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非要拜我为师》 第1页 《魔君非要拜我为师》作者:和尔柳【完结】 简介: 闲散不羁痞气十足攻x伪小白花真高冷霸气受 —文案— 上仙楼烬在仙界是出了名的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他的仙生宗旨就是,及时行乐。 对于此等摆烂之辈,勤劳的仙界众人选择对他敬而远之,生怕近墨者黑。 唯独江灼是个例外,一直死缠烂打,说什么都要拜他为师。 楼烬多次尝试拒绝,但拒绝失败。 楼烬:「你就这么非我不可?」 江灼目光灼然:「非你不可。」 楼烬:……好好好。 好消息:捡了个便宜徒弟。 坏消息:便宜徒弟是大魔头,他好像被缠上了。 魔头演技蹩脚,深情人设摇摇欲坠,每天都在奔赴于露馅和即将露馅的路上。 魔头江灼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怎么发现的? 楼烬:…… 你想演深情是吧,至少态度别那么敷衍行吗? 到后来,江灼索性不演了,楼烬也终于发现,江灼接近他的目的大概是想把他做成炉鼎,用以復活数百年前就魂飞魄散的前任魔君。 那么问题来了。 他不就是前任魔君吗? * 说出去可能有点离谱,但上仙楼烬确实是曾经叱嗟风云、令六界俯首称臣的魔君如炼。 江灼对此嗤之以鼻:「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像他。」 直到后来,他亲眼看到这人在他面前原地入魔,沖天的魔气唤醒了六界之中所有亡魂丧魄。 那个疯子就站在蔽天遮日的魔气里,脚下踏着万里苍穹,对他嚣张地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我让你看看我装没装。」 * 演技超好的前魔君x演技一般的现魔君 楼烬(如炼)x江灼(赴烟) 阅读指南: 1楼攻江受,强强,he,可能很狗血 2年上伪师徒,攻会变强,攻很强,攻超强(重要的事说三遍) 3很多私设,酸甜参半(大概) 4受掉马前看似比较蠢萌,但相信我,一定是强强 5作者是个废物qvq,大家给出中肯的意见我都会听的,虚心学习努力提高,但是弃文的话不用告知,我会爆哭 内容标籤: 强强天作之合 仙侠师徒 主角视角楼烬互动江灼 一句话简介:以为终于掉马,实则早已掉马 立意:奋发向上,努力就会有回报 第01章 圆月雨 云阶月地之上是一片璇霄丹阙,玉盘斜挂天边,四野寂静。 仙界少见这么圆的月盘,淡不可见的灵力倾泻而下,将落入仙界时,又化成了毛毛细雨,浸泽万物。 就着雨声,楼烬带着三分酒意往寝宫走。 寝宫外的玉阶上,冒雨站着一个少年。 他身着一身雪白的素衫,面容清俊,列松如翠,看上去约莫是凡人十七八的年纪,被雨淋得从头湿到了脚,乌黑的髮丝紧紧贴在两鬓,显得狼狈又悽惨。 楼烬停下脚步,深邃的眉宇满是玩味,靠在廊柱上,看了一会。 轰隆一声,天降一道响雷,照亮了少年的脸。 雨越下越大,他却没有走的意思,不住用袖口擦去脸上的雨,可袖子也是湿的,再怎么擦都是无用功。 过了会,楼烬低声轻唤:「容嘉。」 不出一息,身旁骤然出现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嗓音也颇为稚嫩:「哎,师父,您叫我?」 楼烬指了指玉阶上的少年,「你去,把他赶走。」 容嘉顺着一看,讶道:「他又来了?这都第几次了?」 ……神仙才知道。 楼烬从腰间摸出一壶酒,仰颈饮了一口。 酒液洒了两滴出来,落在唇角,被他恣意地抹了去。 「说起来,易明上神来找您,」容嘉突然道,「这会儿在寝宫里等呢。」 「没说干什么来的?」 「不知道,他不告诉我。」容嘉撇撇嘴,还挺委屈。 楼烬有点好笑,便在容嘉圆滚滚的后脑勺上拍了拍。 他正要踏进寝宫,却兀然感到两股炽热的视线就这么直直射来。 回首看去,少年还在雨中,一动不动的,犹豫半天才开口:「上仙——」 楼烬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碰地关上门。 屋内,羽冠霞衣的上神沿桌而坐。他早已等得百无聊赖,听到关门声,便抬起头,瓮瓮地说:「什么上仙闲成这样,老子等了一天都不见你人影。」 楼烬笑道:「你何不改日再来?」 易明道:「因为有急事,大大的急事。」 他正要说,等楼烬走近些,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易明一愣,神色古怪:「你还喝酒了?」 楼烬亮出手中的玲珑玉壶,「你喝吗?」 易明不屑嗤鼻:「凡人喝的东西,我才不要。」 楼烬也不管他,自顾自满斟一杯。 易明此次前来,所为的是一个叫玉冥杯的法器。数年前,此法器被借给了一个凡人宗门,却在临近归还之期时不翼而飞了。 易明身为神界掌管法器的神官,自该由他亲自下凡去找的,但他实在是抽不开身,又不放心让那些弄丢东西的人自己去找,便只好来寻楼烬的帮助。 第2页 听罢,楼烬瞭然,却道:「……不去。」 易明还以为他会答应,正要道谢,被后话堵回来了。 易明:「你不是很闲吗?」 「我不闲,我很忙。」楼烬大言不惭。 忙个屁,易明心道,一年到头飞升成仙的就那么几个人,不过是落落笔墨给他们分配去处的活,能有多忙?! 然而楼烬还是那句话:「不去,麻烦。」 「你倒也不用拒绝得这么干脆,」易明深吸一口气,缓和了态度,好声好气地劝,「就去吧,算我欠你个人情。」 「人情……」楼烬一哂,摇了摇头。 人情不行,不值钱。 易明于是伸出三根手指,「给你这个数。」 楼烬稍微抬了抬下颌。 易明咬牙,再加一根:「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就这个数,行不行,一句话!」 话音未落,易明只觉得一股奇怪的力道正抬着自己的小指往上,待反应过来,一只手便五指俱出,摆在楼烬面前。 易明:? 楼烬笑道:「五万上品灵石?有点少,但——也不是不行。」 「多少?五万?」易明勃然大怒,「狮子大开口也得有个度吧?!」 他本想出三千的,料到楼烬会加价,却不想这一加竟是翻了十倍还多。 「玉冥杯的价值应当远不止五万,你这么急着找我,也说明此事确实非同小可,」楼烬顿了顿,懒散一笑,「坐地起价,楼某最为在行。」 说罢,他向后一靠,好整以暇道:「成交么?」 易明简直如鲠在喉,从牙缝中逼出四字: 「你、做、梦、呢?!」 强扭的瓜不甜。 「那就爱莫能助了。」 「来人,送客。」 「不必,老子自己会走!」易明天性暴躁,被楼烬只言片语气得脸红脖子粗,霍然站起身,拔腿就走。 他确实被气煳涂了,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将楼烬面前的酒壶夺去,一饮而尽。旋即一把拉开大门,正欲向外,却见门脚边站着两个人,拉拉扯扯的。 其中一个面容稚嫩,易明认得,是楼烬这璧川宫内的大弟子,名唤容嘉。 见了易明,容嘉先是一怔,收回了手,连忙跪了下去:「参见上神!」 易明沉沉「嗯」了声,正要让他起来,却在见到另一人的一瞬间,眼神骤然一凛。 那人是个少年,穿着朴素,也被容嘉拽着袖子拉着跪到了地上,学着容嘉的样子,毕恭毕敬道:「参见上神。」 易明的眼神在少年身上来回逡巡,半晌,冷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因为淋雨太久,少年略作恍惚,随后低下头。 「……江灼。」 易明于是震喝:「抬起头来!」 可这少年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仍是埋着头不动。 容嘉赶忙用胳膊肘撞撞他的,小声催促道:「江灼,抬头啊!」 目光所及之处,江灼的身形稍微颤了颤,随后才缓缓抬起尖瘦的下颌,眼神也顺势抬起。 易明回过头,冲着楼烬道:「这是你宫里的人?」 楼烬还在原处坐着喝酒,顺口一答:「不是,他来了好几回了,求我收他为徒,我没答应。」 但易明这架势着实有些不寻常,楼烬一边喝酒,眼神却透过大开的雕花木门,往门口的三人看去。 同一时间,那少年竟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只见易明口中念决,那柄青剑上瞬间窜出几道幽蓝的光,又幻化成网,将江灼整个人笼得严严实实。 楼烬颇为意外,眉尾微微抬起。 ——这是搜魂术。 江灼如梦初醒,连忙施法抵抗,然而他不过是个刚刚飞升的小仙,再怎么奋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这些光如小蛇一般,一缕一缕钻进江灼体内,逆着血行的方向,顺着他的脉络寸寸摸去。 他额角现出青筋,惨白的脸上泛起潮红,随着幽蓝的光忽强忽弱,便再控制不住,口中泄出细碎的痛吟。 剎那间,一道金光横空而出,像一柄无形的剑,将那抹幽蓝从头至尾贯穿而入。 两光相遇,顷刻间则化为晶莹的灰烬,飘散着上天,顺着雨丝悄然逝去。 「你做什么?」易明怒然回身。 楼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抱胸斜靠在门边:「你再这么整,他都快死了。」 易明勃然:「放屁,老子才刚摸到他的筋脉,压根没往深处摸!」 于是楼烬稍微抬了抬下巴,示向地上那缩成一团的少年。 他瘫软在地,清瘦的身子不住颤抖,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鼻息几乎有出无进。 易明的怒意僵在了脸上,愣了:「不是,我真没——」 虽说江灼是男子,却生得粉面桃花,姿容绝佳,再加上此时的悲惨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易明将他怎么了。 「你倒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吧。」楼烬神情古怪。 江灼这模样也太惨了。 虽说他还不是璧川宫的人,但到底也是在璧川宫被伤的,此事若传出去,堂堂上神对着一个刚入仙界的小仙施以威压,就真要贻笑大方了。 「等等,」易明感觉自己英明就要毁于一旦了,「我先说好,我真没下重手,他绝对是装的!」 第3页 装? 楼烬看向那个少年。 江灼在地上喘了一会,稍微回过了劲,撑着玉砖慢慢站起身,却根本站不住,踉跄两步,復又重重倒了下去,刚好跌在了楼烬的脚边。 楼烬收回目光。 易明:…… 「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真觉得这人有点奇怪,」易明深吸一口气,「而且,我真的还没来得及搜完!」 「何处奇怪?」楼烬伸出手,将江灼从地上拉起来。 江灼扶着他的胳膊大口喘气,不知所措地看着楼烬,又瞟了一眼易明,飞快收回目光。 「就是觉得和一般修士不一样,」易明道,「气息有些不妥,像是……带了点魔气。」 说这话时,易明一直盯着江灼看,眼神颇是尖利,江灼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往楼烬身后躲了躲。 「你别躲,」楼烬察觉到江灼的动作,把他往外一拽,「让上神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妥。」 江灼的眼睛睁大了些,几乎快哭出来了:「上仙……我怎么可能有魔气……我……」 「闭嘴,」楼烬懒洋洋地喝止,看向易明,「让他说。」 这下轮到易明下不来台了。 他想了会,提议:「要不……你让我再搜一次?」 楼烬却有别的考量。 这个江灼已经不止一次像今夜这般站在璧川宫里求他了,若真是在此处受了什么大伤,只怕能藉口在璧川宫里赖上十天半个月的。 他垂下眸,只见江灼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揪着他的袖角,手还在不住颤抖着,可怜得要命。 「算了吧,」楼烬道,「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易明还觉得面前这位少年哪里有些古怪,但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想再多看两眼,少年却将自己整个身子都藏在了楼烬的身后,被身量极高的楼烬挡得严严实实。 第02章 爱哭鬼 易明将剑一收,有点想走,又惦记着玉冥杯的事,一时不知是去是留。 「怎么?等我送你呢?」楼烬道。 「那玉冥杯——」易明话锋一转,「你就不能少要一点?!」 「……」 「一口价,说三万就三万。」 楼烬道:「买卖不成仁义在——」 「四万,真不能再多了!」易明大吼,再多他也没有了。 说着,生怕楼烬反悔,连忙祭出一枚储物戒,忍着肉痛掷了过去。 楼烬稳稳接过,一数,里面只有两万枚,还少两万。 「这是定金,等你把杯子拿回来了再付尾款。」易明没好气道。 楼烬笑了,大手一挥:「容嘉,送客!」 「哎!」容嘉应了声,忙不迭上前,却被易明推了回来。 「我自己会走。」易明冷哼一声,健步如飞。 易明走后,楼烬划了一千枚灵石出来,交给江灼:「拿去吧,补补你受损的经脉。」 江灼看着楼烬掌心里躺着的玉戒,摇了摇头。 楼烬抬手:「拿去。」 「我不要……」江灼虚弱又坚定地说,「我只要上仙收我为徒,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楼烬也不知道他到底哪来的执念,爱要不要,转身就走。 看着楼烬的背影,容嘉嘆了口气,觉得有点可惜:「那可是一千枚上品灵石啊……」 他身为璧川宫的大弟子,一个月也仅仅只能拿到三百枚上品灵石,一眨眼就用没了。 「你初来乍到不清楚情况,」容嘉好声好气地劝道,「仙界不同于人界,更比不上神界,没有那么强的灵脉,我们修炼全靠这些灵石撑着了。」 「那也不要,」江灼很倔强,「我要是收了……他就不肯收我为弟子了。」 「其实——」容嘉说到一半,换了个措辞,「其实跟着他修炼,和散仙也没什么区别,你懂我意思吗?」 然而江灼不懂,也并不怎么听得进去。 容嘉又嘆了口气。 这江姓少年外表看似乖顺,人畜无害的,性子却犟得离奇。 修仙的人大多驻颜有术,这小少年便停留在了十六七岁的面貌,看来是早早就筑基成功了。 这么一看,也算是个奇才,好不容易成了仙,偏偏非得在楼烬一棵树上撞死。 容嘉觉得颇为可惜,又有一丢丢眼红江灼的过人资质。 是夜,璧川宫内灯火全熄。 清风骤起,一个身影趁黑摸到了楼烬的寝宫外,见四下无人,静悄悄地推开了房门。 那身影蹑手蹑脚地踏了进去,趁着月色走向楼烬的床榻边,静悄悄的,垂手而立。 楼烬睡颜安稳,原本锋利桀骜的五官因熟睡而显得平和许多,来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伸出手去,摸到了被角。 为免惊醒楼烬,他屏息凝气。 下一瞬,手腕处忽的一热,那身影一惊,连忙低头去看,只见楼烬双目骤然睁开,在漆黑的深夜里显得愈发明亮。 「你在做什么?」 霎时,阖宫灯火通明。 楼烬就着平躺的姿势,与身上那人四目相对。 ——正是暂时留在璧川宫里养伤的江灼。 江灼勐然将手往回抽,手腕却被楼烬死死拽着。 他使出浑身力气,仍挣脱未果,楼烬却忽然松了手,江灼便因为惯性往后大退一步,腰侧重重磕在了桌角上,整个人顺势跌倒在地。 第4页 楼烬缓慢站起,看向来人。 江灼目光闪躲,口中「我」个不停。 「你什么?」楼烬垂眸。 二人距离不远,四目相对。 良久,江灼薄薄的双唇动了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上仙,您为什么就不肯收我当弟子呢……」 楼烬沉默,侧首看了他一会,直言:「因为麻烦。」 江灼显是没想到楼烬会如此直白,后话全部被堵在了喉中,大而明亮的双眸中也蓄了些委屈的泪。 他死死咬着下唇,好半天才摇头,弱弱地反驳:「我、我不麻烦的……」 他接着说:「我什么都能做,我可以给上仙端茶倒水,捏腰捶腿,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随叫随到。」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江灼瞥见了桌上摆着的茶具,快步走向桌案,满斟了一杯,递到楼烬面前。 楼烬站在原地,也不说接,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爱喝茶。」 江灼伸出去的手一顿,茶面也跟着晃起了涟漪,却执着地没有收回去。 楼烬第一次见这样的人,还有点好玩。 「仙界九九八十一仙宫,不止我一个上仙。」他对江灼道。 而且,要论前途,怎么选都不至于找到璧川宫来。 「不行的,」江灼眼眶发红,「我只想能拜您为师,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只求拜我为师?」 「……嗯。」 一滴泪掉了下来,江灼用掌心很快地擦掉了。 看着他哭,楼烬真的有点不懂。 不管是仙界还是神界,除却易明之外,他所认识的其他仙僚几乎都是点头之交,皆因他们队楼烬敬而远之,而楼烬也干脆乐得自在。 江灼此番,为的又是什么? 空气在此刻凝滞,只能听到江灼几不可查的呜咽。 他哭了一会,背着楼烬擦去泪花,转过来道:「上仙,我愿意去。」 楼烬:「去什么?」 江灼迟疑着说:「我刚才听到了,上仙要去找一个杯子……我、我愿意帮忙!只要……只要上仙能让我留在这里,我什么都愿意。」 声音越说越小,提到上仙时,还飞快地看了一眼楼烬,又很快垂下眼帘,两片浓睫忽扇忽扇。 楼烬笑了,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这少年真的比牛还犟。 「我也不要灵石,我什么都不要,」说着,江灼大着胆子看向楼烬,「如果我能把杯子带回来,您能收我为弟子吗?」 楼烬长久无言。 就在江灼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楼烬身体骤然前倾,在距离江灼极近的地方停下了。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此时面上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五官之间乍现冷峻,连唇角一贯耐人寻味的笑意都徒添犀利。 这么近的距离,江灼连眼睛都不会转了,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上仙?」 「你知道那杯子什么来头吗?」 江灼摇摇头,他自然不知道,但他很快说:「不管有多难,我都会愿意努力做的!」 这句话像是宣誓,又像是故意说给楼烬听来表忠心的。 楼烬道:「那如果要你拿修道的命数来换,你还愿意吗?」 炽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江灼一愣。 「愿意吗?」楼烬迫问。 「我——」江灼支吾不答。 见他如此,楼烬这才重新坐直了身子,那副闲散的神态又回来了。 「你还是太年轻了。」他轻飘飘地说,又添了一句,「养好伤了就走,听到没?」 江灼还要说什么。 但话还没说出口,楼烬稍一抬手,则眼前光景骤变,他整个人已然回到了璧川宫外的玉阶之上。 楼烬低沉的嗓音还在空中迴荡:「一千灵石,我放在容嘉那里,你记得带走。」 看着紧闭的大门,江灼在原地站了一会。 他神情渐渐冷了下去,方才那些生动的神色荡然无存。相蹙的双眉舒展开来,眼底冰霜迫人,与这一副少年的无邪面容格格不入。 雨还在下。 几息过后,江灼慢吞吞转身,面无表情地往玉阶下走。 一步,两步。 …… 在走下玉阶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旋作一阵黑雾,融进了漫天的风雨里,归于虚无。 ----- 半个月后—— 楼烬坐在云端,看着下面乌压压一众修士打扮的凡人,问道:「这就是独月宗?」 容嘉也抻着脖子看,用手指着,挨个给楼烬介绍:「没错了,那位就是独月宗的宗主,叫朱礼,他旁边站着的是他孙子。」 楼烬顺着容嘉所指方向看去。 朱礼面容年逾四十,握着拂尘立于崖巅,旁边那年轻人则有点沉不住气,见到楼烬所在的这朵仙云,面上难掩惊喜之色。 「他儿子呢?」 「飞升了吧,」容嘉抓了抓耳朵,「师父应该记得才对,毕竟刚入仙宫的时候,都得让师父安排去处。」 楼烬却道:「不记得了。」 这些年来飞升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怎么可能一个一个都记住? 容嘉想了想,又说:「我听说,他儿子好像和一个上神还有些来往。」 楼烬瞭然,怪不得这么一个宗门也能借到玉冥杯。 第5页 他不动声色一笑,翻手一抚。 烟云尽散,独月宗一众宗人面前赫然现出两人。 众人一愣,復幡然醒悟,接连跪了下去,口中高唱:「参见仙长!」 楼烬的目光锁定了朱礼,笑吟吟道:「朱宗主,借一步说话?」 「哎!」朱礼忙不迭起身。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真仙,所有的目光齐聚楼烬身上。 楼烬生得琼林玉树,眉眼如山,唇角常带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只消站着便是一派仙风道骨,唬得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容嘉摇摇头,遗憾心道:……都被骗了,他师父和仙风道骨这四个字压根不沾边。 第03章 人头木 朱礼将楼烬带到了正堂,正要掐诀奉茶,又不愿意在仙人面前露了拙,便亲自倒了一杯,递到楼烬眼前。 楼烬道:「不必了,我不喝茶。」 朱礼一怔,很客气地说:「那您想喝什么?晚辈叫他们去给仙长拿来。」 他虽然看着年长,但最多也是百余的岁数,比起楼烬确实是晚得不能再晚的晚辈了,这么称唿也没什么突兀的。 楼烬略作思索:「听说这一带的桃花酿——」 「咳咳咳咳!」容嘉疯狂咳嗽,声音压过了楼烬的后半句话。 哪有青天白日一上来就跟人要酒喝的?! 「那算了,」楼烬看穿了容嘉的意思,「就茶吧。」 朱礼愣愣的,只觉得这位仙长还挺随性。 他把茶往楼烬面前放好,两手垂着,退到堂下。 楼烬问他:「那玉冥杯,什么时候丢的?」 「几个月前了,」朱礼一五一十道,「我们也派弟子去找过了,但到处都没有踪影,只能是被什么有心之人偷走藏起来了。」 「等等,这杯子能随便偷走?」楼烬皱眉。 「不能的不能的!」朱礼生怕仙长觉得他们看管不力,连忙解释,「我们设下了结界的,一般人决计是进不去的!」 说着,他把楼烬往存放玉冥杯的那间石室去引。 「门口设了结界,除了我和我那孙子以外,其余人等只要擅闯,便会受九冢业火之焚,直至陨落。」朱礼说着,催动结界,则面前红光大盛,隐隐能看到整个法阵的布局。 不得不说,这法阵确实颇为精妙,除了普通凡人修士以外,一般的妖魔鬼仙甚至也过不去。 容嘉赞嘆:「这阵法有点厉害啊!」 朱礼很骄傲:「正是犬子亲手炼的。」 容嘉下一句是,那这么厉害不还是被偷了,但他只是圆滑地笑了笑,没有真把这句话说出来。 楼烬在结界外站了一会。 这结界也没被破,想来不是硬闯的,那要么偷窃的人修为不低,至少也是个上仙的水平,要么,就是内鬼所为。 方才朱礼说,这个结界只容他和他那孙子通过。 楼烬提脚迈了半步,只听结界和衣服的布料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本人却毫髮无伤。 楼烬走进去,又退了出来。 然后又走了进去,又退了出来。 容嘉:「师父,这是……」在玩儿? 楼烬回眸:「这声音,你们当时没听到吗?」 这声音不大不小,但凡是个修士都能耳听八方,怎么会遗漏如此奇怪的响动。 朱礼仔细回忆了一番,还是摇头:「没听到……」 他怕是自己的遗漏,将孙子也叫了过来,问:「玉冥杯失窃那晚,你听到响声了吗?」 朱礼的孙子叫朱念,过来后又是对楼烬一通大礼,随后说他也说没听到。 楼烬看着朱念不言语。 朱礼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仙长莫不是怀疑我这孙子……」 楼烬还没说话,朱念先是一愣,也反应过来了,慌忙跪了下去,「不是我啊!我怎么可能自己偷自家的东西,贼喊捉贼!」 朱礼一巴掌拍在朱念的后脑勺:「孽障!真是你偷的?!」 朱念哭丧着脸:「爷爷,真不是我,就算我有那本事,也没法在您和仙长的眼皮子底下将玉冥杯藏起来啊!」 他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 若不是朱礼祖孙干的,那罪魁祸首的修为一定极深。 楼烬的脸阴了一瞬,随后舒展眉头,「我知道了。」 说罢,他收袖就往外走。 如今一看,事态远超他的预料。 需尽快和易明联络才行。 朱礼祖孙很快追了上来,远远地喊:「仙长留步!还有一件事!」 楼烬沉默片刻,回过身去。 朱礼薅着孙子的衣领,对楼烬道:「他方才说,他见到了异象。」 朱念连忙点头:「我那晚虽然没听到什么声,但是看到天边起了一层血色的薄雾,本来离得非常远,我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哪个前辈练出了新的法术来着。」 楼烬问:「原先没当回事,怎么又当回事了?」 朱念一一照答:「后来玉冥杯失窃,我是第一个跑去石室的,依稀记得……好像也看到了一些残留着的什么东西,红彤彤的,我就想……会不会和那个血雾有什么关系。」 楼烬便让朱念仔细描述一下那血雾的样子,朱念想了想,从储物戒中找出一副空白的捲轴来,三两笔画了个形,交给楼烬。 第6页 落目一看,黑夜之下,血雾诡异而起,或浓或淡,好像刚投入清水的硃砂墨汁一般,还没完全晕开。 楼烬将画收了,夸赞道:「画得不错。」 朱念脸有点红,犹豫道:「谢、谢谢仙长?」 是夜,朱礼给二人安排了暂时的住处。虽说仙人也不用睡觉,但总归是该有的。 楼烬坐在榻上,连通了易明的识海,然后把朱念画给他的血雾图也一併传了过去。 易明很快回话:「这是什么?」 楼烬道:「血雾,眼熟吗?」 「什么意思?」 「玉冥杯失窃当晚,起了这场血雾,听那宗主的孙子说,存放玉冥杯的石室里也有这东西。」 「你能查清这是什么血雾吗?」 楼烬道:「有点难度。」 易明冷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于是易明短暂地退出了识海,到天将亮的时候又回来了,「我问了,说是魔界的招式,可能是魔界的人干的。」 「魔界的人?抢玉冥杯?」楼烬失笑,「图什么?」 易明的声音一滞,他也不知道图什么。 这玉冥杯对除却两界以外其他的人来说都有大用,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但魔界要这杯子干嘛?暴殄天物装酒喝? 易明也掰扯不清这些,只说他这一问,那些上神们都知道是魔界出的手了,一个两个都群情激奋,当场就说要下魔界讨个说法。 楼烬沉默不言。 这些神仙们也都挺闲的,一个杯子而已。 借的也是他们,丢了急的也是他们,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借。 问就是人情世故,在这一点上,神仙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翌日,楼烬和容嘉告别了朱礼祖孙,往血雾起的方向去了。 到地方一看,这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山上横七竖八陈着枯死的树,虽然此时此刻没有一只生灵,但就从干涸的河流和树干来看,也可窥得昔日几分钟灵毓秀之象。 这座山,本不该出现在人界的。 许是什么人将整座山搬了过来,又着急忙慌忘了把山原样搬回去,于是才成了如今这幅突兀模样。 楼烬腾云而起,在半空中俯瞰整座山,若有所思。 却见远处,焦黑的树林里,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巨大的树影。 那棵树不同于其他的枯树,远远看去,茂密非凡,树下面的根须仿佛成了脚,由得它自由行动。 楼烬极目远眺,只见那棵树仿佛就是冲着二人来的一般,从山头一路跳到半山腰,又从半山腰跳到了山脚。 方才离得远,见到生了脚的树,也不过只觉得诡异而已,等离近了再一看,容嘉登时吓的魂飞魄散。 那看上去茂密的树冠里,竟然藏着一颗一颗惨白的人头! 容嘉撕心裂肺大叫:「师师师师师父!!」 那些人头显然是也听到了这一声,原本是朝着楼烬这边来的,半道上转了方向,向小脸煞白的容嘉蹦了过去。 容嘉连忙掐诀,以金罩护体,又旋出一把白玉长剑来,颤巍巍地举在胸前,大吼道:「你你你你别过来!」 怪树好像听懂了,原地站住,容嘉大松一口气,却看怪树又跳了起来。 容嘉一翻手,一道火光顺剑而出,而怪树则轻飘飘地一跳,跳了过去。 容嘉咬牙,眼见着怪树就要到脸前了,那些人头每随着跳动便颤一下,像挂了一树的人头葡萄。 楼烬终于从云上跃下,飘然落地。 就在落地的一瞬间,怪树勐然转向,慢吞吞地向楼烬跳了过去。 容嘉正想让他快跑,但再转念一想,他师父好歹是个上仙,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连个怪树都打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于是容嘉当即便决定脚底抹油,先熘为上。 「你去哪?」楼烬瞥来一眼。 容嘉:「我——」 「怕什么,」楼烬悠悠一笑,「你过来。」 容嘉死命摇头:「我不去!」 只见怪树跳到楼烬的面前便停了,那些人头纷纷睁开双目,齐刷刷地垂下眼帘,看着楼烬。 楼烬又道:「我让你过来。」 预料中的战斗场景没有出现,容嘉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才慢吞吞挪着步子往楼烬那边蹭,手中的剑却是一刻都没有放开过。 见状,楼烬一声哂笑。 容嘉咽了口唾沫:「怎、怎么了?」 「它没有恶意,」楼烬收回眼神,仰起头,慢慢地顺着那一簇簇的人头看过去,「不用怕。」 容嘉不信:「那也不好说的!」 「这东西叫人头木。」楼烬道,「这些头是从树枝上长出来的,就像别的树开花结果,它的花就是这些像人头一样的东西。」 容嘉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寻常的花和人头哪能一样? 「那它……它是什么?」 「一种精怪,按理说应该多生于冥界的。」 「精怪……不在妖界,在冥界?」 「很正常,有的妖还喜欢在人界晃荡,专□□魂,以此修炼。」楼烬语气骤低,「你虽为仙,但修为尚浅,出了仙界,则处处暗藏杀机。」 容嘉瞬间如临大敌。 楼烬恶劣一笑。 第7页 容嘉才意识到被骗了,有些恼,碍着他是师父,也不敢说什么,愤愤地将剑收了回去。 他大着胆子抬头,却看那些人头的眼睛滴熘熘地转,瞳孔发灰,真的很像死人头,便不敢再看了。 楼烬看着人头们,缓缓地说:「这山大概是从冥界搬过来的,这棵人头木也一併被带到了这里,」 说完,又评价道:「怪可怜的。」 容嘉面色复杂:「……也不那么可怜吧?寻常的人如果碰到了它,只怕要被它吓死了。」 「普通人进不了这里的,」楼烬道,「虽然此处尚处人界,但毕竟是冥界的地盘,普通人看不到这些景象,自然也不会碰到它。」 听到这话,人头木贊同地晃了晃树冠,一树人头相撞,哗啦啦地响。 容嘉有点想吐,赶忙撇开视线。 也就是说,此处的场景是重叠的,寻常凡人或是修为低的修士看到的照样是普通的山,唯独在楼烬他们眼里,才能见到如此情景。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魔,会为了一个压根用不上的玉冥杯,大费周章从冥界搬了一座山过来,然后又忘了搬回去? 这么一想,这魔……还有点马虎? 第04章 抚雪寻魂 楼烬往山里深处走去。 容嘉在他身后走,频频回头。 他身后不远处,人头木一跳一跳地跟着,存在感十足。 「为什么会有精怪长成这副模样?」容嘉百思不得其解。 他见过美得雌雄莫辨的妖,也见过舌头收不回去的鬼,但丑成这样,且吓人成这样的东西,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冥界地广路杂,总有找不到黄泉路的亡魂,这些人头木本来是冥君养来指路的。」 楼烬回头,说完这句,又补充道:「除了问路,倒是也能问别的,它什么都知道,但答不答就看它的心情了。」 说着,楼烬朝人头木问:「自从这座山被搬到这里后,你便一直在此处待着?」 只见人头们长着嘴却不置一词,树叶无风而颤,人头们也随着颤动,摇摇欲坠。 然后有的人头忽然咧开了嘴,笑意森然,有的则开始哭,嘴角几乎耷拉到了下巴上,就像手艺不好的匠人捏出来的面人一般,嘴边的褶皱叠了三层。 这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以至于整棵树都在摇摆。就在此时,一颗人头被晃掉了,骨碌碌滚到一边。 活像是自然成熟而落的果子。 容嘉咽了口唾沫:「这、这是什么意思?」 楼烬让他捡起来看看。 容嘉忍着噁心照做,闭着眼把头捧起来,睁开一条缝一看,这张脸上笑容可掬,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容嘉。 「如果是笑的,就说明是肯定的回答,如果是哭的,就与其反之,」楼烬道,「这是笑的哭的?」 容嘉深吸一口气,虚弱道:「笑的。」 说罢,赶忙将人头一扔。 扔出去的头颅在空中转了向,慢悠悠地往树上飞,挤在一丛同伴的旁边,原样长了回去。 「它一般只答一些简单的问题,还是挺好用的。」楼烬收回目光,重新向前走。 「不能问问它是谁把这座山搬过来的吗?」 楼烬含笑:「你问问试试?」 容嘉摇头:「我才不问。」 他不想再看一次人头像果子一样掉下来的场景了。 两人一树一路无言,往深处再走,枯树愈发密了,经歷了长脚的人头木,容嘉很担心这些树会不会突然活过来。 他一路提心弔胆,却见楼烬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楼烬未答,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决,向前推去。 金色的符径直向前,突然爆开,形成一团金色的云气。 从焦黑的土地里,黑红色的雾气爬了出来,顺着空气往上攀,将金云一点一点裹于其中,就像正在进食的野兽一般,安静地品尝着捕获到的猎物。 原来,血雾一直没散,只不过是隐匿起来了而已。 那个魔很有可能还在这座山中。 楼烬思忖片刻,在想要不要就此收手算了。 遇到了魔,便得跟他讨回玉冥杯,浪费口舌不说,难免要与之交手。 ……啧,麻烦。 凡人修仙,有的是为了长寿,有的真是痴迷于求道。楼烬这种天生仙骨的,在此间可谓凤毛麟角,百年来只出了他一个。 可惜的是,他天生缺少两魄,修为亦仅止于此。 与很多仙者不同,楼烬丝毫不惧于死亡入轮迴一事,他是真的讨厌麻烦。 修炼麻烦,带徒弟更麻烦,也就是容嘉圆滑会来事,不然也不能在璧川宫待这么久。 思及容嘉,楼烬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稍稍回眸,问道:「那个江灼,后来走了吗?」 容嘉正努力和人头木拉开距离,可人头木看起来很喜欢他,一直往他身边凑。 容嘉不动声色地移着步子,答道:「不知道啊,后来没见过他了,好像走了吧?」 「给他的灵石,他也带走了?」 「带……带走了吧。」容嘉眼神闪躲。 楼烬一眼看穿,摊出一掌,面无表情道:「拿出来。」 容嘉撇撇嘴,「他又不要……」 「为师缺过你的灵石?」楼烬扬眉,「叫你拿出来。」 第8页 容嘉还想再辩,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储物戒祭出,还给楼烬。 楼烬大掌一收,容嘉只觉额头一下钝痛,没忍住,「啊」了一声。 「长点记性,」楼烬道,「为师的东西,你也敢偷。」 容嘉捂着脑门,点头如啄米:「……弟子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话语间,那团血雾「吃」完了金云,又朝地上落去,散作无形。 金云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残影,内蕴仙灵,这些血雾消化不了,便就这么吃剩下了。 残影识主,待血雾消失之后,嗖的一下钻进了楼烬的广袖之中。 算了,就去看看吧。 楼烬轻喟一息,退后一步:「让开。」 容嘉听话地向后一跳,将起雾的那一块让了出来。 楼烬单膝跪地,手掌抚上了干燥的泥土。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则霎时间,从他的手下蹿出一缕极其强盛的金光。 这金光起先从他指缝流出,后则如同掩不住的潮水,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楼烬岿然不动,青丝肆意狂飞。宽袖烈烈,终是承受不住金光的肆虐,瞬间碎成破布。 他精悍狂放的肌肉便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几乎能看到皮肤之下,连血管经脉都在薄发出耀眼的光芒。 霸道的金光沖天直上,容嘉被刺得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渐渐弱了下去。 容嘉虽然已经施法保护双目,却还是两眼通红,不住流泪,眨一眨都疼。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睁开眼,只见楼烬的脚下已然大开一个法阵,阵眼出现了一个巨坑,深不可见底。 楼烬还是那副上身赤丨裸的样子,眼神一动,一道柔光轻轻地飞了出去,敷在容嘉的眼睛上。 容嘉眨眨眼,又上下左右转转眼珠。 好了,不疼了。 他往楼烬所在之处一看,瞪大眼,快步走到阵法边上,讶道:「这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 传说中的抚雪寻魂,只要有一丝残留的气息,便能通过阵眼处的入口,找到气息的主人。 「进去吧。」楼烬指了指那个坑。 「可……这不是真神才能驾驭的法决么?」容嘉愣愣地回眸,「师父也会?」 「他们用的和这不大一样,为师这是简易版。」楼烬一转身就换了一套衣服,这一套比他惯穿的素锦仙袍还合衬,潇洒风流。 他整整衣襟,对身后的人头木道:「带你回家?」 人头木又开始晃那巨大的树冠,容嘉此时一心惦记着「简易版」的法术,一点都不怕了,缠着楼烬,殷切地讨好:「那师父能教我吗?」 「……」你学不会。 楼烬没答,纵身一跃。 人头木也跟着蹦跶了下去。 容嘉一咬牙,紧随其后,跳进深坑。 ----- 他们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落到坑底,抬头再看,来时的坑已经消失了。 此处是为一片开阔的阔地,因着满天层叠的黑云遮日蔽月,天地间极为昏暗。 楼烬能嗅到一种古怪气味,很像血液散发出的腥甜,又比那淡上不少,夹杂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草木烧焦味。 这是魔气。 楼烬两指一擦,在指尖点了一盏小灯。 「这就是冥界了……」容嘉借着熹微的光明四处张望,「我还是第一次来。」 说着,他回头去问:「魔就在这里吗?」 他原本是想问楼烬来着的,却见落目之处,赫然站着的是那棵人头木。 容嘉:「……别!」 后悔已经晚了,人头木很快开始剧烈摇晃,少时,又滚落一个笑脸下来,在幽微的光线照射下,分外骇人。 容嘉眼睛都直了。 楼烬对他道:「别玩了,你跟着我走,不要乱跑。」 他拿不准对面那是什么角色,是善是恶,如果是个能沟通交流的还好,最棘手的便是遇到那种嗜血为生的魔。 这种魔杀人成性,也是六界中最广为所怕的。 当今魔界之主,魔君赴烟,便属此类。 指尖上的灯慢慢漂浮而起,飞到前方的半空中引路,楼烬将仙灵餵给它,则灯芯的火团骤然亮了点。 他走得不快,掏出装着灵石的储物戒握在手中,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则顺着掌心淌入体内。 连容嘉都看出来了,他那一贯不着正形的师父此时十分严肃。 连带着容嘉都不由紧张起来,也拿出白玉剑横在身前,隔了一步的距离,紧紧跟着楼烬。 抚雪寻魂的阵法只能将他们带到一个大概的范围,以此为圆心,方圆十里,皆有可能成为魔的藏身之地。 楼烬沉心搜寻一番,指了一处:「大概在那边。」 于是指尖灯也飘了过去,在灯光映照下,依稀可见若有若无的血雾。 血雾一直蔓延到森林深处,楼烬在森林外感受到了极浓的魔气,稍微皱了皱眉。 「这魔气……也不算难闻?」容嘉也闻到了。 「让易明听见,你小命不保。」楼烬道。 容嘉吐了吐舌头:「我不是夸它好闻,而且上神应该也不会那么苛刻吧?」 「不知道,」楼烬眼神微动,「但是那个魔就在前面了。」 他抿了抿唇,放出仙灵探路。 第9页 森林的最中心有一块空地,雾气魔气皆是最盛,仙灵进不去,便原路返了回来。 楼烬问容嘉:「你跟我一起去,还是你和它在这等我?」 容嘉反应了一会,道:「和谁?人头木?我俩在这等着?不不不,我当然要和师父一起去!」 楼烬笑了笑,信步踏入密林。 一边走,他一边召出了数以万计的仙灵游于四周,将自己和容嘉严严实实护在其中。 容嘉胆子小,走得非常慢,楼烬催了又催。 离得再近些,便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打斗声。 楼烬心中一凛:莫非这里竟有两只魔? 他耐心全无,拎起容嘉,阔步飒沓,只几息的工夫便站在了阔地之外。 放目远眺,浓如硃砂的血雾之中分明就是两个人的身影! 容嘉也扒开密密麻麻的仙灵往外看,但雾太浓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目力远不可与楼烬相比,甚至连是两个身影都看不出来。 雾中二人在此缠斗,随着斗法逐渐激烈,一人显然渐渐占于上风,气势如虹。 随着一声怒吼,一刀斩下,则一切戛然而止。 容嘉突然对楼烬道:「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 第05章 障眼法 有点耳熟,确实有点耳熟,楼烬听到时亦有些惊讶,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楼烬施法除去一片雾,只见浓雾褪去,两个人形便清晰可见。 两人的四周皆是飞溅而出的血迹,呈一朵巨大的莲状。 一人跪坐于地,一柄剑从后嵴处刺了进去,穿过了整个身体,钉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没了气息,又因为穿过嵴椎的剑的缘故,仍保持着跪着的姿势。 而另一人颤抖着勉强站直,手中还如获珍宝地捧着什么东西,略长的髮丝垂下来,挡去了半张脸。 「江、江灼……?」容嘉试探着,出声轻唤。 站着的那人身形一颤,缓慢地抬起头,果然露出了江灼的脸。 楼烬这才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那是一盏杯壁极薄的玉杯,上面还嵌着猩红的宝石,灵光流转。 「你们——」江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容嘉从仙灵的保护圈中探出脑袋,惊讶到几乎说不出话:「这是什么情况?你把那只魔杀了?」 江灼没有答,只亮出手中的杯子,用双手捧着:「这是玉冥杯……」 他费力地牵起唇角,提了个不算笑的笑,看向楼烬:「上仙……我把玉冥杯……找回来了。」 他艰难起身,趔趄地朝楼烬走来,脚下虚浮无力,几乎跌倒。 楼烬却深深皱起双眉。 他让容嘉先去查看一下江灼的情况,而后撤去仙灵,迳自往死去的魔那边走去。 魔虽是死了,但魔气还未消散,仍旧萦绕在尸身周围。 楼烬蹲下身,指尖探向残破的经脉。 他在检查这只魔的时候,容嘉则将江灼扶到一边坐下,施法为之疗伤。 江灼经脉受损,内脏也均有破裂的痕迹,容嘉动作很小心,唯恐他刚从方才的大战中胜出,却死在了自己的手下。 江灼很想忍住痛吟,但并不能完全忍住,只能死死攒着玉冥杯,手背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你……你一个人怎么找到这来的?」容嘉的情绪很复杂。 按照楼烬的分析,这只魔的修为应当与楼烬不相上下,甚至极大可能比他更高。 结果江灼一个人就把魔给灭了? 自己居然还能活着? 容嘉早就知道江灼资质过人,但……过人到这个地步,就多少有点人神共愤那味儿了。 江灼一直闭着眼睛,听到这句话才微微睁开,「……我是一路寻着血雾追来的。」 「你就不怕自己打不过那个东西,然后被弄死?」 江灼摇了摇头:「左右都是死,还不如赌一把。」 容嘉嘆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道:「我先给你疗伤。」 江灼对他笑了笑,颇为感谢。 面对这样的江灼,容嘉简直惭愧。 这人实力比自己强,比自己胆子大,也比自己果敢。 就是脑子没他好。 非得上赶着跟着楼烬混。 想到这,容嘉心里好受一点了。 他正盯着江灼头顶的发旋儿出神,余光却见楼烬徐徐站了起来,对这边道:「容嘉,杯子拿来。」 容嘉便从江灼的手中将玉冥杯抠了下来,交给楼烬。 楼烬端详少顷,突然一笑。 容嘉:「怎么了?」 楼烬捏着杯身:「这杯子是假的。」 容嘉一惊:「假的?!」 听到这话,江灼勐然抬起头,一下子急了:「怎么能是假的?!」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怎么可能!我亲手从那个魔手中抢回来的!怎么能是假的?!」 楼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江灼像风筝一样地往怀里钻。 他下意识一揽,臂弯便卡在了少年的腰间,手中的玉冥杯也被顺势夺了去。 「这不是很真的么!如何会是假的呢!」 江灼翻来覆去地看,指尖顺着杯子的纹路一点点摸去。 楼烬道:「假的真不了,我骗你做什么。」 江灼咬着下唇不说话,指尖抚过那块红宝石,楼烬便补充道:「这宝石也是假的。」 第10页 江灼一愣,眼睛立马就红了。 他努力瞪大眼,于是楼烬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眸中慢慢蓄满了泪,轻轻一眨,泪珠便滚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他呜咽道,「……说好了拿回杯子就收我为徒的……」 楼烬纠正:「没说好呢。」 但看起来,江灼压根没听到这句话。 他本就元气大伤,此时又是大悲过度,眼前一黑,竟软软地晕在了楼烬的怀中。 ----- 江灼这一觉睡了挺久,再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树脚边上,一抬头,便和一树的人头对上了视线。 人头木很友好地晃了晃树冠。 对于几乎把容嘉吓到半死的景象,江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慢吞吞收回目光。 不远处,楼烬和容嘉席地而坐,玉冥杯就摆在两人之间。 楼烬耳尖略微一动,蓦然回首,只见面色惨白的江灼依旧是那副睡相,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只不过,显得莫名惬意。 楼烬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了一会,才转回头来。 容嘉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玉冥杯,没注意到楼烬的表情有些古怪。 「师父,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来这杯子是假的。」 容嘉抬起眼,恰好见楼烬掏了个酒壶出来,便眉头一皱,有点无语:「不是,您这会儿也要来一杯?」 「来什么,」楼烬懒懒地说,「为师正要给你看这杯子为什么是假的,休要信口雌黄。」 容嘉噘着嘴「哦」了一声。 只见楼烬将壶中琼浆缓缓注入玉杯,至八分满便停了,又将酒杯往容嘉面前一推,让他等一会。 容嘉在一旁看着,等了一会,无事发生。 「所以呢?」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所以这是假玉冥杯,」楼烬用两指将杯子拈了起来,「真的玉冥杯盛不住酒的,酒液甫一入杯便会被杯体慢慢清空,哪会像这样,原样倒进去多少,还剩多少。」 说罢,一饮而尽。 容嘉颇为稀奇:「什么杯子,竟然盛不住酒啊?」 明明从这杯子的外形来,决计是专门用来盛酒的才对。 「它盛不住酒,是因为它自己会生酒,」楼烬道,「每逢庚子年的头个月圆夜,玉冥杯中便会自行溢出酒液来,此酒能接灵聚魂,是可遇不可求的此间上品。」 「这么厉害?」容嘉不由咋舌,顺着一想,顿悟,「怪不得朱礼要借它。」 楼烬点点头:「万一他没能渡过天劫,还能在身死后立马饮下玉冥酒,拢住丹魄,起死回生。」 不过朱礼的劫已经渡完了,还没赶上生酒的时候。 估摸着独月宗一众也是想等到庚子年月圆,将这酒私自昧下来,所以才没在渡劫成功后立马归还玉冥杯。 所以才有了偷走杯子的可乘之机。 「那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假的玉冥杯呢?」容嘉又问,「障眼法么?」 楼烬却道:「不只是这杯子,方才江灼杀的那个魔,也不过是个精心炼制傀儡罢了。」 只不过,傀主的手艺很好,楼烬差点没看出来。 闻言,容嘉沉默了一会。 楼烬:「做什么?」 容嘉很为难地问道:「您用抚雪寻魂……就寻了个傀儡出来?」 虽说是简易版,但会不会有点过于简易了? 楼烬道:「那阵法寻的是魔气之主,自然是寻到了那傀儡身上。」 容嘉想了想,道:「那……师父能通过傀儡身上的魔气,寻到制作傀儡的那个人吗?」 「能啊,」楼烬晦明难辨地笑笑,「等为师再找一套衣服。」 说罢,他站起身,一回头,正好与躺在人头木下假寐的江灼撞上视线。 楼烬一愣,抬颌笑道:「哟,醒了。」 江灼连忙闭上眼,过了一会,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上仙。」 容嘉见他这幅模样,只当他是逃避现实,走到他身边道:「不怕,你杀了一个傀儡也很厉害了,等下好好求一求我师父,兴许他一个心软,就把你收了呢。」 话是这么说,江灼还是提不起精神,眼睛比兔子还红。 容嘉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楼烬走了过来,将那杯子递给江灼,见江灼接过去,才道:「那魔兴许是想用这东西和那个傀儡骗我们回去交差,一来一回的耽搁,错过了月圆之夜,他便能得偿所愿了。」 江灼看着手中的玉杯,不作言语。 「不怪你,是魔太狡猾。」楼烬沉声道。 也算是不走心的安慰了。 江灼欲言又止,沉默地点点头。 ……不是魔太狡猾,是魔有点仓促,低估了你。 楼烬没再管江灼,走到那傀儡旁边,復单膝跪地,故技重施。 金光起了又散,这次容嘉提前护好了眼睛,第一个跑到阵眼的坑边上,兴沖沖地往下一跳。 三息过后,容嘉从天而降。 落地之后,他眨巴眼睛看了看赤丨裸上身负手而立的楼烬,又看了看木着脸的江灼,茫然道:「我刚才跳下去了吗?」 楼烬道:「你再跳一次试试。」 容嘉于是又跳了下去,然后又从天上掉了下来。 他不信邪了,接连跳了五六次,每次都是从同一个地方掉下来,只不过姿势不尽相同。 第11页 「师父……」容嘉气喘吁吁,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这阵法是不是不灵了?」 楼烬挑了挑眉。 容嘉连忙摆手:「不是说师父法力不足的意思!只是说……有没有可能……是那魔的修为太高,这简易版的抚雪寻魂寻不到他?」 他一边查看楼烬神色,还在自觉地替自己师父找补,「还有可能是因为此处是在冥界吧,师父施展不开拳脚,也是……情有可原?」 楼烬没所谓道:「嗯,有可能。」 但—— 可能性不大。 第06章 白骨罈 楼烬下意识回眸,看向了江灼。 容嘉的修为尚且受不了那道金光,可这人却神情自若,好像不受半分影响。 江灼此时正垂着眼,凝视着玉冥杯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烬对他道:「杯子归你了,回去再慢慢看。」 玉冥杯的线索在这里就断了,楼烬决定先行打道回府,他还有点其他的事要问朱礼祖孙。 「我们要回去吗?」江灼问。 楼烬颔首:「先走,等之后再做打算。」 「那——」江灼道,「您考虑收我为徒吗?」 「……」 楼烬觉得这人的执着程度甚至有点匪夷所思。 他没理江灼,对不远处蹲着的容嘉道:「容嘉,我们先走。」 容嘉在研究抚雪寻魂的阵法布局,像没听到这声似的,仍蹲着不动。 「别看了,走了。」楼烬催促。 容嘉还是充耳未闻。 楼烬便将抚雪寻魂的阵法收起,深坑亦随之消失,容嘉这才站起来。 他转过身来,对着楼烬说了句什么,但却没有声音。 楼烬一怔,这才发现与容嘉之间不知何时起了一道屏障,如水如气,无形无色。 这道屏障三人一树划分在了两个里,容嘉和人头木隔在了那边,楼烬和江灼则在这边。两边声音不通,连识海传音都会被阻断下来。 见楼烬没出声,容嘉又说了一句什么,看口型有点像「师父」二字。 楼烬指了指耳朵,表示听不见,又示意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屏障,能截断人声。 容嘉茫然地反应了一会,叽里哌啦又是一连串,说得口干舌燥,但楼烬依旧无动于衷。 看来确实是听不到,他想了想,说了句一直想说,却从来不敢说的话。 屏障那边的楼烬笑了,指了指容嘉的嘴巴,示意他看口型能看懂,然后又用灵力在空中对容嘉写了几个字:「敢骂为师,罚一月灵石。」 容嘉慌忙摆手,没骂没骂,师父您看错了。 楼烬挑了挑眉。 容嘉连忙收回目光,细细打量起这个屏障来。 他修为不高,并看不出这道屏障的玄妙之处,便祭出白玉剑,试着捅了捅屏障。 剑端才一没入,则瞬间被化为灰烬,他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抽了回来。 只见剑头处光秃秃的,好好的剑,已然成了一把平头砍刀。 这剑好歹也是仙品! 容嘉一阵心疼。 这屏障能将所有通过的人或物都烧了,容嘉本来还想硬闯,现在傻眼了。 他是真被楼烬之前那些「处处危机四伏」的一番话吓着了,此处是冥界,难保会不会有修为极深的恶鬼要他小命。 这下好了,唯一能保护他的师父也顾不到他了。 容嘉不想死在恶鬼手下,又不敢贸然通过这道吃人的屏障,更不敢回头,毕竟人头木就在他身后站着。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人界! 于是容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原地转圈圈,口中还一直在抱怨些什么,脸色忽红忽白,嘴巴一张一合的。 然而这一切一丝声音都没有,看起来有点滑稽。 屏障对面的楼烬没忍住,勾了勾唇。 见到这抹不着四六的笑,容嘉真的怒了。 「您能管管徒弟的死活吗?!」 这句话声音之大,以至于喊出来之后,自己的太阳穴都有点疼。 然而,楼烬并听不到。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在空中写了几个字,亮给容嘉看: 我们一併沿着屏障走,应当能找到尽头。 写完后,楼烬回头,对江灼道:「你伤势如何,还能走吗?」 「……能。」江灼声音有点闷。 楼烬点头:「那你跟着我。」 江灼低低嗯了声,跟在楼烬身后走,像一条安静的尾巴,楼烬走快,他也走快,楼烬放慢脚步,他亦随之而缓。 他们走了一阵,仍不见屏障的尽头。 楼烬明白了,这个屏障大约是呈现一个巨大的半球形,首尾相连。 这样下去不行,白白浪费时间。 这屏障断不会无故而起,楼烬尚不知这屏障是用来干什么的,但既然是圆,总得有圆心。 圆心的位置大概率就设有障眼,只要找到障眼,则可尝试破障而出。 楼烬于是停下脚步,写字告诉容嘉,他打算先和江灼往屏障的中心去找障眼,看能不能把这个球给破了。 他让容嘉在原地等,也就意味着容嘉得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过冥界也没有那么恐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也好,妖也好,和神仙都差不多,只不过路子不同罢了,容嘉纯属是自己吓自己。 第12页 容嘉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只能答应下来。 告别容嘉之后,楼烬和江灼一前一后往屏障深处去。 楼烬回头看了眼,见江灼面色不大好,问道:「累了?」 江灼摇摇头:「不累。」 楼烬道:「你不要逞强。」 「没在逞强,」江灼很认真地小声反驳,「我也没有那么弱……其实我还挺强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推销自己。 楼烬没说话,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冥界的地形不比人界,山川皆有规律可循,而冥界就好像是啃了一口的李子的那个边儿,到处都是嶙峋的石山,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 越往障眼处去,这地方就越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左边右边前边都是路,通的却就只有那么一跳。 ——怪不得冥君要养那么多的人头木了。 楼烬索性回头,对江灼道:「你在前面带路吧。」 「我?」江灼一愣,旋即温驯地低下头,「可是我也不识路的呀……」 他这句话不知道是带了哪里的口音,话尾的「呀」拐了个弯,还挺有趣。 楼烬不合时宜地觉得这语气有点好玩,便假装没听见:「你说什么?」 江灼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但那个呀没了。 楼烬莫名觉得有点可惜。 他向前方抬了抬下颌,道:「不认识路没关系,你只管闭着眼睛往前走,走到哪算哪。」 有时候,能不能走出迷宫,靠的就是那么一点运气。 楼烬本人就属于运气极差的那一类,于是当场决定举贤用能。 话都这么说了,江灼只能照做。 他在前面走,楼烬就在后面跟着。楼烬腿长,步子也大,江灼正常的行速对他来说有点像饭后散步。 楼烬散着步,想起来方才那个尾音了,顺口一问,「你还是凡人的时候,是哪里的人?」 江灼好像没听懂:「什么?」 楼烬便又问了一遍。 江灼想了想,答道:「我是村里的。」 「村里?」楼烬觉得这种回答有些奇怪,便多看了他两眼。 正常人被问到这句话时应该不会这么答,一般都会说祖籍或者地理区域的才对。 修仙者活得太久,记不清祖籍也是常有的事,那就直接回答不记得就行了。 怎么可能说自己是村里人。 江灼对楼烬的疑惑浑然不知,还问:「怎么了?」 楼烬却向前指了指:「没什么,带路吧。」 ——但他的眼神却一直粘在江灼的背影上,不偏不移。 他盯着江灼看,连这会在往哪走的都没太注意,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面前这座山有点眼熟,少说也已经是第三次打照面了。 若说楼烬运气差,那么江灼的运气仿佛更差了,自从江灼开始带路起,两个人甚至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活像鬼打墙了似的。 「你走路不看路?」眼见着即将第四次踏入同一条死路,楼烬一把将江灼拽回来,「你故意的?」 楼烬简直要被气笑了,几乎以为江灼甚至是故意往死路里面走。 江灼肩膀一颤,低着头说:「上仙……我真的不识路。」 「就算不识路,也不能这么不识路吧?」 「……」江灼无言以对。 楼烬看着他:「你既不识路,又怎么找到方才那只傀儡的?」 「我、我寻着魔气去的。」 「你以前见过魔?」 江灼于是摇摇头。 「那你如何得知,那血雾就是魔气?」 这一问本来很普通,江灼却勐然抬起头,神色有些反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楼烬一怔:「你哭什么?」 江灼思量了很久,才说:「上仙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楼烬道:「怀疑你什么?」 「就像那日易明上神说的,」江灼垂下眼眸,手中默默攒成拳,「怀疑我……是魔界中人。」 楼烬笑了:「那你是吗?」 江灼自然说不是。 他看起来委屈得不行,吸吸鼻子,将涌到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嗫嚅着,又说了句对不起。 楼烬天性散漫,最爱看容嘉那种毛头小子犯傻,但眼前这少年动不动就哭的性子,楼烬是真有点吃不消。 这是哭了几回了这是? 楼烬在脑海中飞快地数了数。 璧川宫寝殿一回,刚才一回,眼下是第三回了。 ……就这,还收徒呢。 到时候,怕是整个璧川宫都要被他用眼泪淹了。 楼烬正要再开口,一缕清光蓦然投射而下,正正地照在二人身上。 楼烬双眼早已习惯黑暗,不由地眯了眯眼。 抬头看去,那遮天蔽月的黑云不知何时消散了,一轮圆月正当空而坐,银白的光瞬间将整个冥府照亮。 楼烬眼皮忽地一跳。 今夜就是庚子年的第一个月圆。 奇异的是,随着月光倾洒而下,眼前这些成林成灾的石山开始轻微地抖动,继而像冰块融化一般,渐渐矮了下去。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楼烬四面环顾,只见远处兀然耸立着一个通天的祭坛。 祭坛通体由白骨筑成,呈四方形,周围插满了猩红的幡旗,随着若有若无的风缓缓飘拂。 第13页 红幡铺陈开来,极像流动的血液,又像一地的烈火。 在红幡的映衬下,祭坛四周的雾气变得更加浓密,隐约还传来鬼魂的低吟,让人不禁背嵴发凉。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还好容嘉没来。 第07章 千面人 是时,天空中突然掠过一条紫色的身影。 楼烬定睛一看,那身影像一只蝴蝶似的,阔袖如翅,几经翩飞,最后落在了祭坛顶端。 楼烬眼神一动,飞身而上。 江灼紧随其后。 二人才刚飞到半空,那「蝴蝶」立马察觉到了二人的存在,骤然俯冲,向二人袭来。 攻击展开得迅勐又狠厉,「蝴蝶」周围紫气大盛,强烈的法力几乎扭曲空气,手中却不执寸铁。 高手过招,向来不依赖那些身外之物。 楼烬以守代攻,身法灵巧,以不变应万变。 「蝴蝶」似乎是觉得楼烬有些难缠,转而将目标转为了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江灼。 江灼不比楼烬潇洒,他招架得有些吃力,「蝴蝶」的攻势太过于刁钻,确实是难为他了。 但江灼着实比一般仙者强上太多,重点是他很聪明,并不打算硬碰硬,打不过就跑,身上带的遁地符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蝴蝶」敏锐地察觉了江灼的意图,隔空振袖,则将还没遁入的江灼瞬间甩出了百米。 楼烬却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他看得出,这只「蝴蝶」并没有下死手。 比起杀死二人,更像是只想把他们赶走而已。 这么一想,那通天的祭坛顶端,好像躺着一个人来着。 于是楼烬回头,冲着飞出去的江灼道:「你自己小心!」 江灼在空中翻了一整圈:「上仙——」 然后就看到楼烬扔下他,跑了。 江灼:? 他怔愣地收回目光,下一秒,「蝴蝶」的攻击已然到脸上了。 江灼下意识一闪,躲了过去。 他正要再遁,却见「蝴蝶」身形一震,随后竟凭空消失了。 同一时间,祭坛顶端,金紫两道光交织而起。 江灼这才反应过来,楼烬不是跑了,是冲着祭坛顶端去了。 这一去,彻底激怒了「蝴蝶」。 交手的空隙,楼烬透过紫气,终于窥到了这「蝴蝶」的真容。 从衣着打扮和骨相皆能看出来,「蝴蝶」是个女子,一张脸丰腴白皙,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这是字面意思。 因为「蝴蝶」的脸上平整光滑,没有五官。 楼烬心中一骇,电光火石间,骤然想起一个名称来—— 千面人。 虽称作人,但实际上确实个鬼。寻常的鬼身只能容纳一个魂魄,但这种鬼身上却有无数条魂。 修者皆可自变容貌,但不论怎么变,本体都只有一个,遇上修为更高的则一眼可窥出真容。千面人则不同,本体亦可千变万化,故属鬼中之圣。 在很久之前,这种鬼并不少见,但因其煞气过于兇悍,神界数百年前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围剿,自那之后,世间仅存的千面人只剩下一位。 ——冥君班仪。 那次围剿之后,神界和冥界结下了梁子,两界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也就是说,互相看不起,有深仇大恨,属于是见之必杀的程度。 虽然楼烬不是神,但是在这些鬼的眼中应该也没什么两样。 但有点奇怪的是,班仪看起来并不想杀他们两个。 只一阵恍惚的空隙,楼烬一时不察,也和江灼一样,被广袖扇出了百米远。 楼烬在空中缓慢下落,再看去时,班仪带着那个巨大的祭坛,已然无影无踪。 随着祭坛的消失,屏障也破散了。 落地之后,他转身一看,江灼就在那边乖乖地坐着,见了楼烬,连忙站了起来:「上仙!」 楼烬:「你怎么样?」 江灼道:「我没事,我跑得快。」 楼烬点头,心中贊同:跑得是挺快的,比容嘉那小子强。 嘴上却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 他本意是想看看江灼怎么样,若是有什么闪失,当下就给他治了,免得他藉机在璧川宫赖着不走。 江灼有点想拒绝,楼烬却没给他拒绝的余地,一只手直接扣上了江灼的腕上命脉。 这个举动太过放肆,几乎是触到了所有修士的逆鳞。江灼果然要躲,楼烬便一伸胳膊,把他另一只手也扣住了。 「上仙?!」江灼大惊。 「我又不要你命,」楼烬勾了勾唇,「怕什么?」 灵力流转,稍纵即逝。 楼烬久久没有出声,江灼便仰起头,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楼烬说:「没事,挺健康的。」 江灼看楼烬的面色不像没事的样子,追问:「真的没事?」 「怎么说呢,」楼烬慢悠悠道,「就是有点太过于健康了。」 江灼张了张口。 楼烬忽而一笑:「也挺好的。」 江灼发现这人似乎很爱笑,只不过大多数场合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说完这句话,楼烬终于松开了江灼的手。 江灼腕上一凉,下意识抚过方才被握住的地方,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得追,」楼烬道,「先把容嘉叫过来跟我们汇合,我觉得玉冥杯很可能就在她手上。」 第14页 「……为什么这么说?」 「猜的。」 「……」 「不信么?」楼烬笑了。 江灼摇头:「只是觉得……您可能会有更好的见解罢了。」 楼烬便道:「我们是从一个荒山来到这里的,你应该也是。」 江灼确实是。 「我起初以为,那座山是被魔不小心忘了搬回去才留在那处的,但现在想想,大概率是始作俑者故意为之。」 「要想玉冥杯蓄酒,则必须得完全暴露在满月之下。冥界不见日月,须得有一个能让满月照进来的通道,这个通道,便是人界凭空出现的那座荒山。」 这样,人界和冥界便会共享日月。 楼烬说得不快不慢,跟讲故事似的,还不时回过头来看上一眼,发现江灼一直都没说话。 最后,他道:「她想要那杯酒,来復活什么人。」 江灼终于开口了,问:「上仙口中的她,是谁?」 「班仪,」楼烬道,「就是这冥府之主,你应该听说过的。」 修道之人,应该没人没听说过班仪的大名。 六界之中有唯二两个女君,一个在妖界,另一个,就是冥君班仪。 这两个都是极不好惹的主,班仪身为千面人,自有通天的修为,而妖君山欢也是独霸一方的人物,连神君都得对她礼让三分。 说完,楼烬闭上眼,朝容嘉的识海传了句信。 容嘉的声音很快在楼烬耳边响起:「师父!!你在哪呢!!」 等了多久,容嘉就心惊胆战了多久,这会儿听到楼烬的声音,几乎感动得要哭出来了。 楼烬告知了地点,道:「你先过来,过来再说。」 又补了一句:「把人头木也带来。」 容嘉很快道:「不是,都到冥界了,让它自己回去就得了,还带着它做什么?人头木就没有工作要做么?」 楼烬:「你还挺体贴的。」 容嘉哀求:「师父……」 楼烬懒得解释,从识海中退了出来。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一人一树便出现在了眼前。 容嘉指着人头木:「喏,带来了。」 楼烬有话要问人头木,便开门见山地问:「玉冥杯现在是不是在班仪手上?」 一阵晃动之后,人头木上掉了个笑脸下来。 看来楼烬猜得不错。 他接着问:「班仪想復活的那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一次人头木没有摇晃,自然也没有掉下笑脸或是哭脸来。 容嘉纠正道:「您这么问太复杂了,没办法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啊。」 楼烬回头笑道:「那徒儿来。」 容嘉摆摆手,又伸出手掌往上抬了抬,示意还是您来。 楼烬便换了一种问法:「班仪想復活的,是否亦为千面人?」 这问题可以用是否来回答了,但人头木依旧没有动静。 楼烬再换:「班仪是不是想復活某个人?」 还是没动静。 楼烬顿了顿:「你是不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次有动静了,掉了一个笑脸下来。 这棵树,很坦诚。 不过也是,话题的对象是冥界之主,怎么说也算是这棵树的君上陛下了,又是有关私事的问题,它不想回答也是情有可原。 真的是很忠心的属下。 楼烬转头看向容嘉,后者则莫名其妙:「师父看我干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楼烬嘆了口气,「算了,先找班仪吧。」 对于楼烬来说,找到班仪并不算难事,只要再次使用抚雪寻魂即可,但经过刚刚阵法失灵的那一出,他也不知有几分把握。 深坑再次开启,这次容嘉不先跳了,等着楼烬先下去。 楼烬于是率先往下一跃,好半天都没有从天上掉下来。 「成功了?」容嘉挠挠后脑,「奇怪,这次怎么就成功了?」 江灼轻声问:「前辈,我们是不是跟上去比较好?」 第08章 鬼喽啰 阵法通向一个挂满红幡的卧房。 卧房很破败,不遮风不避雨,门掉了一半,剩下一半堪堪连在墙上,晃晃悠悠的。 床榻上挂着积灰了的床幔,甚至还有不少缺口,主人也没说修一修,就像破布一样罩在木头朽得睡不了人的木榻上。 不过也是,冥界不颳风不下雨,鬼也没什么要睡觉的必要,修不修也就那样。 身后传来接连的落地声,容嘉和江灼也下来了。 人头木没来,那个坑有点小,它树冠过不去。 容嘉正要说话,楼烬手指竖在嘴唇前,嘘了一声。 ——班仪就在附近。 从陈设来看,这里很像一个古朴的家宅,楼烬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暖阁偏卧,出门上了长廊,顺着走两步,便是宅主的主卧了。 不管是暖阁还是主卧,一盏灯都没有点,全靠月光将整个宅子照得通亮。 借着月色,楼烬向主卧里面看——这里的红幡甚至更多,整个卧室霎时都被猩红给塞满了,从半开的门望去,竟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这红幡到底是什么东西?」容嘉极小声问。 楼烬道:「定魂幡,用以困住鬼魂,以防魂魄一离体就跑得太远。」 「看着挺吓人的。」容嘉打了个寒颤。 第15页 楼烬斜乜一眼,一语道破天机:「你看什么都吓人。」 容嘉瘪了瘪嘴。 他发现江灼好像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怕,由衷地夸赞:「你胆子真的挺大。」 江灼羞涩地笑了笑,「其实他们和我们也差不多的,我们看他们害怕,没准他们看我们也怕。」 这想法和楼烬有些像,江灼说这话时,又一直看着立于前方的楼烬,于是楼烬回过头来,便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楼烬挑了挑眉。 江灼脸上一红:「我自己这么认为的,可能是错的……」 楼烬本想顺着说一句,但又觉得江灼会见缝插针推销自己,便干脆没出声。 几人话语工夫,那些红幡突然无风而飘,容嘉吓了一大跳:「呀!」 这声在寂静的古宅里十分突兀,容嘉不叫还好,一叫便等同于将自己的方位完全暴露。 是时,从地上幽幽冒出成千上万的鬼喽啰,瞬间将三人团团围住。 鬼喽啰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使此处瞬间如坠冰窟,容嘉又哆嗦了一下,这次是冷的。 鬼喽啰旋即展开了攻击。容嘉是第一次见楼烬真正出手,飘逸得跟个仙儿似的。 但说实话,一下都没打到这些飘来飘去的东西。 不是楼烬打不到,是这些东西根本不跟人打。 它们的攻击和闹着玩似的,甚至于看上去的恐怖程度远远大过于实际攻击力。 胆小如容嘉,已经瞬间退到了百米之外,而鬼喽啰们也放过了他,集中精力「吓唬」楼烬和江灼。 楼烬和一个半张脸都溃烂了的吊死鬼对上视线,吊死鬼还冲他勾了勾舌头,哈了一口寒气,十分吓人。 楼烬:…… 他看出来了,这些鬼是纯粹想靠吓的将他们吓走。 有点无语。 鬼喽啰们也看出来了,这人很经吓。 不止他经吓,旁边那个矮一点的少年更经吓。 虽然那少年看上去文弱,被吓吓也会叫一声惊一跳的,但并没有像那娃娃脸一样,一吓就跑。 鬼们使出浑身解数,楼江二人仍然气定神闲。 一群眼珠子翻到眼眶外面的鬼就这么和二人大眼对小眼,敌不动,我不动。 这些鬼喽啰的修为顶天了也就和人类金丹修士差不多,若真的真刀真枪干起来,千百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楼烬一个上仙。 所以它们接到的命令压根就不是杀了擅闯的几人。 两厢僵持,鬼们互换一个眼神,决定以退为进。 「你们的君上也挺有意思,」楼烬忽然道,「派你们来冲锋陷阵。」 听了这话,鬼喽啰们纷纷嗤鼻。 ——设若冥君真要动手,十个你都不够打的,还在这里大放什么厥词! 楼烬又道:「不知能否给她传个话,她交还玉冥杯,我们立马就走。」 鬼们围着他转圈圈,声音也此起彼伏:「那本来就是冥界的东西,何来归还一说!」 楼烬失笑:「你们偷来了就成你们的东西了?什么强盗逻辑。」 鬼们恐吓道:「劝你识相点早点走,不要等到她出手,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我若不走呢?」楼烬抬起下颌,作势施法。 而那些鬼见到这架势立马散开,纷纷重新融到了地底。 江灼突然发出一声惊唿。 楼烬转头去看,只见几根黑色的藤蔓从地底攀出,缠住了他的脚踝,使他动弹不得。 低头再看,自己的双足也被同样缠了起来,顺着脚踝一点一点往上爬。 楼烬一指点向那些藤蔓,藤蔓吃下了这道法决,消散了须臾,又以极快的速度重聚,像脚铐一样,缠得结结实实。 「不走也行,」藤蔓说话了,「那就在这里等死吧!」 「这些藤蔓砍不断!」江灼对楼烬道。 楼烬看向他手中的剑:「它们会从你身上汲取灵力,不要再随意施法了。」 江灼点点头,楼烬扔给他一个玉戒,道:「拿着。」 里面是灵石,江灼这次没有推脱。 远处的容嘉也没有倖免,尖叫声传了八百里。 藤蔓在顺着身躯慢慢往上爬,但速度并不可观,若楼烬真要挣脱,也并非难事。 之前交手也好,鬼喽啰也好,鬼藤蔓也好,无非是班仪的拖字诀罢了,他突然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一直没对他们下死手。 楼烬此人就一点极为突出,那就是反骨。 他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本来找玉冥杯也只是为了应付易明而已,但他突然觉得,来这一趟冥界,倒也有点意思。 不让他做的事,他还偏偏要去做。 只见他无声一笑,继而掌起掌落,金光破体而出。 楼烬眼神再转,这道金光瞬间爆满了整个寝房。 所有的红幡被金光卷挟着离地而起,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又齐刷刷地掉了下去,哗啦啦倒在地上,铺了一片。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小孩刺耳的尖叫,无数趁机逃逸的灵魂碎片也在一剎那飞了出来,沖向了正立于门前的楼江二人。 这些灵魂碎片恍若一个个小光球,漫天逃窜,其中几个窜进了楼烬的袖口,在衣服里乱闯乱撞,将整件衣服撑得鼓鼓的。 「班小轩!!!」 主卧里传来怒到极致的一声嘶喊。 第16页 班仪旋即飞身而出,快得几乎看不到影子。 她依旧是那副没有脸的样子,楼烬有点好奇那声吶喊是怎么发出来的。 紫色的残影比小光球的速度快上许多,光球们还没飞出去多远便被她尽数捉了回来,每捉一只,便能听班仪在空中骂上一句。 「再给老娘跑!」 「不打断你的腿!」 「兔崽子!」 …… 有一只光球飞到了容嘉那边,班仪现形时刚好就在离容嘉不远的地方,容嘉颤颤巍巍瞟去一眼,直接被班仪的那副模样吓晕了过去。 「上仙,」江灼趁乱压低声音道,「你看。」 他指向了寝室之内。楼烬收回目光,顺着指处看去。 红幡尽撤,则卧房内一览无余。 深处有一个破败的床榻,其上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从指尖开始,一直蔓延到手臂。 楼烬突然想到班仪方才的那声吼,班小轩。 这小男孩也姓班? 玉冥杯就放在床头的位置,其中的酒液已经蓄了八分满。 趁着班仪满天飞着追小光球的工夫,他们刚好可以拿回玉冥杯,然后功成而退。 楼烬垂眸看向脚上的藤蔓,而那些藤蔓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马慌了,大叫道:「君上快回来!这人要偷玉冥杯了!!」 而班仪根本无暇顾及。 楼烬紧攒玉戒,无名之火从脚底窜起,火舌顺着藤蔓舔舐而上。 藤蔓发出惨叫,要散形重聚,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团仙火,只能重新化成鬼喽啰的模样,眼睁睁看着楼烬恢復自由,一步步走向玉冥杯。 「君上快回来啊!」它们快急死了。 眼见着指尖都触到了玉冥杯,只听身后突然发出一声极大的响动。 楼烬下意识回头,就看见一团极其浓重的魔气将江灼猝然吞噬,而江灼甚至只能发出半句:「上仙,救——」 后半句话被魔气悉数淹没。 那团魔气有三丈之高,黑如浓墨。 楼烬神色骤凛。 肉眼所见之处皆被漆黑的魔气充斥着,突然传出来一道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放下玉冥杯。」 楼烬不动声色地回过身去,「来者何人?」 却见从这团如墨的魔气中,缓缓走出来一个极其冶丽的男子,身着绯红宽衣,和他的声音一样,神情亦冷过万年寒冰。 他像下台阶一样一步步走到地面,在距离楼烬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的瞳孔亦如这团魔气一般漆黑深邃,一眼望去,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潭。 男子的身上只有两种色彩,黑和白,黑是他四周萦绕不去的魔气,而白,则是那一身难分人鬼的皮肤颜色。 楼烬眯起眼。 这就是帮班仪偷来玉冥杯的魔了。 男子凝视着楼烬,自动忽视了楼烬方才一问:「再不放下,你这徒儿性命不保。」 楼烬知道他说的是江灼,却没什么动容。 首先,江灼不是他徒儿。 其次—— 「杯中的酒能救这小孩的命,」楼烬缓慢地移开视线,「六十年一次的机会,只怕这小孩等不到下次了。」 「我说,放下玉冥杯。」 楼烬突然说:「如果我把酒倒了会怎样?」 说着,举着玉冥杯的手晃了晃。 第09章 玉冥酒 男子意识到楼烬要干什么,身形一闪,下一瞬则站到了楼烬的身前,牢牢抓住了楼烬的手腕。 他修为极深,楼烬却不见惧色,甚至还调笑了一句:「手挺凉,得多补补。」 男子冷哼一声,楼烬只觉手臂一麻,下意识松开了手,玉冥杯便瞬间到了那人的手上。 二人距离极近,楼烬一垂眸就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颊上投下的阴影。 然后片阴影微微抖了抖,旋即消失。 男子抬起薄睑,直直瞪着楼烬:「酒呢?」 楼烬也看着他:「你把那被你抓去的小少年还我,我把酒给你。」 闻言,男子的眼睛一点一点眯了起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吐出几个字:「你,是真不怕死。」 楼烬感到了一瞬的危险。 「童叟无欺,」楼烬道,「一手交人,一手交酒。」 为防男子真的起了杀心,楼烬在酒上施下法决,只要他身死,那么这杯酒也会立马被毁。 但男子似乎没有杀人夺酒的意思,他只是极近地盯着楼烬,一言不发。 楼烬甚至能看到他黑如耀石的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很奇怪。 班仪对他们没杀心,男子看似来势汹汹,却也只是为了这杯酒。 身为一个魔,他为什么要帮班仪? 楼烬疑惑着,便真的问道:「你和冥君什么关系?」 男子冷道:「闭嘴。」 就在这时,班仪终于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小光球,排成一队,整整齐齐地飘着。 见到男子,班仪的语气有些惊讶:「你怎么……」 男子头也不回,看着楼烬道:「酒被这人抢走了,我正要动手。」 听二人说话的语气,他们确实应该是认识的。 班仪也看向楼烬,她没有五官,却能从声音中听出她咬牙切齿的表情。 第17页 「狗神仙,三番五次让你们走,却偏偏不走,非得等着老娘杀人才行?!」 寒意顺着被握住的手腕蔓延开来,楼烬微微皱起眉,却还是客气地笑笑,说:「冥君明鑑,此番虽说多有叨扰,但也确实是没办法,小仙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又对男子说:「不如你先松手?」 男子一动不动。 班仪正要说什么,突然停了一会,继而冲着楼烬怒吼:「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楼烬一怔,滚出来? 下一瞬,上身的衣物嘭地碎成齑粉。 楼烬上身一凉,乍然低头,只见腰侧,一个小光球瑟瑟发抖悬浮着,甚至还试图往楼烬的身后躲。 这是班小轩的灵魂碎片。 「找了半天,你还挺会啊?!」班仪被气得不行,怒意几乎窜天而上,「跑什么跑,就这么急着投胎去?」 普通人说这话倒没什么,可一个鬼这么说,楼烬莫名觉得喜感。 于是他将手往身后伸去。 男子警惕道:「干什么?」 「……倒也不用这样戒备,」楼烬将手递到班仪面前摊开,掌心里赫然躺着那颗浑圆的灵魂碎片,「你捏死我不是和捏死蚂蚁一样容易?」 楼烬语气轻松,男子似乎大为不满,眉间稍稍皱了一下,又很快恢復了之前没有表情的模样。 班仪看了看小光球,又看了看楼烬。 小光球乖顺地飘了起来,融进了班仪身后的光球大队中。 楼烬对她说:「酒我可以交出来,但那个杯子,我得带回去。」 班仪面上的肌肉动了动,冷飕飕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放你一条生路已是极大的仁慈了。」 说罢,又骂了一句,狗神仙。 看来她真的很讨厌神仙。 楼烬无奈道:「小仙也是听命行事,如果只是为了復活这个小男孩的话,您倒也没必要和神界起冲突,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主要是之后……」 话也没必要说满,留一半,班仪也知道楼烬要说什么。 她沉默了。 楼烬又道:「按理说,杯子和酒我都得带回去的,毕竟是神界的东西,我说了不算。」 班仪还是沉默,楼烬顿了顿:「神界那些人可并不和我一样好说话,冥君自己掂量?」 班仪依旧没出声。 倒是一直沉默的男子冷嗤一声,道:「巧舌如簧,不如把舌头拔下来。」 他如是一说,便当真要动手,冰冷的手缓缓扼在了楼烬的咽喉上,却听班仪突然道:「算了,不必杀他。」 男子动作一顿,慢吞吞收回了手。 就算是方才被男子扼住喉咙之时,楼烬也丝毫没感到一丝的杀意。 班仪说什么,这人就做什么,当真有些稀奇。 以他的推断来看,这个魔的修为很高,少说也是上神级别的,更何况魔又不是听命于班仪的,又何必对她如此言听计从? 楼烬一瞬间想到了什么。 也在这一瞬间,班仪终于开口:「把酒交出来,然后带上玉冥杯给老娘滚。」 楼烬思绪被打断,轻轻笑了笑:「那您能让这人先放开我吗?我有点怕。」 班仪:…… 怕个鬼,她压根没从楼烬身上看出半个怕字来。 但她还是对男子点点头,男子旋即松手。 班仪对男子道:「这儿有我,你先走吧。」 「他很狡猾,万不可掉以轻心。」男子指的是楼烬。 「无妨,」班仪道,「我知道的,不必担心。」 男子于是警告地瞪了楼烬一眼,回身走向那团魔气,收袖便离。 在他离去的瞬间,魔气亦烟消云散,江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楼烬上前一步,将他接在怀中。 似乎是受了魔气的侵蚀,江灼已然昏迷不醒,脑袋软软地靠在楼烬胸前,脸色煞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酒呢?」班仪幽幽开口。 楼烬抱着江灼回身,让她将玉冥杯端正放在地上。 班仪照做,则玉冥杯中重新注入了泛着淡青的酒液。她俯身拿起酒杯,走向榻边,将酒一点一点餵给了小男孩。 楼烬就在旁边看着,顺道又换了一身衣服,将江灼放在一旁,再施法把容嘉也挪过来。 酒液甫一入口,那些小光球则聚在了床榻之上,一上一下地浮动着,而后开始颤抖,光芒大盛,慢慢地融进了小男孩的身躯之中。 班仪看着小男孩紧闭的双眼,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可知,这玉冥杯曾是亡夫的遗物。」 楼烬:「……不知。」 班仪冷笑:「结果被你们抢了去,现在居然还冠冕堂皇地要我归还。」 楼烬心道:不是你们,神们干的事,和仙界没什么关系。 外人眼中,神仙二字很难分开,但事实却不尽然。 如果说,一百个修士里只有一个能修炼成仙的,那么仙人能飞升成神的,便是真正的千里挑一。 神高高在上,睥睨六界。 在他们眼中,除却同为神者的之外,其余的人鬼仙妖都一样,都不及他们尊贵。 而至于魔,又是另外一说了。 「他是你儿子?」楼烬看着小男孩,「叫小轩?」 班仪没答。 随着光球的融入,班小轩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实际起来,楼烬这才看清他的面貌。 第18页 粉雕玉琢的,就是没什么血色,像个胖乎乎的瓷娃娃,很可爱。 「他为什么会成这样?」 按理说,班小轩成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突然闹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班仪还是没说话,她没有眼睛,但是楼烬觉得她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 就在楼烬以为班仪不会答的时候,她突然道:「他和一般的鬼不一样,是死去很久才成鬼的,找到他的时候,他缺了一魄,没法修出鬼形。」 缺了一魄。 楼烬心念一动,在榻前蹲了下来,又道:「恕我再多嘴一问,方才那个男子是谁?」 班仪:「你问题挺多。」 楼烬一笑:「非问无以广识嘛。」 「拿了杯子赶快走。」班仪不想多说。 楼烬却没有动,他凝视着班小轩短而圆润的胳膊腿,有些出神。 此间万物,无论人兽鸟禽皆有三魂七魄,若是人缺了则或痴或傻,若是鬼的话,就和这个小男孩一样,化不了形。 不全的神魂只能像方才那些小光球一样散着,须得找到一个容器一样的东西将这些灵魂容纳进去。 班小轩的这一副身躯便是这样的一个容器,应当是班仪专门替他精心炼制而成的。 这有一个隐患,那便是这些魂魄随时都有离躯而去的可能。 就比如这次,班小轩的魂魄离开了这一副身躯,差一点就转世去了。 看这架势,应该也不是第一回了。 就连身为冥界之主、修为通天的班仪都没办法。 楼烬突然有点同情这个班小轩。 在注视下,班小轩的指尖动了动,眼睛继而慢慢地睁开了。 楼烬回头,对班仪道:「他醒了。」 于是班仪走近,站在楼烬身侧,俯下身去摸了摸班小轩的脑袋,又爱怜地用额头碰了碰他的。 班小轩乌熘熘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好像还在适应着这副躯体。 他的眼神停在了楼烬的身上,看了一会,忽然小嘴一张,脆生生叫了句:「爹!」 楼烬:? 班仪的身形勐然一僵。 下一秒,炸了。 「兔崽子乱认什么爹!你老子在这呢!」 只见她猝然起身,身形骤涨,整个脸几乎都要朝内翻了进去,只瞬息工夫便陡然变了一个人。 这是个面容和善的男子,年不过三十却蓄有长髯,眼神也很温和。 不同于班仪的暴躁,他慢慢扶起班小轩,缓声道:「小轩,爹在呢。」 班小轩迷茫了,看了看楼烬,又看了看男子,最后还是冲着男子甜甜地叫了声:「爹!」 男子笑了,在班小轩脑袋上揉了一把:「乖儿子。」 楼烬是第一次见千面人幻象,难免多看男子两眼:「你就是冥君的夫君?」 「不才武高,阁下是……」 「楼烬。」 武高便抽出手,沖楼烬作了一礼。 很客气,像个读书人,但又带着些修士的气度,令人如沐春风。 第10章 班小轩 二人说话时,班小轩的眼神满屋子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江灼,也指着他叫:「爹!」 「那不是爹,小轩不可乱叫。」武高极有耐心。 班小轩点点头,又指着容嘉:「爹?」 楼烬怀疑这小孩是不是就只会说这一个字。 武高还没说话,容嘉却是被这一声叫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瓷娃娃瞪着黑洞洞的眼睛指着自己叫爹,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没醒。 眼见着他眼睛一闭就要重新躺回去,楼烬道:「别睡了,起来认认爹。」 容嘉:「啥?」 楼烬被气笑了:「不是,我说起来认认人。」 ……都让这小孩给带跑偏了。 楼烬指着小男孩说:「这是冥君的儿子,叫班小轩。」 又示向武高:「这位是冥君的丈夫,武高。」 容嘉很懂礼貌,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冥君丈夫好。」 武高还是那样笑着,让他不必多礼。 如今,既然事成,楼烬也能拿着玉冥杯回去跟易明交差了。 于是他让容嘉把杯子收起来,随后慢悠悠站起了身。 似乎是看出楼烬的离意,班小轩抓住了他的袖子,口中爹了个半天,又指了指江灼,又是一连串的爹。 楼烬一个字都听不懂。 武高一手搂着儿子,竭力翻译:「他大概是说……这位仙长身上有伤,不便舟车劳顿?」 楼烬心道佩服,口中却说:「不劳顿,我们这就走了。」 他上前抱起了江灼,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武先生认不认识一个魔,修为极高,貌相极好的?」 「魔?」这一问太过突然,武高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要说貌相极好,我倒想起一人。」 楼烬:「不知是什么人?」 武高道:「他叫赴烟。」 赴烟? 「魔君赴烟?」 「正是,」武高捋了捋鬍子,「现在也就他一个了,以前——」 他话没说完,后半句骤然没了声。 楼烬还在等,而武高则沉默了一会,然后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好好好,我不说。」 「我知道了,不跟他们多说。」 「娘子消消气。」 第19页 …… 大概是班仪和武高在脑海中吵起来了,班仪不大想把这些事说给楼烬听,但武高不知道,于是班仪生气了。 楼烬心想,夫妻之间这般吵架还挺方便,不至于嚷得人尽皆知。 武高抱歉地对楼烬笑了笑,楼烬则微微摇首,表示没关系。 武高看着楼烬怀里的江灼:「他这是被魔气侵的吧?」 楼烬也垂眸,江灼的神色并不安稳,眉头稍稍皱起,仿佛还有点痛苦。 「我生前是医修,或许能让他好受一点。」武高道。 楼烬于是将江灼放了下来,武高便拍拍班小轩的背:「玩儿去吧。」 班小轩跳下床,先在江灼周围绕了两圈,蹲下来,戳戳他的鼻子,又戳戳他的嘴唇。 武高哭笑不得:「出去玩,他是病人,不许捣乱。」 班小轩一步一回头,蹦蹦跳跳地跑出去。 武高在江灼身侧盘腿坐下,荧荧微光随掌而起。 楼烬在一旁抱臂靠着,而容嘉则慢慢地蹭到楼烬身边,道:「他们一家子都是鬼?」 楼烬侧首:「你不会这也怕吧?」 容嘉想了会:「倒是不怕,但是那小孩怎么指着我叫爹?」 楼烬于是将班小轩的情况大致同容嘉说了,容嘉听罢,皱着眉问:「既然如此,干嘛不干脆转世去算了?」 他接着说:「总比这样好吧,鬼也当得不清不楚的。」 「你觉得他该去往生?」 「肯定该啊,」容嘉理所当然,「这才是正常的吧?」 「他已然缺了一缕神魄,就算转世为人,估计也是个痴儿,到时候碰上不靠谱的爹娘,指不定受多少罪。」 容嘉品出滋味来了:「师父是不是同病相怜了?」 楼烬悠悠看了容嘉一眼,容嘉立马住嘴。 得,不让说。 班小轩很快又蹦跶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株不知名的野草,沖江灼一扔,却扔到了楼烬的脚边。 武高合眸给江灼医治,这会儿管不上班小轩,班小轩便扯了扯楼烬的袖子,指着草,指了指自己的嘴,最后又指向江灼。 「你说要把这个给他吃?」楼烬挑了挑眉,蹲下身。 班小轩咧开嘴笑了,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挺起小胸脯,一副保证药到病除的模样。 这骄傲的小神情将楼烬逗笑了。 他看向那两株草,叫不上名来,甚至连药都算不上,指不定是小孩从哪里薅来的,然后就认定这是神药了。 班小轩表示,不够还有。 他拉着楼烬往外走,走到一处破败的园子边上,里面荒草丛生,基本都是枯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植物。 但是大概能看得出来,这是个药园。 「这是你爹的药园?」楼烬问。 班小轩点点头,趴在地上,从园子旁边的木栅栏底下往那边钻。 他钻得很费劲,俩腿儿一蹬一蹬的。 于是楼烬蹲下身来,助他一臂之力。 班小轩很感激,到了对面,歪着脑袋对楼烬道:「……谢!」 楼烬勾了勾唇:「不客气。」 原来这小孩儿也会说别的话。 班小轩一会儿便采了一大堆「草药」来,铺在楼烬身前,如数家珍地一一跟楼烬说明,也不管楼烬听不听得懂。 但楼烬也没有不耐烦,就这么蹲着,和小孩脑袋齐高。 于是容嘉一转眼就看到自家师父和一个小孩鬼蹲在一边,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草杆土块扮家家酒,玩得不亦乐乎。 容嘉瞳孔地震。 楼烬回身,沖容嘉招了招手。 容嘉木愣愣地走过去。 卧房内,躺在地上的江灼缓缓睁开了眼,入眼的便是武高笑吟吟的脸。 「醒了?」武高道,「你底子好,基本不太需要我治。」 江灼沖武高道过谢,眼神却向院中瞟了去,就看见楼烬好像是对容嘉说了什么,然后容嘉一惊,慌忙摇头,捂着腰间的储物囊连连后退。 楼烬站起身,一把拽住容嘉,不由分说从他那储物囊中掏出了个什么东西,转头交给了身后的一个小毛孩。 容嘉急得跳脚,楼烬提手一道噤声术打去。做完这些,楼烬又蹲下身,跟小孩说了些什么。 小孩听着听着,喜笑颜开,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笑弯成了两个小月牙,举起手中的东西,兴高采烈地沖楼烬道谢。 江灼这才看清,那东西就是玉冥杯。 素无波澜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又转瞬即逝。 楼烬似乎也是笑着的,余光看到了江灼转醒,便回过头来。 「哟,醒了。」他对江灼说。 江灼有一点发怔,哑着嗓子开口:「上仙……」 「醒了就走,」楼烬沖他抬了抬下颌,「能站起来吗?」 江灼点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次回身,对武高作揖道谢。 武高捋着鬍子:「没事没事,我也没帮到你什么。」 楼烬又催:「走了。」 江灼「哎」了一声,往他那边走,路过班小轩时,班小轩还拽住他,伸出小短手,递给了他两颗枯草。 江灼不明所以,没接,班小轩又往他脸前递了递,都快杵到江灼脸上去了。 楼烬道:「这是『神药』,你收着吧。」 第20页 「神药?」 江灼面色疑惑,还是接了过来。 哪里是什么神药,多半是楼烬配合小孩说的。 楼烬向屋内的武高道:「我们走了。」 武高沖他摆摆手:「走吧,一路小心。」 楼烬收回目光,原地施法,撕开了一个传送的裂口。 班小轩跑着往屋里去,然后将玉冥杯高高举起,递到武高的眼前,「爹!」 武高一怔:「玉冥杯?你从哪里——」 他又是半句话没说完,整个五官往脸的深处陷去,重新变成了班仪那副样貌。 「他给你的?」班仪问儿子。 班小轩点点头,班仪转头快步向外走,才刚踏出房门,却见传送口在眼前缓缓合上了。 楼烬的声音就从那最后一道缝隙里传了过来。 「举手之劳,不必多谢。」 班仪:…… 班小轩跟着班仪一蹦一跳地跳了出来,扯着娘亲的袖子往一旁走,口中兴沖沖地说着什么。 班仪被他拖着来到了那个药园前。 只见原本枯败的药园竟重焕生机,绿莹莹的药草茂茂葱葱铺了满园。 「这是……刚才那个人弄的?」 班仪有些吃惊。 班小轩勐勐点头,从地上拔了一根草就往嘴里塞。 班仪连忙把他的手拨开,不让他乱吃这些。 不过,她还是回头看了眼。 楼烬他们早都走了。 班小轩还在一旁扑腾着拔草要吃,班仪索性不管了,看着儿子圆润的后脑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三人重新回到了从抚雪寻魂跳下来的地方,人头木竟然还在那里等着。 楼烬道:「此处已是冥界,你自寻去路吧。」 人头木摇摇树冠,为了表示感谢,从身上摘下了一个人头,送给了楼烬。 这人头离开母树仍能够存活,且能发挥同等作用,依旧上天入地无所不知,以笑脸或哭脸回答问题。 楼烬嘴角抽了抽:「谢谢。」 待人头木走后,却转身将这东西扔给了容嘉:「替为师收好。」 容嘉一把接了过来。他此时有点闷闷不乐,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捧着的是个什么,丧气地说:「这下好了,白忙活一场!」 楼烬:「嗯?」 「玉冥杯啊!明明都找回来了,结果师父又送给那个小男孩了。」 「……你不会以为易明给的那四万灵石有你一份吧?」 「才不是,」容嘉委屈地说,「仙界已经很不待见咱们了,我本来以为拿回玉冥杯,能让他们对咱们有所改观,谁知到手的鸭子又飞了。」 楼烬道:「这杯子原本就是人家夫君的东西,更何况那小孩以后肯定也用得上,怎么说都比放在神界做人情要好得多。」 容嘉张了张口,无从辩驳,嘟囔道:「我看师父对什么事都不怎么上心,这次怎么当起好人来了。」 楼烬面无表情,往他后脑上抽了一记。 「你再没大没小,为师就罚你三个月的灵石。」 第11章 非你不可 楼烬也明白容嘉的意思,因为跟了自己,这小子在仙界也不好混,听说经常被同期的仙者嘲笑,说他跟错了人。 其实楼烬当年也懒得收这小子为徒的,要不是他资质太差,仙界九九八十一仙宫的所有上仙都不愿要他,而他走投无路,在璧川宫的台阶上坐着哭了一夜,楼烬也不愿管。 事实证明,当年不管才是对的。 这一管,就管个没完了。 所以楼烬才这么抗拒再收一个徒弟。 他们一路走,江灼一路无言。 眼见着楼烬要施法带他们回仙界,江灼却突然快步上前,直直跪在了楼烬的面前,话不多说,上来就是三个响头。 「恳请上仙,收我为徒。」 又来了。 但这次,楼烬没有急着拒绝,而是居高临下地看了江灼一会,道:「说实话,就凭你这资质,虽说是散修出身,到其他宫里拜一拜,没准别的上仙肯收你。」 江灼依然道:「江灼自知自己几斤几两,别的不求,只求上仙收我为徒。」 楼烬沉默了一会:「你就这么非我不可?」 跪在地上的江灼抬起头,目光灼然:「是,我非上仙不可。」 话中蕴含的决心昭然若揭,楼烬良久无言。 江灼咬着唇,垂下了头。 就在此时,他骤然感觉周身一暖,一股温意从天灵而入,瞬间淌遍了全身。 这是师徒灵契! 江灼勐然抬头,满脸惊讶,却见楼烬还是不修边幅地笑着,对他道:「起来吧。」 「等等,我这就多了个师弟?」容嘉也惊了,凑到楼烬身边,小声问道,「师父这会儿怎么又同意了?」 楼烬侧眼:「你很意外?」 「意外,超级意外,」容嘉频频点头,「这一趟明明什么都没办成,师父怎么突然松了口?」 楼烬稍作停顿,道:「你不觉得——」 「什么?」 楼烬却笑了笑,将后话压了下来:「没什么。」 他的目光慢慢转向了江灼。 仔细想想,这一路上,所有的插曲都与此人有关。 此人先斩傀儡,得到了假的玉冥杯,若楼烬真的一时不察,便带着假的玉冥杯回去復命了。 第21页 其后,又被魔君赴烟的魔气掳了去,以此要挟,要楼烬归还玉冥酒。 最让楼烬感到突兀的,就是在白骨祭坛下,初次与班仪交手时,这人顺滑到出奇的筋脉。 按理说,经歷过易明的搜魂术,就算按照易明所说,只是浅浅搜了一遭,整个筋脉至少也不该是完好无损的才对。 要想在短时间内恢復如初,倒也不是不可能,只需大量灵力源源不断地往体内灌,即可迫使筋脉自行修復。 但楼烬之前给他的一千灵石,他也没拿走。 楼烬不相信江灼是自己靠灵石恢復的,毕竟此人才刚飞升入仙界,怎么可能这么富。 楼烬看向江灼的眼神中,慢慢染上了一丝奇怪的兴致。 ----- 因着易明交代的事没办成,楼烬还得去一趟神界。 百年来,他上神界的次数屈指可数,容嘉一听兴奋到不行,说什么都要跟着去见见世面。 江灼踟蹰了会,也小声问能不能带上他。 楼烬:「你也想去?」 江灼点点头。 楼烬慷慨地答应了。 神界又是别一番样貌,玉宫金瓦,仙雾缭绕,比仙界更多几分辉煌。 三人在易明那吃了闭门羹。 听说楼烬没把玉冥杯带回来,易明差点没气个半死,隔着门的怒吼都快将楼烬耳朵震聋了。 楼烬隔着门道:「两万灵石,还你便是。」 那边沉默了一会,大门豁然打开。 易明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后,伸出一只手:「拿来!」 楼烬将玉戒递给他。易明接了过去,又板着脸道:「我跟神君说过了,此事交给了你,眼下办事不利,自然是你的责任,你自己说去。」 「这次确实抱歉。」楼烬笑了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易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将门一把甩上。 楼烬向后一让,差点让门拍到脸上。 「滚!」易明在里面咆哮。 楼烬只好转回身,带着容嘉和江灼往出走。 他在前面走,二人就跟在他身后,只见来往的仙僚大多都认识楼烬,打了照面,也会停下步子,客气地颔首。 但楼烬才走过去,那些人面上的笑意便立马收了起来,看着楼烬背影的眼神亦有些古怪。 江灼不解:「他们怎么……」 容嘉四下看了看,沖他嘘了声,让他声音小点:「你这么求着拜到师父门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知道什么?」 「咱师父是天生仙格,却缺了两魄,一直成不了神,修为就到此为止了,」容嘉道,「那易明上神曾经也是他的好友,但人家都飞升了,他还没飞升。」 江灼有点明白了:「所以他们瞧不起他?」 「不只是,你看咱师父的作风——」 是时,楼烬回过眼来,轻轻咳了一声。 「师父嗓子不舒服?」容嘉很有眼力见。 楼烬:「……为师都听得见。」 容嘉:「……」 容嘉连忙住嘴,吐了吐舌头,示意江灼自行意会。 江灼却陡然想起楼烬将玉冥杯赠给班小轩的模样,稍微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待回过神来,容嘉和楼烬已远远在前了。 江灼快步跟上。 神君名唤公上胥,所居的宫殿叫做西乐宫。几人才走到迴廊,女子的嬉笑和娇唿夹杂男子不时的低语便远远传来。 容嘉和江灼皆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动静了,两张脸瞬间通红。 宫殿的门甚至都没关。 不过西乐宫的仙娥们似乎对此已然见怪不惊,见了楼烬,不卑不亢地俯下身去,不徐不疾地说:「眼下陛下有事,还请上仙稍等片刻。」 楼烬笑道:「不急。」 说是不急,但一直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也多少有点尴尬,于是楼烬让仙娥等公上胥完事后再告知他,转身带着容江二人往外走。 还没走出两步,只听殿内传来一声朗笑:「既是稀客来访,怎么还没见到面,就要走了?」 楼烬脚步一顿,道:「不好叨扰陛下风光霁月,我们就在偏殿候着,陛下慢慢来。」 容嘉:…… 这话也是可以这么说的吗? 却闻公上胥笑得更加开怀,笑过了,便道:「进来吧。」 公上胥生得英姿俊爽,此时斜躺在座,衣襟大敞,堪堪系住了腰间的系带,见了楼烬,随意地招了招手:「随便坐就是,来人,看茶。」 他身边跪伏着几个貌美的仙娥,皆是衣衫不整模样,髮髻歪在脸侧,遮去了脸上的霞色。 容嘉只看去一眼,慌里慌张地低下头。 对于此等情状,江灼虽是迟钝些,但也知道非礼勿视,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楼烬目不斜视,至殿中行了一礼,然后真的随意找了个没扔衣服的座位坐了下来。 江灼低声问容嘉:「原来神君居然是这样的?」 容嘉红着脸道:「他这样是出了名的……只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 早闻神君公上胥是六界第一浪荡,没想到竟……这么不避讳。 这么一比,楼烬的作风简直可以用高风亮节来形容了。 「但他对师父……还挺客气的?」 「听说也是旧友来着。」 第22页 江灼:「师父交际还挺广。」 容嘉正要说什么,抬眼时不小心看到了仙娥的玉腿,连忙低下头。 那几个仙娥从地上站了起来,拉了拉斜到肩膀上的衣襟,拥坐在公上胥的身边。 其中一个则斟了杯茶,亲手送到楼烬的跟前,软语道:「上仙请用茶。」 楼烬坦然接过,抿了一口,落盏道:「果然好茶。」 公上胥道:「茶是好茶,人也是绝色。」 「是陛下新得的佳人?」 「那是自然,」公上胥笑了,懒怠地坐起身,「你道如何?」 只见那仙娥又往楼烬身边凑了凑,偷笑一声,好像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故意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求上仙好好答,不然陛下要罚我。」 玉润浑圆就贴在手臂上,楼烬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看着仙娥的眼睛道:「若我说,妹妹还不够绝色。」 小仙娥一愣,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哦?她们还不够?」公上胥挑了挑眉。 「够是够了,」楼烬的眼神只在仙娥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转向公上胥,「但我见过一人,最是仙姿佚貌,柳夭桃艷,可称此间无双。」 「是吗?」公上胥来兴致了,「比起我这里的仙娥又如何?」 楼烬收回目光,看进平静的茶杯中。 他想起了魔君赴烟的那张脸,还有那双比夜色更深的双瞳。 公上胥莫名其妙:「你突然笑什么?」 楼烬压了压嘴角,认真道:「陛下明鑑,这满宫的仙娥,尽数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人艷冠八荒。」 他说得这么玄,公上胥有些不信:「此等妙人,你在哪里见到的?」 「冥界。」 「冥界……」公上胥大概是想起了班仪那张脸,笑意一凝,浑身恶寒,「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嚯……」全天下的美人几乎都在这西乐宫了,公上胥自然以为楼烬在胡诌,压根没当回事。 转眼,见容江二人还站着,公上胥意识到是这些仙娥让他们有些不自在,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对他二人说:「你二人也不必拘礼,坐吧。」 容嘉这才大松一口气,连忙谢恩,回头却见江灼面色僵硬,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问:「你怎么了?」 江灼摇摇头。 「没见过这阵仗吧?」容嘉很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没有。」 江灼说这话时,楼烬又不经意地看来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惹得江灼又是一僵。 第12章 护短 楼烬收回目光,这才谈起玉冥杯一事。 他也没什么遮拦的,就直说将玉冥杯确实是班仪拿走的,为的是救她即将魂飞魄散的儿子,又说因为那小男孩缘故,他没把玉冥杯拿回来。 公上胥没想到,不过是心念一动借了个法器,还能和冥界扯上关系:「班仪没有难为你?」 楼烬摇头:「这倒没有。」 「那这事就很难办了,」公上胥皱起眉,「其实已经无关玉冥杯了,主要是这东西是龚宁借出去的,如今已经拿不回来的话,合该是要治他的罪的。」 「龚宁……」楼烬回忆了一下,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你不认识。」公上胥道,「独月宗的儿子朱宣是他的道侣。」 道侣? 闻言,容嘉用胳膊肘撞了撞江灼,嘀咕道:「那朱宣有儿子的,叫朱念,他在凡间都成过亲了,这会儿又冒出来个上神道侣。」 容嘉的话传到了公上胥耳朵里,虽说对上神不敬,但公上胥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笑着跟他解释:「神仙都是自由婚配的,凡人嘛,寿命终有竟时。」 意思是,这事也怪不得朱宣,人和神仙毕竟有别。 容嘉虽然不敢苟同,但毕竟是神君开了金口亲自跟他解释的,他还是很买面子地笑了笑,道:「多谢神君解惑。」 朱宣要找谁当道侣,楼烬并不怎么关心,刚刚听到公上胥要治那龚宁的罪,楼烬才品出几分滋味来。 看样子,公上胥似乎也不同意将玉冥杯借给独月宗,但大抵是那叫龚宁的上神再三请求,故而才松了口。 但那也跟他没关系。 楼烬站起身,正要告离,话还没说出口,公上胥又让他坐下,指着他道:「你也跑不了,玉冥杯总归是要拿回来的,这笔帐要记你头上。」 楼烬:「……」 「不服?」公上胥一贯没什么当神君的架子,也没打算用身份压人,但话说出口,又总带着点命令的感觉,「拿不回杯子,我再治你的罪。」 「我打不过班仪。」楼烬很坦荡,直白到有点不要脸。 公上胥挑眉:「所以呢?」 楼烬答:「所以拿不回玉冥杯来。」 「那你就捲铺盖滚蛋,」公上胥笑了,豪气地挥袖,「璧川宫让出来,给我的仙娥们当后花园!」 楼烬不为所动,站在扔了一地的华裳中,跟抚膝而坐的公上胥对视。 刚刚那句话,虽然公上胥语气是玩笑着说的,但楼烬知道他没在开玩笑。 玉冥杯确实很重要。 所有仙人渡劫的时候都能用得上这个法器,也就意味着他们飞升成神的机率将会大大提升。 一旦有仙人成功飞升成神,对于神界来说都是多添助力,百利而无一害。 第23页 当初,也就是贪图玉冥杯这一点,神界才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将玉冥杯从班仪那夺了过来,这数百年间也从没有外借过,一直都只在神仙两界传用。 楼烬突然问:「那个龚宁,和陛下什么关系?」 公上胥的表情勐然不自在起来,他眼神闪烁了两下,移开目光:「问这个干嘛?」 楼烬:「好奇陛下怎么会同意借的。」 公上胥咳嗽了一声:「这事你别管,领命就退下吧,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偷去抢去求去买都行,反正,得把杯子给我拿回来。」 说是这么说,他不会给楼烬买杯子的钱,而班仪也不会被几块灵石收买。 其实这事说简单也简单,问题就出在班小轩那副躯体上。 如果他那副躯体能稳住神魂,想来如果好言相劝,班仪未必不肯将玉冥杯交给楼烬。 所以,得先找一样镇魂的法器,炼进班小轩的躯体里。 但镇魂的东西一向难寻,对于楼烬来说,过于麻烦。 公上胥的态度却不容转圜,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 待出了门,容嘉才道:「提到朱宣,我突然想起来,他好像是我的同期来着。」 楼烬回头:「你跟他熟吗?」 「有点印象,但印象不深。」容嘉皱了皱鼻子,「我就记得他怼过我来着,人不好相处。」 「……是吗?」 容嘉来劲了,一边回忆,一边跟楼烬疯狂细数他这些年受过的白眼,说到最后还是一句,如果师父能别这么破罐破摔就好了,好好修炼,好好办差,到时候飞升神界,他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楼烬左耳进右耳出,余光一直在看不远处的江灼。 自从来到了神界之后,江灼一直有点魂不守舍的,这会也一直在四处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眼神就没停下过。 「看什么呢?」楼烬沖他扬起下颌。 江灼忙回头,解释道:「我是第一次来,觉得有点稀奇……」 他正要走,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对面怀中还抱着什么东西,这么一撞,便散了一地。 「对不起。」江灼道歉,蹲下身帮他一起捡,「我没看到你。」 那人却一把拍开了江灼的手,不耐烦道:「不用,你以后长点眼睛就行。」 这话不怎么客气,但到底也是江灼把人撞了,故而江灼低着头站起来,什么也没说。 这人正捡着,只见散了一地的东西自动聚拢在一起,规整地飞到自己的怀中。 楼烬不冷不热的声音随之响起:「既然是仙,还是要学会用法术的。」 那人抬头,见是楼烬,几乎掩不住满面的不耐,却还是压着性子道:「参见上仙。」 容嘉看清了他的脸,讶道:「你是朱宣!」 楼烬侧目,原来这人就是朱宣。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容嘉。」朱宣眯起眼,语气带了点鄙夷。 朱宣比容嘉高上不少,身量和楼烬差不多,再加上他此时微微抬着下颌,感觉在用鼻孔看着容嘉一样。 方才听公上胥说上神龚宁和他是为道侣,楼烬还有些意外——堂堂上神居然肯屈尊和仙界的人结成道侣,更何况这朱宣还是曾有妻室儿子的,但如今一看,也大概明白为什么了。 这朱宣确实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当个花瓶也足矣。 「容嘉,江灼,」楼烬收回目光,「走了。」 几人还没走出几步,朱宣却道:「上仙请留步,我这里面少了一样东西。」 楼烬回过头去,就看见朱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还请上仙允许,让我搜上一搜。」 楼烬笑了:「不允许。」 搜什么搜,有病。 「不是上仙,我是说这位仙友,」朱宣看向江灼,「方才是他帮我整理的,可能是误拿了。」 楼烬问他:「你丢了什么?」 朱宣道:「一柄无尘杖。」 「你见了?」楼烬转头问江灼。 江灼摇摇头,道:「我没碰他的东西,他不让我碰。」 其实楼烬问也是象徵性地一问,不管江灼答见没见过,他都没打算和朱宣这么耗下去。 