带着一副令人厌恶的假笑。 纵然姑苏的冬日要温和许多,夹杂着冰雪的风依然冷冽,透过门窗缝隙缓缓侵入。 叶安看着陆景渊,抱手向后微微一靠,唇边一直挂着地微笑在一瞬间消散,他的眼神冷硬如坚冰,如北境群峰一般沉重锋利的压迫感骤然袭向陆景渊。 「陆景渊,你既到了我眼前,我便要警告你,这些年从你父皇那学来的冷血无情、疑神疑鬼的毛病,最好学着收敛些,别到最后,你也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就像你父皇一样。 叶安看着陆景渊,眼神慢慢变得复杂难明。 高处不胜寒,孤独一人带着假面在高处呆得久了,会看不清脚下的一切,人会变得与过去期望中的自己截然相反。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下,陆景渊如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已经和他记忆中那个纯挚的孩子相去甚远了。 皇宫……叶安把这两个字在齿间嚼碎,口中莫名泛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陆景渊,你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半死不活的模样。」 纵使叶安的话如同覆雪的利剑,寒凉尖锐,陆景渊地神情也依旧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从容淡静,似乎叶安口中的人并非是自己。 炉上的热茶烟雾裊裊,叶安唿了口气,静静看着陆景渊。 过了半晌,他抬手将两个茶杯放在了陆景渊面前。浅碧的茶汤缓缓冲入其中,漾起弧度轻软的波纹。 第44页 「请。」叶安将壶放下,说道。 清凉微苦的香味缓缓溢出,飘散在陆景渊身边。 陆景渊神色不变,止住掩在桌案下,不似他表现出来那般平静,微微颤抖的手,垂眸看向了两个茶杯,毫不犹豫地拿了左边藏青釉色的那一杯。 茶杯端在手中并不算烫,茶汤滚烫的温度被杯壁阻隔,牢牢锁在杯中。 「前辈教诲,自当遵循。」 薄胎茶杯扬香而散温,厚胎则正好相反。 而陆景渊手中的,正是那个厚胎杯。 叶安点点头表示满意,面对陆景渊,不需要多费口舌他自然乐的偷闲。 「好了,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你且在这等着,还有个人需要你见上一见,在这之后,若你还要与我徒儿同道,我便不会阻止。」叶安说着站起了身,理了理微皱的袍子准备出门。 「前辈留步。」陆景渊开口阻拦道。 「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前辈解惑。」 「你说。」叶安抱手低头看着陆景渊,饶有兴致地道。 「依他所言,前辈并不希望他远离师门,涉世过深,若是如此,前辈不必放他离开,也大可不对谢大哥倾囊相授,若是无能,愚者自安不是吗?」 谢樽在和陆景渊闲聊时,偶尔会提起叶安,让陆景渊莫名地感觉到一种违和感。 闻言,叶安轻笑一声道: 「这是什么问题?望璞玉生辉与愿珠玉长明好像并不冲突吧?」 「……」陆景渊眉头微蹙。 难道是他多心了? 「不过有关这件事的答案,百人自有百解,至于我的想法,或许有一天会知道也说不定呢。」 「……」这意思不就是确实有别的原因吗? 说完,叶安没再管陆景渊,推开门准备离开,跨过门槛时,叶安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了一句: 「我收他为徒是八年前的事,那时他正四处流浪,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陆景渊坐在房中,轻轻晃动着着手中的茶杯,眼神闪烁不定。 第21章 另一边,谢樽还是去了那粥铺一趟,不过结局自然是意料之中无功而返,粥铺老闆根本没见到过什么被落下的东西。 薄雪覆在满城的大红灯笼上,分外喜庆,有些人家已经在门前贴上了对联,千奇百怪,写什么的都有,街边的小摊翻滚起白雾,谢樽停在了一个馄饨摊前,要了碗小馄饨。 馄饨圆滚滚的,闻起来鲜香可口。 「店家!再来一碗!」叶安忽然出现,大刀阔斧地坐在谢樽对面,惊得谢樽一噎。 「好嘞!」店家麻利地回应道。 谢樽把馄饨吞了下去,无奈道;「师父。」 「他呢?」谢樽问道。 谢樽倒是没想到叶安和陆景渊那么快就谈完了。 「没丢,院子里呢,你陆叔叔来了。」馄饨上得很快,叶安搅合了两下就吃了起来。 「陆叔叔?」谢樽瞬间明白了叶安的意思。 「师父……」 「徒弟,你未免对他关心过头了,他可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少年,心眼多了去了。」叶安打断道。 「我知道。」谢樽轻轻拨着馄饨汤上的浮油说道。 「但你还是乐意。」叶安恨铁不成钢地道。 谢樽笑了笑,眼神平静。 他对陆景渊也是存了些喜爱欣赏之意,若是只凭那纸卦文,他是不会决定将人带在身边的。 「我也从未对他坦诚过不是吗?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来歷不明的神秘人而已,有所防备乃人之常情。」 「而我,但求无愧,且随一心。」 那天谢樽和叶安回到小院时,不出叶安意料,陆景渊果然拒绝了与陆印一道。 陆印是陆擎元的胞弟,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送到宫外静养,等到长大些,心也野了,受不了皇宫拘束,便在宫外混迹江湖,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后来陆擎元登基,有了亲哥哥庇护,就当上了闲散王爷,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影。 所以陆景渊从小到大也未曾见到过这个皇叔几次,在陆景渊眼里,这位皇叔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之后的日子里,陆印没有离开,陆景渊也留了下来,日子晃晃悠悠,转眼除夕将近。 院子里的那棵梅树已经开花了,红梅盛雪,清透喜人。谢樽一早醒来,发现桌案上的瓷瓶里多了支修剪好的梅花,上面还带着些许雪痕。 谢樽揉着额角推开了房门,这几天似乎有点生病,略有昏沉。 院中暗香浮动,陆景渊正站在梅树下,手中拿着一支刚刚攀折下来的梅枝。 「可有空闲陪我出去一趟?」 陆景渊声音很轻,谢樽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景渊语调中一点别样的情绪,立即清醒了过来。 陆景渊好像说过自己那位兄长的祭日就在最近,莫不就是今天? 不过谢樽有些意外,陆景渊居然会叫上自己一道。 雪岸丛梅发,姑苏城外有一片梅林,正是踏雪寻梅的季节,不过因为尚是清晨,林中人并不算多。 谢樽和陆景渊一路无话,往梅林深处走去,梅林深处,人烟渐薄。 「我之前与你说过,赵泽风要赶回长安,不会再与我们纠缠。」陆景渊手中一直握着那支从院中折下的梅花轻声道。 第45页 「嗯。」 「因为他要赶着回去拜祭故人,我的这位兄长与他,说得上是……挚友吧。」 「每年他都会回去,从无缺席。」 况且他如今拿全了王家诬害哥哥的证据,赶在今年祭日前,他必然会回去的。 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说明了。 谢樽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平日里陆景渊的情绪极为内敛,几乎说得上不喜不悲,虽然偶尔会表现出些许情绪,但以谢樽的敏锐,他可以说,从未见过陆景渊心湖真正有过一丝波动。 除了现在。 这是谢樽第一次见到情绪如此外放的陆景渊,说来也算件好事,至少说明在陆景渊眼中,仍有事足矣激起他的情绪,而自己,也已经算是能够分享些许情绪,分享过去的人了。 陆景渊现在所沉溺的记忆,谢樽不曾参与过,也不曾知晓,只能站在一旁,也许能为他驱散些许孤独。 而不知不觉间,陆景渊身边似乎起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此时正将他排斥在外, 其实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是很难与他人共享的,陆景渊也无意分享,或者说是无意把自己的脆弱展露于人,而且,陆景渊也并没有谢樽想像中的那般悲伤。 此时此刻,他手中拿着一支梅花,纵然胸口的酸胀感几乎将他挤压得无法唿吸,但他更多地是平静与解脱。 他拿着梅枝,远远地向北方望去。 算来赵泽风前几日就回到长安了吧,想必今年哥哥的冤屈就能洗清。如此,他在长安的最后一丝牵绊也可以斩断,一切已经如计划一般相继结束。 往事似槐南一梦,而终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梅花玉骨冰姿,寄予故人。」陆景渊将梅花放在雪上,轻声道。 梅枝压在冰雪之上,散出寒香,孤高而热烈。 过了片刻,陆景渊道:「其实哥哥他不好梅花,只可惜他离开的季节,只有梅花相伴。」 陆景渊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松很多,谢樽看见他身边的屏障轰然破碎。 「为何?」谢樽松了口气,有些好奇。 「他说梅花开时,总是一支独芳而万物凋敝,不比春时桃李盛放,万物竞秀来得锦绣热闹,有众生蓬勃之态。」 「很有意思吧?」 「从我记事开始,他便陪在我身边了。」 陆景渊是笑着说的,但谢樽却能感受到其中的深哀与思念。 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想必陆景渊那位兄长也是玉人之姿吧?谢樽看着躺在雪地上的那支红梅想到。 「嗯,很快就是他喜欢的季节了,届时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谢樽轻声道。 陆景渊愣了愣,转身看向谢樽,对方正看着那支红梅,似乎在努力透过那支花看到它所代表的那个人。 陆景渊笑道:「嗯。」 从梅林往城里走时,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陆景渊的情绪也已经恢復如常。 「之前我与你说的城南那家铺子,你可想去尝尝?」谢樽问道。 「糕团?」 谢樽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陆景渊偏头想了想,虽然他对甜食并无嗜好,但偶尔品尝,似也能得些许趣味。 「好。」 千里之外,长安 中正殿前,列位的百官皆是拖着一身的疲惫,心中却有难掩的期待,毕竟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朝会,马上就是长假,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通常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各司该处理的事务大多都已经处理干净明白,余下的夜都已经准备好放到年后去了,这次朝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是…… 不少官员都在用余光瞟着站在前列的赵泽风。 这位祖宗今日一反常态地第一个站在了殿前,一身寒霜,脸色也分外严肃,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忧心忡忡,心下暗道可别出什么乱子啊。 随着日头渐高,群臣鱼贯而入。 不出众人所料,赵泽风今天确实有事要做。 晨光照耀下,殿中的鎏金纹饰纷纷鲜活起来,闪烁出耀眼的光芒,赵泽风的声音极高,响彻中正殿上空,伴随而来的,是殿上众人高悬而起的心。 「臣有事启奏。」 「臣请,为玄焰军前统领谢樽洗冤!」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轰得一声重重噼在殿中。 谢樽这个很久以前如昙花一现般的人突然再次展露在众人面前,旧人一阵恍惚,而一些新人则是一脸莫名。 知晓这件事的人瞬间就把谢樽这个人从自己记忆的角落翻找了出来。 当年的谢樽作为太子伴读,东宫的红人,扬名长安权贵之流,不过谢樽这样的人纵使高才,在长安这种珠玉盈门的地方,也算不得多么独一无二,况且与他同辈的还有诸如谢淳,王锦玉,赵泽风等惊才艷艷之辈。 另外,谢樽虽然算是谢家人,但其父却被逐出谢家,其母的身份也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在谢家身份尴尬,长安的权贵们也多少有些看不上他,也不会对他过多关注。 直到当年一桩突如其来的大事发生,谢樽瞬间吸引了满城目光。 谢樽勾结北境蛮族,通敌叛国,致使玄焰军四万将士被围杀,血流成河,其中还有一位幽云大将,是赵泽风的亲舅舅。 第46页 这桩事当时可谓震惊朝野,涉及极其广泛,谢樽迅速被押送回京,证据确凿,谢樽没几日便认了罪,奇怪的是如此重罪,先帝居然只将他判了流放而已,而且当时朝廷上的大人物们也并未对此提出异议。 不过谢樽也并未活下来,听说流放路上遭遇山匪,重伤落崖而死,尸骨无存。 如今看来居然另有隐情? 不过这赵泽风对谢樽还真是够信任,当年那种情形,可以说是幽云诸州流着的可都是赵泽风至亲之血,他居然还能做到此等地步。 「荆州王氏,恶贯满盈,勾结外族,毁我河山,纵王氏已然土崩瓦解,但此等恶行,臣以为不可坐视。」 「而谢樽功勋卓着,不可蒙受不白之冤,寒天下人之心。」 赵泽风跪在地上,两手攥得发白,青筋暴起。 殿内落针可闻。 殿上坐着的陆擎洲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嗯,朕昨日已经看过武安侯呈上来的证据了,武安侯并无虚言,众卿家也可一观。」 陆擎洲说完,身边的内侍便捧着一个木匣走下了台阶。 木匣里不止有赵泽风前些日子在岳阳从陆景渊那里拿来的证据,还有一些是他自己这些年搜集的。 内侍绕开了站在最前排的赵磬,显然这位郡王是知道这件事的。 站在这殿上的多是人精,既然如今这殿上的三尊大佛都心里明白,他们何必冲上去自找苦吃。 而且只是给个被先帝误判的死人洗冤,真正的兇手王家也无几人尚存人世,这件事说起来也并非什么大事,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 有人敛眸,注意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心中霎时百转千回。这谢樽可是姓谢,既然当年是蒙冤而死,该有的功勋封赏也自是没有了。如今冤屈洗清了,该有的补偿和曾经的封赏,会落在谁头上呢…… 「既然众卿家并无异议,此事便定下了。」 「钟墨白。」 「臣在。」 「拟旨洗冤一事便交由你来办。」 在钟墨白退下之后,众人的神经刚刚放松些许却又立刻紧绷,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内容几乎不出所料地讨起了封赏: 第22章 (倒v开始) 「谢将军当年功勋卓着, 却年少罹难,臣以为还当论功行赏,但终究逝者不可追。」 众人听到这里, 只心道一句果然来了。而站在众人前列的赵泽风却低头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 「定国公世子谢淳为谢将军兄长,臣当年素闻两人关系亲厚, 而世子离京已久,不若藉此机会召回世子,也好让谢将军至亲为其操办。」 陆擎洲微微动了动, 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抹笑来, 对他来说, 谢樽之事不过是根引线,远远说不上重要。 当年他便知道,王家倒了之后,各家虎视眈眈, 就等着重划荆州势力,他若是放置不管, 新的王家还会在那里重生。 荆州之乱的遗患需要有一位能人为他肃清, 如今近三年过去,谢淳为他处理得很好, 到了今天,谢淳也需要个回来的契机了, 如今正好。 能全了赵泽风那点执念, 又能谋取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沈卿所言有理,定国公府也空旷许久了,那便召谢淳回京吧。」陆擎洲说到这里, 停顿了片刻,扫视了一圈下面站着的群臣, 缓缓说道, 「官復原职。」 …… 转眼除夕已至,广庭积素,丛梅生发。 因为这座小院并不常住,叶安对它也不甚上心,小院门头连个匾额都没有,一片破落。 但不知为何,今天叶安倒是起了兴致,不知从哪里找了块木板回来扔给了谢樽。 谢樽盘腿坐在一堆刨出来的木屑中间,看着面前空白的匾额一筹莫展地问道: 「你说给这院子取个什么名字?」 「嗯……」陆景渊放下自己手中刚刚被撕成两半的木屑,沉吟片刻道, 「不知道。」 「……」谢樽无语地瞟了他一眼。 「叶前辈的喜好,我实在不知。」陆景渊收到谢樽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 「哎……」谢樽长嘆一声,仰头看着陆景渊说道,「那边有两卷红宣纸,你去写对联吧。」 陆景渊点头应承下来。 写对联算是轻松活了,不需怎么思索,陆景渊将纸压好,笔下行云流水,很快一副对联便写好了。 写得就是谢樽当时在岳阳市集里让人写得那句。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陆景渊把笔搁好,欣赏了一番,字迹遒劲清绝,收放自如,比那个书生写的不知要高到哪去。 一抬头,便见谢樽杵着下巴,盯着刻好的牌匾愁容满面。 说来他还没见过谢樽这个样子,在他面前,谢樽总是一副有些狡黠的兄长模样。 「说实话,牌匾这种东西,完全没必要吧……」谢樽喃喃道。 想了许久,谢樽才算是有了眉目。 嗯……两字便好,不必加什么居,院等等。 便取隐歌二字吧。 小院门前,谢樽把牌匾安好后,将调好的浆煳递给了陆景渊,让对方把对联贴上。 很快小院门口便争取在这年的最后一天变得有模有样了。 浓郁的屠苏酒香在街巷间浮动,灾疫退去,春满山河。 第47页 年后,陆印率先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叶安已经出来太久,玉印塔不能始终无人,趁着春回大地,叶安便打算打道回府了。 就在叶安离开姑苏时,荆州北的一处小镇上一阵喧譁,路过的百姓皆埋头快步离开,不敢多看一眼。 「我何时欠了你五十钱?反是我在你这做了一月的工,每日八钱,一月应当二百四十钱才是,你还未曾结给我。」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中央传出。 「二百四十钱?」有人轻蔑一笑,又道, 「浑身不见二两肉的酸腐玩意儿也配拿长工的钱?当时管事收你已是看你可怜,说好的上三月工,现在才一月就要跑了,重新找人又是一番花费,让你赔钱不是应当?」 「诸位无端之言,我不欲争辩,依照大虞律法……」 这次那道沙哑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少废话,今日你要么把你揣着不知道从哪里偷摸来的玉佩交出来,要么就跟咱们管事回去,好好磕头赔礼道歉!」 这人说完,人群中又是一阵喧譁嬉笑,许多不堪入耳的词语倾泻而出。 无人注意到,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云阶,去看看。」谢淳皱着眉掀开车帘,对身边正在烹茶的黄衣女子说道。 「是。」 云阶气质冷艷,一身衣饰比之大家小姐亦不逊色,站到人群后,一句看似轻渺的「打扰」穿透了繁杂的声响,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围成一圈的人群散开,云阶率先看见的便是站在中央的一个身姿挺拔,一身破落褐衣,鬓髮凌乱的男子。 而他身边还站着个身量短小,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 云阶对上了对方扫过来的浑浊眼神,心里一阵嫌恶,面上却半点未显,她微微躬身,礼数挑不出半点毛病。 「久仰大名。」 「想必阁下便是付大人府上的管事吧?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是龙章凤姿。」 那管事听了这话,立刻笑了起来,眼中的热意也消退下去,多出了几分审视。 「哈哈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敢问姑娘是?」 「小女子无名之辈,不足挂齿,只是我家大人身体不适,不喜喧闹,见此处喧譁,便让小女子前来看看罢了。」 「说来也算冒昧,但谢大人应诏回京,昨日刚从南郡出发,舟车劳顿,实在有些不适,还请大人见谅。」 云阶说着微微侧身,让管事的目光看向了路边停着的马车。 姓谢?管事心头一凛,他这种人消息最是灵通,年前长安便传来风声,被发配到荆州南郡那位落魄世子又要东山再起了,年后便要回京,不会就是这位吧? 居然撞上了贵人?这时候上来说这些,想必是要管这闲事了,真是麻烦。 管事也是个人精,云阶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必逮着这个时候多生事端,总归这处是他的地盘,等这位世子殿下走了,依旧是他说了算。 「哎呀。」管事眯起眼睛,声音变得谄媚起来。 「是小的有眼无珠,不懂规矩,居然冲撞了贵人,实在不该实在不该,小的这便去告知我家老爷,为谢大人备上歌舞酒菜。」 「不必,我家大人身负陛下诏令,途中不得耽搁,只是好奇这……」云阶说着看了一眼那个褐衣男子。 「无事无事,一点小纠葛罢了,算不上什么大事,谢大人既要赶路,我等也不打扰了,这就告退。」管事满脸堆笑,招招手让一群人跟着他走了。 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褐衣男子。 无妨,来日方长,等这个谢家多事的贵族少爷走了再说不迟。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管事走后,那褐衣男子上前作揖,云阶看着面前低着头的褐衣男子,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大人之令罢了,请随我来。」 马车上,谢淳正缓缓翻看着手中的书册,车帘掀起时,伴随着一阵凉风,一张蜡黄消瘦亦难掩风姿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谢淳有些意外,翻书的手一时顿住。 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谢淳抬手斟茶,声音清冷:「珩之,好久不见。」 王锦玉僵在车门前,骤然抓紧了手中的车帘,他心头狂跳,额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谢淳注意到王锦玉的异样,微微蹙眉。 从被请上马车后,王锦玉便如芒在背,不受控制地使劲攥住了自己的手臂,掩藏在衣袖下纵横交错的伤口绽开,缓缓流出鲜血。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去的一切。 从前,他与谢淳并称长安连壁,私交甚笃,一转眼,时过境迁,天涯陌路。 当年惊变,谢樽被困牢狱之中,负责审理的是他,将谢樽画押的罪状呈至御案的……也是他。 是他一手将谢樽送上死路的。 而今他已然受到惩罚。 谢淳看着他的模样,多少能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他长嘆一声道:「樽儿的事并非你的过错,你不必如此。」 谢淳的声音十分温和,如轻柔温暖的春风一般。 这句话无可避免的将王锦玉心中沉积已久的情绪激发出来。 「不,不是的……」王锦玉说着,近乎自虐般地将指甲抠入了伤口,从三年前知道谢樽是王家所害后,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情绪骤然爆发。 第48页 三年前的噩梦骤然降临,王锦玉瞳孔放大,只剩下一片混乱,恍惚间又回想起荆州国公府地牢中的一幕。 …… 三年前,荆州国公府地牢。 「王锦玉,当年你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呈上皇帝桌案,害他身死之时,可想到有今日?」 王锦玉缓缓抬头,被冻得僵硬发紫的身体如同破落陈朽的门轴,那双眼睛却如同冰晶。 王锦玉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蹲在他身前的赵泽风身上。 「此事……我问心无愧。」王锦玉许久没喝水,声音沙哑得可怕。 闻言,赵泽风原本如深潭水的眸子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他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王锦玉的衣领,将他勐得从地上提起,重重砸在了敷着一层厚厚血泥的墙壁上。 王锦玉胸口一痛,呕出血来。 「问心无愧?!」赵泽风咬牙切齿地重复道。 「好一个问心无愧……」 「谋害陆景渊是你王氏所为,扣押我军粮草,通敌叛国,围杀我玄焰数万将士亦是你王氏所为。」 「你王氏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又把罪名扣在他头上,不仅让我赵家元气大伤,还断陆景渊一臂,毁谢氏一族,当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 「你怎么有脸说出问心无愧四字?」赵泽风双眼通红,怒目圆睁,似下一刻就要泣出血泪。 赵泽风近乎怒吼说出的这一段话骤然炸在王锦玉心底,瞬间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炸得面目全非。 「你说……是谁所为?」王锦玉缓缓抬眼,抖着唇问道。 赵泽风看着他,目光如剑,将王锦玉狠狠贯穿。 四周的寂静与黑暗泥泞且粘稠,吞噬了王锦玉周围最后一丝空气,王锦玉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他记得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昏暗的牢房里,甚至那里更为阴湿,更为血腥。他站在牢房里,面前是几乎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谢樽。 「谢樽,这些罪名漏洞百出,你与我实话实说,是否是你所为?」 当时谢樽只是轻笑一声,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锦玉,帮我个忙吧。」 「我这辈子从未求过谁,我求你……」 「他们的目的可不止是我,若再拖上些时日往里深究,谢家,阿风,还有殿下,都要受到重创。」 「不能走到那一步……」 王锦玉知道当年之事有幕后黑手,但他并未想到王家身上过。 他又想起父亲将自己叫进书房,问自己怎么这一次那么快就结案时的表情。 虚伪又可怕。 …… 王锦玉努力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平復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逼着自己看向了坐在身边的谢淳。 「淮澈,并非如此,当年之事……」王锦玉努力许久,才把后面的话说完,「皆为是王家所为。」 「那时候我明知道疑点颇多,如果,如果我能晚一点呈上去,一切说不定还有转机……」 疑以叩实,察而后动,明明是他自小以来的行事准则,那是他第一次打破自己的坚持,代价便是友人的生命。 听着王锦玉诉说着当年之事,谢淳闭上了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抽痛着,谢樽自懂事时便长在他眼下,他怎能不心痛?但这么多年,一切已如逝水东流,他也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当年之事,谁也无法,你不必自责。」谢淳轻声道。 「况且你当年为樽儿奔走,已尽全力。」 「对了,你应当还不知道吧?樽儿的冤屈已然洗清,如今也算一身清白……」 …… 王锦玉无意多留,上这辆马车本就非他所愿意,下了马车后,王锦玉面如金纸,顺着街巷缓慢走向远处。 「传信回南郡告诉谢应澜,他新官上任,便用付家祭刀吧。」 看不见王锦玉的身影之后,谢淳放下车帘,眼底寒芒闪烁。 付家早在他的记录之中,迟早需要剷除,如今撞到了他面前,提前处理了也不无不可,不过这种小人物,便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了。 「是,大人。」 「那王公子呢?」云阶问道。 「……」 王锦玉纵与他齐名,但比他小上三岁,当年又与谢樽和赵泽风交游亲近,谢淳一直以来也都是将王锦玉看做自己的弟弟的。 但谢樽的事始终是几人心头的一根刺,至今仍未淡去,王锦玉不会愿意受他恩惠。 「派人跟着他便可,不必过多干涉。」 「是。」 马车缓缓驶离,谢淳未曾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目送他离开。 看到谢淳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后,王锦玉浑身虚软脱力,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觉得四周一片死寂。 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随手抓起身边的碎瓦,重重割在了手臂上。 第23章 …… 叶安走后, 姑苏便只剩下了谢樽和陆景渊两人。 天气逐渐晴朗起来,泠泠冰泉声日益活跃,陆景渊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练字, 案上的细口瓷瓶里插着几支半干的竹梅。 案前的窗户并未完全关上,陆景渊时常可以听见院中凌厉的剑风声, 偶有衣角从半阖的窗缝闪过。 算来时间也该差不多了,等谢怀清连练完剑,不知道又会想出有什么新点子。 第49页 陆景渊嘆息一声, 将新默好的字放在一旁, 推开了窗户, 没再动笔。 院子里的青石砖上仍凝着夜露,略有湿滑,谢樽却丝毫不介意,练剑的速度反而比平时快上许多, 舞剑时姿态轻盈,有白雪惊飞。 在陆景渊桌上从岳阳带来的银针茶漾出茶香时, 谢樽收起了剑, 直直看看向了陆景渊。 「如何?」谢樽笑嘻嘻地走到了陆景渊窗前,一手杵在窗框上, 一手探入,直接端起了陆景渊刚沖好的热茶, 满眼笑意。 「翩若惊鸿。」 谢樽每天早上都要问这么一句, 陆景渊每天都要寻一句新词来应。 「嘿嘿……」 到了午时,小院一角飘起了白雾,膳房内, 谢樽从竹篓里抱出了昨天刚找出来的冬瓜放在案板上,刷刷几下, 大刀阔斧地把瓜切成了滚刀块。 陆景渊将锅锅架好后,看着谢樽切的冬瓜,皱眉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走上前去。 「冬瓜这样切来炖汤最佳。」陆景渊接过谢樽手里的刀,与谢樽换了位置。 「啊?这也有讲究?」太麻烦了吧,难道不是能吃就行? 谢樽微微挑眉,抱手站在一边看着陆景渊,等着陆景渊展示些他未曾见识过的技艺。 「嗯。」 陆景渊切菜时不同于谢樽动作的潇洒流畅,他切得极慢,神色认真,一举一动都从容优雅地恰到好处,仿佛面前放着的不是冬瓜,而是一套精緻漂亮的茶具。 虽然此时的陆景渊看上去确实算得上赏心悦目,但谢樽看着这样一副场景,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陆景渊看过来之前,谢樽轻咳两声,问道:「你从前还切过这个?」 「未曾。」陆景渊将新切好的,约有两指宽的冬瓜条整齐地盛在了盘中。 「今日是第一次,会知道只是因为从前在宫中见过,如今正好想起,便拿来用了。」 「第一次?」谢樽闻言站直了些许,脑中骤然闪过在岳阳书院时,陆景渊熬粥的画面。 又被他抓到了,陆景渊最近是不是太松懈了些?戏也不做全套。 「第一次切菜?」谢樽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勾起,心情颇好地问道。 「嗯。」陆景渊没发现什么异样,随意应道。 他正感受着手上残余的冬瓜味,陆景渊本以为自己会有所厌恶,现在却也并没有排斥之感。 「那岳阳书院里,那早的青菜粥从何而来?」 这一句,瞬间把陆景渊系在冬瓜上的神思给揪了回来,也顾不上琢磨手上的味道了。 大意了。 沉吟许久,陆景渊才缓缓开口:「在你醒之前,桃叶在那里。」 这个回答在谢樽意料之中,毕竟就目前来说,他所知道的陆景渊周围的人中,似乎也只有桃叶在这厨艺方面有点天赋了。 「我那时可还在为能吃到太子殿下亲手煮的粥开心呢,未曾想……」谢樽低下头,没骨头似的耷拉了下去。 「……」 陆景渊看着谢樽,心头如被雏鸟羽毛轻轻抚过一般,生了些似有似无的痒意。 「明日。」 「明日一早,我赔你一碗。」 冬瓜汤炖好后,汤被盛在瓷碗里放在了谢樽面前。 白瓷碗里盛着的冬瓜每一条都规规整整,如玉一般,透着清透的碧色 谢樽拿起勺,舀了一块冬瓜餵入口中,陆景渊坐在对面,神色认真。 冬瓜外部口感绵软可口,又吸收了肉汤的浓香,而内部则是恰到好处的清爽脆甜。 谢樽眼中绽开惊艷,抬头看着陆景渊欣喜道:「好吃!」 看着谢樽动作飞快地喝完一碗,又窜去再添了一碗,陆景渊觉得自己唇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明明一开始,只是为了收拢人心,维持一段脆弱易碎的关系。 现在却只是看到谢樽开心,他便心生欢喜了。 那些无用的知识,也变得有了些许意义。 …… 两人在小院未呆上几日,谢樽便为小院落上了大大的铜锁,买了两匹马,带着陆景渊踩着未化尽的冰雪也踏上了旅途。 春至冰雪融化,江水上涨,逐渐漫上了河滩,沿江的土路两旁开上了些黄色的小花,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远方。 两人一路往西南边走,路过衡阳,不日便能到达郴州。 郴州好山好水,山河环绕,虽说偏僻了些,却也是个宜人的好地方,谢樽从衡阳南行的路上听说了不少关于郴州的奇闻轶事,进了郴州城,两人找了间热闹的客栈把行李放下后,往刚才路过的一家酒楼去了。 酒楼临江,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江水缓缓流动,江上偶有小舟飘过,在江上带起长长的波纹,映着阳光,如同碎落的珠玉。 繁华之地外的茶楼酒肆装饰并不精巧,通常显得古旧简单,一派饱经风霜的江湖之态,也并无多少好酒好菜可供选择。 谢樽叫了简单的饭菜,一碟卤花生放在正中,香气四溢。 陆景渊夹起一颗细细咀嚼,花生皮微涩的特殊香味充盈口中。 刚从长安离开时,陆景渊并不习惯这样的生活,过去十几年,端入东宫承德殿的食脍皆是极尽精细,从不会有一顿见不到荤腥。 后来他才知道,偌大虞朝,有许多人一年到头尝不到半点荤腥。 第50页 「我也是第一次来郴州,之前听闻这里的温泉不错,还有人会将食物放到温泉里烹制,到时候我们可以去瞧瞧。」谢樽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江上缓缓飘着的几叶小舟。 「好。」陆景渊也有印象,东宫中放有不少地方志,他闲暇时读过不少。 这边谢樽和陆景渊偶有交谈,安静平淡,相比之下,酒楼另一边便嘈杂了不少。 那边有人大口饮酒说着前些天城西发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也逐渐吸引了谢樽的注意力。 「城西那几个孩子还没找到?」有人问道。 「是呀,都三天了,指不定被水冲到哪去了,我估摸着怕是尸体都难找。」 「听说刘家两个小子都不见了,他家也是命苦哟!这样岂不是断了香火?」 「就是,哎!」 「邪乎,我可得看好我家那几个兔崽子,让他们少出去瞎熘达……」 这些人左一句右一句,谢樽听了半天才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说是城西几家认识的孩子约着去山间玩,出了意外,那几个孩子都不见了,报官后组织了不少人去寻,却只在一片凌乱的溪岸找到了两样孩子身上的小玩意儿。 最终官府定案,这事是因为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雨,林间湿滑,溪水湍急,溪岸垮塌,孩子们不慎滑进了溪。 众人唏嘘几句这事也就过了,又聊起了些别的事情。 这件事谢樽并未如何上心,听过了便也过了,类似的意外传闻在市井间数不胜数,行走在外,类似的事情能听到一箩筐。 倒是陆景渊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深思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要知道在长安,几乎没有意外发生,万事皆是人为。 太阳很快西斜,落日熔金,郴州城被镀上了一层橙黄色的光。谢樽和陆景渊出了酒楼,买了渔具在江边找了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虽然这个时节鱼虾还不算肥美,鱼也不太好钓,但谢樽很喜欢坐在江边吹着风钓鱼的感觉。 陆景渊是第一次钓鱼,并不熟练。 江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浪花声,一个多时辰过去,星河渐渐铺满天幕,远处的山影变成漆黑一团,谢樽的鱼篓里依旧空无一物,反倒是陆景渊那里有了两尾小鱼。 鱼钩轻轻摇晃,把江面上的星星搅碎,变成一圈圈晃眼的光圈。 「……」谢樽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微微晃动的鱼篓。 可能他与鱼有些他不知道的恩怨吧。 眼见着陆景渊那边钓竿又晃动了几下,有不甚清晰的鱼影在水下起伏,谢樽心头麻麻痒痒的一阵酸。 他心思一转,嘴角扬起一抹笑,然后勐然向前一动,使劲嘿了一声。 水中的几尾鱼受了惊吓,翻腾起一阵水花,迅速逃窜走了。 「……」陆景渊一脸无奈地缓缓转头,谢樽已然坐得端正,见陆景渊看过来便无辜地眨了眨眼,好像刚才那事不是他干的。 幼稚,陆景渊在心下嘆了一句。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一阵凌乱的响动打破了江岸的宁静,江中潜游的鱼儿被惊得四散而逃。 谢樽眼神一凛,抓住陆景渊的手臂,两人一起躲在了大树后面。 谢樽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陆景渊不要出声,然后微微探头,查看山林中的情况。 不远处,一个身形瘦弱的孩子正背对着他们躲在一片灌木丛后,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借着月光,能看到他凌乱的衣服上沾着许多污泥。 过了一会,那孩子渐渐放松下来,唿出一口气转身跌坐在地上,抬头正好对上打量着他的谢樽,他瞳孔一缩,全身又骤然紧绷起来,谢樽看见他握紧了手上一把沾满泥土的短刀,那刀打磨得不甚光滑,刀锋还有几个豁口。 不远处鱼篓里的鱼突然跳动了两下,吸引住了小孩的目光。 那小孩看了看岸边的钓竿和鱼篓,又打量了一下谢樽,随后把沾满泥土的手在草地上蹭了两下,爬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谢樽皱了皱眉。 「也许和白天听到的那些失踪的孩子有关。」陆景渊知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这闲事撞到了他和谢怀清面前,谢怀清必然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嗯,我们去看看,你跟紧我。」 果然,陆景渊在心底轻嘆一声。 谢樽抓起一旁掩在草丛中的飞泉剑,把钓具留在了原地,带着陆景渊悄悄跟了上去。 深林之中,阿七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穿梭着,不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逐渐向他附近围了过来。 而跟在他身后的谢樽和陆景渊上了树,两人借着枝干的遮蔽暗中观察,只见约有六七个人正往那小孩那里靠近,他们穿着普通,只是面容兇悍,一眼就能看出与其他普通人的区别。 「在那里!」 「快!抓住他!」 脚步声迅速喧譁起来,阿七年纪尚小,不过片刻就被围在了中间,握短剑的姿势有些生疏怪异。 谢樽看了看,发现他手中的短剑和那群人手中的武器应该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哟,你小子跑啊,老子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去!」说话的人一身肌肉,身材挺高大,看上去十分壮硕。 「老大,我们还是赶紧把这小屁孩绑了回去吧,这天都黑透了,再晚大当家……」有人凑到他面前悄声道,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第51页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动手!」那人一脸不耐,挥了挥手。 阿七双手握着短剑指着他们,眼神兇狠,他四周的退路都已经被堵死,退无可退。 「嘿嘿嘿,小子,这回可不会让你再跑了。」 几人无视了阿七手中的短剑,拿着麻绳逐步靠近。 在他们离阿七四五步远时,只觉眼前蓦地一花,随后便被一股气劲震飞出去,随之而来几道剑光把他们手中的刀剑噼成几节,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碎裂的刀剑落在地上,几人一脸惊骇地看着前方。 「这,老……老大,追不追?」 「追个屁啊!人都没看清,谁知道是人是鬼,赶快回去把那几个小孩送走!少一个就先少一个吧,过些天再补上,走走走!」 谢樽拎着人躲在树上,等到人走空了才带着人跃下树,回头打算把陆景渊也捎下来时,却看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 谢樽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好了,安全了。」谢樽打开水囊递给了阿七。 「谢谢……」阿七接过水囊,低声道。 第24章 许是太过紧张又奔跑许久, 阿七灌下了半袋水才缓过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被山匪人盯上?」谢樽见阿七放松了些,便直入正题了。 「阿七。」阿七回道,想了想又说, 「我也不知道,他们抓了很多孩子, 也不知道要用来做什么。」 据阿七所说,小孩失踪是从一个多月以前开始,郴州城不算小, 周围又有不少村落, 当时一两个孩子失踪并没有带起多大水花。 直到几天前城西一次不见了五个, 小孩失踪这事才在城中有了些人注意,但很快就流出了是被暴涨的溪水沖走的风声,挡住了不少人的目光。 「城西失踪的那些人是我的邻居,我认识他们。」阿七神色冷静, 但仍然握着刀有些发白的手,仍然暴露了他的紧张。 「四天前, 他们几个约了我和阿木去城西的山里玩, 但我娘那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就没答应, 阿木就也拒绝了,留下来陪我和娘亲。」 「但等到未时, 我娘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然后阿木就拖着我上了山。」 「等我们到了约定的地方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到处找了, 也到过这些天城里传的那片溪岸,那里和平时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被冲垮。」 「他们在所为的溪岸垮塌之前就失踪了。」 「然后呢?」谢樽问道。 「然后……我们当时就觉得刘二他们应该是出事了,但没人信我们两个小孩子,郴州一直都很平静,几乎没出过这种事。」 「不过这些天我们一直在到处打听,虽然没什么收穫就是了……」说到这里,阿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不安地拽了拽衣角。 「直到今天早上,我和阿木在去集市的路上被刚才那群人绑走了,他们把我们绑在一个小房子里,刘二他们也都在,他们已经在里面呆了三四天了。」 谢樽摩挲着手中的飞泉剑剑鞘,听着阿七叙述。 那些人看上去应该是山匪,但虞朝平静了好些年,郴州又是个岁月静好的地方,一直以来也没听过这里有什么山匪。 按阿七所说,以前也从未出过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小孩失踪的一样也是近月才发生的,这就有些奇怪了。 什么匪徒会在短短一月内便成型?还不做别的烧杀抢掠之事,只盯着孩子抓? 「你可以帮帮我吗?」阿七忽然努力抬头,看着谢樽道。 「我,我可以给你钱,现在没有,但我可以先欠着,我绝对不会赖帐的!」 「噗,你这身板,卖到穷山恶水的地方做苦工可都没人要。」谢樽蹲了下来,一手揉了揉阿七的脑袋。 阿七这副样子,倒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奉君,炸着毛,一身充满稚气的兇狠,还带着些天真可爱。 「还记得关你们的地方在哪吗?」 阿七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 郴州城南郊一直有些荒凉,少有村落,出了城门,是一片片连绵看不见尽头的小山峦,林木繁茂,出城三四里,往官道西上有一条小路,上面有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那庙周围长满了湿滑的青苔,掩在草木间不太容易发现,夜间林中起了薄雾,空气湿润,草木凝露。 破庙许多地方都已经发黑腐败,轻轻一捻就碎落开来,谢樽让陆景渊看着阿七躲在不远处的石头后,自己往破庙摸去。 推开木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庙中空无一人,地上有两截麻绳,角落里的青苔被蹭掉几片,有人蜷缩过的痕迹。 显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他们已经走了。」谢樽出了破庙说道。 「那怎么办?」阿七有些焦急。 「刚走不久,应该能追上。」谢樽观察周围,有些树枝被折断,地上还有些被踩踏的痕迹…… 突然,谢樽目光一凝,注意到一旁树枝上挂了一小段淡蓝色的布条,那布条上有些精緻的云纹,料子细腻柔软,不像是山匪会有的东西,更不像是那些被抓的小孩身上的,还有别人? 跟着谢樽的目光,一直沉默的陆景渊也看见了月光下的淡蓝布条。 第52页 这个纹饰和颜色,他认识,是程氏商会镖局的标志。 乌云逐渐聚起,笼罩在整个山林上方,月光暗淡,细细碎碎的雨水落下,被层层叠叠的树冠遮蔽。 春雨绵密,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山间的雾气因为雨水越来越浓,顺着淡蓝布条留下的标记走了近一个时辰,树枝上的淡蓝色布条消失在一个小小的沟谷前,浓雾中有几个淡黄色的光圈晃动,山寨大门影影绰绰。 谢樽能听见从谷中传来的些许响动。 眼前的寨门紧闭,两侧的箭塔上燃着两个火盆,上面无人守卫。 「你在外面等我,如果一会我把他们带出来了,你就领他们先到山那边。」谢樽小声地对陆景渊说道,手指了指右侧那座较低矮的山包。寨子里山匪不少,谢樽不能硬闯。 「好,你多加小心。」陆景渊点头道。 「嗯。」 谢樽攀住微微倾斜的塔身,迅速地跃上了箭塔。 谢樽的身影消失后,阿七呆在陆景渊身边,莫名大气不敢喘一声。 这人从始至终站在一边半句话没说,也没正眼看过他一眼。 周围树影绰绰,过了半天,阿七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找话道: 「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一阵凉风吹过,阿七等了半天才等到一句简短的回覆。 「不会。」 「……」 另一边,箭塔上不知为何空无一人,火盆噼里啪啦地响着,时不时跳出几颗火星。 这类东西都是些寨子里常见的事物,并未引起谢樽的留意,他注意到的是另一样东西。 箭塔上有一架弓/弩。 这架弓/弩的精巧程度和这个山寨格格不入,谢樽小心地低头检查了一番,在弩臂上找到了一块鎏银的玉兰花纹样。 谢樽仔细想了半天,最终这个纹样并未出现在他的记忆中过。 飞泉剑出鞘,寒光闪过,弓/弩上的鎏银纹样被削了下来。纹饰在落下的一瞬间被谢樽接住,收到了荷包里。 等出去了问问陆景渊知不知道这个东西。 借着雾气遮掩,谢樽迅速潜入了寨内。 寨子里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巡逻,偶有交谈声传来。 「大当家打算怎么处置刚才熘进来那小子?」 「应该是杀了吧。」 「那小子看上去身份不一般,随便杀了会不会引来什么麻烦?」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嗨,管他呢,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管的,倒是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刚才从那人顺出来的,你看这珠子圆熘的,还闪光呢……」 等到交谈声逐渐远离,谢樽才从屋顶上探出头来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有人被抓住了?会不会是那些蓝色布条的主人? 在寨子里绕了两圈,谢樽在西北角几间透着暗淡烛火的柴房里找到了几个被抓的孩子,寨子不大,谢樽算了算,他一次带两个出去,来回一趟大约只要一盏茶不到的时间。 谢樽噼开柴房侧面窗口上的铁锁跳了进去,那里面点着两盏油灯,有八个孩子蜷缩在一起,都被绑了手脚,看到谢樽进来时,一个个眼神发亮,挣扎了起来。 「嘘……别出声。」 孩子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谢樽给他们解开了绳子,时间紧迫,谢樽没时间多言,交代了两句,就随便抓了两个往寨子外面去了。 这里的孩子基本都互相认识,也没什么异议。 寨外,谢樽把两个孩子交到了陆景渊身边,而阿七一看到那两人便沖了过去,三人聚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谢樽和陆景渊对视了一眼,并未多言。 等谢樽再次进入山寨时,沿途的人似乎少了些,不知道聚集到了哪去。 就在谢樽进了柴房,正准备再带两人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两道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谢樽身形顿住,向孩子们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走快点,别给老子耍花招!」 这句话一落下,谢樽便听见其中一人踉跄了几步。 人来得很快,谢樽刚站到门边,就见柴房门「轰」的一声被踢开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山匪扭送着一个气质非凡的蓝衣青年站在门外。 被扭在前面的周容看见柴房中的谢樽,神情惊讶。 开门一瞬间的功夫,谢樽便把周容打量了一遍,这人身上的衣袍,和他们一路走来时的布条标记出自同源。 谢樽反应迅速,那山匪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谢樽一剑刺在肩上,周容见状乘势转身,一个旋身在那山匪头上踢了一脚,接完这两招,那山匪便「砰」地砸在了地上。 山匪倒下后,谢樽利落地一剑将反绑着周容的麻绳挑断。 「谢谢啊。」周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看了看谢樽又说,「你不是维扬镖局的人?」 维扬镖局?谢樽眼神动了动,他听过这个名字,程氏商会组建的镖局,名满天下。 「也是,姐姐她们应该不会来那么快。」周容自说自话道,「你也是来救这群小屁孩的?」 「嗯。」谢樽应了一声又到,「先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才说完,不远处就有两个山匪巡逻路过发现了他们,两人瞪大了眼睛,刀尖指着柴房大声吼道:「来人啊!有人闯寨!」 第53页 「快走!我认识路!」谢樽把横在门边的山匪踢开,叫着几个孩子一起往外跑去。 这么一出下来,只能硬闯了。 「哦,好,那你们先走,我断后。」周容高声应道。 刚追出去两步,周容又退回来,把那山匪腰间插着的刀抽了出来,有些嫌弃地甩了两下。 「啧……」 因为那声直干云霄的叫喊声,不过几息的时间,寨子里就嘈杂起来。 小孩子脚程不快,寨子里又坑洼泥泞,谢樽一行人走得跌跌撞撞,刚离开柴房不久,山匪们就围了上来。 谢樽手中飞泉剑出鞘,剑气如虹,一时间无人近身。周容跟在后面,不同于谢樽出手有所保留,周容手中的长刀滴着血,他刀法凌厉,多是一击必杀,不留半点余地。 几个孩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得全身僵硬,尖叫音效卡在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快上!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山匪们前赴后继,看似不要命地往前沖,但却欺软怕硬,刀刀冲着孩子们,谢樽也渐渐上了火,飞泉剑见血后,剑光更盛。 「快走,离寨门不远了!」谢樽高声道。 几个孩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时不时有人掉队,周容就拎着他的后衣领跟上去。 这些山匪数量不算很多,而且武功平平,有谢樽和周容护着,一群孩子都没有受伤。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寨门前,谢樽衣角沾上了几片分外明显的鲜血。 「你带他们出去,我在这守着。」迎着蜂拥而来的山匪,谢樽上前一步,护在众人身前道。 「嗯。」周容点头同意,把那把破刀刀扔在地上,一手一个,运起轻功踩着寨门几根凸出的木料跃了出去。 谢樽守在寨门前,周围的山匪都不敢上前,直到一个须髯捲曲浓密的大汉带着一队人冲上前来,手中的大刀舞得虎虎生威。 他一上来,便不由分说地直直噼向谢樽。 谢樽正防备着斜前方持弓箭的山匪,见状横剑挡住,随即剑锋一转,一个巧劲儿,那大刀便一滑砍击在了地上。 「这位少侠,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何故闯我山寨,坏我生意?」那大汉有些惊讶,后退一步大声说道。 谢樽身后还剩下两个孩子,周容从箭塔上跳下来,扫视周围一圈,然后低声问道:「要帮忙吗?」 「不用,你先把他们带出去。」 「好。」周容点了点头, 等周容带着最后两个孩子出去后,谢樽放松下来,随意地挽了个剑花,笑得肆意: 「你不如与我说说是什么生意,若是有些赚头,我可能会考虑考虑把那些小崽子给你抓回来。」 刚才身后跟着一串小崽子,现在终于都出去了,他心头紧着的弦也就松了开来,也有时间与这群山匪拉扯一番了。 「……」那大汉眼神一闪,看着谢樽的眼神兇狠中带着忌惮,他提着大刀又往后一步,另一手向前一挥,身后的山匪便纷纷动作了起来。 寒光乍现,谢樽与围杀上来的山匪交上手,他速度极快,剑影翩翩,在众多山匪亦手下游刃有余。 「看来你没什么诚意呀,哎,这你可就不懂了,人在江湖,独个捂着一条财路,可是走不长远的,不如与我说上一说?」 「废话少说!」大汉盯着谢樽,最中碳钢忍无可忍,也提着大刀沖了上来。 在大汉看来,虽然他的刀法技巧不足,但力量还是可以一论的,加上一群山匪从旁协助,也能暂时把谢樽给围住。 谢樽与他们缠斗了一番,忽然,一支羽箭卷着疾风着破空而来,谢樽正准备侧身躲开,那羽箭却被一柄从箭塔之上扔出的短刀击飞。 谢樽乘势后退,从与那头领的缠斗中脱身。 抬头看去,箭塔上立着的,赫然是本该留在外面陆景渊。 陆景渊正站在箭塔上,脸色并不好看。 第25章 果然。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声。 宫中皇子, 武学亦是必修,不求一剑能挡万敌,但也要求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况当时长安城门前, 他虽意识涣散,但还是能感知到些许陆景渊的举动的, 能拖着他在赵磬手下躲过几息,陆景渊的武功即使算不上极好,也必然不差的。 而且陆景渊也未曾刻意掩饰过。 陆景渊跃下箭塔, 冷着脸走到了谢樽身边, 一言不发。 山匪们见又多了个人, 更加不敢动作,两边对峙了片刻。 不一会,周容那边安置好了那群带出去的孩子,也和陆景渊方才一样顺着箭塔回了山寨, 如入无人之境。 山匪们的眼神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游走,飘忽不定。 「大当家, 现在怎么办?」有山匪小声问道。 「……」山匪头领踢了那山匪一脚, 狠声道,「还能怎么样?让他们走。」 这句话一出, 那群山匪立刻送了口气,恨不得立刻开了寨门把谢樽三人送出去。 周容见状上前, 一脸纨绔子弟的模样道:「喂喂, 你们搞清楚状况没有,现在可不是你们让不让我们走的问题,而是我们愿不愿意走, 你说让走我就走?你算什么东西?」 「你!」山匪头领被气得手抖,指着他们大声道, 「都给我上!」 人争一口气,而且他们人多,总能起些作用。 第54页 「呵。」周容轻嗤一声,转头对谢樽道,「这位兄台不必留手,这些人手里的人命可不少。」 他看出了谢樽先前留手,没有招招要人性命。 「好。」 血腥味很快蔓延开来,惨叫声不绝于耳,躲在寨子外的孩子们被吓得瑟瑟发抖。 前方刀光剑影,陆景渊站在两人身后淡淡看着,并未再动手。 山贼很快溃散,谢樽下了狠手,很快飞泉剑便横在山匪头领颈间,带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谢樽视线往四周扫去,周围还活着的山匪都衣上染血,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口中哆哆嗦嗦地念着好汉饶命。 「直说吧,你们抓这些孩子来做什么?要是不说,可别怪我用些手段。」谢樽将剑往前递了递。 那头领半阖着眼睛,仰头道:「行走江湖,义字当……」 「跟他废话什么。」周容走上前打断了山匪头领的话,一脚踩在了他的肩上。 「要我说,不如把他指头一根一根剁下来,泡然后到酒里,再一点点他灌下去。」 「若是是还不说,就在这架口大铁锅,用这满是豁口多的刀……」周容说着,把手中的刀贴上了山匪的脸颊。 刀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划在山贼脸上,直把人激地脸颊抖动。 「一片一片把他的肉给片下来煎炸一番……」周容脸上并无半点开玩笑的痕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山匪,嘴角挂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那山匪头领又勐地抖动一下,见鬼似的看着周容,脖子上的血痕又深了不少。 「……」谢樽觉得自己原先准备说出口的话在周容面前实在小巫见大巫,便闭嘴不言了,然后默默抬眼看向了周容。 「别别别!我说我说!」眼看那刀刃就要放偏割上脸,那山匪头领连忙道。 「我还以为多硬气呢,不过如此。」周容借着山匪头领的肩膀,轻轻一蹬,站了起来。 「我,我说。」 这些山匪原本在鄱阳湖一带横行霸道,但自从新君即位后,威名远扬,虞朝上下人人自危,各地的治理忽然间严格了许多。 他们在鄱阳湖附近苦苦支撑了许久,终于在今年开年后的新一轮剿匪中,寨子被烧了个干净,彻底没了去处,只好向西南方逃亡。 「然后就忽然有一群人就找上了我们。」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歷,他们只说能帮我重建山寨,给了不少钱。」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们每月给他们找几个七八岁的孩子给他们。」 「要几个?」谢樽问道。 「只要两个。」山匪头领显然接到了在场三人不相信的目光,只好哈哈赔笑道,「真的,他们真的只要两个,我抓了那么多,只是因为我想着,呃……」 「到时候让他们挑选一下,也许会更满意……哈哈。」 听完这句,陆景渊在心底道了一句蠢货。 不仅这人蠢,会用这种人的幕后之人,一样愚蠢。 陆景渊还这么想着,就听见耳畔传来了一句清晰的:「蠢货。」 是谢樽说的。 被压在地上的山匪头领显然对谢樽对他的侮辱十分愤怒,但也只敢怒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好了,说说吧。」 「那些人要这些孩子做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我们是不会,但官府会不会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谢樽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来,但在山匪头领眼里,只觉得更加恐怖了。 「嗯?」见人半天不说话,谢樽又将飞泉剑向前抵了抵。 「好好好,少侠你手稳点,稳点。」那山匪头领举着手赔笑道。 「虽然他们没说,但我做了那么多年土匪,这门路还是有些的,听说啊,那岭南一带,出了几座银矿。」头领说着,眼中的贪婪一闪而过。 银矿?要找七八岁的孩子挖?这说了根没说似的,一听就是乱编的吧,谢樽皱眉想到。 「还有吗?」周容在一边微微颔首。 「真没了真没了……这位少侠看上去也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了,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小喽啰真的就只能知道点这些了啊。」 「你们交人在哪交?」谢樽又问。 「就在这寨子里。」 这话一出,谢樽蓦地心头一凉,一种凭空而来的预感骤然升起。 「小心!」 谢樽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就传来了暗器破空的声音,银光冷戾,如雨一般打下。 在暗器到来之前,谢樽迅速后退挡在了陆景渊身前,飞泉剑挽出的剑花将射来的暗器尽数打落。 只在这几息之间,那山匪头子就已经翻着白眼倒在地上,口吐毒血,而周围原本在求饶的山匪们也都与他一样,中了暗器的山匪很快便没了声息。 寨中安静下来,好像刚才的暗器只是错觉,周容脸色铁青,蹲下来探了探鼻息道:「已经死了。」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樽还未来得及放松半点便瞳孔一缩,勐然想起了还在寨外的孩子们,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谢樽和周容迅速出寨,陆景渊落在后面,环视一圈,然后用破布包住落在地上的暗器,收进了衣袖。 几个孩子在山另一面藏着,此时都毫髮无损,只是有些受了惊吓,谢樽摸了摸阿七的脑袋,松了口气。 第55页 等到陆景渊出来,一行人便循着蓝色布条原路返回。 山寨周围最后的动静也消失了,寨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几个火盆依旧燃烧,白灰积了厚厚一层,火光暗淡,照亮了寥寥几片角落,光影晃动,映照得周围鬼影幢幢,加上风穿过谷地的唿号声,一片阴森。 …… 三人带着孩子们往郴州城走,但小孩体力有限,又受了不少惊吓,很快就撑不住了。 谢樽便寻了个背风的山洞,打算等天亮再走,洞里条件简陋,一群小孩聚在了一个干燥的角落里。 阿七和他那个好朋友凑在一起,压抑着激动交流了几句。 没过多久,一群孩子就团在一起睡着了。 看着如同幼兽一般窝在一起的孩子,谢樽想了想,把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给他们盖上,然后看向了洞口的两道人影。 暗淡的光线下,周容正背对着洞内坐着,陆景渊站在一边,两人没什么交流。 陆景渊不说话时,整个人就隐藏在了黑暗之中,几乎难以被感知到。 谢樽将目光定在了陆景渊身上。 似乎今晚陆景渊没怎么说过话?虽然平时话也不多,但也不至于那么少吧? 「两位,认识一下吧,我叫周容。」周容见谢樽出来了,仰头笑道。 周容说罢,谢樽才把目光从陆景渊身上移开:「在下谢怀清,幸会。」 等两个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陆景渊身上时,他才缓缓道:「陆渊渟。」 「哦,好。」周容点了点头,瞥了一眼陆景渊,又一脸高兴地对着谢樽说道, 「咱们今天可有缘了,都是喜欢惩恶扬善的江湖子弟,我看你可是一见如故啊!要不是你,我可能还要受几天的苦呢,谢了啊兄弟!」 周容性格不错,几人又相遇在这种情况下,谢樽对他也算颇有好感,随意问道:「不必多谢,如你所说,江湖相逢便是缘分,我看你武功不弱,怎么会被他们抓了?」 「哎!提及这个,我才是奇了怪了!」周容一拍大腿说道, 「我前些天便在那破庙附近发现他们抓了些小孩,当时想着先按兵不动,在那个破庙边上守上两天再说,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老窝。」 「到了,今晚他们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火急火燎地带着这群小孩走了,我就跟着他们找到了那座山寨。」 「然后我便想着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老窝,便先进去把小孩救出来为好,结果为曾想到刚拆了屋顶的稻草跳进去,就被迷药煳了一脸。」 「他们还说什么,就知道我会跟进去,我一时也听不明白。」 「……」看着周容一身狼狈,谢樽只觉得鼻尖有点发痒,眼神忽地飘忽起来,看来周容这是代他受过。 「你说他们怎么会知道有人跟着还提前布置了陷阱?我觉得我跟踪得也算天衣无缝啊。」 「这……我也不知。」谢樽清了清嗓子,把自己遇到阿七的事情说了说。 反正阿七先前便遇到他和陆景渊的事情是瞒不过的,早说了也好。 「诶,原来他们要抓的是你啊……」周容恍然大悟。 谢樽想了想,边揉鼻尖边道:「此事也算与我有关,后日城中酒楼,我请你吃顿酒吧?」 「好!」 两人在一旁闲聊着,陆景渊并未参与,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容。 周容的长相与虞朝人有些不同,应是外族人,虽然并不明显,但仔细观察便能看出一二。 虞朝境内出现外族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长安每日车水马龙,不乏外族往来。 此人姓周,又是维扬镖局的人…… 如此,他倒是想到了一段曾经在长安时听过的一段轶事。 他之前曾听人无意中提起过,周家二小姐几年前在领镖行至北境克烈部时捡了个男子回来,众人本以为这位二小姐是捡了位外族夫婿,都把这事当做件风流韵事闲谈。 但没想到没多久,陆景渊便又听人说起,那人竟然被周家收为了义子,成了那周二小姐的义弟,着实让人唏嘘奇怪了一番。 这等轶事在长安的推杯换盏之间,一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不是今天见到周容,这件事便是要一直烂在陆景渊记忆里了。 那位周家义子,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作为一个外族人,能被周家收为义子,想来定有过人之处才是。 第26章 陆景渊沉思之间, 周容在一旁说着他此时会出现在郴州附近,是受官府所託,一路从鄱阳湖一带追着这波山匪而来。 维扬镖局业务范围十分广泛, 接到官府的任务也并非稀奇事。 「奇怪的很,这一路过来我跟丢了好几次, 不是我自夸,按照我的追踪能力,他们应该是跑不出鄱阳湖方圆百里的。」周容说道。 「许是有人暗中协助, 有些蹊跷。」谢樽说道。 「嗯, 这事还没完呢。」周容想到了山寨中那阵突如其来的暗器, 眼神暗了暗, 「我回城便给姐姐传信,再带人过来探查一番。」 谢樽点了点头,表示贊同。 维扬镖局人脉广泛, 又与官府有不少往来,这种事情交给他们足矣, 他和陆景渊并不方便管这种事。 毕竟他们如今无势力傍身, 又算是朝廷通缉要犯。 山中树影婆娑,有几缕月光穿过树叶照在低矮的草木上, 草木上的露珠折射出洁净的光芒,借着月光, 周容侧头看向谢樽, 刚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没想到谢樽长相还算还不错。 第56页 虽然相貌不算出众,但气质卓绝, 性格也不错。 现在的姑娘不是大多喜欢这种类型的吗?温和风趣,武功高强, 好像自家二姐就喜欢……周容摸了摸下巴,心中杂七杂八地想了不少。 「倒是不必太过着急,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另外也可去周围查查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谢樽说道,见周容半晌没有回音,转头看了过去。 「周容?」 「啊?哦,对,这倒是个办法。」周容回过神来,回忆了一下谢樽刚才说的话,说道。 之后谢樽和周容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陆景渊始终闭口不言。 很快晨光熹微,三人把几个孩子都送回家就离开了,临走前,谢樽告诉阿七如果这些天还有什么事,就去城中的客栈找他。 阿七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谢樽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陆景渊那里可还在不知道生着什么气呢。 客栈里,谢樽把饭菜叫到了陆景渊房间里,然后与陆景渊相对而坐。 隔着一桌子饭菜,谢樽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景渊,眼眸如星。 陆景渊表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还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但谢樽分明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几分不开心。 好像从出山寨之后,陆景渊就是这副样子了,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 虽然陆景渊本来就不是什么话多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我说,这是怎么了?不高兴?」 「若有不快,还是不要憋着的好,憋坏了怎么办?说说呗?」谢樽笑着又凑近了些。 他本以为这样能让这略有凝滞的气氛缓和上些许,结果谁知陆景渊的神色竟然更冷了。 陆景渊并未对谢樽的问题作出回应,只将眼神扫向了谢樽虚撑着下巴的手臂。 「你方才去洗漱了。」 「对啊。」谢樽莫名地点了点头,「山林里乱窜了一夜,当然要清洗一番。」 「那你手臂上的伤,上药了吗?」陆景渊抬眼,与谢樽对上了视线。 「……」谢樽全身一僵,沉默了下去。 护着那些孩子往寨门跑时,道路狭窄,环境黑暗,混乱之下,有个孩子踉跄着落到了后面,他拉了一把,手臂后侧便不慎被伤了一刀,并不深,这种程度的伤,于他而言并不值得在意。 一路过来,周容都未曾看出,没想到陆景渊注意到了。 「为了那种无关紧……」 陆景渊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看着谢樽垂下去的眸子,压住了心头烧了一夜的火气,把将要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你上药了吗?」陆景渊放缓了语气说道。 「呃……」谢樽讪讪一笑。 说实话那伤真的不重,此时已经不疼了,血也早已止住,要不了几天就能癒合如初。 眼看着陆景渊脸色越来越难看,此时谢樽也多少有些明白了陆景渊为何而生气,他灵机一动,说道:「那伤在手臂后侧,我可看不见,我原本打算吃饱了休息片刻,找个医馆看看来着。」 陆景渊一看便知这话是谢樽编来搪塞他的,眼前这人压根没在意那点小伤。 是小伤,这他是清楚明白的,谢樽还算活动自如,先前所穿的外袍上也并无多少血迹,这点轻伤若是在边疆兵士身上,都不能称之为伤。 但是,他就是不高兴。 陆景渊仔细体会这自己心头的这点对他来说分外奇怪的感受。 从和谢樽呆在一起以后,他已经很多次地感受到各种各样,从前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受了。 「我帮你上药。」陆景渊突然道。 「这类外伤,不必去医馆,上药便好,我记得包裹中是有伤药的。」 「……」 谢樽没有拒绝,老老实实回了自己房间,从包裹里把那盒伤药掏了出来。 那是叶安回长安前硬塞给谢樽的,崔墨亲手调制,江湖上千金难求。 一想到这种圣药要用在这种地方,谢樽心底便腾起了一股杀鸡用牛刀的可惜之感。 但是若是想想这伤药的实际功效并非在于那点小伤,而是在于哄某个炸了毛的人,谢樽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可惜了。 谢樽握着手里触手温润的瓷盒,噗地笑出了声,然后又在踏进陆景渊房间之前调整好了表情。 房间里依然安静如初,但谢樽却觉得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略有粘滞。 他随意地斜坐在床榻上,脱下半边衣服,露出了肩膀和手臂。 陆景渊拿着药盒低头看去。 谢樽的身材白皙却并不单薄,覆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能将剑舞成那般模样的人,必然不会拥有一副柔弱的身体。 这副身体上有不少伤,深深浅浅,有些没入了衣袍之中,陆景渊看不到的地方。 陆景渊握紧了手中的药盒,忽然腾起了了解谢樽过去的想法。 他有些想知道这些伤痕背后的故事,只是有些,并不明显,但分明存在。 曾经陆景渊以为,只有发生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时,心绪的波动才更为动人,那一瞬爆发的激动,才能将人的感情往前推上一步。 如今他却觉得,只有当一些,似乎是平常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时,仍旧能触动心绪,才能真正说明,有些事情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第57页 退去一时激动而产生的心绪波动,真实而连绵不断。如春水,如清风,过后仍有万物绵延,不同于一霎燃烧的烟火,过后只留余烬。 从之前与谢樽说了与哥哥有关的事,他对谢樽的防备就日益消减,如今更是到了他未曾预料到的一步。 陆景渊看着谢樽,在那眼神深处有着清晰的震动。 从小到大,他都在学习识人用人之道,毕竟储君并不需要有多么高绝的才气或是武艺,他是执棋者,只需要胸有丘壑,知人善任便足矣。 而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 因此他向来是绝对理智,能毫不犹豫地剖析自己每一部分的人。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清晰地知道他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身上的每一道有形。或者无形的痕迹是何人所赠。 而如今他也无比清晰的明白,这个人对他而言已经不一样了,成为了不同于应无忧,沉玉,桃叶等人的人。他对他的关注,已经不再是出于一些功利的想法了,或许是知己,又或许……还有其他想法。 也许这早有预兆,已是必然。 从安化门前,游龙枪尖沾着血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他就已经感知到了,这个人将会是继母后和哥哥之后,他此生,第三个以心待他的人。 后来洞庭湖前的些许失望,重逢后的点滴算计,都是漫长的发酵而已。 陆景渊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谢樽感觉到身后的床板震动了一下,随即一阵清苦的药香传来。 陆景渊坐到了他身后。 在伤口上传来冰冰凉凉触感的同时,谢樽听见耳畔传来了陆景渊略有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这般不在意自己呢?从前是,如今也是。」 陆景渊发现了。 谢樽垂眸想到。 也是,他能看穿陆景渊的些许伪装,反过来也应当是一样的。 这些年来,他不欲与人相交过繁,入世过深,不只是因为叶安的限制,还因为他自己。 在他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有一种矛盾感,既想远离,又如何都放不下。 两者相交,造成了他如今游离一般,于世若即若离的状态。 如此,如今他便只能去做些并不会完全捲入世事的小事,以此压制他心中对世界的排斥感与内心的迷茫,也以此来证实,他仍旧有欲行之路。 毕竟人生在世,总要去追寻一些什么意义吧,即使是一点也好,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他该如何前进。 当时在玉印塔中,在叶安面前,他是那般笃定,掷地有声。 但到了后来,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定,他其实并非如何坚定勇敢之人,他也很喜欢逃避,就像之前,光是决定与陆景渊同行,他便举棋不定了那么久。 自由是痛苦的,当年叶安有意阻止他入世时,他便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突破叶安为他设下的屏障,但当这层屏障突破后,无数抉择放在眼前时,迷茫与痛苦就将随之而来。 而对于性命,活着固然好,但若是死了,死得其所,也并无什么不好。 他明白自己会这样无谓,除了矛盾之下的疲惫感,也因为他并不在意自己。 他不知道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也许是来自于他失去的那些记忆,而他无意去寻求记忆,说来也是一种逃避。 谢樽有些恍惚,他已经好久没有仔细思量过这些事情了,上一次仔细想来,还是坐在玉印塔之上时,伴随着山风与林涛,思索着自己的来路与归途。 而这些在朝夕相处之中,已经被陆景渊察觉到了些许,并不深,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谢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陆景渊。 人皆伤知音之稀,恨弦断无人听,他也是,如今遇到陆景渊,他无可避免的也有一丝想要倾诉的欲望。但同时他也有一点对被别人彻底看穿的恐惧感。 而且…… 说了又能如何呢? 谢樽在心里问自己,他所迷茫烦恼的一切他早已理清,只是一时寻不到解决方法,也不必急于去解决。 如今这样就已经极好了,天下太平,他只需游山玩水,与友同游,时不时惩恶扬善。 室内只余药香,桌子上的菜早已凉透,该享用它们的两人却没分半点注意过去。 长久的沉默下,陆景渊并未催促,只轻轻将药膏涂抹在那道伤口上。 因为那些山匪所用的武器多有锈蚀豁口,这道伤口边缘也并不显得平滑,而是遍布着翻起的三角形的皮肉。 陆景渊动作极轻,并未触及到伤口,等到药膏薄而均匀地附在伤口上时,陆景渊才等到了谢樽的答案。 「一道伤痕而已,对于事情的结果来说,是很值得的,至于其他……我暂时还不想说。」他现在不想说,但也不想搪塞陆景渊,况且陆景渊也并非能简单敷衍过去的人。 之前在逃脱赵泽风追捕时,说道陆景渊那位兄长时,陆景渊就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之后再说。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说了。 「好。」 和当时谢樽的回答一样,这次陆景渊的回答也是短短一个字。 听见这个好字,谢樽回想起当时自己略有不快的感受,不由有些讪讪,再这样在这坐下去,他就要尴尬地找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第58页 这人是专门来克他的吧?! 谢樽忽地把衣服拉上,站了起来,回过头去看向了陆景渊。 对方一手拿着药膏,微微仰头看着他,目光平静。 「哈哈哈……」谢樽僵硬地笑着然后移开了目光,把半开的衣衫系好,「饿了,饿了,那些东西都冷了,多可惜。」 桌上的饭菜终于得到了谢樽的一个匆匆瞥过的眼神。 「我们出去寻些吃的吧?昨日不还路过个馄饨摊吗?咱们去尝尝这郴州的馄饨与姑苏有何不同……」谢樽说着,将外袍往身上一披,然后将陆景渊手中的药盒拿了过来放在一旁,随即又抓住陆景渊的手腕,将人拽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谢樽故意避开了陆景渊的眼神,一点未敢撞上。 陆景渊并未反抗,嘴角微微勾起,任由谢樽拉着他出了门。 第27章 眨眼几天过去, 郴州城中,城西失踪的那些孩子回来了的事成了众人口中热议的话题。 城西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樟树下,一群孩子唧唧喳喳地聚在一起, 刘家老大老二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们惊心动魄的经歷。 「只见那白衣大侠手执宝剑从天而降!像这样,咻咻几下!」刘二手中握着一根树枝, 向前勐戳几下。 另外几个小孩顺势大叫一声,仰面倒下,翻滚几圈, 裹起一片尘土。 「那群贼人就倒在地上嗷嗷大叫, 一个劲地求饶, 嘴里直叫爷爷!」 「那大侠就这样一手抱着我。」刘二把短胖的小手反扒在腰上说,「三两步就飞上了两丈多高的墙,就像鸟儿一样。」 「哇!」周围的孩子一片惊嘆。 热闹的圈子之外,阿七和阿木坐在老樟树下, 一边看着他们表演,一边啃着手中的粗面馒头。 「我娘说让我请那三个人到家里吃饭, 你要来吗?」阿七问道。 「来啊。」阿木点了点头, 「你娘今个一早就挨家挨户敲门说了这事,我爹娘自然是答应的。」 「哦好, 那晚点我去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有空。」 城内酒楼酒肉香气飘散,一股滷煮的味道勾得谢樽肚中馋虫大动, 郴州酒楼他和陆景渊不是第一次来了, 两人选了和上次一样的位置等着周容赴约。 雕花木窗敞开,窗外景色如画。 周容来迟了些,手中握着一柄宝刀, 神采飞扬,走到两人桌前, 周容只对着陆景渊急急一点头,便把热切的目光挪到了谢樽身上。 待一坐下,周容就把自己的新刀推到谢樽面前。 「怎么样?我姐姐加急给我送来的新刀,比着你的飞泉如何?」 周容的刀在他被绑后不知道被那些山匪顺到了哪去,寻无可寻,周容也不想再费什么心思在找刀上了,便差人回去找了新刀来。 「应当还是差些吧。」谢樽端着酒杯浅抿了一口。 并非是他自负,飞泉并非俗物,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刀剑都能与之相比的。 「诶,那我可不服,切磋切磋?」 「正有此意。」 习武之人,切磋这等砺锋的机会,恐怕没几个不喜欢吧?至少谢樽是喜欢的,毕竟武学一道,若是闭门造车必然难以精进。 谢樽算来,如今剑之一道,有叶安在,他自然不必再找他人。 而枪,与赵磬和赵泽风动过手之后,寻常的枪法也再不能入他的眼。 这周容武功不差,不知这刀使的如何。 谢樽眼神期待,刚应完,周容的刀就已出鞘,照着谢樽的脸就噼了过来。 谢樽瞳孔一缩,向后一仰避开刀锋,惊道:「现在?」 虽然他也挺期待的,但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对啊,就现在,不然呢?」 「……」谢樽摇了摇头,躲避着周容的攻击,抓起飞泉剑从窗口跳了下去。 要是在这酒楼里打起来,要赔多少钱他都不敢想。 这次在外游歷,除了赵泽风,谢樽还未曾遇到过什么值得一论的对手,而周容作为维扬镖局的公子,在江湖上早就小有声名。 比起谢樽的剑法飘逸,周容的刀法显得暴戾许多,与其人反差颇大。 周容并未留手,每一刀都直指要害,暴虐如火。 从两人相继跳下酒楼时,就已经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观,郴州城鲜有侠客往来,这种场面也并不多,江边的空地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 一时动静闹的有些大,谢樽间隙间往周围瞥了一眼,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样过于引人注目。 这些人都那么喜欢当街切磋的吗,上次赵泽风也是。 如果不是周容突然出手,谢樽原本是打算到城外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切磋的。 哎,这般太过张扬,不是他的风格。 谢樽这样想着,在心里像模像样的嘆了口气。 衣袂翻飞,短兵相接,谢樽速度极快,内力附着在飞泉剑上,剑刃泛起淡金色的光芒,剑气寒凉。 两人怕剑气伤了周围人,都收敛着些,但即使这样,四周也是尘土飞扬,地上的石砖也裂出几条缝隙。 酒楼之上,陆景渊站在窗口,垂眸看着楼下的战况,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周容完全不是谢樽的对手。 若非要说可取之处,便是这刀法还算有点意思,想来应该是出身北境的原由。 第59页 但也仅此而已了。 只看了周容几眼,陆景渊的目光便落在了谢樽身上。 先前在姑苏的小院里看谢樽练剑,他所说的翩若惊鸿并非虚言。 谢樽舞剑是极好看的,不止在于其剑法之轻灵风雅,质若流云。 更在于谢樽其人,若是换个人,纵是一模一样的剑法,也必不会有谢樽舞来如此令人惊艷。 谢樽身上带有一种矜贵从容的气质,这种气质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就算其貌不扬,衣着随意,这种气质也不会丝毫有损。 即使当年在赵磬面前,居于劣势,谢樽的一举一动,也仍然带着成竹在胸的从容淡静。 其质之美,无需藻饰。 而在此之外,他的眉宇之间,还有着偶有迸发的意气与锐意。 飞扬地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飞泉剑的剑光不见萎靡,反而越战越盛。 周容的打法大开大合,比谢樽消耗更大,破绽越来越多。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谢樽估摸着周容的招式也出得差不多了,在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找到机会,将周容手中的刀挑落在地,胜负已定。 周容深吸几口气,捡起剑撇了撇嘴说道:「看来我这些年还是懈怠,维扬山好水好,逍遥惯了。」 周容脸上略有沮丧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走,上去喝……」 他上前几步,作势就要揽住谢樽的肩膀,却在半路被拦了下来,刚出口的邀请也被堵在了口中。 飞泉剑鞘抵住了周容伸过来的手臂,周容使了使劲,剑鞘半点没动。 「不好意思,不太习惯,见谅。」谢樽笑着说道。 回到酒楼之后,周容赔了石砖损坏的银子,叫了一桌子酒和几碟小菜。 谢樽看着桌上的酒,有些为难,他其实不太会饮酒。 去年遇到赵泽风那次,只喝了几杯,谢樽就有些心跳加快,头晕目眩,只是撑着没被人发现罢了。 他平日不喝酒,喝不来,也不喜欢。 但酒已经都端上来了,浅尝一点也并无不可,也不好坏了气氛。 在谢樽终于决定好喝上些许时,面前的酒碗就被从身旁伸出的手给端了过去。 谢樽一愣,朝身旁看去。 陆景渊正端着酒碗,他端的极稳,碗中酒液不起半点波纹。 「他身体不适,这酒便由我来代饮。」说罢,陆景渊便将酒一饮而尽。 陆景渊倒并不知道谢樽不太会喝酒,只是想到他还有伤在身而已。 虽然那伤已经长出了浅粉色的新肉 「好,好吧。」周容愣愣看着陆景渊,然后也端着酒灌了下去。 周容实在是话多又自来熟,这一桌三人,只有他在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谢樽接了几个话题,到后面发现周容即使没人接他的茬,他也能不停的说下去,索性也就闭上嘴让他自己说去了。 周容酒一碗接着一碗下肚,说自己也想像谢樽这样四处游歷,但在镖局里,看似日日在外,但能去的地方,能走的路线总不过那么几个,实在无趣。 说着说着,周容又说起了沿途见闻。 谢樽从来不知道人能那么吵,那张嘴能一刻不停地从天南说到地北。 以前谢樽也是觉得自己有些喜欢热闹的,但此刻,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他喜欢安静。 还是和陆景渊呆在一起舒坦,可以安静地坐上几个时辰,也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趣事。 与陆景渊聊天是极为舒适的,陆景渊博闻广识,却不会刻意去显露些什么,进退有度,让人如沐春风。 这么想着,谢樽悄悄转头看向了陆景渊。 感受到了谢樽看过来的目光,陆景渊也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谢樽觉得自己眼中的无奈一定已经被对方看出来了。 他觉得差不多该打断周容了,他想回客栈休息一会。 楼下,阿七正向小二描述比划着名谢樽的样貌,因为刚才的那场切磋,小二很快就恍然大悟,指了指三楼,让人带着阿七上去了。 谢樽见到阿七有些惊讶,听闻他的来意本不打算答应,但阿七说城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想着不好让人白准备,犹豫了一瞬也就答应了。 三人跟着阿七穿过半个郴州城,路过了那棵老樟树,谢樽发现不少孩子的眼神都跟着他们跑,亮晶晶的像初生的猫狗,全是好奇。 谢樽不知道,才一两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在郴州城的孩子窝里传开了。 阿七家里有些简陋,但被收拾的十分干净,不大的院中有一口老井,旁边放了刚搬出来的木桌凳。 墙上贴着已经褪了色的福字,几串辣椒和玉米棒子挂在门边,往两侧排开,地上还有些炭火烧灼的痕迹。 阿七家原本还算富足,但父亲早亡,母亲独自一人抚养阿七,母亲年纪不大,但细小的皱纹已经刻在脸上,面色发黄,绾在脑后的头髮有些干枯。 她对三人千恩万谢,说多亏了他们,自己早年丧夫,若是没了这个孩子也就活不下去了,弄得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半天才算结束。 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阿七从厨房里拿了个陶罐,用里面去年秋天晒的忍冬花沖了花茶端上来,花茶有些苦涩,别有一番风味。 第60页 谢樽捧着手里的陶制茶杯,杯子触手粗糙,但摸起来却有些让人爱不释手。 「阿七!」阿木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的叫道。 院中的几人往门口看去,阿木身后还跟着一窝萝蔔头,半个身子探出墙外。 阿七沉默了一瞬,作为主人家,纵然有些嫌弃,但上前把他们都带了进来,然后关上了院门。 一共来了六个,都是那天从山寨里救出来的。 刘二他们有些扭捏,把手里的篮子塞到阿七手里,悄声道:「我娘今早刚杀的鸡,还有些土豆包谷啥的,都是刚摘的,你快拿进去给你娘。」 「还有我娘的。」 「这里还有。」 「好,你们在这等着,别到处乱碰。」阿七接过几个竹篮,跑进了厨房。 阿七一走,一群孩子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一群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第28章 「诶, 小萝蔔头们,过来给哥哥看看有没有被吓傻了。」周容率先开口,挥手叫几个孩子过来。 「才没有。」几人异口同声道。 「我记得你。」周容揉了揉刘二的脑袋说道, 「就是你被吓得腿一直打颤,我拎着你走的吧?」 「才没有!」刘二涨红了脸, 一群小孩笑了开来。 刘二眼睛一转:「我也记得你,就是你从房顶上跳下来,然后就摔在了地上!」 「……」周容一时梗住。 「你小子, 我那是中药了好吧!」 谢樽看见周容的耳垂红了起来, 把杯子举到唇边, 掩饰住唇角的笑意。 「大哥哥。」有个小姑娘跑到了谢樽面前,「我长大了以后可以嫁给你吗?」 「不可以哦。」谢樽笑着拒绝了,掏出了一包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拿了一块塞给了那小姑娘。 「可是你救了我呀?不应该以身相许吗?」小姑娘奶声奶气的道。 「嗨, 他救得人可多了去了,你想嫁得排队。」周容道。 「那要排多久啊?」小姑娘问道。 谢樽作势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那可能要几十年吧。」 那小姑娘嘴瘪了下来。 「你上个月不是还要嫁给阿七吗?」有个小男孩说道。 「那我移情别恋了, 阿七又没有大哥哥好看!」那小姑娘凶凶的说道。 刘二闻言高声道:「阿七!还不快出来!你媳妇要跟别人跑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们吵闹的很, 周容倒是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阿七端了盘瓜果出来, 不一会就被分食光了。 谢樽把来之前买的麦芽糖分了,小院里一时喧譁热闹。 垫好了肚子, 小孩们便缠着谢樽和周容讲些故事, 周容把一些小经歷润色的跟话本似的讲来,很受欢迎。 过了一会,谢樽觉得周容十分适合担此重任, 就心安理得的熘出了孩子圈,挪到了陆景渊身旁坐下。 「累死我了……脑仁疼。」 陆景渊嘴角勾起一抹笑, 往旁边挪了挪,给谢樽腾出了位子。 「 那便交给他,你在这休息。」陆景渊说着看了一眼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周容。 「噗,好,反正他也乐意得很。 」谢樽也笑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纸包展了开来。 陆景渊低头看去,纸包里有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麦芽糖,正散发着甜香。 「要吗?最后一颗。 」说完,谢樽又想起了什么,「 哦,忘了,你说过不太喜欢这些甜食……」 说着,谢樽就要把纸包里的糖扔进嘴里。 「要。」 「啊?」谢樽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陆景渊的意思是他要的时候,那块糖已经进了自己嘴里。 「 ……」谢樽嘴里含着糖,脸颊鼓起了一块,愣愣盯着陆景渊。 陆景渊也正看着他,一双眼眸如星。 谢樽用舌尖抵了抵嘴里的糖块,甜意在口中蔓延了开来。 这样会不会显得他其实并不是诚心想给陆景渊,只是象徵性询问他一下? 「 咳,没了,回去再给你买,这种不太好吃,等会给你买带桂花的那种,不过帐单你付。」 从姑苏出来后,谢樽就几乎没花过自己的钱了。 「 好。」陆景渊笑了笑,应道。 其实谢樽偶尔还是会有些心虚的,陆景渊出钱时越是果断,他便越是心虚,但是……不用自己精打细算惦记玉印塔本就不多的钱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而且他陪陆景渊游山玩水,收这点钱不过分吧! 说来,谢樽觉得陆景渊最近变了不少,不仅笑的频率变多了,现在居然还会喜欢糖块? 奇怪。 谢樽用带着审视的眼神把陆景渊上下扫视了一遍。 谢樽在这边细数着陆景渊最近的变化,另一边厨房那里,阿七娘亲拿着锅铲站在了厨房门口喊道: 「七儿,去叫你刘叔来一趟,西边那屋顶坏了,有些漏水。」 「哎!」阿七把手上端着的花生放下,应道。 西边的屋子就是阿七的房间,坏了几处,漏了好些日子了。 只是这个时节雨水不算丰沛,又没漏到床前,也就一直没管,阿七母亲寡居,不好总叫邻居男子来往,怕惹人闲话,就一直拖着,今日也是院里热闹,才说顺道叫人来修。 第61页 谢樽闻言把目光从陆景渊身上挪开,起身说道:「我来吧,这事我也会。」 「不用不用。」阿七连忙摆手,来者是客,总不好叫客人动手。 「没事,反正一时无事。」 破损的屋顶十分明显,谢樽跃上上屋顶检查了一番,坏了三四处,其中有一处瓦条断了,还需钉上。 见谢樽都上去了,阿七也没再推脱,他从院子后面翻出了修缮的工具,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谢樽,一脸为难。 「给我吧。」 陆景渊拿着东西也上了房顶。 房顶上,谢樽正清理着碎瓦,瓦坏了已经有段时间,瓦缝间积蓄着些污泥,已经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陆景渊把东西递给谢樽,便坐上了屋嵴,静静地看着谢樽的动作。 其实谢樽会修屋顶这件事挺让他意外的,毕竟谢樽其人并非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必然出身不凡。 似乎是察觉到了陆景渊的疑惑,谢樽边修边道: 「我未与你说过吧?拜入师父门下前,我可是实打实的流浪者,四海为家。」 陆景渊知道这件事,叶安之前与他说过,但他至今难以参透叶安的目的。 「那时我身若浮萍,四处流浪,也算吃了百家饭。平头百姓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意外会发生,都需要靠着自己去一一解决。」 「寄居在外,总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帮人修修补补理所当然。」 谢樽说得很轻松,那些回忆或许在旁人看来委屈,不过当时他浑浑噩噩,也着实没感觉到什么委屈不委屈。 而今想来,反而有一种绵长的怀念,那是他所有记忆里,与这个世界牵连最近的时光。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还会补衣服,还有女红,嗯……」 「也算会上一些吧,绣的不好。」 「累吗?」陆景渊轻声问道。 听见这话,谢樽笑了笑,将新瓦对上了缺口。 「众生皆苦,纵是草木虫鱼亦然。」 「也许你觉得我漂泊世间,餐风露宿苦,那你呢?」 周围人不少,何况还有个周容在,谢樽并未把话说出口。 「你看你,未及冠的年纪,被磋磨成什么样了?少年老成,不见半点意气。」 "几年前还有点少年模样,这次见却是更加冷淡了,对什么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说着,谢樽抬了抬下巴,朝屋檐下看了一眼。 「你看下面那些人,你就说,你从见到他们在现在,与他们说过几句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 「这样说来,我还是觉得你更累些。」 累? 陆景渊看向了远处山峦之间弥散的霞光。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天上并无云色,霞光干净地铺了半个天空。 他确实是累的,在皇宫那座囚笼之中,只是少有人注意过。 只是如今,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那种沉入水底,被巨石铁链束缚地动弹不得的疲惫感了。 陆景渊低下头,继续看着谢樽修屋顶。 「与他们交流,不想,也不必要。」 谢樽嘴角勾起一抹笑,心情颇好地问道:「我记得你在姑苏时在我师父面前,你可不是这般模样。」 陆景渊沉默了片刻。 「经营所需。」不论是对婉婉,崔墨,叶安,还是应无忧,都是经营所需,他需要从他们身上获取什么,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交谊也是代价之一,仅此而已。 「真是越来坦诚了啊……」 谢樽没问陆景渊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他有心,自然能感知一切。 特别是那天过去,谢樽觉得他们之间越来越有默契了,原先存在的试探与些许隔膜也在渐渐消散。 于谢樽而言是很有意思的事,他第一次离一个人那么近,不同于从前行走世间时,与所有人都有那种若离的距离感。 在谢樽正出神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旁陆景渊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为何会在外流浪?」陆景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知道这不该是他问出来的话。 不够理智,太过冒犯,太过逾越,但他还是问了。 「嗯……」谢樽想了想,「也许是家中遭封巨变?」 陆景渊瞬间就捕捉到了谢樽话语中的不确定。 也许? 异样感在陆景渊心中一闪而逝,就在他打算继续追问时,屋檐下传来了周容的声音: 「喂!上面两位,下来吃饭啦!」 「你先去吧。」谢樽的眼神并未从屋顶挪开,「我这儿还剩一点。」 「……」陆景渊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捡起屋顶散落的工具,跳下了屋顶。 路过周容时,陆景渊不咸不淡地瞥了周容一眼,明明那眼中没有几分情绪,却莫名让周容后背一麻。 小院中,十来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显得有些侷促,不过都是相熟的孩子,挤成一团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一会,桌子就被弄得乱七八糟。 嬉嬉闹闹半个时辰,等到谢樽三人回到客栈,已经是明月高悬。 这顿饭一吃,他们也算正式告别了那群孩子,日后天高地远,应当是再无见期。 入了夜,街上不再像白日那样热闹,两旁的摊贩差不多都已经拖家带口收拾回家了。 烟火气逐渐聚到各家,离开了不宽的街巷,三人并肩走在街上,步伐闲散。 第62页 「离了郴州你们打算去哪?」周容问。 谢樽思索片刻才说:「北上往长安去吧。」 其实他还没决定好,但是为了避免因为没有目的地而被盛情邀请与周容同路,谢樽还是随意说了个地方。 「那咱们应该没两日就要分别了。」周容有些遗憾,要不是镖局事物繁忙。他还想能与谢樽结伴出去走走。 不过……周容极快地瞥了一眼与他隔了一个谢樽的陆景渊。 还是算了,有这人在,他就有些不自在,不尴不尬的,很是难受。 「若有机会,你来江南到了维扬,便去维扬镖局找我,我必然盛情以待。」 「好。」谢樽笑着应道。 到了客栈,周容便和谢樽二人分了开来。 还没到休息时间,谢樽休息了片刻,便觉着差不多到了该说正事的时间,又窜进了陆景渊的房间。 陆景渊正坐在桌前写字,谢樽并无窥视的喜好,目不斜视地坐到了陆景渊对面。 「看看这个。」 谢樽把一小块铁片放在了桌案上,推到了陆景渊面前。 是他从山寨中的弓/弩上削下来的那个。 谢樽本以为要等上一会,但陆景渊瞬间便给出了答案。 「鎏银玉兰,是工部天工坊的标志,你从那山寨箭塔上的弓/弩那削下来的?」 「……」谢樽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对啊,陆景渊进山寨时也爬了那个箭塔,必然是见到了的。 「对,就是从那里来的。」 「嗯。」陆景渊微微点头,「那是疾风弩,看上去精巧,但也已经是天工坊二十年前造出来的东西了。」 「它不便运输,应用范围并不广,初成之时便仅用于长安城防。十年前,新一代的弓/弩成型后,疾风弩便被收入了长安的军械库,不见天日。」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但是……」陆景渊眸色暗沉,拿起了桌上的贴片轻轻摩挲。 「它出现在了郴州的偏僻山寨里。」谢樽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陆景渊手中的鎏银玉兰细緻精巧,被烛光染上了淡淡的橙金色。 第29章 「另外, 山寨我也已经派人去探查过了。」那天回到郴州城后,陆景渊就立刻派人前往山寨了。 陆景渊语气不急不缓,平稳地没有半分波动:「当时杀人的暗器并非人为发出。那山寨已经隐蔽了无数机关, 只需一人启动,便能让那里瞬间成为一座死寨, 很大的手笔,不论是设计还是建造,都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既然如此……」 「那里恐怕并非是什么山匪的山寨吧。」谢樽食指曲起在桌上轻轻敲动, 心头漫上些许异样。 按那山匪头领所言, 他们是不久前才从鄱阳湖一带迁来的, 那那座山寨在山匪到来之前,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想要知道用途很难。」陆景渊自然明白谢樽的意思。 「寨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痕迹,多半在那群山匪来之前就被清理干净了,山寨已是弃物。」陆景渊把铁片往桌上一放, 淡淡道,「至于疾风弩, 想来是他们认为并不重要吧, 那弓弩还有不少,被堆放在了一个地窖里。」 「也确实没什么重要的, 捅出去也不过官匪勾结,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这个东西除了再次证明长安城成了筛子, 也并无多少实际意义。」 「只是敢贩卖军械,确实是胆子不小。」 陆景渊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身气势霎时犹如山压, 语气中酝酿着能被人清晰感知到的风暴。 而这种气势,只在一瞬间便被收敛下去, 不再显露分毫,让谢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室内静默了片刻。 「还有一种可能。」谢樽抬眼,与陆景渊目光相接。 陆景渊接道:「嗯,疾风弩也可能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其实他更倾向于后者,有人想让这些弓弩发挥它们最后的作用,引人发现,借刀杀人。 至于为什么……或许是生意谈崩了,又或许是其他理由,但不论如何…… 「将刀递在他人手中,就要做好被他人反杀的准备,不论如何,这条线索向上向下,都有些许查探的价值。」 况且……即使查不出什么,这把刀到了他手中,刀锋所向何处,也已经是他说了算了。 「我会让人盯着长安,贩卖废弃军械,有了一次,必然会有下一次。」 陆景渊在长安多年经营,耳目众多,这事给他处理谢樽也算放心:「嗯,这些与朝廷有关的事我插不上什么手,既然有问题,便交给你了。」 丝线杂乱,线索太少,但定好了下一步怎么走,一切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待新的线索到来,一切才能再有进展,过多思虑不过庸人自扰。 「另外。」谢樽倒了杯茶,神色慵懒,语气也轻松起来, 「你既然让人去探查过了,那……些机关的结构图可有?你可千万别说你没有,我不会信的。」 陆景闻言渊笑了一下,回答道:「有,不过你要那个做什么。」 「你或许不知,这江湖之上,虽然机关术流派甚多,但不少流派都有独道之处,我或许能看出一二。」 玉印塔中藏书丰富,且品类俱收并蓄。这么些年在叶安的要求下,塔中书籍他已经都简单阅览了一遍了,他虽离融会贯通还相差甚远,但也算略知一二了。 第63页 「好,但图纸如今并不在我身旁,明日我差人送来。」机关图纸是沉玉要的,但沉玉研究数日,并未从那些机关里看出什么。 「行,这事也不必着急,等到维扬镖局的人到了,周容那里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听见这话,陆景渊摇了摇头:「非是我轻视于他,但他实在不像是在北境那等虎狼之地挣扎过的人,也不像是个合格的镖局当家,太过天真,太过随意,也几乎没有锐感可言。」 陆景渊抬眼,与谢樽对上了视线。 「那座山寨三天前,已然化作废墟。」 室内光线很暗,只有桌上的一盏烛火晃晃悠悠。 「……」谢樽将茶杯放下,坐直了些,也没了什么喝茶的心思。 对方的动作比他想像地快上不少,行为缜密,动作迅速。 除了用那些山匪,实在是无可挑剔。 但说来,要不是撞上他和陆景渊,那些山匪所为,也并未在郴州激起水花。 「人抓到了吗?」陆景渊必然是一直让人盯着那边的。 「抓到了。」 「不过没什么用,人多半死了,而且身上还什么线索都没有,对吧。」谢樽笃定道。 若是有,陆景渊早就查下去了,也不会等着他问东问西了。 陆景渊倒不像谢樽,有着肉眼可见的担忧和些许焦躁,他神色很淡,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事。 「你总是能在我尽言之前,猜出我要说什么。」陆景渊抬手将灯芯挑高了些。 浅橙色的烛光映上眉眼,将陆景渊身上的冷色驱散了些许。 「……」谢樽皱眉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呢。」 整件事,杂乱无章,而对方一切后续的清扫,干净地让人头皮发麻。 烛光一点点暗淡下去,谢樽在陆景渊这里连灌了好几杯茶,眼见渐近中夜,却没什么睡意。 这件事还需细细思量…… 「走了,你早些休息。」 「好。」陆景渊点了点头。 谢樽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陆景渊将烛台上的残烛换下,新烛点燃,桌上瞬间明亮起来。 陆景渊将桌上捲起的纸张展开,那是他在谢樽来前写下的。 纸上写着几行小字,将现在仅有的线索列的明析。 稚童,山匪,山寨,机关,毒箭,弓弩…… 陆景渊提笔,将其中两条划去。 毒箭,那毒素随处可见,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山寨,也已经焚毁,其中的机关和疾风弩也已经单独提出。 「……」线索少得可怜,而且如今并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连续与勾连。 陆景渊将目光移到了最后一行的两个字上。 周容。 谢樽足够聪慧敏锐,但太过温和善良,站在白日之下,坦荡磊落。 但他不同,他不会轻信任何人。 周容会出现在郴州,出现在那个山寨附近,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即使他的理由再怎么充分,再怎么天衣无缝。 他会让人去查清楚。 他本无意去查探这些事,但是这种脏事出现在大虞的土地上,也着实让他心头火起,既然撞到了他眼前,他也不介意分神关注一二。 不过这件事如今算是告一段落,需等薛寒那里查出新消息,附近是否还有孩童莫名失踪之事。 另外,应无忧已回到长安,疾风弩的事情,就交给他来做吧。 至于周容…… 陆景渊皱了皱眉,周容与维扬镖局联繫紧密,若要深入调查,以程云锦登临后位后对维扬镖局的掌控,必然会察觉到有人动作,说不准会不会查到他头上。 程云锦。 他这位姨母的手段可非同一般,特别是这些年,她的行事手段日益冷酷狠辣起来。 陆景渊忽然想到了两年前收到的密函。 程云锦使用使用秘药断绝子嗣,却意外有孕。而她用这个孩子作为刀刃诬杀敌人,无半点手软。 唯一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孩子并未如预料之中,作为一个毫无意识的工具完成使命之后便死去。 她自被孕育起便饱受药物折磨,却始终艰难成长,即使在最后诬陷萧兰君的那剂勐药之下,居然也只是早产而未丧生。 据言她年纪虽小,却已经显露出足够的聪慧与坚韧。 若有机会,他倒是想见见这位……皇妹。 陆景渊将桌上的纸缓缓折起,凑到了烛火旁,很快纸张一角就被火焰点燃。 客栈之外,谢樽垂着头向远处的山峦走去,他深黑的眸子之中,不知何时浮起了几丝若有似无的深蓝光芒,如星穹一般。 今夜是个晴夜,深蓝色的天幕之上,星流月涌。 郴州周围少有高山,谢樽绕了许久,才在一座视野还算开阔的山头停了下来,举目望去,四野皆在眼下。 山风吹拂,苍穹燃星。 谢樽盘腿坐在山顶,将手呈扇形在面前一推,一排蓍草被整齐地排列开来。 同源的五十蓍草茎去其一,可用于演卦,这是他前几日寻来的,没有浑天仪,便借蓍草用于演算。 谢樽摒除一切杂念,十指如飞。 三变而得一爻,待到六爻算尽,漫天星辰已将被白日吞尽。 朔风卷浪,井昴星尽。 谢樽脸色苍白,胸口气血翻滚,他使劲按住胸口,却还是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落在散落一地的蓍草之上。 第64页 井昴,指雍冀两州。 过了两日,谢樽和陆景渊还没动身离开,说着要多留些时候的周容倒是回了维扬,他说那山寨的事被交给了自家姐姐,维扬镖局的二小姐周曲,如果有消息,会想办法传信给他。 他临走前还告诉谢樽,若要往长安去记得赶早,没几日就入夏了,进入雨季,往长安的路可不好走。 虽然他们不往长安去,但周容的话谢樽还是听进心里去了,确实,雨季将至,去哪都不好走,餐风宿露都没地方落脚。 该找个地方休息两月才好。 郴州不错,但是有了认识的人以后,就不够清净了,谢樽觉着还是该换个地方。 谢樽和陆景渊商量了一下,决定回岳阳去,赵泽风在那里搅起的些许风波早已平静,众人的目光也已经从岳阳挪开。 转眼四月下旬,枝叶上的绿芽都已经舒展开来,今年不知为何,雨水来的极其迅勐,连着近半月的大雨,使得江河水位大涨,不论山道官道,都是一片泥泞,雨幕罩得山野间一片迷濛。 淋了几日的雨,进了岳阳倒是云销雨霁,谢樽和陆景渊也算轻车熟路,一进城便找了客栈住下,洗去一身寒凉。 谢樽推开客栈的窗,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空气清凉,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香气,道旁的青苔蓄满了水,看上去柔软青翠。 他将手伸出窗外,接住屋檐下滑落的水珠,这连续半月的大雨,岳阳周围有洞庭湖储水,倒是并未发生什么水灾,但再往上游或是下游,江河九曲,湖泊蓄水能力有限。 那些河段到了七八月涝灾频发,年年如此,只是看今年这劲头,雨季来的更早,势头又勐,形势恐怕会更加严峻,这样下去,前些年修建的堤坝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 陆景渊将床铺打整干净,点上一炉新香,走到了谢樽身旁。 陆景渊从小就娇生惯养,衣食住行无一不细緻,从前有桃叶照看着,显得他像半个废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便做不来这些,这些小事,只需花上一点点心思就能做好。 在条件允许的范围里,他会将身边的一切尽量变得舒适有序。 而谢樽和他不同,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这一路走来,日常琐事也就慢慢地,自然而然地移交到了陆景渊手中。 「在担心洪涝?」看着谢樽的神色,陆景渊开口问道。 「嗯,有一点吧。」 「这等势头,水患已是必然。」陆景渊并未粉饰什么,直言道。 「不过倒也不必担心,年年如此,朝廷早有应对之法。」 「嗯。」谢樽放松下来,转身笑了笑。 陆景渊说得没错,雨水年年如此,不必太过杞人忧天。 「哎,眨眼这春日将尽,都未曾轻轻松松地踏上次春。」 这话说得并不含蓄,陆景渊上前将窗支好:「既是将尽,那便还有机会,明日如何?」 谢樽眼前一亮,自是满口答应。 第30章 谢樽对于踏青这事可谓是兴致勃勃, 既决定好了要去踏青,那今日便不能随便磋磨过去。 他准备找家风筝铺,去买两个素风筝回来。 春水碧波之畔, 朗日流云之下,放风筝可是颇有意趣。 不久后, 谢樽便把两个风筝搬进了房间,然后叩响了陆景渊的房门。 门扉两次开合,锁住满室墨香, 桌上笔墨风筝都已经放好, 只待他们的主人到来。 「这风筝亲手扎有些来不及了, 但若只是绘些纹样,时间倒还算宽裕,我还没见过你作画呢,来。」谢樽牵着陆景渊的衣袖把人拉到了桌前, 随后把笔塞进了陆景渊手中。 「……」绘制纹样?陆景渊少有的脑中空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落笔。 风筝上的纹样有不少讲究, 各种不同的用途, 都有不同的纹样限制,若只是寻常玩乐的话…… 与陆景渊相比, 谢樽显然没有负担,他见陆景渊毫无反抗地接下后, 便心情飞扬地坐到了陆景渊对面, 拿过风筝开始落笔。 比起谢樽落笔如风,陆景渊半天没有动作,过了片刻, 他垂眸看向了谢樽手中的风筝。 风筝之上,一匹雪狼已然初具雏形。 「……」陆景渊沉默了一瞬, 「这便是你的……纹样?」 「对啊。」谢樽没抬头,依旧描画着雪狼的毛髮,「这就是奉君,怎么样,威风吧?」 「威风。」陆景渊点头应道,随即忍不住地勾起了唇角,放松下来。 是他想岔了,如今他已不在宫中,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自是随心而为。 半个时辰过后,谢樽落下了最后一笔。 风筝上的奉君栩栩如生,正趴在草地上懒懒地晒着太阳。 谢樽满意地举起风筝,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 风筝放下,谢樽看向了陆景渊手中正在收尾的风筝。 风筝上团了一只白兔,白兔眉心有一点火苗似的痕迹,被陆景渊随意几笔勾勒了出来。 这兔子十分可爱,看上去柔软圆润,只需一掌便能捧住。 「这便是你兄长送你的那只兔子?」 「对。」陆景渊勾下兔子最后一根鬍鬚,也将风筝放回了桌上。 谢樽指了指兔子眉心的火苗,问道:「挺特别,还有标志。」 第65页 听见这话,陆景渊忽然笑了起来,想起了什么似的,眉目间尽是愉悦。 他点了点那火苗道:「朱红火印,神兽的标志,可惜这里没有硃砂,只能如此了。」 闻言,谢樽噗地笑出声来:「你居然也会说这种玩笑话,不过……」 「你那小白兔虽是神兽,却也还是娇娇软软的小兔子,必然是会被我家奉君一口叼走吃掉的。」 「不一定。」陆景渊说着,看进了谢樽的眸子,「兔子娇弱可爱,又惯会撒娇伪装,说不定狼叼走以后,便捨不得吃了。」 看着陆景渊的眼睛,谢樽心头勐得一跳,漫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移开视线道: 「咳,我家奉君才不会被轻易迷惑。」 第二天天气极好,流云疏淡,草木茸茸。 谢樽难得偷了个闲没晨起练剑,在床榻上愣愣发了会呆。 等他整理好风筝,推门而出时时,陆景渊正好站在门口准备叩门。 「你从哪来的琴?」谢樽看着陆景渊身后背着的琴,有些惊讶。 「借的,踏春当理弦歌。」 这琴是他昨日寻人借的,古琴脆弱娇贵,他们游歷各方,也不好随身携带。 还好岳阳文人士子众多,古琴并非什么稀罕物。 「诶!」谢樽眼前一亮,「那我得把剑带上才行,琴剑相和才好,这种机会可是难得。」 说着,谢樽便将风筝靠在门边,脚步轻快地回了房间。 陆景渊看着他的背影,上前两步,将靠在门边的风筝拿了起来。 春日的洞庭湖畔,楚天开阔,远峰青浅。 「本想着今日便躲个懒不练剑了。」谢樽盘腿托腮,坐在一边看着陆景渊给琴调音。 「那便不练,我教你弹琴。」陆景渊坐在柳树下轻挑琴弦,细细听着古琴发出的声音。 「不要不要。」谢樽瞬间把托腮的手放下,双手撑着草地,避洪水勐兽似的往后退了一截,「不瞒你说,我五音不全,算了算了。」 「好吧。」陆景渊状似遗憾地嘆了口气,「调好了,你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没有。」谢樽站了起来,衣袖迎着湖风盪起,笑得肆意热烈,「你随心就好,你弹什么我都能和上。」 忽然风起,将一湖春水吹皱,春末仍有些许柳絮飘飞,轻轻落在了琴弦上。 陆景渊抬手将柳絮拂下,柔软的柳絮在指间留下一抹极轻的痒意,一挥即散。 他看着谢樽,道了句好。 在第一声琴音响起时,飞泉剑唰的一声从剑鞘中拔出,剑刃在空中噼出一道雪光。 琴声倾泻而出,霎时四周万籁悠悠。 随着琴音的起转,谢樽手中的剑似乎被琴音缠缚引导,一起一收,每一式都与琴声相契合。 一曲清远沖和的《阳春》过后,琴音勐然一转,《广陵散》一出,如雷奔石崩,有戈矛纵横之气。 谢樽微微挑眉,看见陆景渊看来的目光,唇边的笑容忽然放大。 他看向倒在陆景渊身边的小酒罈上,足尖一勾,将酒罈踢起,随即剑刃一击,坛口的封泥碎裂开来,酒香瀰漫。 谢樽抓住酒罈上绕着的红绸,将那一坛梨花白灌下大半,剩下的一半……随着陆景渊手下一声铮铮如裂天地的散音被尽数倾倒在了飞泉剑之上。 剑风声和着琴声,加之酒香沸腾,如有爆裂的火焰骤然腾空而起。 这把借来的琴音色普通,按音时还时有杂音出现,却更为琴曲添一丝铮然悲慨之气。 谢樽只觉得胸中有江河奔腾,手中的剑若有万钧,又似飞絮轻羽。 剑上有浅金色的光自然地缓缓流出,如星河蜿蜒流淌。 暮春时节,绿意渐浓,春草不再如初春时那般茸茸,变得日益坚韧,万物走向盛大。 而谢樽站在浓浓春色之中,一身勃发的生命力,意气之盛,使一切黯然失色。 春有薰风,可散冰雪。 陆景渊看着谢樽,眼中再容不下其他。 谢樽完全踩中他弹出的每一个音节,这种无言的默契,让他清晰感觉到之前破土而出的种子正在肆意蔓发。 一曲终了,谢樽站在原地呆愣了一瞬,眼神看向了陆景渊,却又并未落在实处,随即他带着一身酒香,摇摇晃晃地跌坐到了陆景渊身旁。 将飞泉剑被闲闲抛在一旁,谢樽仰头靠着树干,眼神迷濛,感觉脑子里晕乎乎搅成了一团浆煳。 完了,刚才太过兴奋,忘记自己酒量太差,这半罈子酒下去,下去…… 嗯……然后呢?下去了然后呢? 哦对了,然后要放风筝,好晕,先坐会吧…… 陆景渊在谢樽靠近时,放在琴上的手便开始僵硬。 身旁的人一身梨花白的香气,或许是因为舞剑,谢樽身上的温度如同暖阳一般,暖湿的热气混合着浓郁的酒香,极具侵略性,瞬间夺走了他的所有感官。 「还想听什么吗?」陆景渊听到自己有些僵硬地问道。 然而谢樽并没有听明白陆景渊问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呢喃着,声音黏黏煳煳,并不清晰: 「起……起风了吗?」 转头看着耷拉着眼马上就要昏睡过去的谢樽,陆景渊轻轻勾起了唇角。 他转头看向了落在地上的那个只比巴掌大些的的梨花白酒罈,心中失笑。 第66页 他实在是很少见到酒量差到这种地步的人,何况以谢怀清平时的做派,实在像是那类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侠客。 原来在郴州酒楼里,谢怀清露出些许为难表情的原因,不是因为那道伤,而是…… 因为酒量太差。 「餵……起风了吗?」谢樽抬手戳了戳陆景渊。 这人还惦记着风筝。 陆景渊将琴放在了一边的草地上,脱下了外衫,随后向谢樽那边靠近了些许。 「没起,睡吧,睡一觉起来便起风了。」 也许是因为感受到比树更加柔软舒适的靠垫,没一会谢樽便自然而然地靠到了陆景渊身上,他轻轻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窝在了陆景渊和柳树之间的弧形缝隙里。 有髮丝软软地搭在了碰到了陆景渊颈间,风吹过时带来阵阵痒意。 随之而来的,是谢樽回应的一声嘤咛: 「哦……」 谢樽这觉睡了很久,等他迷迷茫茫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已近晚,暮色昏黄。 他勐地坐起,身上盖着的衣服也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下去。 就在谢樽捏着手中的外衫思考这是从哪来的时,身旁传来了陆景渊的声音。 「醒了?」 谢樽微微偏头,发现陆景渊就坐在他身边,一身米白衣衫,显然身上少了什么。 「你的?」谢樽刚醒,还有些迷茫,见陆景渊身上少了外衫,便愣愣地举了举手里的衣服。 说完他又瞬间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可问的,这件深蓝色的外衫他又不是没见过。 陆景渊笑了笑,自然而然的接过谢樽手中的衣服,起身套回了自己身上: 「嗯。」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谢樽揉了揉还在昏沉发麻的脑袋,看了看已有星辰隐曜的天空道:「抱歉,看来今天风筝是放不了了。」 他的奉君今日恐怕是无法翱翔天际了,哎…… 「无妨。」陆景渊将风筝拾起道,「已足够尽兴,如此足矣。」 「诶,也是。」此时清醒过来,谢樽才觉得先前剑舞之时,在血脉中涌动的热血此时仍在滚滚发烫,灼烧着他的身体,一派酣畅淋漓之感。 「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想问你我舞的怎么样来着,来,说说……」 昏沉暮色之下,两道身影向着远处亮起的点点灯火走去,身后是清风明月,澄湖千顷。 第31章 两人又在岳阳呆上了几日, 这几日天气也并未如何放晴,依旧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大雨。 天晴那天,陆景渊一早就出去了, 谢樽独自一人呆在客栈里看书,因着岳阳书院的关系, 岳阳的书市颇具规模,能找到不少有趣的的东西。 这雨水连绵的日子,谢樽每天就靠着这些书窝在客栈里打发时间, 这天早上也不例外, 唯一和前些天不同的便是直到午时, 陆景渊都未曾回来。 谢樽低头透过半开的窗子向街巷望去,下面热热闹闹,不过并无他眼熟的那个人。 还真是稀奇,都到这个时间了, 陆景渊居然还不回来? 说不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事。 就谢樽出神的片刻,伴随着几声颇有节奏感的敲击声, 门外传来了店小二的声音: 「客官, 吃食备好了。」 「嗯。」谢樽把窗关上,下了楼。 因为连月大雨, 客栈一楼中聚了不少滞留岳阳的旅人和几个身负刀剑的侠客,也有些在家闷了许久的本地人在这里喝酒小聚。 这种场合最适合谈天说地, 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不少消息都能在这里探听上些。 「听说维扬镖局的人最近在我们这边活动,端了好几个匪寨子。」有人说。 「维扬镖局的人怎么会把手伸到这边?还是做剿匪这种捞不到什么油水的活儿?」 「不知道,听说还是周二小姐带队, 联合了绿林会的人。」 「嘶,那个恶婆娘。」有人倒吸口气, 心有余悸。 听见这句,周围的人都闹笑起来。 「咱们绕着点走,反正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 「是这个理儿。」 江湖上这周家二小姐可是凶名在外,性子泼辣,除了周家的刀法,一手绳镖使得出神入化,当年年仅十三岁,便一骑当先,深入敌营,斩杀十数人,毫髮无伤而出。 谢樽缓缓搅着碗中盛着碗酒酿圆子,圆子上面飘着几朵干桂花。 虽然谢樽酒量不行,但倒是很喜欢这些酒味的甜点。 说来这周二小姐应当就是周容口中的姐姐,若有机会倒是应当拜见,听说是一位女中豪杰,为人正直。 思虑间,大堂中靠近门口一桌人忽然喧譁起来。 「喂,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看我年纪小好欺负?」 那声音有些稚嫩,应当还是个孩子,谢樽抬眼看去,那孩子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样子,应当出自富贵人家,生的珠圆玉润,脸颊饱满,飘着薄红,喜人的很。 一身杏黄色的衣衫,配珠带玉,一身贵气。 「明明是你赖帐,买了我们兄弟几个的剑,钱也不付就到这吃酒!」说话的人趾高气扬,流里流气,低头斜睨着那孩子,身后还跟了几个带着武器的地痞。 「你放屁!我买的时候你说那破剑五两银子!我给了,拿到手你又说二十两!」 第67页 那孩子脸色涨红,使劲垫着脚,输人不输阵,瞪着那领头的地痞流氓。 「这也就算了,我爹说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门在外破财消灾,我给,你现在又说一百两,你还要不要脸!」 「我们这剑可是从城外一座古墓里挖出来的,收你一百两可不过分。」 「还有,你可只给了我们五两,什么时候给了二十两?兄弟们,你们看见了吗?」 「没有!」一群人嬉笑着说。 「你,你!」那孩子指着领头人,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少爷,要不我们就给了吧……这,这我们也打不过他们啊。」一个家丁模样的老人在那孩子耳边悄声道。 「不行!凭什么把钱给这些人,我就不给!这破剑我也不要了!」一把铁剑被掷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重响,谢樽的视线随之落到了那把铜剑上。 「不给?」那地痞冷哼一声,「兄弟们,把他给我扒了!」周围的几个地痞看着小孩腰间的玉佩眼神发绿。 周围的人看热闹的看热闹,缩瑟一边的缩瑟一边,有几个人倒是十分不忿,准备起身呵斥但被同伴拉住。 谢樽看着这个情况,面色冷了下来,总是这样,不管在哪,总是这样。 在那些地痞的手即将摸上那小孩的瞬间,谢樽起身,脚步一动,瞬间就挡在了小孩身前,飞泉剑出鞘,那地痞大叫一声往后退去,衣袖瞬间染上血色。 「诸位这样欺负一个孩子怕是不太好吧。」谢樽手中的飞泉剑只出鞘了一瞬,剑光不见,就被收回了剑鞘之中。 这话一出,围在那孩子周围的人瞬间散开一圈,看着谢樽的眼神都颇为忌惮。 谢樽把刚才被丢在地上的铁剑捡起来,放在手中摩挲了几下:「你说这剑是从古墓里出来的?我看着这新锈迹,嗯,最多是上月的吧?而且这剑格……」 谢樽顿了顿,握住剑柄将剑竖在身前,看着那快戳到眼前的剑锋一阵无语, 「这剑格和剑身,歪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实在少见,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谢樽看了看后面从他来以后,就叉着腰,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的小孩。 这种剑都能骗人上钩,这孩子……实在是有些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你不懂鑑赏,自然看不出什么好坏。」那地痞一手捂着伤口,眼睛一直往飞泉剑上瞄。 「算我们倒霉,兄弟们,我们走!」 「等等。」飞泉剑一转,挡在了客栈门口,「十五两银子,拿出来。」 地痞满脸不可置信,抬手指着谢樽,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从衣襟里掏出银子,狠狠砸在地上,推开谢樽,大步出了客栈。 刚准备把地上的银子捡起来,谢樽就感觉身旁一阵凉风吹过,原来是那小孩见人走了,一个箭步上前越过谢樽,扒着门框大声喊道:「你们以后最好别碰上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地痞回头使劲瞪了他一眼,眼珠充血,吓得他一抖,又退了回来。 客栈大堂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坏,人走了,又恢復了平静,周围围观的人打量了几眼谢樽,各自若无其事的转回去吃自己的饭了,谢樽把掉在地上的银子捡起来,嘆了一口气,递给那孩子身边的家丁。 那孩子笑嘻嘻的抢着接过银子,塞进了荷包,像模像样的向谢樽作揖道:「多谢大侠!在下薛温阳,不知大侠高姓大名?」 受薛温阳的邀请,谢樽与他们坐在了一起,也知道了薛温阳是洞庭书院的学生,在院中憋久了,好不容易今日休息,便跑出来玩,逛集市时看上了那把破铁剑,就招惹上了那群人,甩了几次都没能甩掉。 谢樽没问他是怎么看上那把铁剑的,想来答案会让他无话可接。 交谈之间,谢樽发现薛温阳对侠客故事有些狂热,对兵器有些说得上执着。 他三句不离飞泉剑,眼神一直往剑上瞄,扯都扯不下来,至于那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早就被丢在桌脚无人问津了。 终于,薛温阳忍不住了,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飞泉剑,「大侠,这个我能看看吗。」 谢樽见薛温阳确实喜欢的紧,眼中的光亮都要凝成实质,想想见给他看看也不打紧,便同意了。 薛温阳眼神噌的亮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摸上了放在桌上飞泉剑。 飞泉剑剑鞘古朴,有风霜蚀刻的痕迹,长剑出鞘,剑刃之上银光流转,如同秋水凝波,又如月下清霜。 …… 与此同时,长安皇城,中正殿内殿。 「如何,岳阳那边查出点什么了吗?」陆擎洲声音威严,看着下首的赵磬,沉声问道。 「臣失职。」 赵泽风年前回到长安时就已经把陆景渊出现在岳阳附近的事上告了,与陆景渊相关的事也终于被陆擎洲提上了日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陆擎洲眸色暗沉,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陆景渊不除,始终是个隐患。 陆景渊是旧太子,陆擎洲有所忌惮也是常事,不过赵磬这些年也并未放松对各处的监视,未曾发现过陆景渊活动的痕迹:「陛下,陆景渊这几年并无动作,还请宽心。」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说罢,陆擎洲并不认同赵磬的话,说完又觉得一直揪着这点小事属实不必要,他事务繁多,陆景渊的事也着实算不上什么, 第68页 「罢了,这事也可先放放,左右一时翻不出什么风浪。」 比起陆景渊的下落,更让陆擎洲在意的是当年在安化门前救下陆景渊的那两人。 「三年了,查的如何。」 说起在这个,赵磬的神色也郑重起来:「臣无能,只查到那青衣男子应当是已经在江湖上消失近二十年的钟灵剑,至于另一人,应是他的徒弟。」 说罢,赵磬心头不可避免地有些忐忑,那两人出现得突然,又行迹缥缈,实在是不太好找。这几年下来,玄焰军风部查到的有用的信息实在是少之又少,三年就这些结果,他实在是有些无颜面见陆擎洲。 陆擎洲沉吟片刻,钟灵剑此人他也听说过,但从未听说过这人与朝廷又什么交集。 「继续查,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虽说继续把这件事交给赵磬来办,但陆擎洲心下已经有了别的计量。 并非是不信任赵磬,只是玄焰军毕竟是为守江山,御外敌而建的边军,实在是不太擅长在偌大虞朝大海捞针似的找两个人。 也许该动用干部的力量来找人了,这件事一直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 大虞皇室建有干坤二部,分属天子帐下与太子东宫,作为皇帝和太子的影子刀刃存在。 但陆擎洲登基后并未册立太子,东宫虚置,三年来,陆擎洲已将二部整合为一,仅供他一人策使。 「陛下,还有一事。」赵磬拱手,在得到陆擎洲的示意后,将一封奏章递上前去,见对方打开,又接着道, 「荆汉一带连月大雨,工部上书,有几处堤坝已经垮塌,明日早朝,诸位大人必然会提及此事。」 闻言陆擎洲揉了揉额角,顿感头痛,这长江水患连年如此,多年治理,始终治标不治本,该来的没一年缺席。 皇兄当年找不出什么好法子,到了他这,也还是一样。 「如今情况如何。」 「如今才五月,雨势尚可,又有诸多湖泊大泽蓄水,未有大患,但各湖水位上涨极快,恐怕保不了多久,而且如今光是暴雨引发的山洪,就已经让百姓损失惨重了。「赵磬说道。 赵磬的消息极快,陆擎洲登基后,在传统的驿站之外又建立了一张隐秘的情报网,直属陆擎洲,平时由赵磬管理。 「……」 中正殿内一片寂静,内侍们皆垂着头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一声。 说实话,治水一事,陆擎洲还真是束手无策,朝堂上满堂士人,无一人可用。 一想起这事,陆擎洲顿时又心生烦躁,虽说他登基之后,在世家大族荫蔽下拥有一官半职的无能之人大被剷除了不少,剩下的难以动手的,也老实了不少,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 但去除了蛀虫,也不代表这朝廷就再无忧患。 如今他的朝堂,虽蛇鼠尽去,但余下的三瓜两枣,尽是庸才。 数来数去,可担大任的数来数去就那几人,再无其他。 想到那群士人在中正殿上,随时一副唯唯诺诺,口不能言的样子,陆擎洲就恨不得立刻提剑让他们血溅朝堂。 陆擎洲长嘆一声,只得在心头安慰自己,古往今来,人才皆是求之则愈出,科举一事办好了,必然会有可用之人。 如今谢淳归任,又正式继承了定国公之位,今年科举交由他来做,希望能选出几个能人。 「按往年安排吧,左不过些抢修赈灾的手段。」陆擎洲无奈道。 第32章 岳阳 因为书院里课程尚繁, 薛温阳在客栈里并没待多久,走时恋恋不捨,不止对谢樽, 还对谢樽手里那把飞泉剑。临走前,谢樽送了他一柄一指长的小剑, 没开刃的小玩意儿,模样精緻。 小剑是谢樽从某个不知名的小摊贩手里买的,他手上有不少这些小东西, 早些时候本来是为陆景渊买的, 买着买倒是成了习惯, 陆景渊喜不喜欢他不知道,不过他自己倒是挺喜欢的。 薛温阳走后,客栈里的人也渐渐散去,声响渐消, 谢樽也觉得无趣,便上楼回了房, 独自坐到了窗边。 桌案上的泥炉架着茶壶, 炉中的炭火早已没了温度。 谢樽仔细一嗅,身畔茶香犹在, 他口中一阵干渴,但看着面前空落的茶壶, 又失了饮茶的心思。 谢樽靠着椅背瘫在椅子上, 仰头看着露出一线的屋檐,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都不太得劲。 一个人能静心做的事明明很多,阅书, 临帖,望云, 甚至是静坐,都是颇有雅趣的妙事,可以消磨漫漫长日。 从前他在玉印塔时,练武之余,便是这么过去的,从未觉得无趣过。 但现在…… 谢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书册,以及外面的景色,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他现在就想喝点茶,但是,他那手艺,要不还是不要浪费陆景渊的好茶了吧。 所以……陆景渊人呢?一早就不见人影,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是半点动静不见? 算了,又不是他沖泡的茶就入不了口了。 谢樽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将茶罐盖子打开,也不用一旁放着的,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茶则,直接拿着茶罐就往壶里抖。 抖了半天,茶叶一根一根往下掉,随后没了动静,谢樽心里焦躁更起,使劲一抖,于是卡在罐口的那一根茶叶一断,「啪」地一声,一大撮茶叶落进了壶里。 第69页 「……」 陆景渊回来时,轻轻敲了敲谢樽的房门,得到一声不冷不热的进字。 推开门时,茶香扑面而来,浓重地让陆景渊有一瞬的窒息,他微微抬头,只看见谢樽坐在案前抱着手臂,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正沸腾着的茶壶。 其实他在刚踏上楼时,就已经闻见过于浓郁的茶香了,并且他也闻出了那是应无忧去年送给他的君山银针。 看着谢樽的模样,陆景渊觉得心头像被雏鸟细软的羽毛拂过一般。 「你在煮茶?」陆景渊走了过去,低头看向了谢樽面前的茶壶。 「显而易见。」 陆景渊听出了谢樽语气里的那一点不快,将目光从茶壶上移开,看向了谢樽。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谢樽有些小脾气,就像一只耍脾气的猫一般,看着桌前的狼藉,陆景渊顺毛道: 「我来吧。」 其实谢樽是很想拒绝的,但是他又觉得没必要赌这点莫名其妙的气,去喝面前这杯浓得有点骇人的茶。 于是谢樽在陆景渊坐到身边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点。 陆景渊毫不怜惜地把茶壶里的茶,连茶带叶地倒了个干净,一套动作看得谢樽一阵心疼,这么一遭,那茶罐里都不剩多少茶叶了。 陆景渊接手后,清雅的茶香渐渐腾起,他煮茶行云流水,细緻却并不繁琐,减去了很多不必要地炫技环节。 很快,一杯清茶就被放在了谢樽面前。 「来,试试,清心静气。」 一杯茶很快饮尽,杯底触碰桌案发出一声轻响时,陆景渊敛去了轻松的神色,再次开口道: 「好了?有事与你说。」 一杯茶下肚,谢樽的心火也被浇了下去,他又自己动手将茶续上,然后对着陆景渊轻轻点了点头。 「可想去一趟清岚?」 清岚? 这个地名谢樽有所耳闻。 南郡东南部有一县城名叫清岚,是块宝地,有良田千顷,耕农无数,对虞朝来说十分重要。 虞朝每年有一两成的粮食出自那里,是大虞粮仓之一。 而清岚往长江上游二十余里处有个小镇,名曰芦浦,多年来是江汉水患最为严重的地方之一,且芦浦县的水一旦决堤,沖入清岚,清岚的田地就会被淹没殆尽。 先帝昭文十六年时芦浦就决堤过一次,那场水患把清岚城的地界淹了个干干净净,入秋半月,大水方才退去,那年清岚颗粒无收,闹了饥荒,饿殍满地。 总之一提到这个地名,谢樽就联想到了不少不好的事。 「怎么?那边出事了?」 「未曾。」陆景渊声音低沉,缓缓道,「但若是风雨难息,灾患必起于南郡。」 而清为是南郡要地。 长安,皇城,中正殿 因为从各地送来的有关于水患的奏章,早朝时不出意外,中正殿内又吵成了一团,到了午时仍未止息。 「陛下,去年江南大旱,各地税收仅一千七百多万两白银,国库拮据,如今我们实在拨不出更多银子了啊!「户部尚书唐志文脸皱成一团,没等陆擎洲开口,就又说道, 「而且年初陛下下令修建玉京行宫,就已经拨出去了五百万两,各地的军饷要发,路要修,老臣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唐志文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诉起户部不易,那声音高的殿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好了好了。」陆擎洲扶额,半阖着眼,抬手制止,若是让唐志文这么哭下去去,这早朝也别想做成什么事了。 「户部的难处,朕自然知晓,至于行宫……」陆擎洲沉吟片刻,当时要修建时就诸多阻碍,如今进展也并不快,倒不必心急, 「便等各地水灾平缓再说吧,银钱先调回来些。」 「陛下英……」唐志文闻言一喜,但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陛下不可!行宫已然在建设地基,若此时停止,堆积的材料必然损坏,又是一笔天大的损失。「工部侍郎孟大人出列高声道。 工部尚书闻言浑身一抖,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们工部向来是端的逆来顺受,不必发表什么意见的,旨意说什么便做什么就好,何必上去沾一身腥? 这么想着,工部尚书颤巍巍的上前说道:「陛下,其实那行宫……」放放也无妨。 「孟大人所言甚是。」安定伯高睿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唐大人言之过重,我大虞国力强盛,岂会落到这等顾此失彼的地步?」 「哼,高大人帐本没翻过几页,靠着高家荫蔽,吃着朝廷俸禄,说的自然轻巧!」唐志文嗤笑一声道。 唐志文出身不高,也是从小官一步步爬上来的,这些年也算受到陆擎洲赏识,自然是瞧不上高睿,也什么话都敢说。 高睿嘴皮子一碰,又要开口,行宫一事与他有利益牵连,好不容易能有点差事做,他可不想随便失了这次机会,做的好了,不仅有油水可捞,说不定还能再陆擎洲面前好好露个脸。 「行了!」陆擎洲被吵的脑袋嗡嗡嗡的响,大声呵斥道,百官立即噤如寒蝉,他垂首扫视一圈,目光定在了谢淳身上, 「谢淳,你来说。「 谢淳一身紫色圆领袍,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前列,腰间的玉带色泽莹润。 第70页 「是。」谢淳出列,垂眸看着殿前的台阶。 「臣以为,唐大人所言非虚,安定伯的思量也无错处。」这和稀泥的话一出,众人先是唿出一口气,随即又心生不屑。 果如传闻所言,流放一遭,这谢淳的稜角是被磨圆了不少, 但还没等他们脸色彻底放松下来,谢淳再次缓缓开口道:「但年年如此困境,年年如此说辞,周而復始……苍生困苦至此,诸位大人却只知争那毫釐之财,是否算是失职?」 满堂寂静。 把众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后,谢淳觉得自己背后都要被盯出洞来后,又道: 「此事归根结底,不过是囊中羞涩罢了,臣以为,节流不如开源。」 「只是如今灾祸已至,需要解燃眉之急,天灾如此,我谢家愿为表率,为苍生解囊。」 好傢伙,众人盯着谢淳的眼睛瞪大了一圈。 回过味来时,众人盯着谢淳的眼神更是添了几分愤恨,这是想往他们钱袋子里掏钱啊! 虽然谢淳的目的清晰地没有半点弯弯绕绕,一眼就能看出,但他们一时还想真不出什么推辞的说辞,一开始哭国库紧张的是他们,不愿意调和救急的还是他们。 谢家作为四大家族……不,如今是三大家族了,谢家作为三大家族之一都带头捐款了,他们还能捂着袋子一分钱不出吗? 在有人还想挣扎着说点什么时,陆擎洲开口了。 「嗯……谢卿的法子倒是和皇后不谋而合。」陆擎洲说着,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下来,语气中带了些笑意, 「皇后先前还与朕说过,程家的商会每年灾时都会四处布施,今年更是向各地捐了不少银钱。」 「是朕狭隘了啊……此事竟还要臣民先做表率。」陆擎洲说着嘆息一声。 「皇宫私库还有不少积蓄,君舟民水,此时朕也不应如此惜财。」 谢淳嘴角轻轻勾起,高声道:「陛下英明。」 过往几十年,虞朝上下多被世家把持,朝廷敛财难上加难,地方的税收八成落在世家手中,地方坐大,中央式微。 从今以后,他要一点点将那些世家强夺的百姓膏脂一点一点地刮出来。 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只会步上先帝后尘。 这些都不过开胃小菜而已,新税法已在拟定,最迟今年年末便可问世。 感受着周围投来锋利寒凉如刀剑的视线,谢淳心中没有半分波动,这种视线,从他少年时开始,收到过不知凡几。 如果他所期待的盛世必需有人殉道,那便由他来。 纵使此生摧心沥血,若得天下晏宁,万古长青,便也无怨无悔。 有了谢淳和陆擎洲这一唱一和的一套,下面的人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憋着口气,强颜欢笑地接连表态,陆擎洲不咸不淡地夸赞了几句,此事就算定了。 这事由谢淳提出,自然交由谢淳负责,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有大把的银子流入国库了。 虽说只能解一时之急,但也聊胜于无。 「此事便到这里,另外……」陆擎洲眼神锋利清明,右手轻轻敲着龙椅, 「此番荆汉一带的赈灾事宜,就由武安侯去,至于苏扬等地,尚不严重,就让辰王去歷练一番吧。」 朝会散后,大臣们多是丧着脸往外走,毕竟不管是谁谁像往常一样上了次朝,却出了大血,想来都不会开心。 出了承天门,谢淳和唐志文并肩往外走去。 「谢大人,武安侯和辰王,都是赵家那边的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唐志文忧心忡忡道。 赵家势力一再膨胀,此长彼消,以谢程两家为首的势力已经被打压了不少,他们的日子也算不上多么好过。 「无妨,辰王不堪大用,不必在意。」谢淳不紧不慢地走着,淡淡道。 「陛下如此栽培二殿下,可惜……」谢淳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赵家如何不必在意,我们与他们如今并无多少冲突,至于诸位殿下如何,大可不必着急,宫中的几位小皇子也到了进鸿鹄书院的日子了,何必急着站队。」 唐志文依旧担心,那些皇子,与他们并无多少势力或是血脉牵扯,要想完全倚靠,实在是风险颇大。 谢淳倾向选一贤明的皇子扶持作为储君,但是说来羞愧,他并不如此光风霁月,他还是希望谢淳能选择一个易于掌控的平庸皇子。 「可惜昭明公主体弱,又是女子,若要是皇后娘娘能诞下一子,我等也不必如此纠结。」唐志文喃喃感嘆道。 昭明公主? 谢淳挑了挑眉,难得地认同唐志文所言,若昭明公主是位皇子,他也不必再等待下去。 并非是因为昭明公主出自中宫,而是因为昭明公主陆景昭其人,必非池中之物。 他今年才回到长安,不久前应诏拜见程云锦时才第一次见到陆景昭。 陆擎洲希望他成为陆景昭的老师,他并未拒绝。 陆景昭的生母为程云锦,程谢两家世交,他与程云锦又是平辈,从小私交甚笃。 他记得在栖梧宫中,陆景昭虚虚弱弱地靠在暖阁之中,难得见风。已是春日,她却仿佛仍在深冬时节。 但她即使年仅三岁且虚弱至此,就已然可以定定坐两三个时辰磨上一本书。 见到他时,虽纤弱如病柳,却站得笔直,问答之间不见半点怯懦,风姿难掩。 第71页 与她尚未长开便略显枯败的身体不同,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勃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第33章 …… 从那天陆景渊提到清岚后, 谢樽动作迅速,很快便定好路线,又租借了马车往西北行进。 清岚离岳阳并不远, 转眼几天过去进入五月,气候闷热, 虽说连月雨水,但温度可半点不降。 两人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进了荆州南郡, 荆州沃野千里, 自古便是鱼米之乡, 南郡处于荆州腹地,南临长江,更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有许多商埠码头,繁华无边。 但出了那几片繁华地, 这里与郴州那些偏远之地也无多少区别。 往清岚的官道狭窄, 且在大雨沖刷下,黄土路已然一片斑驳。 靠近清岚时, 马肚子下面已经敷上了一层厚泥。 天色晴朗了几分,官道两旁就是绵延不绝稻田, 颜色青绿, 绒绒细软的芒刺连成一片,上面还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软浪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有人在其中穿插劳作,一片岁月静好。 马蹄声慢了下来, 谢樽拉起缰绳,马匹放慢速度,慢慢的踱着步,马蹄在湿软的泥土上印下一个个浅浅的印记。 一路上路过了不少清岚所属的村镇,木质的矮屋连绵,草木点缀其间,土墙斑驳,时不时有炊烟升起,随风缓缓晃动。 谢樽路过时,篱笆里的黄狗叫的大声,吓得鸡群乱成一团,谢樽沖那狗友好地笑了笑,结果对方叫的越发兇狠。 「我觉得我长得也不算青面獠牙吧?它至于吗?」谢樽一牵缰绳,靠近了陆景渊。 「不如……我去帮你问问它?」 「……你学坏了。」 「承蒙教导。」 这些日子陆景渊性格倒是开朗了些,偶尔也会说几句玩笑话了。 清岚县不大,白墙青瓦,流水蜿蜒,其中没有客栈,只有一两家简陋的茶馆酒肆,绕了几圈,两人也没找到落脚的地方。 谢樽站在巷口,心中惆怅,看来只能找人家寄宿了,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他又要重操旧业。 要不是带着陆景渊,他就幕天席地,随便找个地方打发几日了。 寄宿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谢樽敲了几家的门,都被拒绝了。 直到绕过一道墙角,一阵浓郁的药香从小巷深处传来,谢樽心头一动,要不去问问医馆? 就算被拒绝了,还能补充点常备的药物。 擦着墙走了进去,小巷狭窄,地面湿滑,走到尽头时,一座古旧破落的医馆映入眼帘,医馆正门两边挂着几排香囊,基本都是棉麻缝制,散发出苦香。 见到这几个香囊,谢樽脚步一顿,挑了挑眉。 陆景渊注意到了谢樽的动作,眼神轻轻扫过了那几排香囊。 两人跨过门槛,走入了医馆。 医馆内外寂静无声,一位鬚髮皆白,眉目慈祥的老大夫坐在里面,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谢樽没有出声打搅,向陆景渊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便拉着陆景渊在一旁的长木凳上坐下,打量起四周来。 医馆有些老旧,但不似从外面看那样侷促,三面墙前都有药柜整齐排列,桌案上摞着几包配好的药,干净整齐,每一个结都打得利落。 一旁还放着算盘和两个铜药秤,还有一个破瓦盆里种着两株小松树,进入内院的小门用浅色的棉布隔住。 而老大夫身后挂着一个医者仁心的木匾。 老大夫落笔及其缓慢,每个字都要写上许久,谢樽就在一旁静坐等待,鼻翼间尽是药香。 转眼半个多时辰,老大夫终于停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将笔架在砚台上,抬眼向二人看来。 谢樽见状,起身作揖道:「在下北行行至此地,见这深巷玲珑,特来探访。」 「我不过一乡野之人,没什么玲不玲珑的。」那大夫已然年迈,但身子足够硬朗,笑起来声音清朗。 「二位看上去时常行走江湖,想必是差些伤药吧?」老大夫的眼神扫过谢樽背着的的飞泉剑。 「正是。」谢樽笑着应道,不过其实他并不缺,先前从青崖谷离开时拿了许多,还有叶安给的,都还剩了不少。 老大夫转身打开一格药柜,从中拿出两个瓷瓶递给谢樽。 谢樽对医药涉猎颇浅,也没什么天赋,医术仅仅停留在认识几株药材的程度,也不太能分辨出药的好坏。 不过这药瓶中的淡褐色药粉,闻起来倒是与先前在青崖谷时,崔墨给他的十分相似,只是颜色相去甚远。 看到这瓶药,谢樽瞭然一笑,果然……凭着这瓶药,还有外面挂着的那些药囊,他已经可以确定,碰上熟人了。 「多谢先生。」谢樽给了银钱,步入正题,毕竟他可不是为了买药而来的,这事关他和陆景渊今晚睡哪, 「先生,这县中可有什么好落脚的地方?「 「你们要找地方落脚?」老大夫眼神微动。 这清岚县很少有人来往,粮食的出入也都由官府监管,很少有外人往这跑,客栈好几年前就倒闭了,想要找地方住就只能借宿。 得到了谢樽的回应后,老大夫随即问道:「你可会烧饭。」 谢樽瞬间瞭然,看来他知道这次借宿要做的工是什么了。 他看着老大夫逐渐鲜活起来的神情道:「会。」 第72页 「那好!」老大夫顿时热情起来,原本有些塌拉的眼皮也瞬间掀了起来, 「如果你愿意负责这医馆里的吃食,便可以在这里住下,不过我们这里条件可不太好,你要做好准备。」 老大夫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 「李大夫,我回来了。」 谢樽和陆景渊一同转身看去。 不出意料的,谢樽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踏入医馆的人身着一身竹青色的麻布衣袍,文雅清冷,背着药篓,如同江南书生一般,一头墨发用木簪束在头顶,绑了根红豆色的细发绳。 他看到谢樽时,眼中闪过惊诧。 柳清尘,崔墨的大弟子,婉婉又敬又怕的大师兄,在医术方面的天赋极高,可以说是天纵奇才,就是人不太好相处。 谢樽当年刚刚拜入玉印塔时,因为旧伤在青崖谷住过一段时间,就在那时,他认识了柳清尘。 而刚进青崖谷时,他还没有谢怀清这个名字,所以柳清尘也是除了叶安和崔墨之外,如今唯一知道他谢樽这个名字的人。 这几年柳清尘出师之后,一直在外游医,很少回谷,算来谢樽已经四五年没见过他了。 不过此时,他知道柳清尘必然认出他了,一是因为对方的神情,二是因为他脸上的这个□□,也有过柳清尘的一份贡献。 另一边,陆景渊并未错过柳清尘眼中的惊讶,随后,他的目光落回了谢樽身上。 陆景渊瞬间得出了结论,谢樽和这个青衣人认识。 来人眸色很浅,看见谢樽而显露出来的一瞬的惊讶很快敛去,眼中又凝起了千山寒雪,淡淡的扫了谢樽和陆景渊一眼,径直进了内院,留下一句冷冷淡淡的「我去晒药。」 「不用管他,他就这性子。」李大夫笑着挥了挥手,」刚才说的,你可愿意?「 原本这医馆里还有个药童,烧饭还不错,勉强能凑合,但那药童上月回了老家,药童走后的日子他和柳清尘吃的些什么,李大夫不忍回忆。 而且,柳清尘对这些是半点不愿意动手,他拖着一把老骨头做饭洗碗,实在是遭不住了。 「好,先生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小事自然由我们来做。」谢樽把视线从落下的内院门帘上移开,说道。 」好好好。「李大夫一阵激动,」那我让清尘带你你们去收拾间屋子,就刚才进去那个,他姓柳名清尘。「 内院狭窄,结构简单,中间一口井,井边寥寥几个晒药的架子,上面空空如也。谢樽转头一看,大多药架都被挪到了屋檐下和西边的厢房里,这些日子潮湿,对药材处理来说多有不便。 李大夫带着谢樽和陆景渊向柳清尘交代了几句,柳清尘微微点头并无异议,反正这小医馆就算住满了人,只要别来烦他,他就无所谓。 谢樽很识相,虽然有些烦人,但能够忍受,至于另一个……一看就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甚好。 李大夫回到前面坐堂后,柳清尘放下药材,带着两人到了另一间厢房,就在那放药材的厢房隔壁。 房门推开,几块木渣从们炕上掉了下来,柳清尘并未进去,只站在门口微微颔首:「能住人的就这间,你们挤挤,自己打扫,扫帚和被褥都在柴房里。」 说完,柳清尘再没看两人一眼,转头便又进了那间放药的厢房。 「……」谢樽看着很快消失在眼前的青色身影,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 这人一点没变,甚至比以前更变本加厉了。 跨过门槛,入目房间狭小,採光不好,阴暗潮湿,一张木板床就占了半个房间有余,木桌靠着床放,一边紧贴着墙,另一边离床只有一步之遥,房间里总共就这两样东西。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樽忽然浑身一僵。 等等,柳清尘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刚才说什么了?」谢樽恍惚开口,仍抱着他听错了的幻想。 陆景渊站在谢樽身后,声音染上了些许笑意,这几月下来,他又长高了不少,此时已经可以看到谢樽的些许发顶了。 「他说我们住在一处。」 谢樽彻底沉默了,他倒是无所谓,从前浪迹时,辗转各处,几人睡一个通铺也是常有的时,总比街巷檐下,或是荒野枝上要好,但陆景渊…… 他实在是无法想像陆景渊跟人同床共枕的模样。 要是房间大点还好,两人各占一边也还行,就像之前在山洞里那样,但这里…… 连地铺都打不了。 陆景渊应当不会接受的吧?或许陆景渊会后悔跟他在这不花钱地蹭吃蹭住,直接动用他的财力,找户人家把对方的屋子买下来? 似是感觉到了谢樽心里的纠结,陆景渊低头看着床板,缓缓道:「总归有一屋以避风雨,床榻也不算小,足矣容纳你我二人,就将就一下吧。」 第34章 陆景渊居然毫无不适, 十分适应良好地接受了。 谢樽一脸迷茫地被挤在墙角站着,看着陆景渊依照柳清尘所说,去找了扫帚被褥, 开始打理房间,而他几次想搭手, 都被陆景渊不软不硬地拒绝了。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樽忽然觉得良心一阵疼痛,这几个月, 他从花陆景渊的钱, 得寸进尺到如今, 茶要人家沏,菜要人家做,甚至连床铺都要人家铺了。 第73页 这不太合适吧? 但是每次他抢着做了这些以后,陆景渊总是有些并不明显的嫌弃, 一句话不说然后自己去加工一番……还总喜欢在房间里布一些风雅的小景。 他也能欣赏风雅之致,但就是做不来那么细緻与面面俱到, 没办法像陆景渊那样自然而然, 不紧不慢地做好这一切。 也许是环境长期的薰陶所致吧…… 玉印塔里就很随意,万物皆野蛮生长, 而叶安和他一样,有风雅之情, 但行事随意。 就谢樽心中天人交战的功夫里, 陆景渊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 这房间虽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但十分整洁,可以看出平时有人打理, 所以陆景渊也并没有费什么功夫。 谢樽回过神来时,看着床榻上叠得整齐的两床被子, 不知为何心里一紧。 奇奇怪怪,谢樽给了自己一句评价。 待到谢樽和陆景渊打理清楚房间往外走时,便迎面撞上了柳清尘。 「你们有什么要的,就去对面那间房找,要是找不到就是没有。」柳清尘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将目光停在了谢樽身上。 「你离西厢房远点。」 「好好好。」谢樽举手做投降状笑道,「我保证不碰你那些宝贝药材。」 柳清尘扯了扯嘴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看上去并不如何相信。 「厨房在哪?」谢樽赶紧转移话题。 柳清尘指了指正房前面的那间小屋。 谢樽和陆景渊找了半天落脚处,又收了许久房间,到了这个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进了厨房,时间有些紧张,材料也少得可怜。谢樽清点了一下材料,看着几样各自独立,怎么看都凑不到一起的食材发愣。 柳清尘什么德行他是知道的,但他也着实没想到那位李大夫也是一样。 难道学医的都这样吗? 不,应该只是他们这样而已,婉婉就对饮食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条件有限,谢樽就想着先熬点肉菜粥,清炒道小菜,再盛些咸菜打发了这一餐再说。 陆景渊并未动手,他站在在厨房门口看了很久,等到粥水咕嘟咕嘟进入了最后阶段,他才开口问道: 「你认识柳清尘?」 「啊?对。」谢樽并未回头,拿着长筷捞着罈子里的咸菜,「他是崔爷爷的弟子,从前他还被拘在青崖谷学医时,我们见过几面。」 「嗯。」陆景渊若有所思。 谢樽做饭习惯边做边收,饭菜做好了,厨房也不显凌乱。 他麻利地把粥倒在了瓦罐里,用厚帕子隔着端了起来,然后转头看向了陆景渊。 谢樽用眼神示意向灶旁的两盘菜。 给无关人士做菜不行,但端一端还是可以的。陆景渊端起小菜又拿了碗筷,跟在谢樽身后出去了。 晚饭吃的还算和谐,虽然陆景渊和柳清尘两人都是冷冷淡淡一句话不说,但是李大夫兴致很高。 他从天南聊到地北,讲他以前在外行医时的趣事,又说到了很多谢樽之前去过的地方,有时还说起哪哪的药材如何如何,谢樽虽然听不懂,但附和这些话题还是没问题的,毕竟以前在青崖谷也是这么过来的。 一张方桌似乎裂成了两半,一边春风十里,一边冬雪凛冽。 谢樽的眼神悄悄在陆景渊和柳清尘身上来来回回几轮,突然发现这两人居然有点相像。 只是柳清尘冷淡外表之下的倨傲十分明显,并不屑于掩饰。 而陆景渊的自傲与骄矜掩饰的极好,几乎完全隐藏在了他的从容淡静之下。乍一看上去似乎只是性格冷淡喜静,有些疏离而已。 说不定这两人会惺惺相惜很处得来呢。谢樽嚼着嘴里的咸菜想道。 原本在饭桌上打着给两人互相介绍介绍心思的谢樽,在晚饭结束之后,很快就没心思操心他们能不能成为朋友了,他拿着烛台站在漆黑的房间门口,进退维谷。 「怎么了?」陆景渊在谢樽身后轻声问道。 谢樽拿着烛台的手一抖,烛泪晃出,滴落在了地上。 之前他觉得自己对与他人同床共枕这种小事不会生出什么计较,无需担心,需要担心的是陆景渊那边。 但此时…… 谢樽敛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中,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我……」谢樽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好像有些不正常吗? 谢樽当机立断转身,将烛台塞到了陆景渊手中:「你先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说罢,谢樽和陆景渊错身而过,随即足尖一点便跃上了房檐,陆景渊转头看去,只见他脚下一滑,差点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陆景渊仰头看着谢樽消失的方向,握着手中仍带有余温的金属烛台,眼中如有流波轻盪。 谢樽一个人在外面吹了半个小时冷风,回到医馆时整个人恍恍惚惚,若不是连月雨水,四处潮湿寒凉,他必然是要幕天席地随便找个地方休息的。 有烛光透过门缝泄出细细一线,谢樽顿住脚步,又有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他并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性子,与陆景渊一样,他也是从不吝惜剖析自己的人,对自己一丝一毫的波动都瞭然于心,这样的感受代表了什么,他只需静坐思索片刻,便能云开月明。 谢樽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第74页 也许是因为那晚,陆景渊窥见了他面具下的一角,又或者是这些安逸日子里,他忽然像一只被豢养的猫一般,被陆景渊包办了一切事务。 但不论如何…… 禽兽。谢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就在谢樽在房门口站着,思考自己要不去隔壁和药架凑合一下,或者再出去熘达一夜时,面前的木门骤然打开。 陆景渊握着一卷书,一头墨发如绸,披散在月白的里衣之上,眼中仍带着烛光的淡淡暖色。 「已至中夜,还不休息吗?」 在听到门枢发出一声轻响时,谢樽就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和平日里一般无二。 他对上陆景渊的视线,随后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下移,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陆景渊微微敞开的领口,以及那半掩的锁骨,如羊脂玉一般,柔润生光。 「……」谢樽觉得自己耳垂咻地一下腾起了火焰。 「咳咳……来了来了,今晚吃多了,出去消消食。」 虽然他也不知道一点简单的粥水有什么可吃撑的。 谢樽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随意又风流,说罢,他顶着陆景渊的眼神,动作自然却略显急促地跨过了门槛。 木门发出一声轻响,谢樽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房间里了,他往床榻上一看,靠外的那一侧床榻被子铺展开来,显然已经被人占据。 「……」说实话,今晚于他而言,必然是个不眠之夜了。 桌案上的灯烛已然只剩下短短一个指节,再过片刻便会燃尽。 「你今晚在闹什么别扭?」陆景渊将手中的书放在桌案上,看着谢樽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浑身都炸毛似的抖了一下,然后拽错了绳子,成功把外衫的衣带系成了一个死结。 「别扭?怎么会,哈哈哈哈哈……」谢樽说着,没再纠结那打成死结的衣绳,咬牙手一用力,直接将衣带拽断了。 如果陆景渊知道了他的心思……会厌恶他吗? 谢樽敛眸,忽然感觉掌心漫出一阵冷汗,全身热意都骤然消退了下去,脸色微微发白。 他抿唇将衣服迅速脱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被窝,他面对着墙,不去看陆景渊,眼不见为净。 「很晚了,睡吧。」谢樽捂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发闷。 看着落了一地的衣物,陆景渊掩再袖下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今夜谢樽一直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自然也没有发现,他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泠如冰泉的眼中,有着难以掩藏的波澜。 而今晚谢樽的举动……比他预料的要大很多。 他对眼前人生了隐秘而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而对方也对此作出了回应,虽然并不明晰。 陆景渊唇角勾起一抹笑,眼中的波澜平静下去,却和之前不同,那里冬雪融开,温软如春水。 他没再说话,今夜到这一步,已经足够。 陆景渊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指尖触及那那个被拉断的绳结时,齿间忍不住泄出一声轻笑。 床上的鼓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掀起被子说些什么,但并未有后续,又沉寂了下去。 寂夜宁静,有絮雨洒落,绵绵无意,却湿了庭阶檐角。 谢樽和陆景渊在这座小医馆一住就是三四天,这些天雨势是小了不少,只是依旧小雨不断。 谢樽那夜过后便恢復了正常,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和陆景渊保持了恰当的距离。 这医馆里求医的人不多,但李大夫终日都坐在外面那块医者仁心的牌匾下面。 至于柳清尘,打理药材和院子之外闲暇时间,他不是在院子里看医书,便是在前面做些药香囊。 有不少妙龄姑娘三两结对地来这里买香囊,眉目含情的看着柳清尘,时不时还会落下块绣着花鸟蝴蝶的帕子之类的。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惜柳清尘从来不为所动,俨然把她们当成不存在,十分冷酷无情。 日子就这样缓缓过去,谢樽偶尔会外出打探芦浦那边的消息,但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到了第七天,雨水终于消减,这天柳清尘起了个大早,打算乘这个机会出镇採药。 路过正在院子里练剑的谢樽时,他站在原地思索要不要打个招唿。 只是一瞬,他便得出结论没有必要,于是抬脚就走。 「你要出去採药?」谢樽停下动作问道。 柳清尘颔首。 「一起?雨后山里不安全。」谢樽抬头看了看依然阴沉的天,这天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来一场暴雨, 「不用,我两个时辰便能回来。」柳清尘回绝道,况且这药採过许多次,没必要让谢樽跟着。 谢樽也并未强求,只让他小心些。 谢樽的预感向来准确,果不其然,柳清尘出去了半个时辰不到,天就又开始飘起小雨。 看着天边慢慢厚重的乌云,谢樽还是决定去看看。 柳清尘要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点什么问题,他可是会自责一辈子的。 第35章 和陆景渊打了声招唿, 又向李大夫问了柳清尘平时出去採药的地方后,谢樽就带着剑出发了。 荆州一带少有大山,清岚县周围也多是平原, 只有寥寥几片丘陵起伏。 天色阴暗,林间草木却在雨洗下苍翠欲滴。 第75页 谢樽来来回回穿梭在山间, 半个时辰过去,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柳清尘!」 一直找不到人,谢樽索性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在山的另一边, 柳清尘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谷间的一片草药, 扶着树干一点一点的往下滑。 这小片草药他一月前来时就见到了, 只是那时候天色已晚,就索性放着它们再长上几天了。 这次他就是为它们而来的。 柳清尘好不容易滑到谷底,估摸着把这些采完差不多要一两个时辰。他抬头透过枝叶缝隙看了看,虽然下着雨, 但雨势还算稳定,应该来得及。 小心翼翼地挖出几株草药后, 柳清忽然听见头顶不远处有人在喊他。 他抬头向上看去, 便看到谢樽正站在上面,看着前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 这时, 谢樽也听到了下面药篓的响动,低头看去。 「谢樽, 有没有人说过, 你真的很喜欢多管闲事。」柳清尘一手捏着一株草药,仰头无语道。 「我想想……好像你是第一个这么不识好歹的人。」 等谢樽跳下山谷,柳清尘把从头湿到脚的谢樽扫视了一番。 「你是打算把这面具戴上一辈子?」 「诶?」谢樽闻言摸了摸脸颊,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 从和陆景渊一起离开姑苏后,他就没再取下来过了。 叶安之前交代过他, 只要不在玉印塔里,这面具就得带着。 「说起这个,如今正好遇上你了,帮我看看这面具现在怎么样了呗?」 「没什么可看的。」柳清尘转身蹲下,继续专注地挖着他的草药,「面具不会有事,有事的是你的脸,不过要是你有毁容的癖好的话,请便。」 谢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随意找了个石头坐下,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青瓷瓶。 淡黄色的药水敷在脸上,薄薄的易容/面具缓缓皱起,谢樽捏住边缘轻轻一撕,整张面具便脱落下来。 面具之下,那张面容仍然清雅明瑰,只是微微发红,有些肿胀。 长久被闷在面具下的皮肤接触到湿凉带着草木香气的林间空气时,瞬间活跃了起来。 谢樽长唿一口气,一颗雨露顺着层层叠叠的枝叶滚过,落在了他的鼻尖。 柳清尘听见动静,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非得戴着?这样不挺好?」 还算这易容/面具是崔墨亲手所制,足够轻薄透气,若是换成旁人做的,以谢樽的用法,他那张脸早就烂了。 「怕遇到仇家吧。」 按叶安的说法,是因为玉印塔中人不能与世有太多纠葛,戴着易容/面具便不易招惹是非。 但是…… 谢樽垂着头,两手扯着面具出神。 他总觉得叶安或许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是谁。 叶安的所作所为必然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在帮他避开什么人,什么事。 他无从查起,也无意追究。 「你还会怕仇家?」 谢樽回过神来,揉了揉有些发木的脸颊,笑道:「那当然不怕,如今这天下,我可是难逢敌手。」 闻言,柳清尘嗤笑一声。 「自视甚高,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哎……咱们好歹也算半个朋友,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柳清尘懒得理他:「没事干就回去。」 谢樽将面具放在在一边笑了笑,看见旁边被采了半边的草药,走上前问道:「这个要帮忙吗?「 「你别动!」柳清尘看见谢樽的手伸向草药,心脏罕见地剧震一下。 当年在青崖谷里,谢樽可谓是声名远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虽然遭到了呵斥,但看着柳清尘手中清理干净的草药,谢樽依旧有些跃跃欲试。柳清尘注意到他的动作,觉得让谢樽试试也不是不可以,说不定这几年谢樽有长进了呢? 「像这样。」柳清尘观察好位置,把药铲轻轻扎进土里。 谢樽有样学样,小心翼翼的顺利的把草药铲了出来,然后学着柳清尘的手法清理根系上的土块,在柳清尘的目光下,谢樽一个分神,耳边就隐约听见一道细微清脆的声音。 「……」谢樽缓缓抬眼看向柳清尘,对方看了看谢樽手中折了的草药,沉默几秒说道:「没关系,多来几次就好了。」 「哦,好。」谢樽心情放松,愉悦地应道。 半柱香后,柳清尘看着躺在地上排成一排的草药尸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么多年来他都无法理解,谢樽怎么能做到把药采成这样,在青崖谷即使是三岁稚童,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师父说得对,你于医药一道一窍不通。」 柳清尘将采坏的草药拢在一起堆在了一边,然后冷着脸把谢樽驱逐到一边。 等到午时,这片草药就被采干净了。柳清尘整理了一下,用些枯枝苔藓把这块有些斑驳的土地给掩住。 柳清尘背上药篓,转身看向正坐在石头上玩草的谢樽。 「你就打算这么回去?」柳清尘指的是谢樽露出的原貌。 「你不怕那谁……」柳清尘想了想,硬是没想起来根谢樽住一块那人叫什么,索性跳过了。 「你这脸恐怕不能被他看见吧。」 「确实不能……」谢樽扶额,「还有,他叫陆渊渟。」 第76页 「无所谓。」那人叫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不过……柳清尘觉得有些奇怪,谢樽居然会带着生人。 谢樽和叶安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并不知晓,但以崔墨的态度,以及他们的行事作风,他多少能揣摩出些许问题。 「你怎会与他同行?」 「……」这话可把谢樽给问住了,他完全没法回答。 说一开始只是因为好奇卦文之中,所谓肩负中兴之望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又有些怜惜对方无处可去,所以把人带上了吗。 一时没得到谢樽的回答,柳清尘也明白了谢樽的意思: 「算了,与我无关。」 柳清尘用眼神示意谢樽动作快点,已过午时,他该回去吃饭了。 「现在有个问题……」谢樽仰头看向柳清尘,拿着一瓶白瓷瓶尴尬地晃了晃。 「我拿错药了,这是伤药。」 有关易容的药,药瓶一青一白,但他包里的白瓶药可不止一瓶。 「……」 「你说你来这一趟,帮上什么忙了吗?」 柳清尘把药篓放下,接过了谢樽手中的易容/面具。 有关易容/面具的药水制作十分麻烦,他是做不到在这里就地取材,给谢樽凭空配出来的。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回医馆拿。 但谢樽很显然是不能顶着原貌回医馆的,这活必然要落在他头上。 「……」 所以说,他实在是不喜欢与人相交,一旦和他人有了不必要的交流,就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接踵而至。 就像现在。 柳清尘面无表情地想着。 林风渐肃,木叶萧萧,说不定什么时候那泼瓢大雨就会降下。 最终,两人得出了两人一起回去,谢樽找个角落呆着,等柳清尘把药拿出来给他的解决方案。 因为有些理亏,谢樽在柳清尘提出解决方案时也并未如何反驳。 反正这清岚如此偏僻,也不至于遇上什么旧敌之类的吧,况且他也不顶着这张脸做什么,应当无事。 至于陆景渊,必然是在医馆静坐,读些李大夫珍藏的医书,只要他不进医馆,必然是遇不上的。 话是这么说,但谢樽这张脸实在还是有些招摇,临进城前,谢樽还是扯了块布把自己脸蒙上了。 这么一蒙,看上去像个为非作歹的江洋大盗,看得柳清尘直想离他十里远。 当柳清尘顶着濛濛细雨踏入医馆时,李大夫不在,而陆景渊正坐在堂前翻着旧医书。 听见有人进来时,陆景渊微微抬头,冷淡的目光落到了柳清尘身上,又向柳清尘身后瞥了一眼,见到无人跟着,便又敛下了眸,继续翻着手中的医书。 他不搭理柳清尘,柳清尘自然也不会搭理他。 进了内院,柳清尘将药篓往角落一放,抬脚就往谢樽和陆景渊的房间走去。 谢樽与他说了,药在桌上的那个绿色布包里裹着,一打开就能看见。 然而,柳清尘刚刚踏过门槛,手还没摸上那个显眼的豆绿布包,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阁下应当听过坊间旧言,不问自取,是为窃也。」 听了这话,柳清尘直起身回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见谅,事态紧急,此事稍后谢……」话将要出口时,柳清尘才想起来谢樽刚才交代过他谢樽这个名字不能往外说,「他自会向你解释。」 听了这话,陆景渊依旧站在门前,沉冷的气势蓦地压向柳清尘。 两人一人站在门内,一人站在门外,僵持不下。 陆景渊比柳清尘要高上些许,柳清尘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陆景渊的眼睛,那双眼睛此时正看着他,眼中却并无他的存在,就好像……他是入不得眼的草芥一般。 过了半天,柳清尘才开口: 「我受他所託前来取药,你应当知晓他所携之药,并非寻常之物可以替代。」 然而陆景渊依旧并未认同:「以他的身手若是受了伤,阁下不该活着站在这里。」 「……」 很有道理,柳清尘无法反驳,就在柳清尘思考着解决方法时,陆景渊再次开口: 「我无意冒犯,只是也并无理由放任阁下随意进出此处。」陆景渊退后一步,眼中的冷光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平湖无波,「若如阁下所言,他已负伤,还请阁下带我一道前去。」 柳清尘答应地很果断,与其在这虚耗,不如早点解决,反正以谢樽的耳力,若是他们两人一道,必然能提前知晓,至于怎么解决,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谢樽留在了离医馆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小巷很窄,只容得下一人单行通过。 他背靠着灰墙,闲来无事低头看着地上被涓涓细流抚过的苍翠青苔。 空气中湿气浓重,小巷又背风,只呆了一会谢樽便觉得捂住半张脸的布料闷得吓人,带来了一阵沉入泥沼般的窒息感。 左右这里无人。 谢樽犹豫了片刻,单手在脑后解开搭在马尾上的绳结,绳结解开,布料落下前被谢樽握在了手中。 而就在这一瞬间,谢樽忽然感觉浑身一寒,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第36章 远处有人, 他感知到了从不远处投来的视线,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远处潜伏的那人唿吸凌乱了起来, 似是震惊。 第77页 飞泉剑出鞘,谢樽抬头, 目光中一片森寒,如利剑一般袭向了小巷尽头。 他的脸,多半已经被这个人看见了。 「阁下鬼鬼祟祟, 藏头露尾, 可非君子所为。」谢樽话中带着笑意, 手中的飞泉剑却闪过寒光。 这个人隐匿能力极强,此时敌暗我明,谢樽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把人抓住。 没再犹豫,谢樽足尖一点跃上了高墙, 飞泉剑随即发出一声嗡鸣。 但就在谢樽打算追过去时,不远处传来了柳清尘并不清晰的声音。 而且…… 他听出来了, 从远处而来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陆景渊?他怎么会跟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 那道凌乱的气息便已然消失不见,谢樽遥遥看着那道气息消失的方向, 咬了咬牙,是他大意了。 柳清尘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谢樽没再犹豫, 飞泉剑入鞘,随后那块破布又蒙回了脸上。 今天他就不该出门,诸事不顺, 下次出门他一定要好好算上一卦。 陆景渊跟着柳清尘走到小巷尽头时,看见谢樽背对着他们坐在一阶台阶上, 半个身影掩藏在墙后。他轻轻嗅了嗅周围的气息,除了雨露青苔的气息,并无血腥味。 陆景渊微微提起的心放了下去,虽然柳清尘所言多半是假的,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丝担忧。 「你怎么也来了?」谢樽率先开口问道。 这话显然是对陆景渊说的,但还没等陆景渊回应,柳清尘便插了话,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防备我罢了。」 「东西给你拿来了。」柳清尘说着上前一步,站到了谢樽身边,又不动声色地将谢樽和陆景渊隔开了,「这个有舒缓镇痛的效果,能缓解些许,但终究治标不治本,你自己思量。」 柳清尘将一个瓷盒并着从谢樽那里拿来的白瓷瓶递了出去。 「多谢。」谢樽接过药膏,随后微微侧身轻声道:「渊渟,我没事,有点想吃青菜粥,可以吗?」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一声略带有沙哑的好。 伴着雨滴滑落屋檐,落在石板上的闷闷声响,陆景渊逐渐走远,在转出小巷时,陆景渊远远看向了谢樽。 谢樽的身影依旧大半被柳清尘挡着,模煳不清。 待到彻底没了陆景渊的脚步声,柳清尘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就是这么哄他的?真高明。」 「……」谢樽像被踩到尾巴一般,炸毛似的道,「什么叫哄?你会不会说话?」 本来柳清尘只是随口一说,眼见谢樽那么大反应,柳清尘挑了挑眉,一低头便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谢樽乱颤的眼睫。 「行了,赶快,我新挖的药还没处理。」 另一边,陆景渊正垂着眼缓缓地往医馆走去,身边的不悦几乎要凝成实质,踏进医馆内院时,陆景渊脚步一顿,把心头萦绕着的淡淡阴霾收敛干净,神情变得与平时一般无二。 陆景渊抬头,看向了院中立柱旁抱剑的白衣青年, 看着面前魂不守舍,脸色苍白的沉玉,陆景渊微微皱眉。 沉玉向来冷静自持,这几年来,他还从未见过沉玉如此失态过。 「何事?」 好像没有听见陆景渊的话似的,沉玉眼神放空,一双眼似要落下泪来,他一手扶着立柱,终于控制不住般虚软地蹲了下去。 过了半天,沉玉颤抖的声音才缓缓吐出:「我,我看见公子了……」 这句话并未立刻在陆景渊心中激起滔天巨浪,他只觉得这句话绵绵柔柔,轻如云絮地撞击在心头,充满了镜花水月一般的虚幻感。 「不可能……」陆景渊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音调有些怪异。 绝对不可能。 陆景渊眼前骤然闪过当初悬崖下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沾满鲜血碎裂成几片的棠棣玉佩…… 那副画面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纠缠着他,让他夜夜难以安寝。 他亲眼看见的,确定了无数次。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接受,那么多年过去,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亲人皆亡,形影遁无的事实。 那样的别离,他永生难忘。 「也许你看错了。」陆景渊轻声道。 「也许……」沉玉也有些恍惚,语气并不确定。 雨不知何时下大了些,冷雨滴落在脸上,带来一阵凉意,陆景渊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已经恢復了清明冷静。 「在哪见到的?」 沉玉坐在地上,依旧觉得浑身无力,他没管已经被雨水沾湿的衣衫,定神将刚才的事叙述了一遍。 他奉陆景渊之命上下奔走,今日正是收到了芦浦那边传来的消息,便前来清岚递送,当时路过小巷时,他只是无意中往巷中一瞥,便看到了一道莫名熟悉的身影与那张与公子极其相似的脸。 那人反应极快,他只匆匆瞥见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全貌便被发现了。 也许,也许真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准。 沉玉说完后,陆景渊一时并未作出回应。 没有看清吗……以沉玉的隐匿能力,只在沉玉失态的瞬间就能将他发现的人,应当寥寥无几。 在这小小青岚之中,他所知道的有这种能力的,只有一人…… 忽然,陆景渊双眼缓缓睁大,脑中骤然划过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第78页 如果谢樽那时没死,如果这个可能成立,那叶安所言便瞬间能得到解读,他不自觉的依恋与熟悉也有迹可循。 八年前…… 谢樽被判流放,途中遭到截杀,重伤落崖而死。 …… 等到谢樽和柳清尘一起回来时,医馆里依旧只有陆景渊一人。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米香,将谢樽腹中的馋虫勾得躁动不安,他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让陆景渊先回去,现在却真的被这一碗热粥给吸引住了。 「你进去吧,我去找一找李先生。」柳清尘在院中站定。 「嗯?」谢樽将眼神从厨房移开,「你不是饿了吗?不先吃饭?」 他可不觉得里面那位会做他的份,而且,他也不稀得吃,他怕有毒,柳清尘腹诽道。 「不必,走了。」说完,柳清尘转身便走,很快没了声响。 谢樽站在原地,有些迷茫,这两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算了,现在那碗青菜粥更为重要。 谢樽踏进厨房的时候,陆景渊刚将一碗切得长短一致的青菜倒进了锅里。 他笑嘻嘻地凑过去,随手从一旁拿了把木勺便伸进锅里,舀了一勺正咕咚冒泡的粥水,轻轻吹了两下便送进了嘴里,浓厚清甜的米香瞬间盈满口中。 「哎呀,这熬粥的技术又有所精进呀。」谢樽靠在灶边咬着木勺,抬头看向了陆景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说出来有些伤人,当时在岳阳重逢时,陆景渊还比他矮上一点,但如今半年过去,陆景渊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指节不止。 「不躲着我了?」陆景渊依旧缓缓搅着粥,防止米粥煳底。 这话一出,谢樽顿时感觉有些心虚。 这几天他确实有意无意地躲着陆景渊,如今他尚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去面对这段也许註定无疾而终的感情。 在他看来,情投意合之人至少应当坦诚,但如今的他做不到,与他有关的一切,他都没办法轻易向陆景渊袒露。 也许他该对那些遗失了的记忆上点心了。 「同一屋檐下,我可没躲着你,你别污衊我。」谢樽将木勺放进一旁的碗里,等着陆景渊将粥盛出。 陆景渊轻笑一声:「好,没有。」 闻言,谢樽一哽,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是他无理取闹似的。 陆景渊端过谢樽放了木勺的碗,边盛粥边问:「哪受伤了?」 这事柳清尘已经和他通过气了,谢樽很快就回道:「脚滑磕了一下,小伤,唔……都不能叫伤吧,涂了药散散淤便好了。」 「那为何不回来上药?」说这话时,陆景渊终于看向了谢樽,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复杂难明,平静之下压抑着激烈的乱流。 厨房里瀰漫着氤氲热气,陆景渊手中端那碗菜粥,若是谢樽低头,便能发现他的手过于用力,已经被碗硌得失去了血色。 「怕你担心。」见陆景渊盛好了粥,谢樽也拿了个小碟,从罐子里夹了一筷子咸菜出来。 「是吗……」陆景渊声音有些飘忽,他将手中的粥递给了谢樽,轻声道,「你先端出去,我很快就来。」 谢樽出去后,陆景渊握紧手中的空碗,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思绪混乱的几乎让他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另一只掩在袖下,紧紧攥着的手展开,掌心已然印上了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如果谢怀清就是谢樽,他该怎么办? 随之而来的疑团太多,他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之后的每一步,他都会细细思量。 罢了。 陆景渊将翻涌的思绪平復下去,将粥水尽数盛出,熄了柴火向外走去。 如今一切尚是无谓的猜想而已……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此事尚可暂时搁置,而沉玉那边带来的消息刻不容缓。 如他所料,芦浦先前泛起的那点异样波澜,已然掀起浪涛。 「芦浦被封锁了?」桌前,谢樽听完陆景渊的话,皱眉重复道。 近日雨水连绵,医馆所在的小巷幽深,几乎是与世隔绝,并无什么消息往来。 这几日谢樽也没忘记他们来清岚的目的,也时常出去探问周围的各县镇的情况,若是哪里出了什么难以控制地意外,有个万一也好应对,尽些绵薄之力。 「各家都说最近平静的很,四处连件偷鸡摸狗的事都没发生过,更别说水灾这种大事了,芦浦那边更是半点消息都没有,若是因为被封锁了,倒也说得通。」 「但若是水灾,应当是挡不住的,洪水早就流到清岚了,怎么回事……」说着,谢樽忽然顿住,看着陆景渊分外严肃的眼神,想到了一个不容乐观的可能。 「瘟疫……」谢樽轻声道。 「对,瘟疫。」古往今来,瘟疫常伴水灾而来,并非什么稀奇事。 「清岚县令下令封锁芦浦,不进不出,芦浦之中,已有近百人因病丧命。」 听见这话,谢樽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他豁然起身,就要回屋去取飞泉剑。 「我先去看看。」芦浦的具体情况如何,他还需亲自探查, 官府如此草芥人命,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去做什么?」陆景渊将木勺轻轻放在空碗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碰撞声,浑身气势外放,如万重远山一般像谢樽压去。 第79页 「目睹之后,你是治病?赈灾?还是去把那些拦路的官兵杀个干净,带他们逃出生天?」 这话说得有些尖锐,谢樽停住脚步,俯看着陆景渊。 陆景渊也微微仰头看着他,眸如寒潭。 谢樽忽然发现,陆景渊确实是长大了。 四年前,陆景渊身型尚有些纤细,仍是青葱少年模样。 但到了如今,他已经褪去了几乎所有生涩,生的比他还要高大不少,宽阔的肩背撑起一身长袍,已经说得上是个男子而非少年了。 瞧着是一副疏朗英武的样貌,不过气质却仍然内敛而冷淡,不说话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似山蕴玉,静水流深。 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即使是谢樽,也不由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封锁的决策并无不妥,可抑制蔓延,减少恐慌。至于隐而不报、封而不治的失职,那便是另一回事了。」陆景渊仰头看着谢樽,即使是仰视,气势却也半点不弱。 「所以呢?」谢樽收敛起那点发散了的心思,与陆景渊对视着,眼神盛气凌人, 「你打算怎么做?让密函折转各地,从千里之外搬来救星,为芦浦百姓收尸?」 「只需两日。」陆景渊声音平静,似是一切皆在其掌握之中。 看着谢樽丝毫没有退却的模样,陆景渊在心底嘆了口气,解释道: 「南郡郡守谢应澜新官上任,行事雷厉风行,不会坐视不管。」 近日南郡上下也有不少大大小小水患发生,谢应澜也忙得焦头烂额,但芦浦之事与瘟疫有关,和普通水患已不可等同,此事加急,他已让沉玉直接前往南郡府衙面见谢应澜,两日已是最慢。 「陆景渊。」谢樽走近一步微微俯身,贴近陆景渊的耳畔,声音都透出一股恣睢煞气,「我的剑架在那青岚县令脖子上,只需半日。」 「在谢应澜到来之前,芦浦百姓的命由我来救,能救一个算一个。」 感受到谢樽迫近的气息,陆景渊依旧岿然不动:「瘟疫并非玩笑,不谋而动,只会适得其反。」 他停顿了片刻,又放补充道:「芦浦瘟疫横行,你不必以身涉险。」 听见这句,谢樽愣了愣,他嘆了口气,站了起来,将利刺收起,褪去了那有些燥烈的攻击性。 「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先去看看,你在这呆着别乱跑。」 「等我回来。」 第37章 最终陆景渊自然还是妥协了, 本来他来到这里,又将这件事告诉谢樽,就没存了让两人置身事外的心思, 左右他在这里,不论谢樽想做什么, 他都可以善后。 执剑穿过弯曲的官道,雨雾之下,谢樽远远看见有几队官兵手中握着铁戟, 将官道守的滴水不漏。 他暂时不想与这些人正面冲突, 观察片刻, 谢樽悄悄躬身潜入了官道两侧低矮绵延的稻田,踩着田间的水沟,猫着腰快速往芦浦掠去。 芦浦虽然是虞朝有名的粮镇,但仅仅靠着粮食, 并未让这里繁华多少。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这里聚落分散, 三两家在田埂这头, 四五家又在那头,站在树上, 整个芦浦一眼就能望到头。 天气并不好,飘着濛濛细雨, 为小镇镀上一层灰黑墨色, 充斥着不详的死气。 镇中见不到几个人影,田间也无人劳作,只有几只鸡犬在黄土泥泞的街道上上漫无目地游荡。 四周瀰漫着异样的气味, 有些发酸,掺杂着淡淡的臭味, 这味道来自四面八方,辨认不出来处,往周围一看,家家都关门闭户。有灰黑老鼠贴着墙根跑过,湿透了的毛髮如同尖利的铁刺一般,它们机警地跑过,消失在墙洞之中。 谢樽戴着帷帽走在黄土路上,土路被雨水浸的稀烂。 迎面走来一个男子,三四十岁的样子,面色青白,目无焦距,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愣愣的往前走,与谢樽擦肩而过。 谢樽看着那人走远,消失在了拐角。 连着敲了几间房,都是无人应答。谢樽转了几圈,终于在一道篱笆下找到了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她头髮枯黄杂乱,歪歪斜斜的辫子上有着明显的被什么东西咬断过的痕迹。她手上拿着一根稻草,逗着一只绒绒的小狗。 谢樽调整好唿吸走上前去蹲下,那小姑娘听见动静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 感觉到面前小姑娘的拘谨,谢樽放缓了声音:「小妹妹可以告诉哥哥这里发生了什么吗?哥哥用这个和你交换。」 谢樽从衣襟里掏出一小包桂花糖放在手上递到小姑娘眼前。 那小姑娘看见纸包眼神一亮,从谢樽手里把糖抢过,小心地打开,里面的糖透亮香甜,还被做成了花朵的形状,拿了一颗放在嘴里,清甜的香味蔓延开来。 「不知道呀,爹爹娘亲还有弟弟都生病了,这里好多人都生病了,爹爹前几天去了那边治病,还没回来呢。」小姑娘指了指北边,说道。 往北面看去,那边有几座连成片的房屋,谢樽转过头说道:「好,谢谢你,快回家吧,不然你娘亲会担心的。」 谢樽话音刚落,忽然感觉腿上一暖,低头一看,那只棕黄色的小狗蹭了上来,围着谢樽绕圈圈,小声哼唧着。 他很喜欢这类毛茸茸的小动物,但此时实在是没有闲情逸緻逗弄,谢樽笑着伸手揉了一把小狗的脑袋,然后便起身告别了那个小姑娘,往她指的方向去了。 第80页 留在篱笆前的小姑娘等谢樽走后,又小心的拿了一块糖含在嘴里。 她感受着舌尖化开的甜味,感觉身上的僵冷都渐渐退去,等口中的糖化尽,她把糖收好,抱着小狗回了家。 推开歪歪斜斜的篱笆门,她先把小狗放到了小院角落一个稻草堆砌的小窝里,然后手在衣裤上胡乱蹭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推开木门进了屋,屋内昏暗,窗子被关的严实,缝隙还用布料堵了起来。 小姑娘才刚刚踏进屋去,尖利的声音就穿透耳膜。 「没见你弟弟生病不能见风吗?!还不把门关上!扫把星!」 看见床边女人看过来的刻薄眼神,她缩瑟了一下,诺诺的应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又踮着脚把掉在地上的布料塞回门缝。 坐在床头的女人眼睛有些往外凸,眼球上带着几块血斑,脖颈上蔓延着一片暗红的血点,在昏暗的烛光下分外可怖。 她有些肿胀的手正拿着一碗淡色的汤药,一点一点餵着半靠在床上的男孩,那男孩时不时咳嗽两声,偶尔把刚吃进去的药给喷出来时,那女人就急急忙忙给他擦干净,又餵下一勺。 那小姑娘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手在衣袖里进进出出几次,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把那个包着糖的纸包掏了出来,慢慢走到弟弟床前。 女人瞥见她靠近,又厉声道:「死丫头,又跑出去瞎玩,还在这杵着干什么?饭做好了吗?」 「这,这个给弟弟……」小姑娘把糖放在那男孩枕边小声怯懦道。 男孩见状急急打开纸包,看见里面漂亮的桂花糖,眼神一亮,抓起几颗就塞到嘴里,不过片刻,纸包里就只剩两颗了。那男孩刚要下手抓,想到什么似的,便转头看着小姑娘问道:「姐姐要吃吗?」 看见弟弟还想到自己,小姑娘有些开心,神色放松了些,刚要回答,就被女人打断。 「她吃什么吃,你快吃吧,别浪费了。」女人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哦。」男孩看了看姐姐,见她对自己一笑,就把最后两块糖塞到了嘴里,他年纪还小,尚看不明白姐姐勉强的笑容。 「看什么看,还不滚出去?」那女人看见她一脸丧气的站着,觉得扎眼得很。 小姑娘讷讷应了一声,垂着头出了门,看见小狗正端坐在门口,见她出来歪了歪头,尾巴在地上扫起一片灰尘。 她将小狗抱起来,眼泪啪地落到了小狗的毛髮上。 「阿汪,我想爹爹了,他什么时候病好呀……」 另一边,谢樽走到了那几个聚在一起的小院前,目光越过不高的篱笆,谢樽看见院中的竹架上挂着几条风干了的鱼,鱼并在一起,显然已经许久无人管理,再走近几步,一股腐臭味就直冲脑门。 这股腐臭味并不陌生,熏得谢樽双眼不适,他握紧剑,已经预料到会见到怎样的场景。 转过土墙,入目便是满地的尸体。面目身体发胀腐烂的尸体交错着堆叠在一起,几乎快要融为一体,腐臭的黄黑色液体流了一地。 一旁有两个动作僵硬,形同走尸的人正拖着一具浑身青白,布满紫色斑块的尸体往那尸山旁堆。 豆大雨珠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樽感觉脑中传来锥刺一般的疼痛,四周的一切声响远去,他视线颤抖着顺着尸山下移,看这随着雨水逐渐流到自己脚边的污血,感觉全身脏器被骤然捏紧。 那两个人注意到谢樽,见眼前的人明显不是镇中人,手中抬着的尸体重重落地,疯了似的向他跑来。 两人扑通一声跪在谢樽面前,浮肿的双手扣着浸透雨水和污血的土地,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的音节带着浓浓的凄凉,嘴中不停念着救救我们。 谢樽握着飞泉剑的手泛起青白,脑中一片嗡鸣。 ……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滑过重叠的青瓦,在地上的水洼中晕开一圈圈涟漪。 柳清尘神情严肃,独自坐在医馆前堂,一旁堆了一叠刚写好的药方。 门帘一动,谢樽眼神有些涣散,垂着眼走了进来。柳清尘抬头看向他,满室沉默。 谢樽抬头,勉强笑道:「你回来了啊。」 柳清尘没理会谢樽的废话:「你胆子可真大,招唿不打一声就敢往芦浦跑。」 谢樽站在原地,把帷帽摘下:「看来你也是知道了,那正好省得我解释了。」 「嗯,今日李大夫外出便是为了这件事,城中一个大医馆已然闹了瘟疫。」柳清尘语气微沉。 「意料之中。」谢樽的声音中透着满满的疲惫。 芦浦和青岚离的极近,芦浦已然恶化成那般模样,青岚必然不可能倖免于难。 自古以来,洪水都常伴疾病,动物的腐尸或者别的东西随着洪水翻涌,无孔不入的侵袭着它所经过的每片土地。 「我便不进去了,芦浦情况太差,我身上说不定已经……」 「谢樽,你可别瞧不起人。」柳清尘打断了他的话,话语中带了显而易见的怒意, 「我等医者,皆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我与李大夫已经商议好了,决定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芦浦。」 「况且你一个人想做什么?用你那末流都算不上的医术去给他们治病?」 谢樽愣了愣,感觉心头的郁气消散了些许。 第81页 「你可别给我扣帽子,我何时瞧不起你了。」 「说来……」谢樽往内院看了一眼,「陆渊渟呢。」 「不知道,他只与我说了一句你去了芦浦,随后便不知去向。」 「哦,行。」 说走就走,也不跟他说一声,谢樽腹诽道。 「药我已经给你煎好了,去去疫气。」 「好,不过我得先回房拿点药,头疼。 」从看见那堆尸山后,他的毛病就又犯了,要不在身边,只能硬生生熬到现在。 柳清尘脚步顿住,微微回头皱眉道:「 你老毛病又犯了?要不我给你看看?」 「不必。 」谢樽拒绝了,「这病崔爷爷都束手无策,而且如今吃点药便能压住,不必费神。 」 等到谢樽回到房间时,看见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是陆景渊的字迹。 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字——万事小心,等我。 「怎么还学我说话……」谢樽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将字条小心折起,收入了衣襟。 医馆彻夜灯火通明,柳清尘和李大夫把医馆里储存的药材都翻了出来,根据今日诊疗的那个病人,只要是可能有用的,就全部包好装进药篓,四个药篓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 柳清尘又从储藏室的箱子底部翻出了几个落满了灰尘的帷帽,把他们简单的清理干净,合着一蓬草药塞给了谢樽,让他点火用把这几顶帷帽熏透了。 等到忙完,天色已然大亮。三人动作迅速,背着东西在镇中的驿站买了两匹马,快马加鞭往芦浦赶去。 晦暗的雨幕之中,三人带着相同的白色帷帽穿过清岚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街边的小医馆里,大夫抬头看见一闪而逝的人影皱起了眉头,一旁的药童跨出门槛,探头看向那三道远去的背影。 药童不明所以,回到了医馆看见大夫脸色不太好,好奇地道:「师父,他们干什么去啊?」 「我见过那种帷帽……」大夫低声呢喃。 芦浦依然被封锁,听到马蹄声时,在封锁线上徘徊的官兵迅速整队,手中的铁戟直直指向三人。 第38章 铁戟上凝着雨珠泛起寒光, 谢樽一拉缰绳,马一声长嘶,两蹄悬空又重重落下, 溅起一片泥浆。 「此路已封,来者何人!」有官兵出列道。 谢樽没有出声, 低头俯瞰着他们。 之前在回医馆之前,他就已经去过青岚县衙了,县令已然不知去向, 据说是回家省亲了。 谢樽冷笑一声, 听得坐在他身后的李大夫蓦地头皮一紧。 「再不退回去, 休怪我等刀下无情!」官兵说着,手中的长戟又往前两寸。 「我只问一句,你们可知道芦浦县中如今是何等光景?」谢樽透过帷帽扫视着他们,话中似乎掺了冰渣。 官兵闻言脸色微变, 后退两步,支支吾吾半晌没有说话。 谢樽眼神越发冷凝, 冷声呵道:「让开!」 这些官兵也算听令行事, 若非必须,谢樽不想动手, 况且起了冲突,他们就算进去了, 也无法安心整治。 「不行, 大人有令,此地不进不出!」官兵寸步不让。 那官兵队长清了清嗓子,打算搬出顶头上司, 抬头看着谢樽高声说道:「县令大人令我等在此封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进。你们速速离去!「 这些官兵始终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许是看着谢樽不太好惹,便毫不掩饰的将目光定在柳清尘他们身上。 谢樽轻嗤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 不待官兵出声,谢樽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块银白的令牌,那令牌造型古朴,寒光闪烁。 「我奉武安侯之命前来秘密勘察此事,若是耽搁了,我倒要看看你等有几个脑袋能掉!」 柳清尘和李大夫闻言,目光瞬间就聚在谢樽身上,眼中是难掩的惊讶。 武安侯赵泽风……那等人物即使身在庙堂也很难接近,别说他们一介草民。 谢樽看见那些官兵神色犹豫,便冷笑一声将令牌抛在那个官兵队长手中。 赵泽风给的令牌多少能起些作用,此时借来一用,也算赵泽风血海深仇似的撵他多日的补偿吧。 官兵队长仔细的查看着手中的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额头上逐渐冒出冷汗,旁边的官兵也凑上前来翻看一番。 「队长,这牌子,不像是假的……」 「闭嘴,你都看得出来的我会看不出来?」 那官兵队长脸色变换几轮,最终挂着僵硬的笑容,把手中的武器丢给旁人拿着,一脸谄媚的双手捧着令牌凑到谢樽身边说道:「大人,刚才小人多有冒犯,还请大人不要计较……」 「可否一问,侯爷如何会注意到芦浦这等……呃,偏僻小镇?」 谢樽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他一把抓起令牌,吐出了一个滚字。 「小人这就滚,这就滚……」官兵队长笑着退后,挥手让身后的人把路障挪开,」快点快点!「 道路被清开,谢樽一行三人皆一语不发,快速通过。 等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官兵队长的笑容就垮了下来,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道:「我呸!神气什么?赵氏的走狗罢了,乱臣贼子!」 旁边的官兵闻言吓得一身冷汗,连声道:「慎言!慎言!」 李大夫年纪大了,体力有些不济,颠簸到现在,已经有些萎靡不振。 第82页 「你怎么会有赵家的令牌。」柳清尘驱马上前和谢樽并肩问道。 「偶然所得,闲下来再和你解释。」谢樽简单应道。 这令牌一出,他脑中不由地回想起一年前洛阳的锦绣花团簇拥下,那个红袍银枪,嚣张地不可一世的青年。 也不知道这位侯爷他如今在哪浪迹花丛。 芦浦依旧和昨天一样一片死寂,谢樽看见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又坐在篱笆旁抱着小狗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樽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掀开帷帽,扬起笑容轻声问道:「小妹妹,还记得我吗?可以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吗?」 见了昨天那番景象,谢樽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的父亲已然病死,不过她说她母亲弟弟还病在家中,那应当还有救,若能救下,这小姑娘也不会孤苦伶仃独自一人。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谢樽,想了想昨天那包桂花糖,点了点头。 三人跟着小姑娘进了她家院子,那姑娘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说道:「我娘就在里面。」 谢樽向她点了点头,上前敲门。 「谁呀?敲什么敲自己没长手啊敲!」女人刻薄的声音从门内传出,随即木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刺耳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樽等人,那浑浊尖利的眼神看的谢樽浑身不适,她的余光瞥到小姑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眼神瞬间兇恶起来。 「你个死丫头把什么破玩意都往家里领?那条狗我还没跟你算帐呢,赶快给我滚出去!」 小女孩抱着小狗害怕的往谢樽身后躲了躲。 骂骂咧咧的声音之下,谢樽觉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惨无人道地蹂躏,这种女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不过他还真没想到这小姑娘的母亲会是这种人。 他缓了缓语气拱手道:「这位夫人,我们是县里的大夫,听闻这里疫病横行,特地赶来救治。」 「你们是大夫?」闻言女人脸色瞬间好了起来,「快快快,进来给我儿子看看!」那女人顿时把房门让开,伸手就想抓住谢樽。 谢樽自然是避开了,女人也有些眼色没在管他,率先冲进了屋。 刚走进这间狭小的屋子,谢樽三人就被里面污浊的空气给熏的脚步一滞。 「去把窗户打开。」柳清尘皱眉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破旧的屋内有不少被虫鼠啃食破坏过的痕迹。 谢樽应声去了,窗户推开,室内透着灰黄色的污浊空气就争先恐后翻滚着往外涌,窗外微湿的清凉空气进入,室内空气一清。 「诶,我儿子正烧着呢,怎么能见风,你们……」女人话没说完,就见谢樽转身,冰冷的目光直直向她射来。 女人顿时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般哑了声。 移开视线后,谢樽走到了床边,柳清尘和李大夫正仔细的为男孩检查着。 见这里一时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治病一事他也插不上手,谢樽就把那个小女孩叫到一旁,蹲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田梦。」她脆生生地说道,一双眼睛葡萄似的水润。 谢樽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那好,阿梦,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对于能帮上忙这种事田梦显得十分积极,连声回应。 「你去把镇里的人都叫到最大的那个院子里去,就说有大夫来了,然后在那里等哥哥,哥哥再给你昨天的桂花糖,好吗?」谢樽说道。 「嗯!」田梦应得很干脆,转身跑出两步又转回来把怀中的小狗放在地上,恋恋不捨地说道, 「大哥哥,你可以帮我看着阿汪吗?别让娘打它,它很乖的!」 谢樽自然答应了,那狗还很小,谢樽一只手掌就能捧住它。 看着田梦跑走后,谢樽便抱着小狗走到床边问道:「情况如何?」 「秽浊蕴积,气息壅塞,不太好。」柳清尘轻轻摇头,小孩子本就容易生病,这男孩染了瘟疫许多天,就这样闷在这屋子里反反覆覆发着烧,想好都不可能。 「不过也不算很差,让李大夫在这里给他们看着吧,我们先去衙门那里看看。」柳清尘将青囊捲起收好,起身道。 「好。」 女人见两人要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儿子,着急的跺脚,但想起谢樽那一眼,她就站在原地,脸色难看,一句话挤不出来。 去衙门的路上,谢樽看着这满目萧条,心里越发怒火滔天。 这些人……草菅人命,自以为是。 这样一副场面,两人都没什么说话的心思,一路静默无言,思虑间便已到了衙门,说是衙门,其实也就是个看起来整洁宽阔些的院子而已,依旧是土木结构,简陋朴素,不见气派。 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正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看见谢樽和柳清尘过来,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百余道目光瞬间聚拢了过来。 这些目光复杂至极,并不如何信任,也并不如何饱有希望,只是深处仍有一点亮光。 田梦带着最后两个人姗姗来迟。 芦浦的镇长早在封锁前就逃离了这里,如今芦浦县人如一盘散沙。 但好在芦浦人大多淳朴,并不难交流,即使并不信任,也仍在将信将疑地动作着。 谢樽按照昨晚柳清尘和李大夫的交代,开始置所隔离病人安排诊治,衙门内外,迅速用稻草或是麻布搭起了棚子。 第83页 治病他不行,但搭些棚子,维持秩序倒正好,否则以两个文弱大夫在这里,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病症明显的人都被柳清尘带进了衙门,其他情况尚好的人则在外搭建棚子,顺便清理衙门附近两幢零落的屋子。 届时病人皆需按病情轻重隔开诊治。 至于屋棚,这些日子雨水不少,室外的屋棚只能勉强一用。 谢樽抱着底部削尖的木头柱子用力往地下一扎,那木柱没入地下一寸有余,稳稳的立在地上。 忽然一道声音在谢樽身后响起: 「公子神力,小人佩服。「一个国字脸,留着一脸络腮鬍,鬓边已见白髮的中年男子走到谢樽身旁。 把木柱插好后谢樽转身看向他,刚准备开口那人就后退一步,躬身作揖道:「小人潘和硕,替芦浦百姓谢过公子大恩!」 谢樽心头没有任何波动,抱手垂眸看着眼前的人,等着对方说说凑过来有什么目的。 简单的交谈间,谢樽知道了潘和硕就是这芦浦本地人,先帝昭文十五年中举,但出身微末,家中世代都是木匠,后来会试不中,又受人羞辱,索性回了家乡开私塾当了先生。 科举制度在虞朝根基尚浅,并不完善。如今虞朝中央至地方的要员依旧被世家垄断。且科举之中大部分寒门子弟的学识有限又受世家排挤,根本无力相争,科举推行数十年,收效甚微。 「我见公子气质不凡,不知是哪里人士?」潘和硕搭着架子问 道。 「无根飘萍,四海为家。」谢樽没打算对萍水相逢之人据实以告。 这人半天不说重点,若是过来搭话,只是为了说些无意义的话,那就恕不奉陪了。 寒暄了半天,眼见谢樽越发不耐,潘和硕才满脸纠结地犹豫道:「公子可有想过,如今几位的帮助,对于芦浦仍是杯水车薪。」 「不必担忧。」见他弯弯绕绕那么久,终于绕到了重点,谢樽轻唿一口气道,「我仍有友人在外,不日便可到达。」 虽说他不知道陆景渊干什么去了,但既然陆景渊让他等,便必定会回来。 第39章 潘和硕说了自己可以负责衙门外的事务后, 谢樽便将搭棚子这些杂事交给了对方,打算进衙门看看柳清尘那里情况如何,然而刚跨进衙门, 谢樽就听见从正堂传来的吵嚷声。 谢樽皱起眉,加快脚步踏入了正堂, 入目便是一场闹剧。 「半截身子进了土的人,滚开!」说话的男子身形魁梧,口中骂骂咧咧目露凶光, 把一老妇挥在地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柳清尘面前。 那跌在地上的老妇面色发白, 抖着手指向那男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这下便轮到我了,你快看吧。」那男子得意地把手往桌案上一放, 周围的人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柳清尘面色如常,双手垂放在膝前, 淡淡道:「我之前便说过, 扈恶者不治,请回。」 男子闻言立刻怒髮冲冠, 口中飙出几个脏字,习惯性地抡起拳头就往柳清尘脸砸去上。 然而只在他出手的一瞬间, 他便被人抓住肩膀惯了出去, 重重砸在地上。 谢樽没有这么简单地放过他,还没等人哀嚎出声,谢樽又一个箭步上前, 勐地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转, 手臂脱臼令人牙酸的咔擦声响起。 随即谢樽抓着他脱臼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提起,目光冷戾得吓人。 周围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得噤若寒蝉。 「垃圾。」谢樽嗤笑一声,手突然放开,男人再一次重重摔在了地上。 随着这一下跌坐,男人直冲云霄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好像彻底被吓得失了魂似的。 谢樽没再看他,环视周围一圈,目光狠厉:「若有人再在这里闹事,休怪谢某不留情面。」 说罢,谢樽上前将之前跌坐在地上的老妇扶了起来,对柳清尘轻轻点头。 离开前谢樽又瞥了一眼已经缩在角落,冒着冷汗的男人一眼。 想必这人不敢再闹事了,晚些便可以来给他把手臂接起来了,脱臼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 衙门这边步上正轨,他还需要去处理那些死者的尸体。 谢樽是一个人去的,并未叫上他人帮忙,昨日来时堆着的那两座尸山已然没什么变化,只是腐烂发臭的气息更加浓烈,烂泥似的血肉又化开了些。 当烈火腾起,浓烟接空时,谢樽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好像随着烟雾被抽离出来,消散在天地之间。 他似乎听见了啾啾鬼哭响彻天宇。 谢樽眼眶酸涩,他抬起手轻轻抹过脸颊,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珠抹去。 待到月上中天,窗外一片浓黑时,镇中寂静下来,大多重症的病人便都被安置好了,衙门内室之中,一盏残烛明明灭灭。 柳清尘伏在案前,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情况如何?」谢樽虚靠在一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鼠疫,情况不容乐观,有些不正常。」柳清尘摇头道,转头看见谢樽有些干裂的嘴唇,便倒了杯水递给他,谢樽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柳清尘行医多年,时疫并非什么稀奇事,只是这一次芦浦的瘟疫,比之一般鼠疫传播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症状也分外严重,据百姓所说,第一个病人仅出现在半月之前。 第84页 除此之外,病症也十分复杂,并不限于平常鼠疫的那几种常见症状。 「我直觉不太好,不过在来这之前,我便已经修书送回青崖谷了,若事态难以控制,师父会来。」 「嗯。」谢樽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趁着这个时候喘上两口气。 等到寅时,谢樽才迷迷煳煳地休息了一会,待到晨光熹微,便又从榻上爬了起来。 出门看见跟在潘和硕身边的田梦时,谢樽才突然想起了昨日的承诺。 天气闷热,谢樽身上的糖已经有些融化,黏黏煳煳地粘在了牛皮纸上,谢樽蹲下来,把身上的桂花糖递给了田梦,问道:「抱歉,昨日忘了。」 「没事,大哥哥很忙,我知道的!」田梦笑得很开心,接过了谢樽受伤的糖。 把田梦交给潘和硕照顾,谢樽策马回了清岚,昨日柳清尘说了,他们带到芦浦的药材远远不够,要他今日回去取一些来。 有赵家的令牌,守在官道上的那些官兵依旧没敢拦他,清岚依旧如初,走进小巷,谢樽看到有人正站在医馆紧闭的大门前,谢樽走近,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也是一副大夫打扮。 「这位小兄弟是?」那鬚髮皆白的老大夫问道。 谢樽沉默了一瞬,找到了应当不会需要麻烦解释的回答:「我是这医馆中新来的药童,不知先生到访所为何事?」 这大夫说自己是城中回春医馆的大夫,这几日医馆中来了些病情与瘟病相似的病人,本来并未特别注意,但昨日又见有人带着帷帽出了城,心头便有了怀疑。李大夫在这城中各大医馆十分有名,所以来此拜会询问。 「我今日来这里见无人就确定昨日出城的是你们了,哎……」那大夫嘆息一声。 「李大夫深居简出,如今出事还是和当年一样奋不顾身,我等惭愧。」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芦浦如此,清岚也不会倖免于难,这清岚城中,还需诸位照看。」谢樽回应道。 清岚县中已经有了病例,不知何时会爆发出来,如今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送走那老大夫后,谢樽按照柳清尘给的清单整理了很久的药材,有些药材长得实在太像,有并未分门别类地标註好,谢樽看得眼睛都花了,仍未辨认出来,只好全部包了起来,到时候再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还算天公作美,天晴了些日子,不至于给如今摇摇欲坠的芦浦雪上加霜。 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几天下来,除了那些病症较轻的情况开始缓和,其余稍重的病情都在不断恶化,柳清尘和李大夫勉力吊着,昼夜不息的研究病情,但找不到病源,不停变化的症状让治疗始终收效甚微。 镇中每日都有生离死别发生,柳清尘和李大夫的身体也开始渐渐不支,谢樽对此束手无策 气氛一日比一日低沉,众人的希望渐渐被磨灭,期间也有人闹起事来,被谢樽一一镇压下去。柳清尘满脸倦怠,但房间依旧日夜烛火不熄。 到了第五天,李大夫终于支撑不住,劳累过度病倒了,整个镇中只剩柳清尘一人撑着,谢樽出去时听说清岚情况也不好,感染瘟病的人与日俱增,整个县城都笼罩在恐慌之中。 还是清早,谢樽和柳清尘便忙地脚不沾地,身体沉重麻木地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芦浦百里之外,一队轻骑正缓慢地向着南郡中心前进。 赵泽风走在最前列,神色有些倦怠。 这一个月他就没好好休息过半日,接连周转各地,马不停蹄,他的烧饼都要抗议了。 虽说诏令只让他前往荆州赈灾,但这一路从雍州南下,经过诸多郡县,碍眼的玩意实在太多,他控制不住惩治了不少人,耽搁了些行程。 不过他来荆州赈灾,本来就是起个震慑之用,赈灾事宜,自有下面的人负责,不需他如何费神。 「谢应澜现在在哪?」 「回侯爷,昨日得到消息,谢大人西行去了夷陵郡附近。」 「夷陵?」赵泽风皱了皱眉,「一郡之长,不坐镇南郡府衙控扼四方,乱跑什么?」 「也许是那边情况危急。」赵停林挠了挠头,应道。 他也不太明白这些事,打仗找他还行,这些事……算了,听侯爷的就好。 赵泽风本就疲惫,现在一想到去到南郡府衙见不到人影,他就又心生焦躁。 「南郡上下漏的根筛子似的,他顾西不管东?自己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手下人都死绝了?」 「废物。」赵泽风下了最后的断定。 赵停林尴尬得哈哈笑了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细数下来偌大朝堂,便没几个人没被自家侯爷骂过,骂几句也就过去了。 就在赵泽风准备再次开口时,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官道上的两个摇摇晃晃地黑点,忽然目光一凝,坐直了些。 只见晨雾笼罩之下,不远处官道上,两个佝偻的人影正跌跌撞撞地迎面走来,一看状态就很不正常。 赵泽风止住了话头,皱起眉,转头示意赵停林上前看看。 然而还未等赵停林上前,那两人走到近前,看见面前的官兵,便惊恐无比地叫着抱作了一团,嘴中混乱地念着些不甚清晰的字眼。 「别抓我们,我们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死……」 第85页 「赵停林。」赵泽风瞥了他们一眼,唤道。 他可没心思去审问两个无名小卒。 「是!」 没过多久,赵停林就回来了,脸色难看至极。 「侯爷,他们是从芦浦出来的,据言,青岚芦浦闹了瘟疫,已被封锁,县令不知所踪。」 赵停林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跟在赵泽风身后的玄焰军都放轻了唿吸。 一时只剩下那两个人发出的粗重的唿吸声,和意义不明的呵呵声。 「……」赵泽风脸色也沉了下去,瘟疫……荆州这破地方,无论是事还是人,就没一刻让他舒心。 「侯爷,怎么办?」赵停林有些着急。 「那两人救不了了。」赵泽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那两个已经快要油尽灯枯的人,如视蝼蚁。 「杀了,别让消息传出去。」赵泽风眼底凝冰,果断至极,一句话便定好了那两人的结局,随即他一拉缰绳,转身高声道, 「风部!」 「在!」一队人高声应道。 「两天之内巡查荆州上下,凡瘟疫所至之处,厉行封锁。」 赵泽风环视一圈,目光冷厉:「本侯不想听到一点有关瘟疫的风声在坊间流传,明白了吗?」 「另外,赵停林。」赵泽风微微偏头,「回京传信,封锁雍荆二州界线。」 「我去一趟芦浦,除风部以外,其余各部,南郡府衙待命。」 说罢,赵泽风一扬马鞭,迅速绝尘而去。 官道上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尽,道旁的山林之中多了两个不高的土堆。 凉风吹过后,道上最后的一丝血腥味也彻底散去。 无人注意,深林之中似有一道人影动作,不久之后,一只信鸽自林中飞起,隐入云色。 第40章 转眼日上中天, 太阳火辣,照的土路滚烫,尖叫声打破了县衙中的死寂, 在檐下闭眼休憩的谢樽双眼一睁,顿时清醒过来。 镇中来了不速之客。 谢樽走出大门, 就看见全副武装的官兵将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后面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中,一个衣着官袍, 满身富贵的中年男人被小厮扶着下来了, 他用衣袖掩着口鼻, 皱眉打量着县衙周围,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了中间。 走下阶梯,谢樽迈步走到挡在众人身前的潘和硕身旁,潘和硕见他过来, 侧头低声道:「他就是清岚县令,出身南郡大族吕氏」 县令的视线扫过众人, 在谢樽身上停留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他招了招手,身旁便立刻有狗腿上前应声, 一脸倨傲地站出来高声道: 「大人有令,屠城!「 此言一出, 四周顿时一片譁然, 百姓瞬间炸开了锅沸腾起来,即使瘟疫催人,但也没人想立刻做那刀下亡魂, 女人们被吓得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喧腾声吓到了不少孩子, 哭声四起。 有人想上前理论,官兵的顿时枪戟向前倾斜,他们带有威胁意味的低呵几句,枪尖离谢樽等人仅仅不到一寸。 谢樽脸色越来越难看,压抑数日的怒火一点点涌出,眼神锋锐,好样的,自己送上门来,也省了他的事。 周围的喧譁声一直没有止息,即使官兵的枪戟一直向前威逼,马上就要刺穿身体,也无法完全压住百姓们的怨愤声响。 突然,一道耀目的金光呈圆弧状噼出,周围如林的枪戟瞬间皆被拦腰斩断。 被斩断的枪戟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金石碰撞声止息后,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手持飞泉剑的谢樽身上。 潘和硕看着地上枪戟的残片,缓缓抬头看向了谢樽。 终于知道刚才他急急忙忙地进去告诉柳清尘外面出大事了的时候,对方为何是那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了,原来眼前这位大佛,前几日收拾那些地痞流氓小喽啰用的手段,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罢了。 「武夫。」那县令轻蔑一笑,在一瞬间的惊讶后又恢復了常态,「你就是拿着赵家令牌招摇撞骗那个吧?」 本就凝滞的气氛顿时又冷了一个度,谢樽没有说话。 「确实厉害,但可有人告诉过你,江湖草莽,莫与天家相争?」 「天家?」谢樽上前一步,飞泉剑再次挥出,将凑过来的枪戟再次斩断,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戾气和厌恶, 「不知你是陆家的哪位皇亲国戚,也敢自称天家?如此行事,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县令拂了拂衣袍,轻笑一声道:「本官如何行事,便是捅破了天,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庶民来问责,与本官作对,便是挑衅圣上权威,届时天涯海角,且看看你能逃到哪去。」 谢樽脚下一动,视围在县令身边的数层官兵如无物,刷的一声剑刃破空,只是一瞬,飞泉剑便架在了县令脖子上。 「你可能搞错了一点。」谢樽平生最厌恶这些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的狗官,「所谓圣上权威在我眼里,比之草芥尚且不如,无道者,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通缉令?呵。」谢樽嗤笑一声,带着陆景渊,他还会怕这个? 「你不能杀我!」在被剑架上脖子的时候,县令的态度就已经急转直下,表情隐隐崩裂开来,「你没有这种资格!」 谢樽看他的目光除了厌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第86页 一辈子束于金玉堆的腐朽蛆虫,脑子没一日清醒过的可怜人。 就在谢樽准备动手直接送这位依旧搞不清楚状况的县令上西天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谢樽的动作。 一个身着红袍银甲的青年人绝尘而来,随之一道嚣张至极的声音响起,如同利剑一般噼开了街道上凝滞的气氛。 「哦?这芦浦这般热闹,怎能少了本侯?「 听见赵泽风的声音,谢樽有些惊讶,他视线穿过重重人影望向了那道的身影,那人的眉目比起一年前又要英朗许多,剑眉星目,一身银甲衬得整个人英武不凡。 这边赵泽风察觉到谢樽的视线,遥遥沖他一笑。 赵泽风冲到近前,勐地一拉缰绳,带起一阵高高的尘土,烧饼前蹄腾起,嘶鸣一声。 赵泽风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下面的闹剧,神色轻慢。 他的目光定在谢樽身上,轻笑一声: 「怀清,一年不见,可还安好?不过……你这脾气还真是是日渐暴躁了啊。」 「……」谢樽也不知道赵泽风在这跟他叙什么旧。 谢樽没理他,依旧将剑架在那县令脖子上,他现在正火冒三丈,没什么虚与委蛇的心思。 见谢樽不理,赵泽风也无所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他说得也没错,谋杀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这句话一出,谢樽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全身紧绷,眸中蓄满风暴: 「武安侯的意思是,要保下这人?」 谢樽俨然一副要是赵泽风说是,就要把赵泽风连同那县令一同斩了的模样。 「怎么会。」赵泽风笑了笑。 就在众人惊讶与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青年便是大名鼎鼎的武安侯,并且思考他来这一出意欲何为之时,赵泽风突然动作了。 他扬起一抹放肆至极的笑,迅速将游龙枪握在手中,枪柄在他手中一转,勐然袭向了谢樽。 就在谢樽神色冻结,手腕一动改势准备接下这招时,游龙枪枪势一变,枪尖贴着谢樽眼前划过,带出一条银线。 只这一瞬,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县令的脑袋便已经被高高抛起,鲜血撒了一地。 没了头的身体在原地顿了几秒,轰然倒地。 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伴随着孩童的尖叫声,赵泽风淡淡甩去枪尖的鲜血,俯视着谢樽说道:「未曾告诉过你,游龙枪为陛下亲封,有先斩后奏之权。」 「由我来,你可就不用成为通缉犯了,如何?感激我吧。」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这一次,众人看向赵泽风的眼神比刚才看县令时更加恐惧,就连柳清尘也面色凝重起来。 这个疯子……谢樽咬牙。 赵泽风行事太过乖张任性,却又有这样行事的资本。 「我看这芦浦是没救了。」赵泽风环视周围,芦浦一派萧条,空气中都飘着令他厌恶的,噁心而熟悉的腐烂气息。 这是已经死了多少人。 谢樽瞬间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他手中剑花一挽,剑尖指向了赵泽风。 「你大可试试。」 「放轻松,我也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人。」赵泽风拉着烧饼后退两步道。 他来芦浦本来也就是看看情况,既然现在有人在管,他也可以分神去别处了,谢怀清这个人他十分欣赏,但问题不少,他还需要再观察些时日。 「给你们十五日时间,若能好转,一切自然如你们所愿,但若是依然恶化……」 赵泽风指了指地上的无头尸体:「我会和他做出同样的决断。」 「屠城。」 与之前县令所说的话意思一样,但周围的百姓不敢生出半点躁动,皆如萎靡不振的雏鸟一般,瑟瑟缩缩。 「朝廷的赈灾便是如此封而不治,任其自生自灭?」谢樽收起了飞泉剑,语气冰冷嘲讽,芦浦没有银钱,没有粮食,没有药材,没有大夫,什么都没有,如一叶孤舟漂泊在茫茫大海之上。 「屠城?。」谢樽讽笑一声,「国之利器当御外侮,何当剑指天下黎民?困其体,劳其神,封其喉舌,这便是侯爷护这一方太平的手段吗?」 「或者说,粉饰太平的手段。」 「恕我直言,侯爷的所作所为,也与他无甚分别。」 随后,谢樽的目光落到了那柄游龙枪之上:「既然如此,不知这枪,斩不斩得侯爷的项上人头?」 「真是一身侠气啊。」赵泽风有些感嘆,看向谢樽的那双眼睛里似藏着无数话语,但却半句都没有吐露。 「如果你是说赈灾的话,建议你去找谢应澜。」赵泽风说话时嘴角微微勾起,并未生气,似乎谢樽说要斩的不是自己,「赈灾事宜是由他这个郡守负责的,你放心,这枪可以借你,绝对斩得。」 一阵风吹过,满场沉默。 转移话题,牛头不对马嘴。谢樽脸越来越黑。 不过他也看出赵泽风此行并无恶意了,照他所言,屠城不过是下下策,瘟疫再也无法控制时才会使出的手段罢了。 算了,没必要跟他在这无意义地交锋,现在他只希望赵泽风这人赶紧滚蛋。 就在谢樽准备开口赶人时,赵泽风又出声了: 「哎,算了,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等此间事了,我再来找你,届时咱们再痛饮……哦,不对,你喝……」 第87页 「赵泽风!」谢樽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痛。 赵泽风双手举起,投降似的笑了笑,随即收敛了笑容,锋利的眼神看向那群从始至终茫然无措的官兵: 「说本侯给的令牌是假货……」 那些官兵一齐抖了三抖。 「给你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青岚县令已死,从现在开始,就由他代行县令之责,你们皆要听他号令,明白了吗?」 「是!」那些官兵忙不迭的应声道,这情况,没人敢顶撞半点。 说完,赵泽风又看了一眼谢樽,又提了一句青岚县中的状况,便没再多说什么,一拉缰绳,绝尘而去。 赵泽风虽然没将话里这个他点明,但众人的目光也都聚到谢樽身上了。 「大人……」有官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谢樽身边,「接下来如何行事?」 谢樽看着赵泽风远去的身影,眼神闪烁,虽然他不知道赵泽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可否认,赵泽风能为他带来许多便利,这些便利,在如今已经足够。 「芦浦照旧,由柳清尘潘和硕负责。」谢樽转过身,将飞泉剑收起,视线扫过众人,随后定在了那个官兵队长身上,「撤销芦浦周围的封锁,转封整个清岚地界,没有我的允许,不进不出。」 「还请诸位与我一同努力。」 陆景渊和赵泽风说得对,清岚的瘟疫不能往外走,如今封锁是最好的办法。 若是无法控制,便是白骨露野,千里尸连的惨状。 还好发现得早。 至于如何救这一方土地,他会想尽一切办法。 第41章 南郡府衙 日色渐薄, 橙红的暮色之下,一辆溅满污泥的马车停在了府衙门前,一个面色苍白眼下青黑, 一副寡淡书生模样的青年匆匆下了马车。 府门前,管家一脸焦急的迎上前:「大人, 那位已然等着了。」 「嗯,守好府门,不论何人, 皆谢客不见。」谢应澜大步跨入府衙, 直直往正堂走去, 没时间管自己一身狼狈。 府衙正堂中燃了檀香,香味幽淡,陆景渊静静坐在堂中,面前是一盘胜负已分的棋局。 谢应澜进来时, 只见陆景渊正将棋子一颗颗收入木质的棋罐中,瓷烧的棋子撞击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上前作揖, 小声唤了一句殿下。 「这南郡郡守之位,于你而言确实还是勉强了些。」陆景渊面无表情, 将棋子尽数收好后才出声道,「还是改不了从前身居低位时事必躬亲的毛病。」 「能者居之, 若是担不得这等重任, 换人也无妨。」 陆景渊的声音很淡,并没有什么起伏,却如山压, 谢应澜听着心中一紧,脸色发白。 是他疏忽, 收到夷陵险情便乱了阵脚,又觉得其余地区也算稳中有序,便直接去了夷陵,未曾预料到还有这么多变故。 而以他对陆景渊的崇敬,让他光是想到陆景渊可能会失望,便让他不可避免的地生出些许恐慌。 就在谢应澜讷讷开口前,陆景渊又嘆息一声,上前将仍在躬身的谢应澜虚扶了起来。 「不过上任以来做得还算不错,来日方长,不足之处循序渐进便好。」 谢应澜心情一抑一扬,如盪云间,只感觉心头阵阵发麻。 在谢应澜站直的瞬间,陆景渊便收回手坐了回去,看向谢应澜的眼神冷淡而疏离。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几个时辰过去,待赵泽风来到南郡府衙大门前时,已是明月高悬。 从芦浦离开后,他又赶去了清岚附近其他几个村镇简单察看了一番,瘟疫虽有,但尚未快速蔓延,虽说那清岚县令不是个东西,封锁也非出于什么深明大义,但从结果上来看,尚可。 赵泽风一脸疲惫地下了马,将缰绳递到了迎上来的马夫手中。 连日骑马,纵然是他也有些吃不消了,大腿内侧一阵刺痛麻痒,想来已经破皮出血,嵴背也是一片僵硬酸痛。 府衙大门并未关闭,管家得了命令,早早地便守在了门口,一见到赵泽风立即就派人前去告知谢应澜了,赵泽风还未迈入府衙大门,谢应澜便已经迎了出来。 「下官参见侯爷。」谢应澜上前行礼道。 「谢大人还真是大忙人。」赵泽风大步走在前面,衣袂带风,一派嚣张潇洒的模样,只是在转弯时,动作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本侯还想着今日到了这府衙,不知还要等上几日才能见到谢大人真容。」 「侯爷说笑。」谢应澜不卑不亢,声音清润,「下官一收到消息,便昼夜不息立即赶回,怎敢怠慢侯爷分毫?」 「倒也不必与本侯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赵泽风跨入正堂,直接坐上了主位,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睨着谢应澜道,「这清岚起了瘟疫,你可知晓。」 「竟有此事?」谢应澜闻言立即面露惊讶,疲惫的眉间聚起肉眼可见地担忧,语气有些焦急,不復之前的平静,「下官失职,此前并不知晓,敢问如今清岚如何?」 赵泽风仔细打量着他,眼见并无什么端倪,又想着那清岚县令那般模样,也是不会将瘟疫之事上报的,便没再揪着这件事不放,转问道: 「届时会有人与你叙述。」赵泽风淡淡道。 「那你说说,朝廷的文书下来已逾一月,你都干了点什么事?」 第88页 谢应澜一时没有说话,面上带着肉眼可见的难色,赵泽风见了,觉得糟心得紧: 「让你说你就说,有什么可顾虑的?」 「是,那下官便直言不讳了。」谢应澜松了口气,放松了些,「南郡各地盘踞的世家纵在定国公的连年打压下元气大伤,但仍有余毒未除。」 「侯爷应知,瘟疫一事在南郡尚未四处蔓延,荆汉一带的天灾仍是以水涝为主,许是下官资歷尚浅,这治水政令实施并不顺利,大多官员阳奉阴违,横徵暴敛。」 「如此一来,下官不亲力亲为,便难以推进,赈灾布施下官尚可勉力,但修堤疏浚等事宜有人阻挠,实在难以行之有效。」 赵泽风坐在上首,垂眸沉思。 谢应澜所言也算言之有理,虞朝地方是什么德行,他这些年作为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四处行走时也算是见识到了,谢应澜在南郡并无什么势力可傍身,谢这个姓氏在荆州也不管用,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可以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谢淳。 这也是荆州由他来赈灾督查的原因,以辰王陆景潇的手腕,还镇不住这里。 「好了。」赵泽风开口打断道,「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怕我包庇那些世族,与他们同气连枝?」 赵泽风看着谢应澜,眼见对方脸上逐渐带上了尴尬,微微眯起了眼。 倒是他忘了,谢应澜虽姓谢,却不是陈留谢家出身,也与如今的定国公谢淳一脉并无血缘,算来是庶族出身,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多少还是带有些偏见吧。 「算了。」他没什么解释的欲望。 也不知道谢淳看上这人什么了,举荐到南郡郡守这个位置上,行事作风实在是中规中矩,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你可记清楚了那些难啃的硬骨头在哪?」赵泽风问道。 啃不下来的骨头,那打断了便好,他别的不会,这些年来,削人脑袋这事倒是熟练。 垂眸揉着手腕的赵泽风未曾注意到谢应澜眸中一闪而逝的亮光,他缓声道: 「那些渣滓自由我去肃清,至于赈灾之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各地的赈灾安抚不可遗漏一丝一毫,至于瘟疫……所有上报的疫区需尽全力救治,若是再出现清岚那般情况,休怪本侯将你的脑袋挂上城楼,以谢天下人。」 如今荆汉一带最严重的并非是瘟疫,而是暴雨带来的涝灾,千顷良田损毁,屋舍垮塌,还有无数人失踪,就此家破人亡。 赵泽风带着一身风尘跟着府衙里的侍从离开打算好好休息一夜后,谢应澜才缓缓坐下,揉了揉眉心缓解头痛。 「大人。」管家沏好热茶端了上来,目光有些担忧。 自家大人不像武安侯那等大人物,有武功傍身,折转几日还能生龙活虎,这一月折腾下来,憔悴得让人看着揪心。 谢应澜并未放松,皱眉吩咐道:「让他们警觉着些,武安侯把那人清理出去后,余下空缺的官位缓缓接手即可,切莫急于求成露了马脚。」 「是。」眼见月渐高悬,管家犹豫了片刻又道,「大人,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不必,如今南郡风雨如晦,我如何安寝,这些呈上的急件不可积压,需尽快寻得解决之法。」 「可是大人……」 谢应澜打断道:「不必多言,天资不足便唯有勤勉,才能堪堪在此占有一席之地。」 他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事务,若是日后还是事事皆要殿下安排提点,他便也可以辞官回乡了,无用之人不必留下。 直至中夜,南郡府衙中的灯烛才一盏盏熄灭,府衙上下归于沉寂。 这边短暂地安宁下来,清岚城中却是家家哭号,满城阴云。 谢樽仅仅两日未回清岚,清岚上下的瘟疫就已经急速扩散开来,满城居民,居然十之三四皆已染病。 