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深》 第1页 《落花深》作者:薜荔藤萝【完结】 文案: 看起来很正直的医生&野心勃勃的天才剑客 内容标籤: 江湖 正剧 第 1 章 出城后住家渐稀,道旁树木逐渐多了。半下午太阳,温吞吞的没有遮罩,前方山脉低矮的影子笼在朦胧发黄的尘雾般的日光里,谁也说不清是远是近。四周地形起伏淹没在乱糟糟的植被下,让人走着走着就回头张望,生怕已经陷入群山的包围,反而将目的地错过了。 好在过了一个长着三棵枣树的路口,路边突然出现一带石砌的墙垣。墙头挂满喇叭一样火红的凌霄花,虽然门前也没任何招牌字号,单凭漫出墙外若有若无的一丝清苦气味,八九不离十。李子俊松一口气,跟旁边人说:「走没一个时辰,这也不算偏僻。」大家都贊同。门半掩着,于是众人稍整队列,浩浩荡荡一拥而入。 前院不大,却种了许多花草,还到处扔着瓶子罈子罐子,立刻显得捉襟见肘。院子里只有一人,一直蹲在墙角一大丛植物跟前,这时候起身迎客。他身量和面容都无威慑性,只有眼睛大而灵巧,黑者太黑,白又太白,透明处仿佛一层张紧的水面,目光一转,就显出危险的动盪,但又不过像是一种小孩子式的天真的狡狯。李子俊决心要显得通情达理,就用对他来说已经算是相当温和的口气问:「你就是江水深江大夫?」 那人没回答,还是很好奇地盯着他,那眼神多少有点冒犯。「你找他有事情?」 李子俊立刻感到被挑衅,把一阵呕吐感一般勐然涌上喉头的暴力冲动压下去。「你不是他。他去哪了?」 那人道:「这个时候,多半是去山中採药吧。我也等他好久了,今天非逮到他不可,诸位有什么事情,我可以第一时间代为转告。」他自以为是地笑了一声。「反正他是个大夫,人找大夫能有什么事,只能是请他看病的。」 李子俊哼了一声。「那倒不是。」 那人道:「哦。那就是请他不要给人看病的。」 李子俊伸手便去抓他肩膀,却不知怎么的失之毫釐,左右人等黑压压一起向前逼近,吓得那人往后直退。「诸位英雄,在下哪里说错了,这就赔不是,天儿够热了,何必这么大火气。」他讨好地沖李子俊笑了笑。「不是在下自作聪明,都是本地人,当然久仰城南李家的大名。贤昆仲近日来和黄家的过节,在下也略有耳闻。黄百龄自那日后一直在家躺着,已是凶多吉少了,我这朋友纵然华佗再世,也肯定束手无策的,诸位放心好了。」 他对来去脉这么洞彻,倒省了许多交代,但说得太过直白,又好像是讥刺。李子俊冷笑道:「我不管他医术有多高明,黄百龄那小子一只脚已进了鬼门关。他不来求医便罢,如果他来了,希望你转告江大夫,叫他好自为之。」 那人苦笑道:「我必定如实转告。但他会不会好自为之,我不敢说。」 李子俊瞪着他,突然一脚踢飞了一个种着药草的破花盆,连泥带土在墙上炸得四分五裂。「既然你是本地人,肯定知道惹上李家不会有好下场。」 那人短促地啊了一声,很像惨叫,可能出于一种没有保护好朋友财产的愧疚。「在下必定如实转告,必定如实转告!」 李子俊死死盯着他,这趟差事虽然没有见到江水深本人,但话已带到,算是进行得格外顺利,只是他不知为何,看这位传话人格外的不顺眼。虽然此人表面上态度无可指摘,好在李家兄弟动手从来也不需要太多藉口,就在此给他个教训,可能也有助于江水深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往前走了一步,众人也跟着他提振精神,但这毛刺搔痒般的烦躁之下,总隐隐浮动着一股错位的茫然。他左边跟班突然指着那人大叫起来。「我从刚才起就看你眼熟。你是不是指月堂的——」 那人微笑道:「是了,一面之缘,难为阁下还记得我。在下岳华浓。」 阴影像水流一样渐渐没过了大半个院落,墙角那丛橘黄花朵已经完全失去光线的粉饰,茎秆支撑不住过于沉重的花瓣一般微微弯垂。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极其稳重。岳华浓并不回头,只是伸手点着花蕊的尖端。「这是什么花来着?问你好多次,总也记不住。」 江水深在他肩膀上方咳了一声。「你是不想记,不是记不住。」 「不是不想记,是真记不住。」岳华浓不肯下这台阶。「脑子里没长这根弦。你若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我聪明绝顶,过目不忘,我可是会恼羞成怒的。」 纵不回头,他也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江水深为难而诚恳的眼神。「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吧,我更生气了。」岳华浓说。他站起来,有一瞬间完全被江水深轮廓罩住。他往旁边退了一步,拍掉对方身上沾着的一片很大的草叶。「大早起进山採药,叫远道而来的客人好等,有你这样做主人的?」 「你也没说你要来。」 「我要是提前说了怎样,」岳华浓似笑非笑,「你歇业一天,盛情迎接?」 「我就邀你跟我一起进山採药,听我灌输许多草木鸟兽之名,一定可以记住一两种的。」 江水深郑重其事回答,突然一皱眉,拉住了岳华浓右手。岳华浓本能的一挣,江水深却将他衣袖往上一捋,拇指在他腕脉上一压。「你动过真气。」 第2页 岳华浓别开眼。「路上跟人起了点争执。」 这话一戳就破,江水深没再多问,只是拍拍他肩膀。「今晚不走了罢?冬凌看见你来,已经一头扎进厨房,准备要一展身手,我也沾你的光。他今天不好好採药,倒是采了一堆蘑菇和金花菜。」他停了一下又问:「你来找我,什么事?」 岳华浓心不在焉,随口回答:「也没什么事。」 江水深:「哦,又趁门派差你出来办事之机偷懒了。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师尊那里当真无妨?」 岳华浓道:「开什么玩笑,今非昔比了,我想去哪去哪,谁敢拦我。」他犹豫了半日,还是磕磕绊绊地说:「本来是没事情,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我从城里来的时候,正碰上有人想找你看病。」 江水深走到井旁,舀桶里的水洗手。「哦?是什么病人?」 岳华浓:「跌打损伤吧,你懂得,江湖好汉,一言不合……」 江水深皱眉道:「严重吗?」 岳华浓:「这个……可能危在旦夕。」 江水深丢开水瓢,湿手扳住他肩膀。「你为什么不早说?」 岳华浓也怒了。「那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又飞快道:「没事,你急也无用。他耽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听人说是黄百龄在勾栏有一个相好,被城南李家兄弟看上了,硬是抢了过去,黄百龄气不过,上门讨说法,被打得半死抬了回来,在家躺着奄奄一息,城里的大夫都说没法子。如今看来他那伤倒不是难治,只是没人敢治。」 江水深道:「荒唐!什么叫没人敢治?」 岳华浓冷笑道:「李家放了话,谁敢给他治,就跟他一个下场,只除你住得偏远,没有听说。大夫都是人,都是要命的!」 江水深不接他的话茬,转身大步往屋里走去。岳华浓啧了一声,跟过去靠在门口,抱着胳膊看他收拾药箱。「你跑一天了,不累的吗?」 江水深道:「冬凌累了。所以你也跟我去。」 岳华浓不甘示弱:「我凭什么跟你去?」冬凌听见两人争执,惊慌地从厨房探出头。「又要出诊?先生等等我啊。」 江水深放缓语气。「不用了,你岳大哥跟我一起去。如果回来得晚,你就早些睡吧,记得关好门窗。」 转眼间剩自己看家,冬凌很不愿意,但又记挂着锅里的蘑菇。「那还回来吃饭吗?」 江水深道:「再说吧。」已经匆匆出了院子。岳华浓揉了揉冬凌头髮,笑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说你差不多适可而止吧,要长成你先生那样傻大个子,看谁要你。」 冬凌显然对这种没事找事已经非常娴熟。「没关系,我可以跟着先生。」 岳华浓:「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你就一辈子给他打下手,没想过有一天青出于蓝,超越他,战胜他,让全城流传你冬大夫的美名?」 冬凌不为所动。「谢岳大哥教诲。对了,上次你教我的那几招剑法,有两个地方我想问……」 岳华浓道:「下次吧,下次带你出去玩。」他冷不丁捏了一把冬凌的脸颊,在冬凌扑上来报仇之前一熘烟出了院门,赶上前方的江水深并开始感嘆:「我感觉冬凌没小时候那么好看了,脸瘦了之后鼻子显得大,手脚也太长。他小时候真的粉雕玉琢,跟画儿里一样。」 江水深没理他,岳华浓再接再厉:「真的,人都是越长越难看的。」 江水深总算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想让我反驳,还是算了。」 岳华浓目光如炬:「自然,这种闲谈对江大夫来说,就很肤浅。但无论我说什么,对你岂不是都很肤浅?或者不怕再进一步,世人无论说什么,对你江水深岂不都很肤浅?」 江水深嘆了口气,就算本人不以为苦,一天奔波劳碌下来整个人灰扑扑的,紧皱的眉头在黯淡夕照下越发纠成一团。「让我清静一会,多谢。」 岳华浓:「行,你清静也就趁这会了。」其实他也不想多说话,江水深虽然背着厚重的药箱,大步流星走得太快,两人专心赶路,没半个时辰就进了城中。日落在不断延长,还未到达极限,这时候天还没全黑,两人打听着找到了黄家,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方才出来一个半聋半哑的老妇,狐疑地看着二人。 岳华浓向她连说带比划:「这是医生,来给你家大公子看病的。」那老妇看了看江水深的药箱,懵懵懂懂,将他们领向堂屋,迎面撞上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江水深噼头就问:「病人情况如何?」 那青意识回答:「烧……烧得厉害,尽说胡话,你是……」 不等他再问,江水深已径直掀帘子弯腰进了内室。那青年刚要跟上,岳华浓将他拖到一边,在他耳边悄声说:「你便是黄千桦罢?你大哥情况危急,现在医生从天而降,岂不是雪中送炭,你不要多问,安心看着就好。」 连日里忧心如焚加上睡眠不足,黄千桦整个人都是蒙的,晕乎乎地问:「阁下是什么人?」 岳华浓笑道:「管闲事的人。我不重要,重要是江大夫。他听说了你哥哥的事情,特地来为他治病。他是个好医生,人又厚道,你四处求医的时候,没有想到过他么?」 黄千桦还是云里雾里:「我是听说过他。但我们请了多少大夫,都百般推脱,只说伤势太重……也怪不得他们,定是李家从中作梗。江大夫又怎么会……」 第3页 岳华浓道:「天无绝人之路。」他抬头看了看逐渐被昏暗笼罩的院落,举起手指放在唇边。「先别说话。」 黄千桦疑惑地看着他,勐然也变了颜色。一阵微弱的嘈杂自远而近,转眼拥到门口,黄家大门被擂得震天响,夹杂着暴风骤雨般的恫吓叫骂之声。岳华浓感嘆:「来得还挺快。」 黄千桦欲哭无泪,咬牙道:「若是表哥在,定不会这般受人欺凌……」身后竹帘突然哗啦一响,江水深探头出来,两手上沾满血污。他似乎全没听见外头的纷乱,直接对黄千桦道:「你也进来帮忙。」 黄千桦目瞪口呆:「我哥……我哥当真还有救?」 江水深道:「不好说。」他看了岳华浓一眼,岳华浓点了点头。江水深也简单地点头回应,一把将欲言又止的黄千桦拽了进去。岳华浓出了堂屋,回身把门关好,心里默数一、二、三,紧接着一声巨响,大门就被撞破,十数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拥而入,其中有几个还汗流浃背地举着火把,熊熊火光跟尚且苟延残喘的白昼搅和在一处,混成一股日不日夜不夜的诡谲氛围。 岳华浓扫视一遍来者,领头的除了李子俊还有一人,观其长相装束估计也属李氏兄弟之列,其他跟班比起之前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有提升,大概是特地点选了精兵强将,一边想一边堆起笑容:「诸位,又见面了。」 李子俊瞪着他。「我就知道你靠不住!」 岳华浓叫冤:「误会了误会了,诸位的意思,我是一字不漏的传达,又加上许多好言相劝,可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位江大夫向来油盐不进,一意孤行,我有什么办法。」 李子俊旁边那人向前一步,他比起李子俊来显得干瘦,骨相也更奇突,一双眼泛着阴鹜之色。「我听说你是指月堂的人。这难道是何堂主他老人家的意思? 岳华浓连忙澄清:「不,这事指月堂绝不知情,也绝非师尊的意思,甚至都不是在下的意思,仅仅是他江水深不知好歹罢了。」他又开始试探。「黄百龄不自量力,就算能保住一条残命,经此一遭,教训吃的也够了,谅他以后也不敢再招惹贤昆仲。诸位宽宏大量,能不能给在下几分薄面——」 那人嘿嘿一笑。「我兄弟不是非要跟指月堂过不去,但你执意跟我们作对,可就怪不得我们。」 岳华浓嘆道:「在下对天发誓,决不是要跟诸位作对。只是我已答应了江水深,他出来之前,不能有人进去。诸位如果非要越线,可也怪不得我。」 天色已完全黑透了。火把上四溅的火星,烧焦了庭院里的草木,落在白石小径上就仓促地熄灭。李子俊身处人体和火焰散发出的热量和臭气中,感觉到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湿透了脖颈上暴起的青筋。 他并没有小看岳华浓的意思。他深知白天没有占到便宜并不是意外。 他只是奇怪这个人的剑在哪里。 指月堂以剑闻名。他的剑呢? 江水深打好最后一个结,用剪刀将多余的布料剪断。老妇递给他一块手巾,江水深道了谢,接过来擦拭额头上的汗。他衣服几乎完全湿透,对上黄千桦小心翼翼的眼神,就点了点头。 「淤血都吐出来了,骨头也接上了。创口我重新处理过,按我交代的换药即可。」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右腿可能会跛。抱歉,我尽力了。」 黄千桦忙道:「说哪里话!要不是江大夫——」烛光一闪,岳华浓探头进来,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昏迷不醒的病人。「完事了?」 江水深道:「嗯。你也辛苦。」 岳华浓清清嗓子。「确实辛苦。」他朝黄千桦笑道:「李家那帮废物没有吃人命官司的胆量,这次阻挠不成,估计不会再来了,你不用担心,安心照料你大哥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黄千桦道:「二位大恩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见江水深已经开始收拾药箱,赶紧跟老妇交代了几句,又握住岳华浓双手:「这位大侠,是,是指月堂的人?这我们有所耳闻,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等家兄痊癒了,必然亲身上指月堂答谢!」 岳华浓抽出手笑道:「不必不必,举手之劳罢了,要谢就谢江水深。」他二人出了黄家,已是半夜,到处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拂过面颊夜风甚至还有些清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岳华浓凑到江水深耳边:「我为你得罪了李家,你怎么感谢我?」 江水深也有了心情陪他开玩笑。「你想要什么?」 岳华浓道:「我?我要天上星星地下月亮,你找去吧。」他不等江水深接茬,就轻快地自己打住。「说笑而已,李家虽然一方豪强,在指月堂眼里只是不入流的莽夫罢了,终究不敢为这个再生事。你要谢我,下次请我在百仙居吃饭吧,冬凌那手艺还差得远呢——这话你别跟他讲。」 江水深看着他。「你不跟我回去?」 岳华浓道:「不了,我明天还有事。」他拍了拍江水深肩膀,笑道:「其实想想,就算你真的陪我一天,可能也只是不欢而散,还不如这样,也算是兴尽而返了。」 第 2 章 他觉得有事要做。只是想不起是什么事情。他自己像个漂在井中的破桶,总有个声音时不时往上扽他一下,或许把这大好的时光用来睡觉,本身就不可饶恕。必须要醒过来才行。他试了许多次,许多次都成功了,身体浮出意识的表层,眼皮感到光线的涂抹,四周缭绕篆香甜熟的气息,足以让他明白身在何时何处;随即却又沉入短暂中止后若无其事继续演出的梦境之中,好似缺了几幅画面仍能不露破绽流畅转动的影灯。那挣扎并不剧烈,仿佛被粘稠的浪涛缠裹,被淹没也不会窒息,只是惬意地随之起伏。内心深处他也明白那苛刻的催唤毫无道理,就算他一觉睡到天黑,于任何人事都不会有任何妨碍,但沉浮的间隔终究越来越长了,直到他可以成功地睁开眼不再阖上。 第4页 「我吵醒你了吗?」惜芳菲问。她坐在窗前,好像是在绣什么东西。 「没有。」岳华浓说,抬眼看着帐顶缠枝藤蔓的艷丽花纹。「你早点叫醒我才好呢。天都要黑了。」 「还早。」惜芳菲说。「你有何要事?」 「没有。」岳华浓说。「但是天黑之前我必须回去了……」他说到这,突然感觉这话意,好似惜芳菲在挽留他,而他在找藉口推却这盛情似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含煳住了,但又不至于为这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误会辩解,一剎间,他痛恨起自己这过于熟练的疑神疑鬼。 「我昨天本来去找江水深的。」他转移话题。「但是时机不对。老是我去找他,他是不是也应该来找一找我?」 「找你可不是很方便。」惜芳菲说。「而且江大夫又很忙。」 岳华浓呻吟了一声。「慎重起见,其实我不该去找他。」 「慎重起见,你更不该来找我。」惜芳菲指出。 「饶了我吧。」岳华浓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曾经他极欣赏惜芳菲的处变不惊,认为那种无关利害的超然可以给他提供完全的休憩之所,但他现在知道事情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戒心可以放下,他却日復一日缺乏失去形状的勇气,如同容器一旦被打破,淌出的水只能迅速在地面干涸。他不怕被惜芳菲看透。他害怕被惜芳菲看透的自己,不符合于自己的想像。 惜芳菲似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并没有回头。「人觉得寂寞,孤独难耐,想找人排遣,想寻求帮助,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但人也会觉得找上门来的傢伙令人厌烦。连我自己都这样,怎么怪得旁人?」 惜芳菲斟酌了一会。「有一个边界。」 岳华浓嘆道:「这正是我讨厌的地方。」 惜芳菲道:「你想把一切边界都打破吗?」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岳华浓说,然后便情不自禁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我跟你也有边界吗?」 惜芳菲道:「有的。什么事情都有边界。只是行事的轨迹若跟它正好相仿佛,就感受不到,可能会错觉自己是随心所欲。」 岳华浓走到窗前,看着窗下郁郁竹影。篆香有形的烟雾一缕一缕地散入凉爽的空气。如果在这种情景下仍不能忘却世事,必定是不可救药的俗物。他这样想着,几乎笑出声来,极其诚恳地握住了惜芳菲的右手。「如果哪天你厌烦了我,请你直言。」 指月堂不在城里。城里容不下指月堂。它有窈窕山水环抱,有修饰过的花草树木和亭台楼阁。有幸居住在此的不一定都是天上神仙,但它的所有者一定是人间财主。 可惜岳华浓已经在这里住了太久,即使漆黑水面上倒映出的这一轮圆月也不再能打动他。以前他可能会捡起一块石头,最大限度地将这平静的表面搅碎。但他确实已经过了这个年纪。 他侧耳倾听。这时候当然应该有笛声。 蛙声,虫鸣,林叶悉窣,鱼跃偶尔惊起的水花,蚊蚋薄翅在耳边的扰动都很丰富,乃至于吵闹,但他就只听得到这笛声。 平心而论,那曲调哀婉而流畅,纵不能给这一切增色,也绝无破坏之虞。但还是那句话,岳华浓也听太多次了,足以使他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混蛋。他顺着这一缕细线般的牵引走到湖畔高处的飞光亭。 「我吵到你了吗?」何其繁放下笛子,忧伤地问。 「没有,很好听。」岳华浓说,这也不全是恭维。「但是……能不能换一首。」 何其繁更忧伤了。「其实从你走过来,这已经是第三首。」 岳华浓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这耳朵是摆设。在我听来,总像是同一首曲子。」 「是我太千篇一律。」何其繁说。这不是谦虚,只是他想掐灭某个话题时一种习惯性的自残。亭子顶盖有许多枝叶不及遮罩的空隙,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他看起来一如既往:从容而厌倦。没人会怀疑他和何壁的父子关系,岳华浓每次见到他,都能从他脸上某个柔和的细节辨认出何壁凌厉的骨相,岳华浓将此当做一种消遣,因为这恰恰就是唯一的证据。除此之外,他们父子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形成比对。 「你刚回来吗?」何其繁问道,他不是真感兴趣,只是不得不问。 「一个时辰之前回来的。」岳华浓也不得不答。「师尊已经睡下了,明日再拜见。」 「辛苦你了。」何其繁说。他等了一会,岳华浓居然没告退,于是他很费劲地又想出一句话来:「……多谢你送我的彩墨。霍前辈,身体还好吗?」 「以他的年纪来说,好到过分,我可没信心到他那岁数还能那么硬朗。」岳华浓说。「他很奇怪为什么去的不是你。」 「我不是针对他。」何其繁说,「自从那次在蜀中大病一场,我好几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他当然觉得自己很特别。」岳华浓说。这句话凭空营造出一种共谋的意味,何其繁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是真的不想跟他们打这些交道,还好有你在。」 「师兄。」