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针锋》 第1页 《隐针锋》作者:薜荔藤萝【完结】 文案: 一场舍利引发的江湖风波,(有一点点感情线的)耽美武侠 内容标籤: 江湖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檀栎 玉辟寒 一句话简介:一场舍利引发的江湖风波 章一 葡萄 夏天还很远,眼前却有串葡萄。躺在匣内一块白绸布上,梗枝枯焦,通体发黑的深紫,像是熟透了又放过头,椭圆果粒微微有些干瘪,星星点点的白霜掩不住鸟啄虫蚀的凹痕。虽然内中滋味多半已是将近腐败的酸涩,要不是葡萄皮上可疑的斑驳灰土,倒也不介意摘一颗尝尝。檀栎扒在桌边上,凑在匣子跟前慎之又慎地看了半天,终于宣布。「这不能吃。」 「你吃了我才服你。」玉辟寒不冷不热的说,以防万一似的伸手要关上匣盖。檀栎拽住他,极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那冰凉的果肉,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怕你笑话,我也不是眼里没见过东西的。但这真可谓是……」他惊嘆。「巧夺天工了!我只见过琉璃做的杯盘碗盏,花儿簪儿的就算是很细緻了,这活脱脱跟摘下来一样是怎么磨出来的呢?」 「我何尝不想知道。」玉辟寒清清嗓子。「来之前我特地去请教了集珍斋的掌柜,说是用那熔成汁的绀青琉璃吹成的空心珠儿,又用铜丝缀连。实在太稀罕了,忍不住就拿来给你看看。或者你会想画一画。」 檀栎听了很感动,只差要握住他双手乱晃。「是!我可太想了。这几天老对着院子里那一丛芍药,给我画的够够的。不过这样稀罕的东西,你怎么到手?」他不待回答又说:「不用说我也知道。看这上面土,必定从哪个坟头里挖出来的。」 玉辟寒马上声明:「不是我挖的。」 「没说你挖的。就凭你这么爱惜羽毛,会去做摸金校尉,倒不如我挖个坑跳进去。」檀栎指了指他一尘不染的衣袖。「这要弄脏了天不塌了?我是真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套衣服?」 「不要说傻话,我要是去摸金,肯定不穿容易脏的衣服。」玉辟寒正色道。「而且我哪有多少套衣服,说的我好像一个招摇过市的纨绔,不过跟不修边幅的某人不同,保持最基本的仪容整洁罢了!早上才去拜会过静德寺住持,又到集珍斋拐了个弯,也不是单单为了见你。不行,被你一打岔说起来都是废话,越说越次,这个葡萄确实挖出来的。从哪挖出来的你就猜不着。」 檀栎自以为是地一笑。「必定是哪里的达官贵人,或者竟是帝王贵胄的陵墓了。我倒不怎么想知道这个。」 玉辟寒摇摇头。「不是那些俗人的。」 「不是俗人的,难道是圣人的?」 玉辟寒不跟他卖关子,只吐出俩字。「达摩。」 檀栎瞪大眼。「你说的是那个达摩?」 「还有哪个达摩?」玉辟寒微微一笑。「天上地下,可不就那一个达摩。」 「你别蒙我。」檀栎咋舌。「天下皆知达摩祖师圆寂在空相寺,后来又有空棺只履的传言。你这总不成从空相寺偷的。」 「传言嘛,传言多得很。」玉辟寒悠悠的说。「达摩祖师当初在河洛一带云游弘法,颇留行迹,只这熊耳山下供奉他的伽蓝数不胜数。只履西归,自是美谈,这时候突然挖出来一个地宫,里面赫然供奉着达摩舍利,虽然舍利也是佛家至宝,相比传言可能是俗气一些。」 「你这实在是吹毛求疵,」檀栎也笑。「虽然达摩祖师算起来还是我那老本行的祖宗,天天早起头一件事就给他老人家上香,但美谈归美谈,他活一百五十岁已经很不容易,真指望他活一千五百年呢!再者纵有舍利,真假也不知。无非美谈之外,再多一个版本。话说回来这地宫在哪儿?静德寺地下还藏着这宝贝?」 「不在静德寺。」玉辟寒说。「在北门外一片野地里,离静德寺倒也就二三里路,胆子壮一点,就能称作是静德寺故址。本城几经战火,伽蓝多有破败毁损的,静德寺也重建过几次,但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着这么一地宫,却没半个人知道。看起出来的石函上文字,是一座叫冷泉院的寺庙在三百年前埋下的,当初为供奉舍利还建了宝塔。现在那一带都是荒烟蔓草,一块砖也不见了,冷泉院这名字也无人听闻。」 「没半个人知道,那是怎么起出来的。」 「这也没人知道。」玉辟寒说。「起出来的人已经死了。」 檀栎左边眉毛一跳。玉辟寒间不容髮就问:「三麻胖子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檀栎点头。「有叫他三麻胖子的,有叫他胖三麻子的,又黑又矮,到处乱窜,成天倒腾些鸡零狗碎,之前要卖我一副说是戴逵的画,我没理他。」 「还算聪明,不然现在你没处讨公道。」玉辟寒称赞。「他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消息,近来老有人看见他在那一片野地里转悠,也没人疑到别处。前天夜里月黑风高,他偷偷摸摸带了几个人,扛着锄头铁锹去那里挖。天明时分,静德寺的师父去后山打柴,只见那一行人都横死在山边上。」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他也怪可怜。」檀栎嘆气。「这行当水太深,想来他只是个新手。那葡萄怎么还留下了?」 玉辟寒道:「不止葡萄。他们挖出来的东西,金杯银盏,七宝琉璃,全都好端端的散落在尸堆里,只是玉净瓶滚在地上打碎了一个!师父们当日沿他们行迹寻到那地宫,三麻胖子一行人估计胆战心惊,准备得仓促,全没有寻摸干净,里面还散落不少前人供奉的器物和无数的铜钱。整个地宫的东西算起来只丢了一样。」 第2页 「不是吧,就把达摩舍利丢了?」 玉辟寒只详细描述。「师父们回来研究,那舍利原本最外层是一尺见方的石函,里面是錾花铜函,再里面有座铜浮屠。然后是一具银椁。银椁里套着小小金棺。金棺里有个敞口琉璃瓶,那精緻巧妙处全不用说了,可惜里面空无一物。」 「佛祖的规格也不过如此了。」檀栎又不合时宜地感慨。「实乃意外之财,静德寺好运气,若真是释迦舍利,从此香火大盛,不说空相寺要红了眼,与白马少林那些名山古剎齐名也不是梦呢!」 「石志上写明了是达摩。」玉辟寒摇头。「达摩祖师在河洛一带素有威望,我倒觉得未必下于世尊,再者如今舍利已失,还不是全都一样——不对,我怎么也跟着你胡说八道起来!罪过罪过。总之发现地宫、舍利被夺的事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只除了你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这不就来告诉我了?」檀栎说,打了个幅度不大的哈欠。春深日午,又没有风,大团的杨花柳絮在温暖的空气中漂浮,晃晃荡盪的好一会才能挂到依傍,或者蒙在缸中水面上蛛网似的一层。屋里也到处滚动着蓬松的粉团,无孔不入,像雾的残渣,怎么扫都扫不净,他只这么看着,就喉咙发痒,想打喷嚏,连忙端起竹根杯,再喝一口粗茶。 玉辟寒没接他的话,只是若有所思。他也端着个瓷杯,右手中一柄白玉扇子轻轻敲着桌面。这样相对无言,檀栎无意见,奈何以他们之间的交情,还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冷场。他咳嗽一声,指着桌上那串葡萄。「这东西,可以在我这里放几天?」 玉辟寒心不在焉。「看情况。」 「那我能不能据为己有。」 「这话我记住了。」玉辟寒突然扭过头目光炯炯的看了他一眼,檀栎背后就一凉,直觉想要反悔,玉辟寒将杯子放回桌上,斩钉截铁的一顿。「你觉得,夺走舍利的是什么人?」 「疯子吧。」檀栎想了想只好说。 「敢闻其详。」 「偷舍利的人从来就有,多半是为了买卖。我本来也以为他跟三麻胖子一个心眼,可是地宫珍宝无数,按你说的,那人竟分毫不取,重的可能不方便拿就算了,连金棺银椁这样昂贵又便携的东西都不在他眼内,设身处地一想,岂止超出了盗贼的境界,也超出了凡人的境界,竟是一个圣人了。」 「你对圣人的要求真低。」 「宽以待人一向是我的处世准则。」 「方便你宽于律己?」 「行行好,说穿就没有意思了。」檀栎苦笑。「他不贪钱财,只说明并非拿来买卖。若不是拿来买卖,八成就是自己用的。且不管他用来做什么,拿来治病还是消灾,他竟相信这东西有用,为此不惜杀这许多人,只能是一个疯子。」 玉辟寒道:「我听你意思不是想说疯子,是想说这是一个傻子。」 檀栎张了张嘴,放弃了解释。「我只是瞎猜,你多指正。」 「我没什么指正的,你的推测合情合理,我可以补充一点。」玉辟寒说。「一个武功很好的疯子。」 「三麻胖子武功很好吗?」 「你不是见过他么,他说不上有多大的本事,但极善于自保。」玉辟寒说。「不过你八成想着:我杀他也不难。他找那几个挖坑的帮手里,有刘文、刘文虎两兄弟,这俩就了不得了,天生神力,膀大腰圆,一个使噼刀,一个练炮捶,曾经为一点小事灭了鹿城棠剑满门,后来落草为寇,是官府一直通缉的要犯。」他又说:「不过你也没见过他俩,八成又在想,我杀他们也不难。」 「我什么也没想,你别替我乱想。」檀栎无奈。「棠剑大名我当年也有所耳闻,这一串烘托下来兇手是一个武功很好的疯子我完全相信了!话说他武功好不好关你我什么事呢,难道他除了舍利还觊觎这串葡萄吗!」 「急什么,你想的也没错。」玉辟寒轻飘飘的说。「因为我也这么想。我认为他很有本事,不是因为他能杀三麻胖子,也不是因为他能杀那两兄弟。当晚死的九个人武功深浅不一,但死法都是完全一样的。只一剑,一个位置,一个很小的切口。」 他轻轻碰了碰右侧的颈根。「所有人身上无一丝动手或挣扎的迹象。虽然死得如此整齐,但那感觉,似乎杀人者不是刻意为之的;只是对他这样最为省事罢了。」 「诶。」檀栎说。他目光如张满的弓弦突然绷紧了一剎,随即又漫无目的散开。这微弱的刺激当然不能逃过玉辟寒的眼睛。「你想到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只是——」檀栎摇了摇头。「怎么,难道静德寺的老和尚拜託你缉兇吗?」 玉辟寒放下瓷杯,拈起一朵沉入水中的绒毛。 「他确实跟我提了这事。静德寺自然是一万个想追回舍利,只是我怀疑已经晚了。」 「哪里晚,这也才二三天?」 「如果寻常拿去倒卖,自然也有法子打听追寻。」玉辟寒道。「但是按我们方才讨论,盗走舍利之人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又武功很好的疯子。很难想像他做出这事是为了治病或者积德,他说不定是为了追求更高的武功。」 「那是舍利,又不是武功秘籍?」 「达摩舍利。」玉辟寒强调达摩二字。「祖师武功深不可测,得他指点一二者都受用不尽,开宗立派者大有人在,若是他肉身舍利,又该包含何等修为。我说已经晚了,就是舍利很可能已经在此人腹内。」 第3页 檀栎狂笑起来。 「古人为了延年益寿服食丹药,什么都敢入口,为了绝世武功吞一两颗石头有什么稀奇。就不为了武功,把真假不知的舍利磨成粉当药吃的人,我知道的多呢。」玉辟寒愉快地说。 「我只是想起以前走镖时候。」檀栎揉着笑出来的眼泪。「当朝宰相大人好神仙方术,湖州的太守给他送礼,那一趟保费五千两,千辛万苦你知道送了个什么?太上老君踩过的脚印。」 「多谢你,又增长了毫无用处的见识。」玉辟寒一点头。「但住持说就算这样也无妨,静德寺无论如何想知道舍利下落,给信众一个交代,若佛祖保佑宝物能追回,必定再起新塔供奉。我一向多受他照顾,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如何调查,全凭我们做主,他们自己也出一个人给我们做帮手。事不宜迟,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到静德寺跟住持打个招唿,我们就出发。」 他一气呵成,檀栎震惊到忘了及时打断。「等等,谁们?」 「我们,我,还有你。」玉辟寒耐心地说。 「关我什么事!」 玉辟寒眼里都是对他记性居然如此之差的悲悯。「你不是想要这葡萄吗?」 「我想要你吗?」檀栎说。玉辟寒不由分说告辞后,他没有收拾,也懒得做饭,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处,看桌上的葡萄。葡萄不回答他,沉静地卧在垫布里,在由淡渐浓的紫色暮光映照下逐渐变成黑煳煳的一团。檀栎起身点着灯。 「再想也没用,我先画你试试。」他对葡萄说。他铺上一张纸,拿了常用的笔,想先勾出果实的轮廓。屋外已完全黑了,他住得偏,到晚上总是安静,春夜断断续续虫鸣,多少是个点缀,但他下笔时候,都充耳不闻。书房门一直开着,真有谁进来他也不曾发觉。让他抬头的不是声音。 没有声音。短檠照亮只是桌上方寸。他一抬头,恰恰就看见那两道银光。 光芒微弱而暗淡,很像眼睛过于疲劳出现的幻觉。假如他为此犹疑一秒,就可能成为他这辈子眼中最后的映像。 但檀栎确实没有动。就在两道银光即将擦过他左右鬓边的剎那,他微一低头。第三道光芒掠过他头顶,险险削去他一层头皮。 檀栎走到书架旁,弯腰捡起三枚掉在地上的暗器。这其实只是打磨得很薄的小巧贝壳,但飞来的路线极为刁钻,加之边缘锋锐,方才如果他着急躲闪打到眼睛,后果不堪设想。他忍不住大声哀嘆。「阁下不请自来,是我招待不周。可这招唿也太苛刻,难道我还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来人道:「你都没见过我,怎会得罪过我。」 檀栎苦笑道:「是吧,我们无冤无仇,万一我一个躲不开……」 来人道:「你要躲不开,那倒真是得罪我了。」 檀栎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决定要尽量少说话。 来人是个女子。一个很年轻的女子,清彻的眉目和声音都表明她不会超过二十岁。她裹着一袭严严实实的缁衣,戴着一顶黑色头巾。这种打扮檀栎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尼姑。 一个素不相识的尼姑深夜到此,向他投掷三枚贝壳,此事完全超越了檀栎的认知范围。他这前半辈子由于好奇吃过的亏已经够多了,所以对于莫名其妙的情况一概是先闭嘴,静观其变。好在对方行事作风完全没他这么谨慎,已经走过来看向桌上。 「原来这就是那串葡萄。」她说。 檀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这是有人……借我的。」 尼姑看了他一眼,檀栎立刻感到自己说了蠢话。「我知道。这是给你的报酬。但你能不能得到它,还取决于你能不能将达摩舍利寻回。」 纵使心里有数玉辟寒今天肯定有备而来,檀栎还是不免产生一种被算计的惆怅。「这事还不一定。」他负气说。「再者这是供奉舍利之物,我怎敢据为己有。」 「这倒不见得,已经三百余年过去,供奉此物之人早已轮迴不知几次,也不会有人向你讨要。达摩祖师更不会计较,只要静德寺觉得物有所值,我觉得是没什么问题。」尼姑说。 「……敢问师父法号。」 「贫尼妙华庵无照。」尼姑说。「玉先生向可藏大师进言此事唯你可成,我觉得好奇,所以来试你一试。夺去舍利者非寻常盗匪,这你肯定知道了。如果你连这几个贝壳都应付不了,」她做了一个意味不明、令人胆寒的手势,「好在玉先生从无虚言。」 檀栎唯有连称不敢。「师父对此事似乎颇为关心。」 「我俗家姓连,」无照泰然自若地说。「静德寺、妙华庵修建时,连家都曾尽绵薄之力。据说当年达摩祖师路过本城,曾到我家化缘,现在家里还供着那个他喝过的茶杯。这次舍利现世,我回去翻找祖上记载,虽然只是断简残章,当真有冷泉院特建灵塔,瘗埋舍利,供奉七宝云云。那地宫墙壁上写满了施捨人器物姓名,起出来的东西颇有一些是连家的,我父母甚感光荣,也商定舍利再葬之日,还要加倍供养。你和玉先生若真能寻回舍利,不要说静德寺,我们家也必有重酬。」 「酬不酬的先不说,」檀栎亟欲挽救自己不知为何越来越朝贪得无厌滑落的形象。「这葡萄也是您家当年施入的吗?」 无照:「那没有写。」 第4页 她环视了一下檀栎这间乱七八糟的书房,似乎在达成目的之后突然感到厌倦。「我告辞了。」 檀栎欠身。「我送师父一程。」 「不必了,我自己回得去。」无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江湖之事我也略知一二。为什么我从没有听过你的名字?」 章二烂柯 「我对江湖事一无所知,所以不曾听闻这位侠士的大名。」圆缺说,「但玉先生推荐的人,必定是万无一失。」 他说话极其认真,毫无用于缓冲的虚伪,玉辟寒心中习惯性的浮出几个念头,是该先表示感谢对方的信任,或者谦逊说在下何德何能,但这个万无一失的评价他不好越俎代庖领受或者反驳,因此只是模稜两可的笑了笑。「他以前是颍州的镖师,走南闯北,最近才在本城落脚。淮北武林有三山四水一棵树的说法,师父可曾听过。」 「巩半山和江南易的名号,我还是知道的。」圆缺点头。「之前奉命去龙华寺,曾跟江先生有过一面之缘,确是了不得的人物。」 「说法多半是为了顺口,这八人名气武功都不见得就不相上下,」玉辟寒说,「知道檀栎真名的人寥寥无几。不过他就是那棵树。」 「哦。」圆缺说。他对这事的兴趣本来也就只限于礼貌的程度。两人一言不发的在檐下站了一会。时候还早,太阳却已升得很高,庭中凋谢了一半的玫瑰无处遁形,枯萎的花瓣几乎被蒸出白烟。圆缺低垂的右手攥着一串念珠,口中好似喃喃自语,是在默念经文。玉辟寒见得人多了,见得和尚也多了,知道和尚不过是人。但圆缺却算是一个真正的和尚。 这跟修行的时日长短无关。他好像生下来就是个和尚。 檀栎第一反应是给他画像应该很容易,这个小和尚长得非常简洁,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又不用上色,衬得旁边玉辟寒越发炫人眼目。玉辟寒皱着眉,一见他就抱怨。「你失我的约无妨,怎么好让住持等我们。」 檀栎也有点不平,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这会脑袋都晕晕乎乎转不大动。「别提了,你擅自替我揽下来这究竟是一桩什么麻烦,我昨夜差点被人打死。」 玉辟寒:「你怕了?」 檀栎眼前一黑。「不是吧,难道是你怂恿她来试探我的?」 「哪个她?」 「不就是那位无……」檀栎说到一半咽回去。「算了,总之这事水比我想的还深些。」 玉辟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若真的有所顾虑,我也不会勉强。」 檀栎摸了摸鼻子。「虽然不太好启齿,这位不速之客一插手,我对此事的兴趣好像还多了几分。」他没等玉辟寒发表意见,急速转向圆缺。「说这半天话,你也不与我介绍。这位师父可是要与我们一同前往缉兇?」 圆缺向他行了一个礼。「小僧圆缺。」 他本来就没多少血色,这时候连嘴唇都已苍白,攥着念珠的右手紧握成拳。檀栎颇有些奇怪,心下掂量是否说错了什么话,但玉辟寒已经把他拖进了住持的禅室。静德寺住持正闭目养神,见他们进来微微一笑,推过去两个蒲团。「老衲可藏。」 他年近七十,精神仍很健旺,满脸沟壑纵横间一双小眼睛神采奕奕,但檀栎注意全被他背后墙上那幅画引过去了。「那是……」 可藏回头一看,心领神会:「正是施主之作。」 「大师!」 可藏笑容可掬。「是玉先生赠与老衲的。老衲喜爱这云水之意,便挂在这斗室中,每日陪伴老衲坐禅,想见作者必是脱略行迹、超拔卓然之人,今日得见,果不虚传。」 圆缺伸着脖子去看。「师父,这画我上次进来时候还不曾见过。」 可藏厉声道:「你这孩子瞎掺和什么,行李收拾齐了吗?给灵山方丈的信和礼物可带上了?你速速再去打点一遍看有无什么遗漏。」他转头又对二人道:「圆缺年轻识浅,这一去江湖风波难测,还望二位多多关照提携。」 玉辟寒道:「大师言重,圆缺师父武功卓绝,心如明镜,反倒是我二人要多多倚仗。」他把剩几句有的没的客套话说完,连声请可藏留步,两人到茶室等着与圆缺会合,这才抓紧机会皱眉道:「你置什么气?」 檀栎冷笑道:「我怎么敢置气?那幅山岚图在铺子里寄了三个月,上月突然说卖掉了,我还傻子一样跟你炫耀总算有人慧眼识金,没想到是玉先生。玉先生肯斥重金买我的画,是我衣食父母,我感谢还来不及!」 玉辟寒一声长嘆,千算万算没想到可藏这么会做人,为了这次会面还特地把檀栎的画挂出来。「我喜欢我才买的,你何必多心。」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知道错上加错,果然檀栎怒意更盛:「你喜欢随时开口罢了,我难道不会送你?偷偷买了又转赠与人,我画的不好,也没逼着你待见,何必可怜我?」 玉辟寒也火气上来。「你别太强人所难,要我待见你人不够,还要待见你的画?」 檀栎抬槓抬得欲罢不能,「我宁可你待见我的画!」他这句冲口而出,却不见玉辟寒反驳,又过了一剎,才意识到方才话赶话赶到死胡同里去了。他见玉辟寒面无表情,情急之下又此地无银的找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玉辟寒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第5页 檀栎也不敢深究,讪讪的嘟囔了一句:「我的画真有那么难看吗?」 