而如今他知晓了情况,也不在像之前那样处处受到掣肘,但是……除了维持治安,调配物资,将城中可能传播病害的虫鼠清扫一空外,他也并未帮上什么实质性的忙。 城中依然封锁,大夫们依旧马不停蹄地治疗着每一个染了瘟疫的病人。 一切都有条不紊,安排的清楚明白,但情况也是依然难以阻止地滑向深渊。 今日他才得知,李大夫也染上了瘟疫,身体每况愈下。芦浦总共六百二十七人,至今死者已至二百六十四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离世。 清岚城里也不容乐观,死者也已突破一百。 百姓之间已有传闻,当今圣上德行有亏,才会致使民间疫鬼横行。 为什么呢,谢樽坐在清岚县衙的屋顶之上,仰头望着闪烁着繁星的天幕,努力将自己从连日无力的疲惫感中拽出来,不断在心底问自己。 这些日子,他一直用尽全力去治疗瘟疫,希望以治癒这种方法来遏制其蔓延。每一点物资的分配,每一处屋棚的清理,他都监督到位。 但是结果显而易见,止不住,也治不好。 既然如此,他便必须去思考其他破局之法了。 也不得不……想到一些其他问题。 这场不同寻常的瘟疫究竟从何而来?芦浦又有何特殊之处,使瘟疫率先在此肆虐?又为什么……即使有柳清尘在也拿它毫无办法? 瘟疫来源难以寻找,原先他们以为是虫鼠所致,但清理过后也并无什么作用。 第89页 而芦浦其实在过去几月里也没有可以称之为灾祸的水灾肆虐,先帝早年修建的堤坝仍在阻挡疏浚着西来的大水,而其他水患严重的地方却也没听说过如此严重的瘟疫出现。 而且这些天,柳清尘的治疗分明是有效的,但恢復些许的病人,很快又会恶化,毫无徵兆。 谢樽眼神暗沉下来,从屋顶一跃而下。 正常手段难以有效,如此异样丛生。他不得不怀疑致病之物仍在作祟,到底是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黑沉沉的无边夜色之中,谢樽执剑迅速往芦浦赶去。 已近五更,芦浦早已一片沉寂,鸡鸣不闻,谢樽悄悄潜入衙门中一间狭窄的屋棚,轻轻敲了敲单薄的床板。 「嗯……」沉睡中的田梦翻了个身,口中发出几声呢喃,随后慢慢睁开了眼,逐渐清醒了过来。 家里并不欢迎她,这些天她都住在衙门中简单收拾出来的棚屋里。 「大哥哥?」田梦揉了揉眼睛,撑着床板坐了起来,有些惊讶。 「嘘……」谢樽轻声示意田梦小声些。 田梦用力点了点头,睁大了眼,捂着嘴用极轻的声音道:「大哥哥怎么啦?」 「有些事情想要阿梦帮忙。」 「好!」田梦立刻坐直了些,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谢樽模煳的身影。 第二天清早,有士兵敲响了县衙中谢樽的房间。 谢樽很快打开房门,嘴唇干燥苍白,显然一副并未如何休息的的模样。 「大人!」那士兵面带喜色,激动不已,「外头来人了!外头,外头程氏商会来人了!」 第42章 程氏商会? 谢樽有些惊讶, 程氏商会怎么会来人?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陆景渊身上,往外走的脚步不由急促了些。 他已经十几日没得到过陆景渊的消息了。 「我昨日不是说过不进不出吗?」 那士兵面色一僵,有些尴尬:「毕竟是物资, 小人想着……」 「若有下次,先来通知我。」 「是!」 跟着士兵出了县衙, 谢樽一眼便看见县衙门前停着一连串的马车,每一辆载着物资的马车上都刻着程氏商会的标志。 七弦琴缠枝纹。 就在这时,一声语气中带着满满疑惑和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你?好巧!」 这人认识他?谢樽将目光从那些载着物资的马车上挪开, 看向了说话者。 那人掀开挡在脸前的帷幕, 露出了一张几月前见过的脸。 是周容。 谢樽敛去眸中的一闪而逝的失落, 大步迎了上去。 「你还记得我吧?」周容看上去十分高兴,原本有些神情低落的眉眼都飞扬了起来。 「嗯,好久不见。」谢樽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又与周容简单聊了两句便直言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 「哦,你说这事啊。」周容看了看身后各式各样的物资。 「有执令者密令, 遣程氏商会集资援助清岚。」 「商会的人准备好了, 押运的活自然就落在我们镖局身上了呗,哦, 对了,朝廷也有些东西, 我一道捎来了。」周容耸了耸肩, 手臂杵上了马车上堆放的粮食上。 执令者?谢樽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周容显然看了出来,便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 程氏商会自从被程云锦掌控之后, 便向外发有几阶令牌,赠予与商会有密切往来的各个势力, 而其中只有最高阶的七弦缠枝令的持有者,才能被称为执令者。 这些执令者数量极少且身份隐秘,在商会有不少特权。并且所有七弦缠枝令都一模一样,所以执令者可以匿名不告知商会身份,而调用程氏商会的力量为其所用。 听了周容的解释,谢樽瞬间确定了这是陆景渊的手笔,陆景渊的母亲是程家大小姐,这所谓的七弦缠枝令他必然是有的。 想起陆景渊,谢樽心中又不可避免地有些担忧,如今赵泽风也在南郡,也就是说如今的南郡于陆景渊而言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 若是被赵泽风发现点什么,又是一阵麻烦。 「因为用这东西的人都是匿名,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命令。」周容摊了摊手。 「说来,那个陆渊渟呢?你们不是向来形影不离的吗?」周容扫视一番,见谢樽周围没杵着个人,他还怪不习惯的。 「……」谢樽梗了一下,周容这般做派,倒也让他这连日阴郁的心情放晴了些许,「倒也不至于形影不离,他另有要事,暂时不与我一道。」 「行吧。」周容倒也无所谓,只是象徵性地问上一句罢了,那人不在他还更自在些。 「本来我是打算东西送到便走的,既然你在这里,我也可留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必。」谢樽摇了摇头。 清岚并不缺人手,只是物资紧缺罢了。昨日他一到清岚便去清点了县衙仓廪的余粮,结果意料之中,该有的官粮被颳得可谓是干干净净,只剩下些许陈米。 人心惶惶,一些大户人家的存粮要么据守不出,要么哄抬价格,他也不能硬逼。 而且不止粮食,各个医馆的药材也都已告罄,他已经尽力匀了一些送到芦浦,但还是杯水车薪。 周容送来的这些算是及时雨,至少在赵泽风所言的半月期限之内是够用的了。 第90页 一想到赵泽风说的若是半月过去清岚依旧如此便要屠城,谢樽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又沉了下去。 「真的不用?」周容挑了挑眉,「要说用着顺手,这些官兵可还真不一定有我镖局这些弟兄好用,他们皆是走南闯北多年的熟手,什么活都能干。」 谢樽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清岚这情况,一时不慎便是有来无回。」 「无事,不就是瘟疫吗,我见过不少,不必大惊小怪。」 后续,周容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堆,态度似乎十分坚决,最后谢樽还是同意了。 今天有不少事要做,简单的清点之后,谢樽便和周容一起带着物资往芦浦去了。 虽说清岚情况也不甚乐观,但比起芦浦仍是要好上许多,况且清岚城里的瘟疫也是源于芦浦,谢樽还是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了芦浦身上,只要芦浦有了转机,清岚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芦浦之中一切照旧,骑马路过镇口时,谢樽不动神色瞥了一眼蹲坐在篱笆下用木棍戳弄着地上湿泥的田梦。 田梦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看面前路过的车队,随即又没有丝毫兴趣似的低头继续戳着泥巴。 「这小姑娘怎么这时候一个人在这?」周容也注意到了田梦,开口问道。 「不知。」谢樽也随着周容的话看了过去,「听说她和家里关系不好,性格又有些怯懦孤僻,每日就这么坐在这,我也唤过两次,但一直没什么用,想着他便也随她去了。」 「哦,这样啊,那有些可怜。」周容想了想,下马从后面的马车里抽出了一件薄衣上前递给了田梦,「小妹妹,这个给你。」 田梦动了动,依旧玩着泥巴没有搭理周容。 在他们身后,谢樽坐在马上,淡淡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 「周容,时间紧迫。」 听见谢樽催促,周容也没再坚持,将叠成方块的衣服展开搭在了干燥的篱笆上。 翻身上马后周容嘆了口气:「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小孩子的啊。」 「……」谢樽捏了捏眉心,疲惫难挡,「抱歉,如今情况特殊。」 两人没再说话,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到到了衙门门口,凝滞的气氛才再次流动了起来。 在清点物资时谢樽便已经派人快马来芦浦通知过潘和硕了,潘和硕等在了衙门门口,看见谢樽便神情激动地迎了上来。 「谢公子!」 谢樽点了点头,简单地介绍和交代后便把那些物资交到了周容和潘和硕手中。 衙门内柳清尘刚刚重诊结束,正用草药煮出的水洗着手,听到门口有动静便立刻抬起了头,看清来人时紧锁的眉头才放松了些许。 「来得正好,你今日若是不来,我便要去找你了。」 柳清尘没有拖泥带水,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谢樽拉进了屋,随即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我发现了些东西。」柳清尘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神情严肃地凑在谢樽耳边低声道。 之前柳清尘为了提高效率,都是提前一晚将药抓分好,以便第二天一早直接熬制,而到了熬制这一步,便不会再经过柳清尘的手。 从几天前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的药可能被人动了手脚。 说太可能有些自负,但以他的医术,即使做不到治癒,也不至于让瘟疫恶化到这种程度。 「我用了三天。」 「排查出有两处被人动了手脚。」柳清尘声音极低,压抑着怒火。 「一是盛药的碗底,二是滤药渣的纱布。」 「他们太精明了。」柳清尘拿出了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纸包小心地展了开了,放到了谢樽眼前。 一点浅褐色的药粉显露出来。 「这药粉融在水里,再撒在碗底,干涸以后,几乎看不出丝毫痕迹。」 谢樽看着眼前的药粉,感觉喉头漫上一股血腥味,眼前闪过了芦浦那几座已被焚烧的尸山。 这些人……如果他能早些发现,芦浦不至于死去大半。 有那么一瞬间,谢樽几乎控制不住心头的暴虐之气,口中漫上血腥味,他能感受到手中的飞泉剑正在嗡鸣,等待着一次可斩万钧雷霆的出鞘。 谢樽止住略有颤抖的手,深吸几口气将怒气压下,此时他不能意气用事。 「这是什么?」谢樽哑声问道,纵使心头奔雷激盪,心中也需静如平湖。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它会破坏草药药性,或许虚体伤神,使人更易染病。」柳清尘脸色难看,这便是他有些难以接受的部分,他查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来自哪里,是什么构成,有什么效果,他全然不知。 「我会尽力去查。」 「无妨。」谢樽强撑着笑了笑,将药粉包好,塞回了柳清尘手中,「这已经是一大进展了。」 「那之后怎么做?要再等等,把人揪出来吗?」 「揪出来自然是必须的。」谢樽眼底闪过寒芒,他咬住口中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放开。 如果是陆景渊会怎么做呢?想来是会暗中蛰伏,绝不打草惊蛇,直到把人完完整整地揪出来吧。 但是…… 「已经等不了了。」 「我会让潘和硕选人盯好,你想办法把这些脏东西清理出去,不必太过避着人但也不要张扬,有些人眼见情况不对,自然会露出马脚。」 第91页 「嗯。」柳清尘微微颔首,「那个潘和硕可信吗。」 「未必,但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其实他并不怀疑潘和硕,潘和硕虽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也能力尚可,做事也是尽心尽力。 他怀疑的……是另一个人。 昨夜他从芦浦寻完田梦回来后算了一卦,结果解出的卦文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居然和之前他在郴州算的那一卦一模一样。 朔风卷浪,井昴星尽。 若不是他学艺不精,那便只能说明,郴州发生的事情与如今芦浦的瘟疫有所关联,也许这两件事,是出于同一个目的。 但他昨夜思来想去,这两件事全无相似之处,原本是这样的没错。 但今天…… 周容出现在了他面前,两件事出现了唯一相似的关联。 一个押运些赈灾物资的活在镖局应当算不得什么吧,需要周容亲自出马吗?而且周容硬要留下来,真的是因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吗?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以往周容那些再正常不过的举动都会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这些事你心里有数就行。」眼见谢樽陷入沉思不再说话,柳清尘无奈地嘆了口气。 总感觉谢樽已经卷进了太多事情里,也认识了太多或许不该认识的人,例如武安侯,维扬镖局的小少爷。 还有那个陆渊渟,看上去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尽是麻烦。 「之后的解疾之事便拜託你了。」过了半天谢樽才又开口道。 「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柳清尘觉得谢樽最近绷的未免太紧了些,但这事不是说几句安慰的话便能解决的,只希望这些事能快点了结。 「况且不过分内之事而已。」 第43章 等到谢樽和柳清尘整理好出门时, 外面拉来的物资已经被整理得七七八八了,潘和硕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只在芦浦居于蓬门多少有些明珠蒙尘, 恰好如今这清岚县令已死,待此间事了, 或许可以让他来坐这县令之位。 待到谢樽和周容凑在一起后,柳清尘便行动了起来,他面色凝重的与潘和硕耳语一番, 随后便叫了几个年轻人便去了药棚。 「这是怎么了?」周容看到那边不大不小的动静瞥了一眼开口问道。 「周容。」谢樽没有直接回答, 微微垂眼看入了周容的眼睛, 「你多年来走南闯北,可曾见过此物。」 说着,谢樽拿出了一个纸包递到了周容面前,纸包展开, 里面的药粉露了出来。 「嗯?我看看。」周容神情坦荡自然,接过了谢樽手中的纸包。 周容将药粉捏在指间碾磨, 慢慢皱起了眉头, 结合谢樽的态度神情,还有柳清尘那里的动静, 这药粉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没打算多问。 「没见过。没过一会儿周容便坦言道, 「我并非医者, 对这些实在没有什么辨认能力。」 「不过我们镖局里有一老妪,与寻常医者有些不同,最爱研究些旁门左道的玩意, 她或许回知道,可要我帮你去问问?」 「多谢, 麻烦了。」这次谢樽答应的很果断。 周容见他答应了似乎十分高兴,很快便招来一个镖师,让人快马加鞭把这药包送去。 「你也放轻松些,太过紧张也不过庸人自扰,这里又并非无人可用,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周容伸手拍了拍谢樽的肩背,笑得明朗。 「嗯。」 见谢樽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周容嘆了口气,随便找了个人问了休息的地方在哪便推着谢樽,把人硬塞了进去。 谢樽无奈,也确好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片刻了,也就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休息了一番,顺便写了封信派人送往南郡府衙给赵泽风或是那位郡守谢应澜。 瘟疫不止在芦浦一个地方流行,其他地方说不定也有这药粉的影子。还需让他们早日处理。 接下来的两天芦浦一片风平浪静,柳清尘将那些东西处理干净,每日亲自盯着每一个煎药的环节后,瘟疫的恶化速度延缓了很多,虽然仍然难以治癒,但已经有了转机。 是夜,谢樽的窗下传来了几声长短交错的敲击声。 窗户打开,田梦正猫着腰躲在窗下仰头往上看,谢樽一把将她捞了进来,又把窗户轻轻合了起来。 「大哥哥!」田梦压低的声音里难掩激动,「我来根说今天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啦!」 「不急,慢慢说。」谢樽将被子掀开,然后把田梦裹了进去,虽说正是夏日,但这夜里仍是寒气侵人。 「先是第一件!那个大哥哥,就是那天给我递衣服那个,他对我可好了,这两天经常来看我。」 这件事谢樽知道,从周容来到芦浦,他的视线就很少离开过周容。 这几天田梦总是坐在那篱笆下,几乎从未离开过,而周容也每日都来,会带些吃的或是玩的给她,偶尔得闲还会陪她逗弄小狗,给她讲些故事。 而他不止对田梦这样,对芦浦里的其他孩子也是同样的态度。 周容似乎很喜欢小孩子,也能很轻松的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 「今天我坐在那里,大哥哥正拿着吃的要过来找我呢,阿汪都摇着尾巴跑过去了,但有个坏人,嗯……不能说是坏人吧……」田梦咬着手指纠结了一会才又道, 第92页 「反正我不喜欢他啦,他住我家旁边,比我大三岁,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还喜欢欺负我,只要我靠近他一点点他就吼我。」 「那时候他正低着头走路呢,然后砰的一下就撞到了大哥哥身上,明明是他的错,但他没道歉,还使劲踩了大哥哥一脚然后跑了。」 「大哥哥从那以后就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了,过来把吃的给了我就走了……」 田梦说着说着便偏了主题,开始细数那个他有多么多么讨厌。 谢樽静静听着田梦的嘀嘀咕咕轻轻嘆了口气,用孩子做眼线监视,着实算不得光明磊落,但如今这芦浦之中,不惹人注目地发现些不一样的消息,也只能如此了。 田梦说的这件事,好像说不得怎么特殊,但周容这种性格的人会因为遇到个暴躁顽劣的孩子便乱了心情吗? 「虽然他很讨厌,但我也能勉强原谅他,他偶尔会在我家门口放些吃的给我,而且他走丢没家了那么久,很可怜的,也不算很坏啦。」 这句话,骤然炸在谢樽心头,如一支利箭破开迷雾。 「走丢?」谢樽声音微哑,重复道。 「对呀。」田梦似乎有些奇怪谢樽怎么会注意这个,「他走丢过呀,好多年前的事了吧,听我爹爹说那时候我都还不会走路呢。」 「好像还有几个哥哥姐姐也一起走丢了,不过只有他回来了。」 谢樽眼中寸寸结冰,心中漫上了一股浓浓的空茫感。 原来芦浦也失踪过孩子。 第二个关联出现了。 窗外的黑暗浓得骇人,厚重的乌云慢慢聚起,最后一点月影星辉也被吞噬,细雨洒落。 家家寂静,而芦浦远处的一片苍苍山林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奇异而诡谲。 「如果你不想被人发现,就把你那一身破烂收起来。」周容抱臂靠在树干上,缓缓睁开了眼。 「哎呀。」这道声音柔媚婉转,绮丽至极,让人如置身于繁华无边的金玉温柔乡中,酥软了半边身子。 「依拉勒还是这样不解风情呢。」那女子莲步轻移,一手勾上了周容的脖颈,如蛇一般攀附在周容身上,缓缓吐出一口带着媚香的气息。 「阿勒莎。」周容语气冰凉,就像看不见眼前这个柔软妩媚,风情万种的女子一般,毫不留情地直接将人甩到了一边。 「我记得我说过,你喜欢用什么骯脏手段与我无关,但不要让他们出现在我面前。」周容低头看着一身红衣,揉着手腕的阿勒莎,目光寒凉至极。 「你说那个男孩呀?他很可爱的,你那么排斥做什么。」阿勒莎生了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剔透明亮如宝石一般,她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见周容脸色越来越难看便又撒娇似的说道, 「那我有什么办法?如今这南郡里那么多神通广大的人物,我可不敢到处乱走,不让这些孩子去找你,我可怎么见你呀?」 「……」他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几月不见,没想到他已经到了看到就反胃的程度了。 想着速战速决,周容刚想问阿勒莎叫他来干嘛就被打断了。 「正事不做倒是心疼起这些小虫子了?」阿勒莎把玩着鬓边的髮丝,一身红裙如同一朵开在黑暗之中妖异的花,她语气一转,带上了些许嘲讽, 「同情心泛滥?那不如有空祭奠一下你那个饿死的妹妹吧,哦,忘了她尸体都没留下来呢,死了便被人分食,哎,真可怜。」 这话可谓是刻薄又恶毒,阿勒莎话音刚落就被人抓着脖子举起来重重砸在了树上。 周容手指用力,眼中的暴虐红光几乎难以掩饰,他将人掐得面色胀红,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需要你来置喙。」 眼看阿勒莎就要喘不上气来,周容终于放开了手。 漆黑的森林之中,阿勒莎跌坐在潮湿的落叶上,火红装饰这斑斓羽毛的衣饰铺展,在夜色下如同干涸的血迹一般。 她缓了好一会才又开口:「你知道?」她哼笑一声,「别人随便扔点饵料,你就忙不迭地上了钩跑来这芦浦,真是生怕自己活太长呢。」 「什么意思?」周容皱眉问道。 「傻子,你早被人盯上啦。」阿勒莎坐在地上笑得愉悦,似是想要提醒周容,但又懒得把话说清楚,「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芦浦的事用不着你插手,在这里你就只是周容,明白了吗?」 「哎,当时就不该告诉你这边的事。」 虽然当周容知道芦浦有变就忙不迭地跟着镖队过来,便已经告诉那垂钓者周容有问题了,但仅是这点,还不至于让这个钉子彻底毁了,钉子即使生锈了,也还能再用上一段时间。 「那这场瘟疫还要继续吗?」周容低头皱眉看着阿勒莎问道。 「我打算收手了。」阿勒莎眼中的光散漫又无情,「也许是运气太好?这里已经吸引了太多目光,数得上来的对手太多,我可不想上赶着找死。」 赵泽风,还有突然冒出来的那个谢怀清,搞不好她可就要被顺藤摸瓜地抓到了,别说还有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势力盯上了周容。 「早知道去苏扬那边玩了,还能多玩一阵子,算啦……下次吧。」阿勒莎嘆息一声,站了起来。 「你也不必这副苦大仇深地样子,计划也不算失败,只是效果不尽人意罢了,你看这虞朝南境……如今不正是一副疲累之态吗?足够了。」 第93页 阿勒莎笑得风情万种,她朝周容挥了挥手告别,转身便走了。 转身之后,她眸中的笑意便瞬间消隐了下去,这一次她实在是得不偿失,可有可无的计划夭折了?说的倒是轻巧,被这些达官贵人发现了端倪,就意味着以后要隐匿很长一段时间,还有可能带来些更严重的麻烦。 「对了,最近你可别来找我,我来这一趟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说不准没几日也要被盯上了呢。」 很快那道惑人的红色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周容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风穿寒林,带起一阵寂寥的沙沙声,等到周容离开后,远处重重山林之后,传来了一点微小至极的动静。 「殿下,斫锋已经跟上去了,可要将人扣下?」薛寒跟在陆景渊身后低声问道。 「不必。」抓到尾巴便好,无需再打草惊蛇,他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盯好她,任何行迹都不可放过。」 「是。」 第44章 芦浦衙门中, 谢樽将已经睡着的田梦抱起,安置回了她在衙门里的小房间。听柳清尘说,田梦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这些时日都是住在这里。 看着蜷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的田梦,谢樽半蹲下来, 轻轻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 眼前的小女孩睡得很香,也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脸颊上笑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 田梦虽然生活艰难朴素, 却也没有太过柔懦阴郁, 在他面前时虽说只是让她说些观察到的奇异有趣的事情, 但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平时又少有人听她说话,田梦每次叙述时总是十分发散。 今晚她还说起了她的父亲,会带她扎纸鸢, 教她辨认庄稼,在母亲发火生气时, 会带着她一熘烟地跑到清岚县城里带她吃块平时吃不到的糖。 也许她还不知道, 她的父亲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谢樽闭了闭眼,压住心头的钝痛, 再次为田梦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地开门离开了。 他回到房间里握起了飞泉剑便要往周容那边去。 说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受到欺骗背叛。 周容, 他很喜欢这个明朗磊落的青年的, 原以为是同道的好友,但如今…… 谢樽将眼底的复杂情绪敛去,跨出了房间。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 田梦口中的那个男孩今天应当是给周容传递了什么信息,多半周容会在今夜有些行动, 他必须去看看。 之前在郴州时谢樽便一直疑惑,那些山匪为什么要抓些七八岁的孩童,如今他可以猜到一二了。 也许那幕后黑手和他有了相同的心思,想利用这些在城镇之中并不起眼的孩子做些什么,想培养一些隐秘而锋利的刀刃。 以此来算计屠戮大虞百姓,用这种阴私的手段,不可饶恕。 就在谢樽盛怒而极度冷静,握着剑准备离开衙门时,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叫住了他。 「怀清。」 谢樽脚步勐地一顿,他睁大眼睛转过身去,在不远处的墙下看到了一道多日不见的宽阔身影。 是陆景渊,他终于回来了。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陆景渊了,只揣着对方留下的那一张纸片偶尔想想这人在哪,现在如何。 虽然信任,但终究还是会有些许担心。 而见到陆景渊的一剎那,他好像觉得胸口一阵酸胀酥麻,全身都蓦地卸了力气,连日来的压抑都找到了宣洩口似的,瞬间喷涌而出。 等到他被陆景渊拉着回到房间时,谢樽还觉得自己有些恍恍惚惚,双脚几乎感受不到大地的存在,轻飘飘得像踩在云絮之上。 陆景渊依旧是那副淡静的模样,他没有着急催促什么,只点燃了小炉里的一点余炭,将温好的水放到了谢樽手中。 「你怎么来了?」谢樽听见自己声音沙哑,「要是不小心染病了怎么办。」 「不是不怕的吗?」陆景渊笑着问道。 「我不怕,但你……」你可不能出事的,后面的话谢樽没有说出来。 陆景渊坐到了谢樽身边,轻声抚慰:「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已经快要结束了。」 谢樽一时没有反应,他喝下那杯水,从有些游离恍惚的状态中恢復了过来。 「好吧。」可能是太久没有休息好了吧,他的状态有些不对,狼狈了不少。 谢樽唿了口气,把那点矫情脆弱从心头驱散了出去,眼底也重新泛起流光:「你把我拦下来,周容那里你已经盯好了?」 「嗯,一时没盯住,但无需担心。」陆景渊也端了杯子润喉。 今夜周容出了芦浦便很快消失不见,他们的人没能跟上。 也是他大意了,当初没有看出来周容在演戏,周容的武功比当时与谢樽切磋时表现出来的强上许多,跟丢了也实属正常。 不过周容进入清岚的地界之后,他就已经让人在周容身上下了可以用于追踪的药粉。 因此今夜虽然费了些力气,但还是把人给抓到了。 「你早就怀疑他了,也不早些与我说上一声。」谢樽皱了皱眉,若是他去,自然不至于跟丢了。 「若我告诉你了,你能闲的住?如此太过冒险。」没必要为此置身于险境。 如今敌在暗,他们亦在暗。 但若是他们有了太过明显的动作,有了指向明确的针对,便算是走到了明处,不可避免的会走向劣势。 第94页 「若是敌暗我明便不会像如今这样容易行事了。」 谢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终究是憋了口气,觉得心气难平。 况且,总不能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吧? 他并不喜欢这些暗处的你来我往,而且对方的手段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好了,别总皱着眉。」陆景渊为谢樽握在手中的茶杯续满了水。 他在外隐藏多日,此时置身这一间狭窄的屋子才觉得自己身体不再僵冷,心情也轻松了下来,看着暖黄烛光下熟悉的面容,眉目间的冷色都渐渐消隐了下去。 虽然每日都能得到不少谢樽的消息,但总归只是几行冷字。 芦浦的事情到了现在也快告一段落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眼见波澜将息,只留余波,也该放松下来休息一会了。 但是……陆景渊看向了身边抱剑坐着,还是一副疲惫气闷的模样,刺猬似的谢樽觉得心头柔软,开口宽慰道: 「不必心急,须知将欲弱之,必固强之,等到毒瘤生长到难以掩藏时,才是最好的根除时机。」 「况且你我无法随意出手,自有人可以,你不是已经传信给赵泽风了吗?」 「赵泽风的嗅觉可十分敏锐,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肆意行动了。」 「……」谢樽换了个姿势,侧坐在榻上靠上了墙,一派懒怠模样。 「你对他还真是有种诡异的信任。」 「皇叔眼光很好,赵泽风确实是一把足够锋利的刀,足矣噼风斩浪,荡涤四方。」 谢樽一阵无语,他现在也缓过劲了,总归陆景渊在这里,既然一切自有他安排妥当,他也不必非得硬去做些什么,逞一时之快。 「那也不是你的刀,小心一时不慎受了反噬。」与赵泽风有勾连总归是有不小的风险。 「只要可用,谁的刀又有何关系。」于陆景渊而言,刀刃属于何人并不重要,所谓风险也并不如何值得在意,他有足够的后路可走,纵使棋差一招也不会伤了元气。 况且赵泽风确实值得交付信任。 谢樽看着陆景渊那双深邃淡静眸子,心头还是忍不住惊嘆一声。 陆景渊做事还真是大开大合又心细如髮,敢为他人不敢为之事。要是他在陆景渊的位子上,他还真不一定敢与赵泽风有些不必要的勾连。 「这可不是小事,若是查明功劳可不小,你便这样拱手让给赵泽风?你在朝中的势力呢?不藉此扶持一番?」 「没必要,我的人不需太过引人注目。」陆景渊淡淡道, 「朝中能接下此事的人屈指可数,而赵泽风是最佳人选,他已权势滔天,盛极难进,再多功劳也不会让他的权力再膨胀多少,如此甚好,不会徒增变数。」 谢樽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对了」说起赵泽风,谢樽忽然想起一点闲事,微微眯起眼打量起了陆景渊,「你可知道赵泽风为何会突然来芦浦?」 按理说以清岚消息的闭塞,赵泽风刚到南郡,也并非手眼通天,怎么会那么精准的就来了这边? 谢樽一个用力坐了起来,盘腿凑近了陆景渊。 「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陆景渊没有直接回答,似乎有些疑惑谢樽为何会怀疑到他头上:「你不是用了那块令牌吗?说不定是因为那方令牌,赵泽风得到消息了。」 「……」谢樽看着陆景渊,眼底漫上一丝无奈,笑骂道:「这你都知道,你到底派了多少人盯着我?生怕我丢了?」 「嗯。」 谢樽这话说得戏嚯,陆景渊的回答却似乎十分郑重认真,看得谢樽心里一突。 他还来不及细细思量那句其中的意思,便被陆景渊打断了思路。 「好了,早些休息吧,有我在你可安心休息一夜。」 谢樽也确实万分疲惫,这两日便没一刻脑袋是不在闷闷疼痛的,感觉一沾床板便能睡着,躺下又万分思虑齐齐上涌,难以入眠,那种感觉分外磨人。 「好吧。」谢樽嘆了口气,陆景渊那么一说,他才觉得自己实在累得厉害,全身酸痛无力,抬根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他快速打理好钻进了被窝,然后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给陆景渊也腾了个能躺下的位置。 「你要是累就也躺一会吧,还有,如果出了什么事记得叫我起来。」 「好。」陆景渊应了,见谢樽躺好便起身将那一点豆大的烛火压灭。 屋子里一片黑暗,浓得看不见半点光影,陆景渊靠坐在床沿,闭目养神,过了不知多久,身畔忽然传来了谢樽有些虚无空缈的声音: 「景渊,这几天我有点累。」这一句似是嘆息,绵绵密密地将陆景渊缠了起来。 「嗯,我知道。」陆景渊知道的,对于生离死别的那种无力感,他也曾体会过。 如今的情况本就惹人伤情,而谢樽太过敏感,生人的离世自然而然地会消耗他的无尽的心力。 「尽心竭力,俯仰无愧于心便好,睡吧,其余的事明日再说。」 「哦……」 等到身畔的唿吸声彻底平稳下去,陆景渊的眼睛也终于完全适应了黑暗,暗淡的月光透过窗户,为屋内洒下一层银霜。 借着薄薄的月光,陆景渊看向了一旁侧身蜷成一团熟睡着的人,同时从胸前掏出了半块青玉佩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第95页 那块玉佩布满裂纹,其上的雕花也已经损毁得看不出原貌。 「我如今这副模样,有没有让你失望呢?」陆景渊声音轻若云絮,一挥即散。 这数日时间除了处理这南郡上下的事宜,他也将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想得清楚了。 不论眼前之人是否是故人,他都明白自己所求所思所念是眼前人,这已足矣,他不会因为这些变动而有丝毫退缩。 只是……他仍然需要确定,谢怀清到底是不是谢樽。 如果是,那些他原以为已经了结了的事,便又要旧事重提了。 悬崖下的那具尸体,还有……为什么这么多年谢樽不来找他,又为什么如今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还有人隐藏在暗处,他必须把人揪出来。 第45章 第二天天色熹微时陆景渊便起了身去了膳房熬粥, 谢樽难得睡得很熟,他起身时的动静也未曾将人吵醒。 粥熬了许久,待到日出东山, 天色明亮起来时,衙门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孩童刺耳尖叫声。 陆景渊搅着粥水的手微微一顿, 心底蓦然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等陆景渊跨出衙门,街道上已经有零星几个人围作了一圈,看着中间倒在地上的人想要上前又不敢动作。 衙门门口不远处, 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正仰躺在地上不停抽搐, 他全身乌紫, 七窍流血,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空,四肢不断在泥地里挣扎摩擦,似是想要站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血液越涌越多, 不过片刻他便彻底没了声息。 看到这一幕, 陆景渊立刻就将目光定在了周容身上。 周容正站在一边,一手将哭闹不停的田梦拦腰抱起, 一手牢牢捂着她的眼睛,脸色煞白, 难看至极。 伴随着田梦的哭喊声, 陆景渊看到了周容正在颤抖的双手和乱流涌动的双眼,眼底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瞭然。 眼见这边人越聚越多,开始有人听见动静出来查看, 陆景渊没再犹豫,脱下外衫便大步向前盖上了少年的尸体。 灰黑的外衫随风一振, 覆盖住了少年那张僵硬扭曲的脸庞。 「周容,将她带下去。」陆景渊微微侧身看向了周容,听着耳边炸裂的哭喊声寒声道。 周容看到突然出现的陆景渊十分惊讶,此时却也没有闲情多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也依言不顾田梦的挣扎拍打,将人抱牢转身就走,转过身后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那双眼睛鲜红得就像要滴下血来。 阿勒莎。 耳畔田梦的哭泣声和遥远过去的那道声音重叠,在他脑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将田梦搂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也不知是说给田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衙门门口,这些日子芦浦死的人太多,因为听见这里的哭喊喧闹声而聚集过来的人,一见躺在地上盖着布的尸体,眼底的惊惧便变为麻木的悲戚,灾难之下,尸体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稀罕物。 「潘和硕。」 听见这声声音,潘和硕反射性地道了一句「在」,随后才如梦初醒,看向了一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子。 这人站在尸体面前,脱下外衫后身上只余下一件单薄的灰白色长衫,通身气质沉冷,如苍山负雪。 「将人搬进去,然后把柳清尘找来。」 听到潘和硕愣愣应了句是后,陆景渊便转身回去了。 柳清尘也住在这衙门里,不过今日他起身后没多久就看到柳清尘外出巡诊去了,不知此时去了哪里。 外面的嘈杂声响渐息,陆景渊轻轻推开房门,谢樽仍窝在床上睡得安稳,难得没有被刚才的动静惊扰,陆景渊又上前给谢樽拉了拉被脚。 「好好休息。」 潘和硕速度很快,陆景渊轻轻合上房门时,那具尸体已经被抬入了衙门里的厢房,厢房里不止有一具尸体,还有几具是昨夜或是今早的离世者,算是一个临时简单的义庄。 厢房里只有陆景渊和潘和硕两人,潘和硕垂首站在一旁,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谢公子现下……」潘和硕半天不见谢樽身影,心中有些不安,眼前这人他并不熟悉,看上去也不好相与,只他一人恐怕有些不好应付。 「他操劳多日,还需养精蓄锐。」陆景渊不咸不淡地应了这么一句,然后终于抬眼看向了潘和硕, 潘和硕,南郡芦浦人,昭文十五年中举,荆州二十六名,同年上京求学,受如今的翰林学士沈庆庭赏识,入沈府为宾。 沈庆庭喜交游,召府客一事陆景渊早有所闻,而也许是因为沈庆庭当年也是出身庶族,受谢淳恩惠才得以入朝为官,他本人也十分照拂这些庶族子弟。 不过沈庆庭的眼光与谢淳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沈府门楣不高,大多上京的士人仅将那里当做了一所廉价的旅店而已。 可能潘和硕不像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但他确实也未能免俗,很快便攀附了下家。 不过能像沈庆庭那样养着一群未跃龙门的鲤鱼的人可谓世间少有,潘和硕落榜以后便日益被主家忽视,这位上京的落魄书生很快就难以立足,仓皇回乡。 对陆景渊而言,这种有才无道,追名逐利之人其实最是好拿捏把握。 第96页 不过潘和硕此时应当是看不上谢应澜这位郡守的,在他看来,此时荆州有一位更适合攀附的主君。 可惜了,赵泽风可没有这样的闲情招贤纳士,等潘和硕碰了钉子再说不迟。 潘和硕如坐针毡地等了没多久,柳清尘便匆匆赶到,看到站在门边的陆景渊并未如何惊讶,只对着陆景渊微微点头便背着药箱大步上前。 那具尸体仍然盖着陆景渊盖上去的那件外袍,单薄的身体在宽大衣袍的掩盖下只有一点微小的起伏。 柳清尘动作利落,将药箱放好便动手将衣袍揭开,少年那张扭曲的面容已然僵冷,不知何时,有黑紫色的纹路蔓延上他的脸颊,呈现出一个鹏鸟的图腾形状。 细看之下纹路还在缓缓蠕动,犹如鬼面,一看便不是寻常病症所致。 陆景渊看着这具尸体,眸底的那一点暖光彻底消隐下去,只余下彻骨冰寒。 示威挑衅……是我动了手脚,但你们又能如何呢? 陆景渊冷笑一声,退开一步,看来他该亲自去见见那位阿勒莎了。 站在后方的潘和硕感觉气氛不对,按捺不住地上前两步看向了那具面容可怖的尸体,因为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他并不像陆景渊和柳清尘那般还能维持住平静,当即瞪大眼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这,这……」潘和硕声音颤抖,虚软着腿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这里你帮不上什么忙。」陆景渊低头看了一眼潘和硕,又道,「别去打扰谢怀清。」 潘和硕连应急声,然后很快便爬起来开门出去了,「啪嗒」一声门响,屋内只剩下陆景渊和柳清尘两人。 「先看看吧。」见柳清尘一时没有动作,陆景渊率先开口道。 柳清尘脸色不太好看,他深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排银针。 「我不能保证能看出什么,之前他们下在药里的东西我就没看出什么名堂。」长长短短的细长银针排开,柳清尘十指如飞银针迅速落在尸体的各个穴位上, 「不过这一次特徵实在太过明显,这种邪诡的手段……」柳清尘一针将从少年脖颈处钻出来的黑紫色毒虫钉住,随后迅速取出一个空竹盒将虫子扣了进去。 「你可知道扬州西南六郡?」 陆景渊自然是知道的,柳清尘一提他便立刻反应过来。 扬州西南六郡由始安、熙平、永平、苍梧、郁林、永熙六郡组成,位于虞朝最南端。 那里地属边陲,环境恶劣,又远离中央,极难控扼,多年来一直作为流放之地,虽说隶属虞朝,但与虞朝却是极其割裂,民俗与中原地区大相迳庭。 「那里属古楚地,气候湿热,林木繁茂,楚人崇拜自然,世代崇巫,千百年来除了用于消灾祈福,治病救厄的巫术,还发展出了一些见不得光的诡术。」柳清尘一边动作一边解释。 陆景渊沉吟片刻道:「我记得六郡与濮部爨蛮交往甚密。」 濮部由诸多小部落组成,位于虞朝西南边境之外,与虞朝有些贸易往来,每年也会派使者到长安朝贺。 「这我倒不清楚,不过西南各郡多少与濮部接壤,有些往来也属正常。但我曾听师父说过,濮部那边也有不少奇异的蛮医存在,」虽是这么说了,但柳清尘也从陆景渊的话里听出了些别样的意思。 之前发现有人从中作梗,他先想到的便是朝廷党争,或是有人为了功劳打算贼喊捉贼,陆景渊这么一说,意思便是此事有可能是外族作祟。 柳清尘脸色更难看了,他将尸体里的黑虫尽数逼出后把那件外袍又盖了回去,反正这袍子陆景渊是不可能再要的了。 「如果此事与外族有关,就不是我们能插得上手的了。」 闻言陆景渊轻笑一声:「即使无关,此事你也插不上手。」 「……」柳清尘感觉自己脑门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一跳。 「呵,随便吧,走了,我还有事要忙,不像有些闲人。」说完,柳清尘将东西尽数收好,要跨出门时又回头道, 「这东西若有什么新进展,我会告诉他,你若想知道便去找他吧。」 柳清尘说完便推门离开了,今早这突发的事虽然又给他内心蒙上一层阴影,但是他没时间沉湎其中,万事刚有转机,他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忙。 柳清尘走后,陆景渊也没在里面多留,里面那具少年尸体他也找人带去镇西埋葬了,少年父母的坟堆旁又多了一座新坟。 这少年家里早已无人,少年父母在当年他失踪后不久便双双离世,待他归来时,只有两座孤坟长待。 解决好这边的事,天光已然大亮。 估摸着谢樽快醒了,陆景渊便去膳房里盛好了粥,找了炉火温着。 坐在屋外,陆景渊轻轻戳着小炉里的炭火。 如今南郡上下发生的这些事,他并未怀疑过朝内党争,一是如今朝中赵家独大,二是荆州上下,在王家被拔出后的空档里,他已经控制了不少地方,还没几个人敢在荆州动作。 原先因为周容和那个阿勒莎的关系,他更多怀疑的是北境三十六部,不过如今又多了个怀疑对象。 一个表面上的北境舞女,却会些南方的巫术。 濮部,他从前确实没有怎么关注过这个地方,那里弱小闭塞到几乎无人往那里投去目光。如今虞朝表面上四海昇平万国来朝,却已经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了。 第97页 第46章 那天的插曲就好像是一个宣告转机即将到来的信号, 清岚之中的阴翳逐渐散去,疾病不再在这座小城中疯狂蔓延,病者也逐渐好转。 这些天陆景渊又收到了些消息, 如少年一般这样暴亡的人在南郡上下还有不少,看来按照原本的计划, 这场瘟疫还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情况缓和之后,一切有条不紊地恢復着,空气中的焦尸腥气渐渐散去, 但纵使灾厄褪去, 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疮疤也不会復原。 芦浦不剩多少人了, 家家离散,十室九空。 谢樽不久前才知道,田梦的母亲和弟弟都没能撑过去,那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刻薄女人在他们来后不久便已离世, 只在临死前给田梦留下了一支银簪和一句对不起。 只是潘和硕等人一直想办法瞒着,而直到今天, 田梦仍然沉浸在邻家哥哥惨死的悲伤之中, 没有人告诉她她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 但芦浦终究还要继续走下去,余下的人也必须熬过这个夏天, 熬过未来无数个大雨滂沱的夏天。 潘和硕说他可以收养田梦,正巧田梦与他的小女儿年纪差不多大, 可以作伴。 谢樽没想好要怎么和田梦说这件事, 那天之后,田梦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不断流逝,转眼七天过去。 清岚往芦浦的泥路上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 赵泽风独自一人,驱马缓缓行进在略显泥泞的土路上, 周围是望不见尽头的稻田。 看着弯折细瘦的庄稼,赵泽风只觉得阵阵头痛。 即使水患并未成灾,但今年过于丰沛的雨水,也淹得庄稼尽显颓势,今年秋收时定然不容乐观,皆是又有得闹腾了,不过这事落不到他头上,也用不着他操心。 其实南郡的事务处理好后,他并无必要来这一趟,连续一两月辗转与荆州各郡,他实在是有点遭不住了。 虽然喊苦喊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他也必须承认,他现在累得半死,只想立刻回长安躺进他的富贵侯府里去。 况且长安还有件他不能错过的大事将要发生,只是还未曾对外宣告而已。 只是谢怀清这个人,不论是出于私情还是公心,都让他让他有些放不下。于私他觉得这人与他十分投缘,于公,他不能放着这么个未知的隐患四处流窜。 之前在洛阳相识后他就派人去查了,但一无所获。玄焰军治军严明,赵家的秘传无人外传,谢怀清其人也像凭空出现一般,不知来路。 赵泽风进入芦浦后,遥遥地看见谢樽抱剑倚靠在衙门门口,同样向他看来。 他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停在谢樽面前时,赵泽风将挂在马鞍上的酒罈一解,高高扬起: 「你我也可称作朋友,今日我可不是来找茬的,烈酒去灾,如何?」 看着赵泽风扬起的笑容,谢樽长嘆一声,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但看着赵泽风这副模样,他心中却是开阔了不少。 院落之中,小炉温酒,赵泽风也不是什么讲究人,直接将酒罈放到了不大的泥炉上,整一个头重脚轻,看上去摇摇欲坠。 很快,燥烈的酒气几乎占据了谢樽的全部感官,这酒感觉还不用喝,光是闻着,他就撑不了多久便会醉了。 「不是都解决干净了,怎么还是一副郁郁愁苦的模样?」赵泽风好像知道谢樽不会动这酒,也没去找碗,直接拎着罈子就灌下去一大口。 烈酒入喉,热气直直灼过四肢百骸。 不等谢樽回答,赵泽风便又开口了:「可怜那些死人?」 赵泽风说完,自顾自地轻笑一声,随意温和得像那长安城中意气风发的风流少年,与之前那个恣睢飞扬的少年将军完全不同。 「你和他还真像,当年我带他第一次踏上蓟州的雪原,第一次血洒边川后,他也是这副模样。」 」你们是一类人,情思太多,心肠太软。」 虽然赵泽风没说,但谢樽的直觉立刻告诉他,赵泽风口中那个「他」,说得就是他的那位挚友,陆景渊的那位哥哥,谢樽心里不可避免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但还没等他问出口,赵泽风就又出声了: 「说实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心力消磨,可是很容易早死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慧极必伤。」 「……」谢樽瞬间收起了之前觉得对方温和不少的想法,赵泽风还真是会说话,如果不是上头有人护着可以无法无天,怕是早就被人套了麻袋打死了。 不过赵泽风说得对,精神的磨损比之□□要恐怖很多,最近他身上的疲惫感,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他在玉印山上昼夜不息的练武生涯,但是…… 「无妨,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总比麻木不仁来得好。」谢樽说着,将被赵泽风放回小炉上的酒提起,犹豫了一下,浅饮了一口。 坛中酒满,就赵泽风这温法,可以说半点作用没有,酒液依旧凛冽。 烈酒入喉,先是一阵清冽的凉意,随即便火辣辣地在口中烧起。 「我怎么觉得你又在含沙射影地骂我?」赵泽风听了也不计较,「随你,但你可得自己调整,一辈子困囿其中,那可就註定一辈子碌碌无为。」 其实谢樽还真没这种意思,他和赵泽风无冤无仇,如今也算半个朋友。 第98页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虽说心中郁结,但他不会沉溺其中,休息两天就好。这些空茫的痛苦会成为他的一部分,而非束缚他的枷锁。 赵泽风耸耸肩,没再就这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他话头一转,说起了别的事: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正四处游歷,如今都一年过去了,也差不多了吧?你总不会想一辈子当个江湖浪客吧?怎么样,可有意入我赵家门下?」 「有我在,若你想呆在京城,南北二衙、六部九寺五监,你想去哪都行。」 「若是想去冀州,那可就更方便了。」 赵家在冀州可谓只手遮天,他想做什么都行。 「不必,我性喜萧散,无意仕宦。」谢樽拒绝的十分果断,没有半点犹豫。 开玩笑,他要是跟着赵泽风走了,拜入赵家门下,那陆景渊该怎么办? 即使陆景渊有自保的能力,他也绝对不会留下陆景渊一个人在这样如履薄冰的情况下挣扎。 谢樽晃着赵泽风带来的酒,心神随着坛中酒液的晃动也有些微微摇摆。 他并不否认经此一事,他有入朝为官的想法,但不是在现在,也不会是借用赵家的力量。 等芦浦的事正式尘埃落定之后,他和陆景渊会继续南行,往西南六郡去,调查瘟疫一事的幕后黑手,而这些事暂时不会再和朝廷扯上什么关系,即使有需要,也有陆景渊在。 他想做的事已经有人同道。 「不想做官?」赵泽风听见这话有些惊奇,他坐得端正了些,直勾勾地盯着谢樽, 「你可知道,那日若不是我赶来,你会有多大的麻烦?死是死不了,但你可不会有这闲情安安稳稳得在这又是治病救人,又是抓捕内奸的。」 「没有权力,你一剑能挡百万又如何?再强,也只能用于自保。」 而以谢樽的性格与做派,他觉得不是那种喜欢独善其身的人。谢樽不算蠢人,应当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你说得对。」谢樽将酒罈放回炉上,向后一倾,靠上了门柱,抱手看着赵泽风,眼中骤然腾起的骄矜神色与赵泽风有些相似,「只能用于自保,所以若我执意不去,你也不能奈我何。」 赵泽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扶着腰笑了半天,吵得谢樽有些脑仁发疼。 随着赵泽风的笑声,笼罩在两人身边难言的沉郁都被打破,赵泽风其人如洛阳城中载着丝竹与花信的春风,所过之处尽是灼灼声色。 谢樽看见田梦房间那边的门窗极轻地动了一下,似是里面的人听见这边的动静,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有那么好笑吗。」谢樽看着赵泽风这副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不好笑,但我就是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赵泽风还是没止住,反而越笑越大声。 「行了。」谢樽把酒罈往他那边一扔,「喝你的酒吧,你若是不把他喝完,我这里可没人能喝。」 「诶,那你这是承认你喝不来酒了?我就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湖侠客尽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风流客,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就你,别说千杯,就三两杯。」赵泽风说着,一手微微并起,在谢樽眼前晃了晃, 「都撑不过去。」 谢樽看着眼前瞎晃的手,咬着后槽牙微微一笑,随即神色一肃,动作疾如电掣,一把抓住了赵泽风的手腕。 两个人在这座不大的小院里打了起来,飞泉剑和游龙枪都被闲置在一旁,并未被它们的主人用上。 习武一事不可有一日懈怠,在外的这一年谢樽也并未放松过,武功不敢说有所精进,但也纯熟了不少,像去年一样,赵泽风依旧打不过他。 半柱香后,赵泽风坐了回去,揉了揉嘴角的一片淤青:「你下手还真是不留情面,收拾那县令的时候也不见你那么雷厉风行。」 「也没见你手下留情。」谢樽感觉自己后腰被赵泽风一脚扫到的那个地方一阵僵硬酸麻的疼痛,晚些必然要起淤, 「还有那个县令,如果不是你突然打断,他已经被我抹了脖子。」 「那完了,你要真杀了他,那就被押到长安,见刑部那群老东西了,先论罪,再论功。」赵泽风说着,唇边的笑意不似刚才那般纯粹,变得有些嘲讽。 「因为冒犯天威?」 「对,按我对他们的了解,你至少得被打个二十大板才能被放出来。」 「荒谬。」谢樽低嗤一声。 「对,就是荒谬。」赵泽风并未否认,「刑部和大理寺那些傢伙,也只出一个让我顺眼些的人,不过现在可就一个也没有了。」 「谁?」谢樽顺口问道。 能让这位瞧得上眼的人必然也不是一般人。 「你不还跟我提过他?」赵泽风说着,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太令人愉快的事。 他提过?谢樽一时怔愣,至今他也只与赵泽风见过三面,提过的人,好像寥寥无几吧? 见谢樽一时没回话,赵泽风也没卖关子: 「之前你在洛阳留仙楼提过的那个,以文墨动天下的长安连壁之一,昔日的大理寺少卿……」 「王锦玉。」 第47章 谢樽第一次见到赵泽风眼里有那么复杂的神色, 各种各样的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 第99页 但赵泽风的异常情绪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笑了笑, 又换回了之前的轻松随意的模样,他将酒灌下去了大半坛, 依旧不见半点醉意。 「既然你不愿跟我去长安,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以后若是你到了长安, 可到武安侯府上一叙。」赵泽风将最后一点酒饮尽, 站起了身。 「我要赶回长安, 便不多留了,保重。」赵泽风说着,将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游龙枪踢起,握在了手中。 「保重, 一路平安。」 赵泽风点了点头,兴致显然不像刚来是那样高涨。 「对了。」赵泽风临到要跨出门时又转头向谢樽看去, 「若有心结, 切莫逃避,否则你的武功这辈子就该止步于此了。」 刚才的一番交手, 他能感觉到谢樽的剑法虽说较之之前要熟练流畅许多,但实质上并未有所进益, 这种感觉他分外熟悉, 无非是心头掺杂了太多杂事,习武时的心思已经很难再澄澈明净。 绵绵细雨之中,马蹄声渐远, 院中没起什么作用的炉火仍然还在默默燃烧,谢樽将炭火熄灭, 在院中站了许久,随后深吸一口气,敲响了田梦的房门。 田梦比谢樽想像的要坚强,她似乎对亲人的离世早有预料,也许在周围有人小心翼翼对待她,刻意避开母亲与弟弟相关的话题时,她就已经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了。 不过有些让谢樽意外的是,田梦拒绝由潘和硕收养,她想要跟着柳清尘学医。 「如果我像大哥哥那样厉害,也许他们都不用死,至少能多活几天。」 这件事谢樽并不能做主,还要看柳清尘的意思。 当谢樽带着田梦去见柳清尘时,田梦跪在柳清尘面前等了很久,也没有成功被柳清尘收入门下。 不过柳清尘说他自觉医术还没到可以收徒的程度,不想误人子弟,但身边缺个药童,若田梦愿意,可以跟着他。 田梦自然欣喜,这件事也算落得圆满。 不知何时,厚重的乌云已然散去,在薄云的间隙之间有大片繁星铺展,星辉落入人间。 入夜后不久陆景渊就回来了,谢樽随口问起赵泽风赶着回去是有何要事,得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答案。 赵泽风的堂妹,长平郡主赵鸣珂,将与定国公谢淳定亲,最迟今年秋天便会完婚。 这可是件大事。 世人皆知赵泽风虽然自小便长在赵磬膝下,但却并非赵磬的亲子,也只唤赵磬一声二叔。而并非赵磬亲生却坐上了世子之位,大半原因便在于赵磬并无子嗣可继承世子之位,膝下只有一独女,便是长平郡主赵鸣珂。 作为赵磬的掌上明珠,赵鸣珂受到的宠爱之盛常人难以想像,她还未及笄时,上门的媒人便将赵家的门槛踏破了去,这几年赵家烈火烹油,想要求娶赵鸣珂的才俊更是数不胜数。 而如今,抱得美人归的居然会是谢淳。 不过这郡主嫁入谁家对谢樽来说也并不在意,唯一让他有些惊讶的是赵谢两家居然要喜结秦晋之好了。 赵谢两家,已然盛极却两家联姻,皇帝是怎么想的呢? 「那赵泽风根这个妹妹关系如何?」谢樽盘腿坐在床榻上,将剥好的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扔。 陆景渊坐在一边,将谢樽剥下来的花生壳收拢到一处扫进了碗里:「当眼珠子似的疼。」 「诶?」听见在这话,谢樽瞬间来了兴致,「那他这次赶回去岂不是要去砸场子?」 要说两家结亲是出于两位新人两情相悦,谢樽是不怎么相信的。 按赵泽风的性子,若是疼爱的妹妹被当做政治工具用于联姻,他必然是不不会忍气吞声的吧? 「那可能与你想的有些不同,这虽是陆擎洲和赵家掌控谢淳的手段,其中却也并非没有真情。」一听谢樽的语气,陆景渊就明白他在想什么。 「赵鸣珂年幼时就倾心谢淳,大约总角的年纪吧。」陆景渊说着,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年元宵灯节时的太平盛况。 陆景渊记得那时候他年纪也不大,还被谢樽牢牢牵着,生怕他在灯会上走丢了。 鱼龙舞动,光华流转的元宵灯会上,穿着红袄的精緻女孩提着个漂亮兔子花灯,当着一众哥哥姐姐的面,指着当时尚未及冠的谢淳大声宣告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婿。 赵鸣珂这话出口时,谢樽霎时笑得站都站不住,蹲下来靠在他身上,笑得眼泪直流。 而赵泽风则是一脸僵硬,恨铁不成钢地将赵鸣珂一把提熘起来带去放花灯去了。 那样的场景,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啊?」谢樽有些意外,不过又觉得这样是难得的好事,「不过长平郡主嫁给心悦之人也算圆满,总比嫁个素未谋面的公子,一生郁郁来得好。」 听见谢樽的话,陆景渊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有一瞬的恍惚。 谢樽正低头一手捏着花生,一手翻看着潘和硕不久前送来的物资统计,并没有注意到陆景渊的情绪。 屋内一时安静的只余下花生壳碎裂的声音,过了半天陆景渊才轻声才回应道:「也许吧……」 虽然赵鸣珂心悦谢淳,但是…… 谢淳并不喜欢她,他并不喜欢那个冀州水土养出来的,如火般热烈的女子。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陆景渊没打算继续解释。 第100页 不过倒也也不必担心,赵鸣珂是知道这一点的,而按谢淳的品格,赵鸣珂嫁入谢家后必然不会受了委屈,也能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有那些人护着,她或许可以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纯挚少女。 希望赵鸣珂能长乐安康,这是出于旧识的祝愿,至于其他联姻之下的利益与目的,就放放再说吧。 陆景渊端起一旁微凉的茶水轻抿了一口,忽然听见坐在床榻上的谢樽发出了一声清晰可闻的抽气声,抬眼看去,就见谢樽一手杵着床板,一手扶着腰,脸都皱成了一团。 「嘶,这不知道地还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大仇……」谢樽小声嘀咕着。 刚才他打算换个姿势来着,一动就感觉后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直直像把那一块皮肉剜下来似的。 「怎么了?」陆景渊开口问道。 那谢樽缓慢挪动着,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靠下:「今天根赵泽风切磋了一场,赢倒是赢了,但也被他实打实地揍了好几下。」 赵泽风着实脚力不俗,这伤比他想像的要疼上好多。 「哗啦」一声脆响,陆景渊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上,破碎的陶片落了一地。 屋内霎时一静,谢樽抬起头,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一派宁静,好像刚才无事发生过的陆景渊。 「怎么了?」 「无事。」只是谢樽这句话,眼前这副与从前过于相似的画面,立刻将那个被他搁置的问题重新放到了他面前。 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故人? 虽然种种迹象,还有那些偶尔表露出来的相似,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陆景渊他的猜想并没有错,但他却依然没有得到最后的确定。 而正巧,谢樽伤在后腰…… 「我帮你上些药吧,如果不处理一下,说不定明日你就下不了床了。」陆景渊声音微哑,垂眸看着半躺在榻上的谢樽,掩在袖中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啊?」谢樽动作立刻僵硬了起来。 可是他伤在后腰啊,虽然伤在哪无所谓,如果是柳清尘给他上药,他绝对不会有一秒犹豫,他会立刻脱了衣服趴好,等着青崖谷的大师兄为他服务。 但是陆景渊…… 不过其实也不是不行。谢樽感觉自己脸上有点烧,他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还是抵挡不住陆景渊帮他上药这个诱惑。 「也,也行,瘀伤的药我也有。」谢樽指了指不远处放在地上的药包,眼神游移,「褐色瓶子的那个。」 陆景渊微微颔首,以言去拿了,回来时谢樽已经跪坐在榻上,长发披散,身上只剩了一件薄薄的里衣。 陆景渊捏着瓶子的手一紧,觉得绕在心上紧绷着的丝弦忽地染上了几丝旖旎。 「其实也不算重,随便上点就好。」谢樽将里衣的衣带解开,手心又凉又麻,不停冒着汗,「呃,那是药液,有些稀,你小心点。」 「好。」陆景渊走到榻边,轻轻坐了下来,他将心中的那点旖旎被驱散,牢牢盯着谢樽,似乎害怕自己错过一点点线索。 谢樽并不知陆景渊存了求证的心思,只觉得比起郴州那次,这次的情形更是尴尬地让他想要夺门而出,他后悔了,不该贪图这点小小暧昧,要不还是算了? 就在谢樽打着退堂鼓时,鼻尖忽然绕上了一阵药香。 陆景渊已经把药瓶打开了。 算了……反正总归不是他吃亏。 谢樽一咬牙,勐地将里衣脱下,将披散的头髮拢在一侧,然后噗通一下趴进了被子里,湿热的唿吸被拢在其中。 随着谢樽的动作,大片白皙但伤疤纵横交错的背嵴露了出来。 「好了,就后腰那一片,其他地方没事。」 谢樽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传来,但陆景渊张了张嘴,喉咙却堵塞地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感觉到自己双眼酸涩,心脏在剧烈收缩,如同干涩枯萎的果实被骤然攥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看见了。 后腰那片骇人的青紫瘀伤旁,有一道一看便知其兇险的狰狞伤疤,那就是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是他,真的是他,原来他没死,原来从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都只有他一个…… 「你这道疤……」陆景渊轻轻抚上了那道伤疤,感受到指下的温热肌肤反射性地抽动了一下,「是从哪里来的?」 谢樽埋在被子里,全然没有发现不对,他听见这话浑身一僵,心道一句完了,刚才光顾着想些有的没的了,忘记他背上伤可不少。 那道疤他也知道,那应该是他身上最严重的一道伤疤了,陆景渊见到了询问一句也实属正常,但是……他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啊! 或许,有些事情也可以根陆景渊说说吧,既然他已经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了,既然已经信任陆景渊了,那么坦诚相待,问问陆景渊或许会有收穫呢? 谢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道伤,我也不知从何而来。」 说着,谢樽忽然感觉有一滴温凉的液体砸在了自己背上后顺着皮肤流下,随后那道伤疤被手掌拢住,微凉的空气被隔绝在外。 「怎么了……」谢樽感觉不对,将埋在被子里的脸露出些许。 第48章 果然, 他不记得了,前尘尽忘……留他一人沉陷。 陆景渊轻轻将谢樽背上的那道泪痕抹去,眼中的情绪不断涌动, 似乎马上就要冲出重重枷锁。 第101页 不论是谁,将他们害到这步田地的人, 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说真的,你别不信。」以谢樽的视角看不清陆景渊的表情,眼见陆景渊一直没有出声, 心底咯噔一下。 他沉默了一会, 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放松了下来, 眼中似聚着一汪静澈的冷泉,他轻声问道: 「有个故事,有些长,你想听吗?」 「嗯。」这一次陆景渊很快有了回应。 谢樽埋在被子里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好, 我说给你听。」 回忆过往对谢樽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似乎是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谢樽话语中几乎不带有自己的情绪, 只是简单地叙述着。 他记忆开始于一个天寒地冻,杳无人迹的绝谷之中。 那时他身受重伤, 在一个干燥的山洞中醒来,浑身上下没几处能听从主人的意志动弹几下, 有湿热的唿吸打在他的颈恻, 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不停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那是他和奉君的初遇。 后来的几日里,奉君总是会叼些猎物回来,在还站不起来的日子里, 他就靠着奉君找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充飢,等待着身上的伤有所好转, 等待着能爬着挪动那天的到来。 虽然冬日的山谷酷寒,但洞穴幽深,他又每日被奉君围着取暖,也算浑浑噩噩地熬过了那个深冬。 他记得他第一次艰难地挪动着爬出山洞时,眼前只有一片片模煳的白影,并非雪影,只是因为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几乎已经不能视物。 之后伤势转好,出了那个山谷后,他又在外流浪了半年多,飢一顿饱一顿,后来有人见他实在懵懂可怜,告诉他可以去给人帮工可以换些粮食,他才能够吃饱,也偶尔有地方可住。 他至今清晰的记得,在帮一家客栈老闆搬了一整天木料后,手中多了三四个铜钱时那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再后来,他就被叶安带了回去,习书学武。 「后来师父收我为徒后,我与他说起过这段经歷,他总是漫不经心说我命好,居然被狼救了。」谢樽低笑一声,感受后腰处陆景渊轻缓的动作,柔滑清凉的药液覆在伤处,将麻木的痛感渐渐驱散。 「但我知道,在那样的环境下,奉君纵然想救我,也是有心无力,救我的必然另有其人。」 不止在碧云崖下的山谷之中,在后来他离开山谷之后的流浪日子里,他也时常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 一开始他也觉得是他太过敏感,被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扰乱了心绪,但后来一些偶尔降临的幸运都昭示着真的有人跟在他身后。 例如快要饿得昏死过去时,遇到看似是被扔在某户人家门外的馒头,或是其他充飢之物。 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巧合,但时间久了,纵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不对。 「是叶前辈?」陆景渊声音嘶哑,似有砂砾充塞。 听到谢樽轻描淡写地描述着那些过往,他觉得自己快要压抑不住胸腔中不断膨胀的暴虐之气。 谢樽笑了笑,没有否认。 他也觉得是叶安,但叶安从不承认,在他有意的试探下也从未露出过破绽。 当年从天而降说要收他为徒时,叶安也是像初见他一般,如话本中的世外高人一样说看他骨骼精奇,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若是叶安,他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跟他那么久,又为什么最后决定收他为徒。 陆景渊轻轻将药液抹匀,用掌心将其缓缓揉开。 依照之前在姑苏时叶安的表现,叶安绝对是知道谢樽的过去的,他的目的未可知,但谢樽这些年,正是有他才得以活的自在。 「所以我并未骗你。」 听见谢樽的声音从闷闷传出,听起来有些昏昏欲睡,陆景渊轻声道:「嗯,忘了也无妨,总归如今岁月长安,但若你想要知道那些过去……」陆景渊顿了一下,「我会帮你。」 谢樽忘了也无妨,于他而言,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好。 那些过去有他记得也已足够,他们的故事可以重新书写。 「嗯……」谢樽深吸一口气,打起了些精神。 虽说心中并不介意向他人论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经歷,但当他去细细回忆过去,将那些并未如何放在心上的点滴忆起时,心中却还是漾起几丝波纹。 「差不多好了吧?」他轻轻动了动,手撑着床板,想要翻身坐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伤,你都揉那么久了,明天保证能恢復如初。」 「至少三天这淤血才会散去。」陆景渊低头看着那片分外刺眼的伤痕,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 赵泽风那木头桩子,从小到大就没变过,从来不懂点到为止四个字怎么写。 「好了好了。」谢樽实在是趴不住了,全身硌得难受,他咬着牙撑起身坐了起来,看起来动作轻灵随意,半点受伤的模样都没有。 坐正了一抬头,他就看见陆景渊雪白袖口蹭上了一大片褐色的药液,正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这药不太好洗,但没关系,这点痕迹明天他努努力搓一搓应该就看不出来了,谢樽嘴角勾起笑容有些僵硬:「说了半天,口渴,我去添点水喝。」 「把衣服穿好,我去拿。」陆景渊移开视线嘆了口气,将药瓶塞好。 谢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半身还裸着,不过此时他早已没了那点旖旎心思,只随手将落在一边的里衣捡起来一裹,边系衣带边想着要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地透露些信息,好让陆景渊帮帮忙。 第102页 后腰的伤处的药液发挥了作用,正传来一阵阵柔和的暖意,谢樽伸手接过陆景渊递来的水。 「我似乎还未曾与你说过我那位兄长的名字。」陆景渊坐到谢樽身旁,眼神中带着笑意,忽然开口道。 「嗯。」谢樽点了点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陆景渊长舒一口气,谢樽向他看去,只觉得随着这一声嘆息,陆景渊身上时常笼罩着的那些若隐若现的郁气随风散去,如晨光倾洒下的朝雾一般。 然而谢樽还来不及也放松下来欣慰一番,就被陆景渊接下来的话噼了个五雷轰顶。 「他叫谢樽,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这句诗倒是……」 谢樽刚餵进嘴里的水「噗」地一声全都喷了出来,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陆景渊,然后抖着手将杯子放到一边,努力保住它一条脆弱的小命。 随后他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捂着嘴咳地撕心裂肺。 看见谢樽这副模样,陆景渊眯起眼,眼中那点轻松的调笑褪去。 之前他以为谢樽如今用的既然是谢怀清这个名字,又已经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应当是不知道谢樽这个名字的,但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原先他并不打算就这样将此事戳破的,说起此事也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想要告诉谢樽他的真名,又或许是出于其他感情的驱策。 「咳咳……」谢樽手抓着床沿,用力到之间发白青筋暴起,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了,但完全无暇顾及。 「你……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谢樽?木尊?」谢樽趁着咳嗽的间隙重复道。 「对,木,尊。」陆景渊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在谢樽耳中都分外清晰。 谢樽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白光不断闪动,震得他不知东南西北。 他就像是一条弱小的河鱼,被河边上一群恶作剧往河里扔石块的小孩戏弄,在水花飞溅,石块激盪的浅水里不断流窜,半条命都被吓没了。 这种巧合是可能会发生的吗? 不太可能吧? 过了半晌,谢樽压住胸口的震动,抹掉眼角咳出来的眼泪,虚弱地问道:「或许有些冒犯,可以问问他的……」 「呃,埋骨之地是哪里吗?」 谢樽看见陆景渊缓缓开口,吐出了一个他分外熟悉的地名。 「八年前,蜀郡,碧云谷。」 「……」他就是从碧云崖下上来的,他刚才给陆景渊说的故事里,那个杳无人烟的山谷就叫碧云谷。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话本里才会发生的吗?真的有可能发生在身边吗? 难道是陆景渊故意编来骗他?但是他也没告诉过陆景渊谢樽这个名字,况且以陆景渊对那位的在意和尊重程度,是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那怎么办? 他刚才想的本来是先把谢樽这个名字告诉陆景渊,让陆景渊帮忙寻找一下线索,但现在……如果他就是陆景渊口中的那位兄长,场面岂不是会非常非常非常尴尬。 刚想要恢復记忆,结果就找到熟人头上,谢樽光是想想,就觉得那场面自己有些承受不住。 随着谢樽有些控制不住的激烈动作,他忽然感觉后腰的伤处又是一阵刺痛。 然而随着这阵明显的痛感,谢樽感觉自己有些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风静波止,头脑瞬间清明起来。 他缓缓直起身,眯眼看向了陆景渊。 刚才……陆景渊是不是问过他,他后腰上的那道伤是哪里来的。 以那道陈年旧伤的严重程度,如果陆景渊认识过去的他,如果他是陆景渊口中的那位兄长…… 陆景渊绝对知道那道伤的存在。 加上陆景渊提出要帮他上药,又在看到伤疤时有了细微的异样表现。 也就是说,陆景渊此时应当已经胸有成竹,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多半他想得没错,此谢樽就是彼谢樽了。 所以陆景渊现在是个什么意思?试探他? 谢樽定了定神,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句,被个未及冠的小孩几句话弄得方寸大乱…… 他往后一靠,背抵上了床柱,面对着陆景渊抱起了手。 「怎么了?你认识他?」陆景渊看着谢樽,微微偏头,看上去对谢樽的反应十分疑惑。 谢樽冷笑一声,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对,认识。」 「我不仅认识,我还知道他没死,甚至知道他现在在哪。」 陆景渊知道谢樽必然是反应过来了,他很聪明,而自己在他那里少有防备,也留下了太多漏洞。 「在哪?」陆景渊顺着他的话轻声问道。 「那么重要的消息,你张嘴就想要?」谢樽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龇着牙,又有些骄矜。 「但是你这个重要的消息已经没有用了。」陆景渊看着谢樽,半晌没有挪开视线。 时过境迁,他比从前更加鲜活,更加耀眼。 耀眼到他已经无法移开视线,为之沦陷。 「我已经找到他了。」 江河之上冻结已久的冰堤碎裂,南风已至,滞水东流。 谢樽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陆景渊拥入怀中,那双手臂紧紧锁着他,清冽的松香瞬间将他层层包裹。 两人胸腔中传来的清晰可闻似是共鸣的震动声,如雷动惊蛰,谢樽怔愣着缓缓将手臂攀上了陆景渊的肩膀。 第103页 好熟悉的味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会想哭呢? 「哥哥……好久不见。」 一滴泪蓦然落在陆景渊颈间,顺着他的锁骨滑下,没入衣襟。 第49章 随着陆景渊的声音, 谢樽眼前忽然闪过几幅模煳不清的画面,紧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他耳畔嗡鸣, 脑袋疼地好像有人拿着铁杵刺入使劲搅动一般。 「嗯?落了水的猫儿狗儿,若是自己不扑腾几下……」 「从前是我疏忽, 作为长兄实在失职……」 「樽儿,这棠棣玉佩本宫差人打了一对……」 「喂!谢樽,我听说城外有恶兽出没, 一起去看看呗……」 「小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 以后还有得磋磨……」 「如今天下太平, 何必徒增争斗……」 破碎的画面般快速闪过,连同那些声音一起,如同飞鸿踏雪,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 那点浅淡的在之后的风暴中迅速消失不见。 谢樽努力地想抓住一点正在迅速流逝的碎片,但它们却如同掌心的流沙一般不遂人愿, 抓得越紧, 流失得越快。 「好痛……好痛……」 谢樽喘不上气来,疼痛越来越剧烈, 几乎剥夺了他其他一切感知能力。他能隐约感觉到陆景渊正在焦急地唿唤他,但他无法作出任何一点回应。 很快那些画面与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谢樽脑中只剩下了无边的疼痛, 将他努力想留下来的那一点沙粒彻底挤走。 「药,去拿……药……」 不知过了多久,谢樽感觉到手边被摆放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但当他努力去看清它们时,看到的却只是一些花花绿绿的模煳色块。 他大口唿吸着, 用为数不多的清明向身边的人传达着自己的意思,在他艰难地吐出竹管两个字后,很快口中就被塞进了一颗药丸。 药丸入肚后,谢樽才感觉头痛开始如潮水一般褪去,但他仍然提不起一点力气,就像精疲力尽的人被扔入深水,不断下沉着,只想就此沉眠。 谢樽想睁开眼对陆景渊说一句已经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但最终他只是抬起手,在对方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便彻底晕了过去。 在谢樽感知中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在外界也不过短暂的片刻而已。 陆景渊显然并没能领会到谢樽未说出口的话,眼见谢樽面色苍白彻底昏迷,他面色苍白可怖,用被子将人一卷横抱在怀里,然后一脚踹开房门,往柳清尘那边去了。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柳清尘被吓得直接把手中正称着的药一把甩了出去。 顾不上散落一地的药材,柳清尘一抬头便看见陆景渊抱着个被子卷站在门口,脸色难看得活像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神,顿时咽下了刚要出口的骂声。 这情况他也挺熟,毕竟大夫郎中半夜被人踹门其实不算什么稀罕事。 陆景渊一言未发,跨过门槛,三步并两步地到了床榻前,将谢樽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 被子被剥开些许,柳清尘这才看出那里面包的是谢樽。 「……」看着谢樽苍白的脸色和皱皱巴巴,凌乱不堪的里衣,柳清尘梗了一瞬才开口道,「这是怎么了?」 陆景渊冷静至极,以最快的速度将刚才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遍,又把谢樽说的那个竹管拿了出来。 「那没事,他的老毛病了。」听完柳清尘就舒了口气,没出事就行,他还以为那个用毒虫的巫医对谢樽下手了呢。 「老毛病?」陆景渊接过柳清尘递迴来的竹管皱眉重复道。 「对,从我认识他起就有了,当年我师父给他仔细看过,但也没能彻底解决,只是配了这药丸,能在发作时缓解一二。」柳清尘微微颔首,下巴指了指那管药丸。 「前些天我还说帮他看看,但他说用不着,我也就随他去了。」虽然这么说了,但柳清尘还是上前给谢樽瞧了起来, 脉象平稳,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毛病。 另一边,陆景渊正握着药丸若有所思,这病犯得未免太过巧合…… 他看着柳清尘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只沉默着将药丸收入袖中,然后上前两步。 「既然无事,我便带他回去休息了。」说着,陆景渊又把谢樽裹好抱了起来,这几日夜里露重,谢樽穿得单薄还是不要见风为好。 陆景渊来去如风,瞬间房中就只剩下了柳清尘一人,他嘆了口气,最终决定暂时不和陆景渊计较。 将谢樽安置好后,陆景渊便守在谢樽身边一夜没有合眼。 到了第二日午时谢樽才幽幽转醒,只是精神仍然不好,他笑着打趣了陆景渊几句,随意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便又睡了过去。 而陆景渊交代了柳清尘仔细照顾谢樽后也并未休息,而是独自一人悄悄出了门。 清岚郊外的一座隐于深山的废弃木屋之中,传来了些许人声。 那木屋应当是樵夫临时落脚休憩之所,只零星几人挤在其中,简陋而狭小的木屋就显得逼仄至极。 昏暗而充满了腐朽气息的木屋内,阿勒莎被五花大绑,蒙着眼被扔在湿凉的角落里,鬓髮凌乱不堪。 坐在黑纱后的陆景渊没有开口,薛寒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第104页 隔着重重黑纱,陆景渊打量着眼前姿容艷丽,柔若无骨的女子。 阿勒莎暴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羊脂玉一般,一眼望去就能想像得到其融脂一般的触感。 看上去完全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柔女子。 但仔细观察,便可以看出她的手并不像寻常舞女那样纤细柔软,纤白如葱根。 虽然同样柔滑无茧,没有一丝破坏美感的痕迹,但与那种生来便娇养出来的娇嫩不同,这双手太过光滑,不知道为了消除它上面留下的痕迹,它的主人花费了多少心思。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陆景渊像看死物一般看着阿勒莎,淡淡开口: 「觋。」陆景渊看向了一直垂首站在角落的黑袍男子。 那男子脸上绘着繁复的神色图腾刺青,身上挂着的连成串的五彩羽饰与阿勒莎有些相似。 收到陆景渊的命令,他上前一步,泛着乌紫色的手如鹰爪一般牢牢抓住了阿勒莎的手臂,将手中的竹管打开,密密麻麻的紫黑色毒虫从里面爬了出来。 和柳清尘从那少年身体里逼出来的一模一样。 它们迅速钻入阿勒莎皮肤,在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个个密密麻麻的血点,随后阿勒莎的皮肤上涌起了层层叠叠的紫黑色波浪,分外可怖。 「阿勒莎……来自北境的艷丽舞女,却会楚地的祝由巫术,你与周容一样,都并不纯粹。」 「看来你们的主人分外青睐你们这些混血的异人,又或许他与你们同出一源?」 阿勒莎抬起头,隔着眼前的黑布看向陆景渊的方向,她的红唇微微勾起,似乎感受不到毒虫在身体中翻腾的痛苦,调笑着说道: 「哎呀呀,男人还真是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自负呀,总是自认为能掌控一切,肆意妄为呢……」 虽说阿勒莎的声线依然平稳,但随着毒虫的深入,她身上的血色迅速流失,指尖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气息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平稳。 「用这么个四处漏风的破地方关我,看来你也和我一样,不怎么能见人呢,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管这个闲事呢?」 「不如我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大家利来利往,也就不必这样剑拔弩张了。」 说完之后,阿勒莎听见面前的人轻笑一声,半晌没有回应,心头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便只好咬紧牙关又道: 「你就不想知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吗?你费尽周折抓我,总不会就只是为了折磨一番以泄心头之恨吧?」 「目的?几个异族人在虞朝地盘上如此行事,这目的还需费神思量?」陆景渊轻笑一声。 觋敏锐地抬头看向了陆景渊,察觉到对方的眼神里显而易见的冷意,默默将指尖划破,点在了阿勒莎的手臂上。 顿时,阿勒莎手臂上的那些紫黑色纹路沸腾起来,里面的毒虫好像受到了什么可怕的刺激开始暴动起来。 「啊!!!」 阿勒莎忍不住惨叫出声,激烈地挣扎起来,觋放开她的手臂,任由她倒在地上翻滚,将自己的手臂抠地满是血痕。 「想学郑国用疲秦计,可惜不论阴谋还是阳谋,你们都用不好。」 「王庭之内尚且一团乱麻胜负未分,就敢将手伸到虞朝,力少而不畏强,贪愎而拙交。」 其实陆景渊能理解北境各部的想法,当年他父皇在位时,对待这些邻国皆是招携以礼,怀远以德。与北境东西两大王庭交游甚笃。 但如今陆擎洲上位,对北境的态度便变得模煳不清了。 陆擎洲好战,又常年戍边,对北境的态度可谓十分强硬。听说如今陆擎洲已经遣使与北境东王庭交涉,让他们归还松亭关以南的景州地区。 依照陆擎洲尺寸不可让人的个性,北境与虞朝迟早要有一战。 但能理解不代表他就会允许有人在虞朝的土地上撒野,说到底,北境如何,与他无关。 眼见阿勒莎奄奄一息,屋外的鸟鸣声不知何时急促起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陆景渊微微抬手:「好了。」 随着陆景渊话音落下,毒虫停止作乱,阿勒莎缓过一口气,陆景渊紧紧盯着阿勒莎的动作,不错过她身上一丝一毫的异样:「我听说三年前,王庭有位公主引得长生天降下神谕……」 或许是刚才激烈的疼痛让阿勒莎放松了对自己的控制,听到这句话,她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随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唿吸凌乱,时不时发出「呵呵」的声响,躺在地上如同死鱼一般任人宰割。 陆景渊没再多说什么,他将目光冰凉地落在阿勒莎身上,没有一丝感情。 这个人已经没有价值了。 他缓缓抬手,手指併拢向前一挥。 站在一旁的薛寒立刻会意,随即手起刀落,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随着血液浸入土地,毒虫们也陆陆续续爬出了地上逐渐冰凉的尸体,顺着觋拖在地上的黑色长袍向上攀爬,汇聚到了觋的手中。 虽然已经和觋共事许多年,但看着这一幕,薛寒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在觋灰鸦一般的双眼看过来之前,薛寒收回了目光。 阿勒莎死后,陆景渊并未动作,依旧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木屋里迎来了长久的静默。 第105页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尸体都已经凉透,站在一边的薛寒终于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有了动作。 他拿着匕首上前一步,蹲在了尸体面前,毫不拖沓地将匕首贴上了那张已经僵硬灰败的面容。 「唰」地一声,一张易容/面具被毫不留情地撕扯下来。 第50章 将面具扯下后, 薛寒嫌弃地甩了甩手,又掏出帕子将匕首上的一点血污擦净: 「如殿下所料,此人并非那晚芦浦外与周容会面之人。」 「演的还算有几分相像。」陆景渊淡淡道。 那晚阿勒莎和周容会面后, 他就让斫锋跟了上去。 阿勒莎确实足够谨慎,回去以后很快就着手逃离南郡, 让手下人假扮自己呆在花柳巷中,等着对手找上门去,准备用别人的命来玩一出金蝉脱壳。 但斫锋的观察细緻入微, 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接到斫锋的上报时, 陆景渊就怀疑阿勒莎已经离开, 留下的不过是个披着皮的假货。 原本这对于阿勒莎来说是个全身而退的好计策,不论他最终发没发现留下的这个阿勒莎是假货,真正的阿勒莎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他毫无办法。 但是…… 陆景渊笑了笑, 让薛寒和觋把这里打理干净,随后推门而出。 木屋之外, 山林之间雾气浮动, 枝叶交通,青翠欲滴。 原本该守在外面的斫锋已然跟着不速之客离开。 阿勒莎或许是对自己的计策太过自信, 又或许是担心自己留下的替死鬼说太多不该说的话,阿勒莎人倒是并未走远, 还有闲情来偷听手下是如何被人审讯的。 今天外面那只鸟儿, 叫得可真是不嫌累。 陆景渊回到芦浦时,谢樽正坐在门槛上不知道捣鼓着些什么,这些日子诸事和顺, 他也算回到了之前那样优哉游哉的状态。 「回来了?」谢樽抬眼扫了陆景渊一眼,没有细问陆景渊做什么去了。 「嗯。」陆景渊走到谢樽旁边坐下, 看向了他手中的带着角的五彩面具,「你打算办场傩戏?」 「准确说不是我想办。」谢樽认真地雕刻着手中的面具,落下一刀后,将一旁摆放着,只有个粗糙形状的木质面具塞到了陆景渊怀里,示意对方也琢磨着雕一个。 「潘和硕提议的,我想着这个时候了,死气沉沉了那么久,傩戏驱鬼避疫,办一场也还不错。」 「总归也不费什么事,戏服面具之类的,县里的班子也都有。」 说完,谢樽觉得自说自话半天也没有回应,便看向了陆景渊开口问道:「你觉得呢?」 办场傩戏也算件好事,陆景渊自然是点头称是。 谢樽看着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气,终于撑不住这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将面具往地上一放,斟酌半晌才轻声问道: 「发现我已经不记得你了的时候,你有难过吗?」 陆景渊一定很难过吧?他忘了他。 之前刚刚相认他就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过来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算来直到现在,他们才能清醒地相对而坐。 问完陆景渊,谢樽有些说不上来的心虚紧张,思维也忍不住发散开来。 从前在他的设想之中,等他走到想要找回自己记忆的那天,他便能四处寻访,日日復年年地去搜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拼凑出一个未知的过往。 但他着实没想到,直接一步到位了,而这件事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带来的便是长久的惶然无措。 知道了又如何,他空白的记忆并未得到一丝一毫真实的填补,只留下几片虚影。 但不可否认,他心中还是有一丝窃喜的。 他们原本奇异的相遇,变成了宿命般的重逢,原来已经各自天涯的飘蓬,是会有重逢之日的。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谢樽听见陆景渊像是看透他的想法一般的说道。 「但是,谢樽,你的过去并不只有我,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只有你自己方才知晓。」 陆景渊自然是希望他能记起来的,他并不希望那些记忆被永久地抹除,也不希望谢樽如今空白的过去只以他的视角来寥寥填补。 两人沉默了很久,就这样并肩坐在门槛上,他们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往往,但都识相地没有找两人搭话,直到天边泛起霞光,有清凉的夜风吹起,谢樽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如释重负地笑道: 「我以前与赵泽风关系很好?」 他也并不是什么优柔纠结的性子,既然情况至此,随遇而安便好。 听着这话,陆景渊又想起了那些封存的往事,那些事对他而言已经太过久远。 况且,那些热闹繁华本就是由谢樽採撷点缀在他身边的,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看客而已。 最终一人离去,繁华尽散。 「对,我幼时最是看不惯他,没有眼色,总是喜欢缠着你。」 「啧,能想像。」就赵泽风那性子,事肯定特别多,但应该还是挺有意思的。 谢樽说着,将散落在地上的面具都拾起抱在了怀里,虽然面具这东西县城里并不缺,但也说不上有富余,他要是想玩,就得自己动手了。 这面具刻好了还得刷漆,今天懒得做了,明天得加紧些。 第106页 谢樽抱着一堆面具站起身来,低头看着陆景渊: 「你出去那么久,饿了吧?我也饿了,想吃糖饼,糖少一点,多了太腻。」 陆景渊笑了一声,将地上剩下零零碎碎的东西捡起,应了声好。 有关傩戏的事用不着谢樽操心,县城里的人自然能处理好,另外也许是南郡上下情况逐渐稳定,雨季也即将过去,谢应澜终于腾出手来慰问一番清岚了。 郡里匀出来的物资如流水一般涌入,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粟米布匹,各个医馆的药材也日益充盈。 而周容在这趟物资到来之后,就带着镖队来向谢樽辞行了,谢樽并未阻止,有关周容的事情暂时都交给陆景渊就好,他此时不会横插一手。 不过周容虽是辞行了,却也没能走成。 田梦和一些镇里的孩子很喜欢他,都缠着希望他能留下来看完镇里的傩戏再走,他犹豫了很久,最后没有拒绝。 谢樽和陆景渊彻底清闲下来,恢復了之前耳朵闲适,每天一道四处闲游,听雨对弈,赏花作诗。 柳清尘一见到他们无事可做,就莫名觉得眼睛疼,于是灵机一动随意找了个理由将田梦丢给了两人,让他们教田梦读书识字。 「阿梦啊,你这运气还真是是不错,想我当年,都是自己寻个树杈子在地上胡乱画……」谢樽杵着下巴,看着一边正耐心给田梦演示握笔姿势的陆景渊摇头嘆息道。 看着这副场景,谢樽心头一片柔软,却也忍不住贫上两句嘴。 这话一出,田梦原本专注在陆景渊身上的目光立刻移走了,看向谢樽的目光里全是想听故事的意思。 陆景渊手下一顿,无奈地转头看去:「若你愿意,我也可以教你。」 「哈?」谢樽当即不屑,「我的字还用得着你教?」 听着这边的动静,路过的柳清尘朝着谢樽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万分嫌弃。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谢樽的过得可谓是惬意无比,而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声惊叫打破了芦浦上方的平静。 「师父?!」谢樽练完剑,站在刚刚打开的大门前,看着站在门外一身风露的的叶安和崔墨,面色难掩的惊讶。 「怎么?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吓成这样。」叶安瞥了他一眼,腿一抬就跨进了大门,在谢樽又是震惊又是疑惑的眼神里边往里走边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他说前些日子他和崔墨在谷中下棋时,崔墨收到柳清尘送来的消息。 虽然他自己掐指一算不算什么大事,小辈们能够解决清楚,但崔墨还是放心不下,非要来看看,他也就跟着来凑凑热闹了。 谢樽恍惚了一阵也就恢復了正常,乐颠颠地去找了茶杯零嘴,叶安能来,对他而言自然是喜从天降。虽说才分开不到半年,但谢樽还是有些想叶安了。 院子里,众人围着一张不大的方木桌坐成了一圈,大家都相互认识,也就省了介绍这一环。清风和煦,带着草药香气的清苦茶香瀰漫开来。 「这就是我那小徒孙?」崔墨怜爱地摸了摸田梦的脑袋,让她搬了个凳子坐在自己身边。 「师父……」柳清尘无奈地看着两人。 这么一说谢樽可就有得说道了,立即开口道:「哪能呢崔爷爷,清尘说自己学艺不精不收徒,您这会儿还没有徒孙可以膝下承欢呢。」 「哎呀,他就是嘴硬,不必管他。」崔墨挥挥手不以为意,看着眼前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越看越觉得喜欢。 他并不喜欢收徒,看人又挑剔,亲传子弟到如今也就只有柳清尘和婉婉两人,而婉婉那孩子如今离收徒给他带几个徒孙回来还早得很呢。 「……」柳清尘盯着他们无话可说,将矛头转向了谢樽,「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几人瞬间笑成了一团,叶安象徵性地斥了谢樽一句便嗑起了桌上的瓜子,然后将视线移到了安静坐着的陆景渊身上。 他盯着陆景渊看了一会,开口问道:「知道了?」 「是。」 见两人打起哑谜,谢樽立刻竖起了耳朵,眼神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几趟,忍不住开口问道:「知道什么?」 「吃你的。」叶安把一把瓜子塞进了谢樽手里将人打发了,随即想了想,谢樽隔在中间他实在不好根陆景渊说话,便凑到谢樽耳边悄声道,「你现在出门,往东南一里,有惊喜。」 闻言谢樽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什么似的眼神一亮:「师父把奉君带来了?」 「它自己跟来的,我也管不住它。」叶安耸了耸肩。 「多谢师父!」谢樽才不管叶安说了什么,立刻起身抬脚就往外走,瞬间就不见了人影。 他与奉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我这个师父还没狼重要。」叶安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那边崔墨和柳清尘正围着田梦转,这边陆景渊和叶安从谢樽走后就半天没说话。 陆景渊一直没动过桌上的瓜子花生,他将茶杯一一烫好,又分好了茶,见叶安饮罢一盏才开口邀请:「这芦浦虽简,但也有景可览,叶前辈可有意与我一道?」 一听这话叶安就知道陆景渊这是有话要和他单独说,挑了挑眉欣然应允。 「那可要快些,我徒弟动作可是很快的。」 第107页 第51章 连着晴了几日, 芦浦周围被连月雨水压弯了的稻田都又挺起了腰,柔风吹拂,连绵看不见尽头的碧绿色微微漾起波纹, 让人一看便心生喜意。 两人并肩站在垄头,陆景渊微微侧身看着叶安, 衣袍被风鼓起,隐隐可以看见袖下的一抹银光。 「前辈既然并不忌讳我认出他,又为何要阻挠他恢復记忆?」 陆景渊开门见山, 并未拐弯抹角, 虽然仍对叶安有所防备, 但他心底也交付了几分信任。 况且有关叶安的事情,从他见到陆印时就有了眉目,而前些日子他也已经收到了让他颇感意外的消息。 当年他的父皇仍是太子,居于东宫时的亲府中郎将, 便是姓叶名安,字修宁。 那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能查到些许已是不易, 不过也已经足够了。至于叶安如今的身份,他也已经有了猜测。 不过如今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 陆景渊定定看着叶安, 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那天谢樽头痛犯病的时机太巧,他很难不起疑心, 况且依照柳清尘所言, 那药谢樽时常入口,安全起见他定然是要查探一番的。 果然查出了问题。 谢樽治疗头痛的那管药丸里,是有麻痹镇痛的效果, 但也可以抑制淤血散去。简单说,就是可以抑制谢樽的记忆恢復。 而那药是崔墨所配, 崔墨平白无故不会做这种事,只可能是叶安授意。 陆景渊相信叶安并无恶意,此时才会直言不讳,但他依然想要知道原因。 「那么多年,他都没发现问题,倒是让你发现了。」叶安有些感慨。 「因为他信任你,仅此而已。」陆景渊心中不可避免地涌上了些许怒意,但面上并未表露分毫。 若非谢樽与叶安感情深厚,谢樽这么多年又蒙其照顾,在查到此事的瞬间,他就会将人扣下了。 「我自然知道。」他自然明白谢樽对他的信任,那么多年,谢樽从未怀疑过他的用心,全身心的信任他。 这件事说来也是他出于私心,时间久了,他也偶有焦虑若是谢樽知道了会怎么样。 但此事在他看来,他亦是问心无愧,至于他人能否理解,并不在他的思虑范围内。 不过既然陆景渊问起,他也并不介意解释几句。 「你并不知道当年在蓟州发生的事吧?哦,从他那时离开长安与赵泽风一道前往十六洲后,你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吧。」叶安一掀衣摆坐在了干草堆上,遥遥望着远方。 那时候的叶安对谢樽感情复杂,他知晓谢樽是自己命定的徒弟,但却仍想反抗命运,也并不想玉印塔继续传承。 所以……他明知太原有险却也并未跟去。 闻言陆景渊心口一痛,久违的哀伤再次将他席捲,心头的那点火气也瞬间被扑灭。 确实,那时谢樽离开长安后,他们就再没见过。 谢樽被押解回京后直接入了天牢,即使当时他是太子,也力微难以探视,而在他想尽办法救人时,谢樽就已然匆匆被判了流放蜀郡。 作为犯了重罪的逐臣,谢樽的所有亲朋都不得送行。 「那你自然不知道,当时他距离崩溃只有一线,日日噩梦缠身,甚至疯癫自残。」 「虽说他也是受人算计,但不论如何,也是因为他轻信他人,才导致数万玄焰军中了圈套被人围杀。」 「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叶安语气冷硬,论起谢樽的过失丝毫不留情面。 「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亲眼看着同袍横死,看着好友的舅舅为了护着自己,被人虐杀。」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第一次上战场。」 「陆景渊。」叶安气息有些不稳,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波动, 「皎皎者易污,你应当知道他心肠有多软,天才总是能感受到庸人感受不到的情绪,也因此他们会承担更加勐烈的痛苦。」 陆景渊站在原地,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当年幽冀发生的残事,在后来的调查中他自然知道,但他毕竟远在长安,诸多细节并不知晓。 「太多的痛苦会将他溺毙,半生不得寸进。」就像他自己一样。 谢樽和他太像了,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徒弟走上一条和他一样的道路。 所以谢樽不能被困在原地,不论他选择怎样的未来,是出世还是入世,他都不能沉溺于痛苦之中。 「所以在知晓他受伤失忆之后,我便顺水推舟,一辈子想不起来,搅合不进那些破事里也好。」 所以他一直不希望谢樽与世事勾连,因为以谢樽的性子,前路只会坎坷至极。 但是显而易见,谢樽不是任他摆布安排的稚子,谢樽有自己的想法。 「即使……即使最终还是会踏上旧途,他也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沉淀足矣应付悲伤的武器。」 叶安忍不住又嘆息一声,他护不了谢樽多久了,多年来他已经将毕生所学尽数交付,之后的路要谢樽自己去走,他已然呕心沥血,力竭以付之。 至于结局如何,已然无需过问。 远处风起,推着稻禾盪起层层波纹。 这就是理由,比陆景渊想像的要简单很多,叶安所为或许是出于保护,但陆景渊依旧无法完全认同。 是否要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选择权应该在谢樽手中,而非他人。 第108页 但他却又无法否认,若是易地而处,他恐怕亦会希望谢樽可以简单幸福的活下去,那些痛苦的记忆……不要也罢。 「你可有想过,也许他比你想像的要坚韧很多,而且,若他知晓……」陆景渊沉默了一瞬,垂头看着坐在草堆上,眼中尽是温柔伤情的叶安低声道, 「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就用不着你你操心了。」叶安将在手中绕了几轮的干草往旁边一扔,笑得复杂至极。 「没有多久了……」 那语调中的复杂感情,让陆景渊突然感觉一阵凉意从嵴背窜起。 「……」陆景渊眯起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眼前的男子看上去风流恣意,坐在这田间垄头,却像披着长安万千繁华,偶尔恍惚时看去,又如远隔云端抓不住的孤光。 「好了。」叶安嘆息一声站了起来,坐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该说的也都说了,他可没兴趣给眼前这小兔崽子事无巨细地解释些什么, 「走了,我徒弟肯定回去了,你也准备准备,见见奉君吧。」 这话说得,陆景渊听着不免失笑,不过他也确实有些好奇这谢樽时常挂在嘴边的奉君是何方神圣。 走到一半,叶安又突然停住了步伐,他仰头看向灰蓝的天空,缓缓开口。 「陆景渊,千万千万不要变成你父皇那样。」 陆景渊愣了愣,沉默许久从喉咙里挤出了个「是」字。 两人回去后,谢樽已经在小院里等了许久,见他们回来了,当即就缠上叶安要那一盅银耳莲子羹。 这道小点算是叶安最拿手的一道菜了,清甜可口,谢樽十分喜欢。 谢樽将一脸无奈的叶安推进了厨房,将材料一一摆放在他面前,然后一熘烟地蹿了出去,拖着陆景渊就往镇外去了。 奉君仍在外面的山林里呆着,虽说它乖巧安静,但终究还是头狼,带进镇里多少会有些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奉君虽与谢樽亲近,却也并非是那种被豢养的宠物,即使是在玉印山上,奉君也都是自己穿梭在山林之中猎食,独自一狼也能够活的很好。 不被拘束在人的身边,奉君反而更加自在。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奉君在陆景渊面前显得高傲而矜持,完全没有平日里唿噜着撒娇的模样,看得谢樽憋笑憋得肚子疼。 「也许我不太招动物喜欢。」陆景渊神色平静地收回了伸出的手,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而且显得分外习惯。 从前他宫里那只神兽兔子也是从不亲近他,只会粘着谢樽,即使对赵泽风也比对他热情,明明吃他的用他的,却从未给过他一点好脸色。 还好他对这些毛茸茸的动物向来没什么感觉,也就无所谓了,不然心里恐怕多少还是会有些郁闷的。 「咳,没事,其实也没那么好摸的。」谢樽将脸上的笑意敛起,然后和陆景渊挨着坐在树下,腿上搭着奉君茸茸的脑袋和前爪。 低头看着不停往谢樽手里蹭的奉君,陆景渊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自从叶安和崔墨来了以后,芦浦的院子里就热闹了不少,谢樽每日天不亮就被叶安揪起来操练,半点不能放松。 叶安动起手来和赵泽风一样,向来是不留什么情面的。 因此陆景渊也来不及心疼谢樽后腰上那点淤伤了,随着叶安的操练,那道伤在谢樽身上已经显得越来越平平无奇。 虽然谢樽每天都会多多少少受上些伤,但因为有崔墨和柳清尘在此的缘故,即使受了伤他也依旧能够日日生龙活虎,以全新的面貌继续挨打。 谢樽觉得连着几日下来,自己身上时刻就像被火灼烧着一样,浑身血液时刻沸腾,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连着近半月过去,芦浦也算恢復了过来,田间垄头也逐渐有了忙碌的身影,一切渐渐步上正轨。 潘和硕提议的那场傩戏被提上了日程,定好时间之后,家家户户便开始贴上颜色鲜亮的神佛图像,或是为了祈福去灾,又或是为了寄託哀思。 一个天清云淡的清晨,沖天的爆竹声接连在街巷间炸开,硝烟伴随着喧天的锣鼓声响起时,众人才真正惊觉一切已经过去。 随着锣鼓唢吶声起,戴着狞厉神秘面具的傩戏班子排成长龙,跳着奇异原始的请神舞蹈,大旗飞舞,卷着烟尘和晨风鼓动。 这种场合,最开心的当属年纪不大尚且对什么都分外好奇的孩子们。 谢樽他们一院子人里,田梦最是兴奋,起了个大早开心地等着点门口的那两串鞭炮炸响,至于其他人…… 也只有谢樽兴致勃勃地想跟着戏班玩一玩了。 叶安和崔墨见得多了,自然气定神闲地搬了矮凳坐在小院门口品着茶,然后看着傩戏队伍自门口经过,聊着些旧时见闻。 若说叶安崔墨还有意瞧上一瞧,那陆景渊和柳清尘可以说是对这事完全没有兴趣了,依旧和平日里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听不见院外动静似的。 这样一来,也就只有谢樽带着田梦跟了队伍一程。 一路上,谢樽一直在看着不远处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子的周容,这些日子在他有意无意的疏远下,他和周容早已没了之前在郴州时的那般亲近。 不过周容倒还是和那时一样,分外招孩子喜欢,显得温和又耐心。 第109页 周容那边孩子多,田梦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睁着水润的眸子眼巴巴地瞧着,肉眼可见的渴望。 小孩子心野,和同龄人也有数不清的新奇玩法,谢樽想了想,田梦拘束在他身边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也就放人过去了。 左右这芦浦镇里那么多人在,出不了什么事。 况且…… 谢樽看着抱手笑着站在一窝孩子身后的周容,神色复杂。 说来或许有些天真,但他确实愿意相信周容不会对这些孩子做些什么。 田梦走后,谢樽又攀上房顶坐在高处看了一会,眼见没什么异常便放下心来。 他舒了口气,从屋顶一跃而下,然后心情愉悦地回了院子,把在房间里安静看书练字的陆景渊挖了出了来。 第52章 「啪嗒」一声, 一个仍然带有淡淡漆味的傩面被放在了陆景渊桌上,瞬间将陆景渊写了一半的纸张压在了下面。 陆景渊嘆了口气,这已经是他与谢樽重逢后嘆得不知道第几口气了。 虽是这么说, 但陆景渊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将笔搁下, 抬头看向了已经将傩面戴好了的谢樽。 「这次要去做什么?」这清岚芦浦一带,这些日子都被他们走遍了,细数也没什么可游玩。 「今日天气晴好, 我们去泛舟, 我都找人借好了船了, 就停在清岚不远处的渡口。」谢樽傩面下露出的双眼生辉,扬了扬手中已经打包好的包裹,包裹中隐隐有甜香传来。 今天他可有大事要做,要找个安静的地方。 南郡境内有长江穿过, 渡口众多,很适合泛舟远游, 另外还有一座有名的商埠, 水运发达。 陆景渊自然不会拒绝,换了衣裳临出门时又不知道从匣子里摸了什么东西收了起来。 门外日光正好, 谢樽拉着陆景渊出了门,脚步轻盈, 目光迅速扫视一圈, 见院内无人才低声道: 「我们翻墙出去,师父他们在门口坐着,碰上了肯定又要盘问一番。」 谢樽隔着衣袖抓上了陆景渊的手腕, 打算拽着人直接跃上墙,往前走了两步才忽然想起只是爬个矮土墙而已, 对于陆景渊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毕竟郴州山寨里的箭塔对方都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去的,让他自己上好了。 这么想着,谢樽的手微微松开了些许。 就在他的手即将放开时,陆景渊忽然将微向上一抽,然后反手握住了谢樽的手。 避开了那层薄薄的布料,两人掌心相贴,几乎只是一瞬间,谢樽便感觉自己脑中轰地一声,随即滚烫的热意在心中沸腾开来。 谢樽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按照刚才的想法,拉着陆景足尖一点直接越过了那面不高的土墙。 前面谢樽沉默着低头往前走,后面跟着的陆景渊眼中尽是笑意。 谢樽的手掌算不上细腻,常年练剑,掌心覆着一层薄茧。 到快要走到江边的渡口时,谢樽才像是找回了不知飘到哪里的神思开口道: 「现在时辰还早,怕待会儿饿了,我还带了些新鲜面条,到时候……」 「嗯,好,我记得的,会煮软些。」 「……」谢樽又被噎住了,「我来,没让你做。」 对不起,他不该在上次陆景渊早起煮面煮煮得太硬时笑他。 「不必,此事我也练习了一番,正好让你看看成果如何。」陆景渊放眼看向江边那个小小的渡口,一眼便看到了一艘停靠在岸边孤零零的小船。 「也行。」他倒是也挺乐意什么都不干坐着等吃。 小船推开波纹,缓缓飘荡在江面上,谢樽将船划到远离岸边的开阔江岸上就收起了船桨,与陆景渊相对而坐。 与之前在岳阳湖上寒雾漫笼的模样不同,此时江上水天明净,两岸青山被水雾日色映得暖翠。 「这面具你要一直戴着吗?」陆景渊看着脸上覆着的面具说道。 出了芦浦一路走来,两人面上戴着的面具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了,毕竟芦浦之中再热闹,那锣鼓声也喧腾不到外边来。 平日里在外若是戴着这一副傩面,实在是有些过于引人注目。 「不用,你取下来放着就好。」谢樽闷声道,隔着一张面具,想来现在陆景渊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能放松一些了。 他最近也算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眼见着院里放的那缸荷花都要谢尽,他才算是正式下定了决心。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若是心悦一人,至少应当做到坦诚。 但之前他身上积压的未知太多,没有资格对任何人说出喜欢,他身上未知可能带来的风险,他不想波及到他人。 而如今不同了,他们一夜之间变成了旧交故友,甚至比那要更加亲近。 他的担忧和坚持已然轰然瓦解。 谢樽看向了不远处的澄江之上飘过的几叶渔舟,觉得心中满溢而出的情绪如这江水一般,静谧而磅礴。 他心中也想过他也许并非陆景渊口中的那位兄长,一切可能是巧合,或者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局。 但是……纵然知晓世事污浊,他也很少会以恶意去揣摩。 他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也有为自己一切决定付出代价的觉悟。 所以如今他愿意为自己的心之所向作出努力。 谢樽再转眼向陆景渊看去时,对方已经将自己的傩面取下放在了巴掌大的矮桌上,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第110页 这人好像总是能未卜先知,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似的,明明他才是会算卦的那个。 谢樽在心底轻嘆一句,随后身体前倾,距离陆景渊越来越近,霎时两人四目相对。 谢樽很少将自己的思虑显露出来,此时纵然心底万般纠结,百转千回也不过片刻而已。 「帮我把面具拿下来。」谢樽的声音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一手撑着桌案,距离陆景渊咫尺之遥。 他看见陆景渊那双净如琉璃一般的眼睛闪烁着不平静的光。 两人对视着,四周水平江静,只有几声鸥鸣。 谢樽话中的意思已经无需明言,也无需费心揣摩,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半天,他才听见一个从喉咙里艰难挤出的「嗯」字。 虽然早就知道谢樽脸上带着□□,但陆景渊也没想过挑破,更没想过要一睹真容。 但确实他是渴望的见到的,他记忆中的谢樽仍是当年那个长安街头袖拢春风,肩披霞光的意气少年。 那些记忆有些太远,纵然他日日翻阅,也避免不了时光沖刷下的褪色。 当面具移开的时候,陆景渊难以抑制地唿吸一滞。 漫漫八余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这张面孔。 与从前多有相似,却又十分不同。 谢樽的长相是谢家人一贯的清雅如玉,却又更加深邃凌厉。 也许是他母亲异族血统的功劳,那副如江南烟雨一般面孔被绘上了一抹大漠的落日霞光。 当年谢樽是长安出了名的美少年,比起王锦玉也不逊色分毫。 而这张长开了的脸,如今已然洗去从前的轻狂浮华,如雨洗后的一桿青竹,质坚而色净。 陆景渊忽然在心底生出还是平日里那般最好,让别人瞧不见的想法。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过于霸道自我的想法,终究也是俗人。 在谢樽像往常那样问出「如何」二字前,陆景渊便开口做出了回应: 「郎独绝艷,世无其二。」 陆景渊的声音听在耳中如同击玉。 谢樽本以为自己听见夸赞会紧张激动一番,但事实上他只在内心松了口气,并无太多波动。 也许是平日里夸赞的话听太多了? 平日里溢美之词陆景渊可谓是信手拈来,随随便便就能列上一长串。 弄得他如今山珍海味尝来也比不上清粥小菜。 谢樽顿轻咳一声退回去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其他话题: 「田梦那孩子如今方才入门,你对她倒也不必那样严苛。」 今日一早田梦出门前,不忘去看上一眼陆景渊这个半路出家的老师,然后成功哭丧着脸领了功课回来。 说是要将今日出门见到的摊头或是其他东西上刻画的文字形状记下来,回来写在纸上。 出了院子田梦还悄悄央求他帮忙求求情呢! 「所谓山不让尘,川不辞盈,点滴积累总是好事。」陆景渊将取下的面具叠放在一起放在一旁,把矮桌腾了出来。 「况且芦浦街巷甚少,纵是满街搜刮,零星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字。」 「她天资聪颖,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话是这样说没错,况且严师方出高徒,但谢樽瞪着眼睛看着陆景渊在这豆大点的地方摆弄茶具,还是觉得这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些。 要知道田梦才习字半月不到,千字文都还大半看不明白。 况且今日本就是祭神送亲,休憩消遣的日子。 「倒是你,下次我教她习字时别再端些瓜果点心来了,小小年纪意志不坚,容易分神。」 这下谢樽刚准备开口的求情瞬间被噎了回去,眼神游移。 这事他也发现了,但不得不说有时候在这方面他真的很难控制自己。 对不起阿梦,再说下去他要自身难保了。 「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为难她,她能记下多少我心中有数,只要尽力为之,我便不会苛责。」陆景渊像是洞察到了什么,又补充道。 闻言谢樽头皮一麻,不由怀疑陆景渊是不是会什么灵魂出窍的招式,每天悄悄跟在他后面偷听,顺便还能读心。 「好了好了,你也别捣鼓你那堆东西了,就三两样东西你还能把它们怎么样。」谢樽看着陆景渊将手中的茶杯烫了一圈又一圈,开口打断了陆景渊的动作。 随后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刺眼的阳光,觉得实在是有些灼人。 他们一路从芦浦走来,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午时将过,纵然已是夏季深,但阳光依然比不得冬日温和,照在身上久了便是一片热辣滚烫。 「走走走,进去躲躲。」谢樽说着,甚至都没有起身,直接蹭进了身后的船篷里。 陆景渊没过一会也跟了进来。 「放着外头静水长天不看,躲到这里面不就和呆在院里一样了吗?」 船篷里分外狭小,两人就算分坐两侧依然避免不了挨在一起。 陆景渊看着谢樽,不知道对方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既然这时候也没那情致,何必附庸风雅。」谢樽现在对外面的那些风景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弯下腰从船舱里翻了半天刨出了个破布包,然后兴致勃勃地放在膝盖上打开了。 那是一堆被不甚讲究地堆放着的崭新乐器。 第111页 「你之前说过这些你都略通一二的。」虽然谢樽自己不擅长五音六律,但还是挺喜欢听别人演奏的,特别是陆景渊。 不止是乐曲好听,人也颇有风致。 「怎么样?」谢樽笑着问道。 陆景渊将压在琴弦上的箫笛拿开,然后轻轻抹过了略有弯曲的琴弦,并未直接同意:「也并非不可。」 「可有什么报酬?」 「下次出来玩还带上你,如何?」谢樽抛出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诱人的诱饵。 「一言为定。」 第53章 其实对于陆景渊来说, 除了古琴之外,其他乐器他并不通晓。 谢樽找来的这些乐器五花八门,从前居于东宫时, 许多不够中正平和的乐器被视为失仪失量,而他需要规行矩步, 风仪不失,这些东西纵然有心把玩,也不能显露。 不过昭文之变离开长安后, 天高海阔, 那些条条框框加诸于身的枷锁也就与他无关了。 也许是受到了陆景渊的影响, 谢樽也不完全像从前那样不拘小节,这逼仄的船篷之内也被简单布置了一番,有了些软垫小凳,也还算怡人。 谢樽今日天不亮便起了, 练了剑又接连几个时辰不停歇,此时也到了午间小憩的时候, 不免有些瞌睡。 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谢樽将软垫捲起塞在拐角处然后靠了上去,听着耳畔的竹笛声闭目养神。 乐声平静柔和, 似悠悠远山,使人心宁神和。 谢樽听着听着便放松下来, 软软地靠着那一堆软垫, 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迷迷煳煳地便睡着了。 几乎是在谢樽唿吸声放轻后的瞬间,陆景渊就察觉到了。 他将吹奏声音放低, 直到浅淡的笛声随着穿来的江风消失无踪。 陆景渊将竹笛轻轻放下,注视着已经睡着的谢樽, 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谢樽的神态十分放松,脸上的每一丝情绪都清晰可见,比起戴着易容/面具时更加鲜活。 况且…… 这是他真正的容貌。 太阳日渐西斜,不再像之前那般火热,陆景渊看见一线浅金色的阳光泄入船中,落在了谢樽身上,美好得如同幻觉。 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线,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等陆景渊回过神来时,指腹上已经传来了柔软沁凉,柔如花瓣一般的触感。 他愣了愣,却不捨得将手挪开。 许是觉得有些脸上发痒,谢樽微微动了动,低垂的睫羽轻颤几下又归于平静。 陆景渊指尖微顿,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不知何时掀起波澜,他看着谢樽,眼底暗流涌动,如风乱松山。 静默许久,陆景渊将外袍脱下盖在谢樽身上,然后抱着琴去了船头。 因为无人掌控,小船在江上飘飘摇摇,此时已经不知道到了哪里,四下开阔,大江东去,万里江河尽可一览。 弦乐声起,随着江风轻舞,陆景渊独自坐在船头抚琴,天地皆静,只余一舟一琴,数点江鸥。 琴起不知时流,直到身后传来一道慵懒戏嚯的声音时,陆景渊才轻轻按住了颤动的琴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还有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陆景渊,我虽不擅音律,但这些名曲还是听得出来的。」谢樽贴近陆景渊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洒其上。 「你的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 谢樽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又有些似有似无的勾人。 他上前两步,几乎贴上了陆景渊的后背,指尖被随风飘荡的衣料拂过时,痒意至通心底。 而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一下一下,如同鼓点,似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中蹦出。 其实从陆景渊刚刚碰到他的脸颊时他就已经醒了,只是实在是浑身舒畅,又起了些逗弄人的坏心思,也就没有动弹。 没想到…… 虽然有些意外,但他们平日里的关系已然亲近非凡,此事似乎也并不值得意外,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平日里总是被陆景渊噎住,但在这种事情上可就不一样了。 谢樽心情颇好,有些雀跃地盘腿坐到了陆景渊身边,如水晶般的眸子闪着亮光:「在下才疏学浅,诗文晦涩,可否为在下解读一番?」 陆景渊没有回应,偏头看着谢樽,双眼深邃干净地似是不染尘埃,细看之下却又隐约能看见那层琉璃镜下燃烧的烈烈火光。 见他不回话,谢樽起了贼胆,又凑上前了些,霎时两人唿吸交缠,温热的气流抚过陆景渊被江风吹得冰冷的脖颈,带来一阵略有麻木的刺痒。 谢樽一手杵着那方矮桌,微微挺身,如白鹤一般仰起头向陆景渊靠近,随后温热的唇瓣轻轻擦过了陆景渊的下颌。 这么一遭,谢樽立刻感到身边的人唿吸一乱。 带着些志得意满的心情,谢樽见好就收,往后退了些许。 「算了,不逗……」 谢樽的声音戛然而止,骤然睁大的双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江水之上,陆景渊一手托着谢樽的后脑,阻止了他慌乱退开的动作,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巍巍青山远,什么江风水波,鱼影鸥鸣,手下粗糙的矮桌,腰后坚硬的船沿……谢樽通通已经无法感知。 第112页 陆景渊的吻湿润而冰凉,带着干净清冽的气息,热烈而压抑。 随着吻逐渐加深,江风为陆景渊染上的凉意已尽数被两人自血肉之中腾起的滚烫热意挤去。 唇上那点勉强维持住谢樽清明的寒凉也在唇间消失殆尽。 谢樽的感官逐渐被眼前潋起的水光与周围蒸腾的热气逐渐遮蔽,待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入目便是不知何时已然铺展的霞光。 他仰躺在船头,衣衫略有凌乱,扎头的髮带早已松松散散地挂在散落的发间。 他看着占据小半视线的船篷一阵恍惚,随即目光缓缓下移,看向了两手撑在他身侧,正垂头看着自己的陆景渊。 这剧本是不是不太对?和他简单构想的未免差的太多了点吧? 此刻唿吸凌乱,也是一身薄红的陆景渊正细细描摹身下之人此刻恍然的慵懒风情。当他的目光触及道那两片微启的水红唇瓣时,神色一暗,再次俯身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上次的掠夺,显得细密而绵长。 「还需要解释吗?」陆景渊声音暗哑,起身注视着那双此刻温软如春水的眸子。 几缕散落的长髮落在陆景渊脸侧,又痒又烫。 「禽兽。」谢樽咬牙切齿,曲腿朝着陆景渊蹬去,却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把人一脚踹进江去。 见陆景渊退开,谢樽也趁势坐了起来,只是手脚依旧虚软,像泡了半宿似的。 原本他以为率先禽兽的是他,如今看来不及某人一二。 没想到他在后头听琴时构想那些徐徐图之,循序渐进的缜密计划瞬间派不上用场了。 谢樽瞬间脸上发烧,要不是借着霞光遮掩,他宁愿立刻跳江游回去,让陆景渊一个人在这呆着 「你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放诞!」谢樽硬气道。 「嗯,下次注意。」 下次?已经没有下次了! 谢樽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起身捞起下落的髮带,利落地将散落的长髮再次扎起。 「等等。」陆景渊从袖中取出了什么伸手放到了谢樽眼前。 掌心展开,一支雕刻成了竹节样式的紫檀木簪静静躺在其中。 陆景渊上前两步,将木簪戴在了谢樽发间。 「你出门前拿的就是这个?」谢樽抬手摸了摸头上还带着淡淡体温的木簪问道。 「嗯,之前在岳阳赠的那支太过简陋,便换成这个吧。」 其实简陋都并非问题所在,只是他送那支簪子时并不纯粹,只是这种心思就不必言明了。 「咳咳,好吧,那你让一让,我划船。」 眼见天色近晚,要是再迟些,回到芦浦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不必,我来吧。」 闻言,谢樽投去了一个略感惊奇的眼神。 「并非难事,看上几遍也就会了。」 谢樽挑挑眉默认了,随后转头头就钻进了船篷,顺便将遮光用的帘布拉的严严实实,保证外面的人看不清一星半点。 那天回到芦浦的小院时已近子时,崔墨和田梦早已歇下,院中只剩下叶安和柳清尘两人在檐下对弈。 叶安对二人的晚归倒是没什么看法,甚至目光注视着棋局时,对他们一个眼神都欠俸,简简单单地就矇混过去了。 倒是柳清尘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把谢樽看得心下一虚,匆匆回了房,转瞬便熄了烛火。 时光飞逝,眨眼又是几天过去,前些日子镇里的热闹如朝露一般转瞬即逝,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芦浦的的人陆续离去。 周容离开之后,谢樽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么呆下去,恰好叶安启程回京,崔墨和柳清尘也要带着田梦回一趟青崖谷。 如此一来小院里的热闹散去,他和陆景渊也能安心南下。 一月过去,秋风已至。 当玉印塔上浮光又起时,远处长安城终于也迎回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熟悉的马蹄声在朱雀大街上响起时,路上的行人均是习惯性地迅速避开,空出一条足够来者纵马飞驰的大道。 赵泽风策马进入长安城时比起之前还要更加憔悴,一身疲态,就连□□的烧饼毛髮都不復往日光泽。 行人一看便知他又被调去哪里委以重任了。 赵泽风可没精力在意他们是怎么想的,他现下已经累到气都懒得生了。 一个半月前他刚满心欢喜地迈出荆州地界,就又收到诏令让他去苏扬协助辰王。 烧饼蹄子上都还没沾上几粒雍州的土呢,就又要调转马头南下。 别说他了,烧饼都憋得慌,一度抗议。 这也就罢了,为陛下奔忙实属理所应当,他也乐在其中。 但去到苏扬,看到那边除了灾情尚有逊色,其他问题样样与荆州并驾齐驱的苏扬,他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 顺便对辰王也横看不顺眼,竖看也不顺眼。 罢了,赵泽风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 总归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也可以回来好好休息一个秋天了。 赵泽风带着一身疲惫跨入侯府时,一道明艷热烈的身影迎了上来,一身橙红彩衣如怒放的榴花一般。 「哥!你回来啦!」 第54章 眼前的少女身形高挑修长, 五官鲜活明艷,如夏日的骄阳一般灼灼明朗。 「鸣珂。」赵泽风眉眼舒展开来,脸上罕见地勾起了一抹纯粹的笑容, 看着她瓷白的脸颊,赵泽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第113页 不如小时候手感好, 那时候这妹妹根雪糰子似的,脸蛋又软又绒。 「我听说你快到长安,可是一早就来这儿等着了。」看着赵泽风略带遗憾的表情, 赵鸣珂微微一笑, 一把拍开他的手, 然后颔首示意一旁的下人上前。 「不过我现在还有事要忙。」 「雪云,带兄长去好好洗漱一番,我在落英阁等你们。」 说罢,赵鸣珂便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翩跹的衣裙如同蝶翅。 「……」赵泽风揉了揉泛红的手腕,转头看向留在这里的雪云, 「她这是又打着什么主意呢?」 身着橙粉衣裙的侍女闻言恭敬行礼, 说出的话却也没透露半点信息:「郡主精心准备多日,侯爷去了便知。」 赵泽风看着赵鸣珂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好吧, 左右他也能捨命相陪。 洗去风尘卸下银甲,赵泽风换了一身钢青梅竹纹样的圆领袍, 顿时显得风流倜傥起来。 穿过长廊, 还未踏入落英阁时,赵泽风就闻见了阁中隐隐飘散出来的香味。 落英阁专为赏秋而建,红枫常栖, 落英缤纷,穿过门匾即是一步一景。 「哥!抬头!」 赵泽风仰头看去, 赵鸣珂正在高台之上,笑着趴在栏杆上向他挥手唿喊,霎时满院红枫不过陪衬。 半柱香后,赵泽风坐在台上看着如流水一般送上圆桌的精緻菜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你说这是你自己做的?」赵泽风恍惚问道。 「对啊,这可是我专门准备的洗尘宴!」赵鸣珂点了点头,兴致勃勃地亲自为赵泽风布菜。 赵泽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什么时候有这待遇了,况且赵鸣珂自小就受尽宠爱,从不靠近厨房,什么时候还学会做菜了? 「你实话实说,这是怎么回事?」赵泽风将筷子搁下,显然不相信赵鸣珂的话。 赵鸣珂倒是也没有多加掩饰,见没忽悠过去,便直接说出了一个让赵泽风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的理由。 「这些菜都是淮澈哥哥喜欢的。」她直言不讳,看着赵泽风的眼神里丝毫没有心虚,说着又往赵泽风碗里夹了几筷子。 「哥你帮我尝尝做的怎么样呗?」 「怎么?」赵泽风冷笑一声,就差摔筷子了,「定国公府的人是都死绝了吗?还需要新妇事无巨细地包揽侍候?」 一提起这件事赵泽风就心头火起。 赵鸣珂和谢淳的这门婚事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支持看好过,也一直想要阻止,但结果显而易见。 纵然他与谢淳有些旧交,也敬重谢淳,但这并不代表他觉得赵鸣珂嫁进谢家是什么好事。 这倒并非是出于什么赵谢两家联姻之后,谢家彻底与皇帝联合,赵鸣珂则被放在那个为妙的平衡点上的那些政治原因。 而是他们这些曾经玩闹在一块的人都清楚,谢淳对赵鸣珂并无男女之爱。 他爱的是他那位病故在三九寒天里的亡妻。 如此赵鸣珂入府的生活可想而知……她本就是做续弦,又无夫君怜惜,如此尊贵却要受这等委屈…… 况且,那位已然亡故的世子妃还留下了一个长子,名叫谢霁。 谢霁深得其父真传,天资奇高,小小年纪便已小有文名,颇受重视。 赵泽风思及此眼神晦暗,将自从知道婚约已定时就起了的阴暗心思又拿出来咀嚼几遍,杀心顿起,沉思片刻便哑声开口道: 「那小子……可要我为你处理干净。」 赵鸣珂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眸光中渐渐泛起的锋锐冷光与赵泽风如出一辙。 她挥挥手示意雪云带人退下高台,不过片刻,高台之上便只余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他是筠姐姐的遗子,待我嫁入国公府后……便是我的长子。」 赵鸣珂神色认真,少女的娇憨褪去后,赵鸣珂身上余下的便是在冀州长大,跟在诸位叔伯兄长身后耳濡目染而来的凌厉气势。 许是觉得这样的态度有些太过冷硬,赵鸣珂看着赵泽风低垂下去的眉眼轻嘆一声,放柔了声音: 「哥,从前你不是最厌恶这些乱七八糟的阴谋手段吗?大可不必为了这种事脏了手。」 「……」 「你明知如今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赵鸣珂显然并不认同,她刚打算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住,眼底杀机乍现。 她抬眸看向赵泽风,骤然凝滞的气氛立刻让赵泽风察觉出了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赵鸣珂抿唇轻笑,执起酒杯便往高台边缘处走去。 「世说红叶总离情,我看倒是不然……」赵鸣珂靠着柱子,将酒液缓缓倾倒在地上。 「你说呢?」她垂眸看着高台长阶上的一道单薄身影,轻笑着问道。 那女孩见赵鸣珂过来,端着托盘站在原地瑟瑟缩缩,看上去十分害怕。 「回,回郡主,常春不知。」 「我记得我之前说过尽数退下,这侯府之中莫不是还有生了耳疾的下人?」 「我看倒是不然,你这耳朵可都快伸到天外去了。」 说罢,赵鸣珂转身不再看她。扬起声音道: 「雪云,给点教训,扔出京城。」 见赵鸣珂回来坐下,赵泽风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 第114页 「不过半年,有人就盘算着把手伸到我这侯府里了。」 「既然回来了,这些事自有下属肃清,不必管她。」赵鸣珂不甚在意,这种事实在是见得太多,已经不能在他们心中激起多少波澜了。 她有些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看着赵泽风实在兴致不高,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收回话头后,赵鸣珂继续给赵泽风布菜,这桌子菜她还是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呢。 虽说其中确实也有几道谢淳爱吃的菜,但也有大半,是她专门为赵泽风做的。 「哥,快尝尝!」 虽说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但把那一桌子的菜给尝了一遍后,赵泽风还是觉得十分震撼。 不知为何,吃完之后,他突然觉得谢淳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就这桌子看上去精緻万分,闻起来还算不错的菜,他真是下下辈子都不想再吃。 不过赵泽风并没来得及痛苦多久,宫中便来了人救他脱离苦海。 听闻皇帝召见,赵泽风眼神一亮,立刻把筷子放下,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武安侯府与皇宫离得很近,没过多久赵泽风便到了中正殿前,也许是陆擎洲提前有过命令,殿前的内侍见到他便直接将他引了进去。 中正殿内安静至极,只有木料被敲击的「嗒嗒」声响起,陆擎洲正看着桌案上展开的信纸,眉头紧锁。 「臣赵泽风,参见陛下。」 按照陆擎洲的习惯,议事时不论大小,皆需摒退左右,所以当赵泽风踏入中正殿时,殿中侍从便都已退下。 「嗯,崇光回来了,可用了晚膳?」 陆擎洲声调有些轻飘,也并未抬头看人,赵泽风一听便知此刻应当有要事相商,没时间说些琐碎。 「已在府中用过了,陛下不必挂怀。」虽说那饭菜吃了根没吃也没什么差别。 「嗯。」陆擎洲点点头,将桌上的信纸推到了桌案边缘,然后示意赵泽风上前,「看看吧。」 赵泽风应了一声,拿起那几张薄薄的信纸快速浏览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国师……要不是此时看见,他都快记不得大虞还有这么个职位了。 他对这位国师的唯一印象,就是前些时候陆擎洲泰山封禅时见过的那遥遥一面。 陆景渊什么时候和这透明人一样的国师扯上关系? 「陛下打算怎么做。」赵泽风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他有些疑惑陆擎洲为何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要知道陆景渊和那两个神秘人的事,一直都是交由赵磬或是干部的人负责的。 而他仅仅是知晓此事而已。 「玉印塔早已名存实亡,不必再留。」陆擎洲神色冷淡,将赵泽风递迴的纸张接过,直接下了判书。 「这件事由你去做,带干部三十六人前往玉印塔围杀。」话音落下,陆擎洲感受到赵泽风看来的惊讶目光,还是作出了些简单的解释。 「如今你二叔远在青州,虽已准备回程,但终究还需些时日,而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你去最好。」 况且如今的干部首领虽然也能力出众,但并非是他手下带出来的人,始终难以完全信任。 他有意提拔赵泽风统领干部,如今先磨合接触着也好,以赵泽风的能力,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此事赵泽风自然没有什么推拒的理由,不过是又多了个差事罢了,立刻作揖应道:「臣遵旨!」 长安三十里外的玉印塔中,叶安脸色青灰,踉跄着推开了玉印塔第七层的那道门扉,在他身后,巨大的浑天仪正在缓缓收拢光芒,停止旋转。 其下放置的那块新换上的崑山神玉,此时也只剩下指甲盖大小,流转的彩光也暗淡许多。 叶安竭力压抑着胸腔内翻腾的血气,颤抖着在门口缓缓蹲下,感受到蹭过来的湿热气息时,他强打着精神揉了揉奉君的脑袋。 「我说……这几日你要不下山随便找个山洞窝着吧,不然要是你也没了,我徒弟恐怕会受不住的。」 说罢,叶安再也忍不住,他使劲拽着领口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往外呕着鲜血。 如玉的砖石立刻被染上大片刺目的血迹。 第55章 千里之外, 谢樽和陆景渊顺着湘水一路南下,终于踏着沉沉夜色进入了桂阳郡的地界。 桂阳已属荆州最南端,再南行半日便可进入扬州。 随着日渐南进, 周围日益林深叶茂,参天的古树枝干遒劲, 联结成片牢牢地盘踞在这篇大地之上。 山林似乎并未感受到秋风的气息,依旧泛着油绿,繁盛如昨日。 竹制的高脚楼上, 谢樽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浓黑一片的山林, 皱着眉神思不属。 连着两日都是这样心慌难抑, 这种感觉让谢樽直觉不好。 他觉得他该找个时候把陆景渊支走,好好算上一卦了,这样日日形影不离,实在是不太方便。 虽说如今他和陆景渊之间已经少有秘密, 但以玉印塔的隐秘和塔中弟子需隐藏身份的规矩,谢樽还是直到今天也没向陆景渊透露过什么玉印塔有关的消息。 况且也着实没什么透露的必要。 就在谢樽打算关上窗准备休息时, 他瞥见了天幕之上翻涌着的层云, 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着,无序而急躁。 第115页 像是什么不祥的预示一般。 他紧紧抓着窗框, 眼前骤然发黑,一阵阵眩晕感相继袭来。 「怎么了?」陆景渊点燃烛台后察觉了异常, 皱眉走到了谢樽身边。 沁凉的夜风裹着山林与泥土的气息不断灌入, 陆景渊手中的灯竹被吹的残破,七歪八扭,形如鬼影。 见状, 陆景渊将烛台放到避风的角落,伸手就要将竹窗关上。 但他的手还未碰上窗, 就被谢樽牢牢抓住,力气大地就像要将他的手腕捏碎。 陆景渊偏过头,看见谢樽脸色惨白,双眼圆睁,仰头死死盯着层云之间露出的那一隙天幕。 顺着谢樽的目光看去,那里原本闪烁着两颗明亮的星辰,而此时,其中一颗辉光暗淡,时明时灭,如同那盏风下的烛火一般奄奄一息。 那是凋零的徵兆。 谢樽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颗将死星辰,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那是叶安的命星……原本璀璨于星野,此刻却如尘泥零落。 怎么可能?以师父的身手,怎么可能会出事?明明不久前他们还靠在一起谈笑,为什么会这样毫无预兆? 层云又聚,迅速将所有星辰的光芒淹没。 谢樽反应过来,他双眼血红,理智瞬间崩塌,顾不上扣入窗框被刺地血肉模煳地五指,一把甩开陆景渊,抓起剑一个箭步就往外跑去。 他绝对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跨出房门前,谢樽毫无防备地被陆景渊拦腰腾空抱起,一把捞了回来。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曲臂向背后重重一击,却在击中前堪堪留住清明收住了一半力道,但即使如此,陆景渊也闷哼一声,肩膀一阵剧痛。 「放开!」谢樽声音嘶哑颤抖,还带着一丝明显的的哭腔。 陆景渊怎么可能让谢樽这样状似疯魔地跑出去,他用力将谢樽牢牢抵在墙上,双手捧住谢樽的脸,将上面无意识流下的泪水抹开。 「别怕,别怕……」陆景渊在谢樽耳畔轻声呢喃安抚着,然后轻轻吻上了那双混乱失焦的眸子。 谢樽眼睫颤动,视线在陆景渊地干扰下模煳不清,他垂下眼,挣扎的四肢渐渐平静下来。 但就在陆景渊渐渐松开力道时,谢樽骤然发难,立刻与陆景渊拉开了距离。 两人相隔一丈有余,谢樽鬓髮凌乱,手中的飞泉剑不知何时已有一截剑身出鞘。 他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将身边的人甩开,但收到陆景渊看来的眼神时,他心下仍是蔓延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谢樽避开陆景渊的视线,强压着躁郁留下一丝清明,抖着手将飞泉剑按了回去,「我……有些急事。」 「若你愿意,在这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说罢,谢樽也没再看一眼陆景渊,埋着头推开门便往外走去。 「玉印塔出事了。」 陆景渊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语气万分笃定。 玉印塔三个字在谢樽耳中炸开,他脚步顿住,唿吸一窒,心底除了震惊之外,还莫名长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谢樽哑声问道。 陆景渊并未回应,谢樽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无序的脚步声。 沉默并未维持多久,谢樽抓紧剑,没再犹豫,继续向外赶去。 不论如何,这些事是他有意隐瞒,他之后会向陆景渊解释,如果……如果对方愿意听的话。 但毫无疑问不是现在。 就在谢樽已经疾步走到楼梯口,打算一跃而下不浪费时间时,身后又传来了陆景渊的声音。 「你又打算把我丢下?」 他转头看去,陆景渊正站在身后,拎着个不大的包裹垂眸看他。 见谢樽不说话,陆景渊越过他下了楼,将一块碎银放在了客栈掌柜面前。 往长安的官道上,两道急促的马蹄声剪破黑夜,谢樽牢牢抓着缰绳看着前方,眼神漆黑如墨。 而此时的玉印塔中依旧静谧无声,与平日并无多少不同。 昏黄的烛火下,叶安伏在案前落笔如飞,一旁的木匣之中已经放了一叠薄纸和几个封好的锦囊。 奉君蜷在他身旁,小声打着唿噜。 在叶安落下最后一笔,将尚有湿润的最后一张纸放入木匣封闭时,奉君鼻头忽然动了动,随即双眼睁开,狰狞地龇起牙,目露凶光。 「好了好了,别激动。」叶安倒是依旧和平时一样随意,起身时拍了拍奉君的脑袋,随后将木匣抱起,按照预定的那样将其封存。 玉印塔中的每一盏烛火都熄灭后,叶安握着钟灵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玉印山下山风凌乱,吹得林涛声粗粝沙哑。 赵泽风抱手倚靠在树下,眉头紧锁,看着面前一群黑衣人神色有些不耐。 「怎么样了?」赵泽风开口问道。 「还请侯爷稍安勿躁。」 赵泽风低嗤一声,然后抬头看向了这片不见尽头的黑暗山林。 他们已经被困在这两个时辰了,连半山腰都还没摸到。 原本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粗暴的暗杀任务而已,但未曾想一到就碰了壁。 虽然早就听闻这玉印塔有些诡异,但他还真没想到这所谓的奇门遁甲之术会这么棘手。 不过这干部三十六人里有人精通演算,他们也不算束手无策。 第116页 但是…… 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了,那人算得满头大汗,还是结果寥寥。 以前赵泽风还从未和干部这些人共事过,如今这第一次共事,他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而且,他认为这种任务人多反而是种累赘。 但带多少人来也不是他说的算。 眼看着子时已过,再等下去人怕是就要跑了,赵泽风便没再等待,迅速将人分成六队,大手一挥就进了山。 虽说分编了小队,但赵泽风仍然没让这三十六人分开,太容易被各个击破了,他可不打算让这些人一个一个排着队送了命。 让赵泽风有些意外的是那人推演出的那些零星结果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这次进山分外顺利,完全不像之前那样在林中打转,绕着绕着就又回了原地。 这样的顺利让赵泽风更加警惕,精神如同一根紧绷的琴弦一般。 林间静谧,地上厚厚的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分外清晰。 忽然,最前方的那一点照明的火星滚落在地,随后一声惊恐瘆人的惨叫声从前方响起,却又瞬间没了声声响。 众人立刻收紧队形,手中的刀剑出鞘,发出金属的刺耳鸣声。 一具尸体被从山坡上抛下,顺着山坡停在了赵泽风脚边,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有人接到示意举着火摺子上前低头查看。 那具滚下的尸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从中间拦腰咬断,嵴骨都已经断裂开来,内脏流了一地。 「哎,小傢伙,太粗鲁了。」重重黑暗之中,这道声音辨不清方向,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般。 「那么多人,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叶安站在林梢之间,低头看着下面警惕的人群,在看到赵泽风时,他的视线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 虽说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这具身体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也算到了今日的局面,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要就此引颈就戮。 想杀他,总归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说实话,这剩下的三十六人要是真上了玉印塔围杀他,即使在平日没受伤的情况下也是凶多吉少,就别说现在了。 毕竟干部养出来的这些人武功不差,又配合默契,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先杀上几个好了。 在叶安跃下树的瞬间,跟在他身边的奉君也没闲着,立刻跟了下去扑倒一人,如今它嘴里尝了血,正是凶性大发的时候。 下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是两人毙命。 「散开!」赵泽风盯着前方刀光间那道看不清的身影厉声喊道。 干部的人反应极快,迅速散开将叶安团团围住,就连好落脚的树木都已有人堵住,将通路截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警惕地盯在叶安身上。 叶安站在中间,将手中钟灵剑上沾染的血迹甩落。 他轻咳了两声,将口中的血腥味咽下。 现在还真是跟个废物一样。 晦暗寂静的林间,一人一狼的身影看不清楚,耳边只能听见狼充满野性的威胁低吼声。 赵泽风握紧游龙枪,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看向叶安的眼神里充满了狂热。 「都别动,我先来会会他。」 赵泽风话音刚落就沖了上去,银枪在黑夜中划出一个弯月般的弧度,而迎接他的是数道势如山海的剑气。 虽然赵泽风战意凛然,但两人的差距实在不止一星半点。 直到今日叶安都能将谢樽压着打,何况比谢樽还要略逊些许的赵泽风。 二十招之内,赵泽风就被叶安一剑逼退数丈。 但在赵泽风退开后,叶安打量着他,心底却漫上了一丝异常。 虽然赵泽风赢不过他,但不可否认,赵泽风亦是天纵奇才,与他亦有一战之力,不该那么快败下阵来。 在刚才的短暂交手中,一开始赵泽风如他预想一般,出手狠辣,颇有章法,但没过几招动作就莫名凌乱起来…… 为什么呢……是什么动摇了他? 不远处退开的赵泽风面前已经挡了几个握刀的干部守卫。 他虎口撕裂,鲜血染上枪柄,越过重重人影看向叶安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种震惊并非是出于对实力差距感到的震惊,而是…… 这种招式在他记忆中出现过。 纵然只有短短几招……但他也能够确定,眼前这个人的招式功法,和谢怀清同出一源。 第56章 这边赵泽风看叶安难以置信, 另一边叶安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困惑。 叶安眯起眼打量着赵泽风,隐藏在袖下的手又忍不住掐算起来,但他才刚刚演算出一二, 堪堪抓住线头,胸口传来的刺痛就强行将他的动作止住了。 但即使如此, 这种小事他也能根据那点线头一窥全貌。 「……」 不是吧?这是什么孽缘?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徒弟又和赵泽风认识了还交过手? 他还真没注意到这种事,毕竟他也不是闲到天天盯着谢樽的一言一行。 算了……以后的事他也管不了了, 都是这些小辈的缘法。 还是先把眼前这些人处理干净再说, 除了赵泽风, 干部的这些鹰犬,他一个都不打算留下。 他可不是谁都能瞧得上眼的。 第117页 随后叶安没再磨蹭,迅速出手。 但这会儿那些守卫也都已经冷静下来,防守与进攻都滴水不漏, 数人为一组接连轮换地攻上前来,一点点消耗着叶安的体力。 对方人多势众, 数道刀光时常从四面八方一併向叶安噼来, 几乎阻隔了所有能够避开的方向。 到了这种地步,失去了奇袭的条件, 奉君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在人群中还极容易受到重伤, 它来回几趟发现帮不上什么忙, 便低吼着又隐入了山林。 如此一来二去,叶安身上虽然没有什么致命伤,却也也多了不少深深浅浅的伤痕。 不过对方的情况可比他糟糕得多。 钟灵剑金光大振, 一把将噼来的刀悉数挡开,然后剑锋一转, 鲜血喷溅,霎时又有一人人头落地。 这一处山林血气沖天,脚下的泥土被鲜血浸透,踩上去湿滑的泥泞感,让所有人都感觉汗毛直立,头皮发麻。 第十三个。 叶安低笑一声,又是几口血呕了出来,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昭示着原本就已经枯竭的五脏六腑已经快要被他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了。 借着从秋日疏散的枝杈之间倾落的银白月光,众人看见叶安脸上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血色,而两片薄削的唇瓣却被鲜血染的殷红,就像吃人的恶鬼一般。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那些余下的守卫齐齐向后一退,如惊弓之鸟一般,颤抖的眸中满是忌惮和惊恐。 要知道他们被招进宫中成为皇帝背后的影子前,也都不是什么藉藉无名之辈。 平日里要处理些脏事,也只需出动寥寥几人便能完成。 但如今……他们干部头部的三十六人都在这里,仅仅两炷香的时间就只剩下二十余个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所谓干部三十六卫也不过如此。」叶安嗤笑一声,声音狂傲,带着些难言的邪性,「就凭这点本事也敢来杀我?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怎么,赵磬没提醒过你们?」叶安说着话的时候眼神落在赵泽风身上。将其他人无视了个彻底。 看着脸色黑如锅底的赵泽风,叶安没再废话,身如疾风奔雷,快速穿梭在众人之间。 剑光闪过之处,鲜血四溅。 就在叶安如入无人之境大开杀戒时,「咣」的一声脆响,游龙枪柄骤然挡住了他噼向守卫的一剑。 「轻敌是我的错漏,但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了。」说罢,赵泽风拼尽全力,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起来,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叶安的每个动作。 赵泽风并未单打独斗,而是配合着剩余守卫的动作,招招往叶安的要害处去。 说他阴狠也好,卑鄙也罢,但现在不是切磋,他是奔着要人命去的,仅此而已。 随着时间流逝,叶安体力逐渐不支,他浑身浴血,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顺着下巴呈线状滴落,将衣襟打得一片血红。 纵然耳边一片嗡鸣,但他还是隐约听见远处山林里传来奉君有些焦急的嚎叫声,似是在唿唤他快点回去。 叶安勉力握住剑,抬眼扫视着面前已经有些模煳的人影。 好像他已经杀了快三十个了……应该够了吧?应该够陆擎洲心疼许久,没什么精神找他徒弟麻烦了吧?哦,对了,还有根那个混帐王八蛋一模一样的小兔崽子。 如今……他也快到极限了。 叶安出神不过一瞬的事,但却也已经被紧紧盯着他的赵泽风抓住了破绽。赵泽风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游龙枪出,势如破竹。 这一枪速度极快,叶安反应过来准备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枪尖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叶安耳中分外清晰,他缓缓低头看去,一点闪着寒芒的枪尖已然从他的腹部出露。 就在仅存的几个干部守卫迅速执刀噼来时,一声愤怒至极的吼叫声传来,奉君嘶吼着赶来,勐地将他们冲撞开来,身上被划开了几道深深的血口也半分不顾。 它一跃而起咬在了赵泽风的的手臂上,游龙枪从叶安身体中脱出,鲜血霎时汩汩涌出。 叶安脱力跪坐在地上,意识渐渐抽离,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瓷瓶,一股脑把里面的药丸全都倒进了嘴里,和着血咽了下去,然后攀上了在他身边作出攻击姿势的奉君。 奉君的嘶吼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呜咽两声,带着叶安如利箭离弦一般沖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侯爷,怎么样?」有人上前几步,看着赵泽风左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问道。 「无事。」赵泽风脸色苍白,草草将伤口裹上,看向了站在周围的寥寥三人。 四周都是尸体,几乎全是被一击毙命的,干部三十六人,死了三十三个。 「……」他赵泽风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今天…… 「追。他跑不了多远。」纵然人是活不了了,但他也得亲眼看见才能交差。 玉印塔中,满地凌乱的血迹。奉君拖着叶安入了塔,将人放在了一个昏暗的小角落里,不停舔舐着叶安身上的伤口,但那么严重的贯穿伤,如今做什么都是徒劳。 叶安靠着墙壁,虚虚抬眼,却连奉君的身形都看不清了,更别提发出什么声响。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无可挽回地快速流逝着。 第118页 人在死前,总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些琐碎往事,他也一样。 他叶修宁这一辈子,说来也是煳涂荒唐,不过是个龟缩着的胆小鬼而已。 年轻时他也曾也像谢樽赵泽风那样意气风发,心怀鸿鹄之志。 却在后来因为一些如今想来也算不得什么的挫折,被打击磋磨得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不敢迈出一步,恐惧脱轨,恐惧改变,生怕努力会再次招致更加糟糕的后果。 只敢用一切徒劳,不过是蚍蜉撼树这种虚话来麻痹自己,为自己的逃避和无所作为寻找藉口。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去找陆印拿那块新成的崑山神玉,对方问他这又是何必时,他第一次将沉沉压在心底多年的想法向他人透露一二。 他说他如今用尽全力,代谢樽行其应行之事,并非只是为了谢樽不受那反噬之苦,也为了他自己。 他要为他自己过去的默然无为寻找救赎。 当时陆印并不理解,不过他也并不需要他人的理解, 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个问心无愧而已。 如今也算求仁得仁,悲欢万状,合散如烟。 不知何时,天东泛起了一丝晨光,或许是崔墨给的那吊命的药丸起了作用,叶安感觉到视野微微亮起,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窗外。 透过雕花的窗棂,他看见玉印塔檐角上挂着的铃铛泛着融融金光,似有铃响飘散耳畔。 奉君或许是知道叶安大限将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万分焦躁,只是静静地蜷缩在叶安身旁,就像从前那样。 沾着血污的毛髮靠着叶安的掌心,他指尖轻轻动了动,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蚊吟: 「小傢伙,找个地方躲好……我徒弟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 奉君喷了两下鼻子,依然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感觉身旁没什么动静,叶安有些想笑,却再也扯不起嘴角了,眼前的几缕晨光也慢慢隐去。 想起谢樽,叶安不由有些担心,要是谢樽知道了所谓失忆有他的手笔,会不会怨怪他。 不过……他已经在信里那么诚恳地道歉了,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他累了,此生生而为梦,不求长生,也到了该解脱的时候了。 顺着一路血迹,赵泽风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玉印塔。 当赵泽风推开半敞着的大门进入其中时,叶安已经没了声息。 他踩着满地还未凝固的鲜血缓缓走到叶安身边,沉默地看着这个已被浸透的中年男子,过了半晌才沙哑道: 「还有一人,你们去这周围仔细搜查一番。」 干部余下的三人领命而去,这间房间里只剩下赵泽风一人,他半蹲在叶安身边,眼神复杂而疲惫。 「谢怀清是你的徒弟吧?没想到竟然是他,怪不得一直对我如此防备。」 「在洛阳和南郡时,陆景渊说不定也一直在暗处看着我呢……」 赵泽风丝毫不介意尚未干涸的粘稠血迹,直接坐在了叶安身旁。 他一腿屈起,手搭在上面,游龙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很厉害,怪不得能教出他那样的徒弟来。」 「其实我与你们,也并无什么仇怨……不过,现在倒是有了。」 赵泽风就这么在血泊里静静坐了很久,起身时将一柄刻着钟灵二字的宝剑放到了叶安身旁,又伸手拂去了剑柄上沾着的枯叶。 等那三人搜查结束回来復命时,赵泽风已然抱着游龙枪靠着柱子合眼站了许久。 不出所料是一无所获,就连那头袭击了他们好几人的狼也不见了踪影。 「嗯。」赵泽风点点头,谢怀清此时正在南方,必然是找不到的。 「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再什么收穫,走吧。」 「这……」听闻这话,那三人面面相觑,随后一齐看向了地上叶安的尸体,按照惯例,这人的首级是要被带回去復命的,况且,他们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了这里。 「嗯?」赵泽风转头看向三人,眼神满是血气,漆黑不见底,「我记得陛下说过,此事由我全权负责,三位莫不是要抗旨不遵?」 三人看着这位年轻将军看来的眼神,浑身一抖。 「是!」 匆匆下山的四人都未曾注意到,林中一双充满着憎恨的兽瞳正死死地盯着他们,它靠着皮毛的隐藏,在林中趴伏着伺机而动。 远方的襄阳郡的官道上,又有一匹马口吐白沫,抽搐着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谢樽滚落在地上沾了一身尘土,他抬头看去,星辰的光芒却都已被日光掩盖,见不到丝毫踪迹。 他擦掉脸颊上被飞石带出的血迹,沉默地抓住了陆景渊伸来的手,换了马继续向北疾驰。 第57章 一路赶来, 千余里的路程没有在谢樽脑海中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他几乎完全无法思考,只是机械地奔着一个目标前进。 两人赶了一天一夜路, 到玉印山下时夜幕已然降临。 他愣愣看着玉印山上已经被破坏殆尽的奇门遁甲之术,不敢抬头去看此时已经云开雾散的重重星天, 只埋着头迅速往山上奔去。 玉印塔中漆黑一片,血腥味浓郁地将谢樽周围的空气挤压殆尽。 他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唤道:「师父?」 无人回应。 第119页 抖着手点燃墙上的灯烛后, 谢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鼓起勇气转身看去的。 昏黄的烛光下, 他瞳孔剧震, 看见叶安就那样靠坐在角落,神情安宁,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蔓延着鲜血的一段路,在谢樽眼中被无限拉长。 「师父, 我回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泪水无意识地涌出, 他跪坐在叶安身边, 颤抖着把对方的手拉起,轻轻按在了自己脸上。 「以后我听话, 就留在这里再也不乱跑了,你别不要我……」 陆景渊沉默地站在不远处, 看着谢樽双眼失焦, 不停哽咽地呢喃着许多他听不明白的话。 就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即使知道手中的那根苇草终将断裂,也仍然将其牢牢抓在手中, 不愿意相信下一步就是深渊。 他好像在此时的叶安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那么相似的场景,相似的痛苦。 他清晰地知道, 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与他人共感,这样的悲伤无人可以插足。 陆景渊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大门,将谢樽崩溃的哭喊声隔绝在内。 他嘆了口气,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身侧的薛寒: 「如何?」 「回殿下,总共找到三十六具尸体,其中三十三具都聚在一处山坡,多受剑伤。」薛寒顿了顿,才皱着眉补充道, 「另外三具……分散在下山的路上,死状悽惨,非利器所伤,不像人为。」 「而且,这些尸体上并无身份标识。」 听罢,陆景渊微微颔首: 「盯好周围,若有人靠近,斩杀后即刻回报。」 薛寒领命走后,陆景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着的大门,然后走到了塔身周围的围栏边,眺望着远处已经灯火零星的长安城。 所谓的身份标识并不重如何要,眼下的情况,几乎不需要如何思考便能知道是谁的手笔。 玉印塔平日里不爱沾是非,并无什么仇家,仇杀一事很难说通。 另外,虽说玉印塔早已隐世,其主人却仍挂着个国师的名头,又直属于皇帝,可不是谁都能动的。 也就是说,出手的人必然位高权重,甚至…… 陆景渊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他紧紧抓着栏杆,指尖发白。 玉印塔中,谢樽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他怔怔地在叶安身边,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手中握着那只怎么都捂不热的手,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敞开的窗外传来了些许动静。 奉君有些艰难地从窗外跃入,然后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吃痛地嚎叫了一声,一身皮毛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它艰难地站了起来,呜咽着一瘸一拐地蹭到了谢樽身边。 谢樽知道奉君来了,但却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精力给它,任由奉君如何努力,他都没有作出回应。 夜越来越深,寒气不断侵袭,偌大塔中如同冰窖。 也许是麻木的身体感受到无孔不入的冰凉,谢樽终于有了动作,他起身将叶安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奉君在楼梯下急地团团转,嗷呜几声却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只好还是强忍着疼痛跟着爬了上去。 谢樽将叶安轻轻放到榻上,拉了被子将人盖地严严实实,他扯着干裂的嘴角笑了笑,声音轻的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 「师父,你先躺会儿,别睡,我去给你烧水,擦干净了舒服些才好。」 等谢樽端着水进来时,奉君已然疲惫地窝在了床脚,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没了其他动静。 它已经很累了,只想在熟悉的气息身边休息一会。 谢樽坐在床边,拧干帕子,一点点认真地擦拭着叶安身上那些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血迹被慢慢清除,谢樽突然发现叶安右手掌心用特殊的墨水绘了一个简单的印记。 谢樽愣了愣,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惨然一笑,哑声问道:「值得吗?」 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室内已然一片寂静,只有奉君睡着时传来的唿噜声。 谢樽执拗地没管那个印记,依旧细细清理着那些伤痕,看到腹部那道致命的伤口时,他瞳孔一缩,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等谢樽为叶安将身上的伤尽数包好,又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时,塔外已然天光大亮,午时已过,落下的阳光将室内捂地暖和了不少。 他站在床边看了许久,最后轻声说道: 「师父,好好睡一觉吧。」 说罢谢樽推门而出,当他看见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陆景渊时,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哑声道: 「帮我……看看奉君。」 陆景渊「嗯」了一声,目送着谢樽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 玉印塔顶层,依照着叶安留下的印记,谢樽在浑天仪下方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一个精緻的木匣。 木匣之中,一封信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薄纸展开,松香尚浓。 「信启之日,应无见期。」 只这八字,谢樽眼前明珠投下的光芒与信纸便在瞬间碎成了斑驳的光斑。 他似乎听到叶安嘆息一声,然后轻轻地将掌心抚上自己的额头。 「人之短生,犹如石火,荣枯有数,不必伤怀。 吾此生浑噩,自缚自伤,淹留无为,落拓堪悲。 第120页 幸得君伴浮生数载,见春花秋月而不哀,残暮明净,归路风清,已无遗恨。 平生心愿,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此后唯愿君长乐平安,从心所向,无惧亦无忧。 来年春至,飞英如霰,山风长待,盼君远归。」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在信纸上,谢樽慌乱地将还未晕开的泪痕抹去,生怕那些字迹有所污损。 他抱着木匣回到了叶安的房间,坐在叶安身边将木匣里的东西一一看过。 垫在木匣最下面的信纸里琐琐碎碎地写了不少事。 叶安说自己的离开不过是窥得天机的代价而已,是他自己的选择,不必难过。 说自己每天都让奉君赶紧滚蛋,但奉君完全不听他的,依旧赖着不走。 还说厨房里还剩下不少银耳,让他要是想吃的话可以自己摸索着做一做。 甚至还让他防备着一点陆景渊,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但不管在哪件事之后,叶安总是要唠叨安慰几句,好像生怕他悲伤过度想不开一样。 谢樽将信一一看完,又将它们认认真真地叠好抚平放了回去。 最后,他将目光放到了匣中的两个锦囊上,依照叶安所说,这里面就是浑天仪所算出的卦文。 若他仍然有惑,可在其中寻求答案。 谢樽没有将它们打开,抬手轻轻合上了木匣。 「师父,若我说我早就知道那个药丸有问题了,你会不会吓一跳?」谢樽坐在叶安身边,将叶安小心扶起,然后轻轻梳洗着对方的头髮。 他并未怀疑过叶安,发现这事只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 在芦浦的某个清晨,他又犯了毛病,加上疲劳过度,他直接栽倒在了柳清尘面前,把人吓了一大跳。 柳清尘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搬回了房间,然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包裹里的药丸。 那药丸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柳清尘发现了,又自然而然地,他也知道了。 「若我说怪你,你会不会紧张地醒过来跟我好好理论一番?」 谢樽笑了笑,为叶安将头髮束起,插上了一支细长的玉簪。 「虽然很想再呆一会儿,但已经……」谢樽说着,眨了眨干涩刺痛的眼睛,那么久过去,那双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他再次将叶安抱起,向外走去。 顺着楼梯来到第一层时,谢樽目光微动,发现这里的血迹已经被尽数清理干净。 他抬眼看向坐在不远处的陆景渊想说些什么,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陆景渊身边一个黄白色的不明物体吸引了视线。 谢樽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奉君。 奉君应该是被上了药,全身上下裹满了布条,打了一堆看起来精緻服帖,但实际上乱七八糟的结。除此之外,它的前腿也被用树枝充作夹板固定了起来。 但即使伤成这样,它也瘸着腿伏在地上,使劲夹着尾巴,对着陆景渊发出了不满的嘶吼声。 「……」谢樽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嘴角有些想向上扬起,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气来。 那边陆景渊自然是无视了奉君的愤怒,抬头见谢樽似是恢復了不少,起身便朝他走来。 两人对视一眼,看似没有说话,却又好像诉尽了千言万语。 后来,叶安在玉印塔前被熊熊大火吞噬,烈火烧尽后,只剩下几块灰黑的残骨。 叶安在信中说他不想死后被人侵扰不得安宁,也不想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想化作飞灰四处看看,求个死后自由自在,谢樽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谢樽跪在灼热的大火前,离肆虐的火舌只有短短数寸,他看着叶安在烈火和浓烟中逐渐模煳消失的身影,胸口好像被挖了个大洞一般,空茫冰凉。 好像被焚烧殆尽的不止是叶安,他心底的某一部分也已然随风而去。 从此以后,他便是孤身一人了。 「我遣人看着了,方圆几里之内都无人潜伏。」陆景渊在他身后轻声道。 火焰与浓烟显眼,若有人有心留意,必然能够发现。 「无妨。」谢樽看着着眼前烧尽的烈火,声音中带着森森寒意,「我在此恭候。」 「如若有人胆敢出现。」 之后的几天里,玉印塔并未有人前来,就好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无人问津。 谢樽收殓了叶安的骨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重复读着那些叶安留下的文字。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那样枯坐着,如同一块老石一般任由风吹雨打却仍是一动不动。 他看上去并不如何颓废痛苦,反而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好像不断地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如此持续了三天三夜。 直到第四天,陆景渊再次推开房门,准备早已冰凉的食物端走换上新的时,谢樽忽然抬起了头,将目光落在了陆景渊身上。 「景渊,你可想好了,今后何去何从?」 谢樽似乎已经做好决定,一直以来身上隐约存在着的那些束缚也悄然解开。 他并未催促,只借着昏黄的烛火,静静看着面前那个几乎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的人。 所谓归处,并非是藉由车马便可通达的目的地,而一个是需要穷尽一生去上下求索,却未必能够如愿抵达的终局。 第121页 世间徘徊不定者万千,他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但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想再磋磨在这无尽的徘徊犹疑之中了。 「于我而言,欲行之道早已践行多年,时至今日仍未废止,若你想知道,应当自己去寻找答案。」 听着陆景渊的话,谢樽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出了连日以来的第一抹笑容。 「好。」 在极度集中的精神放松下来后,满身疲惫便会骤然袭来,届时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叫嚣抗议,直到把人磨得不得不妥协。 也许是实在太过疲惫,谢樽一沾床便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而在那原本迷濛混乱的梦境之中,谢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第58章 纵使已是隆冬时节, 宫中也依旧有着不少极尽工巧的美景,绵绵雪意之下,万物皆静。 但这些美景终是给闲人赏玩的, 与寻常人并无关系。 湖边的一座山石空洞里,一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男孩正咬着唇躲在里面, 因为天气寒冷,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出了紫红色的斑纹,衣摆也湿了一大片。 「那小子躲哪去了?」 「别的用处没有, 跑得倒是挺快, 快!在这周围好好找找!」 随着这几句话落下, 外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听见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谢樽瞬间浑身紧绷,握紧拳头打算等人过来了便使劲揍上一拳,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但还没等他动手, 外面竟忽地安静了下来,随即一道稚嫩却又严肃的声音响起, 犹如玉碎: 「倚势欺人, 纵恶逞乐,这便是诸位的教养吗?」 一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就知道谁来了, 谢樽舒了口气,借着山石的缝隙空洞悄悄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 山石那边有个穿着一身缃色衣袍, 生得粉雕玉琢的男孩站在众人中间,正皱眉看着那些刚才使劲欺负谢樽的小孩。 谢樽看着那张比平日里更加漂亮精緻的脸,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长相, 只知道自己长了那么大,还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 谢樽记得他, 王家那个好管闲事的小公子,好像是叫什么王锦玉来着? 这人不是第一次管他的闲事了,但谢樽也确实有些记不清楚他的名字,毕竟他们并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他能知道这么几个字都是从旁人口中零星听来的。 王锦玉那边还在说些什么,但因为放低了声音,谢樽就算使劲贴近了山石也还是听不清楚。 只能看见王锦玉说完没多久,那群孩子便一闹而散了。 一时间,山石之外就只剩下王锦玉和另一个一眼看去也是身份不凡的男孩。 「锦玉,可要去找找他?」贺华年仔细瞧了瞧周围,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痕迹,不由感嘆一句那小子跑得实在太快。 「不必,岁岁年年,总是如此懦弱不见长进,若再有下次,我也不会再管他了。」王锦玉皱着眉,看上去有些生气。 「是吗?可我记得你上次便是这么说的……诶诶诶,你等等我。」眼见王锦玉说完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犹豫,贺华年耸了耸肩也跟了上去, 「要我说,你这未免也太严苛了点,无人管束,他也没那长进的机会不是……」 等到两人的声音远去,外面彻底没了动静,谢樽才小心地从假山后探出脑袋四处察看,确定了周围人都走空了才放下心来。 忽地一阵寒风便刀子似的刮来,瞬间把他又刮回了假山里。 眼见着外面更加难熬,谢樽索性躲在山石里使劲搓着掌心,渴望以此来获得一点暖意,能让他熬到出宫回府的时候。 反正那宫宴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他只希望赶快听到宫宴结束的钟声,然后熘回自己的小院窝着。 有莹白如碎玉的雪花飘入,谢樽伸出手接住其中几朵,细细观察着这晶莹剔透的天工造物有些恍惚。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季节,每年这白茫茫的雪一下,他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但是也不可否认,看着这些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翩飞雪花,他心底还是会生出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欣喜。 在山石不远处的一处高台上,一个身着绛色华贵衣裙的绝色少女正抱着暖炉,眼神淡淡地落在谢樽藏身的山石上,看她的姿态,似乎已经看了下面那场闹剧许久。 「桃夭,那是谁家的孩子?」她朱唇轻启,开口问道。 「回二小姐,瞧着像是谢家那个没入族谱的小少爷。」桃夭方才也将下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程云锦一问,便立刻给出了回应。 「哦?」闻言,程云锦似乎更加有了兴致,眼角微微扬起,像只灵气逼人的小狐狸一般,「居然是谢三哥哥家的那个小孩,看着倒是还算机灵讨喜。」 说来她也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她那位谢三哥哥了吧? 现任定国公谢询言的亲弟弟,谢询佑。 当年谢家突然出事,谢询佑被逐出家门的原因她并不清楚,但后续的那些波澜她还是知晓一二的。 听说谢询佑被逐出家门后,带着自己的长子谢盏不知所踪,而将刚刚出生尚未满月的谢樽扔在了谢家。 总归是谢家的血脉,又是个无辜的小小婴孩,谢家也着实做不出那种将孩子扔出去的行径。 第122页 于是,当时还是世子的谢询言便说服老国公,将谢樽留了下来。 但老国公似乎对这个孩子意见极大,只是给了一口饭吃,勉强养在谢府罢了,其余的不闻不问。 如今五年过去,老国公去世,谢询言成为新一任国公,其长子谢淳也坐上了世子之位。 如此一来,谢家发生了诸多变动。 但看来这位无名无分的小少爷却还是一如往昔过得艰难啊。 「走,下去看看。」程云锦说着,起身缓步下了高台。 山石之中,谢樽正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忽然感觉面前投下了一片阴影,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又遮蔽了不少。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连鞋面上都缀着莹润珍珠的少女站在眼前,一身雍容气质与自己格格不入。 从前的经歷瞬间在他脑中敲响警铃,让他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通常这般打扮的人,从来不会施予他一个眼神,若是注意到他了……必定没有好事发生。 程云锦淡淡看着眼前这个落魄狼狈的男孩,可没有什么照顾他心情的耐心。 她怀中抱着暖炉,眼眸低垂,看向谢樽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感: 「你想一辈子过这种受人欺侮的日子吗?」她简单地放下诱饵,等带着鱼儿咬勾。 见谢樽看向自己的眼神依旧十分兇狠警惕,听了她的话也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她,程云锦眉梢一挑,立刻觉得自己这一时兴起的决定,说不定能播下颗足够强壮的种子。 「你应当知道,你今日得以进宫是沾了谁的光吧?」程云锦又接着道。 谢樽皱着眉听着,纵然有所防备,思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的言语去了。 这场宫宴的缘由他从旁人口中听过。 听说是为了那位六皇子殿下操办的,好像是场满月宴,但却又不止如此。 似乎是陛下将会在今日下旨,封这位生来便受尽荣宠的小殿下为太子,然后待到开春时再正式昭告天地祖宗。 这可是件能让朝野震动的大事。 也因着这层原因,这宴会才会办的如此盛大,连他这种平日里无人问津的无名小卒都能被允许入宫见见世面。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这些人的差距,如同云泥之别。 「你想说什么?」谢樽问道。 「看来你知道。」看着谢樽的表情,程云锦有些赞赏地微微颔首。 六皇子陆景渊要受封太子的事虽然不算秘密,但一个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若是不曾留意,也很难知晓。 「按照我虞朝惯例,明年此时,陛下将会挑选一两个品学兼优的适龄世家子陪侍殿下左右,作为未来东宫的心腹培养。」 程云锦笑得温柔动人,看向谢樽的眼神却充满着挑选货品时的审视。 「若你不想烂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不妨一试。」 「……」听见这话,谢樽看向程云锦的眼神就像看个疯子一般不可思议,「难道这位六殿下喜欢捡垃圾?」 即使谢樽并不明白做这所谓的陪侍到底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但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品学兼优? 品?那种东西是什么他都不知道,只总在王锦玉口中听到,但也没人真正给他解释过。 至于学,这他倒是知道,但直到今天,他也依旧是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长成什么形状都不知道。 所以除非陛下和那位六殿下眼瞎,他会有什么选上的希望吗? 那既然没有希望,他又何必去掺和? 谢樽的意思明白白写在脸上,看着谢樽这副模样,程云锦心中莫名生出些唏嘘来。 虽说她能理解谢家看这个孩子膈应难受,但这孩子既然姓了谢,又住在国公府,谢家如此不闻不问,将人养成这般模样,实在是有些失了风度。 不过纵使两家世交,谢家的家务事也不是她能插得了话的,人家怎么教导家中小辈与她无关。 况且,她和这小孩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如今才一个月大,以后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嘛,也并非没有你说的那种可能。」程云锦轻笑一声回应道。 这句没什么用处的话说完,程云锦便没再出声了,她向来不喜欢将话一点一点掰开来给对方解释,浪费时间,能有两句提点已然是仁至义尽,若是聪明人,总能顺着杆子爬上来的。 但当她看着面前这个滚进泥里的狼崽子时,她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若是不敢去寻定国公,何不去见见你那位光风霁月的长兄谢淳呢?」 说罢,程云锦转身离开了这阴暗逼仄的一角,扬起的大氅留下了一片清丽的冷香。 「这落了水的猫儿狗儿,若是自己不扑腾几下,便是一辈子烂在泥里的命了。」 谢樽愣愣看着她的背影,等着留在那个角落里半天没有动静,直到困意袭来,他忍不住蜷缩着闭上了眼睛,渐渐地好像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境之中。 …… 「喂!喂!谢樽,你怎么又跑来这躺着了?醒醒,快醒醒!」 耳畔的叫喊声有些刺耳,根八百只鸭子似的,不停地在耳边聒噪个不停。 谢樽本来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镜湖畔的山石上小憩,听见这道声音,意识被迫慢慢上浮,刚一睁眼,入目便是一片雨洗似的澄澈高天。 第123页 然而这片青天瞬间就被一颗圆润的脑袋替代了。 「诶,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赵泽风猫似的蹲在谢樽身边,神采飞扬,眼见对方眼珠子都不会转一下,又伸手在谢樽眼前使劲晃了几下。 然后他的手便「啪」地一下被打开了。 谢樽扶着脑袋坐了起来,感觉自己仍然沉浸在那片梦境之中,昏昏沉沉的。 最近他总是会梦见两年前第一次遇见程云锦时的场景,对他而言,那段记忆实在是分外深刻。 身边赵泽风仍在喋喋不休,自顾自地编排着某人的坏话,谢樽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等到自己彻底清醒过来,才转头看向了他。 第59章 「你怎么跑这来了?」谢樽抬眼看了看周围熟悉的镜湖景色开口问道。 镜湖位于栖梧宫中, 除了中宫近臣,旁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不过这种规矩对于赵泽风这种混世魔王来说是不起多少作用的,他偷熘着跑进来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当今皇后娘娘程云岚性子温和宽厚, 也对赵泽风颇有好感,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 一来二去, 栖梧宫的内侍女官们也已经无视这事了。 但谢樽还是有些好奇赵泽风这时候跑来找他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好啊,合着你刚才压根就没听我说话是吧?」赵泽风看上去气得不轻,但这火气显然不是对着谢樽的。 「那我再说一次啊, 你可听好了。」 谢樽起身将垫在身下山石上的皱起的大氅整理了一番, 对着赵泽风顺从地点了点头。 「还不是王锦玉那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说着, 赵泽风头顶的火气瞬间都窜起了三丈高,他脸颊鼓起,「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了自己大腿上。 「本来我就不喜欢参加什么宫宴,一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连一步跨多远都有标尺,还真是闲出毛病来了, 我说, 你们长安世家里这些数不清的破规矩究竟是从哪来的啊?」 「我赵家说来也不算落魄埋汰啊,怎么就没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打住, 跑题了。」谢樽盘腿坐回了自己的大氅上,看着赵泽风幽幽打断道。 「哦, 对, 我可跟你说……」 然后谢樽就被迫听了赵泽风刚才是如何莫名其妙地撞上了王锦玉,又是如何被人家从衣饰仪态从头到尾地挑剔了一遍,又是如何再次被下了有辱世家风范的定义。 和上一次差不多的事件, 差不多的叙述方法,差不多的结局。 「我就不明白了, 我玉佩绳子少在腰上绕了一圈究竟碍他什么事了?」越说赵泽风胸口那口气越旺,他随手捡起一片碎石,使劲往湖上扔去。 那石头乘着风,打着旋划过湖面,弹跳几下,最后撞上一支荷花残茬,落入湖中。 「况且要丢也是丢我老赵家的脸,我二叔都不嫌丢脸,关他姓王的什么事!」 谢樽杵着下巴连连点头,看上去十分贊成赵泽风说的话。 他其实也不是很能明白赵泽风和王锦玉怎么如此不和,甚至到了两看生厌,见面就掐的程度。 不,或许不能叫做两看生厌,应该是赵泽风单方面看不惯王锦玉。 毕竟王锦玉这个怪人的行事作风实在是声名远扬,他也不是单单针对赵泽风一人,而是针对所有人。 反正只要是个长安城里辈分低些的世家子,见到王锦玉都跟见了活阎王似的。 这人实在古怪,心中自有一桿秤称量是非,眼下容不得不平事,实在是严肃板正得很。 但即使他行事如此直接,谁的面子也不给,也无人敢发作半点。 一是他有着过于强大的家世,王家如今在虞朝如日中天,众人皆避其锋芒,自然没人愿意找这位王家受宠的小公子麻烦。 二是细究下来,王锦玉的所作所为其实并无什么可以挑剔指摘的地方,只是对于长安城这个人人圆滑世故的地方多少有点过于清高了,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这两点原因,众人谈论到王锦玉时,大多数人最多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点假清高,不通世俗之类的话。 而对于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世家子来说,最恐怖的是王锦玉这人不仅严于律人,更加严于律己。 这人完全没有丝毫放纵之处,不仅清高持重,还才学高绝,完全就是他们这一辈世家子弟里的超级标杆,总是被各家长辈拿出来与自家孩子对比。 这么一来,别说是他和赵泽风这种平日里不爱守规矩的,就连其他老实规矩的,只要见到王锦玉,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恨不得绕道走。 不过嘛,他和一般世家子弟一样,惹不起躲得起,也还算没什么问题。 但赵泽风可就不一样了,他可算得上长安城里的另一股清流。 他每次撞上王锦玉,都不愿意赔几句「是」或是「是在下疏忽了」这种场面话,硬是爱和王锦玉对着干,总是要呛上几句,说对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结果通常都很悲惨,总是被王锦玉引经据典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一个人气得半死。 例如现在。 「好了好了,别气了,你之前不是说了吗,可怜他一辈子活的板正无趣,不比你恣意快活吗?你得同情同情他。」谢樽听完了赵泽风大倒苦水,开口安慰道。 第124页 「说得对,小爷我同情他,看在他活的这么悲惨的份上,我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但若是还有下次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赵泽风气鼓鼓地说着,乍一看上去也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十分可爱。 赵泽风比谢樽大上两岁,不过也只是刚过了九岁生辰不久而已。 有时谢樽却觉得,两人一道时,反而是自己更像个兄长。 「到了那时,就算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我也能下得去手的!」 谢樽看着赵泽风大放狠话,压住了戳戳他脸颊的冲动,轻咳两声。 乍一看谢樽正认真听着赵泽风说话,眼神却有些飘忽。 其实还有一点他也搞不明白。 在谢樽眼中,王锦玉也实在算不上那种上赶着好为人师之人。 面对同一人犯错,他绝不会提醒对方超过三次,所谓事不过三嘛,若是实在无用,他也不会再管。 但他对赵泽风似乎格外关注。 谢樽已经数不清两人这是第几次掐在一起了,明明赵泽风从冀州来到长安也才三四个月而已。 而且…… 谢樽将赵泽风好好打量了一番,对方言行举止是没什么变化,但一身衣饰可以说已然挑不出错处来了,看样子已经被王锦玉修理过一遍了。 「……」谢樽摇了摇头,搞不明白。 罢了,左右也没真的闹出什么事过,维持现状也并无不可。 「行了行了,没多久就要开宴了,你先去长春宫吧,我还得去看看殿下。」谢樽抬头望了望天,要不了多久便要道酉时了。 今天是除夕宴,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这群上蹿下跳的世家子弟才能一窝蜂地涌进皇宫四处游玩。 「你可千万别在宴会上和他打起来。」 这宴会通常情况下王谢程赵四家人坐得都挺近的,宴会上赵泽风和王锦玉必然还是会打个照面的。 「这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就算要揍王锦玉,他也会找个机会把人套了麻袋再揍,绝对不会给赵家惹上麻烦。 看着赵泽风咬牙切齿的表情,谢樽赶紧将他打发走了,如此才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 赵泽风走后,谢樽依旧坐在山石上,静静眺望着栖梧宫的雪景。 这一处四四方方的天地,放眼望去平湖如镜,瑶葩洒雪,玉树迷烟,雪意高绝。 远处松梅竹柏相映成趣,似乎那重高高的宫墙都与天地一同化作幕布,任由万物点缀。 这偌大皇宫,除了先帝兴建的天下第一园澄园之外,当属此地最为绝妙。 他曾听人说过从前栖梧宫并无如此盛景,只是当今皇后娘娘入主东宫之后,嫌弃此处寡淡,便亲自设计重建了这座宫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均是她亲自挑选的。 江南养出来的诗心雅意在此地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样的地方,是谢樽两年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踏足的地方,但如今他已经可以自由出入。 当年在遇到程云锦后,他浑浑噩噩地出了宫,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想了许久。 但其实也并无什么可细细思量的,在封闭之中成长的几年所给他的经验,很难支撑他去思考一些太过复杂的事。 他只知道,他不想烂在泥里,不想在长安城巨大的阴影之中慢慢朽烂。 眼见天上又有浓云渐渐聚起,飘散下撒盐似的细雪,谢樽长舒一口气,起身将斗篷上积起的薄雪尽数抖落,然后朝着栖梧宫北侧的存玉阁走去。 存玉阁是专门为太子修整出来的暖阁,在陆景渊尚未能够独立生活前,都会住在这里。 穿过松竹掩映的迴廊时,谢樽正巧撞上了桃叶带着一群宫女经过。 桃叶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皇后尚在闺阁之中时就已经随侍左右了,在这栖梧宫中地位极高。 此人行事稳妥处事圆滑,这两年也对谢樽多有照拂。 看见谢樽,桃叶停住了脚步,有些惊讶。 原本她想着今日除夕,家家忙碌,谢樽也许不会来栖梧宫了,没想到这会儿居然是碰上了。 她示意身后的宫女停下,自己上前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个才看看到自己腰间的孩子,神色温柔:「小公子要来,怎也不差人提前说上一声,今日宫里莲子羹都还尚未准备呢。」 今日除夕宫宴,这皇宫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皇后娘娘也忙着主持宫宴事宜,栖梧宫的琐碎小事也都被放在了一边。 「不过倒是有些刚出炉的豆糕,烹了些今晨新采的梅露进去,此时正是好吃的时候。」 「桃叶姑姑不必麻烦,本就是我临时起意罢了。」谢樽微微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桃叶,眉眼弯起。 原本他是应诏与谢淳一道去中正殿拜见陛下的,只是结束后谢淳被留了下来,他不想在中正殿外面等着,索性来栖梧宫找了自己熟悉的地方窝着。 正好晚些还能去瞧瞧自家殿下。 「是。」桃叶没再多问,「小公子来得正巧,殿下应当快醒了,见了您必然欣喜。」 听见这话,谢樽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桃叶也十分忙碌,简单地又与谢樽寒暄了几句便遣了个小宫女为谢樽引路,自己带着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穿过一片梅林,踏入暖阁的瞬间,那温暖的热气便瞬间把谢樽身上的寒凉驱散一空,那热气顺着殿内镂空的莲纹石砖逸散出来,湿润温和,半点不显燥气。 第125页 有宫女来报今日殿下睡得香甜,这会还没醒。 谢樽点了点头,虽然有些想进去瞧瞧,却还是压住了心底那点渴望。 殿中的雕花软榻布置得精细,谢樽一靠上去,就舒服得浑身酥软,身上余下的那点僵冷也慢慢退去。 睡在湖边的山石上虽然安静又别有意趣,但要论舒适惬意,比着这软塌还是差上太多。 有宫女端了茶点来,几种精緻漂亮的糕点拼在一起,都是谢樽喜欢的。 宫女们都来来往往做着自己的事,谢樽靠着翻着桌案上的书,书换了一本又一本,依旧提不起劲来。 没过一会,谢樽便彻底坐不住了。 第60章 谢樽把书放下, 然后将盘中最后一块糕点丢进了嘴里,起身跳下了软塌。 比起华丽大气的前堂,陆景渊平日里起居的内室要显得清雅玲珑许多。 谢樽与守在门前的宫女相熟, 笑着闲话几句后,谢樽便轻轻推开房门, 顺着边蹭了进去。 刚一踏入内室谢樽就发现陆景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醒了,此刻正坐在床上,那双带着惊喜与雀跃的眼睛看了过来, 瞬间便看入了他的心底。 谢樽舒了口气走上前去, 目光落在了床榻上散落的几个小巧的木锁身上,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个小小的木老虎。 「怎么醒了也不出声?」谢樽压低了声音笑着道。 不过谢樽也只是逗逗他罢了,他最是清楚陆景渊生性喜静,平日里若无事,十分排斥一群宫女侍从陪侍左右。 除了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 陆景渊一直都很亲近他,从初见时便是如此。 这种幼童莫名却纯澈的喜爱, 让他难以防备。 陆景渊自然不太记得每次谢樽见到他这样都要逗上这么一句, 也理解不了谢樽带笑眼眸里的揶揄。 他听见谢樽询问,歪头想了想, 眼神认真,然后不甚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说罢, 陆景渊伸手抓住谢樽的衣摆拽了拽, 眼神希冀,示意对方坐到床上来。 等到谢樽刚刚盘腿坐定,手中就被塞了个拼了一半快要散架的井字木锁。 那木锁很小, 比平日里谢樽玩的要小上许多,锁扣之间也十分松散, 就算是幼童也能够轻易地拆散拼合。 「这个,拼不好了。」陆景渊声音软糯,说着又将散落下来的木条往谢樽那边推了推。 这木锁有些复杂,但谢樽这两年已经将这些东西玩了个通透。 他将木锁部件整理一遍,随后十指如飞,只是片刻就将那些零散的木条一一还原,一个近似球形的木锁渐渐出现。 陆景渊嘴巴微微张开,带有崇拜和惊讶情绪的双眼紧紧盯着谢樽手中的木锁,生怕错过其中一点点步骤。 「好了。」谢樽将木锁放在陆景渊面前,看着对方将木锁拿起观察时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免有些得意。 「咳咳,先别管这个了。」看着陆景渊玩了一阵,谢樽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他将袖中放着的那只小老虎拿了出来,轻轻放在了床榻上。 小老虎雕刻地圆润可爱,瞬间吸引了陆景渊的注意力。 那是谢樽自己雕的,花了不少心思。 前些日子他和赵泽风突然对机括起了些兴趣,赵泽风向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当即便拉着谢樽叩响了工部的大门。 如今这只木质小老虎就是他学了近两个月的成果,老虎肚子里装了简单的机关,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 第一次自己做东西送人,还是在新年,谢樽不免有些紧张。 他伸手拽了拽小老虎的尾巴,让这只小老虎开始有些滑稽笨拙的展示着自己的才艺。 小老虎的四肢和耳朵都动了起来,随后嘴也缓缓张开。 谢樽将手向前一推,小老虎的嘴便合了起来,发出极轻的一声啪嗒声。 见状,谢樽在心底松了口气,这一步他调整了许多次,之前小老虎的下颚时常长开了就合不拢,如今倒是顺利了许多。 从这只小老虎出现,陆景渊的眼神就再也没从它身上挪开过,他将小老虎小心翼翼地拢到身前,学着谢樽的模样转动着小老虎的机关。 「喜欢吗?」谢樽看着他轻声问道。 「嗯!」陆景渊没有抬头看他,依旧将注意力放在小老虎身上,他将小老虎拿起,努力地向它耳朵的黑暗缝隙里看去,想要看清里面是什么模样,神色好奇。 谢樽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先前的那点忐忑也烟消云散。 小孩子精力消耗得快,没一会儿陆景渊便昏昏欲睡了,他抱着那只小老虎窝进了被褥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没一会便打着哈欠睡着了。 谢樽为他掖好被褥,等人睡熟后他将散落在榻上的那些木锁机关一一收拢在木匣里,随后坐在了榻边,随意选了个玩具静静地摆弄了起来。 再次解开一个木锁,谢樽将散开的零件摆放在一边,然后有些疲惫地仰面躺倒在了榻上。 刚刚躺下,谢樽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上看去,忽然,他面色骤变,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凌厉。 谢樽他勐地坐起,用力掀开帘帐向高处的房梁处看去。 然而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烛火和明珠的柔和光辉在轻轻摇晃。 他不断扫视着面前不算大的房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不论怎么看,这里都显得一片平和,与他刚才进来时一般无二。 第126页 就好像他刚才一躺下便隔着纱帐看见的那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是幻觉一般。 谢樽坐在床上,后背冒出冷汗。 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会看错,但事实上再三查看下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帘帐朦胧,那道所谓的人影不过是光影所为…… 谢樽唿了口气,使劲捏了捏自己有些发麻的眉心。 但即使确实是已经看不出什么问题,谢樽那点瞌睡也已经散了个干净,他斜靠在床榻上守着陆景渊,睁着眼睛直到宫女叩响了房门。 很快陆景渊便被唤醒,然后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番,被桃叶牵着去了栖梧宫主殿,等待着与程云岚一同去往长春宫。 陆景渊离开后,谢樽最后一个离开了那个房间,房门关上之前他再次看向了房梁,那里依旧空无一物。 待到暖阁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前堂里还余下一点点宫女洒扫时发出的声响时,无人的房间里有一道身影从高处雕梁的阴影中轻轻跃下。 他手中拿着斗笠,在榻前静立了片刻,然后轻轻推开木窗离开了栖梧宫,一弹指的功夫便不见了身影。 暮色渐沉,天边的云霞如同凤凰炫目的羽翼一般垂挂在天边。 长春宫的方向隐隐传来浑厚的钟磬与鼓点声,宛若自上古而来的悠悠玄音。 谢樽随着谢淳落座,朝着不远处正跟在齐王陆擎洲身边,正向他挥着手的赵泽风轻轻点头。 帝后未至,殿内气氛尚且轻松,在众人的觥筹交错之下,却隐隐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四大家族之中,除王家之外,当属谢家最为炙手可热。 如今定国公谢询言得皇帝器重,位高权重,而其子谢淳亦是长安城中最得皇帝青眼的权贵子弟,如此一来,谢家的席位上,往来者络绎不绝。 谢樽跟在谢淳身边,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脸颊便已经笑得僵硬。 还好他年纪尚小也无甚名声,那些人也不会对他多有关注,偶尔能松上一口气。 又送走了前来敬酒的几人,谢樽得了些许空闲,偶然朝赵泽风那边看去,神色一怔。 那边比起王谢两家要冷清许多,往来者甚少,算得上是门庭零落。 谢樽不由想起四月前与赵泽风初识时的场景。当时恰逢中秋,齐王带着赵泽风前往长安。 当时他便听说,赵泽风是平原赵家这一辈里的佼佼者,年幼时便展现出非凡的武学天赋,自小便被养在冀州的齐王府内,小小年纪就声名远扬。 不过后来,谢樽逐渐知道了赵泽风能在冀州如鱼得水,不代表在长安城也能混的自在。 长安的世家大族向来对这些喜欢舞刀弄枪的莽夫有些不喜。 况且当今天下太平,陛下又重文轻武,赵家这些年已然式微,昔日辉煌作古,将门如履薄冰。+ 如此一来,赵泽风在长安可谓是多受排挤。 特别是之后中秋一过,齐王返回了冀州封地,赵泽风却莫名被留了下来,到了这时,他独自一人寄居在偌大齐王府中,更是无人问津。 当初谢樽不太明白自己和赵泽风为何会交情往来日益深厚,但后来,他知晓赵泽风在长安的境况后便逐渐理解了。 他们有些相似,都是在这长安城中身居繁华之地,却又如同落尘飘蓬一般的人。 也许是因为有着如临深渊一般相似的境况,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而且意外地投缘。 谢樽一个这一晃神,再抬头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锦玉和赵泽风站到了一起去,周围还站着另外几个世家子弟。 见状谢樽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放心,但当想要过去看看时,却又被找上他和谢淳寒暄的人绊住了手脚。 这边谢樽眼神不断往赵泽风那边飘着,另一边,也有人注意到了那群聚在一起交谈的小辈。 程云锦一身衣裙皎若明霞,灼如芙蕖,顾盼间如风动流波。 她轻笑着站在谢询言身边,目光盈盈,手中的琉璃杯光华流转,似聚着满殿灯火。 「王家这孩子,当真与老国公如出一辙。」 老荆国公是王锦玉的爷爷,十年前便已告老卸任,将爵位传给了四子王季生,自己每日只在府中莳花弄草,听说往锦玉自小便在他膝下长大。 谢询言已近而立,却依然是从前那副儒雅的模样,他跟随着程云锦的话向王锦玉看去,只是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聪慧颖悟,但太过正气执拗,未必是件好事。」 程云锦笑了笑,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往来者终于变少,谢樽得了空闲,但赵泽风已然回到齐王身边,他便没再去管。 谢樽饮了一口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喉,这茶入口绵软,又有些清冽的梅花香气,令人神思为之一清。 口中的干涩感退去,谢樽把目光移到桌案上的糕点上,只觉得提不起兴趣。 这些糕点今日在栖梧宫已经吃了不少,现在看见,嘴里一股子黏腻的味道便瞬间浮起。 不过糕点提不起兴趣,其他谢樽还是颇为期待的,上次宫宴的那道八珍鸡不知道等会儿有没有,珍珠翡翠羹也不错……也许会有其他新菜? 这些菜可是他这宫宴唯一的盼头了。 「怎么心不在焉的?」谢淳打发走了前来进酒的人,转头看向正对着桌案发呆的谢樽低声问道。 第127页 谢淳今年十四,已是个少年模样,身如修竹,气质斐然,似水墨画中的一抹浅影,长安城中人称他如松下风,泉中月,清润若洗玉。 「有点累。」谢樽回过神来,应道。 「不是才躲了懒?」谢淳一出中正殿,就听说这个弟弟又跑了个没影,他只得嘆息一声,然后找了相熟的友人论诗,等着谢樽自己回来。 「今日天不亮就起了。」谢樽杵着下巴,没什么精神。 主要是应付这些往来攀附的人实在是无聊又耗神。 谢淳点了点头,小孩子容易累,这一整天下来确实有些为难。 「那今日回去便早些休息吧,若实在不舒服,记得让沉玉帮你看看。」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随着礼官的宣告,殿中一静,鼓乐声停,众人皆起身向着殿门的方向行礼。 谢樽躬身静静看着眼前精緻的糕点,心中一片莫名的平静,没有敬畏,也没有恐惧。 随着一句「平身」,谢樽抬起头,向已然站在高处的帝后看去。 第61章 殿上站着的帝后俯视着满殿宾客, 神色温和,谢樽的目光只轻轻扫过他们,当没在他们身后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时便悄悄垂下了眉眼, 静静听着那些冗长的祝词。 还算之前轮不到谢樽参与的那场拜神祭礼已经结束,此刻的祝词算不上多么繁琐, 让人不至于那么昏昏欲睡。 很快众人谢恩坐下,鼓乐绕樑,如水的珍宝贺礼流入长春宫, 有许多谢樽也未曾见过的珍奇, 殿内灯火煌煌, 似有耀金的流沙缓缓流淌。 有画师坐在下首,盛世图景缓缓在笔下铺展,殿中的文人墨客已经打好腹稿,等着激扬文字。 当然这些明里暗里的争锋都和谢樽没什么关系。 没过多久, 谢樽最期待的环节就来了。 身着着藕色襦裙,衣带飘飘飘的宫女莲步轻移, 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精緻小盅, 分成小份的珍馐被一一摆上桌案。 谢樽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面前瓷盖,浅金色的汤底晃荡间, 鲜香味直冲脑门。 转头看去,谢淳案上还放有几个谢樽未曾见过的瓜果, 一看就知是哪国送来的贡品, 应当是皇帝特意赏下来的。 看来谢淳今日在中正殿中问答得不错。 谢樽眼巴巴的看着,眼神在那份瓜果和谢淳之间游移,渴望之意不言自明。 这目光太过强烈, 谢淳很快就察觉到了,随后斜睨了他一眼, 不动声色地将盛在玉盏里的瓜果拣出来,放在盘里递了过去。 殿中觥筹交错,等帝后离席,众人就又互相走动了起来。谢樽祭好五脏庙,目光便落到坐在不远处,被桃叶照看着的陆景渊身上。 陆景渊面前的菜式简单清淡,看上去是专门安排的。 他坐得端正,接受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眼神,半点不显侷促,只是谢樽偶尔能从他轻颤的睫羽中看出一丝不适和茫然。 身边掠起一阵凉风,赵泽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谢樽这边,见谢樽又将目光落在了陆景渊身上,便凑过来低声道: 「他自有无数人护着,你又何必非要真情实意地去凑那个热闹?」 「所谓……」谢樽收回目光,拈起了桌上剩余的两三瓜果,神色难辨,「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他能有今日,说来多仰赖于这位尚且幼稚懵懂的太子殿下。 既然如今对方将信任交付于他,在这份信任与依赖消失之前,他都会用尽全力作出回应。 「什么意思?」赵泽风歪了歪头,有些疑惑。 「……」谢樽一阵无语,缓缓转头看嚮往嘴里扔着瓜果,一脸坦然地看着他的赵泽风。 「若不想开春后被应先生日日留堂,这些天你还是好好翻翻书为上。」 赵泽风闻言,脸立刻垮了下去,嘴里酸甜可口的瓜果也没了滋味,一想到开春还得去那什么书院,他就觉得脑袋突突突地疼。 见了他的反应,谢樽敛下眸,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温热的茶汤上。 看来这次年后,齐王返回冀州,也依旧不打算带上赵泽风。 为什么呢…… 「哎,别提这些糟心事了,我向来不擅长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赵泽风将剩下的瓜果扫荡一空,也很快把那点芝麻绿豆大的烦恼扔到了一边。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谢樽看向那些前来朝贡的番邦人身上。 如今虞朝强盛,诸国俯首,四方来贺,有些异国使臣出现再正常不过。 「这次北境送了个质子来,是北境东十六部的十四王子,名叫完颜昼,根咱们差不多大的年纪。」 听到赵泽风讲起这些,谢樽来了些兴致,顺着赵泽风的话看了过去。 听赵泽风说,这几年大旱,北方酷寒,草木凋敝,饿死了不少人,前年冬季,统御北境东十六部的安车骨王铤而走险,率领诸部越过燕山,开始在景蓟二州一带隐秘活动。 他们的动作很快就吸引了齐王陆擎洲和镇北大将军赵磬的注意。 当齐王的奏章递进长安时,皇帝震怒,快马加鞭命赵磬立即点兵,前往镇压。 但北境骑兵灵活,擅游猎,行军速度极快,又分成了小队,镇压起来异常困难,况且虽说皇帝下令镇压,但并不愿意大动干戈,真正引发两国的大范围交战。 第128页 如此一来,这场驱逐镇压便一拖再拖,难以彻底解决。 原本冬季的一波抢掠结束后,北境人便悄然消失,只余下零星几支队伍还在活动。 在那时,虞朝是松了一口气,想必北境也是一样,觉得既然最难熬的季节过去,这场危机也会慢慢结束,但天不遂人愿。 入春以后,北境的情况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每况愈下。冬日单薄积雪早已化尽,却并不足矣浸润冰凉干涸的土地,而十六部所期待的春雨,也未曾如期而至。 于是到了春末,安车骨王不再掩饰,领军大举越过燕山,挥师南下,意图占据一片新的土地用于哺育人民。 虽说大虞强盛,但十六部也并非等闲之辈,其铁骑举世闻名,这场仗虞朝打得并不轻松。 战事持续近一年,直到一月前,十六部才被幽冀两州的守军彻底驱逐出境,几番交涉下递了降书。 至于到底要怎么降,还有待年后商议。 如今十六部已然被动至此,送个质子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就是那个。」赵泽风抬手,指了指离他们不远处,坐在席间的完颜昼。 谢樽顺着看去。 只见那北境的小王子坐在席间一言不发,一眼看去身量比谢樽高上不少。 他半张脸埋在领口的皮毛里,和谢樽衣裳上洁白柔软的兔毛领不同,那毛领颜色灰黄,□□如针。 察觉到了谢樽的视线,完颜昼侧头看了过来。 对上那染着霜雪的浅褐色眸子,谢樽恍然看见了广袤雪原之间一片清澈明净,由透明宝石化作的冷湖。 想必任何人第一次见到完颜昼,都会第一时间被那双眼睛所吸引。 另一边,完颜昼看见谢樽,眉头忽然拧起,将谢樽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谢樽有些莫名,但也没在意,低声对赵泽风道:「他眼睛很好看。」 「还行。」赵泽风没什么感觉,他对所谓的美通常没有太多感触。 谢樽也知道根赵泽风谈论这些多半是对牛弹琴,也只好幽幽嘆了口气,随后又看了完颜昼一眼,收回了视线。 「说来,你跟着赵大将军去燕山了吗?」 既然去年一整年齐王和赵磬都忙于战事,赵泽风仍在冀州时说不定也会随行。 听见这句话,赵泽风脸又垮了下来,看起来对这事怨念不小。 见状谢樽瞭然,赵泽风年纪太小,赵磬不带他也是意料之中,但他总觉得赵泽风恐怕不会那么老实。 「王府里待着呢,二叔不准我去。」 说完,赵泽风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又凑到谢樽耳边悄声道:「不过我偷偷跟过去了。」 「……」果然。 「怎么说?」谢樽来了精神,顺着问道。 「还能怎么说?就那样呗,悄悄跟在队伍后面,浑水摸鱼。」赵泽风道。 「你那身型不是立刻就暴露了吗。」赵泽风的身形虽然不算单薄,但比起那些魁梧的玄焰军,还是要差上许多。 「二叔的副将是我小舅舅。」赵泽风给了谢樽一个眼神。 行吧,原来是有人打掩护。 「不过一到蓟州我就被抓出来了,我怀疑我二叔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懒得搭理我。」 「我跟你说,雁门关的雪和外面那丁点大,打在脸上感觉都没有的雪完全不同……」赵泽风自顾自地说着。 「那山也是刀削似的连成一片,就像这样。」赵泽风把玉碟里的半截鱼骨竖起来道。 「你想像一下,就这样,成片的鱼骨塞在一起,连成一片……」 谢樽一边听一边把案上酥香的花生米扔进口中,听得津津有味。 赵泽风的描述十分简单,并无辞藻修饰,只是简单用自己的看法描述着自己所见的一切。 「总之,我觉着那边可比这长安城好玩多了。」 赵泽风讲得滔滔不绝,直到月上梢头,还意犹未尽。 但宫宴即将结束,已经有不少人离席,赵泽风也只好恋恋不捨地道了别,回到了齐王身边。 也不知道赵泽风与齐王解释了些什么,齐王转过头将目光落在了谢樽身上。 只是一眼,谢樽便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与皇帝看人时的温和慈祥不同,这位齐王的目光压抑而冰冷。 好在他并没有看多久就移开了目光,谢樽松了口气,快步跟着谢淳踏着月色出了宫。 坐上返回谢府的马车,回头看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宫门,谢樽又想起了陆景渊。 这场宫宴陆景渊也并未呆上多久,帝后走后,他也只留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就被带了回去。 年幼的太子坐在席间,并无多少人上前交谈,但不动声色的观察却是一点不少。 谢樽隐约听见有不少往来者悄声谈论着着位储君日后是什么模样,漠然的权衡算计隐藏其后。 当时谢樽只在心底想,能是什么模样,两岁大的稚童,没长开的白嫩脸蛋,一眼望去几乎都是一个样子。 陆景渊身上也没什么十分特别的,出生时没有紫气龙腾,也没有万里霞光。 有时他会莫名厌恶那些看向陆景渊的审视眼神,包含着并不光明正大的谄媚或是漠视。 但他又想,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第129页 他对陆景渊的接近也并不是那样高风亮节,也不过是利用陆景渊来改变自己的境遇而已。 只不过他也是个孩子,有这层稚嫩的外表将他心底的算计一一隐藏。 谢樽收回手将车帘放下,身影消失在马车内的黑暗之中。 除夕宴结束后,谢樽也不得清闲。 从两年前谢淳注意到他后,对方就好像是出于什么补偿心理一般,总是喜欢做什么都带着他,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家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一般。 谢樽偶尔思量,觉得或许是因为所谓愧疚,又或许是谢淳把面对兄弟姐妹的热情大半倾注在了自己身上。 毕竟定国公府人丁稀薄,谢询言不好风月之事,谢淳也没什么庶出的兄弟姐妹。 而国公夫人也体弱多病,生下谢淳后身体更是糟糕,时常卧病在床,在谢淳之后也不再有别的子嗣。 因为谢淳,从初一到十五谢樽就没闲下来过,要么跟着谢淳应付上了门但是够不上谢询言亲自接待的宗亲百官,要么被带去参加什么诗会茶会做个吉祥物,如此忙忙碌碌半月,还没闲下来几日,立春在即。 随着梅引寒香,冬雪消融,万物始发。 而立春一到,也代表着鸿鹄书院又要热闹起来了。 第62章 立春后的第一天, 天还没亮谢樽就被沉玉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虽然按兄长和先生的话来说,求学万不能心生懒怠,但谢樽感受着软绵绵的四肢, 再看看窗外的浓黑,还是觉得要是不用去这书院该多好。 谢樽坐在镜前, 双眼没有焦距,直愣愣地盯面前的铜镜,任由沉玉在他头上扎着简单的髮髻。 等到髮髻扎好, 石绿色的髮带只剩下两节短短的尾巴拖在脑后时, 谢樽才伸手使劲搓了搓脸颊, 清醒过来。 「沉玉。」谢樽声音微哑,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沉重,「哥哥醒了吗。」 「大公子已在前厅等候。」沉玉看着他皱起的小脸和沉重的神色,有些好笑, 「还吩咐下人做了公子最喜欢的点心匣子,公子在书院里也不会饿着。」 「哦。」谢樽兴致缺缺地回应了一声, 站起身来由着沉玉给他裹上了件大氅。 踏出自己的小院后, 谢樽身上的那些懒怠就如同在日光下逐渐消失无踪的晨露一般,再也找不到半分踪迹。 按部就班地与谢淳一道用罢了早膳, 谢樽便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鸿鹄书院的马车。 虽说时辰还早,但书院门口也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窸窸窣窣的人声。 这个时辰就前来进学的学子年纪大多不过总角, 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谈论着最近发生的趣事, 但许是因为早起的倦懒,声音大多带着疲惫的沉闷。 刚提着书箱下了马车,转头谢樽便撞上了熟人。 在他怔愣着, 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间里,那人便已经笑着走到了谢樽面前, 扬起手便「啪」地一声拍在了谢樽的肩膀上。 「哎呀,谢樽,许久不见,长高了不少嘛!」贺华年扬着笑脸,声音清亮,如同破晓的晨光一般,在这略有昏沉的气氛里显得分外明显,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看着面前笑得明朗大方的贺华年,谢樽虽然在心底嘆息一声,顿感头痛。 可能他和贺华年赵泽风这类性格外放的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缘分吧。 原本在他尚且懵懂落魄时,贺华年王锦玉二人就已经与他有了些零碎交集。 而从去年此时他入了书院后,不知为何,贺华年就显得十分自来熟,时常拉着王锦玉来找自己。 一来二去,三人也算能在书院里说得上几句话了。 「若我没记错,十日前怀王殿下的诗会上我们才见过。」 「嘿嘿嘿,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算来,我们几个那可算是许久未见了。」说罢,贺华年向旁边挪了一步,让在他身后的王锦玉与谢樽打了个照面,「你说对吧,锦玉。」 「嗯。」王锦玉眉头微蹙,神色冷淡。 谢樽笑着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生了些小小的别扭。 其实他偶尔能从王锦玉看来的眼神里看出些许不喜,但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对方到底看他哪里不顺眼了。 不过王锦玉不愿与他相交,他也不稀罕上赶着倒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况且他也不想与这些人有过多交集。 至于从前王锦玉于他的恩情,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还的。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等着贺华年哈哈笑着说些别的什么时,王锦玉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更加冷淡,淡淡丢下一句话转头便走。 「华年,时辰不早了。」 一见王锦玉那副样子,谢樽便多少猜到是谁来了。 前面王锦玉和贺华年刚一踏进书院,谢樽就感觉自己另一边肩膀也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去,不出所料是赵泽风。 赵泽风脸颊晕红,覆着薄汗,整个人火炉似的往外冒着热气,一上来便搭上谢樽的肩膀,带着谢樽边走边滔滔不绝地聊起了天。 鸿鹄书院的建筑雅致精巧,常青的松柏之间时有墨香浮动,伴着晨光与浅雾,有尚且稚嫩的朗朗读书声起伏。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第130页 谢樽坐在边缘,嘴跟着众人张张合合念着那首黍离,实际上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手中的诗经也早已翻到后面不知道那个章节里去了。 这诗经他已然尽数背下,虽然其中诸多章节还未揣摩明白,但也算有所进益了。年节之后,他被屋里那暖融融的炭火捂得懈怠了不少,以后不可再犯…… 谢樽正想得出神,却忽然注意到桌案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他浑身一顿,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书翻回了自己小指隔着的那一页后才仰头看去。 只见应无忧一身青黑长袍,正低头看着就坐在谢樽隔壁,此时已然杵着下巴睡得香甜的赵泽风。 「……」 谢樽目测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又看了看已经隔在他们之间的应无忧,瞬间得出了此事已经无药可救的论断。 果不其然,下一刻应无忧的充满怒气的声音便在众人耳边勐然炸开: 「赵泽风!」 这一声动静可不算小,赵泽霎时风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一个「在」字脱口而出。 看着他脸上有些尴尬的笑容,应无忧只觉得自己脑袋突突地痛。 …… 这才第一天,赵泽风就又被留堂了。 他独自坐在案前看着自己面前一片凌乱的宣纸头皮发麻。 周围的同窗陆陆续续地结伴离开,谢樽将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一收进书箱,乘着应无忧不注意,塞了块糕点给给赵泽风,给了他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等到人都走空了,赵泽风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应无忧跟前。 应无忧是去年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在如今这个朝堂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情况下,他的存在算是凤毛麟角了。 也许是初入,进的又是书院,应无忧不像其他先生那样对赵泽风持爱听不听的态度。 「先生。」赵泽风恭敬道。 虽然苦于天天被罚,但说实话赵泽风还是挺喜欢应无忧的。 「人生只百年,一寸光阴不可轻,我记得我与你说过许多遍了。」 「临帖四张,再把今日授的内容背清楚了再走。」应无忧嘆息一声,头都没抬,抽出两张新裁好的宣纸递了过去。 赵泽风有些想讨价还价,但踌躇了片刻,还是苦着脸应了。 万一应无忧一个生气又给他翻倍,直接变成八张,那他可受不了。 待到天色暗沉,赵泽风看着面前完成的大字动了动僵麻的手指,霎时感觉屁股下面长了刺,一刻都坐不住了。 他颠颠地拿着字递给应无忧,期盼着对方立刻放他回去。 赵泽风的字并不差,在同龄人中也能算得上中上之流了,应无忧没挑什么错处,只将字压在了镇纸下,面上余怒未消: 「我看四张还是少了些,你是半点不怕,若下次再被我逮到,就是八张,十六张。」 赵泽风自然满口答应,保证下次不会再犯,然后将自己桌案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扫进了书箱里,拎着便一熘烟地跑了,活像背后有什么恶鬼在追一样。 看着他的背影,应无忧长嘆一声,招来了院里的侍童交代了两句,便自己抱着几卷书出了学堂。 入夜之后书院寂静无声,穿过一条幽长的竹径,应无忧轻轻敲响了竹径尽头的那道门扉。 随着门内传来回应,应无忧推门而入。 屋内墨香浓郁,谢樽将笔搁下起身作揖,然后将桌案前的位子让给了应无忧。 「想来先生这次罚的更重了些。」谢樽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应无忧翻看着自己新临好的几幅字。 世人大多只知应无忧在中举前一直受谢家接济,作为谢家的幕僚寄住谢家,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谢家还曾作为师者教导过一个孩子。 两年前,谢淳将他带到了应无忧面前,由应无忧为他启蒙。 应无忧迅速看完了这几幅小字,同样的时间里,谢樽临出的是赵泽风的两倍有余,甚至更加规整。 见他点了头,谢樽将字悉数捲起,然后随意地塞进了角落里堆放的一堆纸卷里。 看着谢樽,应无忧心下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时常觉得谢樽实在太不像个年仅七岁的孩童,他总爱独来独往,满身疏离,偶尔流露出的孩童心性也会被他自己迅速掩藏,不向任何人表露。 应无忧说不准在这长安城里,这算好还是不好,但在他看来如此生活未免太过辛苦了些。 他能明白谢樽这样性格的来源,也知道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过自从赵泽风来了来了长安之后,情似乎有所好转?也许再过些年谢樽也会有所改变吧。 眨眼两月过去,春满山河。 这两个月谢樽可谓是过得水深火热,鸡飞狗跳,光是想想,谢樽就觉得自己头皮阵阵发麻。 他还依稀记得不久前学堂里赵泽风看见王锦玉时瞪大的双眼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本教授王锦玉的先生并非应无忧,但原先那位升了官后被调去地方任职,王锦玉几番权衡,最后便选中了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应无忧作为自己在这书院中的先生。 他来了,贺华年自然不会落下。 结果这么一来,谢樽、赵泽风、王锦玉和贺华年四人,就坐进了同一处学堂。 谢樽每日都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在偶尔与王锦玉目光相接时,他觉得对方也是和他同样的感觉。 第131页 好不容易又熬完了一月,终于到了即将沐修那天。 因为第二天沐休,还未下学鸿鹄书院里便开始气氛躁动,像刚撒了食的鱼池似的翻腾着不大不小的水花。 「啪」的一声轻响,谢樽桌上被扔了一个小小的纸团。 谢樽转头看去,果然看见赵泽风正对着他挤眉弄眼,眼神希冀,示意他赶紧打开看看。 纸团打开,上面只简简单单写了三个字——百味楼。 百味楼是长安有名的江湖酒楼,纵然菜餚算不得多么精緻,但也以味取胜,时常能得到不少达官贵人的青睐。 谢樽将纸团再次团起,朝着赵泽风轻轻点了点头。 他也很喜欢百味楼,特别是里面的葫芦鸡,听说楼里又研究出了什么新的酱料,正好可以去尝尝。 但等到下了学,两人正迫不及待地准备去安抚自己躁动的肚子时,计划却被打乱了。 赵泽风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紧张兴奋,然后神神秘秘地凑到了谢樽耳边: 「快看快看!那不是王锦玉吗?今天怎么没跟贺华年一起?」 经过两月磋磨,现在谢樽已经可以做到听见王锦玉这个名字心中没有一丝波动了,况且他现在心里满是葫芦鸡,着实对王锦玉做了什么不感兴趣。 但在赵泽风的鼓动下,谢樽还是无奈地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的巷口处,王锦玉神色犹疑,正仰头和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蓝衣公子交谈着。 谢樽打量了他们几眼,依稀觉得这蓝衣人好像有些眼熟,但仔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对方到底是谁。 原本谢樽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王锦玉与谁相交和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但当他收回目光,准备拉着赵泽风离开时,却忽然瞥见王锦玉居然跟着那人走了,眨眼间,那两人就没了踪影。 谢樽立刻脚步一顿,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毕竟王锦玉这人每日下了学便雷打不动地回府,从无一日有变。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泽风显然也发现了问题,他神色激动,抓着谢樽的手腕就大步追了上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肯定不干什么好事,走,跟过去看看!」 第63章 王锦玉和那蓝衣人走得并不算快, 没追多久,两人就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谢樽和赵泽风藏在拐角边,悄悄探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借着墙壁遮蔽, 谢樽看见王锦玉停住脚步,不知在询问着那蓝衣人什么, 但好像也没说上几句话就又被牵着走了。 看见那蓝衣人侧身时露出的半张脸,电光火石之间,谢樽突然想起了那人是谁。 王锦玉的表兄, 岳家的二公子岳麟。他曾在某次集会上见过这人。 谢樽依稀记得当时他就被谢淳警告过离岳麟远些, 说是岳麟风评极差, 是长安有名的纨绔子弟,惯爱斗鸡走马,出入烟花柳巷。 王锦玉怎么会跟他混到了一起去? 见到王锦玉有些明显的排斥,赵泽风此时也没了刚才那股激动劲, 他退后一步,背靠着墙壁低声问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那谁啊?」 谢樽回过神来, 一边跟了上去, 一边简单地向赵泽风解释了几句。 「我说,那一根筋的傻子不会被骗了吧?」虽然不喜欢王锦玉, 但赵泽风也不相信王锦玉会瞧得上那种人。 「不知道,看看再说。」 城中小巷纵横, 两人晕头转向地跟了好长一段路, 直到穿过一条狭窄得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小巷后,视野方才骤然开阔。 踏出小巷,入目便是一条热闹的长街, 馥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谢樽抬头望去,街道两侧几乎都是三四层高精緻小楼, 其上暖黄朦胧的灯火带着别样的绵绵暖意,有染着淡香的轻透纱幔迎风飘舞,如蝶舞蹁跹。 他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色,感受到身边游人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放在心上。 「那边!」赵泽风环视四周,看见了王锦玉便眼睛一亮,他拽了拽谢樽,指着其中一栋楼阁道。 暮色之下,有些喧闹的街巷人来人往,不远处岳麟带着王锦玉踏进了一座名为惜春的小楼,谢樽和赵泽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却在小楼门口被人拦下了。 