岳华浓很严肃地说。「师尊有一句教诲,我不信你耳朵没有听出茧子:世上事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 何其繁道:「我也不觉得这是我该做的事。」 第5页 他显得理所当然,很可能对着何壁本人他也这么说。岳华浓习惯性地在他眉梢眼角寻找熟悉的迹象,哪怕他心知这只是一个藉口。但可能光线不够充足的缘故,这事不很顺利,终于他忍无可忍。「师兄,你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想要,能不能把你看不上的东西给我?」 次日岳华浓从梦里吓醒,想起最后那句话,悔青了肠子。他试图弄清楚他到底说了这句话没有。可能是没有,因为他完全想不起来何其繁的反应。哪怕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但他竟真的全然想不起何其繁当时的表情姿态,只记得他们后来很平静地各自回去睡了。岳华浓祈祷这最好真的是梦。其实他就算真的说了,也不一定就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首先这确是他的心里话。其次,何其繁早已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再次,他也知道何其繁知道他的心里话。虽然这般推演下去,会变成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安慰的循环,但无论是什么理论上心照不宣的言辞,宣和不宣,有时候无伤大雅,有时候却是天壤之别。跟所有舌头比脑子快的人一样,岳华浓不是总能很好地管住自己的嘴。 他坐在床上痛切地反思了一会。有人敲他的门。 「师兄,……」 「就来。」岳华浓说,迅速穿好衣服。他打开门,靳远之正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师兄!」 「阿远,几天不见,你又晒这么黑了。」岳华浓赞嘆。「之前捎回来的那堆东西,都收到了?」 「收到了,都分完了。」靳远之点头。「龙泉宝剑果然名不虚传,师兄弟都喜欢得很,练剑热情都比平时高涨。不然我为什么晒这么黑?」 「我没觉得那些剑有多好,倒是真的比别处贵,一次买那么多也不便宜。」岳华浓一拍脑袋。「对了阿远,你先进来。」 靳远之不明所以,跟他进了屋,岳华浓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个,专门给你带的。」 靳远之伸手接住,那物是个精钢制成的小巧鱼形,中空处打成四指环状,背鳍勾勒出锋利边缘,尤其那鱼头尖锐,鱼尾削薄,都闪着森森冷光。靳远之喜得立刻戴在手上,对空气打了几拳,可惜这屋子里没东西能让他发力。「师兄,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宝贝?」 岳华浓道:「偶然看见,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他笑道:「我知道你比起剑,更喜欢大开大阖的拳路。别给师尊看见,偷着玩。」 靳远之啊了一声。「师兄不说我都忘了,师尊吩咐我,让师兄起床后去见他。」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看师尊情绪很好。师兄尽管放心去,说不定有些好事呢。」 岳华浓往何壁所住的指月轩走,一路上琢磨这个好事。一天之内睡了两觉,他已经完全从旅途劳顿中恢復。指月轩地势最高,凭栏眺望,整个指月堂一览无余,惜芳菲的宅邸再一尘不染,也不能有这种居高临下的敞朗,江水深那烟尘滚滚的破庄子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朝何壁问好。 何壁让他坐下。靳远之没说错,何壁情绪很好,听他讲述了寿宴的情形,在座有名有姓的宾客,又问了他沿途许多见闻。岳华浓放松下来,于是声情并茂地描述起众人对师尊不能到场感到如何的遗憾,以及托他转达的问候。 「也有许多人问起师兄。」他观察着何壁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由他去吧。」何壁简单地说。他示意岳华浓也走到他身边来,翠绿山峦间闪耀的湖水像一枚结实的弯月,将他们所处的楼阁环抱在其中。「你想要它吗?」 岳华浓退了一步跪下,发紧的喉咙使声音变得干涩。「弟子不敢。」 「你想要它吧?」何壁说,没有等他再否认。「你现在用的是什么剑?」 「一直到不久之前,都是师尊赐的青萍。」岳华浓低头回答。「打了几次硬仗,伤痕累累,日前在鞘中突然断了。我已请人重铸,不日会送还。」 「不必重铸了,青萍也不配你。」何壁说。「你如果成了指月堂之主,应该要有一把更好的剑。」 第 3 章 这世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可能咫尺方寸之地,两个朋友一年也没有碰上,但偌大一座城池,活动着芸芸众生,偏偏在某处不期而遇。这可能是所谓的缘分,也可能是所谓的麻烦。 而麻烦有时候就是潜在的危险,当你不注意它时,它并不存在。但你意识到它可能发生时,它已经无孔不入。若不能逃避,只能谨慎排除。崔章反覆确认一路走来无人跟随,又观察四周黑暗中是否有埋伏的踪迹,这才小心地进了后门。这地方他也熟,但发起邀请的人并不是他,这就有些不可小觑了。他被引进一个位置隐蔽的房间,里面等着的人立马起身招唿他。「崔兄。」 崔章挥了挥手。「繁文缛节都免了吧,观器楼不比你们指月堂纪律松散,我私自出来赴约,若被发现,没我好果子吃。」 岳华浓笑容就有点僵。「言重了。崔兄肯答应见面一谈,在下感激不尽。」 崔章冷笑道:「该说谢的是我,前几日我奉师尊之命去了一趟河南,就没想到我那黄家的傻表弟在这时候出事。就算我没出门也未必赶上,隔着几百里地,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欠下这人情,你指教吧,我怎么还合适?」 岳华浓不笑了。「就算指月堂再寒酸,也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讨人情。我还是那句话,崔兄肯赏脸出来见我,就够了。」 第6页 崔章啧了一声,「面也见了,我现在起身就走你觉得妥当吗?」他坐下来,拿过岳华浓的杯子斟酒,两人举杯碰了一下。「说正题吧。」 岳华浓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不瞒崔兄说,还真是有事相求。」 「你只管开口,只要力所能及,我会设法。」 岳华浓赞嘆:「崔兄真的爽快。我还以为指月堂和观器楼既然有些……龃龉,贵派之人应该很反感跟我打交道才是。」 崔章道:「正因为有些龃龉,这人情更不能欠。最好我出了这个门,我们已经两清,不耽误下次相见时分外眼红。」他颇有量,自斟自饮,已经下去三杯。「不过我倒真想听听,你这前途无量的天才剑客,何堂主跟前的红人,有什么事要来求我?」 岳华浓规规矩矩:「崔兄说笑了。是在下的佩剑近日断了,想换一把。」 「换什么剑?」 「两不厌。」 崔章手里的杯子突然一顿,残酒直溅到岳华浓衣袖上。「疯了吗?别说你救了我那傻表弟,就算你救了我本人,这事也绝无可能。」 岳华浓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他声音出奇地稳定。「崔兄,我说过了,那点人情在你进来时,就已经结束。这是一桩全新的买卖。」 崔章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剑不吉利。」他忽然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三十年前,我们楼主从一个山贼手中得到了它。那贼根本无法驾驭此剑,可是他力大无穷,狂挥乱舞,竟然杀了数个门人。最后他死在师尊手里,师尊的剑也断了。后来何堂主找上门来,声称这剑本来是他向名匠晋无焰定制的,晋无焰突然失踪,此剑不知下落,他要求物归原主。但这剑上头压根没有晋无焰惯用的标识,师尊没有同意。当然,指月堂那边肯定是另外一种说法。」 岳华浓带有保留地表示贊同。「嗯,差不多正好反过来。」 「围绕这柄剑展开了两次决斗,爆发了三次小规模群架,包括但不限于两家在内,死了七个人。」崔章掰指头数数。「没有人再用过这把剑,但却不停的有人为它而死。师尊也不曾将它随身佩带,它就那么被供着。」 岳华浓毫不避讳。「是,它也只是一个标识。一个指月堂永远矮观器楼一头的证据。」 崔章又给他斟上一杯。「所以老实说,是你疯了,还是何堂主疯了?他是不是想在自己退出武林之前,再倾力一搏,消除这个多年以来的耻辱?那也不是不行,贵方定时间地点,我这就回去跟师尊汇报。」 岳华浓嘆气。「崔兄说笑了。我不妨对你直言,虽然是奉他之命,此事做法完全由我定夺。我不喜欢干仗,更不喜欢杀人;还是那句话,这是一桩买卖。」 「放心,现在你赶我走我也决不走了。」崔章往后一靠,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我实在想听一听,人命都换不来的东西,你打算用什么价钱来买?」 观器楼近百名弟子中,解三声是对值夜班怨言最小的人。每隔半个时辰,他就会站起来绕藏剑楼转一圈。 藏剑楼藏的不只是剑,观器楼代代相传的宝物都在其中,除了各种兵器,也不乏歷代掌门一些曲高和寡的个人收藏,基本就是一个仓库。新入门的弟子或者还对传说有些兴趣,趁着值夜班的机会偷熘进去摸摸看看,但解三声对其中内容以及摆放的位置都早已烂熟于心。这一圈的路线固定而精细,基本照顾到了庭院所有的死角,解三声闭着眼也能走完。除此之外他就只是抱着剑靠在门口的柱子上,陷入一种惬意的假寐。 他并不只是出于责任感。他确实也喜欢晚上。 跟猫或者猫头鹰那种昼伏夜出的本能喜爱不同。虽然每天都分为日和夜,但人类几乎只在白天活动。在夜晚保持清醒是最简单的摆脱现实的方式。 光天化日下信誓旦旦的一切景物都不再可靠。连最呆板的树木,石砌栏杆模煳不清的纹路,建筑流畅的飞檐斗拱,比例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仿佛在溶解或者坍塌。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像一个冒着气泡的沸腾的沼泽,向他发出危险的引诱。有时候他恨不得逃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立刻天亮。但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也因此他享受到许多劫后余生的快乐。 下一圈他确实是闭着眼走的,把手中的长剑当做拐杖小心地敲打着地面探路。走到楼后时,他听见有人叫他:「师弟。」 解三声睁开眼。崔章站在通往花园的月门旁,手里提着一盏灯。他好像只是途径此地,被解三声突然失明的模样吓住,满脸写着见鬼。「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解三声连忙将剑挂回腰间。 「我懂。」崔章不待他解释就说。「夜班确实无聊。但你要小心撞到树上……其他人呢?」 解三声朝廊下被藏剑楼挡住的某间屋子抬了抬下巴,夜风送来一阵哄堂大笑之声。 「这帮懒胚子。」崔章说。「唉,你人也太好了。一个人在这里值守,却放他们在那里喝酒赌钱,凭什么只有你遭罪?何况你还是师兄!吩咐他们倒是应该的。就应该拿出点谁都别想好的气势。想当年你我一块值守,谁敢懈怠?都互相讲笑话到天亮,谁困就掐谁一下。」 解三声息事宁人地笑了笑。他站着的架势也松松垮垮,可能是因为疲惫。 第7页 「师兄息怒。大伙也累了,我恰好不困而已,困了我自会把他们都撵出来。倒是师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崔章扬了扬手里的纸包。「给师尊送东西去的。」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拍。「那帮懒胚子明儿见了我再教训。你得空也歇一会,虽然方才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你我还不知道,都是虚应故事,这么多年了,这里也没见进去过一个苍蝇。」 解三声躬身道:「这我明白。」他目送崔章消失在花园深处,回过头把剩下的半圈走完,途中经过角门附近的小屋,隔窗问候了一下,谢绝了师弟心口不一的盛情邀请,又慢慢地回到堂前,靠着廊柱闭上眼睛。 已经是后半夜。还醒着的人脸上都显出不由自主的浮肿和呆滞。一个师弟已经歪在凳子上唿唿睡去,另外两个人虽然还在有一杯没一杯地对饮,但都陷入渐渐凝固的沉默,偶尔爆发出来的一两句谈笑,显得极为突兀。 解三声的意识像泡烂的朽木一样开始漂浮。本已变形的周遭又从听觉开始陷落。有的声音突然被推到台前一样变得刺耳,有的声音却无限趋向散佚。到最后他只能注意到一只蟋蟀越来越高亢的尖叫。 他跳下栏杆,走向声音的来源。离得很近的时候,罪魁祸首胆怯地放低了嗓门。解三声正要弯腰拨开那丛草,突然之间回过头。 他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他只是知道了什么。 在感官已被长夜磨损得如此困顿,唯有直觉可以依靠的时刻,他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冥冥中为他指引的方向冲出。 很多箭尖接触到猎物之前就坠落在地。但解三声运气是好的,毫釐之差,他堪堪赶上了那道掠向花园的黑影。 他已经无暇去想这道黑影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或者说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他的剑比他的念头更快,逼得对方只能转身。 这个夜晚可悲地并不晴朗,偶尔从泥泞般云层中挣扎出来的弦月微光只能用于自保,对方还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除了「这是一个人」之外,解三声无法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道光芒闪过,解三声知道对方也出了剑,或者刀,或者别的什么;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嗒」,仿佛一截木棍被削断,随即感到手上一轻,半截剑身掉在地下。 对方似乎也惊住了;动作有一瞬的停滞,否则解三声毫不怀疑那利刃接下来就将刺穿自己的胸膛。但来人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就像一只闯了祸的猫,敏捷地消失在因夜色显得更为茂密的花园深处。 解三声站在原地,冷汗已湿透他的后背。直到这时候他才能喊出声来。「来人!有人闯进藏剑楼!」 三天后岳华浓回到指月堂。无论哪座城中都正是闷热溽暑时候,逃到城外别庄躲避的大有人在,指月堂一如既往的很安静,追逐翻卷而来的热浪还未舔舐到湖边的树林就已消解。他整个夏天几乎都在外奔波,没有一晚上能睡个整觉,支撑他的是一种堪称诡异的意志,但就算如此,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此前零星的,反覆的承诺都早在胃里消化干净,只带来发作间隔更短的躁动,那欲望如果再得不到滋养,很有可能会转头将他自己吞噬。 他问靳远之在他离开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有,师尊每天打坐,弟子每天练剑,何其繁每天躲在房里画画。无人上门拜访或者寻仇,指月堂没有任何事。 岳华浓突然觉得他如果永远不回来,对指月堂也未必有什么不同。他这样想的时候并不是把指月堂当做一个无情而抽象的概念在考虑。指月堂是一个门派,由三四十号活人构成的组织,长幼有序,各司其职,有藏经阁、练剑厅、厨房和厕所,有各式各样通过文图记载或者手把手传授的武学套路。岳华浓无须更多证据,单凭锁在柜子里的帐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相信,他若消失,必定在很多方面影响到组织的正常运转。更不用提师兄弟之间朝夕相处产生的深厚感情,他有把握至少靳远之会感到极其的伤心;但他仍然有种感觉,如果他在某处被乱刀分尸,指月堂也还是指月堂。不便和伤感都会消失,甚至某些因此产生的快乐也不能持久。 他换了衣服,然后去见何壁。在指月轩门口,他碰上了正从里面出来的何其繁。何其繁的表情比平时还要忧郁,岳华浓完全有理由推测刚才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 「那就是两不厌吗?」他看着岳华浓问。岳华浓将剑递过去,但何其繁没有接,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拿去给他吧,他正等着你呢。」 他说完就离开了。岳华浓走进轩中,何壁正坐在案前写些什么,场面看起来风平浪静,除了地上躺着一只摔碎的墨水碟子。岳华浓目不斜视,将剑奉上。何壁抽出一寸剑身,眯起眼。 「是它。」他说,语气中既无怀念亦无感慨,像一个分别太久,终于变得冷酷的情人。当年为它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付出的惨痛代价还歷歷在目,但他已经太老了,而剑却永远年轻,还没有被太多手玷污,被太多血沾染,剑刃还披着刚被炉膛烈焰清洗过的洁净。它从未属于过他,谈不上将他抛弃。 「你真做到了。」何壁说。有一瞬间岳华浓以为何壁要食言,在他看来至少这一刻何壁和剑仍旧是相配的。何壁是老了,但力量并未散失,只是潜藏进他身体的深处,紧缩成一颗越来越小的炽烈的核心。岳华浓不怀疑它们会在某一刻熄灭,但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等待的耐心。「你是如何做到的?」 第8页 岳华浓勉力扯了扯嘴角。「师尊真的想听吗?」 「无所谓了。」何壁说,将剑重新入鞘,还给他。「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指月堂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何其繁永远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是徒儿运气比较好罢了。」岳华浓说,他已经不想再请罪。师徒自然有界限,有壁垒,有不可逾越的分寸,但跟何壁绕圈子毫无意义,这事情他从十三岁起其实就被迫明白了。「谢师尊赐剑。」 何壁重新拿起笔,左手扶住悬空的右肘,写了一个字,然后又放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右手仍旧保持着悬停的姿势。「这只手不听我使唤,已经将近三年。一个握不住剑的人,不会白白占着指月堂主的位置。」 「师兄……」岳华浓提醒他。 「不要提他。」何壁打断他。「你很精细,善于笼络,又有胆量。可能太有胆量了,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更加目中无人,因此没什么可以指责你的。你一定觉得我一直以来都在刁难你,但经过这一切,已经没人会质疑你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现在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以当做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愿望。」 他姿态很少这样卑微,但又不像是讽刺。岳华浓反而镇定下来,甚至还有些安全的,置身事外的期待:何壁的想像力没有他这么丰富,大概找不出比夜闯观器楼更离谱的事给他做了。 「忘忧。」何壁说。「你还记得那个叫忘忧的孩子吗?」 第 4 章 百里疾平生最恨的就是在烈日底下赶路,所以他特地起了个大早。但当他趁着清晨的凉意出城来到江水深的住处时,发现竟有人比他还早。 这位抢在他前面的客人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蓬头垢面,一直在墙根底下伸着脖子寻摸,好像在找什么可以帮助他翻越墙头的工具,又踮着脚左右张望,看墙上有没有什么砖石脱落的部分可以作为立足的地点。两项努力都失败后,他就退后几步,在路边挑选大小合适的土坷垃,开始往墙里扔。 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见,所以江水深必然是没在家。他可能是彻夜出诊未归,也可能正在山里寻找某种只有此时才冒头的珍贵植物。百里疾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小孩身后,拎住他衣服后领子,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主人没见,倒逮住一个小贼。」 那孩子手脚乱蹬乱舞,放声大叫:「放我下来!我不是贼!」 百里疾:「也是,哪有你这种笨贼。」他将小孩放下来,小孩拔腿就要跑,百里疾只好又拽住他一条小细胳膊。「那你来干什么?」 小孩衣衫褴褛,但是目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我要报仇!」 百里疾:「报仇?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小孩咬牙道:「不就是那个庸医,那个江……那个姓江的!」 百里疾态度突然显得非常亲切。「哦,他是不是把你的亲人好友治死了。」 小孩有点侷促地低下脑袋。「他……他把该死的人救活了。」 百里疾翻了个白眼。小孩以为他不信,又喊起来。「真的!那个放贷的!