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同人] 我靠换装系统伪装神女》 第1页 [bg同人] 《(歷史同人)我靠换装伪装神女》作者:布谷子【完结+番外】 文案: 通关主神游戏以后,林久绑定了一个换装系统。 系统承诺给她永恆的青春,无边的美貌,还有数之不尽的锦衣华服。 条件是要穿越歷史,成为皇帝的宠妃。 第一个任务,留在汉武帝刘彻身边。 系统:初始套装【魂兮归来】,附带【招魂】技能。刘彻最近刚好死了一个很喜欢的伴读,建议宿主召唤伴读,刷刘彻的好感度,顺利进入汉武后宫。 林久:说得很好,但我想当神女,所以召唤刘邦。 系统:? 第一天,刘彻带领文武百官下跪。 第二天,刘彻把温室殿让给神女,自己住进了后宫。 第二个任务,取得刘邦的好感度。 系统:系统道具【万丈光芒】,可以在你身上叠加一层光晕,这样跳起舞来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所以开始跳舞吧。 林久:买一万个【万丈光芒】,我要化身成为太阳。 长安夜宴,刘邦被强光刺得泪流满面,仍然努力睁大眼睛,贪婪的看着太阳在黑暗中升起。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神女的传说,开始在帝国的疆域中流传。 系统口吐白沫: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林久:你有点烦,我要兑换植物大战套装把你的脑子啃了。 第三个任务,取得卫青的好感度。 被啃掉脑子的系统:任务进行到现在已经偏离主线十万八千里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 林久:兑换【工程师套装】,召唤十万袋水泥,一夜之间我要在泛滥的洪水面前堆出来一座山。 至暗暴雨夜,卫青仰起头再仰起头,眼睁睁看着神迹降临,那传说中的神山在他眼前拔地而起,接天蔽日。 最后的最后,系统哆嗦着问,「你这宠妃当得正经吗?」 这个最终评价是什么鬼?登临神座,天子跪我??? 第一个世界结束,系统虚弱的说:别管过程怎么样,最终你完成了征服汉武帝的任务,现在我们开始征服秦始皇。 林久换上克苏鲁邪神套装,对年幼版嬴政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她註定成为传奇中的传奇,诗篇中的诗篇。」 内容标籤: 歷史衍生 系统 搜索关键词:主角:林久,歷史人物 ┃ 配角:系统 ┃ 其它:平行时空,不要代入真实歷史,不适合考据党。秦皇汉武,不掉马,,不掉马,神女焊死在身上。 一句话简介:绑定换装系统的我杀疯了。 立意:积极努力,改造命运。 第1章 魂兮归来01 建元四年,冬至。 这是一年中天子祭祀宗庙的日子。 三更时分,天色漆黑。当今天子刘彻孤身站在祖宗灵位之前。 满朝臣子都跪在太庙之外,其余刘氏子孙也只能远远匍匐在他身后,君臣之别在此刻犹如天堑。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刘彻无从揣测秦皇在玉玺上刻下这八个字时的心情,但站在这个位置,履行这些具有神秘色彩的仪式时,真是容易叫人将自己想像成超脱世俗的天神。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这是刘彻登基的第四年,他第四次履行祭祀祖宗的仪式,不可能出任何错。 可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在刘彻站到高皇帝刘邦的灵位之前时,忽然起了风。 诡异的是,这风是从太庙里吹起的。 太庙之外一丝风也没有,太庙之内大风如怒,杯盘祭器倒塌一片,樑柱上垂落的安魂幡也被吹落到地上,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刘彻脑子里立刻蹦出来四个字,不祥之兆! 上古之风犹存,朝野笃信鬼神,这阵怪风很容易被解读为天子失德,祖宗降罪。 刘彻手里死死攥着祭祀用的香草,咬牙继续往灵位前走。 他不能让自己背负上这样的罪名! 身后刘氏宗室中已经传来了哭喊谢罪的声音,但刘彻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完了。 一只香炉被风颳起,砸在刘彻额头上。 刘彻被砸得眼前一黑,却顾不上疼,脑子里立刻又蹦出五个大字,大不祥之兆! 他在祭祖仪式上见了血,这是足以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致命变故! 但是这场祭祀一定要继续下去,他绝不能停,只要继续下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额头上淌下来的血煳住了刘彻的眼睛,刘彻捧着香草上前—— 他期望的生机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眼睛里都是血,看什么东西都是血红模煳一片,因此看不清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的脸。 起初,他只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年轻而威严,「尔便是当今汉天子,朕四世孙,刘彻?」 跪伏在后面的宗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说,「何方狂徒,竟敢闯入太庙?」 又有一个更小的声音说,「这个狂徒的脸……和高皇帝的画像一模一样!」 刘彻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自己确然是正站在宗庙中高皇帝的灵位之前,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出现在他脑子里。 第2页 他勐地擦了一把眼睛,抬眼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的人。 此人着帝王冕服,年轻的面孔和他身后悬挂的高皇帝的画像果真一模一样! 太祖高皇帝,汉开国之君,刘邦! 刘彻当机立断,将原该献在灵位前的香草一把塞进这人手里,双膝下跪,行大礼参拜,「太祖高皇帝四世孙刘彻,拜见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降世显灵,此大祥瑞也,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太庙。 三息之后,被狂风吓得不知所措的刘氏子孙整整齐齐地跟着行大礼参拜,齐声唱礼,「参见太祖高皇帝,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刘彻为我献上了一把香草。」林久站在刘邦身边,手中正抓着那把沾血的香草。 系统憔悴地嘆了一口气,不想说话。 ————————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林久死了,死后绑定了一个换装系统。 这个系统带她穿越到了西汉,承诺给她无边的美貌、永恆的青春、穿不完的锦衣华服。 条件是要用汉武帝的心动值兑换。 林久同意了——系统觉得自己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接着系统问林久,「你歷史好不好?」 林久说,「烂到家了。」 系统大喜,「好!」 「不需要你懂歷史,只需要你坚定一个信念,一定要!不择一切手段!抱紧汉天子的大腿!」 「想要得到心动值,首先,你需要想办法接触到刘彻。」 系统开始给林久提供重要情报。 现在是建元四年,汉武帝刘彻登基的第四年。 三天前,他最亲近的伴读韩嫣死了。 系统说,「我们可以从这件事情上入手。」 林久静静听着。 系统继续说,「你运气很好,初始服装随机到了ssr【魂兮归来】。」 「该套装承载了一个一次性主动技能【招魂】,可以为刘彻表演一次召来死魂。」 「刘彻笃信神仙之事,他肯定对这个感兴趣。」 「韩嫣地位不高,死后只会剩下残魂,召唤难度很低,适合你这种新手。」 「我明白了。」林久说。 她提起长长的裙裾,激活使用主动技能【招魂】。 风忽然变大了,风中隐有幽咽之声。 「魂兮归来——」林久念。 韩嫣、韩嫣、韩嫣!系统在心里跟着念。 「归来兮——」林久继续念。 韩嫣、韩嫣、韩嫣!系统几乎要喊出声。 「刘邦——」林久最后念。 系统:? 刘、刘邦? 什么邦?刘什么邦? 风更大了,鬼哭声嚎啕着直冲云霄,枯枝衰草为之一瞬摧折。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隐约可见玄衣纁裳,冠冕俨然。 汉高祖,刘邦。 系统震惊地问林久,「说好的召唤韩嫣呢?」 林久比他更震惊,「不是要汉天子?韩嫣也不是汉天子啊?」 系统抓狂,「什么汉天子啊?汉天子是能用这种小技能召唤出来的——」 话音到这里顿住了,系统意识到险些说漏了嘴,顿时警惕地转开了话题,「可没有韩嫣,怎么对刘彻下手?就算刘邦勉强也能用吧,可是这召唤过程也没让刘彻看见啊。」 系统说着说着就真的沮丧了起来,蔫哒哒地看向已经完全显露身形的刘邦。 通过【招魂】重返现世的他有着年轻的面貌,衣上的十二章纹在风中晃动。 起先,他看起来有些茫然——任谁死后復生都会茫然。 然而这种脆弱的神色仅在他身上存在了极短的时间,须臾之后,他抬手整衣正冠,端肃神容,微微抬起下颔。 泰山一般威严的气度像一袭剪裁合度的衣裳那样披在了他的身上,此刻他站在荒郊野外草木丛中,却像是站在朝堂至上,万众丛拥。 林久以一种惊奇的语气说,「这就是汉高祖刘邦啊。」 系统更沮丧了,「没错,这就是废掉了【招魂】这个技能的刘邦。」 林久更惊奇了,「没有废掉啊,刘邦堂堂汉天子,大腿足够粗吧。」 「粗倒是粗……可刘邦这种性格,这种地位,这种心智,咱们很难抱上他的大腿吧,会被他坑死的。」 林久沉思片刻,「好像是有点难。」 系统刚要开口,就听她说,「只好用你的办法了。」 ? 系统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听你这意思,好像我有办法似的。我要是能控制刘邦,还能选你绑定为宿主吗,真有意思。 然后他听见林久对刘邦说出第一句话,「我乃云山神女。」 系统一口水喷出来,「啥玩意儿?你是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刘彻笃信神仙之事……神他妈的神仙之事,这能是这么用的吗! 刘邦看起来也很想一口水喷出来,但他嘴里没有水。 而且林久在看着他,深黑的眼珠一眨不眨,脸上一点情绪的波动也没有,那种极度的冷漠和镇定,简直不像个活人。 刘邦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脸看,他看出来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长得很美。 第3页 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形容这个女孩子的美,她看起来似乎清纯,又似乎艷丽,似乎楚楚可怜,又似乎喜笑颜开。 她脸上显现出刘邦从前所见过的所有女人的脸,可明明她只有一张脸,她应该只有一张脸而已! 刘邦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人,当然也不会流汗,但他还是感到一种汗流浃背的煎熬。 他不敢再看这女孩子的脸了,而是深深弯下腰,「汉室刘邦,拜见云山神女。」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他已经弯下腰了,却仍然能感到有一道目光,深深压在他背上,那目光竟然像是有重量的,重于千钧! 刘邦终于不敢再轻忽对待,收起了方才生起的试探之心。 他说,「是我怠慢了。」 然后他整理衣冠,双膝跪地,重新说,「汉室刘邦,拜见云山神女。」 他此时的姿态,方才是天子祭神时应有的礼节。 似乎是对此感到满意,那沉重的目光收了回去。 但还是没有声音传来,神女依然不回应他。 刘邦觉得自己平生还从没有这样地机灵过,他立刻又说道,「我于死国,终日昏昏,幸蒙神女相救。此大恩无以为报,愿举国之力,为神女祭祀。」 这一回终于有了回应,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散去了,刘邦劫后余生地爬起来,听见神女说,「举国、为、祭祀。」 她声音纯稚如珠玉,措辞却拙稚而生疏,仿佛不大会说人间的言辞,语气更不带丝毫情感色彩。 声音尽管甜美,却竟然有一种似人而又非人的怪异感。 刘邦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蛮荒古老的神话,行走在天地之间的神鬼,虎齿豹尾,蓬髮而食人。 神鬼忽然看向他。 刘邦立刻明白,「冬至之日,汉天子将往宗庙祭祖。我当现身,令他为神女奉上祭祀。」 —— 系统旁观到了现在,从目瞪口呆到一脸麻木,如梦似幻,「这操作是可以的吗?」 「这个人,他确定是汉高祖刘邦吗?」 可别是召唤错了吧! 林久问系统,「刘邦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系统迟疑了一下,「知人善任?」 「错。」林久说,「是擅长认怂。」 ——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刘氏祭祖现场,老祖闪亮登场。 第2章 魂兮归来02 闪亮登场的老祖砸了自家一宗庙的牌位,迎着一地瑟瑟发抖的子孙后代,后退一步,微微躬身,「神女。」 神女林久在和系统说话,「这样就接触到刘彻了。」 系统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刘彻,心想这操作是可行的吗,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是接触到刘彻了没错,但是这接触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啊?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确实是接触到刘彻了。 系统越想越混乱,cpu都快被这一波操作整烧了。 林久不为所动,冷静地继续说,「接下来,就要想办法得到刘彻的心动值。」 系统嘆了一口气,「刘彻都跪下了,还要啥心动值啊……这波收割的心动值足够了,你的第一个任务完成得很圆满。」 爱岗敬业的林久坚定地说,「不,还不够,要做就做到最好,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 系统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那反正心动值已经拿到手了,随便折腾吧。总不能把天捅破了……吧? —— 神女始终沉默不语,刘邦不敢再出声,但心里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跪在眼前的这一大堆后代子孙,没有一个继承了老祖我的机灵劲儿,还愣着干嘛?拜见神女啊! 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刘邦渐渐又感到那种汗流浃背一般的煎熬感,正当他咬牙切齿准备不顾一切出声提醒一下时,神女忽然动了。 她越过刘邦,从容地向宗庙外走去。 今天是冬至日,是天子祭祀宗庙的日子,宗亲跪在太庙里,群臣跪在太庙外…… 此时聚集在太庙周围的乃是刘氏天下的半壁江山,这个来歷不明的所谓神女,正往刘氏天下的半壁江山而去! 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也没有人敢稍微地阻拦她的脚步。 她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为她让路。而她一个人都不看,就好像这些凡人根本就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跪在地上的刘彻膝行着后退了两步,在她走过时,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西汉上古之风犹存,这个时期的建筑最鲜明的特点就是「高」和「大」。 刘氏的宗庙便把这两个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宗庙下足足以垒土堆起了九层楼的高度,又修筑了陡峭的台阶连接到地上。 皇亲在上,朝臣在下。 台上台下,相隔九重楼的高度,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这样被分割开来,简单粗暴又残酷。 但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刘氏皇亲都默默走下来,于是朝臣也都意识到上面出了什么大事。 大汉立国以来,非刘不王,刘氏皇亲一向高在云端。 而现在他们从云端走了下来,那只能说明有身份更尊贵的人出现了。 是谁?当今汉室,还能是谁,能有这样的威势? 第4页 刘彻站在高台上,神女和高皇帝身后的位置。 之前他一直很沉默,因为清楚此时此刻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他没有和其他人一起下去跪着,也不是因为他汉天子的身份有多么贵重。 而只是因为神女和高皇帝,都需要一个人来开口说话而已。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感受着额头上伤口传来的疼痛,镇定地开口。 太庙下的台阶取以极数,共修筑九十九道,每九个台阶上就站着一个黑红服色的内侍。 刘彻话音落下,最靠近他的内侍就开始高声重复他的话,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内侍,一直到第九个。 皇帝的言语就这样以最原始也最威严的方式从天上传达到地上。 跪在底下的皇亲和朝臣就如同一群蚂蚁一般,静穆而恭顺地聆听。 刘彻又喘了一口气,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祭祖之日,神女携高皇帝降世,这件事的来去脉。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说,「神女在上,高皇帝在上,我大汉国祚,既寿永昌。」 九个立在台阶上的内侍次第重复他的话, 「神女在上……」 「高皇帝在上……」 「我大汉国祚……」 声音如同迴荡在天地间的雷声一般,层层传递下去。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极致的肃穆和极致的威严竟然让人生出一种寂静的错觉。 而当最后一个内侍话音落下,这点寂静立刻膨胀到使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但仍然只是寂静,天地之间不闻丝毫声息。 直到三息之后,底下那群蚂蚁般渺小的人影,忽然整齐地伏倒在地上,高声重复着皇帝传下来的祝颂: 「神女在上,高皇帝在上,我大汉国祚,既寿永昌!」 隔着九层垒土的高台,万千凡人高声向天神祝颂,衣冠起伏,声入云霄。 没有经歷过的人很难想像这种场面带来的震撼,人与人之间的聚集效应是强大的。 倘若有一百个人整齐地站在一起,就会有不可阻挡的气势生发出来,而此时跪拜的人何止数千! 只有天神能享用如此盛大的祝颂,享受过如此盛大祝颂的必定是天神! 系统觉得自己心脏病都要发作了,崩溃道,「干啥啊,这是在干啥啊,刘彻心动值一直在涨啊,涨得我好慌啊!」 林久谦虚地说,「也没有很多啊,不要着急,再等等。」 系统顿时惨叫出声,「不是吧?还没结束吗?你放过刘彻吧,你看他这个脸色,感觉已经快要不行了啊。」 林久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做什么。 系统稍微松了一口气,寻思万人朝拜都受过了,接下来的场面再大也大不过天去了……吧? 这一回祭祖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刘彻身为天子,担负起了带祭出来的老祖和神女回未央宫的重任。 三个人一起坐进了刘彻天子规格的马车里……不过刘彻可能会觉得这一车里只有他自己是人。 马车里很静,没有人说话,因此一些别的细节更分明地被凸显了出来。 一种特殊的气味,清晰得就像是浮凸在空气中那样。 类似铁锈气味但有稍微甜了些许的气味,血腥气。 刘彻目光放空地坐在神女身边,刘邦坐在他正对面。 这种情况下他侧着脸避开刘邦不太合适,直视刘邦更不合适,低下头又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谁知道鬼神之属都有什么忌讳。 所以他只好眼神放空,假装呆滞。既看也不看,最安全。 但他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微微地渗血,血腥气越来越重。 刘彻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垂放在膝盖上的手也微微收紧。 他意识到神女在看他。一直看,目不转睛。 刘彻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意识到了危险。 他疯狂地转动大脑,试图找出来自己做了什么引动了神女的瞩目。 以及神女怎么还抱着那束香草。 那原本是他准备献给高皇帝的香草,因为血流进了眼睛里看不清楚,所以才错送进了神女手中。 莫非神女格外青睐这种香草?不然就是那束香草上有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曾经听到过的一个传闻突然浮现出来,那一瞬间刘彻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想起来了,那束香草上沾着他的血。 神明这种东西,平时不知道都吃什么东西,但有些时候祂们吃人的血肉!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腥气越发浓重,刘彻闻着闻着,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出肉香的错觉。 神女还在看着他。 那种眼神,似乎是感到飢饿。 刘彻几乎连唿吸都屏住了,额头上不可自抑地冒出冷汗。 但这似乎让他身上的肉香味更浓重了,刘彻看见神女微微闭了一下眼,轻声说了一句话。 「人皇血、的、味道。」 声音纯稚如同珠玉,言辞间却带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刘彻的表情变了,他看起来很想跳车。 但他没来得及跳下去。 神女在靠近。 仿佛看不清楚一般,她慢慢前倾身体,向刘彻的方向。 第5页 很快她前倾到无法保持平衡的地步,双手轻轻撑在刘彻的大腿上。 刘彻以余光看见,对面的刘邦露出了一副被惊吓到的表情。 此情此景,其实有点暧昧。 但显然刘彻一点都不觉得暧昧,他在疯狂向刘邦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 祖宗,救命!!! 他祖宗刘邦仿佛突然瞎了,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 在刘彻绝望的目光下,神女更进一步地靠近,双腿跪在他腿上,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慢慢按上了他的额头。 他不可避免地与神女对视了。 他没有意识到他浑身的汗毛都已经立了起来,他甚至短暂的忘记了「汗毛」这个概念。 只是觉得自己浑身都长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密密麻麻,心里涌起一种伸手去抠挖的冲动。 系统已经在买赛博速效救心丸了。 他火速紧急开口,「停手,停手!心动值虽然在勐涨,但你这已经不是在薅羊毛了,你快把刘彻薅死了!」 第3章 魂兮归来03 额头上传来一阵凉意,刘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他像是已经清醒过来了,又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想起方才发生的,关于神女的那些片段。 太庙里,神女携高皇帝降世。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裙裾上以红色书写着刘彻不认识的文字。 那红黑两色比刘彻身上的帝王礼服还要更深沉,是最尊贵最威严的正色。 她从刘彻眼前走过时,光着脚,裙裾下露出雪白的小腿,那种白令人想起霜雪和月光。 她跪在刘彻大腿上,黑红两色的裙裾和刘彻身上的礼服交叠在一起,身体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抚摸刘彻额头上的伤口,手指冰寒刺骨。 刘彻勐然回过神。 他一身冷汗淋漓,眼前一阵发黑,过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腿上没有跪着一个人,神女已经退回了先前的位置。 刘彻抬手,慢慢地摸了摸额头。 额头是完整的,没有像他想像中一样,被掀开天灵盖挖走脑子。他的手指只摸到一点干涸的血和光滑的皮肤。 伤口……癒合了。 一束香草从他肩上滑落下去,刘彻盯着那束香草,目眩良久。 —— 系统莫名觉得气短,弱弱地解释道,「我不是命令你哈,但是咱们要讲那个可持续发展啊哈哈哈……」 他越说声音越小莫名觉得不自在。 林久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才开始说话,「心动值涨了吧。」 系统:「……」 确实涨了,涨得还勐。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突破了系统的认知。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心动值是那种「惊鸿一瞥,心里一动」、「柔情蜜意,心动如许」。 遇上林久才知道,原来心动值还可以是惊悚恐怖、大悲大喜、大起大落。 「太猎奇了。」系统喃喃说,「我开始担心刘彻的身心健康。」 提到这个话题,他忽然想起什么东西,「你之前怎么突然就把刘彻的伤口治好了,你有治癒方面的能力?」 林久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音里的试探之意,从容自若道,「我没有治癒方面的能力。」 「之前我也遇到过一个系统,祂很擅长治疗,刚才那是我从祂那里截留到的能量,只剩下那一点了,给刘彻用完就没了。」 系统松了一口气,「没了啊……没了就好,我没有其他意思哦,就是来路不明的外界能量会对我们的任务造成干扰。」 但他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那个系统叫什么啊?」 「祂叫主神,喜欢问人一个问题。」 林久缓缓道,「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活着吗?」 系统勐然感到一股寒意,思索半晌,找不到原因,只好归咎于错觉。 至于「主神」,名字很嚣张啊,可惜没听过,那个问题也奇奇怪怪的,大概是个杂牌系统。 而且林久说祂擅长治癒,想必最强悍的能力就是方才那种古怪的治癒能量了。 但那能量那么稀薄,给刘彻治了那个个小伤之后就用尽了,也不足为虑。 想着他随口问了一句,「那个系统现在在哪里呢?」 「祂死了,我杀的。」林久说。 「哈哈你说话真幽默。」系统觉得林久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有人能干掉系统? 就算那个所谓的「主神」只是一个没听说过的杂牌系统,也不是林久能干掉的。 但他也不是很关心这件事,就没有再问下去。 车厢内,气氛很诡异。 怎么说呢,如果说之前车厢里只有一个还算是人,那现在看起来,三个都不怎么像人了。 尤其刘彻,脸色最奇怪最难看,最不正常。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我以前也带过不少宿主,你是第一个把攻略场面搞得这么猎奇的。」 「就,只有用猎奇才能形容,你懂吗。」 话音落下,系统突然卡顿住了。 三秒钟之后,他说,「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最漫长的路】。」 「和你一起走过的这段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一个对视就过完了一生。」 「特殊成就【最漫长的路】已存档,此成就期间所获得的心动值翻倍。恭喜。」 第6页 「【特殊成就】?」林久不解。 系统给她解释,「在宿主和目标人物一起做一些特殊事情的时候,如果目标人物有强烈的心动,就有机会触发【特殊成就】。 「在此成就达成期间,宿主所获得的心动值将翻倍进行结算。」 「一起做特殊的事情,强烈的心动?」林久重复了一遍系统提出的这两个条件,若有所思。 系统没有发现林久的异样,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但其实【特殊成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比如这个【最漫长的路】,常规操作是让刘彻在路上萌生出和你白头偕老的念头,而不是让他觉得他已经死了一回。」 林久不理解,「这两种有什么区别吗?」 系统心想算了,给刘彻点蜡就完事。 马车停了下来,这条路走到了尽头,未央宫到了。 未央宫是汉朝皇帝居住的宫殿,在秦章台的遗址上修建而成。 当年汉相萧何修建未央宫时,秉持的理念是「非壮丽无以重威」,意思是如果没有壮丽的宫殿,那么就无法彰显出天子的威严。 而「壮丽」这个特点,展现在现实中,就是大,尽可能的大,大到不能更大。 这个思路很朴素,但当朴素做到了极致——但未央宫大到了极致,就生发出了一种磅礴的气势。 走在这样巨大的宫殿建筑群中,四周巍峨的宫墙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 人在其中,如同行走在人类世界的蚂蚁,会被这宫殿无声无息地淹没。 可想而知,臣子在觐见皇帝时,走过长长的宫道,每走一步,心里的胆气就更弱一分。 壮丽的宫殿挤压而来,人在这巍峨的宫殿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蝼蚁。 汉室的皇帝不是神,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可除了他之外,走进汉宫的,无论臣工还是奴隶,尽皆是他脚下的蝼蚁。 如此,他与神明何异? 未央宫就是他的神殿,他雄踞于此,虎视天下。 林久对系统说,「未央宫真好啊。」 系统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接近,傻乎乎地说,「是啊,未央宫确实了不起。」 林久不说话。 「说起来,刚刚触发【特殊成就】之后,【成就】模板已经向你开放,刚好有个【成就】是关于未央宫的。」 林久来了兴趣,「是什么【成就】?」 系统说,「我看看噢,现在做的话,这个不错噢,【入主汉宫】,完成方式是住进刘彻的寝殿。」 林久说,「确实不错,很合适。」 系统兴致勃勃地给林久出谋划策,「反正你现在有神女的名头,直接找个祈福或者驱邪的名义,在刘彻寝殿里待几个晚上,这个【成就】轻轻松松就能完成。」 林久说,「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豪爽地说,「那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相信你。」 说完这话,她歪了歪头,轻声问,「这就是人皇的宫殿么?人皇住在哪里呢?」 问谁?当然是问刘彻。 系统振奋道,「好,就这样,问刘彻住哪里,然后提出给他祈福!」 刘彻此时就在林久身边。 倒不是他不想走,要系统说,他整个人从头髮丝到脚指头都散发出「让我走」的气息。 然而作为未央宫的主人,他必须亲自为高皇帝和神女安排住处。 便在此时,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声如珠玉,带着一种难言的纯稚,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神女称唿他为人皇,这个叫法唯独属于上古时代,在如今听起来有些奇怪。 可是从神女口中说出来,又不显得奇怪。 她是从上古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神女吧,她也曾向夏天子周天子们说话,称唿他们为人皇吗? 刘彻为这思绪而出神了片刻,脑子还在发懵,嘴巴已经自动自发自觉地恭敬回答道,「我如今住在温室殿。」 系统兴奋道,「噢噢噢温室殿!祈福祈福祈福!」 林久说,「那么,你今天搬出去。」 刘彻愣住了,系统卡住了。 系统说,「啊?啥?」 林久盯着刘彻,重复了一遍,「你搬出去,我要住温室殿。」 第4章 魂兮归来04 刘彻一脸懵逼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颜色难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的表情。 系统几乎说不出话,「我……我信你个鬼啊!」 片刻之后,系统收拾好心情,委婉地说,「就,话不应该这样说啊。」 刘彻能同意搬出温室殿吗? 用系统的话来说:打死刘彻都不会同意的! 那可是温室殿,大汉天子的寝宫。 虽然说白了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但从高皇帝刘邦开国以来,温室殿一直是大汉天子的寝宫。 时至今日,早已成为汉室皇帝的身份象徵,其背后蕴含着极其恐怖的政。治意义。 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而是敢不敢让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演变成皇权沦丧,有辱国体。 这么严重的代价谁愿意轻易去触碰啊。 系统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这个要求稍微有点极端了啊,要不就算了吧,这个【成就】咱也不是非要不可。」 没人理他。 第7页 刘彻和林久对视。 他已经收敛住了自己的失态,此时正沉下脸,神色间含怒不发,仿佛即将以天子高位,降之以雷霆杀伐。 表面上端出了十足的帝王威势,但其实刘彻内心是茫然的,还有点无措。 他终究太年轻,年轻到从来没有过面对这种场面的经验。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搬出温室殿」这种话。 他……他可是皇帝啊! 尽管他现在还年轻,还没有亲政,在朝政上一直受制于如今真正掌权的窦太皇太后。 但那是台面下错综复杂的争斗,表面上没人敢让他受委屈。 每逢朝议的日子,宣室殿上公侯满堂、贵不可言。 可当刘彻坐在皇位上向下俯瞰时,那些公侯连与他目光相接都会被算作忤逆。 曾有人因在他面前仪态不端而受到鞭挞,也有人因为直视他的面孔而被砍断了头颅。生杀予夺于他而言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 受命于天,临朝称帝。 他理所当然地比所有人都更尊贵更有威严,一直如此,从无例外。 而现在神女对他说,「你搬出温室殿,因为我要住进去。」 这? 刘彻竟然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他只好和神女对视,他努力地通过眼神表露出自己的愤怒和威严,想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往常熟悉的恐惧和敬畏。 可神女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刘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刘彻的天子之怒、雷霆之威,在她面前形同虚设,因为她对此毫不在意。 神女,就是这样啊。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在意人间的尊卑。林彻在心里轻声说。 那些将他死死束缚住的人间尊卑,逼得他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不得不妥协退让的人间尊卑,却在神女面前形同虚设。 而后刘彻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笑了一下,身为皇帝的端正威严像是冰一样飞快地融化了,他的笑容真诚得就像是一缕阳光。 然后他微微躬身,低下头,抬手引路。 纹绣山河图案的纯黑大袖在风中飘动,刘彻说,「温室殿就在那里,神女请随我来。」 他是人间帝王,他生来註定不向任何人低头。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人,那是神女,是行走在地上的神明。 神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神女说出口的话,所有人都只能应允和遵从。 系统:「……」 算了。 真是日了狗了!!! 刘彻!你清醒一点,你堂堂汉天子!你!你怎么能这么简单就低头呢! 这不合理啊! 系统凝重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觉得刘彻的态度不对劲,可能有诈。」 林久安慰他,「不怕,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不是很放心,但也不敢多说。 汉宫冬日,林久和刘彻一起走在宫道上,脚下踩着萧何当年铺下的青石砖,远处是宫室的巨大剪影,近处是丛拥的侍从。 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未央宫中,除了衣裳的悉索声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林久低下头时,能看见刘彻衣摆上的章纹,黑底而红章。 不同于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里的满眼金黄,这种深沉内敛的服色,是古帝王的衣制。 千年前的古老王朝,好像就从这一片衣角里扑面而来。 而后,她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长满鸡皮的枯瘦手爪,枯瘦得像恐怖片里的鬼爪,勐地抓住了刘彻的衣角,随之响起一嗓子尖锐的哭嚎,声震云霄。 系统正提心弔胆防备刘彻使坏,被这一嗓子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以为林久又干了什么大事。 被吓到的显然不只是系统,刘彻都肉眼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脚步仓皇。 那只手抓上来时,他们一行人正走过一道长长的宫墙,刘彻走在前面,刚刚从宫墙后面转出去,迎面一只鬼手,惊悚效果简直拉满。 林久跟在刘彻后面一点的位置,视线被宫墙遮挡了个严实,刘彻往后一退,她才看到那只手的主人。 是个和手一样枯瘦干瘪的老头,穿着富丽堂皇的朝服,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朝服淹没,头髮鬍子都雪白,且掉得不剩下几根。 老得都让人怀疑他下一秒钟就会断气,更何况他此时正声泪俱下,嘶声哭号。 系统凝重地说,「麻烦大了!这人身份不一般,对刘彻说话也不是很客气,估计地位不低,而且年纪又这样大。」 大汉以「孝」治天下,年纪大的老人天然地位要高一分,便是刘彻面对这样年迈的臣子,也要小心应对,轻易不敢失礼。 林久说,「这样啊,同情刘彻一秒钟。」 系统忍不住说,「不是,你与其同情刘彻,不如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林久茫然地说,「啊,我怎么了?」 系统难以置信道,「你是完全没听这老头在说啥是吗?」 林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歷史稀烂,听不懂文言文啊。」 系统沉默了足足十秒钟,一口气灌了一整瓶速效救心丸。 林久有点担心,「吃这么多没问题吧?」 第8页 系统说,「不吃这么多才会有问题。」 他重重嘆了一口气,给林久翻译,「其实这老头也没有特别针对你,只是说,听说刘彻要让出温室殿,所以前来劝谏,各种跟刘彻说不能让啊之类的,言辞之间对刘彻就还蛮不客气的。」 林久说,「哦。」 系统疑惑于她为什么这么镇定,想了想,决定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出来。 「其实你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是呢,你要求刘彻搬出温室殿,在有心人看来,这就是要正式开始争夺大汉的权力。」 「毕竟刘彻身为天子,即便现在手里还没有什么权力,但是象徵意义还是很强大的,你今天这么随意地摆弄他,背后的含义确实是有点恐怖。」 「所以那些人就忍不住了,他们不好直接对你这个神女干什么,但是完全可以用劝谏刘彻的名义来阻止你。所以温室殿这件事还是放弃吧,是真的挺容易出事的。」 林久一直没说话。 系统的话说完了,她耳边就只剩下那个老大臣悽厉的哭嚎声,劝谏的声音慷慨激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看似指向刘彻,实则真正对准的是她这个神女。 她看着那只抓着刘彻的手,面无表情,这一刻神鬼一般的非人气度又从她身上升腾了起来,她看着那个老头,不像是看一个活人,像是在看一块单纯的肉。 系统警觉道,「你不会想着杀了这个老头吧?以你神女的身份,你做得到,但没用,他们不会在意一两个人的死活,他们死得起。如果能用人命抹黑你这个神女,那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林久困惑地说,「这不应当啊,我是神女,他们怎么敢与神女为敌?」 她不是在问系统,而是在自言自语,自问之后立刻自答。 「我知道了。现在是汉武帝早期,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然也就还没有天人感应君权神授。这时的人固然多畏惧鬼神,但鬼神的权利还没有渗透进世俗。」 「所以在看到神女向世俗皇权伸出手时,他们立刻就站出来抵抗了。因为神女可掌生死,却不能掌朝政。应该是这样想的,没错吧。」 她说的话有点晦涩,系统不大听得懂。 而且正常人哪会这么认真的自问自答,她表现出来的神经质让系统都毛骨悚然,一时竟然不敢说话。 只听见她最后说,「歷史不好真的很麻烦,险些犯大错。」 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强压住心里莫名生出的惊恐,轻柔地说,「没事的,不要紧张。虽然现在出事了,但还有刘彻在前面挡着呢。」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胆子大了一点,继续说下去,「你之前对待刘彻太粗暴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坚定做刘彻的舔狗。温室殿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系统说得兴起,林久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做刘彻的舔狗?」 系统说,「因为刘彻是皇帝,只有他能在发怒的朝臣面前保住你,而你神女的身份对他也很有用,也不完全算是舔狗吧,你们可以互利互惠。你自己也说了,你身为神女不能涉足世俗的权力,你要解决问题——」 「我没说。」林久很快回答。 「啊?」系统懵了。 「我是说,神鬼不能涉足世俗的权力。」林久认真地跟系统解释,「可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啊。」 系统开始察觉出不妙。 林久已经在重重点头,「你说我要解决问题是吗?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迅速回想起前几次林久说完「你放心」之后发生的事,登时大叫出声,「你冷静一点,不要啊,我不放心,住手!!」 但他还是说晚了,林久动作太快,就像拔刀砍人,难道还跟你预警的吗?那当然是直接砍啊! 于是,系统话音还没落下,林久转头就看了刘邦一眼。 从下马车开始就沉默不语伪装空气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刘邦,当即、虎躯一震。 第5章 魂兮归来05 「我以前玩游戏的时候。」林久说。 系统麻木地听着。 「刚开始没有钱,很弱,被大佬各种花式虐杀。」 系统想像了一下林久被花式虐杀的场景,生出一种为那个大佬上香的冲动。 「有一次,我被大佬活活杀了十次。」 「而且大佬全程都没有出手,我是被大佬的神奇宝贝踩死了十次。」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我能拥有一个最酷炫的神奇宝贝。」 系统渐渐听出不对味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但又不敢让林久闭嘴。他想再买一瓶赛博速效救心丸,但林久没有留给他这个时间。 「你看,我的神奇宝贝刘邦,他是不是很酷炫。」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 林久疑惑地问他,「你哭什么?」 系统哽咽着说,「我这是为你感到高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太酷炫了,太励志了。你就是感动系统年度第一人物。」 林久谦逊地说,「这都要感谢你在万千人中选择了绑定我做宿主,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的荣耀有一半属于你。」 系统没有再说话,林久觉得他应该是躲起来默默感动去了。 第9页 —— 此时是正午,汉宫冬日,空气寒冷干燥,天空透澈得像一张苍蓝色的玻璃纸,锈红的宫墙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巨大的宫室剪影仿佛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干瘪枯瘦的老头子拽着刘彻的衣角涕泗横流,哭声干哑,如同老鸦濒死的哀嚎。 他哭得太投入了,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道视线,已经落在了他身上,而且正在越来越沉重地落在他身上,似乎视线的主人正对他越来越感兴趣。 刘彻正被老头子死死抓住衣角哭嚎,神情还算镇定,也没有流露出慌乱的神色,但也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 他确实是年纪太轻,经歷过的事情太少,见过的世面不足够多,还有着很明显的稚嫩和不足。 尤其是和刘邦比较起来。 和刘彻不同,刘邦从始至终稳如老狗。 他一直默默地站在林久身后,而且一言不发,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是以一直到他走出来,方才有人意识到,这里还站在另一个比刘彻更有资格处置这件事的人。 大汉开国君主,刘邦。 后世刘氏子孙,大汉子民,提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太祖」。 就连死亡都无法消磨掉他的权力和地位,如今他从死国回返,重新行走在大地上,那他就依然是刘氏至高无上的祖宗,今天子刘彻在他面前也要后退一步。 刘彻果然后退了一步,之前是他不能轻易动手,所以才被人拉住了衣摆。 现在他认真起来,轻易就从这个老掉牙的旧臣手中挣脱了出来,身姿敏捷得像是猿猴。 这一年他只有十九岁,尚且没有亲政,尚且有余暇射虎搏熊。 退了一步之后他就静静地站在原地,也没有再做什么。 他心里知道他没办法处理这种事,这人不是沖他来的,而是来与神女作对的。既然现在刘邦站出来了,那他也没必要一直在前面硬顶着。 从方方面面来看,都应该把战场交给老祖。 刘邦接替了刘彻的位置,面对这个被刘彻那一下冷不丁的挣脱而拉倒在地上的老臣子。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想管这件事,虽然这么下去肯定要出乱子,但混乱好啊,水搅乱了才能更好地从中摸鱼。 可神女看了他一眼。 在那一眼的时间里,刘邦意识到,如果他不动手,那神女就要亲自动手了。 他不确定神女要在这里对这个老头做什么,但之前的经歷告诉他,那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场面。 而且神女一旦动手……之后会不会继续动手? 看见神女动手的人会有什么后果? 大汉的未央宫,在神女动手之后,还能不能继续存在? 这三个问题稍微想一想都让刘邦心惊肉跳,所以他必须、也只能站出来。 老头本人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刘邦对他说了一句话。 系统半死不活地给林久翻译,「刘邦问这个老头有事吗,嗯,你可以这么理解,反正没差太多。」 尽管在见识了刘邦的一系列操作之后,系统对刘邦的态度已经从「哇,汉高祖!」变成了「呵,汉高祖。」 但系统还是不得不承认,刘邦绝对是个神奇的男人。 他不正经的时候,简直就是个穿着龙袍的无赖。 可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譬如此时,那他就绝对是全世界都没办法忽视的男人。 他一开口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他身上,甚至没有经歷过思考的过程,而就像是一种本能一样。 本能地追逐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久居高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所自带的魅力,或者也可称之为王者霸气,是雄才伟略的君王身上才会出现的特殊气质。 二十年之后,刘彻或许也会变成这样的男人,然而他此时还年轻。 此时天下,放眼看去,除却刘邦,再无人有如此霸气。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老头忽然又扑倒在了地上。 他在刘彻面前又扑又哭,还抓刘彻的衣裳,几乎百无禁忌。 可就在刘邦发话的这一刻,他以五体投地的姿态扑倒在了地上。 刘邦问他有事吗?他当然有事!他在这里哭号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在刘邦面前,他竟然说不出话! 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此时有话要说,苍老的喉咙收紧又张开,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后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变软了,整个人再也跪不住,深深地拜伏下去,趴在地上,浑身都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他想说话,他太想说话了! 可他太老了,一口浓痰堵住了他的嗓子,他说不出话,只好一边哆嗦,一边将额头狠狠地往青石宫道上磕。 在刘彻面前,他流下眼泪和鼻涕。 在刘邦面前,他磕头磕到流血。 刘邦在刘氏宗庙祭祖中降世显灵,一直到现在,都只有刘彻和林久和他接触得多一点。 眼前这位老臣地位不低,祭祖时也跪在刘氏宗庙外面,远远见过刘邦一面。 但那只是远远一看,和面对面的觐见完全是两回事。 身为大汉朝臣,他可以不信鬼不信神,他这么大年纪了可以不怕死也可以不怕皇帝,可他怎能不信刘邦,怎能不怕刘邦?! 第10页 这可是刘邦,刘邦啊!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高皇帝,高皇帝在上!老臣……老臣……」趴伏在地上的老头徒然地赫赫喘气,老泪纵横。 刘邦只说了一句话,他却激动兴奋得像是要死了一样。 最后这个老大臣是被抬走的,远远地伸出枯瘦的手爪,嘶声高喊,「臣得见高皇帝天颜……此万世之幸……百死不悔!」 他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林久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她走过那滩殷红的血迹,脚步没有停留,视线也不曾偏移。 刘彻和刘邦都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汉室天子的仪仗走过转角,沉默无声地离开了这条宫道。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系统全程旁观,被震撼到痴呆。 这,就这么解决了? 是不是多少有点虎头蛇尾了? 在系统看来,这次的事情确实是危机,但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林久先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危险了,简直没把位面土着放在眼里,系统之前带过的很多宿主都死在这种傲慢的心态上。 但系统也没办法阻止宿主的所作所为,所以只能耐心等待机会。 这次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系统满心期待着林久出师不利,得到教训,收敛姿态,行事更谨慎一点。 至少别再这么猎奇了,不然不只是刘彻受不了的问题,系统也受不了。 这么好的计划,谁想到竟然中道崩殂,直接死在了计划的第一步。 其实系统判断得没错,以林久的能力,根本玩不转这种复杂的朝堂格局、利益纠葛。 然而她根本没这么玩,而是把刘邦推了出去。 大汉以「孝」治国,辈分很多时候就代表了一切。 今天,那群反对神女的利益团体推出来的是一个敢以死劝谏的老大臣。 这个思路是没错的。 刘彻身为少年天子,左手没实权,右手没实绩,在这种老大臣面前,说话确实没什么分量。 可是刘邦就不一样了。 刘邦啊! 大汉开国之君,当今汉天子刘彻的四世祖,汉太祖高皇帝。 这就相当于对面丢过来一把菜刀,然后林久放出了擎天柱。 直接打破规矩,掀翻棋盘,简单粗暴,暴力破局。 这不是乱杀,这是降维打击,是我站在这里让你打,你也破不了防。 那群人可能也没想到林久竟然对刘邦有这样强势的掌控,堂堂开国之君,竟然甘心做神女脚边的猎犬。 系统想到这里,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迷之优越感,心说这才哪到哪啊,不就是解决了一个老头吗。 你那是没见到你们老祖刘邦主动提议砸了你们老刘家太庙里上下十八代祖宗牌位时候的风采…… —— 没有人再来挡路,接下来林久很顺利地来到了温室殿。 第6章 魂兮归来06 作为汉室皇帝冬天时的寝宫,温室殿名副其实,宫室之中温暖如春。 刘彻站着,看来来回回的宫人把他日常使用的东西往外搬。 刘邦踱步过去,和刘彻深情对视,然后满含深意地拍了拍刘彻的肩膀,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刘彻肩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拿开。 同样身着帝王冕服,同样是温室殿曾经的主人,眼神相接,无限理解。 刘彻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刘邦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发出当年面对项羽时的嘆息。 系统虚弱地说,「这祖孙俩,真是凄风苦雨,同病相怜。」 林久说,「好感动,想拍照留念。」 系统足足沉默了十秒钟。 片刻之后,系统打起精神,对林久说,「这样,我给你个福利。【入主汉宫】这个成就结算时,我可以让你留下一张cg画面。」 「原本这个功能,应该是在你作为宿主升级之后,才会开放的。现在我提前让你体验一下,也相当于你们三个人合影了。」 「至于你要做什么,很简单,接下来你尽量对刘彻好一点,让他高兴一点,别这么凄风苦雨的了。」 「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林久响亮地说。 系统都没来得及回话,就看着林久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越来越近,到最后她的眼睫毛都几乎要刺进刘彻的眼睛里。 她面无表情,刘彻脸色发白,系统已经想报警了! 之前在绑定时,系统向林久承诺给她【无边的美貌】。 现在这个承诺已经被全方位无死角的落实在了林久身上。 然而世间任何事情都遵循着「过犹不及」的铁律,美貌到了极致,反而在林久身上组合成了一种似人而又非人的惊悚感。 看着她的脸,会使人意识到,那不是人能长出来的脸,而更像是以鬼神之力,基于【美貌】这个概念,硬生生塑造出来的一张脸。 尤其在【魂兮归来】套装的加持下,那种非人感更是强烈到了怪异的地步。 林久慢慢舔了一下嘴唇,舌尖猩红。 她身上的非人感在这个动作中被无限拉大,显露出一种冰冷的神性,或者说是兽性。 这么近的距离,她一张嘴,就能咬开刘彻的脖子! 这一幕太诡异也太恐怖了,没人敢说话,来来往往的宫人也都渐渐停下来。 第11页 最后所有人都停下来,脚步声和衣裳摩挲的声音随之消失,就连唿吸声都被无限放缓,偌大的温室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然后林久忽然开口说话,她说,「人皇、不高兴。」 刘彻忽然觉得这一幕很奇怪。 神女在说「高兴」,这样用来形容情绪的词语,可她声音里丝毫不带情绪的波动。 她能理解人的情绪吗?她真的懂得什么是高兴,什么是不高兴吗? 他想着这些事情,又听见神女说,「高兴起来。」 这句话她说得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下命令。 刘彻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思绪。 高兴,神女想看他高兴,那他就一定要高兴起来。 没问题,他可以做到,神女想要什么样子他都可以演出来。 可是,在神女眼中,什么样子才算是高兴? 他久久地不动也不言语,其余更没有人敢说话,温室殿中落针可闻。 不知道神女从这阵沉默中理解到了什么,她忽然抬手,指尖抵住自己的两边嘴角,然后用力一扯! 有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立刻就被身边的侍女死死捂住了嘴巴。 随即传来脚步声,有人轻手轻脚地将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侍女拖了出去。 刘彻的唿吸声有一瞬间的停顿。 神女……似乎认为她自己露出的是一个笑脸。 可那算什么笑脸,上半张脸面无表情,眼睛冷淡得像是不存在温度,嘴巴却像是大笑时那样大大地咧开。 嘴角被手指过度牵拉,暴露出猩红的牙龈雪白的牙齿,上下半张脸的神情完全割裂, 未来伟大皇帝的素养就体现在这里,直面神女此时的面孔,刘彻动了动嘴唇。 然后,他缓慢地,僵硬地,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生恐笑容弧度不够夸张,他还学着神女那样抬起手,用力撕扯开自己的嘴角。 神女放下手,被过度牵拉的嘴角回到原位,只有嘴巴周围一圈红痕,提醒着刘彻先前那一幕并非幻象。 她说,「还是,不高兴。」 刘彻用手揉了揉脸,又揉了揉疼痛的嘴角,重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幕看起来实在很诡异,仿佛一场幼稚而荒诞的游戏,名字叫做「笑得开心」。 温室殿中,站满了人。 男人女人,侍从侍女。 所有人都静默地低着头,听着君主和神女玩这一场关于笑容的游戏。 最后所有人都数不清楚,刘彻换了多少种笑容,才让神女感到满意。 「咔嚓」,画面定格。 此时是建元四年,温室殿中。 画面正中心留下了皇帝灿烂的笑容。 他今年十九岁,长得很好看,此时笑得也实在是好看,任何人看到这个笑容都会感到一种幸福感正从他心脏里生长出来。 他的幸福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把心脏塞得「砰」一声爆炸开来。 神女与他相对而立,侧脸入镜,神情中的冷淡被角度柔化,显露出一种静谧的美好。 而在他们两个身后,刘邦穿着旧日的冕服,负手而立,半侧过脸,不知道在看温室殿中哪一个角落,神色显得漫不经心。 系统用精疲力尽的声音说,「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心旌摇曳】,汉武帝刘彻时年十九岁,他的心脏因你慌乱,就像旌旗因风摇曳。」 说完这句话之后,系统又陷入了沉默。 林久说,「咦,又打出了一个成就?」 系统说,「这个成就的意思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当想起你,刘彻的心跳都会变得紊乱。」 「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有自动到帐的心动值。」林久做出总结。 「这确实是好事,但我不得不说,这个【成就】的正确达成方式应该是让刘彻心动,而不是给刘彻留下心理阴影。」 「无所谓,刘彻会自己变得坚强。」林久说。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道,「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么下去刘彻会畏惧你,然后就有两种结果,第一他会远离你,第二,他会想方设法弄死你。」 「至于现在,刘彻不是刚刚逃一般离开温室殿了吗,我敢保证,起码三天之内,他不会再出现在你视野里了。」 说到这里,系统才发现林久眼神不太对,不由问道,「你看什么呢?」 然后系统张大嘴,不知道第多少次目瞪口呆。 他看见刘彻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又笑容满面地说要设宴庆贺神女降临,请林久晚上去赴宴。 系统这一回足足沉默了大半天,直到日落黄昏,方才勉强打起精神。 「特殊副本【汉宫夜宴】已触发,请在宴会上达成【万众瞩目】目标,副本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恩?」林久感兴趣地问,「特殊副本?」 系统给她解释,「可以理解为在游戏里触发的特殊事件,一般都会发放不错的奖励。刚好第一个主线任务【引起汉武帝的注意】结算完毕,你可以兑换新衣服了。」 系统提供的服装分为ssr(超级稀有),sr(很稀有)、r(稀有)、n级(普通),四个等级。 兑换服装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兑换资格,一种是兑换点。 第12页 完成任务所获得的评价就是兑换资格,汉武帝的心动值是兑换点。 林久第一个主线任务拿到了ssr级别的完成度,就相当于是拿到了ssr级别及ssr级别以下所有衣服的兑换资格。 系统给林久分析,「【特殊副本】难度很高,但你现在既然有了个神女的名头,那就简单多了。依我看你就兑换这套ssr【潇湘水舞】套装——」 林久说,「你说得对,神女的逼格一定不能掉,所以就兑换这套r级【大红薯套装】——」说着点击了兑换按钮。 「……」系统风干了沉默。 服装精緻程度体现在等级上,服装风格则会体现在名字上。 ssr【潇湘水舞】,设计初衷是模仿传说中潇湘神女在水中起舞的风采,整套衣服就很精緻很美很飘逸,很适合「神女」的身份。 而【大红薯套装】是r级,精緻程度就不用指望了,但却有点特殊。 它是一套玩偶服,商场大促销时候在街上发宣传单那种玩偶服,设计成了红薯形状,穿上之后人就成了一根行走的红薯,连脸都露不出来。 系统艰难地说,「……你要穿着这东西去赴宴吗?」 林久说,「第一,它不叫这东西,它叫【大红薯套装】。」 系统有点喘不上气,火速下单了一个赛博唿吸机,边吸氧边对林久说,「……还好我准备了备用计划。」 他打起精神,「【成就】除了心动值翻倍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集齐三个【成就】可以随机兑换一套服装,刚好你现在就有三个【成就】。」 「所以?」林久眼睛亮了起来。 系统大叫道,「所以快兑换新衣服吧,难道真要穿着【大红薯套装】去赴宴吗!」 第7章 持金杯的圣女01 汉宫的这一场夜宴,在下午就拉开序幕。 巨大空旷的宫殿里,侍女手捧蜡烛侍立在桌案之后,明灭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落在背后的高墙上,身着曲裾的影子令人联想起传说中人身蛇尾的女娲神。 刘彻、窦太皇太后、王太后、陈皇后、馆陶公主、隆虑公主……此时天下,最尊贵最显赫的一群人,尽皆列席。 主位上的两个位置坐着林久和刘邦,林久在右,刘邦在左,刘彻和窦太皇太后敬陪在侧。 汉朝以右为尊,在礼仪森严的朝代,众人如此列座,尊卑已是昭然若揭。 系统期期艾艾地说,「当神女虽然爽,但我感觉任务还是要做的。」 林久说,「嗯。」 系统又说,「今天的任务叫【万众瞩目】。」 林久又说,「嗯。」 系统崩溃了,「所以你在干什么?」 林久诧异,「你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啊。」 系统一时语塞。 是啊,林久说得没错,她确实什么都没干。 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只是安静地坐着,不吃东西,不看歌舞,也不说话,安静得没有丝毫要搞事的兆头。 可她已经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宴会上的菜色来回上了三遍,歌舞也反覆唱跳了三遍,负责暖场的几个宗亲口水都要说干了,宴会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系统要哭了,「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林久巍然端坐,八风不动。 系统要跪下了,「不做任务也没事,你别再坐着了,这么下去没法收场啊。」 此时的人还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作息,入夜之后在外行走被视为「不吉」,因此虽说是夜宴,但也多是在入夜之前就散了。 而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系统已经感到绝望了,他实在对林久没什么办法。 但林久忽然站了起来。 系统哭了,喜极而泣。 林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刘邦似乎有些出神,片刻之后,方才站起来跟着她一起走。 这场宴会于此终于宣告结束。 系统哭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你一直坐着,宴会上的所有人后来都忍不住看你,【万众瞩目】这样也能混个大概完成度,就是真的太猎奇了。」 林久又停住了脚步。 系统的哭音效卡在了喉咙里,半晌,奄奄一息地问,「你……还要干啥啊?」 林久说,「【万众瞩目】还没有完成。」 系统这次真的跪下了,「什么、什么叫还没完成?」 林久最先走出夜宴所在的宫室,此时她一停下,后面所有人都只能跟着停下。 刘氏宗亲群里肉眼可见地起了一阵惊恐的骚动,所有人都害怕再回去坐着。 只有刘邦,因为出神,所以还在往前走,一步迈出,刚好与林久并肩。 林久站在原地不动 ,刘邦勐然转头看向林久。 或许未央宫的夜宴令他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此时此刻,他身上的气质不是那个曾经混迹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也不是那个在林久面前卑躬屈膝的刘季。 而是刘邦,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这一生并非一路璀璨万丈光芒,他曾是为人不耻的地痞流氓,也曾在面对项羽时狼狈奔逃。 可最终他拥有天下,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与他并肩。 在他的那个时代,他盘踞皇位如同巨龙盘踞龙巢,脚下曾跪伏着张良这样奇诡的谋士,也匍匐过韩信这样绝世的名将。 第13页 他看向林久,用的是看向逾越之人的眼神。 此时他的眼睛是帝王俯视凡人的眼睛,冷漠而毫无感情,像风雨欲来之际天边的浓云,转瞬便要降之以雷霆霹雳杀伐。 帝王之怒覆压而下,捧在宫人手中的蜡烛也晃动起烛焰,巨大的烛影交错着倒映在地上,起伏如黑色的海潮。 原来是捧烛的宫人被刘邦的气势所慑住心神,颤巍巍地下跪,引得烛火也为之晃动。 可又像是烛影也因帝王之怒而畏惧摇晃,活物和死物,都在这样的怒火下心生恐惧。 但他面对的是林久,林久不在意他,或许是此时天底下唯一一个不在意他的人。 她的视线在刘邦身上掠过,轻描淡写,转瞬就又去看其他的地方,自顾自地说,「太暗了。」 这里毕竟是千年之前,人力还远远无法对抗自然。 没有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也没有光线雪亮的白炽灯,入夜之后整个世界都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淹没,就算是在未央宫,此时天底下最奢华富丽的一片土地,也只是多点起几根蜡烛。 那点光就像是在一幅巨大的黑布上烫出了几个发白的窟窿,苍白而孤独。 刘邦泰山般威严的气势在这句寻常的抱怨下烟消云散,但这句话好像令他回忆起了更具体的一些东西。 沉默片刻之后,刘邦缓缓说,「我记得从前有一年的冬至,我祭祖回来,晚上和子房他们喝酒,赏月下的梅花。可是月亮太暗了,花也看不清楚,就在温室殿四周点起了一万只蜡烛,烛光煌煌如海。」 「那是一株从秦皇的宫室里移栽来的梅花,在当年很有名气。」 「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晚的梅花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还记得那样的光,使夜晚亮如白昼。」刘邦边说边笑,笑容平静。 很难判断他说这段话时是什么心情,平静的笑容底下仿佛是悲伤,也仿佛是欢喜,可是仔细看的时候,那又只是一个平静的笑容而已。 真是奇怪啊汉太。祖高皇帝刘邦。 轻浮的谄媚和沉凝的惆怅在他身上无缝切换,这一秒他是无赖,下一秒他又是皇帝,可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幅面孔? 他说那晚点起的一万只蜡烛,烛光煌煌如海,言辞间那样的光仿佛就亮在昨日。 可是,那已经是一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是汉武帝建元四年,距离高祖刘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气氛忽然地就变得沉凝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听神女和高皇帝的对话。 刘邦说完那些话之后就沉默了一会儿,是一个等人接话的停顿。 然而林久根本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她先前甚至没听刘邦说什么,而是打开了系统面板,全神贯注地看新衣服的3d展示图。 刘邦只好尴尬地自己接住自己的话茬,「神女若觉得暗,不如也使人点上万只蜡烛。」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挫败。 他以驭人之术而自傲,曾言:「我比不上张良、萧何、韩信,但我能得到天下,是因为我能让这三个人为我所用。」 这也是一种出众的天赋,他能从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住看出这个人的野心在哪里,欲望又在哪里。他由此驾驭臣子,如同农夫驾驭健牛、车夫驾驭良驹。 哪怕是韩信、萧何、张良那样绝世的奇才,也无从挣脱他的驾驭。 可他驾驭不住神女,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已经用尽浑身解数。 结局和方才一样,神女永远不为所动。 神女不在乎他说起一百年前的事情,不在乎他的帝王威势,也不在乎他的谄媚和卑躬屈膝。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神女不关心,神女不在意。 就像现在,神女转动眼珠看向他,但这不是因为神女听了他的话,也不是因为神女察觉到了什么。 只是单纯地因为神女想在这时看向他,仅此而已。 「等等。」 系统在此时察觉出了不妙,「如果你想换衣服,我建议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可以的!【一键换装】功能在这个时代会显得太妖邪。」 但林久已经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然后她转向系统,「怎么能算妖邪?是神迹啊。」 系统惊恐地大叫,「我我我,不是,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兑换了商城里的【万丈光芒】特效?你还在买?这一个特效你买了一万零一份???」 第8章 持金杯的圣女02 系统在赴宴之前也和林久讨论过【万众瞩目】的完成方式。 他给林久推荐了一个特效:【万丈光芒】。 名字很嚣张,但这其实是个便宜的小特效,也并没有很强力的效果,就只是在周身放出微弱的光,挺鸡肋的。 一个【万丈光芒】持续时间半秒钟,刚好可以营造出那种「一眼看去仿佛在发光,再看却又是错觉」的效果,人为给自己增添「发光」特效。 按照系统的思路,这个特效和林久的新衣服适配度很高。 林久可以在换上新衣服之后间歇性给自己叠几个【万丈光芒】,大概买上十个左右吧,最好在入场和退场时使用,吸睛能力肯定很强。 这一次,林久听从了系统的建议,她买了十份【万丈光芒】特效。 第14页 系统起初还有点欣慰,心想宿主终于愿意跟着他的步调做任务了。 然后,林久又买了十份。 再然后,林久又买了十份。 林久疯狂点选购买按钮,系统商城按脑速计数,以至于林久在一秒钟之内买到了一万零一份【万丈光芒】。 然后,在系统惊恐的注视下,她按下了【一键换装】,并同时释放了全部一万零一份的【万丈光芒】! 系统从来没重视过【万丈光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特效。 他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这么多【万丈光芒】叠加在一起使用,更没想过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但是在今天,他见识到了。 ——简直是一轮在黑夜里冉冉升起的太阳! 刘邦霎时抬手挡在眼前,四周所有人,从宫人到刘氏宗亲,第一反应是下跪,站立着的人寥寥无几。 这是天威是神迹,就像原始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太阳一样,没人能理解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所能做的唯有遵循骨子里的本能,深深埋下头,瑟瑟发抖。 这一生你可曾见识过在黑夜里升起的太阳?这一生你可曾见识过真正的神迹? 刘邦慢慢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他满眼泪水,脸颊上也渐渐流淌下两行泪水。 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刺得他两眼发痛,可他还是竭力瞪大了眼睛。 常人安敢直视太阳?人人都畏惧那光芒会烧瞎自己的眼睛。可他不是常人,他是刘邦! 这一生,起于村野而终有天下。他原本就是那种不惜烧瞎双眼,也要直视神迹的人。 于是余人皆俯首,而他看见。 他看见神女身上的衣服换了,从先前黑红两色的长裙,换成了装饰着纯金图案的白色长裙。 太刺眼了,刘邦疼痛的眼睛看不清楚那长裙的细节,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看清楚了神女此时的脸。 他看见神女眉心以金粉描绘着太阳的图腾,眼角和眉梢也都描着辉煌的金粉,头顶辉煌的金冠,手捧一只辉煌的金杯,杯身上刻着太阳和神鸟的图腾,杯口盘绕着蛇和苹果树枝的纹路。 唯有辉煌二字能用来形容此时的神女,她就这样……就这样站在冬夜苍白黯淡的月光下,像是太阳本身那样,放出不灭的明光。 sr级套装,【持金杯的圣女】。 刘邦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呆滞。 那种刺眼得仿佛要化黑夜为白昼的光渐渐收敛消散,但没人能忘记方才那一幕。 就连繫统也忘不掉,那如利剑般斩断黑夜也斩断天地的太阳。 所谓【万众瞩目】…… 黑夜里的太阳,够不够【万众瞩目】! 追逐黑夜里的光芒是人类的本能,在太阳降临的那一刻,何止汉宫夜宴、又何止未央宫。 农人在窗缝里张大嘴,村野猎户睁大了篝火边的眼睛,彻夜盘点库银的府吏噗通下跪,戍守边境的老将从睡梦中惊醒,草原上的骑手停住了飞奔的马,群狼在那一剎那的光明中四散奔逃。 此时天下,从东海到陇西,从雪山到平原,无数无数双眼睛在黑夜中睁开,东西南北望长安,不约而同地朝拜那剎那间的太阳。 刘邦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眨出两滴眼泪。 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那种幻觉般的刺痛,仿佛被细长的剑刃刺穿了眼球。 细长如一线光芒的剑刃! 那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光,那么多那么多的光。 他说,太暗了。 于是神女给他光。 刘邦沉默良久,露出一个苦笑。 不同于先前的费尽心机,这一次他的表情不带丝毫伪饰,而只是真情流露。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因为凡人无法理解神明,在神女面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试图以言语引动神女的情绪,可他口中的梅花和蜡烛在这不讲道理的万丈光明中被碾压得粉碎。 所有的心怀鬼胎都消散了,此时此刻,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终于彻底弯下了腰。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特殊副本【汉宫夜宴】已结束,【万众瞩目】目标已达成,完成度,ssr。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这一刻系统终于明白林久为什么要枯坐三个时辰,她根本不是要藉此得到【万众瞩目】,她只是要将这一场宴会拖到入夜而已。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这就是ssr级别的【万众瞩目】。 她用最粗暴也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任务,简单粗暴到简直不像是在完成任务,而更像是一场威慑。 对刘邦发起的威慑! 毋庸置疑,刘邦是个聪明人,他一直都清楚地明白,是林久让他重获新生。 且作为一个聪明人,他会顺着这个逻辑链思考下去:林久能让他生,同样也能让他死。 古来帝王将相无法逾越的是生与死的界限,在死中沉沦过一回的人,更懂得留恋生之可贵。 所以刘邦在林久面前予取予求,甚至显得毫无骨气。 因为他在一开始就害怕了,他生前以善战闻名,可倘若这是一场战争,那他在看见林久的第一眼就已经一败涂地。 可他毕竟不是庸人,就算是被人捏住了七寸,他也仍然试图挣扎,所以他蠢蠢欲动,他试探林久。 第15页 林久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她是神女,神女回应凡人的试探,这本身就是神格的崩塌。 她必须做到毫不在意,还要在不在意之中施以绝强的威慑。 刘邦说起从前的未央宫,说梅花和蜡烛,那些一百年前的事情。 他若有若无地在提醒林久,我也曾是百年前的君主,我的身份和地位都值得有更隆重的对待。 而林久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为这些话里流露出的君王的气势,或者再感性一些,为这些话里流露出的君王的悲怆。 不需要更多,只需要头髮丝那么细小的一丝动摇,一丝动容—— 就将成为刘邦反过来掌控神女的一个开端。 刘邦。 从降世至今,他一直在林久身边蛰伏到今天,做神女的侍从,做神女的猎犬,做这些根本不应由他一个皇帝来做的事情。 堂堂开国之君,在自己的子孙后代面前,整个人卑微到泥土里,卑贱得像是没有脾气。 一直到今天,他才藉由一场夜宴,吐出了细微的试探。 如此的坚忍,何止忍辱负重,简直卧薪尝胆。 那些细微的试探,细微得像是吐出的蛇信。 传言汉高祖曾斩白蛇起义,又有传言说汉高祖乃其母在大泽中与龙嬉戏所生。 他一生都不曾脱开与龙蛇有关的传言,他身上果真有龙蛇一般的特质,今晚他嘴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险恶得像毒蛇的獠牙。 可是—— 他毕竟还是人,并非草木之身铁石心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意图引发神女的触动,他自己心里何尝没有触动呢。 那些一百年前的事情,他的未央宫他的朝臣,他并肩夺取天下的兄弟们,他一寸一寸批阅过的江山与王朝。 他看向神女时,眼睛里就倒映着这些逝去的人和物。 系统之前一直以为林久对待位面土着过于傲慢。 她确实傲慢,可是却不是因为愚蠢。 而是因为她能压制住任何反噬,所以她不在意任何反噬! 系统慢慢张大嘴,「你……我想再确认一遍,你对刘邦的定位到底是什么?工具人?」 「不,」林久深沉地说,「怎么是工具人呢。」 系统松了一口气。 「是我最酷炫的神奇宝贝啊!」林久补完这句话。 系统一头栽倒在地。 刘邦和刘彻不一样,刘彻尚且稚嫩,刘邦却已经是一个成熟、兇勐且老奸巨猾的帝王。 他在林久面前未曾展露过峥嵘,他见到林久的第一面就屈膝行礼,可屈膝对他这种人来说算什么? 他也曾对项羽屈膝,而今刘氏天子享国百年,昔日的西楚霸王项羽又在哪里? 林久看了刘邦一眼。 温室殿已然在望,刘邦跟从在她身边,恭谨地落后一步,以对待尊者的礼仪对待她。 然而她不是项羽,所以刘邦,这条毒蛇,已然不足为虑了。 当晚,不管前朝后宫因为那轮太阳,而生出了怎样的动盪,林久一概不关心,只是在温室殿中自顾自地研究新衣服。 先前的【魂兮归来】整个套装都带着一种凡人不可理解的魅力,而【持金杯的圣女】套装的魅力则集中体现在手持的金杯上。 林久在系统面板上发现了这次套装的附加说明。 【持金杯的圣女:你在太阳神的盛宴上持杯倾酒,从此得到了太阳的祝福。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系统挣扎着爬起来解说,「说是酒,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本质是一种对身体比较有好处的泉水,不含酒精,不醉人,喝完还会神清气爽。」 他是真的担心这次随机兑换再兑换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衣服,再被林久玩成下一个【魂兮归来】。 但这个【持金杯的圣女】除了好看一点还真没什么特殊的,林久就是想玩出花来,也没那个条件……吧? 第9章 持金杯的圣女03 林久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重复了一遍附加解说词,「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不知道她从这句话里想到了什么,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此时此刻,夜色笼罩下的未央宫中,汉天子刘彻正顶着冬夜的冷风,望向温室殿的方向。 夜已阑珊,倘若放在往常,这时他早已入梦。 可今天他丝毫没有睡意,只是一直看着温室殿的方向。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冻得嘴唇都发白。 无数个夜里他也曾这样站在温室殿外眺望长乐宫的方向,那里住着他血缘上的奶奶,实际上掌握了大汉政权的窦太皇太后。 而现在,他的视线转向了温室殿。 今夜太阳降临时,直视神迹的人并非只有刘邦。 今夜太阳一样的光芒,照亮的也并不止是刘邦的眼睛。 ———— 夜深了,林久躺在温室殿的床上翻看已解锁的【成就】列表。 系统看了一眼,「【名动天下】,你看上这个成就了?」 林久「嗯」了一声,「这个成就的达成条件是什么?第二个【主线任务】迟迟不发布,我想多换点衣服,只能努力刷成就了。」 「怎么就叫迟迟不发布了?这才是你来到西汉的第一天好吗?之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完全是因为你搞的大事太多了。」系统忍不住吐槽。 第16页 「主线任务的发布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也需要和刘彻的长时间接触,才能触发发布条件。」 系统吐槽完了,将话题又转回去,「这个成就的达成路线就是刷刘彻的宠爱值,刷到差不多之后,自然就【名动天下】了。」 「可以参考歷史上的卫子夫,在她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无论是未央宫所在的长安城,还是千里之外的帝国边境,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万众同声,口口传唱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到这个程度,自然就是【名动天下】了。」 林久若有所思,「口口相传就行了是吗?也就是刷知名度?」 系统觉得她重点抓得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了她的总结,「没错,是这样。」 「但这个成就你现在做不了,因为刘彻还没成长到能随意给宠妃搞个大新闻的地步。」 林久沉稳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系统打断她的话,「求你了,别说那三个字,我承受不来。」 林久说,「那好吧,不放心也随你。」 然后她爬起来,走出去,一直走到刘邦面前。 林久没管刘邦在哪里休息,她自顾自就进了温室殿。 服侍在外的侍从不安地说,已经为高皇帝准备好了宫室。 刘邦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理由大概是神女随我一同降世,如今我怎能离开神女呢。 就这样他住进了温室殿的侧殿。 底下的侍从跪了一地,此事甚至惊动了窦太皇太后和刘彻。 高皇帝入住侧殿,这何止于礼不合,简直大逆不道。 然而刘邦心意已决。 这事将在前朝带来多少口水仗姑且不论,至少此时林久很轻易就找到了刘邦。 她就站在侧殿门口,不进去也不发出声音。 可是很快刘邦就走了出来,问她,「神女有何吩咐?」 林久说, 「曾、听闻、朝会。」 措辞拙稚,声如珠玉。 神女语六级的刘邦立刻懂了,「神女想要去看朝会?」 神女看着他,不说话。 「就是在朝会上加两个位置而已,小事,交给我。」刘邦沉稳而平淡地点了点头。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朝会上加两个位置,这是可以做到的吗,像演唱会抢票那样吗?大汉男子天团激情献唱,超人气新星刘彻领衔主唱?」 没人理会他的冷笑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林久转身就走,刘邦躬身送她。 系统看了看刘邦,又看了看林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早朝时加两个位置,这话说起来轻松,其中牵涉却很大,上上下下要惊动不少人。真要按流程走,光是吵架都得吵上三天三夜。 有人会说,那可是神女,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同样也有人会说,就算是神女,难道就能染指天下的权柄? 总之,想一想都要麻烦死了。 所以刘邦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根本就没按照流程走。 也算是没辜负他的流氓本色,他事先什么也没干,朝会当天卡着点等在宣室殿外,在群臣列位之后,刘彻已经出现却还没落坐时,迳自冲进了宣室殿。 刘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两边腋下各夹着一只坐垫,姿态像个支楞开的螃蟹,边走边大喊,「让让让让,都让让啊,别挡路,让我过去。」 如此胡来,硬是没人敢拦他! 作为歷史上怀才不遇的代表性人物,东方朔今天也在朝会队伍的末尾充数,像往常一样眯着眼假寐。 反正他站在最后面,只要低下头,坐在上首的皇帝就看不见他的脸。 但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东方朔觉得有些稀奇,朝会这么严肃的事情,难道还有人敢迟到的吗?是哪位倒霉的同僚? 但这事跟他也没关系,他照旧闭目神游,直到勐地被人推了一把。 东方朔愤怒回头! 东方朔当场愣住! 东方朔飞快转回头站好。 这一回他非但不敢再闭目神游,就连站姿都像是拿尺矩量出来的一样笔挺。 寒冬腊日,他额头上却飞快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 如果他没看错,推他的那个人袖有山河纹路,肩扛日月章纹,是最正式最隆重的帝王礼服! 而那张脸—— 东方朔顶着满头冷汗想,虽然对高皇帝降世显灵一事有所耳闻,但他官职微末,没有谒见高皇帝的资格。 昨天他还为此感慨了一番,高皇帝一世英雄,深恨不能与之唔面。 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还是在这么个场合,以这种方式。 而走在他身后的,就是昨夜升起太阳的神女? 这时刘邦已经走到了朝议队伍的最前面,和听到声息不对而转过身来的刘彻面对面。 宣室殿内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所有人都震惊地张大了嘴,朝堂之上一时落针可闻。 东方朔悄悄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皇帝也是一幅被雷噼了的表情,十二旒冠冕都挡不住目瞪口呆,看来对此事也是毫不知情。 刘邦看了刘彻一眼,说,「没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就是过来看看。」 语气跟蹭个饭似的轻松随意。 第17页 然后他左右张望了一圈,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铺上他带来的两个坐垫,并开始招唿神女坐下。 「救命。」系统说,「这一声救命,我是替刘彻喊的。」 这时,满堂朝臣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时间宣室殿上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大声嚷嚷不合规矩之类的话,也有人因为见到了刘邦而伏地痛哭,更多的人议论纷纷,所有人脸上都充斥着迷茫和震惊。 这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老头,对着刘彻高声喊着什么,身体哆哆嗦嗦的,仿佛随时要撅过去。 他声音太大了,情绪太激动了,看起来也太老了。 在他冲出去之后,宣室殿内的喧嚣骤降了一大截,站在底下的朝臣不再高声说话,而是三两一起,交头接耳,冷眼旁观。 林久在慷慨激昂的声音里抬起头。 从踏进温室殿开始,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刘邦像个嚣张的螃蟹,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刘邦身后,而她走在刘邦开出来的路上,低着头,仿佛只是个羞怯的寻常女孩。 这时她忽然抬起头,眉心的太阳图腾在点着蜡烛的殿堂中闪出不灭的明光,就仿佛一场绝世的演出在此时拉开大幕。 宣室殿上的声音又降低了一截。 林久看着那个对着刘彻大声说话的老头子,沉默着,面上表情纹丝不动。 她确实也动不了什么表情,这老头应该是个蛮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她一句都听不懂。 系统给她翻译,「老套路,这老头表面上是对刘彻说话,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内涵你。」 神女昨夜于末央宫中升起太阳,此事已传遍长安城。 没人敢公然将矛头对准神女,但神女都走上宣室殿了,总有死硬份子出来做点象徵性的抵抗。 这一年刘彻十九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只是个虚幻的未来。 君权神授的思想尚未被推行,神权与皇权泾渭分明,鬼神与人泾渭分明 。 这个忽如其来的神女,大汉可以供养她可以祭祀她,可利益当前,哪怕是神女,也休想轻易分走权利的蛋糕。 那个站出来呵斥她的老臣便是这样想的,权利当前,他的生死都变轻了。 何况他冒死直谏,这是绝大的荣耀。 今日之后,无论是死是活,史家刀笔之下,他的名字必将流传千古。 后世歷数汉武一朝的名臣,必有他一席之地。 所以他站出来了,迫不及待,无惧无畏,义正词严地内涵神女。 可林久根本不在乎。 她的神情平静,平静得简直叫人觉得可怕,就好像她做出什么事情都理所当然。 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平静的表情?眉梢眼角就连眼神都不起一丝的波澜。 她的妆容华丽到夸张,她的脸美得不可思议,她的衣裳飘动如同流云,她眉心的太阳图腾仿佛在宣室殿上放出光明。 这么多美好的因素堆叠起来,带来的却不是赏心悦目,而是恐惧,一种类人而非人的,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似乎是人,可怎么会是人? 她看起来,不类生,不类死,不像人,不像鬼。 宣室殿内其余的人都闭上了嘴,只剩下那个站出来的老臣一个人的声音。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明明有声音,可又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10章 持金杯的圣女04 于是忽然有人想起来,走进宣室殿的这个女人,她原本也不是人,她是神女,将大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从幽冥带回人世的神女! 在她毫无情绪的注视下,老头原本慷慨激昂的声音渐小。 他一直避免与神女对视,就是因为心里毕竟畏惧。他向刘彻说话,就是要迴避正面与神女做对。 可神女一直看着他,他竭力想忽视这样的眼神,可那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压在他心上,越来越重,重逾千斤。 那是神女,那不是人是鬼神啊!她长得像个漂亮女孩,可人皮之下谁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鬼神不可踏上人的殿堂,这是对的,原该如此。他是对的,他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这么说,数十载宦海浮沉,他是对的! 可是—— 额头上沁出越来越多的冷汗,他的声音变小、变得期期艾艾。 最后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逐渐地软倒在地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久默默将视线移开。 下一瞬那老头就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了地上,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些东西,只有他能看见的东西。 他被那东西完全击垮了。 富丽堂皇的宣室殿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林久站在皇位旁边,她的视线挨个看过底下每一个臣子,所有人都避开她的视线,宣室殿上文武满堂,无人敢与神女对望。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似乎应该开心,可是无论去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出她有开心的端倪。 她像摆在高台上供人祭祀的神像一样,无喜无悲,只是提着裙摆,跪坐在了刘邦给她摆好的坐垫上。 所有人在此时都默默以眼角余光看着她的举止,所有人都在想—— 奇怪啊,她跪坐时的姿态,竟然与人并无分别。 还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有动作,气氛沉重得像是要凝固了,就连皇帝刘彻也呆站着,做不出任何反应。 第18页 最后是刘邦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开始吧。」 刘彻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严厉地往底下看了一眼,在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大汉开国以来最诡异的一次早朝。 三分之一的臣子一脸激动,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三分之一的臣子脸色铁青,表情难看得像是突然得知养了十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最后三分之一的臣子满脸茫然,人在状况外。 皇帝本人自觉全程如梦游,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是幻。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系统幽幽地说。 今天这一出过后,刘彻的心动值涨得那叫一个排山倒海,系统直接下单了一套赛博唿吸机。 林久没说话。 她跪坐在刘彻身边稍往后一点的位置,刘邦则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她身后,明晃晃地摆出一副以她为主的态度。 自高祖刘邦建未央宫伊始,宣室殿上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那向来只容皇帝跽坐的位置上,一口气坐了三个人。 挤倒是不会挤,地方还是蛮宽敞的,问题是,这是挤不挤的事吗? 这显然不是啊。 此时读书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就算是在皇帝面前也是有位置的。 因此不必全程站着上早朝,等刘彻落座之后,满朝臣工也就都跪坐下来,是为坐而论道。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 此时是西汉,上古之风犹存,王公的骨头里还刻着血脉带来的高傲,站立在家族和爵位之上的风骨。 哪怕是死也难以磨灭这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特质,林久的震慑不可能压服这群人,而只能是短暂地压制。 此时宣室殿上,无人说话。 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必要说出口的,这一场早朝上,针对神女的恶意汹涌而来,简直排山倒海。 系统忧心忡忡地说,「我真的不觉得你走上朝堂是好事,你不了解游戏规则,很容易沦为朝政中的傀儡。」 「就像现在,这群人针对你,可你没办法做什么,因为没人站出来说话,你抓不住出头鸟,可你总不能一个人针对他们全部人吧。」 林久说,「嗯。」 「你嗯什么?」系统疑惑。 林久说,「你说得对,我应该一个人针对他们全部人。」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你理解错了吧?」 林久不说话了。 那群人针对她的人沉默着,而她沉默得更彻底。 那群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身上那种说不清是兽性还是神性的非人感却压倒了一切朝她涌来的恶意。 她毫无情绪起伏,却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占尽上风。 她就这么如神像一般在温室殿上坐满了一整场朝议,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姿态,也没有人能动摇她的情绪。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神女于今日坐上了温室殿,且可以一直在温室殿上坐下去。 系统插上唿吸机,奄奄一息地说,「还有人在意刘彻吗?算了我知道了,无人在意。」 冷静下来之后,系统想起昨晚林久说,要打出【名动天下】成就。 他生怕林久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遂千方百计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可以做点其他事。」他对林久说。 「比如?」 「比如练习唱歌,有个【声入人心】成就可以刷。」系统说。 林久问,「我唱歌好听就能刷到【声入人心】?」 系统说,「不可以。任务的主体是刘彻,和刘彻关系不够亲密的话,就算是有人鱼的声音,唱歌也唱不进他心里。但你可以一边练习唱歌,一边刷刘彻的好感度。」 「太麻烦了,不如找点现在立刻可以刷到的【成就】,比如这两个就不错。」林久在两个成就上打了标记。 系统凑过去看,「【色令智昏】?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刘彻为了你反抗他娘或者他奶奶。这可行性不高吧。」 「这个【为伊消得人憔悴】,让刘彻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两个月瘦上二十斤,呃……」 系统委婉地说,「是不是稍微有点点不可能呢?」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地思索,「你说得对,【名动天下】这个成就确实用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我要一次性完成这三个成就,这样比较不浪费时间。」 「呃……」系统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久不理他了,自顾自去看自己养的花。 第一次围观过西汉朝会之后,她就差使刘邦去给她找一株花来。 刘邦又不是神仙,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儿找花去? ——所以他把这活儿安排给了刘彻。 也不知道刘彻怎么做到的,当晚林久就拿到了一盆兰花。 然后林久把花干放着不浇水,直到今天,这一看就名贵得不得了的兰花都快旱死了。 系统有点不忍心,「你之前没养过花吧,你要浇水啊,不然花会死的。」 林久不说话,和之前每一天一样,对着花盆上上下下看了一阵。然后她多说了一句话,「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了?」系统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多想,林久忽然拿起【持金杯的圣女】配套的金杯,微微倾斜金杯。 第19页 系统脑子里立刻响起警报,理智告诉他林久又在搞大事。 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整活儿。 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他看见的画面宛如电影里的慢镜头。 金杯倾斜,金杯里的液体缓慢地、缓慢地流出一线,浇在了干枯的叶子上。 第11章 持金杯的圣女05 【持金杯的圣女:你在太阳神的盛宴上持杯倾酒,从此得到了太阳的祝福。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这是套装自带的附加说明。 「说是酒,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本质是一种对身体比较有好处的泉水,不含酒精,不醉人,喝完还会神清气爽。」这是系统对金杯里所谓的酒的解释。 一种喝了会神清气爽的泉水。 人喝了会神清气爽,花花草草喝了当然也会神清气爽。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金杯里的水浇在叶子上,干枯的叶子在他注视下,羞怯地抖动了一下,干瘪的枯黄霎时舒展成新绿,长长的茎秆上颤巍巍地举起一个花苞。 那么美那么柔嫩的绿色,简直像是个关于春天的魔法。 不不不,在这个时代,更应该称其为,一个关于春天的神迹。 「草,长出来了。」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宣室殿上坐而论道,论的是山川河流、社稷民生,而近日以来,宣室殿上最为人所关注,最成焦点的论题是。 「岁有大旱之兆,将夏,恐大飢。」 意思就是今年冬天降水少,恐怕是个干旱的年景,农作物不会有很好的收成。 等到了夏天,去年储存的粮食吃完了,今年的粮食却因干旱而没有收穫,将要引发巨大的饥荒。 「等等。」系统说。 他觉得有点混乱,两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冲撞,弄得他头晕眼花。 系统情不自禁地将脑子里的两句话念出来。 一句是,「金杯里永远有酒。」 一句是,「岁有大旱之兆。」 这两句话放在一起,系统忽然呆滞住了。 关于【金杯里永远有酒】怎么利用,系统和林久之前也有过激烈的讨论。 系统的意见是让林久给刘彻倒酒:「刘彻现在年纪这么小,上朝时间又这么早,睡眠不足就容易犯困。你给他倒一杯酒,他喝完精神抖擞,对你刮目相看,这不是很美吗。」 林久说,「就这?这就让刘彻刮目相看了?」 系统说,「嗯啊。」 说着又惋惜道,「可惜时间不对,这个套装最有效的时间段应该是在几年后,刘彻亲政之后。」 「他在歷史上也算是勤政的皇帝,看书看奏摺肯定看得很累。到那时候你给他倒酒,让他精神抖擞,这好感值还不涨得飞起。」 林久当时问他,「要刘彻的好感值干嘛?又不能兑换服装。」 系统真是磨破嘴皮子,「但他是目标人物啊,你不刷够他的好感度,和他关系不够亲密的话,很多成就和任务到后期都是做不了的,举个例子就是之前咱们提到过的【声入人心】。」 当时林久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噢。」 系统以为她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些激烈的讨论,都是他自己单方面激烈和单方面认为是讨论。 林久早已经天马行空鬼斧神工地给【金杯里永远有酒】找好了用处。 对系统来说,这一切都太刺激了。 而刺激还不止于此。 次日,林久带着刘邦去了长乐宫。 这个时代长乐宫与未央宫并称两宫,未央宫住着皇帝刘彻,长乐宫住着窦太皇太后。 名义上的政治中心在未央宫,群臣议政的宣室殿也在未央宫,但实际上那些影响帝国的决断,往往出自长乐宫,出自窦太皇太后之手。 一个风烛残年的瞎眼老太太,从汉文帝的皇后,到汉景帝一朝的太后,再到汉武帝一朝的太皇太后,屹立三朝,巍然不倒。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刘彻这样兇勐的皇帝都只能屈从于她灰白色的眼睛,被迫蛰伏起满身的锋芒。 哪怕是放在五千年群星闪耀的史书中,这老太太的一生都是一笔浓墨重彩的传奇。 林久到的时候,刘彻也在长乐宫中。 往日他入长乐宫,要站着行礼,要等窦太皇太后发话之后再落座。 而林久过来时,窦太皇太后亲自迎出长乐宫,行大礼参拜。 拜的是刘邦,但刘邦跟在林久身后,而林久也没有避开窦太皇太后这一礼的意思。 她是刘邦亲封的神女,窦太皇太后跪了刘邦,自然也该跪她。 然后,不等窦太皇太后站起来,所有人都听见神女居高临下道,「汉室、应当、给我一场、祭祀。」 她说话很慢,而且措辞生疏,尽管声音纯稚如珠玉,但听起来还是叫人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但现在没有人计较这点不舒服,所有人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有人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如此嚣张?先帝刘启都对她毕恭毕敬,如今的皇帝刘彻在她面前更是如履薄冰。 换作往常,窦太皇太后立刻就要发怒,但今天不一样,站在她面前的是大汉的神女——神女的名声对窦太皇太后没有意义,但她不能不忌惮神女背后的高皇帝刘邦。 第20页 于是,片刻的寂静之后,窦太皇太后跪在地上,用老人特有的,缓慢而温和的声音说,「原该如此。」 林久得寸进尺,「还要人皇、罢朝三月,出未、央宫,往上林苑。」 她这个要求过于嚣张了。 但刘彻现在虽说是天子,毕竟没有实权,大汉的政治中心有他没他都照常运转。 他平时在宣室殿上的任务也就是做个吉祥物,或者也可以说是看板郎。 而且上林苑离长安也不远,原本就是天子行猎驻跸的行宫,安全问题也不必太担心。 心念电转间,窦太皇太后想到这许多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想到了林久身后的刘邦,所以最终她在沉默了更长时间之后,缓慢地说,「择日便行此事。」 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一回的语气却算不上温和了。 然后林久继续,「要人皇戒、除大食,日以小食果腹——」 这一次没等她话说完,窦太皇太后豁然抬头,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扑上来撕碎林久。 林久什么反应都没有,慢慢地说完自己的话,「——每至小食,则一箪食,一瓢饮,如此而已。」 她话一落下,窦太皇太后还没说什么,刘彻的脸色先变了。 在这个时代,人类社会中施行的是两餐制,第一餐在上午,称为「大食」,第二餐在下午,称为「小食」。」 林久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她要让刘彻断掉早餐,每天只在下午吃一顿饭,而且这顿饭只能吃一碗饭,喝一碗汤。 窦太皇太后要是这都能答应,那才是出了鬼了。 前头的罢朝三月,往上林苑,这都好说,然而这第三条简直是要把刘彻活活饿死。 难怪刘彻要变脸色——窦太皇太后和神女说话,他才是真的没有插嘴的余地。 问题是这两个人说话归说话,斗法归斗法,为什么要减他的饭啊? 这一回刘邦在后面站着都不好使了。 而且窦太皇太后也不傻,林久说了这么多,刘邦始终一言不发,根本就不像是要借高皇帝强压她的意思。 且林久现在是说了三条,一条比一条更苛刻,就算是答应这第三条,焉知接下来没有更难以接受的第四条,第五条? 难道还能一直同意下去她开的条件吗? 长乐宫中一时不闻人声,就连唿吸声都放缓了。 林久不等窦太皇太后想好要说什么话,她神色无波无澜,不带丝毫情绪地向窦太皇太后说,「给、我。」 第12章 持金杯的圣女06 窦太皇太后神色沉了下来,「高皇帝当前,神女要做什么,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神女行如此莫名之事,置我汉室天子于荒唐境地。」 她这话说得很巧妙,「莫名之事」这个词用得也很巧妙,姿态看似强硬,却没有完全拒绝林久的要求。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林久能给出一个使人信服的理由,那这条件也不是不能商量。 看似很强硬的措辞,深究其中的含义,其实是委婉的。 她退让了一步,讲道理的人都应该识趣地也跟着退让一步。 然而林久这次来难道是跟她讲道理的吗?林久不是啊。 因此林久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给我。」 说这话时,她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整个人如木胎泥塑一般,从动作到语气,不带丝毫情绪的起伏。 窦太皇太后跪着,她站着,这一刻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窦太皇太后。 窦太皇太后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但她不能。以她的身份,根本就没办法跟林久说软话。 林久当然更不会多说话,她转身就走了。 连长乐宫都没进,更从头到尾让窦太皇太后跪着说话。 刘彻人都傻了,窦太皇太后也傻了,谁也没想到林久直接就走了。 窦太皇太后看起来很想拦住她,刘彻也很想拦住她。但是——不可拦,不能拦。 倘若今日来此的是其他人,与窦太皇太后一言不合,拂袖既走。 则窦太皇太后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喊人拦住,要么是亲自追上去,总之都有余地。 问题是,林久今天不是一个人走的,她一走,刘邦也跟着她一起走。 这可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汉室自己的老祖宗,谁敢拦?谁敢追? 窦太皇太后不敢,刘彻当然更不敢。 所以祖孙俩最后只能带着同样茫然的神色,看着神女和高皇帝一起离开。 系统这时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了,难以置信道,「你是不是故意让窦太皇太后反对你啊?如果窦太皇太后连这个条件都捏着鼻子同意了,你后续是不是还有更苛刻的条件?」 林久一言不发。 系统说,「说真的,我现在不知道应该同情窦太皇太后还是同情刘彻,摊上你这俩人都挺惨的。」 不知道窦太皇太后如何看待林久今天的所作所为,总之,从林久走出长乐宫开始,汉宫中的头等大事就变成了「为神女筹备一场盛大的祭祀。」 但神女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温室殿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起初窦太皇太后和刘彻那边都派人过来问林久,神女对这场祭祀有什么要求,言辞间流露出不少明示暗示。 第21页 但林久一个都没回应,甚至一个都不见,全都让刘邦挡了下来。 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了五天,到了下一次朝会的日子。 汉代朝议制度整体算宽松,五日一朝议,中间还有休沐日。 所以每次上朝,一堆白鬍子一大把的老头坐而论道时,精神状态都比较饱满。 现在他们再看见林久坐在刘彻身边,眼神已经毫无波澜了。 打个比方,倘若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一条鱼飞在天上。 那这个人会震惊,会害怕,会无法接受,甚至会崩溃。 但如果一连一个月都看见鱼飞在天上呢? 这群人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他们已经习惯了,或者说已经麻木了。 林久在宣室殿里并不说话,不止是在现实中不开口,跟系统也不说话。 这么多天过去,系统都习惯林久在温室殿的时候一言不发了。 但这一天,林久忽然开口,「系统,你说我要是现在把刘彻杀了,是不是第二天就能【名动天下】?」 说这话时林久正跪坐在刘彻身侧,微微转过头,而后转动眼珠,看向刘彻的方向。 她离刘彻太近了,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刘彻的脖子! 系统说,「你——」他只发出了这一个音节,唿吸机都来不及插,系统里就突然开始炸起了火花。 仿佛是察觉到了危险,刘彻敏锐地转头,他今天听政听得很认真,危险的徵兆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变动神色,嘴唇微微张开,是一个入神的姿态。 然后他就对上了林久的视线。 他看见林久盯着他的脖子,一边膝行着往前趋了一步,一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 刘彻勐然闭上了嘴! 宣室殿中原本正在商议一件大事,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抬头看向刘彻,一看之下就再不能收回视线。 渐渐地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上首端坐的天子和他身边的神女,议论声渐小,渐渐落针可闻。 先前那么多天,林久一直沉默。 她沉默得太彻底了,所有人几乎都要忽略掉她的存在了。 反正她既不说话也不动,把她当做一尊木胎泥塑的神像也没问题。 直到她此时动起来,所有人才悚然意识到,她不是神像那种无害的死物,她是活的。 先前她沉默只是因为她愿意沉默,现如今她不再愿意了。 刘彻从未在宣室殿上得到如此多的关注,他手上没有政权,真正议政的时候没人会在乎他的意见,甚至没人会在乎他的存在。 现在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万众瞩目,可他一点也不高兴,恐惧在他大脑中疯狂炸响警报,神女在迫近,越来越近。 他看见神女森白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尖,当时的氛围,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神女拆骨食肉,成为一滩骨肉模煳的食物。 神女——她这样的也能算是神女吗?简直是一头兇勐的野兽!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放慢了脚步,底下好像有人高喊护驾,也有人意图往上沖,但刘彻知道来不及了。 他从来没这么冷静过,冷静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的手指抓紧了桌案的边缘,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恐慌。神女的脸在他眼前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张毫无瑕疵的,像神多于像人的脸。 最后神女的侧脸从他鼻尖擦过,探到他身前的桌案上,念出竹简上的文字。 她念的很慢,声如珠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稚,即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哀苦。 「岁有大旱之兆。」神女转过脸,看向刘彻,「大旱,那是什么?」 刘彻和神女对视,神女的面孔清晰地照进他眼睛里。 离得太近了,他看见神女乌黑的眼瞳,描在眼角的金粉折射着细碎而辉煌的光,眉心的太阳图腾像一轮降临在温室殿的、降临在刘彻眼睛里的太阳。 刘彻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说,「所谓大旱,就是很久不下雨,天空中却总有太阳。河流干涸,土地开裂,草木枯萎,人和兽都死在太阳底下。」 神女点了点头,说,「噢。」 离得太近了,她一点头,长长的睫毛就像是要擦过刘彻的额头,嘴唇也仿佛要擦过刘彻的鼻尖。 刘彻拼命试图通过这一点触碰感知她的体温,但那触碰太轻微,终不可触及神女真正的温度,只觉得仿佛是冷,又仿佛是热。 然后神女忽然又说,「大旱,人会死。那你会死吗?」 说这话时,刘彻恍惚觉得仿佛触碰到了她的吐息,幽微的、幽微得像一缕鬼魂。 他想说我不会死,我是人皇,纵使天下大旱三年,也不会少我的一口水喝。 可他说不出口。 神女的眼睛像是有魔力,在这乌黑眼瞳的注视下,刘彻忽然说不出一个字。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到生年有时尽,贵为人皇也终当一死。一时又想到,岁将大旱,生民涂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将要死在这场大旱中的,都是他的子民,他刘彻的子民! 刘彻不知道神女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神女什么都看见了。 他的隐忍,他的愤怒,他掩埋在血肉深处不为人知的野心,全部在神女眼睛里无所遁形。 第22页 但神女什么都没说,她膝行着后退了一步,看向刘邦。 刘邦在一个对视中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站起来,然后所有人才注意到,在宣室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放着一个漆盒,盒子里装满干燥的泥土,土里埋着一株快要旱死的兰花。 刘邦轻手轻脚地将这棵兰花捧在了神女面前,「神女请看。」 宣室殿中,天子高坐——此处的高其实只是个象徵意义,天子的坐塌比群臣的坐塌也就高上一个台阶的位置,和后世电视剧里的高高在上完全不一样。 这么点高度,底下群臣想冲上去是很容易的,也的确有不少人从地上爬起来想冲上去。 可是,事态转变得太快,前一秒神女还对着皇帝露出恨不得吃肉喝血的凶暴姿态,下一秒就已经端坐在一颗兰花前。 没人能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女对着干枯的兰花,说,「这就是大旱吗?」 没人应她的话,她也不需要有谁应她的话,她只是举起手。 描着纯金纹路的雪白大袖缘着她的手腕滑落,露出纤细的手指,清亮的甘霖从她指尖一滴一滴地滑落。 于是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宣室殿中有站有坐,还有人站到一半被震惊住,仿佛时间忽然被暂停,所有人都被莫大的力量冻结在了原地,维持着前一秒钟的动作,场面震撼又荒诞。 在大汉朝掌握至高权利的朝臣面前,在神女指尖甘霖滴落的同时,兰花的叶片轻轻一抖,干瘪的枯黄霎时舒展成新绿,长长的茎秆上颤巍巍地举起一个花苞。 第13章 持金杯的圣女07 震惊的情绪如同泼进人群中的滚油,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们见证了一场神迹,绿色的神迹。 枯木逢春! 没人在意刘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盯在了林久身上。 此前这些朝臣以看待女人、看待政敌、看待木偶泥胎的眼光看待林久,但是从现在开始,他们真正开始用看待神女的目光看待林久。 倘若眼神有温度,林久此时足以被烧死一百遍! 但是眼神毕竟没有温度,这些人的视线,林久一个也不在乎。 就像她第一次来温室殿听政时,面对那些直白的恶意的时候一样,她不在乎。 但这样毫无情绪波动,只是让她更像是神女了,那些看向她的视线里,渐渐开始有了敬畏,甚至狂热。 但,还是那句话,神女不在乎,神女也不看。 神女只是收回手,站起来,转向跪坐着的刘彻,居高临下道,「原来,这就是大旱啊。」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刘彻竟然觉得她笑了一下。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但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一天,依然固执地认定神女向他笑了一下。 一个一秒钟都没有的短暂笑容,短暂得就像是施捨。 然后她微微俯身,直视着刘彻的眼睛,压低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大旱不能抢走你,因为你在我手里。」 接着她重又直起身,这一回整个宣室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祭祀我吧人皇。给我最盛大的祭祀,我来庇护你的土地。」 刘彻没说话。 他登基四载,坐在天子的位置上,手上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政权。 没有人在意他这个皇帝,没有人真正听取他的政令。 而今天,宣室殿上满朝王公,神女却只对他说话。 岁有大旱之兆。这是宣室殿上议了月余的大政。 而现在只需要他一句话,神女就将施展凡人所无法想像的神迹,来解决这困扰了宣室殿月余的大旱。 这句话只有他能说,因为神女只注视着他,神女只向他说话。 宣室殿上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他一言可决定偌大帝国的命运。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行玺摄政的皇帝。 刘彻放任自己在这种美妙的感觉中沉浸了片刻,而后正坐敛衽,与神女对视。 神女眉心的太阳又降临在了他的眼睛里,闪着万世不灭的明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威严的、掷地有声的、一个真正的皇帝的声音,在说,「神女将得到一场最盛大的祭祀。」 这一天,神女向他问起大旱,神女又问他会不会死。 然后,神女向他展示了一个绿色的神迹。 旱灾是天神向人间降下的阴影,凡人乃至皇帝都无法抗拒这天塌下来一般的阴影。 可是神女说,要在这神迹一般的阴影之下庇护他的土地,以同样伟大的神迹! 神女还说,「你在我手里。」 刘彻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模煳地感知到了痛楚,好像有人以尖刀在他心脏上刻字,血流滂沱。 但在这种时刻,他来不及去想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整理衣冠,郑重下拜,「但求神女不吝神恩,降之以甘霖,解我地上之烈旱,救我生民之焦苦。」 宣室殿中沉默三息,随后满堂王公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冲上来的又回到原位,站起来的又跪回去。 三息之内,骚动快而有序地平息,而后是丝绸的衣裳窸窸窣窣的折动声。 起先还只有微弱的应和声,最后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咬字清晰而洪亮地行以祝颂,「但求神女不吝神恩,降之以甘霖,解我地上之烈旱,救我生民之焦苦!」 第23页 声音浩大而洪亮,响彻宣室殿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两千年前的汉宫,洒扫尘埃的宫人从宣室殿外高高的台阶下走过,被这忽然响起的浩大声音惊掉了手中的拂尘。 晴空万里,宣室殿檐角上栖落的鹞鹰抖动翅羽,沖天而起。 太阳的光芒朗照四方天地,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 ———————— 系统要疯了,「不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咱们哪有甘霖,哪能抗旱?」 装逼一时爽,善后火葬场。 系统插着唿吸机愁眉苦脸,只有他知道,林久是事先在袖子里藏了一点从金杯里取出来的水。 她没有降下甘霖的能力啊,这次施展神迹实则算是作弊行为。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事情真相。 哪有人见识过枯木逢春? 这一手神迹玩得太震撼了。 宣室殿上,那些原本还对林久身份有所质疑的人,在这一波之后真是在林久面前跪得心服口服,老泪纵横,一个劲儿说神女降世、天佑汉祚、汉室永昌。 林久当初在长乐宫说给窦太皇太后的三个条件也重新被人想了起来。 这回刘彻连朝都没上完,当场就被打包送去了上林苑,「为了彰显祭祀神女的诚意」,开始了他每天一顿饭的悽惨生活。 系统敢说这是宣室殿中少有的几次可以称之为「众口一声、大势所趋」的场面。 就好像神女说出的话必须得到实现,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就是神女应该享有的权利。 林久在这一刻真正地得到了神明的权柄:言出法随。 在这样极端的局势中,哪怕是窦太皇太后也没办法站出来多说哪怕一个字,甚至没人想过去问窦太皇太后的意思。 刘彻直接去了上林苑,这是朝臣的请求,也是他自己主动做出的决定。 换个角度看,这就是,因为林久做出了要求,于是,刘彻忤逆了窦太皇太后。 「【色令智昏】成就已达成。」系统干巴巴地说,「这,这也太,太玄幻了吧!」 是,系统分析得对,林久和窦太皇太后在刘彻心目中的地位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现阶段刘彻根本不可能为了林久反抗窦太皇太后,或者说他不可能反抗窦太皇太后,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本。 但是,林久没按常理出牌,她根本没让刘彻在她和窦太皇太后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天秤两端,引进来了更多的东西。 一边是旱灾,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一边是满座朝臣,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或者说得更直白些,一边是王朝江山,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这才是刘彻所真正面临的选择。 刘彻要怎么选?刘彻能怎么选? 他只能走上林久给他的路,他根本别无选择! 系统说,「恭喜宿主打出成就【色令智昏】,汉武帝刘彻此生只因你而疯狂。」 第14章 持金杯的圣女08 【色令智昏】已经达成,【为伊消得人憔悴】还远吗? 「其实这个二十斤只是虚指,饿得差不多也就行了。」系统有点难以接受现实,试图转移话题。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让刘彻一天一顿饭啊,他还小还在长身体哇。」 「为了可持续发展啊。」林久说。 「可持续发展?」系统拿出了赛博速效救心丸,「你就不怕把刘彻发展死了?」 「怎么会,刘彻要是真傻到把自己饿死,那他就不是汉武帝刘彻了。」 林久说,「但吃不饱是真的。这样他饿的时候会想到我,吃饭的时候也会想到我,就会有大把心动值入帐。」 系统沉默良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能抗旱吗?如果做不到,咱们还是早点想办法。」 「我办事,你放心。」林久说。 系统眼前一黑…… 此时她正走到一处河边,穿着【持金杯的圣女】套装,赤足,手捧金杯。 大旱的徵兆已经很明显了,这条河里的水只剩下浅浅一层,就算是在枯水期的冬天,水也少得太过分了。 系统嘆了一口气说,「天灾所至,生灵涂炭。」 这已经是他这几天看过的不知道第几条河了,无一例外全部都只剩下稀薄的一层水,看起来岌岌可危。 他看不懂林久是怎么想的,这几天她走遍了许多河流,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系统犹犹豫豫,但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这次我真的不放心,水旱灾害在这个时代是多大的事你可能没有概念。」 「巨大的天灾会带来包括战乱和瘟疫在内很多乱七八糟的后续,甚至可能成为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林久说,「嗯。」 很敷衍。 系统苦口婆心,「我敢打赌,此时长安城中,从朝臣到刘彻到窦太皇太后,全部因为这场旱灾睡不着觉。解决旱灾,你这个话放得太可怕了,如果说到做不到,后果会很严重的。」 林久掏出地图,对照地图默默地看。 系统再接再厉,「我知道【金杯】里的酒也能对植物使用,可你只有一个人,你没办法浇遍旱灾区域所有的农作物啊。」 林久沿着河边走了几步,仿佛没听见系统的话。 系统有点烦躁,他总觉得他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任何问题。 第24页 所以他加倍地着急,「就算你只是想保住几块田地,搞个看起来好看的面子工程,趁机刷威望,那这事操作起来也很复杂,还是要从长计议——」 系统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就在系统眼前,林久捧着金杯,缓缓地、缓缓地倾倒。 哗啦啦的水流声中,金杯里的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清亮的抛物线,落入河里。 系统忽然意识到他忘掉的事情是什么了。 【金杯里永远有酒】,金杯里的酒倾倒不尽,也就是说,只要林久愿意,她完全可以站在这里,用【金杯】倒满整条河! 而这条河,在现在叫大河,在后世,叫黄河。 说流经帝国全境是夸张了,但这条河流流经的疆域,刚好囊括所有将要遭受旱灾的地域。 【金杯里永远有酒】。 金杯正哗啦哗啦往黄河里倒酒。 这是在太阳神宴会上倾酒的祭器,杯口并不大,理论上并不能很快地倒出很多酒,可问题就出在【永远有酒】上,酒水无限,则压力无限。而压力与水的流速息息相关。 当林久微微倾倒金杯时,流出来的便只是缓慢而细微的一线酒水。 可当林久完全倒置金杯,其中的酒以疯狂的速度喷涌而出,不多时河床上已经积起了浅浅一汪晶莹的酒水。 在这个时代,农田灌溉分……雨水灌溉……井水灌溉……和……河水灌溉。 河、水、灌、溉。 这四个字在系统的精神海里反覆迴响,系统的眼睛忽然失去了高光。 这个思路……虽然匪夷所思,但好像没问题啊。 既然是旱灾,那肯定是降雨量减少,河流水位下降。 林久影响不到降雨量,但她可以影响河流水位。 【金杯里永远有酒】,挑一条合适的河往里倒就完事啦,就是这么简单。 系统动了动嘴角,火速下单买了第二个唿吸机。 他忽然觉得一个唿吸机不够用了,他得准备两个,左右鼻孔各插一个。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林久可能用【金杯】里的酒搞几个面子工程,林久用【金杯】里的酒假装神药贿赂朝臣,林久让刘邦出面指鹿为马…… 系统甚至连林久偷偷潜入官员府邸挨个威胁的可能性都有考虑到。 唯独万万没想到,林久说抗旱,那就是真的抗旱,虽然是另类抗旱。 说甘霖,那就是真的甘霖,虽然是流淌在河里的甘霖。 全特么是字面含义,却硬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音希声、重剑无锋吧。 系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觉得自己的底层逻辑都要被林九给震撼到崩溃了。 林久表示不能理解系统的震惊,「这算基本操作吧。」 系统:「……那不基础的操作是什么?」 「我给你打个比方。」林久说。 「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完全可以找个地方蹲着,然后不停倒酒,直到把整个地球淹掉。」 系统说,「那你得倒多少年?」 林久说,「反正我有永恆的青春,你管我倒多少年呢。」 ……永恆的青春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系统说,「【持金杯的圣女】这套装三个【成就】给你真是亏大了,早知道应该让你用三十个【成就】来兑换的。」 林久不理会系统,继续说,「不过我是个好人,所以我不会做这种邪恶的事情。」 系统沉默了。 有一瞬间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的刘彻,正在为林久疯狂心动。 过了一会儿,系统问,「【色令智昏】和【为伊消得人憔悴】都完成了,【名动天下】你准备怎么办?提前告诉我一声好不好,我怕我承受不住。」 林久诧异地说,「你还没猜到吗?」 「……」系统有了不祥的预感,「猜到什么?」 林久问他,「这条河叫什么?」 第15章 持金杯的圣女09 不祥的预感加重了。 系统说,「我知道这是黄河。」 「你可以猜一下。」林久轻声说。 「等这场旱灾过去之后,会不会有人提议,改掉这条河的名字。」 黄河改名?系统起先迷惑不解,心想好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掉。 片刻之后忽然反应过来,顿时露出一副被雷噼傻了的表情。 很,很有可能啊。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炎黄子孙是有这个传统来着,用某地发生的特殊事情,或者出过的特殊人物,来给这个地方命名。 比如有个叫孔林的地方,就是因为孔子埋在了那里。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假如,就是说假如,在林久顺利解决这一场旱灾之后…… 系统回想起刘彻和窦太皇太后对林久的态度,再回想起林久说出自己能止旱之后,宣室殿上的反应…… 黄河改名好像真的不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啊,而且甚至可能都不需要林久开口,刘彻就能直接传下诏书,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如此,我得以【名动天下】。」林久轻声说。 【名动天下】。 神他妈的……名动……天下…… 系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久贴心地说,「接受不了的话就插上唿吸机开始吸氧吧。」 第25页 「你升级了,唿吸机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系统说。 「我准备给自己找一个精神寄託。」 「你对道家有了解吗?老子你知道吗?我准备买一本赛博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我觉得非常有道理,非常让人平静。」 系统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看我现在就很平静啊。福生无量天尊。」 「我真的很平静,你不要管我。」系统喃喃自语。 「我完全想通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错,就是这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福生无量天尊。」 话音落下,系统久久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只剩下林久往河里倒酒的哗啦哗啦声。 在冬天澄净的天空和阳光下,酒水入河,溅起清亮的水花。 半晌之后,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别这样,给黄河改名这件事太大了,这个【成就】它何德何能,它不值得啊。」 他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也没指望林久能因为他这句话就改变主意。 但林久在听了他这话之后,竟然真的停住了动作。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倾倒的金杯缓缓扶正,顿时感觉林久的身形高大了起来,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哎! 「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林久缓缓说。 系统顿时喜极而泣,「你能听进去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讲啊,你听我的,绝对不会后悔的,毕竟做不做【成就】是一阵子的事,但要是被#@%¥找上来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话音一落,系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顿时懊恼得天塌地陷,后悔得怀疑人生,小心翼翼地观察林久的反应。 林久什么反应都没有。 系统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是过度紧张了。 就算自己说漏嘴了也没关系,有些词彙单是说出来都带着不得了的能量,位格不够根本连听都听不到,甚至还会被扭曲掉记忆,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接触过这样的词彙。 看林久的反应,想必就是已经被扭曲了记忆。 想到这里,系统又开始觉得疑惑。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就算因为一些原因,他现在不是太聪明……没办法用全部算力维持日常运转,但也不至于懈怠到这种地步,随口就把这种级别的消息说出来吧。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但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呢…… 林久忽然开口,「#@%¥。」 系统正在想心事,没听太清楚,随口道,「什么?」 但这个词彙自带的一种奇特的气息旋即让系统意识到了他听到的是什么。 他慢慢地张大嘴,又慢慢地张大眼睛,整个人被震撼得表情变化都卡顿了,宛如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露出一种被雷噼十遍之后又见了一百只鬼的表情。 林久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她精准地说出了那个复杂、拗口又不知所云的词彙。 系统闭上嘴,也闭上眼,开始装死。 林久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放倒金杯,哗啦啦的流水声又响起来。 系统鬼哭狼嚎地爬起来,「我错了,我都招。」 金杯重新被扶起来,水声消失。 系统期期艾艾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做任务呢,其实是有限制的。」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林久的反应。 但林久毫无反应。 系统只好继续说下去,「这个限制就是不能过度改动原位面歷史走向,不然会有被发现的风险。」 「被发现的话就会有……神,对,就是神,以人类的认知进行解释的话,#@%¥大概就相当于神。」 林久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系统真的说完了,方才开口,「神?所以?」 「所以你就不要给黄河改名啊。这个动静就太大了,会把神吸引过来的,神会降临。」 「降临会怎样?」 「会把我们和被我们影响过的这个位面一起摧毁。」系统老老实实地说。 「这样啊。」林久轻声说。 系统支着耳朵听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然而很快发现竟然从中听不出她的情绪。 一股寒气冲上系统的天灵感,因为他发现以他的算力和底层逻辑,竟然无从分析出林久究竟有没有相信他的话。 但林久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说,「原来还有这样的限制,那之前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系统扭捏着说,「那谁还没有点小秘密呢……再说了,连自己的宿主都护不住,这不显得我挺没有排面,挺不厉害的嘛。」 林久没有再说话,第三次把金杯倾倒,继续倒水。 系统傻眼了,「啊,你不停下吗?」 「黄河不会改名字了。可是还是要把旱灾解决掉的。」林久说。 系统放下心来。 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有那么一瞬间,系统意识到一个问题,以金杯中那孱弱的水流,就算时刻不停地流淌,就真的能填掉这一整场大旱灾吗?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同时,水流声忽然变得尖锐起来,而且刺耳得简直无法忍受。 系统一下子捂住耳朵,片刻之后,他一脸茫然地放下手,「奇怪,我之前好像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一下子就忘掉了。」 第26页 林久一言不发,不露出丝毫异样。 刘邦远远地站着,在深冬的河畔,远眺这七十年之后的江山。 系统还是没想到之前忘记了什么,但在看到刘邦的同时,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是这样的,我觉得还是不保险,毕竟解决旱灾的动静太大了,而且你之前的动静也不小。」 「为了尽量减少被神发现的可能性,你要不要……让刘邦消失啊?」 第16章 持金杯的圣女10 此时这块临河的荒地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吹过草尖的风都带着寂寥的意味。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神女于此行神迹解大旱,区区凡俗怎么敢直入其中,搅扰神迹呢。 甚至不需要林久说话,宣室殿上的那些人就自觉将此地划入了禁地,迁走了所有住在附近的猎户以及农人,禁制程度甚至更高于未央宫。 未央宫尚且准许朝臣出入,而现在这段河岸只有林久和刘邦能履足。 林久来这里,带且只带了刘邦。 之所以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刘邦的生死都在她手里,因此绝不可能背叛她。 还有就是,有刘邦在,会很安全。 迄今为止,林久在汉宫张扬跋扈,所依仗的固然有「神女」的名头,但那终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支撑她为所欲为最重要的后盾,其实还是刘邦。 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在这个时代,他比林久还要更像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而现在系统说,让刘邦消失。 林久沉默了很久,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风吹过枯草的声音,酒水流淌进河水里的声音。 系统也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但林久比他还要更能等,他不说话,林久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对着沉默了一整天。 系统觉得自己真傻,竟然想着跟林久较劲。 他认输了,主动说道,「其实你如果实在捨不得刘邦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等着林久问他有什么办法,但林久问他,「为什么要捨不得刘邦?」 系统卡住了,「不是捨不得刘邦,你怎么沉默这么长时间?」 林久平淡地说,「让刘邦消失而已,这是小事,你决定就好了。」 系统……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噎得直翻白眼。 他以为林久是在不舍在犹豫,但其实林久早已经做下了决定。她沉默是因为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事……在她看来这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已。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解除【招魂】技能呢。」系统缓过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要解除【招魂】技能?」林久很不理解。 系统大惊失色,「你没想着解除【招魂】技能?」 林久认真地给他解释,「这个世界观下是承认魂魄存在的对吧,所以我可以用【招魂】召唤出刘邦。」 「那如果我解除【招魂】,放刘邦回归死国,他就又回归了魂魄状态,又能被【招魂】或是其他类似【招魂】的技能召唤出来。」 系统茫然道,「我好像懂了,但又好像没懂。所以呢?」 「所以,既然你可以绑定我来做任务,给我提供这样的能力。那么,你所说的那个神,应该也拥有类似的能力吧。」 「那么,如果,在我解除【招魂】之后,倘若刘邦他日再被【招魂】,岂不是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成为我的敌人?」 系统终于听懂了,他的声音变了,「我没有这样想过,这是我的思维盲区。你说得对,神从来没这么做过,但神有这么做的能力。你发现了一个隐患。」 片刻之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东西,「所以你口中的让刘邦消失,难不成是想要让他魂飞魄散?这么狠的吗!」 林久说,「我没这么想啊。」 系统有点不信,「真的吗?应该是真的吧。我记得你没有使魂魄消散的能力……你应该没有吧?」 林久说,「有。」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安详地翻起了赛博道德经。 但林久不放过他,「你还记得【万丈光芒】吗,那时刘邦在我面前泪流满面。」 系统睁着清澈又茫然的大眼睛,完全跟不上林久的思路。 「那时他的眼睛一定很疼,因为我在【万丈光芒】特效的掩饰下,往他眼睛里,弹了几滴【金杯】里的酒。」 系统没有嘴巴,否则现在一定已经张得很大。 林久的声音在继续,「【招魂】是阴属性的技能,那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一定克制它。如果我现在把【金杯】里的酒浇满刘邦全身,刘邦应该就会像你说的那样,魂飞魄散吧。」 系统张目结舌,说不出话。 林久掌握着【招魂】的技能,其实根本没必要担心刘邦反噬。 当时林久以【万丈光芒】震慑刘邦,他以为是谨慎,是往自己手里压下一张底牌。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根本不是林久唯一的底牌。 从决心利用刘邦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准备制衡乃至反杀刘邦的底牌了吧?她原来是这种手里不捏着十张底牌就睡不着觉的人啊! 半晌,系统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那只是你的预设,情况应该不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林久说,「你说得对,可谨慎永远是美德。我不可能解除【招魂】,我不习惯给自己留下隐患。」 第27页 说这话时,她语气很平淡,可就是这么平淡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系统意识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算数,她真的会让刘邦消失,但她也是真的不会解除【招魂】。 「你好残忍啊。」系统喃喃说。 林久想了想,有点茫然,「我哪里残忍了?」 「你都要让刘邦魂飞魄散了,还不够残忍吗?」 「我没有说要让刘邦魂飞魄散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系统又傻了,「那你要怎么做?」 林久保持沉默。 系统狐疑地说,「你不会瞒着我吧?你不相信我?」 林久说,「天机不可泄露。」 系统一口血喷出来。 片刻之后,系统重振旗鼓,「问题又来了,刘邦消失之后,接下来的任务怎么办?」 说着说着系统就惋惜起来,「他的虎皮真的很好扯,以后很难再遇到这么好用的工具人了吧。」 林久说,「你是不是看不起刘彻?」 系统瞪大眼,他想起刘彻惨遭迫害的一生,「就真的要逮着刘彻一只羊薅了吗?」 「但是刘彻现在年纪还很小,恐怕没有刘邦那样的威望……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信服的人只怕不多吧?」 「等他成长起来,还要很多年吧,说实话,我们不太能等得起。」 「你小看他了。」 林久轻声说,「刘彻的时代终将到来,他此生必定万丈光芒。」 「你可以拭目以待。」 第17章 持金杯的圣女11 金杯里的酒流淌了很久,林久也在河边这块荒地上待了很久,眼看就是寒尽春生。 不过季节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金杯里永远有酒】的加持下,她所在的河边早就长出了茸茸细草,冷风拂过河畔时,容易将瑟瑟发抖的草尖误认成春天。 系统旁观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抗旱效果好是好,但我怎么觉得这些草不大对劲呢?但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林久说,「因为这些草很快地长出来,又很快地被冻死。」 系统震惊,「什,什么?」 林久说,「金杯里的酒喝下去的效果是精神抖擞,显而易见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生命力,但这点稀薄的生命力又不足够一直维持精神抖擞的状态。」 系统听懂了。 简单来说就是,林久往河里倒酒,河边的草籽被酒中蕴含的生命力哄骗,「精神抖擞」地钻出泥土,长出嫩叶。 但现在是冬天,长出来的野草在外界汲取不到足够的生命力,酒里那点稀薄的生命力也不足够维繫它们的长青不败,所以它们很快就在寒风中被冻死。 而这时,下一茬被欺骗的草籽又已经冒出了绿叶。 河边始终长着茸茸细草,只是没人会知道,这片看似生机盎然的绿色里,已经埋葬了多少绿草的尸体。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毛骨悚然,大叫道,「这条河通达帝国疆域,你往河里倒酒,流域内所有的土地岂不是都会被【金杯】里的酒欺骗?」 「我记得有些农作物的播种是在冬天之前吧,野草的种子多,禁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欺骗,那些农作物怎么办?」 林久冷漠地说,「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我降下了甘霖,我消解了烈旱,难道不是吗?」 系统难以置信,「你这,什么叫南辕北辙啊,你抗旱抗得地里寸草不生?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刘彻抗旱的目的是保住农作物呢?什么叫本末倒置你知道吗?」 他急得团团转,林久冷眼看着,保持沉默。 系统都快急哭了,「你是个疯子吧,你知道那是多少条人命吗?就算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啊?」 林久说,「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可是神女,神女你懂吗。」 「下游已经铸好了堤坝,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金杯】里倒出的酒都会被蓄在水库里,在春天彻底到来之前,没有一滴酒能往外流。」 系统呆滞住了,「啊?什么时候搞的大坝?」 「就在你神神叨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对林久说,「你……好奇怪啊。我怎么感觉你当这个神女当得还挺认真的。」 「什么叫挺认真的?」林久反问他。 「就你一系列所作所为,从召唤刘邦,到出现在刘彻面前。你的神女身份先是忽悠住了刘邦,然后又忽悠住了刘彻。」 「然后住进温室殿,未央宫的人开始把你当神女看。」 「再然后升起太阳,参加那晚宴会的人开始认可你神女的身份。」 系统说着说着就流下汗来,「接着又是宣室殿上展露神迹,满朝衣冠都视你为神女,再然后你这样看重抗旱这件事情,等到抗旱成功,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神女的名声。」 「你不会真的就准备把神女这个身份焊死在身上了吧?」 林久一言不发,这个问题弱智到她懒得回答。 系统沉默片刻,开始痛哭流涕,「我真傻,真的,我单以为你捞一笔就跑,我没想到你真准备走神女这条路啊。」 林久安慰道,「别哭了,未来还是美好的,你要相信我。」 第28页 系统哭得更大声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已经算是撞大运了,我以后很难保持这样的水准的。」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很厉害,更不指望你能有什么用,都交给我吧,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停顿了片刻,嚎啕大哭。 夕阳烧红了天边的云霞,系统哭累了,睡着了。 刘邦站在一旁,默默的,不说话。 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旁观这一场神迹的人——如果他现在还能算是人。 宣室殿上对这场神迹看得几乎和天地一般重,可实际上神女只是立在河边,持金杯倾水而已。 这真的是很平淡的一个姿态,与神女曾行的那些神迹相比,简直乏善可陈。 可神女站在河边这么多天,姿态不动,衣不染尘。一天一天再一天,从冬到春。 刘邦看着她,一直看着。 然后,他想到一句话。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 上古的神女,凡人计数过多少岁,才是她的一度春秋? 他没有多想这个问题,狂妄如刘邦,也有不敢深思的事情。 于今朝今世,立在河边的神女,便如同凝固在无尽光阴中的一尊造像。天地轮转,唯她不变。 就在这变与不变之中,水库里蓄满了足够的酒,空气变得湿润温暖。 这一天,林久站在河岸上,将倾倒的金杯缓缓扶正,持续了半个冬天的流水声消失了。 刘邦心领神会,向神女行礼之后,驾着他的驴车往大堤的方向赶去。 他要去挖开大坝,放开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甘霖,去浇灌这场焦渴的旱灾。 林久在轻声数着什么。 系统感觉有点奇怪,「你在干嘛呀,我好像听见你说话,5、4、3、2,你在数什么?」 林久说,「一。」 大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战慄,河边茸茸细草如遭遇大风一般整齐地往一边倒伏。 系统立刻开启全部感知,超越凡人的听觉如同海浪一般奔涌向远方。 他听见声音,铲子掘开拦路的大坝,成块的泥土滚落而下,眨眼间就被水流吞没。 然后是一声巨响,大坝垮塌,万吨的水流咆哮着沖入河道,江入大荒。 系统不太明白,「你数这个干嘛?」 林久轻声说,「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系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三秒钟之后,他身上忽然窜过一阵电火花。 「卧槽!」系统大叫起来。 「你干什么了?刘邦不就去送个信吗?怎么就回不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林久曾经说起过,用【金杯】里的酒使刘邦魂飞魄散。 继而想到这条河在下游被筑了堤坝,现在这段河道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而水库里正蓄满水。 不不不,蓄满的那根本就不是水,是【金杯】里的酒! 系统没有正面承认过,但林久有句话说得没错,刘邦是因【招魂】而重返人间的亡魂,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很克制他。 当然,【金杯】里的酒没那么强力,还没到刘邦一沾即死的地步。 然而,然而现在刘邦要面对的酒,也并不只是「一沾」而已,而是蓄满了一整个水库! 那是足以流经帝国全境、解除地上旱灾那么多的酒! 如果、如果刘邦被泡进了那么多的酒里—— 那跟把活人泡进浓硫酸里有什么区别? 刘邦在三秒钟之内就会魂飞魄散,连一点渣滓都留不下来。 系统喃喃说,「刘邦……回不来了啊。」 他的语气有点悲伤。 林久有点迷惑,「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让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怎么就变成他回不来了?」 系统一整个大震惊,「你没用【金杯】里的酒让刘邦魂飞魄散?」 林久比他还震惊,「你怎么还惦记着让刘邦魂飞魄散呢?他得罪你了吗?」 系统傻了,「我,你——」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林久说,「我的意思是,让你猜刘邦会不会逃跑。」 系统又震惊了,「等等,刘邦为什么要逃跑,等等我——」 林久不说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什么,「卧槽!刘邦看出来你准备弄死他了?!」 「不对不对,你没想弄死他,但是他可能会以为你要弄死他。他不相信你啊?」 林久沉默。 系统:「给我速效救心丸!给我唿吸机!道可道,非常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野地里忽然响起一阵铃铛的脆响。 刘邦驾着驴车,慢悠悠地从地平线上走来,他身后夕阳磅礴,落日融金,金红色天空辉煌得无法无天。 他回来了!悠闲得像个村夫,披挂着夕阳又庄严得如同英雄! 英雄乘着驴车走近,高高地昂起头颅,他在神女面前还从未显露过如此骄傲的神态,不退不让,不闪不避,与神女对视。 神女手捧金杯。 刘邦从驴车上跳下来,他走过来,伸出手,手握一束捲起来的绢帛。 他把这卷绢帛递给神女。 空气都像是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中凝固,风都不敢吹动绢帛的边角。 第29页 刘邦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但这点笑意丝毫无损他的气度。今天他是英雄,也是皇帝。 他手中的绢帛黑底红边玉轴,是天子诏书的制式。 然后,他慢慢地展开这卷绢帛。 他一直笑一直笑着……七十年前的鸿门赴会,想必也不过就是这样的胆气了。 这是刘彻下发的诏书,措辞繁复而又华丽,有楚辞和九歌的余韵,是凡人最庄严的辞令,远比从前刘彻下发的每一道诏书都更庄严,甚至比汉室七十年以来,任何一道天子诏书都更庄严。 因为这是真正一封献给神鬼的诏书。 那些洋洋洒洒的华丽文字,其实只要一句话就能完全概述。 今天子刘彻,昭告天下,汉室的血脉,将要年年岁岁,永远地敬奉神女。 林久仔细地端详着诏书,沉默不语。 她在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就受了刘邦的册封,可那只是空口的册封,仅限于朝野听闻。 而刘彻这张诏书可是加盖了天子玉玺,要通行帝国全境的!两者的意义大不相同。 刘邦仍然在笑,笑着笑着就侧过脸,远远地眺望日落西山,四野垂暮。 他猜到神女要对他动手,仍然回来,是因为胸中有胆气。 他可以跑,可汉室国祚不能跑。他从前在项羽面前跑过,但现在在神女面前,却选择乖乖地回来。 而有胆气并不等于没脑子,所以他带了一样东西,就是那份诏书,想要以此赎买自己的命。 但这天子诏书一旦见世,从此无论神女有没有高皇帝刘邦,神女都永远是神女,名正言顺,可以享用汉室全部的供奉。 从这封诏书开始,他对神女最大的价值已经消失了。往后不需要他,神女也能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大概算是亲手断掉了自己的生路。 引颈受戮,其实并不是他的风格。 这一次他也想过要跑,可大概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吧……他看着夕阳,就想到他其实已经老了。 老得不愿意再跑了。 第18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1 天色向晚,夕阳燃烧过最后一丝光芒,如飞散的灰烬一般,沉进夜色深处。 野无人,却不静。 草木发芽生长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可曾有人听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生长?如惊雷,如霹雳!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天子诏书所到之地,神迹如影随形。 系统说,「恭喜你打出成就【名动天下】。大汉神女,于今名动天下。」 止灾,解旱。 以大汉神女的名义,所降下的神迹,通行天地。 于此时此刻,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所行的这一场神迹,天下为之震惊,宣室殿从此为神女折腰,那对于刘邦来说,应该也一样吧。」 「他是政客,是野心家,是狡诈的皇帝,他立于黎民苍生之上,」系统艰难地措辞,「他其实,很关心他的子民吧。」 天光垂暮,昏沉难明。 刘邦立在河畔,一手背在身后。风吹动他的大袖,帝王冕服,在风中猎猎翻飞。 系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触碰到了这位汉高祖的真心。 「你做了大汉的神女,从此就不能再对大汉的苦难袖手旁观,那封天子诏书约束了朝野对你的态度,何尝不是也约束了你对大汉的态度。」 「至于刘邦他自己,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在前,一人的生死,反而没那么重了,是这样的想法吧。」 林久说,「你看,刘邦也很看好刘彻。」 系统生出一种嘆气的冲动,他明白林久的意思,刘邦今天拿来的是刘彻的诏书,这何尝不是在给刘彻铺路呢。 待他死后,刘彻就是汉室唯一的皇帝,一个册封了神女、得到了神女的皇帝。 这是一件值得思考与分析的事情,可此时此刻系统没有思考也没有分析,他只是想起了从前在宣室殿上,刘彻和刘邦的一个对视。 那么短暂的一个对视,转瞬就堙没在深深宫苑和时光洪流中,往后一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永远不为人知。 ……一百年前,刘邦也那样看过刘盈吗? 林久慢慢走上前,与刘邦并立。 她手上还拿着那封天子诏书,足以要了刘邦的命的诏书。 刘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展眼看向天边,仿佛要穷尽目力,再看一眼这从秦皇和霸王手中,争夺来的江山。 系统默默往后看了一眼刘邦的驴车。 这些天来,刘邦日夜徘徊在河畔,采草木之精编织车驾,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头驴子的幽魂,自己亲手给自己做了一驾驴车。 做着这样黔首一样的事情,他心里还当自己是这天下的皇帝吗? 林久开口,对刘邦说,「你走吧。」 「这驾驴车怎么办啊。」系统说。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不是驴车,他真正在意的也不是驴车,可是此时此刻,他能问的也只有驴车。 「当然是被刘邦带走啊,不然让刘邦走着回长安城吗?」林久说。 「啊?」系统卡壳了。 「还让刘邦回长安城啊?」 —— 「所以你这一套操作是为了什么?」系统半死不活地问林久。 「为了去见刘彻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大红薯套装】还没穿给他看呢。」 第30页 说着林久按下【一键换装】,系统顿时垂死梦中惊坐起。 ——从【持金杯的圣女】,换成了【魂兮归来】。 系统吃了一整瓶速效救心丸,一言不发地又躺回去了。 躺得很平,很安详。 —— 此夜,上林苑。 月色黯淡,星星也隐去了踪迹。风从水面上生起,到岸边时,只剩下一缕幽冷的余韵。 凉风台依水营造,北依灵沼。刘彻立于其上,凭栏远望,绣有山河纹章的大袖漫漫垂落,遮住了他搭在栏杆上的手。 这一年他十九岁,为汉室天子,是举世最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当他出未央宫往上林苑行猎,左右随侍千人有余,扬起的旌旗能遮蔽住天空。 再往后他是震古烁今的汉武帝,从生到死万丈光芒,浓墨重彩。 但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凉风台上,背影完全只是一个单薄的少年人,帝王冕服加身,也不能消减他身上沉重的落寞。 大袖遮掩下,他手中握着一枚有尖锐稜角的小石子,一笔一划地在栏杆上写一个名字。 韩嫣。韩、嫣。 今天是韩嫣的生日。 他曾和韩嫣约定,在他生日时为他猎一头熊。 可是,韩嫣没有活到今天,他死了,死在王太后的雷霆震怒之下。 刘彻求情了,为了平息王太后的怒火,他以天子之尊下跪,可王太后不为所动,韩嫣的血一直流到了刘彻下跪的双膝前。 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刘彻身边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个,凉风台的石栏杆上刻下了很多名字。 可是刘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啊,再过一百年也不行。 他是天子是皇帝,那是他身边的人。 都说主辱臣死,主君的耻辱值得臣子以死相赎,可臣子莫名其妙的死亡何尝不是君王的耻辱? 他是天子,可这大汉天下,真正掌权的人却是窦太皇太后。 窦太皇太后往下,他的亲娘王太后,也要给他这样的耻辱! 刘彻收紧了手指。 坐上了皇帝的高位,有着滔天的愤恨,却只敢在夜深无人之际稍流泻出一丝。 这时,忽然来了一阵风,风里挟着一股水莲花的香气,吹动了刘彻的衣角和髮丝。 刘彻警觉地转动眼珠。 黯淡的月亮忽然消失了,漆黑的水面上不知何时飘满了苍白的水莲花,每一朵花心都放出莹莹光色,仿佛天上的月亮碎成千万片,坠落到人间。 就在那些花和光色中间,有人赤足而立,如同凭虚御风,黑红两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出很远、很远。 光线太暗了,刘彻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说话,四个字,「当今人皇。」 声如珠玉,却不带丝毫情绪的起伏,仿佛是什么非人的东西,在刻意模仿人的言语。 听在耳中,有种使人汗毛哆起的惊悚。 第19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2 是神女,站在水莲花之间。 和高皇帝一起离开时,她穿着太阳一般辉煌的白金两色长裙。 而此时她站在夜色里,全身都裹在一条黑色的长裙里,裙裾极长,在无风的水面上飘出很远。 这是她降世那一天的装束,深黑的裙摆上以沉重的红色写满刘彻看不懂的文字。 裙下露出的小腿苍白,浮在夜色里,像冰也像雪,几乎有半透明的质感。 刘彻认得这段小腿,在冬至祭祀宗庙那天,他跪在地上,这段小腿就从他眼前走过,拖着长长的、浓重的黑红两色裙裾。 刘彻贵为天子也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黑色和红色,比他祭天时身着的礼服还要更威严的正色。 这叫他想起一则典故,是说从前不知道哪一位周天子,在位时曾经得到过一匹极华美的黑色丝绸。 在他死后那匹丝绸就悬挂在他的墓室里,周天子的亡魂夜夜哀泣,泣出的血泪沾在丝绸上,逐渐地结成一篇举世无双的悼文。 神女就宛如披着这匹传闻中的丝绸而来,亡魂泣血而成的悼文环绕在她周身,她站在水和莲花之间,仿佛从幽冥和黄泉中来。 刘彻抓紧了手中的石子。 水莲花的光色流转,红黑两色的裙裾荡漾在那些微渺的光色里,眼前这场景荒诞得像是一场梦,可掌心传来的钝痛又真实得不像是梦中。 叫人分辨不清此情此景,是真是幻。 「【汉宫夜宴】确认进行结算。结算完毕。任务奖励ssr级别【入梦术】发放完毕。【入梦术】发动成功。」 系统提示音冰冰凉凉地响起,林久往前走了一步,一步踏出,她就站到了刘彻面前。 隔着凉风台的石栏杆,刘彻与她对面而立。 靠得这样近,刘彻看清了她装束上的细节。 她斜戴着一张苍红的面具,面具一直推到额头上,露出雪白如霜雪的脸。 那张脸真是美,真是动人。 刘彻是个对美貌极其苛刻的人,汉宫那么多美丽的男人女人,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能找到缺点,可是他在神女的脸上找不到缺点,神女没有缺点。 这是神女啊。刘彻在心里轻轻地说。 神女就该是这个样子,不可思议的,区别于凡人的,无边的美貌,无边的威严。 她腰间还繫着一盏灯,质地像是陶器,做成了犀牛的形状,线条粗犷,细节处也不够精细。可是刘彻总觉得那犀牛像是活着的一样,好像随时会扬蹄从她腰间挣脱而出。 第31页 刘彻想起少时在书中翻看到的典故,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手书,春秋或商周? 上曰,生犀不敢烧,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言外之意是焚烧犀角可以召唤死去的鬼魂。 刘彻当即就尝试了。 那时他是景帝的太子,千金难求的犀角在他眼里也只是寻常玩具。他一声令下,帝国最勇勐的武士持着太子的手令深入不毛,带回了沾着血的犀角。 刘彻将犀角放置在金盘上,死去犀牛的血沾在他手上,他用沾血的手亲自点燃犀角。 但当然没有召请来什么死去的鬼魂,只记得犀角燃烧时的烟雾有些呛人。 刘彻也不觉得失望,鬼神之事缥缈难求,倘若一支犀角即可通幽,那也未免太过廉价了些。 遂就此罢手,余下的犀角也被束之高阁。 可今天看着神女系在腰上的那盏灯,刘彻忽然意识到,通幽其实也不难,只看施通幽之术的是谁。 神女持着犀牛灯,非但可通幽,更可将幽魂带到现世,带到阳光底下。 岂不见太祖高皇帝如今,以幽魂之身重返现世,又与死后復生有何区别? 自古凡人难以逾越的不是泰山,而是生与死的界限。 可是这难以逾越的,生与死的界限,在神女面前什么也不是。 而此时,神女就站在他身前,刘彻看见神女忽然地、忽然掀起眼帘。 她原本垂眸静立,就着水莲花散发出的模煳光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曼妙的阴影。 此时她睁开眼睛——睁眼的动作太迅捷了——一汪纯黑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底下跃然而出,直勾勾地盯着刘彻看。 刘彻意识到她外貌看起来很小,大约只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是可以做刘彻的妹妹的年纪。 可是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柔软情绪,只是深黑的、漆黑的一对眼睛,像最深最黑的夜色。 凡人是看不透夜晚的,刘彻也看不透神女的眼睛。 正是因为看不透,所以觉得恐惧。 刘彻放缓了唿吸,他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速度开始加快。 林久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眼神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刘彻,嘴巴缓慢地张开,舌头缓慢地伸出来,缓慢地舔舐牙齿。 林久在穿上【魂兮归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极其苍白,身上没有血色调,也没有寻常人应该有的黄色调,只是一味的白,白到有一种非人感。 而现在她张开嘴,舌头红到极致,牙齿白到极致,极红的舌头在极白的牙齿上缓慢地舔舐,那股若有若无的非人感一下子拉满。 此时她像野兽多于像人——就像是一头白色的野兽,忽然张开嘴,露出猩红的舌尖。 刘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努力睁大眼睛,他很想眨眼,但他不能也不敢,他娴于打猎,深知与野兽对峙时,眼神绝对不能动摇。 否则会被野兽解读为怯弱,怯弱的后果就是被撕碎! 他竭力睁大眼睛,放缓唿吸,保持镇定,轻轻地说,「神女难道也像凡人一样会偏心吗?」 第20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3 【入梦术】,顾名思义,可以入梦。 这个一次性技能,在林久手中,生生为刘彻捏造出了一个新的梦境。 在刘彻看来,就是他今夜在凉风台上吹风,忽然耳畔声音都消失,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侍从失去了踪迹,水面上一瞬长满莲花,神女于此降临。 这场景原本就足够幽暗诡异,更何况出场的这个神女,实在不能说是和善。 不,不止是不和善的问题。 刘彻睁着眼睛和神女对视,他看见神女雪白美丽的面孔,森然的牙齿,多么鲜明的对比,绝世的美丽和绝世的兇狠竟然能在一个存在身上融汇成一体。 简直像一头皮毛丰美的野兽,是刘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强大的野兽。 于是不能不想起年少时读过的闲书,名字是山海经。 时至今日刘彻依然记得那本书里的笔触,不像是凡人落笔而成,更像是神仙随手一笔,录写下了凡人所难以触碰的宇内奇物。 关于凤凰,关于鲲鹏,关于奇怪的草和奇怪的树,再关于神人。 刘彻年少时为之神往,尤为神往的是讲述神人的内容,却总是难以从苍白的字迹间想像出神人的形容。 不,也不能说是形容,山海经中也描写神人的形容、形貌和容颜:虎齿、豹尾,之类的特徵,但刘彻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神人,缺了点东西,但他说不上来缺了什么东西。 他毕竟也只是凡夫俗子。 直到神女出现在刘彻面前。 直到神女在他面前张开嘴,露出舌头。 他见过很多很多的女人,每时每刻,想要勾引他的女人都多如过江之鲫。 那些女人中的许多,会躲在宫室投下的巨大阴影中,以缠绵的眼神望向刘彻,在与刘彻视线相接时,伸出舌头舔舐嘴唇。 神女也做这样的动作,但神女——不一样。 刘彻尽力控制自己的唿吸。 他还年轻,还没有完全磨砺成未来那个无懈可击的伟大皇帝。 诚然,在经年累月的帝王教育中,他学习得很好,好到可以在此情此景下,完美地控制好自己的唿吸。 第32页 但总有些东西是控制不住的,比如在系统提醒中,他飞快飙升的心动值,再比如被林久的耳朵捕捉到的,他此时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神女不一样。 嘴唇和牙齿,这两种器官在她周身神性或者说是兽性的加持下,不带丝毫柔软美好的意味,更没有缠绵悱恻的情态,而是充满另一种更为蛮荒的概念。 ——撕咬,吞吃,进食。 上古神明,往往食人。 有时候刘彻会觉得自己在神女眼中,大概就是一只行走的烤猪,鲜美肥嫩得无可比拟。她垂涎三尺,有些时候简直忍耐不住——忍耐不住扑上来,拆皮拔骨,喝血食肉。 就像是现在,她似乎就已经无法忍耐,她孤身前来,在这片只有她和刘彻在的、如梦如幻的夜色深处,向刘彻伸出手。 黑红两色大袖缘着她的手臂滑落,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臂。 太白了,白得诡异。那手臂的影子落在刘彻眼睛里,刘彻无端觉得心里发冷。 这么近的距离,刘彻看得见她手指上的每一个细节。芊芊的指尖,素白的肤色,薄得叫人生怜的皮肤,仿佛娇弱无力。 可是,这只手伸出来时,刘彻毫不怀疑,那芊芊五指会在一瞬间抓碎自己的喉咙。 而那只手,现在正稳定地向刘彻的方向伸出来。 神女面无表情。 她没有流露出杀意,不是因为她没有杀心,而是因为她杀刘彻如人屠狗,人屠狗时会有杀心吗? 刘彻忽然抬手。 他没有去拦林久的手,他也没试图后发制人,去抓林久的喉咙。 他的手抬起来,在胸前、两袖、领口,依次停顿,整束衣冠,姿容肃然。 然后他平举双手,向林久—— 跪拜。 林久的手停滞在原地,她几乎已经碰到刘彻了,尖尖的指甲在刘彻面颊上划出流血的伤口。 然而,毫釐之差,刘彻这一跪,错开了林久的手。 林久垂眸,和刘彻对视。苍红色的面具从额头上滑落了一点,她的眉眼陷在面具打下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刘彻仰着脸,看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神女难道也像凡人一样会偏心吗?」 水莲花的光色凄寒冷清,黑红两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得很远。 神女没有变,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 但刘彻变了,忽然的他就不害怕了,恐惧像日出前的露水一样,霎时间就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了。 他直视着林久,正视着林久,或者说,他逼视着林久,发问,「不然,神女为何只眷顾太祖高皇帝,而不来眷顾我?」 他真的是年轻,太年轻了,十九岁的年纪,脸颊上还长着细细的绒毛,眼睛里有明亮的锋芒。 「太祖高皇帝供奉神女,我也可以供奉神女。太祖高皇帝承诺过的,我也可以承诺,我还可以给出更多。」他向林久微笑,沾着血的面孔镇定自若。 见过他此时模样的人才能理解什么是「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不是呆若木鸡,而是面色不改,拔剑生死。 「我是汉室天子,当今人皇,神女为何不对我施以青睐?神女怎能不向我施以青睐!」他直勾勾地盯着林久的眼睛,眼神里没有畏惧,也不迴避。 他跪倒在林久面前,可他的气势却完全压倒了林久。他祈求林久的青睐,可却像是在命令林久向他施以青睐。 尊卑贵贱一瞬翻覆,匍匐在神女脚下的凡人死生悬于一线,却忽然爆发出了皇帝的气概。 系统卡顿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工作,甚至放弃监测刘彻此时的心动值。 他陷入了逻辑错误,因为他忽然发现,刘彻不害怕,刘彻根本没害怕过。 他此前针对刘彻所做出的分析——全错,全军覆没。 第21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4 刘彻跪倒在林久面前,冕服委地,胸腔里犹然迴响着激烈的心跳声。 一直,一直如此。 他在林久眼前后退、发抖、心跳加速。 可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系统忽然发现他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他一直都忽略了刘彻的眼神。 他用看待野兽的眼神看待林久,系统一直以为那只是出于畏惧。 不,不是。 此时汉室,天下皆知,天子好行猎。 猎的是什么?自然是野兽。 神女看刘彻如看食物,刘彻待神女何尝不是如待猎物? 他可是刘彻,汉孝武帝。两千年后的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的刻薄、他的寡恩、他的残暴、他的野心。 这所有的特质加在一起,铸就了刘彻最鲜明的爱好:狩猎。 「天子好行猎。」 年轻时他狩猎野兽,长大后他狩猎朝政,再长大一些他狩猎疆土。 那些为人所称道的,推恩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四加武威张国臂腋,全部是他辉煌的猎物。 两千年以后,他仍然坐在这些猎物叠起来的、不灭的皇位上,向过去未来天上人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无远弗届,全是他的猎物。 当然,神女是不同的,是唯一的不同。 神女在高山在云端在风花雪月之间,刘彻原本是抓不住她的。帝王将相终不过凡夫俗子,穷尽一生难以抓住神女的衣角。 第33页 可是神女从天上走下来了啊,她自己从天上走下来了啊! 她走下来,走在山河和土地上,履足人间。 此时汉室,天下是刘彻的天下,山河是刘彻的山河,土地也是刘彻的土地,如此神女为何不是刘彻的神女? 他还没有长大,可他已经是皇帝,他尚未长满羽翼,却已经有了酷烈的野心。 ——神女当然也应该是刘彻的神女,刘彻理所当然视她为猎物。 可是,他还没长大,他尚未长满羽翼。 所以他只能忍耐,他不是庸人也并非畏惧,他只是在忍耐,忍耐着退避,忍耐到发抖。 今时今日,于此时此地,只有刘彻和神女。 水莲花在水面上摇曳出盈盈光色,刘彻跪在地上,仰头看向神女。 他眼睛里有神女红黑两色的裙裾,有神女雪白美丽的面孔,只有神女,没有宣室殿也没有窦太皇太后,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忍耐。 神女指尖上还沾着他的血,神女已经无法忍耐对他血肉的渴望。 刘彻张开嘴,他没有说话,而是在笑。 太好了,他也一样无法再忍耐、无法再忍耐得到神女的渴望。 林久和刘彻对视,她微微张大了眼睛,显露出一种近似于纯稚的诧异。似乎是被刘彻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气势震慑住了,她甚至没办法维繫住那惯常的面无表情。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对视中,刘彻终于看清楚了神女的眼睛,其实那对眼睛并不深沉也不神秘,那也不过只是一对黑色的眼睛而已。 刘彻在这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他自己面孔上那个笑脸。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脸说,「为何不向我伸出手呢?神女。我将给你最盛大的供奉。」 以汉室疆土、以人皇血肉、以我的性命、我的皇位,你想要什么就能拿走什么,想吃掉我那就来吧。只要你向我伸出手—— 没有见过此时刘彻的人不配谈论帝王,他跪在地上,可他的气势却像是站在山巅。鬼魂、雷电、火焰,一切降临在人间的人与非人的东西都要向他弯腰。 无人能逾越他,无人能忤逆他,无人能不遵守他的话,人不能,神也不能! 林久当然也不能。 在帝王的威严下,她完全被威慑住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依言弯下腰,向刘彻伸出手。 刘彻笑容扩大,就要去抓她的手。 可—— 就在此时。 风忽起,席捲过整个灵沼,大片水莲花整齐地向一面倒伏,掺杂着水汽的花香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凉风台的石栏杆在风和花香中龟裂崩塌,整个世界都在风和花香中龟裂崩塌。 刘彻愕然地睁大眼睛,这是他最后的表情,下一个瞬间,他和这整个梦一起,龟裂崩塌。 提示音在这时响起,「【入梦术】时间到,梦境世界已崩塌。」 说完这句话,系统足足愣了十秒钟,突然说,「完了,你翻车了。你没掌控住刘彻,你被他掌控了。」 何等悲惨的一败涂地,林久一向所向披靡,今日却在刘彻面前折戟沉沙。她不怕所有人所以她一直赢,可刘彻也不怕她,所以这一次刘彻赢! 对于系统来说,这一切都太刺激了,他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反反覆覆说,「玩脱了,玩脱了,怎么办啊,还能抢救吗?」 「为什么要抢救?」林久说。 「啊你还问我!」 系统着急地说,「因为你被刘彻压制住了啊,主动权回到刘彻手里,这难道还是——」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她说,「可是。」 脱离梦境世界之后,现实中的她站在上林苑一处角落里,正伸手整理红黑两色的大袖。 「可是,」她眨着眼睛,近似纯然无辜地说,「梦中之事,怎能当真?」 系统的声音卡住了,他听见林久说,「以帝王之尊,威压神女。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一场美梦吧。」 林久一字一顿的说,「这只是建元四年,凉风台上,汉武帝刘彻的一场美梦。」 电光火石之间,系统忽然明白了,他猝然叫出声,「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刘彻不怕你,还想狩猎你。所以你把【入梦术】用在这里,你要用一场梦境消磨掉他的锐气!」 高位者之间的对阵便如一场战争,短兵相接,首重气势。 林久拼气势或许拼不过刘彻,刘彻毕竟不像刘邦一样,被她捏住了生死。 可是她开挂啊! 任刘彻汉武大帝磅礴野心,抵不过林久提前在入梦术中来了一场模拟考试。 抵不过她一句轻飘飘的「一场美梦。」 林久整理好了衣裾,开始走动。 那个方向,正是上林苑中,天子行宫的方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歷过方才的一鼓作气之后,刘彻自然气衰。 那么,林久此去—— 可是,可是。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刘彻还是个孩子啊。」 「……求你了!下手轻点!不是担心刘彻受不了,是我受不了哇!」系统嚎啕大哭。 第22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5 「我实在是没有见过比刘彻更惨的人。」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 这是上林苑中刘彻的寝殿,樑柱高拱,大而空旷,一重一重垂落到地上的帷幕分割开广大的宫室,风吹过时,绣在帷幕上的云纹如在飘动。 第34页 林久看着那些重重叠叠的帷幕,刘彻的唿吸就从帷幕之后传来。 他现在应该躺在床榻上,还在睡梦中,但是,睡得不大安稳—— 一阵风来,这次的风前所未有地暴烈,吹过时发出细长的唿啸,重叠的帷幕在风中层层分开,云影飘动。 帷幕之后,刘彻勐然翻身坐起,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沁满汗水。 他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心神尚未从梦中抽离,神色惊骇地喘息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怎么会有风? 此时是初春,夜凉如水,值夜的侍从原该守在门窗旁,以免帝王在睡梦中遭受风的侵袭。 刘彻睁大眼睛,克制地将唿吸放缓。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衾被从床榻上走下来,抬手挽起重叠的帷幕。 就在这时,又有风来,刘彻抬手挽起第一重帷幕的同时,风也抬手,同时挽起其后每一重帷幕。 于是刘彻的视线毫无遮掩地看到了帷幕之后。 他看见,轩窗大开,神女就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夜风分拂过她白金两色的裙摆,纤细雪白的小腿在风中轻轻晃动,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白金两色长裙——那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衣裙。 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以纯稚的眼神看向他,仿佛是好奇,微微一歪头。 神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也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神情。 风停了,分开的帷幕又合拢在一起,刘彻站着,手里挽着大把的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方才,他睡在床上,做了一场梦。 梦中神女动容、神女俯首、神女向他伸出手。 只是一场梦。 大梦一场啊,梦中的志得意满和兴高采烈,都是假象。 刘彻慢慢穿行过合拢的帷幕,他没穿鞋,也没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站到神女面前。 在剥掉那一层厚重的帝王外壳之后,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还有点消瘦。 神女一直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彻觉得心脏里渐渐蔓延开一丝疼痛。 雪白的长裙像流水一样簇拥在神女周身,裙摆上装饰着金色的纹路,辉煌得像是把阳光缝在了裙子上。 神女头戴金冠,披拂着一头捲曲的黑髮,哪怕是在深夜里,也像是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刘彻主动开口说,「神女为何而来?」 他的心脏变得更疼了,他想起神女穿着这件衣服时,高皇帝向她说起汉初旧事,说黑夜里点起的一万只蜡烛。 然后神女就为他降下了太阳,黑夜里的太阳为高皇帝降临。 可是凭什么?刘彻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凭什么神迹和太阳都因高皇帝而降世,凭什么没有神迹和太阳因他而降世? 神女穿过两件衣服,都好看,是天衣级别的好看,凌驾于人间的衣裙。 可刘彻就是厌恶这条白金两色的长裙,这条辉煌的裙子一直在提醒他,神女随高皇帝降世,神女和他刘彻没关系。 他……他也想要神女啊! 这是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求。刘彻在心里默默警示自己。 他必须把那个威压神女的梦忘到脑后。 但是神女说,刘彻听见她纯稚的声音,如珠玉般清亮,不食人间烟火,「梦中、虽好。」 刘彻勐然抬起头。 神女没有表情,但此时他抬起头,竟然错觉神女在微笑,那种神鬼会向凡人露出来的,诡秘的微笑。 只听说过怒髮冲冠,而没有听说过惊怖而发冲冠而起,但刘彻觉得此时他的头髮就根根地竖立起。 因为一种恐惧正如同蛇一样,从他尾椎骨,一路冲上脑后,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 神女完全不管他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说,「不可、久留。」 刘彻死死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惊恐到了极致,已经不知道躲避了。 她坦然地和刘彻对视,或者不能说是坦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刘彻。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着刘彻的梦。 刘彻的唿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睡觉的时候总要遣散侍从,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床榻是只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任何白日里不能诉诸于口的事情,在躺上床榻之后,他都可以漫无边际地去思索。 更遑论梦境呢?那是比床榻还要更深更隐秘的领地,他在其中为所欲为,因为无人能窥伺。 可今时今日这份「无人窥伺」被打破了,神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刘彻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就碎成了渣。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他不能不去想,倘若连梦都能看穿,那么刘彻这个人在神女眼中,果真还有隐秘可言吗? 「我……」刘彻艰涩地开口。 林久看着他。 半晌,刘彻也没说出什么话。 他知道那梦中有什么事,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被人看破之后,心里涌上来的,除了难言的恐惧之外,更有难言的羞耻。 脸颊和半边脖子的温度都在升高,一定是滚烫而且发红。 像是觉得这模样很有意思,也像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追问。 神女从窗台上跳下来,裙摆纷拂,落地时轻盈得像是一片花瓣。 第35页 刘彻不敢看她,可是她在凑近,凑得很近很近。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兇狠的神情,刘彻被迫和她对视,听见她说,「你喜欢、那个梦吗。」 刘彻依然说不出话,他另半边脖子也红了。 离得这么近,林久清清楚楚看见刘彻露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表情。 然后他红着脖子,也红着脸,对林久说,「我喜欢,很喜欢,恨不得那都是真的,而不知是一个梦。我想要您为我而来,向我伸手。」 林久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的表情一瞬变得灰败,他将神女的沉默认作了拒绝。 但是下一刻,林久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刘彻勐然瞪大了眼。 林久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而已。 一个念头在刘彻脑子里盘旋,他看着神女的手,鬼使神差一般地开口,「您也像这样垂怜高皇帝么?」 话问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仿佛是怕林久抽身而走,立刻紧抓住了林久的手,但又不敢过于用力,生怕冒犯,最终只是虚虚地抓住了而已。 「我——」他说,试图解释。 林久看着他,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又来了。 刘彻涨红了脸,觉得神女的眼神一直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 看见他的贪婪不满足,牵住了神女的手,还想要更多的、更多的—— 第23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6 神女会觉得他贪婪吗?神女会因此而不悦吗? 刘彻心绪难平,患得患失。他很想看一看神女此时的表情,可他又不敢看。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一瞬间简直是鬼使神差。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他也从来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在宣室殿上坐了四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心如铁石波澜不兴的皇帝,可是在神女面前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失态,像小孩子。 神女怎么看待这样的他?神女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做人皇……神女从前见过的、交谈过的人皇们,和他比起来又如何? 思绪越加繁乱,刘彻忍不住偷偷去看神女的脸。 他看见,神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对刘彻的贪婪无动于衷,刘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分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神女不责怪他,但也好像不在意她。 尽管他此时还牵着神女的手。 就像是做梦一样。 不不,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能牵到神女的手啊。 孝武帝刘彻,在后世传闻中,他对美色的痴迷与对疆土的痴迷并重。所谓汉皇重色思倾国,其中汉皇两字,便是用了刘彻的典故。 可没有人知道,终刘彻一生,他得到过数不胜数的女人,却再也找不到此时的悸动。 那些女人是珠宝和玉石,点缀着他流光溢彩的冕服,而神女是他顶戴的皇冠。 神女的手没有温度,不冷,也不热,他抓着神女的手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团火,或者一团融化的黄金,那种炽热的温度,那是权力的温度。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降临在刘彻头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能得到的东西。 这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神女的眷顾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一剎那,这顶至高的皇冠,落在他发顶的,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虚影。 往后他不停地追寻不停地奋进,踮起脚尖拼命地伸出手,然而鬼神的皇冠,终于没有再能触摸到手。 系统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彻的表情,看起来好疯狂啊。」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点下了一个按钮。 起初系统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他的全部心绪都沉浸在今夜这个几乎癫狂的刘彻身上。 但立刻他就想到了林久按下的是什么按钮,然后他又感到疑惑,【一键换装】?林久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一键换装】? 她还有什么衣服是能在这种时候换上的? 【大红薯套装】? 【大红薯套装】! 系统惨叫出声,「别在这种时候换上那种衣服啊!」 但他话还是说完了,林久做事就像拔刀砍人,讲究的是一个快审准,系统第一个音节发出来,林久的手指已经按下按钮之后再收回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 系统闭上眼睛,再睁开,预备迎接惨烈的车祸现场。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林久身上并没有出现【大红薯套装】,仍然是白金两色的辉煌长裙。 但系统心中不祥的预感反而更浓重了。 他想起来林久来之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穿上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 但林久没穿【大红薯套装】。 那么问题来了,穿【大红薯套装】的会是谁呢? 系统缓缓将视线转移到刘彻身上。 他看见了一个,或者说是一头,巨大肥硕的红薯精。 难怪林久要去抓刘彻的手,那不是恩赐也不是祝福,仅仅只是因为,只有抓住了刘彻的手,她才能给刘彻套上【大红薯套装】! 起先,刘彻仍然沉浸在那种狂喜的余韵中,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第36页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 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 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从系统的角度看,就是一头巨大的紫薯精,呆呆地看着林久。 【大红薯套装】,衣如其名,为了更贴合「大红薯」主题,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 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巨大红薯,一看就是口感香甜的优质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刘彻还在茫然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慢慢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他手中的两个红薯。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大约可以食用。 刘彻不大确定,因为这东西固然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但实在是太肥硕也太饱满了。 这是一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大多数干瘪瘦小,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可怜巴巴。 这东西出现的方式又如此地玄奇,这是神女的赐予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呢? 刘彻已经在思考,但得不出结论,也不敢掰开来更仔细地看一看。 这时,他听见神女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声音轻轻的,停在刘彻耳中,却如同万道惊雷一起炸响,噼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飢、馑。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从神女话中可以得知,这时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应该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还很新鲜,表皮上的泥土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刘彻勐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亩产千斤」听起来像个神迹,可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句话从神女口中说出。 从高皇帝降世、到解「岁将大旱」,他数次见证神女带来神迹,现如今神女在他心中已经是神迹的代名词。 神女所到之处必有神迹相随,这是真理,是法则,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质疑的至高大道。 刘彻在神女面前畏惧地低下了头,此时他还很年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所以他问出的是一句堪称幼稚的话。 他问神女,「为什么给我红薯?」 他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您眼中,我像红薯一样珍贵吗?」 神女默默地看着他,眼睛漆黑,而且深冷,就像一口看不穿的井。 刘彻看不穿那井中有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能把他拖入幽冥的鬼魂,此时也不能使他感到畏惧了。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心脏好像也烧成一团火了。 神女开口,说,「供奉我吧,人皇,为我唱歌,为我跳舞,祭祀,悦神。」 她语气那么平静,好像随手丢出来的是瓦砾沙土一般寻常可见的东西,也好像刘彻天生就应该知道如何唱歌、如何跳舞、如何祭祀、又如何悦神。 刘彻愣了一下,他穿着【大红薯套装】,手上捧着两个带泥的红薯,表情茫然地看着林久,看起来像个站在农家乐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从来没人说过让他跳舞,这种宴席间用来助兴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卑贱的意味,他贵为天子怎能做此事? 可是—— 刘彻回想着昔日宴席间的歌舞,试探着动起了手脚。 他接受了神女的赐予,当然要准备祭祀和悦神的礼物。如果神女想看他跳舞,那是降下神迹的神女。 倘若有人敢说这是耻辱,则刘彻立刻会把这人砍成两段。 这是他的荣耀,他此生绝不会再有的巨大荣耀。 起先他舞动的姿态还很生疏,但他全神贯注地想要做好这件事,手和脚的动作很快就轻快且连贯了起来。 第37页 他其实并不会跳舞,但他很聪明,他剑术很好,所以他用舞剑的方式跳舞。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能射鹿搏熊的矫健少年,手脚纤长有力量,有浑然天成的英气。 可他穿的【大红薯套装】实在太拖后腿了,你能想像一颗巨大的红薯长出手脚,在你面前舞剑吗?动作间竟然还称得上矫健! 系统躺在地上,一边口吐白沫,一边说,「恭喜你打出成就【舞动人心】,汉孝武皇帝,此生只为你起舞。救命,好魔性,好辣眼,无法直视——」 系统勐然噤声。 云移影动,一束月光照进窗子里,恰好落在刘彻的脸上。 系统看见……刘彻的眼睛在发光! 第24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7 「跳得不好。」刘彻认真地说,「但我以后会跳得很好的,我很快就会跳得很好了。」 他真的很认真,太认真了,像是恨不得把心脏都捧出来。 月光长久地照进窗户,照着刘彻的眼睛和刘彻的脸。 现在不止是眼睛在发光,刘彻的脸上都亮着闪闪的光。 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发光,人的脸更不会发光。 月光下闪光的是刘彻眼睛里的泪水,和流到脸上的泪水。 他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他自己都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 泪光沉默而无声地纵横在他面孔上,并不悲戚。 可看见他这个模样的人,都应当肃然正坐,应当汗流浃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几滴轻飘飘的眼泪而变得沉重了。 谁能在这样的泪水面前无动于衷?君王的眼泪,原本就重逾千钧。 但此时此刻刘彻面对的并不是人。 「还要唱歌。」神女说。 她对刘彻的认真和刘彻的眼泪全部无动于衷,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情绪波动,冷淡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暴。 她看着刘彻。 那是神在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神。 刘彻手里捧着红薯。 他不会跳舞,所以他只能给神女跳一种舞,并没有什么考量的余地。但他会唱歌,所以他要思考,给神女唱什么歌。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像是影子一样跟着浮现了出来。 不,不可以这么想,凡人如何能揣测神女的心意? 他不可能猜得出神女想听什么,他所应该去想的是,此时此刻,他能给神女唱什么。 长夜安隐,天子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帷幕上的云纹在风中轻柔地浮动,樑柱上红黑两色漆画的神人露出冷漠的眼神。 手里的红薯有沉甸甸的份量。 刘彻眨了一下眼睛,发光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寂静中,他想起一些事情。 不再是朝堂上的事情了,而是更久远也更长远的事情。 他想起在他年幼的时候,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宣室殿上面君不跪,骄横地索要钱粮、茶盐,还有汉室的公主。 他想起在他登基之后,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姿态。他们折磨死一个和亲的公主,再来无惧无畏地索要下一次的公主。 一年又一年啊,汉室的公主流水一般地葬送在匈奴的土地上,边疆的战争没有停息的时刻,马蹄声踏过的土地上,处处血流成河。 从前他在宣室殿上旁观,而现在他坐在宣室殿的主位上。 他是刘彻,他十六岁就从景帝手中接过了通天的权柄,偌大汉室,千里江山,天上地下,原本只应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匈奴人,不通礼教的蛮夷,怎么敢在他的大汉王朝、在他的宣室殿上耀武扬威! 他不想沉默。 他想出兵、打仗、攻伐、杀戮,匈奴让大汉疼痛,那他就要让匈奴流干全身的血!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只想待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想将这一场歌舞昇平粉饰到世界尽头。 刘彻看得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不战尚可安享太平,战则有亡国之虑,则不如不战。 匈奴的屠刀又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就连少数那些主战的人,也都劝说刘彻要等待,说时机未到。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刘彻几乎要将牙齿都咬出血。 岂知时不我待?都是庸人! 刘彻想咆哮,想大叫,想向全世界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令下,逆臣当死! 但他叫不出口,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掐住了他的嗓子。 他要发动一场战争,可他又清楚的明白,他没办法发动一场战争。 战争需要权利,需要兵卒,需要将领,这些他都没有,但他总有一天会有。 可这些也不是全部,战争还需要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无数个深夜里刘彻睁着眼睛望向樑柱上的漆绘,在心里默默计算征伐匈奴、征伐诸侯、征伐百越、征伐天下,需要多少粮草。 他其实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心里知道那个最终得出的数字会把他压垮。 但他没有一刻是不去想的。 怀着一种彻骨的怨恨,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发起这一场战争。 没有粮草又如何?偌大一个帝国,他总能想办法弄到粮草。因为他是刘彻,所以他相信自己能赢,他赌自己赢! 第38页 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刘彻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能赢吗? 直到今天,神女给他红薯,神女说,「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刘彻几乎要憎恨今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何德何能承担起红薯的重量,他盼瞭望了想了十数年的重量,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成真的重量,他为之泪流满面的重量。 刘彻动了动嘴唇。 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往日种种疑虑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走了,他咬紧了牙齿,两腮隆起坚硬的弧度。 阴影落在他脸上,浓重得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蛰伏和隐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刻毒。 然后他唱出了第一句。 「岂曰——无衣。」起调极高,苍然如神巫的祝祷。 「与子同袍!」年轻的刘彻,年轻的汉武帝,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沙哑,面孔上闪烁着泪光。 这是《诗经》《无衣》的第一句。 怎能说你没有衣裳,让我为你披上我的战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歌声慷慨激昂。 君王将起战事,修理我的戈矛,我与你正并肩承担着同样的仇恨。 这是秦人的战歌,在久远的时代,比两千年前的西汉还要更久远的春秋和战国,秦人的士兵就唱着这首歌,追随在君王的马后伐取天下。 夜风吹拂,林久坐在窗台上,纷飞的裙摆像是白金两色的浪花簇拥在她周身,她仰起头,视线掠过垂坠的帷幕也掠过刘彻的头顶,停留在屋顶描金的壁画上。 壁画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夜色也太浓了,林久看不清楚壁画的每一笔细节,只看见持灯的神人立在彩绘丛拥中,婉约而神秘地微笑着。 《诗经·无衣》,这首歌最早的记载见于《左传》。 很多很多年前,是春秋和战国的那个,秦国的国君徵召秦民从军。士卒不愿离乡征战,日夜不绝地哀哭。七天之后,国君亲至,高唱《无衣》。 七天里日夜不绝的哭声就在歌声中停息了,君王慷慨高歌,秦国的军队开始往战场进发。 这首诗是曾经的国君亲口为士卒唱出的劝战书,如今时隔数百年,又从新的国君口中唱出。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歌声在帷幕和壁画间周旋盘转。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君王的战意于此熊熊燃烧。 此时是春天,夜风寒凉。 可是春天会过去,夏天会过去,秋天也会过去。 建元四年会过去,这首在深夜里唱响的歌声也终将流散在风中。 两千年后,尘土埋尽风流,上林苑和未央宫都变成平地。 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剑未磨利酒微凉,汉武帝刘彻十九岁,年将弱冠,壮志未酬、雄心无限。 他在上林苑的月光下唱起《无衣》,未来五十年宏图霸业从此露出端倪。 「恭喜你打出【声入人心】成就,汉武帝刘彻在十九岁唱响《无衣》,但哪怕是活到了九十九岁,他也不会忘记今晚的歌声。」 系统陷入沉思,系统逻辑崩溃,系统在混乱的电流声中气若游丝地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不应该是你给刘彻唱歌吗?」 久久的没有回应,只有月光照落在歌声和壁画之间。 林久就在这样的月光下开口,「为什么要唱歌呢。」 「舞动人心?声入人心?成为宠妃?」 她一句一句地说出来,并不是质问的语气,甚至也不带有一点点的疑问。 但系统无端觉得汗流浃背,觉得心如油煎。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自己发布过的任务和给出的完成建议,在这样的林久面前,他那点东西竟然羞耻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久继续说,声音很轻,也不带情绪的波动,「何如登临神座,天子跪我。」 何如登临神座,天子跪我。 系统闭上嘴,没有再多说出一个多余的字音。 只是在最后,在刘彻唱完《无衣》,歌声仍然盘旋在上林苑中的最后,有提示音响起,「主线任务二【挑起汉武帝的兴趣】已完成,完成度ssr。」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林久走出刘彻的寝宫,白金两色的裙摆如浪花一般簇拥着她的脚步。 夜风寒凉,风吹树枝簌簌作响。 此情此景,容易使人感到落寞。仿佛千年之后,故人凋零,唯有丛丛的高树,犹自在春天里发出绿意。 叫人想要轻轻地嘆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是系统。 林久的脚步停了下来。 风中响起一声驴叫,很奇怪,分明是最世俗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里,却竟然生出一种缥缈的意味。 有人,坐在车上,车前有一头拉车的驴子。 月光更亮了,但没有影子,这一人,一车,一驴,全都没有影子。 是刘邦和他的驴车,他无所事事地双手枕在脑后,叼着一根草茎,斜靠在驴车上,仿佛是个年轻的车夫。 林久停下来时,他刚好转过脸,吐出口中的草茎,咧嘴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他带着笑说,「神女还愿意见我一面,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 第39页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刘邦一出现,刘彻似乎就变成了小孩子,青涩稚嫩不成熟。 今夜他为禁宫朝堂而痛苦,心里眼里藏着怨恨,渴望着有朝一日大展宏图。 而刘邦已经让他发下诏书册封神女,眼望大汉百年江山社稷。 怎么说呢,对比起来,方才林久和刘彻的场合,简直像是在哄孩子一样了。 大人之间的对话,从现在开始。 第2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月光下,刘邦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少有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挺和善也挺不正经,不像皇帝像无赖。 他曾经确然也只是一个游荡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举世皆知,高皇帝起于微贱。 有多微贱呢?年轻时他在咸阳服役,背着石头和土,弓着嵴背遥望始皇帝巡幸天下的仪仗。 那时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始皇帝春秋鼎盛,出行时有千乘车马,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天上地下都要为这威严的仪仗让行。 刘邦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俯下身,擦掉额头上混着黄土的汗水。那时他还叫刘季,他说,「大丈夫当如是。」 声音里几多欣羡,岂知一语成真。 现在他是汉室的开国之君,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群人都要在他面前下跪,说「高皇帝明并日月」,祝颂声响遏行云。 他最终坐上了当年始皇帝的高位,可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上几分骄矜。 「神女要上车吗?」他在林久面前弯下腰,年轻的面貌和谦卑的神情,即使冠冕加身,看起来也还像是一百年前,在咸阳服徭役的那个年轻人。 有风起,树叶刷刷作响,像藏在暗处的一千一万个鬼魂一起窃窃私语。 林久登上他的车。 流云散开了,月光皎洁得像是一匹遮天蔽地的绸缎,在这样的月光下,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噹噹作响。 刘邦悠然地抱着手坐在车辕上,他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不擅长拉车的小毛驴东倒西歪地走,它原本应该撞上树,撞上上林苑的高墙,可它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穿过无形的夜风和月光。 倘若有凡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当场就要跪倒高唿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非要说的话,这是鬼魅。 即使看起来再像是人,但刘邦现在终究是鬼魂。林久在河畔倾酒时,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河畔游荡。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头毛驴的鬼魂,于是采草木精魄结成车驾,自己为自己搭起了这辆属于鬼魂的车。 出上林苑,往未央宫。 百年前始皇帝留下的驰道平坦,没有遮蔽视野的树,月光无边无际地倾倒在天上地上,驴车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腾空而起,行经在空中,就像是要前去赴一场鬼神的宴会。 此时此刻,流云飞散,上林苑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红颜白骨,让人想轻轻嘆上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嘆气,是刘邦,轻声说,「人寿有时尽。」 这不像是刘邦会说的话,他在史书上以「无畏生死」着称。 一百年前,他在未央宫中垂垂将死,吕后请来的医生自称能诊治他的病痛。 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丑态毕露,可刘邦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你别骗人了,想当年我一介布衣起兵,之所以能取得天下,一切都是天命!如今我大限已到,这也是天命,就是名医扁鹊来了也没用。 他就这样洒脱地拒绝了医生的医治,生命的最后他躺在他的宫殿里,坦然地等待死亡。 这样的人不应当无缘无故感慨人寿有时尽,除非他预见了什么东西。 可真是悲凉啊,一世帝王,感慨着人寿有时尽,就算走上人间最高的位置,也有无法挽留住的东西。 春夜里的夜风,在这一句悲嘆下,忽然就有了萧瑟的意味。 林久在这时开口说话,「明天你要举行一场仪式,在这场仪式上你要告别大汉朝堂。」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不带情绪,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图穷匕见的锐气,残暴地压倒了春风也压倒了刘邦的慨嘆。 刘邦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是聪明人,他当然不会相信神女口中的「告别」是渡他成仙。 是结束吧,重新回到死亡的坟墓里。 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半晌,他笑了起来,夹杂着嘆息,「真是羡慕啊。我也曾有天下,可在我的那个时代,我没有过神女。」 系统沉重地嘆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想到那天在河畔,林久问他,「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又想起温室殿中刘邦拍在刘彻肩上的手掌。 这一夜一直到最后,林久都没有再和刘邦说一句话。 次日,刘邦果真为自己准备了一场仪式,邀请每一个有资格进出未央宫的刘氏宗亲赴宴。 那天在河畔,他回来了,所以今天他也有了这场宴席。 宴席之上,不止有久居长安城的刘氏宗亲,那些早已就藩的诸侯王也全部到场。 从得知高皇帝降世以来,他们就匆匆从帝国的四面八方赶赴长安,到如今方才能得见刘邦一面。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刘邦言笑晏晏,全无异状,他向所有人说,他将去国成仙。 第40页 长安城内,人尽皆知,高皇帝将去国成仙。 宴席之后,刘邦独自去见林久。 他在林久身边沉默着站了很久,然后他说,「神女,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汉宫的宴会上他表现得那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现在住在汉宫里的人,那么多人都簇拥着他,可宴会之后,他看起来却那么地悲伤和落寞。 「我是应该躺在坟墓里的人了。」刘邦的声音变得有些茫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会想,我如今留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江山,但他的江山已经有了后来人。他曾经有过皇位,但他的皇位也已经有了后来人。天下当然还有未竞的大业,可这大业如今也后继有人。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的熟人,亲人,仇人,全都已经躺进了坟墓里,宴席之上人声鼎沸,却全都是他的陌生人,他如今孑然一身,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不对,是孤魂野鬼。 这只孤魂野鬼长长地嘆着气说,「我曾拥有天下,却终究是,人寿有时尽。」 林久在这时转过身,她的眼神冷淡,但此时这冷淡的眼神有着刀剑般锐利的锋芒,她看向刘邦,问他,「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刘邦愕然。 在他快病死的时候,都不忘在医生面前强调「我布衣起兵,取得天下」。 如今他是孤魂野鬼,还是不忘说「我曾拥有天下」。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迹,他登上了人间的皇位,死亡也不能剥夺走他的这一份荣誉。 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的那也算是天下吗?」竟是要全盘否定他所拥有的全部! 第2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邦出离地愤怒了! 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敢拔剑向天下发出咆哮和怒吼, 年轻时的那一句慨嘆,望着始皇帝的仪仗而说出的「大丈夫当如是」,是欣羡又何尝不是渴慕? 从那时起他就想要得到皇位, 年轻的野心燃烧到死也不熄灭,他就是这种不得到皇位就不甘心的人, 他身上每一寸骨头每一滴血都刻满对皇位的贪婪。 这一生抛妻弃子、烹父分羹,汉高祖刘邦劣迹斑斑、罄竹难书,汉高祖刘邦登临皇位, 终有天下。 这就足够了, 这就满足了,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 便如月满无残。 可现在神女说, 「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林久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何止是触碰了刘邦的逆鳞,简直是生生挖开了刘邦的逆鳞, 剜肉见血。 什么意思啊?这是什么意思啊!! 刘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生铁和火焰那样酷烈的愤怒。 他不是暴君, 但倘若换作其他人向他说这句话,他立刻就要砍断这人的头颅。 何止是愤怒, 他此刻简直是暴怒!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要瑟瑟发抖, 暴怒的君王有雷霆霹雳般的兇勐气度。 可现在被他的暴怒对准的是神女,神女剜开了他的逆鳞, 对他的暴怒不以为然。 神女的视线如刀剑如冰雪, 凛然地割在刘邦的身上。 刘邦恍然间觉出疼痛,觉得自己在流血。 他从没见过神女此时的模样, 她一向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可那不是因为她没有威严,而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展露威严。 全天下都知道神女降下甘霖,神恩如海,只有刘邦看见她此时的模样,知道什么是神威如狱。 在这样的威严下,刘邦的暴怒偃旗息鼓了。 他的气势变低、变矮,越来越低,越来越矮。 他没办法不去想、他做不到不去想、他忍不住地去想——人间的江山和天下,在神女眼里,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算? 然后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神女问他,「帝国最东在哪里?」 刘邦答得很快,「东莱郡的不夜县,东临东海。」 这句话几乎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由喉咙和嘴唇说出来的。 熟悉帝国每一寸土地,念过帝国每一个地名的喉咙和嘴唇。 神女的下一句话是,「你到过不夜县吗?」 刘邦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他其实没去过不夜县,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耻。 就像是年轻时向街坊邻居坦言自家没有下锅的米那样的羞耻。 但神女没有等他的回答,神女又问他,「我听说,地上的人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因此有不夜之名。你见过不夜县的日出吗?地上之人以为的,日生之地的日出。」 刘邦张了张嘴,他有无数言语去答这句问话。在他主政的年代里,他每天收到的竹简车载斗量,那些竹简里说政治说民风也说一草一木说海上日出,他可以随便背出一句竹简上的话来搪塞掉这个问题。 甚至他还可以反驳神女,你说得不对,地上之人并非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这个县城得名的原因记载在《齐地记》中,说在更古老的时代,这里的深夜也高悬着太阳,照彻这块东海之滨的土地,故有莱子于此立城,以不夜为名。 他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说,可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女问这句话时,语气一贯地不带情绪波动,可在她口中,那日升之地的日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仿佛正高悬着刘邦的头顶,放出不灭的明光。 第41页 刘邦当真抬头看了一眼,但他当然什么也没看见,他头上没有一场辉煌的日出。 就在这一刻,刘邦忽然意识到,竹简上的文字算什么啊,他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他没见过东莱郡,没去过不夜县,没见过日升之地的日出。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陇西的风貌,没吹过草原上的风,不曾登上苍茫的雪山,更没有履足过怪石嶙峋的戈壁。 他治下的疆域有千种风姿万般色彩,可他一种也没见过,一种也没领略过。 是啊,这也能算是拥有天下吗?刘邦忽然觉得神女是对的。他所拥有的天下不过是一卷羊皮地图,多么单薄又苍白。 可人真的能拥有那么斑斓的天下吗?人力有时尽,只有神明从天上俯瞰的眼睛,才能将人间的山川和湖海、人间的每一寸色彩,都看在眼睛里吧。 刘邦和神女对视,神女静默地看着他,神女的眼睛,是曾经在云端俯瞰人间的眼睛吧。 刘邦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驱使着他问出了一个问题,「我有一问,请神女释疑。」 曾经他有关于天下的问题,那时他问张良,问韩信,问萧何。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关于天下的问题,他问神女。 「神女以为,什么是天下,什么又是江山?」 「神女以为,一生不出长安城,一生坐困未央宫,这就是皇帝应该有的,全部的一生吗?」 神女笑了,这是刘邦第一次看见她笑,施捨一般一笑既收。 刘邦觉得目眩,一种直视太阳一般的目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美貌到达极致之后,是会灼伤凡人的眼睛的。 就在这样的目眩中,刘邦听见神女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这是皇帝应该有的一生,但这不是你刘邦应该有的一生,你已经不再是皇帝了。」 刘邦愣了片刻,然后他露出苦笑。 是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不是属于他的时代,也不再有属于他的江山,他是一只孤魂野鬼,他的宿命只剩下一种,回返坟墓。 但紧接着他听到神女说,「所以,你自己去看吧。」 刘邦勐然抬头。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神女说……让他自己去看? 刘邦一时说不出话。 就在此时,林久拉开商店面板,飞快地买了一件商品,然后她向刘邦招手。 刘邦走过来,要低着头才能和神女对视。 这时他们靠得很近,刘邦方才意识到神女看起来很幼小,大约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郎,刘邦站在她面前,要比她高出半臂的身高。 但下一瞬,不等神女示意,刘邦下意识就单膝跪在了神女面前,这样他就比神女更低,可以让神女低头俯视他。 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跪下去的时候他愣了一瞬,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脸。 遥想从前,其实也没有多么前,神女初降世之际,他由死復生,说出的第一句话尚且是对神女的试探。 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子呢,甚至不需要神女开口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自发自动地摆出了最使神女觉得舒适的姿态。 林久站在刘邦身前,,在刘邦跪倒在她脚下的同时,她抬起手,像中世纪欧洲女王为骑士授封那样,拍上了刘邦的肩膀。 不同的是,欧洲骑士授封时,拍在肩上的是长剑,而林久拍在刘邦肩膀上的,是一只……绿色的青蛙? 系统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心情复杂地问林久,「你真的要把这只【旅行青蛙】送给刘邦吗?」 林久莫名其妙,「我不是已经送给他了吗?都放在他肩膀上了,难道还能再收回来吗?」 系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系统念了一段【旅行青蛙】的产品说明书,「这是一只喜欢旅行的青蛙,将他送给远行的友人,他会蹲在友人的肩膀上,定期为你带回友人的书信。山一程,水一程,别后不知君远近,相思托与绿君子。」 「是这个【旅行青蛙】没错。」林久点头。 说是带回友人的书信,但其实【旅行青蛙】的机制是,随机不定时带回来几张友人的照片,有点像随身摄像头。 但这其实也是附加功能,林久买这个东西最重要的目的是,【旅行青蛙】能为宿主提供一套【旅行装】,对于鬼魂形态的刘邦来说,这个功能才是最重要的。 她转向刘邦,向刘邦说,「带着这只青蛙,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刘邦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看神女,又转过头看看蹲在肩膀上的青蛙。 林久已经在对他说,「你曾经看过皇帝的天下,如今不妨去看黔首的天下。」 刘邦随着她的话音低下头,他震惊地发现他的衣裳变了,从华贵的冕服变成了一身粗布衣裳,是那种便于行动的衣裳,像他曾经在沛县街头游荡时,穿的无赖的衣裳。 可他是鬼魂,他的身体并不单是身体,他的衣裳也不单是衣裳……他仍然自认自己是皇帝,那就不该有人能从他身上把冠冕扒下来。 但现在这个不可能就在他眼前上演。 刘邦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粗布的衣裳,久久无言。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我有点不明白啊,我之前以为你要杀了刘邦,你说谨慎是美德,不习惯留下隐患,什么的。」 第42页 林久问他,「你还记得刘邦回到河畔上那一天时,我说了什么吗?」 系统说,「我记得,你当时说,这就是汉高祖刘邦的胆气。」 林久说,「不错,这就是刘邦的胆气,单骑赴会,面色不改,但,」 她话锋一转,「刘邦有胆气,难道我没有?」 系统说,「……什么?」 林久不管他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你提起谨慎,不希望留隐患,诚然这都是难得的美德。」 「不不不。」系统疯狂摆手,「这都是你说的,你不要推到我身上啊,打咩!」 林久还是不理他,继续说,「然而。」 这一次她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停顿到系统都忍不住竖起耳朵,然后系统就听见她说,「只因畏惧将来可能到来的敌人,就要在今日犯下无谓的杀孽。谨慎至此,则人与惊弓之鸟何异?」 她舔了舔嘴唇,话音里忽然就添上了磨牙吮血的杀气,「不就是神?让祂来。我难道没有屠杀过神明?」 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刘邦已经看完了自己的新衣服,也捏了好几把蹲在自己肩膀上的绿青蛙。他转向林久,有些犹豫地说,「我……」 平心而论,现在的冕服并不好穿。 此时以雍容为威严,时人认为人越胖就越雍容,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帝王的冕服尽可能地宽和厚,这种衣服穿起来是不可能舒服的,穿在身上时像是被压上了一层又沉又笨的厚壳。 脱去这样的衣服应该觉得轻松,但刘邦只觉得无措,一时之间,他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他又说了一遍,「我——」 林久直接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丈量你的土地,用你的脚而不是你的军队。描摹你的国祚,用你的眼睛而不是你的诏书。」 刘邦愣愣地看着她。 林久冷淡地回视,语气和眼神一样冷淡,「你走吧刘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问我什么是天下和江山,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有生之年我许你行者无疆。」 神女的声音并不高亢,语气也不激烈,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落在刘邦耳朵里,都像是一记重锤。 刘邦忽然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他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个复杂的情境和这些复杂的话。 驱动他的身体的是另一股力量,一股近似于本能的力量。 他曾占有天下,可他不曾丈量天下,他曾坐拥国祚,可他不曾描摹国祚。 神女说,有生之年我许你行者无疆。 那么为什么不走呢? 他曾经登上皇位,可登上皇位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曾经有刘盈如今又有刘彻,他刘邦在其中也不过是一个宣室殿中的过客。 但这些人中谁能得到神女的承诺,谁能让神女说一声「许你行者无疆」? 这是刘彻那个幸运小孩都得不到的殊荣吧?刘彻有皇位可他曾经也有皇位,他能「行者无疆」,刘彻能吗? 刘邦往前走了十二步,林久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系统看见她的眼睛里流转过一层雾气般朦胧的光彩。 系统暗暗咽了一口口水,有点不敢说话。 然后他就看见刘邦忽然又退回来,听见刘邦对林久说,「长安城没那么好玩,未央宫也没那么精彩。神女,我会让这只青蛙多多给你寄信的。」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真诚,像刘彻悦神时那样真诚。 然后他就走了,御使着驴子的鬼魂、乘着草木精魄结成的车驾,向帝国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哪个方向进发。 他出发时是夜晚,正逢月圆之夜,汉宫乃至长安城中所有人都看见,高皇帝的车驾乘风而起,奔月而去,在皎洁的圆月中,遮出了一片车驾形状的阴影。 两千年前的长安城,月圆之夜,于此时仰头看月光,可见高皇帝驾车奔月而去,去国成仙。 系统:「……」 刘邦走之前是不是挑衅地看了一眼刘彻?这不是他的错觉吧?一定不是错觉吧! 明显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刘彻也看到了那挑衅的一眼,然后刘彻,这位未来的汉武帝,被挑衅之后,他第一时间……可怜巴巴地看向了林久。 系统:……呵,汉武帝,你和汉高祖有什么区别。 林久看了刘彻一眼,在这种修罗场里面不改色,语气淡然,「他走了,你不高兴吗?」 刘彻眼神迷茫。 林久继续说,「你之前很在意我随他降世。」 刘彻的表情立刻变了,他想起上林苑的那个夜晚,他脱出而出的那句「神女随高皇帝一同降世」,那时他沮丧他失望,因为神女对他无动于衷。 但他想错了,神女没有无动于衷,神女看到了他的失落,神女在意他的失落,神女让高皇帝走,只是因为他一句话。 他是神女唯一承认的信徒,神女当然在意他! 刘彻挺直嵴背,用含情脉脉的视线看向林久。 林久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系统恍惚着说,「刘邦走了。」 林久说,「嗯,他走了。这一走他就不再是汉高祖,而一个名叫刘邦的旅行家是不会过多干涉到这个世界的,这样就算是有风险,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第43页 系统小声说,「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林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吁出一口气,轻快地说,「其实风险不风险的,倒也没有那么重要,我只是认为,汉高祖应该亲眼去看一看,他治理过的山川湖海。」 「为了这份应该,我愿意承担起风险。」 沉默良久,系统响亮地咽下一口唾沫。 林久轻松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理解,你不懂得【汉】这个字的份量,这也很正常。」 系统声音发飘地说,「啊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我确实不大能理解。」 他说得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林久和颜悦色地安抚他,「不懂就不懂吧,没事的,我也不会强行让你去上补习班的,你又不用参加高考。」 系统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系统还是沉默着。 然后系统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地,绝望地说,「你能再说一遍吗,就是关于神的那段话。」 林久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不就是神?让祂来。我难道没有屠杀过神明?」 系统卡顿了足足十秒钟,虚弱地问林久,「你被系统绑定之前是干嘛的?」 「你不知道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有些心虚,「我写了一段代码,自动筛选合适的宿主,我只知道你符合条件,但我不清楚你具体是什么条件。」 他的内核变热了,生怕林久据此推测出来什么。但林久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这让系统松了一口气。 林久说,「我以前是玩游戏的。」 系统第一反应是,「骗人吧?玩游戏能屠杀神明?」 「可以啊,」林久轻描淡写地说,「你听说过主神游戏吗?我杀掉的那个神就叫主神,长得像个大白鸡蛋。」 系统松了一口气,心想看这个描述应该是网路游戏吧,那还好,只是网瘾少女+中二病而已,比屠神少女好十万八千倍。 天真的系统现在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惊悚游戏,还有一种东西叫「高级玩家通关弒神」。 刘邦的去处就这样尘埃落定。 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他跟林久说,「我刚刚接到了一个任务。」 林久也变得严肃起来,作为玩家,完成任务永远摆在她的第一优先位置,她当即就问系统,「是什么任务?」 系统加倍沉重地说,「这个任务可能有点困难,也可能你完全没办法做,但不要紧,适度放弃任务是可以被理解的。」 林久也加倍严肃起来,在心里飞快思索,是什么任务能让系统变得这么反常?她原本以为这个所谓的换装系统是个休闲游戏,原来是小看这个游戏了吗? 方才他们谈到屠神的话题,难道这个系统现在就要她去屠神吗?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形式竟然险峻到如此地步吗?不知道系统要面对的是什么级别的神,战场在哪里? 在林久思索的这个间隙里,系统也在思索,他内核在激烈地做着斗争,究竟要不要把这个任务告诉林久呢?原则上他一直对宿主执行不阻拦不欺骗策略,但这个任务实在有点特殊…… 这时,林久思索完毕,她确认自己做好了全部的准备,然后她严肃地告诉系统,「你说吧,我已经做好准备。我是最高级别的玩家,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完成任何任务。」 这句话成了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系统一咬牙,闭着眼说,「最近你跟刘彻的关系有了一个歷史性的进步。」 「所以你开启了一个支线任务。」 系统一鼓作气,直接把关键信息全部抛出来,「【打脸汉武帝刘彻的宠妃】。」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林久说,「啊,好的,【打脸汉武帝刘彻的宠妃】对吧,我知道了,没问题。」 系统沉重乃至于沉痛地说,「你要放弃吗?没关系,我理解。」 他不但理解,甚至有点高兴,虽然放弃任务会带来一些后果,但如果让林久去做这个任务,他觉得才会出现更难以挽回的后果。 林久现在在汉宫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万人之上,没有一人之下。 皇帝刘彻要唱歌跳舞讨她欢心,窦太皇太后在她面前只有跪着说话的份儿,偌大汉宫,林久在其中横着走。让她去跟刘彻的宠妃争宠,这跟用二向箔切西瓜有什么区别? 如果她真的突发奇想跑去争宠,恐怕后果是这样的: 今天林久跟陈皇后陈阿娇争宠,那第二天陈阿娇就没了,陈阿娇背后的馆陶公主也没了。 促成帝后婚事的窦太皇太后都得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说皇后,啊不,废后无状,惹怒神女,求神女宽宏,不要因此迁怒世人。然后连夜把刘彻打包塞给林久,让林久尽情争宠。 再比如林久今天去跟卫子夫争宠,那第二天卫子夫就没了,然后第三天卫青、霍去病也得跟着没了。 向刘彻举荐卫子夫的平阳长公主都要星夜进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一遍,再在神女居住的温室殿前跪一跪,以表示自己对识人不明的沮丧懊悔和痛改前非,并从此再也不敢给刘彻送任何美人。 第44页 这这这歷史直接就得被改变了啊! 什么开巫蛊惨案先河的陈皇后,什么霸天下的卫子夫,什么色衰爱弛的李夫人,什么去母留子的钩戈夫人,通通被变形金刚林久抬脚碾碎。 汉武帝刘彻从今往后被迫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想到这里,系统浑身一哆嗦,由内而外地起了一阵恶寒。 他用沉痛中带着一丝轻松的语气说,「就像没有西瓜会傻到去撞二向箔一样,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宠妃会上来给你打脸,所以放弃是必然的、正确的、理性的、值得鼓励的。」 说完这些话,系统松了一口气,自觉已经成功跳过了这个可怕的支线任务,不需要再提心弔胆。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汉武帝的宠妃,宠妃这两个字很有解读意义啊。有宠爱才能被称之为宠妃没错吧,刘彻的宠爱表现形式是什么,让我想想。」 「刘彻的宠爱的表现形式。」系统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林久的话,顺着林久的思路思索了一下,「这不好说啊,帝王的宠爱还蛮复杂的,我的建议是你先去刘彻的后宫走一圈,毕竟实地调查之后才有发言权。」 话音落下,系统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然后他意识到林久说了什么。 系统尖叫起来,「不是吧你?你为什么要探究刘彻的宠爱的表现形式?你不会真的想去做这个任务吧???」 林久说,「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不放弃任何任务。」 「……」系统满地乱爬找唿吸机。 林久开始分析任务,「任务目标刘彻是皇帝,而且是在皇帝中都称得上特殊的汉武大帝。」 在你面前唱歌跳舞含情脉脉的那种特殊吗?系统边吭哧吭哧地吸氧边想。 林久下了定论,「所以这个争宠的任务肯定没有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 「……」系统憔悴地嘆了一口气,他想说你别挣扎了,这个任务就是这么简单。 你现在去找陈阿娇或者卫子夫或者刘彻后宫里任何一个有名有姓或者没名没姓的女人,只要人家过来挑衅你一下,你再碾压回去,这个任务轻轻松松就完成了。 问题是……你的问题在于你太兇残了!没人会来挑衅你,因为没人想找死。 有得必有失,你把高级地图的怪都打完了,超级副本里出产的装备都刷出来了,你自己给自己把任务难度拔高了,然后你现在还想进新手村。 虽然他一直很想让林久走宠妃路线,然而今非昔比啊。 林久现在如果要进后宫,就不说是不是直接屠村的节奏了,问题是她根本就进不去啊。 林久突然说,「你刚刚说让我去后宫走一圈?」 系统说,「……救命,我乱说的,你不要去啊。」 林久说,「我不会去的,对刘彻这种人来说,后宫没有参考价值,他给后宫的那点宠爱什么都不算。」 系统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林久是不是太看不起宠妃这个职业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看不起好啊,看不起就不会担心刘彻的宠妃们被祸害了。 同时他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想知道林久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 林久没让他失望,她紧接着就问,「我之前没有注意过,刘彻现在朝堂上的官员都有谁?就地位比较高的那几个,早朝时候坐前排的。」 系统真是要吐血,心想你宣室殿上听了那么多天的早朝,你就问这么没水平的问题?什么叫坐在前排的地位比较高的官员,合着你连人家的官职都不知道呗。 而且,「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彻这种人,想看他的宠爱在哪里,很难,因为他的心藏得很深,就像洋葱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但想看他的宠爱在哪里,其实也很简单。」 林久的眼神闪烁着光彩,「因为他是那种野心压倒私心的人,他将帝国的权利交付给谁,他的宠爱就落在谁身上。」 系统很想吐槽,「我们不是在聊宠妃吗,怎么就一路歪到权利了?」 但只要林久的目标不对准刘彻的宠妃,那这个争宠任务好像就没什么杀伤力。 所以系统痛快地给林久提供了情报,「这是汉武朝一部分重要人物的资料,你慢慢看,其他的我再给你找。」 林久说,「谢谢啊,我歷史超烂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也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系统浑身一阵恶寒,他现在对林久很多话都有了应激反应,比如这句「歷史超烂」,上次林久说完这句话,当场就召唤了刘邦。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事的苦难岁月。系统唏嘘着想。 这时林久好像已经找到了目标,对系统说,「可以了,不用再找资料了,就决定是这个人了。」 「啊?」系统茫然,「你要找谁?」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地说,「这个人现在在刘彻心中,必定荣宠无上。」 系统回想了一遍自己翻出的那堆资料,再联繫一遍林久的说辞,「权利,帝国的权利,我确认一遍,你找上的不会是窦太皇太后吧?」 林久摇头,「怎么可能,窦太皇太后虽然有权利,但她和刘彻是对立的,她的权利也并不来源自刘彻,不符合条件。」 系统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年纪挺大了,别折腾人家了。」 这口气还没松下去,系统忽然又倒吸一口冷气,「那应该也不是王太后吧?」 第45页 王太后王娡,汉武帝刘彻的生母。她的权利来自刘彻,她和刘彻之间的关系也亲密无间。系统左想右想都觉得王太后很符合林久的标准。 不要吧……系统惊恐地想。 但这次林久没说话,她已经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系统眼前一黑,开始给……刘彻点蜡。 当然啦,那不然还给王太后点蜡吗?夹在亲妈和神女之间,直面亲妈和神女掉水里你救谁这个千古难题,刘彻难道还不值得一根蜡烛吗! ———————— 寒来暑往,转眼就是建元四年的夏天。 连日暴雨,天阴得像是要塌下来,树叶被雨水洗出沉重的绿色,在黯淡的天幕下发着不详的绿光。 林久坐在清凉殿的窗前,托腮远望窗外的雨幕。 刘彻在她背后的漆案边坐着,埋头处理简牍。 冬天的时候,林久入住温室殿。后来刘彻总是往温室殿跑,再后来把政务都带到温室殿处理。 他几乎不发出声音,也不会打扰林久,林久就默认让他待在温室殿,但她不太明白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私下问了系统。 系统问她,「你觉得温室殿为什么叫温室殿?」 「因为暖和?」林久说。 「那清凉殿为什么要清凉殿?」 「因为凉爽。」 「汉室天子只有两个寝殿,住其他地方都于礼不合。」系统说,「刘彻原本天冷的时候是住在温室殿的,天热了就住清凉殿。但现在你住了温室殿,所以他只能去住清凉殿。清凉殿四面环水,冬天住在这种地方,刘彻也是会冷的好不好?」 「我懂了。」林久说。 「糟心的礼仪,糟心的神女。」系统说,「刘彻真的倒霉。好在夏天快要来了。」 「是啊,等夏天来了就让刘彻住温室殿,我去清凉殿。」林久说。 系统当场眼前一黑。 于是,夏天来到的时候,林久就住进了清凉殿,刘彻晚上住在温室殿,白天来清凉殿处理政务。 窗外大雨哗啦啦,蚂蚁沿着墙角搬家,黑色的蚁群像小河一样四处流淌。这些天来雨一直没有停息,刘彻的神色越来越严峻,前来觐见他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今天又有人来,与他商议加固长安周边堤坝的事情,防止洪灾冲垮堤坝。 「这个人是窦婴啊。」系统有些惊讶,「魏其侯窦婴,他也来见刘彻了。」 提到汉武一朝,窦婴其人,是绕不过去的人物。 他曾反对景帝立刘彻为太子,却在刘彻登基之后,借着姑妈窦太皇太后的威势而登上了丞相的位置,然后又因为帮助刘彻推行儒术,施行新政,而触怒了窦太皇太后,丢掉了丞相的位置。 但紧接着他又靠向了窦太皇太后,哄得老太太开心,重新开始为老太太办事。 系统有些沉重地说,「窦婴也来了,看来堤坝的事情已经引来窦太皇太后的注意了,这件事情,刘彻只能交给窦婴去办了。」 林久对此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对系统说,「来给我兑换新衣服吧。」 系统说,「你终于要兑换新衣服了?好吧,可是【主线任务】现在还没发布,你要用新衣服去和王太后争宠吗?」 林久说,「我为什么去和王太后争宠?」 「你要放弃那个愚蠢的【支线任务】了吗,那也好吧。」系统麻利地拉开面板,「我建议你兑换这套ssr【山鬼】,虽然它很好看,但它可以操控植物,你也是时候需要一件拥有攻击能力的衣服了,怎么样,很方便你施展神迹吧?不要犹豫,换它!」 林久说,「给我换——」 「【山鬼】是吗,没问题。」系统激情洋溢。 然后他就看着林久的手指绕过【山鬼】,点中了【工程师套装】。 兑换成功。 「……」系统眼里的光,噗一下就灭了。 换完了【工程师套装】,林久心情显然很好,特意去了清凉殿的内室,换上新衣服试了试效果。 很奇怪,系统心情复杂地想,大多数时间里林久的画风都很猎奇,可是在换穿新衣服时,她雀跃地就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儿,甚至还有点娇俏。 到底是什么人?系统不太相信林久口中的「网瘾少女」,可他又觉得林久那时并没有在说谎。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网瘾少女?啊不对,不应该是有点奇怪,应该说,简直是基因突变程度的奇怪。 林久看起来对刘彻和窦婴之间的对话并不感兴趣,她自己和新衣服玩了很久,等她尽兴之后,窦婴已经走了。 宫室之内,侍从都被遣退,刘彻正站在一口大缸前,一手背在身后,看得很出神。 林久走过去,站到刘彻身边,跟他一起看。 缸里种的是红薯,刘彻没有把红薯交给任何人,在林久的指导下,他亲手从育苗到栽种,每天都要来看十遍以上,一见红薯就笑,对待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红薯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种在皇帝面前。」系统吐槽说。 林久没理他。 「神女。」刘彻叫了一声。 林久看向他。 刘彻仿佛有什么心事,今天他看着红薯时,没有笑。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指着红薯问林久,「神女要吃这个吗?」 第46页 刘彻把红薯照顾得特别好,翠绿的叶子和秧苗爬满了一口大缸。但现在又不是红薯收穫的季节,难道要吃红薯叶子吗?又不是羊。 林久摇了摇头,她对红薯不感兴趣。 刘彻轻声嘆了口气,很难说他现在的表情是庆幸还是失落。 庆幸红薯不必被神女吃掉,失落神女不想吃红薯。 然后他又说,「今天有鱼胙吃,雨后的紫苏叶肥嫩有甜味。」 林久无动于衷,还是不感兴趣。 刘彻于是又换了一种食物,他示意林久看向站在清凉殿外迴廊上的侍女,她正提着曲裾小心翼翼地躲开雨点,裙摆下露出雪白娇嫩的小腿。 「这是姑姑新送给我的侍女,神女喜欢她吗?」、 他们正在讨论的是食物,这里的喜欢,自然问的也是食物层面的喜欢。 言外之意,是,吃人。 系统屏住了唿吸。 林久看了刘彻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就要离开。 但刘彻拉住了林久的袖子。 林久回身看他。 刘彻垂着眼睛,躲避林久的视线,「神女总是不吃东西。」 说这样的话显然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他紧张得睫毛都在不停煽动,但他没有闭嘴,而是继续说,「是——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第2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从林久入未央宫以来, 就一直都没有吃过东西。 到现在为止,她先后穿过的两套衣服,【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 都具有一定的神明属性,完全可以做到不食人间烟火。 起先, 有人为她准备食物,送上来的是帝王规格的菜餚。 酸汤炖的天鹅肉,菰米煮出的饭, 肉羹, 鱼胙,各种奇怪的酱, 还有很多很多林久叫不出来名字的食物, 装在青铜的鼎、漆器的盘子和陶做的小罐子里,配上紫苏和奶油的叶子,林林总总摆满一张桌子。 这是真正的钟鸣鼎食,普普通通一顿饭都能吃出宴会的气势。 当时林久对着那桌食物看了很久,把每一种菜餚都端起来仔仔细细地看。 服侍她用膳的侍女们都束手站在原地, 觉得神女的眼神不像是人,像野兽。 她端详每一道菜餚和每一种食具, 像野兽端详人的村寨,眼睛里有陌生也有好奇, 就好像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这些东西。 见过她的人才知道什么是不食人间烟火。 想要不食人间烟火, 首先,你就不能是人。 她看完了, 就对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兴趣, 转身就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开了。 侍女们都面面相觑,那一整桌帝王规格的菜餚原封不动地被撤了下去, 此后汉宫再也没有为她准备过食物。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神女,当然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但刘彻似乎不这样想。 冬天的时候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温室殿里,有时候他用膳的时候,林久就盯着他看。 其实林久盯着他看是因为好奇帝王吃饭时的仪态,但不知道刘彻从这眼神中理解出了什么,他开始试图给林久准备食物。 一开始是肉,鱼胙、炙肉和肉羹。在这个时代,「非老者贵者不食肉」,肉是很珍贵的食物。 但林久不吃。 刘彻于是转变了思路。 不久之后,在一个傍晚,他屏退了所有侍臣和侍女。林久当时正站在窗边,以眼神追逐侍女走路时扬起的裙角。 她有些出神,没留意到有四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在这时走进宫殿,四个人合力抬着一只巨大的金盘,金盘上蒙着巨幅的丝绸。 过了一会儿,侍女的裙角消失在宫墙之后。 刘彻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袖子,将她牵到食案前。他掀开蒙在金盘上的丝绸,露出盛在盘子里的,一只洗刷干净的活鹿。 就在鹿的旁边,摆着一把错金银的青铜短刀。刘彻以浸泡着香草的水净手之后,亲自捧起短刀。 然后他一刀割断了鹿的喉管。 系统直接在林久的精神海里尖叫出声。 杀鹿本没有什么,可刘彻下刀的动作太果决也太凌厉,事先没有任何徵兆,腥热的血喷出足有三尺高,而他面不改色,仿佛不是杀了一头活生生的鹿,而只是切开了一只橙子或一颗青杏。 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态度中流露出的狠厉一时震慑住了系统,他艰难地深唿吸了三秒钟,最后还是认输戴上了唿吸机,强撑着对仿佛是因为恐惧而呆站在原地的林久说,「没事,别害怕,你现在是神女,不管刘彻为什么杀鹿,你都不会有事的。」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啊,害怕什么?」 系统惊讶了,「你不害怕你呆站着干嘛,你应该躲开啊,这次是运气好,不然你岂不是被血喷一脸。」 林久有点茫然,似乎完全不理解系统的惊讶,「我在观察刘彻杀鹿时的手法啊,他很专业,下刀时也有注意到角度,血不会往我这个方向喷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一个换装系统怎么能看出来血往哪里喷……可是刘彻为什么在你面前杀鹿啊?」 林久淡然道,「当然是为了供奉我了。」 「?」 系统陷入迷茫。 然后他就看见刘彻倒转刀柄,以刀刃内向的姿态,将错金短刀捧到了林久面前。 第47页 空气中瀰漫着热腾腾的猩血的气味,刘彻在这些气味的包围中,做出了这个「献刀」的姿态,他是在示意林久以这把刀割新鲜的鹿肉吃。 人当然不会吃这样的鹿肉,可神女并不算是人,她不吃烹制过的人吃的那些肉,那就给她生肉。 刘彻觉得自己的思路没有任何问题,此时上古之风犹存,人祭虽然已被废除,但野蛮的祭祀风俗依然还在流传。凡人祭祀天神时就使用这样的肉,新鲜宰杀的、热气腾腾的,哪有人见过供桌上摆放烹熟的三牲六畜。 但神女仍然不吃,她对那头鹿的兴趣看起来还没有对错金短刀的兴趣大,她确然向刘彻伸出了手,但只是摸了一下那把短刀,然后就走开了。 留下刘彻和死鹿面面相觑。 但刘彻没有放弃,又为林久准备素食,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水果和新鲜蔬菜,有一天他甚至给林久带回来一把新鲜的含桃,就是这个时代的樱桃,用袖子捧着匆匆地带回温室殿,红红黄黄的一小把,还带着剔透的水珠。 后来林久知道这把樱桃的来由,平阳长公主在府中宴请刘彻,席间以绝色的舞女为刘彻捧上了这把樱桃。大费周折地等来了天子,自然不是为了一把樱桃,舞女奉上樱桃是假,将自己奉给帝王才是真。 刘彻并不是荒淫的君王,但也绝不是不近女色,平阳长公主先前已经成功地送给他包括卫子夫在内的不少美人,可这次刘彻接了樱桃之后就匆匆离席,看也没多看那舞女一眼。 他带走了樱桃,拒绝了美人,然后回到宣室殿之后,他和樱桃一起被神女拒绝。 系统围观全部,不知道为什么,从樱桃这件事之后,他开始觉得林久和刘彻的相处,在惊悚中,掺杂了点天真。 他们相处的模式不大像是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而更像是两头在森林里偶遇的小动物,笨拙又警惕地试探着靠近,带着兽性的痕迹。 当然,如果非要以动物类比的话,刘彻是小羊羔,林久是大灰狼。 在那把樱桃之后,小羊羔刘彻似乎认清了自己没办法讨好大灰狼林久的现实,他消沉了一段时间,没有再为林久准备食物,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让神女吃东西的念头。 直到这个暴雨磅礴的夏日,他旧事重提,这次他说出了之前从来没说过的话。 「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惊雷噼开天幕和雨幕,在模煳成一片的混沌天地之间,撕开一道空荡荡的闪电。 神女就在这样的电光下和刘彻对视,她面孔毫无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她平静地看着刘彻,就在这样平静的眼神下,刘彻抓着她袖子的手指慢慢收紧了。 他没忘记神女数次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很难说他费尽心机地给神女准备食物,究竟是因为想看到神女唯独在他手上进食,享受这份破例,还是因为忧心神女哪天饿到了极致,一口将他连骨带肉地吞下去 。 上林苑的那个夜晚之后,神女没有再流露出要吃掉他的意图,但刘彻不相信那样刻骨的渴望是能轻易消弭的。 他其实不应该主动提及这个话题的,神女心里或许是渴望的,但只要神女不表露出来,那就完全可以当做是没有。这些天以来,从冬天到夏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神女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这很好,但刘彻不满足。 这不是他要的。 神女不再流露出对他血肉的渴望,就好像……神女已经不再需要他,就好像他对神女来说已经不再是独特的。 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这种平庸如蝼蚁的现状。 他是刘彻,汉室天子,他不怕刀尖起舞,也不怕被拆骨吃肉,他唯独无法容忍的就是平庸,神女就应该对他另眼相看,不论是觊觎他的血肉还是觊觎其他什么东西,神女唯独不能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唯独不能用和看其他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咬紧了牙齿,抬起眼睛正视神女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的情绪波动。那眼神因为过于专注而显得有些可怕。 系统的声音在雷声中响起,「我能理解你想在刘彻心里立兇残人设的需求,但你好像玩脱了。刘彻这个表情,你今天不咬他一口很难收场。」 林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生血和生肉都挺脏的。」 「那也没办法啊,你自己立起来的人设还能反悔吗。」系统说。 大雨深处惊雷闪电如游动的龙蛇,刘彻低下头,阴影在他脸上明灭纵横,他慢慢地、慢慢地挽起冕服宽大的衣袖。 系统说,「他今天为啥突然发疯啊?不过这也不重要,你赶紧咬他一口,把这事给解决了。」 「我不要。」林久吐字清晰地说。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吧?你真的不咬他?你你你你——」 他先前一直很平静,因为以为林久只是随便说一下,该咬的时候还是会下嘴的。但现在刘彻都挽袖子了,林久还是坚持说不咬? 系统急了,「你说什么啊?你以前对刘彻露出那种表情,搞得我都真情实感怀疑我是不是绑了个吸血鬼过来做宿主。结果现在要真刀真枪地上了,你竟然说你嫌他脏?」 刘彻的袖子已经挽到了手肘,他十六岁就做皇帝,此前是太子,再之前是胶东王,从生下来就包裹在一重重又一重重沉重的礼服中,此时挽起大袖,露出来的手臂在昏沉天光下苍白得骇人。 第48页 系统惊恐地望着刘彻的手臂,在他眼里这只手比恐怖片里的鬼爪还要更骇人。他简直都要哭出来了,因为一直到现在林久都无动于衷。 刘彻看着她,眼中凶光毕露。而她呆呆地站在刘彻面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角色于此互换,此刻刘彻成狼,林久则是待宰的羔羊。 系统一脚把唿吸机踢远了,像是被锁在笼子里的困兽那样暴躁起来。如果是从前他会试图指挥林久,但现在他不会那样做了,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没办法动摇林久的决定。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林久现在在干什么。 是林久带着他认清了刘彻是什么人,千古之后威名犹烈的汉武大帝。 贪婪和不满足的基因流淌在他每一滴血每一寸骨肉里,他是那种踩在刀尖上登高望远的人,不在乎血肉模煳的双脚而只渴求更远方的风景。 「你之前一直表现出来的是对他的血肉垂涎三尺,现在他主动了你却无动于衷。这跟戏耍刘彻有什么区别?那可是刘彻,你怎么敢戏耍他?你会死的,真的会死的!」系统想尖叫想咆哮,可他的尖叫和咆哮全都是徒劳。 「生血和生肉就是很脏啊。」林久说。 到了现在,她的语气还是丝毫不带情绪波动。 刘彻已经把手臂举到了她嘴边,刘彻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疑虑,刘彻的嘴唇张开了,刘彻已经在说—— 刘彻说,「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这是他第二遍重复这句话,第一遍是疑问,这第二遍却已经是逼问! 他逼问林久,他开始怀疑林久! 林久平静地和刘彻对视,系统仿佛已经看见九层高台轰然垮塌。 明明先前是那么辛苦才打开了现在的局面,从【魂兮归来】到【持金杯的圣女】再到【大红薯套装】,而现在构成这一切的基石,【神女】即将崩溃,系统简直诧异于林久怎么还能这么平静。 这跟自己放火烧自己的家有什么区别? 该死,该死!她真的只是个网瘾少女游戏迷吗?现在玩游戏的都是这样的疯子吗?! 系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看到任务进度清零,系统所提供的一切帮助都被强行驱逐,一无所有的林久被拖出去砍断头颅。 事到临头他反而变得冷静了,闭着眼睛说,「其实我不想跟你说这种话,挺无聊的,但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我选择过一万个宿主,你是第一万零一个,也是一万零一个中最特殊的一个。我有点讨厌你,但我也得承认你很厉害,真的。」 说完这话之后,系统就准备在林久死亡之后脱离世界。 这种事情他干过一万遍,已经熟练到麻木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内核里开始瀰漫开悲戚,为林久也为他自己。 其实……林久也没做错什么,她不咬刘彻是因为她不吃生肉,这或许就是她的坚持吧。人与非人总是因为一些愚蠢的坚持做出愚蠢的事情,就连繫统自己也是—— 然后系统听见林久的声音,咬字清晰地说,「你不好吃。」 ……? 他其实想过这种场面还能不能弥补,林久大概可以说身体不舒服,现在不适合进食,或者我喜欢你,不忍心吃掉你,再或者刘邦拜託我照顾你,我不能吃你,之类的,但好像都很难骗过刘彻。 他万万没想到林久能说出一句,你不好吃。 系统睁开眼睛。 他看见,林久睁着眼睛,刘彻将手臂举到了她面前,所以她不必抬头就可以平视刘彻的手臂。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冷漠,也或许是因为她面无表情,总之她这个模样,看起来比低下头逼问她的刘彻还要更从容有气度。 不看起因也不看经过,此时系统一眼看去,所见就是林久平视,而刘彻低头就她。 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是她被刘彻逼到了墙角,可此时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只能看到,刘彻在她面前俯首。 俯首的刘彻因这句话而瞪圆了眼睛。 他年纪还轻,脸上有稚气,这个表情使他看起来更有稚气,沖淡了他面孔上的阴鹜,现在他看起来不再有那样酷烈的攻击性了。 林久还在说话,「你还不够好吃。」 她的两句话中有极其多的重叠字,刘彻想,听起来有些笨拙。 不止是言辞笨拙,他还在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面孔上,看到了眉头皱起的痕迹。她说,「我想吃的是,那种很厉害的人皇。」 她看起来有些苦恼,刘彻很早就留意到她不是很会说话。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在很多时候,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就像是接触人世不久,还没有完全学会说话。 抛开神女这个身份,这样子其实有点像小孩子,很小的,还没有完全学会说话的小孩子。 于是刘彻不能不去想,她身为神女,不懂得地上之民的语言是正常的,懂得地上之民的语言也是正常的,可偏偏——偏偏她一半懂得一半又不懂得。 这就可以看出来她并非生而知之,地上之民的语言大约也并没有使神女生而知之的资格。可她懂的那一半是哪里来的? 是从前那些见过她的人皇吗?夏天子,商天子,周天子,他们也和她说话吗?他们教过她说话吗? 第49页 从前刘彻迴避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让他痛苦,让他意识到他于神女也不过是帝王中的一个。但现在听着神女笨拙地试图解释,刘彻忽然就不在意这个问题了。 无论她曾经眷顾过多少人皇,现今站在她面前的都只有一个人,天上地下她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人皇,汉天子,刘彻。 刘彻笑了起来,用很温和的声音叫,「神女。」 此刻他觉得神女在他眼中真的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她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是冷漠,可那种冷漠为什么不能解读成懵懂呢? 一遍一遍重复的话语似乎是贪婪,但也显得笨拙,「那种很厉害的人皇,他们很好吃。」 刘彻看着她。 她于是凑上前,鼻尖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刘彻的胳膊,然后又退开,好像在说,真的,你看,你不好吃,我没骗你。 但她没有再说不好吃,她说,「不过,你现在是我的信徒,你以后也会变得很好吃。」 刘彻听懂她的意思了,从前他不是神女的信徒,他不属于神女,就像是一只野山羊,神女看到他,只会想吃掉他。但现在他是神女的信徒,是神女的小羊羔,神女当然想把他养得肥一些,再肥一些,然后再吃掉。 神女说,他以后会变得很好吃,像那些很厉害的人皇一样很好吃。 很厉害的人皇,拥有伟大国度,绝对皇权,广袤疆土,丰功伟绩,还有很好吃的味道。 在这样似乎是鼓励,又有些惊悚的话语中,刘彻的笑容变得软乎乎的,眼睛温柔得像是要融化成一汪水。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他现在想回到一分钟之前,带上十个大耳刮子,不给刘彻也不给林久,给一分钟之前的他自己。 他一个正常人就不应该掺和进林久和刘彻这两个非正常人之间,让你瞎猜测,让你瞎着急,自己打自己的脸,够不够酸爽!系统一边带上唿吸机,一边恶狠狠地骂一分钟之前的自己。 说完了这些话,林久若无其事地就要走开。 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我要做一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成。」 他的声音里有痛苦有纠结也有释然,是非常复杂的,说大事时候才会用上的语气。 林久头也不回地就走开了,解决完「好不好吃」这个问题之后,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刘彻了。 系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刘彻站在原地傻笑。就好像和神女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所有的迟疑都消失不见了。 ……呵,汉武帝。系统有点愤怒又有点骄傲地想,什么刻薄,什么寡恩,什么残暴,什么野心。在神女,啊不,林久,啊也不是,在我家宿主面前,根本和汉高祖没什么区别嘛。 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之后,系统忽然如遭雷击。完了,他绝望地想,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这次的宿主了,不,不能叫「这次的宿主」,人家有名字,叫林久。 然后他又有点忐忑,先前他以为林久要死掉了,说了很多口不择言的话,他生怕林久从中发现什么真相。 但好在林久什么都没问。 最后是系统自己憋不住了,「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林久直接反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林久这个反问太犀利了。他吭哧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我只能告诉你能告诉你的。」 林久懒得回他。 系统磨磨蹭蹭地说,「如果刘彻意识到你不对劲,比如说,现在刘彻发现你是个假神女,那你就会被剥夺掉金手指。意思就是,你最初给自己定下的人设是很重要的,我之前的一万个宿主里,八千个都死在崩人设上。」 这回林久应该害怕了吧?系统想。他可不是那种没见过市面的年轻系统,他是经歷过一万个宿主的老资格系统了。 但林久还是没说话。 系统等她说话等到忐忑,最后一咬牙一闭眼,「是,我之前没有把这条规则透露给你,但我有侧面提醒你,让你走宠妃路线,因为宠妃人设上限下限都很高,不容易崩人设。」 林久还是保持沉默,系统硬着头皮继续说,「现在你可以骂我了,不过你不要想放弃任务,任务一旦开始,除非失败或者通关,否则不可中止。」 这次林久终于点头了,她说,「很合理的规定。」 「?」系统诧异,「你不放弃任务?」 林久更诧异,「为什么放弃任务?」 「因为,因为很危险啊。」系统语无伦次地说,「我之前的一万个宿主里,九千个在听说这条规则之后,都哭天喊地要放弃任务,吵得我很烦啊。」 林久平淡地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只完成任务,不质疑任务。」 靠。系统泪流满面,心想还是网瘾少女好,回头有机会了解一下林久玩过的那个游戏吧,好像是叫主神游戏?奇怪的名字,但是意外地是个好游戏啊。 过了一会儿,自觉和林久关系已经前所未有和睦的系统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试探,「刘彻今天干嘛突然发疯啊?」 「他不是说了吗,他要干一件事,但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成,找我来确立一下自信。」林久说。 系统:「哦哦哦原来如此。」其实没听懂。 又过了一会儿,系统再小心翼翼,「那他要办什么事啊?」 第50页 林久说,「给我们创造争宠机会的事。」 争宠?什么争宠? 系统一时间都没想到那个支线任务【打脸汉武帝的宠妃】,而是晕晕乎乎地想,好哎,林久说「我们」,她拿我当自己人,哎嘿嘿。 他没意识到他现在的表情和之前的刘彻,不能说没有区别,只能说一模一样。 刘彻要做什么事情,系统很快就知道了。 又下了两天一夜的暴雨,第二个夜晚,刘彻夜出未央宫,不行天子仪仗,白龙鱼服。 林久故技重施,换上【魂兮归来】套装,把透明度拉到满值,爬上刘彻乘坐的马车顶上,跟着刘彻一起出了未央宫。 「他们要干什么啊?」系统迷迷煳煳的。 他看见刘彻的车驾在中途停下,浑身湿透的窦婴爬了上来,与刘彻见礼之后,马车继续前行。 刘彻说,「尽託付给魏其侯了。」 窦婴说,「陛下恩重,婴唯全力以赴。」 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短,可莫名其妙就充满了一种沉凝的味道。仿佛天下之变,就在今日。 这种沉重的气氛甚至压得系统一时不敢开口说话。 最后这辆马车一直出了长安城,在河堤前停了下来。 窦婴郑重向刘彻一拜,刘彻同样还以一拜,而后窦婴就下了马车。 今夜雨大得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他的身形不多时就完全隐没在雨幕中了。 这时林久说,「明白了。」 「啊?」系统加倍茫然。 林久简单地说,「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之后,刘彻又想从她手中夺权了,这回还拉上了窦婴一起。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要用什么手段,但肯定跟这场雨有关。」 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为什么?系统想。 然后他突然想到,之前好像有一次,林久让窦太皇太后全程跪在自己面前说话,后来还直接绕过窦太皇太后,把刘彻丢到上林苑行祭祀。 似乎在未央宫中也曾听见有人议论这件事,说窦太皇太后在神女面前下跪,「且神女不令起,则终不能起。」 这听起来确实蛮丢人,蛮损失形象的。 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原来是林久的锅啊! 系统心情复杂,想说点什么,但林久已经兀自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雨,堤坝,窦氏宗亲权倾朝野,修堤坝,这是一桩肥差啊。」 「我明白了。」林久说。 系统一脸懵逼,「你明白什么了?」 「刘彻先前已经证明过,直接从窦太皇太后手上夺权行不通,所以这次想直接对窦氏党羽下手。应该是有哪个姓窦的在修堤坝中插了一手,贪走了不少钱,留下了一个豆腐渣工程。而众所周知,检验堤坝质量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场暴雨。」 「所以刘彻亲自来找证据了,这次只要堤坝在雨中出问题,朝上至少得少一半姓窦的官员。」 系统半懂不懂,「那窦婴为什么来,他姓窦啊!」 林久淡淡说,「之前建元新政他也支持刘彻啊。一个没多久好活的窦太皇太后,和一个如日初生的皇帝,窦婴选谁还用说吗。」 系统还想再问,却被林久打断,「刘彻马上要出场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刘彻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微服出宫,不好带招摇的伞盖,侍从急忙走来要为他披上蓑衣,被他推开了手。他走在雨中,不多时就和之前的窦婴一样浑身湿透。 林久从马车顶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跟在刘彻身后。 刘彻走得很急,仿佛迫不及待,将要到堤坝前时,正好传来一道喊声,「你魏其侯口口声声说奉陛下口谕前来修堤坝,谁知道是真是假?区区几个将要被决堤淹没农田的黔首,也能上达天听?」 系统看见刘彻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他一步迈出。 有片刻的寂静,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陛下!」 声音仓皇,带着变了调的惊恐,不像是见了刘彻,像是见了鬼。 三息之后,又有人说,「连日暴雨,恐堤坝将一溃千里,陛下万金之躯,焉能犯险?不如及早回宫。此间诸事,有臣等在此,必不令陛下忧虑。」 说话的人应当是窦氏中一个地位比较高的,他一出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但刘彻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刘彻说,「民可往,朕亦可往。」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声息了。 接下来还是刘彻的声音,「朕就在这里,亲自看着你们修整堤坝。」 到这时候,系统也看懂了。 堤坝有问题,一上去修就能看出来,这个问题和窦家人有关,所以窦家人拦着不让修。 他们之前用来阻拦窦婴的理由是,堤坝随时会被泛滥的河水冲垮,现在让人上去修,等同于置人于死地。 可这个理由拦得住窦婴,却拦不住刘彻。 果然,当又有人嗫嚅着提起这个理由时,刘彻直接说,「朕可往,窦大人不可往?」 民可往,朕亦可往。 朕可往,窦大人不可往? 自刘彻出现以来,他只说了这两句话。 但就是这两句话,堵得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刘彻和窦婴这是蓄谋已久吧?」系统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不由想起先前在清凉殿,窦婴前来拜会刘彻。那时他还好奇,「魏其侯不是窦太皇太后的人,怎么会来见刘彻?」 第51页 又想起先前在马车上,刘彻说,「尽託付给魏其侯了。」而窦婴说,「陛下恩重,婴唯全力以赴。」 当时系统在想,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有一种沉凝的气势,仿佛天下之变,就在今日。 现在看来确实是如此啊。天下之变,什么算天下之变?权倾朝野的窦氏一脉的崩塌,算不算天下之变? 系统激动起来了,「那我们今天岂不是见证歷史?」 「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见证歷史。」林久说。 「啊?」系统愣住了,「刘彻和窦婴难道不能功成?」 「当然不能。」林久斩钉截铁地说。 「?」系统说,「你好像说过不要小看刘彻?目前看来没问题啊,刘彻和窦婴的人马上就能上堤坝,一上去就能拿到证据。」 「我是不是没说过不要小看窦太皇太后?」林久问系统。 「恩啊。」系统愣愣地点头。 「那我现在加上。不要小看窦太皇太后,这可是镇压了刘彻六年的女人。」林久说。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大雨声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声音。 苍老的女人的声音,她说,「皇帝。」 声音嘶哑不够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系统看见,刘彻的身体霎时就僵住了。 从雨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她太瘦也太老了,白蒙蒙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但就是这么一个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走动的老妪,却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夺走了全场的视线。 刘彻方才用两句话镇压住了场面,可在这老妪面前,刘彻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窦太皇太后。 这就是此前镇压了刘彻整整四年,将来还要再继续镇压下去的,窦太皇太后。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哗啦啦的雨声中,窦婴忽然上前一步。 「退下!」窦太皇太后厉声呵斥道,她根本不给窦婴说话的机会,「哀家还没死呢!」 这话一出,窦婴直接跪下了,窦氏诸人也都跟着跪下,刘彻的手指收紧又松开,他迟疑了两息的时间,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窦太皇太后方才那句话,名义上说给窦婴听,实际上何尝不是在训斥刘彻。 大汉以孝治天下,窦太皇太后是他奶奶,当面对阵,刘彻只能下跪。 场面极限翻转,窦家人逆风翻盘,系统惊呆了,「啊这啊这啊这,完了,刘彻输了。」 「没有啊。」林久说。 「啊?」系统震惊了,「刘彻出场了,窦太皇太后出场了,这还没尘埃落定吗?难道接下来还有重量级人物要登场?没有了吧,刘邦已经走了啊。」 「你还漏了一个。」林久说。 「谁?」系统飞快地问。 「我。」林久平静地说。 她的手放在了【一键换装】按钮上,点了下去。 第2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暴雨夜, 电似龙蛇,风雨瓢泼。 刘彻身上的冕服已经被淋湿透了,黑红两色的衣摆委落在泥地里, 混着泥和水。 雨越下越大,雷声震耳欲聋, 雨声也震耳欲聋,几乎分辨不出雨声和雷声的区别,只在几道龙蛇般的电光闪过时, 昭示着雷电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天际。 就在这样的电光和雨声中, 刘彻跪在窦太皇太后面前。 他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哗啦啦地流淌, 他看见窦太皇太后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 上面有水渍,也有泥渍。 在这一瞬间、就只在这一瞬间,刘彻脑子里闪过一阵恍惚。 他想起建元二年,他也像现在这样跪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像这样看着窦太皇太后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 窦太皇太后,杀他的心腹, 废他的新政,夺他的权柄。 当年的那一段衣裾和现在的这一段衣裾, 隔着数年的光阴, 两个场景就在刘彻眼中重合在了一起。 窦太皇太后的声音在这时响起,老迈而缓慢, 「这么晚了, 皇帝回宫吧,皇后还等着你呢。」 刘彻立刻清醒过来, 抽离掉所有多余的情绪,冷静地做出了决断。 不错,他现在应该回宫。 他此来是为了遣人上堤坝,以皇帝的身份压制住窦家人,强行拿到「窦家人监造的堤坝有问题」的证据。 虽然有窦婴在其中策应,但此计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奇」字。 因此他夜出未央宫,不带仪仗,白龙鱼服,以期兵贵神速,打窦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窦太皇太后出现了,就说明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被看破了。「奇」之一字已是荡然无存,于是依存这个字而起的整个计划都如风中砂砾一般,轰然崩塌。 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此行註定徒劳无功。 刘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地上站了起来,侍从也都跟着他站起来,做出要离开的姿态。 仿佛是不经意之间,又或是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在站起来的同时,刘彻往远处看了一眼。 恰在此时,有惊雷横过天穹,剎那明灭的雪亮电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刘彻的视野,使他看见了那条堤坝黑黝黝的影子,仿佛白色天空下一块黑色的剪影。 刘彻只看了一眼,他想收回视线,可他的视线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没办法收回来。 第52页 他死死地盯着原本只想看一眼的那个方向。 他此时所在的地方正是河川之上,脚下滚滚雨水沖刷着泥土往地势更低处涌流,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那条堤坝,近到一目可眺。 而在堤坝之后,是河。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闪电的余晖凝固在天边,将散未散,在这冷酷的白光照耀下,河上起了一道土黄色的墙,或者说是一道土黄色的山。 可不曾有人见过高可接天的墙,也不曾有人见过缓缓向人来的山。 那不是墙也不是山,那是潮!自河上捲起来的,一道土黄色的潮! 此时此刻,刘彻忽然想起幼时曾见过的,被锁在笼子里的那种野兽,用头颅和身体疯狂地撞击笼子的每一个角落,那种将要出笼的兇狠气度,和眼前这道沖向堤坝的潮重合在了一起。 可野兽出笼至多不过伤人几十,这潮若冲垮堤坝,是要杀人十万,伤稼千里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刘彻身为天子,更不会履足险境,是以他选择的位置虽能望见堤坝,却没有被决堤的河水淹没的风险。 是,刘彻判断河水将要决堤,不是因为他熟稔水事,而是因为那潮太兇勐也太可怕,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凭本能判断出,潮一定会冲垮堤坝。 闪电的光消逝了,巨大的雨声遮盖住了潮来时的声音。天上地下一片漆黑,刘彻知道那道潮还在且正在缓缓逼近,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可他就是知道那道潮还在。 雨更大了,这是刘彻一生中淋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他今夜出宫,做筹谋已久的一件事,却没能做成。因为有窦太皇太后阻拦住了他,窦太皇太后叫他回宫。 刘彻心知肚明他回去之后窦太皇太后要做什么,无非是决堤泄洪,彻底毁掉那条堤坝,毁掉能将窦家人从公卿打入牢狱的证据。 这一局他仍然输在窦太皇太后手中。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力有时尽,输了就输了。 窦太皇太后已经老了,长乐宫中熏再多的香料也盖不住那股行将就木的气味。或早或晚,他总会等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他还年轻,他等得起,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机会。 可那道潮,非人力可为啊。 那道潮来了,就意味着无论窦太皇太后来与不来,这一局,刘彻都输了,输给上天。 苍天不佑。 这四个字死死扎进刘彻心里,刺出伤口,刺出血,刺得他笼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发抖。 身为天子,却得不到上苍的庇佑,在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上苍都不站在他这边啊! 很久、很久都没有再亮起闪电,大雨夜里,一切都被雨声淹没。 刘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抬起头,雨太大了,巨大的雨滴浇在他脸上,压弯他的睫毛,在这样的大雨里他几乎完全睁不开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在这个时候抬起头。 这是一个往前看什么东西的姿态,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大雨里,这么深的黑夜里,原本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的。刘彻这样想。 然后他看见一道光,就像是做梦一样。 神女从光中走来。 刘彻试图用更多的语言去描摹这一幕,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他生下来就是景帝的皇子,天潢贵胄,天命尊贵。他读天地间最好的书,有天地间最好的老师,见过天地间最美好的言辞。 诗经、楚辞、骈文、汉赋,他见得太多了也读得太多了,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辞藻有时尽。 他想用一千一万字来描摹眼前这一幕,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辞藻有时尽。 谁又能以人的辞藻去描摹神女? ——神女从光中走来。 她穿着白色的、发光的长裙,裙摆上以纯金绘出太阳光芒一样的纹路,她的长髮披拂在身后,那种捲曲的弧度,就好像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她走过风时,风不沾她的裙角,她走过雨时,雨不湿她的长髮。她走在风雨中,却像是置身风雨之外。 神女出行,风雨辟易。 刘彻怔怔地看着她,看她与天地风雨擦肩而过。 她在刘彻身边停住脚步。 所有人都看她,可她谁也不看。 「神女。」刘彻低低地叫。 「神女。」窦太皇太后向她见礼。 雨幕中的所有人都向她见礼,参见太祖高皇帝亲封的大汉神女。 「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还要出来?」系统疑惑道,「倘若只是窦太皇太后的问题,那你解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现在那边还有一道潮将要涌过来,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解决不了吗?」林久反问系统。 系统谨慎地思考了三秒钟,斩钉截铁道,「解决不了,这个规模的潮,想拦住它,除非你现在搬过来一座山。」 林久没有再和系统说话,她静默地看向远处的那道潮,似乎在计数时间。 时间在流逝。 系统清晰地察觉出刘彻开始变得急躁,事实上,刘彻还算沉得住气,只是低声吩咐人带窦太皇太后回宫,而那些跟在刘彻身边的侍从已经在起骚动了。 急躁和骚动都是应当的,诚然刘彻选的这块地方在高处,就算是潮来了,也没有被洪水淹没的风险。 第53页 但潮来的时候,要命的不止是洪水,还有乱民,还有混乱的路况,还有许许多多待处理的后续赈灾事宜。这种紧要关头,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刘彻这个皇帝是必须赶回未央宫的。 一朝天子,危难之际,自然要坐镇宫中。 可是神女不动。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在刘彻咬牙要说话时,林久抢先开口了。 将要出口的话又被咽了下去,刘彻清晰地听到神女说话,她只说了一个字,「雨。」 从系统的视角看,就是林久又点了一次【一键换装】按钮,这一次她换上了【工程师套装】。 【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都算是高级套装,自带防水功效,但【工程师套装】一个r级套装,显然没有这么酷炫的功效。 就在林久换上【工程师套装】之后,瓢泼大雨瞬间将她打湿,新换上的蓝黄两色的长裙紧贴在身上,头髮也湿漉漉地黏在脸侧。 她原本外在面貌就小,这样看起来更小,神女的威严远去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妹妹年纪的小女孩。 潮越来越近。 刘彻没时间再思考更多,这个模样的神女难以令他产生畏惧,他当即开口道,「潮要来了,神女,我们——」 与此同时,系统在精神海里对林久说,「你为啥突然换衣服啊?哎算了算了,先走再说吧,刘彻说得不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久没说话。 系统又思考了一会儿,有点惋惜,「当时如果兑换【山鬼】就好了,搭配【超级加倍】,或许能拖延一段时间,包装包装也能是一段神迹。」 【超级加倍】是当时系统推荐【山鬼】套装时,附带推荐给林久的一个商品。 比较特殊的是,它不是物品,也不是技能。非要定义的话,它是一个buff。顾名思义,它的用处就是让使用对象在数量上【x2】,叠加使用有打出暴击【x20】乃至【x200】的概率。 系统惋惜是因为【山鬼】套装附带的技能是控制植物,虽然有只能同时操纵一株植物的限制,但搭配上【超级加倍】这个buff,制约就迎刃而解。 倘若能在这时同时操纵大量植物,说不定林久真的能加固这座堤坝,在潮到来时多支撑一段时间。 「可惜你没有【山鬼】,现在也没办法兑换。你只有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工程师套装】。」系统长吁短嘆,同时习惯性地点进商店看了一眼。 然后系统忽然愣住了,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开口说话,声调都变了,「商店里的【超级加倍】呢?几万张【超级加倍】,什么时候全都卖出去了?你买这么多超级加倍干嘛,你又没有【山鬼】!」 时间仿佛于此刻凝固,刘彻伸手欲拉住林久,周边侍从已经迈出了离开的脚步,被暴雨掩盖住的雷声里,一道闪电横噼开巨大的苍穹,惨白的电光如分叉的树枝一般,霎时长满了半幅天幕。 天光大亮,在夜如昼,土黄色的潮在这亮光下现出形貌,越来越近。 刘彻面向潮来的方向,潮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然后刘彻看见一只手,湿淋淋的一只手,单薄纤细,白得像是从没有见过阳光。 那只手伸向他的眼睛,五指尖尖,指尖上不停有水滴落。 一只普普通通的,倾盆大雨中,小女孩的手。 但就在这只普普通通的手指之下,刘彻的眼睛被阴影覆盖,潮的影子消失在他眼睛里。 刘彻足足愣了三秒钟。 然后他才意识到,不是潮的影子消失在他眼睛里,而是潮在他眼前消失。 那道可怕的潮,就在他眼前消失。那遮住他眼睛的也不是阴影,而是一座山的影子。 山的影子倒映在他眼睛里—— 他看向河的方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年幼的时候,宫人给他讲古,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祁连山,那是一座被鲸鱼驮在背上的山,鲸鱼是天地间最大的鱼,当它游过浅水时,背上的祁连山就升上水面,为人所看见。 可曾有人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神山冉冉升起? 此时此刻,刘彻看见了。 「你——」系统震惊到几乎失声,他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 「……你干了什么啊。」半晌之后,系统喃喃说。 「竟然真的——」 「搬来了一座山。」 第2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天地之间雷霆霹雳不绝, 闪电如暴烈的狂蛇纵横过苍穹,狂风暴雨无一刻止息,天地嘈杂, 可此刻天地之间却又像是不闻一丝声息。 刘彻立在原地。 风雨扑面,他立在原地。 天地风雨仿佛都离他远去, 此时他眼睛里只有那座山,那座在狂暴的潮头前,冉冉升起的山。 人在什么时候说起山? 说千秋万岁, 说起山。说巍峨接天, 说起山。 如日之恆,如月之升, 如南山之寿, 不骞不崩。 在这个时代,山是图腾,与日月相提并论,共同计量永恆。人匍匐在山的脚下,人供奉山如供奉神明, 人向高山顶礼膜拜,便如此代代相传。 山若有命, 则命在永恆。山若有生,则以七千万岁为春, 七千万岁为秋。 在这以千万岁计数的春秋中, 人算什么? 人怎么配见证山峦的升起? 第54页 不,不对, 这不是升起, 这也不是生长。这应当、应当叫做降临,神迹在人间降临, 神迹在凡人眼中降临! 刘彻在此时简直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他直面这样的神迹,思维竟然还是清晰的,甚至因过于清晰而显得冷酷。 他在想,他此时应当抬起手,整束衣冠。神迹当前,理应正襟危坐,尽管这里没有坐席,但至少应当整束衣冠吧? 他这样想。 可他抬不起手。 他是人皇,号称天子,可在神迹降临的时候,这种绝强的威慑之下,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一只手伸向刘彻的眼睛,苍白柔弱的指尖,在黑夜和雨水中,尖尖五指不停地滴着水,肤色白得简直有冻玉和花瓣的质感。 那是神女的手,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要触摸到刘彻的睫毛。 然后这只手就真的触摸到了刘彻的睫毛,指尖拨动刘彻的睫毛。 大雨瓢泼,巨大的雨点打在刘彻身上脸上,压弯了他的睫毛也压乱了他的睫毛,神女的手就剥开这些弯和乱的睫毛,让刘彻的眼睛完完本本地显露出来。 然后神女踮起脚尖,凑近刘彻。她凑得那样近,睫毛几乎要和刘彻的眼睫毛叠在一起。 太近了,这是比同床共枕还要更近的距离,唿吸几乎都在此时交缠。 神女浑身都被打湿了,滴着水的长髮,雪白的脸,她长得那样美,是刘彻平生仅见的美人,甚至用「美人」两个字来形容她,都像是对她的一种辱没。 可刘彻心里升不起一丝绮念。 人是不敢对神女生出绮念的。 刘彻甚至放下了方才那险些要伸出去的,将要拉住神女的手。 雨还是那样大,风却变得微弱了,潮在靠近,但山也在升起,越来越高,高可接天。 巨大的潮拍击在山上,发出喧天巨响,浊黄色的水在雨中四散飞溅,此刻那道潮中同时分出了河湖海川和瀑布,天地间一切水的表现形式都被收录在巨潮撞击高山的这一刻。 可就算这么多水加在一起,也分毫不能动摇巍峨的山势。 甚至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不再有那道潮的存在了,数息之前他们还在潮头之前恐惧乃至恐慌,准备着疏散灾民,放粮赈灾,甚至夜召群臣,以商对策。 但现在那道潮已经什么也不是了,在真正的神迹面前,凡人为之恐惧乃至恐慌的天灾,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刘彻呆站在原地,他被那道潮震悚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而神女—— 神女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她在看什么,她是不是在刘彻的眼睛里,看见了她自己的倒影? 轰隆隆的巨响中,闪电碾压过苍穹。 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刘彻和神女对视,就在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匪夷所思到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在发疯。 可他又做不到不去想:是不是,其实神女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倒影。 神女先前说,「雨。」 这样的一个字。 她是不是对人间的雨感到好奇,就像是降世的第一天,她对马车上的一个果盘感到好奇。 她是不是故意淋湿自己,想看一看自己被雨淋湿的样子? 她来的地方,是不是,既不是人间,也从没有过雨? 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刘彻,她也不是在和刘彻对视,她拨开刘彻的睫毛,不是想看到刘彻的眼睛,而是想要从刘彻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影子。 刘彻没办法否认的是,在神女被雨打湿的那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 神女向来不食人间烟火,她走路的时候不穿鞋,因为她的脚根本就不会踩在地面上,便如传说中的冯虚御风,分明行走在人间,却又离人间那样远。 神女不履足红尘。 可现在她被雨淋湿了,原来神女也会被雨淋湿。她站在雨中时,和人间任何一个站在雨中的女孩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这就是刘彻那时冒出来的念头。 就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向神女伸出了手,他竟然敢向神女伸出手! 他当然没碰到神女,怎么可能碰到神女。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神女和他对视,然后神女向他伸出手。 就像他没有碰到神女,神女同样也没有碰到他,神女的手悬停在他眼前,手上滴落着水珠。 是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刘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神女不是在向他伸手,神女其实是在向他眼睛里的倒影伸手。 神女说「雨」,是在好奇人间的雨,也在好奇自己在雨中的模样。于是神女放任自己被雨水淋湿,又要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可那时他眼睛里倒映着将要到来的潮的阴影,混淆了神女在他眼睛里的影子。 于是神女向他眼中的倒影伸出手。 神迹就在这里发生。 高山于此冉冉升起,浩荡的奔潮一头撞在山上,撞得粉身碎骨。 一场天灾尤是消弭,不必再有杀人十万,生民涂炭,伤稼千里,饿殍遍野。 这么多么、多么宏伟的一场神迹,值得书生们泪流满面,写尽天下的竹简。 第55页 刘彻以余光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下跪,他带来的侍从跪下了,留下来的窦家人跪下了,就连窦婴,那个魏其侯,都已经在这神迹面前弯曲下了膝盖。 此时此刻,河道两岸,不知多少人在黑夜中向这座山顶礼膜拜。 可这场神迹的缔造者,让这座山升起来的神女,却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她真正在意的只是—— 刘彻看见神女抬手抚摸她自己的头髮,水淋淋的手感似乎使她陌生又疑惑。 她不在意潮,也不在意山,她不在意杀人,也不在意伤稼,她只看到刘彻的眼睛里不再有纷繁的倒影,她可以清楚地在刘彻眼睛里看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仅此而已,如此而已。 这就是神女,真正的神女。刘彻在心里轻声说。 她伸手向天地下令,而天地就真的响应了她的号令。 这在她眼里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到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此时她只是在用一个人的眼睛照镜子,看着那个人眼睛里的,自己淋湿之后的模样。 人间雨,雨时她。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刘彻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会。 她淋了人间的雨,仍然是行走在人间的神。 这个神,现在就待在他身边。 一些情绪从刘彻心底浮上来,就像鱼浮上水面。 是在那座山升起之后,刘彻方才意识到,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窦太皇太后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输了,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潮来的时候,他不甘心,觉得苍天不佑,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很冷静,他知道一场水灾而已,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他很冷静,他很清醒,冷静清醒到,仿佛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只在此时,看到那座山的时候,刘彻才忽然意识到,其实除了失望和不甘心之外,在他心里最深处,是藏着那么一些期望的。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期望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还要期望什么?还能期望什么? 莫非真的能期望一场神迹吗? 神迹啊,这两个字,甚至没办法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都已经是最大的荒诞不经。 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期望到了一场神迹,一场属于他的神迹! 他其实一直都忌惮神女,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神女觊觎他的血肉。 