玉辟寒道:「不。不难看。可能正如你说的,俗人有眼无珠而已。我也是俗人。」 圆缺进来之时,房内气氛正如丧事一般凝重,但以他定心正念之力,岂会因这区区小事犹豫不前。「二位久等,我们出发吧。」 檀栎如获大赦一般站起来。三人出了静德寺,圆缺才向玉辟寒道:「我们去往何处?」 他好似对此行全不操心,只等玉辟寒安排,檀栎不由为这和尚的单纯所折服,随后才想起他自己知道的很可能还比不上圆缺多。 「去找一个人。」玉辟寒说。「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章三刍狗 大部分人在晚上睡觉。少部分人在白天睡觉。在白天睡觉的人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因为无奈。 檀栎站在门口。他已经站了一刻钟,这条街很窄,房檐很低,任何风吹草动都是邻舍共享,这一刻间他被无数明里暗里的视线翻来覆去研究个遍,但他很有耐心,也不着急,隔一会就在门上以相同的节奏敲两下。终于有一个婆子按捺不住好奇,过来问他:「你找张碗儿?」 「是,我听说她这时候总是在家的。」 那婆子又下死劲看了他两眼,倒没怎么样,只说:「这小淫、妇儿睡得太死了,我替你叫她去。」转身钻进帘内,估计从后门进了张碗儿家,不多时果然一个女子来开门,蓬头垢面,衣衫半褪,眼角还留着斑驳脂痕粉渍,本来还有些恶狠狠的起床气,打量一番檀栎,满脸堆下笑来。「这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呢。」 她侧身示意檀栎进来,檀栎朝门内张望,「姑娘是一人在家吗?」 「有没人你进来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张碗儿一把将他拽了进去,回手关上门。屋子狭小逼仄,破烂家具器什在白日里惨不忍睹,到处瀰漫着一种暖烘烘的臭气。檀栎走到油污发黑的床帐前,犹豫不决地看着那堆被子。 张碗儿嗤笑一声,伸手就把被子掀开。「官人要有这么着急,生意也不是不能做。」 「不好意思,我还真不是来做生意的。」檀栎惭愧。「我听说刘文狗这两天住在姑娘这里。」 张碗儿一点替相好掩盖的意思都没有。「是,他说有人要杀他,夜里都不敢合眼。」她哈哈大笑。「难道要杀他的就是你吗?」 「你们要、要杀我?」刘文狗问。虽然这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谁也不会二话不说坦然就戮。「杀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拿、也、也不知道。东西、东西是那人拿了!我两个兄弟都被他杀了,你、你们找他去……还是说、就是他派你们来的……做什么!欺负一个……一个……」 他一边滔滔不绝喷着口水,一边往后退。这断头巷子尽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坡,左右也没有可以帮助逃脱的掩护,夕照之下前方慢慢逼近的几人动作甚至有些戏耍的意味。刘文狗不再说话,鼓起腮帮子,像只大□□一样拼命瞪着最前方的人。 那目光他很熟悉。人不是经常都能这么近距离的见到一个侏儒。那好奇里带着一丝嫌恶,他甚至知道那砍下来的刀也会因此不同;这些人可能杀过不少人,但杀一个怪物的感觉总有些挥之不去的黏腻,不清爽,仿佛刀刃上即将沾染的是洗不净的污物。 当然,刀还是会落下。刘文狗硕大的脑袋一缩,身子往旁边一滚。数柄刀斧同时朝他噼下,要把他剁成肉泥,刘文狗像个皮球般滚来滚去,几次在毫釐之间险险避过。他瞅准空隙突然直起上身,撞向一人腰间,那人被他顶得一个踉跄,一把匕首插进侧腹,发出一声惨叫,刘文狗将他推开,又从一人裆下钻了过去,挪动两条短腿朝巷口狂奔。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苟延残喘。但即便如此,能活到现在就说明上天肯定对他另眼相看。 他那两个人高马大、穷凶极恶的哥哥,竟会死在他一个侏儒前面,让他每每自断续噩梦中惊醒时,惊魂未定之余,胸中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喜悦暗暗孳生。 不管怎么说,在这最后的挣扎中,他使出了毕生所学,以至于他压根没注意到有个人迎面跟他擦身而过,而后面的人也没再追来。 他当然更不会注意到过去的人好像是个和尚。他只是拼命地跑,一直跑到一间茶铺支起的帘子下,这才扶着膝盖喘气,警惕地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太阳几乎完全沉没,只在低处留着半顶将近熔化的圆弧,大多店铺已经上了门板,有些还挂起了灯笼,烛火的影子隔着绵纸清晰得像是剪出来一样。 他当然不会觉得身处闹市之中就安全些。但哪怕只是这本能感到松懈的一剎,就有人用扇子碰了碰他肩膀。 刘文狗极慢地转过头,抬起眼,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玉玦,在暮色中环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触手可及,似乎是温暖的。 「阁下受惊了。」那人说。「我请阁下喝杯酒如何。」 「不用套近乎,我知道你,只要有好处,什么闲事都管。」刘文狗说,生命暂且无虞之后,他又恢復了平时那种戒备而怨毒的神色,把掌柜特地买来的酒一口气喝了三碗,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往椅子里一窝,投向玉辟寒的目光带着强烈的不信任。玉辟寒要了一盏清茶,却始终没碰一碰,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这么说,阁下心里有数。」 第6页 「没数。」刘文狗瞪着他。「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玉辟寒老神在在。「三天前地宫盗宝,阁下想必在场。但死人堆里,独独少你一个。」 「就是说你怎么会知道!」 「你走的太慌,丢了一只鞋。」玉辟寒说。「你的鞋,不是谁都能穿。」 刘文狗恨不得把他瞪出两个窟窿。 「而且在那种场合下还能全身而退的,也只是你了。」玉辟寒这口吻无疑是赞扬,在刘文狗耳中听来却比侮辱更噁心。「放屁!虎二哥被他一剑封喉,扑倒在地时,正好将我压在下面。」 「他是什么人?」 侏儒打了个哆嗦;已经三天过去,他仍旧控制不住那种寒热般突然发作的强烈的惧意。 「一个疯子。」 「我想也是。」 「是真、真疯子,不是人!」刘文狗嚷起来,他一激动说话就容易结巴。「人……人使不出那、那种剑。」 「自然,凡人之剑岂能杀龙杀虎。」玉辟寒表现得很理解。「你还记得别的吗?此人身材,装扮,容貌特徵之类?」 「他长得很高。」刘文狗不等玉辟寒插话就恶狠狠补了一句,「不是说比我高,比你也高,比你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人都高,脑袋也不小,毛髮鬍子乱蓬蓬的,五官都遮住了,跟个野人一样,别的我……我都没看清楚了,太黑了,我又趴在地上……一直到他离开,我都没敢睁眼。」 「那他的剑呢?」 侏儒使劲闭上了眼,似乎还在与那惨烈的记忆搏斗。 「我也没太看清。」他终于说,「那剑很窄……怎么说?他这样一个巨人,总觉着不会用那么细巧的兵器…………剑身好像有一点点弯,但也许是杀人时压弯的。」 玉辟寒道:「伤口确实很薄。」 「还有,他使剑的手是左手。」刘文狗费劲地说,将桌上半坛酒抱住,一口气灌进肚中。「别的我当真不知道了。纵使你杀了我我也想不起了!」 「我杀你做什么?」玉辟寒说。「难为你还记得这么多。可惜我不杀你,还有别人要杀你。这个别人的来头,你若肯指教一二,我能提供给你比王碗儿家里更安全的藏身之处。」 刘文狗紧紧绷着嘴。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玉辟寒语气又温和了几分。「那个地宫里藏着达摩舍利的事,你们是如何知情的?」 檀栎找到圆缺时,他正站在巷口,攥着那串念珠。檀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都走了。」圆缺说。 「你当然是不杀人的。」檀栎苦笑。 「那几个人武功都很平常,还不如我们寺里挑水打柴的师兄弟。」 「刘文狗本不是什么出色人物,不用费那么大事。」 「我问他们是谁叫他们来杀刘文狗的。他们说这任务是西街的黄二介绍来的,只是奉命行事。我告诉他们以后切不可再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也都得了教训,」圆缺抬头看着檀栎。「我做错了吗?」 「怎会,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只要救下刘文狗,玉辟寒自有办法弄清楚这些。」檀栎安慰他说。「现在我们去看看他问的怎么样了。」 他们一起走到茶铺,却只从掌柜那里得到玉辟寒留下的一个口信,说有事去了从春楼。时间还不晚,檀栎决定去找找他,便邀请圆缺同游洛中夜景。圆缺推辞说今夜要在灵山寺挂单。 「你真是个好和尚。」檀栎感慨。「我很久没见过你这么严于律己的佛家弟子了。」 圆缺摇了摇头,似乎是否认,又似乎觉得这不值一提。檀栎勐然在他眼里又见到了那种极其突兀的哀痛神色。他转身走了。 章四从春 玉辟寒坐在阅春亭上。亭下石与水争,水声汹涌至于喧闹,虽是春夏之交,这寒意侵肌透骨。园中参天乔木森然,高处核桃大一个月亮全照不透,在夜色中整肃兵马般可畏,但那兇险也光明正大,并不包藏祸心。玉辟寒都不在意。 他仍在琢磨刘文狗的话。据刘文狗所言,一月之前,他与来洛阳游逛的三麻胖子在从春楼喝酒,席间抱怨起最近手头短缺,盘算来钱的门路,不由说起邙山一带本多达官贵人的墓茔,摸金这行倒是收穫颇丰,不时听到有人因此暴富,只是他二人一个是侏儒,一个胆子小,干这个难度很大。当时已是深夜,店堂内并无其他客人,两人酒酣耳热,也不避忌,正说得口沫横飞,一帘之隔的包厢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那声音说:「二位如果真的有心,我倒是听过一个消息。据说永宁城外正有这么一处宝库。」 二人一惊,同时望向声音来处。包厢内灯火未曾点燃,一片漆黑,此人竟一言不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身冷汗。三麻胖子就接口。「说说罢咧,我真的怕死人。」 「没有死人,只有圣人。」那人说。「二位尽可以去打听看看。若真的满载而归,别的宝物,都可以尽情出脱。但圣人遗骨,还请为我留下。」 玉辟寒问出来的就只得这么多。对那人的特徵,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声音。此人有达摩舍利的消息,似乎也有心插手,但途中舍利又被人所夺,应该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对刘文狗这帮人,似也不报太大希望,只说事成之后可以到从春楼找他,并无把刘文狗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理由。尤其按刘文狗的描述,那人很和气,说话也很有礼貌。 第7页 「若他没道理杀你,那疯子又没看见你,你究竟在怕什么,总不能是怕我吧。」玉辟寒和颜悦色。「住持托我来处理此事,我肯定慈悲为怀。当然,你还是需要给静德寺一个交代。」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有人要杀我!」刘文狗说,他这动物般的直觉无疑很准确。「当时在地宫里,就着那火把我看到那墙上的画儿,那四大天王,金刚力士,脚底下踩着夜叉小鬼,小棺材一层套一层的就——就——这可是佛门的至宝,敢亵渎圣物的人,怎么会有好下场!」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玉辟寒许诺等此事结束,就替他向方丈说情,并鼓励他从此多行善事,以赎前愆。安排好刘文狗之后,他抱着一丝会遇到那人的侥倖心理,打算来从春楼看看。当然他不会遇到。问掌柜和伙计,也是一无所获。玉辟寒谢过他们,就信步来到楼后的从春园。 园子白日里游客颇多,此时已经一片岑寂,只有水声显得越发嘈杂。而且时间越久,越难以忽略,最后耳中只余这通天彻地一样轰鸣。 这轰鸣掩住脚步声很方便。但他还是发觉有个人朝这亭子走了过来。 这人很高。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高。脑袋也不小。毛髮倒不至于很蓬乱,至少经过了粗略的修剪,露出的目光警惕而生硬,仿佛他并不习惯与人对视。 他很显然在找人。玉辟寒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们对视了一秒钟。来人转身就走。玉辟寒纵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 「阁下就是五日前夺走达摩舍利之人吧。」他说。 来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似乎也不习惯与人说话。 「是否可请教舍利的去处?」玉辟寒又问。 来人道:「让开。」他声音也低沉滞涩,仿佛与气流摩擦的喉咙本身就跟石头一样粗糙。 玉辟寒摇了摇头。「阁下指教之前,恕在下不能让路。」 直到此时他还震惊于这从天而降的巧合。已做好准备要多方查问追缉的兇手,如此简单,如此顺利就出现在他面前。只要制服此人,此行就算大功告成。 不必等待答覆,剑已出鞘。璁珑之声如碎珠溅玉,几乎湮没在奔腾的水流之中。来人左手微动,一线极暗淡,极凄切的剑光,如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朔月,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那剑不能用敏捷或者灵巧来形容。仿佛是一股纯然的磅礴力量被压缩至一刃之端,再多一分连剑本身也要摧折。但剑还安然无恙,等着斩金切玉,割山裂石,或者拂去一点鼻尖的白垩。 双剑于毫釐间错身而过,玉辟寒心中苦笑,这巧合,这捷径,这不知道因为他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而省下的辛苦,不能补偿他此刻面对的此剑之万一! 十三剑只在转瞬。玉辟寒连退三步,身前无声无息溅落一道血花。 活人看不清楚的剑,死人无法描述的剑,他已经见到了。他已经知道那一剑是如何分毫不差地划开脖颈的血脉。如他之前所料,他确实不会成为那一击之下的牺牲品。 但也仅限于此了。对方不再动作,仍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左手提着的一痕细剑,被庞大的身躯衬得像个精緻的玩物。但这姿态本身或者就代表一种认可。如果他此时放弃,如果他愿意让步,或者他还能全身而退(当然除了腰侧的这道新伤)。 但玉辟寒没有退,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 他处事向来谨慎,但璁珑清澈悦耳的声音已近乎号泣。如果此时知难而退,他要如何面对手中跟随他二十余载的剑呢? 后悔已经太迟。对方的剑后发而先至,这次却很狡猾,如缠绕他剑身的一尾蛇,足见对方哪怕乍看像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一头熊,却有太多杀人的经验。玉辟寒无论如何变招,也无法摆脱它的如影随形,而璁珑雪白光华之中的破绽对于这样一柄纤巧的剑是太大了,纵使他发觉,也已经不能挽回。 他已能在脑海中清晰地看到还未画完的剑路将中止于何处。他已感到那股舔舐他肌肤的麻痒,像蛇突然弹出的红信。唯一的安慰是这种死法肯定不会很痛苦。 意识到这点的剎那,他视野突然一片混沌,那一线极暗淡的剑光仿佛被从天而降的深厚乌云锁住,完全失去踪影。那是一柄刀,挡在他身前的刀;但这万全的遮罩只有一瞬,他跌跌撞撞的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云层薄弱处隐隐出现裂痕,背后的光芒越来越盛,竟好像初生朝日,要将浊重的云块完全撕碎。刀的主人别无他法,只能退。 檀栎不能退。他将刀一横。一声古怪的,沉闷的轻响。半截刀身落在地上,像一截折断的枯枝。 剑尖已横在他颈侧。但檀栎的刀也只离对方胸前一寸。断刀徒劳地停在心脏的位置之前,一个功亏一篑的威慑。 剑尖抖了一下,没有再进。那人低头看着刀身被削断处,似乎有些吃惊。他这时候才认真地看了看檀栎的脸。 「换刀。」他一字字说。「再来过。」 檀栎很老实:「那我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转身就去拖玉辟寒衣袖,玉辟寒仍旧站着不动。檀栎低声在他耳边道:「别傻了。我看见他等的人是谁了!」 请从春楼掌柜叫了车回客栈,一路上两人都无话。直到进了房,给玉辟寒处理完伤口,檀栎才开始抱怨。「你向来谋定后动,为什么这一次如此鲁莽。」 第8页 那伤口并不深,但是很长,不知道是不是剑刃形状太刁钻,割破了什么偏僻的神经,玉辟寒疼得很难思考。「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他说。 「你该不会真觉得单枪匹马就能将他绳之以法了。」 「没有,从我听完刘文狗的话就不敢存丝毫侥倖之心。」玉辟寒老老实实地说。「江湖上疯子不少,武功高的疯子也有,但这个身板,又使左手剑的疯子,除了他石中火,我也没听说第二人。」 「那你还!」 「可能那剑有点邪门。忍不住多看一眼。」 「邪门的不是剑,是人。」檀栎回想方才那一剑,还心有余悸。「要我说石中火为什么会用这种剑,才是最大的邪门。」 玉辟寒抬头看他。「烂柯断了,怎么办。」 「一块木头罢了,你不用心疼。」 玉辟寒道:「抱歉,我必定想办法赔你一把好刀。」 他神色凝重,是真当做自己责任,檀栎莫名心中一虚,笑道:「不用,我回去再削一把就是了。给我再好的刀,只是浪费。「 「那不行,石中火可不答应。」玉辟寒一本正经。「他还等着与你一战,你不能叫他失望。」 「我为什么不能叫他失望?我跟他又不熟,之前只闻其名,今天第一次见面,他本来是个疯子,说不定压根已不记得今天的事。」檀栎狡辩。「他疯起来可是六亲不认,何况区区一个我。」 「我倒觉得他没传闻中那么疯。」玉辟寒说。「疯子不会等人。」 檀栎嘴张到一半,又闭上。玉辟寒盯着他:「你说你看见了。他等的是什么人?」 檀栎不情愿地:「一个女人。」 「他绝对不疯。」玉辟寒下结论。 「这不好说,疯子都是一阵一阵的,他有时候神志也清醒,」檀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当年走火入魔,单枪匹马闯少林寺夺易筋经,杀了少林七个铜人,当时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慢慢销声匿迹,还以为到别处避风头去了。没想到如今再出,还是为达摩舍利,他对武学修为之追求,真是始终如一。」 「你也觉得他把舍利吃了。」 「虽然这行为很荒唐,但如果是他,我觉得做得出来。我们这就回去吧!」檀栎提议。 「有何不可。」玉辟寒说,闭上眼,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檀栎似乎将这当做一个委婉的送客的表示,因玉辟寒听见他悄悄挪得远了一些。他不是盼着檀栎快走,也不认为独自思考就能比这胡说八道的讨论有更大的建树。他只是不知道还能勉力维持多久,也不希望这濒临散架的德行被对方看见。 「你早点休息吧,养好伤我们好出发。」檀栎走到门口,又试着开玩笑。「你若愿意,我也可以在旁边打个地铺照应,不过此行开销反正是静德寺包办,不用替他们节省。」 「抱歉。」玉辟寒又说了一次。 「有事叫我吧,我就在隔壁。」檀栎说。但是这一夜没有一点事。 章五 识微 次日檀栎很晚才起床。玉辟寒早已衣冠楚楚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一角,手里拿着一封类似书信的东西在看,看见他没精打採下来,大吃一惊。「你怎么回事,好重黑眼圈。」 「前天我也没睡好。」檀栎随口说。「我认床。」 「新鲜了,这我倒头一回听说。你怎么走的那十年镖,都是当日来回?」 「不然我为什么不干了?」檀栎在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仔细打量玉辟寒气色。「你的伤怎么样。」 「皮肉伤罢了,不碍事。」