从楼上栽下来,头上都是血,都说肯定没救了!大家都说是老天有眼……我家的房子和铺子都抵了债,连我娘的衣服首饰都卖了,今天就要回乡下老家去!要不是那个臭大夫,要不是他……」 小孩一边比手画脚一边哭得上不来气,连打了个几个嗝儿。百里疾弯腰拍拍他肩膀。「好吧,我完全明白了。那你不应该骂他庸医,不过这不重要。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我非常支持你报仇。而且我可以帮你,不要客气。」 小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愿意帮我?」 百里疾:「当然啊。你大清早的跑过来,总不能朝他家扔几块石头就算完吧。你还这么小就这么勇敢,我理当拔刀相助。告诉我你想怎么报这个仇,杀了他怎么样?」 小孩愣住了。「杀……杀了他?」 百里疾指着腰间的刀,耐心地解释。「对,你看我有刀。我杀他,他就死了。就永远不会再去救该死的人。」 小孩咽了咽口水。「那……那是不是……」 「那算了。」百里疾当机立断,退而求其次。「打他一顿怎么样?」 小孩正在举棋不定,江水深从山里採药回来了,疑惑地看着家门前这个奇异的组合。百里疾直起身,示意江水深把背着的药篓放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百里疾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随即骑在他身上一顿痛殴。江水深举起双臂护住头部,满心不解,只感觉百里疾下手还挺狠,忍不住想要阻止,结果被百里疾瞅得空隙,冲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江水深一偏头,鼻子一热,顿时鲜血狂涌。百里疾趁势还要再打,拳头被稳稳攥住,江水深坐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纵使久别重逢,你这招唿是不是有点太热情了。」 「是吗,我觉得正好!」百里疾神采奕奕。「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看你不顺眼才打你的,虽然我确实看你不顺眼。我是替天行道。」 江水深默默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大张着嘴呆若木鸡的小孩。百里疾解释:「你妙手回春救了一个放贷的,害得人家倾家荡产了。」 江水深点了点头,走到那孩子跟前蹲下,摸摸他头髮说:「对不住。」小孩瞪着他,但见他脸上血迹尘土花成一片,也不敢笑,也不敢动。江水深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绢包,里面躺着一支老旧的银簪子,簪头上有一只嵌着珍珠的蝴蝶。他把绢包递给小孩。「我只有这个了,拿回去给你母亲当几两银子,或者给你买件新衣服穿吧。」 第9页 他话没说完,脖颈就切进一股寒气,头都不能回,只能以后脑勺表达疑问。百里疾刀尖点在他左耳根,嘆道:「本来说打你一顿算了,看来你是真想死。」 江水深尽可能小心地摇摇头。「我不想死。」 百里疾厉声道:「你敢把我姐的东西送人!」 江水深道:「那本来是我送你姐姐的。她不要了,就不是她的东西。我送给她了,就不是我的东西。阿捷要是知道我现在还留着它,只会笑话我罢了。」 百里疾二话不说收刀,径直推开门进了院子,原来大门也没锁,只是关得严实。朝露被浓花密叶纠缠,还没有蒸发殆尽,百里疾深深唿吸了几口潮润辛辣的空气,不一会江水深也拎着药篓进来,在井边洗了把脸。他倒是若无其事,百里疾冷笑道:「治不好人,也要怪你。治好了人,还要怪你。你这大夫当的,着实失败。」 江水深道:「我做什么也未必成功。」 百里疾玩味地盯着他。「方才那位只是倾家荡产而已,要是家破人亡了你怎么办?不怕半夜有鬼来找你吗?」 江水深笑笑。「不差这一个。」 百里疾不咸不淡地:「江大夫,挺会说啊。你那小尾巴呢?」 一提冬凌,江水深就有点头疼。「在山里碰见三皇庙的小道士出来拾柴,说最近养了一个小猴,就去人家家里玩去了。」他直起腰,不知道哪里骨头清脆一响,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抱怨道:「你下手太重了。」 百里疾:「有吗?我却感觉你皮越发厚了。」 江水深:「那不能跟你比,你风华正茂,我可是上了岁数,最近经常腰疼,腿疼,浑身疼。」他又活动了一下肩膀,示意百里疾跟他一同进屋。「你这么一大早跑来,不是只为了打我一顿的吧?」 「不是,那属于意外收穫。」百里疾倒也坦率。「没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想看看你死了没有。还有就是你上次托我的那套东西,我在京城可是跟多少人打听,腿都跑断了才弄来。」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匣子,内中是一套小巧的针凿刀剪,曲直形状各个不一。江水深取出一根银针仔细观视,又轻轻弯折试探硬度,百里疾道:「你现在倒像是天生就做这一行。估计观器楼最近闹出的乱子,你也是两耳不闻?」 江水深头也不抬。「没有。隔这么老远。他们怎么了?」 百里疾道:「他们最近丢了东西。好像是一柄剑,一张弓,还有一个香炉。」 「这关我什么事。」 「是不关你事。」百里疾不慌不忙地说。「也不关我事,我只是恰好听到了嘛。我这一路过来,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讲论,丢东西不说,居然还让人家全身而退,观器楼成笑话了,什么百年老店,纸煳的一样。虽然没证据,都猜是指月堂的人干的。以前何壁跟挹盈虚因为那剑起过冲突,估计这次也是冲着剑去的,另外那两样,只是个幌子。」 江水深摇了摇头,表示无聊之至。「我听说何壁已经是半隐之身了。」 百里疾道:「你觉得江湖人最在意什么?名气大小,武功高低?都不是,是脸面。」他神秘兮兮的凑到江水深耳边。「这事到这里还不算完。你可以想像挹盈虚气成什么样。当晚轮值看守藏剑楼的是他座下二弟子解三声,十多年了任劳任怨一个人,差点被挹盈虚重责八十杖扫地出门,最后众人求情,才改成禁足思过。但是挹盈虚跟何壁半斤八两,据说走路都要人扶着,早该退位让贤。现在解三声既然出了岔子……」 百里疾故意顿了一下,看着江水深毫无表情的侧脸。「十有八九,新的观器楼主就是崔章。」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梦里惊醒。江水深起身去应,一开门,对方就朝他一头栽过来。江水深扶住来人两边肩膀,一股酒气沖得他蹙起了眉,手上不客气地晃了两下。「餵。」 岳华浓仰头看着他,目光散乱,神志倒还清楚。「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江水深实言相告。「没关系,我经常在这个时候被人敲门。」 岳华浓:「经常……就不算是吵到了?」 「来个酒鬼,总比来个情势危急的病人强。」 江水深正色回答,拉着他小心穿过前院。中途岳华浓突然找回了重心,将他甩开,踉踉跄跄靠在井沿上,低头朝井中看去。江水深这一惊非同小可,三步作两步冲上前,只听岳华浓嘆道:「凿处若教当要路。」 「可能淹死更多人。」江水深一边劝诫一边将他拖到屋里,将灯点着。岳华浓茫然地四处张望,落在江水深身上时终于恢復了焦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江大夫,能给点水喝吗?」 「等着。」江水深说,推门出去。岳华浓趴在桌旁,扫视屋内简陋的陈设。老旧的药柜从地面到房顶排了两面墙,桌上堆着包括笔墨纸砚在内的诸般杂物,还有半沓子凌乱的画稿。他抽出几张翻看,绘出的药草旁边都标註不同的名字,但在他看来枝枝叶叶千篇一律还带着重影,越看眼越花,就又丢下,把脑袋埋在胳膊里开始打盹。 很快江水深回到屋内,递给他一只杯子,内中液体在灯光下呈现一种极其可疑的绿色。岳华浓一饮而尽,五官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他从桌上的杯盘碗盏中捞起一只三寸长的琉璃小瓶,拔出塞子,放在鼻端闻了闻。「甜的,这我能喝吗?」 第10页 「你喝吧,明天给你收尸。」 岳华浓做了个鬼脸。「收尸就收尸,冬凌可能还为我哭两声。」他继续请教:「多久能死透?会不会痛苦?死相好不好看?」 江水深只觉得头痛欲裂。「你怎么喝这么多。」 岳华浓不服:「怎么,你是没有喝过这么多吗?」 江水深道:「也喝过。」 岳华浓似乎有点意外。「那不就是了,人总有喝多的时候。」 江水深看着他,欲言又止,起身进了内室。岳华浓跟在他身后,歪头看着他。「江大夫,江先生,我不想去吵冬凌了,我能跟你挤一挤吗?」 「可以。」江水深爽快答应。「你要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你睡相怎么样?」 「据说跟死人一样。」 岳华浓弯腰脱鞋。「那我还是睡外面吧,别一会给你踹下去了。」 江水深表示反对:「你自己摔下去了也是麻烦。」岳华浓也不推辞,一骨碌滚到床里侧。江水深重新躺下,合上眼没多久,就感到有东西在蹭自己的小腿。他往外让了让,几乎让出床沿,一条胳膊又老实不客气的横过肚子。他低声警告:「别乱动。」 岳华浓纹丝不动,而且那胳膊很沉,好像已经失去知觉。江水深刚想挪开,突然两根手指弹琴一样开始在他腰间乱按。江水深一把钳住他手腕,岳华浓勐往回抽,就抽不动,被拽着顺势翻了个身,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理直气壮。 江水深突然觉出不对,低头碰了碰他额头。「你发烧了?」 岳华浓笑道:「没有,是喝多了。」他又规规矩矩平躺回去,交叉起胳膊枕在脑袋后面。「奇怪,我现在完全不困。你能听我说说话吗?」 江水深十分平静。「我觉着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岳华浓低声下气:「你就当是对付病人行不行?我可以付你诊费。」 江水深道:「没关系,你说吧。」 岳华浓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开口。「我可能要当堂主了。」 江水深道:「好事。」 岳华浓哼了一声。「八字还没有一撇。何壁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给我出些难题。或者他是在考验我,或者只是希望我完不成,他也有藉口。其实他完全不必顾忌我的想法。他有亲生儿子,换任何一个门派,都不可能将掌门之位拱手送给外人,除非这儿子是个白痴,或者确无武学上的天赋。但是何其繁并不是个白痴。他也丝毫不缺乏剑上的才能。」 他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听吗?」 江水深过于沉稳的唿吸让他很难确定对方是否已经睡着。 江水深道:「在。」 即使此刻他声音也称不上安抚,只是一种奉陪到底的坚决。岳华浓突然心灰意冷,笑道:「跟以前一样,你丝毫不想听我这些婆婆妈妈的抱怨。算了。」 江水深道:「没有,你接着说。」 岳华浓:「你今天也喝多了?」 江水深:「因为你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提到何其繁。」 岳华浓:「…………算了算了算了。」他朝着墙翻过身,拉过被子盖住脑袋。但这时候后悔已经太迟,江水深趁势反客为主:「你讨厌何其繁吗?」 岳华浓默默地思考怎么才能答得漂亮:说讨厌,似乎很俗套。说不讨厌,又显得太过虚伪,说「也谈不上讨不讨厌」,则俗套和虚伪俱全。他最后还是避免了直撄其锋。「我讨厌明明一切唾手可得,却装得好像完全不感兴趣的人。」 江水深道:「他如果真的感兴趣,你可能就已经没有机会。」 岳华浓咬牙笑道:「是这么回事。」他勐地又翻身过来,狠狠地瞪着江水深。「人活着,就必须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那远远不够。你也一样,说得好听,千错万错,救人总是没错,其实你不过拿救人当幌子。只要救人,就永远无需考虑这个问题。你只是在逃避罢了。」 江水深也不生气。「可能正如你所言。那你想要什么,指月堂堂主吗?」 「说些什么废话。」岳华浓闭上眼。「何壁对我最大恩情,还不在于救我一命。他当年救我时候,是让我在死人堆里看见他的剑——教我知道了人要有力,才不会任人宰割。」 「你将冬凌送到我这里来时,是觉得你足够有力了吗?」 「那倒不是,若不认得你,就算我救了他,又怎么处置他。」岳华浓声音逐渐变得空洞而飘忽。「冬凌来这里几年了?我答应过要带他出去玩。老在山里,很寂寞吧?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江水深等着他的下文,但岳华浓已经睡着了。江水深松了一口气,他确实也感到疲惫,几乎不能动弹,像困缚他四肢的绳索,也知道自己错过困头之后很难就这样入睡,只能静静地,不抱希望地等待。灯早已熄了,眼睑内侧却总是留着火焰挥之不去的残像。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积起浅浅的一洼,像刀枪不入的水银。 第 5 章 在几案前坐下时,冬凌已经断定这是他迄今为止人生最快乐一天。他人生还刚起步,这断言不需犹豫。几年前他很少进城,被告知他还不适于太抛头露面,山里只零星住着几个樵夫和猎户,更少有小孩,江水深又忙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一个人能跟他说话。后来江水深偶尔带他出诊,每次来去匆匆,看见的都只有各种惨状的病人和哭天抢地的家属,导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一副出入治丧之家也毫无不妥的表情。但岳华浓就把他看得很简单,一个小屁孩子,除了吃和玩脑袋空空,所以冬凌在愤愤不平之余,又不能不盼望岳华浓来看他。 第11页 并不是因为岳华浓带他去看了戏,听了说书,又去吃了他最喜欢的金丝玫瑰糕,他才感到如此快乐,这些事情岳华浓以前也做过;是因为岳华浓答应让他见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是女性。他偶尔听岳华浓提过她的名字,却不敢奢望能与她结识。他当然不会傻到不明白朋友二字的含义,他觉得江水深都未必知道这件事;但江水深也很可能知道这件事,只是不感兴趣罢了。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不稀罕,但对冬凌就大大不同,这就如同让他参与一个秘密计划,承认他有资格成为一个世界的一员,这世界他一直在门外探头,惴惴不安地等待被接纳。他紧张到手心都在出汗。岳华浓冷不防踢了他一脚。 「你不用坐得那么端正。」他好笑的说。「 这样她还没来你腿就先麻了。」 「已经麻了。」冬凌沮丧的说,努力把腿伸直。纵使他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这里的一切都超乎他的想像。他想像过一位夫人的房间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陈设和布局,摆放的物件应该都很美,至少都很贵(他还不大分得出美和贵的区别)。他到现在也没敢多看,只用眼角余光偷偷瞥过屏风的边角。那上面好像是一条龙。 「有点出息,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岳华浓骂道,「她是很随和的人,你怕什么呀。」 「我没有怕!」冬凌努力转移话题。「你是怎么认识惜夫人的?」 「不是我自己认识的。」岳华浓说。「她以前是堂主的一个朋友。」 风吹过窗下的竹丛,地面上影子也随之闪烁。冬凌入神地看着那波光一样清浅的浮动,好像里面藏着细碎的游鱼。 「你还是害怕吗?」岳华浓说。「还会做噩梦吗?「 冬凌摇了摇头。「岳大哥要当堂主吗?」 「你听谁说的。」岳华浓笑道。「江水深还跟你说这些?」 「不是。」冬凌说。「我听说何……听说老堂主身体不太好了。而你又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继承堂主之位的。」 岳华浓道:「有的事情不是单凭厉害就做得到的。」 他眼里没了笑意,用一柄扇子轻轻敲着炉盖的边缘。缭绕的白烟并不增添空气的炽热,反而有种雪水般酸涩的冷冽。那味道太过特殊,仿佛主人早已到场,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是他不想让你当堂主吗?」冬凌大着胆子进一步探问。「他不喜欢你?还是……「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岳华浓说。虽然这样说了,语气里没有斥责或警告的意思,反倒是一种出于关心的无奈。冬凌再次感到今日的不同寻常,岳华浓没把他当做需要哄骗的小孩,或者需要救助的累赘;几乎是把他当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同伴。可能他确实长高了,假以时日,就超过岳华浓,甚至超过江水深也说不定。 「不说这个,我当上堂主的话,你愿意回来吗?到时候我可以收徒了,你就做我第一个开门弟子。肯定没有人敢欺负你了。还是说你捨不得江水深?那也理所当然,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当大夫很辛苦的,我们……」 他没说下去,低头看着冬凌抓住他的手。少年的掌心湿滑,他本能想甩开,但是忍住了。 「我可以帮你的。」冬凌说,感觉到自己被牵扯到另一个更大,更危险,也因此更具诱惑的秘密中去,触摸到信任坚固的边缘,牙齿都开始微微打战。「只要能帮上你的忙,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岳华浓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髮。 「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 冬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爪形的案足。 「我怎么睡着了。」 他揉揉眼睛坐起身。香气仍旧在空中盘旋。但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下午已经很深,由尘粒组成的一束日光慵懒地攀附着弯曲的桌腿。 「香的味道不同了。」冬凌想。他鼻子很灵。雪水的寒意已经褪去,现在的味道亲切而令人怀念,他说不出是什么来,然后他又发现这香气其实来自屋外。他受到牵引一般站起来走到门口。 庭院跟来时一样悄然无声。没有鸟叫,没有粗砺刺耳的蝉鸣。一朵开过头的红花坠在地上。他努力撑开眼皮,总感觉视野变窄了似的,能看见的景物也泛着一层模模煳煳的白光,仿佛眼球前蒙了一层障翳。 他摸索着走向池水对面的楼阁。他不知为何很笃定这里有人在等他。 推开门的瞬间,一个高大的黑影朝他逼近。他站在那里,感到黑影向他倾身下来。他被无实体的东西牢牢地束缚,没有呛人的唿吸,没有躯体的沉重,也没有尖锐的气味,像紧压在他皮肤上的刀刃。他看不清楚,也无法挣脱,只感到奇怪的烦躁。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想抬起右手,却只有左膝在胡乱颤动,好像命令传递过程中出了岔子。 他手里突然多了一柄小刀。他恍惚记得有人曾经送过他一把小刀。 谁给他的刀? 他拼尽全力将这玩具一样的武器向前挥舞。无形的黑影应该是可以穿透的,手感却像扎在粗砺岩石的表面,只能向旁边滑出一道长长的划痕。黑影发出一声浑浊的□□,随后他脖子被掐住,这感触比之前加起来都要真切。他手中的刀掉落在地,闪烁一下就不见了,像一滴水跌进深井。 冬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爪形的案足。离得太近,他能看清捲曲云纹里的灰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12页 「我怎么睡着了。」 他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发烫的血脉有力地跳动着。他抹了一把太阳穴上的汗。 香气已经消失了。他小心地掀开香炉的盖子,只看到篆香余烬完整而脆弱的形状。 屋内空无一人,他站起身走到门口。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跟着岳华浓来到这里的,为了把他介绍给一位朋友。 他见到那个人了吗? 这么说他好像听到过女子的声音。似乎曾有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像一种睏倦时极其舒适的背景。但这也完全可能是他梦中一厢情愿的预演。他只对自己感到恼恨;这么重要的会面,他居然睡了过去。岳华浓骂他没出息是完全情有可原的。 庭院跟来时一样悄然无声。一朵萎焉的红花终于在廊檐的庇护下,将枯焦的边缘舒展开来。几朵浮莲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下午已经很深。冬凌左右张望,又小声唿唤,却没有发现岳华浓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踪迹。 ——难道他是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吗? 在恐慌成形之前,他已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奔跑起来,冲进池水对面的楼阁。 这屋子里也没有活人存在的迹象。却有一股他很熟悉的微弱的血腥气。 