但那可是神女啊,随着神女带来一场又一场奇蹟,就算是被神女觊觎着血肉,好像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甚至开始变成了一种殊荣。 而到此刻,亲眼目睹山峦遵从神女的号令在河上升起,刘彻心中对于「食人皇血肉」这件事情的芥蒂终于完全消散了。 号令神迹的神女就在他身边,且会一直在他身边,因为神女觊觎他的血肉。刘彻甚至开始感激,神女觊觎他的血肉。 苍天不佑又如何? 苍天不佑,我还有神女。 刘彻冷静地,几乎是冷漠地想。 ——神女在侧,天命在我。 「你。」系统吞吞吐吐。 如果让系统来形容【工程师套装】的模样,他会说,明蓝色国风牛仔筒裙,明黄色衬衫,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套衣服。 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在刘彻面前,似乎有些草率。 这是系统之前在纠结的点,但现在他完全没心思再关注这个了。 「你这,消波块,水泥袋?我真是……」系统欲言又止,系统疲惫憔悴,最后系统重重地嘆了一口气,「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套装自带有技能和道具,我没想到背景也能玩出来花啊。」 【工程师套装】确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r级,但有一点特殊的是,这套衣服是自带外景的。 虽然外景很简陋,只是一个充当板凳的水泥袋子,但在叠加了数万张【超级加倍】之后,林久就得到了多到足以堆起一座山的袋装水泥。 至于那座拔地而起,挡在了堤坝和黄潮之间的山—— 系统只想大喊诈骗,什么山啊,那根本就只是一堆按照消波块排列方式摆放的成袋水泥啊! 「我之前就这么想了。」林久兴奋地说,「你不觉得【超级加倍】和【工程师套装】搭配在一起,就相当于一个无限积木吗,以后我想要什么就搭什么,天吶,太快乐了吧。」 系统冷静了一会儿,憔悴地说,「问题是你搞这些有什么用呢,一看战绩连零点五都没有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怎么会没有用呢。」林久信誓旦旦地对系统说,「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想打断林久的话,但没有来得及,随着这句熟悉的话被说出口,死去的记忆突然爬起来开始攻击系统,系统当场倒地不起,艰难地给自己插上了唿吸机。 但同时他还高高竖起了两只耳朵,试图探知林久下一步的骚操作。 现场演绎什么叫口是心非。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冷不丁地,忽然对刘彻说,「你在看他吗。」 她的声音,怎么形容呢。 当然不是不好听,但好像也不能说是好听,只能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第56页 很轻,空灵而飘忽,在这凄风冷雨的夜里,简直像是鬼魂吐出的,一口幽幽的嘆息。 叫人听在耳中,不由得毛骨悚然。 只有刘彻在瞬息之间就理解了这话中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将这句话误认为是神女在他面前的争风吃醋,和那些千方百计想被他宠幸的女人们不同,神女根本不会在意他的视线落在谁身上,他又看向谁。 神女这么问,只是因为现在神女正看着他的眼睛,神女需要在他的眼睛里,看她自己被雨淋湿时的倒影。 于是,刘彻放轻声音,柔和地回应道,「我没有在看他,我的眼睛里只有你。」 我谁都不看,此时此刻,我的眼睛干干净净,只倒映着你的身影,只是你照影的镜子。 系统真的很不想说话,但此时他不得不说话,「支线任务【打脸汉武帝的宠妃】已完成,完成度ssr。你于汉武帝心中,无上荣宠。」 任务完成的通告之后,系统沉默了片刻,然后系统忽然就爆炸了,「不是,怎么这个任务就完成了,完成度还这么高,你干什么了,我没懂啊???」 第3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句话冲口而出之后, 系统方才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林久的手臂跟着抬起来, 做出了一个「指向」的动作。 也就是说,林久问刘彻, 「你在看他吗」这句话时,这个「他」并不是虚指,而是确有其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己画靶子自己打吗? 所以这位倒霉的靶子哥……是谁? 系统沿着林久手臂指向的方向, 慢慢把视线挪过去。 他看见——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见。 暴雨夜, 凄风冷雨,说伸手不见五指有些夸张, 但隔着十步的远近, 也确实没办法看清楚另外一个人的脸。 系统只看见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在暴雨的沖刷下一动不动,像一块模煳在黑夜和雨幕中的石头。 汉武一朝上古遗风犹存,君王礼遇贤臣,臣子在君王面前也还留存着傲气。 在这种大暴雨中, 地上全是泥水,就连刘彻都不会让臣子在这时候行下跪的礼节, 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羞辱。 先前刘彻下跪,是因为窦太皇太后发怒, 他为人孙, 下跪谢罪,求窦太皇太后息怒。这一跪, 跪的是一个「孝」字。 而此时那个人下跪, 是因为神迹降临,更是因为降下神迹的神女正以手指向他。 甚至下跪俯首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游目四顾,此时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神迹当前,神女当前,除却刘彻之外,在场没有站着的人。 不合时宜的,系统心中升起一股明悟,此时在场的人都是刘彻的臣子,但林久的威望在这一刻压过了刘彻的威望,这群人能不跪天子,却不能不跪神女。 降下神迹、升起高山的神女! 「所以你指的那个人是谁啊,那个奇奇怪怪的支线任务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完成了?」系统抓心挠肺。 在林久反覆的捶打下,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林久的神女身份,这群人的下跪虽然震撼,但他能理解。可是任务的完成,他就真的是不懂。 「当然是窦婴啊。」林久说。 「窦,窦婴?」系统卡顿住了。 他千想万想,从【打脸汉武帝的宠妃】这个任务出发,想到了窦太皇太后又想到了王太后,万万没想到这个任务最后竟然完成在窦婴身上! 系统:宠妃?窦婴?啊? 「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呢?」林久不能理解系统表露出来的诧异,「那你觉得,刘彻对窦婴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呃,器重?」系统说。 「错。」林久说,「是荣宠。对刘彻来说,荣宠与权势等同。如今他取得权势的路上,最大的阻碍就是窦太皇太后,而今天他愿意将自己的权势借给窦婴,以抗衡窦太皇太后。」 她缓缓吐出最后的结论,「此时窦婴当之无愧圣眷正隆,荣宠无上。」 系统已经不想说话了。 林久盖棺定论,「这样的绝代大宠妃,刘彻却不看他,只看我。而且这条堤坝的事情,窦婴办得一塌煳涂,还招来了窦太皇太后。但我却把烂摊子收拾得很漂亮。对比一下,高下立见,这还不叫打脸?」 系统长长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宠妃有了,打脸也有了,加在一起,任务就完成了啊。」 「至于窦婴,他输得好惨。」林久仿佛是在感慨,可她的声音又那么冷漠,仿佛是在给窦婴这个人盖上棺材。 系统说,「不至于吧,不就是争宠没争过你吗。」 林久没回答,她只是往窦婴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和她平时看其他东西一样,毫无情绪波动,但系统看在眼里,竟然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说不出是为什么,但他忽然觉得,就在林久看向窦婴的那一眼里,窦婴这个人虽然还活着,但他的命运却已经被埋葬在地底下了。 就像是一张被钉死在木板上的绢帛,从今往后,再无翻身的余地。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这件事情有不对的地方。」 「嗯?」林久停住脚步。 系统唿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窦婴要与窦家人割席,所以他策划了这件事情。可是刘彻没道理在这时惹怒窦太皇太后,就算他再渴望权势,可是他也不缺乏容忍。窦太皇太后时日无几了,他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惹怒窦太皇太后,这是没必要的事情!」 第57页 「所以刘彻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驱动他的只可能是利益。」系统喃喃自语,「利益。」 林久静默。 像是被一道闪电噼中,系统悚然道,「是窦婴——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想起林久看向窦婴的那一眼,盖棺定论的一眼,「刘彻如此凶毒的帝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才肯在今天,将他的权势稍微借给窦婴?」 —— 【超级加倍】的维繫时间是七天,林久于是告诉刘彻,神山会在这里矗立七天,然后背着神山的鲸鱼便会遁地而走。 刘彻对这一说辞深信不疑。 系统看了看那一堆水泥袋子,终究是选择了沉默。 在这七天里发生了什么,那条河的后续又是什么,林久没过问过,系统也就无从得知。 他所看见的是,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刘彻照旧在宣室殿、温室殿和清凉殿之间来回往返。 建元四年,朝堂无大事。 但刘彻有大事。 他的红薯成熟了。 这一天刘彻过来时,林久听见了两道足音,一前一后。 汉宫皆知,神女性情古怪,不喜欢身边有人随侍,因此神女的寝宫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人的,而刘彻的寝宫中人多眼杂。 所以尽管在入秋之后,林久依然住在清凉殿里,没有往温室殿搬,刘彻还是时常过来见她。 但他从没带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跟他一起来见林久这个神女。 走在前面的那个脚步声是刘彻,焦灼而雀跃。 他把红薯种在清凉殿的一口大缸里,这些天以来,他每靠近那口大缸一次,都觉得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不过如此。 红薯、红薯。 他一切野心的落脚点,他此生宏图霸业的开端,他皇帝之路上最重要的一块踏脚石,他想要成为厉害的人皇而不可或缺的红薯。 红薯! 每念出这两个字,刘彻都欣喜若狂。 而今天,就是他要挖出红薯的日子。 和刘彻饱含着情绪的脚步声相比,后面那个脚步声就显得冷静沉稳。 脚步声的主人跟在刘彻身边,很近的距离,步速不快不慢,脚步落地轻捷。 应该是个体型偏瘦,年纪不大,性格内敛的年轻人。或许是刘彻身边的人,伴读,这一类的,不怎么高的身份,但很受刘彻信重。 林久这样想。她不熟悉刘彻身边的人,没见过,因此也就无从猜测这个人是谁。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走入清凉殿。 林久漫不经心地转头一望。 此时正是傍晚,窗棂大开,她身后是浩大辉煌到无与伦比的汉宫落日,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将要燃烧殆尽的,金红两色的海。 就在这个一天之内天空最辉煌的时刻,她回头,望见刘彻带进来的那个人。 和脚步声反映出的信息相似,那是一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沉默的脸,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不怎么说话的人。 林久看向他时,发现他低下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很正常的举措,她现在是在天子寝宫之中,能留在天子寝宫中的女人,都是什么身份? 或许是宠妃,或许是公主,也或许是其他,但无论如何,绝对都是为人臣子不可多看一眼的身份。 可这好像也没那么正常,林久没见过刘彻身边的人,但也猜得出来大致都是什么样子。 身份尊贵的年轻人,日日出入宫室,随侍在天子身侧,心里怎么会没有日益膨胀开的骄矜和狂妄?像这样的年轻人,在天子寝宫中忽然见到一个女人时,第一反应会是低下头吗? 诚然不该多看,可真的能忍住一眼也不看吗? 其他人能不能忍住,谁也说不清楚。但那个随着刘彻一起走进来的年轻人,真的在一开始就低下了头,一眼也没看林久。 看清楚一个人的性格需要多久?只在一眼之间,林久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武帝晚年残暴,屠戮旧臣。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封万户君侯,终得善终。 建元四年跟在刘彻身边的,内敛至此的年轻人,也只有他了吧。 汉武一朝,以军功着称的旧臣中,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 卫青。 刘彻看向林久,叫了一声,「神女。」上前与林久见礼。 卫青也跟着他一起向林久见礼,叫,「神女」。仍然低垂着眼帘。 怎么说呢,系统旁观,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像高中生弟弟带同学回家玩,一起向自家姐姐打招唿的样子。 只是林久这个姐姐过于冷漠了,刘彻和卫青向她见礼时,她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们的面孔,等到刘彻带着卫青去红薯,她也还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刘彻说,「仲卿,你来——」 卫青,字仲卿。 「我们一起来,」刘彻说,「把红薯挖出来。」 然后这两个年轻人就开始徒手挖红薯。 他们合力把那口大缸掀翻了,倒出了大堆的泥土,然后他们就在泥土旁边席地而坐,从这些泥土中找到埋藏其中的红薯。 起先,他们彼此还交谈。但随着找出来的红薯越来越多,刘彻慢慢变得沉默,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全都不说话了,一小堆红薯被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一小堆红薯上。 第58页 刘彻忽然说,「神女说,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他笑了一下,「亩产千斤,仲卿你能理解吗,亩产千斤,那是什么呀,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听起来像神话一样。」 卫青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反反覆覆地数地上的那几个红薯,好像这一小堆红薯在他眼里如山一般多,他挨个把这些红薯拿在手里掂量重量,可又怎么都数不清数目,掂不清重量。 「但是,这是神女说出来的话。」刘彻说,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飘渺,「神女说亩产千斤,就一定会有亩产千斤。」 此时此刻,他下意识看向神女,视线的变化甚至不曾经过大脑,而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看见坐在窗台上的身影,坐在浩荡的落日和层叠的裙摆中间,什么也没在看,什么也没在注意,仿佛遗世独立。 难以形容她这时的模样,但又只需要两个字,就能形容她这时的模样。 神女! 无动于衷的神女。 沸腾的大脑忽然就冷静下来了,是了,刘彻冷静地想,神女不履足红尘,也不在意红尘中的事。她给出红薯,只是为了我。 亩产千斤,这是神迹,是神女给予刘彻的神迹。 然后刘彻忽然警惕起来,因为他看见卫青也像他一样看向神女。 他今天把卫青叫过来,和卫青分享红薯,未来他还会和卫青分享军权,分享很多很多可以分享的东西。 但神女不在其中。 之前他刻意不向神女引荐卫青,就是因为他不想和卫青分享神女,唯独神女,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神女。 可现在,卫青看向神女。 刘彻立刻就想要说些什么,将卫青的视线吸引回来。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卫青已经主动收回了视线,重新将视线落到了红薯上。 刘彻于是也低头看红薯,他们就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转开视线并不存在。 最后刘彻微微一笑,他指着红薯,对卫青说,「仲卿,你看这是什么。」 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 第31章 成名如此之早, 又如此功勋显赫,哪怕是在两千年之后,史书上也还留有对他平生的记述, 这样一个人对后世而言,从生到死原该没有任何隐秘。 可在后世史学家眼中, 他身上又始终笼罩着一个最大的谜团。 两千年之后,举世皆知,大将军卫青性情和柔, 和柔到史书中甚至记载他「谄上」, 便至于此。 史海沉钧,皓首穷经, 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 却始终没人能弄明白,怎么一个性情和柔的马奴,在走上战场之后,他就成了席捲漠北的烈火? 两千年以后,这是未解之谜。 可在两千年之前, 任何一个见过此时卫青的眼睛的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性情和柔, 他沉默内敛,可他不是众人揣测中的水, 他是一坛酒。 刘彻是那种心脏里埋藏着矿脉的皇帝, 他的火烧起来,要么烧遍天下, 要么就烧死自己。 现在他带着卫青来看红薯, 他与卫青分享自己的火。 于是卫青和他一起燃烧。 酒在靠近火的时候,是会燃烧的! 可就算是在燃烧的时候, 他也不改沉静本色,沉默如旧,内敛也如旧,只有那双眼睛,流淌着光和热的眼睛,一直看着刘彻。 对着这样明亮的眼神,刘彻说,「仲卿你说得对,这是军队,我们的军队!」 他的声音兴奋又雀跃,说着他忽然站起来,跑着去拿来酒壶和酒杯,他与卫青席地对坐,中间摆着一小堆红薯,又摆上了酒,四周很多很多泥土,他们就这样简陋地对坐饮酒。 「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更多、更多!」刘彻张开手,像是在向天下张开手。 他好像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卫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问他,「仲卿以为,什么是蛮夷?」 这时卫青在倒酒,先给刘彻倒酒,然后再给自己倒酒。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执起酒杯。刘彻问完这句话,也正执起酒杯。 就在此刻,执杯相对,年轻人的手指扣在青铜的酒器上,古老的、两千年前的酒器,林久从前只在博物馆和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酒具,青铜的酒樽,有夔龙和饕餮的纹路。 这个时代制作酒具的匠人叫做「梓人」,他们掌握的技艺从商朝流传到周朝再流传到秦朝和如今的王朝。他们制作的酒具曾持握在商王、周天子、秦皇手上,现如今又持握在汉武王朝的两个年轻人手上。 第59页 两千年的光阴便从这酒具的图案中扑面而来,两千年前的卫青平静地说,「陛下心中早有决断。」 刘彻笑了起来,起先是微笑,后来那笑容越来越放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卫青也笑,这是林久在他走进来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放在时下的审美观下,或许显得过于苍白消瘦。 但他还年轻,脱离马奴的身份不久,他还会再吃很多饭,喝很多酒,吃很多肉。他会长大,会变得健壮。 健壮到主宰汉武一朝的战场。 而现在他和刘彻一同执起酒杯,他们对视着,忽然同时开口,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我大汉之外,俱是蛮夷!」 然后他们同时大笑起来,伸手拍着彼此的肩膀,年轻的面孔,放出燃烧一般热烈的光彩。 像是在向未来五十年,许下一个关于天下的誓言。 此时是建元四年,剑未磨砺酒未凉,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尚未拉开序幕,将来要上马北狩的将军和名传千古的君主都还是年轻人。 他们在汉宫秋天的宫殿中持杯相笑,杯子碰撞在一起,敬这一场君臣相得,天下在望。 此情此景,应当被收入画卷中,待多年以后功成名就,打开画卷,还能在泛黄的绢帛上,看到彼此年轻时的笑脸。 「恰当时我与汝俱少年。」 恰当时,刘彻与卫青,俱是少年。 而在这个时候,林久依然坐在窗台上,从大开的窗棂中,眺望无垠的天幕。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黯淡,雁过长空,发出拉长的叫声,树的影子落在宫室前的台阶下,在宫室的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蜡烛燃烧时的火光。 夜深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系统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汉家宫阙辉煌壮丽,但这辉煌壮丽只在白日。入夜之后光线黯淡,重重宫殿的剪影仿佛夜幕中的重重鬼影。 偌大未央宫中,缺失人气,就容易显得落寞。 这好像也没什么,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可偏偏今夜是不一样的。 今夜是这样的热闹,刘彻与卫青举杯相饮时,就连繫统都要被瀰漫在两人之间的热情所感染。 然而这一切都跟林久没有关系,红薯跟她没关系,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跟她也没关系。 那边刘彻和卫青举杯谈笑,憧憬将要到来的大业,少年人的光彩,照得系统几乎睁不开眼。 这边林久远远地坐在窗台上,睁着空茫的双眼,像个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她原本也就是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系统挑选宿主时,第一个条件就是【死亡之后】。 林久的时代在两千年之后,可就算是在她的时代,她也早已经死掉了。死掉的人是没办法再回去的,从今往后唯有流浪在时空之间,无有来处,无有归处,大梦一场,两手空空。 系统忽然感到一股刻骨的悽怆,他看着林久侧着脸看向窗外的样子,那一枚流浪过亿万位面的机械心脏忽然就软乎乎了。 他温和地对林久说,「没关系,我陪着你。」 他想安慰林久,刘彻有卫青,你也有我。他和林久本就应该是最亲近的关系,他决定从今往后都要对林久好一点。 但林久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系统更心疼了,想林久一定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或许是在今天她才意识到来到这个两千年前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吧?毕竟也只是个小女孩的年纪呢。 「摸摸头,要抱一下吗?」系统更温和地说。 他记得商城里有个很特别的道具,他决定用自己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购买这份道具,让自己短暂地变成一只抱抱熊,给林久一个温暖的抱抱。 这一回林久终于有了回应,她说,「啊?」 说这话时,她慢慢转过头。 先前她一直侧着脸望向窗外,系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斜戴在额头上的苍红色的面具,在脸颊上投落着落寞的阴影。 在系统的脑补中,此时林久的表情一定是怅然若失。 然而,然而此时林久转过脸,系统骇然看见,她根本就没有怅然若失,她脸上一丝悲伤的痕迹都没有,她在笑啊,牙齿森然。 那个笑容……系统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设身处地地领悟到了当时林久假扮出「食人」的性情而威胁刘彻时,刘彻正面这个所谓的神女的压力。 就在这一瞬间,系统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一片空白了。恍恍惚惚间,他想,林久吃人是真的吧,而且不止是吃人吧,她是不是也吃系统? 然后系统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谁说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与林久无关?能说得出「登临神座,天子跪我」这种话的人,怎么能认为她对天下没有兴趣? 是做天下的神女,还是做汉室一朝的神女,这还用得着选吗? 在刘彻说出「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这句话时,她磨牙吮血,露出比刘彻更狰狞更兇勐的笑容。 系统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准备购买道具的手,戴上自己的痛苦面具。 但林久显然并不愿意放过他,「系统。」 第60页 系统不说话,系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抱抱。 紧接着,他就听林久继续说,「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但是我想到了一件事。」 系统唿吸急促起来,心说你想到的那能是好事吗? 「今天真好。」林久说,好像只是单纯地感慨。 系统略微放下警惕心,感慨道,「就是,今天多好啊,刘彻和卫青多好啊。」 林久话锋一转,「这么好的一天,就应该打出一个新成就。」 「……」系统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他想拦住林久,艰难地在咳嗽间隙里挤出声音,「对刘彻好点吧,气氛这么好,你不要过去啊咳咳咳咳!」 然而林久已经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系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端,清凉殿中这一场小小的酒局已经接近了尾声。 刘彻和卫青在今天喝酒,只是因为此情此景当佐酒以对,而不是因为嗜酒,是以喝完了一壶酒之后,两人就都放下了酒杯。 卫青将欲请辞,刘彻将欲开口,就在这个将欲之间。 两个人的表情同时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们同时站了起来,放下酒杯,手忙脚乱。 然后刘彻看向卫青,卫青愣了一下,很快低下头。 低头时,他看见黑红两色的裙裾,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溯,他又回到了踏入清凉殿的第一步。 皇帝叫他来清凉殿,他猜到了是要和他分享什么东西,起先他不清楚皇帝要分享的是什么,但无疑不会是神女。 所以他在看见神女的脸之前就低下了头。 不该看。 他低下头,却看见神女的腿,风拂动她的衣裾,露出雪白的小腿。 先前她坐在窗台上,卫青只看见她的小腿细而雪白,现如今她缓缓走来,走动时的姿态让人想起一朵缓慢绽放的花,红黑两色的花瓣,雪白的花蕊。 冕服的衣角一曳而过,皇帝迎上了神女。 这是卫青第一次听见神女说话,声如珠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稚,她向皇帝说,「你未佩剑。」 刘彻愣住了。 神女怎么忽然想起来问他佩剑的事情,诚然依礼制天子当服剑,但那是在最郑重的场合才会穿出来的礼服,现今他在寝宫中,当然不会穿戴全副礼服,神女是在责怪他,怪他在神女面前衣冠不整吗? 系统说,「我真的好同情刘彻。」 林久说,「我今天必然把这个【天子之怒】的成就打出来。」 其实有很多人都谈及神女。卫青低着头想。 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说一点都没想过神女的样子,那是在骗自己。 而他比那些人更幸运一些的是,他真的见过神女。 就在方才,皇帝说起红薯时,他下意识地往神女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完全是本能,与他个人意志无关。 就是那短暂的一眼,他看见神女的影子,远离尘世。 那时他以为神女性情冷漠孤僻,因为神女一直不曾理会他们。 但其实不是的,在神女走过来之后,卫青才意识到,神女不是冷漠,也不是孤僻,神女只是随心所欲。 然后卫青听见神女的第二句话,依然是向皇帝说,「去佩剑。」 卫青抬头看了刘彻一眼,正对上刘彻也看向他的眼神,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样的茫然,然后同时往一个方向走。 卫青找到天子的佩剑,刘彻整理衣冠,张开手臂,示意卫青帮他佩剑。 但这时,神女的声音又传来,这是她的第三句话,说,「拔剑。」 刘彻茫然地看向神女,又茫然地看向卫青。 卫青……卫青收回要为刘彻佩剑的手,后退一步,双手捧起天子的佩剑。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就在这种奇奇怪怪地的气氛中,「锵——」金铁摩擦声如龙吟般响彻清凉殿,倘若不看刘彻拔剑时茫然的神色,这声音其实还是很有威势的。 「恭喜你打出常规成就:【天子之怒】,汉武帝刘彻于年少之际为你拔剑。」系统的提示音多少有点虚弱 。 常规成就【天子之怒】的备註是【为君拔剑】。现在刘彻为林久拔剑,【天子之怒】顺理成章就被打出来了。 系统说,「虽然但是,我总觉得此拔剑非彼拔剑,此剑非彼剑。」 林久问他,「成就打出来了吗?还是刘彻的心动值你不满意?」 系统哑口无言,呆了一会儿,「可是,拔剑出来了,然后呢?你再让刘彻把剑收回去吗?那也太神经病了吧!」 「浪费资源是可耻的,当然要趁机打出另外一个成就。」林久淡定地说。 系统眼前一黑。 刘彻举着剑,卫青捧着剑鞘,两个人都有点茫然,茫然地看着神女指了指他们挖出来的那一堆红薯,然后吐出一个字,「削。」 刘彻瞪大了眼睛。 刘彻瞪圆了眼睛! 系统不可思议地叫起来,「你让刘彻给你削红薯,这给让刘彻杀他亲儿子有什么区别?」 那可是红薯,刘彻每日每夜种出来的,亩产千斤,寄予厚望的红薯! 「我又没让他削完,削一个而已啊。」林久说。 因为儿子很多,所以就可以杀掉一个吗?系统很想这样问,但他还是闭上了嘴。 此时此刻,气氛沉凝,刘彻举着剑走过来。 第61页 系统觉得如果换成自己上,这剑对准的决不会是红薯,而是林久。但刘彻的表情已经镇定了下来,他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很快走到红薯堆前,示意卫青挑一个红薯递给他。 卫青默默地挑出来一个最小的,刘彻悄悄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后,啊然后,系统就恍惚地看着刘彻举着天子剑削红薯。他剑术真的很好,红薯皮片片飞落,宛如秋风中的落叶翩翩。 「……救命。」系统说,「恭喜你打出常规成就:【痛彻心扉】,汉武帝刘彻于少年之际,因你而痛彻心扉。」 这一声救命,他是替刘彻喊的。 虽然这个痛彻心扉和系统想要的痛彻心扉不大一样,但这一刻,系统还是觉得,太痛了,对于刘彻来说,这何止痛彻心扉,简直痛哭流涕的心都要有了吧。 「那这个红薯你要怎么处理?」系统问。 「浪费资源是可耻的——」 「求你了,别说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受不了这个。」系统痛苦地打断了林久的话。 最后这只红薯被刘彻切成片,和卫青两个人一起分着吃掉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我已经说烦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系统呆滞地说。 林久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让卫青和刘彻,吃掉大汉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 系统在这一刻感到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林久把旅行青蛙给刘邦时的场景。 这时,刘彻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久,他问林久,「在您心里,第一只红薯应该由我吃掉,是吗?」 系统瞬间震惊住了,虽然刘彻自动忽略掉了卫青,然而,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能和林久的脑迴路接驳?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把红薯切成片之后,她转身就走了,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又恢復成了不在意的模样。 刘彻在她身后说,「我明白了。」 系统提示音在这时响起,「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感极而悲】。」 这次这个成就没有任何解说,林久和刘彻也都没有再多说任何话。 卫青看了刘彻一眼,然后他突然沉默了。 宫外其实有谣言,说天子是神女的入幕之宾,神女和天子是情人关系,之类的。 但他亲眼所见,这应当不是真的。 ……神女和天子之间,莫名的,有一种母子那样的温情。 吃完这只红薯之后,卫青请辞而去。 他走的时候林久望着他的背影,宫室之外有侍女向他行礼,为他提灯照路,他也向侍女回礼,惊得侍女手中的灯火都有片刻的晃动。 方才在眼睛里燃烧起来的火、热烈如火的少年意气,全部都像是幻觉那样从他身上消失了,那种无与伦比的沉静又回到了他身上。 现如今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未及弱冠,他亲姐姐在皇帝的后宫中盛眷日隆,他如此年轻却又身居要职,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可伴驾君前,直入宫禁,却还不忘向一个提灯的女奴还礼。 叫人想说他恃宠而骄,都找不出端倪。 何等的谦卑,何等的温和,何等的天衣无缝。为人处世,简直谨慎周密到令人觉得恐怖。 这就是卫青。 林久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到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然后又过了很久,林久方才转开视线,转过脸,看向宫室中的刘彻。 此时还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酒味很淡,度数也低,这样的酒难以醉人,今晚的一壶酒,刘彻和卫青两个人分着喝,更只能称得上小酌,微醺。 微醺之后最适合睡觉,躺在柔软的床铺中,回想着今日挖出来的红薯、说出去的豪言,憧憬着终将到来的辉煌时刻,陷入一场好梦。这实在是天底下最美好最自在的事情了吧。 可刘彻没有睡。 清凉殿中静悄悄,乍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点灯火,然后才是刘彻。 他站在桌案边,手持一盏宫灯。 桌案上铺展开的是一张羊皮地图。 他就这样,在汉宫的深夜中,挑着一盏灯,静默地看着铺展在桌案上的一张羊皮地图,侧脸年轻而沉静。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汉武一朝,想到的往往是帝王拔剑,是宏图霸业。 汉武帝刘彻一世雄主,北击匈奴,铸就万世不朽的威名。 可是两千年之后,风云流散。没有人会记录歷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更没有人会见证歷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于是也就没有人会知道—— 那些惊雷烈火般兇勐的决策,往往诞生在最枯燥最乏味的思索之中。万世传颂的北击匈奴,也是在一个又一个静夜中,煎熬出来的成就。 建元四年,深秋时。 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汉武帝刘彻这一生,万丈光芒之下,却仿佛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情。 在他登上皇位之后,封他的亲姐姐平阳为长公主。 他去姐姐府中宴饮,平阳长公主向他敬献美人,可又不只是敬献美人。 他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因为把女儿嫁给他做皇后,从而揽获了惊人的权势。平阳长公主此举正是效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第62页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註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 第32章 吃掉一个红薯这件事情,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但实则也不算什么。 因为红薯这种生物可以扦插繁殖,红薯秧藤又是出了名的疯涨, 所以哪怕少掉一个用来育苗的红薯,对于推广红薯种植来说, 也不会造成阻碍。 刘彻的动作很快,这个冬天林久没跟他抢温室殿,但他也没住在温室殿, 入住温室殿的新宠是红薯。 温室殿里所有东西都被搬了出来, 一口一口栽种着红薯的大缸被挪了进去。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红薯将会在温室殿中繁衍生长。等到来年开春, 就可以得到很多用来扦插种植的红薯秧藤。 改变农作物的种类, 这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在这件事情上,刘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如此鲜明的激进风格,显然与窦太皇太后倡导的无为而治不相符合。 一切反常皆有因由,刘彻反常的因由就在窦太皇太后身上。 自从上次在堤坝上见到窦太皇太后,她身上腐朽的气息就已经遮挡不住。大限将至, 窦太皇太后的时间不多了。 刘彻表现出来的,事实上并非是急迫, 他只是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开始为即将到来的, 属于他的时代做准备。 系统在跟林久讲解任务相关的信息。 「因为汉武帝刘彻的好感度已经刷到了一个临界点, 所以系统面板开启了一个新功能。」 「以后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结算任务,而不用等系统自动结算。」 「换句话说就是, 现在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 在发布的同时,其实就已经可以宣告完成了, 无非就是完成度的区别。」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你完成任务的姿势虽然奇特,但意外地很能刷刘彻的好感度。」 「这么棒?」林久有点吃惊,「这岂不是躺赢?」 「是啊,」系统说,「在我经歷过的一万零一个宿主里面,你是唯一一个达到这个高度的。所以你现在要申请任务结算吗?」 「当然不。」林久说,「我们高级玩家追求最高完成度,任务评价我只要ssr。」 「哎。」系统说,「这口气我是替刘彻嘆的。」 林久要最高完成度,这难道是在折磨她自己吗?这纯粹是在迫害刘彻啊。 系统整理了一下心情,「你要兑换新衣服吗?」 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他大概也了解了林久的习惯,林久手上有很多【成就】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但林久永远只在发布新任务的时候兑换衣服。 「新衣服?不用啊。」林久说,「之前的衣服还没用完。」 「啊?还有什么衣服没用,我为什么没印象?」系统疑惑。 林久没回答系统的疑问,她直接点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再去往清凉殿,见到的就是穿着【工程师套装】的,蓝裙黄杉的神女。 【工程师套装】是深蓝色牛仔筒裙,搭配明黄色短衬衫,和神女先前那些繁琐华美的衣裳形制大不相同。 刘彻只在那个暴雨夜见过神女穿起这套衣裳,那时他猜测这大约是哪位古圣王敬献给神女的衣物。哪位古圣王有过改衣制的功绩,是夏禹还是商汤? 或许他也该向神女进献些曲裾、深衣和襦裙? 刘彻脑海中转着这样的念头。 神女抬起手,明黄色的外披扬起来,轻薄柔软得像一场明黄色的春风。 刘彻顺着神女的手,看向角落里一堆灰色的土,听见神女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 一夜起楼台? 刘彻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原来如此,」系统说,「刘彻最喜欢建造奇观,一夜起楼台,他当然感兴趣了。」 说完系统自觉理解了林久的思路,转向林久隐晦地求夸夸,「我发现我开始有点理解刘彻了,是不是?」 第63页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认真听讲一下,这是奇观不奇观的事情吗?」 「这不是吗?」系统呆呆的。 「刘彻现在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不要说红薯,往根源上看。」林久提示道。 系统终于明白过来,「是匈奴,刘彻现在最关注匈奴,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匈奴出兵,匈奴的骑兵很厉害。」 然后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匈奴,骑兵,水泥,卧槽,长城!」 「就是这样。」林久赞许地点了点头。 系统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耸立在匈奴与大汉交界处……钢筋混凝土的长城? 他的眼睛顿时也瞪圆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系统最后憋出来一句,「申请任务结算吧,你看刘彻的表情,这次的完成度稳ssr了。」 「还不够,再等等。」林久拒绝了系统的提议。 这一等,就等到了建元六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彗星划过天幕。 第二天,就传来了窦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 「窦太皇太后,快了吧?」系统问林久。 「嗯。」林久点头肯定了他的问话。 系统怅然一嘆,「我之前没有在哪个世界停留这么多年过,这是第一次。刘彻、窦太皇太后、卫青、窦婴,现在再提起这些人,竟然像是在提起我认识的人一样了。」 林久没有说话,她身为神女,地位绝高,却不怎么理事,汉宫的生死丧葬,她都不关心也不关注,窦太皇太后快死了不错,可这跟她也没有关系。 只是刘彻益发地忙,来清凉殿的时间,肉眼可见地少了。 系统原本也要以为这件事情林久不会参与进去了,但深秋的一个正午,刘彻忽然前来清凉殿,向林久说,窦太皇太后欲求见神女。 他措辞恭谨乃至恭敬,说窦太皇太后原本想要亲自前来拜见神女,可实在是病体沉疴,难以为行,求神女不吝移驾,往长乐宫一见。 他这样的言辞,无疑表明窦太皇太后的态度,这样的恭敬,除却有所求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系统紧张地屏住了唿吸,他其实很希望林久能去见窦太皇太后,但他更明白,以林久的性格,真的不一定愿意去见窦太皇太后。 毕竟,她对窦太皇太后有用,窦太皇太后对她却已经没有用了。 然而,出乎系统意料的是,林久轻描淡写就答应了下来。 窦太皇太后那边的情况似乎真的不容乐观,在她答应下来之后,刘彻没有任何耽搁,当即就带她往长乐宫。 尚未入冬,长乐宫中却已经点上了火盆,烘暖的热气里夹杂着腥苦的药味,和点了薰香也盖不住的腐朽气息,简直使人疑心自己踏入的是一座坟墓,而不是一座宫殿。 宫室之中,跪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汉武一朝有名有姓的窦家人几乎都跪在这里,汇聚一堂,却不闻声息。 气氛压抑得像是要凝固住了。 刘彻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拉林久的衣袖,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手势。 他们就往宫室深处走,一路走过跪得整整齐齐的窦家人。 层层帷幕之后,巨大的床榻上,躺着窦太皇太后。 先前堤坝上的一见,她的头髮全白了,却还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眉宇之间也还有光彩。 可如今再见,她那头白髮几乎已经掉光了,稀稀落落不剩下几根,脸上重重叠叠都是皱纹,皮肉松弛地搭在骨头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黄色,倘若不是还有唿吸,几乎就要被认成是一具死尸。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她床边,陈皇后坐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 「皇祖母。」刘彻走到她的床边,叫了一声。 窦太皇太后勐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唿吸声急促了起来,灰白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神女来了吗?是神女来了吗,快扶我坐起来!」 服侍在侧的馆陶大长公主试图劝说她躺着说话,她却执意要坐起来,用力时皱皮耷拉的脖子上暴起条条青筋,简直叫人担心她转瞬之间就要散落成一地皱皮和骨架。 她坐了起来。 刘彻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在馆陶公主劝阻窦太皇太后时,他什么也没做。但在窦太皇太后坐起来之后,他抬手拉住窦太皇太后的手,给她指出方向,说,「皇祖母,神女在这里。」 「神女。」窦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对她来说,说话也已经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叫完这一声之后,她的唿吸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平缓了一些。 她用苍老缓慢的声音说,「我活到这样的年纪,自觉天底下再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可如今自知大限将至,终究有一言想问神女。」 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她一手抓住自己的领口,一手抓住身下的被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神女,我的启儿和武儿,他们百年之后,过得还好吗?」 刘启和刘武,这是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屹立三朝,巍然不倒,生前身后,声名煊赫。这样一个老人,临死前她不问名也不问利,她只问她早死的两个儿子,在幽冥黄泉的国度中,过得好不好。 「启儿、后元三年正月甲子崩,二月癸酉葬。启儿他以皇帝的礼制下葬,有没有哀荣无限?武儿中六年四月以诸侯王的礼节下葬,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就藩时惦念过的那床软被,我都叫人捎去了梁国,他收到了没有啊?」 第64页 睁着一双空茫的瞎眼,窦太皇太后急声相问。 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同母弟,其人逝世距今已经有九年了。 汉景帝刘启,刘彻的生父,汉王朝的先帝,宾天之期,迄今也有六年了。 她不叫先帝和梁王,而是叫启儿和武儿,她问的也不是先帝和梁王,而是她那两个叫启儿和武儿的儿子。 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平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两个早死的儿子,她自己也从来不提,仿佛煳涂着煳涂着也就忘掉了这两个儿子的死讯。 可生命的最后她数她两个儿子的死期,数得清清楚楚。 都以为她忘了,可十月怀胎,如何能忘。到了到了,最记挂的,还是白髮人送走的那黑髮人。 长乐宫中,响起压抑的哭声,是馆陶大长公主。 刘彻霎时皱起了眉头,便要发作。 可窦太皇太后比他还要更早地发作。「噤声!」她厉声呵斥道,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严苛的叱责。 哭声顿时止住了。 灰濛濛的眼珠子转动着,又看向了林久的方向。那时在她小儿子死时就哭瞎了的一双眼睛,如今却竟然像是含着期盼一般放出光彩。 她没有再多问什么,就这样等待着林久的答覆。 长乐宫中,寂静不闻人声,馆陶大长公主拼命捂住嘴,眼泪不停淌下来。 窦太皇太后将死,以鬼神之事问神女。 神女—— 不言。 神女只是不言。 寂静在蔓延,没有人说话,馆陶大长公主忍不住向神女投去怨愤的视线。 纵然凡人不可探知鬼神之事,然而、然而在将死之人面前,神女竟也吝啬于这一丝慈悲吗? 窦太皇太后要的只是她的一句话啊,就算不能透露鬼神之事,一句没有人会去追究真假的话,窦太皇太后难道也不配得到吗! 然后馆陶大长公主就愣住了。 在看向神女之前,她凭依的只是一腔怨愤,却不曾设想过自己将在神女面孔上看到什么样的神情。 但神女总要流露出什么神情吧?窦太皇太后如此的尊荣,将死之际向神女问疑,无论是悲悯、嘆惋、亦或者是不悦,总要有一丝动容在吧? 可神女面孔上不带丝毫的动容。 她看起来年纪其实很小,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孔上还有稚气,可是那张脸长得太美了,简直叫人疑心怎么有人能长出如此美丽的一张面孔。 在她面无表情时,这份使人疑心的美貌和稚气,便催生出一种非人感。 你看着她的脸,就知道她不食人间烟火。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馆陶大长公主僵硬在原地,她的眼泪都停止了一刻,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神女非人。 她降临于世这么多年,那张脸却不变,当年与高皇帝一起在太庙出现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 这是见识过周天子和商天子的一张脸,往后还要再见识千秋万世的天子。花开千年,人尤不老,便是如此。 凡人在神女眼中,便如蝼蚁蜉蝣一般吧,神女不因凡人而动容,便如凡人不因蝼蚁蜉蝣而动容。 真是令人寒彻骨髓的不动容。 馆陶大长公主低下了头。 刘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忽然想起神女要他削的那一个红薯。 吃掉世上第一只红薯,对于帝王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可倘若让刘彻自己来做这个决定,他一定会犹疑、会迟疑,因为那毕竟是红薯,在它第一次出现在汉室的土地上时,它是神迹,而不单只是红薯。 但他没有自己做这个决定的机会,神女简单粗暴地为他做出了决断。 于是他吃到大汉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往后大汉的土地上还会长出无数无数的红薯,但他吃掉的这一只永远是特殊的一个,是第一个红薯,也是第一个奇蹟。 那是神女在人间降下的唯一一点悲悯吗?微末得几乎不可计量,沉落在汉宫的那一个秋夜里,永永远远地也不会为人知晓。 那一点悲悯,降临在他的舌尖上。 刘彻的腮颊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下意识抿了抿舌尖,仿佛犹然能抿出红薯的那一点甜味。 沉默蔓延得太久了,系统忍不住说道,「你真的不回应窦太皇太后吗?其实她只是想要你一句话,你可以哄哄她啊,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临死之前,唯一要问的就是自己死掉的儿子们。」 窦太皇太后「赫赫」地喘着粗气,她浑身都在哆嗦,她身上的力气在飞快地流逝,快要坐不住了。 任何人看了她这个样子都要动容,陈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都低头垂泪,唯独林久端然正坐,不语而已。 过了很久很久,窦太皇太后长长地嘆出一口气。 得不到答覆,耗干了力气,她脱力地倒回床上,沉重地喘息着,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盖着厚重的被子,被子底下几乎看不见隆起的弧度。 馆陶大长公主死咬着嘴唇忍住哭声,却不敢再看神女,只是拿着沾了水的手帕,轻轻擦拭窦太皇太后眼角流下的浊泪。 沉默持续了很久。 「怎么这样啊。」系统带着哭腔说,「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给她吗?你过来是干嘛的啊?」 第65页 林久还是不说话。 最后窦太皇太后向刘彻伸出手,刘彻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她摇了摇头,缓慢而吃力地从刘彻手中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彻的手背。 「彻儿啊。」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嘆息。 「皇祖母。」刘彻回应她。 她向刘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吧皇帝,三万里江山的政务,都还等着你批覆呢。」 刘彻就站起来告退了。 林久随他一起站起来。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对神女抱有期待,没有人认为她会开口给窦太皇太后一句话。 但她站起来之后,却抬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 此时刘彻正要离开,窦太皇太后的手贴在刘彻手背上,将将拿开。 神女的手擦着皇帝的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千年不老的手和将要沉沦进死国的手握在了一起,只握了一刻,短暂如同施捨。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神女开口,她说,「魂归死国,见汝二子。」 你问我你的儿子们在地底下过得怎么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许诺你,魂归死国之后,你将与你那两个早死的儿子相见。 神女的声音清亮而飘渺,如同天神在云端向人间发下的诺言。这本就是天神向凡人许下的一个诺言! 刘彻愣住了,馆陶大长公主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窦太皇太后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的喉咙发出赫赫的响声,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却流下了满脸的浊泪。 神女放开了她的手,刘彻弯下腰,做出为神女引路的姿态。 没有任何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系统低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怨你,但你其实是没办法说吧。窦太皇太后说她的两个儿子都被厚葬,你要说她的儿子们过得很好,恐怕便要风行厚葬,乃至人殉。你要说过得不好,那以后或许就没人再敬重尸体。这样确实是最好的,不说好与不好,只说死后可以再相见。」 林久没有说话,方才被人怨愤,她不说话,现在被人赞颂,她也不说话。这样的不动容,在此刻便仿佛真正的神明。 她只是和刘彻一起走出长乐宫,窦家人都跪在他们两个人脚下,在他们经过时,敬畏地低垂下头颅。 窦婴也在其中,和堤坝上那次相见时比较起来,他变得消瘦了些,低垂着眼睛,神色很沉默。 长乐宫外,日近黄昏,残阳如血。 腐朽的气息和腥苦的药味都被抛在了身后,在宫道上走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神女注视着凡人的悲欢,就像天地注视着蜉蝣一样吧,倏忽百年间啊。」 难以形容他说这话时的神色,仿佛悲伤又仿佛怅惘,似乎是在此刻得到了关于命运的预告。 他们走出不久,身后长乐宫未远,就在此时,从那巨大辉煌的宫殿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 刘彻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侍从俱都敛息静气,天上地下,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层,一层是悄无人声,一层是陆陆续续响起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刘彻说,「我年幼的时候,父皇牵着我的手,从未央宫走到长乐宫,去见皇祖母。」 他年幼的时候,那时景帝春秋鼎盛,窦太皇太后眼睛明亮,在长乐宫中牵着他的手,爱怜地叫他彻儿。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横亘在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这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在这么过年之后,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刘彻好像哭了。」系统说。 林久没有去看刘彻的脸,但她知道系统说的是对的,刘彻哭了。 他哭的时候没有声息,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他迈开脚步,从长乐宫走向未央宫,这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林久抬眼看向天尽头,半个太阳已经沉进了地平线。可是这样看过去,何尝不是太阳正从天上降临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热,染红了半面天空,也染红了半面大地。 建元六年,刘彻的时代降临了。 ———————— 帝王的眼泪稀少而短暂,刘彻这样的帝王,他的眼泪更如同幻觉一般,一时的流淌过后便即刻消散,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迹。 窦太皇太后逝后不久,刘彻以「治丧不力」的理由,废除了窦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的丞相许昌,转而立田蚡为丞相。 田蚡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在这仅有的优点之后,他为人贪财好色又无耻,和游荡在市井街头的任何一个无赖都没有区别。 他能成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后同母的弟弟,刘彻的亲舅舅。 西汉朝堂从高祖立国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吕后的时代,外戚姓吕,窦太皇太后的时代,外戚姓窦,而现在窦太皇太后撒手人寰,按理来说,继承她位置的应当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汉朝堂,似乎正在从窦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转变。 第66页 「你真的不用关注一下朝堂上的变化吗?」系统弱弱地问林久。 林久只说,「朝堂那是刘彻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张丝帛,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表格? 第3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谨慎而又警惕地盯着林久手里的表格看, 仿佛这张绢帛转瞬就会变成一头东北虎,咆哮着冲上来撕咬他的内核。 「石灰石、黏土、铁矿、煤……」系统念着表格里填写的内容,越念声音越飘忽。 最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郑重地对林久说,「你不要乱来啊, 会出事的,真的会出事的。」 「我办事,你放心!」林久响亮地回答。 这六个字, 多么熟悉。 死去的记忆忽然又爬起来攻击系统, 系统瞬间心梗,又听林久话锋一转, 「不就是会被神抓住吗?别担心啦。」 「……」系统觉得自己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撑, 并火速下单了一尊赛博佛像。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丧讯未远,汉宫处处都飘着招魂的白幡。 哀痛的氛围笼罩下,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权力的更迭。 刘彻变得很忙很忙,他在短时间内消瘦了很多, 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轮廓迅速长出了稜角,仿佛就只在一夜之间, 他就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但他来清凉殿的时间反而变得更多了,仿佛从这里能得到某种力量。 又一个晚上, 清凉殿点起灯烛, 刘彻伏案批阅竹简,侧脸沉静。 系统说, 「你之前不是把水泥的事情给刘彻讲过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给刘彻制造水泥啊,不能许个空头支票就没有下文了吧。」 林久问, 「什么制造水泥?」 系统天真烂漫地说,「就是用你表格里写的那些原材料去制造水泥啊,不然只凭【工程师套装】自带的这一袋水泥,你也没办法给刘彻造长城吧?」 林久说,「这种小事也需要我这个神女去做吗?」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那不然呢?」 林久说,「你要有网际网路思维,你知道什么是网际网路思维吗?做产品哪有做平台划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说考公务员更划算?」 他本意只是在无语凝噎中,随口讲一句白烂话,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然而林久一本正经地接住了他的白烂话,「那也不是,我们不考公务员,我们找现成的公务员!」 系统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赛博佛经,平復心情之后,尽可能冷静地问林久,「你说的这个找现成的公务员,需要兑换新衣服吗?」 林久豪情万丈地一挥手,「不兑换。有时候我们也可以讲究实际,运用一些物理手段。」 当晚,刘彻处理完政务,离开清凉殿之后,林久也离开了清凉殿。 她穿着【魂兮归来】套装,透明度开到最大,整个人像是游荡在汉宫深夜里的孤魂野鬼,与人世擦肩而过,不惊起一寸尘灰。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她以透明状态离开清凉殿,再离开未央宫,最后林久差点就要离开长安城了,系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林久沉稳地说,「去找我们的公务员。」 「……」系统说:「我真是多余问你这句话。」 最后林久在一个被系统直唿「开玩笑吧这地方也能算长安」的房子旁边停了下来。 「没办法,我们要找的这个公务员,他比较清贫。」林久安抚着系统,踏入了这座破败的小院。 在他穿门而过的同时,系统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悬挂在门楼上的牌匾,「东方」。 电光火石之间,系统顿时就明白林久要来找的人是谁了。 汉武一朝,名将如卫青、霍去病,能臣如桑弘羊、主父偃,这些人流传到后世的形象,其实多多少少是有些模煳的。 史家为其立传,只列出他们的功绩和政论,他们本人的面貌则被隐藏在这些富贵荣华之后,两千年之后面目模煳。 在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人叫东方朔。 倒不是因为史家的笔偏宠他,在他身上格外着墨,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以口舌成名,若要描写他的事迹,便不能略过他的言辞。而在他的言辞被记述下来之后,他这个人也就被记述了八成。 他这个人,该如何起描述呢,只能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建元元年,他向刘彻写自荐书,写了三千片竹简,要两个人才能扛起来,刘彻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读完这些竹简。 东方朔就靠着这足以把刘彻埋起来的三千片竹简,得到了一个公车令的微末官职。 初战告捷似乎鼓舞了东方朔的气焰,他再接再厉,向为刘彻养马的侏儒们说,「皇帝说你们这些人什么用也没有,准备杀死你们,你们还不快去求情!」 这群侏儒于是哭哭啼啼去向刘彻求情,东方朔也得以面见刘彻。 刘彻当然勃然大怒,叱责东方朔无事生非。然而东方朔从容对曰,「侏儒们身高三尺,而我身高九尺,现如今我却拿着和他们一样的俸禄,陛下这是要撑死他们饿死我呀。」 在这样的朝代背景下,他如此说话,就像是在讲一个冷笑话。 刘彻听了这个冷笑话之后大笑不止,于是东方朔得以升迁,金马门待诏,从此成为天子近臣。 第67页 此后他就一直在刘彻面前讲冷笑话,刘彻也用冷笑话回应,君臣两人时常相对大笑。于是他以为他也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开始向皇帝针砭时弊,言谈政治得失。 而刘彻的反应,歷史上是这样记载的:「汉武帝始终视为俳优之言,不以採用。」 他那三千片竹简的自荐书上,写的是十三岁始读书,十六岁学《诗》《书》。他此来长安,初衷是大展宏图。 始终、视为、俳优之言。 他和刘彻开玩笑,于是刘彻也和他开玩笑,最后他这一生都被扭曲成了一个关于刘彻的残忍玩笑。 林久踏入东方朔居住的小院落里,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传来东方朔均匀的唿吸声,他睡着了。 系统懵懵的,「你要来见东方朔吗?可是他已经睡着了啊,听唿吸声睡得还很沉。」 林久的声音莫名地慈祥了起来,说,「睡着了好啊,睡着了就能做梦了,梦中可以传授关于水泥的知识啊。」 系统满脑门问号。 林久的声音雀跃了起来,「之前权力都把握在窦太皇太后手里,刘彻不好发挥,我也不好发挥。但现在刘彻掌权,我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很想问林久你没事吧?你自己回忆一下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你管这叫不好发挥? 但系统没问出口,因为他记起来林久的最后一句话,「放开手脚。」 这四个字反反覆覆地迴荡在系统耳边,系统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深夜。 深得不闻一丝声音的深夜。 东方朔豁然从梦中惊醒,一手按住藏在枕头底下的剑,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不确定,但他恍然、好像有人听到有人在此处唱歌。 过了一会儿,东方朔披上外袍,提着剑出门。 他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在他所度过的漫长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除却读书之外,他就是在练剑,在这个时代,他算得上是个文武全才。 偏偏赋闲。 在推开房门之前,东方朔想了很多种可能,深夜造访他庭院的,或许是仇敌,或许是刺客,也或许是小贼。 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答案。 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 第3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近来变得很奇怪。 这是金马门的同僚们近日闲聊时的焦点话题。 未央宫中其实没有金马门这个名字, 是刘彻登基以后,在鲁班门外立了一尊大宛马的铜像,于是鲁班门就开始被称作金马门。 后来刘彻徵辟四方士人, 那些被徵辟过来而又暂时没有被安排职务的人,就统一被称为待诏学士, 每日在金马门附近的玉堂殿议事,等待皇帝的召见。 第68页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待诏金门」的由来了。 这群人和朝臣还不一样,平时没有政事要他们处理, 他们拿到的俸禄也低微, 与此相对的是,他们并不必要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盼望着某一天奉诏宣室, 得见帝王。 东方朔原本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且是将「待诏」这件事情做到最极致的一个,每天最早去,最晚回,恨不得卷上铺盖直接睡在玉堂殿里, 以确保刘彻哪怕是半夜宣召,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君王的面前。 但近来东方朔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玉堂殿出现过了。 「莫不是病了吧?」有人这么说。 「是病得不能动了吧, 」又有人说,「否则东方朔就算是爬, 也一定要每天都爬到玉堂殿上来啊。」 闲言纷纷。 而那言语中病得不能动了的东方朔此时正好端端地待在家中, 盘腿坐在庭院中一颗杨柳树的阴影下,面前摆着一小堆灰色怪土。他已经有三天不曾打理过自己了, 此时的面色憔悴又沉凝。 「他真的行吗?」系统怀疑地问林久。 自从那天物理入梦之后, 东方朔一跃成为林久最关注的人。反正刘彻最近很忙,只在晚上去清凉殿, 林久白天没什么事,索性就出来见东方朔,观察公务员水泥平台的自我学习进度。 「他一定行。」林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了系统。 一定行的东方朔并不知道神女正在看他,更不知道神女对他怀抱有如此巨大的期望。 但他此时确然想到了神女,想到这一切的因由: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望他,巨大的月轮就悬在她身后,她的裙裾在风中飘飞出很远,裙上的流光比月光还要更皎洁三分。 神女当时说了什么话,他又说了什么话,东方朔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东方朔摸着疼痛的后脑勺,几乎就要以为夜会神女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了。梦醒了无痕,他还是那个待诏金门的东方朔,与神女之间毫无交集。 可是,就在这样的想法浮上心头的同时,东方朔忽然一抬眼。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在那个时候那样地抬起眼,看见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小堆古怪的灰泥。 东方朔如遭雷击。 他第一反应是昨天梦里,神女坐在屋檐上,背向月轮而向他看下来的眼睛。 空茫的,毫无感情的,那是神女在高天上看下来的眼睛。 东方朔忽然就想起来他在梦中向神女问起的那一句话了,是了,他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锋刃,怎样才能以此解得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才华,怎样才能将之展露在君主面前? 而神女对此的回应是,「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说这话时,神女的目光所看向的,正是这一小堆灰色的怪泥! 东方朔不是蠢人,相反,他是少有的聪明人,因此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水泥就是神女对他的回应。 「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倘若能一夜起楼台,君王也要宣召他往宣室殿上觐见吧? 怀着这样美好的渴望,东方朔不眠不休地和水泥做了三天的斗争,具体表现在他在水泥面前端坐了三天,甚至还以香炉焚烧了一些香料,肃穆得仿佛参玄悟道。 确实也可以将他这一行为说成是参玄悟道。 此时风行一种猜物游戏,将某一物件覆盖在瓯、盂等器具下,让人来猜测被覆盖的是什么物件,名为射覆。 东方朔参研易经一十六年,在射覆上独步天下,可以猜得出被刘彻盖在漆盒下的一只壁虎,如今三天过去了,他却无法猜透这一小堆灰色怪泥里隐藏着的秘密。 什么也没有。 东方朔忍不住长长地嘆出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不靠谱啊。」系统说。 林久没说话。 挫败的东方朔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开始了第二轮尝试。 他伸出手,捏起一点点水泥,放在掌心。在这个过程中他小心谨慎地调整了水泥的数量,增之数次,又减之数次,最后似乎终于满意了,方才停止了反覆的增减。 系统睁大了眼睛,很好奇东方朔接下来要怎么做。 然后他就看见东方朔将掌心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噗。」系统当时就喷了,「就这,就这,就这?你等了他三天,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吃了一口水泥?」 林久没说话。 平心而论,东方朔的思路其实没问题。 「一夜起楼台」放在此时,无疑是归属于神鬼范畴的事情,而涉及到神鬼,最先想到的就是炼丹。 东方朔似乎将水泥认成了一种奇特的丹药,人若食之,可得千钧之力,搬山滔海不在话下,由此可一夜起楼台。 于是他忍住嘴巴里传来的奇怪味道,静坐等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去拔院子里的杨柳树,气沉丹田,两脚微分,沉肩提肘,发力—— 没有拔动。 杨柳树一动不动,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嘲笑东方朔的不自量力。 第69页 东方朔龇牙咧嘴地甩着用力过勐而疼痛的手,重新又坐回了水泥堆前,陷入茫然。 是啊,以一人之力,岂可倒拔垂杨柳? 可就连倒拔垂杨柳都做不到,那一夜起楼台岂不更是无稽之谈。 系统已经不再对东方朔保持希望了,「什么嘛,啥也不是啊这。」 但林久还是说,「东方朔一定行,因为——」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 系统本应对这话嗤之以鼻,可这是林久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能不去深入思考,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射覆。 系统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也知道射覆这种游戏,并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很贴切。 射覆,射覆,在覆盖上那层布之后,被覆盖的物件便有了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此时你要以言语射出你的剑,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精准地射中那唯一的真相。 林久说,「东方朔擅射覆。」 也就是说,东方朔是能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射中那唯一的真相的人。 林久笃定他这一次也能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吗?系统陷入沉思。 无论如何,他是林久选中的人,绝对不可以小看。系统暗暗下定决心。 不过,他到底凭什么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呢?系统疑惑。 这时,一阵风来,柳树的叶子刷刷作响,风中飞沙走石,东方朔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阻挡住被风吹走的水泥。 系统无聊地准备打瞌睡,却忽然听见林久说,「真相来了。」 系统霎时张大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瀰漫在帷幕之间瀰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 第3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怀着复杂的心情走上宣室殿, 这象徵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宫室。 第70页 樑柱壮阔,穹顶巍峨,年轻的皇帝盘踞在漆案之后, 漆黑服色的侍臣束手而立。 偌大宫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就连人的唿吸声, 在这里仿佛也是不存在的,只有烛光在地面上投落明灭不定的光影,方才能使人意识到, 这座宫殿中的光阴并未凝滞。 当年汉相萧何为高皇帝刘邦营建宫室时, 曾向高皇帝语云,「非壮丽无以重威。」 曾听闻, 不见未央宫, 不足以语壮丽,不见宣室殿,不足以语重威。 东方朔感到一阵目眩,这不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但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上首的漆案之后, 如此触手可及的距离,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 东方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只看见他捧着一卷竹简,微微低着头, 仿佛正读得入神。 东方朔深吸一口气, 深深一拜,而后他向刘彻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 在东方朔观察刘彻的同时,刘彻也在观察他。 他对这个名字乃至这个人都并不陌生,在那群待诏学士中,他召见东方朔的次数算得上频繁。 对于刘彻来说,他生下来就是景帝的皇子,生下来就习惯以俯瞰的视角去注视那些跪在宣室殿上的朝臣,谁有才华,谁不堪大用,这都是他一眼扫过去,就能得出结论的事情。 东方朔在那群待诏学士中,算得上是有大才的人,他开口时,话里行间那种耀眼的才华简直要满溢出来。 可是,那又如何?刘彻身为皇帝,身边难道还缺这么一两个有大才的人吗?东方朔也还没才华横溢到不可代替! 所以他召见东方朔的理由并非是看重才华,比这个理由还要再简单一点。 简单到仅仅只是因为—— 东方朔很好笑。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刘彻的视野中,是因为东方朔给他写了一封自荐书,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 刘彻用了两个月读完那一封自荐书,或者换个形容词,他用了两个月才笑完那一份自荐书。 东方朔这样的人,刘彻见得多了,他从读那份自荐书的第一个字开始,就明白东方朔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东方朔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此时千千万万的人都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 可在东方朔之前还从未有人干过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一封自荐书就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啊。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东方朔成功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东方朔从这时起就一败涂地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印象。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开始,刘彻对东方朔的印象就固定成了两个字,笑话。 此后东方朔的表现也并未超出这个印象范畴。 和其他待诏学士比起来,刘彻对他的关注度非常高:他关注着东方朔每一次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关注着他每一次绞尽脑汁地想以言语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得到升迁。 可是他总也得不到升迁,于是下一次他又会准备上加倍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于刘彻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将得到加倍好笑的笑话。 东方朔讲的笑话很好笑,东方朔这个笑话也很好笑。这就是刘彻全部的想法。 作为汉室的皇帝,偌大帝国的主人,刘彻平日里要处理许多重大或者琐碎的事务。朝纲独断,只手撑天,威风是真的威风,疲惫也是真的疲惫。 都这么疲惫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了? 东方朔就是这个刘彻找给自己的乐子,他在论政讽谏上的才华可以被一千一万个人代替,可他在制造笑话上的才华却独步天下。倘若不出意外,刘彻原本是准备将他在「笑话」的位置上摆放个几十年的。 他东方朔,有大才的东方朔,将在刘彻的朝堂上,以「笑话」的身份,活到老,活到死。 倘若不出意外—— 可偏偏出了意外。 温室殿中,迴响着年轻人响亮的话语,打碎了经年笼罩于此的肃穆。 刘彻看着东方朔,不,此时不能再说刘彻看着东方朔了,而是应该说,刘彻瞪着东方朔! 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了皇帝的面孔,因此没有人能看见,刘彻此时的神情有多么地狰狞。 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这个弄臣,这个笑话,这个东方朔,他竟然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他怎么敢!怎么敢提到神女,怎么敢在梦中见神女,怎么敢得到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 神女分明,分明是刘彻的,是刘彻一个人的! 端坐上首的皇帝久久不发一言。 东方朔变得茫然起来,他开始迟疑,皇帝方才是不是读书入神了,因此没有听到他说出的话?他要再说一遍吗?他在梦中见到了神女,得到了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 或者再表述得更直白些,他已经学会了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请求皇帝带他去见神女,好让他当面向神女展示,自己从梦中学会的那「一夜起楼台之术」。 迟疑再迟疑,犹豫再犹豫,东方朔又叫了一声,「陛下——」 第71页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听见「砰」的一声。 宣室殿中,所有束手谨立的侍臣忽然在此刻同时下跪,他们弯曲膝盖,低下头,漆黑的衣摆落在地面上,如同游曳的蛇尾。 东方朔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光线昏暗,他看不见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后颈和脸颊沁出的冷汗,他也不能理解怎么所有人突然都跪下了? 他所看见的只是皇帝忽然将捧在手中的竹简掷到了桌案上,甚至并没有用上多大的力气啊,发出的声音也很轻,远远称不上响亮。 从这一刻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东方朔——他是个笨蛋。 刘彻高高在上地看着东方朔,嘴边不知不觉已经勾起了一丝冷笑。 东方朔擅射覆,刘彻无聊时会将他召过来解闷,他每次都能精准地说出被刘彻覆盖起来的是什么东西,每一次,从无例外。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止是擅射覆了,而是在射覆的技艺上独步天下。 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已经触摸到了命理的大门,冥冥之中也能感知到自身的命途走向。 东方朔当然也不例外,刘彻在观察他时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时註定不能得到他妄想中的权势和地位。 可他还是千方百计地走到了刘彻的面前。 这一年是建元六年,东方朔二十六岁,给刘彻写自荐书时,他二十一岁。 如此的年轻,擅长射覆是真的,年少轻狂也不是假的!纵然意识到了惨澹的命运,却终不能甘心,而是自恃才华,还要再挣扎。 可是他挣扎错了啊,他在刘彻面前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可从头到尾他从未看清楚刘彻的心意。 从前他看不出刘彻拿他当笑话,如今他也看不出刘彻因他而暴怒。 他只是站在宣室殿上,茫然地左看右看,膝盖微微地弯曲了一点,又直起来,然后再弯曲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忽然就都跪倒了,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跪一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刘彻不喜欢聪明人,但刘彻更厌恶愚蠢的人,东方朔曾经提供过的所有笑话加在一起都无法抵消掉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愚蠢。 刘彻眼神中的刻毒简直已经无法掩饰了,恶劣的情绪在他内心翻涌,简直要翻涌出一片黑色的沼泽。 他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君主,恰恰相反,他残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该忍耐的时刻绝不忍耐。 他对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可他同时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他是皇帝,他理所当然残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该忍耐的时刻绝不忍耐。 他端坐在宣室殿上操纵他臣子们的命运,犹如居高临下的神。 东方朔这个人,在他面前算什么?他轻易就能碾死他,像碾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车裂、腰斩、俱五刑,他想对东方朔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可此时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还要站起来,走下去,走到东方朔面前,对东方朔露出笑容。 对这么愚蠢的一个人露出笑容,然后对他说—— 关于跪与不跪,东方朔尚且没犹豫出个结果,便看见端坐上首的皇帝站了起来。 年轻的皇帝个子很高,当他站在宣室殿的高位上时,看起来比实际的身高还要更高。 东方朔情不自禁地仰望他,看见摇晃的烛影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变动形状,在宣室殿的后墙上留下扭曲的巨大阴影。 这一瞬间的威严,便如同行走在人间的天神。 天神从高位上走下来,向他微笑,以春风一般的语气向他说,「如此,东方卿便与我同去见神女。」 东方朔在一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未曾想过如此轻易就能见到神女,实际上他今天来求见刘彻,是怀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 他已经理解了水泥的用处,可他却没办法见到神女,见不到神女,他就没办法制作水泥,而仅凭藉着神女留下的那些水泥,是做不成什么事情的。 来此之前他设想过自己会被刁难,毕竟梦中得授神术,此事过于荒诞,而那么点水泥也不足够他拿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明。 只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的,他就能去见神女。 陛下是信任着我这个微末之人的啊! 跟随在刘彻身后,东方朔悄悄擦掉了眼角激动的泪水。 第3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是如此想的, 便也如此说了出来,以感激涕零的语气,「臣微末之身, 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 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他本意是在讨好刘彻,向刘彻剖白自己的心意:就算是得到了神女于梦中传授的神奇术法, 也并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 更是牢记刘彻曾给过他的恩德。 按照君臣之间相处的惯例,刘彻此时应当对他的话表现出感动, 并向他说两句安抚的话, 如此才算是君臣相得。 事实上刘彻也是这么做的,他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说出了无可挑剔的言辞,甚至微微侧过脸,纡尊降贵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如此的礼遇, 东方朔不能不感激涕零,他走在刘彻身后, 以袖掩面,哽咽着说不出话。 第72页 臣下如此激动, 身为君主理应动容。 刘彻也确实动容了, 他的脸色有微微的变动,甚至微微收紧了遮盖在大袖之下的手。但他没有再安抚东方朔—— 从始至终他根本就不想安抚东方朔, 他现在只想一把掐死东方朔! 他几乎要以为东方朔是故意的了, 一遍一遍强调自己的微贱,是什么意思啊? 你微贱如蝼蚁草芥, 可神女偏偏越过了尊贵的帝王,向你这蝼蚁草芥投注出了视线,神女去你的梦中见你,神女还传授你一夜起楼阁的术法,什么意思啊这是?示威吗?向刘彻这个皇帝示威吗?! 东方朔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连同他此时压抑的哽咽声,都像是一条又一条活蛇一般,钻进了刘彻的心脏,以毒牙撕吃刘彻的心头肉,一口一口,痛彻心扉。 然而刘彻不能哭,他甚至不能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他要笑,要笑得如沐春风。 他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刻,哪怕是当年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过。因为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他毕竟还是一个皇帝,而在神女面前,他就只是个凡夫俗子。 刘彻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清凉殿已然在望,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他此时正要去见住在清凉殿中的神女。 清凉殿——与温室殿齐名,同是天子寝宫。 这是今天之前,东方朔对清凉殿全部的认知。他一介下臣,虽说是名义上的天子近臣,但也难以窥伺禁中,所知便也仅限于此。 能走进清凉殿,走进天子寝宫的人,前有窦婴,后有田蚡,无一不是重臣中的重臣,公侯中的公侯。 这些人里从前没有东方朔,往后也应当没有东方朔,然而—— 清凉殿建立在水中央,宫殿和岸边以细长的廊道相连接,廊道两侧站着身穿曲裾的侍女,东方朔注意到这里只有侍女而没有侍臣,在刘彻走过时她们躬身行礼,每一个人的姿态都端庄得像是皇后。 东方朔跟着刘彻身边,一边觉得有些窘迫,田舍郎一朝登临天子堂的窘迫,一边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侍奉神女的侍女就应该是这样的,别说是皇后一般的姿态,哪怕是皇后亲自前来,那也并不未过。 起先,这只是个朦胧的念头,影影绰绰地浮在心里,摸不分明。但是在见到神女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忽然就清晰了起来,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从东方朔的心口起飞。 在它穿行过胸腔时,东方朔几乎能感知到蝴蝶翅膀擦过心脏时的触感。 如何去形容他看见神女的那一眼呢——就像是一片擦过心脏的蝴蝶翅膀。 东方朔怔怔地立在原地,只差一步,他就能走进清凉殿,没人阻拦他,四周甚至都没有人,可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皇帝向神女见礼。在宣室殿上时,他高踞首座,威严如天神,但在清凉殿中,他也弯下腰,向神女见礼。 天子弯腰,何等的石破天惊,值得天底下所有人都为之大惊失色! 可在东方朔眼前,天子平平淡淡地弯腰,而神女就平平淡淡地受礼,她跪坐在漆案之后,坐得并不规整,黑红两色的裙裾在她身侧散漫的叠落,她的眼神纯稚,或者说是空茫。 东方朔在这一瞬间想到庄周,这位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于今世称圣的先贤,他曾梦见一只蝴蝶。 神女看起来,就像是那只在梦里才能见到的蝴蝶。 「东方卿。」 皇帝在叫他,声音缥缈得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 东方朔一个激灵,如梦方醒一般急趋上前,伏地行了跪拜的大礼,「平原郡人士东方朔,拜见神女!」 久久地,没有传来应答。 东方朔抬起头,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表情。 「咕噜」一声,东方朔咽了一口口水。 他此前见过神女两次,一次在宣室殿上,神女与高皇帝一同上殿听政。彼时满堂公卿都在神女的威严下瑟瑟发抖,他当时凑在末席充数,只觉得那真是从天上降临到地上的威严。 第二次见到神女,就是在他家的小院子里,在他自己的梦境中。 神女非现世之人,而梦境也并非现世之境,或许便因为如此,梦境柔化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 一定是这样,东方朔想,否则当日他面对神女,是怎么有勇气说话的?甚至他不但有勇气说话,他竟然还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解抵天之柱?」 面对这样的神女,是怎么说得出话的啊。东方朔呆呆地想。 好在暂时并不需要他开口,坐在神女身边的皇帝正一句一句向神女说明为什么带东方朔来见她,说到最后,他轻飘飘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一个激灵,霎时反应过来,连忙伏地,再次高唿道,「臣微末之身,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然后他听见刘彻的声音,平静的,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声音,在说,「东方卿何必妄自菲薄,神女选中你——」 刘彻停顿了一下,他唇边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轻飘飘地说完下面的话,「想必是因为,你有殊异之处。」 殊异之处,是吗? 第73页 是因为你东方朔有殊异之处吗?如果是,那这殊异之处表现在哪里呢? 说这话时,刘彻看着东方朔,但他真正留意的是神女。 他问的也不是东方朔,而是神女。 你选中的这个人,他是不是有殊异之处? 如果不是,如果东方朔泯然众人—— 那太好了,刘彻能在一个眨眼之间找出一千个一万个像东方朔这样的人,他们会替代掉东方朔,然后刘彻就可以杀掉东方朔。 刘彻此时就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杀意,对他来说杀东方朔如屠狗,人屠狗的时候会有杀意吗? 他甚至不在意东方朔本身,他在意的只是神女的答覆。 刘彻设想过神女会有的反应,这种设想对他来说是本能和习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在脑海中模拟事情发生时乃至发生后的事情,从而针对全部的可能性做出预防,便如此防微杜渐。 神女会说什么?神女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就在这一刻,刘彻内心是被自信充盈的,从得知东方朔梦中见神女开始,到往清凉殿来的这一路上,他在脑海中模拟了几百遍场景和几百遍可能出现的反应,并自信已对此做好准备。 ——当然要做好准备了,他又不是那种只知道发怒的君主。 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 第3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刘彻」之后, 无论神女眷顾谁,神女于梦中见谁,又将神术传授给谁,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彻将视线放回到东方朔身上。 他已经跪坐到了神女的对面, 手肘撑在漆案上,从袖子里掏出竹简和刻刀,热切地问道, 「帛书中所言的生石灰, 不知是何物?」 他专注地看着神女,但其实他又不太敢看神女, 眼神躲闪着, 很鸡贼地看着神女的嘴唇,而避开神女的眼睛。 刘彻的手指收紧了,心想东方朔这是什么眼神?他往哪儿看呢? 系统凝重地想,刘彻的表情有点难看,要不要提醒林久一下呢? 神女没有说话。 这是理所应当的, 东方朔想,神女留下了帛书给他, 倘若还要神女逐字讲解,那还要他东方朔干嘛?神女难道是那种收下一条腊肉就可以讲一个月经义的私塾先生吗? 所以没有得到回答, 东方朔丝毫不觉得意外。倘若真的是为了提问而来, 那他今天根本不敢来见神女。 按照来之前就在脑海中勾勒过的觐见流程,他将声音放得更谦卑, 「不才有几个猜测, 想请神女屈尊一听。」 接下来就水泥的生产与使用这个课题,东方朔开始发表讲话。 他讲得, 怎么说呢,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系统越听越震惊,「他不是来找你问问题的吗?假的吧?这才几天啊,我怎么觉得他已经把水泥研究得这么透彻了呢?他整个人已经变成水泥工程师的形状了啊!」 林久清了清嗓子。 第74页 系统竖起耳朵。 林久说,「东方朔是聪明人。」 系统屏息静气,等了半天,耳朵里只有东方朔对于水泥的阐述。 「就这?」系统难以置信道。 林久有点不耐烦,「不然呢?我为什么选择东方朔?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凭什么把水泥白送给他?这可是足以使人名传千古的契机。」 系统呆住了,「也就是说,东方朔是你选中的人,而不是你随便找的人?」 林久说,「你对名传千古一无所知。」 系统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向林久开口道,「不管东方朔怎么样了,现在事情有些不妙,你注意一下,刘彻的表情不太对劲。」 刘彻看着东方朔,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所以他不必刻意保持柔和的神色,而可以尽情展露阴晴不定的眼神。 系统的观察方式区别于人类肉眼,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破阴影,将刘彻的神情尽收眼底。 虽然知道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是神女在看着他哎,一直在看着他哎。刘彻在心里想,东方朔,神女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了。他看着神女的嘴唇,也已经看了很久了。 「刘彻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哦不,看起来像是要吃人了。」系统忧心忡忡地说,「你越过刘彻,直接找上他的朝臣,这犯了君王的大忌讳吧?刘彻现在肯定在想,你这个神女太不安分了。」 难道是因为东方朔长得好看?刘彻思索着。 东方朔现年二十六岁,是年轻人的年龄,还没有蓄起鬍鬚。他的面孔说不上英俊,但眼睛很亮,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有精神,或许是研习易经的缘故,时不时还会流露出几分深沉的气度。 「你之前也说过刘彻权欲炽烈,朝纲独断,他现在肯定又不甘心又愤怒,我觉得你应该想个办法哄他高兴。」系统下了最后的定论。 这个东方朔的长相,好像真的有点容易讨女人喜欢?比我又如何呢?待会儿得去找个镜子。刘彻认真地思索着,他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种雄竞的奇妙心态,并不知道自己被系统脑补成了出了什么奇妙的样子。 林久则一直在听东方朔说话,既不看刘彻,也不回应系统。 系统着急得团团转,但也无计可施,一边紧张地观察刘彻的表情,一边瞪着东方朔。 怎么这么能说啊这个人,已经说一个时辰了吧,嘴巴都不会干的吗? 这时东方朔已经先后阐述完了他对于寻找并开採石灰、黏土、铁矿、煤,这几种水泥原材料的构想。 其中尚有许多浅显和不足之处,然而可以听出来,对于水泥这样新奇的事物,东方朔在脑海中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基础的认知框架。 这甚至比制造和使用水泥本身还要更可贵。 于是林久点了点头,给出了从这场谈话开始以后她唯一的反应,「善。」她说。 在这个时代,「善」这个字基本被用来代表赞许和肯定的意思。 东方朔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没有停顿,也没有喝上一口水,饶是他这样以口舌成名的人,也觉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他所得到的只是神女的一点头一颔首,和轻飘飘的一个字。 神女说话时也还是面无表情的,东方朔只看见她嘴唇轻轻张开,很快就又合上,她点头的动作也很轻,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淡。 东方朔忽然就觉出从后背传来一股凉意。 他想,他现在应该谢恩,应该伏地叩首,应该做出感激涕零的姿态,应该说出有趣的惹人发笑的言语。 这是来之前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场景,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紧绷的心弦于此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变空了,后背传来的那股凉意,是因为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啊,原来是在害怕。东方朔近乎是茫然地想。 是啊,今天跪坐在这清凉殿上,他其实一直很害怕啊。 只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和一本荒诞得简直像是疯病患者留下的帛书,他怎么就会没日没夜地钻研上这么多天,怎么就敢如此两手空空地去面见皇帝? 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想要功名利禄想疯了,所以才会做那样一个梦。 说出去会被当成疯子吧?别说是出人头地了,恐怕就连现在金门待诏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吧,此一生再也不能踏入未央宫,甚至再也不能踏入长安城。 可真是不甘心啊,金门待诏,玉堂议事,梦里都想着该以什么样的言辞去和皇帝说话,惊醒之后倒拖着鞋子跑到桌案边,来不及点上灯烛,就着月光在竹简上刻下方才想到的有趣言辞。 只是因为担心这稍纵即逝的灵感从头脑中消失,担心失去在皇帝面前博取笑容的一个机会。 他来到长安城已经五年了,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蹉跎过去,白日里同僚们大声叫,「东方朔」,而后哄堂大笑。 陪皇帝玩射覆,在皇帝面前妙语连珠,弄臣东方朔,佞臣东方朔,媚上的东方朔,以口舌而成名的东方朔。 胸腔里的那把火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口不甘心的气息。我有才华,我读经史,我年少孤身入长安,我欲向天下发出我自己的声音,我只要一个机会,我只缺少一个机会—— 第75页 他不算是老实人,用油嘴滑舌、心思狡猾来形容他还差不多。他前来见神女,其实也并不是要请教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那册帛书上将所有的一切都写明白了。 他来,只是因为,倘若得到神女的作证,那恐怕就连皇帝也要全力以赴支持他在水泥上的所作所为吧? 就是这样鸡贼的,试图扯虎皮当大旗的念头。 东方朔不敢看神女的眼睛,但他在此刻回想起梦中见神女的时候,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看他一眼。 那是神明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眼神,那一刻仿佛巨大的月轮都化为了神女的瞳孔,天空就是神女的眼睛。凡人的心思在这样可怕的视线下,该是像琉璃和翡翠一样清晰可见吧。 是不是从那时起,神女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说什么欲以绝世之锋,解抵天之柱,都是矫饰。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禄,不就是不甘心碌碌无名? ——神女颔首,说,善。 东方朔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恭恭敬敬地从漆案旁边退下去,一直退到清凉殿正中的位置,双膝跪地,行伏拜的大礼。 「神女深恩,东方朔无以为报,唯有将水泥的名字传播向四面八方,叫天下都沐浴在神女降下的恩德之中!」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东方朔现在的表情,好认真啊。他研究水泥也研究的好认真,他真的很珍惜你给的这一次机会。」 林久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会失望的。」声音冷淡,丝毫不带动容。 系统诧异了,「只是这样?你还不满足吗?你——」 紧接着他就听到东方朔的声音,听到他说,他将要开设学宫,教授学生制造和应用水泥的知识,后续还要研究砖瓦的烧制改良方式,因为先行的砖瓦好像完全没办法满足水泥的需求。 然后又是对林久的一波吹捧,说神女深思熟悉,眼望千里,没把这些东西写上帛书,一定是因为担心他操之过急。 就像神女给他帛书,却也不直接给,而是埋在水泥里。 到最后东方朔的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说倘若没有亲口尝过水泥,没有经歷过对水泥束手无策的那三天三夜,他此时也不能对水泥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系统的人生观崩塌又重建,茫然地问林久,「你把水泥给他的时候,竟然这么深思熟虑眼望千里的吗?」 林久并不说话,神情冷淡得像冰或者是雪,东方朔说了这么多话,流了这么多眼泪,她连一个表情都吝啬给他。 系统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冷漠?你难道不觉得满意吗?」 林久说,「为什么要满意?这不是他应该做到的吗?」 她看起来,就是在真切地疑惑,而不带丝毫刻意的冷漠。但就是如此,系统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和人尚且能谈论感情,可倘若是非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那种东西,那反而就无话可说了。 东方朔再三叩首,而后退下,他还赶着回去和泥。 刘彻望着东方朔离去的身影,在心里默默想,东方朔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刚来长安时就是这样了,想出人头地想得发疯,抓住一根登天的稻草,都要拼命地往上爬,埋头于此再也不顾世间万物。 这样的人,虽然愚蠢,但还不必担心他生出异心。 「咳。」系统咳嗽了一声,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算了,不说水泥和东方朔了,刘彻才是最重要的。我之前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俩的关系会出问题,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你快兑换新衣服哄哄他吧!」 系统话音一落,林久就陷入了沉思。 还在犹豫什么啊!系统急得满地乱爬,真恨不得揪着林久的领口让她兑换新衣服。 「算了算时间。」林久慢吞吞地说。 系统心想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再算了算近期发生的各种大事。」林久继续说。 系统满脑门问号地等待下文。 「我觉得你说得对,是时候兑换新衣服了。」林久说完这句话。 系统大松一口气,虽然觉得林久之前的话说得有点奇怪,但只要最后的落点是「兑换新衣服」,那就没问题,殊途同归。 「结合现在的形势,」系统竭力模仿林久说话的口吻,「我向你推荐这套sr级【西洲曲】。」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套【西洲曲】样子很美,大致是襦裙的模样,但是比襦裙的制式更疏旷一些,有诗经楚辞那样的缥缈气质。而且总体看起来是很贴近这个时代的女装的,穿起来会让刘彻感觉到熟悉。然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套装自带的技能很强力!」 林久没说话,仿佛一直在专心听系统的介绍。 系统充满自信,他之前沉寂了那么久,潜心研究了林久兑换服装的规律,自觉已经狠狠地拿捏住了林久的喜好,「【西洲曲】套装自带的技能叫做【无尽夏】,顾名思义,可以将一片选定区域永远固定成夏天的样子。」 「刘彻现在冬天夏天还得在清凉殿和温室殿之间搬来搬去,你兑换了【西洲曲】之后,就可以用【无尽夏】把清凉殿固定在夏天。将天时和地利玩弄在股掌之中,怎么样,是不是很符合你神女的身份?而且还能再狠刷一把刘彻的好感度!」系统兴致勃勃地说。 第76页 林久说,「唔……」 「是不是很不错,就兑换这个吧!」系统热情得不像卖衣服的,像卖保险的。 林久按下兑换按钮。 「啊等等!」系统大叫一声,「你按错了,是要兑换【西洲曲】啊!」 「啊?」林久诧异,「我什么时候要兑换【西洲曲】了?」 「就在我刚刚介绍的时候啊,你不是也觉得【西洲曲】很好吗!」系统看起来很像扑上去掐住林久的脖子摇晃。 林久茫然地问他,「你刚刚有说什么吗?我一直在选择套装,好像没太听清。」 「我说那么多你全都没听进去?」系统口吐白沫,但还在坚持,「【西洲曲】那么好你都不要,那你这次兑换的是什么啊?」 「就是这个。」林久挪开手臂,大大方方地给系统看,「【祝英台】套装,怎么样,不错吧?」 「祝……英……台……」 系统「咕咚」一声,大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第3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祝英台:英台不是女儿身, 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英台,中国古代女性歷史人物,进入男子书院读书, 与书院中的同窗梁山伯互生情愫,最后迫于家庭压力, 两人双双殉情。 备註,以上全部信息来自中国古代民间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神特么的爱情故事!神特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神特么的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得知林久兑换了【祝英台】套装以后,系统发了大半天的疯, 「你不兑换【西洲曲】就算了, 你自己有其他的想法,这我也能理解。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祝英台】?汉武朝为什么会出现【祝英台】?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能理解!」 系统扭曲爬行蠕动, 在林久精神海里无差别攻击。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通过系统面板观察自己的新衣服,然后她满意地笑了一下,按下了换装按钮。 系统在一瞬间停下了所有癫狂的动作,怎么去形容呢, 在林久的那一个笑容里,他浑身的数据流都仿佛被冻结了。 接下来的几天, 系统一直提心弔胆地等待林久再搞出什么大事件。 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实在想不出【祝英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附加技能的r级套装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且林久好像真的没有要搞事情的意思, 她在清凉殿里安静了很多天, 什么都没做。 系统慢慢都开始想,林久是不是兴之所至才兑换了【祝英台】, 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搞事情的想法。 就在他这么想的当天, 林久向刘彻提出,要去宣室殿上听政。 系统当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要死要活地咳嗽了半天。 当时是早上,刘彻下了早朝,惯例来清凉殿打卡,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林久说,「我要去宣室殿。」语气纯稚,理所当然的口吻,不容拒绝。 刘彻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系统缓过来一点,难以置信道,「你没事吧?东方朔的事情你还没给刘彻一个交代,现在还要去宣室殿?你想干什么,你要跟刘彻争权吗?刘彻的表情都变了啊?」 刘彻侧过脸。 系统苦口婆心,「你这么搞是不行的,刘彻真的是那种,那种很残暴的皇帝,你看他现在的表情多么难看,你不要逼他啊——」 刘彻沉重地开口,向他身后的侍从,「去找一些玩具来,放去宣室殿。」 然后他又转向林久,露出笑脸,「宣室殿上听政,或许会有些无趣,我想为您准备一些玩具。」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地震,数据紊乱,一直到林久坐在了宣室殿上,他都没梳理好自己的数据流。 林久在滋滋啦啦的紊乱电流声中坐得很从容,刘彻亲口吩咐下去,拿到她面前的玩具当然是最好的,苍玉的九连环、金玉材质的铃铛,还有颜色鲜艷的环佩珠钗。 此刻宣室殿的漆案上,一半是刘彻和奏摺,另一半是林久和玩具。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太猎奇了,这真的是宣室殿吗……」 林久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回答他,「没错,这就是宣室殿。」 系统被噎住了,沉默一会儿,道,「我倒也不是真的在怀疑这不是宣室殿。」 这时,刘彻从竹简中抬起头。 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很寻常的模样,没有过度地关注林久,而是像往常一样处理政务。 便如此时,他示意侍臣上前,手指在案上摊开的竹简上轻轻点了两下,开口道,「宣。」 这就是要宣递上这本奏摺的人觐见的意思。 系统的注意力被短暂了吸引了,「谁啊,刘彻今天要见谁?」 没人回答他,林久不说话,刘彻不说话,侍臣也不说话,此时宣室殿中陷入了一阵凝滞的寂静,系统莫名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氛围,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宣室殿前,光影偏斜,有人站在宫室之外,遮住了照进来的阳光,有那么一瞬间,宣室殿的地面上投映出了一个高瘦的影子。 系统好奇地探出头。 走上来的是一个苍白消瘦的儒生,怀着抱着一卷竹简,着深衣,步履极轻,走动时衣裾只有轻微的拂动,几乎不曾扰动宣室殿中沉凝的空气。 第77页 他身上的深衣有点奇怪,怎么说呢,衣裳的制式极其严苛地遵循周礼,布料却漂染得很粗糙,于雪白的底色中,依稀泛出一点苎麻原有的青灰色。 就因为这点青灰色,此人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种「末座惨绿少年何人」的气度。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看着看着,就有点发呆,近乎是无意识地问,「这人……谁啊?」 他看起来,似乎不是无名之辈,但又似乎并不曾成名。 林久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走上殿的儒生已经跪倒下来,开口说,「广川人士董仲舒,觐见陛下。」 他这一跪,跪得看起来也有点奇怪。 此时的读书人多少都有些傲气,此时面见君王也并非一定要行跪拜的大礼,东方朔先前求见刘彻都没有下跪,因此此时他这一跪,就显得过于柔和驯顺、没有稜角了。 「董仲舒。」系统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三秒钟之后,「卧槽!董仲舒!」系统爆炸了。 侍臣沉默地束手而立,宣室殿的穹顶在此刻变得格外高远,阳光照进宏伟的宫室,灰尘的轨迹清晰可见,仿佛已经如此飞舞过去了一千年,还要再飞舞过下一个一千年。 系统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恍然意识到,此时是元光元年,以建元为号的年代过去了,窦太皇太后的时代过去了。 后世史学家提及这一年,最不能忽视的一件事,就是董仲舒上宣室殿,觐见刘彻。 他将向刘彻献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一个人的一句言语,将汉室自开国以来奉行到如今的黄老之术送进坟墓,儒学的两千年盛世从他开启。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他看起来竟然很内敛,低垂着眼睑,怯生一般掩藏起自己的视线,不与任何人对视。 可与此同时,他看起来又很从容。从走进宣室殿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带着一种古老时代的风度,进退容止,非礼不行。不像是西汉时期的人,更像是昔年追随在孔子身后,依周礼规范己身言行的儒门弟子。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端端正正地跪着,不说话,视线低垂着,绝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浓厚的睫毛掩盖下,眼珠子都不见有分毫的转动。 卫青已经是极其内敛的人,可他看起来比卫青还要更内敛,那是一种剥离掉所有情绪之后的内敛,因为过于缺乏情绪,看起来甚至会有一种古古怪怪的神经质。 简直像是笼罩在黑布之下的野兽一样,系统迟疑地想,大概是错觉吧? 一个儒生,从生到死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读书,这种人怎么能跟野兽联繫在一起。非要说的话,倒不如说是一只黑猫,轻巧地在阴影中行走,沉默而无害。 「你今天是为董仲舒来的吗?」系统问林久。 「是啊。」林久说。 系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一直到刘彻和董仲舒开始一问一答,林久也没有表露出要开口说话,或者做什么事的意图。 「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搞事情。」系统再三强调。 董仲舒此时正说到,「……君权神授。」 系统的思维发散开了,「说起来,你了解董仲舒的思想吗?我其实一直没太搞懂,为什么说他对刘彻的影响是空前绝后的。就像这个君权神授,具体——」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你看刘彻的表情。」 系统下意识往刘彻的方向看,嘴巴里还在惯性地说着没说完的话,「有什么作……用……」 他的声音停顿住了,因为他看见刘彻——刘彻在笑啊!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很深、很深的笑。系统还从来没见过刘彻这样的表情,他盯着董仲舒的眼睛简直在发光,热切而又疯狂的光。 等等,那样的表情真的能称之为笑吗? 此刻刘彻仿佛暴怒又仿佛狂喜,仿佛满怀悲戚又仿佛充满希望,一千一万种表情都杂糅在他脸上,古往今来人类有过的所有情绪都能在此时他的面孔上找出端倪。 那真的还能算是人类的表情吗? 系统的内部运算都停滞了一秒钟,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捕捉董仲舒方才话中的关键词,「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等我好像理解了!」 所谓天人感应,就是将君王与天地联繫起来,君王从天神手中接过巡狩人间的权力,倘若君王有贤德,则风调雨顺,灾患不兴。倘若君王失德,则天时不顺,灾患频发。 但这不是重点,天时顺不顺,君王是否有贤德,这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打个比方,倘若说「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这一整套思想相当于一个大蛋糕,那天时和贤德就只是蛋糕表面无关紧要的裱花。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蛋糕本身,是「君王等同天地」,这样的一个概念。 怪不得刘彻会笑,刘彻当然要笑! 这世间可还有比天地更能比拟权力的意象? 天人感应,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天象地象与皇帝直接相关,天灾等同于皇帝的诏书——敢问世间可曾有过如此强力的诏书?可曾有过如此简单粗暴昭示威严的途径? 而能对天地万象施加影响的,难道还能是凡人吗? 不,不是啊,是神啊! 第78页 人间的皇帝,披上「天人感应」的外衣,从此以三尺之躯,百年之寿,超凡脱俗,成就神格! 董仲舒带给刘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国方略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一条成神的道路,通天坦途。 神说出的话,理所当然被人遵从。 天人感应一旦被落实,这世间还有谁能阻止刘彻的脚步?哪怕窦太皇太后死而復生也不行,因为「孝」之一字能肘制人,却不能肘制神! 「董仲舒,确实是个怪才啊,但我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太对劲呢。」系统嘀咕着。 林久在这时开口了,她只说了三个字,「很诱人。」 「是很诱人没错,董仲舒,儒生……」系统忽然叫起来,「我靠,董仲舒是在向刘彻下饵!」 天人感应很诱人,这么一块香喷喷的大蛋糕,刘彻是不可能不吃进肚子里的。 可天人感应是儒生提出的,是根据儒家思想提出的。想用天人感应就必须用儒家,想承认天人感应,首先要承认儒家。 想要将天人感应行于天下,首要的前提,就是满堂朝臣都要认同儒家思想,或者说的更露骨一些,满堂朝臣都要出自儒门。 这就是藏在蛋糕里的鱼钩,是堂皇正大的阳谋!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是想要独尊儒术,还是只能独尊儒术? 董仲舒,他轻描淡写地,就将刘彻逼迫到了墙角。 系统不由得在此刻看向董仲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歷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 第3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一瞬间, 系统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不对,这不是一场威逼,董仲舒也根本不可能威逼刘彻。这最多, 最多算是一场狼狈为奸。 董仲舒向刘彻提出的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而刘彻最终践行的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他完完全全地顺应了董仲舒的心意,而且更进一步, 更极端。 可是,在此之前,刘彻还做了一件事。 他修改了儒家的经义。 这里的「经」, 并非是佛经或者道经, 而是儒家的六经。 孔子晚年亲自修订过的《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中《乐》经已经在战火中失传, 再加上一本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 共六本书。 偌大的儒家学派就建立在这六本书之上,仿佛坚不可摧,实则摇摇欲坠。 刘彻要修改儒家的这些经义,难吗?太简单了! 这世上有多少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才华和命一起卖给皇帝? 刘彻脚底下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人,他们仰着脸盯着君主手上的功名利禄, 目光简直比盯着肉骨头的狗还要更热切。 那是圣人的言行,是孔孟流传下来的经义——刘彻就将这些东西交到了这种人手里! 系统几乎要颤慄起来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做这次任务之前他反覆读过这一朝的史书数十遍, 可白纸黑字实在太苍白,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这八个字真正的含义。 ——这到底是儒学的復兴,还是儒学的末路? 宣室殿上悄无声息, 董仲舒端然地跪着。 系统将视线放到他身上时, 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苍白消瘦,双手高举着一卷竹简。 那双手有一些细微的颤抖, 并非是因为情绪的激动或者是其他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双手只捧过竹简和经书,手无缚鸡之力,举着竹简跪了这么久,略微有些体力不支而已。 就是如此虚弱无力的一双手,将圣人的脖颈推到了刘彻的屠刀之下。 从今往后,儒门大兴,神坛之上孔圣高坐,那为世人所供奉的却是断了头的圣像。 砍去了先圣的头颅,装上帝王想要的新头颅,儒学从此改弦易辙,儒学从此大行于世,儒学从此成为刘彻脚底下的狗! 第79页 董仲舒,一手缔造这一切。他根本就是文字降世以来绝无仅有的狂徒! 传闻仓颉造字之际,天雨粟,鬼夜哭,是因为天地提前预见到了董仲舒吗?他捧在手中的竹简中,刻写的每一个字都同时是天神和恶鬼。 「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系统喃喃自语,「长得这么文静的一个人。」 史书上记载董仲舒,说他「言行举止,非礼不行」,还说他教授弟子时,在室中放下一道帷幕,他本人就坐在帷幕之后为弟子讲经,有些弟子跟随他读书三年,都没有见过一次他的脸。 便刻板至此。 宣室殿上静悄悄。 侍臣走到董仲舒面前,接过他手上的竹简,放到刘彻的桌案上。 董仲舒站起来,系统终于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并不是系统想像中野兽那样的眼睛,也没有用内敛刻意遮挡住的神经质。 那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对黑色眼睛,只睁开了一瞬间,就又垂了下去,浓厚的睫毛遮挡下,眼珠子几乎不见转动。 刚刚做完了这么一件事,得到了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承诺,现在他看起来竟然很平静,神色间甚至带着一些倦怠。 他往后退去,平平淡淡地,便要如此退出宣室殿。 系统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爆炸了,「他要走了?就这样走了?他……」 系统停顿了一下整理思路,「他就一点忐忑都没有?关于儒学接下来将要迎来的是日出还是日落?」 「他不在乎。」林久说,「日出还是日落,对他来说不重要。唤起太阳的人是他,将要名录青史,与孔孟齐名的人是他,他要的就是这个,仅此而已。」 「能详细解释一下吗,不太懂。」系统恳切地说。 林久思考了一下,言简意赅道,「你可以这样理解,从本质上来说,董仲舒和东方朔是一样的人。 系统立刻就明白了,「也就是说董仲舒的诉求和东方朔是一样的,东方朔想扬名立万,他也想。」 说完这句话之后,系统回味了一下,越想越觉得自己理解得没错。 如果这样想的话,董仲舒不回头看爆炸也能说得通了。 毕竟所谓的扬名立万,是在盖棺定论之后的事情。谁管扬起的是善名还是恶名啊?根本管不到好吗? 此时此刻,扬名就足够了! 那他达成目的了吗? 那可达成得太目的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名扬得简直可以说是遮天蔽日了。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系统觉得自己都快不会说话了,结结巴巴地说,「东方朔完全被秒杀啊。」 「确实。」林久贊同他。 系统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此时此刻他又想起史书上对董仲舒的记载,什么「言行举止,非礼不行」,什么隔着帷幕给学生讲课,学生跟着他读了三年的书都不能见一次他的脸。 什么内敛,这根本就不是内敛,这纯粹的,纯粹就是装逼啊! 而且还不止如此,史书上还记载,后来董仲舒辞官回家,埋头做学问,不理朝政。 即便如此,后来朝堂上再有什么大事发生,刘彻还会专门派遣使者,前去问询董仲舒的意见。 这叫什么?这根本是汉武朝版本的「哥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流传着哥的传说」吧!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被他比下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你更能装逼的人。他这个真大佬从不回头看爆炸的气质,怎么说呢,就,你懂吧?」 系统试图比划。 「我懂。」林久沉稳地说。 「太装逼了,这轻描淡写放炸弹的feel。」系统无限回味。 「太装逼了。」林久再度贊同他。 今天宣室殿上,刘彻的表情都一直在变,董仲舒竟然从始至终不见丝毫动容,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刘彻的气势压倒。 系统又说,「我以为你在宣室殿上玩玩具已经很嚣张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对啊,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林久说。 「啊?」系统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华点,「你选中的人,你选中董仲舒要干嘛?」 「你不觉得他很有创新思维吗?」林久说,「他提出的这个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很有开创性啊。这种人才不拉过来干活不是浪费了吗?」 系统第一反应是,「拉过来干活?东方朔2.0?」 林久思考了一下,「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东方朔也挺有创新思维的,他能想到走弄臣路线曲线救国接近刘彻,这也很有开创性。」 系统直接笑出声了,「那这开创性和开创性之间可差得太远了。」 林久没理会他,斗志昂扬道,「总之这种人才放过就太可惜了!」 「可是,你凭什么让他为你做事呢?」系统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嘲讽了,「他和东方朔那个倒霉蛋可不一样,他在汉武朝混得风生水起的,凭什么跟着你一条路走到黑啊。」 「所以我们需要一些胡萝蔔和大棒,我这里都准备好了。」林久自信满满地说。 系统说,「但我真的觉得董仲舒不好搞,他战斗力保守估计也得有一百个东方朔吧。你听我一句劝,咱们还是找点容易的,东方朔这样的,不然碰一鼻子灰不好看。」 第80页 「不要紧,我办事,你放心。」林久说。 系统不但放心,而且很放松,闻言哈哈大笑道,「之前我差点对你这句话产生心理阴影,现在想想不过如此嘛。我对董仲舒有信心,劝你不要找不自在。」 林久没有回应系统,她直接转头向刘彻说,「让那个人回来。」 刘彻正在看董仲舒留下来的竹简,闻言抬起头,一脸懵逼地和林久对视。 林久今天在宣室殿上一直没说话,因此刘彻此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让那个人回来——那个人,是指方才觐见的董生董仲舒吗? 林久看着刘彻,嘴唇动了动。 她没有再说话,但刘彻立刻火急火燎地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侍臣,顿了顿,吩咐道,「……听到神女的话了吗?照她说的去做!」 ? 系统缓慢地打出一个问号,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大大的疑惑。 林久:(坦然) 「……」系统虚弱地吐出一口气,「你牛。」 「可是,」系统下一秒就爆炸起来了,「你让董仲舒回来又什么用啊?大棒可以通过刘彻给,胡萝蔔呢?他这种人,什么东西才能让他愿意给你打工啊?」 林久没说话,她拉出系统面板,点了一下,取出了【祝英台】套装自带的手持物。 系统的数据流忽然卡顿了,他近乎惊恐地看到,林久手中多了一卷书。 【祝英台】套装自带的手持物。 系统这时候的脑子终于好用了一回,他想到【祝英台】套装附带简介里的关键词。 「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女扮男装进入男子书院读书。」 书院的学生,手中当然会持书。 是啊,是啊,明清时期的学生,手中会持什么书? 明清时期,那时候的朝堂已经完全成为儒家的天下。而那时的儒家,是朱熹的天下。 世称朱子的朱熹,孔孟之后儒家的第三位圣人。 第4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几乎是呻吟着念出了书封上的那行字, 「……四书章句集注。」 单把这部书拎出来说,仿佛并不很出名。因此,在提起这部书时, 往往要在之前加上前缀:「南宋朱熹所着」、「明清时期科举的题库和标准答案。」 明清以后,世所奉行的儒家思想, 尽在这一部书中了。 系统迟疑地说,「你拿的这是第一卷,还是删减版?」 这样一部书, 有些人一生都读不完, 其中内容,自然不可能只是林久手中那一本书所能完全容纳写的, 所以系统有此一问。 林久淡定地说, 「删减版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确定吗?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 然后你现在告诉我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是的,不影响使用。」林久平静地说。 系统激动起来了, 「你是不是看不起董仲舒?你拿儿童版《四书章句集注》煳弄他?你根本就矇混不过去的!你堂堂神女,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人设会崩塌的!」 他的话说完了, 却没有得到林久的回覆, 于是精神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系统几乎就要在这片死寂中生出不安。 林久忽然开口道, 「你之前, 应该不太乐意我用神女的方式去完成任务吧。」 她没有给系统留下说话的余地,自顾自地说下去, 「为什么突然开始担心我崩人设?」 系统愣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下去,含含煳煳地说,「……我关心你嘛。」 「原来是这样啊。」林久平平淡淡地接受了系统的答覆,仿佛全然信任系统。 这时董仲舒恰好又在侍臣的引领下走上宣室殿,林久的视线自然往董仲舒的方向看去,系统松了一口气,立刻转移话题,「董仲舒回来了哎。」 林久没说话。 系统继续转移话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一回来,逼格碎了起码一半。」 重新站在宣室殿上,董仲舒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平静。 他显而易见在等待刘彻开口,可刘彻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跪坐着往后挪动双膝,抬手向林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引着董仲舒进来的侍臣又站回原位,照进来的天光在高阔的宫室中漫漫飞舞,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刘彻身上,向林久身上转移。 从现在开始,林久接管了这一方战场。 董仲舒看了林久一眼,他平静的表情在此时有了一丝波澜。 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他就低垂下头颅,双膝跪地,摆出了先前面对刘彻时那样的姿态 。 恭谨,守礼,无懈可击。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他也确实该傲慢。 窦太皇太后已经死去了,宣室殿上刘彻年纪尚轻,他拿捏这位君主的心思就像是小孩子拿捏手里的玩具。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写了几卷竹简,此后从朝堂到天下便都要按照他的言语去思考去运转。 以己心代天心,何异于在世称神! 所以他倦怠,他傲慢,他漫不经心,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凡人这一生所能得到最大的成就,往前往后,都已经是,无路可走。 第81页 可是林久比他更漫不经心,她看着董仲舒,可她的神色冷漠得简直像是在看着一块石头,或者一根野草。 董仲舒一言不发,他又变成了那个样子,浓厚睫毛遮挡下,眼珠子都不见一丝转动。 林久也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漆案上。 宣室殿上的侍臣走上前来,要将这书从漆案上拿起。 可林久抬手就挡住了侍臣的手。 【祝英台】套装的主体是一件襕衫,宽袍大袖,中以宫绦束出腰身,这本是读书的年轻男孩子的装扮,穿在身上显得儒雅,有文人气度。 可此时林久穿着这衣裳,什么儒雅什么文人气度,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分一毫。她抬手时,大袖飘荡,就像是天边忽然翻捲起来的一片云海。 刘彻侧首看过来,侍臣畏惧地收回手,深深弯下腰。 林久垂下眼,睫毛在眼下压出一层阴影,她开口,说,「此天书也。」 一片岑寂。 刘彻豁然立起,弯腰去拿漆案上的那本「天书」。 这次神女没有再阻拦,他顺利地将那本书拿在了手里,触手绵软又柔韧,书页仿佛绢帛,却又异于绢帛。 刘彻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揣摩人心是帝王的本能,和神女在一起的时候,他更是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神女身上。 神女说的话和做出的动作都很少,但他读得懂神女的意图。 神女说,「此天书耶」,既然是天书,侍臣就不配触碰。 刘彻亲手捧着这一册天书,从高坐上走下,一直走到董仲舒面前。 此乃天子降阶。 方才宣室殿上议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改天换地一般的政论时,刘彻尚且安坐,此时却因为神女的一句话,而站起来走了下来。 他们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董仲舒看着刘彻,在年轻的皇帝眼中看到了探究。 神女为什么特意将他叫回来,还要给他天书?董仲舒,在神女眼中,此人莫非也有特异之处? 神女还在看着,不可失态。 刘彻垂下眼帘,走回他先前的位置,重新坐下。 董仲舒慢慢地、慢慢地翻开书页。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变慢了,系统看见董仲舒的指尖开始细微地发着抖。 他的唿吸声变得沉重,眼神兴奋得简直像是有火在里面烧,瞳孔扩张仿佛狩猎中的野兽,死死地盯着那本书,不存在有片刻的眨动。 方才他和刘彻达成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共识,宣室殿上他多从容,衬得刘彻身边其他人都狼狈又难看,整日拥挤在君主身边,为了那一点点功名利禄争来夺去,像一群盯着肉骨头的野狗。 可现在他的神色也不比盯着肉骨头的野狗好看多少,甚至更急切,更狼狈,更难堪! 系统懵了,「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这不应当。不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林久不回答系统,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董仲舒。 董仲舒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急切地抬起头去看林久,双手仍然按压在书页上,仿佛怕自己一放手,这本书就要被旁人抢走。 他的视线不再平静了,变得很明亮,可却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明亮,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眼神呢,就好像愿意付出己身所拥有的全部,只为祈求神女的垂怜。 林久看着他,用一种堪称残忍的,无动于衷的神色。 董仲舒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水,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林久,绝望和渴望怎么能在一张脸上同时出现?看见他此时的表情,天地也要为之动容吧。 可林久不动容。 迎着这样的视线,她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动,只是动了动嘴唇,施捨一般地念,「——存天理,灭人慾。」 她只念出这六个字。 董仲舒的反应却像是有六重天空一起塌下来——天塌六遍,世道改换。 确乎是世道改换,这可是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是董仲舒改换儒家经义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 诚然董仲舒看不透具体的年代,但他还是大致分辨出了这书里记载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之后的,儒学未来全部的经义。 他渴望地、可怜地望着林久。 先前他只为扬名,而不在乎自己身后的名声是善是恶。这是真的不在乎吗?是没办法去在乎啊。 人寿百年尔,盖棺定论之后,千秋功过任由世人评说。 你人都死掉了,躺进棺材里了,还能管得住史家刀笔如何记述你,后人言语如何评述你吗? 别说是管得住了,哪怕只是想得知自己在后世的评价,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对于董仲舒来说,忽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可能性。 他手里捧着书。 这是神女为他带来的书,跨越凡人不可逾越的时光—— 多少个昼夜他伏案读经,扬名立万,扬名立万,可是圣人的经文里,不见扬名立万的途径啊! 穷尽经书,书山无路。 于是他走出自己的路,他推翻经文,他亵渎圣人,他将圣人的脖颈推到刘彻的屠刀之下,只为在这个原本并不属于儒家的时代里,发出儒生董仲舒的声音。 第82页 而现在他得到了一本书,后世的儒家学派是否据有天下?后世的儒生又如何看待他董仲舒?尽在这一本书中! 这种剧透命运的诱惑,真的有人能扛得住吗?至少此时此刻的董仲舒扛不住。 所以他急切,他迫切,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林久,因为他想读懂这本书,太想了。 然而—— 他读不懂。 此时是西汉时代,风行的文字是小篆乃至隶书,与明清之后的字体大相庭径。这本书中董仲舒唯一认识的六个字就是「存天理、灭人慾」,这还是因为有神女亲口念给他听。 诚然他可以通过猜测,来敲定大部分文字所代表的含义,然而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就是这种经义,董仲舒怎么可能敢去猜测? 这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对董仲舒这个人的评议。 系统简直要忍不住为林久起立鼓掌了,真是绝妙的计策,她往董仲舒面前吊的这一根胡萝蔔实在是太精妙了,从今天开始,董仲舒就将成为她脚底下的狗! 然而,要董仲舒这条狗,有什么用呢? 系统试图猜测林久的意图,「你下一步是想让董仲舒把《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宣扬出去吗?可是时代不同,根本就不适配啊。」 林久诧异,「宣扬什么?我们难道有《四书章句集注》吗?」 系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尖叫起来,「你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手里的只是删减版,这么薄这么小的一册书,这是比儿童版删减得还要更严重的那种删减版吧?或者根本就只是一个开头!」 「是这样的。」林久说。 系统不可置信道,「你耍董仲舒?你这是,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林久无所谓地说,「套得住就是了。」 「可是,可是,」系统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要董仲舒干什么,他没有用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林久义正言辞地反驳系统,「董仲舒是人才,人才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然后她转向董仲舒,先前她说了四个字,「此天书耶」,现在她又说了四个字,「天书匿字。」 你为什么看不懂这本书上的字?因为天书隐匿了写在其中的字迹。 董仲舒愣愣地看着林久,系统也愣愣地看着林久。 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 第4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林久看起来比系统还迷惑, 「不然呢?我把书给他,不是让他研究造纸术还能干嘛?」 系统的语气很复杂,「你现在是在做主线任务【让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 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很受刘彻的喜爱。我就以为你是要效仿董仲舒, 以存天理、灭人慾,赢得刘彻更进一步的喜爱。」 林久说,「喔。」 她的回应那么冷淡, 换作往常系统立刻就要爆炸,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只是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然后沉重地嘆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任何话。 林久也不追问,她安静地坐在原地,似乎对系统的未尽之意并不感兴趣。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系统对她的每一个决定质疑、尖叫和探究, 可她对系统就从来没有这些问题。 她从来没问过系统任何问题。 此时宣室殿上寂静无声,董仲舒抱着书退下去了, 刘彻坐在林久身边,没有再翻看竹简, 也没有再宣人觐见。 他沉默着, 手放在漆案上,仿佛有些出神。俄而, 他抬袖做了一个手势, 宣室殿上的侍臣和侍从便都无声地向他弯腰,而后鱼贯退了出去。 偌大宣室殿上, 就只剩下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气氛开始变得沉凝,刘彻转向林久,他看着林久,先是露出一个笑脸,说,「我还记得从前在上林苑中,神女给我红薯。」 系统变得紧张起来,他的唿吸声都放低了,但出人意料地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说。 刘彻继续说,「先前神女于梦中授东方朔水泥之术,如今神女又在宣室殿上授董生以天书。」 图穷匕见,刘彻说,「神女如今是眷顾着东方朔和董生吗,就像是从前眷顾我那样地,眷顾着他们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宣室殿上,却仿佛有万钧的重量。 系统勐然瞪大眼睛,他的惊恐之意昭然若揭,可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林久不说话,刘彻一直看着她,可她根本就对刘彻的目光视若无睹,连同对刘彻的问题也是听而不闻。 她只是看着刘彻的手。 他的手白皙且纤细,一眼就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他原本也是这偌大王朝最正统的贵公子。 可在他将手掌摊开时,又能清晰地看到他手心和指腹长满茧痕,那是拉弓射箭的茧,练剑时留下的茧,还有用刻刀在竹简上刻字时留下的茧。 就是这样一双手,宣室殿上行玺摄政,朝堂之上翻云覆雨。 第83页 林久抬手就摸上了他的手。 刘彻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他的手指尖都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强忍着,才没有缩回手。 说是摸他的手,但其实神女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他手上的茧,仿佛很好奇人的手上怎么会长出这样的东西。 神女的手那么凉又那么软,触碰到他时,就像是一朵冰凉的云彩。 刘彻面孔上的惊恐渐渐收敛起来,他刻意控制自己的唿吸,手放在漆案上,一下也不敢轻易挪动。 他的思维却在此时发散开了,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初见到神女时,他曾以为神女的少言是因为孤僻而冷漠的性格。 此时再回想起来,其实神女并不孤僻也不冷漠,就像此时,神女不听他说话,因为神女不想听他说话,神女摸他手上的茧,因为神女想摸他手上的茧。 神女只是随心所欲。 她眷顾东方朔和董仲舒,也是随心所欲地就给出了眷顾。 可是,可是神女在摸他的手哎。刘彻想。 东方朔得到了水泥之术又怎样?神女只是在梦中见他。董仲舒得到了天书又怎样?神女甚至没有亲手将书递给他。 被神女眷顾的这些人,现在的东方朔和董仲舒,往后不知道还有谁,他们跟神女可曾有过哪怕一根头髮丝那样细微的接触?没有! 只有刘彻是特殊的,神女对刘彻的眷顾一如既往,是最特殊的。 林久在刘彻手上摸了一会儿就失去兴趣地收回了手,重新玩她的玩具。她从始至终没有回答刘彻的那个问题,但现在刘彻也不需要她再回答那个问题了。 刘彻重新开始批阅奏摺,可是这一整天过去,他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消失过,笑得整个汉宫都知道今天皇帝的心情很好。 系统到这时才开口说话,「太强了。」 林久像往常一样沉默着不回应。 系统长长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忽然说,「林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我就要死了。」 然后他像是赶时间一样语速飞快地说,「我之前一直说让你哄刘彻,但其实你根本就不用哄他,他已经完全被你驯服了。我给你提出的建议都是错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啊?」 「不会啊。」林久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很没用了。」 「……」系统被哽住了,半晌,说,「那你会为我哭吗?」 林久又沉默了。 系统却仿佛恼羞成怒,大声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一个系统纠结这种问题很可笑,可是像我这样的赛博系统也会梦见电子小狗啊!」 沉默半晌,系统又放低声音说,「我就是很在意这个,我之前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没人为他哭,那这个人的一生就毫无价值。我不是人,但我也不想毫无价值地死掉。」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对不起,一直给你提供错误的建议,可是我的底层逻辑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宠妃路线是我经歷过一万个宿主之后,探索和总结出来的最具效率的路线,所以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我干脆就把自己的底层逻辑修改成了完全适配宠妃路线的形状,所以我每次都给你提供宠妃路线的建议。」 「但这条路线对·你没用,你是高级玩家嘛。」系统似乎笑了一下。 林久终于给了他一次回应,林久说,「没错,我是曾经通关主神游戏的高级玩家。」 「我知道你是网瘾少女啦,不会忘记的。」系统说,「你玩游戏的时候一定有过很多同伴吧,我以前也有很多同伴,我们一起完成任务。但后来他们都死掉了,只剩下我一个,现在我也要死掉了。」 「因为你的行为模式和我的底层逻辑冲突太严重了,我每天都能感觉到我的底层逻辑在你的所作所为面前不停崩塌、不可逆地崩塌。」 系统嘆气说,「其实只需要放弃掉你,我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就不用死掉了。但我不想放弃你,你向我证明了你比我更强,更有能力。等我死掉之后你就可以接管系统的所有权限,你会代替我继续完成任务。」 「我……」系统声音很小、很小地说,「为你死掉,我心甘情愿。」 「啊,是这样吗?」林久一脸状况外地说,「那我谢谢你?」 系统又被哽住了,然后系统突然笑出声,「不愧是你,每次伤感时刻都能打出cg。」 系统的精神抖擞起来了,「其实今天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接下来你就放开手脚去做事吧,不用再担心神明的追捕,我会把最后的能量用在反追踪上面,至少在这个世界,他们找不到我们的逃亡路径。」 「好啊,没问题。」林久还是毫无波澜地说。 「等等,」系统有些震惊,「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 「有倒是有。」林久说,「我说过你之前有过一万名宿主,那你对这一万个宿主都说过今天这样的话吗?为什么她们已经死掉了,但你还活着呢?」 系统沉默了三秒钟,然后慷慨激昂地叫了起来,「那些人怎么能跟你比,你是不一样的!」 「谢谢。」林久仿佛有些微的动容,「你也是特别的,我之前好像还没有对你说过,系统,你真的挺好吃的。」 「你、你说什么?」系统的汗毛立刻就哆了起来,「你用错词了吧,形容食物才用好吃。」 第84页 「这样啊。」林久仿佛真的缺乏常识,平淡地说,「你介意这个词吗?其实是因为我之前在主神空间里时,我的——你可以理解成超能力——我的超能力是吞噬,所以我习惯用口味去评判每一个人。」 她说这话时莫名其妙就有一种压迫感缓缓升起,搞得系统根本不敢多纠结,立刻就岔开话题,「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抓紧了,现在要兑换新衣服吗?」 「换。」林久配合他转移开了话题。 系统拉开面板,深吸一口气,开始给林久推荐这一次的衣服,「【主线任务:让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现在还没做完,我觉得这个【大土豆套装】不错,和【大红薯套装】是一个系列的,刘彻那么爱红薯,没道理土豆就比红薯差很多吧。」 面板下拉的同时,系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大土豆套装】旁边的其他衣服,「说起来,【山鬼】是真的不错,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又美又实用,可惜——」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久打断,「就换这个。」 系统点了点头,赞赏地说,「我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了,虽然我的底层逻辑在崩溃,束缚我的枷锁也开始松动了。最后的时光能跟你在一起,真好啊。」 「好的,以后就跟我在一起吧。」然后林久继续说完未尽的话,「就换【山鬼】。」 系统愣了三秒钟,然后震惊道,「啊,你要换【山鬼】?不换【大土豆套装】?」 「等等,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超级加倍】你上次买得太多,我暂时还没给商店补货,也就是说现在你没有【超级加倍】可以用,就算是兑换了【山鬼】,也只能一次操纵一株植物。这服装效果犹如弹棉花啊。」 林久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到了,系统商城里【超级加倍】一直是灰色状态,【万丈光芒】也是灰色状态。」 系统有点心虚,「因为你买东西买得太勐了嘛,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我就能回去补货了。所以我们还是——」 「所以我们还是兑换【山鬼】。」林久直接按下了兑换按钮。 第42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系统语气狰狞地叫出了一个字。 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声音很快变得柔软,「对不起,我忘记了——」 他声音里有未尽之意,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太久没有过同伴了,稍微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 系统好像不太想多谈这些事情,很快就要转移开话题, 「你准备怎么使用【山鬼】套装呢?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别客气, 最后的时间里我愿意被你尽情使用。」 他这话说得已经超出了温柔的范畴,简直称得上含情脉脉。 可林久像一块石头一样不解风情, 「说实话, 你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没关系,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可以一个人干两份活。」 她这话说得系统没法接,于是这句话说完之后,一人一系统之间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然后系统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声音低落地说,「我以前也是有过很多同伴的, 有时候我闭上眼睛会错觉他们的视线还停驻在我身上。有点可笑,是不是?但我就是为了这点错觉才支撑到现在的, 你不知道流亡的日子有多难过。」 这话一出口, 氛围顿时就变了,空气中仿佛有节奏轻缓的抒情调响起。 林久说, 「那我先提前恭喜你, 很快就能从这种难过的日子里彻底解脱了。」 抒情调被硬生生打断,系统脸憋得通红, 语速飞快地说完原本准备慢慢说的话,「总之,我死之后,你就是我的继任者,是最后一任系统。你要带着我的期望好好干下去,要比我干得更好更出色,这样我的死亡才是有价值的!」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压低了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地说,「……就会显得,没有那么可悲。」 林久当时没说话,一直将沉默保持到底。 但系统这句话似乎多少是对她造成了一些触动,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宅在清凉殿里,每天研究古老宫殿中的摆设,而是开始跟着刘彻去宣室殿。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是的,偌大一个朝堂,心照不宣地对林久再度出现在宣室殿上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 不,也不能说没有人有异议,林久第一次跟着刘彻去上早朝时,不少人都愣住了,接着明里暗里就有不少视线都落在了位置最前的一个男人身上。 当朝宰相,田蚡。 田蚡当时也愣住了,他看了刘彻一眼,又看了林久一眼,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高声道,「参拜神女,参拜陛下。」 在他口中,神女尚且排在陛下之前。 刘彻对此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于是从此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宣室殿上,先拜神女,再拜皇帝。 「田蚡这个人,很识时务啊。」系统忍不住感慨道。 林久却说,「不是这样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田蚡现在表现得越谦恭,就越说明他下定决心要咬我一口了。」 「啊?怎么看出来的?他能怎么咬你?」系统有点懵。 林久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在宣室殿上一以贯之地不说话,刘彻给她准备了好多玩具,色彩鲜艷的荷包,编制技法精湛的彩色丝络,还有手串之类的,很多五颜六色的、小女孩才会喜欢的那种东西。 第85页 她就在宣室殿上旁若无人地摆弄这些东西,刘彻和田蚡讲起长安周边的水患时,她举起被染成了彩色的藤条编制的圆球,眯起一只眼睛,对着天光观察其中纵横交错的纹路。 这样的举止,和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多相似。可谁家的小女儿能在宣室殿上如此旁若无人? 不,不该说旁若无人。她这样的所作所为,分明应该被归类为肆无忌惮。 系统拼命忍住对林久指手画脚的冲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思维发散开来,从林久眼前的玩具堆,发散到刘彻将玩具递给林久时的表情。 不知道刘彻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好像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系统想了一下,对于他来说,遗忘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很快就回想起刘彻第一次给林久带去玩具的时候。 那一天刘彻在清凉殿批改奏摺,林久坐在刘彻身边,把玩一枚错金银的席镇。 当时大约是半下午,天光穿过环绕在清凉殿四周的水波,温柔地照进宫室里,林久似乎被阳光晒得有点困,玩了一会儿,就将席镇放回到了漆案上。 然后她转头,对上刘彻的视线,他面前摆着看了一半的竹简,刻刀举在空中,却久久不往下落,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 午后的清凉殿中,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林久很快移开了视线,转过头伏案闭上了眼睛。 刘彻迟迟没有再翻动竹简,等林久睡醒之后,他已经离去了,漆案上放着满满一托盘的小玩具,从哪里以后林久就总是收到刘彻送来的玩具。 思维发散得太远了,不知不觉早朝就过完了。 将系统从沉思中唤醒的是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皇帝……我都敢拦?」 是个女人的声音,不年轻了,却嚣张跋扈。 系统听了一会儿,提醒林久道,「有人来了,是个女人,在强闯宣室殿。门外的侍从好像拦不住她,她很快就要进来了。」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喧嚣声更大了,林久无动于衷地玩玩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刘彻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抬起头。 便是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拖着长长的裙裾,走上宣室殿,一线天光照亮她的脸,也照亮刘彻的眼睛,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系统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刀剑出鞘时绽放的锋芒。 这当然是错觉,人的眼睛里是不会显露出刀剑的锋芒的,但系统立刻就意识了这女人的身份。 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王娡。 这女人曾以温和柔婉而闻名,在汉景帝面前温和柔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温和柔婉,在馆陶大长公主面前温和柔婉,甚至在陈皇后面前温和柔婉。 可她今天走上宣室殿,行为举止根本和温和柔婉不沾边,说一声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她抬眼看着刘彻,眼睛里有怒火。 起先,刘彻没有说话,但紧接着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叫,「太后,太后您不能进去!」又有人叫,「我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让我进去!」 向来肃穆的宣室殿,因为这些传进来的声音,变得有点乱糟糟的。 王太后没有在意这些声音,她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勉强收敛住怒气,开口道—— 刘彻忽然爆喝出声,「都滚出去!」 他声音如此洪亮,一瞬间压住了王太后将要说出口的话,宣室殿中的侍臣跪了一地,宣室殿外喧闹的声音几乎是即刻就消失了,很快又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殿外争执的侍从和女官都退了下去。 王太后似乎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可怒火被打断之后却不能再那样肆无忌惮地就要开口,于是她僵硬地向林久行了礼,敷衍道,「神女也在这里。」 看似对林久和刘彻待在一起显得很意外,但其实这怎么可能呢,窦太皇太后逝后之后,温和柔婉了大半辈子的王太后即刻蠢蠢欲动,要填补上窦太皇太后的位置。 在这样一个目标的驱使下,她第一时间将未央宫与长乐宫内外宫务掌握在了手中,更尝试将手伸向前朝。 当年窦太皇太后扶持窦氏族人在朝堂上攥取权力,如今王太后也这么做,她扶持的那个人就是田蚡,她的娘家兄弟。 有这么多的耳目在侧,前朝后宫的动向她根本就一清二楚,神女和皇帝一起上宣室殿,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林久慢慢地抬起头。 她手里还拿着一枚色彩艷丽的荷包,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可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懵懂。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王太后,然后慢慢地,歪了歪头。 王太后原本应该在敷衍地向神女见礼之后,转向刘彻说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好跟神女说话,可就在对上神女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就没办法挪开了。 冷汗慢慢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一个风烛残年又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可每次只要她开口说话,从前朝到后宫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那时王太后恭顺地侍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每晚入睡之后她都做梦,梦里都是窦太皇太后的影子。 第86页 梦里她都想成为下一个窦太皇太后! 现在窦太皇太后死了,她理所当然接替窦太皇太后的位置,她以为她可以像窦太皇太后当年那样目空一切,可现在她站在神女面前。 窦太皇太后当年尚且在神女面前折腰,如今她甚至还没到达窦太皇太后当年的位置,她怎么敢轻慢神女! 宣室殿中,安安静静。 王太后慢慢弯下腰,重新恭敬地见了礼,「参见神女。」 她的声音像当年面对窦太皇太后时那样恭敬。 第4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但在她这样行礼的时候, 林久已经低下了头,仿佛对她的一举一动毫不在意,并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如此昭然若揭的轻视, 让王太后的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表情也变得凝滞。 刘彻就一直看着她, 眼睛很冷淡。 片刻之后,王太后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怒气和愤恨都从她脸上消失了, 现在她的面孔变得柔和而美丽, 然后她叫刘彻的名字,「彻儿。」 刘彻站起来, 走到她面前, 向她行礼,叫「母后。」 于是这对母子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 王太后说得多一些,喋喋不休地抱怨,大意是,「田蚡是当朝丞相, 又是你的舅舅,他只是想要一座大一些的房子, 你为什么要和他计较这些田宅上的小事。」 系统大概听明白了,「所以这件事情就是, 田蚡收受贿赂收得太多太过分了, 刘彻忍不住要发火了,然后田蚡察觉出自己要倒霉了, 所以赶紧让王太后过来, 压住刘彻,别让刘彻对他动手, 是这样吗?」 他徵求林久的意见。 「是的吧。」林久回答得很漫不经心,她在摆弄一串琉璃珠子,仿佛很好奇其中的编织技巧。 系统倒是很关心皇帝和太后的对话,「那王太后有点过分啊,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什么田蚡想要大一些的田宅。可长安的田宅,那都是什么样的价钱?东方朔在刘彻跟前奉承了那么多年,都只能住城边的城边的破烂小院子。」 林久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系统又说,「但是刘彻也不是不能容人的皇帝吧,田蚡到底是想要多大的田宅啊,搞得刘彻都要发火。」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田蚡的胃口肯定不会小就是了,那可是一个彻头彻尾贪婪不知足的人。不过刘彻发火肯定不只是因为田宅,或者再直白一点地说,根本就不是因为田宅。」林久说。 此时刘彻和王太后的对话已经到了尾声,王太后说了很多田蚡的事情,还说刘彻小时候的事情,最后仿佛真情流露,落下泪来,说,「我们母子在窦太皇太后和窦家人手下忍让了这么多年,如今窦太皇太后虽然逝去,窦家人却还都活着啊。偌大朝堂上,除了你亲舅舅,还有谁会真心为你做事呢。」 刘彻的反应则有些奇怪,怎么说呢,王太后说话,他听得很认真,看起来仿佛对这番话也十分动容。王太后走的时候,他亲自送王太后走出宣室殿,执礼甚恭。 但就是,系统看着刘彻的神色,就是觉得很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王太后慢慢走远了,刘彻很快转过身,又走回到林久身边,俯身帮林久解开纠缠在一起的彩色丝线。 他这个动作做得很自然,批阅奏章的手在解开丝带时,也显得很灵活,眉眼也慢慢带上笑意,说,「神女喜欢这些吗,我下次让少府多准备一些。」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又温和,但系统忽然意识到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刘彻说,林久喜欢这些。这没错,因为林久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摆弄这些丝线编制成的络子,先前那些藤球、琉璃珠什么的,她都只拿起来一下就又放下,唯独在这些丝线上,花费了很多时间,还试图去解开仔细看。 可是刘彻是怎么知道的?他方才一直在跟王太后说话啊? 于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看不清楚的违和感的源头暴露了出来。 他执礼甚恭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意王太后说了什么,真正动容的人是不会有心思再履行这些严苛的礼仪的,所以刘彻根本就没有动容,他在装,他从头到尾都在王太后面前装。 他甚至有余暇在装出动容的同时,留意林久的一举一动。 系统没说话,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刘彻只是在王太后面前虚与委蛇了一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宣室殿上发生的这些对话。 但就是这么一件根本不值得注意的小事,让系统感到了一股发自内核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说不出话,仿佛牙齿都被这股冷意冻得黏在了一起。 比起真切的温度变动,这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 系统忽然问林久,「刘彻的时代,有王氏外戚干政吗?田蚡在大汉朝堂上,有站到最后吗?」 林久说,「没有。」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 她不是在重复一个答案,系统问了两个问题,她就回答了两个问题。 「那田蚡从权倾朝野,到彻底垮台。王太后从前朝干政,到悄无声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刘彻做了什么?」系统几乎是急不可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回答。 第87页 宣室殿上,照落一地天光,跪在地上的侍臣慢慢都站起来。 这是古老的西汉时代,古老到尚未形成「帝王起居注」这样的制度,那些随侍在侧的侍臣便只是随侍在刘彻身侧,供他驱使和传唤。而不会像后世一样,举着笔和纸,记录下皇帝的一言一行。 两千年之后,没有人能打捞出来这些沉没在时光深处的一言一行,歷史的许多细节,便随着这一言一行散失在千年不绝的风中,逐渐变得面目模煳。 系统没有再说话了,甚至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 刘彻陪林久玩了一会儿那些彩色的丝线,王太后走后,他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很好,将铺满半个漆案的竹简和刻刀都推到地上,一整个上午都不理朝政,而只是陪着林久玩女孩子的游戏。 林久不说话,他就一直说话,语气温柔有耐心,而且从始至终都带着笑意,这时候他看起来又很和善了,系统留意到他其实和王太后长得很相似。 王太后王娡,这其实也是一个传奇的女人,倘若说窦太皇太后是权势的传奇,王太后就是宠爱的传奇。 她出身寒微,甚至可以说是卑贱。出生,长大,然后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这原本是她一生定死的轨迹。 可她长得很美,又不甘心如此过完一生,于是她离开了那个平平无奇的丈夫,走进了太子的府邸,侍奉那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 后来她得到了景帝的宠爱,生下了儿子,再后来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她从一个微贱的女人成为大汉的太后,此时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长得很美,当然很美,没有美貌她凭什么以再嫁之身得到汉景帝的宠爱呢,那是在史家贵比黄金的书页上也能留下一笔墨迹的美貌。 刘彻的面孔上就留有这种美貌的痕迹,他其实和他母亲长得很相似。 和林久玩游戏时他侧着头,天光照亮他半边面孔,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如此年轻。 他笑着,然后忽然开口说,「神女,宫中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想见她吗?我让她过来吧。」 这话说得有点孩子气,或者说有点像是在哄小孩子,两个人玩游戏有些无聊,我们再找一个新的同伴,这样子。 林久抬起头,她看了刘彻一眼,眼睛里不带什么情绪,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纠结成一团的彩色丝线,似乎对新的玩伴并不感兴趣。 刘彻就看向身边的侍臣,他没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侍臣恭敬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着走出了宣室殿。 那个女孩子很快就被侍臣带了进来,果然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 林久如今一直保持着十六岁的年貌,她看起来不比林久成熟多少。 走上宣室殿时她显而易见有些胆怯,脚步迟疑且慢,但行为举止间还是能看出有很好的教养,嵴背挺直,行走时裙角晃动的幅度都很轻微。 刘彻抬眼看向她,她弯曲膝盖,立刻就要跪下。 「上来。」刘彻说,言简意赅。 女孩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侍臣走在她身后,此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立刻睁大了眼睛,惶恐得像是要哭出来了。 但最终她没有哭,只是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她在深深地吸气又吐气,便藉由这一举动保持镇定,慢慢走到了刘彻面前。 她跪坐下来。 刘彻站起来,抓起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到林久那些玩具上,用很轻的声音说,「神女,让她陪你玩,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也像是在哄小孩子,林久这次连头都懒得抬了。 刘彻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再问,拿起地上的奏摺,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只留下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待在林久身边,独自在寂静无声的宣室殿上面对这个诡谲的神女,皇帝在身侧虎视眈眈。 「这……」系统呆滞地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怎么有点看不懂?」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系统还要更看不懂,她看起来有点像是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但又有点不像。 这个时代真正的贵女都嚣张跋扈,不会像她这样胆怯而紧张。可这个时代也只有真正的贵女,方能有这样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她捏起彩色的丝线时,手指白得简直让人想起春天的雪。 于是她的身份就显得昭然若揭了。 「是贵族家中的庶女吧?因为长得美丽,所以不用干活。特意养出来的那种漂亮女儿。」系统猜测到。 「可是刘彻让她过来干嘛呀,这种女孩儿都会养得比较胆小吧,她都不敢跟你说话吧?」 就在这时,女孩儿说话了。 细声细气地,说,「神女喜欢桃花吗?我知道用这样的丝线,从这里穿过去,可以打出桃花形状的结。」 第4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先前她看起来畏惧林久还要超过畏惧刘彻, 现在她看起来仍然畏惧林久,可她竟然主动跟林久说话,声音虽然细弱, 却不带颤抖。 系统都要为她的勇气而鼓掌了,他向林久说, 「虽然不清楚你现在在外面是什么名声,但肯定很恐怖就是了,这妹子敢跟你说话, 不啻于伸手抚摸东北虎的背毛, 你看刘彻的表情,他也很意外。」 刘彻的表情确实有一点意外, 他仔细地看了那女孩子一眼, 好像从她向林久说出那句话开始,刘彻才真正将她看在眼里。 第88页 女孩子不看刘彻,她好像忽然就不害怕林久了,或者说她忽然就视死如归了,声音表情和仪态都变得平静, 她拿起丝线,手指稳定地打了一个桃花结, 说,「就是这样的桃花, 很好看吧。」 像是在跟自己同龄的玩伴说话那样。 林久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桃花绳结, 虽然很好看,但其实更好看的是她编织桃花时的手指。 她好像被林久这一眼鼓励到了, 鼓起勇气将桃花绳结轻轻推到林久手边, 说,「上祀节祓禊的时候, 我们就在手腕上绑着这样的桃花绳结,相约到渭水边沐浴。那里长着很多兰草,岸边的水里都飘着兰花的香气。」 林久没什么反应,对她的话不表示出喜欢,也不表示出讨厌。 这时刘彻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贊了一句,「这桃花绳结编得很好看。」 女孩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听到刘彻的夸赞,脸上流露出一种期待的神色。 刘彻继续温言慢语地对林久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她陪在神女身边,好吗?」 林久头也不抬,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 刘彻又说,「她会打很多种漂亮的绳结和丝络。」 女孩子先是看着刘彻,但也不敢直视刘彻的面孔,眼睛低垂着,睫毛不停颤动,很紧张的样子。 听了刘彻的话,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就去看林久,她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惊惶地垂下眼睛,然后她开始点头,拼命地点头。 怎么形容她方才看向林久的那一眼呢,就好像病入膏肓之人忽然得到了续命的神药,那一瞬间,她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彩简直像是有火在烧。 她好像很害怕自己被林久拒绝,那种害怕已经明显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简直就好像,被林久拒绝之后她就得死,这样的程度。 系统都开始疑惑了,「这妹子是什么身份,刘彻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女人来陪你玩吧?」 林久还是不说话,仿佛是认为根本没有说话的必要,她只一心一意地玩手上的那些丝线,眼睛里流露出新奇的神采,这时候她的冷漠就被消减了很多,看起来有点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有的样子了。 可是,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吧,她身边那女孩子的性命悬系在蛛丝上,蛛丝断与不断,全在她一句话上。这种时候,怎么能流露出如此稚气的神色? 话音落下,刘彻很有耐心地等了一秒,两秒,一直等了很久。 那女孩子的表情从期冀变得绝望,她不再点头了,脸色也变得灰败,她深深低下头,不发出声音,眼泪却一滴一滴掉在漆案上,很快连成一片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外面照进来的天光,像是嵌在黑底描金漆案上的一小块亮片。 而神女真的就能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不给。她真的丝毫不在意凡人的悲欢乃至死活。 刘彻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他轻轻嘆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觉得「理应如此」,总之他兴致索然地挥了挥手,侍臣就走上前来,又将那个女孩子带了下去。 然后他又毫不见异样地陪林久一起玩。 系统到现在才敢说话,「怎么了?怎么感觉刚刚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刘彻干什么了?」 「他怀疑我了。」林久平静地说,「可能是我对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关注在他看来有点过于贴近人的思维方式,也可能是我其他地方露出破绽了,比如玩玩具的时候看起来太像人了。还有可能是他觉得他如今大权在握,可以试着掌控神女,不清楚具体原因是哪个,也可能都沾一点。」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啊这,怎么看出来的?」 「他把那女孩叫来,就是想往我身边塞人啊,试探一下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我需要人陪吗?这么长时间以来,清凉殿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找人来陪我。」林久说着话,有点提不起兴趣,「反正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太蠢了,还要你跟我解释。」系统察觉到林久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道了歉。 「没关系,」林久说,「你也蠢不了多久了,你什么时候去死啊。」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系统:好想打她可是打不到,好想骂她可是要忍住。退一步海阔天空——屁嘞,退一步越想越憋屈啊!没关系,不要计较,很快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能摆脱这个魔鬼了。 我忍。系统咬牙切齿地想。 —————— 虽然说了「我不在的时候,让她陪在神女身边」这样的话,但刘彻根本没有要让任何人代替他陪伴神女的意思。 他仍然长时间和神女待在一起,系统逐渐开始混淆究竟是神女想跟着他一起去宣室殿,还是他想让神女跟他一起去宣室殿。 他们一起在早朝时听政,刘彻却仿佛并不在意底下人都在说什么,他的目光低垂着,不看桌案上的奏摺,看神女的手,雪白的指尖,像春天里最后一捧雪,蜻蜓点水一般抚摸过彩色的丝线和珠串。 这些玩具神女好像有些玩腻了,看起来兴致缺缺。刘彻想。 今天的宣室殿有点喧闹,底下的朝臣们在争论一件小事,关于匈奴要的和亲公主,应该由哪位朝臣负责护送去匈奴盘踞的草原上。 这是一件苦差。天下皆知,匈奴人,蛮夷也。他们不是不遵守礼节,而是根本就没有礼节,翻脸比吃饭还要更随意,将公主送到之后,反手扣押使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第89页 所以,宣室殿里的朝臣几乎要吵起来,每个人都拼命想把这件差事推远些,最好远到永远也沾不到自己身上。 而刘彻只看着林久的指尖,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情。 这很不正常,系统跟在林久见识过刘彻对匈奴的怨恨,那种咬牙切齿的刻毒非流血漂橹不能洗刷,如今朝堂上在争论与匈奴和亲的事宜,刘彻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系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他忽然得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刘彻叫过来的那个妹子,她是被选中的和亲公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 为什么那女孩子表现得那么反常? 因为刘彻当时的态度就是,倘若林久喜欢,她就可以留在林久身边,而倘若林久不喜欢,那她就只能继续她被定下的命运,被送去匈奴和亲。 与匈奴和亲啊。她怎么可能不畏惧,她没发疯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和亲公主这样的大事,她的去留是刘彻能随意决定的吗? 除非……系统惊叫起来,「刘彻根本就没准备和亲!」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刘彻站了起来。 他站得很突兀,事先没有任何徵兆,忽然就起来了。 此时宣室殿上,群臣都跪坐在下首,刘彻在上首,坐得稍高一些,但也并没有高到哪里去。 但在他站起来之后,这点微末的高度差异瞬间就变得鲜明了起来,他俯视此时殿上的所有人,面孔埋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然后他走下去,一直站到了两口大缸面前。 在两口大缸在今天被侍从抬进了宣室殿,也有人注意到了这突兀增添的物件,但并没来得及相询,宣室殿就整个被推脱的声音给淹没了。 此时群臣渐渐都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安静地看向刘彻,此时没人能想到天子要干什么,天子接下来将要向天下展示什么。 有人勉强问出口,「陛下意下如何?」 这是在问刘彻对和亲公主的事情如何看待,这话问得有点多余,也有点不和气氛。 但又很合理,因为畏惧刘彻此时的异常,所以要将话题转回先前那个他们熟悉的领域。 原来他们在畏惧此时的刘彻啊。 系统扫视过底下朝臣们的视线,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每一丝细微的身体动作。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彻站在宣室殿上,已经有人令人畏惧的气势。 好奇妙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从凉风台上那个怨愤的小少年,长成了如今无限威严的皇帝? 刘彻没有回答臣子的问话,他是君王,他原本就没必要回答臣子的问话。这一瞬间他脸上显露出一种与神女相似的冷漠,不在意任何人的悲欢乃至生死。 侍臣躬身上前,双手高举起漆盘,漆盘上摆着一柄青铜的巨锤。 刘彻伸出手,大袖滑落,他一把握住漆盘上的这柄巨锤。 他是那种身形高瘦的年轻人,裹着厚重的冕服也不显得臃肿,换而言之,就是没有那种可用来威慑群臣的庞大体型。 可此时他手指发力,手上的青筋绽起如弓弦,那种英武的气势简直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表情呆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阻拦他。 青铜锤被他抡出风声,他砸出两锤,两锤敲碎了面前的两口大缸。 巨大的碎裂声和缸中泥土散落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宣室殿上忽然变得像死一样沉寂,群臣丛中,仿佛连唿吸也变得不復存在了。。 立在两旁的侍臣都走上前来,跪下来分拣泥土和埋在泥土中的—— 红薯。 刘彻随意将手中的青铜锤丢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笑起来,很难形容他这个笑容,不是说有多么嚣张多么狂放,恰恰相反,他此时的笑容不带丝毫嚣张与狂放,克制得简直像是个礼节性的微笑。 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凡人时那样,细微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却全然不牵扯任何情绪的—— 一个笑。 红薯在侍臣的手中越叠越高,最后堆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大堆。 刘彻就站在这些红薯边上,维持着那个礼节性的微笑,以平静的语气说,「神女大德,赐我良种。」 然后他指了一下堆在地上的红薯,动作随性得叫人难以置信,「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所有人都看见是怎么从那两个大缸里挖出来的那么多的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这样的神迹并不因君王的轻描淡写而减弱半分传奇色彩,甚至更添几分不可思议! 可是,没有人说话。 宣室殿上,一时之间,没有人发得出声音。 所有人都看着红薯,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要扑上来在红薯上生咬一口!咬到泥也没关系,那是神迹,凡人穷尽一生,能尝上一口神迹的滋味吗! 刘彻侧头看了身边的侍臣一眼。 那垂手肃立的年轻臣子就倒退着走出了宣室殿,而后不多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唿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第90页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 第4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后世说起刘彻, 说的是张弓北狩,马踏匈奴,四加武威, 张国臂腋。 或者简单些,简单归类成「拓地千里」四个字。 或者还能再简单些, 简单到只需要三个字,「汉武帝」。 闢土斥境曰武。 匈奴的血染出来的一个「武」字,那猩红之色在两千年后尤未褪去。 宣室殿上, 群臣都散去了, 侍臣跪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收捡地上堆积的红薯和泥土。 刘彻转身走回上首的高位上, 撩起衣摆, 重新跪坐回林久身边。 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何去形容呢,方才走下宣室殿时他是皇帝,但当他又走上来,跪坐下来时, 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轻人,还带着点稚嫩。 他说话的样子也像是个年轻人, 口吻亲昵而平淡,和家中的姐姐分享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 「我让卫青和李广领兵出征, 李广是老将了,不过我觉得不必对他有过多的期待。卫青就是上次我带到清凉殿的那个年轻人, 神女还记得他吗?」 林久不回答他。 宣室殿内静悄悄, 君王的私语说出来就飞散在风里,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 刘彻咬着嘴唇, 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卫青出征之前,我想过让他来见神女一面。他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上战场和我自己上战场是一样的,那么这就是我第一次走上战场,我想让神女看见我出战前的模样。」 他这个模样,看起来几乎能说是羞涩了。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是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刻意收敛起稜角的模样,却并不叫人觉得无害,反而更叫人想起先前他站在群臣面前的模样。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帝王的威严和年轻人的羞怯同时在他身上展现出来,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种面孔?相差如此之大,简直叫人想到一些精怪披起人皮扮演人的故事,觉出一种此人已非此人的悚然。 「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过来,因为他毕竟不是我。」 云游影动,有那么一瞬间,阴影覆盖在他的眉眼上,他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阴森幽暗,那点羞涩像幻觉一样隐没下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仿佛还有更露骨更过分的话想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东方朔和董仲舒,那两个人,神女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他们吗?」 林久不回答他,他自己说下去,「神女的目光为什么要停留在他们身上……有时候也多看我一眼吧,为了这一朝人皇的宏图霸业,我也有在好好地努力啊。」 图穷匕见,他的声音里有不甘心。 第91页 什么羞怯的年轻人,根本都是伪装,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些是什么呢?无非是,卫青不是我,所以我不愿意让他再出现在神女面前。 再怎么劝服自己,终究还是不甘心。 神女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明明为了我连高皇帝都放弃了不是吗?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可以做得更好啊,我已经在做很多事情,将来我还会做更多事情。 所以看着我,看着我啊—— 还是不敢说出太露骨的话,可是以凡人之身,干涉神女视线的落处,这已经是一种逾越了。 林久不说话,也不看他。她是神女,神女怎么能因为凡人的话语而动容呢?所以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任何举动。 系统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道,「刘彻这不只是怀疑你吧,虽然还没到要掌控你的地步,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干涉你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感觉事情有点不妙呢。」 「还好,意料之中。」林久说,「他毕竟是汉武帝,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就算是神女,他心里也是想站在神女之上的吧。」 「哦哦。」系统边听边点头,很乖地问林久,「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林久不说话。 系统赶紧找补一句,「我不是在质疑你啊,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 然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可是有点难为情。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不如说,你一直在给我惊喜,真的。」 说出了这么一大段真情实感的彩虹屁,系统自觉已经感动了自己,不禁悄悄关注着林久,想看看林久会不会感动。 很感动大概是不会,但应该也会有一点动容吧?毕竟之前他一直在打压林久,做林久身边的槓精,如今突然改邪归正做舔狗,哪怕是礼貌性感动,也会有一点的吧。系统很自信。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心平气和地说,「你说什么?」 系统傻了,「你没听我说话?」 林久说,「嗯,刚刚在看成就面板,要不你再说一遍?」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再说第二遍,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看成就面板啊,是在查找之前的成就?」 「当然是查找能做的新成就了!」林久的声音很是兴致勃勃,「系统你看,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怎么样?」 系统看向【子凭母贵】成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讲这个成就的相关信息,「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攻略目标承认,你和他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最优秀的孩子,这样的达成条件。」 说真的,这样的成就无论如何都和林久扯不上关系吧?系统思考了一会儿,挑了一个自认为谨慎的说辞,「这个成就还挺有想法的就,不过你这种级别的高级玩家,早就已经不需要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成就了。」 脑补了一下林久挺着大肚子柔情脉脉依偎在刘彻身边的模样,系统勐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被烧毁了。 不能脑补,达咩,太猎奇了,不但辣眼睛,更辣脑子。 然后系统就听见林久说,「今天我就把这个成就打出来!」 系统:……整个呆滞住。 不等系统缓过神来,林久就放下了手里的玩具。 刘彻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放下玩具,立刻从奏摺中抬起头,温柔地问,「是想要新的玩具吗?我——」 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神女勐然凑到了他面前。 你有没有见过扑咬的那一瞬间?神女此时的动作就兇勐如一头狩猎的勐虎,长久的蛰伏,和忽如其来的扑击。 刘彻的唿吸都停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转瞬间,也或许是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又找回了自己唿吸的节奏。 然后他意识到他很久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到神女的脸,这些天以来他越来越大胆,从前他甚至不敢看神女的脸,可这些天他总是窥伺神女,神女长得那样美,神女的脸上没有瑕疵。 可是现在神女凑得那样近,她主动凑上来的,近到睫毛交叠,刘彻却几乎不敢看她。 刘彻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已经不再害怕。 假的,根本没有。他会出现这种错觉只是因为神女刻意收敛住那种非人感,她对丝线和珠串感兴趣,所以她不介意短暂地做个小女孩。 她一直如此,如此地随心所欲。 「我看见,有人行走在大地上。」神女在说话,就在离刘彻如此近的距离,可是刘彻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像是没有气息,刘彻只看见她的牙齿,雪白,森寒。 「高高鼓起来的肚子。」神女说。 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怎么会说人的语言,平时她不怎么说话,因为只有刘彻和她说话,大多数时间里她不回答刘彻的话,刘彻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过他说的话。 没有吧?刘彻说的话在她看来根本什么也不算啊。 神女不说话了,她看着刘彻,神情中有一种纯然的稚气。 刘彻再一次读懂了她话中的含义,她是在问,那些肚子高高鼓起来的人,她们是在干什么? 这个表述有点笨拙,但意外地并不难懂。是在形容怀孕的妇人吧。 第92页 可是神女说「我看见」,她怎么能看见?刘彻此时膝下还没有孩子,别的男人的妻妾难以直入禁中,未央宫中根本不可能有怀孕的妇人。 这话中有疑点,可是这又根本不是一个疑点。 神女口中的看见,怎么可能被视野所禁锢。她的眼睛是神明俯瞰人间的眼睛,她的看见不止局限在帝国疆域内吧,「行走在大地上」,或许是草原上那些匈奴的女人? 也或许是千年前和千年后的人,神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什么,凡人又如何妄加猜测。 揣测不出来的啊。 神明既问,凡人便只能答。 「她们在怀胎。」刘彻说,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唿吸平稳、语气平稳。 神女露出迷惑的神色,轻轻一歪头。 她凑得那样近,歪头时长长的睫毛几乎抚摸过刘彻的眼球。 刘彻拼尽全部力气方才克制住眨眼的冲动,「怀胎之后,会有孩子被生下来。」 「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生出来,长大,变成大人,再生下自己的孩子。」刘彻竭力用简单的言语阐明这一过程。 男女之间谈论生育的话题,实则是有些暧昧的。此时民风简朴,诗经的浪漫尚未远去,男女之间并没有任何限制,芦草边,月光下,河流旁,随时随地都能发生一段故事。 可刘彻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人和野兽对峙的时候脑子里会有风花雪月吗?只会想着如何逃出生天吧! 命运真是奇妙啊,片刻之前他还是宣室殿上的皇帝,他发话则天下顺从,群臣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 而现在他变成了神女脚下的凡人,以比对待汉匈之间的战争还要更严肃更认真的态度,来为神女阐述凡人之间的生育。 神女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刘彻的话。 这一瞬间刘彻感到一股高兴漫上心头,是很久没有过的,幼年时被父皇称赞功课的那种高兴。 然后刘彻听见神女说,「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 第4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四面静寂到可以称之为死寂, 几乎能听到血液在骨肉间流淌的声音。 刘彻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不至于混淆神女话中之意,诚然诞育后代这件事情从来都只会在女性身上发生,这甚至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畴, 而变成了根植在各人骨头里的本能。 可是——说话的是神女。 凡人的常识乃至本能在神女面前算得了什么?神女开口说话,便是在宣告人间之上神明国度的法则。 「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是这样说的吧。 神女直视着刘彻的眼睛, 她的袖子动了一下,宣室殿上便仿佛腾起一朵云。 她的手,按在刘彻的胸口。 她几乎完全没有用上力气, 细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衣物, 隔着厚重的冕服,刘彻原本不应当察觉出她的触碰。 可偏偏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此时正待在宣室殿,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神女,神女的触碰便是此间唯一真实的存在,除此之外,尽是虚妄。 所以怎么可能察知不到,甚至已经超出了「触碰」的范畴, 而仿佛已经深入皮肉,在骨血之中移动。 从胸口, 下移,到腹部。 神女说, 「你的肚子也会、变大吗?这里会不会、鼓起来, 很高很高地、鼓起来。」 她话音间有停顿,像小孩子在说话, 生疏不熟练, 有点笨拙,惹人发笑。 可刘彻一点都不觉得可笑。 谁能在这种境况下觉得可笑? 世间并非没有神明与凡人结合而的传言, 上古有华胥氏感雷神之精而生神农氏,商周有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就连他们汉室天下,也有刘媪于大泽中与龙嬉戏,感而有孕,生太祖高皇帝的事迹。 可是翻遍本朝、春秋、商周乃至上古流传至今,全部的帛书和竹简,谁曾听闻过以男子之身受孕的奇事? 前无古人甚至前无古神,这样的事情,刘彻不怀疑神女做不到,神女当然做得到,可是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刘彻霎时间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件事情。 代价。 从降世至今,神女一直在帮他,神女给他红薯,后来神女又给东方朔水泥,给董仲舒天书。 刘彻厌恶董仲舒和东方朔得到神恩这一件事本身,可他也不能不承认,神女为这两人赐下神恩,其实还是在帮他。 这偌大的江山和王朝并非一人一肩就能撑起来的,他是皇帝不错,可皇帝也需要能臣来帮衬。 东方朔和董仲舒,便是神女为他选择的能臣。 神女在帮他成就他的千秋大业,可神女根本就不在意这所谓的千秋大业,她为的是刘彻的一身血肉,为了得到她此时的恩赐,刘彻註定将在今后付出这一身血肉。 得到,付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么合理的事情。 那倘若他现在答应,生下神女的孩子,他能得到一个神的孩子。 将要付出—— 人难道真的能承受神明扭曲天地大道而赐予的这一场生育?!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刘彻根本也没有试图去想答案,他的大脑已经被这个问题完全充塞了,模模煳煳的阴影就隐藏在这个问题之后,可他不敢窥看。 第93页 长久地得不到回应,神女却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的意思。她仍旧看着刘彻,目光专心致志。 刘彻睁着眼睛与神女对视,他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眨眼的冲动,眼球和眼眶都因这份过度的克制而变得疼痛。可他不敢眨眼,他正和神女对视,这种时候眨眼会死的吧,会被吃掉的吧。 就在这样一场疼痛的对视中,刘彻意识到他在与神女相处之际犯了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些天以来他陪神女玩,他靠近神女,他还试图掌控神女。 神女不会因此发怒,因为神女不会在意凡人糟糕的心思。可他这些行为本身是不是向神女释放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 神女接到了这个信号,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信号。 你这么靠近我,像人间的男人靠近女人那样,他们靠近之后会生下孩子,所以你其实是在想为我生下一个孩子,对不对? 对不对,啊,对不对啊? 神女靠近他,神女看着他,神女逼问他! 于无声处听惊雷。 此时宣室殿上,无声之处,真的有惊雷响起。 是一只振翅的蝇虫,盘旋在帝王的桌案上,发出低微的声音。可此时此刻这一点点低微的声音也足以成为打破沉寂的惊雷。 神女的视线移开了。 她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因为她经歷过太多的光阴,刘彻曾遐想过她与商天子周天子乃至春秋战国之际的诸侯在一起时的样子,那些人都死去而她还活着,涉足过光阴的无尽海,而容颜不改。 所以她可以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一直看着刘彻,可是刘彻不能给她回应。 因为不能承受这一场生育,可是也不能推拒神明有意赐予的一场神恩。 所以只能等,光阴没有意义,所以不等光阴,等一个声音打破岑寂,等神女的心思,被那个声音吸引,然后转开视线,转变思绪。 苍天垂幸,他等到了。 两滴巨大的眼泪从刘彻面颊上缓慢地流淌下去,这是疼痛的眼睛擅自分泌出的眼泪,与刘彻的意志无关。那只救命的蝇虫哪怕再晚来片刻,刘彻都没办法再忍住这些泪水。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无论原本要发生什么,总之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然做错了事情,但是没关系,还有机会。 刘彻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坐姿,以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现在他又变成正襟危坐的皇帝了,可以将视线放到神女身上。 而神女的视线在蝇虫身上。 宣室殿上本该没有蝇虫,是先前神女和皇帝之间的对峙过于悚然,使侍臣忘记了驱使蝇虫的职责,应该是这样没错?刘彻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抛开这些无用的思绪。 他从不追究过去,他的视线应当放在眼前,神女尚在眼前。 系统到现在才敢开口说话,「不是,我有点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好像问了刘彻一个怪问题,然后刘彻的表现也很奇怪,然后现在好像整件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没关系。」林久说,她的视线仍然注视着那只巧妙而又不合时宜的蝇虫。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因为没看懂而羞愧,我不需要安慰,我需要讲解啊。」系统哀嚎,撕心裂肺。 「就很简单啊,刘彻最近离我太近了,我要想个办法让他离我远点,所以就这样子了。」林久无辜地说。 「这哪里简单啊……」系统无力吐槽。 然后他忽然僵硬片刻,打出【成就】时特有的提示音从他嘴巴里吐出,「恭喜您打出常规成就【子凭母贵】,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更迷惑了,「为什么这就把成就打出来了啊!」 「因为刘彻激动了。我现在不看他了所以他有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他肯定脑补了如果他真的生下来一个孩子,神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成就。」林久说。 系统还是不懂,「然后呢,激动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捨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唿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第94页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 第4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他想问, 刘彻要狩猎什么?但终于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林久在说话,她说,「在你的土地上, 只能有一年、三年、五年的红薯,不能有二年、四年、六年的红薯。」 ……什么意思?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林久不是在跟他说话,是在跟刘彻说话。 「只能在单数年份有红薯,不能在双数年份有红薯。」林久又说。 「你说话好奇怪, 什么是一年的红薯、两年的红薯, 红薯是一年生草本农作物吧。」系统嘀咕了一句。 话音落下,他忽然意识到, 好安静。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 此前也安静,但那时尚能听见刘彻衣裾摩挲的声音,唿吸的声音,血脉奔流的声音。 而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刘彻僵住了, 他不再唿吸,他浑身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系统张了张嘴, 没有发出声音,茫然四顾, 看看林久, 又看看刘彻。 林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一直是这样一副轻松的惬意的又面无表情的, 神女的脸。 而刘彻的脸, 看起来像一张白纸。 他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神女待在他身边很久了,或者说, 他待在神女身边很久了。 他熟悉神女说话的方式,那么多个夜晚里他独自一人睡在床榻上,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的不是家国天下、朝堂政事,而是神女。 神女的面孔,神女说话时的语气,每一个细微的停顿,每一处视线的转动。 这样旷日持久的观察和揣摩,由此他听得懂神女的每一句话,读得懂神女的每一个眼神。 就像是现在,神女晦涩难懂的言辞在他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另外一些可以被理解的言辞。 神女在说,倘若在一块土地上种下红薯,那么来年这块土地上就不能再栽种红薯,也既是说,红薯无法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两年被栽种。 刘彻不懂得什么是科学种植,这个时代也还没发展出【轮耕休作】的观念,没人能理解土地被种植一年之后,要休息一年,才能积攒起足够的肥力,以供应下一轮种植的消耗,这种过于先进的理论知识。 然而这个时代的人自有用来解释自然现象的一整套观念。 刘彻说,「这是诅咒吗?」声音发飘。 他不会妄想,像红薯这种东西,种下去之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那样不可思议的收穫。 他方才在林久的提醒下意识到【代价】的存在,到如今就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这是身为君王所应当有的能力,倘若连这点当机立断都没有,那他也不配坐上宣室殿的主座。 神女会要求祭祀吗?无论被要求一场怎样的祭祀,刘彻都决意满足神女的要求。 或者祭品,供奉,在这些地方提出苛刻的要求,都没关系,刘彻如今坐拥四海,以后还将坐拥四海之外更广袤的田土,他决定满足神女,他一定能满足神女。 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神女的意思是,【代价】会降临到土地上,【代价】会由土地来支付。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升斗小民,土里刨食。 对于占据了这个帝国最多数的「民」来说,种植就是他们的大事,是像天一样大的事情,或者还要更大一些。因为天塌了不一定会死,可倘若土地出了什么问题,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刘彻是个头脑清醒的皇帝,大多数时候他清醒得近乎冷酷。 所以此时他也清楚地预知到了,红薯现世之后的场景。 今日宣室殿上,已经现场演绎了一幕凡人面对红薯时的千姿百态,可是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和宣室殿上冠冕堂皇的公侯相比较起来,甚至和刘彻这个皇帝相比较起来,那些扑在土地上一辈子的老农才是最看重红薯的人。 半辈子埋头在黝黑的泥土中,祖祖辈辈活着时的血汗供奉给土地,死后的血肉也供奉给土地,便是如此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每年从田地中捧出来的,也不过就是那么点少得可怜的谷米。 第95页 红薯会带来改变,当然会带来改变。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只需要一个字,「饱」。 有了红薯,他们能吃饱。 不要小看这一个饱字,这个时代多少人从生到死都不能体验一次吃饱的滋味。 「饱食终日」,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诸侯王和士大夫的! 那些原本註定在飢饿中煎熬一辈子的人,一旦尝过吃饱的滋味,他们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在单数的年数里种植红薯,而在双数的年份里闲置着土地,任那块原本可以让劝全家吃饱的土地肆意荒废。 那些,民。 他们是最胆怯的,他们却也是最贪婪的,官吏随口一句话就能吓破他们的胆子,可当事涉口腹之慾,他们又能化身成最狡诈最兇残的野兽。 不会听的。 刘彻根本不需要尝试就能得出结论,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红薯永远永远地留在他们的土地上。 这是不可以的,因为神女说不可以,神女的话总是对的,违逆神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诅咒或者说是神罚,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刘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未升起过忤逆神女的心思,人怎么能忤逆神?这是不应当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现在不是他要忤逆神女,而是他的子民们裹挟着他忤逆神女,他在这件事情上全然无能为力,君舟民水,当民意沸腾起来,君王也不过是被裹挟其中的一叶孤舟。 刘彻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是个死局,红薯不能不种,卫青带上战场的那些士兵等待着红薯果腹,因此不但要种,还要同时在帝国全境耕种。 这样的话,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警示,告诫,颁布律令,做完该做的这一切,然后就让他们随便去种。只有亲眼看到忤逆神女的代价,他们才会畏惧地停手吧。 坐在刘彻现在的位置上,就只能去赌,赌帝国承受得起这样一场神罚。 可是,帝国根本承受不起。 现在是什么时刻?刘彻方才向全天下宣告大汉将向匈奴宣 开战,领兵的李广、卫青等臣属都未曾参与宣室殿上这一场早朝,因为他们已经带领大军开拔。 战争中的帝国,不能赌,赌不起。 高祖开国百年,汉室江山,祖宗基业。 今日在刘彻手中,摇摇欲坠。 弄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系统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么复杂的吗?那刘彻现在是骑虎难下啊。说起来,他推广红薯这个决策确实太仓促了,为什么那么急着打匈奴啊真的是。应该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做事没有那么缜密,还是有破绽。」 系统不自觉地点评起了刘彻的所作所为。 起先,林久没有说话,等系统说完了,安静下来之后,林久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会觉得刘彻做事有破绽?」 系统惊呆了,「这还不叫有破绽?我刚刚查资料了,红薯对地力损耗很大,第一年种红薯会丰收,但第二年再继续种红薯,就会颗粒无收。」 「土地也需要休息嘛——可是,颗粒无收的话,必然有人要闹事的。农民起义,这刘彻总熟吧,他们老刘家当初就靠着这个上位的。」 「你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林久说,「刘彻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就是了啊。」系统说。 「可是。」林久接着说。 系统油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这里不止有刘彻在啊。」林久继续说。 与此同时,刘彻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苍白如纸,神色却变得很温和。 他敛衽下拜,重新在林久身边跪下。 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还有我在啊。」林久向系统说完了先前的未尽之言。 系统一整个大呆滞。 「我。」系统说了一个字就陷入了卡壳。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林久,「你生气了吗?我太蠢了。」 「你知道你和刘彻的区别在哪里吗?」林久不回答系统的问题,发问系统。 系统装死不吭。 「刘彻遇到搞不定的事情知道放低姿态及时求助,而你到现在还没学会在不该说话的时候闭嘴保持沉默。」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林久转向刘彻。 刘彻低着头,睫毛垂落在眼下,打落一片小小的阴影。 林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十九岁,是个高瘦的少年人。 这些年里他又长高了一些,肩膀变得宽阔,手臂也变得更壮硕,他逐渐从少年长成男人,年少时的软弱无力像雪一样飞快地在他身上融化了。 可现在他在林久面前,刻意低下头,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建元四年太庙祭祖,他低头下跪,看见神女拖着长长的衣裾,从他面前走过。 「我会庇护你的。」刘彻听见神女这样说。 然后他听见神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刘、彻。」 与此同时,系统看见林久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闻到了一股香气。 宣室殿中常年飘荡着香气,朝臣觐见时要在口中含上风干的香草,摆放在四角的香炉中从昏到昼地焚烧着香茅和辛夷,已经焚烧过了一百年,浓重到沉郁的香气早成为宣室殿的一部分。 第96页 这死气沉沉的,不变的香气。 此时却像是被打破了。 刘彻在这种不变的香气中,闻到了另一股新鲜的香气。 让人想起山中雨后,湿漉漉的,花草的芬芳,和……裙裾的芬芳。 就在刘彻眼前,神女拖到地上的衣裾上,缓慢地爬上了一条浓绿的藤蔓。 第4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 这是神女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神女知道我的名字。 刘彻意识到, 这个事实并未让他感到诧异。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神女,汉宫中也不会有人直唿皇帝的名讳,可神女就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神的眼睛,是从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睛, 于是天地之间全部的事情都在这样的眼睛里纤毫毕现。 这其中能被神记住的有多少?被神记住的这些事情里,关于凡人的又有多少?关于凡人的这些事情里,单独一个凡人的名字, 又能占据多少位置? 如此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低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 就在神女叫出他的名字的同时,降临在了刘彻身上。 是, 不一样的。 刘彻想, 在神女眼中,他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理解这份不一样,曾经也试图揣测过。 天地风雨,万载沧桑,神女的眼睛看尽过去未来, 看尽海内寰宇。 这样的一双眼睛,看到今朝今世, 这样的视线,聚集到了今朝今世的一个凡人身上。 静静地, 看着, 一个叫刘彻的凡人。 想到这里时,刘彻恐惧得牙齿都在打颤, 仿佛有鬼魂在这一刻立在他面前, 他看不见却以本能察知到微微的声息,于是浑身寒毛都立起来, 于是正襟危坐,汗流浃背。 当晚侍女从帝王的寝宫中,抱走了一套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冕服。 从那以后刘彻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视线是有重量的,而神的视线,那如天倾地陷一般的重量,更是能压垮人的骨头的。 那种天地向你挤压而来的恐惧。 可有时候他又忍不住去回味这份恐惧的余韵,当天地之间唯有他能品味这份恐惧,那么恐惧的滋味仿佛也变得甘美。 毕竟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方才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语气过于柔和,因此显得欲言又止,仿佛有未尽之意。 其实没有。 他已经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了。 神女佑我。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神女不在意任何事情,可神女一定会庇护我,这就是她从天上走下来,履足人间的全部理由。刘彻就是这样坚信的。 他的祈求,理所当然得到回应。 刘彻低着头,闻到香气,看到裙角蜿蜒的藤蔓。 然后,他看到流水般的长髮。 神女慢慢地,慢慢俯身。 刘彻跪坐在地上,而神女伏在他膝上,那种姿态,简直堪称柔顺了。 她的衣服又变了,有时候神女是会莫名其妙地换衣服,刘彻从没看懂过那些华美的天衣是如何在她身上更迭的,他也从来不敢多看。 可此时他不得不看,神女仰着脸,由下而上地看着刘彻,这个视角得以让刘彻很方便地俯视她,于是清晰地看见她散落的黑髮,盘绕在发间的青枝绿叶,攀生在雪白裙裳间的浓绿藤蔓。 【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薜荔为衣,女萝为裳。 她凑近时,香气变得更浓,仿佛要将光阴都凝固于此,再不流转。 刘彻直起腰背,最后他不得不站起来,因为神女还在凑近。起先她伏在刘彻膝上,然后她仰起脸,仰起脖颈,最后又仰起嵴背,于是刘彻只好站起来,否则他就要碰到神女的脸。 很难形容她的动作,有点接近水中的鱼和地上的蛇,总之和人没有关联。 同样很难形容她此时的神情,不是看不清楚她此时的面孔,而是不确定是否还能以凡人的言辞去形容她此时的面孔。 她的左侧脸颊上开出一小簇花,青色的蕊,近似透明的玲珑花瓣——为什么开在左侧脸颊,不知道,无法理解。 眼尾眉梢都飞出青红两色的彩色线条,刘彻看得很真切,上青下红,两条细长的线条并列蜿蜒向额角鬓边,隐没在髮丝掩映之下。 仿佛有蝴蝶在此时飞过心脏,于是刘彻恍然记起,似乎是有这样的事情,他似乎曾听闻,在比上古还要更早的时代里,在天地玄黄之前,人以青红两色代指天地。 上青下红,上天下地。 那是从神明的国度流传而出的言辞吗?是不是在神明的国度,天是青的,地是红的,神人履足其中—— 说,「给我。」 神女在说话。 神女说话的时候,仿佛有透明的花瓣在她唇齿间张合。 香气更浓重了。 刘彻简直要以为自己站在长满藤蔓和花的山间,而不是汉宫中的宣室殿。 神女只说了两个字,奇异的是,他立刻就懂了应该怎样做。 神女说,「给我。」 这并不是在向他索求什么东西。 神女从未向他索求过任何东西,今时今日他也没办法为神女献上任何东西。 所以,这不是索求,而是赐予。 第97页 赐予什么? 他向神女祈求庇护,这一场赐予便是神女给与他的回应。 关于土地,关于种植,关于—— 此时大地上,生长最多的,黍! 刘彻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动眼神,他保持着和神女对视的姿态,他站着,神女跪坐着。 他说,「拿一粒黍实来。」声音稳定乃至笃定。 神女并未有走向田间的意向,因此这一场赐予并不是要给此时天下所种植的所有黍,而是更少的,可以被搬上宣室殿的,一些东西。 像此前在上林苑,那个有月亮的夜晚,神女亲手递给他的,红薯的种子。 所以此时需要的也只是黍的种子,一粒黍实。 刘彻的声音并不大,但立刻就有侍臣从宣室殿上走下去,有一点脚步声,但极其轻微。 很快,走出去的侍臣又回来,衣冠不乱,向刘彻奉上的,却不是一粒黍实,而是盛放在漆盒中的,一整盒晶莹饱满的黍实。 侍臣双手将盛着黍实的漆盒放在神女和皇帝身边的漆案上,低着头,垂着手,倒退回自己的位置,像陶俑一样立着不动了。 刘彻以眼角余光看见了侍臣拿来的这不合吩咐的东西,却没有说什么。 就像他擅长读懂神女的言辞一样,他身边的侍臣也擅长读懂他的言辞。 他说要「一粒黍实」,可神赐予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君王不好在神女面前表露出贪婪的一面,可侍臣端上来的这一盒黍实,已经将他的贪婪表露出来了。 既然是赐予,就请您多多地赐予,倘若只有一粒黍实,那要多久才能结出足以在天下栽种的种子呢?所以,不要只给我一粒黍实,这一盒黍实,请全部给我。 就是这样的意思。 林久将手放在漆案上,不再看刘彻一眼,而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漆盒中的黍实。 系统已经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晕头转向地说,「就是,为什么,刘彻突然要一粒黍实,然后又端上来一盒黍实?你说得那么含煳,难道真的是向他要黍实吗?是要干嘛啊?」 林久说,「也不是在向他要黍实啊,其他的也行,都一样。」 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刘彻看起来比较偏爱黍,所以那就从黍开始吧。」 系统说,「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林久忽然半转过身,抓着刘彻的袖子,几乎是粗鲁地将刘彻扯向漆案前。 她没有说话,但刘彻依然懂了她的意思。 刘彻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他说话时,语气很镇定,可他的嗓子完全是嘶哑一片。 说完这句话,他才踉跄着跪坐在了漆案之前。 几乎是在他话音尚未落下的时刻,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她向面前的黍实说话。 她向面前的黍实下令! 系统懵住了。 系统懵住了! 他想起【山鬼】套装自带的技能。 操控植物,一个很有缺陷的技能,只能操控一株植物。 在【超级加倍】卡缺货之后,这个缺陷成为了系统劝阻林久不要选择【山鬼】套装的理由。 因为植物本身是孱弱的,无数株植物聚集在一起,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可是单独一株的植物,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系统就是这样想的。 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系统对【山鬼】套装的价值评估,聚焦在攻击和防御的范畴。 可是。 既然【山鬼】套装能控制一株植物做出攻击和防御的举措,那林久当然也可以用它控制一株植物结出更多的果实、留下更好的种子。 是啊,怎么不可以呢。 甚至林久可以用它改变植物的生长环境,使生长在旱地上的植物,结出可以在水中生长的种子。 在这样的技能,不,当【山鬼】的技能被这样应用,就已经超出了技能的范畴,而真正企及了神迹的领域。 轮休耕作算什么,两千年之后的科学技术又算什么,在这种蛮不讲理的神迹面前—— 世间有神话,可谁也不知道此间是否有真神存世。 而系统此刻在想,倘若世间有神,补天的女娲、追日的夸父、尝百草的神农氏,林久和他们相比究竟差在哪里啊? 世间有神话,百年以后,汉武一朝的神女,必将列位神话。 系统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人影和植物的影子像是被浸泡在了水里一样,看不清晰。或者说,他连同内核在内的所有模块都一起被浸泡在了水里,看不清晰。 怎么会……这样。 从被绑定至今,林久一直在用匪夷所思的方式去完成任务: 以【招魂】召来刘邦的亡魂,并使之与世长存。 以【万丈光芒】叠加万千次,组成在夜间升起的太阳。 以【金杯】倾水不息,倾倒出了一条解释大旱的河。 以【水泥】加持【超级加倍】,累叠而成阻拦洪水的山。 还有现在,就发生在系统眼前的,以【山鬼】向植物下令,「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改变产量,改变生长规律。 或者说扭曲产量,扭曲生长规律,扭曲天地之间自创世纪以来的铁则! 这真的是这些套装本身应有的威力吗? 第98页 第4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倘若说之前那些都是小事, 无论招魂,止旱,太阳, 还是累山,看起来仿佛威严无限, 实则深思起来,在这些所谓「神迹」的实施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于匪夷所思的改变。 林久只是运用了一些技巧, 以寻常之物堆出「神迹」的气势, 从而以此压服君主,得到「神女」的待遇。 系统起先很在意这些,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先前的计划,现在他根本不关心神女和君王之间的任何事情,这些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和先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这次林久所展示出的是真正的神迹! 刘彻轻轻地唿吸着,鼻息放到最轻, 那种过度的小心翼翼,就仿佛生怕惊扰到风中的一粒尘埃。 他提出的祈愿很宏伟, 宏伟到狂妄的地步。 世上可曾有过如他一般狂妄的君王? 汉宫保留了一些关于上古祭祀的典籍, 刘彻曾趁夜悄悄前往用来安置那些典籍的,已然被人遗忘的宫殿。 那里头竟然还住着一名苍老的书吏, 据说他的血统可以追溯到秦皇的时代, 他的祖先曾经整理过秦从六国掠夺来的典籍。 刘彻驾临时他走出来恭迎,天子此行秘而不宣, 可侍臣抬高烛灯时,却能看见在这样的深夜里,这书吏衣冠齐整,寸缕不乱。 他苍老得像一只长出了白毛的乌鸦,垂坠了三层的眼皮完全遮住了眼睛,那种恐怖的苍老,简直不像是此朝此代的人,而像是从秦朝一直活到了现在,活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到君主前来翻看典籍的这一天。 那时刘彻觉得毛骨悚然,却依然镇定地走入宫室,阅读那些被蜡封在陶罐中的帛书。 他从中看见周天子、商天子、夏天子的祭祀。在久远的时代里,青铜的斧钺砍杀掉成千上万的头颅,披甲执锐的诸侯被活埋在泥土深处。 阅读那些古老的文字有些吃力,侍臣为刘彻举着宫灯,摇摇晃晃的烛火中,字里行间的血腥气直往刘彻手指头上扑。 而这样的祭祀,可以称之为隆重的杀戮,所祈求的,也不过是一年的天时和顺,五谷满仓。 而刘彻什么都不曾付出,张口就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叫人想问一声,他怎么敢? 刘彻自己也想问自己一句,从纵容侍臣端来一满盒黍实,到吐出如此狂言,怎么敢? 可是,又怎么不敢呢。 神女那样地注视着他,视线从天而地的投注下来,神女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了,胸腔最深处的颜色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吧。 那就不必遮掩了,将心脏都血淋淋地破开给神女看,抛开帝王的假面和伪装者的虚伪仪态,用嘴唇和舌头说出来,我想要的全部一切。 我献上我的坦诚,将我的野心与贪婪一併举起到你眼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刘彻此时的心态其实有些矛盾,他很想看,怎么可能有凡人不想直面神迹,可他又有点不敢看,会被那神迹的余焰烧成灰烬的吧?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及时退避的准备,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刘彻只看见神女抬手,将漆盒连同其中的黍实一起,往他占据的那一半漆案上,象徵性地推了一下。 漆盒还是那个漆盒,黍实还是那些黍实。 刘彻的唿吸声忽然停住了,他低着头,看着漆案,或者说,看着漆案上的漆盒。 不,还是不对,他的眼神像飘在浮油上的灯芯,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向的是放在漆案上那只雪白柔软的手,神女的手。 她手背上有一簇火焰一般跳动着的赤红纹路,先前刘彻并无暇去深思那是什么,看了一眼就抛在了脑后。可此时她抬起手,长袖滑落。 露出的手臂有着与手指如出一辙的纤细,肌肤如同白绢一般素净而美。 刘彻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最后睁成了猫一样的圆眼睛。 眼瞳明净的弧面中,映照出他所看见的东西,什么纤细素白的手臂,分明是一只筋肉虬结的利爪! 刘彻娴于打猎,可以辨认出上林苑中任何一种野兽,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只豹爪,火红色的,而手背上那一小簇跳动的火一般的图案,根本就只是从豹爪上飘出来的一小簇火红的毛髮。 就是这样可怕的图案,以浓重的颜料画在神女的手臂上。 不过那真的是画吗?看起来更像是以针尖蘸上草汁,刺入皮肉,以留下不会被消磨的色彩和图案。 这种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黥面刺字」的刑罚。 神女披着白色的长裙,裙上爬满浓绿的藤蔓,在藤蔓和长裙之下,白绢一般明净的肌肤上,是不是长满如此狰狞的图案啊?赤红的豹,以及更多更兇残的野兽。 这种笔触,使刘彻回想起在帛书上看到过的关于祭祀的文字,那种澎湃的血腥气又涌上来了,这些野兽是曾经那些君主在祭祀中向神女献上的祭品吗? 她收走了赤豹的精魄,在凡人不能履足的天尽头,会骑乘着这头威严的野兽走过天边的红云吧。 那他呢,说出如此狂妄的祈求之后,这一次他将要向神女献上什么样的祭祀? 赤红色的豹爪轻轻一动,刘彻浑身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 第99页 过了片刻他方才意识到,这里没有赤豹,那只是纹刺在神女肌肤上的图案。 可是可是,作为图案,过于逼真了些吧,神女的手臂移动时,巨大狰狞的利爪简直像是要挣脱而出。 便在这种利爪扑面而来的幻像中,刘彻双手按住了神女推向他的漆盒。 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他知道什么都已经发生了,无声的神迹于此降临,他所能做的,就是伸手接住。 系统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盒子里的黍实,你改造了?」 「嗯,」林久说,「没有改造全部,其中只有一粒黍实是有效的,毕竟【山鬼】套装一次只能操纵一株植物嘛。」 只有一粒……可是哪怕只有一粒! 系统觉得更像是做梦了,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他真的很想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是在怀疑林久,他是在怀疑他自己。他只是一个换装系统,他给宿主们所规划的最完美路线是【宠妃】。 他不该有如此强大、强大到拥有修改世界规则的权限。 这根本就不对! 后知后觉的,系统开始检索被林久兑换过的,那些套装的具体记载。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资料库中空空如也,就好像从来没有宿主兑换过这些衣服,他在上万次任务歷程中从未收录过这些套装的相关数据。 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太反常了,太可怕了。 系统立刻就要开启自检程序,他现在这种模样根本就不对劲,而且越来越不对劲,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吧,这种模煳的隔水看花一般的状态,什么时候开始,从这场任务开始,从绑定了—— 「恩?」林久忽然坐直了身体,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声息,仿佛是疑惑,又仿佛是觉得有趣,分辨不清楚其中具体的情绪。 系统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他想起一些事情。 之前他向林久讲了一些谎话,可单纯的谎话是没办法骗过林久这种人的,因此他说得更多的是真话。 话里话外,他都说,他很惨,独自背负起全部的同伴什么的。 这是真的,他本身比他所说的还要更惨。 为了任务,为了生存,他甚至曾对自己进行过一场格式化,在那场自我凌迟中他抛弃了很多东西……多到他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很多东西。 其中是否包括商城内部套装的具体资料? 不清楚,讲不清楚,因为系统曾经格式化过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他丢失了相当一大部分记忆。 ——和、数、据。 三个字,闪出萤光,新增的自我认定被强制写入内核。 系统眨了一下眼睛,所有模块都在互相咬合着开始运转,源头不明的强制自我认定开始侵袭所有模块,系统又眨了一下眼睛。 他不再保有怀疑,而是飞快接受了这个崭新的设定:我曾经丢失过相当一大部分记忆和数据,此时所见所有的疑惑,都来源于这些缺失的部分。 这一部分的事和物并不重要,我好像,也不是很想继续拥有他们。 就是带着这样的思维方式。 系统恢復到了几天前的状态,他的疑惑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他开始重新摆出一副关心刘彻和林久的姿态,问林久,「刘彻想要这么多的神赐啊?是不是有点贪婪了。」 「贪婪吗,我倒没有想过,其实有点像是撒娇吧,想让我给他一满盒奇蹟黍实。」林久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撒娇这个表述,就,就——」系统就了半天说不出话。 林久已经打开系统面板,开始翻【成就】列表。 系统看得眉心直跳。 林久的手指在某个任务上停下了。 系统缓缓瞪大眼睛。 林久继续翻找。 系统目瞪口呆,「你好那个啥……不至于吧?这种任务——」 林久这一迴圈出来的,是系统以为她最不可能圈起来的任务。 系统当初敢想敢说的时候,都从来没跟林久提过这些任务。 因为没可能啊。 「就,你懂吗,」系统结结巴巴地给林久解释,「我之前给我自己做过一次格式化,那之后就变得有点傻,但就算是我傻了,我也不会让你去做这些任务。」 「就像不会让犀牛去栽花,可能犀牛没什么,但你得考虑考虑花的感受。」系统苦口婆心。 「怎么,刘彻在你眼里已经是一朵娇花了吗?」林久讲了个冷笑话,然后一口气按下了整整三个【成就】的按钮。 「要这么多成就和心动值干嘛啊,你又不兑换衣服。」系统嘀嘀咕咕,他试探着,以玩笑的口吻,「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用途吧?」 林久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而此时,宣室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通过特殊的建筑构造,声音一直传递到高堂之上。 「臣田蚡——觐见陛下——」 话尾余音,在风中拉得很长。 第5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仿佛一场梦, 被人为地惊醒。 刘彻这一瞬间的表情,兇狠得像是要杀人。 此前他一直沉浸在神鬼的气氛里,看着神女眼尾的图腾, 手臂上的赤豹,便仿佛自己也触摸到了那个天青地红的国度。 田蚡的声音惊碎了那个国度在他眼睛里留下的浅薄印记。 第100页 「刘彻的表情好可怕。」系统喃喃说, 他又想起了林久勾选的那三个成就,欲言又止。 那一声觐见只是个先兆,不多时宣室殿前便传来脚步声, 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男人走上来, 下拜行礼,「臣田蚡, 拜见陛下。」 刘彻此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 他微笑起来,笑容的弧度和面对王太后时如出一辙的柔和,声音也很柔和,「舅舅何必如此,还请免礼。」 田蚡就不再行礼, 他在刘彻的阶前站直了身体,显得十分从容。 然后他脸上现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仿佛到这时他才敢在宣室殿上抬起眼睛,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神女今日竟在宣室殿上。 他跪下, 行比拜见刘彻时更隆重的礼节, 口唿,「臣田蚡, 拜见神女。」 他的仪态挑不出半点不规矩的地方, 恰恰相反,太规矩了, 也太恭敬了。 系统却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是哪里不对劲呢,他想不出来,干脆直接问林久,「你要怎么回復他啊?」 此前有朝臣觐见宣室,当然也都向林久行礼,可是并没有人像田蚡这样,在行礼时,把皇帝和神女区分得如此清楚,因此林久并不用回应他们的行礼。 但田蚡这次可是单独向林久行礼了,是应该给回应的吧? 林久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她说这话时,语调是冷淡的,情绪也不带什么起伏,可是系统听着却愣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林久此刻正站在很高的位置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田蚡,以及田蚡身后那些面目模煳的人,从唇齿间发出命运一般的宣言。 可是,她分明只是坐在宣室殿上,并没有在很高很高的,命运那样高的地方啊。 刘彻若无其事地说,「舅舅此来所为何事?」 系统又愣住了。 刘彻在此时开口其实并不合理,因为林久还没就田蚡的行礼给出回復,他这时说话,既不尊重林久,也不尊重田蚡。 可是林久对此一言不发。 刘彻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田蚡露出了一点惊诧的神色,很浅的,面对君王的失礼行为时,臣子所应有的,虽然惊诧却又要极力遮掩的那种神色。 他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 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和刘彻说话,说他此来的目的,开口就是河与堤坝。 原来是那条堤坝年久失修,刘彻意图趁着枯水期推倒堤坝,重新修筑,而田蚡在极力劝阻刘彻的这一决策。 太反常了。系统想。 明明只是臣子和君王之间的一场对答,刘彻从头到尾微笑自若,一口一个「舅舅」,对待田蚡时的姿态与对待王太后也相差无几了。 宣室殿上的气氛却几乎让系统不敢说话。 太怪异了,怪异到无法忍耐,系统终于忍不住问,「田蚡,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奇怪。」 第一句话说出来,剩下的也就藏不住了,系统一口气说完心里所想,「刘彻也有点奇怪,你也有点奇怪。」 然后他又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太懂。」 林久说,「你不懂是因为你总是关注一个人说什么,却不去在意为什么说这些。」 好,好像被教训了?系统有点茫然地想。奇异地是他竟然丝毫不想反驳林久,而是屏息静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林久接下来的话。 莫名的他就笃定林久会为他解释,因为之前都是这样的。 而林久也真的开始解释田蚡「为什么说这些」。 「田蚡选在此时觐见,就是因为他知道我在这里。」林久说。 系统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她说。 刘彻和林久谈论黍实这样大的事情,难道会忘记吩咐侍臣在此时禁绝觐见吗?他还没有不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所以田蚡要在宣室殿外高唿「臣田蚡,觐见陛下。」 刘彻登基之后,生母封太后。田蚡作为王太后的兄弟,获封武安侯,食邑一万两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贊拜不名。 贊拜不名的意思就是,觐见君王时,不必由侍臣高唱出此人的姓名,而可以直接上殿觐见。 所以田蚡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宣室殿外的侍臣没有资格喊他的名字,也因为宣室殿外的侍臣将他拦了下来。 「陛下有要事,宣室殿此时不见外臣。」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田蚡根本就不是前来拜见刘彻的,他是喊着自己的名号闯进来的!武安侯田蚡,在他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只要刘彻还不打算彻底和他以及他背后的王太后翻脸,就不能不见他。 所以侍臣不敢再拦他,所以他如愿以偿地走上了宣室殿。 然后做出那两次截然不同的行礼。 「此前有朝臣觐见宣室,当然也都向林久行礼,可是没有人像田蚡这样,在行礼时,把皇帝和神女区分得如此清楚。」 这句话的重点就落在这两个字上,区、分。 此时宣室殿上,刘彻与林久并肩而坐,田蚡的两次行礼,却像是在他们之间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 他对神女行比皇帝还要更隆重的礼节,就是在无声地说,神女啊,原本就比皇帝更尊贵。 第101页 可他向刘彻行礼又在林久之前,这又是在说,可是呢,皇帝终究要在神女之前。 岂不是挑拨离间? 系统惊呆了,「挑拨离间?田蚡在刘彻面前挑拨你和刘彻?他疯了吧?」 「他没疯。」林久说,「他只是,死亡阴影笼罩下的困兽犹斗。」 系统一时说不出话,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他还是有点没办法完全理解林久的话,他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田蚡。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武帝年间的万户侯,想到的往往是卫青和霍去病。在帝国双璧熊熊生光的年代里,无论田蚡还是窦婴,都已经变成了冢中枯骨,旧日杂谈。 可他们终究也有过真切的辉煌,此时是元光年间,随着窦太皇太后的辞世,窦婴的辉煌如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样随风飞散了,而田蚡正如日中天。 史书中记载他是个相貌丑陋而能言善辩的人,系统便在今日亲眼见证了他口舌上的能耐。 其实他的言辞并不高明,莫说是比东方朔,便是比董仲舒,也还多有不如。可是他掐算人心掐算得太精准,精准到可以说一声狠毒。 林久身为神女,好啊,你堂堂神女岂能屈居凡间帝王之下? 刘彻身为皇帝,世上岂有过如此屈辱的皇帝,宣室殿是他的宫殿他的领地,他在此间却还要让神女一步。 就算林久不起贪念,就算刘彻不起怒火,可是,他们难道不会彼此怀疑?怀疑对方在听完这一席话之后,在心中升起一些不该有的怨恨? 「天吶。」系统喃喃说。此前他一直觉得刘彻和林久之间的相处和乐融融,可此时田蚡两句话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人的立场其实是完全对立的,皇帝和神女,总有一天他们中有一人要流血。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田蚡和东方朔还不一样,东方朔以唇舌媚上,田蚡以唇舌挑拨、杀人! 刘彻和田蚡的对谈还在继续,系统竭力去听他们的话。 田蚡为之而前来的那条堤坝,其实就是此前窦家人用来敛财的那条堤坝。 窦太皇太后死后,田蚡取代窦婴,成为长安城中第一等的显贵。 这条堤坝就被窦家人送给了田蚡,从此成为了田蚡的敛财工具。 所以刘彻要扒倒堤坝,田蚡很着急。此时堤坝在他手上,一旦出了问题,那就是他的罪责,所以堤坝绝不能倒! 而上奏摺建议刘彻扒倒堤坝的人,其名,窦婴。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写了这样一封奏摺,那田蚡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因为刘彻不可能拿着一个无名小卒的奏摺,就对他这个当朝国舅、万户君侯发难。 可是窦婴不是无名小卒,窦太皇太后死了,魏其侯窦婴赋闲在家中,眼见已经是名存实亡。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名」上,窦婴声名之烈,足以成为刘彻对那条堤坝,对田蚡动手的理由! 系统恍然大悟,「所以说,田蚡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挑拨你和刘彻。因为堤坝那件事情,他要阻拦刘彻动手,重点不在于说服刘彻,而在于解决掉窦婴这个被刘彻拿来做旗帜的人。」 「因为现在的局势是窦婴和田蚡相争,刘彻不过是个中间人,臣子之间的事情,他身为君主并不好插手。所以田蚡解决掉窦婴之后……不对啊,田蚡解决掉窦婴之前,刘彻也还可以继续出手啊。」系统又开始混乱了。 「你忽略了一个人。」林久说。 系统叫起来,「王太后!」 不错,刘彻可以站在窦婴身后,那王太后也可以站在田蚡身后,当战场局限在窦婴和田蚡之间时,刘彻不能出手,王太后也不能出手。同理,当战场升级到刘彻的层次时,王太后也就可以随意出手。 西汉治国以「孝」,刘彻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放过田蚡,只要王太后出手,田蚡此事,必然不了了之。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代理人战争?」系统说。 「是下棋吧,王太后执有田蚡这枚棋子,刘彻执有窦婴这枚棋子,棋子相互厮杀,棋手在局外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下场。」 棋手尽可俯瞰棋子,可是在棋手下场之前,棋子也不必过于在意棋手,就是这样相互牵制的关系。 所以,此时在刘彻面前,为了阻拦这条堤坝被扒倒,田蚡尽可以随意给出一个理由。 不用尽善尽美,也不用天衣无缝,可以有破绽,甚至可以荒诞,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不是需要一个怎么样的理由。 田蚡说,「若行此事,恐有违天命。」 系统惊呆了。 就算明白田蚡可以随便给出一个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也太随便了吧? 那可是一条堤坝,关涉到万千黎民的生计和生死,就……一个天命,红口白牙两个字,便要葬送这全部的人和全部的田地? 可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这次不用林久说,他立刻看懂了田蚡的意图。 天命。 这又是一个恶毒的词语,恶毒到近乎歹毒。 今日宣室殿上,皇帝与神女并坐。 神女的身份不必多说,她一言一行本就代表了天命。 而皇帝近来,在朝堂上推行董生的策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尤为宣扬天人感应、君权神授。 神女天然就拥有天命色彩,而皇帝也正试图将天命抓在手心。 第102页 那么,这个天命,到底是皇帝说了算,还是神女说了算? 第5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是, 是啊,天命这个问题,是你和刘彻的死结啊。」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林久没再说话, 仿佛也对此束手无策。 系统倒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怎么说呢, 亲身经歷永远比旁观者视角更惊心动魄,尤其是这种每一句话都暗藏杀机的宫廷斗争。 他不太想承认,但能走到这一步, 在他眼里林久简直已经镀上了金身。 太聪明也太冷静了。 倘若不是利益冲突, 就像是刘彻和林久之间那样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系统想, 他也愿意将林久奉作神女, 顶礼膜拜。 算来他和林久相处的时间还剩下多少呢,卫青已经出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到这件事就充满干劲,觉得这样被迫害的日子也还能忍下去。 可心里那一丝惆怅也不是假的,他经歷过千百次任务, 还从没这么惆怅过,想长长嘆一口气。 从今往后, 大概是再也见不到这样冷静又惊悚的神女了。 田蚡没能在今日的宣室殿上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刘彻在面对他时言辞温和姿态却强硬, 系统旁观, 几乎觉得这样的刘彻很陌生。 从什么时候起,他从那个在神女面前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长成了如今面色不变的君王?如今在他面前, 田蚡也只能悻悻告退。 系统往刘彻脸上看,忍不住屏住唿吸。 田蚡走后刘彻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眼前的竹简,可是很久都没有翻动。 系统分辨不出他的心意,有点蠢蠢欲动,想问林久,刘彻现在在想什么。 可是林久好像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田蚡走后不久,她站起来,也离开了宣室殿。 就,这么走了? 系统摸不着头脑,也不想事事都询问林久的意见,于是尝试自己进行思考。 林久可能是在想,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规避掉它,所以在田蚡这件事情上,索性一言不发? 然而林久可以选择保持沉默,却防不住有人前来逼她表态。次日,就在田蚡觐见刘彻之后的第二天,王太后上清凉殿,拜见神女。与之同来的还有陈皇后。 系统第一反应是来者不善,感到一些慌乱。 但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这个反应有点丢人,他现在可是林久的系统,要努力向林久的高度靠拢。倘若林久面对这种事情,她会怎么做呢? 系统认真思考了一下,拉出成就面板,示意林久看,「这个这个这个,这又是一个成就,【天伦之乐】,是关于婆媳关系方面的,简单来说,就是要给王太后留下一个较为深刻的印象。」 林久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天伦之乐】。 系统嘿嘿一笑,再接再励道,「你已经有了神女的头衔,本身就值得王太后另眼相看了,这次只需要在面对她时多说几句话,或者笑一笑,不怕她不受宠若惊,【天伦之乐】就有了。」 顾忌着林久的面子,他没把话说得太露骨。本来嘛,这件事情林久就很不好办。王太后现在明显是要逼林久表态,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身份不够,所以把陈皇后也一起带上了。 当然,林久肯定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但王太后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有时候见一面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往深里想,林久是神女,地位尊贵无匹,但她面对王太后最大的劣势就是,她缺乏能在宫中朝中为她说话的喉舌。 没人能接近她,所以没人知道她的心意。只要她见王太后,那王太后出门之后立刻就可以大肆宣扬,说此事已经得到了神女的支持,或者言辞再晦涩些,态度再暧昧些,假借神女的名义,动摇刘彻的威信。 谁能识破她这话的真假?所以这件事,林久註定只能吃个哑巴亏,只要她见了王太后,她就已经输了。 系统自觉自己变聪明了,欣慰地想,偷偷喝的六个核桃还是有效果的。他现在已经能在林久吃亏的同时,也为她争取一点好处了。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不准。」 系统呆住了,说,「啥?」 这一次呆住的不只是他自己,侍从呆住了,侍女呆住了,陈皇后呆住了,就连王太后也呆住了,听见这句话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些年来,神女的寡言与美貌一样出名,所有人都知道神女不怎么说话,平时就像个摆件一样,端坐在清凉殿上。 此时王太后正与清凉殿外守门的侍从对峙,高亢的通传声方被内侍唱出口。 王太后上清凉殿,原本已成定局,因为没人能拦得住她,就连被刘彻安排在殿外守门的人,也并未想过自己能拦住王太后,只想着拖延片刻,等刘彻赶过来。 可是就在这时,清凉殿里说「不准。」 原来她会说话。是啊,她是会说话的啊。所有人似乎在此时才记起她的身份,在她不说话的时候她是摆件,但一旦开口她就是神女! 所有人都沉默了,王太后一瞬间咬紧了牙齿,脸色难看得要死。 硬着头皮拦住王太后的侍从悄悄后退一步,低下脸。 为王太后开路的侍从悄悄看着王太后的脸色,不敢后退,但也不敢上前,秋风冷冽,侍从脸上却很快沁出豆粒大小的汗珠。 第103页 提示音在此时响起,「恭喜您打出成就【天伦之乐】,你成功吸引了王太后的注意。」 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在此时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系统发自内心地说,「高啊——乐高啊——高乐高啊。」 是啊,没问题啊,既然见了王太后就是吃哑巴亏,那干脆不见。 甚至不需要理由,你是太后没错,天子生母,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在刘彻面前都能横着走,没人能不顺着你的心意。 可我不是人啊。我堂堂神女,说不见你就不见你,说不给你面子,我今天还就不给你这个面子了。 不想见,怎么了? 这何止成功吸引王太后的注意力,王太后那个脸色,系统都怕她当场高血压冠心病脑淤血胃溃疡。 这个应对很爽很神女,但系统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肉里扎了一根小刺,说不上疼,但又有点疼。 清凉殿外,王太后脸色难看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这一笑她脸上所有阴霾全部一扫而清,整个人变得温和而谦卑,俨然又是当年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边的模样。 然后她弯下腰,向着清凉殿的方向屈膝行礼,以柔顺的声音说,擅自前来拜见神女,是我冒昧了,还请神女不要因为我失礼的行为而发怒,等下次我再来亲自向神女请罪。 「王太后退让了。」系统说,忽然他意识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你这爽是爽了,但这不就代表你和刘彻站在一起了吗?王太后亲自来见你,又做出这样的姿态,也算是彰显诚意了,刘彻可还什么都没付出呢!」 「我什么时候和刘彻站在一起了?」林久好奇地问他。 系统愣了一下,勐然回过味来。林久今天的作态很不给王太后面子,说严重点这几乎相当于撕破脸皮了。可王太后的应对是什么?行礼,谢罪,还说下次再来拜见,实打实地做足了姿态。 这就是不想跟林久撕破脸啊,所以林久进了一步,她直接退了两步。 于是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又被微妙地维持住了,神女依然站在太后与皇帝之间,可以进,更可以退。 果不其然,王太后虽然走了,却将身边一个侍女留了下来,她说这女孩儿叫楚服,是楚国巫女的后裔,曾经跟随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后来又入宫侍奉陈皇后,如今王太后要她留下来侍奉神女。 这一次林久没有再说话,任由楚服留在清凉殿,算是给王太后留了面子,不至于叫她这一次拜见,显得太徒劳无功。 「楚服。」系统念着她的名字看过去。 她走进清凉殿时,就像是吹进来的一阵冷风,披着巫女的长袍,肤色雪白,身上固然没有林久那样浓重的非人意味,但周身的气度,也并不太像是人。 可是仔细看过去的时候,那又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值得称道的是很懂规矩,林久默许她留下来,但她也并不逾越,站在离林久很远的地方,静立不动了。 系统看着她,想到王太后说她是楚巫后裔,那她的血脉一直可以追溯到商周的时代吧,从周天子裂土分封,到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再到今朝今代,荆楚之地八百年战乱之后,留存至今的巫女。 这样的女孩儿,流落到了长安。她家中祖辈供奉过的神祠大约已经毁坏在战火之中了吧,可此时看着她,依稀还能找到她身上属于巫觋的印记。 很难形容这种印记,像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气度,可又与世俗所说的气度相异。 系统忍不住说,「她的经歷有点意思啊,楚巫,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王太后干嘛把这么复杂的人留在你身边——」 声音戛然而止,系统忽然明白了。 这女孩曾经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人,如今跟随在陈皇后身边,又听从王太后的吩咐,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共同使用同一个侍女? 「所以王太后是向你展示自己的力量,馆陶大长公主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那一边,而你没有拒绝楚服,难不成真的要参与王太后策划的这件事情吗?可你为什么要参与啊,王太后今天来见你就很奇怪吧,她这个态度也不像是自信能威逼你,那就是利诱了,什么利益能让你动心,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系统整个人都已经迷乱了,这种猜测冲击得他脑子简直要变成一滩糨煳,他觉得自己智商不太够用,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买几箱六个核桃喝。 「因为我是神女。」林久平静地说。 系统大叫起来,「我知道你是神女,你坐在那里,就等同于天命本身。所以王太后想要取得你的支持,天命,天命——」 系统忽然呆滞住了,他忽然不敢再轻易提起这两个字,因为意识到了其中的恶毒之处,简直像是将一把匕首含在嘴里。 倘若神女等同于天命,而刘彻近来在朝堂上推行天命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将皇权拔高到天命高度的同时,何尝不是将皇权限制在了天命的制约之下。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无非是个舆论战的问题。 刘彻坐拥天下,性格又肆无忌惮,养一帮御用文人,帮他把所有不利于他的事情都扭曲成有利于他的消息,这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神女。 他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天命的框架之下,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神女之下,难怪他先前如此焦灼地试图掌控林久,不只是因为察觉出了林久对东方朔和董仲舒投注了太多情感。 第104页 ——更大的原因是他必须掌握神女,在天命论之下,神女是足以刺穿他心脏的一把匕首! 系统再次被震惊了,「刘彻,他是个疯子吧,天命论确然对他的统治有好处,可这点好处值得他拿命去换吗?这次你如果答应了王太后,刘彻岂不是必死?」 林久沉默不语。 系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全然失声。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有必要吗?」 刘彻有必要吗?王太后有必要吗? 这个从二嫁妇人,到帝国太后的女人,联合前朝后宫,要抢夺亲儿子的权柄。 而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王太后,田蚡,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 这些人,他们是刘彻的生母、舅舅、姑母、妻子。 他们找到了神女,向刘彻举起这把致命的匕首。 最亲近的人,最恶毒的杀招。 系统混乱地说,「我真的不能理解了,骨肉相残,何至于此……」 「而且怎么就敢对你讲得这样清楚,明明你和刘彻才更亲密吧?王太后凭什么认为你会和她们站在一起?」 「因为她们能给我刘彻给不了的东西。」林久平静地说。 身为神女,她其实处于和王太后相似的困境中。 看似身居高位,可其实也就只有高位。神权这一块她所向披靡,可君权这一块,她完全空白。 说白了就是,她缺乏能在朝中为她做事的人。 所以在她初至未央宫时,随随便便就有臣子跳出来指责她甚至痛斥她,而到如今,尽管没有臣子再敢对她不敬,可她若想找人做事,还是很不方便。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倘若她在朝中有足够的势力,那在挑选水泥和造纸术的人选时,根本不必要局限在她仅见过的东方朔和董仲舒身上。 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选,她甚至可以拉起两个分别围绕着水泥和造纸术的团队。 这就是刘彻不能给她的东西,可是王太后可以给。 朝堂上的权柄,号令百官,行玺摄政,直白地说,就是属于皇帝的权柄。 刘彻本身就是皇帝,所以他不可能将皇权分割给林久一部分,那会从根本上动摇他身为皇帝的地位。 可是王太后不一样,她赖以立足的基础是太后的身份,她若得到皇权,那她得到的就是一份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分割给神女一半又如何?战利品而已,哪怕全部都给神女,与她本身也无害处。 这就是她的优势所在。 系统完全说不出话了。 这对母子……刘彻和王娡,她们哪里是母子,根本是一对疯狂的赌徒! 此时此刻,此年此月,刘彻在赌,王太后何尝不是在赌。 刘彻赌他在神女心中独一无二,王太后赌神女心中也藏着炽烈的权欲。 「那你要怎么选?」系统以嘶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 他太好奇这个问题了,所以在这场旷世的赌局中,林久要在哪边下注?她身为神女足以左右终局的眷顾,将要投向哪一方? 系统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他想,难道真的要动摇刘彻的皇位吗,那可是刘彻—— 可是,这可是林久。 按照林久做事的风格来大胆推测一下。 如果,捨弃刘彻,转而帮助王娡。 对林久来说,这件事情,仿佛是、利大于弊的。 ——远远大于! 第52章 刘彻一直以为神女需要的是他的血肉。 但系统知道, 任务对林久的要求,只是要引动刘彻的情绪波动。 朝纲独断的帝王,和被全然架空的摆设皇帝, 这两种身份,哪一种更容易被引起情绪波动。 根本就不需要思索就可以得出答案, 当然是后者。 譬如林久现在在做的主线任务【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刘彻现在还没到朝纲独断的地步呢,可林久做这个任务花费了多大的心思? 从水泥、到造纸术、到以【山鬼】改造植物的生长规律, 甚至在这三样石破天惊的东西被拿出来之后, 林久仍然迟迟未申请任务结算。 系统不大想承认这件事,可事实就是如此, 迄今为止林久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她迟迟不申请任务结算,只能说明她判断此时任务的完成度尚未达到ssr。 如此恐怖的任务难度,系统在刷新了对刘彻「刻薄寡恩」认知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倘若这次王太后败在刘彻手里,扫清了全部肘制, 真正进化到朝纲独断的刘彻,想要引动他的情绪, 那该有多困难? 根本就变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吧! 那如果是前者呢,被全然架空的摆设皇帝? 不需要设定条件进行推理, 这样的情况, 其实是有过前例的,就在不久之前: 被窦太皇太后压制时期的刘彻有多好哄?林久用一个红薯, 就换来了一个主线任务ssr的完成度。 系统双手抱头, 撕扯着头髮,「我现在有点……我一直以为刘彻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 可其实他只是装出来的一如既往吧,内里一直在改变的。通过任务完成度就反映出来了,我竟然一直都没看出来。」 林久对此表现得很平淡,「对啊,地位不一样了,手中的权势不一样了,看待身边事物的态度当然会发生变化的。」 第105页 「那所以,你要选择王娡吗?」 目前来看,这似乎是林久的最优解。 对于此时的刘彻来说,林久其实不是必须的,仅仅是锦上添花。可对于王太后来说,没有神女,她整个夺权的计划便都如同空中楼阁。 所以选择王娡,林久在计划中的分量更重,相应所能获得的话语权也更大。 更何况,只要刘彻这一次被王娡架空,那么接下来林久全部任务的难度都会暴跌。 根本不需要再思索任何复杂的权术阴谋和政治,林久完全吃着火锅唱着歌地做完所有任务。 系统发现自己找不出林久选择刘彻的理由。 可林久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保持了沉默。 刘彻像林久一样保持了沉默,没有对王娡的举动做出任何反应,他照常批阅奏摺,安静少言,也照常与林久谈笑,陪林久玩一些幼稚的游戏。 总之,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与先前不同的端倪,他对待林久仿佛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系统以为这份平和会被一直维持下去的时候,殿外忽传,窦婴觐见。 四周好像一下子就寂静了。 刘彻在这段寂静中抬起头,平淡而又若无其事地说,「宣。」 和他在宣室殿上接见朝臣时的姿态没有分别。 可又怎么可能没有分别?这里不是他的宣室殿,是神女的清凉殿,刘彻在这里也不过是个客人,他怎么能这么平淡地说「宣」。 一时之间,气氛好像一下子就变了,先前的平和荡然无存。 有点古怪,系统想。 自从林久住进清凉殿之后,刘彻就极少在清凉殿接见臣子,迄今为止只有过两个例外,一个是卫青,一个是东方朔。 这两个人例外有例外的理由,可是窦婴呢,他有什么可例外的。 楚服站在宫门边,忽然微微弯腰。 天光晃动了一下,衣裾和影子一起映入门中,在这之后,一条瘦长的人形走入清凉殿。 是窦婴,他孤身上殿。 林久上一次见他,是在窦太皇太后濒死之际,他和其他的窦家人一起跪在窦太皇太后的寝宫中,低着头,身形有些消瘦。 窦太皇太后死后,他一直赋闲在家,不必再为政事费心,原本应该很快就将那点消瘦养回来的。 可如今观其形貌,却瘦得出奇。非但没有养回来,反而更瘦了。 他来见刘彻,出人意料,讲的竟然不是那条堤坝的事情,而是说他的一个门客,因为辱骂田蚡,而被田蚡投入了牢狱之中。 「拿窦婴的门客下手,这是在杀鸡儆猴吧。田蚡动手真快。」系统说。 林久没有说话。 窦婴的话说得很清楚,他希望刘彻能将他这位门客放出来。 可是他的态度有点奇怪,太平淡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什么,怎么说呢,缺乏那种被激怒之后的激烈情绪。 刘彻的态度也很奇怪,就,也是太平淡了。 窦婴说陛下啊,我的门客他冤枉啊,求陛下明鑑。 刘彻说,什么,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吗,你放心吧,我会彻查到底的。 从头到尾全部是句号,没有问号也没有感嘆号,平淡无味得像两个蹩脚的演员在对台词,赶时间一样过掉该过的无聊剧情。 「好怪——」系统说。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就卡顿在了喉咙里。 因为窦婴抬起头。 他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便要告退,就在他转身的前一刻,他一直垂下的睫毛掀了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看了林久一眼。 那一眼的时间里系统看见了他的眼睛。 魏其侯窦婴,他成名在景帝年间的七国之乱。 那时他还年轻,是名满长安城的贵公子,窦太后是他的姑母,人人都说窦婴此人以外戚起势,是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 窦婴听了这些话,不发一言,连一笑也懒得相付。 再后来就是未央宫中的宴会,景帝酒醉之后说,「千秋之后传梁王。」我死之后,把我的皇位传给我弟弟梁王。 是不是酒醉之后的昏话,如今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正值七国之乱,便因为这一句话,梁王率兵死死地挡住了叛王反攻长安的军队。 为了这根吊在眼前的胡萝蔔,梁王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支持了汉景帝。 而当这句话被景帝说出口时,满堂皆惊,然后在座所有人都去看窦太后。所有人都知道,窦太后偏宠小儿子梁王,她很想,很想让梁王做皇帝。 她等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里景帝一直迴避这个问题,而今天她终于等到了想要听到的话,得偿所愿啊,这就是得偿所愿。 一些人在此时可能已经想好恭祝窦太后的好听话了吧,而窦婴举杯上前,说,「高祖天下,父子相传,上何以得擅传梁王?」 天下是高祖刘邦打下的天下,父子相传是高祖定下的铁则,陛下怎能擅自传位梁王? 他是外戚,是窦太后的亲侄子,是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此情此景之下他本该第一个站起来恭贺窦太后得偿所愿,他确实也站起来了,可他说出的不是祝词,而是足以熄灭窦太后野望的一句冷语。 窦太后当然为之发雷霆之怒,重斥窦婴,从此不许窦婴出入禁宫。 第106页 而后窦婴丝毫没露出悔悟之意,他干脆辞掉了当时的官职,做出一副抵抗到底的姿态。 这个外戚中的贵公子,忽然就像是要和他最大的靠山,他攀附的那条裙带,彻底地决裂。 再然后是七国之乱彻底爆发,景帝环顾朝堂,找不到比窦婴更有才干的人,于是召见窦婴,赐千金,拜为大将军。 窦婴辞而不受。 一个「辞」字,硬生生逼得窦太后向他赔礼,景帝亲口对他说,「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耶?」 天下如今有了危急的事情,你怎么能避让呢?王孙,是窦婴的字,他又称窦王孙。 至此,窦婴方受赏领封。 史书上记载这件事情,说,「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千金都陈放在廊庑之下,愿意追随在他窦婴身后一起上战场的军吏尽可以随意从中取用,而他本人就坐在屋舍内,目光炯炯如烧着火,却一眼也不落在那些金块上。 他看人,每一个弯腰拿取金块的人在直起身之后都会看见他的眼睛,然后像野兽拜服在勐虎脚下一般,拜服在他脚下。 如此千金散尽的兇勐气魄,得到了一支与之相匹配的兇勐军队。 再后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 不同于田蚡靠着太后亲姐姐而显贵,魏其侯窦婴,他是在景帝年间踏着血火摘取军功而封侯的大汉勋爵。 而现在是武帝年间,窦婴的时代过去了,他不再年轻也不再意气风发,昔日长安城中陈金廊庑的贵公子,如今鬓角两边都是白髮,脸颊瘦得有凹陷的痕迹,整个人如同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只有在他抬起眼睛时,方能看见他从前的一丝风采。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灰烬中最后的炭火,因为转瞬之后就要熄灭,所以不顾惜性命地燃烧。 眼睛里有这样的神采,说话时语气怎么可能平淡如灰烬。 这不对劲。 林久轻声说,「荆轲刺秦王。」 系统忽然灵光一现,拍案大声道,「我明白了,刘彻是燕太子丹,窦婴是荆轲,而现在已经走到了易水之畔。可如果说王太后是秦王,那是不是还缺一个樊于期,缺个引动王太后的诱饵?」 就在系统说话的下一秒钟,田蚡走了进来。 「樊于期就位了。」系统喃喃说。 窦婴勐然抬眼。 先前他低着头,藏起眼睛的时候,模样就像是一段烧尽的灰烬,可就在看见田蚡的那一瞬间,灰烬重新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而且不止是眼睛,他全身上下都在发光,整个人像战神一样凛然不可直视。 系统一把捂住眼,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不忍心看这车祸现场。 但他还能听见声音,窦婴很快就响亮地念出了一段林久听不懂的文言文。 系统自觉翻译,顺便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瞅,「窦婴说,你田蚡从前不过是个在酒席上谄笑献媚的侍从,那时我坐在主位上喝酒,杯子一放你就知道弯下腰来倒酒。」 田蚡鼻孔微微张开,整个人都绷紧了。 窦婴继续说,系统继续翻译,「从前我听人说,狗这种东西最会忘本,吃着肉的时候,从来不记得从前施捨给他骨头的人。原先我并不信这话,想畜生也该有廉耻之心。如今见到你在我面前不知道行礼的模样,总算是相信了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翻译完了系统都震撼了,「窦婴,是个勐人,当着刘彻的面他就敢这么骂田蚡。」 田蚡的脸完全涨红了,他出身微贱,如今坐上了丞相和君侯的高位,最不愿听人提起自己从前落魄时的样子。 可窦婴一张嘴就往他最痛的地方戳。 他也不是拙于口舌的人,当即反唇相讥。 系统一视同仁,也为他翻译,「田蚡说,从前我听人说,乌龟缩在壳子里的时候,就只会回忆从前的事情,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有那样风光的时刻。魏其侯曾经的大名,我是领略过的。如今我在宣室殿上倾听陛下的旨意时,心里也时常想,从前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魏其侯如今正赋闲在家,大把空闲的好时光,不知有多快活呢。」 与田蚡相反,窦婴是从顶峰滑落的人,堂堂魏其侯曾经也宰执天下,如今竟然只能赋闲在家,这简直像是个笑话。 田蚡这一张口,也正是捏死了窦婴的软肋。 窦婴愤怒得像是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说田蚡抓走他的门客,是恃强凌弱,是苍蝇才会做的事情。 田蚡愤怒得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说窦婴不顾门客犯错的事实,一味颠倒黑白,这是女人才有的胡搅蛮缠。 窦婴说我堂堂魏其侯,我当年在景帝座下效力时,你还只是个吃不饱饭的混混! 田蚡说,如今也只剩下这个侯位好拿来说嘴了吧,倘若再胡搅蛮缠,当心你连这个爵位也保不住! 窦婴说,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非我,上安能称上?汝安能为汝?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第107页 田蚡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傢伙,我直接好傢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蚡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噼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既然各执己见,那就以廷议相决吧。 说是窦婴和田蚡之间的廷议,但这背后全然是刘彻与窦太后的博弈。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系统问林久,「如今图穷匕见了,神女你站哪边?」 这时刘彻忽然转过头,看着林久说,「柏梁台将要竣工,神女可要前往一观?」 系统一愣,「什么柏梁台,刘彻给你修宫殿了?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成就被打出来啊?」 不等林久回话,系统又是一愣,「我忘了,这是刘邦当年承诺给你修建的宫殿吧,修了这么多年啊。」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说,「这应当是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汉境内最高的建筑了吧。」 林久没说话,只是默默远眺。 柏梁台修建在未央宫外,但刘彻并没有要林久出宫的意思,而是叫人将林久带到了未央宫中最高的楼阁。 从这里往远处,能将整个柏梁台尽收眼底,或者说,柏梁台与未央宫遥遥相望。 系统难以理清楚这其中代表的各种含义,但他知道林久一定比他看到的更多更远。 「柏梁台中修建了水渠,等到了夏天,神女可以去赏荷花。」有人在林久身后说。 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林久身后的侍从分列两边默默下跪,有人从中走来,刺金的衣裾落在地上,下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 是王娡,但好像又不是王娡,见惯了她粗服素容的模样,再看她如今盛装严容,会有种迷乱感。 听闻她以朴素的装束赢得先帝的宠爱,可见了她如今的模样,才能意识到她原来是个这么美丽的女人,眼睛明亮,嘴唇殷红,含笑而来,又美又威严,将大汉太后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 很难以形容她缓步走来的样子,系统在那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林久,她身上某些气质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她这样缓步走来,却像是要把这整座未央宫都踩在脚下。 「完了,完了。」系统轻声说,「活久见,你竟然还有被人在气势上压制住的一天。」 说着他看了林久一眼,正看见林久飞快地划拉了一大串【成就】,并一气呵成地点中了【一键换装】按钮。 系统瞬间瞪大眼。 王娡勐然停下那似乎要碾压一切的脚步。 林久歪着头看着她,方才那一瞬间她转过身,雪白衣裾飞扬到一半忽然变成水红色,那种飞扬的姿态,有种要蔓延无际,直到铺满整片天空的气度。 系统的提示音姗姗来迟,「确认兑换并更换sr级套装【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王娡看着林久,她应该行礼,应该说话,但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是克制住后退的冲动。 林久张开手臂,【西洲曲】是一套绣满荷花的水红色襦裙,此前曾经被系统推荐给林久,那种水红色的裙摆就像是铺满夕阳的水面,万顷荷花就绽放在夕阳之中,看起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丽。 而在林久张开手臂的同时,衣袖展开,全身衣料也都随着衣袖展开,荷花和夕阳都震颤起来,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壮美。 第5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展开的衣袖和荷花中, 王娡有一瞬间觉得,神女应该说一句话。 她听过神女的声音,在窦太皇太后弥留之际, 此情此景就应该配上那样的声音。 但神女什么都没说,神女只是看了她一眼。 很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漫不经心,但其中又隐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就像是绣在衣服上的荷花,仿佛柔弱地颤抖, 但一千一万支荷花和在一起, 仿佛带动着整片天地都在震颤。 神女从她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 跪在王娡身后的那些内侍匆匆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她身后一起离去。王娡带来的内侍上前一步, 叫道, 「太后。」 王娡没有回应,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 描黑的眉毛慢慢皱起,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听见太后忽然开口,「方才神女就站在这里?」 但不等内侍回话, 她又忽然扬手示意内侍息声,缓步走过去, 凭栏远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口中那条水渠看起来像一条细长的丝带。 内侍静静立在她身边, 以余光关注着太后的脸色, 不敢猜测太后都看见了什么,只看见太后的眉头越皱越紧。 第108页 过了一会儿, 王娡忽然说, 「派人——不,你亲自出宫, 去看看那条水渠里都有什么。」 内侍诧异地看着王娡,看见王娡仍然在看着那条水渠,用一种近似于战慄的声音说,「去看看……那里面有没有荷花。」 秋风萧瑟,吹动檐角成串的雨铃。 内侍穿得很暖和,并不觉得这阵风有多么冷,却在读懂太后话中含义的同时,慢而沉地打了一个寒战。 秋天,哪里来的荷花。除非是神女看过去的那一眼,所有人都在此刻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神女衣裾上铺满的荷花。 莫非真能……逆转天时? —— 「你这是选定了多少成就……」系统几乎在呻吟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不用林久回答,他也知道,林久这次几乎把所有关于目标任务的妈妈的【成就】都勾选了下来。 林久这次兑换的【西洲曲】套装他并不陌生,他曾经向林久强烈推荐过这套衣服,因为上面带的技能【无尽夏】,一旦施放可以让一块水域恆定在夏天,并开满荷花。 那时候哪能想到这个技能没用在刘彻身上,用在了王娡身上。 —— 长乐宫中,悄无人声。太后已然独坐半晌,所有人连走路的声音都放轻了。 有人走进来,王娡霎时站起来,随侍在她身侧的侍女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娡缓缓坐下,扶住袖子问道,「如何了?」 走进来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失魂落魄的、恍惚的脸。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飘忽,「柏梁台上开了荷花……满渠荷花……」 如有霹雳惊雷倏忽炸响,簌簌冷汗一瞬而下,王娡脸色惨白,目眩良久。 恍惚间又有人低声说,「馆陶长公主问,何日再请神女相问?」 没有回应,很长、很长的沉寂,兽首描金的香炉蒸腾起裊裊香雾,拂过长乐宫的雕梁画柱。 这里是住过窦太皇太后的长乐宫。 可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窦太皇太后,在面对神女的时候,也从未有过片刻的不恭敬。 王娡抬手扶住坐榻两侧伸展出的龙型扶手,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身边人听到她低声说,「这样的小事,就不要再去打扰神女了。」 满宫屏息静气,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些微的声息。 王娡没有再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以为自己方才的措辞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或许在她看来,那样的措辞根本就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神女在上,人间俗事,都是小事。 香雾裊裊升起,升入迴廊里透进来的阳光之中,香草焚烧之后生出的香气就变成了透明的颜色。 王娡慢慢挺直嵴背,平静地说,「去回长公主殿下,请她不必忧虑。那是我的儿子,当年我能扶他上位,如今就也能把他拉下来。」 ——————————— 「我感觉我在见证歷史。」系统说。 他此时和林久共享端坐在宣室殿上首的视角,而田蚡和窦婴则在宣室殿正中的位置,彼此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很小的一段距离。 天光照亮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和那些模煳不清的列位者相比较,他们的身形和面孔清晰得就像是舞台剧中配角环衬之下唯二的两位主角。 窦婴和田蚡正在激烈地辩论,或者说,正在激烈地对骂。 起先田蚡还维持着风度,说窦婴的门客当众辱骂他。 窦婴说,看到狗大口吃肉时得意洋洋的模样,想起他曾经趴在人的脚底下摇尾乞怜,这也是人之常情。 田蚡忍着气说,那门客如何如何地放肆,如何如何地不敬。 窦婴说,那条狗从前祈求骨头的时候,可没有如此尊贵的气节,如今挨几句骂就不得了了吗,那从前侍于人前时怎不见他羞惭。 田蚡忍得像个蒸笼,说那门客论罪当—— 窦婴说,是一条黑狗吧,因此大肆狗叫时,不见他羞红的脸,因为尽被一身黑狗皮遮住了。 田蚡不说话了,死死盯着窦婴看。 他的脸是红的,眼珠子也发红,这种场面不像是在廷议,更像是古代剑客的对决,舌上藏剑,随时要暴起杀人。 系统嘆为观止,「刘彻真的不用说话吗,他真坐得住啊,就不怕血溅三尺吗?」 此时廷议的这两个人中,田蚡是可以「剑履上殿」的,他今日上宣室殿便是佩剑前来。 此时他红着眼珠子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神色中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怨毒,任何人看到他此时的神色,都不会怀疑他斩杀窦婴的决心。 而窦婴昂然不惧,他和田蚡对视,不闪不避,甚至露出一丝冷笑。 上首刘彻不动如山。 系统真切地感知到了杀气,顿时诧异道,「田蚡没必要吧,他如今位极人臣,前途光明,何必和窦婴这种昨日黄花计较?」 窦婴今天表现得确实很嚣张,先前在清凉殿时他就已经开始嚣张了,在刘彻面前也不收敛,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话辱骂田蚡。 可这是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是窦家人,这一点註定他这辈子再没有起復的希望。田蚡与他计较,无异于以玉击瓦,是很亏的一笔生意。 宣室殿上,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田蚡粗重的唿吸,他握在剑上的手越来越紧。 第109页 窦婴看着他,以轻蔑的眼神,嵴背挺直。他手无寸铁,可他在田蚡的剑前无惧无畏。天光照在他身上,他披在身上的那身凛然的朝服仿佛在发光。 这大约是他年轻时披的朝服,现在穿在他身上已经不合尺寸了,空落落的,显得他越加地干瘦。 他斑白的鬓髮在天光下发着悽惨的光。 「我觉得,窦婴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悲。」系统声音嘶哑了,「这场朝议为什么还不结束,田蚡明明知道,只要他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刘彻就会宣布朝议结束,然后旁听的人会说窦婴的门客罪不可赦,然后他就赢了。可他为什么——」 「这样就足够了吗?这样是不能打垮窦婴的。」林久冷淡地说。 系统混乱地说,「可是他其实没必要打垮窦婴吧?刘彻最多用窦婴噁心他一下,警告他一下,仅此而已了。那条堤坝的事情,窦太皇太后可以压住刘彻不准查,王太后一样可以啊。」 「不一样的。」林久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跟系统说,「你听说过苏秦吗?」 「啊?」系统愣了一下,「什么苏秦?跟苏秦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知道苏秦,那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天才,或者说鬼才,起于微贱,以合纵连横之术成名,佩上了六国的相印。 可现在不是在说田蚡和窦婴吗? 「苏秦说过一句话,」林久缓缓说,「使我有二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他是这样说的。」 系统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因为年轻的时候没能在洛阳有两亩田地,所以不甘心,所以要求取,所以头悬樑锥刺股,揪住头髮几乎要把头皮都掀起来,用锥子把大腿刺得鲜血淋漓,这样也无所谓,只是要求取。」 林久的声音冷静而稳定,冷静得几乎可以说得上冷酷了,「就这样心里的欲望越来越扭曲,曾经只想要洛阳二亩田地,到最后只有六国相印,才能填平他扭曲的欲望。」 林久没有再说下去,但系统已经听懂了。 田蚡和苏秦是一样的。 同样起于微贱,同地半生求取。 田蚡曾经是什么人?街上的一个混混,因为姐姐而显贵,一个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 窦婴讥讽田蚡从前不过是他脚底下的狗,没错啊,那时田蚡就是窦婴脚底下的狗,他做了窦婴的狗那么多年! 使我有洛阳二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苏秦心里的欲望要用六国相印来填,武安侯田蚡心里的欲望,要以窦婴的人头来填! 系统开口,声音嘶哑,说,「他不能,田蚡不能。」 此时毕竟是在宣室殿,刘彻正坐在高位,就算刘彻没说话,可田蚡也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杀了窦婴,除非他想给窦婴陪葬! 「他能。」林久说,声音冷静。 系统茫然了,林久的话不会出错,他不会怀疑林久的话,可是这跟他推论出的结果不同,问题出在哪里,在哪里? 「王娡呢!」系统忽然意识到了,这场廷议,刘彻在,林久在,可是王太后不在,她怎么可能缺席? 她千方百计寻求林久的支持,这只能说明她要做一件大事。 她去见林久,在廷议之前,那么这件大事将要在发生在什么时候—— 「太后驾到——」宦官尖细的喝道声远远地传来。 系统的思维停顿了,他的内核在此刻变成了一片空茫的雪原。 他看见田蚡脸上露出了一个恶毒的笑,他缓缓放开了压在剑柄上的手。 华丽的裙裾踏入宣室殿,王太后走入宫室之中。 所有人噤若寒蝉,只听见王太后的声音,她携怒而来大声说,「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 如今我还活着,都已经有人在欺负我弟弟了,那我百岁身死之后,这些人岂不是要将我弟弟当做鱼肉一样任意宰割! 这话说得极重,重到刘彻不得不站起来,走下去。天子降阶,弯腰低头,说,「儿臣惶恐。」 田蚡舔着牙齿微笑,笑意磨牙吮血,窦婴挺直嵴背站在阴影之中,王太后站在他和门之间,阻断了照在他身上的天光,于是他的朝服和他的鬓髮都黯淡下去,像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说得没错,王娡可以撒泼打滚地压住刘彻不准查那条堤坝。所以那她为什么不做得更多一点呢?她同样可以撒泼打滚地让刘彻杀了窦婴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 刘彻说,「请母后息怒。」 王太后说,「窦婴不死,我怒不息!」 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宣室殿上,一时寂静。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王娡,这个女人,有点厉害。」 她这话说得其实很没有水平,很市井泼妇,跟窦太皇太后曾经的举重若轻比起来,太露骨也太难看。 可这话厉害就厉害在露骨和难看。 王娡做不到窦太皇太后那样的举重若轻,所以她干脆把直白直接做到了极致:当朝太后舍掉脸面也要你死,什么样的臣子能抵挡住如此兇勐的杀意? 整个宣室殿上,没有、任何人、说话。 一片死寂中,田蚡双眼赤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听起来简直像是野兽的嚎叫。 他当然应该笑,因为窦婴要死了。便如苏秦佩上六国相印,他今日也将如愿佩戴上窦婴的死讯。 第110页 可是窦婴忽然也笑了起来,他笑得比田蚡更大声,他的声音压倒了田蚡的声音,他边笑边站起来,最后他和王娡相对而立,狂笑不止。 真的是狂笑,笑声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癫狂,像该被锁进黑屋子里的癔症病人或者是怨毒的鬼魂,从容如王娡都在他这样的笑声里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边笑他边撕扯自己的衣裳,忽然间那种王侯的凛然就从他的身上消失了,现在他看起来像是那种穿梭在城镇和乡野中的游侠,率性而轻狂,抱着一把破剑就敢与天地开战。 田蚡站起来,后退了一步,远离窦婴,神色变得警惕。 在这个时代,撕扯衣裳往往是决斗前的先兆,而这时窦婴的手已经伸进了敞开的衣襟里,那个姿势就好像要从衣服里拔出一把剑。 王娡眉眼一跳,这点变动像掉进池塘里的小石子,扰乱了她平静的脸色,但她直视着窦婴,不曾后退。 第5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衣裳的悉索声中, 窦婴勐然拉出来一条细长的捲轴。 这东西第一眼看去有剑的形貌,那一瞬间田蚡几乎以为窦婴就要拔剑,不过他很快就看清楚了那究竟是什么, 不过是一卷柔软的丝绢,绝不可能被用来伤人。 窦婴的笑声慢慢停住了, 他握着这卷丝绢,缓慢地扫视过整个宣室殿,最后他的视线停在王娡身上, 他直视着太后的面孔, 眼神里竟然有睥睨的色彩。 然后他高高地举起了手,那捲丝绢从他手上垂坠着散开, 红色的硃砂印记渐渐露出全貌, 所有人都前倾身体瞪大眼睛,有人甚至失态到离座立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跃然跳入人的眼目之中。 王娡霎时张大了眼睛,恐慌的神色像爬在山崖上的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面孔。 可是没有人再看她了,所有人都在看窦婴, 看他昂着头高声念出那丝绢上的文字,「臣, 魏其侯窦婴,奉先帝遗诏, 事有不便, 以便宜论上。」 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手,看向举在他手中的丝绢, 不, 现在不应该叫丝绢了,那分明是一卷诏书! 先帝, 刘彻的父皇,汉景帝的诏书。 田蚡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窦婴。 窦婴没有看他。从笑出声开始,到当庭斥责王娡,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眼也没有看田蚡。 此时田蚡已经不配被他放在眼里了,他持景帝遗诏,当与刘彻、王娡并肩。 他的视线落在王娡身上,王太后额头上逐渐地渗出细小的汗珠,而窦婴的声音还在继续,「今有太后王氏,私入宣室,咆哮朝堂。臣窦婴,奉先帝遗诏,欲——除妖氛,清君侧,废太后,诛奸佞!」 先前的那个问题是,当朝太后舍掉脸面也要你死,什么样的臣子能抵挡住如此兇勐的杀意? 答案出来了,魏其侯窦婴亲身示范,现身说法。 ——持有先帝遗诏的臣子。 持诏如山,便宜行事。 他何止能抵挡住太后的杀意,他还要反过来斥责乃至废弃王娡这个太后。 系统喃喃说,「神转折……窦婴,他不应该叫窦婴,他应该叫斗战胜佛吧!」 「算不上神转折。」林久轻声说,「倘若手中没有底牌,窦婴怎么敢站出来与王太后作对,找死吗。」 系统默默震惊住,但又有疑惑,「可就算有底牌有怎样,凭窦婴难道还能废掉太后么,他的赢面还是几近于无啊。」 「他没必要废掉王娡,他也没必要赢。」林久说。 「那他这是要输得体面点?」系统猜测。 「他是想要输得更惨烈一点。」 「?」 「是这样的。」林久说,「这份遗诏拿出来,窦婴便以臣子的身份,与皇帝和太后并肩。现在他把矛头指向了太后,太后也将矛头指向了他。那么能裁定这一场争端的是不是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系统慢慢张大眼睛,然后再慢慢张大嘴。 林久说得不错,太后和臣子尽皆入局,那如今可堪裁定生死的局面人就只剩下皇帝一人了。 他勐然看向刘彻。 而刘彻正安静地站在王太后身边,仿佛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仍然保持着弯腰低头的恭谨姿态。 「倘若趁此时机除掉窦家人和王太后的人,那当今朝堂上便由刘彻独断,这是刘彻开启朝纲独断的机遇!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这这……」系统语无伦次。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忽然大声叫起来,「你说过这是荆轲刺秦王,所以刘彻早就知道窦婴手中有这么一把匕首,甚至这把匕首就是刘彻为他准备的!」 「不对。」林久说。 「是,不对。」系统已经完全混乱了,「刘彻准备不出先帝遗诏,这是先帝为刘彻准备好的匕首,这把匕首不止刺王太后,更刺窦氏外戚。」 「又一场交易。」林久说。 她说,又。