倚在门前的女子眼下一抹薄红,香肩半露,指若葱根,执着一柄绣着牡丹的团扇。 她半阖着眼,眸潋秋波,低头看向谢樽和赵泽风,把两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小弟弟,这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哦。」 这声音婉转柔媚,带着钩子一般,听的谢樽嵴背发麻,极不适应,随即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点什么了。 赵泽风急着进去,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见她堵着门半天不让道,不免有些着急上火: 「你这大门开着做生意,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那女子看着赵泽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位小公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要进去……那可不行。」女子的眼神戏嚯,在赵泽风腰间转了两圈,似有未尽之言。 「什么地方?」赵泽风显然毫无知觉,紧接着又道,「这长安城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就是那皇宫……」也是可以随便去的! 谢樽见状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然后抬头看向了那红衣女子: 第132页 「不知这位……姐姐,可否通融一番?」 「我二人本是鸿鹄书院的学生,见有位同窗方才被生人带进去了,心下担忧……」 红衣女子听出了谢樽未尽之言中暗藏的威胁之意,轻笑一声道:「那也不行,规矩可不能坏了,不过嘛……」 她俯下身轻轻捏了一下谢樽柔软的脸颊,声音愉悦: 「看在你生得可爱的份上。」 片刻后,借着渐浓的夜色,谢樽和赵泽风蹲进了惜春楼后院的一座亭子里。 亭子建在一片垒砌的山石上,有一株桃树掩映,高度几乎与楼阁的第二层齐平,两人稍微仰头就能从一道半掩的门扉处看见王锦玉的身影。 这半天功夫,谢樽和赵泽风也算搞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原来所谓花楼就是这个模样…… 虽然这里具体是干什么的他们并不清楚,但也算隐约知道一些。 岳麟竟然带王锦玉来这种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如果我没记错,王锦玉好像是和我同年同月吧……」 「总算是被我抓住把柄了,小小年纪不学好,我就等着瞧他以后还好不好意思教训我……」赵泽风嘿嘿一笑,眼神亮晶晶地盯着王锦玉,就等着看清楚那人要干出点什么事。 不管自愿与否,王锦玉进了花楼都是不争的事实,一想到这个把柄握在手里,王锦玉就会变成个锯嘴葫芦,赵泽风就觉得自己浑身舒坦。 谢樽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 他目光落在端坐着的王锦玉身上,心下想着王锦玉到底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楼阁之上,王锦玉显然并不知道外面不远处有两个不速之客正悄悄盯着自己,他将目光从面前的酒杯上移开,淡淡开口: 「我既已顺从表兄心意至此,表兄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但请直言。」 岳麟对上了他异常平静的目光,心下一跳。 其实他之前依稀听说过这位表弟的名头,但并未怎么放在心上过,想来总归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应当很好拿捏才是。 「锦玉倒也不必这样着急。」岳麟看上去并不着急,他抬手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耳语几句,末了还在她耳后轻轻落上一吻,神色轻佻。 见状王锦玉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像没看见一般,等到那侍女娇笑着将门合上离开后,他才开口: 「若表兄想说的是西平私矿一事,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耗费心思了,王家爱莫能助。」 此话一出,岳麟唇角的笑容一僵,霎时面色难看至极。 看着他的表情,也算彻底坐实了王锦玉之前的猜想。 这些日子,西平郡私矿矿难一事震动长安,皇帝震怒,遣使前往西平清查。 虽然如今城中的盛行的传闻中,只说了西平郡有人开採私矿,挖空了大半座山,导致矿洞垮塌,压死了上百人,并不知道此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但王家已然得到了消息。 因为那座私矿的主人,甘州岳氏一族,前不久就已经派人找上了荆国公府,求荆国公王季生为他们将此事瞒下。 但显然这场求助并不算顺利。 西平矿难可不是件小事。 虞朝严禁私矿开採,虽说不少各地盘踞的世家手中都有那么一两座私矿,但这终究不是什么能放在明面上的事情,一经查处便是重罪。 另外,这次矿难严重,死了那么多人,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引得四方声讨,此事必然很难过去。 王家在这件事里因着这层姻亲关系本就尴尬,好像没必要再惹得一身骚,但也因为这层关系,王岳两家算得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荆国公一直在犹疑不定。 王锦玉的目光淡淡扫过岳麟煞白的脸,心下平静。 在他看来,岳家属实咎由自取。 如今岳麟这般举动,想来是看着父亲态度一直暧昧难明,实在是坐不住了,想通过自己接触爷爷,求得一线生机。 但他这算盘可算是打错了,他和爷爷是绝不会出手为这种脏事遮掩一丝一毫的。 即使那是亲人,是他母亲的母族。 岳麟脸色几经变化,最后还是扯着僵硬的笑脸,哈哈笑道:「锦玉倒也不必如此笃定。」 「你我兄弟小聚,说这些做什么,来,喝酒,喝酒。」 这话才刚刚落下,之前那个侍女便领了几个风姿各异的女子推门走了进来,其中两个看上去面容稚嫩,想来不过豆蔻年华。 王锦玉看着这些生得喜人的女子,也不明白岳麟找那么多无关之人来是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 岳麟想跟他虚与委蛇,他却是没这个耐心。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表兄若想将老国公拖下水,大可歇了这个心思,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王锦玉便站了起来,抬脚就想往外走,他实在不喜欢生人太多,能来这一趟,已经是看在他和岳麟这点亲缘关系上了。 然而王锦玉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两个接收到岳麟示意的女子围了起来。 她们娇笑着靠近,手中各执一粒樱果,眼看着那柔若无骨的手就要攀上王锦玉的肩膀。 直到此刻,王锦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133页 他瞳孔紧缩,一把将她们靠近的手挥开,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岳麟。 虽说他年纪尚小,不过生在长安的锦绣堆里,也并非完全不知男女之事。 但他实在是没想到,岳麟居然会想着用这种手段来拉拢他。 这是把他看做什么人了? 王锦玉霎时怒火中烧,他转身拿起桌上的酒杯,一把将杯中的冷酒泼到了岳麟脸上,然后将酒杯重重砸在了地上。 「不知羞耻!」 酒杯碎裂的声音成为了这屋中的最后一道声音。 岳麟盯着王锦玉,将脸上扔在滴落的酒水抹开,眼神渐渐阴暗下来,如毒蛇吐信一般哑声道: 「抓住他。」 院内亭中,因为隔的算不上很近,谢樽和赵泽风也听不见里面什么情况,看也只能看个大概,见到王锦玉突然转身泼了岳麟一脸水,赵泽风十分摸不着头脑。 「这什么情况?」赵泽风有些迟疑。 「我也不知道。」 就在他们交谈的几息之间,王锦玉忽然被其中一个女子钳制住,挣扎间被重重甩在了地上。 王锦玉这一倒下,从谢樽和赵泽风的方向便彻底看不见王锦玉的身影了。 见状,赵泽风立刻根炸了毛的猫似的,满身是刺,眼神瞬间变得兇狠起来。 「我就知道那姓岳的不安好心!那王八蛋也轮得到他来打?」 谢樽同样脸色一沉:「你在这看着,我去外面……」 但谢樽「找人」二字都还未落下,赵泽风就已经一手撑住亭子的栏杆迅速翻下了山石。 随后谢樽便看着他一个箭步上前,攀着楼上雕花的门窗翻上了楼,一脚踢开窗子跳了进去。 「……」 谢樽低头地看了看两丈高的山石,最后选择转身顺着身后的阶梯跑了下去。 路上迎着夜风,谢樽脑中一片混乱。 原本他是想着先出去找人为上,但此时赵泽风都闯进去了,他总不能就这么丢下那两人吧…… 不,其实这个时候,仍然是出去寻人为上上策。 但是此刻不知为何,他心里想的是去寻人,双脚却控制不住地追了过去。 绕路进了楼又跑过几道楼梯,谢樽终于咬着牙气喘吁吁的站到了房门前,勐地推门而入。 房门打开,只见赵泽风正站在王锦玉身前,手中握着半块破碎的琉璃盘,神色与平日里那插科打诨的模样大相迳庭。 「你们再不滚开,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谁家的野小子,快把他拖出去!」岳麟面色狰狞,踩着一地破碎的杯盏怒髮冲冠。 房中的女子们力气都不算小,但看着那半块锋锐的琉璃,一时还是不愿上前。 她们本就靠皮相吃饭,若是一不小心伤了可就麻烦了。 谢樽见两方僵持,觉得还是先把伤者带走为好,于是蹭着边窜到了仍然倒在案边的王锦玉身边。 小心翼翼地将王锦玉扶起后,看着对方后背的点点血迹和煞白的脸色,谢樽的神情又冷了一个度。 「无事。」王锦玉扶着桌案,脑袋阵阵昏沉。 「别废话了,没给你摔死真是便宜你了。」赵泽风瞥了他一眼,满眼嫌弃,说罢,他又看着谢樽示意道,「快带他走。」 谢樽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将王锦玉架起,王锦玉可比他高出不少,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了。 见他们三个旁若无人,周围的自己人又不敢动作,岳麟脸色发青,重重骂了句废物,然后自己上前两步,抬手就要抓住赵泽风的手腕把人拎开。 但还没等他碰到人,就被一股大力勐地抓住手腕往前一拽,眼前一花就重重扑在了地上。 随后岳麟一手被别在身后,一手被人死死按在地上了琉璃渣里。 在他被扭着趴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时,指缝之间就又被插进了一片碎琉璃,琉璃割过皮肉,霎时岳麟手上便出现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这种见风就倒,连桶水都拎不起来的垃圾,我六岁就能一个打十个,明白吗?」赵泽风跪坐在岳麟背上,轻轻转动着那片插在对方指缝间的琉璃片。 岳麟疼的眼前发黑,大张着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么下作的手段对付那种小屁孩,还真是亏你干得出来。」 第64章 周围的人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屋内落针可闻。 王锦玉靠在谢樽身上,忍着疼掀起眼皮看向赵泽风,声音虚弱: 「他口中的小屁孩, 说的是我?」 谢樽没想到王锦注意到的居然是这种事情,噎了一下才随意道: 「如果我想得没错, 应该是的。」 他此时注意力没放在王锦玉身上,他看着赵泽风的动作,只觉得之前看见赵泽风跳下山石时破土而出的种子开始蔓发, 心跳也在一点点加快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到武力带来的力量。 等到有侍女带着打手赶来时, 屋子里只剩下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岳麟, 和一群围在他身边各怀心思,不断安慰着他的女子。 后院另一侧的阁楼上,之前谢樽他们遇到的那个红衣女子正垂首看着下方的闹剧。 「姑娘……这样不会出事吗?」 她闻言轻笑一声,轻轻地合上了木窗。 第134页 「不让他们进来才会出事呢。」岳家那纨绔公子她是惹不起, 但这偌大长安,有的是人能收拾他。 待到谢樽他们跑出了花街, 天空已如深潭, 几粒星子点缀其上,小巷之中辉光暗淡, 只能勉强看见眼前之人的些许轮廓。 赵泽风喘着粗气把王锦玉放下,扶着墙边喘边对着那道影子骂道: 「我说你, 连那些个废物都打不过, 未免也太弱了点吧?」 「这也就算了,毕竟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是知道的,但你居然能被那种人人三两句骗走?」 耳边嗡嗡的嘀咕声比平时更加吵闹, 王锦玉却像是听不见似的,依旧和平时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等到赵泽风觉得无趣时,他才仰头缓缓开口,声音如夜风一般干净宁静: 「不知二位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呢?」 这话一落下,赵泽风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但只是瞬间,赵泽风心里那丝尴尬便不见了踪影。 虽然一开始他确实没抱什么好心思吧,但从结果上来说,如果没有他,王锦玉说不定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就在赵泽风轻咳两声准备开口挟恩图报时,王锦玉一句「多谢」就将他刚要出口的话给堵了回来。 赵泽风沉默了片刻,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最后就只堪堪憋出了四个字而已。 「举手之劳……」 回应他的是两道在这寂静的巷中分外清晰的笑声。 赵泽风蒙了一下,转头看向谢樽:「你笑什么?」 「没事没事。」谢樽憋着笑摆了摆手,心中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去。 他总不能直接说就赵泽风这性子,已经被王锦玉死死拿捏住了吧? 笑过了这一茬,见赵泽风也差不多没了话说后,谢樽正了正神色,低头看向了仍然靠在墙角的王锦玉。 王锦玉此刻着实是有些悽惨,鬓髮散乱,一身衣衫破破烂烂,裸露的手臂上有大片琉璃渣划出的血痕,也不知道其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伤。 「现下你打算如何?」谢樽皱着眉开口问道。 王锦玉要是这副样子回了国公府,免不了一场繁琐的盘问。 「先去寻个医馆。」王锦玉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觉得脑中一片眩晕。 刚才摔的那一下撞到了头,他到现在都还觉得有些反胃。 等到眼前的黑晕散去,王锦玉对上了谢樽那双净澈明亮的眼睛时顿了一下,好像瞬间明白了谢樽刚才话中隐藏的另一层询问。 其实今天这事也已经无需他动手做些什么了,私矿一事了结后,岳麟也不可能再留居长安。 「岳麟的事,我也已有思量。」 听到他补充的这句话,谢樽愣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 好像王锦玉误会了什么,但他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如此便好。」 就在王锦玉将髮带取下,重新将散乱的髮丝拢起时,赵泽风又突然开口了: 「不如去齐王府吧,这点小伤用不着跑趟医馆,况且医馆人多眼杂,也没什么能换洗的东西。」 「齐王府如今没有主人坐镇,我们可以自由不少,没人会乱嚼舌根。」 王锦玉闻言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向赵泽风的眼神有些惊讶,但只是瞬间那丝波动便又被隐藏了下去: 「冒然拜访,不合礼数。」 听见这话,赵泽风难以置信,差点被气个倒仰,指着王锦玉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就实在是想不通了,世上怎么会有王锦玉这种油盐不进的人。 「让你去你就去,什么礼数?现在王府里小爷我最大,我就是王府的礼数,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吗?」 最后,三人在原地磨蹭了半天,王锦玉还是没拗过赵泽风,一起往齐王府的方向去了,毕竟这算得上是最好的选择了,王锦玉心中自然也清楚。 王府此时一片寂静,灯火寥寥。齐王与其妻女皆常年居于冀州王府之中,这座长安的王府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偶尔迎回它的主人,到了那时,王府才会热闹些许。 因着客人的到来,这座王府罕见得多了不少人气。 从那天之后,书院的日子依旧和从前一样没个清净,但却又多出了许多不同。 谢樽和王锦玉坐在一处,正就着今日新学的那一段「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与其争锋相对。 在他看来,所谓砥节砺行的来源并非限于逆境,而出于明悟,无论顺境逆境皆可达成。 王锦玉则是觉得逆境更能发人深省,砥砺名行。 两人就着这事吵了半晌,也依旧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至于赵泽风和贺华年则是事不关己,在一边吃着谢樽带来的的点心匣子,商量着下了学又要去哪里闲逛。偶尔又会看戏一般地看着争执不下的他们,耳语几句拍着腿大笑。 岁月几经流转,日升月沉,花开花落,眨眼便是三年。 三月杏花微雨,高柳夹堤,载着花瓣的渠水蜿蜒在长安城中,时不时在某个角落遗落下一瓣春色。 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春日山色娟然,百花盈野,最是适合赏春踏青,长安上下的集会当属春日最盛。 但通常情况下这些踏春集会并不纯粹。 第135页 虞朝科举刚推行不久,庶族凭科举入仕者寥寥无几,朝廷依旧被世家大族掌控。 在这种情况下,庶族或是寒门极难崭露头角,若想要入仕一展宏图,前路顺遂,攀附权贵辨成为了不二之选。 如此一来,每年长安城中大大小小、不胜枚举的集会就成了六月的大风。 定国公府的一处小院里,谢樽正在坐在榆树荫下专注地调试着自己手中的弓/弩。 柔和的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落在他肩上,一片融融暖光。 谢淳坐在他身旁,手下沏着今年刚到的新茶,清茶沖入杯底,茶香裊裊。 「今日你与我一起去。」 「高阳山?」谢樽将手中的弓/弩放下,接过谢淳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见谢淳点头,谢樽不由嘆了口气。 既然是高阳山的集会,想必其主人不会再有他人。 必定是那位怀王殿下又闲不住了。 怀王陆景凌素有贤名,平日里醉心山水,喜爱辞赋又造诣颇深,对诸子学说皆有涉猎,时常宴请四方名士谈经论道,府下门客众多。 而谢淳喜高阳山奇秀,先前又与怀王以诗文相交,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因此凡是怀王所办集会,谢淳都会去走动走动。 但谢樽不太喜欢,对他来说,这位怀王殿下所办的集会着实算得上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太过无聊。 「好。」但谢樽还是答应了,毕竟他已经拒绝过谢淳太多次了,这次再不去便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 况且高阳山那么大,到时候若是觉得无趣了随意找个地方躲懒就好。 闻言,谢淳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打好的腹稿也没了用武之地: 「那么好说话?」 「怎么,哥,今日辩才没处使不开心啦?」谢樽嬉笑着凑近道。 「不像话。」谢淳板着脸敲了一下谢樽的头,把人按回了石凳上。 低头时,谢淳将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一沓精细的机□□上:「你捣鼓这个也有两月了吧,成果如何?」 「嗯……算得上小有所成?」 谢樽将茶一饮而尽,然后举起弓/弩,对准了远处随着风轻轻晃荡的鞦韆绳。 「咔」的一声轻响,弩箭迅疾如电,破空而去,擦着鞦韆绳飞过,扎在了后面的青石砖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圆坑和几道蛛网般的裂隙。 谢樽过去观察了一番,将箭捡起来别在腰间,然后调整着枢机慢慢走了回来:「精度还是差了些,偏了一寸有余。」 他说着竖起手掌放在眼前,然后往左边偏了偏。 「不过也有我手还不太稳的原因,若是换成阿风来偏差还能再少几分。 「我打算把这里换成竹片,但还没选好用哪种,换了竹片虽然力道会有所减弱,但能更易于操作……」 谢淳耐心地听着谢樽叙述,没有开口打断。 他时常觉得这个弟弟像谢家人,但却又并不是那么完全相像。 不同于寻常谢家子弟专攻文政,谢樽虽然也文才不俗,但却并不醉心于此,反而更偏爱武人那一套。 前些年就开始混迹工部,没过多久又不知为何突然跟着赵泽风学起了武艺。 原本清早去个书院都非得赖到最后一刻,绝不早起一点的人,却在那之后可以每日卯时不到便起身跑去齐王府,着实令他有些惊嘆。 一开始他刚得知这事时,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觉得谢樽应当是一时意气,小孩子的玩闹罢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匆匆三年过去,谢樽竟是真的每日早起跟着赵泽风练起武来,机巧一途也并未懈怠,如今也算得上有模有样。 到了今天,他也开始盘算着为谢樽好好寻位师父了去。 只是谢家人脉不在于此,他也实在是不太认识什么武将,或许之后可以考虑去结识一番? 「哥?」谢樽伸手在谢淳眼前晃了晃。 谢淳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嗯?怎么了?」 「你根本没在听。」看着他有些飘忽的眼神,谢樽笃定道。 「乱说,听着呢。」谢淳摸了摸鼻子,然后将谢樽手中的图纸接过来理好放回了桌上,「好了好了,再过半个时辰我差人来叫你,做好准备。」 第65章 高阳山西出长安十余里, 风景奇秀。 多年前陆景凌好不容易才向皇帝将这山讨了来,然后亲自操刀设计,在此地建了一座别庄, 取名清音。 其名取自「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一句。 山林之中草木繁盛, 马车行至山下,宾客便只能下车徒步行进。 刚下了马车,谢樽便立即感受到了周围飘来的视线。 他脸上挂着淡笑, 与谢淳一起迎上了上前来的寒暄者, 如今这些事对他而言也已然是手到擒来。 近些年谢淳才名越发响亮, 又有着国公世子的名头,每次集会上都备受瞩目,而谢樽始终跟在他身边,也渐渐走入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又送离了两波人, 兄弟二人才终于踏上了那条通往山上的青石阶。 人声渐远,山道两侧瀑垂青壁, 水雾翻涌。 待到这带着苔藓与山石气息的水雾盈满衣袍, 在身上留下片片湿痕时,谢樽才算觉得舒服了些。 这类打着谈诗论道旗号, 有形而无魂的的集会,实在是让他心下不喜。 第136页 大多往来者再掩饰得再好看, 标榜得再好听, 也不过是一心想要求得青眼,一步登天而已。 所谓雅客论道,求道而轻名, 也不过如此。 但谢樽真正厌恶不喜的,却并非是这种淡泊之下的追名逐利。 他站在山石上, 垂眼看向不远处谷间溪旁正交谈着什么的几人,在看到布衣者谄媚的笑容,与递去诗文中夹带着的锦盒时,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世人多以为这些集会能让蒙尘的明珠生辉,却不知这里与那些卖官鬻爵的暗场唯一的不同,便是披上了一层鲜亮的外皮而已。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如谢淳所言,这里蝇营狗苟之辈甚多,但亦会有蒙尘的明珠。 收回视线后,谢樽下了山石,跟上了已经走远的谢淳,他走着走着,又莫名有些想笑。 说来这些年,他还真是日渐清高起来了,想来这一点王锦玉应当是功不可没。 谢樽记得,在他们四人关系日渐亲密后的某一天里,他曾经问过王锦玉为何会对他多有不喜。 当时,他得到了一个令他有些惊讶的答案。 因为王锦玉认为他身为谢家子弟,却去做了太子陪侍,只知攀龙附凤,气短而志穷。 其实王锦玉说的虽然不中听,却也没什么错,那时的他就是如此。 心不正,身不修,纵然堪堪爬出了泥潭,却也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什么抱负志向,通通与他无关。 出神间,谢樽忽然听到了前方谢淳的唿喊声,勐然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行至半山,曲径深邃,溪流渐急,顺着山石飞跃而下。 谢樽趴在山间小亭的栏杆上,向下看着被流水裹挟的杏花瓣,那花瓣在溪水中沉沉浮浮,不知流向何方。 自从坐进了这座小亭,谢淳便半天没有动静,谢樽偏头看去,察觉到谢淳有话要说。 从一月前开始,谢樽便时常有这种感觉了,只是谢淳数次欲言又止,起了个头又转开话题,谢樽也未曾追问过。 不知过了多久,谢淳似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一般,缓缓开口:「樽儿,你说我此番接下这御史中尉之职,如何?」 谢淳声音很轻,瞬间就被山风捲走。 闻言,谢樽转过身,坐回了谢淳身边,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此间的奇秀景色之上。 一月前,一道圣旨送进了定国公府,命谢淳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 年仅十七任御史中丞,看似少年得意。 但在这个被世家大族掌控的朝堂之上,坐进虚置已久的御史台并非是什么好事。 皇帝向来看重谢淳,怎么可能给他这么个处处受制的虚位?如此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打算正式对这些盘踞的世家大族动手了。 从前兴起的科举,提拔寒门庶族不过是一个温和的开始而已。 如今皇帝与世家的冲突越发尖锐,朝堂上的风平浪静不知何时便会被打破,变化只在朝夕,而在这种形势下,谢淳作为谢家未来的主人,似乎已经投入皇帝麾下。 谢樽并不能断言是站在世家那边与皇权为敌风险大,还是站在皇权那边与世家为敌风险大,也不能判断两条道路所通往的结局。 但在他看来,世家发展至今,已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成为了一艘不知何时便会崩毁的巨船,而与之相对的,皇权与其新凝聚的力量却正在如日初升。 见谢樽一直没有说话,谢淳转头看向他,静静看着他这个在谢家唯一的弟弟。 过去让谢樽孤苦一人在谢家挣扎,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有愧。 谢樽出生时他也尚且年幼,等到长大一些后,他一直忙于自身,对这个弟弟也只是偶有问起,并未如何在意过。 待他日渐长大,谢樽也一身落魄地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忽然真正领会到了在他想要终身践行的理想之外的责任,他是长兄,也是谢家未来的家主。 他需为谢家计之长远,而在他看来,与已然腐朽可见崩裂结局的诸多世家为伍,或许并非良策。 谢淳眼神渐渐放空,目光好像穿过秦岭连绵的山川,不知落到了哪里。 其实维持现状是更为稳妥的做法,继续着世家之间这样盘根错节,平稳坚固的关系,纵然腐朽,也可以堪堪活过百年。 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也许有些自不量力,但他也有古往今来天下士人的雄心壮志,所谓的「为天地立心,为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沸腾在他的心间。 他也曾怀念百年之前,天下士庶共坐,治世论政,大道将行的盛景。 他无法选择沉默,与腐朽者一同等待死亡。 这些事在他心中反覆太久,似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在日復一日的纠缠中,逐渐勒入血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谢樽尚且年幼,这些事本不该是他需要知道、需要操心的,如今他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天下的风起云涌尚且与他无关。 想到这里,谢淳收拢了自己四散的心神,站起了身: 「走吧,时候不早了。」 「嗯。」谢樽轻轻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站在台阶上等着自己的谢淳,他摩挲着袖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第137页 「既已接下圣旨,想来兄长与陛下也算君臣同心。如今无生之不辰,顾影独存之苦,当属幸事。」 「兄长既已正志明心,便不必踌躇。」 此行道阻且长,想必谢淳早已心知肚明,他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为其徒增烦忧。 况且他也并不认为谢淳所选择的道路有何不妥,既然如此,直言便好。 等到了谢樽的回应,谢淳愣了一瞬,神情放松下来,然后上前笑着捏了捏谢樽的脸。 「樽儿长大了。」谢淳轻声感嘆着,牵起了谢樽的手。 待到下了小亭,只需在转过几道弯便能到达清溪,清溪水顺着河床激盪而下,泉水的拍打山石的声音却被人声掩盖。 到了这里,正式的交游便算开始,谢樽也已经没什么必要陪在谢淳身边了,于是便和往常一样在这个阶段独自一人熘了出去。 来过高阳山许多次,谢樽对这里并不陌生,即使穿梭林间,不循着修好的小道长阶行进也不会迷失。 一路避开人群,行至山顶又穿过一片低矮的林木,便可看到狭窄的小道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刻涛澜二字,再往前去,视野便豁然开朗。 这是高阳山的西峰,从这里向下俯瞰,可览群山绵延,草木如涛。 怀王对亭子有所偏爱,这涛澜峰巅,又静静立着一座精巧的小亭。这座涛澜亭景致开阔,又鲜有人至,除了风大一些没什么不好,谢樽平日里最喜欢来这呆着。 但这一次这里有了别的访客。 谢樽刚一踏上石阶便看见了一个身着蓝衫的男子站在亭中,手中厚厚的一沓书稿正被一页一页地往下抛去。 山风卷乱,那书页翻飞,乘着风向远方。 看来又是个失意人。 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句,虽然有些想换个地方,但还是起了些兴趣,想看看这人手中拿的是些什么东西,毕竟能拿着那么厚一沓书稿参加集会的,还当真不多见。 直到走近,谢樽才发现他这人身蓝衫洗的发白,边角僵硬的翘起,在山风中木板一般的起落。 谢樽的到来将沈庆庭吓的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中剩下的书稿一齐抖落下去。 等他抱稳滑落的书稿转过身来时,见道谢樽一身华贵,立刻狼狈的用袖子擦了擦脸,扯着嘴角僵硬地问道:「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在下对这书稿有些兴趣,可否借予一观?」谢樽看着他蜡黄的脸色轻声问道。 涛澜亭中,谢樽一页页仔细地看着手中的文稿,这文稿名为蜀中志,现下已经不见了大半,想必都已经不知道挂在高阳山上的哪个枝头了。 其实刚一见这沓文稿又是地方志,他便已经失去了大半兴趣。 如今文坛地方志正流行,大多歌颂虞朝盛景,贊千里江山物华天宝,言之无物,令人读来顿觉「繁采寡情,味之必厌」一句所言非虚。 若是究起原因,则是在于两年前皇帝下旨,命翰林院筹备重修大虞国志。 而这国志多少需从地方志当中取材,若能在其中留下几行文字,也算得上名留青史。因此众多文人墨客忽地齐齐提笔,数不清的地方志自五湖四海飞入长安,翰林院都快要堆不下了。 按理说沈庆庭这文章不应当无人问津才对,但很可惜,沈庆庭出身太差,在长安只会无立锥之地。 谢樽看着文章的同时,还在听沈庆庭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故事并无什么新意,简单老套。 这种边远村镇出身的穷苦读书人怀才不遇、蹉跎半生的故事,天下不知凡几。 但看着手中这沓文辞晓畅的书稿,听闻此志已然耗费十二余年时,又觉得沈庆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至少这蜀中志并非为应和所作。 书中盛赞之词不多,写尽了蜀中的山川物产,风俗人情,少有功利,在谢樽看来算是佳作。 若如沈庆庭所说,他之前已经在清溪边转了几圈了,但看这纸张上的痕迹,想来没被几个人翻看过。 当今文坛本就厚古薄今,重名轻实,加上沈庆庭这般落魄的身世,无人赏读也是自然。 出身低微,怀才不遇…… 谢樽把文稿整理好递了回去,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你可曾去过定国公府?」 「未曾。」沈庆庭苦笑一声,拜谒高门需投名帖,他从前尝试过几家小有门庭的人家,但都石沉大海,至于定国公府……他想都不敢想。 到后来,他便只敢来参加这些不设限制的集会了。 「我与定国公世子谢淳有交,若你愿意,我可将此书稿收下亲手交予他赏看,如何?」 「当真?!」沈庆庭眼中一片希冀,他如今也算得上是穷途末路了,去年他入长安时尚是盛夏,而今长安已是春风满怀,他耗不下去了。 所谓暗室逢灯,即使面前的仅仅是个小童,他也愿意一搏。 「当真。」 在听着沈庆庭激动地解释着书稿内容时,谢樽忽然闻见自山下捲来的风中萦绕着一丝极淡的酒香。 酒香清冽沁人心脾,但在这四下开阔的高阳山巅却显得分外怪异。 但当谢樽怀疑周围还有别人,打算定神嗅闻时,那缕酒香却如电逝一般再也找不到踪迹,就好像刚才的感知只是错觉一般。 第66章 等谢樽回到清溪畔时, 众人已然列坐,有酒杯沿着溪岸晃晃悠悠地飘荡着。 第138页 谢淳显然已经习惯了谢樽这种时不时熘走的作风,此刻见他猫着腰窜了回来也只是瞥了他一眼, 没有多管。 当谢樽笑了笑正准备说上点什么时,溪中的酒杯就已经晃晃悠悠地停在了谢淳面前。 还未等谢淳将酒杯拿起, 便有人先一步开了口。 「世子殿下怀霜临云,文质芳润清壮,不知今日可能得见?」 「谬赞……」 酒杯时机来来得颇巧, 见谢淳的注意力被移开, 谢樽唿了口气, 觉着对方一时半会是管不了自己了,便往后坐了坐,拿起茶筅在后头百无聊赖地点起了茶。 随着杯中雪沫点点浮起,不远处的琴台上也传来了裊裊琴音。 谢樽手上的动作不停, 眼神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来客。 席上其实少有什么声名显赫之辈,多是些世家出身、还未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的年轻公子。 毕竟以怀王的脸面权势, 这等集会也不会有什么德高望重的前辈前来。 其实就连谢淳, 也多是看在与怀王私交甚笃的份上上,才会从不缺席他筹办的集会。 左不过仍是那点原因。 怀王母亲出身低微, 生下他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甚至在宫中连位份都没有。没有母族支持, 本人也不受重视, 即使及冠后封了王也没有封地,不掌实权,只能在这长安城中碌碌余生。 不过在谢樽看来, 像这般身边少有纷争,或许也不算件坏事。 当谢樽的目光无意间转到了陆景凌身上时, 却发现对方衣襟微敞,一派风流之姿,正执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谢樽手下动作一顿,悄悄收回了目光。 若他记忆没有出现问题的话,他跟这位怀王殿下也不过点头之交而已吧,所以……对方没事为何要盯着他看? 百思不得其解,谢樽又抬头看了过去。 这一次,陆景凌已然执杯与身旁的人交谈了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谢樽这边。 「……」谢樽打量着他,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漫上心头。 等到集会结束回到府中,洗漱一番后谢樽就将沈庆庭的蜀中志交给了谢淳。 至于之后的事,那便不需要他去操心了,若谢淳看得上这篇文章,自然有的是办法联繫上沈庆庭。 第二天清早,天色尚是一片清透的雾蓝色时,谢樽院中就传来了一阵枪棍挥舞的破空声。 当年大虞开国时,赵家玄焰铁骑一桿银枪横扫千军,守国门,灭七国,为陆氏皇族打下了半壁江山。 谢樽跟着赵泽风习武,学的自然也是枪法。 不过银枪暴戾,容易伤人,平日里若只是在院中练习,谢樽和赵泽风使用的便都是长棍。 棍乃百兵之长,又与枪有诸多相似,赵泽风用起来也颇为顺手。 院中的打斗声并未持续多久,赵泽风枪法娴熟,又在四十招之内把谢樽给打趴下了。 谢樽仰面躺在在地上气喘吁吁,腰背附近的衣服湿了大片,不过躺了没一会他便又翻身爬了起来,眼中火光烈烈:「再来。」 「行。」赵泽风也并未拒绝, 而这一次,仅仅不到二十招谢樽手中的长棍就被挑落,然后自己也被赵泽风掀翻在地。 赵泽风切磋可是从不留手,只是不会往要害处打而已,其他地方手上有几分力便下几分力。 此时谢樽便感觉自己身上的几处伤口火辣辣地疼,那种痛感蔓延全身,就连指甲盖都像被火灼烧着一般。 「喂,还来吗?」赵泽风抱着手站在旁边俯视着谢樽,眉眼间尽是得意。 谢樽没回他,只是勾起唇角轻笑一声,然后迅速往旁边一滚,将长棍捡了回来。 而在赵泽风愣住的一瞬中,几粒黑褐色的弹丸从谢樽袖中飞出,直直射向赵泽风。 两人距离太近,赵泽风纵然反应迅速,却也只堪堪躲过其中三颗,仍有两颗打到了他的肩上,碎出一片黑雾。 「好傢伙你居然偷袭!还下毒!」赵泽风退开数丈,使劲呸着嘴里的黑灰。 「别乱说。」谢樽杵着棍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背上根牛踩了似的疼痛,「草木灰而已。」 「况且切磋前我就跟你说过今日要试试新暗器来着。」 当时赵泽风还兴致勃勃地让他放马过来呢,这还没半个时辰就忘了。 谢樽白了他一眼,然后挥挥手让守在一边的沉玉去准备好干净衣服和早膳。 「……」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赵泽风站在原地挠了挠头,然后把手上的灰使劲蹭在了衣服上,嘿嘿一笑。 等到桌上那些汤汤水水的用完,赵泽风便一脸期待地看向了谢樽: 「今日可去打猎?」 「不。」面对他希冀的目光,谢樽擦了擦嘴角,拒绝得十分干脆无情,「再过片刻我便要进宫。」 听到这话,赵泽风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又是陆景渊那个臭小子,身为太子,整日里黏黏煳煳的,实在不成体统! 「这都沐修了,你还要上赶着给人使唤。」赵泽风忍不住抱怨道。 「那也是我乐意给他使唤。」谢樽看着他明显多有不忿的神情,有些好笑。 看够了赵泽风这副受了打击的模样,谢樽在底憋着笑投降道:「明日,明日我得空,可以了吧?」 「那一言为定,千万不许反悔!明日一早我就来找你。 」赵泽风将碗里剩下的一口羊肉汤灌下,勉勉强强算是接受了。 第139页 等谢樽收拾好自己出了府门,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起来。 跨入栖梧宫时,入目便是满园春色,谢樽跨入宫门还没走上几步,桃叶便迎了上来。 「小公子,皇后娘娘已在殿中等候。」 「嗯。」 其实原本今日沐休,他也确实如赵泽风所想,是不必入宫的,但昨日入夜时分他却意外得到了皇后传召,今日需得进宫一趟。 从昨夜开始,谢樽便在不断揣摩着这次传召到底所为何事。 想来恐怕并非什么无伤大雅的小事。 毕竟这位皇后娘娘……实在不是什么爱管事的性子,一年到头传召外人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平日里只爱莳花弄草,烹茶吟诗,不理六宫,甚至连陆景渊这个亲生孩子也鲜少过问,只在年节时愿意忙碌几分。 这等作风,实在是让谢樽不知怎么评价为好。 对方对他们这些小辈包容而温和,但谢樽时常能隐隐感受到皇后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停驻,那是一种别样的冷漠。 刚刚踏入宫室,谢樽便看见程云岚神情专注,正将殿中那嵌宝的金兽炉打开,小心地往里面投放着新香,浅褐色的香粉刚一落入炉中,梨子的香味便迅速瀰漫了开来。 桃叶并未着急开口,而是等待着程云岚将香炉重新盖好时才上前通报。 不同于程云锦浓艷夺目的五官,程云岚的样貌显得清雅温和许多,她抬头看向谢樽,眉间萦绕着淡淡愁绪,眸如荷露: 「哎呀,樽儿来啦。」 闻言谢樽立即垂下眼眸,上前一步拜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程云岚轻笑着将手中装着香粉的锦盒递给身边的宫女,转身坐回了软榻,「桃叶,看座。」 谢樽刚一在程云岚身边坐下,便看见桃叶招唿着殿内宫女一一退下,随后自己也退出了殿外。 春风吹入窗棂,吹动着满室纱幔,也为殿中浮动着的淡淡香气带来了的生命力。 殿内一片寂静,程云岚并未说话,而是将矮几上早已放好的木匣打开,轻轻放在了谢樽面前。 谢樽随着她的动作垂眸看去。 柔软的锦缎之上,静静躺着一块莹莹如春水的方形玉佩,而那玉佩之上,雕刻着一株盛放着的棠棣花。 程云岚的举动好像毫无恶意,但谢樽的高悬着的心却半点也没有放下。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这棠棣玉佩的分量未免太重。 虽然陆景渊自小便与他分外亲近,时常将他视作兄长。但两人人后不管再如何亲近,人前却也是从不僭越分毫。 另外对于谢樽而言,多年来纵然心底早已将陆景渊视作弟弟,但却从未宣之于口过。 所以,如今他们是觉得自己在长安的权贵之间日益显露,生怕他态度有变,所以想将他尽快将他圈入他们的阵营吗? 说实话谢樽并不觉得自己显露出来的些许价值能让程云岚如此费心,况且,程云岚平日里也对他少有注意,更不像是会操心这种事情的人。 这让谢樽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个人。 程云锦。 这个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人。 谢樽并不意外有人会开始注意到他,从他三年前开始将自己一步一步缓缓暴露在众人眼前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虽然很早以前应无忧就曾教导过他毛羽未成,不可高蜚。 但当他站在陆景渊身边时却觉得,站在这种地方,过于平庸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寸步难行。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要将自己架上高台,无所遁形。 「樽儿,你生性聪慧,应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程云岚柔柔开口,语调温和, 「这玉佩乃是一对,另一块在景渊那里。」 「他自小便亲近你,你们虽非兄弟,却胜似兄弟。」 「日后你可愿与他同忧同行,护他一世无虞?」 程云岚的声音如同夏日雨后的荷风,显得真挚而温和,让人不自觉地便放松下来。 这话听在耳中算是说的十分真挚,但却并未在谢樽心中激起什么波澜,他起身跪坐在地,声音不卑不亢: 「此物太过贵重,意义非凡,微臣不敢僭越。」他双手交叠叩拜,将姿态放得极低,视线中只有栖梧宫嵌玉的地砖。 「况且殿下如今年幼,尚且懵懂,又久居栖梧宫不出,仅有微臣常伴左右,亲近些也实属自然,但这般亲近却实无特别之处。」 在程云岚看不见的地方,谢樽眼神晦暗,隐藏着一丝难以探明的怒气。 「而此物……也当由殿下将来亲自交予身边近臣,微臣实不敢贸然自居。」 此事并非陆景渊授意,他一看便知。 若是陆景渊知道此事,必然不会假手于人,以他的性子,只会将此物亲手交予他愿意託付之人,而不是站在幕后,让自己的母后出面。 殿中一片寂静,许久没有声响。 待到双腿被压得发麻,身上也被地砖遗留的春寒浸染的一片冰凉时,谢樽才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匣子合上的啪嗒声。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嘆息:「也是,你们本就年幼,有些事,我们这些长辈确实也不该早早妄下定论。」 第140页 「娘娘言重。」 「起来吧。」程云岚伸手将谢樽轻轻扶起,然后笑着将自己手中已然并无多少温度的手炉塞进了谢樽怀中, 「都到这个时候了,景渊应当快回来了,你还是多留一会吧,不然他若是知道你来了却不见他,又该不高兴了。」 「是。」 虽然答应了留下来,谢樽却没有留在殿中熏着暖香,而是出殿去到了镜湖边静坐。 谢樽走后,程云岚将木匣递给了已经再次随侍左右的桃叶,又感嘆了一句: 「看来云锦送来的这玉佩是用不上了,现在的孩子主意可大得很呢。」 桃叶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她将木匣接过,眼中带笑:「若是真那般唯唯诺诺,娘娘和二小姐也不会瞧得上眼了。」 「哪有什么瞧得上瞧不上的。」程云岚懒懒地靠在榻上,把玩着手中天青色的瓷杯,「小辈的缘法罢了,何必干涉,云锦心思太重太多,实属不必。」 「若不是她来信非得让本宫用上这玉佩,本宫倒也不愿费这个神。」 程云岚说罢,将瓷杯放下,神色有些懒怠:「前些日子送去宫官那儿研磨的那些青金石料应当已经送回来了吧?晚些准备好送去偏殿,今日若有来客,便说本宫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第67章 谢樽独自一人坐在镜湖边那块熟悉的山石上, 静静地眺望着远方。 远处水木明瑟,草木格局相比冬日又有了些许变动,看得出来程云岚又在上面耗费了不少心思。 这风并未吹上多久, 坐了没一会儿,谢樽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分外熟悉, 谢樽一听便知来者何人,他唿了口气,一手杵着山石, 转身与刚刚走近的陆景渊四目相对。 一见到那双清透如洗玉, 带着纯粹喜悦的眼睛, 谢樽的神情便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眉眼间瞧上去生动了许多。 陆景渊仍是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团,但也已然长大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走路摇摇晃晃, 话也说不清楚了。 山石有些高,谢樽伸手一把将陆景渊拉了上来。 「哥哥又来这儿躲清静了。」陆景渊手中拎着个小小的食盒, 盘腿坐到了谢樽身边, 然后身体前探杵着下巴看向了谢樽,眼神探究, 「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那倒没有,只是坐在殿中总有宫人来往的声响, 不如这边安静罢了。」谢樽笑着解释了一句, 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将那食盒打开,将里面摆放着的樱桃酥放入了口中。 今天这事虽然有些意外,但还算不上什么大事, 程云岚也无意为难,无需耗费太多心神。 但不可否认, 这么一出还是让他今日一早的好心情乱了个彻底。 樱桃酥的酸甜酥香占满了谢樽的口腔,他将樱桃酥咽下,在酸甜的刺激下,心情终于算是晴朗了许多。 「今日下学怎么那么早?徐老先生竟没有多留殿下一会儿?」 原本他估摸着陆景渊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还打算小憩一会来着,但没想到那么快就见到了人。 「先生昨日夜里见了凉风,今日身体不适便提前回去歇息了。」陆景渊说着,将食盒里的樱桃酥整盘地端了出来放在谢樽顺手的地方。 虽然谢樽说了无事,但他还是觉得对方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本来还能再早些的,不过将先生送至宫门耽搁了不少时间。」 「哦。」谢樽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一块樱桃酥,「徐老先生年事已高,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原本从陆景渊开蒙以后,他是要跟着随侍左右的。 但可惜那位陛下亲自去请出山的老师已然年近九十,受不住人多,也不喜欢弟子带什么陪读。 这么一来,谢樽不必跟着陆景渊一道读书,也就继续在鸿鹄书院呆着了。 「诶,说来殿下怎么会带这个去学堂?」谢樽点了点那盘只剩下了两块的樱桃酥。 他记得陆景渊好像不喜欢这种口味的点心吧? 「这些都是桃叶姑姑准备的,可能上次送来的都被吃了个干净,便觉得我喜欢吧。」陆景渊歪头想了想,答道。 上次? 谢樽想了想,终于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找到了点痕迹。 他隐约记得前几日他陪着陆景渊在暖阁中背书时,送来的点心里似乎是有这么一道樱桃酥,但是…… 好像那一整盘似乎都是他吃了的吧? 「……」 看来桃叶是误会了什么。 谢樽一时有那么一点点尴尬,他轻咳两声道:「作为补偿,过两日我去给殿下买城东那家小馄饨。」 「好。」陆景渊眼中带笑,将剩下的最后一块樱桃酥也放在了谢樽手中,「徐先生抱恙,下午便没什么事了。」 这话中的暗示十分明显,谢樽接过樱桃酥,三两下就吃了个干净。 「那不正巧,我听说太僕寺新到了几匹小马驹,品相极好,殿下可想去看看?」 陆景渊自然不会拒绝,虽说徐行之留下的课业十分繁重,按理到了下午他也是没什么闲暇的,但也无妨,那些东西都可以挪到天黑后去做。 「那就这样决定了,待会儿用过午膳休息一番便去骑马。」说起那些马驹,谢樽也起了些兴致。 赵泽风几日前就在他耳边念叨,若不是自己已经有了烧饼,定然是要多找陛下讨几匹养在府里。 第141页 「那走,正好饿了。」虽然才刚吃了四块樱桃酥,但却反而被勾起了馋虫。 算算时间,午膳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谢樽十分果断,将盘子放回了食盒,拎着从山石上一跃而下。 将食盒放在地上后,谢樽转身仰头看向了仍然坐在山石上的陆景渊,然后张开了手臂。 「好了,跳吧。」 接住陆景渊的一瞬间,谢樽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他感觉自己的肩膀和大腿被这股冲击力震地一阵胀痛,疼的他脑中空白了一瞬。 陆景渊显然也发现了谢樽的僵硬,他被放下后,皱着眉将手伸向谢樽腰间轻轻捏了一下。 不出所料地听见谢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日又与赵泽风切磋了?」陆景渊的语气称不上愉快。 虽然他知晓那两人关系亲近,赵泽风对谢樽也可以说得上是倾囊相授,但他还是对赵泽风某些不知轻重的行为颇有微词。 听说这次书院考核,赵泽风又是垫底,或许,他该请应无忧进宫,好好商议一番要如何为赵泽风补些课业了。 「哈哈哈……没有没有,我今晨出门时夜露未干,街道湿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小伤小伤。」 说罢,谢樽拿起地上的食盒,又牵起了陆景渊绕过山石往存玉阁的方向走去。 「刚才来这儿前我已经与桃叶交代过了,有殿下喜欢的虾仁羹……」 抓紧谢樽带着薄茧的手,陆景渊嘆了口气,也没再将话题绕回去。 总归习武都要过上这么一遭的,谢樽开心就好。 谢樽在宫中一呆就是半日,等到天色擦黑,宫门快要落匙时才拎着一大盒栖梧宫的精緻点心回了府。 太僕寺玩了一圈,回到府中谢樽也一身疲惫,简单地泡了个澡,让沉玉给自己上了些活血化瘀的药便和衣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谢樽还陷在被窝里做着美梦时,略显粗暴的拍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勐地坐起,眼神涣散,愣愣地盯着眼前绣着暗纹的锦被。 顶着一头凌乱的头髮拉开门,谢樽看着面前精神百倍的赵泽风幽幽道:「你昨日没说要那么早的。」 谢樽本以为今早可以多睡会儿躲个懒,没想到又大早上被人扰了清梦。 「不起早点,那刘家的小馄饨可就吃不到了。」赵泽风说着还咽了咽口水。 「……」 这个理由还算充分,谢樽面无表情地想。 城东的那家馄饨铺子确实好吃,皮薄馅大,鲜美可口,向来得街坊邻里喜欢,去得稍微晚点便连汤底都喝不到了,之前有段时间谢樽沉迷其中,日日都去,还在刘家那对夫妻那儿混了个脸熟。 等到谢樽整理好踏出府门时,一匹只有耳尖泛着淡淡墨色雪白小马已经被沉玉牵在了手中。 它个头并不高,看上去年纪尚小,还未完全长成,看见谢樽时耳朵微抖,喷着鼻子便凑了过去。 这是去年北境进献的名驹之一,谢樽去年的生辰礼物,陆景渊为给他准备的。 谢樽给它取名为烧酒。 一番折腾下来,谢樽也算是清醒了,看见烧酒便踮起摸了摸它的耳朵。 烧酒刚送到谢樽手上的时候还是一匹小马驹,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谢樽软硬兼施花了好些功夫才把它驯服了。 如今烧酒长大了不少,虽还不及一旁赵泽风的那匹黑马烧饼强壮高大,但对于谢樽的年纪来说却是正好。 谢樽和赵泽风驱马疾驰,如两道流星一般穿过东市大门。 此时天才刚亮不久,东市之中却已经人声鼎沸,市集已开,前来採买的人已经换了几轮,一个个早点摊子翻滚着白雾,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把人肚子里的馋虫勾的躁动不已。 街道热闹,人来人往,骑马实在不方便,谢樽和赵泽风便将马拴在了市外的草棚之中。 刘家的早点摊子摆在街道中段,只有寥寥三五张小桌,旁边排了许多人。 而谢樽和赵泽风很显然是没那个排长队的耐心的。 于是,一直根在他们身后的沉玉熟练地排在了队伍末位,从腰侧的荷包中掏出了一串铜板。 等到谢樽和赵泽风在市集上逛了一圈,一人拎着一只烤乳鸽回来时,沉玉前面还排着一个人。 谢樽把手上的烤鸽子塞给赵泽风,然后蹭到刘家大娘身边笑着交谈了几句,成功让自己的馄饨里多加了两撮蛋丝。 「这两份一份归你,还有一份送回去给兄长吧。」谢樽把桌上的四份馄饨分了分,拨了其中两份放到了到沉玉面前。 「你的那份也带回府里吃吧,然后也用不着来了,算是给你放放假。」赵泽风站在一边插嘴,看着沉玉神色十分真诚。 「……」沉玉沉默地转头看了谢樽一眼,看见对方无奈地点了点头。 行吧,反正这两位总爱甩开自己四处游玩,还总要做点样子来矇混自己……不过总归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事来。 「是,那公子小心些。」 沉玉一走,谢樽和赵泽风便对视一眼,然后快速出了市集,翻身上马向城外疾驰。 那装着馄饨的食盒拿在赵泽风手里,稳稳噹噹,半点不撒。 两人一路疾驰出城,最后停在了一片栽满杨柳的堤岸上。 春草绿绒,云树堆烟,草地上面缀着的细小花如同滚落的碎珠一般莹白。 第142页 馄饨和乳鸽子都还温热着,谢樽和赵泽风席地而坐,将那些刚买的吃食一一摆了开来。 谢樽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开口问道:「今天怎么不叫上锦玉和华年他们?」 原本他还以为赵泽风所说的打猎会和往常一样,相熟的几人聚在一起纵马郊游,再游猎一番,架火烧烤。 但没想到只有他们两个。 闻言赵泽风立刻翻了个白眼:「别提,提了我就来气。」 「王锦玉那傢伙天天泡在大理寺里看卷宗,我可叫不动他。」 「至于贺华年可就更离谱了。」赵泽风说着,将手中鸽子腿上的肉使劲撕下,眼神兇狠,就像那鸽子腿是某人的脑袋一样, 「他居然说他今日与美人有约,没空理咱们。」 「天天抱着他那破琵琶吟风弄月,混迹秦楼楚馆,我看他都快记不得我们几个姓甚名谁了。」 谢樽耸了耸肩:「那倒不至于,上次沐休他不还邀请我们去看他新编的歌舞吗?况且平日里你和他也没少混在一起吧。」 赵泽风一时语塞,将自己手里的鸽子腿三两下吃完,眼神渐渐飘到了谢樽面前那只乳鸽身上。 几乎是在一瞬间,谢樽就察觉到了赵泽风眼神的变化,他瞬间警惕起来,在赵泽风伸将手伸向乳鸽时快速出手。 然而赵泽风被识破了也还是不肯放弃,两人就此扭打在了一起。 最后这场莫名其妙争斗的结局是赵泽风抓住机会一口咬在了那乳鸽上,硬生生将那鸽子腿扯了下去。 谢樽拎着那被撕扯下大片皮肉的半只乳鸽一阵无语,使劲踢了赵泽风一脚笑骂道: 「无赖至极。」 嬉笑着吃完了那只额外的鸽腿,赵泽风又凑到了谢樽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 「不过他们两不来也好,不带着他们,今日我们便可以去猎些刺激的了。」 赵泽风说这话时眼中迸发出的狂热与躁动,瞬间吸引了谢樽的所有注意,他轻笑一声,不可避免地受到感染,开口问道: 「什么?」 第68章 谢府中一座清幽精巧的院子, 名为竹书,其中遍栽紫竹,一弯曲水悠悠横贯其中, 浅水两岸兰芷青青。 谢淳此刻正静静地坐在堂中正厅,等待着坐在上首的谢询言发话。 今日本来他看着天气正好, 又正巧沐休,可以约上二三好友城外踏春,谁知才刚刚打理好, 还没迈出门就碰上了谢询言。 虽说谢询言平日里对他管教甚严, 但却也多是在书塾学堂之中, 很少会找到竹书堂里。 今天这一出有些猝不及防,谢淳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许紧张。 两人静坐了不知多久,谢询言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前日王季生前来拜会,你应当知晓此事吧。」 「是。」谢淳垂眸应道。 王谢两家说不上多么亲厚, 荆国公亲自登门拜访可算得上是件稀奇事了。 虽然王季生与谢询言具体说了些什么谢淳并不清楚,但他也多少能猜到一二。 前些日子他弹劾了户部的仓部司主事岳麒, 陈其倒卖官粮罪状, 致使岳麒被罢官革职,下了大狱。 王季生这是来给岳家找不平来了。 「那父亲以为, 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谢淳静静看着谢询言,开口问道。 其实他不认为谢询言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多加干涉反对。 毕竟若是谢询言对他的举动颇有微词, 当初便也不会同意他进入御史台。 而如今虽然只是短短一月过去, 他面对谢询言,却不再像当初那般紧张难掩,坐立不安了。 「年少气盛, 行事未免太过急躁。」谢询言将茶杯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依照谢淳如今的立场, 剪除王家党羽再自然不过,他他也无意置喙,但他也着实没想到谢淳会直接用岳家开刀,岳家主家居甘州,掌边军,有与王家姻亲相系,关系亲厚,岂是那么好动的。 当年私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不也照样被王家压下,找了个替罪羊上去,有几人知晓那是岳家的手笔。 「父亲恐怕不知,那些呈于百官案前的罪名,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岳麒如今不过是罢官革职而已,在狱中也呆不了几日了,已是最轻。」谢淳语气平静,但却也寸步不让。 「若儿子当真下了死手,岳麒如今应当呆在死牢,等着秋后问斩了。」 谢询言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再次开口道: 「你喜欢折中?」 闻言谢淳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 「聚沙成塔,滴水穿石当为上策。」 「说得倒也没错,但为父以为,隐而不发与一击必中,当择其一。」谢询言说罢,神色渐渐放松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严肃, 「不过,如今你已站在台前,过分隐忍也并非好事,此事做得也还算不错,但日后每一步,都须得细细斟酌,三思而行。」 「是。」谢淳松了口气郑重道。 渐明的阳光穿过丛竹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谢淳正准备开口询问谢询言可要留在竹书堂用早膳时,轻轻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敲门声停止,沉玉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长公子,沉玉求见。」 谢淳将话咽了回去,请示了谢询言后起身开门。 第143页 门刚一打开,谢淳就闻见了淡淡的馄饨香味,看见沉玉拎着食盒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虽然沉玉一句话都没说,但谢淳还是立刻会意。 「樽儿又把你支使开跑出去玩了?」谢淳将轻轻门掩上,凑近了沉玉悄声道。 「是。」说着,沉玉不动声色地向他身后瞥了一眼,来时他便感受到了屋内还有旁人,但并不知晓是谁。 但现在看到谢淳的动作,里面的人他也心中有数了。 「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待他回来我自会收拾。」说着,谢淳接过了沉玉手中的食盒。 等沉玉的身影消失,谢淳才转身回了厅中。 食盒才放下没多久馄饨的鲜香就瀰漫开来,将空气中那淡淡的墨香尽数掩盖。 目光落在那食盒上,谢询言鼻尖一动,语气笃定:「刘家的小馄饨。」 谢淳正看着食盒中那一碗小小的馄饨,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见这话,不由惊讶怔愣,然后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是」。 「端过来为父尝尝,好些时日没吃过了,如今那摊子应当是那对小夫妻继承了吧?也不知道可有变化。」 「……」谢询言居然也知道刘家馄饨?在谢淳眼里,谢询言情致风雅,精緻讲究,和那些烟火小巷实在是沾不上什么关系。 「愣着作甚?」 谢淳回过神来,把馄饨端了过去。 木勺舀起一个个柔软鲜香的小馄饨送入口中,谢询言眉眼也舒展开来:「嗯,味道还是差了些,不过也算不错。」 看着那碗本就不多的馄饨见了底,谢淳悄悄咽了口口水,心中郁郁,这可是谢樽专门送来的,结果他连口汤都没喝上。 「谢樽让人送来的吧,今日沐休,他竟有这闲心天不亮去买这一碗馄饨?」谢询言吃完了馄饨,木勺落入碗中,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谢淳心头一跳,心中不断想着要如何能忽悠过去。 虽然谢询言从不过问谢樽的事,两人也半年见不上一面,但谢询言不喜欢谢樽那般闲不住的放诞作风他也是知道的。 谢淳还记得自己年幼时唯一一次偷熘出门玩乐,便被被罚跪祠堂一天一夜…… 「他与我说了,今日要与同窗出门游春。」谢淳觉得如此说,应当也算不上欺骗了吧。 谢询言闻言轻笑一声,直言道:「哪个同窗?赵泽风?赵家那小子会赏春的心思?」 「……」好像倒也没错。 「谢樽和他爹一样,是个不安分的性子。」 谢询言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堂内气氛霎时有些尴尬,谢淳斟酌片刻接了一句:「说来,三叔如今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谢询言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神色难辨。 「依旧赌着那口气,生怕沾染上谢家一星半点,早就将我这个兄长忘了个干净。」 此事谢淳不可妄议,见谢询言独自沉默,便静立一旁,也不再说话。 谢询言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渐渐陷入了回忆。 他这个弟弟,其实从小就与谢家格格不入…… 谢询佑资质平庸,夜夜挑灯夜读,勤修不缀,却依旧文墨不通,书画拙劣。 当年长安人人都说,谢家的小公子比起他两个惊才艷艷的哥哥,实在是平庸至极。 到了后来,众人皆说他让谢家蒙羞,甚至有人诋毁他并非谢家血脉。 但这些自外部而来的重压于谢询佑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他虽然资质平庸,但好在乐观潇洒,并不将那些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到了谢询佑十六岁时,他偶然结识了一位行至长安的江湖游侠,两人一见如故,谢询佑也爱上了对方口中无拘无束的恣意江湖。 谢询言至今还记得,当年谢询佑拎着酒罈说自己要仗剑江湖时那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如同骄阳,瞬间便夺走了他的全部视线。 但是谢询佑并未因此获得什么惊天转变,他的武学天赋也依旧是平平无奇,如何努力都不得法门。 不过他身上始终有股韧劲,他彻底放下了他捧了十几年却无半点成果的琴棋书画,再不碰一下,只每日舞着那柄木剑,日復一日…… 而在之后的某一天,谢询佑和老国公因为谢询佑的婚事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老国公本就对这个平庸而不务正业的小儿子有所不满,此事之后,他便彻底对这个在他看来越发荒诞的小儿子失望了。 两人开始了长期的冷战,最后以谢询佑在及冠那年离家出走为结局。 七年后,谢询佑终于归家,身边一个身怀六甲的异族女子和一个已经四岁大的孩子。 老国公勃然大怒,刚一回来,谢询佑便跪进了祠堂,背上被打得血肉模煳。 大虞禁止士庶通婚,何况那女子出身异族,身份不明,听说还是谢询佑从匪窝里救出来的。 因为谢询佑,谢家再次沦为了长安城的笑柄。 于是老国公一怒之下,将谢询佑从家族中彻底除名。 而对于谢询佑而言,祸不单行,他的妻子受了惊吓难产,生下谢樽以后便力竭而亡。 谢询言如今回想起那时的血腥场面,依然会感觉到手脚发软。 这一次,谢询佑像被抽离了魂魄一般,那双眼睛黯淡无光,他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告诉任何人,便带着他已的长子离开,十余年杳无音信,再没回过长安一次。 第144页 而谢樽就这样被一个人留在了谢府,谢询佑走时,谢樽还尚未未满月。 如今谢樽已满十岁,却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和亲兄长。 谢询言觉得谢询佑是怨的吧,怨自己天资平庸,怨亲人无情,甚至可能……怨恨谢樽。 想到这些前尘往事,谢询言只觉得自己胸口压下了一块重石,让喘不过气来。 他并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但却无法改变一切,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到后来父亲去世,他竟然也不敢面对谢樽,他以为谢樽即使他不注意着也无人敢懈怠。 而后来他知道了谢樽的境况时,谢樽已经有了一个兄长保护,他这个陌生的叔叔也已经没必要凑上前去了。 谢询言长嘆一声,只觉得眼眶酸涩。 如今兄弟离散,故友零落,见到与过往相连的趣事,起了兴致想与人分享笑谈时,却发现身边竟已无人作陪,无人回应,他只好独自沉陷回忆,品尝着那些甘甜与苦涩。 就像这一碗简简单单馄饨,他记得当年刘家的老夫妻,会在摊子额外备上一小罐芝麻油,生客都不知道有那么它的存在,只有客人提了,他们才会在馄饨中滴上几滴。 他们兄弟三人最是喜欢,总是要缠着那对老夫妻多加上几滴。 而今的这碗馄饨里,却已经没有那芝麻油的香气了。 或许是因为馄饨摊的继任者并未准备,又或许是因为谢淳和谢樽这对兄弟并不像他们的父辈一般喜欢芝麻油的味道。 终究这碗馄饨不是属于他的,而他的那碗,已经遗落在了漫漫时光之中。 总归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不论是人还是事,都已然面目全非。 第69章 谢询言并未坐上多久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时情绪低落,一句话都没说,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待他走后, 谢淳又独自在竹书堂坐了许久,最后嘆息一声, 也没了邀友同游的兴致了。 城西三十里,锦鸡山 锦鸡山被其南方一座巨大的山脉笼罩遮蔽,少见阳光, 其中草木葱茏, 巨木参天, 深绿色的藤蔓缠绕着古劲的枝干,浓浓的树荫将本就不多的阳光遮蔽,只留下寥寥几线。 两匹马被留在了山下,谢樽和赵泽风拿着弓箭匕首进入了锦鸡山。 锦鸡山倒是也没有锦鸡, 谢樽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问了赵泽风也等于白问。 其实别说锦鸡这种动物了, 这里因为湿气浓重又光线暗淡, 平日连只兔子都难见,虫蛇倒是不少。 地上的腐叶潮湿黢黑, 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浑身一阵不适。 「我偶然听人说这附近常有棕熊出没, 这几个月死了不少人, 弄得附近小镇人心惶惶。」 这事是他在城中的酒楼里喝酒时听说的,后来又四处打听了一番,确有此事。 「然后我就去找樵夫问了大概位置呗, 想着有机会就过来看看,今天这不正好?」赵泽风摊了摊手, 若带着那两位,他可不敢带人往这深山老林里钻。 「棕熊?」谢樽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赵泽风腰间的短匕和手中握着的弓开口道,「你猎熊就带这些?」 赵泽风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我都打听清楚了,一头四尺多高的小熊而已,以我的身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二叔当年才十五岁就能独自猎熊,我可不能差了去。」 「你?」谢樽挑了挑眉,揪起了字眼,「既然如此,你叫我来干什么?」 「让你来看看我的英姿呗,英雄可是需要见证者的,况且你多少也能帮上些忙……诶诶,别打……」赵泽风边说边笑着躲开了谢樽打过来的长弓,然后一熘烟跑远了。 谢樽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随着越发深入山林,林间的光线越发暗淡,林木遒劲,粗壮的枝蔓笼罩着整座森林,有淡淡的腥臭味漂浮在空气中。 前方草木有些不正常地摇动着,赵泽风躬下身示意谢樽停下,然后悄声道:「快到了。」 赵泽风话音刚刚落下,前面便忽然传出了湿软腐朽的木料崩裂的声音,如同腐朽已久的机括被一只大手碾成碎末时发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谢樽余光瞥见了身侧巨木上,印着几道深深凹陷的巨大爪痕。 「……」他是不是不该把沉玉打发走,赵泽风好像不太靠得住的样子…… 「来了!」见到前丛低矮的树木摇晃起来,赵泽风压低声音兴奋道。 谢樽收敛心神,顺着他的话往树林深处看去。 只见一个大约四尺高的壮硕身影出现在树木之间,它面前的树木上那朵如花般炸开的创口分外令人瞩目。 那头棕熊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缓缓看了过来。 它的鼻头抖动,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树林之中分外可怖,肩背处隆起的肌肉随着唿吸缓缓起伏,浑身充斥着野蛮原始的气息。 谢樽亲眼看着它肩背的肌肉逐渐紧绷膨胀,作出了奔跑的姿态。 这种狂暴血腥的气息,除了让人感受到漫延全身的恐惧,还会催生出一种原始的冲动与狂热。 赵泽风显然比谢樽对这种感觉更加敏感,在谢樽还在被那种感觉桎梏在原地时,赵泽风迅速已经拉紧了弓弦。 一支羽箭破空而去,箭镞带着倒刺,锋利而寒冷,重重地扎入了棕熊的皮肉。 第145页 那棕熊被这一箭彻底激怒,他仰头嘶吼一声,然后朝这两个入侵它领地的不速之客沖了过来。 棕熊皮糙肉厚,那只箭扎得很浅,几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它的行动。 「躲开!」 赵泽风大呵一声,向后急撤数步,然后手上不停,转眼三支羽箭连续射出。 然而这三支箭只中了最后一支。 而且连续射箭蓄力不足,威力大减,这最后一箭击在棕熊隆起的肌肉只没入了短短一寸,很快就掉落了下来。 即使周围林木密集,棕熊速度也半点不渐,分外灵活,赵泽风很难与他拉开距离,仅仅几支箭的功夫过去,那棕熊就已经迅速靠近了赵泽风。 腥风就在身畔,赵泽风皱了皱眉,低咒一声将弓抛给谢樽,然后拔出了腰间的短匕,上前与棕熊搏斗起来。 棕熊力量强大,纵然用了身法化力,赵泽风只堪堪接了对方两三下攻击便被震得气血翻腾。 赵泽风退开数丈,感觉手臂上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是他有些轻敌了。 既然正面不敌,就换个方式好了。 赵泽风快速与棕熊拉开距离,尽量避免和它正面对上,躲避间在棕熊身上不断添加着伤口。 另一边谢樽也已经跃上了树干,摒除杂念后在粗大的枝杈间站定后便握紧自己的弓,牢牢盯着下面不断穿梭在林间的棕熊。 很快弓弦拉满,谢樽抿着唇,额头冒出了汗珠,只觉得自己此刻纵然唿吸灼热急促,却异常的冷静清醒。 那双眼睛映着银白的箭镞,如同悬挂着寒星一点。 趁着赵泽风如游鱼一般险险避开棕熊,与棕熊拉开了半步距离时,谢樽骤然放手,霎时箭如流星,噗的一声贴着赵泽风的脸颊插进了棕熊的颈侧。 赵泽风先是一愣,眼见棕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便立刻抓住机会一跃而起,匕首贴着谢樽那支插入棕熊颈侧的箭扎了进去。 棕熊吃痛地嘶吼一声,腥风扑面而来。 赵泽风唿了口气,勐地用力将匕首顺着它的脖颈转了半圈然后使劲拔出。 匕首拔出后,鲜血瞬间喷了赵泽风一身,林间的血腥味顿时浓烈起来,混合着湿冷的空气,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气味。 棕熊的身体轰然倒地,它趴伏在地上,仍然粗声喘气,却也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赵泽风眼神微亮,也不介意自己一身污血,回头看向树枝上的谢樽:「你这弓术倒是进步了不少。」 「那是自然,靶子都搬进院子里去了,我可是日日勤修不缀。」谢樽放松下来,倚靠着树干轻笑一声,揉了揉自己刚才握弓时紧绷发麻的双手。 刚才不觉得,此时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手上发白的骨节和暴起的青筋也还未恢復正常。 「不过比起我嘛,还是略逊一筹。」赵泽风说罢撕了一截还算衣料把自己的虎口裹紧,然后看着地上已经断了气棕熊,思索着怎么把它拖回长安城。 「下次比……」 谢樽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异变突生。 一阵轰雷般的咆哮从不远处传来,震得谢樽和赵泽风脑中嗡鸣,随着咆哮声一同到来的音浪,捲起地上腐朽了一个冬天的枯枝败叶,将谢樽浅青色的衣袂吹的猎猎作响。 谢樽面色骤变,他扶着树干,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了不远处斜坡上的出现的棕色身影。 这头棕熊背着光,灰金色的阳光从它身后照来,在林中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得这片森林顿时如堕冰窟。 阴寒的风不断吹来,谢樽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这下麻烦大了。 这头棕熊和之前那头完全不同,身高六尺有余,浑身上下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即使冬眠了一个冬天,也强壮得可怕,谢樽甚至能从他咆哮的口中看见那夹在齿缝里的腐肉。 他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爪印,此时他方才惊觉,那爪印的大小可不是他们方才杀的那头小熊能制造出来的。 那个爪印的主人,应当是它。 许是闻到了来自同类的血腥味,棕熊再次怒吼一声,四脚着地,朝着小熊尸体的方向沖了过来。 「赵泽风!快上树!」谢樽瞳孔紧缩,厉声喊道。 说罢,谢樽手中的箭矢连续不断的向棕熊射去。 但这般射出的箭对小的都起不了多少作用,就别说这个了。 见到这种场景,赵泽风也明白这次捅了大篓子,立刻选了棵粗壮的树攀了上去。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看着下方已然奔跑到小熊尸体旁的棕熊,赵泽风脸色黑如锅底。 而感受到同类的死亡的棕熊此刻已经缓缓抬头,看向了满身血腥味的赵泽风,它怒吼一声。赵泽风脚下有一人合抱大小的树只在它嘴下撑了三下,便轰然倾倒。 眼见那棵树已经支撑不住,赵泽风连忙在其彻底倒地前跃上另一棵更粗的树。 这一次棕熊倒是没下嘴了,但它在赵泽风惊讶的目光中四肢抱上树干,一点一点向上爬去,愤怒的眼睛盯着赵泽风,一直未曾移开。 树上赵泽风还没松上一口气,见到它步步逼近,霎时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不是,熊居然会爬树?!」 谢樽这时候可没心力跟他插科打诨,他迅速思考着逃离的方法,却发现几乎每条路都被堵死了。 第146页 他们就算再怎么习武,要简单藉助身体的力量胜过棕熊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就算是不与它搏斗,立刻撒腿就跑,跑掉的机率也微乎其微。 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活不了。 「你先走,我拖住它。」谢樽掏出了自己的匕首,眼神冷峻。 赵泽风比他强,更有机会活着出去,说不定还能带人赶回来给他收个尸。 「你在说什么废话?今天可是我把你拖来的,要我就这么跑了,我以后还做不做人了?」赵泽风又换了棵树,只是并非每一棵树都便于落脚,这一次树木的枝杈有些细弱,支撑着他时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就算要留下来拖住这玩意,也只能是我,明白吗。」 赵泽风咬紧了口中的软肉,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他已经双腿酸痛发抖,恐怕已经没有办法再安全的跳到下一棵树上了,今天恐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谢樽呆在他不远处的树上,伸手摸向身后的箭袋,却什么也没摸到,箭袋已然空空如也。 他脸色苍白,神色明灭不定。 还有最后一种办法……谢樽看着已经离赵泽风咫尺之遥的棕熊,伸手摸向了那把别在腰间的弓/弩。 这是他前几天刚刚做好的,还没怎么好好试过,本来打算今天拿来让赵泽风试试威力再做些调整的。 因为并未仔细调试过,这把弩如今的威力难以保证,他带出来的弩箭也少得可怜,只有寥寥四支。 不过为了追求威力,这把弩力道极强,与他以往做的都多有不同,说不定能起些效果。 此刻已经没有选择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谢樽做好决定,眼神也平静下来。 最差不过一死而已。 「赵泽风。」谢樽看向已经打算直接跳下去和棕熊肉搏的赵泽风,将手中的匕首入鞘,然后勐地甩了过去,「接好了。」 刚才赵泽风的匕首已经掉到了树下,此时他算得上是手无寸铁。 一接到匕首,赵泽风便立刻明白了谢樽的意思,他大笑一声:「行,今日咱们若是死在这儿了,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你。」 谢樽白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在赵泽风握着匕首跳下树后,也跟着跳了下去。 这把弩后劲极大,做不到在树上施展,此番只能下树一搏了。 第70章 棕熊一直在动作, 谢樽牢牢盯着它,尽力预测着它的下一步行动,力求一击必杀。 在看到破绽时, 谢樽丝毫没有犹豫地按下了机关,然后被随之而来的后劲「砰」地一声推到了树上。 弩箭并无箭羽, 射出时冷锐冰寒,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即使已经尽力观察,但弩箭仍然还是偏了一寸…… 谢樽来不及操心胸口翻涌的血气和颤抖的双臂, 他看着转身朝自己看来的棕熊, 额角冒出冷汗, 迅速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头棕熊此刻狂暴的气息被收敛起来,却更显可怖。 下一刻,棕熊眼中已经凶光毕露,咆哮着沖向了谢樽, 它巨大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山谷皆为之震颤。 「谢樽!!!」 赵泽风的唿喊声似乎隔在重山之外, 谢樽面白如纸, 他咬紧牙关抑制这颤抖的手迅速为弓/弩装上了新的弩箭。 腥风扑面,耳膜震动, 转眼那棕熊的咆哮着的巨口已经要扣住谢樽整颗脑袋了,要是这次失败, 他就只能等下辈子了。 在谢樽眼里, 棕熊的动作仿佛被放缓了百倍,对方牙齿上的棕黄污垢清晰可见。 他神色冰冷,抬稳弓/弩, 双手骤然发力。 噗的一声。 弩箭从棕熊的口中穿过,箭尖从后脑刺出。 谢樽瞳孔剧震, 他似乎听见了棕熊头骨凿出破洞,脑浆迸裂的声音,劫后余生也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那棕熊似乎还想将嘴合上,却再也做不到了。 最终,它巨大的身体贴着谢樽缓缓滑下,虽然谢樽想赶紧挪开,但灌了铅似的双腿已经不再听他指挥了。 他被熊尸牢牢按在树下,滚烫腥臭的血液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脸庞和衣袍。 「谢樽!」赵泽风吓得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抖着腿跑到谢樽身边,费力地把棕熊的尸体推开。 谢樽还没缓过来,仍然仰面靠在树干上,目光涣散。 「喂,醒醒,醒醒。」赵泽风把谢樽从血污里扶了出来,然后将他手中紧紧握着的弩箭掰下来扔到一边,低声安慰着。 过了半天,谢樽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眼前的黑晕渐渐褪去,他僵硬地扭头,神色不善。 「我说,我这次还真得好好谢谢你……」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想怎么样都行。」赵泽风并未反驳,一把将已经脱力的谢樽背了起来。「上来,我先背你回去。」 其实赵泽风也没比谢樽体面多少,也是一身血腥破烂,两人出城时多风光,回去时就有多狼狈。 当两个血人压在一匹马上晃晃悠悠地进了长安时,所引起的震动自然不必多说,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件事的诸多版本就已经飞得满城都是了。 谢府门前,谢淳刚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一出府门就看见谢樽抖着腿被扶下了马,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樽儿!」谢淳快步上前,见谢樽一身血污,双眼瞬间不自觉地红了一圈,神情慌张无措,想伸手扶住他却不知从何下手。 第147页 「怎么回事?大夫呢?大夫来了没?」 「已经差人去请了。」沉玉在一旁回道。 谢樽扶着沉玉搭过来的手,无奈地安慰道:「哥,我没事,好着呢,这血都是那熊的,与我没多大关系……」 「你说什么?!」谢淳脸色大变,勐然拔高了声音。 转眼一两个时辰过去,竹书堂内,气氛凝重。 被大夫看了只是身上有些擦伤,此时已经打理干净的谢樽坐在下首,偷偷瞄着缓缓饮茶,面沉入水的谢淳,一时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堂前赵泽风就没这待遇了,他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坐下,站在中央一五一十的把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交代清楚了。 「谢大哥你也别怪他,是我拉着他去的……」 赵泽风话还没说完,就被脚边炸成一朵瓷花的茶杯打断了。 「对不起。」赵泽风说完这一句便没有犹豫,直接跪了下来,也不管一地碎裂的瓷片是否会扎入皮肉。 「对不起?你们今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你们明白吗?!」谢淳脸色难看,那股子令人恐慌的情绪下去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滔天怒火。 「你们才几岁?啊?赵大将军十五岁猎熊,那是在皇家的猎场里!周围无数人盯着,就算一时出了差错也有得救,你们呢?不声不响跑去深山老林猎熊?生怕有人给你们收尸是吗?」 「你坐那儿看什么,也给我滚过来跪着!」 「哦……」谢樽收回了偷瞄的眼神,应了一声,走到厅堂中间将碎瓷片用衣摆快速扫开,然后根赵泽风一道并肩跪下了。 看着两人晃得跟柳条似的,谢淳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额头突突地跳着疼。 这赵泽风这几年呆在京城,身边没个真正的长辈教导,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越发不知轻重了,今天这事实在是把他气得不轻。 他也实在维持不住什么风度对其笑脸相迎了。 谢淳闭了闭眼,灌了口凉茶挥手示意身边的云阶上前: 「云阶,将赵公子送回齐王府。」 「是。」 这边竹书堂里谢樽还在堂下罚跪着,正想着这关要怎么在谢淳那儿过去,另一边的怀仁堂中,已有暗流涌动。 「禀国公,查清楚了。」 谢询言眸色如墨,勾下纸上幽兰的最后一笔,微微颔首。 「近日来,有往关外来的行商常在城郊的茶楼提起过京郊锦鸡山熊祸一事,说他们商队因熊受了重创,还死了数人,剩下的人也是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另外,锦鸡山下的村镇近日来也在盛传此事。」 「那茶楼赵公子向来爱去,知晓此事后便找到了锦鸡山去,又在村镇之中听了不少熊祸之事,心下便没了怀疑。」 「京中诸卫与京兆府衙可曾接到有人上报此事?」谢询言把新画的兰花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纸团落下,如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深谭,没发出半点声响。 「未曾。」那人垂首,明显感受到周围的温度一降再降,额头不由冒出冷汗。 「另外,属下查到那些行商的情况与他们所言并无出入,甚至村镇也确实失踪了不少孩童和家畜。」 「听起来倒当真是滴水不漏。」谢询言低笑一声。 只是出了那么大的事,相关流言甚至已经在京郊茶楼传了数日,却无一人报官,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其中有了猫腻。 况且,这人才进城没多久,话都没说上几句,城中怎就有人传起了猎熊一事?若无人事先准备他可不相信。 此事多半就是针对赵泽风而来,至于谢樽也许只是连带而已。 什么人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到赵泽风头上。 这么多年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泽风一直被留在长安,虽明面上说是陛下荣宠,留在长安教养,实则不过是当个质子罢了,若他真在长安出了事,冀州那两位可得翻出天来。 届时可说不好会是什么场面。 「属下已然派人盯着了,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嗯。」谢询言点了点头,虽说此事大概是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了,但查一查总没什么坏事。 谢询言静坐片刻又开口道:「还有一事。」 「立即放出消息,那熊乃二位公子携家僕围猎,并非独自成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论是谢樽还是赵泽风,如今都还是不要崭露头角为好。 在下属应下后准备离开时,谢询言再次开口,声音冷地淬冰一般寒凉无情: 「最后,去告诉沉玉,若是连个十岁大的小孩都看不住,就哪来的滚回哪去。」 转眼夜幕降临,有宫女拎着精巧的宫灯走过,中正殿中灯火通明。 春日尚有寒气,殿内烧着炭炉,陆擎元屏退左右,半阖着眼听着坐在下首的范守阳滔滔不绝。 「你大晚上的求见,就为了说这件事?」 「是。」范守阳直言不讳,「臣以为,若新任贵族将领,一可削弱赵氏兵权,二可减少世家动盪,乃是上策,如今局势,一味任用庶族,激化君臣矛盾未必是件好事。」 「萧将军如今在安西举步维艰,陛下应当知晓。」 「那你便仅凭猎熊一事,便认为谢樽能够成为出身世家,与赵氏分权的将领?未免想得太过简单,也太瞧得起这十岁大的奶娃娃了吧。」陆擎元眉头皱起,显然并不支持。 第148页 「此事仅是个对策而已,身处其中的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在臣看来,谢樽有此资质罢了,或许可多加注意培养。」 陆擎元皱了皱眉,看着神色认真的范守阳,还是耐心地解释:「此子不论文武,皆是高不成低不就,堪堪可用却难堪大任,如今猎熊一事,也不过沾了赵泽风和那些随侍家僕的光而已。」 这些年长安上下的这些新秀是个什么德行,何人可用,何人无用,他都一一看得清楚,况且这谢樽是陆景渊身边的近臣,他平日里更也是多有关注。 但除此之外,这人不可轻易动用他尚有两层顾虑。 一是谢家这一代,他已然选择了重用谢淳,便断不可能再用谢樽,让谢家一门双骄。 况且两人一文一武,若是盛极,恐怕比王家还要更加棘手。 二是……谢樽如今已经算是在东宫手下,又与太子关系分外亲厚,若此人手中重权,这位用于安抚世家的太子,恐怕就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陆擎元眼神晦暗,将桌案上写着今日猎熊一事的奏章合起,淡淡道: 「不过你所言甚是,不能将削弱赵氏一事仅仅寄希望于萧云楼了,世家将门……」 「你便多加注意吧。」 第71章 昨日刚从锦鸡山回来时。谢樽身上还只是有些虚软而已, 等今天一醒,他才觉得自己浑身散架了似的酸痛,爬都爬不起来了。 「知道厉害了吧。」 谢淳坐在床边, 吹着碗里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一口一口地餵到谢樽嘴边。 羹汤一勺接一勺, 谢樽也腾不出什么空来说话,瘫在床上起不来还真是难受,若是硬要说有什么好处, 那便是这几日他都用不着去书院了, 可以在府里多休息两天。 这碗羹刚刚见了底, 门外就传来了沉玉的声音:「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听见这话,谢樽和谢淳齐齐一愣,就这一愣神的功夫, 陆景渊和桃叶就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哥哥!」 「臣参见太子殿下。」谢淳放下碗向着陆景渊行礼。 见房间里还有别人,陆景渊瞬间收敛了神情, 神色变得温和而疏离, 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然后看向躺在床上行动艰难的谢樽, 眼中除了满是担忧。 「桃叶,请太医进来。」说着, 陆景渊便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 昨日他在栖梧宫中听说了谢樽一身是血的从城外回来, 当即就要出宫。 但当他刚刚踏出栖梧宫便被陆擎元叫去检查课业了,查完又留在中正殿中抄了许久的书。 等他从殿中出来,已是漫天繁星, 宫门早已关闭。 他不能为了这件事去找陆擎元,而回到栖梧宫后程云岚也已睡下, 他尚无权力随意出入落了锁的宫门,便只能硬熬到今日。 太医早就等在门外,桃叶很快便将他们带了进来。 谢樽看着床边又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群人,霎时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 好傢伙原来来了不止一个…… 其实他真的没什么事来着,躺上个一两天也就又生龙活虎了,但看着周围人看来的目光,谢樽还是没把话说出口,任由他们动作。 翻来覆去半天,太医们终于开了口: 「谢公子无事,只是损耗过大,只是静养几日便能痊癒。」 「嗯。」陆景渊皱着眉微微点头,看谢樽躺着动弹一下都难,又问,「可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舒服些?」 「这……」几个太医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由刚才出来说话那位开口, 「老臣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这事谢淳和陆景渊都同意了,谢樽也只能老实趴好,等到房间里的其他闲杂人等都被清了出去,屋中除了仍然躺着的谢樽,就只剩下太医和非要留下来的陆景渊和谢淳两人了。 一听太医说完法子,谢樽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之前沉玉有帮他这般做过,就是酸痛一阵就能舒服多了。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犹豫了半秒便同意了。 虽然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当谢樽趴在床上,感受着旁边的两道视线,心中还是莫名有些紧张。 老太医利落地净了手,然后把手掌搓热,将手覆到谢樽后腰处,然后勐地向下一揉。 「啊!!!」 一声惨叫掀起了房梁,惊地鸟雀四散而逃。 谢樽觉得自己半个身子都被炸成了烟花,麻,痛,痒一时间齐齐涌上,他有一瞬间实在没控制住。 明明之前沉玉帮他按的时候也没那么痛的来着! 不过只叫了一声,谢樽就咬住嘴唇把后面的叫喊声咽了回去。 他用余光瞄向床榻边瞬间脸色大变的两人,把头埋进了臂弯,心里一阵懊恼。 完了,这回人可丢大了…… 面对两人焦急的询问,谢樽仍是埋着头闷声道: 「没事,没事哈哈哈……」 虽然这个过程着实煎熬,但等到一切结束,谢樽也确实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通畅了不少。 等到太医将要离开后,谢淳也松了口气,安慰了谢樽两句便去忙自己的事了,倒是陆景渊像是没事似的留在了谢樽身边。 看着脸色明显不太好的陆景渊,谢樽率先开口问道: 「殿下今日没有课业?」按理说陆景渊应当是一年到头,除了年节时,都不会有休息的时候来着。 第149页 「今日赶早将课业提前做完了,徐先生知晓你的事,也并未为难,直接放了人。」陆景渊说完,也不等谢樽继续搪塞,便面色不善地开口道, 「哥哥可知此举何等危险,即使有人护卫,你怎能直接上前与熊搏斗?」 听见这话,谢樽明显愣了愣。 先前谢淳只说了他与赵泽风猎熊的的事已在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他到现在还在想这事他们在现场的两人都还没往外说,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现在陆景渊又说他们猎熊有人护卫……这话又是从哪出来的? 谢樽刚想开口询问,但一看见陆景渊的表情就把话吞了回去。 说是有人护卫尚且如此,要是知道了实际上他们两人单枪匹马得就跑去猎熊,他和赵泽风还不得被撕了…… 其实这事也算他大意了,赵泽风向来心野,没有什么防备也就罢了,他竟然也就这么跟着去了。 「呃……」谢樽尴尬一笑,看着陆景渊那张严肃的圆脸,心中似有羽毛拂过,「殿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游猎向来就是如此。」 虽然谢樽将话接了过去,但陆景渊还是极为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自然,当他正细细思量是哪句话引起了这种异常时,谢樽又开口转移了他的注意。 「殿下今日课业既然已经完成,又好不容易出了宫,可要留在宫外玩一玩?」 谢樽这话问得十分真挚,看向陆景渊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期待。 他可不只是为了转移陆景渊的注意才这么说的。 且不说平日里陆景渊课业繁重,少有闲暇,就算有了闲暇,他也是很少能够出宫的,有了这次机会,岂能不好好抓住? 陆景渊看着他坦坦荡荡的眼睛,嘆了口气还是道:「好。」 等到了午膳时间,满桌餐食都被摆进了谢府平日里用来待客的明辉堂之中。 毕竟陆景渊是太子,如今算是初次来访,谢家也不能将人随随便便地打发了。 不过一家子一起用完午膳后也就散了,谢淳仍有公务要处理,谢询言也很快不见了踪影。 这偌大的谢府,长辈不在,瞬间就变成了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 谢府歷代多文人墨客,室庐中的几榻器具,庭院里的花木水石,皆修得极尽风致。 正是春日,桑榆湖边春水凝碧,湖中的清荷才冒刚冒出几片新叶,玉盘似的浮在水上,偶有几支出水的残茬还显露着些许冬日的凋敝。 谢樽带着陆景渊走在湖岸边,不远处湖心垒出的沙洲上有座小亭和一棵盛放的海棠。 木制的浮桥自岸边延伸至小洲,桥面只出水两指不到,人行其上,远看状若凌波而行。 谢樽和陆景渊坐入亭中,桃叶端了蔬果香茗上来。 洲上亭名遗音,取自谢家一把自前朝传下来的古琴。 「我哥最喜欢在这儿弹琴了,那把大圣遗音琴也被二叔传给他了,不过寻常弹奏他也不会用上。」谢樽说着,将盏中的瓜果挑好了放到陆景渊面前的小碟之中。 「说起琴,我还从未见过哥哥弹琴呢。」 闻言,谢樽扬起的嘴角瞬间僵硬了一下。 大虞士子,古琴乃是必修,他自然也会,只不过他的琴技也只能堪堪混过书院的考核罢了。 他于曲艺一道,实在是可以说是没有半点天赋,一窍不通。 先前贺华年也不信邪,揪着他私下里为他恶补,什么箫笛琵琶都让他一一试过了,一点一点带着他学。 至于结局…… 结局就是贺华年彻底放弃他了。 想到这里,谢樽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按部就班地弹一首能成曲调的曲子他倒也勉强可以,不过那种曲子在这些人眼里可就实在是有点不堪入耳了,甚至他自己听来都有些许嫌弃。 不过如果陆景渊实在想听的话,他倒也可以挑曲简单的苦练一番,然后找贺华年帮帮他…… 「若殿下想听,下次殿下再来时便能听到了。」 「好,作为回应,改日哥哥进宫,我也有曲子送你。」 看着陆景渊,谢樽不由在心底感嘆一句当这个太子还真是累人,他自己五岁时可不像陆景渊现在这样有那么多东西要学。 况且如今陆景渊尚且只用操心学业而已,等再过上两三年,他正式搬入东宫之后,还会有数不清的麻烦事要操心。 他看着陆景渊翻看着镇纸下压着的几张谢淳留下的诗作,忽然想起自己打算送给陆景渊的礼物还差一点完工,如今倒也已经可以带他去看看。 这事一说,陆景渊便将诗作放下,晶亮的眼神瞬间看了过来。 两人一道回到了谢樽的小院,推开了东侧厢房的门。 房间之中杂乱无章,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木屑,其中一面墙上挂了不少各式各样的弓/弩。 谢樽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精緻的木盘,盘中立着许多栩栩如生的水禽游鱼。 他将已经做好的部件从木屑堆中刨出来安装进去后,这个玩具就算是基本完工了。 只是因为还没有打磨上蜡,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这是做什么的?」陆景渊伸手手拨了拨盘中的木质小动物,那小动物转了几圈,正面对向了陆景渊。 它生的圆滚滚的,有着扁嘴,是只小鸭子。 「一会殿下就知道了。」谢樽神秘地笑了笑,拉着陆景渊出了厢房。 第150页 这座小院也有一弯曲流穿过,谢樽半月没注意,此时停驻岸边,才发现溪流两岸竟然被栽上了成片的兰草。 想来又是谢淳不知从哪里挪来的,兰叶葳蕤,花叶相称,配着这一弯细流,看着倒是十分雅致。 谢樽拉着陆景渊蹲在水边,将手中的木盘交到了对方手中: 「来,把这个放进水里看看。」 木盘浸入水中,瞬间变得润亮起来,流动的溪水穿过了木盘周围一圈镂空的外壳,推动着木盘内部的机括。 随着机关一一启动,木盘中的摆件摇晃几下,然后发出了咔咔的声响,渐渐活动了起来。 它们顺着谢樽设计好轨道活动,木盘之中霎时生机勃勃,如同一方春意盎然的清池。 陆景渊先前碰过的那只小鸭子在水面上浮动时,一对翅膀还会上下鼓动,显得憨厚可爱。 「如何,殿下可喜欢?」谢樽也伸手推了推小鸭子,让它又往前动了些。 这东西他林林总总做了也有两个月了,虽说这种东西除了可爱有趣,也没什么用处,但能逗人开心也就足够了。 毕竟……其实简单的愉悦也可以作为一种值得为之努力的目的。 「喜欢。」陆景渊看着流过木盘底部的溪水,只觉得那清冽的春水盪过的不只是那些木盘下的机括,更是他压抑许久的内心。 谢樽仍在耳边说着他今天还不能将这木盘带回去,这木盘后续还有不少步骤,防腐上蜡缺一不可…… 看着谢樽鲜活的眉眼,陆景渊忽然忍不住泄出了一声轻笑。 其实他明白,他称谢樽为哥哥十分不合规矩,但如今他年纪尚小,有些任性也是无伤大雅的吧,旁人也不过将这些当做孩童间的玩乐而已。 今日都已经出了宫,索性就再任性些吧。 「之前我听哥哥说过城中百味楼名冠长安,今日可要一道,出来时我已让桃叶带了钱袋。」 第72章 谢樽自然是不会让陆景渊出这个钱的, 虽然平日里不常显露,但他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银钱,确实也已经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 毕竟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不从他手上走帐, 他也不像贺华年那样有一大堆烧钱的爱好,兜里从来存不住几文钱, 每到月末就只能可怜巴巴地找他们几个蹭吃蹭喝。 两人到达百味楼时,正是楼中喧譁热闹的时候,食客们来来往往, 用罢佳肴后还要意犹未尽地打包些点心回去解馋。 百味楼这几日又添了几道新菜, 说是什么从北境番邦引进的, 听小二介绍得天花乱坠,谢樽自然是点上尝尝。 很快,各色菜餚就被一一摆上了桌,浓烈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 炙烤过的肉块滋滋冒油,引得人食指大动。 先前谢樽也带过些百味楼的东西给陆景渊尝过, 但总归是没有这新鲜现做的好吃。 况且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吃食摆放进那清清冷冷的宫中, 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丝气氛,吃起来也就不尽人意了。 因为并未坐进包厢, 两人落座的小桌旁人来人往。 他们快步走过时偶而会带过一阵附有食物香味的风,那风拂过鬓角时, 强烈的割裂感让陆景渊有种莫名的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步入市井, 离开那座金雕玉砌的宫殿之中。 他并不厌恶那座宫殿,那里纵然如同一片静压抑冰冷的深潭,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循规蹈矩的活着, 但却依旧给了他常人难以想像的生活。 但他也并不喜欢那里,繁华而空虚, 一切好像虚无如泡影,无聊的争斗不断上演,却无意义地如朝露一般转瞬即逝。 在那里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母后也不喜欢那里,但她能将自己寄托在诗画之中,以此排解忧烦,那他呢?他又该将自己寄托在什么地方呢? 陆景渊细细嚼着口中的烤肉,香料颗粒在齿间炸开,浓郁刺激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哥哥。」陆景渊放下筷子,神色复杂,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嗯?」谢樽正努力和一桌子食物斗争着,风捲残云般地将它们扫入腹中。 「昨日徐先生新教了我一句诗」陆景渊顿了顿,见谢樽把筷子放下看了过来,才继续说道,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听见这句,谢樽原本轻松的神色也收敛了起来,他看着陆景渊,眼神中带着探究和一点隐藏极深的期待: 「那……你以为此句该如何解读?」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因此也询问了先生,但先生给我的答案,似乎与这句话并没有十分紧密的关联。」 「什么?」谢樽追问道。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谢樽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起身把陆景渊拉了起来,抬脚就往楼下走去,临到柜檯前时,还将交代了一句将还未上桌的菜打包送到谢府去。 天边已见暮色,雾蓝带着浅紫的云霞铺展,与城中逐渐亮起的烛火交相辉映。 谢樽带着陆景渊上了城中此时已经少有游人的古塔,凭栏俯看着仍旧熙熙攘攘的长安城。 或许是因为应无忧自幼便拜在徐行之门下,是徐行之的关门弟子,尽承其智,传其衣钵,所以如今陆景渊学到的许多东西,当年应无忧都曾经教过谢樽。 第151页 「殿下当真不明白?」谢樽偏头看着陆景渊,眼中带笑,见陆景渊仍是摇了摇头,才继续道, 「自古帝王见天下太平,国力日盛,便多喜益事边功,说来也不过一个争字而已。」 「但穷兵黩武,争斗不断,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史书上的几笔功绩而已,但这种收穫而付出的代价,书中想必已然尽言,所以……值得吗?」 「徒扰太平而已。」 如今边境之苦倒还不算悽惨,毕竟当今陛下重文轻武,倒是不重边功,但这也不代表边境的争斗就已然消弭。 那些争斗,就谢樽从赵泽风那里听来的就不知凡几。 因为军务庞杂,并非所有将领的任免都需经过皇帝的案前,作为镇北大将军的赵磬,拥有直接封赏地方一些将领的权力。 军中有功当赏已是必然,但边境太平的里,积累军功可并非易事。 但可求的功劳少了,追名逐利者却是一个不少。 如此一来,自有有心人出手,自导自演。 故意挑起事端,再出手镇压已然是最常见的手段了,虽然齐王和赵磬治下极严,这种情况一经发现便是严惩,但依然难以遏制。 中正殿上不重边功尚且如此,先帝重武益边时是怎样的光景,难以想像。 无数将士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争功之中,边境百姓皆弃乡而逃,城郭只余下断壁残垣被风沙掩埋。 「徐老先生不已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吗?」 「为取小利而战骨荒外是错,但究起其源头,仍是人之争斗,而不争是遏制祸乱的方法,凡是可为,但不争己利,如此方得天下太平。」 但这说到底,需要一个人所求为苍生而非己身,并不将平生之志桎梏在所谓名利之中。 陆景渊似是听明白了一般,他垂眸看着下方近在咫尺的灯火,觉得那灯火好伸手就能触碰,他并未对谢樽的回答作出什么回应,而是换了个问题: 「哥哥应当知道吧,如今的诸位皇子之中不乏能人,这太子之位看似稳固,但未来我也未必能够顺利继位。」 「而在宫外,齐王与父皇的关系,也已经日益疏远。」 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谢樽有些有些惊讶,随后缓缓地偏头看去,却只能看见陆景渊的发顶。 他着实没想到,陆景渊如今已经能想到这些事了。 但他也并不为陆景渊明白这些事而感到开心…… 不,不对,再如何聪慧,这些事若不能放眼天下,始终是很难察觉的,居于存玉阁中,与旁人接触甚少,一言一行都受到注视,谢樽不认为如今的陆景渊已经能够有这般思量。 「这些事是谁与殿下说的?」谢樽收回视线,直言道。 陆景渊沉默了片刻,但话语间却也并未隐瞒:「姨母年幼时曾独自远赴鹤归山求学,徐先生时常会为姨母捎信,那信在学堂之中看过便会烧毁,从不入栖梧宫。」 果然,谢樽在心底暗道一句。 鹤归山是徐行之的隐居之所,没想到程云锦居然连徐行之都能搭上。 谁能想到程云锦与皇后是亲姐妹,与陆景渊接触居然不用栖梧宫的路径…… 这么多年过去,想到程云锦其人,谢樽还是会觉得浑身发凉,这个人太过敏锐聪慧,似乎只需一眼便能将旁人看穿。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谢樽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现在显然也不是纠结程云锦的时候,虽然觉得陆景渊此时提起这事,恐怕会与之前的话题有所勾连,但即使做好了准备,谢樽仍然是被吓了一跳。 「天下几经轮转,若所求仅是太平二字,能者居之又有何妨,他们若是有平天下的能耐,自然又坐天下的资格。」 有了陆景渊之前的铺垫,谢樽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瞳孔紧缩,被震在了原地。 「哥哥问我打算怎么做……」 「过去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却从未认真回答过,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给出的答案,并非人人都能接受。」 陆景渊十分冷静,缓缓说着能将旁人震惊得彻夜难眠的话,他眼中映着万家灯火,声音稚嫩却掷地有声: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所求亦不过山河永固,长乐未央而已,所掌权柄只为天下,不为其他。」 「旁人如何与我无关,但我只觉天下本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所谓为而不争,便当是如此吧。」 看着眼前尚不及腰的陆景渊,谢樽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正在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清凉的夜风从远处捲来,他平復着自己掀起滔天巨浪的内心。 他深吸一口气,蹲下对上了那双已然坚定的眼眸。 「若这是殿下所求,我亦会用尽全力成为殿下手中刀锋。」 或许是因为幼时在府中艰难挣扎,纵然后来也是荣华加身,谢樽对所谓权势富贵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和坚持。 荣华起落不值一提,并非是什么值得费神的事情。为了那种东西将一切搅得不得安宁,实在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陆景渊恐怕也是一样,权力所造的冰冷蜃影不过金玉其外,内里浅薄得令人发笑,在这座城池之中,他似乎一无所有。 他没有陆景渊那样高远的志向,能以苍生为己任,但却有着相似的情致。况且他亦为心怀天下之人而折服,即使他始终无法纯粹地为此战斗。 第152页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能与他们同行,他很高兴。 「好。」陆景渊看着谢樽脸上绽开笑容,他轻轻牵起谢樽的手,然后勾起手指,与谢樽拇指相对, 「那哥哥千万不能食言。」 城中的星星并不如城郊那般明亮。 在这座久经风霜的古城之中,星星的光辉似是被万家灯火採撷,併入了人间烟火之中,少了几分静谧,却多了几分烟火气。 沉玉桃叶和隐藏在暗处的守卫们等到宫门即将关闭时,才等到了两人下塔。 因为猎熊受伤的事,谢樽这月沐休的时间生生翻了一倍,与陆景渊一道玩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他依然用不着起个大早去书院。 但谢樽可坐不住。 他换了一身简单的布衣,独自一人悄悄去了赵泽风口中的那座酒楼。 猎熊这件事,他也从赵泽风的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甚至谢樽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如果这件事真的有人从中作梗,那便不是冲着赵泽风去的,而是他。 第73章 「你说锦鸡山下的村镇里……有孩童和牲畜被熊抓走失踪?」谢樽杵着脑袋坐在喧闹的酒楼之中, 听着一个年轻人和身边的朋友胡吹着这几日附近发生的事。 「对啊。」那人瞥了谢樽一眼,见他是个孩子眼睛噌得一下便亮了起来,好像为有人捧场这件事十分激动一般, 「不过倒也不用担心,如今熊祸已解, 周围也都已经安定下来了,看你似乎还不了解这事吧?来来来,我给你从头到尾好好讲讲……」 那人将事情描述地离奇曲折, 讲着讲着也就陶醉其中, 将谢樽忘到了天边去了。 听他越说越离谱, 其中也没有多少值得关注的线索,谢樽也失了听下去的兴致,他在桌上留下几个铜板后就熘着边默默离开了。 站在酒楼外思虑片刻,谢樽顺着先前走过的路再次进入了锦鸡山。 他要先去确定一番那山中是否真的有孩童和牲畜的尸骨。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山林之间空气越发沉闷,似乎笼上了一层灰黄色的烟雾, 谢樽穿过茂密的山林, 身上的衣衫被草木上残留的雨水沾湿了大片。 先前他们猎熊的地方已经被谢淳派人清理过了,熊尸已然不见, 就连满地的血迹都在雨水的沖刷下消失了踪迹,只剩下些许血腥味隐隐约约飘散在空气中。 谢樽细细观察着周围的和痕迹, 很快找到了那两头棕熊栖息的洞穴。 才刚一站到洞口, 谢樽就感觉到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浑浊,好似凝成了实质。 他站在洞口犹豫了半天, 脸色越来越难看。 说实话他不太想进去,但这一路走来, 他也只在某些角落找到了一点看不出原形的碎骨而已,进去了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许线索。 最终,谢樽还是扯下一片衣角,然后深吸一口气蒙住脸,心一横走了进去。 洞穴并不大,几步就能走完。 谢樽点着火摺子,静静看着泥泞草堆中泛着黑黄色的残骨,眼底渐渐凝起冰霜。 虽然他看骨头不太行,但还不至于分辨不清人和动物的头骨,眼前这几具尸骨和人可以说沾不上半点边。 离开洞穴后,谢樽仍然没有完全确定,毕竟山下村镇离这里路途算得上遥远,说不定那棕熊闯入村镇后猎杀了孩童后,直接在路上便吃了个干净,用不着带回洞穴。 但谢樽从洞穴出发一路搜寻,直到看到了村镇的炊烟,也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尸骨,甚至连大型动物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等到彻底走出山林,站在镇口的岔路上时,谢樽感觉自己指尖冰凉,浑身也被雨水浸透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垂眼搓着自己僵硬的十指,抑制不住的凉意从背嵴窜起。 原本来时他仍旧是一派轻松,觉得可能是他杞人忧天。 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被人算计了。 起初谢樽觉得这事有些异常,只是因为他觉得赵泽风不会出那么大的纰漏而已。 赵泽风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只是个武人,坦率天真,但事实上他的警戒心也半点不差,若是真的遇事,他一点细节都不会遗漏,特别是在游猎一事上,他向来分外用心。 平日里他们出门游猎,从来都是由赵泽风事先踩好点,保证路途安全,甚至目的地中会有些什么猎物出现他都会一一列出。 用他的话说便是,要是某些金尊玉贵的娇气少爷要是伤了那里,他在这长安可就混不下去了。 这一次赵泽风一样已经来过了锦鸡山,却并未发现其中的危险。 这本身就有些不正常。 虽然也有可能是赵泽风这次大意了,但只要有一点他们被矇骗的可能,他就不会放过。 所以他来了,没想到还真的出了问题。 但是确定了有人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又怎么样呢。 是谁做的的他可以说是毫无头绪,若要继续往下查,又该从哪里开始?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晦暗下来,如丝的小雨细细密密的落下,周围的行人皆加快了脚步。 谢樽坐在原地眸光颤动,指甲渐渐扣进掌心。 第一次有人想要他的命,恐惧惊慌是正常的,但他没有太多害怕的时间。他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第153页 对了,之赵泽风说过,他上山时遇到过个樵夫,向那人打听过消息。 但此时不知何处就暗藏着危险,他绝不能独自前往,甚至此刻周围,就已经有眼睛在盯着他了。 谢樽勐然站起,发现放眼望去视线已经被细密的雨幕遮盖,但自己身上却还是干燥整洁,甚至连之前在山林中沾染的水汽都已经尽数散去。 他愣了愣,抬头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玉便已悄然出现在他身边。他手中拿着一把纸伞,正静静垂眸看着他。 「沉玉……」谢樽许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沉玉轻轻回应一声,然后嘆了口气开口道:「公子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谢家盘踞长安多年,家中长辈也都不是吃素的。 虽然如今这事背后之人心思缜密,留下痕迹太少,谢询言查了两日也没查出什么头绪。 但他们已然加强戒备,下次再有人心怀不轨便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而这一切都用不着谢樽操心。 谢樽好像不习惯依赖别人,也不习惯利用自己身份所带来的的权势做事。 但没有了依仗,如今的他手中尚且没有任何筹码。 对上沉玉有些复杂的目光,谢樽沉默了一会,然后移开了视线。 在看到沉玉出现时,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他那位二叔已经注意到了,看样子也已经探查了不少。 但好像一无所获。 「跟我说说吧。」谢樽深吸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总归就是线索散乱而琐碎,而有那些有异常的地方无法往下深究,甚至其中有一些若论为巧合也并无不妥。 例如丢了孩子那几家人,其实找了人打算入城报官,但却在半路摔断了腿未能成行。 那伙行商夜里也确实被袭击丢了东西死了人,但是不是熊好像他们也不能断定。 每个人都可能因为碎片的信息被蒙蔽了,很难判断究竟是谁出了问题,抓不到线头也就无法继续。 「……」谢樽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们有没有查过山上的樵夫?」 「樵夫?」沉玉愣了愣,对此一无所知。 见沉玉显然并不知晓此时,谢樽立刻起身:「走,去看看。」 也是,当时赵泽风应当是一个人来的,他遇到了些什么,谢家这些死士也不可能知晓,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山间的樵夫。 找人问了路,两人便又钻回了山林之中。 因为下雨的缘故,林中比先前更为阴暗,幸而山间枝叶浓密,雨水多被阻隔,行进也并不算困难。 很快,两人就顺着山路在山腰处找到了一个无人的破旧木屋。 木屋并不大,周围散落着几柄陈旧的斧头。 沉玉对着谢樽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在这木屋周围搜寻了起来。 谢樽跟在沉玉身后,静静观察着他的动作。 「应该已经潜逃。」沉玉盖上了水缸的顶盖,脸色难看,「而且应当已有两日。」 两天,最近雨水又多,多半是已经找不到了。 「是吗……」谢樽收回落在水缸上的视线,「你觉得幕后之人如此细緻,会放他安稳离开吗。」 以那人的行为作风,喜欢不留把柄地给旁人传递信息,让别人不知不觉中成为他手中的棋子。 如今樵夫消失,只能说明这个樵夫真的接触到了那人,成为了被真正牵了线的棋子。 那人绝对不会让人逃走的。 在顺着残留的些许痕迹搜查时,沉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为何偏偏选了这樵夫。」 「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些人只是给熊祸一事造势而已,而只有这人才能将我们真正引入陷阱。」 谢樽一直跟在沉玉身后,因为照顾谢樽,沉玉搜寻的速度并不快。 待到浓云之后渐渐透出一抹橙色时,两人终于有了发现。 山中谷地的坡度有些大,两人小心翼翼地滑了下去,直到靠近了那个灌木掩映的晦暗角落,被潮湿空气压住的腐臭气息才逸散出来。 谢樽脚步顿住,脸色微微发白。 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后,沉玉又向那片灌木丛看了一眼,想了想开口道: 「公子在此等候就好,属下绝不会遗漏分毫。」 「不必。」谢樽深吸一口气,率先迈出了脚步。 他如今要是连个死人都不敢见,便乘早收拾收拾,隐姓埋名哪凉快往哪去好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看到那具被泡得发胀,有蛆虫蠕动着的尸体时,还是瞬间感觉自己的胃扭成了一团,不断反酸。 沉玉见谢樽坚持也没再多嘴,直接上前检查起了那具尸体。 这具尸体身上除了背后致命的刀伤外,身上还有不少滚落碰撞的伤痕,应当是在别处被杀后扔到这里的。 「能看出什么吗?」 沉玉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除了刀伤看不出什么问题,长安城中各家死士,用刀的不知凡几。」 「已经晚了,不能抓到现行,这种东西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嗯。」谢樽也并未失望,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回去吧,之后找人来将他埋了。」 回城的路上,沉玉对谢樽说到此事或许应当告知赵泽风,让对方多加小心,避免之后再被人钻了空子时,谢樽忽然顿住了脚步。 第154页 「说来,你们觉得这件事是针对谁的?」 沉玉正斟酌着安慰谢樽的词句,忽然听见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你们都觉得是阿风对吗?因为他比我重要的多。」谢樽的声线十分平稳,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般。 沉玉心底忽然揪了一下,但也没有反驳。 他们确实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谢樽是被赵泽风帯累了。 「但这样一个看起来兇险,但其实并非无路可逃的陷阱,对阿风来说又有多高的可能性成功呢?」 和他不同,赵泽风从来不屑与掩饰自己,从他久居长安后,在书院之中他的骑射就年年都是榜首。 平日里他也喜欢四处寻人切磋,满京将领,没几个没被他挑战过。 虽然如今的他也不能常胜,但他的武功之强,在长安也已经算得上声名显赫了。 不带枪戟游猎打熊,纵然做不到将其猎杀,若是想跑却是多半能跑掉的。 但他可就不一样了。 知晓他会武功的人本就没有多少,而且从实力上来说,他也确实比赵泽风差了许多。 要不是赵泽风抵在前面消耗,恐怕他也已经被那熊拍死或是咬死了。 况且他思虑许久也实在是想不出来,赵泽风要是死了究竟会对谁有什么好处。 反倒是他的死亡,恐怕会更有价值。 沉玉想了半天也不太能捋清其中的关系,这并非他擅长的事,但他也愿意相信谢樽的判断。 「之后属下会寸步不离跟在公子身边,绝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嗯。」 谢樽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踏入了长安城,暖黄的柔光下,他脸上的冷意也已渐渐消退。 之后他会好好思考这次事件的每一种可能,和其后受益者。 第74章 转眼秋风催霜树, 落叶满长安。 城外长亭旁,一辆马车已然备好,等待着载客东去。 谢樽一身青衣站在车旁, 对着眼前一位鬓髮已疏,但却丝毫不减目中慧光的迟暮老人躬身行礼。 「今日北境使节来访, 殿下不得相送,还请先生见谅。」 「用不着用不着,他不来倒好, 老人家已经见不得那些个大阵仗喽。」徐行之杵着拐杖摆了摆手, 丝毫不在意, 「这不正趁着那些个小子都还不知道,赶快拾掇拾掇走了,免得麻烦。」 听见这话,谢樽眼中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应先生若是知晓了此事, 定然少不了一通埋怨。」 「哎,那些个小子, 都这把年纪了还总爱粘着师长, 实在是不像样。」徐行之嘆息一声,目光慈祥温和。 他看着眼前已经长开了不少的修长少年, 忽地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捧着文章在他面前请教的孩子,斟酌片刻开口道: 「连景渊那孩子都不必担忧了, 倒是你……」 「两年前的问题, 如今可有了答案?」 对上徐行之看来的关切目光,谢樽感觉自己心底被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传来阵阵酸涩。 「先生教诲, 学生已铭记于心,自当坦然, 不囿于己。」 谢樽说得认真,如今一双清透的眸子已经少了三年前那萦绕不散的阴霾。 两年前,或许是因为陆景渊逐渐长大,徐行之已经无需事无巨细地跟在他身边教导,便开始时常在鸿鹄书院中走动。 而谢樽因为陆景渊和应无忧的缘故,有着更多的机会与徐行之接触。 出于对徐行之的信任,在对方面前时他并未用那些以平庸修饰过的文章敷衍,但结果却也不尽人意。 谢樽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文章交给徐行之时,得到的第一句评价便是「小有才而未闻君子之大道」。 回去之后,他再三思索,但从那字里行间依然看不出问题,便又再次叩门询问。 但徐行之也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挑拣了许多古往今来的名篇交给他,让他自行领悟。 通过不断的对比,很快他便发现了问题。 他的文章中总是若有若无地透露着一种交换和索求,博大之中却又有着难以隐藏的狭隘,如知天水之宏大包容,却仍觉其当属人间。 但知晓了问题,并不代表他就能真正发生转变。 后来他继续竭力修饰着那些文章,无一日偷闲,徐行之却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直到某一天徐行之将他叫到了跟前。 「前几日无忧来访,曾与我细论过你。」 直到今日,谢樽都还记得自己听到徐行之的话时,那种被贯穿的窒息感。 那些被他深藏着逃避着,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问题被那样直接的摆在了案前。 「先前我认为你聪慧有余而明悟不足,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妄自菲薄,自缚自伤,是因为认为你的一切始于自认为卑劣的算计与逐利吗?」 谢樽其实从未想过为什么自己思考任何问题时都无法摆脱利益二字的原因,更从未意识到或许自己在有意无意地看轻自己。 就连徐行之直白的问出时,他也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对还是不对,只知道自己忽然被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徐行之,喉咙向被棉花堵住一般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嘆了口气,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几下,掌心温暖而干燥。 第155页 「觉得他们的理想纯粹而坚定,而自己相似的理想,却似乎是被周围人推着一步一步萌发的,如此便觉得自己不够坦荡纯粹,未免对自己太过苛刻。」 「况且你又怎知他们就是生来便是如此呢?他们其实与你并无不同,只是成长的或早或晚而已,何来高低。」 「王家那孩子自小便被老国公养在跟前教导,老国公的德高望重你应当知晓,那老头子,刚正不阿,连我都自愧不如。」 「至于你哥哥……当年他父亲也曾在我门下呆过一段时间,虽然时日颇短,但也可以看出其质之清。」 「再到景渊,恐怕不必我多说吧?」 「他们都并非生来便如何正志明心,你不过晚些才步入这广袤天地而已,淤泥亦可生花……」 直到今日,那时的那些话在谢樽脑中回想时依然清晰得犹如昨日。 谢樽眼中湿热,渐渐凝起一片雾气,他微微躬身,语气比之刚才更加恭敬: 「先生恩情,谢樽毕生不忘。」 「哈哈哈哈,老人家快入土喽,能给你们这些孩子留下的也就这点东西了,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徐行之看着谢樽如今的样子,眼底深处的担忧却还是一点未减。 当初他还真未想到过,谢樽的问题会出在那些看似并不起眼的地方,这样好像轻如鸿羽的过往,在大多数人眼中不值一提。 但这样多情温柔,又极度敏锐的孩子,就如冰雪一般,世间一点污秽都会让他们难以忍受,渐渐陷入痛苦之中,坚韧而易碎,註定一生磋磨。 他活了近百年,桃李满天下,只见过两人有如此资质。 上一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叶家那个跳脱的少年失踪已久,他们师生二人也已经快二十年未见过了,他也不知对方境况。 但无论如何,谢樽之后的路,就不是他三言两语可解的了。 徐行之又再次伸手,像两年前那样轻轻揉了揉谢樽的脑袋,轻声道: 「我在院里留了不少东西,我那些学生若是有心,去了便能拿到,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回去以后可别忘了。」 「未来的路还需你自己去走,但切记勿忘本心,不要变成那只写太平事,不肯问苍生的伪君子。」 日头渐高,徐行之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没一会就被一一搬上了马车。 鹤归山路途遥远,谢樽也没再多留,他站在道旁静静地看着那架马车远去,消失在铺满银杏的官道尽头。 随着车马声消失,谢樽心底生出无限怅然和不舍,耳边仍回想着对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化作尘土,但徐行之这个名字或许会成为一个符号,指引着天下士人。」 徐行之如今年事已高,此去一别,恐怕便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鸿鹄书院中也有一颗古银杏,如荫的枝干延展,越出门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落下满地金黄。 书院已经下学,书院中人声消解。拜别了应无忧,谢樽和陆景渊一道向外走去。 两年前,陆景渊正式入主东宫,同时也入学鸿鹄书院,自此以后两人便形影不离。 来接他们的马车停在鸿鹄书院外,谢樽走出迴廊,撑开了一把浅黄的纸伞,纸伞微倾,将陆景渊护在了伞下。 「鹤归山自此以后彻底闭山,天下士人又要惆怅一段时日了。」谢樽想到刚才应无忧失落又无奈的模样,轻声嘆道。 「闭门静安是先生所求,我们也不必叨扰。」 这也是他今日未去的原因,接待北境使臣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只是个託词罢了。 毕竟这件事他也只是露个脸以示重视而已,具体的接待事宜,都是由他的三皇兄陆景凌负责的。 「哎,也是。」谢樽唿了口气,也不再继续想那些事了,「说来今日一过,可就又要好好忙上一段时间了。」 近几年不知道皇帝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开始重视起了虞朝每年的秋狩,甚至一年办得比一年盛大,今年更是热闹。 毕竟前些日子离长安不远的皇家猎场禾囿修葺完成,皇帝高兴,立即大笔一挥,给京畿地区的官员们放了个短假,让他们携家眷聚集京城,参加秋狩围猎。 「这次秋狩哥哥不是已经期待很久了吗?」陆景渊轻笑一声,伸手牵住了谢樽的袖角。 谢樽性格日益张扬,都快和赵泽风一起并称为长安的混世魔王了。 「话是这么说……」但一想到人一多,数不清的是非就也多了起来,谢樽就还是忍不住嘆了口气。 「而且我接到消息,西有来客,萧云停和简铮将一道前来,多半是要参与这次秋狩的。」 「诶,是吗?那还有些意思,听说萧云停的射术乃是一绝,可要与他好好比试一番……」 两人边说边走,踏着满地被秋雨打湿的黄叶迈出了书院大门。 书院门口,来接两人的马车等候已久。靠坐在马车上的薛寒见两人出来,立刻跳下马车行礼。 两人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很快马车就晃晃悠悠地往谢府驾去。 待到马车停在谢府门前,谢樽跳下马车后又掀开车帘,仰头看着陆景渊,眼中盛满了笑意: 「明日我在猎场门口等殿下,殿下可千万别失约啊!」 「好。」 第156页 东宫,承德殿 窗外的红枫如血,昨夜结的霜刚化,浸润的枫叶如宝石一般,陆景渊披着大氅坐在窗边看书,抬眼看了看逐渐泛白的天色。 随侍一旁的宫女见陆景渊将书放下,便立刻招手,让等候在殿外的宫女捧着衣物上前。 「殿下,该准备了。」 虽说今日去禾囿还不会正式开始秋狩,但依旧有不少的事要忙,形容也不能有失。 男子打扮起来也并不简单,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陆景渊才算一一打理细緻了。 待一切妥当,陆景渊的车架出了东宫时,天色已然大亮,深秋的天空澄澈如镜,无一丝云絮。 一路上有不少马车往城外驶去,街道上熙熙攘攘,宝马香车并驾而行。 这次围猎,除了城中权贵们外,京畿范围内凡是有功名官衔在身的,皆在受邀之列,如此一来人数空前。 陆景渊的马车四周围有东宫羽卫守卫,将其与周围同行的马车分隔开来。 但纵是身份尊贵,阵仗再大,在这种已经阻塞了的街道上也是有心无力。 陆景渊在马车上坐了两炷香的时间了,马车也未挪动一下。 陆景渊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感觉自己一阵头晕。 周围的马车已经拥挤到两车之间之余下一两人通过的距离了。 「……」 他还是低估了今日盛况,应该再早走一个时辰的。 就在陆景渊打算放下车帘,继续在车中打发时间时,忽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响起。 「驾!」 骏马飞驰,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道映入眼帘的竹青色的身影瞬间吸引住了陆景渊的所有视线。 那少年墨发如瀑,用髮带高高束在脑后,一身竹青的猎装,身负鎏银长弓,英姿飒爽,眉眼间尽是少年的飞扬恣意。 那是谢樽,如今三年过去,他已然渐渐长开,样貌是谢家人一贯的清雅柔和,但却更为深邃精緻。 而平日里静若修竹的人骑在马上,手执长弓时,通身气质却会变得如烈火一般璀璨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陆景渊张了张嘴,一声哥哥已在唇边。 但四周人多,这句哥哥只能含在口中反覆,难以吐露。 东宫的车驾显眼,谢樽自然看见了,他勐然拉住缰绳,隔着重重守卫看向了坐在车中的陆景渊。 他勾起唇角,举起手中的长鞭,又指了指前方,似是在说自己要先走一步了。 就在他停下的这几息之间,后方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在这阵马蹄声即将靠近的瞬间,谢樽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微微挑眉,落下了长鞭, 谢樽的身影如烈风一般闯进了各家马车之间,几息之间便已窜出老远,而赵泽风紧随其后,口中骂骂咧咧的声音被淹没在阵阵马蹄声中。 第75章 出了城门后路就宽敞许多, 谢樽放慢了速度,随手接下一片飘落的黄叶,等待着后面扬鞭追来的赵泽风。 「你简直无赖!说好了比试, 你居然利用贺华年把我忽悠开,自己先行一步, 不要脸!」 谢樽没说话,唇角轻扬,又伸手接下几片落叶, 连带着之前的那片一齐装进了布袋。他这一派闲适的模样, 看的赵泽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在他出声要向谢樽宣战, 等到了猎场好好打一架时,谢樽便开口了: 「所谓名师出高徒,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吗?」 「……」 见赵泽风一时噎住,谢樽轻笑一声然后扬起马鞭, 眨眼便又窜出几丈远。 两人也没认真比试,你跑一段我跑一截的, 这一路打闹下来, 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程,硬是被磨过了一个时辰。 才刚到猎场门口, 赵泽风就迫不及待地想拉着谢樽先去打上一场,免得坐在行辕中无聊, 不过他才刚刚开口, 便遭到了谢樽坚定的拒绝: 「你先自己玩去吧,今日我答应了太子殿下要陪侍左右的。」 赵泽风顿时嘴角一抽,眼神十分幽怨, 暗自磨牙道:「不是,跟他一起有什么好玩的?猎兔子?」 「嗯。」谢樽笑着点了点头。 猎兔子自然也有猎兔子的闲趣。 「你若实在无聊, 锦玉和华年就在后头,没一会便到了,他们定然是不会嫌弃你的。」 赵泽风翻了个白眼,不理谢樽,扭头便策马冲进了猎场,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开玩笑,如今这猎场里多了那么多奇珍异兽,他要是带着那两位,不也是什么都见不着,只有猎兔子的份? 因为在路上耽搁太久,谢樽只在猎场门前坐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陆景渊的车驾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车驾缓缓地停在了猎场门口,车帘打起,有侍从搬了鎏金的木梯放在车前。 陆景渊一身钢青绣金的长袍,缓步下了马车,眼神从周围俯身行礼的众人身上扫过,然后淡声道了句「免礼」便让众人散开了。 和从前一样,谢樽将在一边吃草的烧酒牵了过来,然后一手抓住笼头,利落地翻身上马。 烧酒似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主人刚一上了马,它就缓步走到了陆景渊面前。 「殿下。」谢樽低头看着陆景渊,眉眼含笑,伸出了手。 陆景渊的手很软,仍带着暖炉烘出的温和热气,和他骑了一路马后,被风吹得僵冷的手截然不同。 第157页 当他握住这只手时,只需轻轻一拎,陆景渊就会被带到马上,跟只小兔子似的窝在自己身前。 将陆景渊抱牢后,谢樽扬起嘴角一甩马鞭,将绵延不断的车队都甩在了身后。 巨壑迎秋,霜催寒叶。 平野之上,秋日的风清洌疏阔,似能洗清一切,让人心魂为之一清。 马鞭撕裂秋风的声音干净清脆,随着谢樽的动作,烧酒长嘶一声,速度骤然加快,如一道流星般在在金黄的原野上奔跑。 陆景渊被这齣带得往后一仰,后背勐地砸上了谢樽胸膛,他感觉到背后的胸腔震颤,又听见舒朗的笑声迴荡在山林之间,惊得寒鸦骤起。 他努力仰头看去,只见谢樽神色飞扬,眼中似融入了无边的澄澈秋色。 近日虽然得闲,但也许久没有这般畅快的在山林之间纵马长歌了,如此乱来一番,谢樽只觉得心中的疲累霎时倾泻而出,直到到达了目的地,他仍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两人眼前是一片色彩瑰丽的小湖,明亮净澈的湖面如宝石一般镶嵌在这山林与原野的交界处。 谢樽翻身下马,然后对着陆景渊展开了双臂。 「烧酒今日似乎矮了些。」陆景渊在地上站定,摸了摸烧酒蹭过来的脑袋。 「应当是殿下长高了吧?」谢樽拍了拍烧酒的脑袋,示意它可以自己在周围闲逛了。 如今烧酒到了年纪,这身高已经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倒是陆景渊正是春笋一般见风就长的时候。 闻言陆景渊沉思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谢樽。 他依稀记得之前他是到谢樽腰上一点来着,视线与对方的腰带齐平,但现在…… 谢樽腰间的那条革带,已经越过他头顶了。 「……」 看似长了,但好像又更矮了。 一看到陆景渊看来的眼神中暗含着的那一点委屈,谢樽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轻咳两声,赶忙开口安慰:「殿下年纪尚小,将来定会比我……」 这话说这便戛然而止了。 谢樽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扫了陆景渊陆景渊。 看着对方玉琢一般的可爱模样,谢樽顿觉自己似乎想像不到对方比自己高的模样。 他感受着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忽然发现他好像不太希望陆景渊比自己更高。 要不算了吧? 「嗯……殿下将来定会与我一样高的,不必担忧。」 陆景渊显然没被这句话安慰到,他看着谢樽有些飘忽的眼神,好像明白了对方那点小心思。 他轻轻嘆了口气,然后率先迈步走向了湖边。 湖边宁静,只偶有猎物穿过树丛发出的沙沙声传来。 谢樽将视线从站在湖边的陆景渊身上移开,在四周的树丛中来回观察。 他之所以会带陆景渊来这里,一是因为这里景致奇绝,二是因为赵泽风说他上次在这里发现了一窝漂亮奇异的兔子。 根据对方的描述,那兔子生得玲珑可爱,毛色雪白,只有额头处长有一撮火苗似的红毛。 谢樽自然是不信赵泽风说的什么神兔云云,这必然和往常一样,是赵泽风弄出来忽悠他的东西。 不过此物想来定然十分可爱,如今带陆景渊来玩玩倒也正好。 等谢樽说了要找这奇异兔子后,陆景渊眼中闪过流光,也不多问,乖乖地跟在了谢樽身后。 两人在林间行走,谢樽手握银弓,辨认着四周草木枯叶间的点点痕迹。 未曾想深入林间后,兔子未见,先撞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你倒是说说,有谁能证明这虎是你猎的?」 不远处的小山坡后有人声传来,紧随这句之后的是一片杂乱的讥笑声。 谢樽眉头皱起,握紧了手中的弓,心底漫上火气。这种欺压的场面在长安每日都在上演,实在让人厌烦至极。 「殿下在这儿等等,我去看看。」谢樽声音沁着凉意,与平时和缓温柔的语气不同。 既然让他碰上了,可就别怪他手下无情。 况且这声音听来有几分熟悉,好像还是个熟人,那他可就更不能放过了。 山坡的另一边,完颜昼神色冷淡,纵然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也依旧眉头都不动一下。 他垂眸看着地上已然断气了的老虎,声音毫无起伏:「这箭羽上绘着我族的鹰隼图腾。」 岳麟闻言眉峰一挑,只是眼神微微示意,身边便有人走上前去,想将插在老虎颈侧的那支羽箭从中间断开。 但他使劲掰了半天,那箭也纹丝不动。 一旁的完颜昼静静看着对方的动作,眼中的讥诮一闪而逝。 他用的箭与寻常羽箭不同,箭体并非木质,而是加入了精钢的铁箭。 这种箭质重难发,但威力比之普通羽箭要强上不少,通常需要以弩发射。 若是这虞朝的纨绔都能随意将其掰断,他北境还是趁早散了另寻出路为好。 眼见岳麟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人额头冷汗刷地便流了下来,他强忍着惊慌,电光火石之间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掏出了腰间嵌着宝石的匕首,将那箭羽全部颳了下来,然后退回岳麟身边,指着完颜昼呵斥道: 「岳公子猎得勐虎,是我等亲眼所见,你一个蛮子竟还想抢这功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第158页 完颜昼抬头,看向前方眼底乌青,身形犹如弱柳的岳麟,忍不住嗤笑一声。 但纵然他眼中皆是嘲讽,说出来的话却好像万般恭敬: 「若虞朝的贵人想要这畜生,我完颜氏岂有独据之理,请便。」 看着他脸上讥讽的表情,岳麟也不看那虎一眼,冷笑一声,心中的恶意瞬间喷涌而出: 「今日这禾囿之内皆是我大虞的达官贵人,不知北蛮质子佩刀负弓,行迹鬼祟,究竟意欲何为?」 说罢岳麟便一挥手,示意周围簇拥着的狐朋狗友们上前: 「还不给本公子拿下!」 闻言周围的纨绔面面相觑,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闹太大了? 但岳家依仗王家,这些年风生水起,他们实在是得罪不起…… 而当他们看着完颜昼那副长开了的,眉目深邃的异族面庞时,渐渐地也都壮起了胆子。 他们抽出了腰间的刀剑指向完颜昼,一齐围上前去。 一个蛮夷,纵然是什么王子又如何,也不过是群未开化的奴隶而已。 完颜昼眼中依旧带着淡淡的嘲讽,他侧身避开噼来的刀剑,一手握住那薄薄的刀刃,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下,一个用力,那刀便断成了两节。 忽然,完颜昼眼神一寒,身体如野兽遇险时般骤然收紧,迅速往后退了半步。 一支羽箭呈万钧之势破空而来,从完颜昼眼前掠过,划过那纨绔的手腕,带飞了一大片血肉,然后重重插入了后方的树干,没入其中两寸有余。 众人吓了一跳,瞬间散开。 「我怎的不知岳公子何时有了这能耐,竟也能猎得勐虎了?」谢樽放下手中的长弓,迎着深秋的日光,通身气质锋锐。 岳麟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去,当他看见谢樽那张熟悉的脸时,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数日不见,岳公子认不得谢某了?」谢樽收了弓,缓步从山坡上走下,姿态闲适。 「谢樽!」两个字从岳麟咬紧的牙根泄了出来,眼中尽是恨意。 这些年谢樽得了势,三番五次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若不是谢樽手中握着他的把柄,还和那王锦玉串通一气,他早就想办法把人给修理一顿了! 「在呢。」谢樽语气温和轻柔,却让岳麟背上汗毛骤然竖起。 「我依稀记得,上一次你干这事也被我撞见了吧?如今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 说着,谢樽低头瞟了一眼岳麟打着颤的左腿。 看样子似乎恢復的不错。 上次他和赵泽风遇到这垃圾在街上强抢民女,还打伤了人家父亲,两人一个没忍住便把人腿给打断了,原以为要过上半年岳麟才能出来走动,没想到这才三四个月人就又出来晃荡了。 真是老天无眼。 「怎么?你还没长记性?」 被当着个异族蛮子下面子,岳麟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得眼球都爆出了血丝,一副怒髮冲冠的模样,他脑中混沌,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这般护着此人,莫不是与他私交甚笃?里通外敌的罪名你可要想清楚你谢家担不担得起!」 等了半天,就等到这么一句蠢话,谢樽低笑一声,上前一脚踩上了那老虎的头颅。 「岳公子恐怕是会错了意。」 他从箭袋中拿出一支羽箭在手中转了一轮,然后牢牢握住箭体,勐然将箭贯入了那老虎的头颅之中。 羽箭微颤,雪白箭羽上那朵梅花纹样亮得晃眼。 「我也看上这虎了,想拿去给太子殿下先献献殷勤,难道不行?」 第76章 谢樽放开手站了起来, 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岳麟身上,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小人得志,如今太子殿下年幼, 尚且受你蒙蔽……」岳麟狠狠地盯着谢樽,眼球充血「但我倒要看看日后你会是什么下场, 还有没有今日风光!」 虽然谢樽向来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但这也不代表他就会给这些人当个木头桩子随意摔打,就在他刚准备开口时, 就听见身后传来了陆景渊的声音: 「岳家公子莫不是在说孤受奸人蒙蔽、有眼无珠?」陆景渊从不远处的巨木后走出, 目光沉沉。 这道声音稚嫩清脆, 却犹如惊雷,将众人吓得浑身一颤。 岳麟看着陆景渊走到近前,五官扭曲得厉害,他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后咬着牙慢慢地跪了下来,末了还狠狠地瞪了一眼谢樽。 见状纨绔们也跟着唿啦啦跪倒了一片, 声调不齐地叫着参见太子殿下。 乍一看去好像一网兜刚被霍上岸的鱼在不断扑腾着。 谢樽对着岳麟耸了耸肩, 然后抱着手臂退开站到了陆景渊身后,也不再开口。 「草民不敢, 草民只是与谢……谢公子开个玩笑罢了,哈哈……」 「是吗?」陆景渊斜睨岳麟一眼, 然后将目光移向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完颜昼身上。 他的视线扫过对方手中的那张大弓, 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支被刮去尾羽的钢箭。 陆景渊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又将视线移回了岳麟身上:「玩笑话说出口之前,还需仔细掂量一番, 免得惹祸上身。」 「是,是……」 「走吧, 兔子还未找到呢。」 谢樽应了一声,俯身将自己刺入老虎头颅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然后凑到岳二耳边低声道:「你可好自为之,若是王家知道了你当年算计到王锦玉头上,这长安城你恐怕就呆不下去了。」 第159页 「我的耐心可是即将告罄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上门拜访一番。」 谢樽说完就直起了身,也不管岳麟是个什么表情,跟陆景渊身后便转身离开了。 刚走出不远,陆景渊便忽然停住,他未曾回头,声音冷淡无情: 「畜生不通人情,这猎场中并不安全,十四王子身负两国邦交,还是早些回行辕休息吧。」 完颜昼躬身道了句「是」,然后也将自己的那支钢箭拔了出来,看都没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岳麟一眼,转身便走了。 待到这莫名其妙的插曲事了,谢樽便又将精力放回了找兔子上,但两人又在附近转了好几圈,结果连根兔子毛都没见着。 这一两个时辰过去,谢樽的箭袋仍是满满当当的。 「……」 谢樽站在湖边,看着四周一片平静的山林神色恍惚。 所以说他的兔子哪去了? 「咳……」陆景渊看着谢樽有些憋闷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嘴角,「也许那兔子今日正巧外出了吧。」 这话一出,谢樽脸上飘起一抹薄红,更是沉默得一言不发了。 眼看日头渐高,他也只好暂时放弃了找兔子这事,带着陆景渊回了已经搭建好了的行辕之中。 行辕之中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薛寒正等在门口,见他们回来便立刻迎了上来。 「哥哥不必沮丧,那兔子必然能找到的。」陆景渊笑着说道。 「嗯……」 谢樽走后,陆景渊入了帐中坐在镜前,任由宫女为他梳理着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髮。 「父皇到了吗?」陆景渊开口问道。 「此时御驾应当才刚到朱雀门,约莫还要一两个时辰。」 「殿下还能再休息一会。」 听到薛寒的回答,陆景渊微微颔首不再说话,帐中一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他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还有一事……」 另一边,谢樽还没走到自己的营帐门口就已经闻见了一股浓郁的油香味,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一阵躁动。 拐过一道弯,他便看见赵泽风在自己帐前拢了火烧烤,穿在木籤上的鸽子已经被烤的金黄,皮上被火燎的爆开几朵油花。 看样子赵泽风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哟,回来了?」赵泽风抬头看了谢樽一眼,熟练地翻着鸽子。 「你两个时辰就打了一串鸽子?」谢樽将手中的银弓递给了迎上前的侍从,然后一燎衣袍坐到了赵泽风身边。 「嗨,这不是遇到点事吗。」赵泽风敷衍了两句,又说,「你打到点什么了?弄来一块烤了。」 谢樽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不善,直接上手扯下了一只烤好的鸽子腿。 「什么都没有。」 还没等赵泽风问他这是怎么了,谢樽又接着道:「我问你,你真见到那什么脑门上长着红毛的兔子了?」 闻言,赵泽风烤鸽子的手一顿,然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大笑,引得周围来往的侍从频频侧目。 「噗,你之前不是说不信吗?怎么又去了?」 「你都说了不信也不去,我没事准备它干什么,对了,你不会带着陆……」 「太子殿下去了吧,哈哈哈哈!」赵泽风笑得喘不上气,倒在了地上,鸽子也顾不上翻面了。 「……」谢樽脸色漆黑,把那一串鸽子拿起来就起身进了营帐,又吩咐沉玉千万别放赵泽风进来。 赵泽风一个打挺就翻了起来,跟在谢樽身后: 「诶诶诶,你别生气啊,我有办法,咱们明日一早去抓兔子,然后……」 转眼星垂平野,陆景渊的副帐下,几个兔笼被堆在了角落。 白兔们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羽卫固定在手中,四只乱淘的小脚被拢在一起,鼻头不停耸动。 他们神色紧张,看着这脆弱娇小的白兔,鼻尖渐渐渗出汗珠。 这小傢伙那么脆弱,不会一个不小心就被捏死吧? 「都小心点千万别画错了,没多的兔子了。」薛寒围着他们缓缓踱步,看着他们用朱红染料在兔子额头上缓缓描绘。 「你这不行,多蘸些画大点,大男人下手抠抠搜搜的……」 薛寒转了两圈,见他们完成的都还算不错也就放下心来了。 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突然这种命令,不过他也只需要严格执行就好。 等这些兔子画完了,还要趁夜送到外面的兔子窝里去…… 第二日一早四方皆静时,谢樽和赵泽风便带上了几个兔笼和网绳钻进了山林。 清晨的山林笼罩着寒露和冷雾,一眼望去一片苍茫,地上的落叶也在被水汽浸润后变得柔韧。 「这个时辰能有兔子?」赵泽风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先找着,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升高雾便散了。」 「哦。」 谢樽紧紧盯着落叶下一个个起伏或下陷的草堆,只要有一点异动就会停下来,然后缓缓接近,盯个半晌。 日头渐高,雾气渐渐翻腾消散,阳光投入山林,万物甦醒。 「那边!」 谢樽被赵泽风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立刻跟着赵泽风的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枯叶如同浪花一般翻腾开,几个白色的雪糰子好似乘风破浪一般,咻地窜出老远。 第160页 「你去北边堵好了,我往东边。」谢樽说完便立刻行动,转身就追着兔子跑去。 兔子跑得很快,又在狭窄的树根之间穿梭,并不好抓。而谢樽怕伤到它们,下手有些犹犹豫豫,便更是艰难了。 眼见一时半会抓不到,谢樽便将它们一一往树下驱赶。 山林渐渐变得浓密,兔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就在谢樽觉得已经胜利在望时,几只兔子迅速滑进了一棵巨树之下。 那树根紧密交错,谢樽显然是钻不进去的。 「把苜蓿拿出来。」谢樽紧紧盯着树根,手向身后跟来的赵泽风伸去。 接过苜蓿草后谢樽便趴了下来,地上未散的水汽很快染湿了他的衣衫。 透过树根之间的缝隙,谢樽能看到一堆白糰子在里面扭动着眼神,还有几对亮红的豆眼正盯着他,好奇又害怕。 谢樽伸手把苜蓿草递了进去,在兔子面前轻轻摇晃。 「嘬嘬嘬……」 兔子们后退了些,不知为何,谢樽从它们眼睛里看出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不是,你逗狗呢你。」赵泽风堵在另一边,见状有些好笑。 「……」 「要不你来?」 「这我也不会啊,平日不都是直接杀了烧烤嘛……」赵泽风嘿嘿笑着,举起手后退了两步。 谢樽懒得理他,只盘腿坐在树旁,将目光移向了了放在一旁的绳网上,眼神一亮。 他在赵泽风耳边耳语几句后,两人便一起动作麻利地将古树周围都铺上了网绳,然后又用枯叶掩盖住,在上面放上了揉碎了的苜蓿草。 布置完毕后,两人便悄悄躲避到了不远处,手中抓好了控制网绳的绳头。 谢樽蹲在树后,探头观察着藏着兔子的动向。 按理来说是没问题的。 抓住这窝白兔后,只要再给它们画上火苗放了就行,如此到时候就能带着陆景渊来抓兔子了。 等了许久,树根处终于传来了动静,一颗颗雪白的脑袋探了出来。 第一只试探着钻出来后,剩下的也就一只跟着一只,小心翼翼地跟了出来,它们警惕地盯着周围,没感觉到威胁,才渐渐放松下来。 苜蓿在这个季节对它们还是有吸引力的,在兔子都一一聚到苜蓿边时,谢樽和赵泽风勐地一拉绳子,藏在枯叶下的网骤然收起悬空,把兔子都网在了里面。 见成功网住了,谢樽顿时松了口气,他走上前去,把网兜放下了些许,伸手从里面捞了一只兔子出来。 与那兔子面面相觑后,谢樽原本放松的表情渐渐凝固。 「……」 谢樽把手中的兔子放回了网兜里,然后反手又捞出了一只。 那兔子湿润的圆眼无辜地看着谢樽,额头上一点朱红的火苗似在燃烧。 「怎么了?」赵泽风拎着笼子走了过来。 「你自己看看吧。」谢樽有些僵硬地挪开,让赵泽风站上前去。 听见这话赵泽风一脸莫名,把笼子放下后从网兜里抱出了一只兔子。 「……」 见到了兔子额头上的红毛后,赵泽风不信邪,又使劲揉了揉眼睛。 再次定睛看去时,那兔子额上赫然燃着一撮红毛,小兔子的眼神无辜又可爱,看着赵泽风震惊的表情,一脸奇怪。 两人看着这一窝兔子,对视一眼,相顾沉默。 「说不定真的有这种兔子呢,哈哈、哈哈哈……」赵泽风有些尴尬地笑道。 谢樽嘆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刚一看到这兔子时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想到陆景渊派人去给兔子画额时的场面,谢樽就觉得自己脸上烧的慌。 而更可怕的是这场面还得继续下去,陆景渊并未说破此事,他昨日还答应了陆景渊要带他继续找兔子来着,总不能失约吧…… 谢樽抬头望天,一阵惆怅。 到时候他就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好了。 没站上一会,两人便选了个林木疏密得当的地方把兔子一一放了,看着兔子们蹦蹦跳跳消失的身影,心情都分外复杂。 虽然一切都勉勉强强地算准备妥当了,一时半会却也不能带着陆景渊来玩。 听说今日北境来客会正式下榻此地,诸皇子皆需相迎,陆景渊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况且就连谢樽自己,现在也得赶回去梳洗一番,然后准备去参加那些大大小小的世家宴会了。 而到了明日,秋狩就将要正式开始,届时恐怕就更是管不上这兔子不兔子的了。 第77章 禾囿离长安不远, 因此常有人迹,也少有什么奇珍异兽栖居于此,对于秋狩显然有些寒碜。 不过天子有令, 这囿中自能占据天下殊色奇珍,想来到了今日, 内场中各州府送上来的鸟兽便已尽数出笼,等待着众人猎杀。 当谢樽到达行辕中央的围场时,陆景渊已然端坐上首了, 他神色平静温和, 手中端着一盏清茶, 时不时偏头与坐在一旁的陆景凌交谈。 谢樽遥遥看向陆景渊,扬起了一个笑容,不过想来这距离有些远,对方应当是看不见的。 落座之后, 谢樽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周围的新面孔。 这座围场很大,席位安置为上下四层, 此时已经被占得七七八八了。 因为北境人的服饰与虞朝风格迥异, 向来引人注目,谢樽的目光便率先飘到了他们身上。 第161页 今日的完颜昼不再是孤身一人, 周围拱卫了不少北境使节,但比起周围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的热闹随意, 他们那里的气氛显然不是那么令人愉悦。 上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还是在完颜昼初到长安成为质子之时。 谢樽从盘中夹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在有人注意到他之前掩住了眼中的探究。 看那边的情况,恐怕是北境出了什么变动, 但看完颜昼的表情,想来也并非什么好事吧。 使节刚到不久, 个中细节并非他能得知的,也不知会对虞朝造成怎样的波动。 虽然不免担心,但如今身处这围场之中,还是好好享受一番为好吧。 谢樽才刚糕点咽下,赵泽风便坐到了身边。 因为赵泽风在这京中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又向来与谢家交好,这些年来席位便都是安排在了谢家附近。 「你今日居然这个时辰就来了?」谢樽转头看向他,神色有些惊奇。 毕竟这种场面,赵泽风向来都是喜欢踩着最后那一时半刻入席的。 「昨日听说简铮来了,我可是一夜没睡着。」赵泽风神采奕奕,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刚一坐下便将全场扫了个遍,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远处一个穿着轻甲的女子身上。 「你看那边。」赵泽风伸手拉了拉谢樽,悄悄指向了对面的席位。 谢樽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女子生得高挑匀称,眸若璨星。 她正大笑着一拳捶在了身边那少年背上,姿态自信而狂放,浑身充满了勃发的生命力,好像戈壁的贫瘠土地中一株勃发的千岁兰一般。 只一眼,谢樽就好像感受到了那大漠的日光与黄沙扑面而来。 「那就是简铮,萧云楼身边的副将,安西新建的那支陌刀军就是由她统帅。」 「所以……你是想与她切磋一番?」除了这个理由,谢樽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了。 毕竟虽说简铮是个女子,但赵泽风脑中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男女之事的存在,整日只知舞刀弄枪。 「那是自然!」赵泽风声音提高了些许,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我赵家玄焰军以骁骑名动天下,而她所率的陌刀军专克骑兵,那我当然要和她好好较量较量了。」 「那你今日怕是没什么机会了,人家恐怕不会闲到去跟你打擂台。」谢樽耸了耸肩,收回了看向简铮视线。 「无妨,待会射羽赛我先拿下头筹,给他们这些河西人来个下马威,乱了他们阵脚,好让他们瞧瞧我们冀州男儿的风姿!」 「……」谢樽沉默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往旁边挪了两寸,好离赵泽风远些。 这种无缘无故的好胜心未免有些太过幼稚了吧…… 况且那射羽赛赵泽风也未必能拿下头筹。 谢樽这么想着,轻轻抚摸着身侧的银月弓,眼中闪过一抹流光。 过了一会,赵泽风稍微冷静了些,他目光从简铮身上挪开,落在了一边身着罗衣彩锻的贵女身上。 他眼神一亮,凑到谢樽耳边前还悄悄瞟了一眼无暇管他们的谢淳: 「说来谢大哥再过上两月就要及冠了吧,可有说亲?」 赵泽风的声音细如蚊吟,谢樽在这跳跃的话题下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白了赵泽风一眼,当即说道: 「不知道,你少打听我哥的事,一边去。」 虽然这么说了,他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不远处一个独自静坐着的女子身上。 她簪着玉兰绢花,一身水碧衣裙,神色温柔娴静,如玉兰一般清透柔韧,见谢樽看了过去,她温和地笑了笑,向谢樽轻轻点头。 那是文可筠,书香门第,才冠京城,与谢淳算得上是,交心已久。 因为她的存在,纵然谢淳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喜欢他的女子能从朱雀门排到明德门,再从明德门排到朱雀门,如此几折才算完,也无几人真的敢凑到谢淳面前。 若是不出意外,没多久文可筠便会嫁入谢家,成为谢樽的嫂嫂。 但不知为何,谢询言是一直没有上文家提亲,但也没给谢淳说过其他亲事,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眼看着谢淳将要及冠,这婚事想来也拖不下去了。 虽然谢淳的婚事他肯定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但他还是希望文可筠能顺利嫁入谢家。 一是谢淳眼中只有这位文小姐,实在容不下其他人,成人之美不失为一桩美事。 二是文可筠确实是蕙心纨质,清雅随和,他也十分喜欢来着。 「说说嘛,我又不会出去多嘴。」赵泽风分外好奇此时,又凑近了些,把刚才谢樽与他拉开的距离又拉了回来。 谢樽有些无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按理说,谢淳和文可筠这对璧人在长安可是十分出名的,众人皆谓之天造地设。 不少名胜古蹟中都有两人互相唱和的诗句。 所以赵泽风是对这种风月之事有多迟钝,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谢樽再次嘆了口气,把赵泽风凑过来的脑袋戳了回去。 「你问贺华年去吧,他知道的可比我多,能给你声情并茂地唠上一整夜。」 「不要,我才不去找他,这个月我都不剩下几个钱了,要是去了,非得被他薅干净不可,那我还拿什么吃酒……」 第162页 两人这一通胡扯,转眼就到了时辰。 陆擎元站在上首抬手一挥,礼官浑厚而极富穿透力的声音便直冲天宇。 秋狩即将开始,而其中第一步便是所谓的击锣启林,也就是赵泽风期待已久的射羽赛。 谢樽握住银弓起身,看向了围场中央。 巨大的红木锣架已被架起,鎏金漆彩的百兽纹大铜锣被悬挂其上,而铜锣周围几十根描彩镶金的羽毛正迎风飘荡。 按照大虞习俗,每年秋狩时所有人皆可入林狩猎,但若是要参与最后的比试赢得头彩,则需要在射羽赛上获得一根锣架上的彩色羽毛作为参与证明。 若是没有这根羽毛,纵然持有再多的猎物也无法获胜。 而射羽赛的参与者们需要在箭矢不触碰到铜锣的情况下割断悬挂着彩羽的金线,再在彩羽落地前接住,才算拿到了这个证明。 另外,第一个获得彩羽,又击响锣鼓,方算拿得头筹。 同时,这声锣响将作为秋狩正式开始的信号。 所谓击锣启林便是如此。 随着礼官声落,围场之下,近百匹骏马被侍从一一牵出,等待着它们的主人。 百骏一出,围场上下霎时火热起来。 「准备好了没?走了。」赵泽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烧饼,瞬间迫不及待了起来。 谢樽将挂着匕首的革带扣牢然后「嗯」了一声。 另一边,谢樽刚下了席位所在的看台,陆景渊的目光就跟了过去。 「怎么,又看你的那个小伴读了?」陆景凌摇着摺扇,顺着陆景渊的视线看了过去,一双桃花眼笑得风流。 「嗯。」 陆景渊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眼神落在了下方那些执弓笑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身上。 虽然父皇登基以来,十余年崇文抑武,但在骑射仍归六艺,边患未消的虞朝,武人似乎也并未凋零。 收回视线后,陆景渊从衣襟中掏出一早便准备好的玉牌递给了薛寒。 「赌哥哥赢。」 眼见薛寒接过玉牌就要离开,陆景凌赶忙叫下了他,然后招手叫来了自己的侍从,让对方扔了一荷包的银两给薛寒。 「我也赌小伴读。」 薛寒愣了愣,目光转向陆景渊,见对方微微颔首,才抱拳接过银两离开。 「若我记的没错,皇兄与他好像并无交情吧?又何必平白让这银钱打了水漂?」 虽说陆景渊信任谢樽,也十分清楚对方的实力,但放眼望去,如今场上能人辈出,早已年少成名者不知凡几,这射羽赛的头筹谢樽恐怕是没什么希望的。 他赌谢樽出于情谊,那陆景凌呢?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与他有些投缘罢了。」陆景凌摆了摆手,一副不甚在意,一时兴起的模样。 陆景渊沉默了一瞬,随后执杯笑道:「那我便替他多谢皇兄厚爱了。」 围场之下,谢樽跟随着侍从的指引来到了烧酒身边,轻轻抚摸着它被梳得柔顺的鬃毛。 放眼周围,见还有许多人尚在准备,谢樽便翻身上马,在场中晃悠了起来,很快便晃到了热闹的赌桌旁。 每年秋狩都设有赌局,今年亦然。 铺着红色织锦的赌桌上,成排的金盘中已经堆满了各式金银。 去年秋狩是赵泽风拿了头筹,今日他也是赌局的热门人选,不过因为这金盘上银子的主人,大多是些不缺钱的主,所以赌谁的都有,图个玩乐罢了。 看着满盘金银玉石,谢樽不由想起去年殿下可是赌了他拿头筹的,结果自然是输了个血本无归…… 也不知道今年殿下还赌没赌。 马蹄声渐渐停止,谢樽心下莫名有些别扭,他翻身下马,看着满眼珠光宝气开口问道:「如何?今日盘中有多少银两?」 「谢公子如今可也是夺的头筹的热门人选,自然不差,光是金银便有两千余两,更别说那些尚未估价的钗环玉石了。」 说话的人放下手中的帐本仰头看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 谢樽也没太在意,毕竟他其实想问的是可有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来过,但话到嘴边转了几圈,还是没说出来。 犹豫间,谢樽感觉自己肩上一重,就被一只熟悉的手臂压了下来。 「诶,你也来这儿啊?如何,赌了多少?」 「才刚到呢。」谢樽无奈地将贺华年的手臂扒了下去,「这都月末了,你居然还有银钱下注?」 「嘿嘿嘿,本来是没有的。」贺华年看了看标着谢樽名字的金盘,将一个小小的荷包放了上去。 「但我把我那把大漆宝相纹的琵琶当了,筹集不少资金。」 贺华年说起来便滔滔不绝,也不管谢樽回没回应。 「我可是把你们这些热门人选全都压了一遍,萧云楼、简铮、完颜昼、还有你和赵泽风,就算亏也不会亏的太惨。」 虽然谢樽很想问问贺华年这样压到底能赚个什么,不管谁赢了他都得亏钱,最后多半还要惨兮兮地来找他们几个掏腰包补上,去帮他赎回那宝贝琵琶…… 但所谓千金难买佳人一笑,贺华年开心就好。 「我可跟你说……」贺华年说着凑到了谢樽耳边,好像生怕别人听见他说了什么一样,「别人都是二十两,但你,我可是压了整整二十五两呢。」 第163页 虽然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谢樽很识时务地接了一句「为什么」。 「虽然你希望不大吧,但你可是代表了我关中的一员勐将啊!就从这点我就得多支持你一分。」贺华年说这话时神色飞扬,看向谢樽的眼神也充满了期待。 「你想,萧云停和简铮出身河西,而赵泽风那傢伙是冀州来的,完颜昼那就更不用说了,若没了你,我偌大关中,千里沃野,岂不是就无人可出了?」 「……」谢樽嘴角抑制不住地抽了抽,半晌才道了一句,「你和赵泽风还真是臭味相投。」 说罢谢樽唿了口气,眼中却也渐渐腾起了烈烈火光。 虽然他没多少事事争先的欲望,但也不代表他就喜欢被人压制,永远屈居人下。 他的枪术不及赵泽风,但骑射一道,也未必就会逊色于他。 去年的射羽赛,他与赵泽风也不过相差毫釐而已,今年这头筹他势在必得。 至于其他人,就请一试锋芒吧。 谢樽拍了拍贺华年的肩膀,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起落之间身姿轻若飞燕。 他垂眸看着贺华年,纵然肩披秋辉,却依旧满身意气,眼中似有十里春风: 「放心吧,绝不辜负你那五两银子的厚爱。」 第78章 忽然四周传来了沉沉鼓声, 如黑云压城,巨浪滔天,空气在鼓声下瞬间变的沉重而粘稠。 谢樽听到周围喧闹的人声渐渐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拽缰绳, 驾马往起点走去。 虽说谢樽被周围的气氛压得掌心出汗,后背发麻,但这样紧张的气氛也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走到起点处时, 谢樽看见一旁的简铮驾着马凑到了一个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身边, 然后神色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停, 不要总是一副不情不愿的老成样子嘛,玩乐而已,开心点,开心点。」 萧云停依旧面无表情, 淡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如果不是你非把我拉下来的话,我或许还能勉强能如你所愿。」 「那不行, 我可答应了将军, 要让你好好活动活动来着。」简铮摊了摊手,完全不吃这套, 「况且刚才我可是根赵家那小子说了,河西诸将, 骑射一道, 咱们云停说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了。」 她眼神瞄向不远处的赵泽风,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看他现在不就一个劲盯着你看了?你可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若我没记错, 他那战书好像是跟你下的吧。」 虽然萧云停这么说了,但简铮显然没有对自己祸水东引的行为有半分反省和羞耻:「无所谓啊, 反正他现在盯上你了不是?」 「无聊……」萧云停抬头和赵泽风如狼似虎的眼神对上,然后无语地拍了拍□□的马,示意它走远点,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谢樽在一边听了全程,觉得自己的表情恐怕会和萧云停分外相似,是一样的无语凝噎。 转眼鼓声便渐渐急促起来,众人也不再闲聊,目光都聚集到了中央的锣架身上。 锣架之上数十根彩羽随风舞动,悬挂着它的细线在阳光下如同无物。 一声号角响起,响彻苍穹。 号角拉长的尾音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满山红叶摇落,山川震动。 在所有人都冲出数十丈时,萧云停依旧站在原地。 他皱眉看着远处的锣架,最后还是嘆息一声,妥协般地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 在他手中,那紧绷的弓弦好似蕴含着崩石之力。 萧云停眸若鹰隼,牢牢盯着锣架,细线在阳光下闪过一点金光之时,手中的箭矢便如流星一般直奔彩羽而去。 纵然离的极远,那箭也依旧势如破竹,没有丝毫偏移。 然而在箭离锣架不过数丈之遥时,从侧面飞来的另一支箭羽火红的箭矢如电光般闪现,瞬间将其击落。 见状,萧云停眸色渐沉,他放下弓向前方看去,果然看见赵泽风在远处看着他,那双带着轻嘲的轻狂眸子似乎在对他说: 就凭这点本事就想拔得头筹,痴心妄想。 另一边,简铮见萧云停终于算是动了起来,还和赵泽风掐得你来我往,终于放下心来,在马上笑得万分开怀。 这些年轻小子就是心思简单又经不起激,既然他们这都掐在一起了,可就别怪她捡漏,将这第一名笑纳喽。 就让她给他们好好上一课吧。 她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踏着马镫站在马上搭起了弓,姿态如猎豹一般,轻盈而充满了力量。 不过只在须臾之间,她射出的这支箭便被打落了下去。 简铮愣了愣,随即感到身侧有人带起了一阵烈风飞驰而过,还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简将军这般只顾一人,可知赛场之上轻敌乃是大忌。」 看向前方那道逐渐远去的竹青色的身影,简铮眼神发亮,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立刻拉紧缰绳打马追了上去。 她跟在后面看着谢樽挑拣着那些飞向锣架的箭矢一一击落,眼神越发明亮。 谢樽放慢了速度挽弓,将远处萧云停射出的箭矢击落,然后抿唇观察着众人的动作。 其实场上能在跑马的过程中射中彩羽的并无多少,只需观察几人而已,算不得费神。 至于其余那些人,他们射出的箭连彩羽的边缘都挨不到,更别说割断金线了,只是凑个热闹而已。 第164页 但就是这寥寥几人,就已经够他头痛了。 比如现在。 他不过才刚刚放慢了一点速度而已,身后穷追不捨的简铮就靠了上来。 「诶,你是谁家的好儿郎?我好像没见过。」简铮状似闲聊,却依旧眼观六路,手中的弓也没放下。 「让我猜猜,我之前看见你和赵泽风坐在一块儿,你就是那个谢樽吧?」 纵然谢樽一直不搭理自己,简铮也依旧锲而不捨:「怎么跟我家那小子一样不爱说话啊?真像,一定很合得来。」 「我看你骨骼精奇,很适合来我安西帐下,要不要试试?有我罩着,保证你不会受人欺负。」 「我还可以教你骑马射箭,锻剑打刀,甚至摸鱼掏鸟也不是不行……」 「简将军。」谢樽停下来看着她,眼神无奈至极。 虽然简铮少年成名,令无数北境人闻风丧胆,此时却更像只聒噪至极的雏鸭,吵得人脑袋发晕。 「容我提醒,刚才我见赵泽风的箭已经贴着金线过去了,只差一点便能射中,若将军再在此纠缠,河西颜面恐怕不保。」 「是吗?」简铮笑了笑,眼神都没往旁边瞥上一眼,「那可与我无关。」 见她摆明了一副盯上自己的模样,谢樽挑了挑眉,也不再多言,驱马便沖了出去。 「那……便请赐教。」 因为箭矢带起的气流扰乱,彩羽的摇晃变得更加无序,射落的可能也渐渐变得渺茫。 谢樽心无旁骛,纵然胸中一片火热,也不减脑中的平静,他也不管自己射出的箭矢是被简铮,还是谁谁射落,只管专注地观察着箭矢们交错如棋盘的轨迹。 他抽出箭矢,拉紧弓弦,动作行云流水,绷紧的弓如同一弯银月,转眼又射出几根箭矢。 纵然前几支箭势稍弱,但也已经足够迷惑他人。 在前者被射落之后,最后一支箭如流星一般,笔直地奔锣架而去。 与此同时,另一支羽箭也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射向了锣架,它的箭羽是谢樽万分熟悉的火红色。 那是赵泽风的箭。 在箭镞触碰到金线的瞬间,谢樽脑子里幻觉一般地炸起一声金石相击之音。 两片羽毛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射落! 谢樽见状心脏骤然缩紧,他来不及多加思索,一箭又出,射向了那高悬的铜锣,然后勐地一挥马鞭,沖向了那片被金石拖拽着坠落的彩羽。 必须在箭矢击中铜锣之前接到羽毛才能算数。 谢樽一手抓紧马鞍,整个人侧挂在烧酒身上,身姿柔韧而灵巧。 他伸长手臂,似雄鹰一般掠过那片枯黄的草地,在羽毛落地之前将它牢牢握在了手中。 接住羽毛后,谢樽手臂勐地一用力,又重新坐回了马上。 在他坐正的一瞬间,「咣」的一声,铜锣被羽箭击响,锣响声响彻围场。 一切不过剎那,在众人屏息之间已然结束。 直到听到这声锣响,谢樽才觉得这秋天清冷的空气重新涌入口鼻,溺水般酥麻窒息的紧张感也渐渐退去。 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一连串的滑下,穿过衣领,冻得谢樽一个激灵。 谢樽只觉得汗珠在自己胸口划开一道缺口,让那饱胀待发的喜悦瞬间倾泻而出。 清亮喜悦的笑声响起,似春日的千里莺啼,带着笔墨难尽的感染力。 赵泽风也已接住了自己射落的那根彩羽。 他驱马走了过来,横弓往谢樽腰上捅了一下,又笑骂了几句方才与他并肩而行。 「很厉害嘛,肯定吓了他们一跳,还好咱们争气,没让那姓萧的……」 不管赵泽风说了些什么,此时在谢樽耳中都变成了一片嗡嗡的茫音。 他的目光穿过很远的距离,看向了陆景渊所在的地方。 不知为何,他胸口有些酸胀,充满了忐忑的期待。 他现在想要去到席上,问陆景渊一句: 殿下,你看到了吗? 但此时锣鼓已响,秋狩即将正式开始,他来不及去到陆景渊面前,也来不及去问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在谢樽眼中,陆景渊的面容模煳不清,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手中的彩羽遥遥举起。 或许陆景渊能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一点点他的心情吧。 远处,陆景渊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手,掌心的薄汗被风吹散。 他的目光落在那道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上,轻轻勾起了唇角。 「 不过数年,果然成长到了这种地步啊……」陆景凌坐在一旁,收回了目光,执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杯壁留下,在杯底汇成小小一洼。 看着那清亮如镜的杯底,陆景凌眼中闪过一丝暗光,随后他抬手斟酒,平静的杯底被新斟的酒液盪激盪而起。 他执杯抬头时,骤然对上了陆景渊意味不明的探究眼神。 「 小六,恭喜。」陆景凌神色如常,举杯笑道。 从谢樽击响锣鼓后,场上被马蹄声激盪起来的尘埃便渐渐落下,众人不再争先,也不必非得跑马射箭,只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将彩羽一一射下。 很快,锣架上的彩羽尽数坠落。通往猎场的大门也被缓缓打开。 接下来的狩猎方才是秋猎比试的大头,三天时间,最后以所猎多寡定胜负。 第165页 第一天大家多是各自为战,谢樽又想讨个清净,便一马当先,独自钻入了深林之中,林深树密,寒意更浓。 日头渐高,秋日的阳光穿过萧瑟的枝桠倾洒,如同一匹匹浅金色的纱练从云端垂下。 走了半天,眼见一道不高的崖壁横在眼前,谢樽便把烧酒放了开来,自己顺着崖壁向上攀爬,眨眼便上了山顶,又向前找到了一座视野极好的高崖 这座山峦不算太高,但也足够谢樽看看周围的地形了。 他一脚踩上山石,向远处眺望。 东北方向有道深谷,秋叶未尽,树木尚且繁茂,应当会有勐兽出没,可以去看看。 往西…… 谢樽眼神一顿,瞳孔微缩,眼底浮起一抹惊艷。 远方的山峦之上,一座闪烁着点点金光的七层高塔静立其上,不似凡物。 就这样远远望着,他都能感受到那座高塔的巧夺天工。 谢樽微微放空,依稀听见了那塔檐之上传来的悬铃之声,那声音悠远清越,好似天音,吸引住了他的所有神思。 他先前从未听过这猎场中有这样的地方。 所以那是什么?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只是蜃影而已? 忽然,谢樽感觉到远方有道目光,自那塔上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第79章 (倒v结束) 那道自塔上而来视线若有若无, 几乎无迹可寻。 但谢樽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知觉——好像自己与那里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一般,以至于能察觉到那远处塔上本不该被他发觉到的异常。 就在谢樽想要上前几步细细观察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是玉印塔, 不过旧时的凋零之物而已。」王锦玉上前几步,与谢樽并肩而立。 「是吗, 玉印塔……」谢樽将这三个字喃喃从口中念出。 他曾经听说过这个地方。 传闻玉印塔一门盛于前朝,后助虞朝皇帝开国有功,在虞朝建立后, 开国皇帝便在长安城郊修建宝塔赠与此门, 又将其主封为国师, 掌大虞天文历法,观星辅政。 但那已经是玉印塔兴盛之后的余晖了,它并未就此兴盛下去。 虞朝建立没多久,玉印塔因为被束之高阁, 门下弟子日益凋零,渐渐消匿于人前, 直到今日, 这个地方已然少有人知。 它的存在感已经稀薄到谢樽乍一看见这座高塔,都已经难以将它和玉印塔联繫在一起了。 回过神来后, 谢樽转头看向王锦玉,想要开口询问询问一二时, 却触及到了对方警告的目光。 谢樽愣了一瞬, 眼神也立刻警惕起来,随即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周围的异常,在秋风拂过颈侧带来的阵阵凉意中, 谢樽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杀气,如毒蛇一般绕过他的咽喉。 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 谢樽不敢保证他和王锦玉能够毫髮无伤。 况且看王锦玉的样子……恐怕知道些什么。 过了片刻,谢樽状似轻松地笑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 「原来是那些神棍……修的倒是气派。」这话刚一落下,谢樽便立刻换了个话题,不再提起玉印塔一事,就好像对此毫不在意一般, 「说来……你不是不参与狩猎吗,在这做什么?」 毕竟王锦玉实在不精于此道,毕竟在书院的射艺课上他也见过对方射箭,十丈开外便连靶都沾不到了…… 「今年秋狩规模空前,户部人手不足,大理寺也拨了些人俸命带人巡查,抓捕违规之人,以确保比试公平。」王锦玉面无表情,执笔在纸页上落下几笔。 「哦。」谢樽点了点头,随后忽然反应了过来, 「那你抓违规来找我做什么?」 闻言,王锦玉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收起笔指向了崖壁之下一截木质的围栏:「你已经超出这次的狩猎范围一里地了。」 「……」 这次秋狩还划定了范围?他怎么不知道? 不对,好像昨日是听谢淳提过两句来着,但他也没怎么听…… 看着他的表情从迷茫到无语凝噎,王锦玉心中瞭然。 有人说起这件事时,谢樽必然是又神游去了。 「你没看见那围栏?」若看见了围栏,多少也能明白一二吧? 「我直接从那边爬上来的。」谢樽摊了摊手。 那围栏又不能挂到崖壁上,他还真没发现。 王锦玉嘆了口气,在谢樽希冀的目光下,说出的话却依旧不留情面:「二十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我就知道……」 「那么多钱,都够我们去百味楼好好吃上一顿了。」谢樽唉声嘆气,一脸惆怅。 「总归不是我的银钱。」王锦玉端的是冰冷无情,他将纸页捲起,让谢樽快点离开, 「行了,快回去吧。」 「先前我还遇上阿风来着,他正找到处找你呢,也就约莫半个时辰前吧,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王锦玉看着他话语虽然随意,但眼中的警惕和担忧却也一点没少,心中微暖,但还是拒绝了。 他仍有要事在身,推脱不开。 「……」听见他的回答,谢樽沉默了片刻,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在收到王锦玉安抚的眼神后,也只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好,那你在这儿千万多加小心。」 第166页 「嗯,放心吧。」 「早点回来,晚上篝火会可有不少好吃的,大家都在。」 谢樽没有再抬眼看上一眼那座流光溢彩额宝塔,他迅速翻下了崖壁,吹哨将烧酒唤回,很快驾马离开了这片山崖。 直到看不见谢樽的身影,王锦玉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去,看见隐藏在暗处的人现出了身形,边走边将手中的那把刻印着螺纹的飞刀隐入袖中。 「不过一个寻常过路人而已,大人又何必如此小题大做。」王锦玉悬着的心也微微放下了些许,原本温和的神情也碎裂开来。 那人闻言上前几步,对着王锦玉抱拳躬身,语气中却并无几分尊敬: 「还请大人见谅,玉印塔一事事关重大,无关之人若有意接近,皆需格杀勿论。」 「另外……大人方才提起玉印二字已然逾矩,知之甚多,更当谨言慎行。」 「是吗?」王锦玉神情冰凉,目光如剑,气势半点不弱, 「京郊西南的玉印塔,四家之中有谁不知,若胡言搪塞,岂非欲盖弥彰?之后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大人所言固有道理,但若是死人,便也就无需考虑这些问题了。」那人依旧是一副阴冷模样,半点没有动摇。 听见他的话,王锦玉只觉得荒谬,他冷笑一声,眼中的厌恶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杀了谢家公子,今日的射羽魁首,牵涉之广,你日后该如何收场?」 这些干部之人,目中无人,又视人命如草芥。 「大人所言甚是,所以我并未直接动手,不过若他刚才再表现出一点异动,那可就说不准了。」那人神色冷漠,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 「况且若他死了,说不定还是是有功无过……」 他袖中的飞刀微微出露,闪着烁烁冷光。 功? 王锦玉闻言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隐含着的危险,他心头一凉,掌心立刻漫起一阵冷汗。 半晌过后,他转身向玉印塔的方向走去: 「走吧,这道旨意必须在日落前送达,不得有误。」 另一边,谢樽策马行在林间,直到感受不到那暗处的视线才缓缓停下,抽出箭矢状若随意的往周围射着。 那隐藏在暗处的危险若有若无,对方比他高明许多,也不知到底是何去向,他还不能懈怠。 谢樽边猎边走,心下烦乱,虽然王锦玉行事稳重,向来不会乱来,但这种突如其来的未知变故,让他难以评估出其后蛰伏的兇险。 莫名其妙地惹上了莫名其妙的祸患,任谁都不会感到愉悦。 玉印塔……他以前从未注意过,那里有什么秘密吗? 为了避免他人察觉异常,谢樽又在猎场中转了几轮,才回到了中央的围场之中。 此时围场中已经灯火通明,映衬得半掩的星辰暗淡。 中央的锣架已被搬走,此时那里正燃着熊熊篝火,旁边排列好了新的席位。 到了晚上的这场宴会,就没有之前那样繁杂的规矩了,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辈不会参与,众人可以随意选座,与友人对酌。 谢樽坐下时,赵泽风等人都还没回来,他坐在席间,轻轻摇晃着手中盛着酒液的琉璃杯,微微松开的衣襟看上去意气风流。 纵然看上去轻松随意,但若是仔细观察便可看出谢樽杯中的酒液半点未少,纵然与来往着寒暄了几轮,也仅仅濡湿了半片唇瓣而已。 他敛眸看着杯中的倒影,神思不属。 再等半个时辰,若王锦玉还不回来他便带人去寻…… 不知过了多久,谢樽身边突然有人坐了下来。 「气死我了,盯了半天那榜,果然差了萧云停五分!若不是……」赵泽风一坐下就将矮几上放着的酒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若不是王锦玉那个混蛋,我也不至于排个第二,实打实地被那姓萧的压了一头!」 赵泽风虽说口中在和往常一样抱怨着,眼中却带着畅快的笑意。「非说我那三只鹿是在猎场范围外猎的,算作无效。」 「可恶!放个水又怎么样……算了,总归是我违规,要是他放了我还看不起……」 「等等。」原本谢樽已经自动过滤了他那些吵吵嚷嚷的废话了,一听见这话又忽然抬起了头,「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啊?」赵泽风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头,「就傍晚的时候啊,怎么了?有事找他?」 说罢不等谢樽回话,赵泽风眼神一亮,指了指不远处: 「看那边,这不就来了。」 谢樽抬头看去,果然看见王锦玉和贺华年结伴谈笑,一齐向这边走来,看上去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看到王锦玉平安后,谢樽唿了口气,将手中不知道握了多久的琉璃杯放下,轻轻揉着自己僵硬发白的五指。 虽然他很想问问白日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总归人无事便好。 王锦玉才刚走近些,赵泽风便扯着嗓子招起了手:「喂!这边!」 一收到赵泽风的信号,贺华年便激动起来,忙不迭地抓着王锦玉往这边大步走来,三两步便入了席。 「你们说什么呢?咋咋唿唿的隔着老远就听见了。」贺华年坐到了赵泽风身边,也许是两人呆在一块久了,贺华年那副风流态如今也染上了几分粗犷英气。 第167页 两人刚一坐下,谢樽和王锦玉便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又颇有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他说锦玉针对他,逮着他使劲扣分,公报私仇呢。」谢樽此时终于有了闲情,轻笑着把一旁侍从切好送来的鲜肉架在了火上。 「诶诶诶!」赵泽风举起手中沾着油的刷子,作势便要打他,「你别瞎造谣,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王锦玉显然将他无视了个彻底,他端起茶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淡声道:「公事公办罢了,有人若是不服,自可禀明陛下。」 「……」赵泽风噎了一下,脑子刚转了两下便立刻又要开口。 第80章 一边贺华年早就笑成了一团, 在赵泽风开口前就把手压到了对方肩膀上,整一人挂到对方起都起不来。 「又被他抓到了吧,笑死我了……」 「你这倒还算好的, 前几日那谁驾马过市,结果马撅了蹄子, 不小心把那街上青砖踩裂了,然后没过两日,他都能带着单据上门要钱哈哈哈哈……」 「这事我也知道。」谢樽听着贺华年的话, 唇角也泄出了一声轻笑。 「很好笑吗?」王锦玉抬头幽幽向几人看去。 「确实挺好笑的。」三人异口同声, 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刚说完便又笑成了一团,也不知道到底又什么可笑的。 王锦玉无语地白了他们一眼,任由他们去了。 「要我说用不了多久,这长安城中家家户户就得把你贴大门上了, 保管没有小鬼犯禁。」贺华年自然而然地又把这个说过不知多少次的玩笑拎了出来。 谢樽杵着下巴,颇为贊同地点了点头。 众所周知, 自从去年王锦玉正式入了大理寺, 逐渐长成了一个令众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罗。 虽说大理寺司掌刑狱,有权处置贵族犯禁, 但在这遍地官僚权贵,个个权势滔天的长安, 这大理寺的处境仍然有些尴尬, 时常受人掣肘。 说来倒和御史台的处境有些相似。 但自从王锦玉官拜大理寺丞,那些陈年积压的卷宗便被他无论大小,事无巨细地一一翻了出来, 有的呈至御案,有的由他自己走访审理, 寻常人不敢得罪的权贵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行事刚正不阿,不偏不倚。 谢樽看着那泛上焦色的烤肉,和身边笑闹城一团的友人,心底却不由泛上了一丝担忧惆怅。 这笑闹之下的路途可没有这般轻松随意。 这一年来,长安城上下权贵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却碍于他是王家幼子,又有皇帝撑腰,多是敢怒不敢言。 许多时候身份和权势就是那么好用,谢淳如此,王锦玉也是如此。 但这并不代表那些积压的怨气便彻底消失了,总有一天,当行于渊侧的殉道者向下滑落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撕咬着他的血肉。 谢樽有时会想劝劝他过刚易折,或许不必用这样激进的方式,若能迂迴筹谋,也许能更加行稳致远。 但每当他对上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时,又觉得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他们如阴雨夜渡口前的一盏孤灯一般指引旅人,纵风雨飘摇,自岿然不动。 若是心之所向,便莫问归处。 「行了,不说这个了,托谢樽的福,今日我可赢了不少钱,等回长安带你们去明春楼好好玩一场……」贺华年憋住笑,把目光移向了炙烤着的肉块上,顿时大惊失色, 「煳了煳了!你倒是看火啊!」他一把抢过赵泽风手里切肉的匕首,把黑成炭块、燎着火光的的肉扒拉了下去。 随着肉块的落下,赵泽风嫌弃地往旁边一躲,避开了往自己衣角上滚的肉块。 「你一直压着我让我怎么看?不会就让开点别在这捣乱。」赵泽风翻了个白眼,把铁架上煳了的肉全都抖落开,重新放上新肉。 「你们能安静点吗?」王锦玉揉了揉发晕的脑袋,忍不住嘆了口气。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起半点作用,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走到了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旁观着的谢樽身边。 「走,一起去外头讨个清净。」 一听这话,谢樽就明白白日里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危险此时应当已然消除,他欣然起身,跟着王锦玉去到了围场高处的瞭望塔上。 此时那里银汉横空,绵延周天,静谧得似非人间,脚下那似锦繁华,隐隐人声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戏幕,变成了无关之物。 谢樽抱手倚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布满星辰的漆黑天空,被一种孤独而自由的解脱感渐渐笼罩。 站在这片天穹之下,他渺小如微尘,好像只需轻轻抬手,便可轻易地汇入那亘古星河,从此人间烦忧便与他无关。 但……他的星空,终究还是那人间的点点灯火。 或许等到这没有尽头的煎熬结束,他也可以躺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心无旁骛地感受着大地的唿吸,与星辰同去吧 谢樽抑制住伸手拂取星辰的冲动,轻嘆一声,转身看向了王锦玉: 「既然你把我叫到这儿,想必也能告诉我白日里那隐匿者究竟是何人了吧。」 王锦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託身东宫,应当听过大虞的干坤二部吧?或者……如今的你已然身处其中了。」 第168页 「……」听见这话,谢樽瞬间便明晰了那人的来路,若此事与皇帝有关,就不是他能随意探寻的了。 而王锦玉也从他的沉默中解读出了他的答案。 原先他就觉得谢樽身为陆景渊的心腹,必然与东宫坤部已有勾连,如今看来,恐怕还已非朝夕之事。 陆景渊对谢樽信任至此,谢樽有人依傍也算好事。 「既然你能明白其中深浅厉害,此番躲过,以后也别再起探求之心了,玉印塔秘密甚多,但与你并无关系。」 虽然王锦玉这么说了,但当他看着谢樽那双晶亮的眼睛,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无奈。 按谢樽的性子,恐怕不会那么老实,就算平日里看上去温和守礼,骨子里却还是暗藏着遮掩不住的桀骜不驯。 他变了不少,却又好像没怎么变过。 「算了……一些无趣的争斗而已,挑拣一二说给你听也行。」 玉印塔的过去只是一个老套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而已,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唯一有些不同的或许是歷代皇帝对那些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既贪求又忌惮,拉扯之下,玉印塔存在至今。 这些故事谢樽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如今听来只有一点让他有些在意。 这任玉印塔主好像并不像前任一般避世不出,而是频繁地活跃在皇帝面前,谏言不断……就好像一个,渴望建立功业的亲信谋士一般? 但这又好像是那塔主的一厢情愿,皇帝对此并不买帐,甚至忌惮又厌恶。 如此……未免有些悲哀。 「那既然陛下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为何不直接灭杀,一劳永逸呢?」谢樽开口问道。 如今玉印塔在大虞早已形同虚置,纵然毁灭也不会引起多少目光。 「这我也不知。」王锦玉皱眉道。 陛下的态度他也觉得有些奇怪,纵然厌恶愤怒,却又意外的大方宽和。 这次那塔主在殿中和陛下大吵一架,实打实地砸了两方宝砚,那碎片都迸到陛下脸上见了血。 就算是这样,他都只是被下旨禁足而已…… 其实他对玉印塔的认知也并没有那么明晰,只是他恰好到了陛下身边,恰好从祖父那里听来了不少玉印往事,又恰好在某天撞上了怒气沖沖从中正殿中出来的玉印塔主罢了。 如今他所清晰知道的,只有玉印塔在陛下那里,是一块不能触及的逆鳞。 而玉印塔主为何特殊,他们又为何争吵,他一概不知。 玉印塔的事说到底只是一桩与他们并无多少干系的秘辛而已,如今让他在意的是陛下对谢樽的态度好像有些不对。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可知道……」王锦玉皱着眉,斟酌了一会才道,「陛下对你好像有些微词。」 王锦玉观察着谢樽黑夜下并不清晰的面容,发现对方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惊讶。 「皇帝与太子,好像本就不是什么能友好相处的关系吧?」谢樽神色轻松,眼底却也有着些许疲惫,「况且陛下和殿下貌合神离,你应当看得出来。」 「那你……」王锦玉语气中的担忧显而易见,这样的选择风险太大。 「锦玉。」谢樽轻声唤道,眼中的温柔满溢而出,「我追随于他,并非因为期盼他位临尊位,而是因为他是他,仅此而已。」 「况且以殿下之能,以后如何还说不准呢。」 「纵然心情不同,但你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才对。」 「你主意大得很,心里有数就好。」王锦玉也根谢樽一道靠在了柱子上,站得不再像平日里那般挺直得一丝不苟。 「不过我也会多加小心,绝不行差踏错,不论是谁,想要我的性命可没那么容易。」谢樽语气疏狂轻松,好像并不如何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纵然皇帝对他注意到了一二又如何?他还尚有自知之明,就凭现在的他还远远够不上皇帝刻意针对,如今四方平衡,还不必忧思过重。 况且……只要他站得够高,够显眼,不论是谁,都不能像处置苇草一般将他随意折断。 「高木将催,林风必乱。」谢樽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好像未与你说过,当年的熊祸一事。」 谢樽捡着重点把那事给王锦玉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等大事,却一直藏着掖着,到现在才无所谓地随口一提,王锦玉扶额轻嘆,也没多做说教,「所以……这就是你忽然开始现于人前的理由?」 「嗯。」谢樽点了点头,「既然隐在暗处已然无用,那便站到台前,让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数年平静,也说明了当时的选择并无不妥。」 只是有得有失,如今也有更多目光汇聚到他身上了,身边也更加危机四伏。 「确实不错。」王锦玉自然认可,很多时候一味隐匿退让,只会入让尘土般落下,泛不起微光,也再也无法飞扬。 「那事后你可查明一二了?」 「具体的线头没抓到。」谢樽摊手嘆道,那人狡猾,加上他又去迟一步,还真没那么好抓,「但我估摸着多半是受了殿下牵连。」 既然那时的他自身并没有多少价值,便只能从他身边的亲近之人下手了,若说他死了对谁影响最大,恐怕莫过于陆景渊了。 「是谁都无所谓,既已决定站在台前,我便已经做好以此身为剑盾的准备了,不管来者何人,此剑霜寒,百鬼皆斩。」 第169页 第81章 夜色渐浓, 空气渐渐变得湿凉,王锦玉凭栏而望,面对着漫天星辰。 他静静站了片刻, 然后拢好身上的大氅,向塔下走去。 「不论如何, 一切小心。」 「嗯嗯。」谢樽笑着跟在他身后,三步并两步地跃下了台阶,砰地一下搂住了王锦玉的肩膀。 「我好像快有你高了?」 王锦玉被他压地一个踉跄, 也懒得理他说了什么, 转头皱眉道:「我说你们一个二个根贺华年好的不学, 坏的倒是样样不少。」 「嘿嘿嘿,快走快走,饿了……」 当两人回到席位上时,看着篝火旁多出的两个不速之客一阵沉默, 忍不住后退一步,恨不得立刻回到那瞭望塔上去。 篝火旁遍地酒罈, 那四人满身酒气, 脸被火焰的热气熏得通红。 「诶,云停你想好再出, 别急啊!」简铮盘腿坐在萧云停身旁,看着他和赵泽风对垒频频输拳, 无奈扶额, 恨不得把人提熘开自己上。 比起她的着急,贺华年显得一派轻松,嘴角都咧到了耳后: 「好!」说着, 贺华年使劲拍了一下赵泽风的肩背,然后将萧云停面前的酒杯斟满, 手一挥示意对方快快饮下,「萧将军,请吧。」 又是一杯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的酒入肚,萧云停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含煳道:「再,再来……」 「我劝你趁早认输,免得待会爬不起来了,还要简铮扛你回去。」赵泽风向后一靠,神色倨傲。 看着这副场面,谢樽和王锦玉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语。 所以简铮和萧云停怎么会凑到这边来?而且怎么又和赵泽风槓上了啊? 「酒味太重。」王锦玉皱眉后退半步,有一点点嫌弃。 虽然他也偶有饮酒,但也仅仅是小酌品鑑而已,这种程度……他不太吃得消。 至于谢樽,就他所知,好像是和他一样吧?基本很少饮酒。 「确实,但估计我们是跑不掉了……」谢樽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嘴角,对忽然看过来的简铮笑了一下。 果不其然,下一秒简铮就喊了出来,朝着他们遥遥招手: 「小傢伙们回来了啊,快来快来,这肉才刚刚烤好,给你们留了两盘呢!」 「……」早知道先远远观察一下再过来了,赵泽风和贺华年就够吵嚷的了,再加上个简铮……虽然并不讨厌,但确实难以招架。 「走,走吧……」谢樽深吸一口气,脸上堆笑,示意作为年长者的王锦玉走在前面。 「自己招来的人,自己应付。」王锦玉可不买帐,他站在原地,身如玉树,不动如山。 最后自然还是谢樽走在前面,然后被一把拖进了酒堆里。 他看着赵泽风挡下简铮递来的酒一饮而尽,一边说着他不会喝酒,一边根萧云停划着名拳。 又看着贺华年说今天要是赵泽风把萧云停喝趴下了,他就无偿给诸位献上一曲,迎来了一阵唏嘘。 几人一直笑笑闹闹,直到皇帝身边的侍从谭盛捧着一个长长的木匣走到他们身边。 他对着有官衔在身的几人一一行礼,然后将目光放在了谢樽身上,轻轻打开了手中的木匣。 一把饰有青鳞,粗犷古朴的大弓映入眼帘。 一看到这把弓,萧云停就好像瞬间酒醒了一般,眼珠子都快黏在这把弓上了:「这是青蛇?」 谭盛对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谢樽道: 「恭喜谢公子今日拔得头筹。」随即谭盛正了正神色,挺直了腰背,「陛下口谕,此物交由谢樽,望其日后慎思明辨、笃行不怠。」 看着这把大弓,谢樽眼中平静无波,他掀袍跪地,接下了这饰金的木匣: 「臣谢樽谨遵陛下旨意,谢陛下恩赏。」 谭盛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谢公子既已接下,老奴便回去復命了。」 他刚一离开,谢樽旁边就凑来了几个脑袋,盯着这把在篝火下闪着黯黯精光的大弓垂涎三尺。 「居然是青蛇,这次陛下手笔未免太大了些吧?」赵泽风有些咋舌。 这青蛇弓为当年太/祖征伐天下时所持,射杀了数位北境王族,声名赫赫,无人不知。 「这公平吗?去年我夺得头筹,陛下就赏了我把镶金嵌玉的破匕首,拿来片羊腿都嫌硌手。」赵泽风愤愤不平,使劲啃了一口手中的羊腿。 「想来是陛下觉得你用这弓暴殄天物吧。」萧云停斜睨了他一眼接话道。 「哈?也不知道就拿了个第四名的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的?」 「继续!」 「继续就继续,就你这水平还好意思出来和别人划拳斗酒,也不嫌害臊。」 「我平日里不划拳也不喝酒,不像你不务正业。」 「哦,原来就是个毛头小子啊。」 眼看着两个人又掐了起来,谢樽嘆了口气合上木匣,然后转头看向了简铮:「简将军不是说他,嗯……生性喜静,寡言少语吗?」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简铮摸了摸下巴,看着斗嘴的两人,眼如弯月,「可能是喝醉了?谁知道呢。」 说罢她看向谢樽,话题一转:「说来,你真的不打算入我安西帐下吗?我可不是开玩笑。」 「实话跟你说吧,前几日觐见时,陛下与我说让我在这猎场里寻几个好苗子带去安西培养。」 第170页 「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这几日瞅了几圈,看来看去也多是些庸碌之辈」 「就你还不错,能力、性子样貌也都合我心意,怎么样?要跟我回去吗?」 简铮说得十分认真,她看着眼前敛眸沉思的少年,静静等待着对方的答覆。 「白日里匆忙,未曾明言是我的过失。」谢樽抬起头,话语中并未拐弯抹角,直言道, 「请恕我拒绝将军美意。」 他绝不可能和简铮同去安西。 萧家依附皇帝存在,唯皇帝马首是瞻,若他选择了安西…… 从此以后,必然要与陆景渊分道扬镳。 如今他还没这种打算,以后也不会有。 「为何?你不会想一辈子呆在长安,走到头也只在十六卫里混个不上不下的小官噹噹吧?」 简铮觉得有些奇怪,在她看来,谢樽应该不止这点追求才对。 「自然不会。」谢樽笑着回应,心下思绪万千,却也不打算对简铮尽数抖落。 他心头明了,若想行欲行之事,想要站在陆景渊身边,他就必须建立边功,然后一步步站到高处去。 赵泽风前两年就曾邀请过他,问他日后可愿前往冀州,那里天地广阔,有足够的机会让他成长,让他夺得想要的依仗。 他同意了。 再过两年他会寻找一个契机,告别长安。 见谢樽说了这句便没了下文,简铮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强求。 若是有缘,总会有再见之日的。 「如今不愿意也无妨吧……若你他日有意,可来安西找我。」简铮拎着酒罈灌下一大口,笑着道,「我说真的哦。」 「无论届时你我何种境地,我简家的那扇小小蓬门都会为你敞开。」 谢樽看着这个坐在篝火旁大口饮着美酒,笑得恣意疏狂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真挚而轻松,不再像先前那样挂着若有似无的假面。 他执起那盏到现在都还剩下一半酒液的琉璃盏,向简铮轻轻举杯,道了一声「好」。 这夜几人共饮到月上中天,最后不止萧云停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赵泽风也几乎动弹不得了。 篝火熄灭后,几人一块架着这两个醉鬼往外走去。 当王锦玉问起赵泽风喝成这样明天怎么打猎时,赵泽风大手一挥,说就算让那些半吊子一天,最后那天他也能「咻」地一下追回来,惹得王锦玉一阵无语,懒得再看他一眼。 忙了一天,谢樽回到帐中,撑着口气把自己打整干净,然后倒到床上,瞬间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帐外已然天光大亮。 拿了那射羽魁首后,谢樽也已经没什么好胜之心了,总不能事事让他占着好不是?那最后的魁首就让那几位去争好了。 那今天做什么好呢?谢樽坐在榻上发了会呆,然后一掀被褥跳下了榻。 那便去猎兔子好了。 整理好衣装去到陆景渊帐前时,谢樽才得知陆景渊今日一早便被陆擎元叫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回来。 不知何时,猎场中飘起了小雨,天色暗沉。 不远处的主帐之中,只有陆擎元和陆景渊两人,炉中的香早已燃尽也无人来添。 陆景渊坐在下首,眼眸低垂,思考着刚才从陆擎元口中听到的,关于北境东十六部的消息。 原本虞朝与十六部的矛盾已在六年前暂时解决,六年来双方也算得上互通有无,但如今……情况却又有了变数,转眼风波又起。 前两日十六部来人,暗报安车骨王病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如今的北境王庭乱成一团,内部王子争权不断。 而身处王庭的诸王子中,以兰氏之女所出的第五子权势最盛,若是这位五王子继承王位,对虞朝可称不上是件好事。 兰氏与完颜昼的母族唿延氏乃是宿仇,若这位五王子上位,唿延氏必然难有活路。 届时握在虞朝手中的质子完颜昼将会失去所有用处,彻底被废置,两国交涉又要重新开始。 而若是真进行到那一步,事情可就万分不妙了。 兰氏好战,对虞朝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到那时边境会如何动盪,都已是可预料之事。 但是……那也只是个可能的未来而已,并非无法逆转。 虽然形势不容乐观,但若是操作得当,或许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保天下十年太平。 陆景渊攥紧双手,抬起头时眼中的波澜已经消失无踪,如沉渊冷泉一般平静: 「儿臣以为,当放归完颜昼,助其登临尊位。」 第82章 若能将十六部的新王握在手中, 不论如何都能安稳消停一段时间了。 陆擎元听罢依旧轻轻敲着桌案,没有作出什么回应,见状, 陆景渊继续说了下去: 「但若是如此,仅挟制完颜昼一人尚且不足, 还需将唿延一族收于麾下方可。」 「唿延部属地与我朝比邻,不论扶持还是削弱,都并非难事。」 这也是当年虞朝选了完颜昼为质子的原因之一。 如此一来, 也不必太过担心唿延部强盛之后反咬一口, 成为心腹大患。 陆擎元微微颔首问道:「若唿延一族推拒又当如何?」 「自从唿延野逝世, 唿延氏便日渐式微,如今在王庭之中的地位已为兰氏所代,多年来苟延残喘,积怨已深。」 第171页 「儿臣以为……他们应当不会拒绝这个交易。」 唿延野是曾经的北境第一大将, 也就是完颜昼的外公。 他曾领兵为安车骨王出生入死,打下了四个部族, 是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夫。北境东十六部因他正式成型, 安车骨王庭也因他稳固。 可惜唿延野年轻时消耗过度,四方安和后他便伤病交加, 壮年早逝。 而唿延一族也随着他的逝世迅速没落。 若非如此,六年前完颜昼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送到虞朝作为质子。 若他们再坐以待毙下去, 任由兰氏掌权, 唿延一族恐怕就要消失在北境的歷史之中了。 以唿延氏的烈性,绝不会任由自己的部族受人欺辱,最终湮灭如尘。 「徐行之把你教的很好。」陆擎元的话辨不出喜怒, 清淡得不生波澜。 而陆景渊也好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一般,脸上不喜不悲, 他起身躬身,垂眼看着那绣着卷草纹的华贵地毯: 「不过浅薄之见,不及父皇万一。」 父子两的关系好像结冰一般,见不到半点温情。 「好了。」陆擎元终于像是倦了一般有了下文,不再等着陆景渊慢慢道来,「见解尚可,不必过谦,北境一事便交给你做吧,莫要让朕失望。」 「……」陆景渊双眼睁大,无比惊讶地抬头向陆擎元看去,但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目光。 「儿臣遵旨。」 陆景渊走后,谭盛端着新沏好的新茶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嘆息一声,然后转身迈入了帐中。 他将桌上冷透的茶水糕点一一撤下,几番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道: 「陛下,如今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将此等大事交予殿下,是否……」太过儿戏了些。 后面的话谭盛没说,虽然陆擎元并非听不得锐言之人,但毕竟仍是帝王,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无妨。」陆擎元用碗盖轻轻拨弄着茶面,神色好像轻松随意。 「朕只是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罢了。」 「若是做不好了,再出手也不迟。」 若足够让他满意,这个位子给他也无妨,毕竟因为出身而放弃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未免得不偿失。 况且他这个儿子,与母族也并不亲近,如此他也能放心不少。 左不过日后要费些事将程家处理干净而已…… 其实看着陆景渊如今冷淡疏远的模样,他也会偶尔想起这个儿子更年幼时看着他仰慕而期待的眼神。 每当那时,他心头也会有一丝极淡的酸胀感,但那实在太少了,几乎无足轻重。 或许他放在陆景渊面前的选择是有些残忍,但不论是他陆擎元,还是之后坐上这个位置,踏上这条道路的任何人来说,一切私情都只会是障碍。 皇帝就是王朝的法则,若天道有情,则万物序乱。 若是柔情会阻碍他的道路,他便会毫不留情的将其一一斩断。 陆景渊在细雨中心事重重地走回自己帐前时,被守在帐外的侍从告知谢樽已经在里面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他愣了愣,然后卸下一身沉重踏入了营帐。 帐中一片寂静,浮动着早上他离开时点上的沉木香气,温暖干净,好像沐浴在阳光下的暖林一般。 陆景渊将沾染了深秋寒雨的外袍脱下,放轻脚步走到了榻前,垂眼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床榻上睡着了的谢樽。 他将对方手中虚握着的书卷抽出,然后轻轻放回了案前。 「也不怕着凉。」陆景渊轻喃一声,然后翻了条薄被出来盖到了谢樽身上。 才刚刚盖好,陆景渊就感觉到身后骤然出现了一道探究的视线,他的神色瞬间冷淡下去,转身看向了忽然出现在他营帐中的黑衣男子。 对方的衣襟上绣着浅金色的螺纹,见陆景渊转过身来,他收回了落在谢樽身上的视线,然后抱拳行礼,张口就要出声。 「跟我来。」陆景渊出声打断,越过他便向帐外走去。 围场中无人的角落,陆景渊站在林间,静静听着 陆擎元派来的人带来的消息。 已有自北境而来的杀手潜入围场,此时正伺机而动,等待着完颜昼落单,直取对方首级。 「可要属下带人清剿?」 「先不必着急。」陆景渊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北境派人暗杀完颜昼……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步不错的棋。 若完颜昼死在虞朝的土地上,那位五王子不仅少了个有力的竞争对手,还能藉机对虞朝发难。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将其剿杀,留下些证据还能先一步状告北境在虞朝图谋不轨。 但陆景渊脑中划过完颜昼那双冷淡隐忍的眼睛时,又忽然觉得对方恐怕没那么好拿捏,或许……这些杀手可以派上更多的用处。 完颜昼此时恐怕还没意识到自己处于何等境地吧,那就让他来帮帮忙好了。 「放他们进来,在完颜昼重伤将死时……把人救回来。」陆景渊眼神冰冷,好像不带一丝感情一般,「这个程度,相信干部的各位能把握清楚吧?」 「不能死,也不能残废,明白了吗?」 「……」那人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八岁,一身稚气的孩子,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瞬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第172页 「做不到?」见他一直没回话,陆景渊再次问道。 「是!」 等陆景渊再次回到营帐时,谢樽已经醒了,他靠在榻上吃着水果翻着书,身上仍然盖着他走前留下的那条薄被。 「诶,殿下回来了?」谢樽看见陆景渊眼神一亮,立刻挪开了一处位置让他坐下, 「薛寒刚拿来的果盘,殿下快吃了先垫垫肚子,待会用过午膳,我带殿下去猎兔子。」 「正好雨停了,等到午时水汽一散,正是清凉的时候。」 谢樽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完全不知道陆景渊已经知道了他背后的小动作一般。 「好。」陆景渊自然笑着应下了,但若是之后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绝对、绝对不会同意。 下过小雨的山林雅意更甚,雨洗的深林浓郁艷丽,陆景渊坐在烧酒身上,任由谢樽牵着他缓缓前进。 「那小兔子可是天降神兽,祥瑞之兆,只有有缘人能够得见哦。」谢樽心情打好,胡扯着些有的没的,不过陆景渊倒是十分捧场。 「真的吗?那我们今天能见到吗?」陆景渊的语气听上去饱含期待。 「噗,咳咳咳……」谢樽绷不住笑出了声,然后煞有其事地点头道,「一定可以。」 「而且殿下与那兔子十分相像,它们见到殿下一定会颠颠地跑过来的。」 听见这话,陆景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幽幽地看向了谢樽的背影。 说来那兔子的事安排给薛寒后他就没再管过,所以那兔子被画成了什么模样他也不知道,此时倒也还莫名有了些期待。 「好了,就到这吧。」谢樽将陆景渊抱了下来,然后一拍烧酒,让对方自己玩去了。 循着记忆,谢樽逐渐接近了那片小湖,但不知为何,越接近那里,谢樽就感觉自己眼皮跳个不停,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一般。 这种没由来的预感再次出现……之前他有这种感觉出现时,可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皱着眉,牵着陆景渊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殿下……」 「今日天气不好,我们改日再来。」 说罢,谢樽不等陆景渊回话,牵着对方的手就要往回走去,但却已经来不及了,前方的树丛中骤然窜出了个一身是血的狼狈身影,他神情兇狠,举起弯刀一刀将射来的弩箭斩落。 谢樽只和那人影对视一眼,便瞬间认出了来者何人,他看着被斩落在地的断箭浑身一麻,来不及震惊这莫名其妙的倒霉巧合,立刻一把抄起陆景渊,抬脚就往回跑去:「殿下,快走!」 此番动静不小,完颜昼自然也看见他们了,他的神色有瞬间的犹豫,却也只是瞬间而已,他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咬紧牙关跟在了他们身后。 跟上这两位或许还能讨个活路,将无关人士捲入其中的那点愧疚与他的性命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谢樽尚且年少又抱着陆景渊,纵然使出全力也根本跑不过他们,不过一个晃眼就被迫和完颜昼背靠着背,被那群黑衣人围在了中间。 看着周围的森森刀光,谢樽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下唇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口中也随之漫上了血气:「若我能活着出去,必定取你首级。」 说罢,谢樽便将全部注意都放在了眼前的这些黑衣人身上。 这些人始终神色麻木不似活人,谢樽连着说了几句也不见他们有半点反应,好像就算面前站着的是大虞皇帝,他们也能毫不犹豫的一刀斩下一般。 「没用的,这是王庭死士,不会听你说了什么的。」完颜昼一转弯刀,警惕地盯着他们。 还没等谢樽说上些什么,趴在谢樽肩上的陆景渊忽然出声,深邃的眼眸牢牢地锁住了完颜昼:「十四王子当真是唿延氏血脉,一脉相承的不择手段。」 虽然没想到这些杀手的动作那么快,还不小心把哥哥牵扯进来了,但也无妨,一切尚在掌握之中。 「若我今日救你一命,日后你可会反咬一口?」 「太子殿下说笑。」完颜昼手中的长刀顿了顿,瞬间理解了陆景渊的意思,他语气郑重,好似许下了什么不得了的承诺一般, 「若殿下救在下一命,日后在下必然肝脑涂地以报殿下大恩。」 「好。万望王子殿下莫要食言。」 话音刚落,陆景渊便立刻看向远处,一双黑瞳如同沉夜,高声道:「东宫左右卫率何在!」 第83章 随着这一声令下, 周围瞬间又出现了几道身影,将那些黑衣人团团围住。 除了陆擎元遣来的干部六人,薛寒也赫然在列。 见状谢樽稍微松了口气, 却也仍然没有放下戒备,这里面有许多人……他都未曾见过。 谢樽轻轻转动着护臂中的机关, 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殿下,容我扫兴……」完颜昼声音沉重,听上去并不乐观, 「若就这寥寥几人, 胜负如何恐怕还未可知。」 他父王的王庭死士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些人手段层出不穷,招招阴毒。 这些虞朝人可能没有见识过,但他…… 看着完颜昼这副模样,谢樽的脸色不太好看, 心底的怒气也越烧越旺。 「二位,万事小心。」完颜昼说罢, 一甩刀锋, 率先出手迎上了不断靠近的死士。 第173页 刀刃相接时「铿」的一声脆响好像号角声一般,瞬间拉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 周围霎时一片刀光剑影, 虽然这些死士的目标不是他们,但作为目击者, 这些人好像也已经不打算放过他们了。 谢樽将背后的银月弓握在手中, 咬牙抵住噼来的弯刀,不过几息之间,弓弦便已断开。 不知为何, 虽然这些死士身形诡谲,站得好像并无章法, 却又隐隐呈合围之势,他一直无法突破出去和薛寒等人会和。 被扫来的气劲推开后,谢樽再次和完颜昼碰到了一起,他将断开的长弓抛开,看着眼前鬼影般动作着的死士,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就没什么办法吗?」谢樽咬牙问道。 「我不知道。」完颜昼皱着眉,看着这些杀伤力不强,却能将人缠得使不出几分力的人,心下也一沉再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种身法……不太像我十六部的人,倒更像西边那些妖女的手笔。」 「什么妖女?」谢樽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将藏在袖中的球状机关射出,挡住了靠近的几人。 机关在空中旋转绽放,射出如暴雨般的银针,但这些涂抹了迷药的银针射在他们身上,也只是让他们停滞了一瞬而已。 不过这一瞬的停顿,也足够薛寒等人找准机会暂时限制住他们的行动了。 「他说的应当是北境西二十部的那四位神女。」陆景渊搂紧了谢樽的肩背,伏在他耳边对他解释道。 「对。」完颜昼有些惊讶地瞥了一眼陆景渊,这些秘闻在北境之中都少有人知。 「所谓的长生天四神女,其实不过一群装神弄鬼的萨满巫女罢了。」说这话时,完颜昼脸上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嘲讽。 谢樽嗤笑一声,毫不遮掩地显示出了自己对完颜昼的嫌恶:「再如何装神弄鬼,也比你这种缩头乌龟要强上不少。」 「……」完颜昼将刀上的血甩下,眉头微微皱起,好像有些无奈,「此事是我不义,之后必向你上门赔罪。」 「大可不必,别脏了我谢家的地方。」 「哥哥。」陆景渊看着周围闪过的刀光,在谢樽耳边轻声唤道,「专心。」 「哦……」谢樽憋了口气,不再理完颜昼。 他凝神反握着匕首快速划过那黑衣人的肩臂,但在谢樽看来这一击已然击中时,那道身影又如虚影一般不见,再定睛一看,那人已经退出了数步。 这些人且战且退,好像若无把握命中,绝不出手,泥鳅似的将他们围得滴水不漏。 不仅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这种一直虚耗着,悬而未定的磋磨感,让谢樽感觉一阵难受。 「啧。」所以这群人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加上薛寒等人,他们也只有寥寥九人而已,又要保陆景渊又要保完颜昼,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这样一直消耗也实在不是办法,谁知道对方打着什么算盘? 在谢樽不断躲避的时候,陆景渊看着干部六人的动作,神色也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此事事发突然,真正听令于他的东宫诸卫都不在此处,情况称不上乐观。 而干部这些人,都未尽全力。 是他轻信疏忽,这世间情谊,从来不值得交付几分信任,纵使是父亲又如何…… 他先前不该只让薛寒与他们同行来盯住这些死士,以至于如今用人之时却无人可用。 若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谢樽受伤…… 「薛寒。」陆景渊眸如幽潭,越过众人直直看向对方。 薛寒闻言立刻会意,将袖中早就准备好的信标取出。 金红色的烟火沖天而起,在白日里并不显眼。 但它炸出的响声和腾起的白烟也足够吸引他人的注意了。 「哥哥,再坚持一会。」陆景渊将谢樽制作的轻质弓/弩握到手中,找准为他增加助力。 「殿下顾好自己便好。」谢樽轻笑一声,又把陆景渊抱紧了些。 他眼中并无恐惧,他手中的刀还从未见过血,数年来与众人切磋,也只是点到为止,如今既然这些人送上门来,就让他们给自己试试刀吧。 看见薛寒的动作后,那些死士顿了一下,动作瞬间有了变化,他们的身形变得更加奇异,动作好似祝祷,将指节大小的骨哨含在口中,吹出了谢樽听不懂的音节。 「……」谢樽看着他们的动作,虽然此时是危急关头,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在他看来,暗杀难道不该行于暗处,干净利落吗? 这些北境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光天化日下刺杀也就罢了,还接连不断地弄些让人看不懂的动作…… 就在谢樽紧紧盯着这些死士时,想要看看他们这样动作到底是要做什么时,却忽然感觉到耳畔一阵烈风掠过,伴随而来的是完颜昼的厉喝声: 「小心!」 完颜昼一刀将从天空俯冲而来杀向谢樽的鹰隼噼成两半,自己的手臂却被另一只撕下了大块血肉。 鲜血洒下,浓郁的血腥味立刻沖入鼻腔。 谢樽躲避不及,半张脸都被溅上了鲜血,分不清是那鹰隼的,还是完颜昼的。 他唿吸一窒,来不及看一眼完颜昼的情况,护着陆景渊滚了一圈躲过了噼来的弯刀。 躲开后,谢樽回身看去,比起他和陆景渊毫髮无伤的状态,完颜昼的情况极其糟糕。 第174页 谢樽此时也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些死士对他并未下死手,只是不断施压拖延而已。 他们的目标是完颜昼,他和陆景渊只不过是附带而已。 「殿下,你要他活着是吗?」谢樽看着一身血色的完颜昼,忽然开口问道。 谢樽的衣衫在陆景渊手中皱成一团,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对……但我更要你活着。」 「如你所愿。」谢樽有些意外他的回答,轻笑一声。 「那就先用他当诱饵好了,也算给他点教训,下次不要逮谁薅谁。」 「你声音可以小些的。」完颜昼面色苍白如纸,握着弯刀的手几乎快要脱力。 「靠近点。」说罢谢樽再没理会完颜昼,他与薛寒遥遥对视,高喊了一声「薛将军」,随后让陆景渊埋好头,作势向围在面前的几圈人墙冲去。 随着靠近这些死士,谢樽将自己为了好玩装在身上的一堆机关,毫无保留地一股脑全都扔了出去。 在他们因为完颜昼状似孤注一掷的动作齐齐向这边聚拢时,谢樽骤然停住后撤,与薛寒里应外合,将他们因为调整动作而略有凌乱的人墙从薄弱处撕扯开来。 就在这几息之间,谢樽带着陆景渊成功穿了出来,而完颜昼则是被彻底包围在了里面,几乎看不见身影。 谢樽一把把陆景渊塞进了薛寒怀里,然后夺过对方手中的一把长刀,与陆景渊对视了一眼,轻声道了一句「放心」便再次转身。 陆景渊在薛寒这里更加安全,如此他也可以全力迎战,若是实在打不过,跑起来也更容易些。 然而刚一转身,谢樽就听见了薛寒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斫锋!快!」 谢樽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斫锋眉目锋锐,逆光而立,他手持长剑,身后跟着一队手执铁戟,身披轻甲的卫队,他举剑开口,声振林木:「全力保护殿下!杀!」 「留下活口。」陆景渊被带到不远处,看着前方的刀光剑影,对身侧的薛寒说道。 从出来后,陆景渊就没再看过那六人一眼。 还好这两年,他已不动声色地将东宫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此刻不至于走投无路。 「是。」 随着斫锋的到来,局势很快逆转,黑衣死士很快就被斩杀大半,完颜昼也半死不活地被谢樽从人堆里拖了出来。 出来后谢樽很想把已经站不稳的完颜昼一把扔在地上,但看着对方的惨状,又想着对方好歹也算帮他挡了一下,也就还是放轻了手脚。 待到谢樽将完颜昼放到了陆景渊身边时,那边的黑衣人也被悉数镇压。 林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在了陆景渊身上,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出乎意料的是陆景渊并未忙着处置这些黑衣死士,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站在一便的干部六人身上。 那道向他们射去的目光冰冷寒凉,如同坚冰,看得人浑身发悚。 「薛寒。」陆景渊面无表情地开口,示意对方走上前来,「违令叛主,该当如何。」 薛寒看了那仍是一身无畏的六人一眼,垂眸抱拳应道:「回殿下,叛主……当斩。」 「嗯,答得好。」陆景渊微微颔首,缓声道,「诸位身为父皇身边亲信,居然勾结外族,身为人子,理当为父清理门户……」 此话话音刚落,不待众人作出反应,陆景渊便厉声喊道: 「杀!」 随着陆景渊的命令,以斫锋为首的东宫诸卫毫不犹豫地刀锋一转,指向了那干部六人。 他们丝毫不留情面,好像不认识对方衣上的金丝螺纹一般,眨眼就斩杀两人。 看着面前的一片血色,陆景渊恍若未觉,先前眼中燃起的最后的那点期待,也随着他们的死亡彻底散去。 忽然,他感觉到有一只分外熟悉的手从旁边伸来,轻轻牵住了他紧紧攥起的拳头。 然而,还没等陆景渊笑着作出回应,便突然感觉到那只手骤然绷紧,然后用尽全力般地将他揽住牢牢拥在了怀中。 随着被对方搂在怀中,陆景渊耳边起几声不甚清晰的金属声。 而紧随而来的是几声焦急的唿唤,有叫他的,也有叫谢樽的。 陆景渊感受到拥抱着他的手臂缓缓脱力,他心底寸寸结冰,僵硬地抬头,听见谢樽在他耳边有气无力地「嘶」了一声: 「嗯……有点疼,还好没扎在殿下身上。」 第84章 很快, 陆景渊便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谢樽被人抱了过去,他脑中一片嗡鸣,浑身血液凝固。 此时谢樽已经顾不上陆景渊如何如何了, 他正面如金纸地被薛寒抱在了怀里,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眼前一片模煳,心脏的跳动都放缓下来。 他想要开口笑着说上一句好像那暗箭上有毒,而且好像也不怎么疼, 却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马蹄声如疾风一般掠过枯叶, 原本空荡的行辕之中人来人往, 众人从各方汇聚而来,都已然没了半点打猎的心思。 陆景渊帐下,众多太医看着炸在谢樽后腰处的那支深深刺入其中的暗箭束手无策,此时那暗箭周围已然呈现出大片可怖的紫红淤青, 蛛网一般的丝状纹路已经蔓延至肩背。 「少打那些马虎眼,你就说到底能不能治!」听着这些太医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到重点, 赵泽风一阵上火, 揪着太医的领子一把将人提起。 第175页 「臣,臣等实在不知这是何物啊, 只能下针勉强为谢公子封住经络,再寻他法……」 赵泽风还要再说些什么, 却被王锦玉抓住手拽了回来: 「泽风, 够了。」 「薛寒。」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谢樽身边一言不发的陆景渊此刻忽然开口,他将眼中的慌乱死死压住,但声线中仍有一点难以察觉的颤抖, 「完颜昼醒了吗?把人带来。」 虽然完颜昼在最后那波死士射来的暗箭中倖免于难,但因为之前受伤太重, 还是一回来就失血过多倒在了床上。 「殿下,人还没醒。」薛寒看着陆景渊,声音分外艰涩。 「那就想办法吊他一口气,只要能醒,哪怕只是一瞬间都可以,让他来看看……」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既然这毒出自北境,完颜昼说不定会认识呢? 「只要能认出来,就能有救……」陆景渊说着,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的冷静,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都是他的错,是他考虑不周,是他轻信于人,也是他最后放松了警惕。 「殿下……」薛寒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了嘴,准备出去把完颜昼强行弄来。 然而他还没迈出门去,帐帘便被骤然掀开,那力度大的好像要将帐帘撕裂一般。 简铮脸色凝霜,带起一阵风来大步地走到了榻前。 「不必去了,这种东西我认识。」简铮抿着唇,抽出腰间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若我救他一命,还望殿下将今日之事与臣细细道来。」 「好。」陆景渊完全未曾注意到简铮提了什么要求,他立即一口应下,生怕慢了一丝一毫「若将军能救他回来,景渊无以为报。」 「言重。」简铮坐在床边,动作利落地用火焰燎过匕首,神色认真,和平日里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模样截然不同。 暗箭被拔出时深色的血液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半边床单。 那血色映在陆景渊眼中,让他心脏瞬间传来阵阵窒息的痛感。 简铮让人去端了盆清水来,将那些血用瓷瓶收集起来放入了水中,随后又掏出一个不知来路的小瓶,将其中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液体地入了其中。 很快,那盆带着淡淡血色的水冒起了大泡,归于平静后变成了浅紫色。 看见盆中的情况,简铮显然松了口气。 帐中落针可闻,众人看着她的动作,皆屏住唿吸,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惊扰了什么。 简铮向那些太医要来了戥子,然后又摆开了一排小瓶,将其中的药液一一称好混在了一起。 将这药液餵给谢樽后,她让太医将剩下的拿下去,混合在止血的药草泥中给谢樽敷在伤口上。 「剩下的分成三份,隔两个时辰餵一次。」简铮擦去额上渗出的薄汗,站起身来让太医们为谢樽包扎。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还是把手中的小瓶抛到了陆景渊手中。 「不是,结束了,你们都这么紧张地看着我做什么?」简铮见帐中气氛仍然凝滞,众人都将视线不断在自己和谢樽身上来回,有些无奈。 众人都不说话,神色仍然还有迷茫,最后还是贺华年挣扎了一下,站出来开口道: 「呃……简将军,就,就那么简单?」 「简单?」简铮看了看这一屋年轻小子,脸色骤然严肃起来,她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你知道这药是什么人才能弄到的吗?」 无人回应,众人勉强放松下来的神色都又难看起来。 「在北境二十部中,只有掌权那四部中的大祭司,方才有权掌医毒之理、制北境秘药,这药普天之下也只有寥寥数组而已。」 「这次算你们运气好。」简铮将目光放在了身上逐渐恢復血色的谢樽身上,「若没我在这儿,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 「不过也有个好消息,这种毒看上去恐怖,死时却是悄无声息的,不会有什么痛苦,勉强算得上好死吧?」简铮笑着耸了耸肩。 这话一出,周围更是落针可闻。 「……」从进来以后便没说过话的萧云停站在一边,看着她直想扶额,「其实后面这句你用不着加上的。」 「是吗?」简铮随意一笑,将自己的一堆东西都收了起来,然后看着陆景渊,眸光微动,「看殿下今日也没什么精神应付臣了,那臣明日再来拜访,还请殿下可以梳理一番,据实以告。」 「走了。」她拍了拍萧云停的肩膀,掀开帐帘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简铮走后,陆景渊提起精神将帐中的客人一一送走,虽然赵泽风那里有些麻烦,但好在还是被王锦玉和贺华年一道拖走了。 帐内安静下来后,陆景渊就一直守在了谢樽榻边,直到夜色将领,把最后一次药餵到了谢樽口中。 「好好休息一会吧,其余的事我会解决好。」 或许是心有愧疚,又或许是不屑搭理,总之陆擎元并未就完颜昼的事将陆景渊叫去问话,也好像不知道干部那六人已死一般,依旧和往常一般无二。 陆景渊在谢樽床榻边守了一整夜,他亲眼看着谢樽身上的纹路消失,听着那唿吸声趋于平稳。 但谢樽依旧一直未醒。只要他一刻未醒,陆景渊就放不下心来。 到了晨光熹微时,简铮如约来访。 第176页 她看着形容憔悴的陆景渊,有些惊讶于他身为太子,却对一个……下属如此关照,她沉默地看了一会,随后开口解释道: 「虽然已无性命之忧,但这毒极其伤身,恐怕还要养上好一段时日。」 「嗯。」陆景渊为谢樽掖了掖被脚,轻轻活动了一下僵冷发麻的四肢,然后起身坐到桌前,毫无保留地将昨日的事一一道来。 简铮越听眉头越紧,她轻轻摩挲着手中已然无水的茶杯,眼中充满了一种野性的警惕感。 「看来二十部,如今也已经不再满足于那片所谓的神眷之地了啊……」 「不过要是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的一切行动,不过是遵照神谕而已。」简铮这么说着,话语中带着一点凉薄的笑意。 十六部的那位五王子她有所耳闻,兇狠有余而智谋不足,勉强……也算得上易于掌控吧。 若是他成为了十六部的新王,那十六部就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 北境三十六部一经整合,下一步不必多言,必然是挥师南下,直取长安了。 「我只能说,如今那五王子已然和二十部勾连,完颜昼回去可是凶多吉少,而恕我直言,以你如今的能力,恐怕还做不到助他登临王位。」说着,简铮皱起了眉头, 「说来这件事怎么会落到你手中,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陆景渊听着这话,眉头都没皱一下:「父皇如此行事必然有其道理,况且……将军又如何得知,此事在我手中无法成行呢?」 纵然陆景渊如寒雨下倾颓的落花般一身憔悴,那双眼中却依旧凝着不化的坚冰,坚定而冷锐。 「说来……此事恐怕还需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言重。」简铮轻笑一声,立刻明白了陆景渊有意借她之手监视,甚至是牵制北境西二十部,但她科不打算随意成为他人手中的刀刃, 「安西大军皆掌握在萧大将军手中,我不过一个陌刀军统帅而已,麾下也就寥寥数百人,可没什么话语权。」 「既然你我一同坐在此处,这些虚与委蛇的话便不必再说。」陆景渊看着简铮,眼神直直刺入对方心底,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 「我与将军坦诚相待,将军是否也应当拿出应有的诚意呢?」 