一个人倒卧在床前的地面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 冬凌走了过去,蹲在他身侧。匕首很小,出血不多,湮没在那人身上柔软而华贵的黑衣里,几乎无法辨识。他脑子里胡乱的掠过一些江水深关于能不能给病人拔刀,什么时候拔刀,怎么拔刀之类的只言片语。但他将手放在刀柄上时,完全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人灰白的头髮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那是一张线条松弛,血色尽失的老人的脸。冬凌还想再看时,背后突然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进来的时候关门了吗? 冬凌下意识回过头,看见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岳华浓。 这一刻冬凌突然明白了死者是谁。或者说他突然想起了死者是谁。 这不能怪他。五年时间不算太长,不足以使一个人的长相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生死之间的距离却足够让任何曾经活着的东西面目全非。他记得的原本就不是五官或者身形,是瘦削手指紧握的触感,或者鹰隼般锋利的目光。而这些显然都不会留在一具干瘪的皮囊之中。 太晚了。一个人已经冲过来,朝他脸上就是一拳。冬凌下意识地一偏头,居然躲过了这一下,或许岳华浓教他的那堆套路真有些效果。那人出拳时带着一闪而逝的寒光,他还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左腹就挨了重重的一击。冬凌脑袋撞在床柱上,弯腰蜷成了一团,过于剧烈的疼痛使他当场昏厥。残烛般行将熄灭的视野里他看到岳华浓似乎在笑。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 6 章 靳远之终于想起来要拔剑。剑还是方便。拳拳到肉的快乐当然也雅俗共赏,但这三尺青锋是一段堪称安全的余地,使杀人者也好,被杀者也好,都无需碰到对方一片衣角。他只要轻轻一抖手腕,剑尖就可居高临下送入少年的喉头。 但是这最后的一寸距离却无法消灭。靳远之转过头,惊异地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的何其繁。何其繁仍很平静,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但他一向也不很红润;按住靳远之剑柄的手稳定而有力,仿佛无论倒在一旁的死者,还是这个委顿在地的犯人,都跟他关系不大。 他们身后,岳华浓和指月堂年纪最大的弟子喻兰曦也走了过来。喻兰曦蹲下身试探何壁的鼻息,他摇了摇头。「师尊已经过世了。」 靳远之放声大哭。喻兰曦一声长嘆。岳华浓静静合上死者的眼睛,何其繁艰难地把剧烈挣扎的靳远之按住。靳远之块头不大,但是非常结实,膂力在整个指月堂都数一数二,何其繁感觉自己在跟一头髮狂的牛搏斗。也就仗着他是堂主的独子,是大师兄,不然靳远之很有可能也给他来上一拳。 靳远之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师兄,你放手,我要杀了这小子!」 何其繁拼尽全力:「不放。」 靳远之吼道:「师尊猝然过世,师兄难道一点不伤心?也不想报仇?」 虽然指月堂绝大多数弟子都只将何其繁看做一个无害而无用的摆设,但靳远之出于某些被牢牢灌输的原则确实很尊敬何其繁。但这时候就连他也要怀疑这尊敬毫无必要,亲爹惨死于面前还能不动声色,难道不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畜生? 何其繁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弄清楚此人和堂主有什么仇怨。若真是他所杀,我自当亲手为父亲报仇。」 岳华浓走上前,将靳远之从何其繁身上撕开,轻轻拍了拍何其繁的肩膀,指着少年低垂的头颅。 「师兄不记得他是谁了吗?」 他这句很像质问,似乎在责备何其繁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何其繁蹲下身,仔细打量少年的面容。他仍旧想不起名字,但他确实见过这张脸,更稚嫩,更圆润,更美丽的……他压下胃里沉滓泛起般的翻搅之感,恍然道:「是他。」 靳远之拍了一下手。「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这小子。师尊好意收留他,他却用小刀划伤了师尊。恩将仇报的东西,没想到这次竟让他得逞了!」 他急切地看向何其繁,右手一阵乱挥,明示他的婆婆妈妈站不住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慢慢追究,一拳打死兇手送去给师尊黄泉作伴,是当下最为迫切之事。但何其繁又摇了摇头。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想像过他固执起来是如此不可理喻。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其繁始终很固执,但在这个时候发作,就不由教人觉得他的——讲好听一点是不谙世事,难听一点是冷血无情——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第13页 「我还是想问个清楚。」他说。 三人面面相觑。 「师兄的想法,我等自然遵从。」岳华浓说,微微鞠了一躬,几乎不再掩盖话中的讽刺之意。「喻师弟,靳师弟,劳烦二位去一趟凶肆,置办必需的用具。」 「再叫一位大夫。」何其繁补充。 「大夫就不必了。」 他们都回过头看着门口的女子。惜芳菲款款地走进来,这其中有人见过她,有人只是听过她的名字,但他们此刻都猜出了她的身份。众人一起向主人行礼,情不自禁地在记忆里翻掘一些隐约的传闻,揣测她面对何壁的死亡会有怎样的表现,但惜芳菲在走到离尸体几步远的时候就停住了步子,用一条手绢掩住了嘴。 「我来迟了。」她说,语调平静而悲凉。这反应不管怎么说,至少比何其繁得体得多,尤其何其繁在面对她时,甚至无师自通地发挥出比平时更出色的社交才能。「我们几个擅自前来打扰,还望夫人恕罪。」 惜芳菲道:「不必客气。我今日恰好有事出门,堂主之前跟我打过招唿,将敝处借他一用,似乎是与人有约。只是却不知道他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喻兰曦也说:「师尊今天突然说要进城,我还问他要不要派人跟随。他说不用,只是见一个老朋友。师尊近日右手麻痹之症加剧,我不放心,才和靳师弟暗中随行。到这里一看,原来是惜夫人家,我便放心了,就和靳师弟在外等候。正等得不耐烦,恰巧碰上两位师兄过来,问清缘故,开玩笑说何不到她家中讨一杯茶吃?这才腆着脸皮叨扰,是夫人的园丁开了门,将我们领到师尊所在之处……」 何其繁指了指不省人事的少年。「夫人认识这个孩子吗?可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惜芳菲走到床栏前,微微弯下腰,在绕过何壁的尸体时,几乎有些害怕地缩起了脚尖。她看得很仔细,以至于在场每个人都觉得在如此认真的检视之后,肯定难以接受一个「不认识」之类的说法。她必定和这孩子有点瓜葛;说不定这孩子就是她放进来的;说不定何壁就是她设计杀害的呢?就连靳远之也有点不知所措了,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来回打转。他求助似的看向岳华浓,想得到点什么提示。但岳华浓只是看着惜芳菲。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她终于说。「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想大概是有人叫他来的。或许正是堂主本人叫他来的。」 何其繁有些怅然:「所以夫人也认为是二人起了争执,这孩子冲动之下将我父亲杀了吗?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叫个大夫,毕竟……」 「大夫就不必了。」惜芳菲又说了一遍。「因为我方才回来时,刚好在附近遇见一位大夫。」 「世上不是只有一个大夫。」岳华浓还来得及想。可能因为这自我暗示,江水深走进来时,他颇有一会工夫跟屋里的其余人等处于相同的立场,只是狐疑地看着这个高大陌生的男人,并立刻警惕起来:来者不善。岳华浓过了一会才醒悟这当然是因为江水深在生气。江水深生气的时候也无需担心他率先发难,只是不自觉显得冷漠,像一座剥去所有植被伪装的山,露出满身光秃秃的石头。但只要不往上撞,山是不会动的(顺便一提,就算往上撞,山也是不会动的)。江水深目不斜视地经过了他身侧,纵然他只该因此感谢上苍,但一剎那岳华浓无法抑制被背叛的气愤:江水深竟敢装做不认识他?他后来回想这时的情形,意识到此刻的他在江水深眼里同样陌生。江水深并无跟他同进退的义务。 江水深抱起少年放到床上,摸了摸他的脖颈和腕脉,随后转过身来,在尸体旁边单膝跪下。他像衙门里的仵作一般,翻看了死者的眼皮和舌头,细緻地检查四肢和心脏部位,并盯着那把刀看了很长时间。 「两件事。」最后他说。「第一,他中了毒,但并不致命,只是令人意识模煳,浑身无力而已。当然,对江湖人来说,可能已经足够了。」 靳远之惊唿:「这小子还下了毒?!我就说,我就说,不然他就算从背后偷袭,怎么可能伤得到师尊!」 江水深道:「这我不清楚。第二,此人没有死。」 哪怕漠然如他也能预料这句话音落地之后引起的轰动,所以他立刻提高声音接了一句「别动!」阻止众人不约而同地扑向何壁。众人被他气势震慑,不敢靠近,在他们身边围成一个紧密的半圆,何其繁终于当仁不让地占领了最近的位置,拽着江水深的衣袖问道:「当真?」 江水深:「我只能说他现在还活着。」 何其繁:「可还有救?」 江水深简洁地回答:「不知。刀偏了半寸,我可以拔出。但他以极特殊的内功封闭了自己经脉,进入了假死之状。可能不是有没有救,是看他自己想不想醒。」他看了何其繁一眼,问道:「你是他的儿子?」 何其繁点头:「我是。」 「很好。你们的内功如果同出一源,你可以一试。」 岳华浓突然道:「师尊传法从无藏私,我也可以一试。」 江水深看了他一眼,似乎这一刻才发现他的存在。「那是你们的事情了。」 他推开众人走到床边,又回过头,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始终一语不发的惜芳菲。「现在我要处理这孩子的伤势,劳烦夫人为我准备——」 第14页 靳远之短短时间内经歷几重大喜大悲,又转为大怒:「你拔刀就行了,处理他干什么?这可是杀我师尊的兇手!」 江水深道:「我是个大夫,他是什么人,跟我没有关系。」 岳华浓忍不住笑出声来。江水深转头看着他,这次两人倒是都没有移开目光。岳华浓咳了一声:「先生认识此人吗?」 江水深:「当然。他是我的帮手,叫冬凌。」 喻兰曦一直潜心观察他的一言一动,此刻慎之又慎地开了口。「先生明察秋毫,如能救回师尊,指月堂没齿难忘大恩。只愿先生的诊断,不是包庇罪人的藉口。」 江水深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何其繁。何其繁苦笑了一声。「我愿意相信先生磊落。但此事有诸多疑点需要釐清,在家父好转之前,希望先生能将他交给我们看管。」 江水深道:「在冬凌醒转之前,我不会离开他半步。」 何其繁道:「也罢。江先生,家父现在的状态,可以移动吗?」 江水深:「移动可能对他有好处。」 何其繁:「多谢。喻师弟,靳师弟,劳烦你二位去叫一辆大车,我们将堂主送回指月堂疗养。」他又转向岳华浓,语气和目光都很恳切。「岳师弟,能劳烦你留在这里吗?」 第 7 章 长夜像陷进泥淖的车轮,越走越慢,终于停滞。忘忧趴在岳华浓背上,偶尔有枯叶落在他发间。有时候岳华浓将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走一段,但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是道旁的灌木丛对他来说都太高大,带刺的枝条擦伤了他的脸颊。他像是跌跌撞撞行走在不见天日的迷宫里,只有植物汁液的生涩味道和夜露的腥气将他裹住,但他只是咬牙坚持着,尽量迈开腿跟上岳华浓的步子,有时候几乎绊倒,然后岳华浓又会将他背起来。 「坚持一下。」他听见岳华浓说。「就快到了。不是说到终点了。是我们马上就走出这片树林了。然后会有一辆车在路上等。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一会。天亮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江水深家里。」 忘忧牢牢地记住了这段冗长的解释。他并不是相信岳华浓的保证。他那时候已经学会不要相信任何人的保证,但岳华浓是唯一一个还愿意对他做出保证的人,纵然忘忧明白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江水深是谁?」他问道。 他发现提到这个名字岳华浓就笑了。这还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笑。 「是我的朋友。他会给你治伤,教你念书,还会给你起一个新的名字。」 疲劳感还在。那样深重的疲劳像黏腻阴冷的雾气,积累在骨缝里从未散去。膝盖僵硬,小腿酸胀,像走了整整一夜。相比之下腹部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他知道他脏腑可能受创,被划破的皮肤火辣辣的疼,头也昏昏的,但是离死还远。 江水深摸了摸他的额头。 「梦见什么了。」 「先生。」冬凌说。他差点就要道歉,虽然他这时候想不起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几个时辰前还在一起,江水深叮嘱他早一点回来。现在他觉得过了一百年,眼前人他都有些不认识了:江水深并不像平时那样不修边幅,眉头紧锁,好像担着沉重的心事。他目光是温和的,带一点关切的忧郁。这只因为冬凌现在是个病人。 「先生。」冬凌又说。他声音太小,江水深俯下身来想听清。冬凌搂住他的脖子,虽然牵动伤处立刻就让他眼泪飈了出来。他能感到江水深僵硬了一瞬,但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慢慢环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 「我没有杀人。」冬凌吃力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江水深说。他扶冬凌重新躺下,盖好被子。丝绸被面触手清凉,有一种百合花的香味。 「我不想在这里。」冬凌说。「先生,我们回家吧。」 「太晚了。」江水深说。「城门已经关了。你睡吧,明天我带你回家。」 冬凌难得地执拗起来。「我不想在这里睡。」 他这个要求可以称作任性,江水深犹豫了一下,还是吹熄了微弱的烛火。月光立刻散布开来,像乳白色的颗粒,均匀地将黑暗渗透,室内的宁静显出一种驳杂不纯的青灰。 「再睡一会。」他手掌平放在冬凌的腹部轻轻按压,冬凌拼尽全力才没有疼得叫出声来。「如果你再醒来时没有那么痛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梦见第一次到先生家里那天……」冬凌说。他听见江水深已走到门口。他很想叫江水深留下来陪他,但又不想承认自己的胆怯。 「那个晚上可没有月亮。」江水深说。 惜芳菲的宅邸面积不大,但构造富于变化,庭院中水石花木的安排婉转曲折,凭空增添许多层次,哪怕只隔着一架蔷薇,图穷匕见都好似情人絮语。经此一役,岳华浓更不敢以情人自居,他听着步摇声渐行渐近,质问出口几乎成了带点打趣的抱怨。「你总不能是真的在路上碰到了江水深吧。」 「这很奇怪吗?」惜芳菲反问。「你不能把所有出乎你意料的发展都归结于有人要对你不利。巧合就是巧合。冬凌这么晚了没有回去,江大夫本来就会担心。」 「那不可能。」岳华浓说。「出门前我已经告诉过他今天八成会晚归,让他不用等。冬凌是和我在一起,他相信我。」 第15页 惜芳菲笑了一声,很难判断那意思是在嘲弄他的自信,还是替他惋惜,这信任纵然是真的,也已经荡然无存。「或者只是有人邀他出诊。你不见他带着药箱?」 「这都无所谓了。」岳华浓认命似的说,「碰到就碰到,你为什么叫他来?」 惜芳菲道:「你,带着冬凌,来跟何壁见面。我担心你会出事,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出事,我叫一个大夫来看看,这很奇怪吗?」 岳华浓捏了捏鼻樑。他眼底一阵灼痛。池边苇丛里浮起一点萤火,他伸手去抓,那一丝微光竟从他指缝里逃逸了,只捏碎了半片湿漉漉的叶子。 「何壁在要求见冬凌一面的时候,我便明白大势已去。」他终于不情不愿地说。「何壁一直在怀疑是我救走了冬凌。如果我答应他,只是坐实我罪名。他有生之年并无将堂主之位传给我的意思,只是在利用我罢了。我除了杀了他,别无选择。」 惜芳菲没有说话。刚才岳华浓忍不住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现在只感觉忐忑,像等待审判。他不相信惜芳菲的巧合论,就好像凡人出于常识不会相信犯事的官员提审前夜在狱中猝死的偶然,惜芳菲无疑是在顺水推舟的给他使绊子,虽然隐瞒计划的是他,甚至还私自串通了她的下人,他没资格指责她不配合,但他若为此恼怒,不过是自取其辱。事前他确实掂量过很多次,要不要跟惜芳菲和盘托出,虽然他既不指望得到帮助,也不指望得到鼓励。他不是怕惜芳菲激烈反对(出于跟何壁的旧日情谊,出于朴素的良心拷问)。他也不怕惜芳菲失望。最终阻止他的是一个偷懒一般的藉口:拿这种事情打扰惜芳菲是一种罪过。 惜芳菲没有对他的解释做更多评价,只是说了句:「你不应该安排在我这里。」 「在你这里,他最无戒心。」 惜芳菲听起来若有所思。「他面对你的时候,当真有戒心吗?」 岳华浓笑道:「也是,毕竟谁都很难想像会被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反咬一口。」 「你搞得太复杂了。」惜芳菲直截了当地说。「计划越简单,实施起来就越容易,越少有破绽。」 「指月堂不会容忍堂主死得不明不白。」岳华浓说。「为了撇清关系,我必须让人看见。至少让何其繁看见。」 「何其繁远比你想像的要聪明。他在怀疑你。」 「我从没说过他愚蠢。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岳华浓还在嘴硬,寻找着合适的形容。「……理智。」 惜芳菲几乎是同情地掩住了嘴角。她的修养不允许她在此时还挖苦对方。何况她觉得岳华浓说得也有道理。岳华浓的计划虽然大胆也不乏漏洞,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谁能想到天底下还有父亲惨死当场而无动于衷的儿子? 「他还故意把那孩子丢给你。」她说。「如果这时候出了差错,你将百口莫辩。所以你现在反倒要保护他。」 岳华浓道:「江水深在,轮不到我保护他。」 他看着水面精緻的一轮月影。月亮初升时曾十分巨大,墙头树梢都不堪支撑,吃力地攀爬到某个高度,突然一跃而变得轻盈了,仿佛被云层飞快托举,渐渐褪去沉重耀眼的金黄颜色,显出一种轻薄的灿白。一阵夜风绞碎在花墙里,断断续续透出一些芳香,跟池畔菖蒲拖泥带水的腥臭气难分难捨。 「我得走了。」他突然惊醒。「拜託你跟江水深打个招唿吧。」 惜芳菲感到意外。「你不去见他?」 岳华浓耸了耸肩。「我现在跟他有什么话好说呢?」他绕过蔷薇花架,笑道:「如果可以,我本来是想瞒住他的。」 他这贪得无厌实在惜芳菲也看不下去了。「你以为能一直骗得过他?」 岳华浓撇了撇嘴。「这世上不被戳穿的谎话比比皆是。为什么我不能? 」 他从后面抱住惜芳菲,将头搁在惜芳菲肩上,一个含情脉脉的,恳求一般的威胁。「我还没输。无论如何,我求你不要再插手了。」 「不然呢,」惜芳菲说,「你也杀了我吗?」 岳华浓重复了一遍。「我求你了。」 「放心吧。」惜芳菲拍了拍他的手,她的手倒是一如既往地干燥而温暖。「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都祝你好运。 」 岳华浓离开之后,惜芳菲在水榭上坐了一会,没有点灯。 「夏天这么快就过去了。」她想。她不是很喜欢夏天,但没有什么比夏天的离去更令人痛感光阴的虚度。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惊慌于这种残酷的流逝,但后来又逐渐镇定。岳华浓毕竟还年轻,还惧怕被人抛弃,但是又不太年轻了,会自作聪明地设计退路。对惜芳菲来说这都已经是过去之事。 黑暗中一阵挟杂着水气的清风扑面而来,吹得栏杆旁边一丛水柳簌簌作响。惜芳菲凭栏眺望,看见小径上有点点火光移动。她挥了挥手里的扇子。 江水深提着一盏灯笼,习惯性地低头走了进来。「我是来向夫人辞别的。」他开门见山地说。「多谢夫人关照,深夜留宿多有不便,我这就带冬凌离开。」 惜芳菲道:「是小公子不愿意留在我这里吧。今日难为他了,请先生代我向他说句抱歉,若他肯不计前嫌,惜芳菲永远扫径以待。」 江水深道:「夫人言重了,改日我再带他登门致谢。」 第16页 惜芳菲并不跟他客气。「这话是对他说的,不是对你说的。我倒另有一句话要带给先生。」 江水深把灯笼放在石桌上。 「岳华浓走了?」 「走了。」惜芳菲说。「他看见你的时候,很轻易就放弃了。或者他还有别的打算,但我觉得他是放弃了。」 江水深道:「他怎么想,我没有把握。但冬凌曾是他救下的人。我答应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护这个孩子周全。」 「他要是反悔了呢?」 