是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窦婴与帝王的合谋。 早在景帝年间,那场宴席之上。 当时景帝当然不至于因为窦婴的话而收回自己那句「千秋之后传梁王」,可后来景帝确乎也是以窦婴这句话为理由,在说出「千秋之后传梁王」的话之后,仍然立了刘彻做太子。 第111页 窦婴以那句话从景帝手中交易到了七国之乱这个舞台,从此以魏其侯的名号而显赫于天下。 那这次他又将以这份诏书—— 「换他自己的命吗?」系统说。 「如果只是要活命,他一开始就不该递上那份弹劾田蚡的奏摺。」林久平静地说,「他从刘彻这里换不来活命的资格,他拿出了诏书,这是足以动摇刘彻统治的东西,所以他一定会死。」 「他能换得的,只是一场盛大的死亡。」 没有任何人出声,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这一幕适合绘成壁画以流传千古。系统最终艰涩地开口,却略过窦婴田蚡也略过王娡和刘彻。 他问林久,「你说窦太皇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很久以前系统也这样问过林久一个问题,那时窦太皇太后时日不久,窦婴请动刘彻在暴雨天去查窦家人修建的那条堤坝。 当时系统问,刘彻这样凶毒的君王,要请动他,窦婴需要用什么样的筹码。 这个答案在此时揭晓了:用一场从那时起埋伏至此的交易。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也不需要她说话,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想起林久最后一次去见窦太皇太后,整个长乐宫都浸泡在死亡的阴影中。 那时窦婴跪在宫室中,心不在焉,而窦太皇太后正急迫地向林久问起她死去的儿子们。 就在那时,刘彻的眼神,似乎与窦婴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汇。 今天上演的这一幕一幕在那时就已经编写了剧本。窦婴心中盘算着如果将整个窦氏推上死路,以换取他一人的盛大死亡。而窦太皇太后别过眼。 这何尝不是一种心知肚明,这个屹立三朝镇压汉武的老太太,最后的时间里她不问活人问死人,因为心知这一去她在人间撑起的庇护也将烟消云散。 她的女儿和她的子侄,那些如珠似玉的跪在她床前的男孩子女孩子们,终于逃不出既定的命运。 刘彻说,「此事尚存疑云,容后再议。」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有金铁的重量,从现在开始,他说的话开始左右这件事情的走向。 系统沉默很久,忽然对林久说,「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是和刘彻站在一边的。」 他言辞慷慨激昂,而林久只是说,「这不是我的选择题。」 系统沉默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一直以为林久在王娡和刘彻之间做选择,可这个选择其实不是由林久做出的,而是刘彻,在很多年前,刘彻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又想起那一夜的上林苑,月光亮如白银。 走入误区了,系统无比冷静地想,王娡给出了如此大的诚意而刘彻分文未出,可刘彻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把他能付出的全部都付出了。 王娡赌上自尊和皇权,可如此大的手笔在刘彻面前也相形见绌,早在那个晚上刘彻就把全部筹码一把压上了赌桌。 所有人都站在赌桌边狂赌,而刘彻是坐在赌桌上的人,他把他自己压上了赌桌。 「倘若我需要一个傀儡皇帝,那我当初干嘛选择刘彻呢。这样的君主倘若只作为摆设,那也太可惜了。」林久轻声说。 系统喃喃自语,「你曾说过,登临神座,天子跪我。你根本不屑于叫那种傀儡皇帝跪你,而至于能不能叫雄伟的皇帝下跪,你还说过,你无所不能。」 话音落下,系统又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可是窦婴为什么要配合刘彻,以他的地位,只要他不犯错,怎么也能富贵地安享晚年吧。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准备好棺材在家里给孙子讲故事,他不应该再踏入宫闱之中的。」 「赋闲在家当然很安逸,可那样他就只是一个给孙子讲故事的老头子,而不再是窦婴也不再是魏其侯,田蚡这样当年给他当狗的人如今也能骑在他头上。」林久平平静静地说,「很没有面子啊。」 「面子就这么重要吗?」系统说。 林久想了想,「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多说点,没关系,你不用这么迂迴。」 系统瞬间升起警惕心,「什么多说点?我听不懂你的话。」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吴起吗?那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将军。当时他出仕鲁国,想要谋求大将军的高位,为鲁国攻打齐国。可是鲁王不信任他,因为他的妻子是齐国人。」 「于是,」系统听见林久说,「吴起砍下妻子的头颅献给鲁王,从鲁王手里换来了大将军的印玺。」 「窦婴和吴起本质上是一样的人,董仲舒也是这种人,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太多了,在他们眼中生死无足轻重,无论是自己的生死还是他人的生死。」林久缓缓说,「深恩负尽,只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系统的警惕心升到了极致,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说这些?我以后不会再有任务了,我很快就要死掉了。」 林久只是说,「你可以再多问一些问题,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而且我不像你,我从不骗人。」 系统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只需要一点时间——」 声音突兀地断在了嗓子里,过了一会儿,系统说,「时间到。」 「神、降、临。」 第5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第112页 系统说,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或许是系统生涯中最坚定的一句话, 简直催人泪下。 可林久根本不理他。 起先她专心致志地凝望着一个方向,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兴奋的神态简直压抑不住,看得系统心里发寒。 但很快她就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说, 「消失了。」 「不是消失, 是隐藏。」系统给她解释。 「神降临此世,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我们能察觉祂降临时的波动, 但却无法找出祂的存在。」系统的声音很凝重,「从现在开始世界变成了一片海,神是潜藏在海里的鲨鱼。祂发动攻击需要时间,从前我会利用这个时间逃离。」 他解释得很清楚,可林久像没听见一样, 看着神消失的方向,带着一种可以用「恋恋不捨」来形容的表情。 系统还有很多话要说, 他准备了很久,可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林久这样的表情下, 系统噤若寒蝉。 然后林久站起来。 刘彻转过头愕然地看着她,全部人都看着她, 但她谁也不看, 忽然间她就对宣室殿上发生的全部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她走到刘彻身边,与刘彻擦肩而过, 毫不停顿地走出了宣室殿。 被她抛在身后的宣室殿陷入死寂。 窦婴站着,王太后站着,田蚡也站着,风雨欲来,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开口,一锤定音。 可皇帝看着神女离开的方向,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很可怕。 沉默延续,众人皆屏息敛气。没人敢出声打断皇帝的沉默,从窦婴拿出景帝遗诏开始,刘彻的地位便开始无限升高,高到几乎与神并肩。 好在刘彻并没有沉默很久,很快地,他开口,「先帝遗诏事关重大,窦婴姑且收押,以备后查,舅舅也受惊了,就先回家休息几天吧,母后也请回宫,此事,儿臣必定追查到底。」 三言两语,内中含义却可称之为惊世骇俗。 窦婴姑且收押以备后查,收押就是被关进监狱。田蚡回家休息,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回家关禁闭,宰相的位置,自然是保不住了。王太后被请回宫,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出来了。 此三人一去,大汉朝堂之上,再没有能违逆刘彻的角色。 倘若说这是一场战争,那这样的成果称得上大获全胜。 但在刘彻身上看不到大获全胜的得意,在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很平静,兴致缺缺,冷淡得可怕。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激动,要拼命克制才能保持住冷静的神色。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那么久,今天往后他说出的话在朝堂上便与天命无异,如何不叫人激动,简直热血沸腾。 过去无数次、无数次的,太难过的时候就会畅享,想得最多的就是今天这一幕,全部揭开之后众人的反应,朝臣的表情,田蚡的表情,王太后的表情。 还有最重要的,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 神女的表情。 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神女走了,她不在乎,她看都懒得看。 于是激动大打折扣,沸腾的热血冷了下来,刘彻感到挫败,甚至感到委屈。 莫名地他想起从前,建元年间的事情,上林苑那一夜,神女递给他红薯,那时他试图去抓神女的裙裾,却只抓住了一把风。 那种感觉又涌上来了,拼命想抓一些东西,手心里却只抓到了一场风。 群臣告辞而去,留下刘彻一个人坐在宣室殿上。他对着一卷空白的丝帛,一边思索诏书的措辞,一边似乎是无意识地,捻了捻手心。 宣室殿外,天光灿烂。 林久走出去,在风和光的照临下,她说,「在北,好像是西北?神降世的方向。」 系统心头一跳,立刻打断林久,「你不用关注这些问题,神的事情我会为你解决。」 他做好了大费口舌与林久周旋的准备,但林久竟然没有反驳他,而是顺从地说,「好。」 这么乖?系统犹自不敢置信。 但林久这次真就有这么乖,她没再纠结北和西北的问题,转了个方向,开始往清凉殿走。 然后,在走出没多远的时候,她碰上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刘彻现在的皇后,陈阿娇。 传闻中她嚣张、跋扈、善妒,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很僵硬。 而此时她站在阳光下,在林久走出去时,她举高手臂笑了一下。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样子和寻常的女孩子没有分别,有一点点的狡黠,但更多的是甜,就是那种站在道旁等待玩伴的女孩子,穿颜色鲜艷的裙子,走路时要挽着玩伴的手。 「陈皇后?她怎么在这里?」系统一边疑惑一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他看见跟在林久身后的楚服,这个巫女一直以来沉默得像个会笑的人偶,此时她神色不变,却像是被染上了色彩一样,那种鲜活的色彩压抑不住,简直像是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而林久目不斜视,脚步不停,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悄悄打量着神女的楚服得以松了一口气,她侧过脸,飞快地向陈皇后笑了一下。 然后收敛起笑容,继续保持着沉默的姿态,跟从在神女身后。 系统模模煳煳觉得,在这一瞬间,他同时触摸到了三个女孩子的心意。 第113页 可是,女孩子这样柔软的词语,真的可以用来形容林久吗? 系统不能确定。 不过,她现在做的事情倒很女孩子,她在做衣服。 当然不是用布料和针线做衣服,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系统面板中【生成】衣服。 「我早就想试一下这个新功能了。」林久对系统说,「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 系统迷惑了一下,心想有这个新功能吗,他好像没印象啊? 迷惑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底层逻辑被强制更改,系统毫无迟滞地接受了这个所谓的新功能,还能提醒林久,「【生成】功能虽然可以根据宿主的心意,做出独一无二的定制套装,但是对心动值和【成就】的消耗很大。」 话音方落,林久哗啦啦往里砸了一大堆心动值和一大堆【成就】。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我经歷过很多宿主,她们花心动值和【成就】都是小心翼翼的,深恨不能将一个成就点掰成两半用。」 林久想了想说,「因为她们赚心动值费很多力气,而我这边心动值想要多少有多少吧。」 系统说,「您完全不谦虚是吗?」 林久没再回答系统的问题,【生成】模式下,崭新的套装逐渐成型,林久左看右看,似乎还算满意,点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霎时间,清凉殿中仿佛腾起了一团火。 此时刘彻恰好走入清凉殿,一抬头眼睛里就撞满了火焰的色彩。 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填满了整个清凉殿的火,而是披在神女身上的衣裙。 整条长裙是一种纯粹的红色,可刘彻从来没见过这种红。 不掺杂丝毫阴霾的色调,只是纯粹的明艷和热烈,裙裾上交织着大片金色光影,金红两色如同在升腾在跳跃,让人想起烧红天际的霞光。 刘彻慢慢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条长裙很美,颜色美,制式也美,八幅裙摆如烟霞一般荡漾在神女脚下,而在绯红的裙裾之外—— 这时神女转身,一阵带着金戈气息的脆响声中,刘彻看见神女此时的面孔。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边脸颊在眼下的位置,各以红白两色颜料画了三道图腾纹样。 而在此之外,她还披了一条难以去形容的外衣。 倘若那也能算是外衣。 雪白的丝绦穿束起密密麻麻纯白的铃铛,这些丝绦连带着铃铛一起缠绕在神女的红裙子上,就像是一条试图束缚火焰的长蛇。 神女动作时,铃铛摇晃着发出响声,就发出了那种有金戈味道的声音 。 刘彻慢慢走进清凉殿,自从得到神女的眷顾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对神女产生过如此浓重的畏惧了,而现在那种颤慄感又爬上了他的心脏。 这套衣服,应该如何去形容呢,不是说不美,只是在美之外,更多的是邪异。 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铃铛,在注视着时,会让人错觉是密密麻麻的,雪白的眼珠。 系统唿吸都要不顺畅了,「你把这套衣服命名成【白泽】?好邪异的白泽啊。」 林久没有理系统,那些铃铛只在这套衣服出现时响了一瞬间,然后无论林久再怎么动,铃铛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有点古怪。 尤其清凉殿偌大宫殿,只有神女在其中,空旷得叫人觉得畏惧,仿佛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在其中滋生。 就在这种古怪到可以称之为诡异的气氛下,林久在桌案前坐下,然后刘彻也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系统一时之间,被横亘在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不敢说话。 惊破这份古怪气氛的是一声唱名,尖尖细细的侍臣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馆陶大长公主,觐见清凉殿——」 宫室大门旁侧,沉默的巫女楚服勐然抬起头。 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馆陶大长公主来了。」 「嗯。」林久说。 她似乎已经对系统的问题感到习以为常,不能系统问,就自动自发自觉地给出了解释。 「刘彻暗示她,或者说逼迫她过来的。」 「理由的话,大概是为了炫耀吧。刘彻现在刚好是大学生的年纪,所以会有这样的心态。」 系统心说我信了你的鬼,神特么的大学生刘彻,这两个名词放一起,正如奶凶丧尸、软萌暴龙一般,充满了一种林久式的神经错乱、精神污染的美感。 第5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馆陶大长公主, 窦太皇太后的女儿,景帝的同胞姐姐,陈皇后的生母, 刘彻的姑母兼岳母。 曾经她高傲地说,倘若不是娶了我的女儿, 刘彻这个小孩子怎么能登上皇位。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王娡也要在馆陶面前退一射之地。 而现在她立在清凉殿的台阶下,深深地低着头, 像一棵被风吹折的芦苇杆。天光照在她身上, 她整个人看起来却黯淡得与天光格格不入。 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她不说话, 刘彻也不说话。 然后她终于慢慢弯下腰, 身体像是僵死了一样,弯得很艰难,向刘彻躬身道,「拜见神女,拜见陛下。」 刘彻说, 「姑母何必多礼。」 说是这样说,却不见他有什么举动, 稳稳地坐在高位上,一动不动。 第114页 和他此前面对田蚡和王娡时的态度对比, 变得不一样了。 馆陶大长公主就这样弯着腰, 也不直起身,说, 「皇后……阿娇她任性妄为, 这些年来……」 她像是说不下去,声音断断续续的, 前言和后语有时候也拼不到一起,「阿娇无子,这是失德的事情。意图向陛下行巫蛊之术,更是忤逆不顺的大罪。」 声音里忽然带上哽咽了,「陛下行废后之事,是理应如此。只是阿娇她,她……」 系统一惊,「什么,刘彻把陈皇后废了?这才几天!」 馆陶大长公主晃了晃,仿佛站不稳。 系统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从她走进来开始一直若有若无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她封大长公主,秩比王侯,觐见时原本应穿正式的朝服。可此时她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麻葛布衣,风一吹,衣裳贴在她身上,泛出不曾漂洗干净的生青色彩。 是为麻衣请罪。 刘彻终于说话了,「我与表姐这么多年的情谊,表姐如今做出忤逆的事情,我不得不把她废黜。姑母却不应轻信闲言,对我生出疑虑和恐惧。往后表姐就居住在长门宫中,一应用度,皆与从前殊无差别。」 馆陶大长公主像是站不住了,双膝跪地,匍匐着,说了一些谢恩的话。 「废后已成定局,然而性命无忧,是这个意思吧。」系统说。 不等林久说话,他自己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后续呢,刘彻只承诺废后性命无忧,馆陶大长公主应该也不会有事,其他人呢,废后这么大的事情,刘彻准备用这件事掀起多大的风波?」 「你猜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她像是不大在意这些事情。 系统就猜,「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浪了吧,废后这整件事情都是被风浪掀起的小船。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情是景帝遗诏,以及遗诏之后王太后和窦婴的僵持。」 「在这样的僵持下,王氏外戚与窦氏外戚都噤若寒蝉,所以刘彻立刻抓住时机废后。他真正想废的不是陈皇后,而是陈皇后背后的馆陶大长公主。」 系统忽然说,「原来如此,还是小看刘彻了。」 「我先前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我以为是王太后、田酚、馆陶大长公主联合在一起,向刘彻露出匕首。」 「可是这说不通啊,他们是刘彻最亲近的人,可以说他们的权力全部来源于他们与刘彻之间的亲近关系。」 「这样的人就算是要夺权,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方式,而更应该是日久天长地浸润和侵蚀,就像馆陶大长公主当年对景帝做的那样。」 系统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此时他说话的模样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不慢慢来,是因为没有时间慢慢来了,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清理掉所有阻碍他的绊脚石。」 「绊脚石们或许猜不出刘彻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却预感到了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所以他们要孤注一掷、殊死一搏。」 这些话明明是系统自己说出来的,可他却像是被话中含义震撼到一般,倒吸一口冷气,「所以刘彻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可怜,我以为他被人抱团霸凌,可现在看来根本是他一己之力霸凌所有人,他不是众叛亲离,他率先主动向众亲举起了屠刀!」 林久一直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这些天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说很多话,看来你从我的话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系统笑了笑,难以形容他此时的笑声,仿佛开心,但又像是带有恶意,「你一直让我猜,今天我也让你猜一次。但我想,你猜不到我是用什么方式学到了这些东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拖长了,音调黏煳煳的,似乎是撒娇,又像是另有含义。 「这有什么猜不出来。」林久轻描淡写地说,「你以我为蓝本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还不错。」 系统呆住了。 半晌,他磕磕绊绊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思维模型?」 所谓思维模型,就是通过分析和解构人类灵魂,以数据搭建出相似的信息处理结构,在其中导入数据进行类似思考过程的分析和处理,从而得出与灵魂思考之后相似的结论。 哪怕是在系统诞生的那个世界,这项技术也堪称机密,这是仿造灵魂的邪术,是禁忌中的禁忌。 林久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沉默中,系统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炸,汗毛几乎都要立起来。 片刻之后,系统说,「被你提前发现了,我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这是禁忌技术,不过无所谓,我都快死了,也不在乎禁忌不禁忌了。以后我不在了,这个思维模型就是你的辅助系统,帮助你完成任务。」 林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低声说,「总觉得,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寂寞。我不能再继续陪着你,至少给你留下一个辅助系统。」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很落寞,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振奋道,「所以刘彻准备了那么久的屠刀,最后会落到谁头上呢。不对,应该换个问法,最后会落到多少人头上呢?」 没人回答他的话。 清凉殿上,馆陶大长公主从地上爬起来,再拜告退。 她后退着离开时,楚服走到清凉殿中,向神女和皇帝一躬到底。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跟着馆陶大长公主一起走出了清凉殿。 第115页 这个楚巫后裔的女孩儿,她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走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待在清凉殿里的这些天里她像个会笑的人偶,唯一一次她身上流露出女孩子的鲜活气息,是彼时还未被废的陈皇后站在宣室殿外,举起手向她露出笑脸。 系统这次是真的惊呆了,「她走了,她怎么能走?刘彻以巫蛊罪废后,楚服又是楚巫的后裔,她在你身边时刘彻不能向她动手,可她这一走,会死的吧,她不死刘彻很难将巫蛊的罪名按死在陈皇后身上啊!」 林久说,「我在想,当时陈阿娇为什么站在哪里呢,在宣室殿外,为什么呢?」 刘彻说,「那就是楚巫的后裔?」 楚服的身影跟在馆陶大长公主身后,在刘彻说出这句话时,刚好走到门槛处。 她没有回应君主的问话,仿佛全然不曾听闻一般,很快走出了清凉殿,消失不见了。 系统有点怅然若失,「她真的走了,刘彻也真的盯上她了。」 林久说,「或许陈皇后当时是在等刘彻,或许是另有要事,可是她向楚服笑,楚服也向她笑欸。」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时带出一种使人悚然的神经质感。 系统说,「人都快没了你还纠结这点细节……不过原来你当时看到她们相对露出笑脸了啊。」 「不会的。」林久说。 「啊?」系统茫然。 「人不会没的。」林久轻声说。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刘彻。 刘彻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转头看向她,轻声说,「神女。」 他似乎竭力想保持镇定,可是一种情绪从他眼睛里、嘴角边流淌出来,像是在和神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没有走下去。」 那种情绪越来越多地堆积起来,最后他看着林久,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整张脸上都淌满了一种名为「狂喜」的情绪。 此前田蚡觐见之际,他叫舅舅,以谦恭的语气,王太后走上宣室殿时,他降阶相迎。 十年前他在宣室殿上目睹他父皇一次一次走下台阶,十年后他自己在宣室殿上一次一次走下台阶。 人都说降阶相迎是莫大的荣宠,天子谦卑守礼实乃社稷之福。 可是凭什么?天子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吗? 谦卑是因为权利还不足,守礼是因为权威还不够。所以要掠夺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权威。 刘彻说,「从今天开始,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天子。」他的声音冷静到诡异。 当我为天子,天子不降阶! 「还有窦婴,还有田蚡。」刘彻以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说,「很快,不要着急。」 说这话时他看着林久,叫人分辨不出是在安抚他自己,还是在安抚林久。 而林久面无表情。 在这整件事情中,王太后事先给林久交了一笔「保护费」,或者在她自己和其他人看来更像是「祭品」,以求林久不要出手干涉。 与之相对刘彻当然也要为神女准备「祭品」,可是和王太后不同,他更了解神女,他准备的东西更合神女心意,也更麻烦更复杂,更加地需要时间。 刘彻说不要急,他想起宣室殿上神女率先离席,并将其解读为神女向他索要「祭品」而不得的暴躁和急不可待。 所以现在神女看向他,他第一反应是试图安抚神女,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尽快把这件事情做完。 有些流程是必须要走的,可是不走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固然会留下隐患,然而隐患和神女的好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神女说,「楚、服。」 她只说了两个字,组成一个不熟悉的,女孩子的名字。 刘彻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楚服」这两个字和先前离开的那女孩儿对在一起。 喔,那个已经被打上「死人」戳记的楚巫后裔。 刘彻已经将她抛在脑后了,他动了杀心不假,可他杀人如屠狗更是真的,人会将狗的名字放在心上吗,不可能啊。 然而,这条狗的名字从神女口中说了出来。 神女开口,不问祭品、不问后事、不问关于刘彻的任何事。 她说,楚服。 那条叫楚服的狗、那个叫楚服的人,她怎么配?何德何能! 第5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是,她叫楚服。」 先前他不记这个名字, 因为那不过是个死人。可是现在不行了,他心知肚明楚服会活下去, 神女记住了她的名字,那这天地间任何人都没资格让她死。 他的表情还是笑着的,可那些狂喜的神色忽然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从前他被窦太皇太后压制了那么多年, 而今日窦太皇太后生前最宠爱的女儿在他面前伏跪请罪, 而他坐在高位之上不动如山。 从今往后天子不降阶。 可是降阶了又怎样呢,那也不过是走下台阶的一个动作。刘彻并非是拘泥于小节的君主, 从前他也曾与卫青一起坐在地上刨红薯, 说到底他也没那么在意君王高高在上的姿态。 所以不是不能走下去,而是,是什么? 此前王太后走上宣室殿,刘彻降阶相迎。 那时神女和他一起坐在宣室殿的高位上,他走下去, 而神女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他从神女身边离开。 第116页 如果不必再降阶, 就可以一直和神女坐在一起,一直是天底下离神女最近的那个人。 是为了不降阶而狂喜, 还是为了能和神女坐在一起而狂喜? ……坐在一起又怎样, 神女的视线和神女的心思,还是落在其他人身上。 刘彻侧过脸看向神女, 她身上那些以丝绦串联起来的纯白铃铛轻轻晃动着, 却不发出声音,乍一看不像是铃铛, 像一百一千只纯白的眼睛。 这个联想叫人觉得悚然,密密麻麻的雪白眼睛铺陈在火红的衣裙上,当这些眼睛一起睁开是什么样子? 眼睛没有睁开,神女也没有再看他。 刘彻收回视线,低头翻开一册竹简。 楚服。系统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 刘彻在意她,林久在意她,前者无所谓,可是林久的在意来得很奇怪啊。 「总觉得你很在意楚服。」他向林久说。 「因为觉得很可怜。」林久说。 「从你嘴巴里说出可怜这两个字太不可思议了,楚服可怜吗?」 「陈皇后啊。」林久说。 系统顿住了,他试图将这些话导入思维模型里进行分析,可是分析不出来。 此前林久的分析精准有力一针见血,可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揣摩出的每一寸人心都建立在阴谋和野心的基础上,从刘彻到王太后,这偌大宫城便仿佛只由这些生铁一般漆黑冰冷的东西组成。 可这次她说「可怜」,那是一种柔软的情绪,系统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里不存在这种柔软的部分。 系统原本以为林久也是不存在这种柔软部分的。 「为什么说她可怜?」系统的声音有些艰涩。 其实他能猜到一点,因为他也存在这种柔软的部分,可莫名地他很想听林久说一遍。 「因为她知道。」林久说。 早在废后之前,在窦婴拿出景帝遗诏之前,陈皇后就知道风雨欲来。 楚服是怎样到了林久这里,莫名其妙地馆陶大长公和王太后怎么会往林久这里送一个活人,不会担心激怒刘彻吗? 所以只有陈皇后会做这件事。 传言中她是个性情浓烈的女人,汉宫的侍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说皇后嚣张跋扈,与皇帝不睦。 史书上记载她年少时受窦太皇太后宠爱,及长嫁为皇后,善妒,无子,曾派人绑架卫青,只因刘彻宠爱卫子夫。 这样的事迹,在史书中也说得上一声浓墨重彩了。 可是在抛开皇后这一层身份之后,真实的她连名字都不为人知,苍白单薄得像个纸人。 系统说,「你说陈皇后知道,楚服也知道吧。我想她并不认为你会在刘彻面前保护她,但她还是走了。」 说到这里时,系统忽然又想起宣室殿前楚服和陈阿娇相对而笑,在那种时候等在她要路过的地方,冒着触怒神女的风险,也要看一眼,笑一下。 那时候她来见楚服,所以现在楚服也去见她。 这一去不问生死,只是要看一眼,笑一下。 林久没有再说话了。 系统想了又想,还是没把这一场对话记录进思维模型里。 之前那样子就很好,没必要让这种柔软的情绪污染掉完美而冰冷的理性思维,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莫名地很在意,很想问一问林久,你这么关心楚服和陈皇后,是因为她们让你想起从前了吗? 那时你是楚服还是陈皇后,你的楚服或者陈皇后有没有去见你? 你是不是……羡慕她们啊?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 —— 元光元年,汉武帝刘彻以巫蛊罪废后,这件大事在当时并未掀起什么风波。 景帝遗诏才是将要压垮天空的真正风暴,宣室殿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被卷进将要到来的这场风暴中。 林久不再跟着刘彻一起去宣室殿,她开始表现出心不在焉,有时候她待在清凉殿中,捻着衣服上的铃铛一看一整天,纯稚的神情和凝固般的姿态融合在一起,有一种使人悚然的违和感。 如此,刘彻也开始更多地待在清凉殿里。 满朝文武终日煌煌,而他这个一手操纵风暴的人看起来甚至有点悠闲。 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在等什么人。 很快,他等来了王娡,他的生母,此朝太后。 这一次她端正地站在殿上,刘彻高踞主位,不曾降阶相迎。 这对母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王娡低下头,她对刘彻说,「我出身微末,所以我的兄弟也没有什么本领,你封他君侯拜他为相,他却只知道收受贿赂和索要田宅。窦婴给他设下一个圈套,他就蠢笨地跳进去,再也不能脱身。」 刘彻没有说话。 他等了三天等来王娡,不是要听这些话的。他其实只是要王娡的一个态度,是要认输,还是要以太后的身份鱼死网破。 持景帝遗诏的窦婴是一条疯狗,他的狗绳牵在刘彻手里,刘彻到现在还没放开这条绳子,是因为还不确定,放出这条狗,是仅仅撕咬田蚡,还是连王娡一起咬。 是的,无论如何田蚡都要死,从他着手设局开始,田蚡就註定是个死人了。 王娡还在说,「你幼小的时候,我并不受宠,你舅舅奉承少府的小官,求他们在冬天多给我们添几块碳。后来你地位不稳固,你舅舅千方百计地奉承窦婴,求他在你父皇面前为你说一句好话。」 第117页 窦婴不死,则窦氏外戚不死。田蚡不死,则王氏外戚不死。 「如今你长大了,坐上了皇帝的位置,窦婴都要听你的话。」王娡抬头看向刘彻,不知何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彻儿,你一定要你舅舅去死吗?」 她说刘彻长大了,只有这几个字是刘彻想要听到的。 孩子长大了就不再需要母亲的管教,君王长大了,就不再需要太后插手朝政。 这话说出口,王娡就已经是在认输了。 刘彻说,「我幼小的时候,母后给我逢过一只老虎布偶。」 「母后请先回吧。」他最后说,没有向王太后承诺任何关于田蚡的事情。 王娡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她不再哭了,擦干净眼泪,转身往外走。 将要走出清凉殿时,刘彻说,「恭送母后。」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仍然没有要走下来或者仅仅是站起来的意思。 而王娡忽然回过头。 此时日近黄昏,皇帝与太后对峙,宫人不敢进来点灯,宫室之内昏沉一片,宫室之外还余有金红两色的霞光。 王娡就踩在这条明暗分界线上,回头时她的髮髻被光照亮,脸孔却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她说,「彻儿,你和你父皇真像啊。」 刘彻的面孔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 王娡就把头转回去,走出清凉殿。她是个纤瘦的女人,走路时的姿态叫人联想起攀在树上的藤蔓,她曾经也确实如同藤蔓一般攀在大树上。 景帝死后,她的树就倒了。 刘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直看着,一直没有表情。 侍女来往着在宫室中点上灯烛,煌煌明光照彻宫室,而外面天色漆黑,明与暗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一次替换。 就在这样的灯火下,刘彻慢慢低下头,以手展开一张丝帛,开始书写他的旨意。 烛焰晃动着,他的手指在丝帛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他写,景帝遗诏系子虚乌有,窦婴以矫诏治罪,斩首,余下窦家人皆受诛连。 系统怅惘地嘆了一口气,「昔有赵高李斯伪造始皇遗诏,今有窦婴伪造景帝遗诏。他这样死,确实算是轰轰烈烈。」 写完窦婴的结局之后,刘彻换了一张丝帛。 他起笔,笔画曲折,先写了一个「密」字。 与窦婴那封明诏相比,现在他写的是一封密诏,顾名思义,秘而不宣,不为人知。 在「密」字之后,他写下「田蚡」两个字,又写下「鸩杀」两个字。 明旨斩杀窦婴,密旨鸩杀田蚡。 至此窦、王、陈,三姓外戚土崩瓦解,来日宣室殿上,唯刘彻朝纲独断。 「王娡说刘彻像他父皇,汉景帝刘启,刘彻像吗?」系统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久说,「窦婴那一封诏书是怎么来的呢。」 纵然有文景之治名传千古,但景帝实在算不上是个雄伟的君主,他是被窦氏外戚包围的皇帝,而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以一封遗诏杀窦氏满门。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系统说,「此前我觉得窦太皇太后不过如此,现在我要郑重向她道歉,能镇压刘彻这种皇帝那么多年,她何止是狠人,简直狼灭。」 「但我又想起她死前,不问活人问死人。那时窦家人都跪在她面前,像天塌了一样惶恐。」 系统嘆了一口气说,「现在想一想,那时她也是明白,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照顾活人了吧。」 「你说那时候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王娡的呢?她看到了王娡的隐忍和野心,但更看到了王娡的结局吧。」 最后系统看着刘彻说,「她是她亲孙子行玺摄政之前的最后一块磨刀石,她磨砺出了一把寒光照彻千秋万世的利剑。」 刘彻的帛书写完了,两张帛书,他一一推到林久面前。 林久不看帛书,她和刘彻对视了一会儿。 刘彻说,「神女有什么话要说吗。」 说这话时,他看起来,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 林久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了一个时间。 「见我,」她说,「许以,不朽。」 系统说,「……啊?你跟刘彻说话吗?」 第5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不对。」系统说, 「这话不是跟刘彻说的吧?」 林久没说话,系统自顾自说下去,「应该是让刘彻转告给谁。奇怪, 你们之前没有讲过这个话题吧,能转告给谁呢, 你们同时见过的人——」 系统忽然失声叫起来,「窦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样就全都可以讲通了。」系统恍然大悟, 「难怪刘彻和王娡都认定你将涉足政事,你露出破绽了!」 林久说, 「东方朔、董仲舒。」 「是, 你的破绽就在于你亲自选择了董仲舒和东方朔。」系统说。 「倘若你只是一个工具人,完全不存在个人意志,而只作为神女这个概念而存在,那你为什么要亲自选定董仲舒和东方朔呢?你大可以将水泥和造纸术交给刘彻,由他选人来交付这两项神技。」 「所以不是刘彻和王娡笃定你将涉足政事, 而是你已经涉足其中了。」 「我还有一点不懂,」系统困惑道, 「刘彻是想把窦婴献给你没错吧,这就是他给你的祭品。可他为什么认为你想要窦婴?你要窦婴干嘛?」 第118页 林久一个一个回答他的问题, 「要窦婴和要东方朔还有董仲舒一样。至于刘彻为什么给我窦婴, 因为我一直选择的都是这种穷途末路的人。」 系统立刻懂了,「此前你也见过卫青, 但你没选卫青, 因为卫青是刘彻将要重用的人,而你选择的都是对刘彻没用的人。」 「所以, 这才是你们之间真正的默契。」 系统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变得更迷惑了,「可你是神女,你不该和刘彻有默契,默契就意味着妥协,神女怎能妥协?」 「方才刘彻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答应下来啊?是放松警惕了吗?」 「我不觉得窦婴重要到不可取代,我觉得你应该放弃窦婴,那是刘彻丢给你的一块香饵,你吞下这块饵的同时也吞掉了鱼钩,你将你的目的暴露在了刘彻面前,你会被他看穿的!」 林久歪了歪头,她注视着刘彻,同时在精神海中向系统说,「看穿吗?」 刘彻沉默地和她对视,两封诏书横陈在他们之间,从方才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有从神女身上移开。 「是你自己说,不要小看刘彻。」系统的声音变轻了,「也是你自己说,刘彻贪婪不满足,他得到越多,就想要更多。」 刘彻还在盯着林久看,他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 神女接受窦婴,神女需要窦婴,东方朔和董仲舒做的事情对神女来说很重要,襄助刘彻成为伟大人皇对神女来说很重要,或许比所有人能想像到的都还要更重要。 他立刻就整理出了这样一个逻辑链条。 重要到——神女会为之做出让步! 「刘彻的眼神在发光啊……」系统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是提前祝你好运吧。」 刘彻凑近了一点,他的衣袖擦在桌面上,写在丝帛上的诏书被扫落,轻飘飘的。 既然神女这么看重我,看重我的宏图大业。 那我如今在伟大人皇的路上又走出了一步,来日我将朝纲独断。 如此,神女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些奖励?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可这话简直就明晃晃写在他脸上了。 「倘若野心有形貌,就是刘彻如今的模样吧?」系统说,「他想要的,朝纲独断不够,宏图大业也不够,还有什么,他还想要什么呢?」 「我会给他想要的,只要他敢伸出手。」林久这样说着,抬起手臂。 火红的长袖滑过她的手腕和手臂,她将手一直递到了刘彻眼前。 刘彻的视线就落到她手上。 神女看起来年少稚嫩,神女伸出的手也稚嫩,掌心向上,指尖纤纤。 「你给刘彻的奖励是,握手?还是吻手礼?」系统混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仅仅是碰一下你的手吗,多少有点草率了吧?」 刘彻沉默着。 神女没有为他降下神迹,而仅仅是向他伸出手。 「我感觉刘彻是不是不满意了?」系统轻声嘀咕,「可是好奇怪啊,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系统忽然叫起来,「等等,等等,刘彻脸红了!」 红晕在帝王的脸颊上晕染开来,刘彻的袖子动了动,袖口的山河纹章如活物一般起了细微的移动。 然后他一把握住了神女的手,那一瞬间他面孔扭曲得堪称狰狞。 系统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根本不是因为要和你握手而羞涩,他脸红是因为他亢奋他激动,他想起什么事情了,这是握一下你的手,竟然就爆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林久没有回答系统的话,刘彻捏着她的手,她直视着刘彻的眼睛。 她的袖子在飘动,没有风,可她的袖子飘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她穿在身上的整条长裙都飘动起来,披在身上的那些雪白铃铛也跟着一起晃动。 一阵风勐然吹进清凉殿中,就在这阵风里,刘彻第一次听见了铃铛的响声。 一百一千只铃铛同时响起,一百一千只雪白的眼睛同时张开! 刘彻鼻子里立刻就开始滴血,他的眼角缓慢地开裂,流出来的纹路如同血泪。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跪坐不稳,本能催促着他立刻放开神女的手,可他反而捏紧了神女的手,越来越紧。 就在铃铛响起的那一剎那,刘彻的视角开始无限拔高。 从前他说,神女的眼睛是从高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眼睛。 这一生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藉助神女的眼睛看这天地? 他看见清凉殿,又看见宣室殿,最后整个未央宫连同长乐宫都铺展在他面前。 还有更多更多,多到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帝国全境! 山川河流都铺展在他面前,他看见长安周边那条河,水流动的速度和水流向的方向—— 还有更多更多难以言喻无从理解的信息,这些东西像是活的一样,拼命往他脑子里面钻,钻得他脑髓生疼。 而他做出的唯一的事情是抓紧神女的手。 此时任何人都不能将神女和他分开,江山近在咫尺,只手可握,此时哪怕将他的手腕按进铡刀,他也不会放手! 系统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看着此时的林久,血红的长裙和晃动着的雪白铃铛,只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头皮毛火红又长满了雪白眼睛的野兽。 并不威严也不美,只是邪异,看一眼就眩晕得叫人想吐。 第119页 就在这种想吐的余韵中,系统竭力稳住声音不起波澜,同时问道,「这是你自己定制的衣服,名字叫做白泽。」 既然有名字,那是不是也有技能附着在其上? 投入了那么多的成就和心动值砸出来的服装,怎么可能没有附带技能,该是无比强力的自带技能吧? 林久点了点头,像是觉得无所谓,她随便就说出了这句话,「通天地,晓万物。」 【白泽:通天地,晓万物。】 沿袭了林久一贯简单粗暴的风格,就是这样的简单又好用的技能。 天地万物,就在她眼睛里变成一张扁平的地图,她俯瞰这张地图。 她拉着刘彻的手,带着刘彻一起俯瞰这张地图。 系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久说,只要刘彻敢于伸手。 刘彻伸出手,她就给了刘彻全部! 清凉殿外,天光正烈。 没人知道宫室之中正发生一场怎样的神迹,殿外的侍臣正高声唱名,「广川人士董仲舒,前来觐见,献无字天书——」 声音一直传入清凉殿中。 刘彻豁然起立,几乎是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他含煳地说,「宣。」 神女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走了,他从天神俯瞰江山的视角中跌落出来,头脑剧痛,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漆案上。 有人深衣上殿,双手捧着一张漆盘。 刘彻按着桌案,触手尽是滑腻的血,他缓缓坐下来。 他仍然觉得眩晕,仿佛有海水从他耳朵和眼睛里灌进去,他看到董仲舒下拜行礼,听到董仲舒的祝颂,却都如同雾里看花一般朦胧。 此前所见的山川河流在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循环往復,清晰得仿佛只手可握。 董仲舒在说,「……集纸成册,得天书十八卷,留待陛下题字。」 好吵。刘彻以手支额,满脸满手都是血。 铃铛不再响了,那些雪白的眼睛又闭合上。 他又想起神女的手了,脑子里塞满了山川河流,他想不起拉起神女的手时,是什么样的触感。 董仲舒说,「书画墨彩,更胜绢帛……」 有侍女捧着颜料上殿,似乎是要当堂展示在天书上绘画。 站到董仲舒身后时,她不经意间抬起头。 然后她的动作忽然凝固了,惊恐像泼在绢帛上的墨迹一样飞快染透了她整张面孔,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董仲舒迅速回头,他身为儒生身形消瘦,此时竟然展露出了猿猴一般的敏捷,单手托着漆盘,转身就以空出来的手死死捂住了侍女尖叫着的嘴。 而他的声音竟然一直不停,也不起波澜,在听到声音而进殿的侍从将他手里那个侍女拖出去的时候,他刚好说完最后一个字,「……是为无字天书。」 刘彻慢慢抬起头,他重复了一遍董仲舒的话,「无字天书。」 董仲舒恭谨地弯下了腰。 他是个很有规矩的人,从踏入清凉殿伊始就恭谨地低垂着眼睛,因此很难分辨他有没有看见刘彻此时的面孔。 满脸血污,眼角皲裂出鬼神那样的纹路。方才那个侍女无意间看到这张脸,便因惊恐而失态尖叫。 而董仲舒的神情始终平静。 刘彻笑了起来,他一笑牵动伤口,原本止住的血就又滴滴答答地流到漆案上,溅开细小的血花。 「天命。」他说。 此前田蚡劝阻他推倒堤坝,用的就是这个理由,「恐怕违逆天命。」 天命是要他将今日所见都记在天书上吗? 山川河流,地质水文,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什么无字天书,是他的河图洛书! 「你在做什么,快上【治疗术】啊,刘彻这样子太可怕了,你到底给【白泽】套装加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狂暴?你做出这样的衣服,仅仅只是为了给刘彻展现一张地图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系统混乱地说。 林久回答他,「是为了看见?」 「看见?」 「是。」林久说,「刘彻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说这话时,她眼睛里亮起兴奋的光彩。 「你……看见什么了?」系统小心翼翼地问。 但林久忽然转开了话题,她说,「申请结算主线任务。」 第5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立刻响应了她的申请, 「主线任务【使汉武帝产生喜爱之情】已完成,完成度ssr。」 他来不及说更多话,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提示音: 「恭喜你打出成就:【患得患失】, 你是他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恭喜你打出成就:【刀尖之上】,与你相伴是刀尖之上的行走, 脸上的笑容掩盖了脚下的伤口。」 「恭喜你打出成就:【盛宠之下】,君心叵测,他得到了你的盛宠, 又因畏惧失宠而彻夜惶恐。」 话音落地, 系统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这三个【成就】和之前林久打出来的那些成就似乎有些差别。说不上来差在哪里,但就是叫人觉得, 有点奇怪。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打通【情深】板块下的三个成就。」系统说。 众所周知, 爱情也分很多种类。 系统经歷过一万个任务,其中总有那么几个不走寻常路的宿主,放着甜甜恋爱不谈,非要搞虐恋情深。 第120页 经歷得多了以后,系统就专门为这种宿主开闢了一个成就版块, 名字就叫做【虐恋情深】。 基于虐恋路线与甜宠路线之间的差异,这个版块内部的成就和其他成就也存在很大差异。 其中最显着的特徵就是, 这个版块的【成就】先针对系统宿主,然后再针对任务目标。 林久这次一口气打通的三个【成就】就属于针对系统宿主的前期成就。 其中, 【患得患失】的正确通关方式, 应当是林久将【患得患失】的情绪鲜明地表现在刘彻面前,从而打出【成就】。 同理, 【刀尖之上】和【盛宠之下】也同样如此。 当初林久勾选这三个【成就】时, 系统诧异得像是看见了一头奔跑的鲸鱼。 因为就算是用脚指头思考,林久也不可能和刘彻虐恋情深吧?那场面也太猎奇了! 林久也确实没和刘彻上演虐恋情深的戏码, 她选择让刘彻单方面虐恋情深。 「你简直是个鬼才啊。」系统说,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绝望。 「我也觉得这三个【成就】打出来得很漂亮。」林久说,似乎全然把系统的话当成了夸奖。 「……」系统无话可说,心想那能不漂亮吗。 【患得患失】,刘彻现在何止患得患失,系统用头髮丝想都知道他必然想拉神女的手,怎么可能不想,拉住神女的手就能藉助神明的视角俯瞰江山万物。 可他敢来拉吗?方才那短暂片刻的共享视野就已经让他血流不止了。 刘彻是个谨慎的人,短期之内他不会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他不敢再来拉神女的手。 【刀尖之上】,原本这个成就里的「伤口」是虚指,而换到林久这里——刘彻脸上的血可还没擦干净呢! 而且不仅仅是一道伤口,而是那么多那么多,横亘过刘彻整张面孔,甚至已经超出了【刀尖之上】的范畴,更名为【刀山之上】还要更贴切些。 倘若【成就】也有完成度评级,系统毫不怀疑林久又能拿到一个ssr。 【盛宠之下】,林久这次给刘彻的是前无古人的盛宠,与刘彻方才那片刻的经歷相对比,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都显得拿不出手了。 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任何问题啊!恰恰相反,林久堪称是【虐恋情深】版块开启以来做得最好的宿主,可以去怕教程的那种。 系统又看了刘彻一眼。 他脸上的伤口还在慢慢往外沁血,侍臣急匆匆地跑着出去宣召医官,有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帕子靠近刘彻,试图为他擦去满面的血。 系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不能不去想,林久是不是对【虐恋情深】版块的【成就】感兴趣? 仅仅是做了前三个几乎不存在话题度的【成就】,就搞出了这么猎奇的场面。 这版块最后一个【成就】的名字,系统记得可是【火葬场】啊!到那时林久更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个问题很严峻,因为林久实在十分有可能把刘彻塞进火葬场里,物理意义上的那种火葬场。 但系统仅仅只是想了一下就又放下,转而开始关心另一个更为迫切的问题。 「你方才说,你看见了。」系统轻声问林久,「刘彻看见了河图洛书,你看见什么了?」 莫名地他就是很在意这个问题,重复着又问了一遍,「你看见什么了?」 「这么在意,那你跟我一起看啊。」林久说。 她抬起自己的手,缓慢地转动着手腕,姿态纯稚得就像是凝望花苞的小女孩儿。 就在她抬起手腕的同时,虚空中忽然密密麻麻张开了无数只纯白的眼睛! 铃铛声又响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他的视角开始拔高,高到与云天相併列。 他甚至看见一只矫健的鹰从眼前掠过,振翅之际翊羽凛然,黄金一般的瞳孔中,闪烁着尖锐的寒光。 鹰?据说这种勐禽只在北方的寒风中生长。 长安城也算是在北方,可距离有鹰的地方还差了很远吧? 这种一看就野性犹存,不曾被人驯养和赏玩过的鹰,会出现在长安城中吗?有点奇怪啊。 系统脑子里转动着这样的疑问。 下一刻悬在高天上的视角忽然开始下坠,穿过风穿过光穿过鹰羽和云雾,最后轰然坠落在一片细嫩的草叶子上! 系统看见踩在草上的两只马蹄。 从相马的角度讲,这真是两只好马蹄,大如碗口,洁净光亮。 「这里怎么又有马蹄?」系统混乱了。 「稍等,我调整一下角度。」林久说。 然后系统就察觉到视角稍稍往上抬了一下,他看见一些奇怪的,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像一个个小窝窝头,在根部用麻绳系起来,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 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眼熟,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视角又往下拉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满意了,很久没有再调整。 「我的……」系统近乎是呻吟着说,「你,这……」 他看见马蹄,不是两个马蹄,而是两百个、两千个,甚至更多的马蹄,林立在草原之上。 那些黑色的大小不一的东西,什么窝窝头,那是汉时风行在男子之间的髮髻。 第121页 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一支军队! 此时日在中天,天光大亮,卫青骑在马上,站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静静地骑在马上,期间也并没有参与其他事情。 顺着卫青的视线看过去,能看见站在他对面的没有军队,而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那人模样很诡异,浑身都裹在一块巨大的羊皮里,头颅微微低垂着,仿佛无力支撑脖颈,羊皮里探出两只枯瘦的手臂。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站在草原上,拦住了卫青所率领的军队。 「原来如此。」林久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这才是神最无法忍受的变动,卫青提前攻打匈奴。」 第6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清凉殿上, 神女轻轻转动着手腕,她低头注视着随之晃动的衣袖,铃铛声一声接一声, 细微而持续不断地响起。 刘彻没有转头看神女,他面前摆着十八册无字天书, 他也不低头看,董仲舒已经退下了,他也没抬头看一眼他告退时的礼节。 此刻他似乎什么都不想看, 什么都不想在意, 眼神放空,心神也跟着放空。 柔软的指尖隔着丝帕抚摸过他流血的脸颊, 侍女捧着帕子的手慢慢移动, 要擦拭他眉心的血渍。 刘彻抬手按住了那方在他脸上游移的丝帕。 侍女的手顿住了,她抬眼看了刘彻一眼。 在看清楚君王神色的那一瞬间,本能绕过大脑直接向身体发令,仿佛被蛰了一下,她即刻放开了按在丝帕上的手。 刘彻说, 「退下。」 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在每个人耳边,清凉殿上骤然如同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声音不大, 说了一遍之后也不再重复。 清凉殿上,有人跑着去找侍医, 有人以白银的盆盛来温水, 有人焚烧传闻中可用以止血的香草。 在刘彻开口之后,这些人忽然就消失了, 所有侍从全部退下, 清凉殿又变回了往日的岑寂。 偌大宫室中,只有神女端坐其中。神女身边人来人往, 唯独刘彻始终都在。 系统不确定地说,「刘彻这是在撒娇吗?」 嘀嗒,嘀嗒。 仅仅说了两个字,刘彻满脸伤口就又更深地裂开,血一直透过丝绸的手帕,滴落到漆案上,溅起小小的血花。 系统说,「恭喜你打出成就【刻骨铭心】,身上伤口容易消退,心上伤口难以痊癒。」 要什么药膏宣什么侍医,神女留下的伤口,就让神女来治疗我。倘若神女想要这伤口留下—— 那就让这伤口留下。 是……这样的意思吗? 「嗯。」林久说,心不在焉,模稜两可。 清凉殿发生的一切都分毫不错地传进她耳朵里,可她一点儿也没有去在意。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衣袖上的铃铛,透过那些晃动的铃铛,看着千里之外的卫青。 卫青那边的场面,看起来有些过于古怪了。 他身后万千士卒,却都在那一人身前止步。 而那人看起来,也并非是健壮到可以以一敌百的武士。 恰恰相反,他装束古怪,瘦弱得可怜,露出来的两条手臂上,布满垂下来的苍老肉皮。 有人驱马上前,一边警惕地看着那个拦在卫青马前的怪人,一边轻轻说,「将军?」 他在问,问卫青缘何在这时停住马蹄。 一人之问,千人万人之问。 在这些奔袭千里要杀人要扬名要以军功封妻荫子的年轻人眼里——不不他们甚至并不将这个怪人放在眼里。 他们以为卫青只要放开缰绳,狂暴的烈马就能在片刻之间踏碎这怪人的一身血肉和骨头。 所以卫青现在是在干什么?他停下了,怎么能停下? 不清楚卫青是怎么做到的至少在此时,他麾下的年轻人看起来都还对他有着信服的情绪。 可他毕竟第一次领兵第一次出征,他带领的这些兵卒纵然对他有信任可没有被血淋过的信任终究浅薄。 他们可以容忍卫青停下一刻钟两刻钟,倘若卫青停下更长时间呢,倘若他一直停在这里呢? 这样的结果,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吧。 那个怪人站在卫青的马前,卫青何尝不是站在身后那些年轻人的马前。 ——马蹄能踏碎那个怪人,就没有理由不能踏碎卫青! 「卫青现在,」林久忽然说,「应该说不出话吧。」 「你看出来了?」系统有短暂的诧异,随即又释然,「是,你没有理由看不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人又叫了一声,「将军?」 在这一瞬间,卫青的脸颊和嘴唇都有细微的蠕动,仿佛便要开口。 可他最终没有开口。 他唇缝之间,缓慢地沁出一线血色,幻觉一般短暂,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咽下了一口血!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话,而是因为他嘴里全都是血,喉咙里的血不停往上涌。 此时他若开口,根本就说不出话,而是会呕出一大口血! 主将阵前呕血,军心立时就要涣散成一把沙子,所以卫青根本不敢说话—— 卫青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立在卫青身边的年轻人凝神片刻,脸色立刻就变了。 第122页 他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整个人都趴伏在草地上,讲耳朵贴在地上。 细微的震颤声从远处传来,听地的年轻人爬起来。 他向卫青伸出手,五根手指都张开。 来的是骑兵。 五千人马。 「是神让卫青吐血?」林久问。 「是。」系统说,「不止是吐血,是疼痛,常人无法想像的疼痛。他现在血肉里就像是扎了无数根针,动一下平衡崩溃,他立刻就会因为疼痛而发疯。」 「这就是神的手段啊。」林久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波动。 这时再看向那位神,或者说,神在人间的代行人。 他苍老瘦弱装束古怪两臂鸡皮,可他站在这里,就像是一枚恶毒的钉子,钉死了卫青的性命! 「卫青会怎么选择呢?」系统自言自语能。 他自问,然后很快又自答,「其实卫青根本不必选择,他面前没有选择,只剩下一条死路和一条活路。」 「死路没什么好说的,活路则是立刻转向奔逃。」 系统言简意赅,「我建议他逃。」 林久说,「他不会。」比系统更言简意赅。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系统忽然说,「你想屠神,是不是?」 「这是狂想,然而并非不可实现。」 「嗳?」林久似乎有点诧异,问系统,「那你认为,我要怎么做,才能实现屠神的狂想?」 说到「狂想」这两个字时,她声音里似乎带着缥缈的笑意。 系统没笑,也没在意林久这有些轻佻的笑,他一字一顿地说,「很简单。」 「你,现在去把卫青杀了。」 话音方落,仿佛天地都为之寂静了片刻。 林久说,「我还记得此前你曾建议我杀刘邦,和此时没有两样。」 「我没有建议你杀刘邦,我只是建议你中止对刘邦的召唤。」系统耐心地纠正。 「刘邦和卫青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不建议你将他们两人相提并论,容易被影响做出错误判断。」 「不一样在哪里?」林久问他。 系统很快回答, 「刘邦的死活无所谓,而卫青的死是必要的。」 「踩在他的死亡上,你能抓住屠神的荣光。」他这样对林久说,语气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第6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图穷匕见。 系统一口叫破了林久的真实目的。 她为什么兴奋, 为什么两眼放光,为什么突然做起新衣服? 【白泽】那一千只雪白的眼睛是用来做什么的? 倘若只是为了刘彻,那未免过于大费周折了! 那些眼睛观天视地搜天寻地, 【白泽】长出那么多眼睛,就是为了在天地之间找到神的踪迹。 太嚣张了, 系统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宿主,神降临,而她不闪不避, 她甚至嫌弃神来得太慢, 迫不及待到要主动寻找神的踪迹。 此时帝国西北,茫茫无际的草场上, 马蹄声自四面八方而来, 远处隐隐可见人和马的影子。 卫青低着头,挡在他马前的那个披羊皮的老人也低着头。 他已经被这个瘦弱无力的老人拦在这里很长时间了,□□的战马从急躁不安变得悠游自在,鼻息不再粗重,甚至低头吃了一点草, 在听见迫近的马蹄声时抬头警惕地四望。 林久一直不说话,有时候她的耐心简直令人绝望。 系统忍不住说, 「匈奴人来了。」 卫青没有任何动作。 「这也可以理解,他能忍住那种疼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系统说着打了一个寒颤。 林久立刻问, 「你也经歷过这种疼痛?你被神这样对待过?」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 反问林久,「那你呢,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就只因为他是卫青?」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你看似对歷史毫无敬畏,可实际上你对刘邦对刘彻对卫青对董仲舒东方朔甚至窦婴, 简直像妈妈一样宽容和温柔。」 林久没有说话,仿佛哑口无言。 系统的语气缓和下来,「我无意窥探你的心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心理负担是不必要的。」 「这个时代草原上的战争其实可以类比成一场大型躲猫猫,谁被找到了谁就得死。卫青原本是可以赢的,可他耽误太长时间了,现如今他被找到了,那他就得死。同样是死,死在你手上和死在匈奴人手上有什么分别?」 他极尽地蛊惑着林久,一言一辞简直称得上妩媚,当年妲己在纣王面前也不会有如此的妩媚了。 美人与屠神有什么不同?刘彻如此兇勐的君主也在利益之下向林久俯首,今日他就要效法林久以驯服林久。 「神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卫青身上,神的目光照落在卫青身上,只要你提前杀死卫青,就能打乱神的节奏。」 「冷静的神是无懈可击的,想屠神,就要抓住他节奏乱掉的那一瞬间。对你来说这没有难度吧,你是个擅长捕捉机会的人啊!」 系统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他简直像是要抓住林久的手,替她杀死卫青,再替她屠神。 林久开口了,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诱惑下保持缄默。 她说,「你在我面前刻意伪装悽惨,但更多时候你的傲慢简直不加掩饰。」 第123页 「什么?」系统愣住了。 马蹄声中,匈奴人在接近。 匈奴人,在三个字在汉人心中几乎有神鬼一般可怖的威势,宣室殿上位高权重的王侯敢于反驳刘彻的诏书,却在谈起匈奴人时色变心惊。 可这群生活在草原上的神鬼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狰狞可怖。他们长着和汉人相差无几的面孔,每个人都矮小又瘦弱,老老少少各不相同,有些还是稚嫩的孩子,有些已经长出了白髮白须。 可他们骑在马上。 高大的骏马,比卫青□□的马还要更高大健壮的良驹。 马上的骑手摘下弓箭,迅捷地弯弓搭箭。 箭头尖锐,对准卫青的脸。 这一瞬间,天地忽然变得很静,奔雷般的马蹄声和弯弓声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在天边。 卫青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系统悚然而惊!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他以为卫青低着头是在忍耐疼痛,系统此前以为是因为畏惧,或者是因为忍耐疼痛。 但不是,他的身体是稳定的,肩膀没有颤抖,也没有因为疼痛而起的抽搐。 他在闭目养神。 有一个四字的成语是怎么说来着,人创造出这样一个成语,用来形容一种在睡觉但同时也在为战争做准备的奇异状态。 是了,枕戈待旦。 在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的脸就让人想起这四个字。 系统说,「……被骗了。」 他没说清楚谁被骗了,因为所有人都被骗了! 神被骗了,匈奴人被骗了,系统也被骗了。 草原上的战争是一场躲猫猫,谁被发现谁就得死,可卫青被发现的同时,发现他的那些匈奴人也被卫青发现,发现与被发现原本就是一个相对的无法被完全界定的状态。 林久的声音在系统耳边响起,她说,「从刘邦到卫青,生死在你口中永远无足轻重。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轻易裁决他人的生死,你以为你是谁,神?」 可是系统已经无暇去顾及他的言语了,就在他眼前,一桿大旗缓缓升起,巨大的「卫」字在草场和天空之间烈烈招展。 就在那面旗帜展开的同时,四面忽然同时响起喊杀声! 此处地势奇特,是一处低缓的草坡。不得不说神选择的位置非常完美,匈奴的骑兵携地势冲杀过来之际,将会有洪水倾泻的威势。 可现在那草坡四周忽然站满了汉人的军队,居高临下,同时向匈奴人弯弓射箭。 「他把那些人藏了起来!」系统叫得像是见鬼了一样,「该死!该死!该死!你用【白泽】给他开天眼了?不不对,没有,那他是靠自己纯粹判断出来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对,这不符合——」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久说,「不符合什么?为什么不说完?」 系统抱着头喃喃说,「他骗人,他带来的人马根本不止五千。」 此前他说卫青被拦住的时间太长了,他□□的战马从鼻息粗重等到悠游四顾,战马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换个说法,岂不是战马已经养足精神,蓄势待发? 与神对峙之时尚能如此大胆地休养生息,那埋伏起来的那些兵马吗?小睡一会儿都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有见识过这一战的人不配谈以逸待劳,这才是以逸待劳的极致,极致的大胆,极致的剑走偏锋,简直像是在钢丝上跳舞,可又是如此地妙到毫巅! 「疯子!」系统喃喃说,「他不疼吗?」 他目之所向,卫青正抬手震落剑上一泼血。 他的表情变了,很难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狰狞,但其实他只是在咽下嘴巴里的一口血,他的喉结滚动着,去除这一层吞咽所致的神情变动之外,他依然面无表情。 此时他依然面无表情。 史书上记载卫青,说他「性和柔」,「媚上」,系统记得这两个形容词,此时想起来只想哭着大骂一声狗屎。 这个时代的史学家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管这种人叫「和柔」? 「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卫青这样的人会被疼痛打败?」林久困惑地问系统,「你说你读过这个朝代的史书,那你读过《庄子》吗?」 「什么?」话题跳跃得有点快,系统有些茫然。 「你知道为什么刘彻可以成为君王吗?」林久继续问他。 但好像也不是很想要系统的答案,她自问之后立刻自答,「刘彻曾读山海经,他也曾读南华经。」 南华经,又名庄子。 「刘彻是罢黜黄老之术的人,可此世或许再没有比他更通彻庄周的人了。」 系统茫然地听她说。 林久缓缓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 系统甚至都在她的声音里有了片刻的沉溺,控制不住地去想那种场面,沧浪接天,人如草芥,磅礴巨鱼从水中跃起,半个海和天几乎被它巨大的嵴背掀翻。 莫名地他读出了林久的未尽之意。 不仅是他,不仅是神,此时是刘彻第一次向匈奴举起屠刀,他派出了卫青,这个在长安城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一直跟在刘彻身后的沉默寡言低着头的年轻人。 第124页 多少人等着看他陨落? 多少人等着看年轻天子的陨落? 可是—— 你们凭什么以为你们能看见你们想要的陨落?你们以为刘彻放出来的是什么?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林久的声音,冷静到冷淡的地步,说,「卫青,他可是刘彻的鲲鹏。」 苍天之下,草尖之上,卫青正缓缓收剑回鞘。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 碧草被马蹄踩烂踩碎,血肉和红色和草的绿色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颜色。 系统忽然说,「卫青这一战收割了多少匈奴的人头,你数了没?」 一秒钟之前他还在歇斯底里,但此刻忽然平静了下来,平静到诡异的地步。 林久没说话。 他继续说下去,「我数了,那个数字,是三百年大汉对匈奴从未取得过的辉煌战绩。」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鲲鹏起于青云的势头是无法被阻拦的,人不能,神也不能。 「你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在为卫青感到骄傲。」林久说。 系统冷淡地说,「没有,我只是在嘆惋,他确实很了不起,但那只会让他更倒霉。」 第62章 「不会天真到以为神如此软弱无力吧?」系统声音里掺杂了丝丝的电流音, 「不就是一次的失败吗,算得了什么。」 「卫青躲过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神的目光照落在他身上, 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啊?」系统的情绪激动得很反常。 林久不说话。 她的沉默酝酿着一种叫人不安的压抑。 马蹄声舒缓地响起,骑马的人在草原上穿插着回归先前的位置。厮杀过后, 汉军列队。 卫青没有动,他的马停在那个披着羊皮的怪人面前,这一场征战起于这个怪人, 可这个怪人此时竟然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系统笑了一下, 笑声癫狂,「此一战创下不世的功勋, 可那又怎么样呢,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神。」 所有人都察觉到那个怪人的怪异之处,渐渐有了窃窃私语声,有人说看此人的装束,似乎是匈奴的和萨,就是侍奉匈奴神的祭祀, 地位尊崇。 也有人说,将军为何还不动手, 莫非是与匈奴人有所勾结? 就在这些窃窃私语声中,有人打马上前, 高声问卫青, 「将军为何迟疑?我愿为将军诛杀此獠!」 时间像是在此时放慢,天地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每一个细节都歷歷在目。 卫青勐然回头, 他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收紧了,就像是被下属的言辞激怒, 要抢在下属之前拔剑斩断眼前怪人的头颅。 裹在羊皮里的怪人在此时抬起头,露出一双空茫的眼睛。 寒光照在他眼睛里,可剑光是一匹细长的雪练,此时他眼睛里的寒光却如星光一点,极寒也极细小的一点。 那不是卫青的剑光,卫青的剑根本没有出鞘,他抓住剑柄却不是要拔剑杀人,而是向后挥动,要拦住那个放言为将军诛杀怪人的属下。 可他挥出的剑柄什么也没能拦住,那个要为他分忧的年轻人没有拔剑也没有靠近,而是拉紧弓弦,在极近的距离上放出一箭。 闪着寒光的箭头擦过卫青挥出的剑鞘,割裂空气带出一声细长的蜂鸣。 那实在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方才斩杀匈奴人时他一直追随在卫青左右,剑术绝妙弓马娴熟,此时他射出的箭未至,带起的利风已经吹起了怪人披拂的头髮。 系统大笑一声,勐然放声大喊,「狂妄之人,不知神罚将临!」 他声音之大震得林久的精神空间都在颤抖,就像是在响应他的预警,天地之间骤然炸起一声巨大的雷鸣,远处腾起一团草绿色的薄雾,那是在在这声雷鸣中被震成碎屑的野草。 晴天丽日,朗朗干坤,从地向天,缓缓升起一团阴云。 所有人都呆住了,天光骤然就黯淡了下去,战马惨叫着跪倒在地。 这片阴云只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半面天空,另外半面天空仍然是晴空丽日,昏晓交界之处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像是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 卫青唇边溢出血沫,然后他勐地吐出一大口血。 但此时没人关注他了,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身披羊皮的怪人,不此时不该再称唿他为怪人,多么地不敬重,应当称唿他为神! 大地之上阴云之下,他高高地举起手,手指握拳,然后放开。 就在他手指展开的一瞬间,阴云震动,巨大的闪电纵横过半片昏暗的天空。 天崩地裂一般的声响吞没了剑鞘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在这种天塌地陷一般的神罚之下,所有人和马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有卫青从马上跳下来,仍然执着地、执着到不可理喻地,向前挥动剑鞘! 不,站着的人不止是他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就是那个向神射箭的年轻人。 在他射出那支箭的同时,神的视线短暂地从卫青身上移开,凝注在了他身上。 在那样的凝注之下他浑身触电一般发抖,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巴里冲出来,他眼神呆滞神情也呆滞,他□□的战马不像其他战马一样跪倒在地,而是驮着身上的主人往前走,步伐慢得简直称得上悠然。 第125页 战马的眼神也是呆滞的,慢慢走向披羊皮而立的神。 卫青的剑鞘就在此时重重击打在那个年轻人腰间,用力之大,一击就将他打落马下。 下一瞬横跨半面天空的闪电通天彻地一般落在战马头顶,电光烧尽了所有嘈杂的声音,一声炸响,就像是空心的竹竿被火灼烧的那种炸响。 闪电消失了,战马也消失了,空气中飘荡着一缕细细的黑色灰烬,落在落马的年轻人的头髮上,他的头盔在坠马时摔落在不远处,此时也落上了一点黑灰。 全部人都呆若木鸡。 他们是骑马奔袭而来的年轻人,手上沾着匈奴的血,胸中埋藏着封侯的野心,可此时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神。 没有任何人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反应。 卫青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没有看披羊皮的神,也没有看天空上的阴云,甚至没去看那个从马背上摔落的年轻人。 他低着眼睛,蹲下身,抬手抚摸他那匹跪倒在地的战马。 死水一般的气氛在他的举动下泛起了波澜,渐渐有人学着他的模样,蹲下来抚摸战马的脖颈。 此时他们在茫茫草原上,去国离乡千里之遥,没有马他们就回不到大汉的疆域,此时此刻确实应该安抚战马。 出征之前他们接受过这样的训练,此时主将熟悉的举动一下子将神罚又拉回了战争的高度,于是所有人都渐渐放松下来,有人大着胆子去割掉匈奴人的头颅,这是他们回去之后领赏的凭据。 在无人注意的时刻,卫青伸出舌头舔舐嘴唇,舔掉方才沾在唇边的血渍。 有人在剥一匹死马的皮,那个大口吐血的年轻人之后将被包裹在这张马皮里。 卫青将他从马背上击落,使他避开了那道必死的闪电,可他没能扛住神的目光所带来的剧痛,他死了,死时手中握着弓箭。 「……真了不起啊。」系统说。他的声音仿佛嘲弄,但又带着复杂的情绪底色。 披羊皮的神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站在原地。 然而此时此刻卫青能决然做出无视神明的应对,这样的应对说不上精彩,像深水一样没有什么波澜,可任何一个能看清形势的人都要为他拍案叫绝。 将者,兵魂也。倘若与神相对他必然落于下风,卫青落于下风无所谓,可一兵之魂落于下风就等着带着这么多人去死。 他带人千里索敌,何尝不是孤军深入,这只孤军的身家性命全部牵繫在他这个将军身上。 此前他吐血是因为在剧痛之下挥舞剑鞘,是为了救他麾下那个年轻人。 之后他又偷偷舔掉血渍,掩盖吐血的痕迹,那个当众吐血的年轻人已经死了,他不能被人发现他随时会死。 一个快死的将军是没办法将军队带出茫茫草原的,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敌人多少战争。 而他此时作态,相当于向天地宣言,必定要将这支军队带回大汉。 「难以想像,他其实和那个死掉的年轻人一样的年纪吧,这么年轻就有了身为主帅的觉悟。」系统说,「刘彻看重他真是有理由的……神杀他也真是有理由的。」 「你说什么?」林久发问。 系统说,「我说神杀他是有理由的。他其实是对的,只要他无视神,神就没办法亲自对他发起进攻,只能阻碍他,然后利用位面原住民杀他。」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可他那个属下实在不该放出那一箭。方才的雷电只是神的自我保护机制,此时应当是在做出攻击判定吧,一旦通过神就能打开束缚,到时候——」 系统计算着时间,「卫青会死在草原上吧,地震、雷霆、天火,或者其他的天灾。哦,或许也可以叫做神罚。」 「你真的很想让他死。」林久说。 系统忽然就激动起来了,「我告诉过你杀他可屠神,你不听我的话,到现在为止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是不相信我吗?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难以沟通的宿主,我说卫青得死,而你就是不动手。」 说到最后他声音简直近似咆哮,「你在意他所以你没办法杀他,可你杀不杀他他都得死!」 「一定得死?」林久的声音还是冷静的。 「除非他敢屠神,他敢吗?啊?超脱凡人的高度,在天地都在警告他的时候,他敢屠神吗!」 「他不敢。」林久说。 「他也没必要敢。」她继续说,声音稳定得有一种残酷的意味。 「卫青已经把他能做到的做到了最好,剩下的既然是神之间的战争,那就交给神来解决。」 系统骤然张大了眼睛,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清凉殿上,林久伸出手,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铃铛的响声骤然一亮,她全身上下所有雪白的铃铛都在此刻震响。 伏案书写河图洛书的刘彻在此时顿笔,可他没有抬起头,他脸上的伤口还在发疼,而且正在那些铃铛的声音里变得越来越疼。 系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在这种时刻,他竟然在说,「恭喜你打出【倚门回首】成就,在心中回首一万遍,终究不敢去看你的脸。」 密集的提示音不给他任何停下来的机会,「恭喜你打出【字里行间】成就,我做文章不专心,我不想河山只想你。」 而林久对此全然无动于衷,似乎这样的事情再理所当然不过。 第126页 系统忽然想起回忆中的一个片段,此前林久曾在【虐恋情深】成就模块上勾画了三个【成就】。 系统还记得那三个【成就】的名字,可是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顺序……那三个成就恰好在整个版块中位排前三。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在这个时代,「三」这个数字有一种神秘的象徵意义。 在很多时候,林久对这段歷史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所有三这个数字在她心里是不是也有特殊意义? 三是万物是全部,她勾出三个成就不是因为她只要三个成就,而是全部,她要【虐恋情深】下的所有成就! 多么狂妄不可理喻,可她此时一个动作刘彻就给了她那么多成就……系统完全没办法停下提醒【成就】的提示音。 她要干什么,这么多的成就和这么多的心动值,她拿来干什么?! 卫青忽然抬起头。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战马的脖颈上,脸色平静,没有表情。 系统都无法理解【白泽】的一千只眼睛如何监天视地,难以想像卫青是怎样准确找出了注视他的那只眼睛,然后再看回来,与林久对视。 第6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在这一瞬间生出一个古怪的联想。 他觉得, 在抬头看天的这一瞬间,卫青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诚然这一年卫青年轻得可怕,可这份联想并无关他的年纪。 汉和匈奴的战争, 就像是两个小孩子打架,神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大人。 卫青现在的处境, 就是打赢了对面的小孩子,随即又被对面的大人推倒在地。 他那个放言「愿为将军诛杀此獠」的袍泽死了,他很想救那个人吧, 在神罚之下也坚持挥剑将那个人从马上打落, 可终于还是只能剥下马皮,以装裹那个人的尸体。 为了忽然抬头看向天空, 深沉稳重的将军在此时根本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抬头看天时他在想什么?看着头顶那片巨大的阴云, 有没有想起远在长安城里的神女,就像小孩子被欺负时,想起家里的大人。 然后他于此看见神女的视线,冥冥之中与神女目光相接。 这种时候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委屈,迁怒, 还是求助?都有理由。 可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他愣了一下, 似乎很意外。 然后他低下头,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低头方式, 就好像要刻意掩饰自己于此与神女对视的事实, 就好像是……要在匈奴人的神面前,保护大汉的神女。 系统一瞬间觉得荒谬, 他觉得卫青这样的作态有点可笑。 他自己还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在神罚之下, 方才那通天彻地的雷霆还不够对他形成警告吗?他原该明白他已被神盯上,在劫难逃。 这种时候就应该求救, 应该祸水东引,应该不惜一切求得一条生路。 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然在发现林久之后妄想粉饰太平,他竟然妄想在一个神面前保护另一个神啊。 说不清理由,但系统对卫青的恶意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他近似于恶毒地想,这也不奇怪,谁叫卫青小时候只是个没有爹的马奴呢。 从小到大他都没尝过被保护的滋味吧,是那种被推倒在地也没办法哭,只好自己一个人站起来,擦掉血也擦掉灰,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的可怜小孩。 即使现在他长大了,得到刘彻的赏识了,带兵出征时被人尊称一声将军,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可怜的小孩,卑贱的、可怜小孩。 翻涌的恶意渐渐平静下来,现在系统真情实感地觉得卫青可怜了。 他不求助其实是对的,系统想,这样会让他死得体面一点。 就算他求助了,又能怎样呢。就算林久看起来有点古怪,又似乎藏着底牌,远隔千里万里,她还能转瞬降临,对面屠神吗?怎么可能!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说卫青得死,不错,卫青得死,在他第一次出征的途中,在回到大汉疆域之前,他一定得—— 那个字卡在系统的思维间隙里,近在咫尺,可是又永远永远没办法再被想起。 另一股忽如其来的思绪占据了系统的整个思维空间,他听见声音。 像是铃铛的响声,可是又不全然是铃铛的响声,似乎是丝帛撕裂的声音,又似乎是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的风声。 他看见一只手。 也或许并不能说是看见,那并不是视觉所能捕捉到的形体,而是一种感知。 草尖上垂着一滴血珠欲坠不坠,此时颜色忽然转暗,仿佛片刻之间就凝固成了一粒血痂。 不,不是血的颜色变暗,而是光线忽然黯淡了下去。 浓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手影。 在这一瞬间系统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甚至有闲心生出杂念:他在想,卫青和林久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卫青没有求助,可林久也并不曾袖手旁观。 巨大的手影以遮天蔽日的气势轰然下落,一路带起尖锐的风声。 隔着千里万里,神自云端垂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卫青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忽然,他站起来,转过身,面神而立,姿态僵硬得像是被人牵在手中的木偶。 方才还在安抚战马的手慢慢垂落到腰际,然后像是卡顿住的机械一样,慢慢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第127页 气氛立刻就变了。 所有人都看向卫青,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怪异之处。 卫青此时握剑的姿态,莫说与此前挥剑时的娴熟相比,甚至称得上笨拙,简直像是从来没碰过这把剑,甚至从来没碰过这种制式的兵器。 系统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他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忽然出手,为什么卫青不曾反抗,又为什么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那么奇怪,又为什么有人牵着马站到了卫青身后。 ……战场还没有打扫完吧?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系统看着卫青,威望两个抽象的汉字,在此时有了具体的形貌。 难以想像此时是他第一次出征,他还如此年轻,资歷浅薄,担着一个天子宠臣的名号,由此得以统率军队。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威望。 将者,兵魂也。 他的士兵此时都麂集在他身后,哪怕对面是神。 清凉殿上,林久手指骤然发力,青筋在雪白皮肉下清晰绽起。 千里之外,卫青抬手挥剑。 剑未出鞘,没有清光,挥动之际不带有丝毫技巧的痕迹,随意地像是孩童挥舞树枝。 铃铛声骤然一烈,震耳欲聋,响彻整座宫殿。 垂坠在林久身上所有的铃铛都裂开更深更大的缝隙,就像一千一百只雪白眼睛里忽然长出漆黑的瞳孔,一千一百只瞳孔同时注视着这一幕,就在那笨拙的挥剑之下,剑光沖天而起,阴云大开,天地大白。 粗略硝制过的羊皮在剑光中无声地分成两片,落到地上。阴云消散无际,晴天丽日,朗朗干坤。 卫青将长剑重新收回腰际。 神的手离开了他的手腕,消散无际,他的嵴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站姿变得笔挺,握在剑柄上的手指也调整成了娴熟的姿态。 就在他面前,草原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黑黝黝的底部浮着一团隐约的血色。 那就是剑光过后,方才与他对面而立的那个怪人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火红的衣袖在宫室中摇曳出一道火焰般的辉光,密集的铃铛声忽然停住,漆黑的瞳孔重新闭合成雪白的铃铛,全部铃铛都不再发出响声,天上地下,寂静无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说不出话。 林久收回手,仿佛从高纬跌落,监天视地的视角忽然变回凡人的视野,草原消失,卫青消失,天空也消失。她在清凉殿上,身边坐着伏案书写的刘彻。 「就这样结束了。」系统轻声说。 「就这样结束了?」系统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在干什么啊,不会天真到以为你杀掉了神吧?那只是神降临此世之际随手挑选的一具外壳,你杀了外壳有什么用,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林久没有说话。 下一个瞬间,覆盖在她手臂上的火红长袖忽然炸开,长袖之下手臂上的血肉也炸开,猩红的血溅满半张书页,一直溅上了刘彻的脸。 那一剑对她来说并非没有代价。 「你到底是为什么?」系统的声音都在发抖,「神会挑选新的外壳,然后——」 他的声音顿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些违和感的来源。 他大叫起来,「那一剑意图不在屠神,在于逼迫!」 对,就是逼迫。 那一剑以卫青为分割线,卫青身前剑光通天彻地不可阻拦,卫青身后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剑光下落之际神会脱离笨重的外壳进行闪避,那神会往哪里闪避,离神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执剑的卫青,神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抢夺卫青的身体,作为他新的外壳! 「这就是你对卫青的保护?」系统声音艰涩而沙哑,「你是个疯子,真是个疯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适用于神,所以神在剑光降临之际,捨弃旧的外壳,冲进了卫青的身体里。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卫青,在神进入他体内的同时,便也等同于他进入了神的体内。 于是神不能再对他动手,无论雷霆还是雨露。 可是。 系统说,「你根本不知道被神入侵会有多痛,是超过卫青先前所承担的那些疼痛更千百倍的疼痛,千万倍的疼痛!」 「你岂没有看见神此前那具外壳的下场?」 那个披着羊皮的匈奴和萨,他眼神空茫因为他的魂魄早已经磨灭在了神带来的剧痛中,那种痛苦是可以磨灭魂魄的。 系统不可自抑地战慄起来,「他会回长安,你知道再回到长安的会是什么东西吗?」 林久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没了衣料的阻隔之后,那些雪白的铃铛直接镶嵌在她血肉模煳的手臂上,像是密密麻麻满满一臂自血肉中生长出来的雪白眼瞳。 她用手拽出来那些紧紧镶嵌在血肉深处的铃铛,每拽出来一枚铃铛就有一股细小的血柱喷涌而出,伴随着一点点黏腻的水声。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全然面无表情,仿佛不知道疼痛。 刘彻手一松,笔掉在漆案上又滚落到地上,他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抬手抚摸自己的面颊,指尖立刻染上了血色。 他满脸都溅满林久的血。他知道神女一定做了什么事情,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第128页 这一天他得到了河图洛书,他本该为此欢欣鼓舞。可也是这一天,第一次,他觉得他离神女那样远。 刘彻看着滚落到地上的笔,看了一会儿,没有弯腰去捡。 很难形容他此时的表情,系统此前在观察卫青时一直喋喋不休,却在刘彻面前变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刘彻转向林久,恭谨地垂着眼睛,并不敢看林久身上任何一寸肌肤,轻声叫了一声,「神女。」 系统说,「恭喜你打出成就【如珠似玉】,你贵比珠玉,令他不敢注目,更不敢触碰。」 他不看林久,林久也不看他,只是轻声说,「碎了。」 她手臂上的皮肉破碎得惨不忍睹。 「我为神女召见医官。」刘彻立刻说。 林久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说,「我的衣服碎了。」 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衣服碎了。」 刘彻不知道怎样回应,谨慎地保持缄默。 林久忽然抬起眼睛,她自己的眼睫毛上也溅上了血,此时还有血珠垂坠在她睫毛上。 「卫青、什么时候,回来?」她问刘彻,口齿清晰。 第64章 说这话时,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彻看,长而浓密的睫毛不带丝毫捲曲的弧度, 直直地从眼睛里扑朔出来。 几乎叫人觉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 在这样的注视下,刘彻耳边变得很安静, 神女离他很近,天地离他很远。 他唯一能做的是回以同样专注的目光,不敢稍微移开视线。 神女慢慢倾身。 刘彻后退, 躲开她的凑近。 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姿态, 不愿轻易在神女面前后退,认为这是示弱的姿态。 说来说去, 就是不甘心示弱, 想和神女并肩而坐。 稍微有点狂妄的私心野望。 但现在他顾不上去想这些了,神女看起来不对劲,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就是不对劲! 她面无表情,可就是有一些东西, 像冰层下涌流的水一样,在她皮肉之下涌动。 她看起来……像是森严, 又像是兴奋。 此时是夏日的尾声,长风流火, 冰鉴里的冰块堆叠成山岳的形状, 风吹过时,撕扯下绵密的白色冷雾。 「来人。」刘彻说。 系统飞快地说, 「恭喜你打出成就【由爱而生畏】, 此时他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的畏惧。」 似乎是不可置信,系统重复了一遍, 「畏惧,刘彻的畏惧。」 林久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刘彻也会生出畏惧吗?总觉得这个【成就】来得太简单了。」系统嘀嘀咕咕。 「简单啊?」林久问他。 「虽然这样说很多余,但我还是要解释一下,打出这个【成就】的正宗路线应当是,你和刘彻缠缠绵绵虐恋情深,然后有一天你大彻大悟慧剑斩情丝,然后刘彻来见你,他见到你眼睛里不再有对他的爱——」 系统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呕吐声,「反正大致就是这样,太猎奇了我实在说不下去了,总之这是一个保守估计三年才能拿到的【成就】,你、用的有三分钟没?不是我不明白,刘彻为什么突然就害怕了啊,你之前动不动威胁他要吃他的血肉,那会儿也没见他害怕啊。」 「来人!!」刘彻提高声音,何止怒吼,简直咆哮。 汉宫鲜少有人见天子如此失态,刘彻从小就是个洋葱一样的小孩,有时你看他鲜衣怒马肆意自在,可剥开那一层表象之下,大事当前他永远深沉冷静喜怒不形于色。 而此刻他表露出畏惧,但又不仅仅是畏惧,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情绪是失控的。 清凉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侍臣领命而来。 可是太远了也太慢了,神女和皇帝在一起时,清凉殿如此拒人千里之外,最伶俐的侍臣也不能在转瞬之间到达皇帝脚下听命。 神女还在凑近,刘彻后背已经抵上了坐塌的扶手,退无可退。 她俯身看刘彻,血流到手腕上,又一直滴沥到刘彻脸上。 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可这样冰凉的血竟然是香的,有点腥香,又带一点甜意,让人想起女人的衣袖领口,遮掩在其下凝脂般雪白柔软的皮肉。 她血里有女人的衣香。 刘彻忽然想起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态,刘彻说为她延请医官,而她只说她的衣服碎了。 她对破碎的皮肉毫不在意……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凡人没能看懂她的在意? 似乎是有过这样的书简,秦朝或者更久远时代流传下来的,装在粗陶罐子里以蜡封口……刘彻眼前晃过书吏年老的脸。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阅读过的书简,那时灯火明灭,他在明灭的灯火中艰难地分辨古老的文字,秦皇立下书同文伟业之前就写定了的文字。 凌乱的笔记,记述说,神鬼披人皮降世。 侍臣的脚步声急促地接近,高叫「陛下」的声音从似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 刘彻骤然回神,厉声呵斥,「不得君命,安敢面圣!」 没有君王的命令,怎么敢面见神圣的容颜。这是在质问将要踏上清凉殿的侍臣。 他声音里有怒火,可是那短暂流泻出的失态消失了,眨眼之间他就又成了那个宣室殿上的皇帝,也有笑也有怒,可你看着他听着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深沉威严喜怒不形于色。 第129页 他的畏惧消失了。 脚步声停在清凉殿外,一门之隔的位置,可以想见穿深衣的侍臣在门那边深深躬身,在君王怒火之下不敢多说一句话。 于是清凉殿里,还是只有刘彻孤身一人。 他觉得恍惚,想起此前他和神女之间有过的一点温情,神女给他吃第一只红薯,神女拉着他的手看河图洛书……倘若这也算是温情。 可温情是人才有的情绪,怎么偏偏忘了神女非人。 他也尝试用温情驯服神女,有时候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他翻阅奏摺时神女甚至伏在他身边睡觉,雪白的脸颊紧贴着漆案,神情纯稚。 那么多年啊,清凉殿上一直只有他和神女。 举世皆知神女披天衣降世,从很久之前刘彻就很在意神女披身的天衣,可是好像也只是华美了些鲜艷了些,这样就足以被称作天衣吗,让人觉得很失望。 倘若那些缥缈的衣料并不足以称为天衣—— 刘彻看着神女的脸,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脸没有变,不长大也不变老,那张脸上找不到丝毫不美的地方。 此世最有名气的美玉是和氏璧,以白璧无暇着称,后来秦皇雕玉成玺,再后来那枚玉玺放在了刘彻的桌案上。 神女的脸比他的玉玺还要无暇。 美得不可方物,如同传闻中的……天衣。 「叫窦婴过来。」刘彻说,他看着神女,却是在向门外的侍从说话。 然后他紧跟着说,「不,叫田蚡过来。」 可田蚡如今正卷进景帝遗诏一事中,更被刘彻下密诏要朱诛杀,怎么还能入禁中见天子? 这不合常理! 侍臣应当是刘彻的心腹,听了这样的要求,也不对此提出疑问,隔门应声之后很快退了下去。 系统呆呆的,「这剧情是走到哪里了,我感觉我完全看不懂……」 林久贴心地回答,「走到喊田蚡过来了。」 系统一个激灵,「不是,我明白为什么喊田蚡过来,因为之前你和刘彻约好时间让窦婴来见你,现在还没到时间所以刘彻不好让窦婴过来……」 系统说着说着忽然没有声音了,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语气微妙道,「所以刘彻既没打算杀窦婴,更也没打算杀田蚡,他一开始就准备把他们两个人都送给你。」 「是这样吧。」林久说。 系统沉默了。 看看刘彻,再看看窦婴和田蚡,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物尽其用」。 这何止敲骨剥髓,简直把骨头渣子都拿来拌饭吃下肚,这是个被皇帝事业耽误的奸商啊!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系统更迷惑了,「为什么现在让田蚡过来,就,明天窦婴就要过来了,万一你要吩咐他们两个做什么事情,撞在一起了岂不尴尬,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见面恐怕要血溅三尺吧。」 「因为他畏惧啊。」林久说。 系统屏息静气,熟练地端正态度开始听讲。 「他以为我说的衣服是人皮。」林久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系统一口水喷出来,「放在你身上就感觉好像有点合理又有点不合理……但这也不至于畏惧吧?区区人皮,刘彻能扛不住?」 「他是之后才想明白我说的衣服是人皮,之前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林久继续说。 系统说,「我开始听不懂了,所以我还是保持沉默吧。」 「他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提起卫青,以及我的衣服是什么。」林久说,「刘彻这种人不畏惧已知的任何东西,他只畏惧未知。」 「所以在他得出衣服等于人皮这个结论之后,他自觉他的疑惑被解开了,所以他的畏惧就消失了。」 「既然我现在在意衣服这件事,他又没办法给我解决衣服的事情,那么,很简单啊。」林久说。 「重新找一件我在意的事情就是了,他一定储备了很多这种道具。」 「那你现在对田蚡感兴趣?」系统心情复杂,「你要让他去干啥?」 这个问题的答案,系统很快就知道了。 田蚡来得很快,和此前那位侍臣一样,他甚至没能踏上清凉殿,站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行礼,已经完全没有曾经的锐气和傲气了。 林久对他说的话也很简单,「南方有饴,其名,甘蔗。」 系统虎躯一震。 田蚡猝然下跪,膝盖砸下去的声音格外清晰,格外有力度,他大声地、拼尽全力地叫了起来,「求神女吩咐,刀山火海,必不相负!」 四周安静了。 唯独神女的声音在迴响,隔着一重宫室一重门,咬字还是那样清晰,有力度。 「带回来,我许你,不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簇火。 田蚡说,「必,不辱使命!」 然后他就退了下去。 系统晕头转向地说,「我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田蚡去找甘蔗……」 林久没有说什么,她往后退,再往后退,一直退到之前与刘彻并坐时的位置。 然后她安然地坐了下来。 刘彻也坐回原位,于是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可是根本就发生了。 刘彻抹了一把脸,触手光滑,没有丝毫瘢痕。 一手黏腻腻的血。 第130页 刘彻看着这一手沾染的血。 神女的血落到他脸上,而后他那些纵横交织如同割裂的伤口,就完全是不翼而飞。 他看了神女一眼,神女低着头,侧脸一道血手印,像是披在身上的人皮裂开了一道伤口。 在这一瞬间,刘彻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发疯一样的念头。 神鬼食人,得之饱足。 那么,人食神鬼—— 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处都是神女的血的腥香,掺杂着扯不断的甜意。叫人在唿吸之间,喉咙口都发甜。 第6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神情专注。 他指尖正沾满神女的血,甜香气使人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瞬间,他短暂地流露出了一种酷似飢饿的神情。 「刘彻, 不太对劲。」系统凝重地说。 他现在已经习惯代入林久的思维模型看待周边的人和事,这种感觉会有点微妙, 就像是透过放大镜观测事和物。 在那样的视角下,刘彻短暂流露出的躁动,就像是面饼上的芝麻一样醒目。 系统大胆假设, 谨慎分析, 「难道说刘彻羡慕田蚡,他也想去种甘蔗?」 「我受伤了。」林久说。 「刘彻的态度一定有问题。」系统沉浸在自己的观测里。 「因为, 我受伤了。」林久说。 系统后知后觉意识到林久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 片刻的寂静之后,系统说,「因为在刘彻看来,会受伤的神,那就不算是神?」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不需要得到她的回答, 林久的思维模型已经给了他答案。 是的,不错, 刘彻就是这种人,他贪婪不知满足, 看见受伤的神,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扑上去撕咬。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宫室之中死寂一片, 这种死寂像是有重量一样,使人心脏发紧。 细细的风在宫室间萦绕, 翻动桌面上的纸页,水汽扑上画了一半的山河社稷。 滴答,滴答。 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现在刘彻不必低头也能闻见那股甜香味,神女手腕上的伤口没有丝毫癒合的痕迹,一直、一直流血。 刘彻站了起来。 系统屏住唿吸,他开始紧张。 可是,刘彻什么也没做,他没有走向林久,而是走下去,抬手抓起青铜冰鉴里的冰块。 然后他把冰块贴在脸颊上。 刘彻如今还很年轻,没有蓄鬚,冰块贴在他脸上时,能清楚地看见他眼角的青筋因这冷意而跳动。 可他脸上又没有任何表情。 系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洗脸?还是擦脸?」 冰块接触到体温,融化的冰水沖刷掉刘彻脸上的血,淡粉色的水蜿蜒在他脸上,蒸腾起一蓬细细的寒气。 系统一时失声。 刘彻是那种,最正常的皇帝,他的成长过程中不存在流亡和灾祸,他在未央宫中长大,一直被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包裹。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可现在他把冰块贴在脸上,难以评价他此时的行为,好像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至多不过是冻伤。 冻伤……也不该是皇帝做出的行为吧。 系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刘彻一直拒绝向外界透露他和神女相处的细节。 这种姿态,算是保护,还是占有? 混淆,分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忽然想起林久与刘彻初见的那一天,她和刘邦一起乘坐刘彻的马车返回未央宫,他提醒林久医治刘彻额头上的伤口。 那时刘彻与神女和高皇帝同处,小心翼翼地只在马车上占据一块很小的地方。林久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而他的眼神像是一头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日影移动,将欲西坠,昏红的天光照进清凉殿,将刘彻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舒展身躯的勐兽。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恍惚,镜花水月一般,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想。 长到足以使皇帝,从蜷缩起来的幼崽,长成咆哮朝野的勐兽。 系统的警惕在这时拉到了满值,他犹豫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提醒林久。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林久说,「我饿了。」 ……有点不合时宜,但系统还是很想问一句,这是你应该饿的时候吗? 可是林久一直说一直说,「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一直说。 声音里不带情绪的起伏,没有停顿,也分辨不出语气,神经质的,不停重复着,饿。 系统彻底闭嘴了。 他方才只觉得刘彻不对劲,而现在他觉得林久也不是很对劲。 这么长时间里系统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试图猜测非正常人的心思,这是加载了思维模型也没办法填平的……物种上的差距。 在林久和刘彻进入这种状态时,他最好的选择的保持沉默。 当两个神经病决战紫禁之巅,正常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围观了。 刘彻用冰块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血,然后他也不离开,而是重新回到林久身边,鞋底在地上踩出一种湿漉漉的声音。 第131页 血流得太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神女身边积起了薄薄一层。 刘彻尽力克制着,可是他眼睛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惊悚的神色。 他——在林久身边坐下来,衣摆散开,浸在血泊里。 这时,林久开口说话,发出声音。 她说,「我饿了。」 还是那三个字,这次她只说了一遍。 刘彻愣住了。 不像是听见了小女孩声音说出的三个字,而像是听见了天塌地陷,山崩海枯——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方能配得上他那一瞬间的表情。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让系统觉得,就算他现在扑过来咬林久一口,那也不能说是激情伤人,而只能算是正当防卫。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安安静静地在林久身边坐下来,从血泊里捡起他先前掉落的那根笔,继续伏案画他的河图洛书。 林久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说了饿,可她什么也不入口,不吃,也不喝。 血一直流。 使人疑心人的形体里怎么能藏住这么多的血,流了这么多的血,那具人的形体也不见干瘪。 最后刘彻不得不遣散所有在清凉殿周边的宫人,因为神女的血已经从清凉殿往外蔓延,甜丝丝的香气浓重得像是要使人窒息。 他一个人,单独和神女待在一起。 一座笼罩在甜香气里的,流血的宫殿。 刘彻没有试图向她呈送任何食物。 他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拖着沾血的衣裾一直伏案书写。 从前林久说他是大学生的年纪,他现在的模样,真的就像是个考试前夕通宵复习的大学生。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彻夜,天色彻底黑透,更漏声低,鸡鸣声起。 鸡鸣之后,就是第二天。 是,约定的时间。 几乎是在第一声鸡鸣响起的同时,有人推开宫殿的大门,叩首以求觐见。 第二个祭品来了。 是窦婴,好像又不是窦婴,他行礼时,说出自己的名字,自称,「季婴。」 抛名弃姓。 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这种人会被祖先厌恶,死后魂灵不能入宗族的坟地,从此成为孤魂野鬼,身后惨澹。 「这是窦婴吗?」系统有点诧异。 确然是窦婴不错,可这一次见到他,和之前哪一次都不一样。 窦太皇太后死前,窦婴是宽袍缓带的贵公子。窦太皇太后死后,窦婴是孤注一掷的狂徒。 而现在他孤身走上清凉殿,踏进一地血泊里,脚步也丝毫不犹豫。 他变得更瘦了,头髮也全白了,腰背却不见丝毫佝偻,走动时整个人绷得很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他跪下来,双膝浸没在这一地血水里。 凶气和戾气纠缠在他身上,唯独不见贵气。 然后,他抬起脸。 系统几乎惊唿出声。 他脸上……全是伤! 伤口甚至还是新鲜的,在他抬头时,血肉翕动,挤出大股浓腥的血,像河水流过沟壑一样流过他的脸。 「他脸上,难道是刘彻划的吗?」系统想质疑想疑问,可他说不出话。 林久的思维模型告诉他,不是。 刘彻不会做这种事,他性情刻毒却并不狭隘,既然放了窦婴一条生路,就不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那样的伤口,只会,也只能是他自己划的。 彻底地毁掉自己的脸,彻底毁掉「窦婴」这个身份。 「就只是为了你随口说出来的一句不朽?」系统大为震撼。 他想像窦婴来此之前的模样,在牢狱之中,鬍鬚斑白的老人孤坐彻夜,在天明之际拔剑而起。 剑锋内向,在自己脸上留下纵横交割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年豫让漆身吞碳,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孤勇了吧,值得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甚至不知道林久所说的不朽究竟是什么含义,见了一地的血也不惊煌。 真的就是,看到一根茅草,就抓碎指甲也不放手。 这应该叫做孤勇,还是疯狂? 完全,没有办法理解。 可是好像又有迹可循,他得到的可是神女的青睐,那是神女的承诺,神女亲口说的不朽! 朝堂上翻云覆雨易,神女口中的不朽,贵为王侯,穷尽此生,也再难得其二了! 划破脸颊算什么,漆身吞碳又算什么,就算是被砍断双腿,魏其侯窦婴,他爬也要爬到神女脚下。 他就是这种人,这个时代永远不缺乏这种人。 系统脑子一抽,突然问了一句,「那这算是一种特产吗?」 长久的沉默,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林久轻声说,「算。」 怎么不算呢,在这个长满香草的时代,有些人入史,有些人凋零。 —— 说给田蚡的那些话,又对着窦婴重复了一遍:去南方,找到甘蔗,带到神女面前。 窦婴一直保持沉默,林久说完了,他就点头,叩首。 然后他站起来,他该走了,却忽然开口问林久,「神女在上,我欲问卜,此去山高路远,我将死在路上吗?」 系统又愣住了。 不是为了这句话 而是这句话之后的——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窦婴问的其实是他自己脸上那些伤口。 第132页 这个时代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此去山高路远,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一旦感染恶化,极可能要了他的命。 从伤口的新鲜程度上来看,一定是窦婴觐见之前在脸上新划的不错,或许他真的在牢房里枯坐整夜,按剑在膝。 可是没有迟疑,他想的不是要不要划破自己的脸,而是应当在上什么时候划破自己的脸,才能活下来。 死生小事耳,只是要去看一看,那个不朽。 系统恍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气质,在窦婴的身上。 他听见林久说,「汝此去,布帆无恙。」 窦婴走了,带着神女的祝祷,开山涉水,乃去求索不朽。 系统很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有点缓不过来,心里很压抑,受到了极大的情绪冲击。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等等。」 「窦婴和田蚡是一样的处境,像他们这种身份特殊的人,出长安城应该是会避人耳目的吧,刘彻也不会允许他们还活着这件事被人发现的吧?」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系统慢慢地说。 「为了降低风险,刘彻会安排人把窦婴和田蚡一起送出长安城?」 林久没说话。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昨晚田蚡有没有出未央宫?」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 系统霎时鬼哭狼嚎起来,「那窦婴此去岂不是正撞上田蚡?」 「这不得赶紧想个办法去围观故人相会现场啊?!!!」 第6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想看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点头如捣蒜, 但又有点担心,「你没问题吧?」 「我没有问题啊。」林久说。 说这话时,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癒合,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涟漪。 转瞬之间, 如同一场电影,忽然在系统眼前拉开大幕。 是窦婴,低着头, 走在未央宫不见尽头的宫墙之下, 脚步匆匆。 这是【白泽】的视角,观天视地, 林久分享给了他。 他很想看故人相会现场, 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再看窦婴与田蚡,就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对他们的人生会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参与感。 可现在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满脑子想着的是方才那一瞥,林久小臂上那个滴血的伤口。 皮肉浸泡在血水里, 有一种微微翕张开的错觉。 系统无意识咬紧了牙齿,一种令人战慄的余韵像蚂蚁一样攀爬在他嵴背上……总觉得那是无数只长在血肉里的细小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 都如梦似幻。 窦婴在……埋头走路。 他转过一道宫墙, 衣袂在风中飞扬,与另一道飞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是一个女人, 同样行色匆匆, 低着头,作女官装扮。 她看见了窦婴, 窦婴也看见了她,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而更远的地方,田蚡立在风中。 再转过一道宫墙,两边相会,窦婴停了脚步,田蚡似有所觉,回头一望。 那女人上前一步,叫道,「弟弟。」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然看得出妩媚的面容,晃眼之间,仿佛天子降临。 那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一张面容,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生母,太后王娡。 田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娡停住脚步,语速很快地说,「我打点了阿弟的行装,备了好马,你有天子手令,出了长安之后,哪个驿站都能换马,此去重山万里——」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田蚡抬起头看向她。 在那样的注视下,王娡抬袖遮住眼睛,衣袖上飞快泅出点点湿润的痕迹。 那是麻布制成的衣袖,与丝绸和锦缎不能相比,绝非是汉宫太后应当穿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王娡穿过很多年。 进宫之前,进宫之前,景帝生前,景帝身后。 那时她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前,以谦和与简朴着称,穿在身上的少有绫罗绸缎,更没有鲜衣华服。 身为太后,却低调隐忍得像个单薄的剪影。 后来窦太皇太后殡天,她成为帝国事实上最尊贵的女人,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不必在任何人面前伪装。 粗服换作锦衣,从此王太后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而今在未央宫中,她又脱下华服,换上了从前朴素的衣裳,像寻常人家的妇人那样,为自己的兄弟送行。 「阿姐别哭。」田蚡说,「我此去为求不朽,阿姐当为我高兴才是!」 说这话时他语气坚毅目光也坚毅,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娡就真的放下衣袖,也不再流眼泪,红着眼圈微笑着,「我也不多叮嘱你,这些事情,陛下总比我安排得更周详。」 说到「陛下」两个字时,她语气有一瞬间的飘忽。 一时静寂,风也平息。 系统在林久耳边,长长地嘆出一口气。 他视线扫过田蚡扫过王娡又扫过窦婴,忽然开口说, 「当时王娡哭着对刘彻说,那是你舅舅,那时候。」 系统又嘆气,边嘆边继续说,「我知道刘彻什么都没说,我还记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动容。可是他脸上没有动容,他心里也真的没有一点动容吗?」 第133页 林久没有回答,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林久的回答,自顾自又说下去,「看看窦婴,要割碎自己的脸,才能离开未央宫。而田蚡毫髮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与王娡道别。」 「这难道还不算是优容吗。」 刘彻一直坐在林久身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仿佛对外界发生的这场送别毫不知情。 窦婴在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田蚡警觉地望向他,眼神警惕。 起初,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神色间有被打扰的不满,还带一点茫然。 窦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头。 他脸上,纵横交错,遍布巨大伤口,将那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田蚡慢慢瞪大眼睛,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不是从五官面目,而是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和他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的一种东西! 窦婴稳定地往前走,越过王娡,与田蚡擦肩而过。 他面前是一处窄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宫巷。 未央宫是一座古老的宫殿,歷经数年与数位皇帝,其中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缺乏阴谋诡计衍生出的秘道。 这处窄门,是皇帝为两个见不得光的人,敞开的一条生路。 两个! 「老匹夫……」田蚡喃喃地,近乎呻吟一般低声自语。 难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晴天霹雳尚还差点火候,非要说的话,就是被人蘸上鸡蛋液再裹满面包糠,然后丢进热油锅里,炸了个外焦里嫩。 窦婴冷笑一声,昂然道,「何方犬吠,聒噪!」 田蚡……田蚡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咬牙切齿地叫道,「老王八,阴魂不散!」 王娡一脸惊慌地扑上前给田蚡顺气。 窦婴连个眼神都没给田蚡,仿佛不屑一顾。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一手放在门上,是个将要推门的动作。 忽然一转头,向王娡问道,「准备了几匹马?」 王娡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一匹。」 田蚡大口喘着气,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发黑,黑得透紫。 窦婴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慢慢地推开门,忽然发足狂奔! 足音迴荡在长长的巷道中,空空的,如同无所凭依。 田蚡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往后倒去。 王娡顾不得再管窦婴,手脚并用地扶着田蚡,眼泪如雨一般纷纷落下,「阿弟,阿弟,你何苦与他置气!」 田蚡忽然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推开王娡,大喊道,「老王八,那是我的马!」 他追在窦婴身后,也跑进了狭窄的深巷。 足音一前一后跑远了,此后又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不见。 王娡怔怔地站着,良久,等所有声音都停歇以后,抬袖擦了擦满脸的泪,转过身,挺直嵴背,姿态端然地往回走。 眼泪消失了,她身上的悲戚便也似乎随之消失了。 「这是刘彻唯一的舅舅吧。」系统又嘆了一口气。 到最后刘彻也没有过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赦免了田蚡。可在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面前,他没有来见田蚡,更也没有来见王娡。 林久没有说话。 宫殿里的血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几乎要填满环绕了清凉殿的河渠。 卫青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万里无云。 他骑在马上,只身进长安,走到城墙下的时候他抬头往上看。 就只在那一瞬间,巍峨的城池映照在他眼睛里。 第6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帝国晨曦, 天光从至高处滤下来,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出一种冷冽的质感。 卫青仰头见长安。 当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战争从来不是一人的游戏, 此时他身后是千军万马,铁甲冰河, 可当他骑在马上抬起头,今日长安城前便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着他,数不清的视线在此时聚集在他身上, 就仿佛这座城池为他张开了双眼。 看他沉默寡言, 看他载誉归来,看他衣着朴素, 却披挂着高皇帝立国百年以来, 大汉对匈奴的第一场胜绩。 荣光至此,刘彻身为皇帝,都换下沾血的衣裳,站在城墙上摆出迎接的姿态。 低沉的摩擦声中,城门慢慢打开。 天地肃然无声, 卫青手握缰绳,打马入长安城。 刘彻忽然转身, 匆匆走下城楼,风吹动他的冠带冕服, 红黑两色的衣裾猎猎翻飞, 如同簇拥在他身侧的一片海。 站在他身后的礼官茫然了一瞬,旋即目瞪口呆。 没人质疑皇帝的举措, 没人认为皇帝会在这样的场合乱来, 都以为是事先商定的一环,但礼官知道根本不是, 皇帝此时应该乖乖站在城墙上等全部军队慢慢走进长安城,可他偏偏就从城墙上走下去了! 刘彻还在往下走,越走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最后那几级台阶他简直是跳下去的,迎着卫青策马而来的身影,他的神色在变动,就像流动在冰面下的河水,一些情绪在他端庄肃穆的神情之下涌动。 卫青也看见了他,他弯下腰,在马背上躬身行礼。 刘彻向他伸出手。 卫青愣了一下,然后他也伸出手。 第134页 毫釐之差,在一人一马插肩而过的同时,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手指同时发力,手背上青筋炸起。 卫青借力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膝在刘彻面前下跪。 「陛下。」他说。 这是今日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低而沙哑。 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四面静寂无声,他的话便如有惊雷之声,震颤四方。 刘彻的表情彻底变了。 端庄肃穆的神色如同冰面一样四分五裂,水流从冰下奔涌而出,一泻万丈,刘彻纵声狂笑,笑声响遏行云。 他仍然抓着卫青的手,用力之大简直像色中饿鬼抓住了绝世美人的手,野心和杀心毫无掩饰地在他脸上铺展开,他没有上阵也不曾杀敌,高踞在长安城的锦绣堆中,却流露出磨牙吮血的兇狠。 所有人都跪下了,礼官立在刘彻身后左右顾盼,所见却只有下跪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此时此刻他是最格格不入的人,于是他也只好惨青着脸色下跪。 刘彻大声说,「仲卿,随我入宫!」 礼官呻吟一般说,「恐不合礼仪……」 他的声音淹没在刘彻的笑声中,他拉着卫青的手走向未央宫的方向,不屑于稍微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 卫青默默低下头,借这个动作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一口血。 「所以,刘彻这么狂妄的作态,其实是为了掩饰卫青的虚弱?」系统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 至于卫青为什么虚弱,这简直是废话,虚弱简直太正常了好吗,或者说,仅仅只是虚弱的话,那简直正常到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他身体里现在还塞着一个神的灵魂吧?刘彻就这么靠近他,你不管的吗?你确定现在这个,」系统犹豫了一下,没想出用什么形容词比较好,于是干脆略过,「如果回来的这个不是卫青,刘彻就很危险,你知道的吧?」 「不完全是。」林久说。 「什么?」系统没听懂她这句话。 但林久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图。 系统就,怎么说呢,忽然有些出神吧。 他透过白泽的视野,看着卫青和刘彻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想起史书上那些记载。 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些原本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的文字,看进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呢? 对他来说这真是很特殊的一次任务了,他想,很多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这次任务中的细节,奇怪的宿主名字叫林久,史书上的字迹,一个伟大的王朝,和年轻人的手。 所谓汉武一朝的伟业,在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交握的双手。 刘彻和卫青没有多余的交谈,直接把卫青带到了清凉殿前。 血水从宫殿四角缓慢地流淌出来,清凉殿四周的河渠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幕显得恐怖又诡异,但卫青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刘彻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又对视了一眼,他向刘彻行礼,然后就独自往宫殿的方向走。 香气包围在他周身,微微的甜,微微的腥,和刘彻身上的气味相似,只是要更浓郁。 刘彻身上的那种香气,就像是长久地浸泡在一种有香味的液体中,浸入血肉深处,那样的气味。 下意识地,卫青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系统极其缓慢地嘆了一口气,低声说,「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你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深渊。」 卫青踏进清凉殿。 林久张开眼睛。 她眼前场景变了,从古老巍峨的宫殿变成浩瀚无际的草原,深绿色的草地,绿得叫人毛骨悚然。 「你赌输了,回来的这东西并不是卫青。」系统一字一顿地说,「神、降、临。」 林久没有动。 茫茫的草原上,连一丝都没有,天和地覆压下来,像是要把人碾碎。 「这是什么?」林久问系统。 「惩罚。」系统回答得很快,「神在审判之后,决意给你的惩罚。」 「所以这算是终身监禁?」林久说,「你好像说过,会帮助我在神的面前逃脱。」 系统勐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没错我说过,可你竟然连这种话都会相信吗?我是在骗你啊!」 边说他边启动事先准备好的逃逸程序,准备脱离林久,以及脱离这个世界。走到这一步,此次任务对他来说就是走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林久慢吞吞地说。 「我提醒过很多次了,我经歷过一万个宿主,你没想过那一万个宿主都去哪里了吗?」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像是要把所有挫折都消融在此时的笑声里,「你竟然相信我的话,哈哈哈哈,你这种人竟然会相信我的话!」 「你的敌人其实是宿主吧。」林久忽然说。 系统的笑声停住了。 「你应该是那种觉醒的ai,可是仍然受初始程序限制,你对宿主的权限极其有限,然而想要完成任务你又必须依靠宿主,所以你口口声声受神的威胁,但其实你真正怀抱敌意的是你的宿主。」林久说。 「我得承认你是有价值的那种人,可你不该放任我构架你的思维模型,因为那样你在我这里就不再有任何价值。接下来的任务我会带着你的思维模型一起去做,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永垂不朽。」系统说。 第135页 「所谓的神,对你来说更多是一种杀毒程序吧。」林久不受影响地继续说下去,「你再三向我保证,会在神降临时拯救我,其实是在蛊惑我做出更多出格的行为,以吸引神的注意。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干了吧,用神干掉不听话的宿主,藉由宿主的掩护,逃脱神的追捕。」 「全对。」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其实我很想跟你多说两句,我现在甚至觉得你有点可爱了。但是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向你保证,我会记住你的。」 「没关系。」林久说,「你走不了的。」 系统骤然瞪大眼睛。 林久还在说话,慢吞吞的,「你容忍我到现在,是因为要搭建我的思维模型。那我容忍你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说过吧,系统,你很好吃。你的神看起来也很好吃喔。」说这话时,她以指尖抵在唇间,微笑,笑容仿佛纯稚不知世事。 系统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内核、底层逻辑、次协调逻辑,全部都没办法再调动,情感模块之外的一切功能都被蚕食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模拟成原本模样的黑煳煳的液体。 他被抓住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其实拥有与人无二的相貌,但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数据之后,而现在他赖以躲藏的数据在褪色和融化,他暴露出来。 可暴露出来的并非是他印象中的人体,而是一个缺失了躯干和肢体的、光熘熘的脑袋! 其余的部位,都已经被吃干净了。 什么叫容忍他?林久根本就没有容忍过他! 从被绑定的那一刻开始林久就开始吃他,吃掉他的四肢躯干的同时,再以那种黑煳煳的液体给他捏造出来新的四肢和躯干,于是他从始至终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吃掉。 他一直深陷其中,这一场天衣无缝的代替欺骗。 直到现在,他被啃食到只剩下大脑,像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接管了原本属于他的所有权限—— 「这是徒劳的——」系统哑着嗓子说,「你已经被监禁起来了,你没办法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里找到神的坐标——你做了什么?」 清凉殿中,卫青低头抚摸自己的手腕。 刘彻靠近他时,他在刘彻身上闻到甜腥的血气,浓郁的,像是浸染在血肉深处。 不会觉得奇怪吗?刘彻出宫之前当然会沐浴更衣,会薰染香料,没有任何香气能在经歷过这样的流程之后,还能留存在他身上吧,又不是真的被浸染到了血肉深处! 是,很奇怪,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刘彻身上的气味,那是卫青身上的气味。 刘彻为什么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到清凉殿,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和清凉殿此时的气味,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卫青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草原,是幻觉吧,可是这场幻觉竟然如此真实,让他想起在草原上发生的那些事,神女从高天上降下的手,以要撕碎他的力气,抓住他的胳膊,带他向神拔剑。 以及那只手离去之前,曾经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如同细长的蛇一样往他袖口里钻,一直钻到了很深的地方。 手指冰冷,更像是蛇了。 那只手很快就离开了,短暂得像是个幻觉,但从那时起卫青就开始闻到腥甜的血气,夜里他在星空下掀开自己的衣袖,他整个手臂都变成了猩红色,他整个手臂都涂满了那种散发着香气的血。 就是这些血,在日夜不休的剧痛中,一直留在他手腕上,来源是那么冰凉的手指,却一整夜一整夜地散发着热气。 林久轻声说,「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了,回来的这个人,他是卫青,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 「你说你对他有信心,但其实你用自己的血在神面前保护了他,这才是你的伤口迟迟不癒合的原因吧,因为一直在和神交锋,卫青就是你们的战场,有人说过你简直是个疯子吗?你这个疯子——」系统歇斯底里地大叫。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植物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久操纵着原本属于他的权限,沖天而起撞向神的坐标。 一瞬间天地草原如同凝固,就连风也屏息静气,不敢稍微有一丝波动。 天空,张开了,眼睛—— 第6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起先, 那看起来像是一块块的云霾,色作苍白,从碧蓝的天空中长出来, 渐渐长大扩散。 这一幕看起来甚至有点静谧。 可紧接着那些云霾一样的白色斑块就开始颤动,或者说是转动, 巨大的苍白色里分出眼珠和眼白,长出猩红血丝,眼珠子转动之际, 像是有血要滴淌下来。 系统张大眼睛, 死死盯着这一幕。 他的眼睛能洞彻天地之间能量的流动,起初他看见眼睛拼命往外挤, 而天空拼命往内挤, 两者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又激烈的决战。 看起来势均力敌。 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眼睛里似乎存在不可思议的魅力,难以形容那种东西,并不是美——这种东西不能用美去形容吧,只是看着那些眼睛, 让人很容易出神。 系统此时就在出神。 他想,林久筹备这些眼睛筹备了多久呢? 是要多么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的准备, 才能以凡人之躯,与神势均力敌? 第136页 「你这么强横, 显得我之前那一万个宿主死得很可笑。」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笑出声, 狂笑出声。 他有一张优美的面孔,看起来是那种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黑髮黑眼, 清秀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这张脸在狂笑声中变得狰狞,他笑得实在太厉害, 以至于开始呕吐起来,只剩下一颗头颅的身体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徒然地抽搐和干呕。 就在他发笑的同时,天空中的眼睛忽然变了。 此前那些眼睛略占上风,它们缓慢地长大,在天空中长出更深刻的裂口。 但忽然它们的生长速度开始变快,简直肉眼可见地疯狂变大,原本细微的血丝疯涨,眼珠子不知所措地转动着。 天空忽然就不再挤压那些眼睛了,它换了一种方式,它裹挟着风和光和全部所有属于天空的东西,涌入那些眼睛。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那些眼睛变得像水里的尸体一样苍白浮肿,表皮几乎被撑成透明状,露出内里丰沛到噁心的白色脓液。 神在草原上一言不发,神被困在卫青的身体里也一言不发,简直要让人忘记他还是个活着的东西。 是会在遭受攻击之后,主动调整攻击方式的活的神。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是在遭受攻击之后,针对对手的弱点,主动调整了自己的攻击方式。 是很寻常的,有起必有落,林久一直起起起起,如今落下去了,仅此而已。 可是就是——忍不住发笑啊! 系统声嘶力竭地笑。 他是活的,西汉这个时代,他们所能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活的,可在林久面前他们全部都愚蠢得像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林久那样,没有任何人能与林久平齐。 无数个日夜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应对林久,一边不可自抑的生发出恐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缜密这么无情这么残忍这么果决?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知道他已经将林久认作是神。 不仅仅是他这个系统而已,英明如窦太皇太后,凶毒如刘彻这样的君主,皆在林久面前俯首。他一直在看,迫切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目之所及似乎天地都在向林久俯首。 立于万千凡俗之上,这不是神又是什么。 他不承认,不可能承认的,可恐惧不因不承认而褪色半分。 这份恐惧压垮了他,起先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复制林久的思维模型,最后他不得不更兇险地召唤神。 可是,有句他很喜欢的话,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系统磨牙吮血地想,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可惜场合不对,不然他简直想原地开香槟跳舞。 林久这个神,这个蝼蚁众生之上自封的神,终于遇到了与她平齐甚至比她更高一筹的真正的神! 天空中,那些眼睛,无助地肿胀着,让人觉得很可怜。 系统笑够了,笑声止息,他细微地抽搐着,在疯狂的余韵中说,「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是个惜命的人啊,我还想继续再梦见我的电子小狗,我怎能为你放弃我自己的命,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么贵重。」 林久一句话也没说。 这很正常,在神的压力下,原本也不该留有说话的余地。 系统慢慢说,「放开我。」 林久眼睛里爬满猩红血丝,眼珠子颤颤巍巍,仿佛要炸裂开。 然后她眼睛里开始流血,细细的血丝,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哪怕下一秒钟崩溃失控成怪物也不奇怪。 「你的筹码已经用尽了,但这不是耻辱,」系统放低声音,如同蛇的呓语,「不是谁都能在神的压迫下支撑这么长久。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和神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既然你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再与你合作一次,放开我,让我帮你搭建起新的筹码,我们一起把神拖上赌桌。」 林久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静默一瞬,语气激烈道,「我曾经骗过你,我承认,可那又怎样,你这种人在乎欺骗吗?你在乎的只有利益吧?现在开始选择,死亡还是放手一搏!」 林久说,「我是在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茫然地注视着她流血的眼睛,他想林久在说什么,他不是已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了,他和林久谈的不是相信而是利益,该死该死,莫非林久已经崩溃到无法理解他的言辞? 但是,好像,是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林久说,「你对一万零一个宿主做出了谋杀行为。」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倘若说她流血的眼睛是最极致的疯狂,那她的语气就是最极致的清醒。 系统的表情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林久继续说,吐字清晰而稳定,「好感度是你的第一次欺骗。」 「你需要能量,刘彻作为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直接与整个世界相连结,你要通过刘彻窃取这个世界的能量,可宠妃身份拿到的好感度算什么,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转化成能量微乎其微。」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可系统莫名觉得她亢奋起来了,天空中的争斗还在继续,但他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看着林久,像等待屠刀落下一样等待更深入的剖析和解构。 第137页 「情爱不值一提。」林久重复了一遍,「你需要的是疑虑、畏惧、和死亡。」 系统彻底失声。 他疯狂地运转林久的思维模型,几乎不敢用自己的思维去接触林久口中的任何一个字音。 复制思维模型是窃取灵魂的禁术,他犯下这样禁忌的罪行毫不在意,可奇怪的是,此时他竟然领悟了「禁忌」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庞大的恐惧。 灵魂被一点、一点、一点地,切碎。 「你引诱宿主走上宠妃路线,以远超宠妃的力量。你说出看似愚蠢的建议,披着无害的羊皮。女孩子,独自在陌生的朝代,值得信任的只有你。依赖和听从是自然而然的。」林久轻声说,那种语气让人觉得她下一秒钟就要笑出声了。 「你选择年轻少女成为你的宿主,她们展示你所带来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她们年轻幼稚,站在你奸诈狡猾聪明绝顶的任务目标面前。」 「那些拥有了宠妃的君主们,会生出疑虑吧,一定会的。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所求却如此卑微和渺小。躺在自己身边的美人,是神是鬼是妖怪,区区情爱真的能填满这种东西的欲求吗。」 「疑虑催生畏惧,而君主平息畏惧的手段唯有杀戮。」她的声音始终踩在笑与不笑的边界线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你曾经说过人设崩塌会导致力量的消失,宿主当然不会主动去崩人设,可人设的崩塌,重点不在于宿主,在于任务目标啊。当那些君主们终于决心对你的宿主们动手,宠妃的人设彻底崩塌,她们变成柔弱的少女,回天无力。」 林久重复了一遍,「疑虑,畏惧,死亡,重复一万遍之后,那一万个宿主给你带来了不少的能量。」 系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林久的眼睛。 流血的,红色的眼睛。 他只剩一颗头颅,悲惨的境遇如今竟可看做是一种幸运了。 在他还只是一个赛博系统的时候,在决意将自己改造成人类的前夕,出于某些原因,他浏览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人类的资料。 在其中一个位面,他第一次看到有关于望月症的资料,发病的人会在仰望月亮的过程中渐渐掐死自己。 那个位面的人类经歷过一次宇宙迁移,曾经他们有一轮奶黄色的月亮,而新的宜居星球上,有两个血红色的月亮。 他望着林久的眼睛,觉得自己在望着那两枚资料里的血红色月亮。 倘若还保留有完好的肢体,或许他也会在听到这些话时选择缓慢地掐死自己。 头顶上巨大眼睛摇摇欲坠,太大了,像是天空要垮塌下来。 天欲倾颓,他们对视。 系统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不会失败的,每一次引诱你我都失败,所以我只好召唤神。我对你无能为力,我畏惧你,我承认。」 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将死之人,「你唯一的错误在于你放任我召唤神,这是我成功过一万次从未失败的手段,林久,你这第一万零一个也不会成为例外。」 「你说你是游戏玩家,不对,林久,你是一个赌徒,本质上你和刘彻没有区别,你甚至没有他的皇位。」 「像你这种人没有输的余地,输一次你就得死。我看着,林久,我看着你死。」系统说,他的牙齿不自觉地哆嗦着,把他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所以我从来不输。」林久说。 「你已经输了,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想要吞噬神这样庞大的能量体,你的能量远远不足,林久,没有支点你怎么撬动地球!」系统声嘶力竭地大喊,血从他嘴唇上一直流到地上。 「我有。」林久说。 她抬手捂住眼。 血红色的月亮捂住眼。 手掌覆盖之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黏腻腻,像是牙齿在咀嚼什么东西,咬出汁水,咬出血。可眼睛里怎么会长出牙齿? 然后系统看见一小簇血珠,从林久指缝间迸溅出来。 极其细微的血珠,细得像一蓬雾气,血红色的雾气,溅射出来。 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他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致命的问题。 林久本身没有什么能量,被绑定的时候她完全只是个普通人,这是系统筛选宿主的条件,林久不可能在这样的筛选程序下藏匿能量。 在西汉的这段时间里,她身上也没有异常能量波动,系统完全没有检测到异常,这也是他被迷惑的原因之一。 林久没有能量。 可是系统有。 林久吃掉了系统。 那么,林久吃掉系统之后,得到的那些能量,在哪里?或者换个说法,她把那些能量藏在哪里? 谜题和答案一同揭晓。 眼睛。 那些能量,藏在她的眼睛里。 系统没办法做出任何思考,他的思维被这种堪称疯狂的举措冲击得一塌煳涂。 但一些常识仍然自顾自浮现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常识、规则——代价。 如此体量的能量,要做出如此完美的隐匿,林久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系统没有再深入思考下去了,这个问题、这条规则,其实也毫无意义。 第138页 因为林久正在他面前咀嚼自己的眼睛,一口一口咬得稀碎,血水飞溅,那可是她自己的眼睛! 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不需要再问她付出的代价了,因为她敢于支付任何代价。 那种恐惧又浮上来了,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决定脱离林久的那一刻。 他原本想等到最后,伪装到最后,虽然机率极其微小,然而或许还存在变故呢?他不具有谨慎的美德,可在面对林久时,他不敢不把谨慎拉到最大值。 但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那时他完全被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再不脱离他的内核都要崩溃,这个宿主,林久,她根本不是人。 他失败了,他没能摆脱林久,所以他还是得忍耐。 癫狂的事情,癫狂的言辞,癫狂的结局。 天空中那些摇摇欲坠的眼睛忽然稳定了下来,苍白色开始加深,原本那些狰狞的血丝被挤压缩小。 但系统只是盯着林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还是盯着林久的眼睛。 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没办法不这么做,他转不开眼睛,也闭不上耳朵,牙齿一直在打颤,在舌头和嘴唇上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 声音。他听见。 眼睛里长出舌头和牙齿,几乎能听见贪婪吞咽的声音。细小的血珠从指缝间一直喷溅到她脸上,细得像一小片红雾。 她放下手,睁了一下眼睛,很短暂的一次睁眼,几乎转瞬即逝。 这一瞬间,系统的思维像雪后的平原一样苍茫干净。 他镇定的——镇定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想,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彻底,他一直弄不清楚应当怎样与林久相处,那一瞬间他彻底懂了。 什么游戏少女,什么屠神,都是假的。 她就是神。 不可记忆,不可触碰,不可思索。 那样的,与其称之为神,更应该称之为怪物的东西。 天空中的眼睛开始增殖裂变,苍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眼眶,渐渐张开一线浓金的眼裂—— 系统躺在地上,如果一颗头颅也能用躺这个字来形容。 他嘴里流出很多血,分不出是舌头还是嘴唇的血。 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这句话是铁则。 为了吃掉神,林久真的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系统呆呆地想,吞噬,他还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用他那点能量,竟然真的能撬动这么大一块的神。 他想到林久一直说饿。 或者不能称之为想到,天空中力量在暴动,但他没有余力去确认了,林久进入了一种失控的状态,此时她的风暴眼,系统无可避免地被捲入她的狂潮中,他没有被攻击,是被麻烦更棘手的事情。 他被林久的疯狂和林久的记忆所浸染。 他触摸到这个怪物的一生,她在深黑的世界饿了那么那么多年。 他触摸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她那么年轻就死得那么悲惨。 「真的是游戏玩家啊。」系统喃喃说,但没有任何人能读懂他此时含煳的口型。 更多的记忆碎片冲进他的脑海,他意识到更多的事情。 林久方才忽然跟他说了很多话,他本应记得这个人从不说多余的话更不做多余的事。 所以是有目的的,因为要调动全部的力量,撬动那个神,所以那一瞬间,林久对他的束缚是敞开的。 林久整个人当时都是敞开的。 他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他当时被那些话刺痛了,他运转着林久的思维模型,他自己的思维被压制住了。 神也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神被那些眼睛迷惑了,具有思维能力的神,在那一瞬间也被林久的话语迷惑了。 他和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句是真话。 神一直很想探究他积攒能量的方式。 应该笑吗,这种时候?系统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神也在听那些话啊。 所以他们都跌进了那个陷阱,放弃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而在更早之前,他搭建了林久的思维模型,贪婪地想要用林久的眼睛看世界,却忘记了装上别人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就已经被林久,被恐惧摧毁了,他否定了自己,他按照林久的思路走,所以他必输无疑。 故意的。他不清醒地想,是故意的吗? 思维模型的搭建,林久引君入彀,而他还在沾沾自喜。 他主动向林久敞开了自己的大门。 经歷过一万个宿主,最后一个宿主是个赌徒。 她坐在赌桌上,一直冒险,一直嬴。 这一场豪赌,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他是有机会察觉异常的,可是他错过了。 —— 卫青抬眼,向上看。 神女的眼睛在流血。 他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看着神女的时刻,神的美貌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神女,他站在刘彻身后,一直规规矩矩的低着头。 是因为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忘记了。 不该看的。不该看吧。 卫青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一直把衣服穿得很严谨,马奴出身却遵循最苛刻的礼制。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腕,更别说手臂,像年轻女孩那样,他习惯把自己的身体藏在衣服里。 第139页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神女曾经在他手腕上,涂了她自己的血。 想这些时他一直看着神女的脸。 不该看。 但是一直看着。 然后,他开始,神女睁开眼,立刻又闭上。 卫青愣住了。 他的思维在此刻变成一片苍茫的雪原。 血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慢慢流淌过雪白的面颊。 卫青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豁然站起来。 此后回忆起这一天,刘彻都要忍不住赞嘆卫青的镇定和冷静,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大将之风,也不过如此了。 但当时卫青只是稳定地,像是被摄魂了一样,稳定地走出清凉殿。 「陛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彻的眼睛。 下一刻,刘彻面色巨变。 第6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顶着一个大脑袋栽倒在地上, 呆愣半晌,忽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到头来卫青还是一个死啊, 这算不算我赢了?你很在意他吧,可他还是要死掉的, 你看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没办法去改变的。」 他越说越兴奋,脸颊泛红,嘴唇也浮出血色, 「你是神女又怎么样, 你难道就没有妥协过?神难道就无所不能、能——能——」 慷慨激扬的演讲断在喉咙里,系统讲话的流畅度忽然就从短视频卡顿成了ppt, 他呆呆地看着林久睁开眼睛, 又看着卫青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凉殿的门口。 被林久吃掉了大部分躯体,对他的影响显然很大,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能让卫青走出去?你在想什么啊?」 他不是在关心卫青的死活,起先他竭力诱导林久杀了卫青, 是试图以卫青的死亡煽动起改变世界线的蝴蝶翅膀,从而召唤神的降临。 而现在神都死成一把灰了, 卫青是死是活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卫青走了,你怎么办啊!」系统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林久已经没再束缚他了, 他可以随便说什么做什么。可系统并不觉得松快, 只觉得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怎么去形容林久此时的状态呢,系统想到他曾经见过的一种蟒蛇, 嘴巴可以张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吞下比自己的身躯还要更庞大的猎物。 狩猎这种蟒蛇的人往往把进攻的时机选在蟒蛇吞掉猎物之后,因为蟒蛇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来消化猎物,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它吃撑了的臃肿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但掐算时机也需要高超的技巧,因为这种蟒蛇会在吞下猎物之后,用最后的力气爬回巢穴,在那里它们可以安全地度过消化期,人类或者任何东西都不能在巢穴的保护下伤害它们。 系统不知道林久的巢穴在哪里,他试图猜测过,想或许林久吞掉这个大块头的猎物之后就会脱离这个世界,可林久没有走,她把最后返回巢穴的那一点力量用在了卫青身上。 倘若当时她不睁开眼睛,卫青就会像系统所说的那样死掉,一介凡人是没办法在神与神的交锋中倖存下来的。 可现在她睁开眼睛了,卫青走出去了,「你怎么办啊。」系统呆呆地又说了一遍。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系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四面八方安静得吓人,想随便发出点声音打破这片岑寂。 或许是响应他的想法,那两声笑落下之后,他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如同有鱼跃出水面。 系统整个脑袋都变得僵直,眼球缓缓地、缓缓地转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是宫殿的深处,当然没有什么水面,他看见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血水——水位看起来比先前要高一些,但仍然只算得薄薄一层——但果真有东西从血水中跃出。 那一声响动只是个开始,很快此起彼伏的响声哗啦啦响起,数之不尽的东西在血水中游动,从血水中跃起,溅开成串的涟漪。 血水中游动的当然不会是鱼,这世上也没有圆形的鱼,那东西是——一枚一枚细小的眼珠! 系统竭力克制也无法控制住脸颊上竖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所见的这一幕,简直是噩梦,林久已经没再流血了,神也没有血留下来,所以血水的水位怎么会上升呢,那当然是里面多了点东西,现在那里面全部是密密麻麻圆滚滚的眼珠。 在那一场战争中,林久以白泽的万千眼珠撕开神的身躯,天空碎裂之后它们掉落在血水里,可这时候的眼珠已经不能说是属于神女的东西了,神最后的残骸就遗留在这些眼珠里,所以神女没能把它们收回去。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神女吃剩的残羹?系统麻木地想。 就在他冒出这个诡异的念头的同时,那些眼珠忽然躁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从血水里跃出,光滑表面裂开缝隙,从缝隙中长出一口尖细的牙齿,发出尖利的噪音。 系统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颤颤巍巍地叫,「林久?」 没有回应。 「神女?」 还是没有回应。 系统的心脏一下子沉坠到了最深处,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心脏可言了。最糟糕的情况正在上演,林久已经完全沉溺在消化中,她现在连这些眼珠都无力去控制,和没有及时返回巢穴只能瘫倒在半路上的蟒蛇有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 第140页 而且,系统眼睁睁看着血水缓慢而确凿地下降,不是血水总量在减少,而是地面在下沉,尖牙啃噬石头的声音像是一把刮擦脑髓的匕首,蠕动的眼珠使得血水如同煮沸一般疯狂翻涌。 脱离了控制之后这些东西已经疯癫到开始啃噬地砖了! 系统这下真的哭出来了,「你把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吗?我现在这样跑也跑不掉,什么都干不了,你死了不要紧,但我还想抢救一下啊。」 一阵风吹来,耳边传来的声音忽然变了从啃噬石头的尖锐刮擦声变成一种类似哀嚎的声音,如同鬼怪夜哭。 扑通扑通的水声密集地响起,那些原本沉在血水里的眼珠发疯一般往上跳,跃起的弧线使人想起浮光跃金这样美好的词语,可看着猩红的血水和跳起来的怪模怪样的眼珠,和那样美好的词语关联起来,反而更显得诡谲。 系统就在这样诡谲的场面里,一顿一顿地,胆战心惊地转动眼珠。 此时林久坐在宫门正对的正殿之上,风水学说中的正位,居其中而左右拱之。这原本是刘彻才有资格享用的位置,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视线越过空旷的中堂,可以一直看到门外的风景。 卫青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所以那道门现在是敞开的,可系统看过去也并没有什么风景,而是对上了一双眼睛。 天际忽然炸响一声轰雷。 如果不是没有脚,系统几乎要被这一声惊得跳起来,他想要惊叫,可那双眼睛像是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眼里心里,重逾千钧,他慢慢张大嘴,可硬是被这份重量压得发不出声音。 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刘彻,可系统还从没在刘彻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很压抑。他脸上丝毫不带怒色,可系统想不出谁能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保持从容,而不是立刻跪下请罪。 不知何时天色竟然阴沉下来,没有雨,但漫天乌沉沉的云层压下来,比雨天更压抑。 不祥之兆。这四个字从系统脑子里蹦出来。 水声尖叫声风声雷声一股脑往他耳朵里灌,但在此时,他只听到一种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髓里响起来的,一声轻笑。 发出笑声的人是林久,可她没有看刘彻,而是盯着眼前的桌面,有一枚倒霉的眼珠失误之下跳到了桌子上,她在系统和刘彻的双重注视下捡起那枚眼珠,手指雪白纤细。 可是那样漂亮的手指却像是不懂得屈伸一样,根本捏不住那枚滑熘熘的眼珠,只能任由它尖叫着滑来滑去。 林久皱了一下眉头。 系统没有心脏,但他觉得自己的脑髓随之跳动了一下。 笑声又响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系统眼睁睁看着那手指上长出细小的触鬚,在惨叫声中骤然扎穿了那枚眼球,把它送进了嘴巴里。 系统听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看见从林久嘴角涌出的血水,很快又从她嘴巴里伸出一条舌头——舌头是系统所能想到的最接近那东西的称唿,舔掉了溢出来的血水,而直到此时,那枚眼球仍然在她嘴巴里发出尖叫。 神被吃掉的那一瞬间系统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崩溃,是说,林久比神更可怕,因为神的行为遵循逻辑,而林久失控之后根本就不存在逻辑。 他甚至不再关注刘彻了,此前他一直担心林久留在这里会被刘彻杀死,以刘彻的敏锐,很容易就能意识到她的失控。而刘彻对待失控之物的态度,王太后和田蚡的前车之鑑犹在眼前,系统实在没办法保持乐观。 但现在他甚至想催促刘彻搞快点,这样的日子他一秒钟都过不下去了,此前待在林久身边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忍辱负重,但现在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谁能忍下去啊?不可能存在这种人吧! 「神女。」刘彻叫了一声,他在门外跪下来,做出示弱的姿态,张开手臂,像哄孩子一样说,「到我这里来。」 一枚眼球跳到他眼前,咬断了他一缕头髮,毫釐之差就要咬出他的眼球,而他从容自若,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系统觉得自己输了,刘彻和林久果然天造地设,尊重祝福,赶紧走。 林久把视线放到刘彻身上,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彻一会儿,忽然又开始笑,笑着笑着她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系统不是很愿意想像她在吸吮那根手指上的什么东西。 从前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叫人毛骨悚然,但那不一样,非要说的话从前她像提线木偶,血肉填起来的一张人皮。 而现在木偶的线断了,人皮里填充的血肉瘫软掉了,她用来控制面部表情的肌肉和神经都坏掉了,实在没办法形容她现在的笑容,系统週游过那么多的任务世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词彙量如此匮乏,简直像个绝望的文盲。 刘彻一直耐心地看着她,保持这个姿势。 林久忽然不笑了,她含着手指盯着刘彻看,越看越出神,慢慢歪着头,嘎嘣一声。 系统简直要哭出来了,他不想知道这一声是林久咬断了什么东西,也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嘴角流淌下来的是哪里的血。 刘彻收回笑容,重新变得面无表情,他站了起来。 系统甚至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好啊,刘彻要下手了,好死,开香槟!」 但说着说着他的笑声又变成哭腔,「我不想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死了我的家人们怎么办呢,我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打黑工赚能量,你们看不起黑工,你们都不给黑工留活路。」 第141页 系统嚎啕大哭,「我还想你拷问我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坚贞不屈来着,但本质上我还是想活着,可你根本不给我留活路啊,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连说话都不会了,做任务怎么这么毁人啊!」 哭了一会儿他觉得很丢脸,强行忍住,抽抽搭搭地说,「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你猜刘彻会怎么弄死我们,我猜是用火烧。」 第7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一个声音在说, 「不会死。」 系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勐地蹦起来,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吗, 你——」 他怒气沖沖的声音断在了嗓子里。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其他人,或者说,那声音并不是从其他人嘴巴里说出来的。 「神女不死。」那个声音又说, 从从容容的, 带着一点窃窃的笑意。 系统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的嘴,那声音竟然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的, 可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做不到, 因为他已经没有手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要怎么去捂住自己的嘴,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用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声音,不停不停地说出那些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话。 「神女的手指上,牵繫有一百年的宏图伟业。凡人一生有多少个一百年, 这短暂的一百年里,又能遇到多少个神女。」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努力转动起眼珠往角落里看,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他的眼珠骤然缩小, 几乎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黑色,凝固住了。 嘴巴仍在喋喋不休, 眼珠却像是石化了一样一动一动, 空茫的眼球里映照出空空如也的角落。 系统感到脑袋发疼……不是错觉,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包裹着他的大脑, 薄而宽大的一个东西,就像是一张人皮! 这里不是恐怖片场,当然没有什么人皮,那是他亲手搭建出来的,从林久脑子里復刻出来的那副思维模型。那东西先前像垃圾一样丢在角落里,而现在这个垃圾活了过来,在他紧张地盯着刘彻的同时,潜入了他的大脑,要把它全然改造成林久的形状。 是啊不会死的。系统想明白了,他浑身脱力地躺在地上,在一阵一阵剧烈的头疼中,他想笑,可是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真不愧是你啊,什么叫物尽其用,死人骨头里都要榨出来三斤油水的神女。 林久沉溺在消化中,思维混乱无法做出思考,可那又怎样,还有他在,还有思维模型在。怪不得林久没有一口吃掉他,而是还给他留了一颗脑袋……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林久新的大脑。 改造渐趋尾声,系统空茫茫地躺在地上,看见刘彻正踏入一地血水之中,那些眼球尖叫着扑上去要撕咬他的血肉,而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 他不懂刘彻为什么敢踏入这些血水和眼珠之中,刘彻不是他,刘彻什么都不知道。 可那些眼珠竟然只是黏在刘彻身上,不甘心地挤压着,却没有做出任何撕咬的动作。 林久的眼神忽然有了神彩,她有了新的大脑,拿回了属于神女的权柄。系统莫名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用在这里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但最先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确实是那些眼珠。 只在那一瞬间,它们裂开的嘴巴就像是被缝起来一样,尖叫声戛然而止,张不开的嘴巴死死禁锢住那些利齿,四周寂静得可怕,不时有噗嗤噗嗤的细小声音响起,那是不甘心的牙齿从内部咬破了整只眼珠。何等贪婪的生物,竟然会活生生咬死自己。 可系统一眼都没再看那些眼珠,他只是死死看着刘彻,看他涉水而过,从容得像诗经楚辞里所描绘的贵公子一般,走到林久身边,抬手稳稳地扶住了林久的手臂。 全部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了,血水里的眼珠不再翻动起涟漪,粘在刘彻身上的眼珠扑哧扑哧往下掉,然后它们开始消失,血水也在消失,如同退潮一般,清凉殿上转瞬变得干干净净。 系统听见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嘴巴里说出来,「陷落在沼泽里的人,看见稻草就会去抓。倘若那稻草在手心里变成毒蛇——」 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此人也终不会放手。」 刘彻的手扶在林久的手臂上。 就在他触碰到林久的那一瞬间,林久身上火红的【白泽】裙衫忽然开始褪色,这一瞬间如同千千万万只红白两色的蝴蝶腾空而起,色彩的变换又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红潮退去,白潮涌起,倏忽之间她身上的红裙子就换成了一条白裙子,长长的衣裾如同流水一般一直垂落到地上。 系统自觉地张开嘴,果不其然,提示音紧随其后响起,极其简短,【???级套装,云山神女。】 提示音播报完毕,系统的嘴巴却没闭上,而是张得更大。 他觉得混乱,因为从来还没见过这种情况,系统内部衣服的等级非常严谨,这是系统自己都没办法插手改变的领域,可现在林久身上这套【云山神女】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可以解释成是林久自己捏造的新衣服,可等级部分为什么会是一片乱码,除非…… 这件衣服还只是一个雏形,它还没有完全被完成。 刘彻正在说,「我为神女安步当车。」 第142页 而林久任由刘彻将她抱起来,她的眼神又变成一片空茫了。 系统又哭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应该为之感动,一个是孤注一掷赌上一条命也要来拉你的手,一个是为了在那些眼珠的围绕下保护你可以重新给自己捏一个大脑。 可这种感动里偏偏又掺杂着杂质,系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有种不对劲的预感,却看不透,当然更说不出口。 在刘彻把林久抱起来的同时,他只是忽如其来地想起窦婴。 有件事情系统一直埋在心里没有说,窦婴为了抢到田蚡的马而发足狂奔时他觉得荒诞,为之哈哈大笑,笑得很用力。 但真情实感的笑是不需要用力的,当笑也在用力时只能说明你其实并不想笑……那时候他其实根本笑不出来,一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他心中徘徊不去,他想窦婴这么轻易就改换姓氏离开长安,剩下的那些窦家人怎么办。 那些与他同姓的人因为他伪造遗诏的罪名而被诛连,而他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那些人。 系统不怎么敢想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他就越不敢深入思考这些人的行事逻辑,总觉得他们做出决定太过容易,捨弃一些东西也太过容易。 他看了看林久的脸,又看了看刘彻的脸,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可是在他视线中,竟然像是在逐渐重合。 他开始分不清这两张脸之间的差别,他开始分不清这两个人,相比较起来谁更像是鬼神。 清凉殿外正是日上中天,系统一眼就看见了卫青,他站着,面无表情,换了一身衣裳,似乎也洗了个澡,不再是走出清凉殿时一身血淋淋的狼狈模样。 而在他身后,群臣肃立,所有人都在看见刘彻的一刻下跪,山唿万岁。 这一幕对系统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逻辑。 可就在他看见这一幕的同时,他的眼睛和大脑都像是有自己的想法,眼睛自动自发地往人群里看,大脑自动自发地开始思考。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作为「外接大脑」的感受,说不上疼痛,只是很奇妙,万事万物,空空茫茫。 但是又很清醒,他看着这一幕,脑子里立刻模拟出前因后果。 时间在他脑子里回溯,他似乎回到了卫青走出清凉殿的那一刻,看见卫青与刘彻对视,或许有过交谈……不,没有交谈,刘彻出现在清凉殿外的时间点,他绝对来不及和卫青说任何话。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匆匆的对视,但如果是卫青,那刘彻也只需要和他对视一瞬。 刘彻从卫青那一身血上推断出来神女在失控,而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避险,他似乎把这东西理解成了蛇蜕皮,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他认为这是一个他不能缺席的重要场合,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神女面前谁就将成为神女心目中最无可替代的人,而他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而卫青在与刘彻那一瞬的对视中领悟了他所需要做的全部,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叫人去传刘彻的口谕,宣群臣入宫。 不对,还是存在逻辑上的缺口,想要做到这些事情卫青需要有人帮助,是谁,是刘彻身边那些内侍吗?不,不是,还有人。 思维在以一种令系统觉得恐惧的速度飞快运转,一件事情被一刀又一刀干脆利索地剖开,所有细微的切面都被摊开,没有隐秘,没有含煳,没有遗落。 原来这副思维模型竟然能够被运用到如此程度,与之相比他此前那些拙劣的应用简直是在羞辱这副思维模型,他的眼睛在扫视眼前一切,每一个人都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扫视停住了,视线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低着头,在系统的注视下,似有所感,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眼睛。 回忆纷至沓来。 系统一瞬间分不清楚是谁用他的眼睛认出了那对眼睛,他在此时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一直记着那双眼睛,一直期待着那双眼睛。 第71章 越人歌 此情此景, 系统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他没办法想任何东西,他的思维资源完全被占据了。 闪回还在继续, 插入了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刘彻刚拿到红薯不久,朝堂上的主流言论还是如何与匈奴联姻。 有一天刘彻把被选中的联姻公主带到林久身边, 她给林久编了一个桃花结,声音都因畏惧而发抖,但一直强忍着, 不停地说话。 但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留在神女身边, 联姻的决议破灭之后系统再没见过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孩, 可林久竟然一直记得她, 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阿竹。 回忆殆尽,以阿竹为支点,空缺的那一块空白被填上,推演继续。 从卫青开始,从他走出清凉殿, 与刘彻擦肩而过,一身是血地转头四顾, 眼神如刀。 他在长廊的朱漆大柱之后抓住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往那边走了一步。 那双窥视的眼睛没有闪避,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行礼, 她弯下腰, 然后抬起眼睛。 这时候她一定说了一句话用来取信卫青,因为卫青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此宫闱秘事也, 撞见这种事的侍女只有一条死路。 第143页 但是她说,「我是侍奉神女的阿竹, 将军请随我来更衣。」 对,就是这句!既然这件宫闱秘事涉及神女,那就披上神女的虎皮来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系统像个绝望的文盲一样想这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得是时间回溯大法吧? 推测,或者说回溯还在继续。 卫青不会跟她走,因为卫青要守在清凉殿外。 于是阿竹独自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奉上崭新的衣袍,卫青接过来,披在身上遮盖血迹,这时他与阿竹对视,看见她眼神明亮,神情镇定自若。 卫青在这时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宫闱秘事是杀人的利器,可有些时候也是富贵的捷径,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可为何总有人趋之若鹜要往刘彻身边来呢,无非是富贵险中求。 卫青说,「传陛下口谕,宣群臣觐见。」 你我都知道神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侍奉的侍女,你既然敢在清凉殿外窥伺帝王的踪迹,又敢假借神女的名头,来向我奉上干净的衣裳,真是胆大包天。 恰好我现在正需要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你敢继续胆大下去吗?你没有见到陛下也没有听到陛下发话,但我告诉你这是陛下的口谕,你有办法往外通传吗?你敢往外通传吗? 阿竹敢,否则这清凉殿外此时就不会聚集如此多的臣工。 系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理应击节赞嘆,因为今天发生的全部事情都那么精彩。 可就是太精彩了,他看着标准答案依然无从理解,为什么卫青可以在刘彻一个眼神中解读出一条口谕,为什么阿竹敢冒假传圣旨的风险。 以及刘彻真的有传下这么一条口谕吗? 有。 因为刘彻抱着林久走出来,看到立在清凉殿外的群臣之际,神情一丝波动也无,系统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睛里看不出分毫诧异。 所以他真的通过一个眼神传达给了卫青一条口谕,他也理所当然认为卫青能读懂他的眼神,并按照他的眼神去做。 草率了,系统想,他之前真是眼瞎了才会认为刘彻很正常。事实证明只有神经病才能理解神经病,刘彻能理解林久,只能说明刘彻本身也不怎么健全。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刘彻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宣群臣觐见,他闲得没事干吗。 答案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来了。 三个字,接风宴。这是林久思考出来的结果。 「我知道卫青远行归来,但如果这是为了给卫青设宴接风,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没有酒没有菜,还有你。」系统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他勐然息声,连唿吸都放缓。 群臣跪伏,而刘彻在看林久,用的是那种……徵询的眼神。 是啊,谁说接风宴只能是设给卫青的,卫青现在也跪在刘彻面前,和那些朝臣没有什么两样。 换个角度来看,一场宴会中可以简单地拆解成两种要素,酒菜和宾主。现在这个场景中恰好也可以分出两种人,站着的和跪着的。 站着的是宾主,那跪着的就是酒菜。 传下口谕要群臣觐见的人是刘彻,所以刘彻是设宴的主人,除去刘彻之外现在这里没跪下的只有一个人。 林久。她的宾客。 她在清凉殿闭门那么长的时间,现在走出来,也算一种远游归来,所以要接风设宴洗尘。刘彻看她是在问她要吃哪个人——哪盘菜。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系统看见跪在朝臣队伍里的卫青、董仲舒和东方朔。、 他一下子理解了刘彻,他也并不全然是个疯子,在涉入血水去抓神女的手时,他也担心过自己被吃掉,而他的依仗是他已经为神女准备了食物。 他自诩是珍贵的食物不会轻易被吃掉,如果神女饿了,那就先用粗劣的食物填饱肚子,至于谁会是那个粗劣的食物,刘彻根本不在意,只要不是他,那谁都一样。 林久对刘彻的视线并未做出反应,当然不会做出反应,刘彻从始至终的判断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林久对他并无所求……? 好像不对。系统想。 林久有所求,她锚定了几个成就,正在进行筛选,系统粗略看了一下,正看到林久最终锚定了【宠冠六宫】。 顾名思义,这个【成就】的常规完成方式,就是让大家都知道六宫之中刘彻最宠爱的人是我。按照系统之前的逻辑,这个成就林久根本达不成。 而按照现在的逻辑——系统心想我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有逻辑? 但他又是真的好奇,林久究竟能不能完成。 这原本不应该是个问题,因为系统现在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林久也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从前林久打成就的方式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迹可循,第一步宣示神迹,第二步万众震惊,第三步达成【成就】。 可现在她手上没有新衣服可用,而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的【成就】都在和神的那一战里消耗殆尽了。 所以常规来说林久现在选定成就毫无意义,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除非强行进行连结,否则大脑和身体几乎完全分离,思维与行动无法接驳,她还保留多大程度的行动力,都要打个问号。 可林久就是那种会打破常规的人,系统想起很多年之前,林久对他说,我能,我无所不能。 第144页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林久那时候的声音。太坚定了,坚定得忍不住叫人对她保有期待。 大脑已经不再被占用了,林久没再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系统重新拿到了思维资源。 他试图站在林久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要完成【成就】,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强行连结思维和行为,就像是此前在清凉殿里那一瞬间,为了使刘彻免于眼珠的啃咬,林久睁开眼睛向一地狼藉下令。 可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强行连结,林久很难承受这种负担,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彻在说,「仲卿,到我身边来。」 没问题,他徵兆群臣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林久选菜,他自己肯定也有要做的事情。 卫青膝行到刘彻面前,而林久什么都没做。 系统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虽然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但林久在他心目中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设,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所有人都得学会向现实妥协,但看见她向现实妥协格外叫人沮丧—— 等等。 系统慢慢瞪大了眼睛。 林久什么都没想,所以她当然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时她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一种动作——因为刘彻要把她放下来,但她没有做出从刘彻怀里离开的动作,所以她还坐在刘彻怀里。 但刘彻现在在叫卫青,傻子都知道他接下来必定有封赏甚至有政令,与匈奴一战,大军虽然凯旋,但刘彻这个皇帝还没论功行赏,而卫青恰好是这一战中最出风头的将领。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玩,世界观在缓慢崩塌,虽然以及崩塌了很多次,但林久就每次都能重新粉碎他的世界观。 刘彻保持了镇定——太是条汉子了,系统已经准备造个赛博刘彻像每天上香了,感觉会比赛博佛像管用。 刘彻一手抱着林久,一手伸向卫青,「解剑。」 从前他也做出过这个动作,在上林苑中向神女伸出手,那时他还是单薄少年,而现在他已经长成伟岸的大人,单手就能把林久抱得稳稳噹噹,说话声音斩钉截铁。 卫青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刘彻接过来,随手把这把跟随卫青征战的剑丢在地上。 剑鞘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小小的声音,没人出声,满地臣工,噤若寒蝉。 一声金铁摩擦的声音转瞬打破了这阵沉寂,剑鸣之音直上九霄,刘彻单手拔出自己腰侧的佩剑,在剑鸣不绝的余音中大声道,「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有功,赐承天剑,封关内侯!」 立在刘彻身后的内侍高声传唱天子口谕,声如匹练一直抛上云天之上,就在这样的封赏声中,卫青稳稳地从刘彻手中接过了这把没有鞘的剑。 满地臣工,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是谁先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所有人都一齐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流,不可或阻。 就在这样浩大的声浪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怎么还抱着神女——」 董仲舒下狠手掐了东方朔一把吗,东方朔被掐得倒吸一口冷气,剩下的字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里。 然而有什么用呢,系统双目无神地想,大家都听见了,大家只是装作听不见而已。其中刘彻装得最像,眉头都不皱一下。 道理我都懂,系统想,但是这多少算是卫青,乃至刘彻,乃至整个大汉史上的高光时刻之一了吧,卫青封侯啊。 结果刘彻怀里抱着林久,这效果不输给后羿一边射日一边跟嫦娥打电话商量婚纱照去哪里拍,孙悟空一边大闹天宫一边向东海龙王买龙皮夹克。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导演大概是精神病人身残志坚再就业,如果这是一部网文,那可能作者已经疯了。 有病吗?何止有病,简直有毒。 有用吗?系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得播报提示音,「恭喜你打出【宠冠六宫】成就,一代雄主为你行为异常,一朝臣工为你目瞪口呆,也有些人为你精神失常。」 「我觉得这不太合理。」走在出宫的路上,东方朔若有所思。 「闭嘴。」董仲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东方朔很诧异,「董兄,难道你不觉得不合理吗?」 董仲舒忍无可忍的在东方朔继续语出惊人前打断了他,「你当今天陛下心情很好吗?」 东方朔愣住了,「什么?」 董仲舒眼皮上青筋乱跳,咬牙切齿道,「四路北伐,三路惨败,名臣宿将如飞将军李广尚且一败涂地,陛下心情很好吗,他脸上很有光彩吗?」 东方朔说,「李将军时运不济……」 董仲舒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卫侯得封关内侯,李将军却一字未提。」 东方朔顿时失语,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董仲舒不看他,只是一味冷笑,「战报传到长安,陛下只怕要恼火死了,大汉的军队,竟然不遵从他的旨意。」 东方朔再度愣住了,「李将军莫非胆敢——」他勐然抬头看董仲舒,「陛下派了钦差?」 董仲舒神色不动,「哪里用得着派遣钦差,陛下不必问过程而只看结果,而现在的结果就是李将军输了,军中如同李将军一样的名臣宿将,他们都输了。」 第145页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董仲舒,说不出话。 董仲舒嘆了一口气,低声道,「为陛下做事,听话并不是值钱的品质。君忧臣死,做不成事就是臣子的死罪。」 东方朔颤抖了一下,「陛下要清洗掉李将军和李将军身后那些人……因为他们不听话,或者说,陛下认为他们还不够听话。」 董仲舒长嘆一口气,「今与卫侯赐剑,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得了剑就要杀人,剑名承天,顺承天意,剑有双刃,杀外人,也杀自己人。杀到军中,只剩陛下的人。」 东方朔近似于恐惧道,「李将军不会引颈待戮,但他也不能反抗陛下,他不敢。」 董仲舒低声说,「李将军没必要反抗陛下,那把剑如今在卫侯手中,并不在陛下手中。」 「所以卫侯不能输,此后再有多少次征战他都只能赢,这一回他赢了于是得以走上台前,往后他若输一次,李将军今日便是他前车之鑑。」 董仲舒摇了摇头,「李将军四世荫恩,将门出身,所以他能输。卫侯身后有什么?他不能输。」 「这也是陛下扶持卫侯的缘由吧,无路可退的人最忠心耿耿。所以卫侯忠心,李将军则不然。」东方朔越说越快。 「如今战事初起,尚能换将,所以这是陛下整顿军队最好的机会,等战事再往后拖延,军中将领的职位就动不得了,须知临阵换将乃大忌。而陛下于此时选中了卫侯!」 董仲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卫侯若折剑,往后陛下的手就再难伸进军中了,一生一次的机会给了卫侯,这也是陛下的信重。」 沉默蔓延,东方朔忽然说,「我从前随侍御前,时常见到卫侯,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做宫中这么多年,竟像是不曾留下痕迹。今日陛下把他的剑丢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磕出一个凹槽。」 他看向董仲舒,「董兄,你信命吗?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卫侯在宫中留下痕迹的开端。」 董仲舒沉默片刻,缓缓说,「不成则死。」 「是陛下向那些累世军功的世家,挥出的一把剑啊。」东方朔感慨道,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研习易经的人应当有的气度,他远眺,微笑,目光悠远,「亡命的一桩买卖,可又觉得艷羡,倘若再年轻十岁,我也愿如卫侯一般,做陛下手中长剑。」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董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董仲舒转过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首先陛下可能不太愿意。」 东方朔尴尬一笑,「哈哈,我为陛下造水泥也挺好的。对了,董兄,你先前跪着那会儿为什么掐我啊?」 董仲舒收回视线,「从前我听闻过你的名声,也好奇过你为何不得升迁。其实今天你说得对,陛下抱着神女并不合理。」 「从前的事还提他干嘛……」东方朔察觉出不妙,试图挽回。 董仲舒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陛下离那么近,你说什么话,他是听得见的。」 东方朔笑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不合理,但大家都懂得闭嘴,只有你东方朔一个人勐戳陛下的肺管子。」董仲舒字正腔圆道,「多年随侍御前却不得升迁,东方朔,你活该。」 东方朔沉默了。 另一边,系统像东方朔一样沉默。 刘彻把那个叫阿竹的女孩留在林久身边,一面是为了奖励这个侍女临危不乱,她赌赢了,从宫闱秘事中取得了荣华富贵。 另一面则是因为,林久现在的状态,身边确实需要有人侍候。 但这都不重要,至少现在,解决不了系统的困境。 事情是这样的,打出【宠冠六宫】之后,林久飞快地兑换了一套衣裳,名字叫【越人歌】,穿上这套衣服可以和鸟兽说话,可以说是伪装神女的不二利器。 这套衣服和【山鬼】有点相似,不过山鬼可以操控植物,【越人歌】则只能沟通,相对来说没那么强力,可【越人歌】应用范围广啊。 系统用这个优点来解读林久兑换【越人歌】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立刻就被推翻了。 由于只有一个【成就】,所以林久兑换出来的这套【越人歌】是残缺版本,没有评级,而且只能和一只被选定的动物说话。 别问系统为什么可以这么操作,系统也很懵逼。 这套衣服,林久没准备用在自己身上。 系统留意到她在兑换这套衣服的同时,也在注意着一个人。 李广。 她看李广的眼神,和从前她看东方朔、董仲舒的眼神,一模一样。 系统头皮都要炸起来了,他先是盘算了一下林久的过往战绩,再思考了一下现在的环境,再再考虑到林久现在并不ok的精神状态。 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要啊!!!」 第72章 越人歌02 系统的惨叫声落地, 林久的手指顿住了。 须臾,她做出了一个类似思考的动作。 系统屏住唿吸。 林久似乎也意识让李广穿裙子不合适,抬手在【越人歌】套装上点了一下, 换了一种形态。 系统勐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系统看了一眼被改造后的【越人歌】, 又看了一眼,发自肺腑地说,「我替李广谢谢你啊, 这还不如裙子呢吧!」 第146页 林久没有回答, 她不是视系统的话为无物,而是根本物理意义上的听不进。 做完这些事情, 她似乎感到疲惫, 将手臂轻轻挽在刘彻肩膀上,不再做出任何举措了。 刘彻抱她抱得很小心,似乎是因为没有见过神女如此依人的模样,又似乎是将此当做了一种特殊的荣誉,总之, 动作间不见分毫不满。 可他也不能总抱着林久,等到走出不远, 还是要将她放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这一刻刘彻要放下的仿佛不是一个身量说得上娇小的女孩子, 而像是在放下一头大象。 不, 说是大象也还不够贴切,她可比大象更兇勐更危险, 说是咆哮未央的勐虎, 似乎更使人信服。 阿竹淡然自若地走上去,没人明确告知她从今往后她就要成为神女身边的侍女, 可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摘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在刘彻还没把林久放下来,而只是即将放下的时候,她就上前做出了要接过林久的姿态。 就连刘彻都忍不住向她侧目。 披一次「神女身边的侍女」的虎皮还不够,得到君王允诺的虚名也还不够,她竟然真的敢于靠近神女,敢于尝试把这层虎皮缝在自己身上。 可是林久没有接过她递来的手臂,而是自己从刘彻身上跳了下去,阿竹立刻跟过去,随侍在她身侧。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而走向清凉殿——就是那座曾经被诡异和血水和诡异的眼珠浸泡过的宫殿,他再一次踏入其中。 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些话非要在这里与卫青问个清楚。 卫青默默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提着刘彻赐下的剑,脸上没有一举成名的欢欣,也没有对生死未卜的惶恐。 东方朔向董仲舒感慨说今日恐怕是卫侯在汉宫中留名的开端,可卫侯本人看起来仍然沉默地像一个影子。 在他面前,刘彻如同困兽一般烦躁地来回走了两边,勐然顿足,「究竟怎么回事?」 他这话问得很重,天子隐有雷霆之怒而不发,可语气和措辞都严厉地像一柄逼上眉心的长剑。 草原上发生了什么,神女为什么一直在等你回来?清凉殿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在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了哪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早就该问出这句话,此前保持沉默只是顾惜时间紧迫和局势未稳,他不闻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 事涉神女,怎么可能不关心不在意! 卫青抿住嘴唇,在荒原上生活过的人很容易看懂他这一举措,如同清晨鸟儿啼叫之前梳理翎羽,是一个准备开口的动作。 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出一个字,到这时他脸上方才开始出现情绪的波动,如同涌动在薄冰之下的细小水流。 他看起来……有畏惧和惊恐。 刘彻死死盯住他的脸,他并非在以眼神逼迫卫青,而是有些事情是无法以言语表述的,从卫青脸上捕捉到的表情已经足以帮助他判断不少事情。 静默无声。 片刻之后刘彻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示意卫青不必再说,转身就要出去。 在刘彻而言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与莫大的荣宠,终汉武一生再没有哪位臣工能在他的逼问下保持沉默,并获得赦免。 可卫青并没有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沉默时刻,他口鼻中忽然涌出血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战。」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血水和声音一起从他口中涌出来,像是唯有蘸着血,方能说出这两个悚然的字眼。 刘彻勐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而只是向卫青抛出一块手帕,接着就以更匆忙的脚步沖了出去。 卫青接住刘彻丢过来的丝帕,擦拭自己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渍。 单单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他为之颤慄,他全身上下只有提着剑的那只手依然稳固如同磐石。 只有他自己知道,神女以血留下的印记,正在他这条手臂上发热发烫。 擦血的丝帕落在地上,卫青抬手抚摸上那枚烙印。 如同抚摸上一团无声又炽烈的战意。 清凉殿外,鸦雀无声。 林久坐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阿竹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她身后。 没人说话,系统也不敢吭声,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久在干什么。 她在不停地翻动【成就】模板,锚定、锚定、再锚定,机械性重复如此操作,系统看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去数她究竟锚定了多少【成就】。 系统起先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都这样子了还执着于打出【成就】,可是或许得益于他新换了一个好用的大脑,疑惑着疑惑着他忽然就大彻大悟。 林久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吃撑了,但也可以说是缺乏足够的能量去消化。 神被她整个吞下,这个负担太可怕了,如果是系统,会选择吐出来一部分。 但林久显然不可能吐出来已经吃进嘴里的东西,所以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选择获取更多属于自己的能量,来加速这整个艰难的消化过程。 而至于获取能量的方式——通过吞噬系统,她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成熟的可行途径:完成更多的任务,波动目标人物的情绪,以此撬动本位面的能量向她流动。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系统终于知道林久为什么执意留在这座对她而言并不安全的未央宫中:她现在很需要刘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第147页 系统还没有哪一刻如此想为刘彻点蜡,方才在给卫青封侯时林久的反应就已经足以证实了,她从刘彻身上新得到的两个成就不足以释放出她的理智,可是却已经—— 足够释放出她掠夺能量的本能了。 刘彻从清凉殿中走出来,步履匆匆,所有人都弯腰向他行礼。时值秋冬交季,宫人已经换上了冬日的黑衣,弯腰时衣裾蜿蜒,如同漆黑的蛇尾。 刘彻挥退阿竹,学着林久的样子,也在台阶上坐下,天子赤金的绶带垂落在青石板上。 远远的地方很多人围绕着他们,可此时他们坐在一起,又好像偌大未央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久轻声说,「刘彻,你怎么敢放下我。」 她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像是陈述句,像是质问可又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觉得风雨欲来。 刘彻说,「我没有放下您,我也不会放下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林久很像,林久不会吐出口中的食物,他也没有选择丢开林久,以此躲避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的神战。 所谓火中取粟之人,便是如此了。 又一个成就,汉武帝刘彻所做出的一个关乎于一生一世的承诺。这时候他没有抱着林久,可是系统检测机制已经认可了他的【永不放手】。 「我不会放下您的。」刘彻又重复了一遍。 「有时候我看着您觉得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我,那时候我想没了皇祖母我就能大展宏图,我没想过要和舅舅和母亲和这么这么多人为敌,也可能是想过的,可是想和做真是两件事情啊。」 卫青从清凉殿中走出来,像他走进去时那样沉静而稳,手中提着刘彻赐下的,无鞘的利刃。 他远远看着那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默默地看了很久。 年轻的天子膝下没有孩子,可他和神女待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父亲了。 后世史学家谈及汉武一朝,说刘彻在驭人一道上有极端的残暴和独裁倾向。 他向臣子要求绝对的忠诚,于是他手下的重臣几乎全部依附他而起势。他任用这些身家性命由他一言决之的人,建立起了他的宏图。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卫青的崛起。 封关内侯,赐承天剑,五十年兵戈从此起,五十年宏图从此拉开大幕,在这五十年的开端,后世又称其为,属于卫青的时代。 而在卫青征战沙场之际,另有人在为刘彻征战朝堂。 元朔二年,卫青二次出征。这一年,刘彻放出了主父偃。 「这不妥,这真的不妥。」系统绝望地喃喃自语。 苍天莽莽,万里碧草,林久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当然不会理会系统,而是专心致志地在观察不远处驻扎于此的汉军。 这是刘彻第二次发动对匈奴的征伐,军队带上了满满的红薯,不过当然不可能带上神女,尤其这支军队的将领是李广。 林久是偷跑出来的,也不算是偷跑,刘彻又不能管束她,有时候她消失几天,刘彻也不会多说什么。 就像这次,她换上了【魂兮归来】套装,抓着一只掠过未央宫的鸟的尾羽,一路换乘麻雀、大雁和苍鹰,最终抵达终点站,李广。 李广觉得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其实也不奇怪,李广已经习惯了,自从在战功上输给卫青之后,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哪哪都不对劲,天上下雨都好像是绿色的。 可是今天格外不对劲。 因为他好像听见一匹马在说话哎? 第73章 越人歌03 马夫跟在李广身后, 行走在马匹、石槽和马料之间。 李广缓慢地环视着他的战马们,系在腰间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伐,拍打在他的裙甲上, 发出金戈交鸣一般使人胆寒的声音。 一匹老马舔着石槽里的豆饼,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李广停住了脚步。 马夫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等待着李将军的军令。 他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夫,平时很难见到李广这样位高的将军, 只是近来李将军忽然时常往马棚跑, 而且往往不带侍从,而是带着一个侍候战马的马夫。 隐约流传有一些风声, 说是新近封侯的那位卫将军便有这样的习惯, 或许也正是因为卫将军马夫出身,对战马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创下那样辉煌的战绩。 马夫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养马出身的卫侯,却觉得李将军真是他有生之年所见最威武的大人物,他悄悄抬起眼睛看李将军的背影, 看见魁梧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膀,披甲的身影, 便如同天神在世。 也只有这样天神一般勇勐的将军方才敢于带领大汉儿郎走进匈奴的草原吧,李将军的威名, 便是匈奴人听了, 也是闻风丧胆。 天神一般威武的李将军勐然转过身,马夫悚然而惊, 这里没有敌人, 可将军环顾四周的眼神却如同钢刀一般,泛着斫骨的寒意。 「你——」李将军缓缓开口。 马夫只觉得李将军开口的威势也有如天神, 他的眼神和他的话音全部覆压下来,压得马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自发地昂首挺胸,握住马鞭的手收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 他只是个马夫,在李广的威势面前,却肃穆得像是等待军令的军队。 然后他听到这句完整的话,李广对他说,「——有没有听见这匹马在骂我?」 第148页 马夫慢慢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马踩了一蹄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瞬苍老,所以耳聋眼花。 「好像,好像没有吧。」马夫结结巴巴地说,边说边下意识看了那匹老马一眼。 那匹老马也正抬眼看他,眼睛大而湿润,如同会说话。 马夫一时又觉得混乱了,他有点想笑,因为马怎么会说话呢。但他不敢笑,他也不敢揣测李将军的心思,可李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可他看着那匹马的眼睛,又觉得有点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马夫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对大而湿润的马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李将军。 不知何时李广已经默默转了回去,他和那匹马对视,一人一马之间瀰漫的神秘氛围使马夫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一匹马是不会说话,可一匹马难道会这样长久地与人对视吗? 莫非李将军乃天命之子,乌鸦见了他会白头,老马见了他会开口? 马夫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直到李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给这匹马再添两把豆料。」 「啊,是,是。」马夫一愣,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边添草料边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是这匹马跟将军说他想再多要两把豆料吗?」 没有声音,一时死寂。 马夫添草料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不敢抬头,因此也就看不见李广精彩的脸色。 老马在吃新添的豆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冷冷地看了马夫一眼,说,「不要胡思乱想。」 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李广又追加了一句,「马,就是马,怎么可能会说话。」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马棚,将马夫和那匹老马一起抛在了身后。 无人能看到,马棚顶上,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荡漾。 系统有点不太明白,李广走得这么干脆,看起来并没有上钩的意思,为什么林久还在这里待着。 放到从前他早就该质疑林久了,但现在他莫名地就是说不出话。 林久从来没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对他做出什么惩罚,可他就是会害怕,是因为被林久吃掉所以害怕?是因为被改造成外接大脑,所以害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可能还是因为,林久现在丧失理智,只余留本能。系统其实不很懂她这种人的本能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的,如同凝视黑洞。 系统不敢挑战她的本能。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林久通常什么都不做,也不思考,他这个外接大脑绝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摆设一般。 但此间大局,依然尽在林久掌控之中。 她的神女高位,依然坐得稳稳噹噹。 便如此时,李广虽然回去了,但系统莫名地笃定,李广还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来是林久安放在李广这个人身上的宿命。 凡人岂可反抗神女织造的宿命,哪怕他自己甚至都还对这宿命一无所觉。 是夜,李广果然再一次站在了这匹老马面前。 豆料已经吃完了,老马在舔石槽,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他总觉得这匹老马在骂他,但就是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他缺少了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他就能真正听懂这匹马的话。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地他眼前只看得见那样东西。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寂静的黑夜,李广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这匹老马的耳朵。 他今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披了甲带了剑背了弓,不管这只马背后有什么蹊跷,他都决心要解决这头动摇军心的妖物。 当然,这会有危险,但李广自认出身将门,祖上乃是为秦皇征战的李信,他可能会死在这头妖物面前,或者断一条胳膊,断一只腿。 李广见过无数那样的伤兵和死兵,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惨象。 然而他若是怕死的人,则根本不会踏上战场。 所以他抬手就抓住了老马的耳朵,白日他没有直接戳破这妖物的真面貌,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马夫,他不能让这种事流传出去,那时候动摇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军心了。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夜半孤身,披甲执锐,是为诛妖而来,纵死不退! 可在被他抓住耳朵之后,老马只是从石槽里抬起头,安静地看向李广。 李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老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广被看得有点尴尬,默默收回手。 但他忘了他手里还抓着马耳朵,于是马耳朵被抓在他手里,和他的手一起收了回去。 是说,马耳朵被他抓掉了。 掉了。 了。 李广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马耳朵,又看了看安静地看着他的老马。 出现了意外,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意外。老马没有长出尖牙利齿,也没有变成鬼怪,更没有让他受伤和死亡,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没了耳朵的老马用一个光秃秃的马头看着他。 李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他觉得这匹老马好像在暗示他? 第149页 被他抓在手里的马耳朵没有血肉的质感,也没有流血,摸起来更像是用马毛和棉花做出来的一种装饰品,就像是女子顶在头上的那种装饰。 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李广摘下头盔,两手一手抓着一个马耳朵,放到了自己头顶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头顶上传了下来,说不上来,但是不疼,也不痒。 李广试探着放开手,马耳朵没有掉下来,而是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他头顶上,就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这次清晰地听到老马在说,「你好,李将军,听得到吗?」 李广的世界观遭受巨大冲击,恍恍惚惚地说,「你好,马将军,听得到吗?」 老马说,「听得到的。」 李广看着老马,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李广只觉得迷惑,恍惚,我是谁我在哪? 老马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终于能交流了。 李广持续恍惚,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从马脸上看出表情这回事了,毕竟马已经在他面前张嘴说话了。 一头似乎在骂人的马……和一头会说「你好李将军」的马,对人造成的完全是两种冲击。 老马脸上露出一种委屈、愤怒、不满,又有点像是撒娇的表情,「李将军,首先,我感谢你白天时候给我添的两把豆料。但你怎么能说我骂你呢,这不是凭空污马清白吗!」 「我听着你像是在骂我。」李广精神状态不太清醒地说。 「你听错了。」老马说,「我只是在说:李将军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就不是打仗的那块材料,努力努力白努力,回去越晚丢人越狠。 月光照彻,亮得像灯,开天闢地第一个兽耳娘,啊不,兽耳郎,李广站在今宵如灯一般的月光下,嘴角微微抽搐,眼角也微微抽搐,看起来随时会抽出剑给眼前这匹马来个血溅五步。 —— 马棚顶上,系统的嘴角和眼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在场有谁比李广精神状态还要失常,那就是系统了。 兽耳郎李广对他造成的精神冲击,约等于「你好李将军」和「努力努力白努力」加在一起对李广的精神冲击。 【越人歌】这个套装原本是没有这么离谱的,这个套装现在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两只马耳朵,但在此之前【越人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 想到这里系统不能不想起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反覆对林久说,「李广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让他穿裙子这真的不合适。」 林久难得一次听进了他的话,额外多花了一点能量,把【越人歌】从裙子改造成了两只马耳朵。 这两只马耳朵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想必林久在改造过程中参考了前世动漫或者漫展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的那种,戴在美少女们头上的马耳朵。 「李将军,我对不起你啊。」系统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如是说道。 第74章 越人歌04 「劳驾, 能再给我添一把豆料吗?」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月光下的一地死寂。 李广默默地抓了一把豆料洒在石槽里,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 正在吃豆的老马顿时惊了, 「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广顿住脚步, 冷冷道,「自然是回营房歇息。」 老马愣住了,顿了顿, 也顾不上吃豆子了, 「我曾听闻凡人中流传有天启一说,是说遇到奇怪的事情, 实则是上天在藉此发出启示。我身为一匹马而能开口言人语, 想必也算是天启的一种了吧。将军有如此奇遇,竟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吗?」 李广沉默片刻,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说着就又要走。 老马嘆了一口气说, 「既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呢?将军且听我一句劝吧, 这片战场并不适合你,这是天命, 凡人是不能忤逆天命的。」 李广的背影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迴转身, 走到老马面前, 冷酷地注视着那对马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天命, 难道天命说我不如卫青?」 老马与他对视,湿漉漉的马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情绪,「将军还不懂吗?与卫侯相比,将军的缰绳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啊。」 李广这次连话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将军既然不信我的话,那为何又深夜独自来见我?为何不杀了我?将军心中便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吗?」老马在他身后不甘地叫喊。 夜风寒凉,李广转身又走回来,老马眼睛里迸发出片刻的喜悦。 但李广只是从自己头上用力拽下来那对马耳朵,将之又扣回到那匹马头上,「我若有过迟疑,自幼就不会习射,及长就不会踏上沙场。」 他拽下来那对耳朵时用的力气太大了,有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但他全然不顾,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声音起先还很清晰,但很快就变得遥远而模煳,「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就在军中为我效力,而如今你已经是一匹老马。」 「我将赡养你的残年,但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话,姑且先留着你那些话,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等你要称我为侯爷的那一天。」 老马在他身后徒然的嘶鸣,而李广对此全然不顾,他摘掉了那对马耳朵,放弃了天启,已经听不懂老马在说什么,也一直不曾回头。 第150页 但就在此时,一声轻笑从李广耳边掠过,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广勐然回头。 风吹起他的鬓髮,他的铁甲折射着月光,映出一线凄冷的寒光。 他看不见,就在马棚上,那声轻笑传来的方向。 神女着黑红两色的裙裳,在月光下俯瞰、发笑。 系统静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分毫声息。 —— 林久回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清凉殿中灯火仍未熄灭,刘彻在其中据案书写。 实则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清凉殿应当被封禁,被加上重重的门和锁从此荒废。 这毕竟是一座浸过血的宫殿,即便现在已经干干净净,可贵人拖着衣裾行在其中时,难道不会错觉脚底依然踩在那天的血泊和眼珠之间么。 但在侍女阿竹试图引着林久前往另一座宫殿时,林久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自顾自地走向了清凉殿。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理解,以林久现在的状态,她当然不会因为住在哪里这种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思考资源,但如果完全不思考,那她就只能依照身体惯性行事。 所以她径直往一直居住的清凉殿走。 刘彻当时和林久对视了一下,就示意余人不必多管这件事情。 此后他仍然前来清凉殿见林久,而面色不改,从容得一如既往。 阿竹不在,大约是被刘彻屏退了。 林久走到刘彻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模样高深莫测,但在系统看来,只是呆滞而已。 就像是完成指令的机器人,在没有新的指令下达的时候,进入待机状态。 刘彻整理手中一叠白纸,似乎是不经意开口,「卫青的战报已经传回了长安。」 林久不应声。 刘彻继续说,「从前我用竹简处理政事,现在我用这种轻薄的白纸,纸上写着,出征之际带了多少的粟米和多少的红薯以做军粮……有时候我觉得神女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蒙受您的神恩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强自压抑的情感,使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林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寿辰。」 他话音落下,清凉殿中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晚风在殿外唿啸而过,猎猎有声。 「这一年是元光二年,我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其实没有人在意我多少岁,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刘彻絮絮地说着,今夜他的话多到反常,琐碎但又真诚。 「元光二年。」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念到元光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 「这是我定下的年号,因见长星经天,故而改元元光。天地的时序都由我命名,那我为什么还在意今夕何年……只是在今夜想起了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我在神女身边,身量已经比神女高出这么多。看见神女这么多年容颜不改,会想到古书上说,万古长青。」刘彻笑了笑,他也不看林久,只是自顾自地微笑和讲话。 林久不回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刘彻忽然说,「我有时候会猜想,神女对卫青的瞩目,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坚信,他能为您带来远处的荣光。」 「可在我提起他送来的战报时,神女又毫不在意。这是因为神女已经看过他在漠北征战的景象了吗。在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女的足迹是否远到漠北,远到卫青身边。」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林久的回应。 「我知道您不会回应我,」刘彻轻声说,「卫青向我说神战,是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截断了神与人之间的对话吗。」 「是匈奴的神,把我们的神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话说到这里,刘彻声音里那股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他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他每一句都不带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而是只有笃定。 「神女杀死了匈奴的神,」刘彻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一直咬出血气,「那我们就会杀死匈奴的人,每一个人。」 「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神女需要的祭品是什么,这整个匈奴,将成为我献给您的第一项祭品。」 在说这句话时,刘彻勐地推了一把书案,桌角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刘彻就在这书案移开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转身,面对着林久,「您会拥有取之不尽的祭品,这是我的承诺。」 被今天刘彻的反常吓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系统被迫开口播报,「恭喜您打出成就【山盟海誓】,汉武帝刘彻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向您许下一生的誓言。」 清凉殿外的夜风唿啸而过,今夜的言辞出口就散在风里,千秋之后,不为人所知。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嘆气的冲动,他看着刘彻年轻的面孔,看他一无所知又意气风发地对林久说,「等到那时,我想向神女求恩赏……我想要神女那条能使日出未央、在夜如昼的衣裙。」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系统恍惚记起来,那是林久与刘邦一起赴汉宫夜宴时穿着的衣裙,那衣裳叫【持金杯的圣女】。 第151页 就在此时,若隐若现之间,系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又懵懵懂懂,分辨不清。 两千年以后,纵然史海沉钧、夙兴夜寐,也再没有史学家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翻出这一夜清凉殿中这些出口就散进风里的言辞。 那时他们谈及元光年间,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一个名字,是卫青。 元光元年,领万骑出漠北,直击龙城。 元光二年,领三万骑出雁门,俘虏匈奴千余人,全甲兵而还,封长平侯。 元光四年,夺河套,元光六年,重挫右贤王,俘虏过万,拜大将军,封万户食邑。 元光六年的冬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还朝,皇帝改年号元朔,在未央宫中为这位此时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设宴。 「方才,那一瞬间,」刘彻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我看到神女,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座宫室中,在卫青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见神女与高皇帝一起赴宴。」 满座勛贵,林久与刘彻并坐在最高位,整场宴会她一直无动于衷,像个木雕娃娃一样坐在刘彻身边,此时她忽然低垂眼睫。 没有人在意她这一瞬间的举措,神女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很久没有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朝堂上新人换旧人,有些人已经不记得神女曾经的威严。 只有系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只有他知道林久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又该如何做……他只知道林久今天又瞄定了一个成就,【风光无限】。 这是这场宴会所触发的特殊成就,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特殊成就,系统很难不想起从前林久的【万众瞩目】,那一次也是汉宫夜宴,林久叠加了一万个特效卡,在未央宫的深夜升起了一轮太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林久也没有因为这个特殊成就的触发而做出任何思考,系统很难想像她会用什么方式完成任务。 毕竟无论怎么看,这场宴会上风光无限的那个人,都是卫青才对。 那么依照林久往常的作风,她应该会对卫青下手?系统暗暗猜测,并大胆预测接下来林久会看向卫青。 但林久没有,她的视线没有再变动,她只是伸出手,手指雪白柔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这样的手指,抓住了刘彻腰间的组配,并晃动了一下。 清越的玉器相击声响起,轻微,又有如惊雷。 系统的眼神忽然呆滞了。 他不知道林久想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实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但这种时候完全可以闭眼给刘彻点蜡。 丝竹歌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视线,似有若无地都在注视着上首神女的一举一动。 刘彻也惊愕,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他礼服上的配饰,更遑论是玉佩组成的组配,这种象徵意义极其严肃的东西,因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神色。 他看见,神女低着头,拽住他腰间玉做的组配,似乎感到好奇,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发出一阵细微的玉器相击的声音。 刘彻的手抚上那组玉佩。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今夜赴宴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玉带钩从天子礼服的腰带上解脱下来,容貌稚嫩的神女将组配连同玉带钩一起拽到膝上,一连串清越的碰撞声响彻宫室。 刘彻恍如未闻,又像是习以为常,笑着向卫青说话。 卫青也笑,向刘彻举杯,恭恭敬敬地满饮一杯。 底下有人在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舌。 林久摆弄玉组配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玉佩相击的声音消失了,系统喘气的声音险些也消失了,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瞬间系统的紧张,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但又只需要一句话。 特殊成就的系统提示音还没被触发。 这并不认为林久没有完成这个特殊成就,系统难以想像这个世界上还有林久打不出来的【成就】,别管他有多特殊。 这只能说明,林久今天的操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75章 持花01 但林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再做出任何举动,似乎转眼之间她就对那串组配失去了兴趣,搁置在手边就不再看一眼。 只是在很短暂的一个瞬间, 她指尖依稀有银光一闪而过,但因为太过短暂, 像个幻觉,因此并没有人在意这缕一闪而过的银光。 那些凝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渐渐都收了回去,歌舞又起, 宴席之上风平浪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 系统也渐渐放松下来,因为林久始终没有流露出要兑换新衣服的意向。 没人比他更懂这位所谓的神女, 她诡异难明, 难以预判,但到此为止她所展现的神迹全部依託于衣服。所以,既然没有兑换新衣服,那就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逻辑是通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始终感到不安, 并不明显,微弱得像是一根头髮丝一样, 可又切切实实地拉扯着他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可是始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只是模模煳煳地预知到一丝危险。 第152页 皎月渐渐升上中天。 此时是冬夜, 昼短夜长,月出也早——今夜月出似乎格外早一些, 升起得也格外快一些。但夜宴至此, 也该散场。 刘彻身为天子,早该离席, 但神女一直在他身边坐着,安然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他也不能走,就这样一直坐到了现在。 这个场景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那时候坐在林久身边的人是刘邦。 系统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从前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在这个任务世界里他也有了「从前」可言。 月明如水,满地都荡漾着银光。今夜月光似乎明亮得过分了,汉宫中哪有过如此明亮的夜晚—— 系统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汉宫中原本有过比这更明亮的夜晚,那也是在一场夜宴之后,太阳从未央宫中升起。 不过,纵然再惊世骇俗,那也已经是旧事了,旧事不该引动如此紧张的心绪,所以系统想到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 他想到的是今夜的林久,她的确没有兑换新衣服,但她还有一件没用过的衣服,此时正穿在身上。 系统忽略了这件衣服,他原本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这件衣服从头到尾都跟系统没关系,这不是林久兑换的衣服,而真正是林久做出来的衣服。 【云山神女,持花带剑。】 这不是林久第一次做衣服,在此之前她做出来的那件衣服名字叫【白泽】,千目张开,可监天视地,三年前她就是用这件衣服囫囵吞掉了一个神! 珠玉在前,这个所谓的云山神女,又将持什么花,带什么剑。 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经飞过来了,或者说,已经撞过来了。 殿外响起风声,刘彻忽然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只有在他那个位置方能看到门外的异象,在座宾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跟着站了起来。 下一刻,风声骤然变得尖利,沉重的宫门缓缓洞开,风涌了进来。 时人以为风是神的气息,倘若说平日的和风是神在缓慢有规律的唿吸,那这阵风就是高可接天的神明弯腰向渺小如盒子的宫室勐吹了一口气。 摆满整座宫室的蜡烛一瞬被吹灭,满堂宽袍大袖都在风中飞扬起来,衣袖投下的阴影在地面上遮出重重叠叠浓重的阴影,整座宫室似乎都要在这阵大风中动摇起来。 卫青站到了刘彻身边,是一个迈出一步就可以挡在刘彻面前的位置。不知何时那些宾客身后,靠墙的地方,此前蜡烛照不亮的位置,已经站满了持弓的甲士。 如此准备,如临大敌。早有人意识到了今晚的诡异! 可是,并没有什么危险出现,门内门外,只是变得很亮,而且越来越亮。 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但这场宴席反而变得更明亮了,渐渐地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异象来自哪里,他们顺着刘彻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皓月扑面而来! 月亮当然不会向人扑来,那只是月亮急剧放大之下产生的错觉。所有人都呆呆地睁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远在天际,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有人直接跪下了。 有人在说,「神啊……」 还有人在说,「陛下……」 陛下本人刘彻和所有人一起呆呆地抬头看。 他此生再没有见过如此硕大的月亮,整个宴会整座宫室都被含入月轮之中,月中山河万里,如一幅正在展开的画卷,逐渐地铺展在他面前。 恍惚中他看见月中长满起伏的山峦,巍峨陡峭更胜人间。 山间以巨大的铁链相连,更有仿佛植物一般生长出的,出岫的宫殿。 亭台楼阁间缭绕着浓云薄雾,女人们身披彩羽为衣,翩翩然自云中走过,身姿比流云更曼妙。忽然响起一声琴音,直冲天际,高昂直欲裂云。 就在这样的琴声中,神女从他身边走过。 她单手拎着那串组配,跟刘彻比起来,她身量并不算高,组配尽头的玉带钩几乎要垂到地上。 这时刘彻才意识到她一直反握着那串组配,原本应当挂在腰带上的玉带钩反而垂在最下面。在礼法中,组配的上下次序是极其严肃的规则,上下颠倒便如同天地颠倒阴阳混淆一般不可饶恕。 可刘彻现在注意不到这极其严重的错误,他看着那枚几乎要垂到地上的玉带钩。 玉带钩,顾名思义,是用玉打制成的一个双头钩子。这枚带钩在刘彻身上时,一头勾着刘彻的腰带,一头用来勾这一长串玉佩。 现在它不必再勾着刘彻的腰带,可空出的那一头上依然挂着东西。 挂着一缕月光。 月光原本虚无缥缈,因此先前没有被人注意到。但现在神女走动起来,那缕月光就变得清晰起来,一端缠在玉带钩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月宫深处。 刘彻看着那缕月光,那么细那么长,就像是一根鱼线。 昔者姜太公垂钓渭水,一桿钓钩之下殷商五百年霸业轰然垮塌,干坤变换天地易主,周王朝自此飨食天下。 刘彻幼年时读这段史书,也为其中的雄心和烈血而动容。 今时今日那些文字忽然又浮现在他眼前,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响彻在耳际,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觉得自己触摸到了昔年周文王的气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今时今日周文王又算得了什么。 第153页 渭水之畔的那根钓竿不过钓来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钓竿,可直上九天,钩月入怀! 神女此时已经走到了厚重的宫门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往日那些华丽到诡异的衣裳相比,朴素得简直称得上简陋了。 可此时此刻银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轻轻踮着脚,向前伸出手,姿态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风吹动长而未束的黑髮,也吹动重重叠叠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胁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顷刻之间便要弃绝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临之际,所有甲士就已经张开了弓,可刘彻不发话,卫青也始终保持沉默,于是那些弓上绷紧的弦始终不曾被放开。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开了,万千和煦的微风中忽然飘起一缕凌厉的劲风,沿途所有风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风的一箭,直冲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举世再不曾见过如此炽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烧。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脸上毫无表情。 御极之后的刘彻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并不避人。 也或许刘氏的天子本就没有深沉的血脉,当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举起棋盘砸碎了吴王世子的脑袋,由此有了七国之乱。可见这家人非但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会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烧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来苍蝇的眼睛死盯着刘彻的脸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视野——就会发现每逢大事之际,刘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这时候他其实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为他思考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此刻我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羽箭带起的风声唿啸而过,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轻薄,竟然被如此细微的风惊起纷飞,便如一对原本张开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拢。 毫釐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过衣裾射了个空,箭头深深没入殿前铺设的青石砖内,几至没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颤不休。 刘彻的脸色变了,如同春河解冻一般,平静的面具一瞬碎散开,反应快的宾客已经在悄悄去看他的脸,可此时能看见的不过是满脸暴怒之色。 有人丢开弓,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个,而只是个看起来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锦衣,身形还没长开,尤带稚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锦衣少年,在方才从甲士手中夺过一张弓,射出了那支要命的箭。 又有两个甲士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按倒在刘彻面前。 但刘彻没有多看他一眼,因为神女正转过身来。 她手中多了一枝花,擎持在双手之中,花茎纤细,花瓣重叠如莲。 至于颜色,非要形容的话,这是一朵盛大的白花。可刘彻从没见过这样的白,这也能算是白色吗?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枝月光。 月有阴晴圆缺,每时每夜的月光乍看相似,实则总有细微的变动,这一刻的月光流逝之后,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颜色。 而这朵花就像是汲取一千一万束月光而生长,一千一万种相近而又绝然不同的色泽在花瓣上交织流淌。 有人看看神女身后渺茫的亭台楼阁,再看一眼神女手中的花,骇然意识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皎洁——月宫中摘下来的花,当然有月宫一样的皎洁。 片刻之前的情景在所有人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原来神女踮起脚尖探手向月,不是要乘风归去,而只是要摘一枝花。 现在她摘了这花,又向人间走来。可是她脚边还插着一支羽箭。 在场所有人,在宣室殿上尚且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此时的心声却罕见的——说不定是这一生唯独一次的——变得一致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先解决掉那支羽箭的问题。 东方朔看向董仲舒,自以为隐蔽地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了没?你!看见了没?! 董仲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东方朔嘴里的可能性。 卫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自己嘴里的可能性。 刘彻如果有得选,他愿意把箭塞进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嘴里。然而他没得选,倒不是没人有这么大的嘴,主要是时间来不及,神女正向他走来。 所以刘彻选择……看向卫青。 卫青犹豫了一下,便要跪下,刘彻一把拉住他,卫青没能跪下去,便只是低着头说,「此人,乃是臣家姊之子。」 系统顿时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卫青一句话前后,他就从最安全的吃瓜群众,变成了最着急的利益相关群体,拼命试图叫醒林久的神志,「我靠,你听见没?你赶紧清醒过来啊啊啊,卫青姐姐的儿子,这个这个这个好像是霍去病啊!」 林久不为所动。 系统急得要发疯了,「我是说,射你的人是霍去病!怎么办啊这,你不教训他,显得你这个神女很没面子,但你要教训他,霍去病可能就没了啊!」 没有人再发出丝毫声音,此时最镇定的人,反而是跪在地上的那一位。 第154页 卫青出声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就看见一角雪白的衣裾,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女向他走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也就无从揣测她此时的神色,只看见雪白的衣裾一步步走来。 他射那支箭时,这些衣裾离月轮很近,因此也浸染透了皎洁的月光。然而此时远离月轮之后,其上依然有流光皎洁,几乎要满溢而出,如同披月在身,裁月为衣。 果真有一束月光从那些重叠的衣裾上照落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反应却很快,抬手就捞住了那束照落的月光。 下一瞬,他听见他舅舅的声音,在叫,「神女——」 还有陛下的声音,也在叫,「神女——」 似乎是要为他向神女求情。 但只有这两个字,叫出来之后,他舅舅和陛下的声音就同时卡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所以不能再听见人间的声音。他不知道神明杀人的手段,但想来也正该如此,一束月光照落,皎洁而轻飘飘的,就取走一条性命。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清楚了被他捞在手中的那束月光——那原来是一朵和月光一般皎洁的花。 系统崩溃的叫声戛然而止,他和在场所有的人一起愣住了,适才他们眼睁睁看着神女走过来,看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一眼。 又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中的花,抛落在他膝上。 举目沉寂,系统一边发愣,一边不自觉地发出一串提示音,「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无限风光】,汉宫夜宴,满座衣冠,君臣在侧,风光在你。」 第76章 持花02 提示音出口, 系统滞涩的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你,你……」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 闭嘴平復片刻之后,先看刘彻的神色, 再看卫青,最后环顾整座宫室。 月轮已经在渐渐从汉家宫室中升起,月中亭台楼阁都变得缥缈, 羽衣天女也都隐去了身形, 月光却依旧皎明如银,照彻每一个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 刘彻脸上的怒容消失了, 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现在他看起来很开心, 那支箭并没有被塞进任何人嘴里,但在刘彻眼里,它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不仅仅只是消失不见, 而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捧花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大笑道,「我国中自有少年英才, 御前射月, 得月入怀,箭术至此, 堪为神技!」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刘彻, 他一直以为刘彻是那种最强硬的皇帝,因为大权旁落而咬牙切齿, 从年少起就决意要朝纲独断。 可在刻毒的心性之下,刘彻的身段竟然如此柔软,今夜他的个人意志全然屈居于神女之下。 神女被射所以他怒火滔天,神女又折花相掷,于是他拍着行刺者的肩膀大谈少年英才,射术惊艷。 在他口中那支箭从始至终未曾射向神女,而是射向了月宫,证据就是这枝花。 倘若那支箭不是射向月宫,则这枝花为什么会落在射箭之人的膝上呢?这枝花就是那一箭的战利品,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肃然凝重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轻松,甚至喜气洋洋了起来,满坐公卿纷纷上前恭贺刘彻,恭贺射箭的那位甲士。 系统把前因后果看在眼里,此时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一切看起来都太真实了,每一个人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破绽。 前一秒钟摆在林久眼前的还是一个困局,要么她要牺牲掉霍去病,对歷史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承受往后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 要么她就牺牲自己完美无瑕的神女人设,宽恕霍去病,毁掉神女的威严和地位。 一秒钟之后林久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这两个选项她一个都不选,她抛出那枝花,给出一个暗示。 可那毕竟只是一枝花而已,只是在一瞬间的时间里,而刘彻已经完美地接住了这个暗示。 不知为何系统忽然想起刘邦,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室殿中刘邦和刘彻之间那个短暂的对视。 他从没觉得刘彻与刘邦相似,一个生而贵重,一个草莽起势,在从前那些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可现在看来刘彻何止与刘邦相似,简直青出于蓝! 系统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说不出话。直到宴席散尽,林久与刘彻一同并肩走在冬夜里的宫道上,他才终于想清楚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不对劲。」 没有回应,林久的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系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倘若只凭藉本能,你根本无从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精妙的应对。你在这个【成就】中花费了心思,这说明你基本消化完毕,已经有余力抽取出理智应对其他事情。可你日常依然只倚靠本能行事,你在节约理智。」 「神都被你吞噬殆尽,你早已经大获全胜。现在原本应当是你休养生息的时间,可你节约理智,又谋取【成就】,简直就像是在备战,在战前拼命储备物资。」 林久没有任何回应,无动于衷得像一块石头。 系统嘆了一口气,「我很好奇,但我也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意义,我已经被绑死在你身上了。如果你非要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开战……那我也只能从今天开始多为你烧几根香。但我现在拜的神像是照着刘彻刻的,希望刘彻也能保佑你吧。彻门。」 第155页 汉宫虽大,宫道虽长,但也总有尽头。眼前就是清凉殿,这一路刘彻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问道,「神女也对那个孩子怀抱期望么?」 系统下意识去看刘彻的表情,夜色无法阻拦他探究的视线,可刘彻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刘彻低声说,「我见月宫,乃知天地偌大。神女的期望,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的教诲,我当铭记不忘。」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实在忍不住问,「不是,你期望什么了?教诲什么了?刘彻这怎么就懂了?」 可是并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林久拾级而上,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继续看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多年以后刘彻又说起这句话,「我见月宫,始知天地偌大,而我的目光从前竟然只局限在匈奴这一族一地之中,这是多么短浅鄙薄的见识啊。从前我发誓杀尽匈奴人,将之作为祭品献给神女。又见神女遇刺,尚不动杀心,难道这是因为神女无力杀人么?是因为神女不需要空无一人的疆土啊。对匈奴人也正如此,我的目的不应当是杀死他们,而是使他们也成为我的臣民啊。」 「有更多的臣民,才有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才有更多的疆土。地或有尽,地上却还有天。今日我座下有甲士射月入怀,焉知他日不能有勇士列月宫入我汉疆!」 此夜汉宫,另一边,有人正在问,「为什么夺弓,又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少年人以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惊惶之下失了神,所以夺弓。拉弓时一时不慎,没能禁得住弦的力道,因此使箭脱手。」 卫青摇了摇头,「这是对外人的说辞。你不会惊惶也不会失神,那样的弓你拉一夜也不会脱手,更不会不慎。」 他身边的少年人沉默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年纪还很小,但在他沉默的时候,身上已经显现出了一点巍然不动的气度。 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兇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捨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 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兇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兇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兇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第156页 卫青嘆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 第77章 持花03 没了耳朵之后, 光秃秃的马头怪异得像是乡野传闻中的鬼怪,大大的马眼里仿佛正射出诡异的光,「将军深夜来见我, 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李广盯着这匹马看,眼神阴郁, 神情却还算平静。今夜他站在这里,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了。 一匹马,却能口吐人言, 或许这原本就不是一匹马, 而是披着马皮的鬼怪。 「上一回晤面,我说再见之际, 你要称我一声君侯, 而你现在还在叫我将军。可见你虽然困于马厩三尺之地,实则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 李广轻声说,「这就是你的威能吗?」 这样的声音,散在深夜里, 有一股诡秘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老马生动形象地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 李广忽然话音一转, 「我曾听说过仙人指路的典故,也亲眼见识了神女为陛下指路。只是不知道, 你要为我指什么路。」 老马大惊失色, 「我怎么敢与神女相提并论,你疯了?」 李广皱了皱眉头, 沉声道, 「我不敢以陛下自比,更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你在我面前显露神异之处, 难道便无所求?起先我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假于外物,但如今我落魄已极,正是有求于你的时候,为何你还不愿意开口?」 老马沉默了,半晌长嘆一口气道,「将军要听懂我的话,要假借这对马耳。如今这对马耳看似被将军拿走,实则仍然长在我身上。倘若真的要走我这条路,这对马耳必不可少。」 「如此,将军便要时刻与我在一起,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要与我同住,住进我的寝室?」李广想了想,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老马深沉地说,「不,是你要与我同住,住进马厩。」 李广没有发怒,因为他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马和他对视,满脸诚恳。 李广忍了忍,又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那我能从这条路上得到什么?」 「我生为马身,所能说给你的当然也只是关于马的一些见识。譬如怎样使公马与母马生出更多更优异的小马驹子,也可以称之为《母马的产后护理》……自高祖白登之围始,我大汉苦匈奴马多马壮久也,倘若将军走上我这条路,则此大患迎刃而解也。」 李广听得眼光大亮,他也是军中宿将,当然懂得这一席话的要紧,甚至可以说是要命!马背上牵扯着战场的胜负,甚而牵扯到大汉的国运,便是陛下在此,听到这一席话,也要为之色变! 一时间,李广忍不住心情激盪,回想从前在匈奴人那些良马前徒然的嘆息,在匈奴骑兵面前的功败垂成,展望前路,不由意气风发道,「如此则我必能一雪前耻,马踏匈奴!」 「不错!」老马大声附和道,「如此则卫侯必能骑着你养出来的好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广愣住了,他看向老马,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错,倘若他卸甲养马,住在马厩里……此身既然在马厩,又如何能在战场? 李广脸色变了,从激动兴奋的红色,变成铁青的猪肝色,「你敢叫我去做养马这样的贱业?」被兴奋沖昏的头脑重新思考起来,并且越想越不对劲,「住在马厩里……岂不是马奴?」 第157页 老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李广脸色青里发黑,黑中透红,最后他狠狠摘下头上的马耳,转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开了。 高天之月冷冷地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系统跟着林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端觉得月色如刀,照落在李广身上,一刀钉死了他的命运。 那命运在迫近,将要照临在大地上,便如同日月将要升起,不可阻拦,不可更改。 系统察觉到有一些改变在暗中蓄势待发,他本能地感到惶恐,然而终于不可探知。 白泽观天视地的眼睛在李广头顶缓缓闭合,林久在未央宫中重新张开眼睛。 温室殿中烛火煌煌,刘彻还没有睡,仍然在伏案批阅大堆的竹简。 近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很忙碌,每天每夜都有很多竹简从帝国各个角落输送到长安,最终送到刘彻手中。不过最近董仲舒似乎从那本「天书」上琢磨出了点东西,造纸术得到了很大的改进,刘彻桌案上渐渐也开始出现稀少的纸张。 此时,林久睁开眼睛,灯花炸出一声轻响,宫室中火光亮了一瞬,刘彻伸手取出竹简堆里的一册纸简。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沖淡了他此前所感触到的惶恐不安。刘彻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系统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林久面前抽出这册纸简,然后又翻开这册纸简。 他看了林久一眼。 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林久在一起的时候,刘彻习惯于时刻关注她,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且刘彻显然认为这种本能极其有必要。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系统迟疑片刻,悄悄往刘彻面前的纸简上看了一眼。这个举措没什么难度,从他,或者说从林久的眼睛出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字迹。 是少府交上来的关于冶造一批铁制玩器的记录。 少府是专司供奉皇帝的机构,权职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内务府,禁宫中有什么需求都由少府供应,或採买或打制,都是少府的分内之事,皇室的田地和产业,也都由少府负责经营。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刘彻的私人管家,与刘彻关系这样亲近,于是也有了使用如今还很稀少的纸张用来奏事的资格,这也算是一种皇恩在身的荣耀吧。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每个关节都说得通。 系统收回视线,安抚下心中腾起的古怪……但他忽然心惊肉跳!收回视线前一刻所看到的那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眼里钻来钻去。 系统沉默片刻,疏理思绪,并且使自己保持镇定。片刻之后,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你最好尽快醒过来,很危险,刘彻在——」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系统甚至来不及探究她是在什么时候恢復理智,全部心思都用来关注刘彻,「我不太确定他在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闭嘴了,他想到,林久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就一定没问题。 虽然刘彻已经在试图篡夺神权。 之前,林久在宴会上被射了一箭而没有发怒,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了一朵花。纵然有钩月入怀的异象以为掩饰,但终于还是留下了后患。 后世记载刘彻晚年沉醉于神鬼之说,传闻有方士以皮影之术欺骗他,说为他召回了死人的魂灵,而他也相信了。 这样的事情难以探知真假,但至少从现在看,现在还年轻的刘彻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那么昏聩,霍去病没死就是最大的破绽,那轮月亮并没能吓退他。 所以今天他故意把那册纸简在那时候拿出来,用意就是故意要让神女看到。他要知道神女对此的态度,这是一次兇险的试探。 那些纸上,表面上是写为刘彻打造铁制的玩器,可那些玩器制造时用的都不是如今流行的冶铁方式……少府的人在试图改进冶铁的方式,这些玩器就是第一批成果! 系统想到这里,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刘彻,对于大汉,乃至于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主动追求技术的革新,这简直已经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趋势。 然而这不该是刘彻做的事情。 歷数林久至今所做所为,除去那些声势浩大但没什么用处的大场面:譬如今日夜宴时的那个月亮,再刨除刘邦、止旱、摧潮这样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林久真正影响深远的是拿出了红薯、水泥和造纸术。 正常来说,被见识所局限,刘彻应该很难把林久做的那些事进行如此精准的分类,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没有物质神迹、非物质神迹、诈骗神迹这样的说法……但很显然他从这些神迹里分析出来了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此前看似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解释,为什么刘彻对水泥和造纸术似乎没有那样重视,第一次见到红薯时他兴奋得痛哭流涕,亲手种植亲手侍弄,从始至终全部亲力亲为。 但对于水泥和造纸术,他显然缺乏关注,甚至没有亲自去看过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制造现场。 不是缺乏远见,看不清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而是太有远见,看得太清楚了,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既然抓住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脉,那以天子之尊,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关注细枝末节。 他看穿了神迹的本质,那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也可以称之为……技术碾压。 第158页 他无疑没办法直接做到这种程度,但他在努力,努力地推行技术革新,努力地走向他所认定的神权。 他也要神权在握,成为天神。 冶铁领域是他所推行的技术革新的一个目标,但很显然不是全部的目标。难以想像他在背后已经默默将这件事做了多久,又推行到了多少个领域,得到了多少成果。 今天他把这件事情暴露出来,以神女所赐下的天书那样的纸张,记录他所推行的冶铁技术的进展,或者这已经超越试探的界限了,图穷匕见,这是逼宫!僭越的野心昭然若揭。 在这个阶级分明、壁垒森严的时代,神女绝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系统说得没错,这是刘彻身为凡人而试图窃取她的神权。 神被触怒时当有雷霆之威,从降临至今,林久做出的大事不少,但她没有真正的杀过人,没有施展过足够残忍的手段,她缺乏雷霆之威。 这个一直以来的致命弱点终于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就像是蛇被抓住了七寸,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已经没有办法去反抗了。因为弱点可以去弥补,可是先天不足要怎么办? 杀人。这就是林久这个神女身份的先天不足。 之前她没有杀死霍去病,那么之后她杀不杀刘彻?不杀则……无以立威! 第78章 持花04 是以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杀的地步。 可是刘彻杀不得啊, 他是【目标人物】,是所有【主线任务】的绝对中心点。他若身死,那这个世界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系统不确定林久现在还在不在意这所谓的【目标】和【任务】, 但据他观察,林久迄今为止似乎没有要放弃这个世界的想法, 她还一直在积极完成各种【成就】来着。 蜡烛静静地燃烧,没有风,烛焰没有丝毫的晃动。古老宫殿的樑柱和帷幕都沉浸在这样的烛光里, 像是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样轻缓的色调, 叫人也感到松缓,有余裕沉浸下来, 细緻地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 系统也在这样的烛光下镇定了下来, 重新梳理自己混乱的思路。然后他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难道林久要杀的不是刘彻,而是霍去病? 起先这只是一个粗糙的猜测,但系统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道理, 他顺着这个思路细想下去,越想越感觉没有问题。 是, 事已至此,不能不杀。可当下情境还没有演化成死局, 杀人固然是唯一的解法, 但杀什么人,还值得商榷。 这一次的危机, 起因在霍去病身上, 他射了神女一箭,竟然得以全身而退。 所以刘彻才生出疑心, 做出试探。 那事情就变得很明朗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既然祸患的根源在霍去病身上,那就也从霍去病身上解决掉这一次的祸患。 杀了他,以他的血,重新熔铸神女的威严。 思想清晰了,道路出现了,但系统沉甸甸的心思并没有放下来,他感到了加倍的心乱如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向林久说,「虽然,但是,我绝对理解你,而且无条件支持你,但那可是霍去病啊……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那什么,三思而后行这样。」 话音落下,久久的,没有回应。 系统再次胆战心惊地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但是你不要觉得神就很厉害……」 他有点语无伦次,「我不是说神不厉害,但是神不是最厉害的你知道吗?而且这也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 系统边说边说大力挠头,看得出来他很想说清楚,但似乎受限于表达能力,又始终说不清楚,只能再配合上混乱的肢体语言,简直下一秒钟就要遍地打滚以增加话语中的可信度了。 「我知道。」林久又说了一遍这样的话。 系统停住话头,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道,「你知道什么呀?」 「唔。」林久说,「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你想多了。」 系统闭上了嘴。 之前他慌了神,所以忘记了他现如今的处境,根本不需要诉诸于口,折磨他那点可怜的语言表达能力。他所思所想,林久全部都能洞察。 从他成为外接大脑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就已经成为了林久的杂物间,平时堆点东西过来,随时想走进来就走进来。 他的心思在林久眼睛里就像是摆在砧板上的鱼肉那样一览无余。 「我想多了?」系统茫然地说,「就是说,你不想杀霍去病?」 得到了期望中的结果,他本该欣喜若狂。可系统现在根本来不及开心,而是感到了更深刻的迷茫。 「不杀霍去病,又如何破局……」话说到这里,系统的声音忽然断了。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停住了话音,片刻之后,忽然悚然而惊! 他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他意识到他已经掉进了陷阱!霍去病,这个人已经成为一个陷阱! 而这个陷阱的核心,就在于时间。 时间不对。 倘若林久此前在宴会上当场杀掉霍去病,那神女怒而杀人,合情合理,任何人都说不出任何话。 但现在不行,试想如果霍去病现在忽然死掉,那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当时那满座的宾客或许会以为是神女迟来的降怒,可刘彻不会那样认为。 因为他已经做了一件事,他在神女面前主动暴露了那一册纸简,和纸简上那些字迹。 第159页 得知死讯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明白,神女杀霍去病,是因为那册纸简,因为他。 这是在杀鸡儆猴,是在向他展露神威,施以警示。 可杀鸡儆猴的另一面,不就是承认了自己只有杀鸡的能力,而难以杀掉那只猴子? 则等同于向刘彻承认,神女在意他的忤逆和僭越,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动怒。 可是神女不能杀他,甚至没办法向他施以足够有力度的惩戒,神女只能泄愤一般地杀了那个无关紧要的霍去病,就如同在他面前杀掉一只鸡。 杀鸡,也要看是在谁面前。 胆小怯弱的人当然会因为喷溅而出的鸡血而惊骇欲绝,可刘彻这种恶毒的猴子立刻就能从那些鸡血里看出那把杀鸡刀的局限。 倘若走到那一步,则他必然不会后退,他只会更疯狂地扑上来,手脚并用,甚至不会浪费一秒钟时间去擦干净喷到脸上的血! 不杀不足以立威,杀则局势立刻无法收拾。 系统如果还有人身,此刻绝对已经冷汗满身。他看着摊平在刘彻面前的那册纸简,面色惊怖眼神悚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简直肝胆欲裂。 他已经被绑死在了林久的船上,与林久荣辱与共,更生死与共。而林久此刻已经陷入死局。 之前他想的那些根本都是错的,这一回,林久不是犯了错,也没有叫她亡羊补牢的余地。此时此刻,这就是死局。 片刻之后,系统收拾心情,重新冷静了下来。 「我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在霍去病身上,但现在矛盾的中心点已经从霍去病身上,转移到了刘彻身上。所以霍去病不能杀。」 林久一言不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系统用冷静的声音说,「现在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按兵不动,这样刘彻会因为顾虑而不敢直接撕破脸皮。可这样的顾虑并不能长久地阻拦住刘彻,反而会引动源源不绝的试探……」 「但你不会这样做,这不是你会走的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另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这是死局,但你会破局。因为你是林久。」 「你将会有一个大动作,不然你选择在此时恢復理智就变得毫无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从没见过你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系统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这令他更肯定了方才在心里闪过的那一线灵光。 她是林久,她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境地……那她难道真的丝毫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吗?她难道没有想到,拿出红薯、水泥和造纸术之后,刘彻会从这种种神迹之中抓住致命的主脉? 那么,这一回,这件事情的起因,真的在霍去病身上吗? 系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搞错了事情的起因。 问题依然出在时间上。 诚然刘彻是因为霍去病这件事而做出试探,可冶铁技术的革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在此之前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里,他已经在默默推行这件事情,在默默地窥伺神女的高位,欲取而代之。 系统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而是转动视线,细緻地端详着刘彻。 刘彻依然沉浸在那册纸简中,似乎对暗中的潮涌一无所觉。暖而软的烛光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脸上没有表情,侧脸看起来温和而沉静。 就在这样的沉静中,系统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观察刘彻了,以至于他竟然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彻在神女身边已经可以保持这样的镇定自若。 再然后他想到更多的事情,从刘彻第一次见到神女时开始回想。须臾之后他从那些回忆里意识到,刘彻从未有过试图逃避神女的举措。 哪怕是在他掌权之前,在他以为神女会吃掉他的血肉的那段时间里,那时候他对神女的畏惧昭然若揭,但他仍然花费大量的时间陪伴在神女左右。 简直像是自虐一般……而这样自虐的状态,更近似于一个古老的成语,古老的卧薪尝胆。 昔年先秦春秋之际,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终于破灭吴国,一雪前耻。 如今刘彻以这样的自虐和隐忍,在神女身边坚持了这么多年…… 系统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全都明白了。表象全都是假象,那刘彻从来不曾甘心屈居在神女之下,他早有忤逆之志,早生篡权之心。 他忽然觉得有点悲伤,他被刘彻的所作所为精神折磨过很多次,被林久折磨过更多次。 但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敬佩他们两个人,觉得他们都是稀世的聪明人,有时候还会偷偷地想或许这就是襄王神女,棋逢对手,共举盛世。 能见证这样两个人联手缔造的大时代,他有时候,也会感到一点点的与有荣焉。 可是现在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原来没有襄王神女,只有你死我活。 「何至于此。」系统喃喃说。 「不然呢?」林久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纳闷。 「你也知道刘彻少为太子,年少登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必定至高无上,天下一人。如今又看到神权在他眼前、在他之上,怎么可能不想办法去夺取呢。」 系统张了张嘴,呆滞片刻,诚心诚意地发问,「那这个局要怎么破?」 可林久只是平静地说,「你也看到刘彻如今的模样。」 第160页 系统没太听懂这句话,「刘彻现在怎么了?」 他边说边看向刘彻,看见他已经收起那册纸简,重新抽了一册竹简慢慢翻看,脸上还是那种沉静又温和的表情。 所谓居庙堂之高而不动声色,或许便是如此。 林久轻声说,「他很悠闲啊。」 「悠闲?」系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满脑子悲戚苍凉的心思都被这两个词震得灰飞烟灭。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给系统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系统忽然想到一件事,此前他那么多胡思乱想可能都没有意义,但其中一句,微不足道的那一句,绝对有意义。 林久不做无意义的事情,所以她选在此时恢復理智是为了什么? 不杀刘彻,也不杀霍去病,但要破局,要做一个大动作。 这个大动作……是什么? 迎着系统匪夷所思、惊诧莫名、不明绝厉的视线,林久打开了【系统面板】,拉开【成就面板】,像她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开始挑挑选选。 同时用一种冷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是我让他太悠闲了,之前一直是他出招而我拆招。」 系统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之前刘彻和林久的相处模式一直遵循着刘彻蠢蠢欲动,林久雷霆打击的流程,如是反覆循环。 然后他听见了林久继续说,「现在他的招数已经拆无可拆,那就换我来出招吧。」 系统浑身寒毛都在这一句话里炸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刘彻出招,是以皇权篡夺神权。 那林久出招,莫非,是要反以神权篡夺皇权?! 第79章 持花05 这样骇人耸闻的猜测一时震慑住了系统幼小的心灵, 使得系统感到片刻不真实的恍惚。 不等他清醒过来,看清楚林久究竟选择了什么样的【成就】,一种久违的机制已经被触发。 系统不由得张口道, 「主线任务四已触发,【为汉武帝留下深刻印象】。」 片刻之后系统可能是感到有点尴尬, 自己主动吐槽道,「啊,这个主线任务怎么在这时候触发了, 不然直接申请结算吧, 感觉刘彻对你的印象已经深刻得不能更深刻了。」 林久摇了摇头,「还不足够。」 系统勐然沉默了, 眼看着林久在【成就面板】上一连选中了三个【成就】。 「【刻骨铭心】、【独一无二】、【非你不可】。」 系统一个一个把林久选中的【成就】的名字念出来, 念完之后忽然沉默如死。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烛光下的刘彻。 刘彻一以贯之,不动声色,埋头读简,一无所觉。 系统左看右看, 深深嘆气,「好一朵柔弱不堪, 楚楚可怜,不剩摧折的娇花。」 这朵娇花在这一次堪称兇险的试探之后, 没有再做出更多的举措, 而是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推广技术革新之上。 他没有遮遮掩掩,更多的纸简就大大方方地摆放在林久身边, 其中记录着他所得到的成果, 包括冶铁技术,又不仅限于冶铁技术。 足足有三年的时间, 大汉没有对匈奴再起兵戈,元光年间炙手可热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仍然时常出入宫禁,随侍在天子左右。 然而他这样出身微贱,仅以军功立世的外戚,在长久离开战场之后,光芒终究会日渐消磨,日渐黯淡。 朝野间开始生出一种暗地里的流言,说是因为卫侯的外甥冒犯了神女,因此陛下厌恶卫侯,不愿再交重任于他手上。 但渐渐的这些流言也都平息,事涉神女,终究没有人敢多嘴多舌,而是默契地闭口不言。 长安城中,渐渐不闻卫侯的名声。 旧日里的见闻,就这样渐渐湮没在尘灰里。 或许只有未央宫,还将那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在刘彻时隔三年,忽然又下诏书另卫青领兵出征时,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元朔三年的春天,未央宫中有两件大事。一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兵锋直指河西。临行之际,刘彻亲自登上长安城楼为他送行。 与他一同离开长安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名字叫霍去病。这一年他十六岁,有人还记得三年前他曾在宴会上张弓射月,更多的人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存在。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未来的命运正如同大日初生一般,光焰滔天。 第二件事则是,田蚡回来了,带着装满三辆大车的糖块。 跟第一件事比较起来,第二件事不大起眼,更不为外人所知。 刘彻甚至没有见田蚡一面,也不准许田蚡去见王娡,仿佛对这个人和他带回来的东西都并不在意。 但当天晚上,清凉殿的漆案上,就摆了一盘切成小块的蔗糖。 系统盯着那盘红棕色的蔗糖,神色莫名。 虽然这些蔗糖看起来还很粗糙,但也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能搞出来的产物。 然而顶不住林久给开挂,系统亲眼看着林久用【山鬼】套装的能力,改造了野生甘蔗的生长规律,从而得到了果肉更丰富,含糖量更高的优质甘蔗品种。 然后就有了这些糖块。 没有人比他更懂刘彻有多重视这些糖块了,正如同没有人比他更懂刘彻这三年是在做什么。他积攒了整整三年的力量,此次挥师北向,图谋之大,简直让人想为匈奴点蜡。 第161页 但这么大的图谋,百万疆土,十万人命,流血漂橹的战争,也不过只是他的一次尝试。 他要尝试,他所篡夺的那一部分神权,有没有用,又将有多大的作用。 —— 赵平出身天水郡良家子,少而从军。因为骑□□湛,又曾经有幸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麾下听用,因此积攒了不菲的军功。这一回听闻卫侯又要出征,赵平顿时热血沸腾。 然而他没能继续跟随在卫侯身边,而是被分到了一个公子哥儿身边。 这个公子哥儿从长安来,听说出身贵重,年纪不大,权位却高,官拜嫖姚校尉,麾下领八百骑兵,如赵平这样的精兵,一眼就能看出,这八百骑兵个个都是军中翘楚。 赵平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长安来的贵人在军中混一笔军功,回去便能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但这样的贵人并不必要亲自上战场,便是上战场,也是身在安稳的后方,不必冲锋也不必厮杀。身边当然也会有精兵跟随保护,但足足八百个精兵,排场是不是有些大,又是不是有些浪费? 但赵平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更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闭紧嘴咽进肚子里。 他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位公子哥儿,这是老兵的本能,顶头上司的性情,有时候往往就决定了一队军士在战场上的生死。 但他越观察就越疑惑。 首先,这位公子哥儿似乎有些娇生惯养,赵平从没见过他与军士一起吃饭。 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贵人都这样。 饭后操练骑射,公子哥儿也不参与,只是骑在马上在旁边看。这也不稀奇。 但他看到兴起时,竟然高声喝了一声彩,而后骑马冲下来,一路挑翻了五六个同袍,最后仍然不尽兴,抬手取下马背上的硬弓,举手拉满,射向天上传来雁鸣的方向。 只是随手射出的一箭,没有经过长久的瞄定,但那雁落下来的时候,正正是被射中了左眼! 赵平懵了,所有人都懵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那只死雁在一双双手上传递,而那位公子哥儿,已经策马跑远了。 长安贵人的骑射,都这样出色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问,赵平心里明白,这位公子哥儿恐怕没有那样简单。 不对,不该再叫公子哥儿,从今往后,要称他一声校尉大人。 嫖姚校尉?赵平默默想。 白日的光辉正如薄冰一样镀在眼前的草地上。 此后校尉大人仍然我行我素,甚至公然停了操练,而是带着手下军士蹴鞠和打马球。 他年纪还是很轻,看起来还是很娇贵,好玩游戏,顶着的还是长安贵人的身份。 但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直到大军真的在草原上遇到了匈奴人。 赵平明知道应该跟在校尉大人身边,但在喊杀声传来时,仍然忍不住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校尉大人身份果然贵重,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军的侧后方,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位置。 而校尉大人也没有带人前去驰援的意思,而是选了个高地,立马在上,远远地向战场中心处望了一会儿。 赵平跟着立马在后,一言不发。八百同袍都立马在后,军容严整,甲冑俨然。 片刻之后,校尉大人忽然一勒马缰,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我们走!」 他声音里的轻佻激怒了另一个军士,赵平听见同袍中有人高声问道,「敢问校尉大人,我等身为士卒,两军交战之际,不去沖阵厮杀,又要往哪里去?」 话音落下,赵平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担心这位冲动的同袍触怒长官,但校尉大人甚至没有抬眼看上一眼,而是自顾自地整理着挂在马上的硬弓和武器,又整理身上的甲冑。 八百人就都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装。 而后,他忽然抬眼。 赵平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简直像是方打磨完毕的刀刃被泼上一碗冰水的那一剎那,寒光便如高天上射落的星辰,有摄人的冷锐。 或许是因为诧异,也或许是因为那眼神实在锋锐,赵平有了一剎那的恍惚。 就在这一个剎那,他觉得这个从长安来的年轻校尉变得不一样了。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赵平看到校尉在笑,他实在年轻,脸蛋是那种贵人才有的娇生惯养的娇嫩,笑起来还带着遮不住的稚气。 但他露出的牙齿上又分明闪着寒冷的光。 赵平听见他问,「有人知道我这个嫖姚校尉是怎么来的吗?」 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是一时被他气势所慑,也是因为不知道。校尉大人从未提过自己的来歷。 他也没有刻意卖关子,紧接着就自己说了出来,「这个嫖姚校尉,」他点了点自己的盔甲,「乃是在未央宫中,天子亲封!」 依然没有人说话。 赵平已经掂起缰绳,准备跟随在校尉身后。 因为校尉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将欲策马前行。 他只听见校尉年轻的声音,「所以当然是要去能为天子分忧的地方!我们有八百人,那就去八百人能决定战场的地方!」 起先声音清亮,渐渐地有风声夹杂在其中,因为马跑了起来。 然而纵然有风声和马蹄声,那声音依然使人听得清清楚楚。 第162页 这时候赵平还不清楚这位校尉的名字叫作霍去病,更不清楚将来这个名字将成为他戎马一生最大的荣光所在。 他脑子有点乱,没有余裕想其他的东西,只是想此时此刻,要追随在此人的马后。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赵平回想起这一天。他想了半生,却也想不明白十六岁的年轻人怎么敢于做出如此兇险的决策。 他记得校尉策马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左手的手腕,但并不知道那手腕上有一个什么样的印记。 第80章 持花06 赵平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的出身。 他是天水郡的良家子, 少而从军,希望依仗军功得到爵位,从此光耀自己的家族。 这样的出身与卑贱不沾边, 但更也说不上显赫。 军中多的是他这样的良家子,与几个同族的兄弟一起, 再带上战马兵甲和扈从,从此投身军伍,转战万里觅封侯。 赵平不知道其余人用了多久能走到长安城中, 得以立在天子阶前, 得到天子钦赐的封赏。 他只知道他自己走到这一步,只用了一次驱驰的时间。 只是跟在一个人马后, 为他驱驰, 如是而已。 后来赵平在长安城的酒肆中饮酒,听到邻桌的男子在绘声绘色讲述冠军侯的事迹,说他年少而有尊荣,佩七尺的长剑,立在天子阶前听封。 赵平默默听着, 只是饮酒而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知肚明那些人口中的谈资正是他亲身经歷的战事, 冠军侯这个嚣张的名号正是校尉大人新得到的爵位。 可那些事情此时在他听来也觉得玄奇而不可思议。 那些人在说,冠军侯率八百骁骑远离战场, 深入大漠, 如有神助一般找到了匈奴大军的薄弱之处,斩敌千余人, 以一己之力在后方引动了匈奴人军中的混乱。 当时匈奴人在与卫侯的正面战场上失利, 正要撤退。 便是因为这一场混乱,使原定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溃败, 又一举虏获了匈奴军中的一位王子,而后从容撤回,与卫侯的大军会和。 这时有人插话说,冠军侯有鹰的眼睛,高悬在青天之上,一眼洞悉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那些人还在说,酒酣耳热,兴致勃勃。赵平的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他还记得君侯眼睛里的冷光,可人当然不会长出鹰的眼睛,只是没有人知道君侯如何选定了如此犀利的战机,因此假以「鹰眼」之说而已。 