但朱宣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了,见楼烬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脸上挂不住了:「这可是龚宁上神的东西,我才刚从修补神器的地方拿回来,转头就不见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丢失?」 楼烬笑了:「那你要好好跟那位龚宁上神解释解释了。」 说完,又回头去,催着容江二人走。 朱宣往前一堵,拽住了江灼的胳膊,不由分说就要往他腰间的储物囊探。 楼烬眼刀一飞,朱宣只觉得手背一痛,下意识收回了手。 江灼愣了一下,暗暗松开了握着的拳。 楼烬挡在了他的面前,将他和朱宣隔开。 「师父。」江灼低声开口。 楼烬让他别说话,微微扬起下颌,对朱宣道:「你这厮,怎么还动手?」 「这人偷我东西,上仙有意包庇,我也没办法。」朱宣揉着手背,冷冷道,「你们璧川宫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但也可见一斑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太难听了,楼烬口中啧了声。 朱宣又道:「还不如让我搜一下,若是搜出来了,我也只当是误拿了,不算你们偷窃就是,也算是给上仙一个面子。」 第24页 「那若是没搜出来呢?」 「若是我错怪了,我自会跟这位仙友道歉。」 「你道歉有什么用,」楼烬蓦然笑了,眼神锋利一转,匪气十足,「那不如这么说,我也丢了个东西,你让我搜搜,行不行?」 朱宣愣了:「……上仙也丢了东西?」 「丢了,丢了个很珍贵的东西,我怀疑在你身上,让我搜一下,若是我错怪了,我再跟你道歉。」楼烬睁着眼睛胡诌,说着就要施法,几人所站的地方骤然风起。 但这架势就不是简单的搜一搜了。 他手中的金光才现出,朱宣便感到一股迫面的威压,登时气恼得满面通红,又被压得抬不起头,只能怒道:「你血口喷人!我又没见过那什么东西!我怎么可能偷!」 但楼烬没有收手的意思,朱宣只觉得有千斤压在肩头,逼着他向江灼所在的地方弯下身去。 「他方才也说了,他没见过。」楼烬垂眸,看着朱宣道。 「你!!」朱宣努力直起身,才刚刚努力站起一半,压在他身上的力道骤然勐增,他瞬间被压趴在地上,张口吐出一口血。 容嘉有点怕了,虽然他也讨厌这个朱宣,可这人毕竟是那个上神的道侣,若真被楼烬搞出什么好歹来,到时候被这个上神穿小鞋,他们师徒三人岂不是更难混? 这么一想,容嘉咽了口唾沫,道:「师父,要不算了吧……」 「算了?」楼烬看着朱宣,「我还没搜完呢,你把东西藏哪了?」 「我……没拿!!」朱宣咬牙,牙龈里都渗出血来。 话音一落,那股几乎将他压扁的力道骤然消失。 朱宣肺部勐然灌进空气,接连狂咳,又吐出一口血来,一张俊脸五官扭曲。 「搜完了,」楼烬不咸不淡地说,「没搜到,抱歉。」 容嘉愣了一瞬,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是把这句话还给这姓朱的了。 他师父在这方面还挺记仇。 第13章 皮囊 朱宣还趴在地上,恨得咬牙切齿。 楼烬没再管他,手往身后探,拉住了站立不动的江灼,「我们走。」 可江灼还是没动,楼烬疑惑回头:「傻了?」 话刚说完,楼烬也愣了一瞬——江灼眼睛中含着两抹稍纵即逝的水光,很快就消失了,眼神也很渺远,落在了楼烬的眉间,又好像没在看他。 「你怎么又哭了?」楼烬真拿他没办法了,牙根痒,指着他鼻子道,「再哭试试?」 江灼吸吸鼻子:「我没哭。」 楼烬狐疑看着他,没拆穿。 这人演技不行,好像干什么事都留下了一地马脚,也不知道是真的有点马虎,还是故意的。 那这次又是哭什么呢? 总不能是看楼烬给他出头,感动哭的。 几人走后,朱宣才从地上站起来,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男人,神色清冷,好像一尊冰做的雕像。 「上神……」朱宣愣了愣,很快沾去唇角的血渍,又整了整衣襟,不至于让自己看上去太狼狈。 来人是龚宁,踮起脚尖,伸出修长的手,将朱宣颊侧的血也蹭了去,才道:「受伤没有?」 朱宣微微摇头,低头看他:「没有。您刚才……一直都在?」 龚宁颔首,嗯了一声,语气淡淡的:「无尘杖本来就是你忘了拿去修补,现在就在我床头搁着。」 朱宣脸色骤然一红。 「刚才那人是谁?」龚宁悠悠问道。 「……谁?」 「把你按趴在地上那人。」 提到方才,朱宣觉得很是丢人,这一切偏偏又被自己的道侣看了去,眸中霎时露出凶色,一闪而过:「楼烬。」 「楼烬……就是他?」龚宁看着远处楼烬离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朱宣见他这幅模样,先是一怔,而后骤然想起楼烬的那副面容来,有点急:「您——」 龚宁回身一瞥,朱宣便不好再往下说了。 「别站着了,」龚宁兀然转身,「什么事都办不好,净给我丢人。」 朱宣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自知错怪了楼烬的座下弟子,又羞恼于被楼烬当街羞辱,而最让他觉得心头一刺的,便是龚宁方才看向楼烬背影的眼神。 这让他没来由感到了一股威胁。 「若不是那个楼烬办事不力没将玉冥杯带回来,您也不会被神君责罚。」朱宣冲着龚宁的后脑勺道。 「若非我为了你去求神君,将玉冥杯借给了你爹,我也不会被神君责罚。」龚宁头也不回,声音轻飘飘传进了朱宣的耳朵。 朱宣一噎,半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龚宁回头,扫视一眼:「趁着这会儿我心情还好,不要再说了。」 朱宣只得点头,满肚子的愤恨都被压在心中,全都怪在了楼烬的身上。 而楼烬对这一切完全不知。 他带着容嘉和江灼往回走,临到了结界口,突然停下脚步。 容嘉疑惑看来,楼烬却说:「你们先回璧川宫,我还有点事要办。」 「什么事?」 「去找个法器。」 容嘉不知道他要去找什么法器,楼烬便将班小轩躯体那事跟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又道:「我记得神界是有这么一个法器的,我去找找,你们先回。」 第25页 「为什么不带我们?」容嘉撇嘴。 楼烬欲言又止,还是说:「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回了。」 容嘉闷闷不乐地嗯了声,正要去叫江灼,转头再看时,江灼却不见了。 「江灼人呢?」容嘉四下找了一圈,没找着,纳闷了,「刚才还在这呢。」 「你们不是一起走的?」楼烬道,「他什么时候走丢了,你都不知道?」 「那哪能知道?」容嘉很无辜,「那小子闷着脑袋跟在后面,一声不出的,别是迷路了吧?」 迷路…… 「你先回去吧,我去找他。」 ----- 楼烬知道,江灼不是迷路。 他虽不清楚江灼的方向感是不是真的像他在冥界表现出来的那样糟糕,但江灼一定是自己走的。 他想在神界找什么东西。 楼烬稍作思量,笑了。 他来到易明的住居,敲开了门。 易明见来人是他,刚要关门,楼烬却横了一条胳膊在门缝之间,阻挡了他的动作。 「你又来干嘛?」易明看到他就烦。 「找你帮个忙,」楼烬笑笑,「坐下细聊?」 说罢,反客为主地推开了门,往里一踏,自顾自找了个座。 楼烬开门见山:「问你个事,之前听说神界有一个镇魂的法器,你知不知道在谁的手上?」 易明道:「你干嘛?」 「有用,」楼烬言简意赅,「能把玉冥杯弄回来。」 「呵,」易明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急了?」 「我灵石都还你了,我又不欠你的,干嘛这么大敌意,」楼烬用他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又问他,「你喝吗?」 易明站着没动,楼烬便自己喝了一口。 易明嫌弃地看着他,道:「那法器叫无尘杖。」 这名字有点耳熟,楼烬才刚因为这东西和朱宣起了冲突。 如果他没记错,朱宣说过,这东西是龚宁的。 刚好龚宁也会因为玉冥杯的事挨罚,如果无尘杖能换回玉冥杯,或许龚宁会愿意将无尘杖交给楼烬。 易明看出楼烬的打算,道:「龚宁必不可能给你的。」 楼烬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那东西有来头,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少问两句吧。」 楼烬瞭然点点头:「不会和神君有关系吧?」 他是随口一说,易明却大惊失色,嘴张了又张,半天才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楼烬:「……猜的。」 还真猜中了,也是有点神奇。 「你从谁那听到什么了?」易明不信。 楼烬不怎么在意他信不信。 易明劝楼烬干脆别打无尘杖的主意,还不如趁早找个别的代替品,那样比较行得通。 楼烬又问他还知不知道别人有镇魂法器,易明则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镇魂的法器很少见,但神界集尽天下珍品,一定不止龚宁有。 但是眼前就是最短的捷径了,楼烬没道理不去试试。 往龚宁那去的时候,龚宁恰好不在,朱宣不冷不淡地招待了他,一杯茶凉了一半。 好在楼烬不爱喝茶,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继续为难朱宣。 刚刚要不是朱宣污衊在先,出言不逊在后,又对江灼动手动脚,楼烬也没打算出手。 想到江灼,楼烬没来由又是一笑。 这一笑落在了朱宣的眼中,还以为他是挑衅,脸色登时又难看了起来,却不敢再造次了。 ——楼烬比他强太多了。 楼烬熟视无睹。 楼烬在屋里等了会,龚宁终于回来了,见到楼烬有一瞬的惊讶,召来朱宣在耳侧说了句什么。 楼烬站起来做了个礼,将来意说了。 龚宁一直盯着他开合的嘴唇看,到最后却说:「那可真是爱莫能助了。」 果然,易明说得没错,龚宁不打算用无尘杖来换玉冥杯。 「玉冥杯怎么办?」 龚宁抬眉:「陛下让上仙去找的,上仙怎么问我?」 「毕竟上神也是因为玉冥杯丢失一事落了罪,左右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 「话不是这么说的,」龚宁笑了,「我的罪已经领了,你的罪却还在后面。就算到时候真的没办法了,那便让神君下旨,派几个神兵神将往冥界去谈谈,怎么样都拿得回来。」 楼烬:「硬抢?」 龚宁却道:「不是抢,是物归原主。」 楼烬:「……」 果然是神能说出来的话。 冠冕堂皇周又不顾别人死活。 龚宁想了想,又改了口:「或者我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他在楼烬身旁落座,将手搁在了桌案上,缓缓抚摸上了楼烬面前的茶杯。 见里面的茶水温凉,龚宁对朱宣轻飘飘看去一眼,伸手用掌心激出杯中氤氲:「但我有个条件。」 朱宣从这道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责备,腹有微词,却压根不敢有半点不满。 龚宁面对楼烬的态度和面对朱宣很不一样,眼神也很异常,这让楼烬有点不舒服。 然而楼烬不是常人,龚宁不按常理出牌,他比龚宁更不按常理出牌。 他透过氤氲注视着龚宁的脸,问道:「哦?什么条件?」 龚宁突兀道:「上仙应该还没有道侣。」 第26页 楼烬先是一怔,随后肆意一笑:「怎么,上神看上小仙了?」 随着这一问出口,朱宣的脸色瞬间难看到至极。 龚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他将茶盏往楼烬那推了推,道:「你若有意向同我结成道侣,我自然愿意将无尘杖给你。」 「上神不是有道侣了?」楼烬看着一旁木着脸站着的朱宣。 二人说话时,朱宣也不退下,就这么束手而立。 龚宁也回头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眼神,也不避讳朱宣:「只要你点头,都不算什么。」 「上神能看上我,还真是我的福气。」楼烬还真的思虑了一番,为难道,「但我这人有个毛病。」 龚宁并不在乎,他看中的也不过是楼烬的皮囊而已:「什么毛病都无所谓。」 「大有所谓,」楼烬摇头,「我这人,从一而终,上神一旦同小仙结成道侣,则便要一生对小仙负责,旁的人再不能多看一眼,什么朱宣李宣都不得踏入这宫内一步。」 龚宁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住了。 「而且您这宫里的人,」楼烬向外眺去目光,指着外面洒扫的一个仙侍道,「姿色太为过人了,我会吃醋,须得全部遣散才行,到时候整个宫里就只能有你我二人。」 「这……」 「有点过分么?」楼烬看回来,「都是臭毛病,上神别介意。」 但龚宁却眯起了眼,笑意也渐渐淡了。 他知道,这都是楼烬的推脱之言。 「我若说行,你真能跟我结成道侣?」 「可以啊,」楼烬一笑置之,「但还是得上神先拿出诚意,我才好放心。」 说着,他向外面的仙侍抬了抬下颌。 就从这个仙侍开始吧。 龚宁盯着楼烬看了好一阵,慢吞吞收回目光。 「无尘杖,我不借。」 第14章 无上宫 龚宁不肯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楼烬起身告辞。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站起来往外走的那一剎那,他只觉得窗边的窗幔稍微摇了摇。 现在没有风,窗子也没有开。 定睛再看去,那窗幔却又停下了。 龚宁注意到他的视线,问道:「怎么了?」 「……没事。」 就在楼烬转身的时候,龚宁突然在身后开口:「楼上仙,你听说过无上宫吗?」 楼烬脚步一顿:「没有。」 「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楼烬回头就看见龚宁脸上一副「你欠我一个人情」的暧昧笑意,缓缓站起身,走到楼烬身前。 「要我陪上仙一起去吗?那地方可不一般,怕上仙一个人搞定不了。」 「上神如此好心?」 龚宁道:「就像你说的,左右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 说完,他又沖楼烬勾了勾唇,还没给楼烬拒绝的时间,手起则云起,一炷香后,云雾才悄然散去。 二人已经来到了一座极高的山峰前,山峰高耸通天,其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宫殿,天上浓云翻滚,使整个宫殿呈现黯淡的灰色,雷声就从云与云的交叠处钻了出来。 此处位于八荒的尽头,不像神界,也不像仙界,仿佛游离于六界之外一样。 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牌匾,应该原本是挂在宫门口的,但年久失修掉了下来,又被狂风吹到了悬崖之下。 其上写着三个字,「无」的撇和横折弯都被磨平了,「上」的竖横上也挂满了灰,三个字看上去像二一宫。 楼烬蹲下看着牌匾,若有所思:「我好像有点印象,这里应该是禁地?」 他们就这么进去,没问题吗? 龚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公上胥不会罚我,上仙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楼烬道:「上神和神君,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前道侣。」龚宁笑眯眯的,向楼烬伸出手。 楼烬无视了那只手,兀自站了起来,重复道:「前道侣。」 那龚宁甚至能称为神界的君后了。 「那上神怎么知道这里有镇魂的法器?」 「因为无尘杖也是从这里寻的,」龚宁稍微回忆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道,「公上胥赠给了我,算是定情信物。」 「怪不得上神不肯借。」 龚宁笑了笑:「可若是你当我道侣,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了。」 楼烬也笑:「要求小仙也提了,明明是上神捨不得。」 龚宁没再接话,施法往山上的无上宫去。二人来到山顶,楼烬骤然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 好像和班仪的那个寝房有点像。 不同于其他神宫的金瓦玉墙,这里的所有装潢都很普通,一眼看上去,泥瓦是普通的泥瓦,木樑也是普通的木樑,墙面刷得粉白,被岁月侵蚀,留下一片片的斑驳。 楼烬问:「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龚宁一边走一边答:「不清楚,我飞升的时候它已然被荒废了,又是禁地,没什么人来这里。」 无上宫规模不小,进了破败的大门,是一片极其宏大的花园。 楼烬四下环顾,原来的宫主应该是个很一丝不苟的人,这里的每一处都设计得恰到好处,整个花园虽然早已破败不堪,但看得出曾被主人精心打理。 第27页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的所有陈设单拎出来甚至都能算得上一件法器。 就看那院中寻常的茶桌,款式平平无奇,材质却用的是千年凋心木,剜一小块下来入药,就能让容嘉那种小仙少奋斗十年。 比起公上胥的西乐宫那种浮于表面的奢侈,这种奢侈更让人觉得眼红。 但这些东西全部都被封印住了,只能看到却碰不到,更别说带走了。 楼烬被院中种着的一棵树吸引了注意力。 这里满宫都是穷奢至极的东西,但这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幼苗,还看不出是什么树,甚至连这里的土都比这株小树要珍贵。 和其他东西一样,这幼苗也被封了结界,看得见摸不着。 楼烬问龚宁:「如果这里的东西都是这样的,那就算找到了法器,岂不是也带不走?」 龚宁不答,只对他说:「你跟我来。」 龚宁带着他七扭八拐,走出了花园,才看到了同样恢弘的主殿。 楼烬侧目:「我看上神对这里还挺轻车熟路的,看样子没少来。」 龚宁一边走一边说:「曾经公上胥很喜欢来这里。」 「有人说过,不要总在新欢面前提起旧爱。」 龚宁看来一眼:「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就是不怎么识相。」 楼烬皮笑肉不笑:「那说明上神还不了解我。」 到了主殿外,龚宁停住脚步,让他进去,说东西就在里面。 无上宫门口有结界,楼烬站着没动。 看样子,龚宁不打算跟他一起进去。 那就奇怪了,是龚宁带楼烬来这无上宫的,又差着临门一脚,不愿陪同了。 龚宁看出了楼烬的疑惑,轻轻一笑:「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结界很明显是公上胥设下的,刚刚那些封印应该也是出自他的手笔,那么龚宁应该不会不知道。 要么龚宁有破解封印之法,要么,龚宁是骗楼烬进无上宫的。 「我在想,如果被神君发现我擅闯禁地,我将会是什么下场。」楼烬慢吞吞地说。 他转回头,看向龚宁:「他应该不会觉得是上神诱导我闯入结界的,估计会将我贬出璧川宫,此生再不能踏入仙宫一步。」 楼烬有意试探,可龚宁面上的笑容好像戴了一副面具,完美而没有一丝破绽。 楼烬转头就走。 这个龚宁没安好心。 龚宁拉住了他:「无妨,我能让你不惊动公上胥。」 楼烬垂眸,看着拽住自己胳膊的手,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手拨开了,道:「您怎么突然这么帮我?」 他接着说:「总不能是趁火打劫,等我先傻乎乎闯进去出不来之后,再以救我脱困来威胁利诱,逼我就范吧?」 龚宁没说话。 楼烬一笑:「开玩笑的。」 龚宁自知楼烬看穿了,便收回手,负在身后,离楼烬近了些,给了他两个选项:「你可以选择乖乖跟我结成道侣,我自然会在公上胥面前护着你,要么,我逼你进去,到时候你就自求多福。」 楼烬想了想,道:「我选三。」 龚宁:「没有三。」 楼烬扭头就走,龚宁眼皮微动,楼烬便被框在了无形的方寸之间,一步都迈不开。 楼烬被气笑了:「那你还不如直接把我关起来,何必骗我来这里?」 「上仙,我可不想当坏人。」龚宁道,「一个是你有求于我,主动献身,一个是我逼迫你不得不就范,我还是会掂量的。」 说着,龚宁作势要将楼烬移入结界之中。 到时候结界一定会被损坏,公上胥定会得知,不管是楼烬自己擅闯禁地,还是龚宁故意害楼烬擅闯禁地,龚宁一定都是被偏袒的哪一个。 楼烬了解公上胥,这是个比他还护短的主。 虽然是前道侣,但就看公上胥因为龚宁相求就随随便便把玉冥杯借出去的态度,估计还有些藕断丝连的意味。 更何况,就算如实相告,说龚宁想逼婚,且不说公上胥会不会信,楼烬还没有被公上胥当成情敌的打算。 于是他掏出玉戒,故技重施,又是抚雪寻魂那一招。 他记得最后一个碰到这枚玉戒的应该是容嘉,容嘉此时应该已经回到璧川宫了。 如果不出意外,阵法将会带他回到璧川宫。 但跳入深坑之后,楼烬却端端正正地出现在了寝室之中,稳稳落地。 龚宁隔着结界看他,嘴角抽动:「……这就是三?」 甚至都不要请,自己往瓮里走? 楼烬:「……」 但好处是没有破坏门口的结界,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楼烬来过。 以楼烬的修为,根本不可能不破坏这道结界就进入无上宫。 龚宁似乎是觉得有趣,抱胸站着,道:「就凭你这种废物断是出不来的,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当我道侣?」 这里大概率根本就没有什么镇魂的法器。 龚宁只是想让楼烬当他道侣,才想出这么一个损招。 楼烬不想再看到龚宁,干脆直接往宫里走。 当道侣当道侣,当你爹还差不多。 这就是凡人们顶礼膜拜奉为圭臬的神,脑子里除了道侣,其他啥也没有。 龚宁有些愣了:「你去哪?」 楼烬头也不回地干笑一声:「找你爹。」 第28页 龚宁一噎:「你!!」 楼烬没再理他。 既来之则安之。 他在主殿里逛了一圈,来到了一处看上去像书房的地方,推门进去,看到了一幅画。 这幅画画的是一棵木槿,树下有一块圆润的石头,画面很单调,画画的人技巧也不是很好,看上去很像小孩乱画的。 但是却被前宫主郑重其事地挂在了主殿里。 楼烬上前两步,仔细端详。 这画有点干坤,上面蒙着一层隐隐约约的薄雾。 但这画上没有封印,楼烬心念一动,伸出手,慢慢抚了上去。 指尖没入了画中,楼烬眉尾微动,又向前一步,则半个手臂都伸了进去。 楼烬瞭然,怪不得这幅画没有结界封印,原来它本身就是一道结界。 又或者说,是一道门。 楼烬不知道门后通往什么地方,但他还是化为了一道光,钻进了画中。 就在光芒完全隐入画中的一瞬间,书房内朦朦胧胧地现出了另外一个人形。 ——是江灼。 第15章 破结界 江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幅画,伸手去摸,又在即将摸到的时候,像被烫到了一样收了回来。 他陡然转眸,往书房外走去。 门口,龚宁还站着。 见有人影出来,他还以为是楼烬回心转意了,登时就笑了:「我早就说,你没了我出不来的,现在跪下求我,倒还来得及。」 话刚说出口,他意识到不对劲了,有一瞬的怔愣。 不对,这人不是楼烬。 这人身量比楼烬矮上一些,面上似乎笼着厚厚的一层黑雾,看不清面容,甚至连身形的轮廓都看不太分明,像是一个被雾气包围的人偶一般。 龚宁下意识退了一步,满身戒备:「来者何人?」 江灼并不与他废话,缓步踏出了结界。 公上胥设下的结界在他面前恍若儿戏,江灼的脚步轻得连一点声都没有发出来。 龚宁目瞪口呆。 能破此结界者,神界压根没有几人,连修为如他都做不到,这个人到底是谁?! 「无尘杖,交出来。」江灼走到龚宁面前,冷冰冰吐出几个字。 龚宁的思绪转得飞快,此人来自魔界,又如何会出现在无上宫? 为的竟然还是那无尘杖? 莫非他认识楼烬? 江灼见他不说话,道:「我数到三,要么自己交出来,要么我自己来拿。」 龚宁的瞳孔在小幅度颤抖:「你是——」 「一。」江灼已经开始数了。 龚宁压下了所有的思绪,意识到这个人绝非善茬,当下便生了退意。 下一秒,江灼却出现在他的面前,伸出手一挡,一把将还未化云的龚宁拽了下来,扼住了龚宁的喉咙。 龚宁整个人被掐在了半空,脖颈上冰冷的双手仿佛一条窸窣的毒蛇一般,寒意从脖颈处蔓延开来。 「你不想交,」江灼歪着头,扬起脸看他,「那就别怪我了。」 「身为魔界中人,你居然敢来这种地方?!」龚宁费力地唿吸。 江灼没再说话,直接动手开抢。 龚宁到底也是个上神,并非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他趁着江灼出手的空虚,摆脱了桎梏,整个人翻到数米开外。 两人从地面打到了半空,江灼身上的魔气骤然大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裂开来。 就连整个无上宫都在微微颤抖。 无上宫里,所有结界瞬间碎裂开来,像地震了一样,整个山头迸发出巨大的轰鸣。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龚宁还没反应来,已经被江灼踩在了脚下,张口吐出一口血。 江灼依旧面无表情,探向他的腰间。 龚宁压根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储物囊到了江灼的手中。 他两眼发狠:「你破坏了结界,神君很快就会派人来,你以为你还能活?」 江灼却笑了:「他们敢来,我就敢杀。」 这话不带一丝感情,好像他真的能做到如此。 龚宁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自己,一阵胆寒:「你到底是谁?!」 江灼正要说话,从无上宫里,突然射出一道极强的光,将江灼整个人裹在其中。 光芒散去时,江灼已经无影无踪,好像被那道光吸进去了一样。 储物囊掉在了地上。 龚宁拿过来一看,无尘杖还没被拿走。 他心里还留有后怕,不敢再在无上宫多留,召来仙云,直往西乐宫去。 而江灼被那道光吸进去之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置身于画中了。 他看着四处的景色,在原地稍微呆愣了一晌。 他好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楼烬也在这里,为了防止楼烬察觉到什么,江灼摇身一变,身形慢慢缩成一团,化了一个孩童的模样。 头顶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还挺可爱。 他记得楼烬对班小轩挺温和,如果是小孩,楼烬应该不会起疑。 江灼顶着一副小孩的模样在画中信步而走,小腿儿倒腾得不快,颇有几分胸有成竹的霸气。 因为这幅画就是他画的,是一个村落。 他清楚这里的一草一木,很快就找到了楼烬。 第29页 画中除了他和楼烬,还有其他的人,就像是画中的灵一般,和普通人长得没什么区别,也就像是普通的村民一样,生活在这幅画里。 江灼找到楼烬时,楼烬正被无数的画灵围着。 他在远处看了会,混进了画灵之中,伪装成了其中一个。 楼烬没发现周围多了一个小孩。 他刚入画的时候只觉得稀奇,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人为创造出来的空间。 天边有飞去的大雁,村头还有一条小溪,溪流潺潺。楼烬就顺着溪水走,来到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迎面碰上了一个姑娘。 姑娘手里抱着浣衣盆,正要往村外去,与楼烬路过之后,又转回身来,叫了他一声:「哎!」 楼烬回过头去,姑娘沖他笑笑:「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楼烬一怔,道:「不是。」 姑娘走了回来,稀奇地绕着楼烬转了两圈,「我就说没见过你呀,你身上的气息也和我们不太一样,一看就是画外面来的!」 姑娘的话很密,还没给楼烬接话的档口,又道:「我们这好久没来外人啦!」 这一句声音不小,吸引了几个旁人,听说楼烬是从画外面来的,都好奇地围了上来,也不怕生,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呀!」 「你怎么进来的呀!」 「外面长什么样呀!」 甚至还有几个姑娘见楼烬长脸红红地拽着他,小声问:「不知公子婚配了没有呀?」 面对这些问题,楼烬招架得有点吃力,哭笑不得地看着从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手:「不如几位姑娘先松松手?」 姑娘们不依,这里的人都有点热情豪爽,纷纷簇拥着楼烬往村里走。 刚才碰见的浣衣姑娘问:「公子怎么称唿?」 楼烬将自己的名字报了,姑娘听罢,说自己叫小云,又问:「那楼公子说要找一个东西,是什么东西呀?」 楼烬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一件能用以镇魂的法器。」 可小云不仅听懂了,还说:「好说呀!有的呀!」 楼烬挑了挑眉。 小云觉得他不信,便道:「我带你去,你看到了就知道啦。」 旁边有人揶揄她:「你懂什么,还不是看这公子长得俊,想跟他多聊两句?」 小云脸上瞬间爬满了红霞,气恼道:「闭上嘴吧你,主上什么没有?肯定能找得到!」 「主上的屋子,咱们又进不去。」那人又说了。 「我不进去,让公子自己去找不就行了!」小云白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将浣衣盆抱得又紧了些。 楼烬听到他们提及了「主上」二字。 主上……应该是说这幅画的主人? 这幅画的主人大概率就是无上宫的主人,楼烬留了个心思,想再听他们说几句,但他们却不聊了。 小云并不急着带楼烬去她先前说过的地方,她先是回了一趟家,将浣衣盆放下,然后又探出脑袋来叫楼烬:「楼公子要吃点东西吗?」 说着,她端出一盆糕点来。 楼烬咬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 这些画灵还真的就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在这里,洗衣做饭,婚配嫁娶。 这让楼烬感到有点意外。 他不是没见过这种被创造出来的空间,但里面的人大多都是傀儡一样的存在,主人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没有自己的思想,全靠主人的神识来驱动整个世界的运行。 但这里却高级太多了。 若非他真的是从画的结界进来的,几乎要怀疑这里就是普通的人间。 看来「主上」绝非寻常之辈。 也是,能住在神界最大的禁地之中,又如何能是寻常人? 简单用过了茶点,小云才带楼烬来到一处宅子前。 这个宅子和无上宫长得非常像,或者说,就是缩小版的无上宫。 小云进不去宅子,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道:「先说好,如果公子找到了能用的东西,用完了之后可是要还的,不然主上会不高兴的。」 「我方才就听你们说主上,」楼烬道,「可是这幅画的主人?」 小云点点头,楼烬又问:「那他是谁?」 「不记得啦,」小云温婉地笑了笑,「太久啦,其实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我们过的都是同一年的日子,记忆也就停留在这一年里了,我只记得曾经隐约有这么个人,之前常会来我们这坐坐的。」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人便不来了的?」 「不记得了呀。」小云很努力地回忆了一会,什么也想不起来。 楼烬注意到,小云和这里其他人一样,说话时语尾都喜欢带一个「呀」字,还微微上扬。 有点好玩。 好像在哪里听过。 楼烬想了一会,想起来了。 ——是江灼。 小云只把楼烬送到这里,她还有衣服没洗,再不去洗要遭娘亲的骂,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告别了小云,楼烬正要抬足往宅子里面去,突然,脚边扑通一声倒了个什么东西。 楼烬垂眸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脸朝地趴在地上,手里的糖人摔出去了半米远,碎了一地的糖渣渣。 胖小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呆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嘴巴一扁,登时嚎啕大哭。 第30页 「呜哇——!!」 楼烬四下一看,没见到这小男孩的家长,便只好弯腰去扶。 然而小孩扑腾着胳膊腿,在地上打了个滚。他胖得腰和屁股都连在一起,像一个圆润的小包子,精准地躲开了楼烬的手。 楼烬又去捞他,又被躲过去了。 楼烬:…… 他只好站起身,却见小孩又滚了回来,正巧靠在楼烬的腿边上,哭声更大了。 楼烬:……这到底是摔得有多疼。 第16章 小胖孩 楼烬略施小计,手中便出现了一个更精緻的糖人。 他把糖人递到小孩脸跟前,道:「喏,你的糖。」 小孩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糖人,小脸一鼓,大颗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顺着圆乎乎的脸蛋往下淌。 「这个比我的那个小!呜哇!」 一边哭着,小孩还一边往楼烬手里瞟。 楼烬领略了这份意思,他还想要个更大的糖人。 这小孩,还挺会算计。 一息过后,糖人像吹了气球一样,瞬间大了一圈。 小孩终于不哭了,用力地吸了一下被哭得通红的鼻尖,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 他哭得满脸都是泥巴,捧着糖人舔了两口,脏兮兮的,楼烬有点看不下去,便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摇摇头,想站起来,但他兴许是摔得狠了,试了半天都使不上力,便哭哭啼啼地向楼烬伸出小胳膊。 要抱抱! 楼烬只能将他抱了起来。 小孩将泪水鼻涕全部抹在了楼烬的衣服上,一边舔着糖人,还抽噎着说:「叔叔,我要找我娘。」 楼烬掏出手帕,将小孩的脸蛋像擦桌子一样擦干净了,问道:「你娘在哪?」 楼烬的力道很大,小孩的脑袋被得左右摇晃,他不舒服地在楼烬怀里扭了一下,道:「我娘在家。」 「那你家在哪?」 小孩安安稳稳地坐着,抬起藕节一般的胖胳膊,指了一处。 楼烬顺着看去,有点远,便哄着道:「叔叔还有事,你下来自己回去找娘亲好不好?」 小孩听他这么说,两个大眼睛立马又蓄满了泪,一眨眼就吧嗒落了下来。 「不要!腿腿疼!」 说着,小孩将衣袍撩起来,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来给楼烬看。 膝盖上面有一块擦破了皮,正隐隐渗着血。 楼烬伸手一抚,那块伤口就癒合了。 小孩不依,又亮出另一条腿上的伤口,楼烬又是一抚,那边也癒合了。 「还疼吗?」楼烬语气温柔。 小孩愣了愣,又开始耍赖,说什么都不从楼烬怀中下来。 他将糖人嚼得震天响,三口两口吃完了糖人又开始哭。 真是哪都有熊孩子。 但他实在哭得可怜,楼烬也无法,只好抱着小孩往他指的那地方去。 一路走,楼烬还又变出了一个糖人堵住小孩的嘴,让他别哭。 吃完了这个糖人,小孩砸吧砸吧嘴,小手一伸,示意还要。 但这次楼烬没再给了。他已经抱着小孩走到了方才指的地方,四下一看,是个挺茂密的树林,哪里有人住。 楼烬便问小孩:「到了,你家呢?」 「叔叔,我记错了,家在那边呢!」小孩眼睛一转,向反方向一指。 楼烬有点狐疑,抱着小孩往那边去,到了一看,还是一片荒地。 楼烬:…… 小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敢看他。 「……你玩我呢。」楼烬垂眸。 「没有……」小孩撅着小嘴,「我不记得了……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娘!」 他话没说两句就哭了,撒泼打滚一样不落。 楼烬顿了顿:「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把你们主上的东西拿走,怕他不高兴,所以才故意拖着我?」 小孩哭声突然一收,很快又大了回去。 一边哭,还歇斯底里地喊:「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娘!你带我去找我娘!呜呜!」 楼烬看了小孩一会。 然后将小孩往地上一放,像放萝蔔似的,也不管小孩死活了,拔腿就走。 「你不要去!」小孩见楼烬真的不管他了,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追着楼烬跑,「我娘说了,不请自拿就是偷!叔叔是个小偷!」 「那你呢?」楼烬停下脚步,蹲下身,薅了一把他的头髮,一边薅,还一边添油加醋,「撒谎,骗人,你是坏孩子。」 小孩登时爆哭。 哭了会,又要往楼烬怀里钻。 看来他很习惯于这么跟家里的长辈撒娇了。 楼烬被他哭得脑仁子疼。 他有点不明白,小孩为什么拖着自己。 就这么拖下去,就能不让他拿他们主上的东西了吗? 就算他真的拿了什么东西,那个叫小云的姑娘都没管,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小孩见楼烬没再哄他,哭也哭累了,便哑着嗓子哀求:「叔叔不要去,好不好呀?」 看着小孩黑如耀石的双眼,楼烬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没说好也不好,抱起了小孩,揉了揉他的脸,又捏了捏他的耳垂。 手感很好,软乎乎的,像个糯米糰子。 「我带你去找你娘,不哭了好不好?」 第31页 楼烬的态度与之前天翻地覆,小孩没反应过来,一边躲避楼烬的魔掌,还在小心翼翼地窥探楼烬的神色,乖巧地点点头:「好!」 楼烬于是重新抱起小孩,走着走着,却又走回了方才小云带他去的那个宅子跟前。 「我娘不在这儿!」小孩在怀里扭来扭去,「你怎么乱走的呀!」 「我先拿东西,然后就带你去找你娘。」楼烬不由分说抱着小孩往里走。 这回,任凭小孩怎么哭闹,楼烬的脚步都没有慢下来半分。小孩要挣扎,楼烬便把他两个胳膊都握住了,任凭小孩使出吃奶的力气来都纹丝不动。 楼烬就这么一路走进了宅子中。 这里的一切都和无上宫太像了,也有一个书房,甚至于书房的墙上也挂着一幅画,和无上宫里的一模一样。 但这幅画却就是普通的画,没有另一个结界了。 见楼烬要碰,小孩突然大叫:「你不要碰它!」 楼烬道:「怎么了?」 「主上会生气的。」小孩说。 「人家都不记得主上是谁了,你不过是个小屁孩,居然还知道他会生气?」 「我……」小孩的眼睛滴熘熘地转,没什么底气地说,「你动人家的东西,人家肯定会生气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言之有理,楼烬当真没去碰那幅画。 无上宫里的东西都是珍品,这里也一样,所见都是稀世珍宝,看来这幅画还是一个隐蔽的储物空间。 楼烬本来没抱多大希望,毕竟龚宁骗他来无上宫只是为了请君入瓮,所以大概率这里是没有什么镇魂法器的。 但找来找去,还真让他找到这么一件东西。 不是别的,就是墙上那幅画的木质画轴。 这就难办了,画轴一取走,画就没法挂了。 楼烬略作思索,手中现出一把剑来。 「这是什么?」小孩好奇问道。 楼烬头都未抬:「这可是为师最贵的典藏了。」 小孩问得快,楼烬答得也快,大概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称唿有问题。 「什么是为师呀?」小孩眨眨眼。 「没什么,」楼烬稍微停了会,轻描淡写,「我说,这可是我周身上下最珍贵的宝物了,用来换这块木头,应当足矣。」 毕竟这木头拿走了就要炼进班小轩的躯壳里,恐怕是还不回来了。 这样一来,也算是以物易物,总不至于失了礼数。 但严格来说,不能用「足矣」,而是绰绰有余。 镇魂的法器珍贵在经过炼制之后的成品,这块木头只能算一块未雕刻的原材料,怎么都比不上这把神品剑。 这可是他唯一的剑,还是当年易明赠给他的,自打入了他手,出鞘的次数不超过五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柄剑还有个玄乎其玄的名字,水吟。 楼烬将剑化成画轴的模样,将上面那块画轴替换了下来。 他以为小孩会不乐意,但小孩只是皱了皱眉毛,嘟囔了一句有的没的。 看来这小孩也识货,知道这剑是好东西,比那块木头要好得多。 这木头并不能直接用于炼制躯壳,还得先把木头炼成法器才有效,楼烬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忆认识的人有没有懂炼器的。 回头一看,小孩还站在原地,两手支棱着,又要抱。 楼烬:「自己走。」 小孩可怜得要命,哀求的眼神几乎能冒出水珠儿来。 楼烬嘆了口气,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不过,自打出了宅子,小孩便从怀里跳到地上,拍拍小屁股,脆生生道:「不要叔叔送了,我自己回家!」 「你自己能行?」楼烬眯起眼睛。 这会儿又不让送了。 小孩点点头,一蹦一跳地走远了,楼烬极目远眺,直到小孩的背影也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深邃的眉眼间全是玩味。 这个小孩不是画里的人。 这么爱哭的人,楼烬上天入地,也只见过一位。 就是江灼。 ----- 与此同时,西乐宫。 公上胥看着面前面色惨白的龚宁,心情有些复杂。 「你是说……有个魔出现在了无上宫?」 龚宁默默颔首,道:「擅闯禁地是我不对,你要罚我,我绝无怨——」 公上胥抬起一只手,让他别往下说了。 龚宁便住了口。 「你还说,」公上胥眼神动了动,「楼烬眼下还在那里?」 龚宁没答,然而公上胥对这位前道侣可谓了如指掌,大概猜到龚宁又看上了自己旧友的皮相,一时有些牙痒。 但此事事关两界,公上胥没问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你跟那个魔交手了?」 龚宁的伤几乎能从明面上看出来,公上胥有些不忍,想召他上前疗伤,又于礼不合。 「那魔的修为很高深,不是一般的角色,」龚宁元魂有损,声音还有点发虚,「但他是为了你送我的无尘杖来的,之前楼烬也跟我求过无尘杖,我没给。」 「所以……你怀疑楼烬与魔界有染?」 「他区区一个上仙,平时就是个废物,却与魔界中人同求一物,绝不会是巧合而已。」龚宁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鄙夷。 ……被楼烬拒绝已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还被一个魔给踩在脚下,几乎丧命。 第32页 龚宁低下头,满眼的阴沉掩在睫毛之下。 公上胥又问:「他没说要用无尘杖做什么?」 「他想用无尘杖去换玉冥杯。」 「玉冥杯,班仪……」公上胥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边有一朵云,公上胥伸出指尖,甩出一道碎光,将之击散。 「他在监视西乐宫。」公上胥脸色凝重。 第17章 刁难 话里提到的「他」,指的是龚宁遇到的那个魔。 龚宁不解:「可……我们和魔界已经相安无事几百年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先把楼烬带回来吧,之后再慢慢问他,」公上胥道,「他倒不一定真和那个魔沆瀣一气,若他只是被利用的,只怕此时性命有危。」 这相当于是反驳了龚宁的假设,龚宁有点不服,但并不会表现在明面上。 公上胥没再说什么,先行一步。 于是楼烬孤身一人走出无上宫时,就看见外面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以公上胥为首,龚宁紧随其后。 公上胥脸色不是特别好看,但见到楼烬,还是一贯地笑了笑。 楼烬对他作了一礼。 龚宁的目光从公上胥身后射来,在楼烬身上来回逡巡。 不只是他,在场的数十位神兵都对楼烬很是戒备,他们只听说这里有一只魔,眼下见到楼烬,还以为是他。 「这擅闯禁地的罪也来得太快了吧,还劳得陛下大驾?」楼烬笑道。 公上胥还没说话,龚宁冷嗤一声:「楼烬,你与魔界中人勾结,意欲何为?」 楼烬没料到龚宁会说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后又笑:「上来就给小仙扣这么大的帽子,实在折煞小仙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阶下走,每走一步,那些神兵的法器就高举一些。 龚宁道:「你少在这里狡辩,你和那个魔到底什么关系?」 楼烬脚步一顿:「无上宫可是你骗我来的,说我擅闯禁地我都认,若说我与魔界有所勾结,岂非欲加之罪?」 楼烬语速不快,一番话说得一清二楚。 龚宁确实骗楼烬来无上宫,被当众指控,也无从辩驳。 公上胥却抬起下颌,对楼烬道:「楼烬,不得无礼。」 公上胥都这么说了,楼烬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官大一级压死人。 公上胥到底还是纵容龚宁。 但楼烬倒没从公上胥的态度里看出几分怪罪的意思,应当也是不信龚宁说的仙魔勾结一说。 公上胥四面环顾,看到这里破碎的结界,神色更为凝重。 六界之中,若按修为来算,公上胥当排六界之首,紧随其后的便是魔君赴烟,之后才是妖君山欢,冥君班仪她们。 能破此结界者,普天之下也不过三人。 「阿宁,」公上胥喃喃着,突然看向龚宁,「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龚宁:「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都是赴烟干的,」公上胥道,「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魔君赴烟,这几百年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几乎以为他陨落了。」 龚宁没反应过来,眼神还在楼烬身上:「不是,这个姓楼的何德何能和魔君扯上关系?」 公上胥顿了顿,幽幽道:「再无德无能,你不也看上他了?」 龚宁:「你这时候还吃醋?」 「不醋,」公上胥笑了,「才得了几个仙娥佳人,哪里有醋的工夫。」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楼烬听不到,只能看到龚宁的脸色忽白忽青,有点精彩。 楼烬身边围了几个神兵,楼烬沖他们笑笑,可这些人活像傀儡一般,神色一点没改,连眼神都显得很空洞。 公上胥在无上宫里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丢失的东西。 他重新设下结界,随后下令将楼烬羁押回去。 「且慢,」楼烬却伸出一只掌,看向公上胥,「敢问陛下,这是要治我什么罪?」 龚宁冷笑:「自然是——」 他话没说完,骤然收声。 治什么罪?仙魔勾结? 但是,魔呢? 连证据都没有,总不能凭龚宁一张嘴就这么给人扣帽子。 公上胥反应过来了,警惕道:「楼烬,我劝你不要不识时务。」 楼烬闲适一笑:「擅闯禁地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怎么陛下还区别对待?」 公上胥怒了:「楼、烬!」 「要抓,总得将我们一起抓了,」楼烬慢吞吞地说,「而且龚宁上神身上还有个弄丢玉冥杯的罪,左右这禁地又没有丢什么东西,他的罪应该比我的罪大多了吧?」 楼烬指指上空,意思很明确,人在做,天在看。 虽说神仙已经是天道一般的存在了,但公上胥身为神界之首,甚至可以说是六界之首,这么明目张胆地以公谋私偏袒包庇,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神都是要脸面的,公上胥也不例外。 这话一出,轮到公上胥为难了。 那怎么着?总不能将龚宁也抓了。 其实他也没有真的要罚楼烬的意思,抓他回去也是走个流程过场而已,故而眼下对楼烬这不留脸面的行为很是不满。 「你这样,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公上胥道。 「那要不陛下手下留情,也算是一视同仁了。」 第33页 公上胥:「……你倒是想得挺美。」 「本来就是,」楼烬道,「小仙还急着找法子换回玉冥杯,这才是当务之急。」 公上胥未置可否,他朝楼烬招招手,待楼烬下了台阶走过来,才问:「你就真的没见过那个魔?」 「什么魔?」 「大概率是魔君。」 楼烬却道:「见过。」 公上胥面色一凛。 龚宁指着楼烬:「你果然和魔界有所勾结——」 楼烬打断龚宁:「在冥界的时候见过,他好像和班仪认识。」 公上胥:「……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楼烬抱歉一笑,将之前没告诉公上胥的那些有关赴烟的都说了,包括江灼被劫持一事。 公上胥信了八分。 剩下两分,是因为楼烬平时为人就吊儿郎当不着四六,所以才下意识有所保留。 但他还是对楼烬大为不满:「你何不早些同我说?你说的那个绝色佳人,不会也是他吧?」 「是他,」楼烬解释,「小仙也不知道那是魔君,所以才没多嘴。」 一切真相大白,楼烬只能被无罪释放。 龚宁的脸阴恻恻的,一直盯着楼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过他时,楼烬的脚步稍微停了一停,仿佛要说什么,最终又没说。 他知道龚宁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没想到,龚宁会这么快出手。 距离刚刚从无上宫出来,这才不过两炷香的工夫,阴恻恻的龚宁就重新出现在眼前,挡住了楼烬的去路。 他是一个人来的,公上胥并未陪同。 楼烬坐在云端,也没起身,「上神还有事?」 「你骗得了公上胥,却骗不了我。」龚宁手中现出无尘杖。 「我听不懂上神在说什么。」 「如果我没看错,你进入结界前用的那招应当是抚雪寻魂。」龚宁道,「那个魔早已隐于无上宫之中,而你身上恰好有魔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那个魔赠予你的,这一切才能解释得通。」 楼烬神色不改:「上神非要搜一搜才肯罢休?」 「我不搜,」龚宁步步上前,「我直接取你性命即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一边走,龚宁的半身神力倾注于无尘杖上,周围的空气都几乎要被扭曲。 楼烬神色沉了几分。 在龚宁出手的同一时间,楼烬四周仙气瀰漫,他身法翩然,踏云而行,身形稍微晃了晃,躲了过去。 身后苍山传来巨响,山体抗下这一击,连半个山头都被震了下来。 龚宁真的是下了死手,丝毫不给楼烬喘息的余地,一击未中,则亲身而上,剎那间从原地消失,瞬间移形换影,已然堪堪碰到了楼烬的面门。 楼烬躲得挺快,正要召出神剑,手中一握,却空空如也。 楼烬:…… 坏了。 水龙吟留无上宫里挂画了。 只一瞬的出神,龚宁的攻击就到了眼前。 两道残影在空中闪烁,一方在西,一方在东。 二人交手的地方已然算是仙界的地盘了,于是江灼一抬头,恰好看到云层的一阵激盪。 在他身旁,容嘉也听到了这一声微妙的响动。 好像是雷,但又比雷更加惊心动魄。 「奇怪,」容嘉挠挠后脑勺,「刚才还是晴天,这会就要下雨了。」 江灼的眼神很邈远,容嘉便撞了撞他:「我还没问呢,你怎么迷的路?师父说要去找你的,你见到他没?」 「……见到了。」 「见到了?」容嘉道,「他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嗯?」江灼这才回过神来,改口,「没见到,我刚……想事情呢。」 「想什么事呢,这么出神?」 江灼摇摇头,主动换了话题:「说起来,师兄跟着师父很久了吧?」 「不久……其实也挺久的,」容嘉想了想,道,「都两百年了。」 江灼又问:「那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容嘉觉得江灼问得没头没脑的,「挺好一人啊,就是不怎么靠谱。」又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我有点不了解师父。」 「没啥可了解的,」容嘉挺嫌弃,「优点不少,缺点也一大堆,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喝酒,还不好好修炼。」 江灼稍微思虑了一番。 优点确实不少。 挺护短,对小孩很友善,乐于助人,还知道不能白拿人家东西。 满打满算,他们相处下来也才不过数月。 对于仙者来说,这段岁月实在太短,短得连因果的头绪都摸不到。 江灼突然道:「我还有点事,先行一步了。」 第18章 你是魔 容嘉看着江灼离去的背影,大喊:「你去哪啊!你才刚回来!」 江灼没回答这一问。 他总不能看着楼烬为他而死。 更何况,楼烬决不能现在就死。 江灼腾云而起,去的是楼烬和龚宁斗法的那片云海,但现场的情况让他震惊了。 这姓楼的明明是上仙,居然和一介上神打得有来有回?! 江灼隐去了身形,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眼下来看,并没有他出手的必要,楼烬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第34页 这个人很聪明,知道自己硬碰硬绝占不了上风,便以避代攻,借力打力,虽然也吃下了一半的力道,但最多不过受点伤,绝对于性命无危。 江灼和龚宁交过手,这个人的修为不浅,虽远远不及六君,但在上神中也可排个中上水平,只不过此人气性太浅,沉不住。 楼烬边打边退,他的恼意便上来了,只管穷追,并不变通。 真要说起来,要靠上神的神力威压,再同楼烬耗着,也并非不能擒住楼烬。只不过龚宁急于速战速决,直至现在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江灼像看戏一样看着两人交手,蓦然想起容嘉说的话来。 楼烬此人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钟情修炼,不打点世故,如果是因为缺了两魄就干脆破罐破摔,总感觉哪里不对。 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江灼回忆了一下,这人好像唯独喜欢捉弄徒弟。 之前还只是容嘉,现在多了一个江灼,乐趣翻倍。 其实楼烬对江灼的态度也不算是捉弄。 但具体是什么,江灼也不知道。 只稍微走神的工夫,那边胜负已分。 楼烬半跪在地,一只手撑在身前,啐了一口血,又用手背蹭了一把嘴角。 他也不看龚宁,喉中缓缓滚出极其嘶哑的八个字来。 「厮杀之势……你死我生。」 龚宁也有点狼狈,喘息很急,但却比楼烬好上太多。他高高在上地站着,无尘杖就横在楼烬的颈边,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万古如长昼,终有一竟。其间厮杀之势,无非你死,我生。」 龚宁被这话语中的气势震到了,心中略有一颤,还是冷笑:「死到临头,你还在嘴硬。」 楼烬却道:「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 「公上胥。」 方才楼烬说出「你死我生」四字后,江灼便彻彻底底僵在了原地。 这话哪是什么公上胥说的。 「这话的意思是,」楼烬抬起眼,继续道,「上神若要杀我,今天也得去大半条命。」 龚宁只当他在故弄玄虚。 只要龚宁手起杖落,楼烬的魂魄便会从天灵碎到丹田,怎么可能还有还手的余地。 楼烬就跪伏在他的面前,唯独一双眼却桀骜地抬着。龚宁莫名不敢与他对视,只道:「受死吧。」 话音一落,灵力暴涨。 这一击下去,楼烬真就没命了。 江灼瞳孔一缩,正要出手,却见楼烬身侧光影虚幻,狂风激烈如雷霆,他整个发冠都被吹散,如墨的黑髮狂肆飞舞。 这阵风在空中拦下了无尘杖,木质的杖柄发出吱吱的响动,几乎断裂。 见到这突如其来的风,龚宁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了,心下一骇,大吼道:「你他娘的疯了?!!」 楼烬在风漩的中心缓缓站了起来。 他当然没疯。 要杀他,龚宁也要去大半条命,这句话他一定说到做到。 「我天生仙格,就算元丹碎裂,之后也不是不能重聚,」楼烬的声音低沉至极,带着干枯的滞涩,好像拽着龚宁往深渊去的恶鬼,「但上神就不一样了,裂丹决波及甚广,如果上神运气好点的话也不过修为降为仙而已,再经歷那一番飞升天劫,总归也能登神,就是不知,你有没有那么好命了。」 龚宁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了颤抖:「一旦裂丹,你将再无退路!!」 一招不慎,甚至可能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迴! 「那又如何?」楼烬笑了。 他孑然一身,哪怕只有一缕神魂也永远是仙,可龚宁呢? 如他所说,运气好一点,降为上仙,或许死于天劫,在登神之路上陨落。 运气不好的话,一起死。 龚宁压根不敢赌。 楼烬则算准了龚宁不敢赌。 不管是哪一个结局,龚宁都承受不了。 眼见着龚宁已有怯意,楼烬笑意更盛。 「怎么,上神说要同我当道侣,却不敢陪我一起死?」 龚宁眼里满是惊恐,显然是没料到楼烬真的敢这么做。 他呆愣地看着楼烬,先是喃喃,后而咆哮道:「疯了……你疯了!!」 他当然不可能和疯子再纠缠下去! 于是龚宁当下便要遁地,眼见着楼烬身遭的风愈发强劲,他不再耽搁,将断了一半的无尘杖一收,翻身一跃。 也在同一时刻,这阵风终于迸溢。迸到一半,却又骤然一收,所有的力道全部收在了楼烬身上。 他喉口一甜,吐出一口血。 收得太急,有点吃不消。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便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江灼却出现在身前。 少年和他一样,都半跪在地上,手还扶着楼烬的肩膀。 楼烬抬起薄薄的眼睑,缓缓看向江灼。 他脸上带着薄薄一层焦急,连带着整张脸看起来都更白了。 「你……怎么找来的?」楼烬问他。 「我……」江灼含煳其词,「师父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楼烬没说话,只一直盯着江灼看。 两人对跪着,江灼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声道:「师父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楼烬兀然道:「别演了。」 第35页 江灼一愣:「什么?」 「你演技真的有点差。」楼烬笑笑。 「……」 江灼的眼珠动了动,很快敛下眼皮。 楼烬知道他一张口就是要反驳,要么就是「徒儿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他有点不想听,便兀自伸手,摸向了江灼的腰间。 江灼能感到腰侧的温意,大惊道:「师父!」 只见楼烬手中出现了一块木头,正是从无上宫带出来的那只画轴。 「我拿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 江灼眼神闪烁,要看不看楼烬,说着还要将画轴夺回来,「这是……这东西又不稀奇,这块木头也是我偶然得到的,是镇魂的宝物,跟师父那块——」 「是吗?」楼烬打断他,顺道躲开了他的手。江灼又要抢,楼烬再躲,整个身子的重心偏到一边,便将江灼整个人压在了身下。 他缓缓摸上了画轴的尾端,那里有一块小小的凹槽,看着身下的那双眼睛:「你的那块跟我这块这么像,竟然都是赝品?」 这根本不是镇魂木,是楼烬专门伪造出来,目的就是让江灼偷的。 楼烬手中一用力,画轴便显出原形,是楼烬常用的一盏酒杯。 「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抱那小孩的时候——」楼烬说着,纠正道,「不对,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抱你的时候,被你偷了去。」 铁证如山。 酒杯就抵在江灼的脸颊旁边,将他脸上的肉都挤起来一点。 江灼感受着薄瓷的凉意,方才那些焦急已经烟消雾散。 他神情一点点淡了下去,看向楼烬的眼神也含着深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挺早了,」楼烬道,「冥界的那一次抚雪寻魂并非失灵,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是魔气的主人,傀儡是你做的,到后面你也是假意被捉。」 「就凭这个?」 「不止,」楼烬一笑,「这一次,你先蛰伏于龚宁的寝宫,目的就是为了他的无尘杖,发现他随身携带无尘杖后,又跟着我们来到了无上宫,先一步进入结界,我没猜错吧?」 说这话时,楼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江灼,可江灼的表情偏偏纹丝不动,任凭他怎么看都无一点波澜。 不等楼烬再说,江灼在楼烬胸口一搡,坐了起来。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楼烬问他,「费尽心思潜入仙界,又死缠烂打拜我为师,会不会有点太过于大费周章?」 江灼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反驳道:「我没有死缠烂打。」 楼烬沉默了一会:「嗯,你说没有就没有。」 但江灼还没有回答方才那个问题。 知道楼烬不会善罢甘休,江灼便道:「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会信吗?」 「……你看我像那么好骗的样子吗?」 看着江灼一本正经地扯谎,楼烬觉得好笑。 江灼也不解释:「信不信由你。」 说完,将脸撇到一边去,不看楼烬。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江灼道,「你只信你自己认为的,所有人都是这样。」 楼烬:「比如?」 「比如我接近你就一定要是为了什么,」江灼说得很认真,「比如我来仙界就一定是有所企图。」 「你倒也不必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好像很多人都误解你似的。」 「难道不是吗?」江灼泫然欲泣,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我是魔不假,可魔就一定恶贯满盈吗?」 楼烬怀疑这个人又开始演了。 可惜没有证据。 楼烬又看了他一会,站了起来,「我看你和班仪关系挺好,你之所以会偷这木头,应当也是怕我反悔,不愿给班小轩。」 江灼被说中了心思,沉默不语。 楼烬收回目光:「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你别来璧川宫了,师徒一事,也就此作罢。」 「等等——」江灼要拦。 「别等了,你是魔,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你有什么瓜葛,」楼烬沖他一笑,「我胆子小,不禁吓。」 江灼:「……」 说完,楼烬拍拍屁股走了,潇洒十足。 步履间,带走了寥寥几缕微云。 而江灼还在原地坐着。 第19章 飞升 从那之后,江灼真的没再来过璧川宫。 容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在纳闷为何江灼一去不返了。 楼烬也没有把真相告知给容嘉的意思,这孩子脑容量有限,又胆子小得和芝麻一样大,怕是消化不了这些。 带着镇魂木,楼烬又去了一次冥界。 他本以为会在这里碰到江灼,但江灼没来。 班仪见到楼烬,浑身透着不待见:「你怎么又来了?」 「来给冥君送个东西。」楼烬微微欠身。 班仪往他身后瞅了瞅,问道:「你那两个跟班没来?」 这回楼烬没叫容嘉来,提到江灼,楼烬挑了挑眉,「想必冥君也知道我其中一个弟子的真实身份吧?」 毕竟上回武高几乎都要将有关江灼的事和盘托出了,又被班仪制止。 班仪还是那句话:「该你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楼烬也挺识相的,话不多说,拿出镇魂木,交给了班仪。 第36页 他从班仪的态度中能看出一丝不同,兴许是对他有所改观,又或许是看在江灼的面子上对他态度有所缓和,总之,班仪在接过镇魂木的时候,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班仪也不通炼器,不过她体内有数百人的魂魄,随便找一找,还真能找一个精通炼器的魂出来。 炼器的时候,楼烬就在一旁观望。班仪难得给他倒了杯热茶,见他不爱喝,真就换成了一杯酒。 楼烬一边抿着酒,一边打量那团灰色的冥火。 只见奇异的符文在空中散发着深邃的幽光,灵气瀰漫,黑雾缭绕。冥火忽暗忽明,「班仪」的脸上也渗出薄汗。 看得出来,这块镇魂木不好驾驭。 本来楼烬还以为这副躯壳是班仪替班小轩炼的,但如今一看,并非如此。 班仪做不到。楼烬很难想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给班小轩炼出这么一副躯壳。 他冥冥中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个无上宫的主人做的。 那个人认识江灼,甚至于交情不浅,且他和班仪也有往来。这么想想,当楼烬问起和冥界来往甚密的魔的时候,武高说的什么来着? 现在也就他一个了,以前—— 以前还有别人吗? 楼烬又一次提杯,发现杯中已经空了。 他想问班仪再要一杯,班仪正忙着,便借着炼器人的嘴告诉他酒在哪,让他自己去倒。 像逛山水一样,楼烬在这不大不小的冥宫里绕了一圈。 整个冥宫死气沉沉,唯独楼烬施法救活的那片药园子有点生机。而班小轩也很喜欢那里,这会儿就一个人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 见了楼烬,班小轩很兴奋,但不知是不是班仪嘱咐他不要跟楼烬来往,他只是远远地沖楼烬挥了挥手,犹豫着不敢上前。 楼烬让他继续玩,然后又回到了班仪炼器的房间。 班仪这一炼就是七七四十九天。 这些日子对于凡人来说挺长,但对于神仙来说却不过是眨眼瞬息的工夫,稍微一入定,再睁眼时就过去了。 结果楼烬一睁眼,就看到班仪两手合在一起,捧着一个黑黢黢的什么东西往屋外走。 定睛再看,那黑黢黢的东西好像是一个钵,勉强能成一个钵的形状,就不要说什么精巧不精巧了,属于是白给叫花子人家都嫌丑的那种。 楼烬:……看来这炼器人的手艺也不怎么样。 班仪注意到楼烬的目光,回过脸来:「看什么看,能用就行。」 「是,能用就行。」楼烬很给面子。 之后的事就简单得多,班仪又平地起了一个祭坛,让班小轩躺上去,然后将那个黑黢黢的钵往他身体上一扣。 法钵慢慢融化,像一个黑色的罩子一样,将班小轩从头到脚罩住。 黑色的罩子遮住了班小轩的脸色,但楼烬能听到,在他体内,灵魂碎片仿佛在吶喊。 那些小光球争先恐后地涌出班小轩的躯壳,却被黑色罩子拦住去路,登时如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乱撞乱闯又不得其章。 整个过程看起来有点痛苦,班小轩一直在挣扎,但这个黑色的罩子同时也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才免于他从祭坛上掉下去。 也在同一时刻,楼烬的心口突然泛起一阵诡异的暖意。 他的心脏这股暖意被撑得疼,就好像是原本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奁,又被挤着强行塞进了一件衣衫一样,连柜门都快合不上了。 两次深唿吸之后,痛楚仍没有得到缓解。 楼烬忍了又忍,眉头深深皱起,下意识捂住心口,口中泄出一声闷哼。 他起先以为是班仪的法术影响到了自己,但这痛很快蔓延到四肢,最后汇聚于丹田,痛到他的神志甚至开始不再清明。 这是……什么情况? 楼烬大口疾喘,为什么班仪给班小轩修补躯壳,竟会牵连到他?! 他牙关死死咬紧,一直到眼前发黑,几乎以为自己整个身体要被撕裂开来。 下一秒,终于晕倒过去。 一旁,班仪并没有注意到楼烬的异状。 待她施完法,才注意到失去意识的楼烬。 不知过了多久,楼烬重新睁开眼睛。 他仍身在冥府,班仪很好心地给他弄了一张床让他躺着,身上甚至还盖着一床薄被。 楼烬撑着床榻坐起,试着运了运气。 好在浑身已经不疼了。 但这次运气,他总觉得自己和以前不太一样。 虽然身处冥界,可他感觉自己整个身躯都沐浴在充沛的灵力之中,那些明澈而超脱的灵力就这么自己往他体内钻,如天河倾泻而下,汇聚在每一条筋脉。 如果说从前,楼烬的这幅躯体如同已然干涸的沙漠,他能运用灵力,而灵力却从不在他体内停留。 那么现在,楼烬只觉得自己像一方无边的深海,深邃又宁静。 对于现状,楼烬有些发怔。 说出去谁信? 睡了一觉,他已然成神! 是因为方才的那一阵痛楚吗? 应该不是,那阵痛楚应该是境界突破带来的。 那又为什么会突然飞升呢? 而且,为什么没有天劫呢? 他仔细回想班仪当时施法的情形,压根回忆不出任何异状来。 现在这情况根本没法解释。 第37页 楼烬不欲再在冥界停留,翻身下榻,找班仪要来玉冥杯,随后拉开一道阵法,踏了进去。 班仪好像在他身后说了句什么,可楼烬心如乱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阵法的那边,是神界。 六界之中,有这么一个人,上知上古,下知飞鸟走兽,据说他从神界初创之时活到了现在。 如此高深之人,却在神界没有一官半职,众人敬仰他,尊称他一声清元天师。 楼烬要找的就是他。 但楼烬不知道他在哪,只能又去问易明。 「清元天师?」听罢来意,易明有些诧异,「你找他做什么?」 楼烬不知道怎么跟易明解释。 易明多看了他两眼,很快觉察出了端倪。 「等等……」易明眼神古怪,「你——」 他二话不说,一掌按在楼烬的后心。 这本是非常危险的动作,但他与楼烬多年好友,楼烬也不设防,就这么任由易明查看他的筋脉。 三息过后,易明下巴快掉到了地上。 「你你你你你你你!」易明话都不会说了,颤抖收回手,「你飞升了?!」 「……别这么惊讶吧。」搞得他飞升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一样。 易明才没空管这些细枝末节,追问道:「几时的事?!」 楼烬算了算:「……几个时辰前。」 「你几个时辰前才渡完劫?!」 易明简直难以置信,楼烬明明还生龙活虎,一声腱子肉看起来比谁都有中气! 「我没渡劫,」楼烬道,「睡了一觉,就飞升了。」 听了这话,易明更怀疑人生了。 要知道当年他飞升的时候差点没死在天劫之下,好不容易渡过了劫,之后也是吃遍了世间所有灵药才养回来的。 不只是他,这神界所有的神,包括公上胥在内,都要经歷这一遭。 「你他娘的……天命之人啊?!」 他简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楼烬。 嫉妒,很嫉妒。 但转念一想,楼烬作为上仙也蛰伏得够久了,一朝登神,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不了的。 不行,还是嫉妒! 易明看向楼烬的眼神里似乎都着了火,俨然已经忘了清元天师一事。 楼烬于是再次提醒他自己的来意,易明这才稍作收敛,「抱歉,失态了。」 他转身去灌了一杯茶,终于平復下来。 易明告诉楼烬,清元天师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绝大多数的神者都没有见过这位,更别提知道他在哪了。 「你在神界好歹也奉职了几百年,就一次都没见过?」楼烬侧目。 「一、次、都、没、有,」易明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愉道,「你要不就去问神君,他应该知道。」 楼烬却有点犹豫。 说实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大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已然飞升成神的这件事。 「那就找个藉口,」易明灵机一动,「反正你要拿着玉冥杯回去復命,随便掰扯两句,没准就问出来了。」 但他不理解为什么楼烬想瞒着。 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楼烬终于苦尽甘来,成为位列神班的一份子,就算修为还没到上神的地步,也能在神界奉职,享受其余五界所享受不了的好处。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低调。」易明道。 楼烬笑笑:「过奖,过奖。」 易明:「老子没在夸你!」 第20章 金龙鳞 距离楼烬上一次来神界才过去两个月,他骤然觉得自己好像最近往神界跑得有点勤了。 但满打满算也就两三次,还都是拜这个玉冥杯所赐。 临告别,易明稍作犹豫,还是提醒道:「这一阵神界气氛不大对,你处处收敛着点。」 楼烬问:「气氛哪里不大对?」 「就总觉得……好像人人都挺紧张的,」易明说,「最紧张的就是那个龚宁,前两日碰到他,他脸色铁青,连招唿都没打。」 楼烬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大概率是魔君出现在无上宫一事的消息没封住,走漏了出去,公上胥应该也有所动作,所以像易明这种不怎么亲君的神还未曾得知。 这件事很可能意味着数百年来两界的相安无事就此告终,到时候,恐怕就不仅仅只是这两界的事了。 易明又道:「让你徒弟们也小心点吧,特别是那个新来的,感觉他挺冒失的,不比你大弟子八面玲珑。」 楼烬:这不巧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真就是那个新来的。 「不必担心,他……」 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应该……不会再来了。 谢过易明,楼烬拿着玉冥杯往西乐宫去。 越往西乐宫近的地方,住的往往都是跟公上胥来往比较密切的神,而也恰恰因为如此,楼烬愈发能体会到易明口中说的那种「紧张」感。 到了西乐宫,这里破天荒的居然没有仙娥语笑喧阗,四周甚至安静得有点不自然,来往的仙侍也都行色匆匆,见了楼烬,只短暂地屈了一下膝。 楼烬拦住一位仙侍,问道:「陛下可在宫中?」 那仙侍答:「回上仙,在的,但是可能不方便待客,容小仙先去禀报一二可好?」 楼烬于是点点头。 第38页 他在原地等着,仙侍前脚刚走,后脚,他所身处的地方则骤然风云变幻,云海渐渐涨了上来,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楼烬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阴魂不散的龚宁。 他暂时没有什么动作,仔细地观察起周遭的变化来。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结界中。 这是龚宁为杀楼烬专门设下的,和无上宫的那个类似,如同囚兽之笼,只要楼烬一走进来就会立马触发,且以他的修为绝对逃脱不了。 而且,这个结界还能压制楼烬的法力,让他不能故技重施,再以裂丹威胁到龚宁。 不久前,楼烬才一入神界,龚宁便敏锐地感知到了。 他很想在楼烬现身的一剎那就出手,但他不能在易明眼皮子底下杀人,不明所以的易明一定会选择帮助自己的挚友。 而且,他也不能惊动公上胥,因为这一切都是未经许可私自而行。 公上胥说过,不能让此事闹大,要瞒着众人暗中调查。 但龚宁不愿那么麻烦。 明明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内鬼,只要严刑拷打,不怕这人吐不出来真相。 于是龚宁一直在等楼烬自投罗网。 这一次,龚宁有必杀的把握和信心。 他甚至不愿就地将楼烬斩杀,而是打着将他生擒的主意,势必要从这姓楼的口中问出一些什么。 龚宁的身影几乎和周遭的云海混为一体,神出鬼没又无迹可查,上一秒结界的光屏才刚落下,下一秒,一道法决已然袭向了楼烬的后心。 楼烬反应极快,横向一闪。 「你就非得杀我?」楼烬远远地问他,看不出什么神色。 「少废话!」龚宁冷声道,提剑便上。 对于龚宁密如雨点的攻击,楼烬且躲且退,还是那一套迎敌之法。 见此情形,龚宁当然以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 但他吃了上次的亏,不再穷追,而是左右上万道剑风打出,成海水吞没之态,铺天盖地,势卷万顷,向楼烬席捲而去。 震耳欲聋的巨声霎时响彻天地! 我看你躲。 龚宁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 你躲得过一道,又如何躲得过这万道讨伐? 远处,楼烬似乎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躲过这一招了。 于是他就不躲也不藏,生生用血肉将这万道白光尽数吃下! 龚宁笑意更甚了。 这一击下去,楼烬断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死了更好,等楼烬死了,那个赴烟没了和他里应外合的奸细,也不过是孤军奋战而已。 如是一想,龚宁又一抬手。 再加一万! 先前的白光还没退去,又添了这么一遭,如同火上又浇烈酒,可龚宁还是觉得不够痛快。 他但凡想到自己在楼烬身上丢的面子,他就恨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 龚宁啧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光如潮水一般渐渐消散。 白光已经将结界里的云雾驱散殆尽,可楼烬却还站在原地,屹立不动。 龚宁以为他就这么站着死了,正要上前,依稀间,却见楼烬好像笑了一下。 他稍一愣神,在这一瞬,楼烬猝然消失。 龚宁还没反应过来,耳后,那一贯云淡风轻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了开这个结界,想必你也要花很多灵力。」 龚宁勐然转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死,」他对着空气冷笑,「当真是我小觑你了。」 「过奖了,也是托你这结界的福。」 楼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龚宁方才是大惊之下脑袋都不灵光了,这会冷静下来,很快分辨出了楼烬的位置。 他提剑而上,化为一道长虹,向虚空一刺,则眼前透明的屏障像布一样被砍碎,终于现出楼烬的身形来。 没想到,这姓楼的还有空施一招障眼法。 但都是雕虫小技,龚宁不屑嗤鼻。 「只会躲算什么真本事,也不嫌丢人?」他嘲讽道。 「我觉得上神比较丢人。」楼烬却笑了,「你看上了我,强求不成,又恼羞成怒,欲杀我而后快,这事合该写成话本子,传颂整个神界的。」 「放屁!」龚宁大怒之下口不择言,「你与魔界勾结,自然应当以死谢罪!」 他之所以会震怒,是因为楼烬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 龚宁位列上神首班,六界之中从来没有他想得又得不到的人,连公上胥在和离后都对他一直念念不忘,这姓楼的又凭什么?! 「我本还想看在你的相貌上留你一命,」龚宁怒极反笑,「现在看来,是我太过仁慈!」 楼烬挑了挑眉,「你真能鬼扯。」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龚宁。 龚宁的攻击再不留一分情面,虽然他身上有一半的法力都被他设下的结界而牵着,但剩下的那一半已经绰绰有余。 他倾全力而出,以剑破虹,在半空画了一道满圆,贯地而坠! 「受死吧!!」龚宁怒吼。 铛—— 随着这声震响,剑端竟应声而折! 龚宁不可置信地看着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楼烬,剑头坠落在他的脚边。甚至还弹了两下。 第39页 叮噹—— 「你、你居然——!!」 龚宁骇目惊心。 「托您的福,飞升了。」楼烬道,「又托这结界的福,刚好能对付你。」 龚宁登时满面惨白,他根本不相信,上次见面只不过是两个月之前,当时楼烬明明还只是上仙!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龚宁的一双眼干涩至极,连眼珠都再转不动。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楼烬真的已然成神,那么设若今日他做的事真的传到公上胥的耳朵里,他真的就要玩完了。 这可是弒神。 杀一个仙无所谓,十个仙也无所谓,可……可楼烬如果真的是神…… 他会因此落罪,受普天之下最重的神罚,甚至可能会被剔去神骨,烙上罪枷,永生永世流放沖虚殿! 所以,留给龚宁的只有一条路。 他决不能让楼烬活着走出结界! 龚宁的面上,五官渐渐狰狞。 楼烬很快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自然也不会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劝他收手。 两道霸道至极的神力就此撞在一起,楼烬亦用出了全力,在他的身后,一条金鳞巨龙腾空而出,折射出炫目又瑰丽的金光。 伴随着一声苍茫的龙吟,结界被从内部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龚宁飞出去了数万里,他慌忙收回灵力,在空中勉强稳住身形。 再看去时,哪里还能见得到楼烬的踪影。 一切就此结束,万籁俱寂。 龚宁浑身的衣衫已经被血完全浸透,这是他自己的血。他低下头,腹部还深深嵌着一枚龙鳞。 他想把鳞片拔下来,然而只要稍稍一碰,刺骨的疼痛就会贯彻他的天灵。 龚宁不敢再动了。 他接连呕出好几口血,那些血淌在地上,倒映着他瞠目结舌的脸。 良久,他才找回神志,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无上宫里走去。 直到现在,他都是恍惚的。 龙鳞。 这个楼烬,到底是什么人?! ----- 龚宁在无上宫外等了足足五个时辰,公上胥才有空见他。 彼时龚宁正一手捂着腹部,那里正汩汩不断淌出鲜血,无论如何施法都止不住。 「陛下……」 扑通一声,龚宁重重跪在地上。 公上胥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你这一身是……怎么弄的?」 「是楼烬,」龚宁艰难开口,「他……要杀我。」 「他要杀你?」公上胥一怔,「他怎么可能杀得了你?」 「他和魔界勾结,从魔界那里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好处,以至于功法大涨,现在已经飞升成神……他要取我性命,我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龚宁气若游丝。 「你先别说话了,」公上胥眉头深深皱起,「疗伤重要。」 他将龚宁抱起来,自然而然看到了龚宁腹部的那枚龙鳞,指尖轻轻抚了上去,稍作停顿,将鳞片拔了下来。 一大股血涌了出来,龚宁痛唿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公上胥将龚宁安置好,看着手心躺着的那片龙鳞,愣了好一会。 随后,他快步走到西乐宫内的一片小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湖底,连接着另一方洞天。 这是一片桃林,林中设一小亭,亭中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 那人头戴斗笠,轻纱掩面,手底下是一把古琴,随着指尖的波动,悠悠弦音穿林而来。 公上胥上前跪下,道:「清元前辈。」 此时的公上胥和以往都不同,凝重二字几乎写在了他的脸上。 闻言,那人抬起头,向公上胥所在的地方看了过来。 这是一个老妪,岁月的纵横深深刻在了她的皮肤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来了。」清元道。 公上胥站起身,将手中的龙鳞递了过去,「前辈,这是不是你说的……」 在看到龙鳞的一剎那,清元的神色兀然一变。 「……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公上胥道,「您认认,这是不是如炼前辈的那一枚?」 清元颤抖着将龙鳞接了过去,指尖在边缘缓慢地摩挲着。 她沉默了很久,才道:「他早已经死了,你又何必骗我?」 「我怎敢骗您。他当年受了那样的冤屈,最后含恨而终,如果真的是他,我们——」 「他已经死了。」清元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公上胥,她笃然道,「我亲眼见到的,他已经死了。」 公上胥还要说什么,清元却站起了身,不愿再听。 她整个佝偻的身躯都在抖,掩面的轻纱也在一下一下晃着。 见她如此,公上胥也明白,这是逐客令。 尽管还有很多想问的,但他不能忤逆清元,于是只好恭恭敬敬地告离,走出了桃林。 是时风起,吹落了千万朵桃花。 清元握紧了手中的金鳞。 锋利的边缘将她掌心划破,一滴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淌了下来。 滴答—— —第一卷·相由心生·完— 第21章 十五夜 楼烬整了整衣衫,四下环顾。 西乐宫外的那场爆炸将他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看起来很像人界,此时夜色正浓,长街上挂着一排玲珑的红灯笼,明灯错落,玉壶光转,其间隐有暗香,沁人心脾。行人熙熙攘攘,隐约能看到飞檐下的二楼上站着一排绣花水袖的女子,风姿绰约,媚骨天成。 第40页 但再仔细留意一番,就会发现这街上的行人都不是真正的凡人,有妖有鬼,甚至还有魔界中人,暗色的魔气就这么大喇喇地散着,也不知道收一收,旁人居然也不在意。 这地方有点意思。 楼烬不久前才伤了龚宁,还不知道那厮会怎么在公上胥面前恶人先告状,故而他还是得回去跟公上胥解释这一切的。 但是,稍作耽搁,倒也无妨。 他在夜市上逛了一圈,卖什么的都有,小到女子用的钗环、男子用的冠配,大到灵药甚至是法器,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但这些小摊的生意都不太好,路过的人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走了。 楼烬上前一看,都是好东西,没道理这么冷清。 他问摊主:「老哥,这个怎么卖?」 摊主看了看他手中的一只金丝香炉,道:「三百,小本生意,不还价的。」 楼烬把玩了一会,又放了下来。 东西不错,价格也挺公道。 摊主看他好像有心要买,便热络地说:「这都是上品法器,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你要存心拿,我给你削点价?」 楼烬没接他的话茬,转而问道:「我看这条街还挺热闹的,怎么生意这么冷清?」 「别提了,」摊主嗐了一声,道,「十五夜今天又开张了,他们赶着凑热闹去,要不是我这摊子走不开,我也想去呢!」 「十五夜?」 「你第一次来吧?十五夜都不知道?」 楼烬摇头。 摊主朝街尾努努嘴,道:「看到那栋三层高的、斗拱飞檐的楼没?」 楼烬顺着看去,果然见到一座极其古朴雅致的建筑,便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儿就是十五夜了,」摊主知无不答,「是一家食肆,在各界都很有名的,很多人闻名而来只为一顿珍馐,但是这事还得碰运气,十五夜不一定什么时候开张,就算开张了也不一定吃得上饭。」 如此气派的地方,居然是一栋酒楼。 有修为傍体的人,一般都是不需要进食的,显而易见,这十五夜里边卖的应该不是普通的酒菜。 说着,摊主又问楼烬要不要买。 「削两成,算你二百四吧?」 楼烬其实并不是真心想买的,可这摊主还以为楼烬嫌贵,一咬牙,又降了点。 面对两百灵石的上品法器,楼烬觉得,如果他这时候再不买,这摊主可能就要骂人了。 楼烬大袖一甩,掏钱,走人。 他将香炉收好,顺着人流一路来到了十五夜的大门牌匾下,在门外驻足看了片刻。 这地方确实气派,看得出东家是个财大气粗的主。 楼烬正欲入内,却被拦了下来。 转头看去,一个黑衣黑裤的侍卫伸出一条胳膊挡着去路,态度很强硬。 「我们这儿不接待神仙。」 楼烬笑道:「什么神仙?」 「你是神仙。」那侍卫闷声闷气地说。 「你再好好看看呢?」 「……」 侍卫真的毫不客气,一股脑将楼烬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最后才怀疑地盯着楼烬:「我明明感受到了,你就是神仙。」 「无妨,大概是你感受错了吧。」楼烬无所谓,说着就往里走。 侍卫冷面无情:「我不可能感受错。」 楼烬回头,奇怪道:「承认错误没什么可耻的,我又不怪你。」 甚至还大度地用眼神补了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侍卫:「……」 他的目光好像要将楼烬烧穿一个洞,但看了半天,确实没发现什么端倪,只好向后一让,让楼烬进去。 楼烬在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很快就有小二上来招唿,滔滔不绝地报了一堆菜名。 楼烬支着下颌,怪不得这里这么火热,原来烹菜的原料都是上等灵药,修为浅一点的,吃上一顿,或许就能突破了。 「你们这儿的菜应该都挺贵吧?」楼烬问小二。 小二却道:「不要钱,也不要灵石,人人都付得起。」 「哦?」 「规矩都是一样的,」小二跟他解释,一边拿出两个小盅来,往桌上一摆,「我看您是妖,您只要用您的妖力把这小盅注满,就算是付了,一道菜一个盅,全看您点多少。」 这小盅不大不小,刚好如楼烬的巴掌一般大。 用灵力换菜,看起来还挺划算。 楼烬从方才小二报的那一通菜名里挑了三道,又点了一壶竹叶青。 椅子还没坐热,旁边的桌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起先只是几个人有了口角之争,后来不知怎的就动起了手,茶杯酒杯碎了一地。 楼烬往那边看去,发现已经围了一圈旁观的群众,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年轻女子,此时正叉着腰,指着对面的四五个彪形大汉骂。 听了一会,楼烬听明白了。 那几个大汉进来的时候,十五夜已然满座,刚好这里有个规矩,每次开张只接一轮的食客,若他们想吃,就得等到下次。故而他们看了一圈,把主意打到了这个形单影只的女子身上,上来就要轰她走,态度极其恶劣。 可女子哪里愿意给他们让桌,先到先得,既然没赶上就得认。 那几个大汉面露凶光,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第41页 推搡间,一壶茶摔到了楼烬的靴下,溅湿了袍角。 楼烬慢吞吞站了起来。 那些大汉见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男子,警惕的目光纷纷投来:「怎么,你要替她出头?」 楼烬很和善:「你误会了。」 他出不了手,他伪装成了妖才能混进来,真要出手,就全暴露了。 听他这么说,那几个大汉才冷嗤一声,收回目光。 眼见着他们人多势众,女子节节后退,大概是不怎么想正面跟他们打起来,又不愿意放弃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两桌都得被轰出去,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 楼烬的菜已经上来了,他却没急着坐下,而是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忽然一拍桌案,发出一声惊响。 吵闹的声音骤然小了,都被这动静吸引来了目光。 只见楼烬对那小二道:「都吵成这样了,怎么让人吃东西?」 小二面露难色,还没说什么,那几个大汉嘎嘎笑了起来:「还说不是出头,这会儿又瞎嚷嚷什么?」 楼烬轻轻扫去一眼,大汉莫名背后一凛,不笑了,却还是转过去,接着对女子说:「你聋了?赶紧麻熘儿走,别等爷爷动手!」 那女子脸色很不好看,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 她回过头,对楼烬好声好气地说:「没事的,公子,你吃你的,别因为我的事害得你这顿也吃不了。」 楼烬挑了挑眉。 女子又转了回去,扬声道:「我奉家主之命来找十五夜的东家,你们若再拦我,休怪姑奶奶无情!」 几个大汉一愣,不屑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耽搁了大事,我看你有几条命。」女子冷笑。 大汉们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有点发憷,但他们的尊严让他们不能退缩,便一挺脖颈,纷纷亮出法器来。 「别在这跟爷爷瞎咧咧,」大汉粗粗的眉毛一竖,「掏傢伙!」 说是这么说,但还没等女子准备好,大汉们已经动手了。 他们人多,又攻其不备,女子虽向后一闪,却没闪过去,眼见着就要中招,横空袭来一道金光,阻断了大汉们的攻击。 大汉们并没有发怒,反而是愣住了,朝楼烬所在的位置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随着这一道法决打出,十五夜里霎时炸开了锅。 「是谁?!」 「居然有神仙?!」 他们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出手的人。 楼烬瞬间成为焦点,无数道眼神射来,议论声几乎要将房顶都掀开。 门口,突然有人大喊:「我就说你是神仙!」 是刚才那个冷面侍卫。 楼烬又好气又好笑,对那侍卫道:「他们在这都快打起来了你都不管?」 侍卫充耳不闻,怒道:「赶快滚!」 只有方才那女子对楼烬还挺感激,小声劝道:「你还是走吧,若招来了东家,只怕……你要交代在这了。」 酒楼毕竟是人家开的,在此处用饭,到底还是要遵守人家的规矩。 怪只能怪这些年来□□声不大好,连带着仙界也被讨厌了。 但楼烬还是有点好奇:「这十五夜的东家,到底是谁?」 「你居然不知道?」女子眼睛睁大了些,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魔君。 楼烬一怔。 这十五夜的东家,居然是江灼? 只见楼烬忽然一笑,本来要走的,又转了回来:「无妨,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女子有点不信,「那你怎么不知道他是大东家?」 「真认识。」楼烬道。 冷面侍卫也听到了,根本只当楼烬在扯谎:「别在这攀亲,我们东家最讨厌神仙,你赶快滚,别逼我赶你!」 楼烬张了张口。 你们东家,是我徒弟。 「还不滚?」侍卫按向了腰间的灵剑。 「我说了,」楼烬兀自提筷,「我认识你们东家,吃完这顿我就走,两不耽误。」 帐都付了,看样子他们也不会还,楼烬可是不愿吃亏的。 见楼烬油盐不进,侍卫忍不住了,「噌」的一声,灵剑出鞘,横在楼烬颈边。 寒意直逼颈侧的皮肤,众目睽睽之下,楼烬却只是稍微动了动指头,夹了块肉,堂而皇之地吃了。 侍卫:…… 他正要砍下去,却听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谁人在此放肆?」 众人一併抬头,寻声望去,二楼的雕花木栏旁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完了!」女子很紧张,对楼烬道,「东家来了,你快走吧!」 那侍卫却有点忐忑,毕竟放楼烬进来还是他的疏忽,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罚。 「大东家,这人真是伪装成妖混进来的,属下一时不察,我——」 他上来就告楼烬的状,但话未说一半,江灼的目光落在了旁若无人、正认真吃着的楼烬身上,显有一愣。 「……你怎么来了?」 楼烬抬起头,沖他笑笑。 侍卫听到江灼这句话,傻眼了。 他在江灼和楼烬身上反覆看来看去,最后才问:「您……您真认识这人?」 江灼没理他,轻飘飘飞了下来,落在楼烬的桌边。 第42页 「师……上、上仙。」 声音很小。 有点结巴。 看来还挺紧张。 十五夜的大堂迎来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22章 归位 见江灼如此,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大堂内静可闻落针,寂静大约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 他们从没见过江灼如此作态,纷纷好奇楼烬到底是什么身份。 江灼厌恶神仙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这个神仙又凭什么是个例外? 那几个挑事的大汉见惹上了不好惹的人,也不敢再造次了,趁着乱,灰熘熘地跑了。 可两个当事人却八风不动,一个吃,一个就乖顺地垂手看着。 吃完了,楼烬擦了擦双手,起身要走。 江灼果然拦他,在身后道:「来都来了,又怎么急着要走?」 「我还有事,」楼烬指着桌上的空皿,「味道不错,有劳了。」 「你先别走。」江灼有点急,「借一步说话,好不好?」 楼烬没动,也没立马拒绝。 江灼向后让了让,示意楼烬上楼。他看起来很踌躇,一只手下意识抓着袖口,看向楼烬的眼神也带着些许恳切。 楼烬稍微沉默一会,转回身。江灼松了一口气,引着楼烬上楼,低着头在前面走。 二人才走到阶下,身后响起一道女声:「大东家留步,家主有事找您。」 江灼回过头去,见说话的是方才那被挑事的女子,脚步稍微一停,对楼烬道:「你……能等等我吗?」 楼烬不置可否,江灼便将方才那冷脸侍卫唤过来,让他好好招待楼烬。 冷脸侍卫沖楼烬行了一礼,面上很是不自在。 他将楼烬带到了二楼的一个雅阁之中,毕恭毕敬地奉了一盏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站在一边。 「怎么称唿?」楼烬问他。 「……滕阴。」 楼烬能感觉出他修为不浅,应当不仅仅是一个侍卫而已,很大概率也是魔,甚至可能是江灼的随从。 滕阴对楼烬颇为好奇,虽是极力掩饰,但目光一直往楼烬身上瞥。 楼烬也无所谓,就这么任由他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江灼终于同那女子说完了事,推门而入,挟来一阵香风。 此时的江灼是原本那副魔君的容貌,少年气息荡然无存,但神情却还是紧张的,楼烬一时有些恍惚。 江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让滕阴出去。 室内只剩他们两个人,楼烬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也不先开口。 江灼沉默了会,道:「你怎么会来?」 「意外,」楼烬把茶盏放下,语焉不详,「倒是你,要那么多灵力做什么?」 江灼一愣,没反应过来,楼烬便接着说:「你这十五夜里的货币是各界的灵力,按理说你自己断是不缺的才对,又为什么要用灵力当做付帐的东西?」 「就……如果不这么做,价格也不好定,定贵了一般人吃不起,定便宜了又亏。」江灼说。 安静的厢房里,江灼的声音带着点清泉的冷冽,莫名好听。 但楼烬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藉口。 如果真的是如他所说,是为了造福天下同道中人,那也就没必要每次开张只接一轮食客了,不是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楼烬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方才那个姑娘是谁?」他想起了大堂里的闹剧,随口一问。 「她……」江灼道,「是山欢的小妹,叫山荷。」 「妖君山欢?」 「嗯,为的是一点家事。」 闻言,楼烬笑了:「你交际还挺广的,冥君班仪,妖君山欢,你不会还和公上胥有点关系吧?」 「公上胥?」 江灼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神君的名字来。也不知怎的,他脸色突然一僵,很快恢復如常。 「有点瓜葛,」江灼低下头,不再看楼烬,又改口了,「但也不怎么认识。」 话语间,屋外有人敲门,说是山荷那边在催了。 「知道了。」江灼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却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见状,楼烬道:「要我迴避一下?」 「不是,」江灼摇头,「我要去一趟妖界,有点事得办。」 楼烬正要说话,识海中,易明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 「你这会儿人在哪?」 听起来焦急万分,还带着剧烈的喘息。 楼烬一怔。 「出什么事了?」 「刚刚陛下下令要倾全力捉拿你,」易明气喘吁吁,「我问你,你是不是把龚宁给打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龚宁果然告状去了。 楼烬:「是他动手在先,不还手我就死了。」 「这都不重要!」易明急吼吼道,「龚宁跟陛下说是你要杀他的,反正他铁了心要整死你,还把神界里叫得上号的上神都号召起来弄了个缉拿小队,现在正在各界搜查你的踪迹。」 「……公上胥也信他的鬼话?」 「不信就不会派我当这个破缉拿队的队长了。算了,你也别跟我说你在哪,到时候搞得我里外不是人,」易明简直抓狂了,顿了一下,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不会栽你手上吧?」 楼烬:「……」 第43页 江灼见楼烬突然没了声,问道:「怎么了?」 楼烬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如果要从头开始说,就得提到他睡一觉就飞升的事,但他暂时还不想透露给信不过的人。 更何况,江灼不仅信不过,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你刚刚说,你是要去妖界?」楼烬突然开口。 江灼点点头,在看到楼烬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时,愣了愣:「上仙也要去?」 「算是吧。」楼烬懒洋洋站起身,反正一时半会也不打算回神界了,倒不如顺水推舟,看看能否把心中的疑问解开。 在他心中,疑问有三。 一则,他很好奇江灼接近他的目的。 二来,为什么无上宫会被划为禁地,无上宫的主人是谁,江灼又和那人是怎样的关系。 第三,江灼为何要这么多灵力,是为了维持什么东西,还是修復什么东西?这事和他最原本的目的是否有关? 又或许,山欢此次派人来找江灼的原因,很可能和这一切都有联繫。 「既然同路,便一併去吧。」楼烬对他说。 江灼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眼神复杂:「上仙要……跟我一起去?」 见他如此,楼烬更笃定了先前的想法,「嗯,你不愿意?」 他语气轻佻,挺拔的身形纹丝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灼。 「上仙不是说过,不愿与我有所瓜葛吗?」江灼也抬起下颌。 「师徒是师徒,同路是同路,」楼烬道,「这两个没法相提并论的吧?」 江灼没再说话了。 楼烬知道他有想隐瞒的事,让自己同行很可能会暴露,但如果此时拒绝,那他之前表现出来的深情作态就全数崩盘了。 所以江灼在掂量。 掂量到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 六界之中,当属妖界的环境最为如诗如画。 神界太过于奢华,仙界也是从了神界的奢靡之风,以金瓦玉墙为风,每个宫几乎都长一个样。 冥界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魔界一般没什么人去,也不知道长什么样,而人界就比较普通了,虽然说风景也不错,和妖界却是压根没法比。 静谧又深邃的森林中,古木参天,溪如玉龙,巨大的藤蔓织成华美的拱门,通过拱门就是妖宫,山欢就坐在灵花簇拥而成的宝座中,对江灼招了招手。 「来得正好,你快看看——」 她话未说完,骤然注意到了楼烬,毒蛇一样的绿瞳一下就竖了起来。 「他是谁?」 江灼看了眼楼烬,随口答道:「我朋友。」 楼烬一言不发。 方才在十五夜,江灼便有意隐瞒两人之间的关系,故而才没称唿他为师父,而是上仙。 如今,又成了朋友。 山欢的面上登时现出一抹很古怪的笑,她从宝座中站了起来,用神识传音对江灼说了句什么。 江灼的眉心好像微微皱了一下,没再多说,快步跟着山荷向一处走去。 「仙长怎么称唿?」待江灼走后,山欢才看向楼烬。 楼烬也很客气,自报家门过后又行一拱手:「见过妖君。」 山欢生得美且妩媚,金髮翠瞳,蝶磷般的裙袍长长曳在地上,随着她缓缓的步伐,步步生莲。 但是,总觉得还比不上江灼。 楼烬惊讶于自己竟会用「美」来形容一个男子。 山欢像看奇珍异兽一样看着楼烬,兀然问道:「你是不是缺了一魄?」 她竟看得出来? 楼烬颇为意外,眼神动了动,正要说话,却勐然住口。 等等。 他不是缺了一魄,是两魄才对。 「确实是缺了,」楼烬明面上依旧神情自若,「妖君这么一看就看得出来?」 「灵有七魄,天沖灵慧,气力中枢,六精七英,」山欢笑了,徐徐抬起手臂,拢了拢臂弯的披帛,「仙长缺的是灵慧,却不是个傻子,还挺稀奇。」 楼烬:「……您说话挺有趣。」 有趣意味着冒昧。 山欢没所谓地笑笑,跟他道了歉。 然而楼烬却陷入了极深的沉思。 他此前确实是缺了两魄,山欢既然能看得出他缺了灵慧一魄,便绝对没道理会看错。 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有一魄归位了。 是什么时候? 是因为一魄归位,他才得以飞升的吗? 楼烬心中已然惊涛骇浪。 班小轩的灵躯被修补完全之时,他所感受到的那股疼,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 但是……为什么呢? 楼烬生而为仙,在他此前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班仪和班小轩这两人,为什么自己的一缕神魂竟会寄付于班小轩身上? 转而再想,如果魂魄归位会带来巨大的修为提升,让他一举从上仙跃至神者中游,而且这还是在魂魄不全的情况之下。 ……设若七魄俱全,他最终能达到什么境界? 楼烬试着浅浅估算了一下。 然后发现,他竟完全没有概念。 第23章 放不下 在此之前,楼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无非是一辈子碌碌无为,作为一个上仙迎来生命的终点。 早早就接受了结局的他选择及时行乐,这些年来,他极尽所能享受仙生,也算逍遥宴安。 第44页 但如果,他是另外一个人呢? 他有理由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不然这一切都没法解释。 在现有的记忆之外所发生的事又会带来无数个新的疑问,比如他的真实身份,比如为什么会缺这两魄。 所以江灼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来找他的吗? 所有的思绪杂陈在一起,绕成了一团乱麻,缠在楼烬的脑海之中。 于是江灼回来的时候,妖宫里只剩下了山欢一个人。 他四处一看,没见到楼烬的身影,便问:「他人呢?」 「走了,」山欢道,「说他还有事,才刚出门,要去追么?」 「不去。」江灼缓步走来,慢吞吞落座。 他不在最好,省得问东问西。 山欢一笑,没再继续说这事,转而问道:「那东西怎么样了?」 「许是我最近没管十五夜,灵力不怎么够,所以它才有了衰颓之相,」江灼停了一会,「这段时间,谢谢欢姐。」 「这有什么的,」山欢道,「弟弟有事相求,当姐姐的帮个小忙,不足挂齿。」 江灼笑了笑,却见山欢眼中划过一丝玩味:「说起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江灼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睫毛动了动:「就是个扇子。」 「就一个破扇子,也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山欢似笑非笑,拖长了声音,道,「莫不是——」 「那人的遗物吧?」 江灼顿了顿,站起了身。 「你看你,多问两句你就不高兴,」山欢挑了挑眉,「我道歉,以后不问了,行不行?」 「之前是因为有事缠身,不得已才将它寄放在欢姐这里,」江灼道,「不过我很快就能忙完了,到时候我再把它拿走。」 山欢点点头,看着江灼头也不回地向外走,突然出声:「不管怎样,当姐姐的,该说的话总归还是要说的。」 江灼于是站住了,却没转过身。 山欢凝视着他和瘦松一般的背影,远远地说:「都这么久了,该放下了。」 江灼沉默了很久,闷闷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放下? 根本放不下。 他走出妖宫,外面晴光大好。 阳光很耀眼,江灼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眸,觉得眼底有点涩。 他抬手揉了揉,揉掉了一根睫毛。 这根睫毛掉进了眼睛里,刺得发痒,江灼便一边揉一边走。 走着走着,一滴泪滚了下来,刚好也带出了这一根作乱的睫毛,落在不知何处。 ----- 从妖宫出来后,楼烬连通了易明的识海。 「大哥,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和你偷偷联繫,我可能就保不住要把你供出来了。」易明很烦躁,「又有什么事?」 「帮我个小忙。」楼烬开门见山。 他跟易明说了半天,易明都很犹豫,最后楼烬只好道:「出了事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跟你绝对没关系。」 「你以为老子怕了是吧!」易明怒了,「我之前找你帮个忙你还得被你讹,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这说的是玉冥杯的事,不提还好,一提,易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却没保证一定能成功。 不过没关系,楼烬也没指望太多。 跟易明说完这些,楼烬又回到了妖宫。 江灼已经走了,见了楼烬,山欢颇为意外:「原来你没走啊?」 「没有,我还有点事想请教妖君。」楼烬道,「魔君为什么这么讨厌神仙?」 「他不是讨厌神仙,他是平等地讨厌所有的人,」山欢笑了,「特别是那个公上胥。」 「怎么说?」 山欢却没有立马解释,而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原来仙长还被通缉了。」 楼烬一愣,山欢则示意要给他看个东西。 楼烬闭上眼,脑海中飘飘然浮现出一封信来。 是公上胥的亲笔,说是在妖界查到了楼烬的气息,要求山欢立马交出楼烬。 趁着楼烬在读信,山欢凑近了些:「你这人来头还挺不小,你说,我要把你交出去吗?」 虽是问句,但她也没等楼烬的答覆,朗笑一声,接着说:「罢了,你就在妖界安心待着,看在赴烟的面子上,我也会保你周全的。」 「多谢……」楼烬莫名其妙仰仗了江灼一次,「陛下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弟弟,」山欢道,「他成魔之前也是妖,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知道的。」 楼烬不知道。 他想像不出江灼会是什么妖,也不能问。 妖们大多是飞禽走兽修炼而成的,好容易才修成了人形,如果贸然问人家的本体,就跟街上随便遇到一个人让他把衣衫脱了一样不礼貌。 有的妖,就算化形,也保留着一些原本的特点,比如山欢的那一双毒蛇的竖瞳,但楼烬回忆了一下,江灼身上好像没有这些特点。 山欢又问:「你为什么会被神界通缉?」 楼烬稍作沉默,寥寥数语总结道:「我把一个上神给打了。」 山欢似乎是觉得十分有趣,登时开怀大笑,眼睛也瞪大了些:「你胆子还挺大。」 她看向楼烬的眼神也不太一样了,似乎是觉得他不同于一般的神仙,便起身将他往内室引,「你就住这吧,有什么事就叫小荷,或者叫我也行。」 第45页 谢过山欢,楼烬又道:「说起来,我可能还要带一个人来。」 这是在请求山欢的许可,而山欢也没拒绝,转身施施然走了,让他自便。 于是楼烬催动法决,片刻后,容嘉从天而降。 容嘉一路尖叫着重重摔在地面,再睁开眼,楼烬就站在他面前。 他还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换了个地方,尚未回过神来,见了师父,却是再忍不住,呆愣了一会,嘴唇一扁,瞬间嚎啕大哭。 「吓死我了!」容嘉的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往下掉,「全神界都开始通缉师父了,刚才还有人来逼问我知不知道您现在在哪,我说不知道他们还不信,要不是神君拦着,那个龚宁上神都恨不得给我用酷刑了,吓唬我说要把我指头拔下来!」 楼烬:「他伤好了?」 这么能作死。 容嘉抽抽噎噎:「没好全呢,他们都说您打伤了上神,您一个上仙怎么可能打伤他,分明就是那个龚宁嫁祸您吧!您把朱宣给收拾了,他气不过,故意给咱们小鞋穿!」 看来,龚宁要么没跟公上胥说楼烬已然飞升的事,要么,公上胥将这件事按了下来。 「你就当是嫁祸吧,」楼烬没跟他细谈,「为师在妖界有点事,你一个人在璧川宫不太安全,所以把你叫了过来。」 「在妖界……什么事?」 「不该你问的别问。」楼烬突然觉得这句话很好用。 容嘉果然不问了,他缩着脖子,在房内转了一圈,很想去碰一碰墙壁上的花,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伸出去的手又在半空中停了。 他骤然转过身来,问道:「师父,他们说璧川宫和魔界同流合污,又是怎么一回事?」 忘了这茬了,容嘉还不知道江灼的真实身份。 不过容嘉和其他神仙一样,对魔界都有些微词,现在告诉他这些,只怕要坏楼烬的事。 