玉辟寒说,皱着眉研究手里的信笺。「昨天知道夺走舍利之人就是石中火后,我立刻委託玲珑斋帮我搜集关于他的消息。早上他们就送来这个。」 「那还挺快。」檀栎凑到他旁边,一起看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姓名:石中火。身长:八尺九寸。年龄:不详。出身:不详。武功流派:不详,疑似自学成才。初使右手,疑因伤换左手。所擅兵器:不详。交际:不详。 「他们收你多少钱?」檀栎问。 「玲珑斋有个规矩,客人初次询问不收钱。」 玉辟寒说。「若客人仍有进一步合作的需求,再谈价钱。当然,也要老闆愿意才成。」 「那还行。」檀栎松一口气。「虽说免费的往往更贵,但你不上套就还好。我在洛阳也认识几个人,我去打听打听,不用受他奸商敲诈。」 「我不是他家的新客。」玉辟寒说,及时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他将纸翻过来,只见背面还有三个潦草的小字:僧识微。 「这就算是熟客的优惠了。」 「这什么人?」檀栎拎起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他仇人,朋友,师长,徒弟?石中火一辈子怎么净跟和尚过不去?」 「至少他告诉你是个和尚。」玉辟寒说。「你昨天见那女子跟石中火肯定关系匪浅,我本来指望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 「那可能又要加钱了。」檀栎翻个白眼。「先问和尚。好在我们这边有很多和尚。」 僧多势众的好处非常明显,两人早饭后到灵山寺跟圆缺碰头,客房里坐下还没盏茶工夫,圆缺就领了一个和尚进来,说方丈让这位慧海师兄给他们带路。这个慧海圆脸盘,笑眼睛,问一答十,一看就又聪明又会来事。 第9页 「识微师叔祖在山里修行,今年总得有九十岁了。」他一边走一边说。「寺里几次想请他回来颐养天年,他都不愿意,只说茅庐草庵住着舒服。他那个脾气原有些怪,大家也就由他去了,有个原来在寺里打柴的下人伺候他起居,师叔祖给他取名叫露柱,不过脑子也不是很灵光,动不动直勾勾的看着你,怪怕人的。他们自己种的有菜,寺里一月半月给师叔祖送些米盐,近来事务繁忙,敢有二十多天没去探望,如今正巧一块过去,我给他拿些刚蒸的馒头。新来的和尚也多半不知道我们这位师叔祖的名号,说起来两位有什么事情要找他?」 「有些祖师舍利的事想要请教。」玉辟寒谨慎地说,果然慧海只听见舍利俩字,又开始滔滔不绝。「我猜的也是!静德寺下面居然有地宫,我们听说了也是大吃一惊,连我们方丈都不知道,拉着这位圆缺师弟问个半天,他口风倒紧。不过师叔祖若知道此事,那也不稀罕,他老人家将来仙逝,肚里许多事情怕是要失传呢。但我不保证诸位此去就有收穫,师叔祖轻易不开口,这两年都是我去问候,统共加起来跟他老人家也说不上十句话。」 檀栎小声对玉辟寒道:「完了,我一见高僧大德就哆嗦,论道谈玄一窍不通,这唯有靠你饱学之士才能招架得住。」 玉辟寒也小声道:「拉倒吧,我一个俗人,你没听见方才说他中意朴拙之人,大德重根器,不重机巧,说不定就对我们圆缺师父。」 檀栎道:「好,你骂他笨,我跟他说去。」他晃到在一旁默默埋头赶路的圆缺身边,笑道:「我们昨日碰见石中火了,可惜你不在。」 圆缺点点头。「玉先生也吃了亏。那人当真如此棘手?」 檀栎道:「也不过是个人。既然露了面,再找他就容易。难的是之后的事。」 他觉得圆缺始终看他有种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小和尚不问,他只当做没察觉。毫不崎岖的山路两旁枝叶扶疏,将日光筛成层层软绿,旁边玉辟寒已经为慧海把地宫里的宝贝介绍到三分之二(「西南角上堆的有刻花琉璃盏,白瓷大法螺」),像一个娓娓不穷的背景音,听来有种昏昏欲睡的惬意。一些本该相距不远,但已极其陌生的场景突然浮上他心头:车声碌碌,奄奄一息的苍蝇倒挂在车辕上,连绵的山坡猥琐而单调,几乎让人失去对远近分别的感知,道旁也有树,可是影子短得几乎缩进自身去,可是那黄尘……他打了个激灵,勐地睁开眼,余光扫到旁边的树丛一阵窸窣,好像有什么动物窜了过去。 「那是什么,猴子吗?」 「到了。」慧海说。他们向右边岔路一转,眼前一座破破烂烂的草庐,除了主屋顶盖还算完整,两间披屋都摇摇欲坠,粗糙的竹椽曝露在外,好像被啃净的骨架。 屋前地上有一个已熄灭的长方形火堆,或者只是一摊火堆形状的灰烬。有个人坐在火堆旁,身前放着一个缺口陶瓮,正用一根树枝向灰烬中乱翻。他这动作肯定重复了很久,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连个比石头子稍大的土坷垃也翻捡不出。那灰烬已经匀净得像筛过的河沙。 他们走过来。那人抬起脸。就像每个跟石中火四目相对过的人都会立刻明白他是个疯子一样,只要跟这人一照面,就知道这是个傻子。 并非斗鸡眼,或者流涎水,或者其他让人立刻心生厌恶与怜悯的特徵。虽然他身上的粗布直裰显然已经多日没有换过,脸上的脏污足以结成硬壳。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眼中所见的东西就跟别人不一样,像某些号称具有法力,可看破世间种种形色的能人异士。 仅仅是看的方式有所不同。他的目光安静,驽钝,专注得令人发毛。他从灰烬中究竟看到什么?从他们一行人中间又看到什么? 慧海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师叔祖呢?」他问。 叫露柱的和尚用树枝指了指那堆灰烬。这动作过于简单,一瞬间谁也没理解他的意思。他伸手掬了一捧灰,从指缝间细细流下,落进瓮中。慧海记得这瓮原本是盛米的,他往瓮里看了看。瓮里也只是平平无奇的细腻粉末。 慧海的脸色突然变得比灰烬还要惨白。 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识微的去处。圆缺口中喃喃的经文就没停下过,这时候音量骤然拔高,似在拼命地驱赶什么。檀栎和玉辟寒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见过死人,有些死状还颇悽惨。可这一瓮冷淡的,自给自足的灰烬,跟他们对于死亡的认知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师叔祖什么时候过世的!」慧海一把将露柱从地上提了起来,露柱体格粗壮,看着很结实,他这力气不小。「你为什么不回寺里通报!」 露柱不解地看着他。「我要守灵。」 慧海一下子泄了气。「是你将他老人家荼毗的?意思就是把他烧了。」 露柱道:「不是我,是石中火。」 慧海骂了半句「别发昏了,石中哪来的火?!」玉辟寒已经插上了话。「石中火杀了识微大师?」 「是。」 「他为何如此?」 「他想要舍利。」露柱慢慢地说。「老和尚不叫他找祖师舍利。他就要老和尚的舍利。老和尚同意了,但老和尚烧不出舍利。他走了后,我又烧了七天七夜。一块骨头也不剩。祖师舍利我不要,我只要老和尚的舍利。没有舍利。」 第10页 他很悲伤地将在场众人一一看过,每人脸上都被他目光蛰得生疼。「他们说得道之人便有舍利。为何老和尚没有舍利?」 薄暮时分石中火独自来到草庐。他腋下夹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叠纸钱。 屋前地面已经清理过,但仍残留着堆积柴薪烧灼的痕迹。石中火一言不发地蹲下,将纸钱点燃。此时无风,火焰形状一力向上,像一棵流动的珊瑚树。 「你真的是个疯子吗?」 石中火站起身,檀栎靠在草庐门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你的刀呢?」 「还没找着合适的。」檀栎说,看石中火果然记得他,不知道该觉得荣幸还是觉得不幸。「露柱见过你三次,最早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可见你从少年起就与大师有了交情。你视这交情如粪土,一言不合就将大师杀了。大师真是以身饲虎啊。今天是他老人家头七,你还知道来上一分纸钱。可惜他没烧出舍利,不然你高低得给他起一座塔。」 石中火仍旧看着他,很难判断出他是否完全理解了檀栎的意思。檀栎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尤其是左手和剑柄的距离。 「不过这不关我事。」他放缓了语气说。「但我们原以为你抢夺达摩舍利是为了精进修为,这下就大错特错了。你要舍利,究竟做什么用?或者换句话说——」 他往前走了一步,已经踏进了石中火一剑能及的范围。 「舍利还在你身上吗?」 逐渐模煳的暮色中,剑光突然暴起。檀栎飞快收回虚晃的左脚,用手中的门闩一迎,一收,一引。剑身顺着油黑的铁木滑落,忽而陷进一个年深日久的缺口,过于轻薄的剑刃被钳住的一剎,檀栎微微一笑,左手在剑嵴上一弹,右手勐地发力一拔,扬手连门闩带剑一起扔出了十多丈远。 他下意识等着石中火退。无论谁突然被缴械,都本能地要往后退。但石中火丝毫不退,反而左手一掌拍出。 玲珑斋那张敷衍的信笺突然浮现在檀栎脑海。具体内容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到处都是干巴巴的「不详」二字。 在这一连串新鲜的变故中,石中火的剑明明如此引人注目,玲珑斋却连他惯用武器都表示不详,只给人留下一种这奸商所知甚至不如我丰富都敢出来骗钱的噁心印象。 可是,如果剑的确算不上石中火最擅长的武器呢? 檀栎飞快地后退。他只能退。他的拳脚功夫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不谦虚的说大多数场合都已经够用,但现在他才是被缴械的那个。 他甚至开始后悔这个执行得过于顺利的绝妙计划。就算今天死在这儿,那柄纤巧的剑至少能保证给他留下一个全尸,石中火的掌风远比剑气要浑厚暴烈,仿佛一个能将捲入其中之物悉数绞碎的旋涡,在堪堪碰到檀栎时突然变掌为爪,檀栎毫不怀疑胸前会被掏出个巨大的窟窿。 如果说他到刚才为止还无法确定石中火有几分清醒,现在的石中火毫无疑问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的生涩和戒备都已褪去,目光里只有一种暴虐的、近乎幼稚的兴奋。除了将面前的猎物撕碎,他已别无所求。 如果背后是墙,檀栎就退无可退。好在檀栎后退的方向是门,他几乎一下子栽进了门里。在屋外,暮色逐渐侵蚀白日,视野里还多少滞留一些光线的形影,屋内的黑暗却仿佛固体一般完好。石中火这一爪就像没入了完全的虚空。 檀栎当然不是在这黑暗里融化了。他勐然往后一仰,像被风吹得倒伏在地的枝干。石中火一击不中,马上回身,迎面被细密剑网兜头罩住,势要将他逼进这兇险未知的黑暗。石中火低吼一声,硬是又进了一步,剑风削去了他几缕蓬乱的额发。毫无章法的掌力在脉脉流水般轻柔的剑意中被安抚,被消解,耳边只余璁珑随心所欲的啭鸣,剑风几乎是亲昵地在他手臂上掠出了一道口子。 这个石中火与昨日不同。昨日有剑,今日无剑。有剑时锐不可当,却有迹可循。无剑时摧枯拉朽,却也难以控制。 这都无妨。玉辟寒不会输给同一个人第二次!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石中火已经被困在了门前。而檀栎还在他背后的黑暗中伺机而动。石中火毫不迟疑,衣衫如风帆般鼓满,轰然一炸,刚勐内劲将身周缠绕的剑气一扫而空,随即一个旱地拔葱,跃上了草庐低矮的房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屋后。 他甫一落地,圆缺和慧海两根禅杖已经左右招唿上来。石中火双手分别架住,使力一扳,修为较浅的慧海先被震飞出去。圆缺却像一棵苇草,虽被惊涛骇浪沖刷得东倒西歪,根还深深地扎在水底,石中火感到棍上传来的吸力绵绵不绝,竟似要将他拖下去一样深不可测。他哼了一声,内劲如烈焰席捲而下,杖身突然烧灼般滚烫,圆缺本能一松手,石中火已经将杖夺过,迅即砸向小和尚天灵盖。 檀栎和玉辟寒赶过来,正好目睹这一刻。檀栎一扬手,三枚贝壳朝石中火飞去,石中火不闪不避,任贝壳钉入他肩背。他好像已感受不到这种蚊叮虫咬一样的瘙痒,舔了舔嘴唇,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孩童般的残忍的喜悦。 落日早已隐于山后,只有山边一带橘色的霞光,被渐次笼罩的黑暗渗得越来越稀薄,终于完全退却。微弱余晖中圆缺简洁的侧影显得极为平静,右手腕上仍缠着那串佛珠,像石窟角落里一个单薄的造像。 第11页 但他并没有等来什么结果。来的是一柄剑。 剑身宽阔,泛着美玉般温润的清晖,将杖完全架住,顺着杖身迅速滑向石中火的右手。 石中火似乎怔愣了一瞬。来人抓住这一瞬先机,连环剑式逼得石中火不断后退。他今夜数次落入圈套,又数次扭转局势,但这柄剑太快,太熟悉,深知他每一个提气的间隙和衔接的破绽,始终在他身周方寸游走,杖长剑短,杖反而成了累赘,每次妨碍都妙到巅毫,很快积累成一种无处发泄的焦躁。转眼间石中火已退到菜地尽头的石崖边上,那剑已毫不容情地追到胸前,石中火弃杖于地,双手一拍将剑身夹住,脚下突然一空。 他蹬的那块石头本来就在常年风吹雨蚀下摇摇欲坠,实在经不住他这个块头和力量。崖下是倾斜的树木丛生的草坡,他这一掉下去,很是惊起了几只已归巢休憩的林鸟。 所有人都赶到崖边,檀栎往下看了看,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圆缺亦随他跳下,石中火已踪影全无。这样夜色中更不可能发现什么脚印血迹,两人在黑魆魆的林中乱撞了片刻,深感在此时此地要找到石中火的难度不亚于找一只黑兔子。 他们艰难地下到谷底,视野骤然开阔,一道溪水潺潺流过,乱石绊住一些零碎的月影。檀栎看了看四周,从一棵巨大的松树树干上拔下两枚蝉翼形状的刀片。 「太好了,有人替我们盯住他。」他跟圆缺说。圆缺点了点头,只是盯着他掌中的暗器。檀栎不太明白,但还是将那雪亮的蝉翼递给他;以暗器而言,做工非常精美,毕竟惟妙惟肖的纹路对杀人并无实质性的帮助,倒是一个泄露身份的好线索,檀栎也不得不承认那三枚贝壳相比之下确实只能算一种友好的表示。 圆缺继续看着,突然攥紧了拳头。檀栎大惊,一记手刀勐敲他指节,但鲜血已从指缝溢出。 「你疯啦!」檀栎说。「这只手不想要了!」 「她究竟有何不同?」圆缺问他,语气近于粗暴。檀栎一时语塞。「你也见过她。她与旁人,究竟有何不同?」 章六凌云 剑者不到三十岁,勉强还处于年少有为的范畴,但谈吐很老成,举止也文雅。玉辟寒请他在茅屋内坐下,点着灯。显然老和尚早已超脱粗俗的物质追求,家徒四壁,连椅子都没有,老鼠在墙根无助地乱窜,两人只能坐在磨烂的草垫上,暗下决心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剑者马上自报家门:「在下凌风举。」 「在下玉辟寒,久仰扶摇剑大名。」玉辟寒说。「令尊在洛中武林素有威望,今日一见阁下风采,更是青出于蓝。」 「玉先生过誉了,那都是同道抬爱。」凌风举微微一笑。「在下与识微大师是忘年交,今日偶然前来拜访,却不想大师已经过世。」 「阁下是何时与大师相识的。」 「二十多年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儿。」凌风举神色显得惆怅。「虽说人终有一死,大师定然已登西方极乐世界,但如此突然,难免让凡人觉得寂寞。」 「我代圆缺师父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凑巧而已。」凌风举说。「那人便是杀害识微大师的兇手?」 玉辟寒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阁下不认识他?」 「……石中火大名我自然也曾听闻。」 「不是这个意思。」玉辟寒说。「恕我冒昧,阁下对他的套路太过熟悉了。反过来说,他对你的剑路也太过熟悉了。」 凌风举沉默了一会。「有一些过节。你呢?」 「我跟他并不相识,受静德寺所託,寻找被他夺去的达摩舍利。」玉辟寒说。「能否请教是怎样的过节?自然,阁下不愿说就算了。」 「不,告诉你也无妨。」凌风举盯着墙上一块剥落的泥灰,「他杀了我母亲。」 「恕我直言,那就更奇怪了。」玉辟寒说,「阁下怎么会想帮助杀母仇人逃走呢。」 檀栎回到灵山寺,大部分人都已睡下。玉辟寒还没睡,在客房等他。檀栎吃了一盘米糕四个馒头,痛饮一大壶茶,感觉重返人间,玉辟寒才说:「那是扶摇剑凌风举。」 「我知道这个人。」 「是吗,他名声都传到淮北去了?」 「巧合而已,我还见过他夫人呢。」檀栎说。「他两口子名字很容易弄混,但他夫人跟他不一样,倒是个非常难得的女子。」 「泠风余泠姑娘,听说他俩指腹为婚,算是天造地设了。」玉辟寒补充。「似乎你对他印象就不如对他夫人那样好。」 「这么说吧。」檀栎想了想。「你知道我为什么毫不犹豫跟着石中火往下跳?」 「因为你已看过那山崖完全不高。」 「不是。」檀栎很严肃地说。「因为我看见凌风举就头疼。」 玉辟寒皱眉。「何至于此。你们很熟吗?」 「就那次到洛阳,萍水相逢。就见过那一面。」 「碰到我之前还是碰到我之后。」 「那当然是之后。」檀栎想了想又说。「我在洛阳漫无目的逛了好多天,身上钱都花完了才回去。还想着能不能再碰到你一次。但洛阳毕竟太大。」 「可惜我第二天就回永宁了。」玉辟寒一笔带过。「我还真好奇你看他哪里不顺眼。论家世,武功,相貌,凌风举都无可挑剔。人也好说话。难道你们见面时发生了冲突?」 第12页 「没有的事。可能就因为他家世武功相貌都太好了,令我这种半路出家的粗野镖师看着很嫉妒。」檀栎一本正经地说。「别管我的偏见了,他跟石中火是否真有什么瓜葛。虽然他出现的时机怎么看都很奇怪,也不能排除他们上辈子就认识或者已经在梦里惺惺相惜的可能。」 「他俩是兄弟。」 檀栎目瞪口呆,半天说了句:「……长得不像啊。是不是结拜的义兄弟?」 「亲兄弟也不一定就长得像,比如刘家那三位贤昆仲。奇怪的是据凌风举所言,他二人还不止是兄弟。」玉辟寒说。「他二人之间还有杀母之仇。」 「这就明白了,他二人同父异母。」檀栎拍案。「长得不太像也情有可原。」 「反了。他二人同母异父。」 「……这意思石中火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玉辟寒突然又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他。「你对凌风举不以为然,对他说的话却深信不疑。」 檀栎悲愤:「我是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玉辟寒咳嗽一声。「这事情我自会查证。你们追石中火追得如何了。」 「跟丢了。」檀栎无精打采道。「我们连个火把都没带。好在有人替我们盯他的梢。」 「盯得住吗?」 檀栎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裹着两枚蝉翼形状的刀片。「这位若盯不住,我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旁人盯得住了。」 「啊呀,无照师父出马,那确实放心。」玉辟寒愉快地说。「她脾气有些古怪,请是请不动,但若有了兴趣,拦也拦不住。她肯去找你,已是意外之喜,如今愿意插手,我心甚慰。」 「我心同慰,但不知别人是不是也甚慰。」檀栎压低声音,还是没憋住。「圆缺师父似乎对她非常关心。」 玉辟寒笑道:「哪种关心?」 「他问我——」檀栎拖长语调。「她跟别人有何不同。」 「他可能有点当局者迷了。」 「我立刻就尽我所能进行回答。」檀栎说。「虽然我与无照大师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如此胆大,如此美貌,轻功和暗器又如此惊人,而且又是个尼姑,每一样都与旁人大大不同。但他想听到的似乎不是这些。」 「我今此身四大和合,发毛爪齿皆归于地,唾涕脓血皆归于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玉辟寒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既是妄身,何以他只对无照师父如此执着,我估计圆缺师父想问的是这个意思。」 「受教了,真该请你当面说给他听,问我实在是对牛弹琴。」檀栎赞嘆。「总之,这样大起分别心,完全有悖圆缺师父所学的佛理。看来他实在很苦恼。」 「一般人不会有这样苦恼。」玉辟寒说。「他卡在自省这步,本身就可敬可畏。」 「所以我也无话可答。」檀栎惭愧。「我看无照师父也不像在乎清规戒律那一套,但不知怎的,我宁愿看他这样苦恼,也不忍心看他碰壁。」 「这话算是说对了。」玉辟寒点头。「无照十三岁就杀过人。意图对她不轨的登徒子,一次两个。她家中花钱摆平了此事,自此就威名远播。