「那不关我的事。」 他回答实在生硬,惜芳菲也不去拆穿。「岳华浓救过多少人?」 江水深道:「我不知道。至少有一个。」 「先生救过多少人?」 「我不知道。可能一个也没有。」 惜芳菲道:「若眼前就有一人,危在旦夕,先生意下如何?」 江水深答非所问。「夫人有大悲悯。」 「我不曾救过人,也不曾为人所救。」惜芳菲说。「我时常在想,人何德何能,竟可得救?人何德何能,竟可救人?」 江水深默然,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粗糙的石像。高处的月亮在云雾间艰难地穿行,所有景物都溶化成黑魆魆的一片,灯笼摇曳不定的光焰只能引来一些飢不择食的蚊虫。街上传来二更的梆子声,池中被惊动的鲤鱼百无聊赖地纵身一跃。惜芳菲不是在等待他的答覆。他必须辞别了。 第 8 章 远游的冲动对百里疾就像一种病,时不时就会发作,因此他很少总是在一个地方呆着,隔三差五就要跑出去晃悠。他至今未成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爱好,但凡手头有些宽裕,就收拾包裹准备上路。远的不行,近的也可,一年半载也好,十天半个月也罢,去得越多,就越熟练,有时候说走就走,但漂泊在外的痛苦人尽皆知,万事听天由命。风餐露宿乃至饥寒交迫之时,百里疾往往觉得自己只是用一种痛苦来取代另一种痛苦,在水深火热之间摇摆不定。但有一个环节总是靠得住的,就是游歷归来的傍晚,在自己屋子里卸下行囊,想着到下次发作之前,可以有多长时光慢慢咀嚼此次的得失。他所经歷过最激动人心的剎那也总伴随着无法复制的担忧,但这个环节不同,就算是百里疾这样一日三省的人,暂且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了。他草草洗漱,吃了点东西,然后躺下,预备一口气睡上六个无梦的时辰。 他睡得确实非常好,感觉刚阖眼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其实他预计的睡眠进程已经过半。百里疾披衣出来开门,因为出离愤怒,整个人反倒都很热情。「这稀客呀!」 江水深架着冬凌一条胳膊,一脸理亏地站在他跟前,很明显在防范他的起床气,冬凌怯怯地打了个招唿。「百里大哥。」 百里疾很快地扫了一眼冬凌头上缠着的白布。「喔,你怎么啦,跟人打架啦?打赢了打输了?」 冬凌:「不是打架,我……」 百里疾:「总之先进来吧。」他跟江水深将冬凌搀进客房躺下。这里离惜芳菲家只两条街,惜芳菲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车辆,但这一折腾,冬凌仍旧显得气色萎靡。两人将他安顿妥当,转往百里疾书房去,桌上一层灰,连口茶也没有。江水深道:「抱歉,本来不该麻烦你。」 百里疾心平气和一挥手。「无妨,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你家。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敢再踏进这门。」 「我不敢啊,我看见这书架都心碎。」江水深说,放下手里一块青铜镇纸。「实在是没办法,冬凌有点认床。」 百里疾道:「认你还是认床啊?」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你这小尾巴突然很黏你,不是好事啊。他不是扯进什么麻烦里了吧?」 江水深没有正面回答。「他其实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顺利的话,明天他就可以行动自如。」 百里疾嗤之以鼻。「废话,他这岁数,能有什么事。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哪一天不跟人干上两仗,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什么也不耽误。」他打了个哈欠。「江大夫,我今天刚从老远的地方回来,是真困了,我能不能回去睡了?」 江水深:「请便。」 百里疾走出两步,勐然回头:「你今天是不是要睡小孩屋里?那你自己去打个地铺,壁橱里有被褥。」 江水深道:「放心吧。」他想了想又说:「只是我或许还有事要办,希望你给我留个后门。」 百里疾:「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再叫我,就当我死了。」 何其繁驾着车晃悠悠地走在路上。城外比城中更减少许多鸡毛蒜皮的阻碍,倾泻而下的月光将坦荡的前路照得一览无余。这也是他坚持要今天离开的原因之一。顺利的话,午夜之前他就可带着何壁赶回指月堂。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难以启齿。 父亲遇袭。父亲死了。父亲好像还有救。说到底这都是意外,难以避免,无法预知,人总要打起精神面对。但何其繁习惯的机制却不因意外而中断:他讨厌离开熟悉的地方,他讨厌跟人打交道。在经歷这样的一天之后,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呆着。 或者旁人可以礼貌地将这种性格称之为文静内向,但身为指月堂堂主的独子,这算不上什么值得鼓励的长处。在他年少时没少因为这缘故跟何壁起过争执,或者说单方面被何壁教训。他被强迫着出席了很多必须参加的场合,结识了不少必须认识的人物,并没有闹出什么笑话,也未给人留下多么遗憾的印象,所谓精神上的痛苦,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但在年復一年的消极抵抗之中,何壁终于还是无奈地对他越来越放任。 第17页 这也多亏岳华浓帮他分担了很多,后来更是发展到一手包办,为此何其繁很感谢岳华浓。何况他本来也不讨厌岳华浓。他当然知道岳华浓想要什么,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欲望让他觉得亲切。而且这位师弟见多识广又谈吐风趣,岳华浓偶尔向他提出邀请,比如拜访一家新开的店铺,参观一下某人的收藏,像今天这样,他是不会拒绝的。 早知道闹成这样,就不来了呀…… 何其繁盯着面前不断晃动的马尾巴,麻木地想。数个时辰的路途中,他基本只能保持这一个姿势。这也是他通常厌恶出行的原因之一。在路上的时间很少可以有效利用,能抓紧舟中马上工夫提升自我之人都足以流芳百世,普通旅客身受颠簸劳顿之苦,除了盼望尽早到达目的地之外,很难还有成型的思考。而普通旅客消解烦闷的方式一般是找一个旅伴,即使再乏善可陈的人,若能作为交流的对象,都会突然身价倍增。 这不是说何其繁就希望有个师弟坐在身边的意思。 更不是说他希望途中发生点什么的意思。 但今天已经註定一切都与他的希望无涉。 路从方才起就开始收窄,进入了指月堂外围的树林。林中小道错综复杂,如非走惯的熟手,很难分辨正确的路径。师兄弟间有时候说,如果有仇家前来攻打,只需稍作埋伏,就能让他们在指月堂外全军覆没。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 当驱车进入这片幽深的林地,头上交错枝柯间漏下的月光像流淌在马背上的花斑,何其繁觉得这个玩笑也不怎么好笑。 纵使轻车熟路的指月堂少主,也会在这种吞噬一切的幽暗中变成瓮中之鳖。 正常人应该在此时打马狂奔,冲出这段危险重重的区域。但何其繁反倒喝住了马,跳下车,活动着发麻的双腿。各种昆虫都很活跃,风吹林叶也时不时一阵哗哗乱响,但四周不自然的窸窸窣窣还是达到了他难以忽视的地步。 他干脆停下来等。等第一支箭。第一支箭扎在车篷顶上,发出噗的一声。 第二支也很快袭来,目标是他的马。何其繁挑飞了这支箭,然后是第三和第四支,第五支的来处跟第二支相同,落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有一瞬间他担心来人只有这些技艺不佳(或者发挥失常)的弓箭手,那还不如逃掉快一些,毕竟在这种视野受限之处,想找到对方肯定更为困难。好在立刻有几个黑衣蒙面人从前后左右包抄过来,刀枪剑斧应有尽有,还有一位架着浮萍拐,一位抡着九节鞭,显然这才是他们擅长的武器。 「诸位是观器楼的人?」何其繁问道。「或者,观器楼雇的人?」 没一个人回答他,蒙面之上露出的眼睛陌生而警觉,何其繁只好自己回答自己:「好吧,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守在车门前,等着他们靠近。他的剑在之前就已拔出。 见过这柄桃萧李艾的人不多。它真正出鞘的次数恐怕跟两不厌也不相上下。 而见过它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甚至无法简单地概括它的特色;这剑跟它的主人一样,轮廓并不确切,即使在生死一线之间也总好像有一点走神,仿佛在眼前的目标之外还寻求着一柄剑不该妄想的东西。 「我就想不明白。」靳远之一路上已经说了不下二十遍,喻兰曦每次都耐心地点头以示在听,显然他们这一路上决不寂寞。「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小子还握着刀呢。人赃俱获,我不知道师兄还有什么可问?包括那大夫说的,都很可疑。那小子现在是他的跟班,我看他只是编谎拖延时间,虽然也听说过有棺材里人还坐起来的,——我不是诅咒师尊,我刚摸他手都冰凉,——万一确实是仙逝了,或者没啥起色了,我们岂不白白放过兇手?」 「所以岳师兄不是留下了嘛。」喻兰曦安慰他。「以他的机灵,此事当不会发生。就算老天保佑师尊逃过这劫,指月堂也不会便宜了兇手。你放心吧。」 「我倒没有不放心岳师兄。」靳远之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他说了一半,就被车轮碾过的一块石头打断。他们分兵而行的这一条路少有人知,状况就称不上好,坑坑洼洼的颇为崎岖,时不时从座位上弹跳一下,两人都暗中以高超的下盘功夫来保持平衡。喻兰曦等待着他接下来对何其繁长篇大论的抱怨,毕竟这一路上他听得已经滚瓜烂熟,但靳远之罕见的没有继续,可能自己也开始觉得厌烦。 「我倒是另有一个推测。」过了一会后喻兰曦说。「只是推测。」 靳远之转头看着他。「啊?」 「只是推测。」喻兰曦又说了一遍。「你先跟我保证,如果有什么说岔了的,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靳远之一口答应。 「你有没有觉得。」喻兰曦很谨慎地说。「今天那个场面,像是被设计好的?」 靳远之过了一会才明白。「你的意思是,那小子是无辜的,是被拖来的替罪羊,真兇另有其人?」 喻兰曦道:「忘忧武功低微,就算他有本事给师尊下毒,师尊也不至于着了他的道儿。但他如果当场被杀,死无对证,也只能如此。」 靳远之就算再粗枝大叶,听到这话也觉得不对劲,一瞪眼就要起身,看在喻兰曦年长的份上又勉强按捺。「你什么意思,我帮着真兇灭口?」 第18页 喻兰曦脸上每道纹路都显得格外沧桑。「也未必,若不是师弟你沖在最前,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出手。」他又轻轻地补了一句。「包括他自己。」 靳远之茫然如坠五里云雾,喻兰曦却不再说话,只是用鞭子驱赶马尾旁盘绕的蚊蝇。等靳远之终于回过味来,倒真的已经错失了那股发作的劲头,只是嘶声道:「这不可能,你我二人偷偷跟来,岳……他如何能知道。」 喻兰曦道:「也许他本来就只想让何其繁看见。」 他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何其繁今天是为什么进城了?」 靳远之沉默不语。喻兰曦扭头望向天际。西沉的落日和东升的初月各占一隅,那种相安无事的优美,令人心浮气躁,拿不准是盼望这转瞬即逝的和平再多持续一会,还是尽快分出高下为好,请这本该势不两立的星辰早些卡进既定的轨道中,否则就会耽误了夜晚正常降临的步伐。 「这太荒唐。」靳远之决然说。「师兄你方才说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见,也不相信。兇手就是那小子,这千真万确。」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都是自己给那胡思乱想。抱歉师弟,就当我没说过。」喻兰曦也有些后悔,人一时逞过口舌之快,经常都产生这种亡羊补牢的反省。「我去看看师尊,那姓江的大夫说了,搬动可能对他有好处。咱们这一路这么颠簸,说不定他老人家已经醒了呢?」 「那倒好,有什么疑问直接请教师尊便了,省的我们在这胡猜。」靳远之也顺着他说。 「正是。 」喻兰曦笑道,钻进了身后的车厢。靳远之喝住马,让它在原地慢慢地踏步,正想活动一下筋骨,突然听到喻兰曦一声惊叫:「师尊!」 靳远之大惊,也立刻转身掀开帘子往里看去。车厢里一片昏黑,他正睁大眼睛适应,胸前骤然一凉,仿佛被揣进了一个冰块。寒意迅速向四肢百骸流淌,一直充斥到他每根毛髮的末梢。 「师弟,我其实不讨厌你,他也很器重你。」喻兰曦嘆道。「但你甚至杀不了一个毛孩子,还能指望你做什么呢?」 他小心翼翼地将靳远之的尸体扶靠在车座上。无知无觉的马匹在抓紧时间啃食路边的青草。然后他才放下心来回过身,看着车厢里的人。 何壁一动不动。虽然窄小车厢里舖垫的已经尽可能舒适,一路上的磕碰令他弹起,跌落,后脑甚至磕出了淤青,却毫无甦醒的迹象。曾经名动天下的指月堂之主,只是一堆衰老而沉重的,任凭摆布的肉块。 或许江水深压根就在胡扯。 即使他真还残留着极其微弱,无法察觉的气息,也只是像一根一扯即断的蛛丝。 喻兰曦什么都没有想。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里的剑。 哗啦一声,车门前的厚实布帘被扯下。而何其繁已被从当初的位置引开。 他徒劳地想要重新杀回车前,但他正被四个人包围,密不透风的攻势让他寸步难行。狂舞的九节鞭像一条毫无章法的蛇,何其繁烦躁中一剑削落了敌人握鞭的手掌,惨唿声中却马上有另外一人补上了他的缺口。何其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持斧的黑衣人在两名同伴的掩护下从洞开的车门爬进了车厢。 他正要凌空噼下,却随之一怔。 车里是空的。其实并不是空的,昏暗光线之中,能看出黑煳煳的车厢内躺着一条和人差不多大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是草还是木屑。 那人勐一回头,正对上何其繁的眼睛。何其繁盯着他,反手一剑刺穿了身后人的小腹。那人扑倒在地,而何其繁身后竟然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 他反射性地举起了钢斧,身旁两人也同时摆出了对敌的姿势。但何其繁退了一步,慢慢地收剑入鞘。 「回去吧。」何其繁说。「你们想找的人不在这里。难不成你们是想找我?」 三个人并不答话,只是紧张地注视着他还没有离开剑柄的右手。几个尚能行动的同伴正在互相搀扶着慢慢起身,况且何其繁也并非毫髮无损;他的唿吸已经开始紊乱,衣衫上也渗出不少血迹来。 「无论你们背后的人是谁。」何其繁又说。「找我都是大错特错了。」 第 9 章 岳华浓一进门就看见了崔章。他自忖来得不算太迟,但崔章也已经充分利用时间自得其乐,地上扔着两个罈子,屋里瀰漫着一股酒气。岳华浓尽可能远的离他坐下。「难得崔兄驾临,却要你破费,怪不好意思。」 崔章道:「别客气,这都是礼尚往来。你到我地头,请了我一回。我来你这里,当然也要做一回东道。」他马上为岳华浓斟满一杯,两人各自一饮而尽。醇厚的酒液入喉,岳华浓立刻感到一阵幸福的醺然。他几乎感谢在这里的是崔章;今夜到目前为止,凡是亲近熟悉的人,都令他感到一种痛楚和怨怼的交织。反倒跟只有利害关系的崔章坐在一起,他得仿佛一匹卸尽重负的马。 崔章盯着他的佩剑。「这就是两不厌?」 岳华浓笑道:「怎么可能,就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就这么把赃物带在身上招摇过市。」 崔章夸张地一抱拳。「多谢你体谅。说起来我们两家现在已然势不两立,若教人知道你跟我在此私会,真是吃不了兜着走。虽然解三声如今被打入冷宫,我很怕我们老头子也气不过给我出难题,比如什么一日拿不回此剑一日当不得掌门,到时候说不得还要来找岳兄弟商量。」 第19页 岳华浓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到时候?我还以为崔兄这次就要讨回。」 崔章当真思考起来。「这也不是不行。剑就算回来了也只是物归原主,何壁父子的人头却分量极重,就算是我们那吹毛求疵的老头子也一定无话可说。」 岳华浓不置可否,又喝了一杯。崔章似乎见他眼里有笑意,细看却只是灯焰闪烁的映像。 「你消息给得也太仓促。」崔章于是另起一行。「我这几天虽然人在这里,但只是请假来探望我那两个傻表弟,得力的人都不在身边,一时间却叫不到什么太好的货色。我若能早做准备,更有把握。」 岳华浓道:「计划有变。」 崔章道:「自然。否则你不至于冒着引狼入室之风险找我襄助。攘外安内,实难取捨,不过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话说回来,价钱怎么算?真要用这剑抵吗?」 岳华浓只觉酒意上涌,头脑阵阵钝痛,突然一拳砸在桌上。「何壁父子双双身亡,指月堂元气大伤,你们丝毫也不吃亏。还敢跟我算价钱?」 崔章吃了一惊,却并不动怒,只是起身坐近,一根根小心掰开他手指,从他手中取走了那个险些捏碎的杯子。 「兄弟,你喝多了。」他体贴地说,拿过桌上一只茶碗,给他倒了一碗清茶。岳华浓接过来一气灌下,舌尖上漫过一波轻浮的苦涩,倒确实清醒了几分,从之前纠成一团的思绪中抽出一条继续理顺。「你找了什么样的人对付何其繁?」 崔章道:「好问题。」他不失时机地找回场子。「你刚才说我若出手,丝毫也不吃亏,当然兄弟这也是气话,但我听了非常委屈。你别说,何其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少有人知道他深浅,你这冷不丁一交代,我心里还真没数。不过为防万一,我是按你的规格来置办的。」 「我的规格?」岳华浓不知怎的觉得十分有趣。「我的规格是什么规格?」 崔章息事宁人似的拍了拍他肩膀。「这只是一种说法,他当然不能跟你相提并论——你的规格实际上还要再高一点。」 岳华浓身子一侧,躲开了崔章再次伸过来的手。 这还没完,他身形随即向后急速掠去,目的不是屋门,而是窗户。 但就在他快要接近的剎那,两扇木窗霍然打开。仿佛最脆弱的地方被洞穿,数点银光飞入。岳华浓勐一低头,险险避过,他不得不又朝桌旁退去,而崔章正守株待兔。 门外当然也有人。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两个。纵然酒酣耳热,岳华浓难以原谅自己竟会丝毫没有觉察。 「确实,阵仗没有那边大。」崔章还在说。「但兵贵精不贵多,这几位的价码可是远远超过那边。何况还有区区不才在下亲身坐镇。说真的,我若是你的话,也就不妨瞑目了。」 他站起来,按住了腰间的剑。岳华浓眼里的崔章已经变成了影影绰绰的两个。 问题在酒还是在茶? 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这个问题。他又一次沖向洞开的窗户。被框出的黑夜如同不见底的血盆大口,但他却只能跳入其中。 窗下是一条僻静的后巷。果不其然,耳畔又响起微弱的破空之声。岳华浓剑密如织,挡开了一片暴雨似的银针,却有什么东西结结实实钻进了他的左腿,激烈的疼痛在身体里炸开,落地的左脚也随之一崴,几乎摔倒。 他勉强拖着一条腿站了起来,左右已袭来两道利刃的寒气。左是刀,右是剑。甚至配合还很默契。 他突兀地注意到月光完全消失,仿佛之前步步为营的蜕变是一个骗局。当然就算此刻亮如白昼,也于他的境况无补;他眼前似乎蒙了一层浓雾,几乎难以分辨景物的远近,况且攻势已到身侧。他移动已有困难,无法靠腾挪化解,勉强转身,刀刃在他腰侧拖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甚至连鼓膜里都开始充斥着蝉鸣一般疯狂的喧嚣。这剎那他成了一个失聪失明的废人,只能挥出手中的剑。 剑引导着他,像牵着一个身不由己的孩童。剑知道自己的去路。 阻挡在这路上的刀断为两截。随后是持刀之人。岳华浓从未如此轻松地削断了一个人的胳膊,连砍骨头时那种通常会感到的那种阻力也没有出现。然后他一拧身,剑在空中划出一条诡异的圆弧,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有些沉闷,但他也充耳不闻。他脑子像一口煮沸的大锅,滚烫的噪声分不清自内自外,逼得他几乎想丢下剑将耳朵捂住。 他知道崔章已经站在他身后。岳华浓试图再拉开一点二人之间的距离,但他又打消了念头。崔章完全可以放他先跑一刻钟。这一刻钟他都不一定能爬出这条小巷。 「不简单。」崔章说,「那是两不厌吧?」 岳华浓低头看着手中的剑。浓雾渐渐散去,剑还是剑。剑身上沾着骨渣和血沫。一阵噁心冲上咽喉,他及时张开嘴,却只是呕出了几口腥臭的液体。 「你太贪心了。」崔章说。「难道你不知道,这剑是不能用的。你以为换了个剑鞘,就可以瞒天过海?」 「这是我的剑。」岳华浓说。「何壁把它给我了。」 「杀了你是真可惜。」崔章说。「你比我所有的蠢材师弟都聪明一百倍。只是太贪心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岳华浓退了一步。 右腿已经支撑不住他虚浮的身体。倒下之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念头。 第20页 门外的人去哪了? 他若能坚持几秒后再失去知觉,就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有人从身后接住了他,让他后脑勺不至于砸到冷硬的地面。 