不过楼烬没能瞒太久,傍晚时江灼去而復返,顶着那张魔君的脸,无比自然地叫了容嘉一声「师兄」。 容嘉瞳孔颤抖:「你、你叫我什么?」 江灼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易容。 楼烬有点想笑。 得知江灼就是赴烟,赴烟就是江灼后,容嘉整个人都快缩到椅子下面去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之后,登时面如死灰。 咋整。 在他的记忆中,他对江灼好像不是很好。 他偷摸着昧过楼烬留给江灼的灵石,还老跟江灼扯楼烬的坏话,在修炼上也没有帮助到什么。 现在师弟摇身一变成了六界之中最大的魔头…… 容嘉觉得,自己小命大概不长久了。 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从储物囊中掏出好几个法器,献宝一样献给江灼,道:「魔、魔君陛下,这是小仙孝、孝敬——」 话未说完,楼烬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孝什么孝敬,丢不丢人,赶快起来。」 容嘉差点没咬到舌头:「师父,他他他他他可是魔君啊!」 「我知道,」楼烬垂头看他,「所以呢?」 「所以我们要搞好关系啊!以免他哪天杀心大起,我们是最先被他——」他勐然瞥见了还在一旁站着的江灼,不敢再往下说了,讪讪地挤了个笑。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师弟这么可怕过? 兴许是因为现在得知了他真实身份,又或许是这张冶丽到让人不敢直视的面容,容嘉怕得浑身都在颤抖。 楼烬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他却差点没被这轻飘飘的力道拍到地上去。 真的没出息。 江灼不小心在容嘉面前漏了馅,正用眼神询问楼烬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不用管他。」楼烬偏头,瞟了一眼容嘉,又收回目光,「你刚干什么去了?」 江灼想了想:「我刚去……吃了顿饭。」 楼烬:「……行。」 他无奈嘆了口气。 拢共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胆小如鼠,一个满嘴鬼扯。 江灼很快又走了,楼烬闭着眼睛在榻上坐了一会,突然撑榻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落日西斜,妖界的夜晚即将开始,楼烬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物种一样在街上穿行,走出了城,来到一座嶙峋的山头跟前。 方才,趁着容嘉在闹,他在江灼身上施下追踪咒,虽不知道江灼发现了没有,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这里。 第24章 骨扇 江灼在这里藏着什么东西。 楼烬会这样认为,是因为整座山的周围萦绕着一层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雾气,穿过时还有冰凉的触感。 这应该也是结界的一种,为了阻止不速之客的到来。但很奇怪的是,楼烬竟然没有被拦在外面。 山里开了一道小门,直接通向山体的心脏,越往里走,则魔气更盛,楼烬稍微皱了皱眉。 魔气是所有类型的灵力之中最易侵蚀外体的,故而早在千百年前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魔界中人出游时须得时时收好自己的魔气,不然就会被各界口诛笔伐。 然而这规矩在近百年来却成了摆设,因为势不两立,导致两边割据一方,魔们也没有以前那么悠哉了,哪里还有敢云游四方的。 ——万一不小心碰上了修为更高的神仙,当下就没命了。 楼烬发现,这些魔气并不排斥与他接触。 第46页 甚至还像小孩一样,好奇地往楼烬身边凑。 似乎觉得楼烬不是外人,那些乌漆嘛黑的魔气又自动散了开来。 这就更奇怪了。 楼烬可是切切实实的仙格神体。 就算和江灼有师徒灵契,也不至于能被至菁至纯的魔气所接纳。 楼烬还来不及细想,他已然顺着石路来到了山体的最中心。 这是一件极其黑暗的石室,一点光都没有,什么都看不清。 行走间,楼烬踢到了脚下的石块,室内便飘起了空荡荡的迴响。 楼烬二指相擦,点了两盏指尖灯出来。 灯芯悠然悬在空中,借着荧荧的灯光,楼烬这才看清了石室里的模样。 他只有一个念头。 ——家徒四壁。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可能有点过了,毕竟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石床呢,石床旁还有一把石椅,甚至还有个矮案。 有人住在这里吗? ……这里不会是江灼在妖界的家吧? 楼烬人高腿长,目测一下,三五步就能将整个石室走完一个来回了。 他走到床边,指尖拈了一下上面的灰,然后拍去脏污,转身往深处看。 里面还有一个耳房。 楼烬定睛远眺,这个耳房被魔气填得满满当当,一点都看不清。 如果就这么贸然进去,就凭里面这魔气,楼烬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但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怕这个字。 他本以为江灼会在这里藏什么惊天秘宝,然而并不是。 这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骨扇。 不知道是用什么骨做成的,整个扇子呈现黑琥珀的样子,没有雕花,甚至都没有扇面,空落落的扇骨被一团魔气托着浮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沉浮。 楼烬靠近一步,发现这骨扇竟然像吃东西一样在吸食周围的魔气。 他骤然反应过来,江灼经营十五夜所挣来的所有灵力,或许都是为了维持这里的菁纯魔气。 先从其他妖鬼人魔那里搜集来各色各样的灵力,然后再转化成最为浓郁的魔气,为的应该就是将养这把扇子。 怪不得十五夜每次只接一轮的食客。 转化灵力需要时间,如果就这么放着,灵力自己也会消弭。 这扇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是不是这里魔气太盛,楼烬大脑逐渐昏沉,本就安静的四周更加静谧无声,楼烬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双腿不听使唤地迈了一步,不由自主朝那骨扇走去。 恰在这时,一只手骤然将他向后狠狠一拽,冰冷的触感唤醒了楼烬的神志。 「你在这里做什么?」 楼烬勐吸一口气,转回头去,江灼深邃的双眸在黑暗中直直注视自己,眸中没有一丝温度。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江灼紧紧扼着他的手腕,忽地眯起眼,「你给我下了追踪咒?」 「不错,」面对这毫不掩饰的杀意,楼烬反而笑了,「你终于不装了?」 这是江灼第一次失态至此,甚至都忘了演之前那一副深情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没有回答楼烬,但楼烬闯入此地似乎确实触碰到了江灼的逆鳞,他深唿吸一口气才掩去满面的冷厉,强行拉着楼烬往外走。 下一瞬,却邃然站住了脚步。 也在同一时刻,楼烬听到了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从山外传来,似乎是一群人爬上了这座山,踩得整座山都在抖。 咣——咣! 江灼突然转身—— 电光火石之间,楼烬脖颈被江灼反手一扼,后背结结实实撞在石墙上。 楼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是不是你叫公上胥来的?!」江灼死死盯着楼烬。 原来外面那群人是公上胥带来的。 楼烬还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我叫公上胥来?」 两人几乎胸膛贴胸膛,江灼唿吸急促,眼底猩红,显然是怒到了极致:「我本以为是他们要追杀你,没想到你们竟是一路货色!」 饶是楼烬脾气再好,也不由沉下脸来:「你冷静一点,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灼咬牙:「冷静?你敢说他不是你叫来的?」 「叫什么叫,」楼烬忍无可忍,「要么他是从哪里知道你我在此处,要么他压根就是冲着里面那玩意儿来的。」 听到这句话,江灼下意识往耳房内看去,面上也现出了些微的疑惑。 「他如何得知我有什么东西,还不是你和那个易明通风报信?」 看来楼烬和易明的每一次识海传音江灼都知道,只是不知具体的内容。 「我通风报信?我通风报信还不是因为你欲图不轨,搞得全璧川宫都被公上胥追杀?」楼烬也不多作解释,冷笑道,「若我不留一手,怎么,你能替我收尸?」 他一把拽下江灼扼住自己的手,直直往耳房内一指:「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江灼想也不想:「一把扇子。」 楼烬:「……」 他不瞎,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扇子。 他深唿吸一口气,堪堪压住心中烦躁:「我跟你明说了,我知道你对我的目的不简单,但这个时候兴师问罪也没用,你和我本是盟友,明白吗?!」 第47页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江灼沉默了好一会,才冷冷道:「我不需要你这么弱的盟友。」 楼烬彻底被他气笑了:「行,行,行。」 说着,他一把甩下江灼,阔步向山外走去。 「你去干什么!」江灼警惕地看向他。 「去告诉公上胥你这里头藏了个好东西,他最喜欢收集六界之中稀奇玩意儿,我问问他感不感兴趣。」 江灼咬着后槽牙:「你敢!」 楼烬足下稍顿,回过头来,面无表情道:「你看我敢不敢。」 说罢,又转了回去,健步如飞。 他一副「要么你这会就把我杀了,要么我早晚让公上胥把你这座山掘了」的样子,江灼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楼烬却拿准了,江灼不会杀他。 不然在冥界时就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在他第一次和龚宁交手时赶来确认他的安危。 江灼道:「你现在出去,你自己也小命不保。」 楼烬却道:「怕什么,人终有一死,我早活腻了。」 「你!」楼烬油盐不进,江灼气得牙痒,「你给我站住!」 楼烬脚步一停,终于回身:「你是气昏头了,连法术都不会用了?」 叫楼烬站住,不是江灼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的吗? 江灼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却还是从善如流,一道法决打去,楼烬便原地定身。 事实上,楼烬也没真想出去。 刚才他在那骨扇前有一剎那的失神,就好像是骨扇诱使他上前一样。 这很蹊跷,楼烬需要藉故再接触一次那个骨扇。 如今公上胥已经发现了江灼在妖界的藏身之处,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以江灼的性子,一定会尽快将骨扇挪到其他地方去。 跟着江灼,才能有机可乘。 经过这么一闹,江灼确实明白了,公上胥并非是楼烬叫来的。 再仔细一想,公上胥的的确确是要抓楼烬回去问罪的,而且这可是弒神未果的重罪,就算楼烬想把江灼的勾当揭发出来从而将功补过,这事也必不可能大而化小。 天规森严,连神君犯了罪都得受罚,更何况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楼烬。 既然已经明白过来,自己错怪了楼烬,而且还因为误会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江灼的面上有些挂不住。 但他还是木着脸,根本不看楼烬,迳自走进石室。 索性已经暴露,他也没什么遮掩的,就这么当着楼烬的面将骨扇搬了出来。 要将骨扇和所有的魔气一併收入囊中并不简单,江灼全神贯注,先是将骨扇纳于袖中,然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吸净室内充盈着的所有魔气。 做这一切时,江灼就盘腿坐在石榻上,楼烬则站在石室入口处,与他正好相对。 黑雾穿过楼烬的身体,一寸寸向江灼聚拢而去。 随着江灼施法,室内的空气清澈起来,指尖灯原本只能照亮一小片范围,这么一来,则满室清明。 楼烬突然问道:「如果你和公上胥真刀真枪地打一架,谁赢谁输?」 江灼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没什么起伏地说:「我赢。」 楼烬看得出来,这人死要面子。 「那你怎么不干脆冲出去和他打一架?」 江灼看了他一会,最后一丝魔气也收在了他的体内,这才缓缓起身。 「那公上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你和他还是旧友,以后别往来了。」 楼烬挑了挑眉。 似乎是因为方才那一出,江灼这会好像连演都不再演了,说话也颐指气使的,带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你是在等什么?」楼烬慢吞吞地咬字,「还是说,你有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避开和神界的所有斗争?」 第25章 石头精 对于这一问, 江灼的回答是:「你这么能猜,倒不如自己去猜,何必问我?」 在此之前, 对于楼烬的所有问题,江灼几乎都是有问必答的, 只不过所有的答案在楼烬耳中都几乎等同于鬼扯。 而现在,乖徒儿有脾气了。 楼烬唇角倏然一勾:「再问你个事呗?」 「……」江灼不置可否。 楼烬道:「为什么你如此痛恨公上胥?」 现在公上胥一行就在山外待着, 他们不好走,便只能在不大的石室里,一坐一立,共同分享着本就拥挤的空气。 「他不该被痛恨吗?」江灼慢条斯理整着袖口, 「其余五界哪有一个是不恨他的?他围剿冥界千面人在先, 侵占妖界领土在后,对仙界也犹如看待奴才,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那都是他们, 」楼烬换了一个姿势,靠墙抱胸站着,「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恨他。」 江灼道:「没有理由。」 楼烬看着江灼尖瘦的下巴, 一言不发。 如山欢所说, 江灼不是痛恨公上胥,他平等地厌恶着所有的人。 楼烬确实没从江灼身上看出半点「痛恨」的意味,江灼列举的那些都是别人的事,和江灼自己其实并没有半文钱关系。 「听说你是妖, 」楼烬又开口了,「你化形前的本体是什么?」 江灼没有回答, 抬起眼,面色复杂地看着楼烬。 「不想说算了,抱歉,当我没问。」楼烬也不强求。 第48页 看了楼烬一会,江灼收回目光,嘴唇很快动了两下,道:「石头。」 石头精? 楼烬大为意外。 怪不得看不出江灼原体的特点,原来他本体竟是一块石头。 这种类型的妖并不常见,世间上大多的妖、精、怪都是从动物或者植物开始,汲取天地精华,勤加修炼,最终得以结丹化形。 但是,从古至今,名剑名刀化形成人的也并不少见,他们主要是仰仗着主人灵力充沛、修为身后,故而受着主人的庇佑与福泽,就算是死物也能生出灵来。 江灼原本也有主人吗? 莫非,就是无上宫的宫主? 毕竟当时变成小屁孩的江灼对「主上」的维护确实有点以假乱真了。 在奇怪的好奇心驱使下,楼烬开始从头至尾回忆起和江灼相识之后的每一处细节。 然后他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并非无迹可寻。 ——江灼确实保留了一点石头精的特点,那就是石面石心。 从相识起,江灼就一直致力于在楼烬面前演绎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形象,所有的情绪都是假的,所以他的演技才显得如此蹩脚。 很大概率是因为,作为一颗石头,江灼压根就没体会过这些情绪,自然也无法完美模仿。 为数不多的几次情绪波动,楼烬都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是在被朱宣找事而楼烬出手相助时,那时的泪不像演的。 第二次是在无上宫的画里,为了不让楼烬碰那副真画,下意识急切出口的「你别碰」。 第三次就是刚才,楼烬擅闯了石室,窥见了江灼的珍贵之物。 这三次之间有什么联繫吗? 如果说,第一次的落泪是江灼回忆起了往事,以前也有一个人这么帮过他,这个人恰好是无上宫的宫主,且这骨扇也是那人的东西呢? 好像还挺能逻辑自洽的。 所以江灼每次的情绪波动几乎都是因为那个人。 那位至少应该也是可以和六君匹敌的存在,但楼烬完全没听过这么一号人。 他还来不及再往下想,江灼忽然道:「他们走了。」 楼烬收回思绪,静听片刻,果然再感受不到外面那些人的存在了。 大概是山欢过来把他们赶走了吧。 正这么想着,山欢的嗓音适时响起:「别躲了,人都走了,出来吧。」 江灼率先一步向外走,楼烬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先后出了山。 天色已然大亮,江灼要去找地方安放古扇,楼烬猜测不是冥界就是魔界。 他明摆着不想让楼烬跟,前脚才出山中甬道,后脚便化成了黑雾,随风而去。 不过楼烬眼下也有要办的事。 易明又给他传信了。 他之前委託易明四处找找清元天师的旧物,然后试试看,能不能用大成的抚雪寻魂找到那位前辈的去向。 易明不负重望,居然还真找到了,且效率几乎可以用神速来形容。 「第一版天规就是天师亲手所撰的,所以其实也不太难找,」易明道,「但是有点棘手的是,我只能通过法阵来到西乐宫外,试了几次都这样。要么是天师残留的气息太少,那天规上现在只剩下神君的气息,要么,天师现在人就在西乐宫里。」 这算是给楼烬帮了一个天大的忙。 「如此大恩,小仙无以为报。」楼烬不要脸道。 「你别报了,我求你别再整么蛾子就行,以后别联繫我了!」易明说完,飞也似地切断了识海。 楼烬趁着月黑风高潜入了西乐宫,化成了一只仙娥。 不巧的是,这位仙娥恰好要服侍公上胥喝灵药、修炼、就寝。 公上胥还挺挑,要用万年清泉水,百年生灵草,楼烬东跑西跑,好容易伺候完公上胥喝药。再待下去恐怕要露馅,他正打算找藉口熘出去,公上胥却主动让他去休息。 楼烬留了个心眼,发现公上胥人虽然还在西乐宫的榻上躺着,神识却已经离体,去了别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神君去哪,还需要瞒着宫里的仙娥吗? 楼烬心念一动,在宫内慢慢走了一圈。 他很少在西乐宫内走动,这里又异常之大,若真要找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绝非易事。 他一连数日流连于西乐宫中,终于发现宫西的一方湖泊或许有点问题。 仙灵微动,他化成一尾灵鱼跃进水中。湖很深,不可见底,楼烬游了一会才触到湖底的泥土。 不过这里不生水草,楼烬的鱼尾巴扇了扇,将薄薄的泥面扫干净,再看去时,只见泥土之下却是另一层水面,像一张巨大无边的明镜一般,横着躺在湖底。 水面波光粼粼,视线无法穿透。 楼烬不能派仙灵去水面的另一端查看,万一触发了什么机关,很可能惊动到公上胥。 只有拥有公上胥的气息,才能骗过这面镜子,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熘进去。 然而,伪造一个人的相貌很容易,但气息却是独一无二的。 楼烬在镜子外又停了一会,才重新回到妖界。 这一阵子,楼烬一直独来独往,和江灼几乎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过,山欢见他这次又是一个人回来的,便调侃道:「你们别是闹别扭了吧?」 楼烬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和魔君闹别扭,我恐怕还不够格。」 第49页 「仙长好谦虚。」山欢看破不说破,眼底带着笑意。 楼烬微笑道:「素闻妖君见多识广,之前也一眼看出我身缺一魄,实在令小仙佩服至极。」 「阿谀,奉承,」山欢撑着下巴,却没有鄙夷的意思,反而是带着些玩味道,「仙长有求于我?」 「我听说此间有一种灵植,名唤凤凰草,持有者可化成世间万物而不露任何破绽,我心想,妖界地大物博,素来盛产灵药灵草,凤凰草会不会就在这里?」 「凤凰草,」山欢想了想,「怕是要让仙长失望了,听是听说过,但妖界肯定没有。」 楼烬又问:「那陛下是从哪里听说的?」 「不知仙长知不知道神兽东极?」山欢不答反问。 楼烬一怔,道:「知道,上古神兽之一,自天地初开时便一直存活于世。」 如果说神界是六界之首,那这些神兽便是万物之首。 而东极,则是神兽之间至高无上的王。 「凤凰草由那东极镇压着,就在极西之境。」山欢在空中一抚,则凭空出现了一张图,图中有一株蓝绿色的草,长了五片叶子,姿态颀长优美。 也就是说,楼烬想要得到这凤凰草,很大可能要和这东极神兽打一场。 ……那还不如直接硬闯湖底镜呢。 怎么看,神兽都比公上胥更难对付。 「不怕,」山欢看热闹不嫌事大,「没准那神兽好说话,二话不说就把凤凰草给你了。」 楼烬笑了:「也是,不过万事留一手,去之前,还请陛下为我寻一方宝地。」 「做什么?」 「放骨灰。」楼烬道,「最好有山有水吧,风水好,方便投胎。」 山欢旋即哈哈大笑:「你这人好有意思,我很中意。」 她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又道:「若你帮我一个忙,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楼烬问她是什么忙。 山欢神神秘秘地勾了勾唇,道:「我要请我弟弟吃顿饭,他一定不赏脸,你去替我把他劝来。」 「你弟弟……」楼烬一噎。 「就是他,」山欢侧着脑袋,「以你俩的交情,应该不难吧?」 「……应该吧,」楼烬没立马答应,「不过,为什么请他吃饭?」 「因为是他的生辰啊。」 石头也有生辰的吗? 还是说,是江灼第一次化形为人的日子? 「几时?」 「下月初八,傍晚我在妖宫设宴,仙长可务必要将他带来啊。」山欢哼着歌,沖他挥了挥手。 第26章 心口佛 天大地大, 楼烬又不知道江灼此时在哪。 「师徒灵契啊,师父。」容嘉好心提醒。 楼烬一次都没用过这玩意儿,差点把它忘了。 之前没把这灵契解除, 好就好在这点了。 江灼这会儿就在十五夜,看来是搬动骨扇又损耗了一些魔气, 不够用了。 楼烬头疼道:「问题就是,如果他真不想来赴宴, 我能有什么法子。」 「也是,您又打不过人家,不能把人家生拉硬扯地绑过来,」容嘉积极替楼烬想主意, 「我觉得, 您先同人家搞好关系,然后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话说了一半,后嵴突然一凉,打了个哆嗦:「不行, 那可是个大魔头。」 肯定远在情理之外。 距离生辰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楼烬和江灼前两天才撕破脸,就这么短短三十天的工夫,想要修补关系, 谈何容易。 不过容嘉的话倒是给楼烬提供了一些头绪。 他知道江灼想要什么——灵力, 大量的灵力。那倒不如投其所好,走收买人心那条路。 然而江灼想也没想地拒绝了。 「不去,」他说,「我也不要你的灵力。」 「就不考虑考虑?」 「不考虑。」江灼斩钉截铁。 十五夜这会正热闹, 江灼还有事,楼烬却把他拦了下来, 「那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不行,不值钱。」江灼看着拉住自己手腕的楼烬。 「给你钱你不要,又说人情不值钱,」楼烬挑眉,「你这人口味挺刁。」 楼烬的嗓音本来就带着些轻佻,又是刻意同江灼玩笑的,落在江灼耳中,自然有些刺耳。 「人情也行,」江灼挣脱开来,突然改了口,转身回来坐在楼烬对面,「你能做到哪一步?」 「哪一步?」楼烬道,「以身相许就算了。」 四目相对,江灼眸光清冷:「为我去死,也行吗?」 开什么玩笑,楼烬帮山欢这个忙就是为了保命。 但楼烬总觉得,江灼这一问不是想到哪说到哪的,也不是故意为难他。 他心头一惊,却仍旧含着笑:「你接近我的最终目的,不会是要我死吧?」 江灼沉默了。 然后,楼烬被赶了出去。 之前买过金丝香炉的那家小摊还开着,依旧是生意清冷,摊主见了楼烬,咧开嘴沖他一笑:「哟,又是你!」 「哟,」楼烬也同他招唿,走上前去,「老哥生意还是这么差啊?」 「是啊,」那摊主也不生气,乐呵呵道,「今天还没开张呢,这次也照顾照顾我生意呗?」 说着,他从摊子下面拿出一大包东西,往摊面上一摆,跟楼烬一个一个介绍:「新进了不少好东西,客官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第50页 满摊灵光流转,楼烬看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个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摊主道:「要不说你眼光好呢,这可是心口佛,好东西啊!」 这是一块叫不上名的石头,雕琢成了一朵莲花的模样,做成了项坠,约莫有女子的拇指盖大小,很是玲珑。 楼烬将它拿了起来,稍作打量:「……储物空间?」 「什么都能放得下,」摊主笑眯眯的,语气很是夸张,好像这是世间稀有的宝贝一样,「大到一座山,小到一支笔,而且随身携带不怕别人惦记,款式又特别,最适合送给道侣当定情信物了。」 「什么都能放得下?」楼烬不太信,「我能试试吗?」 摊主让他随便试,还打着包票,方才所言绝对童叟无欺,一点吹嘘成分都不带的。 楼烬试了一下,发现这莲花项坠的确不是一般物件,真的什么都能存,什么都能放,虽不如摊主吹得那样能容下一整座山,但是一栋一层高的楼应该不成问题。 一般的储物囊存不了会消陨的东西,比如活着的花草鸟兽,再比如灵力,但这个不一样,更像是拓出了一个与现实无二的空间一般,里面亦有时间流逝。 这一类的储物空间被修士们广而称为「心口佛」。 「多少钱?」楼烬问他。 摊主于是报了个价,看出楼烬面带犹豫,加重声调说:「这东西太难得了,这个价格真的不贵了。」 「便宜点?」楼烬确实有点心动,奈何要价太高,囊中羞涩。 「小本生意,真不讲价,」摊主苦口婆心,「客官也是识货的,这心口佛怎么说都能称得上神品了,碰着了算你运气好,人家炼器师辛辛苦苦炼出来的,若真是贱卖了,也对不起人家的一番心血了,你说是不是?」 思虑一番后,楼烬转身走进了街上的一间当铺,再回来时,身上所有东西都他被当了,连一身华服都换成了粗麻的布衫,却依旧难挡那一身逼人的贵气和桀骜不驯的神韵。 他将装满灵石的玉戒往摊上一拍:「成交。」 喜笑颜开的摊主连忙将玉戒收好,又检查了一下数目,确认无误后才道:「应该是要送人吧?我帮你包一下?」 「不必了,」楼烬道,「就这么给我吧。」 摊主将价值连城的心口佛交到了楼烬的手上。 看着掌心那朵小小的莲花,楼烬一阵肉痛。 东西是好,就是太贵了。 不过再看两眼,这莲花雕得也确实精緻,像是一朵活物一样,竟然还在楼烬的掌心缓缓舒展莲瓣。 楼烬又来到了十五夜的二楼,甚至还是滕阴亲自带的路。 楼烬实在太高了,这一套并不怎么合身,布料紧紧裹着精悍的肌肉,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上半身。 一边上楼梯,他一边试图扯松紧绷的布料,手下一个不留神,扯掉了一只袖子,发出滋啦一声响。 在前方带路的滕阴寻声回头,又冷酷地转了回去。 那袖子的一半本来还连着肩线,在楼烬推门而入时,另一半也被挣开了。 楼烬大喇喇地走进去,将心口佛往桌上一放,这一身的架势配合他此时的打扮,活像个土匪。 江灼一愣:「这是什么?」 「你应该用的上,可以随身存放那把骨扇。」楼烬坐了下来,「不用谢我。」 江灼:「……」 他听楼烬介绍完,也没说看看那朵心口佛的玄妙,只说:「你想用这东西收买我?」 「敢说你没心动?」 江灼确实心动了,眼神一直往那莲瓣上瞟,似乎又怕楼烬察觉出自己的心思,半道上收了回来。 楼烬将一切收于眼底,趁热打铁:「就吃一顿饭而已,魔君陛下赏个脸吧。」 说着,他把心口佛又往那边推了推。 江灼沉着脸,一言不发,大概是在权衡。 想了半天,他才开口:「你为人一向如此吗?」 楼烬:「哪里不好吗?」 江灼欲言又止:「容我考虑考虑。」 考虑好,考虑说明有戏。 反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能天天跟江灼耗。 翌日,江灼才推开门,便见楼烬在堂内坐着,面前摆着两碟小菜,一碗清粥。 江灼搭着楼梯的扶手缓缓向下走,「你怎么还在这?」 滕阴这会正在柜檯后面算帐,听见动静,抬起脸来对江灼说:「东家,他赊了我们的十壶酒,还没结帐。」 「多少?」江灼勐然转头,「十壶什么酒?」 「一壶顶两盅的那种。」滕阴把帐本给他看,「他这顿早点也没付呢。」 话题的中心那人正岿然坐在空荡荡的大堂最中心的位置,吃完了最后一口粥。 「你自作主张给他上的菜?」江灼清冷的声音迴荡在整个大堂。 「是,」滕阴暗暗擦了一把汗,「他不是……您的朋友么……」 江灼哑巴吃黄连,薄唇开合,一个字都没说。 一顿饭而已,他还请得起。 他不再看楼烬,扭头向外走去。 可楼烬却跟了上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存在感十足。 此时晨光熹微,街上人不多,楼烬和江灼两个貌相都是极其出众,走在古朴的长街上也是一道风景。 十五夜所在的这一座城叫景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共同出钱出力建造的一片区域,广迎天下有志之士,不问出身,亦不问修为,算得上此间唯一一处世外桃源。 第51页 江灼并不常来十五夜,也就是开张的时候会过来坐镇,其余时间都在别的地方。 他最近一直很忙,好像到处都有忙不完的事。 先是要帮班仪偷玉冥杯,而后又扮作少年潜入璧川宫,再之后,他还得寸步不离那个便宜师父。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那个地方了。 现在好不容易得了空,身后还跟着一个甩不掉的人。 江灼回过头,眉间浅浅皱起,口中啧了一声:「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答应为止。」视线所及之处,楼烬勾了勾唇。 「你为什么突然替山欢当说客了?」 「有求于人,」楼烬懒洋洋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很为难。」 江灼深唿吸一口气:「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了。」 随着这一句出口,他身上魔气骤然爆了出来,楼烬便退后一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江灼正要走,又被不怕死的从身后拉住了。 「我难得来一次景都,念在师徒一场,也不说带我逛逛?」楼烬嘴角噙着笑,低头与江灼对视。 江灼甩了甩,没甩开,一指向他穴位点去,却又被抓住了。 于是江灼呈现一个「大」字和楼烬面对面站着,两人大眼瞪小眼。 「有时候觉得,你也挺可怜的。」楼烬的视线移开了,越过江灼,向远方看了过去,慢慢放了手。 「你发什么疯?」江灼揉着手腕,没好气道。 楼烬道:「你明明有情绪,又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所以演技才这么差,学皮不学骨,被为师一眼看穿。若有机会,倒不如好好学学。」 楼烬此人太会见缝插针,江灼说不过他,不太想和他打嘴仗:「我不需要学那些东西。」 楼烬脱口而出:「你以前的主人没教过你吗?」 第27章 真龙相 江灼顿时肩膀一颤。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 楼烬却轻松地摇摇头, 云淡风轻道:「没什么。」 江灼心跳很快,声如擂鼓,寒意也从脚底慢慢攀升而起。 他到底……从哪里知道的? 除此之外, 他还知道些什么? 江灼死死盯着楼烬不说话,半晌, 楼烬却主动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往后退了半步, 「算了,我也不缠着你了,考虑好了给我个回话,我也好跟妖君交差。」 说完, 楼烬转身要走, 他此时依旧是那一身掉了一只袖子的粗麻打扮,影子在晨光的照射下透出一抹含着金色的黑。 江灼喃喃:「站住。」 楼烬应声驻足,询问的眼神望了过来。 「你不是……让我带你逛逛吗?」江灼稍微提高了声音,上前一步, 「我带你逛。」 说是逛,其实江灼也没什么头绪,便带着楼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期间他一直很沉默,唯独楼烬问起什么的时候才不走心地回答上两句。 这景都有很多东西都是他的产业, 除了十五夜以外, 在他名下还有一家当铺,几家药堂。 江灼带着楼烬一路看了过来,生硬地说:「逛完了,没什么好逛的。」 楼烬则在当铺前站住了:「我昨天把我一身家当都当在这里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赎回来。」 「赎,现在就赎。」江灼引着楼烬往里走。 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江灼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反倒是楼烬觉得过意不去了:「你突然这么友好,我还有点不习惯。」 江灼自动忽略了这句话,抿了抿唇。 恰在此时,天上风起云涌,二人抬头望去,只见云端赫然站着一众人,都是上神,连易明也在其中。 江灼的脸色慢慢冷了,眼睛也眯了起来。 那些神好像在说什么,一声比一声大,却听不太清楚,过了片刻,易明独自乘着一片云落了下来,站在二人面前。 「我等是奉神君之命,前来抓你归案的。」他对楼烬道,「跟我走吧——」 在看到楼烬衣不蔽体的那一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易明难以置信道:「不是,你都落魄成这样了?」 楼烬:「这都是意外。」 「行。」易明艰难地转开目光。 他在楼烬和江灼身上看了一个来回,而江灼的存在让他本能地寒毛倒竖,压根不敢多看。 ——这就是魔君。 楼烬看向天上那群虎视眈眈的神,问道:「所以你是来当说客的?」 「你也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吧,想两不得罪,又怕两边都得罪。」易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江灼眼皮子底下把楼烬掳走,便问,「你怎么说?」 楼烬也很干脆地回答:「我不回去。」 易明皱起眉:「你就非得跟魔界中人厮混在一起?」 「话别说这么难听,」楼烬回头看了眼江灼,「这位咱们可都得罪不起。」 易明自知失言,摸了摸鼻子,凑近楼烬道:「刚刚神君已经说了,只要你回神界,他可以免你弒神之罪,其余的都有话好好说。」 免去弒神之罪,有话好好说。 楼烬挑了挑眉,不知为何有点不信。 以前公上胥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位还挺聊得来的狐朋狗友,有了空一起喝酒听曲,也挺乐得自在。 但现在,他总觉得一切仿佛都没有那么简单。 第52页 往往遍布暗礁的海面才最为平静。 易明不满道:「都是朋友,你连我都信不过?」 「我不是信不过你,易明,」楼烬也压低了声音,「但你不觉得蹊跷吗,清元天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西乐宫,公上胥之前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妖界——」 易明打断他:「我看你是和魔头待得久了,现在又多出个疑神疑鬼的毛病。」 「……」楼烬没再说了,向后退了半步,「那你就当我信不过公上胥吧。」 他站在了江灼身边,和易明之间赫然拉开了一段距离。 看着这段距离,易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是一起长大的老友突然和自己划清了楚河汉界一样。 他沉默半晌,道:「你可想好,今日我只要你一个态度,是跟我回去,还是不跟。」 楼烬稍微抬起下颌,用坚定表情告诉了他自己的答案。 「这是你自己选的,楼烬,以后神仙都救不了你了。」易明咬牙。 楼烬道:「我自己就是神仙,还要别人来救么?」 易明的脾气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瞬间点爆了,怒吼:「少废话!要么今天你就跟老子打一架,我们之间多年兄弟情义也就此算了!」 「我不打,」楼烬道,「水龙吟被我搞丢了,我打不过你。」 「你他娘的——」易明彻底没脾气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踢块石头泄愤的,但景都的大街很干净,连一块碎石都没有。易明气急败坏地找了一圈,一抬眼就看到了江灼,对视间,黑洞洞的眼神就这么漠然看着自己。 看清楚那张漂亮到不像话的脸之后,易明这才品出几分滋味来,恨铁不成钢地对楼烬说:「你可真行,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跑去给一个魔当小白脸!」 楼烬:「……」 江灼幽幽道:「你再说一遍?」 话音才落,那些神见易明久去不回,都等不及了,也都纷纷从云端跃下,一字排开。 局势瞬间从兄弟谈心变成了众神群讨,楼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嚯,阵仗还挺大。」 「跟他废什么话,」龚宁缓步上前,冷冷瞥了一眼易明,「不要忘了你的本分。」 易明一向很讨厌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一腔怒火顿时转了向:「大家平起平坐,要你教老子做事?」 地面上登时沸反盈天,有人在骂楼烬辱门败户,要他乖乖束手就擒;易龚两人也在互呛,龚宁骂人不带脏字,而易明则很直白了,什么杀伤力强来什么。 一片吵嚷中,江灼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在了半空中的一片虚无。 楼烬也看了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看什么呢?」 「我听你刚才跟他说清元在西乐宫,」江灼依旧看着那处,不答反问,「你所说的有求于山欢,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不错,」楼烬道,「那边有一道湖底镜,除却公上胥本人外没有人能过得去,所以我得伪装成公上胥,才能找到天师。」 话才说完,楼烬骤然觉得哪里不对:「你不会也认识清元天师吧?」 江灼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好。」 「好什么?」 只见江灼眼中森寒破骨,唇边突然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晨光斜洒在他微微扬起的脸上,勾勒出极其凌厉的线条。 「挡路蝼蚁,杀了便是。」 须臾间江灼原地消失,也在同一时间,半空中划过一道雷霆,明明是白日闪电,光芒却照亮了一整个神州大地。 楼烬心中一惊——公上胥也来了! 但未及多想,围攻之势已经到了眼前,楼烬将身一倾,腰间摸出一张符咒正要打去,却还是收了回来。 这是火蛇咒,若真烧起来,只怕整条街都要遭殃。 景都的店家都是前辈同道的心血,楼烬顾虑着不伤到这些楼,难免处处受制。 龚宁仗着自己这次有近十位上神当靠山,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这次我看你怎么逃!」 几经斗法,楼烬被逼至绝路,龚宁气焰更盛,正要补上一道碎魂决,却被易明拦了下来:「神君说了不许杀他,你疯了?!」 「闭嘴!」龚宁一把甩开易明,「废物!」 见他一意孤行,易明绝眦欲裂:「龚宁!!」 面对近在咫尺的神杖无尘,楼烬却冷眼不动,是时,只闻一声苍茫龙吟,金龙再次现世。 巨大的龙身攀援在苍穹之下,龙吟迴荡,吐息间展现着无与伦比的气魄与威压,邃然令在场所有人心神大震。 「龙……?!」 「他为什么会有龙相?!」 就连易明也大张着嘴,两眼圆睁,良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楼烬睡了一觉就飞升的事已经是这世间最为震撼的了,却没想到楼烬竟还有这一招?! 所有人的目光霍然都聚集在龚宁身上,是在等他的解释。 龚宁此前见识过金龙的威力,不敢贸然上前,便不着痕迹地退到了一众上神的最尾,「他和魔头勾结,借着魔头的力量塑造了一个假龙,你们看!」 他向龙尾一指,这次的金龙不如他上次所见的那般澄澈,夺目的金光中仿佛又夹杂了些墨色。 「那是魔气!」龚宁大吼,「这是魔龙!他已经堕入魔道了!」 楼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弹指一挥间便反应过来。 第53页 这大概率是拜江灼所赐。 怪不得江灼之前一直跟着自己,每一次的接触都是在暗中做手脚,慢慢用魔气替换他体内的仙力,从而将他的躯壳同化成魔。 所以石室里的魔气才没有排外的表现,而之所以现在江灼又开始对他爱答不理,或许是因为同化已经几乎完成了。 这种做法很常见,不过大多是用于洗净魔气,被称为「洗髓」。 楼烬没有空细想江灼这么做的用意,眼下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如今有神法、魔气两种灵力可以运用,尽管修为依旧平平,但战力却已然远超众人。 楼烬活动了一下肌肉,将不合身的麻衣一把扯下,则整个精悍霸道的身躯都暴露在了闪熠的金光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楼烬嚣张地挑了挑眉:「你们谁先来?」 第28章 四君聚 彼时江灼和公上胥正在激战当中, 并没有注意到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江灼眼中的恨意化成了剑,恨不得将公上胥的四肢尽数斩下:「我忍你数百年,你却不知好歹, 处处紧逼!」 他攻势迅勐,诡如云涌, 仿佛吞噬一切的狂潮。 光怪陆离的风波之下,公上胥贴近江灼的耳侧, 轻轻道:「你不会还在痴心妄想吧?」 江灼一阵噁心:「当时他没杀你是因为怜悯,我却没法对仇人报之以德。你囚禁了清元,不就是想将你当年所做的一切接着瞒下去吗?」 他反手一缚,掌心一团墨黑直直朝公上胥袭去。 「血口喷人果然是你们魔的一贯作风。」公上胥一时不察, 吃了一半, 却还是秉持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下去楼烬会先你一步而死?」 「……」 「除非你把楼烬交给我,此后的事便再与你无关, 我也不会再纠缠魔界,往事就这么算了。」 江灼冷嗤一声,无动于衷。 在此之前,对于楼烬会不会就是千百年前魂飞魄散的魔君如炼一事, 公上胥心中已有猜想, 眼下见江灼如此,公上胥只觉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你果然一早就知道,」公上胥道,「我劝你一併交出魔骨, 我还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免你一死。」 「做梦。」江灼冷冷道。 「那就抱歉了。」公上胥没什么诚意地说。 此间最强的两位神君打得难解难分, 震响几乎掀翻天穹,瞬间传遍了六界。 神符漫天,像狂飞乱洒的雨点,飘散而下,又挟风而起。 是时,地动山摇,久久不息。 远在千里之外,班仪和山欢同时眼神一动,不约而同朝天看去。 班小轩也跟着班仪往天上看,歪着小脑袋,阿巴阿巴地说着什么。 班仪收回目光,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嗯,你赴烟哥哥出了点事,为娘得去帮他,你自己在这边玩,千万不要乱跑。」 班小轩看着班仪,乖巧地点了点头。 「外面很危险,不要乱跑。」班仪又嘱咐了一句。 班小轩从药圃中站起来,郑重地挺起小胸脯,朝她摆摆手。 ——阿娘你去吧,我知道啦! 班仪点点头,在下一瞬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景都。 除却易明之外,围剿楼烬的近十位上神压根没打算跟楼烬单挑,在龚宁的号令下一拥而上,是准备用人数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一举擒拿。 楼烬招架得不算游刃有余,这龙实在太难控制,还得顾及着不要伤到周围的猫猫狗狗。 楼烬烦躁地啧了声,旁边的几栋都是江灼的产业,全得算成江灼欠他的。 众神也不给他留任何喘息的余地,法决一道接一道袭来。 他们同楼烬一路从城里打到了城外,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场面却依旧难分胜负。 他们心中一个比一个骇然——他们可是以多敌少啊,竟然还是难以占得上风! 此前,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从未听说过楼烬的名号,得知是新飞升的神后也压根没当回事,没想到竟然这么难缠! 「龚宁!」其中一个上神已经将符咒打空了,难免愤愤,「你既然知道他功力如此,何不早早告诉我们?」 龚宁脸色也不好看,将近十个人都没能拿下楼烬,他只当是在场的这些人还留有后手:「你们当真都用全力了?」 「废话,反倒是你一直躲在后面看戏,成何体统?!」 「别吵,」龚宁皱着眉,「先把他捉拿回去,必要时可以杀了。」 那个上神冷哼一声,也知道现在的大敌是楼烬,不能在这个时候起内讧。 他们很快重振旗鼓,一个二个都如饿虎一般盯着楼烬。 「堂堂上神,不过于此。」楼烬挑衅般地笑了笑,此时他正落于树梢,飘然若与世独立,「我看大家都累了,要不咱们干脆休战算了?」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其中一神冷着脸道。 楼烬调整了一下唿吸,笑意渐渐消失。 比起自己,他更担心的是江灼。 再怎么不济,他打不过还能跑,可江灼和公上胥之间的交手可谓是胜负生死当下立分,厮杀之势,你死我生。 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眼前,众神下一拨攻势已经打了上来。 数道挟着暗涌的浪潮向楼烬奔腾而来,楼烬便召回金龙,严严实实地横在身前。 第54页 预料中的冲击没有到来,浪潮被中途拦截,化成晶莹的水花,给景都下了一场毛毛雨。 「怎么回事?!」众人连忙回头。 就连楼烬也睁大了眼,只见一道诡谲莫辨的紫色身影在空中来回翻飞,遂而从天而降,站在了他和众神之间。 「冥君?」楼烬诧异。 班仪没回头,冷声道:「他呢?」 「和公上胥正打着。」楼烬道。 「你们先走,」班仪压根没把在场的这些神放在眼里,「我去会会那个公上胥。」 楼烬张了张口,想问她是不是知道江灼有难才来的。 话还没出口,另一道身影却比班仪更快,直上九霄而去。 ——是山欢。 小小景都,四君齐聚,这是千百年来都不曾有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了。 他们很想去看四君斗法,观悟之间或许心法会大有长进,但龚宁压着不让他们去,毕竟他们这一趟就是为了捉拿楼烬。 可一眨眼的工夫,楼烬就在他们眼前消失不见了。 龚宁快疯了,抓住身旁一人的衣襟大吼:「他人呢?!」 「你跟我们喊什么,」那上神不满地将龚宁的手挥开,「我们还想问你呢,他人呢?」 「就是,」另一个也附和,「仗着自己和神君有点关系就没大没小的,论资歷,你还得叫我们一声前辈呢。」 龚宁本来以为这一次定能让楼烬魂丧当场,不料却又被他跑了,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喉中不住喘着粗气,眼底全是红血丝,再无平日里半点斯文模样。 「也不知道神君看上你哪了,」易明冷飕飕道,「要样貌不及别人,修为也不及别人,更别说气性涵养了。」 龚宁浑身都在发抖,然而周围的上神却不理他了,纷纷散去,围得远远的看几君混战。 可云端只有三个影子,江灼早已不知去向,众人大失所望,却又很快被眼前精彩纷呈的斗法所吸引。 易明本也在看着热闹,一摸腰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枚玉戒。 玉戒上还刻着一道留音,易明注入灵力,楼烬那低沉随性的嗓音则迴荡在耳畔。 「这次真对不住了,多谢,还有……抱歉。」 易明一怔。 这枚玉戒里竟是满满当当的法器和灵石。 ----- 楼烬回过神来时,发现江灼正在带着他驾雾狂奔。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楼烬意识到他们正在往极西之地去。 「你受伤了吗?」楼烬问他。 「没有,」江灼抿唇,「欢姐来得及时。」 虽说都没受伤,但方才怎么说都是一场恶战,两个人便在雾团上坐下来调息养灵,中间隔着老远的距离。 「你和妖君是姐弟,」楼烬率先开口,「那冥君呢?也是你姐?」 江灼轻飘飘看了楼烬一言,又收回目光:「你要知道,人和人之间不只有姐弟这一层关系。」 「那你又是如何认识清元天师的?」 楼烬这一问很刁钻,已经将江灼认识清元的事放在了前提之上。 而江灼果然也掉进了陷阱,「很早以前了,当时——」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双唇一闭,懊恼地别过脸去。 「总之,我帮你去拿凤凰草,你也不用再帮山欢劝我赴宴了,至于谢礼,」江灼顿了顿,别扭地伸出一只手,「把心口佛给我就行。」 「你还挺难请的。」楼烬沉默了一会,从腰间掏出心口佛,隔空扔了过去。 江灼稳稳接在掌心,道:「不喜欢罢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得平和,楼烬一边看他仔仔细细地检查那枚心口佛,一边随口问道:「这生辰,说的是你第一次化形为人的那一天吧?」 江灼含混地:「嗯。」 随后,他将灵力抽出,显然是不想再说了,闭上双眼,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来,不片时便已入定,神色却很不安稳。 他额间很快浮出薄汗,两眉浅浅皱起,薄薄的眼皮下能看见眼珠在缓慢地转动,连带着长睫亦微微翕动。 但依旧很好看。 楼烬坐在雾团上,一腿屈着,一手撑在身后,看了他一会,然后凭空一抚,他额间的那层晶莹便无影无踪。 极西之地很远,这一路飞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到。 楼烬先江灼一步跃下黑雾,稳稳落地,须臾间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四下看去,极西之地就是一片冰原,原野荒芜,整个天空都被灰濛濛的云层覆盖,太阳苍白无光,投下稀薄而冷漠的光影。 遥远的山脉就在一片白茫中若隐若现,萧瑟且肃杀。 冷,冷得刺骨,就好像迎面走进了冰窖一般。 不同于人界冬日,这种寒意仿佛是从筋脉深处生起的,蔓延四肢百骸,好像连头髮丝都会从中心结成冰一样。 若是修为稍低点的,刚刚落地怕是就要被冻死了。 楼烬给自己施了一道暖身咒,却仍旧不起多大作用。 看来这里之所以这么冷,大概是和那个叫东极的神兽有关系了。 「我们速战速决吧,」楼烬整整衣襟,回眸看向姗姗来迟、才落在地面的江灼,「还能赶得及回去给你过个生辰。」 「……说了我不喜欢。」 第55页 第29章 冰原 神界, 西乐宫。 磅礴的殿中鸦雀无声,十位上神垂首危立,而公上胥则静静坐在神座之上。 一炷香前, 他刚和班仪山欢二人交过手。 那两位似乎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楼烬和江灼藉机逃跑的,待楼江二人走远, 她们也不恋战,接连抽身。 公上胥神色晦明难辨, 好半天才笑了一声,朗声道:「今日诸位辛苦了,捉拿叛神楼烬一事日后再做考量,都回去歇着吧。」 一众人作了礼后纷纷往外走, 公上胥却留住了易明:「易明上神留步。」 待殿内只剩二人之后, 公上胥才让他坐下说话,「有些事要问你。」 「陛下且问。」易明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公上胥抬手,隔空向下按了按,示意易明坐着:「你和楼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一边坐着, 貌美如花的仙娥还上了一盏茶,但易明没喝,一边回忆一边道:「很早之前了,他天生仙格, 我却是一步步从凡人修炼上来的, 刚刚飞升登仙时什么都不懂,他当时帮了我很多,之后我们便一直以兄弟相称。」 公上胥抚着下颌,缓缓道:「要算时间……八百年前了吧?」 「差不多。」易明的神经绷成了上紧的弦, 「陛下问这个,莫不是……」 莫不是怀疑他一老早就知道一切, 有意包庇楼烬吧? 「你也不用想那么多,就是问问罢了。」公上胥和善地笑着,显得有一点点疲惫。 「陛下也同他多年好友,应该也清楚他的为人,」说着,易明又站了起来,阔步向前抱拳,认真道,「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没谱,但也断断不至于会背叛神界这么过分。」 「我知道,」公上胥单手扶额,缓慢地揉着眉心,「所以一开始我也只当龚宁小题大做,但今日一事,没想到竟然还惊动了妖冥两界。」 「估计和那个赴烟有关系,」易明撇撇嘴,「楼烬他可没这么大本事。」 公上胥沉默了会,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动刀动枪比较好,毕竟朋友一场,我也了解他。」 听公上胥这么说,易明眼中一亮:「英雄所见略同!」 「谁是英雄?」公上胥笑了,「你和我?」 「不敢跟陛下套近乎,」易明也跟着笑,「我再劝劝他吧。」 「就算是骗,也得把他从歧途上骗回来。」公上胥满意地点了下头。 笑过了,易明还有些迟疑:「就是龚宁那里……」 公上胥却叫他不必多虑:「我同他说。」 易明的心放了一大半,长舒一口气,正要离去,公上胥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易明应声回头。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条透明的小蛇快速爬行,只一眨眼的工夫便熘进了易明的宽袖之中。 公上胥对他挥了挥手:「没什么了,你去吧。」 ----- 不仅楼烬觉得冷得彻骨,江灼显然也冷——他面色紧绷,两条眉从落地起就一直没松开过。 楼烬和江灼在冰原上艰难行走,每走一步,鞋底都要被原地冻住。 无边无际的白色像是一顶巨大的锅一样扣在整个平原之上,所见之处皆是纯白,连微薄的日光都显得格外刺眼。 两人谁都没开口,只见厚达数米的冰层之下,水波在诡异地朝同一个方向缓缓流动着。楼烬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水波,而是一条巨大的鱼的皮肤。 楼烬喃喃:「鲲?」 江灼则单膝跪地,扫去冰面的雪:「它在归巢。」 覆在江灼手上的雪久久不见消融,他便像拍灰尘一样拍去掌心的雪粒,这才站起身来对楼烬说:「咱们不要打扰到它。」 寒气限制了两人的法力,如果鲲此时突然发难,绝对又会成为一场恶战。 数米厚的冰面和这庞然大物比起来几乎和纸一样薄,但凡它抬抬脑袋,再甩甩尾巴,这千里冰原估计就要碎成水洼了。 楼烬看着江灼被冻到发青的双手,声音下意识小了一截:「你冷不冷?」 「……不冷。」江灼注意到楼烬的目光,下意思将手往袖子里藏了一下。 楼烬夸赞道:「魔君不愧是石头化形来的,不怕冷。」 「能别再提这事了吗?」江灼浑身不自在,感觉被别人揪住了尾巴一样,「你到底从哪听说我是妖的?」 「你姐告诉我的。」楼烬讳莫如深一笑,「还说你缺爱,跟她不亲近,说我既然是你的朋友,可要对你好点。」 江灼:「……你瞎说的吧?」 楼烬耸耸肩。 江灼眉毛上都结了冰,楼烬心念一动,掏出来个什么东西,趁江灼不注意,往他口中一灌。 江灼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口辛辣,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咳!什么东西!!」 「从十五夜带出来的酒,」楼烬给他看掌中的酒壶,「驱寒的,是不是好点了?」 说着,楼烬将剩下的一半自己喝了。 江灼咳得停不下来,喉中像吞了刀子一样疼。然而他确实感觉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起,虽还不能彻底祛除寒意,但也聊胜于无。 但江灼是不可能道谢的,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楼烬一眼: ——拿我的酒做人情,想得挺美。 天地一片混沌,不知走了多久,那远在天边的冰川已经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凤凰草就生在峭壁之上。 第56页 极目望去,没有看到任何一株活着的草药,但冰壁之上敞着一道裂缝,约莫可容一人通过,不知有多深,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楼江二人借着冰壁上的凸起施力向上飞去,停在了了裂口处,往里一看,整个裂洞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窟一样,里面结满了尖锐的冰柱,泛着荧荧的蓝色。 楼烬先一步踏进去,这里面比外面还冷,唿出的气立马就结成了冰雾,扑簌簌往地下掉。 江灼连眉毛上都结着冰,喘息很轻,跟在楼烬身后时一点响动都没发出来,楼烬便再三回头,确认他还好好跟着。 「我又不是小孩。」江灼皱眉。 「但你的方向感差到离奇,」楼烬微笑,「要是你在这鬼地方迷路了,我铁定找不到你。」 整个冰缝就一条路,走过开口处的狭窄,之后便豁然开朗了。这座冰山是空心的,楼江二人一前一后地踏着峭壁边上一条细窄的平台缓步前进,下面就是冰冷刺骨的河,蓝到发黑,水面上还飘着冰。 忽然整个山体一晃,楼烬差点踩空,被江灼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楼烬正要道谢,江灼却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边,以极低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道:「嘘,别说话。」 说完,向下指了指——鲲就在这座山的下方。 「拿了凤凰草我们就走,」江灼的嘴唇几乎碰上了楼烬的耳廓,「如果我们被鲲发现,那么就一定也会被东极发现,咱们得提前准备好逃跑。」 温热的气息让楼烬脖颈起了一片的痒意,他稍微侧了侧头,道:「你打不过东极?」 「打不过。」 「若是公上胥呢?」 「……」江灼冷冰冰瞥来一眼,「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是,这不是随口一问嘛,」楼烬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那东极岂非此间最强?」 「若在以前并不是,但现在我说不好,」江灼慢慢地抚上冰壁,「这冰原有万年了,自冰原形成的时候起,东极便栖息于此,寒冰铸就了他的不坏之身,使他与天地同寿,若要想打败他,首先要想法子化解这蚀骨的寒气才行。」 江灼将手掌摊给楼烬看,冰霜结在了表面,在他试着运用魔气的时候,冰霜也随着魔气浮了起来,像盖子一样盖在那一团黑雾之上。 「寒气会限制灵力。」江灼道。 楼烬正要说话,刚才那种震动又袭来了。 这一次的震感比上次更加迅勐,而且愈震愈强,良久都不见停息,好像冰川要从底部整个翻过来一样。在剧烈的震动之中,冰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伴随着轰响,碎冰碎雪接连坠了下来。 二人连站都站不稳了,两边的冰壁竟也开始缓缓倾倒,朝两人所在的方向挤压而来,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半盏茶就会完全坍塌,将他们碾成肉泥! 「江灼!」震耳欲聋的噪声下,楼烬瞳孔骤缩,扭头大吼,「往上去!」 他往上一指,四面八方都在坍塌,唯独两人头顶能看到天光,「先出去!」 「不能出去!」江灼却蓦然拉住楼烬,「这山里有凤凰草,山一合,凤凰草就毁了!」 「先保命再说!」楼烬扯着江灼的腰带把他往过一拽,一块巨大的冰刚好砸在他原本站着的地方。 「这下面明明不是鲲的巢穴,但鲲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有一个可能,」江灼顺势抓紧楼烬衣襟稳住身形,「它最喜欢吃凤凰草,这里一定有。」 震耳欲聋的轰响让楼烬头疼欲裂,他腾空而起,和江灼二人化为两道光迅速躲避着不断下落的碎冰。 「这样,我去吸引它的注意,你去摘凤凰草!」江灼吩咐完,还不等楼烬的回答便往水中一潜,水花很快消失不见。 冰天雪地中之中灵力耗得格外的快,他们必须要加快速度才行。 第30章 避寒 楼烬敏捷地往洞窟深处钻去, 化成的光左右晃动着躲避掉下来的巨冰。 凤凰草就生在这些冰上,没准就随着一起掉下来了,一旦掉进水里就成了鲲的囊中之物, 楼烬需要集中万分精神才能保证不错过每一块冰。 他再不留任何余力,仙灵四散而出, 爆成一朵巨大的光云,顺着一寸一寸摸去, 终于发现了这么一丛幽蓝的仙草,根有一半都被裂冰撬了下来,正在峭壁上摇摇欲坠。 楼烬迅速收回仙灵,赶过去时两边的冰已经挤压下来了, 连胳膊都伸不过去。不知道江灼那边的情况, 眼下根本没有再给他寻找下一株凤凰草的时间! 楼烬索性咬牙,用手撑着两边的山体,伴随着一声竭力的低吼,生生将往外推了几寸, 而凤凰草赫然就在狭缝的最深处。 「江灼!」楼烬伸手去摘,一边摘一边沖水下喊,「走了!」 然而他的指尖才碰到凤凰草的叶片,一阵旋风瞬间将他带上了天。 鲲舒展着两条翅膀, 发出震慑天地的巨吼。 那凤凰草也被带着飞了起来, 与鲲庞大的身躯形成了截然的对比,就好像是落在天地间的一粒灰尘一样。 但鲲的视力极好,翅膀朝那凤凰草一卷,下一瞬则张开巨大的嘴去接。 楼烬在空中快速穿行, 踏着鲲的皮肤往上,在劲风中眼疾手快将凤凰草抢了过来。 鲲见到嘴边的凤凰草飞了, 一怒之下一翅膀扇了过来,楼烬翻身躲开,手中一松,凤凰草又掉了下去。 第57页 眼见着凤凰草就要成为鲲的腹中美餐,鲲的头部受到重击,骤然合上了巨口。 楼烬决眦远眺,江灼就骑在鲲上,寒风吹起了他如瀑的黑髮,精瘦的腰身被湿透的衣物勾勒得一目了然,英姿飒爽,美艷不可方物。 看了一会,楼烬才看出来他在和鲲抢那株凤凰草。 「你就站着看戏?」江灼咬牙切齿地沖浮在空中的楼烬喊。 「……抱歉。」 江灼已经嘴唇发紫了,也就好在鲲没什么攻击性,且江灼比它敏捷太多,虽说攻击打在它身上不痛不痒,但左一下右一下接连不断地来也够它喝一壶了。 几经缠斗,鲲也是不耐烦到极致了,往江灼所在的地方挥了一翅膀,江灼避之不及,被风卷挟着下跌去,楼烬连忙拉住他的手往怀里一拽,「小心。」 在将江灼揽入怀中的那一剎那,楼烬才发现他浑身冰冷,狂风压根吹不干他身上的冰水,反倒是冰水在慢慢结冰,已经蔓延到江灼的手腕了。 楼烬面色复杂地垂眸:「为了我,你竟然不惜拼上性命?」 江灼:「……」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竭力压制着骂人的话,几息过后才道:「回去再发疯。」 说罢,两人迅速分开,左右摆阵夹击,然则皮糙肉厚的鲲实在太耐打了,更何况它那翅膀只消一扇便是一阵强风,楼江二人几乎难以近它的身,凤凰草也随着风上下翻飞,压根连碰都碰不到。 楼烬脑袋转得飞快,到底什么东西不怕风? 他朝江灼瞥去一眼,很快有了想法。 ——石头。 于是他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碎石,在鲲的翅膀上一弹一弹地往上跳,借着鲲展翅的力道一併飞了出去,在空中牢牢抓住了飘忽不定的凤凰草。 他正要叫江灼抽身,回头就看见却见被冰封住手脚的江灼结结实实地吃了鲲的拍击,整个人如陨石一般直直向海中坠去。 「江灼!」楼烬高唿出口,下一瞬却和鲲四目相对。 这条鱼身体很大,眼球也很大,一只眼球都抵得上楼烬身形的三倍,还带着鱼眼特有的那种澄澈,两道目光射来时有种诡异的恐怖感。 楼烬:……有点噁心是怎么回事。 赶走了烦人的江灼,鲲现在便集中精力来对付楼烬了。它将身子翻了过来,肚皮朝上,显然是要来一招大的。 楼烬迅速再次变成石头在鲲的肚皮上蹦跶,鲲一时寻不见他的踪影,知道他大概附在自己身上,便将翅膀收拢在身体两侧,在空中纵身疯狂旋转。 楼烬被甩了出去,落在半空。 看得出来,鲲的目标只有一个凤凰草,只要楼烬还拿着,它会不遗余力折腾楼烬,直到它得偿所愿为止。 之前江灼在寒水中待得太久,楼烬不敢确定他这会儿还能不能保全自己,所以楼烬就不得不在凤凰草和江灼之间做出选择——要么现在立马带着凤凰草走人,要么就把凤凰草给鲲,自己去救江灼。 还用想吗。 楼烬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好了决定。 他奋力将凤凰草往反方向扔去,而鲲在凤凰草脱手的一瞬间调转了方向,就像被胡萝蔔引走的驴一样,放过了楼烬。 真的是个吃货…… 看着鲲宽厚的背部,楼烬心中暗骂一声,一头扎进了冰水之中。 冰水的寒冷刺得他骨头疼,因为冰层的缘故,能见度也很低,他找了一大圈才找到正在慢慢下沉的江灼,飞快游了过去,揽着江灼的腰往水面上托。 两人浮出水面,此时吃饱喝足的鲲已经飞远了。万里冰原被鲲毁了一大半,这会儿压根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好在再往前就离开水域了,楼烬看了一眼神识不清的江灼,抱着他往前面飞去。 等到双脚重新踏上陆地,楼烬已经被冻到大脑发蒙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颤抖着擦动指尖生火,火光骤然蹿起,暖意极其缓慢地传了过来。 楼烬一边替江灼和自己弄干衣物,一边腹诽这鬼地方真不是人能待的。 他们折腾了一天,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凤凰草被鲲给吃了,楼烬不耐地「啧」了一声,去捏了捏江灼的脸。 然而昏迷中的江灼也不知道是不是寻到了热源,竟顺着楼烬的指腹蹭了蹭。 温润的触感让楼烬一愣,下意识收回了手。 「这人化形前不会是羊脂玉吧……」看着江灼的睡颜,楼烬喃喃。 夜幕很快降临。 江灼还没醒,昏迷也是他修补自身的途径之一,楼烬便帮他挪了个位置,让他挨着仙火躺着,自己则坐在一旁调息养灵。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火堆里发出的噼啪声炸在耳边。江灼似乎是被这声音吵到了,嗫嚅了一声。 不一会,楼烬听到他好像在说什么,跟梦话似的,黏黏煳煳听不清楚。 可江灼口中一直没停过,楼烬便睁开眼睛看过去,只见江灼抱着自己的身体蜷成了一个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楼烬嘆了口气,起身走去蹲在他身前看了一会,伸出一根手指,指腹戳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江灼,醒醒。」 江灼没反应,楼烬于是又戳了一下:「还不醒?不会在等我帮你疗伤吧?」 这回江灼好像感觉到了,稍稍皱了一下眉,也不再说梦话了。 第58页 可楼烬倒像是戳上了瘾一样,接连又在脑门上戳了好几下,一边戳还一边念叨:「你是魔君,又帅又飒的魔君,是不需要我这种小神帮忙疗伤的,知不知道?」 江灼白皙的额头上很快浮现了一个淡红的指印,楼烬怕江灼醒来找他麻烦,不敢再戳了,颇为遗憾地收回手。 他正要坐回去,江灼又开始梦呓了,轻飘飘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掠过楼烬的耳际。 「师父……我……好冷……」 楼烬身形一僵,回过身去。 却见江灼口中还在重复着「师父」二字,重复了几遍之后,气息逐渐绵长起来。 楼烬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个「师父」绝对不是在叫他。 山洞里依旧寒冷,江灼一觉睡到天大亮,睁开眼睛恰好对上楼烬深邃的双眸,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他的怀中。 江灼如临大敌,连忙坐了起来,瞬间退后了三五步,警惕地盯着楼烬。 楼烬却饶有兴味地笑着:「乖徒儿,终于醒了?」 江灼:「……」 楼烬觉得他此时的反应十分有趣,便调侃道:「你梦中一直在叫师父,还说你冷,我看你实在可怜,便只好抱着你睡了,不用谢我。」 江灼似乎是觉得丢人,眼神中都透着一丝懊恼,沉默了好半天,才硬着语气道:「凤凰草呢?」 「被鲲吃了。」 「被鲲吃了?!」江灼瞪大眼睛。 「万里冰原,总不至于就长这么一株凤凰草。」楼烬安慰道。 江灼破罐破摔道:「是啊,不止就一株凤凰草,东极那更多,要不咱们直接跟他打一架算了?」 楼烬挑眉:「还不是你掉在水里了,我担心你,只好用凤凰草引开那庞然大物,不然你这会还在水底泡着,生死未卜。」 「难道怪我吗?!」江灼忍无可忍。 「我又没说怪你,」楼烬沖他友善地笑了笑,「消消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江灼冷冷地哼了一声,但他也知道,楼烬把他捞上来又烘干衣物,一定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的,便没再多说什么。 楼烬递给他一个酱肉馅花卷,本以为他不会要,可江灼却接了过去,泄愤式地咬了一大口。 咬完之后,才鼓着腮帮子,别扭地说:「这也是从我那赊来的吃食吧?」 楼烬一笑置之。 第31章 东极 稍作休整, 两人重新出发。 这次江灼在前引路,楼烬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凝视着江灼的背影,楼烬若有所思。 现在已知江灼和无上宫的宫主是师徒关系, 大概率也是在那人的帮助下得以化形,且江灼手中的骨扇也是他的旧物,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宫主或许也是魔呢? 可魔是绝无可能在神界辟出一片宫阙的, 也就是说,成魔之前,那位宫主曾经也是神仙。 然而,对于那人现在身在何处, 如今又是死是活, 楼烬是一概不知,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雪在楼烬的靴下发出咯吱声,经过昨夜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江灼有些不好意思正面面对楼烬, 而楼烬则心事重重,难得没有去逗弄江灼。 他如今有几个方向可以走,一个是山欢那边的线索,山欢一定知道这位宫主是谁, 因为江灼将骨扇一直存放在妖界, 且山欢是江灼的姐姐,没道理对前尘一概不知。 一个就是班仪,班仪所住的冥宫和无上宫的建造样式太像了,且无上宫里的画几乎就是冥宫昔日样貌的復刻。 但他们都是江灼那一边的, 就算楼烬去问,他们未必会如数告知。 前方的江灼突然停下了脚步, 转头对楼烬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嗯?」楼烬勐然拉回思绪,他刚才太过入神,什么都没听见,「怎么了吗?」 江灼摇摇头,正要转回头去,眼睛却蓦然睁大了一圈。 楼烬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只见他身后已然起了很浓的白雾,白雾之中隐隐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像一座大山一样,一点声息也无。 很快,楼烬发现这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头巨大的狮子。 江灼沉着脸道:「是东极。」 楼烬缓慢退后,和江灼站在了一起。只见白雾之中缓缓又多了一个男人的影子,站在那狮子脚下时甚至还不及狮子的一根脚趾大。 缥缈的问句响彻在二人的耳畔:「来者何人?」 这四字的尾音拖得极长,恍若天外之声。 楼烬清了清嗓子,朗声答道:「璧川宫上仙楼烬,前来寻一株凤凰草。」 那人原地站着没说话,但楼烬没来由觉得他在看江灼。 于是他慢吞吞地侧过头,在看到江灼的表情的一剎那,楼烬几乎要笑了。 行,又认识是吧。 这位魔君到底活了多久?交际会不会有点太广了? 「这次是仇家还是冤家?」楼烬沉着嗓子问他。 江灼冷着脸不言语,半晌才对那边扬声道:「拿了凤凰草我们就走,绝不多叨扰。」 然而那男子却慢慢消失了,雾气霎时大盛,向两人所在的地方瀰漫来。一时间便难见天地,冰粒不住地往楼烬的脸上刮来,就像寒冰做成的刀刃一般,划过去就是一道血口。 好的,知道了,是仇家。 第59页 楼烬施法护住自身,无奈嘆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两人已经不在冰原上了,而是身处一个冰砌成的蓝色宫殿之内。 冰宫内装饰简单,东极双腿交叠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身厚厚的毛氅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眉目兇狠而粗犷,看起来像个匪头子。 「好久不见。」他对江灼说。 江灼也淡淡地朝他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楼烬道。 江灼没有否定,沉默片刻,道:「他和欢姐曾有过一段孽缘。」 听到这句话,东极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则怒色渐形于色,重重拍了一下椅臂,怒目道:「孽缘?这话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 江灼没答他这一问。 东极调整了一下坐姿,露出了一个极其嫌恶的表情来:「当年若不是你和如炼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山欢又怎么会离开我?」 江灼抿了抿唇:「你和她的事与我无关,也不要扯上其他人。」稍作一顿,又道,「没人欠你什么,东极。」 东极道:「这些年来我只想等她一个解释,可她却偏偏如此狠心,这么多年了一封信都没有,好不容易派你来,却是为了什么凤凰草?!」 「不是她派我来的。」 「少废话!」东极大掌一挥,「我不想看到你,若真想要凤凰草,你让她本人亲自前来跟我要!」 江灼眯起了眼,而东极也不甘示弱地回望过来。 从他们的交谈中,楼烬猜到东极和山欢大概也有一段前缘,怪不得当时山欢说能助他一臂之力说得那么轻松。 除此之外,他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人名——如炼。 这又是什么人?他和江灼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东极不得不和山欢一拍两散? 他正要问江灼,可江灼却和东极槓上了,心法的较量一触即发,连空气中都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言不合就开打,这东极也是个狠人。 在这极寒之地,修为深厚如江灼也不是东极的对手,但心法上却能与之抗衡。 东极额上很快冒出了一层汗,不同于其他男子,东极的头髮极短,热气顺着他的天灵往上飘,好像脑袋在冒烟一样。 楼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东极被这一笑给笑破功了,在心法战中败下阵来,恼羞成怒地指着楼烬吼:「你又是什么东西!」 「晚辈是璧川宫上仙楼烬,这凤凰草正是晚辈所求,与妖君无关,与他亦无关。」说着,楼烬看向了江灼。 江灼手腕上又覆了一层寒冰,许是他体内的寒气还没有完全祛除,方才又大动干戈同东极较量,这会肉眼可见的有些虚弱。 但他的表情依旧是纹丝不动的,唯独眼帘垂下了一半,呵出的气虚化了他半边的脸颊。 「我不管,」东极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要么她亲自来,不然你们从哪来还给我回哪去。」 楼烬怎么也没想到,上古神兽之中的王者居然是为情所伤的大情种。 不过也是,统领六界的公上胥也以风流着称,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有的时候还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你分明是找准了机会漫天要价,」江灼一语道破天机,「既然这么想念,怎么千百年来也不见你去找她?」 「你还好意思说?」东极勃然大怒。 江灼却不见畏惧,讥讽道:「我看你就是凉薄成性,还非要装什么一往情深,可笑。」 东极彻底被激怒了,腾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头髮开始疯涨,身形也瞬间窜了三尺之高。 狮吼带着寒气朝江灼疾疾袭去,江灼不怕也不躲,楼烬却宽步上前,将江灼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冲着那东极变成的狮子道:「前辈,你这一招下去,再想要和妖君想要重归于好便是难上加难了。」 东极勐然一震,僵在了原地。 他赫然看向了说话的楼烬,而楼烬面上则是挑不出一丝错的微笑,「他毕竟是妖君的弟弟。」 东极在自己和江灼之间比较了一下,觉得山欢确实更疼这位弟弟。 楼烬适时给他递上了台阶:「不如我们有话好好说?」 巨狮不耐地嗤了一声:「小小神仙,也敢在本座面前大放厥词?」 他这才第一次好好打量起楼烬来,极西之地的寒气对他的影响似乎非常小,连江灼都不敌寒气侵体,而他却能行动自如。 东极的神色变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像之前也有什么人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楼烬下意识回答:「茫茫众生之中的一个罢了,不足挂齿。」 然而东极听了这话却愣住了,三息过后,他重新变成了男人模样,紧盯着楼烬的眉眼,不确定地问道:「茫茫众生?」 楼烬总觉得这一来回的对话太过熟悉,也不知怎的,嘴竟比脑子还快,话直接说出了口:「天地万物,茫茫众生。」 话音一落,楼烬自己都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这跟之前在骨扇那发生的一切有点相似,就好像……被夺舍了一样。 江灼见楼烬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楼烬摇摇头,勾唇笑道:「没什么,脑子冻傻了。」 江灼觉得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嘴。 楼烬注意到东极一直在看自己,便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却见东极嘴唇动了动,问他:「我看你年纪轻,修为也浅,不知你可否认识一人,名唤如炼?」 第60页 楼烬心中一惊,却发现江灼好像并没有听到这一问,这才意识到这是东极动用了识海、只容他一人听见的问句。 「不认识。」楼烬道。 「你确定?」 「我确定。」 得到了楼烬的回答,东极不再说话了,反倒是悠长地看向了江灼,神色间颇有高深莫测之意。 江灼被他这道眼神看得浑身不适,冷道:「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东极淡淡回答。 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微妙到了极点,东极状似洞悉一切,而江灼则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浑身戒备,唯独楼烬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一趟很大概率要空手而归了。 ——东极摆明了就是有意刁难,故意挑江灼的事。 但这一趟也并非无功而返,楼烬得到了一个人名,那就是如炼。 设若此前他所有猜测都是对的,则无上宫的主人应该就叫如炼。 神界所有的史书都没有关于这位如炼的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一人认识他,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身为神君的公上胥动了什么手脚。 如果说神界还有什么人能知道这些前尘往事,那便非清元天师莫属了,故而楼烬对于凤凰草可谓势在必得,偏偏又因为旧情旧仇的缘故拿不到。 眼见着距离所有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楼烬感觉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出乎他意料的是,东极竟走到了他的身前,伸出手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株凤凰草。 「送你了。」东极恶劣地笑着,带着一股奇怪的兴致,好像在等一出很大的戏一样。 楼烬和江灼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将凤凰草接了过来,「……多谢。」 于是东极再次挥手,伴随着一阵雾起,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楼烬和江灼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开口,同一个疑问萦绕在两个人的心头—— 东极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冰宫内,东极看着楼烬和江灼离去的方向,暗暗笑了一声。 他在这世上活了千万年,什么人心都看得透。 这个叫楼烬的神仙和如炼的体格很像,都是天生仙格,都有不畏寒的力量。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江灼想借这人的躯壳復活如炼。 这楼烬要凤凰草,大概率是为了瞒过公上胥,虽然目的还不清楚,但他很期待楼烬发现一切的那一天。 江灼曾经间接性害他痛失所爱,他也要让江灼尝尝同样的滋味。 到时候一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如果这次山欢再次请求他的帮助,他一定不会再次拒绝了。 第32章 梨花战 拿了凤凰草, 两人又乘上了魔雾往回走。 楼烬半路上收到了易明的传音,邀他在景都一聚,说是有话要讲。 楼烬猜到他大概还是想劝自己, 但也没拒绝。 两人没在十五夜碰头,易明是神, 江灼不愿让他脏了自己的地盘。于是两人随便找了个小摊,周围结界一设, 这里的谈话便半个音都传不出去了。 「你我兄弟几百年了,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易明看着楼烬倒酒,抬手盖住了自己的杯口,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 你教我这个教我那个,其实要算起来,我也是璧川宫的众多门客之一。后来我飞升了,你修为还原地踏步, 我想着你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说你能飞升,兄弟我是最替你高兴的那一个。」 「你当时明明嫉妒得要死要活的。」楼烬揶揄道。 「那不重要,」易明有些不好意思, 摸了摸鼻子, 「重要的是你明明熬出头了,没有道理非要跟魔头厮混在一起啊。」 「他对我挺好的,」楼烬也不解释,勾了勾唇, 「他修为比我高,护我安危。」 实际上是另有目的。 「大大方方将他家人介绍给我。」 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甚至不畏危险, 帮我去找凤凰草。」 用心口佛换来的。 易明听楼烬一个一个数过来,只觉得楼烬被这个江灼洗脑洗得彻底,颇有点怒其不争,正要骂时,话锋骤然一转:「你要凤凰草干什么?」 「清元天师很可能就在西乐宫,」楼烬慢慢地说,「而且恰好宫里有个小湖,湖中有湖底镜,除了公上胥以外没人过得去,里面的人更出不来。」 「所以呢?」易明没听懂。 「所以合理怀疑,公上胥把清元天师关起来了。」 「我觉得你想像力有点丰富。」易明不以为然。 「行,」楼烬一口酒入腹,将酒杯啪地摆在一边,「我跟你一个一个来捋。」 「如果你是公上胥,你的昔日好友突然飞升,你第一想法是什么?一定是找我问个清楚,怎么飞升的,几时飞升的。」 易明点了点头,他之前确实这么做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公上胥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我?识海传音对他来说并不难吧,他为什么不找我问?为什么他不劝我回神界,而是要你来当说客?」 易明挠了挠后脑,找了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他觉得我和你交情更深?」 「不,因为他知道我在怀疑他。」楼烬缓缓摇头,「再其二,如果是为了劝我回神界,为什么之前四君齐聚那天他不主动现身,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第61页 「人家可是神君,倒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小神仙这么——」 楼烬打断他:「因为他根本就是冲着江灼来的。」 易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江灼是魔君,一向和我们势不两立,就算是冲着江灼来的也说明不了什么。」 楼烬又道:「之前他也来过一次妖界,是为了找一把骨扇,且只带了一些任他差遣的神将。这事他没跟你说过,也没跟龚宁说过,他没道理瞒着你们。」 易明张了张口,还想反驳,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阵,突然睁大眼:「所以你怀疑他明面上是为了让我劝你,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隐瞒什么对神界不利的消息?」 还没等楼烬回答,他皱眉站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你还是……不是,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可是神君啊,他没道理这么做啊。」 见状,楼烬知道自己跟易明说不通。 易明不是蠢,他只是太相信公上胥了。 公上胥之于神界,不只是一个神君这么简单,在公上胥的带领下,神界几乎称霸六界,所有人对他的尊敬和崇拜大过了一切,甚至连他那样的风流作风都可以视若无睹。 公上胥是所有神仙的信仰,而楼烬如今就是在挑战易明对公上胥的崇敬之心。 相比于公上胥,楼烬觉得江灼的威胁更小一点。 尽管江灼也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但这个人心思很浅,迟早会一不留神就败露了。 和易明之间的小聚以不欢而散而告终,易明理解不了楼烬,楼烬也没法立马令易明信服。 易明要把装满灵石法器的玉戒还给楼烬,楼烬没收。 「你拿着吧,吃点好的。」他笑着对易明说。 回妖界之后,楼烬没找到江灼,猜测受了寒伤的江灼大概是回魔界疗伤去了。 楼烬心念一动,原地扯了一张传送阵来,阵法的那边就是魔界。 这是楼烬仙生第一次来魔界,刚走出传送阵,便愣了个彻底。 这里……和传闻的不大一样。 魔界本应该是魔气熏天、不辨日夜的,可这里竟一片郁郁葱葱,成海成云的梨花开遍了山野,如雪的白瓣飘落在潺潺的溪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着楼烬震惊的脸。 ……魔界竟然是这样的? 楼烬抚上了树的枝干,一片梨花刚好落在他的肩头,幽香沁人。 应该不是江灼种的吧。 江灼那人……连点风花雪月都不懂的,又怎么会捣鼓这些东西。 嗖地从身后窜去了什么人,把楼烬的手一把拉了下来:「别碰,碰坏了赔不起。」 楼烬回头,才发现是滕阴。 「这有什么赔不起的,」楼烬慢吞吞收回手,「一棵梨树而已。」 「……」滕阴正急着往什么地方去,尽可能对楼烬摆出一副好态度,但话语还是冷冰冰的,「你来找东家的?」 「他人呢?」 「忙着呢,这会应该见不了你,如果不是急事的话,你先走吧,我会给东家带个话的。」 忙着呢? 「忙什么呢?」 忙着疗伤吗? 滕阴没有立马回答,先行一步在前面走,楼烬便跟了上去。 雪白的梨花在滕阴脚下被踏成了花泥,又沾在了楼烬的靴底。 「今天是斗擂,」楼烬跟了一会,滕阴才转过头来解释,「估计还有个几天才能结束。」 「这么突然?也没听他说过。」 「人家找上门来的,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所谓斗擂,其实是修界的一个很古老的传统。修者慕强,只有强者才能拥有话语权,故而从古至今,各界的君上都是由斗擂选出来的。 一般是百年一斗,每个人都可以挑战,惟至强者能胜,胜出的则任其君。 但这个传统并没有延续下去,至少现在应该只有魔界还用这种方式选魔君。 江灼伤寒未愈,不知道会不会有所影响。 到了地方一看,江灼正和人打着。 对面是个身形矮小的男人,神情和肌肉紧绷,额上都是冷汗;反观江灼,手腕上的冰霜还若隐若现,但神色却游刃有余。 这个矮小男人不是江灼的对手,才几招便败下阵来,沖江灼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唱道:「惭愧惭愧,多谢陛下指教。」 江灼则微微抬起下颌,冷声道:「下一个是谁?」 话音未落,又跃出一个生有狐尾的女子来:「既同为妖出身,还请陛下指教!」 江灼眯了眯眼。 这女子比刚刚那个矮小男人强上不少,攻势也凌厉干净,围观的人无不兴奋大叫:「好!!」 这狐尾女子大概是斗擂中最强的一位了,她步步紧逼,法决缜密又诡谲难料。江灼腾雾而起,只见寒光一闪,女子的狐尾骤然被削去一半,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形如鬼魅的江灼已经闪到了面前,一把扼住她的喉咙,魔气瞬间爆了开来。 漆黑的魔气之中,江灼的面上慢慢浮起了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就如同真正睥睨天下的王者,举手投足间尽是淡淡的冷漠和傲然。 「你输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看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女子奋力挣扎着,狐尾还往下淌着血。 「咳咳咳咳!」女子不住拍打江灼的手腕,「松……咳咳咳咳!」 第62页 江灼将手一松,女子便跌落下来。 他没再看女子了,四下环视一圈,慢慢擦去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血,还是那句话:「下一个是谁?」 没有人再应了。 短暂的静谧之后,所有人意识到江灼依旧是他们的君上,接连跪地,发出一连串的扑通声。 唯独楼烬还站着。 于是江灼和楼烬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 一片寂静中,楼烬笑了,对江灼抬了抬下颌:「我来试试。」 所有人闻声回头,见是个陌生人,但气息又确实带着魔气,估摸着他可能是近日堕魔的,纷纷劝道:「小兄弟可不要冲动,你看刚才那个前辈连狐狸尾巴都被削断了,你可别被打伤了之后又碰瓷啊!」 另一人说:「斗擂都是胜负自负的,伤了病了可不能怪魔君啊!」 也有人夸赞道:「这人有志气,胆子大!」 江灼一怔,「你来?」 言外之意是,你又不是魔界中人。 「我不斗擂,」楼烬慢慢将袖口挽起来一点,低着头说,「你还有伤在身,我跟你打,是欺负你。」 周围霎时响起了一连串的议论:「我们君上有伤在身还这么强?!」「哪里有伤啊,看不出来啊!」「到底是君上陛下,佩服佩服!」 江灼被楼烬这不要脸的一番话逗笑了:「你口气还不小。」 「所以咱们点到为止吧,」楼烬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是盎然的笑意,「不斗法,就肉搏,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太不把魔君放眼里了吧!」围观的人开始跟着起闹,「陛下快点教教他怕字怎么写!」 「那如果你输了呢?」江灼挑了挑眉。 「首先,我不会输,」楼烬对他道,「其次,如果我输了,我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吃饭睡觉,只要你说东,我绝不往西去,够有诚意了吧?」 「这人到底谁啊这么狂!」 「搞得怕他似的!打一架!打一架!」 人声鼎沸之中,江灼的战意也被激了起来。 所有的嘈杂最后都落成了楼烬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江灼只觉得热血冲上了头脑,一时有些发晕。 「行,」他沖楼烬勾了勾手,「放马过来。」 第33章 生辰宴 微风吹落了梨花, 那些雪白的碎瓣在天地间飘扬,随风东西,刚好落在了江灼的发尾, 又被他一个利落的转身甩开了。 那瓣梨花又顺着他的力道往楼烬那边飞去,楼烬借落花为刃, 随着出手的动作勐然袭去。 拳脚相交的瞬间,长风唿啸。 在场围观的人只有一个想法——漂亮! 真的太漂亮了, 铺天盖地花幕中一招一式宛若游龙,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傲骨凛然,场面瞬息万变, 上一秒江灼还略胜一筹, 下一秒则又被楼烬压制住。 他们从来没想过,赤手空拳的比试也能成为一场神来之笔。 所有人都看呆了,好半天才有人小声说:「这可比斗擂好看太多了……」 「这些可都是身法啊!」另一人道,「多看多学, 肯定有用!」 两人从白天打到了黑夜仍胜负难分,楼烬瞅准时机抓住了江灼的头髮,轻轻揪了揪。 江灼果然要躲,楼烬则顺势探掌, 轻盈跃了半圈, 一把拿住江灼的腰,抓了一下。 而后,骤然收手。 江灼腰上一痒,又追去一招, 楼烬却不跟他打了。 江灼莫名其妙:「做什么?」 楼烬站得笔直,像寻常武者那样抱了一拳, 微笑道:「承让了。」 江灼顿了顿:「你还没赢呢。」 「说了点到为止的,」楼烬指向了江灼腰间,「刚才如果要是真用法术的话,你这腰早就断了。」 江灼:「如果真用法术来,不出三招你就死了。」 楼烬:「……你赖帐是吧?」 「谁赖帐了?」江灼扬起下颌,态度高高在上,「你分明就没赢。」 楼烬不说话了,静静看着江灼。 江灼干咳了一声:「看我干什么?」 楼烬沉默了会:「你跟谁学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江灼:「……」 江灼眼神飘忽,一会看向楼烬,很快又收了回去。 楼烬明白了,当着魔界这么多臣民的面,江灼要面子。 于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故意放大了声音道:「魔君技高一筹,在下实在佩服,多谢魔君指教。」 一旁围观的人这才看明白胜负,连忙道:「这就结束了?太快了吧?再打一会啊!」 楼烬推诿:「不打了,实在打不过。」 「我们分明看你和魔君难分伯仲的,怎么这就输了?」 「看不出来说明你们眼力不大好,」楼烬笑道,「回去多练练吧。」 围观的人发出「嚯」的一声唏嘘,纷纷作鸟兽散,一边走还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眼力不太好。 待人都走空了,江灼也转身要走,楼烬没拦他,就看见江灼走了两步后又转了回来:「你说要我答应你一个条件,说来听听。」 他本以为楼烬会藉机狮子大开口的,毕竟楼烬就是这样一个坐地起价的人,但楼烬只是神秘地笑了笑,道:「我要你让你姐给你好好过个生辰。」 第63页 「就这?」江灼蹙眉,「这算是要求吗?」 「你就说你去不去就完了。」 江灼压根不想去,也没料到楼烬会提这样的要求。 他本想让楼烬换个要求的,可楼烬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了,对他说:「赴个宴而已,又不要你脱一层皮,怎么这么为难?」 虽然楼烬是耍了些阴招才赢下对决的,但江灼确实答应人家在先,堂堂魔君总不能出尔反尔。 所以他没拒绝,也没答应,任由楼烬拉着他一路到妖界,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往席间一坐。 对此,山欢简直大喜过望:「你还真把他带来了?厉害啊你。」 楼烬谦虚道:「哪里哪里,还得多谢魔君配合。」 他朝周围看了一圈,山欢操办的生辰宴规模很大,大到楼烬好像知道江灼为什么这么抗拒来参加了。 ——山欢知道江灼不爱社交,故而没什么宾客,席间只有几个熟人面孔,剩下的全都是华服舞姬,歌舞喧天,整个场面大到有些离谱。 楼烬大概看了一下,那几个跳舞的小姑娘从太阳还没落山就开始跳了,一直跳到月上柳梢。 对于这长达几个时辰的舞蹈表演,宴会主角江灼只淡淡看了几眼,然后就一直在摆弄面前的那几个碗筷瓢盆。 山欢很奇怪:「他不喜欢吗?」 楼烬:「……」 这不明摆着不喜欢嘛。 山欢一双细眉皱了起来,上前把江灼从座位上拉起来,拽着他往宫外走。 江灼任由她拉着,待两人来到一处较为安静的小亭中,才问:「怎么了?」 「不好看就不要看了,」山欢难得显得有点侷促,「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谁说的,」江灼道,「我挺喜欢的。」 说这话时江灼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嘴皮子动了动,一番话的可信度几乎为零。 山欢对这一切自然心知肚明,侧头看了他一会:「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你让我给你过生日呢,我都是学人家的样子办。」 所谓「人家」,江灼觉得她大概是和凡间那些皇帝学的。 不知多久前他有幸见过一次,人家皇帝的生辰宴就长这样,找一堆莺莺燕燕来跳舞唱歌,贺礼多得都堆到了宫门口。 山欢指尖抵着侧颊,头稍微歪着,纳闷地喃喃:「我看人家人间天子都挺喜欢这些的,原来你不喜欢啊……」 江灼:……果然。 山欢嘆了口气,让江灼坐下,「以前都是他陪你过的,他走了之后我一直想给你好好过个生辰,你又那么难请,我——」 「以前我……也没有多喜欢过生辰。」江灼打断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微微仰头看去,是不想让她继续往下说了。 目光所及之处,月色正好。 山欢也顺着江灼的目光看去,明亮的月牙斜挂天边,刚好在两人身后投下了两道颀长的影子。 「问你个问题。」山欢收回目光,突然开口。 一边说着,她和江灼并肩坐了下来,凑近了点:「你是不是喜欢他?」 江灼下意识地:「谁?」 「如炼啊,」山欢眨眨眼,「还能有谁?」 江灼的脸色僵硬了一瞬,道:「不是。」 「不是?」山欢有点不信,「那你为什么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 「……我没有对他念念不忘。」 「哦?」山欢挑眉,「那把扇子你护了多久了?还说没有念念不忘?」 山欢一数起江灼的那些过往就停不下来。 江灼则静静听着,眼神不知道飘到了何方,好半天才插嘴道:「我欠他一条命。」 语气淡淡的,和月色一样。 山欢住了口,没再往下继续说了。 江灼自顾自地说:「我总觉得我欠他的,我这条命是他给我的,但他想要我做的那些,我却一直做不好。」 「所以呢,你要还他吗?」山欢沉默了片刻,嗤笑一声,「人都死那么久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山欢能在江灼面前把「死」这个字眼说得这么轻松了,设若换做旁人,估计立马就被江灼一掌拍在面门,当场暴毙。 江灼不愉地看向山欢,而山欢则还不知不觉,试探着说:「其实你身边有人陪着也挺好的。你这些年来都一个人,谁知道你那个脑袋瓜里面装着什么奇怪东西。」 「我不适合有人陪着。」江灼不冷不热道。 「说得也是,」山欢笑了,翘起兰花指,柔柔地点在江灼肩头,「我弟弟这一身的臭毛病——撒谎成性,别扭起来又谁都拉不住,确实没什么人受得了。」 江灼被她指尖推得上身晃了晃,抿着唇,颇有些不满:「你不是在给我过生辰吗?」 ——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 「对了!」提到生辰二字,山欢才恍然想起什么来,变戏法似的从袖中端出一碗长寿面来,搁在桌上,往江灼面前推去。 清汤的底,白生生的面,葱花和油星飘在汤上,看着很有食慾。 热气飘了上来,江灼的眼睫闪烁两下:「你煮的?」 「是我煮的,」山欢支颐侧靠在桌子上,笑眯眯将筷子举到江灼眼前,晃了晃,「我听人家说了的,长寿面一定要三口吃完。」 江灼将筷子接过来,嘴角向下撇了撇:「哪有那么多讲究。」 第64页 山欢却很坚决:「听话。」 江灼用筷尖将面条挑了起来,正要送入口中,山欢又嘱咐道:「整碗都是一根面条,千万不要咬断啊。」 「……不咬断怎么三口吃完。」 山欢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对。」 吃了两口,江灼才发现这碗面竟然就是凡人吃的那种普普通通的面,不是什么灵药做的,但汤底很浓郁,葱油很香,面条也很劲道。 很好吃。 他吃得慢条斯理,山欢则在一边托着下巴含笑看着他吃。江灼长长吸进去一口面条时,山欢的下颌也不由自主向上抬了抬,口中还念念有词: 「第一口,祝我的好弟弟——从此一生,吉祥如意。」 合着远方传来的丝竹,山欢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对江灼的祝福,就如同一对寻常的凡人姐弟一般,姐姐亲自下厨煮面,庆祝弟弟生辰。 「第二口,祝他笑口常开,喜乐平安——」 「第三口,祝他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说是三口,江灼真就三口吃完了一碗面,塞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咀嚼的时候一动一动的。 山欢看笑了,站起身来:「汤也得喝完。」 听到这话,江灼一边嚼着,还皱了下眉。 山欢玉指隔空一点,道:「也是三口,不许煳弄我。」 说完,山欢任务完成,施施然走了。 江灼不喜欢那些歌舞,她却很是喜欢,又是废了好大功夫让下面人排出来的,总归还是要看的。 待山欢走远了,江灼将筷子搁在一旁,把碗也往前面推了推。 想了想,还是乖乖地端了回来。 但汤太烫了,他三口喝不完,便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我发现了,你唯独听你姐的话。」 身后突然响起了楼烬低沉的嗓音,江灼一不小心烫到了舌头。 第34章 喝汤 江灼回过头去, 楼烬迈着长腿朝他走来,往对面一坐。 「你偷听到了多少?」江灼舌尖烫起了个小泡,说话时隐约能从齿间看到一抹嫩红。 「怎么能叫偷听, 」楼烬挑起眉,「刚好路过了, 刚好听到,我又不是故意的。」 江灼没理他, 嘟起嘴吹了吹汤面的油花,慢慢抿了一小口。 楼烬将手掌摊在桌子上,掌心放着一朵冰蓝的梨花,看质地像是用冰雕成的, 晶莹得好像天上的星辰。 「送你的生辰礼, 不用谢。」楼烬的瞳中同时倒映着梨花和端着碗的江灼,「用极西之地的万年寒冰雕的,想着你喜欢梨花来着。」 万年寒冰本就是不融不灭的,楼烬在上面施了一层法术, 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气,指尖触上去时只剩下温润的凉意。 「可惜我不会炼器,所以这东西只能看看,建议你到时候找班仪帮忙, 把这花炼成个什么能用的趁手法器。」亭中的石椅太小, 楼烬连腿都撑不开,两条长腿就这么肆意地架着,继而慵懒地抬起头来,看向万里星空。 「说实话, 若非我不是妖界中人,真想一辈子就住在这了。」 ——景色美得有点过分了。 江灼默默将冰梨花收进袖中:「你我之间已经是可以互相赠礼的关系了吗?」 「那得你也送我个什么东西, 才能叫『互相』。」 江灼嘴角撇了撇,不吭声。 楼烬往他那边扫了一眼,看得出江灼两片薄唇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但整体还是平的,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你什么时候去西乐宫?」江灼问他。 楼烬顿了顿:「明日吧。」 江灼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凤凰草只有一棵,要不我们剪刀石头布?」 「不用,」江灼蹙眉,「我附身在你身上就是了。」 「你为什么经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楼烬指了指他的眉间,「老皱,要长皱纹了。」 「因为你总是太不靠谱了,」江灼这么说着,眉间却下意识松开了,「还石头剪刀布……你是小孩吗?」 楼烬来劲了,撑桌起身,往江灼身旁的桌边一靠,抱胸道:「那你教教我什么叫靠谱。」 江灼没搭理他,重新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了剩下的汤。 他喝汤的动作餍足而又优雅,修长的十指托着宽口碗沿,嵴背不似平时那般笔直,微微地欠着一点。山欢没给他勺子,故而他每喝上一口,唇上便不可避免地沾上一抹水光,衬得唇色都较平时更红润一些。 两人之间距离不远,楼烬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垂眸看过去,甚至能看到那截白皙的脖颈上,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的喉结。 碗底仅存一些热汤,香味慢慢传到了鼻端。 楼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江灼看了很久了,而江灼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又不知为何,什么都没说。 如水的月色下,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立,两厢沉默。 江灼低下头时髮丝垂下去一点,又被他用指尖别在耳后,露出微红的耳廓来。 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楼烬的大腿,又飞快躲了回去,而楼烬则被这下触碰惊醒了,清了清嗓子,语气不自然道:「……好喝吗?」 江灼点头点了一半,将碗放下,看向楼烬,挑衅般地笑了一下。 「我才不教你。」他说。 第65页 ----- 楼烬要去西乐宫这件事自然是瞒着容嘉的,师徒二人自从从仙界逃出来之后少有见面的日子,容嘉倒是乐得逍遥。 妖界好,灵力很充沛,景色很美,而且妖们又很热情好客,他们虽然也讨厌仙,但看在容嘉和楼烬、楼烬和江灼、江灼和山欢的一系列复杂关系上,对容嘉很是友善。 次日一晨,楼烬等了半天都没等来江灼,猜他大概是已经附身在什么随身物品上了,又因为要脸,不想告诉楼烬,所以楼烬也不再等了,召来仙云向天而去。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很难再化身为仙娥了,因为江灼在他身上动的那些手脚的缘故,导致他浑身都覆着一层淡淡的魔气,在妖界的时候不怎么看得出来,一上神界就格外乍眼了。 故而楼烬只能尽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避开耳目,绕着路往西乐宫的湖边走。 一边走,他顺手捏了捏腰间的玉佩,又捏了捏玉佩下的穗子。 ——没什么异常。 看来这两样东西应该不是江灼变的。 到了湖边,他本来还想故技重施变成鱼,但不知道化形之后江灼附身术会不会受到影响,于是只好作罢。 楼烬游到了湖底,切切实实地踩在湖底镜上,这才拿出凤凰草捏在手中,随后二指掐诀,催动灵力。 镜面便像泥潭一样深深陷了下去,楼烬的脚脖子已经没过去了,从这个角度看去好像没有脚一般。 不出几息,他便身在桃林之中。 身上的衣物都湿透了,哒哒地往下滴着水,楼烬随手施了个干衣术,继而慢慢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这么大的桃林,要想找一个人也并非易事。 不过,只走了一会,一阵悠扬的琴声传至耳畔。楼烬心念一动,循着琴声而去,不远处就是一个竹亭,亭下仿佛还坐着什么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样貌。但楼烬没来由觉得,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位清元天师了。 他在树下听了一会,这才悄声走近了些,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桃枝,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响动则惊到了亭中人,琴声戛然而止。 清元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目好像没有焦点,好半天才落在楼烬身上:「你……」 楼烬三两步上前,毕恭毕敬地作了个礼,问道:「前辈可是清元天师?」 还不及清元回话,楼烬发现她身后的桌上摆着什么东西,上面已经覆满了落下的桃花,只露出几片斑驳的踪影。 ——是那片金龙鳞。 应该是公上胥拿来给她的。 为什么? 楼烬心底有一万个问题,最后还是没有惶然问出口,只道:「晚辈是璧川宫上仙,姓楼,单名一个烬字,特意来拜见天师。」 「楼烬……」清元将这两个字在齿间重复了一遍,眼神渐渐清明,「你来找我的?」 「正是,」楼烬道,「晚辈有几个问题一直想不通,还望天师不吝赐教。」 清元没有立马开口,她放在琴弦上的手也缓缓收了回去,搁在膝上,整个人的坐姿是轻松的,但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因她面上戴着一层面纱,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楼烬看不清她的表情,还以为她不欢迎不速之客。 「如果天师愿意解惑,我很快就走,绝不过多打扰。」楼烬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诚恳一些。 「我好像认得你。」清元终于说话了,苍老的声音比琴声还要厚重,仿佛承载了千年的过往,数不清又道不明。 楼烬愣了一瞬:「您……认得我?」 清元盯着楼烬看了好一阵,又摇了摇头:「又好像不认识,人老了,眼花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引着楼烬往别处走,一边走还一边对他说:「我这里很久不来客人,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喝茶吗?」 楼烬不爱喝茶,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扫兴,「多谢天师,但其实……」不必费心的。 他这次来,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会突然飞升,如炼又是谁,千百年前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搞清楚这些,他才能知道江灼到底为什么要接近自己。 但清元没听到他这句话。 她将楼烬带到一处草屋里,让楼烬坐下,走到一旁给楼烬端上来了一杯叫不上名的茶,随后把斗笠连带着面纱都摘了下来,搁在身边。 楼烬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抿了一口,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传说中的天师。 如果抛开她天师的身份不谈,她其实也就像个普通老太太一样,虽然有点神神叨叨的,却很和蔼。 一般的修士不会老成她这个样子的,除非她是七八十的时候才筑基成功,那她一定是根骨极差的那一种,又怎么可能成为神界唯一的天师? 而且,清元看起来很怡然,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样,被公上胥囚禁在这个地方。 「早闻您神龙见首不见尾,晚辈找了您很久,却没想到您就在神君的宫中。」 清元重复了一遍:「神君的宫中?」 见她面露疑惑,楼烬也觉得疑惑,还是道:「您这桃林位于湖底镜之下,而湖底镜就位于神君的西乐宫里,想来是这里清净,您才躲在这里偷闲的吧。」 「神君……?是谁?」 第66页 楼烬愣了。 清元竟然不认识公上胥? 「神君陛下名唤公上胥,您不认识吗?」楼烬放下茶盏,看向清元。 清元布满皱纹的眼睛睁大了些,道:「公上胥我认得,是个不错的孩子,他是神君啊?」 楼烬拿不准她是太老了,忘了,还是她真的压根就不知道现在的神界早就是公上胥当家做主了。 这一刻,楼烬突然怀疑,她会不会把自己想问的那些也全都忘了。 这位天师不仅老,记忆还很差。 为什么会这样呢?