我倒不是担心圆缺师父的性命……」 「有这样经歷,她对情爱之事一定深恶痛绝。」檀栎推测。 「也不是。」玉辟寒有点犹豫。「据说她交游广泛,出入闺阁,颇不……呃……避忌。」 「行,就让我们那位小师父接着苦恼吧。」檀栎一挥手,浅薄的八卦之心暂解,又为自己竟然如此藏不住事感到懊悔。「关系到两位师父的清名,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告诉你的。」 「放心吧,这种私事我决不泄露半分。」玉辟寒保证。「谁没有个苦处。况且我一直觉得圆缺师父是个和尚里的和尚。」 「那这个形象如今岂不是面目全非。」 「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和尚。」 「不要跟我打机锋,我非常愚钝!」檀栎抱怨。「我现在实在不敢想像这俩人见了面要如何。无照倒是还好,万一圆缺战中一个分心……」 「你操太多心了,他俩又不是不认识。」玉辟寒说。「方才玲珑斋又给我捎了个信,说他们总店的老闆恰好到了洛阳,邀我前去一会。这个约不能不赴。舍利还有两位师父的事就全交代给你了,有什么进展记得给我讲讲。」 等待时外面开始下雨。只是午后,室内却不能不点灯。芙蕖灯中清油的花香,浓烈辛辣的薰香,和木器隐约散发出的酸香气互不干扰,齐心协力使人昏昏欲睡。玉辟寒站在窗前,听着雨声渐趋嘈杂,庆幸之余不能不觉得自己是在偷懒。他一边徒劳地说服自己檀栎很习惯在各种恶劣天气中奔走,一边回头看通往内室的那道珠帘。帘子被纤纤玉手撩起一剎,玉辟寒的罪恶感达到了顶峰。 「暌违数载,阁主风采不减当年。」 「彼此彼此。」言风月落落大方。「卸了个妆,劳你久候。」他示意玉辟寒坐下,嘆道:「不过化妆这种事,真的岁数越大越上瘾,我以前不知众多女子为何执着于此,落到自己头上才明白,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恨事。恨得我天天咬牙。」 玉辟寒笑道:「阁主绝色才有这烦恼,凡人就免了。」 第13页 言风月挑起一边眉毛。「不对啊,我几年前见你,还不是如此虚伪。」他也不等玉辟寒辩解,直入主题。「你想问石中火的事?」 「我问过了。」 「这事我给你赔个不是。」言风月说。「老胡这两天不在,店里不知道是你,多有怠慢。我已经骂过他们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加钱。」 「阁主言重。」玉辟寒倒是很矜持。「玲珑斋何曾让人失望。单凭识微二字,已经物超所值,这种贵重的线索鲜少人知,实在让我受益匪浅,至于什么出身事迹之类,可能贵店觉得家喻户晓,用不着特意再写。」 言风月啧了一声。「我几年前见你,也没有如此刻薄。倒要请教,什么叫家喻户晓?」 「扶摇剑凌风举,跟石中火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这事你已经知道了?」言风月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隔了太久,知道的人少,还亏得有你督促我们查漏补缺,也费了些功夫。凌风举的母亲贺氏是改嫁过去的,石中火比他大七岁。但他在凌家呆到十五岁就跑了,足有十几落不明,再来就是那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倒行逆施,自此跟凌家基本一刀两断,至少双方都没有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这层关联。我们今天早上找到他家一个还在世的老僕,算是把这事证实。还有流言说石中火跟凌风举之父凌波涛的死也有关,这没有根据。多方证明凌波涛死于中风。」 「石中火还杀了他和凌风举的亲生母亲。此事阁主知情吗?」 「完全不知。」言风月大吃一惊。「再说下去我怕是还得付你钱呢。石中火丧心病狂到这地步?」 「凌风举自己说的,真假无从分辨。」玉辟寒摇头。「不过如你所言,他家情况这么复杂,石中火心怀怨恨也未可知,万一疯病发作,也不排除六亲不认的可能。」 「石中火最后一次回到凌家是七年前。」言风月说。「八成就是去看他母亲。但他遇上了一场围杀。当时他手上已经血债纍纍,江湖上想要他命的人真是数不胜数。他脱逃了。或者那就是原因。」 「生母勾结仇家来对付自己,那还真是很难接受。」玉辟寒看似理解,只是语气一点也听不出来有什么不好接受。「也说不定老太太并不知情,只是受人利用。我更好奇的是凌风举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雨越下越大,砸在檐瓦和门窗上发出轰然巨响。开始凌风举疑心是幻觉。但那巨响渐渐有点地动山摇的架势,还有人坚持不懈喊他名字。凌风举撑了一把伞出去开门,门前站着一个落汤鸡一样的傢伙,凌风举觉得颇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这位是谁,此人就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我不管你跟石中火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现在石中火被少林寺捉住,一句话,你去不去?」 章七风月 出城后雨势稍弱些,被风挟着打在身上还是生疼。道旁草茅圮坏不堪,土墙倾颓一半,但总比露天里强。圆缺站在茅檐下,看那两骑从茫茫雨幕中冲出。檀栎近前勒马,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问道:「你怎么在这?找到她了吗?」 圆缺点头。「不用着急追赶。天气太差,他们在前方一座破庙里暂歇,估计今天是走不了了。无照师父仍在就近监视。二位稍作整顿,再跟她会合不迟。」 檀栎笑道:「我们在此休憩,让她奔波劳碌,未免太没心肝了。」调转马头,又要上路,只听前方有人说道:「你这人倒体贴。」 无照已经回来,披着一袭滴雨不沾的轻盈蓑衣,头戴青箬笠,足蹬小油靴,整个人灵活瘦削,全不似那两人狼狈。檀栎无奈一笑,示意凌风举也拴好马,四人一同进了草茅,内中一片昏暗,屋顶百孔千疮的到处漏水,地上勉强生着一堆火,湿柴烟气甚重,映得几人身影缥缈如仙。檀栎左右看看,咳了一声:「这位是圆缺师父,你们昨天见过了。这位是无照师父。这位是鼎鼎大名的扶摇剑凌风举,愿意襄助我们把石中火劫走。」 凌风举:「兄台,这话我没说过。」 檀栎:「哦?那你来做什么的。」 凌风举:「我有话想问石中火。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可能无法再问了。」 檀栎:「这很对,若被和尚带回少林寺问罪,保证你有生之年再也见不着他。」他放松下来,痛苦地扯着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嘆道:「下雨天留客天,多谢这鬼天。」 无照伸手去烤火,细长十指冻得青白,带的一个嵌石金戒指在火光下璀璨夺目,圆缺几乎是挨了一闷棍般痛苦地别开了眼。「放心吧,此地到少林寺还有数日路程,我看他们已在生火煮饭了,今天势必走不了。我们甚至可以商量个计划出来。」 檀栎嘆道:「我昨天还差点要做这位石兄的剑下冤魂,今天就得想法救他,这转换太快,这会还不能适应。不过我实在很好奇他如何会落到那几位大师手里的,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就觉得哪怕追上也是不自量力,忍不住想打道回府。」 「石中火已是强弩之末,你看不出吗?」无照说。「他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觉了。」 「当真?我看他昨日也难缠得很。只是你这样一说,确实似比前天第一次见他时更不能自控了。」檀栎沉思了一会。「他不会自杀人夺物那夜起,就没合过眼吧?」 第14页 「他确实已经非常累。」凌风举突然说。 檀栎转头看着他,凌风举摇了摇头。「跟那位玉先生也已经说过,不管阁下怎么想,我昨日并非有意放他脱逃。事出突然,若在平常,他不可能被我那样轻易就逼到崖边,更不可能失足坠落。」 「我倒没这个意思。」檀栎说。「你上一次跟他交手是几年前?」 「七年前。」凌风举说。「老实讲,我不是他对手。」 「在座的没人是他对手。」檀栎不知为何显得很高兴,甚至拍了拍他肩膀。「这样一个绝世高手也需要吃饭睡觉,真是让人大喜过望。可惜这便宜被别人捡去了。」 「什么意思,怪我没有捷足先登?」无照瞪他一眼。「我不过好奇留意他动向,可没说过要替你们出手。他从谷底爬出来时,看起来整个人都要散架,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但并不像有什么内伤。然后他沿着洛水走了一整夜,天明时实在撑不住,躺在一棵树下睡着了。完全跟死人一样。」 「我也不好意思对睡着的人出手。」檀栎连忙说。「不过如果是跟他大有过节的少林高僧,则完全不必如此拘泥。一刀杀了都理所当然,阿弥陀佛。」 「少林寺那一行七人,为首的是戒律院首座空舸。还有一个是达摩院长老寒潭,剩下都是罗汉堂弟子。」无照说。「石中火就算醒着,怕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戒律院首座之名一出,檀栎也很难再强作欢颜,气氛一时十分压抑,只听见火堆中烧不透的木柴噼啪作响。圆缺突然开口:「我们可以跟他们交涉。」 那三人都看着他,圆缺很镇定。「我们应向几位大师述说此事的缘由,说我们决非有意阻挠少林缉兇,跟他们承诺只要问出舍利的下落,立刻将石中火交予少林处置。」 「我觉得可以,」檀栎说,「正大光明,省得我们在这绞尽脑汁来回算计,反而弄巧成拙。诸位看那一行人不知道舍利之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非常低。」无照说。「不知道是玉先生有意放出的风声,还是刘文狗嘴不紧,就这一两天工夫,石中火杀人夺物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就算他们下山时不知道,这会也应该听说了。」 「我不管,我就当他们不知道。」檀栎坚决地说。「等我们向他们和盘托出舍利之事后,诸位看少林寺愿意放手不管的可能性有多大?」 一时间又没人开口,圆缺勇敢地:「我认为少林高僧当是公正之人。」 无照用一种因为过于费解而近乎尊敬的眼神看着他。「少林寺和菩提达摩的渊源之深,天下伽蓝无出其右。这几位要能凭三言两语就放弃近在咫尺的达摩舍利,不见得表明他们很公正,但肯定表明他们很愚蠢。」 这是她进来后第一次直接对圆缺说话,檀栎完全不忍心去看小和尚表情,强行把话题抛给凌风举。「扶摇剑可知此人为什么非要得到达摩舍利不可?」 凌风举很干脆:「不知道。他的想法向来难以捉摸。他极为孤僻,又极有主见,无论武学还是为人之道,他的选择都跟父亲的教导大相迳庭。不然他也不会弃我们而去。」 「不管怎么说你是他一个骨肉至亲,或者他愿意向你吐露。」檀栎自暴自弃地说。「只要我们确实能从少林寺手中把他带走,而又不至于被他杀了。」 「我已经跟了他们一路。」无照说。「四人联手,不是毫无胜算。如果玉先生在,赢面还要大。」 「玉辟寒若在,还动什么手,都靠给他三寸不烂之舌就完了。」檀栎嘆气。「而且不是四个人。两位师父最好是不要出面。大家都是佛门弟子,得罪少林寺,后果不堪设想,我这张老脸不值什么,你们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凌风举从善如流。「来都来了,我当然也不值什么。」 无照嗤了一声。「一个蒙面就能解决的事,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不不不,要光明正大。」檀栎相当恳切。「我斟酌半天,觉得圆缺师父很有道理。遇到很多复杂难解的场合,计策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光明正大。」 黄昏时雨彻底停下,月亮居然若无其事现身,庭中小洼积水如千万片碎镜,比平时还流光溢彩。四下里蛙鸣聒噪,虫鸣微弱,枭鸣悽厉,撕心裂肺,丝毫不因今夜这荒废已久的破庙里住了人就收敛一点。正殿上泥塑佛像只剩半个,两旁菩萨也不知去向,坐骑还有四只脚。佛前铺了一领草蓆,两个僧人正在打坐。 一个鬚眉皆白,紧闭的双目和嘴唇线条都极其坚毅,一望即知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另一个却很年轻,身板也不厚,相貌甚至可以说得上秀丽,让人觉得做和尚甚是浪费。 周围的噪音突然消失了一瞬。 那空白极为彻底,连潮湿草木略显沉重的唿吸都受惊一样突然屏住。 有人打了个响指。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各种震耳欲聋的声响又以十倍于前的气势捲土重来。两个僧人都睁开眼,一人轻快地跨过门槛,低头合掌很虔敬的说了声:「阿弥陀佛。」 那老僧只看了他一眼,又闭上。「施主也要在此过夜吗? 」 檀栎道:「大师可否行个方便?」 老僧道:「老衲与施主一样不过是过路人,焉有独占之理。这庙虽然年久失修,能遮风挡雨之处甚多,施主可自便。」 第15页 檀栎:「但我看着就数这殿上好,又敞亮又干净。我就想住这儿,大师肯吗?」 老僧勐地睁开眼,目光凌厉,语调也蓦然变得生硬,「施主不可太过无礼,纵然都是客,也有先来后到之分。」 檀栎道:「空舸大师所言极是。」他突然一转话头。「恭喜贵寺将石中火捉拿归案。对这般罪孽深重之徒,将其带回问罪而非当场格杀,足见少林慈悲。但石中火身上还牵连一桩要事,即数日前失落的达摩舍利。舍利是重宝,就此湮没无闻太过可惜,大师可否让我问出舍利下落,那时石中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年轻和尚突然问道:「你是何人?对达摩舍利如此关切,又有何图谋?」 檀栎笑道:「寒潭大师言重,在下只是一介江湖浪人,受地宫所在处静德寺所託,寻访舍利踪迹。达摩舍利现世,全城欣喜若狂,僧俗士女,争相来见,无人不称颂我佛大威神力无上妙法。静德寺广募善缘,欲重葬舍利,再起新塔,恳求大师行此方便,助在下寻回舍利安置,以报永宁城众生向佛之心。」 空舸双目炯炯,似要掂量他说的几分真实,檀栎心里感嘆,果然老实交代最不费脑筋,最多就是描述时增添一些必要的夸张。「押解石中火回寺之事不容拖延。舍利之事少林寺亦会讯问,若有线索,自会通知施主。」 他言下果然压根无意将舍利拱手相让,檀栎干笑。「若是讯问不出来呢?」 空舸冷冷道:「少林寺自有定夺,不劳施主费心。」 檀栎:「不不不,我绝不是怀疑少林寺讯问的能耐。但石中火这人,着实情况特殊。大师也知道他是个疯子,杀人不眨眼,寻常办法可能并不奏效。或者我能助贵寺一臂之力,还请二位三思。」 空舸道:「此事不必再议。施主请回。」 檀栎觍着脸:「那不行。二位大师今天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会踏出这门一步。」 寒潭冷笑一声。「我看你也是个疯子,只怕这事由不得你。」 「大师误会了。」檀栎忙说。「我们萍水相逢,天知道我前生行过多少善事,才有幸与二位在今夜结识,把我扔出去不打紧,害得大师生起暴戾之心,扰了清静修行,也是罪过。不如效法武林佳话,以三掌为誓,我接掌若退半步,马上告辞,今生不再插手这事。但我若不退,还请将石中火暂借我数日,事后必当原人奉还。」 空舸毕竟见多识广,这种话听了都不发作,寒潭已经忍无可忍。「你真以为天下有人能毫髮无损的接下首座三掌?」 「我做梦也没想过。」 「那你是否以为我的三掌就会更容易些?」 「更加不敢。」檀栎苦笑。「阁下身为达摩院百年来最年轻的长老,出众的绝不只是相貌。哪一位的三掌,我都不想接——倒也省了我拈轻怕重,就请二位一起出手。」 茶过三巡,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送进一张纸条。言风月看都不看就递给玉辟寒,后者也只扫了一眼就起身。「叨扰多时,阁主容我告辞。」 「下雨天留客天,这都留你不住。」言风月说。「我可是正儿八经想要表达歉意,给你准备了一点薄礼,你不来看看吗?这早一会晚一会的耽误不了什么,但我保证你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玉辟寒也很动心。「天下间真有人能拒绝阁主的礼物吗?」 「有吧。」言风月说。「这种人我压根就不问他。」他带着玉辟寒走过曲折陈旧的迴廊。庭中只剩荼蘼花如珠玑缀露,洁白翠绿简单参差,被雨水洗濯后更加坚不可摧。他们七拐八拐,进了一个精緻套间,言风月走到卧房最深处掀开墙上字画,推开一扇暗门,内中是往下的阶梯。他们下梯子后又走了几步,才到达一间地下室。 「哎哟。」玉辟寒说。地下室长而狭窄,左右两排贴墙的木柜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朝几乎像是无尽的前方延伸出去。言风月擎着一盏灯,带他向前走,火光不断燎开的黑暗,又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蜂房一般密密麻麻的抽屉表面嵌着千篇一律的铜环,淡淡的朽败气味不知是来自木材本身,或者内中被啃噬的捲轴竹帛。言风月随手拉开一个,里面只有一本单薄的册页,即使在不足半尺的狭小内,也显得寒碜,玉辟寒只瞄到封面上一个叶字。言风月从袖中取出一个绢包放了进去,很干脆又把抽屉关上。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时候才五岁。」言风月说。 「他过世了?」 「这剑柄是他遗物。」言风月说。「他最后几年过于潦倒,众叛亲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只有这剑柄不知怎么的居然流落到玲珑斋,我们就给收起来了。但是从没有人问过他的消息。再过几年,这些破烂也只能丢到仓库,好给别人腾地方。」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玉辟寒说。这在他算是相当没分寸的话,但他这时候也不太顾得上斟酌。这成千上万抽屉,恰似成千上万牢笼,关着成千上万活人死人生平的断简残篇,叱咤风云,滥竽充数,在江湖有过一席之地的;姓名,来处,至亲至爱,所能所擅;有的可能详尽,有的只寥寥数语,都不过挂一漏万,而遗落、掩埋、散佚的更不可胜数,在他死后,无一例外都要被忘却,甚或有些只有本人知道的,难以启齿的,毫无价值的,也会自然地一起湮灭,从未有过被书写在纸上,哪怕只是作为声音在空气中成形的机会。后一个想法比起这些柜子都会化为尘土的想法(那几乎像个解脱)更让他感觉难以忍受。 第16页 「你当然也在某个格子里。」言风月说。「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在哪。」 「阁主好可怕。」玉辟寒真心实意地称赞。「若非我有幸与阁主相识,肯定已经坐立难安了。」 「别怕,我只是个做生意的,最多也就是卖给别人。」言风月安慰他。「这地儿经营了这么些年,乍一看阵势挺大,其中肯定多有舛误错漏之处,还要时时修正更新。但就算如此,多不过三五十年,别说这地儿,风月琳琅阁都未必还存世了。」 玉辟寒勐地发觉自己还有正事。「阁主……」 「选一个吧。」言风月漫无目的指了指。「说一个名字。你想知道的。只要这里有。」 玉辟寒愕然。虽然这说穿了也只是一次优惠活动,机会难得不应放过,但他却本能地退了一步,似乎言风月奉上的不是一腔好意而是一个威胁。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没有?」言风月说。「这怎么可能呢,你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朋友,仇人都行,哪怕只是感兴趣的人呢,你丝毫也不好奇吗?那我替你随便挑一个了,比如说,」他往前又走了几步,从上往下数了几个格子,一勾屉环,念道:「……檀栎。」 「在下告辞。」玉辟寒说,谨慎地退到门口的位置。 「真的不想看?」言风月咄咄逼人。「还是说你害怕了?」 玉辟寒从未觉得保持涵养是这么困难的事情。「他想说的,我自然知道。他不想说,我不会问。」 「很成熟的相处方式,但愿他也跟你一样。」言风月点头。「檀栎虽然名字有点陌生,事迹还是广为人知的。一棵树嘛。他原本只是颍州一家不起眼小镖局里不起眼的镖师,平安无事混了几年,后来有一次护镖到洛阳,本来以为是一趟不起眼的差事,竟然引来了当时道上炙手可热的青蛇箭。镖局队伍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檀栎一个人活了下来——不止是活了下来,青蛇箭七人,全部死于他手。」 「这事我很清楚。」