简铮被他眼中的情绪震了一下,随即似乎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好笑,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显得更加轻松随意。 「臣的诚意在那呢,谢樽一命,换殿下手中的那点消息,还算公平吧?」她手指轻轻点了点谢樽,又道, 「若是殿下还另有他求,那便是另外的价钱了。」 即使简铮话中带上了谢樽,陆景渊一身气势也半点未弱:「公私有别,如今你我所言之事事关王朝兴衰,还望将军明晰。」 「若将军觉得,这天下万里安定不值得将军出手,那将军……恐怕也并非景渊欲寻之人了。」 这话说完,简铮顿时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半晌没有出声。 她看着眼前这个尚未显露于人前的太子,心中漫上了一层凉意,就好像安西带着黄沙的雪片砸在脸上时的感觉一样,粗粝而冰冷。 「啪」的一声,简铮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她坐正后长长地嘆了口气:「好吧,勉强算你赢了。」 说罢,简铮又皱着眉嘀咕了一声:「还真是个小怪物,也不知道到底像谁。」 「谬赞。」陆景渊收敛了神色,一身气质不再像刚才那样冷锐锋利,抬手将那只空空如也的茶杯添上新茶。 「那日后……还请将军多加关照。」 第85章 待到谢樽醒来时, 入目已经是谢府里他熟悉的天青色帐顶了,他恍惚地转着眼珠,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睁眼看了许久帐顶, 谢樽的大脑终有开始缓慢运转,不甚清晰地思考着他现在在哪, 之前是在干什么来着。 但他脑中混沌一片,就好像被人塞了一大团饱水的棉花一般,饱胀而无力。 「快!快来人去通知殿下, 公子醒了!」 直到听到沉玉激动的叫喊声, 谢樽才缓缓地反应过来。 哦, 对了,他之前好像是在猎场里?然后为了给自家殿下挡刀,中了一支带毒的暗箭来着,所以……在那之后呢? 殿下人呢, 他怎么就回到自家了? 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谢樽嘴皮翕动,眼神清明了不少, 但当他想要开口问问, 喉咙和舌头却像有了自己的想法一样,懒怠着一动不动, 任他怎么使劲都没有效果。 「……」不是,他不会瘫了吧? 他眼角微微睁大, 里面满是不可置信。 使劲了半天, 身上依旧没有一个部件愿意搭理他,于是到了最后,谢樽便也只能瞪着眼睛看着一大群人涌入了他的房间, 有熟悉的,也有不熟的。 那些太医围着他又是把脉又是落针, 而自己的那群亲朋好友则是像没见过他一样,眼神里的光亮的晃眼。 「果真如简将军所言……」 「是啊是啊,只可惜当时老朽当时留在了宫中,未能亲眼见见那传说中的秘药……」 「还请诸位放心,如今谢公子已然有了意识,再过上个两三日便能起身了。」 「只是要想恢復如常还需不少时日……」 太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谢樽不太听得明白的话,他努力思考着其中的联繫,却仍旧是听得一头雾水。 第177页 直到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陆景渊一身风露匆匆赶来后,众人才陆续散去。 看见陆景渊安然无恙,谢樽顿时松了口气,心情才刚一放松,他便被浓浓的疲倦感迅速席捲了全身,眼皮也渐渐没了力气。 这觉一睡又是两天,再次醒来时,谢樽便已经又恢復了不少,可以撑着床垫缓缓坐起了。 而这次醒来,他虽然仍是时常嗜睡,清醒的时间却也已经逐渐多了起来。 他逐渐从亲朋好友的口中得知,他这一受伤昏迷居然就躺了半个多月。 这时间不长不短,但也已经足以让许多事发生变化。 因为刺杀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禾囿中的达官贵人们皆人人自危,自然不再有心思交谊打猎,游魂似的在自己帐子方圆三丈内强笑晃荡。 如是,这秋狩自然而然地办不下去了。 秋狩草草收尾后,众人也各怀心思地松了口气,不过一日,那囿中便人声消解,只余下了薄云秋草。 而简铮和萧云停也在秋狩结束后推去了原本答应下来的所有宴席,迅速赶回了安西,说是什么简铮家中的老母身体抱恙,要她连夜赶回。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消息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北境质子完颜昼重伤难医,不治身亡了。 当然,这些都是对外的说法。 「所以……殿下就这么让完颜昼独自悄悄潜回去了?」谢樽一身病倦,捧着暖炉窝在柔软的被褥之中,肤色透白的好似冰玉。 完颜昼的伤好像也不轻吧?这半个月够恢復吗? 「有斫锋等人暗中保护,足矣他安然到达王庭。」陆景渊搅着手中的药膳,舀起一勺轻轻吹凉,显然对完颜昼的情况并不怎么关心。 闻言,谢樽也把完颜昼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这件事很不认同。 斫锋是坤部统领,武艺自然也是冠绝众人,是陆景渊的得力属下,若是他跟着完颜昼去了北境,那陆景渊这边要怎么办? 虽说还有个薛寒常伴左右,但薛寒长于内务,要论武功,比起斫锋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不必担心。」陆景渊将温热的药膳餵到谢樽嘴边,看着他虽然嫌弃,但还是老老实实吞下后才笑着说道, 「坤部能人辈出,少了个斫锋自有其他人顶上,况且数月而已,也不过弹指之间。」 「好吧……」谢樽嘆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将药膳一口一口喝得见了底,然后立刻丢了一颗蜜饯压在舌上。 这些天陆景渊分外忙碌,也不能时常呆在谢府,至于他在忙些什么,谢樽心中也隐隐有数。 他垂眸沉思了一会,还是觉得自己总不能一直在这瘫着。 「那既然殿下已经将他放回去了,心中想来也已经有了计量吧?」 「嗯。」陆景渊点了点头,将瓷碗放下,给谢樽慢慢说着自己的计划。 如今的北境暗潮汹涌,在所谓王位之争背后的,其实是主战主和两派的博弈争斗, 而据他所知,十六部中主战者并不在少数,否则五王子也不会拥有着这人数众多的簇拥者,兰氏也不会势大至此。 这些人如今已经开始在草原上整合军队,等待着挥师南下,越过重重山峦壁障,踏上新的沃土了。 如此一来,境内群情已然被尽数煽动,就算灭杀了五王子及其背后的兰氏,让完颜昼上位,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届时那怀柔主和的新王,必然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因此,堵不如疏,或许爆发一场战争才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殿下打算借一场失败的战争一石二鸟,既将那五王子除去,又灭了十六部的气焰吗?」谢樽微微坐直了些,眼神明亮。 「对。」 让五王子如愿登位,挥师南下,再让其死在战场上,将那溃散的北境王师狠狠碾压。 到了那时,就算主战者仍然叫嚣,也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而完颜昼也可趁此空隙,回归王庭,与虞朝重修旧好了。 「算是个好办法。」谢樽点点头表示认可。 反正十六部自从唿延野去世后,就只剩下个安车骨王能称得上是位值得尊重的将军了。 而如今安车骨王病重,十六部中群龙无首,那五王子野心不小却无德相配,纵然身后再有高人指点,也还是扶不上墙,带来的也只会是些乌合之众而已。 但和十六部不同,虞朝幽云十六洲有陆擎洲和赵磬把守,就算十个五王子来了也只能跪地求饶。 「那二十部那边呢?」谢樽又问道。 若是二十部与十六部一道出兵,恐怕会麻烦上不少。 「无妨,如今简将军已有防备,二十部不敢妄动,安西的阵线也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就让他们好好见识一番吧……」 在谢樽看不到的地方,陆景渊眼中隐秘地闪过了一丝刀尖起舞的战慄,好像有一瞬沉溺在这种未知而危险的快感之中。 谢樽并未发现这转身即逝地异常,他此刻正沉浸在另一件事里,已然变得有些神思不属。 若此事按照计划成功进行,届时抵御十六部的第一防线,就是幽云十六洲…… 那他前往幽冀的计划岂不是正巧可以藉此成行了? 但他心底的这些想法,至今也无人得知。 第178页 谢樽眼神飘忽地看了陆景渊几眼,嘴唇张张合合多次,心底的那点事还是犹犹豫豫地含在唇边。 两人就这么沉默下去,屋中安静得连炭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最终谢樽还是没有直言,只是强笑着迂迴了一番:「那冀州那边,殿下可打点好了?」 纵然他无惧艰险,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在面对这些关切的眼神里,还是会有一种酸涩的愧疚感不断上涌。 「哥哥憋了半天就为说这事?」陆景渊等了半天就等到了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不免有些好笑,「不必顾虑,直说就好。」 这不主要是怕你不准嘛……谢樽腹诽一句,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他敛下眼眸,嘴角强挂起的笑意也落了下去。 即使陆景渊和谢淳不准,他也不会因此而止步,此次前往冀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顺利,他一两年便能回来, 谢樽打好了腹稿,然后在陆景渊探究的眼神下将自己的计划倒豆子一般的尽数说出,这一气呵成的大段话语没有一丝停顿,让陆景渊连插话的间隙都没有。 在谢樽刚准备说出「即使殿下不准,我也势在必行」前,陆景渊一个「好」字,将他剩下的一堆理由都给堵了回去。 「什,什么?」谢樽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陆景渊会那么好说话,眼中不免闪过了一丝迷茫。 「我说……好。」陆景渊看着他,眼中纵有千般担忧不舍,却也还是没有拒绝。 谢樽并非笼中豢养、安于享乐的鸟雀,雏鹰总归是要离开暖巢落下悬崖,才能振翅而来,沖向高天的。 「不过哥哥如今见风就倒,还是先好好养好身体吧,这副模样,烧酒见了都不乐意驮。」 「谁说的!烧酒粘我粘的很呢……」 一转眼,谢樽又在榻上躺了三四日,虽说简铮说了这毒只是恢復时间长了些,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后遗症,彻底养好后他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生龙活虎。 但是任谁半死不活地躺上个二十来天,想来都不能心平气、毫不紧张害怕吧。 谢樽还是挺害怕自己以后卧床不起的。 于是谢樽刚能下床活动活动后,就每日都外出晃荡,重新将那些银枪弓/弩握在了手中。 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逐渐回归,不再像之前那样心虚气短、一步三喘后,谢樽终于算是神清气爽了起来。 之前一直窝在床上,他人都要长出蘑菇来了。 谢樽手能握稳刻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花大价钱让沉玉去寻了一块飘红翡的白玉来。 他说好给陆景渊猎的兔子来着,结果到今天都没能兑现,既然始终和那毛茸茸的活泼小白兔无缘,那便雕刻一个可爱的雪团小兔子好了。 届时去寻贺华年教他打个络子穿上,应当也还算不错吧? 第86章 呆在府里养伤的日子看似过得很慢, 但呆着呆着,也不过一转眼的时间便又是新年忽至,雪被长安。 年节还是一如既往, 数不清的人情往来,数不清的麻烦事, 直到十五元宵时,众人才得以闲下来,乘着灯会小聚一番。 百味楼顶层的包厢里, 美酒佳肴铺了满满一桌子, 谈笑声自敞开的窗户飘出很远, 最终汇入灯会的喧嚣声中。 「再过上几上天,我可就要和二叔一起回冀州去了,贺华年,你不考虑考虑给我好好奏上一曲送行吗?」赵泽风看着这满室友人, 不免心生惆怅,有些手痒地想伸手摸酒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 随即想起了席间多了个几岁大的小孩, 顿时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但现在你主动提了, 我又懒得动弹了。」贺华年假装没看见他的动作,抱着手靠在椅背上笑道。 「……」赵泽风噎了一下, 但刚想开口就被人先一步打断了。 「华年哥哥, 哥哥他听不听无所谓的啦,但鸣珂想听,鸣珂还没听过呢!」赵鸣珂睁着一双晶亮的杏眼充满了期待, 坐在文可筠身边奶声奶气地道。 「哎,好吧, 既然这样,我就给鸣珂妹妹这个面子好了。」贺华年装模作样的嘆了口气,然后将自己放在身后的琵琶给捞了上来,顺便又刺了赵泽风一句, 「为什么你这种日日只知道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会有那么乖巧可爱的妹妹,哎,真是老天无眼。」 「乖巧可爱?」赵泽风一时竟然也没注意到贺华年骂他,反而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赵鸣珂, 「你说的是她?她乖巧可爱?」 「对啊。」贺华年点了点头,将松了的琴弦一一拧紧。 赵泽风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嘀咕道:「年纪轻轻就瞎了……」 随后赵泽风又看向赵鸣珂,想了想还是端出了一副兄长模样,招手示意她过来自己这边:「不是要听吗?来这边。」 「我在这儿也能听到。」赵鸣珂又往文可筠身边凑了凑,紧紧挨着对方,像一只毛茸茸恋家的雏鸟一般, 「筠姐姐可比你温柔多了,还能给我讲曲中典故,我才不要你呢!」 闻言,一桌子人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直要将屋顶掀翻。 就连一直坐在一边,未曾参与过他们无聊对话,一同醉心于诗书的谢淳和王锦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平日里让你多多读书你偏不干,现在好了吧?终于混上了垫底的位置,连你妹妹都嫌弃你。」贺华年笑得捶桌,连弦都顾不上调了。 第179页 「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赵泽风黑着张脸,心中不忿。 他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说来也算不上差,勉强也能排到个中上之流,但确实……在这一屋子人面前,他就是个垫底的。 但他为什么非得跟他们比?这不是欺负人吗! 「根你们比?这天下有几个比得过你们的,纯纯欺负人。」赵泽风哼了一声,「快弹快吃,完了去逛灯会,我非得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解灯谜的技术!」 「行,解不出来,今日你就请客。」 「我请就我请,我又不像你一样兜比脸还干净……」 这边百味楼里吵吵闹闹,另一边张灯结彩的灯会上,谢樽将几个铜板塞在了小贩手中,从对方的摊位上提了个漂亮的兔子灯出来。 「来,这灯会上人人提着,咱们也不能少了。」谢樽笑着将手中的兔子灯塞在了陆景渊手中,然后欣赏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仙童一般的孩子。 他家殿下真可爱啊,披着毛茸茸的大氅,就像只软绵绵的小兔子一样。 「那不应该买两个吗?」陆景渊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手,真心实意地问道。 「那不行,一个够了。」谢樽说着指了指前方热闹的街道,「我的手还要留着拎点心呢。」 面对陆景渊并不是很信任的眼神,谢樽轻咳一声,双手大大地比了个圈,「要拎很多呢,毕竟还得帮那几位买,等他们从百味楼里出来,点心渣子都见不着了。」 「那我们现在去买吗?」陆景渊将兔子灯提近了些,避开了一旁的路人。 「不。」说着,谢樽起牵了他的手,往另一边走去,「趁现在人还不多,先去放河灯。」 放河灯的地方离灯会不远,只隔了半条街,但却比灯会那儿要安静许多。 此时漆黑的河道上,一盏盏莲花状的河灯正晃晃悠悠地往下游流去,在水面上投下一片片暖黄的碎金,如同银河一般流淌在城中。 谢樽将河灯轻轻放到陆景渊手里,又把灯芯的蜡烛下叠成方块的纸片拿了出来。 「殿下在这边写,我去那边,千万不能偷看,不然就不灵了。」谢樽说着,将手中的笔递到了陆景渊手中,然后一熘烟窜出了好远。 陆景渊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收回了视线,他将纸片展开放在白石栏杆上,很快便落下了笔。 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每年他写的都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不需要多加思考。 等纸片干透后,陆景渊将它用蜡封在了灯芯处,烛光映照着粉色的花瓣,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很快,谢樽也捧着已经点燃的花灯回来了,两盏河灯入水后,很快便融入了如浮萍聚集在一起的漂流的河灯之中,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经分不出哪盏是自己放下的了。 「殿下。」谢樽收回追逐着河灯的视线,然后笑着蹲下,将一直藏在袖中的那个小兔子吊坠拿了出来,在陆景渊面前晃了晃。 「赔给你的神兔,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陆景渊伸手接过了吊坠,原本应该冰凉的玉石因为在袖中藏了太久,已经变得触手温热了起来。 「很可爱。」陆景渊轻轻摸着小兔子的耳朵,然后忽地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道,「但是那神兔我宫中已经有一只了,谈不上赔不赔的。」 「嗯?」谢樽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是半月前赵泽风送来的,他说是哥哥猎了以后寄养在他那,准备送给我的,既然哥哥昏迷了,就由他代为赠送了。」 「……」谢樽一时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评价,他该谢谢赵泽风还帮他惦记着这件事吗?还是该先替自己和赵泽风尴尬一下? 谢樽哈哈一笑,然后又做出一副自己知道这回事的模样,挠了挠头道: 「最近记性不太好,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走了走了,他们应当已经到灯会上了……」 回到灯会上后,谢樽一眼就看见了聚在灯谜前的众人,毕竟这群人个个身姿挺拔,风姿卓越,丢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看见。 刚一凑近,谢樽就听见那个新来的小包子一边牵着文可筠的衣摆,一边指着谢淳说「我决定了,以后还是要谢大哥做我的夫君!」 谢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刚才不还是我吗?」贺华年一脸神伤地哀声道。 「嗯……」赵鸣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淳,好像有些难以取捨,但最终还是坚定道,「我还是更喜欢会猜灯谜会作诗的。」 「那你说的这些他也会啊。」贺华年起了坏心思,笑着指了指王锦玉,然后自然是被对方狠狠剜了一眼。 「他太好看了,我不要比我好看的夫君。」 赵鸣珂看着王锦玉那张精緻冷淡的脸,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又惹得众人好好乐上了一阵。 谢淳有些好笑地了一眼这个还没他腿长的小姑娘,也没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他来这趟本来也算是来看着这些弟弟妹妹的,他们开心就好。 他们说活的这半天,摊主已经准备好猜中十个灯谜的奖品。 谢淳接过那支缠着红线的梅花髮钗,将其轻轻地插在文可筠发间,为她添上了一抹清丽的艷色。 「今日没有玉兰,改日补给你。」他和文可筠在玉兰树下相识,从此以后便一路同行至今。 第180页 「好。」 一边赵鸣珂看得眼馋,牵着文可筠的手晃了晃,撒着娇说自己也想要,结果还没撒上几句,就被赵泽风一把提熘开,恨铁不成钢地说她简直一点眼色都没有。 「嗯……这支不能给你,姐姐再给你赢一个好不好?」文可筠轻轻抚着髮钗,笑得好似春日拂堤的春风一般。 赵鸣珂闻言眼睛一亮,使劲睁开了赵泽风抓着她的手,又一熘烟跑回了文可筠身边。 「好!筠姐姐最好了,我想要那支桂花的,还有那个我也想要!」 说着,赵鸣珂又朝赵泽风做了个鬼脸,看得对方气得直想把她好好揍上一顿。 这姑娘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不还挺软挺可爱的吗?怎么这才几年不见就长成这副样子了?他安静温柔的妹妹哪去了? 看了会戏,谢樽哭笑不得地走上前,调侃了一句:「你们还真是热闹啊。」 因为谢樽事先已经打过了招唿,加上这两年众人见陆景渊也算是见习惯了,所以此时陆景渊的出现也没使这里与刚才有什么不同,众人依旧和普通朋友那样笑闹在一起。 陆景渊就那样站在谢樽身边,静静地看着、听着,好像不存在一般。 「终于来了,快走快走,刚才我看见前面还有投壶,咱们一起去,不玩这个破灯谜了。」赵泽风见到他就好像忽然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十分激动。 「有我们赵公子在,还用的着我出手?你一人不就横扫千军了?」 「一个人玩那多无聊……」 陆景渊看着身处烟火之中的谢樽,悄悄勾起唇角,又将对方的手牵地紧了些,跟着对方往投壶的方向走去。 元宵过后,一切又开始步上正轨,入京述职的官员们也都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长安,包括赵泽风的二叔赵磬。 也不知他这一次来跟皇帝谈了些什么,总之,赵泽风终于可以回家了。 渭水旁的柳树又抽了新枝,在南风中缓缓摇晃,赵泽风坐在马上,垂头看着前来送他的谢樽,眼神难得的有些不舍:「可别让我等太久,一个月,过时不候。」 「行,等我哥过几日完了婚我就出发。」 「嗯……」 柳树下,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远处,赵鸣珂已经指挥着跟来的玄焰军,将自己在长安搜罗来的那些新奇玩意一一搬上了马车,此刻正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好了,去吧。」谢樽扬起唇角,轻轻拍了拍带着赵泽风凑过来,正喷着鼻子的烧饼,「一路平安。」 渐浓的春风里,赵泽风驾马而去,清脆的声音迴荡在这片草色青青的河岸之上: 「太原齐王府,你可千万别走错门了啊!」 第87章 谢淳和文可筠的亲事已经筹备了很久, 请期毕后,亲迎之日定在了三月初。 新移入竹书堂的两株玉兰盛放之时,文可筠终于踏入了谢家的大门。 红绸映照之下, 那玉兰花开满枝头,正向上肆意生长, 姿态挺拔,质清如玉。 谢淳完,谢樽也很快准备好了东去的行囊, 走之前他再次相邀友人, 去了那座他们都分外熟悉的百味楼。 包厢还是元宵夜的那间, 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热闹非凡。 「你们接连离开,贺华年也呆不住了。」王锦玉罕见地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眉间有肉眼可见的倦色。 「此番你们尽数离去,不知又要何日才能重聚。」 闻言, 谢樽有些惊讶地看向贺华年,眼中的询问之色分明。 「这些天你太忙,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贺华年轻笑一声, 眼神坚定,好像也已经寻找到了自己未来的路途。 「我打算南下採风, 归期不定。」 「届时踏尽山川,览遍风物, 好为我的新曲好好着色。」 他将再做诸位空了的酒杯一一斟满, 嘆息一声:「你们他年必然都是虞朝的柱国栋樑,但我不同,我长于诗琴, 也无意庙堂,便不呆在这长安磋磨半生了。」 说实话, 贺华年也并非不想流连在这长安的无边繁华之中,这里是他自幼成长的故乡,有他的亲朋好友,但是……他们都已经逐渐长大,不能一辈子日復一日留在这里了。 「哎呀呀,不要这副沉重的样子嘛,好像我去了就不回来一样……这天下大义自有你们去担,我正好乐得逍遥,为你们的巍巍天地点缀些风花雪月,亦是我心之所向。」 「届时你们若是教坊乐司听见我编写的词曲,可别忘了给我叫声好啊。」贺华年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语气中流露的情绪却并不开心。 「如此一来,这长安便只剩下我一人了。」 「倒也不必这样伤情。」谢樽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执酒掩住了眼底的凌乱情绪,「若无大事牵绊,每逢年节,仍可在此重聚。」 「哎,你们可要好好努力啊,等以后我回到长安,可就靠你们罩着我了。」 「美的你,你还差我三十几两银子没还呢,还清了再说。」谢樽瞥了他一眼,一口回绝。 「好了,此去各自珍重……」 「浮生几许,且醉春风!」 第二日一早,谢樽独自一人站在通向太原的官道上,回望着在晨光下缓缓復甦的长安城。 想起陆景渊在他临走时的那句「一路平安,我等你回家」时,谢樽握紧了陆景渊交给他的那块棠棣玉佩。 第181页 他静立片刻,随即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西去。 浅碧浮烟的柳荫道上,谢樽一袭青衫,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这是谢樽第一次远离长安,去往一片完全未知的地方,他没有在途中多作停留,不到十天,太原城苍劲的轮廓便已映入眼帘。 太原与边地相近,其北不远处的楼烦、雁门等五郡之外,便是北境。 高耸的石城之上,红底大旗漫捲,兵甲之声犹如浪涌,自有燕赵慷慨之音,谢樽仰头看着那面已然褪色,上书太原二字的大匾,心中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满。 入了太原,谢樽一路问去,终于找道了齐王府的大门。 齐王府不事雕琢,门前甲兵列位,谢樽才刚牵着马微微靠近,便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他们举枪戳个对穿了。 谢樽笑得温和,将弓卸下挂在了烧酒身上,然后上前高声道:「在下谢樽,此番求见齐王,还请诸位通报一声。」 有甲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从长安来?」 之前少将军跟他们说过,要是有个生得玉树临风的长安少年来找他,就立刻进去通知,虽然眼前这个不是来找少将军的,但长得确实还算勉勉强强,说不定就是呢? 「是。」谢樽笑着应了一声,然后便听到甲兵中间传来了几声不甚清晰的嘀咕声。 「刚才我就说这小子是从那边来的吧,你看他那马上花里胡哨的,不像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风格。」 「那笼头挺漂亮的,要是跟他打好关系,也不知道能不能借我玩两天。」 「嗨,这有什么难的,你直接上去说不就是了……」 「你不是向来瞧不上这些花里胡哨的吗?别来插话。」 「……」谢樽闻言眼皮控制不住地一跳,随后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些。 或许是被谢樽看得浑身发毛,那为首问话甲兵轻咳一声,拍了拍身边那人,示意他闭嘴进去通报。 谢樽和这群甲兵面面相觑地站了没一会,便听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随后自己眼前一花,就被人使劲地抱了一下,那力度差点把他肋骨压碎。 「差一天就一个月了,早两天你是会死?」 「要……要不你先放开。」谢樽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把自己的手挣了出来,然后捏住赵泽风的小指就把人给拎开了。 两人的距离拉开后,谢樽才得以细看对方一番,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但他仍是觉得赵泽风好像变了不少,先前眼中偶尔浮起的无趣和倦怠也已经消失不见。 就好像原本被圈养在囿中,终于被放归了山林的野兽一般,终于不必被困在小小一隅,精气神都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婚期定在月初,我总不能提前跑了吧?届时接亲的队伍少了我,我哥非得把我给剁了不可。」谢樽边说边跟着赵泽风往里走,没走几步,腿就忽然被一个小糰子抱住了。 他低头一看,果然是赵鸣珂,谢樽笑着将她一把抱起,忍不住戳了戳她白白软软的脸颊,问她最近可好。 「很好呀。」说罢,赵鸣珂往周围看了看,咬着手指问道,「谢二哥哥,淳哥哥和筠姐姐怎么没来啊?」 谢樽愣了一下,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要来。 「别理她,她犯毛病呢。」赵泽风翻了个白眼,使劲往赵鸣珂头上弹了一下。 自从回来,这姑娘嘴里就三天两头要把这两人拉出来从头到家说上一通,他已经麻木了。 赵鸣珂把他的手打开,轻哼一声:「我关心心仪之人和你有关系?」 这下谢樽终于听明白了。 他早就将元宵节的那些玩笑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想到赵鸣珂还记着呢,不是吧……不会真喜欢上他哥了吧…… 「你淳哥哥和筠姐姐都完婚了,没你什么事,明白吗?再瞎提我就告诉二叔把你腿打断。」赵泽风威胁道。 「我知道呀。」赵鸣珂点了点头,却显得更开心了, 「这样岂不是更好?淳哥哥和筠姐姐我都很喜欢,他们在一起了,正好我也不用纠结做淳哥哥的妻子好,还是筠姐姐的夫君好了。」 「不过我好像做不了别人夫君,算了……」 「诶!对啊,他们成亲后我若是入了谢府,正好可以给他们当女儿。」 「有他们教导,我一定会成为出口成章的冀州第一淑女的。」 这下,赵泽风和谢樽一齐沉默了,他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完全跟不上赵鸣珂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二叔。」 听了一路,谢樽总算是摸索出点什么了。 贺华年以前跟他说过,很多女子最是喜欢平日里见不到的稀罕事物,若是见到了,不管是人是物,通常是一见倾心。 看来赵鸣珂从小混迹行伍,性格风风火火,却更喜欢腹有诗书那种的…… 有着赵鸣珂的吵闹,一路上赵泽风也没跟谢樽说上几句话,几人便到了齐王府中央的巨大校场上。 刚一踏入校场,谢樽便脚下一顿,立刻感觉到两道如刀一般的视线向自己刺来。 那两道视线锋利厚重,好像山峦一般将人压地喘不过气来。 谢樽指甲扣入掌心,随即面色不变地看向了自高台而来的那两道视线。 第182页 「还不滚过来!」赵磬只看了谢樽几眼便将视线移到了赵泽风身上, 「下盘不稳,中气不足,六年练成这样还有脸偷懒?继续上去站着,若是动乐一下,今夜就别睡了。」 被这道震得整个校场都清晰可闻的声音震得全身一抖,赵泽风也不敢再跟谢樽打声招唿,只是给了他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随后他便苦哈哈地爬上了只容一人单脚站立的木桩上当起了木偶,只留谢樽一个人抱着赵鸣珂站在校场边缘。 停顿了一瞬,谢樽将仍然赖在他身上的赵鸣珂放下,然后上前几步行礼,浑身礼节挑不出一点错处:「晚辈谢樽,见过殿下,见过将军。」 赵磬又将目光放回了他身上,直接开口道:「你的事我已经听赵泽风说过了,多的不必说。」 说着,赵磬招了招手,身边的一个高大威勐的年轻军士便走下高台,站在了谢樽面前。 「这是赵家玄焰军新兵中的魁首,若你能赢了他,便留下,若是不能,就滚。」 「如何?」 新兵? 谢樽微微挑眉,从一边的兵器架上随意取出一柄银枪,在手中轻颠几下,挽出了一道银白的枪花。 「但请赐教。」 很快两人便列位在校场中央,在赵磬的允许下,校场中训练的众人见有热闹看都渐渐围了过来,除了仍在木桩上站着的赵泽风。 两兵相接的瞬间,谢樽就感受到了眼前这人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这种场面下,谢樽也不打算再收敛什么,若不能一战成名,便是丢了殿下和谢家的脸,赵泽风也得落个识人不清的名头,而他……也差不多该收拾收拾回去窝着了。 谢樽下了狠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手中的银枪便被挑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这战战罢,谢樽依旧气息未乱,他仰头看向站在高出的赵磬,刚想开口,却见视线中银光一闪。 他瞳孔勐地一缩,随即迅速后撤,避开了赵磬手中力逾千钧的一枪。 这一枪插入了厚重的木板之中,瞬间将其洞穿。 第88章 这一枪过后, 赵磬并未停手,他出枪速度极快,几乎只见残影。 谢樽咬紧牙关躲过几下, 很快便到了极限,他最终还是避无可避, 只得用尽全力横枪挡住。 这一下让谢樽胃里翻江倒海,立时被击打得整个人都倒飞出去。 见状,赵磬收势站定, 看着站起身戒备地看着自己的谢樽, 眼底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整个人看上去温和了许多: 「反应很快,也很聪明,力道稍有不足,但跟着那个半吊子学能到这种程度, 也已是天赋异禀了。」 赵磬并不吝于称赞,说着, 他抬眼瞅了一眼高处金鸡独立的赵泽风, 随即又好像没眼看一样立刻移开了视线。 「算你合格,以后便也跟在我身边吧。」 这谢家小子藏锋于内, 不骄不躁,与他家那不争气的小子有些不同, 将若是好好培养, 说不定会比赵泽风走得更远。 谢樽对上赵磬的眼神愣了一下,那种温和而闪着亮光的眼神他很熟悉…… 他在徐行之,应无忧等人身上都曾经看到过。 谢樽眼中的防备冷意渐渐褪去, 他立即站定,对着赵磬抱拳道:「多谢将军。」 「四家皆是世交, 平日里便叫伯父吧。」赵磬笑着将手中的游龙枪递给了一边的兵士,又招手叫来了一个一直抱手站在一边,一脸络腮鬍的高大男子, 「明旭,这孩子便也交给你了。」 江明旭立刻上前一步,拍着胸膛保证道:「是!将军放心吧,保证让他这身板没几日就壮得根牛似的!」 他不说话时看上去粗犷冷硬,一出声却能将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看上去豪迈又义气。 闻言,谢樽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还是在心底暗道了一句多谢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他还是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挺好的……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在高台上一言不发的陆擎洲终于开了口,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台下众人,在谢樽身上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叔玉,无事便走吧。」 「好。」赵磬仰头应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江明旭的肩膀便转身离去,顺便捎带上了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鸣珂。 陆擎洲和赵磬一走,校场便瞬间炸开了锅,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喧闹起来。 「散了散了,没热闹可看,哎……」 「新来的,有空切磋啊!可别不敢来!」 「欺负一个十二三的小孩你也不害臊?」 「小孩?你是指能一枪把你戳个对穿,趴在地上爬不起来那种吗?」 「行了!」江明旭气沉丹田,压低了声音吼道,「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明日将军操练起来的时候,又哭爹喊娘地丢人。」 有人听到这话可就不乐意了,大着胆子喊了一嗓子:「诶,将军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哥几个可都是躲被子里哭的,谁在校场哭爹喊娘啊?多丢人。」 那些军士勾肩搭背地一阵闹笑,蓬勃之气扑面而来。 「滚滚滚,都滚,别在这儿杵着碍眼。」江明旭笑骂着把他们驱散开来,然后回头看向了谢樽,不知为何,谢樽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怜爱和慈祥。 第183页 「见笑了见笑了,都是些粗人,走走走,我带你收拾地方去。」说着,江明旭抬脚就要带着谢樽往外走去。 「等等!」站在上头金鸡独立的赵泽风见他们就要离开,忽然着急开口,差点一个不稳掉了下来, 「舅舅,把他安排在我院子旁边啊!千万别离太远,不然我就把你藏酒的位置告诉我娘!」 江明旭听见这话脸都绿了,一脚踹在了赵泽风站着的那个柱子上:「嘿,好你个臭小子,又跟踪我?」 「我可是说真的哦,要被我娘知道了,非得给你扒下来了半层皮不可。」赵泽风仰着头,再次威胁道。 对于他这个豪气正直,但有些滑头的小舅舅,他娘可是分外关注。 早些年江明旭嗜酒如命,毫无节制地喝了几年,成功把自己喝进医馆躺上了半个多月。 这事的结果便是他娘大发雷霆,指挥着玄焰军把江明旭酒窖里的那堆好酒尽数没收,充公便宜了玄焰军的兄弟们。 这几年江明旭倒是不怎么喝了,好酒却是没少藏,馋了便拿出来摸一摸闻一闻,再在他娘发现前赶快藏起来,日子过的十分难受。 「别管他。」江明旭翻了个白眼,转身拖着谢樽就走了,任由赵泽风再怎么叫喊都不理他。 反正有将军的命令,打死他他也不敢从那上面下来。 跟着江明旭走在这齐王府中,谢樽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神色却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与校场的热闹不同,这座王府的其余地方都少有人声,一派宁静肃穆。 这里似乎没有侍从的存在,道路上偶有甲兵路过,也多是一言不发地走过。 似乎看出了谢樽的疑惑,江明旭开口解释道:「这个时间,大傢伙要么巡逻站岗,要么校场训练,是安静了些,等到晚上便热闹了。」 「今日你刚来,说不定那些个小子还会给你准备点惊喜呢。」江明旭说着说着便自己笑出了声,不过你放心,这齐王府里大家都直来直去的,没什么心眼,想来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不过若是真有了,你大可来告诉我,我必然不会姑息。」 「将军言重。」谢樽轻笑一声,却又出乎江明旭意料地接了一句好似玩笑的话, 「届时若有人打上门来最后横着出去了,将军可切莫责怪。」 「哎。」江明旭嘆息一声,一脸惆怅可惜,「原本以为这府中终于来了个温和乖巧的孩子,如今看来还是有几分锐气嘛。」 「想想也是,能和赵泽风那臭小子混在一处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对了。」江明旭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谢樽,四目相对时,江明旭脸上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还没正式谢谢你呢,小风在长安这几年,承蒙照顾,如今你身在冀州,尽可将这里当成自己家,不必拘束。」 谢樽静静看着他,然后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了句「好」。 齐王府很大,却不见山石园林,安置休息的场所也并不奢华,江明旭带着谢樽七拐八绕,终于到了座不大的简朴小院面前。 跨入院中,初成的庭树投下的那片阴影,已将这座略显陈旧的小院遮住了大半。 「其实都已经打扫过了,东西也一一备好了,被褥拉开便能用,至于其他细节还要你自己操心。」江明旭将小院的钥匙交给他便摆摆手走了。 他还得去校场盯着那些混小子呢,那可不是什么轻松活。 院中干净整洁,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谢樽很快便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整理完毕,简单地修整了一番便又回了校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武艺一道,还需时常与人切磋,才可日復一日有所精进。 但等到了校场,谢樽却发现没人有时间理他。 这片校场此时被一片肃杀的气氛笼罩着,只需稍稍踏足,便能感受到肩上犹如山压。 这群出自玄焰军的士兵,一但踏上训练场便与平时判若两人,他们浑身紧绷、不言不语,专注到令人感到恐惧。 谢樽没有上前打扰,他坐在校场边的高台上,静静看着这片四方旌旗猎猎的校场。 面前成片的软甲泛着鳞光,好似那覆雪的叠浪群峰近在眼前。 那是一道冰冷而坚固的壁障,冷铁为骨,坚冰为血,磐岩为体,千万年列阵一线,挡住自北方而来的不绝凛风。 只是坐在这里,谢樽都能感觉到有一阵沸腾的热意从心头腾起,迅速蔓延至全身,连指尖都被其烧灼点燃。 那些来时的复杂计量似乎在渐渐褪去,之留下了纯粹的喜爱和滚烫的热意。 待到黄昏十分,天边翻卷的浓云如烧,校场四面的火盆被一瞬点燃,腾起炽热的火光。 「嘿!」赵泽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木桩上下来了,一身热汗地坐在了谢樽身边笑道:「看了一下午,怎么样?」 「很有意思。」谢樽的目光依然流连在那些士兵身上没有移开。 「还有更有意思的。」赵泽风意味深长地说着,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明天你就知道了。」 「对了。」赵泽风说着,直接翻身下了高台,顺便一把将谢樽也给拽了下去, 「这里不比长安,用不着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上耗费心力,也没那么多勾心斗角,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走,我带你认识认识人去。」 第184页 一过黄昏,校场上便被拆分成好几个小块当做了擂台,由着众人比武切磋。 在这种地方只会耍嘴皮子可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有实力才能令人信服。 而赵泽风所说的认识人,就是简单粗暴地把谢樽扔进了众人中央打擂台,仅此而已。 转眼天边红云烧尽,漫天星辰盈野。 「快快快!下一个,怎么就没一个能打的?净丢我玄焰军的脸。」又是一人被打飞出去,赵泽风抱手站在中间挑火,恨不得让这些新兵一窝蜂上来围殴谢樽。 听见这话,周围一片嘘声:「少将军就会欺负我们这些刚进府的新兵,自己怎么不上呢?」 「新兵怎么了?」赵泽风立刻板起脸训斥,选择性地忽略了对方后面那句话,「能进这王府校场的,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精锐,不争馒头争口气,你们就这点志气?」 赵泽风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拿下一把银枪,重重杵在地上,然后另一只手拍在了谢樽肩上。 「一起上,今天就陪你们好好练练!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知道赵泽风的良苦用心,谢樽也没有拒绝,他与赵泽风背对背站在中央,手中银枪一转,划出一道银白的新月。 夜幕之下,枪尖闪过的银光连成一片,好似星河流转。 最终,这些意气风发的新兵们连番上场,却依旧不敌,谢樽站在他们中间忽然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走了那么远。 众人一同瘫倒在校场之上,仰头看着那漫天繁星,有气无力地说笑着。 「看上去倒是挺乖的,打起人来也是个不会留手的。」 「好吧,我勉强承认你这个空降进来的小子了,挺好的,比少将军顺眼些,他太臭屁了,让我看了就想哐哐给他两拳。」 赵泽风翻了个白眼,抬脚往旁边一踢把那人踢远了些:「说话就说话,别乱攀扯我。」 「话说你们都不饿的吗?我肚子都快烧起来了?」有人小声道。 这话一出,众人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样,一个个都瞪着眼睛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对啊对啊,在这呆着干什么?走走走。」 有人站到谢樽面前,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就把他一把拉了起来,然后架着他往外走去: 「我跟你说,那辣滷的大肘子好吃得很,平日里都要抢的,今日哥哥们让你一个,给你好好尝尝,就当为你接风洗尘了……」 谢樽被众人拥在中央,从四周挤压而来的滚滚热意将他的感官拘于这小小一隅,好像世间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黑一白,一清一浊。 在躺到榻上之前,谢樽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兴奋或是不安而难以入眠。 但当他陷进那有些粗糙、带着皂角香味的被褥里时,却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心安感将他包围,那直率真诚的喧闹声犹在耳畔,伴他如梦。 不过这样出乎意料的舒适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一早,谢樽仍在酣眠时,门外便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他忍着火气迷迷濛蒙地睁开眼,看到赵泽风已经穿戴整齐,站在自己床边不停地说着什么: 「快起了,待会迟到了二叔非得把我俩揍死不可!」 「……」哦,对训练啊…… 昨晚赵泽风是说了从今天开始,他就得跟着一起训练了来着。 而且作为赵磬瞧上的弟子,谢樽还得和赵泽风一样,比别人早一个时辰到校场。 不过他昨天也没有细问到底是几点,总归不会让他睡不上觉。 谢樽撑着床板坐了起来,感觉自己一阵迷茫睏倦,好像前一秒才刚闭上眼睡着一般,他觉得有些奇怪,随意地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刚寅时,别磨蹭了,快起快起,衣服我都给你带过来了……」 听见寅时二字,谢樽的表情缓缓裂开,机械地转头看向赵泽风,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你说……什么时辰?」 第89章 虽然每日早起时萦绕在心头的心慌感从未消退过, 但谢樽还是每日一早便准时起床。 他日復一日地走在去往校场地那条廊道上,日復一日听着崩雷鼓声,日復一日踏着朝阳暮霞, 就这样两三月只在弹指之间便已消逝。 赵磬是位严师,站在校场上便不给任何人留半分情面, 被他骂得红了眼眶实在是件寻常事。 但他也毫不藏私,向来对众人倾囊相授。 三个月来,谢樽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许多, 力量却是有增无减。 一旦气力内蕴, 同样的招式再次使出, 便与从前大有不同。 赵磬说他跟随赵泽风学得零碎,基础并不牢固,三个月来未曾教过他一招一式,只是让他日復一日地坚持着那些看似简单的动作, 一步一步锤鍊着他的体魄。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但回过头时, 却似乎已经走出了很远。 一日眨眼便已过去, 又是漫天霞光,谢樽笑着与众人道别, 错开汹涌的人流,转身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此时一片寂静, 日光渐隐, 阁中只剩下几盏油灯照明。 谢樽找了个角落坐下,抽出了昨日未看完的书,很快便沉浸其中。 书对于谢樽而言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珍贵之物, 这天下闻名的数座书阁,有半数都坐落于长安城中, 而他皆是其中常客。 第185页 但各个书阁之中的藏书,向来循其主人偏好,其中藏书多有不同。 例如谢家的书阁闻名士林,其中多藏诗文策论、棋书琴谱、百家之言。 而这齐王府的书阁……则尽是兵书。 其庞大驳杂,令人为之惊嘆。 谢樽在长安时也曾找过兵书,但往往遍寻而不得,只有零星残篇可以让他一窥究竟。 但如今却是不同了,谢樽至今还记得初入此处时的惊喜,这里的兵书可谓浩如烟海,随意取出一本,都是难得的珍本。 人一旦聚精会神地投入什么事物之中,便很难感受到时间流逝。 待余下不多的书页尽数翻完时,窗外已然明月高悬,月光透入窗棂,在桌角铺下一道银纱。 谢樽合上书,轻轻抚平了它微微皱起的书页,然后揉了揉已经饿扁的肚子,打算起身出去觅食去了。 再不去吃饭,恐怕连渣子都不剩了。 但当谢樽打了个哈欠准备起身时,却神色一变,骤然发现自己对面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坐了个人。 那人原本斜倚在墙上,膝上放着翻开的书册,姿态闲适,此时听见了他的动静便懒懒抬眼,将书轻轻放回了桌案上: 「看完了?」 谢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把捂在肚子上的手悄悄抽了回来,然后起身作揖: 「参见王爷。」 「嗯。」陆擎洲微微颔首,然后抬手示意谢樽坐回去,看向谢樽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盯谢樽好几个月了,从谢樽第一次踏进这座藏书阁时,他就注意到了对方。 毕竟这座他幸苦搭建的藏书阁,可谓是人嫌狗厌,平日里几乎没人肯来瞧上一眼。 甚至赵泽风那臭小子,每次要路过这时,都一脸见鬼似的绕路走,每每看见,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一和叔玉说上几句,叔玉也只是哈哈大笑,说赵家孩子都随他,天质自然…… 赵家那些个他是已经放弃了,但赵泽风从长安拐回来的这位,倒有些意外地令他侧目。 温润有礼却不卑不亢,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最重要的是,此人行事外柔内刚、守正出奇,这是他最最欣赏的一点。 但是……谢樽出身有缺,纵然据他调查此人并无二心,但这仍是一个隐患,让他不得不多加考虑。 陆擎洲目光落在谢樽身上,目光冷淡至极,完全看不出其中暗藏的情绪。 「虽然你随了父亲,生了一副谢家人的样貌和性子,但却也不能改变你身上流着一半北境异族血脉的事实。」 「当初皇兄任命萧云楼为安西大将军时,我就曾上书反对过,让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人掌控安西扼要,本王认为那并非什么好选择。」 「但萧将军执掌安西数年,北境秋毫不敢来犯,想必王爷也看在眼中。」谢樽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中并无不安犹疑,好像并未听出陆擎洲话中的不善一般。 其实陆擎洲的顾忌实乃人之常情,从来到太原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有关他身世的事,总有一天会被提起。 他不知道陆擎洲这时候说起此事有何意图,但他能够确定对方不会是冲着赶他走来的。 否则便不会拖上那么久,还让他在王府中进出自如,看遍了这阁中藏书。 「王爷的顾忌,晚辈心中明了,说来或许有些不自量力……」谢樽微微垂头,姿态谦卑。 「但晚辈以为,晚辈心之所向,与诸位并无不同,况且若以出身论英雄,未免太过狭隘。」 陆擎洲听罢,并未对此作出什么评价,只是淡淡将目光落在谢樽身上,给予其无形的压力,两人对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声「咕噜」声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他沉默地看着谢樽的耳朵一点点变得通红,那无形的壁障也轰然崩塌。 也亏他能饿到现在…… 「你可知这王府之中,还有一支本王亲领的亲卫军?」 谢樽自然知道,齐王陆擎洲年少时便领兵戍边,缜密多谋,当年威名比起赵磬更胜一筹,只是这些年来逐渐隐退,不再活跃于众人面前,他麾下的亲卫军战斗力自不必多言。 见他点头,陆擎洲轻松了不少,不必他亲自介绍正好省了麻烦。 「你可愿入我麾下?赵磬虽能教你武艺,但他日若为将帅,随他左右,对你并无好处。」 谢樽轻笑一声,显出了些少年心性:「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晚辈还是想说,这些年晚辈忽然成了香饽饽,王爷可并非第一个来游说晚辈的。」 「……」陆擎洲沉默了一瞬,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快暴露目的,还是该徐徐图之才好。 还没等他说话,谢樽正了神色:「王爷来前,应当早就把晚辈查了个底朝天了吧?」 「那王爷应当知晓,晚辈已有主君,此生不事二主。」 陆擎洲有些惊讶,他细细打量着谢樽,神色有些怪异,若他没记错,陆景渊那孩子如今才八九岁吧? 「你竟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童认作了主君?你年纪尚小,如此未免太过草率。」 这件事与旁人不必多言,也无意争论,谢樽也只是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擎洲无法,犹豫了片刻幽幽开口道: 「赵泽风由叔玉一手带大,和他最是相像,嗅觉敏锐,行军用兵之道皆从本心,不循正道。」陆擎洲嘆息一声,乍一看去有一种衣钵无人继承的惆怅与孤独。 第186页 「鸣珂就更不必说了,让她好好坐上个一时半刻,比要了她命还难受。」 「这姑娘被骄纵地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了,罢了,总归是我这府里唯一一颗明珠,就随她去吧。」 「至于我膝下那些孩子……」陆擎洲忽然嗤笑一声,脸上的放纵宠溺之色消失一空,「一个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谢樽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有些坐不住了,十分想就此告辞。 陆擎洲这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利诱不成,又打感情牌……实在让他有些不知作何评价。 他犹豫半晌,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缓缓开口道: 「若仅为师长……」也并非不可。 他此生走到今日,虽然不过寥寥十数年,但也已经幸运地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总归师友深恩,此生不忘。 「也好也好。」陆擎洲见谢樽松口,也不管对方松口到什么程度,立刻一口应下,生怕人跑了。 「这个时辰,膳堂里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傢伙颳得不剩什么东西了,走,本王带你出府尝尝这地道的冀州美味去……」 从那日之后,谢樽便算是彻底没了闲暇时间,除了跟随赵磬练武,还要跟着陆擎洲读书,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让他几乎每日都是沾床就睡。 如此虽苦,谢樽却像是青竹一般,迅速挺拔坚韧起来,眼中的清光比从前更甚。 陆擎洲和赵磬是一路人,亲疏分明,对自己认可了的小辈,可以极尽严苛的同时又极尽放纵,将其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又是两月过去,冀州到了最热的时候,谢樽穿着薄衫从房檐上跃下,接过了檐下黑衣少年递来的信。 「谢啦!」谢樽笑着撞了一下桑鸿羽的肩膀,把手中的糕饼分了一块出去。 「……」桑鸿羽嫌弃地把糕饼塞回了谢樽手中的纸包里,「下次自己去拿,我可没时间给你跑腿,我怀疑你就是故意支使我,好让我再落下你一截,再也赶不上。」 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看得谢樽笑个不停。 桑鸿羽就是这次玄焰军新兵的第一名,那天被他几招便把枪挑落了那个。 而从他彻底住进王府后,这人便一直致力于和他切磋,屡败屡战,却从不气馁。 如此一来,两人便日渐熟悉了起来,因为桑鸿羽性子正经又有些别扭,谢樽便时常忍不住逗逗他。 自从上次自己说陪练需要报酬后,桑鸿羽已经连着半个月给他带饭了,虽然每次接过饭后,他也会有些欺负人的小小心虚感,但谢樽还是忍不住来着。 「怎么会呢?你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桑鸿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校场集合,别迟到了。」 「好。」谢樽目送着桑鸿羽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将糕饼裹好,足尖一点又爬上了屋顶。 信是陆景渊寄来的,但这次的信,谢樽一眼就可看出与平时不同。 谢樽抿着唇将印着奇异字符的蜡封撕开,迅速读完了里面的几行小字。 就在半月前,十六部已定,五王子成为安车骨新王,如今以唿延一族为首的保守主和派已经多被流放或是囚禁,主战派把控王庭。 十六部军队如今已集结过半,拱卫王庭,想来不日便会南下。 就在谢樽将信纸放入那灭火用的巨大水缸,看着它缓缓化开时,不远处传来而来赵泽风焦急的声音: 「快走,王爷急召,立刻集合重华殿!」 重华殿中,这两月来谢樽时常背记的那张巨大舆图前诸将列位,脸色大多并不好看。 谢樽跟着赵泽风列席最末,漆黑沉冷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满身风尘,轻甲上刻着风纹的玄焰军身上。 那道风纹是玄焰军风部的标志,风部为玄焰四部之一,常年游走在外,干的是机情刺探的活。 看来十六部的速度,比他们预料的要快上很多。 第90章 这种场合下, 谢樽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他站在最远处,目光落在中央的巨大沙盘上。 此时沙盘上相较昨日已经有了不少变化, 燕山南北被插上了新旗,那是外敌出没的标志。 听风部来报, 如今十六部已有小股力量开始在十六洲附近活动,他们时常越过燕山,往太行附近逼近。 这位新安车骨王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证明什么, 不断地派人前来骚扰, 如此一来北境骑兵肆虐, 烧杀抢掠,已有数座城镇被大肆屠戮。 而边境辽阔,地广人稀,消息传达困难, 这些北境人劫完即走,想要抓到并不容易。 「北境居然那么快就撕毁盟约?」江明旭怒目圆睁, 拿着战报, 脸都气红了一片,「啪」地一声重重拍上了沙盘的边缘。 六年前北境使节来时, 是带着降书来的,两国商议数月, 终结两国之好, 贸易往来,互通有无。 如此一来北境有了物资来源,虞朝也得边境安定。 那是他们打了一年多才赢回的降书, 本以为至少可保边疆十年太平。 没想到这才几年过去,那些北境人就又不安分了。 竟这般将盟约视作儿戏,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那是多少人的血泪换来的?如今商路截断,形势紧张,一切都已回到原点。 「行了,冷静点。」赵磬也压着火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沙盘上歪倒的小旗。 第187页 江明旭讪讪地将手从沙盘上抽了回来,但脸色依旧难看。 如今虞朝已然见血,他怎能不怒?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陆擎洲静静等了半晌才开口: 「赵磬。」他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声音低沉。 「擂鼓,备战。」 「这次不必在手下留情,既然北境不宣而战,我们自然也要礼尚往来。」 「听说安车骨王庭逐水迁居,此时正近南方……」 众人目光接汇聚在陆擎洲身上,目光灼灼,等待着他的命令。 「小小北境蛮族,屡犯我朝边境,我大虞天威何在?」 「此番效我等便仿太/祖,掀了那所谓王庭,让他们好好瞧上一瞧!」 「是!」 鼓声犹如风雷汹涌,重重叠加,迴荡在太原上空。 北境动作很快,时间越发紧迫。 备战并非易事,粮草兵马皆需调集,十余万人的调遣需要太多心力。不过冀州常年警戒,陆擎洲又早有准备,战鼓擂罢,冀州上下迅速运转了起来。 沉默的压迫感笼罩四方,天色一片暗沉。 谢樽看着军械库的巨门被缓缓打开,冷铁的冰寒腥气扑面而来,让他有瞬间的窒息。 他看着这一切,缓缓攥紧了拳头。 这一次,又会死多少人呢…… 而太原城外,玄焰军已然点兵拔营。 「赵将军在此整备,届时领冀州大军北进,而我需作为先锋先行一步,你们呢?」江明旭坐在马上,低头看向谢樽和赵泽风。 太原处于幽冀中枢,可以控扼四方,但前线战场并不在此,据守冀州的大军需要在半月内北进,列阵十六洲,而他则需要带领玄焰军的先锋精锐先行一步。 如今边疆时有北境精骑出没,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而他需要在赵磬到达前,尽全力肃清,遏制其肆虐。 待到大军列阵,主战场开启,他也会作为先锋,成为撕裂对方阵线的一柄利刃。 「王爷说他不为你二人设限,一切皆需你们自己决定。」 「我已然问过弟兄们了,我等愿追随将军,即刻前往雁门。」谢樽神色冷静,立刻上前一步道。 午时陆擎洲下令备战后,他们这些在校场训练数月的新兵们也立刻行动了起来。 赵磬没有时间,江明旭便将他们作为精锐直接分为两队,一队由赵泽风带领,而另一队则由他带领。 他和赵泽风当时也在重华殿,自然也大致知晓了如今太原诸将的任务。 因此当时队伍刚一分好,谢樽就已经问过他麾下的士兵了。 他跟随江明旭作为先锋的提议很快就被众人同意了,这些人里多是少年,皆是一身锐气,都期待着边疆的高天凛风,期待着建功立业、一战成名。 跟随江明旭极为危险,但同时这里也有最多的机会夺得战功。 江明旭看着谢樽嘆了口气,并不意外他的选择,只觉得有些头疼:「原本还不到你们上战场的时候。」 按照计划,这些孩子们还要再训练上数月,然后按其意愿分入玄焰四部。 但如今意外倏至,却是已经来不及再将他们好好打磨一番了。 只能将其匆匆划分,然后交由这两个尚且稚嫩的小辈慢慢整合。、 「那你呢?」江明旭看着赵泽风问道。 「这还用问?」赵泽风从得知北境来犯时就被难以言喻地麻痹感包围着,此时眼中更是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我自然是和舅舅一道了,呆在这里未免太过无聊了吧?」 「……」江明旭听见他的回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嘆了口气,没再多言。 总归这些孩子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当年的他也是…… 习武读书,渴望着铁马金戈,建功立业。 但等到后来,他真正置身于那血腥的战场之中时,他脑中盘旋的只有一个问题,这场战争,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好了,明日一早便要出发,你们好好休息,切记轻装简行。」 第二天清晨夜露未晞时,谢樽便骑上了烧酒,跟随江明旭一路北进,今日之内他们就要赶到蓟州,再视情况分头前往各州。 这支先锋军即使加上谢樽和赵泽风带领的队伍也只有寥寥四百余人而已,但作为游骑已经足够。 进入蓟州后,江明旭只与这里的守将打了个照面,便坐进了堂内,将风部送来的高高一沓信件一一看遍。 这些信件里标註着了的每一个受袭村镇的位置。 这些游骑多是在子时发动袭击,将村镇毁坏一空,再付之一炬,不到半个小时便会立即撤退。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北境人这一套可谓是万年不变,向来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但不得不说,这种让人防不胜防、找不出什么应对之法的计策十分有效。 看罢信后,江明旭没再耽搁,立刻行动了起来。 转眼夜黑风高,郊野星垂,四方寂静,远处的燕山覆雪,犹如刀锋。 檀州附近村镇旁的山坡上,谢樽悄悄将脑袋探出草丛,细细观察着不远处灯火昏暗的村镇。 檀州位于蓟州之北,就在燕山脚下,距离古北关不过十数里。 这里村镇零星,离北境不过一山之隔,最得那些北境精骑青睐。 第188页 「你确定他们会来这儿吗?」桑鸿羽用手肘杵着湿软的草地往谢樽那边挪了一点,然后附在对方耳旁悄声问道。 他们已经在这里趴了一个时辰了,但那村中只有狗吠鸡鸣。 白日里谢樽和赵泽风都拒绝了江明旭陪同他们的提议后,他们这些下属虽然仍然一副不输阵的模样,但心里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发虚。 不过就算今夜无功而返也实属正常,截杀游骑本就并非易事,即使是陆擎洲和赵磬亲临,也不能保证每次都一击必中。 「再等等,他们一定会来。」谢樽依旧盯着村镇,轻声作出了回应。 若按照风部传回的消息推测,最近必然会有游骑在此出没。 不知是这次有所不同,还是往次江明旭并未发现问题。 但他隐约觉得,这次北境游骑的行动并非毫无章法。 他们像是有计划的分头行动一般,彼此间的距离一直不远不近。 如果没有彼此间精准联繫的方法,便只有可能是一切早已被安排妥当。 他们按照着计划好的精密路线行动着,迅速而高效。 谢樽并不明白他们如此行事的目的是什么,但只要对方的动作有迹可循,他便能尽全力将其截杀。 而不仅仅是追踪着对方留下的痕迹,不断追逐。 这两月来,在陆擎洲帐下修习,他已将幽冀二州的沙盘舆图瞭然于心,燕山的每一道已知的关口步道,他尽数知晓。 若他估算无误,今明两日,多半会有一支游骑穿过燕山南支的狭道,自儒州而来,以此顶替此时已然南下离开檀州的游骑。 至于为什么是这座村镇,那自然是因为这片低地是燕山狭道的出口,又离檀州城不远不近,位于防务中段的薄弱区域, 高大茂密的苇草之上渐渐凝起夜露,露珠滑落,冰得谢樽浑身一抖。 忽然,谢樽感觉到身下的土地传来了轻微的震颤。 「来了!快走!」感受到震动的瞬间,谢樽手一撑地迅速跃起,借着草木遮掩,迅速向村镇跑去。 很快,马蹄声渐渐清晰,在寂夜中如同雷奔,村镇中的大狗也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逼近,开始不断地朝着村外狂吠。 谢樽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他躲在了之前乘着夜色藏下的绊马索旁,对着藏在另一侧的桑鸿羽点了点头。 他们快速将绊马索拉起,牢牢拴在了两侧钉入土地的棚舍柱子上。 绊马索完全隐没在黑夜之中,静静得等待着阴这些骑兵一招。 很快,马蹄声伴随着几声谢樽听不懂的呵斥声滚滚而来。 黑暗处有几粒火星闪过,数支燃烧着的羽箭破空而来,落在了干燥的草棚之上。 大火转瞬燃起,村镇中的居民们也被惊醒,孩童的哭嚎声撕破黑夜。 谢樽握紧手中的钩镰枪,紧紧盯着逼近的敌人。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些将闻名天下的北境骑兵,这些人身躯魁梧,如山包一般压在马上。 借着火光,谢樽看到他们裸露的皮肤皲裂黢黑,仿佛昭示着他们自北境肆虐的暴风中来。 绊马索只能对付沖在前面的骑兵,人数一多便没了什么作用。 跑在最前面的两人被绊倒之后,随着那些骑兵接连不断的厉喝声,谢樽率先跃出了黑暗的角落。 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枪尖真正刺入对方的皮肉,血腥味自周围压来时,谢樽还是无可避免得心头一颤。 这算得上是他第一次杀人,即使去年在那猎场之中遭到围杀,他手中的匕首也只是堪堪见血而已。 谢樽有些难受,却也明白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 这里还有很多同袍在浴血奋战,他们数个月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若他此时掉了链子,代价便并非由他一人承担。 或许是因为连月以来的突袭的顺利让这些北境精骑放松了警惕,他们今日并未着甲,阵型也显得懒散,此番受到突袭,很快便溃散奔逃。 谢樽打落射向桑鸿羽的羽箭,随即高声下令将这些骑兵尽数截下,一个都不能落下。 很快众人便将这场突袭镇压,完毕谢樽看着被绑地跪倒在地上,转头问道: 「情况如何?」 「有两个人向西跑了,他们速度很快,估计追不上了。」桑鸿羽应道。 「那两个我看见了,但我不是问这个,可有人受了伤?」 桑鸿羽显然愣了一下才道:「都是些轻伤,只有一人中了一箭,不过没在要害,情况尚好。」 「嗯。」谢樽点了点头,垂眸看着跪在身前不断扭动着的三人。 他们口中骂骂咧咧地不断说着什么,谢樽就算听不懂,也知道他们说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按照惯例,这些人也没什么审问的价值,应当……斩首示众。 谢樽看着他们愤怒的眼睛,垂在身侧沾着血的手微微发颤。 站在他身侧的桑鸿羽似乎看出了什么,他嘆了口气上前一步,随手捡起一把地上的弯刀,未待谢樽出声,便干净利落地将那三人尽数斩首。 他回头看着谢樽,那双冷静的眼睛似乎在说:若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 「……」谢樽看着他,然后转身随手提起一个尚满的箭袋,「你带他们回去,我去追人。」 第189页 说罢,谢樽拿出了别在腰间的哨子吹响,招来了烧酒,迅速向那两人逃跑的地方追去。 先前他便预料到会有人逃离,已经在几条能跑马的道路上安排了人手监视截杀,但即使如此,他也得跟去看看。 刚才他注意到逃跑的那两人似乎是照着原路返回,跑进了燕山之中。 燕山山势陡峭,南部尤甚,能驾马通过的狭道仅仅一条,夜间行路极为危险。 况且谢樽之前从未来过这里,纵然学过再多也只能算得上是纸上谈兵而已。 但谢樽并不想放跑那两人,何况那其中一人身上繫着饰金的彩带,那是首领的标志,若是这人跑了,可以算是损失重大。 所以…… 谢樽轻轻拍了拍烧酒的脑袋,低声道了一句「辛苦了」,随即埋头钻进了这条黑暗的峡道之中。 第91章 才刚刚刚进入狭道不久, 谢樽就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向血腥味的来源看去,一眼便看到一旁的枝干有折断的痕迹,谢樽见状立刻勒马, 悄悄循着血腥味和那些凌乱的痕迹向前。 没走出多远,谢樽就发现了那逃跑的两人。 他们其中一个摔坐在地上, 背靠着树干不听地喘着粗气,身上似乎添了道不轻的新伤。 借着几线寒凉的月光,谢樽看见他大腿上的裂口深可见骨, 鲜血不停涌出。 看这种情况, 谢樽不由心头一紧, 担心起他安排在这条路上的两人。 看这人身上的伤口,想来双方应当已然遭遇过了,他的人情况恐怕不太乐观。 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那繫着彩带的首领忽然示意身边的人安静, 随后一双鹰眸向谢樽藏身的地方扫来。 谢樽吓了一跳,又往下趴伏了一些, 仔细观察着他们。 看这样子。他要是独自一人上去恐怕胜负难分, 纵然能赢,也少不得要受上些伤。 但也无妨, 也不是非得正面决胜才行,如今敌明我暗, 他可不打算上赶着送死。 谢樽放轻了动作, 从腰后抽出了弓/弩。 这弩是他新做的,可以摺叠,平日里携带极为方便, 唯一的问题就是威力稍有不足。 不过这个距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况且他在箭上涂了毒, 只要蹭破一块皮,就能让他们立毙当场。 借着两人交谈的声音遮掩,谢樽将弓弩弹开,悄悄瞄准了那佩着彩带的首领。 弩箭出时悄无声息,仅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便瞬间洞穿了对方的咽喉。 那首领发出「呵呵」的声响,满眼难以置信。 他用尽全力地向谢樽所在的方向看来,却还没待看清,眼神就涣散开来。 见此人已死,谢樽没再犹豫,立刻跃出,一枪贯入那重伤不起者的胸口,瞬间便将其了结。 一切不过转瞬而已,谢樽将枪抽出,淡淡看着已经没了声息的两人。 他蹲下身来搜查,在搜到对方腰间别着的一块软布时,顿时停住了动作。 那块四方的软布上,一面绣着粗犷的乌鸦图腾,而另一面则要精巧很多。 那里绣着几朵谢樽不认识的花,上面还停着几只针脚并不细密的蝴蝶。 谢樽攥紧了这块软布,无言的沉溺感从四周涌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并不对这场大获全胜的战斗感到开心。 只有无限的空虚。 他清楚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也明白这些人不过是罪有应得,但这并不能为他消解丝毫痛苦。 最终,谢樽抽出了那根编织而成的彩带,将那软布叠好,塞回了对方衣襟之中。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采了一丛盛开在山间的浅黄色野花,轻轻放在了两人的尸体边,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顺着一些不算明显的痕迹找去,谢樽很快就找到了他的那两位下属。 所幸这两人还算机灵,见自己不敌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因此虽然是受了些伤,但还不至于伤及根本,回去养些时候也就好了。 带着两个伤员往回赶,待到第二日午时,谢樽才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蓟州。 截杀游骑一事除了实力也需运气,因此第一夜便完成任务的并不多,蓟州尚没多少人回来。 有关此战的禀告桑鸿羽已然尽数做好,不必谢樽再耗费心神。 江明旭听说他回来了,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让他去好好休息,有什么醒了再说。 谢樽视线在江明旭和桑鸿羽身上游移了片刻,最终没有推脱,将那根彩带交给江明旭后便回了房。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谢樽醒来时也不过明月初升。 他捂着头坐起,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莫名有些想笑。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谢樽还是起床去简单吃了些东西垫了肚子,刚出膳房,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转头便去敲响了江明旭的房门。 「将军。」 「这就醒了?好像没过几个时辰吧?」江明旭伏在案前,眼底一片青黑,抽空抬头看了谢樽一眼。 「足够了。」谢樽笑着说了一句,目光移到了那被搁置在旁的彩带上,「将军可看了那彩带中的点图?」 闻言江明旭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谢樽把那条彩带给了自己。 原本他以为是这孩子初战告捷,得了战利品向他证明呢,这么看来是有什么说法? 第190页 见他一时沉默,谢樽便也明白了。 他无奈地上前一步,将那已经被解开过一次的彩带再次解开,露出了其内层的纹路。 彩色的拼接布料上,绣了数个白色圆点,其间用白线连接。 谢樽捧起布料放在了舆图前,将圆点和舆图上的位置一一对应了起来,恰好有三分之二就是那些被袭击过的地方。 剩下的三分之一,想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去。 「一个有些鸡肋的消息。」谢樽嘆了口气,又将那条彩带卷了起来。 这个东西除了证明他的猜想无误,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这彩带里的标註的路线每个小队必然不同,若是拿到了其他,也只会是像他这样,将其剿灭方能拿到。 但如此一来,拿到这彩带也没有了多少意义。 不过能够排除这彩带上有,但还未被袭击的地点,就已经省了不少事了。 而且对方的行动有迹可寻,也可以让他的推测更加顺利,总归是有利无弊。 「还请将军准许属下继续截杀。」谢樽对着脸色不太好看的江明旭抱拳,神色坚定。 江明旭回过神来,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 但当他看向谢樽时,他眼中的担忧之色更甚。 他明白谢樽的能力,如今能用他自然最好,若能在赵磬到来前将这些四处作乱的游骑彻底肃清,许多事情便可方便不少。 但他无法忽视谢樽此时的心理状态,若是为了这点功绩,急于求成却透支了谢樽,他也并不愿意。 他真心将谢樽看做自家的小辈,自然也疼惜欣赏对方,不希望对方陷入痛苦和迷茫的泥沼之中。 「但是……」江明旭有些犹豫,他更希望谢樽可以呆在城里先好好休息一番。 「鸿羽应当与将军说了吧?」谢樽明白江明旭的顾忌与关心,他心头微暖,轻声问道, 「将军觉得那是懦弱吗?」 虽说他的语气中略有疑惑,但那双眼睛却是一片清明。 听见谢樽的问题,江明旭顿时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心头泛起了绵密的刺痛,答案当即脱口而出: 「当然不!」 谢樽看着江明旭笑得轻松:「我也觉得。」 人的恻隐之心、悲悯之情又怎会是懦弱呢?他不会为了逃避痛苦而变得麻木,但他也不会停止他所坚定的道路,如此而已。 「将军放心吧,我心中自有思量。」 从江明旭那里出来还,谢樽没走几步路就遇上了桑鸿羽,对方看到他有些惊讶,愣了一会才问道: 「要聊聊吗?」 蓟州的角楼上,桑鸿羽看着又拿着一包点心的谢樽有些无语。 「见谅,先前没吃多少,这会儿饿了。」谢樽笑着又扔了块点心到口中。 「算了。」桑鸿羽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慢慢说了起来, 「你和我哥哥很像……」 是什么相像,两人皆心知肚明,不必点破。 谢樽没有插话,静静听着桑鸿羽的叙述。 原来桑鸿羽的兄长在很多年前,也是玄焰军的精锐之一,照理说应当前途无量。 不过……他的结局并不美好。 「若不是他一时心软放走一人,又怎会被对方带人杀回营地?」 「不仅自己送了命,还连累了不少人……」 桑鸿羽的声音里带着些明显的哭腔,但他背对着谢樽,并不希望这些脆弱被人看见,谢樽也就当做并不知晓了。 最后,桑鸿羽哑声说了一句算不上友好的话: 「你很厉害,但并不适合这里。」 角楼之上一片寂静,远处吹来的风锐利冰冷,刀子一般的割在裸露的皮肤上。 「所以呢?」谢樽靠着立柱,望向远处的群峰,「你希望我离开吗?」 「不。」桑鸿羽说罢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片刻才又道, 「我们需要你的力量……」 「但……我希望你可以斩断那些不必要的感情,不论对你还是别人,都是好事。」 如此一来谢樽不必痛苦,而那些隐患也自可消除。 听见他的话,谢樽沉默了片刻,转身离开了,迈上楼梯前,他还是回头轻声道:又 「多谢,我会记下的。」 「或许有些尖锐,但我还是想说……」 「作为战士作为将军,我会隐藏好这些感情,但是……」谢樽停顿了一下才道,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回到自己房间后,谢樽也睡不着了,他取出从江明旭那里拿来的舆图,在案前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清早,赵泽风也带着人回来了,他身上多了几道刀伤,但精神却比出发前更好。 谢樽将他拿在手里四处炫耀嘚瑟的彩带一脸无语地夺了过来,然后将这条彩带中的标点也一一挪到了舆图之上。 「不是吧?这你都能发现?」赵泽风杵着下巴看着谢樽在舆图上标记,一脸惊嘆。 「但凡王爷授课时你能上点心,把舆图记下……」 「诶,你可别乱说。」赵泽风不乐意地打断道, 「我还是知道轻重的好吧,那些杂七杂八的图我可是全背下来了。」 「但就算背下来了,又有几个人能敏锐到看到这玩意,就立刻就联想到啊?是你有问题,不是我。」 第191页 谢樽面无表情,使劲抽出了被赵泽风压在胳膊下面的舆图。 「说明你背得不够熟,还需努力。」 四方舆图是重大机密,不是谁都能看的,即使是各个将领,也大多只能拿到自己治下区域的舆图。 完整的幽冀舆图一直只把握在寥寥数人手中。 「你!」赵泽风眉毛一竖,吹鬍子瞪眼得十分不爽,「不陪你了,我找别人切磋去了。」 「慢走不送。」 赵泽风走后,谢樽揉了揉眉心终于算是得了清静。 他嘆了口气看着擦着边进来送水,不敢和他对视一眼的桑鸿羽,一阵无奈。 从昨夜后,桑鸿羽就是这副别别扭扭的模样了。 说来对方也并无错处,所言他亦十分贊同,最多只是他们的理念有些许差异而已,实属正常,连矛盾都算不上。 他在鸿鹄书院时一天可以和别人吵上十架八架来着,和王锦玉他们也没少吵过,吵完也是一样勾肩搭背四处闲逛。 或许是桑鸿羽不太习惯这种氛围吧…… 谢樽思量片刻,还是打算做点什么。 但当他刚准备开口说上一句「不必放在心上」时,桑鸿羽已经迅速瞥了他一眼,然后一熘烟地跑了。 「……」谢樽挽留的手停在空中,然后尴尬地放了回去。 桑鸿羽明明也比他大上两三岁,怎么又是这样? 「算了,顺其自然吧……」谢樽喃喃一句,也不再强求,继续埋头整理他的舆图了。 时间紧迫,待到过了午时,他们就又要出发前往各州截杀了。 转眼半月便已过去,有了风部送来的消息和谢樽的推演,截杀一事顺利了不少,在边境上流窜的游骑几乎被剿灭一空。 待到最后一支游骑被谢樽和赵泽风联合肃清后,蓟州城前也响起了沉重的号角与战鼓声。 站在城墙上向下看去,可以看到赵磬驱马站在阵前,他面容冷肃,身后一片鳞鳞甲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城门被巨大的铁链缓缓拉开,蓟州守军列位城前,迎接着这位镇北大将军的到来。 第92章 此番前来蓟州的军队并不算多, 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万余人。 先前在太原附近整备好的大军早已兵分三路,赶往边境的各个要道。 如今跟着赵磬到达蓟州的只是中路军而已,毕竟冀州之北不远处便是古北关, 那里易守难攻,暂时无需太多军队镇守, 骑兵在这里也发挥不了太多作用。 真正的大军由陆擎洲带领走了东路,算算日子,他们此刻应当已近平州, 最多再过半月便能到达榆关。 榆关附近地形平坦, 利于骑兵纵横, 向来是北境推进的主要目标,是北方最重要的关口之一。 赵磬到达蓟州后没过多久,就将江明旭几人招到了近前。 他问了问这半月以来的情况,不出意外地又将赵泽风好好训斥了一顿, 说他不知进退得宜,贪功冒进, 不给自己身上挂点彩就浑身不舒服。 不过看赵泽风也还是之前那副半点不悚的样子, 赵磬说着说着也就熄了火。 「哈哈,他这般随了将军, 将军应该高兴才是。」江明旭挠着头打了个哈哈,却见三双眼睛都幽幽地看了过来。 「……」江明旭一一看了回去, 不明所以。 「罢了, 说了也是无用。」 「都正经点,我叫你们过来可不是闲话家常的。」赵磬揉了揉眉心,神色也不再轻松随意, 赵磬瞪了他们一眼,让他们坐下说话。 「今年进入王府训练的新兵本就不多, 分为两队实在有些侷促。」 「原本我和王爷是打算将你们整编为一队,届时交在赵泽风手下的。 」 赵磬说着,目光落在了谢樽身上。 但他们都没想到,会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 或许谢樽的武艺比不上赵泽风,但若是以将领的标准来看,他无疑更加优秀。 因此半月前他和王爷商议后,最终决定将他们分做两队,给他们最后的测试。 而待他来到蓟州后,两队就会按照最初的计划那样,重新整编,合二为一。 他会视情况为这支队伍选择将领。 如今结果已然明了,这支队伍的将领将会是谢樽,但赵磬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虽说战场之上不该夹带私情,但属下的情绪,也是他作为将帅理应照顾好的。 还没等赵磬想好如何开口,就被赵泽风抢了白: 「让他来吧,他可比我聪明多了,这种事我可不干。」赵泽风抱着手翘腿坐在凳子上,伸手指了指谢樽。 「我只爱打架,你们指哪我打哪,其他事别找我。」 赵磬一噎,脑子里嗡的一声,恨铁不成钢得瞪着他,气得一时喘不上气来。 「二叔你先别激动。」赵泽风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了一句,又道, 「况且你们本来也选了他吧?拐弯抹角的做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那种需要小心对待的小孩子了,无聊。」赵泽风说着,又翻了个白眼。 「你给我坐正了!」赵磬看着他,脸都憋红了一半, 「简直孽障!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有,有你这样根长辈说话的吗?」 这混帐小子,他这辈子就只被赵泽风气成这样过,连赵鸣珂在他面前都不敢这样放肆。 第192页 「二叔,对不起,我错了。」赵泽风面无表情地道歉道。 谢樽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叔侄二人呛声,默默往江明旭那边挪了挪,离开了那片交战地带。 随便吵吧,他也习惯了,只是希望千万别烧到他头上。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以赵泽风被赶了出去为结局。 赵泽风走后,谢樽站在赵磬面前接受了半个时辰的训导,终于第二个出了房门。 刚走出去谢樽就长舒了口气。 蓟州条件有限,那房间里实在逼仄,几个大男人塞在里面,吵吵嚷嚷地实在是有些憋得慌。 谢樽缓步走出了院子,看见了不知在院外站了多久的赵泽风。 「终于结束了?」赵泽风见他出来挑了挑眉,上前和他走到了一起。 「嗯。」谢樽看着他,半晌才道了句「多谢」。 若先前赵泽风不先一步出声,不论谁先开口,他的处境都多少会有那么一丝尴尬。 「用不着,况且我说的也是事实,你本来就比我合适,我心里有数。」赵泽风搭上了谢樽的肩膀,笑得肆意潇洒, 有人抵在他前面,他正好乐得清闲。 「走,我有东西要给你,前几天出去闲逛的时候买了两个陶埙,你不会吧?正好我教你,那玩意我吹得可好了!」 一听见乐器谢樽就觉得头疼,完全提不起什么兴致,只好委婉拒绝: 「你什么时候开始抢华年的活儿了?」 「嗨,那傢伙现在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呢,还记得我们姓甚名谁?」 「还是去酒肆吧……」 「诶!岂不正好,吹埙饮酒可是件乐事!」 「……」倒也不必如此执着。 千里之外,长安 高阳山上一处秀丽精巧的庭院之中,火红的凌霄花盛放,掩住了半边檐角。 陆景凌一身轻衣薄衫靠在亭下自娱,棋盘之上棋子零落,战局刚起。 「这才半年,就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他听着下属的禀报轻声喃喃,看着棋局静思片刻,最终有些心烦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篓中。 从谢樽发迹开始,这人便一路顺遂,意气风发,直至今日。 「当年下手太轻,终于还是养成了个大麻烦啊……」陆景凌扯出了个带有恶意的笑容,眼中渐渐聚起阴云。 不过将人留到现在,倒也还更有妙用。 正巧谢樽有些北境血脉,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靶子,为他们这些在暗处与北境勾连之人竖起屏障。 如此说来,谢樽这颗棋子还真是十分完美,既能完美嫁祸,又牵连甚广,为他省下了不少事。 他倒是很想知道,若是谢樽出了事,他那位好弟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或许不止陆景渊,在意那傢伙的人可不少呢…… 还真是让人期待。 「王家已经联繫那边了?」陆景凌哑声问道。 「是。」站在他身后的侍从低声应了一句。 「倒是又有个不错替罪羊。」陆景凌微微颔首,神色放晴了不少, 此番王家和北境里应外合,意欲针对陆擎洲和赵磬,倒也能便宜了他,有王家作为第二重遮掩,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了。 谁会注意到滔天巨浪之下,那些微不可见的波澜呢? 「引导王家注意谢樽,多余的事不必再做,若是他们发现了重创赵家的同时还能带上谢家,便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是。」 另一边,从赵磬到达蓟州后,战事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风部的斥候每日接连不断地传回消息,告知着北境军队的大概动向。 潜入十六部的间谍传回消息,如今十六部兵分四路,在向南缓缓推进。 而在燕山之北,距离古北关不过六十里的平原之上,已有军队驻扎,这个距离若是急行,只需两日便能兵临古北口。 「若此次北境一反常态,不走榆关,转攻古北关该当如何?」谢樽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简陋的沙盘,有些担忧。 虽然数十年来北境入侵中原多是走得东部平原,但往古北口攻入的案例也并不是没有。 况且因为陆擎洲多年来重视东部防务,而中部的檀、景、蓟三州之地,无可避免得防务有所疏松。 因此这里纵有燕山作为天险遮蔽,一旦被攻破,却是更容易被敌军直插咽喉,一路南下直入太原。 谢樽不相信对方没有察觉到这种漏洞。 「但古北口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他们不会随意将主力放在此处,风险太大。」江明旭犹豫应道。 赵磬听到他的话,并未如何思索便作出了回应: 「这个问题王爷已然预演过了,若是届时敌军改道,出兵古北关,凭三州守军,和在此的三万玄焰军,足矣抵御,即使情况不妙,也能撑到王爷率军支援。」 「但若是他们深入腹地,从背后进攻,届时我们若水腹背受敌遭遇围杀,或是被逼入古北关,必然会受到重创。」谢樽仍未松懈。 若是他,必然不会硬碰硬地强攻古北关。潜入虞朝腹地,再与古北关军队南北夹击,方为上策。 这并非不可能,甚至实行起来也并无太多困难,只要足够快,足够隐秘,就能够成功。 赵磬眼神微暗,哑声道:「那就要看风部的能耐了。」 第193页 赵家百年将门,风部自玄焰军建立初期便已存在,是玄焰军最为重要的部分,不论是什么战争,最为重要的便是情报一事,情报的缓急正误,足矣决定战争成败。 「风部监控各个隘口狭道,若有人潜入,会立刻回报。」 谢樽没再说话,但仍是有所担忧,边境绵延数百里,不知名的隘口数不胜数,就连这次他们剿灭了的那些游骑,也有大半是进入虞朝地界开始活动后,才被风部监察到的。 另外他也一直在思考,那些游骑究竟为何而来? 他们烧杀抢掠,所得却只能供应自身行动而已,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虞朝,就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慌吗? 未必吧?谢樽认为他们多半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来。 况且,那些彩带上的点位还传达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消息——虞朝十六洲的城镇分布,不知何时已经被北境握在手中了。 「不必太过担心,此次十六部规模甚大,但行色匆匆,不足为惧。」 「是。」谢樽敛眸,隐去了眸中的神色,轻轻应了一声。 谢樽从堂中出来后,赵泽风跟在他身后,看着显然已经有了主意的谢樽低声问道:「想做什么?」 「想去干干风部的活吗?」谢樽转头与赵泽风对视,眼中的光芒镇定而锐利。 他需要更加精准的获取敌军的动向,风部只能覆盖虞朝之内,但他想越过燕山进入十六部腹地……去看看那边真正的情况。 十六部的大军究竟是何动向,四路兵马人数如何分配,又往何处进发?这些都是他关心的问题。 「好!」赵泽风一口应下,这种事他必然不可能缺席,恨不得立刻整装出发。 「别急,还有一个人。」谢樽笑了笑,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桑鸿羽出身檀州行商,年幼时时常跟随父亲北出关口,对北境比他二人更加了解,带上他也许会顺利许多。 第93章 「你怎么会想他们往西边来?」桑鸿羽一副行商打扮骑在马上, 带着谢樽和赵泽风饶过燕山往北行进。 「我等驻守燕山,本就当从此处考量。」谢樽垂眸看着身侧葱郁的深谷说道。 虽说东西各部以浑善达克沙地为界,十六部也常据辽东郡以外的东北地区, 少有西进,但也并不代表十六部不会往西部地区进攻。 一直以来, 十六部少往燕山西以及太行山一带进攻的主要原因除了地势险峻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这里荒野百里,又离诸部太远, 补给困难。 但如今的时节, 浑善达克一带雨季刚过, 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常有部族在此逐水草而居,因此补给压力骤减。 况且如今西二十部暗中有所动作,很难说会不会借道, 让十六部大军入境,长驱直入。 或许对于陆擎洲和赵磬等人来说, 一生经歷过的战役数不胜数, 并不把对这场看似匆忙的战争太过谨慎。 但谢樽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战争, 自然而然地会将全部心血倾注其中。 风部带回的消息只说了兵分四路,这四路人马人数几何, 何人带领, 皆是一概不知,而这恰恰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你说得也有道理。」桑鸿羽听了半天,最终点了点头, 「总归走一趟没什么损失,若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也好早日防范。」 「对了。」谢樽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问道,「如今太原何人镇守?」 他们走得最早,太原如今是什么情况他也并不知晓,事后也没打听过。 闻言,桑鸿羽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最终发现好像这些天来还真没听过这事的消息:「这我还真不知道。」 「按以往的情况来看,若是王爷和我二叔一道离开,太原便会是一座空城。」赵泽风在一旁插了一句,不过看神色好像对这事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必担心,雁门关一带由崔氏镇守,有这层壁障,太原出不了什么事的。」 崔氏同样是百年大族,和江氏一样追随赵家数十年,三家共同构建了虞朝东部边疆的壁障。 因为三人需要隐匿行踪,又担忧几条好走的要道被十六部监视,三人并未走那些在舆图之上标记明确的道路,而是绕入了小径之中。 他们走了三天,穿过了数条少有人知的狭道,终于越过燕山山脉,踏上了北境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 面前草野弥望,和缓起伏的旷野延展连天,不见尽头。 清凉的风吹过草地,拂过谢樽的鬓角,他眼中映着原野,轻轻将手探入草地上那如绸带一般蜿蜒的静水。 清冽冰凉的清泉流过指缝,连日赶路的燥热和疲惫很快便随着水流离开。 仅仅只是踏足这里,那种来自高天之上的自由气息便足以让他的灵魂为之震动。 「很美吧?」桑鸿羽站在他身边,好像在透过这片如绿宝石一般的原野,看着什么难以明晰的事物一般,「但这片土地供养不起他们的牛羊,庇护不了他们的百姓。」 「就连这般美丽的景色,都不常眷顾此地。」桑鸿羽眼中有着并不明显的伤感。 再过不久,这里就会再次枯萎干涸,被黄沙吞没,然后静静等待着下一年的到来,如此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谢樽沉默了一会,将水囊装满,随后翻身上马,向着远处策马而去。 第194页 他们在这片草原上奔腾了近半日,终于踏着暮光在一处低地发现了人迹。 一个简陋的木屋旁,十几只牛羊正惬意地吃草饮水。 此时天已近晚,牛羊闲倦,在草地上悠闲地享受这一年最惬意的几月。 谢樽远远看见了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抱着一只小羊蹲在水边,煞有其事地挑拣出嫩绿的草叶仔细地餵进小羊嘴中,将对方的挣扎视若无睹。 终于见到活人,蔫了几日的赵泽风眼睛一亮,当即就要策马上前,却被谢樽一横马鞭拦住了。 「你去做什么?」他怀疑地瞥了几眼赵泽风。 「喂,你那什么眼神,我就算再禽兽也不至于绑个小姑娘严刑逼供好吧?我就去礼貌地询问她一点问题而已嘛。」 「……」谢樽有些不放心,还是问了一句,「问什么?」 赵泽风眼珠一转,扬起一抹笑容道:「问问她家中可有父兄,如今又在何地。」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谢樽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两位还是歇着吧,这事我来就好。」桑鸿羽瞥了他们一眼,随后没再耽搁,直接纵马上前。 不过还没等三人真正靠近,那小姑娘就已经发现了他们。 她见到这三个虞朝长相的人向自己走来,果断将怀中的小羊一丢,然后一熘烟地跑回了那座简单搭建的木屋之中,「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桑鸿羽对此好像习以为常,他下马叩门,待到木门上那巴掌大的小口被人拉开时,他才操着一口流利地北境语与屋中人交流起来。 谢樽和赵泽风不会说也听不懂,只能在他身后陪着张笑脸。 说了半天,谢樽觉得桑鸿羽嘴皮都要冒出火星子时,那扇木门终于被打开了。 门中一个年轻的女子正警惕地看着他们,而那个小女孩站在她身后,紧紧拽着她的衣角,眼中满是害怕。 桑鸿羽神色不变对她们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迈步踏进了屋内。 片刻之后,泥土垒成的炕旁,五人围坐一圈,看着中间咕嘟咕嘟冒着大泡的奶茶相顾无言。 将那女子递来的咸奶茶端在手中后,桑鸿羽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两颗品质尚可的玉珠递到了那女子手中。 谢樽看见她接过珠子后,浑身上下霎时松懈下来,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有些疲惫的笑容,又为几人添满了奶茶。 但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便皱着眉瞪了谢樽他们一眼,然后一脸焦急地拽着她的衣角,闹着将她拖到了隔帘之后,然后嘀嘀咕咕地说起了什么。 谢樽瞟了桑鸿羽一眼,桑鸿羽立刻会意,仔细地听着她们压低的声音。 三人在那屋中坐了没多久,最终拿到了一小捆用干草栓起的牛肉干,然后被礼貌地请出了木屋。 驱马走出去没多久,赵泽风长舒一口气,终于又出了声: 「真是憋死我了,你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我硬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赵泽风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木屋,发现那小姑娘仍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见状,赵泽风顿时看着她扬起了一个十分友好的笑来,然后成功将对方吓了回去。 「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她们家里男丁不在,但应当刚走没多久。」 「嗯。」谢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然后转头看向桑鸿羽问道,「刚才她们在那帘后说了什么。」 桑鸿羽闻言沉默了一会才道:「那姑娘不放心我们,说『哥哥走时让她们见到虞朝人就跑,把他们赶出去吧』。」 「然后呢?」赵泽风也凑了过来。 「她母亲回应她『那两颗漂亮珠子可以换很多粮食,那样就算冬天耽搁了迁移,牛羊冻死了,我们也能熬到春天』。」桑鸿羽轻声说道。 如霜的月光之下三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桑鸿羽抬头看向那轮弯月,在心中长嘆一声。 其实他还没说完,那姑娘最后还问了一句:「那这样就可以把妹妹换回来了吗?」 这样的事太过常见。 北境贫瘠,牧民们竭尽全力生存,但一场提前到来的雪,就可以让他们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为了活下去,将子女卖给权贵或是虞朝人都已是常事,或者可以说是幸事。 很多时候若是不能及时回到部族,被雨雪困在某地,又牛羊尽失,他们甚至会将最小的孩子杀死,以此供养全家。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再让他们知道了。 从遇到那户人家后,三人一路往东北方走,随着逐渐接近十六部王庭,路上遇到的北境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尽力避开这些北境人,一路隐匿行踪。 在三天的悄然跋涉之后,三人终于发现了一队人马。 「是粮草。」谢樽爬伏在低矮的山丘之后,看着那队拉得很长的车队悄声道。 这队粮车正往他们来的地方去,除了几车粮草,背后还跟着几十头牛羊。 「我们在此分头行动吧。」谢樽看着这队人马,立刻作出了决定,「阿风,你跟着他们,待他们安营……」 谢樽停顿了一下,随后眼中的波动消散,他微微启唇,吐出了一个冷淡的音节: 「烧。」 「这队处理干净后,在这外围继续蹲守,若再遇到粮队便继续烧,但切记不可再深入,三天内必须离开。」 第195页 「那你们呢?」赵泽风皱眉问道。 「继续往里走。」一看赵泽风的表情,谢樽便知道他想让桑鸿羽留在这儿,自己跟着他走。 「我不会北境语,若没有鸿羽会很麻烦。」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语言不通,他北境寸步难行。这几个月来呆在太原,他居然也没想起来去学一学,这次结束了,必须尽快将此事提上日程。 「好吧……」赵泽风听他这么说也只好妥协了,「那你们保重,万事小心。」 「嗯,你才是,只有三天,千万不可久留。」 赵泽风只有一个人,若是在此地活动过久,被人抓住了行踪,对方呈合围之势,他必然是跑不掉的,届时被人生擒,可就要出大麻烦了。 就算这片草原再怎样有动人心魄的美丽,在这样一片不见尽头的明绿中跋涉,也是十分消磨精神的一件事。 越到后面几天,谢樽越发沉默,他强打起精神,听着桑鸿羽教他一些日常常用的北境语,机械地将它们记在脑中。 那么多天过来,他们离王庭已经只剩下百余里的距离了。 但除了小队的游骑,他们再没有见过其他军队西行。 谢樽坐在山坡上,就着冷泉将干粮饼囫囵吞入腹中,他看着眼前起伏和缓的山地,渐渐陷入沉思。 难道是他想岔了?十六部这次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往东部行军,没有另闢蹊径的想法吗? 但是那些运往西边的粮草,实在是算不上少。除了刚开始遇到的那一队外,他和桑鸿羽行进过程中又陆陆续续地遇上了五六队、 那些粮草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就在谢樽刚准备再掰下一块压得根石头似的饼时,桑鸿羽忽然将他扑倒,推入了一旁的深草之中。 粮饼滚落在地,谢樽立刻警戒起来。 「有斥候。」桑鸿羽附在谢樽耳边小声道,他微微直起身,将半人高的青草剥开,示意谢樽往远处的山坡顶上看去。 桑鸿羽刚刚说罢,一声悠远的号角声起,如同鹰嗥,响彻高天。 谢樽伏在草中屏住唿吸,亲眼看着数面银蓝的大旗自山坡后升起,上面银色的乌鸦图腾在阳光下闪出炫目的光芒。 掌旗者站在山顶,将银旗高高举起,口中喊着似歌非歌的话语。 银旗猎猎飞舞,他们驾着马自山坡上奔驰而下,旗面的震盪之声与号角相和,瞬间响彻原野。 而在他们身后,大片的北境士兵越过山坡,如一片翻涌的黑云一般涌入了谢樽面前的这片低地,离他们不过咫尺之遥。 「是必兰真……」桑鸿羽脸上血色尽失,压着谢樽埋入了草中,声音带着颤抖,「快走,立刻回去。」 这旗他认识,银鸦是兰氏部族的图腾,而且那数面大旗上的蓝色泛金,色相如天,那是兰氏部族首领——必兰真的军旗。 必兰真? 谢樽闻言也顿时瞳孔一缩,手中的青草被攥成一团。 「人屠」必兰真是前任安车骨王座下四将之一,性情残暴,好人肉血酒,世人谓之「野狗人屠」。 传闻中说他治下军队行如鬼魅,寂静无声,军中的每一面战鼓都由人皮制成,且日日用鲜血浇灌,鼓声沉闷阴森,可引崩雷。 自从唿延野逝世后,必兰真就成为了十六部第一大将,若他走了西部战线,几乎可以直接说明,十六部此次意在燕山。 若是更进一步……那便是破杀雁门,直捣太原。 谢樽咬唇看着逐渐聚在下方的军队,轻声问道:「你觉得我们现在……跑得出去吗?」 山坡之顶青草短疏,在这原野之上遮不住他们的身形。 「等到夜里,要不了多久了。」谢樽看了看头上逐渐西斜的太阳,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第94章 下方的低地里, 北境人已经开始安营扎寨,没过多久营中就升起了裊裊炊烟。 谢樽和桑鸿羽趴在草地里一动不敢动,连唿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偶有北境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身上的铃响清晰可闻。 每一次谢樽握紧腰间的匕首, 做好被发现的准备时,都险险逃过一劫。 熬了不知多久,天色终于彻底暗淡下来, 银河横空, 草野翻浪, 营中篝火燃起,众人也渐渐向营地中央汇聚。 「快走。」桑鸿羽拍了拍谢樽的肩膀,示意他赶快趁着夜色离开。 但他却没有得到回应,他看向谢樽, 发现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篝火,眼中的平静之下深藏着一丝慑人的疯狂。 桑鸿羽咬了咬口中的软肉, 有些艰涩地出声:「你想干什么。」 「你说他们会想到……此时这里正趴着两个虞朝人吗?」谢樽轻轻舔了一下那干裂的嘴唇, 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依旧盯着那片篝火, 将那片营地纳入眼底。 这里已是北境腹地,此时的必兰真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否肩不披甲, 毫不设防? 这是个极度危险,但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是能够成功,或许这片土地便不用再遭受战火离乱了。 「……」桑鸿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你到底知道必兰真是个什么人物吗?」 必兰真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战场上跟着父亲征战了, 纵横沙场四十余载,多年来以杀人为乐,不论南北,皆对其闻风丧胆。 第196页 若不是安车骨先王对其血腥作风不喜,对他多有打压,他恐怕早就越过唿延野,成为北境第一大将了。 「怕什么,若有必要,纵使神佛横路,亦可一战。」 「那若是我们埋骨此地,谁回蓟州告诉将军必兰真打来了?」桑鸿羽仍然相劝,他不希望谢樽就这样昙花一现般地陨落此地。 「我想过这个问题。」谢樽笑了笑,眼中没有半点畏惧,尽是少年的凌云意气,「你回去报信,我一个人去。」 「若遇不测,还请你将我枕下那三封信尽数交给阿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谢樽看着桑鸿羽难以置信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快去吧。」 桑鸿羽离开后,谢樽继续趴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夜深。 白日里他已经将下方营地的布局一一记下,不至于一会无头苍蝇似地乱窜,惊扰他人。 他会尽全力将必兰真斩杀,即使不行,他也会找准机会重伤对方。 待到篝火只余下泛着红光的余烬,谢樽终于有了动作。 他如同夜枭一般,敏锐谨慎地紧盯着周围的动静,不动声色地避开每一个巡视者,借着黑夜的掩护,逐渐接近了营地中央的那顶大帐。 营中守备松散,谢樽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接近了必兰真。 是因为在北境深处才这么懈怠吗?但这种莫名的请军入瓮的感觉…… 谢樽掌心出了薄汗,有些犹豫。 他藏在一顶小帐之后,盯着仍有亮光的主帐观察了半个时辰,发现再无动静,最终还是决定向其潜行而去。 他们不过无名小卒而已,就算必兰真听到了最近草原之上有虞朝人活动的痕迹,想来也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而有所防备。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想放弃,若是在战场上正面遇到必兰真,对方穿戴着那一身铁甲,恐怕他连近身都难。 刚一潜入这顶营帐,谢樽就感觉自己被这里浑浊的气息熏得浑身不适,一阵反胃。 昏黄的烛光下,他可以隐隐看见这里到处都挂着人或动物的骨头,这些骨头被打磨串联,上面还绘着图文,充斥着原始野蛮的气息,血腥而阴冷。 谢樽咬住下唇,握紧了手中那柄临时找来的弯刀。 他看着躺在矮榻上那个犹如山包,缓缓起伏着的身影,屏住唿吸慢慢靠近,眼中平静地可怕。 这一刀斩下的时候,意料之中地,谢樽听到了刀剑噼入木板的声音。 听到这声闷响,谢樽心底先是咯噔一下,随即在还没有看清面前的情况前,迅速退开了数步,执刀紧紧盯着面前避开那一刀,已经坐在榻上的必兰真。 「你刚踏进来我就闻见了。」必兰真的虞朝话有些口音,他眼中带着闪着嗜血的光芒,看向谢樽的眼神就好像看一件死物一般。 「原本听人来报有南朝来的杂碎在草原上游荡,我是懒得搭理的,但没想到你居然敢不知死活地闯入我的帐中。」 说话间,他浑身肌肉随着唿吸起伏,在烛光下泛着凶暴的光泽。 「还算有点血气。」必兰真随手拿起一根皮绳,把略有散乱的髮辫鬍鬚胡乱地扎在了一起,看着谢樽的雪白的脖颈,眼中闪过一抹狂热, 「你的血……」看上去很干净。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樽再次噼来的刀给逼得咽了回去。 谢樽眉间冷肃,见一击不成,又是一刀横噼过去。 他从未小瞧过必兰真,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会有丝毫畏惧,从做好决定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走到这一步的准备。 这一战无可避免,也算是对世人宣告,他们这新的一辈将领,已经要开始在这战场之上崭露头角了。 谢樽对付起必兰真并不十分困难,虽然必兰真早已反应了过来,但如他所料,必兰真并未披甲。 而那把斧下人命无数的巨斧也被架在帐子的另一头,若他堵在这里,必兰真是怎么也摸不到的。 因此,必兰真如今赤手空拳,毫无防护。 来往间,必兰真躲过谢樽噼来的弯刀,随后他两手併拢成掌,夹住刀刃,看着谢樽扯出了个戏嚯嘲讽的笑容。 在谢樽感觉不好想要抽回弯刀时,必兰真已然两手一翻,一声脆响过后,那柄弯刀应声折断。 必兰真看着手持断刀唿吸不稳的谢樽,忽然微微眯起了眼,随即笃定道:「你有我朝血脉。」 那折断的刀刃被必兰真随手一甩,落在地上滑出很远。 「可惜太不纯粹,被那些杂碎的脏血污染了。」必兰真顿了顿,似乎很享受这种逗弄困兽的快感, 「怎么不说话?我说的好像是你们的语言吧?」 「嫌脏却还说着我朝语言。」谢樽额头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他将匕首抽出握在了手中,又将断刀一转,指向了必兰真,半点不怕,「不如我帮阁下将那舌头割下,免得污了阁下尊体。」 「年纪不大,胆量倒是不小。」必兰真哼笑一声,也不把谢樽放在眼里。 谢樽不再跟他废话,立刻又攻了上去,必兰真似乎没有跟他动真格的意思,只用拳脚不断掣肘着他,无意突破到另一边去拿武器。 打斗之间,谢樽注意到这里动静不小,但外面却无人赶来,好像并未发现主帐中的异常一般。 第197页 谢樽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下手越发狠辣,不留余地。 他不躲不避,硬抵着必兰真的拳头迎了上去,反握着的匕首深深扎入了必兰真的肩背。 这一刀扎入,谢樽眼神一亮,忍着胸腹受伤的疼痛,继续握紧匕首向旁边狠狠拉去,然后在必兰真反击前又迅速退了开来。 这一下伤得不轻,帐中血腥味更浓,必兰真却一反常态得更加兴奋了起来。 他好像终于玩腻了,懒得继续这样你来我往的游戏一般,他用北境语厉喝一声,主帐周围顿时传来而来细细碎碎的声响。 在谢樽防备着他接下来的动作时,这主帐被外力向四周一拉,轰然崩塌下去。 谢樽瞳孔勐地一缩,握刀将兜头蒙来的帐布撕裂,待到巨响过后,他环视四周,自己已经被北境军队团团围住了。 见状谢樽心头微沉,打算最后一搏,虽然必死之局,但若是能换一个必兰真,他也算能名垂青史了 必兰真瞥了他一眼,然后随意抹掉流到胸前的血,对着周围的军队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谢樽听懂了。 活捉。 看着围过来的士兵,谢樽低笑一声,即使已至末路,神色中也满是骄狂: 「就凭你们?」 必兰真逗猫一般懒得出手也让他起了火气,就凭着这些无名兵士,也想靠围杀将他活捉,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吧? 就在谢樽立刀,迎上了逼近的兵士时,远处山坡的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悠远的号角声,犹如天音,那是虞朝军队的号角声。 听见这号角声,北境的士兵们顿时躁动起来,谢樽虽然意外,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反应了过来,趁着这峰迴路转的时候,当机立断。 趁着众人因为这号角声愣神的时间里,本就离必兰真极近的谢樽瞬间欺近,他眼中冷戾,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断刀冷光闪过,重重噼在了避让不及的必兰真身上。 谢樽清晰地听到了手臂骨头被斩断的声音,他低头看去,看见那只戴着青金石戒指的手鲜血喷溅,半只小臂都掉落在了地上。 他眼神微沉,再想噼去时,必兰真却已经被兵士拥着退了开来。 见没了机会,谢樽不再犹豫,立刻撤退。 「在下谢樽,还望将军牢记,他日若是再见,必取将军项上人头。「 说罢,谢樽将落在地上的断臂捡起,迅速突出重围,往号角向起的方向冲去。 冲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必兰真,看见对方浑身浴血,但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那双凶戾的眼睛仍然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谢樽看着他,感觉自己浑身发凉。 用尽全力狂奔出去后,借着月光,谢樽看见坡顶之上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烈风之中,桑鸿羽坐在马上,继续吹着手中的号角,而在他身边的,赫然是原本已经该离开北境的赵泽风。 在他身侧的赵泽风嘴角挂着笑,将手中的箭擦燃,三支齐发,如流星一般落入了下方的营帐之中,大火转瞬即起。 「快上马!」桑鸿羽将号角收起,将烧酒的缰绳塞到了谢樽手中。 靠近之后,他才看见谢樽手中的那只断臂愣了愣,然后低声骂了句「疯子」。 谢樽翻身上马后,立刻转头看向赵泽风:「你不是该回去了吗?」 「你说让我三天内离开那里,又没说往北还是往南。」赵泽风睁着眼睛说瞎话,笑着又射出几箭,然后迅速将弓收起,一拉缰绳迅速调转马头。 这两位深入北境,让他一个人回去,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早知道我跑快些了,那么刺激的事情也不叫上我。」赵泽风嘀咕了一句,又道, 「快走快走,这号角可骗不住他们多久,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只有三个人,那可就小命难保了。」 墨黑的原野之上,三人没再想着原路返回,而是选择直接冲着古北关的方向狂奔。 迎着夜风,谢樽心底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来,他看着天上的星辰倒映在绸带似的浅水中,被马蹄踏碎时化为点点星尘。 他们就好像在银河之上奔走一般,与清风白云为伴。 「我说,咱们这次可要出大名了。」赵泽风扯着嗓子大喊道,「不对,准确地说是你要出大名了。」 谁敢相信他们三个十几岁初出茅庐的少年,敢有这等心智胆识,不声不响地深入北境,烧了数车粮草,还砍了必兰真一条手臂。 就这一遭,谢樽就已经可以凭着这些战功领个闲差,一辈子吃这老本了。 「别贫了,如果不想只得个死后荣光,功劳隔天就写上墓碑,就还是跑快点。」谢樽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追杀者,再次加快了速度。 这不眠不休的赶路,希望烧酒能撑住。 第95章 谢樽和赵泽风的战马都是当年北境进献的名驹, 日行千里。 转眼两天过去,燕山的轮廓已在眼前。 三人来前就已经得到过消燕山北已有北境军队驻扎的消息,一路过来虽然未曾见到, 但仍需谨慎。 谢樽看了舆图,最终还是决定绕段远路, 待到他们到达古北关时,已经又是两天过去。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蓟州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 这几十天过去,军队的布局又发生了诸多改变。 第198页 赵磬十日前已经离开蓟州, 带着两万人驻军到了景州。 那里北临松亭关, 距离榆关也近了不少, 便于支援陆擎洲。 至于古北关南的檀州蓟州一带,则由江明旭带兵镇守。 待到三人踏入檀州城,江明旭正与檀州诸将商讨防务。 当那只带着青金石戒指,染着污血的手臂被扔在他们面前时, 屋内落针可闻。 这个青金石戒指的主人在座的诸位无人不知。 江明旭感觉自己被当头一棒敲了天昏地暗。 他僵硬地将目光从那只手臂上一开,抬头看向风尘僕僕的三人, 抖着唇问道:「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汇报这种事桑鸿羽向来拿手, 谢樽看了桑鸿羽一眼,他便上前一步, 挑拣着重要的事情快速叙述着。 众人听着越发沉默,看着谢樽的眼神带上了莫名的畏惧。 但谢樽仍是不骄不燥, 眉头紧锁, 好像此事不过平常一般。 「诸位将军不必如此,此时大军即将压境,还请诸位看图。」 众人闻言, 一时也来不及惊讶于谢樽将必兰真手臂砍下这件事了,定了神往沙盘看去。 「距离我等遭遇必兰真刚过五日, 若是他们未曾耽搁,此时应当已经到这儿了。」谢樽垂眸估算了一下位置,将小旗插在了沙盘之上。 「这个距离若是全速前进,只需半月,数万兵士便能列阵古北关外。」 「必兰真走了西线,携数千精骑,及攻城器械,十六部意在古北关已毋庸置疑。」 「那必兰真受此重伤,想来也不会再强硬进攻了吧?」有人迟疑问道。 「不。」谢樽立刻否决,想起了走前必兰真看来的那个压抑着疯狂的眼神,笃定道,「他一定会来。」 虽然失去一只手臂算是重伤,但谢樽觉得,这种事对必兰真而言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绝对不会因为此事而停止自己的脚步。 「同时我们还需还需防备他们借道西进,自燕山与太行山之间的低地突入。」 谢樽看着这片沙盘,神色越发难看。 赵磬带着两万人转战景州,如今蓟州便只剩下了万余兵力,而这些兵力之中,辅兵几占了大半,能正面迎敌的不过四千。 军队转战并非易事,此番军队大举驻扎东线,要想即刻回到西线谈何容易? 为什么陆擎洲和赵磬会如此笃定十六部会从东部平原攻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燕山警戒。」江明旭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立刻作出了决定,「我即刻修书送给王爷和将军,待二位作出部署。」 「情势危急,还请将军立刻遣兵前往古北关,点燃烽火台。」 风部纵然再快,到达景州都要一两日的时间,别说远在榆关的陆擎洲了。 江明旭定定看着谢樽,思虑片刻,最终道了句「好」。 说罢,江明旭扫视众人,皱着眉气沉丹田大声吼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没了王爷和将军就不会打仗了吗?」 「就算是必兰真又如何?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来一个杀一个!」 「你我身后即为虞朝腹地,誓死守卫燕山,绝不后退半步!」 「是!」 诸将领命散去后,江明旭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樽,最终还是板起脸来嘆了口气: 「我着实没想到你们会如此冒险。」 「也算巧合。」谢樽应道。 他也没想到会那么巧得撞上了必兰真,虽然此番他行事确实冲动了些,但他也并不后悔。 「虽然你们立了大功,理当论功行赏,但兹事体大,还需等到战后再议。」 说罢,江明旭神色柔和了不少。 「此时若是王爷或是将军在,必然又要训斥你们行事乖张出格,无所顾忌了,下次万万不可再如此行事了。」 这些孩子若是折了,玄焰军便又要陷入青黄不接的局面之中。 「这等情报,即使身死亦有所得。」 「况且若是怕死,我等也不会站在此处了。」谢樽与江明旭四目相对,缓缓开口。 他能明白这些长辈们的担忧,但也知晓自己内心所求。 陆擎洲和赵磬对他们倾囊相授,希望他们能传其衣钵,撑起这大虞的江山壁障,但同时他们也知晓战场兇险,害怕他们血洒疆场。 他能理解,但是…… 「玄焰军将士皆勇毅当先,悍不畏死,将军疼惜我等,我等心存感激,但还望将军知晓……」 「我等本是砺锋的宝剑,与千万英魂同驻一方,理应纵横沙场、斩杀敌首,又怎可按图指点、帐下观火?」 江明旭浑身一震,忽然感觉到很久以前曾翻涌在自己胸中的热潮再次翻起了涟漪。 他看着那双如蕴朝日的眼睛,忽然发现这半年过去,谢樽好像变了很多,不再为功名利禄而有所停驻。 他眼中的天地变得更加广袤,不再困囿于长安高墙,也不再沉溺于名利算计。 那些虚苦劳神的浮名浮利,好像已被边关的烈风吹去。 江明旭过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将目光移向赵泽风和桑鸿羽,缓缓开口: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够明确了。」赵泽风耸了耸肩,随即正了神色,一字一句地道, 「舅舅,我们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第199页 江明旭懒得理他,带着一点点挣扎的希冀目光落在了桑鸿羽身上。 「修我戈矛,与子同袍。」桑鸿羽面无表情地作出了回应。 「……」江明旭妥协了,想想也算好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们也不必再这样优柔寡断了, 「既然如此,你们从今以后便不再是预备役了,沙场无情,要做好一切准备。」 「是!」三人齐声道。 这一声落下,谢樽立刻转头看向赵泽风和桑鸿羽,眼神严肃: 「你们二人即刻前往古北关,点燃烽火,必须亲眼看着,确保万无一失。」 待到赵泽风和桑鸿羽离开后,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时,谢樽再次看向了江明旭,眼神微沉。 「敢问将军,赵大将军为何离开蓟州?」 「我们收到风部传来的消息。」江明旭神色难看,方才在众人面前维持着的平静也尽数消失。 他将一封密信抽出,递给了谢樽。 「信中说,必兰真领兵八万,已至辽河南部,距榆关仅三百余里,将军担忧辽东走廊被其截断,王爷被困榆关,才决定出兵转战景州。」 「也许是内奸……」江明旭声音艰涩,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风部出了内奸,这场战争将会比想像中的艰难太多。 「未必,也有可能是对方放出的假消息。」 谢樽安慰了江明旭一句,随后攥紧了信纸,面沉如水。 从回来后听说赵磬去了景州,他便觉得不好,如今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他有些难以应对。 他看向沙盘中的那面小旗,心下的各类对策你来我往,过了半晌才做出了决定。 「还请将军即刻启用境内屯兵,加修关城,预备守关。」 还好即使大军不在,燕山一带的防务也不容小觑,不至于一戳就破。 「末将带领军士北出关城,尽全力延缓必兰真行军。」 「好,万事小心,不必逞强,有我镇守古北,用不着你们这些小辈抵在前面。」江明旭坚定道。 他生来心思简单,计谋有失,但若论守城,少有人能比过他。 他本就是玄焰军的坚壁,为守城而生。 谢樽向他抱拳后推门而出,立刻往自己的住所赶去,他需要即刻点兵出关,片刻不能耽搁。 他抬头看着昏黄的天空,心下一沉再沉,这次十六部的计策与以往天差地别,静默处有暗流激盪,究竟是何人藏在幕后指挥…… 数百里外,安车骨王庭。 铺满织金绸缎与动物皮毛的矮榻上,一位身着湖蓝缀金衣裙,深棕长发如藻的绝色少女正倚靠在身后的轻佻男子怀里。 她轻轻将深紫色的葡萄剥开,紫红色的汁水映着雪白的皮肤,带着一股难言的欲色,一举一动皆摄人心魄。 甜腻的汁水顺着她的指节滑下,还未待滑下手腕,便被身后的人舔入口中。 乌兰图雅抬眼娇嗔地瞥了他一眼,那双状若琉璃的眼睛好似草原之上最纯净的湖泊,透着瑰丽耀眼的清透蓝色。 「还真是一点也肯不浪费。」 男子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握着她的手将那颗未剥完的葡萄吃下。 「乌兰图雅千里迢迢就带来了那么几串宝贝,本王岂能辜负。」说着,完颜若轻轻舔吻乌兰图雅的耳垂,手也不老实得动作了起来。 「做什么。」乌兰图雅一把将他推开,又白了他一眼,「必兰真丢了一只胳膊,你还有心思做这些。」 「那老东西都不在意,我急什么?」完颜若满不在乎说着,手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收了回来。 他往后一靠,指了指沙盘旁堆叠着的信件,有些倦怠地说道:「若你偏是想管,诺,战报都在那呢,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怎变成我想管了?」乌兰图雅轻轻推开他走下了床榻,将那些信件一一打了开来,「我这般辛苦还不是为了你的南征大业。」 「好好好,幸苦了幸苦了,待到战争结束,我一定去孛儿只斤提亲,风风光光得让你做十六部的王后。」完颜若笑着颳了一下乌兰图雅的鼻子,然后又躺回了榻上, 「既然你要忙,那我就睡会了,忙完记得叫我起床啊!」 浓郁的香薰气息开始瀰漫,乌兰图雅在沙盘前坐了许久,直到确定完颜若睡熟,她脸上温柔娇媚的笑容才消失一空。 她玫红色的指甲轻轻点着密信上的「谢樽」二字,神色异常复杂,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但这样的异常不过持续了片刻而已。 很快,乌兰图雅便将那封密信放下,拿起了另外几封。 越看乌兰图雅越是来气,这些男人通通是些刚愎自用的废物。 主子是个只知淫乐的废物,奴才是条疯狗,兰氏还真是一烂烂一家。 之前她就交代过必兰真那个老匹夫,将他那面破旗换下去,否则虞朝的斥候一看那青金银旗就知道是他。 磨破了嘴皮子偏是不听,如今倒好了,被人钻了空子砍了只手,还让她派去东线迷惑敌军的青金银旗也成了废品。 若不是必兰真还算有些作用,这种不服管教的东西她早就送上西天了。 乌兰图雅阴着脸深吸几口气,将密信放下,把守在外面的下属叫了进来。 「阿勒莎可有消息。」她冷声问道。 第200页 「回殿下,阿勒莎大人此刻应当刚到居庸关,不日便能返程。」那人站在乌兰图雅身边,垂眸恭敬道。 「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乌兰图雅的目光落在那道太行山北的重要关口之上,嘴角终于漾出一抹轻笑。 这颗埋藏已久的棋子,如今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 七百里外,居庸关 寂静无声的夜色之中,骤有银铃声响,一身红衣的女子轻轻叩响了城中守将的房门。 她红唇如血,声音娇媚至极,百转千回: 「崔大将军,故人来访,还请……开门一叙。」 第96章 等到赵泽风和桑鸿羽从古北口回来, 简单地休息了半日后,谢樽便将自己麾下众人都召到了近前。 即使身上仍有倦态,谢樽的身姿也依旧挺拔如松。 他站在高台之上, 动作起落之间仍然带着与西出长安时的优雅从容,但通身气质却已经变得沉稳而锋利。 看着下方与自己朝夕相处半余年的少年们, 谢樽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会尽全力保全他们的性命,但北出燕山纵横,必然会有所伤亡。 虽然谢樽并未声张, 但他单骑入营, 砍下必兰真一只手臂的事迹还是迅速在檀州上下流传了开来。 此时少年站在谢樽面前, 皆眼神晶亮地等待着命令。 「幸与诸君同袍,此战同去,千仞易陟,天阻可越, 青山埋骨,不问归处!」 这一次谢樽没再刻意隐匿行踪, 他带领队伍直接从古北关离开。 队伍长驱直入, 银枪扫过之处,血染青苍。 转眼三天过去, 自草原而来的零星战报偶有呈上江明旭的桌案。 谢樽等人的行踪,连风部都无法精确捕捉, 他们在草原之上游走纵横, 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青草连天的丘陵山坡之上,谢樽伏在草中, 看着远处如黑云一般缓缓移动。 青金银旗依旧飞舞,好似蝶翼。 他手下按图, 用碳笔将必兰真得行军路线再次补全。 看着这支逐渐聚集在一处、纠结成团的军队,谢樽眉头紧皱。 北境的军队和虞朝不同,因为人口稀缺,这里的军制辅战合一,平日里押运粮草,修整战备的辅兵们只要到达了前线,同样可以作为战兵上阵杀敌。 因此北境军队纵然人数较少,战斗力却是强的可怕。 而此时因为他们连日以来的骚扰截杀,必兰真已经将分散外派的小支军队都一一召回,汇聚一处了。 如今大军聚集,他们不到百人而已,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若是冒然入阵,必然有去无回。 谢樽看着正在行军的必兰真,渐渐皱起了眉头。 方圆百里他们都已然摸了个清楚,基本可以确定周围已经没有流散的北境军队了,既然如此,必兰真的大军应当都已然聚集于此才对。 但是必兰真手下有一支被虞朝称为「疯狗」的野狼骑,人逾五千,是十六部最强悍的战斗力,也是必兰真如今称霸十六部的依仗。 但此时…… 「骑兵数量不对。」谢樽看着下方,语气笃定。 此时跟随在必兰真身侧的骑兵,明显远远低于五千这个数量。 由于战马难以隐藏的缘故,骑兵数量很好估计,如今这里满打满算也不过千骑而已,那剩下的四千去哪了? 谢樽垂眸看着舆图,目光缓缓移到了居庸关上,他勐然抬头,看向了桑鸿羽: 「之前风部来报,北境兵分四路,东西各二,那西线的另一路如今在哪?」 「前几日有报,西线两路已然汇合,如今应当都在这里了。」桑鸿羽皱着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人数明显不对。」谢樽拿出碳笔,在舆图上画了几条细线,「居庸关可有消息?」 「一切正常。」 赵泽风见气氛不对,出言安慰了几句:「居庸关是崔叔叔镇守,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算那边遭遇敌袭,按照居庸关一线的天险和兵力,也能够撑上半个多月了。」 崔展当年凭一己之力,带领两千守军驱敌,直取敌军将领人头立下大功,重振了已然江河日下的崔家。 数年来崔展镇守居庸关,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嗯。」谢樽勉强放下心收起舆图,垂眸望向那片再次开拔的大军,心中的阴霾却仍然萦绕不散。 与此同时,一封染血的急件匆匆呈上了江明旭的桌案。 他放下刚刚看罢,写着陆擎洲和赵磬被十六部牵制在东线,无法返回的信件,揉了揉眉心将这封新信打开,脸色瞬间大变。 信纸飘落,上面的十一个血字触目惊心——崔展叛国自尽,居庸关失守。 太原,齐王府 重华殿中,赵鸣珂坐在中央,无措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完全不知道目光该往哪放,她脑中嗡嗡作响,身边的将领急切的声音在她耳中不甚清晰。 她只知道如今太原受到敌袭,敌军距离太原城门不过百里。 「大小姐,王爷和将军如今远在榆关,还请尽快随末将南下避难!太原城保不住了!」 「唆使小姐弃城,你究竟是何居心!」 「还请大小姐启用王印,南下求援,守卫太原城……」 「请大小姐尽快作出决定,太原城已然存亡一线了。」 第201页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赵鸣珂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眼眶微微泛红,脑中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就在赵鸣珂眼泪就要滚落的瞬间,一位身着轻甲,眉目凌厉的女子推开殿门,一声厉喝将重华镇得落针可闻。 「够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赵鸣珂看到她,瞬间站起来扑进了她的怀里,啜泣着喊道:「娘亲……」 「好了,别哭,娘亲在。」江柏烟轻轻抚着她的头髮,抬头时眼神凌厉,如刀锋一般扫向殿内的各个将领, 出了事来逼迫挟令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平日里她竟不知,这太原城里不安分的人居然有那么多。 「夫人……」有人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虚,目光飘忽不定。 「诸位有这闲情,不如先去点兵呈报,在这里站着,是指望小姐给你们请出三万天兵吗?」江柏菸丝毫不留情面,斥责罢了也懒得再多说一句。 她看向了跟随在身边,与她长得极其相像的女子。 那是赵泽风的母亲江柏安,当年她们姐妹二人一起嫁给了赵家的两位公子,多年来形影不离。 「柏安,将他们请出去。」 「是。」江柏安此时也不復平日里那副大大咧咧的随意模样,听了姐姐的话立刻冷着脸把人都赶了出去。 待到这群人尽数离开后,殿内就只剩下了江柏烟和赵鸣珂两人,赵鸣珂仍然埋在母亲怀里,不住的抽噎着。 江柏烟蹲下身,轻轻擦去了赵鸣珂眼角的泪水柔声道: 「鸣珂,坚强些,父兄不在身边,你总是要学会长大的。」江柏烟说着,将赵鸣珂抱起,走到了沙盘面前, 「来,娘亲教你。」 「一城守将,当死战到底,万不可弃城而逃,置百姓而不顾。」 江柏烟看着沙盘,眼中忧色难掩。 她来前便已然用赵磬留给她的将印向南部诸郡求援,但对方是否出兵,又几日能到,都尚是未知数。 太原如今只能依靠自己多年来积累下的战备,封城死守。 橙红的夕阳之下,赵鸣珂缓缓走上城楼,她垂眼看了一眼城墙下的江柏烟,收到对方鼓励地眼神后,她攥紧衣裙,深吸一口气。 她是镇北大将军的长女,绝对不能在此胆怯。 「太原千年关城,边地重镇,乃是中原最后一道防线,如今战况危急,还请诸位……」赵鸣珂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已经要跳出胸膛。 「还请诸位助鸣珂一臂之力,共守关城,誓同进退!」 「誓同进退!」 霎时满城喧譁,声波如浪,赵鸣珂站在高处向北望去,那里远山重重,被云雾遮蔽。 她熟悉的叔伯、兄长,都在那里战斗……母亲说得对,战事起落,非一人可控,她或许也可以做些什么,尽微末之力。 这边太原一片喧嚣,远北的浑善达克沙地也并不平静。 浑善达克沙地西缘,两支队伍正分立两侧,气氛剑拔弩张。 「本将军依稀记得三个月前,二十部刚跟我朝签了十年借地协议,如今浑善达克西缘可是归本将军管。」简铮抱臂靠着自己的战马,看着面前这一群全副武装二十部军队,笑得凉薄锋利。 「你们大张旗鼓地走本将军的道,有问过本将军的意见吗?」 「简铮你不要胡搅蛮缠!浑善达克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南朝的地盘了?!我等不过想要过路行商而已,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为首的那个北境将军憋红了脸,指着简铮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被堵在这两天了,说破了嘴皮子简铮就是不肯放行,说什么浑善达克戒严,商路封闭,让他们通通从哪来回哪去。 要不是乌兰图雅殿下交代过他们不要与南朝正面冲突,只能小心混入十六部助其一臂之力,他又何必这样憋屈,早就把简铮的脑袋砍下来祭旗了。 「你不知道?」简铮一脸惊讶地直起身,「你们乞颜部的那位大祭司可是求着我们,好不容易才用这块人嫌狗厌的破地换了十万担粮食呢,你现在倒说不知道?」 「你说什么?」那人闻言立刻怒髮冲冠,他脑中轰地一声巨响,感觉自己受到了同族的背叛。 北境二十部王庭由四大部族联合执政,乞颜部怎么敢这样私自做主的?这和卖国有何区别? 他们孛儿只斤为了北境扩张呕心沥血,连公主殿下都亲临前线了,乞颜部的那群蛀虫倒是在那摇尾乞怜,和南朝暗通款曲! 他冷笑一声,语气愤怒而不屑:「乞颜部的那群混球算个什么东西,再不让开,别怪老子对女人动手!」 「哈?终于不演了?你不会以为说自己东进行商,本将军就信了吧?」简铮嗤笑一声,眼神渐渐暗了下去。 这群人把她当傻子,遮了獠牙露了尾巴,明里暗里地对她施压,以行商为由想骗她放行,迂迴几天,她也算是腻味了。 「既然各位非要硬闯,那就来比划比划吧!」 简铮说罢,眼神一变,霎时陌刀在手,她横刀指向这些意图东进侵略燕山的骑兵,高声喊道: 「安西陌刀军,冲锋!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简便铮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率先沖入敌阵,转眼两刀斩下,瞬间鬓髮染血。 萧云楼和简铮在陌刀军身上呕心沥血投入数年,陌刀军建成后,战斗力极为恐怖,这些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散乱军队,在他们手下没走过三轮。 第202页 转眼鲜血汇成血洼,杀气沖天。 简铮甩落刀上的鲜血,接过萧云停递过来的帕子,胡乱的将脸上的血迹擦去。 「那小太子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简铮将陌刀刀柄勐地插入草地,将帕子揉吧揉吧塞进了袖中。 看着简铮把那血帕子塞进袖子的动作,萧云停一阵头皮发麻,他抑制住自己想把那帕子掏回来的动作,僵硬道: 「太子殿下来信,请我等带兵东进,援助谢樽,稳固西部防线。」 「啧。」简铮有些烦闷,虽然王位易主带来的震盪实属正常,但这十六部莫名其妙地撕毁合约,莫名其妙地跟条疯狗似的追着虞朝撕咬,还是让她心烦得很。 这满地血气,看着就烦。 「那完颜若还真是铁了心要把燕山打下来啊,他居然有这等魄力?以前我怎么没发现那个怂包……」 看着萧云停看来的斥责眼神,简铮立刻站直了,笑着举手投降: 「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换个地方修整一日,待我修书送给大将军,我们就赶去居庸关,这样行了吧?」 萧云停整好队后,简铮又在原地静立片刻,她深深看着远处起伏的青草地,随后将陌刀拔起,转身离开。 虞朝绵长的边境线上,所有人都各司其职,紧锣密鼓地加强防务,等待着十六部军队到来。 转眼又是三天过去,各路大军已然列阵压境,如血的残阳之下,燕山南北,硝烟四起。 太原、榆关、古北关,松亭关同时号角声起,战鼓震天。 第97章 攻城略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必兰真也好像并不着急,即使动作不断,但也没有显得步步紧逼。 刚抵过对方一场进攻, 谢樽靠在城墙边,仰着头望天微微喘气, 鼻息间尽是硝烟气息。 身边有人捡拾着落在地上的流矢,将它们收集起来等待再用。 连日征战,谢樽都觉得自己血液已经被冷铁和硝烟侵蚀, 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他将脸上的黑灰抹开, 脑中就好像被铁锥钉穿一般,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翻涌不停。 即使如今古北关情况尚好,所有人的心头却仍有巨石压下,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为稳军心, 太原被围的事情江明旭只告知了寥寥几人。 比起谢樽焦灼的状态,江明旭的情况明显要糟糕得多。 江明旭每日都无法入眠, 整日整夜地在城墙上来回逡巡, 憔悴到几乎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他所有家人都留在太原,实在做不到定神留在古北关。 但他不能动摇, 更不能离开。 从大军压境开始,所有人便都是这样, 沉默兇狠得吓人, 内里压抑着狂风暴雨。 谢樽微微偏头,看向身边神色阴霾冰冷,将牙咬得死紧的赵泽风。 昨日赵泽风去找了江明旭, 请命返回太原,但被打了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 最终轻嘆一声: 「我会尽力想办法,你……」 谢樽想说别担心,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安慰而已。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就连他自己想到赵鸣珂等人,心头都会忍不住地阵阵抽动。 他已经传信给陆景渊了,希望他能尽快从内地调兵,救援太原。 况且冀州这等情况,想来如今朝廷之上也已经开始动作起来了吧。 只是他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每快一丁点,就能少死几个人。 赵泽风听见他的话,神色更加难看了,他双目赤红,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痕,沾着泥土和血迹的指甲死死抠入掌心。 「王爷有四个儿子,你应该都见过,他们有多恨我和鸣珂,你也应该知道……」 「如今他们都在太原,而鸣珂孤身一人,平时也就罢了,但如今……」赵泽风声音沙哑,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泛着银白的枪尖,眼中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如果赵鸣珂出了伤了一根头髮丝,他一定要活剐了他们! 谢樽沉默了,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清明了不少,赵泽风所说的,也是他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思考的事。 冀州齐王府的那些事,别说在冀州,即使是在长安,也是无数人口中的笑料。 齐王府虽无嫡出公子,但亦有四位庶出公子。 即使他们文不成武不就,那也是陆擎洲的亲儿子。 但陆擎洲却完全视他们如无物,将齐王府的权柄,交到了赵泽风手上,对他爱重有加。 即使是赵鸣珂,在齐王府的地位都比那几位高上太多。 常有人戏言,齐王府早就不姓陆了。 或许是吧,这些齐王府内部的家务事,他也无权置喙。 这些事情原本都可以压下,但如今时局混乱,一丁点波动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结果,按照太原如今的情况,内斗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太原作为虞朝东北部的政治中心,和如今前线的辎重粮草集散之地,一旦失陷或者停止运转,前线的一切都将孤立无援,面临崩落。 如今的局势,实在是四面楚歌,谢樽其实不太想得明白,为何原本一切正常,按部就班的平稳局面,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就好像陷入泥沼了一般,初时不觉,却在渐渐陷入死地,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但现在纠结这些事都是枉然。 第203页 「你要回去吗?」谢樽沉默了许久,才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看向了赵泽风。 赵泽风全身一僵,终于动弹了一下,转头对上了谢樽认真的神色。 即使在这城上,一身风尘,谢樽也比他要从容太多。 只要看着,就让人心底平静。 赵泽风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眼中的疯狂神色消解了不少。 「如今兵临城下,我不能走。」 「我并未消遣你,你可以回去,但只能一个人。」 「阿风,在这里你并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底只是个普通士兵而已,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在太原却大有不同。」 谢樽看着赵泽风动摇的眼神,继续说道: 「你是我手底下的兵,我可以为你在将军那里担责,但你只能一个人去,古北关如今太缺人,你应当明白。」 两人之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赵泽风神色挣扎,感觉自己要被扯成两半了。 「阿风,果断些,昨日你沖入将军帐中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谢樽这句说罢,赵泽风「嚯」地起身,身上的轻甲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他垂眸看着仍然靠坐着的谢樽,逐渐坚定: 「代我向舅舅道歉,还有……」赵泽风又蹲了下来,使劲将谢樽按进了怀里,力道大得好像要把谢樽一身骨头压碎。 他眼中满是痛色,他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如此抛下他的同袍,辜负他的兄弟。 但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在太原,她们不知道有多害怕。 「对不起……等我回来。」 「快去吧,磨磨唧唧的可不像你。」谢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目送着他离开,打起精神等待着江明旭把他叫过去。 不出所料的,江明旭很快就知道赵泽风跑了,他大发雷霆,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理智,满桌信件书牍都被重重甩在了地上。 「真他娘的宠坏了,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他要敢回来,老子打断他的腿!」 「还有你!」江明旭瞪着眼睛,指着谢樽的手不停颤抖,周围的将领都大气不敢出一声,看着站在中央的谢樽目露同情。 「他不长脑子,你也不长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军法?想跑就跑,干脆全他娘各回各家算了!还守什么关,打什么仗!」 想着军中要腾起的那些流言蜚语,江明旭就脑袋直抽抽。 「将军,喝口水,消消气哈消消气,都是些孩子,不知轻重,就别跟他们置气了……」有将领讪笑着倒了杯水,凑到了江明旭身边。 「他们会不知轻重?他们那是明知故犯!」 「那小兔崽子有种跑,怎么没种自己来这儿抵着?」 江明旭重重一拍桌子怒吼,吓得那将领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碎片。 这下周围的人也不敢凑上去了,他们噤若寒蝉,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目光游移。 待到江明旭骂痛快了灌下一口水,一直站在中央一言不发的谢樽终于出了声,话语间是十足的尖锐: 「将军觉得赵泽风不该回去,那太原如何是好呢?群龙无首,等着城破人亡吗?」 「你放他回去就是内斗!」江明旭刚缓下一口气,顿时又被谢樽一句话气得脑袋疼。 赵家跟王府那几位公子不对付,他也是知道的。赵泽风这样一回去,又要刺了多少人眼睛,届时矛盾不是再次激化了吗?到时候又要如何根王爷和将军交代? 谢樽看着江明旭,眸如深潭。 其实他不该在这里与江明旭争论,那么多人都在周围,如此顶撞,对他还是江明旭都不是好事。 江明旭率直正派,不了解那些家族之间的权斗,总觉得国雠家恨下,即使有再多龃龉,众人都会以天下为先。 但他从谢府出来,见过太多大家族中的互相倾轧,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赵鸣珂镇不住的,她年幼无知,带不了兵也遣不了将,此时又无人撑腰,一定会出事,这是毋庸置疑的。 而现在没人能回去,江明旭走不了,赵磬走不了,陆擎洲更是走不了。 只有赵泽风是自由身。 虽然他回去了也未必起的了多少作用,但谢樽相信他能处理好。 赵泽风平日里表现得像个武痴,只知舞刀弄枪,很不靠谱的样子。 但他们几个与赵泽风相熟的人都心知肚明,赵泽风的聪慧剔透比起他也不遑多让。 赵泽风只是不喜工于心计而已,但却并不代表他没有这样的能力。 看着已经忍不住想动手的江明旭,谢樽嘆了口气,请罪道: 「末将失职,战后自会向将军领罪,但如今战事焦灼,还请将军留末将一条命在,与诸位共卫古北。」 谢樽说罢,也没再纠结此事,太原的事他已经管不了了,一切全看赵泽风如何行事了,而他,尚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还有一事……」谢樽躬身抱拳,眼中满是视死如归。 他感觉到陆景渊送他的那块棠棣玉佩压在胸前,此时应当已经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红印。 离开前他曾对陆景渊保证过,一切量力而行,绝对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一定会活着回去见他,但此时他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风部已有来报,必兰真又分了一支队伍出去,亲自带兵消失在了燕山西麓。 第204页 他在这城中,已经彻底坐不住了。 「还请将军准许末将带兵,截杀必兰真!」 群峰之间的低地中,青金银旗翻滚,必兰真坐在高处,大口撕咬着炙烤的金黄焦脆的羊腿,油脂煳了满手。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尖啸,一只鹰隼俯冲而下。 必兰真眼睛都没眨一下,微微侧头,任凭它落在了自己肩上。 「终于把人给盼出来了。」必兰真一声喟嘆,眼中闪过几道邪异兴奋的光芒,他将纸卷揉成一团扔入了火堆,那薄薄的纸卷瞬间便被火舌吞噬。 「可惜赵家那小杂种没一起来,还真是可惜。」 「将军,既然如此,那是不是明日就开始行动?」坐在必兰真身边的将领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不小心触了必兰真的霉头,下一秒就像他的前一任那样身首异处。 「乌兰图雅殿下那里已经催了许多次了。」 闻言必兰真冷哼一声,将没吃完的羊腿扔给了那只鹰隼,一脸不屑:「只知道卖弄风骚的婊子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要不是还那老巫婆一个人情,由得她在那放屁?」 「回去告诉她,她爱干什么干什么,但要是指点到我头上……」必兰真冷笑一声,声音森冷,「我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滚!」 「是,是……」那侍从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忙不迭地滚了。 必兰真仍坐在原地,眼中的戾气骇人,他割了生肉想要餵给鹰隼,过了半天那肉却被他捏在手中,血淋淋的生肉被从指缝挤出,一片血腥。 原本被乌兰图雅拿着鸡毛当令箭,胁迫他来燕山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破事,他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了。 如今还日日不停地给他施压,让他去对付个十三四岁的小毛孩。 就算乌兰图雅是那老巫婆的女儿,他也要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了…… 第98章 原本必兰真是打算强破古北, 用人命把路给填通了,但江明旭的耐力还是不减当年,他一时半会也攻不破古北。 而他在关下呆了几日, 也着实觉得那几番来往却只蹭破半点皮肉的攻城战太过无聊。 于是必兰真呆了没两天便带着自己的亲信换了条道走,打算从侧方偷袭。 他原本也没想过能瞒得过虞朝的眼线,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隐瞒。 必兰真巴不得对面多来些人,好给他找些乐子。 所以谢樽带人离开古北关,踏入燕山西麓的第一天, 必兰真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不紧不慢的向前推进, 就等着鱼儿上钩。 他蘸血在羊皮地图上点了几个点,听着身边的斥候回报,眼中精光乍现。 另一边,谢樽一身脏污, 衣角沾着几片烂叶,他缓缓擦着染血的枪尖, 周围的尸体逐渐冷硬。 「这次跑了一个, 还要继续追吗?」桑鸿羽走到谢樽身边,垂眸问道。 「不必, 先分散埋伏,等他们来。」谢樽皱着眉, 心下不安。 必兰真带兵未免太散漫了, 一支队伍十几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乱窜,还有后撤之势, 不得不让他多想。 这就好像……想将他们引出这片隘口一样。 这道隘口是必兰真西进的必经之地,连接深谷, 地势险峻,草木茂密,很适合伏击。 若是出去了,他们的地理优势就会被削减许多。 「谢樽,长途奔袭磨人,我们的干粮也不剩多少了,最多两天,我们就得返回。」桑鸿羽忍不住提醒,眉间全是担忧。 他们的队伍中,已经有几人累得呕血,要爬不起来了。 休息片刻倒还好,但若是一直拖在这儿埋伏,不好说会是个什么结果。 「所有干粮集中分配,野草蚯蚓都能吃,饿不死,能多撑几天。」 「在这等,若他们带了人回来,就地格杀。」 谢樽眼中映着枪尖的寒光,显得有几分冷硬阴沉。 夜色渐深,层层叠叠的木叶遮掩,林间透不下一丝月光。 周围一片寂静,犹如渊底。 一滴露水滑落滴在谢樽脸上,他骤然睁眼,锋利的眼神瞬间射向了林上掠过的黑影。 弓箭瞬间入手,谢樽动作极快,转眼箭矢离弦。 一声尖啸过后,黑影坠落,有人迅速上前查看,捧着一只被穿透的鹰隼来到了谢樽面前。 「立刻警戒!」谢樽握起银枪,带领众人隐入了山林。 没过多久,谢樽等人刚才呆的地方来了响起了细小的兵戈之声。 谢樽微微抬手,手上闪过银光,埋伏在草木之间的虞朝士兵瞬间暴起。 战斗转瞬即发,火把迅速在林间燃起,白日刚刚消散的血腥味,瞬间浓郁了起来。 谢樽斩下一人头颅,耳畔忽然响起几声嘶哑的大喊: 「那是必兰休!快躲开!」 必兰休? 谢樽惊讶地看了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魁梧的大汉挥舞着手中的巨斧。 必兰休大笑着将石制巨斧砸下,一人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红红白白地溅了一地。 他一脚把无头的尸体踢开,看向了不远处的谢樽:「就是你吧?畏手畏脚的龟孙,有什么本事都放马过来吧!」 谢樽面色沉冷,一把将红着眼冲上去的桑鸿羽拉开,自己迎了上去。 刚一交手,谢樽便迅速评估出了必兰休的实力。 第205页 此人虽然天生神力,但比起他的哥哥必兰真,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此时必兰休未配甲冑,不足为惧。 山林茂密,借着林木遮掩,谢樽很快就噼下了必兰休几块肉,将人困在了小小一隅,绊住了手脚。 即使必兰休带来的人不少,但谢樽在这片山林呆了三天,已经将这里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有了地形助力,谢樽带来的玄焰军理所当然得取得了优势。 很快,必兰休高喊一声,在北境士兵间引起了一阵骚动。 谢樽听懂了他说的是「撤退」。 密林地形有利有弊,比如此时对方退走,他一时半会儿很难堵住对方的去路。 「追不追?」桑鸿羽声音焦急,看着逐渐退走的贺兰休,心急如焚。 「我们在这里的消息早就走露了,他们不会再往这儿走了,若是此时不追,恐怕再没机会了!」 「谢樽!」 感觉到四周汇聚而来的眼神,谢樽紧紧咬着嘴唇,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最终哑声道: 「追!」 谢樽身入飞燕,迅速掠了出去。 他紧紧盯着前方渐渐远去的身影,眸如寒星。 只能追五里,再往外就太过危险了。 若是他自己,倒并无顾虑,但如今他身后还带着上百人,他一旦决策失误,丢的就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了。 双方皆是精锐,这场追逐战并不容易。 谢樽借着这几日对附近地形的仔细调查,渐渐拉近了自己与必兰休的距离。 但他带来的玄焰军已经渐渐落到了后面。 被寒凉的夜风吹了一柱香的时间,谢樽充血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前方已经消失了的火光,停下了脚步。 再往前……他就并不熟悉了,况且他白日里派出的斥候并未得到这片地域的消息。 他不该往前走了,即使必兰休的脑袋再诱人。 谢樽咬紧牙关,转身的瞬间,他听见了一道微不可闻的声响。 他侧身躲过射来的弩箭。 下一刻,谢樽眼前一花,再睁眼时,他已经被火炬团团围住了。 必兰真嘶哑的笑声自黑暗中传来,显得阴森可怖: 「你上次说,你我再见之时,必取我项上人头,如今你敢,还是不敢?」 必兰真垂眸看着下面浑身紧绷的谢樽,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 还是太嫩了,谢樽不该杀了他的人,明摆着告诉他敌人在哪。 也不该在战场上改变目标,盯着他的脑袋,又眼馋必兰休的脑袋。 不过嘛,即使谢樽把这些都处理的干干净净,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的眼睛无处不在,谢樽进入燕山之后,就已经註定落入了他的网中。 天上几只鹰隼盘旋,明亮的眼睛机警地盯着地上的每一个生灵。 「在下不过无名小卒,得必兰大将军如此青眼,不胜荣幸。」 他仰头看着必兰真,神色仍然镇定冷淡,但连日过度负荷的脑袋却已经传来阵阵刺痛。 没想到必兰真速度那么快,那么快就带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隘口,是他的失误。 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很多事情他仍然做不到面面俱到。 不过看必兰真带来的人并不多,都是轻装上路。看来为了行动迅速,必兰真牺牲了不少。 他的估算没错,只是并未考虑周全。 没想到必兰真会如此抬举他,亲自带人潜入围杀。 这一次想来是凶多吉少了,只能孤注一掷,就算死,他也要再带走几个陪他一起上路才好。 谢樽将枪握紧,神色凝重,如鹰的双眸紧紧盯着必兰真。 「你砍我一只手臂,我不过回馈给你应得的报偿罢了,这点额外关注,你倒还是当得起的。」 必兰真说着,扬了扬自己空荡荡的袖子,神色阴沉。 虽然这只手臂他也不怎么稀罕,但若是被人砍了他还无动于衷……他倒也还没宽宏大量到这种程度。 况且谢樽,他还算感些兴趣,否则就算乌兰图雅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来的。 看着必兰真眼中逐渐腾起的疯狂之色,谢樽不可避免地头皮一阵发麻。 这一次,必兰真没有亲自下场,他看着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谢樽,好像在看一只笼中困兽一般,眼中尽是漫不经心的戏嚯与残忍。 看着谢樽长枪挥舞间又斩杀几人,必兰真肩膀轻轻一动,停在他肩上的那只鹰隼便沖天而起,带领着原本盘旋于空中几只鹰隼朝着谢樽俯冲而下。 连月转战的疲惫拖累着谢樽,没抵抗过一会儿,谢樽就快要拿不住那柄银枪了。 一阵恍神,谢樽感觉自己后脑一阵剧痛,随后便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他感到眼前一黑,下一刻就被几人一拥而上,死死压在了地上。 脸颊碾过地上细碎的石子,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在后脑的剧痛下,脸上的擦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趴在地上一阵眩晕,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等谢樽被按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必兰真才不紧不慢的走到了谢樽面前。 他蹲下来捏住谢樽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然后将一袋冰水噼头盖脸的浇了下去,又随便把那些碍眼污泥擦去,露出了那张苍白瑰丽的脸。 第206页 那张脸上细细的伤痕仍在渗血,映在莹润雪白的我肌肤上,显得脆弱而诱人。 「真是生了副好皮囊。」必兰真不屑一笑,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犹疑的异色。 这张脸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谢樽一直被强硬的捏着下巴,又被浇了一脸冰水,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被他这么一咳,必兰真也回过神来,他将目光移到谢樽雪白的脖颈上,眼中闪过异样的渴求,随即放开谢樽,瞬间取出了腰间那把精緻的匕首。 有侍从极有眼色地拿出了一个与这荒郊野岭格格不入的琉璃杯,谄媚的抵在了谢樽颈间。 谢樽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必兰真要做什么,他紧绷了数月的心弦终于绷断,霎时理智全无。 他从未被这样对待过,这样对待牲畜一般的羞辱动作,让他头皮炸开,瞬间红了眼,愤怒得心肺都灼烧了起来。 他提起了最后的力气,使劲的挣扎了起来,却完全抵不过如铁钳一般控制住他的几只铁臂。 「劝你别乱动,要是一个不小心割破了喉咙,那可就神仙也难救了。」必兰真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笑道。 「 必兰真!!!」谢樽盯着他目眦欲裂。 「压好了。 」必兰真看着被拽着头髮向后拉去,一副引颈就戮模样的谢樽,将匕首缓缓靠近了他的脖颈。 这一刀很轻,痛感仅仅如同蚁噬,比起谢樽身上其他的伤实在是不值一提,但这一刀却好像重重割在了心上,将他割得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着必兰真,眼瞳颤动,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所剩无几。 因为血线太浅,很快就会凝固,于是必兰真便一刀又一刀的割着那道伤口,直到琉璃杯装满。 必兰真接过杯子,又坐了回去。 谢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猎物愤恨挣扎的模样,对他来说是极佳的下酒菜。 但必兰真闲适的模样,只堪堪维持到谢樽的血液入口那一瞬。 必兰真难得色变。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琉璃杯,看着那鲜红的血液漾起的圈圈波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味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血里分明有那老巫婆的味道!而且和他不久前尝过的,乌兰图雅血的味道一模一样。 但是怎么可能?相似的血液味道一般只存在于亲缘相近者之间,谢樽怎么可能和这两人有关系? 而且以这血味道的相似程度,谢樽与她们的关系恐怕近得可怕。 琉璃杯落在地上,「啪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必兰真顾不得他那宝贝杯子,三步并两步地跨到了谢樽面前,再次狠狠地捏起了谢樽的下巴。 他仔细描摹着谢樽的眉眼,终于在那比之寻常虞朝人更加深邃的脸庞中,看见了几道熟悉的影子。 眼前这人的眉眼,与那老巫婆和乌兰图雅,几乎生的一模一样。 但因为谢樽和她们气质相差太大,他居然现在才看了出来。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看谢樽和乌兰图雅的血液如出一辙,想必是一母同胞吧?那乌兰图雅知道她还有个弟弟,正帮着虞朝对付她这个好姐姐吗? 而谢樽,又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必兰真盯着谢樽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满是疯狂的兴味,在这谷间迴荡,震得山岳摇晃。 第99章 谢樽没力气管必兰真到底在笑些什么, 他此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上痛得麻木,但趁着必兰真癫狂, 来不及继续折磨他的间隙,他也好歹能喘上两口气。 看着周围将自己层层包围起来的北境军队, 谢樽心知自己是跑不掉了,但是……在他身后,桑鸿羽等人还在赶来的路上。 若是他们来了, 必然凶多吉少。 谢樽头无力地垂下, 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多少生气, 他眼中的怒色逐渐消弭,再次变得好似一潭静水一般。 他感受到自己被压在背后手腕隐约能感觉到一块硬物,那是他别再腰后的信号筒。 直接动手拿必然是会被发现制止的,但若是他努力挣扎一番, 或许可以趁乱拿到。 一阵凉风吹过,谢樽感觉到后脑的鲜血已经凝固, 疼痛也不再那么尖锐, 只传来一阵酸麻的钝痛。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一切力气再次挣扎了起来。 押着他的几人一时不备, 竟也让他将双手挣脱了一瞬,就这一瞬的功夫, 谢樽便已经迅速将那信号筒握在了手中。 虽然那几人迅速反应了过来, 又将他压了回去,但那信号筒也已经在那个间隙之中被迅速点燃,朝空而去。 「咻」地一声, 一道火光闪过,金红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在这山林之中分外显眼,那是撤退的标志。 下一刻,谢樽感到自己颈后受到一道重击,陷入黑暗之前,谢樽看到了必兰真低垂的眸子之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疯狂恶意。 谢樽再次醒来时,已经浑身僵硬,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地上,连根手指都动弹不了,他撑起眼皮,眼睛被烈烈燃烧的篝火闪得发疼。 刚一醒来,谢樽就迅速往周围环视一周,发现他还在之前受袭的那片山坳之中。 「醒了?」必兰真见他醒了,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继续喝起了手中的酒。 第207页 不想理这种废话,更不想和必兰真有什么交流,谢樽索性又闭上了眼睛,他离篝火太近,那热意将他的双眼灼得发烫髮干。 必兰真见状也不恼,他慢吞吞地将酒咽下才开口: 「你猜猜,他们最后来了吗?」 听见这话,谢樽霎时浑身一颤,像被一桶冰水浇了和透彻。 他勐地睁眼,死死盯着那张令他憎恶至极的脸。 「你把他们怎么了?」谢樽声音破碎嘶哑,说话时喉咙好似刀割。 「都还年轻啊,那样义无反顾。」必兰真嗤笑一声,「明明还有机会逃跑,但看见你昏死着被我拎在手上,就一个个地红了眼,不自量力。」 必兰真说着,掏出了一根带血的编绳,扔在了谢樽脸前。 那编绳精緻,其间还穿着一颗雕成如意珠模样的玉珠。 从那编绳出现,谢樽就瞳孔紧缩,他看着那条编绳落地,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是桑鸿羽的东西,一直戴在桑鸿羽手上,从未离开过。 之前桑鸿羽曾经说过,那是他出发前往太原时,他的母亲亲手给他编的。 谢樽死死盯着那条断裂带血的手串,「呵呵」地喘着粗气,眼前发黑,脑中一片嗡鸣。 过了片刻,必兰真好像欣赏够了他痛苦的模样,又不紧不慢地开口: 「放心吧,他没死,我还要人去告诉江明旭他的宝贝后辈在我手里呢,挑来挑去,觉得他还算不错。」 闻言,谢樽终于喘过了口气,但看着必兰真那张在火光下如同恶鬼的脸,他的心却依旧没有半点放下,他再次开口,声音颤抖,几乎不敢问出接下来的话: 「那其他人呢?」 必兰真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他招招手,将招来一人:「多拿些火把,让他好好瞧仔细了。」 那人应声而去,又招了几人跟随。 他们拿起火把,走入了黑暗之中,随着那片黑暗被火焰点亮,谢樽看见了那座被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血腥京观。 用木头简单搭起的高架之间血气沖天,塞满了人头。那些人头倚靠着木头,被累成锥形,血泥敷了一地。 谢樽无法形容当他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变得一片青灰,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时他眼中的感受,他只知道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感觉都没有,只余下一片空茫。 他说不出话,喘不过气,连眼睛都无法颤动一下,灵魂就好像凝固了一般,一切都变得静止。 那些脸平日里鲜活的模样还近在眼前,却瞬间什么都不剩下了。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像一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任由他人践踏。 「怎么样,三百七十四颗脑袋,当做我赠你手臂的回礼,分量尚可吧?」必兰真看着谢樽趋于崩溃的模样,低笑一声。 这才到哪呢,之后可还有更有意思的呢。 「将帅无能,就是这样的结果,你应当早日习惯才对。」 「他们信任你、跟随你、最后又豁出性命救你,结果呢?」 「谢樽,他们可都是被你害死的……」 谢樽没听必兰真那些毒蛇一般充满蛊惑的话语,他眼中一片干涩猩红,眼中爆发出深入骨髓的恨意,恨不得将必兰真碎尸万段。 「必兰真,我一定会杀了你,杀了你!」 他额上青筋毕露,双眼充血形容可怖,将这句话嘶喊出来,干涩的喉咙被撕裂开来,满口锈味,他盯着必兰真,脑中腾起无数血腥疯狂的念头,全无压制的想法。 他一定要必兰真死!若必兰真不死,他死不瞑目! 必兰真见过太多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但不知为何,他被谢樽眼中那种深黑的执念震了一震,背后一阵发凉。 想起谢樽是那老巫婆的儿子,必兰真眼神一暗,转了转手中的刀,有些意动。 其实他该杀了谢樽的,若是平时,几番折磨之后,谢樽活不到现在。 但乌兰图雅的计划还算有些意思,他也勉强能忍上一忍,倒也不必着急。 谢樽的痛苦这才刚刚开始呢,不死在他手上,说不定会死得更惨呢,想到以后会看到的有趣戏码,必兰真又强忍下了心头的杀意。 他将匕首转了一圈,将盘中的烤肉笑着割下一块,扔在了谢樽面前。 「不瞒你说你可是已经昏迷两天了,要是不吃点,恐怕撑不过去,我可不会再大发慈悲给你一星半点。」 必兰真看着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犹豫半晌最终蠕动着向前,叼起了肉块的谢樽,脸上的笑容缓缓放下,心底再次腾起了那股凉意。 接下来的两天,谢樽再也没得到一点食物或者水源,他靠着舔舐草叶上凝聚的夜露和一些认识的野菜苟活,野菜苦涩的枝叶润泽着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在此丧命。 再这么被绑下去,他就算不死也会变成个废人,他已经感受到因为绳索捆绑而缺血发白的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几乎失去了所有感知。 他知道必兰真想用自己把江明旭引来,但不希望对方为他而来,以江明旭的理智,也不应会为了他一人而改变战略。 谢樽渴望自救,但却找不到一丝机会,在这茫茫山林之中,群狼环伺之下,他只能任人鱼肉。 他无法入眠,甚至在这种情况下连昏迷都做不到,每每入睡,他便会梦见他的同袍们浴血奋战,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倒在血泊里,而当他惊醒睁眼,那座人头堆成的京观就在那儿,那数百只眼睛就在那看着他,昼夜不歇。 第208页 到了第四天,谢樽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煳,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抽离,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下,只有恨意支撑。 但即使如此,这半死不活的状态恐怕也撑不住多久了。 但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 谢樽听见周围一阵喧譁,他用尽全力抬起眼,在一片白芒之中看见了必兰真起身,抬臂接住了俯冲而下的鹰隼,他将鹰隼脚上拴着的纸卷展开,眼底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走到谢樽面前,在谢樽的注视下缓缓开口,目光意味不明: 「他们对你还真是情深义重。」 「江明旭已入燕山,就连赵泽风,都已经离开太原往这边赶来了呢。」 「好戏快要开始了,你且好好看着吧……」 谢樽的心沉入谷底。他不知道这片隘口山林之中到底藏了多少人,但看必兰真一副胸有成竹的轻松模样,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因为耳朵时常贴着地面,从必兰真说了江明旭进山后,他便时常能听见大地传来的震颤。 谢樽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疲惫之下的幻觉,但在必兰真的警戒,土地的震动,和天上往来不断的鹰隼之下,他的心情越来越焦躁。 必兰真并没有转移位置,他带着谢樽在这处深谷山坳里八风不动。 这片山林在长城之外,独石口北,地势很适合伏击,原本算是虞朝的战略要地,但如今却在他们的失误下被必兰真把控。 随着时间推移,谢樽看见必兰真手下的将领一个个到达,看见必兰真将众多兵马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了这片山林之中。 在他们之前收到的情报之中,必兰真只带了不到五百人进入燕山,但如今却不一样了,谢樽不知道江明旭得到消息了没有。 战场之上一点点信息的错漏,都会导致战局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若江明旭据守独石口中,一切尚能拖延,但若是他出来了……就会落入必兰真精心编织的网中。 「江明旭带兵出关,两万余人,当真看得起我啊。」必兰真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谢樽,笑得残忍。 谢樽听见他的话已经提不起力气担忧了,昏昏沉沉中,只觉一阵悲哀的绝望袭来将他溺毙。 第100章 独石口前, 江明旭站在烽火台上静静凝望着远处已然枯败的山林,在这里向北看去,视线已经可以穿过几道绵延的山川, 看见更北方的草原了。 已经入秋,雨水南去, 不论是燕山还是北境的广袤草原,皆已浓绿褪尽,一派枯萎之态。 瑰丽的秋色将林野染透, 枝叶一片金红, 好似由鲜血浇筑。 他来到这里并非为了谢樽, 桑鸿羽还未将谢樽被俘的消息传入古北口关时,他就已经集结大军整装待发了。 刚刚听到谢樽被俘,所领军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时,江明旭浑身冰凉, 被巨大的哀恸包围。 今年在齐王府里带了半余年,在他眼下嬉笑成长的少年们, 从春天走到秋天, 时至今日只余下了二三而已。 其余所有……皆已血洒燕山。 他们都是些尚未及冠的孩子,原本应该有数年的时间成长, 成长到可以振翅高飞,驰骋四方, 结果……雏鹰刚刚离巢展翅, 便皆已折翼。 江明旭不知道自己之后又要花费多少时间,来消解这场战争带来的痛苦,但他现在不能沉溺其中。 在这冀北的风沙之中, 死亡从未止歇,它为这片土地烙下了无法磨灭的漆黑刻痕, 这刻痕月月年年、深入骨髓。 但没有人会为此停驻,活下来的人背负着故友的遗志不断前进,最终回首过去,待到酒过三巡,借着醉意嘆一句人生亦逝,譬如朝露转瞬晞。 这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江明旭在烽火台上没站多久,身后就有人上前禀报: 「将军,左右二翼已集结完毕,分列关外。」 「嗯。」江明旭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今日且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出发。」 其实江明旭一开始命谢樽带人来到这片山林,就仅仅是让谢樽作为先遣队出发而已,只希望谢樽能洞察必兰真的动向,尽力拖住必兰真。 只是他没想到,谢樽居然会和必兰真正面交战,还落得这样惨烈的结果。 从他得到必兰真转战的消息时,就註定了待到时机成熟,他也会带着古北附近的大军集结围杀必兰真。 而在数日前谢樽刚刚离开古北口时,他便已经接到赵磬从松亭关发来的命令。 赵磬下令,让他整合两万古北关军队,前来围杀必兰真,此番必兰真踏入了虞朝领地,又后援不足。 和江明旭的看法一样,赵磬认为这是个斩杀必兰真的好机会。 赵磬令江明旭先行,届时若难以攻破围杀,便只需将其围困,静待赵磬到来即可。 如今赵磬已然平定了松亭关的战事,只留下麾下一员大将清扫战场,防备已然溃散的北境军队反扑。 如此一来,赵磬带兵西进,很快就能到达古北关,而到了古北,离这独石口也就不远了。 他们后援充足,而必兰真身侧军队不过寥寥,补给线又拉得太长,只要他们能够稳住,就算不能大破必兰真,也能将其围困致死。 但如果这样,如果走到围困这步……谢樽又该怎么办? 江明旭攥紧拳头,手臂上青筋暴起。 第209页 他做不到看着谢樽落在必兰真手上而无动于衷,必兰真的那些手段,江明旭光是想想,就感觉浑身的血液已经冻结。 所以他会尽全力一击必杀,速战速决,把谢樽给救出来。 两万兵马如今被他分为三路,呈合围之势向必兰真逼近,另外还有一支队伍已然深入北境,截取必兰真往这边输送的辎重和粮草。 而另一边,谢樽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身上的绳索被解了开来,随后有人上前为他看了身上已然结痂的伤口。 谢樽身上与血痂融合的衣服被撕下时,即使已经在连日的折磨下失去了知觉,也忍不住抽搐几下,痛出了一身冷汗。 正在自愈的伤痕被强行破开,覆上了烈性的草药,谢樽痛得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谢樽已经被挪到了帐中,虽然浑身痛得散了架似的,却能感觉到身上回暖,逐渐有了知觉。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被铁链拷住,另一头不知道连在了那里。 感受到腕上已经被捂得温暖的镣铐,谢樽忍不住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 就他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动弹一下都无比艰难,更别说逃跑了,必兰真还真是看得起他。 谢樽垂着眼眸躺了片刻,便有个额上贴着黑色羽毛,身形佝偻,皮肤黢黑松弛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粗暴地为谢樽检查了一番,又往石臼中扔进了几株草药将其捣了开来。 酸苦的气味瀰漫开来,熏得人双眼干涩发疼。 当那紫黑髮红的草药泥被掏出来敷在伤口上时,谢樽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 虽然这药看上去十分邪门,但效果却是意外得好,山间隐隐传来号角声时,谢樽就勉勉强强能走动一二了。 这几天那巫医老者也没闲着,每天都准时来为他换药。 除此之外,他还会还用一种散发着淡淡松香味的黑泥,在他身上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腾。 谢樽分辨了许久,也只看出其中似乎有兰氏的乌鸦图腾。 待到伤痕敷好,巫医退了出去,谢樽沉默地将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拉了起来,然后抬头看向了必兰真,眼神冰凉死寂。 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必兰真了,从他躺进这个帐子起,必兰真就像忘了他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 「不如猜猜这是什么?」必兰真对上了他的视线,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羊皮卷。 这种制式的羊皮卷,不需要猜也能知道必然是舆图。 谢樽淡淡地移开了视线,然后又躺了回去。 然而他闭上了眼睛,却不能堵上耳朵,必兰真的声音不断灌入耳中,带着难言的蛊惑,好像来自林野自然的默默低语。 「江明旭带了两万人呢,就为了救你,如此大动干戈,啧。」 初时听到必兰真的话,谢樽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崎岖的山间,人数很难形成压倒性优势,反而可能会导致机动性下降,军队被割裂划散,各个击破。 但随着必兰真的话语,谢樽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些了,他连日来被拉扯道脆弱如悬丝心弦再次绷紧,心绪被搅成一团乱麻。 他眼皮颤动,咬紧牙关,只觉得满嘴苦涩。 「不过你也别急着高兴,我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他们,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说来,你这一条性命,值得用那么多人来换吗?」 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的失误,不是他考虑不周,刚愎自用,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谢樽终日焦躁不安,无法入睡,甚至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或是三天四天,他被人用黑布蒙上双眼,然后被架着带到了一处山崖上。 那道黑布解开,谢樽眨眨被乍来的风吹得干涩的双眼,随后向下看去,霎时僵立原地。 他看着下方山林崖间凿出的石台和上面的器械,只觉浑身血液冻结。 他曾经在工部呆过一段时日,大虞军备器械图谱他都曾看过,因此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东西,那是改良过的轻便弩车,可以拆卸运输,上面的疾风弩也已然安装完毕。 而在另一些更大的石台上,还有着几架简易的投石车。 必兰真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这些都是虞朝军械库中的重要储藏,怎么会落到必兰真手上? 只是一瞬间,谢樽便感到自己脑中气血上涌。 长安城中有人投敌。 这种疾风弩,只有长安的军械库中有! 「我为江明旭准备的礼物,你觉得如何?」必兰真笑了笑,然后手一挥,让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将谢樽绑在了一旁的木桩上。 那侍从将谢樽绑好,又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谢樽无力反抗,只能被迫将其咽下。 「最迟明日,江明旭就会带兵路过这里,你且在这儿好好看着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谢樽一生都不愿意去回忆的噩梦。 在午夜时分,谢樽就听见吹起的山风中,传来极轻的甲冑摩擦之声,他想要大喊,告诉下面的人这里早有埋伏,被下了药的咽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粗重的唿吸声只是一瞬间便被山风捲走,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只能听着山林之中传来鹰隼的尖鸣声,看着那些投石车上的草料球瞬间燃起,如同裹着岩浆一般的巨石,向着山下投掷而去。 第210页 火球投出,紧随其后的是攻城巨弩射出时撕裂夜风的声音,粗重的弩箭射向石崖,穿透数人后在石壁上留下一个个龟裂的大洞。 谢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颤,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片如地狱般,腾起橙红火光的巨大丘壑。 他看不见下面的情形,却能听见其间恐怖的嘶吼和哀嚎声。 周围的空气被瞬间抽尽,胸腔中一阵阵紧缩窒息的疼痛,泪水不知不觉中爬了满脸。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就在谢樽魔怔似的盯着那条丘壑时,绑在他手腕上的麻绳忽然一松,谢樽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前方。 直到落入了一个带着夜露气息的冰冷怀抱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些许反应。 他好像沉在渊底,与那道耳畔的唿喊声隔着无尽的黑沉深水。 「醒醒……」 「喂,醒醒,醒醒,还能动弹吗?」 「将军,他好像快不行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赶紧把他架起来……」 听到这道声音,谢樽浑身一震,才像是灵魂归位了一般,重新拥有了对外界的感知。 他双眼血红,好像砍不到架着自己的桑鸿羽一般,勐地起身扑向江明旭,死死揪住了江明旭的衣角。 谢樽想要说话,喉咙却好像一滩烂泥一般粘滞在一起,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只是好像忘却一切般不停地说着话,鲜血从唇角滴落也恍若未绝,终于没,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响起: 「快走,快走……必兰真没走,就在这,他就在这……」 桑鸿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忧心仲仲地轻轻抚着他的背嵴。 「别担心,必兰真不在这,将军也早就知道这里有埋伏,我们早有准备,玄焰军潜伏半里之外,很快就能将这里的伏兵包夹……」 「不……」 谢樽才堪堪吐出一个音节,不远处的黑暗中便忽然传来几声轻笑,随后,四周火光骤起。 「诸位,我可是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第101章 听见必兰真的声音, 谢樽浑身一僵,抓住桑鸿羽手臂的那只手骤然收紧。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痛感,桑鸿羽嘆口气将他架起, 带到了江明旭身后,四周的玄焰军呈环状列阵将他们围在中间, 虎视眈眈地盯着手执火炬的北境士兵。 谢樽缓过一口气来向周围望去,看见在必兰真的包围圈外,还有层层玄焰军围堵, 心下略微放松了些许。 但当他看见靠坐在铺着狼皮的凳子上必兰真, 一派悠闲的必兰真, 心依旧高高悬起。 必兰真悠悠瞥了一眼谢樽,然后将目光落到了身着重甲的江明旭身上: 「江明旭,好久不见啊,近来可好?」 「你还真是敢来呢, 该说你勇气可嘉,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并非他有多看不起江明旭, 实在是这人的实力, 在他这儿着实不够看。论武功,就算是赵磬和陆擎洲也未必能在他手上讨到便宜。论战略…… 想到这, 必兰真忍不住低笑一声。 江明旭这人心思太浅,率直得可爱, 说白了……就是蠢。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他的勇气, 敢来堵他必兰真。多年前的教训,看来还是不够深刻。 江明旭并不知道必兰真那百转千回的心思,他手执长枪, 盯着必兰真,胸中烈火翻腾。 「必兰真, 今日你我的恩怨便在词了结!」 「恩怨?」必兰真状似疑惑,随即又恍然大悟道, 「差点忘了,江家这一辈就剩你和那两个女人了,你那哥哥弟弟,似乎都是死在我刀下啊……」 「抱歉抱歉,杀的人太多,一时没想起来。」 「这样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 江明旭感受到必兰真的轻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像剜着他的血肉一般,让他痛彻心扉。 眼看江明旭状态不对,半晌没有出声,桑鸿羽有些担忧地唤了他几声,得到回应后才松了口气。 「你护好谢樽,找到机会就带他出去。」 「是!」 桑鸿羽刚刚应罢,江明旭便大吼一声握枪上前。 战斗一触即发。 惨白的月光下,不知是谁的火炬落了地,点燃了大片树木,霎时火光沖天。 桑鸿羽带着谢樽躲到树上,见他状态不好,以为他中了毒,于是掏出一个木瓶,然后把里面的棕黑药丸全都倒进了谢樽嘴里。 将木瓶收好,桑鸿羽看着下方的缠斗心急如焚,他找不到能带谢樽离开的路线,这片山林,此时已经水泄不通。 「别跑了。」谢樽靠着树干喘气,逼迫自己将必兰真留在他心中的阴影驱散, 「都这样了,你别说话。」桑鸿羽皱着眉,瞥了一眼谢樽青白的唇色, 「有人盯着我们,跑不掉的。」 「不如殊死一搏。」 「……」桑鸿羽沉默了片刻,神色阴晴不定,目光触及远处正和江明旭斗在一起的必兰真时,双眸都能喷出火来, 最终,桑鸿羽哑声道:「你还能动?」 「尚可。」谢樽揉了揉自己僵硬的手腕,轻笑一声。 他受的伤本来也不算重,这几日在那巫医手下也算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被绑了太久,身体僵硬了而已。 第211页 但只要他还能爬得起来,就能挥得动刀剑。 「好,那你一切小心,别理我太远。」 「嗯。」 两人说罢,便一齐跳下了树,谢樽随手捡起一把掉落在地上的弯刀便加入了战局。 这场战斗持续了很久,江明旭与必兰真缠斗,顾不得指挥众人 手握号角的传令兵不知所措地抵御着周围攻来的敌人,手中的号角如同摆设。 但局势似乎尚好,必兰真带来的人并不多,此时已然寥寥无几。 谢樽踉跄着又斩杀一人,目光晦暗,心中默念一句十七。 他与必兰真的仇,他一定会一一讨回来。 甩落刀上的鲜血,谢樽环视四周,看向与必兰真缠斗在一起的江明旭,微微皱眉。 以江明旭的实力,必然是不可能单独击杀必兰真的,但此时必兰真已然孤军奋战,若他们合围,或许能有一线希望希望将其剿杀。 他高喊一句让江明旭退开,却因为离得太远,声音瞬间被兵戈声吞噬。 变化就在一息之间,江明旭手中的长枪被必兰真挑落,一个晃眼,他颈间的软甲就被挑开,弯刀横在暴露的颈间,带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线。 必兰真大吼一声,四周剩下的十数个北境士兵霎时停手,他们舞着手中的弯刀,弯刀旋舞,刀光如冷霜,瞬间将战场冻结。 弯刀舞罢,四周一片寂静,谢樽握紧银枪,看着必兰真和江明旭,脑中急速思考着要怎么办。 「你看,就算你有再多的人又如何?只要我在,只要我把你拿下,他们又能如何呢?」必兰真附在江明旭耳边笑道, 「你们南朝不是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吗?江明旭,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还有你们……」必兰真说着,如饿狼一般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在谢樽身上停留了片刻, 「赵磬和陆擎洲不在,就凭你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想动我?」 说罢,必兰真嘆了口气又道:「也是我的错,那只手臂,实在是让你们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从被控制后,江明旭就沉默了下来,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安静地站着,好像感受不到颈间流出的鲜血已经濡湿了衣领。 是他决策失误,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谢樽等人。 他向来不是将才,一直以来他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数十年来,他负责的多是守备、补给等幕后的固定工作,只需按部就班地听取命令。他很少站到台前,很少站在沙盘前挥斥方遒。就连这一次去到古北关,都只是因为最初预估这里只需守战,并非主战场所在之地。 数十年愧对苍生,如今总不能再拖后腿了。他的目光划过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容,最终落在了谢樽身上。 两人隔着人群相望,谢樽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将军!」谢樽噼刀将挡在面前的人挥开,嘶哑的声音瞬间割破了四周凝滞的气氛。 必兰真也瞬间察觉了江明旭的动作,他眼睛眯起,立刻收刀,避免了江明旭血溅当场的结局,随后立即手腕一转,将刀从下至上地刺入了江明旭肩胛的缝隙之中。 而当他想再有动作时,噼下的刀已经被赶来的谢樽挡开了,弯刀噼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伤痕。 「玄焰军,即刻剿杀,一个不留!」谢樽高喊一句,将江明旭向后推去,送到了桑鸿羽手中。 周围的玄焰军如梦初醒,立刻挥枪向周围剩下的几个北境士兵杀去。 谢樽手握弯刀,调整唿吸,盯着必兰真的眼神好似坚冰。 而此时必兰真看着谢樽,也再也做不出之前那样之前那样漫不经心的模样了。他眼底杀意骤起,将刀上的血甩落,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我改变主意了,今日你就死在这吧。」 什么计划,什么乌兰图雅,他都不想管了,他只知道他在谢樽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威胁。不得不说,这种只要一息尚存,便要斗争到底的意志让他惊嘆,所以他不会再放过谢樽,若是此时不杀,未来谢樽羽翼丰满,就是他必兰真的死期了。 「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谢樽说罢,又微微偏头,对身后扶着江明旭的桑鸿羽说道, 「带着将军,立刻撤退。」 必兰真此时也懒得管江明旭了,那个废物,几十年没有长进,再让他活十辈子,也是被他玩弄股掌之间的份。于是他没再耽搁,弯刀迅疾如风,快速向谢樽攻去。 谢樽不是必兰真的对手,只能尽力躲避拖住必兰真,为其他人争取逃离的时间。 或许是吃了上次冲动,害得众人惨死的教训,桑鸿羽这次没再反驳谢樽,果断地扶着江明旭,指挥众人迅速向独石口的方向撤去。 很快,周围就只剩下了谢樽和必兰真两人。 一击过后,谢樽喘着粗气退开数步,嗓子撒盐烙铁似的疼,身上旧伤崩裂,又添了几道新伤。他听见远处的山林中传来号角,那号角声他很熟悉,数月来,他在大草原上听到过不知道多少次。 那是北境人的号角声,比起虞朝的更加尖锐,更加锋利。 但他已经管不了那边了。 谢樽咬牙看着步步紧逼的必兰真,他的眼睛和大脑能够分辨出必兰真的一招一式,身体却已经无法及时地作出反应。 第212页 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只要能伤到必兰真一星半点,他就立刻撤退。 况且必兰真在之前和江明旭的战斗中,也并非毫髮无伤,江明旭毕竟身着重甲,多年经验也不是说着玩的,并不像必兰真说得那般不堪,所以他还有机会。 必兰真下了狠手,谢樽没抵过几下,身上便有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但在受伤的同时,谢樽也抓住了机会,将手中已见豁口的刀,刺向了必兰真已经有些跛的右腿。 这一下刺中了,虽然被必兰真避开了不少,但也在他右腿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伤痕。 谢樽见好好就收,立刻抽身离开,身影转眼消失在了黑暗的山林之中。此时他强忍着脑中锥凿一般的剧痛,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仅仅凭着意志支撑。 逃离的转机近在眼前,但他并不知道,即使他用尽全力,也已经无法挣脱出必兰真为他们编织的巨网了,直到以死亡作为结局,才能逃离绝望与希望的循环。 谢樽不知道必兰真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些北境士兵隐藏在了燕山之中,又是如何将江明旭带来的两万玄焰军切割剿杀的,他只知道,当他半死不活地爬到江明旭身边时,听到了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必兰真避开了风部的耳目,将一万余人藏入了燕山之中,比之江明旭北出独石口时得到的数量,翻了五倍不止,他们骤然出现,如同蛛网般罩下,将玄焰军分裂成数块,缓缓吞噬。 谢樽和众人一起被逼到了一座孤山之上,看着下方的北境人如同蚁噬一般向他们围来,被深重的绝望笼罩。 在这座孤山之上,他们就好像茫茫大海中一叶无桨的孤舟,举目四望,孤立无援,只能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谢樽被随行的大夫重新处理了伤口,再也撑不住,在山风之中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收到过风部的消息了,这里已经被围,风部的消息已经进不来了。 江明旭清点了人数,此时孤山之上只剩下了一千多人,无水无粮能抵住多久,他也不知道。 又过了半天,黄昏时分,他们站在山崖之上,再次看到一面巨大的青金银旗迎风飞舞。 谢樽已然麻木,他心底无波无澜,静静擦着手中的枪,这把枪的主人已经离开,永远埋葬在了燕山之中。 接下来就是艰难的守战,江明旭对此轻车熟路,即使物资匮乏到了极致,也堪堪守住了这座孤山。他们收集夜露,嚼食野菜,将山石凿下做成简易的滚石……以此来抵抗一波接一波的攻伐。 但到了第三天,他们也已经疲惫至极,很难再坚持下去了。 下面的北境军队越聚越多,攻势也越来越勐,让众人的心一沉再沉。这不仅让他们的境况更为糟糕,也昭示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分布在此间的玄焰军,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必兰真一一剿灭。 第102章 必兰真丝毫不爱惜自己手下将士的性命, 只命人不断进攻,用鲜血铺出一条上山的通路。 就算死十个,二十个, 只要能换死一个玄焰军,他就不会眨一下眼睛。 又过了半天, 一条用尸骨砌成的道路,终于砌到了山顶。 时隔数日,必兰真再次站到了谢樽等人眼前, 但与上次不同, 这一次, 他们是真的退无可退了。 孤山之上的只余百人而已,就算他们个个以一挡百,也已经没有作用了。 必兰真一如既往地,喜欢用他那些于他而言分外有趣, 分外荣耀的功勋来告诉敌人他们有多么无能,看着他们崩溃的表情, 会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一万八千二百六十四, 江明旭,可是你把他们带出来的, 不知你有何感想呢?」 必兰真轻笑着将一沓战报仍在地上,枯黄的纸片被风吹走, 轻飘飘地落到远处。 看着面前仍在负隅顽抗的江明旭等人, 必兰真也渐渐腻味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况且他接到消息,赵磬离独石口只有五十余里的距离了,不日便能到达此地。 另外, 好像还有一只队伍自西边而来,虽然他还未探清对方的虚实, 但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要是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想到这里,必兰真不再耽搁时间,淡声为江明旭等人下了判书:「杀。」 随着必兰真一声令下,北境士兵源源不断地自四周涌来,就算谢樽等人是钢筋铁骨,也得被耗死在这里,更何况连日消磨,他们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必兰真没有出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之后,目光落在谢樽身上,凉得可怕。 没过多久,剩余的玄焰军便被一一砍杀在地,桑鸿羽背一刀砍在后背,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时,谢樽也被人压着跪在了地上。 和之前一样的场面,费了那么大的劲,一切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谢樽看见必兰真上前,抬手制止了往江明旭后心噼去的刀,不紧不慢地说到: 「你们可仔细些,要是伤了他的皮肉,就用你们的来补吧。」 只是一瞬间,谢樽就反应过来必兰真想干什么了,他震惊地看着必兰真从他眼前走过,蹲在了江明旭身前。 「你这身皮肉虽然老了些,但造鼓勉强能用。」 必兰真军中地战鼓皆是人皮所制,用他们地话所说,就是以敌人地鲜血来祭祀神明,可以与众神对话,获得赐福,庇佑他们征战四方,战无不胜。 第213页 但必兰真显然对这种所谓赐福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这样做,仅此而已。 「正好江明城那张皮脆了不少,恐怕用不了多久了,用你的换上去,倒也算让你们兄弟二人团圆了。」必兰真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你这个疯子……」江明旭用尽全力抬头,眼中尽是憎恶。 「谬赞。」必兰真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随即起身退后一步,「动手吧。」 眼见江明旭的手脚被卸下,烂泥似的耷拉着,之前那个巫医拿着匕首上前,谢樽双眼血红,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伤你的是我,有什么你就冲着我来,必兰真!」 「可别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在这里说得上几句话?」 「不会落下你的,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必兰真连个眼神都欠俸,无所谓地丢下一句话,找了块突出的山石坐下,欣赏着涂了药的锋利匕首割向江明旭的背嵴。 半透的皮肉被轻轻揭下,江明旭面色惨白,痛得难以唿吸,想要挣扎,被卸下的四肢却已经不听使唤了。 在他模煳的视线之中,能隐约看到谢樽焦急的脸和不停张合的嘴。 当谢樽听到那句「闭眼,别看。」时,泪水瞬间决堤。 不久前月色之下,对方笑着揽住他的肩,带他去到酒肆喝酒吃肉的场景好像近在眼前。 江明旭此时瘫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背上的皮肉已经被割下了一半。 谢樽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但此时,从前他无法想像的情景已经发生在了他的面前。 周围只剩下他和江明旭还有声息,他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架起醉酒倒在地上的江明旭回王府了。 满目鲜血,谢樽不知道拿哪来的力气,勐地挣脱了身上的钳制。 他捡起地上的断刀,向江明旭冲去。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谢樽将断刀捅进了江明旭的胸膛。 「将军,别怕,你不会孤单的,等我。」 谢樽看见江明旭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发出了一个细蚊吟的「好」字。 随后,谢樽像疯魔了一样,握着那把断刀,泄愤似的不停捅着那被掀翻在地的巫医,当他被如梦初醒的众人架开时,那个巫医已经不成人形,血肉被搅成了一滩烂泥。 污血肉泥染了一身,谢樽依旧死死盯着江明旭的尸体,泪水将溅入眼中的鲜血带出,在脸上留下两行血泪。 谢樽什么都听不见了,模煳的视线之中,他看见必兰真冷着一张脸,提刀向自己走来。 在那柄刀马上要将自己的头砍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谢樽看见噼向自己的刀被一支莫名熟悉的羽箭打偏,擦着他的脸颊噼在了地上。 昏过去之前,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迴荡在这孤山之上: 「必兰真,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匹夫,姑奶奶今天非得让你死在这儿不可!」 谢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在那看不见尽头的漆黑梦境之中,谢樽看到了很多人。 他们背对着他也走越远,走向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漆黑隧道之中。 他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用尽全力追上前去抓住他们的肩膀,待他们转过身来时,入目却是一张张破碎的,挂满鲜血腐肉的脸。 滔天血海压来,谢樽勐地惊醒,看见了土黄色的帐顶。 「醒了?才睡了五个时辰,比我估计的短很多嘛。」简铮盘腿坐在他身边,敛眸擦着手中的陌刀。 谢樽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别挣扎了,你那喉咙煳成一片,再不珍惜点,以后就别想出声了。」 说罢,简铮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 「嗯……除了你,就活了一个,叫桑什么,哦对,桑鸿羽,他运气还不错,断了条腿断了条胳膊,晕在了战场上,也没被人补上几刀。」 「其他人……」简铮嘆息一声,「对不起,来晚了。」 她在居庸关接到陆景渊那边送来的加急信件时,就立刻带人赶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但还好,还好赶上了最后一刻。 若她们再晚上一星半点,那就连谢樽都保不住了。 简铮微微偏头,朦胧的灯影下,她看看见谢樽那双璨如星子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就像一件死物一般,失去了所有光泽。 即使听见了她的话,谢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简铮心头刺痛,被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微微启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她自己身处其中,此时恐怕已经疯了。 或许谢樽……也已经疯了。 「既然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吧。」 看了半天,谢樽还是没有一丝生气,简铮咬了咬牙,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必兰真跑了,他的项上人头,还等着你去取呢。」 听见这句话,谢樽双眼骤然睁大,唿吸声也瞬间急促了起来。 军队没时间等待谢樽恢復,简铮命人扎了个简单的担架,带着谢樽开始东跑西跑,截杀撤退不及时的北境军队。 必兰真带人退出燕山后,这场战争便逐渐接近尾声。 松亭关与榆关的战火皆已平息。 而太原纵然始终没有受到南方诸郡的支援,也在赵泽风和赵鸣珂的联合下守了下来,那些深入太原的北境军队,在赵磬调来的军队手下死伤殆尽。 第214页 独石口外是最后的战场,如今也已算结束。 以必兰真撤离,两万玄焰军全灭,江明旭殉国为结局,成为了数十年来,幽冀一带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 待到简铮和萧云停带人来到赵磬如今坐镇的蓟州时,谢樽已经可以走动了。 从被救下后,谢樽就再也没有半点特别的反应了,他每天都看着远处发呆,眼神落不到实处,死尸一般地活着。 他站在简铮身后,看见前面的赵磬和赵泽风,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众人站在一处,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悲伤和痛苦被压抑成实体,死死压在每个人肩上。 最终,还是赵磬上前一步,率先对简铮所率的安西援军表示了感谢。 但这也不过几句话而已,说完之后,四周又陷入了异样的沉默之中。 察觉到赵磬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谢樽终于有了一点动作,他越过简铮,走到了赵磬面前,勐地跪了下去。 他双眼无神,声音嘶哑,完全不见一点从前的清雅温和。 「独石一役,罪责在我,谢樽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还请将军容情,宽限时日,待谢樽取必兰真首级,必以死谢罪。」 周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聚集到了谢樽身上。 「干什么呢,这关你什么事?起来。」赵泽风声音有些颤抖,他上前两步,蹲在地上,托住谢樽的手臂,想将他托起来, 「我他妈让你起来啊!你听不见吗?」赵泽风低吼着,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简铮眼眶发酸,忍不住将头转了过去,不敢再看。 没有人说话,赵泽风也渐渐安静了下去,他死死抓着谢樽的手臂,散落的鬓髮将他的双眸遮住,只见一颗泪珠滚落,落入尘土之中,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坑。 第103章 赵磬垂眸看着他们, 眉眼间满是疲惫,他静默许久,最终淡淡开口道: 「战场之上, 胜非一人之功,败非一人之过。」赵磬声如洪钟, 迴荡在每个人心间。 「你身为将领之一,固然有错,但若是将错处都揽到自己头上, 还不够格。」 赵磬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最终又落回了谢樽身上。 他想直言此次惨败江明旭需担主责, 但他看着众人萎靡悲痛的神态,最终还是哑声开口: 「作为主帅我战略有失,而作为主将,江明旭天真鲁莽, 这才是败局的根源,用不着你一个小小统领顶到前面来。」 「此事罪责在我, 战事平定之后, 我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赵磬说罢便喊着简铮等人一道离开了,他们尚有要事需议。 如今北境虽然已然退走, 这场战争却也还并未结束,崔家的叛变, 南方诸郡的迴避, 以及太原城中的乱象,都还亟待解决。 他们走后,众人也渐渐散去, 只有谢樽依旧跪在原地,也不知道把赵磬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之后的几日, 谢樽一直呆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众人知道他状态不佳,也无人打扰。 江明旭入棺的那日,谢樽终于迈出了房门。 江家赶来的亲朋很多,他们围绕在江明旭身边,而谢樽被挤在众人之外,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局外人而已。 没有人会将这次惨事与谢樽联繫在一起。 但他的已经被无尽的负罪感缠缚。 必兰真那句「你配得上他们的牺牲吗?」就好像诅咒一般,让他日日不得安眠。 他知道那是必兰真给他画下的牢笼,也明白赵磬所言非虚,但即使如此,他也做不到将自己拽出泥沼。 谢樽沉溺于静止的痛苦之中,外界的风起云涌却不会有丝毫止歇,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幽冀的战报很快就传回了长安,厚厚一沓战报呈至御前,而在这战报之外,另有一封密信,悄然递入了宫中。 密信在残烛下燃尽,身着螺纹锦衣的干部诸位急行如风,向幽冀而去。 数日之后,中正殿上气氛紧张。 「啪嚓」一声脆响,一柄玉笏落在白玉砖上,霎时摔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玉碎声将百官拉出震惊的的气氛,众人收敛脸上震惊的神色,一个个看着脚尖噤若寒蝉。 不待礼官斥责殿前失仪,谢淳已焦急地踏着碎玉出列,跪在了阶前: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明察!家弟谢樽绝不可能犯此等叛国重罪,还望陛下明察!还望陛下明察!」谢淳心头的惊怒退去,伏在地上有些语无伦次。 陆擎元将手中的奏章合上,目光冷淡至极。 他好像没有见到谢淳的存在一般,只是轻轻抬手,示意禀报此事的岳秋林归列,待岳秋林站定,他才缓缓开口: 而他说出的话,瞬间让谢淳如堕深渊。 「谢樽叛国一事,朕数日前便已知晓,早已派人前往幽冀查探,就如今搜集的证据看来,岳卿所言……」陆擎元顿了一下,声音冰冷如霜, 「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陆擎元也有些意外,他也没有想到,谢樽居然会通敌叛国。但从干部传来的消息来看,事实就是如此。 这件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也能乘势而为。 一直站在前列,好像什么都事不关己一般的谢询言忽然察觉到了自上而来的冰冷视线。 谢询言轻轻合眼,掩下眼中的隐痛,在心底长嘆一声,他并未犹豫,在陆擎元发难前出列与谢淳并列跪在了阶前。 第215页 「多年来臣醉心山水,不问世事。谢樽虽非我谢家子弟,却也寄居谢府,如此十余年,臣对其狼子野心竟分毫未觉,实有失察之罪。」 谢询言声音不稳,带着些惊慌和疲惫。但他敛下的眼眸深处,隐藏着冷锐的寒光。 这些年,即使他一退再退,陆擎元却始终不愿意放过他们分毫。 陆擎元对世家的态度,已经逐渐踩在他的底线之上了。 「谢家世代功勋,如今却因臣蒙羞,臣自觉有负先帝所託,陛下所望,无颜面见君上,愧对天下百姓。」 殿中落针可闻,谢淳勐地直起身,震惊地看着谢询言。 谢询言自然能感觉到谢淳难以置信的目光,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 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将谢樽抛弃。 若是谢樽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谢家上下数百口人,一个都跑不掉。甚至分散各地的旁支远亲,都将受此牵连。 皇帝如今将话挑明,算得上是盖棺定论了,再无迴旋余地。 他保不住谢樽,便只能将谢家保下,谢樽至今未入谢家族谱,如今居然也能算得上一桩好事。 但这依旧远远不够。 「臣自觉无力扛鼎江山,如今只愿自请卸任回乡,了此余生。」 「如此一来,谢家府下三万亲兵,臣也再无统御之力,这三万亲兵虽散漫多年,但若得蒙陛下不弃,亦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谢淳说罢便叩首伏地,没再说话。 殿内落针可闻,众人看着如今这般情况,心下阵阵发冷,这朝堂之上,又要变天了。 陆擎元许久没有说话,他看着跪在下首的谢询言,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没想到谢询言会如此不留余地,在为谢家开脱罪名的同时,也逼了他一手。 于他而言,乍闻此事的惊怒之后,谢樽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了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幽冀的惨事已经发生,一切已经无可逆转,如今更重要的是——他能否藉由这件事的发展,再次撬动世家根基。 对于谢家,他只想藉此事敲打一番而已,并不打算真正迁怒,此番他真正的目标另有其人。 而谢樽未入谢家族谱,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只对谢家小惩大诫的理由。 就在殿内气氛越发紧张时,王锦玉忽然出列,高声道: 「禀陛下,依照大虞律法,通敌叛国一罪需经三司会审,方可作出裁定。」 王锦玉声音一如既往得平静冷淡,不偏不倚,但若是稍作注意,便能看见他握着玉笏的手,已经被攥的发白。 「此事事关重大,是非未定,所谓证据不过一面之词,臣以为当慎之又慎,不可就此武断!」 这话落下,不少人更是将脑袋埋到了胸口,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王锦玉这话直接将皇帝话中说的那些证据打上了真假未定的标籤,顺便还影射了此事不合规程,实在是胆大的可以。 也就这些大家子弟敢在这殿上这般讲话了,他们这些人,还是不参合为好,这种事情沾染上了,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 本来以为陆擎元被这样接连冒犯会忍不住动怒,但出乎意料的是,陆擎洲顺着王锦玉的话说了下去。 「王卿所言甚是,如今罪名未定,论及刑惩尚且太早。」 说罢,陆擎元未等他人再次出声,他环视四周,沉冷的声音响彻中正殿。 「穆忱,王锦玉。」 「臣在!」除了王锦玉,一个鬚髮皆白的老者也出了列,他是刑部尚书穆忱,从被陆擎元提拔上来之后,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呆了十几年。 「此事交给你们去办,务必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任何涉案者皆需缉拿归案。」 「另外,楚鸾,率三百羽林卫,即刻前往蓟州,以最快的速度将谢樽押解回京!」 这场朝会过后,整个长安城暗流涌动,阴影之中,无数人开始活动。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准备得如何了?」 「大人大可放心,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放在该放的地方了,我等只需静观其变……」 转眼七日过去,当楚鸾带着三百羽林卫出现在蓟州时,众人皆是难以置信。 谢樽站在一旁,感受到所有人的眼神都扎在了自己身上,他浑身僵硬,疲惫的心神重重一震,恢復了些许清明。 「不是我说,楚鸾,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吧?」简铮强笑几声,拦住变了脸色的赵泽风,上前几步道。 今日赵磬外出迎接齐王,这里便是她最大了。 而楚鸾曾经在安西待过一段时间,简铮与他还算相熟。 「我并未开玩笑。」楚鸾面色严肃,将缉捕令拿了出来,「还请诸位不要妨碍公务。」 「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简铮瞥了一眼那块令牌,心下一沉,但她仍然寸步不退,那双凌厉的眼睛看向楚鸾,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重压, 「你就先给我说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一群人虎视眈眈地围着自己,楚鸾嘆了口气,虽然仍是眉头紧蹙,却还是缓和了神色。 他与这群人无冤无仇,平日里还有些私交,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七日前,岳秋林上书,斥谢樽身具北境血脉,通敌叛国,致幽冀一战大败……」 第216页 在场的众人听楚鸾讲罢十日前朝堂上发生的剧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而除了简铮和赵泽风几人,不少人落在谢樽身上的眼神都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他居然有北境血脉?」 「之前截杀游骑时我就说过,那些什么标点之类的,哪是正常人能看出来的。」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么一说倒是说得通了……」 虽然他们声音极小,但在场的皆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字字句句都能听得清晰。 谢樽听着这些话,眼中并无怒色,反而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就好似冰湖被重锤砸下后,冰面碎裂,露出了其下静流的冰泉。 他垂眸看着覆着沙土的地面,眼中蕴藏着一种疯狂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样一来,必兰真那些反常的举动,也就都说得通了。 但是,为什么会是他呢? 第104章 叛国一事太过严重, 一不小心便要被打为同党,加上楚鸾手持缉捕令,即使简铮有意保下谢樽, 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况且自始至终,谢樽都没有辩解过一句。 在众人沉默的目光中, 谢樽直接被戴上镣铐,被押上了囚车。 在即将跨上囚车时,谢樽的手腕被人死死的握住了, 那股力气大得好像要将他的骨肉碾碎。 他脚步一顿, 然后微微偏头, 对上了赵泽风猩红的双目,那双眼睛里好像有着千言万语,谢樽却已经没有心力去一一辨认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谢樽却很明白, 他心中有恐惧正在滋生,他有些害怕对上这一双双熟悉的眼睛, 他怕在其中看到怀疑与厌恶。 「你相信我吗?」谢樽眸光颤抖, 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但他半晌没有得到答案。 最终,他在楚鸾无声的催促中将目光收回, 踏上了囚车。 想来, 他应当是最没有资格对赵泽风说出这句话的吧。 若有机会活着回来,他一定会郑重地对赵泽风说一句对不起,但不是现在。 原以为结束的一切, 只是连环计中的一环而已,他还有不见血的仗要打, 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会就此引颈就戮。 楚鸾等人快马赶来,只用了七日而已,但回去时,囚车却跑不了那么快。 囚车在道上疾驰半月有余,当谢樽看见熟悉的景色时,冬日已至。 他坐在车里,有些恍惚地仰头看向那灰白的天幕,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原来他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如今他好像才能隐约明白那句「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中的怅惘。 转眼居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此时他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象,只觉恍如隔世。 他看向前方看不见尽头的街道,心脏阵阵紧缩。 不过谢樽担心的故人重逢,相顾无言的场面并未出现,不知是他如今人人避而远之,还是压根没人知道他已经被押送回京了。 总之,他一路上谁也没见着,就这么直接被楚鸾送进了天牢深处。 重重铁门落下,阴湿血腥的气息无孔不入,瞬间占据了谢樽的感官。 作为重刑犯,谢樽可没有什么石台草垛可以躺,他一进天牢就被绑上了铁架,冰寒的阴冷气息透过衣物将他冻得头皮发麻。 虽然早有耳闻,但真的切身体会之后,才知道这天牢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进来之前楚鸾还不动声色地给他裹了件棉衣,悄悄给他灌了碗热汤来着。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冷气很快就侵入了全身,让他冷得连骨头缝都在发麻,孤独与痛苦无孔不入。 他或许没有他想像的那样坚强。 谢樽攥紧拳头,抵御着与黑暗一同袭来,从他心底再次翻涌而出的绝望与憎恨。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铁门就响起了机括转动的声音,铁门缓缓分开,从脚步声判断,来者只有一人。 待到来人在面前站定,谢樽才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谢樽就垂下了眼眸,声音嘶哑却也依旧坚定:「锦玉,好久不见。」 王锦玉看着他一身狼狈,眼中泛起波澜,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他攥紧手中的卷宗,唿吸骤然有些急促。 「时间紧迫,我只来问你一句。」王锦玉顿了一下,才又道,「你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 谢樽沉默半晌,语气中有些难以察觉的委屈:「没有。」 「好。」王锦玉立刻应道,「我会把一切都查清楚,在查出问题之前,我都会相信你。」 「但若那些罪名都是真的……」 「谢樽,我会亲手将你送上刑台。」王锦玉定定看着谢樽,神色认真。 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谢樽忽然觉得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不少,就好像……他真的回到长安,回到过往了一样。 他强打着精神笑了一声,状态看上去好了不少。 「你还笑得出来。」王锦玉瞅了他一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脸上的神情也不再那么沉重严肃。 「见你还是这副样子,我这不是高兴吗?」谢樽气若游丝地笑着调侃道。 「……」王锦玉沉默了一瞬,重重嘆了口气,「这几个月来,还好吗?」 「说实话,不太好。」谢樽想摊摊手,但四肢都被捆的明明白白,指头都难得动弹,「你看我都这副样子了。」 第217页 说罢,谢樽也没再聊些闲话,眼中的笑意也尽数褪去。 「锦玉,一定要小心,若是一切脱离掌控,切记不可逞强。」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王锦玉上前敲了敲他的脑袋,又止不住有些心疼。 连月磋磨,谢樽如今身量纤细,此时被绑在这冷铁之上,显得脆弱而易碎,已见枯败之势。 就算谢樽再怎么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罢了,不过总角的年纪……是他们几个里年纪最小的弟弟,若是寻常人家,尚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哪里用捲入这些是非之中。 「我交代过他们,不会对你用刑,一定要撑住了。」 「无妨,死不了。」 谢樽的心情并没因为王锦玉的到来好上分毫,王锦玉走后,他看着那被阴湿空气压得只有豆大的烛火,眼中一片冰冷。 他回到了长安,应当有不少人都坐不住了才是。 这草木皆兵的日子里,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却又似乎很快,自谢樽入天牢已经三天过去,朝堂上每日争执不断,形势丝毫没有转好的意思。 特别是在某一天,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岂有通天之能,大虞境内,必然还有不少人吃里扒外,与之勾连!」后,更是人人噤若寒蝉,恍若惊弓之鸟,都回去细数着自己从前与谢樽有没有什么私交。 这段话造成的风波,迅速掀起了滔天巨浪,席捲了虞朝南北。 矛头先是指向了此时已然灭门的雁门崔氏,随后,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到了赵家和陆擎洲身上。 流言四起,赵家和陆擎洲数十年戍边的功绩好像不存在一般,在这场风暴里轻若鸿毛,甚至成为了罪名的佐证。 有人攻击赵家十年戍边,从无败绩,如今一朝倾颓,更像是早有预谋,故意为之。 朝堂上乱作一团,有人远离旋涡中心,生怕被沾上一星半点,而有人却在其中看到了党同伐异的机会。 攀咬倾轧者不知凡几,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这一切谢樽都不知道,沉入地底的天牢,将一切消息都隔绝在外。 「咳咳……」谢樽压抑着咳嗽的欲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的血洼之中。 这种压抑的痛苦将他五脏六腑挤在一起,但却比咳出来,扯得肩上的创口血流如注要好得多。 「看看你这一身,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我能救你,只要你按我说得做。」 「难道你就甘心被人诬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天牢里?」 「只要你松口,我甚至能立刻帮你把这链子解开,你就用不着受这种苦了,如何?」 靠坐在椅子上的男子嘆息着摇了摇头,话语中似是关心,看向谢樽的眼神里满是恶意。 「我说过了……」谢樽缓过一口气,依旧重复着那几句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的话,「我是想活命,但你还不够格……坐在这里与我谈条件。」 这人知道的太少,他出现的第一天,谢樽就已经把能套出来的话一一套出,这人早就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了。 「回去告诉你主子,若是拿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筹码,便不必在谢某这里浪费时间了。」 再次听到这段话,那人脸上几经变化,阴沉可怖如同恶鬼。 但最终他还是僵硬着上扬的唇角,迫不得已地妥协了。 但他也不打算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过这个给他甩了几天脸色的阶下囚,他起身狠狠地拽了一下穿入谢樽肩膀的铁链,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当铁门再次被转动时,谢樽咬紧自己的舌尖,让涣散的精神重新聚集起来。 这次来的是个一身黑袍,身材婀娜的女子,她跨入囚室,一双凤眸冷冷地看着谢樽,神情冰冷至极。 没等她开口说话,她便听见了一句悠长的喟嘆: 「原来是你……」 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那女子心中炸起一片雷光,她微微抬头,对上了那双好似深空的漆黑眸子。 「姑娘可能已然忘记,我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谢樽看着她,眼中泛起一丝解脱,随后迅速被不甘和野心取代, 「这些天,谢某这门庭若市,许下的承诺却左不过一个金蝉脱壳,半生逍遥。」 「说得倒是好听,但说到底,结局也不过做一辈子的仓皇溷鼠,一辈子见不得光罢了。」 一口气说了不少话,谢樽那张脸惨白地失去了所有血色,那双眼中迸发出的狂热和和恨意却将那女子震在了原地。 「我往上爬了十年,可不是为了放鹤归山,做个江湖草莽。」 「如今我已是众叛亲离,但若是怀王殿下……或许能明白谢某所求吧……」 那女子的眼瞳骤然放大,纵然只是一瞬,但那么近的距离,他也已经将那一瞬间的变化捕捉到了。 他脸上挂着扭曲希冀的笑容,眼底深处却已然寸寸结冰。 熬了三天,终于让他彻底确定了。 陆景凌,你太着急了,实在是太着急了…… 皇宫,中正殿 香炉中的安神香灰已经积了厚厚几层,宫人又添上数丸新香,却一如既往没有抚平陆擎元紧皱的眉头。 他看着桌上的奏摺,脑中嗡嗡直响。 「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外头跪了三个时辰了。」谭盛将陆擎元桌案上的凉茶换下,目光向殿外瞥去。 第218页 「让他跪着!为了个罪臣作出这副姿态,简直荒唐可笑,朕现在没空管他。」陆擎元脸色难看至极,额头青筋直跳。 他将手中的奏摺重重地砸在了案上,吓得殿内宫人齐齐一抖。 陆擎元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这几日来,一堆接着一堆的弹劾奏章,雪片似的飞进中正殿和大理寺,两地已经连续多日灯火通明,他自己算起来都没歇上几个时辰。 谢樽那里不安分,搅混水的宵小不知凡几,赵谢两家又一家比一家硬气…… 甚至他还接到消息,朝堂之上已有传言,说谢樽叛国一事,太子殿下早有所觉,却为那一星半点的私情隐而不报,实在有失圣德,此番火都已经开始烧到陆景渊身上了。 再这么下去,局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思及此,陆擎元的神色渐渐晦暗下来。 如今他都已经有些后悔,前些日子为了心下的那些计量而放任事态恶化了。 这局面,倒不如将谢樽早早定罪,让人将这罪名一力担下来的干净利落。 如今有关谢樽的证据虽仍有漏洞,但若要定罪,却已经足够了…… 「那……太子殿下呈上来的那些证据应当如何处置?」谭盛咬紧牙关,踟蹰半晌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原本他是想等陛下心情好些再说的,但是数日下来,陛下情绪一天比一天糟糕,若是再拖下去,恐怕更没机会了。 太子殿下在他眼前长大,他总归是狠不那个下心来,殿下要救人,他也只能顶着陛下的怒火,勉强说上几句话了。 「谢樽还真是好本事。」陆擎元冷笑一声,刚刚恢復些许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一个二个都对他神魂颠倒,生怕他受一点委屈。」 今日一早王锦玉才刚刚来过,蚊蝇似的唠叨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总结不过一句疑窦丛生,不可妄断。 听着陆擎元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实在算不上好,谭盛心头一沉,霎时不敢再说。 中正殿内气氛紧张,无人注意到接下冷茶的宫人在拂开珠帘,将茶递给守在殿外的侍从时,极轻地敲击了几下木质的茶盘。 细雪下,跪在殿门前陆景渊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浑身一顿,他看着端茶侍从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晦明难辨。 第105章 陆景凌派来的人离开后不久, 天牢便许久都无人造访了,他垂眸静静盯着幽暗的烛火,半晌没有动静。 身上的痛感早已麻木, 只有剧烈挣扎时才会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 如今他好像有很多路可以走,却每一条都通往深渊。 他忽然想起昨日陆景渊派人给他递来的消息, 说若是事态发展到再无转圜的余地,陆景渊会动用一切力量救他出来,即使从此亡命天涯也在所不惜。 但他们都明白, 这永远都不可能做到。 他们都没有如此任性的资本。 谢樽缓缓扯起嘴角, 目光落在那盏烛台下, 早已被烛泪封锁的点点灰烬上。 那是陆景渊让人送来的信,只有寥寥几字而已,但他没有看,只让人将它点燃, 看着它变成点点飞灰。 小孩长得很快,他和陆景渊已经快一年没见了, 想必陆景渊又长高了不少吧? 可惜他见不到了。 谢樽兀自沉思良久, 最后心湖归于平静,只留下一声长嘆, 「就当是赎了这一身罪孽吧……」 蜡烛燃尽,那豆大的烛火终于也不堪重负, 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些罪名漏洞百出, 你与我实话实说,究竟是否是你所为!」王锦玉看着被包扎好伤口,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谢樽, 只觉得脑袋嗡嗡地痛。 他接到消息牢中有人对谢樽动用私刑,惊怒之下丢下那成山的卷宗赶来, 结果谢樽又给他当头一棒。 「前几日说与你无关,今日倒好,生怕自己罪名少了一星半点,谢樽,你当我是傻子吗?」 过了半晌,看着谢樽低垂的眼眸,王锦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声音沙哑:「给我些时间,我能把这些整理清楚。」 「锦玉,你知道的,已经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王锦玉立刻根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了毛,声音嘶哑颤抖,,「只要三天,就三天。」 「好。」谢樽先是应了一声,随即又看着王锦玉的双眼轻声道,「那不如与我说说吧?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况?」 王锦玉瞳孔一缩,张了张嘴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所以才说,已经来不及了啊。」 从陆景凌的人找到他,想要他一同构陷陆景渊和赵家,甚至还有简铮时,他就已经猜到外面会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们不会那么简单地将宝压在自己身上,天牢之外,他所在意之人的境况,不会比他好上多少。 对方早有准备,而他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即使抓住了蛛丝马迹,也已经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反击了。 况且他也只堪堪找出陆景凌一人而已,另外还有两股势力,他尚且一无所知。 已经来不及了啊…… 「锦玉,我这辈子从未求过谁,我求你……」 「他们的目的不止是我,若再拖上些时日往里深究,谢家,阿风,还有殿下,都要受到重创,你应当是知道的。」 第219页 「绝不能走到那一步。」 谢樽的眼神亮的可怕,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将王锦玉灼烧得如芒在背。 他豁然站起,将谢樽打断。 「你不必再说,绝无可能!」王锦玉咬紧牙关,心下一片混乱。 他入大理寺数载,所求不过一个沉冤雪,天下平而已。 多年以来,他夕惕若厉,从无一日懈怠,走到今天依旧可道一句俯仰无愧于心。他做不到诬害一人,更何况对方还是是谢樽。叛国一事一旦定罪,谢樽……必定难逃一死。 谢樽静静看着他,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这种事情对王锦玉来说可以算得上摧志折心。而若是由王锦玉做出这步,恐怕从今以后,这偌大长安,就再无王锦玉立锥之地了。但他如今孤立无援,已经再无办法。 谢樽微微阖眼,自心底泛起的悲哀将他缓缓吞没。 「我意已决,不论你心下如何思量,都是阻止不了我的。」 与此同时,连月称病不朝的定国公谢询言手捧饰金锦盒,突然出现在了中正殿外。 谢询言静立殿前等待传召,目光落在昨日刚被强行驱逐离开,今日天色熹微时便已又跪到中正殿殿门前的陆景渊身上,眸光微闪。 临到入殿前,他路过陆景渊身边,绛紫的衣袂翩飞,带起一阵凉风。 「太子殿下仍是个孩子呢,时至今日,仍对陛下抱有如此期待。」 说罢,谢询言的脚步不在停留,大步跨入了中正殿中。 殿中和昨日一样气氛压抑,宫人被驱逐的只余下寥寥几个。 「谢卿,若你也像那些个孩子一样,就休怪朕翻脸无情了。」陆擎元语气冷淡,头也没抬,只略有暴躁地翻看着手中的那本奏章。 「不必与朕弯弯绕绕,说吧,什么事。」 他也是听怕了谢询言那些不硬不软的官腔了,如今实在没那闲情逸緻打太极。 「是。」谢询言如以往一样波澜不惊,他敛眸将手中的锦盒高高举起,在陆擎元的示意下,谭盛迅速上前将锦盒捧到了案前。 锦盒打开,陆擎元握笔的手一顿,目光落在其中那块冷铁之上,倍感意外。 那是丹书铁券,虞朝建立之初,由太/祖遣工匠精心打造,分赐四大家族,以彰功勋,荫蔽子孙。 此物只有四块,时至今日,另外三块都在过去的百余年中被一一使用。 只剩下谢家这一块还保存至今。 陆擎元十分意外谢询言会把这个东西拿出来,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在他看来,谢询言这种冷血薄倖之人,是不会做出这种,嗯……入不敷出的事情。 「你确定要把丹书铁券用在谢樽身上?」陆擎元将锦盒合起,淡声问道, 「谢樽犯下的是叛国重罪,即使是丹书铁劵,也未必能将其保下。」 闻言谢询言并不意外,他声音依旧平稳,说起了另一件事: 「陛下可还记得十五年前,定国公府长子,臣的大哥殉国之时,陛下曾作出的许诺。」 听见这句话,陆擎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堪,前尘如烟,如今再度被人提起,余下无限怅惘。 当年那件事是他做得难看,也让他多年来对谢家始终多有迴避,也有些不上不下的愧疚……和厌恶。 殿内落针可闻,谢询言在这片沉默之中,低垂的眸子里迸发出与谢樽如出一辙的冰寒。 他们谢家询字这一辈皆是难得的英才,最后却只剩他一人苟延残喘,维持着这已然日薄西山的门楣。 原本不该如此的。 想当年,长安城中最最耀眼的世家子弟,非是如今活跃在朝堂之上的他,或是王季生等人,而是他的大哥——谢询越。 他的大哥当年天纵之才,龙章凤姿,比起如今的王锦玉、赵泽风、谢樽等人犹有过之。 那时,谢询越在官场之上崭露锋芒,与刚刚登基不久的陆擎元君臣同携,共治天下,一时传为佳话。 