修道之人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该是耳清目明记忆过人的,可清元虽然周身气度依旧慈悲凛然,人却是煳涂得很。 楼烬下意识抚上腰间的玉佩,若有所思。 第35章 清元 清元的过往恐怕能追溯到上千年前了, 当时六界都处于混沌繁杂的境况,不像现在这般井然有序。 关于那时的故事,现在仍然在神界流传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但没有哪个人会不认识清元的名号。 也没有哪个人会想到,清元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楼烬动了些恻隐之心, 又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够资格怜悯人家。 「听说您上天入地什么都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将茶盏放在手边。 「净是瞎说的, 」清元笑了,唇角堆出一片慈祥的皱褶,「哪有人什么都知道的。」 楼烬一笑置之,问道:「那您知道这天下有什么人会在没有经歷过天劫的情况下登神的吗?」 清元笑道:「哪有这样的稀奇事。」又话锋一转, 「除非——」 「除非?」 「除非这人本来就是神, 」清元一边说着,一边有节奏拍着椅臂,语气像是讲故事一般,甚至带着抑扬顿挫的音调, 「因为什么缘故削了修为,重登神位而已,老天爷哪能再要一回他的命呢。」 本来就是神…… 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是神, 不知什么原因不小心降为了仙? 楼烬像听天书一样, 摇头喃喃:「没道理的。」 他从降生于世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仙界,一直到今日,这段时间所有的记忆都歷歷在目,除非他上辈子是神? 但神又怎么会有下辈子呢?神们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活得长, 就算真的陨落了,也一定是神魂俱灭的那种, 绝无可能再入轮迴! 「这种事应该有例外吧?」楼烬皱着眉,「实不相瞒,晚辈天生缺了两魄,前一段日子阴差阳错找回来了一魄,之后便得机缘登至神位,会不会是因为神魄的问题……」 出乎他意料的是,清元听到这话后骤然站了起来,一身老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一样,颤巍巍朝楼烬走了过来。 楼烬还没反应过来,她枯如干柴的手一把抓过楼烬的手腕,指尖就按在他的命脉上。 「你再说一遍?」清元表情严肃,方才的和蔼一扫而空。 楼烬怔愣道:「晚辈天生缺了两魄——」 清元打断他:「你再说一遍?!」 楼烬不明所以,不再说话了。 清元此时的神情有些骇人,原本老而泛黄的脸色此时煞白无比,嘴唇也在小幅度颤抖着,楼烬沉下心来,才听到原来她在说什么话。 ——不该如此的。 什么不该? 但清元并不往下说了,她嘴唇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蓦地别过脸去,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楼烬低声道:「……天师?」 却见清元扶着墙一步一顿地走开了,过了片刻又折了回来,对他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不属于这里,所以你绝不能再来神界了,听到没有?」 楼烬顿了一下:「我既然已是神了,为什么不能再来神界?」 清元摇着头,不停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楼烬脱口而出:「那就烦请天师解惑。」 清元却沉默了。 她犹豫了半晌,开口:「……你刚说你叫什么?」 「楼烬,烬是火字旁一个无尽的尽。」 「你会死的,楼烬,你会死的。」 「我不明白,」楼烬深深皱着眉,「为什么我会死?难不成是因为——」 是因为公上胥在追杀他吗? 不,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清元眼中的情绪分明就是恐惧,她真的很肯定楼烬会死。 可她明明连公上胥是神君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神机妙算到对楼烬被全神界通缉一事都清楚? 面对楼烬质疑的表情,清元明显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没能说得出口。 是不愿,还是不能? 楼烬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清元很可能早就认识他了。 ----- 从西乐宫出来后,楼烬心不在焉地坐在云端往回飘,下意识又抚上了腰间的玉佩。 下一秒,手中一空。 一道强光一闪而过,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江灼面红耳赤:「你摸我干什么?!」 「谁摸你了?」楼烬一愣,看向空空如也地腰间,恍然道,「刚才那块玉佩原来是你变的?」 江灼怒不可遏:「你要不要脸啊楼烬?!」 「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啊?」楼烬笑了,「你没跟我说,我又不知道你变成了玉佩。」 「你平时戴过玉佩吗?没有!今天腰间突然出现一个玉佩,你能不知道这是我变的吗?!」 第67页 看江灼气成这样,楼烬反倒有点想笑。 行,连他平时不爱戴玉佩都知道。 「讲点道理好不好,我衣衫一向换一套是一套,平时哪里注意得了那么多?」 江灼一把揪起楼烬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你再说你不知道?!」 楼烬于是顺着力道站了起来,看向江灼的角度也从仰视改成了俯视。 但他气势依旧是懒散的,就这么任由江灼拽着,「就算摸了,我跟你道歉就是了,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江灼:「你——」 「我道歉,你消消气。」楼烬表示投降,「但我们好好说,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你变的,不然我怎么敢作弄你,是吧?」 「那你——」 「真就是手感好,又在想事情,就顺手摸了两下。」楼烬已经学会抢答了,态度很诚恳。 江灼不知道信了没信,过了半晌,面上的怒意才消下去了些。 其实楼烬也没说谎,确实是觉得手感好。 触感温润,凉而不冰。 和之前在极西之地时捏到的一样。 不过楼烬没把这些告诉江灼,不然江灼真发起怒来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打又打不过,哄又哄不好,还挺麻烦。 楼烬无声嘆了口气,却又觉得有趣:「你这么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江灼冷冷看过来:「再说把你嘴撕了。」 楼烬:「说起来也不能全怪我,要是你在清元天师那边就现形的话,我也不至于冒犯你。」 「你之前就摸过了。」 楼烬:「……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江灼干嘛躲着不见人。 「我跟她说的你应该都听到了。」楼烬道。 江灼好像这会才想起正事来,勉强缓和了一下发僵的脸色,对楼烬说:「必须要想个办法救她出来。」 楼烬侧着头,以平视的角度看向江灼:「你对我突然飞升一事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不好奇,也不关心。」江灼压根不看他。 「……行吧。」 今天江灼对楼烬的态度极其恶劣。 楼烬嘴角却疯狂上扬,这样的江灼让他觉得生动,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极其玄妙的可爱感。 「我破不了公上胥的湖底镜,而且我觉得它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清元而设的,」江灼脸撇到一边去,自然没有注意到楼烬的表情,「我们可以用凤凰草进去,但她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出来。」 「你和她应该是故人吧,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救她出来,」楼烬问,「她原来也这样吗?」 江灼没听懂:「什么?」 「她原来……也这么老吗?」 这一问或许有点失礼,但却准确表达了楼烬的意思。 江灼的表情上明明白白写着「怎么可能」四个字:「她是个很好的人,等你认识她,你就明白了。」 楼烬心道确实如此,不然谁闲的没事干,一见面就警告别人他会死。 江灼说完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沉思,他是在考虑怎么把才能清元救出来。 他和楼烬都笃定清元绝非是自愿待在湖底镜之中的。在清元眼中,公上胥的形象好像还挺不错,看来公上胥在清元面前也装得很好。 就和他这么多年在神界装出来的一样。 江灼转了个身,背朝楼烬在云端边缘坐着,两条腿垂在半空中,随着仙云漂浮没骨头似的晃。 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公上胥硬碰硬。 也不能叫上山欢和班仪一起去冒这个险,毕竟那样的话势必会牵连起四界之间的战争和浩劫。 或许他也可以等,等到时机成熟,等到目的达成,等到如炼重新回到这世上的那一天。 江灼迟缓地转过头去,楼烬正仰躺假寐,阳光倾泻在他深邃的五官上,留下一道如刀刻般凌厉的明暗分界线。 这人从各种方面来看都是生了一副完美的躯壳,真的太适合做成炉鼎了。 江灼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一直在想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将这人的躯壳拿过来。 接近,拜师,为的就是那师徒灵契,日夜的形影不离给他提供了洗髓的必要条件。 到如今为止,虽然已经败露,但楼烬在他面前绝不可能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故而就算败露也没有什么大关系。 目前,好像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差最后一步棋了。 ——到时候,如炼就回来了。 但他不知道现在心底这种未名的情绪叫什么,又是从何而起。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副画面很美好。 然后这短暂的美好被打破了。 仙云骤然被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江灼在这边,楼烬在那边。 「醒醒!」忽闻晴空响雷,江灼瞳孔骤缩,「公上胥来了!」 第36章 裂缝 江灼现在有寒伤在身, 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楼烬本身就只是在假寐,听江灼这么一叫,当即撑云而起, 纵身飞到江灼身侧,垂首安慰:「没事, 不要怕。」 江灼:「?」 楼烬:「我很会逃跑。」 江灼:「……」 没听错吧,这人是在引以为傲吗? 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吗。 只有弱者才需要逃跑。 第68页 楼烬看懂他表情里的深意了, 玩味地抛去一个笑容。 ——你和我半斤八两罢了。 被迫成为弱者的江灼没有话语权。 然而公上胥并非冲着他们来的,似乎只是路过而已,两人屏气凝息隐去行踪之后,雷声直直从耳畔划了过去, 不作一丝停留。 楼烬有点可惜:「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展示一下我的遁云术。」 江灼面无表情:「下次再展示。」 楼烬注意到他表情不对, 寒气似乎都凝结在了他的眉间,显得整张脸有点阴沉沉的,这份阴郁久久挥之不去。 楼烬对他说:「人都走了,别紧张了。」 江灼不明所以地看着楼烬。 他不是在紧张, 而是实实在在的冷到发抖。 起先他自己也以为只是对于即将发生的大战而下意识戒备,但那阵寒意愈演愈烈,连关节都开始微微发僵,他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楼烬面色一凛, 从他的袖口里翻出手腕来一看, 冰霜已经几乎覆到指尖了。 「公上胥给你吓得寒伤发作了?」他把江灼的手腕原样放回袖子里,像掖被子那样捏紧了袖口。 江灼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你在气人这方面一向造诣匪浅。」 「先找个地方疗伤吧,」楼烬难得没跟他呛声,「魔界安全吗?」 江灼之前回魔界光忙着斗擂了, 没来得及好好疗伤,或许正是因为这个, 才导致寒伤加重至此。 江灼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黑得发冷,慢慢闭上了,过了会,又睁了开来:「走吧。」 楼烬知道刚才他闭眼的须臾应该是和什么人在识海传音,便问:「滕阴?」 「嗯,让他清场子,」江灼看向楼烬,「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你那属下不太喜欢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楼烬轻轻笑了笑,「大概……可能看我是唯一例外,有些不服气吧。」 「什么唯一例外?」江灼没听懂。 楼烬欲言又止:「没啥。」 滕阴果然没怎么给楼烬好脸色,到了魔界之后,江灼径直闭关,滕阴便和楼烬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仙长可以走了。」滕阴对楼烬说。 「不急。」楼烬笑了起来,要往江灼闭关那处去的时候,被滕阴拦住了。 「他从不让人进去的。」 「哦,」楼烬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说起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滕阴满脸写着「别问,不想答」,但还是对楼烬客气地说:「请讲。」 「他以前受过什么伤吗?」楼烬向江灼那边抬了抬下颌。 滕阴的回答则堪称滴水不漏:「您和他是好友,这个问题自然应该是您亲自去问他,而不是问我。」 说这话时的滕阴让楼烬想起被遗忘许久的人头木来。当时他曾感嘆,作为一个属下,人头木对冥君班仪的忠心可鑑日月,实在难能可贵,而与人头木相比,滕阴的忠诚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界之中也从不乏这一类堪称信徒的随从,易明也可以算为其中之一,只不过因为被崇拜的对象是道貌岸然的公上胥,楼烬就觉得这种忠心讽刺至极。 见楼烬没再说什么有的没的,滕阴也没招唿,转身默默走了。 楼烬随意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离江灼的距离不远,但因为江灼设了结界,他并感受不到江灼那边的任何波动。 这个时候,师徒灵契又派上用场了。 楼烬一边赞嘆师徒灵契的妙用,一边信手画阵,阵起则金光乍现,楼烬闭上眼,掌心抵住了阵眼的方圆。 师徒灵契不仅可以用于定位,师父还能通达连接弟子的识海,而且这种识海连接是没有办法被任何结界阻挡的。 但师徒灵契毕竟不是万能之物,和搜魂决不一样,师徒灵契只能看到表层的识海和经脉,也不会对被窥探的人留下什么后遗症,大部分时间甚至可以做到不留痕迹的探知。 本来是用于师父检查弟子修行状况的师徒灵契在楼烬手下被化以妙用,楼烬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当时同意结契的决定真的非常明智。 楼烬将全部的灵力全部灌进阵中,一举冲进了江灼的识海。 这里是一片雾蒙蒙的混沌之境,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细线,看似无章却又有序地纠缠在一起,隐隐散发着霞色的光——这是江灼的经脉。 只不过,现如今这些经脉上无一不带着寒气。看得出来,江灼正在努力把这些寒气一一剔除,但效果甚微。 江灼只是在极西之地的寒水里泡了一阵,寒伤便已经伤到经脉了,这让楼烬有些费解。 按理来说,就算江灼天生畏寒也不至于如此,所以他才怀疑江灼以前会不会是受过什么极重的伤,以至于旧伤未愈,新伤再添。 他如走马观花般边走边看,经脉上没有发现什么大碍,那问题就不知道出在哪里了。 楼烬顺着经脉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这些黑红色的线。 这些看似无形的线实际上是有触感的,摸上去软如兔毫笔毛,又韧如蚕丝琴弦。 楼烬心道:不愧是六界数一数二的高手,连经脉的触感都如此极品。 楼烬没有摸过自己的经脉,但猜测一下,如果用琴弦做比,大概最多也是鹿筋、马尾一类的。 第69页 恰在此时,这些经脉突然开始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楼烬下意识收回了手,却见这些经脉时而聚拢,时而舒展,最后露出一团簇拥在经脉之下、极黑的东西来。 那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楼烬上前细察,这块石头跟被盘了很久的核桃手串一般,表面虽然是光润剔透,但改变不了它就是一块普通石头的事实。 楼烬一怔,设若他没猜错的话,这就是江灼的本体。 也就是江灼现在的心脏。 等等……他没看错吧? 名号之响亮,甚至令六界都要抖三抖的魔君陛下,原形竟然就是这么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江南北不论山脚还是河边都随处可见的石头? 江灼原本的主人是如炼,如炼又为什么会对这么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这么爱不释手? 楼烬心念一动,穿过经脉再走近了些,这才发现石头上密密麻麻竟全是裂痕! 就好像是它曾经碎为齑粉,又被强行粘贴起来一样,碎石之间的纹路惨不忍睹,却又彼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牢固得像没有破碎过一般,仿若这石头天生就长成这样似的。 楼烬懂了。 大概率就是这些裂缝搞的鬼,江灼的寒伤才久久不愈。 寒气从裂缝侵入心脏,如果真要剔除,就相当于把这些紧紧连在一起的碎石块扒拉开,一点一点洗干净,然后再把它们原样拼回去。 ——谈何容易! 且不说这些石块能不能扒开,就算能,又能不能再拼回去,万一缺一块少一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就成废人了。 到时候估计连楼烬姓楼还是姓烬都分不清,魔界直接立马易主。 如果新君没有江灼这么强,公上胥可能就率领神兵神将直接打过来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六界浩劫,死伤无数。 所以楼烬压根连碰都不敢碰这石头一下,后撤步远离,然后离开了江灼的识海。 才一睁开眼,一张硕大的脸映入眼帘。 「这位仙长就是君上带回来的客人吧?」这是一个女孩子,长得眉目清秀,笑眯眯的,说话的语气也很讨喜,「滕阴都跟我说了,让我来招待您!」 楼烬觉得她很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一样。 但他不确定,只问:「你是……」 「我叫傅云,仙长叫我小云就好了!」女孩很快答道,还跟楼烬又递了一个笑脸。 傅云……小云…… 楼烬想起来了。 他在无上宫的那张画里见过这姑娘,当时她也说过自己的名字,也是叫小云! 「小云姑娘是魔君的什么人?」楼烬问她。 「也不算什么人,」小云羞赧地抿了抿唇,「和滕阴一样,我们都是十五夜的伙计,平时有工了就去十五夜帮工,没工的时候就看看君上这边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楼烬对她笑了笑:「但你好像……不是魔吧?」 「我不是魔呀,」小云笑道,「我是鬼呀。」 连这个喜欢带个「呀」字的语气也一模一样。 小云见楼烬不说话,迟疑道:「仙长不会怕鬼吧?」 楼烬不怕鬼。 楼烬是见鬼了。 那张画里的人物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那滕阴会不会也在那张画里呢? 楼烬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张画里的村子不大,他又抱着变成小孩的江灼走了好多遍,里面的人几乎都见了一遍了,确实没有见过滕阴的面孔。 而且她说过,她是鬼。 「小云姑娘是怎么当上十五夜的伙计的?」楼烬漫不经心地问,唇边带着些笑,看起来很值得信赖。 「我呀,」小云下意识梳了梳散着的发尾,「我和君上以前认识的,他看我当鬼不好混,就算是接济我啦。」 楼烬淡淡地:「原来如此。」 他紧接着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第37章 烈火 对于这一问, 小云很骄傲地说:「不怕仙长说我攀关系,我和君上曾经也是乡里乡亲的呢!」 「那你们关系应该很近吧?」 小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其实也不怎么亲近,魔君和谁都不亲近。 「我之前是因为一场意外死的, 变成了鬼,被冥君收留了一阵子, 后来君上又把我召了过来,给了个管吃管住油水多的活。」 楼烬在心底笑了笑:没看出来,这傢伙还挺念旧情。 「君上是个好人呢,」小云道, 「别看他一直冷着脸, 其实对我们很好,有什么好的也会想着我们所以我们都很感激他。」 「你们?还有哪位?」 「还有冥君呀,」小云说,「当时你们神仙对冥界那么痛下杀手, 多亏了有君上出手相助,冥界才不至于就此覆灭。」 身为神仙一员的楼烬觉得有点面上无光。 确实,神界做的那些就不能算人干的事。 但小云还挺拎得清的,对楼烬也没什么恶意。 她将手中的扫帚和拂尘往前一扔, 让它们自个打扫, 又对楼烬道:「我虽然也是鬼,但我是个爱憎分明的好鬼。」 「……多谢。」 「不用客气。」小云爽快地摆摆手。 楼烬顿了顿,道:「说起来,他和冥君到底什么关系?」 「我算算哦, 」小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才道, 「冥君应该……算是君上的师祖母?」 第70页 这辈分还挺复杂的。 也就是说,班仪的丈夫武高曾是江灼师父的师父。 江灼的师父是如炼…… 楼烬道:「那你听说过一个叫如炼的人吗?」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小云神色大变,慌里慌张地朝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旁人,这才收回目光,声音压得极低:「这名字可不兴提啊!」 「为何?」楼烬问。 小云的声音又低了点:「你知道魔君为什么讨厌神仙吗?」 楼烬略作思索:「莫非——」 小云点点头,郑重道:「如炼就是你们神仙害死的!」 楼烬心底一颤。 「可如炼不也是神吗?为什么会被神仙害死?」 楼烬看似对这个如炼一无所知,可话里话外又夹杂着不少玄机,小云狐疑道:「仙长知道得还挺多呢,别是故意来套我话的吧?」 「那怎么会,」楼烬笑道,「姑娘且看我的眼神。」 小云:「眼神?」 「『值得信赖』,没看出来么?」 小云:「……嗯……」 虽然没看出来值不值得信赖—— 「但您眼睛很漂亮,和我们君上的一样,像星星。」 楼烬又是一笑。 小云放松了一点,又许是知道说多错多,便对之前的话闭口不提了,一直紧张地看着楼烬,生怕他再问什么。 楼烬看她嘴唇动了动,大概是说了四个字。 ——千万别问。 楼烬瞭然,但可惜了,善解人意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下一秒,开口:「——你们魔君如今可曾婚配?」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小云的意料了:「啊?」 楼烬:「就……他和那个如炼……」 根据所有人的态度来看,这个如炼和江灼之间的那些应该少说也是千年前的事了。 如果要说,因为什么原因一个人可以惦记另一个人这么久,那么答案估计只有两个——要么是痛彻心扉的恨,再要么,就是至死不渝的情。 一看他一脸不可言说的笑意,小云明白他想问什么了,一拍大腿:「人家可是师徒呀!」 「师徒怎么了,」楼烬慢吞吞道,「师徒也能有什么吧,这可太正常了。」 「这可是大逆不道呀!」 楼烬无所谓道:「你是没见过在凡界生了孩子,飞升后又立马再娶的,那才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还有这种事?」小云一脸稀奇。 楼烬心道:放眼神界,比比皆是。 小云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和楼烬掰扯了这么久,她终于想起自己干嘛来的了,这才又对楼烬嘘寒问暖一番,见楼烬也没什么需要她的地方,便识趣地告退了。 走之前,她又多看了楼烬两眼。 这位仙长和滕阴说的不太一样,在滕阴口中,楼烬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而且诡计多端,而且巧舌如簧,而且还不爱结帐,活脱脱一个痞子。 但小云觉得这人对魔君还挺上心的。 对魔君上心的,就都是好人。 而且,她还觉得楼烬有点眼熟,或许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没来由对他颇有亲近。 楼烬也感觉这傅云姑娘不太认生。 他和恰好回眸的小云对上了视线,小云友好地笑了笑,随后没再回头,一直钻进了梨花林之中。 在她身后,梨花扑簌簌地落着,明明已经落到了地上,又因一场极不寻常的震动被震了起来。 震动愈发强烈,整个梨林霎时扬起了漫天的飞花。楼烬瞳孔勐然缩紧,便听龚宁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 「原来你和魔头躲在这里,叫我一通好找!」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神兵,他们的到来很快惊动了魔界中人,所有人都手提法器亲临梨雨之下,个个面有冷色,随时准备开打。 但龚宁似乎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高踞云端,微微欠下了腰,像看蝼蚁一样看着楼烬。 「那魔头如今身在何处?」 楼烬还没说话,这些魔界中人先被龚宁这欠打的态度激得火起:「狗神仙!这里可是魔界,岂容你放肆?!」 龚宁却连眼神都没转一下,只一句:「不要急,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了。」 说着,他手中寒光一闪。 楼烬立马看清楚了他手中的东西,面色一凛。 ——那是一把极新的弯月刃,通体隐隐泛着金光,光从品貌来看就知道威力不凡。 重要的是,这法器大概率由是他那枚龙鳞炼制而来的。 龙鳞出自他的身上,自然一眼就认得出来。 但龚宁显然不知道弯月刃的来头——他此时正高举弯月刃,只一道金光打出,方才那和他叫板的魔界中人便飞出去了百里,半空中划过一声悽厉的惨叫。 「嚯,」龚宁轻轻笑了笑,指尖抚上弯月刃,「还挺厉害的。」 楼烬双手负在身后,漫不经心地问:「公上胥给你的?」 「是又如何?」龚宁眼神陡转,「用来取你和那魔头的命,再适不过。」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楼烬朝他扬起下颌,似笑非笑道,「你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能打得过魔君赴烟?你连我都打不过,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 在场的人本被龚宁的架势唬住了,听楼烬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嗤笑道:「原来是装的大尾巴狼,别是得了个新法器,特地跟个哈巴狗似的跑来现眼的吧?」 第71页 这比喻挺形象,楼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龚宁脸上红白交加,也不与这些人多废话,提手就是几道光刃。 但这些光刃歪歪扭扭,杀伤力虽然大,但速度很慢,全被人躲了过去。 闹笑声顿时更大了:「你会不会用啊?叫声爹,我来教你呗?」 话音未落,伴随着光刃划破空气的微响,说这话的人瞬间被一斩为二,连脸上的表情都还没变。 尸体咣当落地,龚宁在彼端缓缓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刚才骂我的,还有谁?」 他似乎终于掌握了弯月刃的用法,指腹慢慢蹭过锋利的刀刃,留下一道血线。 这样的龚宁,除却一身神的灵力外,似乎与魔并无二致。 「以血养刃,感觉也会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楼烬道,「尊贵如你,定是不怕反噬了。」 「多谢关心,」龚宁的脸就倒映在沾满血光的刃面上,「这次我来是带了神君的旨意的,要我取你二人的项上人头,还特地嘱咐我,务必要——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四字,龚宁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落在楼烬耳中,重如千斤。 他思绪转得飞快。 为什么? 为什么公上胥明知道龚宁打不过江灼,甚至打不过自己,还要给龚宁这么一个他根本驾驭不了的法器,甚至诱导他一定要无所不用其极? 公上胥的目的很可能根本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那他很可能就是为了别的东西…… 比如,那把骨扇。 楼烬勐然转头,却见天上噼下一道巨雷,正正地击在了梨木之上,火光一窜而起,像洪水一般飞速蔓延! 「起火了!」 「这可是魔君亲手种的梨花,快灭火!」 但这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公上胥的法力凝结而成的神火,所有靠近的人瞬间就被烧成了灰烬。 惨叫声此起彼伏,长空之下瞬间宛如人间炼狱! 弯月刃的寒光也在这熊熊烈火中像离弦之箭一般向楼烬袭来,龚宁放肆的笑声随之响起:「纳命来!」 楼烬正要躲,他身后的火隔断了他所有的退路,于是他只能生生挡下这一击,震得整个胸口连着腰椎都隐隐作痛。 待再次站稳,楼烬飞身就走,压根不恋战。 他明白了,公上胥是想借龚宁的手毁掉魔界的所有东西,故而特地降下神雷相助,以此确定那把骨扇的位置,继而杀人夺扇。 现在江灼的寒伤还没有痊癒,如果公上胥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那江灼必死无疑! 可龚宁又怎么会给楼烬逃跑的机会,他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一样死死缠着楼烬,逼着楼烬不得不与他交手。 「别跑了,」龚宁大笑道,「阎王叫你三更死!」 楼烬没理他,一边应付着来势汹汹的攻势,一边冲着天空怒吼:「滕阴!」 没有回音,楼烬心中一寒。 滕阴别是也被这火烧死了吧?! 「滕阴!!!」 滕阴终于出现,他身上满是烧伤的血斑,但好在还有命在,一簇火从他的发尾烧到了耳后,一张脸血肿到完全没眼看。 「带他走!!」楼烬沖他吼道。 滕阴立马明白了楼烬的意思,当即就朝。江灼闭关的地方而去。而龚宁也明白了,身形化为虚影就要追滕阴而去,却被楼烬一把扯住,往后一拽,像扔母鸡一样往旁边一摔。 火光之中,楼烬的上衣已经被完全烧化,精壮的肌肉轮廓曝露无疑。 「你不是要跟我打吗?」 楼烬垂眸抹去肩头的灰,慢慢抬起脸,好似从地狱深渊里爬上来、又浴火重生的恶鬼罗剎。 龚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你……」 「我跟你打。」 楼烬缓缓笑了,沖他勾了勾手。 第38章 堕入魔 橙红的火焰在楼烬身后跃动, 闻言,龚宁没有说什么,下意识捏紧了弯月刃。 他多次与楼烬交手, 每一次都能切实地感受到楼烬一直在变强。他不知道这一次楼烬会强到什么地步,但这次他很有底气。 ——这把弯月刃可是公上胥亲手炼制的。 这一次, 他势必要楼烬死得彻彻底底。 整个魔界都烧起了熊熊大火,天边升起一团黑雾, 疾疾往不知名的地方而去。 楼烬知道那是江灼和滕阴。 他朝那边看了片刻,心道:往妖界去,山欢能护他们一时周全,而且那心口佛就在江灼身上, 任凭公上胥把魔界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那把骨扇。 却在此时, 楼烬心口一痛,钝钝的,好像在用一把生锈的破刀剁饺子馅一样。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古老的蛊,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出自公上胥的手笔。 但是, 公上胥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四君齐聚那天公上胥压根都没露面,后来也没有再和楼烬打过照面,怎么可能有机会在楼烬身上动手脚? 经脉连带着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死。 楼烬本来就还有一缕神魂没有归位,如今在这蛊的作祟下, 才刚归位没多久的那一缕也不安分了, 甚至隐隐有了再次离体的倾向! 楼烬深深低着头,须得死死咬着牙关才能阻挡痛吟溢出口中。 公上胥早早在楼烬身上种下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早就算好了的! 第72页 剧痛之下,楼烬仿佛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自己手中好似握着一块圆圆的石头, 和江灼那枚一模一样,唯一不同是这块完好无损, 全无裂痕。 他使劲闭了闭眼,可手中明明什么都没有。 远方传来不知道谁的唿喊,声音缥缈又清晰,当楼烬想要分辨那是在喊什么的时候,唿喊声却戛然而止。 楼烬大口喘着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身上的魔气本来和神力属于一个平衡状态的,神魂有所动盪,则魔气渐渐占了上风。 这样下去,他会完全堕魔的。 楼烬用全身的意志去竭力压制那喷薄欲出的魔气,可龚宁的声音却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得意: 「如果你就此堕魔,我就更有杀你的理由了。」 这个时候,外界的所有刺激都会成为楼烬堕魔的理由,哪怕是一阵风,一滴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不能被打扰,而龚宁却偏偏不知死活地还要在楼烬的神经上挑拨。 楼烬的双眼隧然一抬—— 于是易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浑身魔气沖天的楼烬双眼猩红,赤 裸着上半身,以血肉之躯向龚宁手中的弯月刃撞去,在肩膀被划开的一瞬间,空手将弯月刃夺了下来, 楼烬再一掼,将龚宁双手反剪,稍微一拧就卸了他的胳膊。 在龚宁怒目之下,楼烬用膝头抵着将那薄薄的刀刃掰成两半,魔气舔舐过他肩头的伤口,那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 他周遭的魔气浓郁到几乎凝结成墨,龚宁的面色已经涨得通红,连唿吸都十分艰难。 面对此情此景,易明只有一个想法:楼烬堕魔了。 他怔愣着,几乎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好半天才喃喃开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易明的声音很小,楼烬却听到了。他勐然回头,正巧对上易明呆滞的眼神:「你为何会来?」 「……」 楼烬明白了,「是公上胥要你来的。」 公上胥想要他在神界众叛亲离。 没有易明在神界的襄助,楼烬定会寸步难行,再加上他此时神魂不稳,到时候便再难和公上胥明里暗里进行抗衡。 楼烬还死死钳着龚宁,而龚宁则奋力睁大眼睛,以几乎嘶哑的声音朝易明大吼。 「易明!杀了他!!!」 龚宁连眼泪都冒出来了,比胳膊脱臼很痛的却是魔气对他的侵蚀——那种痛就像是蚂蚁在一点点啃咬血肉一样,刚开始感觉不到什么,但很快便再难以忍受。 「别叫。」楼烬垂眸,语气森寒。 说着,伸手卸了龚宁的下巴。 这样的楼烬令易明感到陌生。 他所认识的楼烬是个吊耳浪荡的上仙,不着四六,为人洒脱,而不是眼前这个满身杀意,魔气浓到几乎看不到表情的魔头! 「楼烬……他可是神,」易明滞涩地朝楼烬迈了一步,「你若杀他……便是……弒神!」 楼烬手中一顿,看向易明。 楼烬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这些魔气蒙住了他的视线,使他不得不用神识去感知一切,在他感受到易明颤抖的声线时,他讽刺一笑:「公上胥竟连你都利用。」 易明微微睁大了眼,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 楼烬想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可那股钻心的疼愈演愈烈,疼到整个身体都要裂开了一样。于是楼烬不再说话了,慢慢收紧了手,而龚宁则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啊啊啊啊!!」 ——你放开我!! 蛊带来的剧痛依旧没有消失,楼烬忍着痛,说话很慢:「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就算我脾气再好,也盼着你能死一死了。」 龚宁惊怒交加,用眼神反覆警告:楼烬,你这可是弒神!! 楼烬一笑:「你觉得我会怕吗,上神大人?」 「你在今日之前应该从来没想过你会是这种结局吧?」楼烬往后扯着龚宁的头髮,让龚宁就着被反剪地姿势向后仰过来,好心地顺势把下巴给他接了回去,「恐怕你还很高兴公上胥给了你这么强的法器。」 「啊!!」龚宁痛到尖叫。 四目相对,楼烬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和玩味,对龚宁说:「忘了告诉你,这把弯月刃是用我的龙鳞炼制而来的,既然出自我身,又怎么可能取我性命。」 他语气平淡,神色间却满是令人恐怖的笑意。 周围火光滔天,灼热的温度能将一切烧化,然而龚宁却浑身直冒冷汗,连两腿都在不住发颤。 为什么这个楼烬会这么强……? 是因为堕魔,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强? 但是这不公平! 他明明就只是一个废物上仙,又何德何能位列神班,甚至连自己的命都被按在他的掌下! 而且……他还有真龙相! 到底凭什么!! 龚宁越想越嫉妒,越想越疯狂。 他五官彻底狰狞,嘴角淌出涎水,又因姿势被反剪无法转过身去,只能背着身嘶吼:「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他阴恻恻地笑着,「然后你就要受这九天之下最重的神罚,一直到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第73页 「楼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 江灼骤然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滕阴被烧到惨不忍睹的脸,江灼心底一惊:「你这一脸……是怎么搞的?」 他试着施法替滕阴治癒烧伤,但几乎没有什么作用,滕阴便道:「谢谢东家,但这是神火烧的,一时半会好不了,不用费力气了。」 「神火?」江灼眼神微动,收回了手,「我闭关的时候都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滕阴利落摇头,「一切发生得都很突然,来了一个上神,在您种的梨花林里放了一把神火,整个魔界都被烧了,然后那个楼烬让我带您先走。」 「上神?」江灼蹙眉,「上神的神火不会这么强的,应该是公上胥才对,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滕阴还是不知道:「不知道啊,属下也没见过公上胥。」 「大概率是他了。」江灼长长唿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前的心口佛,「其他人怎么样?」 滕阴表情瞬间凝重,迟缓地摇了摇头。 两人现在正在山欢这里。其实滕阴当时也大脑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要带江灼去哪里,却又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仿佛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指示,这才马不停蹄带江灼来了妖界。 「现在我们怎么办?」滕□□。 江灼不答反问:「楼烬有没有事?」 「不知道……」 说完这话,滕阴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压根没给什么有用信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感觉他挺能打的,应该……没事吧。」 江灼扭头就走。 他正要乘雾而去,但他这次闭关是被打断的,此时气血双虚,于是腿一软便差点跌在地上。 好在有人眼疾手快,把他扶了起来。 「还没过年呢,倒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那人声音稚嫩,还带着点颤音,「魔、魔魔魔君师弟。」 江灼:「……」 江灼面无表情地:「山欢呢?」 「妖君去忙她妹妹的事了,」容嘉还是不敢面对江灼,缩了缩脖子,小声回答,「这会儿不在妖界。」 「山荷又出了什么事?」江灼皱眉。 容嘉还以为江灼不高兴了,吓得小脸一白,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说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 妖界灵力充沛,这些日子容嘉一直赖在妖界修炼,修为大有精进,于是江灼将他打量了一番,道:「算上你一个。」 容嘉:「啊?」 江灼转头对滕阴说:「你们两个去给我把楼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容嘉顾不上怕了,连忙道:「我师父怎么了?」 「没怎么,」江灼抿着唇,「记得小心别被烧死了。」 面对江灼的命令,滕阴自然答应,但容嘉却犹豫了一阵,道:「我……应该还不够格吧?我感觉我可能会拖这位兄弟的后腿,要不这样,我就不去了,我——」 「我只要楼烬平安无事。」江灼打断了容嘉,深吸一口气,才堪堪压住心中的烦躁。 容嘉不说话了。 滕阴率先向外走去,回头对容嘉道:「跟上。」 他表情一向冷,再配合被烧伤的脸,容嘉根本不敢多看,只不情不愿地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很快消失,原地只留江灼一人。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几乎蔓延到小臂的冰霜,又摸上了那枚心口佛。 师父,对不起。 他在心底默默说了五个字。 随后,江灼将灵力注入了心口佛,将里面的魔气足足引了一半出来。 至精至纯的魔气丝缕缠绕在手臂上,慢慢地融化着那里的冰霜,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隐隐可见其下的皮肤了。 还不够。 但又不能把魔气全部引出来,那样的话骨扇可能就会出事了。 江灼的瞳孔在颤。 怎么办? ----- 容嘉第一次来魔界,在神火肆虐下,整个魔界都已然面目全非。 他的师父就站在烈焰的最中心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 因为神火的关系,容嘉和滕阴没有办法贸然上前,于是只能原地沖他大吼:「师父!!能听得见吗?你还活着吗?!」 楼烬却充耳未闻,仍旧一动不动。 容嘉急吼吼地转头:「放火的那个上神呢?」 楼烬此时孤身独立,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滕阴四下一看,道:「大概是……被你师父打跑了?」 「我们怎么救他出来啊!」容嘉快急哭了,又沖楼烬那边喊,「师父坚持住!我们来救你!!」 但滕阴只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怕神火呢?」 「什么不怕啊!」容嘉道,「你没看他那么痛苦吗!」 确实痛苦…… 滕阴向楼烬那边看去。 但这好像和神火没关系。 楼烬整个人好像是陷入了昏迷一样,就呆呆站在那里任凭火烤,也不说躲一躲。 他的痛苦仿佛来源于他的梦境。 「等这些树烧完了火就停了。」滕□□。 容嘉没好气道:「到时候我师父就被烧死了。」 滕阴:「那你说怎么办?」 容嘉也没办法。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怨怼——为什么江灼不肯自己来救楼烬。 第74页 明明楼烬和他师徒二人是因为江灼才被赶下神界的。 明明是因为江灼,他们才会承受这些无妄之灾的。 可江灼现在在哪里袖手旁观呢? 容嘉不知道滕阴和江灼的关系,但也大概知道他们应该是主僕,故而并不敢在滕阴面前说江灼的半点不是。 所以他只是含着泪,委委屈屈地试着灭火,结果火苗反窜过来把他指尖烧了,痛得他将指头含进口中,眼泪流得更凶了。 「师父啊——」他一边哭,一边嚎,「可怜我们苦命的师徒二人,成不了神就算了,被人瞧不起就算了,被追杀就算了,还要被活生生烧死啊——!!」 第39章 渡天劫 容嘉哭得滕阴脑袋疼, 便兇巴巴地吼道:「别哭了,人还没死呢!」 容嘉抽了一口气,差点没过去:「你咒我师父!」 「是你先说的, 」滕阴烦得要死,也不和他争, 「灭火,把人带出来, 然后回去给东家交差,你听懂了没?」 滕阴为人脾气很不好,面对容嘉这种黏煳煳的性格却很是够用,容嘉立马不哭了, 鸡啄米一样点头。 但仅凭他们两个想要灭火却是天方夜谭了, 他们只能等这火自动烧完了,才能近楼烬的身。 比神火更可怖的,是楼烬身上越来越重的魔气。 楼烬似乎终于是承受不住痛苦了,轰然半跪于地, 一只胳膊撑在身前,掌下就是一团神火,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 「他要堕魔了!」滕阴立马反应过来,「这里即将降下天劫, 我们得速速离开!」 「堕魔?」容嘉跟没听懂似的, 「谁?我师父?」 「对,你师父,」滕阴耐着性子,「你看他周围那层魔气, 他这次堕魔非同小可,我们得赶快走才行!」 说着滕阴就要走, 容嘉连忙叫住他,「不行!我师父可不能堕魔,他是神仙啊!」 滕阴想说神仙怎么了,神仙堕魔的又不是没有。可他很快看到远处光影一闪,江灼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此地,正快速向二人所在的地方走来。 又在距离十步远的地方停了,呆呆地望向火光里的楼烬。 滕阴叫了他一声,江灼竟然没听见。 江灼的眼中,烈火似血,魔气如墨。 最中心的那个男人赤丨裸着上身,带着地府的悚然阴森,又带着九天之上的神圣威严,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尊罗剎夜叉一般。 这一幕带着一种致命熟悉感,向江灼扑面而来。 他像是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滕阴出声叫了他三次,他才木讷地张开嘴,喃喃:「师父……」 这一声小得像蚊鸣一样,几乎立马就被木柴烧爆的声音所吞噬。 但楼烬却听到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双眼充斥着血一般的暗红,两个瞳孔都淹没其中。 「赴烟……?」 楼烬的声音没有变,依旧低沉好听,但这次却没有了那一贯的戏嚯,反倒是多了一些难以接近的陌生感。 就像是一壶千百年的老酒,开了坛,明明是酒香扑鼻,却又往里扔了世间至苦的药材,原本不想喝酒的被那酒香勾引而来,想喝的又顾虑着其中的苦涩,怎么都不敢提杯。 江灼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喉头上下一滚。 他……叫他赴烟? 在此之前,楼烬何曾以这个名字称唿过他? 就连语气,都—— 「东家,这人要堕魔了,」滕阴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四下一望,满面忧虑,「看这架势,只怕天劫来势汹涌,这里不一定受得住,到时候半个魔界都要被他毁了,怎么办?」 江灼的理智终于被拉了回来。 不,他不是如炼。 如炼早就死了。 「你……你先灭火。」江灼低着头,也不看滕阴,「我去想办法。」 滕阴好像知道江灼要做什么了,迟疑了一瞬,道:「东家,您可想好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 「楼烬不能死,」江灼打断他,「他是被迫入魔的,他身体内的魔气还没有尽为他所用,此时降下天劫,他一点应对的手段都没有,到时候就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 「可那是您辛辛苦苦这么久才……」滕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江灼眼神中那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先带他走,」江灼移开视线,「你去找找魔界其他人,还能活的就救一下,救不了的……」 就算了。 滕阴点头应下,转身告离。 一旁,容嘉犹犹豫豫地走上来,问:「那我要做什么?」 江灼目送滕阴离开,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师父即将堕魔,以后他就不是你师父了。」 「我师父不会堕魔的!」容嘉瞪大了眼,一把抓住江灼的袖口,「你一定要救救他!」 江灼看着那只手,神情冰冷:「我救不了。」 容嘉还是不死心:「可他是因为你才会堕魔的,不是吗?」 江灼:「所以呢?」 「所以……你……你得救救他,」容嘉眉毛耷拉下来,哀求道,「你不能让他堕魔,他如果真的堕魔,就会成为九天之下第一个堕入魔道的神仙,他们不可能会放过他的!」 江灼听完,一脸「那也和我没关系」的表情,说了声:「哦。」 第75页 一息过后,又轻轻地说:「不是第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堕魔的神。 如炼才是。 然后,就被那人面兽心的公上胥逼上绝路,亲手残杀。 这句话没头没尾,等容嘉反应过来时,滕阴早都有了,江灼也已经不知去向。 只有楼烬还跪在原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同时受着神火和堕魔的两层煎熬。 容嘉呆滞的眼神逐渐找回焦点,他咬咬牙,转身乘云而去。 ——他只能去求易明了。 易明是楼烬最好的朋友,虽然他们两个在此之前就已心生嫌隙,但易明绝不会见死不救! 然而,容嘉的算盘打空了。 神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容嘉好不容易才找到易明,上来就扑通一声跪在易明脚边。 易明本要赶他走,容嘉连忙将来龙去脉简化成三两句说了:「我师父要堕魔了,求您救救他!」 易明沉默了很久,才说:「他和那个魔头厮混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兄弟情义就一笔勾销了。」 易明的语气愤恨,容嘉缩了缩肩膀,压根不敢贸然接话,生怕哪句话就彻底激怒了易明。 易明越说怒意越盛,指着天边道:「现在龚宁人在西乐宫生死未卜,如果龚宁死了,他就是弒神!你懂吗!弒神!!」 容嘉六神无主,哭丧着脸道:「可……可那龚宁也想杀我师父,只不过我师父技高一筹,没让他得逞罢了!」 「你都说了,龚宁他娘的还没得逞!」易明咬牙切齿,「可你师父是已经动手了,而且龚宁也马上就要死了,这如何能同日而语!」 容嘉没法再辩驳了,他再忍不住,呜咽溢出喉间。 见他哭得实在可怜,易明勉强压住怒气,闭了闭眼:「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有的东西是当神的碰都不能碰的,但凡越界,就会成为众神之敌。」 「可您不一样,您是他的朋友啊……」 容嘉哭得无比悽惨,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抽抽噎噎地问:「上神……您也要当他的敌人吗?」 今日之前,容嘉本以为自己对楼烬的师徒情分清淡如水,但看到楼烬那个样子,他突然念起楼烬往日对他的好来。 「他是我师父……」容嘉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口,断断续续道,「我在人界的时候没有师父,虽然他也没有给我什么帮助……但正因为因为他收留我,我才能在仙界立住脚跟,虽然我……我依旧是个小仙……我和你们神不一样……我比不上你们……但他对我的照拂,我永远不会忘……」 「他自己过得也不好,但他从来没有缺过弟子的灵石……有了危险,他也会做好一个当师父该做的事……他护短,谁欺负我,不管打不打得过,他都得骂上人家两句……他也不知道江灼是魔头……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容嘉一边哭一边说,本来这番话就长,再加上他哭得凶,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易明沉默不语。 容嘉抬起红彤彤的兔子眼,扁了扁嘴,带着喑哑的哭腔道:「如果他堕魔的话,我就没有师父了,易明上神……」 好半天,易明都一动未动。 他心中在天人交战,一边是正道,一边是旧友。 一边是他奉为圭臬的信仰,而另一边,是无数次雪中送炭的手足。 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门外的仙侍门来去匆匆,脚步声清楚传进屋内。 易明终于抬起手,现出一个黄铜小钵,隔空递给容嘉。 这法器可以吸纳魔气,如果用它除尽楼烬身上的魔气,或许此次可以免于堕魔一难。 容嘉手捧小钵,感激涕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接连叩了九个响头。 「你以后……你们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易明的表情很沧桑,眼神悠悠转向了别处,「不管他成魔了没有,我和他都不可能再当兄弟了。」 容嘉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是易明能做的极限了。 他没有多留,带着小钵马不停蹄回了魔界。 火还没灭,到处都是惨叫声,楼烬已经被江灼带走了,容嘉找了好大一圈,才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找到二人。 此时江灼和楼烬背对背坐着,二人头顶漂浮着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件,被魔气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 但容嘉看得出来,江灼并没有在帮助楼烬逃过堕魔,反倒像是在助他成魔一般。 容嘉哆哆嗦嗦地拿出小钵,按照易明教给他的方法,用指尖血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阵法。 随后,他将小钵放在阵眼处,在其中注入灵力,一股清澈的泉水便从钵中溢了出来。 成了! 容嘉大舒一口气。 泉水汩汩流淌,将所遇到的所有魔气都纳入水流,很快容嘉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就干净了。 他又往阵法里添了些灵力,越来越多的泉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这股泉水确实厉害,不仅把空气里瀰漫的魔气清除干净了,甚至在自动往魔气最浓的地方,也就是楼烬所在地地方流淌而去。 清完了所过之处,泉水便凭空而上,直往楼烬头顶上空一尺之远的一团漆黑而去。 那里,正是江灼从心口佛里刚刚取出的骨扇。 骨扇似乎正在将自己扇体中存储的魔气往楼烬体内传送,半路上遇上了这一道水流,避之不及,被尽数吸了进去。 第76页 江灼本阖眸而坐,勐然睁开眼睛,视线很快锁定了容嘉身旁的小钵,登时周身一寒,仿佛血液都被凝结。 「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人已到身前,一脚踢翻了小钵:「你要害死他吗?!」 「你们都不肯救他!」容嘉也被带着踢倒在地,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趴在地上沖江灼吼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师父堕魔!」 「蠢货!」江灼大怒。 小钵一翻,越来越多的水流蔓延而出,渐渐地竟如洪水一般向楼烬席捲而去,很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包裹在其中。 楼烬眉头深锁,双眼紧闭,似是十分痛苦,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江灼满面怒容,震喝道:「把阵法收了!」 容嘉只以为江灼要拉着楼烬一起沉沦,说什么都不肯收阵法,死命地摇头:「不行,收了阵法,我师父就——」 江灼不再与他废话,一掌拍在了阵法的中心,力道之大,竟让地面都深深裂开了一道纹,而小钵也随之飞了出去,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 阵法一碎,那些泉水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可为时已晚,骨扇周围的魔气早已被泉水洗得差不多了,扇骨光秃秃露了出来,被魔气滋润下生出的光泽也顿时黯淡。 空气中突然寂静,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江灼惊恐地望过去,骨扇上冒出了一个裂纹。 「不——!!」 江灼几乎是飞奔过去,颤抖着摘下骨扇护在心口,翻来覆去地查看骨扇有没有事。 这一道裂纹只是一个开始,整个扇骨继而冒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纹,多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一般! 江灼胸口剧烈起伏,满面的骇然和悔恨几乎是藏都藏不住。 他只是想用骨扇来帮楼烬渡劫的! 他只是想……用骨扇来帮楼烬渡劫的…… 一千年…… 他足足花了一千年,日夜以最精纯的魔气滋养这把骨扇,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到能用了,却因为那缺心眼的废物,一千年的心血和努力竟就此白费!! 「都怪我……师父……都怪我……」江灼眼中酸涩难耐,视线也渐渐被泪水模煳。 他不该用这把骨扇来帮楼烬的。 炉鼎没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江灼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字,他疯狂摇头,眼泪也被甩了出去。 ——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让楼烬死。 他一闭眼就能看到那痞子唇边的笑,当着万里皓月星空,送给他那朵冰梨花的模样。 江灼后悔了。 第40章 不杀恩 江灼霍然转头, 目光直直射向了瘫软在地的容嘉。 就是这人害的,若非是他愚蠢成这样,骨扇怎么可能会有损?! 他要杀了容嘉。 江灼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 现在这骨扇没法用了,他便把骨扇重新收到心口佛里, 继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看着容嘉。 山洞里昏暗不堪, 被神火烧焦的梨木火星卷尘而起,热浪扭曲了周遭的空气,亦扭曲了江灼原本冶丽俊美的五官。 容嘉被这一副可怖到至极的脸色吓破了胆,用屁股往后挪了一寸, 浑身抖如筛糠:「魔魔魔魔君陛下……我、我、我我只是想救我师父……」 正在同一时间, 紧闭双眼的楼烬突然睁开了双眸。 可江灼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刚哭过,一双眼甚至连鼻尖都是红的,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把这没命的容嘉弄死,好为如炼的骨扇祭天。 「我花了一千年……」江灼向容嘉缓步走去, 神情是阴鸷到极点的森冷,「整整一千年。」 容嘉咽了一口唾沫,一张脸煞白,连忙道, 「……我可以赔你!!那把扇子, 我可以赔给你!!」 闻言,江灼鄙夷一笑:「赔?」 「那可是魔君魔骨,你——怎么赔?」 吓傻了的容嘉愣愣地看着江灼,此时俨然已经顾及不了师父会不会堕魔了:「魔骨……什么魔骨?」 江灼在容嘉面前蹲了下来。 「你们神仙亲手从我师父身上剔下的魔骨, 我养了整整一千年,」他说, 「为了救你师父,我师父却再无重生的可能,你要拿什么赔我?」 容嘉张了张嘴,喉咙就像被泥巴煳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话啊,你怎么赔?」 江灼声音很轻,轻到第三个人都听不见。 「用命吗?」 容嘉瞬间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又冰冷的手攒住了。 不行! 他得说点什么! 他还不想死! 但他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哪怕一个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灼修长的五指扼上自己的喉咙。 喉间被灼烧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容嘉本能地抵抗,可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和江灼之间的差距。 如果江灼想杀他,他压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求……求你……」容嘉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我真的不知道……」 江灼突然暴怒:「你不知道?!」 他勐然从地上站起,连带着也扯着容嘉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所以呢?我怎么办呢?我就活该是吗?我得原谅你是吗?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我师父就……」 第77页 眼泪从江灼眼眶中滚了出来,温热落在了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容嘉已经在翻白眼了。 江灼并不只是简单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最要命的是从他掌心里传出的法决,这让容嘉感觉自己的脖子要被烧断了,剧痛混合着要命的窒息感铺天捲地而来,容嘉只能拼命拍着江灼的手,祈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灼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人都说魔君是此间之最的魔,不仅是修为,更是他那嗜血的性子。 相处下来,他本以为传言并不为真的。 原来是因为他此前还没有触到江灼的逆鳞,才会被他那一副模样所迷惑。 「求……你了……」 容嘉知道,自己死定了。 任何人面对死亡时都不可能坦然,容嘉又更是一贯怕死,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大脑空白,感觉自己立马就要死了,但那要命的灼痛又提醒他还没有到那一刻。 这阵灼痛没有持续很久,容嘉被横着扔了出去,在空中翻了整整两圈,随后重重撞在山壁上。 容嘉顾不得疼,扶着喉咙狂喘一口气,这口气灌进了已经血肉模煳的喉腔,激得他立马接连呕出几大口血来。 他慌忙看向江灼,只见江灼还站在原地,手紧紧握成了拳,力道之大使他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 「谢……谢谢魔……君……不杀……之恩……」每说一个字,容嘉就感觉有刀子在刮他的嗓子。 江灼原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身形在昏暗的光影下缩成了小小一团。 好像在哭一样。 容嘉知道江灼大概在极力忍住不杀自己,所以压根不敢出半个声,生怕江灼回心转意,翻手就给他小命拿了。 一派寂静中,只能听到江灼极力抑制的呜咽,和容嘉急促又短暂的唿吸。 容嘉不敢直视江灼,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劫后余生了,眼神偷摸摸往那边瞟。 ……这个时候是不是得说点什么?继续道谢吗? 还是干脆站起来就跑比较好? 不行,不敢说话,也腿软跑不动。 容嘉崩溃到快哭了。 就在这时,楼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了起来,刺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江灼。」 江灼肩头勐然一震,抬起头来:「楼烬?」 大概是因为外面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山洞里的火星也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整个山洞里一片漆黑。 「让容嘉走。」 因为看不到楼烬在哪,因为山洞里有回音,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样。 容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开口:「师父——」 「别喊,」楼烬的声音顿了顿,「为师还没死呢。」 「师父还没死,徒儿差点死了!」容嘉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救救我!」 楼烬:「……别哭了,头疼。」 楼烬的话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简短,哪怕是一句调笑。声音中也夹杂着极其容易被忽视的粗重唿吸。 江灼敏锐地意识到,楼烬大概率快要堕魔了,这会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天劫也即将降临。 江灼感觉楼烬似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你——」 楼烬对他道:「扇子给我。」 江灼没听清:「你说什么?」 楼烬却没再重复了。 几乎是在江灼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后颈一痛,心口佛被粗暴地拽了下来。 江灼惊道:「你做什么?」 楼烬道:「赔你。」 江灼一怔,过了几息才问:「你都……听到了?」 楼烬未置可否。 江灼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心虚,问他:「你听到了多少?」 楼烬沉默了会,笑了:「你猜。」 江灼不猜,这会儿根本不是打哑谜的时候。 现在连唯一能助楼烬渡劫的骨扇也用不成了,楼烬很有可能会丧命于此,而作为当事人的楼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先渡劫再说,」江灼道,「你不能死。」 话说完,却无人回应。 「楼烬?」 江灼伸手往面前的黑暗中一探,面前空空如也,本站在这里的楼烬此时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一惊,施法照亮整个山洞,只剩下他和倒地不起的容嘉两个,哪里还有楼烬的身影? ----- 江灼和容嘉说的那些,楼烬全都听到了。 魔骨,师父,重生,楼烬听得一字不落,虽然躯体上已经痛苦不堪,但他很快明白了江灼的所有意图。 江灼接近他是为了復活那个「师父」,他很可能是被江灼当成了一个炉鼎,江灼一直养着的骨扇其实是那个「师父」的魔骨,如今魔骨有损,江灼所有的打算全部落空。 对于这一切,楼烬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他早就猜到了。 只是,从江灼口中听他亲口说出来,总归还是有点……失落。 楼烬不耐地「啧」了一声。 ——如果只是把他当炉鼎,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江灼显然也没意料到楼烬会堕魔,不然就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提前准备好一个万全之策,以保作为炉鼎的楼烬不丧命于天劫之中。 第78页 更不至于事到如今才冒着巨大的风险用魔骨来助他渡劫。 痛楚密密麻麻遍布全身,楼烬体内的魔气已经猖狂到了鼎盛,叫嚣着要从他这一副神躯中破体而出,而外界的魔气也与之相唿应,每一次唿吸对于楼烬来说都是在受刑。 是时,一道金色的巨雷划破长空,直直噼中了楼烬的天灵,巨大的痛苦瞬间席捲了楼烬的每一条经脉,迫使他重重跪了下来。 劫来了。 楼烬粗喘着摊开手掌,那里躺着刚刚从江灼脖子上扯下来的心口佛,莲花纹路已经印在了他的掌心。 灵力注入,快散架的骨扇慢悠悠飘了出来。 楼烬飞身入云,骨扇也随他扶摇直上,一直到云端,才重新落在了楼烬的手中。 在摸到骨扇的一瞬间,第二道巨雷随之降下。 这一道雷噼穿了他整个人,一直噼到了地面,落点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雷声过后,山峰已成小丘。 楼烬尝着口中的血腥,眼神已经涣散,却一直死死盯着手中的骨扇。 世间不论,天劫均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楼烬仙格属金,降下来的便是雷劫。 在渡劫的时候,自身所蕴出的灵力便是此间最纯的灵力,更是远远胜过江灼从十五夜提纯出来的。楼烬恰恰就是要用这个时候的魔气去替江灼修好这把扇子。 迷濛中,楼烬在想,如果让易明知道,估计一定会骂一句愚蠢狂妄。 ——此时的灵力应该全部用于对抗天劫的,楼烬这么做,压根就是没想活过天劫的表现! 两道雷劫尚且还不算什么,楼烬调整了一下唿吸,咬牙切齿道:「容嘉,看在这次为师替你还债的份上,以后若你再忤逆我,我一定扒了你的皮!」 千里之外的容嘉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一下哭得肿到不能通气的鼻子,看了看和他同样六神无主的江灼,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在心里祈祷: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师父平安渡劫。 这么想着,他又暼了一眼江灼,飞快收回目光,再次祈祷: 堕魔就堕魔吧,人活着就行。 ——如果人真的有事,容嘉压根不怀疑江灼真的会立马把他直接杀了。 远方,雷声一直在响。 每响一次,江灼就会担忧地抬起头来,随后又会长舒一口气,继续垂下头去。 江灼每舒一口气,容嘉就知道他师父又渡了一道劫。 楼烬天劫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长,约摸一直持续了九九八十一天,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会降下来一道雷。 而江灼和容嘉就一动不动坐了八十一天,一直到最后一道雷落下,眼瞅着没有动静了,江灼才勐然睁开微闭的双眼,化雾而去。 容嘉则紧随其后。 「师父他……他还活着吗?他渡完劫了吗?」这三个月来容嘉第一次主动对江灼开口,声音小得差点被吹散在风里。 江灼没说话。 容嘉也不问了,跟着江灼一路找,找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楼烬,容嘉呆傻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艰难道:「是不是……灰飞烟灭了?」 江灼还是没说话。 容嘉还以为江灼算是默认了,自己师父真的死了,嘴巴一扁,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八十一天他们一直在山洞里待着,如今出来一看才知道这一场劫究竟有多么浩荡。 ——真如滕阴所说,整个魔界几乎被毁了一半。 所有的山头都被夷为平地,地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裂痕和坑洼,没有被神火波及到的花草树木无一倖免,全部化为齑粉,被雷深深噼进了土壤之中。 天劫如此惨重,楼烬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这一场天劫惊动了所有的魔界中人,他们之前害怕被误伤,都躲着不敢出来,如今风头过去了,纷纷聚在天劫落下的最中心处,等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召来如此声势浩大的天劫。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不远处突然腾升起了一道黑雾。 人群沸腾了:「来了来了!!」 容嘉本还哭着,听到人们这么喊便也顺势看了过去,就看见从那团黑雾中缓缓走出一个人,身形高大,头顶上竖着两根漆黑的犄角。 「这不是那天斗擂的那个人吗!」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魔们惊呆了,「原来他竟是这般厉害角色?!」 容嘉则大喜过望:「师父!!」 魔们回过头来:「师父?」 容嘉骄傲地挺起胸脯:「那可是我师父!」 「你师父……也太牛逼了吧?」魔们感慨。 「可不咋的!」 魔们凑上来跟容嘉套近乎:「你师父到底什么来头啊?就从这天劫的规模来看,估计在我们魔界真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可不咋的!」 「也太厉害了吧!」 「可不咋的!」 「不是……你倒也别就说这一句啊,跟我们讲讲你师父啊。」 …… 容嘉可太享受这一刻了,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得道的方法有点不寻常,但结果却是一样的爽。 堕魔怎么了! 堕魔也行! 只有江灼未出一声,仿佛周围的嘈杂都与他没有关系。 楼烬慢慢地走到江灼身边,拉过他的手,塞过去一个东西。 第79页 正是那枚心口佛。 —第二卷·皮里阳秋·完— 第41章 分道扬镳 心口佛还带着楼烬的体温, 在江灼的手心躺了一会,温热也散尽了。 江灼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 楼烬却撇开了目光:「这下也算是还清了。」 「我没想真的杀他。」好半天,江灼才小声说道。 楼烬一笑置之, 转过去对容嘉道:「给魔君磕头谢罪,这恩怨就算是了了。」 容嘉连忙上前, 听话地跪了下来,朝江灼长长稽首:「多谢魔君陛下不杀之恩,是我差点弄坏了魔君的心爱之物,好在我师父——」 江灼压根没心听容嘉说什么。 他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慌张, 有点想跟楼烬解释, 却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于是他眼神一直黏在楼烬身上没移开过,想从楼烬的表情上窥得一丝天机。而楼烬偏偏也一副坦然模样,面对这几乎将他烧穿的视线都八风不动。 容嘉谢了半天的恩,因为楼烬没叫他起来, 所以他一直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不敢动,谢恩的车轱辘话也来回说,最后几乎是口干舌燥了,才吞了口唾沫, 小心翼翼抬了一点点眼皮。 ——然后就发现这俩人根本就都没在听他说话。 一个勐盯着别人看, 另一个貌似云淡风轻,实则也在神游天外。 容嘉还没参透江灼的那些打算,自然不知道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是从何而起,便干笑一声, 又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唿:「师父, 你长角了!」 「嗯。」楼烬懒懒地应了一声。 容嘉笑了:「好衬您啊。自从这次渡劫之后,我总觉得师父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哪哪都不一样了。 这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来的,生在楼烬的额上,漆黑而无鳞,却分毫不显得突兀,反衬得他再添几分桀骜的凌厉。 楼烬下意识看向江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便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楼某就携愚徒先行告辞了。」 楼烬说话非常生分,江灼很不喜欢,表情也有点僵硬:「你们去哪?你现在刚堕魔,还需要多加——」 「不劳魔君费心了,」楼烬打断了他,微微欠身行礼,旋即将容嘉从地上薅起来,再对江灼说,「这段日子承蒙关照,多有得罪。」 江灼皱起眉:「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有吗?」楼烬挑了挑眉。 江灼抿唇不语,只见楼烬在他眼下凭空摊出一掌,示意江灼将手放上来。 江灼垂眸,沉默片刻:「……这是要解契?」 「魔君不会还捨不得吧?」楼烬笑道,「你我早已无师徒之实,徒有师徒灵契,也不过是拖累彼此而已。」 江灼一动不动。 于是楼烬便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十指相扣。 指缝间溢出温柔的碎光,照在二人面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成了,」须臾,楼烬松开手,笑意未减,「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如果魔君还是想要拿我当炉鼎,那恐怕楼某会誓死不从了。」 江灼:「我其实——」 楼烬收回目光:「容嘉,走了。」 容嘉应道:「哎!」随后快步走到楼烬身后,又乖顺地沖江灼作了一揖。 江灼道:「楼烬。」 楼烬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回过头来,自然地说:「魔君还有吩咐?」 江灼不知道要说什么。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有点多余。 不过楼烬也真是心大,若是旁人,遇到江灼这种想要取自己性命的,不说立马打个你死我活,最起码也应该是对这份血海深仇有点芥蒂的。 可楼烬就站在那里,微微侧着身,自是一派闲适模样,连表情都没有怎么动过,一直是那样漫不经心地笑着。 江灼指尖现出那朵冰梨花来。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才远远地扔给了楼烬,生硬地说:「还给你。」 「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楼烬稳稳接住,用三指拈着,又扔了回来。 江灼重新扔了回去:「我不要了。」 楼烬本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反是一笑:「行。」 他继而将冰梨花收进袖中,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魔君肯定不缺。」 现在的江灼听什么都觉得刺耳。 他没有反驳,于是楼烬就重新转过身,带着容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江灼才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滕阴呢?」他转头看向一众魔界中人,语气发冷。 「忙着替人疗伤去了,」有人答,「我们都是比较运气好的,从那场神火里捡回了命,有的人不太行,修为去了大半,命差点都没保住,这些日子可把滕兄忙坏了。」 这场火将魔界烧得光秃秃的,再加上楼烬那场天劫,整个魔界现在就好像被从地底翻出来的一样,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远远不够。 江灼眼神逡巡,表情愈发冷峻。 ——这笔债,他势必要让公上胥还。 但是在那之前,他得先把寒伤治好。 所以江灼得再去一次极西之地,寒伤并不好治,不可或缺的几味药材都只生于极西之地,还得看东极肯不肯给。 第80页 江灼这一次是孤身前往的。 去时正逢暴风雪,他衣衫单薄,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飞雪掩盖,只留下两道浅浅的坑。 东极面前摆着一副棋盘,见了江灼,头也不抬:「你那友人没有一起来。」 「与你无关。」 「如果我没猜错,你此次前来是想让我替你治癒寒伤,」东极微微抬起视线,望向江灼,「既然是有求于我,就该有一副求人的态度。」 江灼沉默片刻,突然道:「你应该很好奇山欢当年为什么离开你才对。」 东极眯起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危险。 东极的逆鳞就是山欢,江灼不提则罢,一提起这往日作下的孽,恨便一丝一缕攀上心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江灼无视了这两道视线,徐步上前,在东极对面落座。 东极:「我没叫你坐。」 江灼像没听到似的,两条长腿交叠,歪着头道:「当年山欢求你救如炼一命,你不肯答应出手,于是山欢对你失望透顶,最终与你分道扬镳。你该怪的不是我,更不是如炼,而是你自己。」 「不,」东极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灼,「当年我本与山欢浓情蜜意,是因为如炼自己树敌太多,将自身逼上绝境,导致山欢不得不放弃一切出手相救,这才是根本原因。」 江灼轻嗤:「说白了,你爱山欢,但你更爱你所坚信的天道。」 「有错吗?」东极将手中的棋子扔进了棋篓,「神仙做神仙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六界与我们两不相干两不往来,如果我要替你们去主持公道,世间不就完全乱套了?」 「那你这次最好也袖手旁观。」江灼颔首,起身向外走去。 东极莫名其妙看着江灼的背影,江灼走了两步,在唿出的雾气中回过头来,道:「公上胥这次不是沖我一个人来的。他已经毁了魔界,你以为妖界又真的能躲到几时?」 在听到毁了魔界的那一剎那,东极便立马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他一早就知道楼烬和江灼之间的那些龃龉,此时乍一听,再结合江灼今日孤身前来,登时哈哈大笑。 江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脚步一顿:「你笑什么?」 「你也有今天!」东极笑得直不起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凤凰草,我等的就是——」 「——等的就是你众叛亲离的这一天!」 江灼:「你什么意思?」 「你太狂妄了,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掌控,是不是?」东极一边笑一边说,「你想復活如炼,你选中了那个姓楼的当炉鼎,但你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江灼满眼警惕,「你都知道些什么?」 东极笑意渐渐淡了,挑衅般地扬起眉尾:「我凭什么告诉你?」 东极的笑声太放肆,再加上他那仿若洞悉一切的轻蔑态度,江灼的脸色逐渐阴沉,到最后几乎黑如锅底。 见江灼这般,东极又开始笑。 「好戏还没开始呢,赴烟。」他拖长了声音,重新执起一颗棋,挟在了两指间。 那枚棋子还没落下,就在东极的指尖炸成了冰渣。 江灼收回法决,神情阴鸷:「打一架?」 「打,自然要打。」东极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指尖,缓缓放下手来,冷笑道,「如炼欠我的,自然要你来还。」 江灼不再废话,拈决出手。 魔气与冰雾相击,爆出巨大的轰鸣,整个冰宫都被震得落下碎雪。 雪花落在了江灼的眉睫,化为两滴晶莹。 ----- 与江灼分别后,楼烬漫无目的地在世间飘了会,这才想起正事来。 「我等会要带你去个地方,」楼烬转头对容嘉说,「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听到没?」 容嘉连连点头,道:「那师父还算是我师父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江灼……不是,魔君说了,师父成魔后就不再是我师父了。」容嘉有点委屈。 楼烬沉默了会,淡淡道:「你听他胡说?」 「我一想也是,」容嘉快步追上楼烬,与他并排,「我是仙,师父是魔,仙魔如何同道?」 楼烬侧首乜他:「我忘了,你还挺讨厌魔的。」 容嘉眼睛睁得圆乎乎的,道:「可我不讨厌师父。」 楼烬:「我谢谢你。」 容嘉:「……这话怎么感觉怪怪的?」 「总之,」楼烬收回目光,「等一会别瞎问,也别瞎说,更不许瞎走,听到没?」 容嘉点点头。 「知道啦。」 楼烬要去的地方是无上宫。 其实他本不想带容嘉来的,但他和江灼已然决裂,妖界是回不去了,又不放心容嘉在其他地方待着,便只好要他跟紧自己。 但容嘉修为不够,进不去无上宫的结界,楼烬也不想惊动公上胥,于是便让容嘉在外面等着。 「放哨嘛!」容嘉拍拍胸脯,一脸师父你放心的表情,「我懂!」 楼烬:也……行吧。 「如若有人来,你尽快通知为师。」楼烬道。 容嘉化成一枚枯叶,躲在了掉在地上的牌匾的下面,一般是发现不了的,楼烬这才放心地踏入无上宫。 阔别许久,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楼烬轻车熟路找到那副画,深吸一口气,钻入了画中。 第81页 如今他已经完全确定,无上宫的宫主就是如炼。 身为神仙的如炼不知为何竟走上了堕魔这一步,最后又被神界讨伐,剔下魔骨,从此魂飞魄散。 楼烬对如炼的好奇随着他自己的堕魔而愈发作盛了。 原因无他,在堕魔的那一瞬间,楼烬在混沌的识海中看到了一个人。 冥冥之中,楼烬觉得那人就是如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看到如炼,或许是因为当时他手里拿着人家的魔骨,所以在某一刻,他和如炼的五感竟然是共通的。 这种感觉非常诡异,就好像楼烬既是自己,又成为了如炼的一部分一样。 按理来说,江灼为了復活如炼,不惜以他作为炉鼎,他和如炼之间怎么也该有点间接仇份的,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受到了召唤一般,连自己的意识都有片刻的泯灭,就只能呆愣在识海里,与对面黑成一团看不清样貌的如炼四目相对。 所以楼烬很想知道如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如炼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楼烬一路冥想,一路往画中村里走。 他凭藉着记忆找到了「小云」的家,而小云此时恰好不在家中,楼烬便站在门外等。 过了会,小云抱着浣衣盆回来了,见到楼烬,稍作思索便想起了他是谁:「楼公子!」 楼烬有些意外:「小云姑娘竟记得在下?」 「记得的呀,」小云笑道,「又不是多久前的事,虽说我们记忆差点,但是像楼公子生得这样俊朗的,又怎么可能会忘呀!」 小云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楼烬便跟在她身后,道:「我此次前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小云姑娘想不起来没关系,只管说就是。」 「好呀,」小云将木盆放到一边,转身过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公子请问吧。」 楼烬道:「姑娘上次说的主上,其名号应该唤为如炼,是也不是?」 这第一个问题小云就想不起来了,她歉意地笑了笑,楼烬则表示没关系:「那姑娘认识赴烟吗?」 小云想了好一阵,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主上的确叫如炼来着,公子说的赴烟……我有印象,他曾经经常和主上一起来这里,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姑娘不认识赴烟?」 「……怎么说呢,」小云想了想,「不能算认识吧……我们还不太够格认识主上和主上的朋友呢。」 这就有点奇怪了。 这位小云姑娘记得如炼,记得赴烟,却说自己不认识赴烟。 可魔界的那个小云分明说她和江灼认识很久了。 莫非两位小云姑娘的记忆并不共通吗? 楼烬顿了顿,终于问出了他此次前来真正想问的问题:「那姑娘听说过一个名字,叫班仪吗?」 「……班仪……」小云冥思苦想,犹豫着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楼烬还不死心:「那武高呢?」 「武高,武高,」小云歪着脑袋,恍然道,「公子不会说的是武仙人吧!」 楼烬还没说什么,小云紧接着道:「班姨!公子说的是班仪就是班姨,武仙人的妻子!他们还有个儿子叫小轩,对不对!」 楼烬颔首。 他没猜错,这里和无上宫以及冥宫都那么像,如炼和班仪的关系一定不浅。 但同时,楼烬心中疑惑渐升:提到如炼和赴烟她都不记得,为何对班仪一家的记忆如此清晰? 小云似乎是看出了楼烬的疑惑,很快道:「他们的墓就立在村尾,我时常路过的!」 「……墓?」 小云二话不说,引着楼烬来到了村尾的山头。 「这里常常阴森森的,我们都不敢往里走。」小云在山脚驻足,一边解释一边往上指了指,「那就是墓了。」 小云不敢往里走,楼烬只好孤身前往,果然看到了大大小小几座墓碑。 武高之墓。 班仪之墓。 班小轩之墓。 除却这三座,再往山里走,还有别的。 楼烬走得很慢,走过去了又返回来,站在一方墓碑前,神情复杂。 那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傅云之墓。 是小云姑娘的墓。 小云平时不上山,这座墓又比较靠里,所以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也有一座墓碑。 楼烬突然怀疑,这村子里的所有人会不会都其实已经死了,和小云一样,都有一座属于他们的墓。 楼烬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在一个墓前停下了脚步。 这墓和所有的都不一样,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石板,立在不大不小的坟包前。 ——这又是谁的墓? 第42章 无名墓 碑是寻常的石碑, 和其他的墓一样,碑前什么都没有供奉,干干净净的, 连疯长的野花和野草都被修剪得很得体。 这些墓是谁立的呢?如炼? 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和如炼又是否有关系? 按照小云说的,村中人并不来这座山, 所以正常应该像其他的墓碑前那样野草丛生,那这里又是谁来修剪的呢? ……是江灼吗? 楼烬在墓碑前蹲了下来, 宽掌轻轻抚上被雨水沖刷得光滑的碑面。 过了一会,他才站起身来。 小云还在山脚下等他,见他下来,远远地沖他招了招手:「我们走吧, 公子, 这里怪吓人的。」 第82页 楼烬心道:如果让你知道你自己的墓也在这,估计更吓人。 但他没说,转而问道:「刚才听姑娘称唿武高为……武仙人?」 小云点了点头:「仙人是我们这一个宗门的宗主,村子里的都叫他仙人。」 「什么宗?」 「不知道名字, 」小云仰着头看过来,娇憨一笑,「仙人们的事,我们都不敢多打听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楼烬本还想问问小云武高班仪一家是怎么死的, 现在也不好问出口了。 他猜测,两个小云之间应该不至于记忆出了差错,极大可能的是现在面前这个小云的记忆停留在生前,而魔界那个鬼修小云应该维持了死后成鬼的记忆。 面前这个小云不知道的, 那个鬼修小云应该知道。 问题是,如果楼烬要找小云问个清楚, 那势必就要再回一次魔界,且不说会不会碰到虎视眈眈的江灼,就二人目前的关系,就算什么都不说,楼烬都觉得尴尬。 现如今楼烬已然成魔,神界是再上不了了,更别说去湖底镜里向清元问了。 所有的路都是死路,楼烬一时头疼。 要么就去找江灼问个清楚? 也不行,既然已经挑破了窗户纸,事到如今再贸然前去,估计就是羊入虎口了。 楼烬心思沉重,跟在小云身后走了几步,骤然顿步。 小云疑惑地回过头来:「公子?」 「姑娘先去忙自己的事吧,」楼烬转身重新往山上走,「我还有点事需要弄清楚。」 「什么事呀,」小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可以问我的呀。」 楼烬:你也得知道才行。 楼烬重新回到了那座无名坟墓前。 他很想知道这座墓是谁的。 那么方法估计只有一个了。 楼烬在心底念了两句「罪过」,随后闭起眼。 只见他脚底升起一道黯光,整个人便随着化成了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融进了泥土之中。 如他所料,这里的墓全部都是衣冠冢,棺材里面并没有遗体,武高的棺材里是一方酒杯,班仪那里是一件衣衫,班小轩则是一个拨浪鼓。 唯独无名坟墓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楼烬稍作思忖,重新幻化成为人形,匍匐在棺材里,咬破舌尖,以血作阵。 阵法是画在空荡荡的棺材底部的,灵光乍起乍灭,楼烬平躺在阵法之上,抬起手掌,像照镜子一样看向掌心。 如果阵法大成,他是能看到棺材的主人的。 阵法生效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微微发朽的木头上,楼烬的血珠慢慢浮了起来,最后都归在了掌心,形成一面暗红的镜子。 楼烬微微睁开眼,向镜中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江灼的脸。 楼烬心中一惊,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了几眼发现确实是江灼。 镜中的江灼,双目和楼烬一样睁着,脸上全无血色,看起来比现在的江灼要稚嫩一些,五官中的平和大过于淡漠,虽是和江灼生了一模一样的脸,但反倒像是两个人一样。 楼烬眨了眨眼,镜中江灼也眨了眨眼。 等等…… 这座墓……是江灼的?! 江灼竟然是鬼?! 不对不对,江灼不可能是鬼——他身上一点鬼气都没有,应该就是石头精修炼成魔的没错。 于是楼烬细细打量起「江灼」来,发现他穿着粗麻衣服,不是孝衣,看来是死的时候穿的那套。 但是江灼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满山头的人又是怎么死的? 一个疑问没解决,无数个疑问又冒了出来,楼烬把手掌扣下,按了按眉心,不小心碰到了额头的犄角。 他还不怎么习惯自己凭空长出来的这一对魔角。 因为公上胥在他身上下了蛊的缘故,他的四肢经常会无缘无故发痛,而尤其以这一对魔角疼得最为凸出,疼起来的时候,楼烬几乎恨不得把角掰下来当柴烧。 揉着揉着,魔角果然开始疼了。 楼烬几乎已经疼习惯了,面无表情地从「江灼」的墓里爬出来,忍着痛往画外走。 在路过神剑水龙吟变成的画轴时,楼烬蓦然站住了脚步,稍微犹豫了片刻。 昔日那些景象犹歷歷在目。 江灼变成的胖小孩就在这里抓着他的衣服,让他不要动人家的东西。 楼烬嘴角弯了弯,弧度很快消失。 他现在比较纠结的是,该不该把这把水龙吟拿走。 按理说,江灼为了復活如炼,楼烬连带着也无辜堕魔,这笔帐本应该算在江灼的头上,但是让作为师父的如炼来还应该也不算过分。 楼烬的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 ……算了。 楼烬突然清高地想:如果就这么拿走了,万一哪天江灼闲得没事回无上宫一看,怪叫人看不起的。 不过再转念一想,江灼应该不会回来。 在如炼魂飞魄散之后,江灼应该就一直没有回来过才对,就连上一次入画都是误打误撞,跟着楼烬才进去的。 是时,识海中响起了一条传讯,容嘉的声音一副受惊的样子,极力压低声音道:「师父师父你快出来!」 语气中的急切让楼烬心底一沉:「有人来了吗?」 容嘉「啊」了一声,道:「……这倒没有。」 第83页 楼烬:「那你催什么?」 容嘉顿了顿,小小声道:「我怕嘛……」 楼烬:「……」 要你何用。 不过无上宫确实不适合久呆,保不齐魔气散了出去,惊动了哪个神仙,到时候估计又是一场恶战。 虽说楼烬如今的修为战力都已今非昔比,但他还不太会使魔气,下意识还是想避战的。 从无上宫出来,天边聚了一大团云,遮住了太阳,半边天都是阴的。 容嘉极目远眺,好奇地问:「师父,那是什么?」 楼烬轻飘飘看去一眼,收回目光:「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我就是好奇而已嘛。」 「容嘉,」楼烬突然正色,「说实话,你我师徒情分早该尽了。」 容嘉被吓了一跳,愣愣地说:「师父这是……什么话?」 「从我堕魔那时起,你再跟着我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你可以选,」楼烬稍抬下颌,示向那团云,声音亦沉了下来,「你本是神仙,拜入璧川宫只为登神,对你来说,那里才是此间正道。」 容嘉顺着看了过去,有些发怔:「师父……」 楼烬看得出他在犹豫,便道:「你不必担心,易明此人重情重义,他会给你一个合适的去路的。」 「为什么您突然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容嘉极其不解,「我又不是才知道您堕魔了,我还问您以后还是不是我师父,您当时还说是的呢。」 「当时瞎说的,」楼烬笑了笑,「如今来看,为师大概率是弒神了,可不得给你时间考虑考虑要不要继续跟着为师混么?」 弒神——! 几乎是在一瞬间,容嘉的眼神就直了。 他呆滞地转过头去,颤抖着指向那片云,难以置信道:「所以……他们这会儿是在给龚宁上神……送葬么?」 楼烬皱眉:「送什么葬,神又没有下辈子,哪有给神送葬的。」 容嘉崩溃大吼:「这不是重点吧!!」 「……抱歉。」 楼烬早料到他会有这反应,堕魔是一回事,弒神又是另一回事,堕魔加弒神才是楼烬现在即将面临的罪状。 但按照楼烬的推断,龚宁应该还没死透。 楼烬正要说什么,瞳孔一缩,旋即回头低喝道:「容嘉,跟上!」 话音一落,便化为光雾飞了出去。 容嘉还没回过神来——师父走得这么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吗? 难不成……是追杀他的神兵已经打到屁股后面了?! 容嘉后嵴一凉,浑身一哆嗦,压根不敢耽误,连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跟了一阵,容嘉才发现,原来他师父不是被追的那一个,而是追人的那一个。 被追的那人,正是龚宁名义上的道侣,朱宣。 容嘉心下纳闷,在这个节骨眼上,龚宁都已经要死不活生死难料了,他不在龚宁床前伺候,这会儿又是急着去哪里? 他追上了楼烬,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座山前。 只一眼,容嘉便想起来了,这里正是独月宗所在的那个山头。 此时正值月色当空,朱宣轻飘飘落地,见四下无人,这才缓步顺着盘山石阶往山上走去。 楼烬和容嘉则慢了几步,落在山脚下。 容嘉为了跟上楼烬一路狂奔,此时颇为气喘,一边扶着楼烬的袖子顺气,一边咽着口水问道:「师父,你说他回来做什么?」 楼烬不动声色把袖子扯了回来:「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容嘉手中一空,悻悻地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 朱宣这次回来的阵仗很诡异,一般仙人回原宗门,基本全宗上下都是万人空巷来迎接的,但他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回自己家还像做贼一样,要趁着夜色偷偷熘进去。 「这傢伙没安好心。」容嘉皱着鼻子说。 楼烬化为一个外门弟子的模样,也趁着夜色往阶上走去。 两人走了一会,却见朱宣停在了宗门外,仿佛在犹豫什么,左右踱了十个来回才推门而入。 楼烬突然开口:「仙长!」 这一句划破了夜色的寂静,声线和楼烬平时的不同,欢脱活泼又富有朝气。 容嘉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自个儿师父嗓子里发出来的。 而朱宣也明显一愣,回过头来:「你们是……」 「晚辈们是宗主的外门徒弟,晚辈姓金,他姓贾,」楼烬两步上前,简单的自我介绍过后,作揖问道,「您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宣仙长吧!」 楼烬都不需要给容嘉使眼色,容嘉也立马跟了上来,站在楼烬的身侧向朱宣作礼。 朱宣狐疑地打量着二人,好半天才让他二人起来,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我刚刚竟然没注意到你们。」 楼烬笑着和朱宣解释:「我们刚才就在山脚下修炼呢,见到仙长来了就想着上来沾沾仙气,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真仙,如果有唐突的地方,仙长可千万别见怪。」 楼烬话语间是天衣无缝的恭维,面上也是无可挑剔的笑容,朱宣翻来覆去地打量,终究是打消了疑虑。 「我此次回来……为的是一点私事,你们就别凑热闹了,各忙各的去吧。」朱宣转过身去,显然不太愿意和楼烬他们周旋。 楼烬很识趣地应了下来:「是,那就不打扰仙长了,我们这就告辞!」 第84页 说罢,又毕恭毕敬弯下身去,随后才和容嘉两人并肩往山下走。 才走出去几步,只听朱宣在身后又开了口:「等等……你二人是否都已经结丹了?」 楼烬回头,道:「回仙长,我们都已经结丹了。」 朱宣没说话,楼烬看了一眼容嘉,又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闻言,朱宣这才松开了一直紧皱的眉头,态度也温和了一些:「外门弟子也能结丹,你二人确实了不起。」 他态度转变稍显生硬,好像是得知楼烬二人结丹之后才和颜悦色起来的。 可楼烬却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笑答:「仙长谬赞了,这都多亏了老宗主的悉心教导。」 只见朱宣满意地点了下头,对他二人招了招手:「你们也别下山了,随我一起进去吧。」 「不下山?」楼烬眼神雀跃,不确定地说,「莫非——」 朱宣稍微一顿,笑道:「嗯,我去同宗主说,让你二人从今往后就进内门修炼便是。」 楼烬和容嘉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自是对朱宣感恩戴德。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朱宣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礼。 于是三人重新跨门而入,在朱宣转过去的瞬间,楼烬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他能堪破你的识海传音,」楼烬在识海里对容嘉道,「你不要随便施法,有什么事就给为师一个手势。」 容嘉小幅度点点头,依旧目视前方。 然后楼烬就看到他拇指和中指掐在了一起,拈成了一个极其标准优雅的兰花指。 而且容嘉生怕楼烬看不见,左手掐完了右手掐,就差在胸前绕个花了。 楼烬:…… 没眼看。 见楼烬没声,容嘉还疑惑地看了过来。 ——不是说好了给手势就行吗? 楼烬:「你的脑袋瓜子里就没有别的手势了吗?」 ——别的我怕师父认不出来嘛。 楼烬:行吧。 感受到容嘉期盼的眼神,楼烬扯了个笑,和蔼地转过半边脸去:「为师不瞎,能看见,你收回去吧。」 容嘉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第43章 点仙礼 朱礼见到朱宣时差点没认出来, 足足过了两息,才往地下跪,口中高唱:「参见仙长!」 而朱宣面对老子跪儿子的一幕也没有什么动容, 只淡淡道:「爹。」 朱礼拘谨地笑着,点头应了一声, 人还没从地上起来呢,便回头高声招唿:「朱念!你爹回来了!」 不时, 朱念从堂后走了出来,见了朱宣也是扑通就跪,但他毕竟念着人仙之差,一句「爹」字在口中过了几个来回都没能叫出口。 虽说修仙者向来慕强, 且修者之间也等级森严, 但容嘉心底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朱宣这个当儿子的一朝飞升成了仙,连人伦道德竟都得靠边站了。 大概是因为朱宣在仙界另有伴侣,从而觉得这儿子也是个拖油瓶,故而朱宣在见到朱念时, 脸色有点发僵,还是举起右手在空中一抬,道:「爹,念儿, 一家人不必多礼, 起来说话。」 容嘉腹诽:说是一家人,也没见你上前扶一下你爹。 似乎是感觉到了容嘉的目光,朱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二人,这才想起来刚才的话了, 对朱礼道:「我看这两位小兄弟资质过人,可惜只是个外门弟子, 便想着别让泥土埋没了璞玉,今后还是让他们在内门修炼吧。」 朱礼顺着朱宣的目光看了过来,微作一愣,茫然道:「这两位——」 他的话尾兀然一顿,眸中闪过微不可查的一道暗光,再开口时话锋骤转:「……原来是金贾两兄弟啊,好,好,都听仙、仙长的。」 容嘉掐了个兰花指询问:我是不是姓贾来着? 楼烬:「你想姓金也是可以的。」 容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必了师父,贾挺好的,好记! 楼烬觉得好笑,只不过朱宣的目光一直在他二人身上流转,他是强忍着才没露出笑意。 朱宣的眼神意思很明确,这儿没你们俩的事了,忙自个儿的去吧。 人精般的楼烬只一瞬间就领会了,但却愣装看不懂,依旧赖在大堂里不走。 于是朱宣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暗示楼烬可以走了,楼烬这才佯作恍然大悟模样,道:「弟子先行告退。」 说着,一边拱手作礼,一边倒退着走出大堂。 朱宣似乎是有急事要同朱礼讲,还没等楼烬容嘉完全退出厅外,便用识海传音同朱礼说了句什么。 只见朱礼的神色蓦然一凝,随后勉强笑了笑,摇头摇了一半又生生止住,最后很生涩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朱宣提了什么很奇怪的要求,而朱礼又迫于是儿子的请求,所以不得不答应下来。 楼烬退出正厅时留了一缕神识在厅里观察着三人的动向,他和容嘉还没走出几步,便听朱宣再次传音:「这可是对全宗上下都大有裨益的事,爹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 朱礼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不是犹豫……只是这事我们听都没听过——」 「我莫非还会害你不成?」朱宣打断了朱礼,「这叫『点仙』,可是神君特地应允给咱们的恩赐,你不信我,总得信神君吧?神君公上胥,爹总听说过的吧?」 第85页 而朱礼显然也是被公上胥的名号唬住了,吶吶了半天,才道:「真的是神君给咱们宗的恩赐?」 大概是觉得朱礼唠叨,朱宣的语气显有不耐烦:「神君金口玉言,如何有假?」 朱念在一旁听了好半天,这会才得了空隙插嘴道:「爹,那点仙礼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说是恩赐?」 朱宣很不喜欢被打断,下意识叱了朱念一句,随后才耐着性子解释:「点仙礼,就是全宗门所有金丹期往上的修士都聚集在一起,随后由我亲自用九天灵力进行点选,选上的人若修为合适,不日便可登仙,就算没选上,经过九天灵力这么在体内过一周天,金丹也可结婴,修为自是突飞勐进,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听懂了吗?」 这么一长串下来,朱念听得云里雾里:「可……如何登仙自有天道定夺,如爹所说的,这么一来,原本登不了仙的也能登仙了,岂非逆天而行?」 朱念所说不错,修行之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捷径可走,这点仙礼乍一听确实有违天道。 更何况,朱宣在凡人里算是很厉害的了,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上仙水平,如何轮得到他来操持这么厉害的仙术? 「所以说这是神君的恩赏,」朱宣几乎是苦口婆心了,「九天灵力不是人人都能得的,若非是我千求万求,他也断不会答应我给你们开这个后门!」 朱礼沉默良久,才道:「这么说来,那玉冥杯……也是宣儿替我们求来的。」 朱宣拍掌:「正是如此,我这些年在仙界神界两边打点关系,为的就是接父亲和念儿一起上仙界,好享天伦之乐啊。」 朱礼被朱宣这一套舐犊情深给说动了,又或许是朱礼知道,单凭自己的话恐怕这辈子都决计无法飞升,故而有一条近路摆在自己面前时,说不动心都是假的。 之后,朱宣为了打消朱礼和朱念的疑虑,开始滔滔不绝地扯他这些年在仙界有多吃得开,其中大部分是夸大其词,对道侣龚宁的事也只字不提。 楼烬听了一会,听不下去了,收回神识。 什么九天灵力。 他打记事起就没听过这么个词。 还有那听起来就是在鬼扯的点仙礼,也就是用来煳弄朱礼的说辞而已。 如朱念所说,这世间压根就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飞升成仙本来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的事,别说是公上胥了,今日就算是老天爷本爷来,也断不可能强行使人飞升成仙。 楼烬没有经过天劫就飞升成神已经是此间唯一的特例了,虽然暂时还闹不清楚缘由,但同时这么多人逆天而行,下场就只有一个死字而已。 所以朱宣为何要编出这么一套谎言来呢? 楼烬猜不出,也懒得猜,更懒得主动去调查原因。 不管有什么打算,朱宣总会有出手的时候,到时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于是楼烬和容嘉走到山脚,问容嘉要了几两碎银。 接过来之后,他转身朝不远处的村子走去,跟客栈买了两壶桃花酿,接连自酌五杯,才算是解了馋。 二人是作为寻常修士打尖的,落座的位置很不起眼,楼烬喝酒时,容嘉就在一旁看着。 「可算是让师父尝到这一口桃花酿了,」容嘉碎碎念着,给他又添一杯,「上次来您就想喝,奈何公务在身,喝不成。」 这么想来,当时他们还没发现江灼是魔君的身份,几人为了玉冥杯东奔西走,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后来玉冥杯还是到了您的手中,没还给神界,也不知道易明上神有没有吃神君的罚。」容嘉想到哪说到哪。 楼烬只饮不答,容嘉安静了会,又突兀地问道:「那您和魔君从今往后怎么办?」 容嘉思维活泛跳跃,楼烬不知道这孩子又想到什么了,便有一茬没一茬地答:「没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了和没说一样。」