玉辟寒说,隐隐已带了怒意,但他当然知道这正是言风月期待的效果,因此不免盯着言风月陷入一个许多人都曾陷入过的俗套的疑惑:如此倾国倾城一张脸怎么同时还能这么面目可憎。 「当然,没人比你更清楚。」言风月说。「自此他就身价倍增了。虽然他一直到最后都只是个镖师,没做过镖头,道上却有说法,他经手的镖,天王老子也动不得,为此他还另得了一个雅号,叫门闩。后来他突然有一天洗手不干,就此销声匿迹。但他洗手前出的最后一趟差,恐怕鲜为人知。镖物是十五颗合浦明珠,送到京城罗都尉处。东西是顺利送到了,也画押收讫。第二天都尉就死了,珠子也下落不明。」 「你是说他杀人夺物吗?」 「这只是道听途说,舛误错漏之处请多担待。」言风月啪的一声合上卷册。「好了你快走吧!虽然雨也不停。为了弥补你耽误的宝贵时间,我已经给你准备了车。」 檀栎晃了一晃,本能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吐出来。这不见得是好事,他感觉五脏六腑像一碗打翻的蛋羹,蒸腾的血雾从全身毛孔往外渗,视野骤然模煳。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分不清是谁在说。 「……你必死无疑。」 檀栎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应该是再来一掌,他必死无疑,因此又好心劝他悬崖勒马。不愧是名门正派,不会趁人之危,不用说空舸,就寒潭在那盛怒一掌之后,情绪也变得冷静。他心里感激,努力笑了笑。 「两位大师有所不知,我以前是走镖的。」他拼命稳住丹田火焰一样沸腾的内息,终于勉勉强强能将对面那俩人看清。「走镖……跟别的不一样。江湖只是杀人和人杀。但走镖是……货物为先。杀不杀人不紧要,重要是东西要周全,镖师的命……不见得值钱。东西保住了,才能餬口。所以我最擅长的……其实是……挨打。」 章八济渡 火堆里最后一点余烬闪烁了一下,完全熄灭的瞬间,黑暗是恐怖的。片刻之后,从茅草顶漏下的月光,连角落里斑驳痕渍都照得一清二楚。无照站在檐下向外伸手,一滴很大的水点砸在她掌心,但半天也没下文。 「你等着吧,我要走了。」无照说。 圆缺一只手攥紧了念珠,鼓足勇气。「我能与你同行吗?」 无照回头看了他一眼。圆缺感到一阵畏惧。他完全被看穿了。他甚至想到更可怕的事:不是从这一天开始。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在人群中偶然的相见开始;甚至早在他自己意识到这件事之前,他就已经被看穿了。他内心种种降天魔除障碍的进退挣扎,都只是一种可笑的自戕。 「不能。」无照说。 「我和其他人有何不同?」圆缺问,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和尚。「他们若可以……为什么我不能?」 「其他人不会问你这种蠢话。」无照说。 石中火睡得很沉。他被捉住时也毫无反抗,经脉受制,穴道被封,像一只刚从冬眠中被吵醒的迟钝的动物,懵懂的睁着眼,在雨中梦游一样随众人拖动脚步,一被带到破庙后院的厢房里,就立刻又睡着了,被绑缚的庞大身躯蜷缩在角落里的姿势看起来相当无害。 他醒来是三更时分。荒郊野外当然无人特地打更报时,但这判断对他来说比唿吸更简单。借着透入窗棂的月光他看见屋内有五个和尚,都在打坐调息。石中火看了他们一会,很费劲地思考他们是谁,这是何处,他又为何在此;与此同时结满蛛网的窗户被推开一条缝,有什么东西从中掉下,落地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一团白烟随之膨胀开来,数秒之内烟雾就将室内完全笼罩。几声短促的惊叫和闷哼过后,石中火眼前还未散尽的烟雾中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第17页 「我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光明正大的事呢。」凌风举感嘆一句,但他也没法再靠近。离石中火最近的两个和尚处变不惊,始终守在原处,将犯人严严实实地堵在身后。「施主是想救此人出去?」 「误会了大师,」凌风举说,「我不是要救他,我是要救你——啊……」 他话音未落,僧人背后突然一凉。捆住石中火四肢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经断裂,缠在手腕足踝上的绳结勐地一看像是一种奇怪的装饰。他双手捉住二人后脖颈一拧,两个僧人就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这一剎凌风举也不能动弹,仿佛同被捏住了那块脆弱的骨节,握剑的手全无知觉,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石中火走过他身侧。他追出去时石中火已经大步出了破庙后门。 「等等。」凌风举说。「我又救你一次,你打算这么掉头就走,毫无表示吗?」 「是吗。」石中火说。「原来你是想救我吗?」 他转过身,凌乱额发下黑沉沉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黑过砚底的枯墨、寒冬的死水和晦朔之日的夜色,黑过凌风举此生见过的一切事物。他小时候就不敢跟他对视,总害怕一不留神就被吞噬。后来他明白只有疯子才有那样的眼睛,但这答案完全不能让他就此摆脱那种旷日持久的恐惧。 「我只想问你是否真的杀了母亲。」 石中火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怀疑我的话,所以才不报仇?」 「无论你的话是否真实,母亲都不会希望我这样做。」 「你又知道什么了?」石中火说。他倒并无嘲讽之意,也不是想听答覆,但是这谈话已经到此为止,似乎这样井井有条的交流耗费他太大的精神。他又一次转身朝黑暗中走去,这一次是无可挽回了。凌风举从来没有制止他,甚或只是阻碍他一下的力量。 「你没有杀死母亲,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凌风举绝望地说。「你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抢夺达摩舍利,不是为了她,又能是为了谁呢?」 因为檀栎看起来实在太惨,空舸的第二掌没有使出全力。第一掌也没有,空舸身为戒律院首座,对内以铁面无私着称,对外却处处顾及少林形象,他的全力足以开碑裂石,而这个莫名其妙的浪人罪不至此。第一掌过后,檀栎只是站着已很困难,似乎轻轻一推也就足够。 但是推不动。空舸发现按在檀栎前胸的手掌已被粘住。 寒潭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是一瞬,两人同时感到吐出的掌力似乎没有传递到实在的躯体上,而只是陷进了风或者水这样虚无缥缈又不能划定界限的东西。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要撤掌,但那股粘劲已经消失,像一处回声有些延迟的山谷,从四面八方加倍返还的力量将他们同时往后震退了一步。 「还有最后一掌。」檀栎说,然后非常痛快的吐了一大口血。方才蓄在体内的几股内劲一扫而空,他现在门户大敞,对方也没心情再猜测他还剩几分护身真气。 「首座。」寒潭说,他年轻,情急之下这话近乎僭越。「不可再留手。」 「施主。」空舸说,最后一次警告。「生死有命,不可怪老衲。」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檀栎说,心里估摸他这些声情并茂的废话拖延了到底有多长时间。拜他所赐,空舸和寒潭都未注意到囚犯那边的动静,而檀栎自己也无暇分心,不知道凌风举劫囚是否顺利,但他并不是真担心那结果;他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空舸不再多言,掌心隐隐泛出青光。檀栎勉力凝聚起涣散的心神。 他突然发现寒潭没有一道出手。寒潭有意无意地慢了一瞬。 恰到好处的一瞬。纵然接下空舸这掌,残余的真气还能支撑他不倒,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剎那,他没任何法子再应对寒潭的动作。 江湖人最重信诺,大门派更好颜面。达摩院今天纵使出尔反尔,也必须保住这份颜面;少林寺岂能栽在他一个半路跳出的浪人手上? 「原来如此。」空舸掌力袭身之际,檀栎喃喃道。他也未必就是在谴责,只是寒潭先入为主听着有点刺耳,不由自主的又迟疑了一瞬。檀栎仍然没有倒下。有人从身后撑住了他背心,等于是隔着檀栎跟空舸对了一掌。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在体内碰撞纠缠,这中间翻江搅海的苦楚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檀栎眼前金星乱冒,颠倒五感中只剩嗅觉格外灵敏,恍惚间脱口而出。「怎么这么香?」 「忍着。」玉辟寒简短的说,一股柔和真气流入经脉,将丹田中躁动抚平,檀栎就地坐下开始调息。「这傻子适才多有冒犯,望二位大师恕罪。石中火之事……「 他话没说完,一个和尚从佛像后仓皇冒出。「首座,长老,石中火逃了。」 寒潭失声道:「愣着干什么,去追!」他拔腿要走,心念电转,转身狠狠盯住二人。「原来你们早已串通。」 他方才没能痛快出手本有些郁结,这时候又蓄势待发,檀栎睁开眼道:「我可是实打实的接了二位三掌,很可能落下个终生残疾,大师不要不认啊。」 寒潭厉声道:「你也非独自接下的。」 空舸也面如寒霜。「施主算计在先,这约定毫无意义。」 檀栎还想狡辩,玉辟寒踢了他一下。「那就一笔勾销。」 寒潭都气笑了。「你们蓄意欺瞒,难道还以为可以走出此地?「 第18页 「不敢。我正要向大师讨教石中火之事。」玉辟寒不卑不亢。「少林寺要捉拿石中火,因他杀人夺物,罪不容诛。但此事细想其实奇怪。少林防备何等森严,不说天罗地网,也是固若金汤,就算他石中火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容他侵门踏户如入无人之境?他又怎么得知易筋经所在?他当时夺易筋经,极可能是因为右臂的经脉受了内伤,一直不能痊癒,不得已才使左手剑。纵然他左手剑也足够令人闻风丧胆,偌大少林,不乏两位大师这样的顶尖好手,竟拿不下一个半残的疯子吗?」 寒潭一直盯着他,冷笑道:「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了,江湖之所以风波不断,都是因为阁下这种捕风捉影之人的功劳。」 玉辟寒道:「不敢。我虽然在家人,轻易不敢妄语。空舸大师身为戒律院首座,照例只应约束寺中弟子,何以亲自奔波在外?石中火十五岁离家出走,年近三十才一鸣惊人,中间一段空白,无人知他这一身武功从何而来。还要请教两位大师,此番少林究竟是出来缉兇,还是清理门户?「 寒潭厉声道:「住口!他那些歪门邪道,跟少林无半点瓜葛。」 「原来如此。」檀栎又说了一次,他站起身,诚恳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空舸。「方才接大师三掌,我一直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好像跟大师不是初次见面,已在何处打过招唿似的。本来还以为是上辈子的缘分,原来只是因为我跟石中火昨天才交过手,并且还侥倖活到了今天。他确实是歪门邪道,不过大师,他的掌法——原本是你传授的吧?「 车里也有香味。不知道是来自座垫上绣了一半的香囊,还是丢在角落里的一朵栀子花。也可能只是眼睛带来的暗示,他并没有真的闻到什么。玉辟寒身上的陌生气味他也已经适应,要么就是他感官也开始变得迟钝。窗下挂着一盏球形的玻璃灯,像一颗朦胧的明珠,檀栎看着滴落的泥水很快在脚边汇成一滩,努力不去思考过后清洗的问题。「你这是把谁家小姐的香车借来了。」 「不是小姐,是美人。」玉辟寒板着脸说。「大美人。绝色大美人。」 「……但我听你语气这见面好像也不是很愉快。」 「真绝色就别指望多好说话了,两样都想占的,两样都不沾。」玉辟寒冷笑。「别说,他对你还颇有兴趣,迟早让你也见见世面。」 檀栎冷汗出来。「那不见了。」 「你怕把持不住?」 「我怕消受不起。」檀栎老实回答。「玉先生请暂息雷霆之怒,有什么意见尽管讲,我洗耳恭听。」 玉辟寒看起来很不想落入他的窠臼,但要忍住也难。「你向来不是谋定后动的类型,但这次也太过鲁莽。」 「不是,我慎重考虑过,这是非常稳妥的做法。」檀栎说。「凌风举也没有提出异议。」 「因为你的死活又不关他的事。」 檀栎思路惊人的敏捷。「但是很关你的事。」 「当然,我来此之前可没有做好给你收尸的准备。」玉辟寒举重若轻。「现在你挨打也挨了,石中火呢?」 「和尚不是说他跑了嘛。」檀栎说。「可见凌风举那边也很成功。我跟他约定事后在草茅碰头。但他要是不遵守约定,我也没有办法。」 「你当真觉得他会老老实实把石中火给你带来?」 「他要是真带来,我也很头疼。」檀栎说。「他问不出来的事,我们更加问不出来。」 玉辟寒嘆了口气。「要是这千辛万苦纵虎归山,只换来石中火又多杀了几个人,你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是我自作主张。」檀栎说。倦意一涌而上,突然无法抵御,千钧一髮之际,他勐地一偏头,后脑勺磕在车壁上。马车咯噔一声停了下来。 「你休息一会吧。」玉辟寒说。帘帷被掀起,一柄剑从侧窗递入,檀栎已经闭上眼,也就没有看到玉辟寒是怎样用扇子轻巧地格住了剑尖。璁珑的剑鸣在他听来像冰晶碎裂一样漫长而微弱。玉辟寒钻出车外,车夫已经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正诚惶诚恐地查看另一具倒在轮毂旁边的尸体。 「不是我杀的。」玉辟寒也走近,圆缺掀开斗笠,求助般的看着他说道。两个黑衣人面色发青,嘴角都凝结着污黑的血块。 「我知道。」玉辟寒说,朝前方看了一眼,「那边估计也没人在等我们了。」 章九 晦朔 「我们就从剑开始。」无照说。她这时候觉得这个跟随她多年的法号有点陌生,好像自打进了这间屋子,这代表她身份,凝结她行迹的称唿就被摒弃在外。她不怕被剥开,不怕赤身裸体的难堪,但是怕头巾和缁衣的遮罩之下空无一物,这法号本身只是一个窈窕的空壳。身为一个比较外向的尼姑,她出入过无数夫人小姐的闺房,很多女子是一辈子不下楼的;她只要打量一眼室内的陈设布置,基本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没有一处能让她这样强烈地想起那个她很久不曾使用的姓氏,渴望向对方说出那个尘世的名字。 「就从剑开始。」泠风余说。檀木剑架从到下共摆了十一柄剑,她抽出其中的一把放到桌上。它跟无照带来的那柄剑几乎完全一样,都有纤薄的剑身和细巧的弧度,只不过一个朝里,一个朝外,以剑柄正反面花纹区分,像一弯对镜的弦月。 第19页 「最初听说石中火所用的剑,我只是觉得熟悉。」无照说。「直到亲眼看到,我才想起来。这剑我见过,就是在你这里。你的剑不是每一把我都记得。但这一把我记得。」 「这是一对剑,剑名晦朔。」泠风余说。「是我和风举成亲之际,他送给我们的礼物。朔剑一直就放在这里,从未离开过这屋子。」 「但晦剑却回到石中火手里了。」 「七年前他悄悄回家探望母亲,被人暗算。」泠风余说。「当时伤得很重。右手几乎完全残废。他以为是母亲跟仇家串通欲置他于死地,一直怀恨在心。后来母亲便失踪,我们苦苦找寻都无下落,再后来他现身告诉风举说母亲全盘承认谋害他之事,他已将母亲杀了。」 「你当时在场吗?」 「在。」泠风余说。「风举不让我插手,非要独自报这仇。但石中火打败了他,拿回了晦剑。说他配不上这剑。」 她突然问:「在知道这件事之前,你是不是对我跟石中火的关系有一些猜测?」 无照道:「我只知道你们近期见过面,或者有一个见面的约定。他为了见你,还剪了头髮颳了鬍子。」 「那我该觉得受宠若惊吗?」泠风余说,这话倒不是讥刺,就像她知道无照方才也不是在试探,只有一点无可奈何的自嘲之意: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确实见过,就在方才。」 「这次你们见到了?」 「嗯。」泠风余说。「上次其实我也去了,只是被搅局。真奇怪避人耳目这种事,白天比晚上顺利,人多的时候比人少的时候顺利。」 「你为什么答应见他?」无照眨了眨眼睛问。 「有时候觉得他太可怜了。」 「我猜也是。」无照老成持重地说。「这毛病我也一直想要改。」 泠风余忍不住笑了。「这为什么要改,难不成只有佛祖菩萨才配去可怜人?」 「担心自作多情是一回事。」无照说。「他们压根也不要人可怜。就拿石中火来说,他杀了那么多人,连亲生母亲都杀了,有什么值得可怜?或者他母亲从小就天天打他?讨厌他?不跟他说话?他受不了了才离家出走。有后妈就有后爹,有后爹就有后妈,这种事我也见得多了。」 「谁知道呢,我是跟风举一起长大的,不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泠风余说。「我印象中小时候他只是不爱说话,经常自己在一处,可有时候碰到了,也会陪我们玩。但我想他应该不讨厌母亲。不然他以为被欺骗的时候,又何以如此愤怒。」 「所以老夫人当真出卖了他?」 「谁知道呢。」泠风余又说了一次。「母亲深居简出,吃长斋,每天念佛。家里经常有尼姑来走动,不过都是上岁数的,没有你这么年轻漂亮!她从没有提起过石中火,就好像从没有过这么一个儿子。只有一次,她到我房中来看剑。」 「老夫人也懂剑?」 「我没见她用过剑,不过用剑跟懂剑并不是一回事。」泠风余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剑架,十一柄剑样式长短各自不一,有无锋重剑,剑身宽阔,无照两只手都握不动,也有的轻薄如柳叶,有平直端正的剑,有阴险的参差双剑,有的剑鞘镶珠嵌玉,有的只缠着一圈布条。她看这些剑的眼神并不像有些女人看珍藏的首饰,或者有些男人看着心爱的马,并不贪婪但总有保留,仿佛这些剑是通往某个无人涉足之地的太过优美的标识。 「我一点也不懂剑。」无照老老实实的说。「我只是觉得你的剑都很好看。当然不是说它们不实用,只是看着它们的时候,很难想到杀人的事。」 泠风余道:「她也这样说。她仔细的看了我的每一柄剑,然后问我,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种东西发疯呢?我说没人会因为剑发疯的。剑只是一个藉口。但是一个好藉口。与其为了别的东西发疯,我宁愿是因为剑。」 「这说的应该是石中火了。」无照说。「看来她毕竟耿耿于怀。」 「不一定。石中火的亲生父亲也用剑,据说死于走火入魔。石中火出走以后,他们对这事讳莫如深,可是谁也不觉得惊讶,好像把他的离经叛道当做是一种遗传。」泠风余说。「但石中火在武学上的天赋远非他父亲能企及。他父亲到死都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剑客。就算疯子也有高下之分。」 「要么是怪物,要么是废物。」无照语气尖刻。「老夫人也够不容易的。虽然有扶摇剑这样十全十美的儿子,又没法保护她。」 「风举很痛苦。」泠风余说,像为她丈夫辩解。但只说了这五个字。这无需阐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想像,母亲被杀,当面受辱,太简单,太清楚,太无可辩驳,这个家里笼罩着这样疲倦的气氛。为了不被迁怒,她近乎冷漠。 「那他人真是很好了,以德报怨。」无照说,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嘲弄凌风举的意思。「昨天石中火落到少林寺手中,他偷偷把石中火放了出来。他要是在家,我很想问问他石中火现在在哪儿。但他大概也不会知道这事的。只有你知道。」 泠风余将剑放回架上,走到桌边坐下。 「这么说他猜出来了。」 「猜出什么?」 「母亲没有死。」泠风余说。「虽然我很早以前就这么觉得,却不敢告诉他。石中火之所以那么宣称,只是羞于承认自己下不了手。而真相对于风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石中火那么对他说了,他却无能为力。」 第20页 「但是石中火告诉你了。」 「他是没有办法。」泠风余说。「今年从春园的牡丹开得很好,夜里也有人打着灯笼去看。他对我说母亲病得很重。我问他母亲在哪,有没有请大夫,用了什么药,他一概不答,只说她病得很重。他那时候感觉越发疯了,说话颠三倒四,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记得我究竟是谁。我只好给了他一个大夫的名字。母亲有嗽喘的老毛病,一向都是这位大夫为她诊视。