当然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说不定宁可砸到冷硬的地面。 他倒在江水深怀里。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背景中浮现出来,虚虚地截住江水深的退路。崔章挥了挥手,止住他们的动作。 「真是你。变了不少啊,我都认不清。」他又仔细地打量江水深一番,语气难掩惊讶。「听我表弟提起江大夫,我还以为是巧合。你居然没死。」 江水深一言不发,将岳华浓甩到背上,转身就走。 「你以前性子没有这么急。」身后崔章热情挽留。「这么久不见面了,可以叙叙旧吧。」 江水深总算迸出两个字:「改日。」 「他一时半会死不了的。」崔章说。「我要是能用一口茶就毒死他,倒也方便。」 「他中的暗器必须马上取出来。」江水深说。「不然他就会变成跟黄百龄一样的跛子。」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表弟恢復很好啊。哦对了,还没跟你道谢,」崔章说,「看不出来杀人无算的你还有这本事。」 江水深道:「我现在不杀人了。」 崔章道:「这敢情好。若我要强留你呢?」 江水深不再答话,径直大步向前走去。他前面的路自然不是一马平川。 一刀一剑已经左右分袭而来。一分钱一分货,这刀剑凌厉,致命,毫无矫饰,手无寸铁的人,除了闪避没有别的办法,但江水深身形高大,一只手还稳着背上的岳华浓,很难想像他会有多么敏捷的反应。 江水深站住不动。他侧过身,然后一把抓住刀者的手腕,将他送到剑者的剑锋上。 刀剑同时出招,却仍有微弱的先后之分。江水深将这毫釐之差完全暴露,动作简单之极,却又准确之极。剑者急速收招,刀者却已经踉跄着撞了上来。这一股力量远超他想像,他几乎是被抡出去的,肩膀被扯脱了臼,而剑者也被他撞倒。两人再起身的瞬间,江水深居然已经走到了巷尾,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两人没有再轻举妄动,谨慎地一起回头看向崔章。 「这就不好加钱了。」崔章说。 他只闻到药味。剑挂在他腰侧,随着他身体的起伏晃荡,两不厌躺在刻意伪装的素朴剑鞘中,好像冬眠太久的野兽被惊动,大闹一番后又沉沉睡去。他鼻尖埋在江水深纷乱黑髮下的脖颈里,试图透过衣服上的药味嗅到一些人味,血腥汗酸,哪怕是体臭。但江水深整个人身上只有药味,无趣得像一块被熏蒸过的木头。 岳华浓突然一口咬了上去。江水深皮厚得很,他连牙齿也使不上劲,这更多的是一种表态。归根结底,江水深坏他太多事,但时运不济,反而又落进此人手里,岳华浓对任人摆布的命运已有预感,只能是以这样一个悲壮的动作表示他的决不妥协。 「好吃吗?」江水深问他。 岳华浓叼着他衣领干呕了几下,涎液和胆汁弄得江水深一塌煳涂。 「这么难吃,吐了也好。」江水深说。空中徘徊的积云完全消散,但月亮已经隐去。东南纯净的蓝黑色天空里闪耀出一颗星星来,越往下颜色越淡,和远山相接之处,泛起一线雄心勃勃的血红。 第 10 章 岳华浓从被放到床上就开始思忖如何逃走。他不是没吃过亏,更不是没受过伤,但在江水深面前吃亏那是另一回事,被江水深救下更是无力回天,此刻被丢在陌生之处,紧张地四处张望,目光搜寻江水深惯用的器具(全都是刑具),任人摆布还是说轻了,完全是任人宰割。江水深很快回来,手里竟拿了一卷绳子,岳华浓估计自己表情只剩下惊恐:「你要干什么?」 江水深已经开始将他的脚绑在床柱上。「这里没有能让你失去知觉的药物。你体内余毒未清,就有也不给你用。你忍一忍。」 岳华浓毫不怀疑他要公报私仇,悲愤之余凭空生出一股志气。「你不用绑,我不会动。」 江水深没理他,该绑还绑,甚至将他双手也拉过头顶捆在一起,然后麻利地将一团破布塞到他嘴里,岳华浓怒不可遏,死死瞪着江水深,目光如能杀人,江水深已被千刀万剐。可能这压力确实太大,江水深停了一下,竟真将破布取出,随后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会,谨慎地回到床边。岳华浓现在的姿势不能完全看到他的动作,但就算他偏着头也阻止不了钻入视野一隅的寒光。 「忍一忍。」江水深又说了一遍,随后他腿上血肉模煳的伤口就被划开。岳华浓这一瞬间干脆地失去了意识,但他定然是发出了一声悽厉的惨叫,因为再醒来时,床脚又多了一个人。 「你起来了?」江水深说。 「你们这动静,死人也吵醒了。」来人没好气地回答。「快点吧,我帮你按住他。」 方才他的挣扎甚至扯松了脚踝的绳结。江水深二话不说,又是一刀下来,岳华浓感觉自己像砧板上拼死想翻身的鱼,被按得稳稳噹噹,紧接着江水深夹出了肉里的暗器,往旁边一扔。 「是枚铁蒺藜。」他跟来人说。来人评论没淬毒挺好,他们此后还讨论了些什么,岳华浓断断续续的也听不清楚。他精神又开始涣散,盐水清洗伤口的疼痛也不能使他保持清醒,来人显然发现他已无力反抗,接下来就放开了对他的钳制,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赏。 第21页 江水深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剩下的伤口,上药包扎,过来给岳华浓擦汗时发现他居然怔怔地睁着眼睛,于是正式介绍:「这位是百里疾,此地的主人,我小舅子。」又在百里疾发作之前及时补充,「曾经的。」 百里疾仔细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岳华浓是吧,幸会。你怎么惹崔章了?崔章可不好惹。在座大家都吃过亏,正面冲突你未必输他,但与虎谋皮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没等江水深开口就飞快地说:「得了,天还没亮,我去睡个回笼觉。这帐以后再算。」 轻薄的窗纸终于被洪水一样的光线冲破,江水深收拾完毕,吹熄了灯烛,回过头来,明丽的晨曦之中,岳华浓还是睁着眼睛。岳华浓少有这样安分的时候,面容因失血和疲惫格外苍白,被泪水淹没的瞳仁不如平时清亮,却还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不后悔。」他说。 江水深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伸手理了理他湿透的鬓髮。「你无论多想要指月堂主的位子,都不该牵扯到冬凌。」 他话说的自然很有道理,三岁孩子也该知晓。江水深并不追求先发制人,只严肃地说出三岁孩子也该知晓的话来,倒不是觉得他还不如三岁孩子。但岳华浓却突然联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世上事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他偏过头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就因为我救过他吗?我曾经救过他,便不能利用他?」 「就算你没救过他,也不能利用他。」江水深平静地说。「冬凌有多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我相信你做这个决定,必有一番挣扎。只是这结论,我不能苟同。」 岳华浓盯着顶棚的木格。「我连你也可以利用,何况是他。」 「你嫁祸冬凌自然最方便,冬凌早就反抗过何壁,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动机。」江水深说。「但你可曾想过冬凌背上这污名,会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每个字都不虚落,岳华浓听来却只觉轻飘得难以饶恕。「动机?污名?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何壁对冬凌做过什么?」 江水深语气依旧岿然不动。「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冬凌刚来的时候,会主动爬上我的床。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岳华浓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心头隐隐的惧怕像水泡一样迅速膨胀。「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何壁?」 江水深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从背后捅的那刀为什么会偏了半寸?」 岳华浓狂笑起来。他深知江水深并不迟钝也并不愚蠢,但却总抱着他有所不知的希望,如今方明白他早已看穿,居高临下的抉择都基于对情势的充分判断,却正因此更显得面目可憎。他并不奢求江水深的理解,之所以掩藏这段不可示人的过去,是害怕江水深看轻他。如今的愤怒则越发包含了耻辱的意味,他竟希望江水深同情他! 「你又要吵醒百里了。」笑声很快变为一串咳嗽,江水深待他平復后说。「还有冬凌。他也在这,跟你隔着一间屋子。」 岳华浓见鬼似的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他谢罪?「 「你现在是病人。」江水深说。岳华浓自然也明白这秋后算帐的警告,他认命似的闭上眼;他话都已经挑明,江水深还不放弃要他认罪的荒谬希望。他毕竟跟江水深相识日久,总不能说到今天才发现此人的独断专行,他们不可能就这个话题达成什么共识,好在江水深至少不会为难一个病人,但江水深今天的花样俨然层出不穷。「虽然已经是早上了,我能跟你挤一挤吗?」 「不行。」岳华浓说。但江水深这询问纯粹出于礼节,压根不需要他的批准,说话同时已经和衣靠在床头,这床相比之下却很逼仄,岳华浓顿时无路可退,冷笑道:「一个动弹不得的病人罢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江水深打了个哈欠,整个人当真松弛下来。「你是想借崔章之手杀了何壁?」 「主要是何其繁,他起了疑心。」岳华浓倒也爽快。「他们三个人送何壁回指月堂,何其繁雇了两辆车,有可能是想兵分两路,以己身作为诱饵。但何壁那边我也有安排。」他立刻补上一句。「我说过我不后悔,引狼入室或者螳螂捕蝉之类的教训一概请免。」 江水深声调稍微提高了一点。「你连何其繁也要杀?」 「本来没这个打算。」岳华浓说,他也奇怪江水深到现在还能对他的手段感到吃惊。「还不是拜你所赐。」 江水深终于想到了什么。「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将我杀了?」 「等我养好伤。」岳华浓说。「你若想制裁我,最好是趁现在。」 江水深无奈地笑了笑,他也是有点撑不住了。「不用那么麻烦。」 岳华浓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江水深竟然已经睡着了,说昏过去可能更为准确,一时间身边只余他略显浊重的唿吸,只凭这单调的节奏就想把他困锁在狭小的内。岳华浓愕然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一时恶向胆边生,伸腿就想给他踹下床,结果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闭上眼,尽可能地朝里挪了挪,蜷缩起来。 黄昏时分,家家门户大敞,到处是唿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欢声笑语。百里疾倚门而立,脸上写满愁苦,那表情就好似盼着什么人归来的思妇一般。 这当然是不可能。实际上他自己都很想逃走,虽然昨天他才回来,在远游病再次发作之前理应好好休整。 第22页 身后江水深走来,煞风景地打断他的冥思。「冬凌呢?」 百里疾好似没听见,一个极有气势的反问:「岳华浓呢?醒了?」 江水深:「醒了。冬凌呢?」 百里疾不答,半天幽幽地说了一句:「你现在口味是这样了。」 江水深顿感不妙。「请教这位兄台,我口味应该是什么样?」 百里疾:「不知道,但这位跟我姐除了美貌外没半点共同之处,连美貌也不是一个方向。你看上他哪里?看上他折腾?」 饶是身经百战如江水深,眼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不算折腾。」 「别误会,我不是对男的有什么意见。」百里疾说。「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你孤独终老。」 江水深不为所动:「承你吉言。冬凌呢?」 百里疾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我真是不忍心给你看。正当你们打情骂俏、如胶似漆的时候,你的小尾巴已经黯然离去。」 江水深顾不得追究他监护的责任,一把抢过来,看那字条上写着干巴巴的两句:我先回去了,先生勿念。他抓住百里疾肩膀:「就这一张纸?」 百里疾本能的就开始推卸:「怎么你还要他写十车?孩子说得很明白了,他看你太忙,就自己回家,你不用惦记。其实我去睡回笼觉时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虽然有点肿,精神倒是不坏。我中午还带他吃了饭呢,吃了好几碗,有说有笑的。又不是给人绑走的。」 江水深望向城外,眉头皱成了死结。百里疾虽然不明就里,但立刻抓住机会添油加醋。「你现在是不是也尝到拖家带口的滋味了。」 江水深看了他两眼,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进门。百里疾拽住他。「等等,这还有封信。」他朝院里扬了扬下巴。「是给那位的。」 「是何其繁的信。」岳华浓说,他已经坐了起来。「惜芳菲差人送来的。何其繁只字未提何壁和其他人的情况,并问我是否要回指月堂去。」 他将信放回封中,何其繁惯用的信笺颜色不是桃红就是李白,洒金纹彩,暗香浮动,勐一见还以为是情书。「所以何壁跟何其繁都没死。你高兴了?」 江水深道:「你很失望?」 岳华浓道:「不会,反正自从你横插一槓子进来,我就一直在倒霉。」他很无所谓的下了床,拒绝江水深帮助,单脚跳到桌旁坐下,摆弄桌上的笔墨,考虑起回信的措辞。 「你要回指月堂吗?」江水深问。 岳华浓摇头。「我这个样子回哪里去?何其繁也未必说了实话。说不定只是引我入彀。若真是如此,很不简单了——他可不擅长说谎。」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也会尽快离开此处,崔章灭口不成,说不定还在伺机而动,不能再给你小舅子添乱。」 「多虑了。」江水深说。「百里的债,我还得起。」 「你的债我却未必还得起。」岳华浓说。「不过我也不打算还了,都你活该。你快回去吧,冬凌还在等你呢。虽然要我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能有什么危险?我就是他最大的危险。」 江水深站在他身旁,手按在他肩上。「你跟我一起回去。」 岳华浓长嘆一声。「不,不,江水深,江大夫,你哪怕完全不要考虑我;你考虑一下冬凌的心情。冬凌为了躲我都不告而别了,我还要特地往他眼前晃?」 他突然也察觉到不对,自嘲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说这话是不是很可笑?」 江水深道:「不可笑。但是你不能躲他一辈子。」 「谁说的,我就躲他一辈子。」 江水深很执着。「你如果还想见我,就不能躲他一辈子。」 岳华浓咬牙笑道:「那就连你也不见。我为什么非得见你不可?「 「你要换药。」江水深指出。 「这事谁都能干,不必麻烦江大夫。」岳华浓说。「何况我要静养,很不适宜奔波。放心吧,至少我拖着这条腿,是很难干出什么你不乐见的事了。「 江水深居然真的考虑了一下。「那你要去找谁,惜夫人吗?」 「其实我跟惜芳菲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岳华浓说,他之前都小心掩饰,现在又判若两人地直白,仿佛一道处心积虑遮盖的疤痕,暴露之后就丝毫不再避讳,甚至还主动示人,藉此观察对方或厌恶或尴尬的反应,几乎有种恶毒的快感。「托何壁的福,我这辈子难跟女人成事了。是惜芳菲在可怜我。我跟她在床上都是……」 江水深打断他:「我知道。」 岳华浓这回倒是没有被他唬住。「别装了,你怎么会连这都知道?」 江水深咳了一声。「别忘了我是个大夫。」 「这跟你是不是大夫有什么关系,你主营不是跌打损伤吗?!」 江水深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你最好还是别问了。」 岳华浓怒极反笑。「口说无凭,不如让我来检验一下你知道多少。」他一把将江水深拽下来,胳膊搂住他脖颈,一心想着要占上风,已经口不择言。「虽然隔了这么久技艺生疏,打发你还是绰绰有余。」 「我可没有那么好打发。」江水深在他耳边说。他很快挣脱岳华浓直起身,岳华浓无法判断他是否因为这种低劣的挑衅动怒。或许他做得有点过头,只会招来对方的蔑视,但江水深像一个从来不知飢饿为何物的混蛋,永远不能理解他南辕北辙却变本加厉的迫切。也可能这只是他一再受挫后的自我安慰,江水深不过是比他更有耐心。「我等你三天。」 第23页 第 11 章 第四天午后,岳华浓躺在一辆行驶不快但平稳的骡车上,以奔赴刑场般的决绝心情,一步步靠近城外江水深的居处。江水深的叮嘱他本来是没当回事,他寻思江水深可能又在指望他良心发现前去忏悔,对此他当然是付之一笑,但他渐渐认识到江水深当初那句话绝非託词:他需要换药。 当然,任何一个差不多的大夫都可以换药。甚至他自己也能给自己换。但是江水深并没有给他留下足够伤势完全癒合的药物。理由也很简单,他是出诊,不可能带上所有的家底。病人到彻底康復之前找他或请他换个三四次药,是极其平常的事。 而江水深自制的伤药确实好用到了曾经沧海的程度,虽然岳华浓的伤势并不算棘手,也为痊癒过程之顺利感到震惊。除了左腿还不敢太用力之外,他几乎已经恢復了七八成;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早日脱离自身难保的状态,是以岳华浓痛下决心之后,就尽情诅咒江水深的狡猾。他钻到车夫旁边,盯着天边不断碰撞聚集的云团。风里也夹杂着异样的泥土气息,断枝碎叶身不由己地从车旁盘旋而过。 「怕是要下雨。」车夫说。「是稍待一会就走吗?」 「再看。」岳华浓说。他本意当然是快去快回,毕竟除了换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正事,直接闯进江水深屋里把药抢走都行,但若天公真不作美,到江水深家里正赶上大雨瓢泼,还执意要离去就显得太不自然。他一边催骡子开始小跑,一边想像冬凌见到他第一时间会採取什么措施,扑上来打他一拳,还是啐他一口。但也可能冬凌避而不见,江水深也不能勉强。随即一颗水滴砸在他手背,落到黄土中腾起的尘雾很快被全面盛开的水花压制,车篷上响起炮仗般噼里啪啦的爆裂之声。 「这么背!」岳华浓感嘆。骡车终于冲到江水深门外,因为来找他看诊的人多,江水深特地沿南墙外搭了一道茅草顶,权作车棚马厩。岳华浓帮着车夫将车安置在棚下,拴好骡子。他看见棚内已经有了一辆车,拉车的是一匹白马,身上毛髮尚且干燥,温顺地看着外面的暴雨。 他不自觉伸出手去,白马低下头舔舐着他的手心。又湿又痒,还有点疼。岳华浓恋恋不捨地摸了摸它的鬃毛,带着车夫从车棚深处的一道小门直接进了院子。 院中花草早就东倒西歪。他向车夫指了指亮灯的厨房,意思那里面有人可以跟他作伴。然后他谢绝了车夫的帮助,自己冒雨小心翼翼地挪向另外一个窗纸上映出人影的房间,几步工夫衣裳就湿透了,飞沙走石一般的雨点敲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他已经知道这位跟他前后脚抵达的客人是谁。进门时也只有此人向他转过头。 何其繁。 何其繁看起来是真的很惊讶,看了看这个狼狈的师弟,又看了看他僵硬的左腿。岳华浓也顾不得礼数,首先拖过一把离他最近的藤椅,将自己安置在其中,然后才看向床上的病人。 他当然也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 知道归知道,他完全无法将这个气若游丝的老人跟印象中的指月堂之主联繫起来。是以他也完全记不起他对自己、或自己对他做过什么。他仿佛一个误打误撞的旁观者,碰上了一场热闹一般,只怀抱一种泛泛的,无害的好奇。 对这样的病人,江水深还有什么办法? 江水深开了口,语气是少有的严厉。「为什么现在才来?」 何其繁苦笑道:「当初是江大夫说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先以同源内功一试。但家父始终昏迷不醒,情况日趋恶化。其间也有请名家诊视,都束手无策。只得又来拜访先生,权当最后一搏,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江水深道:「状况已完全不同。你们回指月堂路上发生何事?「 何其繁嘆了口气。「当初为防有心人暗袭,我让喻师弟雇了两辆车,由我走大路,掩人耳目。喻师弟和靳师弟带堂主从小道出城。果然我在靠近指月堂时遇袭,侥倖脱困,却迟迟不见他们前来汇合。我遣人前去接应,回报是车翻在路边,两位师弟都已身亡。」 江水深稍稍看了门口的岳华浓一眼。岳华浓回以他一个洒脱的微笑。 「我自然也想到被敌人看穿,这一路也有埋伏。」何其繁接着说。「但现场并无激烈打斗痕迹,况且两位师弟过世,堂主却还是老样子,如大夫所说,仍有极微弱的心脉。则敌人到底图什么,就让我大惑不解。」 他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宗旨,话说得吞吞吐吐。江水深没有往下追究,只是说:「他醒过一次。」 何其繁失声道:「家父在那种情形之下,竟还能醒转吗?」 「他动过真气,或许是为了自保。」江水深稍作推测,又平静阐述。「他已脱离了假死之状,但强行运功导致经脉大损,之前能否恢復还是未知之数,现下则已凶多吉少。」 