容嘉撇撇嘴。 「你还挺不乐意?」楼烬挑眉,「我且问你,如果为师百年,你会像江灼那样,上天入地寻遍百川,蛰伏一千年,只求復活为师吗?」 容嘉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呢,楼烬抿唇一笑,断然道:「你不会。」 容嘉丧气地说:「师父怎么知道我不会?」 楼烬没说话,提杯又喝了一口。 ——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事。 就像楼烬之前所想的那样,要么出于极致的爱,要么出于极致的恨,不然没有人能甘心将一千年都花在这种事上。 虽然这些都是楼烬自己想的,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江灼对如炼有别的心思。 三杯两盏过后,酒意慢慢上来了,虽说楼烬脸色依旧如常,但原本深邃凌厉的双眸却渐渐涣散起来。 容嘉见他出神,又久久不言语,自然以为他醉了,便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师父,这是几?」 「五。」楼烬用酒杯挡开容嘉白萝蔔一般的手。 「还识数,原来您没醉啊。」 楼烬一哂:「仙人哪有吃酒吃醉的。」 说罢,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手背抵着推远了些。 容嘉稀奇道:「这就不喝了?」 楼烬「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有点烈,不喝了。」 ----- 第86页 次日一晨,独月宗山头上众修士云集。 这是一个艷阳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刺眼的日光让整个山头都泛起了一层光。 朱宣没有驭云,就负手站在一众修士之首,过岗的清风吹鼓了他的衣袍,饶是一句话不说,都带着一派高高在上的气韵。 在场的人排列整齐,均是垂手低头站着,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连看都不敢多往朱宣那里看一眼。 朱礼清点完人数,走到朱宣身边,低声道:「算上我和念儿,独月宗上下一共两位大乘,十八位元婴,四十七位金丹修士,全都在这里了。」 朱宣抬眼看去,皱了皱眉:「昨天的那金贾两兄弟呢?怎么没在队中?」 「他们……到底是外门弟子,」阳光朗照下,朱礼额上冒了一层薄汗,「这么大的事,我寻思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是说要把他们收为内门弟子吗?」朱宣皱起了眉。 朱礼见朱宣显而易见地不高兴了,有点讪讪,语气也矮了好几截:「这……他们还没磕头奉茶,要收为内门弟子也得走完流程啊……」 朱宣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两也叫来。」 朱礼欲言又止,转头去吩咐朱念两句,再转回头来时面色有点不好看。 朱宣也知道先前自己的语气有点沖,便软了三分态度,好言劝道:「爹,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回事,哪怕是仅仅多飞升一个,那可都是独月宗的喜事,爹这是妇人之仁了。」 「是是是,仙长说得对。」朱礼擦了把头上的汗,赔笑附和。 不久后,朱念去而復返,胆战心惊地对朱宣道:「爹……他俩没在……」 朱宣正要发作,想了想又没多说什么。 他挥袖让朱念也併入队列里,随后才引着朱礼走向制高点,低声提醒朱礼可以开始了。 朱礼微微颔首,继而转过身去,面对一众修士道:「今日召集大家是因为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独月宗千百年来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仙长现在就站在我的身后,仙长有言,可以用九天灵力助在场的各位登仙!」 说着,朱礼下意识回头看向朱宣,而朱宣则微微点了点头,朱礼这才重新往下说。 「就算登不了仙也没关系,经过点仙之后,各位的修为一定会大有增长,届时再勤加苦练,定有飞升成仙的那一日!」 此言一出,满山譁然。 两息过后,巨大的议论声几乎掀破了苍穹。 「助我们登仙?!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真的假的,就算登不了仙修为也会大有长进?!」 「我遇到瓶颈已经五十年没有突破金丹了,那我能结元婴吗?」 「我我我!我已经元婴了,我也能飞升吗?!」 朱礼沐浴在万众瞩目之下,笑着点了点头:「这都是我儿子朱宣为大家向神君公上胥求来的恩赐,若各位真能得道飞升,日后务必要记得他的大恩大德,万万不可怠慢,听见了吗!」 山唿海啸般的「记住了」中,朱礼满意地向后退了一步,长舒一口气。 ——这都是因为他儿子有出息。 虽然儿子不似从前,但那又如何? 如果真能飞升,那就是几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别说是态度差点,就算是让朱礼改口管朱宣叫爹,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他身后,朱宣的面上也浮出一丝笑容。 他缓步上前,目光流转了一圈,道:「谁第一个来?」 宗主朱礼还没有发话,这些修士念着尊卑自然不敢当出头鸟,但朱礼还是有点顾虑,于是便沖众人道:「我都老了,还是让年轻晚辈们先来享受这份福气吧。」 众人听罢,自是对朱礼父子感激涕零:「多谢宗主!」 一番虚与委蛇的谦让后,一个精壮的修士上前一步,朗声道:「我先来!」 朱宣不动声色地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对面而立,朱宣先将他细细打量了两三个来回,随后才事无巨细地将所有都问了一遍。 姓名,几岁筑基,可有灵根,如今是什么修为。 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精壮修士一一作答完毕,朱宣这才让他席地而坐,自己仍然是站着的,伸出一只手作爪,扣在了精壮修士的天灵盖上。 难以名状的灵力随着朱宣闭眼念决而起。 精壮修士本神情轻松,但在这道灵力入体的一瞬间便爆发出了极其悽惨的尖叫。 他似乎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面部肌肉紧绷到几乎都在颤抖。 这道尖叫让剩下跃跃欲试的人吓了一大跳,议论声一瞬间就小了,以至于除了惨叫外几乎鸦雀无声。 朱宣转头向众位解释:「九天灵力是有些霸道的,确实并非人人都能承受,但一旦承受下来便能原地飞升了。」 众人对这说法有点半信半疑。 毕竟这个精壮修士看起来真的实在太惨了…… 但这话毕竟出自仙人之口,平白多了不少可信度。 说白了,他们只是凡人,身为仙人的朱宣总不至于故意害他们,这对朱宣又不可能有什么好处。 于是他们都强定心神,但却没人敢再说话了,一个二个都对即将轮到他们的痛苦十分忐忑。 与此同时,楼烬才刚悠悠转醒。 第87页 他很久没有因为寻常的凡间佳酿醉过了,虽说昨晚倒也不算是醉,但他放下酒杯,稍一闭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那些梦都像碎片一样,拼凑不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剧情,就单纯只是一个接一个的画面。 现在想的话,竟然连一个画面都想不起来了。 楼烬揉揉眉角,翻身下榻。 是时,一道尖锐的惨叫钻入耳中。 第44章 剖金丹 这个村落离独月宗很近, 只一剎那的功夫,楼烬便意识到独月宗出事了。 「容嘉。」楼烬轻唤。 容嘉过了一会才推开门,探了脑袋进来:「师父醒了?」 「你做什么去了?」楼烬蹙眉, 「叫你半天。」 容嘉先有一愣,随后咧着嘴笑道:「我能做什么啊, 就在周围逛逛。」 楼烬挑眉不语。 就算走再远,但凡不是天南海北的距离, 只要唤一声,容嘉就应当能听见才是。 楼烬没有急着点破。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楼烬顺口问道:「逛出什么名堂了没?」 容嘉摇头:「没有,还没来得及逛呢, 师父就醒了。」 「独月宗出事了。」楼烬道。 「我也听到了, 」容嘉说,「不知道朱宣搞得什么鬼动静。」 楼烬没说话,负手阔步,走到第三步时身影凭空融灭。 再现身时二人已置身于山脚下了, 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就从山顶悠远地传过来,迴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经久不息。 楼烬面色不改,容嘉已是眉头皱得老高了。 迎面走下山来一位修士, 失魂落魄的好似丢了魂一般, 跟没看见似的往这边走,差点撞到容嘉身上。 「小心!」容嘉扶了他一把,嘟囔着埋怨,「怎么不看路的?」 那人神情呆滞地看了容嘉一眼, 也没道歉,就像浑身关节生锈一般继续往前走。他步履虚浮, 每走一步都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直接一头栽下去。 容嘉看了看刚才扶过那人的手,掌心虚虚握了握,眉头更皱几分:「师父,有点不对劲。」 ——这人从独月宗下来,八九不离十也是修士了。但他浑身萦绕着一股死气,一点修士的气度和风范都看不出来,甚至连半分灵力流转的痕迹也没有。 楼烬脚步稍微一顿,还没转过身来,容嘉便知自家师父大概是又嫌麻烦了。 「去看看吧?」容嘉道,「那朱礼爷孙虽是贪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 楼烬却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容嘉一噎,顿时勐咳起来。 只见楼烬眼神徐徐然瞟了过来,容嘉连忙摆手摇头一条龙:「我能有什么瞒着您的!我纯粹是觉得……咱们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也不太好。」 「去,自然要去,」楼烬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朱宣能做这么大的恶事,大概率为的也是龚宁,如何能少了为师?」 容嘉:「恶事?师父知道朱宣有什么打算了?」 楼烬抿了抿唇,并未作答。 上了山头一看,此时大部分修士都已散了,庭下只有寥寥几位修士,朱礼扶着心口坐在一边,朱念神色担忧,在身旁寸步不离。 而朱宣就站在不远处,连眼神都没分来一眼。 他面前的修士如流水而过,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一番施法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之前还不忘跟朱宣道谢。 朱宣则满面遗憾地摇了摇头,郑重地在那修士肩上拍了两下。 容嘉看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楼烬言简意赅:「剖丹。」 「啊?」容嘉一惊,骤然想起山脚下那修士来了,「怪不得那人是那副德行,原来元丹竟是被剖了?那他怎么没死?」 楼烬道:「朱宣为了掩人耳目,给他们做了个假丹先撑着,但这假丹撑不了多久,不出三日则大限将至。」 容嘉简直难以置信,直愣愣地看着楼烬,喃喃道:「这……是仙能干出来的事吗?」 「大概率是为了救龚宁,」楼烬道,「一颗元丹不够,十颗不够,五十颗一百颗总归是够了,更何况还有元婴呢。」 所以朱宣才在得知楼烬容嘉已经结丹之后力荐二人成为内门弟子。 ——少两颗金丹不少,多两颗金丹自然更好。 因为事不关己,楼烬说得云淡风轻,容嘉听后却很沉重,直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被颠覆了。 他知道朱宣为人不厚道,但那也仅限于刁难刁难他,再臭嘴几句,根本就和屠门这种事不是一个量级的。 为了救龚宁,朱宣竟不惜让整个宗门送死。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他的亲爹,还有他的亲儿子! 容嘉看向朱礼,看样子朱礼的丹应该也已经被剖了,而他身边的朱念应该还没来得及剖,暂时倖免于难。 「可是这些人不觉得古怪吗?」容嘉微微睁大了眼,「剖丹的痛苦绝非寻常,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被剖了丹,还反应不过来吗?」 闻言,楼烬侧眸看向容嘉,容嘉一双清澈的双眸中写满了不解。 楼烬看了会,移开目光:「朱宣是有备而来的,以点仙之名欺骗众人,他们不是没发现端倪,只不过是太想登仙,自欺欺人罢了。」 说罢,楼烬又提点:「徒儿啊,你以后可得当个好神仙,不许干坏事。」 第88页 容嘉:「我怎么会干坏事!」 楼烬会心一笑。 也对,容嘉最是胆小,就算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更何况他虽说资质差了点,但心气一直很正,一点歪脑筋都没有。 容嘉撇了撇嘴,也不知心底哪来的气,大步上前,一把扯回来一个木愣愣要往上走的修士。 「他这是骗术!」容嘉指着朱宣对那修士道,「别煳涂了!他在骗你们的!」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面前怎么多了一个人,连朱宣都是一愣。 在听完容嘉所言后,朱宣扬起眉,神色立马不悦起来。 「骗?笑话!你倒是说说,我早已位列仙班,又为什么要骗他们?」 容嘉急得脖子都红了:「你分明就是惦记他们的金丹!」 「我要他们的金丹何用?」朱宣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屑一笑,「我费尽心力为宗门求来恩赏,到你嘴里竟成了我居心叵测,欲图不轨?」 说罢,他宽袖一收,推开了面前的那位修士:「我一番好心却被污衊成坏人,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一听朱宣这么说,那修士反倒急眼了。 他往旁挪了一步,挡在朱宣身前:「怎么能算了!晚辈足足排了一早晨的队才排到,眼瞅着就要登仙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容嘉一把将他拽回来,瞪着眼睛道:「你也看到你前面那些人是什么样了,他们有哪一个是成了仙了的?」 那修士却压根听不进去:「仙长都说了,那是他们资质不好,福缘也没到,自然不能登仙。」 说着,他一把甩开容嘉,又矮着语气回去求朱宣。 可朱宣故意甩脸子,只冷冷哼了一声,旁的一句话都没说。 见状,容嘉简直恨铁不成钢,凉嗖嗖地说:「那你觉得你资质好是吧?」 这话有点扎心,那修士不耐烦道:「怎么?你莫不是等急了想插队,故意编出这些话来骗我们吧?」 「你狗咬吕洞宾!」容嘉被冤枉得有点急眼,「我好心劝你们,不然就凭你们这些蠢货,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修士被激怒了,梗着脖子道:「这儿有你什么事?别在这添乱了行吗?」 容嘉瞪大眼,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道:「我添乱?」 周围两个修士大概也是等急了,开始附和起来,「就是啊,跟你什么关系啊?」 「你谁啊你?」 …… 容嘉彻底怒了,叉着腰大吼:「我是你仙人爷爷!!」 稚嫩清朗又中气十足的「仙人爷爷」四字瞬间迴荡在整个山头。 四野皆寂。 修士们:「……」 修士们像看傻子:「……你疯了吧你?就你,仙人?」 容嘉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口中翻来覆去「我」了半天,只恨自己骂功太差,书到用时方恨少。 听到「仙人爷爷」四字,一直斜眼看人的朱宣这才正眼看了过来。 他盯着容嘉看了好久,终于看破了容嘉周身的易容,登时面色一变,咬牙切齿道:「容嘉——?!」 自知说漏了嘴的容嘉早已没了刚才仙人爷爷的气势,慌乱地看向楼烬:「我我我……」 楼烬抬颌:「无妨。」 早晚要暴露的,一个朱宣而已。 而朱宣脸上却是红白交加,十分精彩。 既然已经得知面前人是容嘉,那站在容嘉身后的、谎称姓金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楼烬了。 他很早之前就被楼烬教训过,再加上身为上神的龚宁都差点被楼烬杀死,朱宣此时面对楼烬已经惧上心头了,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腿软发抖,全靠他一口气强撑着。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却不愿输了气势,仍昂着头道:「你、你二人乔装混进独月宗,究竟意欲何为?」 楼烬笑道:「光论恶人先告状这点,你倒是和龚宁那厮很有夫妻相。」 听到夫妻二字,不远处的朱念看了过来。 朱宣没有跟儿子解释的意思,依旧戒备地看着楼烬:「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做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就别演了,」楼烬道,「还不如把元丹还给人家,你也少作点孽,下辈子还能当人。」 楼烬言此,朱宣却领会到彼去了,当下心中一骇:「如何?莫非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我?」 「哪有人?」楼烬四下一看,疑惑道,「三日之后这些人都咽气了,谁还管你死活?」 虽说楼烬此时还没展露真正的修为,但朱宣对楼烬那难以掩饰的恐惧却是真真切切落在了众人眼中。 他们这才明白这人的修为很可能远在朱宣之上,又听他这么说,当下就方寸大乱了。 「我们三日之后就咽气了……是什么意思?」 「他还说要朱宣仙长把元丹还给我们……」 「元丹!」有人终于醒悟,寒意从头到尾贯彻而下,连声音都在颤抖,「快把他们叫回来!看看元丹还在不在!」 第45章 不孝子 不久, 一些修士去而復返,脸色都白得像纸扎人。 在场的修士们连忙将他们拉了过来,一番检查过后都一言不发, 神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怎么了?」去而復返的修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个个莫名其妙。 第89页 根本没人敢跟他们说他们即将命不久矣的事实, 谁都开不了这个口。 大家都是同门,昨天还彼此聚在一起好端端地谈天说地呢, 今天就被人稀里煳涂地剖去金丹,多少年的修为都竹篮打水,命数也即将终结。 容嘉道:「你们的金丹……被剖了。」 「什么?」这些人压根不信,但还是不敢怠慢, 自行查看一番后发现金丹确实还在体内, 登时更不信了,「你瞎说什么呢?净吓人!」 「他……他没瞎说。」一个修士脸色铁青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 「我们都被骗了,你们的金丹早已被剖了出来, 现在体内的那枚是假的,不日就会消散,届时……」 他话都不用说完,人人都清楚届时会发生什么。 他们对于登仙的期望终于化成了毒蛇, 在他们的心头重重咬了一口, 直至血肉模煳。 不敢置信,自欺欺人,慌乱,恐惧, 这一切最终演变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也就是说……我们要死了……?」 大家的目光纷纷射向了坐在一旁的朱礼, 朱礼的脸色也不好,面对这一道道目光,更是惭愧到无所遁形。 「明明是宗主说……说仙长可以带我们登仙的,要我们放一万个心……」 朱礼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是亲生儿子的背刺,随后又是全宗上下的诘问,朱礼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发抖,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他最终看向了朱宣。 「你……你骗我们?」 寥寥几字,好像是生锈的铁刃划过同样生锈的剑鞘一般。 「我也有苦衷。」良久,朱宣才沉沉开口。 他并非全无良知,做这一切的时候也有愧疚,只不过和龚宁的命相比,这份愧疚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龚宁如果死了,他在神界就会举目无亲,这段日子他也知道自己为了龚宁树了多少敌,到时候所有都会反噬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仙,死都没有人管是怎么死的。 朱宣不敢看朱礼,不敢看朱念,更不敢看在场的所有修士,眼神就在半空中没有落点地扫视着,最后落在了一颗郁郁葱葱的树边。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接着道:「当时爹渡劫在即,是我向龚宁上神苦苦哀求,上神才同意跟神君说说下借玉冥杯,虽然爹到最后没有用上,然而设若用上了的话就是过命的人情,我理应还给上神。」 「你这么有孝心,怎么不用你的命去还?」容嘉讥讽道。 朱宣勐然看了过来:「跟着叛徒为虎作伥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至少我没有让我爹去给我相好的偿命,」容嘉理直气壮,「而且那龚宁本来也是死有余辜,若非他一而再再而三欺辱我师父,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朱宣额角已经现出了青筋,但碍着楼烬在场,他不敢真的得罪容嘉。 他不再跟容嘉吵嘴,慢慢后撤了一步,容嘉则料到他有想跑的意思,将他一把抓住:「骗了人就想跑?」 朱宣反手挣脱,现出法器来,趁着容嘉不备就袭了过去,又看准了容嘉躲的那一瞬间翻身入云。 容嘉转头大喊:「师父!他要跑了!」 楼烬扬起下颌,没有出手的意思:「你不会打不过他吧?」 「……」 楼烬抬抬下颌:「去,让为师看看你的本事。」 「噢。」 容嘉得到首肯,与朱宣缠斗起来。 朱宣虽然比容嘉修为高,但容嘉这段时间在妖界也精进了不少,一时并不落下风。 天上打得不可开交,地上依旧是人心惶惶。 朱念茫然地看着自己父亲上天入云左右翻飞的身影,茫然地转过头来,问楼烬道:「前辈,我爷爷会死吗?」 楼烬没直接回答他:「他金丹被剖,如果现在把金丹按回去,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但修为就不敢保证了。」 听到一丝转机的朱念眼神一亮:「您能救他和全宗上下这么多前辈吗?」 楼烬侧眼看向朱念。 没看出来,这对祖孙的情义倒还挺深的。 但朱念这一问,饶是楼烬都很难给出一个答案。 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就是救不了。 方才楼烬早已注意到朱宣腰侧挂着一个储物囊,是神品,并非他这种阶段的仙能得手的法器。 所以那储物囊大概率是公上胥给他的,用来装他从独月宗剖下来的金丹。 而且,这储物囊应该直接连接着公上胥,这边刚装进去,公上胥那边立马就能拿到,所以这些金丹估计在刚剖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公上胥手中了。 也就是说,在场的这些修士基本上是必死无疑。 一切都晚了。 「其实你们还有转世的,」楼烬委婉地安慰道,「身死并非是绝路。」 朱念听懂了楼烬没说出口的答案,愣愣地张开口:「转世……」 他像上岸的鱼一样艰难地喘息着,回头去看了一眼朱礼,眼神便再挪不开了。 「转世……转世之后,爷爷还能是我爷爷吗?」 朱念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此时眼眶通红,死死咬着下唇,几乎都能看到唇齿相抵的血印子。 楼烬有点动容,道:「其实当鬼也行,我认识冥界之主,是个好人。」 第90页 朱念却摇了摇头,忍着哭声道:「不行的,我爷爷怕鬼。」 「你不怕就行了,」楼烬说,「反正他又吓不到他自己。」 朱念本来是想哭的,不知怎的又哭不出来了。 那边容嘉已经渐渐有点力不从心了,只不过朱宣一心要逃,并没有和容嘉缠斗的意思,所以打了半天两个人都只受了点皮外伤。 楼烬口中「啧」了声。 然后朱念就看到面前的人一闪而逝,下一刻,云层里打斗的声息戛然而止。 只一瞬间,朱念便知道那里胜负已分。 他没见过仙人斗法,更没见过能像楼烬这种在一息之间便一招致胜的,虽是看不到楼烬到底做了什么,但心底却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 云层中,楼烬单手操着一捆魔气幻化而成的粗链,牢牢将朱宣的双掌拷在一起。 而另一手中则握着朱宣的储物囊,上下抛了抛,随后向前一掷,储物囊则悬于空中,囊口沖朱宣大敞着。 楼烬道:「你自己进去,还是我请你进去?」 朱宣挣扎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楼烬懒得听,将他嘴巴也堵住了。 「师父,」容嘉落到楼烬身旁,「这储物囊怎么是人能进去的?」 「就一会,死不了。」楼烬道,「不知道公上胥把龚宁藏在了哪里,这应该是最快能找到金丹的办法了。」 楼烬将这储物囊的玄妙之处同容嘉一说,容嘉便明白了,却依旧有点疑惑:「那如果真这么说的话,师父岂不是要从神君手里硬抢金丹?」 楼烬:「算是吧。」 容嘉大惊:「您能打过神君了?!」 楼烬一笑:「打不过,但我也不是非得『抢』金丹不可。」 楼烬看得透,今天发生的一切看似是朱宣和公上胥的合谋,但很有可能公上胥只说了一句「金丹或可修补神魂」,朱宣便自己策划了整个剖丹骗术。 公上胥想要名声,又想救龚宁,且料到了朱宣是最不想龚宁死的人,所以才故意诱导他这么做,顺势还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剖丹的是朱宣,倒反天罡的是朱宣,而公上胥只是借给了朱宣一个储物囊而已。 朱宣自己也知道公上胥的心思,但为了龚宁,他不得不下这步棋。 但凡今天楼烬没恰好看到朱宣的身影,又没有追上去发现并揭露这一切,又或是楼烬没能擒住朱宣,那过了明日,独月宗所有人的死就都会被冠到楼烬的头上。 又能救人,还能嫁祸,自己还是依旧两袖清风,公上胥的算盘打得很精妙。 「用你爹和你亲生儿子以及整个宗门去换一个龚宁,你不觉得龚宁这条命有点太重了吗?」楼烬问朱宣。 朱宣嘴里塞着东西,回答不了楼烬,楼烬也没真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在朱宣嘴上又施了一道法术,确保他半个声都发不出来,然后将朱宣团巴团巴,像丢废纸一样扔进了储物囊中。 与之同时,他则将自己和容嘉化成灰尘附在朱宣身上,一併钻进了储物囊。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楼烬看到了一丝光亮,随后光芒渐盛,再一睁眼则来到了一个不知名处。 此处桃香沁人,落英缤纷。 ——是湖底镜里,清元所在的那片桃林。 被五花大绑、全身关节皆异位的朱宣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容嘉则稀奇地向前走了两步。 「师父,这里是哪?」 没听到楼烬的回答,容嘉回眸看了过来。 然后他就发现自家师父不见了。 本该是楼烬站着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朱宣像蠕虫一样扭动着。 第46章 荒谬 楼烬看着眼前朴素的木屋, 思绪有点乱。 他是和容嘉一起进湖底镜的,但他为什么会被传送到清元这里? 现在容嘉和朱宣在哪?公上胥是否已经发现了他们? 而且……湖底镜里可藏着公上胥一直费尽心思也要瞒的惊天秘密,他竟然肯将龚宁带到这里? 是因为只有清元能救龚宁, 还是公上胥觉得此处最为安全,适合龚宁养伤? 楼烬心觉好笑, 公上胥既然这么爱龚宁又为什么要和离,和离之后还偏偏装作不在意似的各玩各的, 到人要死了才情深起来。 楼烬压下心中杂绪,推开了木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室外的阳光透过门框照进了内室,空气中微小的浮尘在阳光照射下清晰可见。 屋里没人, 清元没在。 楼烬不请自入, 脚步极轻,绕到屋后的耳房里,打帘一看,龚宁果然就紧闭双眼躺在榻上。 只消肉眼一看便知龚宁元气大损命不久矣, 他身体正上方飘着一团圆球,正是朱宣从独月宗骗来的金丹。 四下无人,楼烬就算干了什么也不会立马被发现。 或许是因为湖底镜本来就不能随便闯入,公上胥并没有给龚宁周围设结界。 于是楼烬缓步上前, 手掌一敛, 将那些圆球尽数拢于袖中。 在元丹被收走的瞬间,龚宁的脸色立马灰败了下去。 楼烬看也不看他,正要往外走时,清元却进来了。 「是你——」清元老眼微睁, 「你怎么会来?」 「晚辈不请自入,还请前辈恕罪, 」楼烬利落抱拳,「前辈可是在医治此人?」 第91页 清元有点不懂楼烬的意思,她看向榻上的龚宁,道:「公上胥前几日将他带来,要我尽心医治,怎么了?」 楼烬:「可他的神魂早就七零八落了,如何能治?」 清元脱口而出:「自然能治,老身以前——」 话音中道而止,清元自知失言,不再往下继续说了。 楼烬的眼皮跳了跳。 清元以前也救过这么一个神魂碎到不成样子的人。 「治疗的方法,总不能是用凡人的元丹强行修补吧?」楼烬试探着问,「如此逆天又惨无人道之法,绝非前辈所为。」 「不是元丹,」清元颤巍巍往里走,「是修为。」 用别人的修为去补已经碎裂的神魂? 那不就相当于杀人取丹吗? 怎么可能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修为去救别人呢? 清元走到了床边,愣了一瞬,回头道:「你把公上胥的修为取走了?」 楼烬也愣了,很快反应过来:「他跟您说那些是他的修为?」 「不然呢?」清元被楼烬整煳涂了,伸出皱巴巴的手往前抖了抖,「快快还来,我还要用它来救这孩子的。」 楼烬自然不可能还。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公上胥要把龚宁带到这里来了。 压根不是因为公上胥爱龚宁爱到不捨得他死,公上胥根本就没那么爱龚宁,不然在魔界就不可能利用龚宁去寻找魔骨的下落,更不可能给龚宁一个他自己都驾驭不了、极可能导致龚宁自己都被反噬的法器。 所以,公上胥根本就是在试探清元。 ——清元瞒着公上胥救过一个神魂破碎的人,公上胥早就对清元有所怀疑,然而清元对此却绝口不提,所以公上胥将龚宁交给清元,就是看她究竟能不能治。 公上胥伪装得极好,他知道清元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所以清元不会怀疑公上胥带龚宁来的真正动机,也不知道公上胥实际上是在试探自己。 清元之所以不告诉公上胥那些,很可能是因为清元在平等地提防着所有人。 她也在隐瞒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一定比天师被神君囚禁还要惊天动地。 如炼。 一定和如炼有关。 「你这孩子,」见楼烬出神,清元不悦地皱起眉,催促道,「那可是人家救命的东西,还不快还来?」 「您……等等。」楼烬强行拉回思绪。 现在的最优解就是说服清元不要救治龚宁,这样清元不会暴露,楼烬也能顺势除掉老鼠屎一般的龚宁,还能将朱礼他们的元丹物归原主。 但这样就势必要跟清元揭露公上胥的虚伪面孔,清元并不一定相信只见过一次面的楼烬。 再要不然…… 抢了金丹就跑? 可他没带凤凰草啊……连湖底镜都出不了。 渡劫之后楼烬发现装着凤凰草的玉戒不见了,兴许是渡劫时不小心掉在了魔界的哪个角落。 所以……尽管再不情愿,他好像也必须得找一下江灼了。 清元见楼烬一个「等等」之后就没下文了,还皱着眉头要催,却见楼烬抱拳一句「得罪了,晚辈下次再来解释」,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别走啊!还要救人呢!」 清元蹒跚地追了出去,院子里却根本没有楼烬的身影。 离开木屋后,楼烬迅速找到了容嘉:「你在妖界那么久,应该同山荷很是相熟?」 楼烬突然的出现让容嘉吓了一跳,下意识点头:「是啊,我——」 「你跟山荷说一下,请她帮忙联繫一下山欢,转告江灼说我在魔界丢了一枚玉戒,里面有凤凰草,看他……肯不肯帮着找找。」 容嘉犹豫:「可是——」 楼烬:「快点,不然我们出不去了。」 容嘉还在犹豫:「不是——」 「快、点。」楼烬一字一顿。 容嘉于是闷闷「哦」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背过身去,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楼烬发现他压根没在传音,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回一拨,容嘉便陀螺似的转了个圈,重新面对楼烬。 「师师师父,」容嘉急切道,「你听我解释!」 训斥的话已经到了楼烬嘴边,见容嘉神色有异,楼烬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瞬间咯噔一声: 「今天早晨,我叫你许久你都未归,是否是因为有人给我传了什么讯息,又被你拦了下来?」 容嘉见瞒不住了,慌得不行,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以解释的师父!你听我解释!」 见容嘉如此,不祥的预感瞬间冲上了楼烬的心头:「和江灼有关?」 容嘉扭捏地不愿回答。 楼烬厉声喝道:「说话!」 容嘉被吓了一大跳,忙道:「……是。我只是觉得师父不该再和魔君有什么来往了,所以——」 「江灼是不是出事了?!」 「妖君同您说……他……去了极西之地,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楼烬心底一凛。 江灼本就寒伤未愈,为什么又偏偏往那里跑?! 「那现在怎么办?」容嘉哭丧着脸,六神无主,「那凤凰草是什么东西啊?重要吗?我们出不去了又是什么意思啊?」 容嘉话音才落,眼神突然转了方向,直直盯着楼烬的背后看。 第92页 楼烬下意识回头,便看到清元拄着拐杖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握拳拿着什么东西。 楼烬深吸一口气:「前辈。」 「我倒也非故意偷听,」清元慢吞吞地伸出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株幽兰的嫩草,「这东西放我这里很久了,既然你们有用,就拿去吧。」 楼烬一怔:「这是……」 凤凰草。 「公上胥给我的,」眼见着楼烬没伸手接,清元便慢慢上前,将凤凰草亲自交到了楼烬手中,「没有凤凰草,谁都出不了这里。」 做完这一切,清元又慢慢地收回了手,两个手叠在一起拄着拐杖。 「我看得出来,」清元说,「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不是故意阻挠我救人的。」 楼烬凝视着手中的凤凰草,骤然觉得清元被矇骗这么久真的不是她的错。 如果自己手上就有能开锁的钥匙,谁又会觉得自己被关起来了呢? 怪只怪公上胥实在太高深了,他能将清元囚禁在这里这么久,用的绝非武力,而是对于人心的洞察和利用。 「多谢。」楼烬攒着凤凰草收回手,再次对清元作揖,「不过……您为什么这么帮我?」 「因为我们有缘吧。」清元将楼烬扶了起来,笑得很慈祥。 「前辈,」楼烬郑重地说,「很多东西我没办法解释,但我不能将那些修为还给您,还有个无礼地请求,希望您不要救龚宁。」 说罢,又补充道:「就是公上胥带来的那个上神。」 楼烬就没想着清元会答应。 他都想好了,等有朝一日有机会了,他再慢慢向清元解释。 可清元居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楼烬愣住了。 清元笑了笑,努力举起手,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悠长地说:「好了,去吧。」 又很认真地看着楼烬的眼睛,极慢地嘱咐道:「之后啊,就真的别再回来了。」 这一双眸比世间所有的泉水都要清澈,楼烬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点了头,答应了她。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过场一样,楼烬浑浑噩噩地将被团成一团的朱宣变成废纸捏在手中,又让容嘉变成玉佩挂在腰上,这才拿着凤凰草,走出了湖底镜。 「你把金丹带回去还给朱礼他们,然后立马带着朱宣回妖界躲着,」楼烬面无表情地吩咐容嘉,「不要被公上胥发现。」 容嘉点头如鸡啄米:「那师父呢?」 「我……去极西之地找江灼。」 容嘉觉得楼烬有点不对劲,便问:「您怎么了?」 「嗯?」楼烬失神片刻,「什么怎么了?」 「师父别吓我啊!」容嘉急得要哭了,「是不是刚才那个奇怪的老婆婆给您下了什么失智蛊了,您怎么魂不守舍的?」 楼烬:「失智蛊……徒儿想像力一向丰富。」 容嘉:「呜呜呜。」 楼烬让容嘉别哭了,随后又叮嘱了几句,转身就走。 容嘉在身后又叫了两声,楼烬则没有回头,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他不知道怎么跟容嘉说。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荒谬。 说起来很离谱,但刚刚在楼烬和清元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很惊人的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自己……就是如炼本人? 第47章 孽缘 楼烬收袖腾云, 飘飘然往极西之地而去。 他速度极快,云丝擦着他的颊侧而过,又在身后形成一个小漩。 很快就能到极西之地了。 不知道江灼是因为什么耽搁了, 又或者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江灼…… 就很烦,明明之前已经分道扬镳了, 可楼烬还是有点放不下江灼。 还说东极和山欢是孽缘……他觉得他和江灼才是孽缘。 回想起来,他起先只觉得演技稀烂的江灼很有趣, 对于江灼的好奇驱使他明知江灼欲图不轨却还是将江灼留在了身边。 后来,好奇愈发作盛,接连出现的谜团让楼烬不得不跟着江灼。 再后来,他觉得不通人情的江灼有点可怜。 可怜却又执着, 这和一贯散漫的楼烬太不像了, 两个人就像是身在两个极端一样,一个对什么都散漫不关心,另一个却像一个一直戴着面具的傀儡一样,为着不知名的目标而尽力演绎着这世间的悲欢喜乐。 尽管身为石头精的江灼并不知道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于是, 好奇变成了同情,楼烬看江灼的眼神也染上了怜悯。 当时他还想着,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教教江灼, 什么是开心, 什么是快乐。 ——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明明早就知道江灼不是什么好人,失望还是像阴云密雨一般笼罩而来。 楼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高估自己了。 这么算来,两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都在提防算计着彼此,最敞开心扉的时候, 居然是那场稀里煳涂的生日宴。 楼烬摊开掌,面无表情地看向掌心的冰梨花。 如果他自己真的是如炼…… 楼烬摇了摇头, 自嘲一笑。 ——还真敢想。 但他这种想法也并非一拍脑袋就冒出来的。 没有经歷天劫的飞升只是一个楔子,随后发生的一切才是环环相扣。 第93页 ——那次在妖界密山下的石室里,现在已知为如炼魔骨的骨扇就对他有了微弱的唿应。 如果说楼烬以前就有神格,且又被剔去魔骨,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江灼说过,如炼曾魂飞魄散,清元以前也救过一个魂飞魄散的人,而且看样子清元是瞒着所有人用自己的修为来救的。 不然清元没道理老成这样。 所以这个被救的人,很可能就是如炼。 如炼没有死,但江灼并不知道,所以他才耗费千年滋养魔骨,只求有朝一日復活如炼。 江灼会找上自己,兴许恰恰是因为他和如炼的体魄太为相像。 之所以会这么相像,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是一个人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清元就对楼烬展现出了异样的态度。她不让楼烬再来湖底镜,也有可能是怕他被其他人发现真实身份。 而且东极也问过他是否认识如炼。 再兼之那世间罕见的真龙相,以及寄附在班小轩躯壳上的一缕神魂…… 班仪压根不会炼器,还有谁能如此神通广大,帮她炼出这么一副精巧绝伦的躯壳呢? ——如炼。 炼制时用来镇魂的材料,正好就是如炼自己的神魂。 所以他只要向班仪确认是不是如炼曾替她为班小轩炼制躯壳,那么这个荒谬离谱的想法便会得到证实。 那还有一缕神魂会在哪里呢?又是为什么离体而出了呢? 魔角又开始疼了。 楼烬原地坐在云端,不走心地揉了揉。 不出多时便到了极西之地的上空,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楼烬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他放慢了速度,一边飞一边寻找江灼的踪影。 俯瞰过去,冰原上白茫茫一片,一点灵力波动也无,除了冰面下的巨鲲以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个生灵。 江灼会在哪? 楼烬不作耽搁,马不停蹄往东极的冰宫而去。 东极此时不在殿内,殿门设了结界,楼烬绕着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缺口。 于是楼烬在廊下坐了下来,随手生了一团火,背靠着一根巨大的冰柱闭目养神。 他一条腿屈着,手腕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手则覆在火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注着灵力,火苗也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东极回来了,一眼就看到了神情悠闲的楼烬。 「你是为赴烟而来?」东极远远地眯起眼,低沉雄浑的嗓音瞬间迴荡在整个庭院里。 楼烬把火掐灭,拍拍袖上微小的冰粒,站了起来。 ——江灼果然被东极扣下了。 「是,」楼烬道,「他人呢?」 东极道:「我以为会是山欢前来救她的弟弟,未料竟是早已与他反目成仇的你。」 楼烬笑了:「前辈既然知道我同他反目成仇,应该也知道箇中原因。」 预料中的反目成仇,两人杀个你死我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戏码没有出现,东极眸中露出一丝讶然:「你竟不介意他要取你性命?」 「介意死了,」楼烬笑道,「但那都是我和他的帐,前辈倒也不用替我出气。」 「谁替你出气了?」东极对不要脸的楼烬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回去,让山欢来。」 楼烬却道:「就是妖君叫我来的。」 东极身形微震,怀疑道:「赴烟可是她的弟弟,且他身上的寒伤再耽搁便会伤及肺腑,山欢这都不愿来?」 楼烬抿唇一笑,没接这话茬。 他四周看了一圈,只见冰晶不见江灼,便问:「赴烟在哪?」 东极没回答他,沉默着推开了沉重的冰门,向殿内走去。 看得出来,山欢没有来,他非常失望。 这一抹失望笼在了他身后被冰映成深蓝色的影子上,魁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极有人情味。 楼烬心念一动,道:「若前辈能就此放了赴烟,再将他身上的寒伤治癒,兴许我能在妖君面前美言几句。」 东极头也不回地说:「山欢不会听你的。」 楼烬顿了顿:「前辈这么笃定,应该是心知妖君早已心死,那又何必纠缠?」 东极勐然驻足回身,略带愠色:「我何时纠缠过她?」 楼烬欲言又止。 你把人弟弟扣下了,逼着人过来跟你见面,还有脸说没纠缠。 东极大概猜到了楼烬心里所想,冷哼一声:「若非赴烟强行要夺我这冰宫的灵物,我还不至于为了儿女私情将他扣下,你当我是什么人?!」 「灵物?」楼烬眉尾一跳,「不知是——」 东极幽幽道:「万年寒冰。」 楼烬:「……」 还好没告诉东极他之前已经撬下来一块给江灼雕成梨花了。 东极可能会炸。 这整个冰宫都是以万年寒冰而建的,楼烬当时只是剜了一小块,如果江灼也是偷偷摸摸的,应该不会被东极发现才对。 而且江灼要万年寒冰干什么? 「他当时同我打了一架,」东极眯起眼睛,重新转身往殿里走去,「我本以为他此行是为了跟我索要治癒寒伤的药材,我最后还是给他了,没想到——」 楼烬跟在他身后听了两句,不合时宜地问道:「谁赢了?」 东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神情极其古怪。 第94页 楼烬抱歉地笑笑,示意他继续说。 「没想到他竟是想抢走我这一整扇门!」东极继续说着,嗤鼻一声,抬手指向身侧,「他的障眼法确实很不错,几乎就要得手了,败就败在他身有寒伤,压根碰不了万年寒冰半根手指。」 寥寥数语之间,楼烬已经脑补出了一整个战斗画面。 他顺着东极所指方向看向一旁的冰门——这扇门厚约一尺,高约一丈,有成年男子的臂展那么宽,要想在东极眼皮子底下把这玩意儿抢走绝非易事。 「他应该没说他要这东西干什么。」楼烬道。 「还用他说?」东极不屑地勾起单侧嘴角,似笑非笑。 剎那间,楼烬福至心灵。 ——江灼想用万年寒冰为如炼炼制一副和班小轩一样的躯壳。 一时间楼烬又好气又好笑,好笑是觉得江灼此人真的执着到令人髮指,气是因为江灼明知自己寒伤未愈,且和东极还有一层不尴不尬的敌对关系在,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突发奇想抢人家的门。 转念再想,江灼的死活与他楼烬也并无关系。 楼烬尚且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如炼,就算确定了,他和如炼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他不知道江灼和如炼的前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欠了谁的,但那都是千万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的故事。 楼烬不需要江灼这么费尽心机地復活自己。 也不想。 楼烬的神情淡了下去,数息过后,开口:「他在哪?」 东极看热闹不嫌事大:「问我还不如自己去找,找不到就转告山欢,让她——」 楼烬没心情听了,转身就走。 不知道该说东极痴情到有些单纯,还是该说他一身力气没用在正道上。 楼烬在冰宫里找了一圈,所有能关人的地方都看了,江灼都没在。 这会儿也顾不上灵力耗损了,楼烬浑身魔气骤涨,他慢慢地走着,黑金的魔雾也顺着地面一寸一寸探过去,往上一丈往下三尺的范围都被囊括在内,依旧没有找到江灼的气息。 东极到底把江灼藏到哪去了? 毕竟还想和山欢再续前缘,总不会是将他杀了。 眼下已经搜到鲲气息的那一片冰原了,依旧一无所获。 楼烬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去。 就算掘地三尺,他今天也势必要带走江灼。 步履间飒沓如流星,捲起落在地上的飞雪,楼烬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如残影,和冰雪融为了一体。 再一瞬,他已重新出现在了冰宫的院中。 现形的瞬间,楼烬的余光扫到了身旁的冰柱——这根柱子亦是万年寒冰制成的,其上覆着一层霜,使之呈白色,他不久前才靠在这根柱子边上等着东极回来。 楼烬鬼使神差地转了脚步,来到冰柱前驻足,抬头仰视片刻,伸出手掌,覆了上去。 他不畏寒,这一块的霜花就在他温热的大掌下慢慢消融,露出其下的冰柱本体来。 因为光线没能透过冰柱另一面厚厚的霜花,所以楼烬看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但在这漆黑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折射着光芒,一闪一闪的,分外惹眼。 楼烬看了一会,骤然意识到那是江灼的心口佛。 第48章 凿冰 不知何时起, 冰宫外再起风雪,冷风放肆地穿堂而过,灌入了冰宫, 吹异位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东极把那枚棋子按着推回了原位,覆掌关上窗子。 极西之地荒无人烟, 东极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自弈,可他偏偏又不怎么擅长下棋, 心中也总会下意识偏向一边,导致大多的棋局经常以不了了之结束。 这局棋他已经下了八个时辰了,黑白两边仍胜负难分,楼烬也一直没有回来找他。 不过东极倒不是很担心楼烬能整出什么么蛾子来。 执棋的手悬在空中不动, 东极听了一会, 耳畔只闻风声,不见其他的动静。 东极心中暗笑,估计还没找到江灼呢。 这极西之地的冰原如此广袤,要找的话便是三天三夜都找不完, 更何况是如此高明的一招灯下黑。 找去吧,就算找破天也不可能找到江灼的,谁又能想到人就被藏在眼皮子底下的冰柱里呢? 况且那可是万年寒冰,楼烬一时半会压根不可能把江灼刨出来, 更不可能融化整个冰柱。 所以, 就算楼烬找到了也没有办法把江灼救出来,最后肯定还是会回去找山欢来当说客。 东极轻松地抿了口茶,神情又突然紧张起来。 ——如果山欢来了的话,他要说些什么呢? 先道歉吗? 可他本就不需要道歉的, 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本就没有对错可言, 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如果道歉会让山欢消气的话,他也愿意试一试。 茶杯已经见了底,东极长舒一口气,端着茶杯站起身。 路过门口时,他不经意往旁边扫了一眼,走出去两步又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退了回来。 待看清楚后,东极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随后,他快步走了出去,又突然放慢了脚步,匪夷所思地停在空荡荡的庭院里。 如果他没记错…… 东极茫然四顾。 第95页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根冰柱的…… 冰柱呢? 东极在原本应该立着冰柱的地方绕了一大圈,原地只留有一个狗啃似的坑,上面已经被雪覆盖住了,看不出来,但冰柱确实不翼而飞了。 他人傻了。 但他宁可相信自己是记错了冰柱的位置,都不肯相信楼烬把他的柱子给直接搬走了。 ——那可是一根高大三丈、七八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将将抱住的巨型参天冰柱啊!! 那柱子上顶着横樑,是一根承重柱,楼烬就不怕把他这冰宫给搞塌了?! 不是,他千算万算,算到万年寒冰不融不灭不能化开,算到万年寒冰坚硬如铁不能砸碎,怎么都没算到这小子干脆直接连柱带人直接扛着跑了?! 这人就没想过之后怎么把赴烟从冰里挖出来吗?? 这一个二个究竟都是什么神仙? 一个想偷他家的门,一不留神还真的差点被偷走了,另一个更好,直接把他家给拆了。 属什么的? 属拆家狗的吗?! 东极原本以为扣下江灼,既能让江灼别再惦记自家的万年寒冰,又能顺势骗山欢来把话说开。 现在呢? 山欢没来,万年寒冰也被那属狗的连人一併带走了。 而且,仅是那一根冰柱的寒冰就甚至能造五扇门还有余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东极几乎要笑了。 笑着笑着,他手中的茶盏顿时碎成了粉末,发出「砰」的裂响。 东极咬牙切齿,额角因极力隐忍的怒意而暴出了青筋。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两个都是什么奇葩?! ----- 楼烬一路扛着巨型冰柱往回走。 因为江灼在冰柱里,他也没有趁手的心口佛能把江灼连人带柱地放进去,所以不得已只能扛着走。 直径长达三米的冰柱就被这么扛在肩上,楼烬目光坚定,足下生风,生生走出了浩气展虹霓的架势。 虽然这柱子大得像一座楼一样,有数十万斤重还不止,楼烬却举重若轻,一直到上了云端才放了下来。 浑身的衣物已被汗水浸湿,冷风一吹,寒意刺骨。 楼烬施法换了一身,这才有空慢慢融着冰柱上的厚霜。 霜花渐渐融化,温润的水流将冰面洗得光洁平整,阳光斜洒而下,照亮了冰面下江灼的脸。 他双眼紧闭,整个人的皮肤都因身在冰中而呈现淡蓝色。 江灼应该是寒伤发作,才会被东极生擒的。 寒伤发作的原因,应该是碰到了万年寒冰。 要知道之前楼烬在送给江灼的那一小朵梨花上足足施了十五层咒,这才能堪堪挡住寒气。 不论修为有多深,一般人本就碰不得万年寒冰,只不过楼烬体质特殊才不怕寒,江灼本就有寒伤,如何能一个人把一扇门偷回去? 说白了,如此冒险,还是为了如炼。 楼烬突然觉得有点烦躁,心头好像有一团火越烧越大,虽然不疼,但是很燥。 他真的很想把江灼从冰里挖出来问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如炼如炼如炼,除了那个早死的如炼,他能想点别的正常的东西吗? 楼烬越想越烦,一掌蓄力拍了下去,只闻一声巨响,冰柱完好无损。 他嘆了口气。 ……还得考虑怎么把这傢伙从这棺材一样的冰里弄出来。 就算能弄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长久的冰冻而留下什么后遗症。 真要命。 其实楼烬可以选择把冰柱扔给山欢,然后再也不管江灼了。 事实上他也应该这么做。 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滕阴正惊讶地看着自己和自己肩上的庞然巨物,眼神发直,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楼烬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江灼带回了魔界。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滕阴,道:「我今日第一次知道路痴会传染。」 滕阴:「?」 楼烬:「我要去妖界的,走错路了。」 路有那么多条,千不该万不该,他偏偏选了最不该走的那条。 「这里面是……东家?」滕阴指着冰柱里面,不确定道。 「多找几个人来,」楼烬把江灼放了下来,「先把这冰切小点再说。」 看着冰里一团死气的江灼,滕阴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摸。 楼烬眼神陡转,喝道:「别碰!」 滕阴嗖地收回手,楼烬这才解释:「这是万年寒冰,你就这么伸手碰一定会被冻伤,待我多施几层法再碰。」 滕阴点头,转身叫人去了,不多时带着七八个魔回来了。 楼烬指挥他们用法术一点一点削薄江灼周围的冰,再三嘱咐千万不能用手碰。 这些人碰不得寒冰,修为也不够,释放出的法术中极大一部分都被寒冰所抵挡了,众人吭哧吭哧刨了半天,冰柱却仅仅浅浅凹下去了一点点。 楼烬嘆了口气,道:「算了,你们忙去吧。」 「那东家……」滕阴也累得气喘吁吁,抬手抹了一把汗。 「我来想办法。」楼烬道。 滕阴眼神中显有质疑。 楼烬也不多说废话,待人们走后便现出金龙,一咬牙拔了一片龙鳞下来幻作刀锋,牢牢攒在手中,上前一点一点切着。 第96页 ——刚才在极西之地,他就是这么把这根柱子切断的。 龙鳞化成的刀锋极其锋利,削铁如泥,切起冰来也毫不含煳。只不过冰太厚,楼烬只能一层一层地削,像削梨子一样。 切深了刀会被卡住,切浅了效率又太低江灼撑不住,这也是个技术活。 滕阴在旁边看了一会,想帮忙又施展不开手脚,几次三番上前来,最终什么都没说。 楼烬替他觉得尴尬,便道:「你也忙去吧。」 滕阴:「我不忙。」 「那还不如让十五夜开门待一轮的客,」楼烬道,「他之后一定需要大量的魔气。」 滕阴对于十五夜开张与否并做不了主,也不敢贸然做这个主。 「没事,有什么我担着便是。」楼烬眼也不抬地说。 说完这话,楼烬听到滕阴在身后犹豫了一会才离开,又去而復返,对楼烬抱了一拳,道:「多谢。」 楼烬没说话,手下动作也没停。 你是他什么人,要你来替他道谢? 楼烬就这么不眠不休地一直削着,下刀时几乎是谨慎谨慎再谨慎——这刀太快了,碰到皮肉就是一道血口,必须要十分小心才能把江灼毫髮无伤地从冰里剥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楼烬才终于摸到了江灼柔软冰凉的肌肤。 此时江灼的半边身子和脸已经被削出来了,剩下一半还冻在冰里。 楼烬的刀并没有停,他的指尖搭在江灼的腕上停了一会,确认江灼还活着后无声舒了一口气。 外界的暖意久违地涌向了江灼,他就在一片温暖中慢慢睁开了眼。 他四肢还埋在冰里,动弹不得,睁开眼帘后直接入目就是楼烬那一张五官深邃、英挺逼人的俊脸。 全神贯注的楼烬还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江灼也没有出声。 他四肢被冻得没有什么知觉,只有一点点钝钝的触感,好像楼烬正捏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从冰里剥离。 刀刻在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小噪音。 江灼垂下眼,盯着楼烬的侧颜看。 楼烬神情很专注,眉间稍蹙,形状锋利的唇微微抿起,唿吸时喉结偶尔会上下滚动一下。他袖子挽到了肘部,小臂的肌肉随着手部动作而格外分明。 和江灼的俊美不同,楼烬是另外一种俊。 如果说江灼是寒凉的月,那么楼烬就是炽热到刺眼的烈日,虽然这轮烈日有点懒散,不太情愿散发热量,但依旧让他身边的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暖意。 楼烬凿了多久,江灼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多久。 ——看他时而蹙眉,时而舒展,时而抬颌垂眸,时而小心翼翼地吹去碎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魔界几轮昼夜交替,大功告成后的楼烬终于抬起了眼,向后一仰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 他一手搭在颈后,视线稍一移,正巧和那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对上了视线。 楼烬略有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哟,醒了。」 第49章 邪火 这是熟悉的语气, 之前好像听过很多次了,江灼一时恍惚。 他浑身上下均被冻僵,压根说不出来话, 已经重获自由的手脚也依旧动弹不得。 楼烬将他从冰里打横抱了起来,失力的江灼像一团棉花一样软绵绵地靠在楼烬怀里, 头稍微歪着,正好枕在胸口。 楼烬生了几堆火, 把江灼放在中间,火堆围成一个圆形簇拥着位于圆心的江灼,看上去像什么古老的巫术一样。 过了一会,江灼的身体慢慢回暖, 至少嘴唇能动了。 「谢——」 极其沙哑的谢字入耳, 楼烬一笑,觉得有点怪。 他蹲在江灼身边调侃:「多日不见,变客气了?」 江灼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 楼烬站起来:「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别。」 楼烬脚步一顿:「让我别走?」 江灼又「嗯」了一声。 楼烬沉默了会, 问:「你有话对我说?」 江灼这次没回答。 楼烬折返回来,在江灼身侧坐了下来。 先前的那股烦躁无影无踪,想问江灼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冲动也没了。 楼烬低下头,和江灼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里平静如水, 水波之下仿佛还藏着什么晦涩的情绪, 楼烬看不懂。 少顷,楼烬低声开口:「江灼。」 「嗯。」 「我们是仇人,你应该知道的吧?」 江灼还是沉默。 「你想杀我,我不想杀你, 你惦记我,我不惦记你, 所以算起来是我吃亏。」楼烬说。 江灼:「……」 楼烬觉得没意思,胳膊肘抵着江灼腰侧轻轻一撞:「你倒是说点什么。」 江灼用眼神说:我倒是想。 楼烬装没看见似的:「你也不说话,和你聊天没意思,我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才走出两步却突觉腰身处一凉。 伴随着滋啦一声响,楼烬惊讶地回头,就看到自己的衣袍在腰带的那一块裂了个大口子,只有半圈还连着,剩下一半则在风中晃荡。 罪魁祸首正躺在地上,好不容易能活动了的手死死拽着楼烬的袍角,一拉一拽,衣料便从中间被撕裂了。 第97页 江灼勐然松手,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 不是我干的。 别看我。 楼烬:? 「你捨不得我就直说,」楼烬哭笑不得,「撕我衣服做什么?」 江灼眼神闪躲,脸有点红,干了坏事的那只手侷促地捏着自己的袖口。 「我没……」他舌头也还僵着,说得很慢,「……捨不得你。」 楼烬:「那就有事说事。」 「……帮我个忙。」 「什么忙?」 「炼……躯壳。」 楼烬眯起眼:「我不会炼器,魔君找错人了。」 「你不会,」江灼的目光终于转了回来,「但是……易明会。」 「他不会帮你的。」楼烬很了解易明,这事儿压根不用想。 江灼眼神中有一瞬的茫然,楼烬看了他一会,道:「先不说这个,我先把衣服脱——」 「你个禽兽!!」 「东家他还伤着!!!」 一个什么东西高吼着,像流星火球一样疾速冲过来把楼烬撞到一边,楼烬连忙护着摇摇欲坠的下裙,这才看清「陨石」原来是震怒的滕阴。 楼烬:「你说谁是禽兽?」 「你这登徒子!!」滕阴指着楼烬破口大骂,「我本以为你还有点良心,没想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杂种!」 楼烬:「……」 这误会就有点太大了。 被滕阴这么骂也不见楼烬生气,更不见他解释,他只是好笑地勾了勾唇,道:「讲道理,我这衣服是你东家撕的,要说登徒子也应该是他才对。」 「你放屁!东家就在地上躺着呢!他怎么可能撕你的衣服?!」 「那你问问他自己是不是他干的。」楼烬看向江灼。 滕阴:「我才不问!」 楼烬无奈道:「那你们这就是主僕合谋冤枉好人了。」 滕阴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警告你,说话别这么难听。」 「滕阴。」江灼终于开口。 滕阴立马就收住了一脸的凶神恶煞,压着性子道:「东家。」 楼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却听下一秒江灼说:「不能让他走了。」 楼烬勐然看向江灼:「你什么意思?」 江灼却心虚不看他,仍是淡淡地对滕阴说道:「待我大好再来和他算帐,在此之前你千万不能让他离开。」 滕阴抱拳:「遵命!」 楼烬明白了,瞬间就笑了出来:「跟我玩不要脸是吧?」 ——没见过江灼这么没眼力见的。 比不要脸是吧。 在神仙两界就没有人能比楼烬还不要脸的。 楼烬缓缓向江灼走去,面上笑意不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江灼。 滕阴警惕地挡在了他的身前:「你要做什——」 下一秒,整个人飞了出去。 楼烬收回手,重新看向江灼。 他嘴角噙着玩味的弧度,眼神也逐渐放肆起来。 在这恣意的目光注视下,江灼的心跳没来由加快了些,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你……干什么?」 楼烬在他身边单膝跪地,一手撑在江灼脸旁,欺身而上:「教你。」 俊脸在面前陡然放大,气息扑在江灼的面上,引得那一双睫毛微微颤了两下。 「教我……什么?」 楼烬微顿,极轻地说:「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不要脸。」 「不是说我登徒子么?」 「为了那个如炼,你还真挺不择手段的……」 「魔君陛下。」 距离太近,话语都成了呢喃,带着楼烬独有的低沉沙哑绕在耳畔,江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闭上眼,但所有的感官都因失明而骤然放大了。 他本是浑身冻僵的,只有靠近楼烬唇边的那只耳朵热了起来,像着了火一样很快烧到了脸颊和脖颈。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那火慢慢地,烧到了另一处地方。 「楼烬!」江灼勐然睁开眼,慌张喝道,「你起来!」 明明楼烬还什么都没做,江灼整个人却已经红透了。他原本还因冰冻而失去血色,这会好歹看起来像个活人了。 「你怕什么?」楼烬失笑出来,「我又不做什么。」 「你给我起来!」江灼面红耳赤地朝他吼。 楼烬不动如钟,两人一上一下,江灼直挺挺地躺着,被楼烬左右两臂撑在身体两侧,牢牢箍在了方寸之间。 这样下去…… 他会发现的! 江灼瞳孔缩了起来,声音也染上了颤抖,眉眼间甚至带着哀求:「你、你走吧,我不拦你了,你快走吧!」 楼烬不明所以,直觉江灼好像在怕什么,但显然不是怕他。 「你怎么了?」楼烬皱眉,伸手擦去江灼额角的薄汗。 只是指腹划过鬓边而已,这个动作却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灼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他使出全身力气霍然坐了起来,楼烬避之不及,下巴被额头一撞,差点咬到舌头。 楼烬被撞得眼冒金星,终于直起上身向后仰去,就看见江灼突然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伏在原地,虚虚地喘了两口,随后费力摊出僵硬的十指掐了个诀,整个人「嘭」地原地消失。 楼烬看着江灼之前躺着的地方,心道:属兔子的吧……跑这么快? 第98页 看来是真被吓到了。 这玩笑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只闻「咔哒」一声,楼烬转头一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被卡上了一个镣铐,很快融进了皮肉里,化为无形。 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滕阴趁着楼烬被撞得没回神的工夫偷鸡成功,扬首道:「在东家大好之前,你别想离开魔界了。」 「这东西拦不住我。」楼烬一边揉着下巴一边说。 滕阴愣了一下,咬牙切齿:「你是真的不怕死啊,若非东家现在身体不太好,你知道自己能死几回吗?」 楼烬无所谓地站了起来。 江灼又不会杀他。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 可能因为自己是江灼梦寐以求的炉鼎吧。 于是他当着滕阴的面把手腕上的镣铐扣下来,掰碎,扔到地上,然后潇洒地拍掉碎渣。 滕阴目瞪口呆:「这可是东家亲手炼的……」 「所以说他不会炼器。」楼烬一笑。 滕阴意识到自己打不过楼烬,却还是不肯放他走——就算没有刚才登徒子那一出,他也希望楼烬留在魔界。 楼烬对此心知肚明:「擅自开张十五夜,你怕背锅,所以把我留着你到时候好解释。」 滕阴没有说话,也没再拦楼烬。 楼烬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路边被神火烧得焦黑的梨木。眼下漫山遍野都是焦炭,黢黑的树杈张牙舞爪地竦峙着,路面上也是黑灰遍地,山上的草皮全被烧了,露出光秃秃的土来。 不过这场景反而符合世人对魔界的幻想,先前那梨花成雪的样子更像是人们想像中的神界或者仙界。 楼烬突然心念一动。 ----- 三日后。 江灼推开沉重的石门,从山室里走了出来。 ——他足足等了三天,估摸着楼烬应该走了,这才敢出来。 江灼心情不太好,闷头往外走,刚好有一片莹白落到了足尖黑色的靴面上。 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勐然发现那竟是一朵梨花。 江灼愕然抬头。 面目全非的魔界此时已然重回生机。 四面八方都是郁郁葱葱的梨树,雪白的花瓣就藏在翠绿的叶丛中,风一吹则漫天落雨,沾衣不湿。 第50章 恶念 楼烬竟然替他将魔界恢復原样了…… 江灼愣愣地迈开脚步。 楼烬在梨树下闲适地靠坐着, 握着壶酒,好像在神识里和谁聊着什么,面上笑容很淡, 但还是笑着的。 江灼本以为他走了。 楼烬听到响动回过头来,迎着江灼疑惑的目光抬起手腕故意亮给他看:「你不在时, 你的的属下给我下了咒。」 江灼沉默了下:「梨树……」 楼烬把手放下去:「不用谢,纯属是我闲得慌。」 江灼学着楼烬的样子在对面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却并不敢直视楼烬。 之前身体上的那些反应把他自己都吓到了,这三天来他一刻不停地冥想,好不容易才把那团火压了下去。 那团火是因楼烬而起的,而楼烬甚至什么都没做, 只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已。 想到这, 江灼只觉得那难以名状的酥痒又攀上了耳畔,便无意识地挠了下耳尖。 楼烬道:「有虫子吗?」 江灼:「……嗯?」 楼烬指了指他通红的耳廓。 江灼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这次……多谢,不过我不是有意栽赃你的。」 楼烬道:「知道, 你是有求于我,怕我跑了找不到人。」 「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答应?」 「……就算我答应了,易明也一定不会帮你。」 「我来说服他,」江灼身体稍向前倾, 「我不会亏了他的, 只要你能搭个线,让我见他一面就行。」 楼烬稍顿,道:「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江灼自然应允:「我有问必答,之后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楼烬不点头不摇头, 只问:「你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江灼睁大眼。 「我找到了你的墓,」楼烬道, 「还有班仪,武高,班小轩的,还有傅云。」 江灼道:「你又去无上宫了。」 「以前在冥界的时候我问过你是哪里人,你说你是村子里的人,」楼烬接着说,「这就让我有点搞不懂了。你到底是妖,还是鬼?」 江灼目光渺远,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转过头来回答:「我是魔。」 楼烬有点无语:「……要你说?」 江灼抿了抿唇。 楼烬吸了口气,重新发问:「我是问你本来就是从妖堕魔的,还是你作为妖死了之后成了鬼,然后再修炼成魔的?」 江灼这次没有想那么久,道:「我是从妖直接堕魔的。」 「那你怎么死的?」 「我没死过。」 「没死过哪来的坟?」楼烬蹙眉,这总不能是如炼开的玩笑吧? 江灼的表情淡了,好像蒙了一层纱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楼烬和他初识时那副提防又疏离的样子。 楼烬换了一个问题:「那班仪他们怎么死的?」 江灼:「不知道。」 楼烬:…… 一问三不知。 他起先觉得是江灼不想答,但又很快意识到江灼是真的不知道。 第99页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人活得太煳涂了。 江灼的眉眼间有一种极淡的怅然,大概是因为一切过去了太久,忽然回想起来时有种往事不可追的遗憾。 「如果……」楼烬突然说,「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如炼真的被你復活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不知道,」江灼侧目,「问这个干什么?」 楼烬不知道怎么措辞比较委婉,便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心悦于他?」 江灼诧异地看过来,像听天书一样:「他可是我师父。」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楼烬挑眉:「没想到你和容嘉在这方面还都挺有原则。」 江灼不满:「不要拿我和那个楞头小孩类比。」 楼烬笑笑。 那楼烬就是猜错了。 并非是因为极致的爱恨情仇,江灼和如炼之间可能还有别的纠葛。 若是平常时候,楼烬没有问出口的江灼并不会主动坦白,但他今天很有诚意,自顾自地给楼烬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头,江灼还只是一颗石头。 「你应该知道,死物开灵智是需要大量的灵力的,」江灼的声音像潺溪一样清澈好听,语速也不徐不疾,好像在讲别人的往事,「我就是被他日夜以大量灵力从一枚死物灌活的。」 「赴烟这个名字是他起的,我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千百年前我因他而生,千百年后他却因我而死。」 听到这里,楼烬对「因我而死」一句颇有诧异,江灼也并不卖关子,接着往下讲: 「他曾是神界唯一无二的君主,却因我的恶念被迫入魔,从此不得不走下神坛。但到这里都无所谓,当时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紧张,只不过我们算错了一个变数,那就是公上胥。」 「等等,」楼烬道,「为什么会因为你的恶念被迫入魔?你什么恶念?」 「我本来就是个上不得排面的石头,凡世芜杂之物,有点恶念也不足为奇,」江灼讽然一笑,「但恶念是会扩散的,到达一定程度就会有入魔的倾向,我当时修为并不足够压制恶念,如炼却强行带着我上了神界,此后,恶念就像梦魇一样慢慢弥散开来,神仙们开始怕了。他们是不讨厌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想成为魔。」 说罢,他停了一会,继而接着往下讲: 「如炼净化了所有的恶念,也遭到了反噬,最终不得不替他们堕魔,公上胥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下一任神君。他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神,却突然修为大涨,成为了神君的不二之选。当时他还假惺惺地来拜别如炼,说神界永不会忘了他的恩惠,他只要在世一日,犹是神界唯一的君主。」 楼烬瞭然,怪不得江灼恨公上胥,原来是因为公上胥背叛了他的恩师。 故事的结局,江灼因楼烬的死而堕魔,公上胥则成为万人敬仰的新君,如炼就这么被人遗忘了。 这个故事虽不算很长,但江灼好像是讲累了,沉默了会,楼烬便将手中酒壶扔给他。 这次江灼没拒绝,接过去喝了一口,抹去唇角的酒渍道:「公上胥不容小觑,他最擅长于玩弄人心。」 楼烬道:「看出来了。」 江灼又喝了一口酒:「他毁了魔界,我本来要找他报仇的。」 「然后你决定先治寒伤,还临时决定偷个门回来。」楼烬一笑,「这个主意不好,下次最好和别人商量商量。」 江灼无言以对。 但楼烬突然觉得心情很好,笑意一直就没淡过。 江灼看得出来,又有点不明所以。 他等了一会也不见楼烬继续问,便道:「你问完了?」 楼烬伸出食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楼烬沉吟,「但你能想像你身边的某个人是如炼吗?就比如说,是他的转世一类的?」 江灼皱起了眉:「他神魂俱灭,不会有转世的。」 「打个比方而已。」 「想像不了。」江灼不假思索。 但好像也能想像。 比如楼烬堕魔那天用那种语气叫他「赴烟」,真的很像如炼。 但楼烬和如炼……实在太不一样了。 如炼是一个对什么事都很谨慎的人,内敛而深藏不露,沉稳得像毫无波澜的沧海。 楼烬就…… 江灼想到了什么,小幅度地笑了笑,唯恐被发现,很快压下嘴角。 楼烬问他:「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炼制一副躯壳,安放魔骨,」江灼的语气慢慢森寒起来,「然后讨伐公上胥。你呢?」 「他给我下了蛊,在这之前我们得把你的寒伤和我的蛊都解决了。」楼烬说,「而且朱宣还在容嘉那里,龚宁和朱宣也是一桩得了结的事。」 「联手吧,」江灼向后靠了靠,把空酒壶扔回给楼烬,「我帮你解决龚宁和朱宣以及你身上的蛊,你帮我找到易明。」 楼烬感觉自己好像在拿易明做人情一样。 所谓狐朋狗友,说的就是他本人。 江灼站起身来,楼烬问:「你去哪?」 江灼冷酷道:「解决朱宣。」 楼烬也懒懒站起来,道:「先去结帐吧。」 江灼:「结帐?」 楼烬但笑不语。 第100页 一炷香后—— 「怎么开张了?」江灼被十五夜外熙攘的人群挤到寸步难行,不得已退到楼烬的身后。 「我自作主张让滕阴办的。」楼烬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一半。 「就为了结之前的欠帐?」江灼声音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楼烬笑了,「怕我无债一身轻之后一走了之?」 江灼看了楼烬一眼。 楼烬:「说归说,翻白眼就有点浪费你那双眼睛了。」 江灼于是慢吞吞移开了目光。 这顿饭是楼烬安排的,都是楼烬喜欢的菜色,江灼只浅尝辄止地吃了几口。 楼烬看他心不在焉,便道:「问你个事。」 江灼抬起眼。 楼烬道:「你打算怎么处理龚宁?」 江灼的眼神又垂了下去:「杀了。」 「……他已经快死了。」 「不一样,」江灼放下筷子,「他现在死是因为你,但我要让公上胥亲手杀了他。」 「这算是什么恶趣味吗?」楼烬看着他用拇指擦去唇边的酱汁,递上了一方手帕。 江灼接过手帕攒在手心里,好半天才再次抬起脸,面上却是带着几分残忍的淡笑。 「不是,是恶念。」 楼烬暗惊:「你想利用龚宁的恶念——」 「——我要把公上胥之前躲过的一切都加倍还给公上胥,我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堕魔,一个接一个坠向他们曾经最为恐惧的深渊。」 江灼说得很慢,每一句话后面都带着短暂的停顿。 像是诅咒,又像是说给死去很久的鬼魂的誓言。 一字一句说完后,江灼重新提起筷子大口吃饭,方才那抹森寒阴冷的神情瞬间无影无踪。 楼烬看了他一会,突然道:「江灼。」 江灼抬眼:「嗯?」 楼烬欲言又止:「没什么。」又指了指他面前的碗,「吃吧。」 第51章 破蛊咒 江灼吃得专心, 但修道之人一贯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能感觉到楼烬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 看他一会,移开目光, 过一会又看回来,然后再移开目光。 如此三番, 江灼有点不自在了:「你看我干什么?」 楼烬这会恰好在看他,慢吞吞移开视线, 道:「没看你。」 江灼蹙眉:「没看我你——」 「你这次应该是空手回来的吧,」楼烬打断他,「药没拿到,寒冰也没抢到。」 「……」 「你这伤, 怎么弄?」楼烬指指江灼的手腕。 「有药, 」江灼不吃了,掏出一枚玉戒搁在桌上,「但没有药方。」 「东极能给你才怪了。」楼烬把玉戒拿来一看,里面琳琅满目全是珍稀药材, 就这一枚玉戒里的东西甚至够买十个独月宗还有余。 「清元天师精通医术,或许她那里有药方。」楼烬把玉戒原样放回去,「但我们都上不了神界,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他和江灼都是魔, 一过神门关就会被满神界的人察觉。 除非像江灼之前一样, 化为小仙,再找个灵气纯正的神仙结个什么契,这样才能掩住魔气,混入神界。 楼烬上次进湖底镜用的是那个储物囊, 没办法再故技重施。况且公上胥一定知道他们曾通过储物囊去过湖底镜,这会儿湖底镜那边一定加强了防守, 恐怕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但江灼的寒伤不知还能不能拖下去。 这次被封在冰里这么久,手腕上的冰霜已经爬到了小臂,连耳尖都能看到极薄的冰晶了。 吃完了饭江灼便回了房内,大堂里的客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滕阴清点了一下此次开张入帐的灵力,分装进小罐里,叩响了江灼的房门。 「东家。」 江灼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来:「何事?」 滕阴丨道:「这次收来的灵力,我放在门口了?」 江灼:「嗯。」 滕阴于是应了一声,依言放下了法器罐,重新站起身来。 他在房门外站了很久,不知要不要开口,说吧,觉得自己僭越了,不说吧,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倒是屋里江灼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怎么还不走?」 「那个楼烬……」滕阴迟疑道,「这次是他让属下——」 「我都知道,无妨。」 滕阴张了张口:「属下只是觉得——」 话未说完,眼前的门骤然开了。 「你觉得他是外人。」 江灼懒倦地站在门后。 他外衣褪去,内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小罐,淡然开口:「十五夜向来是我说了算,你算二把手,如今多了个楼烬,你就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了。」 江灼的话像带着冰碴的风雪,滕阴心中一跳:「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江灼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后话,转身往回走:「不必多言,我自然信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滕阴额上已经冒了一层汗。他唯恐江灼是在怀疑自己的忠心,又生怕说多错多。 「东家……」 这两个字颤抖得在空中拐了十八个弯才落到江灼耳朵里。 「滕阴。」 「属下在。」滕阴连忙单膝跪地,「魔君请讲。」 江灼思索了很久,才道:「如果有朝一日……」 第101页 话说到一半又停了。 滕阴跪膝垂首,压根不敢催他,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等。 但江灼没再接着往下说了。 滕阴茫然抬起头,疑惑的目光望向了江灼清俊的背影。 ——有朝一日……什么? 他莫名觉得接下来的半句不是什么好话,故而心跳都加快了一些。 然而江灼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 房门在面前重新关上,门后传来江灼轻轻的咳嗽声,咳了两声后,又道:「对了,等晚上你叫他来我房,不许有外人在。」 「属下明白,」滕阴立马说,「属下就在门外守着,不让旁人靠近。」 「你也别靠近。」 滕阴一顿,沉声应了下来。 楼烬还在楼下,手中虚虚握着玉戒,拇指沿着玉戒上的纹路无意识地摸着,显然是在想什么。 滕阴还没下楼,楼烬便察觉到了滕阴的到来,回头道:「你们东家如何了?」 滕阴没答这一问,只道:「他让你晚上去他房里。」 这话有点暧昧,大堂里几个还没走的食客应声回过头来。 楼烬也没觉得有什么,自动忽视了这一众八卦的目光。 滕阴面色复杂地站在楼梯上,良久才道:「我跟了东家也有千百年了。」 楼烬抬眼:「嗯?」 「我说,」滕阴走过去,居高临下道,「我跟了东家这么久,论资歷我最久,论忠心我也是无出其右的。」 楼烬挑了挑眉。 这是哪一出? 滕阴看着楼烬:「所以,你如果有什么心思,建议你趁早打消。」 楼烬这才听明白了。 滕阴这是来示威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楼烬的对手,便搬出了江灼来吓唬楼烬不要动歪脑筋。 事实上,楼烬可以解释说他其实没什么别的想法,但他偏偏不想这么做。 看滕阴如此,他只觉得有趣。 所以他听完之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略作思索后,煞有介事道:「论资歷,你未必是最老的,论忠心,你也不过只有一张嘴而已。」 果然,滕阴额角立马暴出青筋:「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是说我吹嘘自己不成?!」 「不是吗?」 「是什么是!」 「那那个傅云姑娘呢?」 「什么傅——」 滕阴咬着舌头了,瞬间哑火。 楼烬不动声色:「论资歷,那个傅云姑娘应该是最先来的,论忠心,她也不输给你才对。」 这些都是楼烬自己猜的,既然傅云,也就是小云,是认识前世的江灼的人,那应该也是最先追随江灼的。 滕阴底气全无,支吾道:「……那又如何?凭修为——」 「谈修为是吧。」楼烬笑了。 见到这抹笑,滕阴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楼烬下一句就是:「论修为,我又远胜于你,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居你之上?」 滕阴这才意识到楼烬设了个套让他钻,而他又好死不活自己钻了进去。 「我不与你争辩,」滕阴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度,「到时候自有分晓!」 「别到时候了,」楼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已经有分晓了。你看,这次开张十五夜,你们东家说我一个字了吗?」 滕阴辩驳:「那、那是因为他现在恰好需要灵力!」 楼烬道:「可你就没这个魄力,你怕他怪罪,所以你不敢擅自做主。」 滕阴:「……」 楼烬笑道:「还有话讲?」 滕阴哑口无言。 还能有什么话讲。 修为比不过,吵架也吵不过。 干嘛非得自讨这个没趣,他就是闲得慌! 楼烬看着滕阴像傀儡娃娃一样僵硬地转过身,努力挺直嵴背,没忍住笑出了声。 傀儡娃娃怨怼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楼烬一眼。 楼烬笑得更大声了。 ----- 是夜,十五夜重归寂静,滕阴在一楼门口外抱胸站着,楼烬来时也没给好脸色,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楼烬径直上了二楼,敲响了江灼的房门。 「门没关,进来。」江灼在屋里道。 楼烬抬起手,推开房门前稍微迟疑了两息。 ——江灼没有这么约他说过什么事,可见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房内很昏暗,江灼合目在窗边背对房门坐着。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几个空空的小罐,楼烬猜测那里面原本应当装着灵力。 江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身上明明都结了冰,偏生穿得还很薄。楼烬并不觉得屋内的温度高,至少没有热到穿单衣都不冷的地步。 「你知道吗,」楼烬反手关门,「冻死的人都是自己把自己冻死的,因为在极度的寒冷下反而会感到热,不知不觉自己就把衣服脱光了。」 江灼睁开眼,指了指对面的床榻:「坐。」 楼烬道:「坐你床上?」 「怎么了?」 楼烬:「……没什么。」然后从善如流。 还有一点灵力没有吸收完,江灼示意楼烬稍等,随后又闭上了眼。 淡淡的魔气萦绕在他身周,和初见时那种浓到化不开的血雾不同,这会的江灼身侧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看不真切,又将他那原本惊艷到有些扎眼的五官柔化了许多。 第102页 楼烬默不作声地看着,过了片刻,江灼长唿出一口寒气,楼烬这才发现他手臂上的寒霜好像消下去了一点。 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江灼看起来有点疲惫,与楼烬对视片刻后,突然让他靠近一些。 楼烬没做多想,又懒得动,便施法把江灼连人带椅一併挪到榻前。 江灼目光渐渐上移,盯着楼烬的魔角看了一会,伸手抚了上去。 「你这个是不能收回去的吗?」 「不太能,」楼烬道,「而且时不时地会很疼,我感觉和公上胥给我下的蛊有关系。」 「嗯。」江灼沉吟道,「有关系,如果我用魔骨助你渡劫,你的修为会更高一点,这个蛊就更好解了。」 楼烬没心没肺地笑着,道:「可别了,那东西太贵重,我拼了命都差点赔不起。」 江灼面色一僵,飞快地收回了手。 他不太想在楼烬面前提炉鼎那些事,便转移话题:「我能帮你解蛊。」 「现在?」楼烬一顿,「你伤还没好,不必大动干戈了吧。」 江灼却不以为意。 两人面对面坐着,楼烬眼见着江灼要施法,按住了他的手腕。 江灼却拨开了楼烬的手,道:「无妨。」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楼烬皱眉,「这蛊又不会怎样,先把你寒伤治好了再说也不迟。」 江灼充耳不闻:「你闭上眼。」 楼烬忍无可忍:「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江灼抿了抿唇,「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蛊我现在就能解,再要么你就得自己找公上胥,看他肯不肯好心帮你了。」 楼烬沉默了一会,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寒伤治不好了?」 江灼没说话。 楼烬知道自己猜对了。 江灼不愿让山欢为了他出面去找东极,也知道以现在的情况二人没法轻易上神界,这寒伤一时半会绝对治不了,但楼烬的蛊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隐患。 半晌,江灼再道:「你闭上眼。」 楼烬两眼大睁:「不闭。」 江灼:「……」 下一瞬,楼烬眼前一黑,强行被江灼合上双眸。 也在同一时刻,他突然体会到一股极其强劲的灵力闯进了体内,一点一点凿通经脉。 虽然疼,但疼着疼着,楼烬骤然感觉一片清明,仿佛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四周的一切细微末节。 这不仅仅是破蛊,在蛊被破除的一瞬间,修为的突破让楼烬顿时热血沸腾! 这怎么可能? 江灼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楼烬勐然睁开眼。 然后就发现江灼在吻他。 第52章 心头血 事实上这并称不上是一个吻, 两人以一个极其亲昵暧昧的姿势坐着,唇瓣轻轻贴着彼此的。 江灼的唇湿润而温暖,在亲他的时候一动不动。 二人共享同一片炽热的空气, 唇齿间腥甜瀰漫。 楼烬很快意识到,那是一口江灼的心头血。 他心中一动, 推了江灼肩膀一下,没推开。 修士的心头血是胜过一切的良药, 许多魔修杀人如麻,为的就是这一口心头血。 修为低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魔君的心头血。 江灼早已修为通天,他的心头血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消受, 若是普通人被勐餵了一口估计早已金丹爆裂而亡, 可江灼也预料到了这一点,渡气时温柔又缱绻,几乎就是寻常耳鬓厮磨的吻一样。 如果是以前,楼烬会以为江灼是觊觎他这副身躯, 可现在…… 江灼已经有万年寒冰在手,而且楼烬已经答应他找易明帮忙了,损耗心头血也会让他自己也元气大损,再兼之他寒伤在身, 如果是为了炉鼎, 早已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而江灼也因为这一推睁开了眼睛,薄薄的眼帘只掀了一个缝,在与楼烬对上视线时有一瞬间的慌乱,接踵而至的便是不满,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 ——闭眼! 楼烬没有闭眼,眼中倒映着江灼面上的酡红。江灼的眼中亦全盛满了楼烬的面容, 除此之外全是楼烬看不懂的东西,好像眸子的主人是着了魔似的。 两对瞳中互相倒映着彼此。 在这一瞬间所有都变得混乱起来了,楼烬满脑子都是:江灼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他还有什么更高的利用价值吗? 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呢? 江灼合上眼帘,睫毛却依旧在颤。 一吻闭,紧贴的四瓣唇慢慢分开,江灼的唇上还有一点血迹,像抹了硃砂口脂,绮丽又旖旎,带着点引人遐思的暧昧。 心头血十分珍贵,江灼下意识想让楼烬凑上来,楼烬一愣,指着自己道:「你想让我舔干净?」 江灼一张脸腾地爆红,拇指粗暴地碾过自己的双唇,随后往楼烬嘴边一按,恼羞成怒道:「不许浪费!」 楼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隔了会,他才道谢,而江灼却高傲地扭过脸去,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两人依旧距离极近,江灼深吸一口气,主动撤出了这一片朦胧。 「你的角……你身上的蛊应该解了,你……你试试把角收回去。」江灼还是不看楼烬,不知道是不是不敢。 第103页 楼烬试了一下,果然成功将角收了回去,其实不用试他也知道自己境界已有突破,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江灼。 半晌,楼烬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 口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气,楼烬看着江灼的侧颜,缓缓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江灼?」 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饶是坐着,楼烬也能感觉到江灼的侷促和紧张,但他显然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唿吸一次比一次还长。 「因为你还要替我办事。」江灼道。 「这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 楼烬不说话了,微妙地眯起眼。 「你走吧,过两日我再找你。」江灼的脸色比之前还要白上一点,故而显得两侧脸颊的红晕格外扎眼。 「那你怎么办?」楼烬说,「你这样要养多久才能好?一个月?一年?」 「一年?」江灼侧目,「你们这种修为低的才需要这么久。就比如你,连什么时候中的蛊都不知道,就别说自己解了。」 与楼烬一呛声,昔日的江灼又回来了。 楼烬轻轻笑了笑:「那是,比不上魔君陛下。」 江灼看了楼烬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 「我不要你谢我,」江灼看着一边的窗幔,「反正事成之后你我就桥归桥路归路了,这也算是我还了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了?」 「……」 「炉鼎那档子事?」 少顷,江灼才沉沉地说:「……嗯」 楼烬喟了一息,懒洋洋站了起来,垂眸睨他,「你这个人,记仇就算了,不光记别人的,还非得替别人记着自己的,活着挺累。」 江灼没理他,楼烬便又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这次还是多谢」,随后兀自向外走去。 这会正是夜深,滕阴还在门口候着,楼烬也没心情跟他斗嘴了,目不斜视踏出了十五夜。 月光倾洒,人间好夜。 站在皎澈的月光下,楼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心中没来由有点痒痒的。 他有点看不懂江灼了。 其实江灼这个人的所有动机都非常好理解,他的心中有一些他认为必须要去做的事,那这些事无关对错他都会拼尽全力去做。 就好比復活如炼,没有人要他这么做,如果是如炼自己也未必愿意被復活,可江灼不在乎。 对于这件事,他甚至有点超乎于执着的疯魔,就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完成这么一件事一样。 如果楼烬不是楼烬,或者说,如果江灼的心思稍微再偏一点,楼烬这会已经被做成炉鼎了。 所以楼烬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这么执着于復活如炼,却又迟迟没对他下手。 为什么明明是宝贝了一千年的魔骨,为了让他平安渡劫,还是冒着风险拿了出来。 以及为什么明明已经用不上他的躯体了,却还是要用心头血来替他解蛊。 ……有点复杂。 对于复杂的事,楼烬一向选择不去深究。 针对这一点,容嘉曾对他颇有诟病,说他说好听点叫淡泊,说难听点就是看花不赏柳、翻书不看字,对什么都是看个热闹。 ——意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容嘉没敢明说罢了。 想到容嘉,楼烬突然潜进识海,将容嘉从睡梦中薅了起来。 容嘉睡得正香,语气很敷衍:「师父我这边忙着,有什么事——」 楼烬气笑了:「你一个仙,还需要睡觉?」 「那不是师父说的么,」容嘉揉着眼睛嘟囔,「若是无口腹之慾、无周公之礼,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徒儿都是跟您学的。」 楼烬:「……」 ……周公之礼不是睡觉的意思。 「……容嘉,你多读点书吧。」 「知道了,」容嘉打着呵欠,「徒儿明天就读。」 楼烬道:「别睡了,为师有事找你。」 「……」 无人回应。 过了片刻,听着那边传来均匀的唿噜声,楼烬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这小子竟然睡着了? 只见楼烬身形一晃,下一瞬便站在容嘉的榻前,提着容嘉的耳朵将他拽了起来。 「疼疼疼疼疼!」容嘉的瞌睡虫一下全跑了,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师傅你干嘛?!」 楼烬没松手:「我问你,人头木呢?」 容嘉:「什么人头木!」 楼烬:「人头木送给咱们的那个人头,你放哪去了?」 容嘉这才想起来,奋力拍着楼烬的手示意他松开。 楼烬将手一松,容嘉捂着耳朵哎哟哎哟叫了两声,这才从储物戒中翻翻找找掏出圆咕隆咚的人头来,也不敢看,就这么直直递到了楼烬怀里。 「师父要这个做什么?」容嘉嘟囔,「大半夜的,人家睡得正香呢。」 楼烬一笑:「为师自有妙用。」 「什么妙——」 容嘉话未说完,却见楼烬又原地消失了。 他愣愣地揉揉眼睛,此处再无楼烬的一点气息。 他师父这是……又提升了? 不是,明明往前的几百年都原地踏步,怎么这一阵子突然升了又升? 莫非是有了什么特别的修炼方法吗? 第104页 不行,容嘉心想,明天睡醒了见到师父一定要他将这方法传授给自己。 好东西怎么能独享! 于是容嘉愤愤地爬上床,脑袋一挨枕头重新唿唿大睡起来。 之前带回来的朱宣暂时由山欢羁押着,容嘉没什么担心的,所以这一睡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神清气爽地跳下床,找了一圈才找到楼烬。 彼时楼烬坐在崖边的一棵大树脚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身旁歪歪扭扭扔了一地的空酒壶。 那颗人头木就在他手边放着,上面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从楼烬的脸色中能很轻易地看出来他醉了,至少也是酒意上头的地步。 容嘉一边腹诽这到底是喝了多少,一边静静走到楼烬身边蹲了下来,手指戳戳自家师父的肩膀。 「……师父?」 楼烬回头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是比人头木还要浓烈的笑意,醉醺醺地道:「徒儿来了。」 容嘉:「您怎么不干脆喝死算了?」 「想挨揍了?」楼烬笑意不减。 容嘉:「没有这个意思,师父还喝吗?我去给您弄酒。」 「不喝了,」楼烬这才收回目光,平视着看向远方的晚霞,「喝得太多了。」 容嘉:……你也知道。 他看向那颗人头木,好奇地问:「师父,您问它什么了?」 「嗯?」 容嘉于是指了指人头木:「我看它是笑脸,您应该是问了什么,然后又得到了挺让人满意的答案吧?」 楼烬顺势看了过来,在看到人头木的时候又笑了一下:「嗯……是挺让人满意的。」 「您到底问它什么了?」容嘉更好奇了。 「没什么,」楼烬让容嘉把人头木收好,「这东西只能用一次,下次再用就得把它放回给母树上重新摘下来才行了,咱们抽个时间下一趟冥界,刚好为师还有点事要找冥君。」 容嘉压根不想去。 不过楼烬这会也没心思教育徒弟。 他凝视着人头木,随后伸掌一划,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头木便出现在了掌心。 这是仿照现在这颗人头木做的一颗赝品。 以防江灼不认,得留存证据才行。 毕竟那傢伙肯定不会主动对他坦白这些。 楼烬手起烟散,证据人头木已经被妥善收入了储物囊中。 「我还有事,」楼烬站起身来,「办完了我回来找你,一起去冥界。」 第53章 夺舍 先前楼烬想了想, 眼下他不太方便随意进出神界。又不能像江灼之前一样找个神仙来搞个什么契定,唯一的办法便只能是利用他们已经抓到了的朱宣。 控制朱宣的躯体上神界,再让江灼以其他的方法附身于朱宣之上, 方可瞒天过海。 这算是夺舍的一种,也是修者之间最为人惊骇的法术。 ——被夺舍的人就算留有一条命在也一定丹元受损, 好一点的是折修为,不好的估计就或痴或傻了。 要想成功夺舍, 最好便是有血脉相亲之人的血液作引子,整个过程也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所以楼烬先去了一趟独月宗。 再去独月宗,这里显然比之前荒凉一些。那些被朱宣骗走的金丹已经原样还回去了,但朱礼他们已然元气大损, 估计这会正忙着修炼呢。 楼烬找到了朱礼, 而朱礼自然已将楼烬奉为恩人,所以在得知楼烬要他的血时也没多问,二话不说就给了。 楼烬觉得朱礼大概也猜到他要血做什么了。 但早在他儿子骗他金丹的时候,那点单薄的父子之情就已经不復存在了。 「多谢。」楼烬对朱礼说。 朱礼将划破的掌心敛入袖口, 笑了一下:「仙长有事相求,自当鼎力相助。」 「我不白拿,」楼烬道,「老宗主给开个价吧。」 朱礼本要拒绝的, 似乎又觉得是送到眼前的法器丹药不要不好, 便想了想,露了个谄然的笑来。 「之前我儿曾借给我们独月宗一个法器……」 楼烬:「玉冥杯?」 「哎!」朱礼点了下头,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此次修为折损, 之后若再要渡劫估计就难了……」 楼烬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朱礼还真狮子大开口。 不过那玉冥杯确实还在他手上, 跟班仪要回来之后他就和神界闹翻了,一直也没来得及还回去,公上胥也一直忙着对付江灼,也没跟他要。 楼烬似笑非笑地看着朱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朱礼小心翼翼观察楼烬的神色,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还以为事情要成了:「那就……多谢仙长?」 「先别忙着谢,」楼烬侧目,「玉冥杯价值非凡,不是我随随便便说借就能借的。」 朱礼眼里的光一下就黯了,却还是赔着笑道:「好说好说,其实只要酒也可以……就要一杯,不多要,还请仙长通融通融。」 楼烬转过去看着朱礼,直看得他浑身如坐针毡。他心道是不是要求太离谱让仙长生气了,又不肯轻易放飞了到嘴边的鸭子。 「你要知道,我取你的血——是不需要你同意的。」半晌,楼烬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朱礼浑身一震,连忙跪了下来:「是我太过冒昧了,唐突了仙长,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第105页 楼烬慢慢地点了点头:「不过,我也不想欠人什么。」 朱礼一愣,紧接着就听楼烬道:「只此一杯,下个庚子月圆我自会送来,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朱礼瞬间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应下,这才将封好了血的法器交给楼烬。 楼烬阔步飒踏,带着血径直找到了被山欢关起来的朱宣。 彼时朱宣手脚被缚,嘴上也下了咒,躺在地上一个声都发不出来。 见了楼烬,他两眼愤恨,似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要从地上跳起来似的扭动着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蠕虫。 楼烬在他面前蹲下,轻松道:「你乖一点不要动,我手很快,不会让你痛苦太久的。」 朱宣两眼瞪得像铜铃:「!!!」 楼烬掏出法器,血光流转,朱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疯狂扭动着逃离。 楼烬:「你越跑越痛苦,我手一抖你命就没了。」 朱宣根本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一个死字,快乐地死和痛苦地死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楼烬嘆了口气,只好伸手按上了他的脑袋。 在按上去的一瞬间,朱宣不动了,旋即开始了剧烈的抖动和挣扎,脸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眼球凸出,似乎要夺眶而出一般。 楼烬反手掐诀,从朱礼那要来的血顺着指尖画出的符阵在空中汇聚,随后化为了一支笔,笔尖自带朱墨。 楼烬两指相拈,在像鱼一样扑腾的朱宣的背上笔走龙蛇,落了一个潇洒的「傀」字。 法阵大成,之后就简单多了。 在「傀」字落下的一瞬间,朱宣不动了。 楼烬这才收回手,走到一旁屈膝坐了下来。 他神识离体,金色的柔光在空中盘旋片刻,慢慢融进了朱宣的体内,随后,「朱宣」睁开了眼睛。 楼烬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他现在拥有朱宣的躯体和自己的修为,再带上凤凰草,应该能在不惊动公上胥的情况下成功潜入湖底镜了。 打定主意,楼烬豪迈地迈开脚步,成功走出了第一个顺拐。 楼烬:…… 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一下,毕竟现在神识还没坐稳,且朱宣原本的修为也不低。 顺拐就顺吧。 习惯习惯就好了。 楼烬一路同手同脚,刚出门便迎面碰上了江灼。 在去独月宗前,楼烬曾给江灼传音让他来此处碰面,江灼依言前来,没见到楼烬,倒是见到了这个「朱宣」。 江灼心道:晦气。 他下意识捏了一道法术,随后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楼烬抬了抬下颌,让他稍安勿躁:「是我。」 江灼不为所动:「你谁?」 「……楼烬。」 江灼睁大了眼,将「朱宣」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这才收了法术,道:「夺舍?」 「这样最安全,」楼烬道,「先去湖底镜找清元天师给你看看寒伤,龚宁应该也在那,把该办的都办了,我再想办法联繫易明。」 「安全倒确实是最安全……」江灼却皱起了眉,「但夺舍多少都有可能会被反噬,倒不如让我来。」 楼烬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那个笑着的人头木来,半路上住了口。 江灼:「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楼烬笑了笑:「在想你神通广大,最爱身先士卒,唯恐别人受伤,比菩萨还菩萨。」 「……」 楼烬向前抬起下颌:「走吧?」 江灼面无表情一马当先。 楼烬又笑了。 ——确实身先士卒。 「你等等啊,」楼烬冲着他的背影扬声说,「你就这么上去?好歹变个玉佩什么的吧?」 提到玉佩二字,江灼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转过身来面带微红地瞪了楼烬一眼。 楼烬无辜地眨眨眼。 一刻钟后—— 楼烬坐在云端看着腰间的白玉佩,手痒想摸,最后还是没动手。 ——江灼恼起来倒是小事,因为吵架误了其他事就不好了。 他想的这个方法奏效了,二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了西乐宫,楼烬将凤凰草攒在手心,又化成灵鱼游过了湖底镜。 ——果然没有惊动公上胥。 楼烬重新化为人形,凭着记忆里的方向在桃林中穿行。 他逐渐适应了新的躯壳,现在已经伸手自如了。 这次来,楼烬只觉得桃林比往前还要大些,他走得无聊,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来之前,我顺道找容嘉要来了那颗人头木,还问了它一个问题。」 这是说给江灼听的,楼烬知道他化为玉佩也依旧能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这个问题是关于你的。」楼烬又道。 他就像是茶楼里故意吊人胃口的说书人一样,明知道江灼想听什么,却偏偏不明说。 只见他腰间碎光一闪,玉佩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身后传来的清冽嗓音:「你问它什么了?」 楼烬回头:「晚点再告诉你。」 江灼没再说什么,快步向前与他并肩。 朱宣的身量也不矮,楼烬依旧要垂眸才能看到江灼面上的神色,只见江灼好像有话想说,要看不看他,提起了话口后,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楼烬噗嗤笑出了声。 第106页 江灼抬起眼,移开视线平视前方:「你别笑了。」 楼烬:「这都要管?」 「嗯,」江灼淡淡道,「这张脸太丑了,笑起来看着噁心。」 楼烬心道:哪里丑了。 人朱宣好歹也是美男子,不然龚宁也看不上他。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哪学的?」 俗话讲:三人行,必有我师。江灼的老师就在眼前。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沉默地抿了抿唇。 恰在此时,他脚步突然停了,顺势拽着楼烬的袖口让他也停下来。 楼烬回过头,就看见江灼正四下环顾,神色十分警惕。 「不对劲,」江灼道,「这桃林之前没有这么大的,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是不见记忆中清元住的那间木屋。」 楼烬默默看向自己的手腕。 江灼本来是想抓袖口的,最终却不小心握住了他的手,甚至这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也觉得,」楼烬慢慢移开目光,任江灼就这么抓着,「这里有问题。」 ——他从刚进来就发现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记错了地点,所以才一直找不到那间屋子,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江灼向前走了几步,仰起头,伸手摘了一朵桃花,在指尖碾碎了扔在风里。 随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楼烬,面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是『水梦宇』。」他说。 楼烬一愣:「水梦宇?!」 江灼身形闪了一下,瞬移到楼烬面前抓起他的手。 「跑!!」 第54章 水梦宇 水梦宇是幻术的一种, 这是公上胥给他们设下的圈套。 楼烬只听说过这种法术,却从未见识过,只知道这玩意儿不是一般的兇险, 一旦误入其中,怕是九死一生。 偏生名字又极其如梦如幻, 水梦宇,倒像是仙人做了个美梦一样, 乍一听绝对和害人性命的危险幻境联繫不到一起去。 「他知道我们要来,」江灼咬牙,「好一招请君入瓮!」 「瓮」字落地,桃林里一片颤抖, 纷纷扬扬飘舞而落的桃花蓦然随风而起, 悬浮在半空中,花瓣的尖端慢慢转向了二人所在的地方。 