他临走让我不要把这事告诉风举。」 无照眼睛瞪得熘圆。「可你都告诉我了。」 泠风余笑道:「他没说不能告诉你啊。" 「我……我只是想问达摩舍利的事。」无照小声说。她几乎有些退缩。人不能没有秘密,她听到过太多秘密,传递过太多秘密,从开始像咬下第一口桃子那样新鲜,直到像泡过太多次的茶水一样无味。秘密建造只是为拆毁,存在只是为漏泄,从诞生时起就埋藏着里应外合的种子,暗地里渴望着背叛,是以她在流言和阴谋的密网中穿梭自如,丝毫也不觉得歉疚。但泠风余这个故事不同,无法溶解,不能利用,仅给听者带来一种沉重的坠胀的不适。她很想忘掉。 「太迟了。」泠风余说。 「舍利果然已经毁了?」 「是说你想抽身已太迟了。」泠风余说。无照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但门只是轻掩着,一道半明半暗的分界,外面隐约的花影和虫鸣都可能是假象,不保证通往安全的境地。「母亲病重,回天乏术,他不知听信了什么人的话,将高僧舍利当做灵丹妙药。可笑的是他取回的舍利,母亲不肯服用。杀人他很擅长,这结果他却完全束手无策。所以他想让我去劝解,因为他觉得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讲的话母亲肯听,那就是我。」 「真奇怪,我现在有点明白你说的可怜是什么意思。」无照说。「那你要去吗?」 「他是可怜,我也受够了。」泠风余平静地说。「他今晚带我去见母亲。你们只要跟上,就会得知舍利的所在地。希望你的朋友们轻功也跟你一样好,至少别马上就被发现,不然若被他怀疑我背叛,说不定我也得被他囚禁七年。」 章十 黄泉 傍晚是个模煳的说法,从申时末到戍时初几乎都包括在内,但石中火併没有等太久。渡口望去只有低矮群山和平缓流水,一无遮罩,落日在水面上一点点熔化,像一层漂浮的油脂。这散漫景象并不使他感动,他的归处在地下。但他却在无意识的拖延那个必须面对的时刻,以至于泠风余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一时竟为之悚然。泠风余仍旧瘦削,敏捷,可能四肢太长的缘故,动作显得不协调,跟八岁和十八岁时并无二致,像一株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植物,纵使叶子落尽,枯萎的枝柯总保持最初的形状。石中火迎上去,看到泠风余腰间挂的那一弯似曾相似的月影。 「你肯带着剑来,我很感激。」他说。「他呢?」 「不知道。他不在家。」泠风余说。「不过万一他回来了,红蕖会告诉他我回娘家了。这不用你操心。」 她看了一眼石中火,确定他就这么赤手空拳又形单影只。「我们就这么走着去吗?」 石中火道:「路不好走。」 泠风余道:「不需要把我打晕或者蒙上眼吗?就像对霍大夫那样。」 石中火似乎听不明白她话里的讥刺意味。「我不会那么对你。」 泠风余笑了笑。他们离开渡口,顺着河边往前走去。入夜的洛水称不上静谧,除去惯常的猿啼鹤唳、风水草虫之类,连脚下也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似乎要破土而出,一种无形的音波逼压着耳膜。泠风余全神贯注,倾听身后是否有人跟随。 她什么也听不到。这当然是好事,她听得见,多半意味着石中火也听得见。 但这还是过于可怖。她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回头,不去寻找可能存在的跟踪者的迹象,镇定地,听天由命地走向那个安静的墓穴。有一段他们似乎离开岸边进入了山林。石中火带着她在丛生的榛莽间熟练地穿行,道路渐渐又紧贴山壁脚下的弧度。壁上有凿出的大小不一的洞龛,泠风余伸手去摸,还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石像的残余。 他们在山壁的一处凹陷前停下。这洞窟颇深,笔直的月光不能透入,只照见洞口乱蓬蓬的杂草。洞顶很高,壁上满是滑熘的青苔。泠风余仰面看着黑黝黝的穹顶,一滴水突然掉在她脸上,泛开一股腐臭的腥气。火光骤然亮起,一团纷乱莫名的线条闯入视野,泠风余不由得退了一步,过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洞窟正面佛像衣衫层叠的褶皱。再往上看,佛像头面已被削去,只剩忍冬火焰纹中间扁平的后脑和半个肥厚的下颌。 石中火将灯拿开了一些,照出佛像左侧的迦叶像。石像磨损得厉害,虽未遭毁坏,面目都已经模煳。他推了一下迦叶合十的双掌,石像向一旁转开,身后赫然显出一个窟窿,石中火将灯放在地上,晃荡的烛火照出了第一个陡峭的石阶。 「你就将她在这下面关了七年?」泠风余说,纵使已经做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仍禁不住毛髮倒竖。「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石中火道:「你以为我不想?」 他声音阴沉,似乎在压抑怒气,但泠风余热血上沖,已不在乎触怒他的后果。「即使她痊癒,余生若只能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还不如死了的好!」 第21页 石中火道:「她很难痊癒了。我只求你看她一眼。」 他不再说什么,弯腰提起灯,率先走下石阶。石阶高而窄,侧身也容不下泠风余脚掌。下了十数阶,石梯就到了尽头,只有倾斜的地道一路向下延伸。石中火微驼着背,举着灯走在前面。他们经过了一道朽烂的木门和一道虚掩的铁门。潮湿窒闷的空气逐渐将人缠裹,洞壁不断渗出水珠。地道没有岔路,但左转右转数次之后,泠风余几乎失去对方向的感知。 她突然意识到水声。水声从某处开始隐约一直伴随,忽远忽近,到了这里突然变得响亮,沸腾如急湍,喧闹如瀑布,仿佛洛水只在他们头顶或身侧咫尺之遥,随时会冲破那层单薄的阻碍。面前是一道石门。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泠风余恍然。「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把剑借我。」石中火说。他从泠风余手中拿过朔剑,摘去剑鞘,将剑尖插入石门旁边锁孔一样的机括,转了半圈。石门轰然开启,门下又有一道石阶,宽阔得多也平缓得多,微微透露的光影将他们引向尽头的竹帘。室内昏暗,那光芒来自壁龛里一尊观音像前的长明灯。水声在此也又趋微弱,几近于无,或者只堪做梦里一个潺潺的背景。 石中火把手里灯放在桌上。室内只有一榻一几,一些再简单不过的竹木器物,气味倒并不污浊。墙上另有一扇门,似乎通往内室。床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 石中火一步跨到床前,伸手去掀。泠风余还没来得及看下面覆着什么,眼前突然炸开一片剑光。石中火一声惨嗥,左手已被削断了两根手指。大腿和腹部又连中两剑,血如泉涌。他跌倒在地,盲目的去摸索两截断指,又突然停下动作,脖颈上剑尖的寒意即使在如此席捲全身的尖锐疼痛中也清晰可辨。他看到泠风余站在原处,没有动。不能动。 「风举。」她说。 「我看我们就不要互相问为什么会在这里之类的问题了。」凌风举说,异常地平静。「在制造惊喜这方面,你我向来不分高下。」 「不问这个。」泠风余说。「母亲呢?」 「在里面。」凌风举说,眼睛仍旧没有离开手中的剑。「过世了。」 地上的石中火一声悲号,那完全不似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他四肢并用地向通往内室的门爬过去,任由剑尖在他肩颈拖出一道血痕。凌风举蹲下身,点了他几处穴道,从墙角编到一半的斗笠上抽出一根竹篾,将他两只手绑在床柱上。 「不是,兄长,你有什么好哭的?」他说。「若不是你将她关了这么久,她岂会如此短命?」 泠风余道:「而你明知她被囚禁在此,却没想过救她出来?」 凌风举厉声道:「我想过!但我甚至无法打开那石门。」 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你知道吗?母亲不愿意走。我在门外发誓我会救她出去,她却跟我说,她死也不会离开这里,还让我不要再来。」 泠风余也看着他的剑。剑身皎洁而漠然,悬钩般置身事外。「你现在打得开了。」 凌风举微笑道:「你是否弄错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剑。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呢?」 「无照,……」泠风余想。这不是能分神的时候。但她有一瞬间,仍不免担心那携剑而来的年轻尼姑的命运。她是被杀了,还是……纵使气氛已极端诡谲,她看着凌风举,最后一次试图将事态扳回正轨。「别说这些了。现在先要处理母亲的后事。」 「不差这一会。」凌风举慢悠悠说。他坐在床上,似乎突然觉得疲倦,嘆了一口长气。石中火蜷在地上,四肢偶尔抽搐,不断打战的牙关间嘶嘶的喷着白沫。「还请兄长先告诉我舍利的去处。」 石中火抬头看着他,或者说只是脸对着他,拼命上翻的眼睛里只剩空洞的眼白。他有些疑惑的侧耳过去,又换了一边,好像凌风举的声音对他来说很遥远,不能确定来处。 「放哪里了呢。」凌风举说。「我实在找不到。我不信你随身带着,不然早被和尚搜去了。虽然霍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先将舍利交给他炮制才能入药,但你一直也没去找他。是什么将你耽搁住了?」 「果然是你。」泠风余说,隐约的预感被证实,惊讶之余竟有一种快意。「我就在想,虽然他脑袋一向古怪,会把舍利治病这种无稽之谈信以为真,但这无稽之谈是谁教他的呢,我实在不觉得霍大夫会给他出这种主意!你这一招高明,竟能利用他为你杀人夺物。可怜霍大夫夹在你们中间担惊受怕,不知道被他怎样威逼,又被你怎样胁迫。我真不该连累他老人家!」 凌风举只是说:「你不该那么晚了还去从春园看牡丹。」 泠风余笑道:「我若不去,你焉有今天的机会!你是如何得知舍利的消息?」 「很久以前了。」凌风举说。「父亲带着我跟他去拜访识微大师。他们谈论到永宁城外地宫藏着达摩舍利的事。这么多年了,好在他也还记得。大师以身殉道,盼望他迷途知返,但愚拙如他,也不能了悟。」 「倒好像你多么了悟似的!」泠风余想,但没说出来;夫妻间这种隔靴搔痒的讥刺,平日里可以毫不费力的互相抛掷,这关头却不必再来画蛇添足。他们只当拣最重要的话来说,最能安抚对方的,或者最能摧毁对方的,务必让每一字都重新焕发因滥用而失去的力量,可这一目标十几年来不见进展,也不可能就在这一刻产生什么突破,反倒因为这种长年累月的磋磨,让彼此都刀枪不入,每句都熟稔得像对过千百次的戏本,怎么也等不到正式登场的机会。「你到底要舍利做什么用?」 第22页 「夫人这么冰雪聪明,会不明白吗?」凌风举说。「我想要什么,又真的对你掩饰过吗?」 「想要是一回事,」泠风余只说了半句,就意识到又陷入一种老调重弹,一种虚伪的劝诫姿态,但她还是说完了下半句。「……怎么要是另一回事。」 凌风举摇头。「想要是一回事,有多想要是另一回事。」 「我跟你一样习剑。」 「当然,你跟我一样从小就习剑。」凌风举说。「你爱剑,赏剑,剑对你来说,不过是针黹女红一样打发闲暇的玩物。你不在乎胜负,未赌上生死,从不曾被逼到绝境;你那叶公好龙的剑,有什么资格跟我相提并论?」 「这几句话也难为你忍了这么多年!」泠风余嘆道,不论真假,到底被刺痛。「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禀赋既配不上你的贪慾,这顾影自怜的痛苦又有什么可炫耀的?」 凌风举并不动怒。「我不是炫耀。我非改变不可。」 泠风余:「姑且不论舍利究竟会不会有你所寄望的效力。即使你用这种办法胜过了石中火,胜过了所有人,难道不觉得羞耻?」 「只有败者才觉得羞耻。」凌风举说。他用那斗笠托起石中火的下巴,查看他是否有恢復神智的迹象。石中火勐地张口便咬,竟将那斗笠撕下了一块。他咧开戳破的嘴角,朝凌风举阴森森的笑了笑。凌风举倒转剑柄,朝他腮帮子上一敲,砸下了他一颗松动的牙齿。 「你方才问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泠风余转头看向壁龛里的观音像,水瓶里插着一支微微垂头的百合。「他得到舍利后,先当做一桩喜讯来告知母亲,岂料母亲不愿服用,甚至以死相逼,就像她不愿意你救她出去一样。她一生笃信佛法,不可能接受这沾满血债的舍利用于给她治病。」 凌风举道:「她只知拘泥于清规戒律,不明白佛祖普度众生的苦心。若无贪痴之人,佛祖在这世上又有何用?」 他突然看向门口。地下不分白日黑夜,自然抛却了地上的尺度。仿佛时间膨胀起来,充塞在每一个角落,动弹不得,无法消耗,一墙之隔声音单调的流水,不是外界催人焦虑的帮凶,仅是这时间无限无穷的一个佐证。他们无需石中火那被磨砺出的直觉也知道此刻必定过了午夜。但是否可能已到早上了? 「兄长,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僵持。」凌风举循循善诱。「母亲的后事确实也亟需办理。告诉我舍利的去处,我让你见母亲最后一面。反正你现在要它也无用了,何不告诉我呢。」 「不知道。」石中火说。可能这漫长的发作和大量失血终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不再挣扎,散乱的目光也重新聚拢,那里面并不见愤怒和悲恸的踪迹,只剩事不关己的无谓。「我是放在这里的。可能母亲收起来了。你自己找。」 「我知道你不怕死,毋宁说你现在还盼着早些解脱。」凌风举道。「这世上你关心的东西也很少,即使有,我也无从得知。所幸这里就有一样。」 石中火看着他,似乎不清楚他在指什么,也可能是出于对现状本能的否认,梗直的脖颈僵得像一截枯树。凌风举只好挪动目光,他怀着一丝侥倖看见泠风余已经提剑在手。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好像泠风余从未卸下的防备足以证明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背叛。更别说那剑。剑在架上躺了十年之久,仿佛在自己的光芒中被浸润,从未染血的剑身泛出一种幽暗的蓝色。这跟她自己的剑迥然不同,他也是如此。这完全公平。这样一切都可以推卸。 「夫人,得罪了。」 章十一 白马 檀栎在白马寺上了一炷香,佛前供了一盏长明灯。往常他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总说太热闹会使他头痛。人多的好处他此刻方得领略。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愧悔仍然潜藏在他心底某处,仿佛大病初癒的人不时会感到眩晕,而一阵汗湿重衣的哆嗦后睁开眼,没有比发现自己置身在这四面八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更安全的了,仿佛一滴水掉进大海。他由此领悟到自己的情况并不特殊,多少人若无其事的混在这里可能就跟他一样是为了躲避这虚弱的瞬间,纵然大家未必能建立起心照不宣的情谊,却可以指望那点大庭广众之下也控制不住的怢栗会因为自惭形秽而龟缩到一个较安分的状态。 但刚想到这一层,他逆反之心马上起来。「关我什么事!」他想。「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以后也不会认识。我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颍州也不会再回去。谁想看见我?我想看见谁?只当我死了!」但他立刻就意识到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之后,这只当的说法是多么无耻的一种辩解。他站在庭院里一条石子小径上,四周的园圃都细緻划分成小块且用篱笆精心地围住。这是无奈之举,来此的香客虽然可能目的各异,总体都虔心向佛,摘一朵朝夕沐浴在经声梵呗中的香花可谓无伤大雅。园圃边上离他最近的桃树,人手能够着的地方都被折得光秃秃的,檀栎抬眼望去,高处的青枝被柔软重叠的花瓣压得沉甸甸地弯下来。「山寺桃花始盛开」,他想起这一句。但这不应景,白马寺的花实在不比外面开的晚,可能只是因为今年他第一次注意到。「三十年来寻剑客。」他脑子里又跳出这一句,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内容。 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男的衣冠精洁,容貌温雅,女的身材颀长,两人都带着剑。檀栎大马金刀杵在石径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看见那男的眉头一皱,手不自觉的按上了剑柄;他知道自己此时穿着就像个乞丐,举止又像个混混,也丝毫不反对这种误解。但那女的已经主动向他左边走去,她没有迴避视线,并非出于厌恶,出于惧怕,或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忍让,甚至并非出于怜悯;她仅仅是看穿了他处在怎样的境况。她既没有碰到他也没有碰到篱笆。那男的也就举步向他右侧,他们绕过他之后继续并肩而行,像被石头分开后又合拢一处的水流。檀栎愤愤不平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奇怪。」他想。「这世上竟还有这种幸福的人!」 第23页 从剑开始的故事理当以剑结束。他们对彼此的印象是随着记忆一同形成的(他们的缘分本就出于上一辈对剑的共同赞美),从会走路时起,最常玩的游戏是拿着木剑比划。他们还经常过招,只是点到为止的次数越来越多。近年来他们不比了,显然双方都觉得无此必要。对凌风举来说,她已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能给他提供精进的助力,而此外的价值,无论他是否曾抱过隐约的期望,她都没有展现。对泠风余来说,他从来就不是对手,只是周遭的一部分;剑也是这周遭的一部分,她并不想着征服,也没想过只是占有一席之地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此刻她只是带着几分痛楚意识到这剑有多适合自己,它的长度,形状,握在手中的感触,都仿佛为她量身打造一般,比她常佩身边的清波剑更贴合她的习惯,煽动她的欲望。 「停下吧,」凌风举说,面对这样陌生的剑,与其说他觉得惊讶,不如说更觉得憷惕。那不是性命之忧,是一种最亲近的人事突然面目全非的惶惑,仿佛一盆朝夕相处的植物突然露出了獠牙。「没用的,你杀不了我的!」 泠风余道:「你为什么不试试杀我呢?」 这当然不可能。凌风举拿她当做威胁石中火的筹码,杀了她就一无所有。但泠风余的剑毫无保留,越来越轻盈,越来越舒展,每一剑都兇险已极,藏着两败俱伤的威胁。嗤嗤两声轻响,凌风举左肩和腰侧各中了一剑。「贱人!」他脱口骂道。「是你逼我的。」 「我要卸你一条手臂。」他想。 这剑在他手里太轻,像一缕不易捕捉的光线,即使拂过什么东西的表面,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飘散开,很难产生切进血肉的实感。他有点想念他那柄稳重的扶摇,但剑终归只是剑罢了,不该影响到结果。他不再试图拆解对方的剑路,只一味的逼压过去;双剑相交,泠风余力量远不如他,无法摆脱,只能不断后退,很快就退无可退。她释然一笑。 「得罪了,夫人。」有人在她耳边说道。一柄扇子从旁伸出,架在朔剑之上,发力一推。泠风余手上重负乍然减轻,与此同时后颈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随即眼前一黑。玉辟寒将她扶到一旁,对凌风举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虽然事已至此,我还是怕当面杀你时夫人不免心软。」他说。「显然阁下是无此顾虑的。」 凌风举道:「你……」 「我为何在此?」玉辟寒飞快接上。「已经找得很辛苦了,这地方真是,谁人能想到?虽然有尊夫人留下的标记,我们还在外头绕了大半夜。二十年前江湖传说洛水之畔凤凰山下有一处地宫,是巨盗裴千帆储藏财宝之用。想是偶然间被石中火发现,被他用来囚禁令堂了。也可能裴千帆就被他所杀,毕竟连钥匙都到了他手上。」 他又道:「不过你若问的不是这个,而是问为何无人阻拦……买兇杀人也是一门学问,想做得天衣无缝更是难上加难。