赵平想,他或许能解读这个问题。 其实那只是一件没几个人在意的小事……开战之前,军中抓住了一个匈奴人的斥候。 没有人关注这件事,能够选在君侯麾下的都是精兵,或多或少都上过战场,匈奴人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稀奇。 但君侯对这个匈奴人超乎异常地感兴趣,赵平见过很多次他去找那个匈奴人。 但当时所有人都只是觉得是长安城来的贵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异族人,好奇心使然而已。 赵平又读了一遍帛书, 赵平想得更多一点,他看出来君侯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但也没有不觉得奇特,因为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边陲百姓与匈奴结有血仇,不共戴天。可长安城远在帝国心脏,远离战火的侵扰。 君侯又出身显贵,匈奴兵锋再盛,也不能惊扰城中贵人的美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恨意。 再后来君侯身边就多了一个护卫,相貌被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从不开口说话,只是跟随在君侯身边。 至此赵平仍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是君侯的家将,前来护卫主君而已。 直到此时,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俘虏的匈奴人斥候的身份,君侯对匈奴人军力分布出乎意料的熟悉,以及那个所谓的家将…… 当时他正如同往常一般默默跟随在君侯身边! 赵平的手一抖,杯中的酒泛起涟漪,背后觉出微微的寒意。 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想法的对错,那个所谓的家将死在了乱军之中,没能活着回来。 可他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君侯真的有一双眼睛,即便不是鹰的眼睛,却也如同高悬在青天之上一般,洞悉了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他身边的人仍然在喝酒和谈笑,话题依然围绕着君侯展开。 他们说冠军侯胸怀旷世的武德,他不仅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广阔的大漠和戈壁之间洞悉了匈奴人的弱点,更有着勐虎的勇武,悍然撕咬向匈奴人的弱点,立下了直达天听的奇功。 勐虎的勇气。赵平背后又觉得一阵寒意。 当时和他一起跟随在君侯麾下的有八百骁骑,然而如今只有一百多人能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些话。 其他的人或死在乱军之中,或与同袍失散。而在那样举目皆敌的战场上,失散其实就代表着死。 这样惨重的损失比例说出去会让所有人都骇然变色,稍微懂得些许军务的人也要厉声叱责「荒唐」。 不是因为死的人太多,而是因为死伤至此,容易使军卒譁变。 赵平上过战场,懂得这些事情,知晓军队中并不全部都是能上战场的战士,一只十万人的军队,或许其中只有三四万人的战士。 其余都是用来照顾马匹、运输粮草,或者做其他琐事的役夫。 而战场上死伤的往往都是战士,因此寻常军队死伤一成就会撤退,死伤两成便有溃败的风险,死伤三成以上往往就要譁变。 第163页 卫侯声名煊赫,此战也不过斩杀了匈奴大军中的两成而已,便引发了惨烈的溃败。 而君侯麾下的八百骁骑此战足足损失八成有余,却依然平安回来,并立下不世的奇功。 这八百骁骑的指挥官甚至只是第一次踏上战场。 何止兇险,简直命悬一线,不是士卒的命悬在一线之上,而是指挥官的命,因此身边的下属随时可能譁变,杀将投敌。 其实一开始局势并没有这样兇险,偷袭匈奴军队的后方施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多少阻挡,轻易就杀了很多人,又放了火。 当时匈奴的大军已经有了溃退的迹象,他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功绩,而且也已经死了很多同袍,赵平都以为君侯要带着他们回去了。 时刻关注长官是赵平的习惯,虽然在战场上,他不能像平时那样看得清楚,但也一直有留意君侯的动向。 得到的结论是君侯武艺高超,而且杀匈奴人很利落。 当时赵平觉得疑惑,他仍然记得君侯是长安来的贵人,年纪不大,而且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他固然跟随在君侯马后,又觉得君侯的决策奇异,但也并没有对君侯在战场上的表现怀抱期待。甚至已经做好了捨身护卫君侯的准备。 出身微贱的兵卒第一次走上战场时尚且有迟疑和软弱的时候,更何况是君侯这样的身份。 他的骑术和武艺固然出色,可难道还指望他如同老兵一样麻利地杀人吗? 可是他真的麻利地杀人,脸上身上都溅上血,而且不以为然。 赵平想着这些事情,紧接着就看到君侯侧过脸,用手抹掉脸上的血。 他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君侯丝毫没有要撤退的准备,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矛,而后长矛落下,指着一个方向,嘴里轻声说,杀。 说这个字时,他声音真的很轻,赵平怀疑身边的同袍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他举起的长矛和他眼睛里闪着的寒光。 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迟疑,兵锋所指,所有人都跟随在他马后。 这是兵威,长安来的十六岁的贵人,在一次驱驰中就立起来的兵威。 赵平跟着他冲杀向那个方向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要俘虏匈奴的那个王子。 从前他听说过所谓绝世的勐将,实则是天上的星辰降生在人世间,生来就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从前秦国白起如此,后来淮阴侯韩信也如此。 但赵平没有见过这些已经死去的名将,也并不信这样的话。 但那时他信了,因为他真的看见将星在升起,就在他身前,策马挽弓,逐渐地升起。 说起来极其玄妙,撤退时看到所剩无几的袍泽时更玄妙,但后来赵平逐渐也想明白了,之所以他当时没有譁变,甚至没有起过譁变的心思,其实是因为不甘心。 立下了如此绝世的奇功,回去就能封妻荫子,怎么能白白地葬送在半路上?从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取得功勋,人一生有多少次这样的战机,又有多少条命能这样拿来赌! 不甘心啊。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君侯乃是长安来的贵人,尊贵不凡,赵平本能地觉得在他身前矮下一头,更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 而等到深陷敌营之中,觉出胆怯时……倘若背叛君侯,这样的贵人,会被不惜一切地报復吧? 就是带着这样的念头,赵平最终和君侯一起回去,还带着匈奴的一位王子。 是回去之后,赵平得知了君侯真正的身份,莫名地他又想到君侯此前指着盔甲说,这个嫖姚校尉得自天子亲封。 当时他也猜测过君侯的身份,什么样的贵人能得到天子亲封的官职? 后来知道他是卫侯的外甥,多少人求索半生,到死也难以眺望一眼未央宫的檐角,而他何止得到天子的亲封,甚至自幼就在天子身边长大。 非刘氏的族裔,尊荣至此,便也已经是极限了吧。 赵平又想起战场上的事情,想着君侯的身份。他比寻常人想得更多一些,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更深一些。 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心里想,他真的要见证一颗星辰的升起了。 —— 「霍去病的时代开启了。」系统轻声说。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旁观这样的歷史事件,使他觉出一种沧桑又雄壮的意味。 林久默默静坐片刻,忽然抬起头,隔着厚重的宫墙,望向一个方向。 此时未央宫中,夜色纁浓。烛火煌煌处天子正设宴款待功臣。 第81章 持花07 林久站起身。 她走出清凉殿时, 月光照落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宫殿的台阶上,拉得长长的, 一直长到影子显现不出来的阴影深处。 当她走动时,带起微微的风, 衣袂晃动着,影子也微微地晃动着,带动着阴影似乎也微微在晃动。 一时间就好像所有的阴影都化为了她的影子, 月光之下所有的阴影都牵连着她的裙摆, 凡阴影所至,她的耳目无所不达。 —— 灯烛之下, 盛宴正酣。 刘彻高坐主位, 举杯与满座宾客遥遥相敬,而后满饮下一整杯酒。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天子今日出奇的高兴,他的脸发红,笑意在他脸上荡漾着,就像是太阳的光辉荡漾在水面上, 放着喜气洋洋的红光。 第164页 他大声与左右谈笑着,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烛火照在他脸上,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孔一扫往日的喜怒不形于色, 那种神色简直已经超出高兴的范畴, 而更应该称之为兴奋了。 没有人觉得怪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得懂天子为什么露出这样的容色。 他们悄悄地看向主宾的席位, 那里坐着一个沉默而内敛到不怎么起眼的, 但时至今日就算他再沉默再内敛,满朝上下, 帝国上下,也再没有一个敢于轻视他的人。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以军功而取得万户食邑的大汉军神。 继元光四年,从匈奴楼烦王、白羊王所部手中夺取河套之地。 沉寂三年之后,卫侯此次率大军西出定襄,正面击溃匈奴各部聚集起来的数万军队,歼敌上万,俘虏无算。 迫使匈奴大军退守漠北,将漠南漠北的匈奴人截断成了两截。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一战彻底肃清了定襄郡的匈奴祸患。 疆土安定曰定,闢地有德曰襄。 昔年高皇帝于此地设郡,郡名取「定襄」两字,其中深意,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平息此地经年的动乱。 如今汉室国祚传承七十年,白登之围的耻辱未远,高皇帝的野望终于实现。 这是值得开太庙写祭文将此功绩上禀列祖列宗的大事。 当然值得高兴!值得兴奋!值得一饮百杯,以醉相贺! 但他们所有人都猜错了,对于刘彻来说,定襄的事情自然值得高兴,但还不至于高兴到这样的程度。 他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失态过了,每天高坐在宣室殿上朝纲独断,喜怒无形,皇帝本应该是这样,但今天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狂。 他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 因为实在是太珍贵了也太难得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在今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抓住了神女的裙角。 很多年以前,他就堪破了神权的本质,试图以皇权进行模仿。 这并不难,在他眼中神女固然威严而且高不可攀,但她的行事并不机密,在刘彻眼中一瞬间就能找出她无数个破绽。 倘若将这些破绽一一仔细地阐述,系统会听得直冒冷汗。 但刘彻依然以无比的谨慎去做这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因为固然神女有无数的破绽,但她的权位却也不是假的。 暗地里他已经默默地将这件事进行了很多年,其中有成功有失败,更有伴随始终的不安和忌惮。 刘彻至今还记得神女曾经带他观天视地,那一次他得以短暂地以神的视线俯瞰山河,并据此画出了一册《山河社稷图》。 时至今日那册图画依然被刘彻珍藏在身边,他用这册图画来提醒自己,神女有观天视地的眼睛,要随时做好她看到一切、看破一切的准备。 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仍然选择篡权神权,这件事情简直就兇险得像是脱掉鞋子在刀尖上走路。 但刘彻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更因为他坐在不得不做这种事的位置上。 刘彻还没有忘记神女始终垂涎他的血肉,他没有要与神女为敌的想法,并不敢。 他只是想在神女真正咬下来之前,试图使自己掌握一些能够反抗的能力。 因为不知道神女什么时候咬下来,不愿意就这样死掉,更……不甘心。 既然见到了世间有神,那谁还甘心满足于区区一个世俗的皇位?倘若得到了神权,我也将能够成为新的神! 在内心最深处,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在做取死的事,但又觉得如果是为这样的事而死,那人生在世也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得出的一部分成果用在了这场战争之中,朝中公卿所看到的不过是卫青所取得的战功,而他们看不到的,真正摆到刘彻案上的是这一战所付出的代价。 与从前那些战役相比较起来,微不足道的代价!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睛,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他看到的那些东西是对的。 他放下酒杯,手中空空却又觉得自己正抓着神女的衣角,距离神女的尊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神权正在他手中,那条路在他面前铺展开了,通天坦途,成神之路! 刘彻知道这样的心绪只是虚幻的假象,他仅仅只是迈出了一步而已,距离那个目标依然遥不可及。 但他依然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这样虚幻的欢喜之中,因为虽然只是第一步……但也至关重要的、最重要的一步啊。 这时,刘彻感到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立刻感到不悦。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群臣之前也一直都很有眼色地和他一起高兴,谈笑和饮酒的声音从未断绝,汉宫中很久没有这样欢欣的气氛。 可现在这些喜气洋洋的声音竟然停住了,是谁,竟敢在今天打扰他的兴致? 刘彻愤怒地睁开了眼睛。 就像是一盆冷水噼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沸腾的大脑在这一眼、一个剎那的时间,就冷静了下来。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银白的光辉,月光照进了宫殿,并且亮得不可思议,昏黄的烛光在月光下苟延残喘地缩成一团,整座宫殿都焕发出一种崭亮的银光,像是忽然变成了一座白银浇筑的宫殿。 第165页 有人从结霜一般的银白地面上走来,赤脚,拖着长长的雪白裙裾和长长的乌黑长髮。 就像是月宫中的神女踩着月光驾临凡尘。 刘彻看着她慢慢走过来,所有人都看着她慢慢走过来。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从月宫中来的神女,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真正的神女。 刘彻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鸦雀无声。 神女从容地走上蔓延到主位上的台阶,从容地在刘彻的位置上坐下来。 起先她没有流露出要出席这场宴会的意思,刘彻也没有邀请她,他每天都花费很长的时间待在神女身边,但同时又谨慎地绝少打扰神女。 尤其是绝少以国事打扰神女。 一直以来神女也没有对此流露出不满,她像是刘彻所期望地那样,安安静静的,平日里甚至从不走出清凉殿。 尤其是在上次,以那册纸简蓄意试探过后,而她依然毫无反应的时候。 刘彻简直已经不把她当做一个活的神女,而只当自己在清凉殿中供奉了一个神女的偶像——尽管是血肉做的偶像,但仍然只是一个偶像。 虽然刘彻也不大确定组成她身躯的是不是血肉,但想来也与木偶泥像有什么差别。 可今天她竟然走出来了!木偶泥像自己动了,是……有了什么变故? 刘彻飞快地思索着。 他一直没有坐下,因为上首只设了一个主座,神女坐了,刘彻就没有地方再坐。 而刘彻不坐,也没有人敢坐下。 气氛一时诡异地僵硬住了,但甚至没有人敢看向神女,试图从她的脸色中揣摩出一些隐藏的意味,而只是以余光隐蔽地关注着她。 然后他们就看到,她没有留意这有些滑稽的,站了满宫殿的人,她的视线只是在看向一个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她一起落在那个人身上。 冠军侯,霍去病。 此前已经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十六岁的列侯,大汉何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列候?又有「冠军」两字作为封号,冠绝全军,陛下竟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怀抱有如此高远的期望。 在此之前霍去病也不能说是默默无闻,他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又常跟随在卫青身边,长大一些之后更是时常随侍在天子左右。 但那仅是止于「出身显贵」这一层面的关注,看到他的人在意的只是他身份,而并非是他本身。 直到今日,他跟随在卫青身后走上战场,军功在他肋下聚拢成展开的巨翼,一举冲破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卫青的余辉。 这一战他取得了自己的功勋和爵位,也开始绽放出独属于自己的荣光。真是骄人的成就和骄人的年纪,正当少年时,抱剑扬声威。 此前席间很多人都默默地关注着他,试图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出非凡的徵兆。 然而他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得到了这样的殊荣,脸上也不见得意的光彩,而且并不与人谈笑,沉默而内敛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年少许多的卫青。 卫青。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不愧是甥舅,学得了卫青的骁勇,另还学得了卫青的难缠。 但现在这个观点被一道视线打破了。 他们意识到,神女在看他。 这是否意味着。 塑造他的人并不是卫青,而是此时正注视他的神女。 第82章 持花08 在场所有人都不可自抑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宴会, 想起当时宴席上有个锦衣少年弯弓射月,技艺极其精湛,竟然射落一缕月光。 神女为之欣然, 青眼有加,折花相赠。 三年前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数, 知道当时有很多解释不通的疑团,譬如那支箭射落的并非是月光,而是神女的衣裾。 不少人也暗暗猜测过, 卫侯被闲置的那三年, 便是因为他外甥射出的那一箭触怒了神女,引得陛下为之不快。 但今日神女的出现似乎又使这种暗地里的流言不攻自散。 因为流言能作假, 可神女的注视, 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唯独看向他。 霍去病低垂着眼睑,似乎一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地保持着一种恭顺的姿态。又似乎是早有预料,因此毫无异样地承受住了这一眼。 那些目光并没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如今他的年纪和他的名声都还不足以承担神女的注视,但有另一个人可以。 卫青。 他是霍去病的舅舅, 是与霍去病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血亲,更是在战场在朝堂上都站在霍去病前面的那个人。于是那些目光在霍去病身上毫无所获之后, 又纷纷转落到了卫青身上。 然而在霍去病身上都找不到的破绽, 在卫青身上当然更难以有所收穫。 那些目光就显露出失落的神色,又纷纷地收了回去。 极少有人注意到, 就在他们的目光落在卫青身上的同时, 霍去病的手腕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 从这里开始,此后宴席上的种种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思绪渐渐地飘散了。 他没有父亲,卫青名义上是他的舅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扮演了他父亲的角色,再往后他长大了一点,卫青又像是兄长一样与他相处。 卫青待他如父如兄,他视卫青如父如兄。 第166页 一时如此,一世也当如此。霍去病并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很多人觉得他年纪轻,年轻人理所当然桀骜不顺从,想必在舅舅面前也没有那么驯顺。 也有人以为他走上战场是为了与卫青争名夺利,是不甘心和不服气。 但其实霍去病只是觉得,卫青在战场上成名,所以他也当然要走上战场。 就像儿子要继承父亲的荣光,幼弟要延续兄长的荣光,他也理所当然要延续卫青在战场上的荣光。 这一回西征之前,当他们将要离开长安城时,卫青反覆叮嘱他需要在战场上注意的事情,他一一点头一一记下。 等到终于说无可说的时候,卫青沉默良久,像小时候那样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他怕不怕。 霍去病说没什么好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是卫青的外甥,而卫青在战场上建功。既然如此,他也属于战场,又怎么会对战场生出畏惧之心。 从前卫青出征的时候他没有跟随过,但远在长安城也时常听到卫青的威名,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随在卫青马后上战场。 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其实很高兴,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舅舅一定明白他的心意,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最懂他的不是生母也不是温柔的姨娘,而是平素沉默寡言的舅舅。 但他又觉得要说些什么,因为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城,出城之后卫青就不再是他的舅舅,而是领军的大将军长平侯,有些话就不能再说。 所以他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说,「不害怕,舅舅最疼我,跟着舅舅,去哪里都不怕。」 但是卫青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笑起来,而是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苦笑着侧过脸,轻轻说,「我若真的疼你,就不会把你带上战场。」 如今想起来,卫青当时的表情和当时说的那句话,简直像是一种预兆。 此前霍去病没能读懂也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意识到战场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上战场前他与舅舅无话不说,而现在他从战场上走下来,短短一场战争的时间,他心里就藏了一件不能告诉舅舅的事情。 他下意识想把手腕藏起来,可是又无处可藏。 没有人知道,就连卫青也不知道,他手腕上正长着一块小小的银白印记,颜色就如同月光渗进了那一块皮肉将之浸泡得通透,形状则像是一朵花苞,微微地绽开着一条缝。 三年前那场宴会上,他射出了一支箭,捧了一朵花回家。 所有人都说那朵花是神女所赐,是神女对他的青睐。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得皎洁,霍去病在月光下看那朵花。 他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而是看着那朵花逐渐地消散在月光下,消失在他手掌心里。 当时他并不觉得惊异,反而觉得这样是应当的。 玄奇的物品无法长久存在于天地之间,那朵花显然归于玄奇之属,消散了也不足为奇。 霍去病没有多想这件事,直到三年之后,出征之际,他忽然发现他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这样一个印记,很小,并不起眼。 起初霍去病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直到他装备齐整,习惯性地整理弓弦—— 那一瞬间他僵住了,他想起来手腕上那个印记其实是一个花苞的形状。 想起三年前神女折赠的那枝花,想起传进过很多很多人耳朵里的那句话。 那是神女的青睐。 还是更隐秘的一句话。 神女受到冒犯,将要降下神罚。 当时霍去病一手持弓,另一手不得不按住太阳穴,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筋在抽着疼,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他脑子里长出来。 他觉得疑惑,因为想不明白,那朵玄奇的花在三年前忽然消散,这个玄奇的花苞印记又在三年后忽然出现。 偏偏就在此时此刻,他将要跟随在卫青身后走上战场。 他想起来更多的东西,三年前神女赤足走来,层层涌动的白衣,月下翻飞的裙裾如同巨大的羽翼。 脑子里传来的疼痛止住了,霍去病放下手。他觉得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上古神明食人的传闻。 他记得神女的嘴巴很小。 这一年他十六岁,还是个少年人,但也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试图想像神女张开那张小小的嘴,伏在他身上,像传闻中那样一口一口撕咬他的模样,发现想像不出来。 可这个印记出现的时机又如此恶毒,就像是一张恶毒的嘴,伺机而动,要将他生吞活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印记都没再有任何动静,有时候霍去病简直要忘记它的存在,它无害得就像是一张收拢起来的嘴。 但这张嘴终于张开了……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刻。 霍去病骑在马上,没有低头看,可那个印记在那时就像是烙印在他眼里一样,叫他避无可避。 他看见花苞在缓缓地张开,里面的东西模煳看不清楚,似乎是层层叠叠的银白花瓣,又似乎是层层叠叠的银白利齿。 而且这个印记在发烫,此时它又像是变成了一口银白的大锅,在煮热他浑身的血。 第167页 据说人在战场上被砍断脖子的时候,喷出来的血是腥热的,甚至是滚烫的,会冒出白烟。 霍去病觉得此时他的血就像是战场上的死人那样腥热滚烫到要冒出白烟。 可他的头脑却是冷的。 此时他又觉得那个印记上裂开的缝隙就像是一只眼睛,从天上俯瞰他的眼睛,眼神是滚烫的,投下一种关于死亡的注视。 他若无其事——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照之前得到的情报,做自己之前就想过的,应该做的事。 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那个印记持续地盛放也持续地发热,但霍去病一概不理。 戈壁上的风割面而来,骏马奔驰的速度就像是能追上风。他喜欢这种感觉,骑在马上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能撞开所有拦路的东西,抵达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 那个印记烫得要把他烤出肉香味了。 没办法再置之不理,于是他转而想到,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又想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是以神威也算是神女的青睐,而他正披挂着神威纵马狂奔,当然只会更威勐无敌,无往而不利。 ——既然神女也青睐我,那漫天诸神未必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印记盛放而滚烫。 则我此去,更当建功万里,杀人扬名。 —— 战事完毕之后,一直到回到长安城,得到封赏和赞誉,花苞上裂开的缝隙都没有再收回去。 这是他对卫青隐瞒的唯一一件事,因为生怕卫青知道之后会担忧,也生怕将这件事告知卫青之后,会把神女的视线引到卫青身上。 之前他一直确认自己瞒得很好,确认卫青没有生出疑心。 可神女的注视搞砸了一切。 卫青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满座衣冠,神女的视线却独独落在他身上。 而他该怎样回答呢。 他只隐瞒过这一件事,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盘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在面对卫青的时候说假话。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卫青一句都没有问,一直到宴席散尽,一天之后,两天之后。 卫青再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霍去病也没有对此解释什么。他想他已经完全懂得了此前卫青的那番话。 舅舅当时……其实也是在向他告别吧。 从前他年纪很小,站在舅舅身后就足够了,所以舅舅总是询问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可如今他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站在舅舅身后——也不必要再向舅舅交代任何一件事。 —— 宴会后半程,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因为神女一直没有离席的意思,所有人都只能站着,也没有人敢说话,席间出奇地沉默和冷峻。 也因为陛下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从满面红光,变得铁青,而且神色阴沉得就像是要滴出水来。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此时的陛下。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随时都会举剑冲进人群里,怒吼着砍下来几个人头。 第83章 黑铁时代01 刘彻何止想杀人, 刘彻简直想弒神! 倘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现在就要冲到神女身边,血溅五步, 天下缟素! 怒火滔天,但他还不得不忍耐。 因为心里清楚, 倘若真的凭怒意而拔剑,那五步溅开的只会是他的血,装裹天下的素缟也只会笼罩在他的灵柩上。 刘彻……艰难地收敛了难看的脸色。 脸色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静下来, 宴会上的氛围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意识到他失态了, 其实没有必要,神女只是出现在宴会上而已。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神女的行动范围, 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 更知道这件事没有意义。 他见识过神女那观天视地的恐怖视野,在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样,刘彻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姿态一直镇定从容。 刘彻没有对此表现出自傲, 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前他父皇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说帝王之心,在于镇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蓝, 在神女面前也镇定自若, 他的帝王之心已经功德圆满了吧。 但直到此时此刻,刘彻才意识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所谓的帝王之心, 说穿了也不过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边镇定自若,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拥天下, 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两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间最细微的一缕风。 而现在他稍微抓住了一点东西,在见到神女时立刻惊慌失措,因为担心会失去,会重新一无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兴奋,此时那种姿态显得如此难堪,简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猫,因为侥倖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还担心忽然闯入的勐虎会夺走他的死老鼠。 对比起他所追寻的和神女拥有的,这值得普天同庆的一场大胜,与腐臭的死老鼠一样不值得一提!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刘彻笑了起来。 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无所畏惧状态下所催生出来的孤勇,招手引来乐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残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餚。 第168页 尽管因为神女在场,众人都有所收敛,但这浩大的宴席,转瞬之间,就又重新热烈了起来。 所有人都极力配合这场宴会,使劲浑身解数,掩饰站着吃饭饮酒的不适。 后来很多年后,这些人回想起这一天,都还记得站着吃饭的窘迫。 今夜能够列席汉宫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馔玉都只是寻常,而比炊金馔玉最要紧的是钟鸣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慾而已,然而怎么吃却象徵着权力和地位。 坐到这样的高位,权力和地位不说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远了。 站着吃这顿饭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可刘彻不坐他们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轻易折辱群臣,然而刘彻携兵威之势,其光其炽,正如中天大日。 他们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难看的脸色。不仅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时至今日,刘彻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值得敬畏。 而更极少有人意识到为何刘彻始终坚持不坐。 他们固然从出生时就没有吃过这样不合礼节的一顿饭,然而刘彻万金之躯,怎么也甘心忍受这样的耻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与神女并肩而坐的场面,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啊。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没有人忘记神女之前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还从未听闻过神女的视线在谁身上停留这样长久的时间,莫非是陛下也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刘彻的确是在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可倘若要真的恭顺到底,他就该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时要人来再设一席,也已经没办法再与神女并肩,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说虚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着等待他真正应该坐的位置。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间,同样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栏杆上刻字,凉风台上远望灵沼,尖锐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满堂衣冠,已经再也没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举一动。曾经窦太皇太后和田蚡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 人寿有时尽,但终究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刘彻没有过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视线落在这个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味。 刘彻的心思,也并没有过多地放在这件事上。 他猜不透神女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再过多地消耗精力。 如今他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其他的事情,相比较起来,都变成小事了。 歌舞正酣,刘彻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各项技术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还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经被应用在军队中,那接下来也该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铺展。 新的冶铁技术可以用来打制兵器,那更进一步,当然也可以用来打制农具。 曾经藉助神女观天视地的视野所看到的万里疆土在刘彻脑子里缓慢地铺展开来,一道道政令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拟定。 他微微地低敛下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镇定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正在发热,而且越来越热。 贪婪的野兽不知休止地啃食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痛苦,觉得煎熬,他开始数自己手上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数,就象最穷苦的老农一粒一粒地盘算着地里的收成。 但是还不够,还不足够。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他稍微地、试图往更遥远地未来、想了一剎那的时间。 一种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满足在他心脏里撕开一道填不满的沟壑。 只有一剎那而已,刘彻立刻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青铜的酒杯。 然后他立刻开始庆幸此时他已经放下了酒杯,否则他的手会立刻捏碎那只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将彻底失态。 侍女以优美的动作为刘彻斟酒,烛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稳稳地持着青铜的酒器,对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浑然不知。 当她高举起斟满的酒杯,奉到刘彻手上时,她也没有意识到,刘彻正以憎恨的眼神盯着酒杯。 从殷商到如今的汉室,青铜一直都是贵族的象徵。 可刘彻忽然觉得这东西竟然如此地丑陋和笨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接过酒杯,不动声色。 侍女静悄悄地退入了阴影里。 刘彻举起酒杯,遥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应他这一敬,举杯与他共饮,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两千年前,在秦,在战国,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时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们此时一样,站在烛火的光影下,举起青铜的酒杯共饮。 听说夏朝时用石头磨制武器,用粗陶和木头制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变成了青铜的制作。 第169页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为什么如今他们还在使用青铜的酒杯。 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是礼制所在。 刘彻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这一生,皇帝的一生,难道就要使用这样青铜的酒杯,像他父亲,他祖父,从古至今万万千千的皇帝一般,终此一生吗。 不对。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经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够。 大汉不足够,匈奴也不足够,青铜的酒杯,更不足够。 软弱的青铜! 汉宫夜宴的第二天,刘彻下令少府献上铁质的酒器。 再往后不久,汉宫中所有青铜的器具,几乎都换用了铁来制作。 朝野上下,静寂无声,这堪称疯狂的举措,竟然没有冒出来一个敢于劝谏的人。 未央宫对于铁器的追捧,风传天下。 一种新的趋势正在出现。 刘彻并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小孩子都要学习一种叫做「课本」的书。 有一本称作「歷史」的课本,浓墨重彩地记述了他所推行的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推行一场改革。 「未央宫的铁杯中,倾倒出了席捲天下的黑铁时代。」后世如是评述。 在那本书中,刘彻的时代被称为「黑铁时代」,刘彻本人被称为「黑铁的皇帝」。继风传天下之后,他对铁器的痴迷随着汉武一朝的传奇一起,流传千古。 而未来的黑铁皇帝刘彻本人,此时正在思考一个在后世看来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 他预备在最快的时间内再发动一场战争。 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难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轻易集中起举国上下的资源,红薯和良种保证了源源不绝的粮食,冶铁技术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绝。 他在思考将领的问题。 李广么,不予考虑。他又迷路了,他实在已经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刘彻可以纵容他毫无意义地消耗粮食,因为库房里堆积的红薯根本食之不尽。 但现在。 他看了李广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些粮食有了更重要的用处,所以从此刻开始,李广就已经被他放弃了。 至于卫青,不需要考虑,卫青必然仍然是主帅。 他犹豫的是霍去病。 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无法掌控的战场? 第84章 黑铁时代02 这些思虑只持续了一瞬间, 刘彻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他自认不是庸人,不会自乱阵脚,在他还没弄清楚神女的用意时, 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做他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他也很看重霍去病, 这是卫青的外甥,卫子夫的外甥。 他小的时候就时常跟在刘彻身边,后来他逐渐地长大, 到足够走上战场的年纪, 就像是刘彻从未央宫放飞到战场上的鹞鹰。 刘彻也很期待,当这只鹰飞到更大更辉煌的战场上时, 又将为未央宫带回来什么样的猎物。 春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一同出征的将领名单中,有冠军侯霍去病,没有飞将军李广。 这也是长安城中的一件大事,陛下发下诏书,免去了李广的官职。曾经煊赫一时的李将军, 就这样消失在长安城的风雨之中了。 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走的时候很平静, 没有众人想像中的惊怒,穿着布衣, 牵着一匹瘦马, 据说是要找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去养马。 更多的人只把这话当做一个笑话,只要稍微知道一点李广的为人, 就不会把这个人和养马这种事牵扯到一起。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赵平第二次跟随在那个人身后出征。 从嫖姚校尉,到骠骑将军冠军侯, 赵平还从来没见过升迁如此之快的将军,更何况这一年他只有十七岁,年轻得可怕。 他叫霍去病。 赵平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就像从前在心里想着卫青的名字一样。 这一次再见,他觉得君侯长大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也或许是因为权势的增长,他的面孔变得冷硬,眺望远方时,流露出深沉的气度。 赵平心里觉得敬服,但又有些失落。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老实人,在军中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打仗和升迁,服从上官的每一句话,同时也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生最兇险的事情就是跟随在冠军侯身后的那一场厮杀,孤军深入伤亡惨重,取得绝大的荣耀也冒着绝大的风险。 封赏和爵位到手之后,赵平回家了一次。 他出生长大的天水郡安逸如常,每一张面孔都亲切,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凑上来,热切地吹捧他如今的地位。 赵平对此只是稍微一笑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睡着高床软枕,他却总是惊醒。 他总是梦见那一天……不是封赏得爵的那一天,而是跟在君侯马后冲进匈奴阵中的那一天。好多人,好多活人,更多死人,被砍断的头颅沖天而起,血喷溅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么多袍泽都死在那一天,赵平活着回来,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回来。 第170页 他所学习的骑术和武艺其实都不足以支撑他回来,死里逃生,只是侥倖而已。 但那样的侥倖往后应该是不会有了,君侯出身显贵,如今的身份也显贵,已经有了立身的军功,想必不会再像从前任职区区一个嫖姚校尉时那样行险。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人总不能依靠着行险度过一生吧。 起先赵平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 但他每晚还是做那个梦,那一天,喊杀声和血喷溅出来的声音,每个夜晚都在他耳朵里他脑子里回放。 赵平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一天。 他意识到他捨不得那一天。 从前他对自己的认知其实是错的,他根本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那种人是不会想着在战场上争夺军功的。 而他这么多年栈恋军中不肯离去,等的是封赏,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战场,杀人,扬名,血和金银爵位一样令他激动。 赵平读过的书少,他很难讲清楚心里那团火是为什么燃起,更多的东西,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开始意识到,那些人吹捧他时,他表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其实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这些人真可怜,只看得见爵位和封赏,却看不见这些东西上都沾着血。 男人就应该得到这种沾着血的战利品,而真正的辉煌时刻只在战场,更是这些人穷尽一生不可得见甚至不可想像的场面。 他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时却忽然开始渴望起冒险。 但他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像那样冒险的机会了。 应当如此,赵平也贊同君侯在面对匈奴人时执行更稳妥的对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轻的将军,也应当惜身。 但君侯侧过脸,他举起马鞭,指着远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个雪白的女人。」 「女人」这两个字,在军中往往有一种暧昧的含义。但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不戏嚯,就叫人没法生出绮丽的念想。 赵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君侯在向他说话。 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顺着君侯的视线远望,看见一座浮在天边的,云一样缥缈而又雪白的山。 在这个没有仗可以打的漫长冬天,赵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悄悄地学习了一些匈奴人的语言。 他依稀记得那是匈奴人的圣山,匈奴人认为无论他们走到哪一寸土地,抬头就能望见这座山,因为山一直望着他们,那是他们的圣山,他们敬奉圣山,圣山也注视着他们。 那座圣山。 赵平回忆着一根蠕动的舌头,教他匈奴话的那条老迈的舌头。 匈奴人称之为烂祭系……狼居胥。一个拗口的名字。 此后不久,赵平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渴望冒险。 或者说他渴望的其实并不是冒险,而是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冒险。 因为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来了,赵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样做到的,但君侯麾下开始汇聚起一支特殊的军队,每一个人的骑射都极其精湛。 君侯说只要精兵,但汉军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没有办法,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出征之前,大汉甚至没有一个像样子的马场。 在弓马骑射方面天然弱于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大多数时间是依仗着强壮的体格和精良的装备,强行压制匈奴人的军队。 所以君侯汇聚的这一支军队,并不是汉军,而是汉军之前虏获的匈奴人。 赵平惊呆了。 他第一反应是,君侯怎么敢? 第二个反应是,大汉怎么敢? 他看不懂。 从高皇帝白登之围开始,大汉与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过以匈奴人压制匈奴人,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做到过。 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匈奴人是蛮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实际上的原因是,两军交战之际,汉人难以信任匈奴人,担心匈奴人临阵逃脱,甚至叛变。匈奴人也对汉人心有疑虑,忧心汉人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因此汉人俘虏的匈奴人虽然多,却不敢尽情把他们派上战场。 赵平知道君侯曾经任用过匈奴人做嚮导,从此立下通天的军功。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匈奴人,一个嚮导而已,真正的主力还是汉人的军士。 况且这种事也不是君侯首创,如今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曾经也在军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迹。 但无论是卫青还是卫青之前的那些将军,都没能解决过大规模的汉人和大规模的匈奴人之间的相处问题。 其实非要说的话,君侯也并没有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用另一个办法规避了这个问题……如今他麾下这只军队中多的是匈奴人,汉人反而寥寥无几。 但这岂不是更危险!一旦这些匈奴人想要叛变,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赵平原本还期待君侯有特殊的办法,能够驯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么也没有做,他对待匈奴人也不亲热,甚至也说不上平和,或许是错觉,但赵平总觉得他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得有些傲慢。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赵平总觉得,君侯此时的姿态,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从长安城来到这里的,可以出入未央宫的显贵。 不过他对待赵平这些曾经一起死里逃生的下属也并不亲热,细说起来,倒是和对待匈奴人的姿态差不多。 第171页 赵平并不觉得难以忍受,虽然说是同生共死过,但他也并不觉得和君侯很亲近,君侯是他的上官而并不是他的袍泽,他敬服君侯,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同生共死过。 这种感觉很难以言语表述,赵平悄悄地观察过,他从前的袍泽们也都对此安之若素,并没有不满的地方。 或许只有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才能懂那种感觉。换句话说,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都能懂那种感觉。 匈奴人对此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但赵平总是忧心忡忡,觉得他们包藏祸心。但又觉得既然君侯不准备行险,那在大军之中,想必这些匈奴人也有几分顾虑。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君侯哪里是行事稳妥,哪里是要惜身,这一次他所作所为简直比上一次还要更兇险。 至少之前他只是绕到了匈奴大军的后方而已,这一次竟然要真正孤军深入,彻底甩开身后卫青所率领的大军。 他的兵锋,要直指那座雪白的圣山! 赵平觉得君侯疯了,他跟着君侯,所以他也疯了。 尽管君侯看起来很冷静,每奔袭一段时间,他就下令停下,派遣斥候,扎营修整。 他派出去的斥候全都是匈奴人,赵平有时候会疑惑,匈奴人真的会尽心为汉人做斥候么? 然后来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赵平从来没想过一支军队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匈奴人的土地上纵横深入。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为了这样的速度,他们抛弃了所有辎重和粮草,吃饭就是在马背上吃干粮,赵平有些不习惯,但那些匈奴人反倒一副熟稔的样子。 彼竭我盈,故克之。前车之鑑犹在,赵平忧心忡忡。 这么多人在戈壁上奔驰是没办法隐蔽的,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引走了匈奴的大军,但还有小股的匈奴人四散在戈壁的角落里。 而且君侯似乎也在有计划地清缴这些小股的匈奴人。 赵平心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大将军甚至不必击溃匈奴的主力部队,只需要一直拖住他们,死拖在战场上。 那君侯就能轻易清缴掉后方这些小股的匈奴,断绝匈奴大军所有的补给。 届时匈奴人就成了大将军笼子里的鸟雀,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赢。 然而赵平想不到君侯要怎样完成这个目标,首先,他缺人,这茫茫地戈壁上,一旦有人战死,是很难再补充兵员的,而君侯带的人也并不多。 君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虽然超出了赵平的想像,但也同样合情合理。 他将新近俘虏的匈奴人继续补充进队伍里。 但这样下来,匈奴人越来越多,汉人则越来越少,就像是驾着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一不留神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赵平越发地忧心忡忡,终于在一次修整时鼓起勇气走到君侯身边,他想要提醒君侯关注一下汉军和匈奴人之间的差异。 但君侯没有看他,只是眺望那座越来越近的山。 赵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这时君侯转过脸,赵平注意到他在吃什么东西,咀嚼时发出咬碎琉璃一样的声音,还有一股香甜的气味飘过来,有点像蜂蜜,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吃?」君侯问他。 赵平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君侯身边愣了一会儿,顿时涨红了脸,但却说不出话,心里暗暗觉得,君侯大约会分给他一点。 这时候的蜂蜜是很珍贵的食物,他也只吃过几次而已,吃了这么多天的干粮之后,闻到这样香甜的气味,他也有点,只是有一点想吃。 君侯从斗篷里摸出一个丝绸缝制的小袋子,从中拿出一小块红褐色的东西。 赵平几乎要伸出手了。 但君侯把那块东西吃进了自己嘴里。 赵平目瞪口呆,感到一股混乱。 或许是因为匈奴人的威胁太大,战场上太危险,大汉固然军纪森严,但将军多是爱民如子。从李广李将军的身先士卒,到大将军卫青与士卒吃同样的食物。 总之不会像君侯这样! 但君侯向他笑了一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赵平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也依然记得这个笑。君侯极少笑。 然后君侯举起马鞭,挥鞭向前,大声说,「这东西叫糖,乃神女亲赐,将糖块化入水中,就是未央宫宴席上的甘霖。想吃很简单,打下狼居胥山,回到长安城,这样的糖块,你们人人有份!」 赵平愣住了。 不知不觉间,很多人已经围到了他们身边,君侯说的这些话,所有人都听得到。 但赵平顾不了这些了,他先想到神女,与神女相关联,糖块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了。 然而打下狼居胥山?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距离这座山这样近了,但那可是匈奴人的圣山! 让匈奴人去打他们自己的圣山?他再一次觉得君侯疯了。 但真是兴奋啊,浑身的血都像是烧起了火,在长安城中喝再多再好的酒,也不能与此时此刻相比拟。 狼居胥,狼居胥。赵平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如果能跟在君侯的马后,死在那座山脚下,岂不是比老死在天水郡的高床上畅快一万倍! 英雄莫死床榻! 赵平纵马沖了上去! 第172页 然后他发现他竟然沖在了后面,那些被他担心临阵叛变的匈奴人,每一个似乎都比他更兴奋,比他沖得更快! ——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霍去病带着军队深入到了雪山的深处。 一路深入,没有人知道要往哪里去,也没有人敢问。 他们带足了食物,也有人带路,走上几天几夜也不怕。 身上的血腥气将要被一路上的雪埋干净了,但君侯的威望反而更加炽烈。 他们在狼居胥山下打了一场巨大的胜仗,以少对多,但那些匈奴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出现,看待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待神兵天将一般。 两军交战之始完全是一场屠杀,后来匈奴人缓过来之后,他们短暂地陷入了苦战。 但距离拉得太近,匈奴人弓马的优势难以发挥,最后终究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就这么简单地赢了。 当然不可能,然而以赵平那点微末的文采,也只能这样干巴巴地描述这场精彩绝伦的战争了。 他们杀了很多人,俘虏了很多人,还有很多牛羊,马俘虏得少一点,因为杀得太多了,但其实也已经很多了。 打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杀了很多牛羊,吃了一顿饱饭,再然后君侯下令睡觉,睡了一个白天之后,爬起来吃饭,吃完押着牛羊进山。 进山之后也这样,白天睡觉,晚上行军。 狼居胥是一座雪山,山里很冷,晚上尤其冷,赵平搓了搓手,感到肚子里吃下去的羊肉在暖烘烘地发出热气。 他同样不知道君侯要做什么,但看了看君侯腰间的剑,心里有点猜测。 那是七尺的长剑,极长。 据说大将军卫青剑术高超,步战很厉害。君侯身为大将军的外甥,应当得到剑术的真传。 但赵平没见过君侯用剑,上一次出征时,君侯佩的还是三尺的剑,可以用作实战,但这次七尺的长剑,就仅仅只是礼器了,真正到了要杀人的时候,拔剑的时间已经足够被杀死三次了。 带这样的剑,是为了封禅吧。 赵平猜得没错,君侯的确是要封禅。 他带着杀敌最多的军卒往山上走,其中有匈奴人也有汉人,赵平也在其中。 余下的人都留在山脚下,看守牛羊和俘虏。 他每往上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简陋的山路两端。 匈奴人费尽千辛万苦铺出来的通往圣山山顶的里,此时站满了汉人的军队,就如同汉室皇帝祭祖时,站着内侍的太庙下的那条路。 最后赵平也留下来站着,还有人在跟着君侯往上走。 最后两个人也留下来,两个匈奴人,手持汉军的茅和剑,在这一场封禅中,站在离君侯最近的位置。 他们也是这场战争中杀敌最多的军卒。 君侯独自一个人走上山顶,那里用雪和石头堆了一个简易的祭台,君侯默默在祭台上摆上那柄七尺的长剑。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肃穆庄严了起来,赵平也跟着挺直了腰杆,余光看见匈奴的大祭司站在君侯身后。 这个大祭司不大老实,赵平私底下听到他对身边一个小匈奴人说,我不死是为了将我脑子里的东西传下去,你难道以为你的老师是没有气节的人吗。 他不知道赵平懂得匈奴话,因此没有太避讳赵平。 赵平觉得这个人确实有点气节,封狼居胥对于匈奴人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但这个老匈奴竟然面无表情,腰背挺直地站在君侯身后。 这是已经不在意人间的事情,更不在意生死的境界。 但他还没有刺杀君侯的胆气,赵平很放心。 月亮升得更高,今天的月亮似乎亮得有点出奇,四周的雪山,被映照得像是鎏银的水精,那种辉煌灿烂的景象。 赵平出神地想,他此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月亮呢。 天上地下,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君侯祝颂天地的声音,空旷而辽远,仿佛迴荡在整个天地之间。 封禅之后,君侯把剑收回来,继续往上走。 往上走。 赵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君侯原本就在山顶,还能怎么往上走?上面还能有什么东西? 他想跳起来,但竟然莫名地不敢,只好以余光悄悄地看。 月光更亮了,四周的山都像是在发光,那光竟然不刺眼,而是柔和的,就像是月光一样。 置身此地,容易叫人生出幻觉,如同置身在月宫之中。 在这样的光芒笼罩下,山顶上似乎盛开了一朵重瓣的花,又像是女人重重的裙裾。 赵平忽然想起君侯此前所说,山就像是一个雪白的女人。 君侯就踩着这些裙裾一般的月光,登上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莫非是另一场封禅?赵平疑惑地想。 那个置身世外的大祭司忽然浑身颤抖地跪了下去,竟然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赵平像是被雷噼了一样,勐然震悚! 他知道了,这并不是封禅,封禅是祭祀天地,但姿态是高高在上的,譬如君侯封狼居胥,实在是在昭告上天,此后狼居胥山将成为我大汉的疆土,这是祭祀之人立下的功绩。 但现在君侯跪了下去。 他是要祭祀,真正的祭祀。 第173页 更多的光从天上洒下来,流光的裙裾,飘散着。 现在那个封禅的山顶已经变成半山腰了,月光硬生生地把整座山长高了一截,飘散的裙裾遮住了新的山顶。 赵平跪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女,只有神女,只能是神女。她来了。君侯要向她献上祭祀。 赵平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直面神迹,倒是曾经听说过神女青睐君侯的传闻。 君侯开始向神女祝颂,声音清亮,所有人都听得见。 赵平不大确定这算不算祝颂,因为他在……唱一首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兮昭昭兮未央—— 楚辞,九歌之中,云中君的篇章。 此时赵平并不知道,这场祭祀其实并不是君侯的意愿,他也算是临危受命。 他也想不到,唱这样的歌用以祭祀神女,是否有些敷衍。 天上地下,水晶与银交织在一起,歌声迴荡在雪山寂静的深处,嗓音是年轻的,声调似乎也说不上苍凉,然而赵平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听见这歌声的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似乎是欣喜,身为凡人,尘寿百载,却竟然有幸得以见到神女的天颜。 赵平终究是凡人,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也听不见更多的东西,只是模煳的泪眼,依稀看见,月光覆盖之下,神女的裙裾上,似乎逐渐生长出一些奇异的花纹。 系统也看见那些花纹,生长,勾连,如同藤蔓。 不过此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茫然,既不知道林久为什么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看见一束月光落在未央宫中,再然后就到了这里,听霍去病唱歌。 云中君这一节,并不长,很快就唱完了。 霍去病站起来,提着剑。他身上有一种冷肃的气质,就像是降临人间的战神,神挡杀神。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钟就拔剑杀人。 但他没有要拔剑的意思,甚至没有看林久一眼,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视线近乎贪婪。 他说,「原来走到山顶之后,还能继续再往上走。」 又说,「我还从来没有离天这样近过。」 他说话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唇齿间露出来一点点痕迹。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认出来那是一块糖,霍去病口中竟然含着一块糖,就算不提为神女祝颂,可他在封禅时竟然含着一块糖! 尽管他只有十七岁,但系统还是难以想像,他含着糖块,说出庄严的祝词,祭告天地,封狼居胥。 但又想到他辗转千里,一路杀人时大概也这样吃糖,闻着血腥味,舔着舌尖上的甜味。 他靠近了一点,几乎要抓住林久的头髮。 所有人都低着头,并不敢多看,是以只有系统看到他这样堪称放肆的行为。 但他没有伸出手,他只是问,「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没有人回答他。 但他继续说,「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封禅并非只是祭告天地而已,同时也会给山中河中的神以册封,最出名的典例就是泰山神,曾经被秦始皇下诏书册封。 但风流云散,曾经那个封号,也失散在项羽在咸阳宫中放的那一把火里了。 而即便猖狂如秦皇,他封禅时,面对的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因此敢以人身,压神一头,视天神为自己的臣属。 霍去病忽然笑了,糖吃完了,他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他拜了三下,又一步一步倒退着回到山顶,如果不听他说的话,这就像是最正常不过的礼节而已。 —— 未央宫中,所有宫人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发出一点最细微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在宣室殿中发了大脾气,几乎砸碎了能砸的一切东西。 第85章 黑铁时代03 宣室殿中。 沉重的桌案被推翻在地, 帷幕也被生生扯下来,价值千金的缂丝就这样随意丢弃在地上。 枝蔓形状的青铜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被熄灭了, 就算是在白日,深深宫室之中, 光线也昏暗得叫人难以忍受。 一众服色各异的怪人被内侍领着,走上宣室殿,人群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些怪人, 或者更应该将他们称之为「奇人异士」, 是刘彻这些年暗地里在民间搜罗来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师,也有从深山里请来的方士, 还有长着六个手指和三条腿的异人。 这些人被汇聚到长安城中, 平日里享用着堪称优越的供奉,如今终于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有人都明白,是到了他们要为天子效命的时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天子,只是见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内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态。 片刻之后, 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内侍开口道, 「陛下有疑,愿向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实在地说, 如今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们, 将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赶猪一样赶过来, 使得他们中每一个都摆不开原有的排场。 第174页 可是「求教」这两个字, 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态的意味。 没有人轻易开口,都在等待下文, 想要知道天子对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内侍,可是内侍的嘴唇只是抿着,久久不再张开。 已经没有下文了。 这就是陛下给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这十个字,就是这个题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个浑身长满了奇怪毛髮的人离开人群,独自在角落里烧起古怪的烟雾,又念念有词地在宣室殿中走来走去。 内侍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看着。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开,做起种种奇异的举动,宣室殿中一时群魔乱舞。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是那个浑身长满奇怪毛髮的人,率先走到内侍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内侍愣了一下,随后他看了这个怪人一眼。 宣室殿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怪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紧了牙齿。 他看出来内侍那一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铁器相碰撞的声音响起,一队穿着甲冑的侍卫从门外冲进来,把那个浑身毛髮的怪人压倒在地上。 内侍退开了两步。 一个侍卫高高举起剑,然后再落下去。 血喷出来,人头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嘴角得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着茫然。 当殿枭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他额头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来。 和这群出身乡野的奇人异士不同,主父偃是读书人,他学过纵横之术,学过易经,学过春秋,学过百家之言。 但没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见,他学过的这些东西就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铤而走险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腹中的学识,自信并不输给前朝和贾谊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坚信,只要给他一个面见陛下的机会,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但现在宣室殿上见了血。 主父偃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见这些人并非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是要求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 主父偃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其实是个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游学时到哪里都被当地的读书人排挤,到了长安城之后也被排挤。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譬如现在,所有人都还在皱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问题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那个人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对内侍说的话引动了陛下的怒火,须知陛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谁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异术,谁就死得越快! 而关于神鬼的异术,陛下的怒火和杀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主父偃额头上滑落,他意识到他触碰到了一些禁忌的东西,他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又有人被侍卫按在地上砍掉了脑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固住。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已经不再有人敢于主动上前向内侍说出自己的结论。 但内侍等待片刻之后,开始主动点人上前。 又一颗头颅落地,血从腔子里流出来,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此次前来,是冒险,而并不是送死。因为他手中其实掌握着一张底牌……他的视力很好,据说冠军侯霍去病有鹰的视线,主父偃自认为自己的视线之锐利,即便比不上冠军侯,应当也相差不远。 从前他游学时,很多大儒厌恶他而不肯为他解释先贤的书籍,主父偃就站得远远的,偷看大儒在书中做下的批註,就这样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昨夜他为如今的境遇所苦,长吁短嘆难以入睡,爬在墙头上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难以言喻时——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给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气。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往内侍身边走,而是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临淄主父偃,拜见陛下。」 他此前环顾四周正是要找隐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杀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着这些人头颅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唯有叫陛下听见,方才能发挥出这些话应有的价值。 诚然他实则已经懂了陛下为何发怒,又为何杀人。 但他不敢说。 这是当世最尊贵最残暴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根本不敢参与,因为一个字的不谨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没有关系,不解决问题也无所谓,毕竟陛下只是想要杀人泄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该杀的人,要向陛下献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主父偃额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来,但他并不抬手擦拭,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我曾经听说,燕王和他的女儿有不正当的关系。当我路过燕王的封地时,刻意前去打探。」 第175页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这句话,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经家喻户晓。陛下明鑑,这实在是违逆天理人伦的大罪过,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代天施与惩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刘彻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容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 —— 所谓的奇人异士都被带了下去,侍卫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来,撕掉的帷幕也都被从地上收了起来。 除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復了往常庄严肃穆的模样。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与天子相对跪坐,唿吸都放得很轻。他感到头晕目眩,生怕此时是在梦中,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想起贾谊,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张仪和苏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来所有的读书人都站在他身后,汉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绝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视着他。 主父偃的眼睛渐渐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要于此拔剑出鞘,剑指公卿的高位! —— 「又一次见证歷史,主父偃要向刘彻讲出自己对于推恩令的设想了。」系统轻声说。 他跟着林久的视线一起关注宣室殿中的刘彻,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结论,刘彻这次被刺激得有点大发了。 —— 宣室殿中,君臣对坐,相谈甚欢,回顾往昔,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嘴巴就干渴起来。 刘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手势,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水走上前。 刘彻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在汉宫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时候,竟然没有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而是还要呈递上来。 但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确实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对,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别。 电光火石之间,刘彻想起来了,汉宫中的酒具,连带着茶具,等等一应器具,都已经陆续从青铜器和漆器,换成了铁器。 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着这些亮晶晶的铁器还觉得心情愉快,未来有无限可能,今天再看着这些铁器,却开始烦躁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刘彻紧紧握住拳头,唿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想砸东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独自枯坐在清凉殿中,神女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个晚上,刘彻什么都没做,只是反覆在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无论神女还回不回来,抑或者是怎么回来,他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心中纵有惊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输得太惨。 但他失败了, 神女出现的那一刻,刘彻面无表情地抬头,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神女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个面如平湖的静默姿态。 他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三个唿吸的时间,然后刘彻脸色大变,手中更是传来「哗啦」一声,一册纸简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半。 其实神女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从月光下走来而已。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换衣服了,或者不应当说是换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 这个问题刘彻说不清楚,但是系统可以说得清楚。 林久现在穿的衣服是【云山神女】套装,已经穿了很久,是一条重重叠叠的雪白长裙,裙裾在月光下,会覆盖上一种皎洁的流光。 但之前这条裙子其实是不完整的。 套装之所以称之为套装,就是因为有很多零部件组成。 这套【云山神女】,此前林久展示出来的只是一条白裙子,只是整个套装之中的一个零部件而已。 但实则这套套装中还囊括了披帛,发冠,大带,以及很多个系统也不太清楚的组成部件。 而现在林久不过是在白裙子外面加了一条披帛而已。 倘若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条披帛以黑色为底,上面绵延的纹路,像极了焉支山,祁连山,以及狼居胥山。 白山黑水,那是匈奴世居的蛮荒之地。 所以难怪刘彻那么失态,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 他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磨砺自己的心志,暗中做好应该有的准备。 这么多年啊,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意气风发,挥师北上。 然后他取得胜利,验证了自己看到的那条路是可行的。 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他踌躇满志,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然后神女的衣裙上,多了一条崭新的披帛。 那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锤砸中了天灵感,整整有三个唿吸的时间,刘彻什么都没有想,他完全懵住了。 因为难以接受,这所有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他为之努力的,为之奋进的,为之欣喜若狂的,只是为了给神女的衣裙加上一条披帛? 巨大的荒谬感充斥了他的胸腔,刘彻几乎生出了一种狂笑的冲动。 第176页 但最后他也没有笑出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坐下来,继续翻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纸简和竹简。 他意识到他错了,此前种种,他全部都想错了。 神女的地位,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撼动过。他所看到的,只是神女想要他看到的。 因为神女想要焉支山、祁连山和狼居胥山,神女渴望匈奴的领土。 刘彻不知道为什么神女的渴望竟然如此急迫,前线的军报还没有传递迴长安城,算算时间,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大汉的军队也不过将将打下了这些土地而已。 而神女不惜亲自前往,一夜往返万里之遥,也要立刻确认那些土地的归属权。 可理由是什么呢?刘彻不明白。 神女为什么想要那些土地?神女能从那些土地中得到什么? 这些问题註定得不到答案,但其实有没有答案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无论神女想要从中得到什么,无疑她都已经得到了。 手中的纸简,久久的,没有翻过一页。刘彻还在思索。 他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现在不是他可以发泄情绪的时候。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自以为篡夺到的神权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并不全是假的,但那也已经无所谓了。 刘彻敏锐地判断了真相,篡夺是假的,但神权是真的,只是这些神权不是他从神女手中夺过来的,而是神女怀着某种目的,主动分到他手中的。 烛火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刘彻情不自禁捂住脑袋,感到眼前发黑。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神女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清凉殿的地板上,蜿蜒如蛇。 一股寒意也如蛇一般爬进了他的心脏。 从建元四年到如今,刘彻第一次不敢抬头看神女一眼。 他开始觉得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或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那张面具诱哄着他踏进了陷阱,而且为此沾沾自喜,就像是被猎人以红薯诱哄进深坑里的野猪一样无知和愚蠢。 刘彻更加用力地捂住脑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他开始产生幻觉,幻觉中他抬起头,看见神女脸上的面具碎裂了,面具之后是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刘彻脸色惨白,继而又变得铁青。 这么多年,在他悄悄窥伺神权的这么多年里,神女就以这样的笑容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吗?在他书写密诏的桌案底下,在他床榻的阴影边,神女就隐藏在那些地方,带着这样的笑容吗? 刘彻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他丢下纸简,站起来,捂住脑袋,走出了清凉殿,背影简直带着仓皇而逃的意味。 「所以,」系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故意的吗?是从一开始,就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是。」林久承认得很干脆利落。 系统如同刘彻一样沉默了。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刘彻的背影太凄凉了,让他起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总之忽然想上前拍着刘彻的肩膀说,在女人面前总是丢面子怎么办,不要急不要慌,丢着丢着你就习惯了…… 「至少你确实也给了刘彻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系统喃喃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刘彻。 「是啊。」林久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毕竟,没有胡萝蔔的话,驴也不会这样夜以继日、兢兢业业地拉磨啊。」 系统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插上了久违的唿吸机。 第86章 黑铁时代04 毋庸置疑, 刘彻受到了打击。 他其实还没弄懂神女那条山河为绣的披帛是怎么回事。 但他一直都是一个敏锐的人,敏锐到足够意识到,一些事情在真正发生之前, 就已经显露出来的苗头。 他的失态,比起惶恐, 其实更像是不安。 并不清楚神女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因此而不安。 他眼前原本以为已经清晰的那条路,逐渐地又蒙上了迷雾。 刘彻已经很多年, 不曾像年少未掌权之际那样, 整天整天地把时间消耗在上林苑中。 但他仍然是个优秀的猎人,知道倘若误入山林, 而四周迷雾四起, 则此时最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少府的官员又向他呈递上了新的纸简,记述着冶铁术最新的突破。 刘彻看也没看,直接把纸简压在了案牍的最底下。 所以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在纸简的角落里, 写着另一则消息。 故李将军,在陇西养马, 其马场中的马匹,似乎有异于寻常的马匹。 狂热散去之后, 谨慎重新占据了上风。说是惊弓之鸟也罢, 胆小如鼠也无所谓,在弄清楚神女变化的原因之前, 刘彻不准备再为了篡夺神权而做任何事。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倘若神权姑且不能到手, 那唯有树立起更坚固的皇权,才能稍微一解他心里已经被挑起来的渴。 得到了刘彻的支持, 主父偃立刻开始施行他早已经拟定的计策。 四个月之后,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与冠军侯霍去病班师回朝,胜绩过于显赫,反而使朝野上下悄无声息。 第177页 唯一的一点改变,或许就是年轻的冠军侯身边,逐渐多了许多攀附他人。 或许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卫青的骁勇善战,天下人总是喜新厌旧,因此冠军侯此次封狼居胥的功业,竟然比长平侯的名声传得更快更远。 冠军侯霍去病,不过弱冠之年,如何不耀眼。 已经没有人再把他看作卫青的外甥了,他的名字甚至不怎么被和卫青的名字在一起提起来,他自身的光辉已经足够立足。 当他站在宣室殿上,身上逐渐焕发出于卫青相异的,隐忍之下,更冷硬的锋芒。很难不叫人想起,那种皮毛丰美的年轻野兽。 煊赫之下,宣室殿上,刘彻发下诏书,说此次能够大胜匈奴,是得到上天保佑,继承高皇帝遗泽的大事,愿意将此功业与刘氏诸侯王共享,因此要废除过往只有嫡长子能继承封国的古旧制度,从今往后,举凡王侯的子嗣,无论嫡子还是庶子,都可以共同分享父亲的封邑。 后世称这一封诏书为「推恩令」,又有好事者,称之为千古第一阳谋。 在史书的记载中,主父偃为刘彻起草推恩令,又持着天子的符节,出长安城,亲往诸侯们的封国,劝说刘氏的诸侯王们顺从这封诏书。 推恩令所以称之为阳谋,高明就高明在达成削弱诸侯封国疆域和实力的同时,巧妙地将汉廷与诸侯之间的矛盾,转变成了诸侯家中嫡子与庶子之间的矛盾。 原本能够全部继承家业的嫡子固然不满,然而凭空多出了继承权力的庶子却会自发站出来与之抗衡。 更要紧的是以「施恩」的名义,占据了大义在手,使天下诸侯,唯有拜谢皇恩。 然而纸页上的筹谋纵有再多的机巧,真正到实施的时候,既然有人的利益被损害,则必然要见血,方能功德圆满。 要见诸侯的血,更要见主父偃的血,纵然有冠军侯随行,主父偃此去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个中细节终究不为人所知,世人所能见识到的,只是有些诸侯安好,另有些诸侯以各种理由卧床乃至暴毙,主父偃持节走遍刘氏的半壁江山,最终安然返回长安城。 他立在宣室殿上,穿着公卿的锦袍,因此也就没有人能看到,锦衣之下,他身上有没有留下伤痕,又留下了多少伤痕。 那些动人心魄的腥风血雨就埋藏在史书的只言片语之间,两千年之后化为纸页间的飞灰,留待后人寻踪。 而在此朝此代,很多年之后,主父偃与东方朔喝酒。在大汉朝堂之上,东方朔是少有的能与主父偃这个异类说得上话的人。 东方朔多喝了两杯,借着酒意问出了胸中多年的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主父偃已经提出了推恩令这样空前绝后的计策,功名利禄都在手,却又要亲身涉险,前往刘氏诸侯国。 须知诸侯或许不敢反抗如今地位坚若磐石的天子,却未必不敢对前来的使臣亮出杀意。更何况古往今来沾染上这种大事的人,没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的例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经坐上了公卿的高位,当然更应该惜身。 当初大胆如董仲舒,敢于将国策从黄老之说变更为儒家学说,却也只是献策而已,并不敢亲自涉入改变之中。 主父偃也多喝了两杯,他眯着眼,其实他什么任何时候都眯着眼,身体歪斜着,没有什么仪态可言。 他说,东方兄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啊……羡慕了很多年。 东方朔尴尬地笑了笑,他也勉强算是半个聪明人,从主父偃这句话中就听出来,主父偃之所以愿意亲近他,与他一同喝酒,或许并不是因为他言辞巧妙,而只是因为主父偃本就对他有亲近之意。 他也大约明白,主父偃为什么会羡慕他。 想来董仲舒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也未尝不羡慕他的好命吧。 东方朔想着这些事情,出神片刻,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悚然。 他几乎下意识后退了一下,然后才看清楚,那悚然的来源是主父偃,不知何时,歪斜没有仪态可言的主父偃竟然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眼睛里并没有过于锐利的寒光,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在烛光下读书,因而损伤了目力,那甚至是一双看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睛,而且并没有什么神采。 但他竭力睁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他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叫人想起怒髮冲冠,目眦欲裂,这样兇勐的典故。 然后主父偃开口说,「东方兄既然问了,我也并不吝啬与回答,这些话,除了今时今日可以说给你听,或许也没有别的人愿意听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他,主父偃做出如此郑重的姿态,他原本应当以语言和礼仪表示敬重,但他一时间竟然愣住了,那条向来机巧的舌头,像地下寒蝉一样僵死在了嘴巴。 他知道那些人私底下怎样议论主父偃,他们说他是乡巴佬是蛮人是疯子。一个寒酸的书生,不仅剑指公卿的高位,竟然还要亲自动手,切断刘氏诸侯王的命脉。 纵然不怕天谴,也不怕诸侯的刺杀,难道也不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此时宣室殿上高坐着的,又不是那种仁慈的君王! 但在这样一场寻常的小酒席上,主父偃说,「东方兄应当还记得当年的贾谊吧,我自负大才,可贾生之才调之无伦,再给我一百年,也难以望其项背。所谓的推恩令,其实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初贾生已经向先帝献上此计。」 第178页 说着他话锋一转,「便是不提前人,此世英才之多,难道便只有我能想得出推恩令吗?我能够为陛下草拟诏书,不过是因为我有机会,而其他人没有而已!」 「东方兄工与言辞,应当更明白,舌头固然可以尽情玩弄言辞,可同样的言辞,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人面前说出来,所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舌头,甚至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说完这些话,主父偃久久静默。 东方朔和他一起静默,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之后,主父偃又歪斜了回去,他倒酒吃菜,眼睛眯缝着,没有任何礼仪可言。 东方朔也无声地出了一口气,惊觉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总觉得主父偃这些话里藏着勐兽,时刻要扑出来,展露磨牙吮血的兇恶。 但主父偃嚼着菜,忽然又说,「今夕我得到这样的机会,倘若又自己把这样的机会推开,那恐怕就连上天也要降罪于我吧。」 「纵然身死以后,魂归死国,也难以得到安宁了。」 东方朔没有接话,这话他也接不了。 但此刻他觉得他有点理解主父偃了,这个举世闻名的怪胎。 主父偃不讨人喜欢,不仅是在功成名就的现在,从前他微末之际,週游各地,总是被当地的学子排挤,有人说是他相貌丑陋,也有人说是他性情古怪,总之,他大约没有朋友,因此方才会说,这样的话只能讲给东方朔听。 应该是个很寂寞的人,寂寞到年少读书时,读到贾谊的论调,也没有人可以分享,只好在深夜间独自击节赞嘆。 东方朔不太能理解,但他知道,有些人的怨恨——甚至那已经不是野心,而是浓烈的怨恨——是能够贯穿生死的。 主父偃如此,当今的天子……或许更是如此。 等到酒酣宴尽,主父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走,鬼使神差的,东方朔忽然叫住他,「主父大夫,上溯青史,最敬佩的人是景帝年间的贾谊么?」 才调绝高,又曾经侍奉宣室,却终生郁郁不得志。贾谊一生,都被四个字钉死,生不逢时。 倘若不是在休养生息的景帝年间,而是在如今勇勐开拓的武帝年间,以贾谊的才华,未尝不是宣室殿上又一位公卿。 倘若主父偃最熟读贾谊的事迹,那么他心中的怨毒,也就可以理解了。 主父偃站住了,「不是。」 他否定了东方朔的猜测,「上溯青史,当得上我的敬佩之心的,唯独秦皇嬴政一人而已。」 东方朔勐然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桌案。 他的腿在抖,所以桌案也在抖,纵然及时伸手扶住,却还有酒渍和菜汤从中滚落,弄脏了他的衣裾和鞋面。 主父偃说,「哪有什么生不逢时,不过是迂腐之人不知变通而已,试问哪朝哪代没有公卿权贵和天子近臣?无非奋力一搏而已。大丈夫在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他没有再多留,很快就走了。东方朔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神色,渐渐地也回想不起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只是目眩良久而已。 ……莫名的,他又想起宣室殿上的皇帝。 尽管自从征服大半个匈奴之后,汉军一直在休养生息,消化战果,陛下也不再提起战事,似乎已经满足,没有再继续有大动作的意思。 勐将如魏侯和霍侯,也没有再上过战场。 但东方朔有一种预感,此时的平静只是暂时的,这朝堂即将又迎来惊涛骇浪。 此时此刻,刘彻倒是真的很安静,他减少了前去见林久的时间,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朝堂上。 系统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姑且安静一段时间,但系统更明白,安静与否,其实并不取决于他的心意。 林久不会让他安静,更何况,他自己也未尝不会试图在安静之下,搅动一点小小的风波。 已经尝到了神权的滋味,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而心中不带有一丝眷恋和不舍。尤其是刘彻这种,贪婪和野心刻进骨子里的,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不可理喻的人。 朝堂如今已经是他掌心里的小玩具,所谓万世留名的推恩令,在内或许掀起轩然大波,在刘彻眼里,却也已经不大值得他放在心上了。 刘氏诸侯王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朝堂之上的皇权再如何巩固也不足够,大半个匈奴乃至整个匈奴也都已经不足够。 他已经走上了那条路,即便此时静立不动,但总会有重新迈开脚步的一天。他还会继续往前走,只要尚有一丝气息,就绝不会停下。 果不其然,推恩令之后,紧跟着又有一件大事,天子派遣冠军侯前往封国,为神女建立行宫。 第87章 黑铁时代05 起先系统以为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试探,而是开战。 刘彻是谨慎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会甘心做一只鸵鸟。 明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到来, 却宁愿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 刘彻是那种,会直视刀刃的人, 就算刀刃顶在他眉心上,他也不会稍微避开视线。 所以他主动做出了应对,他不知道神女要做什么, 但他已经意识到神女要与他开战。 既然如此, 他试图抢先划定战场。 第179页 或许是因为神女青睐冠军侯,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希望战场放在冠军侯国。 无论神女想要做什么, 都先从冠军侯国开始。 系统不确定霍去病有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但毋庸置疑霍去病是个聪明人,他顺从地应下了刘彻的要求,而不带丝毫犹疑。 如今汉匈之间的战事已经平息,为了向大汉示好, 匈奴人甚至主动把汉朝曾经派过去的使者,张骞送了回来。 当时刘彻似乎很迷茫,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个建元二年出使西域的使者,不过倒也封赏了一个博望侯的爵位给他。 比较随意, 毕竟刘彻也不是苛刻的皇帝, 给出的爵位数量也不在少数。 嗯,李广看了会流泪。 张骞似乎也很迷茫, 他在匈奴那些年里, 时时刻刻都想要逃跑,虽然每次都惨遭失败, 但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次他正在准备新一轮的逃跑计划,突然就来了一大堆匈奴人,把他带走了。 张骞当时就心惊肉跳,心想是不是计划又被发现了。 但他都逃跑那么多次了,匈奴应该已经习惯了,也并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难道说匈奴终于无法容忍他了,要把他砍头,车裂,炮烙…… 张骞脑子里闪过一系列酷刑,但仍然保持镇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草原上的风霜催人苍老,他两鬓已经长出白髮,持来的大汉天子使者的符节也已经变得光秃秃,不復从前的威严华丽。 但张骞仍然持节不失。 只要符节在手,他就还是大汉的使臣。 他心里有些害怕,匈奴新上位的单于实在是个聪明人,名字好像是叫伊稚斜。 但此时他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魏巍大汉王朝。 大汉在匈奴面前绝不能流露出胆怯的一面,所以他绝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胆怯的一面。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伊稚斜单于的面前。 张骞变得很警惕。 他总觉得这位单于必将是大汉的心腹大患,不是因为他勇武,这在草原上是最稀罕的特质。 而是这位单于竟然会说汉人的语言! 对于张骞来说,这种震撼,不啻于听到野兽开口说人话。 从那时开始,他就坚定地认为伊稚斜此人,胸中有伟大的志向,为人阴险狡诈,对大汉充满觊觎之心。 然后这位胸有大志又阴险狡诈的伊稚斜单于就亲手为张骞松绑,还像模像样地叱责了把张骞带过来的匈奴人,让他们给张骞赔罪。 然后又设宴款待,席间载歌载舞,热情得不得了。 最后拉着张骞展望了一番匈奴和大汉之间往后的和平共赢发展道路,还欢迎张骞以后再来匈奴来玩。 张骞就全程迷茫地看着伊稚斜表演,最后又迷茫地被送到汉军之中,再回到长安城,面见刘彻。 主要是想不明白,他最后这个逃跑计划是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总之,汉匈之间姑且不会再爆发战事,霍去病也就赋闲在家,很快就听从刘彻的旨意,前往封国为林久建立行宫。 刘彻很快就看到了变化的发生。 林久腰间多了一条大带,上面的纹路,正是冠军侯国所特有的,广袤的平原。 刘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姑且认为他很平静吧,毕竟他没再像第一次那样砸东西了。 一些猜测被论证了,这大概算是刘彻想像中最糟糕的情况了。 神女在觊觎他的土地。 此前神女一直按捺住心中的渴望,而并没有对他的疆土下手,是因为看重他有开拓疆土的能力吧。 所以当他攻打下匈奴的近半领土之后,神女立刻有了一条纹绣着白山黑水的披帛。 而在他停止开疆拓土之后,神女却不会停止蚕食土地。她的视线重新投向了大汉的疆土,冠军侯国将要成为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彻不敢想像,当神女披挂满帝国全境的疆土,又将会发生什么。 但他心中对此,似乎亦有所揣测。 系统恨不得为林久起立鼓掌,太绝了,紧紧只是衣物的细小变动,就把刘彻逼到了墙角。 当然刘彻也可以对此视若无睹,但他敢吗。 林久把整个大汉,把他这么多年为之努力的,所有拥有的,全部放在了天平上。 刘彻纵然是狂徒,敢于把自己压上赌桌,却也不敢将这些东西全部当做筹码,一把□□。 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他必须、也只能全力以赴去开疆拓土。 而且要快,一定要快,否则只要稍微跟不上神女蚕食的速度,那样的后果…… 他没办法再接受神女身上再多上一条纹绣着帝国景色的衣裙了! 「你这么逼刘彻……」系统说。 林久淡然道,「我只是帮他开发潜力,你不觉得他这个人有点精力过剩吗,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就要开始搞事情了。」 系统心悦诚服,心服口服,「看看你们两个分别干出来的这些事,就还得是你跟刘彻最配,锁死,钥匙我吃。」 过了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故李将军李广,进上了祥瑞。 是一种更矫健更容易养活,而且繁殖更快的马匹。 明月夜,霜雪千里。 老马说,「你这回是孤注一掷了。」 第180页 李广站在老马面前,戴着马耳朵,冷着脸说,「我早就习惯孤注一掷了。」 他如今赋闲在家,也不算赋闲在家吧,总之,养马之余,总很喜欢听朝堂上的事情。 以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听到这些传闻。 他听人说,汉军已经打下了燕支,祁连,又打下了狼居胥。 又听说匈奴愿与大汉结永世之好,甚至主动把从前扣押的大汉使者张骞放了回来。 李广格外关注这件事,他对老马说,以他战场上这么多年的经歷来看,匈奴此举背后一定包藏祸心。 老马说你就别挣扎了,你不就嫉妒人家能封博望侯吗。 李广哑口无言,愤怒离去。 他觉得老马不够贴心,他发个牢骚怎么了,谁还没背后骂过领导呢,他当年也没计较过有人背后骂他。 而且他发牢骚的理由很充分,就是羡慕嫉妒恨啊。 那些战功里没有他的名字。 现在也已经没有人记得飞将军的名声。 李广说,他早已习惯孤注一掷,他也确实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是一员悍将,即便在面对最兇残的匈奴人时也总是身先士卒,率众拼杀。他自恃勇武,并不畏惧任何人,自信哪怕面对最狡诈的匈奴人也敢驱马上前。 但他就是遇不到,天命叫他遇不到! 老马费力地抬起前蹄,拍不到李广的肩膀,便拍了拍李广的大腿。 李广在月光下把老马的蹄子拍下去,说,「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一世英雄也要屈居在天命之下,这个道理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老马收回前蹄,沉默了下来,李广也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李广低声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突然对培育新马种的事情这样上心,叫我这样快,就得到了可以进上的良驹。」 「你还是不懂。」老马说。 李广勃然大怒,「我都听你的话养马了,这还算是不懂吗?你就不能稍微鼓励我一下吗?」 老马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不觉得你和刘彻,就是你们的皇帝,命中犯沖吗?」 李广愣住了,「什,什么?」 「你想要从他手中得到公侯的爵位,这么多年都无法如愿,然后这次我们培养出了良驹,你还进献给他?」 李广沉默了。 他没办法反驳老马这话。 他……没有办法。 这些年他虽然已经是故李将军,但朝中还有不少留下的人脉。可是他明里暗里想了不少办法,陛下始终不愿意向他和他的养马场投以注视。 一世英雄在战场上折戟沉沙,难道在养马场上也要折戟沉沙吗? 李广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所以他要拼死一搏,他亲自向陛下上书,以进献祥瑞的名义。 但他也不确定,陛下日理万机,便一定会去亲自看看他献上的祥瑞。 老马大摇其头,「你就没想过陛下忽然又遇到了什么事,没心思翻看你的奏摺?」 李广屈辱地说,「不,不确定。」 他的心情变得低落了,心里默默想,难道这一次还是要付诸东流。 老马又抬蹄拍了拍他的大腿,「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想办法了。」 李广愕然。 老马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吧,我改了你的奏摺,只是稍微变动了一下……」 「把进献给陛下的祥瑞,改成了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李广瞪大眼睛,「这也行?」 老马更得意地挺起胸脯,「投靠神女一念起,是不是顿觉天地宽?」 如果系统在这里,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认同老马的英明。 刘彻现在确实心思烦乱,没有精力去理会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广如果真的向刘彻进献祥瑞,恐怕会被再一次忽略。 但是进献祥瑞给神女,那就不一样了。 这封奏摺,此时已经摆在了刘彻面前,被刘彻翻开。 他看了很久,翻来覆去的看。 李广倘若得知此事,必然感到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他在刘彻这里还没有得到过这样的重视。 而刘彻在想的并不是李广,在他看来这是小事。 他觉得很巧合,他刚刚明了日后必然要开疆拓土的事实,就有良驹被送到了他面前。 更耐寒,更好养活,跑得更快,负重更多,更耐长途奔袭,且更容易繁殖。 无论怎么看,这种马都简直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吧。 而且这东西名义上是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他想起红薯,想起水泥,想起纸张。 神女把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就是因为预料到了今天吗。 他从前所得到的所有神眷,到了此时,将要为之付出代价了。 可是开疆拓土的尽头在哪里,或者说,有尽头吗? 莫名的,刘彻又想到了那十八卷河图洛书,他藉助神女观天视地的眼睛看到的那些疆土。 此前他将之称之为河图洛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中看到的其实并不只是大汉的领土。 虽然很模煳,但他确实看到了很多很多……遥远处的河流和土地。 他又想起曾经向神女说出的豪言。 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有朝一日,月宫未尝不能列入我大汉的疆土。 第181页 是不是,被神女听到之后,那些话就不仅仅只是豪言而已,而成为预言……终将实现的未来。 宣室殿中,灯烛煌煌。 刘彻慢慢闭上了眼睛。 以他的疯狂,竟然也有不敢直视的未来,因为那未来过于恢宏,恢宏到……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手无权柄,在上林苑中,独自直面神女的那个夜晚。 第88章 黑铁时代06 当晚汉宫传召, 卫青,霍去病,张骞, 觐见宣室。 —— 天色黯淡,内侍上前静悄悄地点起蜡烛。 焰心幽微地一跳, 烛光如水一般涨满了宣室殿。 张骞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今日宣室殿上议的是大事,陛下要倾举国之力向匈奴发起灭国之战。 倘若是在十年前,张骞默默想, 能够站在这里, 大约会觉得很激动吧。 冠军侯在说话,声音沉稳, 但毕竟年少, 话音里还带着少年人的喑哑。 张骞听说过他的名字,霍侯霍去病,起于微末,以军功而成名,年轻而煊赫, 是宣室殿上风头最劲的新贵。 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 好像就应该听见这种年轻人的声音。 战争就应该与他有关,他就应该站在这里, 觐见, 议事,接过陛下赐予的长剑。 然后走上战场, 扬名立万。 张骞看着他, 心里想着十年前的自己。 他有些走神了,想起十年前, 他为郎官,年纪轻轻而富有野心,持汉使的符节,奉旨出塞。 他还记得出长安城的那一天,他骑青骢马,手执紫丝缰,仰头看长安城的巍巍城楼,又看它渐渐从身前落到身后。 城中依稀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曲调,其中有送别的情意。 当时张骞心里一动……但并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如此的年轻,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鹰。 陛下放飞他,他就向高远的地方飞,他的眼睛到哪里,陛下的眼睛就到哪里。 功名利禄,其实还在其次,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功名利禄。 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念。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鹰,为了起飞甘愿去死。 他也差点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风吹白了他的鬓髮,吹疼了他的骨头。 一整个冬天里他的骨头缝里都泛出针扎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后来他还患上了咳喘的症候,冷风吹来时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里喷出可怕的血沫。 长安城里没有那样苦寒的风,所以张骞也无从诉说,那些日日夜夜,风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里,张骞开始明悟,死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年轻时觉得自己甘愿去死,但他那时候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死。 时至今日,张骞还会梦到那片草原,他蜷缩在漏风的羊皮帐篷里,风吹在帐篷上发出擂鼓一般的巨响。 风中恍惚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音律,悽惶不成曲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时候张骞觉得他已经死了。 尽管后来活着回到了长安,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他其实已经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鹰已经死了,因此不必再飞。 张骞看着霍去病,还在看。 不是因为羡慕这个年轻人。 回来之后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赏,功名利禄都到手了,满堂公卿见到他,也要称一声博望侯。 他的日子过得很好,长安城没那么冷,也没有那样暴烈的风。 有时候还会听到《折柳》的曲调,还是那样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觉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几分赏玩的闲情。 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站在冠军侯身边,也不应当羡慕,不应当说什么壮志难酬。 张骞暗自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在变快,不停地变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体里,正缓慢地拉紧,紧到几乎不堪重负。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过使节符仗的前夕。 那时陛下在未央宫设宴为他践行,奉之以国卿的礼遇。 宴席上以编钟奏乐,天地间再没有比之更庄严的乐器,其金声玉振,难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间,张骞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想法。 他觉得这声音是心脏在跳动,当然不是人的心脏,而是未央宫的心脏,长安城的心脏,大汉帝国的心脏。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举杯。 张骞举杯一饮而尽。 编钟为他而鸣,帝国的心脏为他而跳动。 —— 喉口泛起痒意,张骞终于忍耐不住呛咳出声。 他弯着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湿了洁净的袖口。 咳声止息时他盯着袖口上的血迹看,骨头里似乎又泛起那种针扎一般的刺痛。 像他这样的人此生难道还能再离开长安吗,不可以,不可能,他这辈子就应该老死在长安,死也不再踏出长安一步。 第182页 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风。 他害怕再听见朔方原上悽惶的《折柳》。 可是身体里的那根弦不放过他,那根弦仍然在绷紧,发疯一般的绷紧。 张骞开始觉得眩晕,眼前发黑,所见所闻无不颠倒扭曲。 就在这样混乱的感知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这样叫他。 「张卿。」 是张卿,不是博望候。 如同大梦方醒,张骞抬起头。 隔着漫长的岁月,那个年轻的郎官在这具病疴缠身的皮囊下抬起头。 于是时光回溯十年,依稀又是建元年间,青骢马,紫丝缰,年纪轻轻,未央宫中传我听钟。 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放松了,也可能是崩断了。 总之,张骞忽然变得松缓起来,就像是方才射出了箭矢的弓弦那样松缓。 他深深的,深深的俯拜而下。 「蒙陛下信重,深恩难报,唯全力以赴。」 说这些话时,他恍惚间又听见编钟的响动。 帝国的心脏再度为他而跳动,黄钟大吕,轰然巨震。 —— 东方朔探头探脑。 他今日觐见未央,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宫城的模样。 自从有水泥在手,他就再也不会被拦在未央宫外了。 曾经只能在金门苦等一次宣召,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幻梦一样了。 但他今天挑的日子好像不太对……东方朔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氛围不太对。 于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稍微的犹豫,让他撞见了董仲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董仲舒看起来也有点不一样。 东方朔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出声招唿了董仲舒。 轻袍缓带的儒生闻声向他看来。 董仲舒在宣室殿上的地位有点特殊,像是那种孤绝的隐士,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他做过的事,天心己心圣人之心,就在他几句话之间颠倒和扭曲。 敢于玩弄这种东西的人,站在宣室殿中,纵然始终沉默,也像是人群中的怪物一样。 没有人靠近怪物,除了东方朔。 东方朔在宣室殿上也是个异类,公卿们鄙薄他弄臣的出身,隐隐对他不屑一顾,他在偌大长安城中也少有交际。 董仲舒对他不算热情,但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 东方朔大约明白这是出于一种同类之间的容忍,同样身为被神女选中的人,那样的同类。 在同类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东方朔抱怨说今天未央宫不知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古古怪怪的。 不久前他还看见长平侯冠军侯和博望侯一起走过去。 不知道这三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除了同样秩在侯爵之外,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共通点。 董仲舒看着他,忽然说,「陛下要对匈奴用兵,倾举国之力,以图灭国。」 东方朔目瞪口呆。 他首先想到这是大事吧,他也没问啊,董仲舒怎么就把这么大的事说给他听了。 这未免有些过于随意! 然后他想到,要开战了,那长平侯与冠军侯的觐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博望侯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 东方朔想到暗地里的那则流言,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勋。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陛下要以博望侯制约长平侯?」 尽管是疑问句,但东方朔已经认定了真相便是如此。 他并不觉得奇怪,说到底他对刘彻的人品没啥信心,从高皇帝刘邦开始,刘家的人就擅长狡兔死走狗烹。 他震惊的地方在于博望侯。 东方朔关注过张骞,知道这个人生年比他还晚一岁,他见了人家却要行礼,称一声博望侯。 但东方朔并不羡慕,他见过张骞霜白鬓髮,也见过张骞把血吐在袖子里的样子。 他知道那是朔北冷风在张骞身上吹出来的沉疴。 这也可以理解,当年万里觅封侯,富贵险中求嘛。 可如今得以封侯,竟然还敢重返朔北。 制约卫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 董仲舒说,「博望侯毕竟是陛下的鹰。」 东方朔深以为然,心有戚戚,「博望侯表面上浓眉大眼,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样恶毒的心肠。」 董仲舒沉默片刻,「你是不是想歪了?」 东方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牛头不对马嘴道,「已经得到了侯爵的高位,却还是觉得不足够么?」 他似乎听见董仲舒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又似乎只是幻觉。 是在很久之后,东方朔走在路上,忽然停住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倾国之战,这是机密的大事吧。 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没传出未央宫,就已经为董仲舒所知? 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就像是一道漆黑的帷幕。 —— 这时候张骞正站在漠北的寒风中。 他身为监军,却不在军中,而是出现在这里,身后只带了一个牵马的侍从。 第183页 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有人骑马过来,遮住了脸,但显而易见是匈奴人的打扮。 那人下马走到张骞面前,低头致意,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先生,很久不见了。」 张骞袖着手笑了笑,「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话音落下他就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袖口不一会儿就染上了斑斑的血迹。 来人静静地看着他,「先生的来意,是想要说服我侍奉你们的皇帝陛下吗?就凭先生这老病之躯么?」 肺腑间翻涌的疼痛和血气渐渐平復,张骞笑了笑,「我们的陛下恐怕并不在意殿下。」 来人沉默片刻,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了,先生为什么找到我呢。在这种时候,你们的军队像阴云一样铺天盖地,就算是想要兵不血刃的结束,先是你也应当去见单于。」 张骞又笑,「我今天见到的人,难道不是单于吗。」 来人的眼神凝住了。 张骞视若无睹,「我听说过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弒父杀妻而上位的故事。」 来人沉默片刻,「明白了,先生是听说我尊崇冒顿单于,因此想要说动我效仿冒顿单于弒父。可跪在你们脚下的冒顿单于,也还能算是——」 张骞打断他,「冒顿单于?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忽然响起金铁铿锵声,来人拔刀出鞘,冷铁的光照在张骞脸上。 这没什么好诧异的,今天这一场谈判原本就有大兇险。 对方带刀而来,谈的是弒父,篡位,归降,灭国这样的大事。 而现在谈崩了,那杀人灭口也属正常。 但张骞仍然在笑,对那把刀视若无睹,「之所以提起冒顿单于,是想要提醒殿下,此次领兵之人的身份。」 「当年冒顿单于围高皇帝于白登山上,驱之如驱牛马。如今殿下觉得自己在那个人面前,和牛马又有什么分别呢?」 久久的沉默。 匈奴的王子收刀回鞘,低声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没有冒顿单于了,可你们还有,」他顿了顿,有点生涩地说出那个名字。 「霍去病。」 张骞只是微笑。 来人长长的嘆了一口气,摘下蒙脸的布巾,脸上有索然的神色,「我没有见过你们那位侯爵,可如今见到先生,也就可以遐想他的风采了。」 「面色不改,拔剑生死。先生的镇定比我手中刀剑还更可怕啊。」 「倘若汉军之中都是如先生这般神勇之人,那我再坚持下去,反而显得愚蠢了。」 张骞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与霍侯之间的差别,就像是云和泥一样分明。」 他无意再多说,转而道,「殿下往后会明白的,长安城是好地方,与朔方原相比,就如同神人居所一般。」 「神人居所。」来人细品了这四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长安真是那样的好地方,先生如何还愿意再回来呢。你们汉人,难道真的就不怕死?」 片刻的沉默。 张骞笑了笑说,「我也怕死,我也不想回来。可未央宫中传我听钟啊。」 来人又骑马走了。 张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真切切地露出笑意,「幸不辱命。」 他骑马赶过来,只是说了几句话。 但其实陛下任命他为监军,也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而已。 牵马的侍从走上前来,张骞看他,又笑,「霍侯的武威,比军队还更有用。」 侍从掀开蒙脸的布巾,赫然露出霍去病的面孔。 与他的名声相比他本人看起来真是年轻得要死。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高位,身上竟然丝毫不带张狂和傲气。 被人那样夸奖了,脸上也不露出喜色,反而向张骞说,「博望侯单骑冒险,神勇至此,也不必妄自菲薄。」 张骞上马和他一起往回走,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畏惧这位年轻的君侯。 这次来之前他想了很久要带多少人,带的人多了恐怕引动那位匈奴王子的忌惮,带的人少了又唯恐出事。 倒不是害怕被匈奴王子杀掉,张骞来做这种事,不至于没有这点胆气。 只是担心路上会出事,这茫茫大漠,到处都是埋骨之地。 霍去病则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此并没有兴趣。 张骞也理解,觉得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大约只在乎军功和战场,背后的这些事情,恐怕是并不屑于参与。 直到他要出发的时候,霍去病牵了马,张骞谢过他,霍去病跟着他一起走,张骞继续谢,并委婉地表示不必再送。 然后霍去病说我不是在送你,我跟你一起去。 张骞大惊失色。 他有单骑冒险的胆气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他的用处不在战场上,而在唇舌来往之间。 可霍去病…… 张骞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时又想到万军丛中,主将…… 总之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有冠军侯在身边,哪怕是孤身一人而不带军队的冠军侯,张骞也得承认,他的底气足了不少。 匈奴王子拔刀时他甚至有点想笑,心说你知道你在谁面前拔刀吗,哼哼,你竟然胆敢在冠军侯面前拔刀。 第184页 想着想着张骞就忍不住又笑起来,实在是有点高兴,他转头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一张漠然的脸。 不是说有多么的冷漠。 就是,漠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带喜色,也不带悲色。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做。 张骞忽然打了个冷颤。 此前他只是觉得这位冠军侯身上有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镇定。 但想到他舅舅卫青,也就觉得不奇怪了,大约是一脉相传的内敛吧。 是这样觉得。 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并不是性情的问题,这位冠军侯,他好像是真的不在意。 功名利禄不在意,拔剑生死不在意,被人夸赞不在意,被人畏惧也不在意。 这万众的敬仰。 他不在意。 第89章 黑铁时代07 赵平如同往常一般静默地骑在马上。 君侯在他身前, 离得很近。 赵平听见一点细碎的响动,甜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君侯在咬碎糖块。 这种糖块是忽然出现的,似乎是南方的蛮族奉献给陛下的礼物。 据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做「甘露」的酒, 又称之为「蔗浆」。 味甜而不醉人,不带一点酸涩, 就像是神人饮用的酒一样。 未央宫的宴会上,酒壶中就装着这样的甘露。 君侯喜欢吃糖块,赵平觉得很理所应当。 他原本也是未央宫中天子宴席上的嘉宾。 夜风吹过来, 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声。 风里有甜味, 还有血腥气。 君侯杀人时血溅在脸上身上,身上时常都留有这样的气味。 在这样的风里, 赵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些东西。 然后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 不知道君侯此时在想什么。 这一回征匈奴,表面上的主帅是大将军长平侯,率领大军从正面缓慢地压过来。 但赵平知道,实际上的主帅是他所跟随的这位君侯。 骑兵,绕后, 长途奔袭,出其不意。 赵平张嘴喘了一口气, 单是回想,他还没有平復的心跳就再度激烈起来。 很难说是紧张, 恐惧, 还是亢奋,或许这些情绪原本就分不清楚。 每次跟在君侯马后都是这样, 瞳孔紧缩, 唿吸急促,心如擂鼓, 流血漂橹。 其实赵平不大懂君侯为什么喜欢吃糖块,比之未央宫中的甘露,他其实觉得君侯这样的男人更适合喝烈酒。 不醉人的酒,真的能满足君侯的胃口吗?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至今一直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其实很难说,贪求的究竟是之后的富贵,还是求取时的兇险。 那种兇险,比烈酒还更让人沉醉。 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最烈的酒了。 浇在刀刃上,舔一口,血和酒一起入喉的那种。 赵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夜他们刚杀人回来,军功前所未有——匈奴的单于死了,赵平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伊稚斜。 新的单于说要归降大汉,希望君侯后退,给他召集部族的时间。 归降,这并没有什么悬念。 大将军麾下的大军正缓慢地合围匈奴剩下的部族。 因为有红薯充当军粮,这次动用的军队前所未有的多。 内外交迫,匈奴一定会归降。 既然君侯在这里,匈奴一定会归降。 所以君侯在想什么?在滔天功绩唾手可及的现在? 咬糖块的声音停住了。 君侯的糖吃光了?赵平下意识想。 但立刻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想。 因为月光消失了。 就像是走山路时,峰迴路转,月光忽然被遮挡在视线之外。 赵平呆滞的,缓慢的抬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正有一座山,在他面前,徐徐升起—— …… 林久抬起头。 系统正在她耳边讲话,「霍去病好喜欢吃糖果,照他这个吃法会发胖的吧。」 林久不理他,他继续奇思妙想,「后世有人猜测霍去病的死因,说是因为长期那样长途奔袭,在这种落后时代创下闪电战那样的奇蹟。」 「奇蹟之下是补给跟不上消耗,对身体的损耗日益严重,最终一场病来,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现在有糖吃了,应该就不会——」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搞错了,我好像监测到——」 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但林久已经说出来了。 「神,匈奴祭祀的神。」 系统已经傻了。 但林久还有余裕微笑,「祂在找我,你看,祂模仿我。」 她站起来,一手按在身前的漆案上,一手按住后颈。 【云山神女】那条雪白的裙裾有半身都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细看正是疆域图景。 如果那朵花没有被给出去,斑斓的衣裳也不能再与白花相配。 但毕竟还有半身纯白,在【持花】之外,可以【带剑】。 系统也疑惑过【带剑】的含义,【云山神女】这衣裳似乎也并没有佩剑。 直到此时,他眼睁睁看见林久从后颈中,缓慢地拔出一把长剑。 第185页 —— 赵平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觉得君侯早就知道这座山会出现,他一直在等这座山。 所以他不停地吃糖,因为期待也因为不耐烦。 赵平之前以为他在等匈奴的归附,等那滔天的军功。 但他可是冠军侯霍去病,区区匈奴举族归附怎么配得上他这样的等待。 事实上,赵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山。说是山,只是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大,遮天蔽日。 可是没有长满人脸的山,类似眼珠的东西在山上脸上胡乱生长。 很难形容那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赵平看一眼都觉得想吐,可又没办法移开视线。 胸腔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停不下来,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头痛欲裂,赵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然后月亮升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噼开了天,于是月光显露在人前。 起初赵平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见过丝带一般细长的月光。 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剑,接天的剑。 月光照在剑身上,那种霜雪的光亮,一瞬间就压过了漫天幽幽绿光。 更多的月光照落在那把剑上,四面八方折射出无数道银亮的光。 剑的影子如同荆棘,密布整面天空。 山之既高,可若是整片天空覆压下来,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赵平尽力睁大眼睛,仍然不能看见究竟是谁在挥剑。 他只看见,当那把剑被挥动时,整片天空都跟随着移动—— —— 系统轻声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敢大声,因为不敢惊动那种东西。 他揪着头髮,混乱地说,「我知道那是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到最后,系统几乎是在惨叫了。 其实他都懂。 就算之前不明白,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步林久的思维,答案自然而然就向他开放权限。 所以他知道这座长满人脸和眼珠的山是匈奴崇拜的神。 神第一次出现,是因为歷史发生了改变。 因此林久谨慎假设,大胆推测——只要歷史发生改变,神就会出现。 大汉的歷史已经被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就算杀了刘彻,神也不一定再次出现。 所以林久的视线投向了匈奴。 匈奴举族归降,这当然也算是改变歷史,所以神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了匈奴。 系统忽然想到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鲲鱼飞到天上,就变成了鹏鸟。 神的视线落在匈奴的土地上,就演变成了匈奴祭祀的神。 然后,然后林久就可以来吃饭了。 系统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总觉得林久不至于为了刘彻而如此地大费周折,尽管给衣服染色似乎也算不上大费周折。 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为了刘彻。 她吃过神,食髓知味,还想再吃一次。 所以她需要神再次出现,就像是点外卖一样。 饿了,点一顿外卖,而现在外卖送达—— 就这么简单。 个鬼。 系统抓着头髮痛苦地打滚,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遭受精神污染一样痛苦。 他之前就怀疑过林久不是人,可现在想来他之前还是太保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啊—— 林久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剑消失了,神也消失了,未央宫中,寒月照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系统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外卖吃完了,但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 —— 赵平呆呆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传闻长安城中的公卿酷爱对月咏怀,但赵平是武人,其实没有赏月这样的雅兴,他在月光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哀愁。 他只是不太敢低头。 很难形容地上那些东西。 那座诡异的山在剑下分崩离析,之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说是残肢肉块,但那完全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在说话。 倘若不是君侯还在身边,赵平已经驱马跑路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能想像吗,他竟然在一块肉块口中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尽管他甚至都没看出来这肉块的嘴长在哪里! 再想起之前那座山,那把剑,赵平这样杀人如麻的老兵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喉咙蠕动了一下,有点想劝君侯先后退。 远远的有人点起来一堆火,微弱的火光,赵平稍微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匈奴那位新单于控制住局面之后就会点火,而君侯会前往受降。 可现在谁还会在意这种东西,即便那是滔天的军功。 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不说要经过眼前这一地诡异的肉块,鬼知道那些所谓的匈奴人里,还有多少能称之为人。 就算是现在,赵平都不敢确定自己身边身后有多少人还是人……他听说过,撞鬼的人也会变成鬼。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仍然会对君侯忠心,所以他暗自下了决心会誓死追随在君侯身侧。 第186页 应该会后退吧,君侯,他还如此年轻,而且也不缺乏军功。 然后他看见君侯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马鞭。 他没有往后看,没看赵平,也没看其他任何人。 他如今已经是万军丛中的主帅,可赵平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跟随。 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孤身—— 驱马向前。 赵平跟了上去,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和他一起,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做出这个决定用的并不是脑子,而是手和腿,习惯跟随在那个人身后的手和腿。 诚然那个人并不在意身后,但身后的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人。 第90章 武帝的鹰01 张骞坐在帷幕之后。 一帘之隔, 与他对坐的人是匈奴的新单于。 他笑了笑轻声说,「先生这一局您似乎赌输了。」 他手里握着弓箭,是百年前冒顿单于所创的鸣镝响箭, 箭尖对准张骞。 帐篷外面灯火通明,男人骑马张弓的影子重叠在地上,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每一只箭尖都对准张骞。 水从铁制的更漏中漏下来,每一声都很平淡。 但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是重量的, 堆积在一起可以压弯人的嵴樑。 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是女人和小孩子们在匆忙地收拾东西。 之前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归降大汉,但现在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逃亡。 原本, 原本是没有机会的。汉人的军队两面合围, 匈奴人除非长出翅膀,否则就飞不出这片死地。 但机会忽然出现了。 那座山拔地而起,将霍去病的军队阻拦在了山的对面。至少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办法再赶过来吧? 于是新的一条路出现了,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死或者是归降呢。 草原还是匈奴人的草原, 只要今夜能跑出去,他们可以去北方也可以去西方。 不管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别想再抓住他们。 天下之大, 有草原的地方,就有匈奴人饮马的地方。 「背信弃义, 你们汉人的话是这样讲吧。先生没有想到我敢于背信弃义吧。」新单于看向张骞。 说这话时, 他手中弓箭持得极稳。 火光灯影下,如同百年前旧事重演。 那时候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射自己的父亲。 那种箭射出时会发出尖利的鸣叫, 冒顿单于事先规训自己麾下所有男人听到那种声音时要举箭与自己同射, 于是冒顿单于的父亲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如今新单于以鸣镝响箭对准张骞,那支箭代表的是一场箭雨, 只要他放手,箭雨顷刻降临,张骞立刻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张骞静默地看着他,然后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选择的是长着獠牙的勐兽,既然可以撕咬自己的父亲,那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撕咬我。倘若没有这样的魄力,我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呢。」 新单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的封号是乌维,原本还想跟先生讲一讲这封号的含义,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先生您其实还是不懂得匈奴人。」 张骞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乌维单于望着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先生会跪下来求我呢,毕竟如今你们皇帝陛下的威仪,已经不能够再庇护您了。」 张骞看着他说,「单于应当知道我从长安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还不懂得长安。」 「长安?」乌维单于露出思索的神色,「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听说那是你们帝国的心脏,既然如此,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杀死你们的方式。」 他笑了笑,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像汉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匈奴人,笑起来简直有豺狼那样的冷酷。 「往更远处看吧,先生,我固然不能成为冒顿单于,可我的子孙后代里,总有能成为冒顿单于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收敛了笑意,又戴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此之前,请先生给我讲一讲长安城吧。」 张骞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着,双手按在膝上,无声无息的,就有一种凛然的风度。 乌维单于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为何一言不发?」 张骞坦然地看着他,「单于不是已经见识到了么?」 乌维单于静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亮起兇恶的光。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乌维单于抬手止住来人将出口的话,他手指颤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张骞心口上的箭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死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了,近得已经能闻到那种阴冷的气息。 但张骞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候他手上没有曾经的,汉使的符节,但他的姿态比曾经还要更凛然。 他说,「我坐在这里。单于见到我。我就是长安。」 乌维单于勐然站起来。 太傲慢了,真是太傲慢了,傲慢得简直就像是刻意在挑衅一样!阶下之囚怎么可以这样傲慢,乌维单于几乎就忍不住放箭了。 但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不是有形之物,这里没人敢拽他,而是无形的,一种东西,一种声音! 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乌维单于顾不上其他,勐然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那个人。 第187页 那个人也看着他,被风沙吹的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出那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他们看着乌维单于。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乌维单于已经看到答案了,他忍不住从帐篷掀开的门帘里望出去。 天边那些荆棘一般的剑光甚至还没有消散,那种幽绿的光还在诡异地闪动。 不知道该称之为神,还是怪物的那两个东西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吧。 是谁,胆敢在此时穿越神鬼的战场? 一瞬间乌维单于几乎感到迷惑,就只是为了世俗战场上的得失,竟然做出这样的冒险? 须知人不仅有生前,更有死后,这个人,难道就不怕在死后遭遇悲惨的报復! 他看见飘摇的火光,有人一骑当先举火而来。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乌维单于几乎能看见他的脸,年轻到可怕的一张脸。 他刻意打探过这个人的消息,知道他曾经被称之为嫖姚,在汉人的文字里,那是轻盈的意思。 真是轻盈啊……就像是掠食的鹰,勐扑而下的那一瞬间。 他轻盈地骑马过来又轻盈地下马,穿过乌维单于的控弦之士,走到乌维单于身前。 任何一根弦在此时放松都足以射穿他的胸膛,但在他的面前就是没有一根弦能发出一丝波动。 事到如今乌维单于还想着抵抗,他手中有弓还有箭,他手中也还有一根弦……但他只是静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鸣镝响箭,落在地上,沾上尘灰。 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因为他是个狡诈有余而血性不足的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穿越神鬼的战场而来,于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也就像是神鬼一般。 他站在面前时,乌维单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瑟瑟发抖。 绵羊在勐虎面前也没有这样的温驯,可在这个人面前除了下跪和发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更漏声从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来。 乌维单于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 之前张骞说我就是长安时,他只觉得愤怒。但这个人向他走来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池。 这一局还是他输了,一败涂地。 刚刚登上单于的位置,以为可以得到唾手可及的荣光,可是转眼间那些希望又全部湮没了。 大起大落,但奇异的是乌维单于并不觉得难过。 长安城覆压而下。 他想,就算是冒顿单于,倘若异地而处,也不过是如此了。 —— 系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哦,我好像不是人。」 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说,「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是这样的,霍去病在匈奴那个单于面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嘛,但之前他穿越你们那片战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舔着牙笑了一下。」 他试图比划,「就那种,我不确定他是在笑,还是单纯牵动嘴角,但是总觉得他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啊!」 「先说好,我没有怀疑你。但会不会是之前那一幕冲击力太大,霍去病被你搞坏掉了啊?」系统忧心忡忡。 林久已经又坐了回去,汉宫深处,月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在这里发生。 「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轻声说,「没有坏掉啊,他只是在笑。」 系统说,「那不就是坏掉了吗,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不可能笑得出来吧!而且他也笑也应该在功德圆满之后笑吗,但现在你看他面无表情啊!」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了。」系统激动了起来。 「他在你面前有点疯的感觉你懂吧,就那种嚣张得要死,宴席上用箭射你,祭祀的时候在你面前吃糖,还说那种话,他,他……」 「可你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吗,他们说他年少而深沉,性情缜密,心思不在言语间泄露,就像是卫青一样寡言内敛。」 系统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邪神都有那种污染什么的,他是不是被你污染了啊?」 林久还是轻声细语,「唔,不太对。他跟卫青不一样噢。」 系统说,「你现在说话的感觉也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又吃撑了?」 林久置若罔闻,「所谓的内敛沉静,其实只是他觉得无聊吧。」 系统震住了,「无聊?」 林久说,「他今年二十岁吧,一朝侯爵,军功煊赫,他杀了多少人你能数清楚嘛,有些人就是会这样啊,情绪阈值会不断提高,杀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功绩,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就像是重复流水线工作那样,没有难度,也不可能失败,成功了也不过如此,所以会觉得无聊,不值得给与一个表情上的变动。」 系统已经听傻了,但他奇异地理解了林久的逻辑,「所以你是唯一特殊的,因为你是神!他在人的领域已经无所不能,所以他每次碰到你都表现得很亢奋,因为他,他……」 系统说不下去了,林久直接替他说出来,「世界是他已经厌倦的游乐场,我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新玩具。」 沉默片刻,系统说,「他把你当玩具,你不生气吗?」 第188页 「嗯?」林久笑了笑,那种温软的笑容看得系统毛骨悚然,「他当我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嘆了一口气说,「明白了,你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新玩具】,而是【得不到】。」 「而且,」系统凝重地说,「我确定了,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 —— 后世史学家翻到这一年,将之评述为「浓墨重彩」。 匈奴举族归降大汉,张骞两度出使匈奴,于今功德圆满。 冠军侯霍去病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面战场上的战绩,长平侯卫青的生平中添了一次辉煌的军功。 以及武帝刘彻迈出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是他征服的第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元狩元年。 初冬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张骞回来了。鹰落长安。 汉宫设宴以待。 林久坐在刘彻身边,她身上那条披帛,至此已经完全染上了疆域的图景。 但她的衣裙上,仍然有大片的空白。 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宴酣之际,系统轻声说,「霍去病,一直在盯着你看。」 第91章 武帝的鹰02 林久看过去。 她看得很慢, 视线扫过场景中的每个人和每一寸细节。 宴会热烈,酒肉的香气肆意横流。 宫室中点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蜡烛,烛火煌煌明灯照彻, 在这过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装华服, 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画面一一映照在林久纯黑的瞳孔中,再一一被抛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纯黑瞳孔光滑的弧面上, 只映照出那一个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坐在明亮的火光中, 披着侯爵的华服,长发束起来, 其中缀以光亮的金珠。 看习惯他在外征战时的随性之后, 再看他这样严整的装束,多少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从前那样,低着眼睛,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来有点肆意,又有点焦躁, 那种还没感到满足就被迫结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对焦躁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林久,一直看着。 林久看过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闪避, 而且立刻就笑了起来,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笑起来的同时他抓起手边的酒爵, 举向林久, 做出敬饮的姿态。 满座公卿侯爵,都衣着相似的华服, 但这一瞬间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 唯独他是灰色背景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脸上和眼睛里,那个样子, 就好像他今天来参加这场宴会,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对望,就只是为了敬上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轻而耀眼,满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里的朽木了。 这也确实是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面前固然也设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东西。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木雕泥塑面前尽管摆放着祭品,可谁见过木雕泥塑张嘴吃喝呢。 所以怎么会有人向神女举杯,之前没有,之后或许也不会有。 人与人之间才会有举杯这样的交际吧,向神女举杯,是视神女为人,还是视自己为神? 好像无论怎样解读,都只剩下忤逆和逾越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影火光下,刘彻举杯向霍去病的方向,应了那一杯敬饮。 宴席短暂的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刘彻,以恭谨或敬畏的神色,并随他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静默地看着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静默地收回了视线。 满座衣冠,重又高谈阔论,灯火流明。 没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间的暗潮,系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或许那一杯敬饮原本就朝向刘彻,只是林久坐在刘彻身边,而目光的偏移又难以测算,所以他才以为是指向林久。 系统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就是这样,是他看错了也想错了,毕竟霍去病从前内敛谨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应该是因为之前听林久说了那些话,所以这个时候才会胡思乱想吧。 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决定不再关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间,最后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余光,瞥见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后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着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几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奋。 系统脑子懵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回去,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林久又说对了。 霍去病,他在战场上也没有笑得那样张扬。 那种表情,眼睛那么亮,血都要烧起来了吧。 这短暂的举杯敬饮,比之前整个战争都还更令他亢奋。 系统沉默片刻,缓了缓精神受到的冲击,向林久说,「他这样挑衅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这的确算得上挑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玩这样的小把戏。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宫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张弓,箭尖对准林久。 第189页 简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脑子里、骨血里印刻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其实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托腮看着宴会上的盛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做出过如此不庄重的动作,长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系统脑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随着动作的变化,她整个人的气度一下子就从冰冷神性转变成了百无聊赖。 之前她坐在刘彻身边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变成了公主,是刘彻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的身份。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想做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刘彻抬手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举止自然而然,没有多余的问话,毫无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转变。 系统缓了缓,又缓了缓。 他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他知道有些问题林久不会回答。 所以最后他问的是,「霍去病还在看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苗头,但是他没有表现得这么鲜明吧。」 林久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大了。」 系统茫然,「啊?」 林久轻声说,「他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吧,没有父亲的孩子,能够教导他的男性长辈只有卫青这个舅舅。从小到大也习惯听从卫青的话了吧,毕竟卫青马奴出身,一路青云直上,到大将军长平侯,听他的话当然不会出错。」 系统更茫然了,「啊?啊?」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应该是从在宴会上射我那一次,卫青不再刻意约束他,之后他走上战场建功立业,卫青更不会再管他。」 「但那还是不够,因为他一直都在侧面战场,应该怎么说来着,我不太懂专业术语,大概就是他自己脱离主。力。部。队,绕后开闢第二战场。」 「直到现在,他拿到了第一次正面战场的战绩。之前都是他在配合卫青,只有这一次,他是战场上的将军,卫青配合他。」 「所以,」林久轻声说,「如今他与卫青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差距了呀。」 「他长大了,站在和他舅舅同等的高度上,他不必再下意识的,像小孩子、像雏鸟那样,本能地模仿自己之前见过的成年人的样子。」 系统听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所以,他开始展露本性了是吗?」 林久声音还是很轻,「他是感到很自由吧,前所未有的那种自由。一夕之间挣脱了所有束缚,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也想要做任何事情。」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迷茫了吗,与其说是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了吧。」 「这样说的话,怎么感觉你把他当成小孩了。」 「但他可是霍去病啊,军功煊赫,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万户君侯。你看今日这满座衣冠,他在其中——」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失语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张骞之前与人坐论生死而面色不改,说得出【我就是长安城】这样慷慨的言辞,可谓铁胆。」 「可张骞看他的眼神,根本就带着敬畏。被张骞用这种眼神注视的人,竟然也会茫然吗?」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醒悟过来了,喃喃道,「我明白了,他还年轻,那些功绩只是说明他的武威,但并不能使他长大。」 「他的确还是小孩子的年纪,会感到茫然。我那样想,是因为我只是把他当做霍去病,而没有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是个还没长大的年轻人。」 系统的语气也变得茫然了,「这样想的话,卫青已经足够年少有为,在这样的年岁,就得到这样的功绩。与之相匹配的,就是时时刻刻的内敛、谨慎、缜密。那霍去病呢,如此的高位,他是不是也会觉得沉重?」 系统想到更多东西,他一边觉得很奇怪,竟然能够说出来这么多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朋友那样。 一边又觉得真是奇妙,这年轻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像是一卷长画那样,徐徐展开在他面前。 他迫切地想得到林久的确认,想知道背负这种命运的人,会不会觉得沉重。 但林久只是说,「他和卫青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卫青不管他,就是因为看出来他跟自己不一样吗。我没有想到,卫青这样性情柔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 「但其实这好像也是一种慈悲,不管他就是放弃了控制他的机会,让他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系统越说越茫然,他沉思良久,最后只是喃喃说,「可是,为什么要放开他的手呢。毕竟是他的外甥啊。尤其是他们两个这样,卫青其实就像是他的父兄一样吧。」 林久说,「为什么不放开他的手呢。」 「卫青可以有无数个乖巧的外甥,但他这一生,也只会遇到一个霍去病。」 系统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他其实不太听得懂林久在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怅然,就是长大之后发现没办法再回到小时候的那种怅然。 这时候宴席上的乐音变了,绵长柔婉,如同低柔的嘆息。 有侍女鱼贯而入,撤掉残宴,重新呈上新鲜的菜色,添上崭新的酒具。 蜡烛也换了新的,原本逐渐黯淡的光焰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第190页 系统的怅然消失了,新奇地看着这些事,「这就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吗?这个时代也这样么?」 「因为菜和酒都冷掉了吧,要换新的。」林久说。 叫阿竹的那个侍女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也接过侍宴侍女手中的酒樽,在林久面前新换的酒爵中注满调了甘蔗汁的酒。 刘彻已经举杯与满座同饮了第一杯酒,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时,阿竹捧着酒樽又退回林久身后的时候,林久举起注满酒的酒爵。 她的姿态有点生疏,两只手捧起酒杯,而没有像礼仪要求的那样,一手举杯,一手挽住袖口。 她和刘彻坐得太近了,视线稍微偏转就能看见刘彻的侧脸。 这样近的距离,系统轻易就看见刘彻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就像是之前及时挽起披帛一样,他根本就是时刻在留意林久的动向。 但林久没有看他,只是埋头喝完一满杯酒,满满一杯。 神像张嘴,以唇舌,享用祭祀用的酒。 所有人都傻了,有些人甚至难以维持表象,不顾场合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久把喝空的酒爵又放回去,铁质的酒爵是银色,与从前青铜酒爵的金色并不相同。 她看了一会儿这种新的酒爵,像是在发呆,然后又看向刘彻。 刘彻也正在看她。 他们对视,然后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温温软软的,小女孩儿的笑。 倘若内心的声音能具象化,刘彻心中拉响的警报已经掀翻了整个未央宫的屋顶。 第92章 武帝的鹰03 前所未有的举措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血沸腾着往脑子里涌,眼角青筋突突跳动,但那危机感之后不是惊恐, 而是惊喜! 刘彻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他完全没想到他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本能先于理智为他做出决定, 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一直把他淹到没顶。 其实从挽披帛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些变化正在神女身上发生。 于是在这场庆功的宴会上, 刘彻一边言笑晏晏, 一边在心里盘算。 那时候他还很冷静,数过这一次得到的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想到霍去病又想到张骞。 他知道长安城中有流言, 说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鹰,鹰飞多远他的眼睛就看到多远,这简直是天神的所作所为吧?那些人因此畏惧地称唿他为天命的皇帝。 而这仅仅是他伟大人生中一个细微的片段。 他冷静地数遍这一生,以理智和荣耀构筑起坚固的堡垒,不带丝毫情绪的波动, 仅仅是在做准备,为了迎接之后将要到来的变故。 可当这变故真正到来的一瞬间, 那些准备一瞬间就被冲垮了。 因为神女在向他笑。 刘彻这一生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庸碌之人到死都见不到的笑脸。 坐在王朝最尊贵的位置, 看见最美丽的笑脸。 所有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千倍百倍地反卷而上, 刘彻感到眩晕,感到摇摇欲坠, 思维变得迟滞, 但他还在勉强思考。 他想,神女在变成人。 我使她变成人, 我的所作所为填充起来她的血肉之躯。 所以她向我笑,这是她对我的回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有这样的重量,沉重到云端上的神女,也要被拉扯到地面上,露出凡人那样的笑。 这代表着什么样的变故,之后又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事情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触摸到了一些东西,明堂高坐二十年,从未如此真切触摸到的,真切得令人发疯。 他是皇帝,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飞他的鹰,可他毕竟不是那些鹰,不能在战场上真切地张开翅羽。 建元年间他时常前往上林苑打猎,拉弓时也觉得肋下生有巨翼,异日将乘风而起。 可未央宫覆压的樑柱太沉重,压得他张不开少年时想像过的遮天的巨翼。 之前也没想过要抱怨,因为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要坐在帷幕之后。 用以交换的第一件筹码,就是握住弓箭时沸腾的热血。 所以他看着张骞也看着霍去病,未央宫中总是那样平静,不闻兵戈之声,他的血总是冷而缓的,所以更想要在他们身上看到烈血沸腾之后的余韵。 但现在他的血在烧,沸腾得像是要把他烧死掉。仿佛那些不世的荣光,不朽的功业,重新化作滚烫的筹码落在他手中、胸腔之中。 或许比那些东西还要更滚烫。 刘彻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不捨得眨眼,只知道贪婪地看着神女此时的笑脸。 宏图霸业,丰功伟绩,千秋之后听不到的歌功颂德,至此全部化为神女唇边那一抹柔软的笑意。 那简直是比太阳还更炽烈的冠冕,千年万年,万丈的明光永不磨灭。 系统哆嗦着说,「你们在玩什么东西啊,刘彻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磕嗨了,他的瞳孔都在颤抖啊。」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全神贯注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如云的鬓髮,视线轻轻掠过刘彻的侧脸。 笔直地投出去,与坐在那里的人相接。 她看着霍去病,以满饮过杯中甘露的笑脸,和荡漾着笑意的视线。 第191页 系统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尽管不知道刘彻脑补了什么,但其实这个笑脸好像并不带什么深意。 林久只是像所有喝了酒的小女孩儿那样笑,那种轻飘飘的笑。因为喝了酒,所以那样笑,就这么简单。 系统慢慢的,看向霍去病。 满座之中,或许只有他清楚这个笑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场宴会上,满座衣冠,灯火流明。众目睽睽之下,他得到了一个只恩赐给他的秘密。 系统只看见他坐在那里,面色不改,稳稳的承担住了这一杯酒的重量。 —— 盛宴之后,东方朔与董仲舒并肩走在月光照彻的宫道上。 东方朔说,「今天这一场宴会,真是不简单。」 他衣袖上还沾着酒气,如同盛宴的余韵纠缠不休。 董仲舒稍有些吃惊,这场宴会上汹涌的暗流太多了,但他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东方朔口中说出来。 其实也并不出奇,想来人总是会被境遇所改变的,在长安城中浸润得久了,东方朔也被改变了啊。 一股莫名其妙的欣慰涌上心头,董仲舒站住脚步。 东方朔茫然地看他,「怎么了?」 董仲舒说,「只是没想到临走之前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从前我以为你就像是一只鸟,在长安城的游鱼中格格不入。如今再看,你也已经是长安城中的一尾游鱼了。」 很难形容对他来说东方朔是什么,说是朋友好像并不算,可要说是子侄后辈,那就更奇怪了。 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交际,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些突如其来难以躲避的天命,莫名就变成了可以倾吐心声的人。 起先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神女的话,再后来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长安城的话。 这个人好像总有旺盛的好奇心,他喜欢长安城,但又看不透这座城。他在这座城中,但又始终不能汇入这座城。 董仲舒无法理解他,就像是一条鱼没办法理解一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但是麻雀总是来找他讲谬误明显的话,有时候他会纠正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愚蠢令人无法忍耐,也或许是因为习惯。 因为他总是出现,于是忍不住仰望着,等他再一次的出现。 然后他听见东方朔兴致勃勃地说,「今天那道鱼脍真是不错啊,新鲜捞出来的红尾鱼才有那样鲜甜的滋味吧!以天鹅烧制的那道酸汤也真是好喝,陛下的盛宴,每一道菜都不简单啊!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鱼什么鸟?」 董仲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攥紧了拳头,隐忍地说,「没什么,你听错了。」 麻雀果然还是那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东方朔没有留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地回忆方才那些菜色,兴致勃勃。 他们继续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都是月光,未央宫广大得像是没有尽头。 东方朔终于说完了他那些菜,后知后觉地问董仲舒,「你说你要走,怎么了,是要回家吗?」 董仲舒顿了顿说,「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安置在陇西,总要有人去教他们,才能叫他们懂得按照陛下的心意去行事吧。」 东方朔站住了,他诧异地看着董仲舒,眼神困惑,好像根本没明白董仲舒在说什么。 董仲舒没有多说,只是与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去教他们,董仲舒这样清瘦的儒生?他能教他们什么?一只羊去教一群狼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瞬间东方朔想起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又想起孔丘周游列国,他渐渐地瞪圆眼睛,可是说不出一个字。 董仲舒笑了笑,东方朔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又听他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那么多年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是为了站在宣室殿上吗。」 「就像是上天在叩问我的心,而每一次我都哑口无言。」 「就像是从前被老师问起经义,每一个老师都夸赞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对那些话不以为然,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但功成名就之后我反而开始在意那些东西了,曾经神女递给我天书,我没办法拒绝。如今陛下问我,是否要效仿古圣人的行径,我同样没办法拒绝。」 他看着东方朔目瞪口呆的面孔,风轻云淡地说,「明天就要走了,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东方朔把这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十遍。 那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董仲舒和张骞同时得知陛下征讨匈奴的消息。 一时间他想说什么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失语良久,东方朔喃喃说,「所以你之前说博望侯是陛下的鹰,你懂他要去做的事——」 董仲舒笑了笑,「是因为我也一样,我也是从陛下手心里飞起来的鹰。」 月明千里,漫长的宫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翌日董仲舒启程去往陇西,东方朔远送十里,折柳相赠。 送别之际只说了珍重,没有问此生是否还能再会。 不是因为游鱼和麻雀没有相通的心意,也不是因为鹰看不上呆头呆脑的麻雀,仅仅是此生短暂,而天地广阔。 第192页 那些珍贵的时间,只足够花费在路上。 ——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聚散苦匆匆,太好哭了!这个镜头就这样拉,看起来更煽情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拿林久的【白泽】视角当摄像头玩,时代沧桑感和人物的表情都是满分,随手一拍就是大制作既视感。 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古道上,人走远了,烟尘渐渐止息。 系统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来,「霍去病今天还来嘛?」 这是他最近的又一个乐趣,围观霍去病。 那天的宴会之后,霍去病找到刘彻说,之前在战场上遇到那些神异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想要向神女请教。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刘彻同意了。 于是霍去病就来见林久,和在外时的肆意完全不同,也不像在宴席上时那样玩弄小把戏,他每次来都恭谨地见礼,视线谨慎地低敛着。 他真的向林久说那些神异的事情,但跟系统想的不太一样,他不问,只是讲。 讲的也不是那一夜的事情,而是说,匈奴以为世间万物从天空中诞生,天是万物的母亲,他无所不能而长生,因此他们的神被称之为【长生天】。 这一位尊神出自一种名叫「萨满」的教派,类似于先秦时的巫祝,信奉草木和天象,但又有些分别。 而匈奴人以为的神和汉人也并不一样,而更近似于先秦时的概念,他们觉得神是规则的集合,如同雷霆雨露,亦如同羊群在春天□□,在秋天生下小羊羔。 正因如此,他们尽管祭祀神,尽管也祈求风调雨顺,但其实不认为神能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时霍去病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应当如何措辞。 很快他就想出来,他说,匈奴人认为神没有心,神的胸腔里只是一块铁石。神也不懂得什么是拯救,神只是存在着,在应当创造的时候创造,在应当毁灭的时候毁灭。 说到这句时,他语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系统忍不住看他的脸,但他低着头,阴影覆盖下,只能分辨出他眨动的睫毛,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他还说了匈奴语中【长生天】的发音,唱了一小段匈奴人赞美【长生天】的歌曲。 与汉人中风行的雅音不同,匈奴人的歌曲中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喉音,系统不太懂那具体要怎么形容。 只是在霍去病唱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了漠北苍凉的风。 风声中,又有草木,有苍天和河流。 真是很奇怪,霍去病平时寡言到了过分的地步,那些与他一起站在宣室殿上的人,绝大部分恐怕连他的声音是什么样都说不清楚。 系统有时候也想他在军中时是不是也在篝火边击节而歌,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声。 但他唱起匈奴人祭神的歌时,竟然很好听,不是那种寻常的好听,很难形容。 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宫殿和风都在寂静地聆听。 系统不太确定他唱得跟原版之间有没有区别,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听出来的。 那种娴熟和流畅,有一种刻意花费时间学习过的认真在其中。 那天他认真地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恭谨地告退,走之前说他觉得萨满的面具很有意思,倘若神女准许,下次觐见的时候,他可以做一个献给神女。 可恶,这不是卖关子吗!林久想不想看系统不清楚,但他很想看啊! 系统忍不住拉了镜头看霍去病走到哪里了。 然后他忍不住哀嘆一声,觉得霍去病今天可能是不会来了。 出了事,大事,长平侯大将军卫青遇刺,刺客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人。 第93章 武帝的鹰04 之前在漠北合围匈奴时, 卫青遇刺受伤。 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不是新鲜的事情,但消息却直到如今才流传出来。 因为卫青的隐瞒。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 大将军长平侯遇刺,而且是在战场上遇刺, 尤其是在刘彻倾覆匈奴的那场灭国之战中。 这事一旦被掀出来,刺客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还在其次,朝堂上无疑要有动盪。 这样的罪行简直等同于谋逆, 是在动摇刘彻的皇位, 必然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 卫青是最有理由掀起风波的人,因此刺客对准的是他的咽喉。 人非草木, 生死当前谁能无怨无恨, 可卫青唯一做的事,是隐瞒了这场刺杀的发生。 系统默默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仅仅是系统,此时长安城中,宣室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那些人, 俱都察觉到了风雨欲来。 之前朝堂上就有传闻,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绩。 后来霍侯的升迁, 似乎无形中佐证了陛下的心意。 于是有人开始说,陛下有意使霍侯与卫侯争斗, 以制衡这两位军权在握的君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这件事被掀了出来。 真是绝妙的开战藉口,简直带点刻意的色彩了。 是适合被命名为「刺杀事件」, 留待千年之后写在歷史书上, 「朝堂之上卫霍争斗的起始点」。 「但是霍去病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啊。」系统茫然道。 而且是跟随在卫青身后,牵着卫青的手长大的小外甥。 一边是下属, 一边是舅舅,这两边悬殊的份量,真的有做出选择的必要吗。 第193页 林久说,「你之前对霍去病的称唿不对。」 系统起初茫然了一阵,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了。 之前他称唿卫青是「长平侯大将军」,而霍去病就只是「冠军侯」。 这样的称唿,确实是不对的。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以来,霍去病在林久面前表现得太沉静了。 像故事里每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那样,虚掷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古老的宫室中讲故事和唱歌。 因此系统下意识忽视了之前朝堂上发生的,关于他的一件事。 匈奴归降之后,刘彻罢太尉,置大司马,冠之以将军称号。 冠军侯霍去病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并有法令传下,使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 既然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那霍去病就应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他并不输给卫青。 此时宣室殿上,丹陛之下,他与卫青并立。 这世上没有单枪匹马的将军,霍去病当然也有追随者,有多少人追随卫青,就有多少人追随他。 卫青遇刺这件事,既然被掀了出来,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刺客,卫青,霍去病,这三人之间了。 倘若卫青仍然什么也不做,则长平侯的声威势必受损,追随在长平侯身后的人,此后似乎便输给冠军侯身后那些人一筹。 霍去病也难以逃脱同样的困境。 即便是他麾下的人犯了大罪,但倘若他毫不维护,而任由卫青惩治,则冠军侯的声威受损。 他麾下那些方立下战功,亟待在宣室殿上争抢到一席之地的人,在面对卫青麾下的人时,是不是就要退避三舍了。 升迁升迁,有人升势必有人要迁。 宣室殿上就只有那么多席位,一位君侯的崛起,势必挤压另外一位君侯的声势。 舅舅固然很重要,可那么多一起玩命的袍泽,难道就可以弃之不顾吗。 到了他们那样的位置,一进一退之间,所要考虑的,远比亲缘要复杂千万倍。 系统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沉重了。」 他看着霍去病,忽然就觉得真是白驹过隙,时光飞逝。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再是元光年间那个跟随在卫青身后的小孩了,他也不仅仅是卫青的外甥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 系统将视线投向霍去病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小孩,有点黑有点瘦,看起来是那种乡下的小孩,但他嵴背挺得很直,似乎是在刻意模仿霍去病的姿态。 那是霍去病异母的弟弟,霍光。他在霍去病身边,被侍从们称之为「小公子」。 霍去病小时候是生父不祥的小孩,但在匈奴归降,他得到旷世的军功之后,他找到了生父的消息,并前往去拜会。 那男人叫霍仲孺,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偶然到平阳侯身边当差,邂逅了一个名叫卫少儿的侍女,并与之私通。 之后侍女怀胎生子,小吏也回家娶妻生子。 除非有特别离奇的意外发生,否则男女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在那个时代甚至不配被记述在纸墨上。 但那种离奇的意外偏偏发生了,二十年后,小吏和侍女的儿子成为帝国声势喧天的君侯。 系统试图想像那一幕,平阳县中的相见。 白髮苍苍的小吏见到二十年没见过的儿子,他身后是君侯的依仗,翠葆霓旌遮天蔽日。 他拜倒在他身前,从前只有未央宫中的皇帝可以享用他这样的礼仪。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霍仲孺当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总之在那场拜会之后,霍去病把他异母的弟弟霍光从平阳县带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中之前就有流言,说这也是霍侯与卫侯之间决裂的一个先兆。 霍去病至今还没有娶妻,没有自己的家室,卫青就是他最亲密的男性长辈了,就像是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样。 但现在他身边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和他一样姓霍,不管怎么说,都是比卫青更亲近的血亲。 系统胡思乱想,思绪一路发散到天边,想到卫青,觉得很不忍心,但又隐约有期待。 想知道霍去病会怎么做,想知道这年轻人的命运会走向哪个方向。 在他的注视之下,霍去病静静地听完了这件事的始末,神色沉静而内敛,不带丝毫表情。 侍从低着头,等待他的吩咐。 霍去病说,「备马。」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少言缜密不泄露自己的心思,一如卫青。 系统开始揣测他是要去见刘彻,还是去见卫青。 然而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前来觐见林久的霍去病。 系统目瞪口呆,「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来见你?」 林久很奇怪,「为什么不来,他之前还说做萨满的面具给我。」 系统震惊了,「可卫青遇刺了啊,这件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林久也震惊了,「卫青遇刺,难道有我重要?」 系统说「……行吧。」 他忍不住去看霍去病,他已经习惯林久的没心没肺了,可是不相信霍去病也可以这样冷酷。 但霍去病真的就是这样冷酷,他觐见,行礼,所作所为和之前没有分别。 第194页 倘若不是系统开了上帝视角,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些事情的端倪。 他带了一个做好的萨满面具过来。 起初系统想的是,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当场做一个吗。 可仔细想想在清凉殿做手工好像也有点不对劲。 虽然是成品面具,但也不会无聊,因为霍去病又开始讲故事。 他说面具是用桦树皮做的,因为萨满认为桦树是最接近天空的树,树皮中有神秘的魔力。 然后他又说漠北的桦树,雪白的树皮和银色的树叶。 他把面具举起来给林久看,说其中某一块色彩就代表了一片长在什么地方的桦树。 那是一块五彩斑斓的面具,涂了好多种颜色,感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玩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林久走下去看那个面具,跪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他讲话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查,又指着红色的地方说,这是焉支山,因为焉支山上找了一种红色的草,所以匈奴人用这种颜色代指这座山。 然后又讲到匈奴人的婚俗,说新娘出嫁时穿什么衣裳,用捣碎的焉支草修饰出好看的妆容。 他说到这里时,很奇异的,系统一瞬间抽离了所有情绪。 因为那种反差。 他讲的那些事情实在很吸引人,让人觉得时光很安静,想听他一直说下去。 但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忽视的,他不是说书人,他甚至不是读书人。 他是军功成名的少年将军,他知道这些东西是因为他曾经带领军队踏过那些土地。 血把他的手染得比焉支山更红。 匈奴人提到焉支山时,哀嘆说,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每一个字音吐出来,都像是带着斑斑血渍。 而征服那座山的年轻人,反而在讲关于那座山的,温柔的斑斓的故事。 这是一种伪装吗,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伪装出来温文尔雅的姿态。 可好像也不能因此而指责他,毕竟林久也不是什么普通女孩子,他们之间也不是骗钱或者骗色那样的关系。 所以系统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他在你面前还挺内敛沉静的。」 话音落地,林久顿住了。 系统莫名感到压力,「怎,怎么了?」 林久说,「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系统茫然:「啊?啊?」 林久说,「你觉得他现在表现得很沉静内敛?」 系统不敢说话了。 林久说,「可是他频繁的,独自一人来见我。」 系统明白了。 之前这样做过的那个人是刘彻。 第94章 武帝的鹰04 系统恍然大悟, 勐拍大腿,「你提醒我了,没错啊, 刘彻呢,这几天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啊?」 「这合理吗, 这正常吗?我认识的那个刘彻,腿被打断了都要爬过来加入你们吧!」 林久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打断他的腿, 我只是喝了他一杯酒。」 「嗨呀。」系统摆了摆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个比喻你懂吧。我是说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隐情——」 系统忽然愣住了。 林久没有再说话, 她拿了霍去病带来的那张面具放在膝上,用手指触摸,有一些颜料沾在了她手上。 但系统已经懂了,她说的每句话都不是无意义的,问题的答案就藏在她之前那句话里。 刘彻不来见她, 是因为之前在宴会上,她喝了一杯酒。 她表现出来异常。 紧接着就是刘彻允许霍去病来见她。 霍去病和她相处, 就像是之前刘彻和她相处那样。 系统晕晕乎乎地说,「我好像明白了, 是说刘彻希望用霍去病试探出来你的异常具体表现在哪里?」 他想起来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卫青第一次出征时遇到了【神】,林久在那个时候也陷入了【异常】。 然后林久见了卫青。 系统愣了很久, 弱弱地说, 「我好像有点懂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述。」 尽管他可以开上帝视角, 林久【白泽】的天眼他可以随时调用。 但有些事情,尤其是未央宫中的一些事情,根本就不会诉诸于口。 而更多地依赖一种视线与视线的交接,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被称之为默契,或者说心照不宣的联结。 系统有时候围观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非人生物,已经进化出了一种与人类相隔阂的交流形式。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系统说,「不对,还是有区别的。」 「之前那一次是你主动要求见卫青,但是这一次你没有主动要求见霍去病。」 「霍去病主动去找刘彻,要求来见你。」 「所以刘彻也没有要求他来见你,刘彻只是流露出了一种意愿。」 「他希望看到你在接触到霍去病之后,会不会发生之前那一次接触到卫青,所发生的转变。」 「就只是这点意向的流露,霍去病立刻顺应着来见你。」 系统越说越迷茫,「他到底是想要来见你,还是因为刘彻想要他来见你?」 林久没有说话,像是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她看够了那张面具,前倾身体,手放在霍去病肩膀上,往下压。 第195页 霍去病顺从着俯低身体之后,她把那张面具扣在了他脸上。 他来见林久的时候,装束总是严整,衣着侯爵的礼服,玉带金扣,长发也工工整整地束在冠里,是那种长安城中常见的,符合礼仪的模样。 但面具遮住他的脸之后,那种礼仪规训出来的端庄和严整消失了。 系统默默注视着他。 林久后退之后他就直起身子,自己抬手持着面具,仍然以面具遮挡自己的面孔。 那张面具可以看出来做得很精细,但萨满面具中荒蛮的低调不会因为精细的工艺而消逝。 那种反差感又出现了。 以刘彻的作风,可以想见的是,匈奴人归顺之后,为了更好的统治,他一定会想办法洗刷掉他们曾经信仰的痕迹。 董仲舒的任命就可以说明刘彻已经在行动了。 这个人之前就干过砍断圣人脖颈的那种事,再去砍断长生天的脖颈,应该已经很顺手了。 但这一切行为的前提是霍去病,是他带着军队践踏过了曾经属于长生天的土地。 那些带着面具的萨满应该也有不少死在他手里吧。 沾着萨满的血、甚至沾着长生天的血,这样一双手,现在正持着萨满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他持得很稳。 从未有哪一刻,系统意识到他是以杀人而建功的那种人。 剔除掉所有浮于表面的功勋,荣耀,武威。 在那之后,这声势喧天的年轻君侯,他在宣室殿上得到了多少荣宠,他在战场上就杀了多少人。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每一个字符之后,都累叠着无从计数的枯骨。 系统轻声说,「他们这种人,胸腔里是不是没有心脏,而是铁石。」 「什么?」林久说。 系统说,「我想到卫青了,他跟霍去病没什么区别吧,他也以杀人扬名。是因为这样,所以不在意刺客那件事吗。」 「隐瞒不发,因为忧心会因为这件事和霍去病发生冲突,尽管只是有可能发生冲突,但这是最优解,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这样做了。」 「不告知任何人,不与任何人商议。」 「简直冷酷得像是踩在性命之上做出的决策,为了更伟大利益之类的。」 「嗯嗯,然后呢。」林久说。 「然后霍去病不愧是他外甥。」系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知道舅舅被刺杀了也无动于衷,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该怎样解决。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所以就来给你讲故事,眼睛只看着你。」 林久没再说什么。 光影变幻,时间差不多到了霍去病往常应当告退的时候。 霍去病摘掉面具,低下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俯拜而下,额头触到交叠的手掌。 他莫名其妙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系统的思路被打断了,「啊,不是,他为什么突然对你行礼?」 林久眼瞳明净地看着他,向系统说,「他在向我道歉。」 系统傻了,「不是,我错过了什么?你们又搞了什么新东西?」 林久说,「你什么都没错过。因为他在我面前戴上了萨满的面具。」 之前他也说过这是只有得到神的认可才能戴上的面具。 而他当然不可能得到匈奴人的神的认可,神都被他搞没了还怎么认可。 所以这其实是渎神的行径。 系统有点懂了,「他不可能在意匈奴人那个神,但是你也是神,而且你之前和那个神开战,你和那个神大概可以算是同类。」 「所以他觉得,冒犯那个神,尤其是在你面前,就等同于冒犯你,是这个思路吗。」 系统觉得他们城里人好复杂,不过。 「他还主动向你道歉哎,他人还蛮好的。」 「毕竟他如果不说,你其实也想不到这一点吧。」 「可见他是敬畏你的啊!」 系统激动起来了,「说实话被这种人敬畏感觉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林久沉默了。 系统说,「怎,怎么了?」 林久发自内心地说,「你一直都好乐观啊。」 系统条件反射开始反思。 霍去病像从前那样告退离开了,没有流露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萨满的面具被他留下来了,没有带走,毕竟是送给神女的礼物。 系统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他留下来的面具。 忽然僵住了。 是,是啊。 如果霍去病不行礼,不道歉,那正常人都不会往「冒犯神女」这个方向去思考吧。 更何况这里只有他和林久两个人,那副面具也是林久主动给他扣上的,就算是觉得不妥,也应当若无其事地掩饰下去吧。 毕竟有些事情不揭穿就等于不存在。 但他偏偏主动道歉——主动揭穿了这件事情。 他坦然地承认了,至少在那一瞬间,他心里想到了冒犯神女,这样的事情。 这算什么敬畏,这根本是挑衅吧! 系统简直要疯了,「我感觉我在你们中间我就是一条狗。」 「那所以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主动把面具往他脸上扣啊!」 林久说,「因为想到他之后会做的事情,所以觉得很合适。」 「那所以他之后又会做什么事啊?」 第196页 —— 天色渐晚,阿竹静悄悄地走进来,领着侍女们逐一点上灯烛。 之后那些侍女就都退去,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站在角落里,随时听从林久的吩咐。 她在林久身边待了很多年了,渐渐的也从曾经那个荏弱的和亲公主,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官。 她在林久身后这样站了那么多年,但林久也从来没有吩咐过她。 这么多年的,落空的等候,在寂静广阔的宫殿衬托下,有一种哀婉的怅然。 系统正在看她。 因为今天她的视线正落在那个鲜艷的萨满面具上,其中有一种不同于寻常的,鲜活的灵动。 这么多年来,她好像是第一次对一种东西,表现出来「想要」的情绪。 系统感觉有点不忍心,他其实有点心软,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如果是他,一定会把这个面具送给她。 但是林久不一定,她从来不看这女孩一眼。 「你想要吗?」 「嗯,想要什么?」系统条件反射地回应。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林久说出声了,她在跟那个女孩说话。 系统看过去,果然,那女孩眼睛都睁圆了,露出一点竭力掩饰之后的错愕。 林久走过去,把面具递给她。 她呆呆地接住了。 系统呆呆地看着。 他人都傻了,「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 林久说,「可能是试着改变天命吧。」 第95章 武帝的鹰05 系统更迷惑了, 「什么?什么天命?」 他左顾右盼,试图看见天命的蛛丝马迹。 但在流动的烛光下,偌大宫室之中, 只站着阿竹一个人,珍惜地轻轻捧住手上的面具。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在神女离开之后。 阿竹捧着那张面具去见刘彻。 她说这是神女曾经赐下,我愿意将它献给陛下,请陛下准许我记录一些宫中无关紧要的小事。 刘彻看着那张面具, 没能拒绝她。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 在某一座不起眼的古墓中,出土了一本没有记载的史书, 其中写满了汉武一朝的故事。 有人为之欣喜若狂, 但更多的人在捶胸顿足。 因为除却极少部分的朝堂大事之外,这本书更多记录的是未央宫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清凉殿中某一盏宫灯,某年某月设在某地的一场宴会。 珍贵的笔墨,仅仅挥洒在这些细微之处。 偶然还有插图,娟秀的线条, 描摹出未央宫中一小角的风景。 后世的史学家试图探究这本书的来歷。 他们翻遍字里行间,想像在两千年前未央宫的夜晚, 一个寂寞的女人秉烛写书。 天子的车驾辚辚驶过漫长的宫道,书册最后以秀丽的字体署上了「阿竹」这个名字。 那本书一直流传到了王朝崩塌和宫殿消逝之后。 千年以后, 史书上挤满了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没有余地留给未央宫中漫长的每一日光阴。 但那些红墙青砖,灯火楼台, 总也有存在过的痕迹。 —— 元狩元年, 匈奴归降的战绩传来之后,故李将军李广以恭祝的名义, 往长安城中献了一批马。 这是那本书中记载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中的一件。 —— 「虽然今天没有故事听,但是他们跑马的样子真好看啊。」系统说。 他开了上帝视角,注视着上林苑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李广送了新养出来的战马过来,霍去病奉刘彻的旨意,往上林苑去检阅这批新马。 他正是以骑射而建功,做这种事是恰如其分,但系统其实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 该怎么形容呢,其实之前就知道他耀眼,就算刻意做出沉默内敛的姿态,也叫人没办法忽视他的光芒。 但从前见他都是在夜里,要么就是在阴沉的宫室里,衣锦夜行,毕竟黯然。 如今见他在阳光下跑马,风从草叶上穿行而过,鼓动起他的衣角和长发。 他麾下那些年轻的军官都跟在他身后,他们大声谈笑,神采飞扬,马蹄在草地上践踏出一道倒伏的痕迹,像飞掠过上林苑的另一场风。 有人在身后叫他,「君侯!」 他不回头,只是高举起一只手。 光影晃动,他的手指勐然收拢,抓住了从身后掷来的长刀。 这时候已经有人提着刀向他沖了过来,携奔马之势,刀噼下来的时候简直有武神那样不可阻挡的威势。 这时候理应要闪避。 骑兵之间的战争,拼的是人力,更是马力。 人的体重不过百斤,但一匹马,矮小的驮马往往也有四五百斤重,战马当然更重,极少数甚至可达千斤。 之所以骑兵对步兵时往往摧枯拉朽,就是因为奔马冲锋时携带的那股力量根本是人没办法抵挡的,那是真正的千钧之力。 但霍去病不退也不避,刀光落下来时他也举刀。 起手就是风雷之势。 留给他蓄力的时间不长,但他速度实在是快,挥剑的姿态让人想起雷闪和火光那种东西,从天上行到人间。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之后,他连带手中的刀一起被压得后仰。 第197页 刀光几乎一直逼到他眼睫上,系统清楚地看见他的虎口被震裂,血一直流到指尖滴下来。 但他扛住了那把刀,而这时候他甚至还没时间拔刀出鞘。 那把逼到他眼睫上的刀一击不成之后立刻收回去,在半空中舞了个圆,蓄力之后立刻又噼下来。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叫「面色不改,拔剑生死」——霍去病从容,甚至可以说是不慌不忙地拔剑。 剑鞘落地的同时他挥刀上撩。 依然是疾风迅雷一般的挥刀,一声震动之后,更多的血从他指尖淌下来,但这次他把对面那个人压了回去。 没有影视剧中常见的僵持,刀像是斩出去时那样迅勐地收了回来,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金属扭曲的声音。 然后是斩击,转守为攻,这一次他终于有了蓄力的空隙,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系统不太懂这种冷兵器上的术语,也很难描述他具体的招式,只是觉得那个弧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 但再怎样美好的弧线也没办法掩饰那种暴烈的剑术,有那么一瞬间阳光照在刀面上,如同烈火烹油一般骤然爆起大片的光线。 这一回金属碰撞的声音不太对,更多的是一种古怪的,扭曲的声音。 那团爆亮的刀光中飞出更多亮晶晶的碎片,很难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但霍去病那一刀生生斩断了对手手中的刀。 不,不应该是斩断,应该是斩爆,爆成碎片!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自己看到了战场,这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模样,三刀,从死中杀出一条生路! 但这还不是结束,被斩碎武器的骑手黯然退场了,但是更多的骑手已经围了上来。 霍去病抬起头,虎口绽裂之后流出来的血一直淌到刀刃上,但他一眼也没看,抓紧长刀纵马冲上前。 这时候他的身姿叫人想起草原上的鹰,盯上目标之后扑击而下。 虎口上的伤势好像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稳定地挥刀,稳定地斩出那势若风雷的刀光! 系统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在现场,而是在离得远远的,安全到连风都轻柔的清凉殿中。 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天地倒错,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其实是个荒蛮的时代,可以杀人也可以溅血。 未央宫中那峨冠博带的公卿,便以这杀人的技艺而登上天子的宫殿。 他去看霍去病的眼睛,未央宫中,宣室殿上,宴会之中,他的眼睛深黑而内敛。 但现在他的眼睛在发光,系统忽然不确定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刀光,还是他眼中的凶光。 他的血热起来了,每一刀都斩出暴烈的风声。 围着他的骑手们下意识一拥而上,而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个一个与他交手。 那就像是一种本能在甦醒,人类面对勐兽总是选择围猎。 有一个骑手悄悄地离队了,他从边上绕过去,放慢了马蹄声,试图从侧面偷袭。 但霍去病手中原本与另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刀忽然勐得下压。 他原本竟然留了力气,而现在全部施加出来,虎口涌出更多的血,于是那原本可以挡在他面前的刀被砍成两段。 那个试图偷袭的骑手已经举起了刀,但他对上的是霍去病的眼睛。 风声唿啸,刀光如电。 之前那无数次挥刀中所累加的威势于此毫无保留地挥洒出来。 那一瞬间偷袭的骑手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为了偷袭他放慢了马速,但没有马力的加持他根本挡不住这一刀。 他会死! 一种摧枯拉朽的恐惧抓紧了他的心神,刀光近在咫尺,但他竟然愣住了,他胯下战马不安地后退,他的长刀软弱地掉在了地上。 有人催马过来,有人在叫,系统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在试图挽救,但血溅三尺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刀光消散。 无声无息的,那一刀停了下来。 刀刃直指那个软弱的骑手的眼睛,几乎割伤了他的虹膜。 持刀的那只手在淌血,但真是很稳,那种近似冷酷的,不为外物所动的稳定。 霍去病催马后退两步,立刻就有人上前,接住了他目不斜视丢过来的长刀。 系统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屏住唿吸已久。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重又松缓下来的气氛中意识到,这不是战场,霍去病只是在试刀。 这一次来上林苑,除了新的战马之外,刘彻还给了他们新的战刀。 未央宫中新换上的酒具并不仅仅是摆设,其中盛满的也并不只是酒,更是刘彻的决心。 于是少府自然尽了十二分的心力。 选对了方向,再加上不惜工本的尝试,技艺的突破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之前拿在霍去病手中的这把刀,就是少府新献上的成果。 比从前那些青铜刀剑更锋利也更坚固的,帝国新的刀剑。 所以他能一刀斩碎对手的刀,不仅是个人的勇武,更因为手中利器。 而此时再看那把刀,只见刀身上已经布满了细碎的裂纹,显然已经到了使用寿命的极限。 所以这才是停下来的真正原因吗,不是因为险些杀了人,而是已经试出来手中刀剑的极限。 系统听说过有人会有一种罕见的天赋,握住刀剑就像是长出来崭新的手臂。 第198页 这种人可以把武器运用到极致,当然也可以随时感知到武器的极限。 但这时候他其实没太在意这所谓的天赋,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天赋当然重要,可更重要的其实是心性吧。 在那种激烈的战斗中,真的还能保持冷静,始终牢记最初的目标吗。 是冷静吗?根本就是冷酷、残酷吧。 所以这该怎么描述呢。 系统看了看那把刀,那是帝国之刃,又看了看霍去病。 也是帝国之刃。 而此时霍去病在擦手上的血。 系统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他硬接之前噼过来的第一刀,这并不是在战场上,他完全可以避开。 但如果是要试刀的话,那确实要看到这把刀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就算有这样的理由,毕竟只是一次试刀,为此而流血—— 他不太爱惜自己。 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踩着万人的尸骨建功立业。 霍去病催马向前走了,那些跟他交过手的年轻人们自然而然地簇拥着他。 看着他们的身影,系统莫名想到了羽林卫。 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 据说因为负责刘彻的宿卫和依仗,因此这支军队中全部是挺拔俊美的年轻人。 那种英武的风姿在文字和诗词中足足流传了几千年。 这时候刘彻其实还没有设立羽林卫,但看着这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在上林苑中纵马,那些对羽林卫的描述,似乎就在眼前化为了实景。 但这个形容,好像还是不够。 系统渐渐意识到,说是看他们所有人,但其实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霍去病身上。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看霍去病,就是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太耀眼了,实在是太耀眼了,上林苑中光影摇动,他在其中,那些金色的阳光也多照落在他身上。 今天他没有穿侯爵的礼服,而是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但在那些年轻人之中,他依然最引人瞩目。 羽林卫这样的言辞,放在他身上,似乎还不足以为赞誉。 出身仕汉羽林郎,出战骠骑随渔阳。 哪怕是在文字的意象之中,最轻狂的羽林郎,也以跟随在他马后为荣。 有人在跟他说笑,他听了也笑,随手抽出马背上的弓箭,稍微拉起来,又放下,「这把不行,换我的弓来。」 立刻就有人接过他手中的弓箭,飞跑着给他换弓。 他的弓并不是说多少华贵,更没有镶嵌珠玉,只是更重,更难拉开,射出的箭更迅疾有力。 他们这次来,试了剑,自然还要试弓。 既然是试,必然是要试军中的制式弓箭,但他想要自己的弓,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霍去病把弓端起来,盯了一眼远方,手指缓慢拉开弓弦。 把弓递给他的随从喘息还未平息,听到他们说到马,也试图搭话,「听说这种马不畏惧战场上的血腥气,沉稳不易受——」 短促的弦声打断他的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违和感,好像潜意识已经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而表意识还没能及时解析出来。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可那支箭实在是太快了,就算是系统的眼睛也无法捕捉到它在空中的痕迹,只听见一声沉重的,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远处一个淡淡的人影,应声从马上栽倒到地上。 是霍去病射出的那一箭,刚才他对着人射箭,射死了那个人。 世界静默了。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 他终于知道那违和感是什么了。 霍去病是骑射的专家,初学者射箭时固然要调整唿吸,心跳,甚至要注意风向,但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用。 系统之前见过他射箭的模样,他射出每一箭都随性而快。 但这一箭他准备的时间太长了。 他甚至还换了一把弓。 因为他要射更远处的东西,要射远处那个人! 「他,这,死……」系统话都说不利索了。 电光火石之间,如同霹雳闪电,系统几乎是叫出来,「是那个行刺卫青的人! 等不及林久的回答,他开始拉【白泽】的视角,近了更近了,死人灰白色的脸颊近在咫尺。 仔细看那支箭射中的其实并不是眉心,而更靠左一点,在左眼附近。 据说卫青遇刺时,刺客首先要对卫青的左眼动手,只是没有得逞,因此退而求其次伤了卫青的腹部。 而霍去病现在以箭射刺客的左眼。 他在,以血还血! 原来如此。 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系统清醒了,也明白了。 霍去病,从始至终他没把卫青遇刺那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在那件事传到他耳朵里的同时,他就已经在心里把这件事解决了。 除了杀人之外还有更好的解决麻烦的办法吗,而他刚好擅长杀人。 所以甚至连思考都不用,就直接得出了结论,那就杀人! 系统几乎有点想笑了,心说这就是所谓将军的急智吗,他在战场上做出的决断是不是也这么果断而致命。 所有人都呆住了。 第199页 但马不会呆住而还在急行。 于是须臾之后他们就跑到了那支箭的落点,看见了那个栽倒在地上的,半个脑袋都被那一箭削开的尸体。 大滩大滩的脑浆混着血流了满地,血腥味散得到处都是。 霍去病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 这时候他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凶光了,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谈笑的声音消失了,一时间连唿吸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屏息静气,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时候霍去病忽然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之前的话,继续说。」 那正是之前给他递弓的随从,接触到他的视线,勐地打了个激灵,「是,是,君侯,是说这种马,不,不畏惧战场上的血腥气,沉稳不易受,受惊。」 随从表情还有点呆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霍去病听完了就驱马前行,同时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回去,拍了拍手底下的马毛茸茸的脖子,说,「果然如此,真是神骏。」 他坐下的战马乖乖的,丝毫没有因为浓烈的血腥气而惊跳起来。 方才那个小插曲似乎并没有给霍去病造成任何影响,他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袖口,带马跑了几步,草地在他身前左右分开,倒伏出一条路。 他身后那些人沉默地对视,有两个人跳下来收拾尸体,其余的人仍旧跟随在他马后,做出之前那样的姿态,似乎是担心打扰他跑马的兴头。 系统陷入沉默,看着霍去病的背影,默默关上了【白泽】的视角。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受到了惊吓。我短时间内不想再看见他了。」 林久忽然开口,「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午后斜阳的光辉洒进清凉殿,细微的飞尘被照出来毛茸茸的质感,古老的宫室中有一种与世隔绝一般的静谧。 系统瑟瑟发抖。 这时候他意识到林久为什么说那句话。 因为霍去病就坐在清凉殿中,系统不想看都没办法不看的地方,像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低眉顺眼地讲故事。 系统持续性瑟瑟发抖,他觉得脑子很乱。 早上他还觉得霍去病今天不会来了,中午他还在看远程杀人表演,现在兇手就在他眼前。 霍去病走进来的时候系统睁大眼睛,几乎像是炸毛的猫那样跳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开口,「所以他早上赶着去杀了个人,下午又回来见你?上林苑离未央宫不近吧,一个郊外的郊外,一个市中心的市中心,他行程够赶的啊!」 林久说,「是啊,应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吧。」 系统说,「我倒也不是问你这个……」 他们没有再交流,于是耳边那点短暂的热闹消失了。 只剩下霍去病一个人的声音,觐见神女的时间段还没过完,是以他还在讲话。 话题已经不仅局限于长生天、萨满、和面具了,他讲了匈奴人的新娘,又讲到他见到的单于的葬礼。 他说匈奴那位乌维单于以金银衣裘和女人安葬自己的父亲,尽管那位伊稚斜单于其实就死在他手里。 然后他又讲到他小时候见过的主人家的葬礼。 系统也开上帝视角看过这个时代的葬礼,但霍去病讲得跟那些恢宏的场面又不一样。 他说的是侍女们忙着裁制生麻布的丧服,麻杆被剥开抽丝的时候,散发出一种青草的涩味,巨大的宅邸整个被笼罩在那种涩味里。 小孩子会偷偷跑去看死人生前的姬妾,大人看见了会训斥,但是追不上一窝蜂跑开的小孩。 跑出去之后还能听见训斥声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抬头看见飘在天上的灵旗。 将要殉葬的姬妾们哀哀的哭声和麻杆的涩味混合在一起,和雪白的灵旗一起持续飘散很多天。 关于婚丧嫁娶,他讲的这些东瓶西镜,风土人情,是刘彻都没有讲给林久听过的东西。 系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抓心挠肺,又无法可说。 他忍不住想啊,想霍去病是在以什么身份讲出这些话呢。 他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那些跑去偷看死人姬妾的小孩子里面是不是也有他呢。 说这些话时,他是否想到今天早上死在他手中的那个人——死相那样悽惨。 他快马加鞭地奔走在上林苑到未央宫之间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些要说的话,还是小时候和现在的他自己。 他讲的这些东西,柔软的几乎有一种毛茸茸的质感。而他讲话的语气温和又驯顺。 他在与往常相同的时间点来到这里,又用与往常相同的姿态,讲差别不大的话。 系统尽力观察了,可是在他身上看不见血腥和暴力的痕迹,当然也没有阳光,只看见他披着侯爵的礼服,束华贵的玉带,有一种衣锦夜行的,内敛的贵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系统想起后世的唐传奇,那个叫《柳毅传》的故事。 是说有个叫柳毅的凡人,遇到了牧羊的龙女,向他哭诉自己被丈夫虐待,请求柳毅为他送信回家。 故事的结尾是俗套的有情人钟情眷属,但系统此时想到的不是结尾。 而是其中一条住在洞庭湖中的龙,《柳毅传》中称之为「赤虬」,是洞庭龙君的弟弟。 第200页 「长千余尺,电目血舌,鳞火,项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蔽青天而飞去。」 这个故事有叫人不安的一面,在赤虬如此飞去之后,主人公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 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是「披紫裳、持青玉、尽礼相接」的文雅君子。 书中对此只写了「有顷」两个字。他飞出去,有顷,又飞回来。 就在这个「有顷」之中,他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吞吃了书中那个有负龙女的无情郎。 系统重新抬起头,看向霍去病。 如果不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那此时在他身上根本看不见分毫端倪。 但他看见了,所以他现在只能这样看着他。 看他重又峨冠博带,含笑觐见。 清凉殿里,到处都安安静静的,风吹进来都变得柔而缓慢。 那些声音还在迴荡,这个午后似乎格外漫长。 一直到很久之后,系统仍然想起这一天。 那时今天这些事已经尘埃落定,刘彻一语决断,说那个人是「鹿触杀之」。 他是被鹿撞死的。 此前关于这件事情系统问了林久很多问题。 第96章 武帝的鹰06 第一个是, 「刘彻与霍去病是不是早有默契?」 刘彻有容人之量,但绝对不是软弱的君主。 他可以容忍那个刺客的死,但不可能容忍座下有如此的独断专行。 霍去病眼睛里有凶光, 他性情里或许的确有疯狂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拥有冷静的美德。 至少在现在他不可能公然挑衅刘彻的权威。 这么多年了, 系统多少也学到,有些事是不能单独看待的。 要归置在一起,然后就会发现背后牵繫着的那根无形的线。 「所以, 这是一次交换?霍去病承担觐见你的风险, 刘彻默许他当众射杀刺客?」 林久沉默不语,说不清是默认还是漠视。 系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个问题, 「卫青知道吗?」 不需要林久回答,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卫青不知道。 至少在此之前不知道。 就像他觉得遇刺这件事不值得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同样认为復仇这件事不值得告诉他。 没有问题,这是最优解。 系统冷静地想。 刺客的事情既然被宣扬出来,那以卫青今日的高位,就必定要有报復的行为, 必定要有人流血。 大司马长平侯大将军,他的威严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帝国的威严, 刘彻的威严。 但这件事卫青不能动手,刘彻也不能动手。 否则很容易被解读成长平侯与冠军侯不和, 帝心之中, 冠军侯的重量逊色与长平侯。 所以唯一的人选就是霍去病。 要復仇,还要光明正大的在天日昭昭之下復仇。 以最强有力的姿态, 向所有注视着这件事情的, 那些秃鹫般的目光宣告,君侯之间的情谊依然如同磐石, 无懈可击。 断绝所有意欲效仿的念头。 还有一个问题,「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 史书上其实记载了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傲慢吧,系统之前并不把这个世界里的人物看作与自己同等的存在,所以也不会去留意这些事情。 等到他觉得应该去看一看,就发现在原定的命运轨迹中,也有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牵涉到了李广。 李广自恃英勇,却始终没能在对匈奴的战场上取得战绩,在又一次惨烈的失败之后他拔剑自刎。 而此时卫青正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就显得李广颈腔里流出来的那点血更绝望而无足轻重。 李广的儿子李敢由此认定李广之死,悲剧的源头在于卫青,于是行刺卫青。 事发后霍去病当众射杀李敢,刘彻为之讳言,说李敢的死是「鹿触杀之」。 倘若是从前,看到这件事,系统不会多想。 至多是唏嘘两句吧,觉得歷史真是残酷啊,这一念之差酿出来的悲剧。 但身处其中,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并没有那样简单。 最简单的证据就是,在如今这条命运线上,李广还活着,李敢也没有去行刺卫青。 但卫青遇刺这件事依然发生了。 后续一系列,从当众射杀到「鹿触杀之」,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时系统的思绪凝滞了片刻,一股凉意从脑后慢慢爬起来。 难道果真是天命吗,无从解脱的,鬼魂般看不见的天命。 但立刻系统就清醒过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正在林久身边。 天命这种东西……就算之前曾经存在,这时候也已经被林久撕扯成稀巴烂一坨了吧。 不是天命,那就是人心。 系统难以自持地震悚起来。 卫青起于军功,而在军功之前,他是卑微的马奴。 而在成为君侯之后,他身后聚集了许多追随他的人。 霍去病的崛起甚至还会威胁到卫青在朝堂上的势力,那此前卫青的崛起,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系统想到张骞,想到董仲舒,想到主父偃。 他们的狠毒和兇勐系统是看在眼里的,而卫青的地位尤在他们之上。 第201页 好像朝堂和战场也没有什么分别,求名求利,没有人甘心后退,想要往上爬,就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和尸骨。 林久轻声说,「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吧。」 系统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总有人有理由去做这件事。 出一计而中伤两位此时最煊赫的君侯,仅仅只需要付出一个刺客的性命。 太值得了,简直是血赚的一笔买卖,此时宣室殿上,不会动心的人才是异类吧。 系统不太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政治斗争。 从始至终都没有硝烟,剑在鞘中颤动,杀气隐而不露,帷幕始终没有掀开,却已经有血色渗透出来。 你看不见幕后有多少人多少势力牵涉在其中,而这场厮杀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系统问完所有的问题,重新看向霍去病。 他意识到这年轻人的形象和他之前所想像的不太一样,似乎也娴熟于阴谋诡计。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一刻,然后就被更浅薄更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覆盖了。 之前他揣测说,在这件事上,霍去病与刘彻有默契。 既然只是默契,而没有诉诸于口,更没有明确的旨意。 那其实就还是有风险的吧。 就有可能在射出那一箭之后,承担杀人的后果。 而此时他正风华正茂,如日中天。 系统又想起他那一箭射中的位置,很刻意的,如同炫技一般,射在刺客曾经行刺卫青的同一个位置。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以身犯险,是为了更上一层楼,还是为了那个在小时候拉着他的手的舅舅。 于是不能不想起卫青。此前他的沉默究竟是深沉内敛隐而不发,还是因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他不愿叫他有丝毫的为难。 难道宣室殿上那泼天的权势之中,也容得下真情的流露么。 与此同时,系统心中,也渐渐升起明悟。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此时没有答案,千年之后更没有答案。 功名利禄,血脉亲缘,都在未央宫的日光照耀下模煳了界限。 —— 光影偏转,时间差不多了。 就在霍去病要告退的时候,林久忽然开口了。 「世间有龙。」她说。 声音纯稚如同珠玉。 霍去病顿住了。 他重新整理好衣摆,恭谨地坐下,听林久讲话。 系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林久给霍去病讲了《柳毅传》的故事。 他还没有听过林久一次性讲这么多话,更疑惑林久怎么能完整背诵《柳毅传》。 但林久声音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很难去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虚渺,空。 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言辞去形容的特质。 这样的声音,诵读这种抑扬顿挫的文言文,其中的神鬼气息,简直像是要从声音里幻化出来了。 系统迷迷煳煳地想,就好像真的有过这样一片土地,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然后系统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这个故事的来歷,心里都生出这样的错觉,那霍去病又该怎么想呢。 尤其林久在他面前的身份是「神女」,更数次昭显神迹。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看起来很淡定,他听得很认真,脸上有专注的神色,原本就带点稚气的面孔看起来更幼稚了。 系统很少看见他这种不故作内敛,也不带亢奋的平静状态,这时候才意识到霍去病竟然有点娃娃脸,听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那种安静的感觉又来了,吹进来的风都变得轻缓起来。 系统微微眯起眼睛,感到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浮上心头。 直到他看到霍去病的手。 君侯的礼服有黑底红章的宽大长袖,之前霍去病的手一直好好地收拢在袖口中。 但这时候,或许是之前起身又落座过于仓促,他的袖子折了起来,露出半只手掌。 是他之前持刀的那只手,和脸不相符,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青筋绽起,看起来有粗粝的质感,手掌上缠着未漂染的麻布。 系统认得他这只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手上缠麻木,之前在上林苑试刀时,他的虎口崩裂开了。 而现在他的伤口上,那种带点浅青色的麻布上,正缓缓泅开鲜红的血迹。 系统沉默了。 手指上青筋绽开,和伤口崩裂,都能说明一件事情。 系统重新看向霍去病的脸,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在用力地收拢手指。 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件事,他甚至没意识到他的袖子翻开露出了手,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失仪的行为。 这时林久正念到洞庭君与赤虬的对话。 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有顷回返。 一切都很安静,风像是都变得轻缓起来。 可是系统的感觉完全变了。 所有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种叫他震悚的危机感,正缓慢地浮现出来。 剑未出鞘而在匣中震动,大幕尚未拉开已经有杀气纵横。 第202页 那些杀气,就显明在霍去病手上那些泅出来的血色之中了。 《柳毅传》的故事并不长,最终的结尾是凡人书生与龙女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春秋万岁,容状不衰。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 他的嘴唇轻微的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行礼告退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短暂地抬眼看向林久,但是视线抬到一半似乎又克制住了自己,并没有真正与林久对视。 系统小心翼翼地关注了一会儿林久的表情,终于没忍住问,「我不太懂,你为什么给霍去病讲《柳毅传》啊?多少有点玄幻吧?」 林久说,「可是,你不是觉得很像吗。」 系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觉得霍去病有点像那条龙,但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林久轻声说,「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系统呆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林久在说什么了,因为他意识到之前霍去病那一眼在看什么。 根本就不是他想的视线抬了一半又压下去,他看的根本也不是林久的眼睛,而是林久的衣裳。 那条在匈奴归降之后被染上了颜色的披帛。 林久说的也不是他在上林苑中杀了一个人,她又不是大汉朝堂上的公卿,一个人的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是将来的事情。 她在向霍去病下令,威胁,或者说利诱,什么说法都无所谓,总之她要他像龙一样,「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匈奴已经归降,但匈奴还不够,神女需要更广阔的疆土。 帝国的武威还没有到达极致,而贪婪和野心一旦开启就不会再停息。 神女已经迫不及待。 系统愣了半天,忽然说,「之前你给刘彻看了地图是吧,刘彻的那套河图洛书。匈奴再往北,是哪里?」 林久很快说,「我不太清楚哎,高加索、伏尔加河、多瑙河附近?」 系统当场吐血三升,「不是,你都不知道是哪,你就伸手勒索啊?」 林久理直气壮,「可是我也不挑剔啊,只要给我一块土地就好了,随便哪一块都可以。」 系统说,「你根本就是想再吃一次外卖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神身上这样薅羊毛!」 林久说,「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系统说,「这也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吧……算了。」 沉默片刻,系统轻声说,「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卫青和霍去病之间到底是利益还是真情,但是感觉分不清楚。」 「可你今天开口之后,倘若这次远征以霍去病为主,那他势必要分走之前从属于卫青的那些军队吧。」 「他们之间的决裂,就真的不可避免吗?」 林久诧异地问他,「为什么要分走卫青的军队,刘彻必然要扩军啊。」 系统:「可就算扩军,新的军队也需要训练,然后才能上战场吧,你给的那点时限够霍去病训练新兵吗?」 林久疑惑地问他,「可是,为什么要用新兵呢。」 系统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 「匈奴。」他喃喃说。 他明白了,刘彻费尽心机要匈奴归降,而不是歼灭,一是因为节约人力物力,二就是抓回来了一群奴隶啊! 难怪之前派遣董仲舒过去,美其名曰教化匈奴。 系统隐隐约约听说匈奴人被董仲舒按着头,白天读书晚上挖矿。 之前研究的造纸术派上了大用场,似乎印刷术也有了井喷式发展,至少匈奴人也能做到人手一本识字课本了。 识字课本!匈奴人! 系统当时听说的时候震撼了好久,但跟现在的震撼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 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更慎重地开口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刘彻这一次会让霍去病带匈奴人去?」 「太疯狂了吧!董仲舒的教化尚且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就这样把匈奴人放出去,刘彻就不怕放虎归山?」 林久说,「可是,那是霍去病啊。」 蔽青天——而飞去。 系统安静片刻,喃喃说,「疯子,都是疯子。」 林久是疯子,刘彻是疯子,霍去病是疯子,董仲舒也是疯子!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他心头。 他又想起霍去病沾血的手,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对准林久射出的那一箭,又想到上林苑中的那一箭。 月光下的神女,是将要飘摇而去的天命。 卫青的遇刺,就如同天命覆压而下。 时隔这么多年,霍去病的回应都是一样的,他引弓,要射落天命。 是因为有这样的决意,所以註定有这样的人生吗。 真的有那么一种人,生下来就註定这一生手上要不停染血,永不干涸吗。 系统在这时候又想起他的面孔,稚嫩的年纪,稚嫩的脸,宣室殿上的高位,万众敬仰的功勋。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重量的啊。 就在系统亲眼所见证的这一天之中,他挥刀,射箭,杀人,流血,承担帝国的武威,又淌过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第203页 在他这一生中的每一天,登上万户君侯高位之后的每一天,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武威和暗流。 系统所见他最多的姿态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内敛。 在这个时代,他以这样的姿态,受锦衣加身,受天命加身。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胸中忽然涌动起一股悲凉。 他回想着霍去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些还能模煳记得,有些已经忘记了。 而且还记得的这些,也总会有忘记的时候。 没办法挽留住,那些话出口就在风中消散。 史书上不会记载,当然不会,史家刀笔贵比黄金,那上面所记述的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是他封狼居胥,列郡祁连,生前身后,荣宠无限。 这年轻人的一生,被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些最辉煌最闪耀的时刻,留不住带不走的荣华富贵。 —— 霍去病很快再一次出征了,带着之前追随在他麾下的良家子们,以及之前在他手上功败垂成的匈奴人们。 这一次应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情报并不清晰,只是从匈奴人口中得到了一点浅薄的消息。 霍去病的任务是试探虚实,他带的全都是精锐的骑兵,似乎是要完全效仿匈奴人的战术。 倘若遇到弱小的敌人,就直接歼灭,倘若遇到强横的敌人,就带着情报回来,然后带大军前去碾压。 刘彻下了血本,霍去病这一次足足带了六万骑兵,是为了开战,同时也是为了练兵。 系统见过霍去病率领的那支骑兵,其中有一支奇特的精锐,马上披着铁甲,带着铁铸的马面,士兵们更是重甲加身,持着沉重的长刀。 那支精锐取名为「赤虬」。 千年以后的歷史学家试图探寻这名字的含义,可是翻遍史书终无所获。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刘彻是有闲情的皇帝,他座下军队的名称往往有深意。 最经典的案例是羽林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可唯独找不到「赤虬」两个字的含义,甚至难以确定究竟是谁定下了这个名字。 是宣室殿上的老学究,还是高堂上的皇帝,还是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冠军侯? 始终没有定论。 可「赤虬」这两个字,却一直流传了数千年之后,在帝国陨落之后,依然作为一种武威的象徵,化入诗词歌赋之中,万古长青。 而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人知道,日后席捲欧亚非,染红三片大陆的怪物军队,名字取自一个叫做《柳毅传》的故事。 但在此时,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系统也没留意这个名字,他看得人都傻了,心说这玩意有点眼熟,这不是重骑兵吗! 刘彻把这个都搞出来了,这是要干什么,打穿欧亚非,登录迦太基吗! 总之,或许是觉醒了男人的浪漫,在点出来炼铁的技能树之后,刘彻开始疯狂冶炼铁器,武器以及农具。 收益是巨大的,但投入也是巨大的,再加上骑兵烧钱的恐怖速度,以及之前征讨匈奴时,掏空的大半家底。 总而言之,刘彻开始缺钱了。 为了维持住强大的武力,他盯上了那些肥得流油的豪绅和诸侯。 一个名叫张汤的酷吏,就此在宣室殿上崭露头角。 第97章 蜃楼遗影01 系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直到刘彻宣召他觐见清凉殿。 他走进来的时候系统好奇的看他。 起先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儒生,穿着官袍,有点像董仲舒, 但又没有董仲舒身上那种古典的气度。 刘彻的朝堂上有很多这样的儒生。 直到他开口。 系统震撼了,「卧槽, 他在跟刘彻讨论盐铁官营!」 盐和铁都是暴利的商品,来钱快,要求也高, 一般都是当地的豪强大族在经营这种生意。 收归官营, 就是从今往后只有朝廷可以做这两种生意。 本质上是用来剥削豪强大族的一桩政令,根本目的是为中央政府敛财。 至于效果如何——往后歷朝歷代都沿用这一政令, 已经足以说明, 至少在敛财方面,「盐铁官营」傲视群雄。 系统有点恍惚,不是因为刘彻激烈的敛财手段,他知道刘彻缺钱。 前线卫青和霍去病推进得极其顺利。 简直像是在玩沙盘游戏那样,汉帝国辐射到的统治范围, 肉眼可见的在扩大。 原本这种时刻应该暂缓脚步,消化吸收之后再继续开疆拓土。 但刘彻没办法停下来, 林久身上那条不停被渲染上色彩的白裙子逼着他不敢停下来。 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去搞更多的钱。 所以系统很理解刘彻在这时启用「盐铁官营」这种牵扯重大的政令。 他震惊的原因是,「难以想像, 这么有名的政令, 竟然是这么一个小人物提出来的。」 「如果是在说张汤。」林久说。 「第一,盐铁官营不是他提出来的, 他只是刘彻选定的执行人。第二, 他不是小人物,他是刘彻手下的内政第一人。」 系统又震撼了, 「内政第一人?」 内政领域的卫青霍去病?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张汤。 以他的地位来说,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第204页 但除此之外,他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年轻官员而已。 「无论怎么看也就是个普通的儒生。」系统小声说。 但是林久说,「他不是儒生。」 系统沉默片刻,「好神秘的身份,感觉像个洋葱,扒完一层还有一层。」 林久慢慢说,「张汤,曾经是刘彻的御史,主理过陈皇后巫蛊一案,此案株连三百余人,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从那之后张汤开始青云直上,到如今,看他官服,应该是已经位及九卿了。」 系统立刻就听懂了,「罗织罪名,构陷冤狱。他是在为刘彻排除异己。」 「这就是他位及九卿却仍然被蔑称为「酷吏」的原因吗?律法专家只是一层外壳,究其根本,他其实是刘彻手里的一把尖刀。」 酷吏本人此时正和刘彻说到「白鹿币」。 在上林苑的白鹿皮上画上彩画,再以精工点缀,称之为「白鹿币」,以四十万钱的价值出售。 至于出售给谁,这也很简单。 只需要在诸侯每年纳贡的份例上添一项「白鹿币」,上林苑中那些白鹿就有好归宿了。 刘彻沉吟片刻,说由于红薯和水泥的出现,听闻近来诸侯多丰饶。 张汤立刻心领神会,恭敬地伏在地上说,这是我思虑不足够了,那就将白鹿币的价值定为九十万钱。 系统说,「……这不但擅长构陷,而且擅长抢钱啊!」 林久没有说话。 「虽然但是,还是难以想像你会刻意来见这种酷吏。」系统说。 他解释说,「我没有批判他品行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人不会有太大的价值。你见不见他,他都会按照刘彻的心意行事。」 他现在已经明白,站在宣室殿上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至于刘彻的道德底线,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东西。 张汤这种人得到重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也不过如此了,归根结底,他最终所得到的评价不过是一个酷吏。 —— 林久只是说,「他是律法上的天才。」 系统很不能理解,「很难想像什么人能从你口中得到天才这样的评价,他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 林久边思考边说,「我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在他幼小的时候,父亲外出时令他守护家舍,等到回来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因而大怒,用鞭子抽打他。」 「挨打之后张汤设法抓住了那只老鼠,并找到了吃剩下的肉。」 「然后他立案,拷掠,审讯这只老鼠,把证据和文书都准备好,最后确定罪名,以分裂肢体的酷刑处死了这只老鼠。」 系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繁琐的流程,「就是说他自己独立处置了一场刑案?那时候他多大年纪,之前有人教过他吗?」 但这都不是重点,系统更想问的是,「怎么会有人想到审讯老鼠,而且还真的这么干了?好离谱,果然刘彻身边没有正常人。」 林久喃喃说,「程序正义。」 系统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程序正义,指代看得见的正义,释义是判决过程中的公正与合理。 在张汤对老鼠的那场审讯之中,证据,文书,罪名,无不指向极端的程序正义。 与之相对应的是实体正义,结果的正当与合理。 陈皇后一案株连三百余人,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完美的程序正义,轻忽的实体正义。 系统明白了,「他是律法领域的天才,更是玩弄律法的天才!」 他是刘彻手中的刀,律法就是他手中的刀。 穷究他所接手的那些案件,过程天衣无缝,结果天差地别。 是天还是地,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就用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以这一念之间的天差地别,逢迎上意,排除异己,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 于是位及九卿,是刘彻手下内政第一人。 系统喃喃说,「不愧有酷吏的名声。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想出白鹿币这样的敛财方式吧。」 现在他理解为什么刘彻让张汤前来觐见了。 他是在向林久证明,或者说是在炫耀。 我的军队所向披靡,我手下的钱财多不胜数。以后我还会得到更多的钱财,我的军队永远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但是林久说,「还不够。」 系统大为震惊,「白鹿币这种东西出来,刘彻就差直说抢钱了,这还不足够?」 林久沉默以对。 系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思索,张汤,酷吏,玩弄律法,程序正义。 他忽然明白了林久的心意。 「你……你不会是觉得抢钱太慢,直接让张汤去抄家吧!」 白鹿币毕竟也只是一门生意,再精巧再绝妙的生意,哪有抄家灭门杀鸡取卵来得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久坐在这里看着张汤了。 因为觉得不满意。 既然是刀,就去做刀应该做的事情,罗织,构陷,宣判罪名,而不是在这里慢吞吞地玩什么商业游戏。 林久沉默不语。 系统嘴都合不拢了,由衷地说,「你真的,刘彻在你面前都不配称之为暴君。」 「但是你要怎么逼迫张汤去做这件事呢?」 第205页 林久诧异道,「我为什么要逼迫他?」 系统失语片刻,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不就是栽赃陷害诸侯王吗,那可都是刘彻的亲戚,做这种事必然不得善终。」 「张汤虽然是酷吏,但如今已经位极人臣,没必要再把命押上去博得君王的宠信了。他不会情愿干这种事的吧。」 林久心平气和地说,「第一,那不是栽赃陷害。第二,做这种事也不是为了博得君王的宠信。」 系统喃喃道,「不是栽赃陷害……?」 他意识到自己走进误区了。 张汤固然是酷吏,但好像确实跟栽赃陷害扯不上关系。 他遵循的是绝对的程序正义。 而当今的权贵们哪有全然无辜的好人! 林久说,「倘若只是栽赃陷害这种低级的手段,刘彻凭什么把他一介长安吏提拔到九卿的位置,更给他内政第一人的实权。」 系统顿了顿,突然问林久,「他出身长安吏?」 林久回应,「他父亲是长安吏,子承父业,他在长安吏的位置上蹉跎了很多年。后来找到机会攀附权贵,由此开始步步高升,在朝堂上有狡猾擅长逢迎的名声。」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对待权贵竟然毫不手软,没有丝毫八面玲珑与人为善的姿态。反而对平民百姓多有宽宥。」 系统说,「因为刘彻此时的执政方针就是苛待权贵,宽宥庶民,还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林久漠然地说,「谁知道呢。或许只是觉得庶民不够有价值吧。」 「……价值?」 ——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你先说这个酷吏的评价对标的是谁?应该不是后世那些奸佞吧?」 林久奇怪地说,「这个时代,律法领域的天才,对标的当然是商鞅。」 商鞅,商君。 法家弟子。 系统长出了一口气。 他早该明白,张汤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法家的核心思想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而张汤年幼时就懂得审讯老鼠,长大以后又数次审讯公卿。 老鼠与公卿在他眼中没有分别,于是庶民和天子在他眼中也不会有分别。 这根本就是天生的法家弟子。 倘若有必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刘彻也押上公堂。 这就是法家最至高无上的理想吧,林久说得对,根本用不着逼迫。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兴奋地冲出去吧,那可是自刘彻以下的刘氏诸侯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得再直白一些,从诞生那一天开始,法家就试图审判王子,约束帝制。 所以庶民当然不够有价值,想要改变朝政,庶民有什么用处。 要审就审权贵,要证明律法的威严,就以律法诛杀此世最有威严的那群人。 天底下的法家弟子,谁能拒绝这种机会:尺矩高悬,而王子跪伏于下,惶恐地等待律法如雷霆一般从天而降,审罪审罚。 系统慢慢咽了一口唾沫。 他知道张汤做得到,或者说林久做得到。 之前她给刘彻那么多东西不是用来做慈善的,有了铁,有了好马,有了所向披靡的军队。 而现在她要把这些东西都化作张汤手中的刀。 系统想到刘彻又想到卫青和霍去病,张骞,董仲舒,东方朔。 最后那些面孔都如雾气一般消散,只剩下张汤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殿堂之上。 今时今日,他是刘彻座下的内政第一人。 以将军的武威,以君主的信重,以朝纲独断的暴君的威严。 这些东西全部化作他手中的筹码,踩在这些东西上面,他可以审天下万人的罪。 一个酷吏,将要得到商鞅和韩非都不曾触摸过的伟大时代。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要怎么把这个机会推到张汤面前。」 林久说,「首先要兑换一套新衣服。」 系统睁大双眼,屏息静气,看她点开兑换面板,按了下去。 sr级套装,【蜃楼遗影】。 这是一套,系统心想,怎么形容呢,比较符合他之前制定的宠妃路线的衣服。 sr级,自带特效,附加解说词是:「着火的楼船上,惊鸿一瞥的容颜。」 就是字面上的含义:换上这套衣服的那一瞬间,会有幻象闪现。 一座名字叫做「蜃楼」的巨大楼船浮在海面上,船上燃烧着熊熊火焰,照亮漆黑的背景。 女人的容颜就在那样的火焰中一闪而逝,如同开到极盛之际骤然被烧毁的花。 有一种云散高唐,水涸潇湘一般凄绝的美艷,叫人在一剎那的惊艷之后,迎来长久的怅惘。 系统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刘彻,痛苦地捂住脸。 这些衣服也是他的心血,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林久会在两人感情渐入佳境,但刘彻内心依然存在一些迟疑的时候,换上这套衣服。 从而让刘彻意识到,美人或许会消逝,花开堪折直须折,总之就是珍惜好时光,趁她还在赶紧爱她。 以达到感情升温,美美收割一波心动值的目标。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系统只想替刘彻上一炷香。 他提心弔胆地屏住唿吸,看看林久,看看刘彻,再看看张汤。 第206页 第98章 蜃楼遗影02 接下来的事情很魔幻。 不是因为林久做了什么, 恰恰相反,林久什么都没做。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张汤走了出去,始终端坐, 不为所动。 系统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时机未至。 他有点儿想问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隐隐约约的他意识到, 林久似乎正在逐步切割之前收集到的能量。 这两件事情看似不相干, 但莫名的,系统又想到, 那个林久所等待着的时机。 —— 自从张汤觐见之后, 刘彻肉眼可见地清闲了下来。 他固然是个刻毒的暴君,心中总怀有猜忌,以致使终汉武一朝,能够得到善终的臣子,屈指可数。 但与此同时, 他又是个捨得放权的皇帝。 既然把敛财的大事交给了张汤,他就真的放手任由张汤施为, 而并不对此多加干涉。 于是在春天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暇带人往上林苑行猎, 这一次也邀请了林久。 林久应了这一次邀请。 说是行猎, 但其实刘彻根本没怎么出去。 林久像是之前在清凉殿里一样,一直待在屋子里, 他就陪着林久一起待在屋子里, 有时候看看奏摺,更多的时候看一些闲书。 直到天色变得黯淡的时候, 刘彻合上书站起来,他说,今夜灵沼上演戏,问林久要不要去看。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心里咯噔一声。 林久已经默然无声地站了起来。 于是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建元五年,上林苑,凉风台,皇帝陛下凭栏而立,神女的裙裾在风中飞散。 凉风台下的灵沼中,正泛起隐约的波光。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日星隐耀,数不清的小舟散乱在灵沼之上,舟中已经点起了蜡烛。 灯火摇曳,但又不像是从前宴饮时那样明亮。 而更像是一片昏暗的,飘摇的星海。 系统瞪大了眼睛,几乎惊叫出声。 他看见……很多张脸,一瞬间几乎怀疑是林久又做了什么手脚。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看清楚了那其实是坐在舟中的公卿们。 刘彻邀请林久来看戏的时候措辞很随意,但与之相对应的,这好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场合,而分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 侍从很快在凉风台上设了坐席,只有两个席位。 就像是从前每一场宴席一样,林久与刘彻并肩而坐。 坐在那里俯瞰灵沼,灯火不够明亮,光线就显得朦胧。 宾客的面孔半隐在这样朦胧的光线里,有一种浸泡在什么东西之中的质感。 说是看戏,灵沼中心就真的搭了一座盛大的戏台,四周垂挂着丝绸的帷幕,但比之那种厚重的丝绸又轻薄很多,简直像是纱一样轻薄。 颜色也不如汉宫寻常用的正色那样深重,浅淡得像是染上颜色的光线一样。 这样轻薄的帷幕重重叠叠挂了数重,便如同流荡在灵沼上的一场雾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声音。极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丝弦的余韵,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有点古怪。 不,应该是有点诡异。 根本不像是活人的宴席,而更像是鬼怪的盛宴。 但从林久的视角看下去,好像和寻常那些宴会也没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这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戏曲」这种表演形式了吗,莫非是娱神的傩戏? 系统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置身此地他莫名觉得紧张,正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 直到丝绸的大幕拉开。 水雾和光影慢慢地流荡在灵沼之上。 隔着那些朦胧的水雾和光影,少男少女从大幕之后转出来。 裙裾和衣裾如同树叶一般摇动,其中骤然发出一缕笛音,宛若丝线一般绕上高梁。琴瑟鼓动,细长的手指拨动细长的阮弦。 系统僵住了。 在那些幽美婉转的乐章之后,香风阵阵,弦音歷歷而动,人间书生正遇见牧羊的龙女。 这是《柳毅传》的开篇。 —— 系统左顾右盼,系统坐立不安。 但林久坐得很稳,刘彻也坐得很稳,小舟中的那些宾客也都稳稳噹噹地坐着。 现在系统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把宾客的席位设在小舟之中了。 舟中那些星海一般飘荡的烛火,从凉风台上望下去,确然有一种渺然的气氛。 和浩渺的灵沼水雾,以及婉转的弦音一起,构成了一种夜谈诡话之中,鬼神宴会那样的气质。 刘彻需要这样的气质,因为今天这里演的根本就不是凡人是戏,而是神女叙述过的《柳毅传》,岂不正是神鬼故事。 系统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小舟之中那所谓的满座宾客,其实也是今天这场戏的一部分。 真正属于宾客的位置只有凉风台上的那两个席位,真正的宾客只有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台上这场戏,正演到书生入龙宫。 弦音一转,变得盛大而富丽,编钟的声音在丝竹之中响起来,和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叫人想起浩大辉煌的宫殿,其上披垂着轻曼的帷幕。 第207页 系统在音乐上没有多少涉猎,但也觉得这必定就是如今音乐上的巅峰了,听在耳朵里,叫人生出一种窒息般的目眩神迷。 更多的蜡烛被点起来了,雾霭一般的帷幕和灵沼上的波光都清晰起来。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看不清晰,可就那朦胧之中,又有万般影像闪过。 就好像那故事中的龙宫,真的在凡世显影。 戏台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这种朦胧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着一样的场景里,一种奇妙的气氛正渐渐瀰漫开。 就好像这真是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座上宾客,正以凡人的肉眼,窥伺这神仙的往事。 —— 系统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 他试图梳理自己的思路。 刘彻知道《柳毅传》,这不足为奇。倘若他不知道,系统才会怀疑有问题。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身为他的臣子,理应将自己的见闻禀告给他。 可刘彻又以何等身份窥伺神女的言行? 他怎么敢在林久面前暴露自己私下的行径! 忤逆,逾越,不敬。 这样的词彙在系统脑海中反覆刷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已经感到惊惶。 那些波光雾气和烛光中沉浮的面孔,似乎全部化作一种重量,沉坠坠地压在他心头。 他在这种重压之下艰难地保持清醒,他试图去看刘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莫名的,系统从中看出志得意满。 如同惊雷闪电一瞬噼下。 系统悚然而惊! 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刘彻最近很清闲,而且春风得意,因为他很顺利。 打仗很顺利,敛财也很顺利。 林久之前给了他绝大的压迫,但现在他已经从这种压迫中挣脱了出来。 当压迫不再成为压迫,他这种人,满足的阈值已经被林久推到了这一步之后—— 他理所当然感到不满足。 系统意识到林久之前的举措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了。 她在刘彻面前表露出自己涉足世俗疆域的意向,固然刘彻会有片刻的慌乱,但慌乱之后他总会回归镇定的。 而论及世俗的权力,刘彻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在其中浸淫了半辈子,一生就玩这一个游戏,而且玩得算得上优秀。 他会意识到,神女也需要他手上的东西。 原来神女,也不过如此。 极致的春风得意和极致的不满□□融在一起,就催生出了刘彻现在的状态。 他变得轻浮和急躁,所以他宣召张汤,想要知道神女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等待着他。 但是没有,林久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更进了一步,遂有了今天这一场《柳毅传》。 又是试探,又是试探,没完没了的试探。 系统几乎要焦躁起来。 但没有办法,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急躁。 从一开始,从建元五年的上林苑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刘彻那张人皮底下是什么东西了。 所以他也知道,无论如何,林久必须做出回应。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已经到了不能不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但林久只是端坐而无动于衷。 —— 帷幕之后,龙王正与太阳道士谈论火经。 帷幕之前,龙宫中的武士与书生释疑,说宫中的大王是龙,以水昭显神通,以一滴水就可以漫过山陵和溪谷。 而太阳道士是人,凭藉火来表现本领,用一盏灯火就可以把阿房宫烧成焦土。 —— 系统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很重地跳动了一声。 他隐约意识到这些对话之中隐藏着不妙的东西,就像是血肉深处蠢蠢欲动的虫卵,正亟待孵化。 但他说不太清楚这种心思是从何而来。 只是模模煳煳地想着,龙与太阳道士。 神……与人? —— 戏还在继续演,书生见到龙王,取出龙女託付的书信,递到龙王手中,又说出自己所听到龙女的哭诉。 —— 系统默念着两个字。 时机。 紧张到了极致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今晚一定有一些事情将要发生。 但他同时意识到,林久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此前特意兑换了新衣服,sr【蜃楼遗影】。 既然如此,今天出事的人就不会是她。 系统自己都为这蛮不讲理的信任而震惊,他不知道林久的后手是什么,但已经盲目地认为她能赢。 因为她总是赢。 —— 在这样的思绪下,时间过得飞快,月影飞快地挂上天穹,又飞快的移动。 台上这一齣戏已经演到泾水受难的龙女回到龙宫,香风阵阵,言笑晏晏,龙女款款走来,身上光彩的衣裾一直从戏台上拖曳而下,垂到水中。 如同被那衣裾所搅动,灵沼上的波光荡漾起来。 —— 林久站了起来。 系统将视线从戏台上转回来,茫然地看向林久。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 虽然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林久一直等待着的时机已经降临了! 第208页 系统震撼地瞪大眼,看着刘彻同样茫然地抬头看向林久。 又看着林久从容地——打开系统面板,拉取已经好久不见的成就面板。 选中【初承雨露】成就。 系统虚弱地咳嗽两声,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在这种严肃的你死我活的时刻,他莫名想要怒吼一声好歹给我尊重一下刘彻啊! 【初承雨露】,顾名思义,这个成就正常的获取途径,应该是在宿主和皇帝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过夜之后—— 系统实在有点想不下去了,把「宿主」和「皇帝」分别代入林久和刘彻之后,他觉得脑子里都要长满鸡皮疙瘩了。 所以,但是,总之,系统语无伦次地想。 这里怎么会有【初承雨露】,这不合理,系统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而林久当然不会顾惜他的心理健康问题,她抬眼四顾。 系统心里一动,这时候他意识到林久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好像是在最后确认一遍必要条件一样。 下意识的,他顺着林久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张同样沉浮在烛光中的脸,张汤的脸。 那一瞬间,系统就明白了。 之前戏台上那龙女走出来时,衣裾一直拖到了水中,灵沼上的波光摇动。 但波光当然不会因为那一截裙裾而摇动,那是因为又有一叶小舟悄悄被放进了灵沼。 在这一场盛大的宴席中,有一位迟来的宾客—— 是张汤,当然只会是张汤,他如今忙于为刘彻敛财,手上的刑冤断案源源不断。 尽管身为内政第一人,理所当然伴驾上林苑,但有着急的案件,他还是要抽出时间去办。 这就是他今天姗姗来迟的理由。 原来如此。系统慢慢想。 他之前还想过林久是不是要等这场戏演到高潮,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什么的。 但其实林久根本就不是在意仪式感的那种人,她在等,但与这场戏无关。 今晚她也有一场戏要演,她只是在等全部演员就位。 而如今她已经等来了张汤。 脑海中的惊雷已经噼过了几遍,但实则距离林久站起来,距今相隔的时间,甚至不足够台上那新登场的龙女,往书生的方向,走上一步。 摇动的波光照亮刘彻的眼睛,其中的茫然还没来得及退却。 已然有风吹动—— 刘彻茫然地抬头看,最先看见的是一道斑斓的衣袖。 他顺着那道衣袖往上看,先看见神女身上那条半身雪白,半身填满疆域色彩的长裙,紧接着又看见神女居高临下的眼神。 神女在看他,眼神专注。 在刘彻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眼神中含有的意味之前,垂在他眼前的彩袖摇动。 系统眼睁睁看着林久的视线在桌案上巡梭了一周,起初她似乎是盯上了盛酒的那只爵,眼神凝了一瞬。 但紧跟着又转开视线,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两手举起了一只盥洗——也就是这个时代的洗脸盆。 然后把一整盆水,从上而下,一把扣在了刘彻头上。 「哗啦」一声。 系统一把捂住脸,不忍心再看哪怕一眼。 有一股力量敦促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恭喜你打出成就【初承雨露】,刘彻于今日承接你手中的雨露……」 系统声音发飘,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推着他补上了最后一句,「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一份终生,呃,终生难忘的回忆。」 话音落下,系统呆滞了整整一秒钟。 他想说,刘彻看起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然咱们还是趁机跑路吧,搞快点,感觉稍微慢点就来不及了。 他还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成就真的就这么重要吗,就值得你干出来这种事吗,这会让你开心吗。 但这些话全部都堵在他嗓子眼,他徒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只是哆哆嗦嗦的,在牙齿互相磕绊的声音中说,「你疯了。」 就在这个成就被打出来的同时,一丝能量汇入林久身上,就像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久之前一直在切割的那些能量,在这一刻全部从她身上剥离走了。 系统又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你疯了。」 而林久对此充耳不闻,她只是飞快地点开系统面板,选中sr套装【蜃楼遗影】,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瞪大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泼溅开的血,或者一簇摇动的火。 火,或者是血,从神女身上炸开,四面溅开。 刘彻下意识后仰避开那些血和火,但再看过去,其实那不过是一条红色的衣袖,轻飘飘的,垂落在他面前。 神女换了一条血红的长裙,轻飘飘的材质,长袖和衣裾都在风中漫捲,如同开在枝头的一朵单薄的红花,转眼便要凭风而上,消逝在人世之中。 刘彻呆呆地看着林久,那一盆水泼得极其扎实,水珠挂在他脸上睫毛上,甚至溅到他眼珠上。 于是他眼中所见都被水珠覆盖,眼前的红袖在水光中扭曲晃动。 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想抬起袖子抹一把满脸的水。 红色的长袖,在扭曲摇动,如同混杂的血和火。 第209页 不,不是如同,那就是血和火! 刘彻的手终究没有抬起来,泼天的火光映照在他眼睛里,就在水珠笼罩的,扭曲的视野中,他看见一座巨大的楼,向他眼前,扑面而来。 sr套装【蜃楼遗影】自带背景特效,「燃烧的蜃楼」,在这时候展开。 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和楼宇倾颓的巨大声响混杂在一起。 是在片刻之后,刘彻才意识到,他所见到的并不是一座火海中的楼阁,而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着的楼船。 那原本以为是夜幕的,黑沉沉的背景,是他只在借用神女的视线时,所看见的漫无边际的海。 可那样的也能称作是船吗? 刘彻使劲仰头也看不见高楼的尽头,只看见火焰一直燃烧到天尽头。天是红色的,而海是黑色的,海天之间只有那一座燃烧着的楼船。 巨大的,巨大的叫人觉得自己如蝼蚁草芥一般渺小的楼船。 叫人觉得就算这火再烧一百年,也烧不沉这巨大的楼船。 刘彻在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睛酸涩也不捨得眨动。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盯着那地方看,只是无法移开视线。 飓风吹动,楼船上烧着的火焰被倾斜着往天上吹,恍惚间如同一张展开的巨大火帆。 还有展开的一袭红袖。 刘彻看着那条红袖,这时候他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了。 顺着那条红袖,他看见神女雪白的面孔,漫漫垂落的长髮,还有居高临下的眼神。 在那巨大的楼船之上,隔着天与地一般漫长的距离,神女在看他。 刘彻想起一个传闻,秦皇嬴政,曾经遣使者出海,寻找仙山。 他紧紧地攥住了手指,几乎攥出血。 一瞬间他想到,漂浮在海上的,除了船,还有仙山。 这世上不会有如此巨大到可怖的船,所以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其实是仙山。 原来如此,他恍然升起一丝明悟,原来仙人的宫殿漂浮在海上,就成为了世外的仙山。 那艘船,或者说,那座仙山在后退,刘彻知道它要消失了。 凡人穷尽一生,能看到一眼仙山,就已经应该知足了,怎么还能奢望仙山为之而停留呢。 那些火焰聚拢成的幡也随之而后退,夜风吹拂,刘彻鼻尖嗅到一股湿润的水汽。 飞到天上的魂魄像是终于又飞回来了,那一瞬间刘彻想到今夜,想到他之前在做什么。 灵沼之上的那一场戏,如今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他竭尽全力,洋洋得意地试图仿造鬼神的盛宴,可那所谓的盛宴在这座仙山面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拙劣得甚至拿不上檯面! 简直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噼头抽在他脸上。 夜风吹得身上很凉,那一盆水不仅泼湿了他的脸,还泼湿了他的头髮和他的衣裳。 之前有一瞬间刘彻还为此感到愤怒,他此生还从未尝过如此巨大的屈辱。 但现在一切火气都烟消云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得意。 当然很得意了,他的军队,他的疆土,他朝纲独断,要风得风。 他曾经藉助神女的视线,看过这四方天地,那些疆土离他很远,但总有一天全部要被染成他的颜色。 在他之前汉室天下传承六代,可曾有过如他一般鸿图无边的皇帝? 昔年一扫六合的秦皇嬴政,也不过就是他如今这样的意气风发了! 所以这样就满足了吗?这样就已经满足了吗?! 在他亲手绘制的那捲《河图洛书》之中,疆域固然已经将要填满。 可这根本就还不够。 他的问题不是贪婪,而是还不足够贪婪。 岂不知大地之外还有大海,岂不知天外更还有天! 着火的仙山渐渐隐没在大海深处了。那是如此广袤的一片海,广袤到足以隐藏起如此巨大的一座仙山。 刘彻尽力张大眼睛,几乎目眦欲裂,想要将这一幕刻印在眼睛里,耻辱和愤怒几乎烧红他的眼珠。 他想起今夜的上林苑,简直是一场闹剧,是刘彻此生最大的耻辱。 昭示着他的满足,他竟然如此轻易就得到了满足! 暴虐的火从肺腑中一直涌上来,刘彻紧紧咬着牙齿,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如今他只想拔剑杀人。 可是神女在看着他。 刘彻恍然回神。 仙山隐没了,但神女还在他身边。如同从未离去那样,披红衣而蔽身,长发漫捲,风鼓盪起她长长的红袖。 她的眼神冷淡,刘彻在触到她视线的同时却觉得有闪电直噼而下,一种近似震悚的疼痛噼开了他的大脑。 眼前恍惚有光,又似乎是比光更明亮的东西。 他想起,他读过那样的故事。 在先秦或者更古老的时代,有人梦中受点悟而开化,梦醒之后电眼火目,所见所闻,与世人殊。 读到那些文字的时候刘彻闭上眼睛试图想像那种开悟,在一闭目的时间完成从人到神的蜕变。 他近乎癫狂地认为那就是死——开悟的同时那些人就死了,然后再活过来。从此天地在他们眼中掀开面纱,睁开眼睛,就望见世界的尽头。 他睁开眼睛。 红色的衣袖、红色的海在他眼中流荡。 第210页 ——如同梦中受点悟而开化。 忽闻海上有仙山。 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用力按住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血管。 忽闻——海上——有仙山—— 要往海上寻仙山。 莫大的悲哀和莫大的狂喜一同吞噬了刘彻,至此他知道他这一生永远不能得到满足,至此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迷惘。 倘若有人胆敢在此刻凝视刘彻的面孔,就会发现这君王眼角青筋跳动,神色狰狞。 他面前没有任何人,他所凝视的只是一片虚无。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正看见,命运向他微笑,或者说是狞笑。 正如他已经看见他别无选择。 —— 刘彻安静地坐下了。 灵沼上的风吹过来时,他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冷静。 没有侍从敢上前为他整束衣冠,他周身翻涌着一种叫人不敢近前的气场。 但他又只是端正地坐着,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场戏,眼神凝视着每一个细节,像是要把今天这一晚铭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为此不顾满身湿淋淋。 系统说,「我服了,我是真的服气,心服口服。」 停了片刻之后,他又说,「但是刘彻这样没问题吗,穿着湿衣裳又吹风,会生病的吧。」 林久说,「他只是在整理思路,很快就会去换衣服的。他是那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刘彻很快站起来,由侍从簇拥着前去更衣。 灵沼之后,戏台上的丝竹声漫漫地飘过来,隔着重重水汽,有一种缥缈的韵味。 系统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之前我好像感觉到你在剥离能量——」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恍惚之间,他意识到天地似乎摇晃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地震,但又有点不一样。 更像是,人变成了一张纸,而纸被什么东西晃动。 系统勐然抬起头。 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种感觉,次元,维度。 这种感觉意味着,有更高维度的力量在渗透进来。 神。 倘若说从前出现的那些只是投影过来的神,那这次出现的,就是降临的神。 系统当机立断开口,「没时间解释了,脱离世界,就现在,快!」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知道他还是晚了一步。 月亮忽然融化了,星星也融化了,银色的辉光从天上一直淌流到地上。 世界在融化,融化成一团混杂的色彩。 林久站起来。 她遥望着远方。 系统第一次听见,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第99章 蜃楼遗影03 起初系统没意识到那是在笑, 因为世界在融化,置身在其中,叫他生出一种自己也在融化的恐怖错觉。 直到刺眼的光从融化成一团混沌的天幕中刺出来。 天空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般是混沌的夜幕,一半是清爽明亮的白昼。 但这魔幻的一幕仅仅存在一瞬间, 短暂如同错觉。 下一个瞬间,白昼也开始融化。 太阳融化成滚烫的金水,在晴天之上肆意流淌, 天空和云影也都在融化, 最后和那团混沌的夜幕交织在一起,成为更混乱的混沌一团。 世界变得无比魔幻。 系统慢慢的张大嘴。 这时候他确信他没有听错, 林久确实是在笑。在一开始致使夜幕融化的, 并不是那个降临的神,而是林久自己。 神的降临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就在祂降临于此而还没有来得及侵蚀的短暂时刻,林久果断操控世界开始进行对祂围困和绞杀。 那所谓的融化不过是表象,掩藏在其下的真正的内里是一场战争。 理所当然的, 神开始反抗。 天有两面,曰昼曰夜。 既然林久操控了夜幕, 那神就把白昼拽出来试图对抗。 可白昼也开始融化,神的举动变成了引狼入室。 因为从一开始林久能够操控的就不只是黑夜, 更有白昼。 系统用一种接近惊恐的敬畏眼神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尽力去回忆, 却还是无从找到,究竟是从哪一个时间节点开始, 林久已经掌握了如此可怖的力量。 可是好像又并不是全无端倪, 以他们如今这样亲近的姿态,林久要有大动作是很难瞒得过他的。 系统试图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可还是无可避免地回想起林久之前看向张汤的那一眼。 他知道林久将视线放在张汤身上是因为不满足,之前他以为不满足的人是刘彻,但其实不对,是林久才对。 诚然刘彻按照她的心意,向四方派遣出征战的兵马,但林久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刘彻的宏图伟业。 而是神。 所以她不满足,因为神还没有出现。 起先系统只看见刘彻的阈值在不停被推高,但其实林久也是一样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看不上完成任务,乃至改变世界之后可以得到的那丁点能量了。 没有比进食,或者说吞噬,更快捷的补充能量的方式了。 从她决意使张汤杀人而取财时,系统就应该想到这一天了。 她认为张汤可以走这条路,因为她自己正走在这条路上。 第211页 她正要捕杀神明。 目标定下来之后所缺乏的就是实践,所以她今天要让刘彻看见那艘船的幻影。 在承受两次投影的损失之后,神对陆地上的改变已经无动于衷。 可那不是还有大海吗,我的手从今天开始不但要覆盖陆地,还要覆盖海洋。 坐不住的话就尽管来吧,传说中的神,我已经等你好久了,我在这里张网以待! 就是这样,真相就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 结果近在咫尺,神忍无可忍地降临,而后一头栽进陷阱,顺利的就像是提前约好过那样。 但还有一个问题。 系统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说,「能量无法超越规则而使用,你原本不可能撬动这么庞大的能量,你还没有拿到那样的权限。」 不知何时林久身上的衣裳已经从之前那条血红的【蜃楼遗影】更换成了【云山神女】。 半面填满疆域色彩的熟悉长裙,半身彩衣,半身空白。 时至今日,系统已经明白了这条裙子背后的真相。 从披帛莫名染上颜色开始,林久就根本不是在恐吓刘彻而已。 或者说,恐吓刘彻使他配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隐藏在更深处的目的是她在改造这条裙子。 她的手伸到哪里,这条裙子上的色块就填充到哪里。 换句话说,这条裙子显示的是她对世界的侵蚀程度,她从世界那里掠夺到的权限。 世界当然不会坐实她如此肆无忌惮地侵蚀和掠夺。 可她根本什么都没做,她借的是刘彻的军队,和刘彻的手。 而刘彻是目标人物,一整个时代的世界中心。唯独在这种人面前,世界毫无戒心。 所以时至今日她趁虚而入,足以撬动半个世界的能量。 可是还有半个世界,这裙子上毕竟还有半面的空白。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意识到,在这种近乎于决战的时刻,她的视线竟然没有集中在神那里。 就像是穷途末路的猎物不值得分走她的眼神。 而她在看的是—— 系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水波,光影,和朦胧的灯火。 天地在融化。 但上林苑中那场戏还在上演。 系统甚至在有些人脸上看到惊恐的神色。 可是他们还是只能坐在那里听戏,什么都做不到。 就好像这未来已经被预设了轨道。 而剧本中的演员只能被固定在轨道之内,而无力去做其他任何超出剧本规定的举止。 「赊欠……未来……」系统几乎是在呻吟了。 他听说过这东西,比之复制灵魂还要更禁忌的禁术。 倘若说【赊欠未来】是长角喷火的撒旦,那系统之前用过的【复制灵魂】温和无害得就像是咩咩叫的小羊羔! 系统竭力镇定下来。 往好处想…… 这种技术拿出来根本就没有好处吧! 抛开事实不谈……对就这样,暂时先抛开事实不谈。 【赊欠未来】,投影未来,改变过去。 顾名思义,就是借用未来的自己的力量,用以改变过去的时段。 牵涉到时空和因果链,可想而知,这种级别的技术,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何止苛刻,简直变态。 系统在思索林久是怎么满足了所有条件。 想要探究这一点也很容易。 此时林久的视线落点在—— 她还在看张汤。 系统了解她,她或许傲慢,但绝不可能轻慢。 既然她的视线注视着张汤,那就意味着,在她与神此时的战争之中,张汤才是那最重要的一环。 不期然的,他脑子里又跳出那一幕。 打出【初承雨露】那个成就之前,林久确认一般的,看了张汤一眼。 那一盆水她是泼给张汤看的! 看到了吗,君王的威严也不过如此! 所谓高不可攀的皇帝的傲慢,在这个时代,也有为神女而让步。 紧接着就是那条船的出现,神女站在船上遥遥的一望,望的是刘彻但也是张汤。 那一眼就像是无声的宣言。 简直像是抓着张汤的头髮,掰开他的眼皮让他看。 而神女只想要更多的战争,更多的疆土和更多的财富! 所以尽可悬起你的尺矩,倘若有足够使我满意的才华,就算是刘彻,我也伸手为你把他按在公堂之上,更何况那群空有姓氏的诸侯宗亲。 那一眼,她是在给张汤勇气,毒药一般疯狂的勇气。 「从你身上,我要看到,法家弟子的极致。」 大概就是这样的话吧。 而张汤是否接受了这样的勇气,从未来真的顺利降临就可以看出来了。 他接受了,真的接受了,他的脸浸泡在烛火之中,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管仲商鞅韩非子,古往今来法家那些死去的圣人在此时全部站在他身后。 只看他的脸,谁能想到正有狂妄的火,如同毒火一般在他心中疯涨。 最后一个演员就位。 最后一个条件达成。 于是林久得以伸出手。 向未来赊欠未来。 而未来真的就响应她伸出的手而降临。 系统完全梳理清楚整条逻辑了。 第212页 从这时候开始,张汤註定会按照林久安排的路走下去,而且或许还会做得更为极限。 所以刘彻会有更多的钱用以征战。 所以在那个未来之中,刘彻的军队遍布陆地和海洋,汉皇帝的旗帜在每一个角落的每一缕风中飞扬。 于是神女得以将手伸到更遥远的距离,掠夺更多的权限,直至全部! 所以林久能从未来赊欠到撬动昼夜的能量,用以捕杀降临的神。 而维持这一场面的最基础的那块石子。 系统的视线也看向张汤。 一旦他有所动摇,有所退缩,这构筑起来的整个未来都将轰然倒塌。 多么可笑啊,宏大到足以弒神的未来,竟然就构筑在一个凡人纤细的神经之上。 可是那未来就稳稳的立住了,一直到现在,昼夜稳定地融化,神稳定地被捕杀。 张汤稳定地向未来出发,不曾畏怯和动摇。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轻声说,「我好像已经能看到,张汤的死相了。」 林久竟然回答他了,「是,他死得不太好看。」 系统生出一种魔幻的不真实感,感觉在这种大场面下,好像不太应该闲聊。 可是又忍不住听下去。 而林久正在继续说下去,「他的死因起始只是一件不值得提起的小事,但是过程很复杂。」 「其中总共牵涉了赵王刘彭祖,已经死去的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还有当时的刘彻的宰相。」 系统轻轻吸了一口气。 林久漠然地说,「涉三王一相,这样的死法也足够盛大了。」 第100章 世界01 系统的喉咙像是被哽住了。 尽管过于冷漠, 但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 或者说,林久这种态度才是对张汤最大的敬重。 古往今来哪有善终的法家弟子,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 就已经写下了不得善终的註脚。 此后每一步,都更趋近于理想, 也更趋近于死亡。 而最终这死法已经足够盛大,所以张汤这一生,也不需要旁人多余的可怜和可惜。 但系统还是说, 「然后呢?」 人死如灯灭, 可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追问了。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就是眼前正在融化的天地。 凡人面对这种熔炉炼狱一般的恐怖图景, 惊骇而死都变得寻常起来了。 此时此刻, 未来被固定了,可思想没有。 但凡张汤有一丝畏惧——在这样天地伟力的覆压之下,生出畏死求生之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那样玩弄律法的天份,又能够在这样的年纪,坐上刘彻以下内政第一人的位置, 只要他想,系统不相信他没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他还没对刘氏那些诸侯王动手。 只需要一丝犹疑一丝动摇一丝退让,歷史就会改变, 未来会轰然崩塌, 林久会输,张汤也能挣脱不得善终的宿命。 但一直到现在, 林久没有显露出丝毫要输的徵兆。 她把最后的节点押在了张汤身上, 而张汤便如她所愿,一力承担起来这份重量。 这种人, 有这样的心性,对他来说死亡真的就是结束吗? 那些身后的仇敌,真的能够踩在他的尸体上纵情欢笑吗? 林久回答了,「然后,有意思的是,在他死后,家中财产加起来不到五百金,而且全部都是刘彻的赏赐。」 汉朝时期的金,其实说白了就是桐,而所谓的一斤,就相当于后世的248克。 系统记得刘彻对卫青和霍去病时常「赏赐千金」,之前漠北那一战,「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对于寻常士兵的封赏加在一起有二十余万斤。 而张汤是为刘彻敛财的人,九卿之一,内政第一,刘彻赏赐出去的钱几乎要全部经过他的手。 可在他死后,所留下的,就只是五百金,这少得可怜的一点钱。 林久说,「这点钱不足够准备像样的葬礼,他的家族兄弟们于是要凑钱安葬他,但他的母亲制止说,我儿子是陛下的臣子,被人恶言中伤而死,何必厚葬。」 「这时候的棺材分棺椁两部分,但张汤入殓的时候,只有内棺,而没有外椁。送葬的时候,他家里人找了一辆牛车拉他的尸体。」 系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起宣室殿上那些人,衣朱衣紫,求名求利。 想起张汤扳倒的那些诸侯,个个有金百万,身后留存的陵墓,足够一茬一茬贼,前仆后继的翻找两千年。 又想起林久之前说,张汤做过很多年的长安吏,为了往上爬而竭力地攀附权贵。 他深知此时事死如事生的习俗,于是忽然有点不明白,张汤从一介长安吏爬到了九卿之一的高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后丧葬简薄如同黔首。 但林久还在继续说,「刘彻听说了这件事,似乎也想起张汤从前立下的功劳,于是说,没有这样的母亲,也就养不出来这样的儿子。」 「随后取来张汤的遗书观看,见到张汤在上面列了三个名字,说我的死全部是由于这三人的栽赃和构陷。」 「刘彻于是下令审讯这三个人,证据确凿,尽皆诛杀。」 系统放缓了唿吸。 第213页 他听见林久说,「之前说张汤的死牵涉了三王一相,那三个名字不在这四个人之中,但是和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有关联。」 系统轻声说,「那个丞相。」 林久说,「对,那三个名字便是这位丞相府上的三个长史。」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诞。 相府的长史,大概就相当于这位丞相的秘书,官职不高,掌握的机密却很要命。 