下一瞬,则如离弦之箭,以破竹之势飞速刺了过来! 这些桃花看似柔软, 但速度极快,花瓣的边缘锋利得像精心打磨的刀刃一般。楼烬宽袖翻飞将桃花剑雨拦下来一半,面上只被划了一小下,血立马就涌了出来。 这些花瓣的攻击远不止于此。 楼烬打去的每一道法术都被花瓣们轻松化解, 其中蕴藏的灵力也在顷刻间被蚕食殆尽, 不一会便微雨成灾。 只消稍有疏忽,这些花瓣便会深深地扎进皮肉里,像贪婪的水蛭一样吸食着体内的灵气,要想取出花瓣便只能将那一块肉整个剜下来才行。 「不可恋战!」江灼足尖轻点, 灵活地躲闪着,身形犹如鬼魅一般, 「水梦宇会倾其所有杀光每一个擅入的人,只有破阵才能逃出生天!」 「如何破阵?」楼烬高声问他。 江灼的声音从一众花瓣嗖嗖声中传了过来,带着花的馨香和寒意: 「不知道。」 ——因为从未有人活着出来过。 楼烬蹙眉成川,沉声道:「既然如此,烧了就是。」 话音一落,掌心里火苗蹿升,江灼见状很快落在了楼烬身边,伸手将这团火按灭了。 「不可,水梦宇的攻击强度取决于入境者给它餵了多少灵力,除非能一举破阵,不然所有的攻击都是在助长它的气焰。」 楼烬瞭然,怪不得说水梦宇吃人呢——想要脱困就必定要使用法术,这些法术又会反过来成为杀死自己的利器。 如此歹毒的东西,倒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 楼烬一时沉默。 这些花瓣显然比一开始更加猖狂,三五片无辜的粉红聚在一起,化成张牙舞爪的刃刺,在熟悉了楼烬江灼二人的躲避规律之后,攻击只是简单的刺和割而已了。 又一次堪堪躲过致命一击的楼烬心中一骇:这水梦宇竟还有灵性,居然懂得因地制宜。 公上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个邪术,竟是打算用这一招置二人于死地。 ……公上胥真的只是为了杀江灼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公上胥早就可以在降下神火的那天亲自出马趁他病要他命,又何必大动干戈等到现在才起了这么大一个阵法呢? 这么想来,公上胥的目标好像一直都是魔骨。 因为他怕江灼復活如炼。 但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楼烬思绪繁重,全凭本能在躲避着桃花的攻击。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早晚会被困死在这里。 世间所有的阵法都有阵眼,要想破阵,首先需要找到阵眼才行。 然而还没等二人飞出去半步,阴魂不散的桃花重新缠了上来。 楼烬看向身旁的江灼,他此时已略带微喘,因为寒伤的缘故,唿出的气却比之前更凉一些。 那口心头血的亏空还没养回来,江灼这会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你怕虫虫吗?」楼烬突然说。 江灼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回过头来:「……你恶不噁心,虫虫?」 楼烬:「……不好意思,容嘉这么叫惯了,跟他学的。」 第107页 楼烬:「我重新问,你怕虫子吗?」 江灼:「……」 「怕?」 「……不怕。」 「那就行。」楼烬点点头,直接甩了一张符纸出来,往空中抛了出去。 江灼一把将符纸拦截下来,揉成一团:「我说了,不可施法。」 楼烬「哎」了一声,捉住他的手,把皱巴巴的符纸从掌心扣了出来,「我知道,我又不傻。」 随后,他咬破指尖,以血作符。 「你要干什么?」攻击近到咫尺,江灼一把将楼烬扯了过来,「你倒是躲一下啊!」 楼烬却答非所问,把符纸展在江灼眼前让他看,甚至还轻松地笑了一下:「你说,桃花怕什么?」 江灼不想看那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他不知道楼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和楼烬一起死在这里。 他还不想死。 他也不想让楼烬死。 「你放心,」江灼脸色沉了沉,「我一定带你活着出去。」 楼烬一怔,旋即一笑。 指尖的符咒离手而起,在空中翻飞了半圈,很快被飞过来的桃花扎成了筛子。 江灼:「都说让你别惦记你那符咒了,没有用的。」 「别急啊,」楼烬揽着他的腰帮他躲过一道攻击,向天上一指,「你看。」 江灼下意识寻着指尖的方向看去。 符纸虽然破了,符文却在空中飘了起来,很快散成了晶莹的碎片,啪的一下飞了漫天。 楼烬含笑看着怀中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斗笠,扣在了江灼的头上。 江灼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下一秒,周围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细密的雨点就这么砸在了帽檐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动静。 定睛再一看,这压根就不是雨! 江灼瞬间满身恶寒,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从脖子一直痒到了脚尖,不自觉又往楼烬那里靠了靠。 楼烬好笑道:「你不是不怕虫子吗?」 「这些东西……是什么?」 「桃蚜,专吃桃花。」 「所以你就搞了满天飞的蚜虫过来,打算让它们吃掉这些……桃花?」 「你就说有没有效果就完了。」楼烬挑了挑眉。 有效。 很有效。 就是有点噁心。 楼烬变出了成亿的桃蚜来,铺天盖地像一团一团黑压压的云,好就好在这些蚜虫胃口极好,吃完了桃花吃桃树,连根都挖出来啃了。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整个桃林已经被桃蚜夷为平地。 微风拂过,吹起了几只酒足饭饱鼓鼓囊囊的蚜虫。 楼烬对江灼道:「再厉害也不过是桃花哈?」 江灼已经目瞪口呆了。 ……还能这么整?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们还得尽快找到阵眼,不然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要咱们的命。」 楼烬也点点头,他知道,不只是桃花,水梦宇里的一切东西都会成为比桃花更难缠的对手。 一次行,两次也行,再多了恐怕江灼会先撑不下去。 眼看着那些冰霜又冒了出来,楼烬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我能把心头血还给你吗?」 江灼骤然回眸,恶狠狠道:「不能!」 楼烬有点不识时务,又像是故意的:「你是怕还得再亲一次吗?」 「——住口!」 「遵命。」 ----- 真正的湖底镜内,公上胥和清元正对桌而坐。 在他们的身旁,一直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在的龚宁静静地躺着,唿吸轻到几乎听不见。 公上胥沉然开口:「您说救不了是什么意思?」 清元慢慢地侧过脸,朝床上看了一眼,道:「他伤得太深,已然无力回天了。」 「我之前送来的那些修为……您不是说用那些就能救的吗?」 清元不说话,皱巴巴的唇抿在了一起。 公上胥也不急于求成,转言又问:「那些修为被谁拿走了?」 「不是被拿走了,」清元并不善于撒谎,说起话来比平时要慢了许多,「老身已将它们注入了这孩子的体内,但依旧于事无补。」 公上胥显然没信。 良久,他蓦然一笑:「您也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清元心中咯噔一声,却依旧道:「什么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公上胥站起身,走到龚宁的身边,俯下身去爱怜地摸了摸龚宁的脸颊。 「您倒也不必瞒我,我比您更想洗清如炼前辈身上的冤屈,前辈,我不是敌人。」 他背对着清元说出这番话,自然也不知道清元此时的表情如何。 只要清元承认她当年曾经救过如炼,他就终于能寻到一个合理的藉口,了结清元的性命。 清元早该死的。 赴烟也该死。 这些人都应该随着如炼的逝去一起死的,但偏偏清元不能杀,赴烟又杀不了。 公上胥嘆了口气。 但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终结于千年前又重新生出的梦魇,很快就会随着楼烬和赴烟的陨落一了百了了。 届时,神界,天下,万物,此间所有依旧是他公上胥一个人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108页 「所以,您当年救了如炼前辈,这才让他免于一难,是不是?」公上胥带着温和的笑意转过身去,循循善诱地问道。 可清元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公上胥的耐心就要被耗尽了,正要再说什么,神色突然骤变。 ——水梦宇被破了?! 难以置信之下,公上胥两眼大睁,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了一下。 然而他依旧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活着从水梦宇中走出来。 更何况……这还是他公上胥亲手布下的阵法,甚至足足耗费了他百个周天的真气和神力! 尽管公上胥努力控制着表情,他的嘴角还是在难以抑制地抽搐着。 这到底怎么可能? 如果是如炼和赴烟,冲破水梦宇并不足为奇,可那是一个废物楼烬! 就凭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55章 破阵 一刻钟前—— 水梦宇内, 碎石悬空漂浮,古木拔地而起,山河震颤, 无形的空气抽离开来,化为巨掌, 又紧攒成拳,以碾碎山河之势砸了下来。 轰隆——!! 狂风大作, 衣袍翻飞,二人灵巧地躲避着攻势,却见那风掌一击不中,又收指一握, 瞬息间地崩山裂。 震耳欲聋的轰响之中, 楼烬的鼓膜都被震得生疼,待这一击平息下来后耳畔还能听到嗡鸣。 再看江灼也没好到哪去,他受了小一半的力道,喉中一甜, 血腥味已经漫到了牙关。 随着时间流转,水梦宇里所有的攻势只会越来越强,偏偏又不能用法术抵抗,楼烬和江灼就像砧板上的鱼, 似乎只能坐着等死了。 他们找了半天, 没有仙灵的帮助,压根就没法确定阵眼的位置,到头来也不过原地打转而已。 电光火石之间,水梦宇的攻击又变了, 这次风雷相聚,每一道都堪比渡劫天雷, 直朝楼烬头顶噼了下来。 他暗骂一声,迅速躲避,然而周围的空气被刚才的风掌抽去了一大半,只消稍微一动便是致命的窒息感,连带着整个胸肺都在疼。 「江灼,」楼烬急喘低吼,「到我身边来!」 风水轮流转,若放在以前,打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威名赫赫的魔君居然需要楼烬的保护。 阴风怒号中听不到江灼的回音,楼烬勐然回首,眼看着江灼就要被噼到了—— 「背后!」 可江灼闷头咳出了一口血,刚避开了一道雷,另一道又随之而来,且刚才那风掌又捲土重来了,直直朝着江灼所在的地方袭去! 情急之下,楼烬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他咬着牙掐诀施法,金光化成丝缕环着江灼的腰身将他往这边带,然而又在半途中被狂风吹散了。 金光瞬间灰飞烟灭,被狂风席捲而去,像贪婪的饕鬄一般「吃」得干干净净。 江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楼烬飞身上前,将他稳稳接在怀中,再顺势往过一带,一道雷堪堪擦着二人的发尾噼了下来。 「你没事吧?」 江灼摇摇头。 楼烬揽着江灼躲避着攻击,抽空垂眸问道:「江灼,你信我吗?」 江灼顺着楼烬的力道往旁边一旋:「这个时候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楼烬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江灼正要说话,突然眼睛睁大,看着楼烬的背后高唿:「小心!」 ——那是劲风卷挟碎石化成的风漩,销皮又蚀骨。 那风漩越来越大,眼下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楼烬将心一横,拉着江灼从风漩的中心钻了进去。 碎石碰撞声砸在耳畔,四周一片噼里啪啦,好像成千上百串鞭炮一齐点燃一样。 但好在风漩只会变大而不会缩小,虽说怎么出去还是一个问题,但二人现在好歹无性命之忧。 楼烬贴在江灼的耳畔吼着问他:「我问你班小轩的躯壳,是不是如炼炼制的?」 江灼一愣,也同样吼着回答:「是——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们活着出去了再问?」 在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楼烬感觉大脑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江灼说是! 楼烬心跳如擂鼓,眼底藏着极其微妙的情绪:「我兴许能带你出去。」 江灼用眼神问他:怎么出? 楼烬指着他的胸口,那里的衣襟被狂风吹散了,松垮地敞着,露出江灼的锁骨,以及躺在锁骨窝上的心口佛。 「你信我一回,把魔骨拿出来。」 「魔骨?」江灼下意识抚了上去,「你要魔骨做什么?」 楼烬不知道怎么解释:「如果我说我是如炼,你会信吗?」 江灼呛了一口:「别开玩笑。」 这根本不是开玩笑的场合! 二人九死一生,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活着出去,公上胥这次是下了死手的,就算真的活着出去了也不一定会不会缺胳膊断腿。 「没开玩笑,」楼烬依旧说,「把魔骨给我,江灼。」 楼烬的声音仿佛有令人镇定下来的魔力,江灼盯着他看了三息,却见楼烬神情不改,这才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是认真的。 楼烬向他摊出手掌,江灼却迟迟未动。 ——他说他是如炼? ……太离谱了,这怎么可能呢? 江灼曾亲眼见到如炼魂飞魄散,在那之后他也上天入地苦苦寻了数百年,如炼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就算真的侥倖逃过一劫,又怎么可能和这个痞子有什么关系? 第109页 江灼讷讷地张着口,好半天才说:「别开玩笑了,一点都不好笑。」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楼烬双眉微竖,指着越来越汹涌的风漩道,「当我开玩笑也行,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成功,现在我们找不到阵眼,除了信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只几句话间,风漩已然变了形状,方才他们还能悠闲地悬空在里面,这会连一个能待的空间都找不到了。 江灼也知道轻重,虽然他仍有怀疑,却不再多言,摘下心口佛递给楼烬。 楼烬注入灵力,莲花花瓣深深嵌在掌心,血珠也冒了出来。 「多谢。」楼烬道。 这句话藏在风里,江灼没听到——他正在紧张地看着慢慢现形的骨扇。 江灼压根没信楼烬说他就是如炼本人那番瞎扯的话,他本以为楼烬是想借骨扇的魔气一举冲破风漩,但看楼烬的架势却并非如此。 这是竟打算以血祭扇? 一般来讲像这种东西都十分认主,就比如龚宁当时拿的那金龙鳞化成的弯月刃,恰恰因为他无法掌控弯月刃,这才强行以血祭刃,使之为他所用,魔骨又不同于一般的法器,如果真的反噬,楼烬便会七窍流血金丹暴毙而亡。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江灼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不可!!」 江灼悽厉嘶吼,喉咙被这一声扯到裂开,一口血喷了出来。 只见楼烬压根没有收手的样子,他轻轻推开江灼,整个人已经被浓黑的魔气吞噬。 「楼烬!!!」 江灼决眦欲裂,一颗心闷着痛到直不起腰来,就好像极钝的锥子一下下往心脏里凿一样。 他知道,楼烬是要救二人出水梦宇才不得不铤而走险的。 「快停下……楼烬,快停下!」 魔气已经弥散开来,饶是江灼都有点头脑发蒙。 他尚且如此,处于魔气最中心的楼烬的现状已经可想而知了。 楼烬的声音从那一团黑雾中传了出来。 「我数三二一,到时候就别稀罕灵力了,能不能出去全在此一举。」 在这一瞬间,江灼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楼烬会死的。 江灼想,他亲眼看过在乎的人魂飞魄散,如果楼烬这就奄奄一息地躺在眼前,就算真的出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能支持他走下去的理由了。 「三!」 千百年来,江灼唯一在乎的就是如炼。 他这一辈子活得没什么滋味,在如炼死后,復活如炼就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可偏偏他选择了楼烬当炉鼎。 「二!」 江灼死死握着拳,悔恨像水鬼一样纠缠充斥在心头的每一个缝隙。 他不该招惹楼烬的,復活如炼也好,什么都好,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应该去做的,和别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不该把别人也拉下水的。 「一!」 「破!」 随着楼烬的震喝,漩涡的中心,魔气瞬间炸裂开来。 江灼强定心神,把体内所有的魔气不要命一样往楼烬那边送。 只闻一声苍茫龙吟,金光滔天,一条硕大无朋的龙盘着身子以万夫莫敌之势直上云间! 石块撞在鳞甲披身的龙身上,接连发出噼啪的杂响,江灼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小点。 ——楼烬竟有真龙相。 这条龙巨大非凡,江灼满眼被夺目的金光充斥,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唿啸的风在耳畔迴荡。 放眼再看,楼烬整个人已然幻化成龙,尾巴勾着江灼的腰身将他往天上带。 金龙冲破了层叠的乌云,一直往苍穹之巅飞去。 江灼紧紧贴伏在龙身上,疾风吹乱了他的束髮,泼墨的乌髮在空中狂舞,拂到了的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痒。 他紧闭双眼,饶是如此眼皮前也一阵阵的血红。 轰鸣愈发强烈,江灼能感觉到龙的身躯还在不断地变大,几乎达到了能遮住半边天的大小。 就在一片喧嚣中,楼烬低沉的声音传来了。 「抓紧了?」 江灼一张嘴狂风便灌了进来,他只能点点头,也不知道楼烬感受到了没有。 他只能竭尽全力攀在龙身上才能不被甩出去,意识朦胧间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紧紧抱住,还在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像哄小孩那样。 是幻觉吗? 江灼想看看,却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重新平静下来。 江灼松开手,却没有滞空的感觉,背后传来的的暖意提醒他自己正被楼烬正正地抱在怀里,而他双手双脚都攀在楼烬身上,为防掉下去,楼烬甚至还託了一下他的臀部。 江灼:!!! 他迅速睁开眼,却不敢看楼烬,只飞快地将自己从楼烬身上撕了下来。 「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楼烬笑嚯道。 他看着空空的怀抱,心道可惜。 江灼眼神一颤,勐然抬起头:「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楼烬摇摇头,拽着胳膊把江灼拉过来,指尖顺着脖颈一划,心口佛又回到了江灼的脖子上。 「到底是如炼的魔骨,威力就是大,我差点没被它撕碎了。」楼烬收回手,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江灼还是不确定楼烬说的是真是假,拉着楼烬过了一遍灵力,见楼烬真的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第110页 「你到底拿魔骨做了什么?」江灼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了,是你自己不信的。」楼烬看出了他心中的真正疑问。 「问题是……你根本不像他。」江灼压根不信,只当这是楼烬编出来搪塞他的瞎话。 之所以要搪塞他,或许是因为楼烬知道真的血祭魔骨会受到反噬,现在很可能已经命不久矣了。 江灼的眼神慢慢变了。 那是一种浓浓的悲意,其间藏着一抹湿润,仿佛黑夜里的雾一般,看向楼烬时,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楼烬:? 楼烬:「你……哭啥?」 第56章 念想 江灼摇了摇头, 眼里的水光很快消失不见。 「我没哭。」 楼烬歪头看他:「你知道你最不擅长哪件事吗?」 江灼不说话。 楼烬:「你最不擅长撒谎,演技稀烂,漏洞百出。」 一边说着, 一边毫不掩饰地盯着江灼眼尾的一抹红晕看。 江灼注意到楼烬目光的落点,欲盖弥彰地敛下了眼眸。 他们现在身处于一个小村子外, 身旁就是潺潺的涓流,楼烬席地而坐, 掬起一抔水洗着胳膊上的血污。 江灼站在离他五六步开外的地方,犹豫片刻才走上前去,小声问道:「伤得重吗?」 「虽说水梦宇破是破了,可如果我们再贸然闯入湖底镜, 还是得被水梦宇抓去当猪杀, 」楼烬手下动作一顿,回过头来,也不回答江灼的话,「所以我们一时半会估计找不到清元了, 况且我没法在不伤害朱宣躯壳的情况下借用他的身体太久,现在最好的就是趁着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快点去找易明,至于寒伤一事……只能再委屈你一阵了。」 楼烬手里还有半捧水,清澈的溪水顺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往下滑, 淌过了肌肉紧緻的小臂, 在肘骨处滴了下来。 江灼发现他额上的角又冒出来了,但这次不是通体漆黑的模样,而是呈现某种金属的质地,隐隐泛着金光。 原来这不是魔角, 而是龙角,原本因为楼烬的修为瓶颈才只能以黯淡的模样示人, 这会儿完全突破了束缚,整个角形态嚣张霸气,衬得他整个人尊贵华丽又威从天成。 楼烬是所有堕魔者里最不像魔的那一个,或者说他虽然堕魔,心态却没有完全入魔,躯体也依旧是神体仙胎,神力和魔力在他身上完美融合,仿佛是做工精緻的玉盏里满盛了一杯烈酒一样,说不上哪里突兀,又好像本该就如此。 江灼早知楼烬不是一般的体魄,但这么特殊的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就连当年如炼堕魔之后也再见不到半点昔日的神仙样子,只因一般来讲一个躯壳中只能存在一种灵力,两种灵力本就相互克制,光是同时存在就会成为使人金丹碎裂的劫难,更别说同时运用了。 他在楼烬身侧坐了下来,眼神一直在楼烬身上打转。 楼烬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怎么了?」 水梦宇被破不是好事吗?这人又为何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他正要问,却见江灼撑着坐近了些,主动学着楼烬的样子捧起水帮他擦洗血渍。略带寒霜的指腹按在楼烬的手臂上,冰冰凉凉的,随着指尖轻柔揉搓的动作又有点发痒,好像有个小柳枝在胳膊上划来划去一样。 楼烬大为意外,随着胳膊上的痒意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制止。 江灼的神情很凝重,满眼都装着楼烬手臂上那几乎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的伤口。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了,只听溪水叮咚叮咚响。 半晌,楼烬道:「你不好奇我问了人头木什么事吗?」 江灼却说:「我们才刚刚逃出来。」 「所以你不好奇?」 江灼心不在焉地:「嗯。」 楼烬觉得有点没意思,便道:「逃都逃出来了,还拉着个脸干什么?」 江灼张了张口:怕你死。 「……怕之后的事不顺利。」 「一件一件来吧,」楼烬还以为他在担心復活如炼一事,「你蛰伏了足足一千年,復活你师父毕竟不是件小事。」 听到「师父」二字,江灼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楼烬玩笑道:「总不会是因为我吧。」 谁知江灼竟像是被说中了心思一般低下了头,把楼烬的手臂用扔的方式推还给楼烬,兀自又弯下腰去洗手。 溪水里楼烬的倒影有点扭曲,可眉目依旧是犀利深邃的,江灼没法去深究他每一个眼神蕴含着的信息,事实上这些眼神很多时候都带着笑,但是为什么笑,江灼不清楚。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 要找易明炼躯壳,復活如炼,然后再找公上胥报仇。 这些每一件拿出来都没有楼烬说得那么简单,江灼觉得就要喘不过气了。 喘不过气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把楼烬的死放在哪个地方。 江灼的手早就洗干净了,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继续洗着,好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又忽然开口问道:「楼烬,你有想过你会死吗?」 楼烬愣了一下。 「你有想过自己死后会有人替自己收尸吗?」江灼又问。 这问题……如果不是清楚江灼的性格,楼烬会以为他在嘲讽自己。 第111页 「若真到了身死那一步,就不会有收尸这一说了。」楼烬本来想玩笑过去的,但看江灼情绪实在不对,便识趣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刺激他的神经。 「有的,」江灼道,「衣冠冢。虽然你没说过,但我猜你应该在无上宫见到过我的坟墓——就是那种东西,给活人留个念想用的。」 楼烬有些意外,这是因为他第一次在江灼口中听到这么有人情味的词。 念想。 「你怎么没给你师父立个衣冠冢?」 江灼手中动作顿了下,一条不知名的小银鱼从他指缝熘了过去,尾巴还扑腾了一下,水花溅到了他的袖口。 兴许是江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一直没有再说什么。 楼烬觉得这个话题有点沉重,看到江灼这个样子心里更是闷得慌。 好端端的,怎么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呢。 楼烬不再看江灼了,眼神飘向了天边的流云,却听江灼终于出了声,道:「因为他最想留下念想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给他立碑。」 「我没给你讲过如炼的事。之前你问我是不是死过一回,我确实死过,只是我不记得了。这一世的生命是我师父给我的,我知道他想念的是什么,所以我很想活成前世的我的样子……」 「但可惜,我没有前世的记忆,我不记得我该是什么样子了。」 楼烬听明白了,所以与其说江灼演技差,不如说他其实一直在模仿。 不只是模仿那些情绪,更是在模仿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因为他从不曾以自己的身份活着,故而自然体会不到这世间所有属于他的欢愉,模仿也好,表演也好,都只能是不求甚解的浅尝辄止罢了。 他突然对如炼多了一丝微妙的怨气,便道:「赴烟是你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 「他,是谁?」 「你前世。」 「不知道,」江灼说,「没问过。」 「我有时候不知道你在固执些什么东西,」楼烬沉默着嘆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可是魔君,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魔君陛下,干嘛活得这么卑微。」 江灼:「……」 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坐在原地,微微抬起头来仰视着楼烬,下颌的线条因此被拉紧了,形成一个凌厉又不失美感的、少带圆润的尖角,眼神里全是疑惑。 他好像在疑惑楼烬为什么嘆气。 楼烬又好气又好笑:「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跟你很熟吗?」 江灼无辜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替你收尸。」 楼烬:「……我谢谢您。」 江灼:「不客气。」 楼烬要被他气笑了,一时分不清这人是真的迟钝,还是揣着明白装煳涂。 但看着江灼那认真的眼神,楼烬心里的火气又立马被扑灭了。 不仅生不起气来,还有点不可名说的心疼。 看来江灼过得也不怎么好。 魔君也不总是一帆风顺的。 于是楼烬向江灼伸出一只手,摊在面前。 江灼:「干嘛?」 楼烬:「带你玩去。」 「你疯了?」意识到楼烬不是开玩笑,江灼缓缓睁大眼,「我们才刚死里逃生,公上胥正到处追杀我们,而且你也说了,朱宣的躯壳撑不了太久,这个时候玩什么?」 楼烬却不由分说将他拉了起来,道:「是玩,也是正事,为师带你见见世面去。」 这还是师徒契被毁之后,楼烬第一次在江灼面前自称「为师」。 话刚说完,楼烬自己都怔了一息。他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有一种很古怪的胜负欲,就好像如炼曾经是江灼的师父,所以他也要讨回来一个什么地位才行。 可江灼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小小的违和,他早已习惯楼烬开口不着四六的毛病,故而听到这句话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楼烬带江灼来到了一个坐落在某个小城郊的寻常酒肆。 此时刚过正午,这酒肆看起来寻常无奇,兴许因为还不是饭点,所以生意不是很好,整个大堂空落落的没什么人影。 江灼的眼神瞥了过来,好像在问楼烬:见世面?就这? 楼烬却向前抬了抬下颌:「别急啊,等到了时候才热闹呢。」 楼烬说的「时候」,指的是日薄西山,金乌归巢之时。 彼时华灯初上,酒肆周围青烟骤起,一整个朴素的小酒肆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富丽堂皇的酒楼,二楼吊脚飞檐上挂满了琉璃灯笼,烛火映照下在地面上照出五彩斑斓的霞光。 那烟还没散,从地底下突然浮上很多人形的影子来,走着走着就成了一个个男人模样,大多是妖,其间也有一两个鬼。 江灼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楼烬引着江灼跟着人群往酒楼里走,道:「青楼。」 江灼勐然停足:「你带我来这种地方?」 楼烬挑眉:「你没来过?」 「我又不是你!」酒楼里薰香的脂粉味已经飘到鼻端了,江灼满脸通红,转身就走。 「别闹,」楼烬将他拦了下来,「有正事呢。」 江灼咬牙切齿:「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正事?!」 「你还想不想见易明了?」楼烬问。 江灼立马不出声了。 第112页 楼烬于是揽着江灼的肩往里走,江灼起先还有点不习惯这样勾肩搭背的姿势,但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便由着楼烬去了。 第57章 风致楼 「这是以前一个仙开的, 刚飞升成仙的时候在璧川宫小住过一段日子,」一边往里走,楼烬一边回头解释道, 「当时他受过我的恩惠,欠我一次人情。」 江灼道:「你交际一向甚广。」 楼烬自然将这句话当成了褒奖。 这座青楼名唤风致楼, 名字清雅,天下八方来客都接, 华丽的灯光照耀着整个大堂,宾客们摩肩接踵,倌伶穿梭往来,其间细语绵绵, 琴声与歌声交织, 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隐隐传来。 江灼紧跟在楼烬身后,不小心撞在了一个美貌女子的身上。 她不认识江灼,掩唇轻笑了下,柔臂熟稔地攀了上来。 江灼沉声:「放开。」 「客官应当是第一次来吧, 」那女子也不惧,见江灼生得俊美,一番姿态更是柔媚无骨起来,縴手顺着江灼的胳膊摩挲起来, 惊唿道, 「呀!这么凉呢?」 江灼冷着脸:「我说,放开。」 那女子见他真是没这方面的兴趣,愣住了。 从她容貌和谈吐来看应当是这风致楼里的头牌,从前从未有人佳人在侧还能坐怀不乱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识相的人。 江灼将她推开,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楼烬身侧。 「客官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见二人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被拂了面子的女子将笑容一收,「若要是打尖住店什么的,两位还请往别处去。」 见状,楼烬轻轻一笑,将江灼揽到身后道:「自然知道,还请姑娘帮我们寻一间上房,再烫两壶美酒,若是有琴棋相伴便是再好不过了。」 江灼不可置信地薅着楼烬的衣衫,楼烬却将那只作乱的手捉住了,牢牢攒在掌心。 「就一间?」那女子脸色缓和了一些,来回打量着二人。 楼烬道:「就一间。」 女子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色瞬间古怪起来,但很快明白了什么,暧昧一笑:「这都好说的,但是风致楼的规矩……」 「知道,」楼烬摊出掌,掌心是一枚玉戒,「这都是押金,我们跑不了。」 女子扭着纤腰上前,两指拈着将玉戒拿过去,笑道:「客官别见怪,多退少补,咱们这都是明码标价,我们也不会贪客官的。」 说完,女子引着二人往楼上走。 江灼低声道:「她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笑?」 楼烬故意语焉不详:「不晓得。」 「……你分明就一清二楚,我看你也没少来这风月场吧?」 话语中略带的幽怨被楼烬准确地捕捉到了,楼烬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就这么看我?」 江灼仰起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副模样惹得楼烬心痒,他还想再逗弄江灼两句,女子却停在了一间房前,伸手一推,暗香就从房门那端扑了出来。 「还请二位在此处稍候。」女子稍一屈膝,盈盈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正要走,楼烬说了声「且慢」,女子便回过头来:「客官还有吩咐?」 「我想见你们东家一面。」楼烬道。 女子一愣:「这……」随后笑了一下,道,「我们东家这会儿正忙,怕是不得空呢。」 「无妨,」楼烬道,「你只消说是璧川之事,他听得懂。」 女子也很懂门道,不多问也不多说,又屈一膝,反手关上了门。 江灼兀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觉得屋内的香有些刺鼻,皱着眉问楼烬:「这是什么香?」 楼烬似笑非笑:「既然是青楼,还能是什么香?」 江灼欲言又止,落眼窗边的香炉,指风一动,几缕青烟便被拦腰斩断。 面对楼烬异样的目光,江灼理直气壮:「不好闻。」 楼烬笑了,提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你可知,这风致楼的玄妙之处恰恰就在于它并非普通风月场,来这里的恩客并非单纯是来寻欢作乐的,而是为了双修。」 「没有道侣契,再怎么样也是事倍功半,又修哪门子的双修?」江灼不以为然。 「所以说全靠这香了,」楼烬悠悠看了一眼被掐灭的香炉,将茶杯推了过去,「这香就是风致楼的立楼之本,当时向舒研制时可没少下功夫。」 江灼问:「那位向舒,就是这风致楼的主人了?」 楼烬点点头。 向舒虽然是仙,但是却没在仙界待——他不乐意给公上胥卖命,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楼烬有点相似。 只不过楼烬是懒得张罗,而向舒则是天生反骨,宁可在其他地方过自知冷暖的日子,也不愿意留在仙界和一种仙僚虚与委蛇。 一炷香后,向舒姗姗来迟。 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江灼警觉地抬头去看,便见一位穿着红衣紫袍、难辨男女的美人扭着腰肢往里走,面敷浓妆,媚眼如丝。 只听名字,江灼还以为他大概也是个遗世独立的谪仙人,故而见他如此打扮难免心生诧异,但再一想也是,又有哪个正经神仙干这种营生的。 向舒在桌前站住了,凤眸绕着两个人转了一圈,笑道:「不知是哪位客官有吩咐?」 他笑得很灿烂,大概是看出了江灼并非熟客,而楼烬又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故而他一直歪着头盯着楼烬看,眼皮一敛就是风情万种。 第113页 江灼暗哼一声,撇开了脸。 楼烬则无声笑了笑,对向舒道:「久未见你,生意倒是越发红火,可喜可贺。」 向舒「嘶」了一声,又靠近了些,斜倚在桌边道:「莫非客官曾经见过我?」 楼烬还没说话,向舒到底是在烟花柳巷混久了的,只当楼烬是故意挑着话茬套近乎,故而也没再探究刚刚那句话的意味,只轻轻一勾唇,道:「都怪向舒记忆不好,忘了贵客,自当自罚三杯。」 说着,他翻手一拈便是一壶上好的佳酿,还没启盖就已经闻得到酒香了。 酒气合着香气钻进了江灼的鼻里,激得他有点头疼,正要催楼烬长话短说时,回头却见那向舒整个人几乎都快靠到楼烬怀里去了。 而且那向舒自顾自地喝了酒就仰着头往上凑,显然是要以口渡酒! 江灼腾地站了起来,沉声:「住口!」 向舒被吓了一跳,一口酒「咕嘟」咽了下去,差点没呛着。 「客官别急呀,不会怠慢了客官的。」他沖江灼抛了个媚眼。 江灼看也不看向舒,压着不耐质问楼烬:「姓楼的,这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世面?!」 楼烬拽着江灼的袖子让江灼坐下,江灼纹丝不动。 楼烬又施了几分力,江灼便烦躁地低头和他对视,看了一会,这才不情不愿重新落座。 看着江灼恼怒到气鼓鼓的样子,楼烬偏偏觉得有趣又好玩,但又不好让江灼再怒了,这才转过头去要说正事。 只不过楼烬还没说什么,向舒倒是从那一句「姓楼的」里咂摸出滋味了。 方才那人叫他姓楼的……下面人又说他们找来是和璧川宫有关…… 向舒立马意识到面前人是谁,方才那副风情万种的作态立马收得一干二净,低唿道:「楼前辈!」 「总算认出来了。」楼烬点点头,「特殊情况,现在必须得以这副面孔识人,倒也不怪你。」 「那这位……」向舒看向了江灼。 他大脑转得飞快,他早听说了楼烬已然堕魔一事,传言楼烬堕魔后常和魔君厮混在一起,且那魔君又容貌非凡,过目难忘…… 他愣了足足一息,才道:「……不会是……魔君陛下吧?」 楼烬嗯了一声。 江灼又冷冷地别过脸去。 向舒尴尬地笑了笑,还想和江灼套个近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好像……像对待寻常恩客一样勾搭上了魔君的伴侣…… 主动投怀送抱,甚至还差点以吻渡酒…… 在魔君看不下去要制止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停止,还说…… ……说了什么来着? 客官……别急呀? 向舒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听说这个魔君是最爱嗜血的那一类魔,手段之残暴几乎难以想像。 「我……」向舒强行笑了笑,试图跟江灼搭话,「这不是刚才没认出来前辈和陛下……我倒也不是故意要对前辈那样说话的……」 江灼面无表情:「嗯。」 向舒:「……」 这是……原谅他了? 还是没有原谅他? 他不安地看着江灼,试图从江灼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觉得,魔君好像真的生气了。 撬墙角都撬到魔君头上去了,向舒啊向舒,能耐了啊你!! 「您听我解释,」向舒真的慌了,想求楼烬帮他说说好话,但又怕这样会让魔君更生气,「我再怎么大胆也绝不敢动陛下的人,请陛下明鑑!」 江灼眼神动了动:「……我的人?」 闻言,楼烬也看了过来。 向舒一双凤眸里此刻全是冤枉二字,又觉得自己好像没啥冤枉的。 都怪楼烬来这风致楼还非得换了张脸,害得他认错人! 江灼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向舒则大气都不敢出,像个小媳妇似的匍匐在江灼的座边,半晌才凄凄切切地抬起头看向楼烬,妩媚漂亮的眼中盛满潋滟水光。 若是旁人,只消这一眼,就要叫三魂七魄勾了去了。 但楼烬的眼神没有丝毫停留,越过了向舒,看向他身后那位盯着地面发呆的人形石头。 随后,楼烬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第58章 风月 向舒抬起眼睛, 这才打量起楼烬放在桌上的那个物件:「玉冥杯?」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东西转交给上神易明,你应该还记得他的,」楼烬道, 「另外,还得借你这间雅间一用。」 他本想用朱宣的躯体直接上神界去找易明的, 但在误入水梦宇之后他有点拿不准公上胥会在什么地方下陷阱,所以最好的方法就要借一个熟人的手交给易明一件信物, 藉此约易明在神界外见面。 他不能直接约易明在十五夜见面,会面地点更不能是其他不靠谱不安全的地方,像这种没有定所、鱼龙混杂的风致楼则成为了不二之选。 「这……」向舒面露难色。 「有点困难?」 「倒也不是。」向舒迟疑着站了起来,「前辈和神界闹得天翻地覆, 神界众人自然对前辈避之不及, 在这个节骨眼上……」 「你有顾虑也是正常。」 向舒点了点头,抱歉一笑:「倒也不是我不想帮前辈,若就只是将这玉冥杯交给易明上神也就罢了,至于私下会面一事……实在是爱莫能助。」 第114页 这并非是向舒想得太多, 虽说风致楼风生水起,但在神君公上胥面前到底也只是小打小闹的生意,公上胥大手一挥就能让他关门大吉,甚至还能让一介小仙死无葬身之地。 向舒知道, 以楼烬的为人断不会拉他下水, 但他纵横捭阖多年,万事都惯于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总不至于将自己逼上绝路。 楼烬稍作思量,道:「那便只将杯子交给他就是了。」 向舒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楼烬则示意他无妨。 在楼烬面前,向舒收起了方才那副娇媚的风姿, 犹豫了一会,道:「虽说晚辈不该多嘴的……」 楼烬正要喝茶,应声落盏。 向舒纤指相擦,在厢房外施了个隔音咒,这才重新开口,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最近神界好像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还请前辈多加小心。」 「你从哪里听说的?」 「风致楼水露恩客众多,其中不乏神仙之属,酒过三巡难免说漏嘴,更何况这事好像不是说说而已,虽也并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楼烬眯眼:「具体怎么说?」 尽管屋外已有隔音咒,但向舒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神君要重修混渊海了。」 楼烬一怔:「重修混渊海?」 所谓混渊海,本是上古神迹,因其地处灵力最盛之处,千百年前也曾被奉为神界圣地,后来灵力枯竭,混渊海也逐渐落魄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所有人几乎都将这地方遗忘了,如今向舒乍一提起,楼烬才恍然想起这个地方来。 而江灼的脸色则在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陡然大变。 向舒抿唇点了点头:「虽不知神君意欲何为,但……那地方都荒废这么久了,总觉得不是一拍脑袋就做下的决定。」 说完,向舒又看向了江灼,见江灼脸色阴沉便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匆忙敛下眼神,毕恭毕敬地倒了一盏茶:「魔君陛下请用茶。」 江灼看也不看地把茶盏原样推了回去。 向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站着。 楼烬用眼神对向舒说:你别招惹他了。 向舒:不是,我这不是怕我招惹他了么。 楼烬:你已经招惹完了,就别补救了,越描越黑。 向舒:…… 「总之,」向舒深吸一口气,从桌上拿起玉冥杯收在袖中,「前辈所託,晚辈自当不遗余力,如果还有什么口信的话晚辈也可尽绵薄之力。」 楼烬还在想混渊海的事,「嗯?」了声,道:「没什么口信了。」 他本想着,易明见到玉冥杯定会察觉到楼烬有事找他,所以不需要什么嘱咐,易明也能领会到自己的意图。 如果多说一句,又被有心之人听到,传到了公上胥的耳朵里,一切就复杂起来了,所以还不如什么都别说。 「我们歇息一晚就走,」楼烬道,「应该有空房吧?」 向舒笑了:「那哪能没有呢?」 向舒本还想问要不要再腾一间房出来,但转念一想,楼烬和魔君也不是一般关系,应该也不用避讳什么,便没有多问这一嘴,生怕多说一个字又惹魔君不高兴了。 临走前,他又偷偷乜了江灼一眼。 楼烬见他眼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向舒:「魔君……好像……不太对劲……」 不对劲? 楼烬回头一看,江灼脸色红得有些异常,眼神也涣散缥缈,连喘息都不规律起来,唯独两道眉之间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深深皱在一起。 只一剎那,楼烬便知道江灼中招了。 「你先走吧。」楼烬下意识挡在江灼身前,「我有事再叫你。」 「他……」向舒的眼神又瞟了过来,显然也是明白了过来,「知道了,那晚辈就先告退了。」 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楼烬反手又加了一层隔音咒,这才对江灼说:「江灼,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灼沉闷地点点头——能听到。 「我先带你走。」楼烬揽着江灼的肩扶他站起,但江灼浑身发软,像没骨头似的,站起来又顺着往下滑,一不留神就「咚」的一声原样坐了回去。 这种香本来不该对江灼起作用的,但他有寒伤在身,筋脉有损,刚进屋时又毫不设防地吸了好几大口,就算后来掐灭了,空气中萦绕着的香薰也慢慢浸入了肺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江灼顺势握着楼烬的手,口中在喃喃着什么,楼烬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混渊海」三字。 「混渊海怎么了?」 「如炼……」 「如炼又怎么了?」 「如炼……是在混渊海死的。」 江灼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两口气,因为过度的唿吸,眼尾也冒出了两抹氤氲,就这么缀在白皙泛红的皮肤上,好像九天之上缥缈又惑人的星辰。 他好似哭了,又好似没有。 楼烬嘆了口气,抽回了手:「你说你,分明与我同处一室,又是在这月下花前的地方,偏偏非要去提不相干的人。」 江灼手中一空,眼神自然追了上来。 楼烬饮茶,他便不声不响看着楼烬提杯放盏,楼烬喝完了,又倒了一杯,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讷讷开口:「你不是……不爱喝茶么?」 第115页 江灼此时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见楼烬愣了一下,又道:「你莫不是因为……这茶是那向舒的……故而才特意多饮两杯?」 楼烬:「……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魔君陛下?」 「你不要……这样叫我。」江灼不满地皱起了眉。 「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江灼想了很久,半天都没有出声。 楼烬觉得好笑,一个名字而已,就算再怎么神志不清应当也不至于忘了,需要想这么久么? 看来江灼是真的……怎么说呢,不胜香力吧。 「行了,」楼烬无奈放下茶杯,重新把江灼拉了起来,「我先带你走,找个法子先把药性解了再说。」 江灼趔趄一步,正好主动投怀。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他的手就被楼烬捉着,掌心还残留着茶水的温意,顺着二人相接的皮肤往外瀰漫。江灼的睫毛动了动,清透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看向了二人交握的双手。 随后,江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看了回来,轻轻地说:「叫我江灼。」 声音很小,楼烬没听清。 江灼于是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叫我……江灼。」 楼烬没有立刻说话。 他想说,可你的名字本来就不是江灼。 甚至于,江灼这个名字就只是为了混进璧川宫而随便杜撰出来的。班仪叫他赴烟,山欢叫他赴烟,东极叫他赴烟,滕阴叫他东家,容嘉他们则会毕恭毕敬地称唿一句魔君陛下。 ——除了楼烬,普天之下压根没有人这么称唿他。 楼烬没法细想江灼这么说背后的意思,但他冥冥之中又明白江灼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 似乎是因为楼烬的吐息太过炽热,江灼向后撤了一步,而楼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松手,反而又将他勐然拉了回来。 江灼疑惑地抬起头,好像在问楼烬怎么了,为什么抓得这么紧。 那双眸中的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楼烬的倒影。 四周很静,听不见流风回雪的伶人作唱,听不见藏在枕畔的风情月意,只能听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心跳和唿吸。 咚,咚咚。 楼烬不知味地想,只消看过江灼这张脸,风致楼的花魁也好,向舒本人也好,就都像除却巫山的云一样,又怎么可能再入得了眼。 药性发作下,江灼的眼神又飘开了,楼烬便轻轻捏着他的下颌,将那张胜过无边风月的脸转了回来。 四目重新相对,楼烬道:「江灼。」 他的声音比以往都低沉一些,还掺杂了含煳的哑,江灼迟缓地眨了眨眼,长长地「嗯」了一声。 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江灼的眼底带着从未见过的笑意。 楼烬说:「你还记得我在进水梦宇之前曾跟你说,我问过人头木一件事。」 江灼又「嗯」了一声。 他在等楼烬要说的话,可楼烬不再往下说了。 江灼双眼迷濛,探寻地盯着楼烬的双唇,手中却无意识地玩着楼烬的袖口,捏起又展开。 半晌,那两片唇终于又动了动。 「……江灼,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59章 违心 窗棂边停了一只灵雀, 纤密的翅羽就搭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上。 它许是累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偏生这窗户又紧紧关着, 于是灵雀用喙碰了碰羽尖的窗户纸,啄出了个小洞, 整个圆滚滚的身子偷熘着钻了进来。 静谧的空间里闯入了一声清脆的鸟鸣,江灼一惊, 睫毛短促地颤抖两下,慌张地翕动着,和那只灵雀的翅羽一样。 良久,江灼迟缓地摇摇头, 因为唿吸困难而下意识扯松了领口。 ——他很热, 像被放在火炉上烤一样。这不知名的香薰让他恨不得将自己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再跳进极西之地的冰水里,好像这样才能得到些许的缓解。 比体温稍冷的空气钻进他的衣衫,江灼深深吸了口气, 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还是很热,热到发疯,但他知道就算跳进冰水里也于事无补,因为他清楚, 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 就像偷偷熘进屋内的灵雀一样, 这是悄然隐匿在药性之下的、永远说不出口的渴望。 此时江灼整个人的体温烫得离谱,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说出什么大概率也是胡言乱语,可楼烬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半是催促半是蛊惑地说:「江灼, 喜欢,还是不喜欢。」 江灼几次张口, 不知道怎么回答,最终什么都没说。 「很难受么?」楼烬问。 江灼艰难地点点头,「难……受。」 于是楼烬勾着江灼的衣襟,故意将他扯松的那一点又拉紧了。 指尖的冰凉似有似无地擦过脖颈,江灼不能自拔地追着指尖前倾。楼烬则趁势将他往前拽了拽,压低了声:「江灼,你告诉我答案,我帮你。」 「江灼,告诉我。」 江灼不设防地咕哝一声,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勐然将楼烬推开。 楼烬猝不及防被推,手中一空,正要去捞江灼,江灼却似有似无地避开了他的手,也因此失去重心向后跌了过去,重重磕在桌边,发出一声闷哼。 在看不见的地方,江灼死死掐着掌心,疼痛终于让他找回了一丝神志。 第116页 「你在发什么疯?」他抬起头看向楼烬,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些少许的暧昧瞬间荡然无存,楼烬眯起眼:「你说什么?」 江灼收回目光,「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我要做的事,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我没问你这个。」 掌心里,血珠已经冒了出来,疼痛带来的片刻清明最终还是败下阵去,江灼的大脑又开始发昏了,江灼指着门道:「出去!」 见楼烬还在那站着,他忍无可忍地大吼:「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更不用你帮我!」 江灼态度转变过于突然,楼烬看了他片刻,嘆了口气:「罢了,你说是就是吧。」 他自然而然地下了个台阶,带着安抚的口吻说:「我先带你走,解药性比较要紧。」 他在江灼面前蹲下,正要伸手,江灼却反手一掌拍来,迅速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这一掌没有什么力道,按在胸口上不痛不痒,可楼烬却沉默了。 江灼展现出的戒备让楼烬有些意外——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江灼了,上一次还是在妖界的石室里,江灼质疑他是不是和公上胥一伙的。 他突然非常不喜欢江灼的疏离,可看到江灼这副模样又生不起气来,便只当江灼是个耍酒疯的无赖,尽可能放轻了语气哄着:「好了,不提了,就当我多嘴一问,好不好?」 可江灼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压根不吃他这一套:「离我远点!」 楼烬笑道:「已经很远了。」 江灼擦去额间的汗,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又将身子往角落里藏了藏。 「你……一向如此,说话之前从不掂量,你从未考虑过别人听到会是什么心情……」 「我真就顺口那么一问,」楼烬很无奈,「若是让你感到心情不好了,或是感到被冒犯了,我可以道歉。」 说完,楼烬还郑重地补了个对不起。 可江灼没在听,事实上他是有点听不清。 他努力想分辨楼烬在说什么,所以他得仔细盯着楼烬的嘴唇才行。那双薄唇就在面前开合着,是坐起来稍一抬头就能碰到的距离。 那双唇的滋味,江灼知道。 干燥而温暖,很柔软,像两片云一样。 于是楼烬说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江灼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想亲。 此刻的江灼呈现一个极其矛盾的姿态,他浑身的所有神经都叫嚣着渴望欢愉,可他又不得不将一切都深深压在心底,继而爆发出了浓到化不开的绝望。 「走!」江灼低吼,「滚!别让我看见你!」 楼烬没动:「你自己不行的。」 他就像一座山一样蹲在那里,江灼知道骂不走他,便集全身之力拿起手边一切能拿到的东西往楼烬身上砸去。 一边砸,一边骂道:「滚!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滚!!」 以江灼此时的力道,那些东西根本砸不痛楼烬,可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不想要楼烬的帮忙。 楼烬稍一施法,砸来的东西便向一旁飞开。但江灼却没有停止,于是楼烬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唇边最后一丝弧度也无影无踪。 他不明白,江灼为什么会像个刺猬一样对他戒备到这种地步。 「你到底怎么了?」 莫非江灼真的没有那些心意么? 这也不可能,人头木通晓世间万物,它不会说谎,只有江灼一直乐此不疲。 楼烬本以为江灼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但这根本说不通,江灼浑身表现出的抗拒就好像在面对一只洪水勐兽一样。 是因为他觉得丢面子了么? 可江灼不像公上胥,虽然位处魔界的极峰,但他从没有那些冠冕堂皇的面子要维护。他我行我素惯了,从不在意旁人对他怎么想——他需要的只有服从,而不是尊敬。 楼烬想不通,到底为什么? 对于这人来说,动情……就这么不堪吗? 「我讨厌你!!」崩溃的江灼浑身颤抖,几乎口不择言,「你再怎么自恋也该有个度!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而我又是什么人?!」 「那你说说你是什么人,」楼烬顿了顿,说,「江灼,你说你是什么人,你和我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江灼咬牙道,「你还不如问问自己,从始至终,我们……有过什么瓜葛么?」 楼烬沉默了一会,反问:「难道没有吗?」 「你求我联手,让我帮你为你那早死的师父炼制躯壳,甚至不惜用心头血为我解蛊,助我突破瓶颈……」 「那都是为了——」 「为了你的大业?」楼烬轻嗤一声,打断了他,「怎么,修为低微的上仙没法帮你,只有能跟你比肩的人才能帮你找到易明?」 江灼已经难受得不行了,以至于差点没听出来楼烬话中的反讽之意。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只有鬼会相信你说的鬼话,江灼。」楼烬慢慢地说。 他看向江灼的眼神中含着一些非常复杂的东西,有疑惑,有探寻,如果江灼此时是清明的,只要一抬眼就会撞进那双眸子里的认真和怜悯。 但江灼并不清醒,也没有抬眼,高束的乌髮垂了下来,遮住了一半的脸。 第117页 楼烬想替他把那缕头髮别过去,却被江灼一把拍开:「别碰我!」 短短三个字,每个字的结尾都带了些微的颤抖——他在害怕。 楼烬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良久,他终于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在他背后,江灼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瞬间卸下力气,瘫在了墙角。 他听着楼烬的脚步声慢慢走远,然后消失不见。 ……走了么? 他已经热到受不了了,只能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脆弱的衣襟。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慢慢流失,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药性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天,还是两天,又或者…… 楼烬说过,向舒为了研制这种香费了不少功夫,那么药劲一定也很大,想来也不是轻易能消除的。 江灼又闭上了眼,清脆的鸟啼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唯独狂乱的心跳声充斥在耳畔,毫无节奏,几乎冲破胸膛。 混沌之间,他好像看到一双乌靴向他走过来,在面前停住了。 是谁? 江灼费力地睁大双眼,入眼却是一片迷濛。 头顶,楼烬的声音传来了。 「魔君陛下好大的架子,要我出去我就得出去?凭什么?」 江灼肩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只见去而復返的楼烬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轻勾了勾唇:「这雅间是我跟人家要来的,你让我走我就走?我不要面子的么?」 「……楼烬!」 「要走你走,」楼烬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微微垂下眸,「去找向舒要解药,再要么就找山欢帮你,或者那个忠心的滕阴也行,就是不知道以滕阴的修为能不能帮到什么忙。」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落在江灼的眼中却是无尽的戏嚯。 罪魁祸首竟然还不知死活地扬起眉,火上浇油道:「哟,生气了。」 江灼从不知一个人能无赖到这种程度。 也是,他都快忘了楼烬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行,你不走,我走。 江灼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大腿撞到了桌角,要开门时又撞到了胳膊。 他紧紧攒着门环,外面欢笑声格外刺耳。就在这一剎那,江灼犹豫了。 ……从这里出去的话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没法去找向舒,更不可能去找山欢,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化解体内的燥热。 但不管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强。 他唯独不想让楼烬看到他这副……狼狈到犹如困兽的模样。 于是江灼闭了闭眼,拉开厢门—— 拉不动! 这扇门在拉开一条小缝之后就像被卡住了一样,江灼又使了点劲,依旧纹丝不动。 江灼遽然抬眼,只见一只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抵在门框上。 「……让你走,你还真走。」 楼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 然后,那只手微微用力,轻轻向前一推。 随着「碰」的一声轻响,门在江灼的面前重新关了起来。 第60章 帐前灯 江灼回头时, 楼烬也在看他。 面前的人虽然顶着朱宣的面容,可那双眸子里似笑非笑的深意却怎么也藏不住,若明若暗的烛火朦胧地映在他的眼底, 模煳了原本的锋锐,多了一些令人心生旁骛的诱引。 江灼看着他, 愣愣地伸出手。 所有嘴硬和口是心非瞬间烧成了一把大火,他抓着楼烬的衣领, 情难自已地踮起脚尖,却被楼烬握着腰按了回去。 「不行。」 于是江灼的吻就落在了楼烬的颈侧,炽热触碰到了温凉,在那里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火。 江灼闭了闭眼, 滞空感告诉他, 楼烬正抱着他往榻上走。 他起先还挣扎着,咬着下唇警告自己不可沉溺,直到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煳,他的牙关被两根手指掐着迫使张开, 那一片可怜的血肉才终于被放过。 楼烬什么都没说,只发出了一声徐长的嘆息。 江灼蜷缩在榻上背过身去,连唿吸都是微微抖着的。 他感到一只手伸了过来,按着肩膀将他掰了过去, 下一瞬, 整个人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江灼闭着眼,惊恐地推阻着楼烬的臂弯,「楼烬……」 「没事的,」独属于楼烬的慵懒和低沉带着安抚砸在耳边, 「我帮你。」 在这一瞬间江灼突然感到了极大的委屈,眼泪顺着眼尾往下淌, 在半途中被云朵一样的触感给拦截了。 先前的嘆息又传来了:「哭什么。」 「我不能再拉你下水了……」江灼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总归是要死的……我总得好好完成一件事……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愿意帮我,我自然感激不尽,但这些都……不是喜欢……」 「为什么你会死?」楼烬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吗?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江灼自暴自弃地摇摇头。 楼烬也不再问了。 江灼啜泣着,感受到楼烬的手在他的肩头极其温柔地拍了拍,然后慢慢下移。 江灼连忙要按,却被那只手握着手腕反擒住了,挣扎间,江灼仿佛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炽热。 第118页 「别动。」楼烬咬牙喝道。 他的声音很低,很好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和克制。 江灼不敢再动了,更不敢深究自己刚刚碰到的是什么。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药性持续了多久,江灼就哭了多久,直到最后他只能气喘吁吁地趴在楼烬怀里,脱力地推着他的手腕,有一声没一声地喘息。 而楼烬依旧衣衫俱整,慢吞吞地收回了手,手心在被面上抹了一下。 失去意识前,江灼看到楼烬对他笑了笑,俯下身好像说了句什么,却已经听不见了。 黑暗袭来,江灼昏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整晚,次日清晨,江灼是被清脆的鸟鸣叫醒的。 风致楼又恢復了那个朴素的客栈模样,伶人不见了,整个风致楼空空如也,只有几个打杂的在楼下洒扫,扫把扫在台阶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江灼看向镜中,清朗的日光下,脸侧几抹暧昧的红痕刺痛了他的眼睛。 对着镜子,江灼抚了上去,又蹭了蹭,没蹭掉。 像是指头印……是他自己不自禁抓的,还是…… 江灼没法细想,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没有什么不适,昨晚流逝的那些灵力也在慢慢重新充盈,看来药性已经完全解了。 楼烬呢? 他四下环顾,没见到楼烬的身影。 江灼木着脸往楼下走,也没见到向舒,倒是一个正在洒扫的见到了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活,道:「我们东家让我给您留个口信,说您在这风致楼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急着走。」 「和我同来的那个人呢?」 「不知道,东家没有说。」那人说,「另外,东家还说他很抱歉……」 抱歉什么?抱歉他没料到江灼会在这普通的香上栽了跟头? 江灼轻嗤一声,见那人又开始忙自己的了,便随处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面前很快就摆上了一盏茶。 江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 方才那些说是向舒给他的口信,应该是楼烬的意思才对。楼烬有事要办,想让自己在风致楼等他。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急事……以至于都等不到他醒就得走? 江灼的心绪很乱,其实他醒来之后是很忐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楼烬,也不知道他和楼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楼烬把门关起来为止,之后的事江灼都不怎么记得了,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比如楼烬的怀抱,轻柔的吻,还有那些听都听不清楚的低语。 但在这之外呢?楼烬做了什么吗? 不,不能这么说。应该问……他对楼烬做了什么吗? 他坦白他的心意了吗? 楼烬又是怎么想他的呢? 江灼无意识地摸着茶杯的杯壁,眼神顺着大开的窗户飘到了千里之外。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他意乱神迷之时,他好像听到向舒提到过混渊海三个字。 公上胥要重修混渊海,而他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楼烬,混渊海正是如炼当年丧命的地方。 莫非楼烬是去混渊海了? 江灼心头一跳,手中无意识一握,茶盏瞬间碎裂,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洒在了人家刚拖过的地面上。 周围的人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惊了一跳,纷纷投来目光,只见江灼匆然往外走,愣了一瞬,跟上前去:「您这是要走吗?不知贵客几时回来,需要为您留雅间吗?」 「不必。」江灼见那人似有似无地看向自己的侧脸,便淡淡地看了回去。 那人被这个眼神吓了一跳,一缩脖子不敢再看,垂下头硬着头皮说:「如果您有吩咐——」 江灼没再听了。他原地幻化成雾,顷刻间便散在清晨的阳光之中。 ----- 混渊海位于神界的边缘,本是一片苍茫的海域,在大海最深的地方之上有一个孤岛,而这孤岛便是世人口中广为流传的混渊海。 当年,如炼在此遭受万神诛罚,削下魔骨的那一瞬,魔气大盛爆裂开来,整个岛都遭受了魔气的侵蚀,以至于灵力枯竭,一切毁于一旦。 这里本来就是用来诛神的,在它荒废之前,所有罪神一向在这里接受神仙们口中的神罚,如今公上胥要重修混渊海,是为了要以天地的名义诛杀谁吗? 是清元吗? 江灼一路如风,很快便看到了广阔的海平面。 好就好在千百年来这里的魔气仍然没被清除干净,所以这里算是满神界之中唯一一个江灼能悄摸混进去的地方了。 但江灼没有贸然靠近,只是隔着百里的距离远远观望着。 岛上一切如旧,残破的白玉高台、断裂的白玉华表、露出河床的灵溪……往前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江灼甚至还记得如炼跪在那宏伟参天的华表前的模样。 他强定心神,搜寻着楼烬的行踪。 然而,他没找到楼烬,却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易明的身影。 「你果然在这里。」 脑海中突然传来经过伪装的人声,易明下意识回头看去。 视线范围内没见到任何不速之客,不远处的枯树丛中的树枝却无风而动。 「还不现身!」易明本能地警觉起来,同样在神识里回了一句。 然而这声音却消失了,易明四下逡巡一圈,除了正勤勤恳恳清理魔气的同僚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第119页 易明反应极快,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他慢吞吞地退到枯树丛中,出手比大脑还快,肘关向后勐然一击,果然听到一声闷哼。 「我就知道是你!」易明瞬间暴跳如雷,但又因不能引人注目而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有病吧!这个时候还来这种地方干什么?找死??」 在他身后,透明的空气缓慢扭曲,最终形成了一个人形。 楼烬笑了笑,揉着刚才被他撞到的肋骨,道:「下手挺狠。」 「不够狠,」易明咬牙切齿,「我恨不得杀了你!」 楼烬知道他在气什么,「你才捨不得。」 「捨不得个屁!」易明怒道,「我脑子有病才会捨不得一个自甘堕魔的人!」 楼烬挑眉:「谁说我自甘堕魔的?」 「当时容嘉从我这拿走救你的法器,结果呢?你不还是堕魔了?故意找死,就是神仙都救不了!」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甘愿堕魔的?」 「不然呢?」易明冷笑,「总不会是那魔头逼你的,我看你和他你侬我侬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你自己偏往那歧途上走,谁又能拦得住你?」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得先从公上胥的背叛导致如炼陨落说起,然后再向易明解释魔骨的存在,最后才能说到江灼为了保护魔骨而不得不阻止容嘉。 易明本就不认识如炼,又牵扯到他的信仰——公上胥,恐怕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 现在这里人多眼杂,还得等易明松口之后再慢慢跟他解释。 所以楼烬识趣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是公上胥派你来混渊海的?」 易明还在气头上,没理他。 「到底是易明上神,神界的顶梁之才,」楼烬夸人不眨眼,「在得知公上胥要重修混渊海时我就在想坐镇的会不会是你,除了你倒也没有能担如此大任的人了。」 说罢,指了指他手中的白玉拂尘,笑道:「恭喜啊,升职了。」 易明下意识看向怀中,又很快扯回目光:「是,比原来那看管神器的差事强一点,不至于丢个东西快入土了才找回来。」 易明在阴阳怪气昨天才还回来的玉冥杯,楼烬听出来了,「我一没收你佣金,二还将玉冥杯原样归还,你总不能既要又要吧?」 「少废话。直接说,你又来找我作甚?」易明冷哼一声。 楼烬笑了:「我就不能是顺路拜访?」 易明一脸「你当我傻子是吧」的表情。 于是楼烬沉吟片刻,道:「不是我,是赴烟,他想请你帮个忙——」 易明:「滚!」 一听到赴烟这两个字易明眼睛里就冒火,这魔头是拖他兄弟入歧途的罪魁祸首,又究竟是怎么敢指使他兄弟跑到他面前大言不惭要他帮忙的?! 楼烬却道:「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也不迟?」 易明正要开骂,眼神却诡异地停留在了楼烬的脖颈处。 那里有几处细微的伤口,不像是擦碰造成的。 于是易明心生疑惑,难免多看了两眼,又指着那里没好气道:「这是怎么弄的?」 楼烬垂眼一看。 ……昨天晚上江灼啃的。 「不重要,」楼烬干咳一声,摸摸鼻子,「先说正事。」 易明一贯封情锁爱,自然不知道这毫无规则横竖交错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他见楼烬如此本也没当回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等等,是不是他逼你来的?」 楼烬:「哈?」 「是不是那魔头干的?」易明一把扯开楼烬的衣襟,「他虐待你?!」 楼烬:「不是——」 「我知道了,」易明被楼烬推开了,双眼有点发红,「那魔头欺辱于你,因为你打不过他所以不敢声张,现在又被逼着为他做事!是也不是?!」 楼烬哭笑不得:「不是不是,你想像力别太丰富。」 易明狐疑地看着楼烬,似乎是在确定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用一些小动作向他求救。 「我没瞒你,」见状,楼烬又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说这话时楼烬面色坦然,坦然到没有一丝怯意,哪里有半点被胁迫的样子。 易明沉着脸,终于收回了目光,还不忘补了一句:「我早说了,那魔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烬:…… 说真的,就凭现在寒伤未愈的江灼,就算真要胁迫楼烬,恐怕也没那个本事了。 易明的担心实属多余,却让楼烬无声一笑。 易明直接炸了:「你他娘的笑屁?好笑吗?我他娘的像是在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楼烬正要解释,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紧接着大地一阵颤抖,还夹杂着一连串惊恐的尖叫。 「那是……什么东西?!」 「啊——!!」 「我被抓住了!救命啊——!」 「要出来了!快摆阵!!」 易明眼皮一跳,也来不及跟楼烬斗嘴了,当即便如离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楼烬紧随其后。 只见小岛中心的白玉高台上横亘着一条巨大的裂缝,而白玉台则像陷入流沙一样,正在慢慢往下沉! 伴随着白玉台的下沉,无数黑气正从那道裂缝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就好像漆黑的海藻一样,缠到什么就往下拽,就连倒下的白玉华表都未能倖免于难。 第120页 只看去一眼,楼烬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本以为这些黑气也是上古魔气的一种,未曾想,那些竟是成千上万个被封在白玉台下近千年的亡魂! 不,不是亡魂! 这些亡魂已经散灭太久了,留在此地的只有它们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的执念,而从颜色来看……恐怕绝非善念! 他立马想到什么,转头问易明:「你们用什么东西做的阵?」 易明也反应过来了:「吸收魔气的阵眼处放的是神君的元婴,所以它们是冲着元婴来的?」 楼烬有点不信。 公上胥竟肯用自己的元婴净化这里的魔气? 周围的神仙们很快摆出攻击的架势,在一声声的震喝中打出一道道刺眼的法决。 这些法决不痛不痒地撞在黑气团上,就像撞进了一团灰尘里,直接被连决带气整个吞得干干净净! 众人接连又打去几道决,可无一例外全被化解。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浓烈的黑色和腐败的阴森味让他们胃里作呕,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得把元婴拿回来,」易明当机立断,转头向众神吼道,「听我号令!!」 「天!河!海!镜!」 「破——!!」 众神连忙强定心神,易明每吼一声,众神便随之掐一道决,一连四道法决加在一起,整个混渊海的法阵骤然红光大盛。 那些红光是从法决汇集处散发出来的,在离开光点的一剎那化成一条条赤焰灵蛇向那些黑气咬去,在接触到黑气时又立马幻变成网,将整个白玉台兜头压住。 这是集众神之力的一道万神压顶,按理说应该能遏制住这些噁心的黑气才对。 果然,在赤焰之网的压制下,黑气有了停歇之意。 众神见状,纷纷大松一口气,但这一口气仅仅松了一半,就看见那紧密交织的赤焰巨网竟被黑气破出了一个大口子。黑气就像一只长着漆黑巨口的怪物一般咀嚼着鲜红色的火苗,速度快得惊人! 众神傻了。 「这可是万神压顶……竟然都……压不住它?!」 他们颤抖着又加了几道决,依旧于事无补! 「易、易明上神!怎么办!」 恐惧将他们的心跳攒紧了,在巨大的恐慌之下,一个神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仅仅是半步,整个阵法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红光勐然弱了下去。 这人立马反应过来,极其快速地补上灵力,然而为时已晚,黑气迅速朝着法力最薄弱的地方扑了过去。 这人悔不当初又避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气顺着脚腕往上爬,在一眨眼间整个人都被「吞」了进去。 而他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来一声。 在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有人颤抖着,带着哭腔说:「阵、阵法不能破……!」 他们意识到,在阵法被黑气吃掉之前,黑气依旧会被阵法限制活动,所以阵法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破。 但他们已经少了一个人,其余的人又没有足够的灵力顶上去…… 然而这赤焰却不弱反盛,众人回头看去,登然大骇:「楼烬?!」 只见恢復了原本样貌的楼烬就站在人群的最末尾,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就这么传了过来。 而他甚至还笑了笑,道:「不必客气,都是同僚。」 「谁跟你同僚!」有人霍然大喝,「你身为上神却与魔头为伍!你唔——!」 另一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制止:「少说两句。」 ……他们还指着楼烬的灵力修补阵法呢。 「……」 说是修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拖字诀罢了。 这些黑气不算生灵,没有修为,就像挥之不去的恶念一样残留在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能逃过它的荼毒。 它们在混渊海下被压了上千年,混渊海的荒废无疑是助纣为虐的原因之一。 如今重修混渊海,这些神仙奉命清除魔气,可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有差池,毕竟魔气藏在每一个缝隙里,他们要想彻底清除魔气,就只能细緻到白玉台的每一个砖缝里。 ——而这白玉台以及上面的那几根白玉华表则正是镇压这些黑气的要物,经过千年的风吹雨打,早就脆弱不堪了。 哪怕有一道裂缝……哪怕只有一道小小的裂缝,这些恶念便会顺着那道裂缝奔涌而出,瞬间席捲整个世间。 如果不及时制止,下场只有一个——在这些恶念的蛊惑下,所有人都将原地入魔,六界亦将不復存在。 入魔并不等同于堕魔,就比如楼烬和江灼,虽都是魔躯,但心智健全,未尝被恶念所侵占。可一旦恶念挟持了整个身躯……人则不再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想得通这一点,唯独仅有楼烬还笑得出来。 易明连嘴唇都在颤抖,但他很快定下心神,在一片火光中飞向了最中心的那一根白玉华表。 公上胥的元婴就放在这里,他绝不能让这些黑气把神君元婴都吞噬了。 易明的速度实在是快,快到肉眼都难以分辨,但却快不过这些沉寂了一千年的恶念。 所以易明只能极其小心地躲避着黑气,抽空一掌拍向白玉华表的顶端。 第121页 白玉华表应声断裂,露出其中的一块空腔来。 易明还来不及细看,这些黑气闻着味儿就涌上来了,眼看着易明就要被刺到后心,一只手却横空伸了出来,挥着广袖,轻飘飘地一挡。 易明急剧喘息着,骇然回眸。 是江灼! 而江灼也没跟他多说半个字,身形在黑气之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恍若和黑气融为了一体一样,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能分辨出他的轮廓。 易明还没回过神来,劫后余生的心跳声大如擂鼓。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魔头救下一命。 但眼下没有时间容他多想,他得趁着江灼和黑气缠斗的工夫取回公上胥的元婴才行。 然而在看清空腔里的那一刻,易明愣了个彻底。 …… 地面上,已经有神灵力耗尽不得已退下阵来,他们本以为这就是终结,但没想到楼烬反手一缚,又添了一道灵力,正好补足了这里的空缺。 一个,两个,三个……接连有人坚持不住退下阵来,可他们惊奇地发现,不管少了多少人,楼烬都能无一例外及时补足他们欠缺的所有灵力,以至于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楼烬还在那里站着,俨然像一尊屹立千年的雕像一般,而他的灵力就如同混渊海下无尽的深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可能都敌不过他一个人。 要知道,这些人几乎都是神界的高手,各个位列神班上游! 可楼烬竟然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强。 一时间,如果没有黑气作祟,混渊海内一定静可闻落针。所有神仙心中都有同一句话:原来楼烬的境界已经深厚至此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了,开口道:「你——」 楼烬回眸:「嗯?」 「你……还好吧?」 「还好,」楼烬笑了笑,「你呢?」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支撑整个万神压顶了,这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好半天,他才冒出来一句:「楼烬……你会对我们动手吗?」 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最为恐惧的一个点。 楼烬如果真有杀心,杀死他们恐怕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而已。 「我?」楼烬道,「我为什么要动手?」 那人不说话了。 ——因为他曾经是和龚宁一同在十五夜讨伐楼烬的一员。 他亲眼见过楼烬的真龙相,知道他不是平凡之躯,却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楼烬竟然已经到达了这种境界。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可能我命好吧,」楼烬的表情甚至看上去还很轻松,「要说怎么做到的——」 那人立马竖起了耳朵。 就听见楼烬的后半句话是:「也就是和魔君亲了个嘴。」 那人沉默片刻,面色复杂道:「我知道你定有自己的修炼之法,魔道毕竟不同于神道,双修……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楼烬:……他好像误会了。 怎么办,不太想解释。 楼烬于是对那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很快移开视线。 和这人聊天时,楼烬的眼神一直在追着天上的江灼看。在这之前他没注意到江灼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有点担心江灼药性解了之后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但楼烬看了一会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江灼就好像和这种黑气同源而生一样,他居然能熟稔地驾驭这些黑气,而黑气明明就缠绕在他的周围却无法近他的身,整个情况看起来……与其说是缠斗,倒不如说江灼在驯服这些黑气。 楼烬骤然想起,江灼好像说过要利用龚宁身上的恶念向公上胥报仇来着。 那种恶念和这种黑气原来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江灼现在是在筹谋以后的计划吗? 楼烬散漫地抬了抬眉尾。 看样子江灼也并不吃力,应该有空跟他传声说句话的才对。 见面第一件事不是问好,脑子里还是如炼啊,復仇啊復活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鬼玩意是吧。 ……行。 第61章 动摇 白玉台上, 原本势如洪水的黑气化作丝缕的碎线捲土重来,江灼一时不慎,一股黑气则从袖口熘了过去, 直冲悬停在半空的易明而去。 江灼高唿:「背后!」 却见易明愣了一瞬才做出反应,黑气擦着他的后心蹭了过去。 惊魂未定的易明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 又往身后那白玉华表的空腔眺望而去。 说是空腔,真的就空空如也, 别说什么元婴了,连根毛都看不见。 ……可这里本该装着公上胥的元婴的。 混渊海的魔气是沉淀了上千年的,很难用普通的方法将魔气净化清除,需要有个灵力深厚的东西镇着, 魔气先在它那里过一遍, 这样才能保证净化的人不会被魔气反噬——也就是说,这东西代替神仙们先行遭了一遍魔气的荼毒,就像是一个漉水囊一样,污水进, 清水出。 所以,它最好是活物。 最次的选择便是未开灵的法器,就算是没有开灵,也必须得是神品法器才行;其次便是开灵之后的法器器灵, 再更好的便是修为深厚之人的金丹, 元婴……最好的选择,便是活人。 但没有哪个神仙会自愿去当漉水囊,而且他们心中的道德准绳也让他们没法同意找一个活人去镇着。 第122页 所以,身为神君的公上胥自然得身先士卒, 在决定重修混渊海的那一刻他就将自己的元婴剖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封在了这白玉华表里。 众人感慨公上胥的牺牲, 又不由对他再多几分敬佩和尊崇。 ——神君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重振混渊海昔日的光辉,是为了神界万世流芳,也就是为了他们每一个人。 但现在,公上胥亲手放进去元婴不在了,易明第一个想法便是:定是那魔头偷的。 除了奉命来混渊海净化魔气的神仙之外,没有人涉足过这一片海域。 这些日子来他们日夜净化魔气都没出什么岔子,偏偏今天就黑气暴腾,偏偏江灼又在今天来到了混渊海,而又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婴不见了。 要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易明断是不信的。 这一定是那魔头的预谋——他想偷走元婴,从而适时重创公上胥,到时候神界大乱,他才能藉机行事鸠占鹊巢! 想到这一点,易明坐不住了。他本想当下就抓住江灼问个清楚,可他和江灼之间隔着浓厚的黑气,他过不去,更不可能抓到江灼。 江灼不知道易明心里的这些想法,他正忙于收服这些恶念。 很久以前如炼就对他说过,恶念只是一种欺软怕硬的东西,在接触它的时候一定要保证自己心无杂念,不能恐惧,不能惊慌,一旦发现无法与它共存便需要立马抽身,不能给它侵蚀筋脉的机会。 江灼已经不记得如炼是什么时候说的了,但如炼就是用这种法子提炼了神界所有人的恶念且自己毫髮未伤,只是到最后……还是入魔了。 江灼摇摇头,定下心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江灼已经大概摸到了一点规律,他试着伸出手,在空中像抓什么东西一样勐然一捏,黑气瞬间化无形为有形,像潮水一样濡湿了掌心,黏煳煳一团,噁心得要命。 江灼却面不改色地闭上眼睛,有规律地吞吐着气息,那片黑水就这么被他纳进了体内。 成了。 江灼压下上扬的嘴角,黑气源源不断地顺着掌心钻进他的身体,因为寒伤的缘故他没法把整个混渊海的黑气都吸收掉,只能先将目前逃窜出来的这些给吸收干净了。 黑气慢慢被清除,天地间重新明亮起来,易明惊疑未定,死死盯着渐渐从黑气中显出身形的江灼,沉着脸道:「魔君赴烟……你到底意欲何为?」 江灼回头看了过来。 「你蛊惑了楼烬的心智,使他为你所用,」易明眉头深深蹙起,「你利用他和我的关系策划了恶念逃窜这样的一齣好戏,难道就只是为了要偷神君的元婴?不可能,你一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灼:「?」 江灼:「半盏茶前我才救了你,你还有什么问题?」 黑气还没被吸收干净,江灼微微歪着头,身后的黑气盘旋起伏,好像给他镀了一层水墨山水的影子,美得像是一副精心绘制的画中人一样。 在这样的场景下,地上的神仙们没有一个认出来江灼的——魔不可能有这种萧然尘外的气质,魔就得是阴暗扭曲、猥琐邪恶的才对。 见江灼没说话,易明只当他默认了。 怒火本来已经冲到易明脑子里了,骂人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易明知道,江灼不是楼烬,此事事关两界,激怒江灼并不会有什么帮助。于是他压着脾气对江灼说:「为了两界,你最好还是把元婴交还回来。」 江灼却道:「我听不懂,什么元婴。」 「你不必做戏给我看,」易明说,「神君将元婴置于此处,而你恰是知道这一点才来这里的,不是吗?」 江灼终于听明白了:「你说我偷了公上胥的元婴。」 易明正要说话,江灼忽而一笑,又重复了一遍:「我偷公上胥的元婴。」 江灼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面上的笑容愈发作盛。 易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就听见江灼轻飘飘的声音说:「千百年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亲自出手去偷的。」 「……」 江灼终于笑够了,那抹笑容就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看向易明,道:「我问你,公上胥的元婴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么?」 语气就好像在谈论菜市上的白菜不值钱一样。 易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君的元婴怎么可能不值钱?可江灼眼神中毫不掩饰的不屑和鄙夷告诉易明,江灼好像真的一点都看不上公上胥的元婴。 也就是说,江灼没有说谎?元婴不是他偷的? 那又会是谁干的呢? 易明迷茫了。 见状,江灼道:「这样,我帮你找回元婴,你帮我一个忙。」 易明立马转头:「你知道元婴在哪?」 「嗯。」江灼说着,掏出一枚碧玉一样的丹药出来,「等会回去找公上胥復命的时候就把它含在口中,到时候你就知道他的元婴在哪了。」 易明有点犹豫,没敢接,江灼便隔空将丹药递到了他脸跟前。易明只好将信将疑地伸手接了,感觉自己出于礼节得道个谢,但又不知道江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能谢得太早。 江灼也不稀罕易明的谢。逸出的黑气被吸收之后,江灼丢下一句「找人把白玉台上的缝补上,下次别找死了」之后便隐去身形。 第123页 易明回头再看,楼烬也不知去向,应当是跟江灼一起走了。 ——他们两个倒像双胞胎一样形影不离。 易明不知道怎么评价比较好,吩咐了几句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去西乐宫復命。 西乐宫外,易明停下了脚步,掏出江灼给的丹药捏在手心里,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将丹药扔到嘴里,压在舌头下面。 淡淡的苦涩立马就顺着味蕾扩散开来,易明深吸一口气,叩开了西乐宫的门。 公上胥让他进去,易明行了个礼,跪在殿中。 「启禀神君,混渊海突然有不知来源的黑气作祟,我猜测是千百年前就积存在混渊海下的恶念,好在……」 易明说到「好在」这两个字时抬起了头,眼神浑似不在意一般瞟向了公上胥的丹田。 不知道江灼给的是什么药,吃了之后顿时耳清目明,就好像是短暂地借了一段修为一样,易明能看到平时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元婴。 公上胥的元婴就在他的体内! 易明登时瞠目结舌,又立马意识到自己还在述职,便低下头去强行拉回思绪,接着说:「好在现在黑气已被压制住,我已经着人修补白玉台上的裂缝,避免下次还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易明的脑子很乱,他想不通为什么丢失的元婴竟在公上胥的体内。 也就是说公上胥从始至终就没有把元婴剖出来过……那现在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镇着混渊海? 而且,为什么公上胥要演剖元婴的这一齣戏?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 公上胥笑了一声,打断了易明的思绪:「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他又笑了两声,热情地邀请易明去坐。 易明应了声,坐下来后喝了口茶,一点滋味都没喝出来。 「当时派你去就是看中你功法好,脑子又灵活,」公上胥笑眯眯地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黑气就是千年恶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饶是我去估计都要脱一层皮。」 易明不知道怎么接这茬话。 黑气不是他压制住的,是江灼。 可他不能如实说,因为公上胥会继续往下问,问江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叛徒楼烬有没有一同前来。 但凡让公上胥发现楼烬的踪影……恐怕楼烬就不好过了。 易明在心底嘆了口气,要说好兄弟还得看他,又思左又思右,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努力替兄弟铺路了,偏偏好兄弟不领情,真真狗咬吕洞宾。 公上胥提起茶杯,道:「有人伤着吗?」 「有几个同僚陨落了……」易明道,「还有……您的元婴。」 公上胥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 「我的元婴。」 「神君放在白玉华表的元婴不见了……许是被那些黑气吞噬了。」 易明是存了一些试探的意思的,话没有说满,只说了囫囵的猜测,留给了公上胥辩驳的空间。 如果公上胥承认的话……那什么事都没有了。 易明下意识握了握拳。 「易明,」公上胥过了很久才开口,却没有接着之前的那茬往下说,「我信任你,从楼烬背叛神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信任你。」 「属下明白。」 公上胥顿了顿:「你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易明心中咯噔一下,没说话。 「今天不是你出的手,对不对?」公上胥又问。 易明还是沉默,但额角已经冒出了汗珠。 他拿不准公上胥是什么意思,是要治他通敌之罪?还是别的什么? 「陛下,」易明终于忍不住了,「我——」 公上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易明傻眼了,一句话噎在喉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见状,公上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一副吓破胆的样子太好笑了。我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你怕什么!」 说着,公上胥走到易明身边,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道:「行了,我去混渊海看看,你回去歇着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准你一段时间休沐,好好将养生息。」 又豪气地挥了挥手,笑道:「不必谢恩,滚蛋吧!」 公上胥突然恢復了昔日的模样,易明大松一口气。 虽说不用谢恩,但易明还是低下头去恭送公上胥。也就是这一低头,易明恰好看到了自己的丹田。 那里盘伏着一条小蛇,通体银白,好像在沉睡,又好像时时警觉着。 易明知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蛊咒,中蛊的人在解蛊之前修为无法再提高一步,而且等到小蛇越长越大,则会爆丹而亡。 他从不知道自己中过蛊,神界之中,若说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上种下这么恶毒的蛊,按修为来说就只有一个人。 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江灼给他的药丹有问题。 要么江灼故意误导他误会公上胥,要么……这蛇真的是公上胥放在他身上的。 不可能。 公上胥没道理这么做。 虽是这么想着,易明依旧一动不动地跪伏在殿中,久久未曾起身。 直到貌美的仙娥上前扶他,他这才魂不守舍地站起来,轻轻道了一句:「不必,我自己走就是。」 他心中本有一堵坚实的墙,上顶天下立地,任凭风吹日晒都数百年如一日地立在那里,不动也不摇,就这么支撑着整个心房。 第124页 但现在,他突然感觉,这道墙好像裂了一条缝,土块和灰尘就源源不断的从那小小的缝隙里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他看着公上胥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第62章 存疑 从混渊海回来后, 江灼就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他的手指上多出了几个浓乌色的刺青,像指环一样套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五根都有。 这是因为他暂时将自己的手当成了容器以容纳了今日作祟的黑气, 但能容纳的黑气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在混渊海下还有更多伺机待发的恶念,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举冲破束缚。 江灼的手很白,这几个刺青惹眼却不突兀, 配合着他手背上若隐若现的血管,倒显出一种克制的妖冶来。 「手不错,很好看。」 两人正在云端上坐着,距离不算远, 楼烬冷不丁出声, 江灼一惊,抬起眼来。 他没注意到楼烬一直在看自己,楼烬也不避讳,生怕他不发现似的, 眼神愈发放肆起来,像两盏明烛一样。 江灼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迅速将手收到了袖子里。 「易明答应帮你了?」楼烬问他。 「没有,我还没跟他说要他干什么。」江灼下意识用拇指抚上了指间的刺青, 「他最是愚钝, 有的东西得要他亲眼见到才肯相信。」 「常言道眼见为实,这倒也不全是愚钝的表现。」 江灼却不怎么贊同,道:「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该信的时候就得信, 别自讨没趣。」 楼烬笑道:「那照你这么说,这世间就没什么是真的了。」 江灼看了他一眼:「也有。」 「比如?」 「……」 见江灼没答, 楼烬替他说了:「比如你对你师父的情义就很真。」 说完,楼烬果然看到江灼不大高兴地扫了自己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他明明知道江灼喜欢自己,却偏要嘴贱这么一句,就因为他很喜欢看江灼想解释又不能解释的样子。 ——就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的小孩,稍抬起头看一眼,又飞也似垂下眼帘,眼底里的光就随着忐忑颤抖的睫毛一併晃着,眼尾连着脸颊一起微微泛红。 这一刻,他不是万人瞩目的魔君赴烟,他不曾辜负师父期望,也没有背负着不属于他的那些过往孑孓独行这么多年。 「我说对了还是说错了,你脸红什么?」楼烬碰碰他的胳膊肘。 江灼像被烫到一样往后一仰,飞快躲了开来:「什么脸红,你别胡说八道。」 楼烬讳莫如深地勾了勾唇角。 他越是全无忌惮地盯着江灼看,江灼就越发想逃——他生怕楼烬下一秒就开口提到昨晚那些荒唐事,而且那种恣意的目光也让他很不自在。 为了忽视身旁人的存在,江灼放目远眺,像不想上学堂又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小孩那样一片一片数着天边的流云。 但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只要稍微不小心扯回目光,立马就能看到楼烬那双随意搭着的手。 ……只要看到那双手,他就能联想到那只手带来的触感是怎样的,联想到那只手有多么温暖,又是怎样在他的皮肤上游走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楼烬居然提都没提昨晚的事。 且楼烬的态度较之前也没怎么变,没有因为昨晚的那些……不可启齿的东西就对他疏远亦或是过分亲昵。 这让江灼大松一口气,但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又有些空落落的。 他不可避免地想,不管他再怎么在意,昨晚发生的一切对楼烬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这本来就不该是什么大事。 想到入神,江灼的眼神渐渐飘散,楼烬叫了他好几声才把他的魂叫回来。 江灼怔愣地嗯了声,转回头来:「怎么?」 「昨天晚上——」 来了! 江灼瞬间如临大敌,嵴背都下意识挺直了。 见他这副模样,楼烬不禁失笑,故意含煳地问:「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江灼张了张口。 「不记得了?」 「……记得。」 「记得就好,」楼烬道,「你昨晚说你总归是要死的——」 楼烬还没说完,见他没提那些风月之事,江灼悬着的心终于咽回了肚子里,整个人也瞬间放松了下来。 楼烬将他的反应收于眼底,一边当没看见似的接着说:「一般来说,当修为到达至高无上的境界之后,只要不陨落在天劫里,便将和这世间所有江河一样,生命绵长无所绝日,所以世间才会有这么多修士罔顾天劫依旧对登神一事趋之若鹜。以你的修为,想死在天劫里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楼烬语速不缓不急,静了片刻后,道:「所以,你为什么会总归会死。」 江灼回忆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句话,还来不及害羞,反驳已经下意识说出了口:「我没说过我总归会死。」 楼烬看着他,没说话。 江灼也知道自己睁眼说瞎话有点明显,却愣是没有松口。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才响起楼烬有些无奈的声音:「你为什么总喜欢骗我,偏偏又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江灼别过脸去,抿了抿唇。 「因为你总是问太多。」好半天,他才这么回答道。 第125页 「问得多,你烦了,所以要撒谎?」 江灼又看了回来,眸光动了动,楼烬没来由觉得他那眼神的意思是:「没有烦。」 如果是以前那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楼烬,应该就不这么执着于江灼的回答了,也不至于对着一个不知所云的眼神品鑑这么半天。 楼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但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好。 「我得去一趟冥界,」最后,楼烬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浮尘,道,「你先忙你的那些大业去吧,改日再联繫。」 随着他的动作,江灼也下意识坐起来了一点,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重新坐了回去,说:「其实你只用帮我到这里就好了。」 楼烬:「什么?」 「之后的事……按理说都与你无关了。」 楼烬愣了一下,没什么意思地笑了出来:「卸磨杀驴?」 「我说真的,」江灼还是站了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 他「觉得」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来,翻来覆去都是车轱辘话,楼烬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行,都听你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之前的结盟就到此为止了,你替我解了蛊,我替你找到易明,到此为止了。」楼烬说。 他语气不太好,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面上也没有一贯的笑容了,江灼有点不知所措。 楼烬没再说什么,纵身跃下云端。 不用回头也知道,江灼一定在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那人一定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 想不通就算了,也没指望他能想明白。 楼烬压下心绪,在空中又掏出那个笑着的人头木看了一会,随后面无表情地收进囊中。 冥界还是那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楼烬飘然落地,见不远处又起了一个白骨祭坛,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祭坛不高,和之前为班小轩稳固神魂的那次没法比,班仪就在祭坛下面负手站着,微微仰起头的样子就好像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千百年一样。 班小轩本在一边玩,班仪唤了一声,他便听话地走到身边来,乖巧地伸出小手牵住班仪。 阴风四起,祭坛上扬起了白幡。冥界不生活物,供奉着的水果本来都蔫了,但班仪一扬袖子,那些水果的颜色又立马鲜艷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肃穆的场景,应该是在祭奠谁的逝去。 但班仪他们本就是鬼了,生死已然混为一谈,本无须祭奠的。 楼烬站在旁边,等到整个祭礼完成才上前,对班仪行了个礼。 班仪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愣了一瞬,手掌在身后一按,刚才那宏伟瞩目的祭坛瞬间无影无踪。 楼烬:「我是不是打扰冥君了?」 班仪未置可否,道:「下次来之前说一声,总是这么冒冒失失,若是撞见什么不该见的,我就得把你眼睛挖出来了。」 楼烬觉得很奇异,虽然班仪的态度依旧不好,但说这话时倒有点像自家长辈斥责晚辈似的,不是那么冷冰冰了。 「抱歉。」 班小轩是个人来疯,见到楼烬,又蹦着脚丫子往他身边凑,这次班仪没有制止,于是班小轩就兴高采烈地跟在楼烬身后,和小尾巴一样。 楼烬肩宽腿长,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班小轩看呆了,有模有样地学他走路,一步跨出去还没楼烬半步宽,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只见小孩儿扑扑身上的灰,呲熘一下爬了起来,沖回过头去的楼烬和班仪嘿嘿笑了下。 ……当鬼也就这点好。 摔不疼。 「自从上次修补躯壳之后,应该再没有神魂离体的事发生了吧?」楼烬收回目光。 「暂时没有,但也不好说,」班仪道,「时间太短了,得再过些时日才会有问题冒出来。」 楼烬问:「他这幅躯壳,应该是如炼帮忙炼的吧?」 班仪颇为意外:「赴烟跟你说的?」 「不是,」楼烬说,「我猜的。」 「你猜的。」班仪不信,但也不去深究。 「我很好奇赴烟和您是什么关系,如炼和您又是什么关系。我几次都想来问问您,但又觉得事情太过唐突,不好开口,而且您也不一定会回答我。」 班仪果然没有回答。 她看了楼烬一会,突然说:「今天的祭礼,是给小轩办的。」 楼烬下意识回头,看着班小轩天真无邪的头顶说:「今天是他的忌日?」 「嗯,」班小轩又摔了一跤,班仪看不下去了,把他从地上薅起来,蹲下身去拍去他背后的脏污,「不只是他,他爹,还有我,都是今天死的。」 听班仪这么说,楼烬蓦然想起无上宫那幅画里漫山遍野的墓碑来。 有没有可能,那些人的死期都是同一天? 「您和如炼是死前认识的,还是死后认识的?」 听到这一问,班仪骤然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看着楼烬:「你问这个干什么?」 楼烬只是好奇,但班仪显然不想提这件事,他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了。 未料班仪沉默了一会,却道:「上次你……上次修补完班小轩的躯壳之后你在我这昏迷了很久,再之后你修为大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随我来。」 第126页 她引着楼烬来到冥宫,将班小轩赶了出去,随后将门重重关上了。 「我有一个怀疑,但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班仪在楼烬面前坐了下来,不容置喙地说,「把手给我。」 楼烬没动。 班仪不耐烦了:「不正是因为你和我有同样的怀疑,所以才会从一来这里开始就一直问东问西吗?赶快,手给我!」 再拖下去估计班仪又要发怒了,楼烬识趣地伸出手去,与班仪掌心相抵。 一炷香后,班仪勐然收回手。 她没有五官,楼烬无法辨别她的脸色,只问:「怎么说?」 班仪沉默了片刻,摇头:「不是。」 楼烬愣了。 不是? 「冥君是不是——」 「你不是如炼。」 第63章 端倪 楼烬停顿了一下, 道:「冥君是不是——」 「你不是如炼。」班仪打断了他,这次的语气比之前更加斩钉截铁。 楼烬顿了顿:「那班小轩的躯体又怎么说?」 他收回手,站了起来:「我天生缺少两魄, 当时我拿来镇魂木给班小轩修补躯壳,在那之后便有一魄归位, 这一魄显然是一直附在您儿子的躯壳上的,在有镇魂木之前, 这一魄的作用便是代替镇魂法器镇住班小轩的神魂。」 这是事实,楼烬绝不可能猜错。 最后,他很慢地询问:「这副躯壳出自如炼之手,事实若非我所猜想的那样, 我的一魄为什么会在您儿子身上?」 「……」 楼烬等了很久, 班仪都没有找到能回答他的答案。 楼烬终于从班仪的反应中品出一丝微妙来。他静了片刻,试探道:「是我猜错了,还是……您想让我觉得我猜错了?」 班仪只道:「我自有我确认的方法,确认的结果告诉我, 你我都猜错了。」 楼烬略一抿唇:「那真龙相呢?」 班仪显有一愣,思考了一会,道:「世间不止有如炼一人有真龙相,也不是说所有有真龙相的人就都是如炼。」 「也就是说, 都是巧合了?」事实上, 除了真龙相之外还有很多没法解释的东西,那些东西不能都用巧合二字来简单囊括。于是楼烬缓缓摇头,道,「这么多的巧合, 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从细枝末节上看得出来,班仪并没有对他说实话。 楼烬向后靠了靠, 垂眸端起茶杯,余光看见班仪换了个坐姿,从原先稍向前倾变成了抱臂的姿势。 这个姿势,可以说班仪在紧张,也可以说她很想结束这次谈话。 班仪长久地看着楼烬,那张脸上本不该有任何表情,可或许是因为她心情太过复杂,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出一种意味深长来。 楼烬总觉得这种欲言又止非常熟悉,班仪给他的态度很像……清元。 清元不让他再去湖底镜又不愿意让他多问的时候,便是这样用极其简单的话语来搪塞他的。 「莫非冥君也与清元天师相识?」 听到这四个字,班仪的身形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她很快站起身,抬手向门外示了一下——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可楼烬没动,仍然保持着原来坐着的姿势与班仪对视,然而从她那张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楼烬笑了笑,只能作罢。 却在这时,她骤然转头向外看去,也在同一时刻,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紧接着门被推开了,班小轩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刷的一下扑进了班仪的怀里。 在班小轩的身后,几百条银色的小蛇在地上扭曲爬行,冰冷的鳞片蹭着破败翘起的地砖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逆光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正是公上胥。 楼烬缓缓眯起眼。 班仪将袖口一收,正面对着来人。她手中未执法器,四周却骤然风起,掀起了她绛紫的袍角。 只见公上胥恰到好处地沖班仪点头问好,风度翩翩地笑道:「孩子心性还是差了些,冥君恐怕还得费些工夫教导令郎才是。」 班仪道:「你来做什么?」 公上胥的目光从班仪身上移向了她的身后,含笑看着楼烬,道:「我为此人前来,不是来找冥界麻烦的,所以冥君不必紧张,更不必同我刀剑相向。」 班仪压根不搭理公上胥,低声对楼烬说:「你带着班小轩先走。」 随后将儿子往身后一推,班小轩便径直跌到了楼烬的怀里。 尽管这些银蛇长得慈眉善目,鳞片又璀璨耀眼,可小孩儿还是被满地的蛇给吓坏了,伸出小手紧抓着楼烬的衣襟,整个小脸也埋在他的胸口。 楼烬抱着班小轩站了起来,对班仪道:「他是沖我来的,还是您带着孩子先走才对。」 班仪漠然回头:「耍帅也要分场合。」 楼烬:「……」 班仪:「走吧你,别到时候还得让老娘保护两个人。」 意思是在她眼里楼烬和班小轩差不了多少,都是弱鸡。 楼烬看向怀中的小孩,对班仪道:「您觉得,公上胥为什么一直对取我性命这件事这么热衷?」 还能为什么。 楼烬走到班仪面前,把班小轩塞回她的怀中,继而转过身去。 在他对面,公上胥依旧天衣无缝地笑着,伪装出来的这一副谦和模样几乎可以说毫无破绽。 第127页 ——有的事,不是班仪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班仪还没说话,倒是公上胥先开了口:「事到如今连一句神君都不叫了,连一个饶恕你的理由都不给我啊,楼烬。」 二人是多年的狐朋狗友,在遇到江灼之前,楼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以这种方式面对面。 公上胥对他极小幅度地挑了挑眉,大概意思是:念在我们好友一场,我奉劝你最好乖乖束手就擒,别把事情弄得太难看,还得连累整个冥界给你陪葬。 楼烬也对他挑了挑眉。 公上胥没接收到楼烬的意思。 楼烬于是笑了:「念在我们好友一场,我也有一句要说。」 公上胥:「什么?」 楼烬嘴唇动了动。 「滚。」 ----- 与此同时,神界,易明宫中。 沉重的大门响了几声,仙娥口中喊着「来了」,才刚打开一个门缝,门便从外面被人一把推开。 仙娥被这力道撞得退后了几步,见来者是十几个神兵,疑惑道:「这是……」 「易明上神此时可在宫中?」 这几个人看起来来者不善,又一上来就问易明在不在,仙娥有点犹豫,支吾了两声,道:「容我先去通传一下可好?」 这基本相当于告诉那些人易明就在宫中了,为首的一个神将沉声说了句「不必」,随后将仙娥往旁边一搡,带头向里走。 仙娥急了,快步追了上去拦住几人:「你们倒是等我去通传一下啊!」 可她又哪里拦得住这几个五大三粗的神兵,这几个人充耳未闻,径直往主殿走去,然而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一股力道抵住了,再不能前行半步。 几人于是停下脚步,为首的神将抬起头,高声道:「我等奉神君之命而来,还请上神不要为难我们。」 话音刚落,只见主殿的门缓缓打开了。易明站在门后,负手而立。 仙娥正想说什么,易明侧眼看了她一眼,那仙娥便噤住了声,道了句「小仙告退」,默默退了下去。 那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为首的神将向前一步,对着易明作了一揖,道:「神君有令,还请上神随我们走一趟。」 话虽如此,但他们并非是走一趟的架势,有几个神兵甚至暗暗拿出了法器,捏在手中。 易明眼神陡转,指着那人手中的仙镣,道:「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神将回头看了一眼:「这是神君的旨意,上神心里应该清楚。」 「我犯了什么罪?」 「您弄丢了神君的元婴。」 「你们弄错了吧?我弄丢了神君的元婴?」易明瞪大了眼,「元婴就在神君体内,谈何丢失一说?」 闻言,那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神君早料到您会如此辩驳了,」为首的神将上前一步,「但说这些都没用,您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 易明:「?」 易明:「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神君真这么说的?」 「您没疯,我们也没疯,」那神将道,「这确实是神君亲口下的旨意,届时将由三神共审您这一案,有什么冤屈可以留到那时候再说。」 易明嗤鼻一笑,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一下子僵在了他的脸上。 过了好半天,他才说:「我要见神君。」 可这些神将却并没将这句话听进去,他们人手相传,将仙镣一路传给了为首的神将。 见众人好像没听见,易明面色铁青,又说了一句:「我说——我要见神君。」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了,可为首的神将接过仙镣后才转过头来对易明敷衍地笑了笑,道:「神君此时还有要事,恐怕一时半会见不了上神了。」 易明骤然大怒,喝道:「老子可是上神!!」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为首的神将瞬间戒备起来,警惕地看着易明,一边暗暗将灵力注入仙镣,只见原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镣铐骤然膨大,悬在空中,缓缓向易明飘了去。 「您可想好了,倘若真在这里动手,您的罪过可就大了!」那神将扬声道。 易明突然觉得很荒唐。 他才刚从公上胥那回来,就在不久前公上胥还亲口对他说让他回去好好休息,结果他回来凳子还没坐热呢,公上胥转头就找人来抓他? 而且,罪名竟然不是私通魔界,而是……弄丢了他的元婴? 见易明没有动作,神将的态度又缓和了下来:「如果上神真的是被冤枉的,待一切查清之后,神君自会还您清白,您不必担心。」 易明横眉冷竖:「还个屁的清白!老子本来就他娘的清清白白!」 神将被一句话堵了回来,干脆闭嘴。 他知道易明大概是不会乖乖跟他们走了,便从袖中又祭出一件法器。 这是一柄银制长笛,神将把嘴唇凑了上去。 嗡—— 易明脑中一震,血气瞬间逆行,浑身上下所储存的所有灵力立马以极其可怕的速度流逝而去,止都止不住。 随后,一阵几乎撕碎他的痛楚迎面袭来,易明只觉得自己从丹田开始一直疼到了天灵盖,他骇然捂住了丹田,那里有一股不属于他的灵力在里面乱闯乱撞,几乎将金丹撑到爆裂! 第128页 ——是那条银蛇在作祟。 这蛊……果然是公上胥给他下的! 剧痛之下,易明重重跪在地上,牙关死死咬住,却还是从牙缝中泄出了痛吟。 那神将嘆了一口气,往身后挥了挥手,于是十个神兵鱼贯而出,把易明从地上扯了起来,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他们将易明带到了天牢之内,为防他逃脱,结界足足加了九层之多。 易明喘着粗气趴在铁门边,一动不动。 他只听耳边脚步声来来去去,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内终于空无一人,安静到有点可怕。 他这才咬牙坐了起来,垂首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里躺着另外一枚药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上,现在看来,应该是江灼神不知鬼不觉留下来的。 「原来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易明看着药丸出神,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他手中稍微使了些劲,随着吱吱的轻响,丸体上便裂了一条小缝。 但他突然又松开了手,药丸便骨碌碌滚了下去,停在了角落里。 现在还不行,易明想,万一一切都是误会呢? 万一这一切不是欲加之罪,只是一个误会呢? 他总觉得还有一丝丝希望是他误会公上胥了,现在但凡走错一步,他就会和楼烬一样,成为叛逃神界的罪神。 到时候,一切都再无转圜的余地。 易明喘着粗气,药丸就近在咫尺,压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之捏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角,那小小的药丸又像是一株救命稻草,又像是雷霆万钧的洪水勐兽。 他还没下定决心。 是选择相信江灼和楼烬,还是选择公上胥。 咔哒。 就在他犹豫之际,只听墙角传来一声轻响。 药丸裂了。 易明:…… 原来它自己会裂的是吗? 下一秒,一股劲风席捲了整个天牢,狂风将所有没有固定住的东西全部吹了起来,连带着那固若金汤的九层结界一起无影无踪。 易明几乎睁不开眼睛,浑身的衣服也被狂风吹跑了。于是他再睁眼的时候,自己正衣不蔽体地坐在面无表情的江灼对面。 江灼只是淡淡瞥来一眼,随后说:「帮我一个忙。」 易明正要说话,江灼抬起一只手:「你没得选,公上胥定会杀你灭口。」 易明悻悻道:「也不一定。」 江灼:「你要不回去试试?」 易明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道:「楼烬呢?没在?几时回来?」 乍听到楼烬的名字,江灼怔了一下。 他低着头,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幽幽地说: 「……不知道。」 第64章 幻象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好得和一个人似的?」易明撇撇嘴, 「从你刚入璧川宫开始,我就没见你们怎么分开过,之后……」 之后楼烬堕魔, 就更变本加厉了。 江灼没说话,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脸色有一点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抻着手臂,挑亮了一旁的油灯。 易明趁这个时候换了身衣衫,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朴素但雅致的卧房内。 明灭的油灯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江灼斜靠着坐在一个能容纳两人的太师椅里, 椅子上铺着厚实的兽皮, 毛髮柔顺,隐隐泛着光泽,不知道是从什么灵兽身上剥下来的。 「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江灼收回了手, 闲散地搭在椅臂上,稍微沖易明扬起了下颌,「你不是看到了公上胥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易明:「……」 「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那元婴还在他的体内的。」易明硬邦邦地问。 「他不可能把元婴真的献出来的, 」江灼说, 「虽然对他来说少了元婴也不会死,但如果真的有人趁虚而入用他的元婴做要挟,他也只能自断一臂。就以他的为人,断是不可能冒着修为折损的风险做好事的。」 出于多年对公上胥的信任, 听到江灼这么诋毁公上胥后易明下意识地冷笑一声,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他下一步就是让你身败名裂, 」江灼一下一下点着椅臂,「再下一步就是名正言顺地审判你,再当着万众神仙的面诛杀你,你说的一切事实都会变成你为了脱罪口不择言的谎言,没有人会再信你,最终你会众叛亲离,死不瞑目。」 他每说一句,指尖就在红木的椅臂上轻轻点一下,声响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易明的心口上一样。 咚,咚,咚。 易明一时失语,缓了好半天才说:「你……又如何见得?」 江灼好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问一般,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易明:「你笑什么?」 江灼不答反道:「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易明改口了,「就是不信,你是魔头,屠戮无数,难道你说一句我就得信一句么?」 易明话说得丝毫不客气,但说完后又有点忐忑——再怎么说也是江灼出手相救在先,就算易明再怎么厌恶他这个人,他还是拎得清恩怨是非的。 但江灼没生气,其实江灼很少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很明显的情绪,就算对面坐着的是山欢也是如此。 所以他只是稍微停了一下指尖,又继续缓慢地敲了起来。 第129页 从易明的角度看过去,江灼的半边脸被油灯打亮,另半边脸沉在了昏暗里。 「因为你们的神君以前就干过这种事,根本不足为奇。」他说。 易明没有出声,只有江灼悠长又冰冷的声音响在不大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寝房里。 「你以为这样很过分了是吗?不,远远不止于此——你死了之后,他还会追杀所有跟你有关系的人,直到最后一个认识你的人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止才肯罢休,他还会抹去所有人对你的记忆,然后易明这个名字就从歷史的长河中完全消失,没有人记得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自然没有人能用他自己犯下的错来要挟他。」 易明的眼神动了动。 江灼立马道:「你想问为什么?」 易明张了张口,沉闷地「嗯」了一声。 「因为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真面目,」江灼说,「不然就会牵扯到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他这偷来的神君之位就坐不稳了。」 这里面的每一句话江灼都没有添油加醋,这些简单的字眼就一个一个刺进了易明的耳朵里,易明不想信,但又不得不信。 ——因为江灼已经猜中了公上胥的第一步。 若非江灼在他身上留了一枚药丸,他此时应该还在神界的天牢里浑浑噩噩不得终日。 过了片刻,易明再次开口:「你说的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 江灼想了想:「你还没出生之前。」 易明满打满算也有几百载的修为,乍一听江灼这种语气,他还以为自己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 他干咳了一声,问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偷来的神君之位又是什么意思?」 江灼抬眼:「你想知道?」 易明没立马作答。 「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江灼笑了笑,笑容很冷。 「哥哥?」易明从来没听说过公上胥有过什么哥哥。 不过想想也是,不会有人生来就是神君,在成为神君之前,公上胥也曾是万众神仙当中的一个。 江灼下意识抚上了心口佛,用拇指蹭了一下,「所以我想让你帮我炼制一个躯壳。」 易明精通炼器,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你莫不是想復活那个哥哥?」 他蹙着眉,又道:「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躯壳是可以炼,但想要復活一个死去那么久的人,则天、地、智、慧缺一不可。」 所谓天,指的是血肉之躯,「地」则是骨骼筋脉,也就是江灼手中的魔骨。至于「智」是为灵智,「慧」便是神魂。 难就难在这「智慧」上了,神魂本就亦散,难以妥善保存,然而灵智才是最难取得的,一个没有开灵的法器需要经过上百上千年的薰陶和培养才会有一点点开灵的可能,更别说这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灵智能不能配得上这躯壳内的神魂了。 「你只管炼,」江灼说,「其他的我已经都有了,差的就是这一尊躯壳。」 易明沉默了一会,道:「用什么炼?」 「万年寒冰。」 「炼成之后……你打算怎么做?杀了公上胥?」 「或许吧,」江灼的表情很森冷,「又或者不杀,我要极尽我的所能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 江灼的声音本来就冷,再配合他此时的表情和语气,就好像一股极西之地的寒风吹进了六月天一样,让易明的后嵴一阵发凉。 丹田又在隐隐作痛了,易明下意识躬了下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窗外闪过去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那影子就停在了窗边,隔着窗户纸透出了一个人形。 江灼是背对窗户坐着的,发觉易明的眼神不太对,便转头往身后看去—— 就在这一瞬,一只手勐然从窗外伸来,直冲江灼的喉口而去! 江灼闪躲未及被锁住了喉咙,以极快的速度驭法一挡,法决噼在了那只手的手腕上,只听一声诡异的金属相撞声,窗外的影子渐渐现出了真容。 「你想要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易明唰地后退半步,满眼惊愕:「神君?!」 「啊,你果然在这里。」公上胥抬起头,对易明宽和地笑了笑,「枉费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也成了神界的叛徒。」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手下力道却分毫不减。江灼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很快浮现了一层不寻常的潮红,他勐一咬唇,整个人瞬间在公上胥的手底化为一阵血雾。 公上胥手中一空,就看见那团血雾在空中漂浮了一阵,须臾又迅速重聚。 「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易明对重新现形的江灼低吼道。 「放心,」江灼上下唇紧抿,「不是沖你来的。」 话音刚落,江灼原地消失。 室内瞬间只剩下易明和公上胥两人,易明大气不出,而公上胥也只笑不言,静谧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诡谲的灵力在缓缓流转,那灵力瞬间幻化成剑,以无形之势向公上胥刺去。 公上胥闪身一躲,可下一秒却被身后袭来的另一道狠辣剑气直传腰腹而过,他还未作反应,两抹剑气合二为一,虽看不见形状,其迫人的气势却纵横磅礴。 公上胥一连吃了三四招,血立马喷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甚至喷到了易明的脸上。 第130页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易明还没来得及反应,公上胥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 易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公上胥。 江灼把公上胥给杀了? 可他只用了两招法术而已……这真的可能吗? 易明翻手祭出长剑背于身后,抬脚向公上胥那里迈了一步。 「别过去,」耳畔响起了江灼的声音,「这不过是一个幻象而已,并非公上胥的真身。」 易明骤然抬头,只见公上胥腹部那个被剑气刺出的血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着,遍地的血也都聚在一起,重新钻进了公上胥的血肉之中。 不出十息,公上胥已然恢復如初。 江灼重新现形,站在了易明的身侧。 「我叫人来带你走,」江灼眉目冷峻,沉声对他说,「我要你炼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躯壳,记住这是你答应我的。」 「等等!」易明忙道,「如果是幻象的话,他为什么会流血?」 江灼怔了一息,随后翻手一挥,在空中画出一个饱满的满圆,满圆的圆周擦着火花形成一个,江灼便把易明往里一推。 在易明穿过的一瞬间便无影无踪,做完这一切,江灼才缓缓转过身来。 公上胥对他笑了笑。 江灼依旧面无表情。 「他跑不掉,你也跑不掉。」公上胥朝易明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还有楼烬,还有清元,还有山欢,还有班仪,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江灼冷冷一笑:「你还想屠尽六界不成?」 「错,」公上胥笑道,「我只想把以前的错误给纠正过来,当时若非我一念仁慈你也活不到今天,所以这次我不会滥杀无辜,也绝不会再手软半分。」 「你仁慈?」江灼轻嗤了一声,讽道,「不是你仁慈,是你压根没本事杀我。」 公上胥的眉尾跳了一下,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在他对面,江灼稍微活动了一下因寒霜而有些僵硬的手腕。 江灼的攻势来得很快,公上胥这次选择好好应对,但他不管怎样都没法把江灼的攻势一一躲过去,所以,他只能把所有没躲过去法术尽数吃下来。 可令人感到诡异的是,不管受了多重的伤,他都能在几息之内完全大好,甚至一直恢復到完全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江灼意识到易明说得没错。 这不是幻象,而是……傀儡。 江灼之前也炼过一个傀儡,多少知道一点箇中奥妙。像公上胥的这个傀儡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如果不是交了这么多次手,就连江灼也无法察觉出这居然是一个傀儡。 所以,这个傀儡很大可能公上胥是用活人炼的。 且这个人的功法心法都极其深不可测,但修为又不能太高,以防就算炼制成功也不能完美驾驭—— 在这一瞬间,江灼突然有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猜想。 他瞬间僵住了,刚要出手的法决就这么半空夭折,法力反噬回来,激出了半口淋漓的鲜血。 江灼半跪在地,压住了满口的血腥,艰难滞涩地抬起头。 他直视进「公上胥」的双眼,从那双眼里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光彩。 「清元……?」 ----- 混渊海内,暴雨倾盆。 在暴雨狂风的中心,公上胥危立于白玉台上,只见他缓缓跪了下去,挖出来了一个漆黑的人。 这里的魔气已经完全净化了。 「辛苦你了,阿宁。」他贴在那人的耳畔轻轻地说,「我拖着你不让你死是因为捨不得你,你不要怨我。」 在他怀中,那个漆黑的人艰难地喘了口气。 这口气唿了一半,戛然而止。 「你陨落之后我会替你保管着你的金丹,」公上胥对着已成尸体的龚宁说,「到时候我一定会復活你,就像当年如炼做的那样……就用赴烟的躯体好了,你会喜欢他的皮相的。」 尸体开始慢慢瓦解,碎成了菸灰,被暴雨碾碎、沖刷。 公上胥的手上一片脏污,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枚漆黑的金丹。 第65章 水龙吟 进入后易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稳住身形后,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表情冷淡,只有眼神中难以寻到的焦虑出卖了他。 「你就是易明?」那人语气并不客气。 「你是谁?」 「滕阴。你随我来。」 易明跟着他身后走,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山遍野的白梨花,清风带着花香, 吹面不寒。 易明一边走一边诧异,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但眼下并非赏景踏青的好时机, 不出片刻,滕阴带着易明来到了一处山洞内,向里一示,道:「魔君准备的东西就在里面, 我在外面看着, 有事的话我会叫你,届时你只管带着里面的东西走,其他的一概不必理会。」 易明刚踏进山洞半步,一阵寒风便迎面而来, 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里面应该就是那万年寒冰了。 易明回过身,对滕阴说:「就我一个人?」 滕阴:「?」 易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炼器不是手指头一点就行了的,我来炼器,谁负责添柴加火?全让我一个人干?」 滕阴不咸不淡地说:「我接到的命令是在外面保护你的周全, 魔君没让我进去帮你。」 第131页 易明觉得这人是故意找事的:「在赴烟手底下做事的就你一个人?剩下的死绝了?」 闻言, 滕阴唰地将腰间的佩刀顶出去了一段。 「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他按着刀柄,咬着后槽牙道, 「我全家被你们神仙所杀,如今若非魔君有令在先, 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段了,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易明先是一愣,很快被这话激怒了,额角也现出了青筋:「你他娘的搞清楚,是你们那个魔头有求于我!有种就打一架!以为老子怕你?!」 滕阴面部肌肉紧绷,拇指死死抵着刀柄的凸起,好半天才闭了闭眼,「噌」地将刀收了回去。 「进去,做你该做的。」他看着易明,一字一顿。 易明也分毫不让:「我说了,我要人手。」 但看样子滕阴是真找不来什么能帮他的人,易明深吸一口气,道:「楼烬你应该认识吧?」 滕阴停顿了一息,点了点头。 「他有个徒弟,叫容嘉,把他给我找来。」 「……」 「还愣着?!」 滕阴犹豫了一下,随后二话不说转身离去,不出片刻又去而復返,提熘着瑟瑟发抖的容嘉,身后还跟了个姑娘。 「上、上神。」因为之前楼烬堕魔一事,易明给的那个法钵也被毁了,容嘉不太敢看易明。 倒是那个姑娘上前一步,对易明说:「我也懂一点点炼器,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易明看向说话的姑娘,发现她面上横亘着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以至于看不太清她的容貌了,唯独一双眼睛清澈质朴。 「你又是哪位?」易明问。 「我叫傅云。」那姑娘温和笑了笑。 一旁的滕阴冷哼一声,道:「看到她脸上的伤了么?全是拜你们那个神君所赐。」 傅云下意识摸上了脸,并不因伤疤可怖而遮遮掩掩,反而道:「之前侥倖逃过一劫,只不过神火留下的伤并非那么容易癒合的,我修为也不如滕阴这般高,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 易明还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他一言不发地向山洞里走去,容嘉和傅云则紧随其后。 巨大的万年寒冰占了山洞的一半,才刚走近一点,容嘉便被这迫人的寒气沖得倒退两步。 易明很快起了一个阵,率先走了进去。 ----- 冥界。 在楼烬说完那个「滚」字之后,公上胥就笑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鄙夷,还有一些神悲世人的怜悯。 楼烬不再与他废话,斗法之势来得十分迅勐,公上胥步步狠辣,明摆着是打着要在此将楼烬一举击毙的打算来的,而楼烬如今亦今非昔比,几番交手,胜负仍悬而未决。 但楼烬和班仪意识到,面前这人并非公上胥的本体。 真正的公上胥眼下在哪? 是去找江灼的麻烦了吗? 楼烬稍一晃神,公上胥的一击便直入胸膛,楼烬心口一痛,血腥味很快涌到了口中。 他向后退了半步,一只手抵住他的后心一扶,止住了他不稳的身形,班仪的声音也旋即传来:「别逞能了,这里有我,赶快带着小轩走!」 楼烬转过头去,道:「没逞能,我想着让您再看清楚点来着。」 「……什么?」 楼烬啐出一口血沫,用拇指狠狠蹭了一下唇角,霸气笑道:「看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如炼!」 「……」 楼烬面色陡然冷厉,再次面对公上胥时,方才那嬉皮笑脸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旋即伸手入天,右手在空中一握,小臂肌肉骤然绷紧。 他对着冥界漆黑阴沉的穹顶沉喝:「剑来!」 只听一阵疾风唿啸,周围的空气都扭曲成了一柄长剑的形状。 千里之外,无上宫里,画轴隐隐颤抖,伴随着一阵极其隐忍的嗡鸣,画轴倏然窜了出去,化成一道光,好似离弦之箭一般刺破结界,直上云霄。 这道光于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冥界,在空中盘旋一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扎进了无形的长剑之中,则无形幻为有形,楼烬举重若轻地一摘,那柄灵力流转恍若神迹的神剑水龙吟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易明从登神至今最大的杰作。 当年,易明刚刚登神便手捧这把惊世神剑跪在璧川宫的玉阶之下,对着立于阶上的楼烬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照拂我不知道怎么该用什么报答,这是我穷尽一身的本事炼成的,你我兄弟一场,什么都不多说了!」 易明的炼器功夫实在巧夺天工,楼烬只一眼看去便知这剑堪称是此间无二的存在。 可惜就可惜在,昔日他神魂不全,从没有发挥出这柄剑的最大作用过。 楼烬掌心抵在剑刃上勐然一划,血色和剑光瞬间融为一体。 「嚯,」楼烬轻飘飘地说,「许久不用了,还挺沉。」 公上胥挑眉:「你如果被反噬,就不用我动手杀你了。」 「确实。」楼烬稳握剑柄,「试试?」 公上胥还要说什么,只见楼烬将剑随随便便地扔了出去。 那柄剑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后便像有了生命长了眼睛一样,公上胥本能地翻袖一挡,却见那飞梭的剑瞬间裂成两柄,二再生四,四生八,最后变成密密麻麻的剑茧,将公上胥牢牢禁锢在其中,尖端直指公上胥。 第132页 只要再近半分,公上胥就会被捅成筛子。 目睹了一切的班仪沉默了。 水龙吟这种神剑,威力如何,全看操纵它的人法力和灵力如何。一柄水龙吟已然很难驾驭,更何况是千万柄水龙吟? 而楼烬好像感觉到了班仪的沉默,从璀璨的剑光之中回过头来,沖她没皮没脸地笑了笑。 班仪:「……」 会觉得你是如炼,真的是我眼瞎。 楼烬转回头去。 眼下局势是楼烬占尽上风,但楼烬知道公上胥远远不及于此。 说什么来什么,只见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剑茧的缝隙里冒了出来,就像是从茧里流出的黑水一样,场面极其噁心。 楼烬眼皮一跳—— 是恶念! 他火速把水龙吟收了回来,这下完全没有能限制恶念的的东西了,这些黑气张牙舞爪地盘旋上天,很快就遮住了半边天。 「你没有底线的吗?」楼烬道,「亏你还是堂堂神君,竟如此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都比不上杀了你重要。」公上胥手握黑色金丹,从黑气中走了出来。 楼烬不知道他手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但大概猜到了一二。 他转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班小轩,又见班仪一副想来帮他又不敢离开儿子的样子,咬了咬牙。 公上胥没有给他们任何犹豫的机会。 黑气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三人吞噬,而在这超脱六界的黑气攻击之下,他们三人几乎连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视线所及全部被黑色充斥,公上胥缓缓笑了。 你不可能不死的,如炼。 如果是昔日的你,这一切只不过是区区恶念而已,但如今你只是个废物,你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何况还连神魂都不全呢? 公上胥早已做了万全的打算,赴烟定会顾及着清元不敢对那傀儡下死手,而他则可以用傀儡拖住赴烟很久。 待他将楼烬和班仪的尸体带回混渊海,再借混渊海之力剥离他们的金丹,则楼烬和班仪的修为都会为他所用。 届时,小小赴烟而已,便不足为惧了。 「一路好走,」公上胥看着黑气深处,轻轻地说,「这回就彻底死了算了,别噁心人了。」 驾驭这些恶念也并非易事,公上胥握着龚宁金丹的手已经开始了小幅度的颤抖。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正要收回黑气,却见那团黑气之中仿佛还有什么动静。 还没死? 公上胥嫌恶地「啧」了一声,也顾不得其他,祭出金丹正要再添致命一击时,一抹耀眼的金光竟噼开混沌,直冲面门而来。 随后,一条巨大的金龙横空出世,黑气瞬间溃散一空! 公上胥定睛一看,班仪和班小轩已不见踪影,唯有金色巨龙傲然摆尾,盘踞在半空之中。 它的姿态悠闲又霸气,金色的龙角在暗无天日的冥界里依旧熠熠生辉。在这睥睨万物的强势威压之下,公上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心神也跟着颤了两下。 ——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一战。 那一场几乎让他丧命,最终只因如炼的一念之差才能得以让如炼万劫不復的一战! 他双手紧握成拳,理智告诉他现在的楼烬还不是如炼,这一切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班仪被你弄到哪里去了?」公上胥仰起头,冲着龙的双眼道。 「你猜?」 公上胥冷笑一声。 他左手握丹,右手掐诀,双管齐下左右开弓,每一道攻势都无比残酷,可巨龙却一动不动,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公上胥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就结束了?」楼烬百无聊赖的声音传来了。 公上胥一言不发,脸色唰地阴沉了下来。 只见原本就庞大的龙在瞩目之间竟然又生生大了一整圈,那些鳞片也更加耀眼。 在这一刻,公上胥终于感受到了千百年来未曾感受到的恐惧。 在这里的他只是一个分体,并没有完全的神力,他本以为用黑气就可以搞定楼烬的,但—— 伴随着一声雷霆般的咆哮,一股极大的威压席捲而来,公上胥张口就是一口鲜血。 「这是我的水梦宇。」 巨龙吐息,声音震彻苍穹。 「——这里,是我的天下。」 第66章 山雨欲来 公上胥没想到, 这么短的时间内,楼烬竟然能造出自己的水梦宇。 「原来是我小看你了。」他擦去唇角的血迹,稍微抬起下颌, 方才那种胸有成竹到目中无人的姿态荡然无存。 「有点吧。」楼烬道,「上次我在你那水梦宇里吃了不少苦头, 这一次自当加倍奉还。」 公上胥冷笑一声:「大话说得太早了。」 他看向阵眼处竖立着的水龙吟,眯了眯眼。 楼烬并不与他斗嘴。 他知道, 面前的只是一个分体而已,这个水梦宇杀不了真正的公上胥。 所以,若要真想擒王,恐怕还得放虎归山才行。 ----- 江灼伏地急喘, 不远处, 「公上胥」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的每一次出手可都是打在了清元的身上,如果她真就这么死了,可就是你害的了。」 「公上胥」笑吟吟地看着江灼,反手抽刀, 当头就是一噼。 第133页 江灼就地一滚,刀刃堪堪擦着肩膀而过,蹭着皮肤削下来了一块衣料。 「公上胥」的下一击随即接踵而至,江灼正要掐诀, 咬了咬牙, 又将手收了回去。 对面是清元,他不知道这种超乎寻常的自愈术能持续到什么地步。江灼不敢赌,所以就只能躲。 而公上胥的意图很明显——他似乎也知道用这个傀儡公上胥杀不了江灼,故而自始至终也没有出什么杀招。 江灼脑中疯狂思考着公上胥这么做的意义, 很快得出结论——公上胥是要毁了万年寒冰,断了復活如炼的最后一条路。 江灼不再恋战, 反手掏出一张符甩了出去。纸符顷刻就在空中烧成灰烬,江灼正要遁云,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向下一拽。 「想走?」 江灼翻身一滚,正好砸在窗纸上,破窗而出。 二人从屋内打到了屋外,好好的寝室被打得七零八落,碎木片和碎兽皮散了一地。 江灼吃了一大口灰,捂嘴狂咳起来。 他一边咳一边腹诽:现在是想走走不了,想杀又杀不得。 但再转念一想,或许他能把公上胥留在傀儡身上的神识剥离,这样公上胥就不能操控清元了。 恰在这时间,寒伤又开始发作了,江灼的神识在半途中被截断,重新夺回控制权的「公上胥」一把抓住了江灼的手腕,在感到手底冰凉的一瞬愣了一下。 「原来你竟身有寒伤?」 「公上胥」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继而大失形象地狂笑起来。 「我本还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见「公上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倾全身之力使出一击—— 江灼躲之未及,疼痛如巨雷轰顶,瞬间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咬着牙忍住了痛吟,而「公上胥」则迅速掏出禁身咒往这边一扔,却见那符咒在空中本以离弦之势飞来,却半途中骤然一停,随后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 江灼骤然抬眼,就看见「公上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张口吐出了一大口血,随后又像生锈了一样,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快……走……!」 「公上胥」咬着牙说。 江灼一惊:「清元前辈?!」 「公上胥」苦笑一声,又呕了一口血出来,话语断断续续地溢出唇齿:「他……占了我的……神识……我撑不了……太久……快……」 江灼死死咬着下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忍着痛站起身,正要走时又见「公上胥」开始癒合了。江灼深知,错过这次机会恐怕他就真的无法脱身了,故而再也不往「公上胥」那边看去一眼,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公上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等……等……」 江灼转过头去,「公上胥」跪在地上,对他伸出了一只手:「赴烟……」 这是让江灼过去。 江灼下意识走去两步,脚步骤然一顿。 公上胥用的这种炼傀方式简单又粗暴,就是把自己的神识强行沖入躯体,彻底压制原主对身体的控制权,然后再给傀儡易个容就行了。 这样有个好处,就是简单快速,坏处则是有可能被原主夺回躯体。但要想夺回躯体需要极强的心法,所以清元只短暂地夺回来了一瞬,根本不可能做到控制四肢这一步。 所以,现在对他说话的不是清元,而是「公上胥」! 江灼在心底暗骂一声,然而就只是这半步的犹豫,「公上胥」从地上一跃而起,之前散了一地的符咒也拔地而起,眨眼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把江灼牢牢地困在其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长进啊!」 「公上胥」放肆的笑声传进了耳中,江灼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正被牢笼带着移动。 他伸出手,试了一下能不能破局而出,但浑身就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不管怎么使劲都难以调出一丝一息的灵力。 江灼低头一看,寒伤已经蔓延到了肩膀。 「公上胥」带着江灼一路来到了混渊海,白玉台之上。 半空中起着一层雾,从雾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不属于此处的场景。 江灼从符咒牢笼的缝隙中往外看了会,才知道那雾里展现的正是此时的魔界。 上百个神兵杀进了魔界,目标直指易明所在的山洞。他们将整个山洞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地摆起法阵,摆明了是要用硬武力逼易明就范。 雾里,山洞里沉寂了一会,随后,一道蓝色的灵光一闪而出—— 「易明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真正的公上胥从白玉华表后走了出来,「公上胥」于是走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真的应该前途无量的,他比楼烬勤恳,比龚宁踏实,天资聪慧又肯学,可惜就可惜在他和楼烬是至交,他不肯放弃这一段手足之情。」 公上胥轻轻嘆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江灼想冷笑,但又不想和这人多说半个字。 「易明活不了了,等着吧,他一会就来送死了,应该还会带上你那苦心孤诣但最终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的寒冰躯壳。」 公上胥敞开袖口,将那团云雾收了回去。 第134页 他说得没错,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天空中突然雷鸣大作,易明被一方巨锤从天上砸到了地面上,随着一声巨响,整个混渊海都为之大震。 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易明满身尘污地跪在其中,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恨恨地抬起头,看向了好整以暇立于坑边的公上胥。 「交出来。」公上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见易明不动,公上胥悲悯地笑了一声。 「我总想给自己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公上胥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虚虚一握,千百条银蛇从地表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一点一点向易明爬了过去,「但是我找不到。我试着让过去的事过去,但是先不让它过去的是你,不是我。」 他虽看着易明,但话语却是对着身后的江灼说的。 江灼已经习惯他的倒打一耙了:「全世界都负了你,就你最无辜就你最委屈。」 公上胥手中再一握,易明极致痛苦的吼叫瞬间划破云霄。 「啊——!!」 又是一声雷响,方才稍作停歇的雨又下了起来。 暴雨砸在了耳边,江灼闭了闭眼睛。 ——他都不用看就知道易明现在会是什么情状。 公上胥很早之前就易明身上下了这蛊,又借易明和楼烬见面那次,偷偷将那蛊也种在了楼烬身上。 如果不是江灼用心头血替楼烬解蛊,楼烬的下场只会比易明更惨。 不远处,易明的嚎叫声渐渐小了,终归于无。 血腥味几乎布满了整个混渊海,易明奄奄一息地躺在坑里,身上攀着无数条银蛇。它们正在吸食易明的血肉和灵力,而这些灵力最终都会转移到公上胥的体内。 看吃得也差不多了,公上胥把蛇收了回去,翻手一道神火打进坑内。 千钧一髮之际,什么东西擦着身侧一闪而过,公上胥下意识回头,只见身后那符咒牢笼已然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江灼已经不见了踪影。 回头再看,坑里的易明也不见了。 就这么短的时间内,寒伤发作的江灼一定用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法术来,自然也不可能带易明逃得太远。 「搜。」公上胥一声令下,傀儡公上胥和那几个羁押易明而来的神将立马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但他们搜了半天,方圆百里都看过了,压根没有任何气息出现。 公上胥沉默了一阵,突然笑了。 他默默走到坑边,丢了个火球下去。 原本空空如也的坑底瞬间被神火填满,从火光中逆火杀出了一个身影,漆黑的魔气直直向公上胥的心口打去,为了躲开,公上胥不得不后退半步。 原来刚才江灼玩了一招灯下黑,等的就是公上胥放松戒备的瞬间。 趁着这个档口,江灼带着易明顺利逃出生天。 然而他们还没飞出去多远,公上胥却在坑里捡起了个什么东西,对空中的江灼晃了晃,高声道:「这么粗心啊,丢东西了?」 江灼回过头去,只见公上胥举着一枚玉戒,面上笑意盎然。 他的双瞳瞬间缩紧—— 这里面是易明炼制好的万年寒冰! 电光火石之间,公上胥手背一麻,一不留神玉戒便掉了下去,滚进了坑里。 公上胥抬头一看,两个身影正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来,其中一个正是他的分体,而另一个不是楼烬又是谁。 分体公上胥看起来非常狼狈,好像刚经歷一场恶战,拼了一口气才堪堪逃出来,而楼烬则显得游刃有余很多,追着分体飞的时候,就好像在追着打苍蝇一样悠闲。 破布一样的分体公上胥一路沖向公上胥,银光一闪便与他合二为一,楼烬则在不远处轻轻落地,往燃着熊熊烈火的坑里看去一眼:「你在烧什么?」 公上胥没说话,倒是江灼的声音响了起来:「楼烬!里面是寒冰!」 楼烬寻声抬头,见江灼正站在白玉华表上,背后还背着一身血的易明。 「他怎么样?」楼烬问。 江灼道:「还活着。」 「你怎么样?」 「……」 江灼没回答,但楼烬觉得他的眼眶好像红了一下。 「清元……被他做成傀儡了,易明的蛊毒发作,估计金丹裂了,」江灼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带着一点点哑,「龚宁被他用来净化混渊海,我估计混合着魔气和恶念的金丹这会还在他手中。」 「我知道了。」楼烬点点头,收回目光,「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江灼看着火光里的玉戒,欲言又止。 这是他唯一一条能復活如炼的路了。 江灼站起来,遥遥地看着楼烬。 狂乱的雨乱七八糟地拍在他的脸上,将他满身的血污都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目光,又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但看了看身后的易明,还是先压下了心思。 ——得把这人先搞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他不能让楼烬的挚友死在这里。 假设有一天他不在了,他希望楼烬不要像他一样孤独一生。 第67章 风满楼 江灼带着易明重新回到了魔界, 还没踏进去半步,数个神兵察觉到了这边的灵力波动,纷纷举起法器不遗余力地攻了过来。 江灼轻轻松松地一一躲过去, 定睛一看,容嘉被他们抓了, 正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数十人在围攻滕阴,傅云身上的伤势也很重, 滕阴一边顾着傅云,一边面对杀之不尽的神兵神将,就只能节节败退。 第135页 神兵实在太多了,就像是铺天盖地的蚂蚁一样充斥在魔界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的魔界中人都出动迎敌了, 神力与魔气的碰撞间迸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断有人倒下去,骸骨铺陈在血泊里,合着已经被染得猩红的梨花,一眼都望不到头。 江灼浑身血液冰冷, 握着拳站在原地。 一个神兵趁着这时候朝他身后袭来,江灼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反手扼住了那人的喉咙。 五指收紧,那人翻起了白眼, 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恐怖唿吸声。 江灼漠然地回头, 手腕一扭,只听咔擦一声脆响,那人的嵴椎被生生折断,江灼再一松手, 他整个人便软倒下去,脑袋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在一边。 江灼收回手, 将背后的易明放了下来,刚才那神仙的尸体就横陈在江灼的脚边,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随手在易明身边设了个结界。 神兵像洪水一样涌来,江灼手中不执任何法器,甚至连魔气都没有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往前走去,逢步杀一人,以至于最后尸体都摞成了山。 江灼一步一步地攀上去,立于尸山之巅,宽袖烈烈,永不停歇的花雨绕在他的身侧。 他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流云却戛然遏止,连风都不淌了。 厮杀声渐渐小了,下面的人终于注意到了江灼的到来。 「陛下!!」在看到江灼的那一刻,魔界中人都快哭出来了,「他们欺人太甚!!」 江灼微微抬起头,眸光中的冷漠和威严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慄。 他的目光扫到了哪里,哪里的神兵就不由自主打一个哆嗦,再看向他脚下的庞然大山,举着神器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江灼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神君刚刚传信来说这魔头身有寒伤!」其中一个神兵咽了口口水,强定心神,扬声喝道,「他如今修为也就比我们高上一点,我们不用怕他!单打独斗固然是打不过,但如果我们联手而攻之,这魔头定也吃不消!」 血光之中,江灼的身影好像站不稳似的晃了晃。这一晃倒是给了神兵们莫大的信心,他们再次举起法器,列阵为一,随着一声令下,所有的神器都指向了高山之上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 人群中突然有谁高唿:「杀了这魔头,则我们万世流芳!!」 但这话吼出去后没什么人回应,唯独「芳」字空荡荡地迴响着,好半天才落地。 江灼的眼底慢慢浮现出一丝蔑然。 他缓缓抬起满覆寒霜的手,猩红的血雾就从掌心冒了出来。 血雾在空中飘了两息,随后悄然销声匿影。 下面的人不知道他玩了什么花招,他们心中原本就从未消失的恐惧也被江灼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唤醒了。 「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復命吧?」有人弱弱地提议。 另一人很快附和:「神君倒也没说让我们和魔头当面对阵……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上神修为,怎么可能打得过这魔头?」 「反正我们抓了这小子,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那人像提鸡仔一样把被施了噤声术的容嘉往上提了提。 他们面面相觑,想给自己一个退缩的藉口,因为他们需要这个藉口来合理掩饰他们的恐惧,又不能让他们在神君和同僚面前丢了面子。 但是,为时已晚了。 随着江灼悠长的一声喟嘆,此起彼伏的尖叫瞬间响彻魔界,更多的是连叫都叫不出的人,他们就在江灼的一念之间如草芥一般化为了尘埃,哀嚎和求饶都没能留下。 空气中瀰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容嘉差点没吐出来。 ——他亲眼看着提熘着他的神兵就在距离他不到半步的距离炸成了灰烬,他吓坏了,叫又叫不出来,慌慌张张地去看江灼,可江灼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江灼就那么孤立在那里,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再过一瞬便又消失了。 这就是魔君吗——容嘉心里感嘆,修为如此之高,杀人不留血,拂衣而去时还这么潇洒。 他看着江灼的背影,敬畏悄然跃上心头。 然而,江灼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他得咬着牙关强行忍住溢到口中的腥甜。 他强动气血使出的法术加剧了寒伤的发作,寒霜已然漫到了锁骨,此时此刻江灼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先找地方休息一下,至少恢復一下灵力再说,但是楼烬还和公上胥在混渊海,那傢伙一定招架不了公上胥。 得赶快赶过去才行…… 江灼拖着麻痹的双腿走了一段距离,召来云雾乘了上去。以他现在的灵力,连驾驭云雾都费劲,江灼几次险些跌下来,好在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混渊海。 彼时楼烬和公上胥正打得如火如荼。 公上胥和分体合二为一,法力重回巅峰,江灼本以为楼烬应该没有什么一战之力的,却没想到他竟和公上胥打得有来有回。 但说到底,楼烬修为再高也无法真正和公上胥抗衡,他大多的法术都是以防御为主,并不能切切实实地伤到公上胥。 楼烬的灵力早晚有耗完的那一刻,但公上胥有龚宁的金丹在手,就算自己的灵力耗空也能继续用龚宁的,更何况那金丹里还有恶念,若公上胥真的心念一动,用那些恶念来对付楼烬,那灵力耗空的楼烬和案板上的鱼也没什么两样。 第136页 江灼眼神颤抖,唤了一声:「楼烬。」 楼烬于是分神看了过来,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有一些惊讶:「你又回来做什么?」 江灼抚上了心口佛。 如果时间充足,他本想一步一步来的。 他本打算先利用龚宁的恶念慢慢侵蚀神界,待一切水到渠成再讨伐公上胥的。 但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以他现在的状况,压根没法从公上胥手上救下楼烬。 他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脑中有一个不明来处的声音告诉他,他救不了楼烬,就像千年前救不了如炼一样。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一段公上胥被楼烬拖住的时间里復活如炼,让如炼来了结这一切。 要想復活如炼,则天地智慧缺一不可。如今天地已经具备,差的就是智慧。 但江灼愿意献出自己的神智,用以给如炼重塑肉身,而且他手里也恰好有一缕如炼的神魂,虽然只有一缕,但也够了。 但江灼也知道,这样一来对他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死亡。 ——神魂俱灭的死亡。 唯有以命换命,楼烬才能活下去。 江灼一把将心口佛拽了下来,舒展的莲瓣依旧灵气十足。 ——这东西还是楼烬送给他的呢。 在这一瞬间,江灼想了很多东西。 他在想,今日之后他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楼烬了,再看不到他那痞气十足的笑,再听不到那玩世不恭的语气,也触摸不到那令人安心的温度了。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比预料中的早了太多,江灼觉得有点不甘。 这一点不甘就变成了酿了很多年的醋,将一颗心浸在里面,除了酸涩以外,一点滋味都没有。 江灼吸了吸鼻子,眼睛酸胀得发疼。 但现在没有时间给他犹豫,玉戒还在神火里烧着,再过一会等玉戒被烧毁,一切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江灼紧紧攒着心口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翻身扑向了神火,就像一只视死如归的飞蛾一般。 于是楼烬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不怕死的直直往火坑里飞,登时大怒,躲过公上胥的一击后迅速飞了过去,把江灼一把拦住,死死握住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楼烬怒不可遏,「不是让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说话时疾喘不停,显然是在斗法中耗去了太多灵力,面上也带着不难察觉的疲惫。 「你撑不了多久的,你看我的寒伤,」江灼冷静地拉下衣襟,露出寒霜满覆的肩膀给楼烬看,「我也不可能打得过公上胥,我们总不能死在这里,对不对?」 楼烬一惊,下意识抚了上去,温热与冰凉相触,江灼小小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公上胥又攻了过来,楼烬便抱着江灼一躲,背后却不小心吃了半招,一声闷哼差点没忍住,漏了一半出来。 见状,江灼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查看楼烬的伤势,反而将他轻轻推开,还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再坚持一会就好了,你等等我。」 「都说让你别惦记復活如炼那档子破事了,」楼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太好,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如炼,我还活着,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就是你,楼烬,没必要为了让我好受一点而来骗我。」江灼把自己最后一点灵力渡给了楼烬,将他背后的伤一点一点抚平了。 楼烬一把拉下他的手,攒在掌心里:「没骗你,是真的。」 江灼看了他很久,突然一笑:「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像他。」 楼烬还想说什么,但阴魂不散的银蛇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一口咬向江灼的脚踝,江灼收袖一挥拍开了银蛇,也藉机把楼烬往远处一推,自己则重重跌进了火坑之中。 楼烬心口一跳,要捉江灼的衣角,公上胥却横空插来一剑,差点把楼烬的胳膊砍下来。 「江灼!」楼烬无暇顾及江灼,便背着身朝火坑里吼,「你先出来!」 他等了半天,火坑里没有动静,楼烬这下真的慌了:「江灼,听话,先出来,你放心,我不会死,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也不会死!」 话音一落,只听火坑里一声闷响,寒冰雕铸的躯壳被祭了出来,楼烬抽空往回看去一眼,就看见火光里江灼跪坐在躯壳旁边,然后将手臂伸进了胸膛,咬牙掏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似乎是注意到楼烬的目光,江灼回过头来,也在同一时刻,楼烬的识海中响起了江灼的声音。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吗?」 「我应该没有资格喜欢别人……我的存在是建立于另一个人的死亡之上的,他们期待的是那个人的復活,而不是我的诞生。我知道我该成为那个人,但我不管怎么学都学不会……」 「我很开心,在你的面前我只是江灼。」 说完这句话后,江灼顿了顿,楼烬心跳得非常快,却见江灼缓缓一笑,灿若繁星。 「如果有来生就好了,我就只是江灼了。」他说。 随后,五指一收。 只听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火光陡然冲上云霄。 「江灼!!!」 楼烬双目猩红,瞬间魔气爆腾。 只见他身形一闪,随后出现在了半空,稳稳接住了从空中如断线风筝一样掉下来的江灼。 第137页 江灼的心口开了一个大洞,原本应该放着心脏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 寒意爬上了楼烬的后嵴,抱着江灼的手也顿然锁紧了。 「你做了什么?」他嘴唇抖了抖,连声音中都染着浓浓的震慄和难以置信,「你把你自己的心脏……捏碎了?」 江灼的睫毛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精疲力尽地笑了笑,然后把心口佛拿了出来,交给了楼烬。 「復活……如炼……」鲜血充盈在江灼的喉中,他因此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每说一句话,便有一口血涌出来,「楼烬……」 「怪不得你说你早晚会死……」楼烬怔愣地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色,赫然怒道,「就是因为这个?!」 在这一刻,巨大的后悔将楼烬吞没了,早知江灼是这样的打算,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帮江灼。 看着江灼空荡荡的心口,楼烬恨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我都说了我就是如炼,你非不信!好好活着不行吗?!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江灼伸出手,摸了摸楼烬的脸,那只手就在楼烬的颊侧轻轻一蹭,然后垂了下去。 「你别死,江灼,」楼烬睁大眼,视线却依旧模煳了,「你若敢死……你若敢死,你就再也见不到如炼了。」 说着,楼烬伸手去夺江灼手中的心脏碎片。他想把这些碎片重聚原样放回去,可这些碎片碎得不成样子,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再难成形。 楼烬额上已经冒出了汗,但他还是锲而不捨地拼凑着,掌心被锋利的边缘磨破了,血淌了出来,满手的碎片都被暗红慢慢浸透。 怀里,江灼已经没了气息。 楼烬紧抿下唇,终于放弃了。 「得先带你走,」抱着江灼冰凉的身体,楼烬喃喃,「之后再找你算帐。」 于是他把心脏碎片和心口佛往怀里一揣,抱着江灼站了起来。 他没注意到的是,被血浸润的碎片上开始慢慢泛起晶莹,这些晶莹的东西突然凭空而起,像云雾一样聚在空中,随后化成一道光,在一眨眼之间就钻入了楼烬的眉心。 熟悉的痛苦席捲全身,楼烬足下一个踉跄便半跪在地,江灼也摔出去了几米远,重重跌在了火光旁。 楼烬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剧烈颤抖着,极度的痛苦犹如汹涌的怒涛,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残存无几的神志,他只能紧紧捂住心口,试图抵挡那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 他的目光艰难投向江灼倒下的地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遥在天边,好像隔着一万米的茫茫沧海。 无助将楼烬淹没了,他竭力想要唿喊江灼的名字,声音却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一样,除了隐忍的痛吟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原来他苦寻不得的这一魄原来就在江灼的那支离破碎的心脏上,在江灼捏碎心脏的那一瞬间,终于得到了解脱。 至此,两魄归位。 而公上胥也终于出手了。 他慢慢地走到楼烬身边,低头看了他一会。 现在无疑是楼烬最脆弱的时间,神魂归位后还需要时间调养,上次楼烬都睡了多日才醒,更何况是这最后一魄。 要想杀楼烬,就只能趁现在这个时机了。 公上胥的手中,银蛇汇聚成一把熠熠生辉的长剑,那把剑就悬在楼烬的头颅之上,随着公上胥手起刀落,剑刃上瞬间迸发出极其刺眼的雷光。 楼烬死死睁着双眼,眼见着剑刃近在咫尺,几乎割进眼球,却被另一道光在空中拦了下来。 反应过来时,一个瘦弱苍老的身形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清元。 在楼烬垂危的这一刻,清元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身体,在千钧一髮之际替楼烬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快走——!!」 楼烬还不及回话,只听清元沉喝一声,从掌心中驭出一道涓涓水流,将楼烬和江灼两个人都裹在了其中。 楼烬的视野被水流所遮蔽,只听公上胥的声音响了起来:「千年前,果然是你救了如炼。」 「我都想起来了,」清元冷笑一声,「你这个叛徒!」 公上胥没再说什么,只见一道寒芒隐隐约约指向了清元的喉咙。 楼烬心中一惊,但他实在太痛苦了,痛苦到连抬一下眼都费力。 他想让清元躲开,这是他和公上胥的争端,自然应该由他自己亲手了结。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所能做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元软绵绵地倒下去,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 楼烬狂吼着,拼了命从水流里往外爬,可这水流愈发湍急,带着他往不知名的地方去,远离混渊海的所有是非。 在这一剎那,往事的种种瞬间涌上了心头。 伴随着最后一魄的归位,那些沉寂了千年的记忆也终于被唤醒,楼烬终于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江灼的过往,想起了班仪一家的死因,想起了山欢和东极的恩怨,也想起了他对清元所欠下的永远都还不清的恩情。 —第三卷·恰照梨花·完— 第68章 如炼 星野低垂。 身着素色道袍的年轻女子行色匆匆, 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孩,五六岁左右的模样,为了跟上女子的速度而不得不小跑着。 男孩跑累了便停下来歇了一会, 就这几息的工夫距离又拉远了,他便重新迈起小腿追上去, 跟在女子身后问:「姐姐,我们要去哪?」 第138页 「找个地方安置你。」女子停下脚步, 回过身来,摸了摸男孩的头。 小男孩没说话,只咬了咬下唇,于是女子又摸了一下, 安慰道:「阿炼不要怕, 这是一家好人家,等你学有所成,我会回来接你的。」 男孩迟疑着,微微皱起眉头, 神色中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严肃,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随后缓缓地点了下头。 女子带着男孩上了山,山门口有上千级台阶, 女子脚步轻巧, 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小男孩却显然有些吃力,于是女子走一段便停下来等,但从不说帮他一把。 爬上了台阶便是一座气派的宗门, 女子上前敲开了门,对男孩说:「你在这里等我, 等我让你进去,你再进来。」 男孩看着女子,又点了点头。 女子收回目光,迈了进去。 屋内点着昏黄的油灯,一对夫妻跪坐堂下,恭恭敬敬地对女子磕了三个头:「参见清元天师。」 「不必多礼,」女子隔空将二位扶了起来,「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武宗主。」 素袍女子便是清元,而这对夫妻便是武高班仪二人。 武高引着清元上座,点来茶壶为她满斟一杯。 「那天生神格的孩子……眼下就在门外?」 「嗯,」清元也不说用茶,温热的氤氲绕在她的脸畔,遮住了她有些怅然的眉眼,「只不过他身上被下过咒决,所以这会儿还是凡胎凡躯,待到修为到达一定境界才能重铸龙身。」 说着,她的目光在武高班仪二人身上环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了班仪的眼中:「到时候,我便接他回家。」 只进门这片刻的工夫,清元便看出来这对夫妻中是夫人说了算的,武高态度柔和,而这班姓女子则眼神犀利,仿佛有什么想说的,又碍着丈夫在场不好说出口。 于是清元道:「班夫人可是有什么疑虑?」 班仪沉吟片刻,直言道:「天师神通广大,修为通天,若是您都无法保护这孩子,我们这区区一个凡人仙宗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这话并非自贬,班仪确实一直想问。 「早前外子接了您这边的传讯,我还以为是您玩笑来着,」班仪说,「不是我不愿意帮,是怕到头来又帮了倒忙,还得您去善后。」 清元沉默了一会,端起茶来喝了。 她好像是不怕烫一般,一口喝了半杯,就要落盏时又重新把茶杯端起来,将剩下半盏也喝了,这才放下茶杯,重新看向了班仪。 班仪正要为她再添一杯,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端茶壶的手就在空中停住了。 「莫非是神界……」她话没说完,戛然顿住。 「夫人既然猜了出来,我也就不瞒着了,」清元语速很慢,「接下来神界恐怕会有大乱,他的父母将他託付给我,要我带着他远离争端,但……」 她停下来,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不可能明知好友有难却抛下一切不管,毕竟,无我相助,他们几乎没什么胜算。」 清元的嗓子有点哑,但是语气很沉很稳,配合着她一身的素色道袍和一贯云淡风轻的表情,浑然透着一股超然绝尘的威仪来。 班仪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武高便问:「神界大乱,会否波及其他五界?」 清元又沉默了。 而班仪和武高的心也跌到了谷底,就在他们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沉默的肯定时,清元才道:「这是神君之争,如果这孩子的父母赢了那便一切好说,可若是公上氏一族登临君位,他们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其他五界恐怕也要变天。」 班仪道:「变天。」 清元颔首:「嗯,变天。」 班仪心中有一万个问题,譬如怎么变,变到什么地步,生灵涂炭,还是别的什么……无法设想的结局之类的。 但她没问,因为她知道她问了清元也回答不了。 班仪不了解神仙之间的斗争,但她与武高两人的修为却恰好即将登仙,若是真的依清元所说,公上氏登临君位,那设若有朝一日他们夫妻真的登仙,而这一切又东窗事发……那孩子会有什么下场,他们又会有什么下场? 清元看出了他们的犹豫,站起身来,深深地弯下腰去,直到上半身都与地面平行,才道:「这是我和他父母欠你们的,是神界欠你们的,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清元在此愿发毒誓,定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不然就神魂俱灭,万劫不復。」 武高有点不忍:「天师何须至此,您庇佑我宗多年,我们欠您的早就数都数不过来了,更何况那孩子也是无辜的。」 清元没有说话,于是武高嘆了一息,上前将清元扶了起来。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如炼,」清元直起身,舒了口气,朝门外轻轻唤道,「阿炼,你进来。」 门被推开,小男孩站得笔直,像一株小白杨一样迈了进来。 「这是武宗主,以后你就跟着他修习,」清元对他说,「还不快来拜见师父。」 如炼于是走到武高跟前跪了下去磕了个头,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拜见师父。」 他长得很可爱,行为举止也宛若像个小大人一样,只一眼看去,武高夫妇就对这小孩心生欢喜了。 「这是师娘班仪。」清元又对他说。 如炼顺着班仪的方向跪过去,又磕了个头,道:「拜见师娘。」 第139页 班仪微微颔首,明明刚才还神情严肃,但看到如炼如此乖巧,眼神中不由自主染上了一丝笑意。 清元于是说:「以后你要听师父和师娘的话,不许忤逆,听到了吗?」 「听到了。」如炼很认真地回答。 「好,好,好!」武高笑着点点头,「起来吧!」 可如炼没动,只抬头看向清元。 「我刚才说什么了?」清元问他。 「说……要听师父的话。」 「那师父又说什么了?」 「说让我起来。」 清元没再说话了,如炼只能站起来,小小的心里没来由感到有些委屈。 ——之前清元姐姐不是这样的,她明明很温柔的,是因为她要抛弃他了,以后和他再无关系了,所以连态度都变得冷峻起来了吗? 他的头垂了下去,武高嘆了口气,对清元劝道:「孩子也不容易。」 清元看着如炼脑袋后面的一个小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开口:「以后这孩子……就拜託你们了。」 这是清元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清元走后,武高沖如炼招了招手,如炼犹豫了一下,又想起清元的话,于是慢吞吞地上前。 「师父。」 武高坐了下来,拉着他的小手握在掌中,笑着问:「孩子,你现在可曾筑基?」 「回师父,还没有,」如炼在武高的掌中握了一个拳头,眼神坚定而专注,「但是很快了。」 提到了修炼的事,他紧绷的小脸才渐渐放松下来,表情中终于多了一些属于孩子的灵动与神采。 武高将他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扬着眉毛,故意道:「哦?有多快?一个月,还是一年?」 「五年之内,我必筑基!」 武高哈哈大笑,转头去看妻子:「你可记住了?他说五年之内必筑基,到时候若是无法兑现——」 「不可能!」如炼感觉自己被看扁了,忙道,「我一定说到做到!」 「好!有志气!」武高拍了拍如炼的脑袋,力道有点大,小孩的脑袋都被拍歪过去。 他看着如炼,心底又嘆了口气。 这一晚,武高和班仪谁都没能睡着,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第二天一推开门就看到如炼在门外跪着,问他跪着做什么,他只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于是武高便带着他上了庭院,那里有很多外门弟子在修习,武高便把外门弟子们都召集起来,然后把如炼往人群中一推,扬声道:「这是你们的小师弟如炼,以后你们带着他一起修习,不能欺负他,听到没有?」 他们嘴上连连答应,可等武高走后,人群却一闹而散。 毕竟他们只是外门弟子,连自己修习都忙不过来,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小屁孩一起修炼。 如炼无助地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最后一个人走到一边,盘着腿坐下来了。 他看得出来,这里不欢迎他。 师父对他很和蔼,师娘也好,但他只是个外人。 他想家了。 但他也知道得好好努力修炼才能回去,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不需要别人带着他修炼,清元早已经将心法都教给了他,他只要按着清元教的修习就是了。 他和武高定下了五年之约,所以他一定要在五年之内成功筑基! 这么想着,如炼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 五年时光一闪而过,五年筑基,十年结丹,十五年结婴,如炼的修为涨得飞快,不知内情的弟子还以为武高给他开了小灶,纷纷吵到武高前面要说法。 武高被吵得头疼,像哄苍蝇一样把人往外赶:「都说了没有给他开小灶了,你们还在这里大唿小叫,成何体统!」 弟子们不肯走,也不依不饶:「不可能!那小子修为涨得飞快,若不是师父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他垫底子,莫非他是神仙下凡渡劫来了不成?!」 武高欲言又止。 「这不公平!」弟子们越说越上脸,「不管那小子用了什么丹药,我们也要用!」 「对!不公平!师父偏心!」 「凭什么一有什么好东西都得向着他?这不公平!」 武高很无奈,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如炼就是靠自己一步一步修炼出来的,在筑基之前武高甚至都没有给过他什么指导,直到筑基之后才将他移进了内门。 武高以为自己已经很公平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他没想到这些一贯尊师重道的弟子竟能闹成这样。 场面愈演愈烈,闹得像个菜市场一样,却闻屏风后来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女声:「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的。」 原本嘈杂喧闹的人群登时噤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屏风之后,就看见班仪走了出来,眼神冷冷地扫了一圈,语气凌厉道:「方才是哪个说不公平的?」 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了,根本没人敢认。 武高咳了一声,指了几个人道:「这个,这个,这个,我刚才看还有谁说了来着?」 被点了名的几个人登时就冒出了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忙声道:「徒儿错了!」 他们不怕武高,就怕这个性情泼辣的师娘。武高最多也就骂两句,可班仪打起人来是真打,如果是犯了什么很严重的错,那被打到修为折损也不是没有的事! 第140页 班仪一个一个看过去,垂下眸道:「你们一个个学艺不精,还好意思上来要说法?」 「师娘……」他们根本不敢跟班仪对视,连大气都不敢出。 于是班仪伸出五指,往空中一摆,殿中顿时叫苦连天,班仪眉眼再一竖,哀嚎声立马就停住了。 他们灰熘熘地被班仪赶了出来,正好撞见修习结束要出门的如炼。 他们压根不信武高没给如炼开小灶,又在班仪那边吃了瘪挨了罚,故而自然没给如炼什么好脸色,白眼翻得像要厥过去一样。 如炼淡淡往那边看了一眼,也懒得和这些人计较。 眼下,他还有要事在身。 宗门旁是一个村落,村落外有一条小河,他和别人约好了,今日正午要在河边见面的。 如炼出了山门后一路步履生风,到了河边一看,那个漂亮的少年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如炼的脚步慢了一点,可那少年却听到了踩在草叶上的声音,回过头来,对他招了招手:「这里!」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笑得很灿烂,如炼也不由自主勾了勾唇。他上前一看,少年身旁又摆着一个浣衣盆,里面放着几件洗好的衣服,没洗的就展开了摆在河岸上被流水冲着。 「你还真的来了,」少年站起身抬手擦了下汗,眼神兴奋,「昨天如果不是你出手,我这洗衣盆就要被沖跑了,谢谢你啊!」 又道:「你会法术,应该也是山上修炼的仙人吧?好厉害啊。」 按年龄算如炼已有二十岁余了,恰好在前两日驻颜,故而比少年高上大半个头,看着他时也得微微垂下眸去。 面对少年的兴奋和崇拜,如炼有点羞赧,最后只是高冷地「嗯」了一声。 可少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我叫傅烟,烟云的烟,是找高人算过了的,我还有个妹妹叫傅云。」 「如炼,一如既往的如,千锤百鍊的炼。」 傅烟把这两个字在口中默默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 如炼笑了:「你识字么?」 「识一点,」傅烟说,「这两个字也不难,认得的。」 如炼于是看向他满手的茧,猜想他应该没上过学堂,家境也就是普通的农户。 傅烟还得洗衣服,又蹲了下去,如炼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摘了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 「本该是我妹妹来的,但她前两天病了,」傅烟不怕生,也很热情,见如炼一直盯着他手底下瞅,还以为他是好奇,「你们仙人不用洗衣服的吧?我听他们说,用个什么法术就能把脏衣裳都弄干净了。」 「净衣咒。」如炼抿了抿唇。 他把傅烟的脏衣服拉过来放在一旁,手指一点,一道光闪过去,衣服果然瞬间干净了。 傅烟还来不及惊嘆,如炼又道:「你妹妹病得重吗?」 傅烟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他蹲下身去,把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好半天才扯了扯嘴角,道:「大夫说……说她不太好。」很快又道,「但她会好起来的。」 傅烟面上的阴郁只存在了一瞬,立马就被他灿烂的笑容给驱散了。他笑起来时很有感染力,眉眼是弯的,眼尾稍微落下来一点,能看到眼底的亮光。 很淳朴,又很鲜活。 如炼心念一动:「我去看看吧。」 傅烟愣了一下,眼睛睁大了一些:「对啊,你是仙人啊。」 「我也不是仙人,」如炼道,「但我师父是很厉害的人,他擅长医术,山上还有他专门辟出来的药园子。」 「你师父是武仙人?」 如炼点了下头。 热辣的日光在傅烟的脸上照出了一片红色,他眼睛再睁大了一些:「武仙人……会帮我们吗?」 如炼自己也不知道,但武高是个很好的人,如果真是村民有难,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没有给傅烟任何答覆,傅烟大概是知道神仙的事也说不好,故而也没缠着他问。 傅烟在前面引路时,总会时不时回过头来看如炼一眼,神情大大方方的,如炼问他在看什么,他便笑着说:「就觉得仙人和我们不一样,长得也英气一些,姿态也要潇洒一些。」 他学着如炼的样子迈了两步,笑嘻嘻地回过头来:「就这样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仙风道骨?」 如炼被逗笑了,嘴角稍微弯了弯。 他注意到傅烟的肩膀上有很陈的疤痕,一道一道的横在脖颈旁边,应该是背柴挑水留下的,便猜他家中应该没有大人了,这些农活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再看衣服,也是寻常农户穿的那种粗麻衣服,肤色是均匀健康的颜色,就是看上去瘦了一点,应该吃得不怎么好。 到了地方一看,事态和如炼猜测的差不多,家庭条件应该算是偏贫穷的,家中就两个小孩,,但家里的吃食也不少,应该是邻里看他们不容易,分过来给他们吃的。 傅云就躺在床榻外侧,嘴唇发青,没什么精神。她见了生人有点怕,怯生生地坐起来,往榻里缩了缩。 「这是山上的仙人老爷,」傅烟摸了一下妹妹的头,扶着她原样躺回去,「来给你治病的,别怕。」 这个仙人老爷的称唿让如炼有点面色复杂:「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又不是老妖怪。」 傅烟抱歉地回过头来,道:「那叫……什么?」 第141页 「随便怎么叫。」 「那……」傅烟想了会,「叫炼哥吧?」 如炼默许了这个称唿。 反正比仙人老爷好。 傅烟搬来一张凳子让如炼坐,又倒来一杯水,递到傅云的手里让她喝,忙完这一切才拿着刚洗好的衣服出去晒了。 屋内就留下了如炼和傅云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傅云一直低着头,如炼便让她伸出手,两指搭在了她手腕上。 脉象没什么问题。 如炼有点不确定,又多把了一会脉,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事实上这个村子里生了病的不止傅云一人,如炼之前一路走来,发现大多的人嘴唇上都带着一层淡淡的乌色,只不过他们正值壮年,比傅烟身强体壮,这才没现出病相来。 如炼虽不知这病的成因,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什么寻常的疾病,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的药物来治。 傅烟从外面进来了,见如炼刚好收回手,面色又不怎么轻快,还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登时就愣住了,好半天才来一句:「……治不了么?」 如炼一言不发,起身就往外走。 傅烟追着他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问:「炼哥!小云这病是不是治不了了?」 「不知道,」如炼停住脚步,「我去问问师父。」 「我跟你一起去!」傅烟喘得很厉害,又怕如炼为难,便小声添了一句,「不方便的话……我在家等你也可以……」 如炼想起山门口的那没有尽头的台阶来,道:「你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傅烟虽然还想说什么,但如炼都这么说了,也只得点头。 如炼越走越快,到后面几乎跑了起来,回宗门后径直往武高那去,武高正在和弟子说事,他便往门口一跪,打算就这么跪着等武高出来。 路过的弟子停住了脚步,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嘲热讽:「你看他,又来了。」 「怪不得师父愿意给人开小灶,人家修习的时间都被他拿来巴结师父了,倒也不怪师父偏颇。」 「没准是师父听了我们的,不打算给他丹药了,然后这厮又不愿意了,过来跪着卖惨呢。」 「你说他干什么,人家二十岁就结婴了,你我可是足足花了七八十年的,哪有资格说人家。」 几人越说越离谱,讥讽的笑声全部传进了如炼的耳中。 他什么也没说,只握了握拳,一阵无形的威压便向几人袭了过去。 几人瞬间倒退几步,险些跌在地上,察觉到是如炼出手之后更气不过了,纷纷咋唿着嚷道:「连宗门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是要对师兄们动手啊!」 他们嚷着嚷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在指责如炼的不是,如炼忍得额冒青筋才没与他们动手,可他们却变本加厉起来,说什么都要把刚才丢了的面子还回去。 就在这时,宗主房的门也终于打开了。 「吵什么吵!」班氏狮吼穿云裂石。 第69章 中邪 班仪人未至而声先至, 看热闹的立马一闹而散。 如炼还在原地跪着,班仪便沖他挑了下眉:「进来说话。」 武高和几个长老在里屋说事,班仪便让如炼在屏风外等。 「徒儿刚从白水村回来, 」如炼沉着声对班仪说,「那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 不少村民都因此卧病在床。」 闻言,班仪有些意外:「你去白水村了?」 如炼点了下头, 想了片刻,解释道:「有个……友人。」 「我们阿炼终于有朋友了。」班仪看了过来,带了点欣慰,似乎是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如炼的头, 但奈何身量相差有点大, 一时无从下手。 面对外人时班仪一贯是冷颜辣语的,唯独在如炼面前才会流露出一点母性的慈爱来。 其实班仪生得很温柔,眼波清淡,蛾眉入鬓, 但从相貌上是看不出她的性子来的,相反,武高则看起来很兇,蓄着的长须时常翘着, 但实际上最是心软。 班仪朝里屋处扬了扬下颌, 「你师父他们也正在说这个呢,既然都是一件事,这会儿就进去吧。」 如炼眼皮一跳,却见班仪伸手推开了房门, 则屋内的人齐刷刷都看了过来。 班仪目不旁视的拉着如炼入内,才对众人道:「这小子去白水村了。」 「是吗?」武高抬起头, 捋了捋鬍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如炼于是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得病者嘴唇乌青,精神欠佳,脉象却毫无不妥,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要命的症状。 「但这病好像不挑人,」如炼最后补充道,「不只是老弱妇孺,就连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也未能倖免,可一般来讲不该是这样的。」 「你平白无故去白水村做什么?」一个长老狐疑道,「你都这个年纪了,还熘空出去胡耍么?」 「……不是,」如炼噎了一下,「徒儿有个友人,他妹妹病了许久,这才要我上门去看一看。」 「你那友人也病了?」 如炼回忆了一下,傅烟好像没病。 是啊,整个村子都病了,却唯独傅烟还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 「你那友人还在白水村?」那长老又问。 如炼点了点头。长老便挥了挥手,肃声道:「你现在速速将他带来。」 如炼还没反应过来,那长老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斥道:「还不快去!」 第142页 如炼莫名其妙被赶了出来,里屋的门重新在背后合上了。 他本来是要请武高出手帮忙的……结果话都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 他正要走,却听屋子里本就不小的议论声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九重天」三字入耳,如炼眉尾一跳,在门上释了个寻声咒,自己则身形一闪躲在了暗处。 咒符上的光一亮,里面的谈话瞬间就变得清晰无比了。 他正要细细听,门又被打开了,几个长老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如炼则屏气凝神,好在他们没有发现如炼的存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武高的声音传了出来。 「既然是阿炼的朋友,总归是要帮一下的。」 班仪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只担心……这不是寻常的病。」 「也有可能是我们杞人忧天,不是吗?」 「这灾疫来得太突然了,真的很难想是不是他父母那边的事波及了其余六界的气韵……」 说完,如炼听到班仪嘆了一口气。 「我担心的是阿炼。」班仪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父母……」 班仪留了个最坏的结果没有说,武高却沉默了。 如炼就在门外靠着,心底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 里面明明说的是他的亲生父母,可他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也就过了,没有留下什么涟漪。 他只想知道那个叫傅云的姑娘能不能治好。 他有点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门被打开了,武高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如炼时不免吓了一跳:「你——」 如炼忙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前,眼神往屋里瞟了瞟,意思是别让师娘发现。 武高心领神会,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反手将门关上。 他在前面走,如炼猫着腰跟了一段距离,确认班仪看不到了才挺起了嵴骨,与武高并肩而行。 「没想到你也如此怕你师娘。」武高突然打趣。 如炼没接这话茬,反道:「师父去哪?」 「去白水村,」武高捋着鬍子笑了笑,「是魔是鬼都得先看看才知道,没准就是平常的小病,只是缺了一味药才治不好呢?」 如炼不知道武高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和你那友人,怎么认识的?」武高又问。 不知道为什么,如炼不太像详谈,便只含煳地说:「……就那么认识了。」 武高点了点头,又说:「我们修道之人,和他们的命数是不一样的。」 如炼足下一顿:「师父是让我不要和他往来么?」 「错错错,恰恰相反,」武高也停住脚步,倏然回身,「他虽是常人,却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你也有别人艷羡而艷羡不来的特质,所以相遇也好,离别也好,都是命中注定的,可千万不能被这些执念牵住了手脚,导致寸步难行。」 武高很喜欢说教,大道理总是一套又一套的,平常没什么人愿意用心听,但这次如炼却听得异常认真。 听完,还轻嗤一声:「我的师兄们可不这么想。」 武高知道他在指什么,弟子们之前的龃龉和纷争他一向看在眼里,只要不闹得太过火,一般是不管的。 但他也能理解如炼的心情。 「你的来处和我们又不一样,」武高说,「你又不是凡人。」 如炼皱起了眉:「因为我是神,所以我就要怜悯众生,以德报怨吗?」 「我可没有教你以德报怨,」武高笑了,「说白了,修道之路,只有一个字可定胜负。」 「什么?」 「境界。」 如炼:「……」 师父一向不拘小节。 武高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也没有过多纠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得强到一定的地步,才能为所欲为。」 说着,武高拍了拍如炼的肩膀,但如炼的身量已经比他高很多了,导致他拍起来的时候有点费劲。 到了白水村,武高一户一家地看过去,面色也越来越凝重了。 ——情况比他想像得还要严重一点,十家有八户都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家子,连个能照顾的人都没有。 他于是让如炼在前面带路往傅家走,如炼凭着记忆绕过了几户人家,见傅烟就直挺挺地坐在门槛上,面上全是汗,见了如炼忙站起来,又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站稳了。 如炼是中午离开白水村的,这会已经日落西山了,也不知道傅烟是不是从他离开时起就一直在这里等着,连动都没动一下。 见他这样,如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上了点责备的意味:「怎么不进去等?」 也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傅烟只是轻轻笑了笑,道:「怕你找不到路嘛。」 他将额上的汗擦掉,看向如炼身后的武高,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道:「武仙人!」 武高把傅烟扶起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道:「你家是只有妹妹病了,你自己没事,对不对?」 傅烟乖巧地点点头,而如炼则抿起了唇。 武高问他:「你妹妹何时病的?严不严重?」 傅烟便将门口让出来,让武高先行,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就是没精神,也吃不下饭,晚上还老做噩梦。」 第143页 「用过什么药了?」武高又问。 傅家的院子很小,这两句话的工夫就已经走到了唯一的草屋前,傅烟的声音也骤然小了一些:「大夫说这病治不了,结果没两天大夫自己也病了,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也没给她开药。」 武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傅烟趴在门上朝里说:「小云,武仙人来了。」 里面没有声音,傅烟又唤了一声,傅云还是没有回答,他这才急了,一把推开门,却见自家妹妹惊恐地缩在床上,浑身都在发抖,眼神却死死盯着床位一团漆黑的东西不动。 「小云?」傅烟小心翼翼地上前,在碰到傅云的肩膀时,傅云却像被吓到一样勐地震了一下,眼睛一下子就转了过来。 在某一剎那,如炼和她的眼神对上了,顿时毛骨悚然。 ——她的两只眼睛都被墨色所充斥着,整个眼球都变成了黑色,看过来的时候连瞳孔和眼白都分不清了,没有丝毫生气,空洞而骇人。 傅烟也被吓了一大跳,向后大退一步,待定下神后又迟疑着上前,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妹妹的头,手却在空中停住了。 他回过头来,怔愣地问:「我妹妹……是不是中邪了?」 「别碰她!」武高沉声道,「你先过来,什么也别碰!」 傅烟看了看傅云,再看看武高,身形晃了一下,脚下却没动。 如炼也说:「你先过来,师父一定有办法,先别急。」 「可……」傅烟快哭了,一双眼睛里全是道不尽的急切,「她这到底是怎么了?中午你来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好好的?她当时没这样对不对?」 武高看向如炼,如炼则抿了抿唇,道:「确实,我中午来的时候她还没这样。」 从症状来看,这根本不像是什么急病怪病,反倒真像傅烟说的,是中了邪了。 「不管怎么样,」武高又看向了傅烟,「孩子,你先别怕,这会儿就什么都别碰,就这么慢慢走过来,听到了没有?」 傅烟艰难地点了点头,一步一步慢慢地迈开步子。 可傅云却在这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武高瞳孔骤缩:「快过来!」 却听傅云开了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这声音沙哑又干枯,完全不像是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的,在场三人均是浑身一寒,而傅烟则连一步都再走不动了。 他就保持着迈了一步但还没走的姿势站着,一只手被傅云牵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手抽回来,只能要哭不哭地看着武高。 如炼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去—— 武高:「——别!」 而这话出口已经晚了,如炼已经把傅烟拽了过来,挡在了身后。 武高瞬间怒了,急声道:「不是让你什么都别碰吗?」 如炼不知道武高的怒意从何而起,莫名其妙地说:「师父的意思难道不是说不让碰这屋子里的东西吗?」 「他被他妹妹抓住了手,你碰了他,不就相当于碰了他妹妹??」武高的眉毛都竖了起来,直直瞪着如炼。 他这话本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但听在傅烟的耳中却像是在嫌弃傅云身上的病一样。 于是他垂着脑袋停了一会,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和如炼之间的距离。 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如炼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又将他拽了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傅烟艰难地笑了一下,抬起了脸,「或许这病是一种传染病,武仙人说得对,你不该乱碰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如炼立马就明白了傅烟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师父和我会嫌弃你们?」 「不是不是,」傅烟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 他又将「觉得」说了几遍,还是没能自圆其说。 武高嘆了口气,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便软下语气对傅烟道:「你妹妹这不是普通的病,就像你说的,她是中邪了,我不让你碰她是怕这邪气过到你身上去。」 说着,他指向床尾的那滩呕吐物,道:「这是你妹妹吐出来的,就是她中了邪的证据。」 傅烟听得云里雾里,懵懵地点着头,道:「那……这邪该怎么驱呢?」 武高看了看傅烟,又看了看如炼,欲言又止。 他没多说什么,只让傅烟随他们上山住几天,等村子里的邪都驱净了再搬回来,傅烟却不愿意,他还要照顾傅云。 于是武高便极有耐心地劝了半天,说他会派宗门内的弟子过来帮忙照顾村民,而傅烟没有修为傍体,在这里也帮不到什么,如果到时候他自己也中了邪,那就更得不偿失了,傅烟这才终于被说服,答应下来。 月上枝头,三人才重新往山上走。 如炼跟在武高身后,沉默了一阵,问道:「师父,所谓中邪,应该是俗世的说法吧?」 武高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点赞赏:「嗯,中邪有很多种中法,有的是魔气入体,有的是鬼气入体,而白水村这种……却没有这么简单。」 「那滩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武高:「……」 如炼:「师父?」 武高却答非所问:「回去后你搬去西院住,傅烟也是,平时没事不要出门,等为师叫你们,你们再出来,听到没有?」 第144页 如炼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点了下头。 ——自打他上山起,他的师父就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如果不是单纯的魔气或是鬼气入体,那这些人为什么会病呢? 傅烟又为什么没有病呢? 如炼想不通,也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到了深夜,他勐然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开始泛起乌青了。 第70章 恶念成疾 西院地方不大, 离主山较远,平时没什么弟子来,院外但是有几片药田, 但因为土质问题种不出什么名贵的药材。 这里有两间屋子,如炼和傅烟来得急, 只收拾了一间出来,两人只能同榻而眠。 如炼已经有元婴修为, 已经不需要睡眠了,便把床让出来给傅烟一个人睡,自己则靠着窗框看着月色出神。 他不睡,傅烟也不好睡, 就坐在床尾, 手底下的衣服叠好又展开,再叠好放到一边,过了会又拿起来重新叠了一遍。 如炼余光注意到他一直忙忙碌碌的,知道他是在担心傅云。 「睡不着么?」 傅烟勐地抬头, 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如炼逆光站着,但他依旧注意到如炼的唇色不对——那双唇本就颜色很淡, 在月光照耀下下呈现一种发冷的青色。 傅烟连忙起身, 眉头也皱了起来,道:「炼哥是不是也病了?」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见如炼不说话,愧疚瞬间涌上了他的眉眼, 「是被小云传染的吧?」 如炼道:「我是修道之人,按理说不会这么容易被传染的。」 「但武仙人也说她是中邪了, 这不是普通的病。」傅烟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忧色,「你哪里难受吗?」 如炼摇摇头。 「小云刚开始也没什么症状,」傅烟嘆了口气,「后来就突然成了那样……」 如炼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坐着吧,我真没事。」 傅烟抿着唇,犹豫了半天,还是坐了回去。 如炼问他:「你爹娘呢?」 「……娘死了,爹嫌白水村穷,走了。」 「所以这些年都是你和妹妹两个人?」 「之前奶奶在,不过奶奶前两年也病了,没救过来。」 如炼看得出来傅烟过得不好,也没想到原来这么艰难。 他有点后悔提了这个话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傅烟没在意:「炼哥呢?」 如炼顿了顿,道:「有爹有娘,但是没怎么见过。从小我就在山上长大,师父和师娘就像我爹娘一样。」 傅烟笑了:「武仙人很看重你吧?」 「嗯。」 「真好。」 如炼点点头。 是挺好。 至少和傅烟比起来要好太多了。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如炼指了指他身后的床,道:「你睡吧。」 就在这时,天上遮住月亮的云移开了,月色也因此更加明亮,能很清晰地看到如炼面上带有微微的倦色。 傅烟张了张口,道:「如果你因为小云……」 「不会的,」如炼打断他,「别想那么多,睡吧。」 傅烟闷闷地嗯了一声,直挺挺地躺在床榻的里侧。黑暗中,他那双明亮的眸子格外惹眼,就一直盯着如炼目不转睛地看。 如炼被他看得没办法,只好在他身侧也躺了下来。 傅烟满意了,这才闭上双眼。 如炼有点想笑,傅烟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用睡了,他只是觉得病人都该好好休息,所以就用这种无声又固执的方式催促。 均匀的唿吸扑在耳畔,这种感受很新奇。 不知道是不是这病的原因,又或者傅烟的唿吸很有节奏,像催眠的童谣一样,如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且睡得很沉,连清晨鸟鸣最欢的时候都没被吵醒。 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时,傅烟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 如炼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院子里那个小小的药田昨天还杂草丛生的,今天就被修整得井井有条了。 傅烟站在田里,裤腿挽到了膝上,满手满腿都是泥,手里还举着锄头,一下一下把结块的泥土排开,铺平,再把杂草挑出来,只留下有用的药草。 因为如炼脚步很轻,他没注意到如炼的到来。 如炼想叫他别忙活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这边种药,但又觉得傅烟闲不住,便什么都没说,看了一会便转身回屋去了。 