阁下娇生惯养,既无这胆识,也无这眼光,能把这钥匙到手,都算我们无照师父慈悲,想正经要人命可是笑话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到头来只是白花钱而已;我敢说尊夫人若发现你连她嫁妆都偷偷拿去当了,方才的剑法还能精妙几分。」 不知是否漫长的追踪过于辛苦,他心情显得很差,说话的口气突破了立场之争的范畴,达到了私人恩怨的境界。凌风举被他这种无来由的恶毒所震惊,心里不免泛起嘀咕。「阁下难道曾和我有什么仇恨?」他试探着问道。 「绝无此事。仇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金贵物,我不会浪费在将死之人的身上。」玉辟寒用扇子敲了敲掌心。「虽然你处心积虑,害得我们连日奔波,数次身临险境,但这算不得什么。麻烦还是你兄长更麻烦。我反感的是人行事过于不符合自己身份。石中火早已自绝于世,才堪犯下这滔天大罪。你于剑道上不过一个俯拾皆是的庸人,也敢妄想达摩舍利!」 凌风举头面涨红,太阳穴嗡嗡直响。「你不过是一个拿钱消灾的牙侩,也配在我面前说剑!」 「说说而已,你也受不住。」玉辟寒轻飘飘的说。「纵然这么想要,从头到尾你躲在幕后,只不敢自己出面。许是觉得挖坟掘墓有辱你身份,唆使刘文狗那几个泼皮混混帮你做脏活累活,舍利一现世就被石中火夺去,你还得将刘文狗灭口,以免他宣扬看见兇手的事。什么你都盼着别人替你干了,你好坐享其成,正如七年前你设计杀害石中火不成,竟要老母亲为你承担后果。令堂真是因病过世的吗?不是因为看见你大喜过望?」 他停了下来,凌风举也未马上反驳;他们同时听见一种骇人的响动。绑在桌脚上的石中火竟已沖开了穴道,挣脱开来的两只手都血肉模煳。他转过头看着他们,两只漆黑的瞳仁沉沉闪烁,像一只趴伏在地伤痕累累的勐兽,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 「你别听他胡说。」凌风举颤声道。「他纯属污衊,信口胡言。没有这回事!」 石中火扶着石桌慢慢站起身,重心放在未受伤的那条腿上,一瘸一拐地迈开步子,那两人瞬间都屏住了唿吸;但石中火併未理会他们,只是执着地向内室方向挪动。鲜血不断滴落在他经过之处。凌风举握紧了剑柄。 但他不能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石中火踉跄着推开门,没入了里面的黑暗。 第24页 「你慌什么?我看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另一个人说。凌风举勐地扭过头,看见檀栎掀开竹帘钻了进来。玉辟寒道:「你别插手。」 「我不插手。」檀栎笑道。「我都这样了怎么插手。」 他脸色确实很差,那三掌给他造成的问题绝非几天之内就能化解。他走到浑身僵直的凌风举跟前,很好心的拍了拍他肩膀。「虽然方才玉先生将你说的一文不值,那都是激将之法,并非真心话。他对你评价其实很高来着,才非要亲自出马,你看他都不肯让人。你别想太多,全神贯注就好;舍利的事情尽管交给我。」 石中火爬到那张低矮的石床跟前。床头点着一炷香,闪烁不定的暗红,像一个血点。他摸索着掀起被单,先碰到死者的脚。他顺着往上摸到死者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松软冰凉的皮肤跟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死人无二致。自己身上过于浓烈的血腥麻痹了感官,气味他嗅不到,肿胀的鼻腔将气流的进路也堵塞,他只能张嘴大口唿吸。石床的寒冷慢慢爬上指缝。光芒从门口透进,照见死者胸前一个木头雕刻的粗劣的小观音像。 「你明知她没有背叛你,还将她囚禁了这么多年。」檀栎说。「是因为即使如此,她仍要包庇凌风举吗?」 他擎着一支蜡烛,尽可能远的站着。内室陈设比外间更少,一张石床几乎就填满一半。角落竖着捲起的藤蓆。这简陋狭窄的内室令他透不过气;这里更像是无路可走的真正的墓穴。水声也蓦然增大数倍,仿佛洛河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翻腾而过。 石中火微微一笑。这实在是很可怖,但确实是檀栎所见过他脸上最接近于笑容的一种表情。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说。「终于……」 他突然提起左手,蓄力已久的一掌落在墙壁最薄弱之处。墙上立刻豁开了一个缺口,附近逡巡已久的河水一泄如注。石中火还要出第二掌,檀栎已扑了上来,将他扳倒在地。他们像两个瞎子一样扭打在一起,从一处墙根滚到另一处墙根,石中火一拳将墙角也砸出了一块塌陷。河水迫不及待地渗进来。 「我带刀来了。你不记得这把刀了吗!」檀栎吼道。「你好歹也做过少林弟子,不记得师尊赐你的戒刀了吗!」 然而石中火已听不进任何人话。他提起檀栎的脑袋往墙上一下一下撞去,檀栎眼冒金星,更多河水涌进墙上不断扩大的疮孔。他死命的往后踢踹石中火的大腿和腹部,石中火闷哼一声松开手,但檀栎刚转身就被他掐住了脖颈。他两只手都不能扒开石中火铁钳一样的束缚,何况他还只用了一只;在迅速蔓延的窒息感之中另一只手终于拔出了刀。 一刀,两刀。三刀。 他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动作戳刺着石中火泥塑木雕般庞大的躯体,直至对方完全从他身上滑落。四面八方都在漏水,暴雨一样将他浇得浑身透湿。积水已经漫过他脚面。 外间的两人都停下来,低头看着从门缝中溢出的水。他们的剑决才开始,万事俱备,几剑过后,却谁也不在状态。凌风举尚有许多藉口,他已心力交瘁,他剑也不顺手;他还受了伤,伤口虽然不深,那痛感却一惊一乍十分剧烈,足以将他动作拉扯变形。而玉辟寒全然无法如想像中一般兴奋起来,璁珑只是被动地跟随着凌风举的剑路,迸出的音调断续刺耳。他们都很明白,谁也承担不起这一战失败的后果。然而他们的剑却事与愿违的破绽百出,像一些拙劣的模仿。 凌风举抬头看着内室,突然惊唿一声。玉辟寒反射性也侧头看去。凌风举已沖向门口的竹帘,跃上通往外界的石阶。玉辟寒提气便追,但到底晚了一步,几个起落,凌风举已冲出了大开的石门。机杼开始轧轧转动,石门飞快地闭合。千钧一髮之际玉辟寒也冲出,右脚被门挤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在脚踝处炸开。他看见凌风举手中的剑正插在锁孔里。玉辟寒一剑洞穿了他后背。凌风举低头看着前胸透出的剑尖,手上犹自用力,一声脆响,剑身齐根拧断在锁孔之内。 玉辟寒将他尸体推到一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石门坐了下来。他听见石门背后传来敲击的声音,檀栎问他:「怎么了?」 「凌风举临死锁上了门,还把机关弄坏了。」玉辟寒拭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你看从里面怎么打开。」 过了一会,檀栎道:「打不开。你没事吧?」 玉辟寒道:「我没事。水多深了?」 「这台阶上一时半会淹不到。稍等。」檀栎说,玉辟寒听见他又下去,蹚水在室内寻摸。又过了一会檀栎笑道:「好了,我把凌夫人也弄上来了。」 他也背靠着石门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下,失去意识的泠风余靠在他肩上。玉辟寒道:「水还在涨?」 「我不知道,那里头就跟水帘洞似的。石中火劲儿太大了,怪我没拦住。」檀栎说。「你快走吧。别一会把门也沖塌了。」 玉辟寒道:「我腿断了,走不动。」 檀栎:「两条腿都断了?」 「你管得宽。」玉辟寒说。「圆缺师父他们也该到了。」 檀栎:「你这时候还等他俩来援?爬也要爬出去。别担心,黑咕隆咚的没人看见你。」 玉辟寒不答。檀栎紧贴着石门的嵴背感到门上传来的微弱震动,像一头大象正在挠痒,半天也只是抖落一些灰尘。他说:「你别费事了。」 第25页 玉辟寒道:「你再找找里面有没有机括。」 檀栎伸长胳膊将火摺子举高了些,照见室内的积水渐渐托起竹帘下摆。「行吧。你让我歇会。」 玉辟寒也倦极。他们有一会无话。檀栎突然感慨:「好想吃葡萄。」 「还有好几个月呢。」 「是啊。」檀栎说。「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他勐地打住,笑道:「其实从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你说这地方上面会不会就是那个我们第一次碰到那个山崖。」 「太黑了,我也不认路。」玉辟寒说。「上去以后天亮再找吧。」 他又道:「但是你跟我提这个什么意思?你想放弃了?」 「玉辟寒,你已经救过我一次。」檀栎温和的说。「你没法救我第二次。」 「救你一次怎么够,我还想杀你一次。」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想死在你手里。总比淹死好些吧。」檀栎说。「总之我现在之所以还是活人,不是河底的一具枯骨,都拜你所赐。这话我应该是没说过。如果我说过,那你别嫌烦再听一遍。」 「不是我救的你。」玉辟寒说。「我当时是真想杀你的,没跟你开玩笑。这话我也可以再说一遍,反正你都是要死,投水而死或者死在我剑下,毫无差别。你不肯束手就戮,可见你压根也不想死。反过来,你当时遍体鳞伤又自暴自弃,我却仍不能伤你分毫,给我造成了多大的打击你知道吗?」 檀栎忍不住笑了出来。 「再者那个山崖也根本不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玉辟寒继续说。「你一个人把两辆镖车赶进黄家的时候,我正好在他家有事。我看着你们验货交清,完了你匆匆离开,水也没有喝一口。黄家也不敢挽留。我觉得好奇才跟了上去。」 「多谢你的好奇。」檀栎说。「抱歉,我那时候实在也很难注意到别的事。那趟镖和我同行的镖师全都殒命,我们路上一张床睡觉一碗里吃饭,要说情谊那实在没有,但他们几乎一瞬间全都死在我跟前。我当然不想死。但我若能再警惕些……」 「你以为就能把他们都救下来了?你真当青蛇箭是吃素的。」 「救是救不了的。」檀栎说。「不过在那日之前,我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能杀那么多人。」 玉辟寒:「你已许久未开过杀戒。杀了石中火,你后悔了?」 「哪可能。」檀栎苦笑。「只是对不起空舸大师。大师将戒刀授予我,估计也是希望能对他来个当头棒喝之类。人一生对旁人失望,又何尝不令旁人失望。要在这上头较真,大概只能变成疯子。舍利虽然没派上用场,我看他倒是得偿所愿。只是又扯上我们……」 火苗晃了一下,突然熄灭。檀栎伸手试探泠风余鼻息。他不敢再点火,只紧张地分辨着混乱的水声。一声巨响,内室的门终于被冲垮,浪头汹涌而出,外面的水位急速上涨,很快淹没了前几级石阶,较轻的器什都在水面上漂浮,檀栎听见什么东西磕破的清脆声音。 玉辟寒突然道:「我方才就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 「天下比这还奇怪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我是在想,这地牢里住的会不会不止老夫人一位。」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观音像前的百合花吗?」玉辟寒说。「边缘稍有些发焦,但还很新鲜。说明数日之内有人来过此处。石中火在外游荡已有好几天,母亲的死讯也不知,不可能是他带回来的。如果真有这么个人,我想他应该很熟悉老夫人的生活起居,并且出入自由。」 「你这么一说,」檀栎失声道。「老夫人的遗容十分安详,寿衣也穿得一丝不苟,若发现尸体之人真是凌风举,这事我寻思他做不出来。或者那人也有钥匙?石中火怎么放心给他钥匙?」 「不一定。老夫人身体衰弱,重病之时不能无人照料。」玉辟寒说。「石中火那样偏执,不让她离开地牢半步,都不肯带她外出求医,他找来照料母亲的人,或许根本无法泄露他的秘密……或许此人不走石门……有一条路……只有他自己能通过的……」他语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推测不再顾及证据,只一味朝一厢情愿的方向狂奔。「此人拿走了舍利!」 「我想起来了。」檀栎心中一片雪亮,紧咬牙关。「我们去找识微大师的时候,我在他茅庐附近晃到过一眼,我还以为是只猴子……那是个孩子……一个小孩子!你还记得露柱说过的话吗!他不要祖师舍利,他只要老和尚的舍利……有人给过他舍利……也许是老夫人吩咐的,老夫人知道石中火为夺舍利杀害了识微大师,特地让此人前来交还……也许他们早就认识……我们找了那么久的舍利,当时竟然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一定有出口。」玉辟寒焦躁地说,他无意识地抠着石门与墙壁的连接处,十指都鲜血淋淋。「你再找找……再找找……!」 檀栎再次甩亮了火折。水面仍在均匀地顺着石阶向上攀爬,很快就将侵入他的立足之处。 「有,往下四阶,左边墙上有一道缝。」他声音终于也颤抖起来,伸手进去摸索。「太窄了,只有一掌宽,我挤不进去,练缩骨功也过不去……一边是石头。玉辟寒。玉辟寒!」 他敲打着石门。然而石门那边已没了动静。无声的波浪离他越来越近,恐惧预先没过他的头颅。他曾以为死是很简单的事,不过纵身一跃,然而在这无处可逃的地底,孤身一人的宣判几乎将他压垮。绝望之中他整条手臂卡进了那道决无可能通过的隙缝,手指胡乱地抓挠着石块,想哪怕多一刻钟逃避水流的侵袭。 第26页 他突然感觉那石块活了一般在挤压,在蠕动。越来越剧烈,渣滓从上方不断掉落,檀栎一瞬间以为整个通道都将崩塌。他抽回手,逃回石门背后。隆隆声中那石块幻觉一样朝外缓慢地膨胀,凸出墙壁半尺多宽时轰然一响,四分五裂,碎石沿着阶梯向下滚落,露出了后面一脸茫然的圆缺。 章十二无缺 玉辟寒经过藏经楼下,抬头看着楼中影影绰绰的灯火。这註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从山门到正殿,到别院,到寮房,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香客和僧侣,也有抱着杂物目不斜视的,也有两手空空四处张望的,可能只是来沾一点这年节前夕似的气氛,而且寺院忙碌中自有一种低调的恬静,不似大户张灯结彩那样轻狂。玉辟寒基于一个奇怪的主客之间的定位,整天都在人群里周旋,分担五花八门的杂事,甚至住持还特地将他叫去了两回,一回是将他引见给某位千里迢迢前来观礼的贵客,一回是向他抱怨某位财主如何吝啬。天色渐暗,人流渐稀。他悄悄穿过一扇小门,两道墙之间夹着一个死胡同,尽头种着一棵银杏树,因为光照不足,长得十分孱弱。玉辟寒吃惊地看到无照正踮着脚在够那树上的蝉蜕。 「师父原来也在。」玉辟寒原地停下,若无其事的说。无照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小女孩,看见他第一反应先是逃走,但此地插翅难飞,所以她立刻躲到树后面。 「我来看看我家送的东西,顺便打探打探。」无照说。「保证没有别家送的比我们贵重。」 「那是自然。」玉辟寒说。明天舍利就将重新下葬,今天还有无数男女老少跑来看热闹兼布施,乞求他们的东西能埋在舍利之侧,可能只是一面铜镜,一支金钗,一个妓女仅有的私房,也可能只是一个盘子一个碗,乞丐的全部家当。「那帮贼下手不知轻重,装舍利的七重宝函也有损伤,好在贵府送的金棺银椁做工非凡,比原来那套还精緻,大家一致同意用来盛放舍利。这功德不可胜数。」 「哼,那可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俗人多厚古薄今,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古不及今之处。」无照得意地说。「小卷别躲了。你不是见过玉先生的吗。」 「无妨。」玉辟寒连忙说。小女孩露出个头打量着他,头髮确实又黑又卷,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只机警的小猫。她收拾得很干净,只还是太瘦,多窄的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肥大。「原来她跟了你。我还当她留在洛阳。」 「凌夫人本也想留她在身边,但好像还是我们这种出家人跟她比较投缘,她见了和尚尼姑最不害怕,所以就跟我住在妙华庵。别看我们小卷不说话,聪明得很!你念什么经她全明白,估计是老夫人教的。」无照说,把蝉蜕递给小女孩。「拿着玩去,别跑太远。在观音殿里头等我。」 他们慢慢朝中庭走去。庭院四处石灯笼都已点上,草丛中萤火浮泛。玉辟寒转头看无照侧脸,她年轻得令人难受。「再过十年你当如何?」玉辟寒想。这念头十分丑陋,可是他没法压抑。 「你见过圆缺师父了么?」过了一会他问。「住持让他去看守放舍利的偏殿。」 「没有。我去的时候他不在。我也没什么事情要找他。」 「他可是在因你受折磨。」玉辟寒玩笑似的说道。 「他不是因我受折磨。他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受折磨。」无照斩钉截铁的说。 「有时候也不一定要将两者分得那么清楚。」玉辟寒语气很委婉。「人总有偶尔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 无照看了他一眼。 「那天夜里我们被杀手耽搁,好容易脱身出来,晕头转向,已找不着地牢入口。但若非这样,也不会遇上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小卷给我们领路,所以说世事祸福难料。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那个愣头青连石头都打得碎。可是他不杀人,甚至不肯伤人。杀手是要命的,不是来陪你做戏的,我自己都够呛,我还得顾着他,那四个杀手看出端倪,一齐先来围我。我杀了两个,暗器用光了,被近了身,眼看刀都落我脑门上,圆缺从后面拧断了那人胳膊,剩下一个人趁黑地里跑了。但断臂那人不知道伤了哪根筋脉,一翻白眼就断了气。圆缺无比悲恸,若不是还记挂着你两人身处险地,他真能当场念起地藏经来。我催他快走,他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了一句:你和我究竟有何不同?」 「又来了。」玉辟寒小声嘀咕。「师父如何应对?」 「我说没什么不同。都是我执我见牢不可破。他没再追究。回来后我们也没见过面。」 玉辟寒笑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是个办法。」 「先生不必太过同情他,虽然我看你其实也没有真的很同情他。」无照说。「对修道人而言,无碍之道,只会让人觉得无趣。我是那碍,不是那道。」 「你又如何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那碍,而是那道?」 无照惊异地看着他。玉辟寒自知失言。他们默不作声的走到观音殿附近。溽暑已退,晚风送爽,钟声在清透的夜气里层层叠叠地荡漾。一具蝉尸突然从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后不动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只蝉刚刚已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好难熬的夏天。」玉辟寒说。「真是虚掷光阴。」 「嗯。」无照心不在焉的附和。「时间不早,我要回妙华庵了。先生不走吗?」 第27页 「承蒙住持厚意,今夜在此叨扰。明日早起还有许多事情料理。」 「能者多劳。那明日再见了,先生。」无照拉住小卷的手,玉辟寒目送这一大一小的背影转过迴廊。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跟上,想离开此地,明天也不再回来。但一眨眼她们就不见了。 初更打过玉辟寒才回到客室,发现往常都会留给自己的那间房亮着灯。玉辟寒一瞬间怀疑走错了,但檀栎听见脚步声,已提前出来站在门口。 「才回来。」他抱怨。「我温的酒都冷了。我又懒得再温一遍。」 「这天气用不着喝热的,」玉辟寒随口说,檀栎把他拉到屋内,还四处张望一下才关上门,那模样鬼鬼祟祟。「……不是,你带酒进来?在寺里?」 「嘘。」檀栎摆摆手。「我托知客寮的小师父偷偷买的,小师父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可见这事司空平常,无非价钱贵些。不知怎的今天就是很想喝!你知道我平常都不怎么饮酒,可能正是因为不该喝才想喝。