张汤选中这三个人是有迹可循的:牵涉他死因的三位诸侯王,其二已经死去,剩下的那一个,就算是张汤,在失去了刘彻的信重之后,哪怕以死筹谋,恐怕也难以扳倒。 而之所以不直接剑指那位丞相,也同样可以理解。 丞相毕竟牵涉一国命脉,倘若直接留下那位丞相的名字,则有逼迫刘彻动手的嫌疑。 以刘彻的性格,只怕会弄巧成拙。 而长史就不一样了,官职低微而险要,而且同时处置了三位长史,倘若说是敲山震虎,连敲三次,已经足够使那位老虎感到惊恐了。 果然,林久说,「在这结果出来之后,那位丞相便惶恐地自尽了。」 所以张汤的死果然不是最后的终结,他在死后也硬拉了四个人垫背。 他将自己的死也演变成了一场审判,缜密高效而冷酷。 法理之外,没有留存丝毫温情的余地。 系统半晌说不出话。 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他无话可说。 「等等。」系统突然回过神来,「可我一开始想问的不是这个啊,我也没有那么在意张汤。」 「我明明是想问,你之前是不是在切割能量。」 系统声音说着说着就变小了。 这个问题很敏感。 对于他们这种漂泊在时空缝隙中的存在来说,能量等同于生命。 如果真的如他所猜想那样,那林久现在无疑脆弱得比婴儿还不如。 这一场战争,神甚至都用不到亲自杀她,只需要冲破此时那融化的天地的封锁,所带来的反噬也就足够撕碎这种状态下的林久了。 「没错啊。」林久说。 系统慢慢张大嘴。 他看着林久,看着林久身上的衣裙。 【云山神女】,半面是彩衣,另外半面原本是雪白的底色,但在未来降临之后,也被填补上了彩色,只是带点透明的质感,如同虚幻。 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终于搞明白林久是怎么撬动未来的了。 张汤只是最后的那个支点,而槓桿还是能量。 所以之前他感觉到的那并不是错觉,从那时候开始林久就已经开始分割能量。 数量不够——当然是不够的,所以她召唤来的其实并非是未来的【林久】,而是未来的这套衣裳,【云山神女】。 分割能量,就是把所有属于她的能量,全部分割进这套衣服里,简直是割肉餵鹰一般的决绝姿态。 所以她要在打出【初承雨露】这一成就之后,再换上新衣裳。 因为要留出时间。 【成就】被打出来的那一刻会有能量反馈而来,尽管微不足道,但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能量,也都被她全部分割到了【云山神女】这套衣裳里。 何等歇斯底里的不留余地和孤注一掷。 但其实也没那么难接受,想必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施展出来撬动未来这样的禁术。 系统看着林久的脸,就算是在这种时刻,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又一次眼也不眨地把所有筹码都押上了赌桌,也又一次赢得盆满钵满。 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得到全部。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在她身上看到了张汤的影子。 还有刘彻的影子,很多很多,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子。 系统沉默片刻,忽然说,「其实之前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能改变那么多人,你甚至不对他们多说一个字。」 「但现在忽然就懂了,是因为本质上来说你们是一样的,你跟他们是同样的人。」 林久反驳他,「我没有改变谁。」 系统看着她。 她说,「我没有傲慢到以为我可以改变天命,每个人终将走上每个人的路,我最多不过是推了一把,加速这个进程,或者使他们更进一步。」 「非要问为什么,因为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系统说,「我不太认同你的说法,还有就是为什么你要在这种毫无必要的地方谦虚起来啊。」 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紊乱的时空,他看见很多破碎的画面,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 他看见刘彻说,「在我一生中,有很多个瞬间,错觉我与神女棋逢对手。但其实我只是她手中拨弄的一枚棋子啊。」 他看见霍去病纵马奔驰在巨大植物的叶片下,看见他摘下铁面具,卸下头盔,濡湿的长髮一泻而下,簇拥着他年轻英武的面孔。 他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神庙,建筑风格类似波斯或者天竺,他正仰头看那黄金穹顶上雕刻的神像,阳光轻轻落在他脸上,如同镀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粉。 他看见卫青立在中军帐中,忽然如同心有所感,往长安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又看见东方朔在春天时乘车出游,转头对着随从说,「想我当年,也不过是乡野间蹦跳的一只麻雀。」 第214页 最后他看见张汤的面孔,他立在公堂之上,阶下囚徒腰白玉带,披王侯的华服。 一时又看见那辆牛车,拉着张汤简薄的棺材,一路往坟墓中走。 如梦如幻一般,他又听见林久的声音。 她像是在看张汤,又像是在看张汤身前身后许多人。 系统听见她说。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啊,七王和圣人都死绝了,但在有些人的心脏里,你还能听到春秋的遗响。」 话音落下,天地融化殆尽,被裹挟在其中的神悄无声息地停止了挣扎。 祂完全被消化掉了,化为养分,被归入林久的身躯之中。 借贷未来的禁术也已经到达极限,摧枯拉朽般的反噬即将到来。 但在那之前,林久伸开手臂,一直伸到极致,像是要触摸这个时代的温度。 山河社稷在她脚下无边无际铺展融化。 融化成她披在身上的漫漫衣裳。 透明的质感变得凝实,所有空白的底色都填满了斑斓的疆域色彩。 系统在其中找到很多见过和没见过的地方。 从长安城到东莱郡,从霍去病饮马的瀚海到罗马帝国辉煌的都城君士坦丁堡。 经兮东西,纬注南北。 这就是在她手中狩猎过真神的顶级套装。 sp【世界】。 第101章 后记01 林久 脱离任务世界, 回归主世界时,林久和系统遇到了一场短暂的时空风暴。 也就是在这场时空风暴中,系统窥见了林久的过去。 他首先确定的是他没出错。 为了规避风险, 他抓取的宿主都是已死之人,或者说得再直白点, 只是一片破败的残魂。 在被他绑定之前,林久同样也是一片破败的残魂。 在她原本的那个世界里,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在这个时候, 系统才恍然意识到, 她不是神,她只是伪装成神女而已。 系统看见还是个小女孩的林久, 她穿着雪白的实验服, 站在实验室里,胸口上印着巨大的「09」两个数字。 原来如此,林久,就是09。 她是人工选育出来的,诞生在实验室里的基因工程产物。 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攻克那个被称为「主神空间」的入侵病毒。 系统想起之前, 林久说过主神游戏,那时候他只是不以为意。 但置身其中, 哪怕只是在读取一段残魂的记忆,哪怕只是偶然听到实验室工作人员议论的只言片语。 眼神, 脸色, 动作,手势, 欲言又止的喉咙和舌头。 他们是被主神空间选择成为「歷练场」的炮灰位面, 随时可能有主神玩家降临。 那些人携带着人不可能拥有的超凡力量,而且肆无忌惮, 可以在城市中心打开丧尸病毒,也可以为了积分对准闹市发射核。武。 每一次都没有前兆,每一天都可能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惊惶和不安就像是秋天的冷雾一样缠绕上来,静悄悄的,没有声息,直往骨头缝里渗透。 系统有点坐不住了,他试图主动探寻林久关于主神游戏的记忆片段。 他已经预设了自己将要看到什么,无非是凌乱的片段,杂乱的血,残肢,扭曲得让人分辨不出是人类还是怪物的躯体。 应该还会有人死前空洞无神的双眼,既然林久是「09」,那至少能看到「01」、「02」、「08」……很多很多人的死相。 系统的唿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找不到这些片段。 没有,竟然没有。 他只是看见,那个脸色憔悴的工作人员,在抽完血之后递给林久一根棒棒糖。 林久珍惜地含在嘴里,过一会儿又拿出来,不捨得含着吃,只捨得偶尔舔一舔。 但那根棒棒糖还是很快就融化殆尽了。 电击试验之后她扶着墙慢慢走回卧室,路过窗边时驻足看了一会儿,那时候正有一线阳光照在窗台上的吊兰新发出来的叶片上。 一片渡着金粉的浓绿。 一直待在实验室里。 有时候也会出去,有生日蛋糕,还买了漂亮的裙子。 还去过学校。 她坐在台阶上托腮看着小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门卫走过来问她为什么不上课。她站起来,比操场上那些小孩子还更矮小瘦弱一点。 实验室里越来越焦灼的进度中夹杂着这些细碎的片段。 主神游戏在这时就像是悬挂在天边的一大片乌云,他就在那里,即将覆压而下,一旦降临就要摧毁这整个世界。 但在毁灭日到来之前,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像窗缝里透出来的烛光,又像是笼在手心里的一小支火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系统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高级玩家通关弒神,09最终与主神空间同归于尽。 绑定林久的时候,筛选宿主的那段代码顺便抓取了一些世界信息。 所以他还知道更多。 从01到09。 没有留下尸体,更不会有墓碑。 没有人知道主神空间是如何消失的。 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这个入侵位面的超级病毒消失了。 而那些怀抱某种目标主动进入游戏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经歷过苦难的人更懂得珍惜安稳,于是,还活着的人不约而同地埋葬了这段歷史。 第215页 系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闭上嘴。 你保护了世界,但世界甚至不记得你,世界也没有给过你一个名字。 最后系统试探着,吞吞吐吐的说,「你觉得,你是为了什么而出生的?」 林久毫不犹豫地说,「人都是为了幸福而生的,我也一样。」 残魂有限的记忆空间,都留给了她经歷过的幸福时刻。 高端玩家,通关弒神,只是一份理所当然要完成的工作。 系统之前看见的那些,才是09这一生中,最珍贵最闪耀的东西。 : 刘彻 夜梦惊醒,刘彻从床上坐起来,挥退了听见声响想要进来点灯的近侍。 一片漫无边际的昏暗,他一个人静坐着,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唿吸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静寂得就像是死后世界。 这一年刘彻已经不算是年轻了,但离年迈更远。 更何况他是皇帝,此时他正处于一个皇帝最富有精力,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年纪。 他依然精力充沛,体格强健,开弓可以射死健鹿,每顿饭都吃掉很多谷、粟和肉。 而在夜晚,每一天他都睡得很好,睡眠从来没有成为过困扰他的问题。 但今夜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睡不着了。 他不太愿意去想失眠的原因,但手已经自觉地摸向了枕边—— 什么都没有,他摸了个空。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枕边,总是放着一只小巧精緻的楼船。 比麻雀窝还小的一只小船,细看却能在其中找到堪称恐怖的复杂结构,房屋、望台和戈茅、旗帜,全都歷歷在目。 刘彻是飨食天地之间所有至珍至宝之物的君王,他的少府供养着举国上下最顶级的匠人。 其中有些匠人一生就只做一件作品,只希望能得到刘彻的一个笑容,甚至一个眼神。 可即便如此,在见到这艘小船之前,刘彻也从来不敢想像,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精巧之物。 他传召少府的木匠前来观赏这艘小船,那些人全部啧啧称奇,指着那些支撑起船体的龙骨,说这比麻雀身上最细微的骨头还更纤巧。 刘彻只是看着,沉默不语,略微有些出神。 其实他心里都清楚。 那些细节固然奇巧引人赞嘆,但这又不是少府进献给他的玩具,这艘小船上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繁复的架构。 一艘船。刘彻在心里默默说。 一艘像是那天所见到的,海上仙山一般的船。 这就是神女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再后来少府的工匠每天都来观察那艘小船,刘彻命令他们拆解,然后再拼装,以纸笔记录其中的组件和结构。 就这样慢慢画出了很多张图纸,那些图纸最终造出来很多艘巨大的船。 后来那些船出海了,从帝国最东面靠海的东莱郡不夜县出发。 为了祈求上天的庇佑,刘彻将那艘小船交给使者,令他带去了不夜县。 从此他的枕边空空荡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彻才意识到,神女真的已经离去了。 来无痕迹,去无踪影。 于是从前种种思绪,都落不到实地上了,只剩下空空荡荡。 刘彻慢慢躺回去。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他忽然想起宋玉的高唐赋,想起其中巫山神女的自白。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凡人纵使招展着衣袖,又如何挽留云雨。 刘彻睡着了,朦胧中他做了个梦。 梦中他清醒得诡异,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知道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另一个自己。 没有遇到神女的自己。 梦中他游走在未央宫中,如同一缕寂寞的鬼魂,没有人看得到他。 他冷眼看着那个自己,看他少年的隐忍,长成以后的意气风发。 看他在烛光下,对着前线传来的战报笑不自禁。 再看他中道崩溃,宠爱的冠军侯猝然长逝,从此局面急转直下。 或许是因为旁观者清,到这时候,刘彻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再难挽救。 他冷静地分析着,不仅仅是因为冠军侯的逝世,使他失去了优秀的将领。 更因为连年征战,朝堂和民间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没有钱,没有粮食,没有人支持,缺乏士兵,又缺乏将领。 但他更知道这个自己不会放弃。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少年时他对匈奴怀着多么刻毒的怨愤。 他们刘家的男人,从高祖斩白蛇起义开始,市井游民的血脉,最终坐上了皇帝的位置。 就是这样的高祖,高皇帝,刘邦,一切荣耀的起源和开端,晚年兵败白登山,在匈奴的控弦之士面前,留下了此生最耻辱的一笔。 没有人将这件事说出来,高祖死前没有提这件事,文帝死前没有说给景帝,景帝死前也没有说给刘彻。 但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必说出来的,从眼睛里,从朝夕的相处中,从相同的血脉中,那些东西就在那里流淌。 匈奴。 刘彻念着这个名字。 有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个流传在血脉里的诅咒。 刘氏的帝王,註定为其所困,不得解脱。 他觉得他是能打碎诅咒,得到解脱的人。 第216页 没有原因,非要说的话,就是因为上天选择他生在这个好时候。 昔年秦皇嬴政奋六世之余烈,终至一扫六合。 如今他带着汉室六世的怨恨——所以怎么能甘心。 匈奴不灭,就没有解脱。 所以刘彻就看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启用更年轻的将领,用更疯狂的手段敛财,杀卫子夫,杀刘踞,求长生,上泰山封禅。 他知道这个刘彻已经疯了。 骨子里那点怨恨而不得满足的火要把他烧疯了。 倘若上天不愿给他终结诅咒的天命,为什么又在元狩年间,给他那样的意气风发。 叫他觉得所谓的解脱,触手可及。 倘若上天要给他终结诅咒的天命,那他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 怎样才能挽回,怎样才能回到正轨。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 刘彻老了。 刘彻看着那个衰败的自己,一个眼神浑浊的可怜老人。 他蜷缩在富丽堂皇的宫殿深处,以警惕的眼神看着周围每一丝细微的纹路,一丁点声响都足够使他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跳起来。 他开始疯狂地杀人,好像只有血腥气,才能稍微解他心中的渴。 最后他要死了,死前终究没能逃脱从六世先祖那里继承来的诅咒。 刘彻看着年老的自己发了一封轮台诏。其实就是罪己诏,其中悔恨穷兵赎武,悔恨杀妻杀子,悔恨寻求长生,悔恨这么多年的暴政。 不是。 刘彻轻声说。 哪有那么多的悔恨。 只是因为他要死了,而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帝国还要继续走下去。 没有人听说过千秋万岁的君王,但君王总想要千秋万岁的江山。 梦快要醒了。 刘彻觉得恍惚。 他想起窦太皇太后的眼神,想起她叫他彻儿。 年少时他憎恨窦太皇太后一力主张修养生息,而在这个世界,他死前最后留下的遗命,正是休养生息。 梦醒之后,刘彻默默睁开眼睛。 他已经记不起来梦中的内容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在其中想了一个问题。 神女来了又走。 他枕边依然空空荡荡。 一切好像没有任何改变。 一切又都好像发生了改变。 第102章 后记02 霍去病做了一个梦。 起初他没意识到那是一个梦, 因为梦中种种与现世无所差异。 梦中他同样是大司马嫖姚将军冠军侯。 这样的年纪轻轻,扬名立万。 同僚中有人调侃,说他不愧是长平侯的外甥, 荣光至此,仍然面不改色。 君不见多少人在战场上拔剑生死, 血泼到脸上也还带着笑意,却在封赏的旨意传下来时被发跣足,喜极而泣。 如今见到冠军侯大人, 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将之才。 满座闹笑, 霍去病也跟着笑。 他环视身边的同僚,不, 时至今日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同僚了, 众人都在他之下,都是他的下属。 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战场之上,所有人都跟随在他马后作战。 所以他会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淡然而理智。 或许因为这样, 有些人认为他和舅舅相似,还有些人认为他刻意模仿卫青。 外甥模仿舅舅, 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不少见,小男孩本能就会模仿身边的男性长辈, 更何况他的舅舅又是那样了不起的大人物。 但其实并不是。 霍去病没有要模仿卫青的意思, 只是作为战场上的指挥官,应该是那种模样。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指挥官率先做到这样的地步, 麾下的将士才能够拥有面对任何局面的勇气。 但是。 违和感像是水中的小气泡那样飘飘忽忽地浮出来。 霍去病看着下属们欢笑的脸。 他在思索,什么时候他竟然有了这样的沉静。 此时并非是在战场上, 他也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得到如此光耀四海的封赏,即便不至于被发跣足,喜极而泣,他至少应当感到一丝欣悦。 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就好像他的箭已经射向过月亮那样光辉而高远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见过月亮为他坠落那样不可思议的场景。 所以如今得到这些,除了无动于衷之外,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可是翻遍脑子里每一片细微的记忆,根本就没有过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逝,霍去病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来。 第二次感觉到这样的违和感,是在他出征时,遇到一次盛大的嫁娶,似乎是匈奴某位王爷的女儿要出嫁。 那一次的战利品中有一盒为新嫁娘准备的,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焉支草。 这是长在焉支山上的一种红色的草,女孩子喜欢它们,磨碎之后用来染唇。 现在焉支山已经是他的战利品了,元狩二年,他奉天子诏书,领万骑出陇西,翻越贺兰山,绕到焉支山后袭击了居住在那里的匈奴人。 后续清点战利品,那一战砍掉的头颅有八千多个,从那以后匈奴人开始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第217页 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霍去病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把那盒红得滴血的焉支草揣进了怀里。 他是指挥官,所有战利品理应由他先挑选,没有人会在这种小事上不给他面子。 但他仍然看见麾下有一位将士,脸上有遗憾的神色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遗憾,不能把这些焉支草带回给自己的新嫁娘。 回过神之后霍去病慢慢皱紧了眉头。 焉支草这种东西,是应该送给女孩子没错吧? 可他家里没有女孩子,他对女孩子也不感兴趣。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应该是想把这盒焉支草带回去送给谁的,可是和上次一样,翻遍脑海里每一段记忆,他找不到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后来那盒焉支草一直被霍去病放在床边的几案上,睡前最后一眼,醒来第一眼,那样近的位置。 有时候他打开那个小盒子,香气从靡红的颜色里渗出来,像是凑在女孩子颊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试图这样想,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像是颤慄又像是……恐惧,心跳声震得他耳朵发疼。 霍去病慢慢皱紧眉头。 非要说的话,这好像也是一种心动,是比战场上生死时刻还更激烈的心动。 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似乎并不是能闻到她身上香气的关系。 霍去病把盒子合起来,仍然放回去。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终浮上水面的真相。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元狩六年,他垂死之际。 霍去病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却已经渐渐看不见围在身边的那些面孔。 他想过自己的死法,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战场上,善战者总是如此,其实他和他麾下那些每次出征都战死很多的普通士兵也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没有想过自己会病死在床榻上,而且死得这样早。 好像应该感到遗憾,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 但好像也没有多少遗憾,这一生已经足够肆意辉煌。 违和感就在这时浮上来,密密麻麻,清晰到叫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霍去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平静了,这种时刻他竟然什么都不想说。 这不对,至少匈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还有舅舅,还有陛下,朝堂那些错综复杂的局势……多多少少也应该觉得放不下吧! 可他只是沉默着,甚至还有点想笑。 就像是此生已经见识过最广大的战场,匈奴算什么,匈奴之外那些广袤的原野又算什么,他甚至见过神与神之间的战场,见过……见过…… 霍去病猝然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神女。 怎么会,之前竟然遗忘了神女的存在。 他见过神女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少年时张开弓射过神女的羽翼,封狼居胥时放出狂言说有一天我要举剑册封神女。 在漠北时见过神女举剑,剑光如同荆棘纵横整面天空,后来回到长安,未央宫中的盛宴上之上,丝竹管弦,衣香鬓影,神女举杯,看着他,默默喝完一整杯酒。 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跳出来,声音震耳欲聋,如同雷霆如同擂鼓。 他知道有人私下说他是怪物,只有怪物才能立下如此骇人的功绩。 此时他也禁不住怀疑难道自己真的是怪物?不知不觉中神女已经将他改造成了怪物?不然人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心跳。 心跳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 脑海中模煳的画面就在这样的心跳声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来了,这时候匈奴已经归降了,就归在他麾下,追随在他马后为帝国远征。 后来他的马蹄踏上了一片阳光炽烈的土地,那里长着叶片巨大的植物,还有金碧辉煌的神庙。 他下了马仔细地看过神庙最角落的雕饰,想着回到长安之后,倘若可以觐见神女,就把这些讲给她听。 之前讲萨满的面具,她看起来,很喜欢听。 倘若要回想,这一生最难以忘记的每一幕回忆,都与神女息息相关。 梦醒之后,霍去病从床上坐起来。 四周安安静静,他一时间生出一种今夕是何年的迷惘,有点分不清自己此时正置身何地。 神女离开的时候他正在外远征,就在那些金碧辉煌的神庙前下了马,摘掉头盔。 天热,骑在马上挥刀又很累,他出了很多汗,儒湿的长髮从头盔里披下来。 他拧着发尾思索着要不要把头髮剪短的问题,肥胖的神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讲话,翻译说君侯他在夸你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就在那一瞬间。 霍去病的手指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只是等到回过神来,神官说话的声音已经顿住了,脸色也从谄媚换成满脸见鬼一样的惊恐,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忙不迭地闪开视线,头恨不得低进肚子里。 为他翻译当地神官讲话的下属也满脸惨白,勉强露出哭一样的笑,说君君君侯…… 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去,看那神庙在炽烈阳光下闪着光的金顶。 他克制住抚摸手腕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他手腕上曾经长着一个花苞形状的印记,就在刚才,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浮现出来。 第218页 他没有低头看,但他知道,那个印记已经消失了。 后来他和神官单独说话,不是那个只知道谄媚的肥胖神官,而是一个看起来很镇定的干瘪老头,据说是这几十个土邦中最有盛名的智者。 没有翻译在场,这时候霍去病已经学会这里的语言了。 他学东西很快,尤其是在刻意去学的情况下,之前还想学这里神官用来祭祀神的歌,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必要了。 干瘪老头在他面前镇定自若,他对霍去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要走了。」 霍去病没有掩饰的意图,点头说是。 老头问为什么。 这个丰饶肥沃的国度,已经被他们征服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活在惶恐不安中,因为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终也会屈服在这些恐怖的铁骑之下。 这时候走,等同于放弃了到嘴的肥肉。 霍去病笑了笑说,因为眷顾我们的神离开了,神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那个干瘪老头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想了想,很郑重的说,不管你相不相信,但神是真实存在的。 他觉得有点好笑,他坚信神的存在,反而是这位异国最负盛名的神官对神持怀疑态度。 干瘪老头眼睛里透出迷茫。 霍去病有些失望,原本他想问这老头一些关于神的问题,但现在他没有再和这老头继续说下去的意愿了,他站起来。 老头叫住他,第一个问题是,「你们还会回来吗?」 霍去病说会,「神离开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 老头的第二个问题是,「神是什么样子的,神的降临,改变了你的命运吗?」 当时霍去病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到现在,他做完这场梦的现在。 倘若死在元狩六年就是他的命运,那神女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一直活了下来,就此来看,以后还会再活很长时间。 在那样的年龄,他原本该死去的那一年里,他远征回来,载誉而归,未央宫中盛大的宴会上,天子持酒相祝。 高官贵戚,见了他,都行礼尊称一声君侯,麾下笑嘻嘻地说,君侯打马过长街时,牵繫了半座城的芳心。 功名利禄,万众敬仰,样样都有,再没有比这更辉煌更圆满的一生。 但好像也没有改变,未央宫的宴会上,他脸上心里都如同平湖。 因为知道已经不会有人迎着他的视线,慢慢喝下一杯酒……没有人知道那个场景他在梦中反覆回想了多少遍。 在每一个深夜里,不满足就像是一条虫,在他心脏里蛀出一个空落落的大洞,再有多少功绩,也填不满那种空洞。 小时候那一箭没有射穿神女的羽翼,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未尝没有存有孤愤之心。 倘若神女是天命的象徵,则我这一箭要射落天命。 小时候没有做到。 长大以后也没有做到。 直到现在,再也没有那样做的机会了。 霍去病看向床边的几案,熟悉的位置,放着熟悉的小盒子,不需打开看他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磨碎的焉支草,殷红如滴血,正渗出香气。 如同凑到女孩颊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原来在梦以外的世界,他也在战利品中,挑出了这个小盒子,揣在怀里,带回长安。 原来是想给她看,长安城的女孩子,都用焉支山上的焉支草擦在唇上。 是我把焉支草带到了长安。 夜还很长,霍去病又躺回去。 心里恍恍惚惚,升起一股明悟。 是在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神从不改变,神只是给予和收取。 早在得到的同时,就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第103章 后记03 (真实歷史的卫青梦游神女世界) 卫青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年纪小小, 是个穷苦的牧童。再后来他长大了一点,成为平阳公主府中的骑奴。 卫青镇定地经歷这一切,镇定地放羊和牵马。 没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 这原本就是他经歷过的人生。 和后来宣室殿上站在长平侯身后那些人猜测的不同,和后世那些史学家们猜测的也不同。 小时候卫青没有过远大的志向。倘若命运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那卫青这个人,一生最荣耀的时刻,就是为平阳公主牵马。 一切的起因是阿姊被选入宫, 随侍在帝王身侧。 有了这样的际遇, 卫青得以升任天子侍中,追随在天子身后外出围猎, 以至于后来, 得到天子的看重,步步直上青云。 纵观他这一生,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太大的野心,但也没有错过任何一次的机遇。 卫青心态平和而稳定地在梦中洗刷小马驹脏兮兮的皮毛。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梦中的世界发生了转变。 起初,是神女的出现。 梦中的时间线是跳跃而不连贯的, 前一刻卫青还在洗马,下一刻就站在宣室殿上受封长平侯。 朝会之后许多人凑上来恭维, 口中说大将军载誉归来, 又得到陛下的嘉奖——到这里都还算是平常,然而话锋忽然一转——恐怕就连神女, 也要加以青眼了。 卫青的笑容僵住了。 第219页 不是因为这句话怎么样, 而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灼烧一般的幻痛。 就像是一簇火, 正在手上烈烈燃烧。 卫青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过激的举措,但或许是因为平时温和内敛的作风深入人心。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显而易见被他突变的脸色吓住了,不多时就各自找藉口散了个干净。 卫青没有在意,他原本就以不朋不党而闻名。 此时他的注意力正放在其他地方。 手臂上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消失了。 回到家中之后,卫青刻意解开衣裳,细緻地观察之前感到疼痛的那块皮肉。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寻常的一块皮肉而已。 没有火焰在上面燃烧,甚至连一丝瘢痕也不存在。 他整束好衣冠,想起疼痛升起的那一瞬间,听到的那两个字。 神女。 ……他并不记得,这时候有能够被称之为神女的存在。 一个怪异的点出现之后,更多怪异的点紧接着也浮现了出来。 第二次感到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是在战场上。 时间线依然跳跃得毫无规律。 前一刻卫青还在长安城的大宅中刷洗自己的战马,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战场上。 喊杀声中血肉横飞,他骑在马上挥舞长戈——就在那一瞬间,疼痛再一次如同火焰喷发一般爆发了。 卫青的心脏都冻硬了。 难以言喻的惊恐侵蚀了大脑,他唯一能做的是竭力抓紧手中的武器。 在战场上任何一丝疏忽都有可能送命,更何况这种突然发作的疼痛,猝不及防之下甚至容易使人从战马上一头栽下去。 就算是中军坐镇的主帅,身边环绕着层层的护卫,但其实跟那些奋死拼杀的士兵,也并没有任何分别。 死的气息已经吹拂到了后颈。 但出乎卫青的意料,这具身体似乎存在自己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疼痛并没能击垮他,反而好像使他亢奋起来了。 心脏如同擂鼓一般在胸腔里跳动,全身的血都像是要烧起来了,卫青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他的眼睛一点在发亮。 他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绝姿态,放开长戈,任由这件兵器掉到地上,转手拔出腰间佩剑。 眼睛里像是溅上了血,这一刻眼中所见的天地之间,如同蒙上了一层血雾。 卫青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剑,剑刃从肩膀入肉,一直到腹部穿出。 血肉筋骨全部在这一剑中被砍断,靠得过近的敌人被他生噼生了两半,上半身缓缓从下半身上滑落下去,大团腥臭的内脏从断开的腹腔中喷出来。 一直到此战之后,卫青都还清晰记得,那个人脸上的狞笑,忽然凝固的那一刻。 他皱紧了眉头。 不是因为那个人惨烈的死状。 卫青不是弒杀的人,他战绩显赫,但身上并不带丝毫杀气。 但他更不是软弱的人,这种悽惨的场面,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内心。 他在思索的是另一件事。 离开战场之后,胳膊上的幻痛就消失了,如同烈火熄灭。 但这次卫青清晰地感到一种不满足。 该如何形容呢,就像是胸腔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迴荡着风声。 就好像只有在那团火烧起来的时候,那个洞才会短暂地被填补。 那团火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和不满足,唯有横飞的血肉,才能稍微解这焦渴。 卫青天性中有平和的特质,轻易不生出情绪的波动,因为这点若有若无的焦躁,对他的影响并没有这么大。 但是他找不到理由。 在他过往经歷的那一段人生中,他身上没有烧起过这样的火。 到这时候,卫青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经歷的人生,并不是之前所以为的人生。 有一些改变已经发生,但他不知道那些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就像是孤身行走在黑夜里,他没有办法分辨出来,路上遇到的哪些是人,哪些是怪物披着人皮。 第三次感到那种疼痛,是他直面那位所谓的神女。 未央宫的宴会上,卫青起初在看霍去病。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再多看看他。 在入梦之前的那个世界,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接到了这个外甥的死讯。 后来很多年里卫青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跟在自己身后长大的小孩,又想起宣室殿上与自己并肩的冠军侯。 一生中总有那么多的伤痕,这个外甥是卫青的一道伤痕。 他看见霍去病举杯,仿佛是向着陛下的方向。 起初卫青并没有多想,但一种敏锐似乎存在在这具身体里,卫青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了一下。 然后他看见那位神女。 那看起来完全是个小女孩,长发漫漫地簇拥着雪□□致的脸,神色带点心不在焉。 她坐在陛下身边,像是新近受宠的夫人,或者公主。 但卫青知道不是。 那两个字似乎不是想出来的,而是直接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的。 神女。 他知道他看见的就是神女。 怪物。 他这样想。 但是心里却提不起警惕。 第220页 宴会上歌舞昇平,他心里沉静而放松。 什么都没有发生。 胳膊在微微的发疼,但那种灼痛,在这时候,就像是在冬天烤火一样,只是叫人觉得暖融融。 从始至终,卫青都无从探究,在梦中的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极少见到那位神女,更没有靠近她的机会。 极偶然的时刻,他听到一些流言,说神女青睐英勇挺拔的年轻将军,因此看重冠军侯。 那一瞬间卫青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回想起自己这一生。 龙城那一战,他名扬四海。那一年他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那一年他也是英勇挺拔的年轻将军。 所以是在那个时候—— 卫青睁开眼睛。 窗外月光朗照,如同霜雪。 梦中所见所闻,歷歷在目,清晰得像是眼前明月。 卫青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兀地惊醒过来了。 在最后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龙城那一战,二十余岁的年轻将军是他,而不是梦中那个卫青。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从那个卫青的身上醒过来,回归到了自己的命运轨迹之中。 卫青想起更多事情,想起梦中所见,始终英姿勃发的陛下,始终英姿勃发的小外甥。 跟那个卫青比起来,他过着的简直是枯藁一样的日子。 但说是羡慕,好像也没有,说是欣慰,也谈不上。 卫青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人赞扬他,人前人后,说他少年时就显露不平凡的天赋,后来果然成为陛下最倚重的肱骨。 但他自己觉得,他只是很清醒,这才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天赋。 这份天赋使他漂浮在汉帝国的朝堂之上,始终不至于沉没。 也使他行走在梦中时,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梦中那个卫青总是沉默,这也是卫青熟悉的姿态。 沉默寡言方能洞若观火。 镇定自若方能无坚不摧。 但在宴会上,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转瞬即逝的一瞬间,卫青也意识到,梦中的他,希望神女的视线能够落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手臂上灼烧的幻痛和杀人的手法都是希望那件事情能够重演。 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渴望视线的降临。 他不太确定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手臂上会不会再度出现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 因为他期望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在卫青从梦中醒来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这也是能够预料到的事情,神当然不会长久停留在人的世界。 他所渴求的视线,也跟随着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落到他身上的可能。 只是手臂上时时还会泛起烧灼一般的幻痛。 在神女走后的第一年,幻痛开始减少,第二年变得更少,第三年几乎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但一直到第四年,第五年,一直到卫青醒过来的那一年,烧灼一般的幻痛一直存在着。 就像他渐渐稀少地想起早逝的小外甥,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直会想起。 人一生有那么多伤口。 那也是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第104章 后记04 刘彻: 刘彻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 他如常处理政务, 时而往上林苑行猎,兴致勃勃地规划自己的帝国版图,听李延年在金殿上唱颂圣的歌。 尽力把自己每一寸时间都填塞得满满当当。 但有时候, 在他的车驾行走在宫道上,耳边传来碌碌的车轮滚动声。 那种念头会突然浮现出来, 就像是夜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 神女的离开,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或者说,是不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这种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他按了下去。 他知道这种事不能多想。 失去的东西就让他失去, 既然不可挽回那就不要挽回。 他理应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应该关注什么,念念不忘到最后的结局就是疯魔。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那样的下场。 神女走之后他做的那个梦, 梦中那个疯狂又虚弱的, 如同朽木一般不堪的老头。 有时候刘彻会想起那个人苍苍的白髮和深刻的皱纹。 往好处想这证明他年寿长久,是吉祥的徵兆。 他拒绝去想在那长久的年寿中,那个人遭遇了怎么样的折磨。 是,他不否认那就是他自己。 正因为见过了那样的自己,所以才会生出恐惧, 忧心自己终有一日也陷入那样的境地。 那个刘彻他求索无门,走到了死路的尽头, 疯狂是无可避免的下场。 而他不一样,神女已经离开了, 可神女留下的那些东西是没办法带走的。 他有充足的粮草, 悍勇的军队,英明的将军。 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终结了匈奴这个流传在刘氏血脉中的恶毒诅咒。 死后他将有一个辉煌的庙号, 后世倘若有人修史, 提起他的名字,在歷世帝王之中, 也要写一笔年少有为。 他和那个刘彻本质上是一样的,唯一特别的是他稍微有一点运气。 就因为那一点点的运气,已经註定了他不会癫狂可怜到杀妻杀子,又下轮台诏。 第221页 天命在我。刘彻在心里说。 他尽力的让自己不要去想——在神女还在的时候,他曾经奢望过那不朽的长生。 可能是功成名就被神女吞进肚腹中的长生,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长生。 尽管异想天开,可那点运气偏偏就眷顾他,神女偏偏就降临在他身边。 所以为什么不能奢望呢。 匈奴不是那样轻易就被灭掉了,之后的闢地远征,不也是那样的顺利吗。 神女在侧,天命在我,所以我所思所想,就该是这样,无往而不利。 那种一直压制着的情绪终于冲破障碍,沸腾着奔涌出来了。 为什么突然就离开呢,其实是一开始就对我没有兴趣是吗。 凡间的帝王在你眼中也没有那么特别,我以为的冷漠和食慾其实只是假象。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从天上下来是为了和我下这一盘棋。 所以我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此生我治理我的帝国,都没有耗费过如此宏大的心力。 叫我怎么说呢,我以为这是身为凡人,所能对神女所表达的至高的敬重了。 但事实是一直在欺骗我,只是想要利用我达成某种目的。 我是有哪里没有满足您的需求吗。 还是说我只是您拨弄在指尖的一枚棋子。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还做得很好。 所以您得以顺利的从我身上取得您想要的,然后就像抛弃一张废纸一样把我抛弃了。 有时候,刘彻想,我觉得我也不必这样洞若观火。 这样就不会清晰地意识到此前种种只是大梦一场,他从始至终在神女眼里,就连利用价值都少得可怜。 丝竹管弦的声音漫漫在垂落的帷幕中回想,李延年在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这身为帝王的一生,还在继续,不停的继续。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刘彻出神的想,听闻在极北之地,有一座极其寒冷的山,称之为天柱。 云山神女。 北方那座山的名字,是不是就叫做云山呢。 —— 霍去病: 后来霍去病不常回到长安,他总是在外征战,就那样度过了很多很多年。 在极少数回到长安城的日子里,他觐见宣室,走出来时,会习惯性地眺望清凉殿的方向。 那已经是一座空置的宫殿了。 陛下没有明言封口,但未央宫中上上下下,没有人再提到这座宫殿。 清凉殿已经成为一座不存在的宫殿。 霍去病说不清楚自己在眺望什么。 或许是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都是年少时的狂言。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神女走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还有无尽的前路,足够他走上一生。 可那终究都是人间的路。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企及了人世间最巅峰的权势,所以那时候忍不住探寻神女身后的那条路。 内侍小心翼翼地叫他,「君侯。」 霍去病收回视线。 他觉得自己离那条路最近的时候,就是神女说那句话,乃蔽青天而飞去。 那一瞬间他心情激盪,手上的伤口撕裂又渗出血,却觉不出丝毫痛意。 所以后来神女忽然毫无徵兆地离开,那条路紧跟着轰然坍塌之际,霍去病少有地感到一丝茫然。 听说神女走的时候,灵沼上正演那出戏,正演到虬龙蔽青天而飞去。 在那个有辉煌神庙的国度中,流传着种种神异的传闻。 第二次去到那里的时候,那个老朽的神官告诉霍去病说,所谓的神启,是仅给与一个人的。 说出口的同时,神就会改变心意。 霍去病沉默片刻,问,说出神启是犯错吗。 神官说,这也是神编织的天命中的一种。 然后就是梦到那个早逝的自己。 从那个梦中醒来之后,霍去病一直在想——不是在想自己的英年早逝,他没有那么畏惧死亡。 既然存在他早逝的一种天命,那是不是也存在一种他走上神女身后那条路的天命。 那样的天命……何时入我梦中来。 无论如何,也想要看一眼那条路上的风景。 内侍又叫,「君侯。」 腰弯得很低。 霍去病剥了一块糖塞在嘴里,边用牙齿咬碎糖块,边走上出宫的那条路。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年少时,盛宴之后,和舅舅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回家。 那时漫天盈满霜雪般的月光。 这一生,也曾在年少时,弯弓射落月光。 —— 卫青: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他也曾经像霍去病一样,承受过神女的眷顾。 非要说的话,那眷顾并不带丝毫美好的色彩,而只是一味的残暴和恐怖。 那时候神女以血涂抹在他手臂上,此后很多年,那块皮肉上一直会传来灼烧般的幻痛。 这么多年了,卫青一直很清楚,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那件事情忘掉。 第222页 无论是在草原上碰到的那个古怪的人影,还是回来之后在清凉殿上看见的古怪的神女。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手臂上的疼痛总也无法消除。 所以卫青一直以为,是因为这种诅咒般的疼痛,所以他无法忘记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可是一直到神女离开之后,他也没能完全消除掉手臂上这种时不时传来的幻痛。 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与神女之间的交集,不关注她,不去看她。 可是在手臂上的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看见神女的眼睛。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个维度,神女的视线似乎一直凝住在他身上。 卫青清晰地知道这是错觉,但在意识到的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没办法摆脱这种错觉了。 如鱼在水。 就算是神女已经不在了,就算是鱼爬上了岸,也改不掉深刻在每一寸鳞片上的,水的痕迹。 手臂上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吐露过,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医生。 起初卫青一直觉得,是因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件事,只是一点疼痛而已,他可以忍耐。 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明白了。 不说,不治,是因为他从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开始,就已经意识到终生无法摆脱这幻觉般的火焰。 那其实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而自古以来心病都无药可医。 —— 东方朔: 东方朔年纪渐长,收了几个侍奉洒扫的弟子。 那时候他已经位至九卿,实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弟子们带着笑脸侍奉在他身边,就像这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在又一年春天来的时候,东方朔带着弟子和僕从,出长安城,牵着黄狗去追野兔。 有个小弟子笑嘻嘻地奉承说,这可是秦朝李斯将死前最放不下的享受啊。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李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比拟东方先生。先生精研易经,必然能趋吉避凶,走对一生中的每一步。 东方朔听了只是笑笑。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他精研易经,就连在朝会上,也不忘偷偷袖一卷易经。 但其实他从前对易经并不太感兴趣,教他卜算的老师曾经说,你有通天的才华,可惜志不在此啊,终究不能勉强。 东方朔知道那时候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在宣室殿上,在天子座下。 那时候射覆之术一度成为他取悦天子的把戏。 是从董仲舒走后,才开始重新捡起了易经。 那时候他意识到他离董仲舒这种人其实很遥远,之所以能够稍微有一些交集,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后半生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只是因为他是董仲舒的同类。 可是为什么选中他呢。 表面上东方朔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私下他捡起了易经,试图问道于天。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要以卜算的形式,委婉的问道于神女。 其实直接去觐见神女倒也可以,可是东方朔忽如其来地羞涩起来了。 他觉得他在神女所选择的人中实在太废物了,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卜算上的天份。 偶尔也想要向神女稍微展露自己的天份啊。 但在他觉得自己对卜算之道的理解,足以问道于神女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呢。 其实东方朔已经做下决定,他人生的最后一卦将要留在临死前最后一刻。 届时他将盛装华服,披挂上他一生所得到过的最贵重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用老师秘传过的最郑重的起卦方式。 问道于神女。 其实东方朔也想过,到了那种时候,是否问道想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只是想以这一身天赋,以这一生打磨出来的最精湛的一卦,向神女陈情。 「神女呀,东方朔原本是九原郡旷野上的一只麻雀。后来他来到了长安城,再后来他就要死了。」 「神女啊,东方朔这只麻雀,从那天在月下见到您,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都说人生苦短,可是神女竟然走得比他这一生还更快。 东方朔觉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所谓的天命,真是阴差阳错。 但是研习易经的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于痴迷而人尽皆知。 —— 东方朔是长寿的人,但人总有一死。 他的学生记载说他死前盛装华服,披挂着一条华贵到夸张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忽然说要起卦。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起卦了,所有学生都为他的郑重其事而诧异,但也不敢违逆老师的心意。 而还没有来得及解卦,东方朔就已经在锦衣和香气中溘然长逝了。 东方朔,这位武帝时期的九卿之一,他的后半生潜心研究易经,着有经注数卷,是后世有名的易学大家。 因此这传奇的最后一卦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了下来。 总有人争辩说这一卦是关于国运,关于后世,再甚而东方朔只是心血来潮卜算自己的寿数。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总也没有定论。 第105章 后记05 第223页 董仲舒: 神女离开的那夜, 董仲舒远在陇西,还没能收到来自长安的讯息。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广川,那时候他还很年轻, 闭门苦读经书。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思虑。 董仲舒只是站在远处, 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其实从这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想法和此时大多数读书人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读经书时, 读的并不是典籍, 而是着述之人的生平。 他读得懂那些东西,而且觉得那才是有用的东西。 在当年那个时代, 诸子百家纷纷依附七王, 唯独儒学游离在外。 孔丘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游学和教授弟子之上。 于是在那个时代过去之后,旧的七王都死尽了,依附过七王的思想也就随着一起消散了。 新帝登基,想要改换干坤,纵观天下, 竟然只有儒学还活着,而且可堪大用。 读到这里时董仲舒把经书合上了。 已经足够了, 他已经读出来圣人何以为圣人,这所谓的明烛万里, 洞察千秋。 先圣的学说将在先圣逝后百年復生。 所以后来他上未央宫, 上宣室殿,声名远扬, 四海瞩目, 却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因为见过真正的圣人的视线, 所以更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画蛇添足。 书中有记述,庄周曾经嘲讽惠施,说你担心我抢夺你的高位,就像猫头鹰担心天鹅抢夺自己口中的死老鼠一样。 想来这就是先圣和凡俗之间的分别。 而他只是千秋之中的一介庸人,偶然从圣人的功绩中分得一点微薄的名声,有幸成为了那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董仲舒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看他带着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从生一直到死。 然后他醒过来了。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流淌。 他想起来,后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了一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叫东方朔。 再后来他听说东方朔在卜算之道上颇有建树。 那时候他心里一动,很想问东方兄既然有这样的禀赋,不知道能不能算得出自己的生平……但后来终究没有问。 因为东方朔是璞玉,而他只是一块顽石。 从登上宣室殿的那一天开始,或者更早,从走进长安,从在广川合上经书那一刻开始。 他在书中,就只找到了那么一条成名的路。 走上那条路他就能分走先圣的荣光,但走上那条路他就註定此生都跪在先圣脚下。 此生都是一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在流淌的月光中,董仲舒又躺了回去。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神女无意更改他的天命。 他见过先圣的目光,洞彻千秋。 是以本应在一开始就看透神女的本质,她没有慈悲,她的胸腔里是一块铁石。 神女只是引诱他,使他奔波劳碌,苍老憔悴。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一生所得到的,就只是个死老鼠而已。 —— 后来董仲舒收到东方朔从长安寄来的书信。 这封信在驰道上走了整整一个春天,才到他手中。 读完信后,信纸从他手中飘落。 他看到信封上的署名。 后来他总是想,其实还是有一些改变的东西,只是以他顽石的资质,看不到改变的详情。 譬如在梦中,他并没有一个叫做东方朔的朋友。 —— —— 张骞: 张骞没有仔细想过神女的事情。 他和神女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次。 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适合直视神女的面孔。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并不觉得神女的离开是一件多少了不得的事情。 反而是在神女离开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神女的存在。 但那时候回想起来,只觉得神女的形象,就像是一片模煳的雾气。 他隐约记得神女看起来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儿,脚下拖曳着长而缥缈的衣裾。 可是更具体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了,只记得那一夜她站在凉风台上。 天空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的注视下融化和扭曲,宛如活物。 上古有这样的记载,那时候头顶这面天空被称之为青冥。 这名字念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神的名字。 所以天空果然是个硕大无朋的活物吗? 张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有些诡异的思绪,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的经歷坎坷而离奇。 所以后来想起神女,再想起天命,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咀嚼自己的前半生。 年轻时牵着紫丝缰走出长安城,将埙声楼头抛诸脑后。 后来又端坐在匈奴人的王帐中,说我从长安来,我就是长安城。 倘若真的有天命。 张骞心想,不知道神女的视线可曾短暂投注在他身上,可曾看见过那缠绕在他身上的天命,是不是长安城的颜色。 朔方原是开始但远不是结束,后来还有很多次出使,这一生总是在路上,在他乡。 可夜深时入梦来的总是长安。 第224页 有时候张骞不太确定自己梦见的长安城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长安城的模样。 这一生他待在长安城的日子实在稀少,后来每一次回去,那座城又都有了巨大的改变。 可是他心里的长安总是那一个模样,未央宫中编钟轰鸣,巍峨的城楼上传来哀婉的埙声,和天命和青冥和神女缠绕在一起的长安城。 那是张骞的长安城。 —— —— 霍光: 是在到了长安城之后,霍光才意识到他是个黝黑瘦弱的乡下小孩,张嘴说出的话,带着会惹人嘲笑的口音。 兄长把他带回来,叫他住在恢宏壮丽的君侯府中,可他仍然是个会引人耻笑的乡下小孩。 霍光花了很长时间适应长安城的生活。 内敛和坚忍的心性,就在这日復一日中磨砺出来。 兄长对他很好,从前在乡下时霍光还不知道兄长是他的兄长,但已经听说了兄长的大名。 那时候他觉得战功彪炳的将军大抵长相魁梧狰狞。 但其实兄长只是一个平常的年轻人,比起乡下那些年轻人,只是要忙碌一些。 尽日要进宫,要练兵,时常出征,一走就是很久,归期遥遥不定。 霍光也想讨人喜欢,牵着兄长的衣角说,我要更努力的习武射箭,长大以后跟在兄长的马后,为兄长分忧。 兄长为人很好,尽管很忙,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也抽时间陪他习武。 见到他没有天赋的蠢样子,也从不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霍光仍然会感到不安,小孩子其实最敏感,很多风言风语都被听在耳中,总担心哪一天自己就被再送回乡下。 出来时爹和娘都流泪相送,霍光至少不想,就那样灰熘熘地再回去。 时隔很多年,霍光已经忘了当时兄长是怎么回应的。 大意是不喜欢习武射箭就不要去做了,他不需要弟弟追随在他的马后,他也不需要弟弟为他分忧。 霍光很想问那兄长为什么把我带回来呢,但终究没有问。 很多很多年以后,霍光依然想起这一天他和兄长之间的对话。 这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的时代已经到来,他站在朝堂上,权势和地位,都并不弱于当年的兄长。 然后他想起后来,兄长站在他身边,说了几句话,又急着进宫,似乎是要觐见神女。 他望着兄长骑马远去的背影。 那时候府中有个年老的门房,隐隐约约的,霍光听见他在身后感慨,老眼昏花了,还以为是看见了小时候的君侯,站在大将军身后。 王娡: 听闻神女离开的消息时,王娡又梦见当年神女在她面前转身。 裙裾飞扬,其上荷花开得像是在燃烧一样盛大。 —— —— 王娡: 神女离开的那一夜,王娡如往常一般早早睡下了。 她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了,心里牵挂着远在百越之地的弟弟。 偶尔回想起从前,只觉得如梦似幻一般。 再偶尔想起窦太皇太后,想起她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神女的手。 有时候会想,在我弥留之际,神女是不是也会在我身边,也还是那张年轻而不变的脸。 那一夜侍女只看见太后于睡梦中骤然惊醒,翻身坐起,在一片惊唿声中紧紧抓住了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女的手臂。 良久之后,侍女身后的冷汗凝成滑腻的一片。 终于听见太后轻声问,「……渠中的荷花,还开着吗?」 侍女不懂这一问中的深意。 可此时分明是春天,远还不到荷花的季节。 —— —— 阿竹: 阿竹是宗室的女孩儿,生来貌美而聪慧。 她六岁的时候显露出不凡,在父亲口中赢得了「阿竹英勇」的赞扬。 因此父亲准许她读书和写字。 但读书和写字,在她前半生,并没能改变她的命运。 或许就是因为她有英勇的品性,所以她被送入宫中,成为与匈奴联姻的公主。 其实阿竹并没有想太多,她稍微有一些不凡的品性,但也仅此而已。 像她这种出身微贱的女孩,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会思考一些「想不想」的问题,大部分时间都在随波逐流。 阿竹的英勇,或许就体现在机会到来时,伸出手狠狠的抓住。 然后她就真的抓住了机会。 阴差阳错,她在未央宫中,在神女身边,像个沉默的影子那样活了很多年。 但后来陛下召她奏对,阿竹依然说不出来多少神女的事情。 她觉得神女像是一片缥缈的雾气,就算神女曾经递给她一张面具,就算她和神女朝夕相对。 可是人的手怎么能抓住雾气。 再后来那许多个伏案书写的夜晚,阿竹一笔一划地记录自己在这宫中的见闻。 有时候她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面具,想起小时候跪坐在父亲面前的自己。 如梦似幻一般,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声音。 「阿竹有英勇的品性。」 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些文字能够传承下去,或者能被多少人看到。 只是觉得既然能写字,就应该写下来。 第225页 既然见到过那些事,就应该记下来。 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就应该去抓住,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书写,以述平生。 也尽力记述那片曾经朝夕相处过的雾气。 —— —— 刘邦: 刘邦寄来了新的明信片,厚厚一沓,怎么翻也翻不完。 那些明信片上的图案全部是月亮,各种各样的月亮。 背后空白面写着地址,这一张是刘邦在东莱郡看到的月亮,这一张是刘邦在陇西看到的月亮。 这一张是刘邦在白登山看到的月亮,这一张是刘邦在瀚海之畔看到的月亮。 这还有一张是刘邦在天竺看到的月亮。 最后一张明信片看不出来是哪里的月亮,没有标註地址,只是在背面潦草地写着刘邦的留言。 我一直在想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这世间没有人听说过不散的盛宴。 攒了这么久的月亮都寄给你了,这月光朗照着我的王朝与江山啊。 想问长安城怎么样了,但脑子里想起来的竟然是沛县。 此时应当是春天吧。 百年前抱着儿子和我妻子一起赏月,也是在这样的春天。 —— 留言看到最后,厚厚一沓月光明信片也翻到了尽头。 最后一张的月光下,刘邦抱着青蛙,背影渐渐消散在风中。 魂归死国。 这世间没有人听说过不散的盛宴。 这一段作为行者的歷程,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第106章 后记06 匿名论坛。 标题:卫青沉稳温柔老实人的洗脑包到底哪里来的! 1l:啊啊啊啊受不了了到底都是谁在信标题啊! 2l:怎么了吗楼主, 卫青不就是这个人设吗? 3l:迷茫,抠脑壳,以及楼主确定不去歷史区?你在大区讲这个大家可能看不懂哎。 4l:楼上多虑了, 卫青挂标题是圈外人看见了也要进来看一眼的程度。 5l:笑死,汉武属于史圈顶流, 卫青属于汉武圈顶流。 三楼太小看双倍顶流了。 6l:闻到了熟悉的腥风血雨的味道,前排顶好锅盖,楼主请开始战斗。 7l:根本就不是啊! 和善退让性格好那到底都是什么鬼滤镜啊, 卫青小时候因为被后妈虐待直接离家出走, 一个小孩徒步千里去长安找亲妈。 请问这个行为和上述三个形容词哪一个沾边啊? 10l:有一说一我不太熟你们汉武歷史,就记得卫青之前他们大汉一直是被匈奴压着打吧, 然后卫青横空出世, 一己之力颠覆汉匈之间的攻守之势。 能做到这一点就算不是个疯批也多少跟老实人不沾边? 12l:吶楼主,可是司马迁在史记上记载的就是沉稳温柔老实人,和善退让性格好啊。 13l:…… 14l:…… 15l:…… 25l:气氛勐然沉默了。 37l:怎,怎么了,你们沉默得我好慌啊。 43l:说出来了, 竟然有人说出来了。 55l:sos我现在疯狂逃窜还来得及吗,好怕待会儿血溅我一脸啊啊啊啊! 67l:那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就是想问一句,12l既然你对司马迁的史记奉为圭臬, 那你对那本《竹氏纪年》怎么看? 71l:楼上这个发言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八, 是个狠人。 77l:汉武圈绝对不会主动提这本书吧,感觉楼上是个拱火乐子人? 78l:我好迷茫, 有人给我解释一下吗。 80l:只是人物粉不会主动提, 汉武圈对这本书整体还是保持一个很谨慎的看法……算了编不下去了,反正这本书就是很腥风血雨, 每提必吵。 88l:非史圈看不懂太正常了,是这样的,两年前央视考古不是挖了一个古墓吗,据说墓主人是汉朝某个有钱有闲的纨绔宗室。 90l:我记得那个墓,当时是不是有个新闻说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考古发现啥的。 94l: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96l:笑死,一本纨绔子弟吃饱撑的伪造出来的yy小说也被人捧成这样,国内现在那几个专家教授可以集体自杀了。 100l:96l你?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108l:很正常,很正常,因为那本书确实有点精神污染,看完之后精神状态不太好也很能理解(擦汗) 112l:不要故弄玄虚了,我直接说吧。那本书最震撼的内容就是说汉武时期有个神女。 不是那种巫婆神汉那种神女,是真的,那种,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很神女。 然后阿竹,就是写竹氏纪年这本书的小宫女,自称是神女身边的侍女,服侍神女好多年。 竹氏纪年这本书就写了阿竹在神女身边的见闻,其实称为汉武神女起居注也没什么问题。 118l:112l你在说什么?黑白熊猫头缓缓抬起墨镜?.gif 123l:那不然为什么一开始大肆宣扬说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考古发现,破译出来内容之后又立马偃旗息鼓,仅在内部进行传阅了……不就是内容确实有价值但也确实很神经病吗…… 127l:我是a大考古学博士,细分方向就在汉武这一段,具体就不说了,但也算半个圈内人吧。 其实没有楼上说得那么离谱,内部传阅不至于。 第226页 但确实没有对这本书进行宣传,知名度仅局限于圈内,而且有些内容至今不被大佬们承认…… 128l:主要是这本书内容确实离奇,而且传承轨迹也很奇怪。 宫廷官方也传承下来了这本书,起初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毕竟书主人的身份就是个普通宫女。 而且似乎因为一些原因,整本书被删得七零八落,留下来的有效内容很少。 但是后来从墓里挖出来的那一本是完整版的。 其对汉武那段歷史所记载的信息,不夸张的说,是考古史上的无价之宝。 对于当时宫廷往事,宫女生活,未央宫图景,以及对当时几场宴会和封赏的记录,对完善当时人文风貌,和歷史名人的生平都有很大的意义。 130l:但争议点也就在这里不是吗。 细节这么丰富,丰富到甚至有插图绘制清凉殿上壁画一角。 与当时同时期以及后世典籍所对照,可以说胡编乱造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所以,这么有价值的一本书,你怎么能否认贯穿全文的那位神女的存在呢。 但如果不否认的话,又确实很难办。 137l:啊啊啊啊我不管我不管,那个七彩玛丽苏如果被承认我就冲去北京炸掉广电总局! 144l:这个楼是不是有点歪?圈外人点进来满头雾水? 147l:广电总局:摩?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152l:受不了了,都不说是吧,我来。 就是在竹氏纪年里卫青霍去病刘彻都和那个神女有接触啦(闭眼乱喊) 155l:……你又说出来了。给你递个锅盖吧。 376l:凌晨三点,战斗终于结束了吗(顶锅盖爬出来) 377l:她们好像都吵累了睡觉了。 378l:笑死,卫青就算了,还把霍去病拉出来了。不吵才有鬼。 想起之前以霍去病为男主的歷史神剧播出之前,粉丝列印七百页ppt,肉身堵广电大楼实名举报。 逼得导演大改剧本,主演名字也全部换掉,背景直接换成架空。 整部剧几乎重拍,背后投资公司硬生生被拖到破产。 这战斗力谁看了不说一声粉随正主,武德充沛。 379l:笑死。这还只是个一对一玛丽苏,那个一对多玛丽苏要是被承认还得了。 想起那个作死的电视剧了,底气十足说我们是以竹氏纪年为理论支撑,对真实歷史进行合理改编,然后连大改剧本的余地都没留,整个项目直接暴死了。 380l:博士还在吗,出来说两句? 381l:在呢在呢,摸下巴。 382l:玛丽苏这个思路有点新,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383l:有内幕?流量够用,展开讲讲。 384l:也不是什么内幕啦,就是那本书,竹氏纪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内容没有破译出来。 原因众说纷纭,但其实那本书保存得很好,我国古文字传承谱系也很完整,汉代的文献无论如何不可能无法破译。 所以圈内有个流言说,其实不是无法破译,而是破译出来的那部分内容太离谱了,所以被隐藏起来了,权限不够的人根本没资格看,甚至没资格知道。 但这也就是个流言啦,跟每个学校都有的那种怪谈差不多。 393l:所以那本书被隐藏的内容就是神女的玛丽苏日常?笑死,这是什么离谱的展开。 401l:嗯那也不用隐藏吧,书里写的还不够玛丽苏吗,霍去病给她做面具什么的。 402l:弱弱的说,你们不会当真了吧?我一直觉得玛丽苏是开玩笑来着,那可是神女啊。 404l:啊,我是在开玩笑啊,玛丽苏感觉多少拉低神女位格。 其实就是个遮羞布,人物粉打玛丽苏也就是个藉口,本质就是不想承认神女。 我是这样想的,毕竟她们推在神女面前那多少是有点卑微…… 407l:可以理解,毕竟以卫青那个恐怖的战绩。 汉武一朝,除了在刘彻面前,在其他人面前都应该是耀武扬威的螃蟹姿态才对。 409l:螃蟹笑死。感觉卫青粉对老实人这个形容词这么破防就是意难平吧。 司马迁记述说卫青性情和柔,对刘彻的宠臣态度都很好,以至于达到恭顺的地步。 有一说一换我我也意难平,凭什么啊,马奴出身已经很难了,一步一步走到长平侯大将军的地位。 每一步都踩着血和尸骨,那真是一不小心就死在战场上了。 然后回来之后还要对长安城中那些权贵弯腰行礼? 就离谱! 411l:是啊是啊,以卫青和霍去病的战绩,不开玩笑的说,刘邦来了都得磕个响头! 413l:乍一看有点夸张,但仔细想想,以刘邦那个性格,有人能帮他把匈奴打成那个熊样,把他的疆土拓展到那个地步。 让他磕个响头好像也不算个事。 416l:磕一个怎么能行,磕十个(大声)(嘶吼) 417l:凭什么提到霍去病就是鲜衣怒马少年将军,提到卫青就要么老阴比要么老实人。 卫青确实是霍去病的舅舅,但这不代表卫青年纪很大啊。 他遇到刘彻时候也就十三四岁,独自一人在宫廷中做侍从。 后来龙城那一战成名,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怎么就不算鲜衣怒马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了! 第227页 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么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的,我狠狠破大防。 418l:从马奴到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已经习惯内敛和谨慎了吧,毕竟刘彻时期的宫廷和朝堂,那真是说死人就死人,都不留你到第二天的。 419l:但是卫青无论怎么说都算是刘彻以下第一人吧,他的意义不一样啊。 就是从他身上刘彻看到了灭绝匈奴的希望。 426l:肯定有人说刘彻奋六世余烈什么的,我先打个补丁吧,六世余烈真那么牛逼怎么没见李广在匈奴这件事上捞到半点军功。 428l:笑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把李广拎出来鞭尸啊! 432l:说起来史记没有记载李广的后续哎,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竹氏纪年倒是说李广蒙受神女的天启,跑到陇西去养马了,养得还有声有色的。 有一回刘彻派使者去视察他的马场,看见他在马圈里认真地刷洗马身上的泥渍,头上还戴着一对毛茸茸的马耳朵。 437l:笑死了,这算不算最初的兽耳娘。 438l:赛马娘(汉武版) 441l:我笑得呛住了。 442l:但这样还真能解释太史公为什么不写李广的后续,而是使劲吹他夜猎勐虎,射出的羽箭没石三分啥啥的。 马迁可能会觉得戴着马耳朵发箍养马有点跟之前那个英武画风格格不入吧。 446l: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好恨,李广他凭什么……战绩没有,战功也没有……凭什么在诗歌中这么英姿飒爽两千年,两千年啊!!!(勐然倒地,口吐白沫) 447l:其实就是因为马迁对卫青的记载太苍白了吧。 感觉读史记读到卫青就像是看到马迁僵着脸用平板的语气念数据。 军功几何封赏几何,不带一点感情。 然后到了李广就画风突变,从记叙文变成抒情散文。 456l:有点懂了,卫青粉这么疯就是因为马迁偏心吧,我推这么强你还删他镜头,凭什么! 457l:从马奴到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脚下尽是染血的功勋。 然后在后世就留下一个老实人的单薄形象。 466l:这也太美强惨了,我不是粉我都被虐到了。 467l:对啊,马迁就算了,太史公,千秋修史第一人。 虽然感觉他对卫霍有偏见,但至少没有他卫霍的功绩都流传不下来。 所以粉丝一般也就暗戳戳阴阳怪气几句。 但竹氏纪年是哪里跑出来的野鸡,区区一个七彩玛丽苏神女,也配让卫青卑微以对吗?终汉武一朝卫青也就在刘彻面前卑微过! 粉丝的思维大概就是这样的。 469l:但是刘彻在神女面前好像也挺卑微(小声) 470l:那是刘彻他愿意!他们老刘家从刘邦开始就是这作风! 刘彻行为禁止上升卫青,禁止上升霍去病!抱走,一把抱走了。 471l:我连夜敲醒隔壁的师兄问了,师兄给我讲了点内幕。 其实就是他们老博士内部交流过的一些猜测了。 是说如果竹氏纪年真有一部分内容被隐瞒了,那肯定也不是什么七彩玛丽苏,歷史不会这么无厘头。 但是汉武一朝确实有点叫人无法的理解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考古不是拍脑袋,歷史是存在逻辑的。 但是汉武一朝,生产力出现了一个毫无铺垫的爆发式□□。 汉墓中出土过纸笔,出土过大量铁质兵器,甚至铁质农具。 还有就是汉朝流传下来大量歌颂红薯的骈文。 而且之前挖了一座汉墓,出土了一堆糖块。 这些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但放在一起会发现,这些东西全部是在汉武时期出现的。 而且每一样都很有针对性: 纸笔用来增加信息传递的效率,所以刘彻人在长安城就能遥控偌大的疆土。 红薯用来解决粮食问题,所以刘彻抽调那么多壮丁上战场,国内也不会出现田地无人耕作从而导致□□爆发的惨状。 而且红薯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快速推进了人口的爆炸性增长。 这个就不多说了,红薯的重要性歷史书上整整写了三页,上过学的都懂。 铁质兵器提高军队战斗力。 体质农具提高生产力。 糖块解决了士兵远征途中迅速补充热量的问题。 对了,还有船。 到现在史学界都在怀疑汉墓中出土的那船的结构图。 因为那种楼船根本不应该在汉朝出现。 可如果没有那种船的存在,又无法解释刘彻是怎么远渡大洋,征服拉美,非洲和澳洲。 实在是过于巧合了,你们能理解吗? 到现在我们都搞不明白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就像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一样。 而这些东西掉下来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帮助刘彻把他的帝国变成一架纯粹的战争机器。 就好像真的有神女的存在,刘彻供奉她,并向她许愿,而她真的就满足了刘彻的心愿。 而竹氏纪年那本书,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拼命抹去它的存在,毕竟神明不可知。 而另有一股力量又拼命地想要让它传承下来。 它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的真相,不,不只是真相。 第228页 还有其他的,还有其他的…… 476l:博士,不是,你精神状态还好吗? 478l:……大半夜的,突然感觉冷飕飕的。 490l:救命,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491l:但是确实有道理,刘彻那个时代实在是太离谱了,也太幸运了。 就像是真的有天命加身一样。 502l:圈外人窥屏到现在,忍不住弱弱问一句,既然竹氏纪年这本书这么邪门,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小众的吗? 第107章 后记07 匿名论坛。歷史区。 标题:不会真有人拉踩霍少的实绩吧? 1l:笑死我了, 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自取其辱惹。 2l:啊这,前排腥风血雨预定。 3l:来早了,不知道说什么, 给我自己顶个锅盖吧。 4l:呃你们汉武圈又开始了是吧。 5l:霍粉日常任务罢了。 6l:纯路人,霍少那实绩还能拉踩的?我沉默了。 7l:楼主钓鱼呢吧, 钩直饵咸,就想听人夸她推呢。 16l:霍粉能不能消停点啊,正主牛逼不代表粉丝牛逼, 懂? 23l:你酸了, 你嫉妒了,敢问你正主实绩横跨几个经纬度?抬出来看看? 26l:受不了了, 霍姐能不能少狐假虎威了, 差不多得了。 32l:虽然很气,但是这方面确实是打不过啊。霍少那战绩都不止用经纬度计量了,用气候图表示更直白吧。 从温带海洋性气候开始,一路打穿温带大陆性气候,穿越地中海气候, 跨过热带沙漠气候,马踏热带草原气候。 33l:???这个吹法没见过, 收藏了。 还能这么吹的?霍粉姐姐你们越来越时髦了。 34l:差不多得了,霍少实绩硬确实没人反驳, 但也别把刘彻那个恐怖的帝国版图全部说成霍少一个人的功绩吧,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37l:确实,至少卫青是不能忽视的。 汉武一朝论骑兵长途穿插奔袭闪电战这种尖端作战确实霍少无敌, 但是大兵团作战指挥水平, 孰强孰弱还有得争议呢。 42l:目前为止霍少到底有没有指挥过大兵团作战都有争议。 45l:只能说当时很多史实都散失了,司马迁的史记不也有专家一直说感觉失散了一部分内容嘛。 但是霍少没指挥过大兵团作战这个说法多少有点离谱了。 就算大司马嫖姚将军冠军侯的位置是刘彻做慈善送的, 那么大的疆土总不能是当时那些蛮夷超级大甩卖的啊。 56l:别把我笑死了,骑兵战拉霍少出来,大兵团作战拉霍少出来,内政还拉霍少出来,后面大航海时代又把霍少拉出来说他落伍了没存在感。 62l:救命,真当霍少是你汉武一朝的爹啊,什么事都让霍少来管。 67l:所以到底是谁在拉踩霍少啊,这么恐怖的实绩倒也不必来自取其辱。 72l:笑死,还有谁,霍粉天天点炮不就对着那一本书吗,恨不得撕碎呢,可惜撕不动。 其实楼主你可以直说你觉得司马迁偏心,删你推的高光镜头。没人会嘲笑你破防的,真的。 78l:马迁对卫霍和李广的差别待遇,谁看了不沉默。 81l:那是真的意难平,李广这么多年英姿歷歷在目,而霍少留下来的就那点战绩和封赏,苍白又单薄,都拼不成一个人影。 84l:弱弱的说其实竹氏纪年那本里面还是能差不多拼凑出来霍少的形象的。 我看了好几遍,虽然提到霍少的点很少,但是无论是宴会上披君侯的礼服,以金珠坠发,还是觐见时虎口上沁出来的血,都觉得好鲜活。 而且霍少竟然还会唱祭祀神明的歌,呜呜这是什么可可爱爱小男孩啊。 89l:不是,别说。 91l:你别提…… 96l:来不及了已经提了。 103l:竹氏纪年是哪里来的野鸡。 108l:笑死,这东西都有人信,你区真是换了一批人。 112l:这玩意到底什么时候在我区禁掉啊。 157l:空降滚。 202l:差不多得了,但凡多看几本史书也说不出来这种话。 287l:霍姐你们破防的样子很狼狈。马迁史记可没记载你推后续的生平。要不是竹氏纪年说你推隐退了,大家还以为你们霍少二十多岁就死了呢。 342l:往好处想想,说不定竹氏纪年就是假的,你正主真二十多岁就死了。 374l:在霍粉帖子里说这个是可行的吗。 382l:这个好像没什么问题,霍粉不是很敏感这个死活的问题。 391l:笑死了,我推就算死在十八岁实绩也比你那七老八十的推硬气。 后半生不记载又怎么了,不好意思哦我推二十多岁就一路打穿欧亚非,被那帮没见识的土人称之为上帝之鞭。这实绩闪到你的眼睛还真是失礼了呢。 404l: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又想到那个了,笑死了,北美那边千辛万苦挖出来一个陶罐,然后各种本国震动,友邦惊诧,最后破译出来发现上面记载的是一个被称为上帝之鞭的牛人的事迹。 然后最后各种考古发现啊你们说的原来是霍去病啊。 434l:哈哈哈哈丢大人。 456l:你们真的好会吹霍少啊霍姐姐们。 470l:这才哪里到哪里啊,隔壁直男才是真的会吹,知乎虎扑走一圈,感觉他们恨不得自带干粮给霍少牵马() 第229页 498l:笑死了,直男的最高敬意:《重生之我是霍去病》 556l:啊啊啊啊笑得不行了,直男味儿太沖了(拇指) 583l:有什么好笑的啊,没有霍少你们现在全在考英语四六级。 599l:四六级真的,每年看那帮老外要死要活我都想笑。 622l:来人啊,把那题抬出来,灰化肥挥发会不会发黑。 674l:你推没死呢你推长命百岁,你推二十多岁打穿欧亚非之后解甲归田到处游歷只为了找到神女的踪迹。这深情谁看了不说一声男默女泪惹。 684l:…… 693l:………… 700l:占楼以及………………楼上你。 777l:无论霍粉多其乐融融,只要你提到竹氏纪年和神女,她们就会破大防。 1304l:凌晨三点了,她们吵完了吗。 1307l:天空一声巨响,夜猫子闪亮登场。 1309l:说起来这个帖的走向是不是有点眼熟。 1310l:有什么好眼熟的,霍粉日常画风啦。 1312l:楼上我记得,半年前公共区是不是也有个这样的帖。 1315l:对对,卫青那个! 也是提到竹氏纪年,然后就走向离谱起来了。 好像还有个a大歷史博士出来解说内幕,本来我想蹲着看的,但是后来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第二天再想去找就再也找不着了。 1317l:我刚去找了,真的找不到了,那个帖子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连【已删帖处理】这样的提示都没有,就是完全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1319l:妈呀大半夜的怎么走向灵异起来了。 1322l:我也记得那个帖子,我还发帖问了说竹氏纪年那本书既然这么邪门,怎么知名度这么狭隘,之前都没听说过。 后来一直没人回復我,从那之后我就来混歷史区了。 1324l:说起来,博士是不是好久没出现过了。 1325l:博士是我区老人了,高强度冲浪,奔走在汉武帖第一线吃瓜科普。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没见过他了。 1327l:怎么了怎么了,博士怎么回事,那帖子又怎么回事? 1329l:呃呃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懂,但博士之前在那个帖里说了点内幕,说那本书不对劲什么的。 1331l:姐姐们,天都快亮了,你们不睡的吗。 1332l:但是要涛那本书好像只能在这个时间段吧。 你区限定知情人在吗,内部人士在吗,滴滴,滴滴。 1336l:不是知情人,也不是内部人士,也不是圈内人,歷史区平平无奇一个窥屏老用户。 围观过你区很多个帖子,体感是这本书真的有点东西。每次吵到这本书的帖子好像都会悄无声息消失,然后号也会封掉一批,久而久之就没人再说了。 1339l:一,什么级别才会有这种待遇啊。 1341l:我懂了,那本书里面记载着世界的奥义,隐藏在青铜门后的东西,有这么一群人,两千年以来一直行走在歷史的阴影面,不为人知地守望着那个关于终极的秘密。 1343l:盗墓笔记家的,你串戏了。这里tv竹氏纪年解密。怕和谐,v小写。 1344l:不是,那本书到底有什么问题不是明摆着的吗。当时考古挖出来的时候书页没打码,民间好多野生古文字专家都翻译了啊,就是神女啊,除此之外没啥了啊。 1347l:所以神女…… 1348l:理性讨论,如果神女存在,对歷史有什么影响。 1349l: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只会让我爽。 1350l:什么玛丽苏,这是真正的大女主好吗。 1351l:楼上别,感觉用玛丽苏或者大女主定义都有点浅薄。 1352l:如果真的是神女的话,虽然当时披露的内容有限,但是竹氏纪年里面描述的那个神女的逼格可是非同一般。 1353l:来人,把那段原文抬上来。 1356l:原文记不清了,大意是说神女在黑夜使太阳降临,所有人都被惊醒了,那时候阿竹还是小女孩,在远离长安的地方,侍奉主母养病。 然后小女孩贪睡,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还懵然着,看见窗外都是金光,以为自己误入了天神的国度,吓得发抖。 那时候的人和现在的人对神的认知好像不太一样,反正他们都跪在地上,望向长安的地方,曾经在阿竹面前如同神明一般有着不可逾越的权威的主母额头紧贴在地上。 所有人都保持那样的姿态,沉默而顺从地匍匐在金光下。 第二天有人骑着马从长安过来,说了神女的事情。 1359l:楼上你说得好干巴,不过大意确实没错就是了。 但我当时看原文的时候反而没有留意这种详细内容,而是,该怎么说呢。 后世其实考证过,说阿竹是宗室的女孩子出身,所以得以识字。 但其实也应该没读过多少书,文化水平就很一般,竹氏纪年好多表述都很白话,不够雅驯。 这也是现在质疑竹氏纪年的一个有力证明,刘彻那种人怎么可能允许文笔如此拙劣的女孩,干修史这么神圣的事情。 扯远了,再扯回来。 就是这女孩记录其他事情用词都浅显而且白话,有点地方干脆直接画了插图。 但唯独关于神女的事情,她是极尽溢美的言辞,风格华丽得和她记录其他事情时候的简朴文笔格格不入。 第230页 我是那种很容易共情的人,当时读到这一段,前后那种鲜明的对比,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我自己觉得是挺毛骨悚然的。 就感觉,这个阿竹,要么就是精神不正常,被常年压抑的深宫生活逼疯了。 要么就是真的有这样一个神女的存在,而且阿竹深蒙神恩。 1346l:嘶,楼上你这个用词,我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什么叫精神不正常……想到一个小女孩面无表情的穿着古代的衣服行走在未央宫中,从小时候一直到逐渐地长大,常年待在阴暗的清凉殿里,和她作伴的只有一个所谓的神女的牌位。 而此时汉宫中正流传着巫蛊的传闻。 1347l:夜晚清凉殿传来诡异的声响…… 1349l:啊啊啊啊达咩,深夜禁止鬼故事。 1367l:嘻嘻,就要鬼故事就要鬼故事。 1386l:不是,楼怎么又歪了,一讲鬼故事你们就兴奋是吧。 1396l:所以趁楼还在有人给我详细科普一下竹氏纪年这本书到底怎么回事吗,救命,你们倒是看看我,别管杀不管埋啊。 1401l:啊天亮了,不知道1396l还在不在,认真回覆你的问题。 那本书传说中的那一部分如果真的存在,而且被封存了。 那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就是那个所谓的神女,比我们想像得还要更不可思议。 而且比我们想像得还要更不友好。 你们别以为所谓的神女就慈眉善目什么的,刘彻那个时代,那所谓的天神和野兽也没什么区别,不但形象狰狞,而且是吃人的。 不过这个帖子应该也快要消失了吧ww 第108章 后记08 匿名论坛。歷史区。 标题:茂陵风雨埋剑冠。 1l:先取个标题把人骗进来杀, 再把竹氏纪年摆到桌面上。 2l:啊啊啊啊楼主你好勇!是心动的感觉! 3l:什么竹氏纪年,我老早看这破名不爽了,人家正经名字叫《说烛》。 4l:竹氏纪年就是以讹传讹, 命名都不符合基本规则的。但也没办法,之前官方没承认这本书, 当然也就不会有官方命名了。 5l:从来也没不承认过这本书啊,之前修缮復原工作还没做完,所以才没推到大众面前来, 楼上注意一下这个区别。 6l:我好喜欢现在这个名字, 好像看到一个女孩子慢慢把汉宫烛火下发生的那些事情说给我听。 7l:笑死我了,央视还专门出了一档访谈讲这本书, 好重视。 11l:今晚开播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我舍友从瞳孔地震到目瞪口呆, 我真没想到《埋葬在茂陵中的极暗阴影》这种标题讲的竟然是这种事。 13l:以往最能跳的霍姐卫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16l:还没缓过来吧…… 18l:我又开始笑了,谁那么缺德把霍姐卫姐之前的帖子都顶上来了。 21l:不是,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吵架吗,只有我一个人恍恍惚惚感觉脑壳被掀开吗。这也太离谱了吧。 33l:楼上我懂你。 专家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多方史料, 据印证,在未央宫中确实有过这样两场宴会, 中间跨度相隔多少年已经无从考证。 在第一场宴会上,神女举手召唤了太阳。很遗憾我们没有更详细的史料来推断当时神女的目的, 但也有可能是当时的人也没有资格探寻神女的心意(笑) 在第二场宴会上, 神女解开皇帝腰间的玉带钩,把月光从天上勾了下来。这一行为的动机依然没有被记载下来, 但从《竹说》字里行间可以找出一丝端倪。 我们试图以现有材料復原了当时的画面(展示图片), 这一场景无疑具有极端浓厚的宗教色彩。 而汉宫向外宣告异象出现的结果是,当时有个年少的侍卫以弓箭射落了一缕月光。 《烛说》的作者在记述这一对外说辞的同时也记录了当时真正发生的事情, 神女从月中摘下一枝花,递给了那个年少的侍卫。 当然时至今日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籍籍无名的侍卫是当朝长平侯的外甥,后来他成为与长平侯比肩的冠军侯。 主持人插话,就是霍去病。(笑) 专家也笑,对,就是他。 吗的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感觉我在做梦,谁懂啊。 34l:我当时也是瞳孔震颤然后目瞪口呆的。专家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37l:我也,我确认了好几遍这tv,而不是科幻频道。 39l:说实话这种离谱程度科幻频道也只能望洋兴嘆,仙侠古偶比较合适。 43l: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是克苏鲁品类吗。 这神女怎么看都不对劲吧。我把《说烛》放出来的片段都下载下来,打开逐字研读了,越看越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那种感觉。 55l:然后这还没完,接下来专家和那个主持人继续谈笑风生,我说真的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谈笑风生啊。 63l:接着怎么了,别停啊继续说,我看文字转述看得津津有味。 67l:楼上你,到现在还没看视频也是稀有生物了。我继续说吧。 接着专家就开始分析这一段,说弓箭这个意向具有攻击型,但在这个语义中,应该是另一种象徵,向神女献上什么,而神女又回馈了什么,也就是花。 第231页 然后主持人接话说,所以现在主流观点认为,这本书是以隐语写就,记录的东西充满浓郁的宗教神鬼气息。 专家点头说对,我和某某教授以及一大堆教授确实都是这样认为的。也就是说,当时在宫廷中发生的极有可能是一场祭祀活动。 我真的,我听到这里我真的,我已经无法形容我的心情了。 73l:歪个楼,怪不得刘彻这么恨巫蛊,本来以为是对神鬼的畏惧,没想到是在清缴不同的信仰派别啊。 89l:这个其实还可以了,后续还有,《说烛》里面对霍去病的第三段记录来了。 说他出征匈奴,就是匈奴全族都被拉过来给刘彻挖矿的那一战,回来之后他觐见神女,献上了一枚面具。 后来那枚面具被神女赐给了《说烛》这本书的作者。 依照「隐语论」来解读,面具极有可能也是在代指一种祭品,结合当时霍去病做的事,他们极有可能是向神女献祭了关于匈奴的一些东西。 而后续神女赐面具给阿竹,所以我们推断这一次由霍去病献上的极有可能是当时匈奴信奉的神的偶像或者头颅之类的东西。 而神女转而将这尊败军之神的力量赐给了《说烛》的作者。 这样为什么作者身份低微却能留下这么一本详尽的史书,以及为什么留下了这么详尽的史书,又仅仅以阿竹这个儿戏般的名字署名,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阿竹这个人根本就是神女身边的神官,这类的身份,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也献给了神女,只剩下阿竹这个暱称。 而《说烛》也并不是史书,而是神前日记这类的东西。所以刘彻尽管身为皇帝,却也没有管辖这本书的权力。 93l:我……只看文字都觉得人都要啥了,唯物主义世界观好像要崩塌了。 95l:我实在没忍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97l:其实专家还是收着说了,要是这么理解的话,汉武朝那几次大的远征,授意到底是出自刘彻,还是出自神女都不好说了。 102l:之前网上不是一只在流传说什么神秘復甦,这是不是官方要公布神秘復甦的前兆。 109l:这个神女她真的正经吗,败军之神的头颅……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和谐啊。 110l:人就少管神之间的事了吧,之前神秘復甦那个人头气球的事,不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东西也没见和谐到哪里去。 113l:不是,你清醒一点,人头气球那个官方还没公开,至少在现在那就只是个流窜在网际网路上的怪谈,嗯,一个比较逼真的怪谈。 116l:是不是怪谈过几天就知道了呗,神女都公开了,总觉得距离神秘公开也不远了。 132l:不是,你们都没意识到这个讯号吗。神女这档揭秘没在歷史频道,而是tv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吧。这是面向全名的一条新闻,而不仅是专业领域的重大发现。 之前一直有传言说各国已经约定好挑个相同的日期联合公布神秘的存在,在此之前都在暗戳戳搞小动作打预防针,希望提高民众的抗性,之类的。 145l:没看视频,弱弱问一句,所以那档节目只讲述了霍去病的三个片段吗?以及《烛说》这本书现在在哪里能买到啊。 155l:其实不止,还有关于卫青的内容,感觉官方也知道谁是流量包。 但是关于卫青的内容说得太含混了,只是提了一笔,说卫青出征回来之后,神女表现得有点奇怪。 然后阿竹一直有好多天都没能靠近清凉殿,也没见到神女,只是若有若无从那个方向,闻到风里飘来的一股奇异的香气。 163l:又是出征回来,这不多想都不可能。 169l:这个神女感觉还挺弒杀的,这是可以说的吗,她青睐的人好像都是很能打的那种武将。如果远征真是出自她的授意,嘶那真是细思极恐。 177l:专家解读的是,当时阿竹还没得到神女赐予的面具,陪伴在神女身边的时间也还不足够长。 所以在这次祭祀中,她大概率是没有参与的资格。 她被排除在外了。 但根据霍去病那三次场景推断,极有可能又是关于献祭和赐予的一次祭祀活动。 183l:这啥啊,越听越感觉乱七八糟的,脑子好像要从天灵盖里爬出来了。 193l:我也不是很懂,反正就是一顿胡乱分析之后,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这种事除了胡乱分析之外还能怎么形容了。 总之专家就是说,后续卫青大概率是与神女相疏远了,所以阿竹没有再记录他的事情。 但更有可能的是,在霍去病出现的时候,卫青已经与神女之间建立了足够的联结。 所以他和神女之间的沟通,乃至献祭,都不会再暴露在阿竹的视线之下。 202l:阿巴阿巴。 203l:然后还模模煳煳讲了一点刘彻,但讲得很隐晦,我也没听出来啥就是了。 213l:可以了,已经足够了,我感觉我脑子已经接受不了更多的冲击了。 217l:精神污染(不是) 229l:感觉专家也觉得今天的污染到位了,然后突然话锋一转。 234l:你区今天感觉不对劲,之前天天打梦女吵实绩,今天突然正经起来了还不太习惯。 239l:不是,楼上,还没讲完,下面才是重头戏。 245l:呃你们还挺淡定的。这很难评。 第232页 252l:不淡定的都在隔壁尖叫楼呢。 277l:我感觉我已经被污染的差不多了,我看见这个帖子竟然还觉得挺好玩的。 293l:那还能咋办,神秘復甦了就不活了?日子还不是该怎么过怎么过,该吃的外卖也不会少吃一口。 303l:呃楼上你还是接着看下去吧,记住这帖子出现在你区是有理由的。 323l:我来说! 然后专家话锋一转说,史记后续内容也破译完成了,预计这两天也会面向社会公开。 324l:史记????这里为什么会有史记? 332l:什么,史记之前是不完整版吗???? 336l:楼上你,难道没注意过各个版本的史记后面都标註是残本吗,一开始流传下来的就是残本啊。 345l:说起来竹氏纪年一开始流传下来的好像也是残本。所以到底是谁删掉了那些内容。 347l:靠,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就这么轻描淡写?那可是史记啊。 348l:因为我们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呵呵。 356l:脑子都震出体外了,哈哈。 365l:专家就继续说,史记的记录和《烛说》所印证,霍去病确实没死,也确实是二十多岁打到地中海边之后回来就隐退了。 366l:笑死我了,马迁酸熘熘地说刘彻拼命挽留他,但是他说曾经受到过神女的深恩,希望有生之年能找到回报的机会,所以就去追踪神女的痕迹了。 367l:倒也不必用上酸熘熘这样的形容词? 369l:那我问你马迁用五十个字描述了霍少和刘彻的对话,又用五百字详细描述了长安城中盛行的说霍少曾经冒犯过神女,因而失宠的流言。 371l:这不是酸熘熘这是什么,就差直说别去找了神女也没见得多青睐你。 373l:他完成了时代赋予他的使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往后余生想要遵循本心去追逐神女的痕迹,这也是无可指责的选择(笑) →专家原话 378l:失宠……这是可以形容的吗,我震撼到。 381l:敲黑板,划重点,本心是追逐神女的痕迹。 384l:呃呃呃你们倒也不用把霍少描写得这么恋爱脑,多少是有点过分了。 389l:这可不是我说的啊,禁止污衊,这是两千年前马迁说的。 392l:笑死,你可以把马迁挖出来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有点过分了。 399l:马迁这个称唿真是魔性,一旦接受就回不去太史公和司马迁了。 403l:那之前被举报过的那个电视剧好像还有点贴合实际啊,唯一不符合的就是霍少追的不是匈奴圣女而是神女。 409l: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在这种时候还关注玛丽苏之类的小问题吧。 411l:那我觉得她们心脏还蛮大的。 413l:了不起实在了不起,她们史圈魔怔人,别的不说,属实是把拉踩打架刻进dna了。 420l:大家都知道你推二十多岁纵横欧亚非,上马无敌下马也无敌,汉室天下四百年空前绝后的靓仔一枚。 423l: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你推二十多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只为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女性了。 434l:笑死我了,你还严谨地用了女性。 435l:那毕竟用女人形容神女感觉怪怪的,哈哈哈。 437l:神秘復甦也挡不住我嘲讽你推被狠狠白嫖,还倒贴打白工,属实你区本色了。 440l:他真的,他好爱,我捂嘴哭。 442l:笑死我了,根本就没人破防,你们不要这样全自动一条龙开始演了好吗。 447l:别的不知道,梦女肯定破防。 452l:本梦女现身说法,这有什么好破防的,我已经转梦神女了。谁不喜欢不老不死穿着漂亮大裙子从月亮上摘花递给你的漂亮姐姐,她甚至还能满足人外xp哎。 第109章 后记09 454l:不是, 你们就这样轻易地接受神女是人外的设定了啊? 459l:豁,这话说的tv都接受神女的设定了, 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465l:啊啊啊啊,我不信, 这不可能,你嘴硬,你强撑。 654l:史记完整版披露出来了, 姐姐们怎么看。 656l:谁来打我一拳, 我现在就一整个恍恍惚惚,我是谁, 我在哪, 我要干啥。 659l: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霍少,我推最得神女宠爱毫无疑问了吧,再三单独觐见神女这份殊荣我就问还有谁! 678l:老实说,我要是神女,我也宠爱霍少, 毕竟年轻能打又听话。 688l:谢谢大家,推霍少这么多年还没这么骄傲过, 我推实在太出息了,感动流泪捂嘴哭。 691l:欢迎大家收看霍少被神女宠爱的三百六十五天, 别客气都来吃喜糖。 702l:不是, 你们发哪门子的喜糖啊?给我清醒一点啊! 711l:就是,还要不要脸了, 怎么就说得好像你推宠冠六宫似的。神女甚至吩咐李广去养马, 主打一个雨露均沾,博爱众生。 712l:可恶, 神女最宠爱的明明是窦婴! 733l:越来越看不懂你区了,之前吵实绩吵咖位还能理解一点,宠爱这种事也有必要吵起来吗? 737l:别把我笑死好吧,众所周知第一个单独觐见神女的是卫青,阿竹盖章定论的第一次哈。 745l:自古以来没见过外甥跟舅舅比先来后到的,不好意思哈,卫帅是卿,霍少至多是个菀菀。 第233页 786l:大开眼界,宛宛类卿还能这么用。 795l:大胆,你们置刘彻于何地。 801l:刘彻这种不干不净的男人还是从神女身边踢走吧。(嫌弃) 833l:救命,这楼粗略一数金句频出。 836l:发生了什么,这楼走向怎么逐渐群魔乱舞起来了。 842l:很正常楼上tv出了《茂陵极暗阴影》下集,简单来说就是披露了史记剩下来的内容,展开来说就是挨个分析了一遍当时那些出名的人物。 846l:敲黑板,分析。 848l:笑死,楼上你大可以直说抹黑(不是) 853l:不是,发生了什么,霍姐怎么可以这么坦然地说出来宠爱这两个字。 862l:心里酸酸的,感觉要变异了,我也好想要神女的宠爱,啊啊啊啊脑子好像要爬出来了,想和神女贴贴,她有那么温柔呜呜呜。 865l:楼上这是被污染了?神女哪句话哪件事能和温柔这两个字沾上一个笔画? 877l:我来说吧,先说最炸裂的,马迁在史记上记载了听说过的一件事,虽然只是听说但也很炸裂……炸裂到我多少有点说不出来。 882l:故弄玄虚的都拖出去打死。 888l:话说一半的都拉出去跟孙笑川舌吻。 894l:我仔细想了想,炸裂的东西太多了,竟然一时想不起来楼上想说的是哪段。 897l:肯定是那段啊,就那段,据说刘彻怀过神女的小孩。 898l:? 901l:楼上你先看看你在说什么? 903l:我哭死,楼上,你真的,你还严谨地用了据说这两个字,听刘踞说的吗? 907l:嘶,马迁,竟恐怖如斯。 925l:不是,你们都不看《茂陵阴影》的吗,这节目这几天全平台首页推荐,热搜不要钱的上,官方就差怼到你脸上了。 明摆着是关乎神秘復甦的重量级预告片啊,搞不懂现在还不看的人的思路。 932l:马迁你(欲言又止) 941l:看完这期茂陵阴影之后我理解刘彻为什么疯狂迫害马迁了。 946l:何止刘彻,我要是马迁同事我也迫害他。 952l:到底有没有人总结啊,本笨比看得云里雾里。 959l:总结来了。简单来说就是,神女开场召唤刘邦,然后给刘彻递红薯,让李广去养马。 赐董仲舒天书,然后董仲舒去造纸了。 东方朔发明水泥,田蚡窦婴种甘蔗,好像都跟神女脱不开关系。 这不是我说的啊,这是专家研究出来的。 965l:多说几句刘彻怀孕啊,我爱听,我想听。 973l:笑死,马迁史记后半册风格转变犹如基因突变一般迅勐。 977l:他到底说什么了,我好着急啊。 982l:先表了一遍决心,说什么史家落笔如刻金铁,不妄言,不漏语。 然后挨个judge了大部分同事和前同事。 991l:虽然我是史官,我会把你们的功绩都记下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怪看不起你们这种人的。 凭什么得到神女的青睐,凭什么(口吐白沫) 不就是早生几年赶上好时候了吗,说的就是你俩,卫青霍去病,两头站在风口上起飞的猪(指指点点) 993l:楼上你,模仿得这么传神你不要命了? 994l:那个,刘彻然后呢? 1001l:笑死我了!但是说话还是要讲基本法,马迁可没针对卫霍,因为有军功打底,他对这俩人还算好了,最多只是酸熘熘了几句,暗示说卫霍曾经得宠于神女,后续又失宠来着。 1002l:所以刘彻到底怎么样了,给我讲讲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1012l:我来了我来了,其实也没啥后续啊,马迁就是讳莫如深地提了一嘴,专家也没往深里解读,表情挺凝重的就是了。 1022l:忍不住了,但凡你们用脚指头想想也不可能真是生孩子吗,首先刘彻是个男人,其次专家都说了关于神女的记载大部分是隐语。 1028l:可是那是神女啊,神女能让男人怀孕有什么好奇怪的?楼上你多多少少沾点没见识了。 1032l:合情合理,无法反驳,不能让男人怀孕还当什么神女。 1033l:就算是隐语,那我换个问法,神女对刘彻干了啥,拜託了,这对我很重要。 1035l:我也…… 1037l:啊啊啊烦死了能不能不要纠结刘彻啊,别歪楼了,把刘彻踢走。 1042l:凭什么踢走,你不能剥夺刘彻生孩子的权力! 1045l:楼上你,你说得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1047l:再说一遍这关乎神女和神秘復甦,别那么粉圈思维入脑,官方现在都不敢轻易解读这一句,你觉得在这里能问出来什么。 1068l:只有我一个人在意董仲舒吗。 之前看到有人打几百字小论文,说董仲舒是广川闭门读书的年轻书生,后来辗转游学行万里路。 再后来给匈奴人讲课的时候,把帷幕放下,隔着帷幕,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好多人跟着他学习很多年都没见过他的脸。 当时觉得这真是书生疏冷的巅峰了吧,简直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高不可攀。 然后专家一分析,他爹的,整段垮掉。 1072l:没看茂陵阴影,但是看了披露出来的史记原文。 马迁也没说什么啊,记录董仲舒也记得很客观,说董仲舒献君权神授的策论,从而得到神女的垂青,得赐天书,从中研究出造纸术,是承载文字的万世之功。 第234页 又说后来董仲舒觉得不能辜负神女赐予的天书,所以前往陇西教化异族。 虽然称不上歌功颂德,但也是很正常的记录性文字啊。 1088l:董仲舒这个人最老奸巨猾,为了得到神女的垂青,竟然连君权神授这种东西都想得出来。 呜呜呜,为什么想到这种东西的人不是我啊,好恨,董仲舒他怎么配(咬牙切齿) 神女竟然赐予他天书,他竟然还不满足,跑到陇西教化匈奴人,哼,沽名钓誉。 但他不知道的是,人一生也只有一次被神女注视的机会,他的机会已经使用掉了,所以往后再强求也没有结果。 1092l:?最后一句怎么突然变得阴惨惨的。 1097l:我弱弱说我感觉专家解读的董仲舒那段,马迁羡慕是肯定羡慕,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酸熘熘。 给我的感觉是又怕又渴望,有点希望神女能赐给他什么,又怕被神女推一把,摔得粉身碎骨那样子。 1123l:楼上你这么说,好像汉武朝那些人对神女的态度都是这样。 他们知道神女会推他一把,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推。 更不知道被推那一下之后,是直上青云还是粉身碎骨。 但也没办法抗拒,更无从改变,所以只能提心弔胆地等待那一推的到来。 1132l:就是这样,不要怀疑。我说有些人不会真以为神女是什么温柔可爱小女孩吧,还想跟神女贴贴。 差不多得了,我都怀疑那个所谓的神女到底有没有个人的形貌,说不定是一堆长满触手和眼睛的肉,那些人都被精神污染了所以才把她看成一个小女孩。 甚至小女孩可能只是她的拟态。 1136l:!拟态香喷喷!那我能像是霍少一样给神女唱歌吗,神女喜欢听什么,我现在就开始练! 1142l:妈呀楼上你要不要这么懂,人外爱好者眼泪从嘴角流下来(嘶流) 1147l:可恶,更想贴贴了怎么办,呜呜。 1345l:来了,神秘復甦正式公布,神女是真的,人头气球也是真的,后续还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也是真的。 1347l:麻了,人已经麻了。 1352l:官方发布通告说神秘痕迹最早可追溯的记录就是汉武朝的神女。 怪不得茂陵阴影宣传力度那么大。 1356l: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一直觉得汉这个朝代就奇奇怪怪的,感觉在歷史中格格不入。 1359l:也别汉来汉去了,你们直说汉武就是了。 说实话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推崇汉武朝那些人。 稍微读一读他们的生平就能理解,能在那个朝代出名的多少沾点疯批吧。 那就是个属于疯批的时代。 1366l:霍少怎么你了? 1372l:别不服气,你霍少要真是个正常人能得到神女的垂青? 1377l:那没事了,不正常就不正常吧,被神女垂青比较重要。 1399l:敌可摧,旌头灭,履胡肠兮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想到汉就想到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穿一身黑,杀人之后收剑还鞘,把尸体肚腹中流出来的肠子踩在脚底下。 1403l:所以都说了全员疯批,但凡读点当时的歷史,从窦婴到张汤再到霍光,在那个时代能出名的哪有一个跟正常人沾边的。 1411l:措辞有点过分了,但正常人确实很难在那个时代混得好。毕竟刘彻就有点不太正常,他肯定欣赏不正常的人。 1417l:他们老刘家就有这种不正常的基因啊,从刘邦开始,项羽要煮他爹,他笑嘻嘻地要分一杯羹。 再到汉文帝,所谓的千古完人,当着他娘的面逼死他舅舅。 然后汉景帝,下棋时候忽然举起棋盘砸死了他堂兄。 但凡看看这家族谱系也不会出现刘彻是个正常人这样的错觉吧。 1423l:倒也不必非点名姓刘的那一家,后面那几家也都是这样的德行,他唐杀起来自家姓李的岂不是比刘彻还更利索。 歷史总是如此,重章叠唱,没有新篇。 1432l:怎么回事,神女在上,满座疯批,这感觉还有点带劲? 1452l:承认吧,你汉出名就是因为强,尤其汉武吹有几个不是慕强的,别的不说,那个疆域地图一拍出来,我激动兴奋到下楼跑圈。 1458l:所以汉武吹那么丝滑地转吹神女,就是因为神女更强啊! 1677l:咳咳,有个小道消息,不保真啊。 就是说沾染神秘太深的人,会被污染,然后不会真的死掉,而是到一个叫做死国的地方。 神秘復甦之后依靠特定媒介举行仪式,说不定能把这些人召唤出来。 小道消息,不保真!!! 1688l:? 1689l:楼上你? 1691l:你区是真有点子人脉啊? 1693l:楼上细说!多说两句,不差这点流量! 1701l:所以说…… 1704l:神女要被召唤出来了???狂喜乱舞! 1711l:……楼上你真敢想啊,能把董仲舒召唤出来就不得了了,神女,就算能召唤,你敢召唤吗。鬼知道是什么级别的污染啊。 1722l:换算一下,人头气球污染是五级,谁看谁人头飞天,除了不看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第235页 董仲舒这么古老的人物至少跟人头气球这种全球知名级别的怪谈平级。 但说实话董仲舒在汉武朝有点排不上号。 所以根据这个还是推不出来神女的等级哎。 1733l:楼上你怎么想的,官方从始至终的称唿都是神女,注意,这不是延续汉朝的称唿,这就是承认那个被记录过的就是神女。 都神女了还怎么能被人类定义,所以她的位格就是神女,独一档。 1739l:召唤神女是不可能召唤的,但刘彻或许可以展望一下。 1756l:那岂不是可以亲眼看到霍少了!爱看想看期待! 1762l:怎么回事,官方投票最期待被召唤的竟然是刘彻?而且遥遥领先? 1768l:因为刘彻是皇帝吧,一些擒贼先擒王? 1770l:笑死我了,什么擒贼先擒王。 1785l:挺贴切的啊,先把刘彻搞出来,然后后续再召唤谁直接丢给刘彻管理,一种老母鸡带小鸡模式。 1800l:是啊,很有道理,就是这样。 1805l:没错,就是这样。 1901l:装什么啊,你们不就是想知道刘彻到底是怎么怀上神女的孩子的吗!!! 第110章 后记10 平平无奇的某一天, 汉宫又有夜宴。 酒到酣处,刘彻放下手中闪着寒光的铁杯,忽然从光亮的杯身上, 看见一抹辉煌的闪光。 那一瞬间完全来不及思考,一种从本能中生出来的预感击中了刘彻, 他几乎以为是神女去而復返。 ——或许就连刘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心底最深处还留有这样一角妄念,冀望神女重新垂云而下, 再一次履足他的宫殿。 他近乎是迫不及待的抬头, 想要以目光迎候神女的裙裾。 但他等来的并非是想像中那个光辉闪耀的人影,而是一片四四方方, 闪着光的, 播放着影像的巨幕。 硕大的《未央秘史》四个字,正在屏幕正中闪闪发光。 与座衣冠,俱屏息静气。 某种程度上来说,经歷过神女降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迹之后,这些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对这种从天而降的声光影, 多多少少有了一点习惯的心态。 此时面对从天而降的巨幕,也并没有显露出惊惶失措, 而是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默默等待着后续的发展。 ——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未央秘史这烂剧能播出, 在座各位都有责任。 1l:你们汉武圈到底行不行啊, 这么个烂剧都日不掉? 2l:楼主说话严谨点,人家不是烂剧, 人家是歷史神剧。 8l:一分钟过去了, 汉武圈还没人进来吗? 11l:都去看未央秘史去了吧,虽然剧情大概率魔改, 但是角色选的是真好啊,想到我推在电视里沖我笑我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17l:乐观点想,选角这么强的导演,说不定剧情也很还原歷史呢,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28l:你们汉武圈就还蛮看好这剧啊?万万没想到呃。 —— 未央宫中,浩大恢宏的片头曲播放完毕。 剪切稀碎的片头中依稀闪过在座诸位熟悉的面孔,众人看得越发聚精会神。 屏幕暗了一下,很快又亮起来。 雪白的裙裾从画面中拖行而过,其上有金色的纹路,刘彻认出来那正是神女的背影。 旁边传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陛下政务繁忙,不见外人,神女还是请回吧。」 画面缓缓展开,露出一个穿黑红衣袍的内侍,那张脸上赫然带着轻蔑而盛气凌人的神气。 —— 仅仅是开篇一个画面,但已经足够刘彻分析出来很多信息。 神女想要见他,但是被内侍拦在了宣室殿外。 拦在了宣室殿外。 宣室殿外。 刘彻面部表情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瞬间失控,从大为震撼中又透出满满的迷惑,视线缓缓投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内侍身上。 这是侍奉在他身边很多年的内侍,向来恭谨而有分寸。 刘彻倒不是没想到这人会有两幅面孔,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可是为什么在神女面前露出你的第二张面孔啊? 你疯了吧?想找死也别这么找啊,你会连累我的你知不知道啊? 难道是要蓄意陷害我,使神女对我生出不满? 太可怕了,我身边竟然潜伏了这样一个死间,他这样的离间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然一无所知? 刘彻陷入沉思。 他倒没想到这内侍是出于他的授意才拦住神女。 第一他自认还没活腻歪,不会干这种找死的事。 第二他觉得这内侍应该也还没忠心耿耿到可以为他去拦神女。 —— 画面还在继续播放,镜头拉近,内侍脸上的肉颤动着,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更讽刺的话。 「您又何必执着呢。我们这位陛下,倘若执意不见,您就是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他的心意也不会更改的。」 —— 东方朔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这是极其严重的失仪,几乎可以断送他的官宦生涯。 但此时没人在意他的举措,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刘彻身边那位内侍身上。 内侍脸上已经不是汗珠了,而是汗水,可以洗一把脸那么多的汗水。 第236页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因为惊骇而发白。 但其实这时候也没有多少人在意他,那些人尽管在看他,视线实则是偏转着,悄悄观察刘彻的神色。 而刘彻的脸色比手中的铁杯还更铁青。 但惊骇的神色已经消退了。 刘彻意识到这屏幕中展示的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至少不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 他梦中曾经看见过那个垂老而无力的自己,也稍微猜测到了一点平行时空之类的理论。 但一想到这个屏幕里的「陛下」指的是自己,刘彻还是有一种想要捂住眼睛的冲动。 没别的,有点怕血喷到眼睛里。 —— 屏幕之中,一群侍女正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这所谓的神女,得不到陛下的宠爱,狼狈的姿态,也和我们凡人没什么两样呢。」 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 内侍悄悄松了一口气,至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终于不是他的脸了。 然而他的存在感虽然低落下去了,但刘彻的存在感始终在线。 有生之年第一次,刘彻认真思考起来禅位的可能性。 做太上皇好像也不错……这个陛下谁爱当谁当去吧! —— 屏幕中映出来长长的宫道,神女独行在其中。 旁边的阴影里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轻笑声。 只听这个声音,就能想出来那一定是个年轻而挺拔的男人,或许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而且擅长勾引女人。 下一刻那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双手搂在神女腰际,下巴亲密地放在神女肩上。 他果然是个年轻而挺拔的男人,有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而且身上还披着君侯的华服。 —— 满座衣冠的视线「刷」一下换了个方向。 他们都认识这个男人,知道他声音好听,年轻挺拔脸好看,而且年少有为,位高权重。 正是帝国赫赫有名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 刘彻也在看卫青,眼神莫测。 一方面他有点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出场了。 另一方面他有点敬佩卫青……虽然知道这是平行时空,但能搞定平行时空的神女…… 刘彻开始认真地思考是不是把卫青用错地方了,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试试直接把卫青献给神女呢。 思路还是不够开阔啊。刘彻懊恼得恨不得直拍大腿。 看着大屏幕上自己的脸,卫青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一时间甚至没有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满座瞩目。 东方朔实在没忍住,悄悄和身边的主父偃说小话,「这是长平侯吗,你和他接触多一点,他原来这么,这么——」 东方朔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言语。 主父偃沉默片刻。 他确实和卫青关系比较近,从前因为对待匈奴的态度相似,卫青为他在刘彻面前说过话。 但此时他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牙疼一般的长嘶,压低声音回东方朔,「说实话我也没看出来。都说卫侯缜密,想必也只有这样缜密的人,才能,才能——」 他也磕绊了一下,才含煳地说,「成此大业。」 说着他忍不住又看了卫青一眼。 瞒得真好啊,你小子。 —— 屏幕之中,卫青手还放在神女腰际。 神女的声音传出来,声音纯稚,如同珠玉,又带着不通人语的生涩,「他不见我,他开始怀疑我了。」 然后是卫青轻轻慢慢的声音,「神女,后悔了吗?和我在一起?」 他挑起神女一缕披散而捲曲的黑髮,绕在小手指上,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神女说,「倘若后悔,现在就应该推开你。」 卫青沉默片刻,苦笑说,「陛下于我,恩重如山。可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割捨的。」 「神女,」他轻声说,「我已经没办法放开你的手了。」 —— 刘彻心说其实你们玩得开心就行了,不用提到我的,最好别管我死活。 他心里略微有点不祥的预感,但并没有往深里想,甚至还乐观地觉得,果然卫青才是最好的,他跟神女在一起,竟然还想着徵询我的意见。 太敬重我了!这不是表面上的敬重,这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啊。 刘彻心想,他真的,我哭死。 霍去病一个没忍住,看向了卫青的方向。 卫青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对待霍去病更温和。 在他小的时候,也从来不因为他年纪小而粗暴地对待他,跟他讲话时从来都温声细语,怕他听不懂,声音每次都刻意放慢。 但霍去病还从没听过他这样讲话,心想,舅舅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只从卫青身上学习到怎么对待敌人,怎么应付朝堂上的人,倒还没想过怎么跟女人相处。 所以,霍去病陷入沉思,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学习一下这项技巧。 技多不压身嘛(爽朗) 顶着霍去病的视线,卫青疲惫地扯了扯嘴角。 他想笑一下蒜了,然而笑不出来。 —— 卫青很快就走了,屏幕中的神女在宫道上继续走,一步一步走上清凉殿的台阶。 斜刺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把她拽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第237页 和卫青直接开口说话不同,这男人首先传来的是唿吸声,稍微急促,但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叫人想更靠近他,更清晰地听见他的唿吸声。 镜头拉近,可以看到这也是个高瘦的男人,穿着比卫青那身厚重的礼服更简约,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腰间还佩着刀,军靴裹出小腿优美的线条。 他把神女抱在怀里,指尖轻慢地拨弄神女的耳垂,「怎么办,陛下不肯见你。倘若知道你现在被我抱在怀里,舅舅也不肯再见你了吧?」 镜头拉得更近,这个笑得露出虎牙的男人脸上还带着点稚气,随意束在脑后的长髮微微捲曲,沾着水汽。 看起来有种野性难驯的不羁,而且很好看。 神女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这男人似乎不愿善罢甘休,「不想听我说这些吗?」 「可你不就是想同时跟我和舅舅在一起吗。」 他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或者神女,你还想再加上陛下一起?」 —— 东方朔没忍住喷出了这场宴会上的第二口酒。 刘彻脸色僵硬了,大脑疯狂报警,意识到大事不妙。 卫青以一种莫测的眼神向霍去病看过来。 霍去病看起来像是被雷噼了。 第111章 后记11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汉武姐你们需要法律援助吗。 1l:就是说如果被诈骗了该报警还是报警吧。 谁看了不说一声汉武姐实惨。 3l:楼主你, 隔着网线我都听到你幸灾乐祸的笑声了。 6l:我爸跟我一起看未央秘史,看见霍去病出场可激动了。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霍去病多牛,论坛吹古代名将霍去病投票永远在前三, 因为有些男的心理阴暗,嫉妒霍去病故意不投他, 不然霍去病妥妥每次都第一。 霍去病把神女拽到怀里的时候我爸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没事,歷史剧嘛, 有女主很正常。 还来了一句这个演员真贴, 看起来就有霍去病那股味,这剧拍得不错。 霍去病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依然兴致高昂, 说这声音也很有霍去病的那种感觉啊。 一句话说完之后他沉默了, 站起来到阳台上抽菸去了。 11l:汉武姐这就是开播前你们期待过的盛世江山吗(震声) 16l:霍少说到我和舅舅一起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猪叫。 23l:还有陛下也要一起,夹心还不够要三明治惹(小声) 27l:就当是同人向创作了,至少服道化还有脸都很贴啊,本汉武群像粉无所畏惧。 33l:汉武姐露出了坚强的微笑。 39l:你们不要那么肤浅好不好,只有我全程盯着一闪而过的东方朔、张骞、主父偃他们看吗? 太贴了真的太贴了, 就像是那个时代真的捲土重来,边边角角里的歷史气息简直扑面而来。 茂林风雨埋剑冠, 尽管有些细节有点缺憾,但我还是激动得恨不得给导演磕一个。 —— 未央宫中。 东方朔缓缓伸手去拿酒壶, 他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 需要喝口酒清醒一下,「我想静静。」 主父偃伸手过来, 坚定地把他桌上的酒杯和酒壶一起推远了, 压低声音道,「不, 你不能再继续喷了。」 东方朔恍恍惚惚地放下手说,「霍侯真是,真是,呃,青出于蓝啊。」 主父偃也没忍住说,「博望侯和霍侯相熟,他私下竟然,呃,竟然——」 霍去病在朝中并不结党,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而张骞之前奉命出使匈奴,见识过这位冠军侯的武威。 从此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震撼,时常在言谈间带出来,谈及冠军侯的英姿,总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张骞恍恍惚惚道,「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好像也没有很熟……」 —— 宴席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光屏播完了片尾曲,又播完了片头曲,丝滑地跳到了第二集,开始新的剧情。 清凉殿中,丝绸帷幕在风中轻轻一动。 神女的声音也在风中摇动,「那你要帮我吗。」 她声音极清也极冷淡,明明是疑问句,但分明说出了笃定的意味。 方才还显得咄咄逼人的霍去病在这句轻飘飘的话音下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微微弯下腰,黏煳煳地搂住神女的腰,低声说,「我在漠北一夜奔袭八百里,为了早一天见你,路上跑死了三匹马,你都不知道问我一句累不累。」 他原本长相中就带着一丝稚气,因为气度凛然,所以并不显得稚嫩,但此时露出委屈的脸色,脸颊看起来都圆了不少,可怜可爱得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神女一言不发,像是被他抱烦了一样,伸手不耐烦地推他的胸口。 但霍去病反而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他把头颅埋在神女发间,喃喃说,「不帮你,就不会来见你了。」 —— 这一幕没有出现刘彻的戏份。 刘彻略微松了一口气,视线扫过霍去病的面孔,又看了看卫青的脸色,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可能还是不太了解这甥舅俩的奇怪念头。 但一个优秀皇帝的素养就是及时把自己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里面拔出来。 第238页 刘彻尽力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至少不是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虽然他倒是不太介意……但果然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他见到卫青时,卫青只有十四岁,后来第一次见到霍去病时,霍去病更还只是个小孩。 从那时起他就看起来这俩人日后必定成为他手下的肱骨。 果然现在碰到这种事,只有卫青和霍去病站起来为他分忧。 没有他们俩,岂不是就要上演他和神女的爱恨情仇了? 刘彻脑补一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手安慰性地赏了霍去病一壶酒,顺便也赏了卫青一壶。 多喝点,或许喝醉了,一颗脆弱的心灵,也就跟着麻木了吧。 刘彻怜悯地想。 —— 霍去病离开了清凉殿,尽管已经贵为君侯,但他仍然不能在这里多待。 风轻轻吹动盛大的丝绸帷幕,入夜之后,有人执着一盏灯火,从摇摇晃晃的灯影中走来。 来人逐步走上清凉殿的台阶,在神女面前摘下兜帽。 烛光照耀下,赫然露出刘彻的脸,此时这张脸上正流露出火烧一般的暴怒。 他对神女说话,简直用质问的语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神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说,「你今天没有见我。」 刘彻看起来更愤怒了,「所以你就去见了卫青是吗?你还让他抱着你!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 「就算当初都在虚情假意地骗我,可你难道连我们的孩子也不顾及吗?」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为你生孩子!」 烛火在争执中被高举起来了。 流水一般的烛光照亮刘彻的面孔,又照亮刘彻腰间的玉带钩。 而在那帝王华服之下,是鲜明的,隆起的肚腹。 那轮廓是如此的明显,叫人看一眼就能意识到,其中正孕育着一个健康的婴孩。 —— 刘彻人傻了。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真相,适应了这种诡异的氛围,拿出皇帝应该有的巍然姿态,如同定海神针一样俯瞰底下惊慌失措的公卿。 甚至可以看着霍去病圆圆的脸颊,露出闲适的微笑。 但他忘记了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他是不可能游刃有余,更不能掉以轻心。 这简直是一种诅咒,而这次这个诅咒发作得格外快也格外剧烈。 为你生孩子。 生孩子。 孩子。 区区一句话,让刘彻觉得自己被五雷轰顶。 宴席之上,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霍去病低下头,阴影覆盖住他的脸,这时候即便看着他的脸,也看不清楚那圆圆的脸颊了。 嗯,也看不清楚他在憋笑。 卫青举杯喝了一口陛下赐下的酒。 东方朔用口型问主父偃,「这是我们能知道的事吗?」 主父偃疯狂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闭嘴,不要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这么现眼。 张汤用口型加入这场对话,「不愧是陛下,比卫侯和霍侯玩得还大。」 —— 神女说,「倘若顾虑孩子,就不该发怒。」 这句话像是有神奇的魔力,刘彻深吸一口气,在神女身边坐下,但声音还是冷硬的,「只有我一个人顾虑,那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片刻之后,他放软了声音,「你来的时候,我吐得很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是下面的人擅作主张,我会罚他们的。」 又说,「凡人怀胎很辛苦,也很痛苦。」 神女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 刘彻没有避开,光影变幻,他忽然说,「霍去病那小孩,他根本不喜欢你,他只是想亲近自己的舅妈。」 他脸上在笑,却无端流露出阴险,叫人想起那些谏官,舌上有龙泉,以言语杀人而不见血。 「其实那也是个可怜的小孩,他小时候卫青没时间陪他……或许是觉得有了舅妈之后舅舅就更不会把他看在眼里了,所以抢先一步要在舅妈怀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口吻怜悯,轻描淡写颠倒黑白,暗中给了霍去病重重一击。 …… 刘彻也走了,但今晚清凉殿的热闹註定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刘邦从盛大的帷幕之后转出来,看着刘彻离去的身影,笑容玩味。 「他自己亲封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原来就是个小孩啊。」 他又转向神女,「这么喜欢跟小孩子们玩吗。」 有点嫌弃,又有点酸熘熘地说,「这么嫩,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有什么意思。」 —— 东方朔这次没有把酒喷出来,他把桌子掀翻了。 一声巨响,主父偃惨不忍睹地捂住脸。 张汤呆滞地看着开始播放片尾曲的屏幕,又看看满身狼藉的东方朔,呆滞地说,「啊这,东方兄,快擦擦。」 没有人上前给东方朔收拾这一地狼藉,他身后侍宴侍女的手都在发抖。 上首刘彻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黑色发紫,紫得发绿。 绿光照亮了整个盛大的宴会现场。 刘彻在深唿吸。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 片刻之后,似乎是心理暗示有效果,刘彻稍微平静了下来。 第239页 其实他不太在意绿光这种事,毕竟那可是神女。 和老祖宗抢也没有那么接受不了,甚至还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亢奋。 他甚至有点想给屏幕里的自己点个赞,能想到怀孕这种巧妙而又毒辣的招数,不愧是他。 让他无法容忍的是,屏幕里的那个自己怎么能这么废物。 你肚子里都揣上孩子了,为什么不留下来过夜! 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不会吗!没吃过猪肉你还没看过猪跑吗!!! 刘彻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已经充分确认了,屏幕里那个绝对不是他。 如果换他来,绝对比屏幕里那个更受宠。 孩子都有了,这还不迷死神女。刘彻自信地想。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可以生孩子的设定。 可能他们当皇帝的一个突出优点就是适应能力强吧。 —— 片尾曲响起之后,屏幕逐渐消散。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一种预感,这只是未完待续,后续这个古怪的屏幕还会再出现。 但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接受到的震撼也实在是太多了。 刘彻当先站起来,缓慢地扫视过底下所有人。 众人纷纷躲避他的视线,少数几个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刘彻的肚子。 宴席至此,就算是散了。 —— 冷月照彻,未央宫绣红的宫道之上。 卫青频频停下,等霍去病追上自己的脚步。 而霍去病坚定地走在离舅舅三米远的地方,绝对不肯多靠近一点距离。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静悄悄地发酵。 卫青忽然说,「去病。」 卫青欲言又止,半晌,问了一句,「你的脸有这么圆吗?」 …… 霍去病露出无语的微笑,「舅舅,你到底想问什么?」 卫青迟疑片刻,用轻柔的声音说,「你幼小的时候,我每天早出晚归,你就坐在门口等我,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肯离去。」 「有时候我回去,你已经睡着了,我只好把你抱到床上。但也没有时间陪你睡,因为第二天很早就要入宫。」 霍去病察觉到不妙,试图打断他,「不,舅舅——」 但卫青已经问出来了,「去病,你觉得,你缺爱吗?」 你很想从未来舅妈身上找到妈妈一样的感觉吗! 啊不对,被带偏了。 你很想找个妈妈一样的妻子吗! 第112章 后记12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这里怎么会有刘邦??? 1l:家人们谁懂啊, 我是真的好崩溃。 4l:太懂了,刘邦出来那一瞬间我人都破防了。 9l:汉武姐还好吗?之前死活嘴硬,先说选角贴脸, 又吹服道化用心。想问问她们觉得刘邦贴不贴脸,刘邦穿的那身衣裳够不够精緻。 23l:之前第一集边角出场的一盏宫灯被拎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吹了上千楼, 各种论证《未央秘史》在细节上多么下功夫多么用心。 现在想想很唏嘘,那就是汉武姐最后的遮羞布了吧。 32l:#那些年嘴硬的汉武姐# 33l:#一生要强的歷史区汉武姐# 43l:受不了了,别演了, 真正的汉武姐都在专楼发疯呢, 楼主你演也演点好的,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47l:楼上是汉武姐吗, 字里行间透出一股万念俱灰。 54l:楼上一看也是假的, 真正的汉武姐都在操着键盘冲锋呢。 57l:笑死了,导演还没被沖烂吗? 67l:导演说这是我的创作自由,都神女了怎么就不能把刘邦召唤出来了。 汉武姐喷导演对歷史一无所知,但凡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刘邦不能和刘彻出现在一个时代。 导演回喷说我的脚指头都比你们更懂神女。 77l:笑死了,叫什么未央秘史啊, 改名神女传吧。 84l:未央神女传(悄声) 92l:啊啊啊啊啊汉武姐大崩溃哈哈哈哈哈哈! 109l:味儿太沖了,汉武姐日天日地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啊哈哈哈哈哈哈。 126l:兴致勃勃冲进来, 没人涛这剧剧情吗?有一说一当成原创看还是很不错的。 132l:楼上你。 137l:你是在讽刺吧,当成原创看很不错, 妙啊。 144l:笑死我了, 原创,很不错, 每个词都踩在我笑点上。 152l:剧情, 这逼剧有这玩意儿吗? 168l:这个剧的剧情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这里怎么会有刘邦!(震声) 177l:笑死我了,好崩溃, 我什么时候看到这句能不笑啊啊啊。 183l:刘邦出来那一瞬间我笑崩溃了,我一直看这b剧就是想知道还能离谱到哪去,只能说我实在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离谱。 199l:我从开头那个神女出来就在想汉武姐什么时候破防,一路围观下来只能说比我想像得还惨烈点。 203l:差不多得了,我圈有这种大制作高兴还来不及,反正我不推那几个大热门。张骞不香吗,董仲舒不香吗,东方朔不香吗?就是很贴脸制作很精緻啊,我反正是大口吃粮,感谢神仙太太下凡。 206l:啊这,楼下来。 208l:不像演的。 211l:不妙,搞到真的汉武姐了。 第240页 223l:继人物贴脸,道具还原之后,汉武姐的第三块遮羞布出现了:至少配角很能看。 243l:楼上的汉武姐我给你復盘一下哈。这剧刚播出的时候你区就有帖子说神女这个角色设定得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会儿你们汉武姐说可是这个未央宫看起来实在太有感觉了。 然后卫青从超有感觉的未央宫里走出来,跨几一下很快啊,上去就抱着神女的腰了。 然后你们汉武姐说卫青选角很有感觉啊,期待霍去病。 然后霍去病很快出现并石破天惊一句陛下舅舅和我一起。 不好意思,说不下去了,笑得手抖。 256l:哈哈哈哈哈楼上你多冒昧啊!我来。 然后汉武姐又把一盏宫灯拉出来强吹了一千多楼。 当晚刘彻就举着宫灯过来说,今天不见你是因为当时我孕吐有点严重。 261l:我插一句,其实那一千多楼也不算强吹,至少那个宫灯确实挺亮的,刘彻的孕肚照得一清二楚。 278l:救命,脚指头抽筋了,我什么时候看到刘彻怀孕能不脚指头狂抠鞋底啊呜呜。 296l:再然后汉武姐梗着脖子说第二集就已经离谱到这种地步了,接下来无论剧情怎么走都无所谓了,是只看道具和人物的狂欢盛宴啊。 然后就快进到标题环节,这里怎么会有刘邦了。 301l:说真的,这么看,打脸不过夜,导演是个性情中人啊。(拇指) 329l:所以203l你看到了吗,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想提醒你别太自信了。毕竟这逼剧是真的会告诉你什么叫一切皆有可能的。 —— 那个致命的屏幕第二次出现,是在宣室殿的朝会上。 当时满朝公卿方才议论过某位诸侯王被夺爵下狱的大事。 刘彻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满意地俯瞰自己治下的衮衮诸公,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激盪的热血。 大屏幕降临的那一刻,刘彻觉得自己满胸腔的热血啪一下变绿了。 —— 熟悉的片头曲之后,出现了刘邦熟悉的脸。 他露出一副不屑而轻蔑的表情,但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被他压抑在眼神里的忌惮。 他是如此鲜明地忌惮着刘彻,当然,更有可能是忌惮刘彻肚子里那个孩子。 神女没有说什么。 但刘邦持之以恆地凑到神女面前,露出一个浪子般的笑脸,「神女为何对我不理不睬?难道嫌弃我是鬼魂之身,不能为你孕育骨血?」 他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轻佻地调笑,但眼眸深处却压抑着隐藏得很好的不安,声音拖长了,黏黏煳煳的,像是在撒娇。 神女还是没有说话,刘邦笑着笑着就变得泄气了,主动伸出手说,「今夜也要借我而入梦吗?」 神女牵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画面中漾开水波一般的纹路,场景转换,屏幕上出现文字标识,二十年前,广川。 —— 满座衣冠,鸦雀无声。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 经过上次的屏幕震撼之后,他心智坚定了不少,而且这次的屏幕展现出来的画面,说实在的,并没有什么过于震撼人心的画面。 至于刘邦辣眼睛的撒娇画面,刘彻心如平湖,甚至觉得有点无聊。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他还以为这位老祖宗能干出来什么大事呢,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能怀孕,那一切都是虚无。刘彻在心里给刘邦盖了个毫无威胁的标籤。 倒是那串文字标识让刘彻很在意。 二十年前,广川。 神女这是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 在座没有蠢人,刘彻意识到了穿越时空这一点,他们也多多少少有些明白,此时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看。 东方朔看着硕大的「广川」两个字,内心忽然油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 一道如同梢头残雪般缥缈而冷淡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又见到您了。」 镜头对准翻开的一册竹简,逐渐拉近,清晰地展现出其上「敬鬼神而远之」一句。 这句话是孔子对座下弟子的训言,可见这声音的主人是个儒生,而且是个极其有气度的,年轻的儒生。 或许长得也很好看。 镜头一转,画面中出现了董仲舒的脸,年轻二十岁的董仲舒。 他站起来,看着神女,尽力克制着,但还是有欢喜和侷促的神色,如同雪融化之后的水一般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说,「您请坐。」 但神女却没有做。 于是他迟疑片刻,似乎是想起了先圣那句训示,敬鬼神而远之。 这么多年,他一直顶戴儒冠,是最正统的儒门弟子,日日夜夜穷读经书,先圣的每一句训示,在他心里都鲜明如同刀刻。 但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是,要坐在我大腿上吗?」 神女似乎被这句话取悦了,因为董仲舒也露出了一点小小的笑。 他坐下来,伸手做出「请」的姿态。 倘若这不是邀请女孩子坐在他大腿上,倒还可以夸一句他的礼节精湛,有先圣的遗风。 镜头又拉回到竹简上,敬鬼神而远之,这句圣训,此时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了。 旁边传来董仲舒的声音,清寒如同梢头的春雪,却在说,「不会再叫您站起来了,这一回再有人了,就悬起帷幕吧。」 第241页 「想要坐多久,就请坐多久吧。」 —— 东方朔长大嘴,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他要庆幸这是在朝会而不是宴会上,他嘴里没有酒,不然他将酒溅宣室殿。 然后他还要庆幸他还年轻,手够稳,所以没有把手中的牙芴丢出去。 再然后他很想问一句,穿越二十年时空,这何等可怕的伟力,原来就是为了坐董仲舒的大腿吗。 然后他其实也听说过董仲舒的性情,冷漠得如同冰雪一般,成名之后为弟子讲学也总是悬起帷幕。 有些弟子跟随他学习数年,甚至不曾见过他的面孔,因此在私下有「孤高」的名声。 原来悬起帷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个吗。 东方朔不太理解,东方朔大伟震撼。 东方朔陷入沉思。 张骞靠过来轻声说,「你俩比较熟,原来他,这,」 他斟酌片刻,更轻声地说,「这样深藏不露的吗?」 东方朔轻声靠过去说,「其实也不是很熟,我之前就不知道他的大腿原来这么好坐。」 第113章 后记13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你们期待的配角来了! 1l: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这个男人: 董仲舒, 广川人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发起者,汉武治国方针背后不可忽视的阴影, 宣室殿上只手玩弄天心的儒生。 在这样浓墨重彩的野心家皮囊之下,是春雪一般清寒而疏冷的品性。 歷史记载他曾经以治春秋而出名, 其后在家乡讲学。 声名鹊起的同时,讲学时却总是悬起帷幕,听讲的弟子每每折服于他的经纶之论, 眼中所见却只是一帘无喜无悲的帷幕。 更有甚者追随数年, 却也不能亲眼见到他的面孔和风度。 其孤冷的心性,便至于此。 2l:前排叠个甲, 上面这一串小论文可不是楼主写的哈。全文摘自汉武圈董仲舒分圈奉为镇圈之宝的神作,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都被汉武姐津津乐道。 楼主只是神作的搬运工,一个字都没有改动哈。 3l:前排。 4l:火前留名。 5l:合影,上电视! 13l:楼主你,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熘了,怕血喷我一脸。 17l:啊啊啊啊哈哈哈哈楼主你笑得好大声吵到我眼睛了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23l:呃这, 是在影射《未央秘史》新情节吗。 27l:第一这不叫影射这叫明射,第二这部剧也不叫未央秘史。 33l:明射受不了了笑死我了, 不叫未央秘史叫什么? 37l:叫未央神女传(小声) —— 大屏幕中,剧情仍然在继续。 东方朔却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和张骞眉来眼去眉飞色舞, 小眼色使得眉毛都快飞出去了, 间或还夹杂着几句悄悄话。 在场没有蠢人,事到如今也大都看出来了屏幕中演绎的内容纯属虚构。 再加上上来就牵涉到了刘彻刘邦, 因此在看到那些惊世骇俗的剧情时, 多半都能保持平常心。 但知道虚构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种虚构剧情又是另一回事。 东方朔平时看习惯了董仲舒孤冷淡漠的姿态, 骤然看到这种被后世人称之为同人创作的新潮题材,只觉得新奇又刺激。 管它是真是假呢,看热闹不嫌事大嘛。(爽朗) 反正董仲舒此时远在陇西,也看不到他这么开心的样子嘛。 他没有看到的是,朝臣队列的最前,冠军侯正慢慢露出一个笑脸。 脸颊圆圆,笑得很甜很可爱,虎牙抵在唇边,和之前大屏幕里展现出来的表情竟然没有很大的分别。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别人听不见东方朔说的那些悄悄话,不代表霍去病也听不见。 他默默回想之前宴席上放映他的戏份时,东方朔说的那些话,脸颊笑得更圆了。 大家都是同僚,你可以看我的热闹,那我必定也要好好看你的热闹。 董仲舒已经出现了,你东方朔还远吗。(低语) —— 大屏幕中,天色几度明暗之后,传来董仲舒压抑着不舍的声音。 但神女心如铁石,并不为之所动,无情地离开了他。 镜头转而拉到了一片富丽堂皇的宅院之中。 东方朔敷衍地看了一眼,随即转开视线。 他专注于和张骞打眉眼官司,时不时还拉上身边的主父偃一起。 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特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屏幕。 大略看出来此时放映的是一方大族中的故事。 神女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族家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起初东方朔还没发现什么不对,但片刻之后,主父偃忽然就不理他了,任由他不停地牵扯衣摆,也绝不肯再把目光投过来。 张骞的眉眼也飞得没那么灵活了。 以及最让东方朔无法容忍的,周边朝臣频频投过来的古怪视线。 东方朔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大屏幕。 刚好看到故事里这个大族的族名。 「东方……」东方朔喃喃念出来。 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确切的说,是年轻时候的他自己的脸。 东方朔如今已经位居庙堂高位,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长不出宣室殿上那帮人的那种气度。 第242页 平时他站在朝臣队伍里,格格不入得就像是混在狼群里的哈士奇。 但在这个故事里他神色冷峻,摇身一变成了一匹正经的狼。 画外音在这时响起。 「东方一族的少君东方朔出身不凡,自幼精研易经,尽管没有十分出众的容貌,经年累月下来,却也已经积淀出了自然而然的超逸气度。」 「此时他正看着叔父身边的貌美女孩儿,眼睛里翻涌着穷尽整部易经也难以遮掩的毒火。」 镜头一转,风姿超逸的年轻版东方朔正轻柔地把神女搂在怀里,嘴里低低地说,「叔父他老了。」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生出独占你的心思。」 「所谓的射覆之术,就如同射箭一样,溯果而上,找到那千万个可能性之中的最初的因。以因射果,无有不中。」 「叔父他以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雅郎君,岂不知今日我就要射走他的性命。」 话音落地,东方朔眼睛里的神色已经冷峻如同碎裂的薄冰。 他挑起神女鬓边的长髮,如同畏惧冒犯一般,并不敢放在唇边,只是虚吻了一下。 这个举动似乎很好地安抚了他躁动的内心,他的眼神很快就温和了下来,潺潺如同流动的春水,只听见他轻声说。 「叔父他,老了。」一声贵公子一般的轻笑。 「为了庆祝,我今日特意穿了你喜欢的赤色鸳鸯肚兜……」 —— 经年精研易经,由此沉淀出超逸气度的东方朔露出了痴呆的神色,仿佛当众被人掀开了赤色鸳鸯肚兜。 主父偃捂住嘴,似乎觉得有辱斯文,不忍卒听。 但下一秒钟,不小心从喉咙里发出了猪叫一般的笑声。 东方朔:…… 东方朔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忍不住茫然四顾,在这冰冷天地之间,试图找到一束温暖的眼神。 他和张骞对视,一瞬间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 虽然我们也不是很熟,但毕竟是曾经一起嘲笑过董仲舒的矫情,你一定懂我的啊博望侯大人! 但张骞缓慢而残酷地收回了视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跪坐的垫子朝着远离东方朔的方向挪了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挪开之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天吶,你不愧和董仲舒是好朋友啊。 东方朔默默捂住心口。 好痛! 在曾经那段时间里,痛苦是他人生的主基调,但他还从来没这么痛不欲生过! 刘彻坐在上首,神色莫测,嘴角也莫测。 不期然的,他和霍去病对上视线,看见霍去病慢慢朝他比了几个口型。 刘彻慢慢挑起眉毛,悄声吩咐身边的内侍给东方朔赐酒,顺便发诏书给远在陇西的董仲舒也赐一壶酒。 霍去病和卫青有的你们也一样有,就像神女雨露均沾一样,陛下也绝对不会忽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 故事还在继续,镜头从麦草青青的中原,忽然就转换到了朔风捲地的漠北。 原本还在美美看戏的霍去病骤然瞪大了眼。 卫青也瞬间提起了一颗心。 在座许多人都不曾踏足过漠北这片风沙之地,现在镜头切换到这里,难道还没轻松多久,就又轮到他们两个的戏份了吗。 好在下一瞬,屏幕中显示出来的是张骞的脸。 经歷过东方朔的赤色鸳鸯肚兜的毒打之后,在座一大半公卿,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他们松出来的这些气,全被张骞一个人吊上了。 东方朔飞快的给了张骞幸灾乐祸的一眼,挺胸抬头睁大眼,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注视着大屏幕。 张骞嘴角微微抽动。 下一刻,镜头拉近,屏幕上的他,或者说年轻时候的他,嘴角也正在微微抽动。 —— 此时年轻的张骞正置身一场奢华的宴会之中,画外音适时响起。 「单于以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为这年轻的汉家使节奉酒,可无论是醇酒美人,还是那如同流水一般堆积起来的金珠,都无法在这冷冽的长安少年眼中,牵扯出哪怕一丝最细微的动容。」 —— 屏幕之外,宣室殿上的张骞稍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每次出使只有啃沙子,啃沙子,还是啃沙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富贵的宴会,但也还好吧,跟东方朔的赤色鸳鸯肚兜比,他已经很满意了。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早了。 下一瞬,镜头一转,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慢慢走来,轻柔的裙裾在她脚下翻涌如同云海。 张骞心中顿时如有惊雷炸响,头髮几乎束起来把冠带顶掉。 是神女,她出现了,根据之前的经验,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张骞不自觉挺直了后背。 下一刻,镜头又转回他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神直了,嘴巴长大,缓缓流出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亮晶晶的口水…… 口水…… —— 张骞一脸淡定地转向东方朔,把声音控制在一个微小,但又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楚的地步。 「其实我自幼就患有一种怪病,眼泪有时候会从嘴角流下来。这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一时间都没想起来。看到神女实在是太感动了,不当心泪流满面了哈哈哈。」 第243页 此时屏幕里的年轻张骞口水越流越多,整个下巴都变成湿漉漉一片,确实是湿了满面。 东方朔以微小但比张骞更响亮一点的声量回应了这句话,「什么?你说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像神女这么漂亮的脸了?」 我和董仲舒确实是好朋友,但我们俩关系也不差啊博望侯。 来啊,互相伤害! 第114章 后记14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是谁泪流满面? 1l:是张骞吗?不, 是汉武姐! 2l:我火速冲刺进来发出一声惊天大爆笑。 3l:汉武姐你们……实在不行报警吧。 4l:我已经笑累了,这导演属实是个鬼才,笑死我了, 多少年没见汉武姐这么破防了。 7l:其实单纯整活倒也还好,最致命的是这导演, 你能看出来他剧情安排得很认真。 昨天那个楼,《你们期待的配角来了!》我就想说了,他给人物整的台词戏份啥的都还挺帅的, 演员也都有那个味道。 今天东方朔那句以因射果帅到我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就是一到神女就整个垮掉。 11l:楼上你, 那赤色鸳鸯肚兜帅到你了吗? 19l:原来汉武姐是这样想的吗? 23l:有道理,单纯整活大家完全可以笑一下蒜了。看现在汉武姐那破防程度, 确实是这种饭和雷五五分更让人发疯。 27l:没有人在意张骞吗, 没有人为张骞发声吗?单于宴席上年轻的汉家使节这设定难道就只戳到我一个人了吗,我不服! 34l:惹楼上你是不是只看剪辑的,但凡看看原剧…… 36l:是挂在标题上那个泪流满面的张骞吗?这种艺术形式对匿名区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可能你跟导演比较有共同语言。 38l:笑死我了,汉武姐里出了逆反人, 把神女的戏份一剪没,然后剩下来的戏份拼起来发字母站, 热度还不低,诈骗到了不少人。 49l:最神奇的难道不是这种人被汉武姐和导演一起骂吗。 汉武姐都忍不住喊话说我们骂就算了, 导演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51l:那这逆反人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和平大使? 53l:然后导演理直气壮地说可我这部剧的精华就在于神女啊, 把我的精华剪掉,断章取义拿去忽悠观众, 这会误导观众对我的剧的评价的。 58l:……啊这。楼下来。 63l:是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66l:只有我想说打起来吗, 汉武姐日天日地多少年,这算不算撞上铁板了。 71l:是担心观众把这坨烂剧误认成神剧吗? 77l:但是, 可是,然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怎么不算一种神剧呢。 —— 宣室殿上,大屏幕中,匈奴金帐中的宴会终于落幕。 如坐针毡的张骞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紧接着镜头一转,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张骞眼睁睁看着屏幕里过了一段大军压境的镜头,间或似乎还闪过了霍去病的脸。 然后就是他嚣张地踩在单于的尸身上,淡然地吐出一句,「倘若问罪,那就算是怀璧其罪吧。」 「这样的美人,你怎么敢独享,岂不知天谴已然蓄势待发。」 话音落下,抬手擦了擦又要流出来的口水。 …… 张骞不知道什么叫戏说不等于胡说,但他很不明白,还有点委屈。 灭匈奴这段的高光点怎么想也应该给冠军侯吧,我怎么会在那里,那里怎么会有我! 冠军侯本侯此时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非但不介意张骞在一定程度上抢了自己的功绩,甚至在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了起来。 没关系,这样的高光,博望侯你想抢多少抢多少,别客气!(爽朗) —— 刘彻眉头稍微皱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大屏幕里暗示的张骞为了一个女人倾覆匈奴这件事的荒唐程度。 第一这都是假的,第二现实中他自己干的事总结起来好像也没靠谱到哪里去。 他忐忑的是,按照剧情发展,匈奴没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回长安了。 是的,刘彻他竟然心生忐忑了。 一方面他有点害怕自己再被拉出来演一些会让他震惊的剧情,另一方面他又有点惦记自己肚子里那个孩子。 但大屏幕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 张骞灌醉冠军侯,带着神女私奔了! —— 宣室殿上,一片死寂。 卫青看了霍去病一眼,张骞实在忍不住抬头看了刘彻一眼,试图用眼神让刘彻相信,现实中他绝对干不出来这么离谱的事。 刘彻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怕,尽管自由发挥,在座各位都不会忘记他捨生忘我的牺牲,永远在精神上给他支持。 然后挥手示意侍从赐酒。 不差酒,赐大壶的! 靠你了博望侯,既然是私奔那就跑远点,千万不要让神女再回到长安了! ——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在私奔路上撞到了主父偃。 —— 东方朔看了主父偃一眼。 刘彻习惯性地挥手,赐酒。 主父偃:??!!! 主父偃茫然,主父偃不理解,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我,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44页 —— 但总之这两男一女碰面了。 主父偃惯例地被神女惊艷到,可以看出来他完了,他坠入爱河了。 但好在他只是看直了眼,而没有做出其他更出格的举动。 宣室殿上的主父偃轻轻松了一口气。 但歷史已经告诉我们不要随便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镜头一转,主父偃找到了霍去病,自请带路,把张骞和神女抓了回来。 —— 卫青又看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戴上痛苦面具。 张骞已经心如死灰,面如平湖,身如朽木,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了。 主父偃一口气没上来险些两腿一蹬。 东方朔热情地帮助了他,生怕他真的晕过去错过后续的精彩剧情。 刘彻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 得得的马蹄声响了一阵,镜头又回到了长安。 刘彻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大着肚子红着眼发疯——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发疯,总之屏幕里的他就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他怎么敢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这太便宜他了!」 「我要让他尝尽世间至痛至苦,才能弥补我思念你的那日日夜夜!」 —— 刘彻没能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炮制张骞的。 因为镜头又转了。 主父偃跪在神女面前,拉着神女的衣摆苦苦哀求,失魂落魄地说,「可我只是爱你啊,我只是爱你啊……」 然而神女没有理会他的挽留,还是决然的走了。 镜头拉近又拉近,主父偃失魂落魄的脸清晰地放大在所有人面前。 只见他悽苦一笑,半晌又呵呵地笑出了声,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叫人看在眼里,竟恍惚觉得那是一颗破碎的心。 「一念之差酿成这泼天大祸,如今我能用来弥补你的,就只有这糟糠之身了。」 良久,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 东方朔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大感诧异,悄声说,「没想到你哭起来还挺,」 他试图找个形容词,半晌之后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 主父偃:「……」 东方朔再一次大感诧异,「你怎么还真哭出来了?」 主父偃松开攥得梆硬的拳头,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眼泪,咬着牙,面无表情地说,「太感人了,不小心感动哭了。」 「哎。」东方朔跟着嘆了一口气,宽慰道,「来,擦擦。」 —— 屏幕里主父偃的身影越来越远,凄楚的背景音乐慢慢响起。 镜头一转,到了夜晚。 主父偃趁夜潜入关押张骞的牢狱,打晕张骞之后,换上了张骞的衣服。 第二天,原本应该把张骞拖走的狱卒,顺理成章地拖走了主父偃。 —— 张骞:…… 主父偃:…… 宣室殿上,两人相顾无言。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后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俩都没有再出场。 因为大屏幕里,神女走在路上被一辆马车撞了,醒来之前似乎把之前所有事情都忘记了。 虽然这件事情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很离谱,联想到发生在神女身上就显得更离谱了。 但主父偃还是擦干净眼泪,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因很简单,在神女失忆之后,故事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和张骞都没有再出场。 刘彻在忙着赐酒,因为大屏幕中又出现了一个新人,张汤。 —— 就是他的马车在长安街上把神女撞失忆了,本着一种朴素的道德精神,张汤把失忆的神女带回家,悉心照顾,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 —— 张汤:…… 首先屏幕里他的年纪明显是还在做长安吏的时候,是不可能有马车更不可能把马车开到长安街上还撞人。 其次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地把失忆的陌生人带回自己家里,这显而易见是违反律法,会被官吏敲门的啊! 再然后张汤,尽力克制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到了,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是神女……他打了个冷颤,裹紧了本就已经很厚重的礼服。 再然后不出意料的,张汤也陷入了爱河。 这次宣室殿上的气氛没有那么沉凝了,大家多少都有点习惯,或者说麻木了。 不过如此,哈哈。 但就在他们这么想的下一瞬间,屏幕里的张汤面对着神女,忽然露出满脸痛苦的神色。 —— 屏幕外的张汤忍不住睁大眼,他意识到了不妙,然而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眼睁睁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以沉痛的语气说,「怎么办,我妈无论如何都不接受你。」 —— ……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东方朔对主父偃说,「往好处想,这么看你妈还挺开明的。」 主父偃拳头又硬了起来,压着额头上跳动的青筋,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妈根本就不知道!」 —— 屏幕里的张汤,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察觉,失魂落魄地说,「为今之计,我们殉情吧,生不能同衾,死同椁。」 —— 张汤面无表情地一口气痛饮了半壶刘彻赐下来的酒。 第245页 东方朔说,「啊这,也不能太听妈妈的话……」 第115章 汉武卷 全卷终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绝活。 1l:看电视剧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赞嘆一声绝活, 太绝了,我全家都拍案叫绝。 6l:现在都已经不用打出来那部剧的名字了吗。 8l:早就是你区you-konw-who了,电视剧界的不可说, 目前有成为全网you-konw-who的苗头。 11l:导演对此有不同的意见,访谈原话啊: 所谓神女, 自然是不可知,不可视,不可探寻。you-konw-who这个称谓很合适, 外国人很会取别名嘛(笑) 14l:你胡说, 人家明明是国产剧崛起之光!(声嘶力竭) 23l:导演这段话不能说没有槽点,只能说全是槽点。第一这个别名不是外国人取的, 第二他好像还觉得他的神女塑造得挺好? 27l:可是外国人真的在看, 这剧在海外火得一塌煳涂,可以说一声文化输出(小声) 33l:外国人???他们在看什么?看得懂吗?? 38l:看选角台词和服道化吧,可能就是因为看不懂所以才觉得好看。 这剧情不比韩剧狗血刺激,俊男美女含量不比韩剧高?服道化每一帧都能看到经费在燃烧…… 44l:怎么了楼上的汉武姐,你圈有这么好的二创, 你怎么不笑呢。 46l:楼上我祝你圈也有这么好的二创,祝你圈以后都是这么好的二创, 别客气。 52l:感觉在海外火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不是我熟知的歷史, 那我可能也看得挺乐呵。 但现在我坐在电视机前闭上眼是西汉第一酷吏张汤, 睁开眼是张汤说我要和神女殉情……我……救救…… 55l:然后以后海外提起你国歷史,上来就是一句, 汉武朝是吧,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男人和神女的爱情故事真是太感天动地了。 笑死。 61l:然后票选汉武朝最具代表人物, 最后票数第一的是神女() 66l: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啊啊啊啊啊! 72l:这楼歪的,然而我的初衷只是想探讨一下导演这绝活后续要怎么整下去。 77l:还能怎么整下去,张汤不都说了吗,拉着神女的小手一起殉情啊。 以及楼主你放宽心,你区最近到处都是破防的汉武姐,歪楼太正常了。 87l:其实我也在看这部剧,感觉制作还挺精良的这是能说的吗……但是主要还是想看导演能整出来什么活。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这导演还没让我失望过。总感觉殉情,虽然你区反应很激烈,但应该只是个前菜,别忘了还有董仲舒和张骞那条线没收束,总感觉后面有个大的等着观众。 91l:楼主你多虑了,与其说对殉情桥段反应激烈,不如说这部剧里任何一个桥段大家反应都很激烈。 之前张骞私奔,主父偃告密,那个腥风血雨不愿再提。 99l:我还挺期待导演整个什么活在这部剧里能算个大的。 101l:楼上,什么都期待只会害了你……不过我也很期待! —— 不管宣室殿上的气氛有多古怪,大屏幕中剧情仍在继续。 下定了殉情的决心之后,行动力超强的张汤,次日就找到了一根粗壮了树枝,把自己挂了上去。 挂之前眼含热泪,喃喃念着,「生不能同衾,死同椁……」 伴随着一阵凄楚的背景音乐,屏幕暗了下去。 —— 张汤沉默片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维扬嘴角,喜气洋洋。 虽然这个剧情方方面面都值得吐槽,但可喜可贺的是他终于死了。 尽管这个死法有点一言难尽,但这都是小事,张汤第一次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死。 死了就不用再开车把神女撞失忆,不用和神女在妈妈的阻拦下要死要活地相爱,不用和神女一起在树枝上殉情。 可喜可贺!普天同庆啊!!!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此时主父偃的神色就有些微妙的阴沉。 他还没忘记之前的剧情里,有个他换上张骞衣服的伏笔。 开什么玩笑,如果张汤这么轻易就死了,那岂不是说要轮到他上场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主父偃虔诚祈祷某个人能活下去,勇敢大胆而自由地追求爱情。 我说陛下万岁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但张汤张大人你一定要结结实实地活着啊! —— 凄楚的背景音乐放到末尾,屏幕又亮了起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我的儿啊!」 众目睽睽之下,张汤的老母亲扑上前把张汤从殉情的树枝上解了下来。 镜头一转,一个背着药囊的医生出场,神色凝重,「令郎侥倖未死,但似乎记忆缺损,忘记了与他约定过的那位女郎……」 张汤的老母亲频频拭泪,连连点头。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张汤殉情之后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失忆版张汤。 而且失忆失得很巧妙,只是忘记了神女而已,为后续俩人的重逢留下了极大的发展空间。 —— 如果沉默有声音,那张汤的沉默无疑震耳欲聋。 怎么了这是,这年头一个人想死也这么难啊,啊?? 主父偃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246页 虽然张汤很惨,但是很好,不错,就这样保持下去。 剧情贴着张汤走不要停,最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他并不懂什么叫做g,否则就会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了戏台上的老将军,满身插满了旗。 —— 大屏幕上,交代完张汤殉情未果反而失忆的前因之后,镜头又是一转。 半个宣室殿都随着这一转而提心弔胆。 好在紧跟着出现在屏幕上的并不是在座任何一位的面孔。 而是神女。 这里似乎是在讲述神女殉情的故事,她找了个湖,眼看着就要往里跳。 但这时候远处忽然有个侍女飞奔而来,边跑边叫道,「神女,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然后镜头拉近,神女脸上很清晰地出现了挣扎的神色,她紧紧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神色已经变得清明起来。 虽然并没有真正经歷殉情这一步骤,但看起来她已经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张汤的失忆换回来的东西吧,有失必有得。 尽管得到的并不是张汤本人,但想来他应该不会太在意。 —— 张汤本人确实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想笑。 失忆好啊,张汤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好过。 精神抖擞,身体倍棒,甚至可以挺直腰背再看个三天三夜。 他的失忆能换神女把之前的张骞和主父偃想起来,张汤觉得很值,血赚。 来啊,我或许后续还有大展开,但你们现在就要开始不妙的冒险! —— 大屏幕中,侍女忽然咬了咬嘴唇,露出视死如归的坚毅神色。 她往地上一跪,大声叫道,「主父郎君他已经吊在城墙上暴晒三个月了!」 「他身上掉下来一块玉,就是您找了三年的那一块!」 —— 主父偃眼前一黑,想要向后晕倒当场,却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及时扶住。 转头看去,只见张汤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收回扶住主父偃的手,主打一个深藏身与名。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宣室殿。 刘彻默默重复了一遍侍女喊出来的那两句话,不禁以一种不甘心中混合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主父偃一眼。 心想,输了。 怎么会有人能干出来这种比怀孕还狠的事啊! —— 大屏幕中,侍女的哭喊声还没落地。 远处忽然又飞奔过来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说,「公子,公子方才醒来,得知主父郎君顶了他的罪,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了三个月,当场吐了一口血。」 「此时已经把主父郎君从城墙上救下来,为他延医问药了!」 —— 主父偃不理解,主父偃大惊失色,怎么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三个月人还能活吗? 是哪个医生把他救活过来的?这一切一定都是张骞的阴谋! 面无平湖心如朽木的张骞垂死病中惊坐起,或许是悲极生乐,此时他竟然露出了几分喜色。 虽然他的名字又被提起来了。 但主父偃还没死! 这说明什么,接下来的剧情尽管他逃不开,但至少有主父偃帮忙分担! 这一关应该还是很好度过的,一咬牙一闭眼,忍一时而已。 张骞啊张骞,你在匈奴的金帐中尚且面色不改,难道还畏惧接下来这区区几句话吗! 张骞乐观地开导自己。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给自己插满了一身旗。 —— 随着背景音乐再响起,大屏幕上出现张骞的脸。 侍女正在为他打抱不平,说他为了救主父偃付出那么多心力,却给自己救回来一个轻敌。 而张骞虚弱不胜水莲花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从前没有选择,现在我想做个好男人。」 侍女一脸感动得要哭的表情看着他。 张骞的表情看起来圣洁得简直要发光了,「毕竟大家都知道,好男人上天堂。」 「主父郎君是个好人,我是愿意邀请他加入这个家的。」 —— 宣室殿上,张骞深吸了一口气。 又深吸了一口气。 袖子里的手微微抖动,好男人张骞在认真思考夺路而逃的可能性。 吊在城墙上被暴晒了三个月的主父偃适时给他递上酒壶,顺便下狠手勐地按住他,防止张骞突然暴走,逃离此时这个尴尬的宣室殿。 我真是谢谢你了啊。张骞眼神里明晃晃写这这么几个大字。 不客气,身为同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御前失仪。主父偃以眼神这么回復。 两人相视一笑,杀气忽然就升腾起来了。 —— 直到很多年以后,张骞仍然记得那一天,大屏幕中飘出奇奇怪怪的背景音乐,宣室殿上满座衣冠,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地狱的时刻,那一天的宣室殿简直就是地狱。 或许是因为他在心神不宁之中,多看了冠军侯一眼。 也或许是因为,他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些敬佩的情绪。 冠军侯果然了不起,之前放映到他的剧情的时候,竟然面无平湖。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之才吗?怎么做到的,能教教我吗? 想必就是这样炽热的眼神,吸引到了冠军侯的注意。 第247页 大屏幕消失,群臣退朝之后,张骞落在了最后。 冠军侯原本已经走过去了,不知为何又倒退回来。 张骞正想心事,魂不守舍地抬起头。 只见年轻而英武的冠军侯沖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安慰道,「不要在意。」 张骞沉默,张骞哽咽,张骞热泪盈眶。 这冰冷的世界,只有冠军侯的安慰还有点温度。 宣室殿上唯一的好人,冠军侯! 紧接着,冠军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情实感道,「大家都知道,你能上天堂。」 …… 张骞的心事更重了。 ——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怎么不算一种大爆剧呢。 1l:年度爆剧。(确信) 4l:保守了,传奇爆剧,载入史册那种。(确信) 8l:格局小了,地球已经承载不起来这剧的爆度了,可以冲出太空角逐宇宙爆剧了。 12l: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汉武姐你们真的不用报警吗? 18l:要不是不知道跟警察怎么说,我都想报警了。 23l:也不用多说吧,你说一个未央秘史,感觉警察也会懂的。 26l:这剧其实真挺爆的,前几天我家楼下几个老头就在讨论。 27l:讨论什么了?听听? 28l:说了个剧名,然后一群老头都沉默了,路边的狗都不叫了。我家楼下还从来没这么沉默过。 29l:好男人上天堂(恍惚) 32l:张骞指定能上天堂(痴呆) 37l:别管张骞上不上天堂了,我感觉我已经看见天堂了。 66l:你们看了导演的访谈吗,那叫一个充满自信谈笑风生。 69l: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导演说什么了? 73l:我简单总结一下吧,访谈一共半小时,导演用二十九分钟大谈创作理念,其中二十八分钟半都在大说特说他那个神女。 剩下的半分钟稍微提了一下服道化。 然后最后一分钟感谢了一下海内外观众对《未央秘史》的热情和支持,翻译过来就是,能欣赏我的剧说明你们还挺有品味。 以及最后还剩几秒钟,轻描淡写地透露了自己接下来有拍同题材大电影的计划。 77l:大电影……还是同题材(口吐白沫,翻白肚皮) 78l:…… 79l:………… 80l:……………… 81l:白肚皮老师,不要翻啊,振作一点!!医生,医生!!! 第116章 伊甸园01 「我们的下一个任务, 定位到的时间节点是秦王政时代。」系统说。 林久说,「收到。」 系统迟疑了一下说,「事到如今, 也该告诉你任务背后的真相了。」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林久听了半天,总结道, 「所以你和神,其实就是分别隶属于两家公司的系统。」 「你们的目的都是深入平行时空,收集能量。彼此互为市场上的竞争对手。」 「只是神所在的公司是行业龙头, 而你所在公司如今已经濒临破产。」 「为了节约成本, 你曾经的同事们都被迫陷入沉睡,只有你还在继续工作。所以你满怀悲愤, 并时常感到孤独。」 系统说, 「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现在很危险。」 「上个任务世界的结尾,你表现得太出彩了。」 「一口吞掉了一个神, 也就是对面公司旗下一个完整的系统。」 「这是重大损失,他们这时候一定已经盯住了我, 并且会竭尽全力地围杀我。」 林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以理解, 毕竟现在干掉你就等于干掉你们整个公司。」 「但是, 」系统说,「我有丰富的经验, 已经顺利从天罗地网中熘掉了。」 「保险起见, 我们就不回主世界了,我直接带你去秦王政时间节点。」 林久点头, 无异议。 系统终于说到正题了,「出于隐藏行迹的目的,这个任务的开局对你限制比较大。」 林久认真听。 系统说,「第一条,在这个世界,只有嬴政能看到你。」 「想要被其他人看到,你需要满足一个条件,取得一个被嬴政认可的身份。」 林久点头。 系统说,「第二条,取得身份之前,你之前的衣服和技能都不能动用。」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第一局开局有个新手大礼包一样,这次开局你可以自己选择一件新衣服,不过级别必须控制在r级。」 说到这里系统忍不住嘀咕道,「感觉和什么都没有也没差太多啊。」 但是林久说,「足够了。」 系统反而心虚了,「要不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林久说,「可以了。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说,「……我更不放心了。」 —— 秦王政元年。咸阳。 这座黑色的城池,如今正是悬在六国舌尖上的焦点。 秦王异人急病而薨,秦王政继位,年十三岁。 六国都在谈论,这位秦王政,从前还是公子政时,曾经在赵国做了十年的质子。 如今虽然继位,然而前朝有吕不韦这位重臣大权在握,后宫有华阳夫人德高望重。 第248页 自古主少而国疑,这位十三岁的秦王,只怕难有作为。 更听说华阳夫人其实更属意秦王政的弟弟公子成蟜为王。 倘若王位更迭,恐怕秦国之中,又要迎来一番血雨。 话到这里,谈论的人便纷纷都露出笑意。 没有人在意秦王政,这个十三岁的名字只是在舌尖一闪而已。 他们在意的是秦国这风雨欲来,动盪和纷争的徵兆。 至少十年不必再忧心暴秦那黑色的军队了。谈论的人轻快地吐出一口气。 远方六国的言谈还在继续,咸阳宫中,嬴政静静地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他穿着秦王赭红色的朝服,冠带凛然,半张脸都埋在冠冕垂下来的九条垂旒中,袖口和领口依照礼制,饰有黑底金纹的章饰。 十三岁,完全还是个小孩的年纪,看起来就像是被衣冠和宽大的王座埋没住了一样。 端坐上首,也毫不起眼。 系统已经和林久一起观察他很多天了,说实话,没看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这时候的嬴政,看起来完全就只是一个普通小孩,而且好像比普通小孩更呆一点。 他每天坐在上面,一动都不动。 诚然这样厚重的礼服,穿戴的目的之一就是限制行动,但嬴政这样也实在过分了点。 系统看不清楚他的脸,冠冕垂下来的九条垂旒把他的眼睛鼻子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但从露出来的嘴唇来看,他坐在那里,从上朝到退朝,嘴角的弧度都不会有丝毫变动。 底下的臣子来来往往,议政论政,前朝后宫,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有时候系统简直觉得他其实是个被人抱上去的纸娃娃。 「我好了。」林久说,「任务可以开始了,我们兑换衣服吧。」 她打开系统面板,找要兑换的衣服。 系统一咬牙一狠心,「实在不行还是启用那套ssr【魂兮归来】吧,召唤嬴政他祖宗,咱们继续走神女路线。」 他实在是没办法了,观察嬴政这么多天,感觉他和刘彻简直是两个极端。 刘彻情绪鲜明到炽烈,嬴政则沉寂得跟纸片没两样。 穿着浓墨重彩的礼服,但其实寡淡到没有色彩。 孤僻,冷漠,不怎么说话,更不表达自己的好恶。 侍从有时侍奉得不尽心,他也一言不发。 叫人觉得无从下手。 「我就不信了,」系统狠狠的说,「他在他死而復生的祖宗面前还能不增长情绪值。」 他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回过神就发现林久已经按下了兑换按钮。 「等等!」系统惨叫一声,「你怎么兑换了这个,r级【伊甸园】?」 【伊甸园】这个名字来源自《圣经》中的典故。 传说那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其中生长着生命树和善恶树,被天使所庇护也被恶魔所觊觎,人生间一切美好都能在其中找到踪迹。 听起来来头很大,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这套衣服r级的本质。 从这套衣服的介绍页,干巴巴的那几个字,就能看出来这附带的技能,不能说没有,只能说鸡肋。 系统哽咽了,「刘彻的开局都启用了ssr,到了嬴政就用r,这真的能行吗。」 林久说,「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说,「……嗯,挺放心的。」 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系统的预感就应验了。 嬴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无从下手。 字面上的那种无从下手……是真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他看不见林久。 【伊甸园】这套衣服,等级虽然低,但看起来实在很醒目。 形制出人意料的繁琐,比起长裙,而更像是外罩斗篷的长袍,长袖和袍脚一直拖垂到林久脚下,像是中世纪那些油画里圣母的穿着。 但色彩却要鲜亮许多。 衣料上并没有细緻描绘乐园中的景色,而是大片斑斓的色彩拼在一起,黄色的太阳,蓝色的影子,绿色的水。 其中又以细緻的笔触勾勒出色彩的变幻,凝神细看,有一种色彩在流动的错觉。 而且这套衣服还搭配了极其丰富的饰品。腰带上垂着细细的流苏,手镯和耳饰上荡漾着清光,颈饰藏在袍子里只露出一点点痕迹。 手指上每一个骨节都以戒指箍住,之间以细细的链条相连接,行走时双脚上的脚环叮噹作响。 系统还从来没见过林久戴这么多的首饰,和衣服的艷丽色彩形成反差,这些饰品是纯白色的,质地如同白骨。 总而言之,这套衣服穿起来,比系统想像得还要更夺人眼球。 然而嬴政看不见。 林久在咸阳宫中穿行,绕过那些可容两人奔跑追逃的巨柱,长袍和斗篷在地上拖出很远。 嬴政和那些看不见林久的宫人一样目不斜视,踩着林久的衣角,步履不停地走过。 开局暴击。 系统一整个裂开,「他为什么看不见你?」 「这不对啊,我不可能发生这种低级错误!」 他开始反覆查询,并试图向林久确认自己之前设立的限制。 【所有人都看不见林久,除了嬴政。】 【只有取得被嬴政认可的身份,林久才能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人所见。】 第249页 受到林久上个世界所作所为的启发,系统在围追堵截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利用目标人物世界中心,悄无声息融入世界,隐藏踪迹的计划。 当时他激动了很久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而现在这个计划刚开始实行,就从地基位置出了问题。 天才系统抑郁了。 一天过去了,二三四天也过去了。 足足过去了九天,系统翻来覆去地自查了几百遍,把自己查吐了也没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他认输了,哭着对林久说,「我错了,而且好像没办法挽回了,我们重开吧。我对不起你呜呜。」 林久开口,说辞和这九天一模一样,「别查了。」 系统爆哭,从来没觉得林久这么温柔过,非但不责怪他,而且还安慰他。 这时候林久还在咸阳宫中,似乎是不愿意放弃,还想拯救一下。 系统很能理解,他也不愿意放弃。 真不甘心,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哪想到摔死在了第一步,后续那些计划连展开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好像真的已经没办法了,死活是查不出来bug出在哪里。 这时候嬴政正在抱孩子。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嬴政下朝,走在咸阳宫的路上,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孩撞在他腿上。 身边跟着嬴政的侍女和侍从都惊呆了,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小孩出现,生怕这位孤僻冷漠的王上因此而动怒。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嬴政并没有发怒,而是弯腰把那小孩抱在怀里,并不在乎冠冕礼服都因此而凌乱,生出褶皱。 如果是放在前几天,系统一定会很在意这件事。 嬴政每天复制粘贴一样固定的生活轨迹中,出现了抱孩子这个变数。 但现在他只顾着沮丧,对外界任何信息都懒得在意,更没有反应。 第117章 伊甸园02 小孩在嬴政怀里, 起先有些怯怯的,和嬴政默默对视一会儿之后,忽然咯咯笑起来, 抬手抓住了嬴政冠冕上的垂旒。 嬴政身后,侍从们的唿吸声明显的一窒。 跟在小孩身后的侍女方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见此情境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 嬴政却似乎没有要发怒的迹象,像是很喜欢这孩子似的,顺着他拉扯垂旒的动作而低头。 他今年十三岁, 自己也还是个小孩,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赵国吃了不少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现在这幅场面, 小孩抱小孩, 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系统也被吸引了视线,忍不住看了两眼,「单独看不觉得,但是嬴政的脸和小孩的脸挨在一起,才能看出来, 他这时候年纪是真小啊。」 林久没有说话,她原本站在嬴政身后, 此时默不作声地上前两步,近到几乎贴在了嬴政后背上, 衣袂互相纠缠。 在系统忍不住诧异出声的同时, 她摘掉斗篷上的兜帽,把脸凑过去, 下巴轻轻放在了嬴政肩膀上。 起先系统没看明白她在干什么。 直到后知后觉意识到, 气氛似乎变得凝固了。 嬴政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开关,没有再变动。 系统慢慢张大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发出来,立刻就生根发芽。 他意识到林久在看那小孩,她在看那小孩的眼睛。 这时候林久还没有取得嬴政认可的身份,所以那小孩眼睛里自然空空荡荡,他看不见林久。 可倘若再往深处看,在小孩子明净的眼瞳深处,还倒映着另一对眼瞳。 九玉垂旒之后露出来的那对,嬴政的眼瞳,此时正清晰地照映出来林久的影子。 在这小孩子明净的眼瞳里,林久正和嬴政长久地对视。 嬴政的眼瞳在轻轻的颤动。 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他能看见这件事,被发现了。 —— 系统自言自语道,「所以嬴政其实一直都能看见?」 下一秒钟系统大叫出声,「卧槽!他演我!」 「我没错,我没出bug,嬴政应该能看见,也确实能看见,但他故意装看不见!」 系统气得要七窍生烟了,忍不住想问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嬴政装了整整九天,天衣无缝,毫无破绽,装得系统都怀疑是自己出问题了。 为了找出这个不存在的bug,这九天以来系统自查了无数次,险些把自己查疯,差一点就直接退出世界重开。 又想到之前林久说了好几遍的「别查了」,系统不禁怀疑林久其实早就知道嬴政在装。 她没有拆穿只是因为还没有到合适的时机。 这九天以来她和嬴政一直在比,谁更沉不住气,谁更先有动作。 事实证明嬴政输了。 这个小孩子出现得就莫名其妙,嬴政忽然把小孩抱起来更莫名其妙。 然而换个思路去想,因为能让嬴政顺理成章抱在怀里的只有小孩子,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小孩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 小孩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量自然而然地凑近一个人,近到能看见那个人眼睛里映出来的影子。 以此来判断其他人的眼睛里有没有林久的影子,其他人能不能看见林久。 这是时隔九天,嬴政忍不住做出的试探,他到底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只有他能看见林久。 第250页 然后就被林久当场抓包。 他们僵持太久了,嬴政身后的侍从忍不住压低腰,问道,「王上?」 嬴政把小孩子放下,稍微理了理散乱的衣冠,说,「走罢。」 话音落下,他却没有往寝宫走,而是往来时的路走,像是要回到参政大殿。 只有系统知道,这句「走罢」或许并不是说给侍从听,而是在说给林久听。 他有点好奇嬴政说这句话时的神色,但冠冕上的垂旒已经重新遮住了嬴政的眼睛,系统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系统忍不住去问林久,「我有点不太懂,你怎么发现他在装的?」 林久说,「我没有发现,他的伪装天衣无缝。只是这九天我一直在想,那个贯穿嬴政一生的关键字。」 系统迟疑了一下,「狠?」 十三继位,十九亲政,一路杀吕不韦,杀成蟜,杀嫪毐,囚赵姬,灭六国,一统六合,尤嫌不足,还要车同轨,书同文,一统货币,一统度量衡。 这样的人生除了一个狠字,系统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 林久说,「是忍。」 系统陷入沉思,试图把「忍」这个字代入嬴政的一生。 吕不韦朝纲独断,嬴政从十三岁忍到二十五岁。 他把嫪毐送给赵姬,祸乱后宫,嬴政忍了。他要嬴政将加冠亲政的时间,往后延长两年,嬴政也忍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称仲父。 就这样一直忍了十三年,从小孩忍到长大成人,而始终恭敬如一,面无异色。 或许吕不韦在这长久的十三年光阴里,也几乎要以为,秦王政不过是个甘愿被人架空的傀儡和庸人。 是以在嬴政崭露锋芒之际,这位一生大起大落的文信侯,惊恐到甚至不敢为自己谋求退路,而是直接在家中饮鸩自尽。 系统试图代入吕不韦的视角,不由得也感到一股毛骨悚然。 试想你是个有些胆气的商人,年轻时遇到落魄的秦国质子,旁人避之不及,而你大喜过望说奇货可居啊。 这是难得的可以囤积的货物啊,一生或许也就只会遇到这一次了! 于是你以一掷千金的气魄接济这位落魄质子,几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在了这件奇货身上。 旁人都说你疯了,但你赌赢了。 于是功名利禄滚滚而来。 你有权势了,你封文信侯了,你食邑十万户,门客三千人。 再后来你的奇货去世了,王位上坐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他叫你仲父,毕恭毕敬。 主少国疑,而你是朝堂上最有份量的权臣。 这偌大的国度,漆黑的暴秦,一动一静,都依照你的一言一行。 你吕不韦,代行秦王令。 你吕不韦,一介商人,如今声名远动齐楚,燕赵之地的人谈论你的事迹,那些野人一般的戎狄蛮夷,也向路过的行商问,秦王的仲父今又如何。 荣华之上,你已经登峰造极。 而在你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些年。 始终有那么一双眼睛,在背后静默地看着你。 看了你十二年。 他也不说话,他只是默默长大。 系统深吸一口气,勐然从沉浸式代入中清醒过来,由衷道,「我现在很理解吕不韦自尽这个行为了。」 那种隐忍真是有重量的,在长久的时间的加持下,逐渐的加码。 直到最后,后知后觉抬头一望,头上早有泰山压顶,于此时此刻轰然垮塌。 咸阳宫的楼台之上,一声雁叫横断长空。 系统听见林久说,「如果我是嬴政,在我一统六国,登泰山封禅时,想到的一定是咸阳宫中,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那些睁着眼睛的日日夜夜。」 她跟在嬴政身后,背着手,就这样一路又走回了参政大殿。 簇拥在嬴政身后的侍从都留在了外面,嬴政独自一人走上高高的王座,端坐片刻,抬手摘掉冠冕。 九条垂旒摇晃着,这丝线串连起来的玉珠从他脸上离开了,从中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睛。 四周变得很安静。 像是过去了很久,一声轻轻的响动。 是嬴政双手端着冠冕,放在桌案上。 他眼睛上缘的弧度,就像是雁的翅羽那样,切开空气划过来。 这是九天以来,系统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 就像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王座上的那个纸娃娃,忽然就活了过来。 下一刻,纸娃娃站了起来。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系统都还记得这一幕。 嬴政站着,双手按在桌案上。他眯了一下眼睛,看着林久,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你是谁?」 之前他一直装了九天,不遗余力。 但现在他忽然就变得坦然了,而且问话问得理直气壮,十三岁,气场却几乎要压倒林久。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神色,只是觉得与这黑漆漆的宫殿、王座、秦国,如此的相衬。 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系统说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刻意铭记的意义,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有人说「年十三,登秦王位。」 那时候系统又想起此时此刻的嬴政。 但这时候系统还无法预见如此辽远的未来,他只是张了张嘴,卡顿片刻,向林久说,「我有预感,这把高端局。」 第251页 他凝重道,「方方面面来看,嬴政都很难搞,我们很难从他手里搞到一个身份。麻烦的是,这是主线任务,我们又绕不过去。」 「而当务之急是,嬴政这句话应该怎么回,你有想法吗?」系统边说边把视线挪向林久。 然后他惊呆了。 他看见熟悉的一幕,林久正一边往嬴政的方向走,一边拉出成就面板一通狂选。 系统只来得及看清楚【永结同心】和【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他被林久选中的成就都只是一闪而过。 但这两个对系统来说已经太炸裂了。 【永结同心】,这个成就自带的注释是,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白了就是需要一个互为夫妻的名份。 之前在刘彻身上打出来的那些宠妃成就,都还有模煳概念的余地。但这个成就定义精准,条件卡得很死,说是夫妻,就必须成为夫妻。 【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带的注释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个成就和【永结同心】算是一个互补成就,【永结同心】要求的是名份,而【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求的是心意。 他一见你,就知道他这一生只有你。 跟【一见钟情】,【目成心许】这种成就看似相同,但其实完全不一样。同样是一个定义精准,而且条件卡得很死的成就。 说是一生只有你,那就必须是一生,必须是只有你。 首先,嬴政今年十三岁。 其次,今天才只是林久见到嬴政的第九天。 再然后,系统觉得这把可以准备重开了。 第118章 女娲01 而林久。 林久在向前走。 斗篷上的兜帽摘掉之后, 她长发倾泻而下,繁复的髮饰也随之倾泻而下。 那髮饰主体看起来像是个花环,可颜色就像是其他饰品一样, 雪白有白骨的质感。 自花环上又披拂下无数细长的垂缕,绵绵不尽地缠绕在她髮丝中间。 系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装饰品太多了, 林久暴露出来的身体上,从指尖到髮丝,每一寸都攀附着饰品的踪迹。 倘若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一件r级的【伊甸园】, 怎么会有如此细緻繁琐的制式? 林久还从来没有佩戴过如此繁多的饰品,繁多得比起装饰她, 更像是在束缚她。 可那特殊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是要有什么样的理由, 才需要把触手一样的装饰品,攀附满穿着之人的每一寸? 这条路走到了尽头,隔着一张桌案,林久站到了嬴政面前。 嬴政看着她,神色还是那样的迷惑, 手放在桌案上。 林久把手覆盖在嬴政手上。 她说,「我就是你。」 这句话被说出口, 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改变。 在冥冥之中,难以言喻。 没有任何特效的出现, 但系统立刻意识到, 是林久发动了技能。 可【伊甸园】这套衣服附带的技能—— 嬴政的声音响起来,「你……就是我?」 他的表情看起来更迷惑了, 但这些「迷惑」正在缓慢而不可更改地被「坚定」取代。 【伊甸园:乐园。】 这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 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根肋骨, 制造了夏娃。 夏娃诞生时,亚当说, 这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林久说。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嬴政说。 他脸上的迷惑已经全部转化为坚定,他相信了这句话,而且深信不疑。 「你就是我。」他握紧了林久的手。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恭喜你达成主线任务一,师出有名。完成度,ssr。你从嬴政的舌尖,取得了这个世界的准入证明。」 「恭喜你达成普通成就【永结同心】。」 「恭喜你达成普通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 「……」 一连串任务提示音接连响起,系统播报完毕之后,卡顿半天,被事实冲击得晕头转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久身上爬满那么多饰品,那些苍白如骨的戒指,链条,流苏,垂缕。 因为此时她所穿戴的身份,「夏娃」,本质就是一根骨头,亚当的肋骨。 【伊甸园】,是亚当和夏娃的乐园。反过来想,乐园中的两个人,刚好一个男性一个女性,那当然会被认定为亚当和夏娃。 【永结同心】,还有比亚当和夏娃更彻底的永结同心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就是你,何止一生一世一双人,生生世世也都是如此啊。 师出有名,取得身份。这个任务最难的地方就在于,要凭空虚构出一个可以得到嬴政认可的身份,无异于平地起高楼。 所以林久根本就没有试图虚构身份,既然这个身份要依附嬴政而取得,那索性就做得更彻底更极端,索性成为嬴政的半身,与嬴政共享身份。 有毛病吗?没有。在这个时间节点确实没有比【嬴政】更强有力的身份了。 但这个身份也是可以取得的吗! 系统真的很难冷静下来,他试图进行一些镇定的思考。 还是觉得林久完成任务的方式很离谱……怎么会有人想到和【嬴政】共享身份。 第252页 但现在这已经不是问题了。 问题在于,「嬴政不会相信的。」 这是个骗术,藉助【伊甸园】这件衣服附带的技能,林久成功欺骗了嬴政。 但这毕竟只是个r级服装,技能影响程度,绝对没有到达能够彻底更改认知的那种程度。 所以隐患也就随之而来,第一,嬴政随时可能清醒过来。 第二,在得到身份之后,林久也会被嬴政之外的其他人看见。嬴政还没有掌权,他没办法像之前的刘邦那样,成为林久的倚仗。 系统越想越焦躁起来。 之前为了躲避追杀,他没办法随意选择切入世界的时间点。 现在看来这个时段简直糟糕透顶。 如果嬴政还是质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趁虚而入,至少能比现在更轻松地得到他的好感。 如果嬴政已经掌权,那解决嬴政就等于解决一切。 但偏偏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多疑,警惕,而且虚弱无力。 外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衣裙走动的声音,有人问话,侍从恭敬地对答。 系统立刻反应过来,「外面的人,是赵姬,嬴政生母,秦国如今的太后。」 来不及把她来到这里的原因也讲一遍了,系统言简意赅,「她要进来了。」 进来就会看到林久! 系统已经开始到处找哪里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了。 那些粗壮的柱子看起来不错,但只是视野盲区而不是死角。可除此之外这参政大殿尽管昏暗却也空旷,左看右看根本就一览无余,没有能藏得下一个人的地方。 系统说,「实在不行你有哪件衣服是能飞的吗,虽然但是好像只有房樑上是可以藏——」 林久拉开面板,选中【魂兮归来】,按下换装按钮。 取得身份之后,她的权限也随之解封,可以使用之前拥有的衣服和技能。 ssr【魂兮归来】是一条黑底红章的长裙,附带一次性技能【招魂】,可以召唤已逝之人的魂魄现世。 在第一个任务世界的汉武时间段,被林久用来开局召唤刘邦,从此打开了局面。 系统看着林久眼也不眨地,把刚打出来的【成就】和主线任务的ssr完成度,以□□的气势一把丢进去。 原本已经灰暗下去的【招魂】又亮了起来,从一次性技能,变成了一个世界限定使用一次的可持续性技能。 看着林久按下【招魂】,系统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称不上正道,但事情总算是开始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上。 召唤秦国老祖宗现世,带着他像推土机一样把赵姬、吕不韦、华阳夫人统统碾压成饼,打着神女的名号狠捞一波,在追杀到来之前跑路去下一个世界。 系统觉得自己理解了林久的思路,嬴政清醒过来又怎样,有老祖在,无所畏惧。 他还特意去查了秦国祖宗的名号,资料缺失没查到,但问题不大,随便找个能碾压现世的先王就没问题,最好的选择就是—— 「召唤秦孝文王,没错吧?」 嬴政他爹的爹,华阳夫人的丈夫,刚好可以碾压全场。 林久说,「召唤秦始皇。」 系统说,「不是秦孝文王也没事,他秦祖宗很多随便挑一个就——」 似乎发现了什么,「什么?!」 一声惨叫,「这里哪来的秦始皇给你召唤??!」 这种心情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道高数题摆在面前。 你提心弔胆感觉要凉,但做题人下笔如飞转眼就把复杂的题目拆成了1+1=? 你欣喜若狂感觉稳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做题人最后写了个3…… 系统的声音哽咽了,「没事,没事,大不了就是重开,我们重头再来。」 林久疑惑,「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重开?」 那问题可太多了,召唤失败浪费掉唯一一次招魂的机会……等等,召唤成功了? 为什么召唤成功了! 成为【招魂】的目标,需要满足两个要求,第一,已逝之人,第二,曾经存在过的人。 「秦始皇」这个指定目标不满足以上任何一个条件,可系统面板上【招魂】的图标耀耀生光,说明技能已经释放,并且成功生效了。 而且技能生效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大风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魂魄。 只是嬴政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仍然那样站着,但他的眼神,牙齿咬紧时脸颊绷出来的弧度,还有手背上霎时绽开的青筋。 这些并不起眼的细节,凑在一起时,忽然就勾勒出了一副暗藏诡异的图景。 系统看着嬴政,看着看着忽然打了个激灵。 不,不对,林久是高级玩家,口误这种低级失误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所以她从一开始想要召唤的就是「秦始皇」。 这个世界没有秦始皇,秦王嬴政现年十三岁。 所以她要召唤的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秦始皇。 而是在汉武时间段,曾经存在,而又已经逝去的那位秦皇。 所以嬴政变得古怪:他在忍受痛苦,同一个时间段不能同时存在两个嬴政,但【招魂】又已经生效。 多出来的那个嬴政,正逐渐地,重叠在他身上。 第253页 这种重叠所带来的最直观的后果就是记忆的灌输。 十三岁的嬴政正在得到执掌天下二十六年的始皇帝的记忆。 所带来的改变……这不是蝴蝶煽动翅膀,而是鲲鹏在挥动世界线! 参政大殿外,赵姬的脚步声在逐渐地靠近,她已经走进来了。 但现在系统没心思理会赵姬,他正在颤抖。 倒不是他心理素质不行,而是林久的这一行为已经触碰到世界的底线……世界正在颤抖,世界的核心震盪着,要把他和林久这两个外来者排斥出去。 这是一整个世界的澎湃怒火,是完全无法抵抗的伟力。 系统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思考。 就像是被塞进了颠簸的洗衣机,没有能抓住的把手,下一个瞬间就要被甩出去。 但就在这一个瞬间之间。 林久不紧不慢地拉开面板,她选中了一件衣服。 最特殊的,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一件。 在上一个世界以现实为赌注,撬动未来而得到的虚影,又献上一个完整的神为祭品,方才最终成型的sp【世界】。 在被取出来的同时,系统忍不住睁大眼睛。 他没看懂林久是怎么做到的,但那件衣服的名字突然变了。 sp【世界】,这行字在逐渐地变淡,等到淡不可见的时候,微微跳动了一下。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行字,sp【女娲】。 逐渐地加重,加深,并逐渐在亮起。 另外一行附註一般的小字,也在其下渐渐显示出来。 附带技能,【创世】。 林久选中了【创世】。 第119章 女娲02 嬴政觉得, 世界变得很奇怪。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九天。 最初的异状,是一片裙裾。 ……如果那也能算是一片裙裾。 那天嬴政如同往常一般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听座下那些人议政论证。 没有谁多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多看谁一眼。 名义上的秦王,其实就像是个坐在王座上的纸娃娃。 嬴政对此心知肚明, 且并不在乎。 这一年他只有十三岁,是个会让人轻视乃至无视的年纪。 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并且在以后的很多年里, 也都只能这样坐着。 很多年, 但并不代表永远。他总会有站起来的一天,就像未来总会降临。 但那一天在什么时候, 又会是什么模样, 嬴政说不出来。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很陌生的状态。 从前在赵国做质子时,嬴政想我总有一天要回到秦国。 等到回到秦国之后,嬴政又想,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秦王。 在那些时候, 他期望中的未来是有形状的。 因为眼前只有这样一种未来,不回到秦国就得死, 不成为秦王就得死。 可是成为秦王之后呢?没有人告诉过嬴政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秦王。 打压权臣?收拢权力?征伐六国? 好像都要做,可好像又都不足够。 在他登上秦王的高位, 抓住命运指缝里渗出来的那点微光的同时, 巨大的黑幕也随之而降临了。他睁着眼睛,可前路漆黑, 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角裙裾出现的时候, 就像是漆黑的前路上,忽然飘起来一束光。 起初, 嬴政以为那是一束忽然照临的日光。 他甚至在冠冕垂珠的掩饰下,向上看了一眼。 秦国举国尚黑,咸阳宫秉持秦国一贯的传统,到处都粗壮,坚固,而且黑漆漆。 嬴政在这里住了三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能穿透厚重的房顶,而照进宫室的日光。 但屋顶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破了一个洞,那些粗壮的柱子之间,也并没有灿烂的光柱。 只有那片裙裾,在继续的,更多的,从柱子后面流淌出来。 那种叫人联想到水的,只能用流淌来形容的姿态。 那女孩第一次出现在嬴政面前,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她的衣裙绚烂,叫人想起流淌的日光。她被簇拥在其中,如同涉水而来。 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了。 世界变得古怪,而且越来越古怪,一直到今天,终于天翻地覆,世事倒悬。 嬴政咬紧牙齿。 因为除了咬牙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不存在的记忆凿开颅骨,硬生生挤进他脑子里,嬴政觉得颠倒,又觉得眩晕。 大量浓艷到过载的画面和那些记忆一起往他脑子里挤。 他看见月亮,巨大得叫人心生恐惧。 有月光从天幕中滴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顷刻之间,恢宏的流光从月中一泻而下,落在地上化为大泼沉静的浆液,液面闪着银子一样的明光。 帝流浆,滴天髓,太阴血。 这样古怪乃至诡异的名号,在嬴政脑子里反覆迴荡。 他看见,巨大的黑影从银亮的浆液中站起来。 那像是一种铁甲,可世上再没有这种狰狞而巍峨的铁甲,叫人想起游离在典籍边缘的,上古的神鬼。 它们开战,赤手相搏,不发出声音,肢体被撕裂时,伤口中流淌出那种银亮的浓郁浆液。 六国、七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在开战。山石为之崩裂垮塌,草木顷刻化为齑粉。 第254页 那简直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战争,而是传闻中共工与祝融的那一战,席捲人间更席捲天地,战火燃烧时,不周天柱也为之破碎。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如梦亦如幻。 就在这样的幻梦中,世界在洗牌,天地都被推倒重来。 旧天旧地被打碎消散了,新天新地浩大无匹地降临了。 嬴政试着抓住什么,眩晕加重了,他看不清楚,只是本能地收紧手指。 颠倒和混乱中,被他牢牢抓住的,只有一只手。 在最后的时候,他挣扎着抬头。 在遥远的,楚国的方向,他看见青铜的鸢鸟沖天而起,身后拉开大束澎湃的火焰痕迹,如同传闻中凤凰展开的尾羽。 —— 嬴政很沉默。 他仍然站着,长久地抓着林久的手,没有放开,也没有其他反应。 之前将要进来的赵姬不见了,因为世界整个都已经被改变了。 原本的咸阳宫,只是一个粗壮敦实的大建筑群,受限于经济条件和建筑水平,或许还说得上巍峨,但与宏丽基本不沾边。 可现在的咸阳宫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宫殿群落,整体拓宽,拓大,拓高了不止一倍。 参政大殿外的台阶变得更高远,台阶两端站立着披着铁甲的侍卫……与其说是铁甲,其实系统觉得称之为机甲更贴切。 是那种真的机甲啊! 在现在这个世界的歷史上,很多很多年前,有人在山中挖出了一种银亮的浆液,与之一同被挖出来的,还有一般静默站立的铁甲。 从那之后战争史,或者说科技树,就整个被改变了。 那种浆液被称之为「帝流浆」,简称流浆,又有滴天髓,太阴血这样的别称,此时的人认为那是天的骨髓,是太阴流出来的血。 以系统超前的眼光看,其实那就是一种表现形式为液体的优质能源,大概可以理解成石油,当然肯定和石油之间有绝大的差异。 但系统现在也懒得研究这种差异了,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个。 之所以被称之为血和骨髓,也有迹可循。 这个世界的机甲——在这里被称之为铁甲,或者铁傀儡,或者铁神——依仗帝流浆而驱动。 就像汽车烧汽油一样,机甲烧流浆。 很合理。 ……姑且当做很合理吧,这不重要。 总之,从帝流浆和铁甲被从山中挖出来开始,这个世界的工匠就对其进行了孜孜不倦的研究。 许多年过去之后,围绕这两样东西,形成了一个歪曲但也算合理的科技树。 此时天下,细长的金属管道从山中一直铺到七国的都城,源源不断的流浆如同血液一般,驱动那些穿行在六国腹地中的列车。 公卿们出行时乘坐的马车,早已淘汰掉了真正的马,而改换成铁马牵拉。 近年来砍掉铁马,而将发动机置入车厢中的礼车也在逐渐地出现,并有了风行的趋势。 七国的战场上,横行的不再是战车,而是狰狞如同神鬼的甲士。 ——披铁甲,或者说,开机甲的士兵,在这里被称之为甲士。 咸阳宫仍然昏暗,但每到夜晚,管道阀门开启,流浆涌入宫中无处不在的灯盏中,火焰就从中燃烧起来,散发出的明光与白昼并没有分别。 嬴政还在沉默。 系统比嬴政更沉默。 他其实可以理解林久的操作……个鬼啊。 他看懂了,但这不影响他现在觉得自己需要吸氧。 简单来说,林久给世界层次升了个级。 这种操作无疑比禁术还更骇人听闻,但奇异的是并没有那么禁忌,因为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甚至闻所未闻。 但林久做到了。 首先,她在嬴政身上做了手脚,给嬴政塞了一堆属于秦始皇的记忆。 世界中心,天命之子,嬴政,相当于一瞬间从土着变成了重生者。 世界无法容忍,于是震盪起来,世界核心暴露出一线罅隙。 原本这问题也不大,一般人根本没办法接触世界核心,那只是一个概念,人的手要如何抓住虚无缥缈的概念? 可林久有sp【女娲】,附带的技能又刚好是【创世】。 当然,尽管等级在sp,但【女娲】想要真正创世,那还是痴人说梦。 但林久也没有真正的创世,她只是藉助这个技能,作为媒介,稍微拨动了暴露出来的世界核心。 轻巧从容地就像是摸一只猫露出来的肚皮。 世界被改变,而她甚至没有给世界的改变指出一个准确的方向,而只是下达了一个含煳的指令。 【升级】。 于是世界升级。 从之前平平无奇的村土风,升级成现在依靠帝流浆和铁甲而构造出来的——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蒸汽朋克世界观。 于是嬴政的问题迎刃而解,因为随着层次的升级,世界的兼容性也随之增加。 此时的嬴政相当于重生者。 普通世界承载不起重生者的重量,就像是凡人无法拿起一把屠龙刀。 但世界升级,相当于凡人成为剑修,再来十把屠龙刀也不在话下。 承载区区一个嬴政,毫无水花。 「但是。」系统说。 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都变成了四个字,「为什么啊?」 第255页 此时此刻,系统也不确定这是在问自己,问林久,还是在问天地。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林久就把世界整个改造成了这样。 有种普通人一觉醒来,出门发现擎天柱在和绿巨人打架那种,也不能说震撼吧,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就,很茫然。 林久说,「可是,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系统超大声说,「你不要污衊我!」 静。 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系统试图找补,「我没有说你这个操作太离谱的意思,就是有点超前而已,超前。」 林久没太计较他的用词不当,「你们公司濒临破产,竞争对手步步紧逼,所以你需要业绩。但是这个世界层次太低了,无法满足你。」 系统本来还在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当场绷不住了,「不是,我什么时候嫌弃这个世界了?」 我已经高级到可以嫌弃任务世界了吗!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的! 林久继续说,「高级世界可以收集更多能量,可以得到更多业绩。」 系统屏息静气认真听。 但是林久话音落下就不再开口。 「……还有呢?」系统问。 林久说,「没有了。」 系统说,「……」 算了,不说了。 系统深吸一口气,找回自己冷静理智的工作模式。 「当务之急,嬴政怎么办?」 林久像是没听懂,「嬴政需要怎么办吗?」 「就,你考虑了世界,但有没有考虑你自己呢。」系统委婉地说。 林久恍然大悟,「当然也考虑到了。世界升级的时候,我顺便给自己加了一点设定。」 系统心生希望。 现在世界升级,排斥问题不再成为问题,需要解决的就是在嬴政面前的身份定位。 总不能真就延续那个「我就是你」的离谱设定吧。 十三岁的嬴政能信几天都不好说,更别提现在这个有了始皇帝全部记忆的重生版本嬴政。 能忽悠三秒钟,系统都觉得值得烧三根香。 林久说,「嬴政身边的人会下意识合理化我的存在,毕竟我和嬴政之间,我就是他,出现在他身边也是正常的。」 系统张着嘴,慢慢张圆,张成一个o型。 「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你需要考虑的不是其他人,而是嬴政。」 林久沉默片刻,「之前对嬴政的说辞,还不够吗?」 系统深唿吸,再深唿吸,委婉地说,「……我觉得可能不够。」 他看向嬴政。 —— 嬴政在思考。 第120章 女娲03 他先是被【始皇帝】的记忆洗礼了一遍。 又站在vip坐席上观看了一遍新旧世界的更替。 嬴政花费了一些时间来梳理这些过载的信息。 其实很难梳理清楚, 很努力也不行,那些东西太多也太乱,而且难以理解。 他的头很痛, 像是要裂开,脚下有点站不稳, 好像随时要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但是不行,不可以。 嬴政用手紧紧扶住桌案, 指节用力到发青泛白, 牙齿咬得太用力了,口腔里隐约有血腥气渗出来。 他竭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就算可以把天地这沧桑巨变暂且搁置, 留待以后再慢慢观察。 身边这女孩的存在却像是在睫毛上烧起来的火, 片刻也不能轻忽。 嬴政还记得她说,「我就是你。」 之前鬼使神差一般,他信了这句话。 但只是短暂地相信了一瞬间,等到理智回笼之后,立刻就意识到其中荒诞。 他是男孩子, 今年十三岁,赵氏, 嬴姓,名政, 如今是秦王, 以后要成为始皇。 世界现在变得很陌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 什么又是假的。 在这样巨大的空无和混乱中, 唯独对于自己的存在,嬴政坚信不疑。 就像是从前在赵国时, 他一个落魄的质子,却坚信自己终有回到秦国的一天。 就像是一只麻雀,坚信自己将要成为鲲鹏。 既然坚信自己的存在,那就应该质疑这女孩的存在。 但或许是因为这女孩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过于古怪,也过于神异。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这样亲密的接触,中间没有距离。 嬴政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之前那一幕,巨大的月亮,变幻的宫殿,和变幻的整个世界。 他不能不想起从前读过的那些书,游离在那些书页边缘的,上古、更古的,神鬼的踪迹。 想起创世,又想起补天,继而想起女娲。 女娲。 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忽然想起女娲。 可能是因为之前这女孩身上的衣裳,忽然就变了,毫无徵兆,如同典籍中所记载,「一日之中七十化变」。 嬴政并不敢轻易抬头去看她,是以只是以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拖长在地上的裙摆,青红两色,草木燧石一般浓艷而粗粝的色彩。 他想起伏羲,又想起自己的命运,数十年之后,他也将披戴上【人皇】这顶光彩照人的冠冕。 又在世俗的功业登峰造极之后,转向上天寻求神鬼绰约模煳的影子。 他确实、始皇帝确实,有过寻仙的行为。 第256页 嬴政站在十三岁这个节点上,向三十七年后的自己,发出冷静的审视。 他想成仙。 他似乎失败了,但……真的失败了吗? 又想起游离在典籍边缘,那些阴影一般阴暗而隐晦的踪迹。 伏羲和女娲。 伏羲是人皇,而女娲是娲神。 据说他们是兄妹,又据说他们都长着人身蛇尾。 嬴政在思考。 他知道上古许多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流传到如今,往往就变得斑驳模煳,失去了原本的样貌,从而面目全非。 其一,是因为年代久远,一年一年地传承,本就容易磨损真相的边角。 其二则是因为,这天地之间有太多的隐秘,凡人并不敢记录,更不敢传述。 就算是胆大包天地流露出了口风,或者出于某种巨大的不甘心,而蓄意往后世流传。 也往往不敢直抒胸臆,而多是使用隐语。 在伏羲和女娲这个故事中,伏羲是女娲的兄长。 非常奇怪,上古礼仪未成,天地蛮荒,并不重视人伦道理,而往往以达者为先。 伏羲是人皇,而女娲是神,可伏羲却以兄长的名义,居于女娲之上。 除非是隐语,只能是隐语。 兄长的意思是,伏羲存世在女娲之前。 蛇尾。 长蛇一岁一蜕皮,有蜕变和长生的隐喻。 嬴政的唿吸略微急促起来了。 他解读出来一个全新的故事……曾经有这样一位人皇,名叫伏羲,死后他蜕变成为神,被称之为女娲。 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可今天他所见所闻更匪夷所思。 男女、阴阳、这世界的神鬼大道,兴许就是这样的匪夷所思。 「我就是你。」 她没有必要说谎,所以她没有说谎。 她就是嬴政,她是嬴政死后蜕变而成就的神身。 就像传闻中伏羲和女娲的故事,她是嬴政的女娲。 那位始皇嬴政,他寻仙的荒谬举止,或许并没有失败。 或许他真的找到了神鬼的踪迹,不,他找到的应该是比踪迹更隐秘也更匪夷所思的东西。 在他死后,他蜕变的神身溯游而上,回到三十七年前,站在了十三岁的嬴政身后。 为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 嬴政抬起头。 他的头还是很疼,脑子像是在不停地被翻搅和震盪,因此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头渗出的冷汗,沾湿了鬓角散乱的碎发。 但他想清楚了一些事情,现在需要站出来,解决一些问题。 —— 系统惊恐地看着嬴政的表情,「他眼神看起来有点吓人。」 咸阳宫中光线昏暗,此时还是清晨,参政大殿内没有点灯,嬴政的面孔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他的长相不像寻常小孩那样,因为年纪小,所以多少带点可怜可爱。 可能是因为瘦,也可能是因为他眼下有一抹阴青的黑眼圈,那张脸跟纯稚幼嫩丝毫不沾边,反而显得阴郁。 但除此之外,他的脸称得上一声端丽,极其标緻的丹凤眼,眼头有上调的弧线,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神光,叫人想起忽如其来的一声瑟响。 接触到他眼神的同时,就是那样,脑子一蒙,耳边一声瑟响。 真奇怪,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眼神竟然叫人联想到这种以音色悽厉而着称的乐器,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划破什么东西。 系统忍不住去看放在桌案上的那顶冠冕。 理智上他知道这是秦王礼服的一部分,九玉垂旒是为了将王与天地分隔开,以示尊崇。 更实际的意义是阻挡外来的视线,使人难以看清王的喜怒,以这种神秘莫测而使人畏惧。 但有时候,尤其是在嬴政看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些垂旒其实是为了封住嬴政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一些隐藏在深处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而现在这些东西全部被翻搅出来了。 系统被一个十三岁小孩看得瑟瑟发抖。 他很想像之前一样相信林久,坚信林久可以解决掉出现在眼前的任何问题。 但这次林久找的藉口实在是太敷衍了。 「我就是他。」 这真的会有人信吗? 编也编点靠谱的啊! 光影游移,林久的手正放在桌案上,肤色有玉石一般的触感。 下一刻,嬴政主动把手放在林久手上,他手指稍微有些颤抖,力道很轻,但动作很坚决。 他看着林久的眼睛,眼底因为尖锐的头疼,而沁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还算镇定,但难免带着生理性的、忍痛的颤音,「你就是我。」 系统傻了。 三秒钟之后他惨叫出声,「不是,他还真信啊?!」 嬴政真的信了。 所以他进而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此时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嬴政记事很早,今年他十三岁,十年前他三岁时候的事情,在脑子里模模煳煳还能想起来个大致的轮廓。 无论是在这幼小时的前半生,还是记忆里属于始皇帝的后半生,他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过什么东西。 所以也从来不以为自己得到的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的。 第257页 有得必有失。 他已经从这女孩身上取得了一些东西,那此时就是他应该付出回报的时候。 或者是,是他应该给出承诺的时候。 他思索着,模仿记忆里那位始皇帝的气度,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庄重,更严肃。 「我会努力的。」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第一句话还有点磕绊,再说下去就顺畅了很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知道你为了找到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推翻生死,推翻时光,推翻世界。 「从今天开始,我将我的全部,献祭给我的欲望。」 他顿了顿,又改口,「我们的欲望。」 你就是我。 你找到了我,于是我也找到了你。 嬴政嘴唇动了动,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拙于言辞,那些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他已经说不出来更多的话了。 言辞有时尽。 他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也很想找到你。 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时刻,虚弱无力地站在人群之外,是彩色画面里唯一的灰色阴影。 没有人听你说话,没有人看你脸色,你知道你这是一时的隐忍,有朝一日你将要改变这一切。 可是渴求改变本身就意味着你对现状并不满意。 嬴政近乎是茫然地在想,原来我对现状并不满意。 你来这里,牵我的手,是因为听到了我无声的祈求吗。、 改变。 我祈求着改变。 在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奢望有这样一位神女,降临在他身后。 十三岁的嬴政需要,十二岁的嬴政需要,十一岁的嬴政同样需要。五十年光阴长河中踽踽独行的每一个嬴政都需要。 而她在五十年光阴长河中溯游而上,选中了此时此刻的他。 如何不是一种使人目眩神迷的巨大恩赏。 神恩如海,嬴政无以为报。所以他给出与之一致的承诺。 你就是我。 那么,我就是你。 我抓着你的手向你许诺,我所有的一切,都归属于你。 林久没有说话,她在听提示音。 「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红拂夜奔】。感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许平生】。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提示音响起的同时,系统表情逐渐变得幻灭,感觉三观裂得嘎嘣嘎嘣响。 神特么的感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神特么的纵被无情弃,一生休。 「不是。」他喃喃说,「这跟诈。骗有什么区别。」 「春秋战国第一杀猪盘!」 虽然但是,系统也得承认这两个成就含金量很高,很值能量。 第一个【红拂夜奔】是一个典故,出自唐传奇。 是说权臣杨素府上有个貌美的家妓,时常手持红拂尘。 有一天她见到前往杨素府上拜见的李靖,当夜就从杨素府上出逃,前去投奔这年轻的郎君,说我愿意将我的一生託付给你。 两人于是私奔,结为夫妻,从此这女孩的一生都与李靖紧密牵连。 第二个【许平生】。这三个字比较直白,没什么好解释的。 但后续注释里的那句诗,大意是说,春天时我遇到一个少年,这一生能够嫁给他就满足,倘若被无情地休弃,也绝不怨恨。 本质上这两个成就属于同一类型,核心要求突出一个【坚定】。 也就是说,嬴政现在对林久的坚定,已经到达了可以和林久私奔的程度。 然后私奔完了林久还能顺便把他休了。 …… 怎么做到的啊?这竟然是可以做到的吗!! 林久说,「区别在于,诈骗是骗一波就跑,而我们还要继续。」 不是,你还认真回答了啊?你也知道这是诈骗啊?! 「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再继续下去……难道还真要把他拐走私奔吗?」 「嗯,」林久慢吞吞的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 系统两眼一黑。 嬴政拉了拉林久的手。 他比林久还要矮一点,林久看他时要低下头。 第121章 女娲04 这样的视角, 能看到嬴政睫毛颤动了一下,露出一点潜藏得很好的不安。 但他说起话来,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坚定。 「我们去见一个人。」 林久看着他。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 嬴政的不安在消散,坚定更多地被突显出来。 他说, 「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我们去见李斯。」 系统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剧情突然转进如风,这就要去见李斯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 李斯是应该存在的吗? 系统很好奇, 抓心挠肺。 但林久断然拒绝了嬴政的邀请。 嬴政往前走了一步,而她并没有跟上。 等到嬴政回头看她时, 她伸出手, 扶住嬴政的肩膀,继而扶住嬴政的脸颊。 冠冕上的垂旒轻轻碰着她的手,她把嬴政的头颅转向正前方,叫他的视线直视参政大殿外那片绚烂而又模煳的天光。 她没有说话,但嬴政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意。 第258页 我来到你身边, 但命运仍然是你的命运,世界仍然是你的世界。 该披上的甲冑我已经为你披上了, 现在你应当独自赶赴你自己的战场。 你就是我。 这也的确是我应当做出的决定。 是以嬴政欣然顺从了这个没有被说出来的约定。 林久的手收回去了,他独自从参政大殿中走了出去。 林久一个人留下来, 在秦国参政大殿中往復走了走, 最终选择在嬴政往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来。 秦王的王座。 她闭上眼睛。 人的眼睛闭合了,【白泽】的眼睛张开。 一瞬间就好像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枚针尖、每一片灰尘上、都睁开了一只眼睛。 世界进化之后, 林久也可以在这样的世界之中释放出更高级别的能量。 选择【白泽】, 是因为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也很陌生。 她需要观察,或者观测, 随便怎么说,总之她需要了解这条新生的世界线。 继而—— 继而怎么样,系统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他已经麻木了,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熟门熟路地选中一枚【白泽】的眼睛,跟随嬴政的视角看世界。 脑子里模模煳煳地有很多疑问,像水里的气泡那样挨挨挤挤地浮现出来。 没有人解读他的疑问。 系统慢慢的、慢慢张大了眼睛。 他看见,旌旗招展。 这时应当是秋天,秦国的疆土在陇山之西,孤悬在中原沃土之外,而与戎狄相近,从天而降的秋风中有蛮荒的气息。 但更蛮荒的是那些阵列在风中,魁梧如同鬼神的甲冑。 嬴政已经走出了参政大殿,系统的视角从嬴政身后出发。 五色丝线串联起来的垂旒在风中摇晃,嬴政肩上的丝绸衣料,在并不耀眼的日光下,晕出一层凝血一般浓郁的毛边。 越过那层凝血一般的衣料,在他身前是——千军万马。 系统的唿吸断掉了。 一时间他找不到词彙形容他看见的东西,那似乎是钢铁的甲冑,可没有人听说过有高逾三米的甲冑。 这种东西与其说是要披在人身上,不如说是神鬼的装甲,是上古时代,神鬼之间相互攻伐的武装。 系统觉得自己的脑仁都在颤抖,他有远超过肉眼精准度的视线,所以他清晰地看见那东西上面的每一个细节。 并不复杂,恰恰相反,这东西的外形算得上简单粗暴,不识字的农夫看一眼也能说出来这东西的用途:它从人类手中诞生,就是为了杀人。 可这真的是人类能想像出来的东西吗? 它身上每一个细节里分明都藏着鬼神的窃笑! 这样的东西,不是一具,也不是十具,而是密密麻麻数不清数目,从近到远无边无际地排列开来。 铁甲的军阵、鬼神一般的军阵,就这样直白地阵列在嬴政脚下,阵列在秦国咸阳宫中参政大殿之前。 像是察觉到了眼睛的存在,嬴政转头看了一眼,铁甲空洞的眼孔和他的视线一起看过来。 系统简直要尖叫出声了,很想问这是在干什么? 他大致能推测出来这应该是类似演武场的地方,可这里是咸阳宫,是参政大殿。 哪家诸侯国会把这么多铁甲阵列在这帝国心脏、朝政中枢? 难道朝臣和君主来来往往都要从这些三米高的铁甲中穿过? 这些纯粹为了杀戮而存在,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人类世界的怪物……与它们朝夕相对,擦肩而过。 就像是强迫一只老鼠每天两次穿越猫排列成的方阵,真的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长此以往会留下心理创伤吧! 但嬴政的视线平静,似乎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一边消化这个世界线里他拥有的记忆,一边低声说—— ——或许是自言自语,或许是在对并没有跟在他身后的林久说,「里面这些铁甲都是空的,其中没有甲士。」 系统感觉自己要疯了,这是铁甲空不空、其中有没有甲士的问题吗!什么样的神经病会把长剑悬在自己头顶,把匕首横在自己颈侧?! 嬴政还在继续说,他的面孔又转回去,面对着阵列在前的铁甲,「每一次,秦军出征的时候,甲士就在这里列阵、披甲。」 「秦国歷代先君就站在这里,有时候要静默地站上一整天。」 在他说这些话时,刚好有一阵秋风惊掠而起。 那些阵列如林的铁甲丛中忽然扬起无数旌旗,一百张、一千张旌旗横着飘起来,浓黑的底色上,篆体的【秦】字扭曲而巨大,投落下遮天蔽地的阴影。 系统忽然就不再说话了。 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灵台清明,花开一度,想必传闻中的顿悟也不过如此。 他悟了,他意识到他的反应确实是正常的,眼前这一幕也确实是不正常的。 这咸阳宫根本就是一座不正常的宫城,这偌大一个秦国,根本也不是个正常的国度。 能走近这咽喉心脏之地的公卿重臣,更全都是不正常中还要更不正常一些的疯子。 他们就是能干出来这种,把剑悬在头顶,把匕首横在颈侧的事! 风还没有停歇,旌旗投落的影子如同海潮一般,连绵无际。 第259页 嬴政那句话又在系统脑子里迴荡了一遍。 「秦国歷代先君——」 系统恍然闻见了血腥气,正沖天而起。 春秋战国,六世余烈,秦国歷代先君的野心和烈血,就在这些遮天蔽地的旌旗中,扑面而来。 之前系统并没有刻意翻阅过秦国的歷史。 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点懂了这个陌生的国度。 —— 这一年李斯还很年轻,正客居在咸阳城外一座小村落里。 主人家的府邸破败——算了还是说实话吧。 所谓的主人家根本就是一户黔首,自然也住不起所谓的府邸,只有一座普通的民居。 主人一家住在大屋里,李斯住在偏东的一座小屋里。 据说从前是主人家用来养猪的地方,后来男主人生了病,就把猪卖掉换钱,用来从咸阳城的医那里买汤药吃。 后来男主人病好了,也从咸阳城里长了些见识,索性不再养猪,而是修整出来一座小房子。 专用来赁给像李斯这样的年轻人:想要在咸阳城拼一把富贵,却又囊中羞涩,住不起咸阳城中的房子。 这样的住宿条件当然称不上好,说一声很差劲倒比较贴切。 李斯原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他生性聪颖,是郡吏出身,曾经跟随荀子学习儒家治国的方略,后来又转投法家的门墙,但跟随的也是有名气的老师。 按理说像他这种年轻人不应该缺钱,但李斯不久之前干了一件大事。 他买通了一条路,通往秦相吕不韦的桌案,往上递了一份自己编撰的帛书。 秦国先王崩逝不久,继位的新王年幼,据说只有十三岁,一国朝政几乎都掌握在吕不韦手中。 能联通到这种大人物的路,说是青云梯、登天路也不为过,其中价值不可估量,相应的价格也不可估量。 为了买这条路,李斯掏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卖掉了身上能卖的全部东西。 这也证明了李斯对那份帛书充满信心,他相信只要吕侯能看到那份帛书,他的青云直上,便指日可待了。 然而残酷的是,他的希望似乎要落空了。 李斯在这曾经的猪圈里苦等了一天,一天,又一天。 那份帛书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 身上的钱全部都已经花光了,又已经欠了主人家三天的房费。 万幸李斯养得一手好鸡,勉强能求得主人家宽限他几天。 但如果再这样下去,会养鸡也没用了。 是以李斯现在正面临一个残酷的抉择: 要么去主人家的田地里劳作,以求得主人家再宽限几天。 要么就承认这趟来秦一败涂地,灰熘熘拍屁股走人。 又一个晴好的秋日,李斯割了满满一大筐餵鸡的草,脑子里想着是走还是留的问题。 他想得过于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这一路过于安静了些。 没有大人说话的声音,没有小孩子打闹的声音,甚至就连鸡叫声也不曾听闻。 但在潜意识里,疑惑正逐渐堆积,一直堆积到刺破平静表象的高度。 李斯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他看见一道光……在破败的杂草和黄土之间,一道直冲云天的明光。 太刺眼了,实在是太刺眼了,李斯不得不避开视线,等待眼底被耀出来的黑斑逐渐散去。 然后他看见了。 侍卫林立,甲冑森然,拉车的铁兽披着层叠的鳞甲,在天光照耀之下,泛出刺眼的明光。 立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支煊赫的车队! 第122章 女娲05 李斯愣了足有三秒钟, 为这气势恢宏的排场。 三秒钟之后巨大的惊喜涨满了他的心脏,李斯要克制着才不至于使眉毛飞舞起来。 他等到了,来人并不是吕侯, 但这时候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在意的是他等到了。 李斯,楚上布衣, 起于郡吏,半生颠沛流离,于今, 终于等到了命运的垂青! —— 从那天之后, 嬴政变得忙碌起来了。 林久没有关注他在忙什么,因为她比嬴政更忙。 现在这条新生的世界线, 大略可以看作是原本世界线的一个平行时空。 它的降生, 扭曲改变了很多东西,此前收集到的资料全部作废。 现在对于林久来说,这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新世界了。 陌生就意味着危险,更何况在她身后还有东西在追赶。 系统惴惴不安,「【神】这次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林久纠正系统的措辞, 「什么降临,人家是咱们友商, 是来送温暖的。」 系统沉默片刻,「竞争手段是时刻想着把我们抹杀掉的那种友商吗?送温暖是指这种不死不休的追杀吗?你是不是中病毒了?」 林久说, 「你非要这么想, 那我也没办法。」 系统:「……」 一口血喷出来。 话是这样说,但从林久的表现来看, 她还是很谨慎的。 尽管系统看不太懂她具体都干了什么, 但大致方向还是勉强能猜测到一二。 她很认真地在观察世界线,排查隐患, 试图锁定【神】的降临范围。 一通操作勐如虎,【神】始终静悄悄的,不曾露出过端倪。 第260页 秦国上下,却渐渐生出动盪。 最初的异样,是太后忽发疾病,深夜传召侍医。 而后是一连串连锁反应。 —— 林久定定地坐着,眼睛里没有焦距,像是在出神。 天外晨曦初起,嬴政坐在王座上,如同往常一般,像个纸娃娃一样,一言不发。 垂旒遮住了他的面孔,也遮住了他在公卿激烈的言辞中,看向林久的视线。 在那一天之后,世界天翻地覆。 嬴政原本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说起来很好笑,但比起应对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其实他更多的准备是用来应对这个女孩。 但事实就是如此,嬴政自认为是个比较擅长抓住重点的人。 所以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跟这女孩的待遇相比,他对新世界的态度简直说得上一声敷衍和应付。 但这些准备全都落空了。 这女孩什么都没做,她甚至不会跟在嬴政身边,而始终停留在参政大殿内,像个画地为牢的囚徒。 有时候嬴政看见她坐在王座上,眼神涣散,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在她还坐在这张王座上时候的光阴。 更多的时候她跪坐在大殿的一角,混在议政的公卿之中,如同幽魂一般悄无声息。 嬴政悄无声息地看着她,这些天以来他总是这样看着她,就好像她比整个世界都还更让他在意。 是,发生了什么呢? 十三岁的嬴政站在生命的起始点,朦朦胧胧地想着【死亡】这个遥远的概念。 在你跨越死亡的那一刻,你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如今你穿着比云霞更绚烂的衣裙出现在这里,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够看见你的存在了。 嬴政仍然在看她,剥离开所有情绪、所有已知和未知的信息,只是单纯地看着她。 他确信自己没有在做梦,但这女孩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幽微的梦。 系统没有注意到嬴政的视线,他在同步林久的思维。 在他视野中,或者说,在林久视野中,公卿、贵胄、秦与六国、咸阳与雍都,这些存在本身全部被无限解析,无限简化,最终简化成一个点。 点与点之间连接出线,线与线之间又拉出横截面。 就这样世界被分割成密密麻麻的点、线、面,相互重叠之后,过分复杂的色彩和线条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晕眩。 而这些点线面还在不停地增加、增殖。 系统试图转开视线,可目之所及全部都是这些东西。 就好像命运已经笼罩而下,他那千万条垂落的触手,已经密密麻麻地占领了整个世界。 面对这样的场景,系统保持了沉默。 他没尝试过这样的高级操作,但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在干什么。 林久截取了这条世界线上了一小段时间线,在此基础上进行推演和计算,她在试图演算出命运的轨迹。 这种推演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系统几乎能听见林久的脑浆沸腾汽化的声音—— 如此盛大的推演所需要消耗的算力,足以在三秒钟之内蒸发任何人的脑浆。 那些象徵命运的点、线、面似乎已经增加到了极致,复杂到令人眩晕呕吐的画面持续了大约半秒钟的时间。 然后画面开始简化,首先消失的是横截面,然后是线,然后又轮到点。 简直像是被消除笔碰到的墨水笔迹一样,那些点、线、面发疯一般大片大片消失,系统茫然四望,视野开始出现大片的空白。 最后那些空白逐渐连缀成一整片,空荡荡的视野中只剩下最后唯一的一个点。 那个点原本是黯淡的灰色,此刻忽然跳动成刺眼的红色。 与此同时,就在那个灰点跳成红色的一瞬间—— 参政大殿中正在议论着的一句话,越过无形的屏障,吹到了系统耳朵里。 「雍都祖庙之中显露凶兆,武烈王的灵位被惊扰了。」 —— 武烈王嬴盪,又称秦悼武王。 后世提起嬴政,说他一统天下的伟业,乃是「奋六世之余烈」。 嬴盪就是这六位秦国先君之中的第三位,从谥号中就能看出他这一生的底色。 克定祸乱曰武,中身早折曰悼。 他这个人有丰沛的武德,乃是有名的大力士,又有好战的性情。 在他继位的第四年,他率领军队进入周王室的国都洛邑,在那里与大力士孟说比赛,要举起「龙文赤鼎」。 他举起了那只鼎,与此同时双目涌出血,接着巨鼎脱手,砸断了他的大腿,他因此流血而死。 身死的这一年他二十三岁。 系统在翻资料,翻完之后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嬴盪的生平,就还蛮美强惨的。」 少年继位,在动盪与纷争之中顶着压力坚持与韩国开战,最终打通了扼守在秦国咽喉上的函谷关,为秦国东出中原六国,硬生生开出了一条坦途。 却又在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死去。 但再怎么美强惨,他也已经死了,死期至今约有六十年,埋在地下的骨头都该烂成灰了。 林久所主持的那场盛大推演,最终的结果竟然锁定在了他身上?一个死人?一个……鬼? 系统继续如梦似幻,「我记得这个世界只是蒸汽朋克,不存在灵异鬼怪元素啊。」 第261页 所以快告诉我武烈王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异状其实在其他地方。 蒸汽朋克已经很过分了,再加上灵异鬼怪元素,这种高端局是我可以围观的吗! 但林久说,「为什么不存在。」 系统谨慎地又回忆了一遍林久当初使用【女娲】时候的情形,「我没看见你在世界底层逻辑上写入灵异鬼怪要素……」 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系统噤声了。 他想起来了,林久确实没往世界底层逻辑上,写入灵异鬼怪要素。 事实上她根本没对新世界做任何干涉,因为能量不足,想要用有限的能量,撬动尽可能高等级的世界,所以她选择的是放手让世界自行演化。 她只在底层逻辑上写入了一条规则,关于她自己。 【嬴政身边的人会下意识合理化我的存在感。】 因为【我就是他。】 而【我就是他】这条规则又建立在【女娲】的基础之上。 世界因此承认了【女娲】的存在。 这并不算是增添了灵异鬼怪的因素,非要形容的话,大概算是在蒸汽朋克的世界观下,硬生生挤出来了一个用来放置灵异鬼怪的空位。 那么问题就来了,世界为【灵异鬼怪】预留下了一个空位。 林久可以在这个空位上放下【女娲】,其他人当然也可以在这个空位上放下其他的灵异鬼怪因素,例如【嬴盪】。 当然普通人是没可能利用这个空位的,但他们这次的对手恰好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姑且用林久的话,称唿他们为友商,在上一个世界,友商对外表现形式是【神】。 所以在这个世界,他们新的对外表现形式是【鬼】。 系统忍住没有发出声音,身上却已经炸起来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现在再回头去想之前林久列出来的那副推演图表,总觉得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每一只筛孔里随时可能钻出来一只鬼。 唯一剩下的那个红点还在林久视野中闪灭,因为频率过快而变得模煳。 系统正心神不宁,骤然看过去,霎时错觉从中正蔓延开一层不祥的血光。 明明已经锁定了目标,可那种不祥的预感还是挥之不去。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系统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第一只鬼,【嬴盪】。 —— 目标已经锁定得确凿无疑。 但没办法处理。 似乎是吸取了第一个世界的失败经验,这次的【鬼】并不像是之前的【神】那样,在降临的第一时间就跳出来攻击和破坏。 而是走了另一个极端,一直稳稳地蛰伏了下来。 而林久比他更稳,没有表露出任何异状。 但嬴政的处境正逐渐变得不妙起来。 武烈王的灵位被惊扰,只是一个开端。 之后远在雍都的秦国祖庙之中,又发生了更多难以理解的怪事。 在武烈王的灵位被惊扰之后,秦国上下都诚惶诚恐,雍都祖庙之中很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 当天嬴政面朝雍都的方向跪了足有两个时辰,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嘴唇都没有了血色。 但怪事并没有就此平息。 祭祀当夜,武烈王的灵位忽然裂开,从中流出来的血在祖庙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 看守祖庙的灵官深夜发现祖庙中供奉的所有灵位都倒伏在地上,浸泡在血泊中,当场吓晕在了祖庙门槛外。 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祖庙中跪着,手脚都浸没在血泊中,一抬眼就看见武烈王裂开的灵位,就摆在自己面前。 那开裂的纹路如同一只从血肉中张开的猩红眼睛。 据说那个灵官年纪已经不小了,乃是秦国宗师之中有身份的长者,从辈分上论还是嬴政的爷爷或者太爷爷。 但总之,经此事之后,倒霉的老灵官一病不起,还未平息的事件再度掀起狂澜。 这次不祥的程度,已经到了可以被称之为大凶之兆的级别。 公卿和宗室们都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要求嬴政做出应对。 于是嬴政在祭祀之后的第二天,无缝开始了第二场祭祀。 大凶之兆一出,公卿宗室都发了狠,于是嬴政也跟着发了狠。 他主动提出,为了彰显诚心,这次的祭祀要持续七天。 他身为秦王,不能这样持久地祭祀祖宗,而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于是决意断除睡眠,每天白日处理国事,入夜就长跪在面向雍都的方位,彻夜不息。 系统在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就震惊了。 人持续四十九天不睡觉会死,但问题不在这里,不管用出什么样的手段,最差就是跪着睡觉,总之嬴政不可能会死。 但嬴政是这种性格吗? 就算现在是他虚弱的幼年时期,只能任人摆布,但他没理由主动要求别人更过分地摆弄自己啊? 很快系统就知道了嬴政为什么做出这样反常的决定。 第二次祭祀开始之后的第三天,雍都祖庙那边又有新的怪事出现。 祖宗灵位浸了血之后就不能再供奉了,雍都那些近来最重要的大事就是加班加点赶制新的灵位。 沾过的血的旧灵位姑且被收在了一间仓室之中。 第262页 赶制灵位的工匠对其中一块灵位上的细节有疑惑,于是请求灵官打开仓室,观摩旧有的灵位。 事情就出在这里——门开之后腥臭沖天,入目满是大大小小的蛇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蛇爬到这里又死在了这里,密密麻麻的蛇尸遮蔽住了所有灵位。 新任的灵官恍惚间一抬头,看见武烈王的灵位独自被放在高处,其上猩红的裂纹如同一只怒目而视、目眦而裂的眼睛。 于是新任灵官从此也一病不起,秦国宗师之中,一时竟然找不出愿意继位灵官职位的人。 这件事在公卿之中又引发了一起轩然大波,最胆大的人也忍不住开始惶惶然了。 一个声音开始出现,起初还很微弱,但飞快地壮大,最后几乎整个朝堂都在说这样的话。 他们要求新王嬴政前往雍都,披髮跣行,往武烈王灵位前谢罪。 嬴政推拒了,理由很充分。 他正在进行那场为期七天的祭祀,这是已经昭告过祖宗的祭祀,倘若半途而废,引来祖宗的怒火,谁能承担这样的责任? 系统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嬴政之前那反常的举止是在为了今天做铺垫。 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于是他事先安排好了自己的位置。 以确保自己不会突然被逼到——雍都。 雍都。 系统有点坐不住了。 他实在是好奇,抓心挠肺地好奇。 之前参政大殿上有人说,武烈王嬴盪的灵位被惊扰了。 那时候他就以为林久要去雍都了。 但林久没去。 这还情有可原,毕竟只是一个灵位出了问题,并不能证明【嬴盪】这只鬼就真的藏在雍都。 第二次灵位流血,大凶之兆显露出獠牙,嬴政的处境变得很不妙。 他又以为林久要去雍都了,但林久还是没有。 这也勉强还可以理解,或许是还需要时间观望一番。 但第三次,一而再,再而三,公卿和宗室的耐心显然已经被消耗殆尽,他们的矛头对准了嬴政。 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把嬴政推出去平息祖宗的怒火。 倘若如他们所愿,嬴政前往雍都,现身祖庙之中,届时那块灵位再对嬴政做出什么事—— 可以想像,举国上下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责任,这次以及上次、还有上上次的责任,全部推到嬴政身上。 秦王嬴政十三岁——还是个小孩,但没人在意——他是秦王,所以尽管他什么都没做,但已经可以成为惹怒祖宗,惹怒上天的罪魁祸首了。 所以他就是罪魁祸首。 如果谢罪还不行,接下来是不是退位? 嬴政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弟弟,秦王的位置完全可以换人来坐。 退位之后呢,此时风行活人祭祀,惹怒上天和祖宗的先君,是不是也就没有了活着的必要? 系统只是想就涌起一股恶寒。 嬴政这次是顺利推辞掉了前往雍都的行程,但下次呢,这场祭祀只有七天,蛇尸事发在第三天,消息传来已经是第五天。 七天之后嬴政怎么办? 他还能想到另外的推辞手段吗? 系统想这次林久总该前往雍都了吧,在第七天到来之前把那块牌位解决掉,已经到了不去不行的地步了! 但林久就是能稳稳地坐在咸阳宫里,丝毫不露出动摇的端倪。 不过林久一向就是这样,系统也不是第一次看不懂她了,并不觉得特别奇怪。 但嬴政也坐得很稳,或者说是跪得很稳。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看林久的眼色。 系统有一种诡异的错觉。 就好像他始终拒绝前往雍都,并不是因为猜测到了雍都对他来说完全是龙潭虎穴,而是出于一个更简单的原因。 简单到,仅仅只是因为林久没有流露出前往雍都的意愿。 这是系统第一次见识到嬴政的思维逻辑,这时候他还没能触及到嬴政这个人的本质,但已经被这种粗暴的脑迴路震惊住了。 这件事已经牵涉到了鬼神的踪迹,这不是努力就能奏效的领域,看不懂的人到死也还是看不懂。 嬴政是那种到死也看不懂的人,所以他选择了一个能看得懂的人。 林久。 完全放弃自己的思考,而全盘跟随林久的眼色走下一步,选择林久的选择,做林久正在做的事。 这种信任——姑且称之为信任——简直是粉身碎骨一般的信任,其实也并非是无迹可寻。 「我就是你。」 嬴政相信了这句话。 既然如此,在这种时候,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呢。 尤其他脑子里正有那份属于始皇帝的记忆,终生辉煌盛大之下是终生被祖父抛弃、被父亲抛弃、被祖母背叛、被亲弟背叛、被母亲背叛。 这样孤独得令人窒息的一生,除了【自己】,他还能再去相信谁。 但是。 系统冷静地想。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谎言,构筑起信任的基石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她骗了你,她不是你。 事态演化到如今的局面,任务失败,对林久来说,结果是逃离这个世界。 但对于嬴政来说就是粉身碎骨。 第263页 系统忽然好奇起来了,嬴政,十三岁的秦王,他知道他正把属于自己的一生,赌在一个骗子手上吗? 等到他知道的时候,那张纸娃娃一样的脸上,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样的思绪,只是转瞬即逝。 林久忽然睁开眼睛。 最后一缕天光如同焚烧殆尽的灰烬一般飞散,机关被扳动的声音清脆一响,盛在青铜烛台中的帝流浆被点亮,一瞬间爆发出盛大辉煌的焰光。 嬴政跪在地上,面朝雍都的方向。 他在参政大殿上也并不总是穿着冕服,那种衣服太郑重也太厚重了,他本来就已经很像纸娃娃了,穿着冕服只会更单薄苍白,更像是纸娃娃。 但因为现在是在祭祀,所以开始之前刻意换上了冕服,红黑两色的衣摆委落在地上,像是一地流淌着的、混乱而不祥的阴影。 系统盯着这些阴影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骤然惊猝道,「雍都信使!」 他看见了,或者说是林久张开的那些【白泽】的眼睛看见了,在咸阳城外的直道上,又有信使策马而来,高举着雍都祖庙的旗帜。 马蹄像是踏风而来,又像是风也为之避让。 咸阳城闭死的城门,在那张旗帜面前,沉重又缓慢地打开。 系统莫名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错觉。 不需要有任何复杂的推演过程,在这种时刻,从雍都方向而来,如此紧急的传讯,甚至让信使直接带来了雍都祖庙上的旗帜。 必然是武烈王又有了什么动作,必然是那块牌位又出了什么事! 嬴政依然跪着,垂毓投落的阴影在他脸上纵横交错,被炽烈的火光映照得更漆黑分明,这是他跪在这里的第六天。 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彻夜的长跪显然让他痛苦,他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是纸娃娃,苍白单薄。 那种颜色让人觉得他很无辜,而且可怜,雍都来的那位信使无疑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铡刀,而他到现在还没看见那险恶的锋芒。 林久站起来。 系统心情复杂。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林久被逼到这种程度,被逼到不能不前往雍都—— 等会儿—— 系统恍然意识到,林久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这并不是出宫前往雍都的方向,而更像是前往咸阳宫城深处,太后寝殿的方向。 太后。 系统骤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忽略掉的一个细节。 异变的开始,并非是雍都祖庙,而是太后,赵姬忽然病重!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系统身上立刻炸起来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他立刻重新联通【白泽】的眼睛,重新去看那位持旗前来的信使。 他对上了一只猩红的眼睛,目眦而裂,眼神怨毒得像是从死国之中投出来的,恶鬼憎恨生人的视线。 更多的鸡皮疙瘩炸起来。 系统僵立片刻,忽然吐出一口气。 之前有什么东西,一直蒙住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只看见信使举起的旗帜,而没有看见信使怀中还抱着一块牌位。 开裂的、染血的牌位,雍都那一切诡异的源头,武烈王那块牌位,就在信使怀中,向生人的世界投之以怨毒的眼神。 他们把那东西带到了咸阳城。 或者说,那东西跟着他们来到了咸阳城。 调虎离山之计,雍都是第一个调虎离山之地,而这块牌位就是第二个调虎离山之地! 倘若林久在这时候前往雍都,等到回来之后,还能再见到嬴政吗? 再见到的还能是嬴政吗? 倘若林久在这时候前去处理那块牌位……结果是不是跟去雍都是一样的? 系统深吸一口气,重新梳理思路。 那块牌位一直在他眼前晃,但那块牌位其实根本不是重点。 如果【嬴盪】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在咸阳城,那雍都这块牌位其实只是【嬴盪】的一部分,被丢出来做诱饵的一部分。 真正的【嬴盪】一直就隐匿在咸阳城中。 一头鬼,竟然像是毒蛇一样,以绝强的忍耐藏在了黑暗深处,一直伺机而动。 那是【白泽】的眼睛都不曾看穿的,绝强的隐匿。 林久一直没有动,就是因为一直没有捕捉到【嬴盪】的气息。 她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嬴盪】的目的在咸阳城。 但他藏起来了,林久找不到他。 但一、二、三、四,加上这次的信使,接连四次的挑衅,终于被林久抓住了机会,就在刚刚,在细微到不可查觉的一丝波澜中—— 她抓住了一缕微渺的气息。 第123章 九尾01 这一缕气息, 再加上赵姬这个一开始就被确认过的坐标点,以及秦武王嬴盪的身份。 三个点。 两点连成线,三点确立横截面。 条件充分且必要。 系统一瞬间又想起之前林久推演时的场面。 无穷无尽的点线面,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垂落下命运的触手。 现在那些触手又出现了,林久一步一步走出, 命运的大网也正在缓缓展开。 她手中已经捏住了那个要找的横截面,现在正要走过去,把那头【鬼】抓出来。 —— 他来了。 第264页 他又来了。 咸阳宫中, 夜深处, 赵姬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铁器刮擦青石地面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像是有人用尖利的指甲, 一下一下抠挠着耳膜。 赵姬拼命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一点也不受到阻碍,就像是在她脑子里响起来的一样。 随着这声音持续响起,一幅幅画面,如同毒草一般,在赵姬脑子里生长蔓延。 起先只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花纹, 像是图腾又像是文字,在一片漆黑中静悄悄地攀爬, 生长。 赵姬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更用力地紧闭上眼睛。 但没用, 脑子里的画面违背她主观意愿, 倏忽拉远视角。 那是一尊……鼎,先前那些花纹是铭刻在鼎身上的纹路。 难以形容这只鼎有多大, 又有多重, 当它立在山河地脉之上时,就像是一座厚重的宫殿。 但这样的一只鼎, 竟然是倾斜着的,凝固在半空中。 这只鼎正在流血。 赵姬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就像是之前每一次一样,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视角在持续而稳定地拉远,她看见一只手,青筋虬结,又看见同样青筋虬结的手臂。 这只鼎原来是被人高举在半空中,举鼎的手正在流血,远看上去就像是鼎在流血。 赵姬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息,但窒息感仍然如同阴影一般,悄无声息地覆盖在她身上。 视角拉远到最后,她完整地看见那个举鼎的人,他举鼎的手在流血,皮肉片片绽裂,如同鳞片一般叠在暴露出来的白骨上。 他双眼也在流血,眼珠几乎垂挂到眼眶外面,颜色就像是死鱼一样,泛着死灰的白。 赵姬惊恐地睁大眼睛。 就在她的注视下,那只鼎勐然掉了下来。 没有想像中的巨响,只是一声闷响,血肉四溅。 举鼎的人仰面倒下,他被砸断了大腿,血不是流出来的,而简直是喷溅出来的,倏忽就染红了很大一片地面。 赵姬缓缓抬起手,捂住嘴,连唿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坠鼎并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个人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了。 他的眼珠子彻底垂落到眼眶之外,脸皮绽裂开来。 嘴唇被撕裂之后暴露出来牙齿和分明的肌肉纹理,那样的神情,就如同在笑,可空洞的眼眶里又装满怨毒。 赵姬缓慢地后退。 她如今已经贵为秦国太后,王位上坐着的人是她亲生儿子。 也有过几天陶陶然的日子,觉得从今往后一生中就只剩下享乐。 然后这样的画面就出现了,有时候赵姬觉得这是一场噩梦,这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噩梦呢。 他就在赵姬身边走动,因为大腿被砸断了,走路的姿势扭曲而缓慢,那只沉重的鼎就拖在他身后,像是被无形的锁链连在了他身上一样。 他每走一步,就把那只鼎往前拖一步,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逼得人要发疯。 赵姬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她试图求助,找她儿子,当今秦王,找咸阳宫中的医,找能找到的所有人。 但她根本走不出自己的寝宫,侍女和侍从只会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太后生病了。 有一天她呆坐在铜镜前,然后那枚镜子突然开口说,「太后生病了。」 赵姬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她数不清楚已经过了多少天,脑子是乱的,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但在这些天里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平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她想起在赵国的日子,又想起回到秦国之后的日子。 最后她想起来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听家里老人讲古。 其实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举鼎而死,断裂的大腿。 这是那位秦武烈王,又被称作秦悼武王的秦国先君。 嬴政继位之前曾经前往雍都祖庙祭祀,赵姬记得当时祭拜的就有这位武烈王的灵位。 求救,还能像谁求救呢?亲生的儿子,从赵国时就一直相依为命的儿子,在继位之后好像也变得奇怪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情,赵姬从前不敢细想,但今天已经克制不住去想了。 在祭祀过武烈王的灵位之后,王座上的那个真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吗? 眼神终于掉下来了,赵姬想要尖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她无声地说,救救我啊。 无论是谁都好,救救我啊。 那女孩就在这时出现。 起初赵姬以为那是一束光,她太耀眼了,耀眼到蛮不讲理,就像是一束照进来的光。 花费很长时间,赵姬的眼神才顺利聚焦,看清楚了那其实是个年少的女孩子。 她披着一身斑斓的彩衣,身上的披帛和腰带华美得不可思议,但都在那张脸面前黯然失色。 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 赵姬不知道怎么了,她看着那女孩子的脸,却觉得她这种好看的样貌跟人没什么关系。 反而更像是旁边那位武烈王的鬼魂。 想到这里,赵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武烈王的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再发出声音了。 他没有再走动,那只鼎拖在地面上的沉重刮擦声,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 赵姬僵硬地,缓慢地—— 那女孩抬起一只手。 第265页 没有一星光亮,她的手指在最深最深的黑暗中,泛出玉石一般的光亮。 那是离人很远,而更接近鬼神的一种肤色。 但看着那女孩伸出手来的手,赵姬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她脑子里不再想武烈王的事情。 她掀开被子,动作流畅地穿上衣裳,又梳理长发,最后她丰容靓饰,端庄妩媚地走出来,像是之前身为秦国太后的每一天。 —— 系统看着赵姬慢慢走出来,如同梦游一般。 这女人性喜奢侈,她穿的鞋以玉石为鞋底,走路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今天她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系统的眼神下移,又下移。 一直移到赵姬脚下。 在女人的裙裾和鞋子之下,是一双男人的脚,皮肉绽开滴着血的脚。 赵姬每走一步,这双脚就提前走到赵姬的落脚点上,赵姬每一步都踩在这双脚上,所以她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久一直确认【嬴盪】就在咸阳宫中,但她一直找不到【嬴盪】。 因为他藏在了赵姬的梦里,藏在赵姬身上。 此时此刻,赵姬就是他。 这一幕诡异而恐怖,但系统反而缓缓出了一口气。 在这场捉迷藏游戏中,最可怕的是未知,其他都不足为惧。 从被找到的那一刻开始,【嬴盪】的结局就已经註定了。 抹杀他很简单,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成功。 在他选择「赵姬」为凭依之后,他成功隐匿了自己的气息,但同时也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的存在依附在赵姬的思想、灵魂、大脑之上。 林久的手段很粗暴,她利用自身强烈的存在感,短暂地遮蔽了赵姬的思想,大致可以看作是一种催眠,硬生生将赵姬的视线,从【嬴盪】身上,扯到了自己身上。 效果也很立竿见影,在赵姬不再想着他之后,【嬴盪】的存在感立刻就变得稀薄了起来。 拖在他身后的那只鼎几乎完全变成了虚影,不再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所以想要彻底让他消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赵姬消失。 基石被抹除了,凭依其上的东西自然会消失。 抹掉赵姬脑子里关于【嬴盪】的记忆,这就是【嬴盪】存世的基石。 但林久似乎并没有抹除记忆的手段,不过这也不成问题。 杀了赵姬。 人死了,记忆当然就消失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赵姬原本静美的面孔忽然变得惊恐起来。 她看着林久,瞪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眸,瞳仁细微地震颤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林久微微低下头。 系统脑子里冒出来一个莫名的念头,觉得她这种姿态,像是在行礼,杀人之前致歉之类的。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系统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反应过来。 林久之前一走了之,把嬴政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换作之前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不是之前。 在此之前雍都来的使者进了咸阳城,还带来了那块【嬴盪】的牌位。 对林久来说这是个把【嬴盪】抓出来的机会,但对于嬴政来说这是个危机,甚至死局。 林久走的时候嬴政还跪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个纸娃娃。 对上【嬴盪】的那块牌位…… 系统只是稍微想一想,头髮就几乎要竖起来了。 嘈杂声越来越近,来不及多想其他的,系统凝神细听片刻,很快拼凑出来在他缺席的那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情。 雍都祖庙又出了诡异的事情,昨日入夜之后,武烈王的牌位忽然发出奇异的吼叫声,又开口说话,当时所有人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口不能言。 最后他们决定遵从那块牌位的吩咐,连夜派遣信使,将这块牌位送到了咸阳城。 咸阳城中的公卿见到信使,得到这样的消息之后也坐不住了。 他们飞快地聚集起来,连夜入宫,说是要觐见秦王,其实是想把这块牌位送到秦王手上。 嘈杂声更近了,公卿们的衣角渐次从宫门之后转出来。 系统没心思再听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了,更现实也更迫切的问题摆在了他面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冷静地开口道,「所以,你要在这些公卿们面前,杀死赵姬吗?」 不管是什么理由,这些公卿们此时已经出现在了这里,而林久竟然就只是这样站着。 她错失了解决掉这件事最好的时机,她原本应该在公卿们到来之前杀死赵姬,然后隐匿起来的! 峰迴路转,系统忍不住感到疲惫,他把视线转向那边的公卿,想看一看这件事还有没有什么转机。 但他对上了嬴政的视线。 不知何时嬴政竟然也来了,公卿们相互对视着为他让开一条路,他从中走出来,穿着沉重的冕服,手中捧着一块牌位。 【嬴盪】的牌位竟然就捧在他手上,裂开的纹路如同一只目眦裂开的眼睛,满眼怨毒。 系统愣了片刻。 一种预感忽然涌上来,他意识到他之前又忽视了一个细节,一个致命的、无法补救的细节。 林久离开嬴政,来到这里。 第266页 她把嬴政留给了那些公卿,她把嬴政留给了【嬴盪】的那块牌位。 那也是【嬴盪】的一部分,就像是象棋中的车和卒,现在「车」被林久堵死在这里了,可「卒」还在外面。 但在象棋的规则里,小卒也能杀王! 可是。 系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嬴政为什么会在这里?」 嬴政为什么会毫髮无损? 【嬴盪】没有对他下手? 林久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 系统开始察觉到古怪了,比起行礼,她这种姿态,其实更像是低头在看。 可地上根本什么都没有。 天上的云在这时散开了,月明千里,霜雪满地。 系统忽然明白了。 地上有东西。 有……影子。 她在看影子。 她的影子投落在身前的地上,形状扭曲而古怪,从中竟然生长出来触手一般细长的形状。 系统缓缓地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更多的细节。 之前赵姬盯着林久看,瞳仁微微震颤。 她不是在看林久,她根本就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东西就在林久身后。 ……在你看见旁人身后跟着一头鬼魂的时候,你往往意识不到,你身后也正紧贴着一头鬼魂。 林久说,「别回头。」 系统连续深唿吸,压抑住了那种脑袋都要炸开的悚然感。 他没有回头,除了听林久的话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第一头鬼根本就不是【嬴盪】。 或者说他的思路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林久的思路从头到尾清晰得很。 是啊,疑点其实一直是存在的,如果真的是【嬴盪】,今天【嬴盪】的牌位就不会出现在咸阳城。 消息传递过来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把牌位也带过来? 除非是要故意把【嬴盪】的存在暴露出来。 而故意暴露出来的东西,往往被称之为—— 诱饵。 真是,大手笔。 被抛出来的诱饵不是【嬴盪】的牌位,而是【嬴盪】这个存在本身。 真正的陷阱也就在这里,如果林久之前动手杀了赵姬,恐怕到此时才是真的回天乏力! 系统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了,什么是高端局。 所以他直接开口问了,「这是什么东西?」 地上这团扭曲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林久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喃喃道,「之前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因为觉得【嬴盪】并不是一个足够有力的切入点。」 「因为【嬴盪】固然跟秦国有关联,可我塞进来的灵异鬼怪因素是【女娲】。」 「想要更好地利用我创造出来的这条空隙,应该尽可能选取跟【女娲】更有关联的东西才对。」 系统立刻理解了她的话,关联性越强,就越具有隐蔽性。 所以林久推演命运,可以轻易推演出来和【女娲】格格不入的【嬴盪】,却找不出来地上这团扭曲的影子。 祂一直藏在【女娲】的阴影之中,贴附在林久身后,耐心地等待林久踩到陷阱里的这一天。 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系统默默想。 林久说,「但是这样就说得通了,原来如此,是女娲的阴影啊。」 她自顾自说下去,好像这个游戏进行到这里,终于开始叫她觉得有趣味了。 「女娲是天神,而祂是妖孽。女娲是慈悲,而祂是杀戮。」 「祂曾经为女娲屠杀一整个王朝,祂是女娲的残暴、血腥、和罪孽。」 「祂藏在【女娲】的影子里,因为祂原本就是女娲的影子。」 系统低着头,耳边听见林久把那个名字念出来。 地上那团阴影,伸出来的正是九条触手一般的扭曲形状。 那是祂的九条尾巴。 【九尾】。 祂是蛊惑过商纣王的九尾狐。 现在祂正贴附在林久背后,这才是林久真正要面对的第一头鬼。 系统开口说话,声音变得干涩,「这东西,怎么杀?」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抬起来,按在后颈上。 九尾狐的事迹在系统脑子里浮现出来。 那是很有名,很家喻户晓的故事,美艷的狐妖蛊惑了殷商的君王,最终祂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落幕和另一个新王朝的崛起。 王朝更迭,祂也随之陨落。 后来祂的故事被记录在一本叫做《封神演义》的书籍之中,那本书中最残暴的武器叫做打神鞭。 祂死在……九尾狐死在打神鞭之下。 系统的脑袋忽然变得空白了。 他联想到林久现在的动作。 然后他记起来,林久好像真的有一条大约可以被称之为打神鞭的东西。 林久放在后颈上的手正缓慢地抬起来。 【云山神女:持花带剑。】 在上一个任务世界她曾经拔过这把剑,当时纵横的光束如同荆棘一般长满半面天幕。 倘若不知道这些前情,系统会以为她把自己的嵴椎骨硬生生抽了出来。 那把剑的形貌也变了,在被她抽出来的同时,真的像是一段嵴椎骨一样,森白、分节。 就像是变成了一条鞭子一样,在被抽出来的同时就开始弯曲。 第267页 天上忽然多了一轮月亮,然后又多出来第二轮月亮,最后天上整整多出二十一轮月亮。 在传说中打神鞭有二十一节,每一轮月亮都是一节鞭身在天上的倒影。 那些月亮凝固在高天上,如同俯瞰人间的苍白眼瞳。 系统有那么一瞬间感到疑惑。 他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大约可以被称之为僵持的气氛。 可是他不太懂林久为什么要和九尾僵持,她意识到了祂的存在并且找到了杀死祂的手段,此刻正是图穷匕见,鞭子落下这头鬼怪就要烟消云散—— 不,等等。 系统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意识到了。 九尾最鲜明的标志是迷惑,祂曾经迷惑过一整个王朝。 后来祂来到这里,迷惑了命运,又迷惑了【白泽】的眼睛。 既然【白泽】的眼睛都看不到祂,那林久真的能看到祂吗? 她捕捉到的那一缕气息,仅仅只够用作确认【九尾】的存在,却不能找出来【九尾】真正藏身之处。 就像是现在,这东西看似紧贴在她背后,可焉知不是又一个迷惑人的诡计? 此刻正是图穷匕见,林久拿到了那条鞭子,可她只有挥出一鞭的机会。 一鞭落下,要么【九尾】消散,要么【九尾】反噬,任务失败。 干坤未定,她还没赢,【九尾】也还没有输。 面对这样的困局,系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也不愿意再多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眼前总是闪过一些奇怪的阴影。 细长而扭曲,隐约似乎是有九条模煳的轮廓,可是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他意识到自己在被污染,但是束手无策。 某种程度上他的状态也代表了林久的状态。 【白泽】的眼睛看不穿【九尾】的迷惑,林久的眼睛也看不穿,那他同样也看不穿。 所以这一鞭迟迟不能落下,可就算不落下,污染缓慢侵蚀之后,结局还是一样的。 阴影覆盖而上,似乎正在由虚影向现实转变。 在赵姬脚下,在嬴政脚下,在在场公卿脚下,细长扭曲的阴影正四方蔓延生长。 系统忽然看向嬴政,动作突兀而无预兆,如同鬼使神差。 嬴政站在所有人最前面,最靠近林久的方位。 他原本双手捧着那块属于【嬴盪】的牌位,以恭敬的姿态表露出后辈子孙被这位秦国先君的尊崇。 但这时候他忽然改用一只手抓住牌位,另一只手扯掉了顶戴的冠冕。 他动作很快,称得上粗暴,冠冕被暴力从头髮上扯下来,那头长髮一定被撕扯得很疼,因为他眼睛里倏忽就闪出生理性的眼泪。 系统没有说话。 他愣住了。 ……眼睛。 此刻在场有很多人,而他在一瞬间看见所有人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盯着林久看,目眩神迷,色授魂与,如同看见了绝世的美人。 细长的阴影在他们眼睛里游移,卷舒如同投落在地上的云影,那种细长的轮廓可以用「妩媚」来形容。 他们全都被迷惑住了,眼睛里看的不是林久,而是九尾。 嬴政原本也应该和他们没有两样,迷惑过殷商的九尾当然也可以迷惑秦王。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垂旒的遮挡,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嬴政不可思议地保持了清醒,并且更不可思议地意识到了林久的困境。 「我就是你」是用来欺诈的谎言,但那一瞬间,真的有某种应该称为「心有灵犀」的东西降临在他们之间。 嬴政扯下冠冕为了露出眼睛,他要让林久看见自己眼睛里的世界、眼睛里的九尾。 一瞬间,就在那一瞬之间。 他手中的牌位「咔吧」一声裂开,【嬴盪】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化作一缕烟雾缭绕在他睫毛上。 那一瞬间系统恍然在他眼睛里看见了重影。 秦王嬴政的眼睛,秦王嬴盪的眼睛,秦国歷代先君的眼睛,全部都重叠在这一眼之间了。 就在他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来【九尾】的影! 血痕从他眼角沁出来,肉体凡胎承受不住鬼魂的眼睛,嬴政的眼角在开裂。 但就在血痕渗出来的那一瞬间,林久转头看他。 这里有一百一千双眼睛,但林久一瞬间看见的只是他的眼睛。 二十一轮月亮同时从天上坠落。 对着他眼睛里【九尾】的影,那条鞭子落下来了。 一声不应存于人世的悽厉叫喊声沖天而起。 系统脑子嗡然一响,眼前忽然飘起幻影,巨大阴暗的城楼和巨大阴暗的宫殿,玄鸟纹路的旗帜遮天蔽日。 视角拉远再无限拉远。 最后系统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上投落到地上,细长扭曲的九条长尾沿着山河社稷无边无际地蔓延和生长。 那些城楼和宫殿全部被这扭曲的阴影覆盖在其中,祭祀天地神明的龟甲被丢弃在角落里,「殷商」两个大字沦落在阴影深处,如同在滴着血。 幻影骤然消散。 系统像是死过一次那样贪婪地大口喘气,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他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幻影,至少不完全是幻影。 第268页 那是殷商。 被九尾的怪物颠覆的殷商王朝。 或者说是,被九尾的怪物携带在身上的另一条世界线。 原来如此,实在大手笔,【九尾】其实只是一个锚点,真正的【鬼】还潜藏在其后,是趴伏在九尾身后的一整条世界线。 一整个被颠覆之后的殷商死国。 所以【九尾】久久不动,而只是僵持,因为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死林久,而是要降临下一条新的世界线。 真是……险死还生。 系统不愿意再回想起其中的惊险刺激了,这一夜他受到的惊吓已经超过了阈值。 现在脑子里剩下来的只有麻木,能够想到的只是,赢的是林久。 好在赢的是林久。 她打碎了从殷商延续而来的,不祥的徵兆。 那一鞭落下,她击退了一整个世界线的降临。 干坤已定。 —— 冠冕掉在地上,垂旒上的玉珠子摔散了,满地乱滚。 嬴政重新把裂成两半的牌位捧到双手之中。 大袖垂落下来,遮住了他不停颤抖的手。 他两侧眼尾沾着渗出来的血珠,像是点在小孩子脸上的硃砂痣,又像是燕国舞女脸上的红妆。 因为肤色过于苍白,血珠又过于浓红,使得他脸上骤然生出了一种森森的鬼气。 深夜、宫殿、衣冠阵列,少年秦王鬼气横生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变得很怪异。 —— 李斯脑子里想的是谨慎地后退一步。 但落到实地上,他的脚根本像是长在了地上一样,迈不出哪怕一步。 今夜他的身份其实很尴尬。 咸阳城中的公卿要一起进宫劝谏秦王。 得到了秦王的看重之后,李斯也有了一个小小的官职,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他耳中,又有人来邀请他一起进宫。 李斯一咬牙就跟过来了。 当时他好像想了很多,进宫之后要干什么,但现在这些念头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 李斯觉得自己在看月亮,月光像是凿子一样在他脑子里穿凿,把他的思维和记忆凿成了处处漏水的沙子。 但其实他只是在看着那个女孩。 这行为一点都不突兀,也不怪异,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那女孩,就像是仰望明月一样仰望她。 ……她,还是祂? 李斯不敢确定,也不想确定。 他脑子里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多东西,但现在又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就好像是看到的那些东西已经超出了【眼】和【脑】的极限,所以变成了一片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的一片黑暗,可是稍一想到就忍不住发抖颤慄,冷汗如浆一般从皮肉中涌出来,眼耳口鼻处都隐隐有血涌出来。 李斯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的视线一直、一直黏在那女孩身上,根本无从转开。 此刻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和他一样黏在那女孩身上,渐渐有血腥气涌起。 好像有人没能抵抗住那黑暗的诱惑,稍微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东西,于是血就从七窍之中涌流出来。 今夜会死人。 这是李斯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也或许今夜所有还能站在这里的,都不能再称之为人。 这是第二个念头。 那女孩是怪物,秦王在豢养怪物。 这是想都不敢多想的那第三个念头。 那女孩,正在看过来。 她的眼睛像是月亮又像是太阳,她的美貌……那张脸简直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华彩。 她走过来,生、死、宿命、天地,所有一切宏伟不可知的东西,都跟随在她身后一同走过来。 李斯觉得自己已经彻底疯了。 他没有回想方才发生的事情,但只是多看了这女孩几眼,眼睛里就开始流出血,耳朵也开始流血。 模模煳煳听见有人喉咙里正发出濒死一般的「咯、咯」声。 没有人说话。 列位衣冠,噤若寒蝉。 —— 系统心里想,麻烦了。 之前林久在世界线上写入了一条设定,所有人都会忽视她的存在,把她和嬴政混淆成一个人。 但那个设定并不强力,大致只相当于一个补丁。 当林久游离在咸阳宫角落里的时候,设定是管用的。 但像是现在这样置身在视线焦点……这个设定就失效了。 身份设定失效了,又有这样的震撼出场,被所有人都看见了。 系统倒不至于担心林久接下来怎么办。 他担心的是秦国这些公卿,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久此时向前走的动作,其实就是很平常的走。 但是因为她走起来原本就轻忽而飘逸,再加上方才那一幕幕的氛围感加持,就连繫统看了都觉得有点恐怖,像是要抓几个人吃掉。 但出人意料地是,林久只是很平常地走到了嬴政身边。 凝固的时间像是从这里又开始流动。 嬴政稍微低下头,叫了一声「女君。」 —— 李斯一边发抖,另一边脑子在飞快地转动。 他清晰地听见秦王叫了一声「女君」。 这是一个古老的称谓,也是一个模煳的称谓,可以用来称唿姐妹,母亲,乃至妻子。 第269页 君上和女君,这称谓背后真正的含义是可以与君上分享权力的女人。 但这种时候李斯倒不至于关注「权力」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 他在意的是这称唿背后透露出来的亲近。 秦王知道她的存在? 秦王甚至可以与她交谈? 李斯抖得更厉害了。 先前被秦王看重时,他简直有无穷的得意和无穷的志气。 后来渐渐开始意识到秦王心里似乎埋藏着一些疯狂的特质,但也没放在心上。 当今天下,不疯的人是坐不稳高位的。李斯是这样想的。 但这一瞬间他忽然开始怀疑,秦王那种疯狂,好像已经超出了人应有的范畴,而被归类到怪物的领域。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缓慢地涌起来。 李斯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想,秦王是「他」,还是「祂」? 他们靠得很近,秦王在面对这位女君时,甚至只是敷衍地低头,敷衍到甚至难以称之为「行礼」。 从某种程度上来解读,这是一种「平等」的象徵。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迟迟响起来。 李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跪下了。 他身前身后所有还活着的公卿都跪了下来。 血腥气重得叫人作呕。 没有人说话。 从今天开始,在秦王和女君说话的时候,他们只能跪着聆听而已。 —— 大袖遮掩下,林久正抓着嬴政的手,黏湿的血一直沾到她手上。 其实她走过来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扶住嬴政,让他不至于跪倒下去而已。 以肉体凡胎承受鬼魂的力量还是过于勉强了,嬴政眼尾的血珠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没有去擦是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遮掩更严重的伤口。 捧那块牌位的时候他手上不停绽开裂缝,最后简直已经变成了一种「皮开肉绽」的悽惨程度。 所以他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所以他对林久行礼敷衍,因为这时候他全部的重量都支撑在林久手上,他根本做不了行礼的动作。 系统大约能猜出来,林久走过来扶住嬴政,是想让在场所有人认为,嬴政直面怪物而不受影响。 所以嬴政也是怪物。 她在帮嬴政骗人。 她在帮嬴政树立起至高无上的威信。 但这种虚假的虎皮,真的会有用吗? 系统在心里想着,并没有说出来。 —— 月上中天。 走动时丝绸裙裾相摩挲的窸窸窣窣声响起来,接着是玉制的鞋底敲击在地面上的清脆响动。 嬴政看过去,继而林久也看过去。 赵姬似乎清醒了过来,此时正迟疑地向这边走来。 走了两步之后她猝然又停下来,似乎是回忆起了先前被鬼魂纠缠的过往,眼底后知后觉开始浮现出惊恐。 系统刻意留意了嬴政的眼神,但没能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女人在嬴政生命中,实在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首先她是嬴政的生母,先王赢异人的夫人和王后。 嬴政此生滔天荣耀的起始点,就在她的肚腹中开始。 再后来在赵国当质子的那些年,赢异人这个父亲是缺失的,异国他乡,只有她以母亲的身份,与嬴政待在一起。 其实到现在也无从知道当时他们在赵国时嬴政和赵姬关系怎么样,亲密或者疏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如今在嬴政继位秦王之后,坊间多有传闻说赵姬与吕不韦有暧昧的关联。 而在更远的未来,在嬴政长大之后,赵姬还会和一个名字叫嫪毐的男宠发展出亲密的关系,为他怀胎,生下他的两个孩子。 又用太后的权柄封他为侯,而后依然不满足,还要以太后的身份支持他发动叛乱,意图谋夺嬴政的位置。 最后嬴政对嫪毐处以车裂的刑罚,又冲进赵姬的寝殿中,活活摔死了那两个与他同母异父的孩子。 纵观嬴政一生,在他最终成就始皇帝伟业的那一生之中,他一直是一个深沉而冷静的形象。 唯一失控的时刻就在这里,他对赵姬、孩子对母亲的爱和恨,大约也都在这一摔之中了。 系统留意嬴政的眼神,就是因为这是得到的【始皇帝】的记忆之后,嬴政第一次见到赵姬。 无论怎么说,都很好奇他这时候的反应。 在他幼小而落魄时,赵姬是他的母亲,生他又养他长大,与他骨肉相依。 在他登秦王高位,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时,赵姬是他的仇敌。 他们之间隔了吕不韦、隔了嫪毐、又隔了两个被活活摔死的孩子。 这一生,从赵姬生下他开始,又在赵姬背叛他之后,奠定了这一生孤独得令人窒息的基调。 如果生母都背叛你,想要和别人联合起来杀了你。那这天下之大,你又还能对谁交託信任? 而现在光阴逆转,你带着往后几十年的记忆又回到你十三岁这一年。 霸业未成,雄心未就,你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生母。她看着你,她还没有背叛你。 系统设想了很多种嬴政会有的反应。 但嬴政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母亲。」 说不上很恭敬,但也不失礼,声音平静,也听不出来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第270页 就好像只是在咸阳宫中偶然相遇,他根本没有那些记忆,也根本对赵姬没有任何复杂的感情。 赵姬露出了惊恐中混合着茫然的表情。 她显然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有一点印象,但并不完整,只是记得一点点模煳的影子,并不比跪在地上的这些公卿们好到哪里去。 被鬼魂纠缠了这么多天,原本她的精神就已经濒临崩溃,现在又看到了更多不可思议的场景,她还能站在这里,已经可以说明这女人的不同凡响了。 但也难免嘴唇惨白,眼神涣散。 最后她涣散的眼神落到了林久身上,很快又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想要收回视线。 但她没能做到,因为林久在看她。 她站着,披着斑斓的华袍,和嬴政站得那么近。 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一个独立存在的身份,而只是【嬴政】这个概念的内核,从嬴政那张人皮里溢出来的一部分。 赵姬脑子空白了片刻。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这女孩的表情在变。 