何其繁看了一眼何壁,又镇定地面对江水深。「大夫是说终究回天乏术了吗?「 岳华浓不排除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但他确实觉得何其繁说这句话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江水深道:「只剩一成把握。我会尽力。」 他从何其繁手里取过银针,封住了何壁各处大穴。最后膻中穴一针将落,门口突然发出扑通一声,原来是年久失修的藤椅断了一条腿,岳华浓连人带椅子翻在地上。 第24页 江水深顿了一顿,银针稳稳没入何壁体内,何其繁看样子倒是想过来扶他,但是手里还捧着针盒,只能遥遥关切:「师弟有何高见?」 岳华浓爬起来,笑道:「我没任何高见。江大夫全力以赴,一成也是十成。不过师兄,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江水深道:「你出去。」 岳华浓叫冤:「我都这样了你还赶我出去。你放心,我除了欣赏你大展身手,不会有任何异动。师兄的剑也可以为我作证。」 「先生。」房间一角的冬凌突然说。 他此前从未开口,只是在角落里远远的站着,像一座本来就摆放在那里的灯柱。往常给江水深打下手这活都是他来做,有时候江水深也会让他参与病情的讨论或者伤势的处理,但这么久却仿佛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既不看何壁,也不看岳华浓,只是小心盯着自己脚下。 江水深看向他,目光并不压迫,但极沉静,彼此心下都洞若观火,冬凌几乎要打退堂鼓,仍旧咬牙道:「先生。」 「冬凌。」江水深说。「我是个大夫。他是什么人,跟我并没有关系。」 冬凌抬头对上他眼神,居然笑了笑:「跟我也没有关系,是吗?」 江水深道:「你也出去。」 「先生。」冬凌说,声音有些微颤抖。「我若出了这个门,不会再回来了。」 他绝非赌气,话落在地上便四分五裂,摔出了坚决的稜角。岳华浓看看冬凌,又看看江水深;难得冬凌此刻跟他同仇敌忾,他简直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好在残存的理智让他保持了沉默。他知道这场合已容不得他再插足,只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仔细地,缓慢地撕扯下来。 江水深道:「这件事待会再说。你若不能帮忙,不要碍事。」 他俯身去研究何壁的心脉,示意何其繁将病人扶坐起来。冬凌朝他鞠了个躬,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岳华浓撑起身子,追了上去。这说法好像分秒必争,但其实两人都只是站在门外的屋檐下(岳华浓还扶着墙)。雨没有停,但方才那阵昏天黑地的狂暴势头已经结束,青石地面上不断粉身碎骨的雨脚,遵从着一种单调的,可控的节奏;被掠取的白日光线又在最后关头悉数获释,被剥了一层皮似的,只剩一种阴沉的亮色,渗进草木湿漉漉的表面。 冬凌仰头盯着接连坠落的雨线,看起来暂时没有冲出去的意思。岳华浓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差点被催眠,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冰凉的雨气使他的伤口开始微微发疼。他试探地问了一句:「身上有钱吗?」 冬凌勐地扭头看他,目光满是警惕。「没有。」 岳华浓解释:「我不是跟你借,我是想……」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你想去哪?」 冬凌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不用你管。」 岳华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江水深……」 冬凌没忍住抽了一下鼻子:「也不用他管。」 岳华浓:「好的好的。」他又不敢做声了。他自然不可能在此刻冒着激怒冬凌的风险替江水深说什么好话,实在他也觉得江水深不可理喻;而趁此时机向冬凌痛斥江水深的虚伪,可能获得冬凌的微薄好感,从而在滔天的恨意中精卫填海般投下一个石子,但钻这个空子也说不定会适得其反,毕竟无论什么至言真理,从他口中说出大概率冬凌就不会爱听,反倒招来冬凌加倍的憎恶。或者别管哪门子鬼话,只要能将冬凌拖住,无论如何这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未必下得了离家出走的决心,何壁极可能活不过今夜,过后江水深只要肯哄一哄他……他反覆掂量着各式微妙的后果,一时连雨小了都没有察觉。他活了二三十年,从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瞻前顾后。 一块碎瓦跌在檐下的木桶中,发出一声闷响。他勐地回过神来,冬凌的背影竟然已经没入了稀薄的雨帘。岳华浓情急之下喊道:「等等。」 冬凌回过头。岳华浓一句话就前功尽弃:「你想杀了我吗?」 冬凌静静地眨了眨眼。 他朝着岳华浓走了几步,半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刀身已经发黑,刀柄上雕刻着粗糙的纹路,因为抚摸太多次几乎磨平。冬凌将刀递给他就离去了。 第 12 章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中间虽然也有几次偃旗息鼓的假象,头顶上徘徊乌云却丝毫不见轻减,始终是沉得直往下坐,像个随时准备泼翻的盛满水的大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彻底消停了,叶片纷纷将含吮的水珠甩净;青翠欲滴的日光中,瓦片干透的轮廓不断扩展,道旁沟壑里浊流开始认真退去,不再有那种随时捲土重来的恐吓。 他们吃早饭的这家茶楼很有名,这个时间段座无虚席,门外也摆满了桌凳。包子和汤羹的品质并不因客人的数量而有所降低,何其繁也只吃了两口。他本来还想上楼,楼上更为清静,但对岳华浓来说这形同刁难。 「你还好吧师兄。」岳华浓小心地说。大家都是一夜没睡,但何其繁情况尤为严重。他脸色很差,卧蚕发黑,随时都能晕过去。更可怕的是短期内还看不出缓解的希望。 「不,这不算什么,今夜起还要开始守灵。」何其繁有气无力的说。「如果不是看在你行动不便的份上,我说什么也要拖你回去同受这份罪。话说回来真的有那么不便吗?你坐车回指月堂躺着不一样吗?」 第25页 「多我一个不多。」岳华浓说。「我们还可以换班,你是跑不了的。」 「这到头七顺便也可以把我的后事办一办。」何其繁说。车夫已经先送何壁的遗体回指月堂,不久将有几个弟子前来与他汇合採办所需之物。固然考虑到场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与杀害自己父亲的兇手坐在这里抓紧时间抱怨仪式的繁琐,实在让岳华浓不知如何应对。何其繁如有恨意,也全部来自为什么只有他要承受这等麻烦的愤慨。这并不是说它的强度就微不足道,相反,这怨恨货真价实得岳华浓背上已渗出冷汗。 「我本来以为这时候你能减轻我的负担。」何其繁继续唠叨,这在他已属于非常严厉的谴责。岳华浓不敢抬头,盯着碗里的汤底,过了一会他偷偷抬眼,见何其繁正在出神地望着茶楼对面巷子里一个狭小的黑漆招牌。 「善文坊,是这家吧。」他说。「那天你约我来逛的。说有极好的湖笔。」 「到傍晚才开门。」岳华浓说。「老闆是个怪人。」 「至少这件事你没有骗我。」何其繁说。「我们改日再来吧。」 他像是真的有些遗憾,岳华浓却越来越坐不住。固然考虑到场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他已经想强迫何其繁说出他的盘算。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脑海。 「师尊几时断的气?」 「寅正初刻。」 「什么都没有交代吗?」 「没有。」何其繁说。「断气之前,醒过一次。算是迴光返照吧,江先生一直试图以内力打通他经脉。说起来那个大夫的底子实在惊人。」 他居然这个时候还讨论起江水深的内功。岳华浓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没有。」何其繁让他放心。「江大夫可以作证。只是睁开了眼,他知道我在。关于后事,或者嘱託,或者什么兇手的线索,通通都没有。他没留下只言片字。我握他的手,他还有知觉,或许他在找你呢——毕竟你我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了。」 岳华浓将筷子轻轻放下,一阵虚脱般的晕眩令他眼前发白。这万丈崖底居然真有出口,死里逃生的庆幸应该立刻将他充斥,但这一瞬他却难以领情,只感到被怜悯,甚至被蔑视的恼怒。 「门派众人你如何交代?」他忍不住要不打自招。「难道要推说你不知情吗?」 「你忘了喻兰曦和靳远之都已过世。」何其繁平静地说。「我想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若不是靳远之的名字像一盆泼在他头上的冷水,岳华浓险些大笑出声。 「我忘了你还会来这手。」他说。「我的好师兄啊,你这心思但凡有半分搁在正事上,也轮不到我觊觎当家的位子。」 「说什么呢,我可没有从戒备森严的观器楼虎口拔牙还全身而退的本事。」何其繁说。「喻兰曦是观器楼的细作。从他房里找到了密信。此事你知情吗?」 岳华浓恍然。「推到他身上确实是个办法。」 「他是真的要杀堂主,只不过没成功罢了,怎么能叫推?」何其繁说。「为了方便下手,他还杀害了靳师弟。人死万事休,指月堂不心疼这一口棺材,但堂主猝然过世,人心惶惶,观器楼动作不断,后续如何应对,才真的叫我头痛。」 他清了清嗓子。「师弟,你真忍心都让我一人承担?」 「我真的想过要杀你。」岳华浓说。「只不过没成功罢了。」事到如今他和盘托出也无妨,但何其繁看起来是铁了心要掩耳盗铃,岳华浓不得不至少提醒他这一点。他曾跟江水深信誓旦旦说不后悔,因他自以为已做好了付出任何代价的准备,哪怕窟窿越补越大,硬着头皮也要有始有终,何其繁的装聋作哑使这悲壮的决心显得极其可笑。现在看来,他之所以有把握只因为他没弄明白代价二字的含义,就好像揣着一把倾家荡产换来的贝壳走进心仪已久的店铺。 「谁都有过想让某人消失的时候。」何其繁委婉地表示,他甚至没有谨慎地问一句岳华浓现在是否还想。「有一段时间吧,我做梦都想你死。」 「什么时候?」岳华浓说,其实他大概猜得出来。 「当时父亲老是当着我面夸奖你。」何其繁说。「他大概想以此鞭策我,但我只觉得不胜其烦。你每次出门,我都盼着你不小心迷路,再也走不出那片林子。」 「会寄望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办法,可见你当时应该不超过十五岁。」岳华浓说。 「应该吧,但我确实想得很逼真,以至于你在我脑海里已经死了很多次。我连你死了之后该如何庆祝的种种细节都想好了。」何其繁说。「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利大于弊。礼尚往来,有此前车之鑑,你要怎么看我,我都可以接受。」 「师兄,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岳华浓说,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完全忘了重心该放在哪条腿上,结果重重地摔了回去。 「不止是因为嫉妒。」何其繁说。「我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器重我。但我那时候还是很尊敬他的。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啊,只以为要是没有你,他那癖好可能就不会发作。」 到此已无话可谈。店堂里客人都已走完,只留下他们这一桌二人。太阳爬的很高,地面腾起一层潮热的湿雾,乍看还挟带着三伏天那种闷蒸的余威。但是有风。气流在一切漏洞处来回翻搅,像早已化开的冻河,只剩下一层伪装的冰面维繫。 第26页 「我只恨这癖好太苛刻了。」岳华浓慢悠悠地说。「你知不知道师尊不再叫我晚上去他房间时,我有多害怕?我跟冬凌不一样,我并不恨他,毕竟冬凌只是他一时兴起买回来的玩物。平心而论,他救我一命,又待我不薄,而我为了讨好他,也使尽了浑身解数。我之所以要杀他,只是因为他不肯给我想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你别弄错了。我是个真正的贱人。」 「而我是个真正的懦夫。」何其繁说。因为两人几乎同步长大,他无法从记忆里搜寻出十三四岁的岳华浓的样貌,跟现今作为对照,反而不似面对冬凌时产生的那种稀薄而惊艷的印象,因为短暂而更持久。他也不可能发现跟冬凌不期而遇时那种一望即知的变化,就像朝夕相处的人反而无法说清对方的长相。但在这个前途未卜的早晨,他多少对岳华浓产生了一点全新的认识。 「抱歉,师兄。我不能跟你回去。」岳华浓最后说。 这也在意料之中,何其繁无奈地点点头。 「我一个人要办三场后事。」他又强调了一遍。「你记着这一次是你欠我的就行了。」 立秋后太阳好像被偷换过,哪怕是日正当中,也没有先前那么不留情面,可以试着在外行走了。江水深家门大敞,百里疾不请而入,可能这一段走动也频繁,老友间好不容易攒起来一点新鲜感都丧失殆尽,江水深在院里自顾自收拾花畦,连招唿他的意思也没有。百里疾一眼看到屋檐下堆着打包整齐的箱笼,又进屋转了一圈,大惊:「你发财了。」 江水深头也不抬。「那都是指月堂送来的。之前何其繁带着他父亲来找过我。」 百里疾在他旁边蹲下来。「治好了?」 「不,还是死了,何其繁实在客气。」江水深说。他放下手中的铲子沉思了一会。「当时在屋里除了何壁一共四个人。好像只我一个想救他。」 百里疾对他这种倒行逆施已经见怪不怪。「是吗,何壁叱咤风云三十年,一手开创指月堂基业,干过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江湖上风评多是褒美,没想到活得这么失败。等弔唁的人都赶到,咱们这里倒是要沾光热闹几天。」他想了想突然大叫。「何其繁?你意思他亲儿子也盼着他死?」 「倒不是。」江水深说。「死也好活也好,他只是想早点完事。在有瘫痪病人的家中,这情况很常见。」 「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是吧。」百里疾点头。「何壁躺了多久?」 「三天。」 「果然很失败。」百里疾惊嘆。「其实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想成家立业?就是不想落到这个下场。子孙绕膝又如何,还不是盼着你快点咽气。不过话说回来,连累我姐就更不应该了,我还不如自己找个没人地方挖个坑躺下。」 「放心,你没有那么失败。」江水深安慰他。「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给你把坑填上。」 「你吃错药了吧?是不是把给病人开的药自己吃了?」百里疾急眼。「我本来看你这么可怜,特地揣了个好消息来说给你听;现在都免了,你那小尾巴掉哪去了自己猜去吧!」 江水深手上顿了一下,开始更加用力地给花根培土。「你碰见冬凌了?他的去处我有数。他在惜夫人家。」 「切,原来你早知道了。」百里疾颇感无趣。「惜芳菲正好缺个小厮,就让他在那里干点杂活,扫扫地除除草,倒是不会亏待他。你不去接他回来?」 江水深转身将摊开晾晒的药草收到一个笸箩里。百里疾也不再问,坐在井沿上看着他忙碌。他拣了一片颜色和气味都很诱人的草叶,刚想往嘴里送,江水深及时提醒:「那个不能吃。」 「你这人是真不行。」过了一会百里疾说。「这才几天呢,又搞得妻离子散的。」 江水深早已放弃反驳。「我孤独终老不好吗?」 「好是当然好。」百里疾说。「怎么说呢,前两天去看我姐,我那二外甥都长这么高了。」他用手随意比划了一下。 「可见她当初决定很正确。」江水深说。「阿捷平时不拘小节,关键时候却从没出过岔子。」 「那是自然。」百里疾说。「既然你看起来确实已经释怀,我现在是不是真能打听打听:你们当初到底怎么回事?当时我把你半死不活的拖回来,以为丢给她总算可以放心。过半年回来一看,好傢伙,恩断义绝了!我姐一口咬定你俩脾性不合。骗鬼呢,我们仨认识多少年了!我知道你误杀了范玉歆心里难受。但观器楼最终也没来追究,何况你不过是被人设计,真刨根问底这事还得归结到崔章身上,你真就那么想不开?」 「想不开。」江水深说。「我自以为替天行道,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是人就会犯错。」百里疾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概不能免。先给自己找过藉口开脱,遇事才知道体谅他人难处。你接受不了,因为你就没当自己是人。你当自己是神仙。」 「你这话早说给我听多好。」江水深说。「振聋发聩。」 「朝闻道夕死可矣。」百里疾说,「你现在痛改前非也不晚。」 「受教了,你当时就算说了也是对牛弹琴。」江水深说。「你要问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段时日我现在全然想不起来,好似一场梦。每天只是喝酒,在外面喝,回家接着喝,喝到烂醉如泥,人事不知。阿捷也不抱怨,只是坐在一旁。我猜她不肯承认自己看错了人,她一直在等。而我只是越发丑态毕露。直到有一天,我做了她无法原谅的事。」 第27页 百里疾反应极快:「你对她动手了?」江水深的生命长度视回答而定。 「不是。」江水深说。「有一天我试图自尽。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结束这一切。我没成功,喝醉之后人干什么也不很容易,刀都对不准地方。然后被她撞见。她那个时候大概就对我彻底失望了。」 「你活该。」百里疾说,但右手好歹是从刀柄上收回。 「是的。」江水深说。「她走之后,我连醉了三天,有一天醒过来,是躺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泥塘里,被打得鼻青脸肿。我那时候突然恢復了神志。或许我自暴自弃,只是做给她看的,或许连死也只是做给她看的。她能容忍我软弱。但我终究只想着自己。」 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井边,百里疾把瓢里的水倒在他手上。江水深突然想起来:「你来的正好。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去得太久了,可能要麻烦你给这些药草浇浇水。」 百里疾:「这事我看你交代给山里的小道士更合适呢。但你多少年不挪窝了,怎么突然想出去?是想散心?需要我给你介绍附近的名山大川吗?」 江水深:「没有。观器楼的楼主挹盈虚邀我八月十三时去他那里一趟。」 百里疾皱眉:「八月十三?」 「范玉歆的忌日。」江水深说。他同时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百里疾的刀也好,手也好,都完全配得上这个名字。他被结结实实的泼了一脸水。 第 13 章 解三声入睡之前,听见有人敲他的窗户。 观器楼面积很大,里面也是自成法度,闹市之中赫然一番天地,这财力比指月堂只增不减。他和崔章这么多年混下来,自然不用跟着年轻弟子睡通铺,两人都是独门独院,甚至还分配专人打扫。但他自打被禁足之后,就自动自发搬到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苦行僧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屋里只有一桌一榻,偶尔有个老鼠排解寂寞。愿意为他私相授受的师弟相当不少,解三声干脆就请他们都不要来。 虽然如此,无法否认这时候有某个勇敢之人偷熘过来给他送夜宵的可能性。解三声嘆了口气,拉开小屋松动的门栓,出来之前先低头看看门口有没有摆着什么盘碗之类。 什么都没有。解三声抬起头稍一张望,一个人站在墙角的核桃树下,对他笑了一笑。 解三声脑子轰的一声。那人转身就跑。解三声拔腿就追。那人似非常熟悉园中的路径,在建造时力求半遮半掩,从而障碍层出不穷的排布之中,娴熟地左弯右转,时隐时现,没撞到一棵树,一块假山石。纵使解三声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也不能藉此很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前方葡萄架后面是一个死角,解三声非常清楚。到了这里还想跳墙或者钻洞,都不可能。那人也并无慌乱之状,他勐然停步,回身,出剑。 解三声在等的当然就是一剑。 他闭上眼也看得见这一剑。这两个月来他枯坐斗室之中,心中无数次反覆推演的,应对的,解破的,无非就是这一剑。 他还记得对方的剑何等锋利。解三声避免了双剑相交,剑锋顺着剑刃上滑,直刺对方握剑的手腕。这一剑不会就此结束。连绵不绝的后招像流畅之极的笔锋,一气在纸上蜿蜒而下,随后重重一顿。 他们仍旧相对而立,只有几点白色花瓣迟疑地飘下。桂树的香气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勐然爆发开来,解三声差点捂住鼻子。 「我手中的剑不是两不厌。」那人说。「你若非如此谨慎……」 「也没有什么不同。」解三声说。他这时候发现这个人他是认识的,虽然他不曾主动将这张脸和令他魂牵梦萦的小偷联繫在一起。「果然是你。」 岳华浓微笑道:「是我。」严格说来,他们只公开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人山人海的场合。但此时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老友。