戒不是为了破,但先有戒才能破。这其中奥妙你一定领会。再者明天是重葬舍利的大好日子,我们理当私下庆祝一回。」 「喝就喝吧,这么多歪理。」玉辟寒无动于衷。「连下酒菜也没有,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拿点蘑菇豆干之类。」 「那不用。」檀栎指指桌上。「有它就够了。」 桌上摆着一把壶,两只杯,一串葡萄。还特地用个纤毫毕现的白瓷盘盛着,将干枯的果粒衬出一种失于时令的扼腕。「趁今天看个够,明天可见不着了。」 「难得见你对玩物这么中意。」玉辟寒跟他相对坐下。「你若真心喜欢,何不留下。」 「真据为己有,反倒不知珍惜。」檀栎义正词严。「你可以笑话我不是真心。但我最初对舍利之事发生好奇,只是因为这葡萄。是什么人将它奉上,又何以挑选了它而不是别的?他奉上这串葡萄之时所求为何?当然这事我现在也无头绪。它太合我眼缘,我不免多想。不瞒你说,哪怕折腾过这一遭,我仍不明白人何以对舍利如此看重;反而这葡萄所寄一念,我不敢染指。能朝夕相处这两三个月,我已别无所求。当然,还有几张烂画,我装裱了送你,你挂也得挂,不挂也得挂。」 「不是看重舍利,是看重它的功效。」 「信则有不信则无。」檀栎说。「我还是不够心诚。」 「他不是相信,他是没有办法。」 「不明白。」檀栎又说了一遍。「可能正因为不明白,我不但原物奉还,还要倒贴一样东西进去。明天就让它跟葡萄做个伴一起封入地宫,以示我拳拳向佛之心。」 他将一个木盒推到玉辟寒眼前。玉辟寒毫无揣测地掀开盒盖。盒里是十五颗径寸珍珠,莹白细润,形似覆釜,错落光彩立刻使整间屋子都显得粗陋。他只看了一眼就又关上。 「希望无照师父家里不知道这事,不然他们今夜辗转难眠。」他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家中收藏明月夜光这样的至宝,居然往往敢不锁门就出去。」 「这是我平生走的最后一趟镖。」檀栎说。「本来当时已不想做。后来得知是送到京城罗弘处。十年前罗弘在洛阳做县尉,正是这人跟青蛇箭勾结,图谋镖物,害得许多镖师丧命,他此后却平步青云。这一盒南海明珰也是某个地方官吏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不关我事,我缺德事掺和多了。我亲自把珠子送到他书房,看着他验明无误。公事既了,第二天我去把他杀了。」 「但你还拿了珠子,就有谋财害命之嫌。」 「那只是因为好奇。这盒子就搁在我书架上那笔筒旁边,我常拿下来看它,它自然也好看,比葡萄还好看,想见蚌病结胎,几多辛苦,但看着看着我仍然疑惑:何以有人会为了这样的东西,草菅人命,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檀栎也掀开盒盖,取一颗珍珠出来摩挲,触手的温凉滑腻,几乎也使他想把一切抛开,只是陷入这感官的微小的欣悦。但他终于还是固执的摇了摇头。 「总之,留在我手中无用,只是徒增烦扰。如今我也不再需要这答案,一起丢给祖师他老人家操心就是。明日地宫一封,塔身重盖,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合适。」玉辟寒说。他同时感到巨大的失望与巨大的解脱。像什么重物颤颤巍巍的在半空悬挂许久,落下时便烟消云散,危险已过,只留下一种压不住阵的空虚。檀栎看着他笑。「你现在可放心了?」 「我放什么心?」 檀栎不答,只是笑,玉辟寒被他笑得有些发毛,终于恼羞成怒。「说到底你跟我解释这么些做什么?又不关我事。这么拮据都没想到出脱一两颗,是想让我赞扬你定力?这话这时候说不好听,你整修花圃、翻盖屋顶的钱还欠着我的。别想用画抵帐。」 檀栎叫冤:「这不是怕你误会!难道我谋财害命亦无妨?以你的脾气又不会问。还是我未雨绸缪主动招了,以免你盘算差不多了不动声色弃我而去,那时候我还一头雾水。」 「倒不是说无妨。」玉辟寒推过酒杯示意他斟酒,「人做事都有他缘由。你若真做了,亦必有你的缘由。不了解人心浮荡,事情经纬,便想当然以为他当做这个,不当做那个,若不如所想,便大失所望,实在没道理。再者赌对了又如何?」 第28页 「证明你没看错人。」 「你放心,我很会找补。尤其涉及到眼光的问题,我最会自圆其说。」 「听起来很像是偏袒。」檀栎见好就收,举杯轻轻跟他一碰。「玩笑罢了,我没敢承望你真偏袒我。你好像什么都能接受。」 「我寻思平日里就在你面前骂人骂的也不少。」 「那不一样。随波逐流那不叫接受,只是被淹没。」檀栎说。「你不在水里,你在岸上。」 「那可不,看人淹死亦不肯伸手一下。」玉辟寒习以为常的说,说完觉得不对,转眼看檀栎果然笑得颇促狭,脸一热,咳了两声掩饰。「那是因为常年搅混水,和人打交道多了,自然会放低期待。你一个做镖师的出淤泥而不染,才是怪事。」 「偶尔也是可以有那么一点点。」檀栎说。「期待。」 他们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饮酒。再怎样沉默有酒填补也无妨了,虽然这酒不见得很好。幸亏它不很好。淡薄的酒液落进唇舌和喉咙的感觉都平滑,安全,无关紧要而不至扫兴。为明天场合着想,檀栎难得打扮很齐整,没平日里那么说好听些落拓,不好听邋遢,锋芒毕露的轮廓显得陌生,隐隐露出杀伐决断的暗示,而玉辟寒自己总是无可挑剔的。灯光又暧昧。他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大局已定但细节之处还能商榷的狂喜,像被纳入正轨的水流奔向终点之前的短暂冲刺,太快太丰沛,乃至他想从中挣脱,以人为的中断使之延长。但他又拼命告诫自己别高兴太早;他仍然不知道檀栎是否和他站在同样的河岸。 檀栎又饮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这次是直勾勾的、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玉辟寒不得不开口:「你好像有白头髮了。」 他不自觉伸手,在将将触到檀栎鬓边之际,停了一剎,又若无其事收了回去。「是灯照的,我眼花了。」 檀栎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笑道:「这个岁数,有一二根白头髮也不稀奇。你还一根都没有呢。」 「迟早的事。」玉辟寒突兀地说。「你是不打算成家了。」 「我早失怙恃,是我叔叔养大的。长到十五岁上叔叔也没了,只有一个堂妹,我拼命攒了些钱送她出嫁,自觉责任已了,倒是没想过自己的事。」檀栎轻描淡写的说。「这样也好,没什么挂碍,不然也不能兴之所至,说走就走。」 「说起来我也想知道,天底下好山好水那么多,你见多识广,为什么偏偏留在这永宁城。」玉辟寒说。「虽然离洛阳近,但毕竟小啊。不过洛阳米贵。」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玉辟寒说。心脏紊乱的搏动已让他近乎绝望。被檀栎发觉也没办法,他偶尔半夜里醒来,只听见这疯狂的,奔马般暴烈的心跳,想要逃离肋骨的束缚,从胸中冲出,却只能束手无策地躺在床上,想多久能结束,或者永不结束。但凡换个场合他会退一步,知道有些赌注不能下,知道凡事要以自保为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会担忧弄巧成拙的想像,自以为是的误会,但某些时候不一样,某些时候那混沌像一簇并无实质的水泡,四面八方都是未曾涉足的空白,全凭这些想像和误会才能轻易的收缩膨胀,拉扯表面那层透明的薄膜直至破灭的极限。他知道此刻该停下,但檀栎不懂得。檀栎以为前方还有更美妙的东西。 「其实开始我也不太明白。」檀栎说。「这小城很好,有花,虽然开不了几日。有酒,虽然别处也有。但我现在知道了,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有什么盘算;只是下意识的想离你近一些。」 「那你是想一辈子不离开这里了吗?」 「嗯。」檀栎说。 他心头一轻,吐了一口气,咽下一口透彻的冷酒。那清冽从天灵盖一直随着血流漫灌到脚底,这就算和盘托出,再没什么能补充,发挥好不好,都只剩下等待。但这等待时间也太长,几秒也太长,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对方表情。玉辟寒一脸的若有所思。 「你真是什么都不怕啊。」他说。 檀栎莫名其妙。「我怕什么?」 「你就不怕其实我不想待在永宁?」 「我怕极了。」檀栎说。「信不信由你,我没钱再搬家了。」 这对话再继续下去也是多余。玉辟寒站起身,起来瞬间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才发现自己不如意料中清醒。他必须先把这事情办完。 「过来。」他站在床边对檀栎说。檀栎虽然不敢想像进展如此之快,还是马上依言行事。结果玉辟寒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刀。檀栎吓了一跳。 「至于吗,就要杀我!」 玉辟寒哭笑不得。「你忘了?我欠你一把刀。」 檀栎无话可说,表情显得很痛苦。「我自认一切结果都可接受,但即使你要拒绝,也可以选择更委婉一点的方式。」 「我原本就是打算今天给你的。」玉辟寒异常冷静。「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收收收,必须收。」檀栎接过刀。那份量立刻使他心下一凛;他知道这不是一份寻常的礼物。当镖师时他并不执着于专属他的兵器,他知道投入太多只是增加分别时的痛楚。这刀有所求。 「好是好,我怕配不上它。」他拿在手中比划了几下,「我连木刀都快要挥不动了。」 「你不以烂柯为名,刀剑也是易朽之物。」玉辟寒说。「你总该有点靠得住的东西。」 第29页 檀栎现在高度紧张,听什么都感觉意有所指。「请问我是否可以往信物的方向去理解?」 「那你也太好打发了。」玉辟寒说,间不容髮的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我请你稍等。不用等很久。我会很快给你一个……说不定在那之前,你已改变主意。」 檀栎笑道:「木头疙瘩的好处,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个主意。」 临时充作仓库的偏殿在寺院西南角,向来少人光顾,这些天人来人往,地上青砖都被鞋底子磨薄一层。入夜总算清静些,也只不过稍作喘息,如临大敌的等着明日。已经是今日。殿中到处堆放箱笼包裹,角落里歪着一个横眉怒目的伽蓝菩萨,圆缺在香案前闭目打坐,看似已经进入天人合一之境,但他一发觉殿外的声音不止来自酣睡的同门,立刻站起身准备迎接这突然的访客。 「先生还没休息。」 「睡不着。」玉辟寒说。「可能白日里事情太多,心里乱糟糟的,老怕忘记什么。」 「先生辛苦。」 「师父也辛苦。」 圆缺老老实实地:「贫僧光坐着,贫僧不辛苦。」 跟这位聊不下去是常态,玉辟寒换个话题。「听说师父要往少林寺去进修。」 圆缺点头。「这次少林高僧亲临观礼,住持极高兴。明天结束后我就跟他们回去。」 「这一去前途无量,毕竟师父资质超凡。」玉辟寒诚心诚意赞美。他知道圆缺一向不擅长面对恭维,每次习惯性说了都后悔,但又忍不住想观察他是否有新的反应。 「石中火也在少林进修过。」圆缺说,很难分辨他这话是何含义。「可惜不能久长。空舸大师有意栽培,他却欺师灭祖。但要说他跟我佛全无缘分,我觉得也不是。」 「离佛再近,不见得就方便。」玉辟寒说。他看圆缺对自己离开永宁这事如此听天由命,没丝毫眷眷不舍之意,不由得出言试探。「师父这一去全无牵挂吗?「 圆缺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指什么。」 他目光极其清澈,似乎真无头绪,只显得问话人可笑。玉辟寒也着实感到自己可笑,方才他对着无照,还唯恐天下不乱,看客一样盼着故事有哪怕一点暧昧的余地,只不要这样直截了当的结束。而现在他看圆缺若无其事,又隐隐为无照感到不平:管你是一厢情愿也好什么也好,人岂能如此容易放下?突然他开始怀疑整个故事的真实性。从头到尾他只是听檀栎半开玩笑的转述,无照不假思索的峻拒,脑海里想当然补全了圆缺私下里的茶饭不思和形容枯藁,然而如今他从小和尚身上看不到那臆想的痛苦半点残留,往前众目睽睽之下也追溯不到蛛丝马迹,如雨过天晴般无物可以佐证,不由得怀疑起究竟是他恰好错过了故事的全貌,或者这压根就是一个合力欺骗的梦境?但他们为什么骗他?圆缺不觉得可笑,还在虔诚的等他答覆。玉辟寒不得不勉力回想他的问题。 「此地的一草一木。」他最后说。「都不留恋吗?」 「其实我早已厌倦了。」圆缺平静的说。「说不定我也不适合做和尚。少林寺既容得下疯子,应该也容得下我。」 「他说的是实话。」玉辟寒想。这话也像逐客令。说逐客也未必,他认识这小和尚这么久,从不曾登堂入室。他对这僧众,这整座寺庙,不过一个锦上添花的点缀。他下了决心。「可否让我再看看舍利?」 「自然可以。」圆缺说。「先生这边请。」 他们走到仓库深处角落,还特地用一架屏风遮断,长条木桌上一字排开那石函,铜函,铜浮屠,银椁,金棺,琉璃瓶。尽头是一个极小的水晶瓶,里面九颗圆润的骨粒,迎着灯看时,隔着水晶折出变幻的颜色,只需轻轻一握足以化为齑粉。 玉辟寒小心地将瓶子托在掌中。 「佛骨天下至尊至贵,却只引来风波与杀戮。」他嘆道。「识微大师横死,凌老夫人病殁于地牢之内,因果报应之事,谁说得准。」 「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圆缺合掌低眉,慢慢念道。他淡薄得像一道可以随手抹去的水墨画上的影子。「先生,可否给我看看你另一只手里拿的是什么?」 章十三葡萄 在镖局工作的后遗症很难消除。虽然檀栎远远称不上敬业,很多时候态度也消极。帐目一概不算,交涉一概不办,对经营人际关系缺乏兴趣,无论跟同行还是跟冤家都没有深入发展的倾向。作为一个普通镖师混日子时自然没人指望他,但这行终究讲一个人脉跟情面,最好是一切都能报上名号用嘴解决,因此檀栎的懒惰到后来很难使大家感到满意,尤其他职业生涯末期的身价其实很高,必定让一些人感到嫉妒,一些人感到浪费。但檀栎本来也没打算在这行做到老死。护镖队伍为了安全时常昼伏夜出,彻夜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骡子都困得歪歪斜斜,他不知多少次咬牙切齿下定决心要跟此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断了这么久,被迫养成的习惯偶尔还来惊扰他,某些夜里他往往无缘无故就清醒得像被人打过一顿。那时候躺不住了,他就起来画画,或者烧一壶茶,百无聊赖的等待天亮,安慰自己至少明天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 檀栎在黑暗中睁着眼。借着渐渐在空中浮现的颗粒状的月光,他数着帐顶上的窟窿。又过了一会,他从一张不认识的床上爬起来,握住旁边不认识的刀。他走出这间不认识的屋子,梦游似的穿过寺院。蝉声已然消隐,秋虫又没有及时进驻,仿佛一些只有画面而无声音的片段,十分合乎梦境的标准。但是身后传来啪嗒一声闷响:地上摔碎了一个未长成的石榴。 第30页 他走上偏殿的台阶。匾额已经摘去,留下一块浅色的门楣。门前歪着一个和尚,看似在熟睡。窗纸上映出圆缺的轮廓。他也垂头盘坐,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指缝里滴下一颗玛瑙似的新血。檀栎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认床。老毛病了。」 「可惜你犯病犯得不是时候。」玉辟寒说。他一只手提着璁珑剑,另一只手里握住水晶小瓶。他此刻不陪檀栎演戏,不是因为没心情,是没时间。三更将过。整座寺院越来越接近于甦醒的时刻。或许睡不着的本来就不止他们两个。他们一举一动早被掌握,被窥视。然而窥视者也觉得无所谓,只是袖手旁观,不过消磨时光,等蚊蚋撞到玻璃壁。 「告诉我缘故。」 「缘故?因为我想要舍利。」玉辟寒说,举起那只小瓶。「想要它助我提升修为,突破境界。成绝代之剑,居万人之上。一百年,三百年,一千年后还被人记住,跟石中火一样,跟凌风举一样,跟你不屑一顾的所有懵懂盲信、利慾薰心之人都一样。这答案你满意与否。」 「这不可……」檀栎脱口而出,突然又自己打断。「是你将舍利的消息透露给了刘文狗。」 「是我。」玉辟寒说。「他没认出我的声音。」 「那他现在?」 「说不定他将来会突然想起我的声音。」 「这不可能。」檀栎又说了一遍,语气似哭似笑。「如果你真的想要……你不是真的想要。不是真的一直想要。不然你压根不用拖到今日。你有那么多机会!」 玉辟寒道:「后悔了吗?」 檀栎愕然看着他,没有回答。 「后悔也无妨。」玉辟寒耐心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你强烈的想让我了解你一切,却不知道我是谁。这错不在你,哪怕你知道我做过的所有事,说过的所有话,交过的所有朋友,自以为对我了如指掌,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人是什么不取决于他已做过的事,取决于他将要做的事。」 檀栎牙齿在打颤;他不明白是出于愤怒或者愧疚。「你也不见得就知道自己是谁。」 「至少比你知道。」玉辟寒说。「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也有;可我若天生是狗子,如何成佛呢?」 他手腕突然一抖。檀栎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拔刀。这是明确的一剑,目的和手段无差别,没有预警,没有铺垫,没有试探。就连土匪也很少考虑一上来就使这种为杀人而杀人的剑法,而檀栎本能地拔刀之后才意识到他挡住了怎样的一剑。覆水不能收。玉辟寒立在原地,淡淡的笑了笑,示意檀栎无需再辩解。 「我说过我是真的想杀你的。」他说。「你不用考虑怎么处置我。你只要知道你不想死。」 但檀栎已出了刀,不再需要藉口了。他并不真的感到为难;玉辟寒作为一个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整体他才能去把握,想去靠近,而不是这样血淋淋的陷入对方千篇一律的腑脏。可悲的是这样他都觉得美。他第一次看见这剑,背后是汤汤洛水,第一次想把什么东西据为己有。一个想要攫夺什么的人不配再说到死。死是对他全力以赴的奖赏。他毕竟太懦弱,太愚钝,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是在逃跑和等待。这结局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它终于以一种亲吻般的寒意触碰到皮肉时,他扔下刀,朝一剑之隔的玉辟寒做了一个张开双臂的姿势。 「我没后悔。」他说。「不是嘴硬。可笑我现在还想要你,哪怕我什么也不曾帮你分担。我一直做得不够。也可能做得太够。不管怎么说,这种死法我很满意,纵使这辈子一事无成,还能做你辉煌半生一个噁心的註脚。」 玉辟寒用一种奇怪的、焦渴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唿吸也很急促;但那急促并非来自激烈的打斗和胜利的兴奋,仿佛体内有什么正在烧灼。他嘴唇发白,眼睛也开始干涸。 「晚了。」他说,「舍利我已经服下。不然怎么赢得了你?」 「吐出来。」檀栎说。他跑过去勐拍玉辟寒的背。玉辟寒开始咳嗽,在檀栎怀中颤抖。体内的异物在反抗,尖锐的力量四处迸散,在粘稠溃烂的血肉里冲杀,不顾一切的想撕裂,想逃逸,他握不住剑。水晶瓶子从他手里落下来,被檀栎接住。他看到里面斑斓的骨粒。 「那是假的。」玉辟寒用唇语说,用目光示意长桌尽头空空如也的另一个水晶小瓶。他已发不出声音,檀栎分辨他细微的口型。「是我不配。」 他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用最后力气伸出手指,在檀栎额头上轻轻按了一下。 被换过的舍利重新封入地宫时,檀栎草草将玉辟寒埋葬。他对着那空瓶犹豫很久,是否玉辟寒更愿意火化,愿意做他书架上一个轻巧的、熟视无睹的摆设,但他想像了一下自己拿着火钳翻动每一块洁白的骨殖,觉得已不能再承受一无所获的失望。璁珑他拿走了,在坟前放下一串新鲜的葡萄,错过採摘被孤零零忘在架下,表皮几乎涨裂都不肯变色的青绿果粒和将近蚀空的紫黑色虫穴在干枯枝条上相安无事,明天就将在泥土中与落叶一起腐烂。玉辟寒和他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凡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