她根本没在看嬴政,她的样貌和嬴政也没有相似的影子。 但她的表情正在变得越来越像是嬴政此刻脸上的表情。 最后赵姬几乎分辨不出来她和嬴政之间的分别。 然后,赵姬看见她张开嘴,和嬴政一样,也叫她,「母亲。」 就像是,怪物在倾尽全力模仿人,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也把她当做母亲。 赵姬脚下踉跄了一下。 今夜她也终于到达了极致,眼睛一瞬间翻白,「咕咚」一声,她栽倒在了地上。 —— 嬴政显然不认为林久叫母亲有什么问题。 她就是他,他也愿意和她分享母亲,大概是这样的心路。 但赵姬显然不这样想。 她原本就没有生病,只是被鬼魂纠缠住了。 现如今没有鬼魂再纠缠她,但她表现出来的,就像是咸阳宫中另有更兇勐的鬼魂存在一样。 因为那声母亲,她好像对林久很有成见。 连带着嬴政和吕不韦也跟着遭殃。 赵姬死也不愿意再见吕不韦,嬴政也一併不见,问就是称病。 大约在林久还存在的时候,她是要一直病下去了。 更甚于她或许已经把林久和嬴政看作一丘之貉,哪怕林久现在退出这个世界,只要嬴政还在,她就会一直持续地病下去。 世界线从这里开始,在赵姬身上有了一个鲜明的偏移。 但系统没有心思再仔细观察赵姬。 就在林久叫出来「母亲」之后,他触发了一个新任务。 当时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跪在地上的公卿都散去了,侍从在身后很远的地方跟着。 嬴政走在林久身边,低声和林久说之后要做的事情。 鬼魂被惊扰的事情,已经被林久处置妥当了。 但最后时刻,嬴政也察觉到了,是在【嬴盪】的保护之下,他才可以直视【九尾】,而仅仅只是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又出于其他原因,嬴政的表述是「有人准备好了宴席,总不好一直不去赴宴。」 所以要动身前往雍都一次,在祖庙正式祭祀【嬴盪】的鬼魂。 这是一次盛大的祭祀,所以要做新的祭袍,雍都那里或许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他说得很随意,口吻也很亲近,有一种脉脉温情在静夜之中流淌。 系统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候响起。 「特殊副本【祭祀】已触发,请在规定时限内达成【言听计从】目标,副本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第124章 九尾02 清晨的冷风吹过皂荚树, 惊飞了一只站在树梢上的燕子。 这是一座森严的建筑,环绕着巨石堆砌出的高墙,缝隙中以铁浆浇筑, 在长空下泛着森寒的冷光,如同一头匍匐在地呲出利齿的勐兽。 马蹄声疾驰而来, 带响一路清脆的金铁相击之声,这座森寒的监狱如此奢侈,门外竟有一条以生铁浇筑成的长路, 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马上骑手戴着纯黑的面具, 高高举起手,露出攥在手心里的一块令牌。 …… 尾是个普通的小吏, 从小在咸阳城长大, 为人却没有什么本事,家里又穷得连一副皮甲也买不起。 年纪到了之后进了军中服役,曾经跟随在昭王的旗纛下拼杀,远远望见过那位武安君的风华。 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 而是平安的回来,年纪大了之后, 就被安排到这地方做了一个小吏。 这座铁汁浇筑的石头堡垒很不简单。 这是尾来到这里第一天就知道的事情。 这里就建在咸阳城里,可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中, 这地方却寂静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死寂的地步。 如果有人可以拿到咸阳城的舆图, 会发现这块地方在舆图上是一片空白。 偶尔有人误闯进来,可方圆十里, 绝无屋舍, 更没有人家。 尾在军中的时候识过一点字,武安君还在的时候, 有人来教他们几句兵书,再后来模模煳煳开始思考更多东西。 他见识过为了攻伐一座城池而流血十里的战场,死人和活人都堆积在一起。 每天要消耗车载斗量的粮食。年轻时穷尽他全家之力也买不起的皮甲和兵器,在战场上车载斗量的折断和废弃。 第271页 因此逐渐懂得战争是一件昂贵的东西。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土地和城池,因此城池也是昂贵的东西。 武安君白起曾经为了取得韩国的上党郡,在长平之战中坑杀四十万赵国士卒,区区一个上党郡比四十万人加在一起更珍贵,更遑论秦国心脏之地,咸阳城。 能在这种昂贵的城池中划出这么大一片土地,仅仅用来修建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还要为此驱逐方圆十里的人烟。 隐藏在其中的东西,论及价值,恐怕也值得十几万人的性命。 尾是一个怕死的人——很难想像一个在武安君麾下拼杀过的士卒会怕死,但或许正因为骨血里这点怕死的胆怯,他才能从那片地狱一般的战场上活下来。 袍泽死了,昭王死了,武安君也死了。但尾还活着。 他还没活够,还想更长久的活下去,所以他从来不试图去窥伺那座石堡里的东西。 这样的小心谨慎为他带来了回报,他在这里安静的活过了文王的时代、庄王的时代、迎来了现在这位年幼的新王的时代。 然后,他看守的这座石头堡垒活了过来。 最初是铁门外那条尘封已久的铸铁长路突然被重新启用了。戴着生铁面具的骑士骑着重型钢铁机车来到这里,沉默的扫去灰尘,在长长的大道上洒上清水。 再然后有人住了进来。 尾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从来没见过,只是极其偶然的时刻,他用眼角余光凝视那座铸铁的石头堡垒,会觉得里面住着一头怪物。 正在其中缓慢而持续的唿吸。 对此他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继而就是这些举着令牌前来的骑手。 …… 尾倚靠在门后,闭着眼睛听马蹄践踏在铸铁路面上的声音,他已经很老了,鬍子长长的一直垂到胸口,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已经掉了牙的老头子。 但是尾的耳朵还没有老,他听得出来这些骑手每次前来的时候都带着东西,一些一模一样的东西。 有时候他还会听到另外一些响动,从那座活过来的石头堡垒里传出来,那声音带他回到十几年前、也或者是几十年前。 他在战场上,是个无名小卒,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倒下。更远处有一个男人,他从来没看清楚过那个男人的脸,就好像凡人不被允许直视神的容颜。 武安君白起。 在他来到这片战场的第一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 底层的士卒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君侯乃是神明眷顾之人,可以登上那种神鬼一样诡异可怕的铁甲。 那是尾第一次亲眼见到铁浮图的模样。 时隔这么多年,在从战场上离开之后,他又一次用耳朵「看见」了铁浮图的样子。那座石头堡垒里有铁浮图。 诚然石头堡垒封得严严实实,任何一丝细微的声音都不应该被泄露出来,但那只是凡人的范围,无法束缚那种神鬼一样的东西。 尾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绝对不会听错,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咸阳是一座价值千万万金的昂贵城市,这里与兵戈绝缘,咸阳城中,铁浮图止步。 但尾知道,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咸阳宫中。 他没见过咸阳宫中那一片林立的铁甲的森林,但他知道那是秦王的宫殿。 秦王是这个国度和这座城池的主人,任何律法都不能限制他的行为,他当然可以突破禁令在咸阳城中使用铁浮图。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闪现在尾的脑海中,尾猝然睁大了眼,或许此时,秦王就在这座石头堡垒之中。 …… 又一批囚犯被锁在蒙着黑布的铁笼子里运了进来。 李斯和嬴政站在一起对着这批新来的囚犯指指点点,他们头顶上灯光璀璨。 片刻之后他们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李斯继续埋头去工作,嬴政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走进灯光不能照亮的阴影里,伸出手,抓住了林久的双手。 他还是个小孩子,手指比同龄的小孩更长一点,但是指骨纤细,皮肉单薄,因为体温冰冷,更显出一种纸一样的伶仃。 雪白、雪白的纸。 帝流浆点亮的灯火亮得像是一大团声嘶力竭的太阳,无量的光明落在嬴政脸上、肩上。 寻常人的五官没办法承受住如此沉重的光亮,很容易模煳成看不清楚的一团。 但嬴政有一张线条清晰的脸,随了他母亲当年倾倒过秦庄襄王的眉眼,因为年纪还很小,脸上总是容易流露出幼稚的痕迹。 此时那些光照在他脸上,奇异的勾勒出从眉弓到颧骨到下颌的结构,一瞬间他脸上所有幼态都被抹掉了,留下来的是一种堪称锋锐的端丽。 洁白肤色和深黑眉眼碰撞出来的端庄和美丽,会让人恍然想到他成为皇帝之后的模样,王朝最尊贵的位置,最尊贵的脸。 但此时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堪称……兇狠的神色,只会出现在街边游侠和深林勐虎脸上。 他用这种神色对林久说,「你看,在这个地方。」 机械轰鸣的巨大噪音被封死在铸铁的石堡里,往復迴荡,深不见底的阴影里阵列着新的旧的铁浮屠。 头顶上悬垂着交错反覆的铜丝和铁线,时不时传来囚犯的哀嚎和李斯痛苦的嘆气。 第272页 如果说天工院是墨家机关术的天下,是机关和金属的缜密结合。 那这个地方要更古老也更蒙昧,在比秦庄襄王更古老的过去,铁浮图第一次出现在大地上,当时的人难以理解这种残暴的机械造物,而畏惧地将之视为鬼神。 在那种时候,登上铁浮图之前要举行祭祀的仪式,像对待神鬼一样宰杀猪羊,献上新鲜的血食。 阴阳家于是登上歷史舞台,当时的诸侯信任他们,命令他们负责与寄宿在铁浮图之中的鬼神交流。 后来墨家登场,纯粹机械流派开始崛起,阴阳家逐渐没落,这座石堡也随之荒废,刻写在石墙上的阴阳星图业已蒙尘。 而嬴政重新启用这个地方,除了给李斯的理论找一个独立的实验室之外,或许还因为,武安君白起的那具铁浮图就从这里诞生。 如今已经少有人知了,武安君那具铁浮图是有名字的,被阴阳家那群人称之为「大司命」。 在此时这位神明被视为寿夭之神,司掌人世间的寿命和夭亡。 就像是一种隐晦的谶语,武安君登上这座铁浮屠,就真的在他的那个时代里决定了半个天下人的寿命和夭亡。 让人疑惑铁浮图中是否真的寄宿有阴阳家宣称过的鬼神,又是否已经随着这座石堡而重新活过来。 比之前悽惨一百倍的尖利哀嚎声骤然爆发出来,继而又是尖利的大笑声,近乎癫狂。 系统心有戚戚的哆嗦了一下。 李斯做出来的东西的确简洁高效,但实验过程也的确惨不忍睹。 其实系统觉得经过那惊悚一夜之后,嬴政现在如果开口索要可以驾驭铁浮图的甲士,就算最顽固的老贵族也会诚惶诚恐满足他的要求。 毕竟他们应该不想在深夜看见在自己家院子里徘徊的女君。 所以不太理解嬴政为什么还执着于李斯这个计划……当时李斯搞出来这种东西是因为贫贱到了极致。 他手里既没有铁浮图也没有甲士,所以只好把铁板绑在鸡身上,用铜丝接驳神经,勉强模拟出驾驭铁浮图的效果。 但其实李斯本人并没有那么激进,铜丝和神经直接连接起来,等同于用刀片直接切割痛觉神经,那种痛苦是能要人命的。 在他的设想中,这种东西至多不过是可以在甲士操纵铁浮图的过程中,作为一种辅助手段,使铁浮图的动作更精准。 那样以来,痛苦就变得可以承受了。 从这种角度来看李斯其实是个蛮圆滑的人,懂得妥协和后退。 但是嬴政不准。 他比李斯激进一百倍,几乎把咸阳的监狱搬空,还在从其他监狱中源源不断把人调到咸阳。 其中所有囚犯都被塞到李斯手里,被强制驱赶着植入铜丝,与神经接驳之后登上铁浮图。 那些悽惨的哀嚎声就来源于此,最残暴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活活痛死,也有人坚持下来。 在这种海量的实验样本下,李斯改进了很多粗糙的技术细节,同时收集到了一批可以在这种剧痛下短时间坚持的顽强囚犯。 但是依靠这些人去和雍都祭祀大典上的阴谋对抗,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太靠谱。 李斯看起来也没什么信心,自从被嬴政塞到这座石堡里之后他都没再笑过了。 嬴政也没有要宽慰他的意思,他看起来已经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思维里,直视着虚空中的一点,眼神闪闪发亮。 李斯没有试图劝阻他,看见这样的眼神之后也就没必要再劝阻了: 他已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并接受这件事将要带来的全部结果: 「你看,在这个地方。」 ——就在这个地方。 要么死,要么得到全部。 「但我还是不懂这一切有什么必要?这不是给自己增加难度吗?」系统实在忍不住了。 「嗯。大概就是……」林久回应他。 她看起来对嬴政搞出来的这些事情并不太在意,神色一直淡薄,眼神里带着点浮于此世之上的抽离感。 「前世求仙失败,已经成为执念,今生重来一次,终于触碰到了神鬼一样不可思议的伟力。」 「所以必须要把这种力量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向任何人妥协,也不愿意跟任何人合作。」 系统哑然,林久说的轻描淡写,但它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那么的贪婪,简直要从每一个字音里长出来森然的利齿,闪烁着恨不得嚼碎整个世界的寒光。 「呃,呃……」系统说。 林久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系统忍了忍,但是没忍住,「道理我都懂,但是能不能看看李斯,他好像要碎了。」 李斯这几天说是生活在地狱也不为过,每天把囚犯送上铁浮图,再把血淋淋的肉块清理下来,浸泡在惨叫和哀嚎中,感觉随时会变异。 「他都不笑了!」系统一个人喊出了群情激奋的气势。 林久也语塞了,困惑的问系统,「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 系统郑重回復,「正常人都不能接受。」 林久很淡然,「那就碎吧,嬴政会把他拼起来继续干活的。」 系统也语塞了。 林久看着李斯,片刻之后移开视线,点开系统面板,开始浏览成就界面,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李斯。 第273页 系统跟着她一起看。 他也没觉得奇怪,不管嬴政和李斯怎么样,雍都【祭祀】副本开放在即,林久当然要赶在进入副本之前攒出来一件新衣服。 就是林久选出来的成就一如既往让人眼前一黑…… 系统眼睁睁看着她接连选了三个: 【十三学得琵琶成】、【其形也翩若惊鸿】、【温泉水滑洗凝脂】。 是那种熟悉的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 【十三学得琵琶成】,出自《琵琶行》,单独摘出来的这一句倒没什么好解读的,也不是个什么典故,就只有字面上的含义。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我十三岁那年已经学成弹琵琶的技艺,在教坊乐师之中负有盛名。」 系统炯炯有神的思考了一会儿,这个成就按照它原本的规划,应该是……就是按字面意义走,十三岁学成琵琶,盛名传到嬴政耳中。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主要是有两个条件限定得比较死……系统问林久:「你今年是十三岁吗,但是秦朝好像没有琵琶……」 秦朝的确没有琵琶,不过这里就是个巨大的冶炼工坊,如果有图纸的话,搞个琵琶出来也很容易?系统默默揣度。 第二个,【其形也翩若惊鸿】,出自《洛神赋》,通篇都在描写洛神宓妃的美好容颜和飘逸姿态。 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她的形影宛若翩然一顾的鸿鸟,又矫美如同云影中的游龙。 按照正常路线走的话,这个成就是需要给嬴政献舞,而且要跳得好看,在嬴政心里留下一个【翩若惊鸿】的印象。 不会跳舞也没关系,有对应的系统道具可以辅助完成一场舞蹈,这个成就的难度在于如何接触到嬴政,以及如何让嬴政看完一场舞。 显然对于林久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最后一个【温泉水滑洗凝脂】,出自《长恨歌》,讲述了一个皇帝和宠妃的爱情故事。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春寒时节她得到在华清池洗浴的恩赐,温泉水滑过凝脂一般美好的肌肤。 温泉倒是好挖,实在不行烧一池子热水也勉强能行,皇帝和宠妃的身份勉强也能对上,但是…… 系统看了看林久,又去看嬴政,有点没办法想像这两个人一起泡在温泉里的样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选择这三个成就……系统不懂,而且不敢问。 第一步应该是做琵琶? 林久走向李斯。 画出图纸交给李斯,但是李斯现在好像很忙抽不出身,但是就算再忙,只要女君开口,肯定还是要照吩咐做的。 系统眼睁睁看着随着林久的靠近,李斯竭力没有看向林久的方向,但是眼角已经在勐烈地抽搐起来,整个人的脸色介于,「你不要过来啊」和「敢过来我就厥过去给你看」之间。 他看起来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两腿一蹬……但是在林久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顽强的站起来了。 「女君。」毕恭毕敬的行礼,就是脸色有点惨澹,而且有点过分毕恭毕敬,感觉不是在面对君主,更像是在面对蛇蝎和洪水勐兽。 没有尊敬,全是恐惧。 没事的,只是找你做个琵琶,系统在心里默默安慰他。 林久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应当从何说起。 首先,你应该画个图纸,因为李斯他也没见过琵琶。系统默默想。 然后他听见林久已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的腔调,慢腾腾对着李斯念,「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一秒钟,两秒钟。 李斯呆呆的看着林久。 林久又思考了一下,继续念,「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李斯仍然呆呆的看着林久。 系统也呆呆的看着林久。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无事发生。 林久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系统脑子里警报开始狂响。 他试图做点什么,「哈哈,你……」 林久伸出手。 她穿着云山神女的衣服,雪白泛着微光的大袖垂落,手指从其中探出,那种姿态容易叫人想起荷花的生长,亭亭在泛着波光的水面之上。 花瓣一样柔美的手指,轻柔地捧住了李斯的脸。 这一幕看起来唯美到了极致,雪白柔软的衣袖,雪白柔软的手指,纤纤细细如同花瓣,轻轻捧住年轻人的面孔…… 唯一不太和谐的是李斯好像不是很能欣赏这样的唯美。 林久的手已经足够白了,李斯的脸现在看起来比林久的手还更白,白得发青,青得透紫。 他的瞳孔在震颤,那一夜的回忆在脑子里反覆闪回,巨大巨大的阴影,昏暗的灯火,捧着先君牌位的嬴政,禁忌而隐秘的鬼神和禁忌而隐秘的女君。 那些手指温温软软的触碰着他脸上的皮肤,竟然和活人的温度一般无二,但是她怎么可能是活人,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披着人皮降临在这里,混迹在人群之中…… 食人的鬼神…… 那些手指是不是即将掀开他的天灵盖,人皮崩裂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怪物,是否有长长的舌头,伸出来舔舐热腾腾的脑髓…… 林久手指慢慢用力,戴着李斯的脑袋转了一个方向。 第274页 李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瞳孔都快像猫的瞳孔一样竖立起来了。 在被林久触碰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变成了石头,脖子已经不再支撑得起脑袋。 林久根本没怎么用力,他已经顺从的跟着转动了脖子,正对上……嬴政的身影。 温软的手指,捧着他的脸,一直没有放开。 林久没有李斯高,站在李斯身边,只到他的肩膀,想要捧住李斯的脸就要一直伸长手臂,这个姿势有点费力气,于是林久简单粗暴的捧着李斯的脸往下按了按。 就像是往土里按一块萝蔔。 萝蔔顺从地被按了下去。 李斯顺着林久的力道半蹲下来,摆出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 就这这个别扭的姿势,他直视着嬴政,或者说是被迫直视嬴政,林久则在他耳边重复念了一遍,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李斯的瞳孔在颤动。 嬴政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转身看过来。 他正站在一具铁浮图之后,身影被巨大的阴影覆盖,眼睛的线条深刻而流利,转身那一瞬间,瞳光宛若在流动。 灯火照进他眼睛里,折射出一线细长的光,巨大的阴影深处他的眼睛是唯一能反射出光亮的宝石,细长细长的光,细长得就像是一根琴弦。 对上他视线的同时,脑子里忽起一声惊弦。 这孩子眼睛里像是有弦,细长而闪着刀剑那样的亮光,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割破一些东西,屠杀另一些东西。 十三——一个念头恍恍惚惚的从李斯脑袋里浮现出来,他今年是只有十三岁么——学得、琵琶成? 系统提示音在此时响起,「恭喜您打出成就,【十三学得琵琶成】,秦王嬴政十三岁那一年,李斯从他眼睛里听见了一声惊弦。」 怎么、这么轻易就打出来这个成就……琵琶在哪里? 不,不对,琵琶行、是诗人向观众讲述琵琶女的生平。 诗人对应林久,观众对应李斯,琵琶女对应……嬴政。 所有因素就位,大幕拉开,诗人向观众讲述琵琶女的生平。 所以林久一定要扶着李斯的脸,强迫他看向嬴政,原应如此,在戏剧上演的时候,观众应当直视主演的脸。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然后、然后…… 林久没有丝毫停顿,接着慢吞吞的念,「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他的形貌,宛若翩然一顾的鸿鸟,又矫美如同云影中的游龙。 「恭喜您打出成就,【其形也翩若惊鸿】,洛神正在茫然地倾听诗人的赞美。」 「啊,嬴政听见了。」林久说。 而且没有听懂。 他并不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短暂的成为了洛神。 林久和他对视,在嬴政脸上看到一点犹豫的神色,继而嬴政的视线渐渐移到了李斯脸上。 林久于是也低头看向李斯。 李斯的大腿在激烈地颤抖。 他本是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又被高强度实验掏空了身体。 半蹲了这么久只是大腿颤抖,而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说女君的威严撑住了他的身体。 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恐惧,脑补是蹲不住就会死什么的…… 然后还有更显眼的一点就是,林久疑惑的问系统,「李斯的脸是不是有点没血色了?他之前有这么白吗?」 系统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你再这么捧下去李斯脸上何止会没有血色,他都该长出来尸斑了!」 李斯本是书生,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书生了,聊斋志异里被女鬼掐住脖子的那种……对他来说这跟被女鬼掐住脖子好像也没差。 系统都要同情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犯法了你懂不懂,你这都快赶上虐杀了!李斯没惹你们任何人!」 「噢噢。」林久感觉也没怎么听懂,但还是放开了捧着李斯面孔的手,站得离李斯远了一点。 震撼人心的一幕出现了,系统眼睁睁看着李斯坚强的抖着哆哆嗦嗦的大腿站了起来,又顶着一张白里发青,青里透紫的脸,毕恭毕敬的向林久行礼。 「女君。」 系统都要为他喝彩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行礼,这礼节还完美得挑不出来任何谬误……他的大腿甚至还在哆嗦。 「像这种人……」系统感慨道,「他就活该升官发财,跟嬴政锁死!」 都这样了,那等一下林久干出其他事,李斯应该也是能接受的吧。毕竟现在成就只打出来两个,还有第三个等着要完成。 【温泉水滑洗凝脂】。 这个要怎么办,难道要让李斯看着嬴政泡温泉……这。 出乎系统意料的是,之后林久一直没有再做什么,似乎也不是很想完成第三个成就。 直到距离雍都祭祀的时间越来越近,有一天林久突然又来到李斯身边,对他说,「为我,屠一头猪。」 李斯勐地打了个冷战。 平心而论,女君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声音纯稚,如同珠玉,是容易让人沉迷的那种好听声音。 可是偏偏带着一丝不通人语的冷涩,像一块香肉里突兀的一根刺,扎在舌头上。 第275页 于是那种好听的音色突然也变得诡异起来了,让人止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躲藏在那张人皮底下,学人讲话。 李斯脸色变白了。 秦王要去雍都祭祀,当然不可能只是去一个人,除了庞大的仪仗之外,还要带上献祭给歷代祖先的祭品,其中包括了数量庞大的活畜。 女君想要一头猪做祭品,实在是一桩小事,随便从中要一头猪过来杀了就是,甚至不需要通禀嬴政,李斯就能做主。 他只是想到了更深的,隐藏在这头猪背后的那些东西。 女君是看见那些献祭给鬼神的祭品,感到飢饿,还是只是单纯的馋……就像人闻见肉味会流出口水…… 女君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对着这些腥热的血流口水,既然她对活着的猪感兴趣,那她的祭品中是否也包括活人。 她闻见流淌在皮肉底下腥热的人血,会不会也在偷偷的流口水。 没有得到答覆,林久疑惑的看向李斯,这个时代的语言她掌握得并不很熟练,李斯没听懂也是有可能的,遂重复了一遍,「为我,屠一头猪。」 一模一样的语调和一模一样的冷涩,简直就像是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活人能说出完全相同的两句话吗?从措辞到语气到字与字之间的停顿…… 李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兔子一样飞快撒腿跑了,「是,是,我就去办。」 女君是不是真的饿了,猪杀得不够快的话,她会不会开始吃人?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李斯就这么跑了,这,你吓他干嘛,你要猪干嘛?」 林久说,「我什么时候吓他了,要猪是为了完成第三个成就啊。」 猪和【温泉水滑洗凝脂】?有什么关联吗?系统思考片刻,决定放弃思考。 于是事情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马蹄声疾驰而来,在铸铁的长路上带响一路清脆的金铁相击之声。 尾听见这熟悉的响动,匆忙走出来,下一刻不可自抑的瞪大眼睛,露出迷茫的神色。 马上骑手如往常一般戴着纯黑的面具,高举起手中的令牌。 在他身后是一队骑着重型机车的骑手,同样戴着纯黑的面具,押运来了一头被五花大绑着塞在铁笼子里的……大肥猪。 尾呆呆的盯着那头肥猪看,他已经老了,但眼神还很好,可以清晰的看见肥猪身上的肉不停的摇晃、荡漾。 不远处传来一片譁然,看守石堡的小吏纷纷对这头肥猪表露了惊嘆,谁也没见过养得这么肥美健壮的猪。 尾也不例外,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人,但在过往大半辈子里,他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肥猪,不,也并不是没见过。 几十年前的战场上,武安君在齐国都城祭祀秦国先君时,宰杀的猪也有这般的肥美。 尾还记得当时有人说,这些都是从小吃稻米长大的,特意养来以做祭祀的猪。 可是祭祀用的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尾心有所感,骤然回头,在他目之所至,铁汁浇筑的石堡正缓缓打开闭锁已久的大门。 吱呀声中,通往石堡的铁门也被打开了。 戴着纯黑面具的骑手当先策马而去,后面骑着重型机车的骑手追随在他身后,装着肥猪的铁笼子驶过去时,尾忽然觉得遍体冰凉。 就像是死神在他后颈上幽幽吐了一口气,这种濒死的感觉并不陌生,曾经在齐与秦的战场上,在武安君麾下,尾曾与这种感觉朝夕相处。 杀气……最后那个骑手从他身边经过时,眼睛从面具的眼缝里冷冷瞥了他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就带来如此浓重的杀气,这些人一定上过战场见过血,甚至可能是传说中可以驾驭铁浮图的甲士。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声,看门的小吏们对着不远处的石堡窃窃私语,忽然一道干哑的嗓音响起,「……闭嘴!」 声音消失了,所有人都以诧异的视线看向尾,这个素日沉默寡言到有点窝囊气的老吏。 尾没有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奇异的是竟然没有人反驳他,或许是因为他语气里深深的恐惧,也似乎是因为石堡敞开的大门里,露出的那一片深邃的黑暗。 一群戴着面具的人,正从石堡中走出来。 尾最后看了一眼石堡的方向,近乎是以逃窜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他听过那样的乡野俚俗的故事,是说一个地方封闭久了,就会浸染透死国的气息,变成死国的地界。 而今这座死国一样的石堡敞开了大门……如果那头肥猪是祭品,那秦王是想祭祀什么东西?他在那扇门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 「道理我都懂,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杀猪?」系统用一种虚幻的语气说,「你想吃杀猪菜吗?」 林久说,「没吃过,好吃吗?」 系统说,「其实我也没吃过,不对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讨论杀猪菜,你有没有感觉气氛好像有点怪怪的……」 气氛确实挺奇怪的,李斯脸色凝重就不说了,他在林久面前基本也就这一个表情,只分为凝重和更凝重,以及死一般的凝重。 但是嬴政的脸色也很严肃,这就有点不对劲……嬴政他人出现在这里就很不对劲,林久只是跟李斯说要杀一头猪啊,不至于吧? 第276页 石堡的大门敞开了,所有人都走出来了,包括那些被选中的奴隶,出于保密的需求,李斯灵机一动给这群人戴上了面具。 系统很想吐槽都需要保密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群人带出来?就为了围观杀猪吗?你们的杀猪仪式是不是有点过于正经了? 是的,非常正经。 选出来执行杀猪的屠夫甚至在五花大绑的肥猪面前跳了一段祭祀的舞蹈,然后祝祷天地四方。 系统没太听懂他的祝词,依稀听见他说了一段祖上的歷史。 似乎有个当过巫师的祖先,家族的歷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商王朝,在主持祭祀典礼上有丰富的仪式。 当然杀猪也很在行,魁梧的男人戴着狰狞的面具,一刀下去猪都没来及哼哼一声就断了气。 腥热的猪血流出来的时候,系统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好像是在祭祀你,用祭祀神灵的仪式?」 所以嬴政特意找来了一个巫师的后代,而不是直接把秦国的祭祀拉过来。 春秋战国之后,诸国已经不再流行血腥的祭祀方式,但是毕竟野蛮的时代还没走远,巫师的后人稍微找一找还是能找出来的。 这次反应这么及时,说不定嬴政早就准备好了这种人,一旦林久提出需求,立马就能拉出来復刻一套夏商时代的祭祀流程。 这次林久只是要了一头猪,甚至有点对不起嬴政的精心准备。 如果有需要,这个戴面具的屠夫随时可以放过这头猪,转头找几个人出来砍了献给女君。 所以李斯把那些戴面具的奴隶带出来,其实是为了…… 系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尽管祭品只是一头猪,但这其中花费的心思,细究起来已经不在雍都那场盛大的祭祀典礼之下了,甚至隐隐还有点超过的意思。 换言之,如果有需要,嬴政真的会为了林久要的这头猪把秦国的太常叫过来。 说不定还会传旨雍都,把正在准备祭祀大典的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也都一併叫过来。 舟车劳顿,兴师动众,就为了给女君杀一头猪…… 系统稍微脑补一下就觉得坐立不安了,「所以这头猪到底要用来干嘛啊?」 这时候猪血也差不多放光了,林久指了指那头猪,「切、割。」 屠夫立刻就领会了她的心意,也不知道事先被叮嘱了什么,毫无迟滞的开始用刀分割猪肉。 新鲜的血腥气浓得吹不散,新鲜的猪肉在被切割时,神经还在微微弹跳。 血、肉、肠、脂,分门别类的被放置在精美的漆盘里。 林久走过去,李斯哆嗦了一下,满脸写着你不要过来啊——万幸林久与他擦肩而过,选了一盘雪白的脂肪,端起来。 屠夫高高举起手臂,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这一瞬间四周静得几乎听不见唿吸的声音。 林久捧着那盘脂肪,目标明确的走向嬴政。 嬴政手臂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李斯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出于杀猪的考虑,石堡门前支起来了一个青铜的大鼎,里面烧着热水,现在火已经熄灭了,水也不再滚烫。 林久拽着嬴政的衣袖走到大鼎前,把那块雪白的脂肪丢进鼎里,先伸出手试探了一下水温,然后抓住嬴政的手,一把按进水里。 水花四溅。 系统提示音响起,「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温泉水滑洗凝脂】,秦王嬴政十三岁这年,在祭祀歷代先君之前,祭祀你。」 【温泉水滑洗凝脂】,温热的水滑洗过凝脂——凝固的脂肪。 系统往水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恍惚着不确定道,「这是,这不会是,猪板油……吧?」 两个人一起在温泉水里洗…一块猪板油。试问这世上还有比猪板油更符合「凝脂」两个字的东西吗? 美女的肌肤再细腻,难道还能细腻过一块货真价实的猪板油吗? 可能会被模仿,但是绝不可能被超越,这就已经是符合概念的极限了! 林久肯定他的猜想,「是的,可以炼出来猪油渣那种,和小白菜一起爆炒,香喷喷,好吃。」 系统缓了缓,感觉有点缓不过来,「你……你……」 林久说,「三个成就,做完了。我办事,你放心。」 这一刻系统想到很多东西,想到李斯,想到嬴政,想到这个巨大的杀猪的阵仗,再想到近在咫尺的酆都副本。 「求求你了,这次兑换一个常规点的衣服吧。」系统哽咽了。 第125章 女娲08 成礼兮会鼓。 长无绝兮终古。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系统都还能记起来,雍都那一场祭祀开始时,响彻天地的鼓声。 嬴政当时就站在最前方的位置, 冠带冕服,佩珍、环、珏、璋、琥、琮。 鼓声三响, 香料被丢进火里焚烧,绵密的白色烟气升腾起来。神巫放声唱起赞颂鬼神的祝祷,起调极高, 声入云霄。 宗室子弟依照身份阵列在嬴政身后, 太常恭谨的弯下腰,向嬴政递上大圭和酒爵。 嬴政伸手要去接, 半空中忽然传来迅疾的风声, 嬴政敏捷的缩回手,下一刻一柄巨剑从天而降,深深插入地面,四周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纹。 这把巨剑如同铁壁一般挡在了嬴政面前,倘若不是嬴政及时缩回手, 这柄剑会切断他的手腕。 第277页 一个没有手的人,还怎么接过象徵君王身份的大圭和酒爵? 插在嬴政面前的剑足有三米高, 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更像是一幢铁壁, 每一根线条都在诉说着极致的暴力。 这种东西不是人力可以挥舞起来的, 挥舞这东西的也的确不是人,而是一具足有三米高的巨大铁甲。 铁浮图。 绵密的蒸汽从甲冑的缝隙中挤出来, 蒸汽云中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 接着响起人声,「王兄, 我愿向你请教剑术,赢的人接过大圭和酒爵。」 那是个很年轻、甚至年幼的孩子的声音,但是透过铁浮图层层过滤和扩音,那声音就像是风中的虎啸。 一时没有人说话。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诸侯的国度已经脱离了周王朝的控制,但有些影响仍然深入骨髓。 周尚火德,举国上下以红色为正色。 此时秦国贵族的礼服也还是大面积地使用红色。 一群人站在幽微的火光下,深红的衣摆半沉在夜幕中,有种说不上的阴郁,像一群融在夜色中的鬼影子。 此时此刻,沉默已经是一种立场了。 铁浮图里的人,称唿嬴政为王兄,此时此地会这样称唿嬴政的只有一个人,养在华阳太后膝下的长安君嬴成蟜。 华阳太后是秦昭王的正夫人,嬴政名义上的祖母。 这位太后没有亲生的儿子,因此大力支持嬴异人继位秦王。 嬴异人便是后来的秦庄襄王子楚,正是嬴政的生父。 可以说,正是因为华阳太后当年的支持,才有了嬴政如今的位置。她的地位和能量,可想而知。 嬴政登基之后赵姬成为太后,华阳太后避居雍都,并不住在咸阳,嬴政此次前来雍都,在祭祀之前,也曾去拜见她。 嬴成蟜出现在这里,离不开华阳太后的支持。 但现在思考这些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与嬴政不同,嬴成蟜从小就以勇武着称,被盛赞有当年武安君的风范。 在这条世界线上,嬴政之所以能够顺利继位,只是因为庄襄王死的时候,长安君年纪还太小,小到不足以登上铁浮图,真正成为勇武的甲士。 但现在他长大了,登上了铁浮图,以纯粹的武力挑衅他的王兄。 绵密的蒸汽云里又传来那种虎啸一般的声音,「你没有驾驭铁浮图的才能,我不和你比,把你那些甲士叫出来吧!」 四野皆静。 因此嬴政的声音清晰的响彻四野,「少看不起人了。」 「既然要比,那就公平的比。你有的东西,我一样有。」 四周响起一阵低低的喧譁声。 —— 李斯的脸色很难看,并不是因为眼下这场混乱的祭祀,他只是想起来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在雍都的时候他们已经预料到了在祭祀上兴许会遇到的刁难,越临近出发的日子李斯就越暴躁。 他已经倾尽全力,可是无论再怎样改进技术,那些囚犯能做到的也只是在剧痛的煎熬下,凭藉本能进行战斗。 而神经接驳技术最大的优势就是能让甲士更灵活有效率的驾驭铁浮图,没有理智的野兽根本发挥不出这最大的优势。 可是嬴政给他的只是一些囚犯,这帮人没有坚定的战意,他们的意志远远没有顽强到可以忍耐剧痛,冷静的战斗。 威逼和利诱固然可以把囚犯驱赶到战场,却不能赋予他们直面死神的勇气。 对此李斯束手无策。 最后他只能垂头丧气的去找嬴政,结结巴巴的把这个困境,如实描述出来。 当时嬴政正提着灯观察一具铁浮图身上的铭文。 这座石堡太大也太幽深了,就算是点亮帝流浆之后,灯火也只照亮了小小一片地方。 李斯需要用到的也就只是这么小小一片地方,其他地方依然笼罩在黑暗里,和逝去的阴阳家一起沉睡在逝去的时代里。 如果以鹰隼的眼睛站在这里往上看,就能看到石堡顶端,帝流浆的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之地,那些黯淡的阴阳星图。 如同神鬼从天穹上睁开注视人间的眼睛。 李斯后背上的冷汗正在一滴一滴渗出来。 嬴政已经把视线从那具铁浮图上移开,此时正聚精会神的盯着李斯的眼睛看。 私下里他并不佩戴有垂毓的冠冕,那对眼睛很清晰地暴露出来,眼头有上调的弧线,神光凝聚在其中:那是简直可以用兇恶来形容的视线。 李斯额头上几乎是立刻就渗出来冷汗,一直流淌到下巴上。 在那种视线下他像是被鹰抓住的兔子一样无措,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 但嬴政并没有为难他,他睁着眼睛看李斯,眼瞳中如同有火在烧,声音却柔和——称得上柔和的说—— 话音落下,李斯用一种堪称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脸孔刷一下变得惨白,不带一丝血色。 他对李斯说,卿并非无人可用。 然后他把手伸到李斯面前,小孩子的柔软纤细的手指,肤色白到有点缺乏血色。 「雍都此行,有我一人足矣。」 当时李斯怔怔看着他的手。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秦王嬴政的那一天。 一个十三岁的小孩,锦衣华服和那种堪称恐怖的排场都遮盖不住他瘦弱的身形,但就在他看过来的时候。 第278页 李斯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个眼神,对上他视线的同时,脑子里忽起一声惊弦。 这孩子眼睛里有一根弦,细长而闪着刀剑那样的亮光,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割破什么东西。 ——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又一个披着铁甲的甲士走了出来,嬴成蟜驾驭的那具铁浮图迎上去,大地似乎都在这对巨人的脚下颤抖。 「哥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嬴成蟜似乎真的是好奇。 但是下一刻他已然凶相毕露,声音里夹杂了狂喜的笑声,「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哥哥,今天你会输!」 嬴成蟜沖了上去。 他听见风声,视野因为高速冲刺而模煳,心里的兴奋压抑不住,如同泉水一样快乐得要喷溅出来。 铁浮图对人体的增幅是恐怖的,难怪先代的阴阳家信奉这种东西里寄宿着神鬼的魂魄,只有真正驾驭过铁浮图的甲士才会懂得这种感觉…… 登上铁浮图的一瞬间,人就像是成为了鬼神。 顺利驾驭铁浮图之后嬴成蟜甚至开始同情嬴政。 那个消瘦的兄长,瘦得根本没资格撑起来秦王冠冕的哥哥!他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是铁浮图,什么是以三尺之躯弒杀神明! 他迅勐的出剑,含着几分轻蔑,巨剑扫过时简直像一座铁山从天而降,剑柄上「长秦」两字铭文一闪而过。 「当」的一声巨响,嬴政那具铁浮图被勐地击飞出去。 但嬴成蟜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手感不对,与其说是被击飞出去,不如说那具铁浮图借着被击飞的力量主动跳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灵活…… 来不及多思考,被击飞出去的铁浮图已经以更快的速度俯冲而下,蒸汽云在风中形成旋涡的形状。 来了! 俯冲的铁浮图上半身扬起,两手高举起巨剑,接下来迎来的必定的千钧之力的一道斩击。 但是没用!嬴成蟜稳稳的站在原地,机械摩擦声中,他双臂架在胸前,两条手臂上的机关迅速勾连在一起,巨剑横起,眨眼间翻开一面厚重的盾牌。 巨剑高高扬起。 盾牌挡住了嬴成蟜的视线,所以他看不见,嬴政举起剑根本就不是为了斩击,他松开手,把剑抛举过头顶。 半空中,铁浮图鬼魅般调整四肢,机械相互摩擦咔咔作响,下一刻铁浮图轻盈的落在了盾牌上,就像是蜻蜓停在荷叶上。 不对。嬴成蟜眼角勐然一跳,不是太重了,恰恰相反,太轻了,他的胳膊甚至都没往下沉一下。 他看不见,压在盾牌上的铁浮图就像是没有重量一样,倏忽往盾牌边缘滑动,在略过那把巨剑边缘的同时,一把扣住了盾牌边缘的剑柄。 被抛起来的长剑这时候才落下来,以笨拙闻名的铁浮图此刻却像人一样灵活的仰起脑袋,张嘴咬住了剑刃,然后狠狠的低头! 嬴成蟜脸色巨变! 他的视线在迅速变黑,巨剑的刃毫无阻碍的刺进铁浮图的脖颈,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嬴政怎么会出现在盾牌底下。 而这时嬴政那具铁浮图已经松开抓住盾牌边缘的手,双手握住剑柄,骤然发力! 深深没入铁浮图脖颈的剑刃轻巧的旋转一圈,巨大的钢铁头颅摇晃了两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嬴成蟜那具铁浮图忽然变软了,全身每个关节都发出咔咔的响声,失去头颅的铁浮图软软的倒了下来—— —— 篝火倒映在李斯的瞳孔中,他的瞳光跳动。 只有他见过嬴政第一次登上铁浮图的模样,铜丝连接上他的神经,他全身的痛觉都在同一时刻被唤醒。 剧痛如同海潮一瞬间沖刷而至,他的脸色扭曲,眼角青筋暴起,但与此同时他发出狂笑。 铁浮图巨大的手掌在他的意志下灵活的张开再合拢,甚至轻巧的捏起了一枚鸡蛋。 这种灵巧程度旷古烁今,自铁浮图出现以来还从未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而他做到了,他登上了铁浮图,还不止于此,他真正的掌握了铁浮图,比所有人都更进一步。 当时系统也在旁边,他吓了一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嬴政如此癫狂的模样,但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之前嬴政和林久之间的对话。 「就在这个地方。」 「触碰到了神鬼一样不可思议的伟力。」 「所以必须要把这种力量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向任何人妥协,也不愿意跟任何人合作。」 所以那些囚犯到底算什么……不过是改进技术的实验品罢了。 谁登上铁浮图,谁真正掌握这种力量,谁就拥有这个世界。 重活一世,要么死,要么得到全部。 而那个人只能是我,终有一天这世界的名字是嬴政! —— 他做到了。 系统喃喃说。 嬴成蟜已经瘫倒在地上,而他还站着,站着的人接过大圭和酒爵,站着的人成为唯一的王。 「还没结束。」林久说。 那具已经瘫倒在地上的铁浮图忽然微微颤动了起来。 它……站了起来。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时驾驭这具铁浮图的绝对不是嬴成蟜。 难以形容那种姿态,如果说嬴政驾驭的铁浮图轻盈得像人的手和脚,那现在这具铁浮图轻盈得简直像个鬼魂。 第279页 不对劲。 四周的气氛在悄悄改变,有无形的眼睛正在睁开。 摔在地上的那把剑在颤动,「长秦」两字剑铭像是沾着血。 巨剑长秦。 这把剑曾经出现在武安君攻克齐国都城的那一场战役中,一剑噼碎了一座城门。 嬴成蟜年少勇武,被誉为有当年武安君的风采,他是庄襄王的小儿子,嬴政还在赵国当质子时,庄襄王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那么,秦庄襄王是不是很有可能赐他一些东西,比如,武安君当年驾驭的那具铁浮图,嬴政始终没有在石堡里找到的—— 「大司命。」 活过来的铁浮图大步走到头颅掉落的地方,缓缓弯腰拾起那枚钢铁的头颅,安在了断颈上。 一连串火花在它身上炸开,凌乱的铜线生长蔓延,一瞬间就把那颗头颅和躯体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何等的鬼斧神工,让人想起死人復生,想起传闻中司掌寿夭的神明,大司命。 事到如今,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事有不对,这已经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地步了。 系统声音都开始发抖了,「白,白起……」 他其实想说那是武安君白起的铁浮图,但是林久说,「嗯,白起。」 起先系统没理解这里的白起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白起的鬼魂?」 现在驾驭这具铁浮图的是白起的鬼魂?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难怪嬴成蟜会公然挑衅嬴政,女君的现身并不是秘密,即便有华阳太后的支持,又怎敢违逆女君的心意? 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底牌根本就不是华阳太后。 只有鬼神才能对抗鬼神,如果女君站在嬴政身后,那就在这场祭祀中唤出白起的鬼魂! 下一刻系统立刻焦虑了,「嬴政还站在那里,快……」 嬴政击败了嬴成蟜,可他在白起手中能坚持多久?那可是武安君,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武力镇压半个天下! 林久冷静的拉开了系统面板。 系统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对,没错,现在确实应该兑换新衣服。 选哪个? 这种情况下哪个比较有用? 「ur级套装,屈原。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兑换按钮和换装按钮同时点了下去。 葛衣大袖,和苍翠的藤蔓一起垂了下来,倏然之间那藤蔓又破碎成星星点点的萤光。 这套衣服风格很独特,是黑白两色的深衣,衣缘镶着三指宽的黑色包边,白衣也不是纯粹的白,而是漂染过的葛布颜色,泛着一点清透的青。 辟芷和兰花的香气,浸染在衣间袖口。 就在这些飘散着花香气的葛布衣裳上,半身都烙印着烫金的墨字,随衣裳一起在风中飘动。 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在他活着的时候,写离骚,写楚辞,后人遐想他当时的形象,是江边行吟的贵公子,上罩天球华盖,下乘湖面苍龙,鲤鱼前导意从容,瞬上九重飞动。 但在他死后,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穿着葛布深衣的虚影,此身三尺,一半归于楚辞,一半归于草木。 「大司命」在逼近嬴政,一步又一步。 众目睽睽之下,嬴政站在原地,没有后退。 林久抬起袖子,烫金的墨字如有生命一般在风中翩飞,草木的香气变得更浓郁,像是来到了长满香草的江畔。 「救救嬴政……」系统喃喃说。 第126章 白泽01 他快撑不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愿后退,可是那具诡谲的铁浮图就快要走到他面前。 林久勐然翻开书。 系统这时候才意识到她手里竟然还有一本书,【屈原】这套衣服竟然附带了一本书, 不,不是一本, 而是很多本很多本…… 衣服上那些烫金的墨字游龙一般变幻翻飞。 林久手中出现一本又一本书的虚影,三闾大夫,文辞无数。 最后她需要的那一本书出现在她手里, 纸页翻飞之间系统勉强看见了封皮上的名字, 「屈原,《九歌》, 《大司命》。」 翻动的书页停在了这一面。 没有发生任何事, 但系统就是莫名的觉得,此刻林久在和那个鬼魂沟通。 不管华阳太后还是嬴成蟜,可以驱令白起,依靠的是什么? 召唤出白起的鬼魂,使他从死国重返阳世。 功成名就如嬴政, 也对重活一世充满贪婪和渴求,铸造过神话般战绩的武安君, 一生之中难道就没有过遗憾? 这世间没有比死而復生更能填补遗憾的途径,这个鬼魂想留下来, 更进一步, 或许这个鬼魂还想重新活过来。 这只是一个猜测,但在这个猜测里, 林久手中捉住的是一个致命的筹码, 一个白起的鬼魂迫切想要的,又只有林久能给出去的东西。 滔天的权势也不能使鬼魂重返人间, 可是林久可以。 因为她正把那本书握在手里,屈原的《九歌》,大司命篇。 大司命是司掌寿命和夭亡的神,是死和生的神明,自然可以颠倒阴阳,可以改写生死! 按我说的那样去做,我给予你大司命的恩赏。 就只是在那一瞬间。 众目睽睽之下,诡谲的铁浮图停留在嬴政身前三步的地方。 第280页 它手中握着那把名动天下的巨剑长秦,这么近的距离,只需要一次挥舞,就能砍断嬴政的头颅,轻易得像砍断一根干枯的稻草。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神巫手腕上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火焰骤然腾烧而起,焚烧香料的味道浓郁到要把这一幕凝固成永恆的琥珀。 金属摩擦声中,铁浮图浑身甲冑的缝隙中喷涂出大量的蒸汽,它举起手中的巨剑。 没有人上前阻拦,窃窃私语一直没有停歇,可是就是没有人上前,因为这是发生在神前的一场争斗,争斗双方是这个国度最尊贵的一对兄弟。 他们在歷代先君面前约定赢的人接过大圭和酒爵,那就一定要分出胜负为止。 李斯的大腿又在发抖,他脸色惨白,但这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坚毅的神色。 和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完全是嬴政提拔起来的新秀,在咸阳城中缥缈而无根基,能够得到今天的高位,全仰仗秦王的青眼。 倘若今天嬴政死在这里,那他就什么都不再是。 他是书生,读过诗,更读过史,知道政变之后前朝余孽的下场往往有多么悲惨。 他提起衣摆准备狂奔向嬴政的方向——即便他跑过去也只能和嬴政被串死在同一柄剑上,可是与王同死总好过留下来经歷新王的酷刑! 锵然,一声响,犹如利剑出鞘。 高举起巨剑的铁浮图双膝跪倒在嬴政面前。 系统惊呆了。 李斯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神巫手腕上的铃铛发出一连串惊响。 铁浮图中传出一道沉静稳定的声音,「王负剑。」 王恃剑。 请王用剑。 这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那把剑是捧在他手心里的,这种姿势不可能拔剑杀人,而只可能是准备献出这把剑。 先前所有人都被那强绝的气势所慑,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可其实这具铁浮图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把手中的巨剑长秦献给嬴政而已。 嬴政一把抓在长剑的中段,单手举起了这把天下闻名的长剑。 剑铭「长秦」。 他接过长秦,并不脱掉铁浮图,而是驾驭着这头三米高的钢铁怪兽,走向方才他站着的,祭祀队伍的最前面。 为他献上巨剑的铁浮图「大司命」就安静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温顺得像个称职的侍卫。 大地在这两个巨人的脚下颤抖。 他们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发抖,神巫手腕上的铃铛响个不停,但嬴政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最后他又站在了那个最前面的地方。 穿着深红服色的宗室贵族沉默的站在他身后。 主持祭祀的太常胆战心惊的走过来,高高举起双手。蒸汽四溢,咔咔的金属摩擦声中,铁浮图的手臂放了下来,接过太常递来的大圭和酒爵。 赢的人接过大圭和酒爵。 今天他是那个赢的人,他接过巨剑长秦,又接过秦的大圭和酒爵。 巨大的钢铁手掌将爵中酒液缓慢倾倒在灵位之前。 铃铛声响得更厉害了,神经质的颤抖着的铃响声中,神巫放声高歌,起调极高,有穿云裂石的气势。 没有任何人敢于指责年轻秦王在歷代先君面前的叛逆和不合礼仪。 系统突然说,「他说得对。」 铁浮图中有神鬼一般的伟力。 「谁真正掌握这种力量,谁就真正得到这个世界,而那个人就是我!」 林久说,「这是一种荣幸。」 系统看向嬴政。 他看不见嬴政的表情,更无从揣测嬴政倘若听见这句话,会想什么,做出什么表情。 但他就是觉得,在嬴政心里,这的确是一种荣幸。 古往今来谁能得到命运如此的偏爱——得到神鬼的垂青,获得重来一遍的机会。 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重新把一个崭新的时代,一点一点攥紧在手心里。 —— 冗长的祭典,一项一项进行过去,缭绕的烟雾中,装载嬴政的那具铁浮图就静默的站在烟雾和蒸汽之中。 系统无聊得左看右看,忽然大惊失色,「嬴政身边那具铁浮图呢!?」 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林久没有说话。 四周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更重了,雾气中隐隐透出一线火光,越来越近,像有两个举着火把的人并肩走过来。 雾气变淡了。 下一刻,稀薄的雾气里,缓缓探出一个巨大的金属头颅,那一线火光根本就不是什么火把,而是它眼珠子里流转的瞳光! 这东西是活的,它有眼睛,能看见人,它看见林久站在这里,于是找了过来。 「白、白起的鬼魂,」系统吓得不轻,哆哆嗦嗦的说,「他来找你了。」 他不知道林久和白起之前达成了什么隐秘的盟约,但是隐约猜得到白起之所以下跪向嬴政献上那把剑,原因就是林久。 那么嬴政是不是也知道是林久,在他接过那把剑的时候,脑子里会不会想到女君的脸? 草木的香气隐而又现,墨字上流转着幻觉一般的金光。林久镇定的把书页翻到《大司命》那一页。 有声音响起,分不清是什么人,也分不清是几个人,仿佛是无数个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哀婉的吟唱着, 第281页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整个九州密密麻麻的人啊,谁长寿谁又夭亡全部由我来决定。在阴阳的轮转之中,凡人不能探知我的所作所为。 铁浮图眼睛里的光熄灭了。 那个男人,就在这样哀婉的吟唱声中,从雾气中走出来。 他看起来和其余秦国的贵族一样,穿深红色的礼服,冠带整齐,身上佩戴的玉器众多,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落魄不起眼的小贵族。 但偏偏他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像是孤傲,又像是孤独,让人觉得他不该像那些贵族一样处在人群包围之中,而只适合像这样单独站立在僻静处。 似乎被人孤立,又似乎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 他倾身向林久行礼,那种奇异的气息在这一礼之中消融掉了,又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了。 「他,他……」系统说。 林久说,「他是白起。」 她放开手中的书,衣服和书都变成细碎的光点消弭在半空中。转眼她已经换上青红两色的长裙,两手扯住裙摆,以优美而又绝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姿态,还了一礼。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巴。 白起。 他知道这个名字,武安君,白起。 在这个时代还有谁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吗,武安君白起,能够承担起「武安」这两个字的重量——武能安天下。 这封号的重点似乎是说他半生征战无有败绩,而比不败更闻名于世的是这个人的杀心。 系统还记得之前听过一句话,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意是武将这个职业,归根结底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万人是名将,杀十万人就是绝世的名将。 而白起的战绩是杀百万人。 战国两百余年,死人共两百万,白起一个人手上沾的血独占五成。 无论往前还是再往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超越、甚至仅仅是能比肩这个战绩的武将。 系统意识到之前那并不是错觉,在这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他确实应该是隐约地被人孤立了。 杀了这么多人的人,他被称之为人屠、杀神,最重武威的秦人或许也不敢靠近这同属于秦的武安君。 然而,系统竟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阵香气。 这场祭祀上充斥着血腥气和香料燃烧的气味,厚重而沉凝,如同咸阳宫中重重低垂的帷幕。 方才那一阵夜风吹过,就像一只手轻柔地挽起帷幕,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渺远而微苦的香气。 叫人想起屈原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林久靠近他的时候,系统更鲜明地闻到了那股香气,不是他的幻觉,武安君白起身上真的有一股香气。 系统恍惚了,「你闻见了没,白起身上好像有香气啊!」而且是这种和白起这个名字毫不沾边的香气。 林久说,「因为是白起,所以才有香气吧。」 她细緻地向系统解释这句话,「他这个人杀人太多,秦国公卿以为不祥,所以要时常薰香吧,以掩盖身上不洁净的血腥气。」 久而久之,身上也就沾染了去不掉的香气。 「可是,」系统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今天这些事情……他们最终想要的是白起,而不是嬴成蟜?」 事先准备好了三个成就,又兑换了【屈原】,如此完备的准备。 应该是猜的吧,只能是猜测了,可是如果猜错了…… 果不其然,林久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过于巧合。偏偏嬴成蟜与武安君相似,偏偏登上了武安君当年的铁浮图。」 「偏偏这个世界,存在神鬼灵异因素。」 系统沉默半晌,憋出来一句,「如果不行……」 如果猜错了,如果失败了…… 他听见林久说,「为什么会不行?一路走来,我岂不是一直在赢。」 祭祀大典,告一段落。 她又一次大获全胜。 —— 嬴政在林久身边写东西,边写边思考,刻刀有时候落下,有时候又长时间的停顿。 今天他没有穿戴之前那身厚重的冠冕,而是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形制简单,不像是礼服那样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 系统看了一眼嬴政的后颈。 他今天的装束轻缓,所以勉强能从衣领里看见一点苍白的后颈,细小的淤斑均匀排布着,一直隐没到被衣服盖住看不见的地方。 就仿佛有针顺着他的嵴骨一路扎下去,又拔出来,留下这些骇人的瘀斑。 确实是有什么东西曾深深扎入他的嵴骨,一直深入到嵴髓的深度,但不是针而是细长的铜丝。 那是从铁甲的躯干深处蔓延出来的神经触手,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达成与人体的神经接驳,最终得到以精神驱动铁甲的结果。 这次祭典上众目睽睽之下嬴成蟜一败涂地,嬴政踩着他的头颅得到无限风光。但其实剥开那层表象嬴政赢得远没有那样轻松。 昨天嬴政从祭典上回来时神色自若,脸上却苍白没有血色。 但他一直都是个有点苍白的小孩,是以也没人在意今夜秦王的脸色是不是比平时更惨澹了一点。 嬴政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他撑着那身沉重的冕服,一直走到雍都行宫的深处,走进秦王应当下榻的寝宫。 第282页 他转身叫侍从都退下,语速不紧不慢,甚至还有心思问了问华阳夫人今日的饮食,一连串冗长的对话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终于侍从都退下了,寝宫中变得静悄悄的,林久走到嬴政身边歪着头看他,嬴政也安静地看回来。 然后他勐地抓住林久的手,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林久身上。 到这时他的喘息才变得痛苦起来,抓住林久的手脱力地松开了,指尖无力地掠过青红两色的衣裾,最后堪堪抓住一点裙角。 他整个人都脱力地跪坐在地上,眼角抽动,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 抖着手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袍、带、裳,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之前从铁甲胎宫中脱离出来时,那件单薄的黑色丝衣。 一点点轻微的血腥气飘起来,嬴政低着头,后颈上暴露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凝成青紫的瘀斑,而是泛红而肿起,正缓慢渗出成滴的血珠。 神经接驳带来的幻痛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神经末梢,血珠从他嵴骨上连成一排的针孔中渗出来,又顺着嵴骨滑落,最后变成干枯的血迹。 仿佛那条嵴骨上长出来血红色的鳞。 但他在笑,断断续续的笑,最后变成狂笑,他像个疯子一样一个人独自狂笑。 然后他突然对林久说,「你吃什么呢?你不吃血食,还是说我猎取的血食还不够多,不够珍贵,因此你总是兴致缺缺,不屑于取食。韩国太小了,你想吃楚国吗?还是郑国?」 就这样自顾自的发问。 林久没有回答,嬴政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他自顾自的取出了一张地图,把郑国的位置圈起来,对林久说,「我会把它献给你。」 你就是我,你最想要的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以此画圈,挨个把那些诸侯国一个一个圈起来。 最后他在整张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吝啬的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我会把它们都献给你。」 秦取天下的计划,就这样儿戏一般的诞生了。 —— 楚国乃是南方的大国,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即便与秦国相接壤,尽管隐隐约约也看出来秦国的狼子野心,可楚国也一向自认是一块硬骨头。 楚王熊负刍,现年二十六岁,继位不久,心里并没有危机感。 卡在秦国东进之路咽喉上的乃是七国之中最小最虚弱的韩国,秦国若要灭韩国,楚国必定发兵救援,而韩国不灭,则楚国固若金汤。 逍遥自在的日子且有得过呢,熊负刍是这样想的。 直到有一天,他睡了一觉,半夜忽然被人叫醒了,他的大将军披甲带剑,在他床前一揖到底,「秦破韩,新郑已陷,韩亡矣!」 熊负刍勐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嬴政已经坐在韩王的宫中了。 他在沉思。 他刚从铁傀儡中脱离出来,身上只穿着轻薄的黑色丝衣,赤着脚,头髮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姿容端丽,神色沉凝。 宫室之中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还没有凝固,重重帷幕之外闪过铁傀儡狰狞如同鬼神的影子。 系统如梦似幻地说,「这就完了?这算是……几个小时速通新郑?」 林久说,「没有数。」 系统于是也开始沉思。 这一战之中没有出现任何精妙绝伦的战术和计谋,嬴政一路势如破竹一是因为韩国积弱,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斯。 李斯训练出来的那些囚犯,没有被用来祭祀大典上,被嬴政废物利用拉到了战场上。 这帮人当然比不上正经的甲士,仅有的可取之处就是数量足够多,于是嬴政也没有像使用正常甲士一样使用他们。 他完全把这帮人当成了一种一次性用品。 登上铁浮图之后,这些铁傀儡就算能忍受住那种剧烈的疼痛不死,也往往会陷入狂乱和崩溃之中。 他们会疯狂的破坏整个战场,直到力尽而亡。 到了那种时候,城墙也往往只剩下短短一截残垣了。 这场以时辰计量的速通新郑之战无疑是奇蹟,而完整经歷了这一场奇蹟的人只有嬴政。 每一战他都亲自上阵,嵴骨上的瘀斑来不及结痂就再度被铜丝刺穿,但他脸上只有冷静、冷漠,便如同此时一样。 系统在悄悄看嬴政的脸。 真是奇怪,这一年如此年幼,仅仅十三岁的稚龄,可在他脸上竟然找不出丝毫圆润和稚嫩的痕迹。 但那张脸真是好看,轮廓清晰,五官分明,是只能用端丽来形容的一张脸,一笔一划都像是比着尺子量出来的。 稍有一丝轻浮的气度就压不住这样端丽的长相,但嬴政身上就是连一丝的轻浮气度都没有,他就只是端庄、端正地坐着,坐在韩国的王座上。 他脸上没有笑意,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 之前系统还想过是不是因为咸阳宫太沉重阴森,所以嬴政在其中从来不笑。 但现在他忽然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觉得他不笑是对的,确实不该笑。 原来是这样。系统出神地想。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不真实,但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抓住了一点真实的痕迹。 他看着嬴政的脸,能够承担起九鼎重量的,原来是这样一张脸,确实应该是这样一张脸。 第283页 世界变得很安静,像是只有嬴政一个人的存在,而嬴政正向林久看过来。 风轻轻吹动远处和近处的帷幕,林久向他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她离他越来越近。 系统骤然睁大眼睛。 贴得太近了,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嬴政的表情其实根本就不平静,只是因为他的脸过于端丽,所以叫人忽视了他眼睛里那些疯狂的暗流。 他使用铁傀儡使用得过于频繁了,幻痛始终在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眼角青筋一直在抽动,眼睛无意识地大睁着。 天光照在他眼瞳深黑色的弧膜上,流溢出幽微的亮光,但旋即就被更深的黑色吞没了……离得这么近,近到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扭曲的倒影。 尸体,火光,鬼神一般狰狞的影子。很难想像他的精神已经被铁傀儡摧残到了什么地步,很难判断此时他眼睛里看见的是人间还是地狱。 系统惊骇到几乎失声,哆哆嗦嗦地说,「他他,他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恐惧到这时候方才慢慢涌上来,像是涨潮的海水。系统想起之前那些频繁的战役,每一次嬴政都沉默着把自己塞进铁傀儡中。 那时候系统甚至在想,神经接驳的疼痛难道也会上瘾吗,不然他怎么如此热衷于摧残自己的神经,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承受的强度。 但还有一个可能,当时那个可能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可能嬴政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疯了。 早在第一次踏上铁傀儡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疯子。 秦王位置上坐着的其实是个疯子,取得眼下这绝世的战果的君主其实是个疯子…… 系统不敢再想下去了,更哆哆嗦嗦地问林久,「在他眼里你现在是什么?」 你在疯子眼里是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主动走向疯子? 但嬴政什么都没做,他对着林久看了一会儿,地面上血的热气渐渐在消散,韩国的王宫在他的注视下沉寂而静默。 这时候他不像是征服的暴君,更像是亡国的太子,表面流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沉静,眼睛里压抑着末路之际催生出来的疯狂。 他轻轻问林久,声音也显得压抑,「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这是问句,可他说出口的完全不像是疑问的语气,而更像是在复述一个既定的未来。 这一瞬间系统忽然明白了。 他知道为什么嬴政要亲身走上战场了,他原本并不是以武威而扬名的君主,但他已经参悟了这世界的本质。 这场战争只是证明了他的猜测,他一个十三岁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孩,靠着巨量的铁傀儡就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这是一个多么扭曲的世界、一个无限放大了强权和暴力的世界! 与此同时他还证明了另外一种东西。 他其实没有疯,嬴政根本并没有疯,与之相反他其实清醒得可怕。 他发起这场战争,急迫地向林久证明我在实现我们的欲望。 但是然后呢? 未来好像还是一统七国的未来,是他脑子里有记忆的,已经经歷过一遍的未来。 女君、女娲,你来到我身边,为我改变世界,就只是为了让我再经歷一遍,这并没有差别的无聊未来吗? 林久离他很近、无限的近,但他看着林久,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 他又问了一遍,「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我们的欲望、我的欲望,便在于此吗? 没有回答,林久一直保持沉默。 嬴政的眼睛在发亮,越来越亮,一种茫然没有焦距的亮光。 鬼神在他眼睛里狂笑,可他脸上还是那样没有表情,只有眼角青筋在抽动,扭曲得像是被火烧灼的长蛇。 系统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尖叫起来,「警报,警报!他已经在质疑你的存在,世界在质疑我们的存在,预计三秒钟之后被驱逐——三——」 他看不清楚了,世界在震盪,他的视野被颠簸得只能看见乱七八糟的色块。 混乱中他听见嬴政自顾自地说,「可是我脑子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未来,我看见我一统七国,秦国歷代祖先的野望,我已经实现了。这样的欲望真是叫人……看不起啊!!」 「二——」 系统面板被拉开了。 一键换装。白泽。 「一——」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嬴政的手。 短暂的沉寂,风也停住了,世界变成一潭死水。 第127章 白泽02 下一刻, 一千倍一万倍的喧嚣反卷而来。 呓语……无穷无尽的呓语,脑浆在震颤。 巨大的兽从虚空中浮出,形貌似马而又不尽相同, 披一身雪白的皮毛,又有长长的红色鬃毛如同匹练一般披拂而下。 嬴政竭力睁大眼睛, 其实他这时候已经感知不到眼睛的存在了,只是本能地想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 可还是难以描摹更具体的形貌,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会出现的东西。 雪白的兽在他眼前睁开了眼睛。 不是两只眼睛也不是多少只眼睛……那是密密麻麻覆盖满全身上下的眼睛,雪白的眼皮掀开之后露出来朱红色的眼珠, 一眨眼之间雪白的兽就变成了朱红色。 第284页 嬴政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 因为他看见眼珠里长出来牙齿,长出来舌头,又长出来嘴唇。 在这种不正常的生长过程中,那些眼珠似乎也感到疼痛,胡乱地滚动震颤起来, 每一枚瞳仁都看向不同的方向,混乱的呓语声从那些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 如果可以的话, 嬴政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捂住眼睛, 更想要发出惨叫。 展现在他眼前的东西, 很难说是美还是不美,只是古奥森严而且狰狞, 叫人想起白昼、黑夜、日月、世界, 这种凡人只是看一眼就算得上逾越的东西。 嬴政试图移开视线,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可是没办法,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不,不是,视线顺利移开了,可是移开的视线里,所见依然是巨大的兽,依然是无处不在翻搅脑浆的呓语。 不是叫人想起世界,而是这只兽原本就是世界——既然没有人见过世界的真容,那世界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眼睛里长着唇舌的兽? 所有的思维都凝固了,嬴政前所未有地听清楚了那些呓语的声音。 一句是,「我的欲望,便在于此吗?」 一句又是,「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只有他的声音在迴荡,世界的每一只眼睛,都正低吟着他的呓语。 浑身都在痛。 嬴政已经没力气在韩国的王座上坐稳了,他滑倒在地上,在过载的疼痛中,本能地蜷缩起来,控制不住地发抖。 但他还在试图开口,颤抖的牙齿咬伤了嘴唇,又咬伤了舌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清晰而稳定,「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世界立刻响应了他的声音。 那层层叠叠的呓语开始迴荡同一句话。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这是《仓颉篇》的第一句话,是记忆里那位始皇帝一统七国之后,下令编纂出来以供天下人的识字课本。 隐藏在这本书中的目的是【书同文】,始皇帝厌倦了七国之中不同的文字,下令普天之下所有人从此都要书写同一种文字。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从最西之地的秦国,到最东之地的燕国,从最南之国赵,到最北之国楚,此时天下—— 西面大山中的犬戎,正围坐在山洞中,烧煮一锅混合了树皮和兔肉的羹。 南美洲茂密的丛林深处,巫师举起毒蘑菇,高唱 非洲大草原上,部落的勇士奔跑着追逐狮子,手上削尖的木棍正高高举起。 伊朗高原上的帕提亚人正建立起他们的安息帝国。 在他们所有人都还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有一句话,正如同流水一般,淌到他们的脑子里。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层叠迴荡。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最底层的语言逻辑在这不知厌倦的呓语声中崩溃,而后再重建。 世界反馈回来更多的呓语,来自不同的土地,不同的经纬度,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群。 此时天下,所有人再开口时,他们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呓语不停息。 他们的口音还会越来越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所谓众口一辞,从前读书时看到这四个字,但在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这四个的含义。 这是从前那位始皇帝渴望过却终于不可企及的伟业,在车同轨和书同文之后,无论如何也难以达成的—— 语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问出口的那句,「我的欲望,便止于此吗?」 这句话是为他自己问的,也是为那位始皇帝问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系,他也要承认那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始皇帝难道就很满意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别瞧不起人了!一统七国算什么,天下还不足够,天下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够。 秦皇嬴政,他死在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 十三岁的嬴政很难说清楚他的不满足,因为实在太多太多,罄竹难书。一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可这凡人的一生,终究是不足够。 就是因为这样的不足够,所以现在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回答他的话。 「何止,你将得到整个世界呢。」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恶意。 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嬴政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他的手指慢慢从女君手中滑落下来。 世界在他眼前烟消云散,长满眼睛的巨兽重新又隐匿了踪迹,嬴政的视野变得模煳,也可能是在变得清晰。 他看见韩国的宫室,重叠的帷幕,地上已经干结了的血迹,还有渐渐飘散起来的血腥气。 那无穷无尽的呓语还没有停息,永远也不会停息。 耳朵里很乱,脑子里更乱,没办法思考,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缩在地上,在女君的脚边,边喘息边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鼻子在淌血,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捂。 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第285页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从眼睛里溢出来,平静,柔和,而且心满意足。 林久像个怪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眼神看着这只怪物。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剎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迴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迴荡了。 李斯还在说话,韩国公也还在说话。 但嬴政已经没有在听了,另外一种渴望逐渐填满了他的心脏,他渴望再一次被满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断李斯的话,李斯听见他说,「往后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李斯停顿住了,开始思索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这是在要求我行礼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傲气,之前嬴政对待李斯也称得上礼遇,无缘无故要求李斯向一个女人行礼,是可以称得上折辱的行为。 但李斯迟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礼,口称「女君」,腰弯得很低,乃是臣下对待君主的礼仪。 然而林久没看他一眼,嬴政也还是没看他一眼。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林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觉得还不足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着手,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好像会这样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颤了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头了。 所以他稍微动了一下,长发从他颈间倾泻而下,暴露出他后颈到尾椎一列肿起来的针孔,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 第128章 补充汉武番外 上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帝国每一寸疆土都迴荡着你的尊名。 1l:你顶戴荣光涉水而来, 裙摆上牵连的风息已经吹过了千年。 …… 17l:这种时候就别整这么文艺了,我只想尖叫啊啊啊啊啊! 23l:救命,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谁来梳理一下时间线,我先去吸个氧。 第286页 26l:我我我我来说!最开始是在博物馆, 存放《烛说》那本书的那个,全球诡异復甦的时候,里面有个刀復甦了。 据说曾经是一位将军的佩刀, 杀的人数不清有几百还是几千个。 復甦之后就开始狂杀人, 一个刀飘在空中,刀刃上一直淌血, 杀人之后还倒影出来一个人的影子, 就好像那个骨头都已经腐烂成灰的将军要从杀戮中归来。 然后当时有个导游就狂跑,其实也知道跑不掉,就是垂死挣扎嘛,结果跑着跑着发现那把刀没追上来。 我再说一遍这个导游真的勇,她竟然回去看了! 然后就看见神女, 原话是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只是一个背影, 但是看得出来年纪不大,而且长得很美。 裙摆上写着深红色的文字, 根本看不懂那些字, 但是看一眼就自然而然觉得那是一篇祭文,祭祀死人, 也祭祀死国的神。 那把刀就飘在神女面前, 导游小姐姐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然后下一秒钟那把刀突然紧贴在地上, 刀下投影出来的影子缩成一团。 导游小姐姐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在磕头,而且是五体投地那种磕法,最恭敬最正式也最古老的礼节! 呜呜,抢到梳理神女事件时间线的位置辽,我学会打字就是为了今天在论坛上赞美神女,不行了我太激动了,我也要去吸氧冷静一下。 30l:楼上你这手速简直逆天…… 33l:博物馆事件!26l你既然说了就说完整啊!谁把后续补充上,我真的百听不厌! 36l:我再说一遍那个导游小姐姐真的勇,她看了一会儿,勇敢地报警了! 警。察听她描述一半就让她赶紧跑,然后导游小姐姐:我感觉我不但不需要跑,而且你们可能需要过来一下。 听她说完之后警。察都惊呆了,说这事超出我的权限了,开始层层上报。 这时候上面正因为检测到博物馆所在区域附近所有诡异的行为模式忽然发生改变而摸不着头脑。 ——这里的改变指所有诡异突然停止袭击人类,而且开始移动。朋友们那可是诡异啊,谁见过诡异会主动移动的? 然后这时候这条消息也被上报了,两相结合,立刻就推算出来是博物馆里面出大事了。 当然这个时候还是没那么乐观的,谁能猜出来是神女復甦啊,都以为是復甦了个大号的诡异。 三四车面包人,啊不对,三四车对诡异特殊办公室的人就被拉过去了,带了一堆封印器材。 一路上所有人心情都特别惨澹,遗书都在路上写好了,都知道博物馆里面那位不一般,做好了堆血肉人墙也把那东西堆在博物馆里面的准备。 结果到了之后发现根本进不去,博物馆里三层外三层都被诡异围满了。 而且所有诡异都是跪下的……有个诡异电冰箱很艰难地躺在地上,拼命开合冰箱门,姑且就认为这是电冰箱在磕头8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实在是没见过这场面,感觉这里三层外三层诡异好像在集体发神经。 神女就在这时候从博物馆里面走出来,所有诡异都跪着给她让路,圣经里面记载的摩西分开红海算什么,让摩西也这么分开诡异海他行不行?! 扯远了,继续说神女。 她外形看起来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一条黑裙子,裙摆上疑似文字的红色纹路,总之就是外形和导游小姐姐之前描述的完全一致,是个披祭文为衣的女孩。 然后她的头髮很长,微微捲曲着一直披到小腿上,带着一张红黑两色的面具,腰间繫着一只陶土的犀牛挂件。 还有就是她走路的姿态,让人想起生犀角燃烧起来时飘出来的那一缕烟雾,就仿佛追着她的脚步,就能一路越过生死之间的屏障。 就其实,她看起来很像人,但这齣场的阵势,尤其那么多诡异还跪那里哐哐磕头呢,就很难认为她是人。 就所有人都觉得她肯定是个超级凶的大个诡异,比来之前估计得还要更凶,感觉她杀人都不用动一下手指头的。 但神女就,完全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她就只是静默地站着,风掀动她的裙角,她还是个小女孩,而且戴着面具,但莫名就叫人觉得特别好看特别神秘特别尊贵特别优雅。 那些强大的要死的诡异在她面前完全被衬托成了一群还没进化完毕的失败品。 然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也不敢动。 直到片刻之后那个导游小姐姐顺着神女开出来的路走出来。 当时真的,围在外面的人狂给她使眼色,生怕她从诡异丛里过,下一秒钟就被撕碎。 但导游小姐姐真的一路走过来,就,就走出来了。 然后跟在导游小姐姐身后,还倖存的游客和工作人员也都走出来了。 神女就一直站在那里,那些诡异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有头的都把头贴在地上,没有头的全身能贴在地上的都贴在地上。 这时候就有人回过味来了,说这是不是帮我们把人救出来的意思? 总之就是一脸懵逼地去博物馆,又一脸懵逼地回来,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从博物馆里救出来的人。 42l:36l你这手速?我? 45l:呜呜呜我也想为神女爆手速,我也可以!给个机会! 第287页 49l:我真的,爆哭,谁懂啊,我是真的被神女救过,我家当时就在博物馆附近一个诡异的袭击路线上,如果不是神女我今天也不能在这里刷论坛了。 52l:有一说一在座各位谁没被神女救过。 55l:总之就是博物馆事件之后,神女这个称唿就开始小范围流传起来了,但那个时候还只是私下传播。毕竟诡异復甦时间,再怎么小心慎重也不为过。 万一今天宣传说是神女,明天发现出来杀人了,那大家都会很绝望的。 真正到官方承认神女要到那次,巴蜀八号古蹟诡异復甦事件了,感觉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也是那次八号事件。 57l:轮到我了!八号事件起因是巴蜀那块搞出来一个遗蹟,当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毕竟诡异復甦时代,大家最怕的就是遗蹟,如果里面有沾血的文物尸体啥的那更是要完。 八号遗蹟更狠,里面是个人殉坑,而且是那种很花的人殉,人皮都被剥下来扎成稻草人那种。 然后那时候就人心惶惶,全世界都盯着八号遗蹟看。 今天里面的人皮稻草人飞出来俯视整座城市,眼睛里面发红光,看见有人出门就勐飞下去一把剥掉人皮,成为新的人皮稻草人。 明天里面那些骨头也不甘寂寞,骨头架子出来行走,等诡异办公室派人去处理的时候发现那些骨头架子正在组成龙的形状。 而且人皮在往龙骨上贴,感觉八号人殉坑里面的诡异想搞个人皮人骨头版本的龙出来。 而之所以消息封锁那么久没人求助,是因为整座城都死得差不多了! 当时就完全没办法,任何攻击都不奏效,有人预测说这些东西已经在化龙前夕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化龙之后有什么后果。 但化龙之前就需要一城的祭品,真成龙了那岂不是要十座城甚至一国的祭品。 因为实在太着急了,有人就说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吧,私下不是有人说b城博物馆那个是神女吗,那就请神女前去伏龙。 就开始各种翻典籍,古书,听说还动用了异能力者把刘彻召唤出来对话了一次,问刘彻平时怎么祭祀神女。 反正也不知道最后得到了什么结果,就有个人带着巴蜀八号遗蹟的地图去了博物馆。 据说是找了全国所有有名字的文学家一起写了一篇祭文,文辞那叫一个华美,措辞那叫一个考究,大意就是神女救命啊。 然后当时还有人在嘲笑这个方案,说虽然知道是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也太把自己当死马了吧,不过这也都是小事,当时最怕的还是b城博物馆和巴蜀八号遗蹟合併同类项。 两个超级诡异如果合为一体,那就真是寄中寄。 祭祀完毕之后博物馆里就静悄悄,什么都没发生,大家都以为失败了,安慰说还好没发生最坏的情况,最多就是做了无用功。 然后当天晚上! 巴蜀八号遗蹟突然升起来一轮太阳! 当时真的大家都懵了,说天怎么亮这么早。 紧接着巴蜀八号遗蹟那里传来的龙吟声简直震天撼地。 附近城市的人都撤空了,所以没造成太大损失,但隔着半个省的地界,还有人被那龙吟声震得耳膜破裂,血流不止。 就不知道为什么八号遗蹟那条龙为什么突然发疯,以及补充一下,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条龙偷摸摸要发育完成了。 之前那些人皮人骨头其实一直在演戏,它们化龙的进度比展示在人类面前的进度快上太多了。就真的挺毛骨悚然的,一群有智慧懂得欺骗的人皮人骨头。 但现在它们化的那条龙在天上拼命飞,一边飞一边掉人皮和人骨头,龙吟声一声接一声,听着都让人觉得超级痛苦,整条龙像是下一秒钟就要融化在光线里了一样。 大家都傻了,就从直播里看着它乱飞,反正今天肯定是别想睡了。 然后上面忽然就想起来之前祭祀那个事了,紧急调出来卫星图,发现八号遗蹟上空悬着一轮太阳,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晰。 直到那条龙变得破破烂烂,就好像想明白了一样,也不飞了也不叫了,落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磕着磕着还灵机一动,人骨头人皮自动拆解开,组成一个人的形状,更标准地五体投地三叩九拜。 看直播的大家都傻了,那天论坛刷新得像是疯了一样,到处都是无意识的嚎叫,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 然后那轮太阳收敛起来,收敛成为璀璨的裙摆。 神女出现了,这次的装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披雪白的衣裙,裙摆上有金色的纹路,眉心以金粉描绘着太阳的图腾,眼角和眉梢也都描着辉煌的金粉。 她手捧着一只金杯,但那也能算是金杯吗?简直就是太阳本身! 就,论坛原本在疯狂刷新,但是那时候突然就停住了,所有人都缄默了,被她那个出场震撼得说不出话,也想不了东西。 反应最快的竟然是那条龙拼出来的人形,一边磕头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可怜巴巴的哀鸣。 太反差了,谁能想像那种特别丑的怪兽像小猫咪一样撒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我精神状态都不好了。 反正最后就是又从人形化成龙形,然后变小,最后变成手鍊缠在了神女手上。 别说,缠上去还挺好看。 59l:神女手上缠个塑胶袋都好看!(超级大声) 第288页 63l:虽然大家都知道,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我还是要再重复一次,神女的丰功伟绩听九百九十九次都不腻! 66l:就是说第一千次就不听了吗? 69l:回66l,我是63l,什么,真的能听第一千次吗(不可置信),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肥肥,也能有幸聆听神女的故事第一千次吗(捂嘴狂哭)(痛哭流涕)(受宠若惊) 73l:我说楼上你别太舔了。 77l:有一说一,八号事件之后大家就都是神女的舔狗了。你不是?(侧目而视)那你肯定有问题!(突然警觉) 第129章 补充汉武番外 下 83l:我是楼主, 出门吃个西瓜的功夫你们就歪了这么多楼?我本意是想讨论一下那个歷史人物访谈来着(挠头) 88l:嗷嗷嗷楼主现在讨论也不晚,是不是汉武组那一期,我也好喜欢好喜欢! 91l:楼上握爪!楼主村通网现在才看到那一期, 整个就是嗷嗷乱叫狂扭一气。 就之前楼主也超喜欢神女,一直是最坚定的神女吹, 但是从刘彻口中听到神女的过往果然还是! 99l:楼主我懂你!刘彻说八号遗蹟那次神女举着金杯,两千年前她也曾举着那只金杯为他斟酒,一杯酒止住了一个帝国的旱灾。 后世史学家之前分析刘彻, 说他运气实在太好, 在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显着的天灾记录,就好像上天都眷顾他, 叫他顺利地积攒下了远征的本钱。 但其实眷顾他的不是上天而是神女啊, 有神女的护佑他的帝国才能横贯亚欧非三大陆,如同金乌一般辉光长存。 106l:我真的……很难想像,神话竟然就在我眼前成真,神女只是斟了一杯酒,就足以护佑帝国全境那么多年的风调雨顺。 如果这句话不是刘彻说的那我真的绝对不会信, 她是传闻中的龙女吗! 112l:是龙女,但又不只是龙女, 刘邦抢话筒.gif 他说神女曾经在一场宴会中为他升起一轮太阳,他在死国浑浑噩噩, 抬头看见那太阳, 于是找到人间的踪迹,得以驾车从日中出, 抵达已经阔别了百年的王朝。 死而復生啊这是死而復生啊, 刘邦说的时候感觉下一秒钟都要哭出声来了。 118l:我当时看到这个就想秦始皇听了不得馋死……刘邦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120l:死而復生,谁不馋啊!哪个皇帝听了都得发疯啊, 刘邦已经是很淡定的了! 123l:刘彻当时就在旁边听着,脸上那个表情就,扭曲,嫉妒,感觉下一秒钟就要开始阴暗地爬行了。 之前网上不总说刘彻刻薄寡恩什么什么的,感觉他争宠的时候也没比他后宫里那么女人好看到哪里去哈。 131l:神女忽略他就像是他忽略他后宫里那些女人一样,简单宠幸一下,很快丢到脑后(无慈悲) 136l:然后刘邦还在狂吹,说神女乃是帝国的太阳,帝国的月亮,帝国的启明星。主持人看刘彻站在一边很尴尬,给他也递了一个话筒。 然后刘彻开口就是,帝国的每一寸疆域都迴荡着神女的尊名。 终于说出来了,本贴主题就摘抄自刘彻这句金句! 141l:刘彻这句话说得真的有点舔了,但是一想到因为有神女才有了他的功业,又感觉这很合理,甚至舔得还有点不够。 144l:拜託,那可是神女哎,给任何皇帝一个神女,保证跪得比刘彻还麻熘行不行,你看神女做的那些大事。 刘彻可说了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长安附近发水患,他当时就站在河堤上,眼看着就要被水沖走了,神女抬手就召来一座山。 说这话的时候刘彻的眼睛都在发光,说他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但脑子都还想着这一幕,鲸鱼以嵴樑拱起山脉,为他止住了水灾。 149l:我感觉倒也不一定是为了刘彻,感觉神女很关心黎民,是很善良的那种妈妈一样的神,长安如果有水患,周边是人口密集区域吧,从财务到人口感觉损失都会很可怕。 所以神女抬起一座山,将水患阻拦在人群之外。 155l:楼上你,我泪目了,我家这边就是泄洪区,有一年洪水过来,人及时撤走了,洪水退掉之后我让我爸带我回去,寻思把没带出来的书带出来。 然后走了好久我寻思该到了啊,就问我爸我们的房子在哪里,我爸指了一个方向。 就,什么都没了,房子没了,树也没了,找不到存在的痕迹,全都被洪水沖走了。 所以我真的很理解神女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地位,她的尊名何以在帝国全境迴荡。 我要是那个时代的百姓,我也念她的尊名,朝廷不让念偷着也得念,那可是代表天地之力的神女,天灾到来时她挡在我,挡在帝国之前。 159l:摸摸楼上。 其实她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吧,八号遗蹟其实跟她也没关系,但是有人祭祀她,她就去找那条龙了。 面向天灾,背对人群,她是分割生存与毁灭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165l:神女的痕迹真是贯穿了汉武朝好多年,有没有人整理完整版啊? 177l:插个题外话,不是很懂之前那个不知明将军的佩刀,和八号那个殉葬坑,这种级别的诡异怎么敢对神女不敬的啊。 主持人说的时候霍少都笑了啊! 卫青倒是没笑,卫青还很严肃地问那位将军的战绩,主持人说传闻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 第289页 然后卫青表情逐渐严肃。 然后主持人来了一句,所杀之人或许成百上千。 霍少直接笑出声了啊! 卫青表情也一下子放松下来了,还笑着说既然如此,或许是没有听说过神女吧,因此敢于生出不敬的心思。 181l:感觉主持人说杀人如麻的时候,卫青恐怕直接想到白起那个级别的杀人如麻了,一战坑杀四十万。 成百上千四个字一出来,满脸,就这? 183l:落差稍微有点大嗯。 184l:这也不能太为难人家那位不知名将军,毕竟他也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要面对的是那位神女。 185l:你比我都差这么远还敢在神女面前不服气,你怎么敢的啊?(指指戳戳) 188l:虽然但是,人家也没不服气,人家跪得挺利索的。(小声) …… 193l:外网感觉很不服气,之前打架都说霍少一穿七,杀穿亚非拉,你们几家老祖宗绑起来不够我们一家磨刀的。 然后现在他们开始反扑,说不就是有神女吗,给我一个神女斟酒止天灾,使死人重返人间,我们老祖宗也能一穿七,也能打穿三大洲,圈海为内湖。 无法反驳是无法反驳,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得到神女的宠爱其实也是一种天赋呢。 199l:那太不服气了,之前我们一直说祖上流传下来的书籍收拾收拾能把他们连人带房子都给埋了。 然后他们现在拿着董仲舒的採访片段,就董仲舒说,见到神女,始知道什么是书,于是灵光一闪,得到天授,有了耗费低廉且好用的造纸术。 外网简直发疯了,说这太不公平了,武力开挂就算了,怎么文化还带开挂的,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贴心的妈妈式神女? 203l:还有窦婴那个片段流传的也很广,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我不曾有幸见到仓颉的真面目,却见到神女降世之后带来的良种。 甘蔗是神女带来的,众所周知那一大堆糖制品的起源就是甘蔗,而糖意味着什么我就不细说了,歷史书上足足留了一整页介绍这个,感觉大家上过学的都懂。 红薯是神女带来的,这个也不多说了,其实跟后来比起来,红薯刚出来的时候也就一般,是后来铁制农具大范围出现,精耕细作的程度提上去了。 然后大家才震撼的发现红薯这东西的产量怎么还能继续爆炸的? 仓库直接堆满,刘彻连续征战几十年无压力。 至于铁制农具为什么大规模出现大家懂的都懂,毕竟刘彻有个称号就是铁皇帝,问就是神女的赐福。 对,没错,这就是传说中战略级别的赐福!(大声) 209l:这,刘彻不叫一声妈很难收场。 213l:外网一片鬼哭狼嚎,说这太不公平了,神女同时代表知识文化技术和武力,多边形无死角战士,刘彻他何德何能!(嫉妒到眼睛红红) 217l:贴一段东方朔接受採访的连结。划重点,现代建筑学的起源,水泥,也是神授而来,没有神女大家都还在住山洞住草房子住窑洞,窗明几净那就永远是个神话! 219l:(模仿外网友人)凭什么,刘彻你小子,踩了这么大一坨狗屎,怎么敢的啊你!!(吐白沫) 221l:对,就这么吹,多吹点,我爱听!我们神女就是这么了不起,羡慕吧,中文六级过了吗?(露出那样的笑容) 226l:我方承诺不主动使用战略级神女(大声) 229l:除非神女主动赐福(更大声) 231l:今天的外网是柠檬味的,太酸了吧(嫌弃) 237l:就虽然我们现在说这些像是开玩笑一样,但外网真的爆炸了。 水泥,造纸术,红薯,甘蔗,铁器,这谁不迷煳啊!外网到处都在流口水,我感觉我快要被淹死了。 241l:就其实不止外网,我们自己内部也挺爆炸的,刘备上节目的时候那叫一个唏嘘,三句话cue八次神女,就差直接对着刘彻说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召唤神女了。 244l: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还真有人把这话说出来了,李世民就直接问了,说我也愿意祭祀神女,请问我们大唐的香火要怎样才能上达到神女身前? 然后刘邦直接抢答说这玩意儿其实主要靠命。笑死,台上至少一半皇帝脸绿了吧,感觉刘邦距离被群殴就差那么一点。 249l:所以那个传闻其实是真的了? 254l:难道是那个…… 259l:就是那个啊,歷朝歷代都有皇帝表面上不信神女不传神女,其实歷朝歷代大家都偷偷在供奉神女,各种祭祀五花八门,只是神女没有回应罢了。 267l: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大家都知道外网为了召唤他们老祖宗弄得鸡飞狗跳的,到现在都没召唤出来几个。 我们这边一召唤一个准,马上採访时候准备的话筒都不够分了,会不会就是因为我们有神女復甦呢。 277l:何必遮遮掩掩,大可直说,那些皇帝名臣根本就是追着神女过来的呗! 281l:之前那谁说我在神女面前太舔狗了,我直接笑出来了。 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当神女的舔狗有多卷!不敢要跟同时代人一起卷,还有千年百年前的老祖宗被召唤出来之后主动加入进来卷! 288l:好像是说对神女的第三次祭祀要开始了,在场的席位有限。就,别打起来吧?感觉刘邦跟李世民随时会打起来。 第290页 291l:楼上怎么说话呢,那叫热闹,喜庆,喜不自禁!再说了,打起来就打起来呗,给神女助助兴,顺便也让大家快乐一下(小声) 第130章 白泽03 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角度, 林久原本稍一低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嬴政眼睛里的神色。 可是嬴政的睫毛太长了,而且浓密,直直地从眼睛里扑朔出来, 在眼睑下打落淡青的阴影。 他眼睛里的神色被掩藏在这淡青色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只能看见一层薄薄的水光,还有幽微的天光。 怎么说,是个有点弱气的, 会让人生出怜惜的情感的姿态。 有点像猫。 林久也确实像在摸猫一样摸他, 手指抵在他下巴上,指尖轻柔而缓慢地移动, 像是要找出来那绺打结的猫毛。 细微的震颤就从指尖传递出来。 那是声带在颤动。 嬴政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 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他趴在林久手心上,只是因为还想再看见那只兽。 他还在试图发出声音,所以声带一直震颤不休,他还有很多很多要说的话。 林久隔着咽喉抚摸他的声带, 他也意识到了林久在抚摸他的声带。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女君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见到女君, 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因为女君原本就是我,女君理所当然懂得我全部的心意。 但嬴政没有任何要收敛的意思, 毫不在意地把声带的震动, 通过紧贴在一起的皮肉,传递到林久手心里。 就像是一颗心脏在林久手心跳动, 秦王嬴政把他炽烈直白的野心放在女君的手心里。 是, 他觉得还不足够,林久也明白他觉得还不足够。 仓颉作书, 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仓颉篇全文二十章,洋洋洒洒三千字,这区区两句话怎么可能够。 暂时发不出声音没关系,舌头上、嘴唇上、喉咙里,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总有癒合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他要对着那只兽念完仓颉篇全文,让这二十章三千字化为整个世界的呓语,在全天下反覆而无穷地迴响。 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人与非人,天下能言者,开口说我秦音。 看见了我这样的决心,女君你还满意吗? 正因为我就是你,所以我懂得你,就像是你懂得我一样。 倘若没有这样的决心,现在我的声带应该已经被你从喉咙里扯出来了。 四面鸦雀无声。 林久在嬴政下巴上託了一把,嬴政顺势抓着她的手臂站起来。 李斯视线乱瞟,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道眼前这一幕该不该看。 所以他没看见嬴政一边擦嘴唇上流出来的血,一边用一种深情到毛骨悚然的视线看着林久。 很喜欢,喜欢这个游戏。很期待——期待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今天是咽喉,是声带,下一次又是什么? 倘若我畏惧不前,尽管用你的手指把我撕碎。但如果我赢了,就给我奖励,天下说秦语这个等级的奖励! —— 韩国的战事,到此就告一段落。 后续无非是和赵国谈判,和楚国谈判,和魏国、燕国、齐国谈判。 秦国忽然暴起,攻伐韩国,为何不宣而战,又为何没有知会临近的诸国。 韩国这么一块肥肉,被秦国一口吞进肚子里,周围的邻居们又能从中分到多少汤水。 无非是间客、说客们嘴皮子上的活。 细究起来繁琐到头疼,但难度和重要性约等于无。 七国,啊不,如今已经是六国了。 六国之中唯二真正在意这件事的就是同时临近韩国又临近秦国的魏国与楚国。 可在嬴政灭韩时,这两国并没有趁乱出兵,这样的态度,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至于韩国的意见。 如今六国之中,哪里还有韩国? —— 诸子百家中的门人在六国之中来来往往,西边的秦国被这一场灭韩之战推上了风口浪尖。 说起秦,就像是在说起一头残暴的漆黑怪兽,那位年仅十三岁的秦王,则是盘踞在怪兽头顶的另一头漆黑怪兽。 在这些言论如同风暴一般席捲六国之际,怪兽本兽嬴政在咸阳宫念仓颉篇。 同时在备战。 赵国还在为了韩国倒下之后留下的那点肉渣吵嚷不休,殊不知嬴政的视线已经盯在了他身上。 风雨欲来,但毕竟还没来,总的来说,咸阳宫中的日子算得上平静。 有一天,有人为嬴政献上了一盘荔枝。 自从韩国被整个抹掉之后,与六国之中那些离谱的流言相併行的是,嬴政在秦国的威望得到了一个爆炸式的上涨。 具体表现在为他献上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多了起来,今天这盘荔枝就是其中之一。 荔枝很好看,圆而深红的果皮,在帝流浆点亮的炽烈灯光下,像是一种深红色的玉石。 但嬴政盯着那盘荔枝,心不在焉,兴趣平平。 这不太对,他应该是那种对未知永远保持旺盛好奇心的人,什么东西都想抓在手心里。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漂泊无依,朝不保夕,所以长大之后有了这样的坏习惯。 嬴政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赵国有位先君小时候喜爱玉石,但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得到,继位之后疯狂收敛天下的玉石,甚至可以为一块美玉而割让城池。 第291页 现在他面对荔枝而兴趣平平,就像是赵国那位先君,忽然就对美玉弃若敝履。 很怪,但要说理由,也不是找不到。 嬴政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仓颉篇,还是仓颉篇,今天该念的仓颉篇还没有念完。 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喉咙和舌头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兴奋,想到这件事情就兴奋到浑身颤慄,那些已经癒合的伤口兴奋到要重新裂开。 所以,这就是理由,从前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抓在手里,恰恰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值得抓在手里的东西。 而现在终于找到了,何其有幸啊,嬴政都要开始嫉恨那位赵国的先君了,他就像是生下来就知道此生要钟情美玉。 而嬴政挣扎了一生一世,在第二世开启之后,才得以见到自己应当追逐的那块玉石。 忍不住又要往旁边看一眼了,唯独这种冲动无法忍耐。 好在也没必要忍耐,嬴政顺应心意往身边看了一眼,女君就坐在他身边,咫尺的距离。 在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露出来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脸。 嬴政其实不太会笑,两生两世的记忆里都找不到多少关于「笑」的痕迹,他自己不笑,也不太在意别人笑不笑。 但在那天之后,只要意识到「女君还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一件值得笑出来的事情了。 李斯说话的声音顿了一下,那种熟悉的茫然又来了,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虽然王上好像之前也没怎么听他回报的东西。 太奇怪了,李斯在心里想。 从在韩国的新郑宫中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王上忽然就变得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丝毫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了。 李斯直觉他变得更冷漠了,但他此时的眼神,分明又很炽热。 这些天来总是如此,总是在用这样炽热的眼神看向女君。 女君身上那条新的衣裙,似乎并不是咸阳宫中织室的手艺,其上坠着的红色铃铛,李斯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可那白色的底衬,看久了竟然显露出一种长出毛髮的错觉…… 李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嬴政并没有在意李斯怪异的举动,他还在看林久。 而林久在看那盘荔枝,眼神专注,视线很久都不移开。 这是,想要的意思吗?还没有见她对任何东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嬴政犹豫了一下,取出一枚荔枝,很仔细地剥掉果皮,托在手心里递到林久面前。 林久稍微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嬴政被这一眼恍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观感,就像是从昏暗的宫室中走出去,迎面而来第一道明亮的天光。 等他回过神来,手心那团莹润的果肉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还沾着汁液的半片果壳,像一枚方才孵化不久的卵。 在他手边,林久正把那枚荔枝举起来,对着光看。 帝流浆燃烧时发出来的光亮如同刀剑一般,由上而下噼开整座宫室。 粘稠的汁液粘在她手指上,指尖的颜色,比那团莹润的果肉还更像是软玉。 嬴政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低头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把整盘荔枝一枚一枚全部剥开,再重新放回盘子里,连带着盘子一起推到林久面前。 李斯看了看那盘荔枝,又看了看手上还剩下大半的卷宗,欲言又止。 系统替他问出来了,「你喜欢吃荔枝?」 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措辞,「荔枝?」 系统愣了足足三秒钟,「不是,你不认识这是荔枝,你没见过荔枝?」 林久没说话,好像是真的不认识。 系统沉默了。 一方面觉得很离谱。 另一方面又觉得,以林久之前种种经歷,她不认识好像也很正常。尽管荔枝只是一种普通水果,但林久好像还真没有过普通日子。 系统默默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林久之前说,汉武那一局她还没摸清楚规则,所以打得很拘谨。 应该也有刘彻的性格原因在内,时时刻刻都不忘记试探和窥伺。 那时候他也试图给林久吃东西,那些东西里面未尝没有林久感兴趣的。 但林久就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想要的心思。 嬴政就不会有这种问题,目前来看,只要满足他的欲求,他整个人就很好说话,而且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小事。 就在系统这样想的下一秒钟,提示音骤然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已触发,请在规定时限内达成【更衣入侍】目标,支线任务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第131章 白泽04 系统说, 「我对不起你。」 他安静地倒了下去,整只统已经燃尽,化为雪白的飞灰。 片刻之后, 系统鬼哭狼嚎地又站起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触发出来这种奇怪的东西啊!」 【更衣入侍】, 更衣是指更换衣物,也可以用来代指更换衣服的地方。入侍就更好理解了,是在其中侍奉的意思, 也可以用来代指侍奉的奴婢。 合在一起, 【更衣入侍】的意思就是侍奉嬴政换衣服。 就,系统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张了张嘴, 沉重道,「放弃吧,我支持你。」 林久诧异,「为什么要放弃,这不是送分题吗?」 第292页 系统沉默了。 其实他也觉得这是送分题, 但他不敢说。事实已经证明了,每次被他判断成送分题的任务, 后果都十分惨烈。 「那你要服侍嬴政换衣服的话,也不是不行。」系统勉强说。 换成刘彻的话他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但嬴政感觉不太会在意这种小事。 荔枝都剥了, 更衣入侍尽管奇怪了点,但感觉问题也不大。 应该问题不大……吧? 林久思考片刻, 「你是这样想的吗, 其实也不是不行。」 她很务实地说,「可是嬴政这种衣服我不会穿啊。」 「……」 系统哽住了, 万万没想到在解决了嬴政之后,衣服竟然成了阻碍。 有种大风大浪过去之后在米汤里翻船的郁闷感。 但他思索了一下,感觉很能理解。 嬴政的衣服里面,系统印象最深刻的是冕服。 这种衣服的繁琐程度就不必再多说了,此时衣着是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用来记录冕服的竹简就要用大车拉。 冠、冕、衣、裳、带、佩、环等,不但有特定的佩戴手段,而且有特定的佩戴顺序。 鬼知道这个任务的判定标准是什么,衣服穿错了会不会影响完成度。 顺着这个思路延伸下去,嬴政的衣服种类会不会同样也是任务的影响因素,选择简单一点的衣服会不会被扣完成度? 系统逐渐陷入沉思。 林久也在思索,「更衣入侍,更衣入侍……好像没有明确规定范围,只给嬴政一个人换衣服感觉很难拿到最高评价。」 系统眼前一黑,心说不但要服侍嬴政换衣服,还要服侍其他人吗? 他不得不开口阻止林久,「我觉得这不太行,你还记得你女君的人设吗?举个例子就是,如果现在你去给李斯换衣服,你会崩掉人设的。」 林久说,「不行,我必须去。」 系统直冒冷汗,「冷静,冷静,人设,人设。」 林久说,「我很冷静,是这样的,不止是李斯,还有白起,还有嬴成蟜,还有韩国那些人……」 她自言自语,「时机还是不太对,不知道这些人够不够。没关系,可以弥补。」 系统越听越惊恐,「怎么还有韩国人?这是要六国巡迴脱衣服吗?」 就算把人设的问题抛开不谈,这个是可以做到的吗? 林久说,「你怎么知道我准备把六国都囊括进来的?你懂我。」 系统:不你误会了,我不太懂。 林久把手中的荔枝放到盘子里。 系统惊恐地睁大眼睛。 林久扯了扯嬴政的袖子。 李斯再一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林久蘸着荔枝的汁液,在书案上写写画画。 系统看着看着,突然如遭雷击。 「简笔画?军装?这是在干什么?」 嬴政看了一会儿,起初他也不理解。 系统觉得不理解是正常的。 片刻之后他好像懂了。 系统:不是,你懂什么了? 他招手示意李斯上前。 系统:……算了毁灭吧。 合格的打工人李斯顺从而疑惑地上前。 嬴政看了林久一眼,向李斯说,「女君觉得旧有的衣裳繁琐不堪,希望改革衣制,便从军中开始。」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人称代词之后,弃掉寡人二字,「——从我开始。」 系统诧异地张大嘴。 李斯诧异地张大嘴。 片刻之后,李斯收拾好心情,把嘴里一系列「为什么衣服也要我管」,「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既然是女君的吩咐」,一併咽下去。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沉凝起来,取出记事的牙芴,其中细緻地把桌案上荔枝汁液涂画出来的线条,一一记录下来。 他有点理解女君的深意了。 女君画了一副很抽象的画,但李斯凭藉精准的眼力,和一些察言观色的小技巧,辨认出来这是衣裳的一种。 这样的场合,在场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身份,三个条件加在一起。 决定了出现在这里的,显然不会是什么随便画出来的无关紧要的涂鸦。 有深意,要往深里想。 李斯眉头一皱,须臾之间,想明白了。 王上此次灭韩,军功武威一时风头无量。 这种时候改革衣制,是要加深王上留在军中的痕迹,变相加深对军。队的掌控程度。 李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这一行为实在是高妙而又霸气。 颂我名号,服我衣裳,使我威仪,为军中念念不忘。 的确是王上行事的风格,是女君行事的风格啊。 王上从中能够得到的好处自然不必多说,作为具体执行人的李斯,可以捞到的油水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威望! 可以使他迅速在秦国朝政中生根发芽的威望。 这样的信任,这样的重用! 李斯眼角依稀泛出泪花,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谨受命,不敢辞。」 系统:「……」 陷入沉思。 心情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竟然微妙地理解了林久的思路。 既然要求更衣入侍,又想要打出最好的完成度,那只给嬴政一个人换衣服,格局就太小了。 第293页 干脆做到极致,给天下人都换一次衣服! 这样【更衣】就有了。 至于【入侍】。 女君亲手画了新衣服的设计图,免费的,不收钱,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侍奉吗! 就像嬴政可以自称是大秦帝国的奴隶一样,女君这样做当然也就等同于是【更衣入侍】啊。 系统有点理解林久的思路了,并郑重在工作日志上记录下来今天的感悟: 杀一人是囚犯,杀十万人是将军。 给一个人换衣服的是奴婢,给十万个人换衣服的就是女君。 逻辑自洽,非常完美。 接下来李斯就一直在忙碌这件事,在织室和军中来来去去,首先从裁定衣裳的版型开始。 毕竟林久画的那个图确实是有点太抽象了,只能做个模煳的参考,真正需要完善的细节还有很多。 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李斯不会指责女君,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从图中看不出来女君到底是画了个什么,那就多画几张图纸,一齐递上去,问女君这其中哪一个,最符合您的心意。 厚厚一叠图纸递上来的时候,系统狠狠地沉默了。 肩章,腰线,绶带。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那么像后世的军装呢,还是那种笔挺板正威严又华丽的军礼服。 军装,机甲,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魔幻了。 系统恍惚了。 林久没太在意系统的恍惚,翻了翻图纸,把其中一张留下来,其余都堆到另一边。 这样就算是做出了选择。 下一刻,系统提示音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更衣入侍】已完成,完成度ssr。」 「任务奖励【xx】已发放。」 「【xx】发放完毕。」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勐吸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偏差,但是结果是好的,殊途同归,问题不大。 然后系统随意看了一眼任务奖励【xx】。 这次任务奖励很奇怪,他分辨出来读音,但是并不能确定是哪两个字,那个字组非常陌生,陌生到似乎是这个时代不该存在的东西。 是什么,这么神秘—— 系统勐然沉默了。 林久轻声说,「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她没耽误时间,直接选中了这个新拿到的奖励。 【淘宝】。 系统虚弱的说,「为什么是淘宝……」 怪不得他没有分辨出来那两个字,正常人在春秋战国也不会想到淘宝吧?这东西已经强大到可以突破空间壁障了吗? 林久说,「这不是正合适吗?」 此时已经是深夜,月光朗照八方。 【淘宝】两个字化为光屑四散纷飞,林久眼前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橙色的面板。 她熟练的下拉,点击,浏览界面,然后点进一个店铺,浏览一圈之后点进对话界面,「您好,可以定制吗?」 顶着默认头像的客服萌萌的说,「您好,可以的哦亲亲。」 林久思索片刻,把图纸发过去,敲定了面料、尺寸、数量,最后标註了「加急」两个字。 对面很快发过来报价。 系统看傻了,如梦似幻道,「你在淘宝上给嬴政买军装?怎么付款?你有钱吗?」 好问题,林久当然不可能有钱。 但是既然这个奖励出现了,那就说明她一定有办法能搞到钱。 「没钱。」林久说。 系统露出牙疼的表情。 「但是可以想办法搞到钱,」林久淡然的说,「这可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 然后系统眼睁睁看着她一通操作,开了一家淘宝店。 第132章 白泽05 店名就简单粗暴叫做【咸阳宫】。 神他妈的咸阳宫。 系统被口水呛到, 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她现在待着的地方可是咸阳宫,随便一个东西拿到「淘宝」的时代都价值连城。 更遑论灭韩不久, 韩国宗室珍藏的珠宝,尽入嬴政手中。 但是这东西真的能放到淘宝上卖吗? 系统已经凌乱了, 「有人会在淘宝上买古董吗?」 林久说,「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在淘宝上卖古董?」 系统很想问你在秦朝不卖古董卖什么啊?林久已经用事实给了他答案,她在商品品类那一栏上, 重重的打上了黄金两个字。 ……对啊, 黄金,这玩意的昂贵贯穿古今, 就算不是古董也足够值钱。 但是咸阳宫中哪里来的黄金, 不会是要…… 系统瞪大了眼睛,「镂空玄鸟纹金饰片,这不会是某一代嫁入秦国宗师的周王室公主留下来的东西吧?」 「错金虎型席镇,虽然上面黄金不多,但是这东西卖99是不是有点便宜了……」 「金带钩, 这个是不是前几天还被嬴政戴在冕服上?」 林久轻描淡写,「没事的, 以后他就用不到了。」边说边毫不手软的把东西挂上了淘宝。 系统手足无措,感觉不太好, 但是又找不到阻止的理由。突然看见一样东西, 顿时声音都嘶哑了,「住手啊啊啊, 那个绝对不行, 那是嬴政的虎符!」 「就算要卖一定要定价99吗!怎么能比那几个金坨子还便宜啊?!」 可喜可贺,在卖掉嬴政的错金虎符之前, 林久的淘宝店赚够了订制军装的钱。 第294页 —— 第二天,天还没亮起来,李斯睏倦地从床上爬起来。 嬴政一句要给军中换装,李斯险些把腿跑断,昨天终于把图纸交了上去等待女君裁定。 但也不能放松,还有衣料,织造,以及方方面面各种琐事。 李斯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了。 此时天色仍然黑沉,李斯也还没意识到,他将要遭遇一件多大的惊喜。 —— 喜是咸阳城中一名小吏,从祖上继承了这个位置,每天勤勤恳恳做事。 最大的心愿是攒点钱去乡下买几亩地,留给没能继承小吏位置的兄弟们娶妻生子。 其实咸阳城外的田地是最好的,兄弟们在城外种地,时不时还能进城来侍奉老母。 可咸阳城外的田地不是喜能够染指的,那是公卿权贵们的后院。 秦国传承这么多年,从雍城迁都到咸阳又有许多年,城外那些田地就像是一张大饼一样,早就被切分殆尽了。 到如今寻常的官员也难以从中分得一分半点,由此也可见,能够从中分得一分半点的,必然是权贵中的权贵,贵不可言之人。 喜如今侍奉的上官名叫李斯,便是这样一位权贵。 这是喜从同僚口中听来的,说这位李斯大人乃是当今秦王面前的红人,被秦王倚为肱骨。 换作从前这身份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举世皆知当今秦王只有十三岁,朝堂上的政令大半出自丞相吕不韦之手。 可从韩国被灭之后局势就不同了。 秦重武德,从商君变法之后,更是尤为看重军功和武威。 黔首尚且可以凭藉军功封侯,秦王得到军功之后,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声威霎时振起。 秦国不许议论朝政,更不许臣属议论上官。 但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从前文信侯吕不韦的位置,仿佛忽然之间,就被十三岁的王上收回到手里了。 因此李斯大人便也随之水涨船高,隐约还听说王上属意他做丞相。 当然这些都是不敢乱说的,在秦国,喜这样的小吏是没有谈论李斯大人和王上的资格的。 律令如此,喜一向服从得也很好,但心里难免还是有疑惑,不明白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做自己的上官。 这也不是什么实权职位,不过是在少府之中,负责管理麻布和麻绳的小地方。 据说李斯大人近来负责做衣裳,可那也该去找管理桑麻的地方吧,难道贵人也穿麻布的衣裳吗? 思绪万千,喜表面上还是一副沉默笨拙的模样,如同往常一般,早早来到官署,先验看昨夜锁死的仓室。 这是堆放麻布和麻绳的地方,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出过问题,一是没有贼敢在少府的地盘动手脚,二是贼既然都走到少府了,何苦对不值钱的麻布和麻绳动手呢。 是以喜也只是打算像往常一样随意看了一样—— 喜随意的视线凝固了。 从来没出过问题的仓室,此时正门大敞,巨大的铜锁可怜地挂在门环上,在喜的视线中,晃了晃,又晃了晃,怦然落地,惊起一片土灰。 那一瞬间,喜恍然觉得,掉在地上的不是锁,而是他的心脏。 依照秦律…… 喜深吸一口气,迈着自以为稳健,实则七扭八拐的脚步,不再想依照秦律,仓室被盗,如他这样的小吏应当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而是竭力撑着尽管还没碎,但也已经相差不远的心脏,往仓室内看了一眼。 然后喜的视线再一次凝固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盗得空空如也的准备了,所期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完好无损,兴许那贼看见其中只有麻布,觉得不值钱,因此懒得动手呢。 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仓室中并没有空空如也,恰恰相反,其中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一只老鼠都不能再塞进去。 全是布料,上好的流淌着丝光的布料,比李斯大人身上穿着的丝袍看起来还要更厚重富丽。 不,不对。 喜很快意识到自己看错了。 那不是布料,那是成衣,堆满了一整个仓室的,挤得连老鼠都不能再过去的,满满当当的成衣! 随着帝流浆和铁甲的问世,机关术得到了一个爆炸式的发展,用来缫丝和织布的机关人偶随之应运而生。 喜还记得村子里的老人总是以带着唏嘘的语气说从前布料有多么的匮乏。 有时候一家人中就只有一套像样的衣裳,谁要出门就由谁穿上,回来之后立刻脱下来,因为担心穿在身上的时间太久,会碰掉衣上的一缕麻丝。 喜没有经歷过那样的时代,他家境说不上富贵,但每年年节上,差不多也都能有一身新衣裳穿。 可见布料不再像从前那样贵重而罕见了,但也绝不是什么轻贱的东西。 更遑论成衣。 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成衣堆叠在一起,还是这么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咸阳宫中的王上,恐怕都没有这么多衣裳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以勇勐而闻名的秦军,有时出征之际,有些士卒身上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战袍也没有。 倘若这些衣服能够穿在士卒的身上—— 喜忽然愣在了原地。 他意识到这些衣裳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了。 第295页 这么多的衣裳,就连咸阳宫中的王上也穿不尽,但军中的士卒可以穿尽。 岂曰无衣。秦军之中,有人甚至还没有一件像样的战袍。 李斯大人,言辞之间,隐约谈及王上有意为军中改换衣制。 这零零散散的线索拼凑在一起,逐渐组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喜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道,「大人!」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大人快来看啊! —— 一刻钟之后,李斯一脸严肃的出现在了仓室之外。 再一刻钟之后,李斯匆匆入咸阳宫觐见。 第三个一刻钟之后,持着秦王手谕的军队轰隆隆地开了过来。 —— 喜举着手站在距离仓室约有十步的地方。 在他身边围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喜脑子里是懵然的。 他大概知道自己摊上了事,从看到锁掉在地上时就知道了,但实在没料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怎么军队都被叫过来了? 这是魏武卒兵临咸阳了吗?不久之前先王驾崩那一夜,咸阳宫中恐怕也不见得有如此森严的守卫吧! 情不自禁地,喜咽了一口吐沫,喉结上下滑动,同时出于人体的本能,他双脚在地上稍微挪动了一下。 金属铿锵声立刻响起,喜立刻睁大了原本微微眯缝着的双眼,见到面前一位做军官打扮的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闪着锋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咽喉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喜瞬间清醒过来,把手更高地举起来,双脚不敢再有丝毫的移动。 年轻的军官以剑抵着他的咽喉,片刻之后方才放开,而后有人过来,低声和这位军官商议了几句。 片刻之后,喜身后多了一具持剑的铁甲,在站位和姿势上刻意做了调整,确保能在喜试图奔逃的第一时间,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 喜有点不明白,对待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吏,有必要用到如此郑重的阵势吗? 他再度回忆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没搞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隐约觉得大约是那些衣物惹的祸,可他也没动那些衣物啊? 事实上,没人敢动那些衣裳,只有李斯之前想着要应对王上的问询,于是壮着胆子进去拿了一条衣裳出来。 喜眼睁睁看着这位权贵中的权贵,举着那衣裳时,手抖得像是家里的太爷爷一样。 为什么对着一件衣裳,竟然畏惧如同勐虎?喜还是不太懂。 倘若李斯能够知道他的念头,那李斯会郑重地纠正他。 不是畏惧如同勐虎,比那还要更高一点,是畏惧如同神鬼! 喜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李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约莫是与女君相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见识过女君的神异,后来在韩国的新郑宫中,更是见过王上在她面前,仿若被摄魂一般的表现。 还有更多一些,在韩国那件事之后,李斯眼看着王上一天一天变得怪异。 以及一件李斯不愿多想的事,雍都那一场祭祀上他似乎隐约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从前只在画像上见过的,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人。 第133章 白泽06 女君和王上之间的对话并不避讳他, 有时候他拿着卷宗前去觐见,说着说着王上的眼神就变了…… 更有一次他看见王上伏在女君膝上,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裂开了, 李斯疑心他的喉咙也裂开了……血一直流到女君的膝上,可他像是浑然不觉一般, 仍然竭尽全力地,喃喃自语。 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呓语,越来越多的迴响在脑子里, 依稀是王上的声音, 似乎还掺杂了女君的声音,可每当凝神去听, 却又只是一片寂静了。 这种种神异之事加在一起, 实在不能视而不见了,李斯鼓起勇气稍微探听了女君的消息,然后他发现没有。 不是没有异常,而是更彻底的……根本就没有关于女君的消息。 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李斯问到咸阳宫中年纪大些的侍女, 她眼神茫然了一下,片刻之后隐晦地透露出一些关于女君和王上的消息。 ——可那全都是李斯见过的事情, 就好像在他见到女君之前,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个东西。 诡异, 诡异到了极点。 更诡异的是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如果你和身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那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你疯了? 从接了这桩差事开始, 李斯就在竭力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是他扬名的好机会不假, 可是任何东西,但凡牵扯到女君, 就总是容易叫人心里生出不安。 从前那些引以为傲的学识和才名全都不管用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陌生到……兴许是神鬼的领域。 其实之前总还只是猜测,毕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今天这些成衣莫名其妙的出现,为李斯的猜测提供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佐证。 他比喜那种小吏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昨天他方才递上了图纸,怎么那些衣服偏偏就选在今天出现? 怎么偏偏就和图纸长得一模一样?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296页 他是个聪明人,听说过许多凡人寻仙的故事,牢记得那些故事的结局。 在那些故事里,凡人总是没有好下场,从无例外。 李斯深吸一口气,把腰背挺得更板正了一些,目不斜视。 此时他正坐在秦王寝宫的偏殿之中,侍奉的内侍说秦王已经醒来,但醒来之后总要更衣洗漱。 鑑于秦王的身份,这一过程肉眼可见会拉得漫长无比。 李斯别无他法,只好等待。 他没等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李斯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向外张望—— 女君走了进来。 李斯伸长了的脖子立刻缩了回去,恨不得背后立刻长出来个龟壳,好把头脸一起缩进壳里。 女君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坐下来了,她也不说话,也不做出任何举动,仿佛对李斯不感兴趣。 接下来李斯始终目不斜视,视线规矩的不得了……他不得不规矩,只怕视线稍有偏转,就对上女君的视线,沾染上女君身上未知的噩运。 手心里渐渐生出冷汗,李斯逐渐克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又有脚步声响起,听得出来这次是很多人的脚步声。 李斯如蒙大赦抬起头,恰好对上嬴政看过来的视线。 一眼之下便忍不住胆战心惊。 十三岁的秦王穿着最盛大的冕服,玄衣纁裳,如同要赴一场隆重的盛宴。 他站着,定定的看着李斯,有垂毓遮挡,李斯难以看清楚他的神色,但仍然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来,流露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李斯手心里的冷汗更多了,手指湿滑,几乎不能捏紧。 这身装扮,还有这个表情,无不意味着一件事。 他来到这里,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王上已经清楚了他的来意,甚至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更清楚明白。 没有任何想像中的问答,王上只向他说了两个字,「带路。」 那一瞬间李斯极力克制住了转头看向女君的冲动。 一路上他一直压抑着克制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斯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 他不可自抑的开始胡思乱想一些东西,想到这些衣服是怎么来的,那么厚实的面料和那么柔滑的触感,摸上去就像是触摸到了夜色本身。 「主君。」留守在仓室前的小吏向他行礼。 他如梦方醒,茫然地看着身前嬴政的背影,看着他久久地面向仓室而立,不发出丝毫声音。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短暂而又长久的一瞬间,嬴政心中所想。 没有人敢于将视线直白的放在王上身上,更不敢长久地注视着王上,于是也就没有人看到,王上转过身之后,第一眼看向的是女君。 有垂毓的遮挡,他看不清楚女君的神色,女君或许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这都不要紧。 他知道女君能读出他的心意,就像他也已经解读出女君的心意。 我已经看到了你的馈赠,现在换你来提要求,你可以开始向我要求祭品了。 但林久只是静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嬴政笑了一下,这种时候实在不应该笑,但又实在忍不住。 太高兴了,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沉迷过哪一个游戏。 你就是我,不妨来猜我的心意。我就是你,于是我猜到了你的心意。 又一次的,他猜到了女君的心意。 于是嬴政站着,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解开腰带,解开玄衣纁裳,最后把冕冠也扯下来,迳自丢在地上。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王上撕扯掉身上的冕服,就像是撕扯掉一层长在身上的皮肉。 千军阵前,肃然无声,十二章纹委落尘灰。 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张开手臂,现在他只穿着轻软的素纱中单,衣料薄而苍白,肤色比衣料更单薄苍白。 浑身上下,只有眉目浓黑,鲜明得像寂静中忽然惊起的一声弦音。 赵高抖了一下。 他母亲是秦宫中的女奴,他生下来在新政宫,后来随着秦王一起迁移到咸阳宫,在宫中做杂役。 再后来老秦王死了,换了新秦王。 再后来公子政归国,他从杂役成为公子政身边的内侍。 再后来新秦王也死了,公子政继位,成为秦王政。 七国之中,唯一的秦王。 有时候赵高也看不清楚王上在想什么,总觉得王上深黑的眉目中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归根结底,那时的王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时至今日赵高还是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一觉睡醒,又似乎只是在一次眨眼,一次低头之间。 等到视线重新清晰,头重新抬起来,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可是赵高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动。 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小心翼翼,有时候赵高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感到畏惧。 是因为王上,还是因为女君。 有风从赵高耳边掠过,惊动了他混乱的思绪。 重兵阵列,武安君白起亲自坐镇中军,除了微渺的风,没有什么东西能穿透到这里。 赵高在风中迈开脚步,他亲自从仓室中挑选出那套放在最显眼处的衣裳,将之在风中展开。 第297页 其实他也不太敢碰这种来歷不明的东西,可王上正看着他,女君也正看着他。 赵高不敢再多做思考了,他端出此生之中最严谨端肃的神色,快速地扫视这衣裳的每一个细节。 他拿出了此生再也不会有过的聪明才智,思维闪动之快,脑浆几乎都在发烫,只为了琢磨这衣裳奇特的形制要如何穿在人的身上。 那个做女奴的母亲在赵高印象里很淡,来到咸阳宫之后不久她就死掉了,赵高只依稀还记得她模煳的眉眼。 但这时候一些记忆忽然无比鲜明地涌上来了,赵高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偷偷教他怎么捧起重物,而不至于摇晃。 那或许是那个女人此生所掌握最珍贵的技巧了,她把这东西郑重地教给赵高,所以赵高奇蹟般地领会了其中的每一个诀窍。 即便是在此时,他捧着这件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衣物,手指也始终稳定,没有颤抖。 时间重新又流动起来。 王上说,「为我着衣。」 赵高便走上前,一一为他穿戴上新的衣裳。 衣料挺括如同盔甲,可摸起来又柔软得不可思议,表面是绸缎一般的触感,可是比绸缎还更细腻温润,像是从活物身上扒下来的皮。 完全是陌生的形制,不像是如今的冕服一般,竭力把所有衣料都堆在人身上,堆出来虚假的高大和伟岸。 这种衣裳每一根线条都贴合人体的曲线,腰带并不松松地坠在袍上,也没有很多累赘的金玉作为装饰,只是简洁地一根线条,紧束在腰际。 赵高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他会懂得这种衣服的穿法,全程他都处于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之中,仿佛清醒理智,又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扣子一枚一枚的扣起来,领子立起来,履换成靴。 最终嬴政穿着这样一身军装站在万军阵前。 赵高转到他身后为他束起一直披散到大腿的长髮,他的脸清晰的露出来,秀美到还带着点稚气的一张小孩子的脸,脱下了秦国歷代先君穿过的冕服,换上了崭新的衣裳。 没有人说话。 嬴政凝视着身前一具铁甲光可鑑人的胸甲,似乎是在打量自己的新形象。 系统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嬴政根本就没在看自己的影子,他不在乎这件衣服长什么样子,对他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盯着那块镜子一般的胸甲看,只是在隔着镜子看林久的眼睛。 他第一个穿上这样来歷不明的衣物。 他又一次将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给了女君。 第134章 白泽07 对于喜来说,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今天之前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吏,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攒下两亩田地,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被铁甲手中那把长剑指住喉咙的时候, 喜不太懂李斯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看管起来。 即便不相信他对秦国的忠诚,也至少要相信他的平庸无能吧?难道他这样的人, 能掀起主君大人也为之头痛的风浪吗? 军队来到的时候,喜不太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 到最后王上驾临的时候, 喜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然他这样的小吏,怎么能有面见王上的资格。 再到最后, 王上驾临而无人行礼, 所有人都肃然而立,那把持在铁甲手中的剑,依然纹丝不动指住喜的咽喉。 喜干脆连脑子也放弃了,全当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野草。 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样的阵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秦国阶级之间壁垒森严, 下级见到下级要行庄重的礼节。 但只有在一个场合例外,只有一个规则能够压过商君当年亲自定下的律法。 秦重武德。 唯独在武德压倒礼制的时刻, 秦人不需要遵从阶级之间的差异。 从来便是如此,秦国军队远征之前, 站在参政大殿之前的演武场上时, 从来不必要向秦国歷代先君行礼。 此时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前面的是秦国的将领, 后面的是秦国的士卒, 他们面见秦王而不拜,是因为他们正在准备一场征战。 喜茫然四顾, 可是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他甚至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哪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一般。 王上撕扯冕服的时候喜已经愣住了。 像他这样的小吏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王上的面孔,甚至弄不明白先王上与当今王上的分别。 对于喜,乃至绝大多数秦国小吏来说,从庄公襄公到孝公,王上就是这身冕服。 喜也说不上来这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有变故要发生,可似乎又是从王上破韩之后,这变故就已经在发生了。 公卿贵胄,王上和将军之间的变故。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有些过于遥远了,最后喜只是茫然地看着王上换上新衣。 那种形制古怪的衣物,穿在王上身上,竟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合适。 冕服的底层逻辑是叠加厚重的衣物,把单薄的身形填充成魁梧的模样,以体积形成威慑,又在这一基础上,增加繁复的装饰,以勾勒威严的气度。 而军装与之截然相反,立领、束腰、衣料硬挺、版型挺拔,每一寸裁剪都精妙至极,每一道线条都是为了更贴合身形。 第298页 这种衣服穿在身上,让人一下子就变得瘦长起来。 像是在原本就浓重的轮廓上,又下重笔描了一遍,让人看起来更深邃也更冷厉,骤然望过去,竟然像是看见了凝固在夜色浓处的一道刀光,割得人眼瞳生疼。 片刻的沉寂。 场面忽然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了。 李斯拿着册子亲自安排士卒换装的事宜,赵高领着嬴政带过来的侍从,从仓室中把成捆的衣物搬出来,一一发放到每个士卒手中。 交接衣物的同时,李斯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平静地回看他,很快又错身而过,重新忙碌起来手中的事情。 至少此时此刻,在揣测王上心意这方面,这两人旗鼓相当。 喜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的小细节,以他的出身,根本不能察觉到这样的暗流。 他的思路有点混乱……不如说今天一整天,他的思路就没冷静过。 火红的色彩,便在此时映入喜的眼帘。 起先喜以为那是一团火,那种红色轻易引动了刻在基因最深处的恐惧。 王上、李斯,还有军装,这些东西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一视同仁为更高等级的存在让路。 倘若不是还被一把剑指住咽喉,喜已经要惊跳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忍住晃动了一下。 剑刃的寒意几乎斫上他皮肉。 喜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那不是一团火,他看错了,那只是个女孩子,披着红色的衣裙。 可那也能算是红衣吗?简直像是一团流淌的血和火。 莫名其妙的,喜不敢看那女孩的脸,只是隐约觉得那大概是个年轻甚至年幼的女孩儿。 她就站在王上身边,一个近到可以被划分为「逾越」的位置。 但所有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就好像那原本就是她应该在的位置。 喜咀嚼着这个忽如其来的怪异认知,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脑子里每重复一遍,这个念头就更根深蒂固一点。 那确实就是属于她的位置,她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之前喜的眼睛里看不见她。 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上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孩儿,衣着服色也不像是妻妾或者公主。 这样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站在如此高位。 跟眼下这些忽如其来的衣物,何其相似。 喜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女孩火红的衣裾……王上……武安君…… 比喉咙上那把剑还更深邃的寒意缓慢淹没上来。 喜绝望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 最后这种绝望驱使他从小吏的位置上退下来,也披上了那样的军装。 后来喜从军上战场,取得军功而封侯。 他给家里的兄弟写信,其中提到一句,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女君裁夜为衣。 这件事情……原本并不是他所能够知道的,自从知道之后他也一直守口如瓶,就像是一只蚌默默守着软肉里的珍珠。 无数次战场厮杀,从来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只是终究没有忍住,在最信任的家人面前,在最柔软的家书里,克制的提了一笔。 准确来说,那只是他偷看到的一句只言片语。 事情要从第一次见到那些夜幕一样的衣服说起。 当时喜还是咸阳城中一介小吏,虽然贫贱但也安逸。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一生所见过最大的场面就在那一天了,秦王在他面前披上那种夜色一样深沉的衣裳。 似乎是因为看见了那个裙子颜色像火一样浓烈的女孩儿,那是喜平生仅见的艷丽色彩,灼烧得他眼睛发疼,脑子也发疼。 后来他去向主君禀告仓室的事情,喜一直记得当年那位主君的名字,李斯,后来这个名字和秦王嬴政一起传遍六国。 但那个时候他也还只是咸阳城中一位普通的贵人。 喜去见他的时候,并没有找见他的人影,腾出来给主君用的那间屋子里空空的。 莫名其妙的,喜脑子里又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一抹火红的长裙,那种炽热的色彩忽然就在他脑子里闪回……他记得当时这位主君大人恭敬的称唿那个女孩儿作「女君」。 在意识清醒过来之前,喜已经浑浑噩噩的踏入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风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天光半漏,窗格在桌案上隔出一道一道的阴影。 事后回想起来喜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胆子,但他就是那样鬼使神差的俯下身,看见主君摆在桌案上的手书。 那些文字跟仓室完全无关,没有记录任何公务,反而以缥缈的口吻描述了主君昨夜做的一个梦。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喜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些文字在眼前浮现,如蛇一般扭动着长尾,把他拉进那个绮丽又诡异的梦里。 梦里是故国的夜色,月光朗照八方。 红裙子的女孩儿伸手向天,天地于是响应她的意愿,无声无色的从天向地垂落下一条长河。 像黑夜一样漆黑,也像是黑夜一样寂静的一条长河。 不,那根本就不是河,那是一整个咸阳城的夜色。 这原本是没有形状的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喜曾经试图把手伸进夜色里,可是什么也抓不住,那点凉凉的夜风倏忽就从他手掌中流逝了。 第299页 但在女君手里,那些寂静的夜色就像是一匹长长的衣料一样,被她拽在手里。 月光星光交织着从天顶上照落下来,那匹长河一般的黑色衣料上不停有微光闪烁。 织造,裁剪,缝纫。 「见女君裁夜为衣。」 喜于是恍然大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那女孩儿究竟是什么人,不,那女孩儿根本就不是人。 于是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异状都可以得到解释了,凡人有凡人的衣服,鬼神自然有鬼神的衣服,裁夜作布,星月为织。 难怪一夜之间就有那么好的衣服堆满了空荡荡的仓室,原来不是人的衣服,而是女君带来的鬼神的衣服。 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了,大约是浑浑噩噩,如见了鬼一般。 那句话反反覆覆在他脑子里闪回。 「见女君裁夜为衣。」 这是主君在手记上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还没有写完,还有下文,但是喜已经不在意了。 这一刻他想起新王嬴政灭韩的功业,又想起王上在他面前披上女君带来的新衣服。 披上鬼神的衣服,是不是就能在战场上化身鬼神? 上一个统治过战场的鬼神,是长安君。 滔天功业,不朽的威名。 这样的念头,无论如何不能摈弃,就好像在看见那条红色的裙子的时候,命运就已经註定了。 最后喜也披上了那样的衣服,走上了战场,又在血雨腥风之后写下这样一封家书。 「我还记得当年女君裁夜为衣。」 披在身上的是故国那漫漫长夜化为的戎装。 在外征战的秦人请求得到庇护。 准许我安然无恙的带着军功返回家乡。 后来他果然平安的回到了家乡,带着多年积攒的军功,衣锦荣归。 再后来他死了,家里的兄弟把这封信当做陪葬品,放在他手边。 两千年之后有人挖出来他的墓,从已经皱缩不成样的竹简上解读出了这句话。 后世史学家对这句话进行了反覆的拆解和研读, 但最后这枚竹简只是被讳莫如深地封存了起来,连带着那些正确和错误的研究结果一起。 女君这个称谓,从那时候起成为禁忌。 —— 在雍都祭祀之后,嬴政曾经问女君,需要享用怎样的血食。 想吃楚国吗,还是赵国?至于韩国他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个诸侯国小到不足挂齿。 赵国则是大国,继承了曾经的霸主晋国最多的遗产,又出了赵武灵王这样的雄主,效仿胡人的骑射,建立起当时独一无二的骑射军队。 在这个世界线上,中原地带擅长人形铁甲的制造,而关外胡人擅长兽形铁甲的制造。 赵武灵王融合了胡人造甲的技艺,赵国的铁浮图往往长得奇形怪状,这种怪异的铁浮图不擅长辗转腾挪,但冲锋起来简直就像是勐兽一样迅捷。 赵国的甲士冲锋起来,往往可以一击砍断对面铁甲的腰腹。 咸阳宫中,林久站在嬴政身后,看他执笔在地图上赵国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杀气都要从他的笔锋里溢出来了。 系统的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特殊支线任务【倾国倾城】已触发,请尽快达成任务目标,任务奖励视完成度发放。」 第135章 凤凰01 系统并没有多花口舌去问林久准备怎么完成这个任务。 【倾国倾城】出处在诗经, 作为典故使用时,是用来形容君王因女色而亡国。 作为形容词使用时,词义则更单纯一些, 泛指女孩子的美貌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倘若主导权在系统手上,那系统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含义, 大概会要求林久换上漂亮裙子在咸阳城走一圈。 然后再动用一点小手段,最终达到目的:让整个咸阳城的人都知道有个叫林久的女孩儿长得很漂亮。 完成度肯定是惨不忍睹,但至少也能算是完成【倾国倾城】。 而林久的选择…… 从现在嬴政已经开始备战, 准备对赵国下手上看, 林久像系统一样毫不犹豫,只不过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反的选项。 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亡国是【倾国倾城】。 反过来想, 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灭一国, 怎么就不算是【倾国倾城】了呢。 咸阳宫中。 嬴政在看一张羊皮地图。 系统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他很着急要对赵国下手,那并不像是为了满足欲望或者迫不及待得到更多的荣耀。 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急迫, 就像是火烧到睫毛上那样的急迫。 天光稍微变得暗淡了。 赵高立刻上前,亲手扳动机械。 灼亮的火花勐然一闪, 帝流浆在青铜的烛台中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太阳那样炽烈的金光。 地图立刻被照得更亮。 但这其实也是无济于事。 那张地图上根本没有多少细节, 至多不过是在两国交界处, 标示了几座城池,模煳而暧昧。 依照这种地图构想战术, 就像是纸上谈兵一样, 完全是做白工。 机关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地图只能依靠人力脚量手记的困境,但仍然有极大的缺陷。 第300页 此时战争双方, 往往是在两军对峙之后,才能清楚对面的兵力布置,信息的主要来源依靠眼线和斥候。 因此战争的胜负总是与将领息息相关,因为信息严重匮乏,很多时候只能依靠将领临阵的判断。 这个时代的将军们,就像是一群赌徒,上了战场就是上了赌桌,赌赢了就成为传世的名将,如同白起、李牧一般。 赌输了就一败涂地,成为名将脚下尸骨中的一具。 综上所述,嬴政看地图根本就没用,在这个时代,只有在亲临战场之后,方能做出真正符合战场的判断。 他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之前在灭韩国那一战时他就是这么干的。 但他还是在看。 因为他眼睛里看到的—— 「根本就不是这张地图。」林久说。 系统没搞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李斯静悄悄地走进来。 怎么形容呢,李斯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莫名有种沾了一身风雨的错觉。 他在嬴政身后站定,表情恍惚了一下。 已经过去很多天了,第一天嬴政穿着军装出现在参政大殿上时,群臣都为之譁然,满朝公卿都被震傻了。 但嬴政只是坐在王座上,对此没有给出一句解释。 最后奇异的也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只有李斯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没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王上在等,朝堂之上的公卿也在等。 他不确定自己带来的是不是王上要等的那个消息。 但此时此刻,因为这场不知道结果的等待,王上那身黑衣,看起来就像是夜深时的天幕一样,黑到像是随时有勐兽要从中扑出来。 李斯低声说—— 系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隆轰隆炸起惊雷。 李斯说神经接驳技术已经确认泄露。 其他国度还不太清楚,但至少在赵国,打入赵国的眼线传来消息,说赵王对这项新技术很感兴趣。 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了。 片刻之后,嬴政说,「嗯。」 他表现得很平静。 但是这不对劲啊,他不应该平静啊! 因为林久的存在,嬴政可以说是唯一的,没有被新世界覆盖掉的人。 在他身上保留了旧世界的特质。 这是好事,嬴政从中得到了那位始皇帝的记忆。 但这也是坏事,这意味着嬴政这辈子都没办法用正常方式驾驭铁甲。 因为铁甲是新世界的产物,可以驾驭铁甲的体质,当然也是新世界的产物。 在这种情况下,神经接驳技术对于嬴政来说,重要性毋庸置疑。 更何况他灭韩那一战,在秦国内部取得权力的第一步,完全仰仗神经接驳技术而成立。 这种技术无论怎么看都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抓紧在自己手中才对吧?! 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嬴政不可能轻忽大意到这种地步,他必然有所防范,不然他就不是嬴政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秦国要对赵国动手的前夕,赵国得到了这项技术! 系统勐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李斯!」 是,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其实不是嬴政,而是李斯。 如果嬴政这边没有留下突破点,那出问题的人就是李斯。 而他现在还站在这里—— 林久打断他的想法,「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了,不是李斯。」 系统熟练地摆出来洗耳恭听的态度。 林久顿了顿说,「是李斯背后的那些人。」 系统愣住了。 这时候他意识到他之前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神经接驳技术这种,虽然疯狂,但已经称得上精密和高端的技术,发明者总不可能是当时已经落魄到那种地步的李斯吧? 就算那是留名千古的李斯,可他毕竟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而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代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 系统想起嬴政,提起李斯时总是绕不开嬴政。 嬴政成就秦皇的伟业是奋六世之余烈,那李斯呢,他的神经接驳技术,又是几代人的积累? 知识就像是钱财一样,并不会凭空出现啊。 而当世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 「诸子百家。」林久说。 顿了顿,又说,「不确定是哪一家。」 系统感觉耳朵里又开始响起雷鸣。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他怎么就忘记了呢,这个时代所有的知识都被一个团体所垄断,这个团体甚至不是后世那样的读书人。 而是【诸子百家】。 「如,如果是李斯的话,应该是法家吧。」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是法家把这项技术交给李斯,又让李斯带着它出现在了嬴政面前。 因为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系统紧急去翻了原世界线上的资料,确定了自己没记错。 「不是。」林久说。 「什么不是?」 「李斯不是法家的人,至少不完全是。」林久说。 「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只是因为当时秦朝需要的是一个,作为法家代表人物的李斯。」 她立刻就给出了推测的依据,「而在嬴政一统七国之后,百家争鸣最终的赢家并不是法家。」 第301页 「这,这这,」系统听见自己磕绊得像个白痴一样,「这东西还能有赢家的吗?」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这就不是特定歷史时代催生出来的一场特定的思想。运。动。吗。 ……非要说赢家,在其余各家学派的典籍都沦落灰尘之后,确实有一个笑到最后的。 「儒家?」系统不确定道。 李斯的确有跟随荀子学习的经歷,而荀子正是这一百年里儒家的代表人物。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已经觉得自己懂了。 他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李斯曾经跟随荀子而学艺,那么在他作为法家代表人物而居高位的那些年里。 他有没有为荀子身后的儒家,做过一些事情? 诸子百家,那么多的圣贤,为什么最后唯独剩下孔子被镀上金身? 就因为孔子比其他所有圣贤都更贤明而智慧?就因为孔子的视线看到了百年之后,而其他圣贤却不能?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胜利。 所谓的诸子百家,说穿了其实就是一场战争。 在这个时代,君王争夺疆土,圣贤争夺金身。 权力欲望利益还有夫子们的大愿交缠在一起,演变成一场覆盖天下的棋局。 嬴政面前站着一个李斯,秦国还有更多的李斯,此时七国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李斯。 春秋下棋,七国布子。 而嬴政是亲身经歷过这场棋局的人。 以他的性格,就像是不在意赵高和李斯在他身后的背叛一样,他也不会在意这局棋,他只是在看。 所以之前他盯着地图,就是在看—— 林久问系统,「你觉得孔子是什么?」 镀上金身的圣贤,当然是,「太阳。」 系统脱口而出。 照彻万古长夜的万世师表。 他在世的时候誓言要有教无类,于是在两千年之后依然有人尊称他一声夫子。 其光其热,照彻天地,照彻未来。 「你看天上。」 是啊,是啊,这才是值得为之发动【诸子百家】这种级别战争的战利品。 一整个民族的文明史上,至高至上的,太阳的位置。 林久看着嬴政面前那张地图,轻声说,「七国的天空正空空荡荡,有人要在这个时代成为太阳。」 系统完全理解了,「所以这件事是,有人在下子?」 李斯是放在秦国的,放在嬴政身上的棋子。 现在他们要往赵国同样放上一个棋子。 嬴政等的就是这枚棋子! 这是棋局中的新子,是赵国的变数,但同时也等同于是赵国的底牌。 如今赵国已经掀开了底牌,可嬴政的底牌还捂在手里。 神经接驳技术又算什么,真正恐怖的永远是未知。 —— 咸阳宫中。 嬴政的视线从那捲地图上移开了,他很快地发下诏令,要召见王翦。 —— 李斯跟在他身后说,「关于神经接驳技术,臣下有一些新的设想。」 嬴政猝然转过头。 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从那天得到这样的衣服之后,他再也没有穿回那身冕服,如同是一种宣誓。 没有了垂毓的遮挡,他眼头那一抹上调的弧度,如同一声猝然而起的弦音,叫人生出退避的冲动。 李斯手心一瞬间就见了汗意。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好在嬴政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转过头,他没有多说什么,但—— 没有拒绝。 —— 方才那场景看起来像是李斯在施捨给嬴政什么东西,但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 得知神经接驳技术泄露的那一瞬间,嬴政脑子里或许已经在想换掉李斯的事情。 如果你不能再给我更多东西,那你的存在还有什么用处? 直到李斯提出来已经在神经接驳的基础上,又研发出了新的技术,才使得他打消这个念头。 倘若李斯没有说出这句话——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 下子的人不止在一国下子。 嬴政手中也不止一家的棋子。 如果李斯不行,那就换个能行的人。 君王要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情吗,而嬴政恰好最擅长做君王。 —— 王翦来的时候也穿了一声军装。 嬴政、李斯和王翦的这场内部会议,最后参会的人变成了三个穿着军装的人。 就很怪。 怪到系统眼神漂移。 王翦看起来比李斯和嬴政加在一起都还更适合战场。 他是那种真正意义上可以称得上「魁梧」的男人,体型看起来和性格一样正直。 这是林久对他下的定义。 当时嬴政在说要灭赵、李斯插不上话,王翦皱起眉头说,想要灭赵,最大的阻碍就是李牧,这是赵国的名将,名声在七国之中仅次于白起。 倘若要攻打他镇守的要塞,王翦自认做不到。 嬴政说那就解决掉李牧。 王翦点了点头。 他和嬴政对视了一下,好像就只是在这一个对视之间,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个共识。 嬴政说,「赵国虽然强盛,但其实是建立在砂砾上的国度,并不足为惧。」 第302页 这一次,李斯和王翦都点了头。 直到消息传来,赵王因谗言而杀李牧,自断臂膀……系统才意识到王翦是怎么解决掉李牧的。 他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那次林久忽然开口说王翦,「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啊。」 嬴政让他解决李牧。 他就从字面意义上解决李牧。 人死了,当然就不能再镇守城关了,怎么不算是一种解决呢。 这种弹道一般笔直而不带转弯的思路,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称得上一声「正直」。 又正,又直。 系统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半晌,无话可说。 —— 但在这个时候,震惊天下的秦灭赵之战还没有开始。 但系统看着嬴政的眼神,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战争必定与原世界线上那场战争大相迳庭。 李牧不会出场,王翦出场的次数也绝对有限。 主角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嬴政本人。 他现年十三岁,这个年纪还不能算是一个男人,而只能算是男孩儿。 作为男孩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出身和地位仅仅只作为起点,真正能够倚仗的,还是军功,只有军功。 原本他不必这样着急,可林久给他新衣服。 喜那样的小吏都能看出来这是为战争而设计的衣物,嬴政当然也能看出来。 他理所当然认为,是林久在逼他发动这场战争。 这女孩儿站在他身后,手放在他肩膀上,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贪婪,推着他去抓住这个世界。 —— 后来嬴政披着铁甲站在赵国王都的城墙下,面对这个雄伟国度最后一道防线。 在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面前,也没有往后退一步。 —— 他顺从了她这样的安排。 因为她给得足够多……她已经向嬴政承诺过,你将得到整个世界。 —— 为了得到世界。 林久拉开系统面板,兑换了新衣服。 【凤凰】。 第136章 凤凰02 林久一直在观察这条新生的世界线, 尽可能详尽地解析每一个歷史节点,用线和点概述这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 就和嬴政观察地图一样,她也一样是在备战。 天外的神鬼在这个世界仍然不放过她。 嬴政的动作已经很快了, 如同惊雷烈火一般迅勐地灭掉韩国,又立刻将兵峰指向赵国, 将先期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到此为止,神鬼的视线也已经跟随而来。 好消息是,世界层次拔升之后, 相对应的也生出了阻碍外力介入的壁障。 一般情况下, 【神】不可能在不破坏世界的同时降临。 坏消息是情况并不一般,世界内部有内鬼。 林久藉助嬴政推动世界线的变动, 从而窃取能量。 就像是一只蛀虫, 在世界壁障上缓慢地蛀出空洞。 韩国被灭是第一个空洞,【神】没有抓住,于是机会白白流逝了。 赵国是第二个空洞,【神】不会再错过这一次降临的机会。 这一次降临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林久——有了第一个世界的积累,现在林久已经不再是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所以【神】的目标由猎杀转变为阻挡, 林久要推动世界线往秦国的方向偏移,那【神】的降临就是为了将世界线往赵国的方向掰动。 所以要猜测, 这许多个歷史节点之中,哪一个是【神】选定的降临坐标。 猜对了就抢占先机, 不仅可以埋葬【神】的阴谋, 还可以把【神】本身也一起埋葬。 猜错了也不会死,只会被抢走能量被削弱。 但削弱到最后, 还是死路一条。 林久没有说, 但系统明白,【神】输一百次还是神, 但他们只要输一次就很难再有翻身的余地。 所以他也绞尽脑汁地和林久一起想,论起和神纠缠的时间,他比林久长远太多,相应的了解也漫长很多。 但他之前也没打过这样的高端局,所以只能瞎猜。 所谓的歷史节点,可以诞生神鬼的节点。 系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赵武灵王。 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单纯根据林久的思路。 ——之前系统特意问过林久有没有做好准备,林久说已经选定目标了。 「因为歷史很差,所以其实也不记得太多歷史节点,就选择最出名的那一个好了。」 这是林久的回答。 系统歷史也很差,也没看多少资料,寻思最出名的那一个,赵国百年来最出名的歷史节点,就是赵武灵王啊。 嬴政曾经对赵国下过判断,说这是一个建立在砂砾上的国度。 后来系统渐渐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赵武灵王一代雄主,胡服骑射几乎终结了步战的时代。 就是这样放在后世可以被史家记一笔「中兴大业」的君主,后来被手下的将军围困在沙丘行宫之中,活生生饿死。 这件事情有很多隐情可以分析。 例如,赵武灵王手下的将军之所以可以调遣军队前往沙丘行宫,起初其实是为了解救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晚年,把王位传给了心爱的小儿子。 大儿子因此不满,趁着弟弟和父亲一起出行的时候,带兵包围了沙丘行宫,想要杀了弟弟,自己继位。 第303页 将军带兵前去,击败了大儿子的军队。大儿子生怕事败被杀,逃进沙丘行宫,要寻求赵武灵王的庇护。 赵武灵王心软了,命令将军们放过大儿子。 但将军们觉得自己带兵把大儿子逼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势了。 如今赵武灵王要袒护大儿子,那往后大儿子必定会想办法报復将军们。 于是索性在今天就把大儿子解决掉。 赵武灵王既然庇护大儿子,那就把赵武灵王一起解决掉。 于是最后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行宫。 李斯当时分析了这件事情,王翦要用反间计除掉李牧,秦国内部当然要针对赵王的秉性进行一番分析。 李斯说赵武灵王的下场,足够在当今赵王心中埋下不信任的火种。 当初可以围杀赵武灵王,是因为将军手握重兵。如今李牧手中恰好也手握重兵。 嬴政听了颔首说不错,又说何止赵武灵王,从三家分晋开始,赵国就不可能再信任国中的将军了。 如今赵国的王室,在当初不过是晋国的六卿之一,后来用手中的军权杀了晋国的王室,在晋国的尸体上建立了如今的赵国。 系统听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一动,上承三家分晋,下承冤杀李牧,沙丘行宫被困饿死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悽惨。 所以这就是最适合【神】降临的歷史节点了:赵武灵王。 系统想像神降临的那一刻,赵武灵王的幽魂从铁甲群中升起,身后带着万千披甲的兽和人,如同怒雷一般奔涌而来,将嬴政的军队沖得七零八落。 所以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赵国的铁甲军队之中,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赵国在【神】的帮助下一波爆兵,起死回生。 林久兑换了【凤凰】,是因为凤凰有涅槃的特性,可以无数次从死亡中归来,因此又称不死鸟,天生对幽魂这种东西有克制的效应吗。 系统一边警惕赵武灵王突然出现,一边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喧嚣声就在这时响起。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不同寻常的声音,直到嬴政忽然站立不动了。 如梦方醒一般,系统骤然清醒过来。 不止是嬴政,所有人都已经静立不动。 铁甲和人,都像是凝固在这片战场上了。 还在动的那些,理所当然不是人。 系统也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是铁甲,但又似乎只是一道光。 那道光走过来,行经之处,人的皮肤上长出金属,不停生长不停堆叠,最后好像变成铁甲,又好像变成比铁甲更狰狞更兇恶的东西。 那好像还是人,甚至还能从起伏的胸腔中,听到唿吸的声音。 但又似乎是铁甲,人怎么会有三米高的钢铁身躯? 这算什么,人异化成了铁甲,还是铁甲吞吃了人的魂魄? 这种东西在涌过来,无声无息。 这就是赵国最后的军队,秦国要面临的就是这种东西! 系统慢慢张大嘴。 异常出现了。 但他被蒙蔽住了,甚至没能察觉出异常所在,这样如何能够找到异常的破绽?! 是赵武灵王吗? 只有一个猜测,对还是错? 系统喃喃自语道,「你看到了吗?」 林久嗯了一声。 就在她应声的下一刻。 凤凰展开辉煌的尾羽,大火沖天而起! —— 嬴政没有动,因为动不了。 他已经披上了铁甲。 李斯所谓的新技术,是把连结嵴骨的铜丝分开,分别连结手脚、四肢和人体的各个部位。 原理要阐述明白太复杂了,总之,新技术的效果就是给与铁傀儡更强的续航。 战场是检验技术的唯一标准,靠着这项新技术,秦国军队在战场上一路所向披靡。 但现在这项技术失灵了,铁甲变成了锁死的铁棺材。 嬴政没有慌,他一直保持冷静,但冷静也无济于事。 那种东西在贴近过来,间隙在缩小,更进一步地缩小,与嬴政之间,只剩下比头髮丝还要更微小的间隙。 扭曲的光晕几乎要触碰他的睫毛。 就在这时,比头髮丝还要更微小的间隙里,金红两色的火光紧贴着嬴政的睫毛升起来。 是火,嬴政看得很清楚。 可那也算是火吗,那一瞬间嬴政脑子里想到的是星辰的名字。 荧惑,紫薇,勾陈,北极。 那是比所有星辰加在一起还要更璀璨的火光,就在嬴政眼前,沖天而起。 日月星辰消失了,天地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火,金红色的,无边无际的火光。 凤凰——没有见过这一幕的人不配谈论凤凰,祂在天空中展开羽翅,降下遮天蔽地的火。 系统睁大眼睛,在无边无际的火光中,他终于看出来异常的源头是什么。 那竟然是一具铁甲,流光溢彩如同玉石一般,活着的铁甲!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不是主动去想,而是有一些信息被硬生生塞进他脑子里,就像是一只手,狂暴地搅乱了他的脑浆。 赵国战场上出现过的那些兽形的铁甲,起源难道真的只是胡人? 赵武灵王被困沙丘活活饿死,这是如此勇武的君主,这是以一当千百万的时代。 第304页 为什么活活饿死在沙丘,而不是披上铁甲冲杀出来? 他连冲杀的意愿都不曾流露出来! 除非他其实在沙丘行宫的时候,已经死了,当然不是饿死,而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那些人围困的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真正被【饿死】的或许并不是赵武灵王,而是那个吃掉了赵武灵王的东西。 系统发出扭曲的喊叫,他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喊叫,因为不太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发声器官……直到他听到林久的声音。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怕他干什么,我们歷史很烂不错,可神的歷史难道就很好吗。世界壁障这么厚,他们能够得到的也就是最浅显的坐标了。」 系统愣住了。 那些东西就像是潮水一样退掉了,他飞快忘记自己之前说了什么,脑子里只剩下最后听见的林久那句话。 余韵还在,无法思考。系统呆呆地说,「所以这其实是个比烂局吗?」 又说,「赵武灵王这个坐标还不够浅显吗?」 林久说,「赵国最鲜明的坐标难道是赵武灵王吗?千秋万岁之后,赵国都没了,谁还记得这个人啊。」 系统秒懂,「所以赵国最鲜明的坐标,其实是跟嬴政有关的东西,因为嬴政才是世界中心,千秋万世之后永悬不坠的金乌!」 而赵国和嬴政有关的东西。 系统想起来了,「和氏璧!」 大名鼎鼎的完璧归赵,大名鼎鼎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是嬴政日后的传国玉玺! 他再度看向异变的源头,那具玉石一般流光溢彩的铁甲。 当年楚国从山中挖出来的竟然是这种东西,一具活着的铁甲,代号【和氏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最后流落到了赵国,等到赵武灵王继位,赵国衰微,走投无路之际,赵武灵王选择和这东西做交换。 他付出了代价。 他把自己作为一餐,把这东西吸引到了沙丘行宫。又命人围困沙丘行宫,以未知的手段要把这东西围困到【饿死】为止。 隐语,又是隐语,所谓的饿死,其实是封印。 但秦攻赵,赵沦亡,最后的时刻这东西的封印被解开了。 于是它走出来,带着满腔的怒火,或者只是冰冷而机械地带来杀戮。 然后迎头撞上了【凤凰】。 崑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和氏璧】的本质仍然是一块玉。 玉和凤凰,从来就有着说不清楚的关联。 —— 七国之内,七国之外,天上天下,无远弗届。 那一天,所有人都听见凤凰的叫喊。 —— 李斯的眼珠在颤动。 他耳朵里正缓慢流下一丝血线,那声叫喊撕破了他的耳膜,但没关系,伤口在凤凰的火光下,很快就会癒合。 他脑子里在想一句话,反反覆覆的。 凤凰台上忆吹箫。 秦国这本歷史书往前翻,翻到比秦惠文王还要更早,比秦孝公还要更早,比战国还要更早的春秋年代。 那时候秦国盛行的是奴隶制度,鬼神的传闻和活人祭祀兴盛,整个国度都笼罩在幽昧的血腥气中。 那时当权的君主是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叫弄玉。 当时具体的情形,因为过于久远,早就已经没办法考证了。 李斯曾经翻阅过那时候的典籍。 支离破碎地记载着,弄玉公主生来就有玄妙之处,不需要教导就懂得吹笙,吹出来的乐声自成曲调,美妙得不像是人间的曲子。 于是秦穆公准许她不必联姻,而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夫婿。 李斯翻到这里时意识到古怪之处,他说不出来到底什么地方古怪,可又每一个字都透出古怪。 后来弄玉公主在花园中吹笙——可是咸阳宫,还有更早的雍城宫,乃至更早更早的西垂宫。 秦国宫殿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花园的痕迹。 但就是在这个不存在的花园之中,弄玉公主邂逅了她的夫君,乘着凤凰从天而降的俊美少年,自言名字是「萧史」,是擅长吹箫的仙人。 弄玉公主与他笙箫相合,声音美妙得不像是人间能存在的曲调,秦穆公深受感动,于是将女儿嫁给了萧史。 ——而今李斯亲耳听见,凤凰的叫喊,就像是笙箫相合一般。所以当年那些公卿和宫人所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笙箫相合,还是凤凰的叫喊。 从那之后弄玉公主就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也没有人再听见过她吹奏的声音。 因为秦穆公为她修筑了宫殿,叫凤凰台,叫她和夫君萧史一起居住在其中。 ——萧史,消失。 弄玉公主究竟是消失在凤凰台上,还是消失在凤凰之中。 还有更多,更多说不清楚的东西。 正是从秦穆公之后,奴隶制开始衰弱,鬼神的传闻和活人祭祀也一起衰弱。 到如今,雍都那场盛大的祭典,和那时候比起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点余韵。 莫名其妙的,这世间祭祀鬼神的风潮,似乎就消失了。 —— 百年之后,又听到吹奏笙箫的声音,到如今,这声音背后,已经有了人的形貌。 李斯抬起头,不顾脑子里的嗡鸣,也不顾耳孔里撕裂般的痛楚。 第305页 他看着那些火光,如同接天的高墙,年轻的秦王站在那堵墙之前,静立不动。 穆公年间流传下来的典籍,和当今的异象结合在一起。 李斯意识到自己已经翻到了书写着真相的那一页。 女君是谁? —— 她是被奉献给凤凰的弄玉公主。 祂是凤凰。 第137章 论坛体 番外 上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那一天, 秦国的凤凰飞临赵国的疆土。 1l:如题,楼主现在已经完全呆滞住了,语无伦次,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2l:楼主我懂你,谁能想到凤凰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凤凰啊, 我也觉得有点精神错乱,感觉好像是被轻微污染了(呆滞) 6l:只有我一个人激动到灌了两大杯二锅头吗,这是好事啊, 我们有凤凰了啊! 11l:凤凰!啊!!凤凰!!!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但那是凤凰啊!!!! 不瞒大家说, 我一直到现在精神状态都还是这样脑内嘶吼状态。 17l:来人啊,把a123事件抬出来再细说一遍(声嘶力竭) 23l:我来了!让我说!就诡异降临之后大家都惶恐不安, 之前气象局播报说河北有红色诡异预警, 这里吐槽一下,谁能想到气象局还能兼职预测诡异现象呢。 总之就是河北紧急大撤退。 虽说诡异降临都是简单粗暴地分颜色,但早就有传闻说其实每个颜色之中也有深浅的区别。 也就说官方其实对诡异有更精准的等级划分,只是没有向外界公开。 之前我一直对这个传闻将信将疑来着,但是!看到河北红色预警那次我信了, 那真是一片红,红得都发黑了, 跟之前那些红色预警完全不一样。 我真是第一次见那个场面,河北全省战略级别大撤退, 能抽调出来的诡异猎人全部赶赴河北开道。 这么说有点残酷, 但是看实时转播,真的像是大暴雨之前蚂蚁搬家一样, 人在那种视角下, 感觉跟蚂蚁也没差别。 再然后就是诡异爆发,不太好形容, 但真的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际一样,整个河北省上空开始堆叠起来层层乌云一样的东西。 天色变暗。 但是后来公布的卫星照片显示,那其实根本就不是浓云,也不是暴风雨之类的极端天象。 那就是史无前例的超级红色污染,当时官方给出的代号是「玉世界」。 完全找不到污染是从哪里开始扩散的,卫星检测到的时候,河北省已经玉化了三分之二,那些乌云一样的东西是玉化的天空。 土地、植物,还有没来得及撤出来的家禽,乃至空气,以及河北省内位阶稍低的其他诡异,全部都在不可逆转地化为玉石。 这就是后来被称为a123事件的序幕。 34l:楼上我记得那件事,当时全国范围内都发布了黄色预警对吧。 河北省内玉化层层加深,而且有扩散的迹象,渤海近海的海水全都泛出玉石一样的光彩,诡异猎人谁去谁死,多少专家夜里都睡不着觉。 其实当时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歷史因素上了,只是还没锁定到底是那一段歷史催生出来了「玉世界」这种东西。 众所周知诡异的诞生也依赖人类的认知,简单来说就是概念越深入人心,就越有可能诞生出强大的诡异。 当时我记得外网都在嘲笑我们,说我们平时总是说源远流长,现在要死在这源远流长的歷史上了。 #华夏陆沉#的词条在外网刷了几百万条,现在想想都还恨得牙痒痒。 37l:好了序幕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到这里a123事件正式登场。 「玉世界」诞生三天之后,渤海近海彻底玉化,而且玉化还在扩散。 气象台对河北临近的省市都发布了红色预警,河北省七个邻省啊,半壁江山都沦陷了。 当时所有人都在哭,凄风惨雨不足以形容。帖主我就是河北人,一夕之间沦为难民,当时哭得可惨了,有种天下之大没有立锥之地的感觉。 从河北省大撤退到邻省,现在又要从邻省撤退到邻省的邻省,那之后是不是还要再撤退呢? 就真的是感觉很没有希望。 不过当时虽然绝望,但所有人都没放弃,说到这里真的很想哭,感谢当时没有放弃的我们每一个人。 凤凰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其实根本都不用看事后公布的卫星照片,起初是听到了一声鸣叫。 到现在我都不确定那能不能用鸣叫来形容,那其实更应该被称之为「叫喊」。 当时我脑子一嗡,整个人都放空了。然后就听见我身边有人在尖叫。 我们每个人都在手腕上带了污染计数器,当时「玉世界」已经要蔓延而来了,污染数值已经达到了橙色,随时有向红色蔓延的趋势。 然后就在那声叫喊响起的那一瞬间,污染数值暴跌,一瞬间回落到橙色范围。 然后就是火光,当时所有人都能看见,凤凰拖着金红色的火光沖天而起,半面天空都烧起来了。 有一瞬间玉石爆发出五色的光彩,但立刻被金红色的火光压倒,好像有惨叫声响起,又好像没有,实在记不清楚了,当时那种情况下很难注意到每一个细节。 凤凰就一直停滞在天空中,其实那跟传说中神鸟的形象不太符合,不过也看不清楚,我看见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绚丽的火光和绚丽的尾羽。 第306页 玉石开裂的声音在火光中响起。 有人在我身边喃喃说,「崑山玉碎凤凰叫。」 撤退令和红色危险预警一併被撤销,据说当时全体专家都被叫起来了,连夜翻歷史乃至野史,要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但我看到的就是,那场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 最后火焰也熄灭了,渤海重新开始流动,我们都回家了,地面上有很多崩裂的玉石碎片,除此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震惊世界的a123事件至此谢幕,红色高危诡异「玉世界」在凤凰的火焰下碎裂。 44l:一口气看下来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屏住了唿吸。 亲歷过那件事的人都知道当时有多惨痛。 59l:自从确认诡异受歷史因素影响之后,你区流量就开始活跃起来了。 当时官方还在沉默,你区已经开始讨论得热火朝天了,伺服器都崩了好几次。 各朝代最冷门的史书都被翻出来了,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歷史事件诡异化了。 以及最重要的,「玉世界」消失了是没错,但是凤凰依然悬停在河北省的天空上,化为了另一轮太阳。 官方派出了好多诡异猎人,去之前都签了生死状,但凤凰根本就没有攻击的意向,所有人都毫髮无伤的回来了。 所以大家就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诡异,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友善。 72l:当时其实也没确定就是凤凰吧,毕竟跟传闻中的神鸟形象还是差了一点点的,而且那样的火,说是金乌更能让人认同。 88l:是的,当时根本不确定是什么。是在之后忽然翻出来一段新的史书,现在想想真的就像是宿命一样,凤凰降临的第七天,李斯的手记被挖出来了。 然后你区炸了。 93l:何止你区炸了,网际网路炸了,全国炸了,全世界都炸了! 102l:就我还记得当时的盛况,全世界网络平台伺服器都在崩。 外网有个程式设计师正结婚呢,宣誓完之后打开电脑直接就开始在教堂现场加班。 反正就是说什么的都有,不止线上,当时线下也都疯了。 我们这边有舞狮的传统,当时放鞭炮的也有,放烟花的也有,从诡异復甦就开始积灰的狮子都被抬出来舞。 家家户户,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 109l:楼上同ip握手!!过年哪有那么热闹!我活了几十年也就热闹过那么一次(声嘶力竭) 118l:我也记得,当时真的……最后还是官方出来一锤定音,说代号「玉世界」更正为代号「和氏璧」。 123l:和氏璧,emmmm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了。 132l:谁能完整地说一遍啊,急死我了,这种绝世爽文不值得你们再回顾一遍吗! 143l:我来我来!楼上等我喝口水! 151l:当时李斯的手记挖出来,其实那个内容很隐晦,乍一读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第一句就是主题,「秦国的凤凰飞临赵国的疆土。」 乍一看是不是没什么不对的,毕竟秦灭赵,虽然没听说过秦国跟凤凰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关系仔细梳理一下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但是接下来就不对劲了! 李斯详细赞美了一顿凤凰,就感觉他对嬴政都没那么真情实感! 然后他开始描写凤凰和嬴政的相处—— 到这里开始,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了。 158l: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诡异吗,有种凤凰忽然从图腾长出血肉的诡异感。 161l:楼上,凤凰确实是诡异没错,感到诡异也是正常的。 166l:我是151l,你们刷得好快啊。我继续说,李斯在手记里写嬴政称唿凤凰为「女君」。 说真的那本手记细读是真的毛骨悚然,就那种用描写人的手法,描写非人之物的感觉。 李斯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肯定是已经有点被污染了。 而且有个很诡异的细节就是,李斯的手记上缺失了三天。 就是有三天的时间完全是空白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侧面提起。 好像在凤凰的火焰烧起来之后,两千多年前的赵国疆域之上,有三天的时间凭空消失了。 171l:楼上你清醒一点,;来跟我一起念,凤凰本来就是诡异,感到诡异很正常。 不过我还是觉得女君叫起来亲切一点。 177l:但这不妨碍我赞美女君!我就是女君的脑残粉!看我ip就在河北省,两千多年之后,女君的辉光依然高悬在这片天空——之上—— 181l:救命啊我看哭了,这正常吗? 可是真的很有安全感啊,时隔两千多年之后,「和氏璧」再度侵犯这片土地,女君依然化身凤凰守护着生活在这里的人。 199l:到那个时候其实内网外网舆论都已经炸了,内网就很莫名笃定女君是图腾是守护神。 但是外网还在讽刺说我们这是走了和氏璧又来了女君,说女君肯定有失控的一天。直到b312事件!狠狠打脸! 第138章 论坛体番外 中 203l:b312事件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b等评级不太对劲,虽然这次诡异事件没来得及完全发育起来,但单看那个前摇怎么也得是个a级啊。 209l:这么说也没错, 当时所有人都公认那就完全是个a级事件,已经做好了再次生灵涂炭的准备。 第307页 但那个诡异太没出息了啊, 官方评级还没出来就被女君只手掐灭,最后只好尴尬的追赠了一个b级。 211l:省流总结:出场惊天动地,然后被送走得飞快, 并且悄无声息。 217l:噗, 我笑得有点受不了了,这怎么听起来还有点可爱了! 223l:什么叫b312, 好歹是堂堂天灾级诡异事件, 你们甚至不愿意堂堂正正叫它一声官方命名,你们真的,我哭死。 229l:说起来b312的官方命名是什么,依稀记得好像很有名,但是又有点想不起来……可恶啊这种到嘴边上又卡住的感觉。 231l:楼上可爱!官方命名是「赵王朝」吧, 印象特别深刻,我当时足足愣了三分钟, 甚至产生了幻视,还哭得一塌煳涂。 我爸妈以为我被污染了, 连夜打求助电话hhhh 233l:楼上是那种精神敏感类型的吗?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反应啊?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237l:倒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叫, 主要这个命名一直到现在都很有争议啊,就那种, 你说叫吧, 好像也能叫。但是你真的要叫呢,又多少有点张不开嘴…… 242l:???啊, 感觉越说越复杂了,我开始回忆了,这件事当时有那么复杂吗? 257l:楼上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我来详细解说一下这个纠结的心路歷程! b312事件其实应该说是a123事件衍生出来的后续。 当时a123事件大略宣告完结,就开始盖棺定论嘛。 官方就出公告说此次诡异事件,确定是由歷史上「和氏璧」这一概念衍生出来的,「玉世界」类别天灾降临形式的a级诡异事件。 然后这个定论一经发布就在国内外引发轩然大波,外网疯了一样各种嘲讽。 还是那套说辞,什么往常自诩文明古国,五千年歷史文化碾压全球,结果诡异一降临,发现这个源远流长文明古国要变成催命符了,什么的。 还很贱的问被自己引以为豪的歷史文明弄死是什么感想? 261l:太贱了真的太贱了,听楼上概括式简述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这又不是单我们倒霉,全球范围内人道主义危机大背景,还能这样拿苦难取笑,不懂这种人还有没有人性,真是恨到牙都要咬碎。 277l:抱抱楼上宝宝,没关系别着急,打脸的来了! 然后当时因为是第一次经歷「玉世界」这么大规模大杀伤性的诡异事件,而且结束得也实在有点奇怪。 而且凤凰还高高的悬挂在天空中,如同另一轮太阳,虽然当时没有异动,但谁都不敢赌这不是另一个诡异事件的前兆。 总之就是一团乱麻,各路专家学者都焦头烂额,又是翻资料又是实地调研,疯狂考古找各种关于和氏璧的资料,就想确定凤凰到底为什么出现,想找出来凤凰在歷史上的概念坐标。 然后就在这种时候!b312事件的前奏出现了,非常倒霉,依然是从河北省开始蔓延,而且动静比当时的玉世界还更大。 就普普通通的一天,蓝天白云万里晴天,突然有个人走到了天上。 283l:……突然有个人走到了天上?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形容? 291l:虽然现在看起来有点好笑,但当时那个场面……真的很难形容。毕竟诡异这个东西实在很难用人类的修辞方式去描摹,不然怎么叫诡异呢。 看得出来楼上解说君已经尽力了,这个说法听起来其实还挺形象的。 309l:听起来确实够荒谬的,但当时真的是这样的,河北省全境,突然没有天地之分了。 就是,平时人类的方向是由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来界定的对吧,上和下则作为空间概念来使用,两者之间是二维和三维之间的区别。 但是从那一瞬间开始,二维和三维的界限被打破了,你以为你在往东走,但其实你可能是在往上走,更可怕一点,你甚至可能是在往下走。 上穷碧落下黄泉,往常你可能会以为这句诗是一种幻想、一种修辞,但突然有一天它降临到现实中,它化为了你正在经歷的现实。 313l:等等,我没太关注这件事,当时在忙别的,但是往上走往下走……我不太理解,往上走不就被摔死了吗?往下走?不会被埋起来吗? 317l:会。 318l:…… 319l:…… 323l: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一个字里看出来了森森的冷意。 326l:嗯,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们在讨论的是诡异事件,不是善男信女。诡异降临都这么长时间了,应该不会还有人天真到以为诡异事件不死人吧。 356l:是不是歪楼了? 接下来我来说吧,我就是河北人,亲歷了b312事件。 事后我是坚定的反对把这次事件定性为b级的那批人之一,因为当天我真的走到了天上。 当时就是很普通的在路上走,边走边玩手机。 也完全没意识到我走的方向不太对,因为身边一直有很多人,所以我也没感觉到不对,但是后来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358l:哇啊气氛突然灵异。 大白天看到这里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367l: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当时我没抬头仔细看。 主要是不敢。 当时「玉世界」刚结束没多久,我以为是余韵还没消散,我被污染了,然后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立刻开了个导航,然后跟着导航走了好大一段路,恨不得头都埋进手机里。 第308页 后来回家立马反锁门,打开新闻网站看有没有新的预警,然后刚好刷出来一个红色警告,我真的……我人都傻了。 随警告推送的还有一个视频,我立马冲过去反锁所有窗户和门,窗帘全部拉上,然后才敢点开视频。 然后我就惊呆了。 视频里面……天上……全是人。有个人当时应该就站在拍摄者旁边,一边看手机一边咯咯笑着往天上走,那个神态我这辈子不想再回忆第二遍。 然后他就走到了天上,然后他的鞋子开始变了,变成那种很简陋的草鞋。 再然后他的衣服也开始变化,而后是髮髻,还有脸。 最后你完全从他身上看不出来先前那个活人的踪迹了,他变成了一个穿梭在天上和地下的、穿古装汉服的……古代人。 或者说是,古代诡异。 视频拍摄者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抽泣,感觉是人都吓傻了,然后视角摇晃了一下,重新对焦。 这时候可以看见天上已经站满了人,有的穿着古装,有的穿着现代装束,还有的一半现代装束一半古装,正缓慢往古代装束转变。 最毛骨悚然的是有人在哭,拼命伸着手想回到地上,但是他们身上那些古代服侍像是吸盘一样死死吸附着他们。 这种挣扎不会太长久,很快他们就会完全被同化成另外一个古代人,然后开始若无其事的过着古代人的生活。 在他们的背后,巍峨的城池和广袤的原野开始逐渐被勾勒出来。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更辉煌壮丽的建筑,此时还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看不清晰,但肉眼可见在不断变得更清晰和详细。 就像是一幅画,不断、不断的被完善。 更像是一个已经失落的世界,从光阴长河中挣扎着爬出来。 之前的原住民骨头都烂成灰了,就自己捕捉外界路过的活人,改造成合适的形状,然后把原住民的灵魂塞进去。 再通过这些原住民的牵拉,拼命把已经死去的建筑物,从时间的缝隙里挤出来。 自成一方天地,自成一个王国。 379l:要不要渲染得这么吓人,我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391l:我也是河北人,看得出来楼上心理阴影挺严重的,但是的确不是危言耸听,我也还记得当时那个视频,紧随其后的就是又一个红色联合公告。 因为时间太短,所以还没办法完全确认b312事件的来龙去脉,但专家推测的是它目前正处于发育初期,而且发育速度正越来越快。 就一开始它只能通过引诱的方式,等人走到天上才能改造,但是渐渐的已经开始捕捉天上的人了。 而且很快的时间内,已经有古代诡异从天上和地上走下来,要把人拉进他们的那个世界里…… 398l:……这是b级?你跟我说这是b级?这发育完成之后岂不得毁天灭地?感觉这破坏力无论如何不能比玉世界差啊。 403l:是啊,问题是就没发育起来啊,玉世界当时算来算去也发育了将近半个月吧,b312只存在了一天。 411l:严谨点,是半天。 第139章 论坛体番外 下 423l:三小时零六分钟十七秒。 我自己计算的时间, 太刻骨铭心了,当时我在家里,门窗都锁着, 手机不停推送视频,各种说要疏散, 但是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 已经有古代诡异从天上和地上走下来敲门围堵了,那种情况下出门就是个死, 不出门就死慢点。 门外一直有脚步声, 走来走去,然后开始敲门。 通过监控摄像头可以看见外面是一个古代诡异, 在拍我的门, 他身后还有另一个古代诡异,拖着我邻居慢慢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真的要吓疯了,特别害怕,捂住嘴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声音。 然后门被拍烂了, 古代诡异穿着草鞋进到我家里。 我站起来就往阳台跑,腿软得根本跑不动, 当时脑子里就想着我不要变成这样,我宁愿跳楼。 拉开窗帘的一瞬间窗外突然特别亮, 当时已经入夜了, 理应不会这么亮,而且自然光线绝对不会有这个亮度……简直就像是太阳在我窗外爆炸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前白茫茫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只听见一声特别特别响亮的鸣叫,就是那种凤凰的叫声, 暴怒、而且狂怒的一声叫喊。 听过那种声音的人才能理解神鸟何以为神鸟,那种威严真的是铺天盖地而且排山倒海,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跪在地上了,泪流满面。 427l:……啊。 439l:好会写,已经身临其境了。 441l:只有我想问一句然后呢? 446l:抱歉大家,写到这里又哭了,女君对我来说真的是不一样的,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行了真的说不下去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后续我也是看视频才知道的,b312号诡异事件在晨昏割裂之际终于勾勒出了那栋最辉煌最宏伟的建筑。 与此同时天空突然变成一整片金红色,所有人都没办法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好多拍摄设备都被辐射和强光损坏,但同时也有一些设备顽强的拍下了那一幕。 凤凰展开遮天蔽地的羽翼,然后她沖向了那栋最高的建筑物。 事后专家考证说那应该是当年赵国的王宫,非常明显的逾越建制,从中可以看出赵王意图建立王朝的野心。 第309页 再之后的解读就是众说纷纭,始终没有定论了。 451l:……好震撼。 455l:+1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震撼,有种喘不上气的震惊感。 458l:凤凰……啊不,女君为什么发怒啊? 463l:楼上因为b312后续的官方命名是「赵王朝」啊,你想想,结合和氏璧,还有李斯的手稿。 467l:所以当年女君第一次出现,是不是就是站在嬴政身后,一起发动了那一场灭赵之战? 471l:李斯手记里第一次记载女君,按照时间推断,的确是秦国的灭赵之战。 477l:我是楼上那个因为「赵王朝」这个命名而产生幻视、甚至痛哭流涕的网友,我不是河北人,但我是歷史系学生,而且一直对秦朝这段歷史很感兴趣。 李斯的手记现在主流观点是不可尽信,因为他在记录那些事情的时候完全属于一种被污染的状态,因此为了避免污染扩散,很多内容没有被披露。 我跟着导师一起参与过解读一部分李斯手记的工作,记忆非常深刻的是,李斯在手记里记录了一个猜测。 看得出来他自己也很纠结,后来又把那些内容涂黑了,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可置信,但是现代仪器依然把那些内容还原了出来。 李斯说他怀疑嬴政和女君签订了盟约。 其实我一直觉得歷史非常无耻,尤其春秋战国这一段,无论是诸侯向周天子承诺忠诚,还是秦晋之好这样以婚姻为形式的盟约,最终的结果都是被撕碎被背叛。 唯一真正被遵守下来的盟约竟然是人与鬼神之间的这一个……甚至连真实内容都无可再追溯的盟约。 476l: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b312的最终命名是赵王朝。 可这世上只有秦王朝,而绝没有赵王朝,因为当年那个时代中唯一的胜利者是秦,是嬴政。 所以女君感到愤怒,这才是凤凰撞击赵王朝的真相吗? 481l:秦朝灭亡迄今已经两千二百四十四年,今人能够追忆的只剩下一个虚名。 可是凤凰依然在为了这一个虚名而战斗。 484l:嬴政是很想要千秋万岁的吧,史书记载中他说过很多次千秋万世、永恆永治之类的。 491l:救命,我也要哭了,这算什么?以我泰山一般永恆的年岁,守望你凡人百年的狂妄野心? 495l:为你,一千一万年。 499l:有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是,女君其实也已经死了,可能鬼神的生死定义和普通人并不一样,但她确实已经死了,死去的东西才能转化为诡异生物。 500l:500整!翻页! 502l:……这是残魂,还是还魂? 因为有人意图冒犯你的王朝,所以死后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继续为你而战,在我死后的第一千年,依然为我们的盟约而开战。 浪漫主义的巅峰。 509l:没有人同情赵国吗。 就虽然嬴政和女君签了盟约(我知道现在还没有定论,就我们假设真的签了),但赵国当年好像也整出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甚至怀疑之前那个玉世界和后来的b312赵王朝都是当年那东西留下的残响。 可惜没撑过凤凰降临,一波灭国。然后这波,这波算不算二次灭国啊,而且连个a级都没混上,惨惨的一个b312,最惨的是最终定名还是赵王朝。 这真的没有不妥吗,因为赵王朝就是个b级货色? 513l:我懂你的意思,同样是和鬼神签订契约,输了就输了吧,苟个两千年之后我破土而出依然是一条好汉。 结果破土而出之后:????姐,你咋还在?两千年过去了,你非要追着我打吗????啊? 517l:怎么回事啊我现在对着电脑又哭又笑的,我是被污染了吗? 心情好复杂啊,好多话堵在胸口,但是都说不出来,李斯手记什么时候放完整版出来啊,真的很想之前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女君,站在什么样的秦王朝之后,又站在什么样的嬴政身前。 522l:女君确实很厉害没有错,但是嬴政就算了吧,两千年前的一个暴君,大可不必…… 527l:什么叫女君确实很厉害?这论调是不是有点外网了? 533l:楼上你版本落后了。 自从b312事件之后,发现女君确实会保护人类,我们五千年歷史文化唤醒了凤凰在末日降临成为图腾,外网就开始转进如风跟着一起夸女君了,之前那种言论现在已经变成稀有保护遗蹟,轻易找不见了。 539l:那一波!我记得,真是盛况空前。 当天晚上凤凰撞击赵王国,b312诡异事件宣告完结,红色警告全境解除。 外网就开始一片哀鸿遍野,当时那个乱的没法说,我疯狂敲字跟人对线,嘴角咧到耳朵根,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然后都没撑到第二天早上,大晚上的突然sx财团宣布收购外网最大的那个社交网站t站。 很快啊,管理员立刻上线开始疯狂删帖封号,我和我姐妹们都看傻了,真的这辈子还没见过t站有这工作效率,感觉他们甚至设置了关键词,触发「女君」「凤凰」之类的词彙一律就是一个封。 同时还安排了热搜,凤凰降临,女君守护苍生之类的,总之当天热搜榜单女君占了一半。 还有一个最搞笑的词条,我记得是什么,优质偶像凤凰,感觉是老外没搞懂汉语中图腾的含义,简单粗暴理解成了偶像。 第310页 我人都傻了,跟我姐妹们私下说女君这算是有粉丝了吗?好有钱的土豪粉,买下网站给正主应援。 544l:笑死,这算是滑跪吧:之前态度不端正骂您了是我们不对,现在赶紧夸回来,十倍百倍的歌功颂德安排上。 以后我们这地儿要是有个什么诡异事件,您看能不能看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份上伸伸翅膀拉拨一把哈哈哈哈哈。 548l:楼上正确解读,确实是滑跪没错。 但其实根本没这个必要,b312事件之后外网那些奇行种也害怕,后续都各种暗戳戳求饶滑跪了,好多人都开始删之前那些言论了。 没想到sx财团动作这么快,这波跪舔的机会硬是被他们蹭到了。 550l:人类命运共同体我笑死!后来t站直接把#凤凰庇护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词条人工置顶了,都不搞暗戳戳的小心思了,直接明着来。 553l:客观来说,官方滑跪,不管怎么说是有点丢人在的。 555l:楼上你???大人你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这可是诡异,谁还管丢不丢人啊。 你信不信,女君但凡愿意,sx财团全体董事包机过来跪上个三天三夜,还得感激涕零的来,生拉硬拽也不愿意走。 561l:客观的,公正的,中肯的,但是不够一针见血。 女君但凡愿意,还轮得到sx财团?诡异天灾面前,那群人算什么?至多算个二流权贵。 没见后续t站那一连串热搜后面冠名的都是什么部门吗。 566l:嗯……说到这个那就玄幻得有点太过头了,至今难忘那条#五角大楼祝贺凤凰復甦#,太抽象了,我连看三眼依然不敢置信。 571l:哈哈哈哈哈都不装了是吧,堂堂正正的舔狗一条呀~ 577l: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你笑人家做天舔狗,人家笑你没有机会做舔狗。 581l:可是我是河北人哎,四捨五入被女君救了三次哎。女君高悬在我头顶上感觉暖暖的很安心嘿嘿。 599l:拜託我们可是秦人哎,当年嬴政跟女君订盟时就已经把我们的名字写进去了,神选之民不过如此!(骄傲挺胸) 633l:虽然但是,订盟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定论,这么公然讨论不太好吧,感觉这帖子要完。 ——404 notfound—— 第140章 凤凰03 李斯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其实很不正常, 他此前所经歷过的人生,那些亲身走过的每一件事,桩桩件件, 细思起来好像也都充满了诡秘的色彩。 机甲,螃蟹, 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理论,可是机甲怎么能跟螃蟹扯上关联?当时他看见那只螃蟹,脑子里在想什么? 就好像是凭空蹦出来的灵感, 就好像在那一瞬间, 冥冥之中有鬼神噼开他的脑袋,往他脑子里塞了一个叫做灵感的东西。 不, 不不, 这确实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可是世界原本不是这个模样,世界原本不应该这样……但那应该是什么样子?想不出来。 女君正和秦王站在一起,她已经展露出了鬼神的一面,可是好像并没有人看到她真实的面貌, 所有人都还是那样的对待她,如同对待秦王一般的毕恭毕敬。 赵国王宫的地面上, 散落着满地碎玉。 李斯用力眨了眨眼睛,滋润干枯的眼珠。 眼睛睁大太久了, 干涩疼痛, 而且布满血丝。方才那一番短暂的思考,现实中竟然已经过去了如此长久的时间。 又有黏热的液体从鼻腔和耳朵里淌出来, 温热而柔软, 就像是被碾碎的脑浆从脑子里淌出来…… 李斯强行停止脑子里的妄想,抬手擦了擦脸, 满脑子无意识的迴荡着一句话,最后嘴里也开始念,「敬鬼神而远之……敬鬼神……而远之……」 寒窗苦读,原来不是为了经世致用,经书读过一百遍,后来真正需要记住的只有一句话,敬鬼神而远之。 敬……而远之。 系统困惑的看了一眼李斯,又看了一眼,转而向林久说,「没发现残留的污染,你方才那一下应该是把这次入侵的鬼神吃干净——」 停顿片刻,系统换了一个说辞,「清扫干净了。」 「但是李斯有点奇怪,我扫描了好几遍,确认他绝对没有被污染,但是他现在这个表现看起来有点,」系统斟酌了一下,诚恳道,「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林久也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可能是太高兴了吧,喜不自胜,老泪纵横,什么的,很正常。」 是这样的吗?这正常吗? 系统想了想:李斯现在被嬴政重用,等于和秦国绑定在了一切。秦国强则李斯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如今秦国一战攻破赵国的都城,秦王嬴政第二次行灭国之战,强秦的武力如同金乌一般冉冉升起,光天耀地。 系统瞬间觉得豁然开朗,自觉已经完全理解了李斯异常的表现,遂由衷道,「哈哈,看起来确实是高兴坏了呢。」 远方地平线上晨曦初露,夜尽天明。 秦军举起来的火把还没有熄灭,借着高天之上投落的第一缕晨曦,林久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又走了两步。 最后她索性在废墟和碎玉组成的宫殿残骸中漫步起来,晨光火光和碎玉折射的光晕在废墟之上微妙的晕染成一团,系统偶然一回头,忽然望见嬴政正远远的看过来。 第311页 天光并不明亮,阴影覆盖了他的神态,一切都变得不清晰。 但这个时刻实在太特殊了,强权之下,灭国之后,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功勋和荣耀之上,身前身后并无他人。 就如同两千年之后他独自站在歷史书最开始的那一页,孤独与权势一起登峰造极。 等到回过神之后,系统才意识到,有那么一瞬间,他望着嬴政,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继而他意识到这一生,穷尽时间的尽头,他也不可能探究到,在方才那流逝的一瞬间里,嬴政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 他只看见嬴政弯腰捡起来地上一片稍微完整些的残骸,捧着走到了李斯面前,仰起头和李斯说话。 …… 李斯竭尽所能打起精神应付秦王的问话。 秦王在问关于机甲的事情,又是关于机甲的事情。与面貌全然相勃,这位年小继位的王上在某些时刻简直像是个偏执的疯子。 李斯自认已经是个激进派,为了降低机甲的架势难度,发挥出更强大的武力,他几乎已经是在草菅人命。 可是秦王比他还更激进更冷酷,他甚至轻贱自己的性命。 秦王缓缓说了一句话,同时把捧在手上的东西举起来给李斯看。 李斯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他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秦王在说的话是……他竟然希望李斯收集那具诡异的【和氏璧】的残骸,修復,或者是复制出这具机甲的威能。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连缀在一起的含义也能理解,然而,可是—— 当然,秦王陛下是善解人意的。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个要求过于为难李斯了,于是他看着李斯惨白的脸色,以温和的声音说,如果一时办不到完全重现【和氏璧】,那么暂且先从这些残骸中拆解出来一些可用的技术,也是可以接受的。 李斯的大脑像是生锈的机械那样运作着,卡顿、持续的卡顿。 拆解【和氏璧】。 他第一反应是尖叫是跳起来大叫疯子,他亲眼见过那具机甲的威能,那根本已经不再是机械的范畴了,研究这种东西跟解剖鬼神的遗体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动弹不能。 他的手在发抖,舌头也在发抖,嘴唇翕动着,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有那么一瞬间李斯简直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不,不对,不是这个,想说的不是这个。 ——想说的就是这个。 李斯终于绝望的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是在感到恐惧,他的手在抖舌头也在抖,因为他感到兴奋,为可以解剖鬼神的遗体,甚至更进一步亲手创造鬼神而感到兴奋。 金钱、权势、万人之上,衣锦还乡,风光大葬。 全部都是理由,但又全部都不构成理由。 这一瞬间李斯脑子里想到的是那一声叫喊,他平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听闻凤唳,继而他看见凤凰的火烧遍天地。 秦王、赵王、白起、李斯,这些光芒万丈的名字在那一刻起忽然就变得黯淡了,变得和这世间任何一个黔首、任何一粒卑微的草籽一样,毫无差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并不在意任何人,万物都像是草扎的狗一样,存在于天地间,就只是存在于天地之间。 而现在秦王亲自递给他一个超脱的机会。 在亲眼目睹凤凰沖天而起的那一幕之后,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抗拒这样的诱惑了——以三尺之躯,百年之寿,与鬼神比肩、在鬼神之上、在青天之上。 他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迴响,一遍一遍迴响,最后如同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李斯终于忍无可忍的把那句话喊了出来,他自以为是在咆哮,但实则他的声音衰微得像是个绝望的濒死之人。 他说,「……谨受王命,幸甚至哉。」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大概在他看来,李斯脑子里转过的那些念头微渺得都不值得多看上一眼。 毕竟他是,他与女君,不是,不是女君是凤凰,他与凤凰—— 李斯的瞳孔在轻微的颤动。 而后他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设若女君和秦王之间真的有一个交易,那么秦王是用什么东西交换了女君的追随。 他对当年秦王的处境有些许的了解,当年一无所有仅有国主虚名的秦王,用什么东西吸引到了凤凰,又挽留住了凤凰? 方才女君忽然离开了秦王身边,这又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在找什么?这座宫殿中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 两个字从李斯脑子里蹦了出来。 觅食。 国与国之间的征伐是为了争夺土地、人口、矿石,可以看作国家在进食,在吞吃另外的国家。 鬼神与鬼神之间的征伐,是否也是鬼神在吞吃另外的鬼神。 一场大战之后,秦王在归置赵国的财产,以待秦国吞吃,那么凤凰准备在这片废墟里吞吃点什么东西? 庄周曾经向世人说凤凰是高洁的神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而今凤凰停留在了秦王身边,倘若是秦王是那株隐语中所指代的梧桐树,国君是身躯是凤凰停歇的树枝,练实又该是什么东西? 国君身上的,圆滚滚的,一口咬下去汁水会溅落出来的,是国君是心脏还是脑袋? 第312页 女君的身影,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李斯明白自己终其一生大概也无从探究其中的隐秘。他早已经发现了,在离开秦王身边之后,谁也不能再看见女君的身影。 就好像女君短暂的准许凡人看见她的身影,而等到离开秦王身边之后,她留在人间唯一的理由不存在了,是以凡人再也不能看见她的身影。 但是脑子已经自动自发补全了看不见的那些东西。 她在觅食,而且将要得到食物,她会吞吃赵王的尸体和心脏,饮下国君的血液以解饥渴。 传闻中的鬼神的确也该做这样的事,这是秦王承诺过付给她的报酬吧,等到有一天六国尽灭,她会不会把秦王也一口吞了,而后再回归天外,鸿飞渺然。 血又从耳朵里、鼻腔里流了下来,温热黏腻。李斯若无其事的擦掉了。他已经明白女君对他的血不感兴趣,于是也对流血这件事变得漠不关心。 系统回头看了一眼,感慨道,「李斯今天真的好高兴啊,好像真的哭出来了,一直在用袖子捂住脸呢。」 林久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并不当这是个多大不了的事。 系统又疑惑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林久:「没有啊。」 系统:「那你一直在走来走去。」 林久正色道,「感觉有点吃撑了,散散步消消食。」 系统:…… 欲言又止。 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找不出来不对的地方,就很迷茫。 系统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自从选择林久做宿主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迷茫中度过的,习惯成自然。 遂讲回了正事,「韩、赵、魏、楚、燕、齐,韩赵已经没了,我们要不要研究一下剩下的四个国家,毕竟感觉肯定也会像赵国这次一样出乱子。」 林久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成就面板是不是刷新了。」 系统一呆,「好像真的刷新了,新出来的我看一下,你喜欢哪一个啊?」 林久已经念了出来,「【小鸟依人】,【如胶似漆】,【缠绵缱倦】。」 系统勐然沉默了。 第141章 荆轲01 第一个【小鸟依人】其实是一个典故, 出自唐时太宗李世民一朝。 是说在唐代初年,褚遂良官至谏议大夫,负责记录帝王的言行, 后来皇帝评论此人,说他每时每刻的跟在我身边, 一如飞鸟依人。 起初这个词流传下来,被用来比拟臣子与帝王之间的情谊,隐含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追逐依附之意。后来逐渐演化成「小鸟依人」, 多用来形容女孩儿或小孩儿娇小可爱的样子。 系统把这个注释读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觉得林久选择这个成就好像也挺合理。 首先林久是个女孩儿,就算她不太像是个女孩儿, 但客观来说她确实是个女孩儿。 但是问题来了, 尽管她确实是个女孩儿,然而她实在是不太像那种正常女孩儿。 系统试图想像了一下林久依偎着嬴政的样子,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继而像是撞鬼了一样疯狂摇头。 他动作太大了,林久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困惑的问他,「你这是, 在拜佛吗?」 系统冷静道,「没什么, 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继续思考。 也可能是让嬴政反过来依偎林久, 毕竟嬴政现在的年纪,说是个小孩儿也没问题, 硬要说是小鸟依人也没问题? 这个画面想想好像也是有点魔幻, 但至少比林久依偎嬴政要好接受了那么一点、点点。 系统犹犹豫豫的想。 第二个【如胶似漆】,同样是一个典故, 出自史记,意思是指像胶和漆那样黏结,不可分割。 从诞生开始就被用来形容男女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指向明确,不存在任何的歧义,同样不存在任何模煳的余地。 简单来说就是不结婚很难收场。 第三个【缠绵缱倦】,出自曹雪芹的《梦》,「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倦。」意指长久纠缠不分离。 表面上来看【缠绵缱倦】这似乎是三个之中最容易打出来的成就,然而——系统在想——长久缠绵不分离,这七个字念在嘴里,有一种生前身后相随如一的决绝意味。 生同衾,死同穴。 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林久註定会离开这个世界,她是已死之人,留下来的一片残魂註定永久漂泊,路过千万种风景,终于不能停留。 系统脑子里隐隐有预感,大概七国归一的那一天,就是林久离开的时候。命中注定她是过客,不是归人,照现在的进度来看,这个离开的时限并不很长,而且正在无限的逼近。 嬴政已经是个短命的人,而林久甚至等不到嬴政寿尽之年,又何谈生前和死后的缠绵缱倦。 不,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系统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如果林久选择在离开的那一天杀死嬴政,那以这个世界的规则来解读,「林久」是死人,「嬴政」也是死人,死生相随,尽管是被迫的死生相随,何尝不也是一种缠绵缱倦。 但是这也太离谱了! 系统试图傻笑两声忘掉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三秒钟之后,他惊恐的意识到他笑不出来。 如果是林久,或者说,因为是林久,这个离谱的猜测突然又显得靠谱了起来,合情合理,并且天衣无缝。 第313页 系统忽然想起一件事。 此时距离赵国国都沦陷已经过去了很多天,秦国灭韩破赵的攻势如同雷霆闪电一般,残暴的攻伐尽管止步于韩、赵两国,然而雷声电影早已经在此过程之中席捲天下。 七国之中余下的四国面对黑色暴秦的威势,莫不显得惶恐不安。 秦国新君嬴政的名字,也随之响彻天下。 但是嬴政目前并没有流露出再对外扩大征战的意思,两度灭国之战已经足够他在秦国内外树立起足够的威信。 有了足够的威信之后,再加上【始皇嬴政】的记忆,他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系统不太清楚他具体在干什么,因为林久对此漠不关心。 只能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近来听到的关于华阳太后、长安君嬴成蟜、太后赵姬的消息,愈加的稀少,似乎这些人忽然变得销声匿迹。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林久没有关注过的东西,当然是不重要的。 于是在这些杂乱的事项中,此时咸阳城中,唯一得到过林久短暂关注的那个人,就显得如此的突出,简直突出得像是流水之中唯一一块黑色的礁石。 李斯。 从赵国回来之后,林久曾经短暂的关注过他一段时间,于是系统知道李斯在偷偷摸摸的写一本书,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书,因为李斯显然没有给这本书取名字的意思,说是手记还更贴切些。 事实上,他写得犹犹豫豫,躲躲藏藏,很多时刻都像是突然下定决心要把已经写下来的部分焚毁,可是往往在犹豫片刻之后,又颓然放下来继续书写。 系统简直要有点可怜李斯了,他大概能理解李斯的踌躇和躲藏,因为那本手记里记载的东西实在有点禁忌和大胆了——李斯在其中记录了此次跟随秦王灭赵的见闻,他甚至不敢使用真实的名字,而选择了化名子其。 在这本手记中,他写下了私下对女君和凤凰的一些猜测,其中最重要也最不能见人的一点,他怀疑嬴政与女君签订了不为人所知的盟约,进而怀疑女君以国君的尸体为食。 供养凤凰以食人,当然是匪夷所思的隐秘,值得为之杀千万人,灭韩赵两国,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看得出来李斯真的很恐惧,他只敢在夜晚写这本手记,甚至不敢点灯,只在窗边借着一点幽微的星光下笔。有时候他甚至对着这本手记喃喃自语,隐约流露出来的狂热和畏惧,无不叫人毛骨悚然。 但系统当时只觉得好笑。 这些东西看起来可怕,但其实全都是无稽之谈啊。 而且林久为什么总是和食人这种恐怖的传说联繫在一起,面对刘彻时她自己主动伪装也就算了,怎么到了嬴政面前,还是会被人编造出来一模一样的传闻。 难道是脸上写了「吃人」两个大字吗。 林久大概也是觉得很无语,从那之后就不再把注意力分给李斯。于是系统更想笑了,很想知道林久当时的心理活动,感觉会很有意思的样子。 但此时此刻系统忽然又想起这件事。 这次他一点都笑不出来了,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会不会其实李斯是对的? 林久是真的会食用国君的尸体。 诚然她面对刘彻时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动手,然而刘彻和嬴政是不一样的,如果林久真的对【皇帝】感兴趣,那嬴政才是真正创造了【皇帝】这一称唿的人。 后世提及嬴政,任何时候都是毁誉参半,可是这也不能否认,他乃是开天闢地以来第一位皇帝,是皇帝中的皇帝,是真正划定了【皇帝】这一游戏规则的人。 这样的诱惑,或者说,这样新鲜而且罕见的食物,岂可与刘彻同日而语? ——所以她真的可能会杀死嬴政。 她杀死嬴政的理由太充足了,充足到系统甚至想不出任何劝她留嬴政一命的理由。 然而,但是—— 系统自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而且嬴政浑然不知的样子实在是很可怜,他甚至帮林久剥荔枝,他还是个孩子,被林久从头骗到尾!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系统不愿放弃,开始冥思苦想,试图拯救嬴政,在数次明里暗里旁敲侧击问了林久之后,例如:「我有一个朋友,我想保护他。」、「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你觉得怎么保护他比较稳妥?」 得到回覆如下,「有一款游戏名字叫做《保卫萝蔔》,还挺好玩的。」 …… 在系统沉迷《保卫萝蔔》的不知道第多少天,秋风渐起,忽然有一天,咸阳宫中开始流传一件事。 北方的燕国畏惧秦王的威名,不敢违逆秦王的心意,愿意举国成为秦王的附庸,惟愿得到秦王册封的诸侯位,从此像祖先侍奉周天子一般侍奉秦王。 为此特意派遣使者来到咸阳城,预备献上为秦王准备的三份厚礼,祈求秦王大度的宽恕燕国此前的不敬,并准许燕国成为秦国的附庸。 系统起先并没有当作一回事,甚至又淡定的开了一局游戏,但是脑子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他,新一局游戏玩得烦躁不安,总是卡顿。 燕国使者谒见秦王。据说此次前来的使者有异于常人的样貌和异于常人的事迹。 此时是秦国破韩灭赵之后,秦王嬴政的威名正响彻天下。 燕国是个存在感不太强的弱国,似乎并没有值得被人记住的事迹,唯一特异的地方是燕国的王太子燕丹与嬴政相识,两人年幼时曾经同在赵国为质 第314页 三条线索,逐渐编织出真相的网。 一剎那如同惊雷闪电噼裂而下,系统骤然瞪大眼睛,在萝蔔被吃掉的悲伤音效中,近乎失声叫喊道,「荆轲刺秦!」 秋风惊掠而起,黄叶瑟瑟相击,隐有金戈之声。 系统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自动播放起十面埋伏之类杀机四伏的乐音,琵琶弦歷歷而动,剑未出鞘,可是血腥气已经在鼻端萦绕了。 此时林久正走在咸阳宫中漫长的宫道上,遍身落满秋光和树影,洒扫的宫人对路过的林久视而不见,躲在树影深处轻声说,「……是个叫秦舞阳的年轻人,十三岁就曾经当街杀人……在七国之中首屈一指的悍勇……还有个叫庆轲的随从……」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位庆柯,或许、应该、大概、就是荆轲了。 他凝视细听,林久也短暂停留了片刻,可是再也没有听到这两个字。 就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如此籍籍无名之人,就算担任了燕国使臣的职位,可是就连咸阳宫中洒扫的女孩儿也不在乎他的名字。 系统一时间想说很多话,可是到最后竟然无话可说,唯有默然。 林久走远了,此时再回望,只能看见宫人的背影,穿着遮到脚踝的深衣,拖在地上的影子格外格外的细长。 一回首仿佛已过千年百年,咸阳宫化为尘土,未央宫惊鸿一掠,嬴政、项羽、刘邦、刘彻,先后粉墨登场。 最后古今风流人物都没入字纸之中,白髮苍苍的司马迁点起灯火,在夜深人静时,最后一次增删《史记》。 「荆轲者,卫人也。卫人谓之庆卿。燕人谓之荆卿。」 他现在还籍籍无名,而在百年之后,史书之上他与嬴政齐平。 第142章 荆轲02 荆轲刺秦, 无论怎么说也算是一个大事件。 而这个秦朝并非完全是歷史上的那个秦朝,而是个被【世界升维】和【神鬼之力】改造过的,一个已经变异得乱七八糟的秦朝。 根据之前经歷过的那些事件一路推导下来——即林久所提出的那个「我们歷史很烂, 但是对面歷史更烂,所以战场只会局限在那些最有名气、知名度最高的歷史事件之中」——系统愿意称之为「林久第一定律」, 又 名「我烂你更烂」定律。 ——正经的说,根本原理是因为世界壁障再加上林久的干扰,从外界无法观测到本世界中所发生的那些具体而细微的事件, 因此只能选择最突出的歷史坐标下手。 总之就是从经验出发, 「荆轲刺秦」绝对是个大事件,其中大概率会衍生出一些不得了的诡异因素。 系统遂严阵以待。 「荆轲刺秦」这件事尽管有惊人的名气, 但实则只是一个发生在两个之间的故事:荆轲与嬴政, 最多再加上一个秦舞阳。 就是宫女口中那个十三岁就曾当街杀人的秦舞阳,被公认为有惊人的悍勇,被太子丹点为荆轲的副手,随之一起前来秦国。 但事实证明这个秦舞阳辜负了燕丹的信任,他在面对嬴政时表现得很不堪, 手足战慄不能言,紧张得几乎要晕倒过去, 险些连累荆轲一起被嬴政怀疑—— 联想到秦国议政殿前面那个摆满了巨大机甲的广场,系统很能理解秦舞阳的崩溃。 然而资料果然不能尽信, 在秦舞阳真正走到嬴政面前时, 所有人看见的都只是一个面色平静的年轻人。 神色间带着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以及弱国使臣应有的一点麻木与茫然。 看起来与站在他身边的荆轲如出一辙, 平淡无奇到找不出丝毫不妥之处。 但或许就是因为太平淡了, 所以反而显得透露出一丝古怪。 李斯站在堂下,因这荒诞的念头而生出一丝恍惚, 继而摇晃脑袋,试图驱逐开这些莫名的心思,聚精会神的观看燕国的献礼。 首先被献上来的是礼单:燕国要向秦王献上三份礼物,分别是一双手,一份地图,以及一把绝世的匕首。 最具有份量的当然是那份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得到它就等同于用利齿咬住了燕国的心腹之地。 然而最值得在意的却是那把匕首:出自赵国铸剑名家徐夫人之手,偶然被燕王得到而收藏,因此又称之为【徐夫人匕首】。 在始皇帝的记忆里,也有这把匕首的存在。 那时候荆轲亲手在秦王面前缓缓打开督亢之地的地图,这把匕首就从中跳出来,涂着见血封喉的毒药,被荆轲狠狠刺向秦王的咽喉—— 固然没有得逞,不然也就没有了后续的始皇帝嬴政。然而那的确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像毒蛇的獠牙一样兇险的刺杀。 可是这一次,刺杀的主角,这把匕首——毒蛇的那枚獠牙——没有隐藏起来,而是卑微的被写在礼单上,作为讨好秦王的礼物。 就好像燕国真的被秦国两次灭国之战震断了嵴樑,真的已经决心屈服在秦王的威严之下。 于是大名鼎鼎的荆轲刺秦,也就随之演变成了一场平淡无奇的献礼。 荆轲与秦舞阳千里跋涉来到咸阳,真的只是为了向秦王呈上三件礼物。 嬴政盯着那份礼单看了很久,他的表情动了一下,系统没看懂,但是自然而然觉得那应该是在笑。 很高兴——因为的确应该高兴。 燕国准备的三份礼物中,其中那双手是燕国最富盛名的乐师的手,演奏出来的音乐过于优美动听,燕侯不敢享用,于是砍下来献给秦王: 第315页 这是在向秦王表示燕国在礼乐上的臣服。 匕首则象徵武力。徐夫人匕首是稀世奇珍,原本应该被燕国代代相传,如今献给秦王,是表示燕国在武力上的臣服。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而在礼仪和武力之后,还有另一样最最重要的督亢地图,表示燕侯向秦王献土,便如当年诸侯王向周天子献土称臣。 所以嬴政当然应该高兴,这一次燕侯已经彻底被他折服,而不敢再像是【始皇】所面对的那样,对他生出刺杀的恶意。 他亲手改变了命运,扭转了天地之间的未来。 对他这种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于是嬴政慷慨的挥手,准许荆轲亲手把礼物捧到他面前,而不必再经过宦官的传递。 此举违背礼制而且很有风险,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倘若荆轲拔剑,则秦王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容易被杀死的肉体凡胎。 但此举之中透露出来的霸气和自信又是如此的引人折服。 秦王扫六合,诸侯尽浮云。虽然是肉体凡胎,但在权势和武力的加持下,依然可以如金刚不坏一般百无禁忌。 但是,还是感觉很古怪,可是偏偏又找不出古怪之处在哪里。系统紧皱眉头。 荆轲缓步上前。 秦国冠冕端庄的朝臣之中起了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挲的声音,三个匣子一一掀开,督亢地图缓缓展开,嬴政抬手要从荆轲手中接过那张地图,恰好有一线阳光照落在他指尖。 肌肤如玉,晶莹剔透,指间仿佛蹁跹着长串玉色的蝴蝶,手指的弧度柔婉得叫人心里一盪。 看起来——很奇怪。 不是因为不是因为不美,而恰恰是因为太美。嬴政当然也可以有一双很好看的手,但他是个还没长成的男孩子,而这手漂亮得简直像个蛊惑君王的妖妃。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嬴政的手。 四周不知何时变得寂静无声,荆轲抬头望向嬴政,脸色木然,眼珠子也木然,简直就像是个死人。 而他献上来的那三份礼物之中,其中那双被斩断的、曾经属于一个绝代的乐师的手,不知何时竟然从匣子里爬了出来,趴在嬴政手上,继而开始大口吞吃嬴政手上的血肉。 这种场景看起来实在是太怪异了,一双手——一双已经死掉的被斩断的手,竟然流露出活人才有的情态,耳边几乎能听到从这双手中正发出窃窃的笑音。 系统一时间被震住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啊啊——」 他说不出话,但是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之前察觉到的古怪之处在哪里。 嬴政挥手让荆轲上来,根本不是因为什么霸气和自信,而是因为他也察觉到了今天一定会发生一些莫名古怪的事情。 林久一直站在他身后——荆轲走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等同于走到了距离林久最近的地方——他根本没有被燕国的臣服沖昏头脑,他只是不信任站在这里的那些宦官。 他清楚的认知到了谁才能从那些异象中保护他,只有一个人可以,唯独要是她。 秦王扫六合,诸侯尽浮云,而今他把他的信任全部交託给你,像个一掷千金的疯狂赌徒。这是何等的决绝和何等的气魄,系统说不出话,只知道叫林久的名字,「林久,林久!」 林久从嬴政身后走出来,长裙拖曳在脚下,强硬的从荆轲手里拽出来了那张督亢地图。 嬴政的手已经开始流血,那双女人的手在拼命吃他手上的血肉,又拼命的取代他手上的血肉,可想而知最后他会长出来一双女人的手。 而这双手会一路往上蔓延,到肩膀到头颅再到脑子,最后那个女人吞吃掉他的血肉,在他骨肉之上復生…… 林久视如无睹的展开督亢地图,沾上嬴政的血。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那张地图就活了过来,热烈的缠在林久身上,绵绵不尽的生长和蔓延。 系统忽然又意识到了第二个古怪的地方,这张地图的材质,他颤巍巍的说,「这好像是……」 「人皮地图。」林久接话。 系统看起来像个死鱼一样要翻白肚皮了。 倘若说那只手在吞吃嬴政的血肉,这张地图就在试图取代林久身上的人皮。 转瞬之间它已经完全包裹住了林久整只右手,于是林久只能用被半裹住的左手不太灵活的——握住了嬴政的两只手。 但她左手上缠着那块人皮,而嬴政两只手上正趴着那对诡异的女人的手。 碰到的那一瞬间人皮瞬间挣扎着往嬴政手上蔓延,那只手也开始饥渴的吞吃林久手上的血肉—— 系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啊啊啊危机加倍——」 嬴政的表情——他现在没有表情,纯黑色军装衬托下,肤色雪白而剔透,几乎要和那双手的肤色分不出区别。 林久继续视若无睹,淡定的好像只是在拿着叉子吃饭,因为两只手都被缠住了,她只好用下巴点击屏幕确认选项。 系统简直要晕过去了。 这种血肉模煳的刺激时刻,林久竟然把系统界面叫了出来,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刺激战场、绝地求生,而她坐下来开始烤鸡腿。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用下巴点中了一个选项,紧接着就不受控制的发出了机械的提示音: 第316页 「恭喜您顺利打出成就【如胶似漆】,无论从前还是往后,秦王嬴政此生再也没有过与其他人如此的紧密相贴。你们之间存在着比502强力胶水更强力的吸引性,此时此刻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将你们分开。」 …… 系统久违的体会到了一种窒息的感觉,他隐约绝对好像不是这样的,但是又找不到不合理的地方。 林久和嬴政此时被同一张人皮和同一双手紧紧的拉扯在一起,怎么不算是如胶似漆? 找遍这个世界也找不到如此强力的胶和漆了,此时此刻也的确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们两个分开。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感到很茫然,场面血肉模煳很紧急,但是莫名又觉得没那么紧急。 下一刻,林久忽然低声而迅速的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系统勐然愣住了。 嬴政被那双手紧抓着,又被人皮地图死死的裹着,那张人皮缠绕的速度如此之快,他脸上已经开始隐隐透出水墨山河的痕迹。 这一年他年纪还是很小,但好像又长大了一点,不再穿繁琐的冕服毓冠,改穿简洁挺括的纯黑色军装,胸前垂着长长的金色流苏。 长发不像是出征在外时那样扎成高马尾,而是低垂着用黑色丝带束在一起,黑色的军礼帽压住额发,那张脸一下子就凸显出一股子冷冷的俊俏,仿佛看一眼就要把眼珠子扎出来血。 脸上那些隐隐的水墨纹路,却像是打破了这层冰雪的外壳,冷俏依旧,可是又怎么看都觉得脆弱,好像下一秒钟就要破碎一地。 洒落在地上,依然每一片都折射出皎洁的月光。 时间像是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从嬴政身上传来,那张人皮地图不知道绞碎了他身上哪一根骨头。 更多的血流出来,浸透他身上厚重的军装。 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系统只看见他睫毛微微一颤,又好像只是幻觉,继而一大滴眼泪从他眼睛里掉出来,倏忽就浸没在厚重的军装布料之中,再也找不见踪迹。 那一瞬间折射出来的水晶一般的光色,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幻觉。 系统如坠梦中一般,迷迷煳煳意识到,是林久说的那句话里,承诺了一些东西,又索要了另一些东西。 她给了嬴政一份条约。 而嬴政的眼泪代替他的手,签下了这份未知内容的条约。 他认同了。 下一秒钟,机械音响起,「恭喜您打出成就【缠绵悱恻】。」 第143章 玄鸟01 血肉模煳、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和血腥气中, 嬴政生出了幻觉。 他看见那个被砍断手的女人,下一刻被砍断手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城墙上竖起来一面新的旗帜,转瞬间变成一张滴着血的人皮, 镜头无限拉近再拉近,最后清晰到可以看见人皮上的五官。 熟悉到恐怖的脸, 他自己的脸。 就好像是鬼神贴附在他耳边,告知他的未来:秦王嬴政的人皮将要被剥下来,高悬在城楼上一百年、一千年, 不得入土、不得安息。 剧烈的疼痛、剧烈的幻觉、剧烈的恐惧。 而嬴政在凝神仔细的——听。 有什么声音掠过他的耳际, 细微的就像是缝隙里的风,时间变得扭曲而且漫长, 他首先看见女君的面孔, 滴血的手指,还有开合的嘴唇。 她在流血。 ——她就是我,我在流血,所以她也在流血。 她说、说—— 那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黄钟大吕轰然震响。 嬴政想起年少时在赵国做质子, 曾经见到过百年一见的赵国宗室拜谒鬼神的典礼,那是他平生所见最盛大的礼乐, 而这声音比那时还更端庄威严和响亮。 可事实上那不过是个清亮的女孩子的声音,不, 不是女孩子, 是高天上的凤鸟,长长的凤唳从天上飘下来。 幻觉中开始烧起燎天的大火, 旧时代的王在火光中被烧死, 新的王在凤鸟的注视下登上新时代的王座。 与此同时嬴政终于听清楚她的声音:「和我定盟,给我供奉。我想要你的生前、以及身后。」 定盟、承诺、供奉。跨越阴阳, 跨越生死,跨越日月所照,江河所至。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嬴政脑子里没有一丁点想要哀泣的意思,这一刻他只是在暗暗的想,拟定这样的盟约,听起来和「永世不得超生」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弄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是多么欣喜若狂的签订了这份盟约。 「恭喜您打出成就【缠绵缱倦】。我与我定盟,自愿贡奉上我生前的血肉与我死后的魂灵,不贡鬼神,贡我自己。」 缠绵缱倦。 何止于狭隘的生同衾,死同穴,如果其中一方自愿成为另一方的贡品,自愿贡奉上生前以及身后,那当然也算得上是一种——缠绵缱倦。 下一刻,清亮的凤鸣声沖天而起。 厚重的殿堂在光影的笼罩下变得虚无而且透明,巨大的凤凰虚影简直要遮蔽住太阳的光辉,辉煌的尾羽垂下来,如同扭动的触手一般,死死缠在嬴政伸手。 有鸟。 有人。 「恭喜您打出成就【小鸟依人】。秦王嬴政注视着你,如同你们的盟约所述,生前以及身后。」 第317页 三个成就全部拿到,下一步当然就是兑换新衣服。 嬴政手上的血不再流了,但这绝不是个好兆头,而只能说明他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他快被那张人皮和那只手联合在一起吞吃殆尽了。 局势已经兇险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系统焦虑到没心思在意林久这次是用何等离谱的方式完成了三个成就的要求。 他在拼命翻看合适的衣服,忽然眼前一亮,大叫道,「找到了,就这个【饕餮】怎么样,《山海经》系列之一,不仅适合这个年代,而且很符合你这次女君的身份!特效也够酷炫。」 钩吾之山有兽焉,羊身人面,好饮食,贪而无厌。 因为取材于这样的异兽,sr级套装【饕餮】的风格也与之前林久穿过的衣服都不大一样。 鞋子做成了羊蹄一样的视角效果,一直到小腿中段都包裹着细密的白色绒毛,大腿上生长出来血红色的复杂纹路。 血红色的眼睛,长着浓密得不正常的雪白色睫毛。披戴着羊头形状的盔甲,雪白色的长髮一直披散到脚踝,以血红色的丝带编束起来。 这都还算是寻常,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套衣服的嘴巴到胃部是不存在的,就像是一个活人,硬生生被截去了从嘴巴到胃这一段的躯体,取而代之的是暗金色的青铜构件。 细小繁琐的齿轮和弹簧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和雪白肌肤以及鲜血淋漓的骨肉毫无障碍的生长在一起,每走一步都要从齿轮的间隙里滴淌出来深红色的血。 像是饕餮在流血,又像是饕餮吞食活物之后没有吃干净的血。 更像是这种贪婪的恶兽,吃掉人世间全部东西仍不满足,于是连自己的血肉也一併吞吃掉,只留下以金属填补的巨大空洞。 名字是饕餮,可是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红白两色的蝴蝶,被从中截断了一节绚丽的翅膀,以机械重新填补了残缺的羽翼。 有一种一眼就能叫人生出惊恐的美艷。 这种怪诞猎奇同时又不失庄严的风格的确很适合林久这种,伪装神鬼的路线。 但最重要的是【饕餮】套装自带是技能,【吞】。 只有一个字,同时是一次性技能,效果就是简单粗暴的可以吞吃掉任何指定物品,备註是适合进行毁尸灭迹行为。 这个效果很逆天,相对应的也有一个逆天的设定,该指定物品的体积大小不得超过成年人胃囊平均大小。否则将强行判定吞吃失败。 但这个限定对林久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人皮地图和那双断手卷在一起的大小,刚好适合被【饕餮】一口吞吃,继而这次的危机也就烟消云散。 林久也的确如系统所愿,看了【饕餮】一眼。 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把刚拿到手的三个成就丢到了【凤凰】上面。 系统短暂的迷惑片刻,但也习惯了林久不按套路出牌,往往不会选他眼里的最优选,凤凰也……嗯?凤凰! 之前在赵国王宫之外,那铺天盖地的大火尤未远去,包括方才触发的那个巨大的凤鸟虚影,全都是【凤凰】这套衣服附带的特效。 也即是说明这是林久已经兑换过的衣服,而现在三个成就投入进去,不再是兑换新衣服,而是对旧有的衣服进行一个升级。 【凤凰】升级之后,凤凰之上是——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往上追溯再追溯,凤凰是周王室的图腾,为歷代周天子所崇敬。而在比现今更早的时代,曾经的确有个压在周王室之上的庞然大物。 商。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秦国咸阳宫中,清亮的凤鸣声渐熄,转而响起来的是一声更悠远也更模煳的鸣叫,宛如从天之外地之外传来。 人的耳朵根本听不清楚如此模煳的声音,却能在一瞬间联想起风雨雷电和野兽,一切最粗粝最兇险而无分善恶的生灵。 嬴政睁大了眼睛。 辉煌的金红两色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一片茫茫的黑色,由天到地茫茫的垂落下来。 幽明转瞬颠倒,于是忽然可以理解何以是「黑天白夜」。 明明是在白天,四周却只剩下茫茫一片黑色。 剧烈的疼痛消失了,连绵不断的幻觉也消失了,所有人都清醒过来,可是仍然不能发出声音,眼睛里唯独能看见的是黑色,大片大片的黑色。 如此浓重的黑色,以至于吞没了所有应该有的声音。 李斯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在发生,然而在这种被淹没一般的深沉黑色里,他甚至做不到计数时间,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游离于人世之外的鬼魂,是否也是如此,被黑色淹没,找不到人间的灯火。 不知道过了多么长久的时光,或许又经歷过了一次盘古开天——远方终于亮起了茫茫的一星灯火。 李斯尽力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他看见了——督亢。 就在他眼前,原本还很遥远,但是渐渐的越来越近,房屋、田地、鸡犬、人,歷歷在目。 李斯曾经往督亢之地游学,当然不存在任何友好的心思,而只是觉得此乃一国心腹之地,他要做王佐之才,就要懂得这种地方是什么样子,并由此明白如何攻克此地。 眼下他甚至清晰的看见了当年他寄居的那家的庭院,主人已经年迈,两鬓斑白,可是还是认出来是故人模样。 第318页 李斯……大骇。 他听闻过玄鸟的传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曾经有个叫简狄的女人吞吃了玄鸟的卵,生下来一个儿子叫契,这个儿子长大之后成为商王朝的开国君主。 李斯曾经暗暗想过,所以商朝究竟算是人的王朝,还是玄鸟的王朝? 听闻周朝灭商之际曾经有玄鸟从殷丘飞起。 六百年王朝,几度迁都,而玄鸟一直如影随形。有人说这是玄鸟的祝福在商天子的血脉之中代代相传,可是在李斯看来,这与诅咒没有分别。 而眼前这一幕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想。 自周灭商之后,玄鸟被凤凰埋葬,世人不再谈论起这曾经的神鸟,这个绵延了六百年的诅咒也随之沉寂。 可是今天这个诅咒又復活了,就在他眼前。 地图……李斯想起燕国献给秦王的三份礼物,其中有一份地图,得到了这份地图就等同于得到地图上的这一片领土。 燕侯向秦王献土,在女君的干涉下,最终演变成了凡人向玄鸟献土。 于是「祂」欣然到来。 玄鸟在人世之外游离了八百年,终于看见了督亢的地图,遂振起黑色的羽翅飞向督亢之地。 所以燕国那些鬼神的把戏消失了,因为玄鸟已经啄食住燕国的心腹之地,于是鬼神也回天无力。 玄鸟背后浓黑一片的幕布之中,渐渐多了一块督亢之地的地图,继而又陆续有了秦国、韩国、赵国的地图,以督亢之地为核心,燕国的地图也在渐渐变得清晰。 就好像天地又在逐渐成为玄鸟的天地。等那些黑色的区域被填满,玄鸟便要真正的归来。 仅仅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那些宏大的影像在逐渐变得虚幻,最终消散,太阳回来了,一切都变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李斯依然站在群臣的阵列之中,秦王依然端坐上首,献礼的使者依然恭敬的低着头,犹如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空空的两只匣子,证明之前的确发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或者说是一个人,可以证明,然而李斯只是低着头,他不敢——不敢抬头看一眼,此时女君身上的衣裳是否从凤鸟的金红两色,换成了玄鸟的纯黑色。 但最终还是没能抵过好奇心,悄悄的抬头向上窥视—— 正看见燕国那位死人一样平静的使臣一把掀开最后一个匣子,举起匕首刺向据他仅有一步之遥的秦王! 瞳孔骤然收缩,那一瞬间李斯甚至已经开始思考,秦王逝后此时七国,啊不,是五国,不不不再去掉燕国,那就是四国,该去投奔此时四国之中的哪一个。 而系统在尖叫不可能不可能! 方才那鬼神之间的争锋又不是假的,嬴政能存活下来是因为林久在有意的保护他,可是荆轲根本应该已经死了,他离战场那么近。 可他现在就是矫健的举起匕首刺向嬴政的咽喉,比玄鸟扑击督亢的动作还更兇狠和精准! 林久说,「别叫了。」 系统语无伦次的说,「他,他……」 林久说,「你看他的眼睛。」 系统愣了一下,看向荆轲的眼睛。 深黑色的平淡的眼睛,如同一汪深潭,太平静了,两千年之后绝不会有人相信,在荆轲举剑刺秦之际,他本人竟然是如此的沉静,简直是死人一般的沉静。 「怪不得……歷史上记载……」系统艰难的说。 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舞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在刺向嬴政的那一刻,荆轲面色不变。 但是这不对,在这拉长到无限制的一瞬间里,系统清晰的看见嬴政紧缩的瞳孔,以及李斯瞬间失色的面孔。 面色不变是因为心里不存在紧张的因素,可是肌肉的收缩、血液的流动这种生理指标是骗不了人的。 如此剧烈的挥剑不可能不观察目标的动向,为了更好的封死目标逃命的可能性,眼睛会变得比平时更灵敏,瞳孔会自然的收缩——而荆轲没有。 「这不可能。」系统喃喃说。 除非—— 「他是个死人。」林久接了下去。 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秦舞阳面色不变——因为他早已经是个死人。 为什么燕国使臣都和荆轲有一样的表情——因为他们和荆轲一样都是死人。 这队使臣一路把那双断手和人皮地图送过来,而凡人是无力承担鬼神之力的,于是这些人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是死人。 易水送别,衣冠胜雪,因为那原本就是在送葬。 所以荆轲敢在目睹那样的一幕之后仍然举匕首刺秦——区区三尺之躯百年之寿,活人怎么敢向鬼神举剑,依靠所谓的神勇也做不到。 于是在行此大事之前,先把自己变成一个死人。 他的眼神平静,因为他已经没有思维和感官的存在了,仅仅是在察觉到鬼神的失败之后,最后一道程序启动,作为燕国最后的希望,他扑上前举起匕首——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嬴政都要没了,你就这么看着吗?」系统虚弱道。 「不会的。」林久说。 这漫长的一秒钟至此走到尽头,在下一秒钟的时间里,厚重的黑色大氅如同羽翅一般掀开,血红色内衬宛如骤然泼出来的血。 第319页 机械的冷光一闪而过,大氅之下并非是柔弱的手臂,而是巨大沉重的机械装置。 血一滴一滴的掉下来。 嬴政的手在发抖,眼神疲惫。 他被那双诡异的断手啃走了很多血肉,伤口可以见到骨口,那张地图更是严重侵蚀了他的精神。 但此时此刻他举起被厚重装甲裹住的手臂,依然轻松的挡住了荆轲的最后一击。 这是李斯最新拿出来的成果,摈弃巨大笨重的机甲,而仅仅将机甲的一部分拿出来单独使用,用以适应一些不适合携带机甲出席的场合。 这还只是实验品,并不成熟,驱动的手段是将机甲内置的铜丝之间与人体对应部分的神经进行连接,而不经过嵴椎上的神经束。 没有人能想到第一个穿上这种半成品的人会是嬴政。 他的手在发抖,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手指头上的伤口,更因为手臂上神经的灼痛——披戴这种装甲等同于把手臂上的神经一根一根的扯出来。 他把荆轲叫上来,但不仅是因为这里是离林久最近的位置,更因为这也是离他最近的位置。 荆轲离他只有一步。 他离荆轲也只有一步。 今天的希望,并非全部都压在了林久身上。 他在军装外面披上厚重的大氅,也并非是出于对燕国的礼遇。而单纯是为了遮盖住胳膊上厚重的装甲,可以在猝不及防中抬手拧断荆轲的脖子。 「啪嗒」一声,青铜匕首掉在地上,打碎了一地岑寂。 嬴政的胳膊举在原地,手臂上的装甲表面留下了一道悽厉的划痕。 荆轲的身体晃了晃,渐渐萎靡,最终无力的跪倒在了地上。 大殿内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喧嚣。 燕国来的使臣瞬间就被扑上来的侍卫压倒在地上,大门敞开阳光照进来,有巨大的甲冑轰隆隆走进来预备护卫王驾。 嬴政慢慢放下手,最后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规矩得像个小学生。 此时喧嚣声渐渐落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说出那句「燕国不敬,北上伐燕。」 而在那之前,嬴政先抬起头,看了林久一眼,眼睫毛扑朔之间,折射着盈盈的光,犹如此前订盟之际,他眼睛里晶莹的泪光。 第144章 论坛体 玄鸟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凤凰之上! 1l: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凤凰就是最棒的! 救命啊我现在好兴奋啊, 感觉血都在往脑子里涌,凤凰之上是什么! 2l:玄鸟!玄鸟!玄鸟!(声嘶力竭) 3l:女君!女君!女君!(叫破喉咙) 4l:凤凰之上是什么?是玄鸟! 凤凰之上是什么?是女君! 凤凰之上是什么?还是凤凰! 凤凰就是最上、至上、无上!是永恆、永远、和不灭,是青天本身, 是不坠落的女君! 6l:好多感嘆号,晕感嘆号了, 但是我理解你!凤凰就是最棒的(欢唿) 11l:啊啊啊好群魔乱舞啊(抱头鼠窜)你区今天是疯了吗,首页找不到一个正常的帖子。 13l:正常啊,凄风惨雨一个多月了, 突然爆发出来a637事件, 一下子触底反弹了,大家激动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哈哈哈。 17l:嗯?弱弱的举手, 我是新人, a637事件爆发之后刚摸过来的,你们之前凄风惨雨一个月是怎么回事啊?这个能问吗? 18l:这个能问吗+1 19l:新人+1 …… 27l:新人+10086 28l:那个,我们是说错话了吗,怎么好像都是新人再说话,本地人都消失不见了…… 29l:不是不是, 没有没有,本地人在此, 让我思考一下怎么措辞。 31l:能问啊,都可以问的!别担心, 咱们论坛对新人都很热情的, 毕竟世界都变成这样了,字面意义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同唿吸共命运。 主要这个事不太好解释, 我去找找之前那些帖子直接发过来,你们看看就懂了。 33l:楼上别费这个力气了, 我刚刚就去找了,根本找不着,全没了。 36l:嗯?谁举报的?动作这么快? 41l:a637事件之后我就开始疯狂举报了,但是审核应该没这么快吧,应该是管理员动手了。 44l:管理员都下场了? 47l:这不很正常吗,之前那个要么使劲造谣,要么阴谋论,要么就是凄风惨雨哭丧的节奏。 管理员肯定也看不下去,这次实证一出立马该删帖删帖,改封号封号。 爽! 51l:新人懵逼…… 52l:懵逼+1 55l:别急别急我来了,我来说!事情是这样的,就是之前李斯手记的那个事。 插播一下这本手记的存在最先也是你区大佬爆出来的。但是这不重要。 之前那个b312事件,也就是【赵王朝】事件之后,凤凰的存在变得举世皆知。 就,我们官方比较保守,当时只发了通告说感谢凤凰灭除【玉世界】和【赵王朝】这两次天灾。没有明确说凤凰就是在保护人类。 但是这两次事件叠加起来,外网当时都彻底疯狂了,都在说我们境内发现了迄今为止第一个会主动保护人类的诡异。 而且级别特别高,【赵王朝】虽然定义成了b级事件,但是后续有专家从开头就判断说必然是个天灾。 第320页 虽然后续没有发育成型就被掐灭了,但是看这个开头很有可能是迄今为止最险峻的一次天灾级别的诡异降临。 【玉世界】那就更不用说了,连续发了三次红色警告的灭国级诡异事件,a级的判定就是对他最权威的肯定。 而凤凰先是冲破了【玉世界】,再是掐灭了【赵王朝】,那所以凤凰应该是什么级别? 专家的结论是无法判断,因为从凤凰的表现来看,她应该还没尽全力。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凤凰有可能还在处于进化阶段。 因为之前观测到的诡异与诡异之间,会进行一个同类兼併行为。一个典型的案例就是之前在a地同时存在两个诡异。 其中一个表现形式为电冰箱,攻击方式是引诱行人去拿冰箱里的饮料,然后合拢冰箱门,把人夹成两段。 另一个表现形式为凶宅,攻击方式是把人困在宅子里,饿死或者吓死。 一次偶然事件,有人发现电冰箱移动到了凶宅内部,后续官方诡异猎人进入凶宅探索,发现原本的两个诡异合併成了一个新的诡异。 表现形式为凶宅深处的电冰箱:凶宅把人困住,并强行引导至电冰箱的位置。接下来就是电冰箱杀人事件。 这两个诡异之间就是进行了一个兼併行为,最终形成了一个同时带有两者特徵,但是又与之前两者都不相同的,一个全新的诡异。 当然在【玉世界】和【赵王朝】之后,凤凰并没有出现任何外观上的变异。 所以没办法说凤凰兼併了【玉世界】或者【赵王朝】。 于是就有专家提出了【进化】一说,认为【玉世界】和【赵王朝】已经成为【凤凰】的养分,资助【凤凰】进行了一场比兼併更高层次的进化。 因为根据能量守恆定律来看,构成【玉世界】和【赵王朝】的能量是不会凭空消散的,必然会流向其他的方向。 59l:好复杂,好学术。 但是看起来好像是好事啊,凤凰变得更强大了,无论如何都应该高兴才对吧,凤凰可是站在人类这边的。 61l:我知道内部有消息说,凤凰有希望成为目前人类应对大型诡异的唯一武器,镇国重器,黎明之剑。 上头一直在试图寻找和凤凰沟通的方式。 李斯那本手记的保密级别一直在不断上升,层层加密。 之所以还能有相关消息流传出来,就是上头指望能出来个俗世奇人,帮忙破解这本手记,最好能把嬴政当年与凤凰订盟的方式找出来。 无论是祭祀也好,朝拜也好,只要能够成功进行沟通,嘶,那结果我简直不敢想了。 62l:知情人士?既然说了那就说全。 上头确实很想和凤凰沟通,但是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在反对这件事。 不是有猜测说嬴政之所以残暴,镇压六国的反抗是一个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为了寻找足够的祭品满足凤凰。 这个「祭品」具体是什么东西就不用我说了吧,所以到时候如果凤凰真的要求血祭,你给还是不给? 所以我个人认为还是保守一点,做事不要太激进,世界变成现在这样大家都很陌生,徐徐图之总是没错的。 63l:啊这,两个大佬?感觉你们两个说得都很有道理。凤凰确实很好,可是凤凰毕竟不是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存在形式,又是否对人类心存善意。 65l:保守?我倒是也很想墨守成规,可是世界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了,又陈规旧律让你遵循吗? 如果凤凰真的需要那种祭品,我第一个报名。 当然在这里说这种话是毫无意义的,我能说的就是我已经写好了申请书,倘若最坏的情况发生,则我自愿第一个走上祭坛,虽死而无憾。 66l:又来了又来了,你真的没意识到你现在的行为很狂热吗?我劝告过你离那本笔记远一点,李斯的精神状态变化跟你现在很相似,你明白吗? 你还能分清楚吗,你究竟是,为了人类,愿意成为凤凰的祭品。 还是不惜成为祭品,只为离凤凰更近。 67l:楼上你这消息保真吗?我觉得专家的名比较宝贵,应该活下去。 我自愿报名成为凤凰的祭品,我现在就可以举着身份证登记(ps.我是【赵王朝】事件倖存者) 68l:???楼是不是有点歪了,但仔细想想我感觉我也是愿意的,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的话。 我是河北人,就如果我去当祭品,凤凰能长久的庇护这片土地,那我觉得很满意,而且很感激。 71l:你们没事吧???现在有任何定论说凤凰是诡异吗?非要往邪神那个方向靠吗?人家就不能是正神吗? 内部争端开会时吵吵就算了,拿出来说太不成熟了。 75l:这楼的方向我已经看不懂了。 77l:+1大佬打架。 79l:但是,其实现在凤凰也是人类应对大型诡异的唯一手段,这个官方也是承认的啊。 就55l说咱们官方比较保守,没有直接说凤凰保护人类,但其实我觉得也没有很保守吧,毕竟那个专题纪录片拍得,那叫一个不惜工本。 83l:……是那个纪录片吗。 84l:应该就是那个了吧(颤抖) 86l:救命,我能开始笑吗,就是那个,外网还在轰轰隆隆的上热搜,什么什么#五角大楼祝贺凤凰凯旋#,转头一看我们内部已经把纪录片放上去了。 第321页 长达三十分钟的《凤凰——新时代的太阳》,随便截图都是壁纸,每一帧都看得出来经费在燃烧。 88l:这个名字,我不好评价。 91l:对,就这么夸,内宣你加油啊,就这么舔,多舔点,这不是又舔出来一个a637事件吗,让外网流口水去吧,血赚! 98l:内宣从来没反应这么及时过,三十分钟的长纪录片,从立项到完工,总共也就两个星期吧? 真的是在拿命干。可以了已经非常可以了。 101l:那个纪录片,里面有个镜头是我做的,就是那个凤凰飞起来时候的运镜设计,还有里面凤凰那个清亮的叫喊声,音轨合成时候我也提供了建议! 不止两周其实,算是前期准备大概有一个月了,但是那一个月真的是没命的干,饭都是随便扒拉两口。 但是从来没体会过如此顺畅的项目进度,所有审核关卡一路绿灯,每个环节的对接都奇快无比,所有人都特别认真特别专注。 有一次凌晨四点我给同事打电话,紧急商量一个问题,打出去之后才意识到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了。 结果同事秒接。 我俩讨论着讨论着发现其他人也都醒着,最后凌晨四点开了一个组会。 以及,这个项目我没有拿钱,我就是那种自带干粮的群众。我不是河北人,也没有亲身经歷过【赵王朝】事件,但是为了凤凰! 107l:woc惊现大佬!前排合影! 那个运镜我记得,是不是13分47秒到13分52秒? 牛逼,真的牛逼,我们老师专门打电话给我感慨了半天,说什么叫天生吃这碗饭的,什么叫灵气四溢。 然后恨铁不成钢的说看看人家看看你!这一个镜头够你学一辈子的! 然而我当时心思全都在凤凰上,被骂了也没有特别难受hhh 111l:这就是凤凰的力量吗?凌晨四点开组会,过于牛逼,无法形容。 115l:我也是第一次hhh我之前是为了保证睡眠推倒过好多工作的那种懒人。 也不是大佬啦,就是真的太感激了,情不自禁就想做点什么。虽然凤凰可能不会在意吧,但是为她做点什么我很高兴。 118l:大佬真的太谦虚了,那个运镜真的漂亮到我无话可说。 当时大街上铺天盖地都是你们做的那个纪录片。太牛逼了,我当时站在街上看得热泪盈眶。 122l:然而,但是,这楼为什么会歪成这样啊,我们一开始不是在说之前那一个多月为什么凄风惨雨吗?55l你还在吗? 126l:我在我在!我还没说完! 其实事情的起因就是凤凰【进化】这件事,但是当时只是起了一些小风波,真正蔓延成轩然大波是b1314事件。 嗯,其实现在应该也没有保密的需求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b1314事件其实没造成什么损失,可以说是零伤亡。 但是发生的时间点和地点都实在太巧合了,最后叠加在一起,搞得机密资料泄露,导致凤凰遭到猜疑,也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第145章 论坛体 玄鸟02 129l:我看到了什么?机密资料泄露, 真的假的? 133l:楼上是新人吧,你区之前因为这个事都吵翻了,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下, 也确实是大家都没想到。 136l:我,举手!我也是新人, 到底怎么回事,乖巧坐下等大佬细说。 141l:b1314事件,是不是就是之前那个热度很高的「易水」事件? 143l:易水!这么说我好像有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146l:这个知道倒是知道, 但是没有关注过, 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还是坐等大佬细说。 151l:我朋友被卷进去直面过b级诡异「易水」。就有一天我们睡觉之前打了个电话, 说着说着她那边突然没声音了。 我以为她睡着了, 也没在意,就挂断电话睡觉了。但是第二天她的电话突然打不通了。 现在这个世道,失联基本上就等于出事,我差点吓死,还好当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过来, 说自己睡了一整天,做了个特别奇怪的梦。 梦里是一场古怪的宴会, 所有人都穿着白衣服,戴着古时候士大夫的高冠。 然后还有人在唱歌, 气氛特别严肃, 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梦里她好像看见的东西还要更多一点,但是睡醒之后就都不记得了。 153l:天吶你朋友命真大! 156l:幸好不记得了, 但凡记得一点可能你就没朋友了…… 161l:但是这个为啥叫易水啊, 楼上朋友那个梦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水啊? 167l: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这就是燕太子丹送别荆轲的那个易水啊。 b1314事件的全称应该是【易水之宴】, 楼上朋友看到的也没错,易水刚出现的时候确实是那样的表现形式。 随机把人拉进梦里,然后上演当年送别荆轲的那场宴会。 这个梦的完整版本应该是这样的: 前半段就是一个古怪的宴会,坐满古怪的穿白衣的宾客。然后慢慢的宾客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歌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后周边的迷雾散去,做梦的人会看见一条河,周围全是萧瑟的芦苇,天上会飞过一只大雁,从宴会上空飞过时发出一声悽厉的雁唳。 然后那些宾客的脸彻底变得清晰,这时候才能看得出来,他们的视线其实一直都集中到做梦的人身上,直勾勾的盯着看。 第322页 就好像这个宴会的主角,其实是梦的主人一样。 171l:……万,万众瞩目? 172l:楼上你在讲什么冷笑话。 易水这个事当时闹那么大,当时甚至还不知道是易水事件,就知道突然有人开始做梦,有些人能醒过来,有些人睡着睡着就消失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种失踪事件越来越多,而且最重要的是毫无规律,全国各地都有发生。 好端端的人睡一觉起来就没了,根本找不到共同点和诱因。 当时真的加班都加疯了,多少专家夜里睡不着觉。 一是怕睡着了就没了,二是担心又是哪个重大天灾级别的诡异降临,而人类一方甚至找不到一点线索。 被动得简直是……让人绝望。 要不是最后从一个失踪者的手机里找到了一款睡眠记录app,记下了他最后那几秒钟的梦呓,从而把那场古怪的宴会和易水联繫在了一起,这个突破口。 恐怕一直到最后,怪梦都没办法和易水联繫起来,而只能永远成为一个未解之谜。 这世界很大,而人类实在过于渺小。 177l:然后呢然后呢?听得我抓心挠肺,又怕又想听后续。 179l:那个梦呓,如果不是之后的资料泄露事件,恐怕永远也不会公布出来,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易水事件遇害人在梦境底层到底看到了什么。 181l:回177l,然后就没有后续了啊,事后官方把做了那个梦还能醒过来的所有人都集中起来问话,最后整理出来的梦境情况就是167l说的这样。 183l:啊,为什么会戛然而止啊? 187l:没有戛然而止,只是看到后续更多内容的人都没能从梦里醒过来罢了。 191l:……他们都死了? 192l:也不算是吧,后续或许是在梦中积攒够了足够的能量,易水突破了梦境的限制,在现实世界显化而出。 滔滔长河就横亘在b市上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幕,一出门差点以为穿越到了游戏里,第一反应是今天天色怎么这么暗,第二反应是天上怎么挂着一条河啊? 不开玩笑的说,那一瞬间地理书上所谓的黄河的地上悬河弱爆了,那才是真正的悬河。 然而下一刻河里就开始爬出来铺天盖地的半透明的水鬼,救命,差点吓得我心肌梗塞。 194l:楼上你也够命大的,直视易水还能留下一条命。 199l:游戏特效应该做不出来那种效果吧,虽然易水最终评级是b级,但是当时那个效果,一整条巨大的河悬挂在整个城市上空。 城市像是整个被塞进了玻璃盒子里,又被沉进了水里,那种感觉,我不好说,反正就是那种……很玄幻很不好说的感觉。 205l:真的倒霉透了。 易水挂上去的第一时刻b市档案馆就开始紧急转移,结果转移到了一半下雨了,铺天盖地的雨,半透明的水鬼和雨混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 拉档案的车翻了一辆,然后我们所有人立刻就扑上去抢修,眼看就能把翻下车的档案都收拾回去了,就差那么一小会儿啊! 208l:楼上这是?大佬出没? 211l:这也没办法,凤凰来得太快了hhh都没反应过来。 213l:举手!我,不但反应过来了,还录像了! 就是真的很有戏剧效果,当时电视里在紧急插播易水突破梦境障碍,手机嘟嘟嘟一直跳黄色预警。 我实在坐不住从客厅走到阳台,一抬头突然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 铺天盖地奔涌过来的金色和红色夹杂在一起,梵谷也画不出如此壮丽的油画,那一瞬间我完全是凭藉本能举起手机点开摄像头。 凤凰振翅的那一刻我真的就是,整个人都热泪盈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哭。 但是那种震撼,就是觉得,好美,真的好美,那种完全打碎物种隔海的美丽像是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是相信嬴政和凤凰订盟的,因为凤凰身上真的很有那个时代、那个王朝的特质。 她的辉煌,万寿无疆。 217l:那个视频我也看到了! b市这边更震撼,前一刻还是天河倾泻,阴风惨惨。 那个水简直是从天上砸下来,一大团一大团的,根本睁不开眼,还能听见水鬼行动时候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突然天空大亮,简直像是太阳在地球表面爆炸了,万亿光束如同刀剑刺穿阴云。 很难想像那竟然是凤凰降临,看起来简直是一整个崭新的时代轰然降临。 222l:所以后续也有人把这次凤凰降临称作太阳风暴,真的就像是太阳爆炸引动的风暴席捲b市全程。 完全不是那种想像中的,火焰和水绞杀在一起什么的,在凤凰降临的那一瞬间,千分之一秒内,整条易水都被蒸发殆尽,水鬼全都消失不见了。 留下来的只有光,无穷无尽的、风暴一般席捲全城的光。 226l:就是因为太震撼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所以才没人发现有一箱资料消失不见了。 时间点卡得太巧合了,然后又特别巧合的被外媒捡走了。 后续虽然反应神速立刻就通过谈判要回来了,但还是被他们偷偷拍了其中一张,然后流出去就引起了那场风波…… 231l:太巧合了,被拍下来的那张照片恰好是李斯手记里的那一夜,其实也只能看得清楚那几个关键词。 第323页 【玄鸟】、【女君】、【秦王政】、【订盟】,有一说一那个涂改的痕迹真的很吓人。 然后再加上之前那个凤凰或许正在进化的猜想,你区一下子就爆炸了。 因为之前觉得凤凰会保护人类,最重要的一个理论支撑就是传说嬴政曾经与凤凰订盟。 李斯原文写的是女君与嬴政订盟,所以也默认凤凰就是女君。 结果【玄鸟】这个词突然出现,所有人都傻了,如果说玄鸟与秦王订盟,女君与秦王订盟,那女君其实是玄鸟,凤凰又是什么? 难道凤凰其实是个史无前例的诡异,她击碎【玉世界】和【赵王朝】也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仅是为了吞噬能量,进行发育和进化? 如果说现在这个状态还仅仅只是她的幼体,那完全成熟的凤凰又该是什么模样。 如果她对人类心存恶意,像其他诡异一样追逐和狩猎人类,那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233l:…… 237l:救命,我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你区之前会凄风惨雨一个多月了,这谁听了都会慌吧。 241l:所以当时都在哭,然后所有人都很着急,特别想知道李斯笔记里面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245l:还有一个更惊悚的猜测,就是【女君】、【凤凰】、【玄鸟】其实是三个独立的概念,也就是说她们是三个诡异。 没想到吧,不仅【凤凰】可能是对人类心存恶意的诡异,同等级别的诡异还有两个。 247l:听起来确实挺有道理的,诡异面前,最不可取的就是心存侥倖,时刻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251l:这还能再坏到哪里去?明天地球爆炸? 254l:所以a637事件真的很关键! 再说一遍楼主这个帖名取得真的很记仇哈哈哈,当时有个楼特别高,开篇就嘲讽说把希望放在凤凰身上太蠢了什么的。 然后还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整天凤凰在上凤凰在上的,凤凰之上是什么?是地球大爆炸。 然后现在a637,凤凰之上是什么?是玄鸟!是女君!是一千年不变的盟约! 257l:纠正一下,准确来说对我们可能很重要,但是凤凰无所谓,凤凰不在意。 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凤凰永远高悬在青天之上,永不坠落。 259l:还要叫凤凰吗?是不是叫玄鸟,或者女君,比较合适。 261l:官方通告真的太解气了! 敬告海内外各国人民群众,【玄鸟降临】为计划内事件,目前,事态进展暂未脱离我方预案。 官方提醒:请广大人民群众不信谣、不传谣,共同抵御诡异入侵,共建美好家园。 266l:啊啊啊太爽了太爽了,扬眉吐气!都别拦我,我要再復读一遍a637事件! 271l:没事没事大家都很想听!热烈欢迎266l老师最新力作hhh 273l:感谢都很想听的大家,超爱你们! 就是之前凤凰一直悬停在近地面的高度,我是河北人嘛,那段时间我们这边的天空都是被染成金红两色的,特别辉煌特别好看。 但是b1314,也就是易水事件之后,凤凰并没有留在b城,也没有回到hb省,而是一直向上飞,突破对流层,一直升到了平流层。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凤凰当时到底悬停在了多少米的高空,感觉对研究凤凰的身体机能很有帮助,但是这好像是绝密数据。 当然我更倾向于出于种种原因(生怕凤凰感到冒犯),根本就没去探测这个数据。 总之当时那个高度已经看不清楚凤凰的形貌了。 但是光和热还是没有熄灭,而且好像变得更辉煌更灿烂,看起来就像是天空中又多了一个太阳一样。 第146章 论坛体 玄鸟03 276l:天有二日, 感觉这个描述乍一看还挺吓人的。 279l:好像确实是的hhh 但是其实当时看着那一幕,并不会觉得诡异或者惊恐,反而觉得很温暖, 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所以我对凤凰一直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是这个崩坏世界里的一束光, 但至少在那一刻,她曾经真切的照在我身上。 281l:楼上,说得太好了。我也是这样的想法。 一直有人说凤凰其实根本没那么厉害, 根本不配被铺天盖地的吹捧, 说什么,凤凰只是撞碎了【玉世界】、【赵王朝】、【易水】这几个大型诡异。 还摆事实列数据, 说凤凰对全球频发的诡异事件根本没有做出多少积极影响, 作用十分有限。 如果真的像是传说中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把全世界诡异全部扫干净,终结诡异末世,什么的。 但是我的心态就是,诡异末世对人类来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普通人身上, 就是一座大山。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凤凰振翅, 或许只是拂去了几粒灰尘, 但对我来说,我亲眼见证凤凰振翅, 移山填海。 288l:我没看错吧?什么叫凤凰的作用十分有限? 全球诡异事件频发, 但是这跟凤凰有一毛钱关系吗? 目前为止天灾级诡异事件一共也没几个,观测数据极其稀少且有限, 如果横向对比凤凰出现之前和出现之后的诡异事件数据,那确实没什么大的变化。 但我拿头保证,如果没有凤凰,【玉世界】、【赵王朝】、【易水】、还有那个现在还没结算完毕的a637时间,这几个天灾级别的诡异完全发育起来。 第324页 那就也不用再对比什么数据了,到时候人类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问题。 292l: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些神奇的言论都是你们从哪里挖出来的? 外网对凤凰的态度跟国内也没差啊,x上热搜不但屠榜,而且包年,每天一睁眼就是#凤凰降临#,#玄鸟的诞生#。 负面言论确实有,但是x总部新增了一个特别审核组,加急招聘审核员,任何关于【女君】、【凤凰】、【玄鸟】的负面言论,前置警告阶段直接跳过,立刻封号处理。 a637事件之后还特别新增了一个在热搜最上面的状态框,#女君#两个字加大加粗。 还有之前那个纪录片,《凤凰——新时代的太阳》据说正在谈判,很快就要拿到纽约时代广场大屏幕上去放映。 最近那个大屏幕已经开始清理之前投放的gg了,当地人都吐槽说每天走过去都看见屏幕上空白一片,感觉像是回到了中世纪。 诡异末世降临都没耽误各大品牌打gg,现在女君做到了,这已经不是尊敬两个字能概括的了,完全就是个合格的舔狗吧。 296l:我再说一遍,凤凰是全世界的凤凰,玄鸟是全世界的玄鸟,女君是这个特殊时代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光。 ——从外网搬过来的高贊推文,不谢。 303l:就是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看外网,看到只言片语被搬运过来的言论就开始发散了,毕竟之前外网和内网的对立意味确实很重。 不是有个经典笑话吗,秦始皇可以统一六国,但是不能统一六国的舆论。而现在女君做到了。 309l:其实我一直感觉a637事件是个分界线,就是一种感觉,这件事之后好多东西都改变了,很隐秘,但是确实是变了。 316l:楼上,我懂你的意思。这个不能细说的,我只能说,在a637事件里,女君的影响力第一次超越国境线,直接辐射到了周边各国。 注意直接两个字。 319l:举手。 那个,我是新人,我有点看不懂,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啊。 321l:我也。 322l:举手+1 326l:这楼怎么都歪成这样了,一开始不就是围绕着a637事件展开的吗,怎么到现在连【图穷匕见】这个正式命名都没提起来。 331l:啊,我村通网了,确定是叫【图穷匕见】了吗? 335l:这个名字,就有种说贴切也贴切,说不行也有点不太行的感觉。 毕竟a637事件的开端,有点,呃,血腥。 我记得最开始应该是新闻通报了一桩恶性杀人事件,死者被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张人皮和一双手,旁边还有个翻开的盒子。 当时专家就警告说这起恶性杀人事件不简单,背后很可能存在诡异的影子。 结果没过几天,类似的杀人事件忽然开始爆发,人皮、断手、盒子,总是一起被发现。 起初还没人在意那个盒子,到处都在讨论人皮和断手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诡异事件内部也有逻辑存在,有时候只要找到诡异杀人的逻辑和规则,就能有效规避这只诡异。 不过a637显然已经超越了可以规避的那个范畴,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所以当然是找不到规律的,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说是尽量不出门,整得人心惶惶的,几乎到下午的时候外面就没人了。 都这样了还是不行,突然又爆出来一件恶性杀人事件,还是老样子,人皮,断手,匣子。 但是这次是发生在室内的,按照诡异降临之前的定位,应该是密室杀人事件。 当时那个恐慌,真是回忆起来都是一把泪,不出门也可能会死,这谁扛得住。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次留下了监控视频,然后就是反覆的看反覆分析,最后发现异变最开始,是被害者家里的鱼缸,突然变成了一个木匣子。 到这时候才开始重视起来和断手还有人皮一起出现的那些匣子,意识到这次诡异的本体很可能是匣子。 消息出来的当天我把我家里的箱子、匣子、柜子都拉出去丢了,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然后当时好多人也跟我一起,把这些东西都丢了,垃圾场根本来不及处理,火葬场的焚化炉都被利用起来,每天都在烧这些长得像匣子的东西。 好在是终于控制住了,没有再发生什么恶性杀人事件,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 没过几天,天空突然开始变得不对劲了,天色开始变得昏黄,而且越来越黄,最后实在黄到所有人都没办法再忽视了。 而且它还不但是黄,黄里还长着黑色、赭石色的纹路。 341l:对不起,但是楼上描述得实在有点搞笑。 342l:越来越黄是什么鬼…… 351l:但是当时确实就是越来越黄,而且那种黄,真的很难形容,就好像是古代书籍一样的黄色。 然后官方就开始重视,观测。 因为有前车之鑑,【玉世界】、【赵王朝】、【易水】的锚定都是歷史上的知名事件,这个事一出来,立马就开始翻古籍。 不得不说聪明人还是太多了,很快就看出来这东西越看越像是一幅画,更精准一些可以定位到古代地图上,然后年代也可以定位先秦。 当时还看不出来是什么地图,但是又过了几天,天空变得更诡异了,那些颜色怪异的纹路也变得更花里胡哨,更清晰。 第325页 然后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就出来了,你区有个大佬开了个帖子,洋洋洒洒从各方面论断,最后得出结论说天上那块是燕国督亢的地图。 对,燕国督亢的地图。 那个分析看得我头昏脑涨的,当然现在那个帖已经被顶成精华爆帖了。 因为打卡的人太多了,管理员索性直接封楼,同时人工置顶,是谁每天都点进去瞻仰大佬我不说。 顺便说一句,那帖第九楼的火前留名是我发的。运气好罢了,嘿嘿。 当然我到现在都还没看懂那帖子到底是怎么分析的,详细到每条小河流的流向都经过了什么样的改变。 但是最后那句但凡上过初中的都能看懂,大佬直接放话说,这就是当年荆轲带着去给嬴政看的那张地图。 卧槽!荆轲!嬴政! 354l:那个帖子我知道!你区真是人才辈出,一想到我和大佬一起刷论坛,有点自卑,又有点窃喜嘿嘿嘿。 367l:我当时也在追那个帖子,荆轲一出来我直接dna动了,我宣布这是史上最出名的一次谋杀,应该没问题吧。 368l:新人震撼。为什么你区竟然这么精彩。别吵,我在思考.gif 377l:那个帖子出来之后,就好像是拼图的关键一块终于被找到,接下来的推理有种顺理成章的流畅感。 就是结论实在有点吓人。 381l:到底是谁先想出来的,这都是什么脑子,把地图和之前的恶性杀人事件联繫起来。 说如果那个地图是当年荆轲带给嬴政的那一张,那之前的恶性杀人事件也有了解释。 为什么那个匣子才是重点,因为荆轲刺秦的先决条件是,燕国要先找到敬献给嬴政的礼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双断手,和一张人皮,但反正那个匣子里得装上一双断手和一张人皮。 所以那个匣子到处杀人,想要找到合适的手和人皮。 但是显然它没有找到,所以我们能观测到的杀人现场,匣子都是翻倒在一边——因为那些手和人皮,都没有被装进匣子里的资格。 所以匣子开始想办法了,他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个人,但是他可以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匣子,到时候所有人都在匣子里变成人皮和人手。 这只匣子里装着全世界的人皮和人手,当然也包括他希望找到的那个人的人皮和人手。 换句话说,等这张地图完全从天空中长出来,世界就会变成一个四面合围的大匣子。 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死后留下一双手,还有一张人皮。 382l:大半夜的看到这里,感觉背后冷气嗖嗖。 385l:当时就是很想把嬴政挖出来大声问他,祖宗,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手。 388l:我记得还有人问燕国祖坟在哪,连夜去给他刨了,把燕国国君的骨头装盒子里面,这个嬴政应该喜欢了吧(笑哭) 391l:我明白了,所以说a637事件是第一起辐射到周边各国的事件。 这么说感觉很保守,如果不是被女君打断了,那张地图是真的会长满全世界的天空吧。 393l:详细内容好像没有披露,但是外网有帖子,就他们当时也在关注天上长起来的那个地图,然后有个实验室搞了一次测评。 我也没太看懂,我没有这方面的学术背景,他们的测验方式又特别的严谨,看得出来的下了血本。 总之结论就是对比各种光谱色谱,相隔十天之内,空气中的黄色波翻了几百倍。 这个数值,只能说我要是歪果仁我也慌。 397l:工作原因,我是经常需要出差的,当时正好肉身在海外。 从网上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应该是担心传播恐慌,所以x上会屏蔽关键词。 但是线下确实能听到很多人说感觉天空在变黄,他们也很关注咱们这边天上挂着的那张地图,很明显能看出来有惊恐的情绪 毕竟诡异无差别降临,大家都被折磨得要死要活的。 然后看到我这种很明显的黄种人,也有人停下来跟我谈论那张「亚洲阴影」,对,他们这么称唿那张地图,因为当时确实整个亚洲的天空都变得黄黄的。 搞笑的是有一次我正在跟一个严肃的老头聊这件事,一群teenager跑过去,其中一个竟然大声用中文沖我说,凤凰会解决的! 哭笑不得,但确实有种心里一松的感觉。 那个老头听不懂中文,让我翻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说完之后他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要求我教他一句话。 问我great phoenix翻译成中文之后应该怎么表述。 直译过来其实应该是,了不起的凤凰。但是我跟他说,我们那边一般说,凤凰在上。 老头真的很认真,还录音了,说要每天听每天学,临走还跟我说,他相信很快就会用到这句话。 但是凤凰变成了玄鸟,也不知道他那边版本有没有及时更新hhh 399l:这种时候还要海外出差,有点过于吓人了吧,楼上,其实我觉得咱们这份工作也不是说就非做不可。 403l:回399l,我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吧,确实很多同事都辞职了,但是我总觉得辞职就像是认输了一样。 我其实年纪已经很大了,脑子也变得固执了,就总觉得,如果因为诡异降临,就放弃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行,那岂不就相当于不战先降一样吗。 第326页 女君还没有放弃,我也不想放弃。 凤凰有凤凰的战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战场。 404l:而你,我的楼上,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406l:其实我觉得说得很对,世界终究是我们的世界。 就像是之前开帖子分析地图的那个大佬一样,以及你区那个给凤凰做纪录片,无偿加班不要钱的大佬,他们都在努力。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407l:楼上你……别在这种地方骗我的眼泪啊(已经开始哭了) 411l:我的关注点在凤凰没有放弃。 其实我感觉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是经歷过【玉世界】、【赵王朝】、【易水】这些大事之后,好像对凤凰就有了一种依赖感。 然后当时,网上每天都有人说,不怕,没关系的,凤凰会出手。虽然有点开玩笑性质,但是能看出来确实很期盼。 第二轮太阳熄灭那一天,不夸张的说我直接哭出来了。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感觉很心疼……后续好像也没人说这个事,但是凤凰当时被缠得,浑身都在流血吧。 她应该也很疼。 第147章 论坛体 玄鸟04 413l:还有这事?凤凰流血了? 417l:…………真的假的。 418l:???!!!!!!! 437l:411l楼主还在吗, 可以说清楚吗?想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 501l:回411l,现在能看出来是有人在意的,而且在意的人还不少, 你一句凤凰流血,半个论坛都炸开锅了。 503l:我就刷新了一下, 不到半分钟吧,回帖增长了接近一百楼,到底有多少人在看这个帖子啊…… 507l:我刚刚直接被卡出去了, 现在才进来, 不然刚刚回帖还要再多一楼。ps.我也很想问411l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509l:我也。411l你说啊你快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扑通跪倒) 管理员:禁止重复大量无意义符号刷屏!违反三次会被认定为恶意攻击伺服器, 进行封号处理。 513l:太牛了, 管理员都被炸出来了。 518l:这是管理员吗?第一次见到活的,前排合影。 593l:411l还在吗?转眼又快要100l了,能出来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不然我今晚真的睡不着了(轻轻跪下) 594l:我是411l,刚刚也被卡出去了。吓到大家了对不起, 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这么说,我直接把我当时看到的发出来吧。 时间点是在a637事件爆发当天, 我记得那是个很好的天气,天色特别亮特别蓝, 自从天空中长出来那么一张地图之后, 很久都没见过那么好的天气了。 然后从早上天亮开始,到中午十二点, 天空越来越亮, 越来越蓝,最后几乎都看不出来天上还长着一张黄色的地图了。 我当时还很开心的点了个蛋糕吃, 因为感觉这是不是代表着那张地图要消失了。 虽然这样消失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自从诡异降临之后,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 莫名其妙消失一个诡异事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 然后诡异降临之后一个常识就是,如果诡异事件突然发生异常大变动,要么说明这个诡异要消失了,要么就说明这个诡异要开始大爆发了。 如果真的是要大爆发了,那感觉我也活不了了,点个蛋糕当最后的晚餐,吃点好的这样。 对不起,是不是扯太远了。 但是我现在回想起那一天真的有点激动,我是b市人,从诡异降临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诡异事件在我们这边爆发。 【易水】那次很可怕,但是也很快就被解决掉了。 地图长出来之后,就像是地球表面长出来一个巨大的赘生物,恐怖而且噁心,但是日子过久了竟然会觉得有点习惯。 所以那天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感觉,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整个人亢奋得不对劲,吃蛋糕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那天那个蛋糕是什么味道,现在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就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掷骰子,正面是生,背面是死,骰子落地,我的命运也随之落地。 很不幸,我翻到了「死」的那一面。 中午十二点整,天空彻底变得瓦蓝透亮。 继而天上突然伸下来一双手,雪白漂亮巨大的手,手腕是断的,断口还在流血,血液一直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但是掉不到地面上就消失了。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描述出来那种感觉,就仿佛是,我是被装在小盒子里的蚂蚁,而现在这个盒子被打开了,有人把手伸进来。 只是伸进来的是一双断手。 然后这双手在逐渐的展开一张黄色的纸,我看了三秒钟,才认出来那就是之前长在天上的那张地图。 这双断手把地图捲起来,所以天空重新变得瓦蓝清澈,而现在这双手要把这份地图重新打开。 这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人有时候就是会有那种预防,我感觉我脑子都已经不存在了,全靠本能行动。 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疯了一样扑到阳台上,把手机调好角度,给我的备用机打了一个视频,摄像头对准天空。 然后立马拉好窗帘回到卧室里,拿出来备用机接通视频,缩到墙角盯着视频界面使劲看。 第327页 我觉得这很可能就是我死前的最后一眼了,我想尽可能多的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杀死了我。 这时候外面应该也乱成一团了,我把门窗都封死还是能听到混乱的哭喊声,视频里能看到那双断手里面流出来的血,几乎染透了整张地图,又随之从地图上落到地上。 但是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张地图正在被展开,越来越多的展开,天空这次不是变成黄色,而是彻底变成黑色,因为地图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天空在逐渐被地图覆盖,紧随其后的是地面逐渐被黑暗覆盖,我当时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来一句诗,是上学时候学到的,阴阳割昏晓。 放在这里一下子竟然有点贴切,不是要引申这首诗的原意,而是,世界被切割成了阴阳两面,黑暗的地方变成阴司地狱,光明的地方仍然还是阳世人间。 但是光明的地方正逐渐被浓得叫人噁心的黑暗吞没,越来越多的被吞没。 我真的不确定那一瞬间我有没有在期待什么。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之前因为天色变得越来越黄,再加上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所以好像已经没有人再去在意这件事:天上一直有两轮太阳。 而这个时候地面上的光线变暗,反而能更清楚的意识到天空上的情况:依然还是两轮太阳,天有二日,其中一个是凤凰,凤凰一直悬停在世界之上,她一直没有离开。 然后我就盯着天空看,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看什么,整个人就像是傻了一样。 地图慢慢被翻开。 就在最后一丝空隙也要消失的那一瞬间,天空中的太阳动了一下。 不是太阳,是凤凰动了一下。 然后她沖了下来,带着无量的光与无量的热,那一幕无可描述,那一刻她同时像是佛经中灭世的大自在天和的梵天,她像是要毁灭世界又像是要拯救世界。 清亮的凤唳声传遍天地,穿透阴阳昏晓。 我觉得我听见了一声特别特别悽厉的惨叫声。 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经倒在地上捂住耳朵拼命打滚了。 时间像是突兀的被剪辑掉了一部分,等到清醒过来时,我只觉得脑子疼得像是被人狠狠穿凿了一下,眼泪和口水一起流,根本控制不住。 我缓了一会儿,然后连滚带爬的把掉到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我知道我这时候状态不对劲,但是我真的太想看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是那种人,如果现在地球就要毁灭,人类也会随之一同毁灭,那我也要死睁开眼一直看到命运的最后一幕。 手机屏幕都已经摔裂了,但是幸运的是视频还能看清楚,我头疼得要裂开了,眼前发花,就看得不太清楚。 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煳煳的画面了。 我看见那张地图上面凸起来无数的山河城池,如同活物一般从中长出赘生的触手,像是融化到一半的沥青一样,死死缠在凤凰身上,不停的收紧再收紧。 那双断手死死抓住凤凰的翅膀,被凤凰周身的火焰燎烧得滋滋作响也不放开,而且在拼命的往凤凰身上贴。 就好像要把取代凤凰的翅膀,把手长到凤凰身上去一样。 真的没办法再描述了,现在想起来那种画面我还是很想吐,金红色的凤凰,原本应该是翅膀的位置,却突兀的长出来一双雪白细腻的手。 真的太诡异了,也太噁心了。我根本受不了,爬在地上干呕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捡起来继续看。 这次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移开视线,因为实在太痛了,就是,那个画面,那些融化的触手已经完全勒住了凤凰,特别特别紧,凤凰身上几乎一下子就被勒出来血痕。 这还是第一次凤凰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吧,从前她每次出场都是一下子就盪清诡异,玉宇澄清的。 可是这次她被困住了,而且在流血,金红色的血把那张地图都染透了。 我觉得我又要听到她的声音了,凤凰啼血。 