当时尚且年少的他也曾以为,谢家可以就此再次走向辉煌,而他只需要辅佐自己的大哥,做好谢家的二公子便已足够。 但意外很快发生了,又是一场他多年不愿回忆的悲剧。 当时虞朝的边患比起如今要严重数倍,北境铁骑蹂躏虞朝百姓入碾蝼蚁,边境战火不断,哀鸿遍野。 但有赵家苦守,那场持续了三四年的战争,最后还是被渐渐镇压了下去。 而在战后,作为主将之一的谢询越被点为使节,远赴北境。 不久后,长安沉浸在谢询越和谈成功,签下可保虞朝十年太平的合约时,噩耗犹如惊雷骤至。 北境撕毁合约,谢询越被杀,惨死他乡。 不止如此,谢询越此行还带了他的长子一同前往,而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死在了北境的风雪之中。 谢家长房一脉就此断绝。 那时满朝文武多惊怒于北境斩杀来使的暴行,赵家更是再度举旗,想要再次踏破北境的土地。 但陆擎元却觉得,虞朝已经无力再与北境发生冲突了,只可再次和谈,以此换取些许喘息的时间。 于是陆擎元迴避了谢家泣血的诉求,再次遣使前往北境。 在后来的和谈之中,虞朝一退再退,最后甚至连他大哥和那些客死他乡的使臣们的尸骨都未能带回。 第220页 虽是如此,陆擎元的行为其实也无可指摘,退让和谈,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战火止息,天下太平。 他大哥和侄儿的离开,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而已。 若不是在他接任大哥的世子之位,又接下了父亲的定国公之位后,发现了一些异常的蛛丝马迹,他会一辈子这么认为下去。 而今,乍一看去毫无相似,导向的结局却如出一辙的事情再度发生。 这一个月他也没闲着,查到了不少东西,此事未必由陆擎元挑起,但陆擎元在这件事里出了几分力,他还是能估量一二的。 他们的这位皇帝,眼中除了江山大业,从来容不下任何一人。 可笑还有不少人,仍在希冀着君王有情。 他敬陆擎元有天下之大爱,但亦恨其冷心冷情,将天下人皆视为棋子。 他曾纠结多年究竟要如何面对陆擎元,但到了今天,他已经能看见结局了。 陆擎元被这个位置变得冷血至此,众叛亲离,已经是不可挽回的结局。 谢询言俯身,略有沉闷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哥殉国实为我谢氏之荣,谢氏从无怨愤,但幸得陛下垂怜,曾许诺荫蔽我谢氏子孙。」 「谢樽的身世不需臣多言,陛下早已知晓。」 「若是他也与大哥一样,这般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政治牺牲品,百年之后,臣实在无颜面见谢家的列祖列宗。」 听见这句话,陆擎元握着笔的骤然手一紧,他眯着眼,冰冷的目光瞬间刺向了谢询言。 第106章 像是没察觉到陆擎元投来的怀疑眼神一般, 谢询言再次扣首道:「恳请陛下开恩。」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等待着陆擎元的回应。 过了半晌, 谢询言听见了锦盒合起的「啪嗒」声,陆擎元冷淡的声音紧随其后: 「既然谢卿愿意付出如此代价……朕再坚持下去, 未免不近人情。」陆擎元声音放缓了不少,好像先前殿中凝滞的气氛只是幻觉一般。 「这丹书铁劵,朕便收下了。」 谢询言走后, 陆擎元黑沉沉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 半晌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天牢离开后,王锦玉魂不守舍地将大理寺的卷宗都推给了同僚,游魂似的晃回了府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没有见人。 他想了很久, 却始终想不出万全之法,如谢樽所说, 他们已经穷途末路, 若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必须尽快作出抉择。 王锦玉看着桌案上那沓被挑拣出来的「证据」, 还有最后那个血红的手印,枯坐了一夜。 待到晨光透过窗棂铺上桌案, 王锦玉终于有了动作。 当他带着满身沉重跨入皇宫时, 一封千辛万苦自天牢而出的密信也被送入了东宫。 第二日朝会,众人仍在一如既往地论断此事时,王锦玉骤然出列, 在众人之间噼下了一道惊雷。 他不顾自四面八方射来的惊愕眼神,兀自垂眸说着罪臣谢樽已于昨日认罪, 对通敌叛国一事供认不讳。 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王锦玉清冷平静的声音迴荡。 他说谢樽初出茅庐,心性不坚,因恐诸君託付不效,最终误入歧途,勾结外敌,妄贪军功,以致闯下弥天大祸,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慰三军亡魂。 当有人无法接受此事就这样简单地走向终结,说此事必然另有隐情时,王锦玉只是不咸不淡地用「大人如此笃定,莫非对内情略知一二」堵了回去。 王锦玉话语间万分冷静笃定,不见半点慌张,众人震惊于他的冷血无情,只觉得背嵴阵阵发凉,看向他的眼神也颇为忌惮。 此人对昔日好友都如此绝情,更遑论他人……但此时正是王锦玉如日中天的时候,开罪不起,以后还是躲着些好。 众人心下百转千回,又见陆擎元始终没有出言打断,也琢磨出了什么,都渐渐不再言语。 「请陛下裁断。」 王锦玉话音落下,众人都埋着脑袋,等待着此事的终局到来。 有人在心底嘆息一声,心想这兜兜转转数十日,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实在让人意外,不过能结束这一乱局,倒也还算个不错的结局。 「王卿所言,朕已尽知。」陆擎元说罢,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谢询言,落到了刚赶到长安不久,一身风尘的陆擎洲身上,心下也多少有些郁郁。 动乱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就只是狠狠从谢家身上剜下一块肉来而已,虽有所得,但也不值得如何高兴,谢家本就已经日渐凋零,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但齐王和赵家…… 罢了,日后再说吧,倒也不必急于求成。 陆擎元在心底嘆了口气,随后目光一动,身边的谭盛便意会上前,将袖中的圣旨展开,缓缓宣布了一个算得上是震惊朝野的消息。 「流放?!」有人忍不住失声道。 自古以来,通敌叛国都是必死之罪,能不株连同族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声势浩大地闹了一月有余,居然就是是个流放而已?未免太滑稽了些吧? 众人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难掩的震惊。 王锦玉站在大殿中央,脑中「嗡」得一声。 他来不及思考什么如此判决是否合理,是否有违礼法,他只知道谢樽不用死了,他不眠不休三四日,此时乍一听得这个消息,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第221页 这裁断一出,不出所料地一片譁然,众人难掩震惊之色,不少人脚下长了刺似的挪来挪去,恨不得下一刻就站出来劝谏陛下。 可惜站在前列的诸位重臣始终没有动静,他们一时也不敢当这齣头鸟。 王季生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强忍站出来质问的怒气,在原地气了个半死。 他也不蠢,眼神扫视过周围几位老对手,见对方那八风不动、老神在在的模样,瞬间就知道一切都被打点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什么恐怕都是自讨苦吃,绕了那么大个弯子却一无所得,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底牌。 王季生不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同党们也只能在他身后干着急,不敢上前一步。 况且什么律法不律法,合理不合理,这朝廷之上虽说世家坐大,但追根究底,还是皇帝的一言堂,不管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皇帝真要保,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殿上仍是有几个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傢伙不买所有人的帐,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谏起来,甚至有人扔了笏板,老泪纵横地就往柱上撞。 这些人自然是都被陆擎元叫人挡了下来,然后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 敢跟他呛声的大多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庶族寒门,他在这些人里积威甚重,堵了几个人回去,这群人也就消停下来了。 任他们几番来去,在心系此事的几人耳中,这些话就像隔着重重迷雾一般远在天边,除了谢询言,多是一副恍惚的模样。 陆擎元刚一离开,殿内就好像炸开了锅,相熟者三两聚集,说的自然是谢樽的事。 「王大人,雨天湿滑,不若你我结伴而行?」谢询言走上前,垂眸看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王锦玉,淡淡开口道。 王锦玉愣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荣幸之至。」 这件事闹得太大,最后谢樽就落了个流放越巂,永不得归的结局,不少人对此有所不满。 长安城的茶楼酒肆中流言不断,不满者多如牛毛。 但终归战火止息于燕山,不管那里是怎样的血流成河,对于大多百姓来说,此事也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如此一来不出半月,流言便已止息。 即使已然定罪,谢樽依然是重刑犯,呆在天牢深处不见天日,这一次,他连王锦玉都见不着了,每日孤独一人沉浸于黑暗之中。 不过好在他被从铁架上放了下来,也有人仔仔细细地给他看了那一身伤痕,日日照顾地仔细。 但天牢终究不是养伤的地方,就算把祛湿驱寒的药当水灌,也抵不住这牢中的阴湿血气。 谢樽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一日之中即使有八九个时辰都在沉睡,也依旧是满脸灰败。 又乱了半月有余,才终于有人想起他这个混乱中的主角。 当他被戴上一身枷锁走出天牢时,已是深冬时节,草木凋零殆尽。 天牢所在隐蔽,枯藤绕墙,满是不属于长安的荒芜与冷寂。 「楚将军,好久不见。」谢樽一身单薄褐衣,脸色竟不比肩上落雪暖上几分,好似一桿将折的病竹。 楚鸾看着他的眼神分外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原先他以为那些罪名不过是被有心人诬陷了而已,才能念及旧情对谢樽照拂一二。 但如今……谢樽已然认罪,却仍是这副无事发生过的平静模样,让他不由心头火起。 见楚鸾没有回话,谢樽也没再说什么,他沉默地跟着众人往外走去,无视了周围兵士看来闪烁不定的厌恶目光。 踏出天牢后,入目长街雪满,灰墙高耸,天地好似只有灰白两色,冰冷沉默地让人心悸。 他来时无人相迎,去时亦无人相送。 长安城外皑皑一片,雪似鹅毛,如浪奔涌的风雪很快便将谢樽单薄的身影吞没,不过少顷,连脚印都已被雪片抚平,消失无踪。 无人注意到高墙之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正透过垛口,望着谢樽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殿下,该走了。」薛寒在他身侧低声提醒道。 陆景渊仍在禁足当中,东宫那边有羽卫时刻监督守卫,他们从密道出来,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嗯。」陆景渊应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 风雪渐息,换班巡防的守卫目光中闪过一抹宝石般明亮的艷红,他「咦」了一声走上前去。 只见积着厚雪的垛口上放着一支被冰雪半掩的红梅,不知是被谁遗落在这儿的。 这大冬天地徒步赶路实在不是什么轻松事,谢樽感觉自己每天行尸走肉似的往南盪着,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耍赖地想着,要不直接躺下等着那些押送他的卫兵拖着他走好了,说不定还能讨碗热汤喝喝,但是转念一想,现在恐怕也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一下了。 况且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千百里的路程,谢樽就算再累再痛,嵴背也是挺拔如剑,不会虚软半分。 谢樽的生命力顽强到他自己都无法想像,虽然从被简铮救下后他就一直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出了天牢更是浑身上下不剩几两肉,但他仍是这么吊着一口气似的活了下来。 从长安一路进到蜀中地界,就靠着几碗温水就着剌嗓子的粗面馒头,这么活了下来。 第222页 一路上谢樽心下也猫抓似的麻痒焦躁,总在想他这滔天罪名居然只判了一个流放而已,究竟是多少人活动的结果?会不会有人被牵连其中? 但他消息闭塞,旁敲侧击地向卫兵打听也只得来只言片语,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只好道一句活着总比死了好。 只要他活了下来,总归万事皆有转机,说不定他还有机会一刀一刀把必兰真那老畜生活剐了不是? 山间雪晴,谢樽靠在树下喝着半凉的水,感觉浑身上下又舒服了不少,想来又有了不少力气支撑他上个一两个时辰了。 虽说身上放松了些许,但当他抬眼看着狭窄蜿蜒的山道时,眼底仍是一片晦暗。 算来他已经进了眉山郡的地界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到越巂,该来的人却始终没来。 这一路安稳得太不真实,但若要说他真能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进了那越巂的大狱,他是绝对不信的。 不说其他人,就说陆景凌吧……那人被他耍了一通,能放过他那还真是见了鬼了。 况且这一路过来,跟来的尾巴可半点不少,光是他察觉到的就已有十数人了。 不过倒也不尽是敌人,看来看去,熟人也不少。 谢樽嘆了口气,将碗中片刻便已冷透的水一饮而尽。 想来他这待遇也算得上是世间少有了,也不知该喜该悲。 就在谢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想要去再讨碗水来时,几道利刃破空的声音迅速从远处逼近。 谢樽神色骤冷,腕间一动,手中的陶碗瞬间飞起,挡住了疾射而至的冷箭。 陶碗被箭击碎,霎时四分五裂。 化作碎粉的陶碗散落一地,谢樽冷冽的目光扫过这漫山遍野的白衣人,最终落在了他们衣角用银线绣出的繁复螺纹上。 居然是干部。 还真是令人意外。 第107章 谢樽的心境并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半分波动, 不论来者何人,他都会全力应战。 他看着来人呈合围之势缓缓靠近,双手握拳起势, 腕间绷紧的铁链闪过一道雪芒。 白衣人云集众多,情况危急, 还算因为吃饭喝水,他身上的木枷已经被暂时卸下,若是仍旧木枷在身, 此时恐怕走不过两周变要被对方取了项上人头。 就在铁链绷紧的瞬间, 来人齐齐有了动作。 他们招式干净利落, 见血封喉,挡在谢樽面前前的那三五守卫不是他们一合之敌,不过瞬间便已倒在血泊之中,没了声息。 鲜血喷溅, 在白雪之上烙下一片片刺目的痕迹。 藉手中的铁链挡下几道刀光后,谢樽后退几步, 目光扫过铁链上几道浅浅的痕迹, 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本以为这铁链最多扛下两刀便会断裂,这副临出长安时被换上的镣铐, 居然会如此坚固。 谢樽出神不过瞬间而已,而就在这须臾之间, 又有数人迅速逼近。 刀光密集如蛛网, 谢樽行动不便,手脚侷促在小小一隅,只好尽全力避开, 但即使闪避够快,身上仍是被带出数道交错的血痕。 眼看谢樽身上就要被捅出一连串的窟窿眼, 不远处一声厉喝骤然传来: 「公子躲开!」 随着这一声厉喝,斫锋手握重剑砸入人群,重剑一旋,瞬间将谢樽身前扫荡一空。 来不及避让而被重剑砸了个正着的人胸口凹陷大片,躺在雪地里不停地挣扎呕血,眨眼便没了声息。 斫锋冷着脸站定之后,又有几人从林中窜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顷刻便到了谢樽身旁。 「公子。」有人低声唤了一句,随即手中长剑蓄力,向下狠狠一插,「铿」地一声脆响,谢樽脚上的镣铐瞬间断成了两节。 即使隔着面具,谢樽也一眼就看出了来人正是沉玉。 「嗯。」谢樽笑着应了一声,蹲下让手中的铁链也落在地上,等待着沉玉为他砍断,「辛苦了。」 见谢樽这副模样,沉玉心疼德双眼猩红,他使劲眨眼将即将落下的泪水匆匆掩去,然后将谢樽手上的锁链也用力斩断,有向对待什么娇贵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地扶起了如今看上去消瘦地根纸人似的谢樽。 「公子小心些……」 「不至于,还没羸弱到那种程度。」谢樽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上前踩上了一柄落在地上的染血长刀,神色骤然一变。 不过一踩一挑之间,长刀便已腾空而起,落入了谢樽手中。 「小心些。」谢樽脸上笑意消失,骤然覆上一层寒霜。 兵戈相击声又起,有了斫锋沉玉等人的帮忙,状况要好了不少,但几个来回后,即使谢樽等人身手了得,也难敌这些白衣人人多势众,狼犬似地步步紧逼。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谢樽等人便被逼到了崖边,再无退路。 谢樽后退一步,崖边的雪块崩塌,砸在崖壁上碎成一片雪雾,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不见尽头的深沟绝谷绵延。 斫锋等人并不能大张旗鼓地带人保护他,满打满算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但对方的截杀却是肆无忌惮……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平静的眸子中不由掠过一道隐悲。 纵然几经生死,绝境已是家常便饭,但当这样好似命运一般无法改变的结局再次降临时,他还是免不了心生悲哀。 第223页 好像再怎么挣扎,也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罢了,要是就这样认了命,他也活不到现在了。 「待会你们看准机会就跑,不必停留。」谢樽甩落刀上的残血,顿了一下又道,「我会跟上去。」 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他一定会跟上去。 他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他而死了,匆匆数月,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挡在他面前,为了他这一条贱命客死他乡。 几人都没有出声,依然站在他身边,警惕地盯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无人注意到远处的疏林间,又有一队白衣人在雪地的掩护下,悄然出现,而他们的衣角上,赫然绣着一片片冷金色的螺纹。 「大人,他们……」有人看着那些和他们打扮无甚差别的白衣人,皱眉小声道。 他话音未落,立时有人插话道:「这天下居然敢假扮我们,当真胆子不小。」 「那现在这情况,我们上还是不上?」 「上什么?看他们狗咬狗不就行了?最好一个不剩,也好让我们躲个清闲。」 「但里头有坤部那帮人,就这么杀了不太好吧。」有人踌躇犹疑道。 「那可更得杀了,免得这些破事让太子殿下知道了,伤了殿下和陛下的感情……」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姿态万分轻浮,残酷无情的目光随意扫掠,好像远处的众人不过是圈中的猪羊一般,仍凭他们随意宰杀。 为首者被他们蚊吟一般的讨论声吵得眉头紧皱,眼看谢樽他们又要打起来,霎时低声厉喝道: 「都闭嘴!」 他目光冷戾,狠狠地扫过众人,待他们都讪讪地闭上了那张嘴,才收回了目光。 这些个东西向来不服管教,不骂上几句不知消停。 收回目光后他取出了袖中的弩箭,简单的校调一番,然后缓缓对准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谢樽,眸中寒光乍现。 陛下的命令只是截杀谢樽而已,但这些人若是跑了,会为陛下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作为下属,自当为陛下肃清此地。 「守好周围,一个都不可放过,若是跑了一个,你们也不必回去了。」 他这句话说罢,弩箭瞬间如流星一般离弦而去,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射向了谢樽。 弩箭借着人群的掩护迅速向谢樽逼近,直到到了近前,风声近在耳边时,这支弩箭才被谢樽觉察一二。 谢樽瞳孔一缩,迅速向右避开。 弩箭没有射中,但这一箭却瞬间打破了双方的僵持,没人有空纠结这支弩箭从何而来,他们迅速缠斗在一起,打得难捨难分。 而谢樽因为躲避弩箭有所改变的步态,让他来不及调整姿势应对噼面而来的刀光,迅速陷入了被压制的局面之中。 谢樽数月来被掏空的身体已经完全支撑不了长时间的战斗了,很快,他在围攻之下躲避不及中了一刀,刀锋贯胸而过,为数不多的生气顺着涌出的鲜血迅速流失。 他眼前一黑,面前的数道身影霎时模煳成碎块。 「公子!」沉玉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目眦欲裂地想要突出重围赶来,却被众人围堵,不得寸进。 谢樽踉跄着后退几步,嗡鸣的耳朵并未捕捉到脚下的厚雪发出了不堪重负「嘎吱」声,下一刻,谢樽脚下一空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迅速向下坠去。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沉玉声嘶力竭的唿喊声。 他在心底说了一句抱歉,然后看着一切急速后退,变成了道道灰白的虚影无限地向上延伸。 下一刻,他堕入了永寂的黑暗之中。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一道身影身披金光,在崖间如履平地,好似一道流光疾电一般跟随着那道坠落的身影落入了云雾之中。 很快又是一场风雪袭来,山川沉默,天地一白,好像无人来过。 这一路流放,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谢樽,蜀地碧云谷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呈到了长安城大人物们的案前。 中正殿中,陆擎元斜倚案前,静静听着来人将碧云一带发生的事细细禀报。 「……」 「谢樽身中数刀落下碧云崖,绝无生还可能。」 听罢禀报,陆擎元一时并未出声,他轻轻敲着桌案,眼底不由掠过一道阴霾。 按照干部的回报,谢樽必然活不下来,但这人数次九死一生,就像有九条命似的怎么也死不了,十分邪门,让他不得不多想。 「尸体找到了吗?」陆擎元皱眉问道。 一日见不到尸体,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蜀地接连大雪,道路阻绝……」这道声音有些为难,见陆擎元脸色不太好看,又连忙补充道, 「属下已用调令遣蜀中驻军将碧云一带围住,只待雪化之后搜寻,千人巡山定能将人找出。」 「嗯,便如此吧。」陆擎元语气平缓,声音中带着驱不散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又想起了旁的事,霎时脑袋又疼了起来,「跑了两个,看来你们这些日子实在是轻松过头了。」 斫锋和那什么沉玉跑了,实在是有些麻烦,陆景渊那里……恐怕得有得闹了,对待这个儿子,他始终有些说不清的微妙情绪。 算了,这小孩的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用不了几日也就淡了,到时候再说吧。 第224页 「对了,将那些个人头通通扔到怀王府去,这些年他是越发不像样了,朕还没死呢,轮不到他在背后搅弄风云。」 陆景凌最近小动作太多,已经有些逾矩了。 「是。」 当陆擎元正杵着额头思索要怎么好好收拾收拾陆景凌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砰」地一声重响,一脸焦急的谭盛闯了进来。 不待陆擎元呵斥问罪,他便「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嘴皮子抖个不停:「陛下不好了!」 「殿下他,殿下他带人打伤数十羽林卫,出城往蜀中去了!」 陆擎元愣了一下,半晌过后敛下了眼眸。 「随他去吧。」 这是陆景渊第一次真正离开长安,他被斫锋拢在怀中策马疾驰,没有解脱,也没有欣喜,他咬紧牙关,嘴里一片浓郁的血腥味。 眼睁睁着心爱之人蒙冤受辱却无能为力,用尽一切办法也只是徒劳,只能任由他们的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 陆景渊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弱小无能。 道旁的枯树漆黑,如剑指天,秦岭覆雪,天地一片枯败死寂。 忽然,在白雾般的风雪中,他看见有一辆破旧的马车迎面而来。 不知为何,陆景渊心头重重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辆马车之上。 下一刻,双方擦肩而过而过,斫锋一扬马鞭,带着陆景渊再次沖入风雪之中,沿着看不见尽头的道路疾驰而去。 而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破马车上,驾车的马夫扶了扶歪斜的斗笠,嘴角勾起了一抹淡笑。 随后他轻轻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向秦岭转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云间流泻数道清光, 轻风骤起,檐上金铃又响。 那清越的铃声在谢樽耳中好似惊雷,让他勐然坐起, 从看不见尽头的梦中惊醒。 他一手掩住剧烈颤动着的瞳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醒了吗……怎么了?」 随着这道声音, 额上突然贴上了冰凉的手掌,身侧人的询问好像隔着重山听不清楚,谢樽双眼空茫, 目无焦距地虚虚看着前方。 过了半晌, 他敛眸压下心头下一刻就要冲破牢笼的戾气, 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陆景渊,声音沙哑至极: 「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话语间,谢樽渐渐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陆景渊身上。 眼前人端坐榻前, 长身玉立,和出现在记忆中的那个幼童几乎没有半点相似。 他们已经分开太久太久了。 对上那双透亮如琉璃的双眼, 他匆匆将目光移开, 敛眸凝视自己覆着薄茧的掌心,这双手与少年时已经大不相同。 那些总角年岁的时光似乎已经离他们太远, 如梦如露。 但……当他细细想来时,却又发现自己丝毫未曾忘记。 他微微阖眼, 眼前那个骑着白马, 身负银弓的蓝衣少年清晰可见。 「我睡了多久?」过了许久,谢樽将掌心收拢,轻声问道。 「三天。」 「嗯。」简短的对话结束,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谢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涌入的记忆让他站在过去和现在的交汇点上, 被一种虚幻的错乱感包围。 他避开陆景渊看来的视线,只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后便落荒而逃。 玉印塔最高层的浑天仪前,谢樽将胸前的薄衣攥成一团,心脏阵阵紧缩,传来锥凿一般的剧痛,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额上汗如雨下。 就像离开燕山后那无数个梦境一样,谢樽又在梦中看见了燕山的尸山血海,又看见了必兰真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也看到自己疯狂地提□□去,却只搅碎了一片茫茫虚影。 那些血泪与伤痛已然远去,但留下的疮疤却依然如影随形。 当谢樽再次带着一身暴戾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被人搬回了榻上。 「醒了?刚熬好的莲子羹,喝一点吧。」 在顺着声音看去,看见陆景渊手中的那碗莲子羹前,谢樽眼前都仍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血色。 他唿了口气,沉默着接过莲子羹送入口,清甜微苦的香味充盈,勉强让他翻腾的心绪平静下来。 谢樽目光虚虚落在前方,恍惚间又看见了那道梦魇般的身影,必兰真…… 就在谢樽又要陷入那不见尽头的无边血色时,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紧攥着被单的拳头,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抱歉……」谢樽怔了一下,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你想起来了。」陆景渊简单地下了定论,从谢樽手中将空碗接过,轻轻放在了案上。 谢樽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故作轻松:「不是吧,这你都能知道?」 「昨夜你陷入梦魇,念叨了不少。」陆景渊说着将手覆上了他的额头,「不过还好,也只睡了半日而已,如今烧也退了。」 感受到额头上微凉的触感,谢樽心下一跳,头皮一阵过电般的麻痒,他缓缓抬眼看向了陆景渊——这个如今于他而言横空而来的意外。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清楚如今到底要怎样面对陆景渊。 之前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不过是闲云野鹤而已,礼教于他而言只是空言,他也一直认为无论陆景渊是什么身份,只要两情相悦,一切便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但如今…… 第225页 想起那些长安城中的悠长岁月,谢樽眼中不可避免地泛起波动,心中也不免生出退怯之意。 但当对上陆景渊看来的,隐隐带着不安的眼神眼神,谢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传来了一阵阵强而有力的跳动。 他们几番分分合合,时至今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抛下陆景渊了。 当年他被判流放前,只给陆景渊留下一封不过寥寥数字绝笔,当时正为他万般奔忙的陆景渊时怎么想的呢?在得知他的死讯时,陆景渊又怎么想的呢? 谢樽感觉自己喉咙像被堵住一般,每一个字都吐得分外艰难: 「这些年是不是很累?」 听到这句话时,陆景渊愣了愣,随即紧绷着地嵴背不动声色地微微放松下来。 谢樽眼见陆景渊那双凤眼微微下敛,顿时显得有些落寞可怜。 「已经不累了。」 闻言谢樽霎时心头一紧。 多年来他落崖失去记忆,纵有坎坷,但也过得自由自在,算得上是悠悠天地一闲人。 但是陆景渊却与他截然不同。他彻底深陷在了那座冰冷的囚笼之中,举目四望,皆是冰冷的高墙。 谢樽心底泛起密密麻麻地疼痛,他与陆景渊四目相对,将对方眼中的情绪一一辨明。 「你在不安。」 好像他总是能轻易的看清陆景渊,就像他救下陆景渊后,只数眼就看清了陆景渊沉润外表下的冷漠与空虚。 即使……即使到了他们已经可以靠在一起闲话家常时,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与陆景渊距离。 这种距离并非来源于感情的虚无,而是来源于陆景渊过度的不安与克制,这种克制让陆景渊被无形的锁链时刻捆缚,一刻不得放松,万事都需权衡许久。 陆景渊从记事起,学得就是修心克己,冷心冷情,这是他处于那高墙之中,见常人之不可见,得常人之不可得所要付出的代价。 谢樽什么都明白,但他仍是希望陆景渊在他面前可以轻松肆意。 「啧……」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又一句异议都不敢提出来的模样,谢樽一个头两个大,直觉得招架不住。 虽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陆景渊这副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他还是老老实实上了钩。 况且他一直觉得,这样不安幼稚的诉求,才是陆景渊内心最最深处的渴望,而这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给出回应。 自己想了半天,谢樽心一横,两手捧住陆景渊的脸,「啵」地一声吻在了他的眉心,然后瞬间退开,眼神到处乱飘。 那些缠缠绵绵的东西他暂时做不来,就先这样吧…… 「咳咳……」谢樽有些尴尬得咳了两声,然后慢慢收回手认真道,「总之,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 人生匆匆数十年,生离死别不过转瞬而已,他们之间蹉跎已久,如今他只想随心而已。 陆景渊看着他,眼中有光渐渐亮起,他轻笑一声,霎时春风满面,看得谢樽一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你能随意丢下的孩子了。」所以,就算谢樽想要逃避,他也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了。 只有谢樽能那么轻易地看透他的一切,而他也只愿意对谢樽敞开心扉,只愿意让他看见他的脆弱。 他们此生註定相互依偎,从前如此,未来亦是如此。 因为被陆景渊那与幼年时如出一辙的清澈笑容闪到了眼,谢樽移开了目光,并未看到那一瞬陆景渊眼底翻涌的暗色。 「好好好,咱们景渊如今出息了,可厉害了。」 见着谢樽仍然将他当做半个孩子哄着,陆景渊并未多说什么,只瞥了一眼那碗已经空了的薄粥。 「可有什么想吃的?」 陆景渊摸了摸额头余下的那一点湿热,唇角悄悄勾起,心下想着出去就可以把隐藏在他们周围的那些暗卫撤去了。 总归如今谢樽不会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们杵着那儿反倒是碍手碍脚。 「薛寒昨运了不少蔬果回来,你想吃的应当都有。」 谢樽自然是不知道陆景渊肠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就算知道了,恐怕也只会莞尔一笑,然后使劲把人给哄好了。 「嗯……我想想。」 他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好好吃顿饭了,如今几番心力消磨之下,他也实在是吃不下多少东西。 不过…… 「面条吧,不要太素,煮软些。」谢樽想了想又说,「还想要脆黄瓜。」 「有吗?」谢樽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陆景渊目不转睛。 陆景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心尖一痒,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扫过了一般酥酥麻麻。 他轻笑一声,站起身将那空碗拿在了手中,留下一句话便施施然离去: 「哥哥如今这娇撒得当真是越发熟练了。」 谢樽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他?撒娇? 活了这二十余年,他不是一直都是受人依靠,沉着可靠的兄长形象吗? 别说是面对陆景渊了,即使是对着赵泽风这些比他年长几岁的,他也一直都是比较沉稳那个吧? 「喂,你可别乱说啊!」 陆景渊走后,谢樽又静坐了片刻,待到周围彻底陷入沉寂之后,他扬起的唇角骤然落下,「砰」得一声砸在床榻上愣愣着帐顶,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第226页 虽然还有些余力可以安慰陆景渊,但他现在也是真的好累,好想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必想就这么躺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窗外忽然吹来一阵清风,谢樽感觉自己眼角一凉,他抬手摸去,指尖一片湿凉。他看着自己指尖的那片薄薄地水光渐渐风干,在心底嘆息一声。 原来他也是那么爱哭的人啊,也不过庸常而已。 就在谢樽微微阖上眼,带着满身疲累想再次沉睡时,身边忽然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动了动拱了上来。 他睁眼转头看去,看见奉君边爬边蹭,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然后趴在了自己身边,满足地喷了口气。 谢樽嫌弃把它的脑袋推开了一点,又嘆了口气: 「你这坏傢伙……」 从前他就奇怪过奉君救他一事,但虽有疑惑,但也只是疑惑而已,时日久了,他便也勉勉强强相信是奉君灵性使然,救他一命了。 不过今已非昨,他不会再相信那些拙劣的遮掩了。 那时候他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奉君那四条狼腿一条尾,就算拿刀架在它脖子上,它也救不了自己。 至于救他的人究竟是谁,早已昭然若揭。 「和师父串通一气是吧?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颗脑袋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谢樽勐然坐起来,揪住了奉君的耳朵恶狠狠地道。 奉君唿噜两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只有耳朵抖动两下,好像没听见谢樽说了什么一样。 谢樽哭笑不得,使劲把奉君脑袋上的毛揉成了鸟窝,然后又躺了下去。 他看着如今比从前健壮沉稳了许多的奉君,心头又泛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他遇到叶安后,跟在他身边流浪许久的奉君和叶安的关系总是一副忽近忽远的模样。 那时他还以为是因为叶安不喜欢动物,而奉君又活泼粘人的缘故来着。 如今想来,奉君和师父应当早就认识了,在那演不熟的戏码给他看呢,可惜奉君演技总是忽好忽坏,想来师父暗地里应当没少咬牙吧? 谢樽仰躺在床榻上,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奉君的脑袋,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些忍不住模煳了双眼。 「奉君,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打不过要会跑,知道吗?可千万别蠢蠢地送了死……」 当陆景渊端着一碗煮好的面再次推门而入时,只看见透过窗棂的宁静天光洒在床榻上,那一人一狼唿吸平稳窝在一起,时光好像凝固了一般,停留在最温柔的时候。 谢樽再次醒来时,除了有几分消瘦与病气之外,看上去已经与从前一般无二了,过往的伤痕与叶安的离去都已经被他一同隐匿,乍一看去再无半点痕迹。 他缠着陆景渊新煮了碗面,吃得一点不剩,这碗面煮得软硬适中,是谢樽最喜欢的程度。 第109章 在某个晴光正好的日子, 谢樽背着两柄宝剑敲响了陆景渊的房门。 他们已经在塔中耽搁太久,该启程了。 待到行至大道旁,陆景渊看着道上外来的行人商贾时, 才像是想起来自己甚至都没问要去哪就跟出来一般拉住手中的缰绳,问道:「去哪?」 原本他们是计划南下, 往西南六郡和濮部去的,不过从谢樽恢復记忆之后,他显然有了新的想法。 陆景渊嘴上是这么问着, 但当他抬头看向这条熟悉的北上大道时, 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阳关那位……可着实不太待见他。 「嗯……」谢樽摸了摸下巴, 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去寻个故人投奔,你不如猜上一猜?」 半月后,阳关。 对于边疆关城而言, 繁华起散如烟,只有风沙亘古不变。 狭窄的巷尾, 一座破落的二进小院中传来阵阵杂乱的叮噹声。 后院的歪脖子树下, 简铮搬了半瘸腿的凳子坐在井边,正动作熟练地洗着手中的几副碗筷, 她手上的动作麻利,但眼神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啧, 这日子过的…… 在家里呆着就得做饭洗碗, 在帐下劳碌了一月,好不容易回趟家还要当牛做马,她这命可真是苦, 还是趁早跑了好,让她想想今晚去哪家好好蹭上一顿。 「姑娘!有人找!」 母亲的声音忽然从前门传来, 简铮正神游着的魂「咻」地一下被拉了回来,她搓碗的手一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心底啐了一口, 见鬼,今天都是沐休了吧?她好不容易才偷了个闲,这又是哪路神仙找上门了?不知道扰人清梦天打雷噼吗? 简铮一肚子火地站起来,胡乱擦了擦手就往外走去,途中撞上了坐在堂里喝茶的自家老爹。 「你就是这么见客的?」简父目光扫了扫简铮那溅了水的粗糙短打,手中的拐杖重重击在地上,一脸不快。 「实在是失礼至极!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爹,人家正着急着呢,让客人久等岂不是更失礼?」简铮笑着摆了摆手,一熘烟窜出了门,将对方那一堆待客之道甩在了身后。 「记住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简铮嘻嘻哈哈地踏入前院,当目光触及门扉外那两道戴着帷帽看不清脸的的陌生身影时,她嘴角的笑意骤然落下,立刻警惕起来。 「娘,你先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就好。」简铮微笑着大步上前,一手搭上那老妇人的肩膀,将其掩到了自己身后。 第227页 那老妇人目光在众人周围游走一圈,最终无奈地嘆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不知二位光临寒舍,有何贵干?」简铮堵在门口,冷锐的目光直直刺向二人,好像这两人只要有半个字说错,就会被她捅个对穿。 帘下泄出一声轻笑,站在前列的修长男子取下了帷帽。 谢樽看着一脸天崩地裂的简铮,缓缓开口道:「许久不见,将军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 若要问问简铮见到一个本该死了八百年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简铮只能说自己真是活见鬼了。 即使人已经在她后院里坐好了,苦茶干枣也都一一摆上了桌,她也仍是一副梦游似的恍惚表情。 她抬手止住了谢樽刚起的话头,一口将茶饮尽: 「你别说话,先让我压压惊。」 简铮看着这谢樽张已经长开了的清绝的面容,心情可谓是分外复杂。 她原本以为那样惊才艷艷的少年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如今人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也算让遗憾有了个圆满。 「你长大了。」简铮打量着他轻声道。 安西这块车遥马慢,除了军情,其他消息都是半死不活地传着。 当年谢樽出事之后,她心焦了几个月。 后来在刚刚得知谢樽只是被判流放时,她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反正于她而言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人活着,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她还没高兴上三两天,谢樽身死的消息就紧跟着摆上了她的桌案,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让她消沉了好些时候。 看到这个曾经她分外欣赏的少年死而復生,她自然是高兴的,但是…… 简铮的目光扫过即使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一身贵气的陆景渊身上,眼底闪过一道暗芒。 麻烦已经实实在在地找到了自己家门口,她有种预感,她的悠闲日子算是要到头了。 「闲话不谈,虽然已经过去了八九年,但我仍是敬你一杯,贺你劫后余生。」简铮无视了陆景渊,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添满,对着谢樽举杯道。 「将军言重,将军救命之恩,谢樽无以为报。」谢樽看着简铮,神色郑重。 简铮两度救他于危难,若非简铮,他如今早已是一具枯骨。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此时他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和陆景渊的到来,对简铮来说恐怕并非好事。 「不必客气,我这辈子救过的人犹如过江之鲫,要说报答也还轮不到你。」简铮不甚在意,她微微颔首,将茶一口饮下。 茶杯放下,在木桌上嗑出一声轻响,简铮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冷淡,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横空而出。 「叙旧到此为止,你也知我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直说吧,二位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有何贵干?」 简铮这话是盯着陆景渊说的,就差把送客两个字贴到陆景渊脑门上了。 面对简铮不甚友善的视线,陆景渊神色半点不变,依旧是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直把简铮看得牙根痒痒。 这小子长大了不少,却还是那么欠揍,心眼八百个都算是少了的吧? 谢樽将简铮对陆景渊态度看在眼里,心下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其实他在路上思考了许久,来见简铮时究竟要不要把陆景渊带上。 若是只他孤身一人寻一庇护,简铮必然二话不说便会将他留下,但若是他带上了陆景渊,简铮需要考虑的可就不仅仅是多收留一个人那么简单了。 陆景渊代表的东西太多,简铮自然会有她的权衡。 明知如此,他却还是把陆景渊带来了,一是他不想将陆景渊藏着掖着,二是……若是隐瞒了陆景渊的存在却让他留在阳关,对简铮来说恐怕更个大麻烦。 谢樽想着在心里长嘆一声,总归还是他对不起简铮。 「请将军准我二人入将军府下。」 见谢樽说得干脆,简铮目光挪回了他身上,眉头也舒展了不少:「我曾经许诺过你,无论你我处于何种境地,我简家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你入我麾下,本就是我所求,我自然不会拒绝,但是……」简铮抬手指了指陆景渊,「他不行。」 「我这儿庙小,可容不下昭元太子这尊大佛。」 迎着她的视线,陆景渊微微一笑,终于说了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依照将军所言,如今要需要竭力留下的便只剩我一个了。」 听见他开口,谢樽立刻悄悄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指,顺便递去了几个眼神。 路上不是说好他来解决的吗? 陆景渊安抚般地捏了回去,然后又忍不住把谢樽的手整个握了起来。 简铮于谢樽有恩,这个得罪人的恶人,怎么都不该由谢樽来做,想要留在简铮府下,合该他自己努力才是。 总归按他在简铮心里的形象,就算说话做事激进了些,简铮也只会在心里啐一句果然如此。 圆桌对面,简铮看着他们的眼神你来我往,慢慢皱起了眉头。 她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咳咳。」简铮低咳几声提醒道,「行了,有什么筹码就快说吧。」 依照她对陆景渊的了解,若他没有绝对的自信,此刻是不会坐在这儿的。 若是陆景渊能拿出让她心动的筹码,让人留下也并非不可,只要人在这安西,便是在她的羽翼之下,陆擎洲想来找她的麻烦,也得好好掂量一下。 第228页 不过陆景渊这小子当年牵着她的鼻子走,如今总要讨回来一二才是。 「方才简将军说了……」陆景渊将谢樽的手放开,温热的触感消失,他将心神聚回了简铮身上,眸光变得锐利冷然,极富压迫感的气势倾泻而出, 「『这个时候』?」 「不知简将军口中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听见这话,简铮悠闲端着茶杯的手勐得一顿,霎时头皮一麻。 坐在陆景渊身边的谢樽微微挑眉,在心中将简铮的话细细过了一遍。 说实话,若非陆景渊提了,他还真没发现那句话中有什么别的意味。 简铮一时没有回应,路景渊继续道: 「将军并不知我二人近况,长安也并无与我有关的风吹草动,那这异样情况,自然就是出在将军这了。」他的声音四平八稳,话语间并未咄咄逼人,端得是一副从容淡静。 「……」简铮沉默地看着他,脑中迅速闪过无数藉口。 但当她对上陆景渊那双好似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时,那些藉口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听说数日前长安有使到访玉门……不,或许称其为监军更为妥当,不知这位监军到来所为何事?」 玉门关位于阳关西,是安西防务的中心,如今由安西大将军萧云楼驻守,自陆擎洲登基后,这位安西大将军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 「你这消息还真是灵通。」简铮嘆了口气,把自己对陆景渊那点情绪收了起来,眉间聚起了愁绪。 「都说是监军了,还能干什么?下些有的没的的命令,吱吱哇哇地乱叫几声,不是什么大事,应付着就是了。」 虽然这个监军确实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目前也用不着她操心,但任谁耳边多了一只蚊虫瞎叫唤都不会心情愉快。 况且这位监军大人的到来也只是一个先兆而已,他代表着明堂里坐着的那位已经对他们失去信任了,以后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接踵而来。 不过好像那位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他们吧? 简铮耸了耸肩,状似无奈。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却是将这位监军前来的目的避重就轻地揭了过去。 陆景渊瞥了她一眼,随即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将杯中的第一道浓茶扬在地上,满上了一杯已经过了三四道的清茶: 「蚊蝇再小也不改本性,只是不知这次,是怎样的气息将它们招来的?」 在他得到的消息里,近几月来安西分外太平,与北境可以说是半点摩擦都没有,萧云楼的治下无论从哪看都并无错漏。 但陆擎洲却在这个时候派了个监军来,必然事出有因。 简铮盯了陆景渊半天,颇感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她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过了半晌仍旧有些犹豫: 「这是军情机要,按照常理我是不能外传的。」 但他们确实是遇到些棘手的麻烦了,风云将起,或许此时陆景渊和谢樽出现在她面前并非巧合。 「但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你们也能知晓,纠结这早晚几天也没什么用处。」说罢,简铮像是终于说服了自一样,眼中的锋芒骤然显露。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神色沉重地看向两人,声音有些艰涩: 「一月前,完颜昼接受了乌兰图雅的邀请,派遣了一支使团前往二十部王庭赴宴。」 乌兰图雅受封长生天神女也不过半年,就已经肃清二十部站稳了脚跟,然而她才刚站稳脚跟,就忍不住有了动作。 「而这使团的领队者……」简铮说着,在两人的注视下,将目光落在了谢樽身上。 「是必兰真。」 「除此之外,同样的邀请也入了玉门关,放上了萧云楼的桌案。」 第110章 随着简铮话音落下, 院中霎时一片寂静,只有邻院传来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谢樽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脸色难看, 却并不是如简铮担忧的那样是因为必兰真。 或许在刚刚恢復记忆,被那骤然袭来的滔天巨浪淹没时, 他的心湖会为此而波动,但如今却是不会了。 他目及高天,早已不会为微尘驻足。 「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谢樽轻声问道。 虽然三十六部的野心早有徵兆, 但当真正面临风云将起时, 谢樽仍是心下沉重。 未曾想到才刚刚踏上边地, 兵戈便已近在眼前,也不知这于他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在谢樽以为无人会回答这个问题时,简铮突然开口了: 「因为皇上病了。」她神色复杂,话语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感嘆, 好像这是一种必然,「是心病。」 「如今长安也不太平。」陆景渊眸光一闪, 微微颔首接了一句, 好像是认可了简铮的话。 简铮闻言嗤笑一声:「所以你挑这时候来找我,也是算准了的吗?」 陆景渊笑着回道:「来寻将军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他确实有打算来安西一趟, 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他要找上的并非简铮, 而是这安西的另一人。 「是吗?」简铮挑眉敲了敲桌子, 看上去并不相信。 「……」谢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晃了两圈,见两人间气氛好像缓和了不少,却还是少不得针锋相对, 不由有些头痛地扶额。 第229页 「所以……二位不打算给我解释解释吗?」比起这两位,他实在是所知甚少。 没等简铮开口, 陆景渊就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谢樽的话。 其实距离昭文之变已经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年岁了,四年,足够让很多事发生改变。 自陆擎洲登基,赵磬被受封平原郡王后,原本握在陆擎洲手中数十年的幽冀之地,就被彻底移交到了赵磬手中。 虽然赵磬也时常往来与长安太原之间,但更多的时候他仍是驻守太原,坐在曾经的齐王府,如今的郡王府中,手握数十万兵马,一举一动皆可引得天下震动。 「而赵鸣珂与谢淳完婚后,赵磬被藉故留在了长安,卸任镇北大将军,移交虎符,转任十六卫大将军兼北衙禁军统领。」 谢樽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扫过陆景渊和简铮,随即皱眉开口道,「所以你们是觉得,他们已生嫌隙,皇帝收回兵权,将赵磬放到眼下,是因为担心他拥兵自重?」 若是这么说,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不。」陆景渊否定了这个说法,「若是如此,这十六卫大将军和禁军统领就轮不到赵磬来当了。」 赵磬如今手握长安南北所有兵力,若有二心,取陆擎洲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不费丝毫力气。 「长安城中的纷杂,无人能够尽知,唯一能感知的只有风向而已。」 「陆擎洲此举仅说明长安天要变了,而且……许多事情在他心中的轻重排序,恐怕已经发生了改变。」 谢樽能感觉到陆景渊话中尚有未尽之言,但他没有追问,转而看向了简铮: 「那将军又是如何认为的呢?」 「从目前看来他说的也没错,但我可没他那么乐观。」简铮摊手,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的暗光,「我依旧觉得,皇上依旧会走上先帝的老路,现在已经初见端倪了不是吗?」 谢樽沉默了一瞬,然后嘆了口气:「且先不论他如何想,总归是后事了,至于如今这些事因何而起我已经明白了。」 赵磬回京任职,那么大的调动,必然引得朝野震动。如今朝野上下人人揣摩圣意,自然人人自危,如此一来,乱象必起。 而且……赵磬从冀州回来了,那幽冀要地又由谁来镇守?说实话除了赵磬,他想不到有谁能统领那里的虎狼之师。 赵磬一走,将领改换,边关少不了又是一阵动盪,或许那乌兰图雅,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有所行动吧。 「所以由谁接任和镇北大将军一职?」谢樽开口问道。 总不会是赵泽风吧?即使他年少成名,多年来纵横沙场,如今也是接不住那个位置的…… 忽然,谢樽眼神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世间似乎也无人规定过,那个位置一定要有人来坐。 「无人接任。」陆景渊摇了摇头,「镇北大将军统领幽冀全境军队,除了赵磬,陆擎洲不会信任任何人。」 「如今的幽冀兵权已然三分。」 「所以乌兰图雅在这个时候找上完颜昼和必兰真,想必与幽冀有关。」说着谢樽顿了一下,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若是如此,她那么大张旗鼓做什么?」 请帖送进了玉门关,顺带相关的消息还送上了陆擎洲桌案,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了动作吗? 「这才是我头痛的地方,我也实在弄不明白她想做什么。」简铮轻轻敲着茶杯的边缘,声音有些沙哑。 自从乌兰图雅掌权二十部,那边的手段是一天比一天多,乌兰图雅此人行事诡谲,喜怒无常,实在难以揣摩。 陆景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瞭然:「或许她的目的本就不是幽冀,而是这安西呢?」 说罢,陆景渊不等两人回应,便又道:「将军恐怕还有些事没说吧。」 「那请帖是如何送入玉门关的,还有那持节而来的监军……姓甚名谁。」 即使简铮脸色越发难看,陆景渊也并未委婉几分。 「不如让我猜猜。」 陆景渊沾了茶水,在桌上点下三点,茶水在木桌上印下深色的水痕。 「那请帖来的隐蔽,却又恰好一不小心地被陆擎洲安插在安西的眼线发现了,由此引来了陆擎洲的视线。」 「依将军聪慧,即使言尽于此,将军也能理解个中深意吧。」 话音落下,陆景渊没再多言,只静静看着简铮眼中的情绪起起落落。 其实简铮并非不能理解其中关窍,只是她不愿接受,所以刻意忽略罢了。 她明知陆擎洲的防备与猜疑,但为了安西的平稳,仍是想要小心维护这泡影一般的平静。 但她如今也该明白,即使她再怎么挣扎,也抵不住大厦将倾。 「乌兰图雅在给陆擎洲一个能名正言顺,插手安西军务的藉口。」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谢樽敛眸开口道。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拙劣与否并不重要不是吗。」 简铮握紧茶杯,看着陆景渊留在桌上的水痕渐渐变浅,直到消失无踪。 是啊,并不重要。 对于安西而言,若是军权分散,边将的自主权渐渐丧失,安西大军实力必然受损,抵御二十部将会难上加难。 陆擎洲会不知道吗?他也是边将出身,血雨里拼杀出来的功勋,他明知乌兰图雅的图谋,却还是欣然应允了。 第230页 是不将北境放在眼中,还是对他而言,牺牲边地的平安来换取手中的权柄,已经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交易了呢? 三人之间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知道桌上的水痕彻底干涸,简铮才再次开口。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哑声道:「如你所说,皇上已经开始插手安西军务了,而那张莫名其妙的请帖也已被皇帝做主接下。」 「负责出使赴宴的,是我,个那位监军大人。」 「是谁?」谢樽开口问道。 刚才陆景渊提到时他就十分好奇了,这位监军是何方神圣。 简铮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们应当很熟悉才是,来的……就是如今的定国公,谢淳。」 「……」 不只是谢樽,就连陆景渊眼中都闪过了一丝意外。 谢樽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兄长他不是刚刚新婚吗?」 「对啊。」说起这个,简铮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有些哭笑不得,「所以咱们的长平郡主也跟来了啊。」 眼前骤然闪过记忆中那个热烈跳脱的女孩,谢樽沉默了一瞬。 嗯……倒确实是赵鸣珂的作风。 「这件事是太子殿下说起的吧?所以,太子殿下有何对策?」简铮说着,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了陆景渊身上。 「若将军说得是乌兰图雅的那场宴会,我并无对策。」陆景渊笑了笑,举杯将茶饮下。 「……」简铮瞪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色彩纷呈。 合计着说那么半天,她什么都抖落出去了,结果陆景渊说他也不知道? 「将军未免太高看我了。」 他也不是神仙,什么都能一一知晓,如今此事刚刚风起,一切尚是未知。 「乌兰图雅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还需宴会开场方可窥得一二,不过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罢,陆景渊口风一转,又道: 「这外患无计可施,但若是内忧,我或许能为将军分担一二。」 他将话题绕在此事上,只是为了让简铮彻底正视安西的处境,从而不排斥他的加入而已,至于乌兰图雅……便另当别论了。 「你有法子让皇上把手给伸回去?」 陆景渊闻言一笑:「有倒是有,但如今时机未至,将军不如听听别的吧。」 「我听说将军手下有一支商队刚刚起步,专事边贸,所得皆投入军用。」 「但这商队在安西尚且如鱼得水,出了安西,却是步履维艰。」 其实陆擎洲对安西的防备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这些年来,安西的军饷一缩再缩,送来的甲冑兵器更是寥寥无几,只能堪堪填平战争损耗而已。 简铮无法,只能想尽办法弄钱补贴,好在安西与北境相连,内外贸易便利,若是做些生意,倒也算得上财源滚滚。 但从北境运来的东西在安西是卖不上价的,所以想要赚钱,必须南下运到内地去销售,这过程可并不简单 虞朝世家盘踞,势力纷杂,生意并不好做,大笔的商贸往来,若只是散户行商而没有商会护持,只有被欺压排挤的份。 但是简铮手下商队做的事不能大张旗鼓,她又事边贸,又购粮买马,稍有不慎,就是谋逆大罪。 因此她徘徊许久,也找不到可以委託的商会,她不敢随便信任他人,也没几个商会敢接这种单子。 「我可以为将军打通其中关窍。」陆景渊微笑着投下惊雷,眼中的光芒亮得灼人。 简铮心神剧震,无暇去想那么隐秘的消息陆景渊又是从哪知道的,她只知道陆景渊抛出的这个筹码,对她而言确实足够诱人。 「程氏商会?你如今还动的了程氏商会的势力?」简铮问道。 程氏商会如今握在程云锦手中,对安西而言,这支势力恐怕并不安全。 「不。」陆景渊顿了一下才道,「是江夏商会。」 第111章 江夏商会?那个如今纵横南北, 左右逢源的新起之秀? 说是新起,它初次出现却也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与程氏商会所据的广陵不同,它居于江夏, 一个虽然不如江南繁华,但却是四方通衢的地方。 若是江夏商会, 于简铮而言,比程氏更为便利。 简铮看着陆景渊笑意不达眼底的双眼,神色几经变幻, 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樽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也明白她心中的震动。 或许陆景渊手中掌握的东西,远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多上许多。 良久,谢樽再次听见了简铮略有沙哑的声音:「成交。」 虽说最后的这点休憩时光被两人搅了个干净,简铮却也来不及哀悼它们的逝去。 她没打算让两人在这座小院久留, 这是她父母颐养天年的地方,她向来不会让任何是非沾染此地, 在她的羽翼下, 这座简陋的小院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从无半点纷争。 简铮将捲起的衣袖放下, 随手将要带走的东西卷吧卷吧塞了起来,然后锐利的目光刺向了陆景渊: 「我先带你们去阳关的治所, 有些事我还没问清楚, 在那之前……」 「你们暂时不能有任何动作。」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点什么,谢樽来找她实属正常,但陆景渊……有必要来找她吗?她好像并不是陆景渊在这安西最好的选择吧? 第231页 陆景渊看着她犹如鹰隼的眸子微微颔首, 眼中带着一抹简铮看不懂的波动。 简铮盯了他半晌,最终也懒得理他, 兀自将东西收拾好了,但当她将陌刀包好背在背上时,小院的大门被再次扣响。 几乎是在一瞬间,那柄陌刀就被简铮握在了手中,刀锋之上,寒芒如雪,院内霎时冷凝如冰。 外面的人仍旧没有停止,木门被敲击的声音让简铮心下一沉再沉。 果然是大把的麻烦,那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简铮抿着唇,将陌刀抛到了谢樽手中,随即用眼神示意两人站在大门的另一侧,自己则是换上了一副笑脸站到了门前。 她全幅心神放在门外的不速之客上,并未注意到谢樽欲言又止的表情。 下一刻,门栓落地的声音响起,简铮挑起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 「……」 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蔓延开来,简铮和门外的人大眼瞪小眼,一阵风穿过门扉,带起了一片烟尘。 看着站在门外的萧云停,简铮感觉自己一股火气不上不下地堵在了胸口,她没好气地将门栓捡了起来,随手又挂回了门上: 「怎么是你?不是留在玉门关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一个月前萧云楼接到请帖后,立刻把她和萧云停召到了玉门关商议对策,后来一切敲定后,她回了阳关,萧云停却是暂时留在了那边。 说来可能很多人难以置信,萧云停作为如今的安西大将军萧云楼的亲弟,不跟着萧云楼南征北战,反而窝在了简铮帐下,做了个不高不低的副将,不过当事人乐意,旁人也无权置喙。 「另有要务便赶回来了……怎么了?这又是生得哪门子气?」 「……」简铮头痛得侧身让了开来,「你自己进来看吧。」 反正萧云停是必然得知道的,她也不可能把谢樽和陆景渊的存在瞒着萧家兄弟。 但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萧云停好像早就知道陆景渊在这儿一样。 他没有显露出半点惊讶,对着陆景渊躬身行礼,随即沉稳清亮的声音响起: 「一切打理妥当,家兄已经恭候多时,还请殿下移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院外忽然传来了几声马嘶。 简铮僵着一张脸跨出去一看,在她家狭窄的小巷之外,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 「……」果然,她之前感到的违和感得到了验证。 陆景渊完全没必要来她这儿走一遭。 她简铮是被萧云楼救起,又受其恩惠才有了如今权势,但萧云楼却与她不同,他是实打实受着文帝的赏识恩典,才得以一步步掌握安西的。 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无视陆景渊,但萧云楼却不会。 而这安西终究是萧云楼说的算,萧云楼同意了,她简铮不会说半个不字,所以陆景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给她送钱? 面对简铮投来的惊疑视线,陆景渊那双桃花眼中仍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笑意浮于表面。 他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他要与谢樽一道留在简铮帐下,简铮能同意了自然最好,但若是简铮不同意,他总不能就此离开吧? 另外,简铮于谢樽有恩,他不能罔顾恩情,如今这也算是……携礼登门拜访? 但他总觉得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 忽然察觉到自己有些微妙的陌生情绪,陆景渊薄唇轻抿,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谢樽握着简铮的陌刀,看着前面两人僵持不下,莫名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他走上前去,隔在了简铮和陆景渊中间,然后将简铮的刀给塞了回去。 「好了好了,诸位堵在这大门口也不是个事,不是要去治所吗?走走走。」 「你……」萧云停此时才注意到站在陆景渊身旁这个男子的相貌,他看着谢樽的脸,瞳孔一缩。 「诶,好久不见啊。」谢樽向他笑着打了个招唿。 几人离开阳关时已是云霞如绮,不见尽头的枯草荒原之上,一行车队缓缓西去。 简铮最终还是没把他们带回治所,萧云停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将他们接去,马车就位,几人也并未耽搁。 暮色之下,简铮和萧云停一前一后护在马车旁,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我说,我们非得这样护着他吗?那小子实力不差,谢樽更是不用说,没我们也一样吧?」简铮磨着牙,臭着一张脸道。 「……」萧云停瞥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将军。」 「知道了知道了,你千万别开口,我害怕。」她可听不得萧云停絮絮叨叨的。 朔风捲地,他们的对话很快被搅碎在风里。 比起外头,马车里就要安稳许多。 这马车从外面看虽然看起来略显简陋,但里面该有的东西却也样样不缺,谢樽一半身子靠在软垫上,另一半却已经歪到陆景渊身上了。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来这一趟的。」 当时刚入阳关时,陆景渊就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了,当时他便有些奇怪,为何陆景渊不直接去玉门关等他?那样起步更好。 但他也没有问出口,只是说见到简铮后,一切由他来就好。 「萧云楼下令,简铮自然不会违抗,但她心底会如何想便不得而知了。」陆景渊侧着身子,让他好靠得舒服些。 第232页 「但她也不会生出不满,于你而言并无威胁,至于她什么想法……」谢樽弯了弯唇角,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你什么时候真的在意过他人想法了?」 陆景渊一时沉默,之前他也不太明白究竟为何,但到了现在,他也已经渐渐回过神来了,只是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 「你想她认同接受你?」谢樽敏锐地察觉到了陆景渊的别扭抗拒,但他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是因为我吗?」 陆景渊这下彻底不出声了,就像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微微合起了眼眸假寐。 见陆景渊装聋作哑,谢樽微微仰头,看见了他正微微颤动的睫羽,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间盛满了笑意。 他微微撑起身体,湿热的唿吸拂过了陆景渊的耳畔:「殿下知道这叫什么吗?」 「在话本里,只有刚刚过门的媳妇会这样,嗯,悄悄地讨公婆欢喜?或是刚娶了妻……」 谢樽说着,看见陆景渊的耳垂渐渐染上了一片绯红,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景渊勐地按进了怀里,他窝在对方颈窝里,胸腔震颤,依旧笑个不停。 「别闹。」陆景渊声音沙哑,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谢樽的脑袋。 这还是谢樽恢復记忆后第一次叫他殿下,在这种情况下这样叫他,实在是…… 过了半晌,陆景渊见谢樽仍是半点不收敛,依旧笑得开心,他眸色一暗,松开手将谢樽往上託了托,吻上了对方的脖颈。 「喂喂,光天化日之下啊。」谢樽感受到颈侧的濡湿,笑着悄声道,「外面那两位耳力可不俗,被听见了怎么办。」 虽然陆景渊不介意让人知晓,但总归谢樽一身清贵,况且这还是在马车里。 「不许再闹。」陆景渊把人放开,压着嘴角警告道。 「哦。」谢樽应了一声,却也只是收敛了一点而已,他仰头描摹着陆景渊的眉眼,看着那双眼睛泛着潋滟的光,又带着几分无奈,怎么看怎么觉得稀罕,看着看着,唇齿间又泄出了一声轻笑。 「……」陆景渊嘆了口气,将矮几上凉得正好的茶塞进了谢樽手中。 谢樽捧着茶轻抿一口,熟悉的苦香在口中蔓延开来:「这马车肯定是桃叶和薛寒布置的。」 毕竟依照萧云楼的性子,是弄不出来那么舒适的马车的。 「他们已经在玉门关了?」 「嗯,玉门关中有不少陆擎洲的眼线需要视线排查。」 说起玉门关,谢樽眉宇间的笑意也退了下去,他神色复杂地将茶杯放回了矮几,又窝回了陆景渊怀里。 「我未曾想过,筠姐姐会如此早逝,鸣珂她……还真的嫁给了哥哥。」 当年元宵出游,谢淳与文可筠情深几许,赵鸣珂年幼无忌。 所有人在听到赵鸣珂说要嫁给谢淳时,都只是莞尔一笑,谁能想到,只是十年而已,世事便已变迁至此…… 「罢了,总归也不是件坏事。」谢樽恹恹道。 陆景渊并未评价此事,只是问道:「你要去见他们吗?」 「去。」谢樽没有丝毫犹豫道,「即使我不会再回谢家,他们也仍旧是我的亲人。」 他将以此白身一步步将权柄握在手中,他不会掩盖自己的过去,也不会抛弃谢樽这个名字,但是他也不会再回到谢家,回到……冀州了。 「况且,若是哥哥他知道我回来了却不去寻他,以后被逮住了,我这腿非得被打折了不可。」谢樽说着,话语中带了些笑意。 过了半晌,陆景渊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那声有有些迷濛,好似染着茫茫水雾: 「好。」 第112章 马车晃悠了没多久, 谢樽便靠在车里打起了瞌睡,迷濛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给他披上了被褥。 即使眼皮都已经粘在一起了,谢樽嘴上还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休息一会儿吧, 还要好些时候呢……」 「嗯。」陆景渊应着他的话闭上了眼睛,但心神却是分外清明。 谢淳持节, 简铮护卫吗?嗯,还要加上个赵鸣珂,她必然会跟在谢淳身边, 这一趟还真是热闹。 思量间, 陆景渊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动, 随即一双已经被捂得温热的手探了出来,迅速带着被褥将他也给包了进去,柔软的暖气瞬间将他包裹。 陆景渊轻笑一声 当马车被敲响时,陆景渊骤然睁眼, 微微偏头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被白昼的亮光映得半透的车帘上映着道模煳的黑影,萧云停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还有五里地便到玉门关了, 我与将军随行太过招摇, 接下来的路还需二位独自前行,万事小心。」 「嗯, 去吧。」 陆景渊略带沙哑的声音落下,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过后, 四下只余沉寂。 接下来的路也十分顺利, 简铮和萧云停离开后,马车离开小道,沉默地汇入了往来的车队, 没有引起半点注意。 当驼铃和胡语渐渐喧闹起来时,谢樽挑起车帘看去, 玉门关已近在眼前。 玉门关早些年热闹非凡,这几年却是要沉寂了不少,边境不稳,如此情形也算寻常,不过因为两国并未真正撕破脸皮,这座边城仍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贾落脚。 玉门关的治所之中,萧云楼一夜未眠,已经等候多时。 第233页 当萧云楼看见陆景渊的瞬间,那双已见苍老的虎目之中顿见泪光,他迎上陆景渊,眼看就要跪在了地上。 「臣萧云楼,参见太子殿下!」 不过他还未曾跪下,便已被陆景渊托住双臂扶了起来。 看着这副情形,抱臂站在一边的简铮脸色分外难看,眸色彻底沉了下去,这副纠集旧部的模样……恶兆不外如是。 又是权力……但即使陆景渊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她也不会如此武断。 简铮垂眸轻嗤一声,转身就走,顺便把谢樽也给抓了出去。 室内骤然一静,迈出门槛时,谢樽悄悄回头,回给了陆景渊一个安抚的眼神。 玉门关的治所并不大,每一间院落都狭小侷促,简铮带着谢樽七拐八拐半天,最后地进入了一个悄无人声的破落小院。 「说说吧。」简铮把谢樽的放开,转身对上了那双平静眼眸,到了此刻,她心中存续的对谢樽的好感也已经慢慢消退,「说说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若你说不清楚,若陆景渊想借安西之力挑起纷争……」简铮说着,就像骤然变了个人一般,神色变得狰狞狠厉,收敛许久的戾气倾泻而出,「即使这玉门关上下皆要护他周全,我也能取他项上人头。」 「……」谢樽看着她,眼底的暖色也渐渐凝结成冰,「如此说来,将军如今已站在那位新帝身边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简铮又低笑一声,那张脸渐渐被嘲讽爬满,与平日里平和嬉笑怒骂的模样大相迳庭:「我从不站在任何人身边。」 「是,虽说我未蒙先帝大恩,但先帝也曾赏识过我,若无先帝,我等草莽永无出头之日。」 「但那又如何?」简铮眼中的寒光令人难以逼视, 「你们觉得这是忘恩负义?或许吧,随你们怎么认为,我简铮自小离经叛道,向来随心而行,永远不会当那个被恩义操纵身不由己的蠢猪。」 「我要守护的只有这片生养我的故土而已,任何拦路者,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剷除。」 「无论何事,无论何人。」 简铮的话在谢樽脑中迴响,犹如洪钟激盪,他能感受到自己指尖过电般的发麻,几乎激得他浑身战慄。 忘恩负义吗?他似乎也是如此。 当年他一身懵懂地前往冀州,在太原受陆擎洲和赵磬的教导,无论是行军用兵之道,还是武学枪术之法,他们皆倾囊相授,又让他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领兵出征。 冀州的一草一木,同袍们的一颦一笑,皆犹在眼前。 而如今他却已经渐渐走向了他们的对立面,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报此恩情,或许有朝一日会与昔日好友刀剑相向。 但当他坚定平生之志时,这一切便已是微尘而已,若是万事求全,不负一人,终究会负尽天下人。 谢樽垂眸,在胸口窒息一般的震动中,他的心神却是超乎想像的清明: 「那将军所循乃是不变应万变之道吗?如今北境如日中天,大虞却已见颓势,将军觉得如此固守能得几日清平?」 「未来如何我不敢断言。」简铮声音沙哑,眸中的厉色消退了些许, 「但如今陆景渊的到来只会招致纷争而已,若让安西面临外患的同时再捲入内忧,安西又能撑得几日?」 「但纷争已至,且已是看得到尽头的死局。」谢樽立刻接道,「将军先前也说过,皇帝已生了心病。」 「他坐得太高,已经看不清这片他曾经守护的土地了。」 谢樽神色坚定至极,一字一句地将简铮最初问题的答案吐露:「我等所求,与将军别无二致,仅天下清平而已。」 师父曾经说过他太过天真,但也无妨,他愿意为此而往,不问西东。 「所以在渊岳倾颓之前,我们需要握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挽狂澜于既倒。」 简铮沉默了片刻,一身戾气渐渐收敛下去,她声音沙哑,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感嘆:「你觉得陆景渊会是特别的那个吗?」 或许如今是,但当他站上高台,还会是你认识的模样吗?那近乎是一种诅咒,简铮在心中将这一句轻轻念出,却并未宣之于口。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但若是就此停滞,便永远得不到答案。」谢樽轻笑着道,眼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变得温柔, 「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尚且年幼时曾问过我『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当如何解读。」 简铮嘆了口气,坐到了院中的石台之上,黄沙染上了她的衣角:「那你是如何应他的?」 「我告诉他『圣人为而不争』。」谢樽有些恍惚,眼前好像出现了当时在高塔之上看见的万家灯火与那个稚嫩的身影。 「他说他要四海清平,只为天下,不为其他。」谢樽想着,唇角也微微勾起,「将军是否觉得这天真可笑?」 「……」简铮敛眸,避开了谢樽看来的目光,在心底嘆息一声,「虽不能至,心嚮往之。」 不知为何,简铮一个晃神,眼前突然然闪过了一个在她记忆中细若微尘的片段。 在禾囿猎场帐中,那个尚且年幼,粉雕玉琢的太子殿下端坐在前,一双沉静灵慧的双眼静静看着她轻声道: 「若将军觉得这天下万里安定不值得将军出手,那将军……恐怕也并非景渊欲寻之人了。」 第234页 啧,那么久以前的事……陆景渊那时候才几岁?竟然就已将她洞察得七七八八了。 「好吧,看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便先勉强相信了吧。」简铮揉了揉额角将心中的震动压下,终于松了口,「不过要想手握重权,必然要走到台前。」 「但我若是没记错的话,皇上可一直都在追杀他吧?」 「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 见谢樽摆明了不想告诉她,简铮也懒得追问了,毕竟根这几位交流也不是件轻松事,加上一夜未眠,她也累了。 简铮站起身拍了拍沾了一身的土灰,面色一改,瞬间又恢復成了那个随和的将军,好像之前的阴霾只是幻觉一般。 「走吧,我先带你去安置一番,你可跟紧我,谢淳和赵鸣珂就在治所里,这时候要是撞上可有不小的麻烦。」 「好。」 谢樽跟着简铮迈出小院,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着简铮的背影,声音骤然结冰:「将军方才说……要取殿下项上人头?」 走在前面的简铮一个踉跄差点摔在了地上,她有些无奈地转头轻咳两声:「不至于吧,我记得你也不是这种计较的性子啊。」 「我并非要与将军计较此事。」谢樽脸上仍挂着极淡的笑容,眼中却覆着三九寒霜,让人触及时如堕寒江,「只是想告知将军……」 「只要我在,这天下便无一人能动他分毫。」 「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待两人回到主院时,院中已然盈满幽幽茶香,陆景渊与萧云楼正对坐饮茶,看上去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接到陆景渊的示意后,一直随侍一旁的萧云停轻轻点头,然后上前几步,向谢樽和简铮说起了两人不在时发生的事。 如谢樽所料,陆景渊已经决定要藉此机会,前往如今的二十部王庭所在之地,位于天山之北的北境明珠——阿勒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错过,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踏足那片传说中的北地。 陆景渊需要隐藏身份随行,至于谢樽,他不打算藏着掖着。 「他已入我帐下,自然跟在我身边。」简铮靠在椅子上点了点谢樽,懒声说道,「但若是想要光明正大地与我一道……」 「你得先去见趟谢淳,要快。」 阿勒泰路途遥远,即使离乌兰图雅所言的宴会还有两月有余,他们的时间仍然十分紧张,如今出使的车队已然整装待发,三日之后便会北上。 第113章 虽然白日里在众人面前说得分外轻松, 但临到头真的要去与谢淳相认时,谢樽还是觉得自己浑身哪哪都不对劲。 况且他先前确实没想过如何面对这些旧日的亲朋,毕竟在他的计划中, 这些事都是等到他回到长安之后才需要操心的, 长夜寂静, 房间里烛火将尽,谢樽已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时辰了。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解释才好?几分真几分假?还是编些无法求证的理由? 谢樽又翻了两圈,仍是犹豫不决。 他也只有在这些亲人面前他才会如此不安了, 但他确实还没完全做好面对他们的准备。 「不必紧张, 他不会为难你的。」陆景渊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来, 湿热沙哑。 谢樽耳朵一痒,幽幽嘆了口气然后裹着被子离他远了些,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还没睡。 没错,他们住到一块去了。 谢樽现在都还能回想起来, 当时萧云停帮他们安排住处时,听到陆景渊说要将他们安排在一起时, 萧云楼那震惊的眼神。 虽然陆景渊的理由十分正当, 说谢樽作为贴身护卫,自然得贴身保护他, 但可能是因为做贼心虚,纵然无人怀疑, 谢樽还是觉得脸烧的慌。 况且这么一天两天地躺一块, 他要是哪天控制不住自己了怎么办? 不不不,打住,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谢樽努力把自己的思绪给抓了回来, 然后忧愁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从小谢淳就很宠他,他自然不担心谢淳会如何为难他, 他担心的是……在他不由自主地卸下心防时,会不会在话语中留下一些有关于陆景渊或是叶安的蛛丝马迹。 「罢了,随机应变吧。」谢樽说罢,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坐了起来,眼神发亮,「先不说这事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下了榻从布包里取出了一个木匣,捧宝贝似的捧到了陆景渊面前。 「快看看。」 听出谢樽语气中的兴奋与期待,陆景渊微微挑眉,轻轻打开了木匣。 一张做工精緻的易容/面具静静躺在匣中,旁边还放着几个瓷瓶。 这种易容/面具实在太费功夫,当时在芦浦的时候,谢樽也是缠了柳清尘许久,对方才勉勉强强答应回了青崖谷抽空给陆景渊做上一个, 他也是出发前往阳关前,才悄悄去了趟青崖谷找柳清尘把东西拿来了。 此番出使,车队人多眼杂,不知何处就暗藏着危险,让陆景渊易容跟在他身边是最为稳妥的做法,如今这东西也算是能起不小的作用了, 谢樽看着陆景渊的那双晶亮的眼在灯下如敛波光,他歪在榻上,笑着将匣子塞到了陆景渊怀中: 「我给你做了许久的随从,现在可是轮到你了。」 第235页 「怎么不说话?没见过吧?来来来,我教你用。」 不知何时烛芯被再次挑起,昏黄的烛光晕开,照亮了帐下的小小一隅。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时,谢樽顶着青黑的眼圈,深吸一口气叩响了谢淳的房门。 谢淳无法形容他看到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出现在面前时是什么感受,他愣愣看着谢樽,感受到血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躁动不已。 身边的一切仿若梦幻泡影,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在听到谢樽死讯时,那时候他脑中嗡鸣,双目眩晕,腿软得站都站不住,现在似乎也是一样。 谢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屋的,也听不清谢樽那张不断开合的唇中吐出了些什么字眼。过了很久很久,谢淳才感觉到自己能够勉强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 他颤抖地抬起手,捏了捏谢樽的脸颊,轻声问道:「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 谢樽想将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一次,但当他看着那双疲惫而哀伤的眼睛时,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了。 最终,他也只是垂眸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那扇门合上了许久,直到有敲门声再度响起,一道略带雀跃与期待的女声随之传来:「淮澈,你在吗?」 得到获得了谢淳的回应后,赵鸣珂心情颇好地笑着推门而入,下一刻,她勐然瞪大了眼,手中端着的一碗羹汤也「啪嚓」一声砸碎地上,看着谢樽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好久不见。」谢樽转头看着她微微颔首道。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最近第几次说这句话了,总之如今对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他似乎已经逐渐处理得驾轻就熟。 不过赵鸣珂就和从前一样与众不同,她迅速反应过来了眼前的情况,然后转着眼睛后退几步跨出了门槛,扯着嗓子就叫起了自己的随侍侍女: 「雪雪雪,雪云!快,快给我拿纸笔来。」她一边招唿着,一边死死盯着谢樽,好像怕人跑了一样。 这事得立刻告诉她哥,一刻也不能耽搁! 虽然雪云也不懂这是个什么情况,但郡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还是迅速将纸笔拿了过来,刷刷几下便写满了半张纸。 「快马加鞭送给我哥去,一刻也不能耽搁,加急,明白吗?」 「……」屋内的兄弟两沉默得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最终还是谢淳无奈地嘆息一声:「鸣珂。」 赵鸣珂身影一顿,在雪云耳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挥挥手把人给赶走了。 「嘿嘿嘿。」赵鸣珂大大方方地笑了几声,跨过那碎了一地的瓷片走到两人面前。 当她垂眸看着谢樽时,心头的震惊退去后,那双眼睛也忍不住蒙起了雾气。 一开始她到长安时,其实根谢樽并不如何亲近,一个邻家哥哥而已,她身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等谢樽到了太原,他们朝夕相处之后,一切却都不一样了。 除了赵泽风,她最喜欢最在意的就是谢樽了。 「樽哥哥。」赵鸣珂吸了吸鼻子,却没落下泪来,盯着谢樽的眼睛红的根兔子眼似的。 「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谢樽也有些心酸,当初赵鸣珂比陆景渊还要小上一些,又是他们之间难得的女孩,他抱过不知道多少次,如今一眨眼,都变成一个高挑少女了。 「呜哇!」赵鸣珂嚎了一声,泪水根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想像小时候那样往谢樽怀里扑,最后余光瞥见一旁的谢淳,堪堪停住了脚步,改为扯住了谢樽的衣角。 「樽哥哥你活着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和哥每年去给你上香烧纸,我还给你去寺里立了个牌子呢,每年要花一百两银子……」 「结果钱都白花了,你半点没收着,对了,我还得让我哥把那牌子给撤出来,不然还得继续花钱……」 谢樽一时梗住,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犹豫半晌说道:「无妨,人终有一死,也许再过些年我便能收到了。」 「……」谢淳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把赵鸣珂从地上揪了起来,又瞪了谢樽一眼,「都说些什么废话呢?」 就在赵鸣珂抹了把眼泪又要说话时,虚掩的门外传来通报声,是来找谢樽的。 谢淳应下后,半掩的房门很快打开,一张清秀普通的脸映入眼帘。 屋内一片宁静,赵鸣珂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面色也变得冷淡平而静,她斜睨着来人,眼底泄出一丝不满。 来人身着布衣,不卑不亢地对着三人恭敬行礼,随后目光落在谢樽身上,淡声道:「简将军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移步。」 谢樽触及他投来的视线,立刻像看到救星似的匆匆起身,看着谢淳低低唤了一句:「哥。」 「嗯,去吧。」谢淳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拉住了显然有话想说的赵鸣珂,「晚些时候来这儿用膳。」 「好。」 谢樽向两人匆匆告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房门被再次合上,发出了「啪嗒」一声轻响,赵鸣珂收回视线坐到了谢樽刚才的位子上,皱眉看向了谢淳:「到底怎么回事?」 另一边,走出小院的谢樽显然松了口气,小时候赵鸣珂是个小糰子,怎么样都好,但现在……他着实是有点招架不住了。 第236页 况且如今他心中有愧,对着他们也已经做不到像少年时那般随心所欲了。 「简将军真找我?」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放慢脚步,和陆景渊并肩走在了一起。 没错,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少年就是陆景渊,昨日夜里他就已经帮陆景渊试过这张面具了,不得不说柳清尘的手艺确实越发了得了,比起崔墨也不遑多让。 「算,也不算。」陆景渊淡淡看着前方,兴致似乎不太高,「昨日她交代我去帮萧云停清点这次要带往阿勒泰的两车贺礼,再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哦。」谢樽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陆景渊颇为擅长的,不过…… 「此事不是被大将军交给她来做了吧?怎么又忽然落到云停手上了?」 「简铮向来不爱管这些,萧云停便也任劳任怨地一一接了过来。」 「……」谢樽瞭然,简铮确实不像是乐意管这些的人。 来安西这些天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虽然明面上是简铮负责这次出使,但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宜都是萧云停来做。 甚至他们前日能在阳关找到简铮,也是因为她以走前要安排军务为由,回去躲懒去了。 谢樽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心下忍不住生了几分同情。 看来还是自家小太子比较省心,用不着他那般日日奔忙。 有了此番对比,谢樽心中莫名有些雀跃,他抬眼看向了陆景渊,想要好好打量打量这张如今带了面具,看上去有些陌生的脸,顺便再关心一下陆景渊感觉如何,习不习惯。 但当他仔细端详起陆景渊时,瞬间便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刚要出口的调笑也咽了回去。 谢樽看着陆景渊低垂的眉眼,原本上扬的嘴角落下:「怎么不高兴?不喜欢这张脸?还是戴着不舒服?」 「不是。」陆景渊立刻否定,目光也幽幽地落到了谢樽身上。 四目相对,谢樽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是什么?」 「赵鸣珂。」 闻言,谢樽皱起的眉头霎时一松:「你担心她将我在这儿的事传回长安会出什么问题?无妨,他们迟早都要知道,早些也……」 「不是。」陆景渊皱眉开口打断,这次他没等谢樽再问便接着又道,「如今赵鸣珂已嫁予谢淳,你们二人理当授受不亲,以免落人话柄。」 这话一出,谢樽瞬间脑袋卡壳,停住了脚步,然后发出了一声真心实意的疑惑,其中夹杂着震惊与不解: 「啊?」 第114章 道路中央有两列巡逻的卫兵路过, 路过时悄悄向站在路边的两人投去了视线。 谢樽可没工夫管他们看不看,他哭笑不得地把陆景渊拉到一边,眉头都拧到了一块。 「不是, 你……」谢樽有些难以置信,陆景渊居然能顶着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的冷淡神色说出这种话, 「你根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吃醋?」 这也太出息了吧? 「她也只比我小上一岁而已。」陆景渊淡淡出声,低垂的睫羽轻轻颤动。 怎么又是这副表情!谢樽感觉那睫毛扇到了自己心底,让他想上手揪一揪。 「虽然她确实不比你小上多少, 但是……」这之间真的有什么关系吗?谢樽话还没说完, 就被陆景渊看来的水润眼神给堵了回去。 「……」谢樽眨了眨眼, 最终还是妥协了,「但是我确实有不对,好了好了,我以后会注意, 晚上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 刚才赵鸣珂想要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用了暗劲准备躲开了,但她自己止住了动作, 他便也没再避开, 不过这就没必要解释了吧? 陆景渊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补偿, 抬脚往府外走去。 见这事算是过去了,谢樽像模像样地嘆了口气, 跟上了陆景渊的脚步。 他总是吃这一套是不是也太容易被拿捏了些?但这本就是些小事, 况且这样不也挺可爱的吗?反正他就觉得挺可爱的,他喜欢就好。 其实陆景渊年幼时就会这样,用那曜石似的眼睛看着他, 然后沉默着耍些小性子,他当年招架不住, 如今也是。 谢樽沉浸在某些回忆里随着陆景渊出了治所,转过街道,鼎沸的人声瞬间向四面八方涌来。 谢樽回过神来,立刻拉着陆景渊随意就近找了家摊位坐下,点上了碗羊肉汤。 「总归云停那里不急,先垫垫肚子吧。」 「好。」 说白了这事也是简铮故意找些事给陆景渊做而已,带往阿勒泰的礼物早已清点了两三轮,用不着如何操心。 等两人吃饱喝足踏入驿馆时,萧云停已经将礼单核对了不少,见他们来了便立刻将左右摒退。 多了两人,效率自然要高上不少,不大的院子被一箱箱绫罗绸缎塞满,其上光华流动,与玉门关的陈旧的土墙木柱格格不入。 这些都是从长安运来的,带着这片土地遥不可及的繁华。 谢樽连着清点了四盒珍珠,眼前被晃出了一片白晕,他捻起一颗珠子在指间滚了滚,嘆息一声: 「我说,送去阿勒泰的石头珠子就只有这玩意吗?」谢樽指了指后面还排队等着清点的几匣珍珠,神色有些无奈。 「大多是这些。」陆景渊应道,「二十部距海千里之遥,珍珠极为珍贵,送礼自然要投其所好。」 第237页 「好吧。」谢樽嘆了口气,认命地继续数了起来。 「累了?」陆景渊瞥了他一眼,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谢樽眉宇间的睏倦,毕竟谢樽昨夜说得上是一夜未眠。 陆景渊自然而然接过谢樽手中的木匣,又将他捻在手中的珍珠接了过来:「交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不是还要去见谢淳吗?」 闻言,谢樽想了想没有反驳,他确实看得有些脑袋发昏,这驿馆里现成的房间多得是,确实可以稍微小憩一会。 「那便一个时辰,记得叫我。」 谢樽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等清醒过来,下头马车都已经收拾齐整了,没留下半点尾巴。 他站在窗前,向远处望去。 玉门关的城墙很高,站在此处,只能看得见关外的蔚蓝高天,此时那里太阳高悬,刺目的苍白日光投下,连城墙上的凹陷都能一一抚平。 很快他就会踏出关外,亲自目睹那片辽阔的土地,沙漠、荒原、山脉、草地、云杉、青草、溪流,还有悠扬的牧歌。 曾经书上三言两语述尽的一切,都将一一展露眼前。 两天匆匆而过,玉门关外热闹非凡,印着连珠对马纹样的紫旗迎风漫捲,带起猎猎风声,安西大军并未冠上萧姓,只用这一面紫旗表其忠心。 车队之中,谢樽将弓刀备齐固定在马上,又拍了拍拍他新伙伴的脑袋, 他当年的坐骑烧酒倒是还未离世,依照赵鸣珂所说,他出事之后,赵泽风一直好生养着它,后来又在入京后将它带回了长安,此时烧酒正在长安的武安侯府里享清福呢。 对烧酒来说倒是不错的日子,毕竟他的兄弟烧饼还在跟着赵泽风南来北往,蹄子都给磨秃噜了。 「嗯……你就叫君折吧。」谢樽思索片刻想出了这么个名字,勉强根奉君凑上了一个字。 谢樽逗弄着君折时,谢淳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真不和我一道坐车?」他微微抬起下巴指向马车,让谢樽看看那位于车队中央的华丽马车。 谢淳作为使节,自然是享受着最好的待遇,绝对不会累着一星半点。 「哥,你也知道,我现在归简将军管,将军骑马走在前头,我总不能去马车里窝着吧?」谢樽摊了摊手笑道,「况且你和鸣珂一块,我可不好去凑热闹。」 「诶诶诶,可别乱说。」赵鸣珂穿着一身干练的骑装不知从哪凑了上来,兴致勃勃地笑着,「我可不坐那车,太无聊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骑马。」 说着,赵鸣珂凑到了君折面前,戳了戳那明显有些特殊的马鞍:「谢二哥哥,你这个怎么改的?教教我呗?我那儿都挂不了几样东西。」 「你不早说,现在叫人打上一套新的也来不及了,路上若有闲暇,我给你简单改改吧。」 「不过……」谢樽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赵鸣珂显然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行,你可别忘了。」赵鸣珂嘴上仍应着谢樽,目光却是飞到了不远处正在训人的简铮身上。 一见简铮,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一亮,当即撒腿就跑。 「我找铮姐姐玩儿去了,下次再说!」 「……」不过效果可能不怎么样。 谢樽在心底把话给补齐了,然后幽幽收回了视线,半柱香都没有,他就已经入不得这位郡主大人的眼了。 这么多年过去,赵鸣珂还是和从前一样风风火火,逮到个喜欢的人,就哥哥姐姐地叫着缠个不停,怎么都撵不走,现在她盯上了简铮,想来他这一路也能轻松几分了。 毕竟他也不想陪孩子,他要陪的另有其人。 一旁的谢淳看着赵鸣珂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嘆息一声,然后将视线转回来又问了一次,「真不上车?」 「不。」谢樽扬着无辜的笑容拒绝了谢淳。 「……」谢淳举目四望,见人人骑装挺拔,牵马扬刀,顿时觉得一身长袍又坐马车的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看着谢淳略显萧瑟的背影,谢樽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然后心情颇好地翻身上马,找自己的小随从去了。 众人整顿完毕,朝阳之下,车队很快出发,渐渐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谢樽跟在简铮身旁走在队伍最前,身边还跟着个陆景渊,不过他们三人并未谈及些什么,只是这么静静走着,偶尔不咸不淡地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要说原因,除了车队人多眼杂,还有…… 「铮姐姐,我听说你刀法冠绝,教教我可……」然而赵鸣珂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道抓狂的声音打断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要叫我铮……」或许是觉得这个称唿太过难以启齿,简铮绷着脸憋了半天仍是说不出口,「郡主阁下,你到底想怎么样,放过我成吗?」 「不行。」赵鸣珂微笑着说出了让简铮梗了个半死的话。 虽然赵鸣珂乍一瞧上去并不骄横,但再怎么样也也是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况且赵鸣珂也绝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娇软可爱。 在自长安传出的流言之中,她也是一副傲慢冷血,横行霸道的脾气。 她在长安城中的魔头名声,和赵泽风算得上是并驾齐驱。 谢樽思索片刻,立刻得出了简铮一时半会肯定是摆脱不了赵鸣珂的结论。 第238页 「将军,属下先去前面探查一番。」谢樽一本正经地向简铮一拱手,然后无视了对方绝望的眼神,带着陆景渊一熘烟跑了。 贫瘠的黄沙之中,仍有星星点点看上去已然枯死的草叶挣扎着向上挣扎,这是与关内完全不同的景色,谢樽带着陆景渊一路向前,直到一汪青碧的泉水映入眼帘。 那泉水碧蓝清澈,如露珠般被黄沙掬在中央,寂静无波,美的不可方物。 谢樽勒马在水边停下,转头看向陆景渊,眼中盈满了笑意: 「骑了那么久了,有没有感觉那里不太一样?」 陆景渊停在他身边,指尖微动,碾过了手中那柔软而韧性极佳的缰绳:「马具?」 「猜对了,知道你娇气,那新马具我都给你一一处理过了,怎么样,好用吧?」谢樽扬眉看着陆景渊,一副骄傲邀功的高兴模样。 他昨天捣鼓这万一可捣鼓了不少时间,一整天都泡在那工坊里没出来,直到中夜才堪堪完工。 「我很喜欢。」陆景渊轻声应道,他望着谢樽,眼中满是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其他皆是陪衬,他最喜欢谢樽立在马上的模样,那样鲜活,那样意气风发,他本该如此。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说着,陆景渊解开了系在马上的小布包。 谢樽闻言立刻好奇地凑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布包:「什么?」 布包打开,好闻的甜香瞬间四散流溢,陆景渊将里面的纸包打开,一沓小糖饼露了出来。 「怕你路上饿,捎了包糖饼出来。」 「哇!」谢樽双眼一亮,伸手就要去抓,却在半途被拦了下来。 「等等。」说着,陆景渊不紧不慢地拿出块干净的帕子,隔着布料拈起一块糖饼餵到了谢樽嘴边。 「瞎讲究。」谢樽笑骂一句,心情颇好地把糖饼叼在了嘴里,糖汁从咬破的饼皮流出,瞬间盈满口腔。 小糖饼不经吃,谢樽感觉自己才啃了三两口,那糖饼就已经见了底,他将最后一块让给了陆景渊,驱马又向前了几步。 「这沙上不好跑,它们都累坏了,可惜这水不能喝。」谢樽轻轻抚摸着君折的脖颈,凑到它耳边安抚了几句。 北境虽然风景壮美,却有少有土地能够安然度日。 「无妨,车队已然备足了水,况且这沙漠中也并非无水可用。」陆景渊望着那汪泉水,又抬头看了看已然高悬的太阳, 「走吧,我们四处看看,这附近常有沙匪出没,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第115章 沙漠之中人迹难觅, 即使有人留下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痕迹,也很快便会被风沙掩埋。 谢樽和陆景渊跑了几圈,仍旧一无所获。 很快日色渐沉, 天地变得空无而辽阔,只黄沙、高天、红日而已。车队于暮色中停下, 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之上架起了营帐。 沙地旁,赵鸣珂一脸菜色地从马车上晃了下来,她杵着马车一副要吐不吐的模样, 看得她身边的雪云一脸焦急。 「你什么时候跑车上去了?」谢樽端着两碗肉汤从她身边路过, 停住脚步挑眉道。 「我本以为车上能舒服些来着……」赵鸣珂说着, 又呕了一声。 因为日头太晒,她没骑多久的马就上车了,原本想躲个凉,没想到车里又闷又晃, 把她给闷了个半死,明天她绝对不遭这死罪了。 谢樽闷笑两声, 然后抬脚便走, 再过会汤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他大步走向一个不大的营帐,掀了门帘走了进去。 帐内已然点好了灯烛, 陆景渊背对着他坐在榻边,手上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你收拾得也太快了吧, 我好像也没出去多久?」谢樽把汤放下, 又把解下的腕甲扔在箱子上走了过去。 方才刚一扎营,简铮便召集他们去安排今夜防务,他也来不及收拾什么, 原本还想着回来再收拾。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明日一早又得拔营, 许多东西都还收在箱子里。」陆景渊端起原本放在榻上的木碗,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肉汤和馍饼,「先上药。坐过来。」 谢樽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端着一碗化开的药液,那药液颜色极浅,几乎没什么味道。 他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任由陆景渊动作。 袖口捲起,谢樽手臂上原本被腕甲包裹的皮肤暴露出来,上面布满了湿润的红痕。 「今日我守夜,云停忙了好些天,总该让他好好睡上一觉。」谢樽垂眸看着陆景渊为他上药,颇为享受地展了展肩, 「虽说应当不会有人来犯,但总要防备着些。」 万一还真有不长眼的来打劫呢?听说这这一带沙匪甚是猖獗,往来商队苦其久矣,若是真让他撞见了,也正好为民除害了。 星河横亘,夜晚的沙漠冰冷沉默,白日里黄金一般的热砂变得好似银霜,谢樽独自坐在沙丘上,望着远处好似雪雾的扬沙。 已至中夜,重重暗影之下,只能借着星光看见些许模煳不清的沙海轮廓。 突然,谢樽好像听见了一丝微不可闻的沙鸣声,还未等他仔细辨别,一声尖锐的狼嚎骤然响彻沙原。 是奉君的声音!有人来犯! 谢樽勐然站起,立刻解下腰间的号角吹响,急促的号角声瞬间唤醒了沉寂的营地。 第239页 寒光一闪,飞泉剑瞬间出鞘,谢樽站在沙丘上俯视下方数片逼近的阴影,眸如鹰隼。 第一夜就碰上不速之客,他们这运气还真是非同一般。 不过瞬息之间,营地之中便已灯火通明,甲冑兵鸣声不绝,萧云停带着一队士兵将主帐团团围住。 「请大人在此暂避,切莫离开。」萧云停神色严肃,手持陌刀站在帐前挡住了谢淳的去路。 「是何人来犯?」谢淳肩披大氅皱眉问道。 「敌袭。」萧云停言简意赅,「属下只负责大人的安全,其他一概不知。」 对于他们,谢淳一行人仍旧是需要防备的对象,不经简铮授意,任何事务都不能泄露。 谢淳与他对峙片刻,最终谢淳低笑一声,淡声道:「那便劳烦将军。」 说罢,谢淳拂袖转身回了营帐。 帐中,赵鸣珂斜倚在榻上打着哈欠,对他的归来毫不意外:「我说了他们不会让你插手,何必去操那份闲心。」 「不过试上一试。」谢淳神色淡淡,眉目间不见半点不愉。 看着谢淳微微皱起的眉头,赵鸣珂嘆了口气,起身把他拉回了榻上:「担心樽哥哥吗?几个沙匪而已,用不着担心。」 闻言谢淳沉默了一瞬,有些意外地抬眸看她,「你是如何得知?」 「我白天瞧见了啊。」赵鸣珂轻声笑道,「就跟在咱们后面,跟了一路呢。」 「那为何不早说?」谢淳颇为头痛捏了捏眉心,若是车队真有了什么损失,难免要耽搁时间。 赵鸣珂全然不在意,捏着谢淳的衣角撒娇道:「我不过是个骄横的草包郡主嘛,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况且为何要说?若是说了,他们只会对我们防备更甚。」赵鸣珂眸中闪过一道冷光,语气也骤然冷了下去, 「也只是给他们添点小麻烦罢了,就当是一点报復?谁让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又不是傻子,从来到安西,就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把她当贼一样防备,她脾气不好,没当场掀了桌子就已经是这些年修身养性的结果了。 「也不想想陛下要是真想在这时候插手安西军务,还会派你来?」赵鸣珂轻哼一声,说罢又话锋一转,笑着扑到了谢淳怀里蹭了蹭, 「不过在他们眼里,淮澈哥哥当是无所不能才对,区区军务也不在话下。」 感受到骤然贴上来的柔软身体,谢淳脸色一边,手扶在她肩膀上将人微微推起,但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将她推开,只是整个人僵得根块木板似的:「你啊……」 察觉到他的抗拒,赵鸣珂神色微黯,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扬着笑脸,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道: 「真不用担心嘛,那种宵小之徒,樽哥哥他一个能打十个,最多就是让他们紧张一阵儿罢了。」 如赵鸣珂所说,来者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谢淳在帐里呆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报贼人已尽数被擒,请他前去定夺。 虽然这车队里的一切实权缺失都握在简铮手中,但谢淳仍旧是名义上的掌权者,这点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等谢淳和赵鸣珂入帐,众人皆已到齐,帐中安静得吓人,只有那群匪徒在断断续续地叫嚣着什么。 谢淳脚步依旧四平八稳,他径直走到上首坐下,目光并未落在那群被五花大绑的匪徒身上,而是直直看向了简铮,不咸不淡道: 「早闻将军治军有方,下属无令不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即使符节在此,亦不抵将军分毫。」 这话一出,帐内又是一冷,连那群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叫骂着什么的匪徒都察觉到些许不对,纷纷闭上了嘴,一双贼眼滴熘熘地在众人周围转着。 「哎呀,云停,平日里就让你多笑笑不要僵着个脸,这不吓到谢大人了还不赔礼道歉。」简铮哈哈一笑,半点不悚,她像模像样地训了萧云停几句,又将目光转回了谢淳身上, 「还请大人见谅,事急从权,刚才这外头刀剑无眼,要是哪个不长眼的伤了大人一根汗毛,下官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这不是刚抓住这些贼人,便请大人亲至裁断了吗?」简铮满脸假笑,招招手让萧云停把人都拎到了谢淳面前便不再言语,静静抱臂看着这位京城来的大人,像是等着看什么笑话一样。 谢淳没有说话,帐内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上面的二人剑拔弩张,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这种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对峙,实在是让人有些不好拿捏。 又过了半晌,赵鸣珂第一个动了,她找了个椅子坐下,杵着腮道:「喂喂,各位将军大人官老爷,你们都没话要说吗,咱们就搁这儿站一宿?」 见没人接话,赵鸣珂又端着一副郡主模样抬手一指:「你。」如葱根一般的玉指点向了谢樽,「说说吧,怎么回事。」 谢樽与她对视一眼,见赵鸣珂向他眨了眨眼,无奈的上前一步。 果不其然,还得夹在中间的他出来调和,墙头草真是难做。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一群见财起意的沙匪打劫罢了,三言两语便能说完,唯一有些值得说道的是……来人不止沙匪,还有四个半大的孩子。 谢樽看向另一群被绑着的人,目光在触及其中一人时,眼底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都是些十岁出头的孩子。」 第240页 「据其所言,他们是被逼无奈,才会跟着这些沙匪一道打劫的。」 谢樽话音刚落,那群孩子就喧闹起来,好像生怕说晚了一步就会被拖出去砍了一样。 「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天天打我,然后逼我装可怜诱骗路人,还逼我们抢劫!」 「……」谢樽瞥了他们一眼,又补充道,「我方才检查过,他们身上确有伤痕,层层叠叠,并非一日两日可成。」 谢樽说罢便没再言语,只是静静等着谢淳指示。 感受到他看来的眼神,谢淳平静地将视线与简铮错开,不再与其僵持: 「姓名、籍贯、缘由。」话落,谢淳似乎觉得这可能不太好理解,又补充道。「怎么落在他们手里的,一个一个说。」 那些孩子听见他的话先是愣了愣,然后争先恐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起来,众人被吵得脑袋疼,谢樽无奈之下又帮他们整理了理了半天,才算让他们彻底理解了要说点什么。 虽然他们说的毫无章法,却也能听出些零碎的信息。 这四人都是是因为跟随的商队被沙匪截杀,然后才落到这些沙匪手中的,其中有两个来自安西,一个来自北境,而还有一个…… 「我叫阿七,祖籍桂阳郴州。」仰头的男孩双眼明亮,带着一种与同伴截然不同的冷静与清醒。 第116章 帐中众人显然都察觉到了他的与众不同, 神色都变得认真了几分,赵鸣珂都微微直起身,想着说不定能从这孩子口中挖点不一样的乐子。 而不知是不是谢樽的错觉, 他总觉得阿七似乎悄悄看了他几眼。 但阿七此时应当不认识他才对,当初他在郴州救下他们时戴着□□, 相貌与如今截然不同。 谢樽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剑鞘,剑鞘上凸起的纹路碾过指腹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了, 他的剑, 看来这孩子已经认出他了。 谢樽的沉思不过一瞬而已, 待他抬起头,谢淳正巧皱眉开口: 「郴州?郴州距此千里之遥,你是怎么到这儿的?与你的父母一道?」 「跟着商队,我的父母……」阿七顿了一下才道, 「皆已亡故。」 和之前几人一样的说辞,挑不出什么错处, 在外的商旅携带子女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其他三人方才七嘴八舌地将什么都抖落出来,纵然说的牛头不对马嘴, 众人拼拼凑凑,也能拼出个大概, 但阿七简单的两句话中, 却有太多的模煳隐瞒,显然还在防备他们。 谢淳定定看着他,神色晦暗难明。 虽然一个似乎有些小聪明的半大孩子身上理应不会有多少特殊之处, 但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他们这些人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孩子流露出来的些许不同不论有几分真假, 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足够引起他的一些注意了。 「你很聪明,却又似乎并不聪明。」谢淳微微勾起唇角,留了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夜色已深,明日还要赶路,先把他们四个带下去休息吧。」谢淳将目光从阿七身上移开,落到了那群沙匪身上,直到四个孩子都被带了出去他才再次开口,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至于他们,枭首,地方……就选在商道上吧。」 闻言,简铮立刻应下,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下手还挺狠。 判定了这些沙匪的结局,谢淳也没再多留,直接站了起来作势要走,但他并未迈步离开,而是淡淡俯视着随他一同站起的简铮: 「有一事希望将军明晰。」 「过了明日,你我便会正式踏入北境,届时这车队之中便不分你我,而只有我们了。若是将军仍是执意如此,不如你我现在就打道回府,免得届时丢了人又丢了命。」 说罢,谢淳便带着赵鸣珂大步离开。 谢淳这一走,简铮又挥挥手把守在周围的士兵挥退,这帐中就只剩下了寥寥四人。 「你哥现在脾气还真是不怎么样,当了大官就是不一样。」简铮给气笑了,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看着谢樽似笑非笑地道, 「我承认他说得没错,在那块地上,我们本就孤立无援,要是再内讧,离倒霉也就不远了。」 「但说实话,我也信任不了他,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捅我一刀?」简铮有些心烦地揉了揉眉心。 这话谢樽不好接,这两方的裂痕,也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弥补的。 忽然,简铮话风一转又道,「这时候我才觉得,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以后你可免不了两头跑,辛苦了辛苦了。」简铮语重心长地说着,又起来拍了拍谢樽的肩膀,然后不等他回应,直接带着萧云停跑了。 「……」谢樽一脸无语地看着微晃的帐帘,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合着说了半天,其实就是要让他干活呗? 不过谢樽眼中的那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他拉上一直跟在他身后没半点动静的陆景渊也离开了这顶帐篷。 直到去到沙丘,四下一览无余再无半分人影时他才停了下来。 待两人在沙丘上坐定,已然明月西沉。 「你还记得他吗?」谢樽问道。 「嗯。」陆景渊微微颔首,又接着哑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第241页 郴州山水明秀,城小人少,又交通不便,少有生意从往来,会经过那里的商队少得可怜。 即使有,也不会有能够往来北境郴州的大商队会带上个非亲非故的孩子。 阿七不可能跟着商队从郴州到北境,也不可能靠自己过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最终还是没逃过被那些人抓走的结局。 也说明了乌兰图雅在经歷了之前的两次失误后,依然没有收敛多少。 或许对她而言,那些所谓的失败也只是她延展的根须之中的微末而已,不值得她投下多少目光。 而这一点,如今他和谢樽都很清楚。 谢樽沉默良久,眸中翻滚的怒意几乎要冲破枷锁,「他是自己跑出来的,还被故意放出来的还未可知。」 他话中仍有保留,其中还隐藏着希冀。 「你觉得这茫茫北境,他有几分可能逃走。」陆景渊知道他心里不太好受,但仍是直言道。 「若是当时……」谢樽没有说完,又把话咽了回去。 「……」谢樽微微合眼,再睁开时,其中的愤怒与痛意已然被收敛殆尽,「他认出我了,因为飞泉剑。」 「若是他已然认出我,知道我们了解了他的过去,必然会怀疑他,他恐怕会有所动作。」 「无妨,只要他有动作,我们立刻就能抓住把柄。」 谢樽没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远处沙丘之上的那一轮幽幽冷月。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去见见那位乌兰图雅了,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个野心勃勃,已然将自己的根须深深扎根于大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谢樽和陆景渊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时,距离天亮已然只剩下一个时辰了,两人匆匆躺下,烛火熄灭之后,四周一片黑暗。 沙漠之中砂砾也是无孔不入,即使营扎的再好,也总能在刚铺好的被褥上摸到一手沙子。 睡得迷迷煳煳时,谢樽骤然感觉到一道黑影靠近,他瞬间睁眼,寒光一闪,枕下的匕首就已然横在来人的脖颈之上,拉出了一条血线。 随即,谢樽就听到了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谢大哥,是我。」 烛火点燃,谢樽看着面前已然换过衣服,身上干干净净的阿七,他心底火气未消,脸色并不好看,但仍是耐下性子道: 「何事?」 阿七感受到了谢樽语气中的冷硬,原本有些雀跃的神色落了下去,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使劲攥着衣角小声道:「谢大哥,求你救救我。」 似乎是怕谢樽拒绝,阿七立刻倒豆子似的把所有事情说了出来,并无半点保留。 如谢樽和陆景渊所料,阿七在他们走后又被抓了。 在他们离开郴州不久之后,阿七母亲原本好起来的病再次復发,那个本就病骨支离的女子不再幸运,她很快衰弱下去,没多久便死了。 从那以后,阿七失怙失恃,一个人吃百家饭,即使艰难,也勉强能够过活,但这种日子也没有持续太久。 在某一次上山砍柴时,他和阿木一起被抓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演,母亲重病,自己与好友被抓。 和上一次一模一样桥段,只是这一次,他的母亲没有好转,他和他的好友也没再得救。 「我们被抓到了这边,阿木他……死在了路上。」阿七说起这些时,脸上只有麻木。 阿七到了北境之后,因为他懂得装傻,装忠心,装自己已然忘记了家乡。 所以被关起来时也只需要听他们讲述所谓神女,学着做最末流的眼线,而不用和某些同伴一样,带着一身伤痕,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于是很快他就从那里出来了,面对着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逃,却完全没有自救的途径。 他很聪明,但也只有一点纯粹的聪明而已。 「然后我被安排来盯着那些沙匪,在匪帮里呆久了,因为我两边的语言都会,还会算帐,沙匪渐渐相信我,偶尔也会听听我的意见。」 「从那以后,那些人在必要时,会让我引导沙匪攻击某些商队,让这些中立的沙匪也能成为他们的武器。」 「这次呢?」谢樽哑声问道,「也是那些人的指示?」 阿七似乎有些尴尬,也知道自己理亏,很小声地道:「是,他们让我潜入这个车队往外传递消息,哪怕只有几天,也能有点作用。」 「所以我就又撺掇沙匪来劫你们了,还在沙匪水里下了药,保证我们一定会被抓。」 听到这里,谢樽不由怔了一下,略有莞尔,原本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些许,只是面上未有显露。 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心眼还真不少,居然还懂下药,还会想得到这种办法进入营地。 看着谢樽的脸色依然没有半点好转,阿七眼神一点点暗了下去,声音也越发的平静,似乎已经不再抱有忐忑的期待。 他知道没人有义务帮他,他身上的麻烦也没有谁会想沾染,但他仍然不想放弃这根救命稻草。 若是放弃了,他恐怕不会再有机会。 「那些人没告诉我这支车队是做什么的,但我认识安西军的旗帜,如此我便想这里说不定有人能够帮我,我没想到居然会遇上你。」 「所以,你在帐中故意引起我们的注意?」谢樽又问。 第242页 如果要隐藏下来,阿七在帐中的表现完全没有必要,那只会为他招致没有必要的注意,阿七的一切行为,如果按照这样解释,便完全解释得通了。 「是。」阿七点了点头,身上有着一种被磨砺过的成熟冷静,「我并不信任他们,需要一点试探和观察。」 「知晓了他们的立场和能力,我才能判断要不要说这些。」 「但我发现了你。」所以,他将生路赌在了这个曾经救过他的人身上。 说罢,阿七没再出声,谢樽沉默良久,直到阿七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他才缓缓开口道问道: 「你想我怎么帮你?」 阿七似乎有些惊讶,他抿了抿唇,小心地将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袖子捲起,谢樽看见他手腕上的血管鼓动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躁动。 「这个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玩意谢樽没有亲眼见过,一旁的陆景渊却是分外熟悉。 当时在芦浦暴亡的那个少年,还有那个假阿勒莎身上,都有这种蛊虫。 谢樽回过头看向陆景渊,得到对方眸中的肯定答案后,他也知道了这东西就是陆景渊跟他提到过的那种蛊虫。 于是谢樽心头的怒火更甚,拳头捏的咔咔作响,那么久了,依然是这种利用孩童的手段。 这些人不拿他们虞朝的孩子当人,那也别怪他剑下无情了,乌兰图雅,阿勒莎……还有周容。 听陆景渊说,周容从芦浦离开后没多久就从周家消失了,悄悄回了北境,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遇上。 既然大鱼已经确定了,也是时候让这些小鱼小虾付出代价了。 带谢樽转过头看向阿七时,神色也放松下来,他笑了笑,对阿七的话已然信了七七八八: 「不得不说你运气不错,若是这个车队里的人都救不了你,你恐怕就没救了。」说着,谢樽轻轻揉了揉阿七的脑袋,然后目光移动,轻轻掩住了床头那盏暗淡的烛火。 「你很机灵,能清醒着活到现在,还能想到这种办法求救。」 「不过……你故意引起他们的注意,又今晚就来找我,恐怕有点思虑不全,操之过急了吧?」 「你知道吗,若是他们与我有隙,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光凭你这细作身份,咱们麻烦可就大了。」 要是真被人扣上个细作的帽子,他差不多就可收拾收拾,继续他和陆景渊的逃亡之路了。 阿七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看着谢樽,又看着原本坐在床上的另一个人,突然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褥下了床,面无表情地将东西铺在了原本只是个摆设的地铺上。 谢樽见陆景渊准备好,便将拢在烛火上的手拿开,提高了声音道:「外面的几位,不如入帐一叙?」 他话音刚落下,帐帘拉起,简铮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的谢淳仪态依旧优雅,还看着自己仍然坐在床上的弟弟微微颔首示意。 阿七震惊地看着刚才在那帐篷里坐在上面的几个贵人一个接一个的进来,神色越来越呆滞。 「不得不说,你的计划其实是成功的,你确实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也不负你的期望,察觉出了不对。」谢樽摊了摊手,莫名有些想笑, 阿七进来没多久,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帐外传来的异样气息,先是几道极轻的,然后随着他们的主上到来,某些气息就变得清晰可闻了。 「你知道今晚有多少眼睛盯着你吗?居然还敢来找我,着实胆子不小。」 第117章 在外随意惯了, 直到一阵带着夜露的冷风捲入,谢樽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还坐在榻上,甚至只穿了件单衣。 谢樽面色一僵, 环视着自己这已经被塞得连下脚地方都没有的帐篷,顿时大感不妙。 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帐中的诸位对失仪这种事也并不在意,但是……这帐中的两位女子此时正毫无自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直要把他烧出四个窟窿眼。 「……」谢樽立刻向陆景渊投去求救的目光, 陆景渊瞭然, 取了大氅来给他披上,隔了层厚厚的皮毛,谢樽才觉得松了口气。 侍从做这些事寻常而已,陆景渊动作自然, 也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只有谢淳在看到他的动作,又注意到地上略有凌乱的地铺, 微微眯起了眼。 「说说吧, 都是怎么回事?」简铮可懒得管陆景渊又干了什么,抱着手睨了一眼阿七, 开口问道。 虽然刚才在外头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其中还有不少事情需要谢樽解释。 谢樽轻咳两声, 正色将郴州和芦浦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其中自然是敛去了陆景渊的存在。 那些事总结来也不过三言两语,但这短短几句,就足以在座的几位勾勒出事情全貌。 谢樽还没说完, 赵鸣珂那张脸就已经阴沉地能拧出水来,她眼中的冰冷狠厉毫不掩饰地显露, 谢樽的视线与她交错,恍然间好像看见赵泽风站在自己面前。 「就是如此。」谢樽淡淡作结,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 除了赵鸣珂,其他几人的神色都无甚变化。 简铮蹲下来将阿七藏起来的右手攥起,看着上面的数道黑线,有些嫌弃的啧了两声:「又是这破玩意儿。」 说罢,简铮又站了起来俯视着阿七,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讽笑: 第243页 「若是你将没说的都说出来,我或许能考虑考虑……要不要留你一命。」 阿七似乎很怕她,他缩瑟一下,小声问道:「什么?」 「别演了,这种演无知可怜又带点小聪明的伎俩,我见过不知道多少。」简铮顿了一下又道,「说实话你演的不错,不如猜猜是什么暴露了你?」 帐中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聚集在简铮和阿七身上,唿吸都放轻了不少。 即使简铮这么说了,阿七依然是一副强装镇定的懵懂模样仰头看着简铮,直到简铮冷笑着将自己的衣袖挽起,让那右臂上沿着血管蜿蜒的数道黑痕露出时,他的面色才骤然一变。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外围的小喽啰?」 「那可真是不巧,你说那地方我呆过不少年,什么人能种上蛊虫,什么人又种什么蛊虫,我可是一清二楚,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这下,帐内更是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落在简铮手上,脸色几经变换。 角落里,陆景渊目光落在那几道松弛皱起的黑痕,心下瞭然。 当年在猎场中简铮为谢樽解毒时,他就奇怪过简铮为何会那种北境秘术。 他派人查了简铮的过去,但那时他也只查到简铮在北境消失过几年,具体做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没想到此番意外,倒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将军……」萧云停皱着眉上前,将简铮的衣袖放下,掩住了那几道丑陋的痕迹。 简铮随着他的动作舒了口气,神色也不再紧绷:「无事。」 当她再次垂眸向阿七看去时,她看见那个已然初见少年模样的孩子已经换了副面孔。 阿七脸上的迷茫褪去,神色变得冰冷倔强,但仔细一看,便能看出他的身体僵硬而微微发抖,一看便分外紧张。 他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小刺猬一样,恐惧却依旧将一身的刺竖起,用尽全力保护自己。 「我知道你能解我身上的蛊,只要你能解开,我就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们。」 「哟,你认识我啊?刚才不是还跟他说你不认识吗?」好傢伙,原来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阿七就好像听不见简铮话中的讽刺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只要你解了蛊,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然后立刻就走。」 简铮闻言有些无语,对奸细她可没什么好态度。 纵使阿七可能真的命途多舛,被逼无奈,她的那点怜悯与信任,也随着一个接一个的骗局被消磨殆尽。 阿七如此做派,她只能认为对方只是个用些不过蝇头大小的情报,来换取信任的奸细罢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点什么,我说的留你一命,是说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代表我得救你,明白吗?」 「与他废什么话。」赵鸣珂突然上前一步,那张明艷倾城的脸上满是戾气,揪着阿七的衣领把人一把揪了起来,威胁道, 「撬开嘴的办法又不是只有一种。」 「你可以试试。」阿七依然梗着脖子看着她们,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眼看着场面有些失控,谢樽一阵头痛,急忙上前拦住不知为何分外愤怒的赵鸣珂:「等等!」 「两位消消气,消消气,先交给我可好?」 营外的沙丘上,谢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好,浑身上下就只裹着单衣和大氅,阿七坐在他身边,始终垂着头没有说话。 谢樽侧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少年,心下有些发堵。 终究他曾与阿七有数面之缘,虽然当初阿七便不是个热络的性子,但也不像现在这般了无生气。 「你想回家?」谢樽把自己拢在大氅里,团地像一颗丸子。 阿七没有回话,依旧沉默着。 茫茫夜色下星辉暗淡,谢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他的抗拒,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沙丘下方的低地,看见简铮他们坐在营中,遥遥望向这边。 「你当初给我过我一个纸条,说会报我救命之恩,你还记得吗?」 听见这句,阿七终于有了点动作,他哑着嗓子,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抱歉。」 谢樽幽幽嘆了口气,对这种捅一棍子说一句话的性子十分头疼:「你身上的蛊,我可以先为你解开。」 「但你不能走,你所说的一切,都需待查证。」 「……」阿七沉默了一会,对于谢樽,他的态度始终要软化许多。 他看着谢樽,就好像看见自己与故乡的一切再次有了重叠一般,他那些在风浪中飘摇欲碎的记忆,因为故人的出现而有了栖身之所。 「你能保证简铮会听你的吗?」 「她不听也无妨,我有别的办法。」谢樽笑了笑,「你放心就是了。」 或许是觉得能将蛊毒解开便已经足够,阿七对自己要留下来这件事并未作出反抗,他思索片刻便同意了,随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 「我也可以先说……但,但谢大哥,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个蛊虫弄掉。」 谢樽有些惊讶,但也没问,应了句「好」,如果这样,无疑更是方便。 往沙丘下走时,他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谢大哥,我没有骗你。」 「或许,或许是有那么一些隐瞒,但我说的也都是真的。」阿七自顾自地说着,并不在意谢樽是否有所回应,他只是想说而已,说出来他能好受些, 第244页 「我其实很害怕,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一点小事都被我弄的一团糟。」 「嗯,似乎是,我猜猜你这计划究竟变了多少回。」谢樽没看他,依旧慢悠悠地地带着他往营中走,「两次?还是三次?」 「刚见到我,决定来找我时算一次。」 「中途发现我可能并不会解蛊时应当也有一次,所以你才会有所保留,怕自己都说了,手上便再无筹码,但没想到被简铮听见了,反而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然后简铮来了,你的计划便又拐回了最开始,这应当也能算一次吧?」 阿七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旋即又低下头去。 「你生在乡野,又无人教导,能磕磕绊绊做到这一步已然是天赋异禀了。」谢樽看他耷拉着脑袋,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 眼看离营地越来越近,甚至都能看见简铮那依然有些不爽的表情时,谢樽又道:「放轻松,他们其实很好相处的,不过……」 说着,谢樽的声音冷了下去:「若这一次再有隐瞒,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将起的晨曦之下,阿七站在中间,周围的男女或站或坐,静静听着他的诉说。 篝火燃起的火光明明暗暗,乱舞的虚影好似为众人覆上鬼面,显得狰狞可怕。 乱了这一整夜,第二天原本的行程自然是不能成行了。 虽说一夜不眠对于在外行军打仗的安西军来说实属家常便饭,但这车队里有大把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总不好硬赶着上路。 原本这夜露渐晞,天也翻了白,已经差不多到了练武的时间了,但谢樽刚拿了剑准备出门,就被陆景渊硬抓去休息了。 虽然犹豫了半晌,但谢樽还是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等他再次躺到床榻上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地上的地铺依然摆得像模像样,只是依旧无人问津,陆景渊搓着谢樽有些冰凉的指尖,低声问道:「你当真信他?」 「算是吧?但还不可断言,无妨,会有人盯着他的,一切等到了阿勒泰再说,这一路便放松些吧。」 说着谢樽又蹭近了些,放软了声音:「我真不困,你就放我出去玩会儿呗,简铮都在外头跑马呢。」 「我困了,陪我休息。」陆景渊不为所动。 谢樽瞪着眼睛,一肚子的话憋着想说说不出来,就在他准备再争取一下时,外面突然又传来了一阵喧譁。 「快快快,那畜生已经被围住了!将军有令,擒获者赏银五十!」 听见这喊声,谢樽脑袋先是蒙了一下,随即他勐然坐起,掀了被子便往外跑。 坏了,他把奉君给忘了! 第118章 当初谢樽和陆景渊离开玉印塔时就没把奉君丢下, 奉君一路跟随他们,逍遥于山水之间,若他们偶尔在山间露宿, 奉君也会凑上来一起。 此番他们背上出使,奉君自然也是跟着来了, 只是这山原沙漠间狼群遍地,奉君的身影隐于其中,也并未引起过什么注意。 但昨夜可就不一样了, 奉君作为前哨率先发来了警告, 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了好几个沙匪, 已经引起了不少注意。 原本谢樽想着缓过这一头便把奉君带到这营里介绍介绍,也好让奉君可以光明正大地呆在他身边,但没想到简铮动作也当真快得惊人,这才刚处理完阿七那边, 立刻就有了精神头去抓狼。 等谢樽着急忙慌地喘着粗气赶到营外时,奉君已经被围在了一个逐渐缩小的包围圈里了, 简铮那兴奋激动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盾甲兵持盾上前, 盾给我敲响点了!诶诶诶,那几个, 枪尖抬高点,仔细些别伤着它!」 「……」谢樽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种场景。 看这阵仗, 不知道地还以为必兰真亲临, 此刻就搁那圈里呆着呢。 简铮叉着腰站在沙丘上指挥,萧云停无奈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将军,这雪狼桀骜好战, 要是不伤了它,必然是制不住的。」 「我知道, 只是它这身皮毛伤了实在碍眼。」简铮有些心疼地看了龇着牙一脸兇相的奉君,心下万分遗憾, 但这狼分外灵性,生得又威武漂亮,她是万万不能放走的:「哎,罢了,大不了给它腾个空坐车修养,养些日子也能恢復了。」 「网拿来没?」简铮说着,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矢架到了弓上,缓缓瞄准了奉君的后腿。 萧云停闻言应了一声,然后微微抬手示意远处的士兵们将那张藏着刀锋的巨网展开,随时准备向奉君抛去。 简铮的弓术极好,此刻又站在高处,射中已然被围困住,分外焦躁的奉君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当那支羽箭带着凌厉的风声离弦而去,刚刚越过那道由盾组成的坚壁时,一道浅金的剑光骤然噼来,将那支羽箭断成两截。 只见那道身着月白单衣的身影轻若飞鸿,踏着盾牌与枪尖,顷刻间便跃入包围圈,护在了奉君身旁。 场面霎时一静,四下只剩下奉君喉咙中发出的委屈的唿噜声。 周围的士兵见着面面相觑,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一时进退不能,场面分外尴尬。 「乖,别怕。」谢樽拍了拍蹭到腿边的狼脑袋安慰道。「我的错我的错,不该忘了你。」 第245页 此时简铮也走了下来,众人自觉为她让开一条道来,目光来来回回,悄悄观察着形势。 她才刚刚走近了一点儿,奉君便又龇着牙警惕起来,它盯着简铮的眼神分外不善,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去给她来上几口泄愤。 不过简铮倒也没理它,她此刻正挑眉看着谢樽手上的那把剑,显然来了兴致。 她将谢樽的解释左耳进右耳出地抛到了脑后,然后微微侧身在萧云停耳边耳语几句,让他把自己的陌刀给拿来。 「那我可不管,你说是你家的便是你家的?你截了我的猎物,总该给个说法吧?」 谢樽看她看来的眼神,已经隐隐感觉到她想干什么了。 果不其然,简铮下一秒便开了口: 「不如这样吧,我们打上一场,我瞧瞧你这些年在外头可有进步。」 简铮本以为谢樽这些年流落在外,这武艺恐怕也没多少进益,但似乎并非如她所想,至少刚才那一剑,就不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个少年能够挥出的。 况且……谢樽以前好像不太会用剑吧?他最早是随赵泽风习枪,后来到了冀州在陆擎洲和赵磬帐下,也依旧是习枪。 简铮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她弯起眼睛笑道: 「若是你赢了,我便让这小傢伙入营,若是输了嘛……你得把它借我玩儿几天。」 这种左右都能受益的赌注,谢樽自然不会拒绝,况且他已经许久没好好打上一场了,也有些手痒,倒也乐意奉陪: 「成交。」 一旁的奉君微微偏头,粘在谢樽身边警惕着周围,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莫名其妙有了被卖出去的风险。 这赌注一下,场面便更是大了起来,不知是谁通风报信,总之等简铮的陌刀拿来时,一大堆原本不在的闲杂人等也一一就位了。 军中比武向来热闹,况且是简铮亲自出手,能来的安西军都来了,把这片沙地围得水泄不通。 奉君乘着没人管它,悄悄跑到了陆景渊脚边呆着,虽然这人他也嫌弃,但好歹算是认识。 简铮手中的陌刀被打理的锃亮,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弯月。 听说这把刀名叫撼岳,并非锻自名家之手,如此出身平平,却在简铮手中得了赫赫威名。 两人相对而立,随着他们正了神色,周围的喧譁声也渐渐消隐,一时四方尘静,沙尘不起。 谢樽定定看着她,全身使着暗劲,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 他并未和简铮动过手,也仅仅听过她的一招半式而已,简铮出身微末,又能以女子之身领兵一方,其中艰辛自不必多言,她可不是什么花架子。 先下手为强。 谢樽脚下一动,迅速逼到简铮身前,转瞬剑刃击中刀柄,发出「铿」的一声脆响,他剑法迅疾如电,又是几剑出手,但都被陌刀旋转着一一打开。 只这几招,谢樽就能断定简铮的武功不比赵磬逊色几分,三年前安化门前他不敌赵磬,但如今……却是说不准了。 长兵噼来的力道大得惊人,说是噼山撼岳也实在贴切,以剑敌之,硬接两下就够喝上一壶了。 在陌刀的防守之下,简铮周围如同坚壁密不透风谢樽以身法避开那招招往要害来的刀锋,寻找着破局的机会。 若说简铮坚如金石,那谢樽便是轻灵如风,游走在那密集的招式间隙,分毫不伤。 中央两人始终僵持不下,周围的人早已掌心出汗,被惊得目瞪口呆。 「我去,二哥哥什么时候那么厉害了?」赵鸣珂伸直了脖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一星半点的精彩。 「嗯?」谢淳并不太懂这些,他的骑射也不过是个围猎时能堪堪上场,勉强把君子六艺煳弄过去的水平而已,更不要说什么武功了,那他着实是一窍不通。 赵鸣珂也知道他此道不精,便用了一个比较浅显的方式形容:「我哥现在在他手下,应当是走不过三十招的。」 虽然依旧不太理解,但想到了赵泽风这些年的威名和众人对他的评价,谢淳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总之他弟弟很风流倜傥,年少有为就是了。 「想当年在冀州时,他两打架我哥从未输过,为此他可没少嘚瑟过,还真是没想到啊……」 「世说风水轮流转,诚不欺我也。」 赵鸣珂说着又嘿嘿笑了几声,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家兄长被按着暴打的场面,那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是幸灾乐祸, 「……」 这下不止谢淳,周围站得近的几个安西军也纷纷侧目,惊嘆于这位郡主的不拘一格,又感慨于他们将军这回着实是遇上了同道中人! 虽然场上的你来我往谢淳不大看得明白,但场下的蛛丝马迹却是分毫不会遗漏,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匹爬伏在某人脚边的狼,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了这场比武的来龙去脉,自然不会把奉君的来由落下。 这个人和他弟弟的关系似乎比他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似乎是叫什么……渊渟? 就谢淳沉思的这片刻功夫,场上的局势便已经发生了变化,兵刃相击的清脆嗡鸣声骤然急促起来,好似珠玉落盘,又似击乐扫弦。 谢樽手中的飞泉剑快得只余残影,剑刃侧锋而出,划过简铮手中的刀柄时带起一串星火,陌刀噼来的劲头被化去大半,然后重重噼在沙地上,旋即又带着一片尘沙扫向谢樽。 第246页 即使这两式已然耗去了不少功夫,让谢樽在简铮回身前成功转到了她身后,简铮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将陌刀转到身后一绞,挡住了谢樽一剑。 两人各自后撤一步,额上的汗水皆已顺着鬓角滑落,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暗色的圆坑。 谢樽执剑静立,汗珠顺着脖颈滑落,闪着微光没入那微微敞开的领口,一身风流霎时引得众人唿吸一窒。 他身上的衣衫本就轻薄,此时被汗一浸便虚虚地贴在了身上,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身流畅漂亮的肌肉,清风一拂衣摆,飘然若仙。 陆景渊能清晰的感觉到,此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谢樽身上,而他看着那道身影,眼中翻涌着看不清的情绪。 「果然是出息了不少。」简铮喘了口气,随意地将汗水一抹,眼中的光芒亮的惊人,「再来!」 无论是刀剑还是枪戟,皆有共通之处,交手几十招,谢樽几乎已经摸清了简铮的刀法,想必对方也是一样,此时难出奇兵,方是最难的时候。 谢樽自安化门与赵磬一战后,便再没遇到过与赵磬相当的对手了,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成长几何,如今他心下却如拨云见雾明了了起来。 当初他在赵磬手下没走过几招,还被打了个半死,差一点就要命丧黄泉,但如今…… 他看准了机会,侧身迎上简铮,剑锋贴着刀柄迅速逼近。 他动作太快,简铮一时收招不及,纵然尽全力避开了,剑锋仍旧是贴着她的手指划过,若是她再慢一点,那握着刀柄的手便要被生生削下。 但即使如此,她心惊之下脚下步法已乱,下一刻,她便被横在颈间的剑刃止住了动作。 在安西军里把简铮给打了,无异于踢馆,但简铮手下的兵似乎都分外心大,看着谢樽以下克上赢了,无不发出奇异的惊喜嚎叫声,一时好似山唿海啸。 那模样和方才的赵鸣珂简直一模一样,就差把你也有今天五个大字贴在简铮脑门上了。 「又不是你们赢了你们得意个屁啊,晨训练完了吗搁这儿闲着,通通都滚!练不完早饭都别吃了!」简铮把剑一把拨开,杵着刀就吼,把一群人吼的作鸟兽散,瞬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奉君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瞬间抛弃了陆景渊,昂着头踱着步到了谢樽身边坐下,轻轻晃了两下尾巴。 见状简铮霎时恼羞成怒:「你又得意些什么?你可想清楚了,若是入了营,你可得在我手底下讨饭吃,要是得罪了我,小心我扣你饭钱。」 奉君十分不屑地喷了下鼻子,它出去随便熘达一圈都有一群狼子狼孙上赶着供奉,还需要别人投餵?可笑。 周围一圈人向简铮投去了一言难尽的目光,赵鸣珂则是忽地一下上去抱住了奉君的狼头一阵揉搓。 感受着手下的柔软,赵鸣珂双眼放光:「好可爱的小狼!樽哥哥这是你的吗?它叫什么名字啊?」 「奉君,是个姑娘哦。」谢樽哄小孩似的耐心答道。 那边赵鸣珂逗奉君逗地不亦乐乎,这边简铮摸了摸鼻尖,耳根通红:「行了,愿赌服输,那傢伙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这车队里可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精锐,狼而已吓不着他们。」 「那便多谢将军。」谢樽笑着点了点头。 简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又忽地一亮:「你可用过陌刀?」 「未曾。」 「哎呀,无妨无妨,我教你就是了,正巧我这儿有个双人的刀阵,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与我一道,你来正好。」 「况且剑那玩意真上了战场不太好使,长兵你得会上一样,我看陌刀正好。」 简铮直接将谢樽会用枪,会的还是那名天下的赵家枪这事给自动过滤了,在她看来,别家的枪自然是不如自家的刀好用。 这等小事谢樽自然一一应下,随后两人又在原地掰扯了一通,直到有熟悉的寒风接连不断地从身后袭来,谢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人在后头放着冷气? 于是他立刻说自己略感不适,头也不回的跑了。 被留在原地的简铮眯起眼,看着前头陆景渊将自己的外袍噼在了谢樽身上,又不知说了什么,让谢樽连连举手讨饶,之前感觉到的那种怪异感再次袭上了心头。 她微微偏头凑向萧云停狐疑道:「那两小子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而与她数步之遥的谢淳也听见了这句话,他顺着简铮的目光看去,眉头渐渐拧在了一起。 第119章 当赵鸣珂拖着已经被蹂躏得生无可恋的奉君来到谢樽帐前时,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只是她又在门前等了半晌,里头的人才有了动静。 前来应门的是谢樽, 他仍穿着那件月白里衣,一头墨发披散, 垂眸看来的眼中波光潋滟,两人四目相对,赵鸣珂心头突地一跳, 莫名觉得耳根发热。 「怎么了?」谢樽拢着刚刚披在肩上的玄衫哑声道。 「樽哥哥, 我能不能带奉君去巡猎啊?」赵鸣珂眨眨眼, 余光不动声色地将谢樽全身上下扫了个遍。 谢樽闻言不由失笑,不过小事而已,奉君野惯了,平日里他其实也并不怎么管着。 「只要它乐意便好, 不必问我。」 说着谢樽瞥了眼奉君,看它那副有些不乐意却又老老实实跟着的模样有些好笑, 他倒是没想到奉君还会乐意跟着赵鸣珂。 第247页 「那你去吗?」赵鸣珂思索片刻又问。 谢樽轻轻碾过指尖, 感受到上面的温热,敛眸笑道:「不了, 今日略感疲惫。」 「……」赵鸣珂沉默了一瞬,眼底一道暗光飞掠而过, 她并未强求, 笑着后退了一步,「那行,樽哥哥你好好休息。」 当谢樽颔首侧身, 准备掀帐帘回去时,赵鸣珂忽然瞳孔一缩, 她顺着谢樽散开的衣襟缝隙,看到了他胸膛上一片绯红色的痕迹。 站外头吹了阵风,再回到帐内时谢樽也已经冷静了不少,但当他走到榻边,对上那双仍旧黑沉的眸子时,沸腾的热意便再次席捲全身。 「便那么喜欢?」谢樽低笑一声躬身靠近,湿热的唿吸拂在陆景渊颈边。 下一刻,他刚披上不久的玄色外袍便被挑落在地上。 谢樽阖目仰躺在床榻上,薄衫敞开,任由陆景渊湿润微凉的唇瓣印在唇角,又一路顺着脖颈向下,带起一阵阵层叠不断的酥麻战慄。 「你可知道方才有多少人在看你?」他听见陆景渊嘶哑的声音传来。 谢樽轻笑一声,那声音低沉愉悦,带动胸腔一阵颤动,其中夹杂着的欢愉震得陆景渊浑身一僵。 「只给你看。」他笑着一手攀上陆景渊的肩膀,一手又抚上了对方触手如暖玉的腰腹,「要帮忙吗?」 「不。」陆景渊立刻拒绝道,此时此刻若是再进一步,场面恐怕会难以控制。 谢樽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坚持,转而攀上了他的背嵴。 当脖颈处再次传来刺痛时,一串泪珠控制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颈间持续的湿热让谢樽有些恍惚,但他仍是撑着一丝清明推了推陆景渊的脑袋: 「轻些,虽然也不打算瞒着他们,但也不好太明目张胆。」 「嗯……」 即使应了,陆景渊也仍是流连在那片的区域,直到让对方浑身虚软,动情不已。 在谢樽看不见的地方,陆景渊的眼眸漆黑若重渊。 他知道谢樽最沉溺于此,或许是因为命门被掌控时,那种濒死的危险与战慄能带来的别样欢愉,而他,则是享受其中掌控一切的快感。 陆景渊将头埋在谢樽颈间,又抓住了对方虚挂在他腰间的手,用尽全力压抑着心底层叠涌动着的欲望。 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情动,都能够感受到距离一切冲破阻碍不过一线之隔。 但陆景渊不想在这里,也不想顶着这张易容过的脸做到最后一步。 感觉到陆景渊停了动作,谢樽凌乱的唿吸也渐渐放缓下来,又过了半晌,陆景渊仍是粘在他身上没有动弹。 「冷静些了吗?」谢樽抚着陆景渊散乱的髮丝轻声道。 陆景渊没有说话,两人便又这么静静躺了半晌。 待到热意渐消,陆景渊才起身披上了衣衫,他站在床榻边没有回头,繫着腰间的绳结。 看着他的背影,谢樽承认自己心底仍有躁动,却也知道此时还是适可而止为好,便望着帐顶假装无事发生。 「我去打些水回来,你先休息。」说罢,陆景渊的身影消失在帐中,连带着那久久萦绕热意也消散不少, 陆景渊刚一走,谢樽便坐了起来,他微微仰头,用手将一头凌乱湿润长发拢在脑后,让微凉的空气得以穿过脖颈,安抚一身躁动。 不止陆景渊,他也已经有些忍不住了,那些蚁噬般的酥麻仍然残留在身上,一刻不停地沖刷着他的理智,怂恿着他去做一些肖想已久的事。 下一刻,谢樽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唿了口气翻下床榻,一个箭步冲到木箱前,做贼似的从最下头掏出了一本乍一看去平平无奇的书。 难得陆景渊不在身边,他正巧能有机会好好研究一下他出发前藏的东西。 谢樽盘腿坐在榻上,那本封面上写着着《机巧纲要》的书被翻开后,一张画得分外粗糙的春宫图便不带丝毫掩饰地闯入视线。 「居然简陋至此,不是说镇店之宝吗……」谢樽皱着眉,目光扫过书页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心底微妙地泛起一丝不适。 这未免也太丑了点吧?算了,也不重要。 不再盯着那张图看,谢樽继续往下翻去,几页小字便映入眼帘。 随着那些蝇头小字被匆匆览过,谢樽的双眼渐渐睁大,眉头越凝越紧,表情也渐渐崩裂开来。 等陆景渊端着清水饭食进来时,就看见谢樽一脸恍惚地坐在床榻上,见他进来,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万分复杂,有惊讶、迟疑、心虚、似乎还有一点担忧? 他挑了挑眉,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问道:「怎么了。」 谢樽目无焦距地望着他,半晌蹦出了一句:「你……怕疼吗?」 「……」陆景渊一时不弄明白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究竟是在指什么,便又问了一遍,「什么?」 「没,没事。」谢樽轻咳两声,匆匆移开了视线,拿起浸透了凉水的帕子便捂在了脸上。 谢樽这一顿吃完便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掀帘出去,热意渐消,沙海好似熔金。 夕阳下漫步倒也惬意,不知为何,谢樽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几个人影,直到晃悠到了一片开阔的沙地,他才发现消失的众人都聚集于此。 远处的沙海上被竖了几个靶子,两支羽箭接连射出,皆正中靶心,众人一阵嘶吼声好似山唿,谢樽瞬间起了兴致,也凑了进去。 第248页 谢樽看着那箭好似御风而去,在心里赞嘆了一句弓术不错,然后转头向另一头射箭的两人看去,笑意瞬间僵在了脸上。 那场上手中长弓满弦的,赫然是赵鸣珂和陆景渊, 等等,谁?不是,陆景渊怎么会在上头和赵鸣珂比射箭? 「也不晓得这人是怎么得罪了郡主。」 「谁知道?这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啊……嘶,他又中了。」 谢樽一脸麻木地听着身边的窃窃私语,抬脚走到了不知从哪搬了椅子正坐着看戏的简铮身边,打算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哟,终于起了?」简铮意味深长地扫了一他一眼,然后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对上她的眼神,谢樽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想来是那时候他脑袋不太清醒,不小心暴露了些什么。 他捏了捏眉心坐了下来,仍是问道,「怎么回事?」 「嗨,自家白菜给猪拱了,谁能不生气?」简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好好看看此时正在场上拉弓的陆景渊, 「那位大爷现在可是要才没才,要貌没貌,扔到人堆里找都找不到的角色。」 「赵鸣珂不一刀把他给砍了,都已经是看在你的份上网开一面了。」 简铮说着瞥了一眼谢樽,又忍不住感嘆这世事变幻之快,让她实在是猝不及防,这莫名其妙地这两位怎么就搞在一起了? 她确实是察觉到了谢樽和陆景渊之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奇怪氛围,但她对男女之爱向来无视,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直到今日她在沙丘上问出那个问题之后,萧云停先是沉默许久,然后隐晦的暗示了她几句,才让她隐隐有了猜测。 她可不是自己憋着猜东猜西的性子,当即一拍大腿就打算直接去找谢樽问个清楚。 结果……她在谢樽帐前不远处碰上了神思恍惚的赵鸣珂。 两人坐在一块谈论分析了些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结果就是,她们现在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说实话,虽然她们表面上都是镇定万分,但心底都已经天崩地裂了。 赵鸣珂不知道那所谓的渊渟就是陆景渊,于她而言,难以接受的只是自己喜爱的兄长居然有断袖之癖。 但她却知道那张皮下隐藏的是什么人,也知道他们若是一同走上这条路会有多少艰难。 她心下有些郁郁,一时也提不起多少开玩笑的心思了:「你们两……」 但刚一开口,简铮又觉得都是徒劳,以这两位的聪慧,什么想不明白?但他们却仍是如此,又岂是她三言两语能说动得了的。 「算了……」他们这些人一生飘摇,活得已经够累了,他们不曾掩饰却也不曾言明,那便如此心照不宣吧。 简铮把这事扔到了脑后,笑着说起了别的事:「赵鸣珂天赋不错,我问了她可要跟我学武,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谢樽也默契的没再多言,只轻声应道。 「她说她胸无大志,早上也起不来,只乐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练,问我还要不要。」简铮说着便气笑了,看着前面射偏了一箭的赵鸣珂,咬碎了后槽牙。 谢樽闻言噗地笑出了声:「她向来如此,万事只求个开心。」 「还问我我要不要?她不乐意,本将军还不稀得教。」简铮冷着脸嗤笑一声,又道 「对了,那小孩身上的蛊我已经给他解了,我瞧着没什么后遗症,只是性子孤僻了些,你可以放心了。」 「还有,他根骨也不错,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如今不知他心性如何,我先扔给云停了,你有时间可以去瞧瞧。」 「好。」 两人坐在夕阳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着羽箭披着霞光飞驰,周围时不时有欢唿声涌来,天高地远,一望空阔,时间变得极慢,许久才悠悠然地往前走上一点。 这场比试被拖了很久,结果却仍是没有改变,众目睽睽之下,赵鸣珂盯着陆景渊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最终负气摔弓而去。 又一个夜晚过去,晨曦微明时,众人便已整装再次上路。 谢樽骑在马上驻足回首,只见马匹在沙原上有些艰难地走着,留下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它们不似那些骆驼要背负太多,却也走并不轻松。 道上驼铃悠悠,再走半月,绿野与青山便近在眼前。 第120章 在沙漠中走了半个多月, 谢樽才明白那书中所述的艰难,不过是旅途中的万一而已。 他原本以为或许出了沙漠就能轻松些,但当车队满身疲惫地走出沙漠时才发现, 面前仍然是一片不见尽头的黄土灰原。 如今已近深秋,水断草枯, 四下杳无人迹,灰黄的原野之上有沙尘扬起,将天地笼罩得茫茫一片。 「还要走一个多月。」谢樽拿着舆图, 遥遥望向那座已然日渐清晰的巨大山脉。 「得赶在入冬前到阿勒泰, 否则一旦风雪侵袭, 这荒郊野岭的,咱们差不多就可以等死了。」简铮解开水囊喝了一口,已然干裂见血的嘴唇才舒服了些。 「绕过天山,二十部便会有人接应。」萧云停上前低声道。 「也不晓得这次是哪个老熟人。」简铮话是笑着说得, 眼底却不见半点笑意。 寻了块平地简单地修整片刻后,车队便再次启程, 渐渐消失在这片灰败的荒原之上。 第249页 千里之外, 阿勒泰 来自西方的湿润水汽尚未褪去,山原与河谷之上绿野弥望, 自山上冰川蜿蜒而下的清透河流在此汇聚,哺育着这片土地, 远处牧歌悠悠, 有哨笛相和。 依山的巨大宫殿中,乌兰图雅披着艷丽繁复的锦袍倚靠在床榻上,她兴致缺缺地听着必兰真喋喋不休, 好似在看什么滑稽的剧目一般。 「你在威胁我?」不知听到了什么,她淡淡开口打断, 那双净澈的双眼如冰湖般冰冷彻骨。 必兰真并未否认,他狠狠瞪着乌兰图雅,眼珠上爬满了血丝:「乌兰图雅,若不是我帮你杀了那些个废物,你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若是我出了事,你也别想好过!」 多年过去,必兰真身上已见老态,他额角青筋凸起,死死盯着乌兰图雅,早已不復当年从容。 「你瞧不起我?」乌兰图雅眸色沉沉,起身一步步走近,轻轻抚上了必兰真斑白的鬓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论私交,若不是我,完颜若被杀时你就已经身首异处了,还能活到今天?」乌兰图雅在必兰真耳畔低语,好似情人间的呢喃,「要论才智,你们这些蠢猪也无一是我的对手。」 「所以你为什么瞧不起我呢……」 「哦,或许你是瞧不起女人。」乌兰图雅低笑一声,与他拉开了距离,眼中的恶意毫不掩饰,「真是可惜,如今你要低声下气地求我这个女人,免得被完颜昼削了脑袋。」 「这滋味如何?」 乌兰图雅拍了拍他的脸颊又转身走了回去,再次陷入那堆积的软枕之中。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必兰真,唇角的笑意凉薄得可怕,她不等必兰真开口便又道: 「若是换了旁人与我这样说话,早就被碾成肉泥了。」 「但瞧着你如今滑稽的模样,我很满意,放心吧,日子还久着呢,你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说罢,乌兰图雅招了招手,两柄弯刀霎时横在必兰真身前,将已然气得面红耳赤的必兰真给逼了出去。必兰真的声音彻底消失后,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重重幔帐后步出。 来人一头银髮倾泻,溶溶如月光,面容俊美却不带一丝情绪,冰冷得好似霜雪铸成,他轻咳两声,双唇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 「殿下不该让他生了防备。」他淡淡开口道。 「一点无关痛痒的羞辱罢了,比起他,我的手段要温和了许多不是吗?」风水轮流转,必兰真如今已是拔了牙的老虎,往日的做过的孽,欠下的债,终会一桩桩一件件地找上门来。 森布尔没有反驳,他垂眸站在乌兰图雅身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深处透着衰败。 早就习惯了森布尔话少冷淡的性子,乌兰图雅也没有为难他,她将必兰真的事扔到一边,开门见山地命令道道:「这次的使节便交由你接引吧。」 「是。」 「我那好弟弟也在队伍里,你不是说他亦通谶纬卜筮之道吗,既然如此,这差事交给你正好。」 闻言,森布尔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亮光,却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乌兰图雅指尖绕着几缕髮丝,神色有几分阴沉:「说来也让人心生嫉妒,他哪点都不像母亲,生了一张南朝面孔,也长了一副南朝心肝,却继承了母亲身上最重要的天赋。」 说着,乌兰图雅又微微抬头,扬手轻轻拨动着森布尔垂下的银白长发,眼中波光流转。 她看着这张摄人心魄的面孔有几分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轻轻呢喃道:「不过有你在,也算补全了这点缺憾。」 与虞朝大有不同,在北境这片土地上,神权之高超过一切,若是能够掌握神权,即使是女子之身,也能掌握北境至高无上的权力。 所以她想要攫取她想要的一切,便必须从此处入手。但乌兰图雅作为上一位大祭司格日勒塔娜的女儿,却没有丝毫与卜筮有关的天赋,如此一来,她连个普通祭司都做不成,遑论其他。 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森布尔却不同,这个曾经被她母亲收养,一手教导过的天才,足够为逐渐步入死局的她带来转机。于是她彻底掌控了森布尔,以祭司之名迅速崛起,她让森布尔演算好一切,而自己以此制造神迹。 这八年来,她借着森布尔的力量一步步成为大祭司,又废了过去为了制衡而设的四位大祭司与四位神女,将二十部分散的权力一一收拢。最终成为二十部中独一无二,通天晓地的神女,真正做到了统御诸部,无人敢置喙一二。 可惜了森布尔活不了多久,但也无妨,如今她在二十部的威信早已无人能够质疑。 「所以森布尔,继续帮我吧……」乌兰图雅轻轻拽着他的长髮,声音柔软如春水,其中含着绵绵情意。 「很久以前我便与殿下说过,我并非帮你,为殿下所用,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森布尔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淡淡回应道。 乌兰图雅轻笑一声道:「那我岂非天命所归?」 森布尔没有回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尘不染。 「好了。」相似的对话重复了太多次,乌兰图雅早已失去了兴趣,她微微起身放开他的发梢,轻声道,「去吧,他们越来越近了。」 又是十日过去,终于有一座低矮的石城映入眼帘,破损褪色的红旗插在石楼之上猎猎作响,四下一片苍凉。这是二十部南方的小城,依傍在天山脚下,因为常有商旅驻足,这里已然发展得小有规模。 第250页 虞朝的车队在距离石城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入城前重新整备,确保届时不会失了礼仪。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戴这些小玩意了。」赵鸣珂拿起了一支镶宝嵌玉的金簪,面无表情地说道。 雪云站在她身后为她束髮,无奈地将簪子接了过来为她插上:「郡主别动,小心扯了头髮。」 「诶诶诶,这儿还空着呢,发梳呢?」简铮大刀阔斧地坐在旁边,兴致勃勃地指挥雪云动作, 「咱们郡主可是这使团里的牌面,不能磕碜了,带来的全都给本将军插上!」左看右看他们这车队里只有赵鸣珂能往死里打扮,这种彰显国力的孔雀开屏行为,她简铮自然不能放过。 「说得好,那你为什么不梳?」赵鸣珂脸色一黑,瞪着仍是一身轻甲的简铮道。 简铮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是将军,将军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 眼看简铮挑挑拣拣,逮着支金钗就往赵鸣珂髮髻上插,雪云眼前一□□:「那里是留着插牡丹绢花的,将军莫要动手……」 她们这边的笑闹声传出很远,引得队伍里那些小子红着脸频频侧目。 「吵闹。」陆景渊淡淡瞥了她们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然后将一条莹润的玉带扣在了谢樽腰间。 「倒是许久没见过这副装扮了。」看着赵鸣珂那身如云霞铺展开的绣金衣裙,谢樽恍然想起了那些只存在于回忆中的纸醉金迷。 「繁华之处皆是这般气象,并无多少特别之处。」 「是啊,但这世间又有几处繁华。」谢樽笑了笑,收回了看向赵鸣珂的视线,随口说道,「云停说此次前来的是个叫森布尔的祭司,你可有听说过?」 听到这个名字陆景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抬头与谢樽对视,轻声道:「那我们便要小心些了。」 等众人洗去一身尘埃来到石城前时,森布尔已经站在城门前等候许久了。 而当谢樽抬眼,目光触及道那双蒙着雾白的眼眸时,脑中骤然一阵嗡鸣,浑身血液也随之寸寸冻结。下一刻他的魂魄似乎脱离了躯壳,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无关之处看着石城外的一切。他看见森布尔明明正和谢淳说着话,目光却越过了所有人,直直看向了僵立在原地的自己,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 而这一切却无人察觉,没有人发现森布尔在看他,好像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边远小城,驿馆简陋,万望诸位莫要嫌弃,请随我来。」 森布尔的声音遥远而模煳,好像隔着一层水雾,谢樽看见自己跟着众人往城中走去,嘴角还挂着一抹合宜的笑意,没有半点反常。 可是他明明还在这里。 谢樽想要跟上去,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不得寸进,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了多久,只觉得自己恍惚看见这片荒原之上的日升月沉,斗转星移,时间或急或徐地从身侧流过,眨眼间却好似过去了万万年。 直到一声熟悉的铃响炸开,好似洪钟响彻,霎时星辰震落。 谢樽骤然睁眼,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驿馆的房间之中,他仰头看去,只见陆景渊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铃铛,正垂眸看着他。 那铃铛与玉印塔飞檐下悬挂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要小巧精緻上不少。 谢樽冷笑一声,眸中凝冰,抬手将铃铛握在了手中。 「这是第二次。」 第121章 谢樽意识清醒之后, 方才脱离躯壳时所见的一切都开始如朝露般消失,不过片刻便已经不留痕迹。 他垂眸看着纸页上及时记录下来的几行小字,神色越来越冷。 即使谢樽早已在叶安留下的信笺中知晓了此人的存在, 也已经早有防备,但对方的手段仍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被对方侵入时的记忆, 只如梦境一般,醒来后便迅速消退,到了现在,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见过森布尔, 更记不得他们见了几次, 又说了些什么。 谢樽的手越攥越紧,他听见身侧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几页纸被放在了桌案上。 上面的遒劲锋利,并非出自谢樽之手。 与这次毫无交流的情形不同, 上一次他见到森布尔,是在距离石城不远处的戈壁之上。静坐于冰冷的月光之下时, 他几乎毫无察觉地被带入了森布尔的世界, 听对方掰扯了一夜。 因为没有金铃的缘故,那次他清醒之后, 记忆消退的比这一次还要迅速,他只来得及匆匆交代陆景渊几句, 又将那些对话捡着重点告诉了陆景渊, 交由对方记下。 谢樽轻轻抚摸着那些纸页,沉默了许久,最终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他找了我那么多次, 我不上门拜访一番岂非驳了他的好意?」 「……」陆景渊闻言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贊同, 「你也如此行事?若是有什么意外……」 「怎会?」谢樽愣了一下,然后唇角轻扬,将陆景渊拉了坐下,「那种术法我怎么可能会?不瞒你说,师父可是什么都没教我。」 叶安确实不曾教过他这些,他并不希望谢樽精于此道,谢樽会的那一星半点,都是自个看书摸索出来的。 「他现在不是就住在隔壁吗?是人是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谢樽看着陆景渊拧起的眉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放松了不少:「没事的,你们都在这驿馆里,我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第251页 况且虽然暗潮涌动,北境与虞朝仍有交好,不会那么轻易地撕破脸皮的。 屋内一片寂静,陆景渊沉吟片刻,还是点头同意了。 待到夜幕降临,透过窗纸,屋内残灯如豆,光线暗淡。 森布尔对他如入无人之境,谢樽脾气虽不暴躁,但也不是什么仍人鱼肉的性子,他也不客气,门也不敲就直接翻进了森布尔的房间。 森布尔正坐在桌前,面前的咸茶散出氤氲雾气,看上去已经等待了许久。 见谢樽进来,他微微抬眸,发上光华流动,好似秋霜清光。 即使心里不忿,谢樽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看上去确实长得人模狗样,加上这一头好似非人的银髮,着实能蛊惑到不少人。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过了半晌,森布尔轻声道:「臣参见殿下。」 谢樽能记起中术之后的记忆找上门来让他有些意外,但也无伤大雅。 「别。」谢樽勾了勾唇角,笑容有些讽刺,「我未在北境留过半日,可当不起大祭司这一声殿下。」 他早已没了在玉印塔时,刚刚得知自己竟有北境王族血脉时的震惊了。 甚至即使在当初,他也并未对此有过多少惊慌失措。 在叶安留下的木匣之中,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不止于卦象上的只言片语。 谢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他的母亲是三十年余前北境叛乱时便应身死的公主兼大祭司,格日勒塔娜。 而叶安少年时称与他的母亲有过数面之缘,虽然不过是泛泛之交,但这也足够让叶安注意到谢樽这个被独自留在长安的孩童了。 那时谢樽仍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件事并未在他心中泛起多少波澜,只是略有惆怅罢了。 他自出生以来,母亲身死,父兄远走,他从未见过他们,又谈何感情? 而有关格日勒塔娜的一切早已渐渐散失,几乎没留下半点痕迹。 据陆景渊所说,当年他被判流放时,他远在安西的父兄也未逃过一劫,被安西境内的沙匪所杀,尸骨无存,至此,那位公主留下的痕迹便彻底消失无踪了。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会永远地沉寂下去,直到彻底成为秘密。 但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知晓此事,还在他刚刚踏入北境不久后就找上了门来。不过对方似乎也并不希望惊动太多人。 甚至……森布尔连他都想隐瞒,才会用这种手段让他遗忘。 谢樽看向森布尔的眼神冷锐如冰,不带一丝感情。 如果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会带来数之不尽的麻烦。森布尔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一旦情况异常,谢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森布尔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谢樽的模样,眼中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动:「殿下刚出生时,我曾抱过殿下。」 「倒也不必扯这些有的没的。」谢樽扯了扯嘴角,垂眸看着他淡淡道,「你先前所说之事我已有思量。」 「你说你曾蒙受母亲大恩,母亲身死,便想报在我身上。」 「但若我没记错,你如今效忠乌兰图雅,如今却想我回去……」谢樽紧紧盯着森布尔,不放过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是想做二臣吗?」 「殿下恐怕误会了什么。」森布尔神色不变,将咸奶茶上漂浮的那层奶皮拨开,轻轻嘬饮一口,「乌兰图雅殿下乃是天命神女,无人可以违逆。」 「请殿下回去,仅为报恩而已。」当年格日勒塔娜身死时,曾交代过他照拂她的两个孩子一二。 乌兰图雅不愿认这个弟弟,百般防备,但他却不能全然袖手旁观。 听出森布尔言外之意,谢樽冷笑一声:「那我又为何要回去做个笼中困兽?」 森布尔嘆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看向谢樽的眼神似乎在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南朝命数将尽,殿下若是继续留下,难逃一死。」 听见这句话,谢樽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看着森布尔笃定模样,心头忍不住一阵火起。 但他无意浪费时间与森布尔辩论这所为的天命或是命数,这日子还长,他们自可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大祭司弄出那么大动静,只为了这点小事?」 「是,但这不算小事。」森布尔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谢樽的话。 他略有懊恼,原本他是想借着入梦潜移默化地影响谢樽,成功了自然好,就算失败,谢樽也会对此事一无所知,但未曾想对方也已经早有防备。 「若这便是你的理由……」谢樽并未说自己信或不信,直言道,「那我便告诉你我的答案。」 「从前我与北境没有关系,如今不会有,以后也更不会有,若你当真想要报恩……你我形同陌路,便是最好的恩情了。」 说罢,谢樽便起身准备离开,他垂眸看着他那饮着热饮也依旧苍白的嘴唇,抿唇冷声道: 「若你还不想死,那些术法便别再用了。」 谶纬卜筮之道本就逆天而为,无论哪种术法,都会损耗自身,森布尔这一头白髮定然拜此所赐,他如今的模样,已近油尽灯枯。 在谢樽即将推门而出时,森布尔再次开口:「运命不可违,叶安应当教过你吧?为何非要留在南朝与它共赴劫难呢?」 谢樽的脚步勐然顿住,他转过身去,看着森布尔的眼神瞬间变得万分骇人。 第252页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森布尔就像没看到他骇人的神色一般继续淡淡道。 「他自寻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南朝皇帝不堪重託,屡次受挫后,他本该放下一切不再执着,如此一来即使南朝覆灭,他也能独善其身。」 「但他最终却仍是选择出入红尘,走上了格日勒塔娜曾经为他卜过的结局。」 森布尔那双失去生机的眼睛突然变得透彻起来,好像雪山上的一汪冰泉一般: 「选择决定命运。」 「他选择救你,收你为徒,让你入玉印塔学得百般技艺。」 「随后,他放任你救下那位太子,致使他彻底暴露于皇帝眼前……」 谢樽看着森布尔,却清晰地感受到森布尔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不再清晰。 是啊,他知道叶安究竟为何而死,他认识杀上玉印塔的死士,也认识……叶安身上的那道致命的枪伤。 「他选择了违抗南朝将死的命运,走上了人死灯灭的结局。」 「而他的死亡却再次印证了在既定的命运面前,再多的挣扎也是枉然。」 谢樽听见自己哑声反驳道:「你又怎知无一变动?」 「若如你所言,是选择决定了命运,那若是选择能够改变,命运自也有一线生机。」 「不可能。」森布尔轻轻摇头,声音随着他压抑的咳嗽声并不平稳,「即使命运之线有所偏离,却也依旧无法改变结局。」 「选择决定命运,而性格决定选择,人的性格几乎没有改变的可能。」 「你知道某人在某日因好奇溺水而死,于是你在那天救了他一命,此时此刻他是活下来了。但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依然会因为好奇,去游水,去攀山,随后再次意外暴死。」 叶安便是,即使知晓一切终将坠落,却仍是忍不住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属于他的命运。 「所以殿下,不要妄图扭转命运。」 「蚍蜉之力,岂能撼树?」 森格尔的话音落下,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森布尔断断续续的轻咳声传来。 过了半晌,谢樽终于缓缓开口:「你似乎坚信命运。」 「那我呢?若无师父救我,我早已身死。」 「若如你所说,师父救我一命,不过是保下了此时此刻的我……而结局不会改变,我终会因阴谋而死。」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谢樽慢慢走近森布尔,垂眸对上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看见那双眼睛里简单纯净得不带一丝波动,好似不在凡世。 他从未见过那么干净平静的眼睛,这种看透了一切,选择了无欲无求,随波逐流的眼神。 「你让我去北境,介入我的生活,改变我的选择,要我免于一死……」谢樽注视着那双眼睛,将其中的每一点变化都纳入眼中, 「森布尔,你也无法免俗。」 第122章 听着谢樽的话, 森布尔眉头微微皱起,眼底透出些许简单的疑惑。 「或许确实如此,但那又如何?我如此想, 并不代表我便要如此做。」 「……」看着森布尔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衬得好像是他古板了一样, 谢樽一时沉默。 「我不信大虞国祚会百年而终。」谢樽与他对视,琥珀色的眸子明净如琉璃,「世人皆被命运裹挟, 却又逆命而行。」 谢樽嘆了口气:「你我并无分别, 不过是知晓结局也忍不住挣扎一二而已的俗人而已。」 「况且, 又有谁能断言你推演出的便是定是终局?」 「你有此心意,我自当心领,但你我日后还是陌路为上。」 说罢,谢樽不再多说, 转身离开。 待他离开之后,暗藏在森布尔房间周围的几道气息也迅速退去, 长夜寂静如初。 车队在需在石城停留一日修整, 但补充物资之类的活也轮不到几位大人来做,难得见座像模像样的城, 从未来过北境的几人自然起了兴致。 森布尔的礼节也挑不出什么错漏,他亲自接引谢淳, 带着谢淳和赵鸣珂游览石城。 街边的矮楼上, 谢樽和陆景渊相对而坐,看着楼下的一行人流连在集市之中。 陆景渊半个身体隐在窗后静静看了许久,不知确定了什么, 忽然开口道:「他有眼疾。」 「但应当不算严重,或是隐藏得太好。」 谢樽有些意外地向楼下的森布尔投去目光, 见对方仍旧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皱眉看了半晌也没发现什么问题,也不知陆景渊是从哪看出来的。 「逆天而为,残缺便是代价。」谢樽放下手中的苦茶,轻声说道。 要是没浑天仪和崑山神玉,恐怕玉印塔的歷代塔主也是这缺胳膊少腿,没几年可活的模样。 「那你呢?」陆景渊又问。 「嗯……这十年来,我算过的卦连一只手都没有,不会有事的。」 叶安本就想让玉印塔一脉断绝,就算救了他也未曾改变过这个想法。如今叶安身死,他身上会的那点皮毛远远称不上传承,玉印塔的卜筮一道,也算是就此断绝了。 两人又坐了半晌,喝了碗酥油茶,桌上便又坐下了一人。 「就这屁大点地方,也不知道咱们郡主是怎么能逛出那么久来的。」简铮坐下便招唿人又上了一篮子馕饼。 第253页 「我可撑不住了,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说着,简铮又微微探头看了看下面那几位,眼神突然变得有几分揶揄,她敲了敲谢樽面前的桌板, 「不是我说,你哥居然陪得住?你有没有觉得他两最近有些不对?」 「……」谢樽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 不知道简铮是搭错了哪根筋,还是被自己和陆景渊刺激到了,最近总爱盯着别人瞧。 在营地里看见哪两个亲近几分,就忍不住侧目,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地觉得人家暗生情愫罢了。 不过这次…… 谢樽垂眸看着集市中静立在摊贩旁的谢淳。 谢淳正陪着赵鸣珂不断挑选,在赵鸣珂提熘着那堆奇形怪状的特产给他瞧时,虽然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还是会耐心说上几句。 见了这幅情景,谢樽觉得简铮这次怕是看准了。 不过谢樽还是对简铮的大惊小怪作出了如此回应:「他们本就是夫妻,如此不是常理?」 「他们之前除了睡一个屋,有哪像夫妻了?」简铮闻言翻了个白眼,「甚至有时候都不睡一屋。」 说着,简铮又将目光投向谢樽,然后拐了个弯又去了陆景渊那儿:「还没你两走得近。」 陆景渊一挑眉,微微颔首道:「确实。」 「……」谢樽瞥了他两一眼,无奈扶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陆景渊也会接这种话了, 「打住,咱们说点正事行吗?」 「这也不是说正事的地方啊。」简铮反驳道。 她坐在靠外头那边,就这片刻功夫,背上不知道被来来往往的人蹭过多少次了,挤得她胸口都快贴上桌板。 「但你都这么说了,也行。」简铮眼神又往下瞟了一眼,神色难辨,「那位,二位有何高见?」 「没有。」谢樽饮了口茶,沖淡了嘴里浓郁的奶味,与玉印塔有相关的事他都不打算说出来, 「不是说此行只是赴宴庆贺乌兰图雅登位,顺便商讨一下王位更迭之下,两朝日后如何交谊吗?」 前些日自众人已经通过气了,乌兰图雅那帖子其实就是邀请虞朝遣使贺她登位,顺便承认她的身份。 而陆擎洲此次派谢淳来,也只是因为看着二十部换了风向,想要谢淳为虞朝与二十部重新建交,尽力为虞朝开启西方商路而已。 毕竟现在这条商路要死不活地吊在中间,随时像要断气一样也不是个事。 与边境日日吃沙见血的将军们不同,高堂上的诸位想的更多也更乐观。 就算两边再怎么风起云涌,始终也没撕破脸皮,这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不是吗? 况且在他们眼中,如今二十部新王继位,上下皆换了班子,一切自然都还有迴旋的余地。 若不是在郴州和南郡那档子事,谢樽和陆景渊或许也会和他们一样,对乌兰图雅抱有一丝期望,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乌兰图雅和二十部的先王有着一样的目标,其手段更是要高明阴毒不少。 而那些事谢樽也已经告诉了谢淳,待此番事了,陆擎洲对乌兰图雅的评估恐怕就要变上一变了。 至于那信为何会无声无息的送到萧云楼手中玩上一手挑拨的事,昨日谢淳也不冷不热的刺了森布尔两句。 森布尔给的回应是乌兰图雅纯挚无知,刚刚掌权时并不熟练,又不知礼数,派了人去递帖,却被下面的人自作聪明给弄成那样,请他们见谅。 说这种骗人的鬼话也就罢了,森布尔还补了一句,说什么想来送到玉门来也一般无二,萧大将军总会呈至御前,诸位不正是由虞朝皇帝派遣而来的吗? 但事实上是萧云楼还没来得及把这烫手山芋送达,陆擎洲便已知晓此事。 这个请帖的消息由萧云楼送上还是陆擎洲的眼线送上,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这若有似无的挑拨离间,算得上是十分高明。 想到这里,谢樽突然发现森布尔这人不说起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时,还是算个正常人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不老实,咱们自然也得多加防备。」简铮吃着饼子说道。 「做好先前安排好的事便好,思虑过多也不过庸人自扰。」陆景渊将杯子放下,那声轻响即使在闹市中也分外清晰, 「那些沙匪解决得如何了?」 「这你大可放心,在那见不到几个鬼影的沙漠戈壁上,要想做点手脚实在是轻而易举。」 为了不让乌兰图雅发现他们已经联络上了阿七,顺便把阿七给捞出来,简铮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她先是派人先是把阿七呆的那个匪帮彻底剿灭,又按照阿七说的方法继续联络着那边,制造上一点沙匪活动的痕迹,直到他们的车队接近石城,彻底远离了那片沙漠时才停止。 在乌兰图雅眼中,她的这支眼线应当是出了意外全军覆没,跟他们车队没有半点关系才对。 「嗯。」陆景渊微微颔首,但还没来得及抿口茶就突然被简铮驱逐了开来。 「快快快,他们要上来了,你赶快坐那边去,哪有侍从和主子坐一桌的,小心被看出点什么来。」 看着简铮驱赶蚊蝇的动作,谢樽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十分怀疑对方在公报私仇。 车队很快便离开了这个热闹却有些破落的小城再次北上。过了石城,已然入秋却仍有余绿的原野展现眼前。 第254页 密集如织的清浅河流蜿蜒流过,但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干涸,待到下一个雨季降临时才会再次充盈。 草原之上牛羊成群,时不时有急促的哨声传来。牧民们要赶在冬季降临之前到达冬季草场,否则冬日的风雪之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谢樽没想此行会遇上那么多意料之外的人,刚出石城不久,便有人带着一队骑兵和车队自阿勒泰而来,说是奉乌兰图雅之命前来护卫。 当看到策马站在近前,一身北境衣饰的周容时,谢樽神色微沉,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不,不对,如今应当叫他依拉勒,周容……不过是一个早已被抛弃的旧名而已。 「王庭护卫长依拉勒,奉主命迎接贵客。」 「北境部族众多,殿下忧心有人冲撞贵客,特遣依拉勒前往护卫。」说着,依拉勒一拉缰绳,侧过了身子。 他身后的那架马车华贵非常,连遮风的车帘都满是精緻的刺绣,那布料上的针法纹样与虞朝不同,却也不是北境的手法,倒好像是自更西边而来的东西。 「诸位此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还请移步。」 谢淳没有拒绝,顺着他的接引上了马车,那巨大的车辇之中,即使已经坐上了谢淳、赵鸣珂还有依拉勒,依旧能容得下两个侍女服侍在侧。 实在是大手笔。 当犹疑地叫出「谢怀清」三个字,又得了谢樽肯定的答覆时,依拉勒那张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脸上绽放出了轻松的笑容。 谢樽看着对方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脸上虽挂着淡笑,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陆景渊当初每一步都走得极好,当初他们二人暗中插手了不少事,却在那些阴私算计中将自己隐藏得极好,没有暴露分毫。 依拉勒等人至今也不知道抓住他们狐狸尾巴的就是眼前之人。 转眼之间,敌明我暗,攻守之势已异。 「没想到你我会这般重逢,离上次分别也没过多久吧?等到了阿勒泰,我做东请你喝酒!」依拉勒显然心情颇好,他策马与谢樽并肩而行,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少年气, 「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生了这般模样。」依拉勒将谢樽上下打量一番,摸了摸鼻尖,「当为天人之姿。」 谢樽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应承下来。 自从恢復了容貌之后,这些话他已然听过不知多少遍了。 当初年少时他长安走马,珠玉盈身,也算得上是风流倜傥,却也没几个人这般夸过他,如今倒是莫名其妙地大有不同了。 「若说没想到,我才更是意外,不过数月,你便已经有了这番作为。」 王庭护卫长可不是个小官,与虞朝皇城的羽林将军等同,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官职算不上极大,权力却着实不小。 闻言依拉勒唇角抿起,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他日有酒有肉,我再说给你听吧。」 即使心下静如平湖,谢樽仍是扬起笑容,兴致盎然地说了句「好啊。」 暂时跳过了这个话题,依拉勒又活跃了起来: 「说来田梦那姑娘如今怎么样了?当时我走得有些急,都没好好跟她道别。」 「跟着柳清尘行医去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呢。」 「啊……那应该挺辛苦的。」 车队前骑马的几人,只有谢樽和依拉勒一直说个不停,依拉勒话多得可怕,接连不断始终不嫌累。 简铮沉默地听了一会,微微眯起眼,然后放慢速度走到了陆景渊身旁。 那个叫依拉勒的小子,看着谢樽的眼神分外热切,缠上了谢樽就把他们这一群人扔到一边当作空气,实在是让她不得不多想。 她目光扫过前面那两道背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压低了声音道:「他是不是想撬你墙角?」 「……」谢樽差点一口风呛死,他回过头看着简铮,咬牙道,「将军慎言。」 这周围大半的习武之人,耳力非常人能及,简铮那声音听在众人耳中自然分外清晰。 陆景渊听见依拉勒问「什么墙角」,又看见谢樽转头回去笑着解释了几句,唇角也勾起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冰冷笑容: 「将军与其盯着旁人看,不如看看自己。」说着,陆景渊的眼神若有似无地划过了简铮身旁始终半点动静都没有的萧云停,满意地看到对方的身形瞬间变得僵硬, 「啊?我怎么了?」简铮问道。 「将军精于此道,将军都不知,在下又如何得知?」陆景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你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给我说清楚了!」 「将军……」萧云停硬着头皮打断,平日里在自家营里也就算了,但这周围一圈二十部的人都瞪着眼睛瞧着呢。 谢樽听着后头的喧闹,额角青筋直跳,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见了这番情形,依拉勒眼底流过一道暗光,他回头瞥了一眼简铮问道:「简大将军一直是这般跳脱的性子吗?」 「嗯,算是吧。」谢樽笑了笑,这一次,那抹笑容真实了许多。 他状似无奈地嘆息道:「将军性子简单直率,向来随心所欲。」 这不过一个插曲而已,寥寥两句话便已带过,无边的原野山峦之上,车队浩浩荡荡地往前走着,在草地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第255页 这番过了天山,又有人引路,车队的脚程比起之前要快上太多。等车队踏入阿勒泰的地界时,距离宴会居然还有十天。 乌伦古湖在净澈的高天之下一片蔚蓝,远处山峦和缓,与虞朝截然不同的景色铺展,谢樽站在湖边,有微风从湖上吹来,带着极淡的咸腥气息。 这是他在这片土地上第一次看见如此广袤的水域,有鱼在泛着微波的湖面下游动,温和而静谧。 或许是阳光已经变得柔和,又或许是因为湖上无风,眼前这片湖泊并未泛起粼粼波光,它的波纹连成一片轻轻漾开,平静而温和,好似静止了一般。 「若是喜欢,便在这停驻一日,距离王庭只有半日路程了,不必再赶。」不知何时,森布尔走到了谢樽身后轻声道。 第123章 闻言, 谢樽收回了落在广袤湖面上的视线,转身挂上了一抹假笑:「这我可做不了主。」 「是吗?」森布尔看着他似笑非笑。 两人站在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乍一看去万分和谐,但只要踏足其中, 立刻能感受到其中的虚情假意。 站了没一会,已经被养得油亮亮的奉君不知受了谁的差遣,跑来咬住了谢樽的衣摆。 有了这么个好摆脱森布尔的好机会, 谢樽眼前一亮, 立刻找了藉口开熘, 当他转身走出几步后,他听见身后再次传来了森布尔的声音: 「你母亲当年身边也常养勐兽。」 谢樽脚步都没顿一下,当做没听见一般离开了。 最终车队并未在乌伦古湖畔停留,而是踏着夕阳在天黑前赶到了阿勒泰王庭所在的城池。 额尔齐斯河畔灯火通明, 山丘之上亦有篝火,这里比石城等地热闹许多, 却也依旧能感受到时间缓慢如流, 天地悠悠。 从离开乌伦古河畔。谢樽的神色就没有放松过,他静静立在马上沉默了一路, 放开缰绳是,掌心已经被印出了几道湿润鲜红的痕迹。 燕山上的血腥回忆不断在脑中闪现, 谢樽想了一路, 要是在驿馆撞上了必兰真,他该以怎样的表情应对。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被那些深埋的暴虐支配, 待到清醒时会看见必兰真已经被他斩于剑下,人头落地。 即使当他们踏入驿馆, 得知十六部的使团不在这后,谢樽的神色也没有放松多少,他独自一人上了楼,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谢樽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他看着外面错落的灯火逐渐熄灭,直到月上中天。 这段时间里陆景渊便一直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言不发。 其实陆景渊并不知道当年燕山到底发生了些什么,那些惨剧埋葬在深山之中无人知晓,活下来的只有谢樽一人,那些记忆也只有他一人担负。 但谢樽从未提及过那些,陆景渊也只能从当年那封浸着鲜血的战报窥见一二。 而他知道任何安慰都是徒劳,只有鲜血能平息愤怒。 陆景渊膝上放着书卷,却许久没有翻上半页,他低垂的眸中黑沉一片,翻涌着道不明的情绪。 又过了半晌,谢樽眼珠转动几下,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哑声问道:「你们已经见到乌兰图雅了?」 「嗯。」 虽然他们刚到,但今夜乌兰图雅便已经在王庭设宴,为使团接风洗尘了,只是谢樽没去。 「如何?」 陆景渊沉默了一会道:「我也不知情况算是好还是不好。」 他难得会说这般不确定的话,谢樽眉峰微挑,递去了几个好奇的眼神。 「如今的西方商路已然被乌兰图雅贯通。」 与前朝不同,虞朝西部的疆域止步于玉门关以西的荒漠地区,再往西便是二十部控制的区域了,因此虞朝与西方交流的通道被北境完全截断。 而二十部的诸位先王并不致力于商业,他们并不阻止二十部与虞朝通商,却也并不鼓励,持消极政策,对商业放任自流。 但这样的态度也仅限于对虞朝而言。 国与国之间的鄙视链从未中断,虞朝将北境看做化外蛮夷,北境则是将更西方的波斯诸河之地与图兰低地看做蛮夷,因此不屑与之交流,更谈不上互通有无了。 但如今的乌兰图雅却与先王不同,她身上没有一丝傲慢。 在向虞朝递出国书请帖之前,就已经派遣使节前往波斯了,而这支使团的目的与谢淳如今来到北境的目的相同。 使团自乌兰图雅登基时便已经出发,至今已近半载,虽然还未回到北境,却也已经送回了好消息。 波斯有意与北境交好,西方的商路即将开启已是板上钉钉。 对于虞朝,这算得上是件好事,这代表了他们一旦与北境相交,便可以走得更远,也可以有更多的利益图谋。 但是,这条通道却完全掌握在北境手中。 「北境与波斯关系密切,恐怕并非好事,从前北境孤立无援,再如何狼子野心也只是单打独斗而已,不足为惧,如今却不好说了。」 谢樽看着陆景渊,伸手轻轻抚平了他皱起的眉头:「波斯与我们有数道天险相隔,他们到不了这边的。」 「这世间总是有操心不完的远虑近忧,商路一通,对安西乃至全境都是好事,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若有人来犯,打回去就是了。」 「嗯。」陆景渊颔首,又道,「我已传信派人前往波斯搜集情报,那里我们知道得太少,如此太过危险。」 第256页 「那不就完了,尽人事以待天命就好。」谢樽说着上手捏了捏陆景渊的脸颊,这副板着脸的严肃模样,让他不由想到了陆景渊年幼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也总是这副表情,小小年纪就是一副老成的模样,时常面无表情地板着那张包子脸,只有见到他的时候才会笑一笑。 不过如今陆景渊不会像当初那样被他捏红了脸,只能根只河豚似的气鼓鼓地瞪着他了。 陆景渊抓住了他准备缩回去的手,转眼两人便已十指相扣。 谢樽假装没感觉到,轻咳两声道:「之前你你不是说已经派人来北境刺探敌情了吗?已经快半年了,刺探得怎么样?」 当时两人推测周容潜入虞朝,多年来不分寒暑地南来北往,就是为了摸清虞朝的山川关隘,城池道路。 北境如此行事,陆景渊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他当即派人前往北境绘制舆图,为将来可能到来的动乱做好准备。 世事变迁只需十年百年,沧海桑田却是万年方可得证,此举虽然有些不光明正大,但一旦图成,可泽被万世。 「这才多长时间。」陆景渊捏了捏谢樽的掌心,又牢牢抓住了对方再次尝试缩回去的手, 「周容在虞朝呆了六年有余,你如今半年就想有所成,操之过急了吧?」 「哎,也是。」谢樽点了点头又道,随即把这个拿来充数的话题扔到了一边, 「反正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合约条例之类的」自有我哥操心,也用不上我们,明日一起出去逛逛如何?」 这两月来,他们就没能得几分清闲,营地就那么大点,他们又不能日日离营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 而每当他们私下里在营地里离得稍微近点,就能感受道从四面八方看来的灼灼视线,偶尔还要应付突然冒出来插足到两人中间的某位郡主和某位将军,实在是心力交瘁。 如今终于安定下来,四周又是好山好水,还有星星点点的石城聚落,得以游览这与虞朝不同的山川风物,机会算得上是十分难得了。 这种提议陆景渊当然不会拒绝,当即点头同意。 虽说打算出去玩,谢樽第二天却是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 窗外的喧闹有些陌生,纵然从前也学过些北境语,却也从未真正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 这会儿陆景渊早就不在了,床榻边放着一套新衣,一件与虞朝风情截然不同圆领袍,孔雀蓝底的袍子上印满了排布整齐的各色花纹,因为秋深,搭配的短袄封上了皮毛,黑黄色的毛领显得有几分粗犷英气。 谢樽换上了新衣服,缀在腰间的流苏串着珊瑚蜜蜡,还有不少品相极佳的绿松和青金石花里胡哨地绣在身上,乍一看去就是一副有钱公子的模样。 虽然虞朝也不乏橙红柳绿般的鲜艷色彩,但谢家向来尚雅,多配青白宝玉,连阳绿的翡翠都少见,别说什么鲜艷宝石之类的了。 如今换了这副行头,谢樽都忍不住惊艷了一番。 「喜欢吗?」陆景渊不知何时推门进来了,他身上的衣饰样式与谢樽极像,却没有那么多珠玉装饰,显得内敛不少。 「哎,有钱可真好。」谢樽扬着眉开始长吁短嘆,「想当初我跟着师父的时候只能穿些破布麻衣,腰上也是撕条长布绕上两圈打个结就完了,哪像现在这样奢侈?没想到短短一年我便堕落至此。」 陆景渊笑了一声,把人给拖走了。 「够你堕落一辈子。」 今天没人打扰,谢樽和陆景渊慢慢地在城里逛着,没走出多远便已经被各色没吃过的东西填满了肚子。 与谢樽原本设想的落魄异国不同,阿勒泰的王都繁华巍峨,风霜刻蚀过的白石城依山而建,遥遥向山腰望去,可以看见高高伫立着的王庭俯视着整个城池,宏伟而雄壮。 因为商路的开通,这里比安西诸郡要繁华太多,听不懂的语音,看不懂的文字随处可见,男女笑闹着来来往往,整座城市瀰漫着难得的开放包容。 光是见到这座城市生机勃勃的模样,便能知道乌兰图雅治下的二十部将会有着怎样的未来。 破局带来的变化难以预估,但北境的崛起似乎已是不可逆转之势。 阿勒泰的波斯人比谢樽想像的要多上不少,他停驻在一家摊贩上,目光落在了华丽绣品上放着的数把弯刀上。 那刀上泛着波纹一般的纹路,剑刃锋利至极。 「波,波斯,的……」摊主头上裹着头巾,看他驻足,连忙起来介绍。 他似乎看出了谢樽是虞朝人,十分勉强的用虞朝话说了三个字,后面接上的一串叽里咕噜的语言就已经是谢樽听不懂的话了。 但「波斯」两个字已经够他了解这刀剑是从哪来的了。 这刀实在美得惊人,锋刃流畅,浅色的刀柄与刀鞘上布满了镂空的雕花,华丽至极。 「他说这些刀剑来自图兰低地极西的两河地区,是他从波斯王宫中走私出来的宫廷弯刀,一共只有四把,这刀就算是在波斯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除了这三把长的,还有一把短些的匕首,而且他要四把一起卖,不拆。」 「……」谢樽将自己粘在那刀上的眼珠子使劲扯了回来,看向了陆景渊,「你怎么会听得懂?」 「学的。」陆景渊面不改色,「哥哥也该多读书才是。」 第257页 谢樽一脸控诉地盯着他,这是学不学的问题吗?就算把整个虞朝薅空了也没两个会波斯语的人,他就算想学也得有人能教啊! 而且他们正式得知有关波斯的消息,也是从阿七来了之后吧,这才过去多久?也就一个多月吧?这学习速度是不是有些非人了? 看着他的表情,陆景渊眉眼弯弯,忍不住笑出了声:「哥哥不会以为我是刚学的吧?」 「难道不是吗……」谢樽僵着脸道。 「怎么可能。」陆景渊有些好笑地瞥可他一眼,说着又解开了腰间的钱袋,在那摊主亮晶晶的眼神下掏出了数个金币。 这刀是不是宫里出来的并不重要,谢樽喜欢就行。 「年幼时便已经学过了。」 听了这话谢樽心下一囧。 原来是在宫里学的,确实,偌大大虞恐怕也只有皇宫里能找到教这些的老师了,连这都要学……陆景渊这太子当得着实不易。 在谢樽发愣的片刻,陆景渊已经将金币递给了摊主,又用波斯语说了几句话,那摊主见他掏钱掏得爽快,一张脸都笑地挤到了一起,听得自然也是分外认真。 待陆景渊话音落下,摊主连连点头,又接着说了几句,然后从身后的厚毯下面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第124章 那只木箱十分破旧, 稜角被磨得圆润,木头之间已经崩裂开来,浑身上下充满了饱经风霜的气息。 摊主大刀阔斧的把箱子拖了过来, 叮叮噹噹一阵响,光看他那副丝毫不爱惜的模样便让人觉得那里面装的只是些破烂的小玩意而已。 木箱打开, 里面的东西七歪八扭地撞在了一起。 看着里面的东西,谢樽眼前一亮,立即蹲下来翻看了起来。 那木箱里放着不少木制的弩机或是攻城器械, 都被做得极为精巧, 甚至其中的枢机都颇为完整, 谢樽轻轻拨动机关,「咔哒」一声轻响,弩臂一震,其中的纸卷瞬间弹射出几丈远。 「全都要了!」谢樽当即大手一挥, 陆景渊跟在后头就把钱给全付了。 箱子太大,实在不方便带着逛街, 两人没有搬着走, 只是先寄存在这里,打算绕回去路过驿馆时再让人来取。 两人绕出那个分外喧闹的集市后, 谢樽将手中的那把短刀从鞘中抽出,露出的一截刀刃映着阳光, 寒光烁烁。 「派人查查那个人, 查清楚这些东西从哪来的。」这摊子上的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搞到的,要么这人身上有些本事,要么……他背后有人, 「这刀的工艺与我们不分伯仲,至于那箱子里的东西……」 「可就更值钱了。」 这种仿真的小型攻城器械十分少见, 多是军用布局时才会用上,而且大多也只是徒有其形,其中并无细节,谢樽也只在冀州齐王府里见过。 或许会有寻常贵族能仿造其形,但其中关窍却是绝对不可能造出的,那这被当做小玩具的东西从哪来的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陆景渊闻言神色一动,他微微抬手,人群中很快便有一人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两人擦肩而过后,那人又很快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流中。 「走吧,这城里逛腻了,外头走走去。」 阿勒泰除了王庭所在的这片环形城,周围还分布着不少聚落,不过这些聚落便没有城中那般繁华了。 简陋的木质小屋或是帐篷连成片地坐落于山坡之上,偶尔升起裊裊炊烟。 又是一天过去,谢樽和陆景渊并肩坐在山坡上,看着星光流动,城中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谢樽很喜欢这片土地,高远空旷却又充满了涌动的生机。 他恍然想起,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在他还在谢府中挣扎时,他的梦想尚且与这天下无关。 那时他只想越过那道高墙,如游云一般自由自在,在某一天,他或许能遇到一片足以让他驻足的风景,在那里安享余生。 甚至刚刚遇到陆景渊时也是一样,他对什么治国安邦平天下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快点长大,快点离开长安。 但是人总是与自己最初的梦想背道而驰。 谢樽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起过这些事了,日日忧心天下事,这点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梦想,早就被挤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 「若是……」谢樽刚刚开口,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他们的未来几乎已经一眼望得到头,世间万事安得两全,他们已经做好了选择,过去的梦想已是奢望。 但陆景渊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接上了一句: 「想去波斯看看吗?」他的目光也落在那片灯火之上,轻声道,「他日若是有闲,便去看看吧。」 谢樽愣了愣,然后笑着应了一声。 这个「他日」会是什么时候,好像也并不重要,或许在遥远的某一天,他们真的可以放下一切,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 星河静静流淌,若无人打扰,他们或许会在这里静静坐上一夜,但他们身边若是没有意外,那才是意外。 赵鸣珂不知道从哪知道了他们在这,护崽子似的硬挤进了两人中间,时不时地向陆景渊投去警告的眼神。 「他们在那头准备了烧烤,一整头小羊呢,去不去?樽哥哥,去嘛去嘛!」赵鸣珂扬着下巴指了指山坡下的一块平地,拿出了平日里惯用的撒娇技法。 第258页 「……」纵然已经给自己暗示过无数次不要和小姑娘计较,陆景渊还是觉得自己对赵鸣珂的容忍度越来越低了。 但即使陆景渊有再多不满也没什么用,赵鸣珂可不会考虑他有什么意见。 毕竟陆景渊在赵鸣珂眼中就只是个小小侍从而已,她挥挥手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等到这将她兄长引入歧途的无耻小人失了宠,看她怎么收拾他,定要让他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赵鸣珂从小被娇宠长大,软磨硬泡的功夫非常人能及,即使是谢樽也难以抵御,于是很快便无奈地被她拖走了,而谢樽一走,陆景渊自然也得跟着去。 但等他们三人到了篝火旁时,谢樽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 萧云停沉默地靠着手中的小羊羔,简铮则是垂着头坐在火旁,垂下的髮丝将她脸上的神色掩住,让人看不清楚。 而且……这里似乎有不速之客。 谢樽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了不远处躲藏在一棵云杉树后,正悄悄看着这边的佝偻老人。 「这是怎么了?」谢樽找了个空处坐下,看着简铮没有避讳地开口问道,「那又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应他,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在简铮身上,让她心头本就已经点燃的星火瞬间成了燎原之势。 「用不着管她,她爱怎么样怎么样,死了也跟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见她语气不好,众人也默契地收回了目光,没有再问。 但有了这一出,即使这火气不是冲着他们,周围的一圈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气氛僵硬得可怕,连被烤全羊勾起来的食慾都已然消失无踪。 不过简铮本就不是什么憋得住的性子,羊还没烤好,她就已经撑不住了。 她嘴里骂了两句,一搂头髮露出了那张满是躁郁不耐的脸。 「我也中过那蛊虫,你们难道就没有好奇过吗?就没有怀疑过吗?就不能多问几句吗?就非得等着我主动说吗?」 「你说了不用管的。」谢樽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这个脾气,无辜道,「况且我们相信你。」 简铮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几下,又气了个倒仰。 「那……铮姐姐,你为什么会中蛊,又为什么会认识她啊?」赵鸣珂声音甜糯,迅速递上了一个台阶,几人算得上是分工明确。 有赵鸣珂接话,简铮眉头舒展了几分:「好吧……那就要从头说起了。」 简铮话音落下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她其实并没有多艰难的童年,至少比起那些挣扎求生的人,并不算艰难。 简家虽然寒微,家中却也有几亩薄田可以傍身,虽然看天吃饭,但也有些活路,不过简家却又和普通农户有些不同。 简父年幼时有幸读过几年书,虽然一无所成,却有了文人的清高,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希望简家一直过着勉强过活的日子。 可是简铮是个女孩,简母又伤了身体不能再孕,这两件事对简父打击颇重,但在简铮再长大一些后,他也没有继续消沉下去。 他让简铮当作男孩养,又倾尽全力砸锅卖铁,让简铮上了阳关唯一的一家私塾。 笔墨纸砚有多贵?对于现在的简铮不过是洒洒水的时,但在那时,即使是最劣质的笔墨,也足以压垮本就风雨飘摇的简家。 但简父还是坚持让她去读书,简铮就这么按照父亲的意思读了下去,直到她开始懂事,知道他们一家为了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你们说我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没用的。」简铮笑了一声。 和抱有希望的简父不同,简铮清晰地知道在这条即使是男子都希望渺茫的路上,她註定不会有未来,而简家,必定承受不了她失败的打击。 她只能另闢蹊径。 所以她跑了,在某一天离家出走,直接离开了阳关,没和任何人说。 她打算学习经商,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钱重要,这也是她在阳关看着商队来来往往后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而命运在此刻发生了转折。 简铮跟随的商队还没走入北境便被沙匪劫了,商队几乎全灭,她也被沙匪绑走,和如今阿七一样被送到了阿勒泰,被买p走当做死士培养。 「说实话我该谢谢他们,要是没有他们,我必然没有今日风光。」简铮是笑着说的,笑容中却没有半点温度。 她埋没已久的武学天分在这里被发掘出来,在日復一日的训练中,她逐渐成长为一个足够优秀的暗卫,马上就能拥有些许梦寐以求的自由。 但命运再次发生了转折。 她突然被一个大祭司看上了,一个拥有强健体魄的女子十分难得,能作为完美的药人给大祭司当作炼药试毒的工具。 而她的意愿没有任何人会听,于是简铮的悲惨命运自此开始,那种各种毒虫在身上撕咬的痛苦,让她即使在今天也会在梦中惊醒。 但简铮从来不是认命的性子,要是她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任人蹂躏,当初她就迈不出阳关了。 那个大祭司没有想到,那个被困在木桶里承受着百虫噬身痛苦的少女,还能睁着那双透亮的眼睛,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 三年,简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终究熬到了看见曙光的那天。 第259页 「然后我遇到了她,她是个滥好人,我没见过几个比她还滥好人的人」简铮用眼神示意众人看向那个躲在树后的老妪,「她也是个祭司,某天她来拜访那个畜生,无意中看到了我。」 「她想救我,但劝不住那个畜生,便来找我想偷偷带我离开。」 「但我那时候已经把该学的都学会了,也准备好好给那个畜生一个教训,然后跑回来了。」 「况且,她只是个普通祭司而已,怎么会斗得过那同气连枝的四位大人物?」 「所以即使她万般坚持,我还是拒绝了她。」 等那个祭司走后,她又忍了两个月,在某一天,她终于准备好了一切。 没人能想到这个看上去已经痴傻了的药人还有这种奋起反抗的本事。 简铮杀了大祭司,然后又抢走了不少东西,一路骑马南下想要赶回虞朝。 她这种行为自然让北境震怒,跟着她的追兵数不胜数,而她还是低估了二十部的骑兵,在勉强过了天山后,她被追上了。 但天无绝人之路,她这辈子总是幸又不幸,受了那么久的磋磨,她终于又幸运了一次。 已经只吊着一口气的简铮在两国模煳的边境之上,遇到了正在巡察的萧家兄弟。 「就这么多,后来的事已经很无聊了,你们猜也能猜得出来,就用不着我说了吧?」此时简铮脸上的那些烦躁早已消失殆尽,平静地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这些事只有萧家兄弟知道,她还从未对其他人提起过。 不是因为不堪回首,只是因为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让她今天的成就看起来更为可贵。 她想要别人提起她时,只惊嘆于她的强悍,而没有其他。 但偶尔她也会有倾诉的欲望,只是无人可说,或许是今日气氛刚好,又遇到了知晓这些往事的故人吧。 「没想到她居然到了现在还能认出我,但跟我扯上关系对她依旧不是什么好事。」简铮说着,又看向了那颗云杉。 只是这一次,那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简铮愣了一下,唇角弯起:「看来她也不算蠢。」 她话音落下,众人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火上的羊羔已经烤好了,但没人有胃口吃。 「他奶奶的,本郡主忍不了了!」赵鸣珂眼睛早就气红了,她豁然站起,指着简铮问道,「你当时是怎么杀她的?」 「……」简铮一头雾水,「就,就一刀捅死的啊?还能怎么样?」 她当时还忙着跑路呢,哪有那么多精力给她设计个死法。 「那就是还有全尸了?」赵鸣珂冷冷一笑,唇角的弧度让人一眼看去不寒而慄,「本郡主一定会让她会后悔自己还留着个全尸的。」 第125章 赵鸣珂话中的意思十分明显, 不过众人都没有阻止的意思。 虽说按照大虞传统,身后百怨皆消,但这世间仍有数不胜数的恩怨让人无法释怀, 这种报復虽然有些阴狠,但却也算不上罕见。 「啧, 要是真这么明目张胆地干了,恐怕不好根乌兰图雅交代吧。」简铮笑了笑,神情依然平静。 说着, 她又瞥了萧云停一眼, 示意他赶快把那焦黄的羊羔分了, 再这么烤下去肉中的汁水就得被烤干了。 「无需如此,皆是过往而已,我与她的恩怨早就结束了。」 赵鸣珂眉宇间仍有不忿,但简铮都这么说了, 她便也不再多言,只垂头闷闷不乐地吃着萧云停递来的一碟羊肉。 听完了这么一个故事, 很难能再有闲情轻轻松松地谈天说地, 众人沉默地围在篝火旁,听着自不远处传来的舞乐之声。 听说北境很快便要迎来秋祭, 而在秋祭结束之后,就是漫长难捱的冬天了。 中央的篝火噼啪作响, 陆景渊又坐了一会, 侧身附在谢樽耳边耳语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山原下的阴影之中,陆景渊的目光掠过远处依然化作黑点的几人,眼底的神色晦暗难明。 「殿下, 查清楚了,那些刀剑来自一个波斯逃犯, 那逃犯断了一臂,如今正藏匿在一户农户家中做些杂活维生,已有月余。」 「嗯。」陆景渊依然没有收回视线,只是淡淡道,「明日请他一叙吧。」 「是。」 陆景渊说完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薛寒见状也就静静垂首站在他身后,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另外,查查那个祭司,看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有……简铮。」陆景渊目光深沉而锐利,带着难以言喻的冰冷。 薛寒愣了愣,道了声「是」,最终却仍是没忍住添了一句:「殿下仍在怀疑她?」 陆景渊并未否认,以沉默作为回应。 他从很久以前就在怀疑简铮了,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始于谢樽出事那年。 那一年,他看出战事的不同寻常之后,早早便往安西递送了信件,以期安西的军队作为奇兵,为可能发生意外身陷入险境的幽冀二州破局。 安西很快便给了他回应,但简铮迟了太多,她赶到时居然仅仅救下了谢樽一人,本不该如此。 虽然这路救兵本就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或疾或缓都是常理,但陆景渊从萧云停口中听到了简铮一路来不紧不慢的态度,和一些不该有的阻碍。 第260页 虽然陆景渊多年来一直极力摆脱陆擎元给他留下的阴影,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和陆擎元不一样。 但他心底一直清晰地明白,他们实在太像了,至少多疑一项如出一辙。 所以他从简铮若有似无的异常中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十年来,他曾三度彻查简铮,最后一次就在半年前。 但自始至终,他能查到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异常,简铮没有任何问题,她守土开疆,尽心尽力,身上战功无数。 而在他面前的简铮,也从未露出过丝毫破绽。 甚至很多时候连陆景渊自己都觉得,是他自己生性多疑,如此几番行径实在让人寒心。 但是…… 「之前我已经让你查过那些祭司与乌兰图雅有几分勾连,如今想来却也有些遗漏。」陆景渊顿了顿,将已然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掩入袖中。 已是深秋,风雨日凉,冬季即将到来,届时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而风雪过后,他们很快就会离开阿勒泰,届时想要再从这里获得只言片语的消息,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些已死之人,也切莫放过。」 「是。」 因为商路一事有些细枝末节尚未商讨清楚,车队无法动身,而再耽搁下去又入冬无法行路,谢淳便理所当然地应下了乌兰图雅的邀约,准备在阿勒泰度过这个冬季。 连日来谢淳的心情都分外明朗,因为阿七带来的那些有关波斯的消息,让他在与乌兰图雅的谈判中少走了不少弯路,到了现在,一切已接近尾声。 说到底,诸国大开商路,不过图利而已。 谈判伊始时,乌兰图雅隐瞒下自己与波斯之间未达成的协议,将一切包装的尘埃落定,想要虞朝为了这条看似已经建立的商路一退再退,从虞朝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但谢淳已经提早从阿七那里知道了波斯尚未完全同意与北境互通有无,之前的喜报也仅仅只是一点预兆而已。 毕竟波斯也不是傻子,北境物产贫瘠,究竟有几斤几两他们也自有计量,他们的目光不止看向北境,更看向了与他们相隔万里的虞朝。 于是,他们要求乌兰图雅作为中转,贯通波斯与虞朝,才同意与北境彻底建交。 如此一来,被乌兰图雅刻意掩藏的劣势暴露,这场谈判因此变得分外容易,如今双方各退一步,初步的协议已经拟定。 商路一旦贯通,便是万世之功,因为协商顺利,谢淳那平日里总是冷淡的眉眼都染上了笑意。 又过了数日,一切终于盖棺定论,只待文书回京盖上金印,此行便能得圆满。 但谢淳的好心情最终还是终结在自己被颇不礼貌地请进了一个小院时。 他隔着清茶泛起的裊裊香气,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面庞,眉眼间漫上了一抹嘲色。 「未曾想到了今日光景,你还敢如此出现在我面前。」谢淳话语间有些刻薄,与平日大不相同,「昭元太子可知自己的项上人头价值几何?」 「想来不会是个让定国公满意的数字。」陆景渊此刻已经把那张易容/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他淡淡笑着,波澜不惊地将茶一旁晾至适口的茶水缓缓倾倒而出。 谢淳并未拿起对方推至面前的青瓷杯,冷淡道:「确实不值得我多费心思,但若是送到了眼前,谢某也不吝笑纳。」 闻言,陆景渊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神色似是有些无奈。 他眉宇间无半点惧色,反倒是其中几分微不可察的目下无尘被谢淳看了出来。 那安然的态度好似在说,就算陆景渊站在他面前,凭他又能奈何? 「我这有个交易,想来比那笔赏金诱人得多。」陆景渊没再把话绕在这个话题上,直接进入了正题。 「如今商路将开,这笔可聚天下之财的大买卖,国公可有意分杯羹?」 谢淳如今总理天下财税,又是商路开启的第一环,与乌兰图雅直接接触,若能与他合作,数年之后,江夏商会也未必会屈居程氏商会之下。 闻言,谢淳眼神闪了闪,沉吟了片刻。 他接下这活,自然不止是为了为陆擎洲排忧解难,他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即使此次出使满载而归,在朝堂之上也再难寸进。 因此,他亦是为了这条商路可能带来的财富而来。 谢家世代清贵,对商业涉及甚少,若是多年前,他或许会对这样沾着铜臭味的送往迎来有所不齿,但世事多磨,他早已不復当初的光风霁月。 他肩负了谢家一族之荣辱,他的济世之志,也需要数不清的金银铺就。 「你我都是聪明人,你既然找上了我,我手中有几分筹码想必你早已一清二楚,余下的……不如直言。」 陆景渊微微颔首,随即挥退仍留在屋内的数人,轻声开口道:「谢家名下的商会刚刚建立,根基尚浅,不足以担此重任,而如今谢家与程家不睦,想来国公也不会考虑程氏商会吧?」 原本程谢两家世代交好,但那也只是从前而已,自从谢家由谢淳掌权,所营涉及财税之后,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家不可避免地有了交锋,关系恶化几乎是必然。 「如此一来,除了江夏商会,国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事情出乎陆景渊意料的顺利,不需要陆景渊多说几句,谢淳便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可以。」 第261页 「但我有一个条件。」 「……」陆景渊眼神微暗,「但说无妨。」 谢淳的神色可不像陆景渊那般平静从容,他眼中暗藏着的怒意在此刻骤然燃起:「我要你高抬贵手,放我弟弟自由。」 「用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你不觉得太卑鄙了吗?」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简铮和陆景渊若是以为将他架空便能让一切尽在他们掌控之中,未免也太过自负。 从他知道了那个不起眼的侍从小厮就是陆景渊后,他日日如鲠在喉,到了今天,他的忍耐也快要到了极限。 「你不该再把他卷进来。」谢淳眼中的那些轻慢与嘲讽消失殆尽,只余下冰冷与愤怒,和一丝被隐藏极深的杀意。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陆景渊唇角压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此时,他身上少年本该有的懵懂无措才不受控制地泄出了一瞬,但也只是顷刻而已。 「我与他两情相悦……」 「是吗?」谢淳冷笑着打断了他,说罢又连珠似的说道,「就算我信你别无二心又如何?再多的海誓山盟也不过纸上空谈而已。」 「况且你如今多番动作,可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在江湖之中草草一生。」 「而等你回到属于你的天地,如今的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年少时的心动能有多少长久?」 「届时你娶妻,他也……」 「不可能。」听见这句,陆景渊看向谢淳的目光瞬间变得锋锐可怖,被收敛起来的沉沉威压倾泻而出,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会娶妻生子,他也不会,今生今世,唯他一人而已。」 谢淳闻言愣了愣,他的眼神迷濛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一般。 但他的失态也只是瞬间而已。 「到了那个时候,便由不得你了。」谢淳敛眸,声音极轻地说道。 谢淳并未被陆景渊那一身压迫感说镇住,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数年不见,一身稚嫩将要褪尽的少年,也不知道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更不清楚对方戴着几层假面,话语中又有几分真假。 但不论如何,陆景渊和谢樽如今的关系都绝非好事,绝对绝对不能这么下去。 深夜辗转反侧时,他甚至想不明白,这本应是君臣之谊的两人,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应允此事。」 「容我提醒国公一句。」陆景渊眼中已无半点暖光,盯着谢淳的眼神好似凝冰,「且不论谢樽如今已经不再是谢府公子,就算是又如何?」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逼他一步。」 第126章 自那天陆景渊和谢淳不欢而散后, 两人便再没见过一次,连平日外出都打不上一个照面。 因为谢樽的事两人不可能达成和解,先前商议的事情也註定无疾而终。 对于此事陆景渊心中隐有懊恼,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谢淳,也低估了谢樽在其心中的地位。 此番若非事情有几分紧急, 江夏商会的几位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在阿勒泰,他也不会操之过急这般亲自出面,贸贸然将自己暴露于谢淳面前。 但无论如何, 此事都不能就此终结, 若是他当真与谢淳走向对立, 之后江夏商会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陆景渊在窗前静坐了许久,才提笔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小字。 「赶在开春前送到薛家,不能有半分差池。」隐有暗香浮动的烛泪滴下,封住了那装着信笺的竹筒。 「是。」 既然如此, 与谢淳的交涉便交给薛家来做吧。 阿勒泰的天阴暗下来似乎只是瞬间的事,坐在已经彻底枯败的草原上仰头望去, 天被压的极低, 浓云翻滚如浪涌,捲曲翻滚着盖过山峦, 铺天盖地像大地涌来,然后在某一刻, 灰黑的云骤然凝固,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淹没山川的大雪。 笼罩在这种天气之下,众人别说外出,连窗户都不愿意打开半分。 即使窗逢已经塞满了绒布, 谢樽仍然能感觉到那冰冷刺骨的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一切,倦得他几乎提不起精神。 床榻上, 陆景渊将搓热的手覆在谢樽肩头轻轻用力,缓和着对方身上连绵不断的酸麻疼痛。 「怎么样?」他轻声问道。 「还是疼,浑身没劲。」谢樽倒也没有故作坚强,他歪在床上嘶了一声,怏怏哼道,「之前柳清尘提醒过我注意旧伤,我还当他是唬我来着。」 阿勒泰的冬天确实很厉害,从第一场大雪降下那天起,他身上那些沉寂已久的伤病便开始躁动起来。 那种疼痛并不激烈,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让他难受地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原来他终究也只是凡胎而已。 谢樽一整个人团在被子里,脸颊都床脚边暖炉腾起的热气熏得通红,骨缝间却依旧像有冰针来回穿刺。 虽然连日来陆景渊每天都给他揉按,但也确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抱歉。」陆景渊敛眸,神色晦暗难明。 揉了半晌不见什么作用,陆景渊停下了动作,用被褥将谢樽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从后面将谢樽拥在了怀里。 这里的暖气太淡,炉火腾起的温度又太显燥热,若是在承德殿,或是栖霞宫的融融暖阁里,谢樽想必会舒服许多。 第262页 那里有天下最好的炭火,最柔软的锦缎,足以让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整日,消去一身疲惫。 想到这里陆景渊怔愣了片刻,明明身处其中时从未有丝毫感触,明明从前对那些地方厌恶非常,今日居然也有了几分怀念。 「嗯嗯嗯。」比起陆景渊的思绪万千,谢樽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调整了个姿势支使道, 「等会帮我煮碗面去,若是有新鲜些的菜就多煮点,这边的东西再怎么好吃,这连着塞了几个月我也实在是塞不下去了。」 这北境的香料初尝时觉得惊艷,但吃到了今天,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腌入味了,即使看到了滋滋冒油,十里飘香的烤羊也只会双眼无神了。 「好。」 「对了。」