虽然这个时间段观器楼绝大部分人都处于沉睡之中,他们谈话的这个地点也很隐蔽,但岳华浓的镇定还是让解三声感到疑惑。或者他剑上确实略逊一筹,但他不以为岳华浓此刻仍有来去自如的自信。 「你不是还在禁足吗?」反倒岳华浓先问他。「贵派法度森严,这自家院子里晃一圈,不算打破禁令吧?」 难道这就是你引我出来的目的?解三声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坦诚相告。「巧了,楼主刚吩咐下来,我的禁足之令只到今日为止。」 「已经过了午夜。」岳华浓点头。「看来楼主气消得很快。」 纵使老实如解三声,也不免产生一种号召全门派上下将他当场捉拿的冲动。「我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得罪过阁下。」 「误会了,你我无冤无仇。」岳华浓连忙解释。「你本就无辜受累,我真心为你高兴。只是贵派崔师兄是否也这么高兴,就不得而知。」 他每句倒都很诚实,已经脱离了挑拨的范畴,成了明目张胆的控告,解三声只有苦笑。「师尊肯网开一面,是希望我戴罪立功。阁下若肯物归原主,倒是省了许多纠缠。」 岳华浓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话音未落,解三声手已伸到他面前。「东西。」 岳华浓:「没带。」 解三声:「难道你物归原主尚有条件?」 第28页 岳华浓道:「有。我上次夜闯藏剑楼,全凭崔章暗中襄助。故意挑你值班的时候,他意图你当然也有数。我的条件就是和你一同面见楼主,将此事详细禀告。崔章狡猾,不会留下把柄,我身为人证,由不得他抵赖。」 解三声并不显得讶异。「看来你二人合作关系已经破裂。」 岳华浓笑道:「算是吧。现在楼主解除你禁足,你第一件事也必定是来找我,里应外合的勾当迟早败露,崔章必定更加焦急想要灭口。我先下手为强,也算是自保。」 解三声犹豫了一下。「楼主如何处置你,我不敢保证。」 「这你不必担心。」岳华浓有些意外地说。解三声竟还念及他这罪魁的下场,让他忽然觉得不习惯。人何以对与自己无干,甚或坑害过自己的人还抱着善意呢,难道也只是一种本能罢了?「我既然敢面见楼主,自有准备。或者他老人家看在我帮贵派清理门户的份上,愿意放我一马。」他开个玩笑。 「以师尊的脾气,这事没那么简单。」解三声摇头。「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没有当初,也就没有今日。」岳华浓说了一句废话。「素闻观器楼主雷厉风行,深谋善断。纵然崔章善于逢迎,铁证如山之下,不至于放任崔章胡作非为吧?或者也胡乱关他两个月,怕你坐大,再放出来跟你互相制衡?」他一不小心又说熘了嘴,连忙举手。「别动怒,我只是一个胡说八道的外人。但观器楼迟迟不点选下任楼主,流言蜚语只会比这更难听。如果这样都不能拔除崔章,则贵楼主有生之年还想不想退位让贤,就值得怀疑。」 解三声不像是头一次听见这些诋毁,只淡淡道:「无妨。师尊并非贪恋权位,可能因为我和崔师兄都不是他中意的人选。」 岳华浓道:「哦?在下见识短浅,贵派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英才?」 「很久以前了。」解三声说。「我曾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师兄,名叫范玉歆。」 江水深到达寒烟渚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晚些。 江边景色,大片重复。星星点点半浸入水的汀洲,看上去都完全一样。故地重游时隔太久,江水深对寻路不是特别的擅长,他一边走一边找,最后停下也不是因为找到了记忆中的目的地,只是因为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多。 这连绵不绝的寥落芦花并不吸引人,但很适合藏人。开始只是稀疏的分布,偶尔路过一个全副武装的渔翁,江水深并不在意。但是从某个地方开始,像是惊起了一窝隐蔽的野鸭子,动静就越来越大。 这些人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后,或者从侧面、从身前包抄而来,显然越来越不担忧会暴露。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跟踪,是在这个最合适的,确定猎物已插翅难飞的地点一同出现。 这些人打扮装束均很普通。除了渔翁头上的斗笠太大遮住了脸,也没人想着蒙面作为掩饰。杀手隐藏身份除了方便行事,更多的可能是出于一种不拖累僱主的职业素养。但江水深哪怕比现在愚蠢一万倍,也不至于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 十二个人。 单看数字,并不发生很紧张的气氛。这还远达不到江湖高手以一敌百的标准,哪怕其中可商榷的余地很大。这百只是一个泛指,也并不要求质量,一百个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和一百个练家好手当然不能相提并论。所谓敌也不是强求将这百都杀光之意(如真杀光了,很可能在声名鹊起之余带来一些负面效应),某些情况下,只要短期内不落下风,甚或只要全身而退就可符合这一灵活的语境,毕竟哪怕是从一百个三脚猫的包围中脱出,也证明此人必有过人之处,即使不是过人的才能,也是过人的运气。 但江水深不会脱逃。 他本来就是应邀来此。跟他约好的人还没有出现,他怎么能逃? 而且他没有剑。 一寸长一寸强,绝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可能有些人擅于掌法或内功,即使飞花摘叶也能使出利刃一般的力量,但很难说如果请他们直接使用利刃,就不会发挥出更大的力量。手无寸铁的江水深,除了自保之外不适合追求更高的目标。 但如果江水深确有自保之外的余力呢? 他不能杀人。 「你居然真不杀人。」崔章惊奇地说。「我以为你开玩笑呢。」 混乱的场面稍作平息,江水深依旧站着,只是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他周遭有几个人倒在地上,短时间内难以再造成威胁。但更多的人只是被暂时逼退,刀剑仍握在手中,重整旗鼓,谨慎地,慢慢地向他靠拢。 「你不把他们的手脚全部打断是不行的。」崔章又说。「可不是什么人挨了打都知道疼啊。」 仿佛要验证他的话一样,一人再次提刀冲上。他的左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在身侧晃荡,断骨处血肉模煳,只连了一层皮肉。但江水深提膝撞在他小腹,令他软倒下去时,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而背后剑光又至,江水深一肘将偷袭之人击飞,这剑却还是掠到了他上臂。 他动作开始因为疼痛变得迟钝。渔翁的钓钩忙乱中勾住了他肩胛,江水深攥住柔韧的钓丝用力一扯,反将渔翁甩翻在地,手掌立刻犁出一道血沟。他晃了一晃,随即又稳住,被汗水蛰得生疼的视野中,看到还有瘫倒的人坚持不懈地撑起上身,向他丢出一把造型不妙的骨钉。 第29页 若这些人只是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他的不杀人,实在就很像一个自取灭亡的笑话。 「你这样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痛快。」围攻告一段落,崔章又评论。「但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毕竟范玉歆就是在此处含恨。你既然敢孤身来此,想必也有相当的准备。」 江水深道:「我要见的人不是你。」 他仍旧站着。但这仿佛只是一种惯性。崔章没说话,只是举起佩剑,连鞘在他右肩上轻轻一压,江水深便跪在了他面前。 「你还想见谁?」崔章说。 「说不定是我。」有人在他身后答道。 崔章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难看。他不得不转过身,看着一顶肩舆摇摇晃晃地在离他不远处停下,观器堂堂主挹盈虚被解三声搀扶着小心地走过来。 挹盈虚年近七十,鬚髮已经全白,一只手拄着龙头拐杖。上了岁数的武林高手,像是何壁的威名尚且令人忌惮,大多数人愿意相信他们丰富的经验或者精深的内功,足以弥补日渐衰颓的速度和力量。但到挹盈虚这种状态,大概只有象徵的意义。崔章和解三声一样都正值壮年,在他面前丝毫不敢造次,只是深深地弯下腰。 「师尊怎会来此?」他关切地说。「江边风大。」 「一时兴起,出来走走罢了。」挹盈虚说,四处张望。此地可谓一片狼藉,但他目光却很漠然,并不在新鲜的惨状上停留,只一心想从这泥泞之中翻掘出旧日激战的断简残章。「今天是玉歆的祭日。八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到此处来。」 「确实是伤心之地。」崔章小心地说。「师尊节哀。」 挹盈虚颤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看了跪在地上的江水深一眼。 「这就是杀他的那个剑客?」 「是,他就是江澯。」崔章说。「他还活着。」 说这话时他突然也有点拿不准。江水深在过去几年里不为他们所知地活着,不代表他现在还活着。此刻他毫无反应,仿佛已失去了意识,一只手松松地垂在身侧,衣袖下浓稠的鲜血流过手腕,顺着指尖滴向潮湿的沙土。 挹盈虚低头看着他。「是你杀了玉歆?」 江水深一动不动。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挹盈虚又问。 江水深抬起头,失神地面对老人,空洞的目光已无法集中。额头上的血也在往下淌,很快染红了眼周纵横的纹路。 「很好。」挹盈虚说。「杀人偿命。你何不自尽呢?」 江水深似乎从开始就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只是举起了手。 微微蜷曲的手指,仿佛要握住什么东西。在举过头顶的同时突然伸展,机械地朝自己天灵盖挥下。 解三声左手本能地一动。他知道此事他无权置喙,挹盈虚的决定也不容违抗。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去拦阻,纵使他知道已经太迟。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仿佛一道噼开苇丛的轻烟,转瞬间锁住了江水深高举的右手。岳华浓挡在江水深身前,朝他笑了一笑。 「抱歉。」他说。「我来晚了。」 第 14 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解三声礼貌地回答。他没忍心去看崔章的表情,只注意挹盈虚的反应。挹盈虚并不动怒,好像对一句话就杀了江水深也没抱太大希望,此刻岳华浓突然现身,便只是对着他打量。 「我不但来迟了,还要长话短说。」岳华浓飞快地向挹盈虚行礼。「不知堂主是否还记得我。在下岳华浓。」 挹盈虚眯起眼。「单枪匹马闯我藏剑楼,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人中龙凤,老夫安敢不记得。」 岳华浓坦然以对:「前辈言重,这非我一人之力。贵派地形复杂,戒备森严,如没有这位崔兄的帮助,我寸步难行。」 挹盈虚表情几无变化。「还有吗?」 岳华浓:「前辈请看这方才围杀之人。这些人出处成谜,身价却极贵,动辄成百上千金银,崔兄放着名门正派诸多才俊不敢动用,屡屡请这般势力相助,所费定然不赀,这也走明面上的帐吗?」 挹盈虚仍旧不动声色。「还有吗?」 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镇定很容易让人产生自我怀疑,感觉自己百般谋算早已落在对方彀中,更不敢面对随之而来的反噬,但岳华浓此刻心急如焚,都不计较。「没了。我已将一切如数告知,接下来前辈自有定夺。前辈如没有别的吩咐,容晚辈告退。」 挹盈虚道:「你是否忘了一件事。」 岳华浓警惕地退了一步。「忘了禀告前辈,请容我将此人带走。」 崔章惊嘆。「你好贪心。」他终于打定主意,朝挹盈虚深施一礼。「这样欺师灭祖的畜生,居然也在此大放厥词,污衊弟子清白。弟子决不饶赦,还请师尊下令,让我将他斩杀当场,以警世人。」 挹盈虚道:「不是这件事。你手中的剑不留下吗?」 岳华浓嘆了口气。「前辈,我此刻剑若离身,焉有命在。」 解三声急了。「你已答应将所盗之物悉数奉还,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抱歉,解兄。」岳华浓说,倒是没敢看他眼睛。「繁弱弓和含香炉我都已双手奉上,但两不厌确实不同。剑初成便已为人所夺,指月堂从未得见此剑全貌;剑身上错金铭文千仞二字,虽已磨去,痕迹犹在。此剑是晋无焰为家师铸造无疑。既是指月堂之物,恕我不能奉还。」 第30页 挹盈虚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包着铁皮的杖头很有气势地陷入泥中三寸之多。「你果真贪心。」 「晚辈不敢。」岳华浓一揖到地。「晚辈只希望世事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话说出来江水深都没教育他可见真昏了。挹盈虚素来不会对将死之人多费唇舌,唤了一声:「崔章。」 「弟子在。」 挹盈虚道:「你种种作为我心里有数。杀了他,既往不咎。」 解三声惊唿:「师尊!」 挹盈虚道:「三声退下,此事与你无干。」他往旁退了两步,坐在抬轿人放下的肩舆上,双手按住拐杖龙头,直视岳华浓,神色颇为复杂,难得最后说了一句:「将剑留下,饶你一命。」 岳华浓笑道:「只我一人,并不划算。」 他好像还要讨价还价,但崔章并不乐意。实际上从岳华浓甫一现身,他就在观察。 他深知挹盈虚并非宽宏大量之人,心里是有多少数他也不敢保证,哪怕真有过暗中放任,今日当面戳穿他以挹盈虚之名骗江水深前来的算计,昭示这忍耐差不多也要到尽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解三声并不会出手相助,挹盈虚更无可能。难道他跟岳华浓之间的胜负,最终还是只能落在剑上? 好在挹盈虚并不会要求他赢得光明正大。岳华浓话音未落,崔章剑已出鞘。 一抹剑光卷向江水深低垂的头颅。 但岳华浓居然比他更快。两不厌的剑影像一钩纤细的新月,羞怯而温柔,很难让人把它和那些传说中晦气的形容联想到一处。崔章瞅准破绽,一剑点去。但这钩新月并没有因此涣散,穿过他剑路的时候空虚得像一个残像,随后锲进脖颈的凉意薄得像一张银纸。 这凉意如清晨的梦境般随即消散,崔章伸手一摸,脑袋还在。但岳华浓胁下血如泉涌,已无再跟他相持下去的可能。 跟崔章纠缠数十上百招,或者他也会以毫釐之差胜出。但他没有时间,他只能一赌。 挹盈虚的既往不咎是给崔章的奖赏,没有给岳华浓任何承诺。他已输光了所有的筹码,却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人的痛苦,说不定都来自于相信自己尚有才能不得发挥,还能使局面有所改善的错觉。在这等待骰子滚动渐停的漫长的瞬间,剑柄的纹路亲昵地嵌进他脱力的掌心,他反倒不必再患得患失。实在也没东西可失了。 挹盈虚站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崔章一眼。 「我们回去吧。」他说。解三声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崔章完了。纵使崔章此刻将岳华浓跟江水深都杀了也无济于事。解三声入挹盈虚门下近二十年,格外熟悉他决定放弃什么东西的眼神。 「你想留下也可以。」挹盈虚说。他已经转过身,示意肩舆抬到前方的路上去等。他蹒跚地迈出了步子,随后听见背后一声闷响。 他回过头。是崔章的剑。来得太快太绝望,解三声只能以身体阻拦。剑刃没入他胸膛,卡在他肋骨之间,崔章几乎立刻就将剑拔出,解三声胸前扬起一道血花。而挹盈虚手中剑已斩落,在崔章颈间留下了一个精确的切口。 「蠢材。」挹盈虚冷笑道。「我如何会以后背示人。」 他拭去崔章溅到他脸上的血,看向岳华浓。原本藏在拐杖中的剑更像是一根铁棍,通体黝黑,收束的森白的剑尖令人眼睛感到一阵即将被刺穿般的战慄。 「前辈。」岳华浓试图动之以情。「别管我了,快看看解兄可能还有救。」 挹盈虚道:「藏剑楼都守不住的人,要他无用。」 岳华浓还在尴尬地挣扎。「话不能这么说。」 「解三声天分有限,崔章机关算尽,通通都是蠢材。」挹盈虚为二人盖棺论定,言辞间比起蔑视,更感觉欣慰。「都说我贪功恋势,就这等蠢材,还妄想楼主的位子。谁好些呢?谁也没有好些。玉歆如果活到现在,可能好些?」 他并不需要回答,又举起了剑。兜头噼下的力量太沉重,岳华浓左手飞快一抹,横剑一擎却也无法抵挡。他被压得不断后退,直到已退无可退,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江水深唿吸突兀地抵上他后背。他奋力一顶,将剑格开,胁下的疼痛使他半边身子都在抽搐,然而挹盈虚剑势又落,像朝着困在井底的他推下的石头,势要将他碾成粉末。 他必须出剑。哪怕只剩这一剑。 身后温热的胸膛贴了上来,挥剑的右手被握住。两不厌磅礴的剑光噼开了巨石,连同挹盈虚庞大的身躯。 这是他的剑,也是江水深的剑。他第一次看见江水深出剑。 尾声 岳华浓提着一壶茶进屋,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日光透过窗棂打在地面上,笔直得有些无趣。床帏大大方方敞开着,被子叠得很齐整,岳华浓吃了一惊,连忙返身回到屋外找寻。还好他走没两步就看见江水深扶着柱子站在迴廊转角处,听见他过来,便朝他笑了笑。 「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吗你就乱跑?」岳华浓意见很大。「往常有不听话的病人,稍微不遵医嘱,你都勃然大怒。江大夫,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他走过去,江水深好像要证明他说得多么在理,赫然就整个人朝他倒了下来。岳华浓连忙撑住,感到江水深真跟没了知觉似的,全然把重心压在他身上,又顾忌他伤势不敢推开,一时间哭笑不得。「起开,你太沉了……嗯。」 第31页 他尾音不由得变了个调。江水深埋在他肩颈里不肯抬头,岳华浓难耐地伸手环抱住他,江水深却又站直,一只手仍旧扶在他腰上。岳华浓不明就里,讨好似的眨了眨眼睛。「还生我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江水深说。他放开岳华浓,在红漆斑驳的栏杆上坐下。 「是不是气自己不能跟我这样贱人划清界限?」岳华浓说。「你放心,看你没事我过两天就走了。不是为了躲你,主要为了躲何其繁。虽说解三声大难不死,观器楼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但何其繁怕的还真不是动作。他最怕的就是琐事。」 「你躲他有什么用。」江水深不以为然。「你难道一辈子不回指月堂了?」 「可能将来吧,但不是现在。」岳华浓说。「说起来好笑,我做梦也想着除掉何壁,以为只要没有他,我日子就会好过,好比渴求之物,百爪挠心,一刻也不能等。但如今梦想成真,我和指月堂之间的联繫好似也淡薄了。」 「跟你想的不一样。」 「少了靳远之和喻兰曦,指月堂还是原来的指月堂。就算何其繁真的不计前嫌,我又拿什么脸重新回去。」岳华浓说。「是我自作自受。」 江水深手指按在他嘴唇上。 「我杀错过人。」他说。 「我早知道了。」 「我父亲本来就是医生,我后来子承父业,」江水深说。「可能也是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尽可以造,但我救多少人,可以抵消那罪过?我自然知道人命不是帐目,但总妄想那债务可以轻减。如今罪上加罪,心里却无波澜。或者我也早厌倦了。」 他愿意承认自己境界没有想像的那么高,岳华浓心里很受用。「我以为你这人只要心里过得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江水深道:「是。当时我没想到这层。你若死在我跟前,我很难过得去。过不去。」 两人认识这么久,以此言最为中听,岳华浓心荡神驰,忍不住朝他侧脸凑过去,正巧江水深也转过头,两人鼻尖正好撞在一块,一时间都疼得无言以对。岳华浓捂着鼻子,又想埋怨,又想笑,含煳着把方才话头接上。「这好办,我不死在你跟前就是了。」 「嘴硬。」江水深说。他显出疲态。数步外的阳光仍很强盛,但已能容忍他们的隔岸观火。槿篱上毛绒绒的红花有碗口大,迎着光照裸露出嫩黄的花蕊。岳华浓忽然想起一个忘了好久的事情。「惜芳菲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不自量力。」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水深仍旧闭着眼。「回去之后,我差不多该登门请罪了。冬凌不知道愿不愿意原谅我呢。」 「你可以的,我祝你马到成功。」岳华浓真诚地说。江水深嘆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言,左手扣住他指根。「多谢。」 「你谢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猜。」岳华浓说。在这个罕见的即使是他也别无所求的剎那,他仍感到怀里的刀柄不断戳弄着空洞的边缘,带来阵阵恼人的麻痒。可能有一天他会对这微弱的痛楚习以为常,也可能最终被这旋涡一样的空洞吞没,但至少他已不再为此觉得恐惧。在触到水底的石头之前,他仍可以不断地下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