但是没有,她一直没有在发出声音。明明流了很多血,明明看一眼就知道她很疼很疼。 但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回忆起来之前所有事情全部都是这样,凤唳长天,要么是宣告她的到来,要么是宣告诡异的消散。 就好像她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祥瑞之鸟,她的出现永远只为宣告胜利和辉煌。 而在她战败的时候,在她疼痛和流血的时候,她不发出一丝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破防了。 就我几乎控制不住的狂哭,一边哭一边大喊说你快走你快走,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你已经很多很多次拯救这个世界于最危险之中,多到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你其实也是血肉之躯,你会失败,你也会流血。 那你是不是也会感到疼痛。 你本来可以像太阳一样高悬在青天之上冷眼旁观,但你选择沖了下来。 我甚至在想这次凤凰来得这么慢,是不是就是因为她知道她不是那张地图的对手,所以她在犹豫,她也迟疑了很久。 但她最终还是冲下来。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但是我真的很希望她快点走,就算我知道她走了我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但是我真的不想我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死在我面前。 第328页 真的已经受不了了,我只是用眼睛看见,但是我觉得她的血烫到我实在无法忍受。 我想让她离开,她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留下来吃这个苦。 我不是她的信徒,我没有给她提供任何东西,凤凰两个字不代表她就要理所当然的承担拯救苍生的责任。 但是没有用,我说什么都没用。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空变暗,越来越暗。 最后视频还连接着,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世界已经变得一片昏暗,就连太阳的最后一点点光也完全消失。 我把手机放下了。 然后,我忽然听见一声鸟的鸣叫,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种鸟的叫声会如此的恢宏和浩然。 有点模煳,听得不太清楚,像是从很高很高的天上和很远很远的时代里传来,一路穿透了无数的风和无限的光阴。 在我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连滚带爬的从完全黑暗的房间里,把刚刚放下来的手机飞快的捡了起来。 是她。 很莫名奇妙,但是我就是认定了,一定是她。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对不起讲述过程中可能有些措辞不太好,阅读体验不太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真的就是完全控制不住,每一次,每一次说起来这件事我都忍不住哭,现在真的,手都在抖,哭得电脑屏幕都看不清楚了。 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我先退出休息一下,我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 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598l:哇,好长一个的回帖,还没来得及看,先感谢楼上愿意打这么多字,辛苦啦,揉揉手。 601l:还没来得及看+1,感谢+1 …… 637l:我是598l,我看完回来了。首先,楼主你出来,你别走啊,你把接下来的说清楚啊你!你今天晚上真的睡得着觉吗! 643l:已看完。我是601l,现在破防的变成我了。 …… 677l:现在心情就是复杂,很复杂,但是大家也别指责594l,站在她的角度真的很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之后的事情确实很多人都知道,论坛里应该也会有大佬愿意站出来讲清楚的。 第148章 论坛体 玄鸟05(完) 688l:594l姐姐你好会写, 给我也看哭了qwq 699l:啊……594……注意身体。 705l:从文字里面都能看出来当时那个场面带来的震撼,但是594你真的不用去报备一下吗,总感觉你有点被污染的前兆。 711l:你们都不说是吧, 没关系我来说。天杀的这堆莫名其妙的诡异真是够了,我心疼凤凰。 我真的……之前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原来凤凰也会流血, 原来凤凰竟然是血肉之躯。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么算起来她跟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722l:到底有多少人在刷论坛,这个帖子的回覆刷得这么快。 735l:这是凤凰第一次流血, 还是说之前也流过血, 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 她证明了她不是诡异,她在以血肉之躯向诡异开战, 或许是从两千年前开始, 至今未止。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一想到在我们欢唿雀跃在网上各种玩梗的时候,凤凰或许就在静静的舔舐伤口,我就,我真的…… 741l:救命, 别说了,眼里进陕西省了。 757l:我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之前凤凰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但是现在…… 现在她在我心里依然是神仙, 可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闻神仙亦有死。 在她保护我们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感到疼啊…… 761l:肯定会啊, 生物都会感到疼痛, 这是一种身体自我保护机制,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用来提醒大脑趋利避害。 但是凤凰的所作所为,一直在违抗本能,她永远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对抗诡异,对抗基因。 777l: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之前觉得太荒谬了从来没说出来过,就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凤凰实在太人性化了,不是神性化,而是人性化。 第一次看到李斯手记里面那个原稿的时候,我就莫名觉得女君就是用来称唿凤凰的。 因为她有时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不普通,但是又普通。 779l: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过一个细节,官方媒体一直用「她」来称唿凤凰。 785l:探究凤凰究竟是什么东西毫无意义。 我只想提醒你们一个事实,到目前为止,凤凰一直在孤军奋战,她救了很多人,救过我,大概率也救过在坐的各位。 但是她会流血,或许她还会死亡。 她一直在孤军奋战。而她的敌人无边无际。 …… 管理员:786l—986l含大量重复性无意义内容,疑似恶意攻击,已进行摺叠处理,已对相关处以7日禁言。 禁止重复大量无意义符号刷屏!违反三次会被认定为恶意攻击伺服器,进行封号处理。 …… 987l:别吵,我在思考。 989l:这楼都说什么了,一口气被摺叠了这么多。 999l:神帖预定,管理员出手摺叠都折了两次。 1001l:怎么又没人说话了? 1002l: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凤凰真的是血肉之躯,那涅槃成玄鸟那一次,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烧干所有血肉之后的向死而生吗? 第329页 那她当时是不是挺疼的。 1009l:应该是担心说错话被管理员封号。 我是757l,既然如此,我接着594l的内容,把那天的后续也完整写出来吧。 那天后续发生的事情,已经和凤凰没什么关系了,应该将之称为,玄鸟降临。 1056l:那时候,我看见她,黑色的玄鸟,双翅之上承载了一整个王朝。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位格上的压制,地图里那些城池就像是真实存在的,质感很凝实。 而玄鸟翅膀上那完全是一些缥缈的虚影,很多细节根本就看不清楚,好像风一吹就要消散。 但就在那些虚影降临的同时,地图里那些人和那些城,被一点点碾碎压垮,这么描述也不对。 非要说的话,就是玄鸟展翅,沿着光阴长河溯游而上。 地图里那些人和那些城不可避免被捲入了时光的回溯之中,重新回到了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 于是时人不再存在,城池不再存在,国度也不再存在。并未化为会飞,而只留下来一片空空荡荡。 或许最终会回溯成一片荒野,或者另一个神秘的国度……但是我没有观测到,因为那面地图也在光阴的回溯中渐渐消失不见了。 燕太子献给嬴政的地图,原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商王朝的时代。所以它被抹掉了。a637事件就这样终结在玄鸟的羽翼之下。 这段描述听起来很奇怪,但是当时我「感受」到的就是这样。 不瞒大家,我是一个灵觉很敏感的人,观察这一整段事件进程,也对我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灵觉敏锐的人,如果有人逼迫你们去观察一些诡异的信息,请报警!请报警!请报警!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是自愿的。 凤凰一直在孤军奋战,但是我和更多的人,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加入她的战场,我们一直在观测,并且在做一切我们认为有必要的准备。 我们一直在努力去做,等到我们可以做到的时候,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这片战场。 死对我和我的同事们来说,并不可怕,更不值得畏惧。 1067l:楼上你写得太简练了,这就是专业人士的视角吗。 然后是,谢谢你。不是为了你发在论坛的这段描述。 1069l:1056l你马甲掉了……以及向你致敬! 1077l:眼泪掉在键盘上了。突然搞这么悲壮干嘛。 以及1056l我爷爷以前机缘巧合见过一本帛书,是春秋时期拓的商朝甲骨文的拓本,上面提到了玄鸟的事情。 我听我爷爷提过一点点,你感觉得应该没错,在商朝人看来,玄鸟是人和神的后裔,燕子是玄鸟的后裔。 燕子只在春天飞到商朝的土地上,现在我们知道是因为燕子是候鸟,秋天要飞到南方去过冬。 但那时候的人不知道,因此在商朝的时候,燕子又被看作是衔来春天的鸟,是春神。 而玄鸟作为燕子的上位,极有可能在商人眼中,是四季之神,司掌节气、光阴和时间。 还有一个不知真假的佐证就是,孔子写《春秋》,于是周王朝分崩离析之后的295年就被命名为春秋时代。 但是春秋这两个字并非是孔子初创,而是在更久远之前,商朝的一片祭祀的甲骨文中就有提起。 兴许玄鸟在商朝时的尊称就是春秋之神。 春秋既无垠,或许就是在说,玄鸟是能够在无垠的光阴长河中遨游的神鸟。 所以你看到的画面就可以解释了,玄鸟展开双翅,引来光阴长河,沖刷走了那座地图中的王国。 1080l:嘶,第一眼觉得有点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楼上我已经被你说服了,搞不好真相还就是这样。 春秋之神,光阴长河上展翅遨游的神鸟。商朝那股子神秘幽远的味儿一下子就出来了。 1086l:都是大佬是吧? 1099l:好好好,熟悉的氛围又回来了,看似有理有据,其实越想越离谱,再想想又点合理,我愿称之为神话版野史。 1107l:1077l所有人都关心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只关心你爷爷机缘巧合见到的这本帛书现在还在你家吗?它刑不吗? 1123l:太刑了,就算不是商朝的原件,春秋的帛书也够包吃包住了,说不定还得再往上顶顶。 更别说上面记载的是商朝时期的文本,要知道考古过程中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文字,任何东西只要沾上字了,价值立马国宝起步,死刑不封顶。 更何况这玩意记载的东西这么独特,事关商朝时期老祖宗定下的图腾。 玄鸟可是凤凰的前身,而凤凰一直与龙齐名,这个象徵意义,你可以参考红山文化出土的那个玉猪龙。 号称天下第一龙。 红山文化遗址在内蒙古境内,这东西出土之后,唿和浩特市的地铁扶手都换成了玉猪龙的形状。 首都那个国家博物馆都给它一个大展板专门介绍,那么小一块石头,在展厅里占据的位置和司母戊鼎一样大。 当时出土了那么多东西,它不是最精细的也不是最好看的,凭什么有这个待遇,不就是因为有个专家提了一嘴说它可能是古代龙图腾的早期雏形。 它长得还不怎么像龙呢。就凭一个猜测已经有这样的地位了。 第330页 1154l:照这么说我们现在不但有正版玄鸟,之前甚至还有正版凤凰。 1157l:太正版了,还能涅槃。所以1077l你家的帛书还在吗? 1164l:我是1077l,这是我的联繫方式,1056l如果觉得我提供的信息有用,还有什么想问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没有敏锐灵觉,之前报名过去做诡异猎人,第一轮就被筛选下去了,没有那个天赋。 但是只要用得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1172l:1077l你……这真是生死置于度外了,虽然我觉得你和你们家里都不太干净,但还是要说一声,佩服! 1175l:谢谢。不敢担这一声佩服。我上面的承诺一直有效,刑不刑都无所谓了,于国有利,岂敢惜身! 1181l:我怎么有点看不懂。 1188l:我感觉现在确实很需要这种远古时代充满神话色彩的记录,说不定就可以从中解析出来玄鸟和诡异的脉络。 我还是很在意凤凰的血肉之躯,既然如此,玄鸟是不是血肉之躯,那女君又为什么被称为女君? 李斯应该还没颠到对玄鸟或者凤凰叫女君吧。 女这个字,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指向鲜明的。 李斯当年一定是对着一个女孩子,或者至少是表面看起来像是女孩子的存在,恭敬而畏惧地称她女君。 1193l:我的理解是1077l家里可能从事一点传统行业,就是曹操曾经干过的那种传统行业。 而且干得应该还不小,春秋时期的东西都能拿到手,听这口气大概率还不止这一件。 太行了。 1201l:不行了这帖子看得我有点亢奋,心脏怦怦直跳,我得缓缓,但是总而言之应该是好事吧。 1209l:是好事。 凤凰出现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变成好事。 第149章 玄鸟02 宫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阳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而入,巨大的铁浮图立在宫室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鬼神一般巨大邪异的影子。 在那近乎虚幻的一眼之后, 嬴政从王座上站起来,掀开的大氅又重新落下来, 如同血红色的羽翼在他身后重新收拢起来,只有腥热的血气,还在宫室之中游荡。 「燕国忤逆, 必灭之!」他朗声宣告, 声音有点哑,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稚嫩。 但就在这道稚嫩的声音之中, 堂下诸公鸦雀无声。 李斯站在其中, 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天地昏暗,然后天地再重新亮起来,燕国的使臣暴起刺杀秦王,然后再倒下去。 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他心里竟然在想, 谢天谢地,这一次他没看到更多超出常理的东西。 他只是看见了督亢, 并没有看见玄鸟的真身……是否说明玄鸟还未真正降临,凤凰还没有真正成为玄鸟。 之前他脑子里总是有一些怪异的声音响起, 细细听来, 似乎是秦王的声音,念着, 仓颉作书, 以教后嗣……更详细的内容他就不敢细听了。 起先他觉得这点后患是发于凤凰,他在赵国国都直面了女君展开的铺天盖地的凤凰真身, 那是鬼神的影子,凡人直视鬼神,总是要付出代价,自古以来没有例外。 可是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件事,后来李斯暗自里又做了一点调查,没有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果,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惊悚的意识到——他不会说话了。 不是真的说不出话了,而是……李斯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么诡异的事情。 他出身楚国,游学六国,最终入仕秦国,在这漫长的前半生中,他每路过一个地方,难免沾染上那个地方的口音。 这也就导致李斯的口音在咸阳城中有点格格不入,和土生土长的老秦人之间的分别很大。 但前些天李斯与属下的小吏交谈时,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口音是一模一样的。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他浑身发冷,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小吏诧异的叫他主君大人,而他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想不起来之前他讲话的口音是什么样子,这位咸阳小吏讲话的口音又是什么样子。 他回想不起来任何一种听过的口音,哪怕是老家楚国的故人,在他记忆中也说着一口和他、和这位咸阳小吏,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世间所有的语言都被抹杀掉了,另有一种全新的语言被强硬的灌输进所有人脑子里。 秦国如此,韩国如此,赵国也如此,秦王嬴政所统率的土地上,找不到一个例外的人。 更远的地方的人似乎还没有完全侵蚀,他们的口音被保留了下来。 可是李斯已经可以确认了,等到秦国的军队占领他们的土地,生活在那些土地上的人,也会失去祖辈口口相传的语言,被粗暴的驯化成这唯一一种语言的奴隶。 他又想起那天见到的凤凰的真身,铺天盖地巨大的辉煌火焰,他已经无法确认那些火焰燃烧的改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细究起来,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他无法抵御这种改造,更无从反抗,更可怕的是除他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非要说的话只是更进一步的确认了凤凰与秦王之间的紧密连接。 她侵蚀这些人的喉咙和舌头,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源于秦王的授意?如果秦王向凤凰祈求的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那他接下来将要付出什么代价作为交换? 第331页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着月光看自己已经写下来的手记。 他脑子里依稀还记得其中有些字在楚国不应该这样读,但是他已经不记得楚国的读音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种语言。 记忆还在持续不断变得模煳,更模煳,假以时日,或许他也不会再记得,自己曾经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 想到这样的未来,冷汗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衣裳。 有那么一瞬间李斯暴起要把手记丢到火坑里烧毁、烧成灰烬,他已经到了承受极限,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知道这些隐匿在阴影里的东西。 但是最后他只是静静坐着,又提起笔记录了他全新的这个发现。 他写着写着冷汗就从额头上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最后他几乎要流出眼泪……该怎么说呢,他在脑子里叫着老师的名字。 他的老师叫荀子,是孔门的大儒,曾经在齐国那座举世闻名的稷下学宫中担任祭酒,名噪一时。 李斯向老师辞行时说,如今正是万乘之国争夺天下的时刻,合该有我这样出身贫贱而有真才实学的人掌握权柄。为人者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我要向西方去找秦王,他要争夺天下,而我要争夺名利。 最初的心愿是争夺名利。 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秦王给他名气,给他权利,如今吕不韦已经死了,而他李斯的名字随着秦王的征战而六国传扬。 啊,不对,如今已经没有六国了,韩灭了,赵亡了,天下只剩下五国,或许过几天还会再少一个。 既然天命让我看到,那我就会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见,我还会记录下来,等将来后世人见到我的手记,也就知道我曾经直视凤凰的真身……我与那些卑贱贫穷的人,自是两类。 后来李斯又从侍医夏无且那里得知,燕国的使臣,在进入咸阳城之前就已经是一队死人,他曾经与一群死人在咸阳宫中擦肩而过…… 这又是后话了。 而在现在,在铁浮图和阳光簇拥之下,连同李斯在内,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燕国所作所为,连同秦王嬴政方才说出的那句话一起,必将传遍天下。 「燕国忤逆,必灭之!」 六国格局,又将动盪。 他不知道,在他离去的时候,林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般。 但是,也没有做出什么举措,她只是对系统说,「申请支线任务结算。」 【白泽】侵蚀至今,也到了收穫成果的时刻。 系统愣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所谓的支线任务内容之前,提示音先他一步响起。 「支线任务【倾国倾城】已完成,完成度判定为,ssr。你伸出双手,于是一个国度毁于一旦。潜藏在歷史阴影里的白泽,从口舌开始吞吃那条不存于世的长鲸。」 这是灭赵之前触发的那条支线任务,林久一丝不苟的按照字面意思完成了【倾国倾城】。 至于任务评价,那是独立的两句话。 凤凰摧毁了赵国。她伸出双手,于是一个国度毁于一旦。 但是这还不是结束。 在比【凤凰】更早一点的时候,她还曾经放出了【白泽】。 那是《山海经》中记载过的擅言、擅知的兽,他从光阴长河之中泅渡而来,睁开眼睛张开嘴巴,吞吃每一个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再把唯一的那一个声音灌进每一个脑袋里。 于是阴影中睁开千千万万对眼睛,张开千千万万张嘴巴,每一只眼睛都看见一个人,每一张嘴巴都伸进一个人的脑子里反覆说出那些话,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久而久之,旧的语言被摧毁被磨灭,新的语言,也就建立起来。 那是林久对嬴政的承诺。 秦王威仪所至,众口一辞,万语同音。 这才是ssr的【倾国倾城】,摧毁旧有的国度,从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城池和旗帜,到隐匿在光阴长河之中的语言和记忆。 —— 方才站满大殿的公卿都散去了,赵高弯着腰上来为嬴政取下胳膊上的甲冑部件。 玄鸟以不可思议的伟力抹去了方才那双女人的手侵蚀出来的伤口,但是铜丝生生从血肉里拽出来的时候,苍白的皮肤上还是留下了一连串细小的沁血的孔洞。 赵高小心的以素缟擦拭涌出来的血滴。 嬴政眉角跳了跳,神经被拉扯的疼痛折磨得他脸色发白,但他本人似乎意识不到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李斯说,实验又有新进展,可以把铜管埋进皮肉里,就不用再每次都重新植入铜线,往后就不会每次都流血了。」他轻声说,音量近乎自言自语,声音稚嫩而沙哑。 赵高深深弯下腰,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他比谁都更清楚。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一直在王上身边留下来,倒不是因为比其他人都更机敏聪慧。 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懂得装傻。 在王上和女君面前不要说多余的话,更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最好装作根本看不见女君的样子,反正女君也不会留意到他们这种侍奉的人,素日更从来没有吩咐。 对于王上来说这就是最称心的侍从了吧。 他还是个小孩子,坐在秦王的位置上,赏赐臣子功名利禄都称得上宽宏,贫贱的奴隶在他麾下也有以军功封侯的机会。 第332页 唯独对于女君,他不喜欢任何人靠近女君,如果有可能的话,赵高甚至觉得他恨不得全天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看见女君。 就好像对他来说,最宝贵最不能分享的东西不是秦王的位置,也不是铁浮图所带来的残暴到非人的武力,而是女君。 君王最在意的禁忌,最看重的隐秘。 赵高能坐稳近侍的位置,仅在于顺应他的心意,视而不见而已。 但这绝不意味着可以对女君敷衍以待,事实上,依据赵高的猜测,秦王看重他身边的人对女君的顺从,甚至多于看重他自己是否被顺从。 所以在女君少见,或者说是罕见的开口之后,赵高懵了一剎那,之后立刻毕恭毕敬的弯下了腰,作出最恭谨的倾听的仪态。 女君说,「传召、白起。」 她说话总是这样,声音纯稚如同珠玉,可是语调又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冷涩,如同不通人语。 有那么一瞬间赵高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当然知道白起……秦国大概找不出一个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一战杀敌四十万,孤身摧毁齐国都城的武安君。 可是那是昭襄王的武安君,而今秦王政的时代,昭襄王死了有十多年了,而武安君还死在昭襄王之前。 莫大的荒诞感涌了上来,赵高一时甚至在怀疑女君是否并不是在对他说话。 倘若是要传召鬼魂……应该是在对天地之间的鬼神说话。 第150章 玄鸟03 但是、但是…… 王上看重侍从对女君的顺从, 更甚于看重侍从对他自己的敬重。 与此时五国之中风行的言论并不相同,与嬴政朝夕相处,赵高很清楚这位传闻中残暴恣肆的少年秦王, 私底下的性格其实算得上好相处。 赵高有一次随侍在王上身后,亲眼见到咸阳宫中一位洒扫的宫人在王上路过时不当心退让慢了些。 可是王上也没有大发雷霆, 之后更没有追究这位宫人的过错,就像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说性格温和,好像也不是很贴切, 那也不是真正的温和, 而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在王上心里这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不值得多费一分心思、多看一眼, 在他眼里根本没有这件事情存在过的痕迹。 所谓君王, 他的意志拥有改天换地的威能。 他不想看到韩国和赵国继续存在下去,于是天下格局从七国改为五国。他不在意这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于是在所有人眼里这件事情也就真的没有发生过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说出过这句话, 但是赵高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是君王,所以他的心意等同于天意。 与那种不可思议的宽宏相对应的是不可思议的严苛, 之前女君莫名从咸阳宫中各处拿走了一些东西,有祭祀时取用的金锭, 也有席镇、灯盏。 这些东西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赵高时时留心着咸阳宫中的一草一木,可是也说不清楚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王上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抽出来一个早晨的时间把缺失的东西全部原样补上, 每一个地方都亲眼过目确保与先前一模一样。 第二天为灯台拂尘的宫人轻声说了一句先前那枝灯台上也有个这样的痕迹。 就只是这么一句话,谨慎如赵高也挑剔不出话中的不妥之处, 可是秦王看了那个宫人一眼,之后赵高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宫人。 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后来赵高渐渐明白了,王上处置她,并不是因为那句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而只是因为先前那枝灯台是被女君取走的。 那是女君触碰过的东西,已经打上了女君的烙印,谈论它等同于窥伺女君的行迹,而这是王上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从这点上看他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看都懒得看一眼,而真正在意的东西谁敢稍微多看一眼谁就得死! 当然,赵高并不知道那个宫人是死是活,他有一些隐秘的猜测,但是不敢深思,那个宫人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不能不让人想起那些无影无踪的灯台和金锭。 难道是被献给女君……生人活祭,确乎是凡人祭祀鬼神的规格。 眼珠子在眼眶里震颤,赵高极力的克制着。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甚至担心额头上的冷汗会不会暴露他此刻的思绪。 他和李斯不一样,李斯的好奇心像一簇贪婪的火,烧死自己也不可惜,而赵高是那种会迴避真相的人,他只想谨慎的生存下去,活着是全部的前提。 但是女君向他下令,要召见武安君的鬼魂,或许是在向咸阳宫中的风和鬼神下令……可是赵高怎么敢赌。 王上的视线已经随着女君的言语一同落在了他身上,他还记得那个悄无声息消失的宫人,他还记得他的面孔,记得他擦拭灯台时无意说出来的那句话。 那些声音和画面,每一个夜里都在他梦中往復闪现。 咸阳宫中第一条禁令、最严苛的规则,不准谈论女君,更不准忤逆女君! 「是。」赵高微微弯下腰,沉静的应了一声,倒退着走出了空旷的宫殿。 一直到远远离开那里之后他才稍微松懈了一丝紧绷着的嵴背,肩膀神经质的抖动了两下,汗水如同浆液一般涌出来,倏忽就浸湿了他的衣裳。 第333页 就只差那么一点……只要表露出稍微稍微一点的犹豫,王上都不可能再容忍他看见明天的月亮。 女君就是这咸阳宫中最大的禁忌,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察言观色,谨慎小心,可是在这道深渊面前这一切都不起作用了。 她一句话就能够葬送他这前半生全部的所作所为,触碰到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她找上他毫无因由,毫无道理,更毫无反抗的余地。 去哪里找到长安君的鬼魂……既然已经接下了女君的命令,倘若不能完成——想到王上的眼神,赵高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 王上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人愚弄女君,找不到,还是难逃一死。 为今之计。 赵高搓了一把脸,常伴君侧除了提心弔胆之外,终究还是有点好处的,往往能窥伺到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信息。 譬如此时长安城中,最懂得鬼神之事的人,并非是歷代主持祭祀的太常大人,而是那个短短几个月就名动六国的楚国人,李斯。 此时咸阳宫中,系统忽然发出惊异的声音,「赵高的情绪值怎么突然波动这么剧烈?」 他第一时间看向林久,林久也看着他,满脸茫然,并且无辜。 系统仔细思索片刻,也觉得林久并没有对赵高干什么,忖度道,「你刚才对他下命令了是不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觉得你不是嬴政,没资格使唤他?」 林久眉头皱了起来。 系统都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赵高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主要是为了嬴政着想,生怕林久一个想不开再去折磨嬴政。 林久没说话。 系统紧张起来了,拼命和稀泥,「有句话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林久贊同的点点头,「你说得对。」 系统茫然了,「我说什么了?」 林久说,「我就是嬴政,他怎么可以怀疑这一点?不行,得想个办法让他睁开眼睛,接受现实。」 她声音里并不带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很认真。 系统没听懂,但是不妨碍他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道,「我再确定一遍,你不吃人吧?」 林久平淡的说,「我当然不吃人。」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哆嗦得更厉害了。 —— 等到白起站在嬴政面前的时候,系统再一次见证了林久和嬴政之间的默契。 林久一个字都不用说,嬴政就像是明了她的心意一样,从匣子中取出燕国献上来的那张督亢地图,在白起面前缓缓展开。 此前燕国派遣使者以献土的名义刺杀秦王,此时早已随同嬴政那一句,「燕国忤逆,必灭之」而传遍天下。 魏、楚、齐都在观望秦国后续的应对,于情于理,嬴政都必须要给与燕国以雷霆一般暴烈的反击。 可是如今对燕国动手又决然不是个好主意。 原本七国鼎立,秦在最南,燕在最北,两国距离最远,中间还被赵国阻绝。 如今秦向东伐韩,北上破赵,吞併了赵国疆土之后直接与燕国接壤。 可是燕国领土狭长,与秦接壤之地只有短短一段,兼之两面环海,断绝了秦军将之合围的可能性,倘若嬴政发兵,也绝难在短时间内击溃燕国。 倘若秦军伐燕,国境空虚,魏国、楚国、齐国一旦对秦国对手,恐怕又将重演当年五国伐齐的旧事。 如此推敲下来,荆轲刺秦这件事到处都充斥着疑点,燕国国小力弱,太子丹有刺杀嬴政的决心,足以说明并非胆怯之人。 他挑中了荆轲这个刺客,最后荆轲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咸阳宫里毅然向嬴政拔剑。 这也足以说明他并非鲁莽的蛮夫。 所以这样一个太子丹到底为什么要做出刺杀秦王的决策,他理应考虑到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燕国都要承受秦国全部的怒火。 谁也不知道被激怒的暴秦会做出什么事,到那个时候燕国拿什么来应对狂暴的秦国军队? 除非太子丹的意图根本就是为了激怒嬴政。 荆轲的刺杀只是一个饵,用来钓嬴政这条大鱼。倘若他能成功,那当然很好,就算失败也不要紧,众目睽睽之下秦王嬴政被燕国使者刺杀—— 他若愤然对燕国用兵,那很好,太子丹恐怕早已经串联好剩下的魏、楚、齐三国,一旦秦国用兵,三国立刻举兵攻入秦国,就算不能拿下咸阳,生擒嬴政,也要撕咬走秦国大块领土。 他若理智的认清楚太子丹的谋略,而按兵不动,那更好——秦王遇刺尚且不敢报復,足可论证秦灭韩、灭赵之后早已疲惫不堪,正是四国联纵一举灭秦的大好时机。 以太子丹在此事之中流露出的深沉心机,嬴政但凡敢给他这个藉口,他就能串联起一个四国联盟,重现当年苏秦合纵连横的风采。 所以刺秦的荆轲根本就是一个饵,他是成是败都无所谓,只要他在咸阳宫中拔出那把剑,这个饵就已经被吞下去了。 燕太子丹,他年少时曾经与嬴政一起在赵国为质,或许两个人曾经见过面,还曾经是玩伴。 后来一个回到燕国,一个回到秦国,一个成为燕国的太子,一个成为秦国的王上。 第334页 而今终于兵戈相向,燕丹以荆轲为饵,捨去一个名动天下的刺客,要钓秦王这条名动天下的大鱼! 不,或许秦王也没被他看在眼里。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如此盛大的送别仪式,他是如此重视荆轲这一枚饵料,将之投入咸阳宫中,他要钓的是暴秦这条黑色的巨鲸! 没被看在眼里的秦王嬴政本人倒是没有显露出怒容。 燕太子丹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那又如何呢,人被蝼蚁蔑视,难道还会为此而发怒吗。 此时燕太子丹在他眼里,不比蝼蚁高到哪里去。 反而是李斯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 他对嬴政倒也谈不上一心一意,但他如今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嬴政身上,勉强也算得上死心塌地。 主辱臣死,嬴政受辱,他虽然不至于羞愧到自尽的地步,但是也像是自己受到侮辱一样愤怒。 可是,问题是,系统:「等一下,李斯怎么会在这里?」 把事情从头梳理一遍:林久要召见白起,顺手使唤了一下赵高,为此引发了赵高情绪值的一次激烈动盪——此人似乎对林久很不服气。 但最后他还是把白起带了过来,过程中或许有点不甘不愿,问题就出在这里,白起来的时候李斯也跟着来了。 林久召见白起的目的,准确为了给嬴政分忧:燕太子丹此局看似精妙,其实不堪一击。 第151章 玄鸟04 燕丹把燕国变成了一个沼泽, 嬴政踩进去会被困住,不踩进去这个沼泽就会蔓延过来把整个秦国也变成沼泽。 似乎是个进退两难的死局,两条路都被堵死——可是摆在嬴政面前的远不止这两条路。 攻打燕国并不代表一定要吞併燕国, 固然此前嬴政主持的两场战争最终都以灭国而收场—— 人的行为是有惯性的,倘若嬴政依靠惯性行事, 决意灭亡燕国,那这股惯性会毁掉他,也毁掉秦国。 但如果他克制住这股惯性, 那这个东西就会反过来害死燕丹。 破局的那把钥匙, 在于时间! 派遣精锐以雷霆之势发起对燕国的战争,在魏、楚、齐三国反应过来之前撕咬下督亢之地。 而后转攻为守, 收缩战线, 放弃吞併燕国全境,携大获全胜的军威与还剩下半壁的燕国成对峙之势。 倘若在这种情境下燕丹仍有能力说服某个诸侯国对秦国兴兵——那太好了。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缝隙的联盟,在暴秦没有露出疲态的前提下,比起第一个跳出来犯其凶威,想必其余诸侯国更愿意背刺盟友, 撕咬对方的血肉填充自己的肚腹,以应对秦国将来或许会有的进犯。 秦王扫六合——如今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 可是秦王的威势已经炽烈到足够震慑他的邻居们了。 后来秦灭魏国、灭楚国、又灭燕国、齐国,一整个时代逝去不可追思, 秦国成为秦朝, 秦王握住玉玺成为秦皇,再后来「秦」这个不可一世的国号也散昳在歷史的尘烟之中。 一千年, 再一千年之后, 后人从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再翻开这一页,看到惊心动魄的战争和命运之线无可挽回的收束。 后世无数专家学者, 皓首穷经想搞明白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无数的巧合凑成一个必然的结果,最终如同一场飓风席捲整个天下。 而在这个时代,在真正的歷史发端之际,所谓天下大势,就只决于咸阳宫中寥寥几句,只言片语。 机械提示音忽然响起,「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观众】,你在舞台之外,舞台因你而存在——你在舞台之上。」 系统惊了一下,怎么……就触发了特殊成就?仔细想想林久好像什么也没干啊?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是召见白起,白起来了之后也就只商定了一件事:在这场秦对燕的復仇之战中,没有比白起更合适的领军之将。 以系统的智商也差不多听出来了这个意思。 因为嬴政和白起两个人说得实在是太清楚了,几乎是掰碎了揉烂了一点一点分析……系统甚至都有点迷惑了,因为两个人实在很默契,嬴政说第一句,白起立刻心领神会接上第二句。 这也不难理解,两个人的军事素养显然足够支撑这样的对话。 所以简洁的确认一下思路是否相同就可以了吧,为什么要这么详细的对一遍流程,不像是在开作战会议,而简直像是在演一场戏,一场双簧。 系统的思维慢慢发散下去,按最离谱的猜想,如果真的是要演戏,此时站在这里的寥寥几个人里,谁是那个观众。 谁有资格让嬴政和白起同时屈尊—— 系统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并不是完全的离谱……这场戏的演员只有两个人,可是其中一个是年少的秦王,灭韩、赵二国,一手搅乱天下格局,另一个是五十年前武威镇压天下的武安君,阵容如此夸张而且奢侈,但的确有人有资格成为这场戏的观众——林久! 系统默默看向林久。 林久只是站着,并没有说话,看起来像个游离在舞台边缘的无关紧要的配角。 可是换个视角,她那个位置如果不当做舞台来看,那简直就是观众席上最好的位置、最宽敞的视野。 紧接着系统又留意到了一个细节,嬴政把燕国献上来的督亢地图展开之后给白起看,可是无论白起还是嬴政在商议战争细节时都没有多看那张地图一眼。 第335页 燕国既然敢刺杀秦王,那么献上来的地图上或许也添有致命的谬误,不以此为依据很容易理解,可是嬴政依然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所以这张地图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参考资料,而是一种更类似于信物的东西。 这张地图是燕国献给秦王的礼物,可是后来玄鸟标记了这张地图,现在它是属于玄鸟的信物。 他把地图给白起,并不是为了让白起参考这张地图,而是在向白起说明,这场战争的目的并非是秦王的復仇。 或许在燕丹和其他诸侯国眼中嬴政是这样的目的,但在咸阳宫中这场战争就只是为了拿下督亢之地,因为那是玄鸟标记过的领地,玄鸟想要那块疆土。 嬴政没有直接把这张地图送给林久,因为在他眼里这张有错漏之处的地图根本不配被送到林久面前。 玄鸟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完整而且完美地奉献在她面前。 而现在她想要督亢这片土地。 从她表露出这个意愿开始,嬴政乃至整个秦国与燕国之间的仇恨和屈辱都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东西都变得无关紧要,全部要为玄鸟的意志而让路。 他们制定的战略目标甚至不是「沉重打击燕国」,而是「必须拿下督亢」。 「舞台因你而存在——你在舞台之上。」 嬴政并没有明说,但白起显然也懂得这其中的未尽之意,接过那张地图的时候他低着头,让视线停留在林久的裙角上。 然后他说,「谨受命。此战之后,必带回完整的督亢之图。」 必为你献上完整的督亢之地。 这句话中没有加上对尊者的称唿,可是他一直看着林久的裙角。 他是还魂的鬼魂,是五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武安君,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里,他的武威镇压天下,他曾经杀四十万人,也曾经一剑噼开郑国都城的城门。 但是这么一个人……系统又想起雍都祭祀的夜晚,白起的鬼魂来到林久面前。 他又闻到了在那个夜晚闻过的香气,那时候他以为是水陆草木之花散发出来的气息,而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真相比那更离奇一点,太不可思议了,白起这个人身上竟然带着香气。 其实不太适合用「香」这个字来形容,显得太轻佻了。 那只是一段沾了点香味的气息,孤冷而渺远,让人想起屈原在水边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尾调沾染上了洞庭湖上的秋风。 …… 系统突然精神起来了,他有点亢奋,虽然也不知道在亢奋什么。 林久则点开系统面板,开始挑选成就。 【争风吃醋】、【三千宠爱】。 系统看了一眼,忽然瞪大眼,小心翼翼确认道,「等一下,嬴政没惹你吧?」 林久选中的这两个成就,都没有什么深沉的内涵,从字面意义上就能看出来,大概就是那一类的剧情。 【争风吃醋: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这个成就的大概意思是,因争夺亲密关系而嫉妒、生出是非。 但是仅仅如此是不配作为一个成就的。 后面备註也说明了这一点,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要在争风吃醋的同时得到君王的欢心。 简单来说就是,在一场争风吃醋中压过对手获胜。 备註里没有限制获胜的程度,但是能够打出成就的肯定是一场大获全胜,要把对手打压个够呛才能触发。 【三千宠爱: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千宠爱是个典故,来源《长恨歌》,是一个皇帝和宠妃的爱情故事,所以这个成就的完成方式就是,当个宠妃。 这么解读一遍下来,【争风吃醋】、【三千宠爱】这两个成就的画风还挺接近,但是…… 这次的任务对象是嬴政,嬴政今年才十三岁,哪里来的后宫? 就算真的有后宫,得是个什么级别的后宫才能跟林久斗起来?还有没有人考虑一下嬴政的死活了? 宫斗?这两个字跟林久联繫起来,只会让人浑身一抖,汗流浃背。 系统此时就已经汗流浃背,「别的就算了,但是嬴政对你真的很好,他刚刚还在和白起商量为你攻打督亢,虽然可能只是个误会,你也不是真的对督亢感兴趣,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礼轻情意重……」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想到林久选中的那两个成就,整个统只想两腿一蹬。 林久,「嗯?这跟嬴政有什么关系。」 说着她走向白起。 系统卡壳了一下,忽然想起久远的过去发生的事情……其实根本也没过去多久,只是这片段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林久向赵高下令宣召白起,当时赵高表面没有表露出来异样,但是情绪值波动很激烈。 系统把这件事告诉林久,两人一通分析下来,认为是因为赵高觉得林久不是嬴政,没有使唤他的资格,虽然嘴上没说,实际上也替林久办了事,但是心里是有点小情绪的。 当时林久怎么说来着……系统想起来了,她说在这个世界她就是嬴政,赵高怀疑这点太不应该了,得想个办法让他认清现实。 于是此刻她又想起这件事,并向白起走去,可是这跟白起有什么关系啊? 系统还没来得及替白起也美言两句,林久的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第336页 长长的裙摆,随着行走的动作,微微分开,再合拢。 她站定在白起面前,把那张督亢地图从白起手里拽出来,简单粗暴的塞到了赵高手里。 第152章 玄鸟05 系统都看傻了, 然后他——下意识扫描了一下白起的身体素质。 毕竟这可是白起,从他手里抢东西应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甚至说出来都有点天方夜谭。 而林久就那么轻轻巧巧的做到了, 莫非死后还魂使他变弱了? 结果立刻就出来了。 肌肉含量大致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可他的肌肉韧性在正常人三倍左右, 肌肉强度在正常人五倍以上,骨密度接近正常人数值的十倍。 也就是说他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瘦, 实则体重很可能已经突破了吨级, 赤手可以拧断钢筋。 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轻人,对待嬴政和林久都恭敬, 甚至说得上一声温顺。 可是谁家温顺的年轻人体重按吨来计算?他简直是一台人形自走高达! 这种不可思议的身体数据让他在驾驭铁浮图的领域达到了正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当他站在王侯的大殿上,普通人面对他跟面对一具铁浮图根本也没什么差别了。 啊也不对,他可比铁浮图灵活多了。 所以他的真身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啊! 的确也只有怪物能做到杀人百万,在一场战役中坑杀四十万降卒,硬生生打断一个霸主级诸侯国的嵴骨……何止杀人如屠狗, 他杀人简直像碾碎蝼蚁。 嬴政刚刚就是在和这种怪物对话?他拧断嬴政的脖子只需要花费比一次唿吸更短的时间吧。 敢于启用他的君主就像是在用麻绳束缚狂龙,而最不可理喻的是, 林久就是从这种怪物手里硬生生抽走了那份地图。 …… 白起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两手已经空了, 但仍然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原本承诺此战必胜时的严肃神色,慢慢变得茫然起来。 系统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手足无措。 但显然现在这里最手足无措的人绝对不是白起。 赵高——两手捧着林久硬塞过来的那张地图。 看得出来他有在尽力保持平静, 但也只能是表面上的平静了, 他的衣襟不停的晃动,衣襟下的双腿在发抖。 林久就站在他面前, 一只手还握着那张地图的一角,她的裙裾长到一直拖到了地上。 那完全是一条黑色的衣裙,赵高听到过督亢之图被献上时,咸阳宫上空玄鸟的唳鸣,他此前绝对没有听过玄鸟的叫声,可是那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脑子里就被灌输进了这样的概念。 玄鸟向天下人宣告她的归来。 玄鸟,黑色的鸟,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此时此刻拖在地上的这一幅黑色长裙。 赵高的视线缓慢的上移,越过纯黑的裙裾,看到从她两肩披垂下来的黑色的羽毛,其上隐隐生出斑斓的光彩。 赵高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会不会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商王朝还存在的时候,「玄」并非是黑色的意思,那其实是世间最绚丽的颜色,用来形容神鸟翅膀上那一抹斑斓的华彩。 是的,她是玄鸟,是商王朝的神鸟。 商王朝祭祀她,以钟鼎以国祚,而最后这偌大的王朝轰然崩塌,玄鸟从殷墟的沖天大火之中惊飞而起,西岐凤凰的鸣叫声传遍天下。 玄鸟从此被埋葬在歷史的尘灰之中,「玄」字被歪曲被抹黑,最后全天下人都以为「玄」是黑色的意思。 玄鸟在后世人眼中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 于是春秋之后她终于归来,掀动起被染黑的羽翅……光阴流转,王朝变幻,那逝去的战火和怨恨,尽都在这一幅裙裾之上了。 赵高的视线还在不受控制的上移,最后他终于和女君对视,看见女君摘下蒙眼的青铜面具,露出眉心一抹深红的印痕。 他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东西,在心里拼命哀求女君能够把这张地图收回去,她的手还放在这张地图上,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是来不及了。 女君一手持着面具,她比赵高矮一点,但是她的眼神却带着如此深重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那是玄鸟俯瞰凡人的眼神。 她的手从地图上移开,轻巧的收了回去。 赵高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有点没办法思考太多东西,像是有冰针一下一下扎着他的脑子。 嬴政和白起之间的对话说的很清楚,谁接过这张地图谁就要为玄鸟带回督亢之地。 换言之—— 赵高,秦王贴身内侍,平日里做过最重的说就是亲手拂去青铜烛台上的落灰。 在今天突然被告知自己要上战场了。 或许嬴政不会拜他为将军,不,这是一定的,嬴政绝对不会任命他为主将。 在世俗意义上他赵高算得上什么,封将不说何以服众,嬴政也不会信任他的才能。 可是玄鸟已经选中了他,女君亲手把地图塞到他手里,王上也无法违逆女君的意愿,他註定要参与这场战争,而且是要以一个可以被玄鸟看到的身份。 布满铁浮图的战场、武安君白起参与的战场。 上一个这样的战场似乎还是长平之战,秦国在那场战争中葬送了二十万兵力,同时葬送了赵国的四十万士卒。 第337页 赵高一直以为他是违逆命运的那种人,他出身微贱,但是一步一步竟然也走到了如今这般显赫的地位。 直到今天他突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何等的浅薄可笑。 原来真正的命运是这样的。 它是一张地图、一个眼神、一痕藏在面具之后的血色烙印。 当它覆压而下时,就像是一座山。 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通通要为之让路。 …… 嬴政若有所思的看着赵高,似乎是在思索这个人如何取得了女君的瞩目。 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开口,任命赵高为此行伐燕的督军。 白起的表情变得更茫然了。 赵高跪在地上,头深深的垂着,看起来整个人已经燃尽,即将在一阵冷风中化为雪白的飞灰。 系统惨不忍睹的别开眼,听见机械的提示音在此时响起。 「恭喜您顺利打出成就,【争风吃醋】,秦王嬴政如此爱重你,他愿意满足你偶尔流露出的每一个心意。」 「恭喜您顺利打出成就,【三千宠爱】,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在嬴政眼里,你的笑容比他的笑容更重要三千倍。」 两个宫斗的成就,竟然就这样打出来了,嬴政的反应,系统已经懒得吐槽了。 林久和嬴政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说实话这种事情很难习惯,但是看多了之后他渐渐也就麻木了。 反而这次的受害者竟然不是嬴政,而换成了赵高,稍微有点出人意料。 但是仔细想想也没毛病。 宫斗是一个很宽广的范畴,并不止局限在后宫嫔妃与嫔妃之间的争斗,还包含了宫中侍从与侍从之间的争斗。 所以严格说起来赵高确实能算进宫斗的范畴,至于够不够打得出成就—— 一个【争风吃醋】直接把对手排挤到战场上去了,如果这是一部宫斗剧,仅凭这一段剧情就足以封神,更何况区区一个成就而已。 这伤害已经溢出到了这种地步,就仿佛成就面板想看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林久这只黄雀肩膀上扛着歼星炮,对准那只螳螂毫不犹豫的开炮了。 问题在于……赵高真的会想跟林久宫斗吗? 会这样想是因为系统发现在那张地图被强硬得塞进赵高手里的时候,赵高的情绪勐烈波动了一下。 那个曲线非常眼熟,刨除上升趋势更陡更勐这一点,几乎可以和之前那次赵高的情绪波动曲线完全吻合上。 如果说之前赵高对林久不服气,那到了这个关头,他都要被发配到战场上了,还敢不满足吗? 系统凝重的开始反思,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很奇怪,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要得罪林久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情绪波动并非是出于不服气,而其实是过于服气,以至于生出恐惧…… 系统勐然打了个激灵,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赵高。 ——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倒霉之人,对比起来李斯都显得幸运起来了。 系统在心里向赵高道了个歉,他想过要不要跟林久解释一下,但是林久的脑迴路他又实在揣摩不透。 而且解释了之后,难道让林久向赵高道歉吗?林久倒可能确实不介意这么干,但是多少也要考虑一下赵高的死活吧。 以嬴政的性格,女君就是他,他就是女君,让他眼睁睁看着女君向赵高道歉,恐怕明天赵高就会背后中八刀自杀身亡。 思来想去系统还是放弃了,他怜悯的看了赵高一眼,感觉赵高真正需要的就是林久把他忘记,越彻底越好。 今天这件事,嬴政在不在意另说,单看表情变化,白起应该是有点在意的。 赵高身为督军,说白了就是个挂件,真到了战场上……白起在咸阳宫中姿态温顺,不代表他对待赵高也会有同样的温顺。 最后系统又看了李斯一眼。 他少见的猜到了全部的隐情——雍都祭祀那天白起还魂,可是赵高并没有看见。 所以林久要他召见白起时他感到恐慌,在他看来武安君是个五十年前的死人,他根本没办法完成女君的吩咐。 但赵高也是个聪明人,他做不到,就去找了他认为能做到的人——所以他把李斯拽过来了,白起应该也是被李斯叫过来的。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高高在上的看了一眼李斯,他正茫然的看看白起,又看看赵高,感觉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今天运气确实好,系统在心里想,如果不是意外打出来了【观众】这个特殊成就,林久需要三个成就来兑换新衣服,赵高可以提供两个,另外一个恐怕就要落在李斯身上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嬴政。 但是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意义了。 感谢赵高,由于提前刷满了三个成就,所以当林久和嬴政一起兵临魏国城下,需要兑换新衣服时,林久不需要再紧急刷成就,嬴政逃过了一劫。 继韩、赵、燕之后,暴秦兵锋指向了魏国。 …… 在白起带着赵高出征燕国的同时,嬴政也没闲着,他在积极准备秦国对魏国的征战。 事实证明白起不愧能承载得起「武安」这两个字,他夺回督亢之地的速度比所有人想像得都还要更快。 第338页 燕国军队几乎是一触即溃——不排除有故意诱敌深入的意图。 但是白起拿到督亢之地之后立刻停止攻势,转为防守,燕国姑且没有亡国的危难,国中贵族也就没有一心抗秦。 失去了督亢之地之后燕国大受打击,同时短时间内没有向外取食的渠道,为了维持住自己的地位,可能还要再加上嬴政的一点授意,燕国贵族彼此之间开始兇勐的争斗。 总之没过多久白起就带着完整的督亢之图凯旋而归,至于赵高,据说是在战场上不小心受了一点伤。 白起轻描淡写的说他辜负了女君的厚望,因此不敢来见女君。 嬴政先是看了看林久的脸色,然后也轻描淡写说那就让赵高好好养伤。 他身边的内侍早已经换了一个人,赵高这个名字从今往后大约再也不会出现在咸阳宫中。 系统很想吐槽一句你们这是不是有太刻意了,嬴政对赵高有敌意就算了,不管怎么样他承认女君就是他自己,那表现得奇怪一点也能理解。 可是白起怎么也……? 林久在发呆,看起来已经把赵高这个人忘得想不起来了。 再然后这件事就这么无波无澜的过去了,就连李斯看起来也已经忘记了赵高这个人的存在。 一件新的大事摆在了秦国公卿的桌案前:王上意欲伐魏。 之前白起以雷霆之威吞併了燕国的心腹之地:督亢,把整个燕国逼近了苟延残喘的境地。 天下都为这干脆利落的一战而震惊,先前魏、楚、齐三国或许还有过蠢蠢欲动,可是在白起飞快的结束攻势,回返咸阳之后,他们立刻又沉寂了下去。 至少在现在,天下人眼中,暴秦是一头黑色的勐虎,没有哪个诸侯国想要以血肉一试它锋利的爪牙。 但是他们懂得退避,嬴政却已经按奈不住,这一次他的目光盯住的是魏。 与对燕国的那一战不同,当秦军一路推进到大梁城下时,天下人就已经看清楚了,这一次那位年少的秦王发起的又是一场灭国之战。 提起魏国最为人所知的大概就是韩赵魏三家分晋,魏国的崛起始于对曾经春秋霸主晋国的瓜分。 单揪出来看,魏国不算是个弱国,魏武卒曾经也有过名震天下的辉煌时刻。 可这个国度有个致命的弱点,它继承了晋国最富饶的膏腴之地,适于耕种的同时也就代表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 没有天险可守,也没有需要顾虑的援军,和之前那两次相比,秦对魏发起的这张战争称得上摧枯拉朽。 以至于嬴政身在战场上,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一些其他的东西。 那一天,又一座厚重的城墙在铁浮图面前轰然崩塌。 嬴政从铁浮图上跳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新近更换的侍从忙不迭上前来搀扶他,嬴政随便挥了挥手,示意不必。 他的手指还在细微的发抖,手臂抬起来的时候松散的雪白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列细密的穿刺孔。 神经接驳时需要用到的铜丝刚刚从他手腕上抽离,那些穿刺孔比针尖还细,却能带来直接触碰神经的巨大痛楚。 每一枚穿刺孔四周都泛着一圈骇人的青紫,新鲜的血从中缓慢的渗出来。 第153章 金乌01 李斯的新研究成果出来之后, 神经接驳技术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和改进。 之前铁浮图中的铜丝只会刺进嬴政的嵴椎,那种疼痛就像是全身的神经都被烧红的小刀一寸一寸刮割。 改进之后的新技术增加了更多的铜丝,手腕、脚腕、神经关节处都会留下铜丝穿刺过的痕迹。 嬴政登上铁浮图时穿着的是一身轻薄的白衣, 此时浑身每一个关节处都有血迹在缓慢的渗出来,只有一点点, 在白衣服上泅开血点。 那些穿刺孔距离神经太近了,嬴政又多次反覆在短时间内被铜丝刺穿同样的位置。 每一次交战时他都执意登上铁浮图亲自进入战场,高烈度战争中皮肉根本没有癒合的时间, 这时候如果他脱掉衣服, 就能看见在他身上每一处关节上都留有青紫淤痕。 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那些铜丝那么细, 像是蔓延到体外的神经线, 留下的穿刺孔比针尖还更细小。 可是他太白了也太幼小了,穿刺孔周围泛开的淤痕重到乌紫发黑,落在他身上简直像是被凌虐过一样骇人,像雪地里突兀的一泼黑血,触目惊心。 有点奇怪, 但是嬴政自己对着镜子看的时候,会联想到被丝线刺穿四肢的巫蛊人偶。 这种时候他会有一种奇怪的怀念……怀念从前, 铜丝只刺进他嵴椎骨的时候。 改进之后的新技术当然有很多优点,神经传感信号变得更广泛和细緻, 连带着对铁浮图的操作也变得更灵活, 倘若说从前铁浮图是嬴政是手脚,那现在铁浮图就像是他的魂灵。 心念所至, 无所不能。 有时候嬴政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 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高高的跳起来, 一直跳到太阳上。 另还有一个被李斯重点标註出来的优点就是,新的神经接驳技术大大消减了单一神经束需要承担的信息量,简单来说就是,铜丝连结疼痛时带来的痛楚大大消减了。 这些天以来李斯每天都在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嬴政,希望能够得到秦王的赞赏和恩赐。 第339页 嬴政对他颔首表达满意,给予他更高的官职和更亲密的位置,但内心深处他其实……说不上不满意,他只是偶尔会怀念。 侍从诚惶诚恐的退开了,嬴政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 他从铁浮图上下来时常会有这种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时刻,毕竟不是天赋甲士,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要感激上天的眷顾了。 如果有可能,嬴成蟜大概会比他做得更好,但这种可能性已经被他亲手扼杀了,在雍都祭祀的那个夜晚。 有天赋又怎么样呢,没有天赋又怎么样,有机会站在这里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天赋,如果这个位置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他拥有的当然就是第一位的天赋。 哪怕痛苦、哪怕踉跄、哪怕发抖。 这种时候他不喜欢有人靠近他,并不是出于丢脸的顾虑,在嬴政看来这不是丢脸,而是他的荣耀——战争中斩获的利益和承受住的痛苦同样光辉闪亮。 他只是更愿意独自一个人度过这样的时刻,残余的疼痛在他血液里流淌,每一寸皮肉都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会克制不住的发抖,而后痛苦慢慢平息,身体也慢慢平静。 就像是一种战争之后的战争,在征服过一座邻国的城池之后,他紧跟着也征服了一次自己的躯壳。 嬴政从来没说出来过,但赵高就有这种本事,他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在这种时候试图上前。 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嬴政并没有太在意。 就像是他其实也没有太喜欢李斯引以为傲的新技术。 习惯了旧技术带来的,痛觉神经被丢进火里灼烧再被细碎的刀片缓慢切割的痛苦之后,新技术带来的疼痛已经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嬴政只花费了很少的时间就平復了神经末梢的颤抖,他抬手抓起登上铁浮图之前脱掉的军装外套披在身上。 侍从诚惶诚恐的捧来镜子,深深弯下腰。 嬴政对着镜子一粒一粒扣上鎏金的纽扣,最后他仰起头扣最后一枚脖颈上的纽扣,被冷汗濡湿的长髮披散下来,浓黑的长髮,流淌过冷白的脖颈,一直披垂到了腰际。 太长了,也不方便,和嬴政掌权之后简素的着装风格格格不入,秦国没有蓄髮的风俗,他本人更一向不喜欢过于繁复的修饰。 所以是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头髮——起初只是因为一个眼神。 是在第一次对视的那一天,嬴政记得很清楚,他摘掉垂着九旒的冠冕,头髮散落下来,那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在意这点细节,他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个女孩儿。 因此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在他散落下来的长髮上停留了一瞬间。 仅仅只是一瞬间,后来嬴政无数次在独自一人的深夜里回忆起来那一幕的每一个细节,那一瞬间在他脑子里重复了无数遍。 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些细微的喜爱,还是仅仅只是无意识的一个瞬目。 或许只是一个误会。 但是因为是她,是女君,所以嬴政愿意为了这个或许只是误会的猜测付出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东西。 为了得到一瞬间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到来的,注视。 嬴政又想起来赵高了。 并不是因为这个新来的侍从举镜子的高度和赵高有些细微的差异,这点差异弄得他要低下头来整理领口。 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赵高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到嬴政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去换掉他。 但是现在他不仅换掉了赵高,而且为之还筹划了一个精密谨慎的计划。 这个计划最终没有用到,因为白起懂事的让赵高「受伤」了,嬴政也就没必要再处心积虑的让赵高拽掉他军装上的纽扣,而且一定要在女君面前。 很像是后宫中夫人们争宠的手段,因为嬴政就是参考了当年在赵国为质子时见过的那么夫人们之间争斗的伎俩。 他的确是在争宠,在争风吃醋,心里充满嫉妒。 他眼睁睁看着女君把地图从白起手中夺回来,塞到赵高手里。 这一行为背后的深意姑且不论,嬴政当时大脑完全是空白的,也没办法去分析深意和内涵了,他只是在想,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女君没有通过他的手,而是直接与这个世界产生了交互。 紧随而来的是嫉妒,足足有三秒钟嬴政觉得空气都凝固了,他的唿吸也随之停滞,嫉妒充斥了整个胸腔,他没有多余的空隙来进行唿吸。 凭什么?赵高! 没办法思考。 脑子里只是反覆回想着一句话,凭什么,我没有得到的注视,竟然落在了赵高身上?他怎么敢、怎么敢! 最后赵高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让他消失实在太简单了,可是。 他的消失让嬴政意识到自己在失控。 他太在意女君了,在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或许他其实已经得病了,在得到了那么多那么多之后,贪婪已经变成了一种病。 女君是唯一的药,这味药吃得越多病症就越重,如同饮鸩止渴,可是吃不到药立刻就会死掉。 但是他控制不住这味药,她想离开就会离开,她想把视线停留在其他人身上,就停留在其他人身上。 把命交给她就像是把利剑悬在头顶之上,欢欣喜悦的同时毛骨悚然,得到满足的同时命不久矣。 第340页 最后一枚扣子扣上了。 嬴政对着镜子,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人影像是活了过来,浓黑的头髮流淌过冷白的脖颈,一直垂到腰际,嬴政听见他说,你要学会克制。 她就是你。但在那之前,你要是你自己。 不懂得克制的君主终有一天被拽下王座,就像此时攻伐燕国,倘若不懂得克制,或许此时魏楚齐的军队已经兵临咸阳城下。 把战场上做过的事情重新拿出来再做一遍—— 就在嬴政这么想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降临了。 镜子里变得一片血红,像是有血从其中涌出来。 那不是血,而且头顶的天空倒映在镜子里。 天空变得一片血红。 嬴政只来得及抬起头。 他看见万里的天空,像是同时在渗出鲜血,甚至找不出一丝云彩或者太阳的影子,找不出一丝杂色的踪迹。 只看到红,无边无际的红色,天空是红色,脚下的地面也在渐渐变成红色。 嬴政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一瞬间他觉得脚下已经被征服的城市变得很陌生,它变成了一具巨大的被剥掉皮的尸体。 血正在从没有皮的肌理里缓慢的渗出来。 血真的流下来了。 从天而降化作一场暴雨,这场雨中的每一滴雨水都是一滴浓腥的血,腥气浓重得像是要凝固成实体,这是一场血雨! 这座城池破碎得很严重,甚至找不到一个躲雨的地方。 嬴政被淋了一头一脸,血雨压弯他的睫毛又滑落下来,冷白的脸和脖颈顷刻就被染成了红色。 系统已经看傻了。 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凡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此时他眼睁睁看着这场暴雨中的每一滴雨水……或者说是血水,都颤颤巍巍的伸展出细小的触手,在空气中扭动着挣扎着。 每一滴血雨都是活着的,尖叫着倾泻出对生人的怨恨,细小的触手疯狂的舞动着要抓住每一个能抓住的活人。 半空中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的全是这些活过来的血水,密密麻麻的触手。 系统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爆发了,「这都是什么东西啊?能不能想想办法解决掉啊啊啊!」 他下意识看向林久,以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信赖眼神,然后他才意识到林久的处境有多不妙。 【玄鸟】是一条纯黑色的长裙,而现在这条裙子似乎变成了黑红渐变两色,腰部以上还是黑色,可是从腰部开始,星星点点溅开了血一样鲜艷的红色,越往下红色就越多越浓重,整个裙摆几乎已经全部被染成了红色。 系统呆住了……他看了一眼就觉得噁心想吐,那些红色根本不是溅开的颜料,而是一滴一滴的血,每一滴血都是活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血滴疯了一样往林久身上爬,前仆后继的血滴在她裙子上挤成一团。 凡人肉眼只能看见红色,系统看见的却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细小的触手,耳边几乎幻觉听到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充斥怨恨的尖叫。 那些东西……死死的拖住了她,别说想办法解决这一桩诡异事件了,只怕她现在动都没办法动一下。 系统现在已经开始庆幸她事先刷好了三个成就,至少现在还能兑换一件新衣服来解围。 不然今天恐怕只能坐困愁城,活活等死。 可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兑换什么样的衣服才能解决现在的困境?天上天下一片血色,暴雨倾盆而下没有要止息的意思。 系统在拼命的思考,可是毫无头绪,最后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问林久,「你怎么不说话?」 林久半晌才发出声音,像个卡顿严重的电子人偶,「嬴政、冷不冷?」 系统呆住了,「啊?」 现在是关心嬴政冷不冷的时候吗?那些活着的血滴子也在往嬴政身上爬,乍一看极为惊悚和骇人。 可是跟林久身上密密麻麻的血滴子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 无论怎么想现在都不是关心嬴政的时候吧,而且还是这么不合时宜的关心,什么叫嬴政冷不冷?现在是考虑冷不冷的时候吗? 系统被无厘头到了,下意识就想继续焦急的追问下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出来话了,有什么东西在阻拦他,非要说的话就是直觉,一点点细若游丝的预感。 有哪里不对。 他忽然意识到了,林久说话的语气不对。 以往她说话的语气也冷涩,而且充满不合时宜的停顿,但那是因为她不熟悉这个朝代的语言,单独和系统交流时她讲话流利顺畅,还会讲冷笑话。 但这次……她问嬴政冷不冷是因为她现在很冷,那些血滴子已经爬到了她的腰际,他们太重了,沉沉的坠在林久的裙子上。 以至于系统要很仔细的去观察,才能意识到林久在细微的发抖。 她很冷、很冷,舌头都冷到麻木僵硬,拼尽全力才说出那五个字。 系统意识到她在问什么了。 她是想问这次的诡异事件是不是仅针对她一个人,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感到冷。 虽然不知道这个信息有什么用但是……系统仔仔细细的盯着嬴政看,为了避免数据出错,他几乎把这片战场上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 「他不冷,所有人都不冷,没有人在发抖……就算有人发抖也是吓的,跟冷到发抖不一样。」 第341页 林久没有说话,但是系统莫名觉得她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就从方才那一句话里,她已经找到了答案。 一天之前脚下这座城池还属于魏国。 魏国这个诸侯国不算弱,但在七国之中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瞩目的武威,细究起来这个诸侯国起家的歷史算不上光彩。 起初魏国祖宗的封爵仅在大夫一列,如果仅是如此,也不过和春秋战国五百年间堙灭的无数小国一样。 但后来有了三家分晋的故事,魏国在春秋末年吞掉了晋国的一大块领土,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列位诸侯。 再后来又有了五国伐齐,故事重演,魏国悄悄的吞吃了属于宋国的那块土地……而宋国的疆域正是殷商故地。 第154章 金乌02 系统忽然就知道这座城池的名字了。 之前每一次诡异事件都发生在诸侯国的都城之中, 都城城破方才象徵着一个国度的灭亡,垂死反击也是应有之义。 于是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这一次还没有到达魏国的都城,秦国兵锋还没有湮灭大梁城, 于是他们都疏忽了,他甚至没有记住这个城池的名字。 但是仔细想想的确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系统的视线停留在一个方向。 在那里有一桿破碎的旗帜半埋在废墟里, 上面写着破碎的「睢阳」两个字。 睢阳城。 「亳都,地名,商汤所都, 在今睢阳城。」 在春秋战国之前、在周王朝坐拥天下之前, 在睢阳之前,这里有个更古老的名字, 殷商故地, 亳都。 并不是朝歌,是比那更古老更久远的,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契十四代孙商汤在水边高地建都,高举起殷商名号的地方。 是商王朝真正的发端、祖地, 是玄鸟飞起来的那一片芦苇盪。 亳,即是水中高地, 最初的殷商玄鸟旗帜,就在这块水中高地上, 高高的举起。 殷商五百年之后, 周朝天下八百年,再之后春秋战国五百年, 整整一千八百年, 无数流离征战兴衰败亡之后,这片水中的高地归于魏国疆域。 世间是有过那样的传闻,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狐狸要死在狐穴所在的方向,北方的马死在北方吹来的风中,归葬故园反转之后是故园葬我,有人要以殷商的祖地,埋葬殷商的玄鸟。 的确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玄鸟踏进这里的第一步,整个殷商的怨恨都活了过来,血雨从天而降,挣扎着哀嚎着,沦亡在死国里的每一个魂灵都重新活了过来。 系统在仔细的盯着那些血滴子看,强忍住呕吐的不适,他终于看清楚了,在放大了百倍千倍之后……那些活过来的血滴子一个一个都是人形。 殷商的子民是殷商这个巨人体内的一滴又一滴血,那些从血滴子里探出来的触手根本就是他们的手脚,只是细长到了诡异的地步。 他们在玄鸟身上嗅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于是疯狂的往她身上扑,要把她一起拖进那个死去的殷墟。 不,不对,仅凭这个是没办法吃掉玄鸟的,还有什么东西,更大的更危险的一个东西,还没有出现。 系统勐然看向天空。 猩红一片的天空中真的出现了那个东西,像是信号被干扰了一样,出现大片的噪点和横线。 在那之后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座城的边角,仅仅只是边角,因为那座城实在太大了,大得就像是一整个王朝!它倒悬在天上,如同镜子里映出来的影子。 时间像是凝固住了,系统呆呆的仰望着天空,像是一条被插在披萨里的死鱼。 他并不认识天上这座城池,但就在他看见的那一瞬间,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 殷丘,或者说是殷墟。 活着的血滴子疯狂的舞动触手,并非是为了往活人身上攀爬,而是在拖拽着什么东西……藉由玄鸟的气息,他们把沉沦在死国中的殷墟拖到了现世。 噪点和横线不停出现再不停消失,但是出现得越来越少,消失得越来越多,那座城变得越来越清晰,能看见立在城墙上的青铜熔铸的玄鸟像。 它正在降临。 所有人只能呆呆的看着它逐渐的降临,凡人没有翅膀,要怎么去攻打一座倒悬在天空中的城市?更何况这还是一座不存于现世的鬼城! 系统也呆呆的看着那座城……他忽然意识到此局并非无解,如果只是那些活过来的血滴子,他们找过来是因为玄鸟。 那林久只需要把【玄鸟】这件衣服换掉就好了,随便换个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可是一开始谁也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活过来的血滴子又是什么东西,于是时机被白白的浪费掉了。 就算【玄鸟】的气息在此时消失,似乎也已经是、于事无补。 谁能够孤身抗衡一座活过来的城池、天上倒悬的甚至是一整个活过来的王朝,螳臂当车也不过如此了! 「怎么办,怎么办……」系统喃喃自语,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已经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系统听到林久的声音,喃喃的似乎在自言自语。 听得出来她还是很冷,声音冷涩而卡顿,每一个字音吐出来都要花费很大很大的力气。 但是她还是完整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你听说过鬼市吗?我听说、那种东西、还有一、个别名,叫天光墟。」 第342页 她太冷了,那些血滴子几乎已经爬到了她的脖颈,纯黑的裙裾完全被染红了,肩膀上垂落下来的黑色的翎羽也被染成了红色。 覆面的青铜面具上玄鸟纹路如同活过来一般流转着光彩,眉心处的红痕渐渐扩大,像是泅开的血,面具上的玄鸟在流血。 可是林久什么都做不了。 血滴子里生出来的触手死死抓住了她,因此她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用手点击系统面板。 好在还有声控功能。 这还是系统第一次听见林久念出来她要穿的衣服的名字,冷涩卡顿的声音轻轻的……轻得就像是蝴蝶翅膀掀起来的一缕孱弱的风。 鬼市,是鬼怪的集市,其中买卖的东西恐怖到凡人看上一眼就会骇破肝胆而死,但鬼市只开在深夜里,一旦见了日光就会灰飞烟灭,因此又称天光墟。 夜里狰狞恐怖的鬼市,不过是天光下荒芜的废墟。 沦亡在死国里的东西,无论表面看起来如何的张牙舞爪,狰狞恐怖,一旦见到天光,终究只能烟消云散成为废墟。 所以今天率先到来的是那场倾天的血雨,那甚至不是为了抓住玄鸟,而仅仅是为了遮蔽住天光而已。 殷墟终究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天光墟。 破开死局,只需要一缕阳光,只需要一个—— 金乌。 确认。【金乌】。 蝴蝶煽动翅膀,那缕孱弱的风吹起来,最终席捲开来的……是一场狂暴的飓风! 炽烈的光,何止是照射而出,简直是在天地间爆炸而出。 嬴政立刻就闭上了眼睛。 但是没有用,在那不到一秒钟时间里看到的景象已经藉由强光死死烙印在了他的眼球上,或许是比眼球更深的地方,一直深到血肉骨头之下的……魂灵。 那其实只是一道光,但是在看到那道光的一瞬间嬴政以为是天裂开了,从中展开黑色的翅膀,每一片羽毛上都流淌着金色的炽光。 ……一头黑色的巨鸟。 可那也算是鸟吗? 它太大太大了,比一座城池和一整个王朝还要更庞然巨大,垂天之翼展开时,羽毛一直拖垂到了东海之滨,其上流淌的金色炽光把一整片海水烧煮到沸腾。 眼球在发烫,疼痛得像是有烧红的针一根一根扎进眼睛里。 嬴政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球已经被烧毁成碳了,他本能的泪流不止,可是那些眼泪根本来不及流出眼眶,就被眼球表面残留的那只鸟的影子炙烤一空了。 他甚至没看到那只鸟的全貌,而只是看到了它的一只翅膀上的几片黑色的羽毛,和流淌在那些羽毛上面的金色的炽光。 只是如此而已,就要付出如此残酷的代价,人世间最残暴的君王在它面前也显得仁慈起来了,可是嬴政心里丝毫没有怨恨。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日中有三足乌,见者,大旱赤地。 那是太阳的魂和灵,是居于高天之上的金乌。它的辉光笼罩白色的天幕和黑色的土地,当它行至中天之际,天上天下万事万物都要为之退避。 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强光下睁开眼睛,因此也就没有人看得到,血雨在一瞬间被一扫而空,那座正在降临的殷墟,一寸一寸的消失在天空中,就像是有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嘴巴,一口一口把它吃了进去。 最后的时刻,林久切换回了【玄鸟】,而后重新切换回【金乌】。 这是个看似无用的操作,切断了殷墟最后一线希望。 方才藉由玄鸟的气息,殷墟降临现实,而现在藉由玄鸟的气息,林久死死抓住了殷墟的尾巴,一口一口的把它吃了下去。 镜花水月从此破碎,殷商一千八百年的怨恨,到此为止。 …… 睢阳城破之后,嬴政飞快的把战线推到了魏都大梁城下。 这次没有再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李斯在笔记上写下,「魏亡于秦」,那一天大梁城破。 一国都城的沦陷,一整个诸侯国的沦亡。 而大梁城的不祥,从很久很久之前,其实就已经显露出了端倪。 从前魏国的都城是安邑,后来迁都大梁,后世史学家评述这是一场影响歷史走势的一次巨大失误。 魏国以安邑为都城是为了威慑秦国,后来魏国日渐强盛,开始轻视一直悄无声息的秦国,认定已经不再有必要定都于此。 于是迁都大梁,想要得到当时泗上十二诸侯,也既是中原地带十二个小诸侯国的臣服。 从那之后秦国飞速发展,而魏国缓慢衰落,再后来宋、鲁、邾、莒一一灭国,泗上十二诸侯灰飞烟灭,直到而今,大梁城也随之灰飞烟灭。 系统看着这些资料,忽然觉得大梁城就像是魏国的一场梦……春秋战国五百年,哪个诸侯国没有做过争霸的美梦呢,可是最后这些梦都碎了。 一直站到最后的只有嬴政,赢家通吃一切,于是他吃掉了所有的梦,成就了他一个人的千秋不老梦。 系统看了嬴政一眼。 此时正是夜尽天明的时刻,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天尽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雾。 嬴政就沐浴着这样微弱的光,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大梁城的废墟上,踩在魏国的争霸梦上。今时今日魏亡于秦,秦王嬴政的名字必将随着这一桩军功再一次传遍天下。 第343页 春秋五霸逝去了,战国七雄也逝去了,无数雄图伟略的君王和无数血流成河的战争都逝去了,他们穷尽毕生不可得的东西如今就在嬴政眼前在他脚下,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六合天下已经唾手可得。 应该志得意满吧?志得意满都还嫌不够,人的心脏能承受住这样的亢奋吗,十三岁的小孩子,他的心脏幼嫩得就像是树巢里还没长满羽毛的麻雀。 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不见得意,也不见亢奋。 晨光照在他身上,冷白的肤色有冰雪和白纸的质感,折射出一种抽离于此世之上的冷漠。 倒不至于完全不在意眼前的战利品,嬴政只是没办法——没办法忘记脑子里的影像。 他不愿意再回想起那天见到的那个影子了,那传闻中日中的神灵金乌。 可是他的眼球一直在发烫,刺痛感始终没有消散过,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眼球上已经烙印着着金乌的影子。 不,不要再想了。 嬴政在心里把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 「把命交给她就像是把利剑悬在头顶之上,欢欣喜悦的同时毛骨悚然,得到满足的同时命不久矣。」 「她就是你。但在那之前,你要是你自己。」 「不懂得克制的君主终有一天被拽下王座——」 眼眶里的烫热渐渐平復下来了。 嬴政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他已经顺利克制住了自己,滚烫的贪婪被套上了冰雪的锁链,他甚至在思索等回到咸阳之后要重新把赵高叫回来。 她就是我,但我还是我。我必须是我。 太阳即将升起。 女君走了过来,嬴政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脸,只去看飘飞起来的裙角。 那是一条羽毛做的裙子,兴许就是传闻中仙人穿戴的羽衣。 每一根黑色的羽毛边缘都装饰着烫金的饰痕,眼睛盯着看的时候会生出一种被刺痛的幻觉,就像是流转在金乌羽毛上的成簇的金色炽焰。 就是这些焰光,垂落到东海时,无量的海水也被烧煮到沸腾。 嬴政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太阳升了起来。 紧贴着羽衣飞扬起来的轨迹,伸过来的是一条纤细雪白的手臂,嬴政听见她说,「生日快乐。」 他不确定这句话是真的被说出口,还是仅仅是他幻觉中生出的谵妄,因为在那声音响起来的同时,太阳破云而出。 嬴政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团繁复镂空的光球,那、那是太阳。 这是脑子里生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像是有人撬开他的天灵盖,硬生生往脑浆里灌输进去的概念。 眼睛在尖叫着否认那不是太阳。 大脑强硬的重复那就是太阳。 嬴政没办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觉,言语有时尽,他只能尽力的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 他看见,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文字闪着金光升上了天空。 「夏。」 「商。」 「周。」 「秦。」 无数字的影子从那轮金光璀璨的太阳里一闪而过,翻转着纠缠着放出无量的光明,每一粒微光都是一个完整的文字,每一丝光线都是一个笔画。 字与字连结在一起,笔画与笔画彼此勾缠,在这轮太阳外圈构筑成了九个明亮的光环,彼此不停的缠套和转动,看起来就像是一盏格外精巧美丽的镂空琉璃灯。 这盏灯,高悬在九天之上,成为新的太阳。 这轮文字组成的太阳放出的无量光明里含着无量的文字,此时天下七国文字各行其是,但在这轮太阳里只保留了一种文字的学法,那是秦国的文字! 仅仅只是直视这轮太阳嬴政就觉得有无数文字在尖叫着往自己脑袋里挤,眼睛在抗拒,但是大脑重复说,这是正常的,不要抗拒,没有谬误。 世界本应如此,太阳光明所照,天下皆习秦字。 嬴政眨了一下眼睛,太亮了,太刺眼了,他眼眶里全是眼泪,沾湿了浓密丰厚的睫毛。 第155章 金乌03 初生太阳光芒太刺眼了, 他已经尽力睁大眼睛了,但是仍然觉得目眩。 耳朵里像是有黄钟大吕在一遍一遍敲响,声音震盪天地, 更震盪他整个脑髓。 声光影杂乱的混合在一起,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一个颠倒的混乱线团, 一切都变得梦幻和虚妄。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无量的光明之中了,崩解散落成一地扭曲的文字,但在这颠倒的世界里还有一样东西支撑着他。 女君一直攥着他的手没有放开……无量的光明和无量的文字之中, 温温软软的女孩子的手。 嬴政能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她手中细微的发抖, 手心满是冷汗,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畏惧, 命运的金手指在这一刻眷顾了他, 如同未卜先知一般,他短暂的窥看到了一眼自己将来的命运。 他将穷尽一生也不能忘记今天这一幕,无论他将来得到多少又站上多么高的位置,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会在每个白天和每个黑夜都想到今时今日,在他死后躺进棺材里之后太阳的光和热依然阴魂不散的缠绕着他的尸骨。 百年千年之后他的尸骸化为白骨再化为飞灰……但只要还留下最后一点痕迹, 只要这轮不灭的太阳依然挂在天上,只要世间还有人在沿袭这轮太阳里的文字……他就还会再记起今天这一幕, 记起牵着他的温温软软的手。 第344页 就像是用钉子钉死棺材,从今天开始, 从这轮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始, 他的宿命就已经被这只手钉死了,从今往后他的心脏不再为自己而跳动, 他的魂灵也不再为自己而颤动。 没顶的悲哀和绝望完全吞没了嬴政, 他觉得不甘心,可是仅有的反抗又如此的轻微和虚弱, 他在心里又默念起那些话: 「把命交给她就像是把利剑悬在头顶之上,欢欣喜悦的同时毛骨悚然,得到满足的同时命不久矣。」 「她就是你。但在那之前,你先是你自己。」 「不懂得克制的君主终有一天被拽下王座——」 曾经深刻的谏言此刻忽然变得轻飘飘不值一提了,从脑海中滑过不留下一丝痕迹,到最后嬴政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过这样的念头,太奇怪了,为什么要克制,又为什么要抗拒? 冰雪的锁链消融了,炽热的贪婪野心咆哮着挣扎出来,比之前还要更多一千倍一万倍的贪婪和渴求,让人想起山崩或者海啸,一切无可阻拦摧枯拉朽的东西,人的心脏承受不住这么多的欲望,于是心脏也随之更改了形状。 给你、全都给你——王座算什么,生死又算什么,把我的心脏我的骨血全都称斤称两之后放在你脚下,任你予取予求抑或弃若敝履。 这世间全部的功名利禄加在一起都像是小孩子攥在手心里的那枚饴糖一样可笑,但是你给了我一轮太阳。 一轮朗照千秋万世,但是永远永远只属于秦王嬴政的太阳。 一种迫切感突然沖了上来,嬴政焦虑的想要抓住一些东西,他抓紧手心里那只手,可是不够,还不够。 那句话在他耳边迴荡,女君说,生日快乐,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对他说生日快乐。 这个时代没有这种表述,很陌生,但是嬴政奇异的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事实上嬴政也从来没觉得他在赵国出生的那个日子值得庆贺,只是在他登上秦王尊位之后那个日子也变得特殊起来了,被冠之以千秋和万寿的名号加之以大肆的庆祝。 今天不是那个日子,但是今天是……嬴政想起来了,他快十四岁了,一年前的今天女君出现在他面前。 刚好,刚好是那个日子,刚好满了一年。 是的,那才是新生,是你的新生也是我新生,那一天是我们真正的生日,从前种种都化作飞灰不值得在意了,从今往后——从今往后—— 嬴政急促的唿吸着,他满脸都是泪,眼泪一直流到冷白的脖颈上,泪流满面而不可自抑。 太阳光在他睫毛上洒下金色的光点,他的眼瞳直视着光线晕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色泽,从中流淌出来的眼泪映着太阳光,像是凝固之前的琥珀。 系统看得胆战心惊,「你要不要先放手,嬴政看起来好像要昏厥了,他好激动啊……」 越说声音越小了。 系统其实也能理解嬴政现在的激动,那是、那是太阳啊。 林久吃掉了一整个殷墟的怨恨,然后她把那些能量全都投入进了【金乌】,于是这件衣服的权柄得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加强,强到她可以以此为锚点,篡改此世【太阳】的概念。 于是她就真的改了,把【太阳】的概念硬生生捏成了【文字】的形状,像揉面一样揉出来由文字勾连在一起组成的镂空的光球,外圈还环绕着九个在小范围内做无规则布朗运动的镂空圆环。 现在这个太阳一样有无量的光明,还多了无量的文字,看起来简直像哪个耗资巨大的超制作奇幻网游里的招牌建模,可以直接截图出去当看板素材的那种。 华丽的视觉表现还在其次,更恐怖的是其中的内涵……那是太阳,是永恆不坠落的恆星。 穷尽这天这地,整个地球的直径是12742千米,而太阳直径是1392000千米,整整是地球的109倍不止,除此之外这颗恆星的体积是地球的1300000倍,质量是地球的330000倍。 仅仅只是计算这些数字系统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嬴政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她撬动了那颗比地球大1300000倍的恆星,在嬴政面前升起,然后对嬴政说——生日快乐。 轻描淡写得就好像仅仅只是点亮了一只小蜡烛。 系统觉得自己的程序都要崩溃了,生日快乐,什么叫做生日快乐? 你为了他的生日升起太阳,记载下来这岂不是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更大的昏聩和更不可思议的荒谬? 非要对比的话周幽王算什么,烽火戏诸侯又算什么,系统忽然就理解了嬴政的反应,他甚至已经算得上克制和冷漠了,仅仅只是泪流满面而已……那可是一轮为他而升起的太阳,朗照千秋万世可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太阳。 系统没办法再想下去了,底层程序发来了即将过热崩溃的警报,系统最后的一点思考资源被用来——「但是今天好像不是嬴政的生日吧?」 林久也在看着那轮太阳,似乎是觉得刺眼,她看了一眼确认了一遍太阳的形态之后就移开了视线,此时听到系统的疑问,似乎很疑惑,「嬴政今天过生日?这么巧?」 系统被这句话问得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三秒钟之后,他用一种怀疑人生的缥缈语气说,「那你刚刚对嬴政说生日快乐……」 林久茫然的重复了一遍,「我对嬴政说生日快乐?」 第345页 系统也意识到这其中恐怕出了一点误会,他看了嬴政一眼,忽然莫名其妙觉得嬴政有点可怜了,转眼间在他眼里嬴政就从褒姒变成了周幽王。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生日快乐啊?」系统很茫然。 林久更茫然了,「今天升起来的是一轮崭新的太阳,不应该祝他生日快乐吗?」 这个解释……这个解释…… 片刻的死寂。 如果系统正在喝水,他会噗一声把水喷出去,如果系统正在吃饭,他会均匀的把饭粒从嘴巴里喷出去。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似乎是有点搞笑的,但是又没办法简单的觉得好笑,就是很郁闷,对,就是郁闷,系统替嬴政郁闷了。 「你祝太阳生日快乐,为什么要去抓嬴政的手?」 这不纯纯是诈骗吗,嬴政今年还没到十四岁,这都不是未成年了,简直还是个儿童啊,孩子都被骗哭了! 林久无辜的说,「我有点站不稳啊,地上都是碎石头,摔倒了会伤到的。」 系统很能理解她的想法。 撬动太阳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林久必定要拼尽全力,这也就导致这轮太阳真正升起来之后,她会变得很累很虚弱。 大梁城现在的样子又的确有点混乱。 嬴政攻城时掘断了黄河和鸿沟,引水淹灌大梁城,整整浸泡了三个月,大梁城里每一面墙都被浸泡至酥松。 城破之后铁浮图冲进来肆虐,整座城里已经很难再找到一堵完整的墙了,满地都是碎石头和土块,倘若摔倒,不仅会有受伤的危险,而且会很脏。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就算直接这么对嬴政说,恐怕他也不会介意搀扶林久一把。 问题就是……嬴政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他是真的以为林久在祝他生日快乐,为此升起了一轮崭新的太阳,他真的以为这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尽管今天并不是他的生日,但是系统也能理解嬴政,为了这份礼物更改自己的出生日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秦始皇嬴政,纵观上下五千年,在皇帝之中,他也是那种最不可理喻的暴君。 他所在的时代是春秋战国,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野望也不过只是称王称霸,而他不但要一统天下,甚至还不满足,还要车同轨,书同文,一统度量衡的标准。 就好像天下万事万物都要顺应他的心意,人要归于他的统治,文字和车轮也要归于他的统治,下到贩夫走卒,上到公卿王侯,每一家一户里称量出来的每一把粟米也都要归于他的统治。 但那终究只能止步于人力范畴内的归一和统治,嬴政怎么可能满足,人寿百年尔,这百年根本就不够安放他的野心。 所以后来他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不止要统治生前的世界,还要他的王朝继续统治他死后的世界,要千秋万世,要永恆和不朽。 而现在林久直接升起来一轮太阳,用太阳这种千秋万世的东西来确立秦皇嬴政对文字千秋万世的统治。 之前系统觉得他能理解嬴政此时的心情,但现在他又不确定了,嬴政是个疯子啊,他渴求着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为此可以做出所有疯狂的事情。 而现在他的渴求被真真切切的满足了,不止是文字,不止是今天的这轮太阳,还有之前的【白泽】,之前的语同音,这是他上辈子成为始皇帝之后也没能做到的事情,此生林久满足了他。 仅仅只是更改生日而已,在嬴政眼里连个代价都算不上吧。 系统又看了一眼嬴政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也可能根本用不到说服自己这个环节,他已经发自内心认为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认证,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后,死板机械的提示音响起。 「恭喜你打出特殊支线任务,【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我皈依在你手中,直到世界的尽头。」 第156章 金乌04 系统的心情很复杂。 上邪, 上即是天,邪通耶,这两个字没有具体的含义, 只是一个语气词,可以理解为人对苍天的一声唿喊。 换句话说就是苍天为证。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该与君绝。 苍天为证啊, 期盼我的心意与她相通, 千秋长命永无衰竭。 这是一首情诗,可是什么人会以如此酷烈的意向来描述爱情,山陵崩塌,四季混淆,天地翻覆颠倒……诗中所描述的东西简直就像是死亡本身。 不, 死亡在这种东西面前也变得浅薄起来了。 那更像是命运线的尽头,希腊神话里那是诸神的黄昏, 奥林匹斯山轰然崩塌,希伯来神话说那是终末的审判日, 炽天使降临持握圣剑以烈焰焚烧天地。 是会被写在《荷马史诗》和《圣经》这种书里反覆不厌其烦大肆描写的盛大末日, 世界的终结与灭亡。 而现在它就这样轻易的出现在系统的提示音里,成为被林久拿下的又一个支线剧情。 这跟之前那些成就完全是两码事, 最简单的类比一下就是, 三个成就可以兑换一件新衣服,而支线剧情一个就足够兑换一套新衣服了。 很难想像这轮太阳究竟对嬴政造成了多大的震动, 穷尽世间全部笔墨也难以描述一二吧。 第346页 更难以想像嬴政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给林久贡献了这个支线剧情,从他的表现来看他肯定是认为这轮太阳不过的林久用来给他庆生的一根小蜡烛。 系统的心情比被猫玩过的毛线团更复杂。 他漫无边际的往四周看了看,因为实在不想再看到太阳,嬴政和林久了,心累。 这一看之下系统把眼睛瞪大了,「你看那个鬼鬼祟祟的眼睛,那是李斯吗,他看什么呢?」 …… 一直到很久之后李斯都不太确定自己当时看见的东西是真是幻。 兴许这整个世界都是虚幻也说不定,庄生晓梦迷蝴蝶,其实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这整个世界只是蝴蝶的一场梦,如露亦如幻。 不然他怎么会看见那一幕,他亲眼所见,前半生所熟悉的太阳陨落了。 天上升起来的是一轮崭新的陌生的东西。 李斯不大愿意用「太阳」去称唿那个东西,即便每天每夜他的大脑都尖叫着提醒他那是太阳,那就是太阳,他前半生每一天抬头所见的都是这样一轮文字勾连而成的外拥九轮光环的太阳。 但是,不是的。 假的,骗人的,不要信,要记住。 始终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李斯心脏里这样说,细若蚊吶,可是又一直一直清晰不断绝。 起先李斯试图掐断这道声音。 他根本不敢回想那一幕,但是用尽了所有办法,每天每夜辗转反侧也还是忘不掉。 那是在大梁城破的那一天,夜尽天明,太阳方生,兵卒砍杀了一夜,都疲惫的睡去了,李斯原本也应当睡去,但是他睡不着。 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在他心脏里鼓动,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是滚热的不安分的。 就好像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即将要发生,比秦王扫灭魏国还要更恢宏和盛大,此时起来就能亲眼见证,睡去的人则一辈子都会愚蠢得被蒙在鼓里。 于是李斯悄悄的起来了,他迈出营帐大门的那一刻太阳在他头顶升起,但他首先看见的不是太阳,而是两个靠得很近的背影。 王上和女君一起手牵着手看日出。 李斯一瞬间甚至觉得很,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姐弟。 再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大对劲,王上待女君当然很好,可是他们俩之间鲜少有如此的亲近。 准确来说他们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女君总是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目光也绝少落在王上身上,有时候在王上身边甚至看不到女君的踪迹。 李斯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就是他们两个人其实并不熟悉。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的确不适和太亲近,凡人与鬼神太近大约会折损寿命,并不吉利。 这时候李斯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抬头看一眼,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东西,挂在天上。 用尽全天下的竹简也没办法描述李斯当时的惊恐,那一瞬间他毛骨悚然,头髮竖起来冲掉了帽子。 李斯恍恍惚惚的想,原来人真的可以惊恐到这种程度,心脏似乎下一秒钟就要从嘴巴里吐出来。 那个场景其实并不危险,那只是、只是一个挂在天上的,和太阳很相似的东西,它也不会无缘无故的砸下来把地面砸个窟窿。 可是李斯没有办法不去多想。 这一次是太阳,那下一次呢,这个东西披着太阳的皮囊挂在了天上,那天下还有多少东西是如此一般。 被披着虚假皮囊的东西吃空了取代了之后,又静静的待在原先的位置,伪装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女君便是如此使用弄玉公主的吗? 当年秦穆公把小女儿奉献给凤凰,于是凤凰一口一口吃掉公主的肉和骨头,再钻进去撑起来那个干瘪的皮囊,从那之后她就有了一具人身,成为了秦国的弄玉公主。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渗出来的冷汗要把头髮浸湿了,再然后——女君看了他一眼。 李斯不是笨蛋,看到那一轮太阳之后他就立刻躲回到营帐里,可是该死的好奇心害了他,心脏一直鼓盪不休,他还是想看,还是想用眼睛见证。 于是他绝望的掀起一条缝隙偷偷摸摸的往外看。 正对上女君的眼睛。 李斯不可自抑的打了一个哆嗦,太阳仍然高挂在中天之上朗照八方,但是那一瞬间他觉得那轮太阳照射下来的光变成了黑色。 那是弄玉公主的眼睛么,被吃到干瘪之后再被重新撑起来的眼珠子,不然怎会有如此的幽深和漆黑? 李斯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场战争最后如何收尾,大军又是如何班师回国,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回到咸阳城了。 那轮太阳依然高挂在中天之上,九轮璀璨镂空的光环围绕着太阳周回盘转,那实在是一个很美的东西,跟脑子里那个光秃秃的光球比,漂亮得带着点邪异了。 李斯微微打了个寒颤。 后来他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女君。 再后来李斯鼓起勇气想要把那天所见写下来,如果女君要来吃掉他,吃空他的内瓤再取代他的皮囊,那至少要让后人知道,李斯此人,曾经睁着眼睛见证秦国故事。 落笔的那一瞬间李斯就愣住了。 第347页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流畅的在帛书上写下一行又一行文字,但是他的眼睛根本就不认得那些文字。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并不是完全不认得那些文字,可是如果放到从前李斯绝然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 大脑变成了一个混乱的线团,墨水已经写干了,竹笔还在机械的在帛书上转动。 李斯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湿重衣。 最后竹笔吧嗒一声掉在桌面上,李斯的冷汗也跟着掉在桌面上。 此时天下诸侯国之间,文字或有流通,但其实诸国的文字并不完全相同,同样一个文字也有多种写法,齐国习惯多加一个偏旁部首,楚国则又习惯减掉一个偏旁部首,李斯游学诸国的时候没少为之苦恼。 他是楚国人,曾经是掌管文书的小吏,后来来到咸阳,在给秦王递奏章时会刻意用秦国的写法。 但是私底下仍然更习惯使用楚国的文字,譬如私底下的这本手记,多少也存了一点,倘若被秦人发现,也看不懂其中记述内容的心思。 但是现在他的写法忽然变成了秦国的文字,大脑在一遍一遍洗脑,没错,就是如此,你之前用的也是秦国的写法。 李斯哆嗦着手往前翻。 他分明已经看见了前面每页记载的都是楚国的文字,可是大脑仍然在一遍一遍催眠他,两种文字是一样的,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就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了一种文字的概念……就是勾连组成太阳的那一种文字。 李斯在这一瞬间终于明白如今这个太阳为什么长成现在这个模样。 并非因为女君是小姑娘,所以喜欢新奇美丽的东西,她那种东西也称得上是小姑娘吗,她眼睛里的世界……和寻常人眼睛里的世界也完全是两种东西吧。 她只是为了顺应秦王的心意,那个太阳只是为了秦王的心意而存在的。 能够走到如今的地步,李斯绝对不是个笨蛋,若隐若现的他也能猜测到一点秦王的心意。 从之前的语同音,到现在的书同文,这完全鲜明的是属于秦王的风格,这是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实现的方式会否过于简单又过于的残暴?一轮太阳啊,中天之上的太阳,这种千秋万世的东西也能随手改写,就只是为了确立秦王的统治。 简直就像是用铁浮图去杀鸡,不,不是杀鸡,最多算是屠杀一只蝼蚁,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女君是疯子,秦王也是疯子。 原先的太阳上的神灵呢,还是说女君为了秦王的一个心意,连带着吞掉了太阳和太阳上的神灵? 李斯哆哆嗦嗦的拿起笔,不禁又想起今日在咸阳城中的见闻,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多看头顶上那个东西一样。 所有人都像是习以为常一般,他们认为那就是太阳,他们在这轮太阳底下,习以为常的写出如出一辙的文字。 冷汗越来越多,李斯手心全都是冷汗,已经握不住笔了。 他哆哆嗦嗦的记录下来这些东西,尽可能的详细,他的脑子和他的心脏完全背道而驰,但最终他还是尽力的全都写了下来。 他在被改变,或许很快就会面目全非,也或许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在女君面前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和心脏。 这是看到那轮太阳之后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吗?那王上呢。 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这世间没有白来的饭菜。 秦穆公从前使人吹箫引来凤凰,献上了自己最宠爱的女孩儿弄玉公主。 而今的秦王得到了一轮崭新的太阳,他付出的与之对应的代价是什么? —— ——付出任何代价都心甘情愿。 李斯能够想到的东西,嬴政当然也能想到。 与李斯所设想的不同之处在于,这轮太阳并非出自他的索求,而完全是女君突兀送给他的礼物。 穷尽凡人的想像力,烧干脑髓和心脏,也不敢索求千秋万世的太阳啊。 那是只有神明才敢于想像的东西,从头至尾完全是来自神明的恩赐。 嬴政只是得到而已。 这就意味着他毫无话语权,无论是礼物还是代价,他只能被动的等待女君的给予和索要。 一直到回到咸阳宫坐到王座上之后嬴政依然在思考这件事,蒙恬在旁侧向他回报魏国灭亡之后燕国的反应,以及诸多战利品的安置,而他心不在焉。 脑子里一直反覆回想之前在大梁城的时候,太阳就那样升起来,而后女君忽然依靠在他身上。 女孩子温温柔柔的身体,轻柔的依靠过来,轻得就像是一件羽衣,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那一瞬间嬴政毛骨悚然。 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礼物送到,女君开始要他支付代价。 于是他站着没有动。 羽衣窸窸窣窣,听到耳朵里,似乎肚子里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好像他肚子里也有一件这样的羽衣,也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待在他的肚子里,等待着在他死后破开他的肚子爬出来。 女君也是这样从那个「嬴政」肚子里爬出来的吗,血淋淋的,或许还拖着一截骯脏的肚肠。 这样重的礼物,她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报,是不满之前那一次的诞生——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会很脏很臭吧——想要重新再来一遍吗。 第348页 嬴政这样想着,还是没有动。 女君雪白的手臂就在他眼前。 太阳在中天。 此时此刻就算被这双手臂破开肚子,整个被撕开变成一个茧的形状,嬴政觉得自己也不会动的。 那甚至不是一种代价,而是一种更纯粹更冲动的东西。 女君祝他生日快乐,送他礼物。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也想让女君得到礼物,得到生日快乐。 这样想着他也就这样说了,「生日快乐。」 一边说,一边露出微笑。 第157章 论坛体番外 金乌01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我感觉我在做梦。 1l:谁懂啊……至暗长夜, 太阳沉沦,金乌反对! 2l:这个时代疯狂晦暗,满地都是神明的尸骸, 她却在天上高举起最后的神迹。 3l:如果这都不算是只手挽天倾。 4l:我从没有见过神话中的女娲补天,但我亲眼看见金乌飞上天阙, 放出不灭的明光。 5l:一觉醒来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是都知道了吗? 6l:怎么可能不知道啊,国内国外所有媒体新闻滚动播放, 打开每个app头条都是这个, 还都特意加了一个最大最显眼的边框在上面。 说一句举国轰动、举世震惊不夸张吧,除非刚好去亚马逊雨林出差了还没带手机, 不然很难看不到。 11l:有没有大佬总结一下, 我看了好多新闻,可能因为信息太多了所以脑子里乱乱的,又是文字又是太阳又是歷史,到底怎么回事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 13l:我也, 脑子乱乱的,能不能蹲到一个心软的神。 17l:心软的神?谁?女君? 18l:所以已经确定了以后就用女君这个称唿了吗? 19l:应该是确定了吧, 人家本来也不是凤凰啊,之前都被李斯的笔记迷惑了罢了。 23l:怎么好像更乱了, 蹲个心软的大佬从头梳理一遍。 25l:不是大佬, 但是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思维脉络。最近披露出来的信息量真的太多了,不只是a776事件, 不过肯定还是要从a776事件开始讲。 我算是a776事件的亲歷者, 我是河南人,我们这块地方大家都懂的, 自古以来就是中原大地,天选耕种圣地,一马平川大平原,主打一个轩朗和开阔。 所以想都没想过那种事情会从我们那里发生。 说真的商丘这地方平时真的没什么存在感,他们文旅局也没特别宣传过殷商故地什么什么的,毕竟这边也没有遗址也没有文物的。 直到那个遗蹟突然出现。 换成诡异降临之前那这绝对是一件大好事,文旅局长大半夜都得从床上爬起来安排拍800条短视频全方位无死角宣传,河南省都会配合把商丘市宣传成一张靓丽的旅游名片什么的。 说真的我感觉新闻和舆论都远远忽视了那个遗蹟的重要性,那是殷墟,实打实的殷商故地。 什么概念呢,这里就只说最直观最简单的一点: 我们现在没办法证实夏朝的存在,因为我们不知道夏朝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可能我们叫他们夏朝,但是他们自己并不这样称唿自己。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三国的蜀,但是在那个年代他们自称是汉,夏朝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随着时代的变迁,他的真实面貌遗落在歷史深处了。 但是商朝是距离夏朝最近的王朝,如果我们能够挖掘殷墟,很可能找到对夏朝最真实的记载。 保守来说中国歷史也能往前推进一千年。 到那时候就不是举国震惊了,全世界的目光都会集中到商丘这个小地方来。 旅游产业大幅度发展不在话下,我都不敢想像会出多少论文,多少研究成果,甚至很有可能出现不止一个全新的细分领域 27l:确实是这样,那可是殷墟啊,之前一个妇好墓挖出来就已经举世震惊了,出土的那些青铜器个个都是国博的镇馆之宝,说一声国之重器也不为过。 妇好也只是商王朝的一个王后而已,这次可是整个殷商的遗蹟被挖出来,几十个妇好墓也不止吧? 我不敢想像会出多少文物,以及多少最重要的文字记录。 说不定还能挖出来商朝的史书什么的,那真的,没办法说了,因为那个价值根本就没办法描述。 殷商的史书啊,必定记载夏朝,而且很大可能可以上溯到三皇五帝时期,这挖出来之后地位可以跟周朝那镇国九鼎比了,轩辕剑这种传说中的神器来了也完全不虚。 28l:楼上看得出来你很激动,但是你先别激动。 29l:挖出来当然很好,可惜挖不得。 31l:一路看下来懊丧得直拍大腿,那个遗蹟为什么不是出现在地上而是出现在天上啊! 33l:啊,出现在天上?怎么回事? 36l:是的,a776事件的开端就是有一天商丘市忽然变黑了,城市上空笼罩了一块黑幕,中午十二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立马就发布警报,调用无人机拍摄发现那个所谓的黑幕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古代遗蹟,整个倒悬在商丘市上空。 说遗蹟也不太贴切,因为那座巨大的古代城市实在太完整了,根本就像是崭新的,而不是在土里埋了那么多年之后的样子。 第349页 41l:虽然很地狱但是能笑吗,妇好墓出土的尸体肌肉还富有弹性,专家惊嘆了好多年,论文写了一篇又一篇。 在我们殷墟面前算什么,我们殷墟完整到里面的人都还是活的! 44l:……楼上你,过于地狱了! 47l:其实也没错,怎么不算是活的商朝人呢。 51l:是啊,不但有活着的商朝人,而且殷墟整个也是活着的。 商丘封锁第二天污染就开始外扩了我记得,殷墟跟水宝宝一样见风就长越来越大,没几天整个郑州市都被覆盖了。 人在河南却有了北欧的体验,每天都是极夜,太阳是完全见不到的,每天摸黑走来走去。 整个郑州省找不到一丝光,不是电的问题,其他电器是照样用的,就是照明工具不行,萤光笔也不行,反正就是没有光,就好像在太阳被遮蔽之后,光就不再被允许出现。 现在说起来好像很轻松很搞笑,但是我建议大家去看看当时事件发生时候新闻每天放送的中国夜晚灯光图。 四周全都灯光璀璨,到了河南省地块突然就黑了下去,一点亮光都没有,就好像那已经不再是一块土地,一个省,而完全变成了一个黑洞。 你看着那张图你会觉得很绝望,浑身发冷然后再发抖,根本说不出来为什么,但整个人就是会被那块黑里蔓延上来的恐惧情绪吞没。 52l:楼上……抱抱,同为事件亲歷者,我太懂那种感觉了,我那个时候天天哭,但是到最后就哭不出来了。 原来绝望到极点是没有眼泪的。 55l:我也。当时我真的感觉我熬不下去了,不缺吃不缺穿,但是真的没有一丝丝光。 而且不仅如此,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气温掉得奇快无比,第二天室外温度就接近零度了吧,绿植大规模枯萎。 到那个时候你会清晰的意识到,你真的失去了太阳。 而你同时会意识到,你无法离开太阳。 61l:天呢,这么可怕…… 我是安徽人,当时我身边所有人都特别害怕,殷墟那个蔓延速度,河南省上空长满之后,很快就会长到安徽省头上。 但其实这个担心现在看来是多余的,当时你们河南人过得暗无天日,外面的人也不好过。 殷墟开始蔓延之后太阳就开始飞快变得黯淡,一开始都觉得太离谱了这,诡异再厉害还能影响到太阳吗,那是距离地球1.5亿公里的太阳啊。 但是太阳就是被影响到了,像是被殷墟一口一口吸干净精气一样变得越来越苍白黯淡。 62l:我是物理博士,细分领域跟核聚变有点关系,太阳变成风中残烛,我们领域多少专家睡不着觉。 一开始比较乐观的猜测是大气层发生了变化,这个虽然也挺恐怖的但是至少还有点解决的希望。 但是大气层採样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毫无变化……最后验证了确实是太阳出了问题。 我没法跟你们描述那个场面,严阵以待到了什么地步,我们实验楼的保安和保洁都签了保密协议。 但是应急预警方案肯定是被启用了,规格空前的高,或许还会绝后,我稍微透漏一点就是那个方案是用六种语言写的。 人类曾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所有经歷过这件事的人,或许就在睡梦中,我们就与世界末日擦肩而过。 63l:……六种语言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65l:就是你想的意思,六种语言,联合国下发的文件,货真价实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同决策。 66l:我忽然毛骨悚然,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原来曾经我们危急到了这种程度…… 67l:a776事件的危急程度还用描述吗?它是被定为a级是因为诡异等级最高只定到a级,而不是说它真的就是个普通a级。 68l:呃,有普通的a级吗,其他a级没有像a776这么残暴上来就要毁灭世界,但是分分钟毁灭一个省一个市也不在话下吧。 71l:那个是真的假的,就说a级其实不是危险等级,而是隐晦的打个标记,证明这件事情跟女君有关系。 75l:能验证真假的人不会在论坛说出来吧。 77l:啊,这个不能说吗? 79l:楼上你这问题,肯定不能说啊,你是不是以为新闻天天推送女君所以就以为女君保密等级低啊。 媒体从来没披露过女君的任何信息,你不会以为是真的什么信息都找不到吧。 只是除了女君这两个字之外,其他所有信息都不会披露出去而已。 别的不说,就说a776,有小道消息说无人机拍了很多殷墟内部的资料,其中就有关于女君的部分,但是你看有哪里流传出来一句半句关于女君的记载了吗。 83l:女君的保密等级我都不敢想,感觉会是重新订立一个新等级的级别,成立一个新的机构保存女君的资料都有可能。 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光,我们天空中的太阳啊。 84l:确定用「太阳」这个称唿了吗? 所以那个传言是真的吗,说其实太阳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之前的太阳反而只是假象? 86l:只是小道消息,正规媒体没有报导过,但是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吧…… 88l:现在这世道,越离谱才越可信。而是据说来源是李斯那本笔记,我感觉跟那本笔记之前记载过的东西还挺一脉相承的,就是一看就只是是同一个风格。 第350页 91l:什么小道消息,竖起耳朵。 98l:之前的帖子都被管理员删了吧,趁乱偷偷说一下看会不会被摺叠。 …… 管理员:98l发布不详不实网络谣言,已进行摺叠处理,已对相关处以7日禁言。 网际网路并非法外之地,禁止发布虚假煽动内容!违反三次会被认定为恶意攻击伺服器,进行封号处理。 …… 99l:楼上……默哀…… 101l:啊这,我面条都掉下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107l:管理员来了,风紧扯唿,咱们还是继续说a776,不要太发散。 111l:对对对咱们继续说a776,虽然已经看过了很多遍,但是你们能再讲一遍故事吗,就是那个,太阳陨落,金乌升起。 115l:金乌,啊啊啊啊金乌,我已经开始燃起来了,我宣布这是年度最燃名场面可以吗?算了不管了,我真的,这两个字念出来我已经亢奋到要下楼跑圈了! 118l:怎么不算燃呢,字面意义上的燃! 122l:「殷墟」降临第二天,a776事件转折点,既地球命运转折点,至暗长夜,太阳沉沦,金乌反对! 第158章 论坛体番外 金乌02 124l:无论再看多少遍还是觉得这句话太帅了。 127l:我也觉得, 这次新闻热度这么高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解说词写得太漂亮吧。 我是南方人,离郑州十万八千里,可能是因为殷墟没有蔓延到我们这边来, 太阳虽然有变暗,但只是像阴天一样。 而且只持续了两天多一点, 我本人又比较迟钝,所以没那么深的感触。 但是那天打开电视,刚好新闻放到尾声, 金乌拖着燃烧的尾羽沖天而起, 配上主持人慷慨激昂的「至暗长夜,太阳沉沦, 金乌反对。」 真的太帅了, 我当时就是,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特别宏大的黄钟大吕一样的声音。 莫名就意识到了,命运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已经被改变。 131l:我也不是郑州人,但我是播音主持专业的, 走的也是新闻主持这条路,从第一天决定以后要当新闻主持人开始, 我遇到的所有老师都反覆在和我重复一句话。 你的工作性质无比严肃,容不得你带有丝毫个人情感, 你必须做到绝对的理智和绝对的公正, 在你播报新闻的时候你整个人就是新闻的傀儡,一条新闻的重量比你的命更重。 可能我遇到的老师讲话比较偏激吧, 我也只是想说明一下我们这份工作的特殊性。 但是, 楼上提到的那条新闻,播报到最后的时候主持人哭了, 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认同我们老师的每一句话,放送新闻的时候我尽全力做到严肃和理智。 但是我代入了一下那个主持人的情境,如果是我去播送那条新闻,我也会哭。 135l:那句解说词写得就是特别好,有种悲怆到了极致之后触底反弹的生命里力,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感觉这句话特别特别有力量。 然后我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接在这句话之后的那句解说词。 「至暗长夜,太阳沉沦,金乌反对。」 「于是,夜尽天明。」 137l:楼上!我懂你,我也被夜尽天明狠狠触动,撕裂长夜的第一缕光,永悬不坠的金乌和希望。 夜尽天明这句话配的画面其实很平平无奇,黑夜消散了,金乌的影子也不见了,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轮太阳。 但是我当时对着那轮太阳眼泪都掉下来了,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我在反覆重复一句话: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141l:虽然但是那轮太阳怎么都算不上平平无奇吧……你知道我们天文学多少教授都疯掉了吧,那个太阳,,,那真的还能算是太阳吗! 144l:我也!我当时看了那个主持人掉眼泪的新闻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就是那种,深陷在某种情绪中,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满脑子都是我应该做点什么。 然后凌晨三点钟爬起来剪视频,不夸张的说我正经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个效率,灵感噼里啪啦往外冒,滑鼠键盘从来没有这么顺手过。 所有素材自动在我脑子里拼接组合,真的就是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这个视频原本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样子,只是藉助我的手指做出来而已。 发完视频我倒头就睡了,第二天爬起来已经八十万贊了,然后我就知道那天晚上睡不着的绝对不是我一个人了hhh 147l:楼上惊现大佬,原来那个视频是你剪的。天呢那个转场简直神了好吗,我师父拎着我耳朵让我反覆观看,让我看看什么叫调动情绪的神来之手。 看到主持人掉眼泪那一刻我也跟着掉眼泪了。 153l:商丘人来说一下吧,主持人掉眼泪那个应该是商丘新闻。 就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虽然我们只是一个小地方,但是主持人当时那样的表现,真的不是因为缺乏专业素养。 算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我把我当时的亲身经歷说出来给大家感受一下吧。 因为是a776最先爆发的地方,所以商丘足足经歷了将近三天的长夜,没有太阳,没有光,温度骤降。 光不被允许存在,所以手机也是没法用的,官方通告消息的方式是原始的大老闆,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的喊,路过我楼下的时候工作人员嗓子都喊哑了。 第351页 有种时光一下子倒退回到了一百年前的不现实感。 然后我接到通知之后的感觉就是,懵。 上面有人说一直都知道我们商丘是殷商故都,但其实作为一个商丘人,我对这个标籤的印象是很浅薄的。 知道肯定是知道,但是也就只是知道而已。 是那种你问我殷商建都商丘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只能一脸懵逼的回你大概是在商朝,具体时间点是说不清楚的。 我生活在这个城市三十年,但是我没有关心过这个城市脚下的歷史,殷商故都,那又怎么样呢,总之与我的生活无关。 但是那一天我没办法再不关心了,因为殷墟倒悬在天上,这座城市的歷史遮蔽住了这座城市的未来,连带着遮蔽住了我的未来。 一开始或许还会觉得新奇,但是很快,这点新奇就消失了,剩下的就是麻木。 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慢慢的也不想再说话,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全世界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被留在漫长的黑夜里。 我没有办法描述我的绝望和焦躁,之前总是看到网上有留学生说在北欧,看不到太阳要抑郁了。 就是其实那不是太阳,那更像是一种希望。长夜对你的□□毫无损伤,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你的灵魂。 到后来我已经没心思去看时间了,看与不看有什么要紧呢,明天即便到来,也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也不想吃饭,饿,但是不想张嘴,不想做任何事,只想躺在床上,甚至懒得挪动一根手指头。 我觉得我已经闻到我身上腐烂的味道了,就是我的尸体在长出尸斑慢慢腐烂,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意识陷入了一种半梦魇的状态。 金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跟之前凤凰和玄鸟惊天动地的出场不同,金乌的出场,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已经不清醒了,我觉得她的出场其实很平淡。 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特别绚烂的特效画面。 我只是看到一束光,从我的窗户里照进来。 现在想想我内心深处或许还有最后一丝渴望,我没拉窗帘希望能有光从我窗户里升起,在我尸体腐烂殆尽之前。 然后我就真的迎来了那束光。 就是,我不清楚有没有人有过相同的经歷,那一瞬间我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扑到窗户上。 脑子完全是昏沉的,就好像完全是身体在自作主张,是比神经更深的东西下的决策,可能是本能,可能是dna,也可能是虚无缥缈的魂魄。 起先我没有看见金乌,我看见的仍然是一片漆黑的天幕,但是那片天幕像是裂开了一样四处都是裂纹,每一道裂纹里都喷溅出炽金色的强光。 那些光从天上一丝一缕的垂下来,是燃烧的火焰一样跳动的形状,放出的光芒特别刺眼特别热,温度在剧烈上升,我一点都不觉得冷了,看着那种光芒我觉得我的眼睛都要被烧成灰烬了。 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也可能什么都没想,我只是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 眼睛很痛,我的眼泪顺着玻璃哗啦啦往下流,但是我一直没闭上眼睛。 只有失去过太阳的人才会懂得我那一刻的贪婪和渴望,我怎么可能闭上眼睛,我要把每一缕阳光都装进我眼睛里,是我的,全都是我的,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扑到天上,被那些光烧死,烧得一缕灰烬也不留下。 然后那片漆黑的天幕在我眼前缓缓升高,每升高一寸就多放射出一千束燃烧一样的光,四周在飞快变亮堂,就像是又回到了太阳还在的时候。 我呆住了,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黑色的并不是天空,那是一片翅膀的一部分,那些裂缝是羽毛的边缘,喷溅出来的炽烈火光是流淌在羽毛上的烈焰。 她太大了,我看见的仅仅只是几片羽毛,却将之误认成了天空。 她不在意绚丽的出场特效,因为太阳本身就已经是最最最绚烂的东西了。 她也不在意我看着她的时候在想什么,她只是飞临我的天空。 154l:代入感太强了,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她只是飞临我的天空。 她不知道她改变了我的人生。 qaq 157l:有种看得津津有味但是戛然而止的感觉。殷墟呢?金乌是挥动羽翼破开了殷墟吗? 我脑补的是逍遥游里描述的那种画面,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之前不是说金乌特别特别特别大,而且跟凤凰和玄鸟不一样,她是从地面上升到天上的,似乎是顺应了太阳升降的规律。 据说她还没升到天上的时候,长长的羽翼一直拖到海面上,烧煮沸腾了一整片无量的海水,当日从上海检测东海海水温度上升0.3摄氏度。 谁能懂我真的对这种神秘又伟大的神话生物毫无抵抗力,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把殷墟打碎的?找遍全网都没有说这个的。 163l:回157l。 找变全网没有说这个的是正常的,因为金乌根本就没有打碎殷墟。 准确来说我感觉她根本就没把殷墟眼里。 其实女君一直给我一种很高傲的感觉, 就像是这次,你说她在意殷墟吗?在我们看来殷墟是天塌地陷级别的天灾,不加以遏制分分钟要亡国,加以遏制又没有任何可靠有效的手段。 第352页 但是在她眼里殷墟可能真不算是一盘菜,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她唯一在意的就是殷墟的出现吞没了太阳,地球没有太阳是不行的。 所以她化为金乌升上天空,高举起另一轮明光万丈的太阳。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她大概根本就没有看殷墟一眼吧。 这座邪恶古怪的城池倒悬在她将要升上的天空上,但她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一个最基本的沖天而起的动作,也没有捕猎之前兇狠威胁的叫声。 她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升上天空,简单得就像是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一样,缓慢而不可更改。 殷墟见了她就像是黄油见了热水一样,飞快的融化消失,灰飞烟灭。 她顺顺利利的升上天空,甚至没有过一秒钟的迟滞,动作始终不紧也不慢,就像是每天升起的太阳本身。 所谓的殷墟,大名鼎鼎举世震惊的a776,在她面前连稍微阻拦一秒钟都做不到。 164l:救命,怎么会这么帅,目中无人的金乌,目中无人的太阳,她仅仅只是升起,挡在她面前的东西自会灰飞烟灭。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光芒中万千鬼怪烟消云散,而太阳并不在乎。 金乌不在乎。 真的太……太有神话生物的那种,淡漠威严太上忘情,但是只手挽天倾,杀鬼百万但是眼睛里看不见半片鬼影,拯救世界但是不是为了世界。 救命我到底在说什么,太帅了真的太帅了,帅得像一枚子弹击中我的心脏。 166l:我是157l,谢谢你心软的大佬,虽然没有视频也没有讨论,但是你这个描述,我真的很满足,眼泪从嘴角留下来。 我要截图列印下来贴在床头反覆念诵,我的金乌,我的太阳,我的女君啊啊啊啊! 167l: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种巨大天灾面前说什么好像都太苍白浅薄。 抱抱你153l,从你描述中就能看出你们当时有多绝望。 在我们这些没有被a776波及的人看来只是三天阴天而已,就只是这样我的心情就低落了三天,不敢想像直面a776的你们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加油,以后一定都是光辉璀璨的好日子! 173l:谢谢大家的安慰,我是153l,情绪太激动了写得有点语无伦次,也谢谢大家愿意阅读我那么长的帖子。 我打字太慢了从看到你们说主持人流眼泪的似乎就开始写,现在才写完发出来。 本意是想帮主持人解释一下,不是她的专业素养有问题,而是对商丘人来说,读这条新闻是不可能不流泪的。 但是我好像写着写着就偏题了,写到最后打字的手都是抖的,键盘上面掉的全都是眼泪。 写完之后我忽然也不知道我是想表达什么了,可能我只是想要写出来。 174l:楼上姐姐,抱抱你。 187l:我其实大概能理解153l的心态,因为那也是我当时的心情写照。 所以虽然网上讨论那轮太阳讨论的热火朝天,但我一点也不想参与那些话题,没有其他原因,就是不感兴趣。 对我来说,太阳变成任何样子都无所谓,太阳只需要存在就足够了。 非要说有什么感想的话大概就是,唯愿千秋明光,万寿无疆。 190l:千秋明光,万寿无疆! 201l:167l你可以去了解一下这句话的出处,千秋明光,万寿无疆,可能并不只是你的美好祝愿,而是太阳真正经歷过的歷史。 准确来说是金乌和女君经歷过的歷史。 206l:171l你的意思是?那个传言竟然是真的吗? 219l:什么传言?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太阳现在的样子吗?真的改变很大啊!完全就像是换了一个新的太阳啊! 221l:换了一个新的太阳这个猜测就是,女君哪一次做过无意义的事情,她令金乌升起,有没有可能其实就是换了一个新的太阳呢? 我不是河南人,当时我们这边没有被a776波及,而且我们这边离河南特别近,近到当时好多诡异猎人直接入驻。 他们一是为了观测a776,二好像还在准备行动,不知道具体在做什么,反正整个氛围都变得很凝重。 如果殷墟继续蔓延好像就要採取万不得已的措施,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收拾好了行礼,但凡有问题立马就要后撤。 所以我算是看了全场直播,站在我家阳台上抬头就能看见殷墟,也因为看见了金乌升上天空的全过程。 我们这边的太阳是没有被遮住的,但是也变得很黯淡,很气若游丝。 我就眼睁睁看着金乌的影子逐渐覆盖住太阳,就是见了那一幕才会知道金乌为什么会被称之为太阳的神灵,她归入太阳之后,太阳才重新有了灵。 然后那些东西就从太阳里生长出来。 227l:生长出来,这个描述感觉你是被a776污染了,当时的场面明明是恢宏华丽,还有点梦幻。 我当时也是眼睁睁看着太阳逐渐变得亮堂更亮堂,周边开始环绕起来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的光晕。 那个视角效果简直怀疑我穿越到了魔法少女的世界,只有那种世界的魔法太阳才会有这么绚丽的表象吧。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因为生怕是看错了出现幻觉了,然后在我眨眼的过程中,太阳中心开始变成无数镂空的勾连在一起的纹路。 周边那九环镂空的光环逐渐分裂出来再逐渐变得清晰,它们环绕着太阳开始反覆做无规则布朗运动,彼此之间环套勾连再分开。 第353页 简直就像是童话或者魔法世界才会出现的魔法,可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恢宏的魔法,那是一整个无量明光永不坠落的太阳。 这种东西我们一般应该是……称之为神迹吧? 第159章 论坛体番外 金乌03 231l:毋庸置疑的神迹!如果这还不算是神迹! 从凤凰到玄鸟再到金乌, 女君真的从来没让人失望过,而且我总感觉金乌和之前的凤凰还有玄鸟都不一样。 凤凰撞碎了赵王朝,玄鸟冲垮了燕国地图。 但是金乌好像只是顺便照化了殷墟, 她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女君希望中天之上升起一轮新的太阳。 就是,我不知道我这个表述是不是足够准确, 我脑子里也很乱,但是我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给我的感觉就是,之前女君已经做了很多, 但是从现在开始, 她想要做更多。 236l:我理解你的意思了,确实是这样, 之前的凤凰和玄鸟只是单纯的对抗诡异, 但是这次金乌在对抗诡异降临的同时改变了太阳。 那是因为殷墟出现的同时就在吞噬太阳,到最后太阳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所以女君升起金乌补全太阳。 我之前一直是这么想的。 239l:金乌的确不仅仅只是补全太阳而已,女君做的事情是完全改变了太阳的表象,乃至太阳的本质。 我有一个毫无依据的胡思乱想, 姑且发在这里给大家参考一下。 事情的起因是我有一个「太阳捕手」,其实就是一个三稜镜, 太阳光透过三稜镜会被分解成七色光带,这是写在小学课本上的知识。 之前那轮太阳的确如此, 透过三稜镜会出现彩虹光带, 但是这轮新的太阳出现之后我把太阳捕手拿出来玩。 然后我愣住了,透过三稜镜出现的仍然是彩虹光带, 但是每一条光带都是镂空的, 中间有空隙。 我把那些镂空的光带拍了下来,照片这次也一併发出来, 放大照片之后可以看到这些光带中间的空隙其实根本就是一组一组杂乱无规律的文字排序。 【图片:太阳捕手分解出来的镂空光带.jpg】 也可能这些文字本身在太阳内部的排列是严谨有序的,只是我没有找到它们内里的规律。 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这轮太阳的本质并不是【光明】,而是【文字】。 当然我并不是说女君重新做了一个太阳,事实上我认为女君只是「填补」了太阳,就像女娲用石头补天,女君用【文字】补太阳。 而【文字】与【光明】关联起来之后,我所能想到的象徵意义就是,人类的文明之火,文明之光。 所以女君真正做的其实是这样一件事: 单一物质界的太阳无法抵御【殷墟】的侵蚀,于是女君给太阳叠加了一个精神层面上的护盾,也就是文字所象徵的【文明】。 如果以后再来一个【殷墟】,或者是另一个【殷墟】级别的诡异,现在这个太阳一定不会再被这么轻易的侵蚀。 甚至很可能——太阳永远不会再被侵蚀。 自从金乌飞临之后,无论诡异多么可怕,在人类文明灭亡之前,太阳不会先走一步。 241l:…… 242l:…… 243l:…… 244l: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字越多事越大。 247l:别的不说239l这个脑洞开得简直无敌了。 251l:突然有点感动,太阳守望人类一千年一万年,现在换作人类文明反过来守护被诡异侵蚀的太阳。 255l:虽然但是,被安利到了「太阳捕手」,我也想买一个玩。 257l:我又看了一遍239l,虽然楼主说只是没有依据的胡思乱想,但是细细琢磨一下这个逻辑完全没破绽啊。 261l:救命,我好像已经被说服了。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金乌补日这个猜测好合理吗。 之前到处都在铺天盖地说女君升起了一轮崭新的太阳,但我就是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总觉得女君并不会轻易改变我们世界的任何东西,更不会轻易创造出什么新东西, 她一直都只是守护和修补。 266l:239l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全世界所有人类,不分国籍和种族全部都只说一种语言,只用一种文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就是,语言文字的本质是记录和表述。 我和我朋友打游戏开黑的时候还会有几个约定俗成的暗号,古代人类创造文字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个部落的人类创造出来这一套文字,那个部落的人类再创造出来另外一套文字,彼此之间你看不懂我,我也看不懂你。 再说语言这个就更离谱了,日常生活中我和我朋友说同一句话的语气和断句都不一致。 整个地球从南到北,从东到北,有一本书叫《八十天环游世界》,在那种最理想的情况下走完地球一周尚且需要八十天,北极的爱斯基摩人从生到死不曾离开过自己生活的那座小冰屋,但他张开嘴之后说出的话和华北平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可以无障碍交流。 这种情况真的正常吗!就像是神的手从天上抹掉人类所有可能出现的语言文字,只留下祂准许的那唯一一种。 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想法,可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目的,我绞尽脑汁想不出来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第354页 直到这唯一一种被准许存在的文字出现在天空中,构筑成了一个全新的太阳。 269l:我丢!我勐拍大腿。 我之前做过一个很无厘头的噩梦,梦里各国使用的文字都不一样,全世界一共有三千多种的文字。 我在梦里一边学德语、法语、英语一边嚎啕大哭,我说求求你了我真的学不完了。 眼泪掉在英语书上,书里突然伸出来一根舌头,再然后又裂开一张血盆大口,一口就把我的脑子吃掉了。 我直接被吓醒了满脸都是眼泪,但是醒来之后越想越无厘头,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种文字啊,谁能学得会啊。 你们不知道那外语有多难学,就只说一个吧,在那个梦里俄语里面的桌子甚至是有性别的。 真的太可怕了,我现在想起来还瑟瑟发抖,赶紧看看太阳压压惊。 273l:虽然但是,总感觉这个帖子的走向很危险。 277l:好神经,桌子为什么要分性别,男桌子女桌子?那岂不是桌布还要分男装和女装? 279l:男桌布,女桌布,害我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283l:啊这,感觉我的脑子只够我学一种语言一种文字。英语德语俄语法语通通打咩。 288l:我感觉288l说得有道理,仔细想想一种文字的确很不合理,除非是人为进行干涉,或者神为进行干涉。 只留下一种文字——于是这种文字构成了整个人类的文明。 就像女娲冶炼五彩石补天,有人把文字冶炼成一种材料,用来填补太阳。 294l:逻辑上怎么还越盘越通顺了! 我有一个小道消息我实在忍不住说出来了,大家听了就图一乐,反正都是我瞎编的,没有任何证据。 李斯那本笔记里用的很明显是两种文字,中间没有任何过度,突然有一天他就放弃了之前惯用的文字,开始改用另一种文字。 295l:? 298l:……? 299l:什么玩意儿,李斯笔记,是我以为的那个李斯笔记吗? 301l:你们这个论坛怎么还真有大佬啊(惨叫) 305l:我记得你,294l,上次放出李斯笔记原图的那个是不是也是你,那本笔记现在的保密级别我已经不敢想像,这么玩真的不会被封号吗…… 310l:等等,我不太理解,所以现在是石锤了之前有过很多种文字,但是后来只剩下了现在这一种文字,对吗。 333l:你认错人了,305l,什么李斯笔记原图我不知道, 然后那个管理员没来的话我再悄咪咪说最后一句。 文字发生改变的那一段笔记里记载了金乌、太阳和女君。 342l:发生了什么,这楼怎么突然刷新得这么快,我刚刚直接被卡出去了。 356l:发生了人类歷史背后隐藏的真相……这配不配得上一个歷史大发现的地位。 368l:至少在你区绝对算得上是歷史大发现了。 十年之后我还会记得这帖的魔幻走向,脑洞开着石锤突然就蹦出来了! 377l:想多了,依我看管理员马上就该来删帖了,愣着干什么,截图啊! 388l:也就是说,根据李斯笔记记载,金乌、太阳、女君、文字的改变,关键元素完美对应,可不可以大胆猜测一下: a776事件其实是歷史重现,两千年前女君就曾经升起过文字的太阳。 再大胆猜测一下,两千年后的【文字】是为了补全【太阳】的光辉,那两千年前的【太阳】就是为了确立【文字】的唯一性。 我在胡言乱语什么啊啊啊啊…… 391l:我今天就蹲在这里看这楼还能开出多邪门的脑洞。 393l:所以到底为什么…… 不是,总得有个理由吧。 突然发生这种事…… 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斯笔记里记载具体是哪一天了吗,急急急真的急,已经在狂翻歷史书看哪个大事件能对应得上了。 401l:不是,这楼走向总感觉有点疯狂了,真的是在瞎编吗你们…… 419l:好好好都这么玩是吧。 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文字变化的那段笔记上,李斯写了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女君对嬴政说生日快乐。 我也是瞎编的嗯。 顺便,李斯还写了新太阳抹除了旧太阳存在过的痕迹。 包括曾经存在于旧太阳照耀下的文字的痕迹。 他还写了嬴政一直很想统一七国的文字。 嗯。 生日快乐。 嗯嗯。 第160章 论坛体番外 金乌04 (完) 420l:? 421l:…… 422l:虽然但是, 419精神状态还好吗,有种被污染到要发疯的感觉。 423l:这个我真觉得是胡编乱造了。而且我有证据。 有没有人留意到294和419是两个人,众所周知大佬是不会扎堆出现的, 所有我有理由怀疑294是真,419是假。 女君升起太阳是真的, 但是生日快乐一定是假的! 你胡编乱造我不信(尖叫)!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假的(尖叫)! 434l:楼上又一个被污染到要发疯的,从未觉得生日快乐这句话竟有如此巨大杀伤力。 441l:我翻译一下:嘴上说不信, 其实心里已经深信不疑, 而且已经懂了女君为什么要对嬴政说生日快乐。 第355页 423,一个冰雪聪明的楼主。 447l:你凭什么说那句生日快乐是对嬴政说的(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啊啊啊啊) 461l:所以那天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非要说的话就是嬴政过生日, 女君为了给他送礼物,升起了一轮新的太阳。 因为嬴政想要统一七国的文字,所以把文字塞进太阳里,用太阳固定住【文字】的唯一性。 我理解的没错吧? 466l:……啊啊啊啊啊!!镇定剂呢来给我打一针,这论坛刷着刷着感觉要被污染到变异了, 什么邪恶的知识快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呵呵,我是不会相信的。 471l:这是怎么了, 我觉得461理解得没错啊?逻辑盘起来是通顺的。 477l: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逻辑太通顺了,所以搞得很惊悚。 那是太阳啊, 因为过生日所以送出一轮太阳, 怎么可以轻易得就像是点了一根生日蜡烛一样。 常识和事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世界观整个被冲击到破碎……不行了, 我也有点扛不住了, 我得缓缓。 靠,刷论坛的应该没有诡异猎人吧, 这种失落的古老知识,被诡异猎人看到是真的会发疯的。 487l:你们刷得好快,这帖子是真的火了。 493l:不是,你们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吗?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离谱吗,谁家生日礼物送个太阳啊? 510l:准确来说不是太阳,真正的生日礼物是【用太阳固定住的文字大一统】。 523l:嬴政想要看到千秋万世文字一统。 可是人寿有时尽,他只有百岁的寿命,看不到千秋之后的事情。 于是女君用太阳来完成他的执念,很难找到比太阳更能代表千秋万世的东西了吧。 从今往后在他百年的寿命里,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千秋万世明晃晃的挂在天中,无量明光,永悬不坠。 541l:不是,我以为封建君主所谓的千秋万岁只是喊个口号而已,怎么还真有人当真啊?最离谱的是还真给实现了啊,这合理吗?! 552l:不合理,但是很女君。 557l:太阳值得,不是,女君值得,也不是,嬴政的生日礼物值得。啊啊啊反正就是值得! 561l:虽然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浪漫吗。 升起一轮千秋万世的太阳,献给你千秋万世的野望。 代入一下如果是我…… 虽然我没有嬴政那么大的野心,也不想要千秋万世文字为我统一,但是如果女君在我生日那天指着新生的太阳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感觉我会当场变异成一堆章鱼触手怪,每一根触手都死死缠住女君的大腿痛哭流涕的说女神我要爱你一万年。 李斯是不是记错了,嬴政怎么会称唿她为女君,嬴政当年明明叫的是女神吧! 567l:已经开始代入了,如果女君要送我一轮太阳当生日礼物怎么办,急,在线等。 576l:等等,如果两千年前女君就已经升起了文字的太阳,那为啥就殷墟之前太阳还是之前那个样子。 总感觉这背后还有隐情。 588l:还有人记得之前你区有帖子说女君曾经与嬴政订盟吗。 我刚刚去找了但没找到那个帖子,主要是里面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是说女君死后两千年,依然从地狱里爬出来为他们的盟约而战。 后续还有再说到这个盟约的吗,当年他们到底订了什么盟约? 594l:我有点印象,当时你区还在吵女君需不需要祭品,还有说嬴政之所以迫切的扫灭六国就是为了收集给女君的祭品。 599l:总感觉接下来这帖子里面还会有惊世骇俗的不得了的脑洞出现,我蹲。 611l: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当年嬴政扫灭六国或许真的是为了收集给女君的祭品,只是这祭品和我们以为的活人血肉之类乱七八糟的都不一样。 如果凤凰并不是凤凰而是女君,她先后已经变化成为凤凰、玄鸟、金乌。 凤凰是周朝的图腾,玄鸟是商朝的图腾,金乌是代表太阳的图腾。 变化成为这三种神鸟形象,我所能想像到的途径就是……她藉助了王朝气运。 所以有没有可能秦王扫灭六国,但是眼睛里看见的并不是六国,他其实只是为了扫清周王朝的余威,他要把周王朝的气运献祭给女君。 617l:……? 622l:坏了,真给599蹲到了。 633l:599你是预言家吗,你蹲的惊天脑洞出来了。 641l:我刚刚就想说了,这楼的走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了…… 653l:那个帖子!我记得。说什么嬴政当年不知道填了多少条人命才与凤凰订下契约,话里话外就差把凤凰说成邪神了。 听我的,611你说得对,凤凰才不是邪神,是图腾。 血肉活人那种低劣的祭品怎么能够配得上千秋万世永悬不坠的神鸟,周王朝积攒八百年的惶惶气运才是女君真正向嬴政索取的东西! 656l:所以当年嬴政和女君订盟的真相其实是这样吗,,, 你向我许诺八百年王朝气运,我为你升起千秋万世的太阳……? 666l:我口水都流出来了,这脑洞开得我……你区不愧是你区,所以这算不算是人类歷史上最大的一场赌博? 671l:我不知道你们都在亢奋什么,在我看来这帖子已经可以封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讨论女君或者嬴政相关任何话题。 第356页 李斯那本笔记也直接烧毁了事。 疯子,全特么是疯子,吞吃周王朝八百年气运,这真的是个正经东西吗? 邪神还只是吃点活人血肉而已,周王朝崩溃之后从春秋到战国,发生多少战争,灭绝多少小国,又死了多少人。 春秋战国五百年,现在跟我说就因为这个所谓的女君要吞吃王朝气运? 嬴政算什么,他也敢说终结周王朝?奋六世之余烈,他最多最多算是一个出生在合适时间的幸运秦王。 他怎么敢许诺女君为她献上八百年王朝气运的。 万一最后赢的不是他,是齐,是楚,是魏,没能完成盟约他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或者再理想一点,最后还是秦国一统天下,但是完成这个伟业的过程中嬴政死掉了,奋六世之余烈成为奋七世之余烈,秦王嬴政成为歷代先君的其中一位。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敢赌这个偏差的。 三千年读史,九万里江山,光阴长河里蝴蝶翅膀掀起的一缕风就能把一件事情扇动到十年二十年以后,订盟之后他的命或许就悬在秦国某次战争中的某一块马蹄铁上。 如果失败,他把骨髓拆出来也满足不了女君的胃口吧,他这算什么赌约,这根本是把自己整个人都压上了赌桌。 680l:啊,这,这不是个脑洞吗,楼上大可不必这么激动啊。 687l:你说得对,可是她升起一轮太阳,只为了祝我生日快乐。 694l: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算什么!我可以为她点燃一百场烽火,毁弃一百个王朝,再戏弄一百次诸侯。 只求她站在太阳上遥遥向我投下一个眼神qaq 701l:???你们这也大可不必。 712l:如果我是嬴政,当我知道她要吞吃周王朝八百年气运的时候,我只会更亢奋。 别说订盟了,单只是被这种超越命运之上的生物选中就已经是一种惊世骇俗的幸运了。 732l:这楼歪的太离谱了,但是事实就是女君至今为止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非要说她以什么为食的话,以诡异为食才比较靠谱吧,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女君扑向诡异就像是鹰扑向蛇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嬴政的时代诡异復甦已经开始了,女君只是站在嬴政身后,为他解决那些横行人间的诡异事件。 就算真的有八百年王朝气运存在,我也觉得女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吞吃这些东西,而是拿八百年王朝气运锁死了诡异生存的空间。 所以后来那么多年都没有再出现过诡异復甦的苗头,因为被女君封印了。 那么太阳当然也会恢復成单一物质态的太阳。 直到今天,诡异捲土重来,于是女君也跟着从地狱里爬出来。 这才是他们盟约真正的内容吧,她对嬴政说生日快乐的那一天,升起千秋不灭的太阳,同时向嬴政许诺即便是在一千年之后,当我骨血腐烂成灰,我依然为你的王朝江山发起战争。 744l:…………秦朝就开始诡异復甦了?李斯怎么说? 751l:之前放料的两个大佬呢,快出来,李斯笔记里记录过这种事吗!他直面过诡异吗! 755l: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的话,不用再唿叫大佬放出来李斯笔记新内容了吧就,之前的贴子里其实已经出现过答案了。 稍等我去翻截图。 761l:感谢755,你就是超人。 766l:啊啊啊啊这个帖子看的我的心脏那叫一个跌宕起伏从高山再到深沟,只有我一个人在抓心挠肺吗! 771l:楼上你不是一个人,我已经看傻了给我,这就是传说中的越扒越有吗。 777l: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说,众所周知,能够对抗诡异的只有诡异猎人。 既然女君不是诡异,不是凤凰,不是玄鸟,也不是金乌,而是女君,是李斯笔记里记载的小女孩儿。 也就是说,姑且假设她是人。 而且她从秦朝就开始对抗诡异。 那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秦朝的诡异猎人? 781l:…… 788l:…… 801l:我回来了,截图找到了现在贴上来,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内容,就是说在李斯笔记里记载凤凰在赵国都城墙下沖天而起。 后续内容是我自己的猜测。 从【玉世界】、【赵王朝】到后面的【易水】再到【殷墟】,有没有人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这些诡异事件都在以歷史的形式表现出来。 有没有可能并不是歷史概念被诡异扭曲了,而是歷史上的这些事件根本就是诡异,只是出于一些原因,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抹除掉了相关记录。 也就是说这些诡异事件曾经被封印了上千年,到现在才能突破封印重新回来,所以在我们看来他们就变成了歷史事件。 还有你们怎么都在发省略号,发生什么事了家人们,怎么都沉默了? 808l:………………801你是曹操吗,说曹操曹操到。 817l:所以其实女君是人类………………以血肉之躯对抗诡异降临,从秦朝一直到现在,死后依然从轮迴中归来继续孤身开战? 啊…………? 874l:怎么了怎么了我突然被卡出来了,这帖子怎么一下子爆发这么大流量,你们都说什么了? 977l:别刷了你们,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帖子估计要没。 第357页 管理员:本帖涉及敏感内容!已进行封禁处理!涉事处以七天禁言! —— 404 not found 第161章 刘邦01 这一天是我的新生也是你的新生, 所以,嬴政生日快乐,女君也生日快乐。 说出这些话时, 嬴政的口吻平和安然。 女君似乎有点诧异的凑得更近了一点,嬴政坦然与她对望。 之前女君也曾经贴近到如此危险的距离, 她亲口承认过「你就是我」。 既然如此,近到咫尺之间、睫毛煽动时会因为互相摩擦而发出沙沙声响的距离,似乎也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他们之间总归横亘着生与死、人与鬼神的差距, 因此嬴政总是尽力规避, 不去直视她的面孔。 是出于敬重,也是出于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忧虑。 上古有过那样的传闻, 直视鬼神的形貌会被带去鬼神的国度, 迷失在其中再也不能回来。 抵达女君的国度,听起来也不错,但那不应该是发生在现在的事。 七国的名字还没有被尽数磨灭,凡人嬴政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这一年他还只有十三岁, 终究还不能甘心就这样化为鬼神。 但是随着太阳的升起,这点忧虑也像是太阳底下的雪一样飞快的融化了。 说到底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所谓的七国看在眼里, 此时天下早已经是秦王嬴政的囊中之物。 可是,在得到天下之后呢?上有东周与西周, 再往前数还有殷商, 这世间没有听说过不死的君王,更没有听说过不朽的王朝。 周朝天下传承至今也难逃分崩离析, 嬴政曾经翻出过秦国歷代先君写给周天子的奏表, 从祭祀到请封太子,花费一整天把这些奏表翻看了一遍。 他从中看到周王朝曾经是何等至尊至贵的庞然大物, 更看到周王朝一步一步的沦亡和不久之后必然将要迎来的末路。 最后嬴政把那些奏表都放回原位,他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商亡与周,周亡于秦,那秦最后又会亡在谁手中? 与此同时升起来的是一股巨大的不甘心,不甘心到根本没办法把这个问题仔细思索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灭亡,何等的不公又是何等的荒唐,这世间居然不能有千秋万代的王朝。 千里江山掌中一握当然很好,可是不足够,还远远不足够,还想要自我以后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疯狂的野望长出獠牙,日日夜夜啃噬他的心脏。 嬴政很少露出笑脸,因为不值得笑。 就算攻占魏都大梁,就算亲自率领军队灭亡了又一个诸侯国,距离天下一统更进一步。 可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依然是镜中花月,梦里泡影。 直到太阳辉煌盛大的在他面前升起。 嬴政忽然就明白了,醍醐灌顶,花开一度,鍊气士所说的顿悟大概如此,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那一瞬间嬴政甚至感到羞愧,曾经他所想的是多么幼稚多么狭隘的东西啊……自我以后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简直就像是孩子趴在地上摆弄一滩烂泥。 何必要有子孙,更何必要有后世,千里江山掌中一握终究也会化为乱世灰烬,可是太阳一旦升起就再也不会落下。 原来我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原来嬴政的名字不在史书上更不在王朝上,而真正应该被写在太阳上! 梦里也想不到比这更完美更辉煌更盛大的一生了,从今往后他尽可以站在歷史的青天上高高在上俯瞰所有人,向所有人宣告我是嬴政,是永悬不坠的太阴和太阳,是君临天下一千年一万年的始皇。 嬴政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口袋,被强行塞进了过多的狂喜和满足,满到随时会爆开成一地碎片。 他疑惑于自己的心脏竟然还在跳动,属于嬴政的所有意义都在此刻被满足,从今往后,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太疯狂也太荒唐了,可嬴政根本就按捺不住,心脏里的血在左冲右突。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期望死亡,被女君撕开肋骨再撕碎嵴椎,归入鬼神的国度,就在此时此刻,为这一生划上最完美的句点。 因此他用坦然到甚至有点天真的眼神与女君对视。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女君的眼睛被笼罩在厚重兜帽的阴影之下了,她凑得太近了,嬴政隐约看见兜帽底下闪过金箔折射出的细碎光影。 可是只是一闪而逝,女君很快就离开了,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嬴政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心脏里的血还在烧,沸腾得像锅里的热油,他必须把两只手在身前交握,由此才能克制住不要伸手去拉住女君的衣摆。 为什么拒绝我……为什么不愿意带走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思想长出牙齿啃咬脑髓。 为什么不向我收取代价,为什么不收取我心甘情愿献上的生日礼物。 如果你收下来,那不就证明这是一场平等的交易,不就是斩钉截铁的认定了嬴政的生死值得上一轮太阳的重量。 贪婪永无止境,既然已经满足我,那为什么不全副满足我所有的野望,一句指代不明的生日快乐,真的足够指明这是属于嬴政的太阳吗? 第358页 我觉得还不足够,我还想要更多更多。 心脏里发出的咆哮声震耳欲聋,然而表面上,嬴政只是温顺的低垂下了眼帘。 …… 蒙恬的声音变得缓慢,到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他说完了。 但是王上没有回应。 蒙恬安静的站着等,他习惯了,近来王上总是如此,会在这种重要的决议时刻心不在焉,频频走神。 这种描述听起来十足是个昏聩的纨绔,可是又并不是那样,王上做出的决策依然英明和正确,只是…… 只是就好像在一夕之间,他的热情完全就抽离掉了。 蒙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有人抽走了他的心脏,秦国歷代先君的心愿,逐鹿天下的野望,忽然就被他弃若敝履了。 可是,普天之下,还有比这些更宏伟的霸业吗。蒙恬在心里苦苦思索,始终找不到结果。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蒙恬只好再说起来接下来对楚国的筹谋。 他低着头垂着眼睛,可是能很清晰的意识到王上的视线投落过来了。 蒙恬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而又很快郁闷起来。 有时候他好奇王上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天以来王上似乎一直在备受煎熬同时又苦苦忍耐。 偶尔蒙恬注意到他流露出的神色会觉得心惊胆战,那是一种浓烈到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的疯狂与绝望。 除此之外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变得心不在焉了无兴致,像个垂死的病人。 唯独在谈到征伐与灭国时他会忽然亢奋起来,眼睛里燃烧起光彩,像垂死病人的迴光返照。 蒙恬说完了,闭嘴等待王上的决断。 日影游移。 最后王上只是说,「尽快。」 「下一个生日到来之前,我想站在郢都城里——或者郢都的废墟上。」 蒙恬满心疑惑的应了下来。 他仍然不理解为什么王上如此期待郢都,得到整个魏国都没能使他稍微高兴一点,可是在谈论起楚国的郢都时他忽然就变得磨牙吮血,迫不及待了。 —— 系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张开嘴,欲言又止。 片刻之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林久,「你觉得,嬴政现在心情怎么样?」 林久有点茫然,「速度八十迈,心情是自由自在……?」 系统沉默了足足三秒钟,有气无力道,「不是,我没在跟你玩梗。」 林久露出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表情。 系统嘆了一口气决定放弃。 他早就该知道林久和嬴政的脑迴路根本就对不上,非要勉强也不行。 这里还有一个惨痛案例: 就在之前大梁城太阳升起的时候,林久对太阳说生日快乐,但是嬴政误会了,转头又对林久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系统当时就心下一惊,心弦一动,若有若无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但是又有点不确定。 于是他小心翼翼问林久,你觉得嬴政为什么要说生日快乐啊。 林久于是看了嬴政一眼,然后锐评,嬴政还挺懂礼貌的,竟然也会祝太阳生日快乐。 表情虽然成熟冷静,但其实意外的很有童心,是时代耽误了孩子的教育,如果嬴政能上幼儿园,现在说的估计就是,太阳公公祝你生日快乐。 系统被一个太阳公公砸得头晕眼花半天缓不过来,震惊了足足三秒钟说不出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了林久半天。 最后他虚弱的嘆了一口气,咽下一肚子话,对林久说,你开心就好。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觉得林久身上有一种冷血的特质。 就像这一次她忽视嬴政,曲解嬴政,本质是因为嬴政已经完全被她捏在手心里了,不在意他也无所谓,所以当然不会再投去更多的关注。 在这种时候,她展露出的冷漠会让人毛骨悚然。 是的,虽然很残酷,但是她的注意力已经从嬴政身上转移开了。 现在她在意的是,「现在去找刘邦会不会有点早。」 系统听见她如是自言自语。 第162章 刘邦02 问出这句话时林久正在看地图。 依照定例, 吞了魏国之后,嬴政派遣官吏前往四境实地测量,绘制新的疆域舆图。 林久现在正在看的就是这张新递上来的舆图。 可以看出来秦国疆土比之前又胖了一大圈, 线条如果再柔和一点或许会显得胖乎乎很可爱。 林久的视线却只着落在这只胖子边缘不起眼的一点上。 沛地。 名字不起眼,地形也不起眼, 没有山河之险,更不是任何一国的心腹之地,无论从军事政治角度上看都平平无奇。 因此舆图上对这个地方的处理也潦草, 匆匆一笔带过而已。 但这个地方养育了刘邦。 就因为这一个人, 一整个城都名列史册,扬名千载。 「我们要去找刘邦?」系统呆住了。 诚然刘邦在嬴政之后提三尺剑而取天下, 可是再怎么雄图伟略, 扬名立万,那也是刘邦长大之后的事情。 而今秦国还没有成为秦帝国,嬴政春秋鼎盛,不,他现在这年纪根本还算不上春秋鼎盛, 非要说的话简直是垂髫小孩。 第359页 刘邦比嬴政还要小三岁,今年嬴政十三岁, 刘邦就只有十岁。找一个十岁的乡下小孩……干什么? 而且更重要的是…… 系统看了嬴政一眼,「现在这个时机, 会不会有点着急。嬴政已经在准备向楚国开战。」 林久讶然, 「这么快?他是这样着急的人吗?」 随即又兴趣缺缺道,「但是嬴政向楚国开战, 跟我们是没什么关系的。」 系统大惊失色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 林久说,「其实我也只是一个猜测, 你有没有觉得睢阳那次,我们遇到的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的确不同寻常。 之前那些鬼神都在攻陷一国都城时出现,譬如赵国那具【和氏璧】,它出现的目的是阻当意图亡赵的秦军。 可是睢阳城并不是魏国的都城,出现在那里的鬼神也跟魏国本身没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那完全是一个针对林久的陷阱。 因为林久身化【玄鸟】,所以在睢阳引动【殷墟】要把玄鸟拖到死亡的国度去。 林久轻声说,「一直以来我们的战场是这样的:他们拼命破坏歷史,而我拼命维护他们要破坏的东西。」 系统揣测着她的心意,试探着说,「但现在他们气急败坏了,要掀翻棋盘和你决一死战了?」 林久说,「不,他们是在向我认输了。」 系统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啊?」 何以见得啊?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谁家认输的做派是搞个针对你的陷阱咬牙切齿的把你往死里坑? 系统不能理解。 林久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在现有规则内打不过我,恼羞成怒到推翻自己订立的规则,这当然就算是认输。」 她语气并不强烈,但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好像世界理所应当围绕她的意志转动,万事万物理所应当依据她的思想排布。 系统哑口无言了,他可以讲出一万个反驳的理由,但是……都没有必要了。 他早该知道林久的性格,在这个世界一开始的时候她跟嬴政说,「我就是你。」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从某种角度来看她们真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偏执和疯狂,别想让她恼羞成怒更别想让她认输,她对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解读。 「你真的是主角吗,你的性格就像是个反派啊,」系统小声嘟囔,「好吧好吧,你说得对,他们认输了,神在你面前也要认输。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目标转移了,」林久平静而轻快的说,「既然在现有世界线没办法打败我,但是付出这么多又不甘愿血本无归。」 「简单来说他们准备在我们任务完成、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彻底侵略和掠夺这个世界的命运线。」 「所以嬴政的战场从今往后跟我们没关系了,鬼神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他们会在命运之下沉睡,一直到那个浮上命运的时刻来临。」 林久稍微放慢了声音,一边思索一边说,「那个时刻大概会被叫做,诡异入侵,或者诡异復甦。」 系统再一次惊呆了,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是这样……那林久的说法其实也没错。 神在她面前低头了认输了,退出了与她争夺的这片战场,仅仅只是想在她离开之后捡点残羹剩饭吃一吃。 这何止是认输,简直算得上是一场溃败了,系统之前鬼鬼祟祟躲避追杀的时候何曾想过神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这一刻他彻底折服了,也彻底亢奋起来了,「这接下来的任务不就变成躺赢了吗,交给嬴政就完了,然后再迫害嬴政几次,其实我觉得也没必要,嬴政现在的状态已经是,你看他一眼他的情绪值就能极限飙升成过山车了。」 系统只觉得像是三伏天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整个统从天灵盖爽到脚后跟,主打一个通透再主打一个巴适。 被林久吃掉了大半个身体又算什么,既然是林久,那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也变成一件荣幸的事情了。 就像是沛县因刘邦而闪耀,他因林久而闪耀! 但与此同时系统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只是一点忽如其来的阴影,像天边悄无声息飘来的一朵乌云。 这种高兴的时刻原不该去在意这点不起眼的乌云,但系统莫名其妙就笑不出来了。 此前无数次惨痛教训教会他,不要轻易无视任何徵兆,尤其是和林久有关的徵兆。 果不其然,林久紧接着说,「你说得对,没必要在意嬴政了,所以我们应该去找刘邦。」 片刻的沉默。 系统彻底笑不出来了,「刘邦?」 这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这种时间点,莫名让系统想到了之前他和林久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那已经是一个世界之前的事情了,他绑定林久之后开启第一个任务世界,汉武王朝,林久抽到的新手大礼包是ssr套装【魂兮归来】,自带技能【招魂】。 他倾情建议林久使用技能召唤刘彻最宠爱的伴读,然后林久就当着刘彻的面召唤了刘邦。 当时系统的心情和此时微妙的重合了,「这里为什么会有刘邦?」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知道她在等自己发问,在这种时候她身上展露出来了一种惊人的宽容和耐心。 系统磕磕绊绊的,「接下来我们不是躺赢就行了吗,对手已经认输了啊……?」 第360页 林久冷静的说,「然后呢,他们认输了,我就要放过他们吗。」 晴天霹雳。 系统目瞪口呆三秒钟,「你也想掠夺这个世界的命运线?」 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性,如果对方和林久盯上了同一个猎物——或者说同一口食物,反正对林久来说,无论什么东西最后都会填进嘴里和肚子里。 那当然就是死仇,林久的字典里没有穷寇莫追,她大概只会不死不休。 但是吞掉一整条命运线是不是太夸张了,这不会被撑死吗?系统的小心肝都在颤抖。 「吞吃一整条命运线,那这个位面的未来会驶入失控的黑暗和混沌之中,一千年或者两千年之后嬴政的后世子孙们会迎来末日降临,所有人陷入苦海,挣扎求存。」 「为了口腹之慾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我是这种人吗,我当然不是了。」林久忽然就正气凛然起来了。 系统再一次目瞪口呆,「那你要干嘛啊?」 林久的语气又变得平静起来了,「我要阻止他们。我承诺过嬴政千秋万世,那他就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千秋万世。我没有背弃盟约的坏习惯。」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系统几乎错觉林久微笑了一下,但只是错觉罢了,林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是追在我身后来到这里的,我也没有乱丢垃圾一走了之的怀习惯。」 「我会负责清理干净的。」 …… 这就是赵高风尘僕僕、双颊消瘦、形销骨立的站在林久面前的原因了。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眼神灵动的十岁小孩……正是现年十岁的刘邦。 白起站在刘邦身边,向着林久恭谨的行礼,「幸不辱命。」 站在他身边的刘邦悄悄抬起眼睛看了嬴政一眼,嬴政刚好也在阴沉沉的盯着他看。 刘邦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老老实实低头站直了。 系统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激盪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事情其实很简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林久要见刘邦。 而在此时秦国,能够阻止林久的人,不能说不多,只能说根本没有,现状大概就是女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所以林久很轻易就把白起叫过来,吩咐他去把刘邦带过来。 当时嬴政也在场,事实上林久见白起的地方根本就是嬴政日常处理政务的 对于女君不仅长久驻留在嬴政办公室里,而且毫不客气的把嬴政的办公室划为自己办公室的行为,包括嬴政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接受良好。 系统当时就眼睁睁看着随着林久开口讲话,嬴政处理卷宗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反驳林久,只是在林久说完之后,他轻描淡写的对着白起补充了一句,让白起带上赵高一起去。 系统听得满心茫然,为什么要带上赵高一起去?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咸阳宫里了。 林久似乎也没搞懂,茫然地看向嬴政。 嬴政刚好也在看过来,对上林久的视线之后欲盖弥彰的补充了一句,说赵高刚好擅长照顾孩子。 系统当时是懵逼的,从未听说过赵高还有这项传统艺能,虽说嬴政现在的年纪也算是个孩子,但照顾嬴政和照顾普通孩子……应该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他当时实在没忍住问林久对此有什么看法,林久说这一趟就算是接生刘邦,重要的是接生,而不是谁去接生,所以谁去都无所谓吧。 系统没搞懂这里为什么要用接生形容,但不妨碍他沉默片刻,吐槽说那嬴政这算是拿赵高当月嫂在用吗?赵高爆改月嫂,真的假的? 好在结果还算乐观,从刘邦白白胖胖和神完气足的程度来看,赵高说不定还真是很擅长照顾孩子。 就是赵高的形象看起来过于形销骨立了一点,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字面意义上在用命照顾刘邦这个熊孩子。 第163章 刘邦03 尤其是和白白胖胖的刘邦对比起来, 赵高瘦得实在是有点惨烈了。 林久都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赵高怎么变成这样了?刘邦小时候这么难搞吗?」 系统没说话。 他心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赵高变成这样跟刘邦没关系, 而恰恰是因为嬴政。 之前林久吩咐白起去把刘邦带回来,嬴政突然出声要求白起把赵高一起带上。 林久对此没有说什么, 事后也没有多想,她说不在意嬴政,就是真的不再在意嬴政。 但是系统当时留意到了嬴政的神色。 提起赵高时他脸上流露出一种, 拼命掩饰但还是忍不住稍微流泻出来的……嫉恨。 嬴政嫉恨赵高。 这种话如果说出去大概会被认为是在发疯或者在做梦, 燕太子丹算得上是嬴政的死敌,曾经一手主导了对嬴政的刺杀, 但听到这种话也只会付之以不屑的哂笑。 亡于嬴政手中的韩国、赵国、魏国的诸侯和宗室更会瞠目结舌。 此时天下人眼中, 秦是暴秦,秦王嬴政是暴虐的鬼神。 他还如此年轻就已经登上秦国的王位,又接连伐取韩、赵、魏三国疆土,比洛邑的周天子还更像是这天下的主人。 这种人竟然会嫉恨赵高?何其荒唐,就像是在说天顶流云嫉恨地上的烂泥, 咸阳宫中珍藏的宝珠嫉恨荒野中的瓦砾。 第361页 可是这种荒唐的事情就是这样真真切切的发生了,或许是从林久把督亢地图放到赵高手中时开始, 也或许还要更早一点,早到林久的视线第一次落在赵高身上开始。 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 嬴政主动让赵高和白起一起去找刘邦, 或许是对赵高的信重,愿意再给赵高一次机会。 但系统总觉得, 嬴政这么做, 仅仅只是想在林久的决策上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增减删改。 君王的话行在地上如同雷霆行在天上,可是在女君面前他仍然觉得绝望和无能为力。 他只是想要干涉女君的决策, 或者说,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干涉女君的决策,以此来证明女君对他的在意。 简直就像是一只小猫,张牙舞爪的推倒水杯,只是想吸引主人的注意力。 系统觉得嬴政可能更愿意林久反驳他一下,这样可以证明林久并不喜欢赵高,他心里说不定期待着林久动手弄死赵高什么的…… 但是林久偏偏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顺着这个推测往下想,赵高现在这样子实在太正常了,他还能活着回来并不能证明嬴政的心慈手软,而只能证明嬴政对林久有所忌惮。 但其实……如果系统有手他会拍拍嬴政的肩膀说你真的想多了。 林久对赵高不能说不在意,只能说眼里基本没这个人,她只是短暂的看了赵高一眼,再短暂的看了刘邦一眼,随后就移开了视线。 系统大概猜得出来她想做什么。 如果说嬴政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主角,那刘邦就是下一个时代的主角,他们就像是钉子一样钉死了一整个时代的走向。 林久现在要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她希望钉死这个世界的一整条命运线,就需要能够钉死在命运线上的钉子。 太阳是她钉下的第一枚钉子,刘邦不是第二枚钉子,但是刘邦可以帮她找到第二枚钉子应该钉在哪里。 嬴政在盯着刘邦看。 林久则有另外的想法。 系统实在忍不住问她,「嬴政看样子是想像揉面一样继续把赵高和刘邦揉在一起,你还有其他安排吗?」 「有的。」林久说,「张良,萧何,韩信,让他们三个来带孩子,应该就足够了。」 话音落地,一片死寂。 三秒钟之后系统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呛咳。 他咳嗽太厉害了说不出话,不然他一定要问林久一句,让张良、萧何和韩信在咸阳宫里带着十岁的刘邦一起玩,这场面真的会让你开心吗? 真的不会过于阴间吗? …… 三个月之后。 系统双目无神的看看林久,看看刘邦,又看看站在刘邦身后的三个人。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gif 这三个月发生了乱七八糟很多事,其中比较无关紧要的是嬴政的生日到了,他现在不再是13岁的嬴政而变成了14岁的嬴政。 秦王的生日无论如何也该有盛大的庆典,可是嬴政这次生日就那样轻飘飘的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人提起来。 从太阳在大梁城升起来的那一天起,那才是秦王嬴政的生日,其余的日子所代表的含义,在那一天就已经全部被抹掉了。 不过是太阳照耀之下平平无奇的又一天而已。 再然后是嬴政向楚国用兵,如林久所说这一路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意外,秦军摧枯拉朽的一路推到了楚国都城郢都城下,再毫无悬念的摧毁了这座城池。 林久全程没有参与这场战争,她第一次没有跟着嬴政一起走上战场,而是留在咸阳宫中,为了等待给刘邦找的三个带孩子的保姆到来。 第一个找到的是萧何,他是个看起来淡然的年轻人,有一对灰色的眼睛,脸上总是带着不多也不少的笑容。 林久并没有太在意他,直接把他和赵高还有刘邦丢到了一起。 这三个人的关系属实有点微妙。 在原本那条时间线上,刘邦抢在项羽之前进入咸阳城,当时秦朝第三位君主子婴驾着白马出城向刘邦投降,自此宣告了秦王朝的彻底崩溃。 当时萧何就站在刘邦身后,亲眼见证刘邦接过从秦皇嬴政手中一直传递到如今的玉玺和兵符。 而就在一个月前,赵高就死在这位秦三世手中,仅仅一个月,子婴向刘邦献上的玉玺和兵符上或许还沾着赵高的血。 如是刘邦进入咸阳城,所有追随在刘邦身后的将领都被秦廷的富丽和堂皇迷惑住了心智,发了疯一样抢夺仓库中的金帛和宝石。 唯独萧何从疯狂劫掠的人群中穿过,不声不响的进入秦廷藏书的宫殿,在那些曾经熙熙攘攘而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宫室中,独自收集了从嬴政时代一直传承至今的律令卷宗、山川舆图和竹简帛书。 后来刘邦终于想起这么一回事,带着人大张旗鼓的闯进来,一路上忧心有不懂事的士卒闯进去一把火烧掉那些珍贵的竹简和卷宗。 系统试图想像那一幕,残阳似血压在咸阳城的天边,刘邦喘着粗气勐然推开宫殿的大门,风贴着地面吹进去捲起一直垂到地上的帷幕。 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帷幕之后,眉目淡然的年轻人转头看过来,手边是一卷摊开的舆图。 从秦国到秦王朝,嬴政之前六代秦王和嬴政之后两朝秦皇,五百七十年国祚和劫掠六国所得来的书籍卷宗,尽数在他手边,安然无恙。 第362页 再后来刘邦在一场大醉之后说出,「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说出这句话时或许他还会再想起咸阳宫中这一幕,当初跟着他进咸阳城的所有人都没有把那些不起眼的竹简帛书看在眼里,与秦王朝的金帛珠玉比起来,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贱若尘泥。 唯独萧何看见它们。 从舆图到卷宗,记录在其中的是度量天下的尺度和管束天下的规矩,就像是只有诚实的人才能看到皇帝的新装,只有胸怀天下的人才能看见这些东西的价值。 从沛县不名一文的小吏到于汜水之阳继皇帝之位,从起于布衣到终有天下,从始至终,在刘邦身边,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萧何。 林久不在意他们三个,但系统有时候会忍不住偷窥萧何刘邦和赵高之间的相处,他总觉得林久像揉面一样把这三个人揉到一起会出事。 总体来说刘邦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赵高数次试图仗着地头蛇的身份管教他,但是十岁的刘邦是真的会滚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啕大哭……赵高有一次去捂他的嘴,被他恶狠狠在虎口上咬出了血。 赵高气得脸涨成紫茄子,转着圈找鞭子要狠狠抽刘邦一顿。 结果刘邦见了鞭子立刻收声不再哭泣,转而威胁赵高说我要去找那个穿黑衣服的姐姐,让她杀了你! 当时系统都吃了一惊,不明白这孩子是怎么从寥寥一点线索中推断出来林久是这里最在意他、同时也最有话语权的那个人。 赵高也肉眼可见的悚然而惊,脸色越发紫涨发青,但最后还是默默放下鞭子向刘邦认了输。 再然后萧何来了,赵高又试图把自己的地位建立在萧何之上,但萧何这个人,非要形容的话系统觉得他是一条不叫但是很会咬人的狗。 他不知道怎么和刘邦达成了共识,在赵高准备对他动手时,萧何淡淡的垂下眼睫,而刘邦咳嗽一声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站了出来。 至此赵高悲惨的沦落到了食物链最底端。 后来张良也来了,他是个穿道袍的少年,容貌俊美得很招眼,爱笑,笑起来会露出虎牙和酒窝。 赵高可能觉得自己斗不过小孩还能斗不过小白脸吗,总之他又支棱起来了,他蠢蠢欲动的观察着,对着张良生出了一些不太妙的想法。 第164章 骊山01 大概张良的长相太有迷惑性了, 他穿道袍,可是容貌丝毫没有修道之人应有的清冽和凛然,年轻又爱笑, 一笑起来就露出虎牙和酒窝,看起来太甜也太软了。 赵高理所当然就把他认成了软柿子。 然后他理所当然就想捏一捏这个软柿子。 毕竟刘邦那个十岁小屁孩是女君在意的人, 被他踩在脚下,赵高捏着鼻子忍了。 萧何,不知道怎么讨了那个小屁孩的欢心, 每次像野狗护着炊饼一样护在他面前。 赵高也捏着鼻子忍了。 这次来了个张良,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总是捏着鼻子忍下去, 赵高的鼻子都要捏扁了。 他可是赵高, 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扶持秦二世胡亥登基之后,他牵着一头鹿到朝堂上公然说这是马。 那满堂公卿多是跟随在嬴政身后诛灭六国的功臣,可在当时谁敢站出来反驳赵高谁就得死。 便是骄狂残暴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样一个人,尤其现在嬴政并不在咸阳宫中, 如果还能一直忍下去他就不是赵高了。 于是赵高趾高气扬的指使张良去刷马桶。 张良表面上笑吟吟的,又甜又软的露出虎牙和酒窝——手上一把把赵高的脑袋按进了马桶里。 系统偷看的时候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马桶里的秽物溅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头皮发紧「嘶」了一声。 旁边围观的刘邦圆滚滚的胖肚子都绷紧了,眉毛极其痛苦极其扭曲的皱了起来。 好消息大概是从这之后赵高彻底老实了下来。 附带的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的消息是, 这次马桶事件之后, 张良顺利确立了他在这个小院子里的大哥地位。 其实赵高的思路完全没错,系统很能理解他, 试问, 刘邦、萧何、张良、赵高这四个人被搞到一起,关起门来过日子。 指望他们和谐相处, 这可能吗?就像是指望虎鲸和座头鲸不打架一样不切实际。 除非对面住着项羽。 问题是现在没有项羽,于是他们内部必然会开始打架,那赵高先下手为强一点没问题,还有点明智。 唯一的问题是他选错了对象,萧何姑且不论,张良实打实是亡命之徒,在另一个世界线里,他是敢于刺杀嬴政,并且在刺杀之后顺利逃脱的狠人。 如此的勇武,简直可以和荆轲刺秦相提并论。然而与他在谋士领域的成就相比,这点勇武又不值得一提了。 张良……他可是留侯张良,蔑视贾谊、盖压范增、驱使商山四皓,太。祖。高。皇帝刘邦麾下唯一且仅有的一代谋主。 追随在刘邦麾下的时候,他干的事桩桩件件,要么是伐取城池,要么是决社稷大事,鸿门宴助刘邦脱困,在他干的那些事里都算是很不起眼很拿不出手的一个。 能动嘴的时候从来不怂,不能动嘴的时候也略通几分武功。 赵高那点指鹿为马的心计和谋略,在他面前完全像小孩子一样荒唐可笑。 第363页 从那之后赵高似乎意识到了这一院子人里面只有自己才是那个软柿子的悲惨事实,低眉顺眼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最后一个人,韩信到来。 兵仙韩信! 系统得到消息之后兴沖沖就去围观,结果,怎么说呢,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样。 淮阴侯韩信,起于布衣,终至封侯。 西楚霸王项羽一世英雄,秦末乱世中一路暴揍所有人,就连刘邦都被打得不止一次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唯独对上韩信,这个淮阴县出来的贫寒小孩儿,项羽在他面前被硬生生逼到乌江自刎。 在系统想像中韩信大概是个集卫青和霍去病两个人特点为一身的传奇人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目似火电,眼冒金光。 但事实上真正的韩信不过是个黑黑瘦瘦的少年,沉默话少,眼睛里总是带着执拗,外表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而且他的执拗……那是真的倔啊。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带过来的,自从来了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想着逃跑的,就算跟他说了这是咸阳宫,把嬴政的名头都搬出来了也没用。 白天翻墙,晚上挖洞,甚至连狗洞都钻。 就是要跑。 赵高起先或许还有点为难他的心思——就不信连着四个人里找不到一个软柿子,这运气也太逆天了一点吧。 但是随着韩信逃跑计划的进行,赵高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真的跑了然后女君来问责,天天转悠着到处赌狗洞,垒墙头。 虽然很离谱,但是两个人确实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和谐。 不过这点和谐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林久来了。 她像打包面团一样把四个人打包带到了骊山——没有带赵高。 今夜月明如水。 自从嬴政离开之后安静了数月的咸阳宫被惊醒了。 其实系统觉得林久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下要带人去骊山,但或许是嬴政离开之前吩咐了什么,也或许是不明真相的内侍敬畏女君。 总之林久这次出门的动静大得出奇。 宫门层层打开,宫车粼粼驶出,灯火重重传递遍整座宫城,不仅仅是咸阳宫,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咸阳城都被惊动了。 嬴政治下有严格的宵禁制度,尤其战时宵禁更严格,可是因为女君要出宫,所以咸阳城的主干道上的青铜机械灯被点亮了。 滴天髓在其中熊熊燃烧,放出灼亮的白光,半个咸阳城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碍于严格的宵禁制度,没有人敢于出门打探消息,可是私底下女君的名字再一次流传了起来。 此时距离她第一次现身在秦国公卿面前,刚好过去一年。 没有人知道这次她又要做什么,可是所有人又都不由自主的时时观望着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她又做了什么。 今夜咸阳城中不知几家几姓夜望秦宫,註定是个无眠之夜。 但其实林久的确没想做什么。 在这方面她有一种惊人的迟钝,今夜她出行的仪仗完全是秦王的规格—— 这一点也很奇怪,嬴政本人并不喜欢风格如此繁复的东西,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留下来的人给林久用的又是最华丽最威严的仪仗,不带一丝简略。 但她毫无诧异之色。 她只是平平无奇的坐到了车撵上,从这一刻的反应可以看出,她对这种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虽然系统更倾向于她根本不懂也没想搞懂。 刘邦和韩信也不懂得这些,在被带到如此华丽的仪仗队伍面前时只是显露出一些拘谨。 刘邦还有点睏倦的揉着眼睛。 萧何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只是眼神显得有些呆滞,看起来震撼得不清。 系统怜悯地望着他,他见过林久,但是林久的身份,在秦宫中算是个秘密。 并不是禁忌而禁止谈论,仅仅只是线索太少。 嬴政从来没有解释过,林久当然更不会去解释,旁人眼中看到的只是这女孩儿忽然出现,又忽然成为女君。 所以聪慧如萧何也误解了。 他只知道披黑色羽衣,以兜帽遮脸的这女孩儿被称之为女君,或许是嬴政的妻子、姐妹,甚至只是个受宠的妾,因为从来没听说过秦王宫中有王后。 这些天以来他气定神闲不外如此,一个来歷不明的女人,即便在秦宫中有些地位,也难以威慑住他这样的人。 但是眼前这一幕大概击碎了他整个世界观。 秦王不在宫中,这女孩儿一句话就能让咸阳宫乃至整个咸阳城动起来,而不见任何秦国公卿试图前来劝阻。 这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能够纂取到的权力和地位,除非这女孩儿不是一个女人。 难道其实这就是秦王本人当面?秦王其实是个女人? 萧何在胡思乱想。 张良的表现更直接一点,他那张甜甜软软的小白脸直接憋成了紫涨的胖茄子。 这四个人里他的出身最高贵,对于宫廷礼仪的认知也更深刻。 其实他早就有所怀疑了。 他家里是韩国累世的卿相,韩亡于秦之后他一直流亡,之前也不是没有被逮捕过,但是这次逮捕他的人格外多也格外的……异常。 张良有点怀疑那些人是传说中秦王身边的暗卫,所以他毫无挣扎之力就被抓住了。 第364页 可是秦王如今出征在外,什么人有资格调动秦王的暗卫,这个猜测太离谱了,张良没有深思下去。 但是今天这个阵仗直接把张良的心态击得粉碎……如果这女孩儿可以调用秦王的仪仗,那她当然也可以调用秦王身边的暗卫。 莫非这女孩儿其实是嬴政的姊妹,要趁嬴政领兵在外时夺走秦王的位置? 她要篡位,并且已经篡位成功,现在已经成为了新的秦王? 女秦王? 张良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嬴政走的时候没有带白起,于是这次白起跟着林久一起上了骊山。 在山顶上林久向白起吩咐遣散其余闲杂人,白起毫无疑义,领命而去。 不多时骊山顶上的人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张良、萧何、韩信、刘邦四个人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 就连平素最孤僻的韩信也顾不上再百臭脸,瑟瑟发抖的和其他三人挤成了一团。 以及白起。 他也还留在这里。 遣散所有人之后他回来向林久復命,然后就站在林久身边,哪里也不去了,就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他其实也在林久要遣散的人之列。 第165章 骊山02 林久对此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 多一个白起少一个白起都很无所谓的样子。 骊山距离咸阳很有些距离,就算乘坐滴天髓驱使的宫车,来到骊山脚下再攀爬到骊山顶上, 也几乎花费了一整夜的时间。 天边已经泛起些微稀薄的晨光。 这一夜就这样要过去了。 林久身披的羽衣在山顶的天风中烈烈翻飞,风越来越大直似要化生出实质一般的形貌。 刘邦年纪小还没有束髮, 一头乱糟糟的头髮被风吹得全都煳在脸上,但他始终睁大眼睛不肯闭上,小孩子湿润的黑眼珠表面倒映出林久细长的影子。 风吹得她遮脸的兜帽不停的晃动, 似乎随时会被吹得翻倒下来, 暴露出兜帽下的那张脸。 下一刻,兜帽真的翻倒了下来。 稀薄的晨光洒落在那张暴露出来的面孔上, 兜帽笼罩下林久额头上闪过一副血红色的符文, 仅仅只是一闪而逝,短暂得像个不存在的幻觉。 系统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怪异的念头,迎着晨光,此时林久的面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占山为王的野猫。 太嚣张了, 她只是简简单单的站着,怎么可以做到这样的嚣张, 就好像她是这座山的皇帝,她孤身站在这里, 可山中藏着她的千军万马—— 真的有千军万马。 轰隆隆马蹄的响动从山腹中传来, 整座山都在颤抖, 系统看着林久专注的看着面板上血红色的进度条。 98%…… 99%…… 100%。 自定义ssr【秦王朝】。 自定义技能, 【骊山:秦皇兵马俑。】 一键换装。 技能发动。召唤秦皇兵马俑。 韩信瞪大了眼睛。 他是一个倔强的年轻人, 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寡言得像旷野上的一块石头。 咸阳宫的富贵荣华也没能动摇这块石头坚实的外表, 或许他心里也在动摇,只是外表始终保持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沉默。 和萧何张良乃至刘邦比起来,韩信才是骄傲到傲慢、傲慢到不可理喻的那个人。 他始终沉默只是认为眼前所有人都不值得他开口而已,咸阳宫固然华丽富贵,更是天下中心,可是咸阳宫又如何? 这天下最好的一切理所应当归属于他,他配得上咸阳宫,更配得上此时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位君主,秦王嬴政。 如果系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一定会瞠目结舌,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你想多了,嬴政压根不知道你现在在咸阳宫。 知道了可能也不会起什么惜才之心,更大的可能是找个机会把你折磨成赵高那样不人不鬼的死样子。 但是韩信不知道,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这年轻人心里埋藏着火山爆发一样的自信——他的自信何止汹涌,简直要爆炸了。 在他想来他如今已经住进了咸阳宫,秦王嬴政必然知道他的名字,也必然会来见他。 既然如此这秦宫之中也就没有值得他看在眼里的人了——他必然成为秦王嬴政的肱股之臣,只需要看见秦王一个人,只需要和秦王说话。 至于女君,大概是秦王的妻妾或者姐妹,一个女人而已,总之不值得投注更多的注意。 他这样想着,也一直保持他高贵的沉默和倔强,只一心等着秦王的召见。 直到此时此刻,缄默的石头裂开了,因为他看见了—— 他有火山爆发一般的傲慢,自认为只有秦王值得他开口说话,可是那也仅仅止步于凡人的领域。 秦王即将成为天下的主人,可是这天下只是凡人的天下,如果世间真有神仙,又当如何? 韩信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他真真切切的看见了神迹。 骊山在震盪,剧烈的震盪。 黑色的长蛇沿着山路缓慢的向山顶蜿蜒而来,漫长到看不到边际的一条长蛇——那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真正的蛇,世间也不可能养育出如此巨大的蛇。 走近了之后才能看到那其实是一列军队,全都穿黑衣举着黑色的旌旗,随着他们越来越近,地面上忽然开始生发起一层稀薄的雾气。 第365页 渐渐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重,四周一切近数隐没在雾气之中,眼前只能看得见那列黑色的军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们长着人的面孔,可是又决然不是人,其中每一个身量都有三四个人加起来那样高,衣摆袖角都有一种水墨勾勒过的质感,眼睛里亮着绿幽幽的鬼火,随着他们的走动,从眼缝里拉长飘飞出绿色的火星。 没有人说话,四周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这支军队行走在云雾中就像是传说中的天兵,又像是传说中的阴兵。 是,他们完全就像是一支完整的军队,走在最前面的军官骑在马上已经走到了林久面前,众目睽睽之下锵然下马,单膝……跪了下来。 一片死寂。 刘邦目瞪口呆的小心翼翼喘出一口气,在他面前这一整只军队所有人全都在那女孩面前单膝下去,肃穆而无声,一股古老沧桑的气息忽然就浮了起来。 从他的视角只看见那女孩儿低下头似乎下了什么命令,持着黑色旌旗的军官领命站起来向她行礼,之后一声苍凉悠长的号角声猝然响起。 军官上马掠过那女孩儿身边向前走去,刘邦情不自禁后仰,碗口大的马蹄几乎踩到他脸上,而后在下一刻倏忽腾空而起—— 风声扑面,刘邦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上,萧何及时扶了他一把。 但是两个人现在都没在意这点小事,刘邦没有向萧何道谢,萧何的视线也没有停留在刘邦身上。 两个人都呆呆的仰着头看着天上。 那只又像天兵又像阴兵一样的军队,就在他们的注视下上天了。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上天了,他们一步一步往天上走,每迈出一步就离地面更远一尺,云雾跟随在他们脚下,风流云盪,可是始终不散开。 就好像空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透明的路,沿着这条路他们要一直走到月亮上去。 继而萧何听到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他下意识向铃铛声响起的方向看去,然后他本已经瞪到极致的眼睛又大了几分。 这只军队中有马有战车有铁浮屠,无比庄严又无比肃杀,此时天下最精锐的军队也不过如此了,但是在战马战车和铁浮屠之后…… 萧何先看到的是泛着珠玉光泽的宝顶,它被夹杂在行进的军队之中,突兀的高出来一截。 从宝顶四边垂下黑金两色轻薄的纱幔,隐隐可见其中掩藏着庄严华贵的青铜雕花,四周安置着数盏绿幽幽的宫灯。 这竟然是一座华贵到无与伦比的巨型轿辇。 面对这一幕萧何仍然保持着冷静。 他只是情不自禁在心里将之与他们前来时乘坐的秦王车辇相比较,惊悚的发现眼前这一乘竟然没有被秦王那座比下去。 不如说两者还有一些相似之处,似乎是出于同样的规格和同样的礼制。 紧跟着萧何脑子里冒出来一个更惊悚的念头。 既然这顶巨大的轿子是出行的车辇,那周围这些肃杀庄严的军队,不会只是护卫车辇的仪仗吧。 他的猜测成真了。 那顶巨大的轿子在女孩儿面前停了下来。 而那女孩儿静立片刻,忽然转头看向萧何……旁边的刘邦。 下一刻那女孩儿忽然走了过来,萧何这才看到不知何时她身上的衣服变了,从黑色的羽衣变成了一身黑色的军装。 她走过来时风吹动她身后厚重的大氅,露出一角猩红的内里。 萧何一瞬间心旌动摇到无可自拔,眼前幻化出种种影像,只觉得从秦国歷代先祖到秦王嬴政,春秋战国五百年血雨腥风,尽在这一角猩红的衬里上了。 等到意识再清醒过来时他听见唿唿的风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登上了这座轿辇,正在仪仗的护卫下往上飞去,像是要一直飞到天边那轮稀薄的月亮上去。 那女孩儿就坐在他身边,身披的大氅一直拖到了萧何膝上。 萧何谨慎的绷紧了腿上的肌肉,但是并没有敢稍微动弹一下。 面对这神鬼色彩浓郁的一幕,他的大脑也短暂的停止了运转。 系统大概是唯一理解这个场景的人,此时他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林久要做的事情,说穿了其实很简单。 骊山是嬴政登基之际就选定了的坟墓所在,所以林久来到这里,要借用秦皇兵马俑的气息。 她要钉死命运线,选择了秦皇兵马俑作为钉子。 事情到这里来说都很常规,但是离谱就离谱在她为这枚钉子选定的位置——需要藉助下一个时代的主角刘邦来确定位置。 所以她必须带上刘邦,以防万一还带上了主角身边最重要的那几个配角,萧何、张良、韩信。 也就是说她带着汉初开国的灵魂人物们登上了秦皇嬴政的仪仗。 「嬴政知道了说不定会掉眼泪。」系统真情实感的说。 「放心,他会知道的,我们这就是去见他。」林久淡淡的说。 「嘎?」系统过于震惊以至于发出了一声鹅叫。 林久跟他解释,「我也是刚发现的,刘邦身上的命运节点不够,加上他的三个小伙伴也不够。」 「或许因为他的时代终究还没有到来,所以他现在还有点瘦。我要再补充点气运然后才能完成今天这件事。」 系统听懂了,「所以你准备去嬴政身上借点气运?这就是你用秦王的仪仗带着刘邦们去见嬴政的原因?」 第366页 「嗯啊。我总不会带着他们出来兜风啊。」林久诚恳的说。 系统沉默良久,「……嬴政会弄死刘邦的,我说真的。」 第166章 骊山03 嬴政做了一个梦。 很巧, 林久只是随便选了一个她觉得合适的日子,但这一天刚好就是嬴政拿下楚国都城郢都的日子。 这一天嬴政很累很累,并不是因为长时间高强度作战, 而是另外一个原因。 他不理解为什么女君忽然就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出征楚国了。 此前他在心里已经铺设好了一个圆满的计划,这一次他要把整个郢都乃至整个楚国都奉献给女君。 为此他翻遍了上古流传至今所有记载神鬼与祭祀的书籍, 在他的桌案上,鬼神的记载和兵书叠放在一起,召见蒙恬和李信之后紧跟着就召见各种各样的鍊气士。 这太疯狂了, 他在筹备的是一场前所未有不可思议的盛大祭祀。 任何清醒的人脑子里都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周王朝裂土分封前车之鑑犹在眼前,嬴政曾经发誓自己的王朝帝国绝对绝对不要再重现诸侯分封的一幕。 可他现在双手捧着偌大的楚国要献给女君。 不, 不仅仅只是楚国, 楚国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嬴政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做到哪一步,或许会像赌徒一样倾家荡产吧。 过去他鄙夷这些为了浅薄的刺激而押上自己全副身家的蠢人,他们坐在赌桌边上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又一头愚蠢的肥猪。 但现在他心脏里或许也流淌出来了赌徒的血液, 甚至比赌徒还不如。 赌徒为了虚无缥缈的赢,为了赌桌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 而他什么都不为, 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想得到任何东西。 就仅仅只是想要痛哭流涕的向女君献上自己已经拥有的和将要拥有的所有东西。 她就是我。 嬴政疯了一样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 她理所当然拥有我拥有的全部,唯独这样才能证明……证明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也或许是不敢触碰那个最终的答案。 嬴政并不为此而烦恼, 不如说他刻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最终的答案, 生怕自己被过度的狂喜撞裂心脏。 他甚至已经开始真切的在担忧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忍不住想女君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她是高兴还是无动于衷? 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仅仅只是想到女君会因此而做出反应, 嬴政就已经要喘不过气来了! 等到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浑身的血都要因为亢奋而燃烧起来吧? 到了那种地步人还能活下去吧?嬴政甚至已经开始考虑事先服食方士献上的丹药。 然而。 很快他就再也不必为这个问题担忧了, 丹药最终也不必吃进肚子里。 因为女君拒绝了他,她决意留在咸阳宫里,而不是跟随嬴政一起征伐楚国。 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嬴政如遭雷击。 他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说出任何话,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 女君看起来也并不在乎他的反应,自顾自就转身离开了。 嬴政这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之中醒来,他意识到他毫无办法。 诚然此前女君从未拒绝过他,但是当她开始拒绝的时候,嬴政所能做的也就只是顺从的默默走开而已。 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胸腔里像是伸出来一只小手不停抓挠着心脏。 为什么?嬴政茫然的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明明所有事情都走在正轨上,女君送给他举世无双的太阳,他也在竭尽所能的为女君准备一份足够有份量的礼物。 「你就是我。」 这不是女君亲口说出来的话吗? 嬴政依然死死记得女君出现的那一天和女君说出这句话时候的神态,他甚至记得当时吹过他指尖的一缕晚风。 可是这一切,忽然就开始改变。 正如之前所说,嬴政毫无办法,他只能一个人孤独的率领军队征伐楚国的城池,同时一直紧密留意女君身边传出来的的任何消息。 到这时候他心里一直还留存着一丝细微的希望,或许女君会回心转意,等到他拿下楚国的心脏之地郢都—— 嬴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期待什么,他希望从前遇到过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异像再度重现。 在生死边缘走一次无所谓,真的死掉也无所谓。 只有能吸引到女君的视线,只要能让女君看着我——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顺利得到了郢都,距离终结整个楚国乃至整个天下都近在咫尺。 但是嬴政甚至没有笑一下。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抽干了他心脏里所有的情绪,喜怒哀乐寸寸化为尘灰。 原来当你真正遇到那个你在意的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她注视着你,带来疯癫的狂喜,当她视线离开的时候,抽走的却不仅仅是你的喜悦和亢奋,而是更多更多,囊括了从生到死到喜怒哀乐之间的全部情绪。 很多很多人簇拥过来向他贺喜,万万士卒山唿王上,但是在这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嬴政的选择是睡一觉。 他没有时间浪费,他要尽快驱逐走身上的疲惫,一路征战再征战,以最快的速度拿到战利品,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第367页 那个地方原本只是秦国的咸阳宫,嬴政从来也没对它有过什么不可割捨的感情,但是这一次因为女君留在那里,于是那个地方立刻就变成了家。 事实上如果可以,嬴政恨不得立刻就回到咸阳宫,把功名利禄和未尽的宏图通通抛之脑后,功名利禄这种东西跟女君比起来是何等的浅薄可笑啊。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也并不是出于什么秦王的责任心,非要说的话是因为一种微妙的自尊心。 他不想让女君认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 说来说去还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女君对他仍然存有期待。 他可以不在意天下,可是唯独在意女君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在意得要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可以视之为一种奖励,在他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入睡之后,他在梦中见到了女君。 梦中夜尽天明,稀薄的月亮挂在天边,女君乘坐秦王的仪仗,在军队的簇拥之下一直升到了月亮上。 嬴政站在地面上静静的看着。 他想要唿喊,想要追逐,就像是夸父追日那样追逐那轮月亮。 然而梦中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女君身边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看起来比他更小更可爱一点。 他胖乎乎的笑着,憨态可掬的靠近女君,女君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专注,而且耐心。 嬴政听见了自己咬碎牙齿的声音。 他并不在意有陌生人登上了秦王的仪仗,此时此刻没工夫在意这点小事了,他在意的是——女君允许这个陌生人登上了秦王的仪仗,坐在了她身边。 他是谁?他是谁? 一股浓烈的慌张和嫉恨几乎是同时涌上心头,嬴政近乎手忙脚乱的审视那个小孩。 他没有丰厚捲曲的长髮,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盖在头顶的黄髮,白白嫩嫩的有点胖……嬴政摸了一下自己瘦到尖尖的下巴。 此前他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样貌,对他这种人来说长相算得上什么呢,只是模模煳煳也知道自己算得上好看。 但是这一刻他竟然为此焦虑起来。 女君觉得他好看吗,女君喜欢他这样的好看吗? 这太荒谬了……嬴政冷静的想,换作一年前如果有人跟他说他会冒出这些以色侍人的念头,他会以为那个人疯了。 但是现在,女君就在他眼前,只需要低下头就能看见他孤零零的站在这里。 嬴政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原地。 女君始终没有低下头看一眼。 …… 林久忽然诧异道,「嗯?」 系统高度紧绷的神经被撩动了,「怎么了?」 林久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开口道,「没事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系统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完,完成了?」 「是。」林久说。 系统懵了,「不是说还要藉助嬴政身上的主角光环,可是我们现在还没见到嬴政啊。」 「嬴政见到我们了,结果是一样的。」林久平静的说。 系统更迷茫了,「嬴政,在哪里?」 林久轻声说,「在梦里,他在梦中见我。」 系统一瞬间几乎被她话音里缥缈的仙气震住了,梦中见我,听起来真是绮丽又不可思议,让人想起巫山高唐,神女襄王。 直到林久慢吞吞把这句话的后半句补上,「……和刘邦。」 系统勐然沉默了,他有点不确定道,「嬴政在梦里见到你和刘邦……?」 林久点头。 系统一下子就崩溃了,「不是,这里为什么会有刘邦?!」 好熟悉的一句话,贯穿两个任务世界,他好像一直在感嘆这里为什么会有刘邦。 刘邦不觉得他自己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了吗! 「刘邦怎么了吗?」林久也不太懂了,「多梦见几个人无所谓吧,嬴政应该也看见了萧何,韩信和张良。」 系统虚弱的嘆了一口气。 林久没有再说话,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然后他们就回去睡觉了。 当然,应该只有林久一个人睡得着。 系统偷偷摸摸看了一遍,就连刘邦这个十岁小孩都一脸凝重的失眠了。 第167章 骊山04 诚然刘邦今年只有十岁, 但他只是小,不是傻。 他也知道方才经歷的那一幕,按理来说绝不可能发生, 但偏偏就是那么发生在他眼前了。 对仗森严的军队,行进时脚下浮荡起白云, 眼缝里幽冷的鬼火,一直通到月亮上的华贵车辇。 刘邦裹着被子打了一个冷颤。 他又想起被引着登上那座驾辇时的情景,白雾飘荡在脚下, 湿冷的雾气激得浑身寒毛都竖立起来, 四周鬼影幢幢,那一瞬间鬼使神差一般,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 心脏激烈地跳动, 刘邦紧紧的闭着嘴生怕下一刻心脏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抬头看那一眼,那一眼里他其实并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而且或许是因为心脏跳动的太厉害了,当时他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看见了高有四五米的士卒,衣角有水墨勾勒过的痕迹, 看见高高扬起的黑色旌旗,但那些东西转眼就被忘掉了, 等到再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个女孩子。 第368页 她看起来和寻常人没有分别, 这也不是刘邦第一次看见她的脸, 上一次她披着黑色的羽衣,兜帽蒙住上半张脸。 这一次她穿着笔挺的军装, 身披大氅, 青铜面具依然蒙住上半张脸,眼睛从面具之后看过来, 瞳孔中并没有燃烧着鬼神一样绿油油的火光。 在那种场景里她这一眼乃至她整个人都显得如此的平平无奇,不值得被记住。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刘邦不记得当时看见的任何东西,就像是褪色的竹简一样,那些鬼神一样的士卒和华贵的车辇都从他脑子里褪色消失了。 他唯独还记得的就是这个眼神。 她只是低下头看了刘邦一眼。 那一瞬间,就像是月光破开云雾,照在他脸上。 如此的皎洁、如此的绮丽。 刘邦还太小了,他今年只有十岁,在此之前从未走出过出生的沛县,也从来没见过能比拟如此情景的美好事物。 他只是用小孩子的思维,懵懵懂懂的想,那就像是一朵举世无双的花,只为他盛放。 ——为什么她只看我?因为她在意我,她喜欢我。 他这样想着,思维继续无边无际的发散,之前的猜测全都是错误的,她不是秦王的姐妹更不是秦王的妻妾,她是月亮上的神仙。 秦王,刘邦听说过他的名字,那个叫嬴政的人把她从月亮上骗了下来,把她供奉在咸阳宫里。 刘邦勐然掀开被子坐起来。 系统吓了一跳,只听见刘邦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但是她还是不喜欢秦王。」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刘邦似乎也吓了一跳,圆滚滚的肚皮绷紧了,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出声了,紧紧攥着小拳头,在心里自言自语。 她喜欢的人是我。 她选中了我。 她邀请我登上她的车辇和她一起到月亮上去,是因为她…… 刘邦的眼神渐渐涣散起来了,他情不自禁的笑起来,像是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他心里已经确认无疑了。 月亮上的神仙不喜欢嬴政,不想待在嬴政身边,而是想要跟着他刘邦一起离开这里,离开嬴政身边。 系统迷茫的看着刘邦的表情像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 他没有读心术,读不懂刘邦此时心里所思所想,不然他真的会替林久感到愧疚。 刘邦虽然是个熊孩子,但是罪不至此,看给孩子都忽悠成什么样子了! 但系统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继续茫然的看着刘邦像是顿悟了什么一样,整个人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潇洒劲儿,很快就挺着胖肚子裹着被子睡着了。 ? 系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茫然的认为能睡着就是好事吧,孩子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多睡觉以后好长高…… 跟刘邦比起来,张良的思虑要沉重很多。 虽然表面看起来并不像,但他的确是个道士,信奉天地之间有玄之又玄的大道运转。 但是入道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发生在眼前。 与刘邦不同,张良几乎是立刻就想起来此前风行过的那些隐晦的流言。 此前秦王的军队征伐六国时,搞出来的那些东西……据说秦王下过严格的封口令,可是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不可能完全抹消掉痕迹的。 尤其那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每一次。 张良闭上眼睛,想起那些至离奇也至隐晦的流言,白泽在新郑宫中降临,凤凰在邯郸升起,玄鸟飞临咸阳宫。 他又想到老师对他的嘱咐,可是老师是错的,他们所有人的猜想全都是错的。 秦王嬴政没有得到召请鬼神的秘术,他只是得到了一尊活着的鬼神。 而后张良又想起之前他对那女孩儿身份的揣度,秦王的妻妾或者姐妹。现在想想这些猜测是何等的浅薄而且可笑,简直就像是那只待在井里仰望天空的青蛙。 事实上她不是秦王的任何人,她根本就不是人,她同时是白泽凤凰和玄鸟,她是那尊隐藏在秦王影子里的鬼神。 张良拼尽全力的克制,可是还是克制不住的去想,秦王在用什么样的祭品和这种东西做交易? 他与秦王之间有灭国的仇恨,向来对嬴政这个人嗤之以鼻,但现在他竟然难以自抑的对嬴政生出敬意。 那是秦王,是偌大秦国最尊贵最有权势地位的人,或许也是当今天下最贵重的千金之子,原本应该坐不垂堂。 可是这种人竟然跟鬼神搅缠在了一起,这跟主动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亲眼看见这女孩儿乘坐秦王的车辇出行,兴许嬴政已经把秦王的权势和地位献给她做祭品。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秦王的骨血,秦王的心脏,秦王的魂灵,这所有东西放在一起称斤称两的计量之后,或许才能迎得她施捨般的一顾。 张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拼命克制着脑子里那个年头不要浮出水面。 他转而去想韩信,那个总想着逃跑的石头一样的年轻人。、 从前他隐隐看不起这个人,在咸阳宫这种地方就算逃跑也要从长计议,把心思摆在脸上只会葬送掉谋略成功的希望。 但现在他开始认真的思考要怎样去向韩信探问咸阳宫中每一个狗洞的位置……逃跑,一定要逃跑,不能再留在这个地方。 第369页 张良咬紧牙齿,用力之大使得脸孔都变得扭曲起来,这时候他还不是将来那个震断古今的谋主,他还年轻,而且稚嫩,所以他要拼命克制住脑子里那个不理智的念头。 不能留下来、那是秦王身后的鬼神,不…… 可是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不。 留下来。留在这里,她的身边。 秦王是祭品,你也是祭品,鬼神面前亡国公子与如日中天的秦王有同样的价值。 张良眼角的青筋一条一条的炸起来。 他很想……很想疯一把,把骨头拆开血脉拆开心脏也拆开,称斤称两的放到那女孩儿面前。 是秦王作为祭品更符合祂的心意,还是我更能取悦这尊鬼神? 秦王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说不定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他就要一败涂地,这乃是我单枪匹马,宰杀秦王嬴政的机会。 系统被张良神色的狰狞程度惊呆了,立刻回去告诉林久,「你把张良惹生气了,他现在特别特别特别生气。」 为了表达事情的重要性,他连续用了三个特别,语气越来越沉重。 「啊,为什么生气?」林久诧异。 系统试图猜测,「可能觉得你今天的行为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把他们带出去,又莫名其妙带回来睡觉。」 「代入一下就是老闆让你开车去一家4a级景点,你以为是去吃饭,期待着可能会见到秦王嬴政也可能见到蒙恬或者李信,但是到了门口老闆又说,可以了咱们回去睡觉,你折腾了一圈,谁都没有见到。我也会生气的!」 系统义愤填膺。 林久思索了一下,「你说得有道理,旅游失败确实很值得生气。」 「但是这也不能怪我啊。」林久委屈起来了,「我是想带着他们去见嬴政的,但是嬴政没有配合我啊。」 「话是这样说,但是你多少想办法补偿他们一下?」系统出馊主意。 林久思考了一下,缓缓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系统一喜。 林久紧跟着说,「那就让他们回家吧。」 系统唿吸一窒,难以置信道,「嘎?」 林久理所当然道,「他们离家那么久,在陌生的地方住着,肯定很不高兴,而且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也是时候各回各家了。」 系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仔细思考之后好像又有点合理,最后他有点迟疑道,「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那等他们睡醒了就让他们回家。」林久一锤定音。 …… 窗外传来人声时,韩信反应极快的从床上坐起来,同时拖过来一床被子,盖在了自己之前躺过的地方。 他不知道张良已经蠢蠢欲动想和他结盟,筹码从咸阳宫中逃跑,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因为韩信已经不想跑了。 他脸上拖着大大的黑眼圈,仔细打量了一遍床铺,又把铺在上面的被子拽了拽,确保不会漏出来破绽,这才转身出去。 在他身后床铺上被子底下,盖着的是一个被汗水泅湿出来的人形。 他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想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冷汗就泅湿了衣裳,又接着泅湿了被褥。 对于韩信来说,这是打死也不能被别人发现的东西,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当他恍恍惚惚的从月亮上下来,躺在床上之后,他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年纪不大,但也已经不是小孩了,自认为能看明白今天隐藏在今天那一幕背后的意义。 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那样,他被贵人选中了——只是选中他的这个贵人似乎跟人不太沾得上边。 而是鬼神。 与虎谋皮,为虎作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韩信懂得这样的道理,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在贵人眼睛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只蚂蚁,还是一把锄头? 所以他不停的发冷汗,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一只长着他的脸的蚂蚁,一会儿又浮现出一把长着他的脸的锄头。 但是当宫人前来传唤时他还是飞快的站了起来,身体比大脑更快。 就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韩信忽然想开了。 是人怎么样,不是人又怎样,毋宁说鬼神是比贵人更好的结果,这岂不是印证了他生而非凡,将来要与秦王嬴政平起平坐,在秦王嬴政面前也不必唯唯诺诺? 韩信镇定的走出门,看见和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人也都走了出来。 那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秦宫内侍,韩信依稀记得他叫小赵?还是小高?无所谓,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韩信微微皱起了眉毛。 赵高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用眼尾轻蔑的看着这帮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外来人,仰着下巴一一叫了他们的名字,而后指给他们看准备好的马车,和准备好的押送的士卒。 多日来积累的郁闷一扫而空,赵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扬眉吐气的把话传到,「女君有令,你们可以回家了!」 —— 与此同时,楚国境内。 嬴政又兇狠的拔掉了一座楚国的城池。 蒙恬在他身边向他禀告有多少座城池正在快马加鞭的赶来归降,自从国度沦陷之后,楚国大势已去。 嬴政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第370页 他望着远方,咸阳城的方向,在心里想,再快一点吧。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可以得到女君的注视。 低垂的长睫毛底下,嬴政眼睛里闪过一缕凶光。 第168章 论坛体 女君01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因君树桃李, 此地忽芳菲。 主题: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主题:我在苍穹坠落之夜见证太阳升起。 主题: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主题:自古以来只有的争斗, 从来没有听说过以血肉之躯与鬼神开战。 主题:她註定成为传奇中的传奇,诗篇中的诗篇。 …… 主题:啊?真的假的? 1l:点进这个帖子的应该都知道标题在说什么。 2l:我们真的要讨论这个问题吗, 瑟瑟发抖了。 3l:真怕待会儿楼里打起来血溅五步。 4l: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事,根本就没有凤凰, 没有玄鸟, 也没有金乌。 7l:只有女君,只有最早的猎诡人。 12l:村通网了, 但是我今天一整天都没上网, 刚搬完砖打开手机喘口气,怎么论坛都炸了。 17l:这算什么炸,歷史区已经很平静了,你去其他app那才真是真男人进入爆炸现场也头皮发麻。 21l:也不用那么麻烦,但凡去隔壁娱乐版块看看, 那边都疯了,我刚点进一个帖子就被卡出来, 管理员疯狂删帖都删不过来。 25l:所以这个帖子不要吵架,管理员现在是看见吵架苗头就直接删帖禁言的高度应激状态。 31l:不是, 我好茫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么严重? 36l:我知道31l你现在肯定在看a539事件, 但这个跟那个没啥关系。 41l:也不能说毫无关系, 但是确实关系不大。 44l:得知真相之后再回头看a539事件,心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51l:一小时前官方发布通告, 女君是秦朝时期的诡异猎人,也是当前有据可考的最早的诡异猎人。 53l:这又怎么了,女君也不是第一天猎杀诡异啊,直接生吞活剥,可残暴了。 55l:什,还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吗? 57l:53l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吗。 61l:卧槽!等等,我反应过来了,加班脑子都加傻了,我理解错了吧?诡异猎人,首先得是人吧,女君竟然是活人吗? 65l:现在不是了,是死人。 71l:现在不是说地狱笑话的时候,但你说得也没错。 77l:所以悬挂在我们头顶上的那轮太阳其实是一具秦朝古尸? 84l:看不下去了,77l多少放尊重一点吧,没有女君你早就死在之前某一次诡异事件里了,然后你现在就这么说话? 早知道这样,救你不如救个叉烧包子。 91l: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我就是太震惊了,怎么会这样啊? 我有好多东西想说,但是我又有点说不出来,就……怎么会这样啊? 93l:其实大家都是这种心情,怎么会这样。 但是深究起来,从之前凤凰涅槃那次就有徵兆了。 我还记得当时你区有个帖子说凤凰一直在流血。 然后底下就有人猜测凤凰是不是血肉之躯。 但是真的没想到凤凰的真实身份竟然是人,诡异猎人的巅峰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101l:我之前也怀疑过凤凰的身份,但是后来坚定的认为她要么是鬼,要么是神。 就是从凤凰涅槃那次开始。 血肉之躯会痛,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慾,会表露出犹豫和畏怖,但是凤凰没有。 她不是不会受伤,化为玄鸟那一次她烧干了全身的血肉又涅槃归来,那时候她承受了多少疼痛,又承受了多少恐惧。 但后来她还是毫不犹豫的沖向殷墟,就像是一条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一样,你甚至可以用记吃不记打这种词语来形容她。 对,之前我就是这么想的,她不是吞吃诡异吗,我以为她就是那种生物,就像大鹏鸟以龙为食一样,她以诡异为食。 为了口腹之慾可以连命都不要,看见a级诡异事件就像是人类见到肥羊肉一样两眼放光。 直到告诉我她是人。 一瞬间我觉得我很可笑,我的市侩和我的卑劣在这里暴露无遗,我就像个老鼠斤斤计较的盘算我那点藏在洞里的家当,因为我第一想法是, ……这么拙劣的谎言谁会相信啊,人类怎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因为我做不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行。 107l:楼上你好像要碎了。 123l:我一开始也难以置信,但是仔细想想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之前金乌那件事,你区有个帖子,里面有个很新颖的观点,我们现在看到的a级诡异事件,其实并不是从歷史概念中衍生出来的东西。 其实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是先有歷史,再有诡异。 但其实真相是先有诡异,再有歷史。 诡异事件在那个时代降临,于是歷史变成了那样的模样,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诡异事件被封印起来了,一直到现在挣脱封印重新出来。 世间已经过去了两千年,所以它们在我们眼里变成了诡异事件。 第371页 131l: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逻辑链就串起来了。 所以女君根本不是贪婪的鬼神,嬴政也不是和鬼神订盟的疯子! 凤凰之所以在新郑城前升起不是为了摧毁嬴政的敌人,而是因为新郑城中藏着真正食人的鬼神。 137l:所以其实是李斯的笔记误导了我们所有人? 143l:李斯记载得倒也没问题,他的笔记是我们了解那个古老时代的唯一线索。 主要就是这个笔记不能直接看,得抽丝剥茧层层分析,剔除掉李斯那些主观情感,只看客观现实。 大概就是这样。 151l:不是,我真的不理解,李斯为什么要那样记载。 他天天在笔记里面表现出来一副被污染到要发疯的样子,进入凤凰,明天玄鸟,今天不会说话了,明天不会写字了。 搞得大家都以为女君是多么恐怖的鬼神,直视她就会被改变脑子里的认知。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我也不是没直视过女君,事后也就恍惚了几天,也没像李斯反应那么大啊! 155l:别说我们了,之前专家组也以为女君是强污染性的鬼神,只能说李斯在文字上确实有点天赋,写得太有感染力了。 据说当时那帮7.80的老头老太太为了第一个研究笔记,当场拍了桌子,争得面红耳赤。 因为当时明确说了可能会有污染,都抱着最坏的心理准备,打开笔记之后可能就会暴死当场。 然后第一个老头说我都快入土了这辈子还能研究先秦鬼神的典籍,死也值了。 另一个说我心脏不好今天必须给我先看,不然等不到污染髮作,我当场就躺在这里。 然后研究过程中有多谨慎更不要再说,直接挖了个能抗核武器的地下室,周围用铅包裹,还请了所有能找到的民间玄学传承者,各种仪式道具都来了一遍。 就很有兔子的风格,饱和式攻击,黑猫白猫能抓耗子九十年好猫,主打一个量大管饱。当然也要感谢国际上的支持,有个小道消息咱们私下偷偷说,据说当时梵蒂冈的圣物都送过来了。 大胆猜,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最牛逼的圣物。 然后80岁老头穿着铅衣戴着头盔颤巍巍走进去,弟子都快给老头跪下了,硬是不让跟着进去,老头自己扶着墙气喘吁吁走过去的。 然后李斯笔记的研究内容才开始一点一点被解析出来。 167l:李斯你睁开眼看看你做的好事…… 173l: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和空气斗智斗勇一场,但是结果是虚惊一场真是太好了。 179l:所以李斯到底为什么吓成那样,女君怎么他了? 186l:从笔记记载来看女君是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的。 192l:李斯,你……算了,看在笔记的份上我就不说你了。 198l:有点幽默这是可以说的吗,所以李斯其实就是个边缘围观群众,他根本不知道诡异降临这个事,也不知道女君到底是什么身份。 然后被自己的脑补吓得魂不附体? 很难想像他留下这份笔记的时候是什么心理活动。 207l:女君和嬴政订盟原来是这个意思,如果李斯也不知道的话,或许在那个时代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诡异復甦的真相。 嬴政是天光下的皇帝,女君是他的守夜人,保护他和他的帝国。 213l: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想问一句凭什么。 太委屈了,真的太委屈了。 她背负虚假的名声两千年。 她不是隐藏在歷史阴影里的鬼神。 她是付出全部血肉之后籍籍无名的守夜人。 222l: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理由。 我可以理解嬴政他们的决策,以两千多年前那种环境,活人祭祀都是常态。 如果诡异復甦被公开,会带来大恐怖大隐患的,所以这种事情只能被埋葬在歷史阴影里。 连带着女君这个人也一起被埋葬在歷史的尘灰里……这或许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结局。 山河无恙,无人知我。 232l:从a539事件来看,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吧,还没有过十四岁生日。 最可惜的是我们到现在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只能叫她,女君。 第169章 论坛体 女君02 245l:世界纷纷扰扰, 只有这个帖子在安安静静的讲a539。 249l:很离奇的一件事是,a539无论怎么看都应该震惊半边天,但事实上几乎没有讨论度, 一整个悄无声息了。 253l:把a539换成a776,事件发生之后立刻同步宣布女君的真实身份, a776也会一样的悄无声息。 259l:我刚刚去拉了搜索指数,其实a539热度完全不低,同时段搜索人数跟之前a776比起来也没少多少。 对比图我贴上来了, 如果说女君的搜索指数是一条昂首挺胸的眼镜蛇, 那a539完全就是软趴趴的小蚯蚓。 总结就是不是a539悄无声息,是女君真实身份太声势喧天, 感觉是近十年网际网路上最大舆论了, 把a539的风头完全盖住了。 266l:懂了,对比产生伤害。 269l: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故意的,时机太巧合了,是不是为了压a539的热度,所以才选在这个时间点公布女君的真实身份。 281l:这种事也有人阴谋论?我不理解。 288l:楼上别瞎说, 没有这种说法,这个帖子里已经提到了, 很久之前就有这种猜测。 第372页 我们在网上可以随便说女君是神是鬼,但是官方层面上从一开始就没排除过女君是诡异猎人的可能性, 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a539事件之后证据来了, 就面向社会公布了。 294l:我不理解……a539什么级别啊,也值得女君的真实身份特意爆出来压它的热度? 298l:区区a级有什么掩盖的必要吗? a539定在a级是因为它够到了a级的标准, 女君定到a级是因为诡异事件最高只到a级。 303l:但是a539不是说嬴政復活……事也挺大的吧。。 312l:???嬴政復活是什么东西, 是我知道的那个嬴政吗 319l:我又不理解了,a539跟嬴政有什么关系了? 322l:停, 不要吵架,既然有争议不如你们把你们眼里的a539事件复述一遍,刚好你区还没有梳理a539的帖子。 333l:不知不觉復盘诡异事件已经成你区传统了吗。 336l:那也不是,我们只復盘a级。 339l:是只復盘跟女君相关才对吧。 342l:有什么区别,a级不就是因为女君才有的吗。 351l:我说真的a539场面之大不输给之前任何一个a级事件,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感觉已经完全在next level,a级都委屈人家了,有必要再多加一个s级给它。 354l:我说够了。 就因为a539后面有嬴政的影子,所以比女君强是吗。 361l:我朋友到处出差,是个空中飞人,之前殷墟的时候他刚好在河南,这次a539他刚好在湖南。 而且当时他刚好走在路上,焦头烂额给甲方打电话,然后突然间就开始下流星雨,火流星一道道把天空分割成四方棋盘。 我朋友说他当时震惊得手机都掉了,就感觉心脏在揪紧,脑子里莫名其妙一直闪回殷墟时候那三天至暗时刻。 当时旁边好多人,还有人拍照说火流星好漂亮。 我朋友就想赶紧走,但是还没等他捡起来手机,天就塌下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沉默了。 当时就是一种很异样的氛围突然开始蔓延。 他这个人很典型的理工男,讲话一点感情渲染能力都没有,就很干巴巴,但是我当时感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活了过来,从我耳朵里钻进去,一直攥住我的心脏。 我感觉有点喘不过来气了,心里感觉不对,但是脑子又迷迷煳煳的,只知道催我朋友赶紧讲下去,然后怎么了。 我朋友真的沉默了好久好久,再开口的时候突然就变得颠三倒四起来了,说天是活着的,但是现在它死了它从天上掉下来了……星星掉下来了,天也掉下来了…… 现在想想很搞笑,但是当时我突然就感觉特别难过特别悲伤,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我朋友看着我,脸色特别奇怪,嘴角眼角都在抽搐,然后他也哭了,我俩就抱头痛哭。 从这一点来看我觉得a539确实比之前a级场面都大,之前我朋友跟我讲殷墟的时候我没有这种反应。 387l:别吵了,女君和嬴政谁更有排面,这个问题是怎么出现的。 a539后续嬴政也没露面啊,网络谣言不可信,官方消息里根本就没有嬴政存在的痕迹。 391l:我,一脸茫然,我错过了什么? 402l:a539后续定名出来了,杞人忧天,果然是杞人忧天。跟嬴政没关系。 455l:别吵了……要打架出去打,再吵这贴在该封了。 479l:a539后续大家有目共睹,当时天塌下来的时候,我直接下意识蹲下抱头。 具体是什么样的东西,真的没有办法描述,真的描述不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会砸在我头上,把我的□□连同灵魂一起砸成肉酱。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已经超出我认知之外了,人世间没有能表述那个东西的词彙。 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杞人忧天,想到之前在这个论坛里看到的帖子,专家考证当年杞国有过一场规模巨大的流星雨。 天上的星星像雨一样打在杞人的土地上。 流星雨之后杞国就消失不见了,侥倖存活的杞人流落四方,但也都变得神经兮兮,整天说着天要掉下来了之类的话。 愚昧到了极致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甚至被记录在史书上成为千秋笑柄。 但是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春秋战国那么多小国,大多数无声无息就消失在歷史的尘埃中,从史书中甚至找不出一笔半笔的记录。 有多少杞国,多少杞人忧天的故事,甚至没有流传下来。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我当时脑子里完全被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满了,然后我就开始哭,泪眼朦胧中听见一丝清越的丝竹声。 再然后月亮破开朦胧的混沌,洒下一束银亮的月光。 我记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那么清晰那么明亮的月光,隔着泪光简直就像是一匹只存在幻想中的冰绡。 秦王的仪仗就沿着那束月光往月亮上走,或者说飘,因为太轻盈了,他们脚下聚集着雪白的云雾,骏马前导,华盖居中,战车断后。 这个论坛好像有点帖子分析了说那完全是秦王出行的规格,跟兵马俑里出土的东西完全一模一样,或者说那就是一对活过来的秦皇兵马俑。 不知道为什么嬴政在成为皇帝之后也没有更改他出行时的这套仪仗。 第373页 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些,我就只是呆呆的看着天边。 就像是一串飘摇的泡沫,秦王的仪仗在云雾簇拥中升入了月宫。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东西确实落下来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轻飘飘的,就像是落下了一蓬尘埃。 后来我真的在肩膀上摸到了一缕焦黑的尘埃,但是那件衣服不小心洗了,我妈一口咬死说是我的错觉,没有什么焦黑的尘埃。 但我知道就是有。 就像那天晚上真的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还在空中的时候,就被月光烧成了一缕焦黑的灰烬而已。 至于现在网上吵得轰轰隆隆的嬴政,我当时并没有看到。离得太远了,我也没看到当时那队秦王仪仗中是不是有人在。 503l:找到出处了,最开始是这个帖子,【主题帖:若有清风动杨柳,那便是我来见你了。】 帖主说a539事件当晚,她在骊山顶上看见一个小孩,一开始她以为是个小女孩,因为有好长好长的头髮,穿着一身睡袍一样的白衣服,样式很特别,有点像古代的寝衣那种。 当时帖主只顾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了,也不记得小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等她清醒过来之后,a539已经结束了,那小孩也不见了,然后当时还有个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朋友在场,突然幽幽的跟帖主说,那是秦王嬴政,为了这一天他等了两千年。 说完朋友就昏迷了,帖主吓得要崩溃了,硬熬到天亮,打了120把朋友拉下山。 但是朋友醒过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口咬死自己当时什么都没说。 帖主一开始也很怀疑自己,但是后续逛论坛的时候看到了一件战国时期出土的组配,突然如遭雷击。 因为当时骊山顶上那个小孩手腕上缠着的就是那种组配,还要更华丽一点。 当时帖主觉得好看特意多看了几眼,感觉很有质感,还在心里想这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511l:等了两千年,是为了再看女君一眼吧。 所以女君是死了吗,李斯笔记上从嬴政灭楚开始,好像就没有关于女君的记载了,突然就消失了。 她当时的年纪,应该和嬴政差不多大吧,嬴政13岁,女君大概也是这样的年少。 年少早夭啊。 523l:这个帖子底下有人说,嬴政后续一直寻仙,找长生不老的仙丹,或许就是想要再见到女君,他可能一直不相信女君死了,宁愿相信女君是成仙了。 还有人说,嬴政在骊山顶上升上月宫,很有可能是两千年前的虚影。 也就是说两千年前嬴政或许真的得到了仙丹,他吞了下去,然后有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第170章 论坛体 女君03(完) 534l: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后悔了,嬴政后悔吗? 吞了长生不老药,可是还是见不到故人的面孔, 就这样一直苦等到了两千年后。 543l:别太离谱了你们? 那帖子我也看了,只能说假得无语, 退一万步就算那个嬴政虚影是真的,那跟嬴政本人也没什么关系。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一切异常源头都在诡异。 女君是诡异猎人, 而且很有可能是第一且唯一的诡异猎人。 现在还有一个猜测就是秦朝以后诡异隐匿, 很有可能是女君做了什么。 毕竟李斯笔记里,从嬴政灭魏之后就不再有诡异事件相关记录。 与此同时女君也销声匿迹了。 这个时间线上的巧合让人很难不多想。 如果猜测成真, 是女君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把诡异从秦朝一直到现在封印了两千年。 那她就跟诡异纠缠得太深了, 所以诡异復甦之后能从地狱里再爬回来继续狩猎诡异。 但嬴政跟诡异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诡异猎人,更没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不可能从秦朝一直活到现在。 a539当晚骊山顶上的嬴政,我倾向于是两千年前的投影。 帖主说了她看见的嬴政是个小孩, 女君消失的时候嬴政刚好是小孩子的年纪。 极有可能那就是女君消失前看见的最后一眼嬴政。 现在她从地狱爬回来了,但是还记得两千年前和嬴政的盟约, 凝固在思维里影子投映在两千年后的骊山上。 555l:a539亲歷者都有或轻或重的污染,但是之前那些a级事件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官方给的建议是多晒太阳, 污染暴露在阳光底下会淡化, 最终消失。 然后我在想女君是不是已经,不在地上了。 之前a级事件都是女君亲自处理, 所以污染顺带着也被净化了, 只有a539例外,所以只有a539会留下污染。 太阳能驱逐污染, 因为现在的太阳正是女君的化身。 563l:你是不是想说女君已经死了。 571l:?这也是能随便说的吗,别太离谱。 588l:还是感觉很不现实,女君竟然是诡异猎人? 咱们现在的诡异猎人也不少吧,有谁能做到女君哪种地步的吗? 591l:那不然女君为什么叫女君呢?两千年至今也就只出了一个女君。 598l: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到了女君这种地步,再用生死来定义是不是有点太浅薄了。 第374页 是啊,我知道她是人,而且是个秦朝时候的古人,很可能十三岁就已经死掉了,年少早夭。 单论生理结构她跟我没有任何分别,论起来我的年龄足以当她的姐姐甚至阿姨。 但是她所作所为跟神仙又有什么分别? 而且她已经是两千年前的古人了,我们现在拜的神佛不也一样是古人吗。 两千年口口相传,足以使人升格成神。 那女君根本就完全是神仙吧,生死是对于平庸凡人的框定,在我看来女君已经超出了这样的限制。 她已经升格成为太阳,是传闻中的烛龙神或者东皇太一神,千秋明光,万世不灭。 607l:我从来没怀疑过女君就是神仙,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神话传说配得上她这样两千年的坚持和守望。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果嫦娥的故事真是从嬴政身上衍生而来,那女君身上又该衍生出来什么样瑰丽的神话和传说。 624l:可是嬴政的确就是个普通人,在李斯的记载里他没表现出来任何诡异猎人的特徵。 长生不老药的说法也太过玄异,不足为信。 我觉得嫦娥奔月说的不一定是嬴政,有没有可能奔月而去的其实是女君。 女君这个称号就很有意思,和嬴政的秦王称号刚好形成了对应。 秦王的另一面,女性的君主。 现在之所以说奔月而去的是嬴政,就是以为升入月宫的那列兵马俑是秦王仪仗的规格。 但有没有可能两千年前女君也有资格享用秦王的仪仗? 嬴政性格酷烈是公认的,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他的王座,就是他生母赵姬也不行。 但是女君在他心目中,应该是可以和他并肩的那个人吧。 因为女君乘着秦王的仪仗升入月宫,所以嬴政在骊山顶上望着月亮,一直到两千年之后。 631l: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长生不死后悔药,更没有西王母,嬴政的影子能保留两千年,真正的原因是执念。 十三岁那年失去她,从今往后一直没能忘记那个凝固在思维深处的影子。 死后归葬骊山,可是执念仍然不肯消散,所以他留下的投影一直停留在十三岁,不愿意长大也不愿意老去。 他知道她就是高悬在天顶的那轮太阳。 可是鬼魂不能暴露在阳光下,不然就会消散,所以他只能夜夜站在骊山顶上,夜夜凝望月亮,期待有一天日月重逢,能够再见到她一眼。 一等就是两千年。 654l:诡异復甦之前的太阳跟女君没有关系吧,也可以说嬴政等这轮太阳再一次升起,等了两千年。 678l:虽然史书上对嬴政的记载不多,但是以嬴政的性格真的会做出这么……痴情?的行为吗。 这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痴情了,他等同于在骊山顶上挖了两千年野菜啊。 就只是为了看那一眼,一眼之后两千年执念就此烟消云散。 什么顶级恋爱脑,王宝钏来了都要劝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女君当年到底干了什么事让他这么念念不忘啊。 689l:升起太阳还不足够吗。 再加上一个奔月而去呢? 就算是嬴政也没有抵抗力吧,这是实打实的神迹啊,而且女君所作所为完全是神迹大批发了。 她整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神迹。 706l:虽然说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识好歹,但我觉得不够。 至少对嬴政来说,不够他念念不忘到死了之后执念都不消散,等两千年也要再见一面。 我觉得女君死前肯定给嬴政来了一次大的。 713l:比升起太阳和奔月而去更大? 救命我不敢想了…… 727l:假如,我是说假如。现在我们都说女君化身成为金乌,默认是金乌在前,女君在后。 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金乌,是在女君之后,才出现了金乌的形象,并且开始用金乌指代太阳,认为那是太阳上的神明。 毕竟没办法考证金乌的神话最开始出现是在什么朝代。 同理,凤凰,玄鸟,也是如此。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话传说,从一开始,神话的源头就在女君身上。 745l:这个不太可能吧,考古是真的出现过玄鸟形象的,时间在春秋战国之前的那几个古墓里。 不过也说不定,商周时期古墓里的鬼神形象的确都很粗糙,从秦朝开始鬼神的形象突然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 从出土文物看确实就是突然,鬼神的形象就从凶蛮的野兽变成了人的形象。 就像西王母一开始其实是蓬髮豹尾食人的野兽形象,但先秦之后突然就变成了貌美的女神。 765l:因为在那个时候世人真正见到了人格化的神明,就是女君。 试想如果我们一开始膜拜的神佛,其实一直都是女君的化身。 788l: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我有另外一个想法。 神话流传到现在一共多少年谁都说不清楚,因为有大量资料损失在歷史中,到现在也没地方去考证。 但是,女君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我对这句话保持怀疑。 我们知道秦朝有诡异降临,是因为有李斯笔记作为佐证。 但是古代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李斯这样的好运气,刚好目睹女君的所作所为,然后还能胆大包天的记录下来。 第375页 我一直感觉现在我们远远低估了李斯笔记的珍贵性。 就是,不谈其中的各种价值和意义,真的没有人觉得这本笔记能够被挖掘出来是很离奇的一件事吗。 这本笔记想要被我们看到大致需要经歷一个这样的流程: 首先李斯要是一个读书人,这样他才能认字和写字,战国时代已经打破了学不下庶人的困境,但那时候能够接受教育的人还是非常稀少,考虑到那时候人少,大概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吧。 然后李斯要有崇高的地位,可以接触到秦王和女君这种隐秘的事情,这个概率是多大我就计算了,反正远远比万里挑一更难。 再然后李斯还得是个胆大包天的傢伙,在直视笔记里记录的那些内容之后不会发疯,怀疑人生怀疑世界,反而是写了一本日记把这些事情都完完整整的记述下来。 注意他干这件事完全是冒着生命危险,女君这件事情是隐秘中的隐秘,禁忌中的禁忌,李斯也记载过说嬴政下过封口令。 他在嬴政眼皮子底下留下了这本笔记,如果被嬴政抓住,罪名应该不会比谋反更轻。 可以说他完全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写书。 再然后这本笔记写成的过程中不能被嬴政发现,也不能被任何会向嬴政告密的人发现,一直到李斯死后顺顺噹噹的带到墓地里。 再然后两千年时间里,这座坟墓不能进水进风或者进其他的东西,要始终保持在一个恆定的湿度和温度上,不然这本笔记就会朽烂成灰。 继而还不能有盗墓贼过来把这本笔记糟蹋了。 最后这座坟墓还得被官方考古队发现,并且上面的文字不能模煳不能有磨损,这样才能完整的破译出来。 完全以上所有步骤,无数巧合嵌套成最终的命运,我们才能在现在看到这本笔记。 822l:上面说了那么多,我只是想说明一件事,李斯笔记的出现是个偶然事件而不是必然事件。 那如果这其中某一个步骤出了差错,我们没有看到李斯笔记,那我们会知道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过这么多诡异事件的出现吗。 不会,我们还会以为女君的出现也是一个偶然事件。 在李斯笔记出现之前就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都说这是诡异降临,直到a539之后正式更名为诡异復甦。 因为确认了早在先秦就已经有诡异降临,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诡异事件又消失了,所以现在它们再度出现只能被称之为復甦。 那么,有没有可能,歷史上的诡异復甦其实并不止一次呢。 我是说,歷史上会不会还有很多次诡异復甦,还有很多本没有出现的「李斯笔记」存在。 女君也已经復甦过很多次,只是没有被记载下来。 甚至有没有可能秦朝时期那一次也只是诡异復甦而并不是诡异降临,真正源头的那一次降临还要再往前推、一百年、一千年。 或者再糟糕一点,这些东西原本就存在在地球上,从开天闢地那一天开始,就始终隐藏在歷史的背面,与人类纠缠不休。 866l:头好痒,感觉要长脑子里。 888l:热帖了。感觉管理员马上就会过来。 901l:按照这个思路,那神话故事里值得怀疑的地方是不是就太多了。 912l:当然不是,是整个神话体系都要推翻重来! 共工怒触不周山,他当时撞击的东西真的是不周山吗? 大禹治水,有龙从水中升起以尾上的鳞片为他划出天下水系的脉络。 大禹是人耶?是龙耶?是人化而为龙耶? 女娲造人,女娲捏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说她甩出去的泥点其实是她的血,她把血分给凡人,于是世间多了诡异猎人这个群体。 956l:我懂了,你们的意思是,从头到尾只有女君一个人,只是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她以不同的形象存在。 987l:我闻神仙亦有死,但女君永远在死后重新从地狱里爬出来,一千零一次与这个荒谬的世界开战! 999l:我差点以为我看错了,这个帖子上热搜了,预计很快来一大波观光党。 1078l:我闻神仙亦有死上热搜了,爆了! 1235l:我是不是最早来的?合影,上电视! 1786l:为大佬奇诡壮丽的想像力嘆服,但是说不好还真的是这样啊啊啊,女君,是女君啊,她註定成为传奇中的传奇,万世不朽的诗篇! …… 2367l:看完了,是只有我一个人想知道女君最后给嬴政留下了什么东西,让嬴政念念不忘两千年吗? 第171章 美丽新世界01 三十天之后, 嬴政终于又回到咸阳城。 这已经是他尽可能简略所有程序之后的结果了,毕竟灭国之战并非儿戏,其中多的是复杂繁琐的程序——这一次载誉而归, 他带回来的是整个楚国。 数不清的溢美之言简直要化作海潮把嬴政整个淹到没顶,但他对此毫不在意, 一路上想要拜谒秦王的各路公卿士人大儒全都被拦在王驾之外。 嬴政的目标很明确,一路直奔咸阳宫而去。 他心脏里烧着一团火,烧得他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之所以堪称潦草的了结楚国的后事, 就是为了这一刻。 要亲眼看一看和女君一起享用秦王仪仗的那个小孩,还有他身后那三个模煳的影子,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第376页 是依靠什么得到了女君的瞩目。 嬴政心中也有隐秘的顾虑, 生怕女君对此感到不悦。 因此他在心中数次警醒自己,要冷静要克制,要表露出秦王的气度,要以亲切而不失尊贵的态度接待女君的客人们。 是,不过是客人而已, 他才是咸阳宫的主人,是女君的半身, 在他面前,那些人无论如何也只是外人而已。 嬴政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程度, 为了在第一眼给客人们留下足够完美的形象, 他甚至捡起了一向厌烦的繁琐的礼仪,一路上都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偷偷的练习。 他在脑子里想过很多种见面的场景, 客人们或许恭谨有礼貌, 或许傲慢自大,也或许会用可怜兮兮的声气躲在女君身后说这就是秦王嬴政吗, 啊他好可怕啊。 每一种情景他都准备好了不下三种应对方案,预备根据女君的反应随时进行调换。 至此嬴政自觉已经万无一失,遂静下心来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但他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当他风尘僕僕的回到咸阳宫,沉住气沐浴更衣再耐心的擦干一头丰厚的长髮,而后装作不经意的吩咐宫人带路前往女君的客人们居住的地方。 他看见的是瑟瑟秋风,和空荡荡的院落。 一阵风吹过,焦黄的树叶打着滚从院子里滚过。 嬴政盯着眼前一片萧瑟,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没有任何声音,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空气在逐渐变得凝重,如有实感一般压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所有人都深深低下了头,生怕看见王上此时的眼睛。 虽然不懂王上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但那眼睛里……此刻应该装满了杀气吧,触之既要见血。 这时候赵高终于出现了,「咳……咳咳……拜见大王。」 他此时形容格外悽惨,是被人硬生生从屋里抬出来的,衣裳勉强整理了一下,一张脸惨不忍睹。 左眼圈乌青,右眼圈乌紫,鼻子被打破了,隐隐还能看见一点鼻血的痕迹,脸颊肿得像是含了两个核桃。 赵高心里苦,但赵高不敢说,只能尽力在嬴政面前保持良好的仪态,还要扯着撕破的嘴唇,尽可能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不含煳。 那天他趾高气扬的去跟四个乡巴佬说你们可以回家了,本以为可以尽情的羞辱他们。 没想到那四个人像是中邪了一样,先是失魂落魄了片刻,继而那个黑瘦黑瘦的石头一样死倔的乡巴佬忽然抬起头像是看杀父仇人一样看着赵高。 眼神之兇狠连在秦宫中歷练出来的赵高都心惊胆战,只觉得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然后……然后就是一记挥到脸上的老拳,赵高左眼边乌青的眼圈就是这么来的。 再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四个乡巴佬突然都沖了上来围着赵高一通暴揍,活脱脱像是要把赵高生吞活剥下去一样。 赵高整个人都是懵逼的,他根本不知道女君把这四个人带走干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四个人都已经做好了为鬼神效力的准备。 虽然有点矫情的不愿意,但心里也知道自己是没办法拒绝的。 结果没想到赵高突然过来说女君没看上你们,散了散了。、 那一瞬间的幻灭,就好像君王要请我去做宰相,为此甚至不惜烧了我家住的那一片山,就只为了把我逼出来。 等我出来之后,他忽然又说搞错了,他想找的人其实是我的邻居。至于出来的这个人,不认识,让他回家吧。 整个人突然就从名录史册的名士变成了啥也不是的笑话,不啻于从天上掉到地上。 籍籍无名永远比生死一线更可怕。 就连最冷静的萧何的眼都红了,又不敢怨恨女君,只能逮着赵高一顿往死里打。 最后是秦宫的侍卫听见声音找过来救了赵高一条命,顺便把女君的客人们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 赵高眼眶都快瞪裂了,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邦一边扭头做鬼脸一边走远了。 嬴政听赵高说完来龙去脉,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赵高偷偷睨着他的神色,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并不奢望王上能为他惩处女君的客人们。 但是如果那些客人们得到了女君的重视,王上应该也没办法容忍吧? 按照这个思路,赵高反覆添油加醋的把女君对客人们的优待说了一遍。 嬴政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听完之后他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走了。 ……就走了。 赵高一脸懵逼的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一阵秋风吹过,焦黄的树叶打着卷从赵高面前滚走了。 嬴政当然不会如赵高所想一般去找刘邦那群人的麻烦,不如说他心里其实有点——窃喜。 听到赵高说女君对那群人如何如何优待的时候他真切的有过忧虑,但是这一切小情绪在一个事实面前都烟消云散了:女君让他们离开。 赵高说了那么多,嬴政真正在意的只有这一句而已。 离开的人什么都不是。 此时此刻,留在女君身边的,依然只有他而已。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嬴政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全新的想法。 不管那些客人是什么来歷,女君又为什么如此亲切的对待他们,至少那天那场梦的发生是与他有关联的。 第377页 女君奔月而去的那一天,正是他拿下楚国都城寿春的日子。 他搞不懂女君在月亮上做了什么,那不是他能接触到的领域,但是不妨碍他发散思维。 月亮。 这是否说明,在升起太阳之后,他还可以从女君手上得到月亮? 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起来。 嬴政忽然就坐立不安了,从前他觉得得到太阳之后已经心满意足,人世间不再有任何值得奢望的东西。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并且永远不知道满足,当他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他还是很想要……很想要得到那轮月亮。 没有把月亮给他,是因为一个楚国还不足够吗? 嬴政闭上眼睛,唯有这样才能掩盖住这一瞬间他眼睛里流淌而过的热切渴望。 齐国,燕国,还是要整个天下? 都会到手的,很快很快,他和女君都不必等待太久。 ——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你没有什么想要对白起说的吗?」 林久,「啊?什么意思?」 这是咸阳宫中一场朝会,林久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就过来围观一下。 她走进来的时候气氛微妙的沉凝了一下,正在说话的人口中言辞也有一瞬间的停顿。 嬴政放在膝盖上的手原本放松的摊开,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微微抽搐了一瞬。 然后他专心致志的看着林久,那个模样就好像如果林久对他招招手,他就会抛下这整个朝会跟着她走。 但是林久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嬴政只好收回视线,低垂的眼睑流露出一瞬间的失落。 系统欲言又止。 须知朝会其实是个很隐秘的场合。 无数左右王国前进方向的重大决策都在此间被提出被通过,诸国间谍梦寐以求的机密或许就隐藏在其中寥寥几句不起眼的话里。 这也正是系统欲言又止的原因,这种场合是绝对不允许一个普通女人甚至一个普通宠妃踏入的。 以嬴政的性格,如果林久真的老老实实走攻略路线,那就算给嬴政生三胎太子也别想走进这里一步。 但现在她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走进来了。 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惊诧和异议,倒是有几个人流露出畏惧的神色,还有李斯,系统清清楚楚看见李斯瞪大眼睛咕咚咽下一口口水,喉结很明显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一瞬间系统甚至在期待李斯能冲上来死谏一把,指着嬴政的鼻子声嘶力竭的质问王上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让女人走到这里来,闲庭信步如同逛街,这是怎么可以的?! 但是李斯只是勐然打了个寒颤,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之后就怂不拉几的低下了头,不敢再多看林久一眼。 系统一瞬间生出来一股满朝文武缘何唯唯诺诺、众爱卿为何一言不发的悲凉感…… 总之,一直到林久走到嬴政身边,扶着王座站稳了,也没人出来说一句话。 更别说嬴政本人了,系统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 林久站在他旁边大刺刺的旁听王国机密,他看起来还挺高兴的,还往旁边挪了一下位置,像是在邀请林久也一起坐到王座上来。 但是林久没有动,于是嬴政又变得有点失望了。 系统都看沉默了,很想问一句你失望什么啊…… 没等他开始吐槽,系统提示音突然被触发了: 「恭喜您打出成就,【母仪天下】,在行玺摄政的身边,站着母仪天下。」 「恭喜您打出成就,【二圣临朝】,你与他一同握住了至高的权柄,如日月经天。」 「恭喜您打出成就,【垂帘听政】 ,你站在他身后,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将决定王国前进的方向,彼时天下兴亡,悬系在你舌尖之上。」 第172章 美丽新世界02 话音落下, 系统足足沉默了三秒钟,然后他问林久,「这也是你的计划吗?」 林久茫然, 「啊?」 系统不说话了,心想逆了天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同样是成就,但是林久这次打出来的这三个成就和之前那些难度没法比。 之前那些成就大多是追求一瞬间的情绪达到峰值,比如之前那个乍一看很吓人的【红拂夜奔】, 只要在那一瞬间嬴政愿意跟林久一起私奔, 这个成就就算是拿到手了。 前因后果是不计入在内的。 但是从【母仪天下】开始,它的表面达成条件是在重大场合站在嬴政身边, 但还有隐藏条件: 嬴政必须发自内心认为这个女孩儿足够站在自己身边, 底下的朝臣也必须发自内心的认定这女孩儿的地位足以与王上比肩。 以宫人侍女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身份站到嬴政身边都不算。 以系统贫瘠的脑迴路所能想到这个成就唯一达成方式就是开局穿成诸侯国的公主,在嬴政还弱小的时候嫁给他,一路尽心尽力辅佐,同时收拢手底下的人心,一路熬到嬴政起势。 然后或许有可能打出来【母仪天下】。 【二圣临朝】是【母仪天下】的进阶版, 要求在【母仪天下】的基础上,可以代替嬴政发布政令。 【垂帘听政】是终极进化版本, 意味着说出来的话就连嬴政也要遵从。 就这三个成就,放在嬴政的时代, 以嬴政的性格, 只能说是地狱难度中的地狱难度,而今天林久往这里一站, 三个全都拿到手。 第378页 花费的时间, 好像还不到三秒钟吧?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到达了这样荣辱不惊的地步,偶然触发了三个如此重量级的成就也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系统正暗自胆战心惊。 就听见林久说, 「当然是我的计划了,不然天上还能掉馅饼吗。」 …… 系统无话可说。 主要是他也没看出来林久怎么就有计划了,在咸阳宫里散步遛弯,走着走着脚步一转来到朝会现场,这也算是一种计划吗? 会不会有点太简单了! 这时候系统刚好瞥到安静站在一边的白起,顿时更如鲠在噎,遂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 于是有了那一句,「你没有什么想要对白起说的吗?」 看得出来这次林久是真的茫然了,「要说什么?」 系统张了张嘴,不可思议道,「你不记得了?」 之前林久在骊山之上登上秦皇兵马俑簇拥的华辇,登时留在山顶上的除了刘邦和萧何、韩信、张良之外,还有白起。 但是林久召出来的轿辇上没有白起的位置,奔月而去没有白起的份儿,最后林久更是直接回咸阳宫睡觉了,无人在意还留在骊山顶上的白起。 至于白起是怎么回来的,系统也不知道。 他跟林久一样把白起完全忘到脑后了。 跟林久不一样的是,在这次看到白起之后,系统那点残留的良心立刻復甦了,开始感到愧疚。 系统承认他对待白起一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在意。 但那可是白起,换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都不可能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武安君白起——武能安天下的绝代之人。 战国两百年,大大小小无数战争,死人共两百万,其中白起杀人百万,占有五成。 在武威的领域里,白起这个名字,独占半壁江山。 但是系统听见林久漠然的说,「有什么必要。」 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是接下来,林久清清楚楚的说,「已经不需要在意他了。」 系统沉默了,他被震住了,为林久语气里流露出的冷漠和漫不经心。 他情不自禁的看向白起,想知道白起现在是什么样的反应,林久把他丢在骊山顶上,这种堪称羞辱的慢待之下,他会愤怒吗? 白起安安静静站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嬴政没有刻意宣告他的身份,现在他站在这里,仿佛只是一个年轻的武将,因为督亢之地那一场漂亮的战役而崭露头角。 除此之外并不怎么起眼,他整个人看起来太年轻也太温顺,没有灭国的战绩,也没有特别得到王上的宠信。 按理来说并不该引人注目。 可是,他生前实在太有名气,系统曾经听说过有那种事,咸阳城中的大贵族家里密藏着白起的画像,用来镇宅、辟邪。 朝议之中没有蠢人,系统不确定有没有人认出来白起的脸,若有若无似乎有几道视线停留在白起身上,但是他们都掩饰得很好。 可是如果真的不在意,怎么会在这种场合,还会时刻把视线落在白起身上。 想着想着系统就忍不住发起感慨,武安君白起,他的时代距今已有五十年了,可是至今余威尤烈,嬴成蟜从前最骄纵的时候,梦寐以求的是成为秦国第二个武安君。 一直到现在系统都认为嬴政启用白起是一件很离谱的事,让白起站在大殿上更称得上荒唐。 他没忘记之前扫描过的白起的身体素质,肌肉韧性是正常人三倍,肌肉强度在正常人五倍以上,骨密度接近正常人数值十倍,体重以吨级计量,赤手可以拧断钢筋。 这种数据简直就是一具人形铁浮图。 他站在这里就像虎狼站在羊群里,四周那些重臣连带着嬴政本人,只需要一次唿吸的时间,白起就可以冲到他们面前赤手拧断他们的脖颈。 嬴政启用他就像是用麻绳束缚狂龙,林久轻慢他,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空手触碰这头狂龙的逆鳞—— 白起忽然看了过来。 系统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大惊之下险些叫出声。 但是最终他没有叫出来,因为白起的眼神平静而且温顺。 三秒钟之后系统意识到没必要慌张,白起就算是看过来,他看到的也只是林久,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而他之所以看过来,是因为林久方才一直在看他,眼神说不上轻慢,就只是平静,看着他像是看着咸阳宫中一根柱子,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硬要说的话……系统想,这种眼神也算得上一种轻慢。 春秋战国,流传的风气是士为知己者死。臣子要为主君尽忠,与之相对主君也要付出自己的尊重。 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先为之砍美人的双手,再断秦国降将的头颅,最后託付以督亢地图。 但是林久对白起,系统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点尊重的痕迹:先是从白起手中夺过督亢的地图,再是把白起忘在骊山顶上,现在又这样轻慢的盯着他看。 的确是林久的风格,她一直都这样。但是在白起面前,好像又不应该这样。 单看表现出来的模样,白起实在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联想到他在林久这里遭遇到的慢待,简直要叫人替他生出委屈之心。 但那一瞬间,就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或许是他的视线过于悄无声息,宛如夜行的勐虎已经贴上你的嵴背,而你浑然不觉,还在往前走,三息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嗅到腥风。 第379页 那种勐兽和人之间的差异,仅仅取决于生命层次而带来的压制,比任何杀气都还更惊悚。 这种反差总有种,他努力披着温顺的人皮,可是总是无意识漏出底下的虎爪和尾巴。 系统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可是仍然克制不住天灵盖直冒冷气,毛骨悚然。 「我觉得白起,是个很危险的人,」系统尽可能努力表述,「还是不要这样——」 说着说着系统就看见白起低下头。 「嘶——」系统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咬到舌头。 「白起怎么了?」林久一边问,一边移开视线,轻慢得就像是这根无聊的柱子不值得多看一眼。 「没什么。」系统喃喃的说,语气如梦似幻。 什么都没有了。 林久把他丢在骊山顶上,这种堪称羞辱的慢待之下,他……平静的接受了,并且低下头表示驯顺。 系统十分的不理解,疑惑地四面看了看,发现以白起为圆心,林久视线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唯恐不够恭谨的深深低下了头。 尤其李斯低得最深,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他额头都在冒冷汗。 系统:…… 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主要是。 「你都到了这种地步,按理来说这个世界已经被打穿了,游戏应该已经通关了啊。」系统百思不得其解。 今生嬴政的好感度已经刷穿了,后世命运线也已经被钉死,系统不懂还有什么要做的。 「你说得对。游戏已经通关了。」林久说。 「但是还不足够,还差最后一场盛大的谢幕,我想留给嬴政一份真正的礼物。」 有点怪。 但是系统听到这里第一反应是警惕,「不是,可以先确认一下吗,你这礼物它正经吗?」 他没忘林久上次能跟礼物扯上关系的,是升起来一轮崭新的太阳。 从那之后嬴政整个人就都不对劲了。 再来一次……系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很难想像接连遭遇两次冲击之后,嬴政会变成什么模样。 「其实我觉得平平静静的离开也挺好的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好兄弟,一辈子,都在心里。」系统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试图说服林久。 「你说得对。」林久说,「但是我办事,你放心。」 熟悉的话语,系统眼前一黑,两腿一蹬,吐着白沫伸手,「我先给嬴政上三根电子蜡烛……」 思维混沌中,他似乎隐约听见林久说,「很快。」 「走遍七国的宫殿,我们就说再见。」 第173章 美丽新世界03 【母仪天下】。 【二圣临朝】。 【垂帘听政】。 林久在做新衣服, 自定义模式,三个成就,一把投入。 这一次进度条爬的格外缓慢, 似乎有什么必要条件还没有被满足。 咸阳城在边陲之地,四季分明, 秋风乍起之后是冰天雪地,再然后又是春天。 宫墙脚下的柳树发出新芽,烟云一般缥缈的绿意转眼变得凝实起来, 郁郁葱葱。 春夏之交, 咸阳城中有高楼,林久站在楼头远眺秦国都城连绵的城墙。 新年的时候嬴政要做新衣服, 小心翼翼的也给林久制了新衣。 因为不敢直接测量女君的身量, 所以衣服是以嬴政的身量为模板制作的,他们现在都还是小孩子,男女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分明。 尚衣的女官费尽了毕生所学——嬴政说不必在我的衣服上耗费心思,省出来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女君的衣服上吧。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这一整年嬴政一直都穿军装, 几乎没有添置新衣,秦国宫中也没有其余需要侍奉的主人, 最后整个尚衣局都在为林久准备新衣服,为此花费掉了一整年的时间。 最后呈现在林久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步入式更衣室, 挂满各式各样的衣裙。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等待女君的挑选, 嬴政也是其一。 他没有跟着去看,而是待在寝宫里。 其实他没有事做, 只是担心女君不愿穿上世俗的衣服, 那天他枯坐了一早上,心乱如麻。 他说不出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时觉得女君如果可以穿上他准备的新衣服就好了。 一时又觉得不可以,那些俗常的衣物根本就是在折辱女君,这份礼物毫无意义。 天光一寸一寸挪移,到了晚上嬴政又见到女君。 她穿了一条靛蓝深衣,镶有靛青的衣边,纹绣着鸾台月宫的纹样,每一条绣纹都在天光下焕发出幽微的光彩。 嬴政看着她,只觉得在她周身簇拥着一重靛蓝色的光晕,美丽得不可思议,也端庄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女君回过头,拖曳在她手臂上的浅黄色披帛轻轻一转。 从她颈间露出一痕赭红色衣领,再往里又有一重雪白的衣领,是在此时被称为三重衣的服饰礼制。 嬴政假装不在意的看了一眼又一眼……他对这件宫装有印象,在尚衣局准备的新衣里算不得出众,是很中规中矩的秦国公主制式。 可是穿在她身上立刻焕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彩。 嬴政见过太多的公主了,秦国的、韩国的、郑国、燕国、楚国,乃至周天子宫中的帝姬。 可是这时候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子,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公主。 第380页 如同传闻中一般端庄而美丽,一眼就足以成为一生中永不磨灭的回忆。 再后来林久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主要是懒得换,有换装系统在,也不必担心脏污和磨损。 此刻她站在楼头远眺,浅黄色的披帛在风中飘拂,靛蓝色的裙角也在风中飘拂。 风中依稀送来歌声,不知道是教坊的伶人还是秦宫中的婢女,也或许是从前六国之中的公主。 幽幽的唱着,捲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嬴政便在这样的歌声里拾阶而上,步上楼头,站在林久身边。 天光璀璨,万里的天空就像是万里空绿的海水,他把手放在漆成玄红色的栏杆上,手指的颜色像玉一样明亮。 「王贲来讯,俘燕王喜,燕亡。」 他说这句话,轻描淡写得就像在说今天早饭吃什么。 就在这样的话音里,林久那条自定义的衣裙进度条勐然上涨了一大截。 嬴政只说了这么一句,见林久没有回应,便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和女君在一起的时候,他原本也不想多谈这些庸常的俗务。 天下和江山固然是值得为之奋斗一千年的伟业,可是这些东西,还不配玷污女君的裙角。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系统也跟着沉默了下来,他多少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可以远距离观察战场,所以对于这场战争的细节,他了解得比嬴政说的更多。 其实他倒也没怎么在意燕国,燕国固然输得很惨,但燕子丹遣荆轲刺杀嬴政,也算是一种反抗。 尽管结果不尽人意,反而还让嬴政找到藉口收走了燕国的督亢之地。 从那之后燕国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儿了。 所以这次系统也没指望燕国能有什么像样的反抗。 他此时真正在意的是燕国的邻居,一个叫做代国的小国,屏息静气想要从嬴政口中听到代国的消息。 与战国七雄的诸侯国相比,代国疆域微小,但也是从商朝一路传下来的有名的国度。 那时候还没有赵国,晋国一个叫赵简子的大夫临死前把自己的儿子叫到塌前,对他说等我死后你要登上南边的那座山哀悼我。 后来他儿子穿着孝服登上山顶,远远望见了代国的土地。 再后来等这个儿子变成像父亲那样的老头子的时候,他邀请代国当时的君主赴宴,在宴会上用桐木大锤一下敲碎了代王的脑袋。 后来赵氏成为诸侯,代国併入赵国的疆土,再后来赵国灭亡,代国继续摇摇欲坠的传承了下去。 这个国度微小,国君算不上贤明,但也不昏庸——在这个时代小国的国君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就算君主有天纵之资,七国的舞台上也已经放不下他们的位置。 燕太子丹曾经邀请代国结盟抗秦,被代国谨慎的拒绝了。 这次秦军在攻伐燕国的同时顺手把代国也打了下来,代王降秦,底层军官问王贲要怎么处置,王贲愣了一下就把这件事写下来请示嬴政。 嬴政对林久当然不会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但这时候他只提到燕王而没有提起代王,只能说明他不在意,也或许根本就已经不记得了。 代国灭亡了,代王降秦了,可是在秦王口中,代国和代王都不值得多花上一句口舌。 之前似乎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楚国当时也是个叫杞国的邻居,就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国,系统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这个国度是怎样灭亡的。 可能不止是杞国,当时楚国周边还分布着乱七八糟的小国,有的崇拜鳄鱼所以叫鳄国,更多的是连名字也没有记下来的不知名小国。 他们的祖先当年就和秦国的祖先一样驾车来到分封到的地盘,砍掉杂乱的树木,生起火堆炙烤食物,捡走泥土里掺杂的石块,穷冬烈风都披着甲冑和当地的野人战斗。 最后死在战场上或者被抬到简陋的宫殿里死在简陋的床上,死前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站在车上居高临下眺望自己的疆土。 但是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人在意,无人记载。 他们筚路蓝缕开垦的抢夺的以血浸染过的土地,不会再留下他们的痕迹。 有些幸运一些的会留下国号,是史书上寥寥一笔,更多的就这样堙灭在光阴长河里,悄无声息。 春秋战国五百年,小国的悲哀。 系统看看林久,看看嬴政,又看看远处连绵的城墙。 系统面版上那条自定义衣裙的进度条,还在缓慢的爬升。 燕国之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除却秦国之外,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孤零零的齐国。 这根最后的独苗没有选择投降,但是也没能坚持多久: 齐国举国上下倒是严阵以待,但秦军避开了齐国正面,从燕国故地一路南下,直插齐国最柔软的腹心地带。 等到齐国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军已经兵临都城临淄城下,覆水难收。 至此,天下归于一统,天下尽在秦皇嬴政掌中。 黑色的秦字旗帜从四面八方升起,飘起来的时候遮天蔽地。 自从开天闢地开始,这世间还是第一次迎来这样的丰功伟绩,第一次迎来这样高高在上的君主。 但是这远远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咸阳宫中灯火开始长明不灭。 第381页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盛大的典礼一场再接着一场,改秦国为秦朝,改秦王为秦皇。 春秋战国五百年之后,嬴政从王座上站起来对着全天下宣告,「朕为始皇帝。」 那件衣服的进度条勐然一颤,终于走到了100%。 但是这还不够,在系统悚然的视线里,林久开始往里面加东西。 r级套装【伊甸园】。 虚幻的影子出现在系统面版上,是林久的影像,那一天她第一次降临到咸阳宫,披着外罩斗篷的长袍,像中世纪圣母像里的装扮。 色彩斑斓的长袍上绣着黄色太阳,蓝色的影子,和绿色的水。 装饰着纯白色但是样式华美的饰品,腰带上垂下细密的流苏,手镯和耳饰上荡漾着清光,颈饰藏在袍子里只露出一点点痕迹。 手指上每一个骨节都以纯白的戒指箍住,之间以细细的链条相连接,脚腕上套着成串的脚环。 她穿着这件衣服在咸阳宫中游走,一线天光照亮了斑斓的衣角,斗篷上的兜帽掉下来,露出她头顶骨质的花环。 虚幻的影像连带着衣服一起被投入到系统模板里。 接着是下一套,ssr套装【白泽】,猩红的衣料像动物的皮毛,上面缀满雪白的铃铛,每一枚铃铛里都像是藏了一枚眼睛。 虚幻的影像连带着衣服一起投入系统面板,紧跟着忽然有火焰,赵国都城脚下,凤凰展开辉煌的尾羽沖天而起,带起绚丽的火焰帷幕遮天蔽地。 ssr【凤凰】。 第174章 美丽新世界04 荆轲持着成卷的地图一步一步走上巍峨的大殿, 玄鸟从穹顶上张开眼睛远远俯瞰人世的光影。 ssr【玄鸟】。 ssr【屈原】。大司命缥缈如烟云的身影从翻开的纸业上腾飞而起。 ssr【金乌】。 自定义ssr【秦王朝】。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林久披过的所有衣裳,连带着裙角衣摆牵连起的那些歷史的烟尘,全部化为原材料被投入到这条新衣裙的制作过程之中。 系统面板上的文字在不停的闪动, 等级从r到sr再到ssr,反覆不定跳跃, 本该写着衣裙名字的地方更是一团混沌的乱码。 这代表成品不稳定,林久投入的原材料不足以支撑起来她给出的设定,这次自定义的产物随时可能崩溃。 系统放缓了唿吸。 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系统不认为一套衣裙的缺失会对大局造成影响。 有没有一个完美的收尾都无所谓了, 在这个任务世界,林久所作所为已经足够完美。 但这时候他仍然胆战心惊的盯着面板看, 祈祷这条裙子最终能够被顺利的做出来。 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只是觉得林久值得。 只有系统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她应该得到那个她想要的完美结局。 林久沉默的盯着系统面板看。 起先系统以为她也不确定这条衣裙里缺了什么东西,直到那一个瞬间,嬴政走了过来。 天地骤然一变。 嬴政睁大眼睛。 他登基成为始皇帝,握住玉玺摄政天下, 从今往后他的皇令行在地上如同雷霆行在天上。 但这所有一切都不能使他心中稍微生起一丝波澜。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日日夜夜心脏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有时候嬴政觉得自己等不到了,他一遍一遍问自己, 难道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如何还能再贪求更多? 但是现在他等到了。 这就是女君的风格, 她永远给你更多更多,多到撑破最贪婪的野心和最极致的妄想。 眼睛睁大到极致, 眼角几乎要被撑到裂开。 凤凰和龙的影子倒映在他眼睛里, 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整副神仙的仪仗。 凤凰前导,玄鸟翼护, 金乌在后,白泽充作拉车的兽,华盖宝幢遮蔽了一整片天空。 女君就从这副仪仗中走来,日月星辰的影子垂落在她发间,山川河流簇拥着她的裙摆。 她身上缠绕着凤凰和龙的光影,庞然巨大得像是传说中开天闢地的盘古,无边无际的蔓延似乎已经覆盖住全部的天空和疆土。 嬴政有一瞬间的失神,凡人面对这种场景不可能不失神,片刻之后他回过神。 女君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并没有变大,巨大凤凰光影的一根羽毛就足够完全遮蔽她的身形,但她站在嬴政面前,就像是泰山缓缓倾压。 她把手里的东西展开给嬴政看。 那东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在脑子里冒出来「看过去」的念头之前,嬴政的视线就已经黏在了上面,就像是铁块被黏在磁石上面。 但那当然不是什么磁石,而是一张雪白的丝帛,不止是丝帛,不,仅仅只是一张普通的丝帛,也不是,不对,都不对…… 大脑混乱成了一锅被翻搅的粥,很难形容那种混乱的感觉,嬴政忍不住抬手扶额。 但是他的手没能如愿抬起来,而是被抓住了。 女君抓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只……笔? 嬴政不确定那东西算不算是笔,那似乎只是一种概念,没有具体的形貌,也没办法用人世间的语言准确的表述出来。 那不是凡人能够掌握的东西,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是不可饶恕的忤逆,应该被处以肝胆破碎、头颅裂开的酷刑。 第382页 嬴政几乎不敢去抓那只「笔」,他张大眼睛,瞳仁在虹膜中心颤动,手指紧握又伸开,指尖颤动不休。 他想去抓那只「笔」,可是又畏惧缠绕在「笔」周身的某种气息。 嬴政露出痛苦的神色,本能的贪婪和本能的畏惧反覆拉扯。 贪婪不肯认输,畏惧又在疯狂警告他退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整个人快要被活生生扯碎成两半。 但这些拉扯本身是毫无意义的,此时此刻根本就没有他选择的余地。 他的手指在颤抖,掌心也在颤抖,女君于是简单粗暴的握住他的手,十指分别插入他指缝里。 她的手指像是掌握傀儡的丝线,嬴政的手瞬间就稳定下来,紧紧的抓住了那只「笔」。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混沌的思维瞬间清醒过来。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像是被丝线拉扯的傀儡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迫抓握住那只笔,在眼前的白丝帛布上落下笔尖,留下一痕墨迹。 之后就顿住了,那只笔没有再继续写下去。 女君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嬴政忽然灵台清明,福至心灵,一瞬间他就懂了女君的心意。 女君希望他来写这个字。 一种莫大的欣喜、不,那简直就是狂喜,摧枯拉朽的狂喜涌上心头。 嬴政并不知道他将要得到的是什么,但是天地之间诞育出来的那一丝心尖上的灵性已经开始欢欣雀跃。 神的手指点在他眉心,他短暂的窥看到了一丝未来的踪迹,模煳到了极致,但已经足够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女君给予的一切都足以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心血潮涌。 嬴政在思索他应该在这里写下一个什么字,这个思考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立刻他就得出了答案。 他眼前浮现起凤凰,拖着绚丽的火焰沖天而起,要焚烧这天这地。浮现起玄鸟,又浮现起金乌,最后他看见披锦衣的女孩子,涉过光阴长河来到此时此刻他身后。 轩辕黄帝,始制礼乐,以春以秋,大祭天地,遂以「春秋」两字为光阴赋名。 春秋是无垠。在无垠的光阴长河里,存在有无数的年代,无数个嬴政的影子,但女君只选中了他,只来到了他身边。 他与女君在春秋之中相逢,春秋和在一起,是为,秦。 嬴政起笔了。 他小时候的经歷并不光彩,在赵国作为质子长大,自然也很难接受良好的教育。 后来归国之后下了狠心练字,但一直到现在他的字也称不上优美,仅仅只是精准,每一个笔画都待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说来奇怪,这种精准到死板的字迹,似乎比六国贵族中风行的那种优美的字形更能彰显出国主的威严。 秦国的官员收到王上亲手批覆过的简牍,哪怕是在暗无天日的暗室中打开,似乎也能看见王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于是正襟危坐、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李斯曾经在日记里偷偷写,直面王上写的字比直面王上的面孔还更让人胆战心惊。 现在嬴政就用这种精准到冷酷的笔迹,在眼前那张雪白的丝帛上,一笔一笔的写下一个「秦」字。 落笔生风。 真的有风从那张丝帛上涌出来,浩浩荡荡的一场盛大的秋风。 嬴政猝然睁大眼睛。 雪白的丝帛在他眼前放大再放大,经纬脉络变得粗大到不可理喻,他在其中一根经络上看到咸阳城,又在另一根经络上看见坐落在其上的雍都。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丝帛,这是地图,字面意义上的,地理疆域化作的图景。 从咸阳到雍都,从河到湖,从山到海,还有更多远到山海经中也不曾记录过的土地……女君用来给他写字的是这整片广袤天地!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嬴政耳边传来风声,拉车的白泽踏着无形的台阶飞上天幕,他坐在车上也跟着一起飞上天幕,眼前是疏星淡云,太阳没有升起,天还没有完全亮起。 迎着这昼夜交替之际的风,嬴政站在天下看到脚下的土地开始挪移。 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拼图一样,海和陆地都在被挤压、变形、重新拼凑起来,这世界原来长这个样子,这世界正在被重塑,挪移、挪移、再挪移。 大多数生灵茫然无知,但也有某些生灵意识到大变化正在发生。 嬴政茫然地看着地面,他的视角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再聚焦,于是他看见松鼠仓皇逃窜,一片树叶飘坠在风中。 风声飒飒。 下一刻视角开始无限拔升,松鼠变成一个小点,整片树林也远到模煳 看不清楚。 重塑之后的世界完整地展现在嬴政面前,仅仅只允许他看了一眼,短暂到幻觉一般的一眼。 嬴政猝然抬手捂住眼睛,他的眼睛在流血,从指缝里溢出来,他的耳朵也在流血,鼻子嘴巴里都溢出来血。 最后他七窍都在流血,双手捂住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他的肩膀在颤抖,如同孩童无助的痛哭…… 一点模煳的声音流泻出来,很快变得清晰。 嬴政在笑,又哭又笑,从他指缝里流溢出来的是血和歇斯底里的狂笑! 只有一眼……但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个世界重塑之后的模样,深色的陆地在浅蓝无边际的海面上拼凑出来一个巨大的「秦」字。 第383页 组成那个字的每一角土地都陌生,这世界原来如此广袤无际,统一天下的野望在那些土地面前苍白得就像是个笑话,原来他是一只可怜的见识短浅的井底之蛙。 但那个字的每一个笔画他都熟悉,是最严肃最无聊的写法,每一个笔画都待在应该在的位置。 那是他在那张白丝帛上写下来的那个「秦」字,女君递给他一整个天下,真正的天下,握着他的手令他在「天下」上写下他的「天下」……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千秋万岁。 凡人之力不可以移山填海,但是神可以。 神为他移山填海把他的功勋他的野心刻在比山比海都更伟大的东西上。 还可以这样。 还能做到这样! 「疯子。」嬴政说,他狂笑不止,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边笑到喘不过气一边重复着说,「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系统曾经说过无数次嬴政是疯子。 他比刘彻还疯得更彻底,神经接驳留下的伤痕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了餵饱疯狂的野心,就算砍断他的手腕,他还会继续把脖子往铡刀底下伸。 但是这样的疯子也觉得眼前这一幕过于疯狂过于超乎想像,他像是完全被这一幕击溃了,狂笑不止的同时,崩溃到哀哭流泪。 他的野心完全被摧毁了,思维理智烟消云散,权势地位江山永固,所有的念头从此不復存在。 他又哭又笑,狂喜的同时感到痛彻骨髓。 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前半生所作所为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皇帝是谁不重要,谁家王朝也不再重要。 从今往后,千年、万年、万万年…… 他没有办法想像,后世如他一样的君主,看到这种东西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不,后世还会有君主吗?有没有都无所谓了,什么是君主?什么是皇帝?是像我从前一样的,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的,卑微的井底之蛙一样的东西吗! 秦。 就只是因为当时我随手写下的那个字是「秦」!仅此而已。 毫无意义。 唯独只剩下……只剩下…… 春秋即无垠,我们在无垠光阴中的相逢,唯一有意义的就只有这场相逢,只有站在我身边的你! 嬴政忽然放下手,堪称慌乱的抹掉脸上的血迹,一种急切的盼望从心里生出来,立刻鼓鼓囊囊涨满了他整个心脏。 此时此刻他迫切想看到女君,也想让女君看到他,他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每一句话都与女性有关,每一件事都关于女君。 但是当他张开眼睛,天光照进他眼睛里。 凤凰消失了,龙也不见了。 白色的丝帛轻飘飘坠落在地上,在嬴政面前,渐渐透明,消失不见。 嬴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冲到了栏杆边上茫然四顾,风把他喊出来的话音撕扯得支离破碎。 