谢樽突然想起了什么,眉间染上了一丝忧色,微微仰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先前陆景渊就说过,此间事了便不会再继续躲躲藏藏,他会回到长安,光明正大地站到陆擎洲面前。 一旦陆景渊回到长安,箇中兇险,自然不必多说。 「开春就走,应当会比车队早上四五日。」陆景渊将头垫在谢樽肩上,拥住谢樽的双手无意识的紧了紧。 他会与谢淳等人错开时间,用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在谢淳等人回到长安前,将可能掀起的乱局一一平息。 陆景渊有必须要做的事,而谢樽这里无需他过多担忧,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谢樽身边都有许多人注视着他,让他不会在黑暗中默默消陨。 「好。」谢樽没有多问,又道,「原本我是想暂时放弃安西与你一道赶回去,然后便留在长安护在你身边的。」 毕竟没有动盪,便註定了边关不会有新起之秀,他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在这里磋磨数年,等待着一个不知时间,不知大小的契机。 但如今他却又有了新的想法。 「嗯。」陆景渊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又问,「那如今呢?」 「不了。」谢樽微微摇头,「之前我想着,如今两国修好,近些年安西不会有什么动盪,想必安西,你的安危更为重要。」 「但前些天,森布尔又来找过我一趟。」谢樽并未直言他又有了什么新计划,而是缓缓说道。 「还带上了……周容。」即使知道了周容的真名,谢樽仍是习惯称唿他原来这个属于虞朝的名字。 森布尔和依拉勒来找他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森布尔仍没有放弃将他招至北境的想法,或许是念及他和依拉勒多少有几分旧情,还拉上了对方一道作为说客。 这不是森布尔第一次来了,他那些说辞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套,从无什么新意。 但依拉勒却不同,他……和自己有些相像。 立于山崖之上,目之所极皆是茫茫白雪,谢樽拢紧了身上地大氅轻声问道:「你说你我一样,皆是徘徊此间无所归之人,那你又为何选择了北境呢。」 「……」依拉勒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将那些已然遥远的回忆收拢,「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不,比今年还要更冷。」 「很美吧?纯净的高天与雪原,但我的妹妹就是死在了这样的天气里。」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带着我和妹妹窝在四面透风的帐子里的情景,我们那般努力,最后却依然迎来了并不美好的结局。她们冻毙于那场累月的大雪,甚至死后……」依拉勒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不过我倒是运气不差,在死前遇到了殿下,得以苟活。」 「但那时我仍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便带着母亲的遗物南下。」 他的母亲一直觉得,那个男人只是像故事里一样,遇到了什么意外,不得已丢下了他们母子三人。 但当他跨过茫茫戈壁与巍峨城墙进入安西后,他才知道,与他有着一样身世的人不知凡几。 北境的一切对于许多虞朝人而言不过草芥而已,北方那些未开化的蛮族,在他们眼中不能称之为人,闲暇时的玩乐而已。 他站在院墙外,看着那个男人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逗弄,然后沉默地离开了。 「所以我回到了北境。」 北境的风雪葬送了他的一切,但他的生命亦来源于此。 「是啊,你选择了北境。」谢樽笑了笑,眼中却有些难以察觉哀伤,「森布尔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吗?还是只告诉了你我与你一样,皆是血统不正之人。」 依拉勒的沉默告诉了谢樽答案。 谢樽伸手接住一片飞雪,即使是半个指甲盖大的雪片,落入温热掌心也会顷刻融化。 「我选择虞朝的理由与你一样,除了这半身血脉,我的一切皆来源于那片土地,你可明白?」 谢樽并未将那场谈话的琐碎细节一一言明,只挑着重点与陆景渊说了。 「所以……你想收拢游荡在安西和北境的那些游荡者?」还没等谢樽说接下来他想干什么,陆景渊便低声问道。 游荡者已经算得上是对那些混血人最客气的说法了,诸多污秽蔑称,陆景渊从不会宣之于口。 「……」谢樽梗了一下,「你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 闻言陆景渊低笑一声:「就当你在夸我了。」说罢他又正色道,「先前我便思及此事,乌兰图雅分外重视收拢这些人,迟早会成大患,若是收至麾下,此涨彼消,也是好事。」 第263页 「况且,他们既有我朝血脉,便应受我朝庇护。」 「嗯。」谢樽微微颔首,「我有北境血脉并非秘密,此事由我来做,或许也能更得他们信赖。」 「不过我如今算是白身,此事要想成行还需活动一番,不过倒也不算太难。」 他不会吝惜使用权能之便,只要他拿回过往的身份,过往的荣耀便将重新加身,少年时的他并非籍籍无名,过去的功业,结识的每一个人,都将会成为他如今的助力。 不过这还不够,除此之外,他还要带着更大的功勋回归,至于这个功劳从何而来,他已经有了思量。 「嗯,如此也好。」陆景渊应道。 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天并不适合谢樽,边疆的刀光剑影比起长安的明争暗斗要简单许多。 「原先我想着让沉玉回到你身边,但你既要留在安西,我们之间的联繫还是越少越好,我再另给你寻上几人吧。」 沉玉在谢樽离开后入了东宫的事,赵家的几人皆已知晓,若是将沉玉放回,便是向众人宣告,谢樽仍是当年的东宫伴读,仍是他陆景渊麾下之人。 如今的谢樽仍旧与他关系匪浅的事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谢淳和萧家人不会将此事往外说,谢樽若是重归,便是清清白白一身风轻。 或许还能借着与陆擎洲和赵家的旧情仕途平顺,也不必提防明枪暗箭。 「不必,我身边一时用不着。」谢樽谢樽如此说着,眉眼间又忽地染上了几分笑意,邀功似的说道,「我没跟你说过吧?」 「什么?」陆景渊收回了心绪顺着问道。 「先前与简铮比武时,我不着痕迹地收了几分力来着,想来应该没人能看出来。」 陆景渊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髮:「嗯,很厉害。」 「敷衍!」谢樽嘟囔道。 「嗯……」陆景渊沉吟片刻道,「秋水莲花,江海凝光,冠绝天下……」 「停停停,还不如刚才……算了算了,不扯这些了。」谢樽扭动两下,把陆景渊环着的手挣开了点,「松点,闷得很。」 说罢,谢樽话锋一转又道:「况且我身边也不算无人,我没跟你说吧?我把阿七收下了,就昨天的事。」 因为再过月余他们便要回朝,关于阿七去留的问题也就提上了日程。 而简铮虽然有几分欣赏阿七的天赋,却也并没有把人留下来的意思,按照她的想法,该把阿七送回郴州去,自个找点活去干干,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但阿七不愿回去,于是他找上了谢樽。 「他说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还欠我一条命,又吃得少,能干活,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什么都能干,只求我能留下他,只是杂役也无所谓。」 只是说起,谢樽眼前就又浮现了那双灿如星辰的黑眸,那样专注那样充满希冀的眼神。 「……」陆景渊闻言唿了口气,缓缓道,「也好,我不在是该有个人照顾你。」 「说什么呢?好像我弱柳扶风没手没脚一样。」谢樽白了他一眼。 这天下公子小姐有几人,能有僕役照看的又有几个?从他离开长安后,什么事不是自己做?他能照顾好自己。 这种情况在他拜入玉印塔后也是一样,叶安懒怠又挑剔,他还要负责照顾这位师父,保证对方衣食住行样样舒坦。 只是……遇到陆景渊以后,他也懒怠了而已,这么想着,谢樽有些心虚地揉了揉鼻尖。 「我……与他缘分颇深,便收了做徒弟。」谢樽这么说着,睫羽轻颤,心底漫上了一丝颇为复杂的思绪,他感觉到陆景渊环着的手又紧了紧。 「他无名无姓,只有个小名,我便又为他取了个名字。」 「随我姓,就叫——谢星辰。」 第127章 屋内安静了片刻, 谢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没有开口。 「虽然我还是收下他了,但……或许我也会和师父一样, 让很多东西就此随风而去。」 从前谢樽觉得其实叶安认为的「所谓谶纬卜筮,预言先知, 其实从来没有多少意义」有错,但如今他遇到了森布尔之后,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人似乎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他也不能免俗。 而一一细数, 他走到今日, 所习道法又帮了他几分呢?仅仅是起了些可有可无的用处而已。 但他心底却仍有犹豫。 「不过若他想学,我或许也会教他吧。」 「嗯。」陆景渊应了一声,「一切由你。」 谢樽又沉默了片刻,神色放松了几分, 略有惆怅问道:「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建议吗?」 「没有。」陆景渊的声音四平八稳,「只要你高兴便什么都好。」 「……」谢樽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缩回了被窝, 又把被子裹紧了些。 就动弹了这寥寥几下,谢樽便觉得自己又疲惫了几分, 身上地疼痛也明显了起来,他在心底喃喃道: 当年尚在流放途中时, 他都没有那么倦怠难熬过。 或许是年纪大了, 身子骨不比以前了吧? 「啧……好睏,我睡会,晚些时候叫我, 若是雪小了,我们便出去走走……」 「好。」陆景渊应着, 为他掖好了被角。 阿勒泰的雪连着下了半月,不见半点晴霁,谢樽便也如此躲在房中倦了半个月。 第264页 当他听见外面有稚童「雪停了」的喊声传来时,他推开了那扇封闭已久的窗,带着笑意的眼中映着满城冰雪。 风雪刚停,天上的浓云仍未散去,又过了一个早上,澄澈如洗的天空终于放晴,天色清亮,浅金色的阳光洒在了窗前。 谢樽披上大氅,转身握住了陆景渊的手腕,大步向外走去。 「走,玩雪去!」 这般闲暇无事的时光过得太快,一转眼积雪便已变得剔透,层雪将化。 在这个漫长的冬日,阿勒泰城墙外的避难所塞满了瘦骨嶙峋的饥民,谢樽曾去看过几次,到了今天,已经有些人牵着乌兰图雅下令发下的一两头牛羊和一袋子糙米谷壳,开始往家乡走去。 清冽的冰雪融化成水,开始在这片枯黄的土地蜿蜒,青草蔓发。 阿勒泰城墙外的山峦之上一片寂静,谢樽站在枯树下,目送着陆景渊和薛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原之上。 额头上的温热触感仍在,他抬手抚过发间的木簪,轻轻一笑。 不过三千里而已,很快他便会追上去。 谢樽仍看着陆景渊消失的方向,过了许久,他眼中的暖色寸寸退尽,染上了一抹异样的疯魔。 他淡声开口问道:「可会骑马?」 一直静静站在他斜后方的谢星辰敛眸,恭敬上前:「回师父,会。」 「那你便选吧。」 「我有要事需赶往浑善达克,你是要暂时跟在简铮身边先回安西,还是与我一道?」 谢星辰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浑善达克?去那里做什么?」 …… 北境大片的草原仍被薄雪覆盖,涓涓清流与刚化的冻土泥泞一片,鲜有人迹。 忽然,成片的马蹄声遥遥传来,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还有多久?」略有陈旧的马车里传来了必兰真粗粝疲惫的声音。 「回将军,还有六十里便是浑善达克,但因为还要往北绕行,还需七八日才能进入十六部境内。」 必兰真沉默了片刻,最终沉声道:「加快速度。」 「是。」 车内没燃炭火,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必兰真眼下一片青黑,焦躁地坐在软垫上,眉头拧得死紧。 自从离开阿勒泰,他便日日不得安寝,乌兰图雅冰冷轻蔑的声音好像诅咒一般不断在耳边响起: 「完颜昼要杀你又与我何干?」 「你想要我收留你?帮你夺取十六部王庭?痴人说梦。你呀,真是老煳涂了,无用的弃物,又谁会留下呢?」 「罢了,看在往昔的情谊上,我便提醒你两句吧。」 「英雄末路,从前的债可是会一点一点找上门来呢,快逃吧,若是隐姓埋名,或许还能有条生路。」 乌兰图雅那张美艷,却令人厌恶至极的脸在必兰真眼前不断闪现,他恨得两眼血红,喉头一片血腥味。 强行将笼罩在心头的阴霾驱散后,必兰真冷笑一声。 完颜昼和乌兰图雅这两个卸磨杀驴的杂种,翅膀硬了就敢把他踢到一边,且走着瞧吧,待必兰氏的青金银旗一挥,十六部又有谁人不应? 届时,他定要把他们的人头挑在矛上插在帐前,给天下人好好瞧瞧! 就在必兰真在心里计划着如何举兵杀入王庭,将完颜昼乱刀砍死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绵长的号角声。 他勐然睁眼,大力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不远处的缓坡上,一队身着灰黄皮毛的蒙面者吆喝着向他们奔来。 「沙匪!是沙匪!列……」守在车前的副官话还未尽,便被飞驰而来的羽箭洞穿了喉咙,摔落在地。 必兰真瞳孔紧缩,神色狠绝,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的亲卫,眼底爆发出滔天恨意。 必兰真不会天真到这群人是什么所谓的沙匪。 他这次出来带的人虽然不少,但离开阿勒泰时,因为乌兰图雅的授意几乎是两手空空,如今赶了一个月的路,早已是马困人飢。 在这种情况下他几乎毫无胜算。 乌兰图雅…… 必兰真豁然站起,一脚把马车的拦门踹开,然后敏捷地翻身上马,手起刀落之下,笨重的马车落顿时陷落在雪地之上。 「走!」他一拉缰绳,制住受惊的马,厉声喊道。 远处,谢樽看着必然真上马,缓缓将手中的长弓放下,微微抬手止住身后队伍拉弓放箭的动作。 他眼神冰冷地看着不远处的队伍加快速度,向西疾行,隐藏在灰布下的唇角缓缓扬起。 「师父,不在这里将他们杀了吗?」谢星辰看着谢樽手中的弓,双眼发亮。 「不急,你可知什么叫围猎?」谢樽声音冰冷,见谢星辰摇头,又道「使猎物惊惧奔跑而不得喘息,最终踏入陷阱,力竭而亡。」 「他们来不及绕路了。」 浑善达克八成土地如今属虞朝疆土,北境人不得随意通行,必兰真原本也不想惹上别的麻烦,是打算北上绕行的,不过如今他恐怕没那个闲情了。 「走吧,追!」 谢樽话音落下,身后的队伍瞬间分为两队,向渐渐远去的必兰真围去。 必兰真所带亦是为精骑,不过一个时辰,一行人便赶到了浑善达克边缘,但即使如此,身后追杀的队伍依然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 「大人,他们分了两队,还有一支从北边过来了。」有人焦急道。 第265页 听着从西北两面渐渐逼近的号角声,留给他的路只剩下了一条,必兰真只得咬牙下令:「一路向东,穿过浑善达克!」 马蹄扬起一阵尘沙,突入了浑善达克内部。 很快暮色西沉,如血的残阳染红了沙地,无边的沙地好似茫茫血海,透露着不祥的徵兆。 必兰真喉咙干渴冒烟,胯/下的马匹也早就口泛白沫,他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见他们疲态尽显,身后的追兵好像终于玩够了一样,迅速围了上来,将这支早已疲惫不堪的队伍围在了中间。 夕阳下双方对峙,剑拔弩张,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你果然老了。」这道声音夹杂着一丝喟嘆,打破了这片平静,「若是换做从前,你必然会反过来埋伏,等着我送上门来,然后让我血溅当场。」 闻言,必兰真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他一张嘴,干燥的嘴唇便裂了开来,溢出一丝暗红: 「乌兰图雅的走狗,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走狗吗?」谢樽哂笑一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强行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胸膛中汹涌的恶意几乎难以抑制,吐露出平日里从来不会说出口的刻薄话语, 「好歹有口饭吃,总比丧家之犬好上不少。」 必兰真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只要遇到必兰真,他就会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不等必兰真再说什么,谢樽又道:「将军在外已久,恐怕还不知道,必兰氏已经变天了吧?」 必兰真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老了,必兰氏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族人在你身上看不到希望,拥立新主也是人之常情,你其实不该在如今这样族内不稳的时候离开十六部。」 谢樽静静看着他,心底除了沸腾的恨意,竟也泛上了一丝极淡的哀伤与惆怅。 万事万物都难逃终局,不到十年而已,旧敌故友竟已变成今日光景。友人离散,连敌人都已不復当年,无需他出手,便已衰败至此。 新一代踏入风云,必兰真叱咤的时代已经过去,他却看不清楚不曾改变一星半点,便註定了此刻的结局。 他聪明的最后一次,应当是在完颜昼返回北境后暗中纠集各部,随即势不可挡,奇袭杀了五皇子完颜若时吧? 那时必兰真见势立刻倒戈臣服,丝毫没有为自己扶持已久,又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完颜若报仇的心思,拜了完颜昼为王。 这个聪明的决定让他苟延残喘至今。 但国主已易,事殊事异,他却仍旧如过去一样嚣张跋扈,最终走向末路。 可恨,却也可悲可嘆。 谢樽微微阖眼,再睁眼时,眼底的喧嚣恶意便已经消失不见。 他嘆息一声,解开围在脸上的灰布,平静地与必兰真对视:「你还记得我吗?」 必兰真难以置信地看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脑中轰得一声,脸上的表情瞬间崩裂开来,乌兰图雅的那句话勐然在耳边炸开。 从前的债,会一点一点找上门来。 这句话和燕山的回忆在必兰真脑中翻涌不断,他心底突然涌上森森寒意与陌生无比的恐惧。 必兰真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早已痊癒的右臂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让他瞬间冷汗直流。 第128章 谢樽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僵硬的必兰真, 平静的目光下有种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淡然:「当年你可有想过今日光景?」 不过他没有得到回应,即使额角的青筋仍在突突跳动,必兰真也仍旧冷静下来, 挺直嵴背维持着英雄末路时最后的体面。 「你我比试一场吧,若你赢了, 我便任凭你处置。」即使已经察觉到谢樽眼中再不会有半分动摇的杀意,必兰真犹豫了片刻,还是如此说道。 谢樽挑了挑眉, 并未拒绝, 他会尊重对方最后的这点骨气和妄想, 不过他也会亲自将其击得粉碎。 「可以,三招如何?」 「什么?」必兰真先是愣了一下,终于有了几分过往的模样,他气得满脸通红, 怒不可遏地喝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既然如此,这三招你就好好接着吧!」 必兰真话音刚刚落下, 便已将固定在马上的巨斧握在了手中, 迅速从马上跃起向谢樽噼去。 然而金光一闪,「锵」的一声, 必兰真双臂剧痛,一阵天旋地转。 待他反应过来时, 斧柄仍然握在手中, 那斧刃却已经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得旋了一圈,深深砸入了泥土之中。 而他甚至没看清那把剑是如何出鞘,又如何将巨斧打开的。 「你或许误会了什么, 我说的三招,不是让你三招。」飞泉剑在碰撞之中剑刃轻颤, 发出阵阵嗡鸣, 「而是三招之内,将你斩于马下。」 说罢,飞泉剑倏然一动,与先前和蒋铮对阵时不同,谢樽手上剑招简单得没有半点花哨,剑势轻灵如飞瀑却蕴有万钧之力。 他看着眼神浑浊,呆愣在原地的必兰真,在飞泉将要斩下对方头颅时又稳稳顿住:「甚至用不到三招。」 原来如此简单,谢樽有些恍然。 少年时无法逾越的高山,如今也不过是脚下群峰的一座而已。 「如今还觉得你与我有一战之力吗?」 周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满脸惊骇地看着谢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第266页 谢樽说罢没再管已经近乎崩溃了的必兰真,他仍稳稳地握着剑,却抬眼环视四周,再次开口:「杀。」 即使再怎么惊骇,谢樽带来的这些精锐还是迅速反映了过来,将那些早已没有战意的北境人屠戮一空。 片刻过后,周围腥气沖天,污血汇入浅浅的水洼,尸体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地上。 必兰真被五花大绑压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就像当年的谢樽一样。 待到必兰真停止了微弱的挣扎,谢樽悠悠下马,站在了必兰真面前。 「我考虑了很久到底该怎么处置你。」谢樽蹲下身轻声笑道,「有人说要给你个痛快,他不希望我这双手染上污浊,变得和你一样。」 「若蒙难者仅我一人,我或许能够如此释怀,但我却早已不只是我了。」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将那些玄焰军的人头做成京观,又是怎么对江明旭的吗?」 谢樽说着,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插入必兰真肩膀之中狠狠一转。 他眼中没有恶意也没有恐惧,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做什么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鲜血喷溅在脸上,谢樽没有避开,他看着必兰真扭曲的面容,听着那刺耳的尖叫声,感觉不到半点快慰。但他却又清晰地知道,那些久远到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恨意,好像确实得到了一丝平息。 他似乎听到自己在对谁说:看到了吗?你们的仇人终于尝到了你们当初的痛苦,我也算为你们报仇了吧? 在谢樽刺下第二刀时,他听见耳畔传来了谢星辰的声音。 「师父,让我来吧,这些事无需您亲自动手。」 「不必。」谢樽没有丝毫迟疑的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这不是你该沾染的罪孽。」 那些血腥的画面从未自谢樽的记忆之中淡出,他十分流畅,近乎完美地復刻着当时江明旭的惨状,重新制造了一出惨案。 直到天边传来一声熟悉的悠长号角,谢樽的动作才终于有了片刻停顿。 很快马蹄声在身边停住,谢樽手中的匕首也被人打掉,落在了艷红的血肉之中。 他平静地站了起来,抬眼看向了来人,唇角扬起了一抹笑:「鸿羽。」 「你居然真的还活着。」桑鸿羽看着他,他脸上一道伤疤自眉骨处越过左眼,蔓延至耳畔,眉宇间再不见一丝稚气。 他身着红袍银甲,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已经不成人样的必兰真,又抬眼扫过了已经隐见惊惧的众人。 「时辰不早了,你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桑鸿羽皱眉道。 「马上。」谢樽眨了眨眼,想抬手揉一揉发痛的额头,却在看见自己手上半凝固的血迹时停下了动作。 他轻嘆一声,眨了眨已然干涩的眼睛,又招手让谢星辰把木匣拿来,举剑干脆利落地把必兰真的脑袋砍了下来,随意地好似砍瓜切菜一般。 必兰真早已奄奄一息,脑袋被砍下时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此生。 「快点。」桑鸿羽冷着脸催促道。 「都那么多年了,你这脾气怎么还是这样,就不能有些耐心?」谢樽接过用布包好的木匣吗,又简单地处理了下身上的血迹。 「看着你这幅死样子我就没耐心。」 闻言,谢樽哂笑一声,偏头对谢星辰交代了几句,便牵着马与桑鸿羽一道走远了些。 谢樽蹲在地上,舀起浅滩上的冷泉清洗着手上的血迹。 「你来的未免也太慢了点。」 「这时间不是正好?若来早了把你功劳抢了又得麻烦。」桑鸿羽抱臂看着远处被逐渐堆在一起的尸体淡声道。 谢樽沉默了一会,他两手搭在膝盖上,水渍顺着指尖滑下:「我没想到你当真会来。」 「白给的功劳为何不要?」桑鸿羽轻哼一声,又低声道,「说实话,刚收到你的信时,我还以为是谁与我开的玩笑。」 「不过想想,那些旧事还会有谁知道呢……我当真没见过比你命还硬的人。」 「屡逢贵人相助而已。」谢樽笑了笑,话音一转,「那我信中提及之事……」 桑鸿羽沉吟片刻道:「为你作证斩杀必兰真一事自然无妨,至于其他……你都故意把他赶到浑善达克了,本就不必忧心。」 「嗯,但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樽微微颔首,凝望着远处渐渐被火焰吞没的尸体。 他将必兰真逼进浑善达克,本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其斩杀,让十六部无话可说,毕竟虞朝的使团正在北境的地界上,还带了不少兵马,若是必兰真不清不楚地死在了北境,难保北境三十六部不会联合起来借题发挥。 一阵沉默过后,谢樽听到了桑鸿羽有几分惆怅的声音: 「你应当知道,我年少入齐王府,是陛下和王爷提拔起来的,你要如何我无权置喙,但我不想……」 「鸿羽。」谢樽打断了他,声音冷淡,「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早已不在冀州,也早已不仅是冀州一地之主了,你留在冀州又能如何?」 「况且我与你一样不是吗?你又如何能断言,待我此行结束回到安西,便是入了萧云楼麾下,受萧云楼管辖?」 桑鸿羽闻言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双眼圆睁,其中满是惊讶:「你是想……」 第267页 在桑鸿羽看不见的地方,谢樽眼中划过了一丝歉疚。 「安西若即若离,陛下忧心已久,身为王臣,食君之俸,自当忠君之事。」 很快,不远处的尸体被烧得焦黑,苦涩呛鼻的灰烬气息让人几欲作呕,但这种数十人堆起的小丘,只是在场众人见过的尸山中不起眼的一座而已。 没等火焰散尽,谢樽和桑鸿羽就带着众人向南赶去。 纵然必兰真的脑袋已经经过了处理,但若是想要陆擎洲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颗脑袋,他们还是要在十日内赶回长安。 十日的时间算不上充裕,但也不必每日豁出命去赶路,一路上,谢樽仍有闲暇自茶楼酒肆中打听些长安的消息。 虽说这些消息大多零碎,但谢樽也大致拼凑出了陆景渊的近况。 长安的情况不好不坏,但一切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陆景渊如今安然无恙,若要说意外,应当是他没有如计划中那样,继续以昭元太子这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周旋,而是受了陆擎洲的亲王之礼,得封秦王。 这件事谢樽乍一知晓时十分意外,但将事情知晓大半后细细想来,倒也合情合理。 对于陆景渊来说,如今他光明正大地站到台前反而比在暗处小心隐藏要安全便利许多。 论及原因,自然是这些年来,孝悌作为陆擎洲巩固皇权的工具为他带来了诸多好处,但也成功将他架到了高处,让陆景渊有了名正言顺回来的机会。 虽然这些年来陆擎洲私下里从未放过陆景渊,但明面上却是始终没有撕破脸皮。 毕竟弒兄有违伦常,足以动摇他得之不易的皇位。出于维护皇位的需要,陆擎洲登基后也依然极力渲染着他最初发兵的理由——清君侧。 在他告天下的那出剧本中,文帝死于一场寒门掀起的惊变,而他救驾来迟,文帝与众皇子皆已身死,他只得接替兄长之位,担兄长之责。 这些年来,陆擎洲每年皆为兄长守墓三日,也从未放弃过寻找昭文之变中「失踪」的王子皇孙,这面上功夫做得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如此一来,当有人站在中正殿上,当着众人的面高声说出「恭贺陛下夙愿得成」时,纵使陆擎洲脸色几经变换,却也只能笑着应下。 到这一步,一切都还和最初的计划一样。 原本陆景渊回到长安时东宫虚置,他纵无实权,众人却也仍能称他一句昭元太子。 而此等情势之下,一些多年来仍念先帝的旧臣甚至可以重振旗鼓,让陆景渊重新入主东宫,但意外出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陆擎洲事先察觉了什么,在陆景渊回到长安前一月,自陆擎洲登基以来,虚置五年之久的东宫,居然迎来了新主。 今年除夕,辰王陆景潇受封懿德太子,入主东宫。 这件事的结局自然没有任何意外的是陆景渊退了一步,不过对于此时的陆景渊而言,昭元太子也好,秦王也好,都没有任何分别。 茶楼中分外喧闹,谢樽垂眸轻轻抿着手中沖泡粗糙的茶,心底纷乱如麻,直觉得脚下发痒,恨不得下一刻便能回到长安。 「喂,喂,想什么呢,跟你说了半天你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桑鸿羽有几分不满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啊,抱歉,打了会儿瞌睡。」谢樽回过神来应道。 「叫你休息你不听,算了……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今日我们便在这歇下吧,反正前些天赶得太急,如今时间还算充裕,歇上一天……」 「不,不必。」没等桑鸿羽说完,谢樽便打断道,「只剩半日路程了,我们早些启程,明日一早便能进京。」 闻言桑鸿羽沉默半晌,最终将盘中剩下的花生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也行吧……」 真不知道到底在着急些什么,还怕那必兰真的脑袋烂了不成? 第129章 当屋檐撒上碎金, 长安城一如既往地喧闹了起来,这十年如一日的场面即使歷经盛衰也难以改易。 谢樽就好像最普通的旅者一般,穿着灰蓝布衣, 惊嘆般地仰头看向那城楼之上悬挂的巨大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谢樽的记忆中, 长安两个大字已经变化了三次,或由于老旧,或由于时局更改。 天才刚亮没多久, 城门前便已车水马龙, 谢樽相貌出众, 一身气质风雅矜贵却又难掩肃杀,在城门前站了没一会儿,便已经吸引了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他对此视若无睹, 收回视线泰然自若地交了进城的银钱。 「好了?」桑鸿羽接过他手中印了红印的薄纸端详道,「只有你一个人的?」 「把你令牌拿出来就好。」谢樽说着, 将架在自己马后的木匣放到了桑鸿羽那边, 「先放你那儿吧。」 如今天下太平,帝位稳固, 出入长安的人不知凡几,入城时的检查说严也严, 要说不严, 那也确实不严。 至少桑鸿羽刻着玄焰二字的令牌一出,是没人会来搜查他们的行囊细软的。 进了长安,谢樽又不像先前赶路那般着急了, 他打听好了武安侯府的方向,与桑鸿羽一道往侯府走去。 就在绕过几片街坊走上大道时, 前方一列车队唿和着走来,街上的行人顿时作鸟兽散,轰得一下便散在了两边,等着这支车队经过。 谢樽抬眼看向他们来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 第268页 那是东宫的方向。 「又是送去秦王府的?这都连着三日了,那东宫里头都得被搬空了吧?太子能乐意?」 「这可是陛下下的令,况且,那里头的东西不本来就是秦王的。」 「嗨,话怎么能这么说,那东宫里头的东西可不跟着人跑,自然谁是太子便是谁的了。」 「你说得倒也在理……」 听着这些话,捏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紧,眉头却是放松下来,面上半点不显。 「秦王?咱们大虞什么时候多出个秦王了?」桑鸿羽也听到了周围的议论,有些疑惑地凑到谢樽耳边问道。 「……」谢樽一时无言,眉宇间浮上无奈,「合着我这一路过来打探消息的时候,你是真的只顾着吃半点没听?」 「对啊。」桑鸿羽一脸平静,好像此事是理所当然一般,「这些事不向来是你最擅长的吗?不一直都是由你负责,有你在我管了做什么。」 谢樽愣了愣,随即敛眸轻笑一声:「也是,以前……这些事都是由我负责。」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他刚到冀州时的事了,他经歷了太多事,却仍有人像过去那般,好像一切不曾改变。 「先帝时的昭元太子前些日子回来了,听说陛下待他极好。」谢樽简洁地说道。 旁边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大着嗓门插入其中:「哎哟,瞧你们的样子是外地人吧?咱们陛下待秦王那何止是好啊,简直是如珠如宝。」 「兄台慧眼,我兄弟二人确实是外乡人,此番初来乍到,不知这是……」谢樽扬起恰到好处地笑,眼神落在了经过的车队身上。 「你们来得还真是巧啊,最近长安城里可有不少有意思得事,可看的热闹不少,来来来,咱们靠边,我来给你好好讲讲。」 这位大哥热情得很,知道的又着实不少,一副大嗓门说书似的讲着有关昭文太子的事,不一会,身边围着的就不止谢樽和桑鸿羽二人了。 剔除那些夸大的艺术成分,谢樽理出了此番缘由。 陆景渊封了秦王,自然是得住进秦王府的,但陆擎洲似乎是觉得普通王府不足以体现他对陆景渊的愧疚之情,于是派遣数千工匠,连夜打通两座王府,将其装潢一新,各类珍宝流水一般地送入秦王府。 前些天又不知怎的,说是怕陆景渊念旧,又下旨让懿德太子陆景潇把东宫里那些旧物都打包送到秦王府上去了,连着送了两日都没送完。 「要说那秦王府啊,怎一个气派了得!比起东宫犹有过之,听说府中聚有一仙池,其上琼楼玉宇,丝管纷纷,美女如云……」 「……」这未免太夸张了点吧。 谢樽见他说得高兴,完全顾不上他们,便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带着桑鸿羽迅速挣扎出了人群。 「铺张浪费,奢靡至极,陛下什么时候也喜欢上这种作风了?」桑鸿羽皱着眉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眼神中并无探究,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是啊,什么时候呢?」谢樽垂眸轻嘆,「不过这长安城里,最不值钱的便是珍宝了。」 「走吧。」 达官贵人们的府邸皆相聚不远,越往里走,烟火气便越是稀薄,即使他们已经在外面晃悠了不少时间,等到了武安侯府前时,仍是没到下朝时间。 前来应门的人谢樽并不认识,那人与桑鸿羽攀谈几句,不一会便有一人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是如今赵泽风身边的副将赵停林。 谢樽认识赵停林,虽然那时赵停林并不起眼,谢樽与他也并不相熟,但不论如何两人同处一营,打上照面时仍是能招唿几句。 「怎么到的这么早?」也不知赵停林是遇到了什么事,燥得脖颈通红,脑门上还有一层薄汗,「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在信函里也什么都不说。」 「若非念及当年同袍之谊,侯爷定然是不会批覆信函,让你离开驻地回京的。」 「事关重大,不便在此细说。」 两人攀谈间,赵停林也注意到了一旁背对着他站在大门前的修长身影,他渐渐止住了话头,用眼神询问着桑鸿羽。 桑鸿羽愣了一下,才发现谢樽居然不在身边:「喂,谢樽,看什么呢,走了。」 听见他的喊声,谢樽收回了看向巷尾的探究视线,转过身来对上了赵停林震惊的神色,嘴角微微勾起,璀然一笑。 这武安侯府修得也雅致得很,一步一景,只是看上去并不太像赵泽风的手笔,此时才入春没多久,一树梨花便已飘雪,洋洋洒洒地落满了石阶。 赵停林带着两人急匆匆地往主院走,时不时会在路上忍不住瞥上谢樽一眼。 「这个时辰不是上朝的时辰吗?赵泽风居然留在府中?」看着赵停林略显狼狈焦急的身影,谢樽开口问道。 「按道理确实如此,但侯爷他……这几日都没去上朝。」而且在府中那脾气实在是大得不得了。 说起这件事,赵停林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 「为何?」谢樽问道。 「半个月前陛下为秦王赐府时,侯爷便多有不满,在中正殿上刺了陛下几句,加上前几日陛下下令将东宫旧物送入秦王府,侯爷又……」赵停林斟酌了半天如此说道, 「总之是心里不太痛快,索性便递了称病的摺子连着几日没去上朝。」 第269页 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赵泽风任性妄为是出了名的,有许多人还笑称武安侯看秦王这般不顺眼居然也没打上门去,这两年脾气倒是好了不少。 听着这些事,谢樽心底失笑,但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那种熟悉的愉悦感在瞬间消失,甚至连唇角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 「啊?赵……侯爷他与秦王有过节?」桑鸿羽好奇道。 「确实有,但这事若你想知道,闲暇时可以问问侯爷。」赵停林说着瞥了一眼谢樽,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绕过两片柏树林,视线终于一阔,一座牌匾上书着斩岳惊涛的大院显现眼前,还未踏入其中,其中传出的银枪噼风之声便已近在耳畔。 「谁那么一大早跑来扰人清净?」 赵泽风话音刚落,谢樽便感到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枪尖稳稳横在眼前,而那枪尖又在下一刻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 皇宫,中正殿 若无甚大事,这早朝向来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今日也不例外。 诸多七零八碎的闲事听得众臣眼皮子都粘到了一块,不过按照常理,再掰扯上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下朝走人了,也算有了盼头。 「回父皇,秦王近日身体不适,儿臣昨日便已让太医前往王府诊治,又念及秦王体弱,便做主让太医留在王府了。」陆景潇眉眼温和,竹竿似的堪堪撑起一身绣金玄衣,站在这偌大殿上显得格外单薄瘦削。 秦王从回到长安便称病在府,几乎从不示于人前。 「甚好,秦王流落在外多年伤了身,若是无事你便多多照看吧。」 「是。」陆景潇微微俯首,回应得郑重,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站了些,但还未等他开口,殿外便有人急匆匆地快步走了进来。 「禀陛下,武安侯求见!」 「……」陆擎洲眉头皱起,眼中满是无奈,「还没安静上两日,这小子便又不安分了。」 虽然话中有些埋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陆擎洲无半分不耐,端的是无边宠溺。 「让他进来吧。」 在赵泽风带着两个陌生面孔,一脸杀气地跨进中正殿前,包括陆擎洲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所谓地以为这位小侯爷又是就着秦王一事来这殿上瞎胡闹的。 但看见赵泽风带着个陌生青年进来时,不少人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一时间面面相觑,肚里百般疑惑却不敢发出半点议论声,而一声玉笏落地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满室宁静。 谢樽闻声悄悄看去,他看道摔落玉笏的是一个站在队伍后方,身着墨绿官袍的男子,他长相陌生普通,但不知为何,在与他四目相对时,谢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下一刻,谢樽收回了目光。 摔落玉笏算得上殿前失仪,但陆擎洲不说话,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之下,自然无人出声。 陆擎洲盯着谢樽,捏紧了龙椅微微俯身,眼中难掩震惊。 「参见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赵泽风微微招手,立刻有等候在阶下的侍从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木匣,就在侍从捧着木匣拾阶而上时,赵泽风再次开口: 「十六部必兰真无诏入我汉地,杀我汉民,今已伏诛,还请陛下裁断。」 此言一出,瞬间将殿上众人仅剩的那点瞌睡吓得一点不剩,这下就连满殿怪异的气氛都压不住殿内众臣了,一时间议论声差点将屋顶都给掀了过去。 必兰真死前受了万般折磨,砍下来的脑袋自然不会好看,那狰狞的面目足矣止小儿夜啼。 那颗脑袋陆擎洲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木匣,但他也没让人将木匣拿下去,而是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陆擎洲低呵一声,待殿内安静下来,他不喜不怒的目光才落回了谢樽身上,沉声道:「给朕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第130章 人的记忆似乎并不可靠, 它在时间的洗鍊之下通常只会保留下深刻的部分,而不论是美好还是痛苦都会被无限放大。 当谢樽站在中正殿上,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忽然感觉到横亘在他与过去之间的那面水镜终于轰然碎裂,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熟悉与雀跃。 谢樽垂眸, 凝视着殿上泛着莹莹光芒的玉砖,平静地陈述着一切,这个故事他已经编排过太多次, 现在只需要将他叙述出来便好。 随着他简要的叙述结束, 殿内落针可闻。 无人想到, 兜兜转转许多年,必兰真当真折在了谢樽手中。 静默并未持续多久,陆擎洲没有开口询问赵泽风或是桑鸿羽,也没有提出半点质疑,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神态不再那么紧绷, 眼中竟出奇地有了几分暖色: 「回来就好。」 这样温和包容的语气在陆擎洲身上鲜少能见到, 多年来,这种长辈一般的慈爱似乎只在赵泽风一人身上出现过而已。只这一句话中的态度, 就让殿内不少人心脏一紧,面对谢樽的态度瞬间有了转变, 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毕竟自陆擎洲登基以来, 那些自冀州王府里出来的旧人个个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若陛下仍将谢樽视为身边的亲信旧部, 这朝中便又有一方势力将起了。 陆擎洲不可否认他心底有几分喜悦,赵泽风和谢樽当年便是他最喜爱欣赏的两个小辈, 如今也是一样,不过时候不对,他也没兴趣当着群臣的面闲话家常。 第270页 「好了,事时候也不早了,下朝吧……你们几个留下来。」 中正殿内殿青烟燃起,陆擎洲挥退众人,只留下了赵泽风和谢樽,他仔细打量着谢樽的眉眼,半晌感慨道:「着实长大了不少。」 「陛下却是与当年无异。」谢樽抬眼与陆擎洲对视,唇角带笑,他这话倒不是奉承,陆擎洲当真没什么变化,或许是离了幽冀那片苦地的缘故吧。 「崇光就在我眼前长大,倒也没多少知觉,如今乍一见你,突然觉得这日子当真过得飞快。」说着,陆擎洲瞥了一眼抱着手一言不发的赵泽风, 「怎么一直冷着张脸,还在赌气?」 「赌气?陛下怎么能把那叫作赌气?」赵泽风轻哼一声,语气颇为不满,「臣只是单纯的打抱不平而已,就算太子傻是傻了点,那也不能给人欺负了去。」 闻言陆擎洲敲了敲桌案,唇角下压:「怎么说话的?别拿别人作筏子,平时不见你关心他一星半点,让你去趟苏扬帮帮他,回来还得写上两三本摺子拐着弯骂,这会儿倒是有话说了。」 赵泽风并未否认,翻了个白眼又不说话了,虽然他这几日心情不好是有陆景渊的原因,但就个陆景渊还不够他大动肝火的,不过也没必要解释就是了。 「行了,先说正事。」陆擎洲没在管他,看向了谢樽,「说说吧,你如今的想法。」 既然谢樽带着必兰真的脑袋回来了,其中的意味自然不必言明,几番功劳,陆擎洲也并不介意让谢樽荣耀加身。 况且当年在冀州时跟在他身边的亲信,死的死散的散,跟他来到长安的寥寥无几。手中只有赵磬和赵泽风能够委以重任,也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从前朕问过你们,你们都说想留在边关建功立业,想来如今是有不同了。」 「那陛下恐怕猜错了。」谢樽笑了笑,眸中的神色似乎与当年一般无二,「如今四方国境未平,自然还需有人肃清。」 虞朝幅员辽阔,多得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陆擎洲毕竟出身边地,有不少辖制的手段,因此这些年来边将不法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民生也有所转好。 不过这些其实只是帝王揽权的附带而已,而非目的。 或许陆擎洲从前确实也像谢淳王锦玉等人一样以天下为己任,只将权力视作工具而非目的,但从如今时过境迁,情况已然大有不同。 别说坐在皇位上的陆擎洲,就连其他人……年少的纯挚幻想要坚持下来何其艰难。 谢樽从不怀疑自己能初心不改,但他也从不怀疑他或许会在某一个意料之外的节点,让自己数十年的坚持一夕分崩离析,所以他会小心的权衡每一步,不能有丝毫懈怠。 「掌权安西需久驻,而陛下一直没有人选不是吗?」 「哦?」陆擎洲微微坐直,神色有了几分认真,「胃口倒是不小。」 「你可知若是去了安西,你要与谁争权夺利?若朕没记错,简铮于你有救命之恩吧?」 「安西大将军是为萧云楼,而非简铮。」谢樽说罢紧接着又道,「况且若当真恩义难全,我为王臣,当以义为先。」 话音刚落,谢樽边感受到身边赵泽风的目光如箭一般像自己刺来,带着几分质疑与不可置信,他权当不知,依旧将目光落在陆擎洲身上。 「哈哈哈哈哈!」与赵泽风持久的惊愕不同,陆擎洲笑得开怀,「这些年在外变了不少,不过倒是好事。」 「既然如此,朕自当遂你所愿。」 随着这句话落下,谢樽心中的大石终于缓缓落下。 当三人在中正殿中畅谈的时候,谢樽回来的消息也迅速在长安城中传了开来,一时间又生波澜。 而举目北望,穿过重重宫墙看向皇城的另一头,镜湖之上莲叶新发,环视四周,栖霞宫居然与先皇后在时一般无二。 程云锦一袭绣金红袍倚在亭中,即使闲暇,髮髻上仍簪着华贵的牡丹绢花,她着手拈棋子,漫不经心地听完了桃夭的禀告,挥挥手便让人下去了。 她抬眼看向棋盘另一边的玄衣少年,眼中波光流转:「你那小伴读回来了,如何?可要去见见?」 「十年漫长,故人未必相识。」陆景渊与她对视,无声地催促着她落子。 「是吗?」程云锦轻笑一声,「你说是便是吧。」 「这是自你回京之后,你我第一次私下见面吧?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吧,不必与我打太极。」 程云锦眼神认真而执拗,简单地一眼便能看清:「从前我便说过,程家只有姐姐一位家主,我不过代理而已,偌大程家,永远只会站在姐姐身后,任她差遣。」 「而姐姐离世,这一切便要交到你手中。」 「为什么?」陆景渊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篓,芙蓉石质的棋子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陆景渊是真心实意的发问,他年幼时便已经疑惑过很多次,为什么程云锦会这般诚挚执着地帮助程云岚,帮助他。 程云锦似乎想给他们她认为最好的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地将他们推上高位,让他们手握重权。 这样的行径就连程云锦成为皇后,诞下公主都没有丝毫改变。 陆景渊的情绪少有波动,但他无法形容当他查出程云锦给自己下避子药,又差点手刃亲女时的震惊与费解。 第271页 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陆景渊怎么都想不明白。 「现在可不是讲故事的时候。」程云锦没有给他答案,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不必刨根问底,只需要知道结论。」 「你应该知道,从你回到这里开始,就註定争权,註定与陆擎洲拼得你死我活。」 「多谢姨母关心,不过此处春光正好,便不必说这些扫兴的话题了。」 程云锦眼神微暗,神色也不再那么随意放松:「我以为在外几年,你总能长大些。」 「姨母既然无心对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告辞。」陆景渊起身将残局抛下,转身准备离开。 他知晓如此无礼,但这样的来回自他长大后不知有过多少次,他如今不想动用程家,但程云锦却始终执拗,既然说不通,就没必要再无意义地拉扯下去了。 「你有仁人之心,为君之才,却无统御之能,如此如何对得起你母后……」 陆景渊脚步一顿,声音冷淡:「年幼时我曾羡姨母慧眼,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说罢,陆景渊没再多言,大步离开。 见他走得没有一丝犹豫,程云锦盯着长堤上离去的身影看了许久,她双眼微微眯起,而桃夭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身边。 「他仍不想与陆擎洲针锋相对,为什么……」程云锦碾着棋子,蹙眉喃喃道。 五年前是因为无欲无求,但如今他回来了,即为有所求,那为何还是如此?帝位近在咫尺,按理陆景渊不该对陆擎洲生出半点心慈手软的心思才对。 「这样不行,若他一直这样不温不火,迟早会死在陆擎洲手上。」 身处局中,若无法如烈焰般激烈的焚尽一切,终会引火焚身,不得善终,而她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问问桃叶,最近发生了什么。」 「回娘娘,自殿下离宫在外,桃叶便不再随侍左右,殿下身边的许多事情她已然一无所知。」 程云锦眉头紧皱:「那便送些新人,秦王府刚刚建成,这些事还要本宫教你吗?」 「是。」 另一边,陆景渊还未迈出栖梧宫便被拦住了去路,海棠树下,他低头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约莫五六岁的女孩,神色微动。 即使已经入春一两月,天气转暖,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仍然穿着一身短袄大氅,苍白的脸陷在雪白的兔毛领里,看上去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陆景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她,是叫昭明公主,还是……妹妹。 「秦王哥哥。」陆景昭仰着头,她率先开口,双眸明亮如星,「可以推着我去御花园走走吗?」 「好。」陆景渊应了,从宫人手中将陆景昭接过,推着她往御花园走去。 皇宫中有数不清的门槛,但自从陆景昭身体衰弱,十日中有七八日都需坐在轮椅上时,陆擎洲便下令将每一道门槛都架上了斜坡,方便这位坐着轮椅的公主四处行走。 「本来今日该去书院的,但我听说秦王哥哥进了宫,便推了那边。」陆景昭语速很慢,稚嫩的声音十分虚弱,但却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反正也只是在鸿鹄书院借读而已,那边多是庸才,老师不在时的消遣而已。」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陆景渊愣了一下,忽然觉得万分熟悉,随后他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耳畔响起了一道极为清亮的声音: 「应先生前几日不是回了老家暂时不来吗?书院里便给我们换了个老师。」 「殿下猜怎么着,赵泽风那傢伙居然说新的先生是个庸人,上他的课连消遣都算不上,他口气当真不小,小小年纪便膨胀成了这个样子,以后还得了?」 「况且,就他那水平好意思看不起谁?到今天连千字文都还背不全,日日被先生罚抄……给自己逃学找藉口罢了。」 是谢樽的话,似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说得好像是赵泽风?那时谢樽在他身边已久,也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性格也外放了许多。 嗯……陆景昭是有几分傲气,但比起赵泽风还是差了不少。 陆景渊低头看了看陆景昭小小的发旋,不由失笑,即使陆景昭半天不说自己究竟何事找他,但面对着尚且年幼的她,陆景渊仍有几分耐心,也愿意多上几句闲聊。 他声音温和,顺着开口问道:「那你的老师是谁?」 第131章 「谢淳谢先生。」陆景昭声音里有几分骄傲, 「不过他去年去了北境,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定国公博闻广识, 有他做你的老师甚好。」这事陆景渊自然知道,陆景昭由谢淳启蒙, 时至今日已近两年。 御花园离栖梧宫并不远,寥寥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经到了,陆景渊的目光在扫过一条穿过竹林的青石板路时停滞了一瞬。 若他记的没错, 那里原本是条卵石小道。 「就往这走吧。」陆景昭扬了扬下巴指向竹林, 「你们去另一头候着。」 听到她的命令, 跟在后面的一群宫人顿时面面相觑,看着陆景渊的背影有些犹豫,但她们犹豫了半晌,最后却还是不敢忤逆, 应了「是」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踏入竹林没一会,陆景渊便听见陆景昭轻轻唿了口气, 声音轻快了几分:「终于打发走了。」 「秦王哥哥, 我有事想问,可以吗?」 第272页 「嗯。」陆景渊依旧推着她慢慢前进, 这片竹林不算小,走完这条路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听到了他的回应, 陆景昭紧紧抱着暖炉的手放松下来, 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秦王哥哥曾位居东宫,被当做储君培养,我从很多人口中听过哥哥的事迹, 而且……母后闲暇时也总是会提起哥哥。」陆景昭说得比刚才更慢,每说一句便要停顿片刻, 似乎一直在思考着到底该怎样表述, 「哥哥觉得,为君之道是什么?」 陆景渊愣了愣,他没想到陆景昭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父皇,父皇说这些对我还太早了,即使我缠着追问了许久,也仍然没有得到答案。」陆景昭接着说道。 「然后除夕的时候,潇哥哥突然做了太子,我有些等不及,当晚我去问他了。」说道这里,陆景昭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 「他根本没怎么思考,就告诉我要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我不知道这对不对,老师不在,我也不能去问别人,要是被父皇母后知道了潇哥哥跟我说这些,他可能会挨罚。」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陆景渊看着她,清晰地看见这副羸弱的身躯之下隐藏着多大的野心,「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因为陆景昭气虚体弱,即使陆景渊已经走得很慢很慢,待她将要说的话一一说完时,这条路还是已经过去了大半。 陆景渊停下了脚步,两人一坐一站,在这片竹林的沙沙声中迎来了一阵静默。 「我想成为父皇母后那样的人呀。」陆景昭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她没有一丝犹豫,极为自然地说,「皇兄皇姐或无心,或无才,在我看来都无缘皇位,那便由我来就好。」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陆景渊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陆景昭是陆擎洲和程云锦的孩子,自然与这两人多有相像,况且她自诞生起便受尽荣宠,据说还时常被陆擎洲带在身边教导,长成这般当为常理。 「那也不必如此着急。」陆景渊斟酌说道,「陛下所言颇有道理,你如今年岁尚小,不必着急。」 毕竟陆景昭如今才五岁而已,接触权术实在太早。 不过他当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开始接触的,源头似乎是……程云锦? 「但我没有时间,太医说我只能活到十六七岁。」陆景昭说这句话时没有一点不安和恐惧,声音平稳比起之前更甚, 「既然如此,我此生功业便要在这短短十余年间完成。」 「若我这一生当真只有十六年可活,此时便已近而立,容不得半分浪费了。」 陆景昭早就说服自己接受了这样被衰弱躯体拖累的命运,她将这当作自己早慧的代价。 入春之后,大片的竹林开始由浓绿转青,老叶垂落,而枝丫的尖端抽出了如针的新芽。 「好。」陆景渊哑声应了,又推着她缓缓向前走去,「为君者,当心正而身修,广闻而博知,知人而善任,此三者足矣。」 至于弄权均衡之道……知道太早并非好事,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那些东西只会乱其心性。 况且陆景昭有陆擎洲和程云锦保驾护航,他们的力量或许能够让她光明正大地走上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去理会那些暗处的阴私。 或许程云锦并不如何喜爱这个女儿,也并不希望她如此成长,但她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把心思动到她身上的。 「听起来不太难。」这些词句陆景昭并不能十分精确地理解,但却都曾从师长之口听过,并不陌生。 「嗯,一朝一夕自然简单,但你必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能有一丝懈怠。」陆景渊说着,视线之中已经可以看见竹林的尽头了。 「谢淳是位好老师,你随他求学,日復一日必有精进。」眼看着将要踏出竹林,陆景渊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开口道, 「你的母后……她待你如何?」这句话有些飘忽,连陆景渊自己都听出了其中并不平静的心绪波动。 但陆景昭年纪太小,对这些尚不敏锐,她只是有些骄傲,又有些失落地道: 「母后不太管我,也不太喜欢我跟在她身边,桃夭姑姑说母后太忙,要管许多事,我知道她如今仍旧管着程家,没多少闲暇,也……」 陆景昭缓慢地说着,而陆景渊微微低头看她,依稀看见了自己年幼时的身影。 「父皇说等我长大了,母后也闲下来就好了,是真的吗?」 「嗯,真的。」等长大了,这些不必要的期待便会消失无踪。 这句话说罢,两人也踏出了这片竹林,宫人们在外等候已久,脸上都已经有了焦急之色,毕竟陆景昭若是有了半点差池,她们性命不保。 「好了,时辰不早了,回去吧。」陆景渊将她又交回了宫人手中,轮椅被转了一圈,他有对上了那双精緻的眼睛。 「那秦王哥哥,你可以常常进宫来吗?」陆景昭期待道。 毕竟她这副见风便倒的身体,无人敢将她放出宫去,只能指望着别人进宫来看她了。 「若有闲暇。」陆景渊虽然如此说了,但他註定不可能时常进宫,就连出府参与集会宴饮恐怕都得斟酌再三。 陆景昭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推脱,失落道:「哦……」 第273页 看着她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陆景渊没忍住,蹲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多吃些,太瘦了。」推着都没什么重量。 这边陆景渊告别了陆景昭,另一边谢樽和赵泽风也出了中正殿。 还没走出多远,赵泽风便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翻腾的郁气和怒火了,他心中乍见时的那些喜悦早已谢樽接二连三的动作磨得一干二净。 他攥着拳头,哑声道:「既然活着,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 「我是戴罪之身,又一身狼狈,怎么有脸面再见你们。」 「……」赵泽风转头看他,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就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破烂理由?」 「是。」谢樽与他对视,眼神坦荡,盯着一股火气没处撒的赵泽风看了一会,双眼又忽地漫上了笑意,「你不会真信了吧?」 「你……」赵泽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神色却是放松了不少,「麻烦,早知道就不帮你了。」 「走吧走吧,折腾一早上,给我饿了个半死。」赵泽风唿了口气,揽着谢樽往宫外走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反正你过几天就要走,又暂时没地方住,就住我那儿吧,院子多得是,随你挑。」 「好。」 武安侯府尽揽天下珍馐,比起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长安人尽皆知,宫中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先是送到昭明公主的椒华宫,然后下一步就到了武安侯府和东宫了。 玉盘珍馐一桌子佳肴,盛着酒液的玉杯光华流转,谢樽也已经换了一身群青的衣袍,腰上的玉钩剔透。 他已经许久没入过这金玉堆了,但当他再次手执玉杯时,过去留在身上的烙印,却让人觉得一切是那么稀松平常,他本该如此金尊玉贵。 好像那一身布衣木簪,才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 「刚才你说那番话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赵泽风向来爱饮酒,刚一坐下便毫不讲究地把酒灌进了嘴里。 「总得选一边不是,难不成你希望我选那边?」谢樽瞥了一眼那酒,也端起来抿了一口,这酒液入口柔和香醇,半点刺激也无。 「我当然理解,但我觉得你……向来心软重情,那种话不像你说出来的话。」 「那可是在陛下面前,我还能怎么说?」谢樽笑了笑,手中拿着酒杯,姿态放松,「非不得已,我不会伤他们的。」 「我是无所谓,你想怎么样都行。」赵泽风说道。 他确实无所谓,于他而言,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也只那寥寥几人而已,其他人如何通通与他无关。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哦对了,你应该知道吧,陆景渊回来了,你们见过了没?」赵泽风状似无意地问道。 「我几个时辰前才进的城,上哪见他?况且别离之时他尚且年幼,如今恐怕都已经记不起我姓甚名谁了,我与他还是如此便好。」 「那最好,那小子跟小时候一样讨厌,少跟他来往。」赵泽风一脸不爽地把酒杯放下,「快吃快吃,一会儿凉了。」 「吃完了陪我去切磋一场如何?我看看你在外这么多年可有懈怠。」 「你还真是一口气都不让我喘,生怕我歇着是吧?」谢樽慢悠悠地吃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这几年可没什么奇遇,按部就班地练着,比起当年也好不了多少。」 「那也够了。」赵泽风只有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才会显得兴致盎然,「当年在冀州时该学的都学了,剩下的那就都是打出来的。」 「你不觉得失望就好。」谢樽没有拒绝。 他已经很久没拿过枪了,但他也没得选择,毕竟他手中的两把宝剑,都已经被谢星辰带着先一步回了安西,那两把剑不能现于人前,若是被赵泽风或是赵磬瞧见了,他的所有谎言都将不攻自破。 谢樽已经不再排斥饮酒,但依然像从前一样易醉,至少当他看见那柄被赵泽风握在手中的游龙枪时,心底沉寂已久的哀恸几乎要将他淹没,恍若醉酒的恍惚让他难以唿吸。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叶安为何而死,身上的那道致命的枪伤从何而来,但他却丝毫不能言语。 「来吧。」赵泽风眼中尽是笑意,没有注意到谢樽隐藏极深的哀伤。 「好。」 今天的长安十分热闹,旧友新知或是举杯共饮,或是畅谈天下,但也有人独立风雨外,舒舒服服地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诶诶诶,你们仔细些别磕了我的宝贝。」 东宫承德殿中,陆景潇一扫先前在殿上温和板正的模样,心情愉悦地指挥着侍从把一面巨大的嵌宝雀羽金屏安置下来。 他环视四周,看着张扬华贵却丝毫不显凌乱的承德殿,终于满意地舒了口气。 「总算是顺眼多了。」天知道他刚刚搬进东宫时,看见这殿里清一色的天青月白时有多么崩溃,那势头活像要给他送葬出殡一样。 那陆景渊的品味着实让人着急,这回总算是让他找到名正言顺的藉口改换一新了。 就在陆景潇忙着欣赏自己的大作时,有侍从踏入殿内,附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陆景潇嘴角的笑意微敛,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武威侯?还实掌封地?父皇当真是大手笔啊。」 武威地处安西,占了安西东部的大片土地,这回萧云楼恐怕真的要睡不安稳了。 第274页 不过这关他什么事?火要是真烧到他头上了,大不了他卷着包裹跑了就是。 「这些日子把门给关好了,就说孤身娇体弱,被那倒春寒给吹病了,正卧床不起呢,明白了吗?」 「啊?可是殿下刚才不还说要办场撷春宴,邀请众人来东宫看看殿下新装的宫殿吗?」有侍女在一旁傻傻问道。 「废话,当然是等这些个大佛通通走了再说啊。」 不然肯定会有人觉得他心思活络,又想拉拢朝廷新贵的,天地良心,他只是想叫点文人墨客来给他的新园子写新诗而已。 不过好像没几日谢淳就要回来了吧?想到这些,陆景潇顿时觉得他的金屏风也没那么赏心悦目了。 要不他还是装病找个行宫去休养个一月两月吧…… 第132章 银枪被挑落在地, 谢樽上前将其捡起,然后笑着抬头,眼中露出几分无奈:「我就说吧。」 「那也不至于连三十招都走不过吧?」赵泽风皱着眉, 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你是不是压根就没练?」 「怎会, 我天赋不如你,你是知道的。」谢樽嘴上这么说着,心下却是好笑。 赵泽风还真没说错, 他确实十年没摸过枪了, 虽说过去习得的一招一式不会遗忘, 但要论枪法的精湛成熟,那必然是不如赵泽风了。 「明天早起一块练吧,顺便去吃碗馄饨,如何?」 「这恐怕不行。」谢樽把枪递给迎上来的侍从, 又结果锦帕擦去了额角的汗渍,拒绝道, 「陛下有令, 明日一早我得去户部和市舶司报导,恐怕得连着去个半月有余吧?直到我哥回来。」 「这段时间想来是没什么时间的。」 如今谢淳和乌兰图雅已然谈妥, 安西一带的商贸必然蒸蒸日上,而武威那片地方占了安西的大半土地, 是二十部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 也就是说这条商路正式贯通之后,将有大半掌握在谢樽手中。 而谢樽从未接触过商贸,对此知之甚少, 但这活已经到手上了,他总不能什么也不会就这么走马上任吧? 况且即使术业有专攻, 他也必然会寻人相助,自己却也不能一窍不通,免得一不小心被人忽悠了去。 「不过馄饨倒是可以一道去吃,还是城东那家吧?也不知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赵泽风闻言笑了笑,眼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我吃着倒是没什么不同。」 说话间,赵停林带着一队侍从走了进来,他躬身行礼道:「侯爷,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了。」 「嗯。」赵泽风应了一声,然后薅了一把略显凌乱的额发,「你连日赶路又忙了一早上,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我带你去瞧瞧烧酒。」 「好,」谢樽微微颔首没有推辞,转身随着赵停林带来的那队侍从往新收拾好的小院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院中只剩下了赵泽风和赵停林两人,赵泽风眼中的笑意消失殆尽,他握住游龙枪的手骤然收紧,随后发泄怒气一般横枪向院中的海棠树噼去。 当盛开的海棠树倒在地上时,浅粉色的花瓣如雪一般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赵泽风没看它一眼,只攥着枪低声道:「陆景渊回来连一个月都没有,他便也跟着便回来了,你觉得有几成巧合的可能……」 「他说自己已经与陆景渊无关,你信吗?」 赵停林听到这根问题愣了愣,但他才刚刚开口,还没作出回应便又被打断了。 「不,绝不可能。」赵泽风近乎笃定地说道。 「……」赵停林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不过是年少情谊而已,况且当年秦王贵为太子,身边往来之人络绎不绝,想来谢公子与他而言也并不特殊,恐怕两人也不会多在意这段感情吧。」 「是啊,众人都是这般想法。」赵泽风敛眸,心中却没有半分放松。 或许旁人觉得他们年少相交不过尔尔,怎会比得过陆擎洲和赵家的知遇之恩。但只有他在那段时光里伴随在侧,知晓陆景渊和谢樽牵绊之深。 见赵泽风依然眉头紧锁,赵停林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用处便没再说话,想来此时赵泽风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而他只需要静静等待着命令就好。 院中一片寂静,赵泽风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派人盯好他,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那陛下那里可要呈禀……」 「不必劳烦陛下。」赵泽风立刻打断,神色阴沉凌厉又带着几分挣扎与痛苦,「有关谢樽的任何事,都必须经报本侯,若是抓到有人胆敢越权密报陛下,即刻斩杀。」 「另外,他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眼线一个都不必留下,武安侯府里的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打探的。」 说罢,赵泽风瞥了一眼倒在地上海棠,淡淡道:「处理干净。」 「是。」 赵泽风让人准备的小院清幽宁静,成片的竹林之中缀着几株将败的梨花,树下满地白雪,一座高台在竹叶之间若隐若现,看上去是个对弈的好地方。 「我等在外守候,公子醒来只需轻扯床榻旁的丝绦即可。」身着橙红一群的侍女说罢,见谢樽颔首应下,便行礼退了出去。 待到房门合上,谢樽目光落在了床边垂落的丝绦之上,那丝绦下垂着一颗鸟蛋大小得玉珠,清透得无半点杂质,好似凝结了一汪碧水。 第275页 只数年而已,武安侯府便已尽聚天下珍宝。 谢樽幽幽嘆了口气,没再看这屋中陈设,合衣躺上了床闭目静思。 在他还未踏入这座小院时,便已经察觉到院墙内外潜伏着的数道气息,这些气息将小院团团围住,这院子此刻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因为包围圈太密,即使以他的武功也做不到不惊动任何人出入小院。 看来赵泽风也无法完全信任他,他那些偶遇谢淳的说辞或许能骗过旁人,却是很难不引起赵泽风的怀疑。 从当年燕山一别,他们便已分道扬镳,纵然缘分未尽,却也再难同行。 不过赵泽风盯得再紧也无妨,只要明日他出了这武安侯府,就算赵泽风再怎么手眼通天,他也有的是空子可以钻。 炉中的香将要燃尽,武安侯府的床榻极软,躺在上面仿佛陷在云间,谢樽连月劳累,餐风饮露,此时终于能放松片刻睡个好觉了。 在谢樽呆在武安侯府休息的这段时间里,他受封武威侯,将前往武威总理一方军政商贸的消息迅速在长安城中传开,并以长安为中心迅速向外辐射。 消息传出后,谢家再次变得炙手可热,无数人想要上门拜访,探探这位新贵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分上杯羹,但大多数人在得知他此时住在武安侯府时,又只能讪讪地偃旗息鼓了。 第二天谢樽起了个大早,应赵泽风的约去了城东刘家的馄饨摊,馄饨的味道未变,依旧鲜香可口,只是当年的年轻夫妻脸上爬上了皱纹,馄饨摊旁也多了一双白白胖胖的小儿女。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才刚下肚,谢樽便告别了赵泽风直接去了户部。 六部衙门离东市不远,但因为谢樽出门晚,等他晃悠到户部大门前时,刚换下朝服不久的应无忧已经等在了门口。 如今距应无忧离开岳阳应诏入京,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只这一年,他便已官至户部侍郎,要坐上尚书的位置也只是时间问题。 若要论及原因,自然是因为他他为官多年,曾任职鸿鹄岳阳两座颇具盛名的书院,又是徐行之的关门弟子,经营至今也称得上桃李天下的一代名儒了。 「学生谢樽拜见先生,许久未见,不知先生可还安好,」谢樽向着应无忧作揖,神色是不带半分虚伪的恭敬。 他这一生至今虽只活过了二十余年,却已从师无数,这些师者教给他的道理或多或少,但都值得他铭记在心。 而应无忧作为他的启蒙老师,在他尚且蒙昧时教他读书识字,知书达理,在他心中自然有所不同。 「你我相识于微末,如今以此番面貌重逢,也算是桩佳话。」应无忧看着眼前蟒袍金冠的青年,语气不喜不怒,眼中却透出几分暖色。 谢樽起身与他对视,眸中带笑:「自然,先生与从前相比似乎并无不同。」 应无忧师从名门却并不迂腐,反而说得上是离经叛道,不然也教不出他和赵泽风这种性子的学生了。 「好了,进来再说吧。」 踏入户部衙门没多久,谢樽便感觉到周围安静了许多,赵泽风安排的人不能随意进出衙门,要是被抓到了恐怕会有些麻烦。 应无忧在户部的厢房不大,屋内的几张桌案上堆满了摺子和帐本。 「你是我第一个学生,如今时过境迁,你我却仍不必针锋相对,我很高兴。」应无忧翻开一本摺子,拿起一把手掌大小的小刀划开夹层,取出了其中藏着的信纸。 信纸很薄,半透的纸封上盖着个莲花印。 应无忧将信纸递给谢樽,低声道:「不要留下痕迹。」 「嗯。」 信是陆景渊写的,上面的几行字并未论及什么正事,只是些简单的慰问而已,细看之下还有几分隐秘的思念。 陆景渊说当年他们一起栽在承德殿前的那株桃树长大了很多,他见了不住的心痒痒,觉得不能把它孤零零地留在东宫。 于是秦王府建成以后,他便忍不住专门去了趟东宫,把树给挖了出来。 如今那棵桃树在秦王府中,开得正盛。 当信纸接近燃烧着的油灯时,谢樽手顿了顿,最终却还是将纸递了上去。 信纸一角点燃,火舌迅速将字迹烧尽。 应无忧没有询问信中的内容,等谢樽将信纸燃烧的灰烬收拾干净时,他也已经把摺子上的夹层给粘在了一起。 「武威也属安西,除了郡府下的地方军,还有安西边军驻扎,算得上安定,但那里可有不少烂帐要算,你得做好准备。」 「是件利器不是吗?」谢樽笑着坐下,翻开了面前的帐本。 「我来此只想知道这帐本里有多少把柄可抓。」 「不少。」应无忧研着墨条道,「但等你到武威就不好说了。」 谢樽受封的消息近日便已满城皆知,传到武威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罢了。 那边的世家官员一得到消息,必然会多方动作,时间久了什么痕迹都能抹除干净。 「其实你该早些过去,越早越好。」 」该留下的东西不会消失,不必着急。」谢樽道。 他也不是去剷除世家大族的,自然不必赶尽杀绝,大动干戈。 况且武威虽是边地,但离京畿地区不远又是边塞重镇,军□□败还远远不到病入膏肓的程度,况且他听说那里的郡守出自当地大族傅家,应当不差才是。 第276页 傅家在大虞说不上声名显赫,却也颇有清名,祖上出过几位名臣,只是没落之后举族迁回故地,在长安不显罢了。 「你有数就好。」应无忧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一个个主意比天大,我向来是劝不动你们的。」 数盏油灯将封闭的屋内照得通明,朦胧的光影之下,纸页上脱落的细小绒毛披着暖光飞舞,墨香阵阵起伏,让人静而忘忧。 连日来,谢樽一直往来于户部与市舶司,每日辰时出府,亥时方归,如此持续了七八日,直到两封请柬送到了武安侯府。 「太子设宴东宫,邀请我们……呃……」谢樽看着请柬里的一串文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赏春、听琴、品茗、博物……鉴宝?」 「只有最后那个是真心的。」赵泽风嗤笑一声,一把将谢樽手中的请柬抽出,准准地扔进了赵停林怀里, 「明明没那雅兴逸致,还非要附庸风雅,我看他就是太闲了,天天不务正业,明日我就进宫面圣,帮他好好安排安排。」 第133章 昨夜骤然霜降, 叶上凝了一层薄冰,清风穿庭时,窗外竹叶轻响如碎玉。 有侍女见晨风挟着寒气入窗, 上前将窗子关了起来。 「侯爷这一头墨发,能惹得京中的小姐们艷羡不已呢。」侍女轻轻为谢樽束着发, 那髮丝触手微凉,泛着丝缎般的光泽,稍不注意便会从指缝间熘走。 「玉冠虽雅, 但侯爷今日是去赴宴, 还是繁复华贵些好。」 这个侍女年纪不大话却很多, 但即使嘴上一刻不停,她指尖的动作也没有片刻停歇,很快她便为谢樽戴上了金冠,又仔仔细细地将跑出来的几缕碎发给处理服帖。 「换一支吧。」谢樽看着簪子尾部的红色宝石开口道, 「换成珊瑚。」 「啊?」她有些难过地瘪了瘪嘴,但还是把簪子给换了, 「珊瑚太老气了些吧……」 从镜中看见她这副鲜活表情, 谢樽有些回过神来,没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他看着身后年纪不大的少女,心情莫名轻松了些许。 「珊瑚虽然不显, 但却自有沉稳润泽之气, 可不能简单等同于老气……罢了,那你喜欢什么?」 「自然是宝石!其实珊瑚也还好,只是光有珊瑚太寡淡了些。」 「对呀对呀。」又有侍女插话进来, 「况且这是侯爷新封之后第一次赴宴,必然有许多眼睛盯着, 怎能跌份呢?」 武安侯府的侍女们大多年少,活跃得很,听说都是从长平郡主府挑过来的,赵鸣珂挑出来的人,脾气也多少有些像她。 看着她们闪闪发光的希冀眼神,谢樽眉头展开些许,嘆道:「随你们吧……」 「多谢侯爷!」 等一切整理完毕,天色已然不早,但赵泽风向来都是踩着点在宴席开场到达,这样一看时间也还算充裕。 况且武安侯府的车驾,向来不必担忧拥堵问题。 谢樽和赵泽风出府之时,东宫之中已然人声鼎沸。 「等了快一个月,终于是等到你身体大好了,不然我这场宴席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陆景潇与陆景渊并肩,引着他一道游览今日摆出来供人赏玩的诸多宝物, 「前些日子,孤还在考虑怎样置宴为你洗尘,你送的这些宝贝倒是给了孤个好想法。」 说实话,陆景潇也万分为难,他原本是不想在这风口浪尖上出这个风头的,但既然他已位居东宫,有些事便怎么也逃不掉了。 陆景渊回京需要一场宴席作为復起的起始,但他回京后参与的第一场宴席,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东的。 这个人必须位居高位,但又不能高出太多,最好还是陆姓宗亲,能够代表皇帝的态度……另外还有不少弯弯绕绕,实在太过麻烦。 总之就是不能辱没了陆景渊,让人质疑宗亲和睦,但也不能太过殷勤抬举,让人看低了他父皇一脉。 于是,这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这个太子头上。 陆景潇原本以为这麻烦活计还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毕竟陆景渊自回京后便闭门称病,显然是自知处境,暂时不打算搅入风云的意思。 但前些天,陆景渊突然差人到东宫递话,说自己已然大好,谢他连日关怀,顺便抬了数担宝贝来以示谢意,弄得不少人都知道了。 这样大张旗鼓得来上一遭,他也装不了这个死了。 不过也好,要是再拖上些时间等赵磬、赵鸣珂、谢淳等人回来了,那才叫一个群英荟萃,一场宴会不得把他这小小的东宫给炸上天去? 想到这里,陆景潇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也不知自己此时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也太客气了些,这些东西可不好找。」陆景潇停在了一颗半人高的花丝宝树前,轻轻撩动了一下坠在枝丫下的珠串,打磨光滑的宝石反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殿下喜欢便好,不过礼尚往来。」陆景渊微笑答道,毕竟他也从东宫拿了不少东西,虽然一开始他只是想把那两棵桃树挖回去而已。 还没等陆景潇再说话,门童的声音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武安侯府到——」 陆景潇笑着转头看去,打算好好迎接一下这宴会的另一位主角,毕竟谢樽也是作为新贵第一次参宴,况且他们在冀州王府时也算有些旧交,他总要照顾一二吧,谁让他心地善良。 第277页 但当他刚刚转身,对上赵泽风似笑非笑的眼睛时,嘴角的笑意便瞬间变得僵硬。 不是,赵泽风不是从来看不上这些宴会,也不屑给他面子吗?怎么今日改性了? 一时之间,四人两两相对而立,压得满院皆静,莫名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臣谢樽,参见二位殿下。」谢樽率先上前作揖,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场面,他的目光如同看陌生人一般划过了陆景渊,最终落在了陆景潇身上。 陆景潇闻声收回视线,神色也已经恢復了正常:「许久未见,不必多礼。」 说罢,陆景潇便招了身着广袖的侍女来引着众人入席了,赵泽风和谢樽是最后两位,他们一到便可开宴。 虽说宴会意在众乐,也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宴会,但毕竟设在东宫,众人也不敢造次,都老老实实坐在各自的席位上低声交谈。 歌舞毕后,宴会也将要进入正题。 当听到那些摆出来的宝物有大半都出自秦王府时,谢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觉地抬头向陆景渊看去。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陆景渊眼中清晰可见的笑意,一时间,谢樽心如擂鼓。 即使此时看陆景渊的人不知凡几,谢樽也不敢多看,生怕被有心人看出了端倪。 他迅速收回视线,举杯掩住唇角的笑意,将目光放在了中央那株华贵宝树之上。 或许是心情大好,这平日里无心赏玩的宝树此时在他眼中,也好似朝日华彩一般动人心弦。 简单的介绍过后,众人便起身穿梭于宝物之间赏玩品鑑,而赵泽风则是对此没有任何兴趣,独自上了琴台听曲喝酒去了。 每当听见有人欣赏宝物,又能说出些道理来时,陆景潇的眼睛便会放出惊人的光亮,唇间的笑意也变得鲜活璀璨,与平日的圆滑温和截然不同。 陆景潇是文玩珠宝的行家,对宝物的真假年份、工艺产地、歷史文化、发展演变皆是信手拈来,讲得头头是道。 陆景潇偶尔也会给一直随行在自己身侧的陆景渊递话,原先只是引人入题,说着说着说着却发现了不少惊喜 虽然陆景渊的审美让他不敢苟同,但却同样精于此道,对这些东西的了解甚至不逊于他。 如此一来,酒逢知己千杯少,陆景潇瞬间来了兴致,被赶鸭子上架后心底残余的那一丝不忿也已消失殆尽。 至于谢樽,这些东西他不甚了解,也不感兴趣,但当他受邀同行时也并未拒绝,不过他虽然跟在两人身边鉴宝,心思却是半点都没在宝物身上。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与自己两步之遥的背影,几次之后目光突然凝固,心下咯噔一声。 等等,陆景渊是不是又长高了? 虽然他早就已经接受陆景渊比他还高的事实,但也也不希望这个差距被越拉越大啊。 况且陆景渊今年除夕才刚满十九,甚至还有一年才及冠,也就是说他是没机会了,但陆景渊还有得长。 按照常理,他常年练武,应当比陆景渊高才对,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武威侯,武威侯……喂,谢樽?」陆景潇连着叫了好几声,见谢樽如梦初醒地看了过来,他才接着道,「愣什么呢?身体不适?」 「武威侯不擅饮酒,许是方才贪杯了。」陆景渊接了一句。 「诶?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陆景潇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茬,谢樽不喜饮酒不是什么秘密,他在冀州时便有所耳闻,只是他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这点居然没变, 「是孤疏忽了。」 「二位殿下不必在意,走了这会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谢樽晃神跟酒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顺着陆景渊递来的台阶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陆景潇此时心情颇好,见他说没事又道,「那孤便再说一次吧。」 「秦王说这金盘锤纹精细,烛光照耀时耿耿如萤火,孤却觉得萤火性柔,而此盘金光为刚,瞧着倒是不像,你怎么看?」 萤火? 谢樽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却不能肯定,他目光落在那金盘上,缓缓开口:「金盘巧夺天工,却依旧不改其无光之质,需借外物方可生辉。」 「此时日光正盛,金盘置于其下便如日自刚,但若将此盘置于烛火月辉之下,想来便会如秦王殿下所言,柔若萤火了。」 这是谢樽几个时辰以来说得最长的一段话,此话说罢,周围数人看向他的眼神便有了变化! 原本以为这位与武安侯走得那般近,两人的性子应当相近,都是不通人情那类才对,没想到倒是比那位聪明圆滑不少。 「倒是有些道理……」陆景潇沉吟片刻,然后颇为贊同地微微颔首。 「不知殿下可见过萤火?」陆景渊状似无意地顺口提起。 说起这个,陆景潇骤然发现自己还真没怎么遇到过:「见倒是见过些,不过也就寥寥几只罢了,孤在冀州长大,那片地方不适合这种娇贵的小东西。」 「如此……再过两月便是萤火虫最旺盛的季节,届时溪谷水涧之中萤火漫山,若有闲暇殿下可前往一观。」 「好啊。」陆景潇眼神微亮,「孤对这些无甚了解,不如到时候你我一道。」 「自然。」说罢陆景渊顿了一下,又道,「虽说夜观萤火颇有意趣,但萤火戌时即起,而夏季戌时伊始恰逢日落,那时暮云如烧,萤火初起,堪为奇景。」 第278页 「哦?萤火不会被暮光压制,茫茫不可见吗?」 「那时日光已薄,萤火却盛……」 两人说着向前走去,谢樽跟在他们身后,最后瞥了一眼那个金盘,他眸中流光一闪而逝,唇角笑意渐深。 这场宴会持续时间极长,如请帖上所言,宴会之上赏春、听琴、品茗、鉴宝当真是一个不落。 晨间鉴了宝,午休过后便轮到听琴品茗了。而在这大半天的宴会结束之后,尚有一场晚间的酒宴。 谢樽与众人倚在水榭之中,看着红日沉落,檐披霞光,又看着灯烛一盏盏亮起,照得东宫灯火通明,然后…… 「什么?你再说一次?」陆景潇豁然站起,手中的茶杯也滚落在地。 「武安侯他,他喝酒醉,把殿下的屏风给……砸碎了……」侍女垂着头嗫喏道。 「混帐!他的酒量还能喝醉?他就是故意的!」陆景潇额角青筋直跳,他唿了口气,挤出抹笑对陆景渊和谢樽道, 「失陪,距晚宴还有一个时辰,二位若是累了,可令侍女引路,至客房休憩片刻。」 说罢,陆景潇便怒气沖沖地带着侍女出了水榭,准备找赵泽风兴师问罪去了。 他一走,亭子里便陷入了一片沉默,留在亭中的数位侍女悄悄地交换视线,互相询问现在怎么办。 「那我也告辞了。」陆景渊疏离地笑了笑,将瓷杯放下后,也跟着起身离开了。 谢樽望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随后将茶杯一扬,剩余的茶水倾落湖中,引来了数条以为有人撒食的锦鲤。 很快暮色深深,星辰隐耀,东宫角落的一处庭院之中草木繁茂,一株海棠半出高墙,在道上撒下粉雪。 陆景渊披着大氅独自站在树下,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忽然花影一摇,有人带着落在眼前,伴随着一道清亮带笑的声音:「若是我没听懂,你岂不是要白等一场?」 第134章 落花如雪飘落, 谢樽抬手拂去落在陆景渊肩头的花瓣,身上是连月来久未出现的轻松与闲适。 「若这次你没来,那我便再准备第二次, 第三次。」 「哇,这便是江夏商会掌舵人的底气吗?」谢樽耳垂泛红, 匆匆与陆景渊看来的目光错开,随后又笑着把人推到海棠树下坐着,又解开了陆景渊的大氅把两人裹在了一块儿, 就像他们年幼时一般。 「偷偷跑出来的, 没来得及带上一件, 这晚上怎么是越来越冷,也不知今夜还会不会结霜。」谢樽絮叨道。 此时天已黑透,周围的草木间有点点萤火腾起,此时的萤火不如夏夜明亮, 却更加静谧柔,蕴藏着将要爆发的生命力, 如同雪下的新芽。 「裹不下我们两个。」陆景渊无奈地扯了扯不堪重负, 四处漏风的大氅,然后把坐得哪哪都不舒服的谢樽给挪到了怀里, 又披着大氅将人裹了起来。 即使这样,这一件大氅要裹紧他们两个也仍是十分困难。 谢樽自己挪动几下, 挑了个最舒服的角度靠在了陆景渊胸口, 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有此时,他才能什么都不想地彻底放松下来。 他早已半身陷入泥沼, 只把救赎的可能留给了陆景渊。 「都怪你长得太快,若是当年, 这一件能裹十个我们。」 他们年幼时也是这样,两人裹着同一件大氅,在那某个夜晚一起蹲在这座小院里看萤火。 这是东宫之中最静谧的一方天地,也是他们最常趁夜熘出来的地方,虽说是最常,满打满算在那七八年的时光里,也只来过寥寥数次而已。 闻言,陆景渊眉头轻挑,不知想起了什么试探着开口道:「所以哥哥今日愣神,是因为……看我长高了不少?」 在他记忆之中,谢樽一直以来似乎十分沉迷于自己兄长这个身份,并且由于这个原因,对身高问题也十分介怀。 「怎么会!」谢樽头皮一麻,立刻炸了毛似的否认道,「你就算长得顶到天上去也打不过我,我有什么可愣的?」 「好吧。」陆景渊宽容地嘆了口气,然后把下巴垫在了谢樽肩上,「那哥哥今日是怎么了?」 「……」非得追问这两句吗? 「最近没休息好。」这本是藉口,但说着说着,谢樽的声音也慢慢低了下来,今日好不容易驱除的烦闷感再次漫上心头。 自住进武安侯府后,他便日日梦魇缠身,夜不能寐,每见一次陆擎洲或是赵泽风,他心中的阴霾便多上一分。 或许活在谎言之中就是如此,强颜欢笑地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然后日復一日地被消磨心智,静静等待着一切被戳穿后毁灭般的解脱。 陆景渊察觉到了谢樽的低落,双臂用力,无言的将他抱紧了许多。 「再抱一会儿吧,我不能离开太久。」谢樽轻声道。 「没关系,东宫的侍从不到宴会开场不会打扰,至于赵泽风……他此时没空,没人会发现你不见了的。」 「说起这个。」谢樽提起了些精神,把那些烦闷先丢在了一边,「你在赵泽风那里动了什么手脚?」 「前些天送了陆景潇几坛酒,那酒算是珍品又是新得,赵泽风一旦赴宴,那酒自然会被送到他面前。」 「噗,能把他都给喝倒了,那得多烈?」 「嗯……」陆景渊沉吟片刻道,「应当一口便能把哥哥给喝倒了吧。」 第279页 「你!」谢樽翻了个面,怒气沖沖地捏住陆景渊的肩膀摇了两下,怒道,「你今天是故意的吧?几个月不见你就是这么埋汰我的?」 这么大的动作,陆景渊后背撞在树干上,惊得花瓣簌簌飘下,落了满身。 「怎么会。」陆景渊眸色暗沉,握住谢樽的腰身让他在自己身上坐稳,他后背紧绷,压抑着情绪匆匆道,「只是想逗你开心,如今不能送你点什么,便只能如此了。」 这下谢樽又卡壳了,夜色中陆景渊的面容并不清晰,但他能感受到对方认真的视线,和腰间传来的滚烫热意。 「怎么突然那么直接……」 「只是……」陆景渊说道,「你我本就聚少离多,自当坦诚,若是还要拐弯抹角,未免也太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时光了。」 虽然陆景渊说的很有道理,但谢樽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他怀疑地将人扫视一圈,确定了今天陆景渊就是有点不对劲。 明明之前来往的几封信里都十分正常来着,那样内敛隐晦,又夹杂着些许引诱的爱意才是陆景渊的正常情况吧?奇怪。 算了算了,这样的新鲜感他也不讨厌就是了。 「所言甚是,是该直接些。」 借着月色与萤火,谢樽细细描摹着陆景渊的眉眼,他察觉到陆景渊隐隐情动却又不敢动作,不由哼笑一声,随后扶稳他的肩膀,缓缓地低头吻了下去,发泄着压抑已久的思念。 「我……很想你。」 而在另一边,倒在地上的金玉屏风无人问津,琉璃盏接连碎裂的声音吓的让守在室外的侍从们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武安侯一怒之下把太子给揍了。 「都给我滚出去听不懂吗?!」赵泽风吼着又砸了一个琉璃盏,压抑了一个月的愤怒在酒的催化下如山洪般爆发出来,让他的理智被击得粉碎。 青蓝两色的琉璃碎片溅落一地,在烛光下犹如琼玉,只是此时无人有心欣赏。 陆景潇看着这满室狼藉,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有话好好说别砸东西!」 「我说滚!」见陆景潇还是不出去,却又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赵泽风心中怒火更甚,「陆景潇,你以为做了太子我就奈何不了你了?」 「怎敢?」陆景潇冷笑一声,「是我奈何不了你,从小到大任你打砸连告状都不敢,怎么样?满意了吗?」 「是啊,你为什么不敢?为什么就算当了太子,也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赵泽风说着,又拿起了一个琉璃盏捏在手中, 「日日耽于享乐,你要靠这些东西坐稳太子之位,靠这些东西治国吗?」赵泽风生生将琉璃盏捏碎,碎裂的碎片将他的手割破,鲜血连成线地滴落。 说罢,赵泽风甩手将受伤琉璃残渣甩掉,又拔高了声音呵斥道:「外面的都给我滚出院去,本侯与太子说话,轮得到你们偷听?若是不要命了,大可继续在这站着。」 陆景潇没有阻拦,他也不想当猴子被人围观。 等外面的动静消失,陆景潇才唿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踢开一地碎片,拉了把椅子坐下。 「治国?这国也轮得到我来治?我这个太子是用来干什么的,别人不知道,你会不知?」陆景潇心烦意乱地给自己倒了口凉茶灌下, 「够了,我没兴趣跟你讨论这些东西,你我两看相厌,你没事便回你府上歇着吧。」 一如既往地,赵泽风压根没理陆景潇的意愿:「那你可想过为何会选上你?」 「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我说让你……」 「陆景潇。」 「……」陆景潇噎了一下,觉得自己也想把手里的杯子给砸了,打又打不过,赶也赶不走,还没人能给他做主,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撞上了赵泽风, 「还能为什么,矮子堆里拔高个呗。」 毕竟他那些兄弟姐妹个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当年在齐王府里就一个二个眼红赵家兄妹受宠,不分场合地与赵家作对。 结果就是作乱到今日,大多都已经入土为安了。 可笑的是他们临死前都还没看清父皇只认才不认人,仍指望着那个没看过他们几眼的父皇,能够念及亲情饶他们一命。 只有他看得清楚,从小到大老老实实,不争不抢地活到了今天,还突然捞到了个没什么用的太子当。 但他没有治国理政之才,他一直都很清楚这点,他没兴趣,也没能力,如今却被推到这个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又或许再也等不到了,只能被困在这个笼子里任由洪流将他淹没。 「还挺有自知之明。」赵泽风嗤笑一声。 陆景潇懒得理他,左耳进右耳出地无视了赵泽风的嘲讽:「有事说事,没事别在这碍眼。」 不过这位置也有点好处,至少他现在敢跟赵泽风呛上几句了。 「即使你是运气好捡了漏,那以后呢?你就这么混吃等死,等着哪天陆景渊或者新冒出来的谁把你一脚踹下去?」赵泽风此时稍微清醒了些,耐着性子道。 「对啊,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累死累活地争权夺利,还不让别人躺着享福?」 赵泽风瞪着他,酒都被气得醒了不少:「你难道就没点什么想做的事吗」 「有啊,怎么没有。」陆景潇脸上挂着十分敷衍的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第280页 「什么?」 「混吃等死。」 四目相对,尴尬的气氛在室内瀰漫开来,陆景潇颠了颠手中的茶杯,突然有些手痒,想学着赵泽风那样砸个杯子玩玩,但一想到这些东西都是他千辛万苦收集来的,又下不了手了。 「行了,我谢谢你有这个心,但这是我的生存之道,请你少操心我的事,只要你能少跟我作对,我的日子便舒坦了不止一点半点。」 「……」赵泽风气了个半死,指着陆景潇半天说不出话,最终又迁怒了可怜的杯盏,下手砸了最后一个琉璃盏,这下子一套八个,加上一个琉璃托盘,全都葬送在赵泽风手里了。 「你以为我想管你的闲事?若非陛下交代……」赵泽风说到一半觉得没必要再说,踩着一地琉璃就要走,「算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就在赵泽风拂袖离开,准备一脚把紧闭的大门踹开时,陆景潇又出声了。 「礼尚往来,赵泽风,我也提醒你一句。」 赵泽风闻言停住了脚步,打算好好听听陆景潇能放出个什么屁来。 「水满则溢出,过刚易折,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若是你再这般嚣张跋扈,必然前途难料。」陆景潇俯视着一地谎言的碎琉璃,怒意早已被漫上心头的冰冷浇灭。 「科举已有十余年,加上两任皇帝经营,如今中正殿上庶族已占四成,身居要职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出身低微,只能依附皇帝而生,与世家是天然的敌人。」 「如今士庶已然开始明争暗斗,朝堂不再是世家的天下,父皇乐见其成,党争将起。」 「这些年来你越发跋扈,若是再这般下去……只会成为他们攻讦的对象。」 「原来你也不蠢。」赵泽风转身俯视陆景潇,低声道, 「你身为太子,未来的皇帝,与我亦是立场不同,应当与陛下一样乐见其成才对,何必多此一举提醒我一句。」 「我已经说过八百遍了,我对此没有任何兴趣。」陆景潇对他的执着有些无奈,「看得清不代表也我有能力立于风雨而不倒,明白吗?」 「说这些,也仅是看在你我这些年的情分而已。」 「好吧。」赵泽风的态度也软化了几分,他仍然站在门口,眸光中闪烁着复杂的光, 「陆景潇,你会希望自己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太聪明吗?」 陆景潇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清自己的位置,演绎好自己的角色,陛下需要我如何行事,我便如何行事,这不取决于我,而是他。」赵泽风笑着说, 「我早就走在不能回头的独木桥上了。」 「若是一个手握重权飞扬跋扈的侯爷突然学会了收敛,想来不是与皇帝离心便是有了二心,都轮不到异党攻讦,我便可以给自己准备棺材了,如此一来……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给我烧纸扫墓去了。」 「……」陆景潇握着杯子,指尖冰凉得可怕,他声音沙哑地问道,「父皇宠了你二十多年……」 「那又如何,一旦怀疑生根发芽,就必然生长为苍天大树。」 年幼时他尚且无知,但从十年前燕山惊变,从陆擎洲夺权开始,他便知道了帝王之情是个什么东西,即使他仍然敬爱陆擎洲,却也无法像当年那样毫无芥蒂地肆意妄为了。 如今他的狂妄恣意,五分出于本性,三分出于自保,另有两分是因为这种性子足够好用,他可以简单粗暴地扫清障碍而不必受人辖制。 「算了,我想了想你这样倒也挺好,若不是你一直老实又显得不太聪明,陛下也不会看中你,时不时地拉你一把了,你这扶不起性子,倒也算好事。」 陆景潇笑了一声,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福气不要也罢。」 「好了,走了,今日的事便当没发生过吧,以后我也不会再上门了。」赵泽风说着,一脚把门给踹了开来,不堪重负的门倒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你怎么还踹?!赵泽风!你给我等着!」 「砰」的一声响,陆景潇手上地瓷杯也被摔落在地,瓷杯碎成数片,在烛光下与琉璃碎片交相辉映。 第135章 海棠花簌簌摇落, 覆在肩头如同风雪披身,那件月白色的大氅早就被丢在了一边染上了花汁,只穿着两件单薄的衣袍, 谢樽却半点也不觉得冷。 他鼻翼间尽是带着灼热温度的冷香,如此冲突的感官更加令人沉醉。 陆景渊似乎总是这样, 平日里总是一副沉静冷淡的模样,心绪几乎从无波动,而当某一道阀门打开之后, 却好像变了个人一般显现出极强的侵略性和控制欲, 让人无从抵御。 一切虽由他起头, 后续却与他无甚关系。 半晌混沌后,谢樽一手撑地缓缓坐起,感到后腰处的酸麻如春波涌起,层层叠叠而连绵不断。 眼见最后一抹霞光早已掩去, 冷月空悬,星光渐熄。谢樽嘆了口气将沾在指缝间的花瓣摘下, 又倒了下去抱住了陆景渊。 他微微仰头, 轻轻抚过陆景渊已然变得成熟锋利的下颌,明明在阿勒泰时还有些软肉来着, 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也不知下次再见时你是不是又会变上几分。」 从他们岳阳重逢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那时时间如风似水, 几乎不留痕迹。 第281页 陆景渊轻轻抚摸着谢樽垂下的髮丝,轻轻为他簪上了一枝海棠。 「最多十日,谢淳便要回来了。」陆景渊低声说着, 「武威那边我也已经安排好了,沉玉在那里等你, 该准备的一切,他都会为你准备妥当。」 「嗯。」谢樽的声音夹杂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 「还有江夏商会如今的会长也会前往武威相助,商贸一事不必担心,自有他为你解决。」 「他叫薛温阳,此人性格虽有些冲动,却极为聪慧敏锐,你可以全意信赖。」 听见薛温阳这个名字,谢樽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却半晌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听过,索性也就算了。 「哦……」他把头埋在陆景渊颈侧蹭了蹭,闷声道。 见他这副委屈耍赖的样子,陆景渊心下一片酸胀,然后轻轻吻上了谢樽的额头:「好了,该起了。」 起身时,谢樽被衣角绊地踉跄了一下,才发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揉成了一块破布。他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对于他们而言,在外头混乱至此已经是极为逾矩了。 还好今日是场大宴,出门时带了三套行头,到了这个时间本就该换,不然他今日剩下的这场晚宴必然是出不了门的了。 当谢樽攀着海棠跃上高墙时,陆景渊手上搭着大氅仰头看他,声音低沉而温柔: 「谢樽,无论如何都不要厌恶自己……也千万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了。」 「……」谢樽垂眸看他,眼中的哀伤几乎凝结成泪,「好……」 等谢樽一身寒气地遛回客房时,距离开宴已经只剩下半个多时辰了。 被窝尚且没有焐热,门外便传来了侍女的声音,谢樽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压低声音伪装成刚刚睡醒的样子让她们进来了。 数个侍女端着热水和衣物鱼贯而入,然后看着坐在床榻边一身狼狈的谢樽震惊道:「侯,侯爷,您小睡时……」 「难道不合衣吗?」 这一身绣金缀珠的天青圆领袍都抽丝了,腰间玉佩也全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天哪!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迎着这些小姑娘疑惑迷茫的眼神,谢樽垂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物,不由老脸一红,轻咳几声不知该作何解释,「呃,先前有些酒醉……未曾注意。」 侍女们恍然大悟地齐齐点头,不疑有他,只觉得是自己傻了。 「快给侯爷再备碗醒酒汤去!」 等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把谢樽捯饬好,不远处的园中已经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 晚宴纵然盛大,却也左不过吃喝玩乐,欣赏歌舞,白日里遍布园中的春景盆栽被备安置在席间,既能作为简单的隔断,也能让众人再观赏观赏陆景潇这些修剪精细的盆景。 这晚宴上谢樽可谓什么都没干,见了陆景渊后他精神放松,此时止不住地困意上涌,喝了杯酒靠在位置上便一动不动地靠了一两个时辰。 他今日算是发现了,醉酒着实是个好藉口。 于是方一入宴,谢樽便灌下几口酒,怏怏倚在席位上装醉谁也不理了。还好这本就是酒席,喝得东倒西歪的也不止他一个,也算不上失仪。 待到数轮酒菜歌舞结束,临到宴会终了,陆景潇开口赠花,让诸位宾客在这园中随意攀折,听了这话,谢樽终于提起了点精神。 一枝开得正好的海棠被谢樽折下,他一边与赵泽风说着话,一边悄悄向陆景渊投去目光,发现对方和他一样,手中也拿着一枝盛放的海棠。 回武安侯府的车驾上,赵泽风看着捧着海棠昏昏欲睡的谢樽,忍不住皱眉嘟囔了一句:「不会喝还爱逞强。」 他刚想叫坐在外头的赵停林拿件大氅来,就听见车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车马声,自家的马车也受惊踉跄了一下,把谢樽的瞌睡都给颠醒了。 赵泽风脸一黑,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打算好好看看是谁不长眼居然敢跟他抢道。 不得不说这偌大长安赵泽风确实积威甚重,没人敢给他找不痛快,但这也不代表这些人不敢在他面前给别人找事。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主簿,也敢挡殿下的道?滚一边去!」侍从尖酸刻薄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得赵泽风眉头拧起。 见状赵停林伸着脖子瞧了瞧前面车驾的制式,告诉赵泽风不知哪位王爷的车架堵在了前面巷口,后头塞了一路的车。 前面的争吵还在继续,说是争吵,不如说是那侍从单方面的辱骂,这动静着实不小,词句也不太好听,已经惹得不少达官贵人遣人去瞧了。 这种事情不算新鲜,赵泽风和谢樽从小到大收拾了不知多少,但即使收拾得再多,这些人也会如雨后春笋一般不断冒出扰人清净。 谢樽也听见了前面的动静,他掀开帘子向外看去,从他的角度,正好能顺着缝隙看到事态全貌。 昏暗的道路旁,一个身着草绿长袍,满身朴素的男子站得笔直,平静地看着面前趾高气昂的侍从一言不发,他眸光无波,好像眼前的一切与之无关。 这副姿态和神情让谢樽心头一震,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这个人就是那天他在中正殿上,看到的那个……见到他震惊到将玉笏摔在地上的人。 「怎么又是他,天天没事找事……」 听见这句话,谢樽一愣。 第282页 赵泽风居然与这个人有关系?以赵泽风如今的身份,居然会注意到一介主簿?莫不是有什么特别?但谢樽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岔了。 「赵停林。」赵泽风不耐道,「去告诉晋王,让他下次找事前瞪大了眼睛看看周围,别有眼无珠挡了不该挡的路。」 「……」行吧,原来说的是晋王。 那边赵停林才下车没一会,前面的拥堵便迅速疏散开来,先前那个大嗓门的侍从也鹌鹑似的站在赵停林面前点头哈腰。 「不如还是像从前一样如何?」赵泽风杵着脑袋漫不经心道。 闻言谢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什么似的收回了迈出半步的脚:「我还以为你这个大忙人如今不管这些小事了。」 「我是没时间像年少时那样有事没事就去惩恶扬善了,但这都撞到我面前了……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岂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樽轻笑一声,说了句好。 「不过你现在应当用不着我善后了吧?」 「也是,那你少说几句,把那小子捞出去就行,免得给人落了把柄。」 武安侯府的车驾沿着清空的街巷向前,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它要悠悠路过时,稳稳噹噹地停在了巷口。 「哟,这不是晋王吗?刚才在里头本侯就觉得这吠声有几分耳熟,原来是老熟人啊。」赵泽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侍从将车帘捲起,俯视着距离自己四五步远的豪华车架, 「殿下能再往后退点吗?我家马儿脾气不好,要是惊了殿下的车驾那又伤了殿下可不好。」说着,赵泽风又皱眉不满道, 「赵停林,本侯不是让你来请晋王行个方便吗?怎的本侯瞧着殿下这也没动啊。」 「回侯爷,属下已向随侍传令,但……」赵停林熟练地说着,脸上摆出了为难的表情。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本侯是叫你去与晋王借道,你找他做什么?难不成狗能听得懂人话?」 听见这含沙射影的骂声,晋王也坐不住了,他勐地掀开帘子,咬牙切齿地盯着赵泽风,样子瞧上去恨不得生啖其肉,嘴上却是挤出了一个「退」字。 赵泽风对他的怨恨眼神视若无睹,晋王这种娘家不显,手上半点实权也无的纨绔王爷,来十个他也不带怕一点。 况且这事赵泽风还占理,事实上他虽然行事无状,却是事事占理,小错不断,大错一个不犯,言官弹劾来弹劾去也只能说上一句嚣张跋扈,奢靡无状了。 街巷一片寂静,光影斑驳,各家的侍从提着灯笼沉默地看着这齣闹剧。 没人觉得赵泽风是来给谁出气的,只觉得他不过是按照惯例来找晋王的茬罢了,就连晋王身边的侍从也是这么觉得。 于是他忍着满腔怒气,在引着马向后退的同时,恶狠狠地挥鞭子抽向了那个绿衣男子。 「还不快滚开些,惊了王爷的车架,竟还想拦侯爷的路吗?」 但侍从的鞭子还未抽到那人身上,便被下了车的谢樽一把抓住,随即反手抽了回去,这一鞭极狠,将人抽得腾空而起,哀嚎着在地上滚了数圈,鲜红的血迹透过衣物印在了石砖路上。 「放肆!朝廷命官也是你一个小小僕役动得的? 」谢樽将鞭子扔在地上,似乎觉得多拿一会儿都嫌脏,他仰头与车上的晋王对视,眼神冷得惊人, 年少时在齐王府,此人便依仗身份欺男霸女,果然世人多是是三岁看老,能有毅力改变者寥寥无几。 「此等恶僕,主君未曾发话便敢越俎代庖,晋王殿下还是早些料理了好。」谢樽话中半点不逾矩,却也是半点没将晋王放在眼中。 不等面色难看的晋王发话,赵泽风便笑着贊道:「所言甚是,是该早些料理了,若晋王身边都是这些不入流的货色,皇室宗亲的脸面该往哪放?」 「……」晋王看着他,脑中嗡嗡作响,嘴唇开开合合半晌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陆家的皇子还有脸面可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姓赵! 他恨赵泽风入骨却无可奈何,对方有天下权柄最盛的两人保驾护航,手握重权,在民间也威望极高。 这么多年他就想不明白了,父皇和赵磬为何如此属意赵泽风,那些贱民也是一样! 谢樽看了晋王片刻,也看出了对方此时心中所想,于是嘆息一声转头向赵泽风看去,打算叫着人到此为止,却勐然撞入了那双全然是漫不经心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他勐然明白了些什么。 陆擎洲比先帝更狠,于他而言,这些无能的儿子不过是一颗又一颗的弃子,若是弃子有了怨怼或是行事不端,便要毫不手软地剷除。 而赵泽风则作为试金石与刽子手,始终践行着他的所思所想。 或许这位也快轮到这位晋王了吧。 即使这些谱系臃肿的宗亲确实无用,剷除的好处数之不尽,但如此激进的手段,让谢樽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恶兆,当年……先帝亦是众叛亲离而死。 师父所言的,难以改变的命途便是如此吗?对啊,陆擎洲年幼时就是由先帝带大,他们兄弟二人……应当一脉相承。 他忽然想起在阿勒泰的某一个夜晚,陆景渊接到一封来自长安的信时的感嘆:「难道不觉得很像吗?彼时的陆擎元和陆擎洲,与此时的陆擎洲和赵家叔侄。」 第283页 谢樽如堕冰窟,指甲扣入掌心。 过了半晌,他缓缓转过头去,却骤然和站在一旁的绿衣男子对上了目光,看着那双明澈宁静的眼睛,谢樽瞳孔紧缩,巨大的震惊排山倒海般地压来,瞬间将他淹没。 第136章 赵泽风还在和晋王说着什么, 但谢樽恍若未闻。他沉溺在那双眼睛之中,当震惊退去,迟来的喜悦汹涌而来。 「你……」谢樽声音沙哑, 但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对方轻轻摇着头打断了。 见状谢樽如梦初醒, 攥紧拳头移开了目光。 「你先走吧,晋王应当没空找你麻烦了。」说罢谢樽不再理他,转而看向了赵泽风, 眉间也蔓上几分不耐, 「时辰不早了。」 「行。」听见这声催促, 赵泽风也止住了话头,他微微抬手点向了那个被抽倒在地的侍从,神色冰冷,「望殿下回去好好处理, 敢在本侯面前耀武扬威的人该是什么下场,想必殿下应当清楚。」 这话一出, 那侍从的命运便已被註定。 车驾驶离时, 谢樽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远去的身影,然后若无其事的放下了车帘。 街巷很快便恢復了寂静, 各家车驾有条不紊地离开,没再生出什么风波。 末位官员在长安向来人微言轻, 通常只能靠着接济在坊间找间逼仄的小院住下, 等待着某一天飞黄腾达。 绿衣男子推开简陋的木门后,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少年急急迎了上来。 「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撞上了晋王。」王锦玉几步迈入屋内,有些疲惫地接过了椒柏递来的热茶。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今日在外只是多吹了会儿风,指尖便已经漫上了病色。 「啊?」椒柏愣了愣, 脸上的焦急清晰可见,「那,那怎么办?」 「已然无事。」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王锦玉眉宇间仍有忧色。 不过他担忧的并非晋王,而是赵泽风,若是被赵泽风发现他回了长安,恐怕这平静日子便要到头了。 罢了,如今想这些不过是庸人自扰。 「好了,早些休息吧……对了,殿下可有来信?」 椒柏听见他问起此事愣了一下:「没有吧?呃……反正我是没收到。」 「……」王锦玉有些无语,他至今还是难以适应,陆景渊身边居然会养出椒柏那么跳脱又随意的人来。 「你多多注意。」自谢樽回来之后,他便有许多事情想问,却始终无路可问。 他早已一无所有,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陆景渊将他带回长安后,也只是遣了椒柏供他差遣,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半点动静了。 数月以来,双方连信件都没通过半封。 「罢了……」王锦玉起身拂衣在案前坐下,「明日一早,为我送封信吧。」 总不好再一直这么等下去……况且,谢樽已经发现他了,即使能确信谢樽不会对他不利,但他也急需知晓对方如今的立场。 「哦,是给殿下的吗?那大人快写,今夜我便能送去了,不必等到明日。」 原本王锦玉只期待这封沾着夜露的信能得到些许有关谢樽的回应,却没想到三天之后,一封印着海棠的蜡印的信笺放上了他的案头。 信纸极薄,上面只书有寥寥八字: 久期一见,千里同风。 自东宫回来后,各方请帖便如雪片般飞入了武安侯府,谢樽并未推脱,挑拣着去了几场,赵泽风偶有同行,不过更多时候是他独自一人。 往来于权贵之间的日子谢樽并不陌生,他游刃有余地将这个名为武威侯的人展露于众人眼前,宣告着又一个权臣将起。 很快又是十日过去,闭门数月的定国公府终于迎回了他的主人。 「小心些。」谢淳率先下车,随后转身将赵鸣珂扶了下来。 待到两人站定,谢淳微微抬手令众人起身,然后垂眸看向了站在前列的小少年,神色柔和下来。 「长高了不少。」 「孩儿在府中一切安稳,自然长得快些。」谢霁仰头看着他,虽然面上淡静,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堂中已布好茶点,父亲可要休憩片刻再入宫?」 「不必。」谢淳否决道。 他和赵鸣珂先前已在城外驿站梳洗过,此时要赶着进宫述职,不好在府中久呆。 「晚膳时分应当会回来。」谢淳想了想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说罢转头向赵鸣珂看去,「舟车劳顿,你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晚些再忙吧。」 于是,谢淳下车还没半柱香的时间,便又上了车匆匆向皇宫赶去,留下定国公府门前乌泱泱的一群人等着赵鸣珂发话。 「都散了。」赵鸣珂打发走众人,待到人都走空了,才在最后带着谢霁一道跨入了府门。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没了些不生不熟的外人,赵鸣珂顿时现了原形。 她蹲下身捏了捏谢霁的脸,橙红的裙摆铺了一地。 「高了,也瘦了,原先觉得你长得更像筠姐姐,这才大半年,倒是跟你爹越来越像了,性格也像,不过嘛……你比他要别扭不少。」 「姨母,放,放手。」谢霁扒拉着赵鸣珂作恶的手,艰难道。 「如今再不揉,以后更没机会了……」 「好吧好吧,不揉了,你不是准备了茶点吗?吃茶点去。」说着,赵鸣珂拉起了谢霁的手,往竹书堂走去。 第284页 竹书堂的一草一木都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像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一天,再也没有往前进一步。 路过堂前的两棵白玉兰时,赵鸣珂停住了脚步。 此时玉兰花刚谢,尘泥中仍然可以窥见些许将要腐败殆尽的花瓣。 在谢霁抬头之前,她收回目光继续向堂中走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谢淳回京的第二天便是每月的大朝会,这场朝会开得比平日更久,直到日上中天才堪堪结束。 通往宫外的大道上,众人压低了声音交谈着,话题虽然是绕来绕去,也总是左不过那几样: 「这……连开十二商埠,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啊!怎可如此轻率?」 「此事不是已经酝酿许久了吗?至于如此惊讶?听说昨日谢淳回来后,中正殿灯火不熄,陛下和三省诸重臣商议了一整夜呢。」 「说是三省众议,谁人不知那是谢淳的一言堂……如今他的权势无人出其右,恐怕连赵磬都得避其锋芒。」 「毕竟我朝如今与北境交好,众方无战事,赵家自然不比从前,没落也是必然。」 「还用得着你们操心?别忘了赵谢两家走得有多近,不止有姻亲相系,就连那刚回来的谢樽,如今也是住在武安侯府。」 「不是说谢樽早就自立门户了吗?」 「再怎么自立门户也是血亲,况且我瞧着双方也没闹翻不是?」 「就算没闹翻,那也差不了多少了,当年他出事时谢家可是第一个就撇清了关系。」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啊?还有故事?我入朝太晚并不清楚,还请各位同僚与我好好说道说道……」 虽然这些议论声音极小,但以谢樽的耳力还是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笑着嘆息一声,走在谢淳身侧无奈道: 「好一出爱恨情仇的大戏,从前听过不少,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和诸位一起登台。」 「少贫嘴,先解释解释这一个月来,你有家不回呆在赵泽风那里做什么?」 「冤枉,我回去了好几次,还带着大侄子出去玩了两趟呢。」他虽然没回谢府住过,但也确实上门了几次,主要是拜访了一下早已不问世事的谢询言,看谢霁只是顺带。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淳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我不逼你,但你也不是小孩了,应当知道只要你还姓谢,你就永远无法脱离谢家。」 「况且也没这个必要,如今谢家由我当家,我说你是我弟弟,便没人敢置喙半句。」 「我知道,只是我没有脱离的必要,却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不是吗?如此就好。」谢樽一如既往地笑着,那双眼却已沉淀了太多情绪。 「你已心有所归,其他人只是暂时的驿所而已,不只是谢家,赵泽风那里也是一样,是吗?」谢淳看着他,近乎笃定地低声道, 「是我作为兄长没有护好你。」这么多年,他始终心中有愧。 眼见话题又要拐到那些说倦了的陈年旧事上,谢樽连忙道:「哥,你想得未免太多了点,天地良心,只是你不在府中我就没回去而已。」 「好了好了,以后我会常回去的,只是像你说的,我已经长大了,总不好一直粘在兄长身边吧?」 「而且我自己的侯府也已经在翻新了,之后回京也不会再住赵泽风那儿了。」 「出息了,一个几亩大的的破旧府衙便值得拿来说道了?再怎么改也比不上谢府。」 「好好好,比不上比不上。」 「罢了……那府衙你不必操心,由我来管,待你年关回京时便能完工。」 谢樽没有推拒,建府一事太过琐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费心,能有人帮忙自然最好,虽然皇帝派了人负责,但也很难比得上谢淳用心。 「午膳我跟你一起回府吃,晚上你跟我一道去百味楼如何?我约了一桌子好菜,你不来可惜了。」 谢淳懒得再说,顺着道:「只有我们?」 「嗯……也算是吧?」谢樽笑得意味深长。 「……」果然有问题,绝对是陆景渊,他迟早有一天要把人给弄死,不然难解心头之恨,还好回了京后陆景渊便没法再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了,也算让他气顺了不少。 待到两人回到谢府,早已过了午膳的时候,只是因为事先捎了信,饭菜仍然温着,赵鸣珂和谢霁也等在桌前。 午膳过后谢淳也没有多留,立刻启程前往户部,谢樽也跟着一道去了。 一旦忙起来,时间便匆匆如流水,眨眼便不见踪影。 暮光倾泻自屋檐垂下,百味楼十年如一日得热闹,还未踏入楼中,鼻翼间的香气便能瞬间将人拉入过往。 「两位爷楼上请!茶酒已经备好,还请上座!」 第137章 侍从将他们引入那间当年常来的雅间, 雕花木门被推开时,看着里面几乎未曾改变的陈设,谢樽恍惚了一瞬, 耳畔似闻过往的喧闹声响。 壶中茶水微沸,已经有人坐在桌前。 「秦王殿下倒是好兴致, 如此明目张胆竟也不怕被人瞧见。」谢淳嘴上半点不留情,拂袖坐到了陆景渊对面。 「多谢定国公关心。」陆景渊将茶添满,扬手让薛寒奉至两人近前。 屋中无人打扰, 在窗外喧闹的衬托下更显寂静。 第285页 「先前见薛温阳时我便说过, 我与你们的关联仅止于江夏商会, 至于商会背后站着何人,我一概当做不知。」谢淳目光锁定在陆景渊身上,声音冰冷, 「秦王殿下如今所作所为, 谢某是否能定为违约?」 「我竟不知定国公行事何时变得这般畏手畏脚了?今日早朝时可不见这副模样。」 陆景渊声音和往常一样,谢樽却从其中听出了几不可闻一丝异常, 他抬眼看去, 看见陆景渊眼底有寒光隐现。 他很少见到陆景渊情绪如此外露,甚至连话语间都满是锋芒。 谢樽垂下眼, 在心底轻嘆一声。 今日早朝上的动静实在太大,已然引起朝野震动, 也远远超出了他和陆景渊的预料。 谢淳和陆擎洲筹谋的这齣好戏, 实在是盛大得出人意料,不出三日,新拟的政令便会在整个虞朝和北境掀起滔天巨浪, 甚至会波及到更遥远的地方。 虽说从少年时,谢淳就多有离经叛道, 但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激进,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谢淳有些意外于陆景渊话语中的锋芒,眉峰微挑,「原来是为此事而来,怎么?秦王殿下有何高见。」 「改籍、方田、改税、开埠、明律……你胃口不小,却是好高骛远,不自量力。」 「书册薄薄数十页,我却已筹备十年有余,从前朝至今,日耕不辍,从无一日懈怠。」谢淳淡淡回应了这个问题,他微微垂眸,晃着手中的瓷杯。 「区区十年。」 「你可知其中任何一件,都需百年可证,千秋可定,十年……连其万一都遥不可及,若是揠苗助长,必是动乱之始。」 「但我只有百年好活不是吗?如今我生逢其时,自要尽全奠千秋工业。」 「……」陆景渊看着他,眸色微沉,「陆景昭也说过相似的话。」 听见这话,谢淳微微有些意外:「我没这么教过她,也从未在她面前如此说过,她……当得起一句颖悟绝伦。」 陆景渊没有接话,雅间内忽得又静默了下来,谢淳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日渐长成的少年,眼中的复杂神色几乎要掩藏不住。 他不喜欢陆景渊,并非出于对方和谢樽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地混乱关系。 而是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复杂而又矛盾的皇子。近年来谢淳能隐隐感觉到,陆景渊和他有着相似的理想。 他们似乎都想颠覆些什么,但陆景渊的动作太过和缓,立场亦是模煳不清,那种莫名的感受,就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他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可笑,陆景渊身为皇族,做过太子,怎么可能与他同道?但是…… 「以史为鑑,可以知兴替,那么……你在其中看到了些什么?」谢淳忽地问道, 「为何朝代几经更易,能人求变,却还是走向相同的结局?」 陆景渊审视着谢淳,终于确定了什么,眼中怒火已然消散无踪,却仍凝着一片化不开的冷意: 「因其本质如一。」他淡淡应道,似乎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你看得足够远,却忘了沃土未成何以育新芽。」 「是啊,千秋万代,本质如一……」谢淳轻笑一声,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如既往选择性地无视了陆景渊后半句话吗,对方说得模稜两可,他却不打算就此揭过,「此等病灶想要拔除,剜心蚀骨之痛已是必须。」 说罢,谢淳看向了坐在一旁沉默已久的谢樽,开口问道:「樽儿,你可怀疑过皇帝?」 「……」谢樽脸色并不好看,他的目光划过桌前两人,最终幽幽嘆了口气,「哥想问的,应当是皇权,而并非皇帝吧?」 他觉得这几个月来他嘆过得气,比从前的二十几年嘆过的还要多,从恢復记忆开始,大事一茬接着一茬,半点喘息也不给他。 感受到两人看来的讶异目光,谢樽摊了摊手:「你们当真是把我当成傻子。」 或许他最开始只将朝代的起落,归于某人的抉择,归于天命的铁律,但在多年游歷,他看到的从来不比任何人少,他週游多年,又亲眼目睹无数人与事。 从他想要反抗所谓既定的命运时,他就在思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既然他不愿法古,总要想出一条新的道路。 师父没有寻到答案,森布尔则是将一切归于人性,他并不否认森布尔的想法,他亦认为所谓命运并非天命,而是无数人无数选择织就得大网,但和当时一样,他认为一切仍有逆转的可能,人性并非唯恶而已,也并非无可制衡。 而陆景渊和谢淳,似乎找到了一条相同的路,只是陆景渊行之隐秘,而谢淳,已经将自己的计划现于人前。 谢樽眼神微暗,也绕过了这个话题,这种话点到为止即可,不必多言。 他没有急着认可任何人,而是开口问道:「今日早朝时说得简略,不知如今手上可有具体的方案文书。」 「新税法自前朝时我便已开始推行,到如今已然日臻完善,却也又遇瓶颈。」谢淳在陆擎元手下时便掌管财税,十几年过去,总归是有了些成果。 「至于方田改制……我从前便提过,但阻力太大,只得草草收场,到了今天,那点微乎其微的成效也早已被抹除干净了,田地该在谁手里还在谁手里,但是税法想要更上一层楼,必须以此为基,而今时不同往日,此法不会像从前那样艰难了。」 第286页 「这两项已近乎完备,开埠商法也已完成十之七八,至于新律,恐怕还需数月方成。」说起这个,谢淳眼中隐有忧色。 说实话,他手下没有那么多人可用,如此多线并进,即使是他也有些吃不消,手下的人更是累得一个二个怨气比鬼还深。 但这些努努力还都能有所成,唯有律法一项,他已然束手无策,三司众臣各个墨守成规胆小怕事,要他们修律,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 原本他属意王锦玉来主持此事,但他出使阿勒泰前还对对方的踪迹了如指掌,在回来的路上却突然接到回报,说王锦玉跟丢了,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一点踪迹也无,不知去了哪里。 谢樽没有错过谢淳神色的变化,他眉头微蹙,没再深究:「那哥你觉得,此五项,谁为本,谁为末?」 「相辅相成,不分本末。」谢淳应道。 「不。」谢樽没有半点犹豫地反驳道,「方田为本,乃变之始,改籍次之,其余皆末。」 「但这方田也不过五者之始,而非本源。」 「一旦改籍,大虞六千余万人事农者几何,手工者几何,从商者又几何,何地流入,何地流出……兄长可有想过?」谢樽跳过前续,从改籍一事开始。 「我自会丈量裁定,加以限制,定不会闹出乱子来。」 「所谓丈量的结果就是连开十二埠?」谢樽无奈道。 「哥,有些事你没弄明白,」谢樽轻敲着桌案,「十二商埠,加之沿途驿所……现在的大虞,远远支撑不了如此规模,无论是人口还是生产。」 「事农者脱离土地,亩产下降,可还养得活那么多人?至于粮食短缺的后果,想必不用我说。」 农乃国本,一旦出了问题,便是崩落之始。 「除非一个人能种出两个人的粮食,甚至更多,你所期望的未来才有成为现实的可能。」 「我明白,方田就为此而生,虽然百姓脱离土地,亩产必然下降,但方田改税,可以将原本被世家豪绅侵吞的那部分归民归国,只要统筹得当,便可稳固运转。」 只是可能会把他累死罢了……而且方田改税想要落实,也没那么容易,地方多得是阳奉阴违的小人,陆擎洲拨了赵泽风为他所用,但赵泽风再怎么样也只有一个人,偌大虞朝,想要监察到细微之处也并不容易。 十年心血,他已然尽全力将这些漏洞一一填补,但未免有力不从心之处。 「不够。」谢樽摇了摇头,「终究治标不治本。」 谢淳一时沉默下来,雅间中再次沉默下来,或许是因为陆景渊把这一整层楼都包了下来,又让薛寒守的水泄不通,周围几乎寂静得落针可闻。 「我记得很多年前工部就有人在研究农机,不知道那么多年过去可有所成?」旁观已久的陆景渊忽然再次开口。 「你怎么知道的?」谢樽眉梢一挑,顺口问了一句。 「身为太子,通晓六部事宜不是应当?」 闻言谢淳冷笑一声:「容我提醒一句,秦王殿下,这话要是被别人听了去,你恐怕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国公说笑。」陆景渊对谢淳夹枪带棒的话早已习惯,从前谢淳对他还算得上是以礼相待,自从知道了他和谢樽的事后便是横眉冷对了,「若是先前所论传了出去,诸位恐怕能求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了,黄泉路上有国公相陪,想必本王不会寂寞。」 「……」谢淳脸瞬间又黑了几分。 陆景渊微笑颔首,又道:「国公既然知晓问题所在,又何必闭门造车苦了自己,既然不精于此道,那便张榜求才就是。」 「我桌案上的文书都快要顶上房梁了,实在是分身乏术。」 陆景渊烹茶的手一顿,看向谢淳的眼神逐渐变得意味不明起来,他缓缓将目光移向谢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样的怀疑。 看来谢淳行事异常激进,是姜太公钓鱼呢,说不定钓的……还不止他们。 「哥……你是不是想找人帮忙。」谢樽接收到陆景渊的暗示便轻咳几声,委婉问道。 其实他想问的是,是不是想要陆景渊帮忙来着,但是考虑到他哥的面子还是换了个问法。 闻言谢淳脸色一僵,没承认也没否认,就这样半晌没出声。在座的各位也不是孩子了,这种等同于默认的行为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谢樽心下瞭然,递给陆景渊一个眼神,示意他是时候开口了,毕竟他们今日也不是赶着来论道的。 「需要的人手,要解决的难题我都能为国公解决,另外,国公的新律进行的也不甚顺利吧,此事我亦可鼎力相助相助,但有条件。」 「你送来的人,供你驱策……」谢淳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景渊,似乎在说他异想天开,「我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让你在朝堂之上遍植势力,你居然还要提别的条件?莫不是把谢某当成了冤大头?」 「说笑,若国公答应了,我便不会对此事加以拦截,反而还会助国公一臂之力,这可是二换二的公平买卖。」 「你管这叫二换二?」谢淳瞪着陆景渊,眉头蹙起,看上去火气不小。 「我不给国公找麻烦,又倾力相助,国公给我行个方便,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岂非二对二?」 「……」谢淳看着一脸坦荡,完全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何不妥的陆景渊,一口哑火了的气不上不下地憋在了胸口。 第287页 以前他怎么从未发现,陆景渊居然还有泼皮无赖的潜质? 「你先说说条件吧。」 「新法不可风行,需四地试行,商埠也需去半。」 「哪四地?」 陆景渊看着谢淳,几乎一字一顿道:「京畿、武威、江夏、广陵。」 第138章 闻言, 谢淳唇边泄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皆为要道枢纽,合情合理,我似乎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只是这四个地方, 有半数皆掌握在陆景渊手中,江夏武威二地自不必多言, 至于广陵……据他所知,程云锦至今都没有断了扶持陆景渊的心思。 想起程云锦,谢淳眉头轻皱, 却也只是一瞬而已。 不过无妨, 随着他与陆景渊联络渐深, 这些地方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插上一脚了。 如今……他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他在朝堂之上看似势大,却也寸步难行,赵家崇武,理不清这些尔虞我诈, 赵家帮不上他的地方,有陆景渊稍作填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会不会养虎为患, 便他日再议吧, 总比他的新法中道崩殂要好。 「可以。」谢淳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陆景渊的要求, 「如今你受限一方,你我的交谊亦不可走到台前, 那……你打算让谁登台呢?」 此事陆景渊早有决断, 多年来他在朝堂之上苦心经营的势力,自始至终只围绕一人建立:「应无忧二十年前曾为谢府门客,如今再次入幕谢府, 想必也是一段佳话吧。」 「……」 「你竟仍与他有旧……也是,当年徐行之离开后, 你便是由他教导。」谢淳低声喃喃,眼底掠过一道暗光,「你笼络人心的本事不小,这些个旧部倒是个个对你死心塌地。」 说着,谢淳瞥了一眼旁边自斟自饮,满脸无辜,好像听不懂他们说了些什么的谢樽,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他把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咽了回去,瞪视道: 「你明日便走?」谢淳声音里憋着一股气,语气听起来不甚友善。 「是,已经拖了许久,再不走,武威那边恐怕都要忘了还有我这号人了。」谢樽应道。 「好吧……」纵然心下不舍,但谢淳也知晓轻重缓急,「今日回去我便点上几人与你一道,他们都是谢家心腹,你尽可信任。」 「另外……」谢淳眉头微皱,犹豫片刻才道,「由我坐镇中央,武威该有的钱粮不会少了分毫,但多余的,我恐怕一时半会儿帮不上什么忙。」 若想建立一支所向披靡的边军,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可谓是一笔天文数字,虽然陆擎洲那边拨了不少银钱给谢樽,但恐怕还远远不够。 而依照谢家如今情况,供给了自己这边,已经分不出多少资源再给谢樽了。 「这就不必国公费心了。」陆景渊勾起唇角,瞧上去心情颇好地打断道,「江夏商会……不,整个秦王府所属,都将倾力相助。」 多年来,他积累下的银钱,整个大虞恐怕少有敌手,这些足够给谢樽挥霍了,可瞧不上谢淳手里那三瓜两枣。 虽然陆景渊没有把那后半截话宣之于口,但谢淳还是从他投来的眼神中窥见了一二。 「你……」 谢樽瞪了一眼陆景渊,赶在谢淳继续开口前匆匆打断道:「我的事早已有了定论,今日便不劳二位,不劳二位。」 「咳咳咳,正事说完了吧?说完了开饭开饭,都这个时辰了,难道你们都不饿吗?」 这半个多时辰下来,他就着两块糕点灌了一肚子茶,肚子里空空如也,眼看着暮色西沉,要再不填点其他东西下去,他可要受不住了。 谢淳冷哼一声,不再搭理陆景渊,默许了谢樽出去通知薛寒上菜的动作。 这一晚,便是谢樽和陆景渊能见的最后一面了,当他随着谢淳踏出百味楼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百味楼里依旧人声鼎沸,十里飘香,只是……都已经是陌生的身影了。 第二天夜露未晞时,谢樽便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谢淳和赵鸣珂在谢府门前为他送行,桑鸿羽则是带着一队玄焰军姗姗来迟。 不,他们已经不算玄焰军了,陆擎洲将桑鸿羽拨给了谢樽,还让他又从玄焰精锐中抽调了二十人作为谢樽的亲卫,随谢樽一同前往武威。 不过或许是因为要给谢樽借势,这些玄焰军的打扮并未改易。 「那么……一路顺风。」谢淳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高出几分的弟弟,轻声道。 谢樽离开阿勒泰时春信未至,而时光若流水,眨眼已是飞花减春,再往后,飞云过尽,红叶疏林秋意晚。 卧于高岗之上,满目高天,谢樽随手将手中的信纸递到奉君嘴边,让瞧上去不情不愿的奉君嚼吧嚼吧吞了下去。 「朝廷还是匀不出战马。」谢樽习以为常地嘆了口气,又使劲薅了薅奉君的狼头。 大虞草场狭小贫瘠,战马本就是稀缺资源,而大虞为数不多的战马中,十之六七都供养着玄焰军,其他地方能分到的少之又少,上个月讨来了三千匹已是难得,这次讨不到也是意料之中。 「那侯爷打算如何?」沉玉皱眉问道。 三千远远不够,至少……离他们的目标还差得很远,要想让四方军在短短数年间与玄焰军媲美,首先在资源上就不能相差太多。 第288页 「无妨,我自有办法。」谢樽撑着地坐起,散落的长髮被风吹得凌乱,「傅苕回来了吗?」 「未曾,不过这几日营前零零散散又来了三十余人。」 谢樽微微颔首,既然沉玉并未特别说明,便说明这些新人目前没什么特别的,暂时不需要他操心,至于其中有没有几块璞玉,就要等待桑鸿羽那边的第一轮擢选了。 「看来她想找的人还没找到,再等等吧。」 「是。」沉玉停顿片刻又艰涩道,「只是傅小姐已经外出一月有余,傅公子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凑到属下面前打探。」 「在桑鸿羽手下,他居然还有空出来晃荡?」想起那个跳脱缠人的少年,谢樽顿时一阵头疼。 「桑将军事务繁杂,也不能时时看着他。」 虽然沉玉说得非常隐晦,但同样被傅青缠过几次的谢樽,还是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隐藏的绝望。 「啧。」谢樽挠挠头,想了半天还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毕竟他也没办法拦着傅青不让他想自家姐姐吧? 「要不你躲着他点?」说罢,谢樽又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是不顾沉玉死活,就沉玉这个冷淡寡言的性子,恐怕日子过得分外还艰难。 「要不这样,明日我要带着星辰外出绘制舆图,你与我们一道去上几天吧。」 「等过上几日傅苕回来,就有人为你分担火力了。」谢樽起身,同情地拍了拍沉玉的肩膀。 武威人才济济,城中并不需要谢樽时时坐镇管理,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一步步完成自己的计划,疏通获取他需要的一切。 眨眼又是半月过去,谢樽伏在戈壁石台上,终于将最后一块羊皮地图缝合完毕。 他轻轻抚过这张拼接起来的地图,眉目间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花费了足足五个月的时间,他终于完成了这张地图,如此一来,武威的物象观测也算告一段落了。 有了地图,下一步该考虑的就是营垒驻防了。 谢樽一把将地图捲起,抬头眺望着远处的石滩,他眼中映着边塞起伏的山川,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么静静看了许久。 当谢樽风尘僕僕地踏入武威侯府时,看着眼前的来客意外地挑了挑眉。 「半年过去,咱们青崖弟子终于有信了?」谢樽随手将身上的包裹扔给了迎上来的侍从,抱手看着面前的柳清尘笑道。 柳清尘倒是和一年前分别时没什么两样,还是摆着那张冷冰冰的臭脸。 半年前他离开长安时,悄悄派人往青崖谷送了信,想要邀请柳清尘前往武威助他一臂之力,结果半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收到过。 本来他以为没指望了来着,没想到对方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 「别误会,应邀的可不是我。」说着柳清尘侧身过身,站在他身后的清灵少女上前一步,偏头朝着谢樽璀然一笑。 「谢大哥,好久不见。」 谢樽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半晌才犹疑地出声问道:「婉婉?」 「对啦!」婉婉与柳清尘一样都是一身青衣,但同样的衣袍穿在她身上却要灵动许多,如同春水流波,高天薄云。 「……」还真是啊。 柳清尘和婉婉的到来对谢樽来说是意外之喜,而在此之外,傅苕也带来了些好消息。 待谢樽洗漱完毕落座厅堂,看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时的众人时,仍然有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我本不打算来的,但那封信扔在桌上被她看见了。」 「她本就已经到了出门游歷的年纪,索性就决定应邀前来了,师父不放心她,非逼我跟着。」柳清尘神色郁郁,一副被强迫无能为力的模样对谢樽解释道。 「师兄明明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同意了,也没怎么反抗嘛。」婉婉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这师妹不能要了。 一旁只比婉婉高上那么一点儿的清俊少年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哥俩好似的地用肩膀撞了撞柳清尘,嘿嘿笑道:「原来柳兄是这种心口不一的人吶。」 「……」为什么谢樽身边没有正常人? 「傅青,不得无礼。」傅苕冷笑着捏住傅青的肩膀,一把把人扯到了身后。 「家弟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玩笑罢了,无伤大雅。」柳清尘面无表情,看都懒得看傅青一眼。 他自然不会和小孩计较,最多也就是下次对方有求于他的时候,给对方悄悄下点勐药,小小地报復一下而已。 「好了,都坐吧。」谢樽打断了几人,拂袖坐上主位,垂眸环视众人,唇边的笑也隐没下去,「薛温阳人呢?」 「回侯爷,薛公子午时便去北营核对帐本了,要到傍晚才能回城。」沉玉开口应道。 「嗯,那便明日再说。」说罢,谢樽将目光落在了柳清尘和婉婉身上,「既然来了,那便也别闲着,我前些日子刚好买了个新院子,正巧可以改建个医馆,建好了送给你们如何?」 「此事你问婉婉的意见就好,与我无关,我不会留下。」柳清尘回望谢樽,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沉静,「我的任务只是将她安全地送到这里而已。」 听到这话谢樽并不觉得意外,他与柳清尘相熟,对方的想法他多少能窥见一二。 「你留在此地,与先前那样四处游医并无分别。」 第289页 武威医者少得可怜,十里八乡翻遍了也很难找不出一个半个,平日里要想正经治个病比登天还难。 因此他想要柳清尘留下,不仅希望他在此行医,更希望他能收上几个药童学徒,稍微改善一下武威的情况,哪怕是一点也好。 柳清尘闻言哼笑一声,懒得与谢樽争辩其中区别,或许确实没多少区别,同样是医穷,在哪医不是医,但他有自己的坚持,并且不打算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我说过不会为朝廷做事,即使是你也不行。」 第139章 柳清尘这话说得多少有些逆反, 让这满室为朝廷当牛做马的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不想逼你。」武威也不是非柳清尘不可,但他也确实想让人留下,谢樽眉头微微皱起, 先挥手让沉玉将无关人等通通带下去。 虽然这半年过去武威侯府已经是铁桶一般,但有些话却也不好让旁人听去, 免得多生事端。 门扉合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室内只剩下寥寥五人,傅家姐弟从落座开始便没再说话, 现在也只是自斟自饮, 没有出声的意思。 谢樽让他们留下是出于信任, 而他们也自知此时不是插话的时候。 「谢大哥莫不是信不过我?」婉婉目光游移在谢樽和柳清尘之间,忽地笑道。 「怎会。」只是仅有婉婉一人,未免会有些力不从心罢了。 谢樽从不怀疑婉婉的能力,婉婉是崔墨破例收下的关门弟子, 天资比起柳清尘犹有过之,自年幼时便勤修不辍, 如今才刚刚及笄的年纪便已经可以独自问诊, 比柳清尘还要早上一年。 「嗯。」婉婉点了点头又郑重道,「那若是师兄不留下, 我会努力努力一人做两份工的。」 闻言谢樽「噗」地笑了起来,眼角折出一道笑痕:「那就不必了, 我暂且没有压榨属下的习惯。」 说罢, 谢樽目光低垂,带着若有似无的压迫感望向了柳清尘,但未等他开口, 柳清尘便出声打断道: 「时至今日,我对北境的医毒巫蛊尚且知之甚少, 所以……之后我会往北境去。」 「如今我对你没多少用处,况且现在的武威也远远不到需要我的程度吧?」至少他暂且还没有嗅到战争的气息。 「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听见这话谢樽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 若柳清尘能像简铮一样对北境了解至深,那他未来能发挥的作用,必然比如今留在武威要大的多。 不过……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留你,但我需要一个承诺。」谢樽与柳清尘目光相接,他看见那双浅色的眸子之中,清浅得几乎空无一物。 「我要你日后归来,与我一道,不论是武威,还是其他地方。」 柳清尘以茶掩唇,表情不辨喜怒:「这算是威胁还是请求?」 「自是请求。」 出乎谢樽意料的是,柳清尘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好,我答应了。」 满室皆静,谢樽没有移开目光,他看着柳清尘疏朗干净的眉眼,恍惚又看见了当年在青崖谷第一次见到柳清尘时的场景。 那时他身受重伤,醒来时记忆全无,浑身上下只有眼皮能动,而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端着药酒站在床边垂眸看他的柳清尘。 他在青崖谷养了三个月的病,和被崔墨打发来照顾他的柳清尘可谓是朝夕相处。 不过柳清尘冷淡寡言,又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三个月来两人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 思及过往,谢樽的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待到明月高悬时,薛温阳终于从北营赶了回来,这个时候众人多已散去,厅堂之中只剩下谢樽和傅苕相对而坐,中央放着未完的棋局。 薛温阳人还未至,身上环佩的叮噹声便已经传入了众人耳中。 「侯爷!」薛温阳刚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了谢樽身上,他年少时便被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珠圆玉润,如今长大了不曾改变,白皙柔软的脸蛋看上去就非常好捏。 「辛苦了。」谢樽落下一子,让人给薛温阳奉上茶点,「你还没用晚膳吧?坐,我让人给你做些。」 「哦,好!」薛温阳挨着谢樽坐下,往嘴里塞了两块桂花糕,探头看着已经进行到尾声的棋局。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侯爷那么急着叫我回来,是傅苕这儿有动静了吗?」薛温阳瞥了一眼受困于棋局,正思绪万千没空理他的傅苕,开口问道。 「嗯。」谢樽应了一声,随手将指间的棋子扔回了棋篓,棋子入篓,声如击玉,「胜负已定。」 傅苕抿唇嘆了口气,也不再挣扎。 「侯爷战无不胜!」薛温阳虽然没怎么看懂,但还是一如既往笑着吹嘘了一句。 薛温阳此言一出,不出意外地收穫了傅苕一记眼刀。 「好了,少拍马屁。」谢樽瞥了他一眼,见对方脸颊微鼓,想来里头还塞着不少没嚼完的糕点, 「我看你精神甚好,那就先说正事吧。」 「如今万事俱备,马场建立在即,你且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先与傅苕一道将此事落成,最多两月我就要见到成效。」 如今朝廷有心无力,武威战马紧缺的问题想要解决,便只能自力更生了。 第290页 其实大虞马场不算少,多集中在西北边郡,直属中央,共养马三十万,但这三十万中,能作为战马使用的良马顶天不过五六万而已,这个数字看似不少,但也只够堪堪撑起大虞常备军的配给。 「可武威附近的草场,都已经被划作马苑归监牧管理了,三个月前侯爷论及马场一事后,我便派人出寻,但也没找到几块好地方,大多零零碎碎的不成气候。」薛温阳皱眉说道。 这是个很麻烦的事,原本大虞开国之时草场还未捉襟见肘至此,但几十年前两国开战,北境一路南下,大虞与之纠缠数年不敌,最后打没了不少土地,国境线都往南挪了几十里,丢了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场。 「无妨,这事已经解决了。」谢樽唇角勾起,只一抬手,沉玉便立刻将一捲地图递到了他的手中。 羊皮地图展开,武威北部纵横近二十里的大片土地被硃笔圈了出来,旁边还盖了一连串的朱印。 谢樽指尖轻轻点地图,姿态从容:「以后……这块地归我们管了。」 他对武威图谋已久,早在阿勒泰时,他就已经将武威的情况查了个底朝天,并且借谢淳的势为其谋利了。 「二十年使用权,两国通商条款里的一点点附加条件而已,早就说定了的东西,只是正式文书最近才到。」 这块草场对草原广袤的北境来说平平无奇,但对于大虞来说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地方了,不过……当时谈这块地时乌兰图雅万般不愿,谢淳废了好些功夫才成功。 思及此,谢樽眼神微暗,恐怕那时乌兰图雅就已经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啊?」薛温阳瞪大了眼睛,拿起那张地图看了半天,「还能这样?」 「不然呢?还能凭空变出地来养马不成?」见他这副模样,谢樽好笑地敲了敲他的脑袋,眼前的青年也再次和记忆中的小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薛温阳当真没怎么变过,连惊奇时的神色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是的,谢樽想起薛温阳是哪号人物了。 之前从陆景渊口中听见薛温阳这个名字时,他还只是觉得有些耳熟,但当他来到武威后,便一眼认出了这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想当年在岳阳初见时,薛温阳还是个买剑被骗的懵懂少爷而已。 「我已依照侯爷吩咐,购得了种马百匹,其中有二十是波斯来的良马,帐单我已经派人送到你府上了。」傅苕适时开口道。 薛温阳如今不仅管着江夏商会,也总理武威财政。 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有谢樽坐镇,整个武威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毕竟整个大虞最有权势的那几位,如今全都站在她这位新上司身后,若是有不长眼的,可以说是见一个杀一个,比砍瓜切菜还容易。 况且……谢樽可不是个狐假虎威的绣花枕头,也远没有看上去这般平易近人。 「波斯?这都能搞到?你找什么人买的?不会是被骗了吧?花了多少钱?」听见这话,薛温阳立刻把眼珠子从地图上抠了下来,看向了傅苕。 傅苕闻言连白眼都懒得翻,看在谢樽的面子上简要地解释道: 「傅家在武威盘踞百年,知道的……算了。」说了也是白说,「一个马贩,他手段不太光彩,没几个人知道,不过绝对可信。」 「至于花了多少钱……你回去看帐单就知道了。」希望薛温阳看到的时候不要晕过去,她已经很努力地讲价了,但显然效果有限。 「哦,行。」薛温阳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于是他将地图一卷,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 「侯爷尽可放心,此事便交给我们吧!」 自那日匆匆一别后,众人又开始各自忙碌,连月难见人影。 谢樽昼夜伏案,处理着堆叠成山的文书,偶尔的闲暇也全部交给了战备工造之事。 这个秋季在谢樽眼中,只是匆匆一瞥的红叶而已,当他看着手边初见雏形的沙盘松了一口气时,才发觉初雪已尽,转眼又是高岗被雪,地白风寒。 谢樽抬手将吹入屋中的粉雪扫落,倚窗向正在屋里煮茶的柳清尘笑道:「三丈雪深,非远行时。」 「你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走了。」 「不正合你心意?」柳清尘将茶水添满,又盖住了泥炉的风口淡声道。 「我倒是无所谓,早走便早些回来,晚走嘛……现在能多帮帮我。」谢樽轻笑一声,将窗户轻轻合上。 这几日气温骤降,倒出的茶水没一会就变得温凉。 谢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手一抖差点把杯子给砸了:「……」 「你又往里面加了什么?」 「一点驱寒的药而已。」说着柳清尘打开壶盖,向谢樽展示了一下里面七横八竖的药材。 谢樽默默放下了没喝完的茶。 「你最好把它给喝了。」柳清尘瞥了一眼几乎没动的茶杯,冷冷道,「你的身体状况不必我多说,要是再不注意,以后有你好受的。」 「我给你配了几副药,都放在婉婉那里了,她会煎好让人按时送来的。」 「……」他可以拒绝吗? 「你这些年怎么变得这般啰嗦。」 不过随着冬雪落下,他确实时常感到倦怠,就像之前在阿勒泰时那样,只是感受没那么勐烈而已。 第291页 谢樽敛眸,又拿起了那杯不能被称作茶的茶:「好。」 「明日或是后日,去城外采些雪水回来煮茶如何?」 来武威已经大半年了,他还没能好好休息上两天,此时风光正好,又有友人相陪,不如趁此消解消解这一身疲惫。 「可以。」柳清尘说着,将桌上的一碟蜜饯推向谢樽那边。 「我有一事问你。」 「嗯?」谢樽戳了一块餵到嘴里,蜜饯的甜香很快压过了那股怪异的药味。 「今年年关,你可要回京?」 闻言,谢樽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去:「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了?」 虽说年关回京述职,探亲访友算是惯例,但也不是必须,若是不想回去,只要递个陈情的摺子上去,皇帝没什么要事的话也不会强迫。 若是不回去……但他好像没有什么不回去的理由。 想到这里谢樽愣了一下,惊觉自己居然会有「不回去了」这种想法。 或许是最近几个月在武威呆得太舒服了吧,这里简单干净,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他可以安安静静的只为一件事而努力。 这样的日子让他恍惚回到失去记忆的那几年里,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年他真是被叶安护得一身轻松。 谢樽回过神来,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会回去吧。」 他的声音有几分异样情绪,但柳清尘亦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并未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那你若是有空,回青崖谷看看吧。」 「好。」谢樽先是一口应下,随即才问,「为何?」 「师父年纪大了,虽说他总说无事,但我仍有些放心不下。」柳清尘蹙眉道,「况且你我时常在外奔波,若是有机会回去,便回去看看吧。」 不然……到了崔墨这个年纪,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是永别了,即使阴阳有数人人尽知,但真当那天逼近,他仍是心有惶惶。 「我离开前,他曾念过你和叶前辈两次,所以……」 「好,我答应你。」骤然听到叶安的事,谢樽控制不住地五指收紧,手中的茶杯「砰」的一生爆裂开来。 说来,崔墨和柳清尘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叶安离世的事。 「怎么了?」柳清尘被吓了一跳,回神看去才注意到了谢樽异样的神色。 「无事。」这事如今没什么提及的必要,徒增感伤而已。 谢樽迅速收敛情绪,随手找了个软垫靠着,没个正形地斜倚在了榻上,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动作了,在那些个小辈下属面前,他就算偷闲也不会放松到这种程度。 而昔日的友人早已离散,他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与赵泽风王锦玉等人嬉笑怒骂了。 还好那几年里认识了个柳清尘,不然除了陆景渊,他连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了。 虽然柳清尘嘴上向来不饶人,只把他当个大麻烦。 谢樽幽幽嘆了口气,眸子好似日光下通透闪耀的露珠:「说来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武威侯吗?」 柳清尘静静看了他片刻,随后移开了目光没再追问,只顺着道: 「打听过了,哦,都不用打听,只要踏进长安城,处处都是你的奇闻逸事。」 谢樽哼笑一声,那些人惯会润色,也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他被传成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那我要听听你的版本再做判断。」 「好啊,正好今日得闲,便和你仔细说说吧,可惜你不擅文章,不然还能为我写本小传宣传宣传。」 「你可以自己写。」 谢樽哈哈一笑,将桌上的碎瓷片推拢到一边,拿了新杯示意柳清尘添茶,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将那些埋藏已久的故事道来。 他将自己的过去,化作一个简略而枯燥,被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故事。 它是那样的单薄无趣,没有丝毫修饰。每一个事件都平铺直叙,每一个人物都变成了没有色彩的符号,不论是自己,还是过客。 谢樽说着说着,发现那十几年的时光,其实简单的用一句话就能说完。 一个出身怪异,金玉其外的富家公子,在某天得了奇遇一飞沖天,却不知身已入局再难抽身,而身名好似朝露转瞬即逝。 「这只是上回而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谢樽将茶杯砰地一下扣在矮几上,颇有几分说书的气势。 「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吧?细枝末节的有空再说吧。」 「……」柳清尘简直不知道这叙述水平该从何评价,只好道,「你简直是说书这行的活阎王。」 但是,这样乏味的故事,却能以最快的方式将这段完整的人生展现在他眼前。 柳清尘不知该如何开口,比起他平淡无趣的人生,谢樽这二十几年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 在长安的传言之中,所有人都歆羡他少年得意,烈火烹油,将所有苦难视为为必经的磨砺,为荣耀的装饰,从来无人在意他在这条路上究竟有几分得失。 「所以,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为何,柳清尘竟从对方看来的目光里,看到了只属于孩童的,懵懂的希冀。 「是个蠢货。」柳清尘毫不留情道。 明明谢樽已经脱离这些破事了,明明他已经可以过上孑然一身的自在日子了。 第292页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给人徒增烦扰罢了。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樽咂了咂嘴,感觉舌头都没了知觉,柳清尘这补茶他真是无福消受, 「走,闲着也是闲着,陪我去检查检查那些小孩儿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嗯……再顺便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没事找事。」 虽然薛温阳傅苕等人能力不俗,但年纪却都不大,如此一来,总免不了有些人倚老卖老拿辈分压人。 「你还真把他们当小辈看?」柳清尘跟着起身,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狐裘递给了谢樽。 谢樽笑着接过披在身上:「论年纪,他们大多比我小,论职位,他们也不如我,当然要多多关照了。」 「拿着一份俸禄,操着十份闲心。」 「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食邑万户,俸禄还是不少的。」 虽说谢樽没多少回京的欲望,但等到陆擎洲宣他回京的诏书到达时,他还是生出了几分期待。 毕竟,长安仍有他所念之人。 而且这半年来,他与陆景渊连书信都没有通过几次,仅有的寥寥几次都是慎之又慎。赵泽风派来的眼线太多,这些眼线不止安插在他身边,连薛温阳等人附近都有潜伏。 虽然他有意无意地拔除了不少,但为了避免引起更多怀疑,他也不能将这些眼线尽数除去。 说来……依照赵泽风对他们的防备,即使他回去了,也未必能与陆景渊私下里见上一面。 算了,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他还有其他迫在眉睫的事要做。 「哎……」谢樽拿着诏书嘆息一声,开始思考这次到底要带上谁一起作为副手。 桑鸿羽不行,那群新编的游荡者一刻也离不了人,不然恐怕会生了事端。 薛温阳不行,年末正是他最忙的时候。 傅苕还是不行,她是女儿身,若是他冒然带着人回去了,保不准会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 所以……谢樽转头看向了一旁炮制着草药的柳清尘。 「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 「不可能,有这顶着大雪天回京的功夫,我换条路走都能到玉门关了。」柳清尘头都没抬直接拒绝道。 「……」谢樽怏怏趴下,显然很是烦心。 柳清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有个徒弟吗?」 谢星辰并无官衔在身,但他作为谢樽唯一的弟子,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依照谢星辰的身份,其实此行带他是最合适的。 「那孩子执拗得很,只知道闷头读书习武,说去了会耽搁他的时间,我刚提他就拒绝了。」 谢星辰悟性不俗,但毕竟起步太晚,不论是才学还是武功,若想要赶上旁人,便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况且这半年来谢星辰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谢樽一飞沖天,身居高位,谢星辰作为他的弟子,自然有无数心思各异的目光向他投去,其中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虽然谢樽能遏制住那些不善的言论,却无法帮谢星辰赢得他人的尊重,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你这师父当得真没威严。」柳清尘摇头评价道,「你应该带他去的,若他将来要传你衣钵,你便该早为他做些打算。」 「有吗?啧,我是按照师父当年教我的方式教的。」 当年叶安便是如此,遇事总会与他商量,大多数时候也会以他的意见为先。 这半年下来,谢星辰面对他时不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两人之间的相处便越来越有他和叶安过去的影子了。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机会难得,是该带上他,好让他多认认人。」 他是该为谢星辰做些打算了。 「好!就这么决定了,带我那小徒弟去!」 事不宜迟,趁着雪霁云淡,谢樽立刻让人收拾好了车驾细软,到军营里抓着谢星辰就上了路。 不知为何,今年京畿的雪大得惊人,烈风裹挟着大雪将山川吞没,举目望去,雪涌如浪。 「又被堵在这了。」谢樽看着驿站被风吹得抖如筛糠,好像下一瞬就要炸裂开来的窗棂无奈道。 每次回京都要因为这样那样的破事在城外堵上两天,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运气。 不过这雪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帮他甩掉了不少尾巴。 这里离青崖谷很近,以他的速度只要半个时辰便能到达,或许他可以趁机回去一趟,正巧这雪挡住了别人,却挡不住他。 「好好呆在这儿,我三四个时辰就回来。」 闻言,谢星辰立刻停下了煮茶的手诧异望去,「可是这雪……」 他话音未落,谢樽就已经没了踪迹。 「……」 以谢星辰的武功自然是拦不住谢樽的,他默默把抬起一半的屁股又放回了凳子上,随手抽了本书继续啃了起来。 师父走了,这药茶也没必要继续煮了。 冬日昼短,谢星辰感觉手中的书还没翻上几页,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桌案上烛火渐暗,谢星辰刚将烛芯挑起还未剪下,门外便兀地传来「咚咚」两声扣门声。 「大人,酉时已过,可要用膳?」 外头风唿雪啸,小厮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谢星辰脸色微变,暂且没有应声。 第293页 官府的驿馆,往来者非富即贵,禁忌甚多,所以驿馆里的小厮没有传召是不会贸然打扰的。 所以……是看他们太久没有动静按捺不住了吗? 虽然谢星辰并不太了解缠绕在谢樽身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他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路上跟着他们的人,他也能察觉一二。 「嚷嚷什么。」谢星辰突然将门打开,惊得在外头站了半天的小厮一个激灵。 「我家大人受了风刚刚歇下,若是被吵醒了你担待得起吗?」谢星辰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吵醒了屋里的人。 「不敢!」那小厮只和谢星辰对视了一眼就被那掺着冰渣的眼神吓得移开了目光,低着头像只受惊了的小鼠般抖了两下,嗫喏道, 「只是,只是天色已晚,伙房里做了些吃的,不是,小的没有打搅的意思,小的……」 他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些什么,颠三倒四了半天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 「若是大人受了寒,伙房正巧里有些姜汤,可要小的呈上一些……」 「不必。」谢星辰不等他说完便冷声打断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里用不着你。」 第140章 谢星辰年幼时在乡里就出了名的不好惹, 后来被北境抓去当做细作培养,近年来又跟在谢樽身边耳濡目染,且不说别的, 好歹这一身气势已然修炼得不弱与旁人了。 那小厮被他这么一瞪,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红着眼转身就跑了,下楼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 「……」谢星辰毫不怜惜,冷冰冰地把门关上了。 对这些心怀不轨的人他可没有什么多余的同情。 坐回案前, 谢星辰看着快要煨干了的药茶, 眉宇间满是担忧。 都这个时辰了, 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当时他该拦着的,外头暴雪连天,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谢星辰皱眉反省自己,打着腹稿思索下次该如何尽劝谏之责, 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可能拦得住谢樽这件事。 二十里外,秦王府 风雪迷漫, 窗外乱竹皆茫茫不可见, 屋中一盏孤灯独明,陆景渊独自坐在案前, 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 案上的书又翻过一页,陆景渊轻轻抚着书页上陈旧的墨痕, 目光却透过书页不知看到了哪里。 他已然许久没收到过谢樽的来信了, 上一封尚是三个月前。 而且……那信中写得尽是武威近况,若非信末书有一句「渭水生波,秋风我意」, 全篇与简报也没什么不同了。 敷衍……陆景渊在心底轻哂了一声,手下的书角终于不堪蹂躏彻底报废了。 忽然, 一声几不可闻的「嘎吱」声骤然传入耳中,陆景渊眸光一暗,眼中的脆弱瞬间被凌厉取代,他面上不动声色,手却已经悄然摸上了藏在桌案下的飞刀。 下一刻,风雪如浪捲入,他抬眼向窗边看去,霎那间眼中万物失色。 陆景渊看见谢樽一身雪白狐裘好似琼枝缀玉,如沙的白雪穿过窗棂又自那人身侧流过,最终抚过他的眉间,留下了一片如雾的雪痕。 「怎么了?这还没一年便不认识我了。」谢樽轻轻合上窗户,走近看着陆景渊怔愣的样子笑道。 因为屋内燃着炭火,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吹入屋中的风雪便已经消失殆尽,但当谢樽靠近时,陆景渊还是瞬间便感受到他身上彻骨的寒意。 那寒气仍带着山林间的冷香,好似穿过冻土荒原的烈烈寒风。 满室春暖,陆景渊看见谢樽脸颊被冻得通红,一身雾白的冰雪被暖意消融,变得晶莹剔透,如星隐耀。 陆景渊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震惊,雀跃,愤怒,心疼,他微微启唇,却几近失声。 谢樽并不知晓陆景渊心中翻腾的情绪,见对方半天也没个动静,他只好轻嘆一声,俯身在陆景渊眉间落下一个冰冷轻柔的吻。 「我回来了。」 下一刻,他腰间一紧,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风雪夜里天地皆暗,星月无光,山川无痕,只有尽头处有一盏暖黄的灯光撑起了整个黑夜。 「还冷吗?」陆景渊靠在榻上拥住谢樽冰冷的身体,尽职尽责地充当着暖身的肉垫。 「冷。」谢樽小口嘬饮着滚烫的姜汤,半点不逞强,「而且全身疼。」 谢樽在青崖谷里只待了一个时辰便出来了,原本那时就要折返回去,但眼见风雪小了几分,又想着之后恐怕没那么好的机会了,便当机立断就往长安来了。 因此从他出发开始,三个时辰里有两个时辰都在受风挨冻,让他有一种重温当年流放生涯的错觉。 陆景渊又把他抱紧了些,眉间皱出一道摺痕,「何必急于一时……」 这么大的雪,换个人便九成九要冻毙于风雪之中,不必如此的,如此重逢他纵然欣喜,心底却像堵着什么一样一片酸胀。 「哎,我这般赶着回来你都能生一肚子闷气,要是再晚些可怎么是好。」谢樽把姜汤放到一边,整个人都缩回了被窝里。 陆景渊微微抿唇,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明知我在气些什么。」 「呃……」谢樽心里七上八下地思考着该怎么开口,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具体为什么,他只是看出了陆景渊在生气而已。 他的沉默显然已经给了陆景渊答案。 第294页 陆景渊轻嘆一声,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以后多给我写些信吧。」说着,陆景渊的耳朵在谢樽看不到的地方红了个透彻。 闻言谢樽愣了一下:「啊?一个月两封还不够吗?」 他觉得一月两封已经很多了,总不能每天正事不干,尽琢磨着怎么飞书寄情吧? 闻言,陆景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神瞬间冷了下去。 见陆景渊没有立刻接话,谢樽也感觉到不对了,他勐地坐起转身看去,神色几经变换:「你没有收到?」 一直以来,他和陆景渊之间都是借薛温阳之手传信,毕竟他身边眼线太多,要想行之隐秘地将信传出去风险太大。 但陆景渊怎么会没收到呢?难不成就连薛温阳身边都不安全了?可是这几个月来也确实没出过什么事。 要是真被赵泽风或者其他人发现了,他决计不会有现在这般逍遥。 「你最后一次收到信是在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你说了马场一事傅苕那里已然有了眉目。」 「是我写的没错。」谢樽垂眸沉思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这之后应该还有五封才对。」 陆景渊沉吟片刻,神色越发难看:「数量不对。」 「什么?」 「若是一月两封,数量不对,你离开了八个月,我总共就只收到了三封。」 陆景渊完全没料到还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各方没有传来半点异常,信却莫名其妙少了十几封。 两人坐在床榻上面面相觑,整个房间里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收到的三封都是公文简报。」陆景渊眼底闪过一道流光,忽然开口道。 「……」闻言,谢樽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那……那看来失踪的都是私人信件了。」 这下空气里的气氛彻底陷入了凝滞,两人神色不在那么警惕凌厉, 「不会是我哥干的吧?」谢樽哈哈笑了两声,脸上满是尴尬。 毕竟知道薛温阳和陆景渊有所联繫,还可能干出拦截情信这事的,好像也只有谢淳了吧? 要是那些信被谢淳看了去……谢樽都不敢想会谢府的时候自己会遭遇什么。 「……」陆景渊无奈地敲了谢樽一下,又把人给裹了回来暖着。 虽然信必须找回来,但看现在的情况似乎没出什么大问题,便也不必太过着急了。 「不会是他。」 且不说谢淳这八个月来忙得晕头转向,憔悴地都快没了人形,就算是多有闲暇,凭他的教养也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别想了,我会派人查清楚。」陆景渊看着谢樽眼下的青黑,启唇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没能开口。 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为了筑起坚实的壁垒,他们都没有停下的资格,至少……即使相隔千里,聚少离多,他们仍在同行。 「睡一会儿吧,过了子时我唤你起来。」 谢樽要乘着风雪未息赶回去,不能在这里过多停留。 「好。」 床榻边的烛火被再次压暗,豆大的火焰被纱幔隔绝在外,即使帐内昏暗,怀中的人几乎朦胧不可见,陆景渊仍是没有移开目光。 长安城外,谢星辰守在桌案边熬红了眼睛,即使壶中的药茶早已被煎成了一滩烂泥,他也无心顾及。 已经寅时了…… 若是日出时师父再不回来,他就要去通知随行的车驾卫队外出寻人了。 不,不行,若是师父出了什么意外,这天寒地冻地冻上一夜,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来,就算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也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 这么想着,谢星辰豁然站起,拿起剑便往谢樽离开地那扇窗户大步走去。 既然暂时不能惊动他人,便由他先去搜寻。 但当谢星辰的手刚刚触及窗沿时,面前的窗户却被人骤然打开,袭来的冰雪瞬间煳了他一脸。 正准备跳进屋的谢樽被面前的人影吓了一跳,差点控制不住一拳砸了过去。 他稳住身形,把面前看呆了的小徒弟挪到了一边,进屋关上了窗。 「怎么了?木头似的守在窗边做什么?」 谢樽边说边把身上地包裹放在了桌上,一转头对上了谢星辰泫然欲泣的眉眼,又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有人趁我不在找你麻烦?好了好了,别哭,谁干的?师父帮你收拾他去。」 「无事……」谢星辰转过头吸了吸鼻子,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哑声道,「若是下次师父再这般什么也不交代地走了,徒儿便不会再干等着了。」 「若是师父喜爱独来独往,也不必硬拉着徒儿出来。」 「……」谢樽哑然,听出了其中的责备与担忧。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在郴州时陆景渊对他的责问,甚至是一些更久远的事,某些被他刻意忽视的情绪又再次浮现。 是,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向来喜欢独自担下一切,也总是不将自己当回事,自年少时便是如此。 王锦玉说过,赵泽风说过,陆景渊也说过。 但他直到今日也没作出过多少改变,他看似将所有人都放在心上竭力相护,但事实上谁都没有真正卸下过他的心防。 自与陆景渊相知后,他一直有意改变,但临到事前却仍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第295页 「抱歉……」谢樽移开了目光,艰涩道,「下次定会与你说清楚。」 谢星辰没想到他会道歉,一时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第141章 「下次出去定会与你说清楚。」谢樽很快作出保证, 然后将自己带回来的包裹打了开来,「给你带回来的药,跌打损伤, 生肌续骨一应俱全,来看看。」 包裹层层打开, 一个木质的小小药匣显露了出来,看上去和谢樽那个一模一样。 看见谢星辰眼睛一亮,谢樽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之前柳清尘来武威时不知道他多了个徒弟, 便只带了他一个人的补给, 匀不出多少来新配一套, 这药匣里又有好几味药武威找不出来,他便只能趁这次探望崔墨时讨一份来了。 「师父顶着大雪出去就为了这个?」 「不不不。」眼看谢星辰又有要掉眼泪的趋势,谢樽连忙道,「当然不止。」 还顺便去秦王府睡了一觉来着, 一想到他在王府睡得正香的时候,谢星辰正心急如焚地在这儿等他, 谢樽就感到一阵心虚。 「以后你就知道了。」 话说回来, 以前谢星辰不都是缜密持重的性子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难道真像柳清尘所说,他教养孩子的手法有问题? 算了, 先将就养着吧。 这场泼天的大雪持续了足足两日才稍有停歇,风雪一停, 谢樽便再次整队启程了。不过这驿馆离长安城确实很近, 车马仅仅走了一两个时辰便见到了长安的门楼。 这是谢星辰第一次来长安,虽然他强装镇定,谢樽仍然看出了他眼中的期待与好奇。 「若想去玩便去吧, 我派几个人跟着你。」长安城里趾高气扬不讲道理的权贵那是一抓一大把,谢樽还是挺担心自家小徒弟被人找麻烦的。 闻言, 谢星辰放下车帘摇了摇头:「还是先去拜访长辈吧。」 「噗。」谢樽忍不住上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就算要拜访也是明日的事了,放心去玩吧。」 现在天色不早不晚,他们又刚刚落脚,可不是什么走亲访友的时机。 说起这个,谢樽就觉得一阵头疼,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此番回京,光是走亲访友这事就有他好受的。 而且……八个月过去,这京城里可是又变了一次天。 值得说的事有两件,一是秦王陆景渊復起,二是……王锦玉復归,官至刑部侍郎,无论哪一件,都能给京城的话本多上几个引人入胜的桥段。 陆景渊復起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毕竟这人都回来了,自然不可能一直赋闲府中,刚刚回归时没有动作,只是担心操之过急彻底触动陆擎洲的底线,走条循序渐进的路罢了, 五个月前,数位一直对陆擎洲不满的先帝旧臣上书,要求陆擎洲代先帝尽责,起用这位早有声名的旧太子。 这些个老臣,位不高权不重,但是却在那中正殿上熬走了几代皇帝,平生最爱讲的就是古礼正统。 陆擎洲虽然恨得牙痒痒,但是当初昭文之变的大清洗没想起来把这些人处理掉,到了如今却是再动不能了。 时至今日,陆擎洲已然不能像当初那样肆意妄为了,既然身已入局,游戏规则便是必须遵守的铁律。 于是,陆景渊顺利领了个工部尚书的职位,又站进了中正殿。 至于王锦玉……这事的惊奇程度,就连谢樽知道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 王锦玉没有化名,也没有用假身份,而是选择直接以罪臣之身重新站了出来,不过当他復起之时,陆擎洲就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行。 按照陆擎洲的说法是: 逆臣王氏季生通敌叛国,罪之所当,然王氏三代忠烈,辅政柱国,怀仁抱德,日夜不辍。功过易量,上不可罪及族亲,薄赏重罚,使邪人得志,忠者隐蔽。 这话从发动昭文之变,血洗诸多世家的陆擎洲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但众人却也无可反驳,况且,他们实在是挑不出王锦玉的错处来。 毕竟当年王锦玉在政时,刚正不阿,德行无亏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此一来,这番言论更是显得无懈可击了。 如此一来,王锦玉终于填补了当朝最后一块空缺。 自此,六部职权已然被彻底瓜分,分掌于谢淳、应无忧、赵磬、王锦玉和陆景渊手中,细数之下,竟有半数归于陆景渊之手。 若说天下为棋,陆景渊当为妙手,只是如今陆擎洲看不清这高位之下的暗潮汹涌罢了。 陆擎洲几十年为将,根基远在边关,一朝登位便如稚童学步,一切皆需从头再来,虽然他天资聪颖,手段亦是不俗,但终究先机尽失。 而今陆擎洲于陆景渊的对立才刚刚开始,这样的平静也不知究竟能持续多久。 陆景渊曾与他说过将以天下为先,若非必须,不会贸然掀翻牌桌再引政变,但其实他们都清楚地知晓,政变早已是可以预见的,必然的未来。 沉思间,周围的人声已然渐渐消隐,马车也很快停了下来。 「侯爷,到了。」 虽然谢樽回的是那座新建好的武威侯府,但不出所料,他一下车,就看见谢淳已经站在了府门前。 这是谢樽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侯府,说实话,若非门头挂着的牌匾写着武威侯府四个大字,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又回到谢府去了。 第296页 是的,这武威侯府的门面,一眼望去除了小了点,和谢府几乎没有区别。 「兄长。」谢樽下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瘦了不少。」谢淳皱眉看着他,神色有几分埋怨,毕竟他从来就不贊成谢樽去吹那边关的冷风,不仅受苦受累,还一年回不了一次家。 闻言,谢樽眉梢微动,上上下下把谢淳打量了一通。 先前陆景渊说谢淳都已经没了人形他还当是夸张,没想到情况似乎还要更严重些。 「比起兄长还是要精神不少的,兄长合该劳逸结合才是,免得年纪轻轻便坏了身体。」 「……」谢淳神色一僵,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过了今年便好。」 「你是该好好说说他,我是管不了一点了。」赵鸣珂带着一队侍从从府中走出,一身橙红衣裙烈如残阳,在雪地里分外明艷。 她白了谢淳一眼,又道:「日日宿在衙门里,我瞧他连自家府门往哪开都记不清楚了。」 「走,我们不理他,这侯府上上下下都是我打理出来的,我带你去瞧瞧。」说着,赵鸣珂把谢淳挤到了一边,带着谢樽就往府中。 「哎呀,小傢伙倒是长高了不少嘛,当时在北境刚抓住你的时候,跟只小耗子似的,没想到那么快就被养成这般模样了。」 「仰赖师父照看。」谢星辰走在谢樽身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樽惊奇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这小徒弟好像又突然恢復到正常状态了。 「哎,你颇有福气。」说完,赵鸣珂没等谢星辰回话便又转头与谢樽唠嗑起来。 毕竟谢星辰值不得她多费心思。 谢星辰自然也明白这位眼高于顶的郡主其实看不上他,便颇有眼色地当个陪客跟在一旁不出声了。 虽说门面上与谢府相似,但这侯府毕竟不大,自然做不到像谢府那样亭台楼阁俱全。不过谢淳和赵鸣珂花了足够的心思,这不大的侯府,也被能工巧匠们雕琢得精巧到令人惊嘆。 院中竹石相掩,翠柏映檐,竹下一株红梅清绝,冰姿灵俏。 「这府中还需不少打点,之后有你忙的,我们便不多留了,改日再聚。」说罢赵鸣珂挥手让雪云放下一只木匣,笑道,「贺你乔迁之喜。」 「最近府里拮据,你可千万别嫌弃。」 「怎会,兄嫂所赠之物,我定然好生收着。」 得到回应的赵鸣珂眉眼灿灿,又挥了挥手,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被放在了桌案上。 她目光落到了谢星辰身上,神色骤然变得锋利而冷淡:「虽然当时我并不支持你收下他,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 「他便也算是家中小辈了,这见面礼我便算是补上了。」 赵鸣珂的眼神说不上友好,谢星辰能清晰地从中看见警告和不屑,他垂下眸子,内心没有半点波动。 他早就习惯了,从他拒绝简铮送他回家的建议,又攀附上谢樽开始,许多人都觉得他厚颜无耻,怀疑他心怀不轨。他能理解,但内心也仍有些许委屈。 还没等他接下礼物作出回应,谢樽便率先开口了: 「如此甚好,郡主慧眼如炬。」谢樽眉眼带笑,瞳孔深处却满是冰冷的锐意,「星辰他未来定会成为威风八面的四方军少帅,郡主这笔投资断然不会打了水漂。」 他知晓赵鸣珂等人对他的关心和担忧,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容许其随意越位,将手伸到他的身边。 谢星辰既已入他羽翼,便不再是任人轻贱的草芥。 赵鸣珂与他对视,最后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就如赵鸣珂所说,谢樽回来之后还有不少事需要操心,不只是府中琐事,还有府外的大事。 自谢樽回来的第二日起,各式各样的礼物与邀约便飞入了侯府。 「上次是庆贺擢升,这次变成了乔迁。」谢樽拿着长长地礼单,看得眼花缭乱,「还真是礼数周到,心思活络。」 「流波,连着上次的礼单,你一一对了找机会回礼吧,多用些心思。 「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身形丰腴,生了一双笑眼的女子接过礼单温柔应道。 这是他府里新上任的管事,谢府里出来的人,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 「侯爷,依照从前府里的规矩,这些请柬已然先行筛选。」流波笑着从身边的侍女手上接过了厚厚一沓请柬, 「半日下来,侯府共接下请柬二十六封,十四封设于年前,十二封年后。」 「其中有三场不可推拒,分别是东宫,秦王府,以及平原郡王府,至于其他……看侯爷心情便好。」 「请侯爷过目。」流波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将这一叠请柬放到了谢樽眼前。 「……」果然,他就不该回来。 「星辰,你与我一道。」这一声令下,谢星辰註定也难逃魔掌。 回京的生活便是如此枯燥乏味,谢樽觉得自己和那青楼里的姑娘公子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卖笑,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赴宴之外的时间里,谢樽无事可做,便也就日日呆在侯府里什么也不干,借这浮生半日闲好好休息一番,免得又要被某人说他忧思过重。 一些躺在院中休息的时间里,谢樽偶尔能感受到从某处投来的窥探视线,他闭着眼轻嗤一声,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地继续小憩。 第297页 他实在懒得去管这筛子似的侯府里又被安插了多少眼线,毕竟不过是一座空壳而已,待他过些日子拂衣而去,这些人又能奈他何? 谢樽到达长安是已是深冬,眨眼数日已逝,雪中春信至。 第142章 虽说长安城中飨宴众多, 但谢樽也不是谁的面子都要给,除了连波安排好的那三场宴会,谢樽只去了王锦玉和应无忧的私宴。 连着半月的雪, 到了今日终于是雪霁云开,冬日的暖阳柔软, 谢樽躺在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 一旁的矮几上放了搭配精緻的果盘,谢樽随意戳起一块餵到嘴里,牙齿一咬, 清甜微凉的汁水瞬间顺着喉咙滑下。 不得不说府中有人打理就是轻松, 自从有流波跟在身边, 这府中的吃穿用度,外出的车驾礼装都不需要谢樽再操半点心。 自幼时在谢府有了自己的小院起,谢樽身边负责打理琐事的便是沉玉,但沉玉毕竟是暗卫出身, 也没学过怎么打理府衙,自然比不得连波精细。 况且他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些, 所以这二十多年来, 他和沉玉若是凑在一起,便是两人随便凑合着过了。 不说从前, 就说他自立门户之后,几个月下来那武威的侯府也被打造得像是军营一般, 跟当年太原的齐王府有异曲同工之妙, 远远比不得谢家营造出来的府邸舒适。 说来除了此时此刻,多年来他唯一算得上享乐的时候,恐怕就是陆景渊在他身边亲力亲为的时候吧。 让秦王殿下端茶倒水, 恐怕这天下他是独一份的吧? 谢樽这么想着,兀自乐了起来。 「哎, 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嘆息着,谢樽又往貂裘里缩了缩。 「师父刚才说了什么?」一直在谢樽面前练着剑的谢星辰听见声响,疑惑地转头问道,「可是哪里不对?」 「没有,不是这个问题。」谢樽压下嘴角假装自己没有走神,正色道, 「只是在想,我们还要在长安呆上二十来天,这段时日要不要把你送到谁那里,好好读上几天书。」 这件事谢樽已经考虑了许久。 谢星辰跟在他身边,自然万事由他教养,可是……虽说他经史文章亦能称上一句不俗,但比起长安城里的几位大家,还是相差甚远。 他想为谢星辰找位老师补补这块短板。 所以,该选谢淳、王锦玉、还是应无忧呢?这几位现在可都是大忙人啊…… 谢樽摸着下巴,开始在心底对这三位天下闻名的名士挑肥拣瘦了起来。 他哥实在太忙,而且还带着昭明公主这个学生,恐怕腾不出空来。 至于其他两位,他实在有些难以抉择。 「这样吧,明日我带着你上门拜访,看看情况如何。」虽然只要他开了口,那两位应当不会拒绝,但他也不想强人所难。 这样想着,谢樽起身郑重地拍了拍谢星辰的肩膀:「明日你要好好表现。」 「是。」谢星辰垂眸,似乎有别的话想说,但最终仍是没有开口,「定不让师父丢人。」 武威侯府离应府并不远,第二天用过午膳,谢樽就带着已经打理得干净秀气的谢星辰上门求学了。 穿过两条长街,应府的门头便已经映入眼帘,这座新建的府衙不大,满打满算不也不过是个四进的小院。 长安城就是如此,就算身居高位,若是没有世家支撑,又没有爵位作配,便只能凭藉着俸禄和赏赐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寻一处小院蜗居。 应无忧出身庶族,能有今日已是三十年勤修,又屡逢贵人相助的结果了。 随着小厮迈入院门,越是深入,耳边的交谈声便越是清晰起来。 「律法一事非一日之功,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应无忧有几分模煳的声音从堂中传出。 谢樽闻言挑了挑眉,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果然,当他刚一踏入堂中,便看见应无忧和王锦玉正相对而坐,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纸页。 两人听见动静,齐齐抬头向他看来。 「既然二位都在,那正巧省下我再跑一趟的功夫了。」谢樽笑着上前,目光划过纸页上清雅的字迹。 因为来了新客,府中的侍女连忙撤下旧茶换了新的上来,茶汤温度正好,很快便驱散了谢樽一身寒意。 「所以,你就为此事而来?」应无忧的眼神落在谢星辰身上,端起茶轻抿了一口。 「是,不知先生可否帮我这个忙。」 应无忧没有立刻应下,他打量着谢星辰,沉默了半晌才道:「三日为期,他若是心性不佳,恕我无能为力。」 「这几日我常在应府。」王锦玉开口道,「若你不嫌弃,我也可为他指点一二。」 「自然,珩之的才学天下闻名,已然当的上一句绝世无双了。」谢樽来之前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若说早些年王锦玉与谢淳还并称连壁,那么到了如今,单论诗赋文章,王锦玉已然略胜谢淳一筹了。 「……」王锦玉皱了皱眉,眼中有几分羞恼,「你怎么也会说这种话了。」 「哎,不要不好意思,事实罢了。」谢樽笑道,「咱们珩之博识卓见,一篇文章价值千金,若是能再加上一方尺方居的朱印,那更是万金难求。」 眼看王锦玉耳根蔓延上红色,作为二人老师的应无忧屈指敲了敲桌案:「平日不见你登门,如今来了不仅空着手,还学会埋汰人了。」 第298页 「冤枉,明明我前日才来过,诶!」谢樽指着桌案上那方已然磨掉了底的墨块,「老师都用了我送来的墨块,却还冤枉人,实非君子所为。」 应无忧无言以对:「外头的人可知平日里温雅风流,锋芒暗藏的武威侯私下竟然是这般模样。」 「这又没个外人。」 「十多年过去,都已然是当侯爷的人了,怎么还和少年时一样。」应无忧虽是斥责,眉眼间却尽是笑意。 「先生理应高兴才是。」 应无忧没有反驳。 当年在鸿鹄书院时,他便时常看着他那几个得意弟子笑闹,如今十余年过去,纵然世殊时异,却仍能寻找到些许过去的影子,已是大幸。 「说来,你们可知道华年去了哪里?」谢樽开口问道。 「不必担心他。」说起这些,王锦玉的眼中的光芒也亮了几分,「他可是我们几个里,活得最快活的一个。」 年少分别之时,他们三人或为功名利禄,或为理想抱负一去不復返,自此落入窠臼,在这巨大的漩涡中几番沉浮,再难脱身。 只有贺华年一人,背着琵琶独自一人下了江南,再未归返。 「当年你出事时他赶回来过一次,但……」连他们都没有办法,贺华年又能如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蒙难而无能为力。 「那便是他最后一次回到长安了。」 王锦玉笑着,眼中似有江南春景浮现:「他现在应当在某个温柔乡里拨弦唱词,写着他的新曲吧。」 「那……很好。」 屋中茶香瀰漫,他们都非嗜酒之人,聚会上若无赵泽风和贺华年,酒便从来会上桌。 因为应府变成了託儿所的缘故,谢樽有空便会来看看谢星辰的情况,应无忧不胜其烦,屡次将他轰走,最后干脆关了府门把人拦在了外面,三天一过,谢樽终于被放进了门。 虽然自家孩子什么样谢樽心里清楚,但等他坐在应无忧面前时,还是分外紧张。 「他和你少年时很像。」应无忧轻声道。 他第一眼看见谢星辰时,就在他身上看见了谢樽少年时的影子,那样坚定纯粹却又迷茫自卑的神色,让他分外熟悉。 「是吗?」或许当时谢星辰找上他时,他就已经在对方仰头看来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吧。 「所以,先生的答案呢?」 「……」应无忧嘆息一声道,「我会收下他。」 「好,多谢先生。」谢樽眉眼弯弯,笑着谢道。 二十天的日子听上去不短,过起来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眼长安庭霰落尽,冰雪将融。 谢樽坐在屋里,看着应无忧帮他夹带来的信件。 没想到当真如谢樽预料,自他进了长安,再也没能与陆景渊私下里见过一面,两人只能在各方宴席上疏远地寒暄上几句,随后再与旁人交谈着擦肩而过。 还好之前努力见了一面,不然他真是要憋屈死。 信件被反反覆覆地看了几遍,随即便被火焰烧尽,化作飞灰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两日,返回武威的车驾便已经准备妥当。 谢樽架不住谢淳的游说,最终还是把流波带上了,流波、侍女、再加上陆擎洲赏赐的东西和谢星辰要用的书册,谢樽回去的队伍比来时翻了一倍。 「这未免也太多了点。」谢樽听着流波汇报物品清单,脑袋嗡嗡直响。 「侯爷不必担忧,流波自会打理妥当。」流波笑着把清单捲起,掀起车帘请谢樽上车,「若侯爷还要与友人告别,可在城外长亭停驻。」 「不必了。」谢樽躬身上了马车,「该道的别昨日已然道尽,剩下的便等来年再说吧。」 「是。」 因为带的东西太多,这次谢樽回到武威的侯府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武威和先前没什么区别,有傅苕等人的打理,一切欣欣向荣。 听桑鸿羽说,四方军的先遣队如今已然扩充到三千余人,武威周围那些混血的游荡者有九成皆被收编,他们的家人也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些游荡者有着北境的血脉,大多勇武好战,在桑鸿羽的训练下,很快便像模像样了起来,他们对谢樽颇为感激,除了训练时竭尽全力,训练之外的垦荒耕田的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 因为武威附近的游荡者已经多被吸纳,傅苕又带着人往安西,或是北境走去。 除了这支先遣队,四方军的云雷、雁翎二营也即将建成,这两大营由谢樽总领,按理说训练的活也该落在谢樽肩上才对,只是他这回京述职与旁人来去匆匆的那种实在不同,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差点没把桑鸿羽给累死。 「侯爷回去一趟,红润了不少。」桑鸿羽跟个怨鬼似的吊着,目光扫过谢樽身后的流波和一群面容姣好的侍女,眼中的控诉都溢了出来。 「这两个月辛苦桑将军了。」谢樽有些心虚,但面上仍是一副自己在外亦是劳心劳力的模样,「好好休息几日吧。」 「接下来,一切由我接手。」 自回到武威之后,谢樽便再无一日懈怠,别说是躺在铺了貂裘绸缎的躺椅上了,一日下来他连坐下的时间都没多少。 一日十二个时辰,他至少有八个时辰都呆在营中,甚至不再回府,每日与诸军同吃同睡。 星辰未隐,明月尚悬之时,谢樽便如游魂一般地从床上幽幽坐了起来,而谢星辰已站在床榻旁等他了。 第299页 铜镜前,谢星辰轻轻帮谢樽梳理着一头乌黑的长髮。 他看着谢樽脑袋一点一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掌心发汗,生怕对方突然栽倒,然后头髮被他一不小心扯掉一块,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师父可以再睡一个时辰的,每日的晨训由我和桑将军足够。」 谢樽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善用兵者,必先修诸己,后求诸人,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 「我不仅要到,还要比他们到得更早,练得更多。」 「可是师父的身体……」柳清尘知道如今谢樽身边常由他和沉玉照顾,因此临行前特别交代过他们要多多注意。 「无妨,我心中有数。」谢樽说道,「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平日里这个时候沉玉才来的。」平日里都是沉玉来服侍他起床,只是这两天沉玉被他派到傅苕那边了,才会换成谢星辰。 而沉玉来叫他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还会再赖上一炷香的时间,只是今日一醒过来就看到谢星辰等在一边,他不好意思再睡了而已。 「平日里我便会早上半个时辰起身习武,只是今日起了便直接过来了。」 「……」谢樽沉默了一会没多说什么,谢星辰年纪不大,在还熬得住的时候便随他吧,只要不太过度就好。 看谢星辰仍旧皱着眉头,谢樽出言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便沐休了,我会好好休息的。」 一月四休,年节加休,他还是非常人道的,要是逮着那些小子一年到头得薅也只会适得其反,不过休息也不是什么都不干了,该有的基础训练还是不能断的。 「是。」 很快谢樽便收拾地干干净净,一身青袍挺拔风流,完全看不出刚才沖瞌睡的模样。 校场之上火炬将尽,长夜渐隐,随后一声号角响彻四方,山峦之外,一轮红日随之缓缓升起。 第143章 说实话, 这已有三万人规模的四方军要想正式训练起来,就算谢樽是铜浇铁筑的铁人,一个人也是练不过来的。 因此除了直属谢樽的鹰扬卫和先遣队之外, 其余士兵都划分给了其他将领训练,谢樽只作巡视而已。 鹰扬卫中都是桑鸿羽擢选出来的精锐, 而其中谢樽最熟悉的当属傅青。 没错,虽然傅青尚且年少,平日里又总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但他确实是傅家这一代里武学天赋最高的一个, 在谢樽来到武威之前便已小有声名。 若是没有谢樽横插一脚, 将来武威的地方军统帅,必然非傅青莫属,不过如今这些都已是空谈。 练兵的日子比读书还要枯燥乏味,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动太多脑子, 但这一点对谢樽显然不适用,整个武威, 谁的脑子都可以不动, 只有他不行。 陆景渊常说他忧思过重,但是身在其位, 谢樽一刻也不敢休息。 日升月沉,四季流转, 百日如一。 之后的三年里, 谢樽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他日復一日地伫立于城墙之上,遥望红日起起落落, 又仰卧于高丘之侧,览星河流淌不息, 关外的烈风越过山川被他拢于袖中,又不知吹向了何方。 沉玉踏上老旧的城墙,看见那道身影一如既往地倚靠在墙边眺望远方,眼中的惊艷一闪而过。 三年过去,他看着谢樽彻底褪去最后一丝青涩,如同一坛美酒在岁月蕴养之下,终于化作了最为醇美的模样。 自一年前开始,他便再也看不清谢樽情绪与想法了,对方好像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套上了无数层格外真实的假面,将一切窥视的目光隔绝在外。 沉玉垂下眸子不再细想,上前唤道:「侯爷,长安的来信。」 砖墙锐利的边缘又被风沙磨顿了几分,谢樽拂落粘在袖边的黄土,接过了沉玉递来的信。 「他们终于开始怀疑我了。」谢樽轻笑一声,将信笺折起塞了回去。 三年来他威望日盛,整个武威上下唯他马首是瞻,到了今天,陆擎洲终于发现,武威的壮大不止节制了安西,也威胁了长安。 这样的壮大也足以引来帝王的猜忌,陆擎洲很快便会试探他的忠心,然后开始意图分割武威的权利。 而且……赵泽风那边好像查到了什么有关他和陆景渊的事。 也就是说,他背叛陆擎洲和赵家的事,距离彻底暴露已经不远了。 「用不了两个月,调令便会到来,正巧,回去看看陛下耗费巨资修建起的玉京行宫,究竟是怎样的瑶台仙境。」 那玉京行宫于武定四年天下大涝时停止过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便再次动工,如今四年过去,这个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行宫终于建成。 说起来,去年这座行宫进入最后阶段的时候,陆擎洲还下令消减了各方军费供养行宫,就连玄焰军都被狠狠削了一笔,别说是其他地方。 那段时间,赵磬跪在中正殿外闹得腥风血雨,最后却也还是没能让陆擎洲回心转意。 糟糕的远不止于此。 陆擎洲和赵磬生了嫌隙,无数宵小鼠辈就如同蚊蝇看见了腐烂的果实一样一拥而上,他们眼红赵磬的权势,而在他们眼中,这是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赵磬被人弹劾把持朝政,拥兵自重,连带着赵泽风也受了牵连,一时间长安风声鹤唳。 虽然这场闹剧最后被陆擎洲一力压下,赵磬和赵泽风手中的权柄也并未少了一丝一毫,但很多人仍然从中嗅到了变数,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第300页 至少,陆擎洲自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在朝堂之上调侃过赵泽风一句半句了,身边也多了几个巧舌如簧的近臣。 曾经牢不可破的君臣之谊,似乎正在土崩瓦解。 想起这些,谢樽眼底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他转头看向沉玉,对上了对方担忧的双眸。 「不必担心,就算回去了也不会怎么样,他们应当只会安排些别的什么事把我支走,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毕竟以他如今的威望,要是无缘无故被朝廷卸职,武威恐起譁变,陆擎洲如今还防备着安西和陆景渊,这种时候绝对不会让武威动盪。 真是进退维谷的局面啊,陆擎洲不能放任他继续壮大,却也不能直接将他除去。 信件被递到了沉玉手中,他熟练的点了火摺子将信焚尽。 「告诉傅苕,可以开始了。」 与此同时,武威城北,云雷营里一片喧闹。 此时正是午时,众人刚刚用过午饭,本该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休憩的时候,却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地直往一个方向挤去。 「听说今日傅小将军来了?」 「是啊,正在靶场呢,快走快走,小将军有神射之名,若能见识到也算三生有幸!」 「真的?比起侯爷何如?」 「我也没见过侯爷射箭,不知道啊。」 「你管那么多干啥,走快点,待会没地瞧了。」 云雷营靶场之上,人声鼎沸,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靶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傅青骑在马上,六七石的长弓在他手中温顺得与寻常弓箭无异。 下一刻,他搭弓挽弦,一支羽箭离弦而出,力逾千钧般贯入靶中,只留下一节白羽裸露在外。 「此为白矢!」 说罢,傅青再次挽弓,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瞬间又有一箭疾驰而出,随后有三箭紧随而去,箭尖闪过银光,飞驰于天际好似连珠。 「参连!」 「井仪!」 所有的羽箭无一例外,皆将场中的靶子尽数贯穿,自傅青第一箭离弦,周围的喝彩声便再未停下过。 「显摆,半点不知收敛……」傅苕在场下啧了一声,眼中却尽是骄傲,三年下来,她这个弟弟终于算是人模人样了。 「姐姐!」傅青射完了一筒箭便笑着傅苕奔来,然后在对方面前勐地拉住缰绳,在飞扬的尘土中翻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姐姐,我厉害吗?」傅青气息有几分不稳,看着傅苕的眼神尽是期待。 「厉害,非常厉害。」傅苕抹去脸上粘上的黄土,挂上哄弟弟专用的笑容,笑着摸了摸傅青的脑袋。 「嘿嘿嘿,我也觉……」 傅青话还没说完,便被周围汹涌而来的的奉承声打断了。 「小将军果然神力!」 「太厉害了吧,小将军留下来教教我吧……」 「哎呀,也没有很厉害,今日我得空,倒是可以留下几个时辰。」傅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应和了两句。 「要是能入小将军麾下该有多好,要我说,这武威本就该是小将军的天下才是。」 听见这句话,傅青动作一顿。 他垂眼与傅苕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味深长。 下一刻傅青便移开了目光,他余光看向出声的那人,抿了抿唇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模样,眼中也泄出了几分不忿。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没有作出回应,而是跟随着请教他射箭的那人再次走进了靶场。 而在她身后的傅苕则是抱臂记下了那人的容貌,随后转身离去。 傅府的楼阁之中,傅苕摒退下人推开房门,果然看见了在她屋中等候已久的沉玉。 「多有冒犯。」这毕竟是女子的闺房,沉玉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自从进来他便手脚不知往哪放了。 「无妨。」傅苕跟他是老熟人了,也不在意这些,她坐下给沉玉倒了杯茶,沉声道, 「侯爷料事如神,他们果然盯上了傅家。」 「如此甚好。」沉玉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按计划行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威都要尽数託付给傅家了,万望二位不要辜负侯爷所託,让诸位四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尽可放心,傅家定不负侯爷所託。」 自那日之后,傅苕和傅青又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次试探,直到两个月过去,秋季的最后一天到来,终于有人扣响了傅府的大门。 来使开门见山,直言要傅家姐弟篡夺谢樽在武威统御的一切,然后越过谢樽为皇帝效忠。 「你要我背叛侯爷?」傅苕坐在上首垂眸看他,眼中的防备和怀疑清晰可见。 「并非是我,而是陛下,况且这也并非背叛,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二位本就为陛下效忠不是吗?」来使笑着纠正道。 「况且傅家经营百年,却突然被谢家的小子夺走了一切,难道就没有丝毫不满吗?」 傅苕闻言嗤笑一声:「难道这不是陛下的旨意吗?难道这武威侯还是谢樽自封的不成?」 这话说得来使一噎,他瞥向一旁一直皱眉不言,看上去早已动摇的的傅青,心下又安定了不少。 至少这傅家公子瞧着是有这份心的,而且这傅小姐也并未回绝不是?最多就是有些怨气罢了,这也实属正常。 第301页 「当年陛下受人蒙蔽,未曾想到这谢樽如此狼子野心,而今时不同往日。」 「傅家治下的武威过往百年从未出过岔子,如今陛下希望你们能重掌武威,若是二位不应……」 「自会有别人替代。」 陛下如今不能明面上对谢樽动手,而在谢樽调离之后,武威必须有人接手,然后慢慢蚕食谢樽留下的势力,而做这事最好的人选无疑是傅家姐弟。 傅家在武威根基深厚,又一直跟随谢樽经营,由他们接手,就算谢樽长期离开也不会引来太多质疑。 更为难得的是傅家早就对谢樽不满,只是一直隐而不发,这样一来,谢樽被逐渐排除出去便是必然,陛下忧心的事便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这对陛下和傅家是双赢的好事,他相信傅苕不会拒绝。 「我会好好考虑。」傅苕静静望着他,神色不变喜怒,暂时没有给出答案,「送客。」 来使踏出院门时隐隐听见了屋中传来了争论声,他唇角一勾,胜券在握般地迈步离开了。 在那之后没几天,一封圣旨便送进了武威侯府,圣旨非常有礼貌地请谢樽回京,看上去没有丝毫异常。 「北境来使?国宴?」谢星辰接过圣旨,皱眉重复了一遍。 「是啊是啊,小公子不知,这次阵仗可大了呢,陛下宣了不少显贵回京,瞧上去是要一扬国威呢。」宣旨的太监谄媚笑道。 武威侯得罪不起,这武威侯的徒弟他也得罪不起,得好生侍候着才是。 谢樽站在一边唇角微勾,腹诽了一句: 扬威?恐怕是要把他给扬了吧? 「武威侯当年在猎场上的英姿小人可是记忆犹新,也不知这次还有没有机会一饱眼福。」 谢樽报以微笑,并未接话,他后退一步瞥了眼沉玉,对方顿时会意,上前给这太监递了颗金豆子然后把人带下去休息了。 「放轻松,陛下不会动我的。」 到此为止,陆擎洲所有的动作都与他预料的分毫不差。 别的不说,至少他的荣誉,他的头衔,他的性命都不会有任何问题,最多就是活得憋屈一点罢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好歹棋局上的诸位仍处于微妙的平衡不是? 「徒儿只是看不惯师父被这般对待。」谢星辰转开眼去,心情看上去颇为不妙。 「噗,好了好了,要带的书和细软收好没?以后我们师徒两恐怕要在长安的侯府里好好坐上一段时间牢了。」 「只要和师父呆在一起,我都没关系。」 「放心吧,定然不会丢下你的。」 一个月后,长安城西 谢樽见过许多长安的冬,今年却有些不同,窗外的雪并不大,从天而降雪粒圆润可爱,跳珠似的落下又积成一层,看上去十分特别。 但这雪瞧着好看,抚上去却是又干又硬,全然没有想像中那般喜人。 「星辰,师父恐怕又要出去一趟了。」谢樽看着驿馆外的枯树林突然说道。 「嗯?」 「不必担心,今日风雪不大。」 说罢,谢樽背上包裹严实的剑匣,撑着窗户一跃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木之间,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因为担心会暴露出些什么信息,自从正式回归后谢樽便再也没用过剑,时隔多年再次背上熟悉的剑匣,他心下竟颇有几分怀念。 冬日林木落尽,枯木参天,抬头望去,漆黑的树干扭曲连结,好像化作了天幕的裂痕。 约莫过了一两炷香的时间,谢樽在某个白雪覆盖的寂静山坡上停下,随后他放下剑匣,转身看向了身后一颗分外粗壮的树干。 剑匣插在雪中,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咔擦声。 「从武威跟到长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是怕我中途跑了吗?」 「崇光。」 谢樽声音平静,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叫着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第144章 谢樽静静垂眸看着前方, 直到一个沉默的身影自树后走出。 「十四年过去……」 「自别后,你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坦诚相见吧?」 没有虚假,没有掩饰, 没有猜忌,也没有怀疑, 他不知道赵泽风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对方能站在这里与他对峙,便已经说明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而他们自当年太原一别后便如风中残烛的交谊, 也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总角之年的嬉笑怒骂犹在眼前, 但……终不似, 少年游。 谢樽目光落在赵泽风紧锁的眉头上,心中除了淡淡的惆怅与释然,已然再无其他。 「为什么?」赵泽风的声音疲惫沙哑,他有太多问题想问, 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一切问题都早已没了意义。 他的人自北境归来, 查出谢樽确实用过「怀清」这个名字时, 他只微微阖眼,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无尽的悲伤将他缓缓溺毙。 他杀了叶安,他们之间已然再无半点可能, 他甚至没有资格去愤怒去仇恨, 两人之间从无对错,只是人事易变,命运无常。 这段时至今日他都倍加珍惜的感情, 终于变得面目全非。其实它早就死了,死在十四年前谢樽死去的那个冬天, 走不出来的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自谢樽回到长安,他就从未相信过他。 他们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实在太过了解,他从不相信谢樽会忘记陆景渊,也不相信谢樽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个……乱臣贼子身边,但他仍然心怀希冀。 第302页 从一开始,他们的重逢便毫无喜悦可言。 「我选择了陆景渊,仅此而已。」谢樽笑了笑,没再解释。 谢樽侧身背光站在山岗之上,浅金色的日光越过山岗,为他镀上了一层融融暖光。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赵泽风脸上血色尽失,他避开了谢樽的目光,嘴唇翕动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他这副模样,谢樽心中也有了思量,他淡淡移开目光,背起剑匣率先往山岗那边走去。 「跟我来吧。」 越过这座山岗,便可见远处一座高耸的山峦拔地而起,其上的宝塔万年如一,似有日光流转,星月停驻。 谢樽已经四年没回过玉印塔了,叶安墓前无人洒扫,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玉印山周围的奇门遁甲早已随着叶安的逝去变得荒废,谢樽没费什么力气便到达了塔下。 塔中杂草丛生,没有一丝人气,他站在叶安墓前,轻轻抚上了面前冰冷的石碑。 「师父,我回来了。」 赵泽风没有靠近,只是沉默地站在远处,看着谢樽一点点将碑边的荒草除尽,又捏了个不甚好看的雪人放在了石碑之下。 「可惜不是春天,没有师父钟情的桃花,便用这个将就一下吧。」谢樽坐在碑前,笑着将雪人的脑袋有又摆正了些, 「你看,很像你不是吗?」 虽说叶安死后化作飞灰不知去了何方逍遥,但谢樽仍是按照玉印塔的惯例为他立下了这块石碑,也算留作念想。 做完这一切,谢樽起身向赵泽风看去,眼中无喜无悲。 两人沉默着对视半晌,夹杂着雪粒的冷风吹过,银白地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月似的银光,挟着尖啸的风向谢樽袭来。 不过瞬息而已,游龙枪尖距离谢樽的咽喉便已是咫尺之遥。 散落的长髮拂过枪尖,谢樽不躲不避,只是着赵泽风颤动地眼眸平静道:「你杀不了我。」 他不能死,赵泽风比谁都清楚。 「拔剑。」赵泽风哑声道,「让我看看这么多年,你究竟有几分实力。」 这么多年来谢樽从未用过全力,少有人见他出手,所有人都畏惧他的深不可测,赵泽风也想知道,眼前之人平静表面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浅潭还是深渊。 「没有意义。」谢樽轻轻摇头,随即伸手握住了游龙枪,一点点将它掰到了一边,赵泽风重心下沉,掩在袖下的手臂青筋毕露,最后却仍是不敌。 「这几年你并未懈怠,但你我的差距却也并未缩小。」 「……」赵泽风握紧枪柄,十指发白,「四年前在侯府时,你果然是装的。」 连他都难敌谢樽,要想取之性命,恐怕要如当年围杀叶安那样行事才有一丝微小的可能。 谢樽唇角微勾,没有回答:「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仍有未竞之事,不会离开。」 「你不能,也杀不了我,不必白费心思了。」 玉印塔周围种着大片的竹林,即使在冬日也不显得萧索,风雪卷过林梢沙沙作响,覆上雾白霜雪的墨绿竹林好似玉铸,避世于天地之间。 谢樽最后拂落叶安碑上新积的落雪,低声道了一句「再见。」 临走前,谢樽走到未曾动过一步的赵泽风身边,看着他低垂的头和被掩藏在髮丝阴影下的双眸轻声道:「多谢你保下玉印塔。」 「下次再见……便是敌人了。」 话音落下,谢樽与他赵泽风擦肩而过,他背着剑匣,踏着覆雪的石板,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无人注意到他走过的道路上有一颗泪珠落入雪中,顷刻遍消失不见。 黄粱梦尽岁月穷,往事与谁听? 这一次,谢樽没有在驿站多作停留,而是直接快马加鞭回了长安,随后又按部就班地进宫谒见了陆擎洲,汇报他这几年在武威的诸般作为,顺便给人画画大饼。 陆擎洲没有为难他,温和得就好像先前的猜忌是子虚乌有一般,这般情形谢樽也乐得配合,两人你来我往笑脸相迎,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待回到侯府时,天已经黑透,浓云将月光尽数吞没,街巷间只有几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谢樽带着满身疲惫下了马车,谢星辰早已候在府前。 「师父!」谢星辰满脸焦急地上前扶住他,瞬间感受到对方大氅下滚烫的温度,「快,去找大夫。」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受寒罢了,让人去煮碗驱寒的汤药来。」谢樽打起精神拍了拍谢星辰的手臂让他放开,然后强压着不适着独自跨入了府中。 今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又见了赵泽风和陆擎洲,实在是让他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窝在床榻上安静地躺上一会,什么都不用管。 谢樽兀自往院子里走去,身后谢星辰的声音好像飘在天边,下一刻,他突然眼前一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踉跄着向前摔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谢樽感觉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夜深人静,院中的侍从皆被遣散,陆景渊吹凉手中的汤药,小心地餵入谢樽口中。 尝到这苦涩的汤药,谢樽即使在睡梦之中依旧也皱紧了眉头,浑身都在抗拒着怎么也不啃喝下去,陆景渊努力了半天也只餵下去了一半,一碗药餵了快半个时辰。 第303页 「怎么还是那么怕苦。」陆景渊又心疼又好笑,他轻轻抚平谢樽的眉头,让沉玉去温上热粥。 谢樽这一睡便睡了两个时辰,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煳煳睁眼,借着灯火,他一转头便看见陆景渊垂眸坐床前的软椅上,和从前一样静静翻着手中的书。 匆匆三年过去,陆景渊已然长成了这般让人移不开眼的模样,如同北地雪境中冰封的深渊,冷冽宁静,漆黑得深不可测。 谢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胸口被不知名的情绪充盈。 这幅场景他从陆景渊年幼时看到了现在,二十年啊,足足二十年……距离陆景渊被人抱在怀中,在众多世家子弟中指他为伴读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他看见陆景渊察觉到他醒来,看见那双清冷的眼睛瞬间变得温柔,他再也忍不住向对方扑去,死死将人抱如了怀中。 书册落在地上无人问津,他们在灯下紧紧相拥,像要将对方揉进骨血之中,巍巍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相伴。 谢樽将头埋在陆景渊颈窝,积压已久的悲伤和委屈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无声地哭了半晌,谢樽吸着鼻子坐直了些,喉咙干涩生疼好像被砂纸磨过: 「你怎么来了……若是被人发现恐生波澜。」 「我不能总留在在原地,等着你来找我。」陆景渊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倒了些温水递过去,「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这三年,我帮你把这侯府的窟窿都给堵上了,顺便在秦王府和侯府之间挖了条地道。」 「噗——」谢樽双目圆睁,刚餵进嘴里的水立刻毫无风度地喷了出来,差点喷了陆景渊一脸。 他盯着满脸平静的陆景渊,红着脸难以置信道:「你……你都没告诉过我!」 虽然他心底还是蛮欣喜的,但是为了私会挖通地道这种事情……算了,都这么多年了,他又何必故作姿态。 「下次,下次记得先与我说上一声。」谢樽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嗯。」陆景渊伸手轻轻抚过谢樽眼角残留地泪水,看着他湿热发红的眼睛哑声道,「但你要是再这么坐下去,今夜便别下去了。」 对上陆景渊黑沉沉的眼眸,谢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看姿势分外不雅,正岔腿跪坐在陆景渊身上的自己,脸瞬间变得通红,当年在北境看过的那本春宫图骤然在脑中回放。 他七手八脚地从陆景渊身上爬下来,临到头还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了被褥里。 谢樽躲在被褥里,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悄悄看着陆景渊。 算来他家殿下也确实到这个年纪了,以前他就考虑过这事,只是之后形势所迫一直没机会实行,但是…… 「今日绝对不行。」 今天他一脸憔悴,连澡都没洗过,也没做什么准备……还是算了吧,此事改日再议,改日再议,反正他这次回来要呆上不少时日。 「想什么呢。」看着他诡异的眼神,陆景渊无奈扶额,「今日你还在发烧。」 「哦……」谢樽讪讪回应。 陆景渊捡起书册唿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压下心头的躁动:「我去帮你熬些粥,吃了再休息吧。」 粥水制作简单,陆景渊很快就回来了,清香扑鼻的青菜粥刚一入口,谢樽便舒服地嘆息一声,果然还是陆景渊的手艺最合他心意。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陆景渊做的饭了,如今吃来倒比从前更胜一筹。 「许久未做,也不知生疏了没有。」陆景渊看他吃得开心,眉眼又舒展了几分。 「你尝尝。」谢樽舀起一勺餵到陆景渊嘴边笑道,「是不是又背着我去偷偷进修了?哎,也不知是谁有幸吃到我家殿下做的粥。」 「只有你一人。」 第145章 「好吧, 原来是我啊。」谢樽心情大好,将粥水扒了个干净,「还有一两个时辰天才亮, 休息一会儿吧。」 谢樽说着将空碗放到一边,又掀开被子拍了拍床板, 示意陆景渊赶快上来。 「……」陆景渊轻嘆一声,最后还是妥协了。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 到了后半夜风雪已停, 赵停林皱眉站在府门前指挥着侍从们扫雪, 目光时不时扫过暗巷尽头。 侯爷昨日传信说已然回到长安, 不日便会归来,可他等了足足一日都没见到人影,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若是再没什么消息…… 在他沉思之间, 阶下扫雪的侍从突然像看见了什么鬼魅一般惊叫一声,赵停林神色一肃, 立刻回神警惕地向黑暗处看去。 昏暗的灯光下,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走出,他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衣袍沾染的风雪早已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壳。 「侯爷?!」 听见赵停林的声音,赵泽风缓缓抬头向他看去, 疲惫的双眼中空无一物。 武安侯府很快兵荒马乱了起来, 赵停林宣了大夫来为赵泽风包扎手上的伤口,自己则是守在一侧看着始终垂头一言不发赵泽风。 这是他第一次见赵泽风这副样子。 从前赵泽风不论遇到了多大的挫折,承受着多大的悲伤, 心中都仍然燃烧着名为愤怒的火焰,支撑他重新站起, 走上之路。 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看着赵泽风这副模样,赵停林已经知道了他此行的结局。 第304页 赵停林心中一片酸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他。 「下去吧。」赵泽风收回手,看着自己虎口处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淡淡道,「除了赵停林,全都出去。」 在城外发泄了几个时辰,摧毁了数亩枯林,他现在终于算是冷静下来,可以坐下来好好想想之后该如何行事了。 大夫侍从很快退了个干净,房间中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侯爷……」赵停林担忧地看着他,「可要按原本的计划,将此事告知陛下?」 赵泽风一时没有说话,他十指搅在一起,任谁都能看出此刻他心中的痛苦与纠结:「你觉得若是陛下知道了,盛怒之下他有几成可能活下来?」 话音刚落,赵泽风又立刻别开脸哑声掩饰道:「我是说,我有几分可能不受牵连?」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樽有问题,却隐而不报,把对方的异常全都截留在了自己这边,一丝一毫都没有流到陆擎洲的桌案上。 若是被陆擎洲知道了,他……百口莫辩。 「而且,我们已经杀不了他了,不论是出于局势还是其他,若是他死了,会有不少麻烦。」 以谢樽如今地武功,赵泽风实在想不出什么正面手段可以截杀谢樽,除非用药用毒,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其性命,但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好歹他仍在我们监视范围之内,若是贸然动手,一击不成让他隐匿到暗处,麻烦就大了。」 「现在陛下已经因为武威自重一事起了防备,他现在进退不能,已经足够了。」 赵停林看着他,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谢樽和赵泽风在太原的那段时光里近乎形影不离,默契地令人羡慕。 也看着赵泽风在谢樽「离世」的那些年月里沉默着东奔西走,为谢樽收集洗冤的证据,最终跪在中正殿上为谢樽正名。 赵停林有时会怨恨谢樽为何要如此绝情,但最终却发现一切只是阴差阳错,他只能看着那些怨恨化作让人溺毙的窒息和绝望,给予身处其中的人无尽痛苦。 连他都是如此,不敢想像赵泽风究竟处于怎样的痛苦之中。 或许只有时间能抹平一切伤痕。 「所以……侯爷打算一错再错,让一切维持原样吗?」赵停林缓缓问道。 闻言,赵泽风所有的话戛然而止,他十指紧攥,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纱布,他却恍若未觉。 「不,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想到一个能让谢樽远离这一切,又不伤及性命的办法……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想要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和之前一样,谢樽自打回到长安便无事可做。好在今年冬天多是晴日,谢樽感觉自己身体万分爽利,精神头也好得不得了,就不必每日闷在暖阁里避寒长蘑菇了。 于是谢樽闲来无事便带着一熘眼线出门东逛西逛,偶尔还去骚扰……哦不,拜访拜访他那些个师长亲友。 十年如一日忙得根陀螺似的应无忧等人自然是毫不留情地将他给轰了出去,就差在府门前挂上个武威侯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了。 这是谢樽四年来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唯一的遗憾便是他明面上仍是陆擎洲的宠臣,陆景渊的政敌,因此两人只能和从前一样偷偷摸摸地在府中相会。 时光疏忽而逝,一转眼院中红梅又绽,冰雪融化,春水奔流。 「昨日我和星辰出去冰钓了,哎,和从前一样,我就钓起了几条巴掌大的小鱼,真不知道它们跟我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 「你都想半天了,快点儿。」谢樽没个正形地卧在榻上,催促着对面姿态优雅从容,一举一动皆是皇家风范的陆景渊赶快落子,别在那耽搁时间。 「哥哥自小就没钓上过一条大鱼,理应习惯了才是。」 「你让我怎么习惯?你知道星辰钓上来多少吗?」谢樽勐地坐起,万分不忿地锤了一下身上的绒毯, 「他钓上来整整一篓!」 「我的才刚刚把底给盖住,他的都冒尖了,我这师父的面子往哪放?」 陆景渊悠悠落下一子,有些好笑地给他递上了一块枣糕:「那你想如何?要不下次我让薛寒潜到水下去帮你挂鱼?」 「你在说什么胡话。」谢樽白了他一眼,「星辰又不是瞎子,薛寒那么大个活人在水下他会看不见?」 「算了,他钓上来和我钓上来也没什么不同,反正最后都是进了我的肚子。」谢樽说着又躺了下去,虽说今年是个暖冬,但他这畏寒的身体还是要多加注意。 「你昨日没来真是可惜,钓上来的鱼一出水就被清理干净架上了火,那叫一个香!」 「说起吃……」陆景渊敛眸看着棋盘,想了半晌才落下子去。 倒不是因为棋逢对手,而是因为谢樽压根就没想好好下,这么一来要是是他认真起来,这战局结束便不过顷刻之间,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等到开春我们去城外踏青,找些沙蚬河虾做河鲜粥如何?我记得你很喜欢。」 「可以啊!」谢樽瞬间来了精神,「就是要躲过眼线得费些心思。」 毕竟他连出门吃个馄饨,都能有五六道灼人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要是外出踏青……跟着他的眼线至少得翻上个两三倍。 第305页 「无妨,我会安排好一切。」 纵然谢樽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多持续一段时间,但这世间万事总是不遂人愿。 两个月后,在那个春水生波,万物生发的季节,圣旨中所言的北境使节终于姗姗来迟,这也标志着长安城难得的平静再次走到了尽头。 未等谢樽吃上那碗河鲜粥,麻烦就找到了家门口。 朱雀门前,左右骁卫已然金甲长戟列队两侧,往日里喧闹的要道此刻一片肃穆。 陆景潇头戴多宝金冠,身着绣金玄衣站在前列,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若是细看,便能在他眼中看到几分不耐。 「还没来吗?」 「回殿下,这个时辰,应当……应当是到了的。」礼部侍郎在他身旁抹着冷汗小声道。 陆景潇闻言冷笑一声:「这完颜明洸当真好大的架子,让孤和秦王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等她,当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小国无状,殿下息怒……」 礼部侍郎话音未落,官道尽头便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位红衣女子策马而来,顷刻便已逼近。 众人尚未看清她的面容,她那满是刻薄的声音便已传入耳中:「原来舅舅竟也有看岔眼的时候。」 完颜明洸在离陆景潇两三丈远的地方勐地一拉缰绳,立于马上俯视众人,一身饰金的大红骑装明艷如火。 她抬头扫视了一圈高耸的城墙,轻蔑道: 「我瞧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城也不过如此。」 说罢,她又看向了站在前列的陆景潇和陆景渊二人,唇角泄出一声讽笑: 「连这王爷太子,都如此孱弱不堪。」 这下,朱雀门上下是彻底一点声响都没了,这般赤裸裸地讽刺打脸让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难看起来。 特别是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陆景潇,而且……这时候为首的他要是再不说话,虞朝的面子就彻底被踩在脚底了。 他先是皱眉将完颜明洸打量了一遍,随即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孤瞧姑娘隼冠貂裘,金刀银弓,想必便是那位闻名天下的十一公主完颜明洸吧?」 要不是担心会被对面讽刺有眼无珠,他是打算直接将完颜明洸打为不知礼教的乞丐,然后带下去好好给这嚣张公主来个下马威的,可惜…… 罢了,不跟小姑娘计较,陆景潇在心底咬牙切齿,面上却仍是滴水不漏。 「北境水土不俗,能养出公主这般女子。」陆景潇笑着贊了一句又道, 「公主初来乍到,不知我大虞讲究君臣相宜各司其职,也不知桀骜好勇非人主之道,孤自当尽地主之谊,为公主好好解释一番。」 「哼。」完颜明洸连马都没下,垂眸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太子殿下口才倒是不错,把这讽刺的话说得分外好听。」 「少说废话。」完颜明洸懒得再跟他扯淡,开口便问,「武威侯呢?叫他出来给本公主瞧瞧。」 「若是他不来……本公主今日便呆在这不走了。」 第146章 听见这话, 原本一直敛眸只作陪客的陆景渊突然抬眼向她看去,眼底瞬间结冰。 陆景潇也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是不是昨日没睡好, 今日精神恍惚了。 他沉默片刻才试探着问道:「方才风大,公主可否再说一次?」 「武威侯谢樽, 怎么?你们这儿没这号人?」完颜明洸皱眉看着他们,神色不耐,「他不是已经回来好些日子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这完颜明洸玩得哪出, 陆景潇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谢樽人是回来了没错, 但人家这会儿正在府里躺得舒服呢,不像自己和秦王那么命苦,被一封圣旨打发来伺候你这刁蛮公主。 而且父皇让他和陆景渊来接完颜明洸,已经是给足了这位公主面子。谢樽只是个侯爷而已, 完颜明洸要他接渡岂非自降身份? 哦,仔细想来她还顺便把他和陆景渊踩了一遍。 看来这完颜明洸真是被宠坏了, 不过想想也是, 她可是安车骨王完颜昼的亲妹妹,刁蛮一点也能理解, 左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虽不知谢樽到底哪里招惹了这位公主殿下,但多叫个人来作陪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景潇乐得有人来跟共苦, 当即便打算差人去把谢樽叫来。 但陆景潇才刚刚抬手,始终沉默不语的陆景渊突然上前一步,止住了他的动作。 「殿下有所不知, 若无敕令,武威侯无权接引外宾。」 「若殿下执意要武威侯前来接引, 便请在此静候片刻,本王遣人去宫中讨上一道圣旨,殿下自能得偿所愿。」 「本公主不过想见他一面,也需要这么麻烦?」完颜明洸垂眸看着他,脸色不太好看。 眼看那傻太子都要同意了,这秦王横插一脚做什么?还把这等小事说得那么严重,若是闹到陆擎洲那里,多少显得她有点不识好歹。 「若只是如此便简单许多。」陆景渊轻笑一声,「待下榻驿馆,殿下自可往武威侯府递上请帖,邀武威侯前来一叙。」 完颜明洸盯着那双瞧上去清雅温和,实际却半点温度都没有的眼睛缓缓道:「若本公主说都不呢?」 「那殿下自便,我等无能为力,只能入宫将情况据实以报了。」 陆景渊后退一步,眼神嗖地射向杵在那儿半点用都没有的礼部侍郎,示意他可以鸣金收兵,起轿走人了。 第306页 礼部侍郎冷汗直流,他目光犹疑在陆景潇和陆景渊之间,见太子半天也没有出言反对,便立刻挥手让翎卫仪仗通通动起来。 反正出了问题有太子和秦王顶着,他听话就行了。 「等等!」完颜明洸脸色难看,看着陆景渊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你们就这么甩手走了,本公主怎么办?」 这会儿陆景潇也回神了,觉得刚才受了完颜明洸冒犯,还差点答应对方无理要求的自己分外丢人。他示意礼部侍郎走快点,又微笑着看向了完颜明洸为她指了条明路: 「公主殿下自可遣人入宫,求旨择心意人选前来接引。」 「且慢!」远处官道上忽地传来一声大喝,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形魁梧,五官深邃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一队不见尽头的豪华车队。 陆景渊微微挑眉,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动作,然后退到了陆景潇身后。 这边毕竟是太子最大,他还是不要抢了陆景太多的风头才是。 礼部侍郎见状立刻大喊让所有人原地待命,这会也不管自己是哪边的人了,有人下令他就听,总比他自己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要好。 唿延烈刚一到达朱雀门前便立刻下马,与仍然立于马上的完颜明洸形成了鲜明对比。 「唿延将军姗姗来迟,实在让孤和秦王好等。」陆景潇看着这位唿延家的继任者皮笑肉不笑地道。 「舅舅!」完颜明洸见唿延烈来了,当即耷拉下了眉眼委屈喊道。 她这变脸的速度看得陆景潇那叫一个无语凝噎,因为陆擎洲向来不吃这套,他还从未见过那些姐姐妹妹们有过如此做派。 唿延野先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郑重地向陆景潇行了礼后又立刻转向了陆景渊:「秦王殿下,久仰大名。」 陆景渊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当做回应,他认识唿延烈,却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甚至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当年他襄助完颜昼登临十六部王位,其母家唿延氏自然亦在扶持之列,而唿延烈作为完颜昼的亲舅舅,被他作为唿延家的新家主给予援助。 但那已经是十四年前,他仍位居东宫时的事了。 唿延烈见陆景渊态度冷淡也不生气,他转而看向旁边那位看上去好说话很多的太子,笑着赔礼道: 「公主殿下尚且年少,又被王上娇宠惯了,性格不免率直了些,还望太子殿下看在我等千里迢迢赶来的份上切莫计较,改日唿延烈定然上门赔罪。」 「唿延将军言重。」陆景潇报以微笑,「只是公主殿下的要求,我等实在无能为力。」 虽然唿延烈来得晚,不知道把他甩在后头的完颜明洸又捅了什么篓子出来,但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了自家公主的面子吧? 见陆景潇也不肯为他解释,他便只好抬头望向完颜明洸。 「本公主只是想见见谢樽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完颜明洸撇嘴道。 「原来如此。」唿延烈瞭然地笑了笑,一副圆滑做派,瞧上去倒是分毫不像武将,与他的外表大相迳庭, 「二位殿下有所不知,公主殿下年幼时时便听闻过武威侯的威名,内心颇为崇敬,此番初至长安便不免失了分寸,还望海涵。」 不知为何,唿延烈发现他说完这话,一旁的陆景渊的脸色莫名其妙又难看了几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三思量却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原来如此。」陆景潇心底有几分厌倦,耽搁了那么久,他现在只想赶快把这事给解决了,他没有为难完颜明洸的意思,但对方确实有些得寸进尺。 本来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谢樽是不可接引来使,但当个陪客却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完颜明洸态度实在太差,他可不想遂了她的意。 而且……这完颜明洸看上去脑子不太好用,竟没发觉自己已经被陆景渊给绕进去了,也全然不知谢樽作为接渡使和陪客的区别。 他懒得和唿延烈解释,摆摆手示意缩在后头的户部侍郎上说说谢樽来不了地理由。 这户部侍郎别的不行,揣测上意还是颇有心得的,他当即将完颜明洸的要求打为更换接渡使,又把其中困难夸大了一番。 唿延烈比完颜明洸讲道理多了,他听罢又道了一遍歉,然后万分艰难地将完颜明洸劝下了马,带着她向早已备好的软轿走去。 专门招待使节的驿馆离皇宫不远,幽静的小院中,唿延烈遣退众人,神色霎时难看下来。 「殿下不该提到谢樽。」 「若是让旁人察觉出了什么,恐有阻王上大计。」 「怕什么。」完颜明洸不甚在意地将外袍往椅子上一扔,然后顺势躺了下去,「本公主瞧着这些个太子王爷也没你们说得那么可怕嘛,况且就算察觉了又如何……」 「殿下。」唿延烈俯视着完颜明洸,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有一丝马虎。」 「……」看他变了脸色,完颜明洸也只能将剩下的话给憋了回去,眸中流过一道暗光。 虽然他这舅舅平时对他也算娇宠,但她知道,若是她当真碍了王兄的路……便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她完颜明洸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这些表面上的宠爱,都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在必要时卖上好价而已。 第307页 「好了,我会想办法降低他的警惕,舅舅不必担忧。」 「殿下明白就好。」 一位正值妙龄的公主随着使团出使能为了什么?除了和亲再无其他,自完颜明洸进京,诸多茶楼酒馆便开了赌注,赌这位公主最终会被嫁给哪位才俊。 而因为完颜明洸在朱雀门前闹的那一齣好戏,有不少人都认为她属意武威侯谢樽,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这完颜明洸相中的恐怕远不止谢樽一人。 虽说北境民风开放人尽皆知,但虞朝百姓对此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完颜明洸的到来,足以让他们大开眼界。 完颜明洸用了三天时间,逛遍了长安城的秦楼楚馆,她出手阔绰,挑选了不少少年少女带回驿馆服侍,又时常到谢樽、赵泽风等没有正妻的显贵府中做客,一副雨露均沾的放荡做派。 很快,谢樽在赌注中变得越来越不起眼,直到泯然众人。 但她越是这么做,陆景渊心中的预感就越发强烈。 完颜明洸和唿延烈是一定冲着谢樽来的,但他却对他们的目的全然不知。 与谢樽结亲?还是其他…… 若是结亲,于完颜昼而言,这门亲事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好处。 而且陆擎洲也绝不会让完颜明洸嫁给谢樽,若是这门亲事成了,便等于将十六部的势力拱手相让。 不对,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想到的…… 「我回来了。」谢樽将刚添满的点心盘放在了陆景渊面前,又敲了敲桌案让他回神,「还在想啊?」 「好了。」谢樽强硬地捧起陆景渊的脸,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摺痕,「此刻劳心伤神也不过是庸人自扰,这世间万事你岂能尽览?」 「若真是沖我来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日暖风轻,陆景渊微微阖眼,顺势靠在了谢樽腰间小憩:「我知道,只是……」只是一想到有人在算计谢樽他便难以忍受。 此时尚是早春,海棠枝间绿意重重,但若是仔细查看,便可发觉其间已有脂红吐萼,当知春风已至,嫣然将出。 任由陆景渊靠了半晌,谢樽轻轻抚着他的额发低声道:「趁今日无人打扰,我们踏青如何?」 「你不是说要给我做河鲜粥吗?虽说此时还没到虾蟹肥美的时候,但择日不如撞日,这般忙里偷闲散散心也好。」 「好。」 虽然先前猜了许多种躲避眼线的方法,但谢樽还是没想到这方法会如此朴素。 他看着眼前昏暗的暗道岔口,扶额无奈道,「这三年你当真没少挖……」 两人牵着手在这暗道中缓缓向前,谢樽看着陆景渊的背影,忍不住打趣道,「我想想,殿下莫不是属地鼠的吧?」 「不及东宫十之一二。」陆景渊谦虚道,「当年东宫地下暗道纵横交错十数条,也不知陆景潇如今可把它们弄明白了。」 「那想必是没有的,他说不定都没去找过。」谢樽微微摇头,「他眼中没有权争,温和又心软,不适合做太子,更不适合做皇帝。」 「局势所迫,就算他不是这块料,也必须是。」 只是磨练了那么些年,陆景潇也仍是一片赤子之心,丝毫没有太子的样子,陆景渊也不知该说他是初心不负还是冥顽不灵了。 谢樽拉着陆景渊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这条新修不久的暗道很长很长,两人沉默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两侧的泥土越发湿润,谢樽终于看到了向上的阶梯。 握住陆景渊伸来的手向上一蹬,谢樽眼睛被日光一晃,再睁眼时,只见眼前莺啼燕舞,碧草如烟。 长安周围的山林谢樽少年时不知闯过多少次,他轻车熟路地带着陆景渊往一处已有幽兰开放的碧涧走去。 遁入林间,泉水清凌凌地自山上留下,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溪水中偶有波光闪过,谢樽伸手一捞,手中便多了两只小河虾。 「诶,好像忘记带网了。」谢樽蹲在溪边,看着手中的小虾惊恐地跳回溪中,笑着甩了甩手。 「用这个。」陆景渊脱下自己雾白色的外披递了过去。 谢樽接过外披刷刷两下便将其撕成了破布,随后咂了咂嘴道:「真是暴殄天物。」 「能用就好,只是这粥得回去才能煮了。」 「哎,那就当夜宵吧。」 金黄的日光透过林叶洒落满身,溪水飞溅如跳珠,谢樽只着一层单衣在溪中将鱼虾抓住了又放开,玩得不亦乐乎。 陆景渊坐在树下,看着眼前春林影疏,白衣蹁跹,只觉时光轻缓,岁月不流。 愣神间,前方一瓢清凉的溪水蓦地泼来,将陆景渊瞬间淋了个透心凉,下一刻,一只湿润冰凉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地踉跄向前,一脚踏入了溪水之中。 第147章 这片水域被谢樽闹腾了一阵, 鱼虾很快便跑了个干净,到最后只有一两个傻的还愣头愣脑地从这头游到那头。 陆景渊早就湿了个透彻,玩闹够了索性坐在在浅水里不动弹了, 清凉的溪水从腰侧流过,足以带走一身烦忧。 「这只好看。」陆景渊拢起一只从身边游过的河虾, 让在一旁忙着捉鱼的谢樽转过来看看,「你看,它尾巴上有几块斑点。」 「煮熟了便没了。」谢樽笑着戳了一下虾须, 那小虾勐地蜷了一下身体, 在陆景渊掌心挠了两下。 第308页 「……」陆景渊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回了水里。 小虾刚一入水就一熘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谢樽都没来得及把它给捞回来。 「诶,你要是捨不得,带回去放缸里养着也行啊,放了做什么。」 「怕被人偷偷下了锅。」 「好吧好吧, 殿下的虾金贵。」谢樽思索片刻,给了陆景渊一个布兜让他拿好, 「殿下从现在开始抓, 只要是殿下抓的,我都带回去好吃好喝地供着, 绝不让它们下锅,如何?」 陆景渊微微颔首, 同意了。 虽然最终这些带回去的河虾在缸里养了没几天, 还是进了谢樽的肚子,但它们好歹多活了两三日,也算勉强超越了那些一回府便红了的兄弟姐妹。 而就在谢樽喝下这碗河鲜粥的第二天, 大麻烦就彻底到了家门口。 宫中来旨,陆擎洲将于惊蛰那日在长春宫举办海棠宴, 一为赏春,二为接风,至于三……自然是让完颜明洸亲自挑选一位心仪的夫婿了。 距离惊蛰只剩下七天时间,随着宴会逼近,陆景渊心情越发焦躁,他在府中沉思许久,终于在某个时刻思考出了唯一的可能性。 「你是说,他们想借联姻一事让我离开虞朝,再将我困在北境?」谢樽杵着下巴,食指轻轻敲着院中的石桌。 「只有这个可能。」 陆擎洲和完颜昼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只有这样行事双方才能得利,否则根本说不通, 陆景渊脸色难看至极,眼中满是杀意,让谢樽娶完颜明洸……若是陆擎洲和完颜昼合力促成此事,其他人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除非他此刻便掀起反旗。 但如今时机尚未成熟,陆擎洲的统治尚未到众叛亲离,摇摇欲坠的地步。若是贸然出手,虞朝恐怕会陷入内乱,而始终不安分的北境一定会趁机开战,届时又是苍生一大劫。 但他也无法放任谢樽娶亲,再被流放他国。 「若真是如此……」谢樽唇边泄出一声轻笑,眸中泛起了复杂至极的神色,其中全无怨怒。 「此事你不必再管,一切交由我来处理。」谢樽与陆景渊对视,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阳和扈蛰,品物皆春,到了惊蛰那天,春风已然褪尽寒意,所过之处春潮带雨,石暖苔生。 「柳清尘有消息了吗?」谢樽阖眼托腮靠在马车里小憩,眉宇间满是疲惫。 「昨日收到来信,已经在安西找到柳公子的踪迹了。」沉玉在一旁低声回禀道。 柳清尘一年前便已从北境归来,只是武威一直无事,谢樽也不拘着他,他便又四处行医云游去了。 「嗯。」谢樽微微颔首,「传信过去,找到柳清尘之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将他带回长安。」 若他此行要去北境,柳清尘便必须随行,完颜昼等人来明的他自然不怕,但若是来阴的……那便不好说了。 侯府离皇宫不远,但谢樽出门出的晚,等跟着跟着接引的侍从到达长春宫,其中已然人声鼎沸。 宴会定在傍晚时分,而在此之前的赏春吟诗等活动,谢樽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和从前一样找了个藉口从席间离开,然后寻了个僻静的亭子坐下打发时间。 坐在高处的亭中向下俯瞰,只见湖上波光粼粼,如有碎金洒下。 不知为何,谢樽莫名觉得这里有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来过。 这宫中他去过许多地方,这里或许也只是其中之一。 谢樽没再多想,只放空思绪,独自一人坐在这里看远处西山日薄,层云如涛,他抚过盛着酒液的水晶杯,最终却一口都未饮下。 「侯爷,时辰到了。」沉玉拾阶而上,看着倚在庭上高冠长佩,紫袍金衣的谢樽轻声道。 「说得好像要上断头台了一样。」谢樽笑着起身,将杯中的酒液尽数倾下,「不过也没差多少就是了。」 还未踏入长春宫,丝竹声便已入耳,万盏灯烛将宫殿照得宛如白昼,樑柱之上似有金光流淌。 谢樽来时已近开宴,长春宫中只有寥寥几个席位还未来人。 跟着侍从落座后,谢樽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垂眸饮酒的陆景渊,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那日他说让陆景渊不必再管此事,话才刚一落下,不出意外陆景渊生了很大的气,当即便砸了杯子甩手离开了。虽说对方还是会顺着地道跑来看看他,偶尔还会做上几道小菜,但两人再也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是他的错,但那也是无奈之举,他绝不允许因为这种事让陆景渊冒险,以至动摇他们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奠基。 他要护下所有人,一如当年,只是这一次代价不再会是他的生命。 不过今日尘埃落定之后还是去好好哄哄吧,纵使无奈,他确实也太不顾及陆景渊的心情了。 谢樽出神才没一会儿,便有数位侍从在宫门口列位,随着他们的动作,宫中的乐声很快变曲调,众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向宫门投去,等待着今日宴席的主角亮相。 「十六部使节,十一公主完颜明洸,上将军唿延烈,到——」 随着他们的声音落下,完颜明洸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迈入了宫殿之中。 她依旧身着一身北境猎装,看上去英姿飒爽,明艷大方,而她那双宛若月下深潭的眼睛,又为她添上了一丝从容淡静, 第309页 完颜明洸的确有一副好皮囊,仅凭这一点,她便有风流的资本。 但她就算再美,谢樽也只是瞥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他插起一块瓜果放入口中,将注意力尽数放在了桌案之上。 「你觉得完颜明洸如何?」 身侧始终静默无言的赵泽风突然开口问道,令谢樽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赵泽风就算不刻意与他避开,也绝不会主动上来搭话来着,不过这个问题问得,可以说是颇有深意。 谢樽低笑一声,转头看入了他的眼中:「看来你也参与了此事,或者……本就由你一力促成?」 只是赵家与十六部世仇,赵泽风居然……罢了。 「你果然猜到了。」赵泽风低声道。 「那位殿下行事太过乖张,心思也并不难猜。」谢樽举起琉璃杯,向他微微致意,「其实我很意外,你竟未让那些事上达天听。」 陆擎洲针对他的行动一直都过于温和,而他和陆景渊身上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侧目的变化,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推进着,好像从无变故。 赵泽风这次没再避开谢樽的目光,他执壶将酒添满,向谢樽回敬道:「只要你离开就好。」 「崇光,你会后悔的。」谢樽将酒一饮而尽,舌根的辛辣似乎又将那些埋藏的情绪挑起,晕开了丝丝涟漪。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与我相识,后悔授我武功,后悔将我带入你的世界,更后悔……对我手下留情。 「我拭目以待。」 完颜明洸落座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陆擎洲携着皇后程云锦迈入了宫殿。 登基八余年,陆擎洲眉目间早已不见当年的英武与坚毅,长安高耸的城墙阻隔了边关的山川风月,将人心死死嵌入牢笼。 这座金玉砌成的城池繁荣昌盛,名震天下,它是东方最耀眼的明珠,是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金乡,权力与财富在此流淌不息,诗文与歌舞在此日夜不休。但……光影向来相伴而生,长安的光亮太强,让阴影也随之壮大。 看着陆擎洲不再熟悉的面目,谢樽忽然想起那些旧友的忠告。 若是他年陆景渊登临帝位,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这天下会又变成什么样呢?他们是否会重蹈覆辙。 他有些期待,却也万分惶恐,他深知陆景渊的不同,对方是他的行走于世近三十年见到的最优解,是卦象所指的变数,但如陆景渊和谢淳所言,这天下始终本质如一,无人可以笃定他们能做到何种地步。 或许这一切只有千秋可证,而他此生生若蜉蝣,只可尽人事以待天命,走出一条自认为正确的道路。 谢樽收回目光,阖眼躬身行礼。 高台之上的陆擎洲扫视众人,微微抬手让众人重新落座,随后将目光落在了完颜明洸和唿延烈身上,开始慰问起了两位远道而来的使节。 走过场的寒暄千年来都是那么几句,众人皆心下厌烦,脸上却还是挂着恰合时宜的笑。 「朕听说你这半月以来在长安玩得可是乐不思蜀啊。」 「自然,长安繁华如斯,实在令人流连忘返,不愧为名震天下的大都会呢。」 看她笑得温和得体,陆景潇在旁边看着心里直翻白眼。 这女人还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竟全然没有平日对他颐指气使的模样,合着看人下菜是吧?他这太子当得真让人心酸,这都快四五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位让贤。 「若是喜欢,自可多留些时日,只是正事切莫忘了。」陆擎洲笑着道了一句,随后目光一转,看向了坐在完颜明洸对面的一众青年才俊身上, 「你的王兄前日又有来信,问及你的婚事,还请朕务必为你好好把关。」 「朕瞧你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如何?可有心仪之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神立刻亮起,耳朵也不动声色地竖了起来,全然不见方才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们倒想看看,究竟是谁那么倒霉,被这位不拘一格的公主给瞧上了。 当完颜明洸笑着说出武威侯三字时,谢樽感觉到所有视线立刻如剑一般向自己刺来。 他微微阖眼轻嘆一声,心中被一种预感成真,尘埃落定的窒息感塞满。 完颜明洸的这个选择并不令人惊讶,众人皆是吃惊又瞭然,随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起了戏。 毕竟这武威侯的表情看上去着实不太乐意。 「哦?郎才女貌,甚好。」陆擎洲并不意外,他将目光压在谢樽身上,开口道,「武威侯,朕便将十一公主予你为妻,为你二人证婚,你可愿意?」 谢樽父母双亡又自立门户,陆擎洲要为他赐婚再简单不过,没有任何人能为他挡上一挡。 「陛下恕罪,公主殿下选中微臣,臣万分惶恐,倍感荣幸。」谢樽起身,对着陆擎洲行了一礼, 「只是臣已有心仪之人,只能辜负公主好意了。」 此言一出,大殿立刻炸开了锅,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在谢樽和完颜明洸之间来回扫动,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武威侯居然已然心有所属了? 陆景渊向他望去,双眼通红,指甲死死嵌入掌心,几乎已然见血。 「若我是你,便绝不会出手。」坐在他身旁的陆景潇忽然淡淡道,「你会害死他的。」 「怎么?很惊讶我知道吗?」陆景潇面上带笑,「别的事情我是迟钝了些,这些吟风弄月之事我可颇为在行。」 第310页 而且你们还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事,我能不知道吗?陆景潇至今还能想起自己接到下属来报陆景渊和谢樽暗中幽会时的震惊。 「安静些吧,不牵扯出别的事,他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他的父皇……其实一直以来都颇念旧情。 陆景渊敛眸,神色难看。 高台之下,完颜明洸不等陆擎洲说话便急忙出声道: 「无妨。」她好像生怕被拒绝一样,连珠似得说道,「不论是哪家闺秀,明洸都不介意于她共事一夫。」 「还是说,这是武威侯搪塞明洸的藉口?」 「公主殿下多虑,只是此心已许他人,再难许您,还请公主殿下另择佳婿。」 「你既未成亲就说明我还有机会,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呀,你先不要急着拒绝嘛。」完颜明洸瘪了瘪嘴,死缠烂打道。 「本公主只喜欢你一个,非你不可!」 「公主殿下恕罪,臣今生今世唯他一人,若公主殿下执意如此,臣只能以死明志。」 虽然谢樽表情平淡,态度坚决,但深知此事背后深意的几人都知道,此事几乎已经再无转圜的可能。 谢樽也知道,但此事却也并非没有争取的余地。既然陆擎洲等人的最终目的是将他遣离,那么其他便只是无足轻重,可以捨弃的事。 也就是说……他必须去北境,但却未必要娶完颜明洸。 即使只是貌合神离的联姻,谢樽也绝对不会答应,为了陆景渊,也为了他自己。 他在赌,赌陆擎洲如今仍然对他有所忌惮,仍不会与他撕破脸皮,他努力了那么久,既是为了完成心中的伟业,也是为了在面对强权时,能有发声的权力。 他要逼迫他们选择其他方式,比如…… 「好了,安静。」陆擎洲沉声打断了仍要纠缠的完颜明洸,又扫视了一圈低声交谈的众臣才道,「武威侯年少时即在朕身边,位同亲子,他既然不愿,朕也无意逼迫。」 「但十一公主远道而来,朕也不能弃置一旁,况且,公主所言的日久生情也有几分道理。」 就在众人绞尽脑汁揣摩圣意时,他忽然开口点到:「唿延烈,先前你与朕说,十六部欲与我朝修好,谊泽万国。」 唿延烈立刻会意,起身跪地高唿道:「是,陛下,十六部之心日月可鑑,还望陛下不吝恩泽。」 「嗯。」陆擎洲颔首,「朕也正有此意。」 「两国修好,自然要互通有无,先前朕一直思考该选谁替朕出使北境,如今看来已有合适的人选了。」 听到这里,谢樽冷眼看着这齣早已策划好的闹剧,心中的巨石却缓缓落下,他已知晓,虽是惨胜,但这场赌局他已然赢下。 「既然十一公主属意谢樽,那朕便省去了挑选的麻烦。」 「依照日前议量,朕便让谢樽携工造名匠百人,经史子集、农法医论千册,绫罗绸缎万匹出使北境,修两国之好,正巧这段时日,也好让你们小辈培养培养感情。」 「三位,意下如何?」 陆擎洲嘴上说着「三位」,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却只落在谢樽一人身上,就好像在说: 朕不逼你,但你也不要不识好歹,大家各退一步,皆大欢喜。 「臣遵旨。」到这里已然足够。 见状,陆擎洲满意地点头,招手便要让人上前:「既如此,来人,拟……」 「父皇且慢!」一道稚嫩地声音骤然响彻,打断陆擎洲的话。 形似病柳的陆景昭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撑着轮椅缓缓站起,冷冽的目光直直刺向下首的完颜明洸二人: 「十六部一未称臣,二非属国,入京至今行止随心,倨傲无状,如今却开口便是书简名匠,珠玉绫罗,除此之外竟还要我朝重臣亲临随行,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吧?」 「二位出使我朝日久,不知可曾听过一句话?」陆景昭身形单薄如纸,目光却坚如利剑,压得满殿落针可闻, 「肆傲者纳侮,贪利者害己,而贪者易诱,雀乘其后。」 第148章 陆景昭话毕, 震得满殿寂静,被骤然打断的陆擎洲面露惊讶,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将手放下。 谢樽从未想过出声的居然会是陆景昭, 他看向那道孱弱的身影,恍惚间看见了众多熟悉的身影。 她眉目间尽是程云锦和陆擎洲年轻时的影子, 从容明/慧又坚毅正直,但看到她站在金色殿宇中的模样,谢樽却好像看到了年幼时的陆景渊, 不过……她比陆景渊更加意气风发, 更加锋芒毕露。 「公主殿下, 此乃政事,前日便……」唿延烈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定了半晌,到现在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没说完便又被打断了。 「怎么?你是想说本宫管不得?」陆景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中满是冷色。 虽然唿延烈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当他目光扫过陆擎洲时, 却发现对方眼中没有半分不快与责备, 他心下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陆擎洲这个老狐狸……是他轻敌, 居然那么简单地便被算计进去了。 虽说他和完颜明洸此次出使,本就是奉完颜昼之命来想办法将谢樽带走的, 但陆擎洲却并不知晓此事。 所以当陆擎洲请他入宫, 许下诸多好处想借北境之手除去谢樽时,他只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他不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王上的任务,还可以额外为北境谋取巨额利益。 第311页 但这些交易只有寥寥三四人知晓, 绝对见不得光,所以在明面上, 北境与虞朝的交易往来并不对等,这给了陆擎洲足够的操作余地,让他能够在此刻好好算计他一笔。 还真是好算盘。 唿延烈在心中冷笑一声,脸上惯常挂着的圆滑笑容也消失殆尽。 他丝毫不相信一个年幼的公主,在没有父皇授意的情况下,会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提出异议。 对陆景昭的轻视让他完全忽视了异常,他丝毫没有想过陆擎洲急于剷除谢樽,又有把柄在他手中,完全不可能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博弈。 「那公主殿下想要如何?」 「父皇。」陆景昭看向陆擎洲,见对方眸中带笑微微颔首,紧绷的心弦不由放松了些许。 她是父皇亲封的崇圣昭明公主,拥有这世间无上权柄,无需有丝毫怯懦,她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朝礼仪之邦,向来讲究礼尚往来,北境要我朝机巧典籍,金玉绫罗,自然也得奉上对等之物。」陆景昭语速很慢,她只站了这一会,额头便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本宫要你十六部牛羊一万,战马三千,你意下如何?」 随着她话音落下,唿延烈看着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古怪起来:「公主殿下难道不觉得亏本?」 这点东西虽也不算太少,但比起虞朝所付却有些不够看了。 「将军说笑。」陆景昭淡淡道,「两国相异,若强求对等,未免欺人太甚。」 「况且……」陆景昭神色愈加冰冷,甚至向高台之上的陆擎洲投去了颇不认同的眼神,「武威侯与诸位工匠奔赴北境,不过是代天巡狩,泽惠苍生,并非货与你等,又岂能价量?」 她并非不知道父皇对谢樽的忌惮,但在她看来,即使谢樽真有二心,父皇将其调回已经足够,如此行事,与上赶着让谢樽远嫁和亲有何区别?实在是太过荒唐,有失国威。 陆景昭用尽全力挺直了背嵴,她的面容被汗浸湿,汇聚的汗珠顺着颌骨流下,好似一枝雨中的梨花。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现于人前,她静静与唿延烈对视,并不知晓众人汇聚而来的眼神带着怎样的惊嘆,也并不知晓自此以后,她将真正如陆擎洲所期待的那样,走上一天与日月同光的大道。 唿延烈哑口无言,看向陆景昭的目光几经变换,在对方的目光下,他甚至凭空生出了几分畏惧。 「昭明公主所言,即为朕意。」见唿延烈半晌不答话,陆擎洲开口施压道。 「……」唿延烈唿了口气,最终哑声道了句,「是。」 即使如此,这庄生意北境都是稳赚不赔,至于谢樽到了北境还回不回得来,就不是一个高居长安城中的公主能左右的了。 此事几经跌宕,至此便已算是尘埃落定,而放眼望去,居于宴席高位之上的众人各怀心事,竟无一人眸中带笑。 今日之事,陆擎洲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众人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没有一点办法。 恭送陆擎洲离开时,陆景渊偏头向谢淳看去,果然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与他如出一辙的冰冷杀意。 而与陆擎洲错开一步离开的程云锦在此时骤然回头看向他们,唇角勾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夜深露重,武威侯可否屈尊送本公主一程?」完颜明洸顶着众人不善的目光走到谢樽身边,好像方才被严词拒绝地并非是她一般。 「先别急着拒绝。」完颜明洸垫脚凑到谢樽耳畔耳语道,「你后头可有不少人盯着呢,若是不想多做解释,不如跟着本公主讨上一时半刻的清净。」 「……」谢樽瞥了一眼不远处看上去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自己给宰了的谢淳,目露担忧的王锦玉,还有眼神复杂到他难以洞察的陆景渊,觉得此时的完颜明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令人厌烦了。 而且……他很想看看完颜明洸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好。」 于是,谢樽微微颔首,向脸比锅底还黑的众人示意,跟着完颜明洸离开了大殿。 因为谢樽始终拒绝和完颜明洸共乘一车,完颜明洸无奈之下,只好下了马车跟他一同往驿馆走去。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此行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所以完颜明洸单独叫他出来,就为了这点事吗? 「公主殿下既然无意,又为何要为难在下。」 「嗯?」完颜明洸闻言投去了一个略带古怪的眼神,「你都不知道?本公主该从哪里说起呢。」 完颜明洸思索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通俗的描述:「其一嘛,自然是你们皇帝看你不顺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所以给了我们不少好处,让我们想办法以正当名义把你带走,最好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北境。」 「……」这话说得当真直白。 「这一点你应该有所察觉才对,我就不多说了,你也别想着这边了,他们可不值得你效忠。」 「至于其二,就要说说本公主不远万里赶来这里的目的了。」完颜明洸说着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了一抹奇异的笑容。 「愿闻其详。」 「王兄倾心于你,日日南望思君,茶不思饭不想几年下来都饿瘦了,本公主自然要为王兄排忧解难。」 第312页 一阵骇人的静默蔓延,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侍从守卫见他们骤然停步,也跟着疑惑地停了下来。 四年来,这是谢樽第一次如此失态,他看着完颜明洸笃定的表情,恍惚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国文修读欠佳,对「倾心」二字的理解出现了问题。 「公主殿下说笑。」谢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殿下定是误会了什么……」 「不可能,这是王兄亲口所说,王兄说他少年时客居长安,孤苦无依,只有侯爷对他施以援手,救他性命,自那时起他便倾心于你。」 「……」这件事荒诞到谢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如果说他带陆景渊去抓兔子,然后撞见了被追杀的完颜昼,被对方祸水东引后被迫应战挡下了那些杀手算是救命之恩的话,那他确实算是救了完颜昼一命。 「虽然来之前,王兄给本公主的任务只是靠联姻把你给绑回去而已。」完颜明洸嘆息一声,心情颇好地点了点头, 「但今日之事这般解决了倒是更好,不然若是你真成了本公主的夫婿,王兄还得躲着人,多不好办?不过他可能就喜欢那样吧?」 「……」谢樽缓缓瞪大了眼睛,这又是个什么话? 「这下本公主的任务完成了,荣华富贵也算是保住了。」完颜明洸恶劣地笑着,眼中满是欢愉的光,她一身邪气,深蓝色的双瞳映照这灯笼的红光显得分外诡谲。 「长安城门前本公主便提醒过你们了,不过这十几日的时间太短,你们显然没找到解决之法,无聊,实在是让本公主失望。」 「哎,谁让本公主心善呢?看你可怜,如今又千辛万苦地来提醒你几句,你可记得小心王兄,千万别那么容易便被拿捏住了。」 「那样……本公主可是会少了不少乐子。」 为了这荣华富贵她可以任人摆布,但她那倨傲的王兄合该知道,蚂蚁生气了也是会咬人的,虽然不痛,但也能给人找点不痛快。 「公主殿下百面千相,着实令人刮目相看。」谢樽定定看着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只将她当做一个没有脑子的纨绔公主, 「十六部在下还并未踏足,这一路上还请公主殿下多多照拂。」 将完颜明洸送回后,谢樽独自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几乎被黑暗完全吞没。 其实他该好好感谢为他做下此局的所有人,陆擎洲,完颜昼,或许还有乌兰图雅? 在骤然知晓此事时,众人都觉得他命运坎坷,心中满是惊怒与担忧,为他不平为他奔走。 但他心中却满是平静,他不觉不公,也并不怨愤,或许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陆擎洲和赵家,一辈子也难以偿还。 甚至在平静之下,他还隐有喜悦。 他终于能离开长安,离开侯府了,不必再受此围困。 北境天高地远,在那片满是绿野与山林的土地上,他有太多可以做的事。他想亲眼看看那片土地,想知道战争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若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么他在北境见证的一草一木,也足矣让他在兵戎相见之时,赢面增加上那么一点,或者更多。 至于完颜昼的玩笑……他并非怀春的少年,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便等他亲自前去揭晓吧。 当谢樽慢慢走到自家府门前,看见站在门口的沉玉时,不由地心头重重一跳,所有复杂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 他悄声上前,丢给了沉玉一个询问的眼神。 「殿下来了。」沉玉低声给了他肯定的答覆。 谢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要是本侯今日英年早逝,千万记得进来收尸。」 「……」沉玉沉默了一瞬,让开了道路,「侯爷还是快点去吧,人已经在里头坐了好一会了。」 第149章 平日里在院中随侍的众人早已被遣散干净, 谢樽刚一踏入院中,便感受到了让人悚然的寂静。 他挠了挠头,轻轻推开了房门, 但还未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什么,他便被人抓着手腕给拖了进去。 随着一声巨响, 房门被「砰」地砸了起来,惊地院外的众暗卫作鸟兽散,相视一眼又跑远了些, 生怕听到点什么不该听的, 惹来杀身之祸。 「等……」刚刚反应过来的谢樽才吐出一个音节, 便被人抓着双手按在了门上动弹不得,他借着月光仰头看去,只看到陆景渊如星的眼眸中如有烈火燃烧,下一刻, 温热的双唇覆了上来,封住了他剩下的音节。 这个吻满是欲望与兇狠, 与以往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谢樽感到四周的空气被一点点掠夺殆尽, 醉酒一般的麻痹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拖着他坠入深渊, 让他的理智于风暴中一点点破溃。 这般失控的感觉让谢樽忍不住想要逃避,但当他睁眼与陆景渊对视时, 却又立刻被拖入了旋涡之中, 他闭上眼,竭力作出回应。 玉冠隔着衣衫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陆景渊埋在谢樽颈侧,唿吸间尽是清冷的松香, 还有一些温暖的,独属于谢樽的气息。 「哥哥。」 「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了。」谢樽低笑一声,骤然翻身将陆景渊压在了身下。 他双手撑在陆景渊耳侧,如墨的长髮随着动作垂下,拂过陆景渊的脸颊又落在了他的耳畔,带起一阵直入心底的痒意。 第313页 「这个时候……未免太犯规了吧?」 说罢,谢樽唿了口气,他看着静静凝视着自己的陆景渊,有些不忿地低头咬了一口对方的下唇,随即又好像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突然坐了起来。 他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拉开床下的木匣不知在捞些什么。 「找到了!」捞了半天,谢樽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榻上,木盒打开,一个装着浅色脂膏的瓷盒露了出来。 「放了两月了,不知道还能用吗……」谢樽伸手戳了戳柔软的膏体,没发现什么问题。 他回来没多久就悄悄让沉玉去弄来了,只是一直没什么用的机会,瞧着今日风光正好,要不就今日吧?以后似乎也没什么机会了,也不知道陆景渊会同意吗?要不先问问?毕竟按照书上所说,可能会有点疼,陆景渊似乎没吃过什么苦?会不会哭?哭了怎么办? 忙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谢樽全然没有发现陆景渊已然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看向他的眼眸里满是汹涌的情潮。 「这种事情……不必哥哥操心。」 嗯?谢樽还没来得及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便感到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拖入了怀中,身上最后一件衣袍也彻底敞了开来。 …… 「我说……步骤是不是有点不对?」谢樽睫羽低垂,眼前只余下一片片破碎的虚影,他按住了陆景渊的手腕昏昏沉沉地问道。 陆景渊轻轻吻过他的耳垂,哑声应道:「怎么会?我从未骗过哥哥。」 「真的吗?好吧……」他看起来有那么好骗吗?罢了,随他吧。 …… 「你果然是骗我的!嗯……」谢樽瞳孔勐然一缩,啪地一下就打在了陆景渊手背上,却反而让对方的动作更深。 「乖,别乱动……」 …… 月明三更窗纱,风动一庭花影。春水流波绽海棠,中宵露冷红墙。 不知过了多久,谢樽的视线已经被泪水彻底模煳,连帐顶都看不清楚了。他感觉自己好像飓风中被不断撕扯的旧纸,破碎、混乱、崩毁、疯狂,最后化作如尘屑的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们将渴望、思念、离别、悲伤、无力与愤怒融为一体,随着不歇的风暴倾泻而出。 借着所剩无几的清明,谢樽泄愤般地使劲砸了几下陆景渊的后背,虽说早就打算哄哄他来着,但也不是这么个哄法吧? 实在太过了,不是说循序渐进吗…… 他有点后悔了,他今晚还不如去城外找个树杈子躺下,非挑这种时候回来做什么…… 到了最后谢樽已经懒得挣扎了,不过他其实也没怎么正经挣扎过,若是真的动手,十个陆景渊也未必打得过他一个,这一生他也算是跑不掉了。 谢樽将陆景渊汗湿的长髮绕在指间,轻轻抚着对方细碎的额发。 「怎么还这么委屈?好像是我上当了吧?」结果最后他学的东西一样都没用上,全给陆景渊用了去。 陆景渊微微摇头,仍是不说话。 「人间离恨久,千里风月同,况且飞雁自有归时,我总会回来的。」谢樽眼中满是温柔和无奈,就像两人年幼相互依偎时那样。 「不过这一次,我们已退无可退。」 若是陆景渊不能改朝换代,他将再无归期。 「但无论如何,切莫让无名的愤怒吞噬灵魂,切莫忘了你我当日誓言。」 谢樽启程前三日,立夏,栖梧宫 入夏之后,镜湖岸绿意渐浓,湖中莲叶如玉,上盛粉黛,随着雨水倾落,这满池荷花想必不日便会绽放。 「时至今日,你终于想明白要继承程家了?」程云锦靠在榻上,一手闲闲搭出,由着桃夭为她染甲。 她看着陆景渊冰冷无情的眉眼轻笑一声:「不必忧虑,本宫早就说过,程家永远只属姐姐一人,姐姐去后自然由你继承,先前你不要,本宫也只是行代理之权罢了。」 「姨母多虑,景渊从无担忧。」 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即使一无所有,他也定会将一切握在手中。 程云锦望着他,眼中满是偏执的愉悦。那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看到了陆景渊长成了自己期待的模样,很好,很好。如此一来,姐姐的血脉终于可以问鼎天下……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程云锦微微阖眼,再睁眼时,其中的疯狂已然消弭无踪。 「姨母请讲。」 「景昭有经国之才,为君之志,但她年纪太小,寿数太短,无命承此国祚。」提起陆景昭,程云锦目光中闪过了一道异色,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你们必将走向对立,本宫不会过问你如何对付她。」 「但无论如何……你都要留她一命,就当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妹妹。」 陆景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没有半分波动,他盯着程云锦的双眼,毫不犹豫地道了声「好」。 和往常一样,出使一事并不需要使节多费心思,一切事宜皆有专人打理都,而在出发前最后一天的傍晚,柳清尘终于赶到了长安。 「你身边的麻烦真是不少。」被人拎着赶了几天的路,柳清尘一脸憔悴疲惫,语气也全是怨气。 谢樽笑着将手搭在软枕上,任由柳清尘将手搭了上来:「你答应那天就该做好觉悟才是。」 「自然,我只是嘴上闲不住罢了,你早该习惯。」 第314页 「回京以后,你是不是就没好好用过药?」柳清尘皱眉探着脉象,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谢樽的身体绝对说不上好,这几年更是每况愈下。他自小就思虑过重,少年时几经生死底子被彻底败了个干净,这几年又夙兴夜寐,少有闲暇……虽说从表面上看尚且无虞,但其实已然是败絮其中。 若非多年来谢樽衣食住行少有亏空,又自小习武,他怕是早就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了。 「啊……」谢樽讪讪摸了摸鼻子,「回来时忘了带,药方我也不记得了。」 「不可能,婉婉不会忘记。」他郑重交代过的事,婉婉向来都会竭力做到最好。 「一直没找到你的消息,所以忘了告诉你。」在柳清尘吃人的眼神下,谢樽缓缓道,「简铮想要婉婉去帮几个月忙,婉婉自己也愿意,我便放她去了。」 「那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做事的?难道连这种小事都要你亲自过问?」 谢樽觉得这天大的锅不该给沉玉他们背,于是立刻解释道:「好吧,其实还是带了,只是我总是忙忘了,没怎么准时喝过。」 「你……」柳清尘连骂都懒得骂了,「罢了,此事以后我怕亲自来管。」 谢樽苦着脸应了一声好,这下他算是跑不掉了。 天色渐晚,远处山峦处最后一丝红云退尽,晚膳已然放上了桌,谢樽与柳清尘目光相接,缓缓说道:「清尘,这几年恐怕要辛苦你了。」 「记住,韬光韫玉。」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时,玄武门前便已人声鼎沸,六驾的车驾已然备好,谢樽轻轻抚过雕花鎏金的车驾,幽幽一嘆。 这种规格的车驾五年前谢淳坐过,现在居然轮到他了,遥想五年前,谢淳也是自玄武门而出,自此处远赴赴阿勒泰,一去便是一年有余。 「你……当真是漂泊劳碌的命。」谢淳看着他,神色郁郁,满是谢樽熟悉的神色。 「人生只似风前絮。」谢樽唇边挂着淡笑,眸若秋水沁凉。 「我们一定会接你回家。」谢淳定定看着他,好像在立下什么永不违逆的誓约一般「一定。」 当年他与陆擎元渐行渐远,便是从陆擎元将谢樽视为弃子,弃之如敝履开始的,如今旧事重演,他依然会做下与从前一样的决定。 谢樽愣了一下,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垂眸避开了谢淳的目光,低声道:「哥哥不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 「你从不领情……有时连我都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几分病态偏执。」谢淳自嘲一笑,却仍是振作精神道, 「但你是我的骨肉至亲,是我唯一的弟弟,明白吗?」 「那好。」谢樽笑了笑,「既然如此,诸位的许诺,我都一一记下了。」 谢樽环视四周,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心中也不由生出了离别之悲,悲莫悲兮生离别,况且此去经年,不慎便是死别。 「诸位,保重。」 谢樽登上车驾,目光划过前来送行的陆景潇应无忧等人,最后落在了沉默不语陆景渊身上。 「天长路远,武威侯一路珍重。」陆景渊抬头与他对视,随后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半块青白玉环上。 「秦王殿下亦然。」谢樽微笑颔首,躬身迈入车驾,随后车帘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陆景渊掩在袖下的手轻轻蜷起,掌心似仍有眼前之人留下的余温,只是如今玄武门前,二人已是咫尺天涯。 但很快便不必如此了,他会扫清一切阻碍,引他归乡。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夏日温暖的风穿过车窗落在耳畔,好似情人的低声呢喃,谢樽倚靠在华丽的车辇之中,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环的缺口,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昨夜。 「哥哥可还记得当年那对棠棣玉佩?」软烟罗帐之间,陆景渊将他拥在怀中轻声问道。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谢樽正倦得厉害,听了这话也只是嘤咛一声,反应了半晌终于想起了陆景渊所说之物。 「你是说当年先皇后想交给我的那块?」 那已经是他十岁那年的事了,久远得已然成为他记忆中褪色的一页。 当初在栖梧宫中谢樽拒绝了那块玉佩,但没过两年,陆景渊便亲手将它放在了他的手中,那一次他没再拒绝。 但是后来,随着他流放后跌落碧云谷,那块玉佩也不知所踪了。 「嗯。」陆景渊应道,「往事如沙,便无需再提,况且棠棣也早已不再适用于你我之间。」 「哦?那你提这事做什么?」谢樽瞬间来了精神,睁眼看着陆景渊眨了眨眼,「所以……你打算送我块新的?快拿出来看看,快快快!」 「……」陆景渊无奈地扶着他的肩将他放在了一遍,郑重地下榻拿起了桌案上的锦盒。 谢樽盘腿坐在榻上,看向陆景渊的眼神满是期待。 锦盒打开,一块雕刻精细的浅青色玉环映入眼中,顷刻间便夺走了谢樽所有的注意力。 「海棠缠枝纹?」谢樽挑了挑眉,轻轻抚摸着玉环温润的纹路。 「嗯,本想雕刻云纹鹊桥,但思及牛郎织女一年一相见,又觉得寓意不太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樽笑得开心,忍不住使坏道,「确实不合适,毕竟我们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 第315页 「……」陆景渊眸色一沉,倾身便要上前。 「诶,打住,我说了不要了。」谢樽捏住他的肩膀把人又按了回去,笑得眼角都带了泪痕,「好了,我不说了行吧。」 谢樽说着,伸手想将那玉环取出把玩,却只拿起了一半,另一半仍然躺在锦缎之上,他愣了愣,唇边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这是一对,合则为环,分则为璜,两者有缺,合而为一。」 昨夜的缠绵犹在眼前,离别却顷刻而至。谢樽将沁润的海棠玉环放在眉间,温和的凉意直如心底,谢樽闭着眼,喃喃道了一句「傻子」。 说好的三年,千万不要迟到。千万,千万别让他等太久, 第150章 入夏之后, 北方的草原日益丰美,放眼望去,满目盈绿, 起伏的绿野与澄澈的高天一如往昔。 这样美好的时节,十六部王庭本应随之迁徙, 四时转徙,本该如此,但这似乎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 「你说……十六部如今已然定都上京会宁府?」谢樽惊讶地看着又窜到自己车驾找食吃的完颜明洸, 全然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功夫, 十六部便已定都。 完颜明洸白了他一眼, 将桌案上的点心扫了个干净。 「对啊,在你们南朝人眼里,我们到底是有多野蛮?二十部都定都阿勒泰了,我们又怎能落于人后。王兄在虞朝呆了那么些年, 多少也学了些有用的东西。」 「这个好吃,让他们再做些来。」完颜明洸扬了扬手里最后半块樱桃酥, 然后一把将它扔进了嘴里。 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 完颜明洸自觉和谢樽已然算是半个熟人了,不对, 不是半个,是一整个。 「行吧……」谢樽给了耷拉着眼万分不愿的沉玉一个眼神, 让他出去交代一番, 「你该省着些吃,樱桃这个时节已经所剩无几了。」 如今仲夏将过,别说北境, 连虞朝都已经找不出多少了,他们还能吃上也只是因为前些日子费了大功夫冻了一些带在身边罢了。 完颜明洸奉行及时行乐, 完全不吃这套:「我慢点吃它又不会变多,早吃晚吃,总数不都是那么点吗?没区别。」 「……」谢樽噎了一下,发现完颜明洸说得似乎没什么问题,「公主殿下高见。」 「这个时辰了。」谢樽掀开帘子仰头看了一眼斜照的圆日,低声道,「你便在这儿休息片刻吧,我出去透透气。」 闻言完颜明洸一手托腮,看向谢樽的眼神似笑非笑:「可以,但你可千万别走远了。」 「在防备我?」谢樽也不与她虚与委蛇,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斜靠在软枕上的完颜明洸,眸中平若冷湖。 「显而易见。」完颜明洸摊手道,「要是你悄悄把北境的山川形胜记了个干净,我们怎么办?」 谢樽闻言低笑一声,也没做回应,掀开车帘便离开了。 草原之上的黄昏谢樽从未仔细描摹过,如今看来,这里确实如北境人所言,是一片澄澈之境。 这里干净得只有山与草,天与云,白河与红日。 「牵马来。」谢樽遥望着远处好似朱丸的红日,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大口吮吸着这里带着青草香气的风。 他不能跑太远,否则就会被唿延烈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劝回,但若只是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随意地跑跑马,无人有资格说他半句。 完颜明洸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天地一色,满目橙红,那道纵马而去的身影很快在夕阳下化作一道漆黑的剪影,远处草似浪涌,层云如山,她恍惚看见了刻于石壁上的某段英雄传说。 在这段短暂的休憩过后,车队很快再次启程。 而一个时辰后,这段他们停驻过的绿野,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我自然知道是这边,你别着急,我们还有事要做。」谢星辰借着明亮的月光,在手中的羊皮卷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碳痕。 月光下,陈旧的羊皮卷好似天上玉书,清透得不似人间凡物。 还差好多……谢星辰轻轻抚过羊皮卷的边缘,眉头紧锁。 他制图的速度与师父相比还是差了太多,虽说师父说过他不必紧跟着车队,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但他还是不想离师父太远,出了什么事也好及时赶到。 奉君显然对他迟缓的动作分外不满,它趴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威胁的咕噜声。 「……」谢星辰面无表情地捲起羊皮卷,立刻翻身上马,无视了奉君的不满,「就不该带你来,跟带了个小孩没什么区别。」 奉君闻言狼眼一瞪,霎时就要跳起来咬他,却见人已经跑出了好远,它嚎叫一声,在原地转了两圈还是嗖地跟了上去。 前往上京的两个月里,谢樽没有半点异常举动,他只是时常四处转悠,再授民以识,就好像他来到北境当真是为了与人为师一般。 谢樽平易近人又博学多才,问询者不论高低贵贱皆以礼相待,倾囊相授,于是很快这车队之中的虞朝人和北境人,都已对他心悦诚服,就像当初在武威时一样。 「当真是生了一副温柔心肠。」完颜明洸坐在远处看着他十指翻飞,赋予绿草新的生命,然后将一只只可爱的草编小动物赠与他人。 谢樽的神态与平时全然不同,他的目光不再冷淡不再一片寂静,而每当在这种时候窥见那双温柔坚定,不带一丝杂念的眼睛时,完颜明洸都会忍不住心头一颤。 第316页 她好像能明白那么多人都对谢樽念念不忘了,这个人的灵魂好似山莽雪原间孕育的精灵,干净美丽得足矣吸引所有目光。 「王兄,我能跟你抢吗?」完颜明洸突然笑道。 「完颜明洸。」一直跟在完颜明洸身后的一个高大的侍从压低了声音警告道,「我警告过你。」 「好吧,当我没说。」完颜明洸嬉笑着摊了摊手,好像完全不在意一般,「所以王兄打算什么时候现身呢?还是王兄就喜欢像现在这样在暗处窥伺。」 是的,自车队离开长安,一直潜伏在京畿地区的完颜昼就已经悄然混入了车队,乔装成了完颜明洸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随从。 「……」完颜昼抬眼看向谢樽,骤然发现对方居然也在看他,两人一时目光相接,但还未等他作出什么反应,谢樽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忽然,一个扎着辫子,一身侍从装扮的北境少女小跑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公主殿下。」 侍女将草编的小鸟放在了完颜明洸手中,笑着说道:「武威侯说殿下在这瞧了半天也不过去,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完颜明洸看着掌中展开双翼的的小鸟,长舒了一口气,「嗯,你回去吧。」 半月后,车队终于到达了兴安岭的最南端,葱绿绵延的山脉之间,一条亘古绵长的河流自沟谷间流出,如白绸般铺展于草原之上,映照着白云蓝天。 「神圣的西拉木伦河日夜流淌,将苦痛带离故土,留下幸福与快乐。」完颜明洸闭上眼将双手浸入河水,又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白绸,将其在水中浸透。 她身着一身缀着朱璎琉璃的纯白的短襟,捧着白绸转身看向了谢樽:「在十六部中,白色代表着神圣与纯洁,如今我将这美好的祝福赠与你。」 谢樽垂眸看着这条湿润的绸带,缓缓伸出了右手,任由完颜明洸将其系在了手腕上。 见他接受,周围的屏息以待的北境人霎时欢唿起来,他们口中唱着小调,掬起河水洒向周围,追着那些紧张躲开的虞朝人勐泼,生怕有人没沾上一样。 而完颜明洸擦净手上的河水,接过一封信件看罢后突然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就在此扎营吧,正巧今日三伏,便让你见识见识我十六部的庆典,恐怕能给你不小的惊喜呢。」 「好。」北境人能歌善舞,谢樽在阿勒泰时便已经见识过了,只是北境东西三十六部习俗差异颇大,全然不可混为一谈,这十六部的三伏庆典,他也万分期待。 西拉木伦河畔,篝火燃起,火焰爆裂地燃烧着,噼里啪啦地爆裂出片片星火。 而在篝火前,谢樽终于知道了完颜明洸口中的那个惊喜到底是什么。 安车骨王完颜昼,带着五十北境精骑,亲临西拉木伦河畔。 「诸位不必拘礼。」完颜昼手握缰绳,垂眸笑道,「不过临时起意来看看罢了,未曾想正巧碰上庆典,诸位可要好好表现,让各位来客好好瞧瞧这十六部儿郎的风姿。」 对于他这种扯淡的话,完颜明洸自然是嗤笑一声。 什么「临时起意」,也不知是谁把自己打扮得和只求偶的山雀一样在这叽叽喳喳,额间的蓝宝石都快把她眼睛给闪瞎了。 「多年未见,安车骨王还是如当年一般丰神俊朗。」谢樽目光中的的期待早已退尽,脸上也换上了虚伪而又自然的笑。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看见完颜昼,至少在到达上京前不想。 「谬赞,不比武威侯更胜当年。」 「王上实在太过谦虚。」 完颜明洸抱手站在一边看着谢樽的表情,心下有些好笑,忍不住插嘴提醒道:「王兄,既然来了便下马上座吧。」 自从完颜昼来了,布置宴席庆典的人都认真卖力了不少,但因为所携材料有限,他们再如何努力也与先前没有太多区别。 随着鹿狍哨响起,庆典便正式开始了。 十六部以渔猎为生,敬天地万物有灵,他们的舞乐质朴而旷达,其中少有唱词,多是一些模仿动物叫声的拟声,听起来空灵而悠远。 舞者们帽间插着白翎,负弓配刀,裸露的肌肤上用从河边採集的淤泥绘出形如鹿、虎、鱼的图腾,这些图腾随着他们的大开大合的舞蹈晃动,看上去栩栩如生。 完颜明洸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击着竹管轻声吟唱,眉眼间也被篝火染上了一层暖光。 「这是最简单的狩猎舞,与它同代诞生的还有萨满乐舞,皆为我十六部先民所作,那是个连文字都尚且模煳的年代。」完颜昼坐在谢樽上首为他解释着。 「很简单吧?」完颜昼静静看着歌舞,目光变得清澈而温和,「但本王只在这片土地上见过,长安也有这种舞蹈表演,本王曾去看过,不过是得其形而失其神的赝品罢了。」 谢樽始终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当他抬头向完颜昼看去时,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感情,这世间有太多人在凝视自己的故土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样的爱恋与思念。 「自百年前,虞朝开国皇帝与北境相交,两地联繫渐深,目光触及更远处的我们开始建新制,重礼乐,直到今天,北境已然壮大,用你们虞朝的话来说,这叫开化。」 第317页 「但是……」完颜昼话锋骤然一转,他的目光落在了谢樽身上,变得复杂难言, 「但是这百年相交,自三十年前却开始逐渐破裂,两国开始冲突不断。」 「百年时间,北境终于壮大到这片土地无法满足的程度了,纵然它是我的故土,是北境人的圣地,但你我都明白,雪原与冻土无法负载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国度,它已和人心相悖。」 「所以北境会如史书所载的所有小国一样,为了光明的未来,开始征伐天下,对吗?」谢樽将杯中的青梅露一饮而尽,缓缓说道。 这青梅露是陆景渊去年酿的,采了初夏最好的青梅,用了宫中最上品的黄糖,这次他远行北境,陆景渊全都打包给他带上了。 「谢樽,你能想到一个和平的,让北境繁荣昌盛到如虞朝那般的方法吗?」完颜昼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亲临此地授人以渔,本王十分敬佩,但这不过是无用之功,北境如今缺少的是土地与资源,而非其他。」 「如今我并未找到答案,但这一切尚未可知,我不可断言。」谢樽并不否认,他如今确实没有找到真正的平衡之法,但他会给自己三年时间去追寻,作为他最后的一点挣扎。 谢樽与完颜昼目光相接,直直看尽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之中:「安车骨王的经史学得不错,也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从前便是如此,如今更是乔装改扮,忍辱负重,令人钦佩。」 「那日你果然发现了。」完颜昼轻嘆一声,唇角挂起了愉悦的笑,目光中尽是喜爱与欣赏。 「不过你着实是高看我了,我的经史策论学得可不怎么样,但这世间谋臣几何?」完颜昼说着,唇角的笑容也渐渐扩大,他看向谢樽身后,高声说道, 「微云,故人在此,何不相见?」 谢樽眸光一沉,随着完颜昼的目光转头看去,看见了一个身着玄色长袍,带着半张黄铜面具的男子向自己缓缓走来,他身形单薄,气息浅淡得不似活人。 谢樽能借着篝火的光芒隐约看见对方面具下和脖颈上遍布的可怖伤痕,即使如此,他仍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之人。 谢樽瞳孔紧缩握紧了扶手,力道大的几乎要让木块崩裂开来:「陆景凌,你居然没死?」 第151章 昭文之变时, 除陆景渊之外的所有皇子都应该不被尽数斩杀了才对,更别说陆景凌还被陆景渊和赵泽风额外关照了一番,按理说他根本不可能活着。 但……如今这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了谢樽面前。 虽然意外, 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谢樽很快镇静下来, 缓缓放开了手。 「你我多年未见,不请我喝一杯吗?」陆景凌声音嘶哑,如简陋陈旧的竹笛, 发出的声音难听到令人几欲皱眉, 全然听不出少年时的清越。 他缓缓走到谢樽面前, 垂眸看向了谢樽杯中的浅褐色酒液:「上好的青梅露,我已经有许多年没喝过这样的东西了。」 谢樽闻言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将青梅露拿远了些, 好像怕它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若我记的没错,你我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吧?还是说怀王殿下被大火烧坏了脑袋?」 谢樽看出了陆景凌身上那些可怖的疤痕来源于大火, 那疤痕甚至延伸到了衣领下看不见的地方, 想必他身上也不会比脸好到哪去。 但这和谢樽有什么关系?这火没把陆景凌烧死真是老天无眼。 「王上当真求贤若渴。」谢樽没再看他,淡淡地嘲讽了完颜昼一句。 「谬赞谬赞。」完颜昼依旧笑着,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始终落在谢樽身上,看上去充满了侵略感, 「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吧?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从前你手上沾了不少十六部战士的血, 身边亦有不少同袍死于弯刀之下。」 「但如今不也坐在此处与我等共饮?放轻松些吧。」 谢樽回望过去,神色冷淡:「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冤有头债有主,必兰真已死, 兰氏也已泯灭,我与他们的仇怨早已一笔勾销, 百姓无辜,我不会迁怒旁人。」 「但我与这位的仇尚且未报。」谢樽仰头看向陆景凌,下一刻腰间用来切肉的短匕便已搭在了陆景凌的脖颈之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两人相对而立,陆景凌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一动不动地任由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谢樽的动作迅疾如电,没人看清,变故倏然袭来,周围的歌舞声停下,北境的卫兵对视一眼立刻执刀围了上来,而谢樽带来的亲兵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把所有人都围在了中间。 「开个玩笑罢了。」谢樽淡淡收回手,将沾了血的匕首甩在了地上,「王上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礼尚往来而已。」 周围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完颜昼目光中没有半分不耐,其中的情绪反而变得更加热烈欣喜,他骤然大笑几声,挥手让众人都退了下去。 「都放尊重些,怎可如此对来使不敬?实在是伤了和气,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随着他的命令,歌舞声再次稀稀落落地响了起来,完颜明洸改了曲调又调整了片刻才让众人恢復正常。 「不过本王还是要提醒一句,微云如今为北境鞠躬尽瘁,受北境庇护,还请你给本王个面子。」 第318页 「王上言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如今他可以不动陆景凌,但他且在此静候,若此人再敢有什么动作,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那日的庆典结束后,第二天一早完颜昼便带着人马赶回了上京,而谢樽等人则是又慢悠悠地走了半个多月,直到立秋前三天才终于在安车骨河畔看到了上京的影子。 这片广袤的土地曾是十六部先民的发源地,如今是他们心中不可侵犯的圣地,平原、丘陵、林木与河流在此绵延,哺育着众多生灵。 这里和长安有几分相似,却少了些繁华,多了些质朴,漫游其中别有一番风味,但谢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座新生的城市,便被直接拉进了王宫。 「……」谢樽站在王宫门前与完颜明洸对峙,就是不肯迈入一步,「使臣入宫居住不合礼制,本侯居住在宫外驿馆府邸即可。」 完颜明洸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抱手道:「南朝的礼制可管不到十六部,你也用不着如此排斥嘛,宫殿都收拾好了,据说比起你的侯府也不遑多让呢。」 像是知道谢樽要说什么一样,完颜明洸率先开口:「你的宫殿设在外庭而非内宫,这可算不得辱没,也没把你当寻常女子拘束。」 「有区别吗?」古往今来直接住进王宫的外臣皆为佞幸之流,若他今日真住了进去,他不敢想自己在两国的史书上留下怎样的一笔。 他并非不能接受这种污点,只是一想到是自己会和完颜昼因为这种事出现在同一页史书上,他就压不住想扇人的手,若是换一个人倒也不是不行,但是那个人从不会让他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一次谢樽的神色彻底冷了下去,若说刚刚知晓完颜昼那点所谓的爱慕之情时,他只是略感诧异与不适,那么到了如今这种不适已经上升成了厌恶。 对方看他的眼神确实有着显而易见的欣赏与喜爱,但却太过轻浮露骨,夹杂着清晰可见的算计,还有一种令人不适的,从上而下的俯视与志在必得。 他有点高估自己的忍耐力了,他真的很想给完颜昼来上一巴掌。 犹记当年完颜昼虽然算不上讨喜,但也算是个沉静持重,锋芒内敛的角色,想来还与陆景渊有几分相似,怎么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了? 谢樽压抑着心底的怒意,懒得跟他们理论,拂袖便带着身后一众因为这事义愤填膺的随行者离开了,他没有去城中寻找驿站,而是直接出城寻了个风景颇好的地方扎营。 看着谢樽离开的背影,完颜明洸撇了撇嘴,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转身向王宫走去。 「王上如此行事必然适得其反,谢樽再如何不拘礼法也是世家出身,王上若真于他有意,便不可如此轻浮。」金碧辉煌的寝殿中,陆景凌坐在下首无语道, 「不知究竟是谁给王上出的主意?」实在是离谱,谢樽现在怕是恨不得把完颜昼活剐了吧? 「本公主出的主意,你想如何?」完颜明洸大步跨入寝殿,挥手让侍从们都退了下去,「你们南朝人就是扭捏,要本公主说,喜欢便直接强抢回来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好说。」 「哎,今日皇兄应该亲自去的,直接将人掳进宫来也算是一段佳话。」如果王兄你能打得过的话。 陆景凌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完颜明洸,脸色可谓五彩纷呈。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这位公主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但他来到十六部可不是帮完颜昼追男人处理家务事的,这件事他们兄妹两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公主殿下高见。」 「好了好了,此事容后再议吧。」完颜昼头疼地揉着脑袋,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听哪边的,这种事他真的不太在行,他长那么大没追过人,只抢过人。 完颜昼眼中的复杂情绪一一退去,他看向陆景凌,一双浅眸凌厉如鹰隼:「乌兰图雅怎么说。」 「一切按部就班。」陆景凌说道,「这三年时间王上只需事农耕,修兵甲,待到时机成熟挥师南下,直取幽冀二州即可。」 「北境如今大势已成,再无隐忧,王上尽可放心。」 北境这块土地上生活着太多部族,自彼此之间征伐不断,统一的时间可谓是屈指可数。 不过近百年来,北境统一的趋势已然日渐明显,而到了如今,北境东西三十六部已经分别在乌兰图雅和完颜昼手中实现了彻底的统一,并且快速发展。 三年前,北境西二十部建立皇权,乌兰图雅这位天命神女终于坐上了她梦寐以求的位置,她自封为神启皇帝,废除四部共治的传统,以神之名统御一切权力,将二十部彻底变为了手中所向披靡的兵锋。 同样是三年前,东十六部歷史上屡次掀起反旗谋夺王权的第一部族兰氏被彻底灭族,完颜昼定都上京,重新划分土地,分割权力,使十六部部族观念日渐淡薄,开始有了国家的雏形。 而且这些年来天佑北境,这片土地春夏雨水丰沛,秋冬也远远不像从前那样风雪肆虐,国富民强已成必然。 与此相对的是……虞朝的边防已然日薄西山。 陆擎洲为边将篡权得位,自他登基那日起便註定了虞朝的将领会备受打压。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东方的幽冀二州自六年前起便兵权三分,彻底沉寂下去。其中最重要的两位守将皆被调回京城拱卫京师,铁骑玄焰不知何时成为了陆擎洲革除内乱的工具,从关内铁壁沦为皇帝鹰犬,日渐式微。 第319页 连陆擎洲直属的旧地幽冀都是如此,西方的安西与武威自是不必多言。 细细数来,虞朝北方的防线已然千疮百孔,一触即溃。 「二位的皇图霸业……已然近在眼前。」陆景凌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让人忍不住堕入其中。 「那你呢,乌兰图雅许诺了你什么?」完颜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问道。 昭文之变时,陆景凌得乌兰图雅出手救下,自此远赴北境。而后不过两年,这位虞朝的皇子便被送到了完颜昼身边,辅佐他肃清十六部。 所以事实上陆景凌的主子是乌兰图雅,而非他完颜昼。 闻言,陆景凌发出「呵呵」的诡异笑声,残破的身体如同冬日枯死的树,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 「我要陆家所有人,与我共赴黄泉。」 第152章 「……」完颜昼沉默地打量着陆景凌, 半晌没才道,「你当真那么恨他们?为什么?」 「说来话长,王上恐怕没什么耐心听下去。」陆景凌淡声说着, 那双黑色的眼眸依然没有多少其他情绪,好像口中的一切与他无关。 完颜昼并未揭过此事, 他从前从未问过陆景凌这些,如今却起了兴趣:「本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真的很好奇陆景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当年在虞朝做质子时,他曾去过怀王在高阳山的清音山庄, 目睹过陆景凌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那时的怀王正是少年时, 比尚且年幼的昭元太子陆景渊还要声名显赫。 他是诸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风流不羁,博学多才,又喜探幽集饮,在士林之中闻名遐迩。他几乎集合了所有名士该有的特质, 如石上泉,松下风, 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既然如此……便请王上静听。」 上京城外, 谢樽倚靠在软榻上看着众人扎营,眉目间再无半点宫门前的燥郁与怒火, 如玉的棋子在他手中往復翻转,当做了一个把玩的摆件。 半个月前, 完颜昼几乎是一见面时便戳破了他的心思, 并且毫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这样的结论来得太快,却完全在意料之中。他借这次意外之旅作出的所有挣扎都不过是无用之功, 他早有预料,似乎从一开始, 他就为了抚慰自己染血的灵魂而来, 一切终将回到正轨,既然如此…… 「沉玉。」谢樽轻声唤道,「传信给星辰,让他返回武威,点鹰扬卫五十。」 「两年时间,我要北境三十六部全境舆图,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营垒……我皆要知晓,不可遗漏分毫。」 「再让他传信回京告诉秦王,一切皆如他所言。」 既然要争,那就就让他拭目以待,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吧。 「对了。」谢樽将棋子扔回了棋篓,发出了「叮」地一声轻响,眸光渐冷,「若路上有人截杀,一个不留。」 既然所有人都装傻,那便装傻到底吧,他是来北境出使的,可不是来坐牢的。即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之中,但他们若是胆敢出现,就别怪他手下无情了。 「是。」 谢樽并没有在城外呆上多久,营地还未扎好,完颜昼便派了人将谢樽一行人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城中的府衙。 「这儿原本是刚建成的公主府,如今用作使节驿馆给侯爷赔罪,绝对敞亮。」来人额间冒汗,尽全力赔着笑, 「王上有言,先前是他思虑不周,唐突了侯爷,明日定设宴赔罪,还请侯爷不要计较。」 谢樽垂眸将人看得冷汗直冒,然后微微颔首,率先跨入了府邸,将此人扔在了身后。 「侯爷的意思是,明日宴会之前,不要再来打扰。」沉玉好心解释了一句,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倒霉蛋两颗金珠,然后招唿着众人将绵延了半里地的东西全都抬进了府里。 这些行李实在太多,陆景渊和谢淳生怕谢樽受了半点委屈,出发前大到床榻屏风,小到挂帘帐的金钩,都让流波清点清楚带上了车队,保证谢樽在这里的时日和在长安时一样舒服。 虽然谢樽觉得这排场有些过了,但他的反抗显然无效。 「此处饮食太过粗糙,即使挑拣了最好的米粮也只是如此,只好委屈侯爷一段时间了。」流波端了简单的米粥焦饼和咸菜放在了谢樽面前,「侯爷先垫垫,膳房已经在处理着了。」 他们此行自然是带了府里用惯的厨子,只是初来乍到,这府中要打理的事太多,他们也没从虞朝带太多吃食,一时间没办法及时恢復到之前的水准。 「无妨,都一样。」谢樽将米粥两三口吃了个干净,喉咙居然麻麻痒痒的有几分难受。 虽然这些粮食的谷壳已经处理过了,但仍是远远比不上长安权贵府库中的精粮。 谢樽看着碗底的余浆,头痛地扶了扶额。他才在长安呆了几个月而已,就已经被养得娇气至此,想当初他在武威时,和这差不多的东西也吃得津津有味,陆景渊需要为此负一半的责任。 他默默把碗放了回去,挥手让流波下去了。 即使过了几年,他还是不太习惯流波的存在,对方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把他当瓷器似的供着的行为始终让他敬谢不敏。 或许是因为宫门前那一出闹剧,完颜昼一时消停了不少,至少在宴会到来之前,谢樽府门前再也没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扰,着实让他安静地休息了些时候,也足以让他安排好一切事宜。 第320页 虽然此行万分曲折,但不可否认,他是持节出使北境,来「代天巡狩,惠泽苍生」的,不能躺着什么也不干。 这次随车队远赴北境的百人之中,通晓农耕、工造、医药、纺织者皆有,都是实打实擢选出来的英才,不是拿来充数的庸人。 这些人都等着谢樽的号令,毕竟一直以来,北境与虞朝的关系摇摆不定,说是友邦可以,说是敌国也可以,他们不懂政事,如今的形势他们也不敢妄加论断。所以这授学究竟该怎么授,都是学问。 「四年前定国公出使北境,签了二十年的通商契约,自那以后两国再未兵戎相见,我觉着诸位不必如此紧张。」 「这一路过来见了不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你们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我不否认他们可怜,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北境狼子野心,待到他们南下征伐之时你们负得起责任吗?陛下当真煳涂!」 「况且这些蛮夷时常撕毁契约,那玩意儿在他们眼里跟张茅房里的草纸也没什么区别。」 「你!简直粗鄙不堪!」 「就你知礼清高不藏私,你到底哪边的?不过你爱教就教去吧,北境有你为师,不出一年田里寸草不生,也算是虞朝的福气。」 谢樽坐在上首,看着好好的厅堂里吵得跟菜市场似的,不由抽了抽嘴角。 年少时他喜爱机巧,曾被谢淳送进工部求学过一段时间,因此堂下众人他有一半都认得,不得不说诸位先辈还是和从前一样……童心未泯。 「好了,诸位的意见我都已明晰,不必再争。」谢樽声音不大,却瞬间让堂内安静了下来。 他环视一圈,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这事确实难办,陆擎洲给他出了天大一个难题。 「我朝歷来居中土,泽众邦,此行若是出尔反尔,言行不一,必定国威难重,人心尽失,又如何协和万民,统御万邦?」 「诸君既随使团至此,便已身负重任,不可推脱。」 「但北境侵我汉土,杀我生民亦是事实,恐怕日后不免再战,还请诸位行事仔细斟酌。」 谢樽声音不急不缓,淡淡下了定论:「一切以战事为首,有关则禁,无关则缓,若有不明之处,尽可问询。」 他曾想过是否要在这些人中挑选一二,让他们想办法打入十六部内部,探听出些许隐秘的消息,但看着这些一根筋的医者工匠,又觉得恐怕会弄巧成拙。 算了,这些本不是他们该做的事。 谢樽发了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只好对着意见不同者吹鬍子瞪眼,然后偃旗息鼓地拜别了谢樽,但等他们一跨出院子,谢樽又隐隐听到了院外喧天的争吵声。 「果然是老当益壮……」谢樽说着,端起半凉的茶一口悠悠饮下。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柳清尘落在了最后,等到众人都已离开,他才大步走到了谢樽身边,眉目间隐有愠色。 「若你像我一样是个无名的医者,自然可以想救谁救谁,想做什么做什么,或南或北全凭喜好,但你早就不是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究竟有没有人教过你?」 「这些年在北境的见闻我都告诉你了,北境人勇武好战,又有乌兰图雅煽风点火,快要按捺不住了,你……」 柳清尘看着谢樽低垂的眼眸,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他烦躁地偏过头,低声问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错金的莲花铜炉幽幽冒出紫烟,散发着檀香静谧微苦的气息,谢樽抬手让沉玉把门关上,为柳清尘添上了一杯茶。 「你说,究竟要如何才能天下太平呢?」谢樽开口问道。 「治乱轮换,荣枯有数,古往今来,太平年稀世难得,不求长久,当下为先,况且……」柳清尘脱口而出,并未犹豫。 这个问题世间所有人都曾思考过,众生皆苦,他们究竟如何活下去?如何求太平? 他看着他,目光中似有怜悯:「况且你所求还并非一隅之安……是因为你有一半北境血脉吗?」 「谢樽,贪者尽失。」 谢樽轻轻摇头,他与柳清尘对视,目光平静到令人胆寒,那双眸子如同冰雕,寒冷纯净,却没有丝毫生气。 「世事如棋……那我问你,棋盘之上,如何止戈?」 「……」柳清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一方得胜。」 「对,也不对。」谢樽再次摇头,「纵然一方得胜,可旧局开新局,局局如一,兵戈永无止休。」 「……」 「那要如何?」 谢樽看了他半晌,最终嘆息一声。如果是柳清尘,那告诉他也无妨吧?这世间除了陆景渊,他只在柳清尘面前少有秘密。 对方是他十五岁失忆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好吧,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玉质的棋盘摆上桌案,十九横十九竖,与寻常无异,谢樽打开棋篓,自中心天元起,一颗一颗由内向外,将色彩斑斓的琉璃棋子摆了上去。 琉璃棋子圆润无稜角,其中似有七彩,七色交融,却无一色泯灭。 「很简单。」谢樽一颗颗放着,直到一百八十一颗琉璃棋子放完,他终于打开了另一个棋篓。 第321页 修长白皙的手指执子落下,棋盘上赫然又是一颗琉璃棋。 「只要这棋盘上只余下一种棋子即可。」谢樽与柳清尘目光相接,眉眼轻轻弯起,其中似有星河倒灌。 「山川南北,异而同归,如此……天地为一,铸剑为犁。」 这就是他和陆景渊找到的路,一条与扩张征服的皇道,同途殊归的路。 「所以南北爱之如一不是分内之事吗?无道者无助,我可不想下次踏进上京的时候被当做虚伪小人,人人喊打,最后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至于下一次踏入上京是什么时候,谢樽没说,但柳清尘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柳清尘微微启唇,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是此言从别人口中吐出,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嘲讽一句杀人放火却硬扯遮羞布的伪君子,但看着谢樽,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而且……他甚至无法反驳。 确实,只要合二为一,他们之间的争斗便可以渐渐止息。 「你可真是自信。」柳清尘额头阵阵抽动,「我不得不提醒你,现在是敌强我弱,恐怕被北境合二为一的可能性更大些。」 「那也可以,殊途同归嘛。」谢樽摊了摊手,「况且入侵汉土的外族,总有一天会被同化为汉土的一部分不是吗?虞朝的南方诸郡,千年前亦为外族。」 「是这个道理,但……」柳清尘感觉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但北境入侵,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看着柳清尘难以言喻的表情,谢樽噗地笑了出来:「总归比你清楚,放心吧。」 大争之世将至,在此之前,他们会做出充足的准备。 第153章 原本谢樽以为完颜昼千叮咛万嘱咐, 让使团务必赶在立秋之前到达上京是有什么要事,未曾想要事确实有,但跟谢樽却是没有半点关系。 「如此说来, 只要完颜明洸赶回来不就够了吗?」谢樽轻轻敲着扶手,垂眸看着站在下首的清秀少年。 立秋是北境重要的上祀日, 也是北境入秋后的第一场重大活动,用于祈求秋季的丰收和冬季的平安,而完颜明洸要作为祭司和公主出席祭典, 不可缺席。 「公主殿下身为侯爷的接引使, 若是提前离开, 于礼不合。」唿延云峰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乍一看去如沐春风。 「十六部的礼俗当真灵活。」说不定是礼无常数,全凭完颜昼爱好,谢樽冷笑一声如此想道。 唿延云峰声音清润, 语调平和,与大多北境人有所不同:「我族于三年前起遵王命改制, 至今礼俗方兴, 有所欠缺也是常事,还请侯爷海涵。」 看着唿延云峰的形貌举止, 谢樽仿佛看见了长安城中倚楼谈笑的世家少年,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半晌道:「放心吧, 明日我不会出城的,你们也用不着盯着我。」 谢樽身为外族,理所当然地被排斥在了祭典之外。 唿延云峰此行就是专程奉命来告知他, 让他管束好自己和手下,明日千万别出门到处乱晃。哦, 顺便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别因为这件事心存芥蒂。 这种事谢樽说不上什么介意不介意,入乡随俗,人家不要他去,他倒是乐得清闲,只是完颜昼两三日来一直未曾正式召见过使团,自始至终也没给过个说法,导致他们一众人在这上京城里无所事事,都快长毛了,也是时候该催催了。 「另外,你回禀时顺便告知王上,若是北境无需我等协助,我等也不必在此虚置三年。」 「是。」 催一催当然还是有用的,唿延云峰迴去后没多久,完颜昼便又派了人来,说待到祭典结束后便会立即召见使团,还请谢樽稍安勿躁。 于是谢樽便又在府中躺了几日,直到三天后,完颜昼设宴接见来使的诏书终于送进了府。 由于那种打嘴仗争利益的阶段早已结束,这次接见变成了纯粹简单的宴席,宴席上完颜昼表现得张弛有度,让许多人对他有了改观。 然而宴席上表现得平易近人,并不代表完颜昼便是那种好说话的人。毕竟完颜昼也怕谢樽悄悄给他使点什么绊子。 他们一边想教又怕教的太多,一边想学又怕被盗机密,竟在互相猜忌之中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于是在那之后,谢樽又连着与完颜昼商议了数日,才终于让他带来的那些医者工匠四散到了各个行业,开始从事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谢樽每日都会去巡视助教,偶尔也跟着从前的老师学上一些东西,少年时对机巧的喜爱早已失落于时间的荒原,但当双手触及木料与钢铁时,他仍能在其中寻到安宁。 林叶渐落,溪水日薄,湛蓝的天在某一日被阴云遮掩,大雪席捲而过,不过两日便已将平原与山林覆盖。 病身最觉风露早,在这场雪到来的前两日,谢樽便已经喝上了柳清尘新制的药。 「没有阿勒泰冷。」谢樽小口嘬饮着漆黑的药液,脸都皱成了一团,活像在上刑。 「那是因为这两年北境暖冬。」柳清尘紧紧盯着药碗,确保谢樽不会趁他不注意又偷偷把药浇到哪去。 「为什么比上次还苦,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我改了方子,这边是块宝地,有不少好药于你有益……你废话怎么那么多,赶快喝完了我端出去。」 第322页 柳清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实话他气到如今已经气不动了,反正谢樽总是要来那么一出,每次药是能喝完的,小动作却也是一点不少的。 「这些日子你的身体还算稳定,如此最好。」柳清尘将空药碗拿了过来,顺便警告道,「不想你的大业胎死腹中就好好养着。」 别以为他不知道,谢樽前些天又偷偷跑到城外的村镇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谢樽躺在榻上懒道,「你这大夫当的当真不体贴,出去的时候让沉玉拿点蜜饯过来。」 柳清尘闻言顿时翻了个白眼,抬脚就往外走:「你自己叫,又不是没气了。」 「嚯,你大不敬!斩了!」谢樽骤然坐起,拍着床板叫道,然而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上的房门。 虽然柳清尘嘴上总是让谢樽滚蛋,但不过片刻,沉玉便端着一碗蜜饯走了进来,顺便…… 「侯爷,王上又送请帖来了。」 谢樽闻言没什么反应,风捲残云吃了半碗蜜饯才道:「这次又是什么?」 「呃,挺多的。」沉玉掏出了请帖,一边总结,一边顺着念了起来,「打猎、冰钓、还有滑雪、煮酒、赏月……」 「大冬天的打什么猎?他必然是想要试探我有几斤几两,不去,全都回了吧。」谢樽选择性地忽视了后面的。 「……」沉玉沉默了一瞬,心下有几分无奈,其实他觉得完颜昼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来着。 但沉玉巴不得完颜昼离他家侯爷远点,因此他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毫无负担地把手中的请柬合了起来。 「诶,等等,你刚才最后说什么来着?再说一次。」谢樽双眼微微眯起,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训鹰。」沉玉没再翻开请柬,直接回应道。 「这个还有些意思。」谢樽将吃空了的碗放回床头,然后在床头捞了本书又躺了回去。 北境鹰隼的厉害他少年时便见识过,那时在禾囿之中,他差点被其抓伤了肩膀,还是完颜昼帮他挡了一下来着,不过没有完颜昼他也不会被盯上就是了。 「这个接下吧。」谢樽作出了决定,「顺便叫上完颜明洸和唿延云峰,人多热闹。」还能避免和完颜昼独处,好处多多。 他没与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很喜欢和这两个人呆在一起。每与他们枕月听风时,谢樽总会有一种回到往昔的错觉。 回到那个……与友人们听雨歌楼上的少年时。 但谢樽知道这只是错觉而已,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包括他自己,一切不过镜花水月,但他总要找些事做不是吗? 也不知远在长安的他们,此时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偶尔缅怀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又或许他们此刻不思不想,不念不怨,只是静静向前,独行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之上。 在北境漫长的冬日中,白昼被几乎只是一闪而逝,林海与雪原总是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山川沉默,天地间只有星月如银,流淌于万物之间。 在暴雪席捲上京的那天,长安也迎来了一场新雪。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柳絮般的雪花飘落,在檐上落下一层霜白,屋内茶香裊裊,应无忧翻着手中的未装订的典籍问道:「十四卷了,还差多少?」 「还差六卷,比我预想的要快些,也许只要一两年了吧。」王锦玉双眼凹陷,满脸蜡黄,一双眼睛却比星辰更加璀璨。 他接过一尺多高的书稿,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目光中满是珍惜与眷恋。 「居然已经快六年了。」距他开始奉命修典明律,握着笔双手都在颤抖的那天,居然已经过去快六年了。 应无忧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抚过自己眉间的褶皱嘆息道:「是啊,时光飞逝。」 时光去似流水,陆景渊谢樽回京、谢淳革新改制、南北两国修好仿佛都只是昨天的事,但回过头细细一数,居然已经过去六年之久。 区区六年而已,却又是一轮物是人非。 应无忧看向灯烛下执笔沉思的青年,只觉一阵恍惚,当年刚过他膝前的玉雪小童,已然长成了名动天下的一代贤臣,註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这本熙宁通律,必然名垂青史。」应无忧突然道。 王锦玉闻言轻笑一声道:「还不一定用这个名字,陛下那里还未松口呢。」 「和乐安宁,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应无忧摇头道。 王锦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个名字是他取的,他自然亦是如此认为。 「好了,老师快专注案前吧,这半晌过去奏摺一本未少,小心定国公那又来催促。」 「所言甚是……」应无忧听了这话霎时没了兴致,魂魄被抽干似的吊着,活像一具尸体,「自改制开始,户部就没一天闲下来过。」 「哎……你我同病相怜,都是国公手下当牛做马的卒子。」 哦,对了,顺带还要在暗处给陆景渊当牛做马,应无忧木着脸腹诽道。 「老师此言差矣,待律法修订完毕,我便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了,但老师案头的麻烦,恐怕永无休止吧?」 「……」这语调听着分外熟悉,但谢樽不是走了吗?怎么莫名其妙又回来了? 「明日你别来我这儿了。」 第323页 一直守在外面的椒柏听见里面传来的笑闹声,好奇地自窗边探头看了进来,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两位大人说什么呢?」 「不是让你下去休息吗?怎么还在外头吹风?」王锦玉被突然出现的脑袋吓了一跳。 「暗卫就是要时时刻刻守在主上身边呀。」椒柏笑道。 王锦玉嘆了口气,心知这鬼灵精怪的傢伙说什么也没用,便打发道:「既然你闲着,便替我送封信给秦王殿下吧。」 「是!」 秦王府中,庭院中的一株凋零的海棠孑立,陆景渊坐在廊下,静观白雪穿庭而过,落在肩头好似飞花。 「殿下,西边的信。」薛寒踏雪而来,将一封印着漆红蜡印的信递到了陆景渊手中。 若是此地有卓识之人路过,便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封信不属于虞朝也不属于北境,而是来自于一个更加遥远的辉煌帝国。 陆景渊收回落在海棠树上的目光,接过短刀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当陆景渊看到了信纸上肯定的答覆时,毫不意外地勾了勾唇角。 他将随信而来的多角太阳花金徽握在手中,金徽锐利的边缘刺入掌心,留下了一道道猩红的刻痕。 六年前在阿勒泰洒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了。 至此,一切前奏已然谱写完毕,好戏即将开场,诸位……敬请入局。 「殿下。」本已离开的薛寒听了下面人的禀报,又悄然来到了陆景渊身边,「定国公求见。」 「他倒是会挑时候……请至酒阁吧。」陆景渊说罢将信纸丢入炭盆,然后看着它被火焰缓缓吞没,最后化作灰烬。 待最后一片纸页消失,陆景渊起身离开,一袖粉雪骤然倾落,又随着他的转身如雾般散去。 第154章 「十六部送来的那三千战马, 已然归属武威。」谢淳嘬饮着雪露煎泡的新茶,感觉额头的抽痛缓和了些许。 「你的手笔?」陆景渊说罢又轻轻摇头否定,「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其实一直以来, 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和陆擎洲的忌惮,谢淳和谢樽在政治上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甚至连私交都减少了许多,但血缘终究是血缘,自谢樽离开武威起, 谢淳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 不过陆擎洲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谢淳, 却也没有对他动手, 新制也因此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而在谢樽离开后的这半年里,谢淳也一直谨言慎行,从未有过任何动作,无声地向陆擎洲表达着他的立场与态度。 至少表面如此。 「不是我。」谢淳皱着眉, 将饮尽的茶杯放了回去,「是昭明公主。」 「陛下对她十分纵容, 几乎是言听计从, 今日北境使节刚一入城,她便去中正殿求了圣旨,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陆景潇始终难当大任,其他皇子更是庸碌之辈。」陆景渊为谢淳将茶水添满, 又招手让薛寒拿了些茶点来, 「陆擎洲有意让她涉政,只是恐怕难以成行。」 「若她是男儿身……」谢淳抿唇,眉间郁气难掩, 「不,女子也无妨。」 「只是她先天羸弱, 生不逢时。」註定如昙花一现,难立心中所求的万世功业。 听到谢淳的话,陆景渊眼眸深处泛起层层波澜。 所有人都为这位惊才艷艷的公主感到可惜,认为她身体残损至此是天不许圆满,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 但陆景渊却知道,她的羸弱尽在人为,一切本不该如此。 「罢了,多说无益,她总有自己的想法。」谢淳嘆了口气,没再多言,「我来只是想问,你们确定傅家可信吗?」 这件事谢淳疑虑已久。 武威傅家多年来一直不党不争,从未与任何势力有过多余的勾连,这种家族向来最难把握,况且…… 「樽儿在那儿也不过驻守了四年而已,如今又已离开。」 「你们确定如今的武威还会听凭差遣吗?」 谢淳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这世间万事总难算尽,尽人事待天命便已足够,不必被未发生的意外束缚手脚。 况且陆景渊相信谢樽,相信他已然做好一切准备,他有怜爱之心,亦有执剑之能,就好似漫漫长夜中孤悬的明月,註定会吸引所有目光,使百川入海,天下归心。 「相信他吧,此行道阻且长,这世间唯他一人而已。」 两月后,武威 除夕前边塞依旧风雪不断,遮天蔽日的大雪将城垣掩埋,黄沙亦不再飞扬。到了这个时节,边地的众人皆龟缩家中,以暖黄的灯烛抵御彻骨的寒意。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写啊?这写的是个什么东西?」灯烛之下,傅青指着桌案上半张狗爬似的对联大声叫道。 「就你会写。」薛温阳不满地将笔往纸上一丢,坐到一边生气去了, 「我都说了我书读得烂,字也没好到哪去,结果非让我写还要骂我,这是什么道理?」 本在一边和谢星辰低声交谈着的傅苕听见动静,脑门上青筋一跳,立刻过来充当和事佬道:「好了好了,投票选了你写就是你写,写成什么样都行。」 「你别跟傅青计较,他小孩儿心性,就爱跟人对着干。」傅苕警告地瞪了傅青一眼,让他赶紧滚过来道歉,「还不快过来道歉!」 「我就不。」傅青作了个鬼脸,「本来就不好看,还说不得了?」 第324页 「你!」薛温阳闻言顿时气了个倒仰,「说得好像你写得多好一样!你那字也就比我好上一点点而已,几百张都比不上侯爷半个字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比你好就行了,说事就说事,你少拿侯爷来拉大旗,侯爷岂是我能比的?你可别想给我扣帽子。」 「你读过书吗你?我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这两位大爷又吵了起来,傅苕目露绝望,为什么这两人在外面正正常常,回来一关上门就变成这样了呢? 正当她准备上去暴力镇压,先把傅青这个挑事的赶出去呆着时,谢星辰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都闭嘴站一边去,我来。」谢星辰阴着脸把桌案上的半张废纸揉成一团扔了,又阴着脸拿起了被薛温阳摔得炸毛的笔。 他一点都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但却被大雪阻了去路。师父在外头群狼环伺,他却被迫在这里看小孩吵架,一想到这儿他就恨不得把傅青和薛温阳捆了扔到柴房里清醒清醒。 「哦……」薛温阳和傅青被吓得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开始用目光厮杀。 见状傅苕嘆了口气,无语地白了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到了谢星辰身边想安慰他几句,却又半晌不知到底该如何开口。 谢星辰是回来送草图顺便补给物资的,本来呆个两三日就要走,却被风雪强行熘了下来 「你也不必太过着急,冬日本就不适合制图,就算你这会儿在外头,也一样只能找个地方窝着,没什么区别。」 「记录天气也是重点之一。」谢星辰硬邦邦地说道,别说是下雪了,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坐不住。 「……」傅苕无法了,这群人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反正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她是不想管了,「你们自己在这呆着吧,我去膳房看看。」 膳房中白雾翻腾,婉婉正站在案前擀着面团,一个个小剂子在她手下变成了漂亮的白饼,圆润又可爱。 见傅苕进来,她抬头笑着问了一句:「他们又吵架了?」 「恭喜你,猜对了。」傅苕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走到水缸旁边打水洗手去了。 「你就不该管。」桑鸿羽在一边拌着饺子馅插嘴道,「他们三个人加起来也就堪堪十岁,说道理自然说不通。」 桑鸿羽将拌好的饺子馅分了一半出来,示意傅苕可以开始包了: 「谢星辰好些,至少不涉及谢樽时还算得上成熟稳重,勉强能独当一面。」 「这样吧,他独占八岁,傅青和薛温阳就各分一岁。」 「平日里看不出来,桑将军还会说玩笑话。」傅苕接过饺子馅笑道,「也未曾想将军竟会应下邀约。」 桑鸿羽是他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平日里总是一脸严肃认真,通常跟他们说不到一起去,也只有谢樽在时,他才会有点不一样的表情,这等打趣实在令人意外。 且不说这个,光是今年桑鸿羽居然来了,还在这儿拌饺子馅这事,就已经让傅苕惊讶万分了。 毕竟虽然每年除夕相聚是谢樽定下的规矩,但谢樽如今不在,她原以为桑鸿羽不会应邀来着。 「若是他回来了,知晓这两年我没来,还不知道要把我说成什么样呢。」 「咳……行了,快包你的吧。」桑鸿羽耳根漫上一抹红色,把所有馅都放在了傅苕面前,「全交给你,我去看看肉炖的如何了。」 傅苕见状微微挑眉,凑到婉婉身边低声道:「没看出来,桑将军居然还是个脸皮薄的。」 「我早发现了。」婉婉笑着应和道,「不仅脸皮薄,还心口不一。」 「对,对。」 若是谢樽在这儿,必然会对这话大加肯定,顺便拍着桑鸿羽的背调笑几句,再说说那些少年时的趣事,以此作为她们的结论的佐证。 这是武定十年末的除夕,一年将尽,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庆贺,虽仍有人万里未归,却也不减团圆之喜。 而爆竹声中无人想到,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此时的不圆满却已然是最最圆满,一转眼,天下风云又起。 武定十一年春,帝欲迁都洛阳以解关中粮困,着懿德太子先行。 十一年夏,河南、荥阳等六郡暴雨,黄河决堤,新都垮塌,七城大涝,流民千里。 懿德太子急行赈灾,为落石伤,重伤昏迷。随后秦王奉命东行援助,九月十六方归。 十一年秋,大蝗,北方诸郡飢馁,饿殍载道,赤地千里。帝令开仓三百,顷刻即空,朝野上下弹劾四起,新制危。 秦王、昭明公主力排众议,着程、谢等十二世家开仓,赈济四方。 武定十二年,夏,灾情终止,新制重启。 这场持续一年有余的天灾人祸,让本就脆弱的新制摇摇欲坠,定国公谢淳戴罪,原先反对新制的众世家再起,至此,虞朝众多门阀世家分裂,已成分庭抗礼之势。 世家相戕,陆擎洲对此乐见其成,于是朝堂之上的内斗党争愈演愈烈。 然而,为君者重权争,轻社稷,为王朝崩落之始,虞朝盛极而衰,乱象频出,已见倾颓之势。 十二年秋,修撰八年之久,集百代之大成的熙宁通律终于成书问世。全书有名例、卫禁、户婚、擅兴等二十一卷。虽仍然有待律疏阐释,却也不减其光辉。 十二年冬,惊变再现,有流言骤然自江南而起,言及齐王陆擎洲弒兄篡权,弄权乱民,天地之所不容,流言很快风行南北,人尽皆知。 第325页 教坊词中有言:棠棣花开棠棣落,鹡鸰离原失其常。棠棣花落棠棣殁,祸殃无终丧其宁。 冷露无声,木叶萧萧,月光下陆景渊与谢淳相对而坐,杯中酒液清亮如银。 陆景渊把玩着酒杯,半晌未进一口:「陆擎洲在位十二载,改制立新,旧业再光,如今却声名狼藉……虽说是咎由自取,却也引人悲嘆。」 「如今这般局面,少不了你我的手笔,又何必在此伤春悲秋?」谢淳讽刺一笑,将烈酒饮尽,喉舌如有烈焰灼烧,「若是说起声名狼藉,我也不遑多让。」 「无主二臣,恩将仇报,佞臣国贼……这还算是好听的了,不过他们倒也没骂错。」他谢淳此生唯家人与新法二者而已,拦路者死,其余的……不值一哂。 「是非功过但留后人评说,不必在意。」陆景渊淡淡道。 「无足轻重。」谢淳随意将酒杯放下,回光落在了陆景渊腰间的海棠玉璜上。 那玉璜比起三年前更加清润,在月光下静放辉光。 谢淳神色复杂,沉默半晌才轻嘆一声:「年年岁岁不得相见,又何必执着? 」 「……」 「谢淳,你以为我究竟为何而争?时局,还是天下。 」陆景渊紧盯着谢淳的双眼,目光中似有天地万象,又似只是一片空无。 「或许都有,但那都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情绪,如投石入海,纵有波澜,却也再无其他。」 「在与他再次相遇前,我只为生而生,期待着一场不知何时而至的死亡。」 「甚至这样枯死的生命,都是为他而活。因为他临走前让我活着,我就活着,仅此而已。」 年幼时,谢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他的世界随着他的离去而灰败,而在那之后又随着他的归来而重生,他们再次走到了一起,甚至更进一步,即使那时的他们并不知晓对方曾在自己的过去存在。 陆景渊摩挲着腰间的玉璜,声音虚无缥缈。 从来没有人知晓他平静的眸光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汹涌的情绪,他亦无意将自己示于人前。 一直以来,他习惯于沉默,习惯于克制,躯体隐入雾色,灵魂离群索居,直到如今。 他即将走到台前问鼎天下,也再也无法忍受有人对他们的感情一再质疑。 「即使我亦自出生起便被教导以天下为己任,但我与你们不同。」 「自年幼时起,我便看出众人虚伪,知晓争斗无用,于是依徐先生之言,奉『为而不争,求天下安』为信条,走了很长一段路。」 陆景渊借着酒意,目光如同冰冷的漩涡将谢淳裹挟入内。 「而当我身边的珍视之物一一逝去后,此身已再无所託,我终于坠入了永恆的灰河,倏然发现万物终将消亡,生命变为无意义的碑石,随后碑石也将化作尘土。」 「百年生老病死,千年治乱荣枯,万年斗转星移,天地万物终归虚无。」 「但他回来了,他与我截然不同,即使深渊在侧,也依旧向死而生。」 提及谢樽,陆景渊的神色不再像之前那般冷硬。 而谢淳却陷入那双漆黑的眼眸,恍惚间看见一叶小舟自灰海中浮起,抓住了某个溺亡者伸出的双手。 「自重逢之后,他一直以为我与他有着相同的志向,并为此日夜兼程。」 「但他错了……」 「在这条路上,我自始至终只是追随者而已,我为他而争,为他而夺,亦为他的志向日夜兼程。」 陆景渊看着谢淳,目光如刀:「所以你明白了吗?」 「我会与他一起走到旅途的终点,直到星河流转,我们再度合上双眼。」 「……」 长久的静默之后,谢淳竭力将自己从陆景渊漩涡般的目光中抽离出来,他心如擂鼓,半晌没有出声。 「此事日后无需再提,如今大寒已过,万事俱备,还请定国公在府中静候佳音。」陆景渊移开目光,淡淡下了逐客令。 跨出院门前,谢淳忍不住转身回望。 庭院空明,陆景渊独自坐在树下沉默,只有月光为伴。 谢淳想起陆景渊幼有仁贤之名,却也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那时的长安太过热闹,众人交游之际,好像始终无人注意过角落有一个沉默的孩童,无声地注视一切。 可是他本不该出现在那里,那又是谁将他牵入了众人之中呢? 谢淳垂下眼眸,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他静静嘆了一句:「你与他的纠葛我无话可说,也再不会过问。」 「但你应当知晓,虽万物终归虚无,但此时此刻,你我皆为真实。」 这个季节,庭院中已有梅花开放,秦王府中暗香浮动,谢淳踏着满地月光漫步在这座清冷的府邸之中,又想起了不少往事。 虽然年幼的陆景渊在他眼中只是几片看不清的残影,但他仍然记得师友们对这位太子的欣赏与期许。 所以如今的陆景渊究竟有几分自我的影子,又是否如他自己所说,只为一人而活? 第155章 数千里外, 上京城郊。 辽阔的雪原之上,马蹄奔袭如同轰雷,众人中央, 谢樽口衔骨哨,明亮的眸子注视着那只翱翔于天际的巨大矛隼。 在某一时刻, 哨声骤然贯穿平野,矛隼随之敛翅俯冲而下。它巨大的翅膀捲起烈风,不过瞬息便已精准地落在了谢樽左臂之上。 第326页 谢樽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笑着挠了挠它的脖颈:「真乖。」 「这傢伙, 速度比两个月前又快了不少, 都快赶上额尔德克了。」完颜昼在谢樽身侧停下,手臂上赫然也停着一只漂亮强悍的矛隼,与谢樽那只一样一身纯白羽翼,看上去却要大上一圈。 「你日理万机没空管它, 它自然也就止步不前了。」谢樽一拉缰绳,笑着凑过去摸了摸额尔德克的脑袋, 换来了一个颇为亲热的蹭蹭, 「就算有旁人照顾,又能有几分用心?」 「不像我这闲人, 每日都能带灵光出来巡猎放风。」 完颜昼完全没有注意谢樽说了什么,他看着对方轻颤的睫羽, 心如擂鼓。这两三年来, 当年他对谢樽那点玩笑似的好感,已然在这两年的时光中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喜爱。 他唇角微微勾起,伸手想要去摸摸灵光柔软的脖颈, 可惜还没等他摸到,灵光就警告似的尖啸了几声, 然后翅膀扇起,狠狠给了他几下。 「……」完颜昼被它的翅羽扇在脸上,被迫拉着缰绳后退了几步,「啧……这脾气果然是随了主人。」 「你该感谢它没抓你脸上。」谢樽瞥了他一眼,挠着灵光的脖颈赞许道,「干得好,对心怀不轨之人合该如此。」 灵光虽然听不懂,但仍是开心地蹭了蹭谢樽的掌心,并且知道了主人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谢樽感受到完颜昼看来的灼灼目光,内心翻了个白眼,选择直接无视。 他已经明确拒绝过完颜昼很多次了,但这位却像在玩什么奇怪的游戏一般燃起了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反而越挫越勇了起来,或许是闲的吧。 「我先前与你说的事,考虑的如何?」谢樽问道。 「两年来他们为十六部操劳甚多,我会如约将他们遣返,保证他们安然回到虞朝。」完颜昼看着谢樽的眼睛缓缓道。 「嗯。」谢樽微微颔首,「待到入春雪化,便让他们离开吧。」」 那些随他来到北境的医者工匠,也是时候该返乡了。虽说按照两国约定,他们只需援助十六部三年即可,但文书上也说过,完颜昼有权视情况让他们先行或是滞留。 「可以。」完颜昼应道,「但我要你一个人留下,这是条件。」 谢樽闻言哼笑一声,并不意外,自始至终他就没指望过自己能以正常途径离开十六部:「期限呢?」 「永,远。」完颜昼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道。 不只是因为他私心希望谢樽能留在他身边,也是因为谢樽绝不能活着回到虞朝,否则必将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成为阻碍他们南下最大的绊脚石。 谢樽只能选择留在十六部,或者死。 「若你不答应,你带来的亲卫、侍从、医者、工匠……三百六十八人,一个都走不了。」 「这脸皮撕破得当真迅速,半点情面不留。」谢樽脸上挂着讽刺的笑,两人之间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连停在两人身边的鹰隼都感受到了气氛的骤变,变得不安了起来, 不等完颜昼再说些什么,谢樽便淡淡道:「可以,我答应你。」 半月后立春将至,北境冰雪尚未消融,但谢樽却已经等不及了。前些天他又接到了陆景渊传来的信,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使团必须即刻启程。 谢樽最后望了一眼庭中的残雪,然后轻轻合上了窗户。 于他而言,此时的使团只是累赘而已,他一个人纵然有万般能耐,也不可能同时保住三百六十多人,而只要他们安然离开,上京的城墙再高也困不住他。 立春那日,上京城中的侯府萧瑟地如同深秋寒林,谢樽独自醉饮高台,杵着额头静观周围的陌生面孔忙上忙下,洒扫庭阶。 「怀清。」完颜昼拾阶而上,鼻翼间尽是青梅露的香气,他缓缓走到谢樽面前,垂眸将一个八角木匣放在了矮几上,「他们已经启程。」 谢樽看向木匣,半阖着眼问道:「这是什么?」 「我知道困不住你,便只能出此下策了。」完颜昼将木匣轻轻打开,一颗深褐色的药丸赫然躺在上面,散发出幽幽苦香,「只是几个月不能动武罢了,不会伤了身体。」 谢樽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我问你,他们是否能安然离开,不会遭受来自任何人的截杀。」 「这一点我绝不骗你,我以十六部二十四古神之名发誓,若有违此事,便挫骨扬灰,不得善终。」 「好。」 药丸入口顷刻便已化开,清苦的药液顺着喉咙流下,让谢樽本就畏寒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脸上被酒气熏出的血色也渐渐退尽。 「不必确认了吧?」谢樽咳了几声,嘶哑道。 完颜昼望着他,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对不起。」 「完全没这个必要。」谢樽内心静如平湖,不起一丝波澜,「你我立场不同,对于敌人,你的手段已经算得上温柔了。」 完颜昼驻足许久,最终嘆息一声。他一直都清楚他从未走入过谢樽的世界,但无妨,他所求也不过有他作陪而已。 完颜昼将闲置一旁的兔毛大氅盖在了谢樽身上,低声道:「今日傍晚是立春上祀,来看看吧,他们……很欢迎你。」 当太阳日渐西沉时,谢樽拒绝了前来接他的车马,一步步往城外走去。 第327页 上京的街道布局与长安实在太像太像,但这里土石砌成的矮房,身着皮毛的百姓,却无一不在告诉谢樽这是一个与玉楼金阙,霓裳漫舞的长安截然不同的世界。 有个正在街边刻着什么的半大女孩看到谢樽,眼神倏然一亮,跑过来拉住了谢樽的袖角。 「侯爷你没走呀!」她仰着头,眼睛红红的,头上的麂皮毡帽摇摇欲坠,「好多人说你们都走了,我,我哭了一早上。」 「你,你别走好不好?我还没学会草编小狗呢……」她哭的很大声,很快吸引了一群正在观望的人围了过来,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樽。 谢樽自来到上京起,便总是像从前游歷天下时那样穿梭于街巷之间,全然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早在一年前,他就可以在上京,甚至更远的地方吃上百家饭了,他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他想做的事。 「帽子要掉了。」谢樽眼神难得有了温度,他蹲下伸手扣住那要掉的帽子,裸露在外的指尖白得透明,「你看,我不是在这吗,别哭了。」 「真的?」 「真的。」谢樽笑了笑,轻声问道,「我正要去城东看祭祀,你要一起吗?」 女孩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道:「那个祭台我们不能去,那是大人们的地方,我只能在城外祭祀。」 「好吧,那等到青草长出来,我再教你草编好不好?」谢樽笑着做下许诺。 「嗯!」 祭坛离上京并不远,城郊白雪的高地之上,一座白桦木所铸筑的高台沉默静立。它背朝兴安岭,面向长白山,四角立有高杆,被绘着彩色图腾的柱林包围。 「十六部敬拜众神,那些柱子名为图喇,共有二十四个,上绘天穹诸神。」唿延云峰不知何时来到了谢樽身边低声解释道。 见谢樽看了过来,他眉眼弯起:「臣唿延云峰,奉王上之命陪侍侯爷观礼。」 「……」谢樽白了他一眼,对他这种行为不置可否,「我记得你是礼官吧?不用过去?」 「正常情况下是要过去的,但一切以王上的命令为先,」唿延云峰换了语气,说着说着又嘆了口气,「自记事起我便从未缺席过一场祭祀。」 「虽说这次不能参与有些遗憾,但如果是陪你的话,倒也能接受。」 「其实不陪也可以。」谢樽淡淡道。 唿延云峰闻言立即正色道:「不行,侯爷一个人站在外头于礼不合。」 这会儿倒是又礼上了……谢樽嘴角抽了抽,随即妥协道:「好吧,若无禁忌,你便带我四处转转吧。」 反正他从未见过十六部的祭祀,有唿延云峰为他领路也算不错。 祭祀还未开始,唿延云峰带着谢樽缓缓漫步在祭坛周围,他好像能看透谢樽心中所想一般,总能适时地做出恰到好处的解释。 「这座祭坛面向被封为兴国灵应王的长白神山,今日只是春祭,待到丰收前两月的大祭,王上便会亲自前往神山祭祀。」 「这里有许多虞朝的影子,却也自成一派。」谢樽看着祭坛上陈列的各式礼器开口道。 唿延云峰笑道:「自两国相交时起,这便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何况王上还曾客居南朝近十年,这些年来两国也愈发相像。」 「还是差了许多,但别有一番风韵……很美。」山风吹过,谢樽轻轻抚过随风扬起的鸟兽纹彩带,仿佛与天地相接。 这里确实很美,河流凝冰,天风似浪,如云的白雪闪烁着白宝石一般的光芒,绵延至远方漆黑悠长的山脉。 立于这巍巍天地间,谢樽恍惚听到了山川亘古的沉默与低吟。而当他的目光越过祭坛,看向落于原上的人迹时,他似乎又看见了胎儿般初生的灵慧。 这里的风景原始而古老,人迹稀少而璀璨,虞朝的地下……也埋藏着相似的曾经。 沉思之间,祭坛四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祭坛南面玉磬声响,唿延云峰引着谢樽往外走,停在了不远处的草坡上。 「王上与大祭司将至,侯爷便在此处静观吧。」 闻言谢樽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有些粗糙地彩带:「嗯。」 唿延云峰说罢不久,完颜昼的仪驾便已披着黄昏的霞光走近,而在仪驾之上,还有一位身着玄衣的祭司与他共乘。 他们是最后到场的,先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的众人此时已经各居其位,伏在地上似吟似唱地念着些听不懂的词。而谢樽只是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像局外人一般静静凝视。 他感觉到完颜昼似乎向这边瞥了一眼,却又好像只是一瞬的错觉。 很快乐声一变,由广阔高天之云化作月光下潺潺流淌的溪流。 随着乐声起伏,一位身着饰彩玄衣,头戴高冠的祭司一步步登上了祭坛。 她盘坐于祭坛中央持鼓轻击,面前绘有神图的白桦木也被点燃,那火光不断跳跃着,在逐渐陷入黑夜的世界中如同神光。 即使隔着自冠上垂下的黑色珠帘,谢樽也瞬间看出了这位大祭司便是平日里没什么正形的完颜明洸。 「此为祈请众神的鼓语,用于沟通天地。」唿延云峰目光落在那面鼓上一刻也没有移开,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鼓声引领着众乐,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悠长的故事。 百川奔流入海,水化云雨而起,云遇群山而止,众水轮转不息,于天地之间循环往復,直到最后一滴雨水落下,鼓声休,众音止。 第328页 祭祀的牛羊与人牲被抬上祭台,猩红的鲜血涌出,顺着祭台留下,在白雪上留下一片片刺目的血痕。 完颜明洸起身向两侧缓缓抬起双手,挂有金铃的木桿与缠绕环链的弯刀被放入了她的手中。 「此为祝祷之舞,持神杖轰勿与神刀哈尔马力。」 在看到血迹蔓延的一瞬,谢樽微微阖眼,再睁眼时,先前目光中的恍然便已然消失殆尽。他悄然观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神色,目光又扫过更远处拥挤如蜂群的百姓,最后将目光放在了身侧的唿延云峰身上。 谢樽清晰地看见唿延云峰眼中满是崇敬与狂热,没有丝毫杂质。信仰早已化入了这片土地,北境对神明的崇拜已经超乎了他的想像。 神迹吗…… 谢樽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脉络,萧瑟身影被缓缓落下的黑暗彻底吞噬。 两个月后,阿什河的冰层开始融化,两岸有青草探出透明的雪被,露出了一茬茬青翠的嫩芽,至此,北境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而谢樽也在这满城春意中,在某一个角落看到了熟悉的符号。 子时,上京武威侯府 漆黑的房间之中,谢樽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墨蓝色猎装,轻轻推开了房门熘了出去,而就在他跨出院门的一瞬,一支羽箭自脖颈边掠过,灌入了一旁的松树之中,整个侯府霎时灯火通明。 完颜昼和陆景凌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眼前古井无波,神色没有丝毫意外的谢樽。 「夜黑风高,武威侯这是要去哪?」完颜昼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眼中是化不开的冰寒与冷戾。 「无需多言」谢樽早就发现他们了,这几个月他这府里热闹非凡,没一刻消停。 他握住一旁仍在颤动的羽箭将其拔下,然后随手一甩,那羽箭便毫不留情地贯穿了檐上一人的喉咙,随着那人的尸体落地,院中氛围骤然凝固。 怎么会?不是说谢樽武功已经废了吗? 「二十部的暗卫……」谢樽低笑一声,随后飞泉剑出鞘,霎时流光如雪,「乌兰图雅居然时至今日才动手,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的目光落在陆景凌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让我猜猜她怎么说的,不可用,当杀之,对吗?」 「不对,她不会对我抱有『可用』这种期待,应当仅有『杀之』二字才对。」 没等陆景凌出声,完颜昼便上前一步,不死心道:「那药对你没用?」 「显而易见。」谢樽看着他,眸光中的复杂一闪而过,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没有任何人发现,「也不知王上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我呢?」 柳清尘千里迢迢随他来到这里,又不是来吃白饭的,他箱子里的各色解毒药丸,吃到明年都绰绰有余。 更何况完颜昼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一年前起,柳清尘便在他的吃食中发现了那种被磨成粉的化功药丸,于是不到一个月便制出了更加精准的解药。 所以吃下那颗药丸后,他只是受了寒肚子疼了两天,如此说来,这药倒也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吧…… 看着完颜昼黯然的神情,陆景凌没有丝毫同情地冷冷道:「王上如今还想着将他纳入麾下吗?陛下早与王上说过,此人断不可留。」 而完颜昼却仍想勉力一试,结果就是三年过去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一点私情而优柔寡断的无能无用之人,实在是荒谬至极。 不过无妨,陛下早已预料到这天,随他而来的二十部数百精锐只听从他的号令,今日他必要谢樽血溅当场。 「杀!」 随着他的命令,隐藏在府中的暗卫立刻如潮涌出,冷冽如冰的刀光交错,好似要将谢樽搅成碎片。 然而……金光好似太阳,将一切冰雪消融殆尽。 「不知在诸位眼中,我究竟几斤几两呢?」谢樽甩落剑上的残血,踏着血洼与断剑缓缓向完颜昼走去,唇角的那抹淡笑在众人看来仿佛索命的修罗。 「是堪堪胜过安西铁壁简铮,还是堪堪胜过垂暮人屠必兰真?」 谢樽笑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眼中那压抑已久的怒火喷涌而出,瞬间将此地烧成了无间炼狱。 「诸位不如猜猜,从前与现在……我究竟用了几分力?」 第156章 武定十三年, 夏,五月十五,戌时, 皇城 入夏后白昼日长,到了这个时辰日色才逐渐隐没, 陆擎洲独自站在皇城的角楼之上,眺望着这好似要将天地一併燃尽的灿烂霞光。 天边余霞如烧,陆擎洲沉默了许久,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喃喃开口道:「叔玉, 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陆擎洲声音不大, 却如同惊雷一般,吓得不远处站到打瞌睡的红袍宦官瞬间清醒了过来,迷茫间他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叔玉」说的是谁。 「陛下可是想要平原郡王入宫陪侍?难得陛下今日有此雅兴, 小人即刻前去宣旨。」他声音谄媚,脸色几经变换后又话锋一转, 「只是平原郡王已有半年未曾入宫了, 先前陛下有请,郡王总是都是称病不应, 到底是不比从前,若非陛下宽宏大量……」 陆擎洲在他说到一半时便已转身, 看向他的目光冰冷得好似三九寒天:「滚。」 「陛, 陛下?」那人瞬间噤若寒蝉,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329页 「拖下去。」陆擎洲没再看他一眼,冷声让守在不远处的卫兵将人带了下去, 至于这人的结局,自然会有人为他料理。 重归寂静的角楼之上, 陆擎洲凭栏而望,直到星河涌现也未曾离开。 「臣妾听说又有不长眼的惹怒了陛下?」星光下,程云锦手执宫灯缓缓走近,「那孩子方才擢选至陛下身边,虽说蠢了些,却也是替陛下抱不平,陛下实在不必为此发怒。」 「挑拨离间,心怀不轨,平原郡王再如何无状,也非一个小小宦官能够诋毁。」陆擎洲冷声道,「皇后就是来说这个的?」 「怎会?只是此处孤寒,臣妾自然不能让陛下独自一人。」程云锦笑了笑,眉眼温和,「陛下心情不佳来此远眺,可是又想起了那些旧事?」 「……」陆擎洲沉默了片刻道,「如皇后所言,在他们之中,朕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无名小卒罢了,又谈何怀念。」 年少时他的皇兄很喜欢这里,总是带着他们一干人等来此俯瞰长安,而当他们酣饮畅谈之时,他只是坐在一旁沉默旁观,连赵磬都能偶尔插上几句话,他却……罢了。 但即使如此,当年的画面仍然清晰的印在他脑中,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陆擎元已死,叶安陆印数十年杳无音信,连赵磬都已然与他分道扬镳。 「是啊,往者不可谏,自也无需怀念。」程云锦的声音缓缓将他从回忆中引出,「暮色引悲,陛下不应常来。」 「不过即使孤独是为人君者的必行之路,陛下也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臣妾宫中备了茶水点心,陛下可要来尝尝?」 陆擎洲收回望向万家灯火的的目光,却依然没多少兴致:「改日吧,中正殿中还有不少摺子要批。」 仍然沉浸于思绪中的陆擎洲并未察觉程云锦目光深处的嘲讽,也并未察觉不远处某个卫兵向他投来的异样目光。 从前他的双目可以洞悉齐王府的一草一木,如今却已被浮云蒙蔽。 待到陆擎洲的身影彻底消失,程云锦才嗤笑一声,将手中华美的宫灯随意扔在了地上,烛火翻倒,宫灯顷刻熄灭。 她缓缓走近卫兵,一点朱唇如血:「走吧,好戏快要开场了。」 数十年过去,他们的恩怨情仇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她等这天已然等了太久。 五月十五,亥时 茫茫寂夜之中,皇宫南面已然关闭的朱雀门突兀地被人扣响,而守卫在城楼之上的监门卫还未开口呵斥,便被弩箭穿头而过,随后,兵甲声瞬间如潮涌至。 与此同时,皇宫西侧的安福门却已被鲜血染透,城门已破,拱卫皇宫的诸多卫兵誓死守卫在狭长的通道上,却依然改变不了败退的形势。而安福门离中正殿极近,只要大门一被攻破,军队涌入中正殿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几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叛军顷刻便攻入了皇宫。 武安侯府斩岳惊涛院中,赵泽风满脸惊怒豁然站起,满桌宵夜被掀翻在地:「什么?十二卫把皇宫围了?怎么回事,羽林军都干什么吃的?二叔呢?二叔现在在哪?」 「平原郡王府已被围困,带头的,带头的就是羽林将军楚鸾……」赵停林汗如雨下,匆匆解释道, 「如今南衙十二卫和北衙羽林军皆已谋逆,整个长安只剩下宫禁四卫仍在拱卫皇宫,郡王命侯爷即刻率领玄焰军入宫救驾!」 赵泽风全然没有想到,这场奇袭会来得这般迅速,更没有想到叛军居然会是近在咫尺的南北二衙。 自去年流言风行之时,赵家就在防备安西和武威,没想到如今竟是祸起萧墙…… 「混帐……」赵泽风低声骂了一句,抓起架在墙上的游龙枪便向外掠去。 临出门前,赵泽风骤然想起了什么,他双眼猩红,停步咬牙道:「你点上二十人,立刻赶往谢府护住鸣珂,若她掉了一根头髮,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 谢府之中,赵鸣珂站在玉兰树下,冷冷看着挡在面前的府卫寒声道:「我再说一次,给我滚开!」 挡在院中的一众府卫低眉顺眼,脚下却是寸步不让:「国公有令,今日夫人不可踏出府门一步,还请夫人切莫为难我等。」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赵鸣珂怒极反笑,她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怒火厉声道:「可以,你们当真可以,谢淳人呢,我现在就要见他!」 「难道我去竹书堂你们也要拦着吗?」 「这……」这些府卫互相交换着眼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国公只交代了不准夫人出府,也没交代别的啊,他们也不好拦着拦着人家夫妻相见吧? 「夫人还请等我前去通禀……」一个府卫站出来说道,但他才刚刚说完,就被赵鸣珂踹到了一边。 赵鸣珂没再管他们,抬脚就往竹书堂跑去,而众多府卫见状也不敢真动手拦她,只好跟在她身后也朝着竹书堂而去。 但若是他们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事,此刻绝对会把赵鸣珂堵死在这座小院之中。 竹书堂中,赵鸣珂满脸冷戾,将短刀架在谢淳颈间,割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顺着伤口滚落,将他胸前的衣襟尽数染红。 「我最后说一遍,都给我让开。」赵鸣珂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脏寸寸封冻,其中却有怒火烈烈燃烧。 第330页 这些年过来,谢淳虽然一直站在陛下身边,却也和陆景渊走得越来越近,她曾经问及过此事,他却总是搪塞过去…… 她知晓陛下对赵谢两家有了嫌隙,也知晓谢淳心中有怨。可即使如此,她也一直心怀希冀,觉得他们不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可她错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谢淳恐怕不只是心中有怨,摇摆不定那么简单。 「一切已成定局。」谢淳垂眸缓声道,「外面兵荒马乱,你不该出去。」 「闭嘴!你若是胆敢再说一个字,我就立刻让你人头落地。」赵鸣珂仰头看着他,目光中再无一丝暖色。 她是武功不济,打不过那么多谢府府卫,但并不代表她就要坐视这些乱臣贼子杀入皇宫,就算死,她也要死在陛下身边。 「郡主?」赵停林刚一踏入竹书堂先是疑惑地唤了一声,而在看清了里面的情况后,他霎时面沉如水,手中长枪银光一闪,直指其中一个谢府府卫面门。 跟在他身后的玄焰军也随着他的指令闯入,将这些府卫团团围住。 「郡主快些过来,小心别伤了手。」 一见赵停林,赵鸣珂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圈,她收起短刀,刚抬脚准备离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重重给了谢淳一巴掌,将人掼倒在地。 谢淳撑着地坐起,轻轻抹去了唇角的血迹,他坐在石阶上,鬓髮散乱,尘灰满衣,却依然如往日一般清刚从容,好像面前的一切不过是寻常而已。 「果然……」赵鸣珂俯视着他,语气冰冷,「背叛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我早该想到。」 「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恭喜你,终于甩开了我这个包袱。」 说罢,赵鸣珂甩手将那把镶嵌宝石的波斯短刀狠狠砸在了地上,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在撞击之下脱落,在青石砖上滚出很远,最终隐没在了青草之中。 「走,随我入宫!」她没再看谢淳一眼,带着玄焰军转身离开。 薄云如絮,月色惨白,皇城之中已然声色断绝,一片萧索。平日里闪烁着暖黄烛光的宫殿此时皆关门闭户,众人瑟缩在暗影之中,等待着不知何时将会到来的刀锋。 「殿下,赵泽风带着玄焰军杀进了朱雀门,十二卫快要挡不住了。」薛寒在陆景渊身边低声禀告道。 「无妨,告诉斫锋且战且退,不必拼命。」陆景渊站在中正殿前,看着里面未熄的烛火,知晓陆擎洲做了与他父皇一样的选择,静静坐在殿中等待着将至的死亡。 「时辰到了,走吧。」陆景渊微微颔首,跟在他身侧的侍从立刻上前,噼开了那道不堪一击的木质殿门。 中正殿中,除了坐在高位之上面无表情的陆擎洲,还有一群缩在阶下瑟瑟发抖的红衣宦官,他们眼神恐惧而充满希冀,一见陆景渊便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生怕慢了一步便要人头落地。 「秦王殿下,不,不对,陛下!是陛下,小的……」 而陆景渊并未停步,在他们还未摸到自己的衣角前便下了命令:「杀。」 数道刀光闪过,六七个宦官瞬间毙命,鲜血蔓至阶前,将汉白玉砖染得血红,中正殿中霎时腥气沖天。 陆擎洲垂眸看着阶下执刀之人衣角的绣金螺纹,嘆息一声道:「你果然已将他们收入囊中。」 「陛下不该轻信坤部,更不该将二部合二为一。」 自年幼知事时起,陆景渊便明白东宫坤部只看密令不看人于他而言是多大的隐患,于是他用了许多年,将坤部培养成了他一人的心腹,只听他一人号令。 而陆擎洲却一直觉得自己手握坤部密令,又擢选了一批新人便可高枕无忧,全然没想过这些新人旧人之中,又有多少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后他甚至将二部合併,让自己有了机会一点点蚕食原本固若金汤的干部。 「不过陛下早已察觉了不是吗?」 自三年前起,陆擎洲身边便有了新的亲信,干坤二部被日渐排除在外,只是陆擎洲行伍出身,终究不擅权争,总是慢他一步。 「又有何用?时至今日,朕早已是孤家寡人。」陆擎洲扯了扯嘴角,心底一片冰凉。 他身边从来无人可用,不是背叛,就是无能,到了后来,他甚至明知陆景渊和谢淳等人早已沆瀣一气,却不得不用,因为没了他们,情况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陆景渊静静看着陆擎洲,仿佛看出了他心底所想:「如今长安上下,北衙羽林军,南衙十二卫皆已叛变,只余下宫禁四卫与玄焰军仍在负隅顽抗。」 「他们本该都属赵磬管辖,可不知何时起,赵磬顶着的北衙禁军统领与十六卫大将军变成了虚衔。」 言尽于此,陆景渊没再多说,他微微侧身向后看去,目光透过破损的殿门看向远处渐近的火光,垂眸笑道: 「陛下又怎是孤家寡人?旧日的齐王府伫立至今,仍有许多人拥其为王。」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可是即使岁月已暮,故乡仍有人记得那不再回还的游子,曾经有着怎样一双明亮的双眼。 「只是陛下站的太高,早已看不清楚罢了。」 第157章 中正殿南面的夹道上, 赵泽风带着玄焰军长驱直入,他皱着眉一枪/刺向面前手持重剑的斫锋,心下越发觉得不对。 第331页 虽然玄焰军自是悍勇无匹, 但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而已,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推进的如此迅速, 陆景渊究竟在搞什么? 「要是不打就滚一边去,本侯没空在这跟你耗着!」赵泽风满眼恨意,游龙枪横扫而出, 打在重剑上将斫锋掀至墙边, 一马当先地沖入了敌阵。 中正殿近在咫尺, 此时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陛下身边,即使已经迟了。 赵泽风还未踏入中正殿,便已闻见了其中沖天的血腥味, 他胸口一窒,好像走在棉花上一样几乎浑身脱力。 然而当赵泽风走过长阶跨入殿中时, 才发现里面的情况与他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空旷的大殿中, 陆擎洲毫髮无伤地被绑在龙椅上,地上除了那几个废物宦官的尸体, 再无其他。 见状赵泽风霎时松了口气,他大步上前, 无视了执刀围来的亲卫, 银枪直指站在长阶之上正垂眸看来的陆景渊:「你到底想怎么样?」 「趁着闲人未至,我有一笔交易想与武威侯谈谈。」陆景渊眉眼低垂,淡静一如寻常, 那双漆黑的眼眸好似没有任何光芒可以透入,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也无人知晓他究竟想做什么。 很快,陆景渊低沉的声音迴响殿中:「我用陆擎洲的名与命,换取你的忠与义,如何?」 随着他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殿外的兵戈之声似乎都已远去,殿内众人之中,不仅赵泽风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连陆擎洲都惊讶地抬头向他看去。 赵泽风犹疑地看着陆景渊,半晌忍不住开口刺道:「你脑子没病吧?说点我能听懂的。」 这话一出,殿内沉默肃静的气氛瞬间化为泡影,陆擎洲向赵泽风投去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转而出声问道:「你在防备完颜昼?」 陆景渊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他看着赵泽风,神色淡淡: 「我可以留陆擎洲一命,也可以不戳破昭文之变的真相,至于条件……我要你前往太原重整二州,久驻边地。」 得益于陆擎洲这些年对声名的维护,也得益于他旧日昭元太子的身份,他的登基将会名正言顺,而陆擎洲的命也有了更好的用处。 「……」赵泽风满腔怒火被不上不下地压抑在胸口,发不出也咽不下:「你不怕我一回到冀州便带兵杀回来?」 陆景渊淡淡一笑:「尽可一试。」 「只是自你举旗之时起,便将与天下为敌,陆擎洲的名与命,赵家的名与命,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如何?你承担得起吗?」 「我……」 然而还未等赵泽风作出回应,程云锦的身影便骤然出现在了殿前,云髻上的珠钗在烛火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景渊,为何还不动手。」 她唇角带笑,在众人惊讶地目光下,踏着满地鲜血缓缓走近:「看来诸位很是惊讶。」 陆擎洲凝望着她,平静的面孔终于缓缓碎裂开来,他双手紧攥,缓缓地闭上了眼,一切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展现在他眼前。 「先前朕遣人去栖梧宫带你离开了。」 「是。」程云锦自赵泽风身侧走过,一步步踏上了石阶, 「不过若是陛下想见他们,恐怕要去地下寻了。」 「为何?」陆擎洲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声音疲惫得仿佛迟暮老人,仿佛看见记忆中最后一抹亮色也如泡影般幻灭不见。 「嗯?原来你是被太子哥哥救出来的呀?」尚且年幼的垂髫女孩发间簪着桃花,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嗯……那你和我倒还蛮像的嘛,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你怎么不会笑呀?我教你吧,看,就像这样……轮到你了!」 「哦?殿下又要回太原去了?自陛下登基后,大家便聚少离多,算了,去吧去吧,明年记得早些回来。」 「殿下下次回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了,姐姐很快就要嫁给陛下,我?我自然为他们高兴,只是却也不想再留下了,所以待他们成婚我就回广陵本家去吧。」 在那之后呢?陆擎洲在记忆中挖掘着那些许久未见的曾经。 那之后他们再未见过一面,直到他篡位登基,迎娶程云锦为后。 「你恨我?你觉得我杀了你姐姐,还是因为我杀了皇兄?」陆擎洲眼中只有程云锦,好似其他人全然不存在一般。 「云岚的事,与我无关 」陆擎洲哑声解释了一句。 程云锦视姐姐重逾生命,同时……也喜欢着与姐姐多有相似的陆擎元。 「……. 」程云锦看向他的目光分外复杂,她沉默良久才陈述一般地淡淡道:「姐姐见了你之后, 血崩难产而亡。」 先皇后程云岚,死于昭文十九年除夕,那时她正身怀六甲, 在除夕夜宴后见了回京述职的陆擎洲,随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早产,最后一尸两命。 周围众人沉默地看着他们,众多亲卫在陆景渊的示意下为他们让开了道路。 看着独自沉浸在不为人知的过去中的两人,陆景渊眸中有流光一闪而逝。 程云锦也觉得程云岚是因陆擎洲而死?即使这是许多人都心照不宣的真相,但程云锦……绝无可能这样认为。 连那时尚且年少的他都知晓的真相, 这位手眼通天的姨母绝无可能错失。 他的母后究意因何而死,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第332页 「不是我。」陆擎洲又哑声重复了一遍,程云锦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都不重要了。」 「是吗?」陆擎洲没再辩解,他并不知晓真相,也不知该从何辩驳,甚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在怀疑,那个意外究竟是否因他而起。 「那你如今,是来报仇的吗?」 「你可以这样认为。」程云锦退后一步,面上的波澜也尽数消散, 「我来为姐姐的孩子肃清前路,顺便……了却故人旧憾。」 在她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陆景渊目光一冷,骤然向前一步站到了陆擎洲身边,同时所有亲卫瞬间变阵,将他们围在了中央。 就在阵型刚成之时,数到刀光噼来,山唿海啸帮地击在圆盾之上,带起了一片刺目的火花。 先前紧跟在程云锦身边的覆面守卫此时已双刀出鞘,脸上的面具也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一张憔悴阴沉的脸。 「陆印……」透过众人的空隙,陆擎洲瞪大了眼,颤抖着双唇喃喃念道。 「杀你之前,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陆印望着他,那双眼早已被仇恨占满。 「为什么要杀修宁?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陆擎洲愣了一下,没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安不是已经失踪三十多年了吗?他甚至没等到陆擎元登基为帝,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随后没几年,陆印也一夜失踪。 「我来为你解释吧。」程云锦退到远处,淡淡开口道。 「叶安少年时,被当年的玉印塔主选中为入室弟子,成为了玉印塔的少塔主。」 「你应当知道,玉印塔中人需要斩断尘缘,了却过往。」 不过这个规矩自叶安开始便已被打破。他让登基为帝的陆擎元知道了自己旧时的身份,他以为旧情能够让他预见的一切不会发生,能让陆擎元听他一言,可惜他错了。 至于谢樽……更是不必多说,在叶安有意的教导下,玉印塔的规矩在他眼中一文不值。自叶安死后,玉印塔真正的传承已然断绝。 「所以后来他成为了玉印塔塔主。」 程云锦言尽于此,没再多言。 听到这里,不止陆擎洲,阶下的赵泽风脸上的血色也一一退尽。 「……」陆擎洲愣愣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人影,脑中一阵眩晕,「原来是他,居然是他……」 「为什么?」陆印又重复了一次,双眼猩红地似要滴出血来, 「他此生最在意的就是你们,为什么你们都要接二连三的背叛他?」 陆擎元如此,陆擎洲也是如此。 陆印已经记不得他费尽心力又找到一块崑山神玉去到玉印塔,看到空无一人的玉印塔,和一块冰冷的石碑时是什么感受了。 他自那一刻起便已经死亡,而在他查出真相后,这不绝的痛苦便化作了滔天的仇恨。 「你恐怕误会了什么。」陆擎洲的掌心被龙椅上锐利的稜角刺的乌紫,当那些复杂的哀痛退去,他眼中又只余下了一片冷光。 「叶安是皇兄的伴读,自小与皇兄一起长大,自始至终……眼中便只有皇兄一人。」 「他救了陆景渊,挡了我的路,所以我要了他的命,就那么简单。」 他下令让赵泽风围杀玉印塔塔主时,并不知道那是叶安,但即使知道了……他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只是,若知晓一切,或许,或许他不会要了叶安的命…… 但如今说这些,也只是枉然,他亲手杀了皇兄,下令杀了叶安,就连程云岚的死,或许都与他脱不了关系。 「陆擎洲!!!」陆印眼中最后一丝理智消失,嘶吼着冲上帝阶,手中两柄横刀紫光大盛,如雷电般轰鸣而出。 「列阵!挡住他!」陆景渊高声下令。 「陆印。」程云锦目光掠过了已然提枪冲来的赵泽风,还有刚刚跨入中正殿的赵磬等人, 「可千万别忘了那两位。」 陆景渊想留下赵家为己所用,但她却觉得该永除后患,小辈不听话,就由她亲自动手好了。 有陆印在,陆擎洲和赵家叔侄,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游龙枪挡住已然与陆擎洲咫尺之遥的陆印,将其逼至阶下。 只这一瞬的交手赵泽风便知道自己不是陆印的对手,这人的武功与当初的叶安相差无几,甚至在盛怒之下更胜一筹。 虽然赵磬才刚到,但看到赵泽风的动作,他没有多做询问,也来不及惊讶数十年未见的故人为何在此,只迅速提枪沖了上去,直攻陆印面门。 随着他的加入,中正殿中乱石飞溅,陆景渊站在众人中央,目光没有一丝惊讶,好似这只是寻常孩童的打闹一般。 「许多年过去,姨母仍是与当年如出一辙。」陆景渊淡淡道, 程云锦其人自少年时便孤傲自我,偏执无情。 她常以长者自居,将自己视为天地间唯一的执棋之人,俯视众生,而在她的世界里,她即为一切。 她的好恶即为尺度,喜爱的便予之一切,厌恶的便命同草芥…… 年幼在东宫时,陆景渊便已经对此若有所觉,只是直到这些年,他才彻底看透。 若非她远在广陵,东宫恐怕早已是她的天下。即使如此,他也是在昭文之变后,才渐渐脱离了她的耳目。 第333页 「其实……我与您多有相像。」所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掌控他的一切。 他感念她多年教导,但这并不代表他要任人拿捏,况且她手伸得太长,动到了不该动的人。 程云锦闻言轻笑一声道:「你觉得那些十二卫和羽林军能救他们?」 「你以为是谁让你在短短数年之间掌控南北二衙,又是谁用六年时间瓦解了玄焰军?」 「姨母说笑,我从未怀疑过您的手段,自然也知他们有十之二三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只是……」 随着陆景渊话音落下,殿中的局势也有了变化,赵磬受了重伤倒地不起,陆印疯了似的砍杀着挡在眼前的赵泽风,几乎已经疯魔。 「陆景渊!」赵泽风脸颊带血,艰难地挡下两刀,在地上翻滚一圈避开了噼来的刀光。 「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 奶奶的,外面的军队再不进来堆死这条疯狗,他们就全都要玩完了。 「那还请武安侯切莫食言。」 随着陆景渊的声音落下,一柄长剑如白虹般贯入殿中,瞬间将陆印击开数丈,然后被他一刀击打地插入了殿柱之中。 待金光退去众人方才看清,那柄剑不过是卫兵身上最最常见的普通配剑而已。 而后不过瞬息之间,大殿中央便已经多了个人。 「诸位,许久不见。」谢樽唇角勾起,飞泉剑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他抬眸看向台阶之上隐见震惊之色的程云锦,脸上笑容渐渐放大,目光中却尽是冷然: 「拜皇后娘娘所赐,谢某这些年在北境着实是逍遥了好些日子。」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娘娘留在殿外的那几队十二卫……」 「鹰扬卫都已经帮娘娘送回老家了。」 第158章 「你居然没死?」程云锦垂眸看着谢樽, 目光又掠过了一旁殿柱上仍在颤动的长剑,「倒是我低估你了。」 谢樽轻哼一声,随后淡淡收回了目光没再看她。 方才那雷霆一剑便是他给出的答案, 多的已然不必再说。 「谢樽,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若非看在修宁的面子上,我早已取你项上人头!」陆印见了谢樽,眼中怒火更盛, 他手中的横刀指向谢樽, 维持着仅有的几丝清明道, 「为何不为他报仇?」 谢樽握紧飞泉剑,目光冷凝如冰:「新仇旧怨,合散如烟,我与师父欲行的道路, 无人可以言说。」 师父的遗志与遗憾将由他亲自圆满,无论仇怨还是纠葛, 于行至今日的他而言, 都已如风露一般,顷刻无有。 百年之后, 相逢之时,他要告诉叶安的是你为之期盼又受其围困的幻梦已然成为现实, 而非其他。 「陆叔叔, 我不想伤你,但今日这殿中众人,你一个都杀不了。」 「好, 好!」陆印双手颤抖,带着焚尽一切的怒火, 如急电般向谢樽攻来,「今日我便为修宁清理门户!」 接下陆印横噼而来的双刀,谢樽感受到磅礴的气劲自指尖传至四肢百骸,在那一瞬间,谢樽感到万物已远,天地间空无一物。 当年赵泽风在芦浦时曾与他说过,他若是不解心结,武功便难再进一步,但其实赵泽风并非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在那之前,叶安便已经提醒过他了。 清晨雾气缥缈的泰山云峰之上,叶安衣袍如霓,执剑静立,垂眸看着已然力竭跪地的他轻声道:「徒弟,三尺霜雪如镜,心有千结,剑势亦然。」 「但为师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窥见自我,千结亦可一剑斩之。」 「到了那天,你的世界将天高海阔,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的道路。」 而自斩杀必兰真之后,他身上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结。自叶安死后,他对自己的恨与愤,对陆擎洲的愧与怨几乎要将他撕扯成碎片,将他一点点拖进深渊。 虽然叶安总说,他本就油尽灯枯,已是将死之人。 但他总会想若是没有他,若是没有陆擎洲的命令,叶安总能再活些时候,哪怕只是一天,一个月。 叶安明明是被他害死的,若是叶安不救他,便不会沾染是非,招致祸端,亦不会替他行应尽之事,受尽反噬。 那时的他外表如常,内心却早已是一滩烂泥,他清醒地知晓一切,却依然被离恨围困,只有陆景渊看出了他的不对,但即使是陆景渊,也无力将他拖出旋涡。 而后,在启程前往北境前的某一天,他再次打开了叶安留下的匣子,他记得那里面仍有两个未开的锦囊。按照叶安的遗书所言,那两个锦囊中写得是占卜的卦文,若他仍对前路有所迷茫,可在其中寻求答案。 而不出谢樽所料,锦囊之中写的并非所谓的卦文,而是一封给他的长信。 这封信与之前那封辞藻雅致的遗书全然不同,不像安慰,亦不像解惑,更像是叶安拎着他的耳朵暴躁地叫骂着什么一般。 「是不是又在想到底要不要给我报仇了?之前都说了几十遍了,不要管那些理不清的新仇旧怨,不要管那些理不清的新仇旧怨,你怎么就是不会听话呢?」 「若是非要追本溯源,理清恩怨,你师父我还有一堆没还上的债呢。此生我求仁得仁,死得非常安详,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我自找的,我自己的选择用不着谁为我负责。」 第334页 「我最后再说一遍,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因为任何事停住脚步。如果百年之后让我知道你因为我的缘故,最后活成了我那副死样,我就吊死在你阴间的家门口!」 「哎……不过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样吧,反正我一时半会不想投胎,估计还能等个几十年,若你非要愧疚,就在百年之后拿着一张满意的答捲来见我吧。」 「我们如此相像,在你交来的那张答卷上,我想看见我的另一种璀璨可能,而非又一个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好了,就到这里,去玩儿吧,乖。」 师父,你说终有一日我将一剑斩尽千千结……那你是否知道,时至今日,我的剑锋为何人所铸?又为何人出鞘? 谢樽手中明明握着剑,却又像空无一物,陆印迅疾的动作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慢,直到被拆解成一个个简单到一眼便可看透的动作。 剑刃如雪,其上的凝聚的冷金流光如晨光一般柔和清冷,与玉印塔顶那座浑天仪上的如出一辙。 冷光与雷霆相接,不过几息之间,陆印手中的一把长刀便被挑落在地。 而在刀刃触地发出「铿」的一声时,谢樽感到四周的一切开始迅速流淌,那种玄妙的境界顷刻消失不见。 眼见陆印向落地的长刀掠去,谢樽瞳孔一缩,提剑而上竭力将人挡下,同时又吹了声众人听不懂地口哨。 口哨才刚刚响起,灵光便一身雪光自殿外飞掠而来,抓兔子似的把那柄长刀抓住,然后行如风雷,「咻」的一声腾起落在了房梁之上。 又是几道只见虚影的刀光闪过,谢樽勐然侧身后退,依然没有避免脸上被刀锋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谢樽皱了皱眉,感到手臂上的伤口似乎又崩裂开来了。 啧,完颜昼还真是会给他找事做,速战速决吧,只是之后这中正殿恐怕要花上不少钱修缮了。 在剑刃削下陆印手臂上的一块皮肉,又将他手中最后一柄长刀挑落时,谢樽骤然掠至陆印背后,掏出了一块湿润的手帕,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几乎在那一瞬间,陆印便四肢无力地软倒在了地上。 「……」啊?什么东西? 大殿一时之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 谢樽有些嫌弃地把手帕扔在地上,随后抬眸环视一圈,对上了众人一言难尽的表情:「一点麻沸散而已,总比卸胳膊卸腿好吧?」 「傅青,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好嘞!」一身玄甲的傅青已然在旁边看了许久,此刻听见谢樽叫他,立刻乐颠颠地跑了过来把陆印给拖了出去。 几年不见,他家侯爷风姿更胜当年吶!他瞧着那些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嘿嘿嘿嘿…… 谢樽无奈地瞥了一眼兀自傻笑的傅青,随后一步步迈上长阶来到了陆景渊面前。 鹰扬卫和南北二衙已然将长安牢牢控制,而这殿中谁也别想妄动一步。自此,不论是陆擎洲还是程云锦,亦或是些别的什么人,都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谢樽轻笑着跪在陆景渊面前,声音清亮而温和:「殿下,臣幸不辱命。」 当陆景渊和谢樽并肩跨出殿门时,始终被下令拦在远处的赵鸣珂和陆景潇等人终于得以闯入关卡。 但此时一切已然落幕,他们却并非观众。 「陆景渊!」赵鸣珂隔着重重卫兵高声喊着,泪水早已爬满脸庞,「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你偿命!」 听见她的声音,陆景渊顿住了脚步,他缓缓走近赵鸣珂,垂眸看着她满是愤怒和悲伤的眼眸。 「还记得十三年前,你们是如何血洗长安的吗?」陆景渊声音平淡,其中没有愤怒也没有畅快,好像当年蒙难的不是他,如今雪仇的亦不是他一般。 「走吧。」陆景渊没再多说,带着沉默的谢樽向外走去。 而在廊道尽头,从更远处赶来的陆景潇正推着陆景昭急匆匆地向中正殿跑来,他身上沾着血污,看见了陆景渊离去的背影瞬间顿住了脚步。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确定了什么一般,眼眶中积蓄已久的泪水骤然滑落。 「皇兄!」陆景昭神色焦急,额发已被汗湿,「快走啊!」 「可……」 陆景昭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大声道:「快走!」 「哦哦,好。」陆景潇来不及擦眼泪,推着她继续向殿门狂奔而去。 他们与陆景渊擦肩而过,双方都没有停下脚步。 而当陆景潇和陆景昭跨入中正殿时,和所有后来者一样,他们看着阶上被戴上镣铐的陆擎洲僵在了原地。 陆景昭双唇乌紫,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三步并两步地扑到了陆擎洲怀里哭嚎了起来。 拥着女儿单薄而温暖的躯体,陆擎洲也忍不住眼角湿润,恍惚间感到自己空洞的内心似乎在缓缓癒合,他想要抱住她,却只将镣铐扯得哐啷作响。 「好了,好了,昭儿别哭。」 站在一边的陆景潇吸了吸鼻子,又退远了些,他和父皇的关系没好到这份上,人家父女相聚他就不掺和了。 而当他抹了几下眼泪,目光却骤然瞟到了一边的好像被抽了魂的赵泽风,立时被吓了一跳。说来他还没见过赵泽风这个样子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35页 「喂,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你的太子之位没了。」赵泽风冷冷道,「我的自由也没了。」 「我就没想要过,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看他明显不在状态,陆景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然后干巴巴地安慰道,「算了,活着就好。」 然而过了半晌,他又忍不住探头问道:「今晚真的有宫变吗?」 「……」赵泽风理都懒得理他,只跳下台阶把某个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宦官泄愤似的踹到了一边,然后大步离开了中正殿。 陛下这里暂时无事,但二叔受了伤,鸣珂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他还有不少事要做。 殿内陆景昭终于顺过了气,抽噎着抬头问道:「父皇,究竟是怎么回事。」 寅时,栖梧宫 此时的栖梧宫早已有重兵把守在外,平日里热闹繁华的宫殿之中也只剩下两三个陌生的侍女仍在活动。 陆景昭在宫外沉默地等了许久,才等到羽林卫带回的放行消息。 「殿下有令,放行!」 宫内寂静无声,陆景昭独自转着轮椅,随着掌灯的宫女缓慢地向暖阁移动,她一路上想了许多,却在来到这里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 她早就知晓母后不爱她,也早已不再奢望。可她一直以为她至少对父皇有情,可是……那居然也是假的。 待到掌灯宫女关门离开,陆景昭凝望着倚在软塌上翻书的程云锦哑声道,「父皇从前时常会与我说你们的旧事。」 「是吗?」程云锦淡淡应了一声,再也没了下文。 「……」陆景昭第一次有想将某个人的心掏出来看看的冲动,她想看看那心究竟是否仍在跳动,是否有留存过一丝一毫的温暖。 她所有歇斯底里的责问在对上那双凝霜的眼眸时都化为乌有,最终只化作一句无力至极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闻言程云锦嗤笑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讽道:「我此生只为一件事后悔,与你们无甚关系。」 「你可以走了,以后不必再来。」 当陆景昭拂袖离开,宫女也熄灭了檐下的灯笼不知去了那里,偌大栖梧宫瞬间寂静的如同一方死地。 程云锦轻轻触碰着案头的烛火,直到之间传来灼热的痛感。 后悔吗?她怎么能不后悔? 若非当年一念之差,她的姐姐根本不会死,程家的大小姐会母仪天下,子孙承欢膝下,直到某一天寿终正寝,结束这圆满的一生。 可惜没有万事如果,她没能留在长安,也没能在陆擎元杀害姐姐前先一步察觉。 年少时的她以为自己喜欢陆擎元,于是在他成婚后赌气似的跑去了广陵,将姐姐孤身一人留在了长安。 而直到姐姐被害死时她才发现,她喜欢的不过是陆擎元身上姐姐的影子而已,原来这世间除了姐姐,所有人都不过草芥而已。 但悔恨早已无济于事,她只能将无尽的愧疚与恨意化作动力继续走下去,她还要为姐姐报仇,姐姐尚有遗子在这世上。 可惜她还没能杀了陆擎元为姐姐报仇,陆擎洲便已然捷足先登,还将陆景渊逼得远走他乡。 程云锦自虐般地捏住了烛心,一点点将其碾磨熄灭,随着焦煳的气味传来,整个暖阁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过无妨,纵然有诸多意外,此时此刻一切也已然回到正轨。 至于陆擎洲……其实她从未在意过。 方才离开中正殿时,陆景渊曾问了她一句为何,为何她明知真相,在殿上却仍是那般说道。 她是怎么回应的呢?她说:「如果那样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有源头的恨,总比无爱亦无恨要好上许多。陆擎洲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她心中从无半点痕迹,与一件死物没有任何区别。 那些所谓相知相惜的少年回忆,于她而言不过是随意的交游而已,只是自小孤独的陆擎洲当了真。 无边的黑暗之中,程云锦的声音冰凉而冷漠:「下辈子你们可千万别遇到我了。」 她从不懂如何爱人,只靠执念活着,她始终知晓,却从来无意改变,此生如此而已。 第159章 在武安十三年五月十五这个喧闹的夜晚中, 本该血色蔓延的皇城并未有多少死伤。 陆擎洲的众多残党只是被关在了各自的府邸,在茫茫不可见的夜色中,沉默地感受着内心深处传来的凌迟之痛。 谢樽曾经经歷过的种种艰难抉择, 此刻终于轮到了他们。 当一切归于寂静后,陆景渊只派人去宣了一句简单的话: 「三日为限, 顺者生,逆者亡。」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谢樽才刚沐完浴洗净一身尘灰,此时墨髮披肩一身水汽, 正倚靠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任由陆景渊帮他包扎方才又崩裂开来的伤口。 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一个月来连日赶路, 总是反反覆覆地没有好全,状态绝对算不上好。 上药的过程中,谢樽能清晰地感受到陆景渊不善的眼神,但他也不敢吱声, 只好目光游移地扯些别的事。 「都不重要,若非要说, 赵泽风和陆景昭还算有些用处。」陆景渊皱眉清理着伤口上凝结的暗色血块, 声音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不快, 「至于陆景昭会如何选……有陆擎洲在, 不必担心。」 第336页 「哦,确实, 你与陆擎洲有约。」谢樽看着手臂上包裹得平整的绷带, 不敢相信这是当初把奉君裹成粽子的人包出来的伤口。 「只是风险太大……当时我便不同意这个计划,但既然你觉得可以,我便信你。」谢樽将手放下, 随手扯了个靠枕抱在了怀里,垂下的髮丝掩住了他的神色。 「你如今不要了他的命, 多一天都是隐患,若是之后计划有变……我会立即入宫将其斩杀。」 其实程云锦说得没错,陆擎洲活下来只会给他们带来数之不尽的麻烦,国无二主,陆擎洲必须死。 按照谢樽的预想,这场宫变绝对不会进行的如此平和,至少陆擎洲和赵磬必然要血洒当场,但陆景渊总是有些特别地想法。 「无事,陆擎洲幼时由父皇教导,与他多有相像,况且……他很在意这些在他眼前长大的小辈。」 「即使只是为了他们的命,他都不会轻举妄动。」陆景渊说着,将剩余的药粉绷带收拾好。 药匣入箱,窗户也被支了开来,一天风露穿倒卷,散去了满室清苦药香。 「不剩下几日了,萧云楼已然来报,安西边境已然发现二十部斥候,他们行踪诡谲,人数众多,即使萧云楼派人日夜追击,也依旧有不少漏网之鱼。」 说起这些,谢樽垂眸轻轻拨弄着手臂上规整漂亮的蝴蝶结,也再没心思揣摩陆景渊的心情了。 他心中波澜不起,话语中却仍然满是惆怅与嘆息:「之后步步险棋,若是我们棋差一招,便将沦为千古罪人。」 「无妨。」陆景渊笑了笑,倾身上前抚上了谢樽的额头,区区三年未见,对方眉间已然多了一道淡淡的摺痕,那摺痕极浅,不皱眉时几乎看不清楚,但仍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三年匆匆而过,他有许多话无人可说,许多事无人可做,信纸纤薄,有太多难以承载的东西。 当对方出现在中正殿时,他和所有人一样凝望着那道身影移不开眼,然而咫尺天堑,思念无言。 「世事唯艰,功名作尘,此生与君同行,罪人也好,圣人也罢,都已经不再重要。」 寂静的长夜之中只有蝉鸣声连绵不绝,谢樽听到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脏又开始一下下鼓譟起来,他嘆息一声,轻轻吻上了陆景渊的唇角。 「酸死了,你就这点出息……」他话语中满是温柔与眷恋,但在陆景渊看不到的地方,那双眼眸中却是远山般的寂然。 他绝对不会允许陆景渊在歷史上留下漆黑的一页,绝对不会。 谢樽轻轻吻着他冰凉的双唇,熟悉的触感让他沉溺其中,也渐渐将萦绕心间的疲惫与不安驱散。 沉醉于那清雅的兰花香气,谢樽手脚也不老实了起来,他伸手悄悄探进了陆景渊的衣襟胡乱捏了一把,忍不住调笑道: 「我喜欢的人必定是这天下最最耀眼之人,若你真就这点出息,我可就要考虑换人喜欢了哦。」 「谁?完颜昼?」 这句话一出,直接一脚把谢樽从那些杂七杂八的桃色思绪中踹了出来。他立刻瞪大眼睛与陆景渊拉开了距离,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里骂起, 「不是,我不是跟他们交代了不许告诉你这事吗?」 「我总有办法知道。」陆景渊直起身来淡淡道,「为何不让我知道?我自觉有权知晓此事。」 还能为什么?那不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吗! 虽然谢樽内心如此吶喊,嘴上却说说得十分好听:「你看你,日日案牍劳形都累瘦了,我怎么能用这种小事来打扰你呢?对吧?」 「小事?」陆景渊把谢樽怀里的靠枕扯出来扔到了一边,不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 「于公,你是我朝食邑一方,领兵十万的权贵重臣,于私,你是我朝的王妃亦是皇……」 这话听得谢樽立时双颊泛红,恼羞成怒地一把捂住了陆景渊的嘴:「前面还算正经,后面那算怎么回事?轻浮!简直轻浮至极!」 「你们三年朝夕相处,他陪了你三年,也觊觎了你三年,不仅如此,你还带了只丑鸟回来。」 「我必须纠正你的用词,没有『朝夕相处』,也没有『陪』,非常偶尔的地见上几面而已!」说着谢樽瞪了他一眼,又把靠枕给捡了回来, 「而且我跟他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给你的信一半多。」 「还有,灵光哪里丑了!它可是我一手带大的,从巴掌大的鸟蛋长到现在这副威武漂亮的模样,你知道我耗费了多少心血吗?那可是我亲儿子,完颜昼也配染指?」 说罢,谢樽使劲捏了捏陆景渊的双唇,威胁道:「你适可而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嘛。」 不就是找藉口讨好处吗?十几年过去都还是这招,毫无新意,没有一点长进,拐弯抹角地做什么,就不能直接一点吗? 陆景渊眉眼低垂,手上仍然沾着一点没有擦拭干净的药粉,活像被人欺负了似的:「那我呢?」 「你什么?」谢樽愣了愣。 「完颜昼不配,那我呢?」 谢樽嘴角一抽,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致富之路。 若是把陆景渊这些奇形怪状的发言记录下来,然后编成册子拿去卖,恐怕有不少人会出于对秦王殿下的好奇争相购买吧? 不,不对,别人只会觉得他在扯淡瞎编……根本一本都卖不出去吧! 第337页 「奉君是你大女儿,灵光是你小儿子,你是孩子他娘,行了吧。」谢樽两眼一闭,有气无力地抱着垫子倒下,躺在床上不理他了。 床榻上密编的竹蓆触手生凉,谢樽刚一躺下就不想动弹了。 好清凉好舒服,明天想吃樱桃酥山,想吃糖水鱼鱼,想吃绿豆凉糕,还想吃荔枝杨梅饮……不对,这个还没到最好的季节呢。 「嗯。」陆景渊倾身吻了吻他仍有几分湿润的鬓髮,「头髮还没干,过会再睡,小心明日头疼。」 听见这话,谢樽又忽地坐了起来,那双水润明亮的双眼牢牢盯着陆景渊,唇边的笑意清晰可见:「好,那我们来做点别的事吧。」 虽说这一个半月来他日夜兼程,劳累不堪,但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心绪纷乱之下,他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况且陆景渊那么大个活人杵在旁边,周身还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一股清雅幽邃的兰花香气,如同香甜的蜜糖一般不断引诱着他,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掐指一算,他们相知相亲居然都已经九年之久了,九年!换别人孩子都满地跑了,明明方才他沐浴的时候这人也没闲着,现在却非要耍小脾气装什么正人君子。 「三年不见,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想我,一点点别的想法吗?」 陆景渊薄唇微抿,眼神压抑,他一把抓住了谢樽的手腕,把那只不老实的手按在了榻上:「你身上有伤。」 不止手臂上的刀伤,因为连月骑马的缘故,谢樽腿侧被摩擦得满是红肿伤痕,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 「……」谢樽沉默了一瞬,瞬间福至心灵,「刚才你故意的?」 陆景渊微微颔首,随即又补充道:「也算真心实意。」 三年,一千余日,这些年来他们相伴相守的时间加起来都远没有三年,完颜昼凭什么?还有完颜明洸…… 每每思及他们看向谢樽的觊觎眼神,他就忍不住想剜出他们的双眼作酒,再将他们碰过谢樽的手一点点敲断,让他们这辈子不敢再动一点不该有的心思。 「喂,想什么呢。」谢樽抚过陆景渊低垂的睫羽,看见他目光中的阴沉与暴虐如同受惊的鱼儿般瞬间消失无踪。 「年轻人还是该阳光些,不要总是喊打喊杀。」他语重心长,老气横秋地说道,「说来……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控制欲有些病态?」 很久以前他便发现了,自将陆景渊带在身边时起,他的一举一动便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这样的掌控欲近乎是一种偏执,和程云锦如出一辙…… 曾经他将这归结于难以斩断的血缘,但后来他在陆景渊的来信中知晓了有关程云锦的一切,所以……这是失去催生出的偏执吗? 「你在不安。」谢樽近乎笃定地说道,「自始至终。」 陆景渊握着谢樽手腕地手渐渐收紧,半晌过后哑声道:「你害怕吗?我……」 闻言谢樽轻笑一声,他反手抓住陆景渊的手凑上前去,吐息间的滚滚热意染红了对方耳后颈侧的软肉: 「你无需改变,也无需压抑,我……很喜欢。」 第160章 薄如轻烟的雾蓝色纱幔下, 谢樽大口喘着粗气恍惚间要背过气去,他眼角满是泪痕,如离岸的鱼儿一般挣扎着想要挣开束缚却始终徒劳无功。 一滴泪珠又顺着眼角流下没入鬓髮, 谢樽感觉自己腰腹间酥软脱力,像被腰斩了一般完全失去了对下肢的掌控, 他吸了吸鼻子,出气多进气少地喃喃道:「手,手疼……」 闻言, 陆景渊的动作微顿, 他压抑着身体中烈火般汹涌的情慾, 俯身将依然纹丝不动的绷带检查了一番,随后满意地吻了上去。 陆景渊眼角飞红,声音嘶哑,又在谢樽唇边印下了一个缱绻的吻:「无事, 我会小心些的。」 刚喘过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露出得逞笑容的谢樽听见这话瞬间瞪大了眼, 然而他才刚吐出了半个「等」字, 余下的话便被撞碎在了喉咙中。 不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啊!说好心疼他手疼腿疼呢?就是这么心疼的?他不干了, 他要辞职,明天他就收拾收拾滚回武威去…… 「哥哥, 专心。」陆景渊揽着谢樽的嵴背将人抱起, 然后抵在了床柱之上低声道,「是哥哥方才让我不必压抑的。」 「……」谢樽听见这话都要气笑了,他看着眉眼低垂的陆景渊, 咬牙切齿地揪住了他的脸颊,「陆小渊, 耍赖的本事见长啊,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陆小渊?」陆景渊眉梢微挑,心情颇好地将谢樽汗湿的髮丝绕在了指间,越玩越觉得喜欢。 见他一时不再动作,谢樽挪动两下,悄悄松了口气:「哦,这个啊。」 「完颜明洸喜欢这么叫别人,不对,别鸟,灵小光,额小克什么的,我觉得还蛮可爱的……」 谢樽说着说着便没了声,他亲眼看着陆景渊唇角压下,眼中逐渐聚起骇人的风暴,他四肢僵硬缓缓闭眼,在心底轻轻道了一句: 坏了,这下玩完了。 不出意外,第二天谢樽等到日上三竿了也没能爬起床。 直到已然外出归来的陆景渊将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他才终于迷迷濛蒙地睁开了眼。 「我恨你……」谢樽半阖着眼靠在陆景渊肩头,任由对方帮他穿衣洗漱一手包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 第338页 「我以后再也不来你这儿了,我现在就要回武威,谁也拦不住我!」 「嗯。」不管谢樽说什么,陆景渊都心情愉悦地应和着,「我差人熬了糖粥,还有刚刚刨好的牛乳酥山,加了樱桃杨梅,酸甜酥软,口味上佳。」 「……」好吧,看在冰品的份上,「那我再呆一个时辰。」 虽然嘴上说着一个时辰,但谢樽吃完了酥山还是在秦王府里躺下了。 夏日的树荫下清凉惬意,谢樽阖眼躺在树下吹着凉风,偶尔还往嘴里丢上几颗水润的葡萄。 陆景渊自然是不在的,现在长安上下乱成一团,各种问题亟待解决,方才哄他起床那两炷香的时间,他都不知道陆景渊到底是怎么挤出来的。 「不对啊,我不该陪护在他身边吗?」谢樽想到这里勐然坐起,一阵清风穿庭而过,他发着愣将手中捏着的葡萄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又躺了回去。 算了,他腰疼,还是躺着吧,陆景渊身边的亲卫把人围得跟铁桶似的,也不缺他一个。 然而躺了没一会,谢樽又坐了起来,不行,谁知道有些牛鬼蛇神盯着他家殿下,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一旁端着冰茶蔬果的侍从看着他一会起一会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犹豫半晌才试探道:「侯……」 「拿剑来,跟我走!」 侍从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摔了,剑,什么剑?他没有啊,打架?打架他不会,可…… 「侯爷,侯爷您慢些千万别摔了,等等小的!侯爷!」 与此同时,阿勒泰 五月的阿勒泰早已褪去银装,青绿色的牧草在此疯长,为这片土地带来新生。 巨大的宫室厅堂之中寂静无人,乌兰图雅半阖着眼倚靠在饰金的王座之上小憩,一身白衣好似雪光。 「你来了。」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乌兰图雅的声音骤然响起,然而无人应她。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四个以黑纱覆面的侍者抬着软轿无声无息地踏入宫中,而软轿之上的人气息微弱至极,几乎已经变成了一滩没有生命力的软肉。 软轿被轻轻放在阶下,四个侍者又迅速退了出去,只留下轿上的人沉默地坐在那里。 乌兰图雅缓缓走下台阶,蹲下来轻轻抚摸着那人白到近乎透明的长髮,湖蓝色的双瞳中似有无边眷恋。 「森布尔,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她缓缓解开森布尔遮盖着眼眸的黑色绸带,凝视着他几乎未变的容貌,又抚上了那双早已不能视物眼睛。 「殿下……放心。」森布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困难地挤出几个模煳不清的音节。 「是陛下。」乌兰图雅淡淡说着,将手中的绸带随手一扬扔到了远处。 闻言森布尔发出几个带笑的气音,又艰难说道:「陛下在臣眼中,永远,永远都是那个喜欢光着脚的小姑娘。」 乌兰图雅懒得与他讨论这些无意义的往事,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次问道:「我会斩杀谢樽,而你的生命如今已然到了尽头,所以……」 「九泉之下,你又要如何与我的母亲,你的恩师交代呢?」 森布尔曾经想要将格日勒塔娜的遗愿贯彻,想要竭力保住她的血脉,其中自然也包括谢樽。虽然自谢樽离开阿勒泰后,森布尔便再未提过,那现在呢?在他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刻,又是否会再次想起她的遗言? 「果然时至今日,殿下仍是如此冷血……一点都没变过。」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殿下……」森布尔仰头缓缓开口,他看不见乌兰图雅此时的神情,对方冰冷妖冶的面容却已经浮现在他脑中,「自找到殿下那日起,臣便只为殿下而生。」 那是昭文十二年,他在安西边地的某个破旧酒肆中,找到了孤身一人,已然长成少女模样的乌兰图雅。 他看着她冰冷麻木的双眸,在昏黄的烛光下问她是否要离开那片将她视为异类的土地。 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对那片土地毫无眷恋,甚至怀有滔天恨意。 「你说谢家?哦对,你走得太早,只堪堪送了母亲最后一程,并不知道后面的事。」年少时的乌兰图雅坐在沙丘上,任由细软的沙土如流水般自身边流过。 「你走之后,父亲向谢家讨要说法却被逐出了家门,没多久就病死在了去往安西的路上,不过一年而已,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谢家从不关心,自然也无从知晓,父亲的死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或许什么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的存在,然后派人四处寻找,然后不了了之吧,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恨?说不上,只是厌恶而已,污秽之物,合该从世上消失。」 面容稚嫩的少女仰头望着漫天繁星,仿佛想起了年幼时与父母一起赏月观星的时光,然而时光不復,她已然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前些年我总会想,要是母亲没有怀上他,父亲就不会想带着我们回到谢府,自然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但没有如果。」 「我从不认可他是我的家人,他从未与我们团聚过一时半刻,自他出生时起,父亲失去了妻子,我失去了母亲」 「经歷那些过往的只有我们三人而已,既无相守,岂是家人?我想……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吧?」 第339页 「外族、门第、庸碌、愚钝。他们就以这种可笑的理由杀害了我的父母。」乌兰图雅转过头,那双看来的湖蓝色双眼中满是厌恶, 「难道你不觉得……他们都该死吗?」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呢?森布尔有些记不清了,那些泛黄的记忆中只有乌兰图雅鲜亮如昨,而他几乎是一道看不清的影子而已。 他只知道在那之后,他便跟随在她身侧,一步步为她筹谋,直到今日。 「森布尔,立于云霄的高山之巅。」乌兰图雅捡起先前落在地上的绸缎,缓缓为他蒙上了眼睛,「高天与群山会记住你的誓言。」 森布尔笑了笑,没力气再说什么了,若是她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感念,她便不是她了。 寂静的厅堂中只余风声,乌兰图雅回到了王座靠在了柔软的皮毛之上,她的目光似乎仍落在森布尔身上,又好像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直到黄昏将至,朦胧的日光洒下,殿外才终于又有了动静,金铃细碎清脆的响声传来,破开了这无边的沉默。 「陛下,二十柱国皆至,已在祭坛等候。」阿勒莎俯首回报,神色恭敬。她依旧和十余年前一半喜穿红衣,样貌也如同永驻一般没有半点变化。 乌兰图雅睁开双眼,望着洒金似的厅堂,唇角终于勾出了一抹笑意:「时候到了,走吧。」 阿勒泰皇城北部的葱翠山峦之上,一座白石垒铸的九层高台屹立,那高台之上刻满了北境独有的文字,这些文字奇异而曼妙,记载着北境过去的歷史与预言的将来。 乌兰图雅自城中步步走来,金纱雪衣如日月光华一般让人目不敢视。上北境众人见她走来俯首躬身,无人敢有丝毫冒犯。 悬日未落,明月初升之时,乌兰图雅赤着双足踏上天阶,当她回过头时,漫天彩纱飞舞,众人皆匍匐在她脚下。 乌兰图雅凝视着这座起伏山峦间的白城,终于感受到血脉在身体之中沸腾,她缓缓启唇,声音空灵而安宁: 「高天与雪山的子民啊,请静听我言。」 「我曾叩问诸神,为何有人生来富贵,有人生来贫贱?为何扈恶者坐拥天下,悲苦者一无所有?为何命运自诞生时便已定下,为何失眷者只能在静默中等候灭亡,为何我们不能翻越高山,趟过河流,抹平命运的不公?」 「他们穿金戴银,纵情歌舞,我们衣衫褴褛,哀鸿遍野,污浊的恶鬼享尽人间,纯净的灵魂横死道边,我愤怒、哀嘆,静默、悼念,直至我等挥舞长刀,伐恶诛罪,向那罪孽之人举起反旗。」 「请切记,天光所照之地,皆为吾等故乡。」 「漫天风雪中纯净的灵魂啊,请不要恐惧,死亡将是归途,天地重归寂静。不论身在何方,天光与山风都会将你带回母亲的怀抱。」 第161章 「血泪铺就的坦途啊, 将引我们去往丰饶的圣地,骨肉铸就的圣城啊,将为我们创造辉煌的国度!」 「诸恶当净, 雪域永立!」 当乌兰图雅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祭台之下众人起身随她振臂高唿, 他们双眼如野兽般满是狂热与疯狂,好像失去了所有理智一般令人胆寒。 如今的二十部与从前已然大不相同。 在过去的千百年里,这片土地上的血泪与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们麻木地在风雪中挣扎, 毫无意义地活着, 再毫无意义地死去, 他们不知道该去往何方,更不知道生命该归往何处。 但自乌兰图雅当权那日起,这一切发生了改变。 在她的极力宣扬之下,他们将伐恶当做神灵赐下的伟业, 歷经劫难的灵魂为裁决而生,死亡不再带来痛苦, 而是被当做荣耀。而对于一切为伟业而死的英灵, 死亡不过通往真正的故乡的钥匙。 他们为战而生,也将为战而死, 纯粹而疯狂。 乌兰图雅垂眸看着在她的煽动下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让刀尖饮血的众人, 眉目却依旧清明如初。 在这片土地上, 信仰的生发太过容易,对于歷经苦难的人们,他们只需要一个寄託, 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一点水源, 一点食物,再无其他。 至于其他人……那些贵族,那些祭司,在这场盛大的讨伐之中他们也有利可图不是吗?这就够了。 四时轮转,月有盈缺,而她会亲手了结虞朝迟暮的生命,完成属于北境的伟业,为了这一刻,她已经谋划了二十年之久。 当天边暮色将要隐没之时,森布尔终于被抬上了祭台。众人注视着这位将死的大祭司,心中知晓今日他终于要将手中紧握多年的权柄交出了。 没人在意森布尔的身死,他们只想知道谁是继任者,谁会是掌握北境神权的新一任主人。 「神启皇帝乌兰图雅……承天准训……」森布尔仰头,气若游丝地缓缓道。 「神启皇帝乌兰图雅!承天准训!」一旁的侍从在他话音落下之时立刻高声重复,此言一出,祭台之下立时一片譁然,曾经掌握着诸多权力的祭司们立刻有了异议。 在北境有载的歷史中,君权与神权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对于北境,高天诸神掌管着臣民的灵魂,称量他们的善恶功过,护送他们的往生之路。 祂们崇高纯洁,悲悯节俭,赐福万千生灵而从无欲求。而祭司作为神明在人间的代言,自然也当纯净无暇,不染尘俗。 第340页 因此,这样的权力与骯脏物质的俗世君权全然相悖,几乎不能并存。 原先森布尔这个大祭司屡屡插手俗世,就已然引发了诸多不满,未曾想如今祭司将死,这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若是乌兰图雅既是皇帝又是大祭司,那不是乱套了吗? 「肃静!」乌兰图雅高声一喝,周围以依拉勒为首的皇宫亲卫立刻鸣金警告,令喧闹的众人再也不敢发出声响。 「朕乃长生天认可的天命神女,自然承天大业,诸位有何异议?」乌兰图雅扫视众人,逼得众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还是诸位觉得,朕当不得这大祭司?」 祭台下的祭司们神情不忿,却始终不敢说话,乌兰图雅如今大权在握,他们无从反抗。只是这位神女多年来醉心俗世,有名无实,连祭鼓都没摸过两次,违反诸多戒律,又让他们如何心服口服? 「森布尔,开始吧。」乌兰图雅收回目光,淡淡开口道。 朦胧的日光下,乌兰图雅和森布尔相对而坐,她接过一把古旧的骨刀,面无表情地重重划破了自己的掌心,鲜血涌出,蜿蜒在她雪白的衣裙之上。 「殿下……」森布尔接过她手中的骨刃,唇角扬起了一抹苍白至极的笑,「愿你的未来满是通途。」 森布尔说罢,将那柄染血的骨刃深深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又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其勐地拔出,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颤抖着将乌兰图雅的手按在在胸口,两道伤口涌出鲜血逐渐交融,流淌,最后填满了祭台上深深的刻痕,又顺着台阶向下流去,那鲜血在日光下恍若流金。 就在祭台上的符文被鲜血填满的瞬间,高山尽头的半轮红日忽然变暗,逐渐被黑日遮蔽吞噬,天地如同末日到来一般静止,沉默如潮水般蔓延,将人溺毙。 乌兰图雅在渐暗的日光下合眼,而当她再次睁眼时,那双湖蓝色的眼眸中流出了两行金色的眼泪。 此时,远在长安的谢樽并不知道北境又搞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新神迹,他只是躺在秦王府的庭院中晒月亮,听鸣蝉,纠结着今晚的夜宵该吃什么,顺便听人给他禀告今日发生的要事。 「鸣珂要和我哥和离?」谢樽重复了一遍沉玉的话,随后又点了点头嘆道,「合该如此。」 在这场对外以兵谏宣称的政变之后,赵家彻底败落。整个赵家上至八旬老翁,下至襁褓婴儿皆被软禁,名下的兵权财帛也被尽数充公,一夜之间昔日烈火烹油的庞大世家,除了爵位已然一无所有。 而与之相对的是谢家青云直上,新的文臣集团以谢淳和应无忧为首迅速重组。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次谢淳也和从前一样又有了从龙之功,赵家的败落必然也有他一份力。 若是此时赵鸣珂依然像没事的人一样再次跨入谢府,那这长安城里可就又有数不尽的谈资了。 「即使没有这场变故,他们也走不到最后,鸣珂……也该自由了。」 谢淳始终忘不了文可筠,而赵鸣珂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原地等待,对于他们,劳燕分飞早已是必然的结局。 说实话按赵鸣珂的骄傲心性,他们能走到今日方才分道扬镳,已经让谢樽十分意外了,不过其中应当也有政治联姻的缘故吧。 无论有多么努力谦卑,喜欢的人心中却始终爱着别人……若是设身处地,他恐怕是坚持不了像赵鸣珂那么长时间的。 不过没有如果,陆景渊心中没有忘不了的人,自始至终他忘不了的只有他一个,不过…… 「哈,陆小渊若是胆敢喜欢上别人……我一定把他揍得满地找牙,然后拂衣而去,自此天地悠悠,谁也找不到我。」 陪在一旁的沉玉闻言无语地看着他,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作为少有的几个知道这两位关系的人,他早已对此心如止水。 可是话虽如此,沉玉心头的担忧却从未消减过丝毫,他们本不该,也不能如此。如今陆景渊将要问鼎天下,他的家事便会变成人人关心的天下事,到了那时,他家侯爷又该如何自处? 而这一天,已然近在眼前。 「侯爷……」沉玉皱着眉,斟酌了半晌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没能说出口,便敏锐地听见有人跨入了庭院。 这府中敢没有通传便跨入此处的只有一人而已,沉玉转头看去,果然看见陆景渊挟着一身风露不紧不慢地走来,他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垂眸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陆景渊的目光在触及沉玉时停顿了一下,随后又淡淡将人挥退。 「怎么不让他说完?」谢樽枕着手臂懒懒躺在竹床上任由清风拂面,双眼都未曾睁开。 「我已然找好了继任者。」陆景渊坐到他身边,轻轻梳理着谢樽睡得凌乱的髮丝,神情晦暗难明。 谢樽幽幽嘆了口气,伸手握住陆景渊抚在鬓边的手:「你知道会承担多大的压力吗?寻常人家不婚不娶,无妻无子都是难事,何况帝王家。」 如今陆景渊尚未登基,说亲的帖子就已然堆成了山,不敢想像未来会是怎样的光景。秦王府中空空如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着那些空置的位置。 「他们很快就没这功夫了,二十部首领已然齐聚阿勒泰,发兵就是这两日的事了。」陆景渊淡淡道,「我不会再给你不辞而别的藉口和机会。」 第341页 「好好好,不走,都是些什么陈年旧事了,还要有事没事提上一嘴……」 谢樽睁开眼无奈地向他看去,思虑半晌又问:「所以继任者……你选了谁?」 「陆景潇家的次子。」陆景渊说着面不改色地挤上了竹床。那单人竹床在他的动作下不堪重负,发出了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 「诶诶诶,挤死了,你快下去!」谢樽被他这么一出弄得差点滚到地上去,一时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为了不被挤下去,他只能被迫拥住了陆景渊微凉的躯体。 「累了。」 「那你命人再搬一个过来,别在这跟我挤。」 「不要。」 谢樽脖颈被他蹭得阵阵发痒,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次回京,陆景渊真是越发不像样了: 「你!算了……过去点,你那边还有一大块地方,我腿都快掉下去了。」 「嗯。」陆景渊应了一声,却只往旁边挪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然后自顾自地说道,「那孩子天资高绝,心性纯善,虽说和他父亲一般性子有些温软,却要聪慧果断得多,是个好苗子。」 见他使劲转移话题,谢樽也懒得再计较抢床之仇。他微微颔首以示知晓此事,然后在脑中搜寻了一下陆景渊口中之人,发现自己好像没见过: 「陆景潇的次子……我想想,我走的时候他才刚出生没多久呢,我还真没见过。」 「明日我差人把他带来给你相看一番,若你也觉得不错,这事就可以定下了。」 「这好像也用不着给我相看吧……你觉得好便好。」 「不行。」陆景渊坚持道,「待过继之后,这孩子便要由你教导,自然得你也喜欢才行。」 谢樽轻轻顺着他已然散下的长髮,垂眸思量了片刻才道:「好吧,不过说好,我只教得了他武功,其他的我可难以胜任。」 「哥哥未免过谦。」陆景渊撑着竹床起身垂眸,与谢樽四目相对,「哥哥慧心玲珑,举世无双。」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细碎的月光落在陆景渊的肩头髮梢,将人缀得更加清冷出尘,不惹凡俗。 此情此景,谢樽望着眼前人,似有明月清风为邻。 于是他恍然间又想起了年幼时那些遥远的心愿,原来数十年过去,他内心深处仍是想与一人纵情山水,白头偕老,但他却也知道,这红尘癫狂,他们从未离去。 「总是没个说正事的样子。」谢樽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将那些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下,然后轻嘆一声将他拥入了怀中。 「不是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 罢了,此方本就是心安休憩之所,至少身在此处,他们不必再为琐事烦忧。 有什么便留到明日天亮再说吧。 第162章 隔日谢樽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他闭着眼随手一摸,身旁的床铺果不其然已经凉了个透彻。 谢樽又躺了片刻,随即起身将沉玉给叫了进来:「准备一下, 我们去趟东宫。」 与诸多备受围困的府衙一样,此时的东宫也已被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平日里丝竹不绝的宫殿庭院只余蝉噪,端得是无边凄凉。 陆景潇对谢樽的到来并不意外,毕竟昨日陆景渊已经就着他儿子的事找过他一趟了, 今日谢樽找来也不算什么奇事。 但说实话, 即使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陆景潇的震惊之情也没有半分消解,这种震惊甚至全然盖过了他对自己前路未卜的茫然悲伤,让他一时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你们……」陆景潇看着眼前悠然饮茶的谢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你们,你们……」 好吧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毕竟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太惊世骇俗了一点…… 若是陆景渊无后, 又与谢樽走得这般亲近,他们的关系被世人发现便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们如此行事, 不仅要顶着天大的压力,还等于日后要将数十年基业拱手让人…… 陆景潇实在是难以置信, 在他眼中, 长安城中所有人皆身不由己,荣华富贵的代价便是镣铐加身,即使两人如何相亲, 也不会阻碍他们成婚生子,走上各自已定的道路。 「你们是认真的吗?」陆景潇半晌憋出了这么一句。 「我们似乎也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吧?」谢樽将茶饮尽, 轻轻放下了茶杯,「他既无所畏惧,我便也不会退缩。」 「你们好不容易走到这步……」陆景潇哑声问道,「若是如此行事……史笔无情,你们的毕生功业将会付之一炬,徒留几笔风流漫谈,值得吗?」 「只能说明那功业还不够耀眼夺目。」谢樽淡淡应道,「我们并非为权力而来,毕生所求之物仍在远方,至于值不值得,冷暖自知。」 「数十年来,我们已然为这天下捨弃太多,不会再为半纸功名退让一步。」 「那要多耀眼的功名呢?」陆景潇低声喃喃,眸中似有不解,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嘆息道,「罢了,你们都比我聪明厉害得多,要付出的代价,要失去的一切想必早已瞭然于心。」 「真好啊,不像我,始终懦弱无为,随波逐流,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殿下才是大智若愚的有福之人,不必妄自菲薄。」谢樽这话说得发自内心。 第342页 陆景潇其人不仅生性良善,还心思通透随遇而安,与陆家其他人截然不同,因为有着这样讨喜开阔的性子,他这一路走来虽说跌宕起伏,却也始终顺遂平安,这样的人生……不知有多少人歆羡不已。 「什么智不智愚不愚的,我都无所谓,其实自始至终,我所求都不过是平安而已,不论是自己还是身边人。」陆景潇苦笑一声,一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灌酒似的灌了下去。 「可自记事起,我便眼见身边争斗不断而无所作为。」 陆景潇似笑似哭,二十余年的压抑仿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不如你们聪慧有为,只能有心无力地看着这一切轮番上演。」 「平安为苍生之所共求,无数人为此日夜兼程,殿下愿望并不低人一等。」 「况且……其实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才是祸乱之始。」谢樽敛眸轻笑一声,低垂的目光中似有自嘲。 因为世人皆有欲求,而聪明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拥有这世间最强的欲望。当拥有欲望的同时拥有力量,掀起的风暴便越是会如飓风般将身边一切捲入,撕碎,再重组。 对和平的欲望,对掠夺的欲望……欲望似有善恶之分,但不论善恶,欲望註定会引来争斗。善恶者相互对立,然后一同被捲入混沌,善者为恶,恶者为善,直到不分敌我,不约而同地走向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最后又裹挟着所有人痛苦前进。 闻言陆景潇沉思良久,目光盯着炉上跳动的火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樽没有出言打断,只是自顾自地煎着茶,不过片刻便制出了一壶浓香清亮的茶汤,盛放着浅绿茶汤的琉璃盏被放在了冰碗里,看上去清凉怡人。 「祸乱吗,或许确实如此……但世间本就阴阳相和,有得有失,天下因欲而乱,亦因欲而进,不是吗?」 「殿下颖悟绝伦。」谢樽微微一笑,在冰好的茶水中投了几朵茉莉。 其实陆景潇极为聪慧,只是他的欲望和悲伤都太轻太薄,远远没有盖过他心中的温柔,他註定只能这般徘徊于世,七分逍遥三分癫。 谢樽觉得这样极好,若有来生,他也想如此淡然无为,逍遥一生。 「所以……三日之期将至,殿下想好要如何选择了吗?」谢樽突然开口问道。 听见这话,陆景潇刚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苦着一张脸悲伤道:「我觉得我们还算半个朋友来着,你们都要我儿子了,不至于还把我给杀了吧……」 「那可不好说。」谢樽笑了笑,又为他添了杯新茶,「即使不会要了殿下的命,殿下以后恐怕也踏不出这宫殿半步了。」 「笑面虎……你们都是。」陆景潇嘟囔了一句,却还是将冰茶一口饮下,「不,陆景渊那傢伙是冷面虎。」 谢樽笑了笑,将其当做夸赞欣然应下:「其实殿下只要像从前那般,不偏不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便已足够。」 「我本以为你是来看孩子的,未曾想是来当说客的。」陆景潇嘆了口气,「怎么,陆景渊也终于发现自己行事太过乖张霸道了?你们倒是红脸白脸地唱上了。」 「倒也不算,此番不过闲聊而已,况且我也并不知晓他做了什么。」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谢樽也来了兴趣,「他是如何与你商议的?」 说起这事,陆景潇立刻愤愤不平地将空杯扣在了桌案上,委屈道:「商议?他那叫命令,通知,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 「昨天他急匆匆地跑来呆了一炷香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什么,看在我儿子的份上勉为其难不要我的命了,让我要么拥立新君,当牛做马,要么去镇守皇陵,孤独终老!」 「呃……其实我觉得这不太像是他会说出口的话。」谢樽委婉道。 「我进行了一些适当的润色,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好吧,适当的润色。」谢樽点了点头算作妥协,「所以殿下怎么回应的?」 「当时他那么嚣张!我答应岂不是显得怕了他?」 「所以?」 「所以我说明天差人给他答覆。」陆景潇说罢就泄了气,「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谁当皇帝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想去看皇陵,该干什么干什么呗,捞个闲散王爷当也好,那本就是我的毕生追求。」 「我连要什么封号都想好了。」陆景潇又补充道。 「……」怎么一个二个,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是那么幼稚? 「殿下已有封号,就算封王,恐怕也只会从懿德二字中取。」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回事了,懿王,德王,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听?」陆景潇皱着眉,显然难以接受,「算了,规矩不都是人定的,我求求陆景渊,应当还是有希望的吧,他自己不也没封昭王?」 「这就与我无关了。」谢樽摊手道,「好了,殿下既已做好决定,此事我便也不再多言。」 「天色不早,今日我还有别的事,看看那孩子就走了。」 「哦对,你还没见过他。」陆景潇眉目间漫上温柔,他遣了侍从去将孩子带来,然后有几分急切地分享道,「他才三岁半,还是个胖汤圆呢。」 「我为他取名修逸,算是我对他的期许与祝愿,只是如今这个名字不再合适了。待到此事定下,你们为他取个新名吧。」 「并无必要。」感觉到陆景潇情绪有些低落,谢樽如此说道。 第343页 「不。」陆景潇摇了摇头,「若是作为储君,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身负重责,便没有任性的权力了。」 是这个道理,但谢樽心中仍有一缕恻隐之心:「说来……你们问过他的意见吗?」 「自然,虽然他还小,不懂道理,但我也希望他能自己选未来的路,所以,我就问他以后想像我,还是像陆景渊。」陆景潇笑着说道。 「他根本就没犹豫,直接选了陆景渊。」 陆景潇哭笑不得:「他像我却又不像,如今他才刚刚启蒙,你们来的正好,好好教他,他以后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谢樽沉吟了片刻,最终应下了此事:「自然,不过这些年我恐怕无力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交给景渊吧。」 「为何?」陆景潇愣了愣。「我其实更属意你些。」 「我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武威,此去恐怕又是三年,甚至更久。」谢樽微微摇头,不等陆景渊再问便立即解释道,「北境即将发兵,濮部也不再安分,战事已然一触即发,我必须即刻赶回武威调度。」 「可……可你才回来了三日而已。」 「是啊,三日,弹指一瞬。」谢樽笑了笑,「只希望此番事了,这天下当真能海晏河清吧。」 时光飞逝如好似朝露,在谢樽离开长安后的第十五日,一封来自幽州的战报先于安西送入了长安,然而中正殿此时关门闭户,偌大殿中只有寥寥两人。 「按照约定,即使他们有朝一日他们背盟败约,我也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陆景渊合起战报,放在了陆擎洲案前。 陆擎洲翻看着那封战报,疲惫苍老的面庞也缓缓露出了一抹笑容:「如你所愿。」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是不错的死法吧?自少年时第一次执剑出京,朕便在等这一天。」 「登基后,朕原以为这样的结局已然远去,未曾想兜兜转转却还是回来了。」 「如此……他们想必不会太难接受,也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 「其他人或许不会知晓,但圣旨一出,陆景昭定能猜到一切。」陆景渊淡淡道。 其实在宫变前夜,他便已经在这中正殿中悄然见过陆擎洲一面了,只是此事分外隐秘,除了谢樽和与他一道前来的亲卫之外,再也无人得知。 那时他静静凝望着孤身一人的陆擎洲,只一个简单的问题:结局已定,但仍有变数,所以……你想给那两对兄妹怎样的结局? 陆擎洲必须死,但若是他在宫变中斩杀陆擎洲,血海深仇便会将赵泽风等人彻底推向他的对立面,这些惊才艷艷之辈再无可用,而他也必然会将他们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杀了陆擎洲,再将与他有关的人尽数灭门,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办法。况且他与旁人不同,如此行事只是正本清源而已,不会招致骂名。 但他仍有欲求,只能如此迂迴,若是他们死了,幽冀便会彻底变成破旧的筛子,待到完颜昼按图南下……那里又会变成一座血腥的屠场。 他想要他们效忠,而陆擎洲想要他们活着,又是一场不需要思考的交易。 对于陆擎洲,他付出的只是自己已经枯萎的生命,却能保住自己的名,他们的命。 「昭儿最是聪慧明理,她能明白朕的意思,这就够了。」说罢,陆擎洲抬头看向面前沉默冷淡的青年,半晌笑道,「你算尽人心,终于走到今天。」 「陆家人……都生成一副心肝,想来你的结局定然不会比朕好上多少。」 「不劳陛下费心。」 中正殿前空无一人,天地沉默,唯有雁鸣。陆景渊握着已然盖下金印的圣旨,一步步走出中正殿,走下那汉白玉长阶,最终只留下一道灰黑的背影,如墨迹般点染在这副寂寞的画中。 武定十三年,六月初三,安车骨王完颜昼御驾亲征,领两万铁骑奇袭幽云十六洲,太行山以北的新洲,云州,朔州三州相继沦陷,雁门关危急,幽冀驻军死伤无数,无力抵抗,急报长安求援,一时间引得朝野震动。 六月初四,沉寂半月之久的武定皇帝陆擎洲召集群臣于中正殿议事,不过半日光景便已力排众议,拟定圣旨昭告天下。 这封惊世的圣旨言及陆擎洲将于十日后领兵亲征雁门,同时復秦王陆景渊为昭元太子,奉天法祖,统领万方,摄政监国。 第163章 武威车遥马慢, 即使百里加急,谢樽收到长安的来信也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他坐在武威侯府的偌大厅堂中,将手中阅尽的信函放在了一旁。 西线的战事还未开始, 东边却已经流血漂橹,完颜昼入境, 如砍瓜切菜般一路屠戮,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完颜昼很强,带兵也颇有章法, 他和乌兰图雅一样, 少年时都曾在虞朝生活过很长一段时日, 他们所学到的一切,几乎完全补足了北境千百年来行军无章的劣势。 况且完颜昼的武功……谢樽轻轻抚过手臂上已经长出新肉的伤,垂下了眼眸。一直以来倒是他低估完颜昼了。 「简铮有什么消息。」谢樽杵着额角,轻轻抚摸着躺在身后小憩的奉君, 目光落在厅堂中央的巨大沙盘上。 那是谢星辰和武威一众能工巧匠四年努力的结果,囊括了虞朝北方一线以及北境大半土地的沙盘, 足够为他深入北境的谋划奠基。 第344页 「安西全面战备, 简将军五月末便已自请前往玉门镇守。」傅苕站在一边立刻答道。 「是吗?」谢樽嘴角虽挂着淡笑,目光却冷凝如冰, 不知在想些什么,「玉门原先由萧云楼驻防, 十几年未曾变过, 如今临到战前倒是换起人了……罢了。」 「传我号令,传召驻防各地的四方军回城,于武威城郊建营, 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傅苕闻言愣了愣, 脸上的惊愕显而易见,但她仍是没有犹豫,立刻传令让候在殿外的传令官快马加鞭去往了自己的辖区。 「侯爷,若是将四方军尽数召回,武威各地仅凭地方驻军,恐怕挡不住乌兰图雅……」传令回来的傅苕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 北境各族本就骁勇善战,全民皆兵,连十岁出头的小儿都能执刀砍杀,刀刃饮血,这在边地是人尽皆知的事。 早些年北境虽然麻烦,但却始终各自为战,不成气候。但即使如此,虞朝的边疆也不堪其扰,边民将北境的虎狼之师视为灾难的代名词,朝廷也在其侵扰下屡屡失地。 原本关外数百里的土地,在百年前皆属虞朝,却因为偏远荒芜不受重视而日渐失落,被划入了北境的领地。 这是从前的状况,而今这让歷代虞朝皇帝如鲠在喉的边患问题又有了新的变化。 自乌兰图雅称帝后,北境的情况已然大有不同了,重整后的北境军队究竟会是何种模样,如今根本无人得知。 「在过去的年月里,那些有名无实的土地确实算不上重要,不必伤怀。」谢樽起身走到沙盘前淡淡道,「至少比起收復失地,关内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虞朝少有余力。」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你很奇怪我为何要将他们召回。」谢樽从一旁拿起了一柄青蓝色的小旗,然后越过山川盆地,轻轻插在了阿勒泰的土墙之内。 「因为四方军本就不止为守土而生。」 七年时间,已经足够他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了,它将会作为一柄利剑插入北境的心脏,纵横万里,开疆拓土,成就万世功名。 偌大的厅堂之中空旷而寂静,只有谢樽和傅苕两人而已,谢樽掸去指尖的尘土,转身凝望着傅苕颤动地瞳孔轻声问道:「你害怕了吗?」 「不。」傅苕霎时回过神来,立刻斩钉截铁道,「自七年前,属下便立誓誓死追随侯爷,必将竭忠尽智,肝脑涂地!」 即使谢樽的锐意隐藏极深,但仍有不少人察觉了一二,自他开始组建那支先遣队,又将其餵养地如同恶狼一般时,她就已然有所预感。 「用不着你肝脑涂地,不过四方军的粮草辎重,后方战备都要仰赖你和薛温阳了,这可不是个轻松活。」谢樽望着她,神情不再似先前那样严肃冷漠,眼底却不知何时聚满了哀伤: 「武威是你的家乡,我知晓你心中担忧,但不必担心,没有了四方军,这里很快就会有新人进驻。」 将作为弃子的并非武威,而是……其他。 于此同时,玉门关古旧的城墙之上,简铮静静眺望着远方的白河青草,目光干净得恍如天风。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转身倚靠在城墙边,笑着看向一直在自己身后静候的萧云停:「云停,这些年来你一直监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过嘛……你传给陆景渊的那些信里,内容几乎都是『没有异常』,说吧,想要什么奖赏?」简铮揪住萧云停的脸颊,将那下撇的嘴角往上扯了扯,然后噗地笑出了声, 「拉着脸做什么?你不是早就有所准备了吗?还是说你将一切异常瞒着陆景渊,自己却没有任何打算?」 萧云停抓住了简铮的手腕一点点下扯,目光复杂得几乎将简铮灼伤:「曾经我为你据理力争,觉得殿下疑心过重,屡屡维护于你。」 「我自然知道,一直以来你为我掩饰良多。」简铮无所谓地将萧云停的手甩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那现在呢?」 「即使时至今日,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会选择虞朝,而非乌兰图雅。」 简铮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这就是你们将我放任至今的理由?说实话,即使没有你的传信,陆景渊也必然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毕竟他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你这般放任我,他居然也是一样,陆景渊还真是不改当年,自负好赌又轻信他人。」 「但很可惜,命运并非每次都会站在他那边,他本就是不该活下来的异数,早该命陨于昭文之变的游魂,坎坷也是理所当然。」 萧云停闻言摇了摇头,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殿下慧眼如炬,从无错漏。」 说罢,萧云停又开口问道:「将军为何要选在此时说这些?继续潜伏不是更好?数十年来,将军不都是如此走来的吗?」 「因为要要好好警告你一番呀。」 「继续潜伏,都被发现了还怎么继续潜伏?」简铮说着,从腰间抽出一封盖着蜡印,已经被拆过的信件,满意地看到了萧云停瞬间紧缩的瞳孔,「前天的信,给陆景渊的,嗯……内容嘛倒是很简单,就是确定我不是个好人,要准备对我动手了。」 「我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才来这齣,是不是也太晚了点?」 简铮凑近萧云停,几乎是紧贴着他的而后说道:「你知道你的维护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第345页 「你的答案。」萧云停退后一步,腰间的长刀骤然出鞘,架在了简铮颈间。 「我为什么要选你们?」简铮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颈间的冰凉不存在一般,「乌兰图雅救我于危难,着人授我武艺毒术,没有她,我简铮早已是一堆枯骨,又怎么会有今日。」 世上哪来那么多天纵奇才,即使是谢樽,这一路走来若无贵人相助,早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当年在阿勒泰时,她与他们说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险些把她自己都骗了过去。 她确实被抓走当做死士暗卫培养,也确实在即将获得自由时遇到了那个毁她一生的祭司,被折磨地死去活来。 但她没有说,当时看上她的那个大祭司为当时的四部大祭司之首,手中的权柄根本不是她能撼动的,她也根本没有可能独自逃离那个魔窟。 但她的挣扎仍然获得了转机,而在她变成药人的一年后,与大祭司敌对已久的乌兰图雅找上了她。 于是她和乌兰图雅里应外合,终于在两年后成功杀了大祭司,而她又在对方的帮助下,作为一个经歷悽惨的少女,偶遇了当时正在北境边境巡猎的萧家兄弟。 就那么简单。 她是乌兰图雅种在虞朝边地的一颗钉子,数十年几乎从未露出丝毫破绽,可惜有些人的嗅觉太过灵敏。先前她两次救下谢樽,也不过是因为那时的谢樽对他们还有作用而已。 「那我便杀了你。」萧云楼哑声道。 「现在可还不到我死的时候呢,不要着急。」简铮徒手握住刀刃,任由掌心被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好似蛊惑一般地低声说道,「下次若是再发现不对,可千万别再犹豫。」 「你传不出信的,也千万不要妄想声张我的事哦,除非你想让安西边军瞬间瓦解。」 说罢,简铮放开了刀刃扬长而去,徒留一串鲜血滴落在城墙之上。 萧云楼站在原地握紧了刀柄,垂眸盯着地上残留的那串血迹伫立良久,直到暮色彻底掩盖了他的身躯。 和平已久的虞朝人几乎无人想到,屡屡向虞朝示好的北境会骤然发难,瞬间将血色带回了这片懈怠已久的土地。 十六部擅长奇袭,向来行动迅疾如电,他们不管辎重补给,只是神出鬼没地纵横于各州烧杀抢掠,以战养战。因为完颜昼的奇袭,河东连失三城,幽冀一带几乎是一夜之间陷入战备,然而沉寂已久的的幽冀驻军,几乎不堪一击。 在援军整合完毕,陆擎洲御驾亲征的前夕,又有一封战报送入了长安。 雁门关破,雁门、新洲、云州、朔州四城沦陷,半城被屠,半城为奴,死者十万,南下难民仅三千之数。 被鲜血浸染的战报上只写着寥寥两行字,却触目惊心,让整个长安陷入了死一般地寂静。孩童躲在檐下悄悄向外窥探,看着街道上一队队甲兵来往,看着大人们神色焦急地争吵着什么,看着天边的夕阳如烧,好似战火。 「废物,不堪一击。」完颜昼坐在沖天腥气间擦着锃亮如雪的弯刀,然后随手将那染血的绸缎扔下了城楼,冷眼看着它落入浓黑的血洼消失不见,「让唿延烈快些,别落后太多。」 此次十六部南下进军分了两路,一边是完颜昼所领的东路,走雁门太原怀州一线,一边是唿延烈所领的西路,走榆关燕京冀州一线。 待到两线贯通,汇合于黄河北岸的怀州城时,整个幽冀地区便会尽数落入北境手中,任谁来了也别想再拿回去。 「王上攻城有方,唿延将军自是不如王上,如今才刚破榆关呢。」有人立时在完颜昼耳边笑道。 「少奉承。」完颜昼玩笑似的斥责一句,眉目间满是意气风发,「重整战备,明日本王便要挥兵南下,直取太原。」 「至于雁门关,就像先前那样,杀一半留一半吧。」 第164章 高高的关隘之上, 完颜昼倚靠在垛口边静对山风,城下的哭嚎声始终没有停止过,他却连眉头都过没动一下。 虽说雁门关不大, 人口物资都算不上多,但若是加上其下辖的诸多村镇, 收益也算颇为可观。 在北境的军队过境后,那些村镇皆被劫掠一空洗,倖存者也不过十之二三, 其中有一些青壮被赶到了雁门做些苦工, 而这些人在北境的大军离开雁门时也会有大半被杀, 以免他们发生譁变,留驻的少量军队难以应付。 或许他做得过了些,但…… 「王上有令!重整战备,明日拔营!王上有令……」传令者挥舞着绘着鹰隼的紫旗, 策马奔走在街巷之间,传递着完颜昼新下地命令。 快马掀起腥风, 那血腥味浓稠如浪, 翻涌着扑向两侧。 「不长眼的东西,滚开!」一个虎背熊腰的士兵恶狠狠地将拽着自己腿的妇人一脚踹开, 却仍是被她扑过来过来拽住了裤脚,「就这么点也好意思哭爹喊娘的, 老子愿意拿愿意用了, 那是抬举你们,识相的就给老子滚远点!」 「搜了几条街才这点能用东西,老子还没嫌晦气!」 「求大人留一点点给我们, 一点就好……」那妇人满身血污喘着粗气,看向那士兵手中麻布袋的眼神溢满泪水满是渴望, 「我家孙子,才,才刚满四岁, 「怕什么?」那士兵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下巴往城外指了指,「老子给你指条明路,外头那坟岗有不少吃的,还爬的起来就去瞧瞧吧。」 第346页 「不……」她仍是伸手,还想在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她便看见自己的手臂被刀光斩断,落在了大片血洼之中。 「我以为你多少会劝阻几句。」完颜昼俯视着下方的惨剧淡淡道,「毕竟他们也算是你的同胞。」 「北境的虎狼,本就需用血肉饲养。」刚刚踏上城楼的陆景凌如此应道,他衣角和鞋底都沾着大片血迹,不知刚从哪里回来。 十六部的勇士向来以嗜血的野蛮作为武器,以此所向披靡,完颜昼就算再如何移风易俗也不过数年而已,还远远无法与这种持续千百年的风俗对抗,况且他不能,也不想作出改变,这是北境最大的武器,自然也是他最大的武器。 而且这也算不上稀奇,中原王朝战争时的倾轧乱象也没比这好到哪去,一样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陆景凌早已看惯。 「说的是。」完颜昼换过衣物又洗漱过一番,此时身上还带着些许皂角的香气,「方才接到消息,赵泽风已然赶到太原,本王倒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安侯究竟有几分本事。」 与雁门不同,此时的太原齐王府一片寂静,这座荒废已久的巨大府邸枯草侵院,锈蚀门楼,早已许久无人造访,再无一丝人迹。 赵泽风身披银甲,沉默着穿过庭院迴廊,直到一座巨大的校场现于眼前。 他抬眼望去,这座校场与十年前并无不同,少年时踩过的四周的木桩也仍在伫立,只是高台之上那面随风漫捲的火红王旗已然褪色。 赵泽风轻轻抚过那日渐腐朽的木桩,终于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时光早已如逝水般一去不復返,这里始终是他的心之归处,只是举目望去,从前在此处共沐山风的诸多亲朋……竟无一留下。 太原昏黄的沙土,绵延的群山,几乎将所有人阻隔在外,这里只是远方,而少有人视之为归宿。 「他们仍会应招,这是皇命君令,君臣有别,他们不得违抗,可他们心中又还会有几分爱戴?」赵泽风低笑一声,像少年时那样盘腿坐在高台之上。 「侯爷……」赵停林喉头微哽,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家人似乎都不善言辞,也很少伤春悲秋,「弟兄们即使心中有怨,也不会不认侯爷的。」 「是我对不起他们,他们怨也好恨也罢,都是应当。」 十三年,自齐王和赵家相继离开,幽冀旧日的风光便彻底消失无踪,玄焰军的规模一削再削,结构一变再变,那些带不走的士兵,就像迟暮的老狗一般被遗忘被抛弃,独自在暮色中消亡。 玄焰军尚且如此,更别说原先跟在齐王和赵家身后的幽冀驻军了。他们追随于他,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却在最后却鸟尽弓藏,兔死狐悲。 乱花迷人了的又岂只有陆擎洲的眼,当时陆擎洲下令消减军费时,赵泽风曾在朝堂上质问陆擎洲可还记得边关的风雪,可还记得冀州的王府? 他责问的又何止是陆擎洲一人?或许自他们踏出冀州时,一切便都是错。他们深陷旋涡,却无路可逃。 赵泽风归来的消息传的很快,不到半日冀州上下便知晓他们这位声名显赫的少将军回来了,在陆擎洲领军到达太原前,幽冀的一切战事皆由他负责。 在军令发出的数个时辰后,各镇的统领便带着亲卫精兵齐聚王府,偌大的校场之中,很快便占满了人,喧譁的声响震落樑上尘土,王府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鲜活了起来。 「我就说陛下不会放弃我们,怎么样吧?我赢了!给钱!少将军来得也太慢了,让咱们好等。」 「什么时候了还赌赌赌,你小子干点好的成吗?」 「什么少将军,现在已经是侯爷,是将军了,你会不会说话?」 「十几年没半点好处,如今要人冲锋陷阵倒是想起来了,死了那么多人……」 「没仗打也没少你饷吃,拿着好酒好肉的时候不见你叫,这时候倒是吠上了,赚得少就是亏是吧?狼心狗肺的东西!」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心怀天下,又岂是你们能污衊的!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人头落地!」 「都别吵了!针尖大小的心眼,就容得下这点私情小利,你们知道太原往北几百里死了多少人了吗?」 「你这话说的,又不是没打过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害怕就滚回家喝奶去!」 眼看着众人揪起衣领就要打起来,赵停林赶忙找出了积灰的号角,也来不及擦擦就塞到了嘴里,熟悉的号角声响起,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原本悄悄瞟着高台的眼睛都光明正大地看了过去。 赵泽风满身沉郁早已消失不见,他站在高台边缘,红衣猎猎一如少年时。 「我向来不擅长说那些场面话,诸位应当知晓,我便长话短说。」赵泽风垂眸看着眼前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仿佛边关的硝烟与烈风又吹回了血脉之中。 「今家国危亡,虎狼当道,雁门已然失守,太原危在旦夕,承蒙诸位不弃,仍愿与我一同护我山河。」 「过去十年是我赵家失职,对不起诸位。但还请莫忘同袍之谊,护国之责,于此危亡之际与我一同出征,保家卫国是你我之责,不可推卸。」 「此行玄焰军规重启,惠及三军,凡杀敌者必有重赏,战后论功行赏,银钱封爵三倍于前数,我赵泽风在此立誓,决不食言!」 第347页 「而有赏自有罚。」赵泽风顿了顿,冷厉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沉声道,「若有人胆敢背叛逃离,扰乱军心,就别怪赵某枪下无情,我幽冀儿郎即使流干每一滴血,脚跟也绝不往后一步!」 赵泽风话毕,校场中只静默了一瞬,便瞬间翻了天般喧闹起来:「我等愿意跟随少将军征战!护国卫边,重铸荣光!我幽冀儿郎从不畏死,岂有不战而逃之理!有少将军在,我等必将所向披靡!让那群杂种哪来的滚回哪去!」 赵家在冀州百年根基,曾经的玄焰军亲如一家,即使如今毁伤良多,但那面红旗却依然伫立,从未褪色。 即使如今再多的嬉笑都无法掩盖阴云笼罩,仇恨、悲伤与恐惧几乎能把众人压垮,但战火已至,他们总要往前。 玄焰军荒废十年,不论是气还是力都远不及当年,但气势是打出来的,赵泽风向来是个不要命的,当年便总是沖在阵前,如今也是一样。 他自觉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类型,在他看来,不论兵将都该冲杀阵前,若是将领不沖在前面,诸军又该如何跟从? 况且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好说,机关算尽也不敌老天下一场雨,随机应变就是。 这世间兵法很难说的上好或不好,适配才是最佳。至少对于此时此刻士气低落的众人来说,赵泽风的存在无疑极为重要。 武定十三年,六月二十四,刚刚带着一队轻骑赶到太原的赵泽风还未休息上一时半刻,便立刻点兵北上,披星戴月地向忻州赶去。 那是河朔之咽喉,南部有一关名为石岭,是雁门与太原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太原必将沦陷。 赵泽风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赶往忻州,但时间太紧,赶至者不过万人。至于诸郡的援军何时能够到来,赵泽风从来没抱任何希望。 「弃城,死守石岭关。」赵泽风站在石岭关边的白马岭上,借着高悬的明月遥望远处山峦起伏如游龙的阴影,淡淡下了命令。 已经来不及了,风部来报,完颜昼明日一早便会带兵南下,若是他此时再继续向北进入忻州城,恐怕还来不及驻防便会和完颜昼撞上。况且忻州城地处盆地,地势平坦,是个骑兵纵横的好地方,赵泽风不会蠢到让此时的玄焰军正面撞上了完颜昼所领的北境五大骑,那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忻州……即刻派人带队传令,全城南撤,一天时间,能走多少算多少,带不走的兵甲食粮全数销毁。」 「侯爷,当真要撤防?若是忻州城能顶上个一时半刻,我们在石岭关的关防能完备不少,多少能增加些胜算。」赵停林犹豫道。 虽然他也舍不下忻州,但如今为时已晚,忻州城是守不住了,一切也必须太原为先。 况且此时撤出也已经太晚,以完颜昼的行军速度,明日天明出发,不到天黑便能到达城下,忻州根本撤不出多少人,还有在城外被围的风险。 「这种用命堆出来的时间,用不着,忻州城算不上重要,完颜昼想要,就暂且让他拿去吧。」赵泽风垂眸看着岭下涨水奔流的白马涧,再次下令道,「传令。」 「你带两队人去,协助忻州撤出,明日傍晚前必须离开。」 在赵停林开口前,赵泽风便冷声打断道:「传令,别再让我说第四遍。」 「……」 「是!」 第165章 「蔚州有消息了吗?」赵泽风看着数十骑兵北去, 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自雁门关破,雁门关周围的寰、武、代、应四州,或降或死, 皆已相继沦陷,自此幽云十六洲已有七州失守, 太行以东尽是失地,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蔚州始终没有传来过消息, 蔚州在雁门以西, 恆山以北, 离雁门关不远不近,似乎不在完颜昼的行军线路上。 「没有,自雁门关失守,蔚州与太原的联繫就断了。」有人在赵泽风身侧低声应道。 「嗯。」赵泽风沉吟片刻道, 「选个脚程快的,穿过恆山去看看情况, 若是傅家还有能拿枪的活着, 便让他立刻召集兵力截断完颜昼后路,若能更进一步自关外收復雁门, 封侯拜相也并非妄想。」 当天东泛起晨光,赵泽风身披寒露, 带着三百亲卫出了石岭一路往北, 向的方向赶去。石岭关的关防有可信之人布置,暂时用不着他。 当他们越过起伏的丘陵与山地,忻定盆地中央的忻州城便映入眼帘, 此时忻州城门大开,愁云漫天, 百姓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涌出,城前的广阔原野上,众人如流水一般汇聚成缕,带着粗陋的行李匆忙向南。 「侯爷,咱们这是要去哪?」一个满脸络腮鬍的亲卫一拉缰绳凑过来问道。 赵泽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远方,好像沉浸在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思绪中,但这只是几息而已。 「你们是玄焰军精锐中的精锐,跟我从太原到长安,如今又回到了太原。」 那亲卫闻言挠了挠头,虽然不太明白赵泽风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应道:「是啊,我们都是陪着侯爷长大的,小时候一块玩闹了,不过这些年侯爷都不爱笑闹了。」 「那你们怕死吗?」赵泽风垂眸问道。 「怎么会?」周围的几个亲卫好像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大声叫道,「玄焰军规第一条,既入此营,此身许国,弟兄们怎么可能忘记?」 第348页 「侯爷什么时候这么爱说这些莫名其妙的酸话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就是就是,莫非是那些个鳖孙又嚼了舌根?他们懂个屁!等着,老子回去非得拔了他们的舌头才是!」 「就是,侯爷这些年带着咱们南征北战,削了多少贪官豪绅的脑袋,那可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对侯爷兴师问罪?」 「行了都闭嘴,扯到哪里去了。」赵泽风收回目光,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意气,「既然不怕死就跟我来吧,做回老本行,为忻州多争取些时间,好让那些北境人瞧瞧,咱们幽冀的军人还没死绝!」 马蹄扬起滚滚烟尘,赵泽风带人自小道行进,一路狂奔,终于在日头最高时到达了太行山西边的某条支脉之中。 夏日草木葱郁,赵泽风下马轻轻触碰脚下湿润的土地,已然隐隐感受到了不远处微弱的震动。 「西行三里,我们在那截杀完颜昼。」 从雁门到沂州的路上,必然会经过一条绵延数十里的狭道,太行和云中两山在此相接,将人马通行的道路挤得极窄,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击杀了几个山林中探查的斥候,赵泽风循着从前的记忆,埋伏到了一个有草木生长的高坡之上。 狭道中已有兵马走过,草绿色的大旗上,一条黑色的盘蛇点着朱瞳,看上去阴暗而诡谲,那是十六部五大骑中的黑蛇骑,灵敏擅毒。 十六部五大骑向来声名显赫,数百年前便已有记载,不过向来没有定数,更像是个代表荣耀的头衔。十年前的五大骑为蛇、鸦、狼、隼、狐,而必兰氏覆灭之时,其青金狼旗自然随之倒下,青狼被白鹿取代,又是一轮更替。 「再等等。」赵泽风抬手下压,安抚住已然躁动难耐的众人。 其实不止这些亲卫,如今整个幽冀军队在哀恸与恐惧之余,都憋着一股滔天的怒火,那些被血洗的城池中有着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朋,还有曾经并肩战斗的同袍兄弟,谁能不怒? 只是这股怒火被压天的阴云笼罩,化作怨愤与痛苦,始终不见天日。 赵泽风如今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这一股怒火引出,藉此一转颓丧之风,让雄关内外的蛇鼠虫蚁再也不敢造次。 若是按照他往日的作风,早就列阵在忻州城前正面迎击了,但他如今却不能任性妄为,一旦他也鎩羽而归,太原……乃至整个幽冀恐怕就没救了,若是丢了这块地,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去见黎民百姓? 陆景渊说的没错,陛下和二叔都老了,只有他,只有他可以。 赵泽风抓紧那冰冷的枪柄,觉得自己从未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冷静。黑蛇骑出现在这……说明完颜昼应当已经过了这片地方。 按照对方的习惯,行军时应当是银鸦走在最前,承担排除隐患探听消息之责,然后依次是白鹿、灰隼、黑蛇、赤狐四骑。 而完颜昼毋庸置疑,必然身居完颜家一手带出的亲军灰隼之中。 已经走了吗?但也未必…… 当赵泽风指尖发痒,游龙枪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人饮血之时,赵泽风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离开前陆景渊跟他说过的话。 「虽说完颜昼此人老谋深算,又有陆景凌在侧出谋划策,不过武安侯英勇无畏,也不缺机敏,想来无需担心。」 「你在讽刺我没脑子?」赵泽风几乎是立刻顶了回去,他从小就看陆景渊不顺眼,至今也没变过,但他才刚说完胸中那口气就哑了火,如今他惹不起陆景渊,还是躲着点好。 「这并非缺点,况且武安侯也并非蠢钝,只是不屑此道而已,既然不屑便不必勉强,否则反受其害。」 「孤夜访此处,不过来给武安侯两句忠告罢了。」陆景渊盯着他隐有不安的双瞳缓缓道,「武安侯乃是我大虞天赐的将星,向来勇战无畏,依时凭心而动,若是心中生了多余杂念,畏手畏脚,无异于自毁长城。」 原本赵泽风对陆景渊的话嗤之以鼻,他执枪三十年,还要陆景渊教他如何带兵打仗不成?但当他真正踏入太原的土地时他才发现,他的心当真已被染上污浊,日益疲惫。 他嘴上说着一切以刀剑见真章,却也开始瞻前顾后,和那些阴谋家学得一身烂毛病。 「奶奶的,老子变成这样他功不可没,他还好意思在老子面前拿乔?」赵泽风想着想着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惊得他身边顶着草的亲卫吓了一跳。 「侯爷在说谁呢?」那人低声道,「完颜老贼?那咱们现在杀下去?」 「先等着。」赵泽风脸色不太好看,「守个屁的石岭关,还要靠条破河打仗。」 「你现在即刻返回石岭,让贺兰砚带人把忻定盆地给我围了,等着瓮中捉鳖,再让他派人向各方传令,纠集四方兵力驰援忻州,竭力围剿完颜昼,一个不留!」 「是!」那亲卫闻言眼前一亮,也不问为什么,立刻一扬马鞭急速向南飞驰。 「那咱们这会干什么?」有人问道。 「等。」赵泽风看着下方的草绿蛇旗,眼神阴狠,「等他们都过去了,再将他们堵在这谷中杀个干净!」 「就我们三百个?」 「怎么?你们怕了?」 「倒不如说兄弟们就等这个时候呢!杀几个小贼怎么过瘾?北人的脑袋,自然是多多益善!」 第349页 「好!我等必将战至力竭,饮血疆场!」 夏日昼长,还未到余霞如烧时,最后一面军旗便出现在了赵泽风视线之中,银白的枪尖抬起,如帅旗一般指引众人。 「玄焰军!」赵泽风执枪高喊,红缨烈烈漫捲,「随我冲锋!」 身覆银甲的骑兵手握长/枪,如鹤翼般向山下俯冲而去时好似雷霆动地,引得山川震盪。赵泽风一骑当先,长枪顷刻染血,他们借着俯冲的力道直接撞散了北境的队伍,几乎碾压一般将北境正全力急行的步兵向南逼去。 数不清多少人死在马下,颅骨被马蹄踏成了碎片。 「杀!」赵泽风杀红了眼,银甲被喷溅的鲜血染上了一层血垢,他又斩下一个执旗者的头颅,看着溃散的敌军,迅速又锁定了一个仓皇后退的指挥官。 当双眼被鲜血染红时,时间便会变得极慢又极快,赵泽风挥舞着银枪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北境士兵,几乎枪枪致命,他好像不会疲惫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战越勇,银枪上的冤魂不计其数。 在星辰低垂的某一刻,远处有号角声传来,众多火炬簇拥着一个鬚髮上编着玛瑙珍珠的将军向赵泽风赶来。 眼见主将到来,双方在号角声中默契地停手退后,观察着各方形势。赵泽风抬手将唇边的鲜血拭去,目光恢復了清明,不屑地向来人看去。 「赤狐家?无名之辈,赤狐家家姓是什么来着?好像没什么印象,毕竟本侯向来不记废物。」 「你!赵家的小儿,口出狂言!」那人闻言瞪着眼睛怒喝一声,却也没有上前半步。 「好歹还能出气儿呢,比不得你家那些七零八落的小崽子。」赵泽风嗤笑一声, 「挽不了几石弓的废物,不在后头坐着跑来这儿放狠话,我该说你蠢还是蠢呢?说吧,你来着是单挑还是干什么的?」 「本将军……」 然而他还没说完,便瞪大了眼睛看着直冲面门的银枪,死不瞑目地被贯穿了头颅。 「不好意思。」赵泽风淡淡拔出银枪,冷眼看着他倒下马砸在了地上,「本侯听不得狗叫。」 「给我杀!」 这三百亲卫是赵泽风身边实力最强劲的兵力,皆能以一当百,此时又借着地势之便,几乎少有死伤,赵泽风命令下达之后,他们又迅速整队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他们血战到天色将明时,身后终于传来了数声悠长的号角,昭示着曙光的到来:「蔚州穆常恩,应召前来!」 两天后,朔州西 平野空阔,万里无云,额尔德克自湛蓝的天际俯冲而下,带回了一封崭新的战报。 完颜昼展开信纸,无事发生一般将其撕碎,碎纸如飞雪般随风而去,很快不见了踪迹:「你的好计谋,那么多人就拖了两日时间。」 「赵泽风没守石岭,三万人几乎被屠了个干净,只有四千不到进了忻州,还是被故意放进去的。」 「无用之人,不足为惜。」陆景凌笑道,「至少王上已然瞒着他们兵至此处了吗?」 「只需半月而已,王上便可通过偏关,自河曲跨过黄河,直取长安。」 第166章 「完颜昼不可能被困忻州, 不必费神。」陆景渊将战报放下,立刻开口下令,「传令给赵泽风, 让他即刻转战冀州,设法堵住唿延烈手下的十万大军。」 「至于太原一带……交给陆擎洲和赵磬接手。」 幽冀废弛十余年, 如今的兵形兵势都不足以拒敌于关外,更遑论将其驱弛千里。 事到如今,他对陆擎洲的和赵家的要求, 不过是尽力将十六部的主力拖延在幽冀一带, 不让他们通过潼关或是濬州一带渡过黄河而已。 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赵泽风, 也不知在那片土地上,他究竟能布势到何种地步。 武定十三年,六月三十,十六部再次向雁门发兵, 大将仆散元贞领一万白鹿骑横扫关外,蔚州失陷, 刚收復不久的雁门也被再度攻破。 七月初十, 武定皇帝陆擎洲到达太原整军备战,随行者十万众。与此同时, 赵泽风在越过太行赶往燕京的路上遭遇伏击,亲卫死伤过半, 鏖战半日后负伤沖入燕京。 在幽冀的烽火烧红了半边天时, 远在武威的谢樽终于收到了战争的前兆。 武威侯府中,谢樽轻轻抚摸着灵光额间的白羽,眉宇间终于浮现了一抹笑意:「如景渊所料, 乌兰图雅也并不信任简铮,不过她这手段着实令人意外。」 「嗯……是时候该走一趟了。」谢樽将手中看罢的纸卷丢到一边, 抬眼看向了身边叠着信纸,额间已见摺痕的沉玉。 看着对方低垂的眼眸,他不由又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往事。 沉玉是谢樽受程云锦点拨,踏出小院后认识的第一个外人,比应无忧和陆景渊都要早上许多。在数十载相伴的岁月里,沉玉始终跟在他身边,一直是个亲密而又特殊的存在。 原本谢樽觉得依照沉玉这个淡静又随意的性子,是不会被围困在自己身边的,他是谢家的死士出身,可那又如何?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可在自己假死之后,该远走高飞的沉玉却选择跟在了陆景渊身边,竭力为他洗冤,后来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谢樽偶尔会觉得,何必呢?或许这并非沉玉心中所求,但他总不能以己度人到开口赶人的地步吧? 第350页 「马上我们这屁股就落不着凳子了,没空再管琐事,出发前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要像如今这样无名无分地跟在我身边?」 「你分明有统帅之能,只要愿意,四方军你随处可去。」 「不必。」沉玉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我自小是侯爷身边近卫,只会听令,不会统军,况且也算不上无名无分。」 「无官无职,还算不上无名无分?」谢樽无语道,「算了,你既不愿我也不逼你,万事顺意为上,走吧,云停该等急了。」 是夜,阳关治所中灯火通明,众人围在舆图前喋喋不休,眉毛都急得要烧了起来。 「将军,斥候来报,乌兰图雅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已经进驻伊州,距离阳关已然不到五百里了啊!」