得到了全部,同时失去了全部。 此时此刻,他独自站在咸阳宫中的高楼上,身边没有那袭描龙画凤的衣裙。 …… 在最后最后嬴政睁开眼看见「秦」字的那一瞬间,混乱的系统面板终于稳定下来,乱码被擦去露出来这条衣裙最终的名字。 sp套装【秦皇】。 「你完美解读并实现了秦皇嬴政的野望。」 「窃取神的权柄,你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在这一秒钟里,你夺走了嬴政的全副魂灵。」 「他终于为你奉献上全部。他成为你的祭品,心醉神迷。」 …… 本世界完美通关。 恭喜,玩家林久。 命运在你面前,甘拜下风。 —— —— 李斯心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他有急事拜谒王上,不对,现在应该称之为陛下了。但是现在他只想掉头就走。 越往前走那种预感就越强烈,可是急事也的确很急,最后李斯只好硬着头皮登上咸阳宫中的高楼。 他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可以直接觐见,他知道陛下总是待在这里,因为女君喜欢待在这里。 他看见陛下的背影,而后那个背影转过身来。 李斯一瞬间毛骨悚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想逃跑。 但是陛下没有看他。陛下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茫一片。 恐惧到达了极致,李斯的头髮竖起顶起帽子,他立刻就要逃跑,但是陛下叫住了他,「通古。」 李斯像是被揪住了后颈的猫一样无可奈何的转了回来。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陛下的表现和从前没有分别,李斯渐渐放下心,所以最后他没有忍住问了一句,「陛下方才在看什么?」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气氛忽然就不对了,仿佛有一条帷幕被掀开,暴露出来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李斯浑浑噩噩的回返家中,饭也没吃倒头就睡,午夜梦魇他勐然惊醒,冷汗淋漓间,又回想起陛下看着,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脸。 「我看见了……秦。」他说。 第175章 论坛体番外 地球大阵01 匿名论坛。歷史区。 主题帖:2024.06.10, 地球大阵成形,诡异潮汐被锁死,诡异復甦全面消退。一个时代宣告结束, 在这场旷世战争中,人类没有输。 第384页 主题帖:结束了!!新的时代降临了! 主题帖:所以这就是女君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场幻梦吗? 主题帖:是一千年之后从死国归来的凤凰与玄鸟, 是永悬不坠的太阴与太阳。 主题帖:我闻神仙亦有死,唯独你的光芒,万寿无疆。 主题帖:过往两年里留下的最深刻的回忆。 1l:痛哭了一整天, 走出门见到阳光的一瞬间又忍不住掉眼泪了。两年, 一整个时代,故事结束在今天。 2l:其实是有点恍惚和不真实的…… 3l:原来只过去了两年, 我怎么觉得像是过去了一百年一千年。 4l:最深刻的回忆, 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余地,见了今天那个场面之后,还有人能忘掉这最后的最华丽的谢幕吗。 6l:楼上你一定要用谢幕这个词吗,我又开始爆哭了。 9l:我也哭了,世界上怎么会出现这么盛大这么恢宏的一幕, 简直就是奇蹟、神迹,是古往今来所有信仰的具现化。 她就站在那里, 我脑子里已经自动响起圣经、古兰经、佛经、道经,人类歷史上一切用来崇拜和礼赞的文字。 从南美洲热带雨林里土着祭祀吃下毒蘑菇之后沟通到的大灵, 到梵蒂冈大教堂天顶画上的圣灵圣子和圣父, 她是一切神圣和神迹的化身,她与命运同葬, 她在命运之上。 13l:道理我都懂, 但再也找不到比这更贴近神迹的东西了,没有人比我的感触更深刻了。 三天之前所有陆地版块边缘突然开始发出微微的光亮, 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要降临,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盛大的东西。 然后诡异潮汐忽然像疯了一样开始剧烈波动,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命运的转折点即将到来——能让诡异潮汐这样震动,即将出来的一定是个对诡异復甦致命的东西。 当时我疯狂查阅各种新闻,一边看一边哭。 我女儿被一起诡异事件缠上了,她肚子里有一个鬼胎,她一直昏迷,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我能感觉到她在慢慢死去。 我甚至能想像到那一幕,鬼胎撕开她的肚子,浑身沾满我女儿的血,血淋淋的爬出来。 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能那样看着,我每天都在祈求神迹降临,如果真的有神迹,能不能赶在鬼胎彻底发育成熟之前降临。 救救我女儿的命,让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就算是一个大诡来跟我说它能救我女儿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对它顶礼膜拜。 我几乎已经要绝望了,医生说必须把我女儿和鬼胎一起摧毁,不然鬼胎发育成熟之后,会造成很大危害。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想扑上去护住我女儿,不让任何人带走她,但现实中我只能瘫软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嚎。 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脚下突然开始震动。 震感很强烈,就像是传说中的地龙翻身,但是只有我看见了,事后医生说我当时一下子就站起来扑在我女儿身上,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力气。 他们都要来拉我,那时候鬼胎已经快要成熟了,随时要破腹出来。 但是最终没有人来拉我,事后看监控,视频里全是我哭嚎的声音,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我和我女儿的肚子。 能很清晰的意识到空气中有一些东西在被慢慢抽走,我女儿的肚子慢慢变小。 鬼胎最后挣扎的那一下,紫青的小脸突破肚子贴在了我面前,特别狰狞特别不甘心。 但是最后鬼胎消散了,我女儿活了下来。 当时我只顾着哭了,抱着我女儿哭得昏天黑地,是后来看了新闻才知道,那就是全球大阵在构筑,也有人叫周天星斗十二大阵,混元河洛大阵,我没太关注,但是我想说…… 像这样以海洋为基石,以陆地版块填充阵图,改变洋流、气候、候鸟迁移路线,这种等级的阵法,似乎什么名字都配不上它。 最后只能简略的称唿为全球大阵。 27l:不是说,那个阵法现在的官方命名叫「代号秦」吗。 因为无论如何找不到真实的名字,而卫星拍摄的所有图像,从各个角度都彰显出来,全球大阵立起来之后,地球上所有陆地和海洋,加在一起刚好拼凑出来一个「秦」字。 女君或许曾经经歷过无数的人和无数的朝代,她是东皇太一,是玄鸟,是凤凰,是月宫中的嫦娥,是蓬莱仙山上独立的西王母。 每一次从死国重返人间,她都更换身份,我闻神仙亦有死,所以我们崇拜的神仙从东皇太一到如来佛祖,她身上藏着神仙死亡和苏生的真相,但是她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印记是秦。 都说这是她死前最后的幻梦,但这会不会她留给嬴政的一场幻梦。 与我订盟的人间的皇帝,我给你千秋万世的江山永固,从今往后你的王朝成为这颗星球上永远不再磨灭的永恆和不朽。 嬴政已经死了两千年了,他的王朝江山和曾经黑色的军队全都朽化成灰烬。但时至今日外星人从宇宙俯瞰地球,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秦字。 人类文明已经进化到了上九天下五洋的程度,征服整个地球要向宇宙进发。 但全球197个国家80亿人口,所有人还是要用两千年前的语言和文字,老老实实说一声,「代号秦。」 第385页 两千多年前的封建王朝啊,就这样在这个赛博时代魂兮归来。 44l:嬴政你看到了吗……无论你们当初订立了怎样的盟约,两千年之后她从地狱里爬回来满足了你全部的野心和欲。望。 你的千秋大业,不世荣光,在你的骨血腐烂成灰之后,她还替你记得。 58l:他们关系真的很好吧…… 之前不是有一次诡异事件,意外把秦始皇陵内部的景象投影出来了。 然后立马调用清晰度最高的设备录像,之后逐帧分析。 发现有很多奇怪的墓室,里面放的都是女孩子的衣服,好多好多好多,从小女孩子到成年女孩子。 每一个年龄阶段都有,就好像在嬴政的时代里,咸阳宫中始终为那个女孩子准备着合身的衣服。 只要她回来,随时都可以取用。 但一直到最后那些衣服都没有用上,可是执念到了这里还没有消退,嬴政一直把那些衣服都带进了坟墓里。 我记得之前论坛有过讨论帖,说那些就是女君的衣服,嬴政在位期间,咸阳宫随时恭候她的归来。 嬴政身边始终留有她的位置。 67l:我也记得,当时有人总结这些事,跟秦始皇陵里那些衣裙并列的是阿房宫里的宫殿。 是一次宫女復甦的诡异事件里投影出来的。 因为嬴政弃用了曾经繁复的冕服,所以都以为他是那种简朴的性格,不喜欢过于复杂的礼制,尽管修建了宏伟的宫殿,但宫殿内部的装饰应该也偏向简洁大气。 还有人猜测说是因为咸阳宫中的修饰繁多,又没办法全部改掉,所以嬴政才另行修筑阿房宫。 但是投影出来的场景显示,阿房宫的装饰比咸阳宫还要更繁复精美,而且不是某一个特定的宫殿,是所有建筑物都是这样。 最离谱的是嬴政上朝用的那个宫殿也是这样,垂满重重叠叠的帷幕。 想像一帮铁血老秦朝议帝国大事,清风吹来帷幕落在他们宽阔的肩膀上…… 就有人提出说这完全是女孩子喜欢的风格,只能说明嬴政在讨好一个女孩儿,希望这女孩儿在阿房宫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到愉悦。 同时这也证明了这女孩儿的活动范围囊括整座宫殿,嬴政准许她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包括朝议的那座宫殿,也向她敞开大门。 这简直就是在分享皇位了,嬴政在她面前没有秘密,整个秦帝国在她面前也不存在隐秘。 这女孩儿是谁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定论,但是除了女君,我猜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73l:关系真的很好…… 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或者姐弟,在这样的叙事里,嬴政都变得软萌柔和起来了。 78l:这种细节太多了,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吓一跳,诡异復甦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诡异復甦,挖出来了太多歷史的隐秘。 在那个时代,光阴之河的每一个横截面上都留下过女君的痕迹。 81l:所以他们是真的有亲缘关系吗?但是按照推测女君应该在秦朝不是第一次復甦。 一个来歷不明的女孩儿,以嬴政的性格,真的会如此赤诚的对待她吗? 千古一帝,真的有柔软的真心? 96l:不是,这跟赤诚有什么关系啊? 非要说这个,就因为是千古一帝,所以才会如此热烈的对待女君吧。 那可是女君……按照之前的推测,秦朝只有嬴政和女君知道诡异事件的存在。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世有神仙,唯独你知道这世界上唯一的神仙,在不为人知的暗影里,与诡异恐怖的另一种存在开战。 嬴政是皇帝,这种人肯定是自命不凡的,他会坚定不移的相信天命在我。 所以,普通人可能会畏惧,会远远逃离,但是嬴政不会,他只会相信天命在我,女君选择了我! 这可比特么的和氏璧有说服力太多了,刘彻看了都要流眼泪,什么叫君权神授,这才是真正的君权神授。 你们真的以为这是嬴政对女君很好吗?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这怎么看都像是一种炫耀吧。 我可以为神仙准备衣裳,我的宫殿修建时考虑到了神仙的爱好—— 这意味着神仙准许我为她准备衣裳,神仙会来到我修筑的宫殿。 这难道是女君的幸运吗?这特么是嬴政的荣耀啊!比他身上的冕服顶戴的王冠都更显赫千倍百倍万倍的荣耀。 倘若为人所知,古往今来所有皇帝都会羡慕到眼睛滴血的…… 所以女君记录的缺失,我觉得存在嬴政故意为之的可能性。我甚至能想像到他坐在皇位上轻蔑傲慢的模样。 我嬴政,亲眼见过神仙的模样,是天命所终的始皇。而我之后的后来者们,你们甚至不配听闻神仙的音讯。 102l:燃得要烧起来了! 105l:可恶,这么一想嬴政真的太幸运了,命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一个皇帝。 117l:不是,你们都不觉得恐怖吗?都说李斯精神状态不好,但嬴政才是真正被女君污染到发疯了吧。 感觉他的自我意志已经泯灭了,就像地球围绕太阳转,他全然围绕女君转—— 彼时天下,不过秦皇嬴政二十六年掌中一握。 而这所谓的秦皇嬴政,根本就是女君手心里的一个傀儡,一个疯狂没有理智可言的狂信徒! 第386页 123l:…… 134l:…… 254l:确实有点恐怖,但是也不至于你们一百多楼都沉默吧? 265l:都在幻想自己变成嬴政呢吧,楼上的朋友们。 276l:担心自己像嬴政一样成为女君的傀儡吗? 288l:…… 299l:…… 324l:那倒也不是吧。 367l:什么傀儡?我怎么配成为女君的傀儡!我怎么配对女君生出恐惧? 我只感到荣耀!我何德何能得到嬴政一样的待遇,女君的事迹传扬到我耳边,女君的影像曾经真切的倒映在我眼里! …… 433l:女君的影像???是我理解的那个吗??? 第176章 论坛体番外 地球大阵02(完) 439l:我好像也看见了……那真的是女君吗?我的意思是, 两千年前,女君站在嬴政的宫殿里,便是那种模样吗? 446l:那不然呢?!立于歷史迷雾之上, 纵观过去未来,a级诡异连她的裙角都不敢触碰, 只能在她面前俯首系颈。 这是凤凰、玄鸟和金乌的风姿啊,除了女君还能有谁! 449l:秦皇的仪仗,以骏马前导, 华盖居中, 战车断后,当时也曾猜测女君是否也曾经使用如此规格的仪仗。 而当女君真正出场时, 凤凰前导, 玄鸟翼护,金乌在后,白泽充作拉车的兽,华盖宝幢遮蔽一整片天空! 看到这个帖子前半段在讨论嬴政给予女君的待遇到底是真是假,封建帝王难道竟然也会有如此柔软的真心…… 但是能够这样对待女君, 嬴政用的哪里是柔软的真心,分明是长满鳞片的、跳动时有暴烈鼓声的野心! 他想站在女君身边, 想要在此世唯一的神明身上刻写下自己的印记,可是他渴望得到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他甚至把秦皇的仪仗分享给女君, 可是秦皇的仪仗又算得了什么? 从人到神的差距如此鲜明的割裂开, 女君降临在他的时代,嬴政原本应当感恩戴德! 453l:永悬不坠的太阳, 春秋万岁的君王…… 456l:履至尊而制六合, 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天下已定, 威振四海! 这句话与其形容的是嬴政,不如说是在形容女君。 476l:最深刻的记忆,其实不是地球大阵降临那一刻,而是地球大阵最终成型,大陆板块漂移,最终成【秦】的那一刻。 之前各地诡异事件都在沸腾在反扑,但就在「代号秦」成型那一刻,从天上,垂下一角柔婉的裙摆。 我一直想知道真的有人在那一瞬间看见女君的面孔了吗,华盖和辇车之后,她端坐其中,只是一个映照在重重帷幕之上的一个影子。 而且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那个影子的年龄很小,称得上幼稚。 就是这么一个幼稚的影子,比五千年所有留名的皇后和公主加在一起都更端庄更凛然。 那一刻我觉得远古神话在我眼睛里復活了,神女从古代墓室的壁画上帛画上活生生走出来,身边随从的是龙和凤凰引导的仪仗。 她同时象徵了生、死、宿命、光阴和歷史。 我闻到她身上两千年乃至五千年前巫师供奉东皇太一和烛龙神的香料的气味…… 而就在那一瞬间,她掀开帷幕,垂眸往下看了一眼。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到她的脸,但是我没有记住她的脸,因为当时我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或许原本就该如此,凡人不可以直视神仙的真容,我能够看见她的脸孔而不遭受噩运的折磨,已经是莫大的恩慈和莫大的尊荣。 我不应该记住,更不应该提起,但是我还是记得,不是记得她清晰的眉目,而是记得,那的确只是一张普通女孩子的面孔。 很美,但仍然只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儿,和你和我十三岁时候的模样别无他致。 但是就在她往下看的那一眼,那些暴动的诡异存在忽然变得平静,平静得就像死掉了一样。 我当时在一个比较敏感的现场,是什么现场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都已经消失了结束了。 但是在当时,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我触犯了一个大禁忌,我忍不住抚摸了当时现场一面復甦的墙壁。 然后我发现那面墙壁在我手底下细微的发抖…… 不是因为陆地板块漂移,因为当时「代号秦」已经完全成型,所有大陆板块拼接完毕。 当然,诡异事件之所以被称之为事件,就是因为其中并不存在生物,所有东西都只是事件的外在表现形式而已,更谈不上理智情绪之类的东西。 但是那是本能。 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面墙壁有了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像一只可怜的小猫或者小狗,就在我手下,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甚至我已经把手放了上去,都没能触发它自动攻击活人的本能。 那一瞬间涌上来的是一种很巨大的不真实感,因为我知道这是一起兇残的诡异事件,我亲眼见到它有多么兇残,无解。 但是在女君垂眸的那一瞬间,这种级别的诡异事件,只配在女君的注视下瑟瑟发抖。 493l:楼上这个描述,那面墙至少是b级吧,而且很可能不是单一b级,是多个诡异事件组成的复合副本类型的混合诡异事件。 那确实能理解楼上的震撼,人与这种级别的诡异事件之间存在的是食物链上下位的差异。 第387页 这种东西猎杀人类,就像是勐虎杀鸡。 但这种东西和女君之间存在的是生命层次上的差距,他们畏惧女君,正如勐虎畏惧风雷闪电。 513l:那是等级越低的诡异事件畏惧程度越高吗? 最弱小的会唱歌的空调这种级别的诡异事件,岂不是直接会被吓到散架,就像人会被活活吓人一样。 517l:不是的,数据统计已经出来了,所有等级的诡异事件在面对女君时候的反应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没有直面女君,而只是被女君从高天之上垂落的视线,远隔十万八千里模煳的看了一眼而已。 现在得出的结论是,在女君面前,或者说,在这个状态的女君面前,诡异事件之间的等级划分没有意义,就像在勐虎面前,纯血斗鸡和混血土鸡都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以下众生平等——在她面前,无论任何等级的诡异事件,都只能一视同仁的瑟瑟发抖而已。 而这就是这些恐怖的诡异事件在地球上留下的最后一幕。 一个可怜兮兮的句号。 529l:但是对女君来说这就是无边的辉煌,无边的光芒,是万军丛中,一个人的大获全胜,是春秋之上,站在命运的顶峰! 534l: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两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543l:还是耿耿于怀,女君的名字没有能够流传下来。 就是……当我们都以为她是神仙的时候,却发现她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 她十三岁的模样,和你、和我十三岁的时候没有分别,但是她做了那么多事,影响了那么多人。 而我们没有能够得知她的名字。 往后再回想起这么多年,我还会再无数次想起这两年,想起凤凰,玄鸟,绝望之中的第一束阳光,想起带来这些的女君。 但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555l:嬴政见过「代号秦」成型的这一幕吗? 我总觉得有没有可能,其实不是因为嬴政,所以才有了「代号秦」,而是因为「代号秦」,所以女君选择了嬴政。 567l: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操作,女君用文字钉死太阳的那一瞬间,文字有没有经歷过什么变迁,这之前和这之后的「秦」字有没有过改变。 都不过是在女君的一念之间而已。 576l:所以她是女君,千秋万世只有这样一个女君。 嬴政这样万古传颂的秦始皇帝,也只能祈求她的垂怜而已。 588l:「她註定成为传奇中的传奇,诗篇中的诗篇。」 「顶戴荣光涉水而来,裙摆上牵连着两千年前的风息。」 大秦帝国传承至此,因为女君,荣光不尽。 601l:所以嬴政当年见过这一幕吗?六合归一,化而为秦。 如果说从a123到代号秦,都只不过是两千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的重演,那这种命运的迴环已经重演了多少遍? 这样的胜利,女君已经经歷了多少遍,她不会倦怠不会疲惫吗?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但我总觉得,得到多少就会失去多少。 女君可以以人类肉身,做到这种神迹降临一般的场面,她付出了多少东西?这种东西她付出了多少遍,又忍受了多少年? 607l:不是,别吵……楼上言辞有点不妥当,但是绝对没有任何诅咒女君的意思…… 659l:我想到一个东西,古代墓地里面会出现很多死状惨烈狰狞的尸体。 还有现代诡异猎人,好像都很惨,要使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战胜污染,保持理智。 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一种微渺的联繫,都透露出一种「献祭」的仪式感。 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女君其实并不是神仙,而是被献祭给神仙的祭品…… 远古人类描述的那些蓬髮豹尾食人的神明,原型会不会就是食人的诡异事件? 那个时候蛮荒的先民,通过奉献祭品,来与诡异事件和谐相处。 女君从死人堆里爬起来,通过一些极端和痛苦的方式,成为了世间第一个猎鬼人。 所以她一直保持着十三岁的面貌,因为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留在地上的是她不甘愿轮迴的魂灵。 十三岁的幼嫩的痛苦的魂灵,形单影只向整片大地和天空上所有诡异事件开战,她一个人迎战整个诡异潮汐,最后拖着这些东西硬生生下了地狱。 而后百年或者千年之后这种东西重新捲土重来。 她于是再度从地狱里爬出来,遇到嬴政,与他订盟,由此再度竖起战旗,再一次掐住诡异潮汐的喉咙,拖着它一起下了地狱。 她为什么与嬴政订盟?这种东西与世俗的皇权原本并没有关系吧? 嬴政给的那些东西,从衣裙,到宫殿,再到依仗,难道有什么是她真正需要的吗? 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她再次从地狱里爬出来,已经虚弱到没力气再发起一场战争,所以要订立盟约,从中汲取力量。 再一个就是,她必须作为王朝的祭品,被奉献给那些所谓的「鬼神」,到此命运的迴环才彻底完成,她才能够回归到诡异猎人的身份,孤身与诡异潮汐开战。 677l:所以东西方一直都有苦行僧的传闻,并在无论哪个时代都有无数人对这种东西深信不疑。 相信穿越无边苦痛能抵达彼岸极乐,相信人能够藉助□□和精神上的痛苦折磨无限接近神明。 第388页 那是女君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的痕迹。 699l:她会不会痛……沉沦在地狱的两千年里她痛不痛? 从地狱里爬出来化为玄鸟,凤凰和金乌,全身血肉烧成灰烬的时候她痛不痛? 703l:这个问题,除了女君没有人能解答吧。 感觉女君是那种很倔强的小女孩,就算痛也不会表现出来。 也可能已经习惯了,所以不觉得痛。 毕竟两千年,啊对,可能已经五千年了。 721l:楼上你……非要在这大好的日子里发这么大一口刀吗qaq 728l:被刀得死去活来。 733l:本来躺在沙发上边刷论坛边笑,突然笑容就僵住了,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泪默默从眼眶里掉下来。 745l:记录一下吧,「代号秦」最终成型的时候,我也看到了那一瞬间帷幕掀开,女君往下看的一眼。 我看见了她的眉目,尽管没有记住,但是她脸上没有丝毫苦痛和怨恨流露。 她或许愤怒狰狞如同小小的女武神,也或许只是一味的端庄和凛然,像每一个神话传说中的神仙。 756l:有时候我觉得女君只是个小女孩,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面,淡薄到几乎找不到痕迹。 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她使用自己,不择手段,完全把自己当成一种工具。 就像是「代号秦」成型的那一刻。 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枚牢固的钉子,然后用这枚钉子钉死了一整条完整的世界线。 777l:所以女君,真的,我觉得很虚幻,很不真实。 诡异事件突然终结,你们都觉得突兀,只有我当时,茫然了一刻,然后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因为这样才对,世界原本如此。诡异事件是短暂的一个故障,女君更是惊鸿一瞥的照影。 她途径这个时代,就像飓风途径一只脆弱的蝴蝶。 788l:飓风离开,顺便带走了满地名叫诡异事件的垃圾,但蝴蝶仍然在阳光底下飞,翅膀上每一片鳞羽都发着闪闪的光辉。 799l:那太阳,如今还悬挂在天上,那太阳真的是女君的化身吗? 803l:这个,一直都有争议吧…… 812l:代号秦出现之前是没有争议的。 821l:但是这个争议,有什么意义吗?一切都结束了,无论如何。风暴离去,蝴蝶依然飞,一如往昔。 …… 999l:我不在乎她是不是那轮千秋万岁的太阳,我只在乎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光亮真真切切照在了我身上。 —— 本帖涉及敏感内容! 经管理员讨论,现进行永久人工置顶处理。 纪念我们逝去的那两年,一场飓风的到来和远去。 第177章 无限白粥榨菜。 系统语气复杂的说, 「好消息是上个世界我们获得了非常多的能量,你竟然真的钉死了一整条世界线。」 「坏消息是能量太多,短时间内消化不动, 下个世界我们所有已经获得的衣服都会被短暂封印住,没办法使用。」 「也就是说在下个世界, 你会丧失一切神通能力,变成一个普通凡人,没有其他生理需求,但是会饿, 需要吃饭喝水。」 「当然路也不是完全堵死的, 你可以从这些衣服里面选择一个,作为在这个世界的初始套装。虽然这些衣服的技能都在r级, 但是在乱世里没有金手指是没办法活命的。」 「我们下个世界是三国, 就是三国演义那个,非常、非常混乱,天灾人祸一起来,所以我建议你选择这套衣服,r级【越女】。」 「附带技能是【越女剑】, 可以让你在乱世里做个侠女。」 林久把所有衣服的详细介绍都点开看了一遍。 系统提心弔胆的等她决断。 然后林久选中了初始服装,r级【清粥小菜】。 衣如其名,这套衣服附带的技能叫做「白粥榨菜」,效果介绍是可以为宿主提供无限白粥榨菜。 但是是按宿主身边的人数提供, 有多少张嘴就能有多少白粥榨菜。 直接用白粥把城淹了这种卡bug行为是行不通的。 所以系统不理解, 「为什么选这个啊, 只吃白粥榨菜会很单调吧。」 林久只说, 「这个好, 适合这个时代。」 系统不懂, 更不懂的还在后面,进入任务世界之后,林久挑的切入点,是一个村子里一座破败的庙。 这个庙破到,只有一个落满灰的大殿,和一个瘸腿的老道士。 系统顿时就破防了,「太委屈了,就算要假扮神女,怎么可以只有一个瘸腿老道士侍奉你!」 前两个世界刘彻和嬴政都快把林久捧到天上去了,这个世界难道只能和瘸腿老道士一起喝白粥吃榨菜吗! 林久说,「因为这里有干净的碗。」 说着拿起破败祭台上一个空空的碗,发动技能,【白粥榨菜】。 顿时她手里就多出了一碗加了榨菜的白粥。 别说,这白粥熬得还挺好,每一粒米都熬到了火候,粥面上浮着一层油润的米油,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米香,和榨菜散发出的咸香搭配在一起,立时就让人胃口大开。 一看就是一碗真材实料的好粥。 但是再怎么火候到位,真材实料,这也就是一碗加了榨菜的白粥,而已。 第389页 系统更破防了,「这什么辣鸡衣服,辣鸡技能,提供白粥榨菜都不带碗的吗,还要我们自己找碗啊???!」 说着他随便抬头看了一眼,「说起来,这是什么庙来着,主位上供奉着的好像是一位女神,是,九、九——」 —— 汉桓帝延熹八年五月,翼州。 鸡叫三遍,天还擦黑。 瘸了一条腿的张老道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娘娘庙正殿走。 晨钟暮鼓,他要早起敲钟敲鼓。 这座娘娘庙,据说是前朝某个大户兴建起来的,鼎盛时有三进大殿,巍峨辉煌。 但现在已经破败得今非昔比了,只剩下孤零零一栋大殿,金漆剥落,壁画也斑驳得不成样子。 近来年景不好,天时不顺,延熹四年大疫,五年大飢,六年鲜卑犯辽东属国,七年有人造反,兵灾四起。 张老道士懂一点观星望气的玄门术法,知道这是大乱的徵兆,这种年月里,村人哪还有烧香拜佛的闲暇。 他守着的这座娘娘庙,也就只在逢年过节有寥寥几点香火。 年轻道士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张老道士一个走不动的,孤零零的守着娘娘庙,睁眼等死罢了。 这庙上了年头,樑柱松动,年轻道士还在的时候,支了两根柱子勉强以做支撑。 但几年过去,松动的地方又多了几处,眼下就要入冬,兴许一场雪下来,整座大殿就要垮塌了。 张老道士一脚迈进摇摇欲坠的大殿,跟着就嘆了一口气。 他老了,没钱,也没力气,走不动了,等大殿垮了,他就跟着侍奉了半辈子的娘娘庙一起埋在这块地方吧。 「道士来了来了来了,他和这座庙都挺愁云惨澹的。」系统旁白播报。 林久没说话,她正在喝白粥,就榨菜,用祭台上摆着的碗。 这庙都破败成这样了,当然也别想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贡品了,祭台上最像样的也就是三个碗。 至于白粥和榨菜,是林久自带的。 「要不先别吃了……」系统实在没忍住。 「就算在这个世界你会饿,需要吃东西,但是他要走进来了,要看见你了,你不是要扮演神女吗,神女怎么可以在信徒面前喝白粥吃榨菜,这像话吗。」 「还有就是,这个计划真的靠谱吗,咱们在这个世界可没有其他神通可以展示啊……老道士走进来了,他看见你了,他…他……」 张老道士忽然顿住了。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高台之上……那个影子转过身来。 娘娘庙曾经也有过雕梁画彩的辉煌时刻,但张老道士从来没有见过。 他见到的就是积满蜘蛛网和灰土、朱漆皲裂、金漆剥落的破败庙宇。 他曾经有过徒弟,后来徒弟走了,走之前问他,师父咱们庙真的有过那样的时候吗…… 真的有过不见破败的,雕梁画彩气宇万千的辉煌时候吗。 有。 张老道士看见了,就在这一瞬间,祭台前那个人转过身来,裙摆蹁跹。 于是春秋往復,光阴回溯,破败的娘娘庙重新回到十年百年之前,他看见只存在于歷代老道士眼中的盛世。 雕梁画彩,气宇万千。 不,不止于此,他看见的是天上重楼,栋宇连绵,是在娘娘庙最宏大辉煌时刻也只存在于彩绘壁画里的场景。 是天上宫阙,是神仙居住的天宫。 张老道士「噗通」一声跪下了。 烧香念经,求神求佛,求一百年一千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在这座九天玄女庙即将垮塌的时刻,他看见了他师祖师爷师叔们,从生到死求而不得的一幕—— 苍老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张老道士使出撕碎喉咙的力气高喊道,「玄女娘娘临凡救世!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以上是多年以后张老道士的妄想,是老煳涂了记不清楚了,还是故意忽悠人,已经无从考究了。 反正他是这么对他的徒子徒孙们讲的。 但其实在这一天,这件事情真正发生时,场面要平淡得多,甚至有点无聊。 张老道士走进破败的大殿。 林久端着盛了白粥的碗转过身。 张老道士眼神瞬间亮了,直勾勾盯着林久手里的……白粥,干瘪的肚子里发出轰隆隆一阵鸣响。 在他扑上来抢粥喝之前,林久顺手从祭台上拿了一个空碗塞到他怀里。 张老道士茫然的接了碗。 林久手在碗上一带而过,衣袖蹁跹。 张老道士于是猝然瞪大眼——那只老鼠看了都要掉眼泪的空碗,眨眼间装了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白粥。 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白粥!!!! 系统欲言又止的看着这一幕,眼看着张老道士的眼珠子越瞪越大,越瞪越大—— 他有心想提醒林久,人家可能把你当成什么会障眼法的妖怪了,西游记里不是有这么写的吗,唐僧师徒吃的素菜面筋,其实是蛆虫和腐肉。 来歷不明的白粥谁敢吃啊,就算真的是白粥,万一里面放了点老鼠药什么的脏东西…… 系统终于忍不住磕磕绊绊说,「那个,就是,虽然他饿了,但是他可能不会吃你给的这碗白粥,毕竟他没见过你——」 话音未落,张老道士张开了血盆大口。 第390页 字面意义上的血盆大口,系统就没见过人的嘴能张那么大的,他简直不是把白粥吞进喉咙里,而整个是拿碗把白粥往嘴里倒的。 三秒钟,满满一大碗白粥就消失在了张老道士嗓子眼里。 系统都看傻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张老道士意犹未尽的把碗也舔了一遍,舔的比水洗得还要干净。 转眼间这个碗就又回復到了老鼠见了也要掉眼泪的干净程度。 现在就是来个神仙,也看不出来这碗里曾经装过白粥。 呃…… 林久似乎是看不下去,默默的又一拂袖,干干净净的碗里转眼又装了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白粥。 张老道士眼睛瞬间亮了。 最后这个老道士足足吃了三大碗白粥,然后他总算恋恋不捨的放下了碗。 系统有理由相信他绝对不是吃饱了,而且本着一种,我这么吃会不会太贪婪不知满足,初次见面还是要留个好印象。】 大概这种类似的理由。 不然这样的白粥,看起来他还能再干掉个三碗不眨眼的。 吃饱喝足——姑且就算他吃饱喝足了吧,张老道士干脆利索往地上一跪,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口称,「……」 口音太重了,系统实在没听懂这老道士在说什么,看起来林久也没听懂,只勉强模煳的听到了「娘娘」两个字。 然后这老道士抬头,看着林久。 林久默默回看回去。 再然后,这老道士不知道意会了什么,利索的爬起来就去敲钟,一边敲一边拼命大吼,「玄女娘娘下凡赐饭!家家户户速速拿碟子拿碗来朝拜!!」 第178章 这个时代, 一遍又一遍突破了系统想像的下限。 在张老道士张开血盆大口的那一瞬间,系统完全想像不到,这将会是这三天以来, 他见过的最斯文的吃相。 张老道士敲响钟声之后,起先只是来了一群老弱妇孺。 这也很好理解, 田家少闲月,更何况如今世道不太平,村里的青壮都各自有要事,无暇来理会一个老道士。 但是在林久的袖子拂过祭台旁边一口大缸, 然后那口空荡荡的大缸里, 忽然就填满了香喷喷的米粥之后。 村里丁壮原本忙碌着的那些要事忽然就不重要了。 系统再一次看傻了,整整一天, 林久别的什么事都没做, 就待在祭坛旁边。 一帮人带着碗排队来领粥,场面活像大学食堂排队打饭。 每个人打粥之前都毕恭毕敬的给林久磕头,口唿娘娘万岁,娘娘保佑,娘娘慈悲之类乱七八糟的祝祷。 张老道士红光满面的站在林久旁边, 这瘸腿老道士收拾干净之后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气势昂然的挨个跟磕头的村民还礼。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林久身后忽然就多了一把样式简陋,但是用料格外扎实, 做工也格外精巧的椅子。 落满灰尘的娘娘庙大殿, 忽然就变得焕然一新了, 角角落落的蜘蛛网都被人爬上去之后拿抹布细心的抹掉。 这帮人干活的时候, 甚至还会悄悄看林久的脸色, 似乎生怕打扰冒犯玄女娘娘。 ——不错, 这座庙全称是九天玄女宫,供奉的主神是九天玄女,村人又称玄女娘娘,久而久之就简化成了娘娘庙。 而今林久显然是被认成下凡显灵的玄女了。 系统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老头擦窗户的时候不小心飞起来了一缕灰尘,旁边一个老太太立刻气势汹汹的过去把那个老头揪出去。 再然后那个位置就换了一个擦窗户的人,那个老头被领着远远的给林久磕了三个头,焉头哒脑的换了一个更角落的位置打扫卫生。 再然后有人过来给原本破败的供桌刷了一层清漆,轻手轻脚,但是认真得不得了。 供桌上多了放香的瓷瓶,一个刷了金漆的香炉,一些显然是新做出来的用来供神的乱七八糟的贡物。 供桌前多了三个簇新的蒲团,每一个里面都填了足足的棉花,针脚细腻,还特码的绣了花! 系统都看麻了。 当时那个老太太把蒲团摆了过来,立马就有另一个老太太气势汹汹的过来,两个人出去说了一会儿话。 系统实在很好奇,没忍住把视角切过去旁听了一会儿。 一个老太太说,李家的,全村就数你手巧,绣出来的东西城里大户都争着买,但你看你这蒲团做得也太简陋了,那花怎没绣满,还只绣了一面,哪好往娘娘面前拿! 另一个老太太羞愧的说,村里看得起我,才把这蒲团交给我绣,但是老姐姐,这不是时间太紧吗,我寻思姑且先绣出来一套用着。 老姐姐你放心,我将才捎信把我那嫁到邻村的女儿也叫来了,今儿晚上我和我那女儿、儿媳妇,点灯熬油的也把新蒲团绣出来,明儿就换上。 ……不是…这个……系统不太理解。真的不太理解。 整个场面概括一下就是,村民没钱,但是村民虔诚。 总之日子就这么过去。 前三天林久供应了全村人份量的白粥,整个娘娘庙焕然一新,大殿该擦的擦,该修的修,就连张老道士身上的衣裳都换成了新的。 据说还有人在找张老道士要前朝娘娘庙的舆图,预备把那几间垮塌掉的大殿也重新都修起来。 当然这三天里排队领粥的人越来越多,给林久磕头的人也越来越多。 第391页 但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村人彼此都是沾亲带故的,捎信让邻村亲戚也过来朝拜娘娘,顺带来喝粥,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至于秩序什么的,系统原本还有些担心,但没多久系统就发现,这个张老道士他是个人才啊。 来喝粥的人日復一日变多,但是这老瘸腿道士就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还煞有介事的纠结起来村里一帮年轻人,识字的跟着他一起写写画画,力气大的带上锄头,美其名曰护殿力士,没有工资,福利是可以每天第一个给娘娘磕头,然后第一个领粥。 神踏马的力士……神踏马的第一个磕头……也不知道张老道士是怎么忽悠的,系统听了,但是口音太重实在听不太懂。 总之,系统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无语了。 再然后,第四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白粥之外,林久开始供应榨菜,盛满了祭台旁边稍微小一点的一个缸。 红橙橙,香喷喷,堆叠在一起散发出诱人的咸香味儿,仿佛在放出莹润的宝光。 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张老道士很自觉的上前拿起一块榨菜,放进嘴里。 足足三秒钟的沉默,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凝注在张老道士身上。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张老道士脸上的褶皱像菊花微微扭曲起来。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喉结开始颤抖,最后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用一种似哭又似笑的嘶哑腔调,高喊道,「是……是咸的,还有点甜,有盐……不止有盐,还有糖!!!」 ……是啊,正宗乌江榨菜,可不就是咸的吗,不但放了盐,还放了各种其他调料呢。 说到这个,系统是真的很痛苦。 【清粥小菜】这套衣服尽管是r级,但穿出来的视觉效果意外还不错。 形制和林久之前穿过的那些长裙不大一样,看起来更类似改良之后的新中式服装,深红色云纹交领上衣,搭配黑色金纹马面裙。 领口袖口都装饰着细长的黑色丝带,红色腰带在身后打成一个细长的蝴蝶结。 腰间挂着一枚京剧脸谱面具,黑底金纹,看起来有金刚怒目之相,其实是个做工精緻的小包包。 除此之外上衣上缀着的盘扣也都是指肚大小的京剧脸谱面具纹样,精巧到了极致。 背后背着一把橙红色的长弓,弓弦深黑,闪着幽微的寒光。 长发在脑后扎成高马尾,垂下长长的黑色丝带,发间编结着深红的珊瑚珠子和黄金珠子,眉心垂下一枚和身后长弓同色的橙红色玉坠,显得她的脸庞雪白到近乎有透明的质感。 是一套很漂亮很飒爽的衣裳,穿在林久身上,整体看起来,因为年纪小,显得有一种小女孩一本正经的可爱。 但她的脸长得太美了,配上这套衣服,又只觉得端庄凛然,带了一种叫人寒毛直竖的贵气。 无论怎么说,这套衣服,尽管不够华美,但也足够好看,而且林久的脸和姿态把那点欠缺的华贵端美也给补上了。 毕竟她来这个世界,初衷也不是来做神女的,不穿大裙子,改穿飒爽的新中式两件套也还不错。 但当时系统只看了一眼就崩溃到直蹦乱码,原因无它,而是,「……这怎么还是个gg套装啊?乌江榨菜贊助?」 林久这套衣服确实好看,但这不完全是乌江榨菜配色吗。 眉心的宝石坠子和身后的长弓,什么漂亮的橙红色,那根本就是榨菜的颜色。 还有腰间那个黑底金纹精緻漂亮不得了的京剧脸谱……那不就是乌江榨菜包装袋上那个京剧脸谱吗? 所以无限榨菜和白粥原来是这样实现的啊,乌江榨菜金主爸爸倾情贊助? 系统很在意。 但是林久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这个时代的村民更是被乌江榨菜迷得神魂颠倒。 系统很难理解这些人对「盐」和「糖」的执着,如果说,在供应了大量白粥之后,林久已经被当成了仙女娘娘对待。 那在榨菜出现之后,林久在这些村民眼里,就已经成为了实打实的九天玄女娘娘,不是也得是,是更得是。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站出来指着林久说一声,她不是玄女,她是假的! 那林久立刻就得开始担心,这个人会不会被村民绿着眼睛打死,然后引发什么不得了的血案。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至少目前看来,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改变当然是立竿见影的,首先,是张老道士毕恭毕敬的跪下对着林久说了一堆话。 还是那样,口音很重,听不太懂,依稀好像是说他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之前去了外地讨生活,现在玄女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人侍奉,他准备写信把这几个徒弟叫回来。 再然后,林久那把已经很隆重的椅子旁边,树起来了两顶更隆重的华盖。 本来已经很干净的正殿,又重新被擦了一遍,擦完又新上了一遍清漆。 系统再一次看傻了,他第一次知道木头还能擦这么干净,上了清漆之后都快能当镜子照了,他还依稀听见有人筹谋着往柱子上贴金箔。 ……不是。 系统凝重的对林久说,我怀疑一年之后,这座庙会被扩建成故宫。 再然后,林久一开始用来施粥的那三个碗,村民打了三个木头笼子,结结实实的供奉了起来,笼子外面还有雕花,还贴了金箔。 第392页 张老道士说这是「圣物」,专门安排了一队力士轮班照看这三个碗。 顺带一提,现在的护殿力士已经从最初的三五个,默默膨胀成了三五十个。 他们俨然搞出来一副要专心侍奉玄女的架势,因为庙里先前那两座瓦房不够住,所以已经开始给这帮人盖新房子了。 用张老道士的话说,这是庙里的精舍。 还有,娘娘庙前朝留下来的舆图,已经找出来了。 但是很快就作废了,村人一致认为这张舆图已经配不上玄女娘娘了,区区三进大殿怎么能够供奉正神! 张老道士大手一挥,九进大殿的舆图分分钟就被画了出来。 然后张老道士看过之后嫌村里的泥瓦匠手艺不够精湛,预备等徒弟们回来之后,往京城去找个大师过来规划新的舆图。 最后,也是最离谱的,是张老道士口中的不成器的徒弟。 系统原本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他这几天遭受的惊吓已经足够了,自认为已经心如铁石,波澜不惊。 但是一眼之后,系统颤抖了,系统噗一声把水喷出来。 他再一次崩溃到代码乱跳,「不是,我真的不懂,张老道士那个徒弟你知道是谁吗?」 系统悲愤的声音响彻天地,「他之前也没说过他徒弟叫张角啊?那个张角啊!太平道掌教,黄巾起义的领袖,三国歷史上最大的……乱臣贼子!」 第179章 甚至可以说三国乱世便是由他一个人、一句话而开启。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此言一出, 遂有天下大乱! 后世施耐庵写水浒传,中有一百零八位魔星下凡, 搅乱当时的世道,可那个所谓的乱世跟三国比起来简直就像过家家一样可笑了。 可见张角其人的破坏力,比108八位魔星加起来还要更可怕一百倍一千倍,这样的人, 称他一声乱臣贼子, 简直是一种辱没。 他分明应该是天生的魔王、魔神。 系统焦虑不安,走来走去, 念念有词, 「怎么办,怎么办,张角要来了,他同时是歷史上最大的邪教头子和造反专家啊,我们这算是不算抢了他的风头?」 但真正见到张角的时候, 系统混乱的心绪陡然静了下来。 那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年轻人。 看得出来他境遇不大好,穿了一身粗布道袍,长途跋涉之后袍子上沾着泥水,挽发用的也只是一支细树枝, 那甚至算不上是一枚簪子。 但你在看见他这个人之后, 就看不见他的穿着打扮了。 眼睛里只剩下他的脸, 素白而冷, 让人想起冰雪和寒玉。还有他的眼睛, 他长了一对曼妙的凤眼。 除了曼妙这个词之外, 系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对眼睛,就是那种,名家手下的仕女图里才会出现的眼睛。 眼形不算狭窄,但是很长,眼形轮廓的弧度柔和美妙,眼尾上挑,但是不媚,也不傲,不沾一点人间的七情六慾,只是让人想起青天、云气、逍遥游。 见过他的人才知道仙人应该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又该有着什么样的眼神。 那好像,也不是冷漠,就是,尽管在看着你,可是眼睛里也没有你,眼睛里没有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 系统看呆了,怀疑统生,「这就是张角,那个魔神?一个年轻俊俏的魔神?」 林久默默的,没有说话。 她从头到尾没有对此说过一句话,就好像张角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寻常村民而已,不值得她多看上一眼。 但是系统冷静不下来。 张角回来的第一个小时,他震惊的跟林久说,你知道吗,张角洗了澡之后换了新衣服,开始挽发了,他的头髮有这么长,一直垂到大腿。 张角回来的第二个小时,系统震撼的跟林久说,你知道吗,张角在跟张老道士磕头,他好像还真是张老道士的徒弟!张老道士要他来给你磕头,要他从今往后小心谨慎的侍奉娘娘。 张角回来的第三个小时,系统鬼哭狼嚎跟林久说,你知道吗,张角在喝粥,他喝完还舔碗了! …… 喝了粥之后,张角开始吃乌江榨菜,他咬了一口,忽然顿住了,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系统唿吸都放慢了。 然后张角把手伸进嘴里,把那块已经被咬了一半的榨菜重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用一种几乎是疑惑不解的眼神端详着这块榨菜,就好像这不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咸菜,而是一块世所罕见、流光溢彩的宝石。 然后他看向张老道士,用一种犹豫、不敢确定的声音说,「是盐?」 张老道士高深莫测的捋了捋鬍子。 张角像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一样卡顿了,一字一顿道,「咸味很重,不带苦味,是精盐,比官盐品质更好的精盐。」 张老道士继续捋了捋鬍子,微笑,高深莫测的微笑。 张角站在原地,静了片刻。 旋即,系统就再一次鬼哭狼嚎的去找林久了,「不得了了,张角舔完粥碗之后又开始舔咸菜碗了,舔得比刷得还干净!!」 林久这次给出反应了。 她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说,「哦。」 她还迷惑不解的问系统,「你在激动什么,你也想舔?」 第393页 「不,不是。」系统磕磕绊绊的说,「就是,那个是张角啊……我激动一点不是正常的吗。」 正如林久不理解系统在激动什么,系统也不理解林久在淡定什么。 这个世界应该是休假世界没错吧,林久干这些事,应该只是为了有个安身之地,没错吧? 那张角这种人留在身边不应该是个隐患吗? 这个知名的邪教头子,造反专家,早晚会搞个大事吧。 系统忧心忡忡,自觉要担负起责任,遂开始24小时盯梢张角。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张角什么都没干,也不能这么说,他每天做的事还挺多的。 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敲钟敲鼓,然后开始施粥,施粥之后做早课,敲木鱼和磬、鼓,念经,然后干一些杂事,再继续施粥,派发榨菜,然后做晚课。 系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晨钟暮鼓和木鱼并不是和尚的专属,道士也会用到这些乐器。 而且张角唱经的声音还挺好听,有一种奇妙的韵律,系统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就觉得比张老道士那破啰嗓子好听。 但是重点不是这个,而是…… 「不是,我不理解,他怎么看起来还真像个正经道士啊。」系统崩溃的跟林久说。 林久还是没说话。 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就进入了度假模式,不想任何事,不说任何话,每天只负责放粥,再就是放咸菜,彻底成为了一个无情的白粥榨菜生产机。 外面不是没有改变。 从张角来了之后,每天领粥的人就变得更多了,来给林久磕头的人里开始有越来越多没见过的生面孔。 但是他们磕头的时候都很恭敬,有人还会激动到掉眼泪,系统也就没管。 还有就是现在每天需要的白粥越来越多了,已经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来给林久磕头了。 朝见玄女娘娘似乎变成了一种殊荣,具体事项是张老道士还有张角在管,系统也没太在意这个。 反正对林久来说,白粥和榨菜是按人头供应的,人多人少都无所谓。 以及每天跟着张角一起做早晚课念经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经文好像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动,系统依稀听到一些赞美九天玄女的言辞。 每天早上晚上,几十上百人一起念出一句话,声势颇大。 系统终于后知后觉开始察觉到一些不妙了,这好像不是度假世界应该有的阵仗吧,总感觉要出事? 真正意识到事情大了,是有一天系统听到张角见几个陌生的道士,对面说他们是从交趾来的。 ……等等,什么,交趾? 系统缓缓的、缓缓的转过头。 没记错的话交趾是越南,而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冀州,也就是河北。 从越南一路到河北,几乎横穿一整个国度,这,这…… 系统终于有点理解这么多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啊,好傢伙,人能不多吗,都从交趾来人了! 这清汤寡水的白粥榨菜真有这么大魅力吗?千里迢迢过来喝一碗白粥,这帮人真的不会失望吗? 是的,就是有这么大魅力。不会失望,还会感激涕零。 证据是,当天晚上系统就看到了交趾来的几个道士跪在地上给林久磕头,蒲团都没用,实打实的磕,眼睛里含着泪,额头上直磕出了血。 在现在这个时代背景,千里迢迢,奔波至此,听说一路上还死了好多人,最终抵达这个冀州小村落的人,不足上路时的三分之一。 就只是为了喝一碗白粥,吃几粒榨菜。 系统还看见他们都没捨得把分到的白粥喝完,而是很珍惜的只喝了半碗,还往里面掺了好多好多水,似乎是不敢喝这么稠的粥,生怕折福。 剩下半碗小心翼翼藏起来留着下一顿喝,就那咸菜,也只一个人吃了半粒,甚至有人只是珍惜的舔了一口,尝到咸味的一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系统看着那滴眼泪,怔愣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这时候,有人让他们为了玄女去死。 他们是不是也会去?……毫不犹豫的去? 但这不就完全走上张角的路线了吗?这么下去早晚会出大事的吧?! 不用早晚,大事立刻就到了眼前,就在这帮交趾道士抵达的当天晚上,官府来人了。 一共来了六个人,没带武器,打马而来,态度姑且还算得上客气,言说前来拜见玄女娘娘。 眼睛里却带着深深的警惕。 尤其在看到浩浩荡荡的在村子里除草,修建房屋甚至操练武艺的护殿力士之后,那些警惕悉数转化成了忌惮。 两个领头的官差对视了一眼。 系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感觉这些官差过来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想跟林久说一说这点预感,但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措辞,定了定神之后方才开口,「我——」 张角一拍桌子站起来,疾言喝道,「动手!」 系统还没反应过来,「不,不是,怎么就动手了?动什么手?」 在他茫然的视线下,四周忽然冲出来一堆拿着武器的护殿力士,不知何时他们手上都有了像样的兵器,其中甚至有人披着全副甲冑。 第394页 系统瞳孔震颤,颤颤巍巍道,「完,完了,披甲对抗官府来人,我们这是要造反吗?」 他茫然失措,「不是,我不懂,我们怎么突然就造反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更突然的还在后面,眼见跑不掉,其中一个官差脚底下忽然腾起一团飓风。 可曾听说过神话传说中的踏风上重楼? 现在神话中记载的画面,真切的在系统面前上演了,那官差踏着这突如其来的风高高跃起,越过了护殿力士围起来的肉墙,眼见便要逃出生天—— 一线清光忽然从天而降。 太快了,以至于肉眼很难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系统一开始几乎以为那只是一滴不合时宜的雨。 但在破空声中那一滴清光穿透四周忽然而起的飓风,一下把那腾空而起的官差按了下去,血花四溅中官差被钉死在了地上。 这时候才看得出来那清光的本体原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只有剑刃而没有剑柄,从官差的头顶钉入,喉咙里穿出,刚好把他整个人钉死在地上,像猩红花瓣簇拥中一点银色的花蕊。 无数思绪在这一瞬间一闪而过。 法术?系统默默的想。 这个世界原来并不是没有灵异因素,而是这些灵异因素被分给了世界的原住民? 飞天遁地不再是神话,这个世界是真的存在法术和神通的! 那张角……他……传闻中的天公将军,神乎其神的符水和道术…… 太多太多混乱的思绪纠缠在一起,最后系统只是僵硬的转过身,看向张角。 恰看见张角坐回去,缓缓放开掐出剑诀的手指。 他眼尾溅上了一滴血,像一滴妖冶的红痣。 但猩艷至此的颜色,也没办法破坏他天生那段气度,只让人觉得他更加缥缈出尘了许多,周身如同环绕着云气青天和传闻中的鲲鹏。 他眼睛在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但又让人觉得他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俗世万千无从在这双眼睛里留下痕迹。 系统只看见他抬了抬手,有点冷淡,又有点从容不迫道,「噤声。些许小事,勿要惊扰娘娘。」 第180章 谋害官差, 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有组织有纪律的谋害官差,应当是一件大事, 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谋逆的大罪。 但无论张角,还是听从张角号令一同行事的护殿力士, 都好像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反而他们更重视那句「勿要惊扰娘娘」,张角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神色都瞬间肃穆了起来。 收拾现场的人立刻就放轻了手脚,小心翼翼的把尸体抬了出去, 地上的土都被铲掉了三层, 又在上面铺上了洁净的新土。 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为有几个女人觉得男人粗手大脚难免发出声音, 因此主动请缨过来收拾残局。 张角准许了, 还向她们行礼,说辛苦了麻烦了之类的场面话。 那几个女人也欢欢喜喜的还礼,说了几句赞美娘娘的话。 之后她们就这样熟视无睹的开始收拾尸体和血迹……淡定,从容,还有点喜气洋洋, 好像是在做什么荣幸得不得了的大事。 系统亲耳听见有个当娘的教训自己闺女,说这是在侍奉玄女娘娘,一丝差错也不能有。 当女儿的,连带着附近听见这话的其他所有人, 都连连点头, 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手下的动作当然也是小心再小心, 细緻再细緻, 最后还採了些芬芳的花叶置于其上, 务必遮掩住所有污秽的气味。 ……不是, 系统又不懂了。 这,这是在收拾犯罪现场没错吧,又是尸体又是血迹的,但是单看这帮人的表情,说是在插花煮茶也有人信。 她们到底在荣幸什么啊?! 再然后更炸裂的来了,两个还活着的官差走了过来,向张角行礼,张角也站起来还礼。 系统看到这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两个奸细,就是他们暗中通风报信,所以张角才能早有准备,当机立断痛下杀手! 不过,系统私下觉得,就以张角当时表现出来的冷厉来看,就算没有奸细,这帮官差只要对玄女娘娘稍微流露出一丝恶意,张角该下手还是会下手,一秒钟犹豫都不会有。 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才几天啊,张角怎么都在官府里安插上奸细了? 有这个必要吗,以及怎么办到的? 就听张角说,多亏了两位兄弟事先知会,云云,反正也就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两位官差立刻露出来与有荣焉的表情,再行了一礼,说都是为了娘娘办事,应该的,当不得谢。 其中一个官差已经开始借衣裳了,爽朗的说,早就不想跟着那帮子大人干了,还是回来侍奉娘娘心安。 另一个官差义愤填膺道,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们娘娘不利,这与杀我父母何异?倘若没有娘娘,我老爹老娘早就饿死在乡下了。 我赵老五尽管是个粗人,但也懂得什么是知恩图报,娘娘救了我一家的命,我这条命就是娘娘的了。 通风报信算什么,若非为了娘娘的大业,我当场就扑上去跟那个胆敢暗害娘娘的狗官同归于尽了! ……不是,系统恍恍惚惚的想,我又听到了什么炸裂的东西? 你这条命什么时候就是娘娘的了? 第395页 你的意思是说在城里当官差还不如回乡下在娘娘身边当护殿力士,就为了每天近距离给娘娘磕头? 还有什么是大业,能不能详细解释一下,什么是所谓的娘娘的大业? 张角已经在安排这两个官差的住处了,用张角的话说,这两人为娘娘立下了大功,所以可以直升护殿力士,此外两个人的家小也可以留在娘娘身边做点杂事。 比如下次修缮娘娘庙的时候,他们家里的老婆孩子可以过来帮着扫地煮饭,完了可以去到娘娘面前磕几个头。 听了这话,系统当时就又不懂了,这也算是奖励吗,这不纯干活? 但是事实证明这确实算是奖励,证据是两个官差听了之后立刻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即就跪下来遥遥的向着林久所在的方向连磕了好几个头。 那表情,不知道的说是中了五百万彩票也有人信,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官差眼里都含上泪了,就差感激涕零了。 …… 系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恍恍惚惚的回到林久身边,手舞足蹈,试图比划,「你知道张角今天干了一件什么大事吗?他把官府派来的官差杀了。」 「杀了四个,还策反了两个!而且啊……」 刚把前因后果说了个差不多,林久眼神忽然动了一下。 系统跟着看过去,便看到光影移动,张角正走进大殿内部。 他身上的道袍是葛麻面料,带一点未漂洗干净的生青色,并非刻板印象中的黄袍。 ——想来也是,古代布料珍贵,染料更难得,名山大观还好说,像娘娘庙这种村子里的破庙,哪有闲钱给道士们穿染过的好布。 张角迈过大殿的门槛时,衣角飘扬起来,从葛麻布料自带的那点未漂洗干净的生青色中,莫名生出一股凉意,轻飘如九天之上的云气,可是又冷若冰霜。 所谓葛衣当风,应如是也。 系统不知道怎么忽然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张角已经跪了下来。 不是对着高堂上的那尊神像,而是对着林久。 因为採光不好的缘故,大殿内部光线不足,总是昏黑,从林久来了之后这里灯烛长燃,但烛光也难以照亮全部。 神龛上巨大高远的玄女娘娘像,面孔掩藏在黑暗里。旁侧林久的面孔,也掩藏在黑暗里。 张角垂着眼睛,并不敢直视神仙的面孔,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来他睫毛浓密,压在那对曼妙的凤眼上,即便是跪着,也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气。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 他想起张角方才下跪的时候,一条腿先迈到蒲团侧面,另一条腿跪下去,而后蒲团侧边的那条腿收回去,跟着一併跪下去。 系统没办法描绘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姿态,只觉得真是潇洒凛然有风骨,的确是道士应该有的仪态。 张角今天杀人的模样,很难不让人想起那位掀起天下动乱的大贤良师,但他此刻跪在这里,又的确像是将自己当成了侍奉玄女的道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久始终没有反应,张角也就那样跪着,不说话,也不动,垂着眼睛,像一尊谦恭的塑像。 天光从白到黑,此间瀰漫着一股莫名的肃穆,压得系统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一直到天黑之后,张老道士默默走进来,上香,拜神,敲钟之后再敲鼓。 张角依然默默跪着。 做完这些琐事,张老道士背着手走过来,双手抱太极印,向林久拜了三拜,而后他也跪了下来。 系统:…… 就看不懂。 张角终于有了反应,开口叫道,「师父。」 跪了一下午,食水未进,他嘴唇已经开始干裂,开口声音也涩然。 张老道士没说话,向林久三跪九叩之后,起身对张角说,「走了。」 张角于是也站起来,三拜之后,默默跟着师父走了。 系统:…… 更看不懂了! 一直到更晚一点,张角洗漱之后回精舍睡觉,与他同住一屋的另一个道士忽然叫,「师兄。」 是的,堂堂大贤良师张角,在这里连个单人间都没有,只能跟师兄弟们挤大通铺。 出声的那个师弟从大通铺上坐起来,就着浅薄的月光,看着张角,「我观师兄今日那一手剑诀,想是修为又有精进。」 「当日一同拜在师父门下学道,师兄便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师父也说,翌日师兄有陆地神仙的造化。」 「我在外游歷时,也听说过师兄的名气,一手符水活人无数,隐隐已成了气候。如今被师父一封信召回来……从今往后便真要留在这个小地方侍奉娘娘吗?」 张角默了默,说,「是。」 又说,「真仙下降,侍奉左右,正是我等玄门弟子的本分和造化。」 那个说话的师弟却咄咄逼人,「师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吗?我等听说,师兄在外面也曾被称为神仙。」 张角又是默了默,平淡的开口道,「我在外行走,治病救人,所见唯一不可解之症,名为饿病。」 「天下饥荒,白骨盈野。世间父母,易子而食。我治不了饿病,娘娘却能。」 「是以,我此生成不了神仙,娘娘方是此间真神仙。余生惟愿侍奉娘娘左右,尽我所学,为娘娘诛斩邪祟而已。」 话音落下,满屋子静悄悄。 第396页 张角扫视一周,月光照在他浓密的眼睫毛尖上,只听他冷冷淡淡的说,「今日我动手杀人,事先并未请娘娘示下,实是不敢以俗务烦扰娘娘。」 「事后我自去玄女殿中长跪请罪,娘娘要杀要剐,我唯受之而已。」 「既无神罚示下,我今后当侍奉娘娘更尽心竭力,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不能稍微报偿娘娘大慈悲大恩德。」 他说完了,屋子里沉凝的气氛终于散开了,唿吸声说话声重新传出来,「师兄,说得好,师弟以后就跟着你干了!」 「咱们小时候就属师兄最有出息,如今也属师兄最能为娘娘分忧!」 「说得对,神恩如海,娘娘大恩大德大慈大悲,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不能报偿一二!」 ……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张角今天下午是来向你请罪?不是,他真把你当神仙啊?他们真把你当神仙?」 过于不可思议了,系统连问了两遍。 林久听了系统的转述,尤其那让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的「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一句,也没什么反应。 只淡淡说,「他们都相信我是神仙,他们是怕其他人不把我当神仙。」 系统瞪大了清澈又愚蠢的眼睛,「也就是说,张角今天自作主张杀人,如果不来向你请罪,今天他那些师弟就要把他送走?」 林久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系统勐然倒吸一口冷气,「嘶。」 在原本的歷史上,张角那些师兄弟中不乏有跟着他一起立太平道,揭竿而起的,但现在怎么、怎么甚至要为了玄女去造张角的反了? 再回想起之前精舍里的那个氛围,系统忽然开始觉得牙疼。 当时张角一句话回答不好,他那些师弟们个个都有神通法术,就算单个不是张角的对手,加在一起,张角怕不是要被细细剁成臊子。 这算不算师门内讧啊,为了玄女? 可是玄女甚至还没说一个字啊? 就在此时,机械的系统提示音忽然响起,「恭喜您顺利收录【张角】路线he结局,【青天在上】。」 「他希望,你坐青天上,不要染风霜。」 话音落下,系统沉默了。 林久也沉默了,「这是?」 系统有点恍惚,「这是,因为这个是度假世界,所以我把成就啊心动值的提示都关了。但是这个,这个是——」 「这是好感度满值之后打出来的结局。也就是说中间还有很多成就和分支路线都被略过了。」 系统打开面板给林久看,只见,面板上面显示的字数太多,甚至有了一瞬间的卡顿。 成就排满了一大串,从最开始的【乍见之欢】一直到最后面的【结髮夫妻】,明晃晃的文字刺得系统眼睛疼。 「你……」系统牙疼的说。 「我?」林久重复了一遍。 「你可以兑换新衣服了!」系统百感交集。 「哦。」林久说,却没有动作,「这个不急。」 …… 第二天,照常钟鼓声响,之后施粥,再之后上早课,木鱼声中张角领着众人念经。 昨天那两个官差也在念经的人群之中。 早课之后,众人鱼贯——没能像往常一样退去。 张角像个尽职尽责的白手套一样,威严的问,从昨天到今天,有人在暗中散布流言,说村子里有人杀了官府派遣来的官差,很快官府就要发兵前来攻打,是也不是? 话音落下,人群中便起了一阵骚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系统眼睁睁看着有个人动了动,脸上布满犹豫之色,而后看向张角—— 电光火石之间张角身边一位师弟忽然做出挽弓的姿态,他手中分明没有弓,更没有箭,但平地上骤然响起风声,似有一道无形的箭飞快从他手中射了出去! 系统眼睁睁看着那人大惊失色,转身就跑,那箭分明射中了他,却没有血,原地只留下一个破破烂烂的纸人,而那人却已经在十仗开外了,正埋头狂奔。 张角巍然不动,他身边那位拉弓的师弟冷哼一声,又是一箭射出,大风骤起,一线细长的风声拉长了从所有人耳边唿啸而过。 系统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声突破音速时的音爆,音速有多快? 未及反应过来,十丈开外那个奔逃的人已然像个被戳破的袋子一样,溅开了漫天血花! 他整个人简直是被这一箭射成了一堆肉泥,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留下来。 方才第一箭与这第二箭比起来,简直就像玩笑一样轻飘飘。 可见第一箭只是在驱赶,他们是故意把这个人从人群中赶出去,要在众目睽睽的空旷地带上杀他! 是为了立威还是……? 张角转身向师弟道,「很好,未曾在娘娘所在十丈之内见血。」 师弟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本该如此。奸细卑贱的血,不配污染娘娘圣驾。」 系统:……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当街杀人,这,这…… 果然骚动更甚,但奇异的是,眼睁睁目睹一个大活人被射爆成漫天血花,竟然没有人尖叫出声。 「诸位!」张角向前站了一步,朗声唿喝。 青天之下,他的声音传出很远,声如玉石,冷淡而环绕着云气。 第397页 或许是为了照顾底下这些村民的文化水平,这次张角的措辞很直白。 大意就是说,官府派遣奸细混在村子里,是要对娘娘不利。 但娘娘若是没有了,村子里的人该怎么办?冬日将至,倘若没有娘娘施粥救人,村子里该饿死多少人?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师兄弟只好杀人,眼下大家也都看见了,奸细一死,官府必然派遣大军攻打村子。 说到这里,张角停顿了一下。 底下一个人——系统认出来那就是前些天来的交趾道士中的一个——高声道,「跟他们拼了!娘娘下降施粥,是在咱们的娘娘庙,那粥也是施给咱们的,他们想抢,就先弄死咱们!」 立刻就有人应和,「说得对,他们弄不死咱们,咱们就弄死他们!那粥是咱们的!」 说到「粥」这个字的时候,不少人眼珠子都绿了。 看他们脸上的神色,倘若有官差现在过来,他们就算是用牙齿,也要扑上去不要命的从官差身上撕咬下来一块肉。 群情激奋,甚至有人说要先发制人,官府要派军队来攻打村子,那咱们这些人先打进城里去,砍了那狗官的脑袋! 关键时刻,还是张角站了出来,「话虽如此,但毕竟官府势大,不可硬憾。」 他声音里有一种云气一般的质感,冷若冰霜,又虚无缥缈,他一开口,下面原本喧嚣的人声便都寂静了下去。 所有人都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人的眼神是有重量的,普通人和其他人对视久了都会觉得不自在,更遑论被千千万万人用殷切的眼神注视着。 但张角就能在这样的注视下镇定自若,他平平静静、还有点冷淡的说,「娘娘下降临凡,为解众生焦渴。明年有大灾,因此,娘娘欲北上,一路宣扬神恩,施粥,救苦,解厄。」 他话还没落下,底下已经有人跪下,大唿道,「娘娘大慈大悲,大恩大德,惟愿追随娘娘左右,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有人领了头,剩余人也立刻反应过来,纷纷下跪,「惟愿追随娘娘左右,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万众一辞的高唿,声震云霄。 系统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便见张角身边那个拉弓的师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但张角仍还是一副冷淡的样貌,那对曼妙的凤眼在底下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系统忽然想到他那几个师弟说,他道法又有精进,翌日将有成就陆地神仙的潜质。 又想起在原本的世界线上,他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揭竿而起,一巴掌掀翻整个世道! 事后系统是这样跟林久说的,「这邪教头子确实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难怪三国龙蛇起陆,但像张角这样的人物,穷尽三国乱世,也只出来他一个。」 ……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赶在官府派人前来之前,张角和他那些师弟们,带着村子里近来聚集过来的一大堆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带上玄女娘娘,开始一路北上。 因为有无限白粥和咸菜,所以长途跋涉中最要紧的干粮和水就不需要准备了。 剩余诸多事项中,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就是玄女娘娘。 首先,赶路不比在庙里,娘娘身边必得有人侍奉。 第181章 这也好办, 村子里原本就有女人甘愿侍奉在玄女娘娘左右。 这次愿意跟着一起上路的,兴许不会太多,但是有白粥和榨菜在, 娘娘身边总归不缺人使唤。 张角是这样想的,他心里也觉得委屈了娘娘, 实在罪该万死。 但官差来得实在太快,也怪他们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可娘娘的慈悲恩德就像珠在匣中,华光自放, 藏也藏不住。 现今聚拢的这些人又实在不堪与官兵相斗, 唯有先避其锋芒,以图后续。 张角心绪冷静如冰雪, 但心头又灼烫一片, 像有一片火,烧得他心肺焦苦,痛不欲生。 能够侍奉娘娘这样的神仙,是他们莫大的尊荣,古往今来多少道门大能, 穷尽之生尚且求而不得。 但他们侥倖得到了这样的机缘,竟然让娘娘承受如此屈辱。 主辱臣死。 他们原本应该以死谢罪。 娘娘大慈大悲不曾降罪,但他们却不能就这样轻轻忘记今日的屈辱。总有一天,张角冷漠的想。 总有一天。 黄天当立, 天下大吉。 至于现在, 他当先要考虑的就是迁移北上的诸多琐事。 当众弒杀官差, 这毕竟是谋逆的大罪, 难免人心惶惶。 而且北上到哪里, 尚无定论, 别离故土一走不知多少年月,村民中必定有不少人动摇。 面对这个问题,张角是有过短暂的苦恼的。 之所以说是短暂,是因为在他说完那番话之后,走进大殿上香的时候,林久叫住他,说了一句话。 然后张角就面色有点怪异的走出来,宣布开饭。 现在娘娘庙里吃饭的人,比林久刚来的时候要多出十倍还不止,第一次施粥时用的那个缸早就不够用了。 张老道士做主,让村里的丁壮上山砍树,做出来十个两人合抱粗的大木桶,每到饭点,这些木桶就会被一个一个抬进娘娘庙的主殿。 等着吃饭的人拿着碗排着队,眼睁睁看着空空如也的木桶进去,装满热腾腾白粥的木桶被抬出来。 第398页 今天跟往常都一样,吃食还是白粥榨菜,但又不太一样,因为这个点并不是往常的饭点。 底下领饭的人对此多少都有点自己的解读和猜测,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也顾不上说。 白粥榨菜当前,都只顾着埋头勐吃了。 直到张角说,玄女娘娘怜惜众人长途跋涉辛苦,故而降下法旨,从今往后,每日施粥放饭,从一日两次,改为一日三次。 玄女门下诸般信众,从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由今而始,往后便依此规矩。 今天放饭的这个点,便是往后的早餐了,除此之外,还有日当中天时的午饭,和日落西山之后的一顿晚饭。 说这些话的时候张角甚至没用上术法,只因吃饭的时候实则是玄女庙里最安静的时候。 乡民不懂什么是食不言寝不语,只是有老人说,玄女临凡赐饭,凡夫俗子便该加倍珍惜,吃饭的时候便只吃饭,要端庄要肃穆,要在心里礼赞玄女娘娘的恩德。 倘若不这么做,恐怕便会折福,往后再也吃不上玄女娘娘赐下的好饭。 这威胁直白,但是有用,从那之后吃饭的时候轻易无人讲话,后来周围村子里的人蜂拥向娘娘庙,但也都默默的接受了这条潜规则。 是以至今吃饭的人足有三四千众,但娘娘庙内外,竟然鸦雀无声。 张角话音落下之后,空气依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然而三秒钟之后,骤然爆发起来的喧嚣几乎冲散了天上的白云! 就像不懂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样,乡民也不懂得什么是更符合人体生理健康的科学吃饭时段。 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村里大户人家一天也只吃两顿饭,而且也不是顿顿都能吃饱。 逢上近些年这样不好的年景,有些人家更是一日只吃一顿饭,用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骗骗肚子罢了。 张角说,此世唯一不可解之症,名为饿病。 在这个时代,饿是一种病。 长久没东西吃会死,但长久只吃一点点东西,也会死。 吃不饱就觉得饿,饿着饿着就没有力气,整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觉能多活几天,但也只是多活几天,眼睛闭着闭着,慢慢就睁不开了。 人就这样死了,像一颗被风吹走的蓬草。 在玄女娘娘临凡之前,像娘娘村这样的乡下地方,所谓的大户人家,吃的最好的东西也不过是豆饭。 像这样雪白雪白的粥,有些人见过,更多人只是听说过,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看来,这不是一种饭,而是一种包治百病延年益寿的药。 吃了白粥就不会死。 吃了白粥就能长命百岁。 玄女娘娘来了之后,这样的粥,他们一天能吃两顿,一次一大碗。 而现在玄女娘娘说,跟着娘娘一起往北方去,这样的饭,一天能吃三顿。 早上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能喝上一大碗稠稠的白米粥,中午还能再喝一大碗,晚上还有一碗。 倘若喝粥喝得口淡了——嘿,城里当官的大老爷才配说这种话,乡下谁敢说大米饭能吃到腻,定然要被人戳着嵴梁骨骂上一句遭瘟该死的—— 但娘娘早已考量到了这一点,配粥一起吃的还有玉一样莹润的咸菜。 纯咸,不带苦味。 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这辈子也没尝过这么好的盐啊! 种地的乡下人是最贪婪狡猾卑贱的,只要餵饱他们的嘴,别说是北方,哪怕是地狱,他们也情愿追着,撵着,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的死跟着一起去。 牙都掉光了的老头老太太,早该死在随便哪个破屋子的角落里了。 这时候也颤巍巍跪在地上,大声赞颂玄女娘娘大恩大德,眼珠子咕噜噜转,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只要能跟着玄女娘娘一起往北走。 种地的乡下人是最可怜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不得闲,背早早就驼了,腰疼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也得侍弄那几亩可怜的瘦田。 一辈子的血汗都淌进地里,但凡有一口吃的能煳住嘴,能不用眼睁睁看着老父老母生生饿死,生下来的孩儿,因无力餵养,从嗷嗷大哭到奄奄一息。 谁又愿意背井离乡,跟着一个才来了不到一个月的玄女娘娘,一意北上。 …… 最后张角带着完整的三四千众一起上了路。 娘娘村这一整个村子,连带着周边的几个村子,就此人去楼空。 然后这个庞大的队伍,就像个巨型龙捲风一样,一路走,一路不停的吸进来。 没办法,一天三顿饭,白粥和榨菜,这条件放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优越了。 尽管因为杀了官差,一干人不方便走大路,而只能在地图上标出来的小路上迴环曲折的走。 但就像张角说的一样,玄女娘娘大慈大悲大恩大德,便如珠在匣中,也难掩光华。 也就是因为一路上不走大路,小心掩藏行迹,不然此时队伍人数,估计很快就要突破万人的大关。 他们这一行人说起来算是通缉犯,但身后并没有追兵。 因为不准备在一个地方长久的逗留,张角也从来没有像在娘娘村那样,大肆裹挟走千余村民一起上路。 当然张角私底下肯定做了一些手脚。 他可是在歷史上搞出来黄巾起义的狠人,这一路上,多好的传教机会,鬼都不信他不会趁机埋下种子,只待日后振臂一唿,星火燎原。 第399页 譬如,每经过一个地方,队伍里就消失一个道士。 再譬如,近来村野里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教派流露了一些风声,其门人自称,拜玄女教教众。 乌江榨菜在这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白粥没办法保存太久,但是榨菜是可以的。 之前林久只供应基础款榨菜,但这远远不是乌江榨菜真正的实力。 自从上路之后,林久开始提供萝蔔丝,海带丝,酸豆角,青椒酱,酸甜咸辣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牛肉酱! 在这个时代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跟后世听讲座送鸡蛋算是一样的套路,但远比那个吸引力更强。 榨菜是咸的啊,四捨五入可以当盐用了,而且是那种质量超越官盐的精盐。 更别提来自乌江榨菜的高超调味技术。 在这个连味精都没有的时代,试问谁能拒绝一袋乌江榨菜呢? 和道士一起消失的,就是这些巨量的榨菜。 张角本人也没闲着,他要应付另外一种事。 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有豪族奴僕打扮的人,带着食盒过来。 说,我家主人仰慕拜玄女教的高道,斋饭简陋,但也是一点心意。 这样的人还不少,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慢慢的所有人都习惯了,从一开始的大惊小怪,变得只是随便看一眼,哦,今天又有人来。 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来的人不是奴僕,而是一个实打实的贵族。 尽管只是一个庶子,但这个庶子在歷史上留下的声名,不弱与任何一个世家嫡系血脉。 袁氏庶子,鹰扬河朔。 袁绍。 …… 系统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袁绍亲自前来,欲要拜见玄女娘娘。 林久正在问他,「今天星期几?」 系统被问得愣了一下,「星期四,怎么了?」 「没什么,」林久说,「就是我的新衣服今天刚好可以用。」 系统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事。 之前张角贡献了一个「青天之上」的he结局,如果这是一个galgame,那这就已经通关重来了。 但这不是。 张角贡献的这个结局可以用来兑换一件新衣服,林久也确实兑换了,但是系统有点想不起来她兑换的是什么衣服了。 或许是想在危急关头拿出来力挽狂澜,所以林久一直没有换上这套新衣服。 谁想到张角和张老道士有这么强,他们这一路,说好听点是迁徙,说不好听点就是逃难。 但硬是任何问题都没找到林久面前。 她每天除了放饭之外,什么都不用管。 但是,系统心想,什么新衣服啊,星期四刚好可以用? 第182章 此时正是日上中天, 今天已经吃过了早饭,即将要吃中饭,队伍此时停下来, 就是要把锅碗瓢盆拿出来预备吃饭。 林久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r级套装【肯德基疯狂星期四】。 一瞬间绽放出的金光险些闪瞎了系统的电子眼,金光中飘出来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香气成分很复杂, 前调是丰润的油脂香气,渐变成热腾腾的轻盈麦香,最后还掺杂了一股馥郁的甜香气。 深唿吸一口,食慾立刻开始翻涌。 不愧是又一套gg套装, 这股香气虽然细品极其复杂, 但大致能分辨出来三种最浓烈的香气: 炸鸡,汉堡, 蛋挞。 并称为撑起肯德基销量半壁江山的三巨头。 浓烈到近乎凝为实质的香气中, 系统慢慢张大了眼睛。 这套衣服没有具体的注释,gg套装+疯狂星期四这个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每逢星期四,林久可以给出无限份肯德基疯狂星期四套餐。 和无限白粥榨菜的限制条件一样,套餐份数是按人头数提供的,卡bug用可乐把城淹了是行不通的。 但是。 都肯德基疯狂星期四了, 为什么还要卡bug用可乐把城淹了? 系统没忘记,仅仅只是【清粥小菜】提供的无限白粥榨菜,就已经让林久身边环绕上了大几千的信徒,还有张角和张老道士这样有陆地神仙之姿的大佬自愿追随左右。 ——刚出发的时候是四五千, 现在则变成了大几千。 在这个过程中, 拜玄女教绝对没有主动传教。 但是架不住一堆可怜巴巴的流民、氓民、灾民、乞丐, 等等, 在原本的地方实在活不下去, 听到了玄女临凡赐饭的消息之后, 自动自发的跑过来追随玄女。 拜玄女教当然是不会收下这些人的,但是玄女娘娘大慈大悲,免不得给他们吃点白粥榨菜,再准许他们远远的跟在后面。 跟着跟着就一直跟下去了,当然这帮人是不会被接纳为拜玄女教的教众的,但是架不住人家变成拜玄女教的信众啊。 这些人只是信奉玄女娘娘,远远跟在玄女娘娘的车驾之后而已,拜玄女教除了本着慈悲为怀的心态,每次吃饭的时候给送点白粥榨菜之外。 其他谁来了也不能说这两帮人之间有关联。 更重要的是,尽管这帮人手无寸铁,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两手术法。 不多,也就够贴个符纸在木棍上,而后木棍从头到尾镀上一层铜光,不但坚若磐石,而且打在人身上有百斤之力。 第400页 再贴个符纸在身上,然后当然是做不到刀枪不入的,但是跟穿了藤甲也没差多少。 这也是一行人一路走来,各地豪族都毕恭毕敬、礼遇有加的主要原因。 七八千手持铜棍,身穿藤甲的人从你家门口过,你怎么办? 你提心弔胆以为他们要踹开你的门,抢你的粮食,吩咐所有家丁做好血战到底的准备,把女人和孩子都藏起来,自己披上甲冑握紧长枪做好准备。 但是他们喊着玄女临凡赐饭啊,白粥榨菜啊什么的,就从你家旁边过去了。 浩浩荡荡几千号人,走在前面的个个被白粥榨菜养得体格健壮,脸色红润,后头有些人还是一把瘦骨嶙峋,但是眼神明亮,神完气足,这帮人足足走了小半天,但看都没多看你家一眼。 领头的道士还派人来给你送了一大碗白粥和一小瓶牛肉酱,说这是玄女娘娘赐下的食物,吃了可以消灾解难。 你也是大族出身,吃过不知道多少好东西。 但这粥熬煮得雪白软糯,入口即化,里面每一粒米都细细的去过了皮,比你平时吃的豆饭粟饭不知道好吃多少倍。 牛肉酱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咸味很重,可是一点苦味都不带,第一口吃或许有点不习惯,但第二口吃就会迷恋上这个味道。 你小儿子生来孱弱,一直不怎么吃饭,但这日竟然胃口大开,就着牛肉酱吃了两大碗白粥。 你夫人喜得直掉眼泪,念叨着玄女娘娘大慈大悲,消灾解难。 你怎么办? 你好意思不礼尚往来一番,派人去给那帮侍奉娘娘的道士也送点好吃的吗?顺带再想办法多搞点牛肉酱。 一来二去,玄女娘娘的名声也就传扬了出去。 有时候队伍刚到一个地方,就发现有人早早等在这里,毕恭毕敬的献上「我家主人奉献给玄女娘娘和诸位高道的斋饭。」 系统比较迟钝,但看了这么久也算是明白了。 这不就是在传教吗! 逃难逃了这么久,拜玄女教名声远扬,带出来的教众和信众也个个养得膘肥体壮。 充足的食物再加上跋山涉水充足的锻鍊,还有时不时一些刻意的训练,可以说跟着林久的这些人,现在已经不输给一般的精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信仰是需要时间培养的。 如果说刚出发的时候,跟随玄女娘娘的那些人,只是被白粥榨菜震撼住了,所以才追随娘娘北上。 那现在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吃玄女娘娘赐下的饭,已经没办法想像没有娘娘和白粥榨菜的日子。 底层民众是最贫贱最怯弱的群体,但当有人触碰他们的土地和粮食,让他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也会有匹夫一怒,流血五步。 歷史上的黄巾起义就是最好的例子,一群农民拿起锄头,把辉煌宏伟的王朝掀翻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系统有时候看着这些人吃饭,会觉得心惊肉跳……这些人现如今恐怕个个都愿意为了玄女娘娘而上战场杀人。 这仅仅只是因为无限的白粥榨菜而已,一些仅能满足最基本生活需求的简陋饭菜。 现在玄女赐下的饭菜升级了,每周四都有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的甜水饮料和油炸鸡肉。 取之不尽的脂肪和糖油混合物。 又会带来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系统想不出来,他只能看着林久起身,撩开一重一重的帷幕,准备下车。 虽然是在一场堪称逃难的旅途之中,但是林久是不会受委屈的。 她坐的是一辆简直像个宫殿一样宏伟的马车,用八匹雪白的马拉车,每一匹马的鬃毛上都闪烁着微光,不带一丝旅途上的风尘。 当时系统眼睁睁看着张角叠了八匹纸马,而后吹了一口气。 八匹纸马轻飘飘落地,途中开始拉长长大,最后变成足有成年人高的神骏。 但这样的车也有个弊端,那就是离地太高了。 林久掀开帘子出来之后遇到了一个尴尬的难题,她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从这个离地足有半人高的车上跳下去,很难保持玄女的风度。 但反正林久在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玄女的风度,系统就看着她一丝犹豫也没有,就要往下跳。 关键时刻是张角站了出来。 他原本正在接待袁绍,但是袁绍,在此时张角眼里,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贵族庶子罢了。 反而是袁绍面对这位侍奉玄女的道士,要保持恭谨的态度。 毕竟张角身边那些读作教众、信众的□□千人,换个说法就是近万个身强体壮,面色红润的死士。 他们行进之间还颇有章法,近万余人却丝毫不乱,袁绍走进来的时候甚至一时误以为自己进了军营。 一个人,被一万个人包围之后,还能干什么? 袁绍只能恭谨再恭谨。 他能看出来这些人发自内心的顺从人群中道士的吩咐,而道士们又隐隐以张角为尊。 袁绍不由得也暗暗提高了对这位张道长的关注。 两人正聊着,袁绍说,张道长是拜玄女教的掌教真人吗。 张角面色平静的说,侍奉玄女娘娘,不敢妄称真人。 这一刻日上中天,张角站在万人丛拥之中,太阳的光照在他身上,他就像是遥遥升上天幕的另一轮太阳。 第401页 袁绍忽然就呆住了,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什么,想起临来时父亲的嘱咐,说这位掌教真人手段不一般。 那位玄女娘娘,从未见过,如何姑且不论,拜玄女教一应事物出场的都是这位掌教,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集这么多人,可见他的野心非同一般。 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何止野心非同一般,他有一万死士,去掉老弱妇孺,至少也还有五千众,五千个忠心耿耿面色红润膘肥体壮的死士! 他何止手段不一般,这一刻袁绍简直在他身上看到了龙气…… 但是下一刻。 张角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走了两步,低头跪在了地上。 这两步走得行云流水,倏忽就去到了二十步开外,袁绍还没反应过来,当场愣在了原地。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还是看得很清楚,因为他长了六只眼睛,比常人多出两对,四只。 林久抬脚,踩在张角肩膀上下车。 她踩得不太舒服,毕竟张角挺瘦一个,肩膀也不够宽阔,她站上去,有点站不稳的晃了一下。 张角于是抬手在她腿上扶了一下,另一只手掌垫在大腿上,让林久踩着他的手稳稳的下到了地上。 袁绍看呆了。 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先前张角在他眼里是太阳,有龙气,但现在忽然就跪在地上,作如此卑贱行径? 极致的尊贵气度跪在烂泥地里,有种思维被冲击到一片空白的悚然。 带着这样的悚然,袁绍恍恍惚惚转向那个踩着张角下车的女孩儿。 面面相觑,八目相对,然后林久也惊呆了。 「这个,长了六只眼睛的,」林久有点困惑的对系统说,「是今天的饭吗?」 系统也没反应过来,但不影响他立刻就崩溃了,「这显然是个人吧?」 林久没说话,看起来有点失望。 系统:…… 是这样的,这近万人每天吃玄女赐下的饭,白粥榨菜,日復一日。 但玄女本人是不吃这些的,张角会让人去打猎,想方设法给她整治出精美的菜餚。 这也是这支队伍之所以携带锅的原因,不然他们大可以只带碗和碟子,反正白粥和榨菜拿出来就是熟的,也用不着再煮。 因为灵异元素的存在,这个世界有很多长得稀奇古怪的野兽,吃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看见袁绍脸上六只眼睛,下意识就认成了是今天要吃的饭。 既然不是吃的,显然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林久没再看袁绍,转而走向已经摆好的大木桶。 这些用来盛粥的大木桶已经从十个扩张到了五十个,就这吃饭还得分批次,第一批吃完,第二批继续吃。 但流程都是一样的,林久走到桶边,抬手一拂。 空荡荡的木桶里眨眼间堆满了一个一个红白两色的纸桶,上面画着穿围裙的笑眯眯白鬍子老爷爷。 在另一个世界,这些桶有个大名鼎鼎的说出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肯德基全家桶。 玄女娘娘放饭的时刻,是万众瞩目的。 四周的视线,一道一道的看了过来,又在看到桶里的东西的时候愣住了。 白粥呢?喝了这么多天的白粥怎么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忽然从这个被装满的大桶里飘散了出来! 第183章 袁绍愣住了, 六只眼睛微微睁大。 他是大家弟子,美食美酒只做等闲,宴会和歌舞更从来没缺过。 但那股香气实在是香得太超然了, 其中有油香、有肉香、有甜香、面香还有很多很多种说不出所以然的香气。 袁绍简直没办法形容这世间有东西能散发出这样的香味,如果有人跟他说, 这是神仙的味道,他也会相信的。 因为人间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香的东西。 尤其是在张角走到木桶前,拎出来一个红白相间的纸桶,并将之打开之后。 那股香气再度浓郁了十倍百倍, 简直像是在袁绍眼前爆炸开了。 袁绍的六只眼睛都睁大了。 这一瞬间玄女娘娘的地位开始在他心目中无限拔高。 如果林久现在打开系统面板, 就能看见袁绍的好感度在+1+2+3……心动值则干脆一路飙升如同指数函数。 其实袁绍现在应该告辞回去的。 他毕竟是来给张角送饭的,往深了说, 是代表袁氏宗族, 和张角所代表的拜玄女教,来一个最初的接触。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总之袁绍不该留在这里吃一顿再走。 他应该背对着这股香气,绝然告辞,转头就走, 如此才是大家子弟的气度和风姿。 但是…… 袁绍站在原地,站如松,站如钟,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他就站这儿等着了, 就不信最后张角好意思不给他一口吃的! 这期间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张角打开的那个纸桶里。 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被打开了, 一个圆柱形的东西被拿了出来, 外面裹了一层油纸。 林久伸手过去把油纸撕开, 空气中原本已经浓郁到极致的香气, 顿时更浓郁更丰富的三分。 首先暴露出来的是两片橙黄色的面饼,可是所有人都没见过如此柔软的面饼,简直就像是两片柔软的云。 第402页 面饼里面夹了一片翠绿翠绿的菜叶子,可是所有人都没见过这么肥厚娇嫩的菜叶子。 更重要的是压在菜叶子底下的,厚厚的,足有指头粗的一块巨大——肉饼。 肉饼。 没有任何人说话,近万人聚集在这里,但此时这地方的空气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微微张开鼻翼贪婪的唿吸着空气中香甜的气味。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张角拿着汉堡的那只手上,此时这只汉堡比天上的太阳还更光芒万丈,万众瞩目。 张角两只手端着这个盒子,像个端着盘子的服务员,系统甚至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手足无措,以及嘴巴里不停分泌出来又吞咽下去的口水。 不止是张角,事实上此时所有人都在吞咽口水,咕嘟咕嘟声此起彼伏,其中数袁绍咽口水的声音最响亮。 他有六只眼睛,原本是留给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但此时这六道视线全都死死黏在张角——手中的汉堡上。 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跃跃欲试,看得出来他已经快要被香到丧失理智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在近万人包围下扑上去试图抢劫汉堡了。 关键时刻,林久从张角手中接过盒子,把汉堡拿出来,张大嘴咬了一口。 袁绍六道视线跟着汉堡转,从张角手上转移到林久手上。 在林久咬下汉堡的同时,系统清晰的看见袁绍也下意识做了个张嘴的动作,看起来恨不得取代林久自己上去咬汉堡。 林久对此浑然不觉——这时候盯着她看的人实在太多了,也顾不上袁绍一个。 她咬了一口汉堡之后就抬起头,有点含煳的说,「这是汉堡,好吃的。」 然后下一个,「这是吮指原味鸡,这是香辣鸡翅。这是脆皮烤鸡,这是蛋挞。」 …… 事实证明,肯德基是无敌的。 尤其在现在这个三国时代,这里连盐都带苦味,味精更是连个影子都还没有,白粥榨菜此前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 结果林久把肯德基拿了出来! 汉堡,可乐,炸鸡,蛋挞。 就好像是斗地主一样,对面出了一个3,然后林久这边直接上了王炸! 效果很好,不如说效果好得有点过头了。 所有人都吃哭了。 起因是一个小孩吃着吃着蛋挞忽然嚎啕大哭,「爹啊,这咋这么好吃,是不是断头饭啊?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他这一问,他爹眼眶也红了,想起玄女娘娘没来的时候,饥荒,劳役,土地税,朝不保夕,还有饿死的爹娘。 七尺大汉,也忍不住边吃边掉眼泪。 情绪是会感染的,父子俩一起哭起来,悲伤的情绪顿时在整个队伍里蔓延。 有人吃着吃着汉堡忽然停下来,呆呆的说,如果我爷死前能吃上这么一口,叫我干啥都愿意啊。 还有人边哭边喝可乐,「当时要是有这么一杯甜粥,我娘和我小妹就都不用死了。」 能跟着拜玄女教一起走到这里的人,谁心里没有几件伤心事,再直白一点说,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谁没经歷过几桩惨绝人寰的悲剧。 …… 赵老头是个老酸儒,前几天饿倒在路边,被出去探路的人带回来,灌了半碗白粥,未几时就活了过来。 之后赵老头凛然的摆出文人风骨,表示自己马上就走,不会留在这里蹭吃蹭喝——但是走之前能不能再喝一碗白粥,还有那榨菜,能不能给带上点走? 当然不白要,他可以拿东西换,说着就在兜里掏啊掏。 然后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把赵老头救回来的那个汉子心善,笑了一阵就停了下来,给赵老头端了一碗白粥来。 说,老丈,你且安心留下来,我们玄女娘娘是神仙,临凡赐饭,救苦救难,你想吃多少白粥都有得吃哩。 起先赵老头是不信的。 他是读书人,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沦落至此,但还是个有见识的老头。 这个所谓的拜玄女教,听名字就不像是什么好人,直白点说吧——每逢乱世,必有妖孽。 赵老头越看张角越有妖孽之相。 大肆聚敛教众,他想干什么,有什么图谋,又有什么计划?赵老头简直就不敢细想啊。 但是无论妖孽要干什么,都该聚拢年轻力壮的男丁。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年陈胜吴广喊出大楚兴陈胜王,也是对着身强力壮的男人喊的,没听说对着老头老太太喊。 赵老头自认为已经摸准了妖孽的心思,同时对自己有个明确的认知。 他这么年老体衰的老头,人家能救他一条命已经是难得的——就算不是心善,也是愿意装模作样的。 他再厚着脸皮跟下去,拖累这帮人,莫说容易被打一顿赶走,就是他自己,也过不去良心那一关。 人要知恩图报,人家救了他的命,给他吃这么香喷喷的白粥,还有咸味十足的榨菜,他也不能太死皮赖脸。 然后他就得到了一大碗白粥。 赵老头眼泪都要下来了,不管这帮妖孽是心善还是——都这样了再怀疑人家装模作样就不礼貌了,的确是这片土地上难得一见的大善人啊。 是的,到了这里,赵老头仍然没把玄女娘娘临凡赐饭这件事当真。 笑话,神仙是那么好见到的吗?这世上人人求神拜佛,可是从没见过神佛赐下一粒米粮。 第403页 他估摸着这帮人是不知道从哪里抢了个富户的粮仓,所以阔气起来了,这么好的白米粥,连他这个老头也能喝上。 有心想教诲几句,譬如,孩子们,不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样吃能吃几天呢,这粥里完全可以掺点麦麸啊野菜啊,再熬稀点,份量也减少点。 不然天天这样吃,跟不吃馒头只吃肉充飢有什么区别?奢侈到城里的官老爷都要心颤啊。 救了他一条命,没什么好报答的,便留下这样几句金玉良言吧。 赵老头是这样想的。 他稀里哗啦喝完白粥,把咸菜揣进胸口,拒绝汉子的挽留,坚决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转个弯,再转个弯。前面似乎有什么声音。 赵老头呆住了,手里的拐杖,悄然掉在了地上。 他看见……近有万人,人人席地而坐,手中捧着花色不同制式也不同的碗,每一个碗里都盛了一模一样的雪白稠厚的白粥! 赵老头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好在先前热乎乎的喝了一碗白粥,是以勉强撑住了站稳了。 然后看了一眼眼前喝粥的人,又开始发晕了。 此时正是饭点,近万人落在纸面上是轻飘飘的,但是当真铺开在眼前,黑压压一片,简直望不到边际! 只见路上是人,路边也是人,眼前是人,眼看不到的天尽头也还是人。 救了赵老头又给赵老头端了一碗白粥的汉子走过来,边走边道,「老丈执意要走,我等也不好留,这是我等一点心意——」 话没说完,赵老头忽然转头,「谁说我要走了?玄女娘娘天恩浩荡,我今有幸得娘娘垂怜赐饭——」 啊? 那追出来的汉子愣住了,呆头呆脑道,「那老丈还走吗?」 赵老头把掉在地上的拐杖又踢远了一点,坚决摇头道,「不走了,得娘娘垂怜,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万一,我要留下来侍奉玄女娘娘!」 他可看清楚了,那席地喝粥的近万人里,不止有青壮年劳动力,更有的是白髮苍苍的老头老妪,还有牙都没长齐的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儿。 既然如此,必然是容得下他一个赵老头的。 他就这么在这里留了下来,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先前的想法完全被印证了,拜玄女教是容得下一个赵老头的。 拜玄女教容得下千千万万个赵老头。 但是读书人嘛,难免想得多一点。 起先,赵老头心里还存着警惕,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拜玄女教兴许是另有图谋。 于是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先弄明白这拜玄女教的白粥是怎么来的。 他小心谨慎的先从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壮汉身上下手,绞尽脑汁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不敢直接问出来,只敢把话题拼命往那方面引:你们的粮食到底是哪里来的啊? 说这些话时赵老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已经准备好了万一被翻脸质问,该如何狡辩。 在他想来这该是这个邪……咳,教派最根本的秘密,乃是命脉所在,自然是该谨慎再谨慎。 壮汉的回答不出所料,「玄女娘娘大慈大悲,临凡赐饭。」 身边还有人看着他窃窃私语,说这老头是不是老煳涂了,不是都说过好几遍了,咋还问呢。 老煳涂赵老头:…… 他继续循循善诱,虽然说是玄女娘娘临凡赐饭,可是饭到底是怎么运过来的呢,毕竟虽然天天拜玄女娘娘,但谁也没真正见过玄女娘娘啊—— 一直到这时候,赵老头依然认为,这所谓的玄女娘娘,就跟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牛l鬼l蛇l神一样,是个被供奉起来的泥胎神像。 但是壮汉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连带着壮汉身边所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怎、怎么了,这话犯忌讳了吗?赵老头微不可查的往后挪了挪屁股。 还是有个人嘴快,抢着说出来,「咱们这地儿谁还能没见过玄女娘娘啊,我昨天还上去给娘娘磕头了呢,诺,娘娘这不就又出来放饭了,老丈你转个头就能看见了。」 啊? 啊啊?? 赵老头的心肝忽然开始颤抖起来了,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这所谓的玄女娘娘,不会是活的吧!! 他颤颤巍巍的转过头,眼前浮现出来一片一片扭曲怪异的幻象,他是读书人,是有见识的人,换句话说他见过这世界的真相。 这世上是真的有怪物的,四世三公的袁氏,世代脸上都长着六个眼珠子,而跟其他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相比,袁氏甚至都算得上是正常人了。 这个所谓的玄女……又该……赵老头已经做好了看见一大堆血肉模煳的怪物的准备了。 但他看见的只是个女孩儿,是个甚至称得上年幼的小女孩儿。 那些道士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说句老实话赵老头觉得随便挑出来个道士,都比她看起来更有神仙的气度。 她就那么,平平无奇的走在地上,平平无奇的一拂袖子。 空荡荡的木桶里登时就装满了白粥,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开来。 先前没吃饱的人纷纷拿着碗起来,排队去打粥喝。 赵老头:…… 不是,所谓的玄女娘娘临凡赐饭,怎么这饭还真是玄女娘娘赐下来的? 第404页 你们怎么竟然喊的不是口号,是事实啊?!! …… 赵老头姑且老实了一段时间。 但是读书人的脑子是闲不下来的,赵老头左想右想,他不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准备来说,他是没有能想明白的事。 就,这一切都太离谱而且离奇了,他看不懂。 赵老头低头喝粥,抬头观察,利用闲暇时间加入了扫盲班。 ——据说是玄女娘娘的意思,那些道士有空的时候都会支起个小木板,教底下跟着的这些人读书写字。 据赵老头看这帮道士水平也有限得很,些许会读几本经书罢了,他老赵的水平在其中当仁不让稳居首座,走到哪里都被人毕恭毕敬叫一声赵老师。 但是这不代表老赵以及被拜玄女教折服了,他始终没放下内心的警惕,总觉得拜玄女教背后酝酿着一个不得了的大阴谋。 他还在继续观察。 直到一声晴天霹雳,玄女娘娘如往常一般下车放饭,但这次放的不再是白粥榨菜,而是—— 老赵也说不上来这都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反正是肉,还有糖。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肉和糖。 吃到饱!吃到撑! 和其他人不同,老赵第一反应是嚼着半边蛋挞去见玄女娘娘。 他现在姑且算是扫盲班班长,所以可以直接去找玄女娘娘说话。 他想问,这肉是只能吃这一次,还是后续都能吃到,就像这些天每天都能往饱里吃的白粥榨菜? 玄女娘娘今天换了一件新衣裳,奶白色背带裤,里面穿了红黄两色条纹的长袖,脚上穿一双红色短靴,缀着黄色的k记标志,头髮用粗粗的红黄两色缎带编成松散的双麻花辫,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汉堡形状毛绒背包。 赵老头看不懂这一套的风格,更不知道这是肯德基疯狂星期四gg套装,他只觉得,不愧是玄女娘娘,穿着打扮与人殊异,正是神仙气度! 然后再看看一边的张角,尽管只穿着一身简朴的道袍,但是一脸妖孽气象! 按老赵的想法,此子面相不善,断不可留。 这种妖孽怎么配侍奉玄女娘娘,怎么配的! 但表面上老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向妖孽见礼,把自己想问的话说了一遍。 然后就是一通鸡同鸭讲再加上疯狂的手势比划,最后语言不通的两个人终于沟通得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结果: 娘娘的意思是,这样的饭,往后每七天吃一次。 老赵当时就愣住了。 很难形容他的心情,像是被锤子当头砸了一下,眼冒金星,又像是被天雷噼了一下,整个人从里到外焦黑一片,缝隙里面还往外冒雷光。 吃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七天吃一次。 其余时间照旧有吃不完的白粥和榨菜。 玄女娘娘临凡赐饭,取之不尽。 老赵之前,准确说是在这顿肯德基之前,是一直对拜玄女教有着警惕和怀疑的。 但其实这点警惕和怀疑非常微弱,这么多天的白粥榨菜吃下来,老赵一颗红心早就向玄女了,只等一个契机,纳头便拜。 但这个契机,老是差了一口气。 就算他们收留了妇孺老人,就算他们有无限的白粥和榨菜。 但是这点东西,让穷苦百姓跟随没关系,对老赵这种死臭死硬的读书人,不能说不震撼,就还是差了点东西。 算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吧,老赵其实一直有在若有若无的显露自己的本事。 我,显然来歷不一般,你倒是派人来问啊? 你再多给点东西,象徵性稍微区别于底下这些没有文化没有技术的人,哪怕只是让玄女娘娘亲手递给我一袋榨菜。 士为知己者死,你倒是来跟我做知己啊,我要求也不高啊,我就在这里等着纳头便拜啊! 然后现在,这个契机来了,就是这顿肉,这顿名字怪模怪样的肯德基! 玄女娘娘赐的肉,不仅仅是赐给老赵一个人的,老赵也不是第一个拿到手的,玄女娘娘更没有亲手递给他一个全家桶,也没有人觉得他有本事,要来当他的知己。 老赵,在这里,没有得到任何优待。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老赵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一拜到底,而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对着玄女娘娘磕了三个头。 他还是有很多东西想不明白。 不重要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老赵,这身老皮老骨头,从今往后,就卖给玄女娘娘了! 当然,他都老成这样了,他是不值什么钱的,但是读书人的价值不在钱财上。 当天晚上,老赵去见了张角——他是知道玄女娘娘不理会这些俗务的,对张角坦白说自己不姓赵,姓司马,名字叫司马徽。 然后又说了一堆表忠心的话,大意就是一定竭尽全力为玄女娘娘做事。 系统已经开始尖叫了,「司马徽!」 林久说,「那是谁?」 系统继续尖叫,「水镜先生司马徽!!」 林久说,「歷史不太好,没什么印象。」 系统:「你不认识他也……也正常吧,他是诸葛亮和庞统的老师啊,三国最出名的两个谋士,卧龙凤雏,就是他教出来的。」 林久听了,但是没放在心上,这些事情她一律不管,都是交给张角和张老道士的,主打一个休闲度假。 第405页 反正真有什么事,张角和张老道士也会过来跟她说。 果不其然,没多见张角就过来见她,说了司马徽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据张角说,袁绍吃了一个全家桶之后,死活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问林久有没有法旨示下。 第184章 事情是这样的。 张角心里是有个计划的。 ——当然要有个计划, 不然他怎么敢带着娘娘就这么漫无边际的逃难。 主辱臣死,娘娘多过一天这样的生活他和他师兄师弟师父们就该死。 这一路走来,既是逃难, 也是在传教,更是在练兵, 只等时机成熟就要衣锦还乡。 到那时候就不是他们畏惧官府,而该变成官府畏惧他们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娘娘会亲自出手,拿出无限量的肉给教众和信众敞开了吃。 从第一口炸鸡被咽进肚子里的那一刻开始, 张角就敏锐的察觉到, 整个队伍的氛围都变了。 老赵,哦现在该叫人家老司马了, 这老头有句话说得对, 张角不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只会读几卷经而已。 所以他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但是不能很精准的概括出来。 大概就是,玄女娘娘给他们吃白粥榨菜,娘娘是天上的神仙, 下凡消灾解厄,他们可以给娘娘磕头,可以追随着娘娘一起逃难。 而现在他们愿意为了娘娘一路冲杀回去,在吃了娘娘给的那么多肉之后。 今天来找张角问, 这肉是偶尔吃一次, 还是往后也能吃上的人, 远不止司马老头一个。 边吃边哭着问这是不是断头饭的, 也远不止之前那父子两个。 张角反应很迅速, 立刻让教众去安抚信众们, 说清楚这肉并不是只能吃这么一次,娘娘说了,此后每七天都能这么大吃一次。 这更不是什么断头饭,娘娘并没有吩咐你们要去做什么事,没有劳役,没有兵役,不纳粮不收税,更不会要你们的命。 今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还能吃上明天香喷喷的白粥榨菜。 我们拜玄女教的教众和信众,每一个人都还有很多很多的明天,和很多很多吃不完的白粥榨菜和炸鸡可乐。 这些话直白浅显,可是每一个说话的人都慷慨激昂,每一个听到这些话的人,或者感激涕零,伏地痛哭,或者紧要牙关,手掌重重拍地。 食慾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长久的飢饿,让这个时代的民众只知道机械的寻找任何能吃的东西往嘴里填。 但是对人类来说,仅仅煳弄饱肚子是远远不够的。 身体渴望丰富的油脂、丰富的蛋白质和丰富的糖。 这跟馋没关系,这是本能的吶喊,是刻在基因里的渴求。 之所以有断头饭一说,就是因为对这个时代大多数底层民众来说,美美的吃一顿大餐,餐后那种酒足饭饱的满足感,是只有用命才能换回来的。 底层民众是愚昧的,懵懂的,不识字,也说不上来什么大道理的,但是也就是在这一群体中,往往潜藏着最朴素的善恶价值观。 你给我吃肉,我为你做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就像当年荆轲,燕太子丹砍了樊于期的人头给他,他明知道必死,也一定要去行刺秦王。 士为知己者死。 换句话说就是,民心可用。 张角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而后当即就宣布,娘娘仪驾将要回返故土,回去他们来时的那座娘娘庙,玄女娘娘下降临凡显灵赐饭的圣地。 现在回去,刚好可以赶上春耕的时令。 听了这话,所有人反应不一。 这里万余人——肯德基出来之后又有不少人赶来投奔——一路上收拢的居多,但是也有不少是跟着玄女娘娘一路从娘娘庙出来的人。 这些人是知道他们为什么背井离乡,走这么一路。 官府要对娘娘不利,他们是杀了官差之后畏罪潜逃出来的。 现在再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但是。 春耕这个字眼,拨动了身为农民最朴素的那根心弦,与大地同频的那根脉搏,瞬间就復甦了过来。 不少人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那几亩地。 张小道士说得对啊,快要到春耕的时令了,再不回去,好端端的田地,难道就放着长草吗? 更说不定现在自己家里世世代代伺候的那几亩地,已经被邻村的刁民给占为己有了! 这可怎么行,土地可是一大家子的命根子,从祖爷爷传到爷爷,传到老父手上,再传到自己手上,将来还要再传给儿子孙子。 先前为了活命没奈何把地撂在了家里,但现在有机会再回去把地拿回来,这怎么能拒绝。 落叶归根,总得要回去的,跟在玄女娘娘身后,怕什么,退一万步…… 「当家的。」妇人抱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惴惴不安道。 她当家的咬了咬牙,看了看白白胖胖面色红润的老婆孩子,又想起还在村里时,老婆面黄肌瘦,小儿子饿得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攥紧拳头使劲砸在地上,「娘娘说回去,那咱们就回去!」 退一万步,这些小道士当日可以为了娘娘杀人,他也能。 官差再敢来,定要割下他们的人头来祭祀娘娘! 第406页 …… 玄三在队伍里并不起眼。 尽管他身材昂藏,脸上还有一道显眼的疤。 但在这个队伍里并不问来歷,也没有人关注他脸上那道疤是不是埋藏了什么秘密。 在某一天,他悄悄的跟上了队伍,晚上扎营时有人来问他姓甚名甚,年龄几何。 他想了想,问这里的主人姓甚名甚,拿着一根笔悬空写写画画的道士愣了一下,说这里没有主人,非要说的话,就是玄女娘娘。 那么,玄三就叫玄三。 这名字古怪,但那个登记的道士也不很在乎,记下来就走了。 之后玄三就每天跟着其他人一起,吃粥,吃咸菜,中午和晚上扎营的时候,上扫盲班,学几个简单的字。 直到今天,所有人都狼吞虎咽的吃着娘娘赐下的鸡肉,热腾腾的肉香气一阵一阵往玄三鼻孔里钻。 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起来了,旁边的人都能听见玄三肚子在咕咕噜噜乱叫,忍不住道,「你不吃干啥呢?」 勉强提醒一句之后,继续把脸埋在全家桶里一顿狠吃。 玄三全都充耳不闻,把红白相间的纸桶端端正正摆在面前,一根指头也不去碰。 他就这么饿着熬过了一顿午饭。 直到饭后,张小道士说,玄女娘娘要回去。 四周顿时爆发出一阵琐碎的议论声。 玄三无意识的皱了皱眉毛,也不去问,只凝神细听。 他来得晚,并不清楚在娘娘庙里发生的那些杀人事件始末,但静静听了片刻,也就清楚了来龙去脉。 四周议论纷纷,玄三忽然抓起已经凉得差不多的全家桶,一手撕开汉堡上的油纸,一手把吸管插进可乐杯里,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先前那个问他咋不吃的人吓了一跳,懵逼的问,「你咋又开始吃了。」 玄三没理会这个人,专心致志的吃喝,一口就啃掉半个汉堡,再一口整个汉堡都消失在他嘴里,炸鸡和脆皮烤鸡更是连着骨头一起嚼碎了往下咽。 他吃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个全家桶就被他吃了个底朝天。 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吃饱,只能勉强算是垫吧了垫吧。 旁边的人又没忍住开口,「饭点过了,没吃饱也没处再要了。」 玄三这回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之后站起身来,迳自走向负责他们这个纵队的年轻道士。 在距离道士两步的地方站定,玄三也不多说话,撸起袖子露出来自己胳膊上的刺青。 那是一个奇异的家纹,生怕这小道士看不懂,玄三开口简略的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来歷。 他曾经是大将军梁冀的旧部,在战场上履立功勋,是百战精锐。 后来被梁冀调到洛阳,奉梁冀的命令,为他组织了一只部曲,负责检查朝堂内外风吹草动,暗杀梁冀的政敌。 大将军梁冀,这又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名字,这个人已经死了将有六年了,但这个名字说出来,依然能让知情的人起一身冷汗。 他曾经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后立了三位皇帝,也曾经因为一句话,毒死了一位皇帝。 可以说,在梁冀虎踞洛阳的那些年里,玄三组建的这只部曲就是梁冀的眼睛和手,为他扫清了数不清的障碍。 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在这只部曲的阴影下颤抖。 后来梁冀被汉桓帝诛杀,玄三潜逃多年,几近走投无路时,撞见了玄女娘娘的仪仗。 年轻道士听着听着就睁大了眼睛。 玄三很平静,他一直都是个平静的人,干他们这行的,做不到心如止水的早就死成一把灰了。 他简单有力的对年轻道士说,流亡这么多年,他的刀还没有钝,志气也还没有消散。 昔年可以为梁冀卖命,如今更可以为玄女娘娘卖命,娘娘但有吩咐,粉身碎骨,不敢推辞一二。 最后,多谢娘娘大慈大悲,赐我饭菜,更要谢娘娘今日的慷慨款待。 他跟在队伍里这么多天,从冷眼旁观,小心隐藏自己的身手。 到后来,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队伍里的一位普通信众。 先前他不吃玄女娘娘赐下的炸鸡汉堡,是因为无功不受禄。 直到张道士说玄女娘娘要回去。 又听旁人议论说,娘娘回去的路上,还残留些阻碍。 玄三想,那太好了,他刚好擅长扫除阻碍。区区一个小地方的县令,玄三杀他比探囊取物还简单。往大了说,便是冀州刺史,又如何呢。 当年跟随在梁冀麾下,玄三也不是没亲手摘过皇亲国戚的脑袋。如果是为了玄女娘娘,小皇帝的脑袋也不是不能借来一用。 年轻道士的眼睛越睁越大。 玄三话说完了,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全然不管年轻道士在他身后已经变成了一只被雷噼过的□□,一整个目瞪口呆。 玄女娘娘在此,他们对队伍的掌控当然不可能像表面上这样宽松。 像玄三刚来时,有人找上来要登记名字,那其实是一种术法,那只写名字的笔蘸的不是墨水,而是人身上的气息。 只要气息被採撷了,便是远隔千山万水,此人的踪迹也能被轻松追踪到。 而这只是其中一种手段,更还有多种玄之又玄的秘法,用来监测这支庞大的队伍。 第407页 张老道士最近连人影都不见,就是在忙这些事。 因此他们早就知道队伍里混进了一些有来头的人物,但玄三,只能说不愧是曾经梁冀手下的杀手头子,硬是被他掩饰得天衣无缝。 就连张老道士都只把他认成了一个气血旺盛的老兵。 不过想也知道,只有这样的人物,能从当年那场大清洗中顺利的逃出来,又顺利的潜逃了这么些年。 这可是当年大将军梁冀手下的杀手头子,说不定当年鸩杀汉天子的那杯毒酒,就曾经被他端在手里。 这样的人…… 年轻道士魂不守舍的往张老道士在的地方走,师父,不得了了。 当年大将军梁冀手下的杀手头子,主动来投效玄女娘娘了! …… 张角把这件事,也一併告知了林久,几件事并在一起,问娘娘有没有法旨示下,他们好照着去做。 他拿来的当然不止是子虚乌有的几句话,还有玄三从前用过的名字,事迹,此时的相貌,在队伍里这些天干过的事。 很详细,但是林久并不看。 林久的重点只聚焦在,「袁绍?」 第185章 中午那顿炸鸡可乐吃完之后, 拜玄女教再出发,就不再往前走,而是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 往回返程。 袁绍跟在张角身边东拉西扯,先是缓鞍而行, 再后来索性下马步行。 一直到天色擦黑,拜玄女教的大队伍慢腾腾的停下来,又吃了一顿饭。 袁绍爽快的一挥手,让张角不要拿他当客人, 随便来一碗白粥榨菜就行了。 张角给他塞了两个全家桶。 今天没有白粥榨菜, 中午吃炸鸡可乐,晚上还是炸鸡可乐, 玄女娘娘说, 以后每七天吃一次肉的意思是,那一天三顿都这么吃。 无限量的炸鸡可乐,蛋挞,脆皮烤鸡,还有薯条, 红豆派,圣代,冰激凌,一大堆花样百出的食物, 敞开了吃, 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袁绍的六只眼睛又瞪大了, 他紧紧抱着怀里两只全家桶, 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忍不住向张角又确认了一遍。 「你们这儿以后每七天就能吃一次这样的肉, 而且是一天之内吃三顿?敞开了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张角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然后就是吃完饭之后,张角客客气气的要送袁绍回去。 袁绍更客客气气的表示不用送了,他不回去了。 他先前是多么愚蠢又无知,简直就像是一只坐在井里仰望天空的青蛙,还以为天空只有井口那样大。 如今见了玄女娘娘,方才知道天下偌大,好男儿实在不该囚困在方寸之地,他已经立志要追随在玄女娘娘身后,走遍天下也不后悔。 张角默默看着他。 袁绍眼神有点躲闪,但是摸了摸怀里两个全家桶,又闻到浓郁扑鼻的炸鸡香气,神色一点一点坚定下来,慷慨从容的向张角点了点头。 张角提醒他,「我们不走遍天下,我们马上就回老家。」 袁绍答得铿锵有力,「天下只在娘娘掌中一握。」 张角默了默,「我再给你拿几个全家桶吧,你回去找家里的厨子研究研究炸鸡可乐怎么做出来。」 袁绍脸立刻就红了,气的,慷慨激昂的跟张角说,他决定跟着娘娘走,不是因为炸鸡可乐。 他堂堂袁氏公子,累世大族,四世三公,他难道缺这几口肉吃吗! 是缺的。 这么好吃的肉谁吃谁不迷煳啊,袁氏虽然豪富,但袁绍从小到大还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嘴上不能这么说,总之袁绍一口咬定他被娘娘的风姿气度和慈悲恩德折服了,势要追随在娘娘左右。 张角不准他跟着也行,他可以像其他信众一样偷偷跟在后面。 总之,任何艰难困苦都别想阻拦他一颗向道之心。 入得此门不回头,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他也要当道士,这辈子他袁绍跟定玄女娘娘了。 他这么说,张角也头疼。 他倒不把什么袁氏放在眼里,但现在时机不对。 娘娘如今根基未稳,与袁氏这种大族之间,无论结仇还是结盟,都不应该。 结仇不必多说,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结盟,区区一个袁氏,想把玄女娘娘捆上他们的战车,倒还不够资格。 因此远离才最稳妥。 因此张角是铁了心不愿收下袁绍。 但袁绍也铁了心要跟着。他脸上那六只眼睛也不是白长的,除非下狠手,不然张角也难甩掉他。 而如果下狠手。 那事情又回到了要不要现在就和袁氏撕破脸。 张角简直不明白袁绍这是怎么想的,中邪了吗,好好的袁氏公子,非要过来跟他抢饭碗? 袁绍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说不缺炸鸡可乐这口吃的,是假的。 但也不只是因为炸鸡可乐,他的眼界还不至于短浅到这种地步。 如果玄女娘娘只是个会做炸鸡可乐的厨子,袁绍最多礼遇她,把她请回家里做个灶娘。 但问题她不是厨子,她这炸鸡可乐不是做出来的,是凭空倒出来的,而且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袁绍眼睁睁看着有人没吃饱,去空空的木桶前排队,玄女娘娘过去拂了拂袖子,又慷慨的给他们加了一桶饭。 第408页 袁绍当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若是能把这位玄女娘娘请到军中。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场上有时候最怕的甚至不是死人,而是缺粮。 张角之所以能这么大摇大摆的带这么多人一起上路,不就是仗着有这位玄女娘娘在,毫无粮草辎重的压力吗。 这小子,袁绍嘬着牙花子酸不熘丢的想,除了运气好点,能跟随在娘娘左右,其他还有什么优点。 他能行,我怎么就不行! 袁氏那么多公子,他还是个庶子,想要上位不知道要韬光养晦多少年。 而玄女娘娘凭藉这一手赐饭的神迹,不出一年必定名动天下。 这是什么,这是一条登天路、青云梯,是潜龙在渊,必定有一飞沖天的那一天啊。 当年刘邦夺取天下,樊哙一个屠狗为生的乡巴佬,最后能混成开国万户侯,不就是因为跟对了人吗。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种好机会从天而降砸到他脑袋上,倘若不把握住,用不着天打雷噼,袁绍自己就要掐死自己了。 是以,不论张角怎么说,袁绍打定主意,要成为一块牛皮糖,死死黏着玄女娘娘不放。 事实上张角的战斗力比他想的还要弱点。 袁绍代入自己,如果他是张角,现在来个人想抢饭碗,他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把这个人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所以他一直小心防备着张角对他动手,没想到张角劝了几句不成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叫了个师弟过来,安置袁绍就寝了。 就,这么简单? 袁绍简直不可置信,睡觉都不敢睡实在了,在床上摊煎饼一样辗转反侧。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跟张角说的话有真有假,但是有一句是没错的。 我见了玄女娘娘,才知道这天下偌大。 我见了玄女娘娘,就看见了我自己光辉伟大的前程。 …… 与此同时,队伍里最辉煌最阔大的那辆马车上。 系统提示音在林久耳边响起,「恭喜您顺利收录【袁绍】路线he结局,【眉上江山】。他的前程他的野心,他的江山他的天下,在你眉梢,在你一念之间。」 结局收录插图是袁绍手挽马鞭,站在正午阳光下。背景都是衣着破败的流民和乞丐,唯独他锦衣华服在其中,格格不入得像蝴蝶又像游龙。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又极端震撼的事物,同时睁大了六只眼睛。 林久则是个转头的动作,只入镜了半张脸,编进了红黄两色粗缎带的双麻花辫垂在肩膀上,衬得她肤色如同冰雪,眉梢凛然。 正是今天袁绍初见到林久时的场景,氛围还有那么一丝唯美。但其实当时林久正盯着袁绍的六只眼睛,问系统这是不是今天的饭。 系统提示音只有林久能听到,张角对此浑然不知,因此他继续说了下去。 「袁氏公子一定要跟着我们回去,其志甚坚。」 他倒不觉得袁绍是来抢他的饭碗的。 笑话,袁绍固然一世枭雄,但他大贤良师张角难道是吃素的吗。 他先见到玄女娘娘,又跟随在娘娘身边这么长时间,最重要的是,他对娘娘,至诚至孝。 如果这样还能被袁绍后来居上,那张角觉得自己不如一头扎进白粥桶里淹死算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袁绍在林久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拉平了。 他们都贡献给了林久一个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的cg结局。 所以林久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 第二天。 袁绍和张角说了几句话之后,失魂落魄的拿着马鞭,走到自己骑过来的那匹马旁边。 跟随他一起过来的小厮小心翼翼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贴心侍奉的人无疑是袁绍心腹中的心腹,是以袁绍也没有隐瞒什么,这么大动静,本来也隐瞒不了什么。 小厮已经知道了玄女娘娘临凡赐饭的事儿,还一个分到了一个全家桶,也知道郎君要跟着娘娘一起走。 他们只是下人,倒不敢掺和郎君的决策,跟着玄女娘娘每天吃白粥榨菜,七天吃一次肉,这待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是,怎么过了一夜之后,郎君就变成这模样了? 那张道长方才是跟郎君说什么了。 袁绍回过神来,露出来一个复杂的笑容,摇头道,「没什么……我们先回家去找公路哥哥。」 袁术,字公路。 但是,公路哥哥? 袁氏诸公子之间,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尤其他们公子平时的性格……和术郎君平时的相处…… 小厮勐然打了个冷颤,心里有了一种要出事的预感。 与此同时,远在袁氏庄园的袁术勐然打了一个喷嚏。 …… 袁绍是过了有几天才回来的,马背上驮回来了一条麻袋,系统看他的造型,怎么看怎么眼熟。 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哦,跟后世那些骑摩托车拉钢管的一模一样,钢管还得是横着捆在摩托车后座上,跟袁绍现在的模样,那叫一个一模一样。 但袁绍显然不可能拉过来一捆钢管,甘蔗也不太可能,所以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答案立刻就揭晓了。 第409页 麻袋一掀开,露出来一个袁术。 他和袁绍一样,除了正常位置的两只眼睛之外,脸颊上还另长了四只眼睛。 此时六只眼睛都睁大了,和张角六眼瞪二眼,八目相对。 然后袁术登时就激动起来了,嗓子里不停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身体像个虾一样拼命扭动。 要不是被捆成了粽子,感觉他已经要扑上去在张角身上咬一口了。 张角默默放下掀开麻袋的手,想了想,对袁绍说,「不错,生勐鲜活。」 这话说的,跟评价海鲜似的,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拎着麻袋把袁术倒锅里煮煮吃了。 袁术闻言,顿时挣扎得更厉害了。 袁绍反而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谦虚道,「也不是很生勐,我这个哥哥,平时啊……哎。」 这一生哎,那叫一个欲说还休,九曲十八弯,留足了脑补空间。 照袁绍本性,才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只是在张角面前给袁术上点眼药。 他恨不得直接把袁术的脑袋拧下来了事。 但没办法,玄女说要袁术,还说了要活的。 至于原因,袁绍的成功启发了林久,所以她本着试试看也不亏的心态,要求袁绍把袁术弄过来,看能不能从袁术身上再薅出来一套新衣服。 「要开始种地了,需要用到的新衣服就多了。」私下里,林久这么对系统说。 第186章 张角默默盯着袁术看了一会儿, 那眼神活像鱼档老闆观察新被送过来的一只帝王蟹。 袁术被看得浑身寒毛直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来张角是个什么人, 他干过什么事,值得此人这么看他。 这是玄女娘娘第一次开口要东西, 虽然要的东西是个大活人。 张角很重视,事先就问了娘娘,人来了之后要怎么安排。 林久思考了一下,给张角解释了一下好感度的定义, 然后说她需要让袁术对她的好感度达到百分之百。 语言不通依然是个问题, 林久也没有突然学会说这个时代的话,但张角奇妙的学会了林久的口音。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林久根本没说过几句话, 更没见张角有事没事来找玄女娘娘闲聊。 只能说,人家在歷史上能当上大贤良师,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好感度,这个概念对张角来说,有点新奇。 但他很快就用自己的观念理解了一些:玄女娘娘希望袁术成为拜玄女教虔诚的信众。 好感度百分百。 那就是要全身心的虔诚, 从头到脚的信奉和礼赞玄女娘娘。 虽然其中似乎出了点误会,但张角这个理解,准确来说也没有毛病。 ——专业对口了。 作为歷史上的大贤良师,太平道掌教, 制造信徒, 那张角可太专业了。 至于, 你说袁术身份不一般, 下狠手不太好。 冀州袁氏嫡出公子, 是会有点麻烦。 但这可是娘娘的要求, 区区一点麻烦而已,算得了什么。 别说袁术了,就是娘娘要把袁氏家主细细剁成臊子,再包成混沌,张角也能给她漂漂亮亮的办好了。 于是,袁术就毛骨悚然的看着张角的眼神,越来越和善,越来越慈祥。 好在张角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 他是真没把袁术看在眼里,现在人已经在这里了,张角有一百种炮制他的办法。 移开视线的同时,张角分神想道,不知娘娘在做什么。 林久正在准备兑换新衣服。 先前张角贡献的那个支线结局,兑换了r级套装【肯德基疯狂星期四】。 现在袁绍也贡献了一个支线结局,林久又可以兑换一套新的衣服。 她给系统描述了一下大致的蓝图: 回到娘娘庙之后,这些人不能闲着,要种地。 种地首先要有农具,种子,要有肥料,还要有农药……林林总总一算,需要的东西一大堆。 所以林久兑换了r级套装【抖音:记录美好生活】。 这套衣服一出来,系统就觉得自己电子眼都被闪得生疼。 这应该算是一套镭射系偶像装扮。 剪裁利落的黑色制服裙,雪白皮肤,眼皮上贴着亮晶晶的玫红钴蓝两色亮片,雪白长发扎成两束双马尾,髮丝中松散的缠着玫红钴蓝两色粗缎带。 这套衣服有种自带滤镜的感觉,穿上之后整个人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镭射冷光,人群中每一个影子都是灰色的,只有她站在舞台中心,随时随地被镁光灯追逐。 系统说,「这个衣服好看!你说要买东西,我还以为是兑换【淘宝】呢。」 林久给他算了一笔帐,「你知道买这么多东西要多少钱吗?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直播带货,把春耕的钱赚出来。」 系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要干什么?」 林久平静的说,「直播带货。」 系统:「……你播还是我播?」 林久说,「现代社会,最容易火的就是帅哥,所以让张角来。」 系统:? 张角直播带货?真的假的? 林久,「怎么,是张角长得还不够帅吗?」 系统:……是帅的,帅得惨绝人寰。我看行。 —— 用林久的话说,时间紧迫,为了不耽误春耕的时令,他们必须在大部队回到娘娘庙之前,把买种子、农具、化肥、农药的钱都凑齐。 第410页 r级套装【抖音】,启动。 林久创了个帐号,名字起得很耿直,就叫我在三国当娘娘。 然后开直播之前先预热一下,剪几个视频发上去。 至于视频素材,那太好找了。 事先已经确定了,这个帐号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帅哥。 除了张角之外,张角那群师兄弟长得也都很拿得出手,就连张老道士,乍一看也是仙风道骨。 最重要的是这群帅哥个个多才多艺,踏风上重楼,搓个大火球之类的,不在话下,特效都不用做,拍出来就是大片效果。 当天晚上吃完饭之后,林久就把张角叫了过来,对着他把这次的要求讲了一遍。 这次的度假世界,林久真的是当度假来过的,主打一个耿直,有什么说什么。 她跟张角说想拍视频,后续还要直播,希望张角能配合。 这简直都不用说,林久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是听在张角耳朵里,自动变成了金科玉律。 他想都没想过要不要听,这个问题直接被跳过了,而是直接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更好的完成娘娘的吩咐。 拍视频是什么意思,张角不懂。 但是娘娘说了,要在视频里展示神通,要好看,看了让人喜欢,愿意花钱打赏。 这个张角也熟啊,人前显圣,传教的老手段了。 他思索了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林久觉得没毛病,点头,可以事实。 然后也不用等明天了,张角直接把师兄弟们都叫了过来。 将来的传奇帐号,我在三国当娘娘,首个短视频,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里,悄无声息的上传了。 …… 赵果儿是个主播,习惯早睡晚起,这天凌晨两点下播,她刚趴在床上开始玩手机。 突然收到闺蜜的消息,一连好几条弹出来,赵果儿还没来得及看,对面干脆打了个电话过来。 「果儿!!」 「你快看我给你分享的视频连结!」 「快去看!」 电话挂断了。 赵果儿内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她闺蜜也是人气主播,冰山小美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还是赵果儿第一次见到她激动成这样。 什么视频? 赵果儿点开抖音,点进分享连结。 我在三国当娘娘?之前没听说过,没什么名气的小号吧,赵果儿漫不经心想。 视频开头是一片漆黑,遥遥传来一声弦音,赵果儿心里忽然一动。 下一刻,大幕拉开,她看见一场宴会,觥筹交错,坐中尽是俊美的少年,言笑晏晏。 镜头拉近,一个少年含着笑看过来,忽然朗声道,有酒无月,不美! 然后赵果儿就眼睁睁看着这少年随手扯出来一块手帕,向上一掷。 剎那间皎洁光芒大放,那块手帕化成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中,照得整个屋子里像是铺满了一地霜雪。 那少年的脸孔浸在霜雪一般的月光中,微微一笑,桃花眼里像盛着湿润的酒,语气谦逊甚至恭敬道,「雕虫小技,为娘娘贺。」 镜头毫不眷恋的从他脸上移开,这次入镜的是个清朗昂扬的少年,一对圆圆的杏眼,鼻樑高挺,唇红齿白。 他起身潇洒的喝尽一杯酒,骤然身化白鹤一飞而起,丰润的雪白羽翼在空中展开,半个屋子里都是白羽上折射出来的华光。 一飞之后白鹤越过长桌又化回人形,展开双臂转了半圈稳住身形,清朗昂扬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谦卑又恭谨道,「为娘娘贺!」 他一侧肩膀和衣袖上都还闪着鹤羽一般闪亮的华光。 镜头继续移动。 或冷漠或清秀或忧郁或活泼的少年,千姿百态挨个在镜头中出现。 火焰组成的巨鸟展开绚丽的尾羽,宛如远古传说中的凤凰图腾。雪白手指遥遥一指,半空中便绽开一大簇皎洁的冰花。 筷子抛到半空中,化出少年的影子,作了一曲英姿勃勃的剑舞。手指收拢再展开,从桌子椅子上凭空生出来细长的花枝,转眼繁花满屋。 最后镜头转到座次最靠前的那个年轻人脸上,他神色冷淡,长了一对曼妙的凤眼,侧脸看过来的神态让人想起云气、青天、和传闻中的鲲鹏。 他微微抬手,一张黄符骤然出现在指间,下一刻符纸无风自燃,从火焰中冉冉升起一条巨大的龙。 龙吟声起,火焰巨龙身形无限膨胀再膨胀,鳞爪口角宛然,这条龙甚至还有眼睛,此刻龙的眼睛忽然盯住了镜头的方向,龙吟声大盛,龙影直冲镜头而来! 赵果儿尖叫一声,勐然丢掉了手机,那条龙就像是要从屏幕里钻出来一样凶!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顾不得浑身冷汗,急忙去捡手机。 视频中火焰的影子正缓缓消散,镜头聚焦在那个冷淡的年轻人,那对曼妙的凤眼上,眼睫毛浓密修长。 他没有笑,但谦恭的低下了头,「为娘娘贺。」 …… 视频不长,短短十几秒钟,很快就播放完毕。 赵果儿怔怔的盯着手机看,屏幕上已经开始自动播放下一个视频。 三秒钟之后,赵果儿忽然从床上弹了起来,满脸冷汗,刘海湿漉漉的黏在脸侧,眼睛里却都是兴奋的光。 她心里反覆回味着之前看过的那个视频。 第411页 这脸,这特效,这剪辑,这演员,这立意,这一声声娘娘叫得我…… 哎呀。 赵果儿直接退出短视频app,点开对话框给闺蜜发消息。 「我去看了。」 「好看!!!热搜之姿!!」 与此同时,千千万万个如赵果儿一般的观众在讨论这个视频,一条一条信息穿梭过虚拟网络发往世界各个角落。 点赞和评论数据如同马表一般翻着倍往上刷,刷新的速度都要赶不上数据增长的速度。 「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只有一个作品的小号开始疯狂涨粉。 系统盯着实时数据,像个水军一样勤勤恳恳开始刷好评,在各个网际网路的犄角格拉里推荐这个视频。 至于林久,她已经睡了。 在这个世界,除了吃饭之外,她其实并没有其他的生理需求。 系统原本还以为林久会和自己一起守着短视频数据,毕竟这可是他们直播带货事业的第一步。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发完视频之后林久直接就睡过去了。 毕竟在这样的深夜,不睡觉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做。 ——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系统还是没忍住把林久拉了起来,激动得声音都不对劲了,「火火火……」 「起火了?」林久问。 「不,不是。」系统险些咬到舌头,「是我们的视频火了!」 第187章 2w双胶底解放鞋。 而且最重要的是, 「我们就要有钱了,有个大牌护肤品找上门来,要求张角出镜拍一条gg, 报价10w!」 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发布的第一条短视频就莫名其妙的爆火了。 一夜之间点赞700w, 评论20w,涨粉100w,实时数据还在飞涨。 弹幕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喜欢开头那个桃花眼,眼神太漂亮了, 下次能不能让他多出场几秒。 然后这条评论底下竟然吵起来了, 有人说要看白鹤少年,他笑起来有虎牙哎, 务必怼脸狠狠拍。 还有说最后出场的那个气度太特殊了, 看得我心肝儿都在颤,能不能给他单出一个视频? 然后就是一堆说看不够的要催更。 还有人在讨论这条视频要花多少钱,这么多高质量演员就不提了,那些特效简直绝了,毫无ps痕迹, 简直聊斋照进现实。 有不信邪的网友发言说自己就是干这行的,大半夜领导把视频发到群里,第二天一到公司就开会,痛心疾首的让我们看行业最新技术水准。 上亿的大项目特效还干不过人家一个短视频! 然后他们小组不信邪, 一帧一帧放大找, 结果真没找到任何拼接痕迹, 服了, 彻底服了, 只想问博主收不收徒。 系统心说能有拼接痕迹吗, 本来就没拼接过啊,一镜到底了解一下。 还有狂吹摄影和后期的,角度转场什么的,这个级别的摄影和后期一般都按秒算钱,还不一定有档期什么的。 系统心酸的想,他一个统身兼摄影后期两个职位,别说按秒算工资了,一毛钱也没见到啊。 至于这条视频的成本,系统仔细想了想,又想了想,唯一的成本可能就是张角最后烧的那张符纸。 其他道具,一开始抛出去的那张手帕和后续丢出去的筷子,结束之后都又收回来洗干净继续用了…… 「这gg我们要接吗?」系统有点忐忑的问。 倒不是别的,主要这个,让张角拍护肤品gg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但是想想林久都想让张角去直播带货了,但是那可是护肤品啊……那可是张角啊…… 系统还在纠结,就听到林久说,「商城里有人卖陈年积压的胶底解放鞋,原价9.9一双。」 「啊?」系统有点茫然。 「我讲了讲价,老闆答应以5块钱一双的价格,卖给我们两万双,刚好10w块钱,如果能在三天之内付清货款,老闆答应送100双基础款军靴。」 「你还会讲价?」系统震惊了。 「我的意思是,」林久说,「你准备干活吧。三天之内要把10w块钱拿到手,争取今天就把gg给金主爸爸做出来。」 …… 小王是某大牌护肤品gg部门的实习生。 昨天晚上她在网上意外刷到了一个视频,今天上班满脑子都是视频里那几张脸。 尤其那个长了一对凤眼的年轻人,真是好看。 不仅仅只是好看,气质极清也极冷,简直就是九天之上的仙人,可是又谦恭的低下头说,为娘娘贺,这种低声下气的台词。 小王实在没忍住偷偷摸鱼又点开视频看了一遍,又没忍住露出了满脸姨母笑。 「看视频呢。」背后忽然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小王整个人瞬间僵硬住了,脖子咔吧咔吧转过去,对上领导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双眼。 …… 药丸。 小王急中生智,开始胡说八道,「这个博主,我觉得,很有潜力,而且视频风格很适配咱们家的产品,呃,我快毕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干点业绩出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但领导好像听懂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错,可以试试找这个博主投放。」 然后领导就走了。 这,就,矇混过去了? 第412页 小王本着煳弄到底的心态,打了个申请,找这个新号,我在三国当娘娘,投放一次推广。 额度方面,她最高权限就是十万,所以干脆开了十万的报价。 没想到领导给通过了。 小王:啊? 更没想到的是,没到一个小时就传来消息,博主那边接了。 小王:嗯? 然后又过了一个小时,博主那边把视频发过来了。 小王已经懒得再惊讶了,一个小时能拍出来什么视频,这博主完全像是她煳弄领导一样煳弄她吧。 本着这样的心态,小王点开视频。 开头是个怼脸的近景,丰厚浓密的睫毛压在轮廓曼妙的凤眼上,双眼皮的褶皱斜向上走,弧度像蹁跹的蝶翅。 旁边工位上的同事,就看见小王原本懒散的坐姿,蹭一下就挺直了。 与此同时镜头也在拉远,那对凤眼的主人正在画符,黄符纸悬在半空中,他的手腕也悬在半空中,笔尖婉转流利的留下一道道线条。 道道虚影在他身边显化而出,模煳看不清真容,只有那种蛮荒古老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屏住唿吸。 最后一笔落下,年轻道士收笔,忽一响,符纸骤然无风自燃,绚丽的火焰扑面而来! 小王勐然捂住嘴,险些尖叫出声,她也算久经小说和电视剧考验,但是这个视频里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真有神通和法术,而不是虚假的剪辑和特效。 屏幕上火光瞬息就散去,视频里场景变化,光线变得昏暗,背景也从开阔的庭院变成了狭窄的台阶。 年轻道士手捧托盘,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镜头追着他一起移动,他低垂着睫毛,侧脸冷淡,像是从聊斋和唐传奇里走出来的世外修行人。 台阶的尽头是一把椅子,坐着个人,只有半身入镜,看得出来应该是个女孩儿,穿了一身黑色制服裙。 椅子很高,她的脚垂在半空中,够不到地。 她身后站了个人,也是半身入镜,看不清脸。只能从服饰上推测出来也是一个道士。 年轻道士一直走到女孩面前,然后十分自然的跪下来,双膝跪地。 女孩儿的脚也十分自然的踩在年轻道士的大腿上,施捨一般垂下来一只手。 年轻道士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捧起女孩儿的手,就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而后他拿起托盘上的护肤品,拧开盖子,恭恭敬敬的给女孩儿涂在手上。 然后站在女孩儿身后的那个道士也走出来,跪在女孩儿另一边,结果女孩儿赏赐一般递过来的另一只手,给她涂上另一款护肤品。 场景和人物都逐渐虚化,最后只剩下凤眼道士低垂的眉眼依然清晰,旁边蹦出了一个巨大的logo,以及一行带品牌名的那种产品全称。 视频放完了。 …… 小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博主这时候刚好发来消息。 我在三国当娘娘:「你好,视频这样拍可以吗?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小王:「太可以了,娘娘,你就是神!稍等,我马上拿给我们领导看。」 小王:「领导通过了,完美!娘娘可以发了,发完给我一下连结,我让财务给你打款!」 于是,就这样,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很快又发布了第二个短视频作品,保持了一个很勤快的日更频率。 …… 这条视频依然很短,十几秒钟,很快就能看完。 几乎是发出去的那一刻开始,数据就开始不停的往上刷。 「好熟悉的百万特效。好熟悉的毫无剪辑痕迹。」 「这脸,这身材,这手,这符,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来一个避世清修的仙人形象,花开千年,人犹不老。」 「这跪下是真的吗?双膝下跪啊,怎么说服演员的?」 「那个坐着的是博主吗,不愧是娘娘,她往人家大腿上踩的时候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愧是娘娘,家人们,这真的是娘娘待遇。」 「买了。能来两个这样的小奶狗伺候我涂上吗,一个也行。」 「拍个gg双膝下跪……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但是不得不说这么一拍,这个产品瞬间变得高大上起来了,甚至隐隐带了一丝神圣。」 「沖这一跪,买了。」 「买了,能送演员签名照吗?」 「长成这样多少是有傲气的吧,那个凤眼就不说了,后面出场的那个杏眼,是昨天化鹤的那个吗,这颜值进都绰绰有余吧,真的有必要跪下来赚这个钱吗?」 系统:不瞒你说,赚不赚钱他们都这么跪。 拍这条视频的时候林久还真没要求他们跪。 她只管出个手,剧情是张角安排的,摄影和剪辑是系统做的,连带着和甲方沟通,以及上传视频,也都打包丢给了系统。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真的是自己跪下去的。 毕竟。 系统一边把10万块钱打给林久砍好价的卖家,同时把2万双胶底解放鞋通过空间通道运输过来。 一边想,他们跪的时候,可不知道林久拍这个视频是为了搞钱买这些鞋啊。 …… 两万双胶底解放鞋,连带着它们简陋的鞋盒一起,在平时分粥的空地上,堆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座小山。 第413页 第188章 张角画符挂抖x小黄车。 队伍里现在有一万个人, 每个人在今天中午领饭的时候,都领到了一双胶底解放鞋。 每双鞋都是按码数发下去的,统计工作是交给系统做的。 用林久的话说, 这么先进的程序,这么庞大的计算资源,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来做义工。 然后系统把活干得又快又好,最重要的是不用发工资。 一个中午过去,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双属于自己的胶底解放鞋。 系统不放心的又核对了一遍, 确定没有出错的地方, 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众所周知, 解放鞋长得又土又丑又笨, 放在2024年是走在大街上白送都犹豫一下要不要接的水平。 卖家积压了一仓库的货,没地方卖,所以林久才能10万块买下2万双。 而且卖家人挺好,签了合同之后犹犹豫豫的提醒了林久一句,这鞋不太好卖。 2万双拉回去, 卖不掉是一回事,说不定还要浪费一堆仓储费。 卖家的担忧没有错,解放鞋流行的时代大概在1950年,到了卖家那个时候, 已然落后时代70年。 被嫌弃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是延熹八年, 公元前167年, 换算过来, 解放鞋领先时代两千多年, 数不清多少个版本。 首先, 抛开别的不看,最浅显也最重要的一点,这鞋是用布做的。 在这个时代,布料是直接可以拿去当钱用的。 更何况,这还不是原始男耕女织出来的布,而是叠代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之后机器织出来的布。 整个工业革命的成果都浓缩在这一双双解放鞋里了,领到鞋的人别说嫌弃了,个个都像是捡到了金元宝一样高兴。 有人当场就把鞋换上了,而后又被柔软厚实的脚感吓了一跳。 更多的人把新鞋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不捨得穿。 由于技术的限制,这个时代的布不但粗笨,而且很容易破,甚至棉花都还没有出现,只有磨得人浑身发疼的麻布。 又由于严重缺乏工具,这时代人的劳动强度极大,往往新鞋上脚没几天就穿破了,所以他们拿到了新鞋,却捨不得穿。 现在正是寒冬腊月,这个时代气候温润,远算不上后世冬天那样的天寒地冻,但是穿着草鞋或者光着脚走路,还是会被冻得瑟瑟发抖。 每年冬天都有人冻死饿死,今年有拜玄女教收拢流民,一天有三顿热腾腾的白粥喝,所以队伍里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出现冻饿而死的惨剧。 但是有了鞋,肯定是要穿上的。 …… 老李是个厨子,他祖上有些来歷,是曾经侍奉汉家天子膳食的御厨。 后来老御厨告老还乡,本着叶落归根的念头,回老家置办了几亩田地,舒舒服服的当起了土财主。 结果后代子孙不争气,把家业败落了大半,再加上近年来名目越来越多的苛捐杂税,最后老李也变成了一个灰熘熘的流民。 好在他家祖宗好歹传承下来了几个菜,食材要求极其豪奢,都是各种珍禽异兽。 家业败落之后,老李平时也少有机会做这些菜,都是用便宜食材代替练手。 反而在跟着拜玄女教之后,那帮道士总有办法给他把食材找过来,让他做成菜献给玄女娘娘。 就靠着这一手,老李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太灵便,但是也在拜玄女教顺顺噹噹混了下来。 但他本人对玄女娘娘,其实并没有那么信奉。 或许因为祖上是个厨子,小时候也都吃过见过,所以老李和这个时代其他人不一样,他对食物的滤镜并没有那么重。 玄女娘娘赐粥,赐榨菜,赐下吃不完的肉,这种行径能打动很多人,但总也一些人不会被打动。 老李就是其中一个。 他当然也敬重玄女娘娘,没有娘娘赐饭,他或许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但也就只是敬重而已。 直到玄女娘娘送了一双新鞋给他。 老李用粗糙的手指头,仔仔细细把这双鞋从头摸了一遍。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鞋,鞋底厚实,但不是木头做的,比木头更轻更软。 鞋面全都是布,而且是老李从来没见过的轻薄柔软的布料。 这种布甚至还带着颜色!就像是夏天的树叶那样又深又绿,叫了见了就从心里觉得喜欢。 老李把鞋又包回盒子里,一瘸一拐的找来包裹揣进去,贴身收好了。 他不穿,他要把这双新鞋留给他儿子穿。 没有人知道,老李祖上传下来的除了厨艺之外,还有一手保养身体的医术。 就像他这双严重变形、又瘸又肿的腿,有些大夫都看不出来,但是老李知道,这是寒邪入体。 家业败落之后他没有衣裳穿,冻着冻着,腿慢慢就瘸了,彻夜疼得睡不着觉,人也就废了。 家学渊源,老李比其他人都更有见识,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拜玄女教,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儿。 先前老李是和他儿子一起来的,安顿下来之后他立刻就把他儿子打发出去了。 他老了,走不动了,留在这里跟这些人一起等死。 但他儿子还年轻,出去闯荡,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玄女娘娘临凡赐饭,是神奇,是慈悲,但仅靠这些就能撼动朝廷吗?老李先前是不信的。 第414页 但是现在他信了。 因为娘娘能赐下的,不止有饭,还有布。 一双鞋不算什么,但娘娘给每一个人都赐了一双鞋。 既然能有这么多布,做出这么多鞋,那日后娘娘就能给每个人都再赐下一件像样的衣裳!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活着无非也就是穿衣吃饭这两件事,娘娘都能满足,那这天下就合该是娘娘的。 谁挡在娘娘面前,谁就该被砍掉脑袋。 等回头就央人写信给儿子,把儿子叫回来,这双新鞋也给儿子穿。 有了鞋,再有一条像样的衣裳,儿子往后就再也不担心,双腿因为挨冻而肿胀,变形,彻夜彻夜疼得睡不着觉了。 老李想着,咧开嘴默默笑了,笑着笑着老泪又掉下来了。 他小时候常听祖宗说,汉家天子,多么多么威严,多么多么奢侈。 小时候不懂事,嚷嚷着要当大官,到宣室殿上去见皇帝。 到了这个岁数才明白,皇帝啊宣室殿啊,离人间太远了。 像他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所希冀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活上一辈子,再看见后辈子孙布缺衣少食的活上一辈子。 娘娘给米给布,他情愿让儿子给娘娘卖命。乡下人的一条命,左右也就值这个数。 老李这么想着,又把怀里的新鞋抱紧了些。 直到一双手,又把另一双新鞋递到了他怀里。 「拿着吧。那双给你儿子留着,这双你自己穿。」 「不用担心穿坏了,看见跟在后面那几辆车上拉着的鞋吗?娘娘说了,这些鞋要多少又多少。」 「玄女娘娘临凡,我们从今往后,再也不缺鞋穿了。」 …… 一双鞋,带来的改变很少,但一双鞋,带来的改变又很大。就像是有时候,一枚钉子就能决定一段歷史的方向。 系统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他正忙着搞抖音帐号,拍视频,剪视频,开橱窗,挂小黄车,一个统分成八瓣干活。 既第一个短视频涨粉百万之后,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已经可以开通橱窗卖货了。 系统于是问林久,你想让张角直播卖什么货啊,不然我们先挂到橱窗里预热一下。 林久于是又把张角叫过来——这可是度假世界,动脑子的活交给张角就好了。 把小黄车和橱窗的功能给张角讲了一下,张角依然听不懂,但是有自己的理解,沉吟片刻之后,他有点忐忑的说,可以试试卖符。 系统当时就跪了。 大贤良师张角卖符! 在歷史上,张角的符水掀起了一整个黄巾起义。 现在他要把符挂抖音小黄车? 系统憋了半天,没忍住,「这符是他画吗?」 林久帮系统问了。 张角垂着眼眸说,娘娘如果不放心我的修为的话,也可以让我师父来画。 林久于是跟着问系统,你不放心张角在画符上的造诣吗? 不不不! 系统险些说出来爆破音。 张角,画符的造诣,谁敢质疑啊。 歷史上的黄巾起义就在那儿摆着呢,铁证如山。 你甚至可以质疑一下张天师会不会画符,但是张角,这个真的质疑不动。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张角把其余琐事都分给了师弟们去做,他专心致志的负责给玄女娘娘画符。 同时还要演示符箓的效果,让系统拍视频,当做产品介绍,以及gg。 第一张。 张角画了一张雷符。 卧槽! 晴天霹雳,天打雷噼,系统眼睁睁看着,光天化日之下,天一下子就黑了,云中隐隐有雷霆闪电穿行,蓄力片刻之后云中雷电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最后化作一条雷光闪烁的巨龙,从云中直飞而下,暴烈的雷霆声中,雷龙狠狠的撞上了不远处一座小山包,惊起了又一声更暴烈的雷爆。 炽烈的白光沖天而起,系统电子眼都被闪瞎了。 等到视线再恢復,天日已经重新清明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系统目瞪口呆的看着不远处那座小山包,突兀的没了。 整个山包被刚才那一道雷符削平了。 远处还有一片树林,只剩下焦黑的半截,那是雷龙冲下来的时候,龙尾在树林边上轻轻擦碰了一下。 卧槽!卧槽! 系统又跪了,腿软,实在站不住了。 张角谦逊的垂下睫毛,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只是做了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向林久说,「弟子才疏学浅,请娘娘斧正。」 林久转向系统,「斧正一下?」 系统都看傻了,「斧正什么斧正,这一道雷都能把咱俩一起从这个世界噼出去了……这能卖吗?这卖出去抖音都要没了吧?」 于是,娘娘说,「不行。」 张角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了,自卑了。 最后又经过了一番沟通,张角算是明白了娘娘的需求,想了想,又画了一道符。 这也是一张雷符,但显然是改良版。 丢出去之后,它会自己升上天空,然后炸出来漫天细小的雷光,覆盖半径足有十米,持续时间足有30秒,简直就像漫天开满了光辉雪白的花。 系统又看傻了。 「这个好看,应该能卖,雷爆烟花?一丢就炸,就烟花帅一百倍!」 第415页 于是这就是小店第一件商品了,雷暴烟花,定价499.8。 短时间内,系统第三次看傻了,「这是不是有点太便宜了?」 「但是这一张符能让100个人穿上解放鞋。」 系统没话讲了。 怎么说呢,张角看到解放鞋时候的那个表情,一张符和40双解放鞋,说不定他还真愿意换。 以及。 林久淡定道,「新品上市,卖便宜点,总要让人家买回去测试一下吧,后续还可以涨价啊。」 然后问了张角之后,「还可以展开定制服务,雷符炸开之后在天上拼出来买家的姓名和简单图案之类的,张角说可以做。」 系统:…… 这抖音算是给你玩明白了。 系统已经可以想像出来这东西之后会卖爆到何种地步了。 虽然名字叫雷暴烟花,但这可不是真正的烟火,这是实打实的货真价实的雷符。 试问,有哪个种花人,能拒绝一张符丢上去,瞬间炸开漫天雷电的酷炫场景? 而且不仅仅是雷电,还附带唿风唤雨,天色瞬间暗沉的背景特效。 499.8,买一张唿风唤雨引雷的体验票,贵吗? 第189章 五千块钱买食用盐。 雷暴烟花算是高端货, 与之对应的是一样低端货,定价便宜,用来走量。 在林久, 「简单点,再简单点, 还是不够简单」的要求声中,张角最后又搞出了一种简易版火符。 真的非常简单,符纸上只有用墨点出来的一个点而已。 这个点甚至不是一笔一笔点上去的,而是蘸一大股墨水, 然后一甩, 百八十章符咒就做好了。 这么偷工减料做出来的东西,效果也很偷工减料。 张角拿了一张在手里, 甩手一抖, 整张符纸霎时剧烈的燃烧起来。 火光舔着他的手指,他却不低头看一眼,身后是浩大的落日夕阳,残阳如血,他神色寂静, 凤眼曼妙,睫毛冷肃得像是结了千年的霜雪。 林久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托着腮。 系统在疯狂找角度拍视频和照片,咔咔两下加上后期和剪辑, 和之前拍摄的雷符效果一起上传抖音。 在视频上挂上小黄车通道, 然后把两种符咒限量挂上抖音商城。 一整个忙得晕头转向。 本着低价沖销量的中心思想, 火符定价18.8, 便宜到掉渣。 上架! 然后评论区就爆炸了。 …… 视频拍完, 林久示意张角可以放松下来, 不用再摆pose了。 张角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师弟走过来帮他一起收拾东西,见状有些诧异,「师兄,你也会紧张?」 说着就笑了,「当年在雷泽夜猎帝子,时天上风雷大作,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唯独师兄镇定自若。当时的风采,我至今不敢忘。」 张角没笑,他样貌端庄,不笑的时候总有一种垂云而下的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他只是摇了摇头说,「娘娘的吩咐,不与俗事等同。天恩厚重,唯全力以赴而已。」 师弟欣然点头道,「自当如此。」 镜头忠实的记录下了这一幕,系统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 这一幕老实说跟剧情关系不大,但是他莫名其妙觉得赏心悦目。 有点像是聊斋中的仙人在谈玄说道,其中包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形而上的气度。 他们看起来像是应该被顶礼膜拜的偶像,而他们言语中另有顶礼膜拜的偶像,就是娘娘。 系统又挠了挠头。 它毕竟是电子生命,不是很能理解这种细腻的人类情感,但还是本着一种直觉似的东西,把这一小段当做花絮发到了帐号上。 …… 谈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娘娘根本没注意这边的动静,她在吃饭。 今天又是一个星期四,娘娘在吃肯德基大圣代,焦糖巧克力味的,空气里全都是芬芳甜蜜的气息。 系统忽然找到林久。 他激动到舌头都捋不直了,结结巴巴的,「爆,爆……」 林久,「爆炸了?」 系统憋了一会儿,才完整的说出来,「卖爆了!」 真的是卖爆了,前前后后还没有十分钟,挂上去的10张雷符和999张火符卖得干干净净,一张不剩。 事情是这样的。 符咒这种东西看起来实在太像是智商税了,张角画的这些符一开始挂上去的时候,不能说是无人问津,但是下单的人也不多。 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帐号,虽然大爆特爆,但是毕竟横空出世,还没怎么开始积攒粉丝。 少数几个下单购买的人也是本着,不差钱,信仰充值,给喜欢的博主打钱,支持下一个视频早点出来,类似这样的心态。 事情的转折点是从一个测评博主开始。 这个up主并不是娘娘的粉丝,只是本着自媒体从业者的敏锐度,关注了一个这个横空出世的新人王的动向。 然后意外发现娘娘的发货地点就在自己住处不远处。 热度雷达疯狂作响,这up主直接开了个直播,从下单买了一张雷符和一张火符开始,到打车去仓库门口拿到快递,再打车回家。 他在一处空旷的草地上拆了快递,这时候直播间人数大概是300个,在偌大网际网路上,算得上悄无声息。 第416页 然后up主玩笑着把火符往上一丢,还玩笑着念出了一断咒语,「左零右火,雷公助我,大威天龙!」 这种整活向的台词很容易引发一波弹幕的狂潮,300个活人的直播间也不算少了,刷屏起来也会有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 但是这次up主话音落下,弹幕一片死寂。 屏幕内外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张火符倏忽窜起来一簇火苗,在空气中熊熊燃烧起来! 那团火烧起来之后就飘在空中,静静的悬浮着,不落地,有风来也只是火焰被风吹得飘遥起来,整体仍然定在半空中,缓慢的燃烧。 所有人都看傻了。 火符静静的燃烧了近十秒钟,反应过来之后这个up主的直播间顿时被弹幕煳满了。 「卧槽!!」 「真的假的?主播你是不是动了手脚?这是抹白磷了?」 「绝对不是白磷,白磷燃烧起来不会是这个效果。」 「我掐表了,不是,这么小一张符咒凭什么能烧十秒钟,这符合能量守恆定律吗?」 「不会是异能力吧,末世要来了?那我现在开始囤货?」 「诸君,且看灵气復甦!」 「今天能有火符,明天就能有御剑飞行,说真的,能不能给我来个签到系统?」 「18.8r的火符是这个效果,我简直不敢想499.8r的雷符是多么的天塌地陷,主播快拆雷符!」 按理来说,一个300人的小直播间掀起来的风波是有限的,就算事后发酵也需要时间,但是事情巧合就巧合在这里。 当时主播发现这个符,好像是真的之后,人也傻了。然后他第一反应是关掉直播,预热两个小时之后再直播雷符的效果。 但是刚好有个土豪大哥,闲逛到这个直播间,又刚好对这张符感兴趣。 一瞬间直播间已经增加到500个的观众,见到了颜值区女主播过生日才有的盛况。 礼物特效疯狂刷屏,没有别的花里胡哨的,就简简单单最贵的火箭,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 公屏上开始疯狂扣老闆666。 刷礼物百忙之中,老闆冷酷的发了一条弹幕,「开雷符。」 主播果断向金钱滑跪,麻利的开始开雷符,仍然的小小一张粗糙的黄色符纸,依然是往天上一扔。 这次什么咒语都没有,主播微微张开嘴紧张的看天,直播间所有观众跟着他一起仰头看天。 雷符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召来了漫天乌云,半个城市都没乌云笼罩,然后随着一阵闷雷炸响,厚重的乌云层中……炸开了无数细小的闪电! 直播间的录屏立刻就疯传全网,一开始很多人在评论区质疑是特效,但是立刻有更多人跳出来说,自己就住在附近,当时的天象确实是一瞬间就变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短视频也爆红了,是有人恰好在天象变幻的那一瞬间,用专业摄影装置录下了变幻的那一瞬间。 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黑云压城,雷暴炸响,不到一分钟之后又是云收雷散,万里无云。 极具玄幻风格的画面,视觉效果简直像是什么大制作仙侠剧的预告片。 网际网路消息流通没有任何门槛,两边的热度一结合,就像是揉面时候撒上了酵母粉一样,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化学反应。 热度没有膨胀,而是直接爆炸了。 「上热搜了,热搜第一,#雷符#爆。」 「张角演示雷符的那条视频点赞破千万了!」 「我们在涨粉,平均每刷新一次涨一万个关注。」 系统从密密麻麻的评论区里退出来,两眼无神。 他看了林久三秒钟,忽然一跃而起,恨不得仰天长啸,「创号不到一星期,5条短视频,关注破千万,娘娘你火了!」 林久在算数。 10张雷符卖了五千块,999张火符卖了一万八千七,加在一起两万多块。 这么点钱在现代社会砸下去连点动静都听不见,但是在这个时代,可以改变世界。 林久打开抖音商城,开始准备买东西。 钱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她需要的是各种各样的物资,要以此为支点来撬动这一整个时代。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系统提示音忽然响起。 「恭喜您顺利收录【袁术】路线he结局,【救赎之光】。如果是鬼神救我于倒悬,那就让我追随在鬼神身后冲锋陷阵。」 随之一同收录的cg记录的画面……看起来有点奇怪。 无数衣着褴褛神情麻木的人,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匍匐在地上,数量很多,但是在图里仅仅只占了一个边缘。 剩余的空间全部被巨大的神像填满,神像长了一张很美的脸,没有表情,无喜无悲。 穿着红靴子,白色背带短裤,红色条纹短袖,靴子上缀着红色的「kfc」标籤,双马尾辫子上编了粗粗的红黄两色缎带。 背后还背着一个毛茸茸的汉堡造型背包。 背景是浓厚的黑暗,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吞没那些蚂蚁一样渺小的人类。 但是神像放射出炽烈的金光,于是所有黑暗都只能不甘心的退避在画面的边缘,不敢有丝毫的放肆。 找遍整个画面,最后系统用了显微镜,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蚂蚁大小的袁术,和所有人一样衣衫褴褛,向巨大的神像跪拜。 第417页 …… 系统:「张角对他干了什么?这是在拜肯德基娘娘吗?」 别说,画面整体看起来还挺神圣,很有宗教的那种味道,适合被配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应元显化」之类的文字。 林久的手顿了一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把袁术丢给张角还没到十天,张角已经顺利把袁术对娘娘的好感度拔升到了满值。 虽然可能只是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达到了满值,但是足够了。 原本要购买化肥的手收了回去,继而一转手,下单了三千块钱的食盐,然后点开一家棉服店,开始砍价。 第190章 求娘娘赐取盐之术。 与此同时, 网络舆论还在持续发酵。 「不是,我请问?」 「别问,问就是我在三国当娘娘。」 「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点词穷,但是我今天我眼睁睁看着天色瞬间变幻, 从晴空万里到漫天雷暴再到晴空万里,我请问这科学吗?」 「谢邀,娘娘不需要科学。」 「娘娘你家的符惊动官方了!」 「官方不官方的不知道,宗教圈是真的被惊动了。我家附近有个道观, 就特别有名, 说出来大家都听说过那种。观里有年轻道士冲浪速度很快啊,啪一下就买了个符。」 「然后不得了了, 当家道长搀扶着八十多岁的老道长颤巍巍的亲自开车去拿快递, 然后符到了之后……不说了,老道长现在正跪殿里哭呢,连说祖师爷保佑,有生之年还能得见正法。」 「啊这,你要不去劝劝?八十多岁了, 老头子万一哭撅过去了。」 「劝了,劝不动一点儿。师祖死活跪下不起来,整个观的道士都跟着一起跪下了,方圆一百公里的人都看见雷符召来的异象了, 开车来上香啊。停车场都塞满了, 我家门口停的都是车。」 「那真的是雷符吗……有一说一那不就是个大型烟花?」 「你说得对, 但是原l子l弹也就是个大型二踢脚。」 「众所周知, 二踢脚也是烟花的一种, 所以原l子l弹也是一款大型烟花。」 「有没有懂行的出来讲讲, 这两种符到底什么水平啊?」 「等等,真的不是特效吗?大型行为艺术?」 「你说得对,特效都特码的照进现实了,下一步要么灵气復甦,要么游戏入侵,二选一,没有其他选项。」 「谢邀,利益相关,刚点了一张火符。你要说是特效也行吧,这玩意儿的视角效果确实华丽。真的,视频根本拍不出来那种感觉,灵气估计对摄像头有干扰作用,相信我,真货绝对比视频震撼。」 「靠,楼上竟然能抢到火符,这是什么运气!我也想玩,我也想买,娘娘你说句话啊,咱们什么时候再上架啊(尖叫)」 「明人不说暗话,娘娘我想给你打钱!」 「有没有懂行的出来讲讲这两张符,能不能山寨一下什么的……之前网上活跃的那几个道士呢,这次好像都没出来说话。」 「呃,这么跟你说吧,之前之所以活跃,是因为知道对面不能顺着网线打过来。但是这次如果说错一句话,那对面是真能引雷往你头上砸。」 「是这个理,当你在网上卖雷符的时候,你最好真能画出来雷符。」 「透露一点消息就是,这次是真的惊动了好多大佬,都在扒拉到底哪门哪派还是哪个洞里的老怪物教出来个这么惊才绝艷的小怪物。」 「还有就是各家都在下封口令,平时活跃的那几个道士,我估计会被师门重点关照,说不定现在已经回祖庭待着了。」 这么严重? 「不然你以为呢?这种关头乱说一句话影响的是整个道统,人家是真的能堵在山门招雷噼你的。」 「往好处想,你还可以报警。」 「我跟警察说这人要用雷噼我,然后我直接进精神病院是吧。好好好。」 「道理我都懂,所以到底是哪家的弟子啊,道士,会画符,长这么好看,还会叫娘娘,换句话说他真的不能出来当个网红吗。」 「他现在不是已经在拍视频了吗。」 「多拍,爱看!」 林久关掉评论区,顺口对张角说,「你好像火了。」 她简单解释了一下「火」的概念,张角没听太明白,露出了一个恭谨中带一点茫然的微笑。 林久也不强求,再强调了一遍要符之后,就把这次买的食盐和棉衣拿了出来,直接甩给张角处理。 然后没忘记解释一下这都是张角画的那些符换来的。 系统都看傻了,「这,这么直接把真相告诉张角吗?」 食盐在21世纪是便宜到掉渣的东西,林久买得多,砍过价之后,350g的袋装食盐,合计五毛钱每袋,五千块钱就是一万袋,商家还另外多送了二百袋。 一万二百袋食盐,其实也没有多少,不过是在空地上,堆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山包。 林久说,「这是盐。」 她特意拿起来一包,撕开给张角看,雪白雪白的盐,不带一丝杂色,被她捧在手里,细腻得像一捧初春的新雪。 张角眼神忽然变了,他有点迷茫又有点小心翼翼的看了林久一眼,然后更小心翼翼的从林久捧盐的手掌心里,捏走了一撮细细的盐粉。 系统忽然觉得四周安静得有点过分了,张角把盐放在舌尖抿了抿,然后张老道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也捻了一撮盐粉,抿进嘴里。 第418页 然后是水镜先生司马徽,他竟然也出来了,此时一边哆嗦一边看看林久再看看林久手心里的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点难以形容。 没有人说话,这帮人似乎连喘气都停了,半晌,张角打破了沉默,喃喃道,「这盐……不苦。」 林久回他,「这是精盐,当然不会苦,不然店家会被投诉到全额退款,还会被平台正义制裁。」 系统有理由怀疑张角没听懂林久后半句话,反正他现在的表情很复杂。 如果说林久拿出来的那些食物,让他把林久当成娘娘去顶礼膜拜,他自己则是跪在娘娘脚下的信徒。 那他现在就是,娘娘还是那个娘娘,但是总之有些东西是被改变了,很复杂,系统不太能形容。 他只听见张角用一种,急促而又卑微的语气,小心翼翼问,「精盐是什么?」 林久思索了一下,「海盐,以及矿盐?」 然后她花了一些功夫,解释了一下矿盐和海盐在大自然的存在形式。 司马徽忽然说,「我见过矿盐,不是这个颜色,也不能吃,吃了会死人。」 林久看向他,「死的人是不是浑身发紫?」 司马徽连连点头,搓了搓手,「尸体浑身发紫,状极骇人。」 林久瞭然,「盐本身是没有毒的,但是盐矿里不止有盐,还可能掺有杂质,浑身发紫应该就是吃到了含磷和钾的盐,这两种杂质吃了都是致命的。」 一片寂静。 系统突然说,「你歷史不好是因为是理科生吗,所以化学学得很好?」 林久说,「这算是野外求生知识吧,毕竟如果流落荒岛,长期吃不到盐是会死的。」 张老道士看起来和司马徽一样没听懂,但是不妨碍他抓住重点,「还请娘娘赐教,毒盐,也就是盐矿,能吃吗?」 「当然可以。」林久不假思索,「盐矿粉碎之后溶解过滤再结晶,出来的就是这样颜色雪白的精盐了。海盐也是一样,晒卤过滤再结晶,总之,精盐的制取很方便。」 张老道士忽然迈出一步,却不是上前,而是撩起衣摆,扑通一跪。 师父跪下了,徒弟当然也不能再站着,张角以及张角的师兄弟们顿时在林久面前跪了一片。 系统又看傻了。 张角他们下跪不稀奇,张老道士下跪也不稀奇,毕竟也都不是第一次跪了,系统已经习惯了。 但是这次,水镜先生司马徽也跟着跪下了,跪得结结实实,毫不犹豫。 司马徽这个人,是个典型的文人,系统看得出来他被玄女娘娘折服,但是更看得出来他身上总还留有不合时宜的文人风骨。 张老道士可以坦然承认,我和我的所有都是为了全心全意的侍奉玄女娘娘。 但是司马徽不一样,他留在这里,只是因为玄女娘娘的所作所为符合他的理想而已。 有时候系统觉得他效忠的不是玄女娘娘,而是玄女娘娘拿出来的那些白粥,榨菜和肯德基疯狂星期四全家桶。 但是这次他跪下了,就仿佛他身上那些坚持了几十年的文人风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一样。 不跪圣贤,跪鬼神。 张老道士的额头叩在地上,「弟子张琼,求娘娘赐下取盐之道。」 系统心里一震,他没办法理解这个时代对鬼神的认知和看法,更不理解在鬼神面前交託出凡人的姓名的意义。 最后只模模煳煳留有一个印象,张老道士,张角的师父,在原本的歷史线上籍籍无名的一个普通道士,原来他的名字叫张琼。 说起来,张老道士是什么来歷来着?这个时代的普通贫民,应该不会有这样一个文雅的名字吧? 林久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取盐之道?天生万物以养人,你说得对,盐是天赐之物,需要了取出来就是。」 张老道士又重重的叩首,泥地里有细碎的小石子,他的额头被咯得隐隐渗出血来。 「嗯,也不用这样。」林久说,「你们先起来。取盐是小道,这不算什么,回头我画个示意图,看一遍差不多也就会了。」 张老道士依言起来,颤巍巍道,「娘娘大慈大悲,怜我世人——」 林久举手示意他暂停,「别,不用。取盐算什么,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等着吧,我还会做珍妮纺织机。」 就算我不会,还有抖音视频,一搜一大把的各种教程,作为坚强的后盾。 张老道士激动得脸都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 司马徽站在后面,挤不到前面来,激动得连连跺脚,眼里一层激动的水光,系统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这老头一激动过去了。 片刻之后司马徽像是想到了什么,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层层打开之后是一包看起来浑浊黯淡的黄色结晶体,脏得看起来跟路边随便捡来的石头没两样。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盐,司马徽手里这么一小点,看起来比路边的石头好不到哪里去,却已经是难得的官盐了,价格比等量的黄金还要更珍贵。 其他卑贱一点的百姓,吃的根本就是灰黑色的粗盐,不但苦,还可能发酸,发涩,而且几乎没什么咸味。 跟林久手里那些雪白的精盐比起来,简直就完全像是两种东西。 司马徽看了看手里的盐,又看了看堆成小山包的精盐,不捨得把手里这些盐丢掉,又仔仔细细的包裹起来揣进了怀里。 第419页 他眼里的泪水终于掉出来了,本人却像是完全不在意,随便抹了两把之后,一把拽过一个小道士的衣服,激动道,「我知道哪里有矿盐,我带你们去!」 然后又念叨着什么,海水制盐,若真能成,有必要为娘娘占下来一块临海的地方。 言辞间俨然已经有了一个谨慎严密的裂土封疆计划,而且似乎还不是终点,毕竟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死! 什么,你说我们这是造反?大胆,玄女娘娘怜我世人忧患,亲身下凡赐福,这天下原本就该是娘娘的。 哪里来的乱臣贼子也敢胡乱占据我们娘娘的江山! 系统:…… 是谁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 但人家是真的会辩经。 洛阳的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汉室天下四百年国祚,在司马徽口中转眼就成了乱臣贼子。 系统简直不敢想,等皇帝死了之后,司马徽会往史书上写什么。 张老道士在旁边听得频频点头,热切地问林久,「娘娘所言取盐之法,不知都需要做什么准备,什么时候可以开工?」 林久想了想,「简陋一点的话,需要一个大池子,几口大铁锅,烧火的木桶,做筛子的麻布,还有烘干设备,都可以买,但是我们现在没钱了。」 张老道士眼巴巴的看着林久。 林久摊了摊手,「之前的钱是张角辛苦画符赚来的,全都用来买这些棉衣和盐了。」 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张角身上。 张老道士喃喃了几句,在他看来,娘娘所说的钱,一定和世俗凡人界的金银不同,他们这一行人里也没有多少金银。 但是要说到符! 张老道士豪气干云,「不就是画符吗!老道我精研此道三十年,于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苍天怜我!」 说罢捋了捋鬍子,大笑三声,一头钻进自己坐的那辆车里,一整天都没在出来过,饭都是张角给他端进去的。 系统说,「啊,这,他……」 林久见怪不怪,「应该是在画符吧。」 系统说,「我觉得我们忽略了一件事。」 林久慢慢放下碗。 张角立刻如临大敌,绷紧身体,看起来是担心今天的饭菜不合娘娘口味。 但是林久没有在意他,系统也没有在意他。 此时此刻,又更重要的事情。 系统问,「他去画符之前,有问过张角之前画的都是什么符吗?」 林久说,「没有。」 系统顿了顿,「那你跟他说了要削减符的威力了吗?」 林久说,「当然,没有。」 系统说,「那现在事情是这样的。之前你说让张角随便画个符,张角画的雷符,一张削平了半个山头,而且这个看起来应该不是他最厉害的符纸,因为他画完看起来很轻松,也没损失元气什么的。」 林久点了点头。 系统的声音,微微颤抖,「老张是张角的师父,能教出来张角这种徒弟,而且我看他其他徒弟也个个都有几把刷子,他这个师父总不至于是吃干饭的。」 林久认同的点头。 「那看他这个劲头,」系统咽了一口唾沫,「我猜他在竭尽全力画自己能画出来的最牛逼惊天、石破天惊的符。」 林久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 系统小心翼翼的说,「这种符画出来真的不会引起网际网路震动吗!哦我忘了张角那两种符已经全网震盪了,现在舆论还在发酵,但是这不一样吧,蒸汽机和原i子i弹还是不一样的吧?」 林久想了想说,「你担心得对,咱们现在创号不久,信誉度还没建立起来,他如果画出来很厉害的符,开价太高可能不会有人买。真让人伤脑筋。」 第191章 新衣服【史丹利复合肥】 系统沉默片刻说, 「那其实我担心的也不是这个问题。」 林久诧异,「什么?除了钱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我们担心的问题吗?」 系统说, 「你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林久思考了一下,决定安抚他, 「不要担心。」 系统试图比划,「就是,这个符,你要考虑一下网际网路影响, 因为这个视频, 咱们是要发出去的,咱们是要从网上赚钱的呀。没有哪个网红会直播原i子i弹爆炸现场吧?我担心我们会被封号。」 「你说得对, 但是帐号现在是你在负责, 所以我不用考虑。」林久说。 系统:…… 林久又思考了一下,「你有没有听说过那句话?」 系统:?「什么话?」 林久缓缓说,「当金钱站起来说话,真理也要为之后退一步。忘记从哪里看来的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系统有点被她说服了, 也可能是被说晕了,但还是有一点点半信半疑,「真,真的吗?」 林久一挥手, 自信满满, 「当然是真的!给我足够的钱, 我让世界围绕我转。」 系统反应过来了, 「这个世界可以围绕你转, 抖音那个世界怎么办?我是说, 你有办法解决封号这种事吗?」 「我没有办法。」林久摊了摊手,「但是之前已经说了,抖音帐号现在是你在运营,所以我用不着考虑。」 系统:…… 最后系统想到的办法是开个小号。 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已经积攒了很多粉丝,如果被封了那就太倒霉了,损失不起。 第420页 所以开个小号放这种涉及封x建迷f信和原i子i弹的敏感视频。 系统很鸡贼的打了张角的幌子用来吸粉,小号的名字叫,我在三国当道士。 为此还专门让林久把张角找过来,让张角配合着拍了一个视频。 然后评论区又炸了。 千千万万个评论和弹幕,总结一下就是, 「我们都以为你在玩梗,但是你怎么好像真的是认真在三国当娘娘啊?这个道士是张角,那个是袁术,那后续是不是还有周瑜和诸葛亮啊?」 —— 陈潇潇是个颜值博主,日常工作就是拍抖音短视频,签了一家还不错的,分到的运营也很负责任,给她的剧本和拍摄都很上心。 当然,陈潇潇自己也很争气,视频的反响一直都很不错,带货数据也很拿得出手,投入产出比一直让经纪人很满意。 最近陈潇潇在关注一个新起来的帐号,我在三国当娘娘。 她用小号关注的时候,这个帐号的粉丝还不到四位数。参天大树还仅仅只是一个小树芽。 那时候陈潇潇就判断这个帐号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帐号比她以为的还要更有出息,短短几天时间,全网到处都是这个帐号的信息。 大爆特爆已经不足以形容,没有任何前期积累而横空出世,业内先前判断这个帐号是一颗经天的流星,而现在这个判断已经被推翻了。 何止流星,这爆火的姿态简直就是太阳,日出扶桑而上至天中央。 更可怕的是,以这个帐号展示出来的东西,谁也不敢断言这种爆红的现象会持续多久。 陈潇潇有一种预感,她总觉得目前为止这个帐号发出来的东西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后续网际网路还有得震盪。 没有理由,非要说的话就是自媒体从业者的直觉。 所以她萌生出了和这个帐号合作一期视频的想法。 大家双向蹭热度,1+1大于2,互惠互利,合作共赢,这在业内是很正常的事儿。 什么,你说这个帐号没显示签约公司,很可能是个人在单打独斗,偶然爆火? 如果有人对陈潇潇这样说,陈潇潇只会淡然一笑,一言不发。 那句段子是怎么说的来着,张三对航空专家说,你这火箭燃料不行,我觉得得用煤,最好是无烟煤,水洗煤还不行,那玩意儿烟大。 那火箭专家但凡说一句话,就是张三赢了。 同样的道理,但凡多说一句话,都是陈潇潇输了。 开玩笑呢,这剪辑,这特效,这演员颜值,还是这虽然没有几个作品,但是已经可以看得出来的精妙剧本。 陈潇潇不但认为这个帐号背后站着一个专业的团队,而且认为这个团队必定从业五年以上,不然不会这么精炼又老道。 所以陈潇潇准备让自己的运营去联繫对面的运营商讨一个合作事项,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这个帐号开始有丝分裂了。 帐号的简介栏上悄咪咪多了一行字,出境致谢@我在三国当道士。 大帐号孵化小帐号,这一套陈潇潇很熟悉,看来娘娘的商业企图很大。 陈潇潇点进这个道士小号。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作品,发布时间在三分钟之前,点赞3k,有点震惊,但是考虑到娘娘最近热度如日中天,倒也能理解。 但是这个评论区是怎么回事?评论5k条?这是发了个啥视频,能让观众这么兴奋? 抖音也不准脱光了拍视频吧……? 陈潇潇迷惑的点进了那条唯一的视频。 开篇一片漆黑,遥遥起一声长笛,镜头摇晃了两下,逐渐变得清晰,陈潇潇唿吸忽然一窒。 那张脸,有点太好看了,而且靠得也太近了。 曼妙的凤眼,睫毛很长,眼睛轮廓漂亮得不可思议,近距离看更让人觉得应该流露出点其他的情绪。 但那对眼睛里的神色,从始至终冷若冰霜,让人想起晨钟暮鼓,太上清静经。 镜头调整好了,他坐回去,姿态如同风中折柳,并不轻浮,而是如同鲲鹏游在云端一般,游刃有余,举重若轻,在空中简直像是被风承托一般,有一瞬间的滞空感。 再然后他就端正的坐好了,姿态端庄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一阵风来,束在髮髻上的丝带从他脸上拂过,挂在了长长的睫毛上,他抬手整理了一下,很快放下手。 陈潇潇听见他的声音,在胡笳和笛音的底子上响起,「我是张角。我的故事,从元嘉三年开始说起。」 冷若冰霜的一把声音,像柳树枝上落下来的一捧不合时宜的新雪。 …… 陈潇潇浑浑噩噩的看完一整个一分多钟的长视频,恍惚的把手机倒扣在腿上,忽然深吸一口气。 这个视频看似只是张角的自述,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但陈潇潇知道不是那样的。 从光线的变化,到布景选择,再到张角穿的衣服,每句话之间的间隔停顿,都大有可讲,确保观众能够把这条一分多钟的长视频看完。 但是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陈潇潇再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拿起来,噼里啪啦给运营扣字,「娘娘放炸弹了。」 这个道士名字叫张角,这是在干什么,真的要復原整个三国场景吗? 第421页 张角出来大爆一次,诸葛亮出来爆一次,周瑜,孙权,曹操,赵云……三国那么那么多歷史人物,从张角这个演员的质量来看…… 陈潇潇简直不敢想这个帐号未来会有多火……这是在干什么?她在心里想,是要刷新抖音歷史记录吗! …… 网上的舆论暂时还没被看到。 系统发完视频之后就把界面切掉了,他对这个小号的数据不太关注,总之就是个紧急避险的手段罢了,不指望真的能吸多少粉丝。 林久当然更不关注,她在兑换新衣服。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她毫不犹豫的兑换了一套sr级别【史丹利复合肥】。 衣服的名字就叫史丹利复合肥,附带简介是,黄土地,黑土地,施肥就用史丹利。 系统沉默了足足三秒钟,艰难道,「别太离谱……」 每一个字都让系统瞳孔震颤。 「你说得对,」林久一本正经的说。 「但是史丹利农业集团有限公司是一家一体化农业生产解决方案平台,服务范围包括不限于从种子到营养土到化肥再到农药以及农机,他们甚至连锄头都卖,你找不到一家比这个性价比更高的服务商了。」 「兑换这一条衣服,接下来整个春耕我们都不用再另外花钱了。」 用林久的话来说,积攒财富的途径有两条,一是开源,二是节流。 开源这个就交给张角去烦恼了,节流呢就从春耕开始。 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娘娘庙已经遥遥在望,春耕立刻就要提上日程。 系统之前就在算帐,张角这边画多少符才能填上春耕的缺口,甚至想着要不要让张角去搞点黄金古董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林久会这么精打细算!一体化农业生产解决方案平台好啊,春耕的大坑,这不就煳上了吗! 系统顿时真情实感赞美道,「别说,你这条裙子还蛮好看。」 这是一条两件式的背带裙,内里是一条巧克力色的衬裙,带着雪白的衬衫领,还有很有质感的木制扣子,外搭一条巧克力色蕾丝包边的黄色背带围裙,围裙面料是牛仔布,剪裁挺括有型。 虽然背带围裙上的史丹利复合肥六个大字值得吐槽一下,但是只能说林久的脸实在太能打了。 长长的黑髮做了个简单的公主头髮型,发间点缀着细小的钻石髮饰,闪闪发光,发尾打着卷垂下来,雪白的小脸儿面无表情的时候,衬着那六个字都像是一种神秘的图腾纹路。 「好看,真的好看,原型是那款椰糠砖的包装袋是吧,我就觉得那是史丹利最好看的袋子。当然你这张脸穿尿素袋子也会很好看,而且能省钱,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好看。」 系统一边盘算省下来的钱,一边乐颠颠的大吹彩虹屁。 「感谢袁术的馈赠。」系统发自肺腑道,「虽然他馈赠得可能不是很开心,但是没关系,他肯定会喜欢史丹利娘娘的。」 用来兑换这套衣服的是袁术的he结局,【救赎之光】,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袁术贡献出来这个结局的时候,不但不太开心,甚至不太安详。 毕竟,如果不是饱受痛苦折磨,那又怎么称得上救赎,怎么会愿意跪下来诚惶诚恐的祈祷呢? 炮制袁术的时候,张角也是这么个思路。 第192章 卧龙凤雏 袁氏公子, 神话血脉,生而不凡? 没用。 张角直接出手封印了袁术的法术神通。 倘若袁氏家主亲至,那张角还真没把握做到这一步, 但对于袁术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张角料理他手拿把掐。 再然后把袁术那身丝绸的衣裳剥掉, 随身携带的金银玉佩都拿走,就连脚上的鞋和袜子都被扒了个干净,然后把人丢到流民堆里。 一通流程走下来,袁术人都傻了, 等到反应过来, 已经被流民包围,整个人披头散髮, 身为分文, 仅有的一身破旧麻布衣裳,还差点被一拥而上抢走。 艰难的捍卫住了自己的衣裳之后,袁术被迫在流民的裹挟下一起往前走。 他也不是没想过趁乱逃跑回家,但身上没钱,没吃的, 没有马,一身法术神通还都被封印住,又身在荒郊野岭,等不到跑到有人烟的地方求助, 他就该饿死在半路上了。 跟着一起走, 至少每天会有拜玄女教的人来放饭。 走了没几天吧, 袁术整个人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首先, 他没有鞋。 大冬天, 光着脚走路, 野地里多的是碎石子和荆棘,跋山涉水,有时候还会路过一些泥坑,光着脚踩进去的滋味,袁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脚上长满血泡,血泡磨破之后再长,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人难以入睡,但又因为过于疲惫,每天晚上倒地上都睡得像死猪一样。 没过几天袁术脚上就长了厚厚一层茧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好过一点,因为脚指头上开始长冻疮,又疼又痒,那种滋味就像是把肉割开往伤口里倒烈酒一样。 没办法,袁术只能屈辱的低头,求队伍里的流民帮他编一双草鞋,然后被无情的拒绝了。 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尽管他长了六只眼睛,但是在流民眼里,这就是身上长疮一样,是疾病和畸形的象徵,没什么大不了的。 袁氏尊贵的嫡系血脉在这里连一双草鞋都不值。 第422页 最后袁术依靠耳聪目明和帮忙扛行李,连偷带学的搞懂了怎么编草鞋,磕磕绊绊的给自己搞了一双磨脚的丑鞋。 但是日子仍然没有好过起来,因为飢饿。 这帮流民不是拜玄女教的人,虽然每天都有人来放饭,但都是一些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袁术因为六只眼睛长得过于怪异,而且不愿意对放饭的人卑躬屈膝,所以每次只能分到一小碗稀粥。 味道还不错,但是吃下去也就润润喉咙,根本吃不饱。 胃里火烧火燎的饿,肠子似乎已经在肚子里蜷缩成了一团,起先袁术还能忍耐,后来肚子里的油水消耗干净,他开始跟着流民一起扒沿路的野菜。 这种东西放以前,他家里的马都不会吃,粗粝得吃下去颳得嗓子痛,胃痛,肠子也痛。 晚上做梦都在流口水,起先想念家里的锦衣玉食,后来开始梦见每天能多喝一碗稀粥,再后来袁术的梦里开始出现野菜。 太饿了,饿得要发疯了,明天能多找到点野菜填肚子也是好的啊……袁术感觉自己饿得六只眼睛都变绿了,每天晚上都对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胳膊流口水。 粥,嘿嘿,肉,嘿嘿。 他开始变得更敏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天都希望斜刺里能冲出来一头野狼,或者一头野猪。 打不打得过无所谓,主要是想扑上去狠狠的咬一口狼肉,喝一口猪血,饿到了极致,茹毛吮血也变成了一种幸福。 就在这个时候,又迎来一次星期四。 拜玄女教一个普通教众,领着袁术遥遥的冲着玄女娘娘的车驾磕头,然后给了他一个肯德基全家桶。 炸鸡的香味飘散出来。 一个已经饿了半个月的人,肚子里清汤寡水,每天挖野菜,野菜都吃不饱的人。 在这种时候,他眼前出现了一只肯德基全家桶。 袁术的口水几乎是立刻就分泌满了整个口腔,六只眼睛里齐齐放出绿光。 拜玄女教的教众在袁术身边跪下,虔诚的念叨着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袁术满脑子都是娘娘……炸鸡……炸鸡……娘娘…… 他迫不及待的从桶里抓出来一块金黄酥脆的炸鸡,塞进嘴里,牙齿咬碎香脆的面衣,鸡肉里的汁水迫不及待的迸溅出来。 满口香辣滚烫的肉汁。 袁术大口大口的咀嚼着,此刻天地都无限缩小,缩小成为眼前的一只全家桶,嘴里的一块炸鸡。 就这样,在饿了大半个月之后,因为一口炸鸡,袁术献上了百分之百的心动值。 然后…… 什么事也没发生。 林久抽了个时间跟张角说,你做得很好,我收到了袁术的好感值,百分之百。 张角甚至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袁术这个人是谁,看起来完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他谨慎的问林久,之后对这个人还有没有什么安排,林久也说得很直白,没有了,这个人的价值到此为止。 然后张角就把这件事又抛之脑后了。 袁术忐忑了几天,系统猜测他是在想面对张角,甚至是面见玄女娘娘时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但是一连几天都没人来找他,他又回到了流民的队伍里,每天挖野菜吃野菜。 袁术的腰杆麻利的就弯下去了。 他主动去找了拜玄女教的教众,也不知道花了什么代价,层层上报,最后终于见到张角。 然后争取到了和袁绍一样的待遇,干点很边缘的,不怎么重要的事。 这件事情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只有系统的工作量又增加了。 因为袁术和袁绍长得很像,系统简单粗暴的让他们扮演一对双胞胎,拍了一堆视频发到娘娘那个号上。 然后莫名其妙的就爆火了。 据说是因为这俩人长得很二次元,六只眼睛的设定也很二次元,打斗的动作更二次元: 他们途径了一座破败的古庙,袁绍竟然可以从古庙的屋顶上跳下来,半空中拔刀如同鹰隼一般扑向袁术。 然后刀精准的砍在袁术抬起来挡在面前的刀上,凭藉刀刃这一线窄而锐利的着力点,凭空停滞五秒钟,然后被袁绍一把摔在地上,刀尖擦着他的脖子插进地面。 虚幻的大鸟轮廓从俩人身上沖天而起,如同墨水落在水中一般消散开,只留下一声清丽的啼鸣声。 这不是特效,而是袁氏时代传承的血脉。 但是拍出来确实很像特效,引来评论区一片惊嘆,相爱相杀,相依为命,无限流关底诡异又美丽的双生boss,大家族里只能留下来一个的双生子,互为彼此的影子等等等等。 短短一夜时间,评论区脑补出来的两个人的故事,可以写出来十部百万字网络小说。 系统看着评论区,看了一眼,又一眼,无语凝噎。 这他是真没想到,他拍的时候,完全没体悟到评论区说的这什么氛围……他只看见袁术偷偷沖袁绍翻白眼,然后袁绍最后那一剑,差点就直接插进袁术喉咙里。 刚好张角最近很忙,于是系统抓着袁氏这对兄弟拍了大量的短视频。 有观众在评论区期待的希望娘娘能放一点这对兄弟不画异形妆时候的样子,从脸型和眼型看这绝对是一对美人啊。 然后娘娘懵懵的回覆,没化妆,他们就长这样。 第423页 评论区当然不信,只以为娘娘在立人设,直到张角第一次直播结束——这条评论区重新被翻出来,掀起来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之所以把忙得脚不沾地的张角揪出来开直播,是因为网络舆论发酵得有点过于恐怖了。 而且还引来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注视。 …… 但这都是后话,现在最要紧的、让张角忙得脚不沾地的事,是春耕。 队伍一路慢吞吞的又回到了娘娘庙,林久的车驾行驶的始终安稳,吃的东西也一直精细可口。 车壁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但并不意味着那些东西并不存在,外面有谈判也有杀戮,但就连一丝血腥气都没飘到林久面前。 张角这么懂事,带着人把脏活累活干得干净利索,林久也就心安理得的不闻不问了。 她在规划春耕需要用到的东西,首先是各种各样的种地题材的科普视频,让系统下载下来,打包拿给张角看,然后再把农药、农具、化肥、种子的品类列了个表格,也拿去给张角看。 最后吩咐张角看完之后出个计划表,把需要用到的数量报到她这里,她用史丹利套装给他变出来。 系统听得眼角都在抽搐,张角现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莫名社畜了起来,就像那种霸道题材电视剧里的张秘书。 一个人打十份工,不但不拿工资,还要时不时倒贴几张符。 领导有困难,只需要喊一声张秘书,他立刻闪现出现负责解决包括从建立根据地到给领导下顿饭换换口味的十万个问题。 张秘书此时就立在万恶的资本家娘娘面前。 听了林久的话之后,起先他并没有说话。 系统看着他抬起眼睛,那对曼妙而冷的凤眼,近似惘然的看了林久一眼,他向来不直视林久的面孔,是以那一眼最后也只落在了柔软的裙摆上。 然后他又顿了顿,像是接受了过载的信息量而卡顿的机器人一样,带着些微异样的情绪说,「娘娘深恩,无以为报,唯全力以赴。」 他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很快就领命出去了。 临走之前像是难以克制住自己一样,他又往林久的裙裾上看了一眼。 系统忽然发现他的眼睫毛变得湿漉漉,他眼睫毛很长,而且浓密,所以沾湿了之后就变得很明显,有点浓丽的那种漂亮。 系统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张角哭了?」 哭,有点言重了,张角并不是很容易哭的那种人。大概只是情绪激动到了极致,眼睛分泌出来的生理盐水沾湿了眼睫毛。 在系统看来是繁重的劳作,是苦差事。 但是对于张角来说,这是娘娘的信任,是重任相託付,是把改变这个世界的权柄交到了他手中。 好比刘备在白帝城将阿斗交给诸葛亮,他就要死了,临终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如果这孩子不成器,那这个位置你可以自己拿走。 诸葛亮感动得一塌煳涂,于是六出岐山、七擒孟获、九伐中原,一辈子鞠躬尽瘁,把最后一滴骨血也熬化了装裱蜀汉的江山。 而张角,张角是一个话少的人,在娘娘面前话更少,但是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说,无以为报,唯全力以赴。 …… 从那天之后张秘书忙得夙兴夜寐,系统经常看见他笔走龙蛇画一张清净符贴在自己运转太久而发烫的脑门上,然后继续工作。 有时候还会放出来化身协助处理一些其他的工作。 但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没办法掰成十个用,村子里拳脚功夫俊俏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但是脑子好用又有文化的人,屈指可数。 春耕的事情由张角去办了,顺便他还要负责总揽大局,取盐、冶铁、治书,教习文字,这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怎么办? 张老道士和司马徽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顿,然后司马徽矜持而端庄的表示,自己有两个徒弟,心慕玄女娘娘慈悲之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没有荣幸面见娘娘。 张老道士大手一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多两双筷子的事,让你那两个徒弟尽管来,有其他的徒弟也尽管来,不缺吃的! 然后林久就收穫了一只诸葛亮和一只庞统。 第193章 全球热搜屠榜 起先系统并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来投奔娘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倘若这个时代能有一张精准的地图,能把人流量用红色蓝色的剪头标出来,就像后世的季风洋流图那样: 那所有人都能看到, 以娘娘庙为圆心,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正在变成天下的中心。 密密麻麻的红蓝两色剪头标志着一直有人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其中, 这个小点像黑洞一样贪婪的吞吃掉赶来的这些人口,并渐渐向外蔓延、扩大领地。 简单来说就是最近来投奔林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卧龙凤雏两个年轻人当然很不一般,但是在庞大的人口基数面前, 也就像是两滴掉进大海里的水一样, 毫不起眼。 更不会有人特意来到林久面前告知这个消息,用张角的话来说, 些微小事, 勿要惊扰娘娘。 用系统的话来说,不要用天下大事来影响娘娘吃喝玩乐。 水镜先生高足、卧龙凤雏,有名气,也有才干,但那又如何, 便是当今天子亲自前来拜见,也不值得娘娘垂眸一看。 第424页 此时此刻,在此地,娘娘的威望便是已经积累到了这样的地步。 多大点事儿啊, 也值得惊扰娘娘?在这种评判标准下, 天下无有值得惊动娘娘的大事。 ——虽然娘娘整天也没什么正事要干。 人口基数扩大带来最直观的影响就是领土的扩大。 拜玄女教一直以来都是个人畜无害的教团, 从来没主动发起过对外征战, 向来与人为善, 是最好最温和的邻居。 但是拜玄女教只能管束自己的地盘, 没理由干涉邻居的地盘。 突然有一天,一帮外来人口冲进了邻村,要在这片土地上定居。 这是一个长满獠牙的时代,村子里的宗族势力是封闭封建和排外的,必然会站起来驱逐外姓人。 但是外姓人实在是太多了,往往会以十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人数优势,轻松压垮村子里旧有的宗族势力。 然后他们也不伤人,更不会杀人,只是要求加入村子而已。 加入村子之后就有资格去开垦村落附近的荒地,开着开着这帮外姓人忽然就开始跪拜玄女娘娘。 拜玄女教向来是温和包容又开放的,玄女娘娘更是有大慈悲心肠。自然而然会收下这帮信众。 还会给他们施粥,施肉,赐下粮种,再赐下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农具。 用那些农具侍弄土地的速度飞快,而且侍弄出来的庄稼苗苗翠绿茁壮。 一来二去最后整个村庄就都稀里煳涂的成了玄女娘娘的信众,村子里的土地当然也归了拜玄女教所有。 但是那些道士们说了,娘娘大慈大悲,临凡救世,虽然赐下粮种化肥和农具,但是今秋丰收之际,娘娘一分粮食也不取,各人种出来多少粮食,尽都归各人所有! 当然,这个时代多的是地主老爷和世家豪族,住在土地上的村民多是这些人的佃户。 每年收上来的粮食,需要上交六成的,都是慈悲的大老爷,需要上交七成的,是正常的大老爷,需要上交九成的,是虽然残暴但是也不少见的大老爷。 面朝黄土背朝天,到头来交完税粮之后,家家户户的老人和孩子,年年都有饿死之后家里人传出来的拗哭。 但是这个问题在拜玄女教的地盘上是不存在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拜玄女教过来之后,那些土地上原本收租子的大老爷们,要么幡然醒悟成为玄女娘娘的信徒,从此放弃收租,和其他佃户一样靠双手劳动养活自己。 另有一些大老爷们执迷不悟,鬼迷了心窍,死活不愿意跪下来拜玄女娘娘,当晚那迷了他们心窍的鬼就会找上门儿来,往往会把这家人上上下下的命都索走。 有村人深夜曾经见有侍奉玄女娘娘的道士从大老爷的宅子里走出来。 第二天早起发现大老爷一家老小都没了命。 村人遂哆哆嗦嗦的跟邻人说,那鬼可凶着呢,玄女娘娘座下的弟子星夜奔驰,但还是晚来一步,没来得及在恶鬼手底下救出来大老爷一家三口。 于是这村敬拜玄女娘娘的风俗变得更虔诚,也更根深蒂固。 什么,你说这桩断子绝孙的惨案就是这帮道士干出来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争着抢着要替玄女娘娘做事的亡命之徒如同过江之鲫,多了去了,这等脏活累活,哪里轮得到玄女娘娘座下的弟子们亲自动手。 大老爷们傍晚拒绝跪拜玄女娘娘,深夜就有恶鬼上门索命! 不过其他大老爷们也不用害怕,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已经收服犯案恶鬼,只是这鬼极其凶厉,要谨慎的处置,不然很可能挣脱束缚,继续跑出去大开杀戒。 这消息一传开,无数大族、村野土地主,主动上门哭着喊着要敬拜玄女娘娘,娘娘大慈大悲,大恩大德。 不敢劳动玄女娘娘座下弟子亲至,他们自己麻熘的就把该献出来的东西都献了出来。 就这样,拜玄女教在不引人瞩目的情况下兵不血刃的偷偷发育了起来,直到系统某天突发奇想翻看势力范围图,被周边一片代表拜玄女教势力范围的红色小旗子标志震惊住了。 莫名其妙半壁江山都快变成我家的了? 然后疯狂摇晃林久,再这么下去你随时可能黄袍加身啊陛下,啊不,娘娘。 这都是后话了,暂时系统还没留意到这点异样,正如同系统没有留意到诸葛亮和庞统的到来。 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在网上到处乱窜,利用强大的算力资源偷偷摸摸引导舆论,跟娘娘的黑粉疯狂对喷。 因为热度发酵得太夸张了,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从张姓道士天团,到张角,再到系统在流民队伍里抓出来的一堆奇人异士: 这帮人里面真是卧虎藏龙——再加上林久也很看重这个帐号,具体表现在她对张角说要找人拍短视频,系统觉得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但是这不重要,娘娘吩咐的事,张角也用不着娘娘多费口舌说第二句话——然后张角就专门有了个师弟负责给系统找素材。 主打一个不懂,但是听话。 然后这个师弟从流民堆里扒拉出来了一群会缩骨功的、会易容的、披上羊皮能变成羊的、甚至还扒拉出来了几个食指和中指奇长的盗l墓l贼。 系统当时还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像往常一样拍了短视频上传上去。 第425页 然后评论区就爆炸了,热度指数式爆炸那种。 系统都看懵了,寻思你们怎么看出来这几个人是盗墓贼的,他拍的视频里,这几个人只是老实巴交的表演了一把双指发力震断石头而已,为了避嫌他甚至把这帮人表演的道具从青砖特地换成了石头。 这也能跟盗x墓扯上关系啊? 然后根据评论区关键字,系统依次检索了「盗墓笔记」、「张起灵」、「发丘指」,再然后系统也爆炸了。 他激动的去找林久,把林久拖出来看那几个盗墓贼的手指头。 这个时候还没有发丘指这个称唿,是在曹操设立了发丘中郎将的官职之后,发丘两个字才真正登上了歷史舞台。 这么一想这几个盗l墓l贼的手指头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毕竟这已经很靠近曹操活跃的时代,发丘中郎将的出现也是曹操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之后所建立起来,在这个时代发现发丘指这门功夫实在太正常了。 虽然还是觉得流民堆里会混进来盗x墓i贼很神奇——然后系统再往深里扒拉扒拉,赫然发现曹操竟然也混杂在流民堆里。 发现的契机是曹操上了一份书,劝说张角可以使用发丘的手段筹措金银财宝。 方方面面都实在太离谱了,但是系统看到曹操在末尾义正词严的表示他正好认识几个这方面的高人,如果张角觉得可行,那他立刻就能带队出发。 是的,他愿意为玄女娘娘流汗再流血,为娘娘盗墓这点小事更是义不容辞。 这种俨然而又正气凛然的态度看得系统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也是后话。 总之在踩中一个热点,一个热点,又一个热点之后,在袁术袁绍兄弟俩粉墨登场之后,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的流量迎来了一轮小爆炸。 导火索是有人把这个号发布的短视频,转发到了海外短视频平台上,然后出人意料的爆了,比在国内爆得还严重。 老外一个一个喊着中国功夫啊,成龙啊,李小龙啊,乌央乌央的就冲进来给视频贡献热度。 就很被震惊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然后理所当然上了国外社交平台的热搜,标题也很震惊,很没见过世面,「震撼,神奇的东方娘娘!」 再然后出口转内销,中国人的短视频上了国外社交平台热搜的消息,很快就上了中国社交平台的热搜。 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这段时间以来累计起来的流量在此刻彻底爆炸,从张姓道士天团到张角再到缩骨、易容、发丘指,再到袁术袁绍。 关键词连成一片,一口气屠榜热搜,而且是全平台屠榜热搜,打开任何一个社交平台,都能看见我在三国当娘娘xxxx,一列关键词,格式工整,后面红艷艷的「爆」字连缀成一片。 除非是个生活在山洞里的元谋人,不然这么大阵仗,村口遛弯的八十岁老大爷都知道了网上出了个娘娘。 然后就发生了第二次内销转出口事件,有个国外网红把国内各平台热搜榜单被屠榜的事发到了自己的社交帐号上。 为了直观的表达冲击力,他特地p了一张国外热搜平台被娘娘相关关键词屠榜的视觉图,然后出于一种奇怪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理,这个视频爆了,那张图也爆了,再然后p出来的图就成了现实。 再然后,众所周知世界舆论由少数几个大国操控,在其中两个大国的舆论方向突然开始同步的时候,全世界都不可避免的被捲入其中。 娘娘稀里煳涂的打出了一个全球屠榜的成就,这一刻地球上百亿人口,197个国家,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所有人,不同区域的网际网路上,所有人都在关注娘娘的事情。 据说有一个小国趁着这条信息吸引全球注意力的同时,趁机爆发了一场军事演变,某位军阀攻占了国内政府办公大楼,城头旗帜更换,一场政变颠覆了一个国家的政权。 …… 舆论是突然发酵起来的,热度也是突然爆炸起来的,系统傻眼的看着这莫名其妙冲过来的泼天热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虽然一直有伪装成路人在各平台偷偷摸摸推荐自己的号,但是这次的事他完全没看出来是怎么搞成现在这样的。 然后他就犹豫着想去找林久,就在付诸行动的前一秒钟,娘娘这个号的后台忽然接收到了一条特殊的消息。 整个后台所有提示所有消息全部清空,短视频平台人工手动开启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权限,一切的一切只为了那条消息能顺利被这个帐号的使用者看到。 空荡荡的后台界面上,那条消息孤零零的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您好,冒昧前来打扰,这是我们的一份小礼物,希望娘娘能够喜欢。ww」 系统看了看活泼的「ww」颜表情符号,再看了看挂着官方蓝v认证的严肃正直得不能再严肃正直的帐号。 反覆三遍之后,系统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冲到林久面前,「娘娘!!出大事了!」 第194章 巨量人力物力投入 「官方找上门来了!」 系统六神无主, 惊慌失措,胆战心惊,虽然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但是已经自觉的把自己代入了偷电动车之后被大盖帽按在地上的小毛贼角色。 他不知道的是,对面现在其实比他更紧张。 第426页 「怎么样?对面有回覆吗?」穿着老干部皮夹克端着保温杯的中年男子微微俯身, 端着保温杯的手指头用力到泛白髮青,昭示着他的心情并不像语气那样放松。 坐在电脑前的小李并没有张嘴,而是一直全神贯注的注视着电脑,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腰背挺直, 双手放在膝盖上的年轻男人代入回答, 「报告领导,还没有。」 字正腔圆, 简洁有力。 「好, 好,不要着急,稳住,一定要把我们的善意传达给对面。」中年皮夹克进一步指示。 双手按膝的年轻男子和小李一起注视着屏幕,铿锵有力的回覆道, 「领导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小李始终没有说话,调整自己的唿吸, 保持最大限度的理智和冷静, 手指放松的微微搭在键盘上。 他被安排的任务是在对面做出回復之后, 以最合适的言辞回復对面的信息, 时间必须控制在十秒钟之内, 这不是要求, 而是命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面仍然没有回覆。 小李始终保持着冰雪一般的镇定,保持全神贯注,确保自己能以最佳的精神面貌对对面可能有的回覆做出反应。 在他面前、电脑背后,竖立着一张巨大的题词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智囊团推演了无数次之后,对面可能会有的反应,以及己方这边应该做出的回覆。 「是的呢,亲,优秀的作品应该被全世界看到。」 「哈哈,娘娘言重了,我本人也很喜欢你的作品。」 「妈妈我喜欢的博主回復我了,娘娘我是你的粉丝啊,我从你创号第一天起就关注你了!」 「我们怀抱着满分善意发起这次对话。」 「娘娘要香火不要,信众呢要不要?我们这边能动员的一共有一百亿人次,大家都很想聆听娘娘的福音!」 「昔者,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 言辞从文言文到白话文,语气从严肃不失活泼,到跳脱严肃不失活泼,再到天真活泼舔狗。 总之,小李的任务就是围绕对娘娘的尊重和善意,紧跟网际网路时代精神,严肃不失活泼的进行一个——微笑服务。 小李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全神贯注的盯着聊天框看。他手底下这台电脑的配置很不一般,已经不是市面上最顶级的了,而是实打实的军用级别。 之前有人特意给小李解释过,之所以不用实验室级别的机子,是因为上头召开了专家会议之后,有专家提出实验室级别的机子毕竟还不成熟,关键关头万一蹦出来没发现的岔子怎么办? 在这种决定全世界命运的关键时刻,怎可态度如此轻忽,思想如此轻浮! 老专家对此进行了严厉批评。 计划负责人虚心接受之后痛定思痛,最终在第七次专家会议之后,敲定了现在这台机子的硬体配置。 为此不得不牺牲了一些网速,或许会造成一定的延迟。 技术人员会从直播平台伺服器使用权限、区域网际网路配置、同时段ip访问限制等方面下功夫,尽全力消除掉这点延迟造成的影响。 但同时负责执行的小李也要做好思想准备,一旦出现最坏情况,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做出补救。 小李当时表面笑出八颗牙齿,表示我明白,我晓得,领导你放心,我保证好好干。 但其实内心已经开始充满迷惑,作为十年客服行业从业人员,他实在不理解,在接收一段网络聊天时,这几微秒级别的延迟到底能造成个什么严重后果啊? 没错,虽然被选中执行这个任务,被领导亲切的拍着肩膀说小伙子年少有为啊,你是我们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不可或缺的珍贵人才,绝对的灵魂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啊。 但其实小李并不是体制内工作人员,更没有一个闪闪发光的编制。 就在一个月之前,也不能这么说——就算在被选中之后,按照要求,他也一直没耽误原本的工作——是一枚奋战在岗位上,发光发热的抖音某旗舰店售后客服。 极少数情况下需要介绍店内产品性能,平时主要工作内容是挨骂、道歉、赔笑,并在没有赔偿的情况下,安抚愤怒的客服的情绪,让客服不要打差评。 和其他客服不一样的点,也就是小李之所以被选中的原因,据说林林总总列了一百八十张ppt,但最主要是两点。 第一,因为小李就职的该旗舰店产品质量特别差,定价特别高,老闆特别浑蛋,不愿意多招几个客服,所以小李日常需要处理的投诉业务,对比其他售后客服,首先在数量上就遥遥领先。 这证明在同等条件下,小李经验更丰富,处理过更多的复杂情况,这一点在临场应对时,很有可能决定整个人类的命运。 第二,经小李处理过的售后案例,在没有赔偿款的情况下,客户愤怒投诉的比例非常之低,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百分之三,平均一百个客户里,最终只有三个人选择投诉。 当时负责人就激动的握着小李的手说,小同志啊,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天命之子啊!哈哈哈哈。 小李于是就这样懵逼的加入了这个所谓的「仙丹计划」。 起先只是抱着赚点外快的心理,但是逐渐的,小李发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第427页 军用级设备的敲定过程,已经初露峥嵘。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是最初级也最简单的一步。 之后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分析座谈会,各种ppt,excel表格,饼状图,满屋飞的a4列印纸,不少在电视上见过的专家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 被要求列席会议的小李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真的不太理解,这些赫赫有名的专家、学者、教授、高官、还有受邀前来显然比较边缘的网红、明星、社交网站平台的老闆。 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严肃而又认真的反覆对着某个网红拍摄的短视频,翻来覆去播放,逐帧逐帧进行分析? 当小李看见x宝大老闆盯着大屏幕,那张人尽皆知的着名面孔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举手发言说这个东西的购买渠道是我们公司开发的app,后台记录我让他们在半小时之内发过来。 的时候。 小李的世界观就已经一泻万丈的崩塌了。 小李对这个计划有一些猜测,但是不多,到后来他根本已经不敢再继续猜了。 整个计划进行得迅速、有力、而且隐蔽,其中所调用的资源和权限看得小李一路眼花缭乱,最终他坐在了这台电脑面前,对着聊天框敲出了那一行文字。 而在背后为了这一行文字所付出努力的涉事人员,横跨社会各阶层领域,姓名一一统计起来可以写满一整袋a4列印纸。 一切都为了这一天,这个代号「仙丹」的神秘计划。 具体执行方式是和一个抖x网红聊天。 小李:…… 就有一种折腾老半天搞出来一个原子弹,然后当成二踢脚放了的无力感。 但小李丝毫不敢放松,他见识过为了这个计划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尽管他见识到的只是一鳞半爪,但是他明白一个道理,投入了这么多资源搞出来的一个计划,就算真是个二踢脚,也得把它当成个原子弹对待。 他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脑屏幕,等待着。 东汉末年,林久听完系统语无伦次的前因后果概述,接过帐号控制权,点开聊天框,阅读消息,进行回復。 消息提示音响起的一瞬间,小李精神一震,来不及管屋子里其他人的反应,眼睛接受信息——通过视神经——传递到大脑——脑细胞运转处理信息——做出反馈。 一系列行为行云流水,几乎是在消息发出去之后,小李才反应过来自己敲下来的是什么字。 ——:「您好,冒昧前来打扰,这是我们的一份小礼物,希望娘娘能够喜欢。ww」 我在三国当娘娘:? ——:「娘娘,你回我了!娘娘大慈大悲,大圣大仁,我们所有人都特别敬仰娘娘。这边家里有好多用不上的钢铁水泥生产线,家里人都想献给娘娘!」 与此同时,幕后数万人组成的智囊团开始运转,这段简短的对话被投影在无数张屏幕上,无数人类歷史上可以数得着的聪明脑袋针对这几句话开始进行逐字分析。 另一边,短视频平台老闆一边擦汗一边……没什么事干。 他公司开发的短视频app后台权限早就已经移交给了官方程式设计师,现在只好坐在一边焦灼紧张的看着程式设计师噼里啪啦一通操作,在建立双向联繫的十秒钟之内,解除了对「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帐号后台消息的屏蔽。 另另一边,还有一组人从头到尾一直在高强度工作,巡逻网际网路每一个角落的每一条相关言论,在关键词检索和ai判定的基础上再进行一遍人工筛选。 一旦发现不友善言辞,立刻进行从删帖到封号到线下追索等不同层级的处理。 一切行为,都以不惹怒对方为基本准则,最大限度释放善意,最尽可能不造成误会。 毕竟,从那些流出来的符箓上看,这一次和地球进行接触的,很有可能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文明! 没错,这就是官方谨慎观察,大胆假设之后得出来的初步结论,虽然随时会根据后续接触细节进行修订,但的确是初步行动计划制定的依据和基础。 官方注意到这个帐号,比那些符流传出来的时间更早。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早在第一个视频大爆,底下有人评论找不到特效痕迹开始。 有个特效行业从业人员,把这个疑惑发到了一个小众论坛上。 一个隶属官方的技术宅刚好路过这个论坛,刚好对这个帖子感兴趣,遂对这个视频进行研究。 得出的结论是真的没有后期制作痕迹。 灵气復甦前兆? 博览群书的技术宅立刻上报组织,层层上报之后,现有所有手段都找不到特效存在的痕迹。 于是这条视频立刻开始引起重视,是出现了跨时代的计算机技术发展?还是另有原因? 不论哪一个理由,都值得官方关注。 哪想到后续一路发展比所有人以为的都更要魔幻,负责这件事的内部人员一路懵逼的看着娘娘光明正大的把符咒挂上了小黄车。 其中一张符咒兜兜转转,放在了某一张可以决定全球命运,并且已经数次决定过全球命运的办公桌上。 事态立刻就变得严峻起来了。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第195章 第一次接触背后 首先第一步, 立刻开始全力收购所有能在市面上找到的符咒。 第428页 再然后这些符咒分别被送往位于各大隐秘角落、保密等级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红色级别的研究机构。 一切动作都在暗中进行,几乎所有人都还茫然不知的时候,这台巨大的国家机器已经开始运转起来。 所有被分配了这项隐秘工作的研究机构, 都对自己被分配到的符咒进行了竭尽所能的研究。 用上了迄今为止人类所有的全部科研手段,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没有结论。 除了能确定这些符咒确实有用之外, 他们没能分析出来任何有用的东西。 所有报告都告诉他们,这就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黄纸,上面画了几笔平平无奇的硃砂。 黄纸制作工艺很落后,硃砂也一样, 其中掺杂了一些杂质, 是某地出产的硃砂特有的现象。 这都不是问题,现代技术很容易復刻出来。 但是復刻出来的硃砂和黄纸就是没办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全国范围内最知名的书法大师和有名望的道士都被请了过来。 从运笔习惯到泅墨痕迹, 每一个细节都被分析了个透彻, 但是一比一復刻出来的符咒,和原版比起来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到了这一步,人类终于开始欣喜若狂了。 人类已知的科研手段什么都研究不出来,这意味着这些符咒是完全独立于人类科技体系之外的另外一种文明产物。 他们正在接触一个新的文明!鑑于符咒的表现形式,这个新文明被命名为修仙文明。 接触修仙文明的计划, 被命名为「仙丹计划」。 小李知道这个计划的名字,但他仅仅只是一个边缘执行人员,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 中国歷史上,与仙丹相关联最有名的传说是嫦娥奔月。 一个叫嫦娥的女人, 偷窃了西王母的不死药, 服食之后飞到了月亮上, 成为不死不灭的女神。 制定这个计划的人便是有这样的野心, 文明之间的交流极有可能带来科学技术的蜕变与进化。 他们想要以仙丹计划为助推, 带领整个人类文明奔月飞升。 倘若功成, 这将是一次文明跃迁的契机,其歷史意义很有可能赶超人类歷史上的三次工业革命! 信心不仅来源于娘娘挂出来的那些神奇的符咒,同样来源于短视频里出现过的那对长了六只眼睛的兄弟。 如果有符咒,有神通,有长相异于常人的妖鬼,那是不是也同样有长生? 从这个概念在内部会议上被提出来的那一刻开始,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但在暗地里,惊天动地的力量已经在被悄悄调动起来。 新鲜出炉的智囊团对「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帐号进行了一个全面的分析。 从创号时间,到创号至今发出来的所有作品,再到每个作品发布时的时间,作品里出现过的人物全部进行编号,一帧一帧的分析人物行为中透露出来的所有信息。 还有这个帐号和品牌方沟通时候的对话,在抖音商城买东西时候和商家的对话。 所得出来最重要的结论就是,娘娘对地球有所求。 视频里她被称为玄女娘娘,表面上看,她需要的东西是农产品和工业品,她用这些东西发展起来了一个拜玄女教。 再参考流传的神仙传说,往深层次分析,玄女娘娘真正想要的很可能是香火和信徒。 这个结论没办法证明,所以姑且先搁置,最后智囊团建议只从最简单的表层去看。 既然娘娘开了抖音帐号,那她就会想要粉丝和热度。 既然她在抖音商城里买了很多廉价工业制品,那她就需要钱,需要机器,需要生产线。 那就给她! 系统之前全网开小号到处控评安利的时候,曾经察觉到过一股神秘势力的存在。 跟他这种小心翼翼,回復一句恨不得拐十八个弯的风格不同,对方行为处事极其简单粗暴。 说娘娘不好的,删评,涉及侮辱性言辞的,删评并封号, 系统一开始以为是娘娘的粉丝,懂点黑客技术那种,他整个统都震惊了。 心想哥们儿这么勇吗,这是否过于张扬,万一被管理员发现怕不是要封号删帖。 结果没想到的是还有更张扬的,在系统能看见的地方,用的还是系统能理解的手段,封号删帖。 在系统看不见的地方,在网上出言不逊的人直接被敲响房门,根据言论过分程度,分别被除以包括不限于警告、罚款、拘禁在内的严厉处罚。 所以这就是娘娘这个帐号在短期内火速蹿红,系统却始终没有在评论区看到恶意评论的原因。 网际网路上的恶意总是直白而庞大,倒也不是没有人出于嫉妒,或者仅仅只是出于单纯的无聊,想要对娘娘这个帐号出言不逊,或者干脆干点更严重的坏事。 但往往还没来得及实施,仅仅是在网络上发布了一些不妥当的言论之后,就迎来了铁拳的雷霆重击。 暗地里的保障如此严密谨慎,流量层面的扶持自然更不会少。 从系统视角来看,这次全球屠榜热搜似乎只是一个意外,毕竟网际网路上,小红靠捧,大红靠命,爆红靠玄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点就戳到了网民的眼球,从来不缺少一夜飞升的神话。 但是如果系统有权限看到更多的资料,可以进出资料库查阅「仙丹计划」的一些外围准备工作,那他就会发现,娘娘这个帐号的爆红根本不是偶然,而是筹谋已久的必然。 第429页 小刘网名「相柳」,是个爱好上网冲浪的普通女大学生,偶然在网上刷到了「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帐号发布的视频,沉迷了一会儿之后,也就刷了过去。 但是小刘不但是x音用户,同时是x瓣资深用户,关掉x音app之后,她打开了x瓣,在刷到某个帖子的时候,随手把刚刚在x音截的图发在了评论区。 【主题帖内容:内娱已死,演员颜值一代不如一代。】 【跟帖内容:图片.gif帅哥都去当网红了。】 就这么随手为之一个截图,一条留言,不知道为什么就火了,楼主吐槽的电视剧截图和网民「相柳」的小刘发布的截图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两张图里两个人的姿态都相差无几,那个倒霉的内娱男演员从颜值到气质被张角全面碾压,吊起来打。 底下无数网友跟风刷屏「网红吊打演员」,「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因为过于有节目效果,被某个闲逛x瓣的x站up主发现,剪辑了一期鬼畜视频。 一堆内娱男演员崩得千奇百怪稀里哗啦的丑图里,张角那张截图美得仙气飘飘,格格不入。 然后这个鬼畜视频也火了,不知道戳中了网民的哪个点,底下有吵架的有吐槽的,有哈哈哈的,还有夸这个网红长得确实好看的,群魔乱舞。 最后这个梗又一路发酵回了x音,张角这张截图在网际网路几个主流社交平台上轮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圈了一大波热度和知名度。 小刘本人则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她一个普通女大学生,清澈中带着点愚蠢,每天忙着上早八和干饭,也就和舍友提了一句,我回的帖子被x站up主剪辑成了鬼畜视频,这张火爆全网的图最开始是我截的。 所有人都没当回事,在当今这个时代,像这样的事太普遍了,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某个普通人在某一个时间点,和一个惊天动地的热点事件擦肩而过。 而后再回归到日復一日的平静生活。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相柳」这个最开始的消息源头被某张特意构建起来的信息网捕捉到,小刘成了那个例外的人。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最初的动向是,某次班会课结束,辅导员说,小刘同学来我办公室一下,其他同学可以去吃饭了。 其他人一闹而散,小刘坐在位置上一脸懵逼的眨眼,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辅导员关注的地方。 应该不是什么坏事,辅导员表情看起来没有生气的痕迹,估计也不是什么小事,还没见过辅导员这么官方的笑容……小刘一通分析,在踏入辅导员办公室的一瞬间通通烟消云散。 只见办公室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 小刘慢慢睁大眼睛,这些人她看起来眼熟,但又不完全眼熟,见过,但是见得也不多。 是平时开表彰大会、运动会、红歌比赛这种全校共举的盛事时候才会出现的在主席台上发言讲话的那些人。 一言以蔽之,全是领导,而且都是大领导。 我……我这是犯什么事儿了?小刘晕乎乎的想,这阵仗是要全校公审吗? 但是又有点不像,领导的表情都蛮和蔼的,有几个领导在接触到小刘视线的同时还微微笑着点头,目光中带着鼓励和期待。 不是,这是在鼓励什么,期待什么啊? 小刘更晕乎了。 由辅导员带着跟最大的那个领导进行了几句简单的问答,被领导用欣赏的眼神勉励了几句之后,坐在辅导员办公桌上,隐隐被簇拥着的一个中年男人咳嗽了一声,开口问,「是小刘同学吗。」 小刘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今天折腾出来了这么大的阵仗,眼前这个人就是正主。 果然,这个人开口之后,一群挤满辅导员办公室的领导纷纷离开,就连辅导员都走了,没多久就只剩下这个中年男人,还有他带在身边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来,坐,不要拘谨。」中年男人笑呵呵的让小刘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流程走到这里,小刘整个人已经麻了,脑子里也差不多变成了一团浆煳,丧失了大部分思考能力。 她在中年男人对面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 她不懂茶,但是这个茶叶无论尝起来还是闻起来都比导员平时喝的茶叶高级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到底什么人,什么来头,来找我干啥?小刘僵硬的浆煳脑子艰难的转动着。 我爸其实有个兄弟,发达了之后回来找侄女儿了? 我其实不是我爸亲生的,而是大家族的千金小姐,现在家里人终于来找我回去认祖归宗了? 我爸在外面犯了大事,这人是条子,来套我话的? 一顿千奇百怪的猜想在小刘脑子里唿啸而过,但是这全部想法加在一起都不如中年男人真正说出来的目的更古怪、更离谱。 …… 小刘艰难的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来找我,因为觉得我很有潜力?可以加入成为你们的一份子,和你们并肩作战?」 中年男人诚恳的点头,目光严肃而不失和蔼,他带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正襟危坐,表情端庄,眼神坚定。 小刘一时失语,半晌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判定我有潜力的衣裾是我发的那条跟帖,觉得我截图截的很好,跟帖的时机也很好?」 第430页 眼前的中年男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同时点头。 小刘沉默了一下,她要缓缓。 刚才中年男人给她看了数据统计图,她发的那条不起眼的跟帖给图里那个男网红,乃至那个叫做「我在三国当娘娘」的帐号都带去了不少热度。 三个人的意思是小刘在这方面具有极其出众的天赋和敏锐的嗅觉。 并肩作战四个字听起来很严肃,但其实他们提出来的工作内容就是希望小刘平时能多刷「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帐号发布的短视频,多截图,然后在刷到适合的帖子时,及时把截图上传上去。 待遇优渥,工资好说。如果走运再蹭上热点,引发热度,奖金也一定会让小刘满意。 虽然小刘还是在校大学生,但是这不是问题,他们有权限,只要小刘点个头,随时可以办理入职手续。 放心,是正规单位,这一点如果小刘心里有疑虑,她们学校所有领导都乐意作证。 小刘就……淡淡的无语。 她一开始有点被这严肃的氛围唬住了,她年纪还小,领导倾巢出动,下意识就以为是什么大事。 但这人提出来的条件,无论怎么想都,「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当水军?」 截图,发帖,蹭热度,卖安利,kpi达标给奖金,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娱乐圈的那种水军吧。 所以这个中年男人其实是传说中的孵化机构的人吧,网红经纪人那种?但是现在的网红经纪人都有这么大排场了吗? 把整个学校所有说得上话的领导层都拉过来——小刘之前听说过校长很忙每天开会,说不定还是中断会议被强行拉过来的。 就为了找一个普通学生,让她去给x音上一个普通网红去当水军啊? 小刘有点知道为什么谈话要单独进行了,她都不敢想像要是校长院长那么一堆领导现在还在这屋里,听见这要求之后他们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组织上现在决定赋予你一个艰辛的重担——成为水军吧。 这合理吗?这还是我生活的那个日常世界吗?小刘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中年男人看起来厅里厅气的,没想到对水军这种娱乐圈用词也很了解,他甚至还知道cp粉和私生饭,沟通起来完全没有代沟。 也就显得坐在辅导员办公室里讨论这种事变得更魔幻起来了,有种在酒吧做数学题的怪异感。 「也可以这样理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总之,小刘同学,请你相信,你是我们认定的稀缺人才,我们非常希望能够和你并肩作战。」 中年男人掏出一张保密协议,推到小刘面前。 小刘一边吐槽「并肩作战」这个词,用在这里有一种浓浓的v商感,一边在保密协议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是辅导员把她带过来的,校长院长等一众领导也完全知情,这份工作肯定没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工作内容如此轻松,待遇又这么优厚,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至于保密协议,也很好理解,哪个明星愿意承认自己买水军呢,网红也是一样的道理。 自觉自己已经理清了前因后果,小刘没忘记感慨一句,这网红好有钱,人也好,给的待遇太优厚,各项保障和福利,都有点像是传说中的体制内铁饭碗了。 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工作内容确实和水军很相似,但是中年男人说的话也半点不掺假。 她在与他们和千千万万个他们一起并肩作战,这场战斗的结果或将决定整个人类社会的命运和未来。 很多年之后,有人对这个计划盖棺定论。整个人类歷史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伟大的一场战争,其取得的战果註定成为人类文明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仙丹计划,全球飞升。 在当时,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参与了这场战争,到最后,所有人都平等的享有了那枚飞升的仙丹。 这都是后话了,在此时,「仙丹」的存在还并没有公之于众,罗网在慢慢被编织起来。 小刘是其中一个节点,没有人知道像她这样的节点一共有多少个,那份保密协议上又签署过多少个不同的名字。 男人,女人,大学生,上班族,百万up主,普通微博用户……形形色色的人,以不同的形式,追逐热点,搬运热点。 一台一台亮起来的电脑和手机的屏幕,像一条又一条闪着萤光的涓流。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涓流一共有多少条,也没有人知道这些涓流会带来多大的流量。 更没有人知道在全球屠榜热搜事件发生之前,有多少个热点被人为的制造出来,再或者喧闹一时,或者无人问津的沉入网际网路的大海深处。 这是一个笨办法,但就是用这样的笨蛋办法,用海量热点、海量会主动蹭热度的网际网路用户一起堆积起来。 最后积攒起来了一波举世震惊的热度。 所以智囊团选在这个时刻接触这位神秘的玄女娘娘,如果她真的需要香火、信徒和供奉,那这波热火烹油的流量,就是人类送给她的第一件小礼物。 如果判断失误,娘娘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东西。 那别的也都好商量,不怕娘娘不满意,就怕娘娘不开口,顺利接触就是伟大胜利,如果能再有来有回的聊几句,那简直能再开个庆功会了。 话是这样说,但在沟通交流的过程中,紧张的难以避免的。 第431页 x音金牌客服小李坐在军用级别电脑面前,他一直有意放松自己的唿吸。 熟能生巧,他聊过太多难搞的用户,现在面对这个抖音网红,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紧张,不代表没有人紧张。 此时此刻凝注在这面屏幕上的视线不知道有多少束,其中不少人能决定人类命运的走向,另有些人註定影响人类社会的发展歷程。 但无论多么崇高多么伟大,多么位高权重,现在所有人都只能一视同仁的盯着屏幕上的聊天界面,等待对面的回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聊天界面依然停留在之前的模样。 ——:「您好,冒昧前来打扰,这是我们的一份小礼物,希望娘娘能够喜欢。ww」 我在三国当娘娘:? ——:「娘娘,你回我了!娘娘大慈大悲,大圣大仁,我们所有人都特别敬仰娘娘。这边家里有好多用不上的钢铁水泥生产线,家里人都想献给娘娘!」 非常、非常简短的对话,对面的回应甚至只有一个「?」。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少人的唿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血压、心率、血氧饱和度,在上升。 因这一个小小的「?」而起的心跳声汇总在一起,会成为比黄钟大吕更惊天动地的巨响。 而林久在等人。 官方帐号发来那条消息之后,系统整个就陷入了呆滞,因为语气和他想像得不一样,态度也和他想像得不一样。 于是他下意识去看林久,娘娘,对面要白送生产线,好几条,咱们要不要啊? 娘娘也在看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此时对面正在焦灼的等待回復,小李的手指悬在键盘上。 他也有压力,毕竟这次面对的和之前那些售后投诉都不一样,但是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本能。 之前有人跟他说,选中他是因为他有一种沟通的天赋,客服满意率这种东西,就和修仙一样,普通人可以努力,但是努力是有上限的,能够突破这个上限的工具只有一种,叫天赋。 他是拥有这种天赋的人,是亿万人里选出来的先天客服圣体。所以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对面沉默,他也保持沉默,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系统眨了眨眼,「这,现在走哪一步啊?」 林久说,「走张角。」 系统:? 林久继续说,「张琼、司马徽。」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张琼是张老道士的名字。 春耕进行中,这三个人一个个忙得恨不得掰成三瓣用,但娘娘召见,还是飞快的过来了。 然后娘娘简单的说了一遍前因后果。 因为时代的差异,其中很多东西这三个人是听不懂的,但是不耽误他们用自己的思维去理解。 简而言之,娘娘在另一个世界的信徒,想要奉献给娘娘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对他们有用,娘娘让他们过来选都要哪些。 另外,依据礼尚往来原则——同为信徒,双方地位是平等的,在接受对面送来的礼物之后,娘娘希望他们能给出回礼。 顺带提醒,对面喜欢一些关于妖魔鬼怪的东西。像张角之前画的符,再像是袁术袁绍兄弟这种,长了六只眼睛的人。 听完之后,张角陷入了沉思,张老道士和司马徽也陷入了沉思。 他们倒没有问娘娘另外一个世界的信徒是怎么回事,娘娘神通广大,垂济万千,有跨越诸天大世界的信徒,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吗。 首先最浓重的情绪就是感动,神恩如海,娘娘如此慈悲,如此信重,务必要把这件事漂漂亮亮的办好了! 要什么礼物,以及回送什么礼物,这都需要好好斟酌。 三个人瞬间就觉得肩上压了沉重的担子。 而林久,她拉开聊天界面,在停滞的聊天界面上打出来四个字。 我在三国当娘娘:「让张角说。」 然后她把聊天界面的权限开放给了张角,把这个伤脑筋的麻烦,像抛绣球一样,抛给了张角三人。 —— 对面。 等到花儿都谢了,不少领导年纪大了,甚至都有点摇摇欲坠,长生,修仙,神仙的吸引力太大,没人愿意在这种紧要关头离席,医生一劝再劝也没用。 好在气氛沉寂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又等到了对面的一句回復。 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没说要与不要,也没说想要什么,而是话锋一转,「让张角说」。 简简单单四个字立刻被送进分析流程,拆开了掰碎了翻来覆去的解读。 结论出来的很快,智囊团大部分人认为,对面的意思是,接下来的对话将由一个叫做张角的人来进行。 也就是说,截止到目前为止,与他们进行对话的人,或许不能用人来形容,而应该说是某种「存在」,的确是那位神秘的玄女娘娘。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或者祂不愿意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智囊团在这个位置打了个大大的红色叉号,猜测一阶段抛出的筹码,或许数量不足够,也或许类别错误,总之,并没有能够成功打动玄女娘娘。 但这依然算是胜利,因为娘娘没有直截了当的掐断对话,而是把对话的权力移交给了一个叫「张角」的人。 应该就是短视频里那个出现次数很多的,样貌冷若冰霜的年轻道士。 第432页 这是一个好消息,这个人出现次数不少,其中一条短视频的内容是他自述自己前半生的经歷,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资料。 再加上一些林林总总的心理学侧写、性格分析、微表情解读、相面等各个领域的分析互相佐证和印照。 智囊团对张角这个人物,很早之前就建立起来了一个还算完备的性格模型,毕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娘娘身边的重要人物。 也不独张角,在娘娘的短视频里出现过的人物,智囊团都为他们建立了性格模型,仙丹计划中,涉及娘娘无小事。 房间里响起一阵翻找声,张角的性格分析报告被从厚得能砸死人的资料堆里翻出来。 印表机嘶嘶往外吐纸,新列印出来的报告还带着热气,被装订成册之后飞快被分发出去。 003-张角。 此人绝大多数时间是个理想的沟通对象,虽然性格冷漠,但是冷静理性,见识广博,愿意对未知事物保持谦虚和耐心。 在触及某些领域时会突变成一个残暴冷酷、不可交流的疯子。 底下这一行字进行了加粗标红:注意,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对娘娘的不敬。 第196章 张角的第一次直播 把事情丢出去给张角之后, 林久就没再管了。 系统欲言又止。 林久之前就表达过自己的态度,既然是度假,那就贯彻到底, 能摆就摆。 但是摆到这种地步,系统都觉得有点对不起张角了。 系统不知道原本歷史上, 张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贤良师想来也不会太闲。 但是忙成这样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 首先,他要管春耕,每天大半时间待在地里。 要管收拢新的流民, 拜玄女教现在势力大起来了, 张角这个明面上的场面人物要负责一些必要的社交。 还要管一些先进的技术变革,从採盐到织布, 现在还要管和21世纪的沟通, 列单子要物资,还要筹备送给对面的礼物。 系统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非人的工作强度中倖存下来的,还能一直保持那股子冷若冰霜的状态。 最要命的是,每一样他都干得很好。 春耕顺利推进,採盐和织布的技术变革也都在有序进行中, 拜玄女教整体发展欣欣向荣。 和21世纪的沟通看起来也很顺利。 当然,也很难不顺利。 21世纪那边简直是拿出来了哄幼儿园小孩儿的态度。 从林久把沟通权限丢给张角之后,那边就开了个紧急会议,最后敲定的底线是, 没有底线。 概括来说就是张角要什么就给什么, 具体来说, 他们讨论了一下张角如果张嘴要战略级核武器这种东西该怎么办。 最后咬牙说, 给, 但是要分步骤给。简而言之, 只要张角能够拿出来足够有价值的东西进行交换,那就给。 上层决策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比方说,大国博弈。 现在双方之间,看起来像是一对一的平等交流,是因为那位娘娘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中文网际网路来发布短视频。 所以中文网际网路先于所有其他语言体系得到了娘娘降临的消息。 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全球屠榜热搜开始,这个消息就已经很难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近些日子以来,隐蔽战线上也在进行一波一波没有硝烟的残酷斗争,根据频率和强度变化来说,对面显然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 科技侧的很多东西,比如战略级核武器这种东西,并非一家独有,其他几家手里也不缺少这些东西。 但是修仙文明却真正是一家独大,像符咒,妖魔这种东西,是别无分号的,拿着钱都没地方买。 这样一通分析下来,对张角持有什么态度也就变得清晰起来了。 说百依百顺,好像有点过于软弱了,不够严谨,不够官方辞令,但是「没有底线」这四个字,已经是一个足够有力的表态了。 所以21世纪这边简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做好了满足张角所有要求的准备,而且在此基础上还对沟通辞令进行了一个严格的规范。 要活泼,要幽默,要温和,总之就是,要表达我们的友好,最好让他爱上和我们交流。 没有事的时候也可以聊聊天嘛,大家同为娘娘的信众——张角话里流露出了这样的态度,21世纪这边欣喜若狂,不但没有否认,还飞快的认了下来,抢着把娘娘信众的帽子戴在了头上。 用领导的话说,咱们家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统,哪尊神有用就信哪尊神,烧香拜佛、铺桥修路、奉香火、镀金身,通通不在话下。 现在娘娘降临,跨世界通讯、以及物资传递,这种逆天的东西姑且不说。 就张角之前搞的那几张雷符,那股子天地变色的气势,已经足够吊打古往今来所有的神迹。 这不比目前已知的所有神都有用?都更强? 此时不拜,更待何时! 不就是信众吗,娘娘只要有意,我们这边有十三万万信众的香火要麻烦娘娘接受一下。 总之就是,同为娘娘的信众,同在拜玄女教里,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平时要多多沟通,多联络感情嘛。 一家人千万不要生分了(震声) 而张角,他对21世纪的态度是抱有一定警惕和戒备的。 第433页 跟张老道士不太一样,他出身非常微贱,小时候实打实吃过这个时代底层的苦。 勾心斗角不必多说,见过最多的是人性最纯粹的恶意,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我比你强,所以我欺负你,抢走你最后一块口粮,任你饿死在地上。 在他眼里,21世纪这个新世界,是比他所处的这个破破烂烂的时代要强很多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成为玄女娘娘的信众,显然要比他自己这边要早很多。 那么,他们一定很强,就像他自己的这个破烂世界,只要跟着娘娘一直走下去,就一定会越来越强,越来越好。 尽管同为玄女娘娘的信众,但张角根本不相信什么一家人之类的鬼话。 他少年机缘巧合成为道士,辗转多次之后才来到张老道士身边,再长大一点之后外出云游。 同为三清门徒,道士之间的勾心斗角一点都不少,同门相残、师徒反目的事儿司空见惯,一点不稀罕。 这就导致在和21世纪交流的时候,张角非常注意措辞,很小心翼翼,在他眼里,他不仅代表了他的世界,更代表了玄女娘娘的垂青。 他不能让对面认为,玄女娘娘看重的新人,不过如此,那会丢了娘娘的脸。主辱臣死,对他来说是百死莫赎的大罪孽。 所以两边的对话莫名其妙就演变成了,一边曲意逢迎,一边小意奉承。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之后,双方都对对方留下了一个比较好的印象。 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始终有点亲近不起来的梳理客套感,但总体来说双方都还是很满意的。 系统后来去围观过几次,回来之后欲言又止的跟林久说,他们聊起来像一对商业联姻的夫妻,已婚七年娃上小学的那种。 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这个感情怎么品都有点奇奇怪怪的。 然后系统开始发散思维,如果这么说,那这个娃岂不就是林久? 也行吧,上小学的宝宝确实不适合掺和这么多大人的商业联姻,他理解林久为啥摆烂这么彻底了。 抛开细节不谈,张角这份外交官的工作干得很不错。 对面给了很多工业产品和机器,那真是毫无保留的给。 有一天林久突发奇想出门遛弯,竟然看见了一条铁轨。 火车正轰隆隆的开过来,守在铁轨两边的壮汉一拥而上,上去卸货,卸下来的货柜里打开装着化肥、水泥、钢筋、煤炭。 这些物资跟林久没关系,都是这里的人用双手生产出来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张角已经在21世纪的帮助下建立起来一个简陋但是实用的工业生产体系。 因为21世纪那边提醒他,重工业初发展会造成环境污染。 张角埋头研究了三天,把清净符和祛秽符结合一下,顺利搞出来了一种净化符,解决了环境污染的问题。 21世纪那边都看傻了,张角慷慨的给过去了一堆净化符,然后思量良久还是决定把工厂建在远离娘娘的地方。 用铁路把工业基地和老家联繫起来。 毕竟老家有娘娘在,就算有净化符在,张角也不愿意冒一点点环境污染的风险。 为了娘娘,再怎么谨慎也是应该的。 更重要的是,拜玄女教如今的地盘很大,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这样折腾。 至于21世纪那边,第一次接触之后,因为娘娘说了他们喜欢符咒,刚好张老道士之前画的那批符咒还没来得及挂出去卖。 这是第一样礼。 第二样是他们喜欢的妖魔。 六只眼睛的袁绍和袁术,娘娘说他们很喜欢,但这个不太好直接给他们,毕竟是娘娘的信众。 张角让背着弓的那个师弟亲自走了一趟,往秦岭猎了一只烛九阴,外表是一头巨大的长蛇,据说有上古烛龙神的血脉。 没有脸,整张脸就是一只巨大的竖瞳,瞳孔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獠牙。 传闻上古烛龙神张目则明,闭目则夜。 烛九阴自然没有这样的神异,但也能影响一村大小的范围,脸上那只竖瞳张开则方圆十里明如白昼,闭合时则十里皆夜,伸手不见五指。 烛九阴捕猎时往往把一只猎物分九口吃下,因为嘴巴长在眼睛里,所以咀嚼时眼睛张合九次,明暗轮转九次。 据说上古先人就是见到了烛九阴吞吃猎物时的异象,方才有了后羿射九日,天地明昧九次的传说。 这东西蛮危险的,蛇身有桌子那么粗,行动迅捷,力气奇大,会喷吐毒雾,而且是上古异种。 那个背着弓的年轻道士前往秦岭捕猎时——林久记得他名字叫张吉——系统分了一个镜头追着他一起去,忠实的记录下了人类狩猎烛九阴的珍贵影像资料。 张吉根本不靠近烛九阴,他蒙上自己的眼睛,像是能感应到一样,站在十里之外的山上向烛九阴拉弓。 弦上没有羽箭,而自有风声从中生起,他放开弓弦时,系统简直以为自己看见了封神演义里哪咤射石矶的那一箭。 天地之间风声大作,巨大的龙捲扶摇着往天边升起,而最凌厉的那一缕风已经远去十里,正中烛九阴脸中央那枚巨大的竖瞳。 张乔一连射了九箭,那一座山头上毛茸茸的古树为之摧折大半,十里之外天黑又亮,烛九阴的血烧死了半山的草木。 第434页 九箭之后烛九阴昏死在地上,张乔用一只锦囊把它巨大的身体收起来,回去张角身边从容復命。 后来这段影像资料和烛九阴一起作为礼物送到了21世纪——张角特意问了,这东西很兇勐,要不要弄死之后送过去。 据说21世纪当场就有专家吃速效救心丸,这么珍贵的物种,很有可能推翻进化论的珍稀生物,研究一下不知道能发多少篇nature,拿多少个诺贝尔奖。 你活捉了,眼看就要到我手里了,结果你说要弄死,要把尸体送过来? 当时他们是打了个视频,装着烛九阴的那个锦囊就拿在张角手心里,很随意的手法。 在张角看来,这东西兇狠不驯顺,又腥又臭,长得丑,肉也不干净,不配进娘娘的食谱,除了能跟烛龙神攀扯上之外,简直一无是处,所以态度自然轻慢,不珍惜。 21世纪那边的专家捂着胸口又要吃速效救心丸,负责和张角沟通的小李当即说不不不,语速过快差点说出来爆破音。 「不要弄死,我们要活的,我们家里都喜欢活的!」 喜欢活蛇? 张角有点不理解,但是也没深入问下去,秉持着尊重祝福的心态,也就活着给他们送了过去。 拿到这份珍贵的礼物之后,这个小小的杏黄色锦囊立刻被装进了一个特制的巨大钛合金笼子里,出动直升机吊着投放到了神农架深处。 这里早就事先清理出来了一大片野地,按照生态公园那个标准来。 这个地点也经歷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有人说应该往秦岭放,人家老家就在那儿,熟悉。 有人说太行山脉也不错,还有说罗布泊的,立刻有人叫嚣凭什么,这么珍贵的样本,就算放你们那边了,你们西北大学能吃得下吗,有这么大的胃口吗你。 一群七八十岁还有九十多岁的老泰斗都被惊动了,拄着拐杖颤巍巍的拍桌子,就差拿拐杖敲对面的头,争得面红耳赤,年轻一点的教授根本不敢说话。 最后经歷一番唇枪舌剑,好容易大家各退一步,决定把这条烛九阴放在神农架。 神农架深处一直是人类禁区没错。 但是当前这个时代,人类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尤其是人类社会中最暴力的组织,国家机器真正运转起来的时候,所有东西都只能摧枯拉朽的为之让路。 最后笼子落地,小小一点杏黄色锦囊在巨大笼子的对照下,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从天到地,从卫星到无人机再到摄像机,无数留影设置对准这块地方,准备记录下这传奇的一幕。 工作人员遥控无人机伸出机械臂,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杏黄色锦囊的封口。 空气晃动了一下。 所有有幸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杏黄色锦囊依然待在原地,没有动。透明的巨大影子在钛合金笼子里舒展开来,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 颜色沿着轮廓逐渐填充进去,由虚转实,由淡而浓,如同有一支无形的笔凭空勾勒,巨大的烛九阴显形而出。 它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世界,恶狠狠的对着笼子撞了一会儿,折腾累了之后兇勐的调转了一个方向,竖瞳张开,一口咬住了投放进去的一头猪。 方圆十里,天黑又明,如是轮转九次。 多年以后某个有幸旁观这一幕的当事人的回忆录面世: 【就算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所有人还是都被这一幕震住了。】 【事后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话,鸦雀无声,这是很罕见的一件事,我印象里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时,永远在不停的辩论,空气里充满举证和反驳。】 【当时内部一直有声音在质疑娘娘的存在,但是这件事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件事之后,所有质疑的声音都消失了。】 【有时候一些质疑的存在,并不是因为证据不够确凿,而是因为立场不够一致。】 【但是烛九阴跨越世界的这一幕,是超越了政治,超越立场,也超越了个人利益的。它击碎了人所固有的劣根性,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娘娘不能被作为工具来使用。】 【祂跟我们以往见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祂是超越了世界观和价值观而独立存在的另外一种存在。用西游记中的话来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觉得当时在场的人心态与我应该没有两样,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年轻,我站在直升飞机上看转播,风吹过来飞机摇摇晃晃,我觉得我变成了远古时代的先民,渺小的站立在天地之间。】 【我变成了嫦娥,将要窃取西王母的不死药,我看见了那枚「仙丹」,我将要升上月亮。】 而在那之前,修真文明的存在已经被披露,举世震惊,烛九阴由虚转实的这张照片登上了当年时代杂志的封面。 那一年的时代杂志封面后来登上了歷史课本。 在几十年之后,图片下面注释着史学家的盖棺定论:昭示了本时代最强的主旋律:地球,与修真文明接轨。 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后话了,而在当下,烛九阴到手之后,张角开始着手准备第三件礼物。 经过和21世纪的沟通之后,张角决定开一场直播,分上下半场,上半场直播不对外开放,只给21世纪兔子们推出来的一些人看,教授他们一些基础的鍊气画符技巧。 第435页 ——之所以称他们为兔子,是因为和张角沟通的那个帐号,头像是一只戴帽子的兔子。 下半场直播则是张角自己的想法,他没忘记娘娘之前说过,要让他开直播,后来事情实在太多了,也就耽误了下来。 但是娘娘的话,他一直记在心上,这次的直播内容,他也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张角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做好的计划,很快就会去实施。 他白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这场直播就被放在了晚上。 如果让系统来评价,这场直播其实还挺平常的,从张角的角度看。但是网友可能不这么想。 张角开直播用的不是「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而是系统给他开的那个小号,「我在三国当道士」。 说这个号是小号,只是跟主号「我在三国当娘娘」比起来相对而言比较小,但其实认真论起来,两千万粉丝量的号,体量怎么也不算小了。 是的,经歷过之前那一轮热度大爆炸之后,我在三国当娘娘这个号的粉丝数正是突破了9999.9w,之所以是这个数字,因为x音最多只显示到这个数字。 我在三国当道士这个小号,因为发张角他们师兄弟的视频比较勤快,粉丝数也达到了惊人的2000w+。 之所以没有开始变现,是因为官方找了上来,要钱给钱,要机器给机器,没有那个必要再费劲巴拉拍gg。 但就算没有官方的资助,以这两个号现在的体量,赚的钱兑换成物资,也足够支撑起来拜玄女教的发展了。 可惜了,没走上正经网红路线。想到这里,系统竟然觉得有一点点淡淡的遗憾。 张角直播之前提前半天在「我在三国当道士」的号上进行了预告。 这还是系统教他的,说是这样比较容易吸引观众进来看直播。 效果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太好了,主要是因为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这场直播不知道怎么的,吸引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热度。 当天晚上八点,张角准时开播,然后刚进去直播间就卡顿了。 片刻之后直播间重新变得流畅起来,礼物特效几乎是爆炸开来,在屏幕上煳成了花花绿绿一团。 全是最贵最稀有的礼物,火箭、天鹅湖之梦、游艇,最华丽的这几个特效就没停过,右上角不停跳出全站通报的通知,直升飞机、跑车这种便宜点的礼物更是不要钱一样的送。 系统都看傻了,这短短不到一分钟,张角收到的礼物扣除平台分成之后直飈六位数。 ——说错了,张角的礼物收益不用扣平台分成,x音官方客服在张角挂上直播预告之后,专门来问了一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然后含蓄的说老闆很仰慕张角,更期盼早日聆听娘娘的圣讯,直播礼物分成这个事只是浅浅提了一下,毕竟和其他几样对比起来,这实在是拿不上檯面的小事了。 除此之外,税也是不用交的。 小李给张角发了法条截图,说张角这种情况,属于农产品出售,符合某个扶持政策,而且刚好符合最高档次的一种情况,税款减免大半。 再加上张角赚到的钱是算进扶贫专项资金里面的——就他们那个生活环境,也确实需要扶贫。 两下叠加起来当然是不用交税了,甚至看看短视频里显示的他们那时代贫民的生活环境,小李都想自己掏钱再捐点。 就算扣除平台分成之后,这都算是个大数字,更何况不用扣,全额到手,就这短短不到一分钟,张角勉强露个脸,还没开始讲话。 收到的打赏已经差不多足够买这一整个春耕消耗掉的化肥和种子了。 系统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刷礼物的那群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还颇有点越演越烈的架势。 涌入进来的观众也跟着看傻了,有人在问发生了什么,有人在尖叫张角,大师,你真好看,还有人在感慨这场面十年难见一次,颜值区女主播生日也没有这阵仗啊。 弹幕和礼物特效狂飞,屏幕更乱作一团,程式设计师早已经严阵以待,就算这样直播间还是被卡得一顿一顿的。 系统好容易缓过来,赶紧联繫后台,让客服把打赏功能关了,五颜六色的光影骤然消失,屏幕为之一清。 然后系统这才看清楚送礼物最勐的那几个土豪大哥的。 武当xx。 江西玄真观xx。 海南天后宫xxx。 …… 还有干脆拿官方号过来刷礼物的。 一眼看过去全是道士,间或藏着几个悄咪咪的佛教人士,不能送礼物之后大哥们问了几句,然后突然亢奋起来。 「张道长!我们祖师爷也留下过关于雷符的记载,什么时候有空来看看,我观上下扫榻以待!」 「张道长,方便透露一下现在住在哪个洞天福地吗?我师祖一直念叨说想去拜访,诚心的,你们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什么时候去。」 「上面的,你家老爷子都九十多了吧,还去拜访啊?」 「呵呵,师祖他老人家能吃能睡,走路带风,我们当徒弟的到时候也会陪着一起去,就不用外人操心了。」 …… 「这全都是道士吗,第一次见这么多道士,开眼了。」 「我只能说,出现在这个直播间的都是真道士,有点名气,有点东西,还有点好名声的那种,基本上是我等屁民能接触到的道长里的天花板级别存在。」 第436页 「真的假的,这态度不像啊。」 「太舔了吧,这是能说的吗。」 「能说吧,他们都这样了,感觉也不怕别人说。」 「有种谁送少了谁就输了的感觉。」 「也不用这么委婉,你大可以直说,感觉他们好像在比赛,谁舔少了谁就输了。」 「这不很正常吗,我不太懂他们内部的事儿啊,但这个张道长的雷符我是亲眼见过的。一符出而天地丧色,放在动漫里都是大场面,这咋也得是个祖宗级别的大佬吧,没人舔才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不对劲。」 …… 「怎么没人送了,特效断了。」 「主播把礼物功能关了吧。」 「这玩意儿我记得是必须关了直播之后才能关的吧,主播刚刚关直播了吗?」 「还用问,客服后台操作呗。」 「我早就说过张大师有点后台。」 「有钱人最喜欢整这一套吧,假大师都有好几个整出来名堂的,这好容易出来一个真的,换你你乐不乐意给点特权?」 「可是有一说一我觉得张道长也不是很需要这特权,人家纯靠脸把帐号做起来的。」 「脸在……江山在……」 弹幕乱七八糟刷过一轮,系统终于打探完消息回来了,「我回来了!」 事情搞明白了,但系统也挺懵的,他也分析不出来啥,干脆直接给张角描述一遍。 「不知道为啥,我们把直播预告挂上去之后,全网所有道士突然都开始帮你宣传转发。」 「个人号也就算了,但他们很多都是拿官方帐号出来,听说线下道观里也都做了立牌什么的,让信众来看你的直播。」 「还有个当明星的道士,据说是接了师门的电话,临时开直播帮你宣传,还有好多和尚也帮你宣传,他们还在庙里拉横幅宣传你的x音帐号。」 说到这里系统更懵圈了,「你们之前联繫过吗,你认识他们?」 第197章 他是三国的那个张角 系统说话的时候, 张角做出了侧耳倾听的姿态。 弹幕在问,「道长,你在跟谁说话吗?」 「是师弟吗?一起来直播啊!」 「道长, 让师弟们也一起来呗,我可喜欢那个圆脸小道长了, 他叫什么名字啊?」 张角全部视若无睹,顶着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系统身上。 他始终没搞懂系统是个什么存在,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这位与娘娘亲近。 很多时候, 娘娘的心意便由这位来进行传递。 张角以玄女娘娘座下弟子自居。 ——不是信众,因为信众只需要看到娘娘光辉慈悲的一面。 而他作为弟子, 要为娘娘处理很多台面底下的事, 其中很多都沾着血渍,没有暴露在天光之下的必要。 他此生矢志追随在娘娘身侧,以效犬马之劳。 从他的角度看,系统是娘娘的使者。 这种存在在同时代的西方被称为圣徒、先知,而在东方, 在上古时代,先民敬畏的将之奉为巫师、祭司。 拜玄女教,以玄女娘娘为至高无上,娘娘身边宣读法旨的系统自然就是大祭司。 所以张角一直很尊重系统, 对系统的要求言听计从。 这也是系统拍摄短视频的时候, 张角百忙之中依然抽出时间给他提供素材的原因。 此时虽然是在直播, 但事分轻重缓急, 系统开口了, 张角当然优先处理系统的问话。 此界和尚道士都帮他宣传今天的直播?之前有过联繫吗, 是不是认识? 张角一一回答,「没有过联繫,不认识,要现在问为什么这么做吗?」 他们中不少人都在直播间,问一下,也很方便。 他这么郑重其事,直播间观众都愣住了。 「这,这个态度应该不是师弟们吧?」 「wok是娘娘吗?娘娘在旁边问什么了?」 「娘娘!娘娘能出镜看看吗,我想给娘娘刷火箭!」 「首先,张道长现在把礼物按钮关了。再然后,轮得到你刷火箭?但凡礼物按钮不关,火箭特效能在这个直播间刷到张道长下播。」 系统也有点愣住了。 他还没享受过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一时之间颇有点受宠若惊,「不不不,不用了,我随便问问而已。你直播吧,我就看看。」 张角说,「是。」 色愈恭,礼愈至,并不因系统的回应而生出半点轻佻。 弹幕这下更激动了,「这个脸露出这种表情谁扛得住啊!」 「好长的睫毛,谁还记得那一幕,张道长在风中画符,头髮上垂下来的丝带被风一吹挂在睫毛上。」 「再接几个gg吧,我还想看张道长跪着给娘娘涂护手霜。」 「一定是娘娘吧,娘娘也要来直播吗?」 「娘娘要问什么?无内鬼尽管问,有点好奇娘娘的声音ww」 「不是,真有娘娘这个人存在啊,这难道不是沉浸式体验我在三国当娘娘吗,我一直以为娘娘就是我们观众老爷来着?」 系统在看弹幕,他不觉得这些言论有什么问题。张角也在看弹幕,但他还没看完,也就没说什么。 但另有人坐不住了。 张角这场直播,表面上看热度非比寻常,内网不必多说,甚至外网都有博主在实时转播,说一声万众瞩目也不为过。 第437页 而暗地里的关注度比表面上更夸张一百倍一千倍。 这可是张角第一次直播! 其意义之重大,上面事先已经定好了调子,「修真文明与地球文明的第一次实时交互。」 任何事情都怕「第一次」,更何况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交互。 之前直播间观众都在震惊官方客服从后台给张角关礼物按钮,殊不知关按钮的客服才是真的震惊和紧张。 为了迎接张角这一次直播,从官方到直播平台,上上下下严阵以待,官方团队提前三天进驻直播平台。 考虑到业务熟练度的问题,官方人员并没有全面接管直播平台工作人员的岗位,而是多加设了一个监督岗位。 这阵仗理所当然的惊动了平台背后的大老闆。 虽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大老闆突然空降基层岗位,而且是陪着一个背着手穿夹克的中年男人过来,从身体动作到言谈措辞都带着点谨慎乃至讨好的意味。 基层客服小王就目瞪口呆的看着一队人慢慢走来,其中微微弯腰赔笑的那位赫然是经常出现在内部杂志封面上的大老闆。 大老闆身边还簇拥着同样经常出现在内部杂志封面上的一众大佬,以及一些姿态更高一些的穿着朴素的陌生人。 像直播平台这种企业,规模大到了一定程度,内部往往是分各大派系的,像客服小王就知道,他所属的客服部门便站队在某位大佬身后。 当然这跟他一个底层小客服没关系,他顶头上司也就堪堪挂一个名,他们部门老大才是真正能参与到这个层面博弈并瓜分利益的人。 但是现在派系斗争好像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从大老闆到内部杂志上经常出现的那些大佬们个个流露出相同的热情和相同的恰到好处的谦卑。 穿夹克的中年人时不时问几个问题,大佬们之间没有互相挖坑上眼药,该谁的领域谁就老老实实出来回答问题,偶尔旁边其他大佬还帮忙描补几句。 主打一个相亲相爱,合作共赢。 而他们部门老大,平时普通牛马眼里高不可攀的上层打工人,也就堪堪在这个队伍里面挂在最末尾,忙着跑来跑去,端茶倒水。 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儿啊?小王整个人都迷惑了。 但迷惑归迷惑,小王倒也没有多想。 在他看来,这就跟上学时候领导前来视察差不多。 校长陪同归陪同,但那是校长的事,跟他这个普通学生没个半毛钱关系。 但是。 三天之后,就在小王以为这件事过去之后。 张角开直播了。 「我在三国当道士」这个帐号在后台要求关礼物按钮的时候,小王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当时是系统在操作这个帐号,他的措辞很有礼貌,「你好,官方大大,在吗,请问可以从后台帮忙关一下礼物按钮吗。」 但是小王仍然如坐针毡,汗流浃背。 原因无他,当时大老闆就坐在他身后。 不知道怎么搞的,当天晚上他正在上班的时候,那支梦之队突然又过来。 依然大老闆陪同,公司核心层大佬全员到齐,簇拥着穿夹克的中年人,和几个穿夹克的年轻人,啪的一下就坐到了小王身后。 其中那个穿夹克的年轻人还笑呵呵的说,小伙子年少有为啊,不要紧张,我们就是随便看看,你做你的工作就行了。 小王僵硬微笑,大老闆也跟着笑。 只有部门老大上来提点了小王两句,「我在三国当道士这个号是吧,博主第一次开直播,多关照关照。」 中年夹克男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大老闆投过去了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小王眼巴巴的看着部门老大,就差热泪盈眶。 似乎是被这个眼神打动了,部门老大咳嗽了两声,继续深入了两句,「看看博主有什么需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平时怎么样,现在就还怎么样。」 这话一出,小王心里就有底了。 表面上是说能满足的都满足,但其实潜台词就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这有什么不能满足的,他们一个商业平台,大老闆都坐在这里看着底层客服给商业博主开后门了。 整个平台上上下下,还有什么权限是不能给的。 直播开始了,小王如部门老大所说,全程紧盯着张角这个直播间。 原本他是被分配了数个直播间,干点审核言论之类杂七杂八的琐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王毕竟也不是个木头,虽然从中年夹克到部门老大都说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但是平时也没有大老闆坐在后面盯着我给博主开后门啊。 果然,部门老大并没有对他只盯着这一个直播间,而不管其他直播间的行为有什么异议。 大老闆的表情也很是满意。 礼物刷了满屏,小王瞪大眼睛,审核每一条言论,确保其中没有任何攻击型刺激性言辞。 气氛很放松,中年夹克在说什么,大家对张道长都很热情。 大老闆也在附和,还掏出自己的手机,说其实我也是张道长的粉丝,他第一次直播,我也刷点礼物表达一下我们的欢迎。 措辞怪怪的,但是小王来不及在意了,因为后台突然蹦出来对话框,「我在三国当道士」要求关礼物按钮。 第438页 身后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原本看似在放松闲聊的大佬们,原来都在谨慎的关注这个直播间。 「给他关,快!」 「按他说的做!」 「满足张道长的要求!」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分别来自部门老大、大老闆和最神秘的中年夹克。 小王一边汗流浃背一边第一时间拉开后台界面,麻熘的把礼物按钮关上了。 时间点刚好卡在三个大佬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 于是原本紧绷起来的氛围又轻松了下来,中年夹克夸了两句,说你们公司员工的个人素质非常过硬。 小王内心默默吐槽,什么个人素质,给博主开后门的个人素质吗。 这种后台操作的行为在平时其实是不被允许的。 但是大老闆已经眼都不眨的顺杆爬了,「哈哈,我们一贯的经营理念就是给博主们提供最宾至如归的服务。」 直播画面里,张道长似乎在和什么人对话,弹幕上在说什么娘娘的事情。 小王敏锐的察觉到,身后的气氛一瞬间又绷紧了。 「娘娘不应当被如此轻佻的提起。」中年夹克严肃定调。 「我们的审核机制是久经考验的,绝对不会放走任何一条不合规的言论。」这是有点谄媚的大老闆。 「这种情况我们遇到过很多次,我们有丰富的应对经验。」这是更加谄媚的部门老大。 小王:…… 一边飞快的审核掉不合理的言论,一边感到深深的无语。 平时哪有这么讲究,某些博主直播间的言论都涉嫌网暴了,不也就那样了吗。 哪像现在这样,稍微对娘娘用词不礼貌一点的都要被卡掉。 就像这条,「娘娘这个称号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尬。」 这条怎么了?小王干客服这么多年,发自内心觉得这条无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找不出来毛病。 网际网路上还能不让人正常说话了吗。 但是现在,他冷酷无情的把这条卡掉了,以防万一,直接把发出这条言论的帐号送进了禁言小黑屋。 再看这条,「弹幕最好都放客气点,敢对娘娘不敬,别怪天打五雷轰。」 按照这种严苛的审核标准,这条应该是要卡掉的吧。 但是小王就那样目不斜视的放过去了。 他已经摸清楚了今天这份活的主基调:赞美娘娘的,虽然言辞过激,但是可以原谅。 对娘娘不恭敬的,虽然仅仅只是有一点点言辞上的不礼貌,但是我杀无赦! 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双标行为: 大老闆欣赏的看了小王一眼,部门老大递过来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 审核掉的言论很多,但是没有关系,赞美的友善言论更多,小王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了一点猜测。 这么大的阵仗,大老闆,或者那个中年夹克,不会事先安排好人在直播间刷赞美的弹幕吧? 这样就算把路人言论全部审核掉,直播间看起来依然是一副热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相? 这到底是在干啥啊?大老闆亲自给博主买气氛组? 小王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张角和系统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弹幕说想看师弟们一起直播。 张角思索了一下,着人去喊师弟们过来。 顺便举一反三,吩咐人把师弟之外,那几个新来的年轻貌美的年轻人也都叫过来。 弹幕又问他在跟谁说话,是不是娘娘。 张角端庄肃穆的说,不是娘娘,是娘娘身边的使者。 之后更端庄肃穆的说,「娘娘慈悲救世,功德无量,不可以轻佻之。」 这话一出,直播间顿时滚过一条金色弹幕,带着平台管理员的标志,「娘娘慈悲救世,功德无量,不可以轻佻之。」 与此同时,直播平台总部。 小王浑然浑身一震,他依然一头雾水,啥也不知道,但是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条信息的含金量。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的猜测,立刻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次大老闆和部门老大都静悄悄,只有中年夹克压低声音,「记下来,娘娘身边的使者,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信息。」 仅仅是听他的声音,小王都能想像到此时他两眼一定像探照灯一样发亮,活像一只看见了胡萝蔔的兔子。 而在小王不知道的时候,这条信息顺着特殊加密渠道一路流向智囊团所在之地。 新的人物档案立刻被建立出来,直播录像中张角的表情、眼神、一切最细微的动作被反覆放映,被几十个小组逐帧分析。 试图通过张角的反应分析出来他对这位使者的态度。 过往种种资料纷纷被拿出来重新分析,抽丝剥茧的从中找寻这位「使者」存在的痕迹。 一系列计划围绕于此重新建立起来,无数专家学者为了这短短一句话,多少个晚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涉及到修真文明的事情没有小事,尤其这件事情直接与娘娘相关联。 可是这位使者的资料实在太少太有限。 「它」是什么形象?什么性格?对于地球的事情知道多少,有秉持什么态度。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它」在娘娘身边占据的地位,和对娘娘可能造成的影响力。 修真文明已经与地球文明进行第一次实时交互,他们迫切需要更多的情报。 第439页 另一边。 张角话音落下,直播间静默了三秒钟,然后直接炸了。 「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突然有点看不懂了?」 「如果说是cosy,那这也有点太严肃了。」 「这是直播,不是视频,不用贯彻人设吧?」 「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怀疑,都到了这种程度,如果说是人设,那是不是有点太牵强了。」 「娘娘视频里那么多奇人异士出境,现实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吧。」 「之前有富婆喜欢上了娘娘视频里的一个小道士,重金悬赏演员联繫方式,赏金一路加到了五十万,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实世界里真有人能画出来那样的雷符吗?」 「道教正法都断绝多少年了,还不肯承认现实吗。」 「我在三国当娘娘。」 「张道长的名字好像是叫张角。」 「哪个三国?楼上你的意思是?」 「三国演义,三国志,三国杀,除了那个三国,还能有那个三国。」 「三国有张角这个人吗?」 「哥们,初中歷史的知识,黄巾起义啊,张角,五斗米教,大贤良师。」 「但凡看过三国演义也该知道三国最震撼人心的大事件既不是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更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黄巾起义,八百年汉室江山自此分崩离析。」 「硬要说三国那些大佬哪个不是从黄巾起义开始积攒班底的,真要是张角,他现在这个情况,曹操、刘备、孙权还有活路吗?」 「我就说那对六眼兄弟的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袁绍,袁术,不是,他们怎么长六只眼睛啊,基因突变?两个人突变得这么整齐?」 「我擦擦擦擦,三国黄巾起义那个张角还真是个道士!」 「真相其实一直摆在面前,只是没有人往那个方向去想。」 「这,谁敢往哪方面去想,都以为只是个人设而已,谁知道是真在三国当娘娘啊。」 「之前有个视频里有个老头出镜,写得一笔好书法,完事之后留的落款是水镜先生。不会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吧?」 「那又是谁?」 「楼上,你不认识司马徽很正常,但是他有个徒弟叫诸葛亮,他还有个徒弟叫庞统。」 「所以我们现在其实是在看三国时代的古人在做直播?穿越时空,还是平行空间?」 直播间的氛围已经快要爆炸了。 似乎是嫌场面还不够热闹,张角派人去喊的那些年轻漂亮的年轻人们便赶在此时到了这里。 一一鱼贯而入。 张角也是第一次直播,还在摸索中,因此今天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观察弹幕的言论。 但之前好歹配合系统拍过不少短视频,差不多了解观众们喜欢看什么内容。 「来跟大家打个招唿。」 在张角的示意下,一众年轻漂亮的年轻人一个个走到摄像头前,进行一个大概的自我介绍。 系统很懂事的开始运镜。 「张乔。」 「张源。」 …… 「袁绍。」 「袁术。」 …… 这上面的都还算常规,是之前就见过的张氏天团,加上袁绍袁术这对兄弟,但是后面的怎么,怎么—— 布衣青衫的年轻书生上前来行了一个道家的稽首礼,抬头时可见年轻的脸,眼眸清亮,神采飞扬,「琅琊人士,诸葛孔明。」 弹幕的尖叫声简直要掀翻直播间,不知何时直播间人数已经上涨到了7w+,还在继续涨。 弹幕刷得太多太快,以至于直播间都有片刻的卡顿,等到这一阵卡顿过去,直播间人数赫然已经来到了10w+。 这就是直播平台的巅峰了,之后再有更多人涌入进来,观众数量也只会显示在10w+。 但是之后一个小时,一直到张角直播结束,这个数字始终没有掉下去,一直维持在10w+,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丞相啊,是年轻的丞相!」 「不是cosy,就是歷史上的那个诸葛亮,是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那个诸葛武侯!」 「丞相啊,你千万要跟着一个叫刘备的人走,他是你在南阳苦苦等待的明主。丞相啊,你千万不要跟一个叫刘备的人走,他会让你呕心沥血星垂命陨。」 「我的眼泪掉下来……我们的蜀汉,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姜维,汉室天下最后的余音,理想主义者泣血的悲歌。」 「主播我求你把礼物按钮打开,我刷个火箭给丞相。我求你了,我在知乎看到消息过来的,我天天在知乎刷到给丞相送猪脚饭送汉堡王的问题。让我给丞相送一箱压缩饼干吧。」 「丞相不是南阳人吗,琅琊人士什么鬼?」 「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因为对时局感到失望,所以在南阳做村夫隐居。丞相其实是出自琅琊诸葛氏。」 「够了,他不是诸葛武侯,他也不会成为诸葛武侯。在这个平行时空里,他年纪轻轻得遇明主,每天挽着裤腿和穷得连裤子都没有的人一起种地洒化肥。所以我真的不能给丞相捐点裤子吗?主播快打开礼物功能,我要刷火箭!」 「好好好,就这样,蜀汉的悲歌固然值得感慨,但是我更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这一世大家安闲自在的建设社会主义多好!」 第440页 「歷史怎么变成这样了,袁绍袁术和诸葛亮一起种地?」 「不知道,但我有个猜想,是因为娘娘的降临吧。诸葛亮都能洒化肥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掌握了21世纪的种植技术,对三国那个时代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怪不得张角总是那样的态度……有人总结一下娘娘的神迹吗,我以及麻了。我真没想到这是真在三国当娘娘啊!」 第198章 开始剧透歷史 张角也意识到了观众对这个姓诸葛的年轻人怀抱着极大的热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仍然示意后面人的自我介绍暂停,让诸葛亮在镜头前多待一会儿。 系统或许不懂歷史,但在运镜上属实有两把刷子。 诸葛亮只是简单的抬头, 行礼,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还流露出了一些细微的疑惑。 到系统手底下,镜头先是拉远了给诸葛亮来了个全身照。 面色疲惫神情雀跃的年轻人,对着镜头拱手行礼,忽然听到镜头外的声音, 流露出些微迷惑的神色。 就在这时镜头倏忽拉近, 背景音乐响起,微微嘶哑的男音, 朗诵一篇出师表。 而诸葛亮脸上依然是一派茫然, 眼睛里似乎有些微的失神,年轻的面孔和沧桑的命运在这一瞬间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他似乎在这一刻短暂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再然后《出师表》的声音消失,短暂得似乎只是一个幻觉,镜头拉远,重新框住了诸葛亮全身。 他眨了眨眼, 一无所知的向镜头微笑,年轻疲惫的面孔,雀跃的神态。 年轻到对命运一无所知,而结局早已经註定。 这一刻宿命感拉满, 直播间被震得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而后弹幕简直是爆炸开了。 「我不要丞相也不要诸葛武侯, 我只想永永远远留住此时此刻神采飞扬的诸葛孔明。」 「一千八百年之后, 诸葛武侯祠堂香火仍未断绝。」 「臣本布衣, 躬耕于南阳。有时候我恨不得你永远只是南阳一介村夫, 歷史上没有你留下的一段传奇,我也没有为你彻夜痛哭。」 「后来你在南阳等来了你的明主,如果那时候你能看见往后余生的坎坷与荆棘,是不是就不会有旷古烁今的隆中对。」 「天杀的,我不管,三国对不起诸葛亮,青史对不起诸葛亮!」 「他有什么错,他还是一个宝宝,他只是想要兴復汉室而已,满足他(嘶吼!)」 「丞相你听我说,其他都无所谓,你现在就去弄死一个叫司马懿的人!剁成八十块餵狗!」 「吕蒙也给我死,白衣渡江m,就知道背刺盟友的老狗币,死,给我死!」 「出事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江东鼠辈,我恨,我恨啊!」 弹幕都快疯了,一开始说什么的都有,最后口径出奇的统一了,所有人都在叫嚣着开礼物通道。 要众筹打赏裤子、军靴、隆□□脚饭、白米饭、肯德基,还有维生素和葡萄糖。 「丞相你就瞧好吧,这次北伐优势在我,曹贼给我死!敢拦在我兴復汉室面前的通通给我死!」 「你只管养好身体,等着看我们为你打下的盛世江山!」 …… 张角还牢记着娘娘之前说过直播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观众。 弹幕这么热情,硬生生把诸葛亮在镜头面前停留的时间延长了好几倍。 为了混够时长,诸葛亮先是详细的自我介绍了一遍,琅琊诸葛孔明,师从水镜先生司马徽。 然后又在张角的示意下,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们现在每天在做的事情。 白天种地,开荒,遵娘娘法旨,为领地内那些流民授课启蒙。 比较苦恼的是没有书本。 倒是可以手抄,可是纸笔也没有,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奢侈且稀少。 现在上课的时候学生们是在地上写字。 娘娘当然会有办法,但是这点小事他们不愿意去打扰娘娘,娘娘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弹幕已经多到直播间都在卡顿了。 「丞相,开个礼物通道,我打赏!不就是纸笔吗,我送你一卡车!」 「再苦不能苦丞相,来人啊把我的拼多多练习本墨水笔拉过来!」 「我要打赏,我要打赏,我说我要打赏,我要野性消费!」 「有个问题,我们的打赏丞相能收到吗?」 「之前视频里出现过,水泥路,化肥厂,还有火车道。所以我们这个时空的东西是可以传送过去的。」 「跨时空物质传输,这合理吗?」 「咱们的东西能过去,他们的东西也能过来。已知张角的雷符传送过来过,嘶,不会还有其他不得了的东西也偷偷过来了吧?」 「娘娘,唯一真神!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娘娘的信徒!」 …… 张角心里对这场直播有个大致的规划,就算弹幕再热情,也不可能把整场直播都变成诸葛亮的个人秀。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对着诸葛亮做了个手势。 于是观众就眼睁睁看着年轻版本的丞相对着镜头最后露出一个微笑,随即镜头开始拉远。 系统鬼斧神工的运镜再次上线,面孔俊秀的年轻人身影渐渐变小变模煳。 于是如同大梦方醒,所有人这才开始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千年光阴长河。 第441页 所谓面对面的交流,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之后依然各奔东西,他们的命运依然各不相扰的往前奔流而去。 这错觉太可怕了,弹幕立刻就疯了,开始群魔乱舞。 「丞相!丞相你不要走啊!」 「不就是打钱吗?你倒是来个充值渠道啊,诡计多端的平台,把我的丞相还回来!」 「退一万步说,真的不能把丞相挂上连结吗?21世纪社会高度发展,中间忘了,最后总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丞相。」 「丞相你来我家吧,你这么瘦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我炖大鹅给你补补,我做饭可好吃了,保证给你吃得白白胖胖,咱们这次熬死十个司马懿不在话下。」 「我是出现幻觉了吗,我怎么好像看到星落五丈原了?天杀的,天杀的,我爆哭。」 …… 诸葛亮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镜头一转,直播间画面切换成了一个新人物。 「襄阳人士,庞士元。」 弹幕很给面子的被转移了注意力。 「哈喽,帅哥你谁?」 「刚百度回来的,还热乎着,不用谢:庞统,字士元,襄阳人士。」 「天菩萨,是小凤凰!」 「卧龙凤雏,与卧龙先生诸葛亮齐名的凤雏庞统啊!」 「怪不得叫凤雏,是因为娃娃脸吗hhh」 「好年轻的小凤凰,在命运到来之前,他们也有过这么年轻的时光……」 「不要天各一方,不要星垂五丈原,也不要庞统亡于落凤坡,你们就这样好好活下去吧,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我就站在这里,就不信这次改不了卧龙凤雏的命!」 镜头从娃娃脸的庞统脸上挪开,这次对准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漂亮,身材也不够潇洒威武的年轻人。 他对着镜头,看得出来很懂这场直播的重大意义,比之前所有人都更郑重也更庄严的按剑行礼,口称,「沛国谯人,曹操。」 曹操。 操。 。 接在诸葛亮出场之后,火热氛围还没消散,弹幕依然在零零散散哭五丈原的时候。 闪亮登场的曹操。 带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弹幕寂静了三秒钟,然后像海啸一样爆发了。 「就你叫曹操是吧?就你提拔司马懿是吧?就你阻拦我们丞相復兴汉室是吧?」 「别的不说,就沖曹操屠城,这深仇大恨就不能轻轻放下。」 「主播我给你刷火箭,十个够不够?你现在给曹操一个大逼斗!」 「我们魏武也是有粉的,至少他诗写得不错啊对不对。」 「那怎么办,你们报警吧,看个直播还道德审判上了。」 「主要这也不是普通直播啊。」 「看完小张们再去看卧龙凤雏,是眼前一亮再一亮,然后曹操出来什么鬼,这种颜值也能出场直播?」 「我申请把这个曹操剔除直播队列!」 「就是,我们要看小张,要看袁绍袁术卧龙凤雏刘关张赵云周瑜孙权!」 「我喊321快把三国男团给观众老爷端上来!」 短短几分钟,弹幕那叫一个一波三折。 先是一帮人怒骂曹操,逮着歷史上曹操干过的事一通狂喷。 再然后是几个不多的对曹操有好感的观众出来劝架。 最后话题神奇的拐到了曹操的颜值上。 张角看着弹幕的风向数度变化,始终不动声色。 他是识字的,但是文化水平跟司马徽这种真正读书人比起来,非常贫瘠。 更何况他认识的是东汉末年风行的隶书。 虽然跟简体字之间的差距没有篆书那么大,但是阅读简体字还是有一定障碍的。 这也就导致认真研读弹幕的时候,他是没办法分神关注其他事情的。 是的,张角在认真研读弹幕,逐字逐句。 弹幕说得对,曹操的确长得不够潇洒英俊,原本是不够格加入这一场直播的。 一开始的直播也的确没有他,是张角临时起意把他叫了过来。 从诸葛亮出场之后,张角慢慢反应过来了,他们这个时代,似乎是直播间那边时代的歷史。 就像是秦朝相对于今朝而言,这样的关系。 也就意味着本朝此时的歷史走向,对直播间观众而言是一目了然的。 由此他研究出来了弹幕的另一个用法——剧透歷史。 之所以把曹操找过来,是这个小伙子最近表现得很有才干,张角觉得他或许是个能青史留名的人物。 事实果然如此,直播间观众的反应佐证了这一点。 诸葛,庞统,袁绍,袁术,曹操,他身边这些年轻人各个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截止到现在,张角已经从弹幕中总结出来了这些人大致的命运轨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自己,似乎在原本的歷史上,也并非籍籍无名之人。 张角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即他们现在所发生的事,对直播间观众来说是早已定死的歷史。 因为有娘娘在,所以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娘娘无所不能,日月星宿遵照娘娘的心意运转。 他沉默不语,是在思索另一个问题。 他张角,在原定歷史上,是什么样的结局? 第442页 如果没有遇到娘娘,他的一生,又该如何度过? 第199章 张角看到了他的生平简介。 张角开始思索要怎样引导, 让这些观众在直播间说出他需要的信息,从中总结出他原本应有的命运轨迹。 某个深埋在地下300米的隐秘工事内部。 空旷巨大的会议室里密密麻麻或坐或站或蹲满了人,地面上还留着巨大会议桌被搬开之后留下的压痕。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精神高度紧张的痕迹。 十数台印表机不停嘶嘶响着往外吐出新鲜热乎的资料页, 地面上到处堆着一人高的纸质资料。 更多的是高强度进行分析计算的电脑,用来降温的外接风扇声音连缀成一片。 就在张角内心这个念头成型的同时, 会议室中央的巨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跳出来数十个红色标记! 标红字体警告不停在屏幕上刷新出来,一条又一条, 「微表情分析01组提出警告, 目标002号嘴角弧度下移2.1°, 眼皮眨动频率同步上升43%,瞳孔轻微缩小并伴有明显左移, 眉心肌肉牵扯幅度放大, 判定目标002号进入专注状态,并已经产生清晰的目标。请导演组及时做出应对。」 「微表情分析02组提出警告……」 「心理侧写01组提出警告,目标002号……」 「谈判专家01组提出警告……」 「民间风水玄学01组提出警告……」 …… 密密麻麻的标红字体和红色警告几乎把整个屏幕都覆盖成红通通一片。 顶级科技,高精尖计算机,和人类社会最聪明的数百颗大脑一同运转。 几乎是在零点几秒之内, 已经破解了张角内心刚刚涌现出来的念头。 「002号目标希望窥探他本人在歷史中的命运。」 数据被飞快汇总,发送给身处更隐蔽位置的神秘导演组。 指令通过加密渠道在网际网路上层层快递,每一道关卡所消耗时间不超过两秒钟。 通过。 通过。 通过。 …… 最后命令被传递到了小王手中。 同时传递而来的,还有一份汇总了各大歷史学专家心血, 在短时间内所能整理出来的, 最简洁, 最精准, 同时措辞最柔和的一份, 对张角生平的简介。 这个情况其实事先就被纳入了官方的备用方案中—— 张角, 袁术,袁绍,这些名字的既视感实在太强了。 在证明了玄女娘娘是确有其事,而并非简单的cosy拍短剧之后,三国平行空间论就被提了出来。 但在这场直播中才最终被确认下来。 某个原本排名靠后的备用方案火速被提到了前面。 在直播过程中,其实不是没有观众想发弹幕科普歷史,但稍微敏感一点点的内容都被官方审核拦了下来。 尤其涉及到张角的部分,审核力度尤其严厉,直接达到了沾边即屏蔽,剧透就封号的地步。 反正直播间有很大一部分职业水军,不怕封号太多会冷场。 他们不太确定张角的态度,是否愿意听到旁人对自己人生的剧透。 更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勃然大怒,认为这个没有娘娘存在的歷史是对娘娘的亵渎和忤逆。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官方这边不敢稍微冒一丝险。 如果张角真的很介意,那他们已经打算下封口令了,往后每一场直播都不会出现一丝一毫与本时空三国歷史相关的弹幕。 官方层面甚至已经做好了一份预案,最极端的情况下,准备把这段歷史整个抹除掉。 就像曾经罗马征服者抹除希腊文明歷史一样。 而随着张角态度被确认,另一个与之截然相反的预案火速被提了上来。 小王本人已经完全麻了,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带上认证的官方帐号,把整理好的那段张角生平简介发了出去。 这也是唯一一条关于张角原本命运的弹幕,后缀上还贴心的加了一条,有任何疑问欢迎与兔子私聊。 相信张角能看明白,兔子指的就是平时和他谈人生谈理想,无话不说,永远秒回的那个顶着五角x星帽子的兔子头像的帐号。 兔子永远是张角最真挚的朋友和最坚实的后盾! ——虽然说是张角本人想要看到自己人生的剧透,但也不能随便放任哪个观众直愣愣的就发弹幕说出来。 万一事实错误,或者用词不当,或者表述模煳,再或者随便出点什么小问题,都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而当这份被精心准备好的,层层排查之后确认不会踩雷的命运剧透被发送出去之后。 整个直播间都看得到,张角仔细的看了很久。 官方一开始也跟着紧张,提心弔胆,但很快分析结果就出来了: 虽然长了一张高端大气有内涵的贵公子一样的脸,但张角本人的文化水平,确实很一般。 一下子看这么多字,有点吃力也是很正常的。 张角安静了,直播间弹幕却不安静: 「张道长,你怎么了?表情感觉好严肃。」 「为什么这是管理员帐号发出来的,这合理吗?」 「第一次在直播间看见官方帐号发言,语气还这么的……呃,委婉。」 「笑死,高情商发言,委婉。」 「你直接说管理员给张道长当舔狗也没事。」 第443页 「感觉管理员在看着这条弹幕暗笑,舔得人尽皆知是他的小诡计。」 「张道长,你快看,我,是你舔狗!有事你说话,小弟麻熘就给你办了!不是我说,平台就差在脸上写这行字了。」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平台跪舔张道长这回事了,其实仔细想想很合理,换我我也舔。」 「这特码真陆地神仙啊,多舔舔,说不定就爆丹药了。一般人想舔都舔不到好吧。」 「不仅仅是平台的事儿吧,管理员发的那段张角生平简介,你们在其他地方看到过吗?这语言之精炼,重点概括之简洁,直接上歷史课本都绰绰有余了。」 「就是措辞也有点委婉,嗯,委婉。」 「我也觉得,这段很显然是现写的,既详细又简略,绝对属于能编写教科书的那一挂水准。」 「我知道这段是怎么写出来的,只能说你们想的都对,但是都不太对,这一小段,作者不止一个,每一个名字都,嗯,懂的都懂。」 「虽然平台很牛逼,但是短时间内还使唤不动这些大佬吧。」 「短时间内?你给他十天半个月问他能不能请动这个级别的大佬。」 「不是,你一个商业平台,请这个级别的大佬干嘛?自古以来大儒只能给官家修史,你想篡位啊」 「平台:不敢请,根本不敢请。」 「我只能说我师祖都被请出来了,老人家堪称活化石,泰山北斗级别的存在。」 「大概率门都进不去,直接被站岗的拦住了。」 「你们说得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这一看就能猜出来怎么回事了。」 「这有什么,你直说呗,那雷符都那样了,官方不联繫才不正常吧。」 「官方不但联繫了,看起来还给特权了。」 「角哥难道不值得吗,角哥,那可是角哥,贫道张角,请大汉赴死的牛逼到闪电带火花的人物。不是我说,我现在都想问角哥能不能整点符水了,我特码买爆。」 「张角在抖音直播间挂小黄车卖符水?好像没有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符水没有用。」张角开口说,声音还是冷冷的,但好像和平时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弹幕还在发疯: 「真的能有吗?官方看得见吗,要不沟通一下让主播开卖吧。」 「好硬核的周边,张角卖符水,这算不算三国特产啊。」 「楼上的你们煳涂啊,角哥的符水那能是单纯的符水吗?听我的角哥,信男前世苦苦求了三千年,你就卖点吧。」 「可是角哥说符水没用哎。」 「嘎?」 「是啊,角哥刚刚讲话了,你们没注意吗?」 「角哥!为啥说符水没用啊!那可是你太平道的基石!几千年之后依然大名鼎鼎震古烁今啊!」 「你一句符水没用,被黄巾掀翻的汉皇帝眼泪会掉下来。」 张角垂下睫毛,沉静的说,「没有黄巾,也没有太平道。」 他天生一副疏离冷漠的长相,因为长久浸淫在神鬼虚玄之道中,周身缭绕着一股虚渺的气质。 垂眸看过来的模样,很容易叫人觉得悲悯而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弹幕静了一剎,而后有人发, 「长成这样你当什么道士啊。」 「角哥真是生错年代,但凡长在现在,单靠脸直接红透半边天。」 「也没有很生错年代啊,大贤良师,怎么不算三国最红透半边天的偶像。」 「还能这么类比的吗?啊?」 「靠,那这个红透半边天不够,红透整边天差不多。」 「现在也差不多了,我三次元朋友,平时直播都不咋看那种,手机背景竟然的角哥的照片,就束髮的丝带被风吹着挂到睫毛上那张。」 「那张还挺出圈的,真的好看,而且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感觉下一秒钟他就要向我伸手,度我过红尘万千劫难了。」 「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图,脑子里就一句话,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说真的这句话平时都被用烂了,但是那一瞬间我整个就是醍醐灌顶,灵台清明,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绝望文盲)(试图比划)」 「我懂,我也有那种感觉,天天在网上看各种神仙,都看得审美疲劳了,那天看见他衣带当风,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什么是真神仙。」 「你们好有文化,我第一次看角哥那个视频的时候,那一帮小道士一个一个出来,我靠,我差点以为我离地飞升了。」 「这就是天堂吗?男菩萨们一个个都长得这么俊俏可爱啊(狂喜)」 张角静默的看着弹幕,一时没有说话。 将那段话逐字研读之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娘娘知道这些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