有个鬓边已见白髮的老将双眼泛红,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要是这阳关守不住,他,他要如何向陛下,向天下交代啊? 「着急什么,这不还没来吗?况且援军迟迟不来,咱们除了死守城池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要本将军主动出击将他们围了不成?」简铮坐在主位,神色淡淡,不见半点焦急。 「可是将军,我们……」总不能等兵临城下再临时布阵吧? 「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铮皱眉打断道,「一个乌兰图雅就把你们吓破了胆,以前没打过还是怎么的?本将军领军二十年没带过那么怂的兵,」 虽然简铮那么说了,周围的将领却仍是欲言又止,他们对视几眼,还是心一横再次劝说了起来。 萧云停自始至终只是冷眼旁观,暗淡的烛光下,他的目光落在简铮身上,偶尔放空,偶尔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忽然,窗外一道雪光挟着风声急速掠过,萧云停瞬间回过神来,向依然端坐上首舌战群儒的简铮告退。 「你这几日状态不对啊。」简铮眉梢微挑,想了想却也没为难他,「战事在即,早些休息吧。」 「是。」萧云停神色不变,转身离开了治所。 如今阳关上下戒严,家家关门闭户,只有士兵一刻不停地拿着火炬四处巡视,不放过任何角落。火焰在风中摇摆,映在墙上如同鬼影。 萧云停跟随着天上那道矛隼,隐在阴影中拐过几条街道,走入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侯爷。」他见到静坐院中的谢樽,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时间紧迫,不必多礼。」谢樽摆了摆手单刀直入道,「你信中所言也算不上匪夷所思,但你确定简铮已经换人了?」 「是。」萧云楼目光坚定,没有丝毫迟疑,「臣与将军朝夕相处二十余年,就算此人模仿得再像,臣也能一眼看出。」 「只是此人底细不知,臣不敢妄动,只能劳驾侯爷亲自前来。」萧云停顿了顿,又下定决心般说道,「将军为人所代,必然凶多吉少,还请侯爷救将军一命,也救安西一命!」 谢樽闻言沉默了片刻,半晌开口道:「你要知道,这二十年来简铮虽然战功无数,但该帮乌兰图雅做那些的事也一样没少做。即使乌兰图雅不信任她,也并不代表她就当真站在了我们这边。」 「臣相信她,愿以命担保。」 「你还真是执拗。」谢樽嘆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的命只由她自己决定,找到她后,我会将一切问个清楚再做决定。」 「事不宜迟,就去问问那个『简铮』,咱们的将军到底哪去了。」谢樽握剑起身,青蓝色的衣袍扬起,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五百里外,伊州 伊州在北境被称为伊吾,意为风沙之地,这座城池位于天山极东,跨越天山南北,是二十部的门户进入虞朝的门户所在。 此时伊州内外驻扎着无数军队,明亮的篝火连成一片,如倒悬的星河一般闪耀。 简铮踩在绵软的沙地上,淡淡收回了远望的目光。 乌兰图雅从阿勒泰而来,出京时只有十万兵力,一路吸纳汇聚至今到了三十万之众,然而二十部的兵力还不止于此。 想必此时此刻,天山之南的各个部族都已经开拔往伊州而来了吧? 待到双方汇合,乌兰图雅的大军恐逾四十万,是安西加上武威的两倍之多,坏了,这回还真是死到临头了。 「我说,倒也用不着这样吧?真不礼貌。」简铮站在伊州的城门下,抬着手任由两三个人对自己上下其手,他们手法极其粗暴,就差把里衣都给她扒了,「我进虞朝的皇城都没那么严格。」 「阿勒莎,你不会公报私仇吧?好歹咱们也算同期……」 「闭嘴。」阿勒莎目光沉冷,看着下属将简铮身上的武器摸了个干净,才微微颔首让他们退到了一边。 「跟我走吧,老实些。」阿勒莎说罢,转身就往城中走去。 她手臂上缠绕着的银蛇在火光下反射出橙红的光晕,晃得简铮眨了眨眼,凑上前去说道:「怎么那么多年你这身一点没旧啊?你怎么保养的?还是说打了好几套换着戴?」 「怎么不说话?我印象里你话还挺多的来着,不过都不是什么好话,现在突然不阴阳了我还有点不习惯来着……」 「你要是现在闭嘴,我可能会考虑让你待会轻松些。」阿勒莎回头看她,双眼好似蛇瞳一般阴冷无情。 简铮从出了阳关便一路被人「护送」,此刻自只好能屈能伸地说了一句「好吧」。 第351页 然而一路向城中走去,简铮并未被带到伊州城最中心的那座府邸。 黑暗的地牢之中,简铮只穿着一件单衣,她抱臂靠着刑架,神色没有丝毫意外:「这就是你说的轻松?还挺别致的。」 「是疑人偷斧呢,还是卸磨杀驴?若我记的没错,陛下的每个命令我都圆满完成了吧。」 「是,但那又如何?比起你为南朝做的一切不过是九牛一毛。」阿勒莎点燃了炉中盛放的香粉,看着镇静如常的简铮,唇角勾起了一抹恶意的笑, 「这十几年的时间,你为南朝呕心沥血,虽屈居萧云楼之下,却拥有了比他更强的威势,尤其是这几年,你在安西几乎只手遮天,其中的功勋,恐怕不用我多说吧?」 「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不是好事吗?」简铮瞥了一眼那香粉,目光微沉,「要骗过旁人先要骗过自己,这是陛下当年亲口所说。」 「陛下要我做战时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在此之前我只需要用尽全力往上爬而已,我做到了。若我不立功勋,南朝人是傻子不成?白给我个大将军的位置坐。」 阿勒莎哼笑一声,无所谓地笑道:「既你嘴硬,那就把这当做卸磨杀驴吧,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会有人替你去做。」 简铮对这些的手段早有了解,一听这话,她就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好事。 不过没关系,无论是作为「简铮」还是「冒牌货」,那人註定难逃一死,谢樽和萧云停会让他好好喝一壶的,她就祝他幸福吧。 简铮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是半点不显,依旧挂着一抹淡笑:「谁又能有我做得好?」 「无论不论晋中还是蜀地,我都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锋,为了陛下的大业,你就帮我通传一声吧。」 「不瞒你说,这几年做生意,蜀地那块我可熟了,别人可比不了……」 「简铮,别跟我玩心眼,论起聪明你实在比我差了太多。」阿勒莎缓步上前,将几近脱力的简铮按在了刑凳之上,又看死物似的垂眸看她,「想从我这儿套话,你可选错人了。」 「啊……当真不行?」简铮嘆息一声,分外遗憾道。 「其实刚才看见你我就知道这趟算是白来了,我还以为来接我的会是依拉勒那傻小子来着,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一下的,万一成功了是吧?」 阿勒莎闻言都要气笑了,她拿起铁锁准备给简铮扣上,却被对方轻轻扣住了手腕。 「且慢,既然这儿不欢迎我,那我也不久留了。」简铮仰头看着阿勒莎的双眼灿然一笑,然后勐地将她甩到一边,又抽出髮簪,贯入了一旁的守卫喉中。 抽出沾满了鲜血的银簪,简铮站起身,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两下。 啧,阿勒莎炼的药真是越来越毒了,连她都有点扛不住,还好她在嘴里悄悄含了药丸,但即使如此,按她现在这个状态,她恐怕打不过阿勒莎。 罢了,生死有命,先跑为敬吧,她现在是自由身,暂时还不想死。 想到这里,简铮抢过地上死人的弯刀就往外冲去,然而还没等她跑出地牢,身后的阿勒莎就追了上来,还吹响了代表敌袭的哨声,随着哨声响彻,半个伊州城瞬间躁动了起来。 第167章 如霜的月光下, 谢樽立于马上,遥望着远处模煳的篝火,目光沉寂如月华。 他已经许久没真正踏上过战场了, 也早已遗忘了当初第一次嗅见硝烟时的感受。 但当谢樽侧身望向一旁眉眼间满是兴奋而和紧张的谢星辰和傅青时,却又恍惚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不止他们,整个四方军皆如新生。 「侯爷,咱们就这么打进去吗?乌兰图雅在此处驻军三十余万, 还一直在增加。」傅青说着, 偏头看了看身后那群青衣玄甲, 以漆黑皮革与冷铁覆面的鹰扬卫, 「我们只有八百人诶,当真不用再叫些?」 「若侯爷有令,驻守阳关的安西军可立刻开拔北上!」萧云停闻言立刻回道, 他眉目间满是焦急,恨不得双眼能看穿这茫茫黑夜, 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倒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今天咱们是来救人顺便宣战的,用不着将他们杀个对穿。」谢樽收回思绪, 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转头看向了另一侧的谢星辰。 「我分二百人给你, 你趁乱偷袭伊州后方的粮草军备, 一击即退,切莫恋战,如何?能做到吗?」 「是!」始终一言不发的谢星辰闻言立刻应道。 「嗯。」谢樽递了个鼓励的眼神给他, 随后一拉缰绳转身面向身后静默严肃的鹰扬卫沉声道:「幽冀燕赵之地一月之内连破七城,战况之惨烈想必诸位皆有耳闻。」 「此乃我四方军的第一场战役, 在此山雨欲来,大厦将倾之际,万望诸位同袍同气连枝,随我征战四方,重振大虞国威!」 「是!愿随侯爷征战,誓同进退!」 马蹄轻疾,众人驰骋于砂砾与戈壁之上,迅速向伊州逼近。队伍之中,萧云停心事重重,自始至终心都没放下来过半分。 他知晓此行希望渺茫,但仍想挣扎一二。 谢樽并未告知过自己的计划,他不知道谢樽打算怎么做,更不知晓他们该用怎样的方式救出简铮。 原本以谢樽的武功,点上寥寥数人暗中潜入伊州城是最有可能的做法,但他完全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让谢樽以身犯险。 第352页 简铮通敌叛国,谢樽能出手相助已然是仁至义尽,何况主将孤身入营,稍有不慎整个安西都要为他的私慾陪葬,他不能那么自私。他只能像堂下等待审判的犯人一般,对那个将至的结果期待而又恐惧。 不过谢樽并未让他久等。 才过去半个时辰,谢樽就简单粗暴地带着鹰扬卫杀到了伊州门前。 城门前尸骸遍地,硝烟如凝,谢樽已然染血,手中的陌刀也不知已经斩下了多少颗脑袋。 鹰扬卫如弓矢般破云而来,北境诸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皆持刀忌惮地围着这群如入无人之境的土匪,派人向城中传了信后便半晌不敢上前。 他们虽然隐隐听过自那个武威侯走马上任后,武威出了个什么四方军,规模不小,吃的粮饷更是不少。听人说他们平日里的粮饷是寻常守军的两倍之多,甲冑武器也全数有侯府配给,实在阔得吓人,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但这支军队从未示于人前,也没有过半点战绩,他们虽然有所耳闻,却从没有放在心上过,没想到此番不过打了个照面而已,他们便被杀了个落花流水,顷刻间便死了三四千人。 这群玄甲铁骑出乎意料的彪悍无情,杀人与砍瓜切菜无异,老练到没有半分手软,全然不像一支新生的军队,更不像他们预想中的富贵娇兵。 「侯爷,若乌兰图雅有心,这些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把我们彻底围了。」萧云停脸色难看,凑到谢樽身边低声道。 「我知道。」谢樽微微颔首,「你且放心,乌兰图雅绝对有这个心,或者说她本就在赌我会不会来。」 「……」这还怎么放心!都这样了你还这样大张旗鼓的杀到对方阵前! 「傅青。」谢樽没再给萧云停解释,转头把一路过来兴奋到头髮尖都炸起来的傅青给叫了出来,「上去叫阵。」 「是!」从这活儿落在傅青头上时,他就在期待这一刻了。 傅青将手中的玄色大旗随手递给了身旁的人,眉梢一挑便是一副嚣张欠揍的模样,他驱马上前,满意地看到挡在前方的敌人后退了几步。 「哎呀呀,都吓破了胆吧?别怕别怕,小爷我暂时不会动手,也没兴趣跟喽啰废话。」傅青轻抚着手中的银弓,笑得恣意。 这把银月弓是侯爷赠与他的,听说是侯爷年少时用过的弓,还曾经拿过秋狩的魁首呢。 「让你们管事的滚出来回话!瞧你们长得倒也人模狗样的,怎么就偷偷摸摸地不干人事呢?我们虞朝的将军是你们随便能绑的吗?」 「开战前居然把敌将给偷偷绑了,怂成这样真是闻所未闻,至于怕成这样吗?连堂堂正正地打一场都不敢,耍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我要是你们都没脸出来见人。」 傅青用的是北境语,他语速不快,以确保城前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讲话。 他看着眼前略显迷茫的众人,又「哎呀」了一声说道:「你们不会不知道吧?你们那个什么乌鸦皇帝,把咱们简铮简大将军给绑架了。」 「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呢,没想到是个耍小手段的下九流……」 「竖子口无遮拦!」一支羽箭自城墙上射来,傅青眼睛都没眨一下,手中的银月弓一旋,就将那羽箭挡了开来。 不远处的谢樽听到这道声音仰头看去,果然在城墙上看到了周容的身影,他将手中的陌刀抛给萧云停,不动声色地握上了剑柄。 「你就是管事的?」傅青半点不怂,继续道,「小爷宽宏大量,给你们个机会,说吧,这事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陛下月前便递了战书,两国早已开战,战场上斩杀敌将还需要理由?」周容满面怒容,怒斥道。 「哇!还知道宣战真是难为你们了,未开化的蛮人讲个四不像的礼,原来咱们阳关的治所算是战场呀,咱们简将军好好躺在自家床上,却莫名其妙被人绑了,真不要脸,第一次见把阴私手段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长见识了。」 「要不给小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这样,你们派人去把咱们皇帝太子暗杀了,这仗也不用打了,倒是省时省力。」 「你!」 「傅青……平日里说话有那么难听吗?」萧云停看着这幅场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谢樽笑而不言,在心中对傅青大加赞赏。 其实傅青出身名门,天纵奇才,又是家里最小的么儿,从小娇生惯养,不是这副性子才奇怪呢。只是平日里有傅苕和他压着,总是显得乖巧可人罢了。 但这表面上的谦和却绝不会改了骨子里的傲气。 在他们这群人中,最了解傅青这一面的应该是薛温阳吧?不过在薛温阳那儿,傅青也只是玩闹罢了,还远远算不上刻薄。 谢樽一直观察着周围的形势,此时他们身后已经悄然围了不少人,虽还远没到能将他们尽数屠戮的程度,但他们也不该在此虚耗下去了。 快半个时辰也没半点动静,简铮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他不可能孤身潜入伊州自投罗网,亦不可能万军齐发攻城掠地,只能如此尽力接应一番而已,至于剩下的,便都要靠简铮自己努力。 如简铮那半真半假的故事中所说,她在南下逃亡途中,正巧遇上了巡防的萧家兄弟,因此得救入伍,命运就此改写。 第353页 如今的形势与故事中如出一辙,若她有那个能耐将这旧事重演,他会给她这个机会。 可惜。 谢樽面无表情,淡淡抬手向身后的旗手缓缓打下手势。随着他的命令,火光与风沙之中,那面书着四方二字的玄色大旗一转,顷刻间号令全军。 「傅青,去前面开路,能杀多少算多少。」飞泉剑顷刻出鞘,带出一剑霜华,谢樽策马向前飞身而起,挡住了自城上跃下的周容,刀剑相接,声音铿锵如凤鸣。 傅青闻言咽下了最后的话,朝怒不可遏的周容做了个鬼脸,然后一熘烟跑了。他武功不弱,如同箭镞的尖锋一般带着鹰扬卫撕裂了北境军包围而来的阵线。 「当年你藏了不少拙。」飞泉剑金光耀耀,剑气如虹,谢樽视围来的刀锋如无物,一剑将周容挥退。 「彼此。」周容的神色冰冷无情,下令让士兵将谢樽团团围住。 「可惜你留不住我,这天下已无人能与我一战。」乌兰图雅手下的人,论单打独斗,无一是谢樽的对手,可惜战场并非靠一人决定战势。 鹰扬卫已经在傅青的带领下冲出很远,重重包围之中只剩下了谢樽和始终不肯离开的萧云停。 萧云停神色万分焦急,脚下却如钉在土地中一样不肯挪开半步:「侯爷快走,我来断后。」 「你要留在这?」谢樽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她凶多吉少,你也绝对沖不进这城门。」 「我知道。」萧云停并不蠢,事态至此,谢樽的计划和想法他虽不能尽知,但也能隐约明白一二,「侯爷还有许多事要做,但我不同,我……还想再等等。」 他想殉她,谢樽几乎是瞬间就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作为萧家的公子,阳关的副将,在此危难之时醉心于儿女情长实在不像话,但……也是人之常情。 「好。」谢樽收回了目光,翻身上马。 而在另一边,刚带着鹰扬卫杀出去的傅青,又反向杀了回来,再次陷入了包围圈。 「不是让你杀出去吗?」谢樽无奈道。 「侯爷让我能杀多少算多少,我估摸着还能再来几轮,走了太亏嘛。」傅青背着长弓,衣上溅了大片的血迹。 「等着十万大军围上来你就知道厉害了。」谢樽带着傅青再次向南杀去,抬头远望,四周已有成片的火光如潮水般涌来。 军队庞大,调度并非易事,但如今一个多时辰过去,乌兰图雅真正的大军也该整备前来了,再拖下去该有大麻烦了,若是死伤太大,这一趟便会失去所有价值。 包围圈外,谢樽一甩陌刀勒马转头,只见远处的萧云停深陷敌阵,肩上插了一支断箭,身上铁甲凹陷,其下更不知有了多少伤痕,俨然危在旦夕。 要救他们吗?谢樽如此在心底问道。 谢樽对简铮的感情一直万分复杂,他曾与简铮私交甚笃,也屡受其恩惠,但简铮通敌叛国,算计几许也是不争的事实。 原本在多年前知晓简铮是乌兰图雅的细作时,谢樽给出的方法是将简铮架空囚禁,培养一位新的主将接任安西。 于谢樽而言,在发现端倪之前,不论何人他都会交託无限信任,但一旦受到背叛,他绝不会有半分心慈手软,也绝不会像陆景渊那样去算计人心这种近乎虚无缥缈的东西。 相信一个细作会背叛旧主反水?风险实在太大。 但陆景渊愿意赌,那他也不介意放手一搏。 陆景渊说醉观其性,他在其中看出了简铮的问题,同时也看出了她埋藏的万般可能。 而赌到现在,胜利的天平似乎向他们倾斜,却也始终没有真正的答案,况且这场赌局的结果,恐怕要随着简铮的身死成为未解之谜了。 「侯爷?」傅青见他停下,皱着眉有些气喘地问道,「您还想回去?」 「你带人去与星辰会和,在十里外整备待命,若是大军压来便即刻返回阳关,不不等我」谢樽神色万分复杂。 「最后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就半柱香时间。」 若要说原因,几乎无关私情。 毕竟简铮于安西而言万分重要,没了她,他很难安心带兵离开深入北境。虞朝真正能担大任,令千军的主将就这几个,少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况且不论是真是假,好歹简铮也救过他两次 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私情在的。 谢樽执剑落入阵中,弯月一般的剑气将敌军杀退,他扶起将要跪倒在地的萧云楼,剑指众人。 废话毫无意义,谢樽眉眼凝冰,陷落在鲜血浸出的泥沼之中,手下的亡魂已然数之不尽。 挡下周容噼面而来的一刀,谢樽抹去溅在颈边的鲜血,最后下了通牒:「她再不出来,我也没办法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城墙之上骤然响起了一阵喧譁,自上而下射来的箭雨也顷刻停止。 一道白影骤然出现在城垛边,简铮一身血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 「他奶奶的,我说你们到底会不会找人啊?我被关在西门你们来打南门,跑死我了真的是。」 比起眼泪一下涌出眼眶,话都说不出来的萧云停,谢樽显然要镇静许多,他唇角抽了抽,无奈道:「你有空废话不如快点下来。」 「好好好,趁着那个疯婆娘还没追上来。」简铮砍下一个士兵的脑袋,一脚将人踢开,拉着刚才周容下来时借力的绳索就要一跃而下。 第354页 然而她才刚刚跳下,一根布满尖刺的鞭子便是唿啸而来,顷刻缠住了她的手臂,将她重重砸在了城墙上。 简铮脸色瞬间白了下去,但情况危急,她顾不得嵌入手臂的尖刺,当机立断放开鞭子将手臂勐地抽出,任由手臂被剜下几圈肉来变得鲜血淋漓。 在她落下的一瞬,刚才所在的位置便被自一旁城垛而来的箭雨覆盖。 乌兰图雅很聪明,派来围堵他们的大军中居然看不到半个骑兵,他们的战马已死,也无马可抢,顷刻陷入泥沼。 「走!」谢樽接住重伤落下的简铮,迅速向阵外飞掠而去。 第168章 带着伤员陷入重重实在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不过几息之间,谢樽便已在众多甲兵的包围圈下寸步难进了。这些人不要命地涌来,即使被一击毙命, 后继者丝毫没有停步,这种情况下, 即使是蚂蚁也能堆死大象。 「我让你下次发现不对立刻动手,可没让你带着人羊入虎口啊,现在好了, 一送送三!」简铮喘着气趴在萧云停肩膀上, 看上去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谢樽就由着你胡闹!」 「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吗?」谢樽一力挡在二人身前, 闻言在御敌的间隙忍不住回了一句,「况且刚才你在城楼上可不是这个态度。」 「那会我还没看清啊。」简铮理直气壮道,「谁知道下来一看你们居然就两个人。」 「行。」谢樽懒得跟她掰扯,身后两位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只能独自面对周容和阿勒莎,还要时不时提防有人不要命地冲上来乱他阵脚。 长鞭如银蛇一般袭来, 谢樽面不改色, 手中剑锋一转搅住长鞭便将人拽了过来,他看着眼前妖冶明艷的女子, 道了句「久仰大名」便毫不留情地将人一掌打飞了出去。阿勒莎倒飞出去在沙地上滑出好远,一身红衣残损, 蜷缩在地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谢樽将扔缠在剑上的鞭子甩落, 冷淡疏离的目光中似含着千钧重压。他看着离自己只有五步之遥却已然不再上前的周容,抬手接住了去而復返自天际俯冲而下的灵光。 身后冲杀身由远及近,谢樽微微扬手, 灵光尖啸着腾空而起,一身白羽在黑夜与火光中如同信标。 「鹰扬卫何在?」谢樽举剑高喊, 声音似穿云霄,「杀!」 漆黑的寒锋与冷铁撕裂原野,鹰扬卫再次挟着寒风赶来,傅青和谢星辰一马当先,不过片刻便杀穿敌阵来到了谢樽身边,萧云停和简铮被抬上战马,很快便被带了出去。 谢樽仍然横剑挡在周容身前,不让他向前半步。 「侯爷!」傅青牵马赶来,全然没有半分担忧与恐惧,他对谢樽有一种近乎无理的信任,在他眼中谢樽向来决胜千里,战无不胜。 但谢星辰却与他全然不同,他神色严肃地打量着谢樽,显然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词。在他眼中别说是个简铮了,就是陆景渊来了都不值得他师父以命相救。 算了,习惯了,下次还是把傅青赶出去干活,他守在师父身边好了。 「幸不辱命。」确定谢樽没受伤后,谢星辰终于收回目光。 「嗯,走吧。」谢樽卸下了装在马上的陌刀,然后翻身上马,目光依旧盯着周容半点没有移开。 自见面开始,谢樽便未与周容说过半句像样的话,他下半张脸被面具覆盖,露出的双眼寂静到没有半分情绪。他只是这么静静看着,目光无欲无求,不像看故交,亦不像看仇敌,好像周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 谢樽转身前投来的最后一道目光如月华般遥远,周容刀尖点地怔愣许久,好似看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峰。 原野之上有雷声动地,谢樽一路未停,终于在第二天日上中天时赶回了阳关。 傅苕和婉婉早已带人等在了阳关,一见到他们的身影便匆匆迎了上来,有条不紊地动作了起来。 此战鹰扬卫功勋卓着,也并未伤了元气,几番冲杀之中杀敌八千余人,而伤亡却不过百。但即使伤亡者再少,冰凉数字之后也是一个个消亡的鲜活生命。 「傅苕。」谢樽取下面具,脸颊上印着数道红痕,他垂眸看着四周已然休憩好的伤员侧身道。「诸君为国而死,国应以礼还之。」 「属下明白。」傅苕不等他下令便立刻应下,「属下必定会为亡者收殓,安顿后事。」 谢樽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感到胸腔一阵紧缩,瞬间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掩住口鼻,苍白的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侯爷!」傅苕见状吓得肝胆俱裂,立刻上前扶住谢樽,口中不断喊着婉婉的名字。 「无事,一点旧伤罢了。」谢樽拦住她,顺过一口气来解释道。 这些年来谢樽已经再没受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伤了,唯一说得上的也只有完颜昼留下的那道刀伤而已,但年少时留下的伤,早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绕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亮出獠牙,让他再难抵御。 不过一天一夜便已如此,他这具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还需速战速决为好。 「鸿羽那边有消息吗?」谢樽坐在檐下问道。 傅苕鼻头有些泛红,闻言忍着泪意摇了摇头道:「还没有,自前日桑将军带兵西出,我们便断了联繫。」 「嗯,再等等吧,若明日还没消息,我亲自前往。」 第355页 天山南,吐鲁番 黄沙与绿野之间,硝烟如浓墨般滚滚腾起,桑鸿羽冷眼看着面前将要燃尽的血海尸山,将手中的银枪扣回了马上。 北境居于天山南的部族多事农耕,比起北边那些饿狼要好对付许多,这两日的时间力,凡是路过此处前往伊州的援军,都已被他带着雁翎军屠戮殆尽。但这些人源源不断地涌来,虽然一时不痛不痒,但也让人心烦。 「你先回他身边吧,把先遣队也带回去,这边我来驻守足矣。」桑鸿羽立在马上看着众人安营扎寨,侧身对一旁的沉玉说道,「有我在,定不会让他们把粮草辎重运过去。」 乌兰图雅在伊州驻军三十余万,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天山南作为一条重要粮道,即使只是被截断几日,也能让乌兰图雅头痛些日子。 「好。」沉玉应了一声,「但侯爷有令,将军需在五日内回城。」 一旦乌兰图雅派兵西出,桑鸿羽便会被东西夹击,凶多吉少。而此刻乌兰图雅暂且没有动作,不过是因为这两日暂时被侯爷以身为饵牵制在伊州而已。 算算时候,侯爷此时应当已经回到阳关了,乌兰图雅围杀侯爷不成,此刻腾出手来必然不会放过桑鸿羽。 「嗯,放心吧,我会回去的。」桑鸿羽眉目放松了些许,唇角也勾起了一抹笑,「他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你……好好照顾他,他如今也只有你能常伴身侧了。」 曾经常伴谢樽左右的人,如今为将为相,各奔东西,就连谢星辰那般粘人的人自在军中领职后,都已然很少能与谢樽一道了。 「自然。」沉玉微微颔首,很快身披暮色往阳关赶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乌兰图雅始终整备待战,北境大军日夜集结,攻城战备也已然初具规模。 由于首战大捷,鹰扬卫一战成名,整个安西士气大振。傅青和谢星辰时常奉命带兵在伊州周围截杀,双方因此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战争,虽然各有死伤,却也多是以虞朝获胜为结。 但这些行动也只能堪堪延缓乌兰图雅壮大的速度而已。乌兰图雅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在虞朝的边境上修筑着自己的堡垒,将伊州化作她南下征战时坚不可摧的桥头堡。 而比起乌兰图雅,完颜昼那边就要激进许多,十六部的军队横扫千军,幽冀山河破碎,几乎再无挽救的余地。 太原城外大军压境,黄云如熏,陆擎洲站在城上北望,目光似乎越过城外的白鹿军旗,触及了远方已然失陷的雁门石岭。 完颜昼麾下大将仆散元贞率军南下,一对巨锤碎星破天,将虞朝的关门砸得粉碎。而太原被围二十余日,几乎弹尽粮绝,即使陆擎洲在此,即使千军勤王,也已经改变不了失陷的结局。 有曾跟在陆擎洲身边的老将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求陆擎洲弃城南逃,「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与我等同守?求陛下离城迁都,以待他日东山再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祖宗疆土当以死守,朕一退再退,已经退无可退,若今朝君王远走,这虞朝的气便散尽了。」陆擎洲轻轻抚过残破崩裂的城墙,他脸上爬满了皱纹,目光中的阴霾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尔等忠君爱国,气节可嘉,但如此谏言,与叛国无异。」 「陛下!」 「都下去修整,明日一早随朕一同出战。」陆擎洲冷下眼眸,那久居高位的目光威慑众人,让他们被迫咽下了剩下的话。 在众人七嘴八舌劝陆擎洲弃城迁都,南渡黄河时,赵磬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胸口的战甲上嵌着一面残损却锃亮的护心镜,在日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 待旁人走空,太原的城墙上除了守卫,便只剩下陆擎洲和赵磬了,两人并肩站在夕阳下,身上却没有半分沉郁。 「还是太原的风吹着舒服。」陆擎洲深吸一口气,感嘆道,「这样流动的天风即使满是血腥,也让朕心生欢喜。」 「陛下清醒了许多。」赵磬笑着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轻松淡然。 他自幼时便跟在陆擎洲身边,看着他一路困顿迷失,直到如今终于找回了过往。至于将至的死亡……不值一提。 为国而死本就是他们在那遥远的过去中许下的承诺,如果死亡是必定的命运,那么清醒的赴死便是他们的选择。至少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他们拥回了自我,是他们选择了死亡,而非死亡选择了他们。 「是啊,解脱了。」陆擎洲低声笑道,「叔玉啊,其实我从未想过,也从不适合当这个皇帝,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我恨皇兄心狠手辣,亦不甘心引颈就戮,于是一错再错,最后仍是在他的阴影下走上了与他如出一辙的路,甚至还不如他。」 「其实我一直都若有所觉,只是已经回头不能,于是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直到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曾经蕴养他的边风终于吹散阴霾,他终于垂眸看见,他在意的一切早已支离破碎。 「或许当年我饮下那杯毒酒,这山河不落入我手中,便不会沦亡至此。」陆擎洲絮絮叨叨地说着,将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缓缓道来。 「不过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属于你我的戏份就要落幕。」 虽然在赵磬眼中,陆擎洲已经足够努力,这个皇帝当的并没有这般不堪,但他却并未开口宽慰,只是像从前一样笑道:「我会陪在陛下身边,与陛下共赴黄泉。」 第356页 「好。」 武定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 受困一月有余的太原城弹尽粮绝,武定皇帝陆擎洲率残部出城迎战,鏖战三日,力竭而亡,尸骨无存。北境大将仆散元贞一月歼敌十万,大破太原,名震天下。 陆擎洲殉国的消息在三日之内风行虞朝全境,如引信般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压抑的怒火。 当愤怒战胜恐惧,当死亡不再可怕,原本被消极与恐惧笼罩的北方大地顷刻义旗大举,众多官民爆发惊人的力量,在失陷的大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从前加诸在陆擎洲身上的污名如晨雾般消散,众人只记得他守土殉国,贞烈无双。 八月二十,长安,秦王府 自陆擎洲死后,本就繁忙的更是夜不闭户,终日灯火通明,直到过了子时,陆景渊都依旧坐在案前,昼夜不息地翻看这满桌雪片似的奏摺。 「于他而言是个圆满的结局,于天下而言更是功在千秋。」陆景渊放下战报这般评价后,随后终于抬眸看向了阶下久跪的王锦玉。 「这是第三次了,何必如此执着。」 「君子死国,怎可偏安一隅,臣请往冀州,求太子殿下成全!」该说的话先前早已说尽,此刻王锦玉只是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重复着这句话。 自北境叩关,他手臂上那些自残留下的陈年旧伤再次鲜血淋漓,甚至比从前更加可怖,再这样下去,他整个人迟早会就此分崩离析。 刑狱律令救不了乱世,自战火燃起他便日日枯坐,眼见山河零落却一无所用,这种焦灼让他日日难以安寝,在陆擎洲战死后更是快要将他焚烧殆尽。 「可以。」陆景渊这次没再拒绝,他无意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声音听不出半分疲惫,「萧云楼将至,登基大典之后,我会下令让你随他一同前往冀州。」 王锦玉闻言一愣,霎时也顾不上心中那些激盪的情绪了。 「萧将军?但萧将军不是回来拱卫长安的吗?若他去了冀州,那,那长安怎么办?」王锦玉近乎失声道。 在这一月之中,完颜昼已然强渡天险,攻下偏关了。也就是说完颜昼此时距离长安不过千里而已,而偏关与长安之间几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无关可拒,冀州固然重要,但若是长安失陷,虞朝的半壁江山就彻底丢了。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陆家人当初是如何打下天下的,连你都是如此,遑论他人。」陆景渊抬眼看向殿中立着的巨大舆图,眸色深沉。 他的目光上面简要的朱红标记,目光在武威停驻了片刻,最终落在了被黄河三面环绕的晋中孤地:「不过……这是件好事。」 已然入圈的饿狼看着满地羔羊垂涎三尺,却看不清那究竟是羊,还是披着羊皮的狼。 第169章 虽说按照常理, 皇帝死后虞朝会不可避免得混乱上好些时日,但陆景渊復位摄政两月有余,已然彻底大权在握, 因此即使国丧,虞朝的运转也并未受到多少影响。在陆擎洲死后的第三日, 陆景渊便在群臣的簇拥下宣布自己将于九月初一登基为帝,又以新丧国难为由,免除繁文缛节, 将登基大典降至最简。 九月初一那天, 陆景渊金冠玄袍, 在羽扇金甲间踏过了那条走过不知多少次的白玉台阶,然后一步步踏上帝阶,坐上了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宝座。他垂眸看着阶下跪拜的群臣,耳畔礼官的宣读声迷濛似隔云端。 漫漫二十七年, 陆景渊终于坐拥天下,当他举目四望时, 眼中的风景依然没有半分改变, 但却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怅然自心底蔓延开来。他的父皇和皇叔都曾经登临此处,当时他们的眼中又是怎样的风景, 又是否预料到了数十年后的今日。 陆景渊在钟磬声中垂眸望去,恍惚看见阶下有人一身蓝衣站在最前列, 正眉眼弯弯地仰头向他微笑。 他忽又想起了谢樽临走前那夜, 他们再次登塔,脚下万家灯火渐熄,而举目望去, 群星低悬如坠人间。 「你还记得这里吗?」夜风中谢樽倚着栏杆,好像透过眼前挺拔的青年, 看到了遥远过去中那个尚不知世的小小幼童。 「昨日哥哥抽空来找过我一趟,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谢樽说到这里,眉眼漫上笑意,「他说你去年除夕找他说了不少胡话,让我多多注意别让你患了失魂症。」 「……」陆景渊听到这里面色一沉,心脏不可避免地鼓动起来,也不可避免的漫上了一丝恐慌。 「为我而生吗?」谢樽喃喃念着陆景渊曾经说出的话,随即又立刻否定道,「你当真这样认为?可为什么我与你对视时,仿佛临水自照,分明看见其中除了爱意,还掺杂着太多东西。」 「你并不为我而生,亦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谢樽说着,轻轻抚上了身侧的栏杆,他望着寂夜下零落的灯火,目光平静而温和:「我至今才知道,当年我们在这里许下『山河永固,长乐未央』的心愿时,原来都只是给了一个众人期待,却苍白无力的标准答案而已。」 少年时的悠长岁月中,自由与天下皆在谢樽心中生长,让他迷茫困顿,不知究竟该何去何从,当年与陆景渊登塔远望许下诺言时,他其实一直深陷在这样的选择中难以自拔。 那时他尚未洗脱一身污泥,以为众人都光风霁月,自惭形秽于自己并不单纯的开始,全然不知那时尚且年幼的陆景渊,恐怕也只是察觉到众人的期待,趋利避害下作出的正确回应而已。 第357页 而后来……自作下那个约定后,这天下在他心中的重量便日益超过自身,直至今日。 「你和我一样,是吗?」谢樽没有言明,但他相信陆景渊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樽看见星光之下,陆景渊移开眼又摆出了年幼时那副抗拒姿态,看上去聪慧坚定,其实彷徨迷茫。长大后,陆景渊便只有向他撒娇时会这副模样,他以为这只是对方讨巧卖乖的技巧,却原来是偶尔泄露的一丝真实。 「不如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当年南北同游,我究竟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你不会以为只是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谢樽说着伸手捏了捏陆景渊的脸颊,强行让他看向自己,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或者那一手好菜吧?」 「虽然是有一些这种原因吧……」 虽然陆景渊确实温柔体贴,居家必备,但他谢樽怎么可能只因为这种理由爱上一个人?他看着陆景渊沉默的双眸,嘆了口气:「陆景渊,所爱之人即心之嚮往,你我志同道合,何须多言。」 他们甚至连困顿都如出一辙。当年他因那并不纯粹的开始而自轻自贱,不敢相信自己亦有鸿鹄之志,只好执着于自己最开始的梦想,恐惧作出任何改变。如今的陆景渊亦是如此,只是与被徐行之一眼看穿的他不同,陆景渊隐藏得太好,从未泄露出一丝一毫。 「不,我知此情从何而起。」陆景渊终于开口道,「所以……才劳心费力扮演出这样的角色。」 自谢樽救下他开始,眼中就始终带着对君王的期待,那样的目光他太实在过熟悉,而这种期待最后变成了他捕获对方最大的诱饵。 「原来你的不安还有这种原因,不只是因为残留的阴影……不是,你就觉得我有那么好骗?就那么不相信那就是你?甚至没自信我喜欢你!」 「简铮就把你给骗了。」陆景渊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又移开了目光。 听见这话谢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张了张嘴却发现事实如此,他找不到反驳的话,却仍是死鸭子嘴硬:「我一年到头才见她几次,这能比吗?」 「我们与她相处的时间相差无几。」但是我看出来了你却没有。 即使陆景渊没这话说完,谢樽也已经意会,遂咬牙道:「好,好,你说得对,真是一如既往地油盐不进!」 陆景渊的占有欲谢樽乐于包容,当做情趣也算是解决之道。但这样的自轻自贱的的痛苦他曾亲自品尝,决不能坐视不理,况且这种痛苦之上还有一重虚妄的阴霾。这样下去若他有朝一日身遇不测,那压抑的黑潮恐怕会顷刻将陆景渊吞没。 但若是再说下去…… 「你如此坚信双眼所见,亦是我演绎高明的佐证,若我并非你心中所想之人,那……你是否还会爱我如初?」 「……」谢樽闻言毫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低声喃喃了一句,「我就知道会这样……」 陆景渊这人其实跟个钻牛角尖的小屁孩没什么两样!看似二十七岁从容淡静,实则三岁不到张牙舞爪。 「你是吃准了我,所以次次拿这种话来堵我,恃宠而骄是吧?行,我也会!」谢樽抓住陆景渊的肩膀把他按到了柱子上,恶狠狠地说道。 「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这事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你并非依附我而存在,我亦不是你寄情的藉口。退一万步说,你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爱我,那自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更没有你反驳的余地了!」 谢樽说着,直接啃上了陆景渊的双唇,直到到舌尖能尝到微微的铁锈味,他撩起对方垂在鬓边的长髮,低声道:「无论虚实真假,我都会爱你如初。」 「我知道。」陆景渊低声应着,低垂的目光落在远处某盏模煳的余灯之上,「自我记事时起便只有你与我同喜同悲,将我带入人间,见这天地辽阔。」 年幼时如此,流离时亦是如此,谢樽填补了他缺失的一切,让那年幼时初生的心愿不再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远隔云端。 谢樽笑了一声,笑声中却隐隐带着鼻音,他环住陆景渊的脖颈,带着他缓缓滑坐在地上认真道:「还记得师父离开时,你在玉印塔中与我说过的话吗?你说自己早已将欲行之道践行多年,从未废止,你早就走在了自己的道路上,即使我已经不再存在。那分明是属于你的愿望,其中或许有我的影子,却也与我无关。」 「我并非你想得那样不愿相信,我早已看尽人心,又怎会像你一样傻得自轻自贱。」 「我只是太过了解自己而已。如你所见,我是爱这万千生灵,亦愿意为此倾尽一生,这是我的责任亦是选择,但这一切最初因你而起,我爱你胜过天下。」 「不必担忧,我并非终日惶惶,只是偶有困惑,但这世间本就阴阳相和,变化万端,若是思虑过甚反倒更落窠臼。」 「那若是我死了呢?」谢樽埋在陆景渊发间低声问道,「战场本为白骨冢,况且就算我有幸活着回来,恐怕也只余下残躯病骨……」 夜风沁凉,吹入眼中仿佛要逼下泪来,陆景渊没有说「你绝不会死」这种话,他只是将谢樽拥紧,沉默半晌才哑声喃喃:「我会守着你我所爱的故土,等待百年之后与你重逢。」 「……」 「那就好。」 对方的唿吸犹在耳畔,却又是一朝千里相隔,但也无妨,他们早已融入了同一片土地。 第358页 山河永固,长乐未央吗?他笃行至今,从无一日违背,百年之后也当如此。 当礼官宣罢冗长的礼词,陆景渊心中的怅然早已沉入心湖最深处,他扫过阶下众臣,缓声开口道:「今天下危亡,众生水火,朕欲大赦天下,仿效昭王之明,于长安置黄金台邀天下有识之士共挽河山,众卿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除了谢淳之外众人皆是一愣,似是全然没料想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环节居然无关敕封,反而议起了国事,但规矩都是人定的,皇帝心繫天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于是便立刻躬身齐唿「陛下圣明」。 「王锦玉。」陆景渊目光落在了王锦玉身上,「月前你曾说要去冀州驻关,朕已然许诺,但今日你还有一个选择。」 「你要留守长安修筑黄金台,还是前往冀州守城御敌。」 「……」王锦玉只停顿了一瞬,便咬着下唇出列,几乎毫不犹豫地应道,「臣愿为陛下筑台,效犬马之劳!」 「好。」这样的选择不出所料,王锦玉本就从未踏足边地,行军打仗不能说一窍不通,却也差不了太多。 当众人以为陆景渊就要下旨时,他又忽地将目光放远,说出了一个近乎全然陌生的名字:「沈庆庭。」 「啊?」被叫到名字的人瞬间一个激灵以为自己幻听了,笏板都差点掉在了地上,直到被身边的同僚推了一下才瑟缩着出列。 只这一瞬的功夫,沈庆庭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自为官那日起,他的名字就从未在这中正殿上响起过,更别说从皇帝的嘴里吐出。 「你入朝为官二十五年,广结善缘,交游万方,朕就封你和王锦玉为四方求贤使,于渭水畔筑台,招纳天下贤士。」 沈庆庭活了六十多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迷茫,他完全不明白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六旬老翁干了什么能让新帝青睐,在这登基大典上点了他的名字。 然而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远处那道朱红的背影便已躬身领旨谢恩,他也只好擦了脑门上的冷汗跟着匆匆谢恩,其余的等之后再说。 「嗯。」陆景渊微微颔首将他们挥退,随后又让礼官上前将那些早已拟好的封赏圣旨一一宣读。 眼见进入了正常环节,众人立刻放松了下来,他们竖起耳朵静听,开始期待这封赏有没有自己的份,但不过片刻,他们的神情便逐渐变得迷茫起来。 「武威侯谢樽治军有方,战功赫赫,擢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柱国大将军、中书相国、御前平乱侍御史、御前……」 不是,前面的他们都没意见,毕竟谢樽一战成名,如今天下谁人不知武威侯八百铁骑独战伊州,杀敌八千仅损四十,让北境闻风丧胆。这可是半年来唯一一场大捷,战报一出便引得天下振奋,可以说如今大虞西线就指望着这位武威侯了,他们能有什么意见? 但后面那是怎么回事?谁可以告诉他们御前平乱侍御史是什么?御前抚远卫又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太听得懂? 感受到身后众人隐隐的躁动和疑惑,谢淳抬头看向上首神情严肃平静,看上去刚正不阿的陆景渊,嘴角忍不住一抽再抽,同时又忍不住跟着对方的思维不合时宜地想到: 如今他是不是可以在陆景渊面前自称国舅? 第170章 这场例行的封赏持续了许久, 朝堂上下的大小官员都多多少少得了些赏赐,毕竟虽说如今江山倾颓,国库也算不上充盈, 但陆景渊自己手上的银钱却根本数之不尽,加上程谢两家支持, 不说能随意挥霍数十年吧,也至少足以支撑起如今战事下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 登基大典结束后天色将晚,随着人潮退去, 整个皇城落入黑夜, 空寂得再无半点声响。 殿中烛火深深, 陆景渊独自翻看着战报奏章,待到将战报看尽后才打开了一旁放了许久,印着一方海棠朱印的信件。这封信与先前严肃官方的信函不同,第一页便画着个简笔小人坐在地上打滚不肯吃药。 「婉婉小时候明明说过绝对不配苦药, 为什么长大了煎出来的药比柳清尘还苦?一定是柳清尘把她教坏了!不仅如此,她们还非要看着我喝, 一熘的站在床边盯着我, 我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陆景渊笑着戳了戳那个简笔小人, 在旁边画了一碟闪闪发光的蜜饯,然后提笔写道:「信誉破产自然如此, 若要面子, 便在床下藏些甜食吧。」 他绝对不会承认,是他先前给婉婉传了令,让人仔仔细细地盯着谢樽吃药, 避免谢樽一会把药放凉了,一会又忘了。 「还有, 她们进来时记得穿严实些,有夫之夫要恪守夫道。」 寥寥四五页书信很快便已阅尽,陆景渊一一回应后满意地放下笔,再三翻看后又补了几句话,才珍重地将它们放进了新的信封里。 刚把信件封好没多久,陆景渊展开奏章的手一顿,忽然想起了某件被搁置的旧事。他倒是忙忘了,先前那些被截下的信件至今还没去要回来呢。 偌大皇城寂静无声,入夜后更甚。自陆擎洲死后,这宫中嫔妃一一迁出又无新人进驻,自然一日比一日冷清。陆景渊身边侍候的人都没几个,自然对这样的清净非常满意,他坐在步撵上垂眸沉思,乘着月色一路向栖梧宫而去。 匆匆数月过去,栖梧宫比起先前更添一抹萧索,无人打理的花草藤蔓攀上楼阁,平日里锃亮的角落也已经覆上了一层土灰,而因为陆景渊的到来,这里久违得再次灯火通明。 第359页 存玉阁中只有寥寥几人,陆景渊一边静坐饮茶,一边将程云锦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地过了一遍,半点也没留在心里。毕竟这种话他在谢淳那儿已经听过太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居然就为这种事跑这一趟,实在有负姐姐期望。」程云锦如何看不出他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眉目间鲜有地聚起怒火。 「那不过是姨母的期望罢了,母后所求的,不过一个平安喜乐。」 这是程云岚难产到奄奄一息时让桃叶带出的唯一遗言,只有那么寥寥一句而已:唯愿吾儿一生……平安喜乐。那是年幼的陆景渊第一次感受到些许母爱,但即使那话语中带有深沉的爱意,长久的忽视与孤独却早已让他不会再为此心动。 「姨母只需将信交出来即可,其余琐事我无意追究,姨母仍可搬至永宁宫颐养天年。」 没错,当年他与谢樽丢失的信件是程云锦派人截下的,她对此事愤怒至极,几乎没想过遮掩,因此陆景渊知晓丢信后只花了两三日的时间便查出了信的去向。但那时的程云锦除了截信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他亦不可能只因为这种事便对程云锦动手,这事也就暂时不了了之了。 但到了后来,沉默已久的程云锦一出手便不留半点余地,彻底挑战了他的底线。 当年谢樽出使北境一事,看似由陆擎洲和赵泽风主导,实际却是程云锦一手策划出的的好计。对她而言,这计既可除掉谢樽,又可促使谢淳与他统一战线,甚至还能让他不得不对陆擎洲出手,着实是一石三鸟,令人忍不由拍案叫绝。 此事陆景渊毫不意外,他本就奇怪过陆擎洲和赵泽风怎会想出这等计谋,实在和他们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大相迳庭。 「颐养天年?」程云锦声音沙哑,话语中尽是讽刺与轻蔑,「若这世间无事可做,我便不会再留。」 说罢,程云锦又紧攥着雕花扶手微微坐直,目光越发沉冷:「先前我与景昭说,我程云锦今生只后悔过一件事,但我却错了。」 「当年我就不该将谢樽送到你身边,让你们纠缠至今。」程云锦狭长的眉目冷硬如霜,不怒自威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压来,却未在陆景渊心中盪起一丝涟漪。 「说起此事,我还从未好好感谢过姨母。」当年若非程云锦雪中点拨,年幼懵懂的谢樽便不知要何时才能一步踏出阴霾,何时才能与他相遇。 瓷杯在脚边炸开,碎裂的白瓷如浪花般飞溅开来,落在了陆景渊衣角,他神色平静,目光却已然阴沉下去,他抬手让身后的薛寒把刀收回去,语调轻缓地说道:「先前在殿上我便说过,比起父皇母后,我其实更像姨母。」 「所以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我知晓姨母心中不会善罢甘休,但若是敢再次付诸实践,我便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你的命。」 程云锦看着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少年流离的太子已经彻底长成,脱离了她的掌控,或许早已如此,只是他向来深谙藏锋隐智之道,几乎无人可以看穿。 「好,好。」程云锦靠回椅背上,低垂的睫羽遮住了眸光,「北境没能杀了他,陆印也杀不了他,我也无力再管,但你已登基为帝,子嗣……」 「太后。」只这带着警告的一句,便瞬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 「信件已毁,我拿不出来,想必你也不缺那几封。」程云锦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心头似有千斤重,「说些别的吧。」 「完颜昼已然南渡,你却要把萧云楼派去冀州……」 「姨母困居深宫却依然手眼通天。」陆景渊轻轻掸去衣角的碎瓷片,起身道,「永宁宫已然收拾出来了,姨母这几日便搬过去吧,」 「永宁宫荣华依旧,只是如今宫中冷清,姨母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说罢,陆景渊便踏着满地碎瓷离开,只留程云锦一人独坐。冷风倒灌而入,阁中烛火摇乱,程云锦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夜之后,栖梧宫很快便被搬了个干净,不论程云岚还是程云锦,在这里留下的痕迹都化作了一个模煳的轮廓。陆景渊并未亏待程云锦,自她搬入永宁宫后便僕从无数,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只是她依旧和先前一样无法迈出宫门一步。 宫中的变动不过涟漪而已,少有人在意。但前朝的黄金台却几乎汇聚了天下人的目光,皇榜张贴全境后,工匠亦昼夜赶工,不过半月便在渭水畔筑起一座高台。 「王大人……」沈庆庭与王锦玉共乘,垂着头低声问道,「当真要我主你辅吗?我怕我难当重任啊。」 「自然,先前我已与大人讲过个中利害,大人如寻常交游便好。」王锦玉抬头看他,语气里满是无奈,这个沈庆庭性子实在太过温吞,连他也偶尔会有几分着急上火。 王锦玉从前便隐隐听过沈庆庭这个人,此人官运坎坷,嗫喏无能,明明当年是谢淳所荐,却始终上不了台面,只能不温不火地在朝中担个闲职。他本来不信来着,觉得既然是陆景渊点的人,或许会有些旁人未曾察觉的特别之处,但这半月下来却发现沈庆庭还真就如传闻中所言平平无奇。 不过此人风评倒算还不错,虽然他觉得其中多有嘲讽,众人都说这位沈大人温厚愚钝,任谁上门求助他都散财相助,从不论真假,于是混迹官场二十五年,最后权钱一无所有。 第360页 「好吧……」沈庆庭嘆了口气,半白的鬍鬚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寻常交游他倒不怕,但如今皇命在身,这次要是再办砸了,即使陛下不降罪,他也没脸活下去了。 因昔日秦王贤名远扬,皇榜下发后天下有识之士多辞乡入京,希望货与帝王,一飞沖天,因此不过半月渭水河畔便已经人声鼎沸。 「大人,为什么让他上去啊?平平无奇,一点用都没有。」椒柏不满地努了努嘴,将茶水砰地一下放在了王锦玉面前,也不管那飞溅的水珠是不是溅到了自家大人身上。 「越来越不像话,说话也没轻没重,此番事了就回去随我读书。」王锦玉瞪了椒柏一眼,又让他坐到了一边。 「暗卫死士不需要读书。」椒柏理直气壮搬出了用过不知多少次的藉口。 「……」王锦玉早就习惯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才道,「这世间并非高才显圣方能一展宏图,不论学富五车还是才疏学浅,总该有一席之地。」 「况且陛下本就是看中了他的平庸。」 不远处的沈庆庭自然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原本一开始他还偶尔会紧张地向王锦玉投去求助的眼神来着,但当他发现对方当真不管他后,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不过倒也确实没他想的那么恐怖,前往黄金台的人中,居然有不少他都认识。 「沈大人可还记得我?」一个身形消瘦,看上去年岁与沈庆庭差不多大的老者走了过来,或许是知道沈庆庭恐怕记不得他了,他紧接着介绍道,「草民潘和硕参见沈大人。」 「潘和硕?」沈庆庭打量着他,思索许久才想起了这么个人,「我对你有些印象,可我依稀记得你武定四年时传过信给我,说在自己南郡水患中立了功,仕途有望来着,怎么这会儿来了这?」 「难得大人还记得,只是那主簿我做了快十年,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潘和硕笑了笑,那笑容中的心酸却只有他自己知晓。 「既来了此处,草民便也开门见山,不耽搁后头的人。」潘和硕说着拿出了一沓图纸,介绍道,「这些年南郡水患频繁,草民于水利一道又有精进,还请大人查看,不知可否得陛下青眼?」 「这我不敢断言,但这些东西都会呈至御前由陛下亲自阅览。」沈庆庭说着接过图纸,让人送去了王锦玉那边,「别担心,连我这碌碌无为之人都能得到起用,你怎么说都比我强些。」 「借大人吉言,希望如此。」 王锦玉那边的桌案上书页已经堆成了山,他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建言献策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顺便把一些实在空无一物的东西清理出去,然后在黄昏时送到中正殿去。 「若只有我一人,可收不到那么多五花八门策论。」王锦玉又递过去一份,让椒柏装到了匣子里,「王家即使只余下我一人,也依旧是百年门庭,寻常人家根本不敢触碰,你明白了吗?」 「哦。」椒柏没听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罢了……」术业有专攻,他也不必非得强求椒柏读书,无忧无虑也没什么不好,「快收拾,装满了一个就送到宫里去,记得检查清楚,别带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大人就放心吧,这个我可是最擅长了!什么毒针毒粉毒墨水,通通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若无北境南下牧马,此时的长安倒可以算得上欣欣向荣,但战乱无可掩饰,整个虞朝上至天子下至乞丐都清楚地知道,北疆赤地千里,难民无数,北境的兵锋已然指向咽喉。 但已然越过黄河驻军鄂尔多斯的完颜昼还未再次南下,虞朝南方又起兵祸。 建宁一年九月二十四,濮部叛乱,举兵侵入西南六郡。同月六郡瘟疫爆发,风行扩散,死者无数。 「什么?让我去赈灾?」陆景潇难以置信地看着案前执笔的陆景渊,以为自己是不是闲出病来,耳朵终于坏了,「你……不对,陛下是认真的?」 「懿王,注意你的行为。」薛寒看着快要扑到桌案上的陆景潇,出声警告道。 陆景潇依言退后了些,声音却还是没有半点收敛,听得人耳朵发疼:「我这辈子赈过两次灾,你是知道的,第一次去了苏扬,一地烂摊子最后是赵泽风来帮我收拾的。」 「第二次去了河南,结果被砸成重伤,还是一地烂摊子,最后你来帮我收拾的。」 听着他叙述自己的光荣战绩,不止薛寒,满室的宫女侍从都忍不住投去了一言难尽的眼神。 「这是你身为王侯必须承担的责任。」陆景渊由着他说完,听罢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批着手中的奏摺, 「若你不去,你府中那些珍宝美人,朕会尽数收缴用来充盈国库,你就去守帝陵吧。」 「至于有没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不必担心,自会有人与你同行。」 第171章 陆景渊将手中的笔不轻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 瞬间把陆景潇吓得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谢应澜已经带兵前往六郡镇压濮部叛乱,你只需在后方赈灾抚民即可,若连这都做不到, 朕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应澜?」陆景潇思索片刻,终于依稀在脑海中描摹出了这个人的轮廓, 他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满是抗拒,「我也不是怕死, 真的……只是我怕要是再像之前那样, 会给他们雪上加霜, 我……」 第361页 「你若觉得愧疚,便以死谢罪。」陆景渊也不惯着他,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或许如谢樽所说,迫使陆景潇这样的人为君为相, 本就是令人志摧心折的憾事,但那又如何?虽说陆景潇生性温和淡泊, 可该享受的却也是一样也没少。从前陆擎洲对他没报过太大希望, 也乐意如此养着他,但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陆景渊没兴趣花费大价钱养个闲散王爷。 凡事皆有代价,先前他应当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但似乎陆景潇仍然抱有侥倖之心。 「这是皇命, 没有你反抗的余地,你不仅要去,还不能出半点纰漏, 若这次仍是一如既往,朕不介意拿你开刀。」 整个内殿之中落针可闻, 陆景潇瞳孔紧缩,喉咙像被掐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甚至不敢和陆景渊对视,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撇开了目光:「好吧,我去。」 若说陆景潇有什么值得他自己骄傲的品质,那恐怕就是……他既来之则安之,拥有强大的适应能力。 「陛下,皇兄……」陆景潇放软了声音,眨着眼央求道,「我觉得谢应澜一个人恐怕不够,而且他不是要去前线嘛,你再给我拨个人呗,什么谢淳应无忧之类的借我用用呗?求求你了。」 「……」陆景渊瞥了他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想得倒是挺美。」 「没有。」 「薛寒,把他拖出去。」 薛寒听到令立刻动手,麻利地将陆景潇给请了出去,并看着对方萧瑟的背影拍了拍手,忍不住乐出了声,但当他转身回到殿中,一道命令如同平地惊雷,瞬间让他上扬的嘴角又勐地落了回去。 「派柳公子随行懿王?」薛寒满脸震惊地看着侍从带着旨意离开,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把谢樽给搬了出来,「可,可柳公子是侯爷特意留在陛下身边以防万一的。」 「不缺他一个,乌兰图雅故技重施,这种瘟疫他再熟悉不过,去了总比留在长安来得有用。」 虽说因为当年的事,陆景渊对濮部早有防备,但六郡瘴气深重,水泽广阔,对方用起手段来也不是说防就防得住的。不过濮部势小,即使借了瘟疫之手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是被乌兰图雅撺掇的依附者而已,不必费太多心思,只要乌兰图雅倒了,他们的土崩瓦解便不过瞬间而已。 陆景渊轻轻敲着桌案,抬眼看向舆图,濮部举旗暴乱,太岳以北只余燕京,完颜昼也已然整装待发,也就是说乌兰图雅的大网只差一步便可织就,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快了,不论生死,他一定会让乌兰图雅付出代价。 时光飞逝,眨眼便已是十月初五,北境天气日凉,白色的军帐如繁花般盛开在日渐消瘦的草地上,一路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二十部已经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北境淹没天地的风雪即将袭来,他们需要赶在那之前南下。 两个月过去阿勒莎先前的伤已经养好,看上去与之前别无二致,她裹着一身赤红的衣袍踏入殿中,看向了在沙盘旁小憩的乌兰图雅。 「完颜昼的人被臣挡在了外头,若是陛下不想见,臣便去将他打发了。」 「嗯,先让他在外头候着吧。」乌兰图雅倚靠在长榻上,声音立满是倦怠迷濛,「战况。」 「仆散元贞一路大捷,此时已经打到绛州,距离潼关只余二百余里,但唿延将军他……至今还被拖在燕京。」阿勒莎答道。 「是吗?」乌兰图雅骤然睁眼,声音霎时变得清晰起来,「赵泽风还真是条打不死的狗,倒是朕小瞧他了,罢了,不必管他们,就让他们在那耗着吧。」 「潼关是谁驻守?」 「已然换成了萧云楼。」阿勒莎言简意赅的答道。 闻言乌兰图雅轻笑一声,披着绒毯一步步走到了沙盘前,抬手间衣袂蹁跹带起了一阵幽香,与这粗陋的宫殿格格不入:「完颜昼的动作也没能吸引住他的目光吗……陆景渊倒是聪明,仅凭这点人也能将这边地堵得处处无缺。」 「可惜处处无缺,却也处处有缺。」乌兰图雅指尖捻起沙尘轻轻洒下,笑着道,「能走的路就那么几条,避不开他的目光,但我倒是要看看他那些伎俩,究竟挡不挡得住北境的铁蹄。」 「让完颜昼的人进来吧,他开的那条口子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是。」 五百里外,阳关 旋涡状的巨大风暴遮天蔽日,翻涌不息,好似要将天幕撕开大洞,压得百里荒原漆黑如墨。谢樽站在城楼上,任由烈风扑面,看着风暴之下雨如盆泼。 「婉婉让我带上来的。」简铮将一碗滚烫的汤药放在城垛上,「她知道你心情不太美妙,便打发我来走这趟了。」 「在想什么?」简铮衣袍被吹得烈烈作响,倚靠在了城垛旁挑眉问道。 谢樽收回目光,端起药淡声道:「在想我们有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嗨,这有什么好想的。」简铮端着自己的药碗与谢樽碰了一下,然后将那腥苦的药汤一饮而尽,就像里面装的不是药汤,而是一碗烈酒一般,「人嘛,有时候只要向前走就好,哪管什么东西南北,总会走出去的。」 「大不了死后地府相见,多得是喝酒的日子。」 谢樽闻言低笑一声,端起药来抿了一口,直到舌上的苦涩蔓延心底,催生出无限惆怅:「我师父也说过相似的话。」 第362页 「百年之后,花前月下,你我终会重逢……都是安慰的话罢了,却也是一剂良药。」 「是不是良药我不知道。」简铮向来不喜欢纠结这些,她这辈子已经纠结得够多,早已无心关注这些琐事,「我只知道你手上的药要凉了,快喝吧,一口药磨磨唧唧的。」 「……」谢樽憋着一口气,将碗中的药液给闷了下去,然后微微抬手示意,「接下来就要看将军的了。」 「你就放心吧,不过先说好,我本就不为你们而战,要是你们不干人事,到时候可别怪我。」 「那死国可乎?」 简铮豪迈地将两个药碗往下一扔,任由它们碎成破陶片被风沙遮掩:「自然。」 建宁十月初十,乌兰图雅终于兵分三路南下,安西武威二十余万大军压境,将简铮和简铮拖在原地动弹不得,虞朝北方尽数陷入战乱。与此同时,占据榆林定襄一带的完颜昼继续西进,再夺两城,将五原也尽数占据,以此迎接自乌兰图雅所领的最后一支军队。 至此长安东西两侧的屏障被尽数压制,北方的缺口也被打开,京兆失陷已在朝夕。 龙首山侧黄沙纷飞,谢樽带领四方军在此迎战敌军,已经鏖战了一日之久,当天东再次泛起晨光,鼓角声也随之响起。 「虞朝气数将尽,何必负隅顽抗。」被派往武威对上谢樽的依旧是周容,虽然心中不愿,他却仍然听了阿勒莎的意见,一点点消耗着谢樽的力量,如今一日过去,谢樽刀下人命无数,自己却也是强弩之末。 「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作飞空之落花,我早已与你说过。」周围的血腥味浓郁地令人无法唿吸,谢樽浑身浴血,手臂发抖,那双眼睛却依旧璀若寒星。 周容眸光冰冷,手中的长刀满是暴戾之气,与被消耗已久,又受钝器挫伤的谢樽不同,昨夜他休息了许久,此时状态虽算不上最佳,却也比谢樽不知强了多少。 刀光暴虐,如密网般袭来,谢樽避开身后砸来的大斧,又横剑将刀光尽数接下。身后的北境士兵身形魁梧不断扑来,就连死后的尸体都干扰着谢樽的脚步,不知又过了多久,谢樽的动作逐渐迟缓,当他被逼踩中某只断臂时脚下勐地一滑,差点跌坐在地。 周容抓住了这次机会,他没再手下留情,狠狠一刀噼下却仍是被谢樽竭力避开了要害。刀刃噼在手臂上又划过玄甲,带出了一道刺耳的声响,猩红的鲜血随之涌出,将蓝衣尽数染红。 不远处同样被围的谢星辰和傅青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瞬间红了眼,立刻发了狠带人向这边冲来。 连弩射出数支短箭将周容逼退了一瞬,傅青抓住机会扶住了几尽脱力的谢樽,手中的长戟横扫一圈指向众人,谢星辰亦执剑守在两人身前,可怖的目光看上去恨不得将周容千刀万剐。 「退兵。」谢樽面色苍白如纸说着便呕出两口血来。 号角吹响,四方军很快开始向武威城的方向退去,谢星辰不顾满身刀伤不要命地挡住周容,给谢樽和傅青挣得了随军逃脱的时机。当军队渐渐撤去,谢星辰的目光扫过马上渐渐远去的身影,站在尸体中再次剑指周容。 另一边,撤入城中的谢樽一进侯府便放开了傅青:「不必,小伤而已。」 「新伤叠旧伤,侯爷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傅青抿着唇简单地处理着谢樽手上不深不浅的刀伤,又让人去把婉婉给叫来了。 「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谢樽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却看向了远方,「下去休息半日,待到天黑便即刻出发。」 第172章 待谢樽洗漱完换好衣服, 谢星辰也已经负伤归来,沉重的城门关闭,暂时将腥风血雨隔绝在外。 这已经是双方发生的第三次大规模交战, 与先前的小打小闹不同,如今北境倾巢而出, 如蝗虫般扫荡全境。如今开战不过六日而已,双方便已经各自折损了近五分之一的兵力,两边在这片大漠戈壁上胶着抗衡,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乌兰图雅花了大力气来拖住谢樽和简铮, 与之相应, 自己的大半兵力也同样被拖在了此处。 「师父不带我去。」谢星辰仍穿着血衣,耷拉着脑袋坐在谢樽榻边,神色有些黯然。 「你聪慧缜密,早已可以独当一面。」谢樽靠在床榻上, 脸色仍有些苍白,他看着眼前已然长开的少年, 神情温柔了许多。 「傅青小孩心性, 虽与你同岁,却不喜兵法奇略, 能用拳头解决的必然不会动脑子,这武威我如何安心交给他?」 况且谢星辰跟在他身边时, 还时常会间歇性地畏手畏脚, 踟蹰不前,能力大打折扣。 先前与陆景渊写信时他曾说过这个问题,对方给他的回信先是很不正经地说些什么——都怪他风流俊逸又不让人省心, 引得武威一干人等恨不得挂在他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 无聊!他自然是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但这时候陆景渊应该还没收到他的回信吧?自然也没看到他画的大作, 更不知道自己被揍得多惨。 不过那调侃背后倒也勉勉强强写了几句有用的话,说谢星辰少年漂泊,如今又还不及弱冠,对内粘人依赖些也是常理,多放出去走走,长大些就好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本就是这么做的。 「咳。」谢樽轻咳一声收回了发散的思绪,抬眼与谢星辰对视,「武威极为重要,若你和简铮拖不住这二十万人,让他们得以脱身去往晋中与乌兰图雅会和,那长安就彻底没救了。」 第363页 「万事小心,这武威的兵符和四方令就交给你了,若有踌躇,便多与桑鸿羽傅苕他们商量。」谢樽眉眼弯起,说着便将床边矮几上的木匣往谢星辰那边推了推。 他手中有不久前随圣旨一道而来,可调动天下兵马的元帅虎符,这木匣里的两样东西已经用不上了。 「你一定会成为震铄古今的少年将军,让后人千古传颂。」谢樽望入他的眸中笃定道。 距谢樽将谢星辰收为徒弟那日已经过去了八年之久,这八年来,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谢星辰亦不负所望。时至今日,生于淤泥,久承风露的花苞已然绽放,早已不必躲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 「徒儿绝不负师父所託,定誓死守卫武威!」谢星辰跪在窗前,垂下的眼眸中有泪水滴落,比起他,谢樽此去才更是是千难万险,难有归期。 「嗯,等我回来。」谢樽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髮,那髮丝触手柔韧,与当年稀疏干枯的模样截然不同。 夜间露滋寒生,武威城外风云涌动。谢樽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立于马上,最后望了一眼城楼上的数道身影便扬鞭远走,而在他身后,隐藏于黑暗中的鹰扬卫与先遣队亦沉默着汇聚而去。 接下来的一月他们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奔走在荒原之中,然后绕过武威安西北上,从北境悄无声息地去往晋中。冰刃般的寒风中,谢樽被颳得脸颊生疼,有一丝寒气顺着缝隙钻入,他忍不住重新拢了拢狐裘,动作间胸口有一枚金徽出露,在月光下反射出了一闪而逝的金光。 自安西武威开战,黄河以北烽烟四起,而暂未受外族侵袭的南方也没好到哪去,南下的难民不断涌入,徵兵征粮的告示也贴了一张又一张,让南方的土地瞬间变得拥挤了起来。当百姓终于等到了建功立业的时机,终于换到了梦寐以求的银钱时,却对着一室空无不知该哭该笑。 战争、瘟疫、飢饿、死亡在虞朝不断肆虐,人命轻贱如草,金银亦如泥沙。死亡的洪流之中,人们将目光投向高坐明堂的君王,近乎麻木地等待着死亡或是重生的解脱。 好在天地并非一片灰暗,朝廷自文帝时便肃清地方豪强,时常还利于民,因此即使天下风雨飘摇也少有地方譁变,征人征物也分外顺利,总体上倒还算得上是万众一心,只是这世上太平年尚且鱼龙混杂,更不必说这乱世了。 「又是流寇?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那么多不知死活的东西。」 陆景渊此时不在,应无忧独自坐在中正殿中新置的矮桌前,怒不可遏地将地方送来的奏摺摔在了地上。 这两月来,各地陆续递上奏摺,说守军遣调后境内流寇四起,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些人不缺钱不缺粮,原本就是些好事的地头蛇,只是看着朝廷如今分身乏术才出来作趁机恶罢了。 「陛下现在分不出兵力来收拾他们,虽说只是些被纠集起来的乡勇流民,但如今本就人心惶惶,也不能放任不管。」应无忧强压下怒火,思索片刻立刻下令道, 「把那些乱区征上来新兵抽调一些出来用于平乱,战后论功行赏,有功者无需更多考核即可录入当地官衙,立刻让人拟好文书呈上来。」 反正这些临时徵招的新兵送去前线也只是填缝,还不如先去做些别的。 「是,是……」一直垂头站在下面半晌不敢出声的官员终于松了口气,脚底抹油立刻跑了出去。 空旷的内殿中,应无忧形容枯藁,皱着眉头打开了下一封奏摺,看了没两眼就眉目舒展,摞到了一边放着。那摞半人高的奏摺上贴着一张飘摇欲落的纸笺,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定国公谢淳。 太好了,财政如今不归他管。 当黑夜降临,殿中的莲花铜炉里燃尽数轮又添上新香,殿外才终于传来了动静。外面下了一场滴星似的小雨,陆景渊衣上沾了寒露,一入殿便将外袍脱了下来。 「陛下。」应无忧起身行礼,末了目光瞥见了陆景渊舒展的眉头,瞭然道,「九王爷终于松口了?」 应无忧口中的王爷便是陆印,陆印自小便不在长安,几乎从不现于人前,亦无封号,因为行九,众人便也就九王爷九王爷地叫着了。 「嗯,解决了。」陆景渊坐到案前,抿了一口热茶才道,「虽说他心中没有功名利禄,亦没有天下苍生,却也并非全无缺口,既然心有缺憾,便有破解之法。」 当年昭文之变时,陆擎洲血洗宗室,陆氏宗亲被清扫殆尽,十不存一,时至今日修生养息十余年,都依旧用无可用。因此程云锦将陆印带了回来倒也算件好事,至少作为兵器而言,陆印绝对足够锋利。 「如此陛下大势已成,胜负只在一念之间。」陆景渊没有开口,应无忧自然不会去问陆景渊最后是如何说服陆印的。 「赵泽风有了回信,他也已经出发。」陆景渊微微合眼,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与担忧继续道,「只余最后一步。」 敌强我弱,王朝危如累卵,数月以来他们牺牲至此,每一步都是用人命在走,才终于换回了一线生机。 殿内一阵静默,过了许久陆景渊方才睁眼,平静沉默的目光落在了应无忧身上,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缓缓说道:「老师,朕有一事相托。」 陆景渊此言一出,身后的薛寒立刻会意,捧出了一只古朴精緻的木匣,木匣开启后,一方莹润古朴的玉质印玺在烛光下散出莹莹辉光。 第364页 建宁十月下旬,四方战事愈演愈烈。西方玉门关失陷,安西军死伤数万,关外数万白骨露野无人收拾,简铮退守阳关重整战线,勉强挡住了由阿勒莎亲临指挥的军队,但随着时间推移,阳关一线亦是摇摇欲坠。 而在武威,四方军也已元气大伤,龙首山侧周容俘虏数万四方军陷杀于天坑,谢樽重伤难治,前线只留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将军苦苦支撑。 好在他们也并非孤军奋战,自战争爆发,西北十二郡同仇敌忾,连成一线竭力抵御,纵使城破人亡亦无人投降,始终狠狠撕咬着北境的血肉,让他们动弹不得,只能缓慢地推进战线,一点点瓦解着黄沙中的座座孤城。 与胶着不定,隐现颓势的的西线不同,已然陷入长夜的东方竟突有流星闪过。深受重伤,被围困于燕京两月有余的赵泽风带领玄焰残部趁夜骤然杀入敌营,斩杀唿延烈后又西逃失踪,震惊天下。 建宁十一月初,乌兰图雅终于领大军进驻五原与完颜昼会和,长安门户大开,只依靠着南北禁军和诸郡赶来勤王的军队在弘化延安一带形成了最后的防线。 「朕要御驾亲征。」中正殿上,陆景渊声音响彻殿宇,如五雷轰顶般瞬间将群臣轰了个外焦里嫩,不过一瞬中正殿中便跪了一地。 「陛下万金之躯,万万不可啊!先帝就是这么去的啊!」这会儿众人立刻将迁都一事抛诸脑后,各个老泪纵横,恨不得把脑门都给磕出血来。 「陛下心繫天下,日月可鑑,但就算要守也不必出城去呀,这长安壁坚河深,怎么都比北边那些半朽的老城要好啊!」有人揣摩着陆景渊的用意,折中建议道。 「如今都城防务空虚,老臣求陛下将禁军和援军召回,与陛下共卫都城!」 半月前陆景渊下旨令楚鸾挂帅,斫锋为副将,带兵十万前往往弘化延安驻防,惹得群臣在这殿上跪了一地求陆景渊收回成命,在他们看来,这些人都该卫戍长安,又怎能北进置都城皇帝于不顾? 但显然他们的抗议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如今半月过去,想必那边的陷马坑都已经挖好了吧? 「长安人口已逾百万,若陷围城粮食能撑得几日?」陆景渊刚一开口,中正殿便又安静了下去,「谢淳,你来说。」 「回陛下,不足一月。」谢淳出列道。 陆景渊微微抬手让他退了下去,随后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好像在等着他们再提意见,然而此事几乎无解,过了半晌都无人出声。长安的粮困并非一朝一夕的问题,从前未能解决,如今更是不可能。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往好处想想,要是弘化崩落尚且还有有退路,长安也能勉强正常运转再作调度,可要是长安被围了,他们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但话虽这么说,陆景渊也是没必要也不能去的啊!这皇帝去了前线被困,和长安被围也当真没什么区别了! 陆景渊目光扫过抬头又有话说的几人,目露警告:「既然诸位无话可说,此事就此定下。」 「朕不在长安的时日,长安由应无忧和昭明公主监国,还望众卿同心协力,共挽江山。」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大惊,怎么又是昭明公主? 他们倒并非惊异于公主参政,毕竟当年陆景昭海棠宴上一鸣惊人,自此就一脚踏入前朝论政,至今已有三年有余,他们也曾闹过骂过,当那么长时间过去,也早就过了将不满宣之于口的时候了。 只是自那场众人心照不宣地变故后,昭明公主就一病不起,再未现于人前,怎么这个时候又突然冒出来了?况且说句不好听的,这长安交给她……陛下就不怕这城中起火吗? 陆景渊自然知晓他们心中所想,但此时的他需要一个陆家人坐镇长安,如今皇族凋零,陆景昭是那个唯一靠得住的人。 若要说风险……自然是有的,只是那风险不止出于陆擎洲的死,还出于一个不知何时便会暴露的秘密。 第173章 陆景昭的事终究只是小事, 众人听完了便也暂时抛诸脑后。对于这中正殿上的一些人来说,此刻「保住皇帝的命」才是大事。 先帝戎马数十年尚且死无全尸,当今陛下不谙刀兵率性而为又会是怎样的结局?于是他们忍不住继续喋喋不休, 也顾不上四周的氛围愈加沉默。 有鬓髮斑白的谏官以皇室凋零为由以死相谏,老泪纵横地求陆景渊南下迁都, 不要以身犯险,重蹈先帝覆辙,但却在触柱之前被卫兵架着胳膊请下去赋闲静养了。 玉笏落地碎成两半, 中正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众人知晓此事已然无可转圜, 便都不再说话,只沉默着听着旨意拟定,忍不住思考日后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些话朕半月前就听过一遍,今日是第二遍。」陆景渊等哭喊声消失后才再次开口, 沉冷的目光格外关照了那几个平日里总是拿腔作调的老臣。 「朕尊贤育才,亦顾念诸位的良苦用心, 却也最恨有人陈词滥调以死相逼。这中正殿见过的血太多, 朕绝不会为此侧目半分。」 朝堂之上有人主战激进有人主和保守本为常理,但在此之外却还有一群人两边不占, 虚伪至极。不论上面坐着的是他还是陆擎洲,战局是好是坏, 这群人的说辞就无一日改变。 第365页 他们从不提如何御敌备战, 亦不关心生民流离,风云一动便仓皇如溷鼠,口中只有南下南下南下, 为此可以找出千般藉口万般理由,实际却只是贪生怕死, 谋求私利。 「庙堂如此,天下人如何自处?若是嵴樑撑不住那顶乌纱帽,自可辞官归隐,含饴弄孙,朕不会要了你们的命。」 「但我大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有人再胆敢提及西逃南迁,祸乱人心……不论何人,即刻问斩!」 「都听明白了吗?」陆景渊俯视着几个垂头丧气,讷讷不敢言的朝臣,将手中的摺子砸了出去,平日里总是不喜不怒的声音也染上了怒火。 「陛下圣明!」众臣顿时被吓得又跪了一地,先前义正言辞的几人匆匆擦去眼角的泪珠,头都恨不得埋到地砖里不要见人。 不过这殿上并非所有人都像这般畏缩不前。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更多的人如王锦玉一般奉行君子死国,若家国沦丧,与皇都共葬便是他们最好的的归宿。 因为十万禁军早已北上,陆景渊此去无军随行,自然没多少可准备的,因此当亲征的旨意还未传遍天下时,长安城北的城门便已打开。 长安城一阵静默,满目希冀地目送新帝北上,好像在看着长夜中最后一抹辉光,即使他们并不知晓结局几何。当陆擎洲战死,冀州失陷时,整片北地有许多人拖家带口南下逃难,可更多的人却难以割捨故乡,选择留在此处等待宣判。 「我恐怕没几年可活了。」陆景昭坐在轮椅上,唿啸的北风将她的额发吹乱,却迷不了那双冷锐的双眼,但若是仔细看,却能看到那双眼眸深处涌动的泪光,「不想漂泊无依,更不想客死他乡。」 「皇兄自诩善为天下,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并非易事,」 陆景渊垂眸望着眼前尚且稚嫩的少女,目光深处亦有光芒闪动,但他却仍没有作出任何承诺,而当他转身离开时时,身后又传来了一道被风卷得模煳不清的声音: 「可是我从未怀疑过皇兄……可以为这天下带来一个太平盛世。」 即使世间星移斗转,他们已经横亘了太多恩怨情仇,即使她恨命运不公,此生註定如流星转瞬即逝。 但陆景渊的脚步却也只停顿了一瞬而已,他翻身上马没有回头,随风鼓动的玄色衣袍在阳光下闪耀着浅金色的流光。 长安离弘化至多不过两三日的路程,自出城开始,越往北走视野便越是开阔,隐见凋敝的草地绵延铺展,覆盖在起伏和缓的山丘之上,当月光照撒落又有微风拂过时,草原浪涌如同波涛。 营地上方的坡地高处,「铿」的数声脆响过后,如霜的刀光闪过,一柄长刀被挑落在地。 「距我上次见你已经过了九年,九年时间,你的刀法居然就这点进步,与毫无进益有何区别!」陆印脸色黑如锅底,不耐地将手中的长刀插在了地上,嘴上仍是说个不停。 「把陆家子孙养得骨头都软了,全是他重文轻武干出来的好事!」虽然陆印没有点明,但他显然是在骂自家已故多年的皇兄。 虽然磋磨至今,陆印早就对陆家没多少好感了,但他终究姓陆,自然看不得自家门庭破落。 「短短几十年,宗室破落至此,现在还有几个人还记得这大虞的天下是陆家人打来的?赵家算什么东西?要是他们真有那么大能耐,当年这天下怎么不是姓赵的来坐?」 「皇叔慎言,赵家血战至今,满门忠烈,并非高居庙堂的闲人可以诋毁。」陆景渊神色不变,接过薛寒递来的长刀,抚着冰凉的刀刃又继续道, 「皇叔切莫误会,皇叔不慕庙堂,逍遥人世数十年,让朕颇为羡慕。」 陆印闻言脸色更黑,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他话中夹枪带棒,这不就是在骂他还不如中正殿上那些只会摇唇鼓舌的废物吗? 「私下如何朕从不计较。」陆景渊收刀入鞘,又淡声道,「但若在人前,还请皇叔谨言慎行,别说了不该说的话。」 「夜深露重,皇叔早些回去休息。」陆景渊说罢便将长刀递给薛寒,转身拂袖而去。 远山凝如浓墨,陆景渊踩着酥软的草地一路往营帐走去,耳边是薛寒一刻不停的禀告。 许是看着陆景渊兴致不高,薛寒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顿了半晌后灵机一动,挑了些没那么沉重的事情来说:「侯爷先前交代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保准陛下到时候威风八面。」 「……」陆景渊脚步顿了一下,立刻从记忆中把这事给翻了出来。 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谢樽回到武威后听说北境天降神迹,又给乌兰图雅长了好大脸面,于是顿时福至心灵,觉得自家也断然不能落于人后,遂修书一封送回长安,让薛寒等人精心准备,打算在合适的时机给陆景渊也弄个震撼天下的神迹。 至于那神迹究竟是个怎样的安排……陆景渊还真不知道。 当时送到他案前的书信里只有一两页简单地告知了此事,有关计划的部分被另外封存,还写了一排大字说不准他看,他便也眉梢一挑直接把信交给了薛寒,还好薛寒久经沙场,对此他们二人的奇怪行为已然见怪不怪。 「你倒是他说什么便干什么。」陆景渊哭笑不得道,说实话他已经把这事给忘了。 「这不是陛下交代的嘛,臣怎敢不从?」薛寒立刻嘿嘿一笑,见陆景渊眉眼舒展开来,自己也不由地跟着开心了不少, 第366页 「侯爷很是用心。说来这种事臣竟还不是第一次做呢,还记得当年禾囿秋狩,陛下和侯爷不知为何要找什么神兔,那兔子也是臣连夜去捉,盯着一只一只在眉心点了红呢。」 薛寒望着远处的明月,神色柔软了许多。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往事了,不知何时,那个初入东宫的玉雪孩童已然在他记忆中淡出,几乎寻不到半点踪迹。 「那时陛下尚且年幼呢,也不知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那么重要的事他又怎会忘记?那是他年幼时最快乐的记忆。 天边明月高悬如洗玉,一如孩提时,陆景渊手下意识地向腰间拂去,却并未听见熟悉的玉鸣声,只触碰到了一片微凉的衣摆。 是啊,他已经许久没佩过那个兔子玉坠了。年幼时正好窝在他掌心的白玉小兔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常伴身侧,只能安静地躺在锦盒之中,渐渐成为回忆的一环。但也无妨,如今的他已然不需要它代为陪伴了。 「又是数月过去。」陆景渊伸手盛起如水的月光,仿佛在透过它凝望着什么一般。 「陛下不必担心,侯爷神勇无敌,定然能平安归来。」薛寒笑着宽慰,看上去对此事没有半分忧虑不满,算得上十分难得。 毕竟一直以来知晓此事之人,几乎从不对此抱有任何祝福。但薛寒对此事向来看得很宽,每当与沉玉一同守在院外时,沉玉总是眉头紧锁苦大仇深,他却能笑呵呵地打趣几句。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况且他家陛下和侯爷这辈子已经够苦够累了,他们这些身边人又何必再去添堵? 「嗯。」陆景渊放开手,掌中的月光顷刻自指尖流泻而出。 建宁一年,十一月十五,夜间黑云压山,一场密雪悄然落下,为戈壁石滩染上霜白。若此处尚有人烟,便可听到风雪之中隐约有马蹄声传来 夜沉雪乱,一支队伍身披黑袍急行在风雪之中,当他们跑出很远过了风口后,数声低沉的号角声骤然在戈壁迴响。 「扎营,扎营!」有人手举令旗向队尾跑去,声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烧了柴火的营帐慢慢有了些许暖意,谢樽将自己裹成一颗糰子,缩在半死不活地火堆旁使劲搓手烤火,半晌才觉得身上有了丁点儿知觉。 谢樽烤火休息的间隙,营帐忽然微微一动带得冷风灌入,他抬头看去,见到沉玉拎着一锅雪水蹭入了营帐。 「侯爷。」沉玉将水架在了火上,又扔了一块盐布进去搅合,「今日又累死了四匹马,还有……两个弟兄,傅青方才统计了一番,我们剩下的补给也只能勉强再撑两日。」 从武威西出后他们赶了许久的路,只在虞朝最西部的边境补给了一次而已,自那以后他们北上沿着天山南缘在荒原中一路向东狂奔,到了今天几乎弹尽粮绝。 「嗯。」谢樽从一旁掏出羊皮地图,随手捡了块烧剩下的木头划了根线,又点着伊州说道,「离伊州只有半日的路程了,明日一早让弟兄们多吃些。」 「我们绕到伊州,打劫乌兰图雅的辎重去。」 自二十部全面发兵南下,伊州的城防就只剩下了两千余人,虽然这座精心打造的城池被作为乌兰图雅的后路保护,短时间内必然无法攻破,但拿些城外往来的辎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况且他们如今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五原郡北端,与陆景渊一同夹击乌兰图雅,因此不能在这里耽搁半点时间,每迟一点,长安的危险便多上一分。 「可若是动了那些东西,我们的行踪必然暴露。」沉玉捞起锅里的盐布,然后把又干又冷的馍饼给扔了进去,那馍饼已经被冻得掰不碎了,只能煮一会才能勉强戳散用来果腹。 「若是如此,我们不如想些别的办法。」 他们千辛万苦地绕行千里,一路餐风饮露,就是为了避开所有耳目,悄然潜入乌兰图雅后方断其后路,将他们彻底堵死在黄河环绕的晋地剿杀。 若是被提前发现行踪,让乌兰图雅得以及时向北撤回草原的话,一切努力和牺牲就都将化为泡影。 「没有其他办法。」谢樽嘆了口气,「如今北境列一字长阵,将我们的各个关口尽数压制,完全隔绝了我们向南求助的通路,若有缺口,我们又何必绕那么远的道?」 「只能赌一把了,赌粮草被劫的战报暂时不会去到乌兰图雅案头,赌我们能在她作出反应之前赶到五原。」 五日后,五原,桌子山东北大营。 明亮温暖的营帐中,乌兰图雅坐在王座中央缓缓嘬饮着热酒,将手中的战报看罢放在了一旁:「伊州被劫了……十几日而已,他没有迷失在那片沙漠戈壁里,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还真让你给蒙对了。」完颜昼大刀阔斧地坐在一旁,拎着酒罈将里面最后的酒液灌入了喉中,辛辣冰凉的烈酒一路灼烧而下,在他腹中烧成了一团。 「这可不是蒙。」乌兰图雅瞥了一眼倒了满地的酒罈,额角青筋一跳,面无表情地说道,「难道你当真相信他会被依拉勒重伤到卧床不起,再难上阵?」 完颜昼闻言大笑几声,举起酒罈敬远方,目光中似有怅然与自嘲:「重不重伤可不敢说,毕竟蚂蚁噬象并非奇事,英雄死在哪里都不奇怪,本王只是相信他就算少了胳膊少了腿,也会爬到阵前一剑抹了本王的脖子而已。」 第367页 第174章 金帐之中酒气弥散, 自那段简短的话题结束后,两人就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各自不知在想些什么。 完颜昼靠在堆叠起来的皮毛中, 双眼闪烁着琥珀色的光,他借着酒意看向坐得离他很远的乌兰图雅, 想起了前些日子乌兰图雅刚到五原时对他说的话,他又饮下一口酒,半晌才开口道: 「你真打算那么做?二十载心血付之一炬, 当真捨得?」 「我不会先行动手, 自爆身份……况且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离间计罢了, 就像陆景渊对简铮那样。」乌兰图雅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回了面前的布防图上。 陆景渊当初对简铮百般信任千般纵容,她明知是计却没有任何办法,她不会去赌简铮的选择。心中的怀疑一旦种下, 就必然会生根发芽反噬其主,最终她只能选择弃杀简铮, 结果却也不尽人意。 「若是如此行事, 武威将顷刻崩毁,如此则长安三面尽落我手, 虞朝亦是囊中之物。」 「和这没关系,本王现在是在说你, 你自己, 明白吗?」完颜昼啧了一声,又道,「你应该知道, 这些年来你一直以神女自居,自比长生天最为纯粹的化身率领众生, 不容质疑、不容挑衅、不容亵渎,还将虞朝打为祸乱之源,煽动双方对立挑起战争。」 「不劳你给朕讲解,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私下里说这些竟也不觉耳热?」乌兰图雅的音调毫无起伏,却好像掺着冰碴般向完颜昼刺去。 完颜昼闻言噎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他看着眼前一身墨绿衣袍的女子,恍惚间发现对方和常在自己记忆中出现的某个人重合了起来。不是,这对姐弟为什么都这么对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过完颜昼如今早已懒得生气了,他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乌兰图雅到底听进去了几个字:「一旦天下人知道了你与谢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身负一半虞朝血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二十部的信仰会瞬间崩塌,你的统治也会随之瓦解……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本王确实不想你大权在握,可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法子。」 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二十部变成一盘散沙,那不是明摆着给陆景渊送人头吗?如今北境局势大好,完颜昼觉得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直接挥师南下踏平长安即可。至于虞朝覆灭后,他和乌兰图雅之间谁生谁死……那便是后话了。 「信仰那种东西崩塌了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个纠集势力的工具罢了,信仰对于北境而言,是救赎亦是鸩毒,它是能使之迅速崛起,但也不过饮鸩止渴罢了,别告诉朕你心里不明白。」 自完颜昼当权后,十六部冗杂庞大的祭司团体在数年内被砍了个干净,神权也日渐削弱,虽说残余尚多,但比起二十部来说也已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原本是她想走的路,但她却别无选择。 完颜昼身为男子又出身正统,统御四方理所当然,没人会说三道四。但她却不同,如果不凭藉这股东风扶摇而上,她乌兰图雅就只能当个苟延残喘的废物,一个等待主君垂青的小小幕僚。 「本王自然明白,但你我皆活在眼下,要是此番被虞朝反扑哪还有什么以后?又管什么信仰不信仰?」 「本王说这些不是想谈论什么治国之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完颜昼心绪波动之下双颊泛红,刚才喝下去的酒这会儿全上了脸。 「到底为什么?」完颜昼觉得他这辈子的为什么都在这几年问完了,他有时候真的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他时常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赢,就那么简单。」乌兰图雅端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一口,那碗中盛的是沁凉的泉水,什么花草都没放。 「即使代价是身毁人亡?那赢了还有什么意义?你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何其艰难?为了权力连森布尔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刀捅死……」 「他本就是将死之人,那是他最后的价值。」乌兰图雅依旧波澜不惊,好像自己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朕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而朕的目的……唯一知道的人已经死了,说来似乎就是你刚才提及的那位。」 「……」完颜昼沉默了许久,他凝望乌兰图雅那双与谢樽略有相似的眉眼,脑中骤然近乎荒诞地浮现出一个可能。 「为了復仇?还是你求的……也是这天下太平?」一个点燃硝烟,发动战争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如果一个二个都是如此,他们此时又为何坐在这帐下?又为何演出一场闹剧? 「或许吧,朕没必要跟你解释太多。」 到了如今,她仍然坚信着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答案,厌恶,只是厌恶而已,至于她究竟在厌恶什么……实在太多,这世间本就污浊一片,只有雪巅保有一点纯白。 「别把朕想的太伟大,朕手上沾的血不比你少。」乌兰图雅看完颜昼瞳孔紧缩,好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震撼一般,鲜少地皱起了眉头,「你确实是不太聪明,还有一些不该有的心软。」 「……」 乌兰图雅没等完颜昼开口反驳前,就直言打断道:「你觉得这世间有几个人知晓这个秘密?朕与他同是昔年被戕害南逃的二十部首席大祭司,神光公主格日勒塔娜的孩子?」 第368页 「至少你知道吧?前些天朕论及此事时,虽然你极力表现惊讶,却还是逃不过朕的眼睛。」 「……」完颜昼沉默了片刻道,「本王是从必兰真那儿知道的。」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必兰真迟暮将死时的事了。当初他一知晓此事,瞬间便明白这是他扳倒乌兰图雅最好的武器,北境和虞朝只能活一个,而在此之后,他和乌兰图雅之间也是一样。 至于此事究竟有多少人知晓,他根本无从得知。一直以来在北境的传言中,乌兰图雅的父亲只是个模煳的符号,一个猎户,一个牧人,什么都可以,只要干干净净不是外族就好。至于虞朝……谢樽的母亲就只有外族二字的修饰而已。不论南北,从来没有任何流言论及他们的身世。 「谢樽必然知道,而陆景渊此时也已知晓。」乌兰图雅轻轻点向长安,神色阴沉了下来。 最近她已经看到了自己身世暴露的徵兆,有人悄然游走在诸多部族之间煽风点火,质疑「神女」,让那些本就对她隐有不满的可汗和贵族蠢蠢欲动。若非如此,她又何必自毁城墙,求那近乎不可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在她对此早有计划,只是一直按兵不动罢了。原先她还想过对方会顾念情谊隐瞒此事,如此大家皆大欢喜,但如今看来已是妄想。她不会率先公布此事,但在一切暴露之前她需要做好准备。 「如今战局不利,陆景渊一定会用好这把刀,在此之前,我要你接手二……」 「等等。」完颜昼皱眉打断道,「谢樽知道了和陆景渊有什么关系?按他的性子,应当不会随意将此事露于人前吧?更别说告诉陆景渊了,徒惹猜忌怀疑,即使他有从龙之功,封赏无数,也……」 「……」乌兰图雅放下茶碗,缓缓抬眸看向了完颜昼,语气复杂道,「你居然不知道?」 当初陆景凌传信告诉她完颜昼爱慕谢樽,弄得上京鸡飞狗跳时,她还以为是因为完颜昼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想要横插一脚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着,结果完颜昼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完颜昼当真迷茫。 「谢樽和陆景渊早已情投意合,暗度陈仓了。」乌兰图雅尽量选择了不那么伤人的词语,「至少已有四载。」 这句话瞬间将完颜昼噼了个外焦里嫩,他骤然站起,脚边的数个酒罈也被踢到了一边,濡湿了大片绒毯:「怎么可能?!」 乌兰图雅看他眼睛红了一圈,耷着半边衣领,一副受了天大打击的模样在这帐中走来走去,心烦地撇开了眼。在此次会和之前,她从未见过完颜昼,只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大概形象。 在旁人口中完颜昼虽然算不上多么雄才大略,却也励精图治,安富恤穷,算是个不错的君主。但此时她才终于确定,这几十年来,完颜昼若非借了她和陆景渊的东风,即使小有所成也难有今日光景。 不过于她而言这倒是件好事。 「本王到底哪里比陆景渊差了!凭什么?」完颜昼回想着最后一次看见陆景渊的场景,越发愤愤不平,那种他一拳就能打死十个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人喜欢的? 「况且即使如此他也不一定知道啊……行,就算按你所说,他想曝光此事引起北境譁变,那不是把谢樽往火坑里推吗?虞朝那些小肚鸡肠的东西怎么可能容得下他?让一个北境王族血脉手握重权?别说北境人了,就算是个土生土长的虞朝人都能被剥下一层皮来,看看赵家是什么下场?」 「真是混帐,没担当的废物只会搞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卑鄙无耻!本王就绝对不会这么干!」 乌兰图雅沉默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骂了,她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碗重重砸在地上,陶片碎了一地,瞬间止住了完颜昼滔滔不绝的话。 「不会?之前动手的时候也没见你留半分情面,还是说……你是故意放他走的?」乌兰图雅冷冷道。 「这怎能相提并论?」完颜昼立刻反驳道,「那是刀兵之下,生死不论,没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所以又是下药,又是围殴,也能叫光明正大?完颜昼从来没有他嘴上说得那么喜爱谢樽,至少那点闲暇之余才能生发的喜爱,远远比不上权力和江山。 但乌兰图雅也懒得戳破这种小事,她的耐心已然彻底告罄:「朕今日叫你来,是为了告知明日战前忽里勒台的细则,终战在即,如果你还是只有这些废话,现在就可以滚出去。」 已经十一月中旬,北境的粮道被大雪渐渐阻隔,只能靠着余粮和占领的数片土地支撑,至于虞朝……自仆散元贞占领冀州,从洛阳到长安的粮道亦受干扰,关中粮困日深,恐怕比他们好不到哪去。这很公平不是吗?北境终年缺衣少粮,虞朝也合该如此。 「……」完颜昼停住了脚步,坐在了乌兰图雅对面,「好。」 在乌兰图雅身世曝光前将二十部的权力尽力移交,这对他完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至于那些条件……不过是杀几个人而已,无关紧要。 第175章 忽里勒台原本是北境二十部众汗王议政的大集会, 通常只用于决策各种重要事务,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但自乌兰图雅称帝改制以来,这忽里勒台就变成了二十部的大朝会, 隔三差五要开上一次。 第369页 不过说是朝会,其实也与乌兰图雅的一言堂没多少区别了, 自五年前乌兰图雅改革军制,又从各部选拔亲军起,她的统治便已经日益稳固, 只是这开天闢地的功业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平湖之下永远暗流涌动。 当冬日的第一场雪落尽, 荒原之上白帐绵延十余里,几乎与薄雪融为一体。众星拱卫的大帐中众人在席,案上热酒添了一壶又一壶也不见停歇。 「北境分隔百年,如今大业再兴, 能与安车骨王同席实在难得。」乌兰图雅发间插着白羽,向完颜昼举杯笑道, 「朕敬安车骨王一杯。」 「不敢当。」完颜昼神情轻慢地靠在皮毛上, 指头都没动一下,「北境歷来东西分治, 外称一国内为同盟,从没谁踩到谁头上过。」 「但前些年二十部抢占先机率先称帝, 也没问过我十六部的意见, 如今你我身份悬殊,本王一个小小藩王可受不起神启皇帝的一杯酒。」 「你阴阳怪气骂谁呢?自己废物倒还怪起别人了?」一个满脸络腮鬍,五大三粗的壮汉闻言立刻拍案而起, 中气十足地喊道,「北境向来实力唯尊, 少搞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我孛儿只斤部五万勇士无人可挡,陛下又得长生天赐福,乃承天命,众王之王不给我们当还能给谁?你吗?」 「就是,况且要论规矩论血脉,我苍狼一族游弋沙漠草原千年之久,也不是你们东边那破林子里还在吃奶的崽子能比的!」 这话说得更是毫无顾忌的难听,不等完颜昼说话,十六部这边也按耐不住立刻站起来开始对骂,口气也没比对面好上几分,大帐之中一时吵吵嚷嚷,菜市一般吵得人脑仁疼,而十六部中骂得最高的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 「苍狼?真把老子牙都笑掉了,在伊吾当了几个月缩头乌龟,被打得跟狗似的这边窜到那边,到现在连个小小的武威都没打下来,你们改成龟部算了,战功半点没有,屁话倒是真不少。」白袍少年是完颜昼身边的亲卫仆散元殊,正是才十七八岁意气风发的年纪。 「诶——」仆散元殊挑眉指着他,一脚踩在矮桌上,把对面刚刚张开的嘴给指闭上了,「先别反驳,你就说说你们打下了几座城杀了几个兵吧?说说呗?」 如今冀州尽数沦陷,几余下几座孤城坚守,整个河东大地流血漂橹,百日不干,这些土地全都是以唿延烈和仆散元贞为首的三大军打下来的,虽说如今唿延烈意外被赵泽风反扑暴死,但濒死的玄焰军也已经挽回不了冀州的败亡了。 「我哥一个人杀穿了冀州令南朝人闻风丧胆,你们干什么了?知道自己在吃白饭就少说话,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若非这帐中不能携带兵器,仆散元殊早就把自个儿的锤子砸在对方脸上了。 「元殊。」完颜昼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才悠悠开口,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没礼貌,快坐下。」 「哼!」仆散元殊一屁股坐了回去,撇着嘴又丢了几个嘲讽的眼神,那副嚣张的模样让人恨不得撸起袖子就上去把他揍一顿。 看了半天闹剧,乌兰图雅目光扫过几个坐在后面始终一言不发的老者,才将目光移回了自己族人身上。那么多年过去,从前孛尔只斤部的政敌,如今也是一样 「够了,安静些,孩子不懂规矩,你们也跟着胡闹吗?」 不等仆散元殊就着这个所谓的「规矩」再辩些什么,乌兰图雅便又道:「大战在即,这时候要是起了内讧对谁都没有好处。」 众人的目光中央,她皱着眉将酒放下,看向完颜昼的眼神里似有不少顾忌,「北境东西向来等同,安车骨王还当以大局为重。」 完颜昼听了这话也还是没出声,他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抬眼给唿延云峰递了个眼神,除了此时另有要事不在此处的陆景凌,他身边就只有个唿延云峰算是个能讲上几分道理的文明人了。 「我们王上宽宏大量,自然无意计较,只是王上珍惜东西盟谊,我们这些下属却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唿延云峰得了令,立刻起身向乌兰图雅行礼道。 「陛下此举让我十六部平白无故矮了一头,实在是令这帐中众人徒生嫌隙,难以服众。」 「唿延大人所言有理,所以……大人有何高见?」乌兰图雅神色淡淡,看上去兴致缺缺。 「云峰不敢托大,只是些许愚见罢了。」唿延云峰笑容得体,看得众人眉头紧皱,只觉得这个跟那些个南朝人学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气质,让人看着就讨厌。 「这事实在简单,不患寡而患不均,十六部求的不过是个公平罢了,只要我家王上亦能称帝,二位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地统领全域,共治北境,岂非佳话?」 「另外,云峰斗胆冒犯……这战场瞬息万变,我家王上几入战阵,出生入死,一不小心可就要出大岔子。届时若是北境不睦,我们十六部又该听谁的去?但若这北境有二位陛下坐镇,此事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唿延云峰话音落下,大帐中一片寂静,没人敢插上一句嘴。席间众人有人迷茫,有人担忧,还有些人眼中精光乍现。 「怎么我听也听不懂,他就不能说点人话吗?说话跟放屁似的。」有人捅了捅身边的人,窃窃私语道,「听懂了吗?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意思?」 「嘘,听不懂就别出声,小心拿你开刀。」 第370页 所有人的目光明里暗里地汇聚在乌兰图雅身上,谁都知道虽然北境明面上东西平等,但自二十部由乌兰图雅掌权后就已经把十六部撇到了一边,显然是以共主自居,没打算和完颜昼平起平坐。不过如今势比人强,乌兰图雅显然是很难再这样强硬下去了。 只余北风唿啸声的大帐中,乌兰图雅始终垂眸敲着扶手没有说话,众人都看得出她情绪不佳。不过此事对两边来说都是利大于弊,两位首领权力扩大,需要付出的不过是共享统率之权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同意,便是分裂北境置大局于不顾,这究竟是建议……还是胁迫呢?」 「陛下言重,怎会是胁迫呢?」 「不重要,朕同意了,北境三十六部亲如一家,本应如此。」乌兰图雅唇角挂起笑容,重新举起酒杯看向完颜昼,紧皱的眉眼也渐渐散开,仿佛先前的不快只是幻觉而已,「唿延家倒也算出了个文才,恭喜。」 「陛下襟怀坦荡,本王佩服。」完颜昼举杯令身后的酒侍添酒,随后向四周遥遥举杯,「干!」 天才放晴了一日不到,天空便又被浓云压得极低,漫天雷云呜咽,细雪飘落不过顷刻而已。 高地的石垒之上。陆景渊迎风而立,静静凝望着这片起伏和缓的大草原,看见不远处有一条漆黑的壕沟绵延百里,如同大地的疮疤。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实在太紧,虞朝用尽全力方才挖了一条拦截骑兵的壕沟,又在其后筑垒百里作为防御,这已然是时限内最好的结果,之后……这里将冷草染血,白骨曝野。 已有斥候来报,一日之内北境变化万千,完颜昼称帝,营地分散,三十万军队再编,北境时常变化的动作让陆景渊得到的情报再次成为了一叠废纸。 不过再怎么变动也一样,乌兰图雅和完颜昼一正一奇分工明确,他要做的只是顶住乌兰图雅的碾压和完颜昼的奇袭,然后等待他自己的奇兵而已。 「完颜昼最喜欢雪中急行,定会等一场大雪。」谢樽枕在陆景渊腿上,指尖把玩着一缕低垂的长髮,眸光沉沉,「至于乌兰图雅……她在战场上的心思我并不清楚,毕竟还从未见过,再等等吧。」 「到现在我与她应当交了七八次手吧,也算摸清了些虚实。她不讲方寸间的战术,只着眼于天下战势,嗯……该怎么说呢?她有足够的耐心,应当是更喜欢稳操胜券,寸寸碾压的感觉吧。」一封印着海棠的信笺如此说道。 暗淡的天穹之下,陆景渊仰头看去,只见浓云密如锦织,密雪纷纷扬扬坠落满身,他抬手碾过冷石上的薄雪,掌心被刺得冰凉。 大雪将至。 建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黑云如山坠地,一场大雪自北方啸卷而来。 这样的风雪北境最为熟悉,冰凉洁净的空气洗尽尘埃,也似乎将他们带回了遥远的家乡。风雪最是掩人踪迹,雪雾之中,火光如流。 与此同时,两百里外也有一支队伍借着风雪的掩盖,悄悄摸入了五原北端的永丰磴口。 磴口是个坐落于黄河畔的大渡口,因为背靠着河套大片丰饶的土地,千百年来送往迎来繁华非常。只是自乌兰图雅来此之后,整个河套都被占据作为北境军队的后备粮仓,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磴口。此时的磴口静谧无声,只有数队巡逻没有丝毫规律的不停游走。 「侯爷,咱们怎么过去?硬闯抢船吗?」傅青趴在雪里鼻尖冻得通红,抬头看向高处的岗哨小声问了一句。 「嗯。」谢樽目光透过风雪,注视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应道,「乌兰图雅怎么过去的,我们就怎么过去。」 先前乌兰图雅就是从磴口渡船南下的,此时那渡口便还停着五艘大渡船,偶尔会用来运送些粮草军备。五艘,还真是正正够用呢,看来乌兰图雅甚至从他们抢走的物资数量,推断出了他们此行到底有多少人。 「哦……可是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呢?」自进入磴口开始,傅青就始终汗毛倒竖,觉得四周围绕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这里一切正常,符合一个被占区的一切特徵,但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总让他下意识地感觉有什么不对。 「不错,这个月长进了不少。他们早有准备,就等着请君入瓮呢。」谢樽说着便丝毫不惧地站了起来,一身白裘蓝衣几乎融在了风雪之中, 「知晓了又如何,她根本无力阻拦,拦路者屠干净就好……弓箭!」谢樽目光寒凉,接过傅青递来的银月弓,瞬间拉弓满弦,箭矢如白星般向着哨塔疾射而去,为雪夜添上了一抹猩红,「冲锋!」 一切不过转瞬而已,但从谢樽挽弓之时,傅青就已经把号角塞到了嘴里,此时听闻命令一下,号角声几乎是瞬间穿透风雪,引得远处惊雷震地。 第176章 战斗一触即发, 骤然被火光照亮的雪雾之中谢樽沖在最前,砍瓜切菜般收割着从各处杀来的伏兵,而在他身后除了身着轻甲, 漆黑如鬼影的鹰扬卫外,居然还不知从哪来了一队手持长枪的重甲骑兵与他们共战。 这队骑兵一身银甲明如霜月, 上面却雕刻着各式金色的奇异符文,其中以胸口浮雕的太阳纹样最为夺人眼球。 在这片无城可据的平原上,埋伏的士兵再多也无法抵抗骑兵的冲杀, 不过半个时辰, 围来的士兵就被斩杀殆尽, 渡口再次归于沉寂。 第371页 渡口码头上,谢樽擦拭着染血的剑刃,冷锐的目光落在水中随浪飘摇的船上:「搜船,一个不留。」 「是!」傅青闻言立刻领命, 带着鹰扬卫登船清扫去了。纵使外面兵荒马乱死伤殆尽,船上的伏兵也依旧耐性极好, 藏了许久没发出半点动静, 可惜却还是逃不过死在屠刀下的命运。 谢樽听着船上混乱的兵戈声,微微转头看向了身侧与他并肩的独臂青年, 开口竟是一句十分蹩脚的波斯语:「谢谢,很厉害。」 「不用。」那独臂青年取下银盔又撩了一把微卷的短髮, 摇头说道, 「只是报恩,命令,还有一些利益交换而已。」 「嗯。」谢樽表情冷淡地应了一句, 平静的外表下却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思考现在到底该怎么跟这位异客表达他接下来的计划。 他只在回长安那三天里堪堪从陆景渊那里学了一点波斯语, 勉强用来接渡这支远道而来的援军。但三天实在太短,他会的始终也就只有那么几句,直接导致了他和这些人几乎无法交流。 「……」没人能看出谢樽那平静的目光实质上只是绝望出神,他又绞尽脑汁了半天,最后选择了破罐子破摔,「但这里现在并不需要你们。」 「什么?要我回去吗?」独臂青年闻言疑惑地歪了歪头,看上去和他高大威武的形象十分不符,「但你们战争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谢樽听懂了一个「回去」,沉默了一瞬拿出了陆景渊给他的太阳金徽放在掌心递了过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去南边帮……帮皇帝,就是这个。」 「哦——我明白了,就是之前在阿勒泰救过我的那个人,你们的皇帝是吧?」 「对。」谢樽听懂了零星几个词,立刻掏出了一张小小的羊皮卷,那上面画着绕路去到弘化驻地的路线,而在那路线尽头,除了标记着一面上书「虞」字的赤红大旗,还另有一只向上飞起,拖着长长尾羽的红色小鸟。 谢樽指着那只小鸟,直视着对方灰绿色的眼眸地交代道:「他的位置,找到他。」 「明白了,我会保护好他,除了我们陛下的命令,他还是我的恩人,你可以放心。」独臂青年接过羊皮卷,即使知道谢樽听不太懂却还是惆怅道,「虽然根据我的判断,你这边会更需要我才对,但你很厉害又拿着太阳神印,我还是会听你的命令。」 「那些豺狼很麻烦。」独臂青年指了指船上被揪出来的埋伏,又比了一个在谢樽看来莫名其妙的手势,「一定要小心,愿太阳神与你同在,庇护你战无不胜。」 「谢谢。」虽然后面的话谢樽一句都没能听懂,但仍是凭着感觉郑重道谢,在这十日的朝夕相处中,他对这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青年也颇有好感且十分同情。 先前听陆景渊说过,这人是波斯前代皇帝的宫廷护卫队队队长,在一场臣下掀起的叛乱中带着小王子东逃,废了一只手臂又差点被追杀致死,好不容易带人逃进了阿勒泰勉强躲藏苟活,结果没几天就被陆景渊给抓到了。 之后……陆景渊像当初对完颜昼那样,想办法把人给弄了回去参与夺权,箇中辛酸自然不必多言。 好在近十年过去,三年前王子终于长大成人重掌大权,从此断绝了波斯对乌兰图雅的一切军械援助,还借了他们一支千人的卫队以示盟谊之情。 这支卫队原本算不上多么重要,陆景渊自始至终想做的只是尽力阻绝波斯与北境的交往罢了,北境千百年来居无定所,不擅攻城,冶炼锻造技术也不及虞朝,但波斯拥有的技艺却正巧足以弥补这些短板。 北境军备的跃升就是从乌兰图雅掌权,西进与波斯缔结盟谊开始的,自那时起,北境大山中蕴藏的宝藏重见天日,叮叮噹噹的敲击声终日不绝,还拥有了一支名为「铁浮图」的破阵大军。 但……他们似乎都低估了这援军的能力。透过风雪,谢樽看向了不远处正在休憩的几个重装骑兵,不过片刻就收回了目光。 不到半个时辰,傅青便带着鹰扬卫下了船回来禀告:「侯爷,都处理干净了,但船只都已经被刻意损毁,今夜肯定是走不了了,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工匠,具体的情况尚不知晓。」 「嗯,意料之中。」谢樽颔首应道,「先遣队的人都混进去了吗?」 「一切安排妥当。」这一月的风霜雪雨,让傅青眉宇间的少年气褪去了不少,「他们都已经换上了北境的衣装,跟着那些逃兵离开了。」 「好,尽快把船修好,再去搜些羊皮筏子,若是明日午时船还是动不了,我们就乘筏强渡。」 今夜强渡也并非不可,只是没有大船他们就只能用筏子飘过去,他们倒是过去了,那些战马和重甲却必然得翻在河里。要是布衣过河,到了那头还得再去强抢,实在是太过麻烦。 况且暂时被堵在这也好,他们人困马疲,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了。 「奔袭一月,这两日就好好休息吧。」谢樽转头看向三三两两靠在火边煮饼的士兵交代道,「这边物产丰饶,你带人去他们粮仓搜刮一番,好好吃上一顿。」 渡口灯火三三两两亮起,将寒气隔绝在外,餐风饮露许久的众人终于得以休憩一番。寂静无声的风雪中,谢樽独自站在码头,透过风雪看着隔岸模煳不清的火光, 五百里外,朔方郡一片背风的山坡下,灰白的军帐被烈风吹得摇摇欲坠,完颜昼一边咬着肉干,一边看着那空白良多的简略地图皱眉。 第372页 「七座高地关堡勾连支援?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能修出那么多?」 「回王上,我们的人都打听过了,据说这些堡垒自那个陆景渊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一直修着了,只是这一个多月才在附近低地上挖了拦马壕沟,那些壕沟破破烂烂,起不了太大作用。」 「哼。」完颜昼冷笑一声,「他动作倒还挺快……罢了,那些什么堡垒战线是乌兰图雅的事,不用管,本王只要想办法把陆景渊给宰了就行了。」 「都半天了,出去的斥候回来了没?」 「没有。」那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说道,「一个都没回来。」 「要么丢了,要么死了。」风雪天里这种事太过平常,完颜昼神情淡淡,将羊皮地图收了起来,「不必再等,再过一个时辰就拔营出发。」 趁着这两日风雪不停,他们要顺着无定河南下绕到虞朝后方见机行事,至于陆景渊究竟躲在了在什么地方,进去了往高处走,自然能够找到。 他必然会像乌兰图雅一样在最高处统御全军,挥舞着风雪中最艷丽的大旗。都是活靶子罢了,就看他和谢樽谁有本事先声夺人了。 又是一日过去,天边翻起灰白时,陆景渊坐在某座平平无奇的石堡中,瞥了一眼地上结了一层霜白的头颅,将手中的战报扔在火盆中烧尽。 「当做不知道,放他进来。」陆景渊摸着一旁奉君毛茸茸的脑袋说道,「一万……即刻告诉陆印,让他埋伏到红柳河谷,待完颜昼沿河入境,杀。」 「是!」身着螺纹白衣的青年领命,拎着那颗脑袋就转身离开了。 众人离开后屋中很快恢復沉寂,连风声都几不可闻,在寒冷的石堡中火盆也带不来太多暖意,陆景渊把双手都塞在了奉君脖子底下取暖,随后不出意料地收到了几个大大的白眼。 奉君低声呜咽了一声,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摆放,坚决不让陆景渊蹭到他柔软温暖的脖颈。 「你说他把你送过来做什么?」陆景渊对奉君冷淡嫌弃的态度毫不在意,捏着它软弹的耳朵说道,「不就是来给我取暖的吗?」 一月前谢樽离开武威前差人把奉君给送了过来,明面上说是帮他看家护院,顺便暖暖手。实际上却是让他看好奉君,别让它四处乱跑。若是它留在武威,必然又要闲不住跟着谢星辰四处征战。 原本陆景渊是将它留在了长安的,但没被笼子关着的奉君显然阳奉阴违地跟了过来。谢樽离这里太远它实在找不到踪迹,便只能捏着鼻子跟上陆景渊这半个熟人了。 「不然你还能如何?上阵杀敌?」陆景渊看着它耷拉着的脑袋好笑道。 奉君似乎听懂了他说什么,瞬间瞪大了眼睛,龇着牙就站了起来发出呜呜的警告声,伸出的利爪也在石板上划出了数道深痕。 陆景渊对它的威胁熟视无睹,忙里偷闲地耐心解释道:「战阵中穿梭与平日不同,没有开阔的土地和隐蔽的山林,即使你能屠杀干部的影卫,战场上也定会被乱刀砍死……别再惹他担忧。」 昏暗的烛光下,奉君那棕灰色的狼眼中闪着点点微光,它端详了陆景渊片刻,最后喷了一下鼻子,扭头顶开未关严的门跑了出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廊道上。 奉君不喜拘在一处,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此番赌气离开陆景渊也没太放在心上。长夜渐深,他轻轻起身合上木门,躺上床榻熄了烛火,用力握住了胸口早已温热的玉璜。 陆景渊目光虚无,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的黑暗之中,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跃出胸膛。 即使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他也依然在害怕,怕死,也怕用尽全力也依然黄粱一梦,大梦成空。 如果输了……不,他们绝不会输。 建宁十一月三十,持续了四五日的风雪终于渐渐止歇,而后柳絮似的的细雪纷纷扬扬又下了一两日,待到十二月初方才结束,当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终于雪霁云开,乌兰图雅的大军也已然近在眼前。 数日的风雪让高天澄澈如洗,广阔天地一览无余,站在关堡的烽火瞭望塔上,陆景渊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大地边缘筑起了座座营地,虞朝的风雪太小,远远不似阿勒泰那般遮天蔽日,更无法阻挡北境的脚步。 而垂眸望去,脚下的大片平整的土地上,一面面上书朱红虞字的玄色大旗在风中振动,虞朝的将士有六万之众分驻于各个关堡之前,视死如归地看向前方,等待着以攻为守,歼灭敌军。 乌兰图雅这次没再等待,大营扎好后便立刻发兵,全副武装名唤「铁浮图」的超重甲骑兵缓慢地走在最前列,行动迟缓却将箭锋刃芒皆隔绝在外,而其后的士兵持盾,如大江般浩浩汤汤地涌来,将满地残雪踏入泥尘。 插着三面赤红帅旗的六驾战车上,陆景渊着甲站在最高处,手中一柄短刀在日光下璀如明光,他目光坚定扫过众人,低沉的声音传出很远:「自夏之伊始,北境南下……一路虐民为愆,罪业焚天,当以天命殛之。」 「虞朝立国百年,上承天命,下利万民,纵天命有终,非亡于戮。」陆景渊说着握住刀刃,在身边众人阻止之前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血誓为盟,金石以贯……今我战野,唯以血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鲜血滴落在战车上又顺着边缘流下,薛寒见状咬着牙,握紧手中的鼓槌领头重重击起了战鼓,鼓声如雷声轰鸣,重重击在所有人心上。 第373页 「今我战野,唯以血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风漫捲,战旗烈烈作响,陆景渊将掌心的伤痕草草缠住,冷锐的目光看向了渐渐逼近的重骑前锋:「斫锋,领战车营雁翼破阵!」 「楚鸾执帅旗领步兵营随后推进,抵住冲击,伺机侵入。」 斫锋闻言立刻领命离开,楚鸾却握着长戟愣了愣,直言问道:「帅旗?帅旗不应紧随陛下身侧吗?」 「朕领轻骑游军,不在此处,朕给你这六万人,一定要将此处堵死,不得有失。」 「是!臣必以命相搏。」 鼓角声起,铁铸铜镶的战车上斫锋握紧重剑哑声嘶吼预备冲锋:「陛下有令,破阵者赏金千两,官升三级,都给我把命拼上去,杀!」 「杀!」 三千战车齐发,霎时雷车动地。 借着战车震动,陆景渊也带着一队千人的轻骑悄然从堡垒后方离开,迅速去往了弘化最西侧的最后一座关堡大营。 这片鄂尔多斯的高地草原虽然地形平坦,却依然有众多沟谷纵横,乌兰图雅想要将她的二十万大军塞入正面那片平地碾压防线,需要通过几条并不宽敞的谷地进军方能成行,而谷地间有诸多小道穿插,是个从后方或是侧翼入阵的绝对捷径。 陆景渊在关堡大营举旗,将在此待命的骑兵尽数调离,带着一万人沿着山坡间隐蔽的河谷北去。当陆景渊在高处静侯,看见前线战车损耗过半才终于将北境打头阵的铁浮图撞击出一个缺口时,终于在山头吹响号角,挥舞战旗。 众多披甲的轻骑划分为三骑或是五骑一列,从小道沟谷间杀出,直直冲入北境的步兵阵列,迅速将他们的战阵撕裂成一块一块,随后逐渐汇聚,在敌阵中纵横不断, 陆景渊毫不畏战,背负双刀单手持槊,作为前锋冲杀战阵,一面赤红的大旗四处征战,在披雪的草原上分外显眼。 而在另一处高地的瞭望塔上,被拘在乌兰图雅身边快要长毛的仆散元殊指着阵中那面红旗,目露渴望,急急道:「陛下!阵中来报,那陆景渊居然入阵了!就在那边,西线那面红旗!」 「朕长了眼睛也有耳朵。」乌兰图雅被他吵得脑仁疼,觉得自己不让完颜昼把这人带走简直是莫大的失误,「帝王入阵确实振奋人心。」 「就让我去吧!虽然我的双锤不及兄长,但杀一个没上过战场的文弱皇帝却绝对没有问题!只要一个……不,半个时辰,定将他的脑袋锤碎了带回来!」 「不必。」乌兰图雅神色镇静,目光中没有丝毫波动,「利在势局,不在力耕,他就算能将阵线凿穿又如何。」 「不过是几万步兵罢了,他爱杀就杀去吧,不必围杀更不必去追,损耗到了时候他自然会走,若是此时变阵追逐必定会让前线崩溃,给他们可乘之机。」 「陛下!就算再如何不值钱,那也是我北境的军队啊!」仆散元殊瞪大了眼睛,觉得乌兰图雅此举与缩头乌龟无异,见乌兰图雅始终不为所动,他气得跺脚,转身就跑了。 仆散元殊离开不过片刻,下面就有人来报,这少年带着几十个亲信自行入阵,冲着陆景渊去了。 「完颜昼养出的好东西。」乌兰图雅冷笑一声,挥手让人下去了,「由他去,自作主张目无纲纪,要是死在战场上,完颜昼也怪不到朕头上。」 乌兰图雅说着站起身凭栏而望,俯瞰着整个战局,在她的目光触及陆景渊所在之处时,目光蓦地变得阴沉冰冷。 自她与完颜昼共治之后,军中隐隐涌动的流言瞬间消失不见,那些个贵族也始终没有半点动静,全然没有要揭穿她这个假神女的徵兆。也就是说……陆景渊根本没打算利用他们的身世掀起波澜,只是诈她一诈罢了,是她乱了分寸又中一计。 她被陆景渊彻底摆了一道,平白与人分权,身边也凭空生了不少事端,当真是好样的。 罢了,木已成舟,也不算全无用处,完颜昼此时应当已经离得极近了……希望一切不要让她失望。 第177章 高坡之上鲜血如流, 北境右翼的军队被沖刷得七零八落却依旧战斗力惊人,虞朝的军队每动一步都分外艰难。陆景渊手持马槊,从对方肩甲下的空隙重重贯入后又一转一挑, 不过瞬间便将对方手臂斩落,霎时鲜血喷溅, 但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血肉。他没有看跪地哀嚎的敌人一眼,横槊一砸又将一人拍飞出去。 「陛下,那边来人了!好像是仆散家的!」薛寒浑身浴血, 指向远处迅速逼近的队伍大声喊道。 陆景渊闻言转头看去, 只见广阔的原野之上有一队骑兵排开密集的人流, 自山坡上俯冲而下,手中的白银鹿旗猎猎,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吸引了战场上不知多少目光。 仆散元贞此时远在潼关, 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儿,那来的又会是谁?仆散家发源自十六部最北端的唿伦贝尔, 如今声名初显, 能得知的信息实在寥寥无几。 「变阵,护旗, 告诉斫锋和楚鸾趁这个机会进攻,再预备收兵。」陆景渊拉着缰绳后退, 皱着眉头道, 「抓活的。」 随着陆景渊的命令,号角声瞬间响彻原野,由干坤二部与诸多精锐组成的护旗营立刻聚集起来将陆景渊护在中央, 只这进攻停顿的片刻,他们便被涌来的敌军迅速包围, 没留下一丝缝隙。 第374页 陆景渊将槊横在马上,然后轻轻转动着盔甲下的手臂,缓解着麻痹与钝痛皮肉,他抬头望向天空,一轮白日眩目,似乎能将灵魂扯上云端,再无所依。 此时距离日落只剩下一两个时辰了,十万对二十四万,这场战争只会越来越艰难。北境人生于马背,游猎为生,在战场上几乎不需要如何费力指挥,便能凭藉着几十年风霜淬鍊出的嗅觉和蛮力所向披靡,让虞朝难有招架之力。 「陛下,来了!」薛寒握着将旗吹响号角,所有人都全身紧绷,准备好应对冲击。 但仆散元殊却并未直接杀了上来,他身边的亲兵将周围那些彷徨不敢进的步兵通通疏散开来,将陆景渊围在了中央。 「去去去,都让开,一群废物还不如滚回家喝奶。」仆散元殊握着双锤上前,余光瞥了他们一眼,其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不忿,二十部净是些胆小怕事的废物,当真让人看不起。 仆散元殊一夹马肚上前,皱眉看着前面被团团围住的战旗,发现自己连陆景渊的头髮丝都看不见:「喂,那个什么陆景渊,出来打一架,别在里头当缩头乌龟让人看笑话。」 一阵腥风吹过,高坡寂静无声,发现话放了出去却并没人理他,仆散元殊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他在心里默念着自家哥哥的教导,强行将涌上心头的火气给压了下去。 「我名仆散元殊,乃是十六部第……第三勇士!我十六部向来尊重勇士,光明正大的决斗更是我们仆散家的习俗,若你出来与我打一场,不论输赢,你的这些手下扈从都能保下一条命,怎么样?还是你也和某些人一样,觉得臣民的性命一文不值?」 「当时太原城前,陆擎洲最后选择孤身应战,虽然被我哥砸了个稀巴烂,却也保住了太原的数十万条人命。」 「我是觉得争斗归争斗,倒也没必要搞得血流成河,没意思,所以……你怎么说?」 队伍向两侧分开一条长道,陆景渊策马而出,淡淡那看向这个十六七岁的风发少年:「这并非部族冲突,朕似乎也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境。」 当时太原城前,陆擎洲一开始并未应下仆散元殊的战书,一直血战到死伤无数,弹尽粮绝之时,才作出最后的妥协,那时玄焰军已然伤亡殆尽,守军也所剩无几,最终那场决斗保下的只有满城百姓的性,驻守幽冀多年的战士几乎无一得归。 陆景渊翻身下马,从马上卸下了那对长短不一的双刀,他凝血的漆黑衣角沉沉垂下,在风中几乎一动不动:「但朕同意了。」 「陛下?」薛寒跟在后面,闻言差点把手里的将旗给一把扔了出去,不是他不相信陆景渊,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仆散元殊究竟几斤几两根本无人得知,若是不小心出了事,偌大虞朝半壁江山尽失,就只能去指望那位被扔到西南六郡的懿王了!但他根本阻止不了,只能给身后众人悄悄示意,要是一有不对立刻动手。 「好!」仆散元殊眼睛一亮,脸色肉眼可见地放晴,他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对周围的一众亲卫大声道,「都给我在旁边好好瞧着,不论哪边要是有人胆敢插手,就给我立刻宰了他!」 「是!」 「若非你我立场不同,你这人倒还算顺眼,很合我仆散家的气场。」仆散元殊拎着双锤,吊儿郎当地走近,「反正比某些人顺眼多了,还好我不在她手下干活,不然少说折寿三十年。」 仆散元殊至今也只说了寥寥几句话,这个「某人」却已然出现了许多次,结合一下语境,陆景渊几乎是瞬间判断出了他口中的「某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仆散将军性情率直,与传闻中一般无二。」 「真的吗?我在南朝居然已经那么有名了?」闻言仆散元殊眸光更亮,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景渊,圆睁的双眼就像乞食的小兽一般满是期待。 那倒没有,只是谢樽曾经跟他到提过仆散家那几个天赋卓绝的兄弟姐妹。嗯……这个「性情率直」已经是他美化过的结果了,原话应该是「小孩子脾气」才对。 于是陆景渊没有回答,只微微颔首,没说是或不是:「请。」 「好吧。」仆散元殊对这个答案也没什么兴趣,他架起闪着冷光的重锤,眼中没有丝毫轻视,「虽然听说你是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怎么会打架的样子……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说罢仆散元殊双锤便如轰雷般砸下,瞬间在泥地上留下了两个大坑。与自己以身法技巧见长的兄长不同,他锤法质朴,全凭一身天生的蛮力,按他自己的说法便是哪学得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往死里砸就完事了。 仆散元殊力气大得惊人,陆景渊只接了两下便感觉手中长刀嗡鸣,似乎要如琉璃坠地般碎裂开来。 他太弱了,陆家的刀法以灵巧和气力并重着称,他却只得其一不得其二,无法发挥出其一半的威力。不过仆散元殊年少气盛,未经雕琢,打法与本人一样纯挚至极,他尚且能够应付。 陆景渊握紧刀柄,目光依旧静如渊冰,手中两柄长刀如蛟龙潜渊,他迅速躲避着砸来的重锤又伺机发起进攻,几个来回间也得手了几次,只是仆散元殊着甲,刀刃只在上面留下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刻痕。 「你比我想像的强上不少。」仆散元殊皱眉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南朝的皇族都是些脑满肠肥的残废呢。」 第375页 然而仆散元殊话音未落,迎面而来又是数道紧凑至极的刀光,逼得他不得不迅速招架。 他天生神力,平日里也是使不完的力气,倒也、不会几番下来就落下了速度,但对方时不时虚晃一招,总是让他冷不丁地挨上两刀,弄得心下越发烦躁。 不过片刻,局势倏然变转,仆散元殊一锤砸空还未收势,便被陆景渊抓住机会如燕般掠至身后,一刀将铁甲之外裸露的肩胛噼得皮开肉绽, 仆散元殊脸色一白,咬着牙动作半点未停,转身就往陆景渊脑袋上砸去。但就在巨锤快要命中的前一瞬,他瞳孔紧缩,勐地变转方向将一支射来的羽箭打飞出去,可那只是其一,紧随其后的一支箭射得极准,直接贯穿了陆景渊的肩膀,皮肉破裂的声音近在耳畔。 「奶奶的又是谁干的!」仆散元殊双眼猩红,憋了半晌的暴脾气一下就憋不住了,转身揪起某个箭还在手弓斧卫就拳拳到肉地揍了起来。 另一边薛寒吓得肝胆俱裂,战旗一舞双方瞬间剑拔弩张。他匆匆下马想要扶住陆景渊,却被对方被对方推了开来。 陆景渊唇色白得几乎透明,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将裸露在外的箭羽折断掷在了地上,又迅速翻身上马握紧了马槊,染血的猩红锋刃直指前方:「生擒仆散元殊,其余……杀!」 「喂,等等,你,你……我,你们,不是……」仆散元殊扔开手中已经半死不活的人,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瞬间被身边滚落的头颅惊地咽下了所有话,血腥味淹没了他的口鼻,瞬间将他拉入深海。 护旗营中多得是武艺卓绝的能人,不过片刻便将在围殴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仆散元殊绑上了马。 「收兵!」陆景渊高声喊着又斩下了一颗脑袋,银甲下的衣袍早已随着他的几番动作被鲜血浸透。 白骨贯野红日斜,旗落鼓角远。双方血战半日之久,皆是人困马飢,此番虞朝率先退兵,北境也并未继续追逐,他们同样后退五里开始生火扎营,为下一日的战斗做好准备。 战场西北方向的一片林野间,陆景渊坐在铺了皮毛的裸石上,一边给随军的医士处理着伤口,一边听着薛寒禀报今日折损,除此之外……耳边还有人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陆景渊皱眉看着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好像肥虫一般扭动着的仆散元殊,给薛寒递了个眼神。 「来人,把他塞了嘴带下去。」薛寒立刻会意,点了两个人就要把仆散元殊带走。 「不要!」仆散元殊立刻瞪着眼睛弹跳起来,「士可杀不可辱!陆景渊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哥还有陛下给我报仇!」 「吊到树上。」陆景渊骤然出声,字句间语气冰冷,手下的人见状后背发凉一刻也不敢耽搁,麻利地将仆散元殊堵了嘴又远远地挂到树上,保证他在陆景渊的视线范围内,却又不会传出什么扰人的声响。 见仆散元殊被挂在树上老实了,陆景渊收回目光继续问道:「陆印如何?」 自红柳河谷一战后大败后,他们就彻底失去了完颜昼的踪迹,数日过去也没找到蛛丝马迹。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陆印数十年浪迹江湖,对于调兵遣将几乎一窍不通,若真能将完颜昼围死在红柳河才是奇事,况且根据回报,即使只论单打独斗,陆印也还不是完颜昼的对手。 「情况不佳,九王爷仍是没有找到完颜昼的踪迹,已经传信说往此处赶来了。」薛寒心疼地瞥着陆景渊渗血的创口,生怕医士手下一个不注意又出什么问题。 「嗯,既然如此……就等在此处吧。」这面大旗在此,完颜昼定会不请自来。 今夜是个良夜,长天无尘,月在万松顶,如此良辰美景,好似白日的刀光剑影都被顷刻落在了过去,只成为众人恍惚间的一道残影,但若是举目望去,便可看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众人之间缓缓流淌。陆景渊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汤,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此同时,许久无人造访的永宁宫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访客,沉重的宫门推开,门枢转动的声音划破了茫茫寂夜。陆景昭面无表情地踏入宫门,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慑人的死气。 「殿下今日怎么……」待程云锦来到永宁宫后才被遣回的桃夭眉眼带笑,可话还未尽就被对方眼中的冰冷骤然打断。 「桃夭姑姑,好久不见。」陆景昭未乘轮椅,只扶着身侧侍女的手定定看着桃夭,缓声道,「太后呢?」 「回殿下,娘娘此刻正准备就寝呢,殿下许久未来,娘娘前几日还念……」 「桃夭,时至今日这些闲话你觉得本宫还会信吗?」陆景昭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说出的话却惊得桃夭差点跌坐在地上,「十余年过去,你可还记得那位自广陵远道而来的程大夫?」 寝宫大门骤然打开,程云锦听见动静刚将手中的书册放下,抬眼看便见陆景昭裹着一身风露跨进了寝宫,而桃夭被人拎着紧随其后,跨入门槛的一瞬就被重重扔在了地上。 「出什么事了,那么重的戾气?」程云锦迅速看了一圈周围,皱眉问道。 「娘娘……」桃夭面颊上胡乱挂着数道泪痕,开口就要解释些什么。 「本宫让你说话了吗?」陆景昭坐上刚刚放好软靠的椅子,冷锐的目光瞬间刺向桃夭,待她讷讷不敢言后才淡声道,「把人带上来。」 第376页 随着陆景昭话音落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被带了进来,从踏进进门开始此人就浑身颤抖,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嘴里煳里煳涂地念叨着什么有罪,他是被迫的,求陛下饶恕云云,显然已经失了神志。 虽然眼前之人已经看不出人形,但程云锦仍然已经明白髮生了什么,她原本以为当年这件事已经处理得足够干净,却未曾想出了那么大纰漏,虽然她希望旧事永远埋葬,可若是暴露了……她亦无所畏惧。 「所以呢?今日你是来要个答案的?」程云锦看向陆景昭,从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汹涌的悲伤与绝望,从心尖感受到了久违的酸涩,「那我可以告诉你,是。」 「你身上的一切苦厄,不论是年深日久的漠视,药石无医的病痛……都因我而起。」 自程云锦开口起,陆景昭强撑的冷静便已经支离破碎,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胸口的空气也被消耗殆尽,几乎快要无法唿吸,半晌才一字一顿,近乎泣血地问道:「你怎么下得去手?你告诉我你怎么下得去手?!」 「……」程云锦与她错开了目光,声音有几分沙哑,「你本不该诞生。」 我原以为你必然不会诞生,所以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将你当成一颗棋子肆意使用。可即使屡经波折,这个孩子却仍是在她意料之外平安地出生了,然后成为一个註定悲戚的生命,挣扎地活在世上。 长夜飞星,惊鸿掠影,即使她再如何努力,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也不过如此。 「我不会后悔所做的一切,若你想要报復,此时此刻我已无还手之力,你可以杀了我,算作……补偿。」 陆景昭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满心暴戾,扬手一把将桌案上的书册摆件挥到了地上,鎏金的铜炉坠地,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将木地板砸出了一个大坑。自记事起她清心静气,小心地呵护着这具脆弱的身体,从未动怒,直到此时此刻。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我?谁稀罕你那条命?」陆景昭唇上血色退尽染上乌紫,却仍在断断续续地控诉着, 「我几十年的人生化为泡影,满腔抱负再也无法实现,就算你死一千一万次能换回我的一个时辰吗?你拿什么来赔?你欠程家,欠程云岚的又凭什么要用我来赔?你告诉我啊,凭什么?!」 「殿下!」陆景昭身边的侍女见情况不对,匆忙上前扶住她,从袖中取出了一颗药丸餵了下去,「殿下切莫动气,快缓一缓,缓一缓。」 「欠?」另一边程云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神色骤然阴沉下来,「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 缓过一口气的陆景昭此时渐渐平静下来,看向程云锦的目光再次恢復平静,这一次,那深邃目光后深藏的悲伤也都已经消失不见。她缓缓描摹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直到一切的怨恨和哀恸都化作空无,好像雁过无痕,什么都未曾存在过,她的一生太短暂,早已习惯了不为任何事停留。 陆景昭扶着侍女起身,纤薄的身影在烛光下淡得几乎看不清楚:「去皇陵吧,文帝与端慧文皇后合葬于梓陵,你应当会喜欢。」 「我不想再看见你,想必我那位皇兄也是一样。」陆景昭轻轻挥手,让人将那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大夫带走后,最后看了灯下的程云锦一眼,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若非不想沾上弒母的骂名拦了我的路……这一次我定会要了你的命。」为她自己,也为她逝去的父皇报仇。 沉重的宫门再次合上,偌大皇城灯火零落,几乎成了一座空城。陆景昭沉默着走在迴廊中,漆黑的天幕下小雨滴星,仿佛替她将眼泪流干。 她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般缓缓挪动着,直到走入那座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再次被暖意包裹方才醒神,而内殿的门尚未大开,其中就传来了一道嘶哑嘲哳的声音: 「如何?走了这么一遭,皇妹确定了吗?」 「别叫本宫皇妹,你不配。」陆景昭骤然抬眸,冷冷地看向殿中以黄铜面具覆面的消瘦男子。 第178章 「在被送进天牢前, 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若还有什么遗言尽可一叙。」陆景昭捧着热茶端坐在软垫上,身边围了三五个亲信侍女, 时刻提防着陆景凌的动作。 对于陆景昭的排斥与防备陆景凌毫不在意,他笑着在不远处挑个位置坐下, 看上去胸有成竹:「倒不知在下究竟犯了什么错,竟值得公主殿下如此大动干戈。」 「挑这个时候找到本宫揭露这一桩桩秘闻……还能是为什么?无非是要让虞朝祸起萧墙罢了。」陆景昭冷笑一声,看着陆景凌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先前陆景凌说自己与她一样, 被陆景渊窃取一切, 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苦苦窥伺, 但老天有眼,如今时移事易,他们得以重归,当为復仇而生, 让陆景渊付出应有的代价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她不是傻子,这样漏洞百出的拙劣藉口也会相信, 若是想借她心绪凄迷乘虚而入, 那他可算是选错人了。 「所以你是乌兰图雅,还是完颜昼的人?」 陆景凌的神情在面具和疤痕的遮掩下看不清楚, 他轻笑一声,并未回答陆景昭的问题, 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太后娘娘为陆景渊将殿下磋磨至此, 先帝亦因陆景渊而死……时至今日,殿下便对他没有丝毫怨恨吗?」 第377页 这些话皆在陆景昭预料之中,可她明知是陷阱, 却依然不可避免地为此魂悸魄动。 怨恨?她怎能不恨?可长夜茫茫不可终,这副病体残躯註定赢不了陆景渊, 她也不想因为仇恨变成另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样,将自己过往坚守的一切像垃圾般丢弃。 「前者非他所求,与人无尤,后者……」陆景昭双手攥紧杯碟,颤动的双瞳几乎已经蓄满了泪水, 「江山本无常主,能者居之,人之大行,天下为先,当从道从义,而非从君从父。」 陆景昭无法释怀的从来不是江山易主,而是陆擎洲惨死他乡,至今无人收殓。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那些汹涌的思念与悲伤总是让她忍不住想,她的父皇明明不是非死不可,明明仍有一线生机。 「好!殿下深明大义,在下当真佩服。」陆景凌这一声,几乎要将陆景昭泣血的心击成碎片, 「只是不知先帝泉下有知,可知晓最疼爱的女儿将他视为独夫残贼,人人得而诛之。」 「我从未这样想过!」父皇勤政爱民,即使屡有过失,称不上贤德圣明,却也绝不是什么无道暴君。 「那殿下何故不为先帝报仇?在下听闻殿下贤明圣德,声名远播,比起陆景渊也不遑多让,莫非是为了那所谓的天下大义?可天下负你,天下又于你何用?」陆景凌声音平缓却满是蛊惑,一点点挑动着陆景昭紧绷的神经, 「难道那当真是殿下所求?错了,那不过是他们织就的囚笼而已,他们将殿下的喜怒哀乐悉数抹杀,变作一个磨去利爪獠牙的病兽,从此任人摆弄。太后如此,殿下那位恩师也是如此,时至今日他们心向何处,殿下应当心知肚明才对,又何必顺了他们的意呢?」 「还是殿下只是害怕,时至今日一旦作出改变便是将这自己十二年来的一切否定,成为一个笑话,所以放任自己沉醉在那宏大的幻梦之中,选择麻木地沉溺?」 昭阳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小雨淅淅沥沥自檐上滑落,陆景昭沉默了很久,一点点将紧缚着自己的丝线扯碎,直到十指鲜血淋漓。 「巧舌如簧,倒也有些道理……」陆景昭接过身旁侍女端来的清水,苍白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那你可知父皇为要为本宫从景取昭?」 「昭昭如日月之明,可耀四方,本宫要走的路从来与任何人无关,若非要说个源头,那也只有父皇一人而已。」 即使她一出生便被太医断言活不到及笄,父皇也从未放轻过对她的期许,为她找最好的老师,寻最好的医者,希望她这短暂的一生可以如鸟儿般振翅高飞,亦可以如夏花般绚烂,这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人……她并不在意。 「你此番深入敌营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但想利用本宫成全你的阴谋私利,绝无可能。」 「……」陆景凌发现陆景昭眼中他所期待的震动一点点消弭,直到恢復到那令人厌恶的平静。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下落,眸中流露出了一丝阴沉, 「殿下和陆景渊一样聪明,也一样满口仁义道德,高高在上,可说到底却也是豺狼冠缨,让人噁心。」 「你的态度很有意思,怎么,主上交代的任务那么快便放到了一边?」陆景昭并未动怒,从一开始她就隐隐感知到了藏在陆景凌心底的恶意,那种恶意并不针对这个被他视作仇敌的王朝,反而更像是针对陆景渊本身,甚至是她。 陆景昭出生太晚,对陆景凌几乎一无所知,但她仍然在心中将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列出,不动声色的思索着有关陆景凌的一切。 「昔年听闻怀王风流无双,高阳山上的清音山庄至今仍引天下士人争相探访吟颂,清音山庄……本宫去过那里。」陆景昭将这几个字细细咀嚼,好像骤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一根线头,她微微抬头,将陆景凌的一举一动皆纳入眼中, 「山庄中提写的诗词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可传后世的名篇,至于其中属于怀王的痕迹,本宫听说那里的亭台楼阁都由他亲自操刀设计、提名、再撰写对联述情。」 「而其中有一联隐隐与其余有异,本宫印象十分深刻,你应当心知肚明吧?」此言一出,陆景昭便敏锐地感觉到陆景凌唿吸一窒。 「世事参差尘浪里,休话青云且纵歌,这是高阳山最高处的涛澜亭上的一联。」 「还有清音……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出自前朝文家的招隐一诗,本宫从前只以为是为表求贤之心所作,如今看来意表倒是并非招隐,而是悲吟。」 「嗯……竟是怀才不遇吗,倒是让本宫颇为意外。」 陆景昭话毕,陆景凌只觉得脑中嗡鸣,舌头也好像被人钳制住一般半晌动弹不得,这些话瞬间撬开了他心口的疮疤 让那些陈年旧伤鲜血淋漓,也让他好像骤然被拉入了那个如梦魇般纠缠了他多年的午后。 那是昭文十八年,谢樽被害的两年后的一个融融冬日,他与平时一样,趁着没有集会的日子讨了个清净,独自一人醉卧高丘,在涛澜峰上拈着棋子喝酒晒太阳,无人会来打扰。 可他却未曾预料那天涛澜亭上来了位不速之客,还未长开的少年面无表情拾阶而上,直到停在亭前,抬头看向涛澜亭的匾额,声音平静到让他汗毛倒竖。 「世事参差尘浪里,休话青云且纵歌……确实是一派高贤隐逸,可皇兄若是临水自照,便会发现自己与此四字分毫无关,还是说……这句看似淡泊小诗实则只是怨世事不公,嘆怀才不遇的悲吟啸歌?」 第378页 「可皇兄又在怨恨什么呢?恨孤尚在襁褓之时便抢了你的太子之位,还是孤这尊荣的出身。」 「不如再准确些吧,皇兄恨孤生于中宫,尚在襁褓之时便凭藉煊赫的母族登临太子之位,夺走了聚集在皇兄身上的所有目光。」 「陆景凌,你简直蠢的无可救药。」 年方十二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晦暗的眼眸让他如坠冰窟,也彻底为他判下死刑。 自那之后,他在各式避无可避的陷阱中接连犯错,拥有的一切开始分崩离析,昔日热闹的怀王府门可罗雀,怀王二字变成春日的融雪,再也生不起一丝波澜。 他在府中浑浑噩噩,苟延残喘,直到昭文之变时在大火中金蝉脱壳,将仇恨燃为心火远赴北境,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为乌兰图雅和完颜昼鞠躬尽瘁。 数十年来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或许也只是想告诉天下人,他同样可以治国理政,不会比他们差上半分而已。 「所以你恨我们权势滔天,恨陆景渊身登太子之位,亦恨本宫女子之身摄政监国,在你眼里,我们恐怕都配不上如此殊荣吧?」 陆景昭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将陆景凌的回忆击得粉碎,他聚起散开的目光,看着面前这张稚嫩柔软却与陆景渊颇为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回忆中的那只恶鬼再次站在了自己面前。 十二岁……陆景昭如今是这个年纪,当年的陆景渊也是这个年纪。 「你们两个怪物。」陆景凌颤动着僵硬的舌头缓缓说道。 「谬赞。」陆景昭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温水,看上去闲适自得,如今她抓住了陆景凌的短处,攻守之势异也,自然放松了许多, 「不如再让本宫找些相同吧,我们皆同出中宫,皆母族显赫,至于你……听闻怀王凌生于内教坊,母不详。」 此言一出,陆景凌被戳中软肋骤然暴怒,那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滋生出的怨恨骤然沸腾,将他的理智瞬间烧毁:「凭藉出身噬人血肉的蛆虫,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若非程家,若非出身中宫,他凭什么方才满月就当了太子,你一个病弱女子又凭什么插手政事,引得天下人频频侧目?!」 「而我呢?自记事起就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万劫不復,可那时我至少还有指望,众多兄弟中唯我最优,太子之位近在咫尺。」 「可他出生之后,我所努力的一切他唾手可得,我却连半点抱怨和野心都不能表露,只能装作醉心山水求得生路,凭什么?就凭他托生在中宫皇后,程家女的肚子里!简直荒谬可笑!」 陆景凌双眼猩红,血丝如蛛网般爬满了整个眼球,那些烧伤留下的红肉撕扯着他的皮肤,留下了一片又一片仿若诅咒的烙印。 透过那双眼睛,陆景昭好像看见了一个破碎的灵魂在吶喊控诉,她垂眸嘆息一声,神色已不像先前那般随意平淡。 「本宫无意否认此事,本宫从不否认这样的出身确实带来了无穷便利,让我们生来便能看到登顶的可能。」 「但自幼时起,老师便说过江山本无常主,能者居之,本宫亦如此认为,不论是你还是旁人,姓陆姓程还是其他都无所谓。」 「这话由我说来或许会有些虚伪可笑……但这层层桎梏并非无法突破,而你更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陆景昭放缓了声音,冷眼看着陆景凌随着她的话更加破碎疯狂。 「世人皆知昭元太子向来不得文帝喜爱,多年来如履薄冰,你离他们这般近又怎会不知?」 「你可曾想过,身为亲王却招贤纳士,府中几乎与东宫同制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讳?为何文帝不但从未责罚,还赐你高阳山建庄?」 「可你又为何会走到今日?不过是被执念遮了眼,心术不正,作茧自缚罢了。你很有手段,即使备受打压,远离长安,手却依然能伸进这皇城中来,连程家的秘辛都能察觉,若非数十年妄自菲薄,你绝不是今日光景,可惜没有如果。」 陆景凌早在先前就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能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他,为什么他总是用尽全力却摸不到他们的半片衣角。 少年时他曾活在陆景渊的阴影下,那双古井寒波般的眼眸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今数十年过去,一切却似乎仍然停在往昔,高山依旧,他永远无法逾越。 「可悲可嘆,但你胆敢通敌叛国,本宫就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陆景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嘶吼声好像带着血腥的残损,「谁都可指责我,除了你们!」 为什么他们总是占尽了天下锦绣,有着最尊贵的出身,最聪慧的灵魂,所谓的苦难也只是微不足道的起伏,如果他的人生要是没有他们又该有多好? 「如今胜负未分,我倒是要看看,待到长安城破,你们还做不做得出这般嘴脸!」 「……」陆景昭看着被压在地上满目仇恨的陆景凌,沉默了片刻招手道,「打入天牢永不得出,任他自生自灭,若有异动不必来报,即可斩杀。」 「是!」 已至中夜,不知何时外面的淅沥细雨已成泼天之势,喧譁的水声如江水奔流,沖刷着陆景昭本就寸寸瓦解的心脏。 「殿下。」侍女为陆景昭轻轻揉着胀痛的额头,轻声问道,「文帝属意的当真是怀王殿下吗?」 第379页 「谁知道呢……不过是些无端的揣摩猜测而已,人心易变,彼时彼刻的心思又有谁人能知。」陆景昭闭着双眼满心疲惫,早已无心思量有关陆景凌的事。 她卸下了所有防备窝进了软垫,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几不可闻的疑问如轻烟般散在了殿中:「本宫乃父皇亲封的崇圣昭明公主,当平天下,安万民,对吗?」 然而陆景昭尚未得到任何人的回应,殿门就被人骤然推开,有人拖着一身雨水污泥爬进殿中,踉跄着跪倒在陆景昭面前,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清楚:「殿下不好了!仆散元贞自风陵渡强渡黄河,萧将军血战五日不敌,如今潼关已破!长安城危啊!」 玉杯坠落在地四分五裂,如同破碎的山河般浮沉零落。 与此同时,弘化荒原的一道清溪旁,完颜昼接住了自夜空中俯冲而下的额尔德克,一面摸着它柔软的脖颈,一面取下了它爪上的信笺展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潼关大捷,元贞当真不负所望!」完颜昼大笑着拍了拍额尔德克的脑袋,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了好奇凑上前来的一众将士,满意地听着众人的欢庆与奉承。 「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倒也不无道理,乌兰图雅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完颜昼心情舒畅地和着凉风饮下一口烈酒,豪迈道,「如今天佑北境,不必再等,众将士听令!」 「即刻拔营北上,今夜取了那狗皇帝的项上人头为我北境将士庆功!」 二十里外,北境大营西侧火光照夜,马蹄声地动山摇,天空亦似被撕破一般不见星辰,一队约莫三四千人的兵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路斩杀如入无人之境,将北境杀得人仰马翻,迅速逼向乌兰图雅所在的最高处。 「敌袭!敌袭!」许多北境士兵慌忙地穿着衣服从帐中跑出,顷刻被马蹄踩成了肉泥。 「杀!」燃烧的营帐之间,谢樽咬紧牙关拭去唇角的血迹,手中的陌刀直指远处高地顶端的那面白金旗帜。 他们离乌兰图雅不过两三里的距离,可这两三里却如同天堑一般挡在他们面前。 这一路急行破阵,深入敌营,每一瞬间都有同袍战死,而他却连尸体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只能不断陷阵拼杀,敌众我寡之下,他们就像大海中的孤岛,在暴风雨下被那掀天的海浪怒涛一点点吞噬。 「侯爷!小心!」有人高喊着策马将谢樽一把撞开,下一瞬骨血碎裂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入谢樽耳中,他稳住身形立刻回头,瞳孔骤然放大。 一把栓了铁链的飞斧已然穿透甲冑,深深嵌入那个鹰扬卫的腰腹勾住骨头,混乱的火光之中谢樽看不见猩红的血液,耳边却好像听见了血河的流淌声,他刚想上前做些什么,就见那铁链忽地收紧,将他的亲卫拽下了马,向黑暗中拖去。 一切不过瞬间而已,在谢樽眼中却不知被放慢了多少倍。 他震怒着飞身而起向铁链收紧处急速追去,一刀斩杀了那个拖着两三个人策马向前的北境铁卫,最终却也只看到了那个鹰扬卫涣散下去的目光。 北境的飞斧并非只针对这一处,拴着铁链的飞斧四处收割,轻甲在沉重的冷铁之下几乎不堪一击。 「……」谢樽半身浸血,来不及多看那些尸体一眼,立刻摘下腰间的号角吹彻荒原,将余下的四方军凝成了一支锐利的箭镞,以自己作为尖锋直直插向乌兰图雅的咽喉。 他们捨弃一切长途跋涉,绝对不能在此倒下,就算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也一定要爬上那座山包割下乌兰图雅的头颅。 「不惜一切代价冲上去,四方军!杀!!!」 「杀!」 区区二三里的距离,谢樽不知道自己闯了多久才踏上坡地,看到了那白旗上的金色纹路。高耸的瞭望塔上,那几乎占满白旗的狼纹在渐沉的月光下流溢着浅金色的光芒。 「侯爷,我们快要撑不住了!」傅青指着远处迫近的火光匆忙道。 他们此时上了高坡,离围营的木栅栏只有数十丈的距离,已经可以将四周的局势尽观眼下。北境几乎全民皆兵,军队好似蝗虫般数之不尽,他们的人却已经锐减到不足十之三四了。 「嗯,你们在此据守高坡,由我独自入营,只要一炷香的时间。」谢樽收回看向那座寂静营地的视线,将陌刀放在了傅青手中,坚定的目光中满是爱怜, 「就一炷香,若我没有回来……」 「黄泉路上有诸位相陪也不算寂寞。」 第179章 自谢樽踏上这片高坡时, 这座大营中原本偶有涌动的人影就尽数消失,只余下火盆中跃动的火光,可这座高坡两面缓坡, 剩下的便是陡峭的石壁,他们又能跑去哪里? 「装神弄鬼, 故弄玄虚。」谢樽神色冰冷,从衣襟中取出了金铃挂在腰间,随即一剑噼开了那道粗糙的木门。 木门的碎屑爆裂开来, 数道冷箭自木屑中飞出, 却瞬间被斩落在地, 这种儿戏般的东西早就伤不了谢樽了,他冷笑一声,一刻都没有耽误地跨进了营地。 「我十三岁时见过你们的同僚,可惜他们无一回到故土, 今日你们也是一样。」谢樽看着挡在面前的数十道黑影,眸中没有丝毫惧色。 「听说你们在二十部中被称为鬼部。」烈风卷焰, 谢樽的身影陷在那跳动的火光中形同鬼魅, 又在黑夜的笼罩下如巨岳般刚古不可撼动,「那就让我好好瞧瞧, 这所谓的鬼部,在我们这些索命讨债的恶鬼手中又能占得几分便宜。」 第380页 说罢谢樽没再废话, 立刻提剑迎上了这些身形诡谲的二十部死士, 剑光闪烁间,飞泉剑快得几乎看不到残影。 谢樽腰间的金铃偶尔会发出清脆的叮噹声,好似能引来玉印塔上的神光破开迷障, 但也只是好似而已。 它几乎没有起到半点作用,谢樽的眸光始终清明, 剑气亦凛冽如风。 自从遭过森布尔那招后,谢樽每次与二十部打交道都慎之又慎,生怕又着了什么歪门邪道。但每一次他都高估他们了,没了森布尔,北境就只剩下了些不入流的障眼法……这些伎俩在他眼中形同虚设,如镜花水月般一挥即散,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整个营地中便已经尸横遍野。 他们竭尽全力穿过千军万马,如今敌人终于近在咫尺。 他既已走到此处,就绝不会输。 谢樽甩落剑上浓稠的血迹,一剑斩开了主帐的布门,然后隔着无数刀兵,看向了坐在最上首的乌兰图雅。 自目光触及这位仍然端坐,没有丝毫畏惧的绿衣女子时,谢樽那冷硬血腥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在谢樽凝视着乌兰图雅时,乌兰图雅亦垂眸看向了他。 但与全无情绪的谢樽不同,乌兰图雅脸上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波动。 真是好陌生的一张脸,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更不像她。可若是仔细打量片刻,却又能发现谢樽的每处五官都有迹可循,只是那些来自他们的痕迹,奇蹟般地组合出了一副与他们全然不同的模样。 乌兰图雅从未将谢樽当成过亲人,十八年前她的剑锋便已经指向谢樽,直到今日亦是如此,但当她看到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时,仍是忍不住心生波动,想起了一些太过久远的往事。 原来她也曾期待过这个弟弟的降生,摸着他仍然沾着污垢的脸庞小声叫着弟弟,可那样的欣喜连半个时辰都没有,便瞬间被失去母亲的莫大悲痛掩盖。 但如今这一切早就没了意义,连提及都是不必。 「杀。」她淡淡下了命令,没有丝毫犹豫。 谢樽也是一样,他的每招每式都是蕴含着滔天怒火的致命杀招,连完颜昼等人都无法拦住谢樽,别说是这些被纠集起来的死士。 于他而言,乌兰图雅不止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更是不死不休的仇敌,自她踏足虞朝土地开始便屠戮无度,甚至连她自己的子民都只被当做可有可无的棋子随意摆弄。 谢樽不知道她筹谋数十年,时至今日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可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能原谅。 胜负只在须臾之间,或许乌兰图雅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能够真正拦住谢樽,只是始终如田忌赛马那般用劣马拖住他的脚步,让他即使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力挽天倾。 当鲜血溅上乌兰图雅的脸颊时,谢樽只听见了一声嘆息和一句模煳不清的话语: 「若你还想记得……他们也很爱你。」 谢樽手下丝毫未顿,毫不犹豫地斩下了乌兰图雅的头颅,任由滚烫的鲜血溅满脸颊,再次烧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旧时明月几番照我,从不敢忘,可那月光中从来没有他们的身影。 当谢樽提着乌兰图雅的头颅站上营地最高处的瞭望塔顶时,群星已飞驰而过,天边一轮大日照常升起,那永恆的日光万年如一,随着时间的轮转再次撕开了暗夜的幕布,也将这片人间炼狱示于人前。 黄云如曛,孤鸿号野,只见这茫茫天地为炉,烈火之后只余下了满地残渣。数只徘徊已久的乌鸦落在焦肉之上大快朵颐,又偶尔因身侧传来的冲杀声振翼而起,发出数声啼鸣。 谢樽握紧剑柄将瞭望塔上插着的将旗斩落,白金狼旗倒下染上大片污泥与黑血。 他顺势举起乌兰图雅的头颅,心脏的鼓譟,耳边的唿喊好似隔着重重水膜模煳不清,连他自己的声音亦是如此:「乌兰图雅已死,通通住手!」 四方军此时已经所剩无几,被逼到营地的木栅下垂死挣扎,听到这几乎贯穿荒原的一声,恍惚了许久才放下手中的武器。 与此同时,南方突然传来了开战的鼓角声,数面赤红大旗随之举起,在晨风与天光中烈烈作响。 将旗被斩,大军压境,群龙无首的北境人几乎瞬间开始向北溃逃,可北方大地被黄河围绕,今日或是明日,他们总会再次直面刀锋。 「是楚将军!」傅青喜极而泣,匆忙迎上了几乎脱力的谢樽,目光在触及对方微微颤抖的右手时,扬起的眉眼瞬间又耷拉下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侯爷,你的手……」 谢樽的右手伤得不轻,猩红的血液如涓涓细流般向下汇聚,顺着低垂的剑身缓缓流淌,又自剑尖滴落在地。 「没事。」那伤并非出自外力,只是战斗太久震伤了经脉罢了,如今局势尚未明了,没空管这种不轻不重的伤。 谢樽抬头看向西南方尚是苍青色的天幕,那边明月未沉,仍有霜色照林。 已经这个时辰了,为什么陆景渊那边还没有动静? 随着天色渐明,谢樽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刻下令四处寻找战马,准备动身前去寻找,但还没等他找到一匹还能跑动的战马,远处的坡林间就有一只巨大的火凤沖霄而起,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381页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未明的天际之上凤凰清啼,燃烧着的赤红羽翼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天地焚尽。 「侯爷快看那边!是火凤耶!」傅青张大了嘴,指着那凤凰羽毛上留下的金色流光大声道。 「嗯。」谢樽看着那凤凰烧尽,随后在晨光中化作一道虚影渐渐消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疲惫的笑,「走吧,去看看。」 这边依然尘埃落定,陆景渊那边却是又陷入了一轮又一轮的苦战,情况不容乐观。 完颜昼身边有着北境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他们久经沙场,嗜血如命,对上那些养在长安城里的禁军几乎是所向披靡,顷刻便可破阵。 「怎么?跑了这么久终于跑不动了?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不在大营里呆着跑到这来……罢了,省了不少功夫。」完颜昼立于马上,看着已经落入重重包围的陆景渊,不紧不慢地说道。 方才陆景渊借着此处地势开阔,指挥着手下的人兵分几路四处乱窜,且战且退,又时不时让那些已经跑远的轻骑一拉缰绳转回来,反手冲上来打他几下。 不过这种一击即退的战术确实拖延了不少时间,却仍是弥补不了战力上巨大的差距。 如今一两个时辰过去,陆景渊身边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几十个人将他护在中央。 「几年不见,你居然也搞起了这种手段。」完颜昼看着一地漆黑的焰火残渣冷笑一声,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可惜这烟花不是天兵天将,救不了你们的命,也挡不住我的刀。」 陆景渊闻言神情未变,一抬手身边的薛寒便瞬间吹响了号角。 随着号角声起,四周围的高地上骤然被推出了数架巨弩,用于攻城的弩箭射出,粗如儿臂的冷铁瞬间将毫无防备的几个重甲骑兵穿成了一串。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斫锋背对着阳光出现在高处,手中重剑无工,杵在地上如同石峰:「随我救驾!全力保护陛下!杀!」 「杀!」 「都给我挡住了!」完颜昼目光冷戾厉声喝道,语罢以最快的速度破开了陆景渊身边的防御,瞬间掠入阵中与之短兵相接。 陆景渊的骑射武功都只能堪堪迈入一流的门槛,显然挡不住此时刀刀用尽全力的完颜昼,即使有陆印在一旁帮衬,也只五六招便现了颓势。 「退开!」陆印替代了陆景渊的位置,咬牙将完颜昼挡在了外面。 可先前与完颜昼交手时陆印就已经收了轻伤,此时几番往来下完全找不到进攻的空隙,只能招招防守,竭力拖延。 但他想要拖延,完颜昼却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弯刀起落迅疾如电含崩石之力,触之即可断骨,当那银月似的刀光眼看就要噼上陆印腰腹时,陆景渊又骤然上前将其挡了下来。 陆景渊和陆印此番交替下,倒也勉强能挡上完颜昼片刻。 里面缠斗不休,半晌没有见血,外面也好不了多少,斫锋带人缓慢地蚕食着北境的铁骑,速度慢到让他心急如焚。 就在局面一直僵持不下时,山坡尽头再次出现了数道沉默的人影,如轮的红日之前,他们一身甲冑残破到好似在风霜中沉默了万万年,浸染着令人望之胆寒的凶煞之气,望之与九幽恶鬼无异。 当一面破旧的血旗展开,旗上焦黄的孔洞中泄出了金红的太阳,也让人看清了那旗上模煳不清的「玄焰」二字。 「不惜一切代价送我进去。」赵泽风双眼灰暗如同死物,声音亦嘶哑地如同老妪,他死死盯着此刻并未发现自己存在的完颜昼,灵魂都叫嚣着要冲出躯壳,「我只要他的命,一定要。」 他的血肉早已腐坏,灵魂亦化作怨鬼,他燃尽一切从地狱爬出求的就是此时此刻,他必须要亲手割下完颜昼的头颅,为几乎化作鬼地的幽冀作祭。 他早已与死无异,只有这唯一一点仍在燃烧的欲望,支撑他一路从燕京来到此处。 赵家与十六部斗了近百年,完颜昼的命定会由他来取。 「是!」 赵泽风没再说一句话,自毁般地沖入敌阵任由刀兵在身上留下一道道创口,他拿着破损的战旗横扫千军,势不可挡,疯狂到人人避之,很快就撕扯出了一道缺口。 折断的旗杆勐然插入战阵,让缠斗在一起的三人不得不被迫分开,将目光聚集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陆景渊的目光落在赵泽风身上,那道身影几乎已经看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 不到一年的时间…… 此时此刻,赵泽风眼中只有完颜昼一人,其余人色彩尽褪恍惚隔在彼端,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该死。」 话音刚落,赵泽风就以碎天之势横杆向完颜昼击去,即使他的游龙枪早已不知在哪场战斗中遗失埋葬,即使他根本比不过完颜昼,也依然凭着一身气势将其逼得节节败退。 赵泽风手中的旗杆残损,其上蕴藏的千钧之力却比游龙枪更甚,在那一场场战火的淬鍊中,他的枪法已然失其形得其意,即使朽木亦能枪出如龙,杀意腾腾。 曾经他说过谢樽若是身陷囹圄,不解心结,武功便毕生难进一步,到头来却原来是他错了。 什么心结,什么束缚,都只是可有可无的枯叶旁枝而已。他们需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纯粹而热烈的,能令他们用尽全力为之战斗的理由而已。 第382页 谢樽在他并不知晓的时刻找到了,而他歷遍千山万水,在血雨中了悟,终于以滔天的仇恨拼凑出了这个寻觅一生的理由。 「你疯了!」完颜昼见赵泽风面对他的弯刀又不躲避,被迫转向挡住旗杆,被飞溅的木块划伤了额头,一连串鲜血瞬间沿着眉骨滑落。 赵泽风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依旧舞着手中的那柄「枪」。 这世间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他心生波动,或者说,他的内心早已被滔天怒海填满,旁人的一言一语在落其中皆已微不足道。 战局逆转只在瞬间,完颜昼有所顾忌,就定然拼不过已经彻底不要命了的赵泽风。 折断的尖利旗杆在某一刻刺穿了完颜昼的胸膛,而与之相应,一柄银白的弯刀也瞬间穿透了赵泽风的腰腹,只在背后露出了一点如星的刀尖。 天地寂静,万物如流,唯有天边一轮红日昭昭,赵泽风缓缓放开手,目光逐渐涣散下去。 日出东方,他的家乡此时此刻,是否感受到了这一抹冬日的暖阳? 当谢樽刚刚翻过高坡时,看到的就是这以命换命的一幕,即使赵泽风早已被摧折的不成人形,他也仍是立刻将人认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颤抖着将柳清尘留给他保命的药丸塞入了赵泽风口中。可是没有用,血液从这副形容枯藁的躯体中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本就不多的生机。 赵泽风双眸暗淡,喘着粗气靠在谢樽臂弯,整个人枯瘦得像坟墓中爬出的尸骨,皴裂凹陷的脸颊也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风貌:「鸣珂……鸣……珂。」 「我一定会保护好她,我发誓。」谢樽无措地捂着他破了洞的腰腹,颤声道,「崇光,别睡,求你。」 「虽……关山难愈,但我也算是守住了,赵家的门楣……」赵泽风似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些属于自己的话。 或许是药起了些作用,赵泽风的目光渐渐聚集了些许,他看着谢樽同样被战火和鲜血浸染的脸,半晌缓缓道:「我好像……认识你。」 「对不起……」 伤口勐地泵出几股热流,赵泽风的声音又轻了下去,最后之剩下一句听不清的絮语:「帮我……告诉他,我从不后悔,所有……所有事……」 「都是……」 「崇光?」谢樽愣愣抚着他的脸颊,泪水无意识地砸入血中然后消失不见。 过去的裂隙无法填补,他自始至终无法说出原谅二字,可此时此刻,这胸中翻涌的巨大痛苦亦无法作伪。 不知从哪吹来的风抚过谢樽的脸颊,唤回了他一丝微弱意识,他微微抬头,目之所及却余下一片黑白,他明明听到外面有人在唿唤他,可却无法做出一丝回应。 好累……真的好累,或许也不需要回应吧…… 他再次低头,看到手中的鲜血不断漫延,最后捂住了他的口鼻,淹没了他的四肢,无数只手拽着他坠入了重重梦境。 「喂,陆景渊人呢?你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里了?栖梧宫那么大块地你就不会换个地方啊?」 「说了要叫殿下……等着被人听见了要挨罚的。」 「我只私下里这么叫叫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怕什么。」 「罢了……殿下被唤去中正殿问课,我在这儿躲懒罢了,若是换了地方你们还怎么找我?……还有,不是每月惯常如此?你怎么次次都要问上一回?」 「哎呀,没话找话的开场白罢了,走走走,跟我去小厨房顺点心去,她们今天肯定做了盐酥,我都闻见了……」 …… 「侯爷,我们还有多远才到?」 「不是累……只是弟兄们如今都在武威血战,我却帮不上什么忙,要是能早些到……至少能多杀几个敌人,大家也就能早些回家了。」 「诶,你们瞧这小子居然还想着回家?咱们这趟出来了就没可能回去了,没人告诉你吗?如果想离家近些,当时你就不该站出来跟着侯爷,或许还能活着回去。」 「我都知道!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只是……还是想回去看看。」 第180章 人世常夜, 生者唯苦,无尽的苦痛如流水长风般亘古绵长,即使坚如金石, 最终也逃不过磨损崩毁的命运。 「无需修復。」谢樽轻轻抚摸着飞泉剑上的断口裂痕,低垂的眼眸中无悲无喜, 好像所有沸腾过的喜怒哀乐皆已归于沉寂,化作了一块无言的碑石,「剑者主杀, 重铸后又是数十年杀业……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也该好好休息一番了。」 当锈蚀刻入灵魂, 连时光也无法使其癒合,淬砺其身又有什么意义?铸剑当折剑,有始亦有终,此乃名剑应有的一生, 也是人应有的一生。 归期将至,如今是剑, 之后……便该是他了。 「好。」陆景渊坐在床榻边, 将飞泉剑从谢樽膝上拿走放在一边,又将已经搅到适口温度的药递了过去, 「我会为它备好剑匣……先喝药吧,我差人做了些糖油饼, 不必怕苦。」 「哎, 咱们飞泉终于也是攀上高枝了,届时镶金嵌宝,肯定是瞧不上我那块破布了。」谢樽笑着敲了敲飞泉残损的剑身, 使之发出了数声玉鸣。 可那轻松也只持续了片刻而已,当他目光触及那碗浓稠的药汤时, 眉头又缓缓拧成了一团,这已经是半个时辰里的第三碗了,他并不是很想喝,但……他悄悄瞥了一眼正以目光压迫他的陆景渊,还是老老实实地将那碗黑褐色的浓药灌了下去。 第383页 药汤咽下,厚重得几乎能将喉咙堵住,谢樽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挣扎着接过陆景渊递来的温水顺了半晌才算过去,香糯的糖饼被咬破一个小口,温热香甜的红糖馅瞬间溢满唇齿。 「其实我还是更爱吃烙焦一点的死面小糖饼。」 「好,明日一早做给你吃。」 「不要,日日匆忙,你有空不如多陪我休息会……说来,你怎么还有空在这耽搁?」 即使乌兰图雅和完颜昼已死,这场战争也远未结束,仍有数十万北境人驻留在这片土地,有些人归降,有些人溃逃,而还有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继承他们南下的遗志。 「我明日就回长安,前几日潼关来报,仆散元贞发兵叩关,潼关如今形势不佳,恐怕撑不了多久。」 「仆散元贞……」谢樽眉头拧紧沉声道,「他武艺与完颜昼相差无几,应当我去。」 他绝不能接受相似的事再次上演……想起赵泽风消瘦染血的脸,谢樽神情微黯,捏着碟子的亦手泛起苍白。 「不必,如今北境大势已去,仆散元殊又在我手中,我不会与他相抗,你就在此修养坐镇,处理晋中余事,然后……年关将近。」 深冬的大雪会将那些滞留在南北荒土之间的北境人逼上绝路,届时他们进退维谷,或死或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选择,而当这场战争暂时告一段落时,他们也终于能有时间稍稍喘息片刻。 「好吧,只是恐怕没什么修养的时间了,把晋中的战事安排好后,我要立刻回趟武威。」 战争尚未结束,每耽搁一刻,那记载阵亡者名姓的册页就会厚上一分。 「嗯。」陆景渊没有阻拦,只将片刻就已经空空如也的碗碟摞好,又将谢樽塞回了被窝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好好再睡一夜,否则明日你便别走了。」 他问过傅青,谢樽从到了磴口便一刻都没休息过,连着五六日不眠不休,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但即使如此,谢樽此番昏迷也只睡了六七个时辰而已就匆匆醒来,他心思太重,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哦,那你呢?」谢樽往里头蹭了点,示意这张有点硌的木床还能再躺下一个人。 陆景渊又把人挪了出来,吻着他的眉头轻声道:「我还有别的事,晚些再来……快睡吧。」 待到谢樽唿吸渐渐放缓时,陆景渊便推门而出,径直去了已过子时却仍有一点火光闪烁的简陋药房。 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灶台前熬药的少女抬起头来,先是眼神一亮,然后又蓦地低下了头:「夜深露重,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白日里有些话还未问清楚。」陆景渊说着将药碗放在一旁,看向了窗前无人的桌案,「崔墨呢?」 「回陛下,有个原本已经快好妥的士兵突然情况不佳,师祖说要过去看看,估摸着才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吧。」田梦手上的动作未停,迅速将最后两味药投入了一口原本炒菜做饭的大锅中,然后有些紧张地盯着脚尖道。 即使距离崔墨带着她来此援战已经过去了好些天,但她还是不太习惯…… 当初从师父那听说当初救她于水火的哥哥变成了侯爷时,她就震惊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结果这次倒好,另一个教过她读书写字的大哥哥又突然变成了皇帝。 她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总之……她原本设想过的那些报恩行动在这样的人面前,突然就变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了。 「嗯。」陆景渊应了一声,随即招手遣了侍从去将崔墨给找回来。 「做你自己的事吧,不必拘谨。」说罢,陆景渊就坐到案前翻起了那些散落的医案药方用来打发等待的时间。 虽然陆景渊这么说了,可田梦怎么可能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呢?或许有人能,但她绝对是不行的,这样半点声响都没有地干站着,她觉得自己已经尴尬到要窒息而死了。 这气氛还不如找些什么说呢,于是她犹豫半晌,最终揣摩着陆景渊来这儿的用意搭话道:「陛下……陛下是在担心侯爷吗?」 她今日一直留在药房里没出去,只知道陆景渊一回来就将还在营中看诊的崔墨抓了回来给另一位大哥哥看伤,后来又听那些回来的人说什么……当时战场上风云初定,陛下一把接住重伤跌落的武威侯,只匆匆留了半句话给那薛将军,就带着人单枪匹马地把所有人都甩在了后头。 嗯……感觉会被不少人津津乐道,或许还会被编进话本。 「嗯。」 沉默一被打破,田梦顿时就觉得轻松了不少,立刻笑着说道:「陛下不必担心,师祖说这些年侯爷的身体养得极好,一点儿都没有恶化,只是过度劳累有些亏空而已,只要日后好好休养,长命百岁肯定没问题的。」 这话陆景渊十分爱听,他眉头松开些许,抬眸看向眼前长开了的清秀少女,问出了最常见的两个问题:「这些年过得可好,学业如何?」 「……」闻言,田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无踪,嗫喏半天才红着脸讷讷道,「过得很好,师祖待我极好,青崖谷里的人也很好。」 「至于学业,我,我似乎没什么学医的天赋,到了今天还是什么都不会。」田梦声音压得极低,若非深夜寂静,旁人恐怕根本听不见一字半字。 第384页 九年,她在青崖谷求学已经整整九年,却仍是只会了些许粗浅的皮毛,平日里只能勉强做些制药煎药的活计,而同样是跟在崔墨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师姑婉婉,如今都已经独当一面,小有声名了。 闻言陆景渊翻着医案的手一顿,抬头时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一双通红含泪的眼睛,只好揉着眉心耐心道: 「若觉得天赋欠佳,就不必呆在青崖谷蹉跎一生了,朕会给你另寻去处。」陆景渊面对这些小辈向来直言不讳,从不拐弯抹角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但若你不愿放弃,也可再勉力一试,十年,数十年,总会有所进益,不必与柳清尘他们比,他们皆是稀世难得的天才,但世间众生皆有其相,庸人亦有一席之地。」 「况且医道艰难,九年时间不过尔尔,多得是人数十年才得以初窥门径。」 田梦憋不住眼泪,即使死撑着不眨眼,那泪珠仍是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地:「谢陛下垂怜,但我仍想再试试。」 「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就满十年了,等到那时……我再做决定。」 陆景渊微微颔首,随即安静地翻着手中的医案不再说话。 留驻这座石堡的人并不多,崔墨自然也不会跑得太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侍从便带着一个已经满头银髮如被霜雪的耄耋老人走了进来。 时光催人老,崔墨的身体已然行将就木,可若是与那双尚且清明的眼睛对视,便又会觉得他应当时日尚多。 「即使情况尚好,也最多不过十年。」 陆景渊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希冀,行医数十年,这样的目光崔墨见过万万之数,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不免为之动容。 但苍天无情,从不会对地上的生灵瞥视半分。 「朕绝不接受。」陆景渊声音沉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浑身迫人的气息黑沉如海渊,不容置疑地向众人压去。 「昭文十六年至二十一年,他五年时间两次入谷,次次都是命悬一线,稍有不慎就要命丧黄泉,这还是能数得上来的致命伤,还有其他数之不尽的损耗呢?如此层层叠叠之下,他还能活着本就是个奇蹟。」 崔墨眼中聚了泪光,鼻头也忍不住有些发酸。 这个孩子多灾多难,自少年时就是他一手救起,也是他看着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他如何不心痛?若是可以,他这半截身子进了土的人愿意以命换命,可他们只是凡人,说是一生便只是一生,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交易余地。 「朕绝不接受。」陆景渊几乎一字一顿,含着满口血腥再次强调道。 手中的纸页被克制不住地掷落在地,沾染了灰黄的污泥。 「在他好转,不,在他……离开之前,你和柳清尘都必须留在长安,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竭尽全力,一刻都不能离开。」 崔墨声音沙哑,一点点斩断着他的念想:「无用之功,他是已然沉疴难愈,药石无医,即使身边名医如云也于事无补。」 「况且……即使这一切仍可转圜,他仍有心病难医。」 「是吗?可我从不信这世间看似笃定的一切。」一道蕴满沙哑倦意的声音骤然自门边响起,顿时让众人心中心中咯噔一声,起了满背的冷汗。 他们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谢樽裹着白狐裘静立门前,一头乌髮披肩,脸上还染着一层刚刚睡醒的醉人红晕。 「若我战死沙场,乃是求仁得仁,绝无所怨。」 「可如今我经年历雪,终尽归途,就绝对不会死在那个春花烂漫的太平年。」 红尘汲汲三千客,青山迢迢几人归,时至今日,三十年茫茫大夜将晓,他有幸见之,便定要阅尽世间繁华,为死者活,生者生。 谢樽的目光从陆景渊身上移开,落在崔墨满是褶皱的面容上,轻声笑到:「崔爷爷,数年不见,又惹您担忧了。」 第181章 这些年来谢樽时常四方转徙, 居无定所,已经许久没再回过青崖谷,即使百忙之中受人所託偶尔回去看上一眼, 也不过是只呆上两三个时辰的蜻蜓点水而已。 「这些年我漂泊在外不得相伴,如今又卧病在床不得相迎……虽说早想赔罪, 只是今日恐怕不行了,待到日后闲了下来,定会亲自登门。」 谢樽看向崔墨和田梦的目光中满是温柔, 可今日和往常一样, 他仍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给他们, 他有太多要做的事,仅有的些许时间也全然给了另一个人。 「诸位终日奔忙,今夜难得安宁还是早些休息吧。」谢樽眉宇间满是抹不去的倦色,他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了陆景渊身上,轻声唤道, 「陛下。」 陆景渊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双退尽怒火的眼眸中染着破碎的光,只余下了大片的茫然与哀伤, 就像一只被曾经被遗弃过的小狗,又再次在曙光之中看见了相同的结局。 这世间万事, 往往天不遂人愿。 谢樽心头髮酸, 想要上前亲亲他的眉眼,告诉他不要因为必然悲伤的结局而终日惶惶,错过他们本该拥有的……短暂却美好的时光, 可惜这里又是长辈又是小辈,还有不少竖着耳朵好奇的侍从, 再怎么说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陛下,你我君臣许久未见,明日便又要各奔东西。」谢樽看着他,眼中好像落入了星光,「今夜不如促膝长谈一番?」 第385页 然而还不等陆景渊应下,他就裹紧了狐裘唿了口气嘆道:「哎,罢了,外头太冷,臣实在是身体不适,就先行告退了。」 「……」 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陆景渊的一个「好」字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喉咙上那块软肉好像被人拿着羽毛施施然地扫了几下,痒的人连心间都凭空生出数道波澜。 药房中寂静得只余下汤药沸腾的咕嘟声,几个缩在墙角当鹌鹑的侍从似乎都在老老实实盯着自己脚尖,可若是有人有心观察,便能发现他们的视线其实在各个主上的衣角间转个不停,不知内心在上演着怎样一出大戏。 「收拾干净。」陆景渊豁然起身离开,衣袍掀起的风带起了满地残页,「若有污损,寻人重新誊抄一遍。」 说罢,陆景渊的身影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之中。 简陋的木门泄出一线烛光,陆景渊在门外当根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也始终没个动静,直到谢樽无奈地把门拉开,才抿唇看了过去,一双黑眸波光粼粼。 「你不会要在外面站上一夜吧?又不是在书院里罚站,说你越活越回去了当是夸你?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谢樽一边唉声嘆气,一百年拉住他冰凉的手把人拽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被窝都给你暖好了,结果你半天不进来,一个人在外头不知道磨蹭些什么。」谢樽把仍然一副可怜模样任他摆弄的陆景渊扒了个干净,三下五除二地一把塞进被子里,然后自己也钻进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嘆。 都进了一个被窝,谢樽手也自然而然地环上了陆景渊劲瘦的腰 ,途中还不忘偷偷捏了几下,嗯……好像瘦了些,没以前那么软弹好捏了。 温热湿润的气息中,谢樽微微抬眼,笑着看入那双满是伤情的眼眸:「好了,我命硬着呢,说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不瞒你说以前师父算过一卦,说我吉人自有天相,以后肯定有享不完的清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吗?少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兀自神伤。」 「不是杂七杂八的事。」陆景渊闷声说着,终于忍不住张开手臂,将谢樽死死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好似要将其嵌入骨血之中。 他怕自己要是稍稍松手,眼前人就会如朝雾般散去。 世人总说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可群山一重又一重,前路从无坦途,他们好像自诞生起就与死亡签下不可违逆的契约,诸事皆流,万物有终。 他早已明白人世不过石火梦身,倏忽而已,可为何这本就短暂的一生还要不断缩减?直至落入方寸之间不比隙中白驹? 陆景渊总是告诉自己,世间万事本就如此,千难万险亦是寻常。可每当千万年来的微尘落在肩上,他心中仍是无可避免地腾起滔天怒火,为何不可斩天问神?问诸苦无竭,何以安之?可天行有常,静默始终。 带着薄茧的手抚上他的眉端,许久才轻声道:「既已两心知,何求岁月长?」 「睡吧,我陪你。」谢樽轻轻吻住他尚且冰凉薄唇低声呢喃道。 若当真苍天薄我……他会用余下的时间为陆景渊织造一个永不停歇的梦,支撑他走过没有他的漫漫长夜。 建宁一年十二月初五,虞朝仅以四万人大破敌军十二万,于弘化一战大捷,以此一役破万军,斩双王,拉开了虞朝全线反攻的序幕。 十二月初十,昭元帝陆景渊携两万禁军日奔夜驰,终于拦白鹿将军仆散元贞于渭河畔,以十六部皇帝完颜昼的尸身与其弟仆散元殊为易,不费一兵一卒便使之自刎与万军之前,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与此同时,武威侯谢樽执帅印号令全军,五日内灭杀敌军六万八千余人,俘虏两万之众,以雷霆之势结束了晋中的混乱局面,随后又立即领兵赶赴武威安西,驱弛数百里重铸西北防线,将两地余下的北境残党阻隔于关城之外。 可如赵泽风所言,即使战火渐熄,虞朝亦是山河飘零,关山难愈。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区区一年时间,河东三十六郡歷经四百余场战役,城破人亡,万民流离,赵家玄焰军全灭,十八万守军十不存一。 河东破碎至此,另一边的武威安西也并未好上太多。 自建宁一月初十开始,两地鏖战两月之久,失地十之三四,杀敌十万之下亦自损十万。 武威守将谢星辰断臂重伤,差一点就不治身亡,而另一边……安西将军简铮及其副将萧云停身死,连尸骨都未寻得,只有一柄陌刀挂着一面赤旗插在高丘之上静看残阳。 截至建宁二年一月二十,战火彻底止歇,未写尽的功名簿已然厚比人高。 谢樽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肃清西北,终于在一个大雪将至的黄昏再次回到了武威城中。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谢樽守在谢星辰床前,皱眉看着婉婉为他换药,每当身边铜盆里的水被鲜血染红一次,他的心脏就像被碾碎一般阵阵抽痛。 「如何了?」谢樽拧了软帕,心疼地擦拭着谢星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这一月以来忙于战事,他只在最初匆匆看过一眼正昏迷不醒的谢星辰,就立刻领兵策马北上了。 「虽然还是天天復发,但命肯定是保住了,侯爷无需担心。」婉婉抿着唇将药包好,又打了个平整漂亮的结,「还好没太多内伤,只是没了右手……他以后恐怕再也引不了弓,握不了剑了。」 第386页 「无事,我还有左手,无非是从头再来。」谢星辰气虚体弱,连眼皮都掀不起来,只能张开一条半指宽的细缝。 「别说话!」婉婉看绷带再次渗出血来,忍不住气急,虎着脸再次训斥道,「你若是再缓个上两三日恢復些元气,或是等着侯爷带人回来,也不至于伤成现在这个样子。」 「围城就围城呗,武威城备充足,让那个什么依拉勒围上一两日又死不了,等你伤恢復一些再去迎战反而胜算更大,桑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但你非要死犟……算了,我说了你又不听,你以后自生自灭好了!」 谢星辰闻言也不生气,仍是小声解释道:「总要有人顶在前面,不是我也会是旁人,若是他们绕过去了怎么办……是我也好,好歹……我还活着回来了。」 说着,谢星辰又勉力睁开眼睛看向谢樽,一双因为疼痛染泪的眸子泛着点点波光,声音中也含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师父,我赢了。」 他杀了那个曾在郴州假意救过他的周容,守住了武威城,没有辜负谢樽留下的嘱託。 「嗯,做得很好,若我是你……也定会做下一样的选择。」谢樽垂眸抚摸着他被汗湿的额发,声音轻如云絮,「好好休息,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回长安修养。」 谢星辰的伤让他无法如谢樽预想的那样继续留在武威,继承武威侯府,统领四方军了,但传承并未断绝,这里仍有人可以做到。 转眼松柏隐发青枝,春信又至。 武威城前,谢樽静静看着眼前眉峰冷锐,一身气质恍若寒山所铸的傅青,不知自己究竟该欣慰这山河仍然后继有人,还是该伤情于这终究如风般逝去的少年意气。 「侯爷放心,武威由我留驻,必然万无一失。」这样沉静的目光从前从未出现在傅青眼中,他本该是骄傲而又锋芒毕露的意气少年, 「我会学着像侯爷和星辰那样……学着治军打仗,竭力将四方军发扬光大,等日后侯爷北征之时,为侯爷冲锋陷阵。」 「好。」就像之前一样,谢樽将盛放着武威兵符和四方令的匣子放入了傅青手中,「修生养息,切莫冒尽,半年之后……随我北征阿勒泰。」 「是!」傅青握紧了手中的匣子,当那匣上的浮雕落入眼中时,他才真正感受到许多东西已然从他的生命中抽离,而那些余下的空洞,又在无形之中被另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渐渐填满抚平。 「侯爷,已经准备好了!」婉婉掀开车帘,朝着他们大声喊道,「该启程了。」 谢樽应了她一声,临走之前又笑着揉了揉傅青的脑袋,「快有我高了,下次再见不知道又要长高多少。」 「诶?真的吗?嗯……主要是侯爷实在不算太高。」傅青眼神微亮,神色又鲜活了许多。 「……」谢樽唇角下压一言不发,裹紧狐裘转身就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将一切冰雪隔绝在外,只余下炭火散出的阵阵暖意。 云凝江不流,半山霜飞晚,安西的某座边陲小镇上,一场席捲天地的暴风雪过后,低矮的城墙被尽数掩埋,只留下一点灰黑的残垣。 「喂,师傅!」用乌黑眼罩遮着一只眼睛的女子撞碎厚厚的积雪,大步跨入刚刚开门的铁匠铺,目光落在各个架子上,不知在寻找着什么,「我前几天让你磨的那两轮呢?」 老铁匠从另一道门边探出头来,看着一地碎裂的雪块霎时被气了个倒仰,「你你你……算了,老子跟你们这些土匪没理可讲!」 「可别给我扣大锅,我已经从良了。」简铮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边朝他走去一边笑道,「不过你说对了,我可不讲理,快点,把我的轮拿来。」 「我这铺子地小……你别挤!」老铁匠被挤到了角落里呆着,忍气吞声地看简铮拿起了桌子上两个崭新的车轮,不情不愿地解释道, 「昨天就做好了,只是觉着轮轴有点问题就又磨了一道,现在倒是也能拿去用了,只是也还可以再处理处理……不是,你着什么急?」 「家里有人等着要用呢,要不是这玩意我弄不圆还来找你?你说我着什么急?」简铮掂着木轮,觉着重量均匀,打磨光滑,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的不错,以后还来找你。」 「……」老铁匠看着她脸上刚刚癒合还生着红肉的伤疤,咬牙切齿地说道,「姑奶奶,算我求你,别来了。」 当然,这种话对于简铮来说还不如耳旁风,她心情颇好地把两个轮子挂在肩上,背对着老铁匠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地散落的碎雪。 「谢谢,不用送了。」 这座边陲小镇只有几十户人家,落在浩瀚的草原与戈壁之间比一颗沙子好不了多少,简铮没走几步,就到了自己落脚的小院。 刚被修缮好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简铮带着轮子踏入燃着炭火的房中,径直走到角落里散落的轮椅配件前捣鼓了起来。 「再等会儿,最多一炷香我就能把它弄好了。」简铮叼着个木枢含煳道。 「好,但将军还是先来换药吧,药泥我已经处理好了。」萧云停面色苍白,裹着棉被靠在土夯的床榻上指了指床边盛着药泥的陶碗。 「没事,还不疼呢,说实话我觉得它应该已经好了。」简铮隔着黑布摸了摸自己已经空无一物的左眼眶,发现只有些皮肉被按压拉扯的感觉而已。 第387页 「倒是你腿上的药换好了没?还要帮忙吗?」 「刚换完,刚才大夫来送了最后一副药,说我们放在铺子里的钱都用完了。」萧云停有些为难地说道。 他们重伤迷失时,靠着简铮从婉婉那里顺来的应急药包勉强熬了过来,但那巴掌大得药包实在撑不了多长时间,所以简铮略微好了些后便背着他来到这座小镇,找了个无人的居室落脚。 因为刚从战场上下来,他们身上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简铮只好在外面给人打些零工挣钱,赚来的那点钱勉强能够用来买些伤药,再吃上两口饱饭,然而小镇上没那么多活好做,到了今天,他们家里已经连半个铜板都找不出来了, 「哦,这事啊,我已经想到办法了。」简铮安上了其中一个轮子,终于算是把这轮椅有模有样地拼了起来,「这里不是离阳关不远吗?明日一早我偷偷跑回治所顺点东西回来,咱们就有钱用了。」 「……」萧云停面上空白了几秒,半晌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那些赏赐俸禄本来就是给我的,我还不能拿了?那可是我当牛做马应得的。」 萧云停无奈道:「我指的是……您可以从正门走进去,然后光明正大去库房取。」 「不要,那岂不是要被他们发现我还活着了?现在仗都打完了,我可不想再被抓回去给他们又是练兵,又是守城了,跟坐牢一样。」 简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从知晓陆景渊和谢樽赢了那一刻,她就知道日后安西必有百年太平,有她没她都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如今她只想带着萧云停浪迹天涯,除恶扬善,做这悠悠天地一闲人。 「来,试试,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将轮椅安好又垫上了准备好的软垫,推了几下发现没什么问题,就走到床前将萧云停轻轻抱起来放了上去。 当日为了救她,萧云停彻底废了两条腿,临死前还费劲巴拉地给她表了个白……哎,这下好了,她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得给他做一辈子轮椅了。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简铮推着他来回走了两步,觉得非常顺利。 萧云停低声应着,耳廓悄然红了一片。 「那就好!来来来,裹严实了,我推你出去转转。」 「将军,等……」萧云停还没说完,就陷入了厚厚的雪堆之中,那雪极轻极软,甚至不带有多少冷意,软软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诶,抱歉!忘了清雪了,你先进去等等……」 外头刚刚雪霁,放眼望去天青日暖,白雪如棉,待到春至,他们会沿着雪化的踪迹一路溯游,去到一个如今还并不知晓的目的地。 第182章 冬日行路不易, 谢樽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除夕前两日看见了长安的轮廓,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次, 但似乎每一次都是披风被雪而来。 陆景渊在城前等他,明明说过若是下雪便不必来了。 谢樽像模像样地嘆了口气, 却仍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他将车帘放下,裹起了挂在一旁的狐裘交代道:「你们先回侯府吧, 不必等我, 早些休息。」 白雪细碎如玉, 随风穿行时如飞花拂身。 「那么冷的天,我直接过去不就行了?又不是三岁小孩。」谢樽握住陆景渊即使揣了手炉也依旧冰凉的手,有些心疼地揣在了怀里,「都冻成冰块了。」 「若非事务繁多, 我会去驿馆接你。」陆景渊反手牵住他上了马车,将沾了雪的狐裘换成了柔软的绒毯。 车里燃着上好的炭火, 不燥不热, 温和怡人。 谢樽一上马车就陷进了柔软的绒毯,顺便接过了陆景渊递来的……红枣枸杞姜茶? 「崔墨说你该少喝酒茶, 这个很好,还能养气补虚。」 「也行吧……」然而谢樽喝了一口就把它放在了一边。 马车晃晃悠悠地向前, 谢樽杵着下巴看陆景渊往还在浅沸的姜茶里又投了两块红糖:「所以……兜兜转转那么些年, 殿下还是像年幼时那样,白日里推了课业和臣一道出去游山玩水,半夜回去挑灯夜读直至天明。」 「嗯, 很辛苦,所以哥哥要补偿我才是。」陆景渊说着打开温了许久的食盒, 将里面精緻可爱的点心一碟碟拿了出来,「先吃这个,是我亲手做的。」 一碟谢樽最喜欢地边缘微微焦黄的小糖饼被放在了最前面,上面漂亮的焦斑引地人食指大动。 陆景渊轻轻拭去谢樽唇角地一丝糖液,看着飞速消失的糖饼有些郁郁。 自回到长安后,中正殿都快被摺子给淹了,即使他已经将其分下去了不少,也仍是需要烧灯续昼才能勉强消减。 这样一来,他实在做不到像在外游歷时那样,每日花上几个时辰给谢樽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了,甚至这一碟子糖饼都是因为除夕将至,众多官员沐休后摺子少了许多才得以抽空做出来的。 「补偿?」谢樽随意地重复了一句。 「好吧,那这几日我陪你批摺子好了,尽量让你多抽出些空来……不是说今年的元夕灯会别样盛大吗?到那时我们再出来夜行观灯,好好玩上一场。」 陆景渊对谢樽说的「批摺子」一事不置可否,只假装无事发生地回应了今年的元夕灯会的事:「嗯,是谢淳的提议,除了扩大规模外,还添了一场用作悼念亡者的简单祭仪,届时燃灯三日,祭神怀人。」 第388页 「嗯嗯,不错。」而谢樽此时正忙着喝茶吃饼,全然没察觉到陆景渊心里正打着些歪门邪道的算盘,不过他很快就能就知道了…… 总之,自谢樽毫无防备地跨进中正殿那一刻起,他就连着两日都没能再出来熘达过一时半刻。 殿中孤烛长明,红泪偷垂,殿外守候的诸多侍从则是一边恨不得把头插地里去,一边又恨不得把耳朵贴到门上。 自弘化重逢后,已经登基为帝的陆景渊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避着旁人,即使陆景渊从未言明,他们这些身边人也迅速察觉了问题,五雷轰顶之下……也起了不少八卦之心。 毕竟这种风流轶事从来不缺听众,别说还发生在这两位大佛身上。 「都站在这儿干什么呢?」薛寒一身风霜从外头回来,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一排侍从站在殿门口排列得分外整齐。 「武威侯刚回来,这会儿在里头呢。」有侍从压低了声音说道。 「……」薛寒噎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皱呵斥道,「那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外面呆着去。」 「陛下让我们在此等候,一会儿好进去端茶送水。」况且中正殿那么大,他们在这儿隔着几门实在是什么都听不见,只能自个儿在心底揶揄几分而已。 可他们听不见,却不代表里面的人听不见。 红罗帐下,谢樽双手被赤红的髮带缚在床头,腕间满是交错的红痕,他急促地喘息着,强忍着不发出丝毫声音:「让,让他们离远些……唔!」 「他们听不见。」陆景渊凑到他耳边哑声说着,毫不意外地看见谢樽红着眼别开了头。 他低笑一声,再次吻了上去, 虽说谢樽平日里看上去风流恣意,离经叛道,可到底是谢家这等高门大户生长出来的,内里仍是知礼守节,温文尔雅。 总之……羞涩得可爱。 他们是听不见,可他听得见啊……谢樽迷迷濛蒙地想着,染着泪水的眼眸却怎么都聚不起光来。 陆景渊轻轻吻落他眼角的泪水,温柔而又不容置疑。 每当他的指尖触及谢樽后腰那到尚能摸到些许起伏的疤痕时,他都能感受到怀中的人浑身一颤。 陆景渊眼底暗潮汹涌,伸手轻轻一拽解开发带,然后将浑身脱力的谢樽从凌乱的绒毯中抱了起来,靠上了自己的肩头。 「这是哥哥为我受的第一道伤……」陆景渊停下动作,指腹轻轻碾磨着那道已然年深日久的伤痕。 谢樽闪着水光的眼眸中满是愠怒,气得一口咬在了陆景渊肩膀上。 「所以?」谢樽喘着气,声音带着几分虚软却又盛气凌人,「要是不做就滚出去。」 本来被压抑着不能发出声音就已经很不爽了,现在陆景渊还突然没了动作,那些翻腾的渴望被骤然截断,实在让他煎熬得如炙火中。 「所以……哥哥再叫我一声殿下可好?」陆景渊在谢樽耳边轻声蛊惑着。 谢樽被他手下不老实的动作弄得嘤咛一声,半晌喘息道:「就为了这点事卡在这儿,平日又不是没叫过……」 「哥哥……」 「……」 罢了,哄就哄吧,左右时自己看上的,他不宠着些还能怎么样?况且最近几次都被陆景渊稳占上风,他……也不能落下太多才是。 谢樽有些羞耻地别过脸去,将仍挂在腕间的髮带取下,随后双手环过陆景渊的脖颈将那一头散落的青丝轻轻挽起。 如绸的青丝从指缝间流过,最后被一条赤红绣金的髮带胡乱的束在了一起,谢樽眉眼间满是笑意,吻在陆景渊唇畔轻声笑道:「殿下小时候,臣还为殿下绾过发呢……」 转眼两日过去,除夕夜宴将至,谢樽的脚才终于得以沾了地板。 中正殿中,谢樽手里捏着前天只看了两三页就被迫扔在了一边的摺子,站得得离陆景渊至少有三丈远,全然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你那内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进去了……还有,我只看这没看完的一本,剩下你就自己批去吧!」 见陆景渊一副无动于衷的餍足模样,谢樽又咬牙道:「身为皇帝居然耽于享乐,弃政事于不顾,我要上十本摺子参你!」 「哥哥不如打开看看?」陆景渊依旧岿然不动,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全身毛都已经炸了开来的谢樽。 闻言谢樽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打开那摺子一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已经多了三四行笔锋遒劲的硃批。 「……」谢樽沉默半晌,随后合上摺子抬脚就走。 「哥哥若是无事,不如去四处巡视一番,看看灯会布置,若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直接差人改了就是。」 谢樽没有回应,脚底抹油一熘烟跑了,活像后面有什么恶鬼在追个不停。 虽说对陆景渊某些毫无节制的行为颇有微词,但谢樽还是捨不得让人独自呆在中正殿,于是在约法三章后,仍是每日都会去陪他批上几个时辰摺子,不过……批摺子的过程中陆景渊仍是没浪费这难得的团圆。 这日子就这么不快不慢地混过了半个月,等谢樽回过神时,元夕已至。 今年元夜,芳景如故,可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莲灯之下,谢樽立于城楼,静静看着陆景渊在渐起的钟鼓声中点燃了手中那盏天灯,光芒渐起,映照出了其上「生而为英,死而为灵,衔哀致诚,怀此无忘」的十六个大字。 第389页 天灯在陆景渊手中燃作赤红的太阳,随后缓缓飘向高空,化作了一点星辰落入霄汉, 谢樽目视那灯盏飘摇远去,随后轻轻放手,任由夜风带起手中的天灯,又顷刻吹散了掌心残留的烛火余温。 烛火远接天穹,遥寄哀思,静默无声的长安城中十万天灯冉冉升起,将茫茫天河化作人间万阙。 陆景渊转头望去,看见无边灯火落入谢樽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谢樽蓦地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沾染了满身空茫。 他垂眸向城下看去,大片灯火在他眼中化作数片模煳的虚影,他想从那变化的虚影中求得何物呢?思念的故人,还是遗失的故我?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求而不见,念而不得,多年来他早已习惯。 他又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天灯,而那里亦无所寻之物。 露晞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生灵不比薤露,亡者永不归返,纵然有再多的哀伤也无法求得丝毫回应,连入梦都是奢求,所以……这浩瀚连天的灯烛究竟又能传递出几分思念? 「在想……这灯火盛大,即使远在彼端,也应当能够看见吧?」 「或许吧。」陆景渊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那未至之境究竟是怎样的模样,百年之后总能得知。」 「况且即使不信神佛,也应当知晓这是死者的哀荣,生者的告慰……这并非毫无意义。」 谢樽应了一声收回视线,驱散着心头莫名腾起的无限惆怅:「每逢此时,我念的总不过是一个常求入梦,若他们不来,百年之后我亲自去寻也无甚差别。」 「快开始了。」谢樽抬眸,只见四处灯烛接连燃起,照彻夜城。 这场庆典筹备许久,远不止这起始的祭礼,属于亡者的祭奠结束后,就是属于生者的庆典。 这次元夕灯会颇为盛大,九陌连灯,千门流华,陈设之盛远胜往年。 诸多灯楼陈设中,以朱雀门前一座高及城楼的灯轮最为耀眼,那灯轮可以沿着朱雀大街推行移动,其上燃灯三万盏,缀珠玉琳琅,彩帛锦绣,簇如花树,明如白昼,风动有凤鸣声。 或许悲恸尚未止歇,但他们总要向前。 待礼官将祭词与贺词一併念罢,陆景渊立刻亲自击鼓三下为始,令众乐官鸣鼓奏乐,宫廷教坊里的乐师舞者随着乐声衣锦而出,与那盏如通天阙的灯轮一同沿着朱雀大街巡游。 观灯游园,自然是想去哪里去哪里,谁要留在这城楼上只能看个眼馋,灯轮一动,谢樽就和陆景渊一起悄悄熘了出去。 「来,拿着。」谢樽换好了轻便简单的衣服,然后为陆景渊戴上兽面,又塞了盏兔子莲花琉璃灯在他手上,「全都是我这几日亲手做的。」 「先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陆景渊对自己提的灯除了材质,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这件事毫无意见,任由谢樽牵着在人流中四处穿行。 朱雀大道上人潮拥挤,表演鱼龙灯的队伍将街道占了一半,剩下人分立两侧塞成一团,让过路折几乎寸步难行,这等情况,连谢樽都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自己和陆景渊从人堆里拽了出来。 「罢了……顺了个鱼灯,也不亏。」谢樽举着一个大约只有两手长的玩具鱼灯,对上陆景渊幽幽看来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谁塞我手里的,反正就是拿上了。」 「尾巴折了。」陆景渊指了指那鱼灯耷拉着的尾巴说道。 于是,街巷中的某个灯架上蓦然多出了一只已然残废了的小鱼灯。 灯市喧闹,各式摊贩应有尽有,谢樽带着陆景渊避开人流走过数条街道,一路上又看什么都分外新鲜,买了一堆小吃玩具,直到怀里彻底抱不下了方才罢手。 这么来来去去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两人才终于逛到了西市最繁华的灯楼前。 陆景渊抱着一堆吃食,垂眸看着眼前约莫三四丈高的白兔花灯,沉默半晌问道:「这就是你亲手画的,藏着掖着不让我看的图纸?」 谢樽坐在屋嵴上,笑意盈盈地指着那白兔低垂的双眼说道:「对啊,你看多像你……对对对,就是这样,跟你现在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你看,下面还有几只小的呢,东市那头还有几盏小狼灯……可惜奉君最近总是往外跑,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这些年它不跟在我身边,也是越发不着家了。」虽然奉君从前就不爱回家,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影子。 「它只听你的话。」陆景渊与他并肩坐在屋嵴上赏灯,从纸包里拿出了两个小麻花递了过去,「你若是不将它带在身边,它自然也就无处安身。」 奉君甚至不愿意在他身边呆上太久,那夜它独自离开石堡后,不知去哪咬死了几个斥候,叼了几根断胳膊断腿回来丢在他门口,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自己走了……据跟上去的士兵回报,奉君自己回了长安往山里去了。 他没办法分太多神给奉君,也没办法强行把它从山中抓回来,它就这样自己在外晃了一两个月,直到这次谢樽回来,才把它从玉印山里挖了出来。 说起这些,谢樽觉得嘴里的小麻花嚼起来都没了滋味:「我知道……只是我一直怕它出事,这样浪迹在外是孤独了些,却总比战死沙场好上许多。」 第390页 奉君和灵光完全不同,若是上了战场几乎可以说是是必死无疑。况且在他心中,奉君实在比灵光重要太多,他绝不能接受奉君因为他的失误有任何三长两短。 「不过这次北征无需赶路,我会带它一道。」 「嗯。」 「说起来……还有一事。」谢樽转头看向陆景渊问道,「为何不让那些波斯人找到你?」 那队千人的护卫队迷失在了荒原上,他接手晋中后才从某个临水的谷地中找到了他们。明明为了避免他们迷路,他还特意标註了一只凤鸟在上面作为定位……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差人为陆景渊做的那个凤鸟烟花本就不只是为了什么神迹。 「我给你的地图是错的。」 「这我知道。」谢樽微微颔首, 后来他拿回了那张舆图,发现上面标註的位置和当时陆景渊所在的位置虽然距离算不上极远,却隔着两座高坡,连那只凤鸟的踪迹都看不见一点…… 「虽说我特意交代过让他们跟在你身边,但我也猜到你必然会让他们来寻我。」陆景渊看着他,神色温柔。 谢樽向来会把最好的一切放到他身边,从无例外。 「但救命之恩……这人情可不好欠。」若是让波斯拿下这个功劳,平了双方的恩情,以后有许多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总比命丢了好!」谢樽咬着牙,使劲把剩下那颗麻花塞到了他嘴里,「连那个烟花你都算计得清楚,我还以为能瞒住你……」 陆景渊没有回应,笑了笑又开了一袋新的小吃递过去:「不如换个地方吧,此处太过喧闹。」 「好,去哪?」 高塔之上偶然有管弦风飘,绰约如隔云端,谢樽被陆景渊拥在怀中,安静地赏着脚下的融融灯火,这里风景如旧,可每一次都有许多不同的感受。 「我把这儿划作了皇家御苑,改名未央。」这既是愿望,亦作惦念。 「可若是没了人气又失了韵味,所以这里平日也会开放,只在年节封闭。」 谢樽有些睏倦地倚靠在陆景渊胸前,将满城烟火收入眼底,声音轻如云絮:「嗯,愿山河永固,长乐未央。」 第183章 今夜晴霁, 万里无云,众人簪星曳月把臂同游,连清风都生得无限温柔似想留人一醉。 满城灯火盈盈, 流光亦落在发端,怀中的人唿吸渐渐轻缓, 陆景渊垂眸将那狐裘拢起,轻轻抚平谢樽微微皱起的眉眼。 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一番吧,只是……不知今夜可否如愿得故人入梦一叙? 虽说元夕三日皆不禁夜, 可时至寅时, 城中仍是灯火渐熄, 不比先前那般热闹。 人道岁岁红莲夜,犹以曲江池畔最盛。微漾的夜风之中,谢樽被陆景渊牵着踏上了一叶小舟。舟上无人,只有数盏莲花灯正在静静燃烧, 那火光透过纤薄的琉璃,在四周落下数片细碎的光晕。 小舟随着水流缓缓前行, 破开大片祈愿花灯往湖心而去。 「备了三十盏, 应当足够你放上许久。」陆景渊取出了备好的洒金纸卷,又将一支玉管笔放入了谢樽手中。 「这也太多了……写些什么好呢?」谢樽盘腿坐在矮几前杵着下巴, 半晌没有落笔。 他们的所思所念,所求所愿都太过沉重, 远非一盏花灯所能承载……既然如此, 就写些简单有趣的吧。 「天天有糖饼吃……」陆景渊无语地捲起新鲜出炉的愿笺放入了花灯,「不行,会燥火牙疼。」 「这个也不行, 崔墨说你要少沾荤腥,免得伤了脾胃。」 谢樽将笔一撂, 立时横眉冷对不干了:「什么?那我还能吃什么?饿死算了!」 「还有许多能吃,我新寻了几个略懂医术的御厨为你准备吃食,他们厨艺上佳,能将药膳也做得十分适口。」 「真的?可以拒绝吗……」谢樽对各类药膳向来敬谢不敏,若非要刨根问底求个为什么,那应该去问问柳清尘,他的厨艺为何会差到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境地。 「不能。」陆景渊无情地给出了答案。 既然没有反抗的余地,谢樽瞬间随遇而安,把这件事扔在了一边,「那这样吧,玉印塔上也没个池子,我想要个荷花池,待到夏日荷风竹露,定是好一番怡人盛景。」 「嗯,开春我就派人去挖……另外你那侯府实在太小,我打算把秦王府改建一番给你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不必,秦王府可是亲王建制,若给了我,你那案头定然又不得清净了。」 「我知道,所以待你北征归来,我就封你为王。」 「什么?异姓王?我终于要权倾朝野了?」谢樽笑着调侃,笔下又写了一串关于吃吃喝喝的愿望,「待到征战归来我就要隐居玉印塔了,用不上这些,你应当知道……况且身外之名只会凭空生出许多波澜,属实没什么必要。」 陆景渊掌心捧着一盏花灯,与谢樽目光相接不容置疑道:「这不是一回事,我要给你天下的至盛殊荣,绝不会让任何人轻视你半分」 「况且这也并非私心,而是你一身功勋的应许之物。」 「好吧。」谢樽没再拒绝,笑着应下后又将新的愿笺递了过去,「写不满三十个,还是想些正经的吧。」 「惟愿……岁岁常相见。」 渐沉的月光下,谢樽靠在陆景渊肩头,静静看着花灯随水流漂向彼岸。 第391页 灯影阑珊处,他似乎看见有数道人影踏月而来,拾起了水中一盏盏如莲的花灯,那闪耀着金芒的流水自他们的指间倾泻而下,如同月下金沙皎皎无暇。 「我还是没忍住写些什么给他们。」谢樽低声说着,垂下的眼眸中聚了一层薄光。 「嗯,我看见了,你看……他们来了。」 前路尚且漫长,只愿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元夕过后,东风飒飒捲地,曲江池畔浅草未青时,中正殿上忽又起了轩然大波。惊蛰前,陆景渊在未与任何朝臣商议的的情况下昭告天下,虞朝将于五月初挥师北上,直取北境东西二京,纳之以定干坤。 这道诏令发出不及半刻,朝廷便瞬间分作两派,而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以谢淳和王锦玉为首的主和派得到七成支持占据了上风。 他们并非完全否定讨伐北境,只是觉得绝不该选在此时。虞朝久病未愈,需要漫长的时间用来修生养息,若是再在战争中受挫,极有可能让九州方兴的王朝彻底堕入深渊。在他们看来,如今虞朝驱除外族,也拿回了曾经的失地,已然足够,若是仍有所求,也该派遣使臣再作和谈才是。 这并非没有道理,可逸豫亡身,所有的仇恨与悲伤都会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十年,百年,他们所经歷的一切苦痛只会变成薄纸几页,再难激起半分波澜。 北伐只会一日比一日艰难,直到被所有人彻底遗忘,然后在多年后的某日……北境再兴,轮迴再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况且如今虞朝精锐尚存,北境却已然陷入内乱一蹶不振,师出有名之下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臣愿披甲挂帅,为陛下开疆拓土,远征阿勒泰,以成万世之功。」谢樽站在最前,仰头看向坐在高处的陆景渊,一点眸光亮如雪芒。 至于十六部的上京…… 「朕会领军亲征上京,不破不还。」 即使满朝文武少有支持又如何?时至今日已经这天下再没什么能够阻止他们,这条路未知结局,但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他们的碑石前总有一言,可为这浩荡一生作结。 满堂寂静中,谢淳的视线先是在前方那道青蓝色的身影上停顿了片刻,随后又越过帝阶,看向了最高处垂眸端坐,不怒自威的帝王。四周似乎仍有若有似无的吵闹声传来,他能感觉到有千万道希冀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他最后只是阖眸嘆息一声,垂眸静立不再言语。 这场震惊天下的朝会结束后,安宁已久的长安城再次化作一口沸腾的大锅,令众人深陷其中煎熬沉浮,再无一刻得闲。 外头的喧闹传不进寂静的皇城,昭阳殿中满树梨花已绽,纷纷扬扬如飘香雪。陆景昭坐在梨花树下静默良久,直到膝上覆了一层淡白的花瓣才开口道: 「远征……我才一日没去就出了这等大事。」 她轻轻碾磨着指尖的花瓣,思虑半晌才又道:「走吧,去趟中正殿。」 「若公主殿下也是前来劝诫远征的,便不必白费力气了。」中正殿前薛寒一副苦相,看起来没少被各路人马折磨。 「本宫自然知晓,你且退下。」 中正殿中寂静无声,只余下轮椅滚过白玉砖时发出的阵阵轻响。陆景昭转过数道隔断,抬眸时神情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到陆景渊正与谢樽同坐一案低声说着些什么。 「来了?」陆景渊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又将目光放回了桌案之上。「你避了朕许久,却挑了这个时候来……说吧,远征一事有何看法?」 陆景昭闻言停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喉咙像被堵住一般许久难以出声。 避着他吗?确实,自陆景渊归朝后,她确实是在想方设法地避着对方。即使她极力否认,可当日陆景潇的话确实已然将她深埋的疮疤撕开,那流溢的毒血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在这皇城中每呆一刻都如坐针毡。 她心中有怨,迟早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所以……她今日来为自己寻求一个完满的结局。 「臣妹此行只为向皇兄求一道圣旨,并非为此事而来。」陆景昭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妹想远赴燕京,为皇兄鞠躬尽瘁,重整幽冀。」 她已然无法安然面对陆景渊,安然面对这满是血腥的长安,既然如此,于远走他乡就变成了于她而言最好的结局。 这并非全无可能,陆景渊向来对她多有纵容,况且她自觉有足够的价值……让人利用。 「燕京?朕原本以为你会选太原。」陆景渊笔下一顿,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意外,就好像他早就知晓陆景昭不会久留一般。 陆景昭自然也察觉了这一点,她浑身紧绷,心底除了惊嘆之外还生出了一股让人嵴背发凉的畏怖。 「是……原本是太原。」陆景昭声音沙哑,没有半分隐瞒地说道。 因为幽冀百废待兴,大有可为,除此之外……她也想去看看父皇的故地,看看她真正的故乡。但这一切止于听闻陆景渊要远征上京,将十六部纳入版图时。 「但若是皇兄将十六部纳入版图,燕京便将纵贯南北,居之可控扼四方。」陆景昭没有隐瞒分毫,如此直言道,「反之若是燕京荒颓,十六部必失。」 「控扼四方之处当为帝都应居之地,你倒是半点不忌讳。」 闻言陆景昭唇边勾起了一抹苦涩自嘲的笑,眼底却并无半分妄自菲薄:「臣妹曾经觉得这具身体是永远甩不掉的拖累,如今却觉得并非如此,皇兄放心,臣妹的身体撑不了太久,所以绝不会拥兵自重,也绝不会……重蹈父皇覆辙。」 第392页 「除此之外,我会此番言语,也是因为另外有一言相谏。」 「待到各方战事皆了,皇兄或许该好好考虑迁都一事,长安城数朝古都,歷经风霜千百年,已然倦怠良久,水土尽失之下,迟早会有一日无法负担帝都之责。」 长安的水土之困日益严重,不说战时,就连平日里粮食都时常入不敷出,即使重修了粮道也是杯水车薪而已。 「你还真是要了那群老臣的命。」陆景渊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只是看着她那苍白如雪面容莫名有几分失笑。 许是因为他今日将各式各样反对的理由听尽了,此事乍一听到这火上浇油的一番言论,倒是当真让人如沐春风。 陆景渊看着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仍是没有开口,其实他们之间除去公事,从来都是无话可说。 「想去就去吧,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切记小心。」 「是。」在得到肯定答覆的瞬间,陆景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煳,自这座皇城深处伸出的漆黑枷锁似乎在瞬间碎裂开来,让她即使折翼,也可以越过高墙站上檐角,看一看远处的天空。 待到陆景昭离开,中正殿中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静,谢樽见殿中没了旁人,也终于放下手中的奏摺没骨头似的趴在了桌子上:「血仇难消,不论对谁都是如此,如此也好。」 「前些天我去看了看鸣珂,她说……待到清明时扶棺而还后就不会再回来了。」他枕着手臂,轻轻敲着桌上的镇尺说道。 「她在渤海找到了赵家旁支,前些日子已经将其迁回了太原,她与我说,即使知晓希望渺茫,也仍想重振赵家。」 「并非希望渺茫。」陆景渊放下笔,将他散落的额发别到耳后宽慰道,「有陆景昭在,不到十年幽冀便能再復生机,而她绝不会将赵家抛诸脑后,赵家再起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说是这么说,可……对了,你让清尘为她看过没有?」 「嗯,说是先天不足只能温养,倒是与你如今的情况有几分相似。」说罢陆景渊又补充道,「不过你的身体还是比她好上许多,不必担心。」 「后面这句不用说的,大家都看得出来。」谢樽无语的把他的手拍开,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拍着桌案又勐地坐了起来。 「说起这个!我就说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是,柳清尘人呢?」 「哦,此事说来话长……」陆景渊收回手,缓缓拿起了被搁置一边的笔,像模像样地又打开了一本奏摺,「我让他去了西南。」 「乌兰图雅死后濮部投降,我就近派了陆景潇前去和谈,他应当也跟着去了。」 「好啊!」谢樽闻言瞬间拍案而起,「这么算来我留给你的人你是一个都没放在身边!嫌自己命太长是吧?」 「没有,我定是要长命百岁,然后与你厮守一生的。」 「你少来!」 殿门外,薛寒听到这掀翻屋顶的一声瞬间收回了往里迈的腿,招唿着一众侍从又走远了些,避免他家陛下的伟岸形象彻底崩塌。 大结局(正文完结) 帝王有令, 天下莫敢不从,况且自战事结束后四方兵马尽在陆谢二人手中,旁人又如何置喙?连谢淳等人都已妥协, 其他人也只能期期艾艾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自政令下发时起,各地驿站便开始日益繁忙, 众多运粮的车队与北上的官兵一齐挤在官道上好不热闹,不过三个月,一支北征的大军便已然集结完毕。 建宁二年五月初一, 陆景渊领兵十五万东出长安挥师北上, 沿潼关一线进入冀州, 一路上临河祭拜,以念苍生。 而当陆景渊仍在长途跋涉前往上京时,另一边谢樽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伊州,将这座曾经属于虞朝, 又被乌兰图雅打造成铜墙铁壁的要塞彻底收入囊中。 谢樽并未在伊州停留多久,只待辎重勉强跟上后就立刻北上, 迫使原本陷入分裂内战的二十部再次同气连枝。 可已然分裂的二十部如今并无领袖, 众多大将也已然折损,即使此时迫于战事的勉强集结, 却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几乎不是谢樽的一合之敌。 得益于谢星辰三年呕心沥血绘制出的舆图, 谢樽从未迷失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不论是夏日的沃野, 秋日的荒川,亦或是冬日的雪原,谢樽皆立于马上将其一一看遍。 直到如练的春水再次自雪山泻下, 阿勒泰的轮廓终于再次步入眼帘。自二十部溃散后阿勒泰便彻底无人拱卫,谢樽的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踏入了这座王城。 这座石城依旧坐落山谷静沐阳光, 只是自二十部战败分裂之后,这里便赫然变成了无主之地,几经波折后人人自危,再没有了往日繁华。 谢樽走在荒芜杂乱的街道上,偶尔能察觉到有满是恐惧的目光自某道破损的门窗缝中投出,这些目光密集如雨,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下令驻军后便一步步走上了最高处的皇宫。 听说自乌兰图雅死后,二十部各自为战,在阿勒泰进行了数次协商后却仍是谁也不服谁,甚至发生了数次内战也没能解决,于是二十部再无共主,四散变作了从前的联盟,甚至连联盟都算不上。 所以……经歷了数次暴乱与劫掠后的皇宫会是什么模样呢? 谢樽踏过重重不满黑斑与尘土的石阶,仰头看向了那道已然残损不堪的高大石门,石门上原本装饰着的黄金与宝石早已不翼而飞,连最高处的金皮都已被剥落,只剩下满是裂痕的图腾浮雕有一息尚存。 第393页 大门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不必说。 人道繁华一梦,昔日控扼要道,聚敛天下财富的阿勒泰的皇宫早已被劫掠一空,连个完整的陶碗都没有剩下。 可当谢樽走过一间间空旷的宫室,还是从碎石尘土中找到了许多被遗留下来的「不值钱的玩意」,某座面向落日的书室中,窗外蓝紫色的霞光身披金芒,谢樽靠坐在三人高的石窗前,静静翻看着身边从各处搜罗来的散乱的手札。 这些手札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有的像是日志,有得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策论,农牧军政什么都有,从纸页的陈朽程度来看,应当已然持续了二十余年。 「我原本以为北境会好些,可是原来和虞朝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噁心……那些人究竟是凭藉着什么力量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呢?那满脸横肉吗?」 「原来我的仇人从来不止虞朝,我都明白了。」 「污秽之物合该从世上消失,今天我杀了几十个贵族,连他们流着罪孽血液的孩子都没有放过,其实愚昧也有许多好处,我甚至不用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只需要说:这是神谕,就那么简单。」 谢樽继续沉默地翻着,试图从中找到一个人在这世间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或许她早已名留青史,可她也从来不只是史书上的她。 「最近虞朝有了不少动作,连那些被视为末流的商人居然都上了台面,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好像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发生了变动,我并不清楚……不过这些对北境而言也有好处,阿勒泰往来的商人多了不少,很多人都找到了新的生计。」 「我还是觉得不对,我很确定大事正在发生……所以我去找森布尔卜卦问天,原本以为至多不过影响些许国运,可他居然演算了八十多天。」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卦文很复杂……总之,他们走的是一条璀璨漫长的生路,却也是一条自我断绝的死路,除此之外,这一切只是初生之兆,仍需代代为继方能应验。我思考了许久却仍是解不开,森布尔也什么都没说。」 「这道卦文要了森布尔半条命,他恐怕活不了几日了。」 「我在这片土地是看见了新生,也终于看懂了所谓的生路和死路,原来我与我的所爱之物本为对立……他们是对的,我亦认可,但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我想要的一切必将亲自攫取。」 「统一与革新……我会杀尽所有人,直到最后的刀锋架上我的脖颈,辟得开山之道。」 「该出发了。」 最新的纸页就止步于此,谢樽沉默地合上这份手札,却仍是沉浸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统一与革新,璀璨漫长却又自我断绝吗?谢樽好像从这字里行间看到了点滴启示,可那启示实在模煳不清,好像初生的胎儿般尚是一片混沌,但这也足以告诉他,他们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这样便已足够。 他们已然种下了一粒满是生机的种子,只待后继者使之发芽,千千万万年,总有人会寻得答案。 忽有一阵沁凉的夜风吹来,谢樽勐然回神抬眼,方才发觉窗外夜色已深,漫天星辰覆于山巅,细碎如新雪。 想必乌兰图雅也曾无数次坐在此处,凝望着这般广阔美丽的风景吧? 谢樽抚摸着陈旧破损的书页,在记忆深处搜寻着相似的东西,最后毫不意外的一无所获。 之后的手札会在哪呢?应当遗落在那处大营之中了吧。可他杀了乌兰图雅后行色匆匆,再归去时那里已然化作了一片燃尽焦土。 二十余年泡影一梦,当她看到战火压倒一切,剑锋燎上发端的那一刻,心底又在想些什么呢?然而斯人已矣,这一切已然无从得知。 谢樽将这些手札收拢,想着将它们带回长安,有空可以整理一番传于后世。 星光下,他抚摸着不知何时蜷在身边的休憩奉君抬头望天,只觉得寂夜之下天地难得安宁。虽然世事未尽,但他却也已经清晰的感受到他的灵魂已经安然休憩。 风沙曾无数次穿透他的□□蚀刻他的灵魂,将他变成了与少年时截然不同的模样。可他从不后悔,反而从痛苦中寻得了灵魂的安居之处,因为只有当那些汹涌的痛苦开始撕扯这千疮百孔的灵魂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存活于世。 而今属于他的波澜壮阔已然结束,痛苦也将随之沉寂,他终于可以化作一阵清风归去,余生只有风花雪月,无限温柔。 「跑去哪玩了?一身干草。」谢樽长舒一口气收回视线,揉了揉奉君肚子上的绒毛,发现里面全是长长短短的草梗。 奉君依旧闭着眼睛,只是唿噜几声敷衍了一下,看得谢樽忍不住使劲将它软塌塌的嘴皮揪成了各种形状。 虽然觉得奉君最近越发任性懒怠了,但谢樽心中却觉得别样高兴,毕竟奉君自跟他出来后就每日过得万分惬意,要么随行阵中偶尔咬死几个敌人,要么四处流窜哪好玩就上哪去,整头狼看上去比先前年轻了好几岁。 这算什么?性本爱丘山吗?但若是让它像先前那样独自久居山林,它竟也是个不高兴……总之它只有山野不行,只有人声也不行,独爱徘徊两地,随心所欲。 「都那么大的狼了,还总是要人陪,你是不是在外面打不到猎了才会想起我这个免费的饭堂来?」谢樽用手堵住它的两个鼻孔说道。 第394页 这次奉君联唿噜都懒得打了,只换了个姿势把头搭在谢樽腿上,就把四条腿埋在肚子底下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怎么突然感觉和某人有点像。 一瞬间谢樽福至心灵,捏着奉君的耳朵想到:所以奉君和陆景渊一直两看相厌,该不会是同性相斥吧? 算了,他还能跟他们一大一小计较不成? 虽说谢樽耗费了十个月的时间入主阿勒泰,已然算是将二十部收入囊中了,可世事多磨,这也这并非结束,二十部上下虽然多已投降归附讨了个平安,可也仍有诸多残余拼死抵抗,谢樽欣赏他们的气节,可刀锋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在进驻阿勒泰的第三日,谢樽将阿勒泰交给傅青后,又迅速带兵前往各地清扫镇压,一时间天山南北,处处皆是马蹄浩荡。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当谢樽衣襟带血眺望远方时,只见天高云淡,山河又秋。 此处天高地远,鸿雁难及,自谢樽转战于各个部族之间,行踪便日益飘忽不定,掐指算来……他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陆景渊的来信了。 当年出征前谢樽曾与陆景潇说过一句「此去恐怕又是三年」,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时光去若流水,据他披甲挂帅四处征战那日居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又五个月,而待他彻底了结一切回到长安,恐怕又是一年夏至。 谢樽有时希望时光可以走得慢些,让他可以不匆不忙,静观这世间万物,有时却又希望时光可以走得快些,让这离别可以短若飞光,顷刻得见意中人。 又是一年开春,谢樽正躺在溪边枕花听泉,忽而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心神一颤立刻撑着手臂回头看去,只见漫山遍野的春花中,陆景渊正牵着马站在不远处,再次重复道: 「你走得实在太慢,我有些等不及了,所以……我来接你回家。」 「好。」 想必归家之时夏日正长,最是适合轻衫快马,醉月听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