回屋时,他还注意到傅烟在门外搭了个小灶,上面架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米粥,香气扑鼻。 太能干了…… 如炼心想。 如果他要是修道,就凭他这种吃苦勤劳的劲儿,想必路子也不会短。 两人就一直在西院待了五天,在这期间武高都没派人来叫他们。傅烟每天都在吃米粥,后来实在是没什么吃的了,傅烟便从小院周围的森林里捡了一些蘑菇回来。 米粥换成了野山菇大乱炖,没什么调味料,但是傅烟吃得很香。 如炼生怕他吃蘑菇中毒了,便一直盯着他看。结果傅烟以为如炼也想吃,找了个碗慷慨地分了一半出来。 如炼:「……」 如炼:「你吃吧,我不吃。」 第145页 傅烟说:「我够吃了。」 「那就多吃点,」如炼说,「你还在长身体呢。」 等傅烟吃完饭,如炼便把碗筷拿过来,手里掐了个咒,碗筷立马就干干净净了。 如炼知道傅烟最喜欢这个环节,所以回回都把决掐得花里胡哨的,就像是故意表演一样,五指晃得都快出残影了。 傅烟:「哇——」 如炼没忍住笑出了声。 靠着蘑菇又撑了两天,实在没什么吃的了,而且如炼的病色也越来越明显了,傅烟着急得要命,但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这样下去不行,万一炼哥真出什么事,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而且……也不知道小云怎么样了,病好点了没有。 趁着如炼睡着,他悄摸摸熘了出去,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主山的山头,结果一个人都没看见。 「有人吗?」他问了一声,回声盪了一圈,无人回答。 夜色已深,只有宗主寝房的灯还亮着,傅烟于是小跑过去,敲响了门。 过了一会武高才把门打开,见是傅烟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因为西院那边没什么吃的了……而且我也有点担心小云……」傅烟解释。 「瞧我都给忙忘了,」武高疲惫地笑了笑,往他身后看去,「阿炼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也病了。」 「如炼也病了?」武高的声音骤然提了起来, 傅烟点点头。 武高深深嘆了一口气,拉着傅烟进屋坐了下来。 「我妹妹……」傅烟欲言又止。 「你妹妹还好,目前没什么大碍。白水村的村民们自发搞了个医馆,把你妹妹也接过去住了,我这边的弟子也每天都会去查看情况的。」武高说。 傅烟正要松口气,却听武高又说:「大家都病了。」 傅烟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白水村,阿炼的师娘,师叔师兄,白水宗里所有人都病了,」武高苦笑一声,嘆道,「现在啊,就剩你和我了。」 武高的目光飘向了里屋,班仪正在里面躺着。 傅烟非常疑惑:「如果说您是因为修为深厚才没生病,那我又为什么没事呢?」 武高沉默了一会,收回目光:「孩子,你知道什么是恶念吗?」 傅烟点点头,又摇摇头。 「它是一种存在于每个人心底的念头,」武高说,「——不好的念头。每个人都有恶念,它本来并不致病,但因为天上神仙之间发生的事,这恶念就成了不得了的东西,这些病灾就降到了我们头上。」 傅烟知道什么是恶念,但他还是没弄懂为什么命运唯独眷顾他一个人。 武高看着他清澈的双眸,烛光在他的眼底投下了两个明亮的光点。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武高说。 傅烟摇摇头:「炼哥也很善良。」 武高道:「他心里有太多事了,倒也并不是说他得病了所以就不是善良的人。」 武高的声音里带着点沧桑和无可奈何,渐渐不像是说给傅烟听的了。 「只有杂念全无的人才能逃过此劫,怪只怪我没能好好传授他们心法,以至于……」 傅烟想安慰一下武高,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踌躇了半天,只能笨拙地问:「那、那该怎么办呢?」 武高起身去里屋的书架上拿了一本很厚又很旧的书来,摆在了桌子上,翻开其中一页让傅烟看。 傅烟看了几个字,红着脸摇了摇头:「我……不太识字。」 武高抱歉地笑了笑,把书拿回来,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给傅烟念,一边念还一边解说:「这是说这世间有一种至纯的东西,叫万年寒冰。」 他翻了一页过去,「这里记载着用万年寒冰驱散世间杂污的方法。」 傅烟道:「是不是有了万年寒冰大家的病就会好起来了?」 武高点头点了一半,又翻了一页过去。 这一页不需要他解释傅烟也能看懂,因为这一整页都是画,画里是一个威武的雄狮,脚下踏着一条巨大的鱼,口吐寒气,睥睨万物。 「这是一个神仙,」武高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说法给傅烟解释,「他叫东极,就是他掌管着万年寒冰。而且这寒冰属于至寒之物,并不是说谁都能碰的,也就是说……」 「就是说如果神仙不给我们,我们就没办法了,是不是?」 武高点点头,把书合了起来。 傅烟听懂了,原来武高这些天一直在研究破解恶念的方法,怪不得堂堂武仙人也看起来这么憔悴。 「您休息吧,」傅烟懂事地站了起来,「我先走了。」 说完,他朝武高鞠了一躬,拉上门走了。 回去后,他发现如炼正满院子找他,见了他后才大松一口气,语气中不免带了点怨怼:「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出去采蘑菇,摔下悬崖摔死了。」 傅烟先跟他道过歉,见如鍊气消了,才将自己从武高那里听来的一番话全部说了,末了,又道:「但是……天底下的老百姓有那么多,神仙应该没空管我们吧?」 听完话后,如炼足足沉默了大半个晚上,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说:「我要去看看。」 傅烟都快睡着了,听到这句话又迷迷煳煳睁开眼睛,道:「要去哪里呀?」 第146页 「极西之地。」 「哦……」傅烟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勐然睁开,「但是你知道极西之地在哪里吗?」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去呀?」 「天上那些神仙不会管我们的,」如炼双唇紧抿,肃色满面,「更何况,我本来就是神仙。」 「你是神仙?!」 「……嗯。」 傅烟瞬间瞪大了眼,如炼说什么他信什么,连荒谬成这样的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他还是感觉很震惊,震惊到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就这么圆熘熘地瞪着,睫毛好半天才因双眼干涩而颤抖了一下。 如炼起身向外走,傅烟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跟了上去:「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如炼道:「你别去,我照顾不到你的。」 这话说的没错,但傅烟的神色还是一下就落寞下来了。 他气馁地扁了扁嘴,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如炼说。 傅烟不依不饶:「那你现在干什么去?」 如炼无奈道:「给你采蘑菇去。」 「……我也要去。」 「别去了,」如炼把他推回屋子里,「睡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第71章 寒雪行 次日, 如炼睁开眼,身边的床榻是空的,傅烟不知去向。 不过算算时辰也知道傅烟早该起了, 那小孩一贯勤劳,每天天不亮就起, 起来又是忙忙碌碌一整天。 他不在也好,如炼心想, 省得他又缠着要一起去。 如炼现在只有元婴修为,要去的地方听起来也不在凡界,所以如炼完全没有把握能护傅烟一路周全。 如炼决定趁此良机快速动身,于是他一路疾步如风往山下走, 却在山门口看到一个身影。 如炼:「……」 千算万算, 没算到人早就在这等着堵他了。 傅烟蹲在地上,背后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身旁堆了一小堆树叶折成的蚂蚱,似乎早已等得百无聊赖了。见了如炼, 他连忙站起来,笑容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灿烂:「炼哥!」 「你就非得跟着?」如炼有点头疼。 傅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响亮地「嗯」了一声,还说:「你是病人, 病人是需要照顾的, 我可以照顾你!」 如炼看着他身旁那堆蚂蚱:「……你没睡?」就这么叠了一晚上? 「睡了!」傅烟笑嘻嘻地说,「但是炼哥起得也太晚了呀。」 如炼吃了瘪,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路过傅烟时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傅烟也不恼, 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 如炼注意到傅烟跟得有点吃力,故意加快了脚步, 傅烟于是只能小跑起来,过了会,如炼又骤然停住了脚步,傅烟没反应过来,直直撞了上去。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连如炼的后背都被撞得生疼。 如炼突然后悔起来,转过身去问:「撞疼了吗?」 傅烟怪委屈的,捂着鼻子点点头。 如炼:「让我看看。」 傅烟躲开了如炼的视线,觉得他有点幼稚:「你故意的。」 如炼正要道歉,却听傅烟又说:「我知道我不会法术,不会腾云驾雾唿风唤雨,但我不会拖后腿的。」 他把手放在耳边,竖了三根指头出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我发誓,如果碰到危险我一定跑得快快的,绝对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更不会拖累你的。所以你不要赶我走了,炼哥。」 傅烟把手拿开之后,被撞红的鼻子就露了出来。如炼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在诚恳这一必杀技中败下阵来。 他掏出一枚玉戒,捏在掌中:「这是我姐在很久以前给我的,等下你不要被吓到。」 「炼哥还有个姐姐?」傅烟很稀奇,「你没跟我说过,也是个神仙么?」 「嗯,很厉害的神仙。」 傅烟小声地「哇」了一声,见如炼要施法了,便住了口,安安静静呆在一旁。 只见空气中好像飘过去了什么东西,白丝丝的看不真切,这些东西聚在一起,慢慢形成了一朵松软的云,刚好能坐下两个人。 如炼自己先走了上去,随后沖傅烟伸出了手,将他也拉了上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腾云驾雾啊……」傅烟摸了摸屁股旁边的云,「软软的,和棉花一样。」 如炼无声笑笑,用记忆中清元教他的法子驱动了仙云。云朵慢慢飘上了天,傅烟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掉下去,眼睛也紧紧闭了起来。 如炼是第一次乘云,也有点紧张,只不过不会在傅烟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两人都不知道这极西之地到底在哪,傅烟闭着眼睛颤抖着说:「听名字……应该在很西边的地方吧?」 如炼说:「那就往西飞吧。」 清元教他,要去什么地方便将神识注入仙云,然后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地方就行了。 但具体要怎么想,是想名字就行,还是想那地方的样子,清元没教给如炼,于是如炼就把极西之地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仙云也一直飞一直飞,直到周围越来越冷,入目也是一片冰原,如炼才知道他们没走错路。 这地方一看就不像凡界会有的景象。 「我们就不落下去了,下面太冷了,」如炼对傅烟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找到万年寒冰了就回来。」 第147页 傅烟点点头,于是如炼就轻飘飘地跳了下去,风扬起了他的袍角,傅烟看得眼睛都直了,又是一阵惊嘆。 如炼莫名觉得很受用,悄悄扬了扬嘴角。 他本以为地面上会更冷的,但下来后感觉其实还好。 触目都是雪白,难辨南北东西,如炼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万年寒冰长什么样,便只能凭着本能选了一个方向。 走着走着,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只顷刻之间便演化成了暴雪,如炼猜测自己的到来可能是惊动了这里的主人。 他把灌进脖子里的雪掏出来,冲着半空中纷扬的风雪扬声道:「晚辈名唤如炼,从白水村来,此次是为求万年寒冰而来!」 无人回应,但风雪更剧了,如炼不得不弯下腰去躲刀子一样的狂风。 「我知道前辈可以听到,」他咬着牙道,「我叫如炼,只求前辈能给我一块万年寒冰!」 是时,半空中突然传出一道浩荡的嗓音:「不给,滚!」 如炼没想到这东极这么不客气,愣了一瞬,又道:「事关白水村白水宗上下数千条性命,还请前辈能——」 「说了不给就是不给!」那声音打断了他,「还不快滚?!」 如炼的身形晃了一下,但还是站着没动。 他这态度似乎激怒了东极,天地间的风雪突然像生出了意志的勐兽一般向他袭来,他的衣服在狂风的肆虐下已然破碎,浑身布满了血口。鲜血渗出,与冰冷的雪花交融在一起,整个场面简直触目惊心。 但他不能就这么走了,傅烟还指望着他,那些百姓还指望着他。 他的身躯在颤抖,却透露出一种无法撼动的坚毅,寒风倒灌进嗓子里,几乎能尝到血腥味了。 如炼捂着嘴勐咳一阵,从喉间逼出一句沙哑到吓人的声音: 「你既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何见死不救?」 说这话时,他双眼的寒意更胜过周围的风雪,这句话很快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但在他说完的一瞬间,风雪戛然而止。 如炼向前一扑,跪倒在了地上。 遥远的白雾中缓缓现出了一个人来,那人走到他的面前,吐息间的寒意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扑在了如炼的后背上。 「你是凡人?」 如炼知道,这人就是东极, 东极话语中带着很强势的威压,但如炼却挺起了嵴背,咬着牙说:「茫茫众生中的一个罢了,不足挂齿。」 闻言,东极怔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如炼会这么回答。但很快又笑一声,道:「区区凡人,也敢来极西之地求取万年寒冰。」 区区凡人…… 说来也奇怪,如炼骨子里是神仙,却作为一个凡人长大成人,凡人师兄弟忌惮他,不愿与他来往,可在真正的神面前。他又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如炼终于抬起头来,扬着下颌,直直看向了东极。 「那寒冰是救命用的,数千条性命都只能指望它来救,」他说,「我有一个妹妹,眼下已经病入膏肓了,这是你们神作下的孽,自然应该由你们去了结。」 东极却道:「神作下的孽,又与我何干?」 「你不是神吗?」 东极看了如炼一会,蹲了下来:「我欣赏你的毅力,一个凡人能走到这里确实不简单,但这世间的生死都与我无关,我无权插手,自然也不会为了你的妹妹就给你万年寒冰,所以你还是哪来的回哪去,不要等我动手。」 如炼不明白,东极明明是神,为什么无权插手,但东极没再解释了,直起了身,又慢吞吞地隐到了风雪之中。 东极已经走了,如炼还在原地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连浑身的骨头都被冻麻了,这样下去估计真的要被冻死在这里,如炼这才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他又怎么跟傅烟交代。傅烟一定不会怪他没有带回万年寒冰,没有人会怪他,但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一双从充满希冀到渐渐失望的双眼。 就在这时,脚下的雪发出窸窣的响动,雪面簌簌地陷了下去,如炼便后退一步,只见从雪里钻出来一条幽绿的蟒蛇,口中还衔着一块透彻的冰晶。 这蛇体型巨大,如炼下意识摆出了应战的架势,却见蟒蛇身形一晃,倏然幻化成一位明艷的女子,手中的冰晶就递到了如炼的面前。 如炼没接。 「拿着吧,」女子沖他笑了笑,「这是你要的万年寒冰。」 如炼还是没动,警惕地看着女子。 女子也意识到了如炼的戒备,道:「你说你叫如炼,你爹是神君?」 如炼有些意外,迟疑了两息,「嗯」了一声。 「我叫山欢,算起来,你爹娘和我族上还有一些不浅的交情。」 如炼看看那块寒冰,又看了看女子,「你是因为我爹娘是神仙才帮我的。」 「倒也不是,」山欢笑了,形状姣好的唇形慢慢扬了起来,「你应该不知道,你还在你娘腹中的时候,神君曾经赐婚你我,但被我拜託我娘回绝了。」 如炼挑了挑眉,他从不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这寒冰是我瞒着他拿出来的,」山欢又道,「你收下之后就赶快走,省的被他发现了又要发脾气。」 「……他不会为难你吗?」 第148页 「不会,」山欢把寒冰塞到了如炼手中,「他看似不近人情,其实最是面冷心热,这些只不过都是他的宿命而已。我数年前因故负伤,若非他救下我,又悉心医治,恐怕这会我早都命丧黄泉了。」 手中的寒冰沉甸甸的,隐隐的寒意顺着掌心传来,如炼下意识握紧了。 「……多谢前辈。」 「不必。」山欢又笑了笑,「总归也是我悔婚在先……走吧,日后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来妖界找我就是。」 说完,山欢又变成巨蟒,钻进了雪中。 第72章 观礼 如炼带着寒冰往回走, 傅烟见如炼一身的伤吓了一跳。 「怎么搞的!」他忙从包袱里找出衣物来撕开给他包扎,「那个神仙难为你了,是不是?」 「……没有。」如炼淡淡地说。 以他现在的实力确实无法与东极抗衡, 可出于自尊心,他并不想让傅烟知道刚刚在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烟长长嘆了一口气, 包扎时还怕弄疼了如炼,下手轻得像什么似的, 如炼跟他说没事,他还不肯听。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傅烟的睫毛有一点颤抖,许是想哭又忍住了。 「我也不全是为了你妹妹。」如炼安慰他。 傅烟点点头:「还有村子里其他人, 还有山上的仙人们。你很了不起, 炼哥。」 如炼有点不自在:「也不用这么夸我。」 「我说真的,」傅烟吸吸鼻子,稍微抬起眼来,「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如炼在心里对他说:你也很了不起。 小小年纪就撑起了一个家, 照顾妹妹,照顾奶奶,和成年男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明明活得那么苦, 面上却总是笑着的……傅烟的了不起远远超乎了他自己的想像。 如炼想, 回去之后要好好求一求武高,求他同意将傅烟收为宗门弟子。这不是如炼第一次萌生要带着傅烟一起修炼的想法了,但他一直没想好要不要给傅烟说。 更何况,武高已经不收徒弟了, 宗门那一关也得过。 从长计议吧。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治病,有了万年寒冰, 一切应该就能迎刃而解了。 武高没想到如炼真能把万年寒冰带回来,喜出望外地把所有还能动弹的都召集起来,手背敲着手心,在山头起了一个阵,让如炼把寒冰端端正正地放到阵眼处。 这块寒冰形状并不规则,看上去像是山欢用蛇口生咬下来的一样,一放下就骨碌碌滚来滚去,如炼便干脆坐在阵里扶着它。 按书上所说,还需要一个引子,也就是需要一个心念毫无杂糅的人来引出这些恶念来。 武高要作法,所以这个人选就只剩下傅烟了。 「我不同意。」盘腿而坐的如炼立马道,「他无修为傍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谁能保证他还能活蹦乱跳地出来?」 「你先别急,炼哥,」傅烟远远地沖他笑了笑,安抚道,「先听听武仙人怎么说。」 武高说:「傅烟这样毫无杂念好孩子确实少见,就连新生儿都做不到,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况且我们也只是借他的躯体一用,不会有什么大害的。」 如炼:「我不行么?」 武高什么也没说,一脸「你自己看看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如炼把脸别开:「那我不管。」 这就是明摆着在耍无赖了,傅烟也看不下去了,在徵得武高同意后便小心翼翼踏入了阵法,走到如炼身旁坐了下来。 「我觉得还是我来吧,」他用胳膊尖轻轻碰了碰如炼,「能救下这么多人,我也很开心呀。」 「不行。」 「炼哥!」 「……」 如炼沉默了,过了一会,嘆了口气:「好吧。」 他又看向武高:「我能就在这坐着吗?」 ——这样能离傅烟近一点,万一施法时有什么不测,也能及时出手相救。 武高点点头,默许了。 整个作法持续了一整个晚上,不断有黑色的东西飘进了阵法,顺着傅烟的身体转了一圈之后,最终归于如炼掌底的那块寒冰。 整个过程中傅烟都没有表露出什么不适,唯独快结束时额头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如炼本要叫停,却被傅烟拉住了胳膊。 如炼回眸一看,傅烟沖他疲惫地笑笑,摇了下头。 「就快结束了。」傅烟的声音也很虚弱。 如炼抿了抿唇。 他在想,如果他够强就好了,他身边的人都不用受这些苦了。 好在最后傅烟安然无恙,待阵法中的微光完全消融,如炼才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他真怕那个少年就这么一去不復返了。 明明身为神裔的他才应该承担更多责任的,结果这一切居然要傅烟替他去做。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一瞬生出的不只是对傅烟的同情和爱惜,还有一种生而为神的怜悯之心。 借着这悄然而生的怜悯,如炼的修为在一瞬间就突破了元婴之境。 五彩斑斓的光从如炼的丹田处迸发而出,连带着傅烟都被笼罩其中,大病初癒后的所有人都被立马吸引而去。 「我没看错吧……」在座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这小子就这么坐着突破了元婴?!」 「没有吃丹药,也没法器助阵……莫非他真是神仙下凡了不成??」 第149页 在炫光中,如炼握住了傅烟的手。 「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他郑重其事地对傅烟说,「还有小云。」 傅烟愣愣地看着如炼。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他想,一定就是如炼现在的这番模样。 -----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是五年。 班仪和武高的儿子班小轩出世了,随了班仪的姓,出世那天,山欢还亲自送了贺礼来。 她这几年常来找如炼玩,可惜如炼忙着修炼很少能跟她闲逛,所以她反倒是和傅烟关系好了起来,尤其中意傅云的厨艺,每回来都非得要蹭上一顿才行。 如炼的修为依旧涨得飞快,这会儿离登仙只差最后一点,登仙之后,龙身得以重塑,到时候清元就会来迎他回去了。 说来也怪,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期待重返神界,可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又突然留恋起凡间的一草一木来了。 就比如那条河,他就是在这里拦下了傅烟差点被水沖走的浣衣盆,也因此得以和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那日之后如炼把修炼的事同傅烟说了,傅烟没答应跟着他修仙,武高也没同意。 傅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尽管在如炼眼里他这好那好,但他没有灵根,估计连筑基都难,武高当然不会愿意傅烟一腔热血拜入仙宗最后却败兴而归。 所以,登仙也就意味着不能再那么频繁见到傅烟了。 如是一想,坐在河畔发呆的如炼有点烦躁。 他捡起一枚石头往水中心砸了过去,砸出了一大片水花。 「炼哥!」 如炼向身后看去,傅烟站在几步外的距离向他招手。 傅烟已经有二十岁了,这五年来身量又窜了一截,也长开了,比原来更俊美了,外貌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农户,偏偏气质还是一样的淳朴。 「原来你在这,」他还是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有一个很浅的涡,「欢姐来了,小云做了炖鱼,问你去不去吃呢。」 那笑容太耀眼,如炼别开了眼睛,「不去了,你们吃。」 傅烟在他身边坐下来:「想什么呢,不高兴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这儿,」傅烟指指他的眉间,「皱得很浅。」 「太阳太刺眼了。」如炼虽这么说着,还是下意识松开了眉心。 他沉默了一会,又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一边说:「傅烟,我快要登仙了。」 「登仙是好事啊,」傅烟侧着头看了一会,也跃跃欲试地捡起一块石头,「你本来就是神仙,自然该回到天上去的。我听武仙人说,你渡劫的时候宗门所有的弟子都要聚起来观礼,说看你登仙他们也会有心得呢。」 他把石头搓热了,瞄准角度平着丢出去,一番架势看着真挺那么回事儿,可惜只打了两个蹦。 如炼看着他逆光的背影:「那你来吗?」 「嗯?」 「观礼。」 「嗯……」傅烟想了一会,「如果没有农活我就去。」 「你来吧,」如炼道,「到时候肯定可壮观了。」 「真的?」傅烟勐然转过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我要去!」 如炼笑了。 傅烟就在这一点上还和个小孩一样,对修仙这些事稀奇得很。 如炼入关渡劫当日,白水宗的山头上挤满了人,喧闹的人声几乎要将天穹都掀翻了。 原因无他,身为弟子,如炼竟比师父先一步登仙,而且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这是什么概念?人家二十五岁可能才堪堪筑基,可他却是要飞升了! 这么一来,所有人的嘴都闭上了——再有什么良药也不可能让人在二十年之内从筑基到登仙,更何况武高还卡在登仙的瓶颈上一直突破不了呢,倘若真有良药,第一个飞升的就不会是如炼了。 所以现在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们的师弟可能真的是神仙下凡来的。 如炼不怎么在乎他们怎么想,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连个眼神都没留下。 他看了一圈,没看到傅烟的身影,便猜他可能今天有农活正忙,虽有点失落,但也没什么办法。 等傅烟忙完后气喘吁吁地爬上白水宗,人家跟他说如炼都已经闭关去了。 傅烟遗憾地「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捏着袖子呆愣了好久,正要走时,一个小弟子叫住了他。 「如鍊师叔说,他这次闭关估计也就一个月左右,等他快飞升那天让我去叫你来观礼!」 傅烟道:「也就是说现在还没飞升呢,是不是?」 看见小弟子点了点头,傅烟这才放下心来:「吓死个人,我还以为错过了呢!」 小弟子被他逗笑了:「没有呢,到时候我去叫你!」 傅烟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塞给了小弟子,这才放心下山去了。 过了月余,傅烟每天左等右等都不见小弟子来找他,还以为是不是小孩忘性大给忘了,但再一想,如炼如果出关应该也会来找他,所以应该不是忘了,大概是还没到那一步。 于是他每天都习惯性往村口看上几眼,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月。 这天,天上乌云密布,隐有雷声不绝于耳,傅烟从起床后就觉得有点预感,结果吃过午饭后果然见那小弟子跑来了。 第150页 「要飞升了!要飞升了!」 「炼哥渡完劫了?」傅烟的心跳极快,仿佛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还有最后一道!」小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傅烟连忙擦干净手,跟着小弟子一步一步爬上了千级台阶。 刚登上山顶,半空中又响起了一声巨响。 傅烟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只见天上的乌云都低垂着,仿佛马上就要砸到头上一样。 「没事的,」小弟子咽了一口口水,「宗主都施了好几层结界了,这天雷不会误伤到我们的。」 「看着挺吓人的……」傅烟笑了笑。 「因为师叔厉害啊,」小弟子说,「越强的人,渡的劫也就越强呢。」 「那是。」傅烟莫名觉得挺自豪。 然而殿中聚集的百名修士却坐不住了,这雷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大,殿中的窃窃私语就一直没停下来过。 一人面色惶恐:「这动静……不大对劲吧?」 「没事的,」一个人安慰他,「只是登仙而已,再大估计也就这阵仗了。」 「也是……」 「就放心吧,没事的。」 虽是这么说着,但没人真的放得下心来。 随着雷声愈发震耳欲聋,到后面几乎没有人说话了。 一直到最后那道雷降下来的时候,所有人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快跑!!!」 一声悽厉的吶喊划破云霄,扯回了所有人的神智。 ——这压根不是登仙,而是登神之劫! ----- 最后这一道天雷整整噼了一天一夜,神劫的威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不只是白水宗,连带着白水村都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待一切平息,宗门已然不復存在。 山头被削下了一半,偌大的白水宗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瓦片石砖碎了一地。 白水村连着白水宗上下约两千条性命,无一生还。 第73章 雨未歇 一场雨从混渊海一直下到了妖界, 微风轻拂,细碎的雨滴从天空飘洒而下,参天巨树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净净, 雨水就这么轻轻顺着树叶的尖端汇成一条雨线,落在地上, 空气中瀰漫着挥不去潮湿气息。 山欢踏进门,将门反手虚掩着, 回头却正好对上一双深不了见底的双眸,「你醒了?」 一天前,山欢正要睡觉时却听房门突然被叩响,开门后就看见楼烬要死不死地扒着门, 单手抱着胸口开了个大洞的江灼。 山欢吓了一跳, 正要问出了什么事,楼烬开口就是一句「救他」,然后就彻底昏死过去。 一直到他意识全无,他的手都不肯松开。山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根一根指头掰过去, 才发现掌心里是江灼的心脏碎片,已经将他整个掌心划得血肉模煳了。 待楼烬醒来,已是一天之后了。 当时雨还没停,江灼就躺在他的身边, 被子将将掖到了肩膀, 恰好能把胸前那吓人的大洞遮住。 ——若非脸色太白,这么看过去就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睫毛那么长,下颌线是流畅的曲线,再往上就勾勒出圆润如玉的耳珠, 和记忆里的傅烟长得一模一样。 但又不一样。 楼烬想。 如果要他说的话,其实他也说不出来个什么所以然, 但总觉得就是不一样。 山欢的出现打乱了楼烬的思绪。 他又盯着江灼看了一会,才问:「……他怎么样?」 「先放宽心,」山欢说,「我施了法术,他一时半会也无性命之忧,待你养好金丹,尽快想个法子把他的心脏粘回去就是。」 「当时……当时妖君能看出我身缺一魄」楼烬目光还没收回来,仍旧是看着江灼,但话却是对着山欢说的,「所以现在应该能看得出来我已然神魂俱全了才对。」 「我能看出来啊。」山欢莫名其妙,晃着腰肢走进来,往桌上摆了两杯茶。 楼烬:「我是说……」 声音戛然而止,山欢「嗯?」了一声,等了半天没等到楼烬的下文,才道:「哦,你想说你是如炼?」 楼烬有些意外,看向山欢:「妖君果然看得出来?」 「我不是『看』得出来,」山欢说,「我是猜的。」 楼烬怔了片刻,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冷了下去。 「清元前辈还在混渊海,」他说,「她拼死将我和赴烟送走,自己却……没能逃出来。」 「等你大好了再去考虑救别人吧,这会去了也是送命,」楼烬的声音很哑,山欢有点听不下去了,便问,「你还能动么?」 楼烬点点头。 山欢沖他招手:「过来喝茶。」 楼烬道:「我不喝茶。」 山欢挑了挑眉:「我记得如炼原先最爱喝茶。」 楼烬下意识想说他又不是如炼,到嘴边又止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山欢敏锐地觉察出了他微妙的情绪,安慰道:「我觉得你还是别想那么多,先调养好了再说。」 楼烬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笑意只在唇边止住了。 他撑着床榻起身,山欢则举起茶杯递到他的面前。 楼烬接过来,慢慢抿了一口。 「那你那些记忆呢?」山欢问,「都想起来了?」 第151页 「我只能想起来在人界那些过往,从我登神……从白水宗被灭门之后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白水宗灭门啊……」山欢回忆着,楼烬的脸色则显而易见地一僵。 山欢识趣地装没看见,道:「后来你苦寻多日,终于把所有弟子的神魂一一找了回来,炼就了一个千面人。」 「……就是冥君?」楼烬慢慢地放下茶盏。 「嗯。」山欢点了点头,「但是班小轩年龄太小,又死去太久,神魂已经逸散了,所以你便抽了自己的一缕神魂为他炼就了一副躯壳,这才有了今日的班小轩。」 楼烬又沉默了。 良久,才唿出一口浊气,道:「我害死了他们一家。」 这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尽管没有人料到当年如炼会一举登神,事实上世间也从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过,不管是不是神仙的子嗣,基本都是人、仙、神一点一点登上去的,就算天生神格也并不意味着生下来就是神。 但他们还是因如炼而死。 明明还差一点……武高班仪便得以登仙,所有人都可以得偿所愿,这样的死法未免有点太过于令人唏嘘。 「可以这么说,所以冥君一直非常恨你。」 山欢一直在观察楼烬的神情,「在你登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愿意见你,连带着也不怎么待见赴烟,在你神魂俱灭之后,赴烟记着你对班仪母子的愧疚,可没少往冥界跑。」 楼烬明白了,怪不得当时是江灼来替班仪偷玉冥杯,原来是在替如炼偿那些还不完的债。 ……世上还真有这么执着的人。 「说起来……赴烟的赴字,应该是奔赴的赴吧?」 山欢嗯了一声,道:「其实是他自己这么叫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凡人傅烟。」 「如炼……」楼烬改口,「我当时,对他好吗?」 「很好,但其实也不好。」山欢半靠在桌边,支着下颌,眼神也飘到了江灼那边去,「我认识傅烟,也清楚我弟弟的性子——你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真的太不相同了,一个热烈得像天上的太阳,一个内敛又木讷,一看就是一块石头。」 楼烬顿了一下,道:「我不明白,因为他像一块石头,所以我就对他不好?」 山欢收回目光:「你还记得赴烟是怎么诞生的吗?」 楼烬摇了摇头。 「当时凡人傅烟早就魂飞魄散了,」山欢说,「你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的魂魄,便只能从他的墓前拿走一块石头以作纪念,但恰好有一缕残存的魂魄寄附在这枚石头上——就只有一缕,但就因为这一缕神魂的存在,加上你千百年来天天盘那石头,它才终于得以开灵化形,成为了现在的赴烟。」 也就是说,在江灼身上只有一缕神魂是属于傅烟的,所以他们是同一个人,拥有相同的容貌和身形,但性格却大相迳庭,记忆也并不相通。 所以,如炼当时期盼的是凡人傅烟的重生,而非现在的赴烟。 山欢的记性不是一般的好,又或者这些事本就不是能忘却的,故而都过去这么这么久了还依旧能如数家珍。 「你收他为徒,教养他,培育他,细心呵护,但你会在发现他和凡人傅烟的不同时,时常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连你自己都察觉不了的失望来。你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刻意表露出来过,但是他能感觉得到。所以他拼了命地对你好,想要偿还你对他的恩情——他这颗心脏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是为了救你,只可惜没救下来。」 楼烬眉尾一跳:「——大战?」 「不错,大战。」 「堕魔之后,你作为魔君几乎可以说是称霸六界,公上胥对你早有忌惮,于是设下阴谋造谣构陷你欲图不轨,于是率众神围剿讨伐。最后你被架上了混渊海的白玉台,奄奄一息之际,赴烟替你挡下了致命一击。」 说完,山欢看着他,慢慢地补了一句:「当时,我也在那。」 楼烬默默握紧了拳,回眸看向榻上那了无生机的人:「他……」 「按他的说法,是想偿了你这条命,也算是还了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但我总以为他是喜欢你。」山欢笑了笑,玩笑道。 但楼烬没笑出来,他的眸光冷了一瞬,很快又将那突兀的杀意藏了下去:「若早知如此,当年我重返神界,登临神君之位时,就应该杀了公上胥的。」 山欢突然说:「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登神还没多久就凭着自己的实力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一直杀到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我早听说人家讲『天命之子』,当时我才见识到,原来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楼烬顿了顿:「……欢姐谬赞了。」 闻言,山欢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也跟着赴烟这么叫我?」 楼烬愣了一下,抿唇一笑,揭过了。 这是他从进屋后第一次露出笑来,山欢觉得新奇,又觉得有点可惜:「都过去那么久了,反正你也想不起来,倒也不必这么沉重。」 楼烬又问:「那我到底为什么没杀了公上胥?」 山欢想了一下,道:「具体为什么我给忘了,但总归是你心软了。」 「……心软?」 「毕竟当时公上胥还小,」山欢说,「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和你当年被送下凡界时差不多。」 第152页 楼烬轻嗤一声,讽道:「……百无一用的怜悯和同情。」 山欢笑了:「你这么说自己的?」 楼烬:「……」 事实上,尽管拥有了如炼的记忆,楼烬依旧很难把自己和如炼联繫在一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如炼,但又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跟他没关系。 从这点上说,他和江灼是一类人,都拥有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往,都和彼此有着那么深的联繫。 「如果当时是东极在,估计公上胥就不成气候了,」山欢笑容淡了些,「在你第一次要提神界众人引去恶念时我就找过他,后来你被围剿那一次我又去找过他,他两次都没同意出手。」 这句话勾起了楼烬的回忆,他顿了顿,道:「其实我能理解东极,就像他说的,他有他作为上古神兽的宿命,他若真能随随便便出手,天地就乱套了。」 「我当然也知道,」山欢慢悠悠地玩着颊侧的头髮,眼神从江灼身上慢慢移到了窗外。 半晌,又道:「……我一直都知道。」 楼烬瞭然:「你是觉得……如果有一天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担心他什么也不会做,是不是?」 山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做什么。」 山欢说完就喝茶去了,楼烬却总觉得她这句话应该还有没说完的后半句才对。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做什么,但我怕那一天真的到来时,看到他无动于衷的我还是会崩溃,会失望,会怨恨。因为我不想变成那样,不想让两人曾经的耳鬓厮磨和山盟海誓止于怨怼,所以我选择离开。 山欢起身去榻边看了一下江灼的情况,楼烬也跟着站起来。 山欢将江灼身上的薄被往下揭了一点,探向他的颈间,而楼烬则不忍再看那黑洞洞的缺口,下意识别开了目光。 「怪不得赴烟说你和东极是孽缘。」他冲着山欢的背影道。 「也算是吧,」山欢泄愤似地捏了捏江灼的睡颜,「但要我说,你和他才是真正的孽缘。」 她收手起身,转了一半的脸过来:「你知道吗,赴烟重生之后过了大概一百多年吧,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楼烬:「什么话?」 「你说,你觉得那个站在白水河边对你回眸一笑的少年永远不会回来了。」 「……」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说这些……楼烬觉得山欢是有意报復。 他就不该说「孽缘」那两个字。 山欢还觉得不够解气,雪上加霜道:「你怀念凡人傅烟其实没什么错,几年相处下来,我也待他如亲生弟弟一般,所以我也很难接受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但你知道吗,我和你的区别就是,我接受了傅烟永远回不来的事实,而你却总透过现在这个赴烟去看一个已经回不来的人。」 楼烬:「……别骂了。」 山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状,楼烬有点无奈。 都什么时候了……还真笑得出来。 「其实你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也挺好的,」山欢笑够了,「不然我怕你愧疚到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弟弟。」 楼烬想说,但有的事也不是说记不起来就能揭过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江灼,于是他便问了。 「我记得他很喜欢梨花,待一切平息之后,如果我送他很多很多梨花的话……」 山欢不说话了,嘴角微扬,要笑不笑地看着楼烬。这位身量九尺的男人此时显得异常侷促,目光游移不定,双手本是舒展的,不知什么时候攒成了拳。 整个场面就变得有点微妙了,山欢可是人精中的人精,怎么可能不明白楼烬到底要问什么。 「你随我来。」她率先一步往屋外走去。 楼烬紧随其后,跟着山欢七扭八拐,面前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楼烬这才想起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江灼存放魔骨的那个石室了。 门口有一层结界,是山欢设下的。 她一边施法解开结界,一边回头对楼烬说:「他之前去人界时偶然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梨花,便问你能不能带回去种着,他本以为你不会答应的,结果你破天荒同意了。」 随着结界的解除,石室便一览无余。 楼烬透过黑暗看去一眼,发现里面竟堆满了酒罈。 他太熟悉这世间的佳酿了,只靠气味就知道这是他最爱喝的桃花酿。 ——然而江灼几乎是从不喝酒的。 山欢还在接着说之前的事:「后来无上宫里总是种着梨花,那都是他从人界一棵一棵搬过来种下的,这也是他在无上宫里留下的唯一一个属于他的东西。」 酒香扑鼻,楼烬觉得自己心跳快了些,眼神便移不开了,心不在焉道:「原来他竟会对你说这些心思。」 「你不觉得他很好懂吗?一看就知道了。」山欢神秘兮兮地靠近,「比如我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桃花酿。」 楼烬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自己去问他啊。」山欢说。 楼烬终于笑了。 都不用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 待重新回到卧房,山欢突然拉住了楼烬,道:「如果赴烟永远都想不起来你和他在凡界的那些过往,你会觉得介意吗?」 第153页 楼烬转过脸来:「为什么会介意?」 山欢没说话。 「想不起来才最好。」楼烬道。 山欢心头一跳,就听见楼烬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这样他才永远是江灼。」 第74章 善后 江灼的心脏之前是用神魂粘回去的, 这次不能再用同样的方法了,于是楼烬在想,倒不如用万年寒冰冻起来, 结实又不会碎,只是不知道早有寒伤在身的江灼能不能受得住。 唯一的好事就是, 之前江灼身上的寒伤之所以一直未能祛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寒气深种进了心脏的缝隙里, 如今心脏被他自己捏碎了,这么一来寒气倒是能得以轻松祛除。 楼烬花了三天才将这心脏上的所有寒气除净,山欢又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清元还没有死,只是如今不知道被公上胥关在了哪里。 「他想杀也杀不了, 」山欢嗤鼻一笑, 「当初他为了保全自己诱使所有神都签了魂契,但凡沾了血就是弒神,天罚不会饶过他的,所以他但凡想除之后快就只能走审判这一条路。」 楼烬皱眉:「这消息确定属实?」 「你不信我?」山欢似笑非笑。 「不是, 」楼烬解释,「神界中人基本都将公上胥奉为圭臬,很难想像有人会出卖他。」 「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山欢勾了勾唇, 突然道, 「我得去一趟极西之地。」 楼烬瞬间瞭然,却道:「东极不一定肯帮忙,他总觉得觉得是赴烟和我害你们两个分开的。」 山欢却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太了解东极了, 那人根本就清楚地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他,只不过他得给自己一个能放过自己的藉口而已。 东极虽是神兽, 却意外地很有人性,人所具备的缺陷他都有,而且很多情绪都会写在脸上。 「我去去就回。」山欢说。 楼烬点点头,他还得去接容嘉和易明回来。 公上胥不知道用什么说法立了名头,神界似乎是正式和魔界宣战了,自从那天起对神界对魔界的攻击就从未停下过。但魔界中人倒也不是吃素的,神界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但这漫山遍野的梨树却是被毁得干干净净。 楼烬找到了滕阴。彼时他负了伤,傅云在替他医治。 见了傅云,那些尘封在脑海中的记忆又被唤醒,楼烬有一瞬的晃神,很快又恢復如常。 「东家如何了?」滕阴坐在地上,费力地抬起眼,「为何只有你一个人?」 楼烬:「先担心你自己吧。」 楼烬走过去,蹲在傅云身边,「他伤得如何?」 「还好,」傅云说,「大多都是皮外伤,以滕阴的修为,调养两天就好了。」 「你那徒弟挺有能耐,」滕阴没好气地说,「打起架来就跑,远远地站着扔符咒。」 楼烬啼笑皆非:「他人呢?」 滕阴向一处努努嘴。 楼烬一路走过去,踩了一脚混了血的泥。容嘉面色呆滞地坐在一棵只剩下半截的梨树下,眼神空洞得吓人。 楼烬顺着一看,不远处就是一座尸山,都是死于江灼手下的神们。 「发什么呆?」楼烬开口,唤回了容嘉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的神识。 「师父……」容嘉愣愣地抬起眼,只一瞬间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楼烬嘆了口气。 「我……我没法……」容嘉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手,「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又不是魔……我……」 「所以为师早说了,」楼烬道,「从我堕魔那时起,你就该走的。」 容嘉摇摇头:「……易明上神伤得很重……为什么连他也……」 「因为他也被判定成神界的叛徒了。」楼烬说。 容嘉张了张口:「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在公上胥眼里,不是说什么都没做的人就是无辜的。」 楼烬顿了顿,又道:「你带着易明先回妖界,如果见到妖君就跟她说易明身上有蛊,估计不是轻易能解的,所以请她务必帮忙把这蛊先封住。」 「蛊……?」容嘉迷瞪地眨了眨眼睛。 楼烬点点头,这事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而且就以容嘉现在的脑子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如果妖君不在的话——」 话语间,半空中再起风云。一看就知道神界新一轮的攻击又来了,楼烬便把容嘉从地上拉起来,划了个出来,让他带着易明先走。 「那师父呢?」容嘉问。 楼烬当然不能走。 他得先替江灼把魔界保护好才行。 只一瞬间的工夫攻击就砸了下来,滕阴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提刀便走。 傅云在他身后喊:「你先别去啊!伤还没治好呢!」 「一群苍蝇……杀都杀不尽。」滕阴头也不回,阴狠的恨意几乎溢于言表。 楼烬身形一晃,下一刻则出现在滕阴身前,挡住了去路。 「你歇着吧,」楼烬道,「我来就是。」 滕阴抬起眼:「我问你,东家到底如何了?」 楼烬只能说:「……他暂时无性命之忧。」 滕阴冷哼一声,将他推了开来:「你照顾他去吧,对付这些杂碎,我一人足矣。」 楼烬只觉得江灼带出来的人和他本人一样,都犟得离奇:「……别耍帅了,又没人看你。」 第154页 滕阴脚跟头绊了一下,猝然回头。 只见楼烬缓缓抬起手,掌心即刻迸发出一道霸道的金光,滕阴猝不及防被刺了个正着,眼睛差点没瞎了。 金光散去,楼烬的掌心出现了一叠金色的片片。 滕阴:「……这什么?」 楼烬笑笑:「龙鳞。」 「龙鳞?」 滕阴瞪大了眼。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龙鳞……更何况是这么一沓摞在一起的! 楼烬轻飘飘抿了下唇,掌心催出一团火焰,龙鳞就这么在他手中烧成了灰。 滕阴不可置信:「你做什么?!」 好好的龙鳞,就这么烧了?! 只见烧成灰烬的龙鳞旋即腾空而起,化成虚影上了天,在魔界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钟罩。 每一片龙鳞都具有十足的灵力,十几片叠加起来形成结界,绝非能轻易突破的。 外面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攻击渐渐停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的功夫,滕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楼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掏出了几片龙鳞递了过来,「如果结界破了就用这个补。」 滕阴根本不敢接:「你到底是从哪里……」 楼烬豪横道:「多得很,不够就说。」 这句话平平无奇,但结合他手中金灿灿的龙鳞,听在滕阴耳中却是:爷有钱,随便花。 滕阴:…… 楼烬收袖就走,阔气潇洒不留名。 看着楼烬的背影,滕阴的危机感直接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如果是这种人跟他争魔界一把手……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先清点伤员,」他回身对傅云说,「不能打的就好好养伤,还能打的跟我来。」 ----- 「水……」 榻上的易明艰难睁开眼,嗓子哑得像生锈的钟一般。 容嘉连忙端着水递上去,易明还没喝两口,丹田剧痛发作,喝下去的混着血一併呕了出来。 容嘉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妖君还没回来,师父还在魔界,魔君不知道在哪,易明上神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而且,师父根本还没来得及说如果妖君不在的话该怎么办! 容嘉简直欲哭无泪,这段日子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每个人又都过得那么艰难,所以他连哭都不知道上哪哭去。 「上神……」容嘉抹了把泪,小心翼翼地上前,凑着易明的耳边道,「我带你去冥界找冥君陛下,但我法力不高,等下可能会有点晕,你要忍一下。」 易明闭上了眼,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是死了吧!」容嘉吓坏了,哪里还敢再耽搁,背着易明就往冥界跑。 然而冥界路多路杂,容嘉果不其然迷路了,转了半天都只能在原地踏步。 「冥君陛下!!救命啊!!」 他背着易明仰天大喊,希望班仪听到他的叫声能过来帮帮他,但冥界这么大,想也知道,能听到才有鬼了。 恰在这时,容嘉脑中灵光一闪。 ——人头木! 对呀!人头木不就是为了问路而存在的嘛! 这会儿也顾不得怕了,容嘉找了个人头木,闭着眼睛硬着头皮问了一圈,可算是问到了冥宫的位置。 于是容嘉又马不停蹄地背着易明跑,跑到气喘吁吁才想起来用法术,这才召出仙云,把易明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好在班仪人就在冥宫,容嘉才刚靠近便被她感知到了,也大概知道他的来意,登时就换了武高出来。 武高让容嘉把易明放下,随后探了探他的经脉,沉声说了几个药名,道:「这些药缺一味都不可,你速速寻来。」 容嘉使劲记了下来,跑出去一半又退了回来,哭丧着脸说:「可我……我根本不认识这些药啊……」 「无妨,我带来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容嘉急忙回头:「师父!」 「我忘了说,妖君人在极西之地,如果她没回来的话就来找冥君,」楼烬阔步走了过来,路过容嘉时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做得不错。」 容嘉没忍住,终于哭了出来:「上神伤得很重……我怕他死了……」 武高忙道:「死不了死不了,」又从楼烬手中接来药材,「眼下是治伤要紧,你们都先出去等着。」 楼烬点点头,二话不说依言照做。 容嘉跟着楼烬身后走出去,看着楼烬的背影,忍着抽噎开口,弱弱地叫了一声:「师父……」 楼烬回过头来。 「我们……我以后该怎么办?」容嘉擦去眼角的泪,「神界应该是永远回不去了,是不是?」 楼烬心道:岂止是回不去了这么简单。 见楼烬不说话,容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了:「魔界都自身难保了……我们……会被神君杀掉吗?」 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楼烬立马道:「不会。」 又道:「不仅不会,还会活得比以前更好。」 第75章 换心 「我觉得师父又不一样了。」容嘉弱弱地说。 楼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容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看了一会, 瘪了瘪嘴:「以前盼着师父得道登神,现在又觉得以前混日子的人生也挺好。」 第155页 楼烬突然咂摸出什么来,道:「你对江灼有意见?」 容嘉:「……没有。」 楼烬笑了笑:「最好没有。」 毕竟以后是什么关系还说不定呢。 大约过了些时间, 武高走了出来,沖楼烬招招手。 楼烬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过去, 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命总归是保住了,但他身上有个蛊, 一时半会解不了,」武高看着榻上的易明,「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 楼烬顿了顿:「如果蛊毒真的发作……」 武高在空中抚了一下, 让楼烬看。 「他的金丹已有裂缝, 但里面那条蛇还在长,要么杀了蛊主,要么就尽快寻出解蛊之法,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楼烬道:「其实我身上之前也有一样的蛊, 当时赴烟曾赠与我一口心头血,那蛊才得以解除。」 武高问:「你是想问能不能用你的心头血替他解蛊?」 楼烬颔首。 武高遗憾地摇了下头:「赴烟修为至臻化境,能用这种法子强行解蛊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也就是说, 不说修为胜过公上胥, 至少也要能与他旗鼓相当才行。 「我再想办法吧。」楼烬说。 按照武高的意思,易明最好就暂时待在冥界修养,别再去掺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楼烬恰好也有此意,便让容嘉也留下来给武高打打下手, 带带孩子。 楼烬不欲久留,武高也没远送, 倒是班小轩又热络地抱过来一堆叫不上名的杂草,看样子又是送给楼烬这位稀客的大礼。 看着灰头土脸的班小轩,楼烬心念一动,沖不远处的武高叫了一声:「师父。」 二人隔着些距离,这一声太突然,武高没听太清:「你叫我什么?」 楼烬道:「师父。」 武高显然愣住了:「师父?」 楼烬嗯了声,突然觉得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高和班小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正是他的登神雷劫害得那么多人命丧黄泉,害得班小轩千年痴傻,害得武高连同时拥着妻子和儿子都不行,总不能轻飘飘一句「那啥,我就是如炼,师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就带得过去的。 「替我……向师娘问好。」楼烬攒了下拳,转过身去。 武高在他身后道:「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等过些日子,一切平定……届时我再来负荆请罪。」 「不是,」武高一头雾水,「你——」 「你」字只说了个开头,就看见楼烬逃也似地化成虚雾消失了。 武高和班小轩站在原地,班小轩无辜地把手中的花花草草往上一举,嘟嘟囔囔地发了几个音。 武高心不在焉地道:「嗯……他没拿走呀?」 班小轩歪着脑袋:「阿巴阿巴?」 武高忙蹲下身去:「不不不,怎么会是不喜欢小轩呢,是因为他还有事要忙,急着要走呢。」 班小轩吐了下舌头。 ----- 楼烬回妖界时,山欢已经回来了,安置江灼的那间屋子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里不断丝缕的寒气来。 见状,楼烬大松一口气——东极大概率是帮了他们这个大忙了。 他正要进屋,山欢的声音却从里面响了起来:「别进来!」 楼烬手中一顿:「如何?」 「屋子里寒意太盛,我有东极赠与的法器护体,你受不住的。」 「无妨,我从不畏寒的。」说完,楼烬还是推开了门。 只见山欢盘腿坐在榻上,掌心抵着江灼的后心。贯穿江灼前胸后背的大洞中心正悬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透明圆球,楼烬猜想,那大概就是江灼的心脏了。 山欢正在想办法让江灼的胸口合起来,但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额上的汗水已经将整个鬓角染湿了,甚至还在顺着耳后往下淌。 楼烬走过去:「我来吧。」 「不必了。」山欢摇了摇头,脱力地笑了一下,「我来就是。」 但不论她怎么不要钱似的往里注灵力都不见那巨大的洞口癒合,此时的江灼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汲取着山欢的所有灵力,连一点好起来的样子都没有。 楼烬将山欢拉了起来,道:「欢姐,我来就是。」 「他是我弟弟。」山欢看着楼烬的双眼,态度很坚决。 「我知道,」楼烬知道她想为江灼做些什么,「但能者劳之,你就放一万个心。」 山欢愣了一下,擦去额角的汗:「差点忘了,你就是如炼。」 「不是如炼也是一样的,」楼烬将袖口挽起来,坐在了江灼的身后,「我都想好了,就算东极真的不肯帮忙,我也有法子再给江灼做一个心脏出来。」 「怎么说?」山欢扬眉。 楼烬从怀中掏出心口佛交给她:「用这个做就是了。」 山欢颇为诧异:「这可是从你身上剃下来的魔骨。」 楼烬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他先是轻柔地在江灼的心脏上抚了一把,似乎是施了一层咒决,这才开始正式施法。 从山欢的角度看过去,二人正好依偎在一起,江灼脱力绵软,楼烬就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好像在这一刻就算天塌下来都伤不到他分毫一般。 山欢看了一会,突然觉得有点羡慕,便收回目光,转过身往外走去。 第156页 才刚出门,一阵寒意就激起了她后颈的寒毛,山欢脚步停了下来。 「稀客啊。」她冲着一旁笑了一下,扬声道。 这一句的尾音拐了十八个弯,带足了戏嚯和调笑的意味,悠悠地飘到了来人的耳中。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木着脸,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来看看你弟弟……怕你应付不来。」 来人就是几百年都没有踏出极西之地一步的东极,此时穿着普通麻衣,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但偏偏脸色又带着些尴尬和羞赧。 「有如炼在里面的,」山欢打量着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他是如炼了,是不是?」 东极很快意识到山欢在说什么,沉闷地点了下头。 「什么时候?」山欢问。 东极犹豫了片刻,道:「赴烟第一次带着那小子来极西之地的时候。」 山欢回忆了一下,那还真的是挺早以前了:「然后你谁也没说?」 「……没有。」 「我的傻弟弟哟,」山欢嘆了口气,「如果当时就知道楼烬就是如炼,估计能省下不少事。」 「我只是……我想让你来找我,」东极的语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确实怪他们,但我也没想那么多。」 山欢看了他很久,好像有点无奈,又好像有点无话可说,过了会才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东极:「所以——」 「所以改日再还你这个人情吧,」山欢道,「慢走不送?」 东极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山欢觉得好笑,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她能感觉到东极没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无声无息的,像雪原上的狼。 她没叫东极别跟了,只问:「你还不走?」 「你怪我吗?」东极闷闷地说。 「我不怪你,我为什么要怪你?」山欢转过身来,「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宿命和你身上的责任,所以我从不怪你不肯出手相助。」 东极很不明白:「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山欢笑了笑,心道:或许是因为太羡慕那两个小子了吧。 但再转念一想,两个都是熬了这么久终于苦尽甘来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的好弟弟,就差最后这一道苦头咯。」山欢轻轻喟了一息,喃喃道。 然而就是这一道苦头却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楼烬从始至终一刻未停,才终于将江灼胸前那个大洞补了起来。 彼时是深夜,油灯的芯子一跳一跳的,透过床幔,在江灼的睡颜上洒出一片温柔的光晕。 他一时半会还不会醒,还得等他的经脉和新的心脏完全融合才行。 本来楼烬和山欢都是想着用寒冰把心脏碎片粘回去的,但东极似乎是觉得这么做太过麻烦,又或许是有意讨好山欢,便干脆给江灼重新打磨了一个新的。 换了心脏之后,如果说以前江灼从外形上看不出任何作为妖的特点,那这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大概是雪妖还是冰妖了。 ——他的肤色相比于之更淡一些,又不同于之前那种寒伤所致的病态的苍白,一头黑髮也完全白了,眉毛和睫毛像盖了一层雪一样。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这一副绝世艷色了。 只不过,从前是石头美人,现在是冰美人。 楼烬心道:冰美人,还真是人如其名。 他坐在榻边看着江灼的睡颜,伸出手,轻柔地将头髮别了过去,又顺着颊侧抚了下来。 如果江灼醒着,就能从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看出很多复杂的情绪,一些不忍,一些疼惜,一些责怪,还有点其他的,剩下的就都是深得像九天之渊的柔情了。 明知道江灼看不见,但楼烬还是将这些情绪都掩了过去,最后只笑了笑,轻轻地说:「好好睡,我去去就回。」 他出了门,山欢就在外面等他。 ——今天有件大事。 「你确定不休息一下?」山欢远远地问。 「嗯,不用了。」楼烬道。 山欢于是点头,指尖灵力流转,祭出了心口佛。 楼烬稳稳接过,从中取出魔气缠绕的骨扇来。 「先试试吧,」山欢道,「毕竟是你的魔骨,应该不会太难。」 楼烬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 楼烬摇头:「不行。」 山欢:「不行?」 楼烬:「这聪明扇子不肯认我。」 山欢:「……你再试试呢?」 「不用试了。」江灼的声音从未开的门缝里传了出来,「他本来就不可能是如炼,自然不可能与魔骨相融。」 山欢一边道:「你醒了?」一边又疑惑地看向楼烬。 楼烬无奈地笑笑:说过了,他不信。 第76章 劫难 「你怎么说的?」山欢朝屋内走去。 「就那么说的呗, 」楼烬道,「我总觉得以他的修为不至于看不出来。」 山欢本来把门都打开了一个缝,闻言又关上了, 回头给了楼烬一个晦明莫辨的眼神。 楼烬:「如何?」 山欢笑笑:「自己品去吧。」 楼烬跟着她进了屋,本还想详问的, 但看到江灼面色苍白坐在那里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第157页 江灼先问清元如何了,易明如何了, 容嘉如何了,公上胥如何了,山欢一一解答,而他问了一圈之后好像是有点累了, 垂着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烬问他:「那你如何了?」 「我……没事,」江灼挑起了自己的发梢,看着看着,轻轻皱了一下眉, 抬起眼来,「你给我换了心么?」 楼烬自然看到了这细微的表情,语气便古怪起来:「以前那个已经碎得拼不回去了,魔君陛下不会是在怪我未经允许擅自给你换了心吧?」 「你在说什么?」江灼的眼神抖了一下:「我又不是白眼狼。」 楼烬挑了下眉。 察觉到楼烬情绪不对, 江灼语气软了一大截, 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问一下而已?」楼烬点点自己眉心,「那你这里又是做什么?」 江灼的眉心下意识松了开来。 楼烬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起来,转身就走。 江灼把所有人问了个遍,唯独没问他, 而且在醒来之后看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 他也不想和江灼置气,但他也不知道这股邪火是从哪里来的, 看到江灼那个表情,他就只想掐着江灼的脸问他,是不是捨不得原来如炼留给他的那个,是不是不乐意换了个新的。 他又把那个笑脸人头木拿出来端详了一阵,面无表情地收了回去。 ——人头木确实没说谎。 那只能说如炼在江灼心中的地位确实无法撼动了。 就是不知道这人到底执着个什么劲。 明明如炼对他也就那样吧。 师父照顾徒弟而已……也没多做什么。 至于他欠如炼一条命的说法……现在算来,他也是欠自己一条命了才对。 楼烬唿出一口浊气,又走到了悬浮着的骨扇下方。 他抬起头,出神地看了骨扇一会,遂摒弃所有杂念,伸手掐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试遍了所有法子,可这骨扇依旧不愿与他相融。 「……为什么?」骨扇又飘忽飞了起来,楼烬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正值月圆,漆黑的骨扇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你为什么这么想成为他?」 楼烬回头一看,入眼是一片银白,江灼连衣服也是白色的,整个人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夺目,每一根头髮丝都被镀上了一层辉光,就好像误入凡间的谪仙一般不可方物。 楼烬慢吞吞收回目光,转了回去:「哦,我崇拜他。」 江灼:「……你能靠谱一点吗。」 楼烬却道:「你过来。」 「……」 听着脚步慢吞吞移到了身后,楼烬转过身去。 二人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江灼微微扬起头,眸中同时盛着月光和那张俊朗深邃的脸。 「干嘛?」那双眸子闪了一下,月色也像落进了湖水里,漾了一圈涟漪。 「你再过来点。」 那双眸子眨了一下,看得出主人有些犹豫,但还是又近了一步。 这下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距了。 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楼烬终于笑了,又道:「再过来点。」 江灼终于不依了:「你刚才先是发了一通无名火,这会儿又跟我套近乎。」 「我发什么火了?」楼烬问他。 语气很轻,和月色一样。 江灼皱了下眉:「你是忘了,还是故意给我难堪?」 但那双眉还没能皱起来,便被人用拇指轻轻按了上去。 「我不喜欢你皱眉。」 随着眉心的温度传了过来,江灼的心跳漏了一拍,却依旧强定心神:「……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楼烬:「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 那双手顺着眉毛的走向慢慢摸到了额角,江灼下意识往后一缩,差点就要躲过去了,却被楼烬抓着衣领往前一拽。 江灼连忙闭上了眼,这下一来距离就太近了,他不敢看他。 楼烬的声音响了起来,配合着胸腔的震动,听起来格外低沉:「我觉得你不是不信,或许你是不愿信。」 江灼知道楼烬在说如炼那件事。 「要么,就证明给我看。」 楼烬一怔:「证明?」 江灼将楼烬推开了,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中撤了出来,朝天上的骨扇抬了抬下巴,带着点戏嚯的意味道:「你这不是连魔骨都融不进去么?」 这句话尾音打了个圈,勾在了楼烬的心尖上,配合江灼此时的神情,楼烬有点牙根发痒。 「话别说太早。」 江灼挑了挑眉:「你本来就是你,何须——」 他话未说完,神情骤然一凛。 与此同时,楼烬只觉得一股热浪隐隐席捲而来。 他勐然抬头向天边看去,只见夜幕中出现了一个极小的光团,正划破夜空向下坠来,形似流星,却绝非流星。 楼烬脑中的弦瞬间绷紧。 「是神火。」 眼见着江灼要驭气而上,楼烬一把把他拽了回来,不由分说将人往身后一掼:「去找山欢,带着其他人先去避一避!」 ——公上胥终于对妖界出手了! 江灼反手抓住了楼烬:「与其一躲再躲,倒不如正面一战!」 第158页 「还不是时候。」楼烬两道锋眉深深蹙起。 他也想和公上胥正面碰一碰,但一方面魔骨尚未融合,另一方面……江灼这时候还不一定修整好了没有。 楼烬舌尖抵着侧齿,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旋即现出龙身,腾空而起。 龙尾抽空了江灼身侧的空气,使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我不在场,你别与他硬碰硬!」他冲着远上云端的金鳞巨龙喊道。 只见楼烬恍若未闻,巨尾一扫竟横空拦住了大如烈日的火球,烧焦的噼里啪啦声瞬间响彻耳畔,火球与鳞片相擦,宛若开了半边天的火树银花,整个夜空唰得被完全照亮! 伴随一声轻笑,楼烬那玩世不恭语气响在了耳畔。 「就现在的你我,还不一定谁比谁强。」 火焰爆裂的热度直逼面门,江灼抿了抿唇。 他知道楼烬没有说大话——这人成长得太快了,这一路走来,早就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存在。 江灼从没见过有人真正用自己的躯体将神火拦下来的,千百年来,楼烬是第一个。 但楼烬显然也并不轻松,他不能用同一个地方接触神火太久,可一旦放开桎梏,神火下一秒就会砸在妖界大地之上。 江灼不再废话,在识海中沖山欢传了个讯息。 山欢很快回答:「去冥界!」 她声音有些喘,显然是已经在帮助妖界众人转移了。 江灼问她:「那此处就留楼烬一人能行?」 山欢道:「让他别久战,最多一刻钟的时间便速速脱身!」 江灼欲言又止。 山欢却听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别想着留下帮他,他是龙身,自然不怕寒冰不畏烈火,你现在可是个冰人,一烧就化了,救都救不起来。」 「我知道。」 「这边交给你了,」山欢吩咐道,「我同班姐说过了,估计公上胥也不会放过冥界,所以我先得过去同她一起立个结界。」 说罢,山欢迅速切断了神识。 要说撤退,不过是立一个,然后让所有人顺着过去就行了,但妖界如此广袤,还有很多未通神识的飞禽走兽,要想一个都不落下并非易事。 江灼深吸一口气,再看了一眼楼烬,遂而原地坐了下来。 周围的温度已经高得像烧红了的铁锅了,江灼额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整张脸被烤得通红。 他应该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施法的,但眼下铁定是来不及了。 于是他就端坐在巨龙和神火的正下方,屏住唿吸,合上了眼睛。 随着施法,周围的嘈杂渐渐消失,江灼只能听到自己的唿吸和心跳——这是入定极深的表现,如果此时真的发生什么,他连跑都没法跑。 ——但他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楼烬。 再撑一会就好,他在心里对楼烬道。 他眉目舒展,指尖零星的法力逸散而出,像蛛网一样顺着地表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皆亮起了洁白的萤光,像落了一地的雪。 他的目的很简单——既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顺利通过,那就干脆故技重施,就像当时被搬到人界的那座冥界之山一样,把整个妖界都挪走就完了。 身为妖界之主,山欢很快察觉到了江灼的意图。 「别犯傻!」她慌忙连通识海,沖江灼吼道,「你刚换了心,这会法力还不够,而且楼烬也不一定撑得了那么久!」 可江灼根本听不见她说话,山欢再怎么急也没用。 「如何?」一旁的班仪察觉山欢似有异状,「那两个小子顶不住?」 「不知道。」山欢皱着眉,只觉得心里有股说不慌。 「楼烬和魔骨还未相融,就算真的不畏烈火,也不见得能撑多久。」她吐出一口浊气,将一缕法术反手织进了天幕之中。 闻言,班仪看了她一眼:「……魔骨?」 闻言,山欢有些诧异:「以班姐的本事,应该比我早知道楼烬就是如炼这事才对。」 班仪没说话,法术灵光在她平滑的脸上照出了一道圆润的弧光。 二人皆是此间数一数二的君王,在无数道法术的编织之下,一个绝对破解不了的结界慢慢成了形。 「他来找过我,」班仪突然开口,「但我并未告诉他。」 山欢侧过眼,「您是没告诉他,还是骗他他不是?」 第77章 恶念归无 班仪的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但因为她没有五官,很难察觉。 「没什么分别,」她说, 「我不太希望他重蹈覆辙。刚出事那会儿,我看得出来他有多内疚, 但我刚好恨他恨得不能自已,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取捨不了。事到如今,既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倒不如就此放下。」 山欢听明白了,道:「原来您也是为他好。」 班仪有些不满:「你以为呢?」 「毕竟您前几年可都把对如炼的那些恨都转嫁给偿债的赴烟了。」山欢幽幽说完, 又忽地粲然一笑, 「班姐别误会,我可不是护短。」 ……就差把护短两字写在脸上了。 班仪还要说什么,脸朝一侧瞥去——只见容嘉站在不远处,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但碍着两位君上都在施法,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 见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容嘉才吞了一口唾沫, 道:「冥君陛下, 易明上神醒了。」 第159页 班仪「嗯」了一声。 容嘉又道:「他……他还托我传个话来着……」 说罢,他看了看班仪,又看了看山欢,两人明显忙着, 他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 班仪示意他讲。 容嘉便道:「上神说,他之前被神君抓走时, 在狱中听说神君手中有一柄失传已久的法器,名唤归无。」 「归无……」山欢将这两个字又念了一遍,转头去看班仪,「您听说过这东西么?」 而班仪则面色一凛:「这是清元天师当年的法器,由如炼父母所赠,自从如炼父母双双陨落后,这柄法器也不翼而飞。」 山欢道:「这法器有什么玄妙之处?」 班仪顿了一下:「……你可曾听说过恶念归无?」 山欢不说话了。 事实上,归无本是清元用了上千年的趁手法器,而当年神界恶念四腾,她曾用这一招恶念归无助如炼一臂之力,神界这才得以重归清净。 所以,现在公上胥既通过龚宁的金丹储有恶念,又手握归无,令人可怖的便不只是他的修为了——就算当年处于修为巅峰如炼再世,也并不一定能与这样的公上胥为敌,更何况楼烬压根连魔骨都收服不了。 山欢讶然:「既然是清元天师的东西,自当早就生出了灵识,他如何——」如何能驾驭得了这柄法器? 「不知道。」班仪的声音极其严肃。 两人心口上都蒙着一层沉重的阴霾,就好像脖颈上悬着的刀终于要落下来了一样。 「我们能有多少胜算……?」好半天,山欢才幽然开口。 「不足一成。」 「不足一成?」 「公上胥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班仪说,「这可能是最坏的结局。」 「但也好不到哪去了。」山欢轻轻笑了一下,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班仪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一旁的容嘉听得一愣一愣的。 恶念归无,恶念他知道是什么东西,归无便是那柄法器,恶念归无又是什么,是某种至上无二的法决么?一使出来就能天地俱灭的那种? 他期盼地看着两位君上,但她们谁都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只说让他下去好好照顾易明。 容嘉只得应下来。 临走前,他抬头向天上看去。 半透明的天幕像一口大锅,上不见顶,亦无边无际。 这口锅压得容嘉喘不上气。 他锤了锤胸口,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后便停了下来。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才行。 ----- 火星爆裂,巨响不绝。 盘踞于半空的楼烬稍一低头,果然看见了地上那团白刷刷的身影,眼前一黑。 ……以前的如炼到底是怎么教养的,这人怎么能叛逆成这个样子?! 「江灼?!」他忍无可忍,龙牙都快咬碎了,「你又搞什么名堂?!」 而江灼这边本都入定了,可楼烬的声音不知怎么还是传进了他的耳中。 江灼被炸在脑中的怒吼吓了一跳,下意识道:「马上就好!」 楼烬这才发现整个妖界都被白雪般的灵力所掩盖了,立马察觉到了江灼的意图:「还有多久?!」 江灼道:「一刻钟!」 「行。」巨龙喘息很沉,「再久老子也撑不住了。」 楼烬虽然一向不着四六,却极少说这样的粗话。江灼弯了弯嘴角,又觉得不合时宜。 他仍闭着眼,自然看不到那团神火已然近在咫尺了。 那神火顺着龙鳞一窜直上,沾了火的龙鳞泛出通红的光泽,楼烬浑身浴火,吐息间也是慑人的炽热。 江灼终于布好了法阵,勐然睁开眼,喝道:「起!!」 他双手随之一抬,随着这一动作,落在地面前的雪飘飘扬扬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悬浮了一会,继而转成极浓重的云雾,将整个妖界遮得严严实实。 「走了!」江灼抬起头,朝楼烬喊道。 「一时半会走不了,」楼烬咬牙道,「这一走得把火带到冥界去了!」 「你想办法把它灭了!」 楼烬一愣,气笑了:「能这么随便灭的话我们还忙活什么?」 「那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烧着?」妖界眼下已被换走了,江灼身上的灵力所剩无几,便腾空而起,让楼烬把那团火放开。 随着龙尾一松,烈焰瞬间席捲整片大地。 江灼没法靠近楼烬,便远远地悬在空中,就算如此扑面而来的热浪也并不好受。 「这火就没法扑灭了?」江灼啧了一声,但看巨龙的样子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再转念一想,当时楼烬堕魔前也不怕火,这副身躯当真是此间神品。 「我去一趟极西之地,」楼烬说,「看看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法子。」 江灼点点头:「我跟你一起。」 楼烬没答应,江灼此时灵力亏空得厉害,这会去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风险。 江灼也没多说什么,但看表情显然有点不甘。 楼烬笑了,重新幻化成人型,哄他道:「回来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江灼皱着眉,「你还不如现在给我。」 「回来再说。」楼烬卖了个关子。 极西之地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楼烬的到来带来了一阵炽热,但这热度很快被周围的寒意化解了。 第160页 肆虐的寒风几乎把体表的皮肤掀起来,楼烬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这火烧得他浑身滚烫,骨缝里仿佛都在冒着火星子,如果是常人压根受不住,也就他还能撑到现在都毫髮未伤。 为了不惊动那头鲲,楼烬挑了个靠近地面的地方,凿开冰面,走了下去。 这水本来是此间至寒,可楼烬还觉得不够,干脆解开外裳,拽松衣襟,再舒舒服服往岸边一靠,活像是来泡温泉的。 冰水果然浇灭了他体表的火焰,楼烬屏息阖眼,在水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可深入骨髓的炙烤感依旧没能化解。 又过了一个时辰,情况依旧没什么变化,好在沾在身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了,楼烬只得作罢。 他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水,从水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影几乎和风雪融为一体。楼烬知道那是东极,便扯了扯衣襟,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这么巧?」 东极:「……」 你不请自来,还在本座的后花园泡了个澡,哪里巧了? 但他只是高冷地「哼」了一声,道:「如果你想问我有没有能消除这火噬的法子,我只能告诉你没有。」 又警告道:「不管是什么,都别打极西之地的主意。」 楼烬:「晚辈倒也……」没想问那么多,就只是来泡泡凉水而已。 他看得出来东极不欢迎他,也没打算久留,临走前又转过身去,本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没说出口。 东极却破天荒叫住了他,讽刺道:「吞吞吐吐,不像你这厮的风格。」 「是吗?」楼烬无声笑了笑,沉默了一阵,才说,「这火,烧到妖界去了。」 东极愣了一下,犹豫了半天,极其别扭地开口:「她……有没有事?」 也是奇怪,他明明担心着山欢,却还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爱人的消息。 楼烬突然好奇起来:「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得不做你不愿意的事来保全妖君,你会怎么选?」 东极还以为楼烬在藉此言彼旁敲侧击,立马道:「你别指望我会帮你。」 楼烬笑道:「我知道,没指望,而且也不需要。」 东极冷笑一声,估计还想嘲讽两句,但又想起了先前那一问,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怎么选。 选山欢,还是选天道。 东极犹豫了很久,就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已经迫在眉睫了一样,但这明明只是寻常一问,他只需要寻常一答,又或者根本不需要回答。 好半天,东极嗤了下鼻,道:「别说我了,你不也选不出?」 楼烬一怔:「我?」 「你想保护的人,」东极意味深长地说,「赴烟,你想保护赴烟,但你却不肯做你不愿做的事,尽管你非得这么做了才能保护他,不是吗?」 楼烬没听懂。 东极抬起下颌,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你未曾和魔骨相融。」 「魔骨?」楼烬笑了,「以您的意思,我之所以不能和魔骨相融,是因为我不愿?」 东极悠长地看了一眼楼烬,仿佛在说:你自己掂量掂量。 楼烬只觉得这事过于荒唐——他迫不及待要得到魔骨的力量,明明是这魔骨不肯认他,到头来却被说是他不愿。 「我选赴烟,」楼烬终于不笑了,郑重地回答了东极的先前一问,「不管有几个选项摆在我面前,我都会选他,而且也绝不存在我不愿意为了他去做的事。」 东极却咧开了嘴,好像胜券在握一般:「那你觉得他又会选谁呢?」 面对楼烬时东极总有一种很奇怪的胜负欲,好像一直在极力证明什么,又好像是在嫉妒什么。 听到这一问,楼烬稍微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东极已经不见了。 他本来还想问问东极为什么会这么问的。 什么叫江灼会选谁? 除了选他还能怎么选,这里有第二个选项吗? 楼烬摇了摇头,正要走时,却勐然意识到了东极真正想问的。 ——是选当年的如炼,还是选他。 第78章 困境 与此同时, 星幕落到了天的那头,混渊海内是少见的宁静。 只有公上胥一个人跪坐在白玉台之上,两手合于膝头, 宽大的衣袍上片尘不染。 神界危立六界之首,他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君主。他虽风流无数, 却一贯是带着一副神性的模样,从表面上看去, 无人知他龌龊,只当他真的是悲悯天下的神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几乎化成了一座山的身影才终于动了一下。 他口中念念有词着,继而将手心摊开, 向面前的夜色递了出去, 道:「吾身献祭于此,只求天下太平,早该化为烟尘的人终能去往应去的归途。」 随着这一声,面前的夜色突然扭曲起来, 好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虚境,所有星光皆被吞噬。 从这片虚境中,缓缓传来一个低沉又冰冷的声音。 「虚伪,贪婪, 可怜又可悲。」那声音冷笑一声, 道,「我看得透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竟还胆敢骗我?」 公上胥身形一震,「晚辈所言, 句句属实。」 「若真的算起来,你也早该死了, 若非那如炼念你当年年幼,手下留了情——」 「那并非恩情,」公上胥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眉毛就皱了起来,显然是很反感这个说法「是我命不该绝。」 第161页 虚境里的人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沉默了一阵,随即开始狂笑起来。这笑声肆意又恐怖,就好像黑夜里伸出的张牙舞爪的枝杈一样,公上胥一阵头皮发麻,却仍咬着牙忍了下来。 「你知道,上古神兽不应该参与到这世间的纷争中来的。」那人笑够了,声音比之前更森冷几分,「你已经烧了妖界,如今六界之中只有五界尚存,这样还不够吗?」 「……晚辈明白。」公上胥收回了手,以额头抢地,叩拜下去,声音也闷在了胸腔里,「然而先搅乱太平的是他们,我要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清元,妖君,冥君……」 他一个一个数着。 「……还有那两个人。」 他并未明说楼烬江灼的姓名,可虚境里的人却完全听懂了。 「你在怕,」那声音又笑了一声,讽刺道,「你怕你技不如人,才不惜用这种方式召唤本座。」 怕? 公上胥当然不可能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前辈,神兽之首的位置,您真就甘愿这么拱手让给别人?」 此言一出,没听到那声音再说什么,公上胥便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前辈一世英明,却被东极鸠占鹊巢多年,不才晚辈尚且愤懑于心,更何况是您。」 一番沉默过后,那人才道:「东极和你有什么瓜葛?」 「他同妖君山欢曾有过一段情,」公上胥犹豫了一下,状似为难,「山欢恰好又是魔君赴烟的义姐,之前晚辈讨伐叛徒时东极便有意阻拦,已是以一己私慾扰乱了天下六界之序无疑了。」 「……他当真出手了?」 公上胥答:「未有半句虚言。」 那人似乎是在分辨公上胥话语中的真假,久久都没接着往下问。 然而,就从这一瞬起,公上胥只觉得身侧的温度一点点被抽空了,以至于浑身从嵴背一直凉到了脚底。刚才那些话是他信口胡诌的,所以他自然也知道绝无可能骗过虚境里的这个人。 但他只是想为其提供一个合理的藉口。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温度终于回来了,跪着稽首的公上胥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不出他所料。 人心之术,顺水推舟罢了,他还从未败过一回。 只见从虚境里缓慢走出一个人来,走到了公上胥的面前,眼神居高临下地睨了下来。 在这人现身的一剎那,公上胥便被一股无形的力托着站了起来,而他也终于得以看见这人的真容。 ——那是一个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的幼童,看面相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连脸颊上都泛着淡淡的光辉。但他的声音却是苍老干枯到了极点,和他的外貌十分格格不入,显得整个人异常令人胆寒。 这人活动了一下肩颈,骨骼间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不知前辈几时可以出手?」公上胥问他。 「还不是时候,」那人看向了天幕,「本座闭关太久,都快忘了这世间是什么样子了。」 公上胥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那人凌厉的一瞥后收住了后话。 这是与虎谋皮,饶是当了千年六界之主的公上胥都不敢太放肆。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走到这一步。 东极这次主动给江灼炼制心脏一举彻底敲响了公上胥心中的警钟,他不能赌东极会像上次一样愿意袖手旁观,一旦赌输,公上胥将万劫不復。 他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 他垂下头去,在看不见的地方握起了拳。 ----- 冥界还是一如既往的幽森。 楼烬轻车熟路找到了冥宫,山欢和班仪正在等他,见他回来,还来不及问他眼下状态如何,一股脑把那恶念归无的事说了。 二人言简意赅,楼烬听得分明。 意思就是公上胥手里有个杀招,一旦释放很有可能波及六界,但她们两个都不确定公上胥会不会真的走到那一步,毕竟这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 又被公上胥抢先一步了。 楼烬觉得有点窝火,好像自从和公上胥对峙起来后,他们从来没有掌握过主动权。 「容嘉呢?」楼烬烦躁地啧了一声,缓了一下,才道,「我那孽徒没给您二位添麻烦吧?」 「照顾那位上神呢。」班仪道。 「易明情况如何?」 「伤势不轻,但能养回来。」 楼烬点点头,闷头往外走时,正好与江灼撞了一个满怀。 楼烬眼疾手快伸手一揽,握住了江灼的腰。 「你如何了?」 江灼带着点凉意的声音穿过耳畔,楼烬才觉得心里那团无名火压下去了半分。 但他还是觉得很烦,方才那团没有灭干净的火从骨缝烧到了心头,又一路烧到了天灵,楼烬眼下看什么都带着点燥意。 「没事了。」他松开手往外走,也没多看江灼。 「……他怎么了?」江灼看着他的背影,有点莫名其妙。 「搁谁谁不生气,他脾气已经够好了,」山欢纵然有万般忧虑也不会在弟弟面前表现出来,笑道,「让他自己待着吧。」 「妖界众人已经安置妥当了,」江灼收回目光,走过去坐了下来,「魔界那边有滕阴打点,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我打算把那边也挪过来。」 第162页 说着,他看向了班仪。 「你还怕我不同意不成?」班仪哼了一声。 江灼无意义地笑了一下,眼神又顺着楼烬离去的方向飘了过去。 山欢看不下去了:「你在这空惦记也没用,还不如去看看。」 江灼瞬间拉回视线:「谁惦记?」 山欢讳莫如深地扬了扬下颌,「你呗,还能有谁。」 江灼皱起眉来,颊侧飞上了一层不自然的淡红。他低下头去不自然地整了一下袖口,犹豫了片刻,旋即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这次没否认!山欢意外地挑了下眉尾。 明明上回在妖界说起来他和楼烬的关系时他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看来这些时日两人也有了不小的进展。 江灼走后,山欢面上仅存的笑意也消失了。 「我总盼着所有人都有个完美的结局,」她垂下眼,尾指优雅地翘着,慢吞吞端起了茶盏,「如果这次也能顺遂就好了。」 班仪道:「你有计策?」 「楼烬一日不能与魔骨相融,那我们的胜算就永远提不起来,」山欢摇摇头,「解铃还须繫铃人。」 班仪却摇了摇头:「我没打算交给他们。」 乍一听到这句话,山欢的眼神立马看向了班仪。 班仪也将脸转了过来。 「山欢,如果当前的如炼能做到以己之身吞纳所有恶念,那么你我未尝不可。」 ----- 江灼找到楼烬时,楼烬正在药园子旁边安静地坐着,一条长腿肆意地屈了起来,身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酒壶。 放眼看去,无忧无虑的班小轩还在药园子里玩,又沾了一身的泥。 江灼从背后叫了他一声,不见楼烬反应,便走上前去,脚步故意放得很重,还假模假式地干咳一声。 楼烬这才仰起头,眼神中带着些散漫:「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张口,醇厚的酒香便飘了过来。 「刚才。」江灼的眉间鼓起了一个小丘。 楼烬点了点身侧的地面:「坐。」 「你也不说去极西之地这一回如何了,」江灼磨蹭地走过去,「而且,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 说着,他摊出掌心,放在楼烬面前。 楼烬看了那只手一会,勾了勾唇角,反手变出一个圆咕隆咚的人头来,往上一搁。 江灼先是一怔,随后一阵恶寒:「这什么鬼玩意?」 「不是你意料中的东西吧?」楼烬笑了。 江灼正要抽回手,却被楼烬攒住了手腕:「急什么。」 只见楼烬一手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将酒壶放下,按着那人头的头盖骨转了一圈,则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就这么对了过来。 江灼还不知道楼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他看了看笑脸,又看向楼烬,挑了一下眉尾。 ——所以呢,这玩意儿有什么名堂? 楼烬仰头喝了一口酒。 江灼的面上本没什么神色,他看着楼烬喝着酒,又锁着楼烬唇角那抹欲说还休的笑意,眼神突然一变。 「你不会——」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楼烬,嘴唇因为惊讶和不知名的慌张而微微张开了一个缝。 紧接着,江灼像被烫到一样把人头木反手一丢,那人头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飞回来了,稳稳接在了楼烬手中。 下一瞬,楼烬终于开口: 「江灼,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灼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两息过后,他勐然别开视线,起身就走。 在这一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本能,江灼突然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明明否定就好了。 明明不承认就好了。 楼烬又不可能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亲口说出那些深埋着的隐秘情思。 江灼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才刚走出去几步,整个身形骤然被施法定在了原地。 江灼试图挣脱,可兴许是他太过慌张,竟连楼烬随手使出的小小法术都没法破解。 所以他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楼烬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双黑色的魔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面前人的表情愈发放肆,吐息间带着酒意的气息滚烫无比。 此时的楼烬就如同一个行走的火炉一样,未曾熄灭的灼热从骨缝里窜了出来,周围的温度骤然腾升。 四目相对,江灼几乎无所遁形。 「不许再逃了,」那双眼中的笑意烧成了火,「我今天一定要听你亲口说。」 第79章 承认 江灼眼神闪躲, 咬了下嘴唇的,避重就轻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大敌当前,他不知道楼烬怎么非在这个时间说这些。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楼烬的情绪不太对, 似乎很急切求证一些东西,又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如果我非得这时候想听你说呢?」楼烬不依不饶。 他其实更想换个问题。 他想问的是, 如果他真的成为了如炼,江灼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一门心思全是他。 之前东极问他的那句话, 其实楼烬早就知道答案了。 在他和如炼之间,毫无疑问,江灼只会选他。 正因为他太了解江灼,他才一直看不到这其间微妙之处。 第163页 还是东极的一番话点醒了他, 楼烬这才意识到, 自己打心眼里其实是抗拒成为如炼的。 ——他不想成为那个同时辜负了傅烟和赴烟的人,更怕当他真正以如炼的身份出现在江灼面前时,二人之间那本就缥缈未定的情意就彻底到头了。 就算喜欢,江灼喜欢的也是楼烬。 江灼是这样一个好懂的人, 连喜欢都藏不住,更何况是这些。 他真的太清楚了。 冥界的风卷着班小轩的笑声传了过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而江灼身上的法术早就解了, 却还是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场景算不上暧昧, 两人的心思都很重,但偏偏距离却越拉越近,一直到四目之间全是彼此,才堪堪停住。 楼烬忽然笑了一下, 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你越不说,我就越想听。」 「我——」 江灼后退了一步, 眼神乱瞟。 后路被楼烬堵死了,江灼每退一步,楼烬便进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依旧近到不可言说,连空气间都带着彼此的余温。 ——楼烬今天真的不会放过他了。 江灼慌乱中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还没见过楼烬这般偏执的样子,面前的男子虽是一贯散漫,但总是恰到好处的——他鲜有很强势的一面,就连作弄自己时,都总会在人即将生气又没有真的生气的时候便停住了。 ……这是怎么了? 江灼分神想着。 楼烬则没留给江灼出神的空隙。他步步紧逼,一手顺着江灼的腰侧揽了过去,随后倾身向前,就在两张唇几乎要碰上时又停下了。 太近了! 江灼脸颊发烫,完全不敢跟他对视,眼神只能垂了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哪。 然而,越是不敢看,他心中深处的某个声音就越是叫嚣着要浮出水面了。 江灼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你……放开我。」 「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楼烬富含磁性的低语淹没在巨大的心跳声里,江灼几乎能感觉到那双唇在开合时擦着自己的唇瓣时的触感。 吐息间的酒气太浓,他双手抵着楼烬的胸膛,漫无目的地想,楼烬这是……醉了么? 但楼烬的酒量应该远不止于此才对? 那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江灼想了半天,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梦方醒地勐然一推。 楼烬猝不及防被推后了半步,满脸写着不满。 「……你收不住魔气了!」江灼的担忧几乎溢于言表,「为什么会这样?你没能将神火完全熄灭么?!你这会儿怎么样!难受吗?!」 楼烬微微一怔,顺势垂下眸。 只见他周身魔气暴涨,无法无天地弥散开来,魔气几乎已经散到班小轩那边去了,小孩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本能觉得这东西不好惹,也不敢玩儿了,连忙躲在了一边。 江灼伸出手,探向楼烬的手腕,「你——」 那只手在半途上被牢牢扣住。 楼烬骨节分明的大手攒着江灼发白的手腕,再抬眼时,眼神已然完全变了。 江灼一怔。 在这一剎那,他只感到自己被勐然推了一下,整个人重新向楼烬怀中栽去。 随后,因着一种不知名的力道,江灼被迫抬起头,正巧撞进了楼烬的视线当中。 「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那力道来自于楼烬的另一只手,指腹甚至压在江灼的唇角,蹭了蹭那里的脸颊,「你怕我知道?还是你不屑于承认?」 江灼只听到脑中「轰」的一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剎那灰飞烟灭,他压根没空想别的,只能听见自己沉默了一阵,随后木愣愣地说:「……我……没有不屑于承认。」 楼烬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显然不满于这个回答。 在那双深邃双眸的注视下,危机感瞬息间便席捲全身,江灼本能地想要后退,但整个人却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他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定在了原地,不仅一步都迈不动,甚至就连视线都无法移开分毫! 这是怎么回事?! 「说啊,江灼。」 楼烬声音极其温柔。 江灼惊愕地张开口,想问楼烬到底在干什么,说出口的话却完全超乎了他的控制: 「喜欢的……」 「喜欢什么?」 「喜欢……你……」 「哪个我?」 「喜欢……楼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灼脸色瞬间一白。 他极度想闭上嘴,但此时此刻他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楼烬问一句,他就乖乖答一句,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那你选谁?」楼烬又问了。 「我选你……」江灼说。 「选哪个我?」 「选……楼烬……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江灼听着自己无意识的回答,大脑一片空白。 ——我在说什么? 好在楼烬没再问下去了,江灼正要长舒一口气,却听自己再度开口: 「我一直担心……看到你的这一眼会不会是最后一眼……我怕我有朝一日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你死,也怕自己死……」 「我以为终于不用怕了……我以为你我都不会死了,至少之前那一战中我们都活下来了……但你……为什么要说你是如炼呢?」 第164页 不是?! 我到底在说什么?! 江灼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招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竟然连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他想要楼烬停下来,但楼烬却一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 ——楼烬听得很认真,江灼说得慢,然而他一点都不急,也不催,就让江灼想到哪说到哪,那双眸也这么沉默着看着江灼,半分都不曾偏移。 直到江灼说完,他顿了一会,道:「这是什么意思,江灼?」 尽管身不由己,江灼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似乎是沉思了一会,才无意识开口:「……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如炼呢?」 「你和他明明那么不像……你们分明就是两个人,你为什么……非得要打破我的那些幻想呢……?」 楼烬说:「什么幻想?」 「幻想着……你是我一个人的……和傅烟无关,和那些过往都无关。」 「你就是楼烬。」 「是上仙楼烬……是因我堕魔的楼烬,是不远千里为我取冰雕花的楼烬,是不管与我多少次心生怨怼都不曾真正抛下我的……楼烬,你的好因我而生,你的不幸因我而起,好坏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江灼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莫名哽咽了。 楼烬怎么都没想到,他苦思不得的答案竟然是这个。 「……所以你其实也有猜想,但你只是不愿面对,是不是?」 对于这一问,江灼迟疑着,点了下头。 楼烬彻底明白了。 也就是说,江灼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 想来也是,以江灼的修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一切呢。但他一直不愿面对,只是因为他希望楼烬只是楼烬,而不是那个一心都是傅烟的、那个向来无微不至又远在天边的师尊。 所以自己骗自己就有用吗? 就这么自我蒙蔽着……他就开心了吗? 他可是魔君啊,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啊…… ……又何须这么卑微又可怜地自欺欺人呢? 楼烬觉得心脏的某一处被揪着,隐隐生疼。 苍白的江灼就站在他的面前,双眼大睁,神情中有一抹几乎无处可寻了无踪迹的不知所措。 你又在怕什么呢……? 楼烬无声地问。 他的心软得一塌煳涂,双眼发烫,终于忍无可忍,将人一把拽进怀里,手臂稳稳环在腰侧。 那只手在江灼的脑后轻轻一抚,方才那法术便解了。 江灼还没反应过来。 四唇交叠,深情渗进了灵魂深处,那一直被楼烬压抑着的燥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极尽怜惜地吻着那双颤抖的唇角,又将所有柔情尽数碾碎,舔舐,吞吃殆尽。 江灼整个人都在发抖。 察觉到了这一点的楼烬无言地扣上了他的后脑。 别怕。 这是一句无言的安抚,效果甚微。 这一吻一直持续了很久,楼烬满心无处宣洩的占有欲被易明的出现打破了。 「出大事了!」 江灼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楼烬嘴角瞬间多了一道咬痕。 他下意识嘶了一声,双眉蹙了一下。 江灼的唇上也染了些血,楼烬伸出手,用拇指蹭了过去。 柔软的触感在指腹炸开,楼烬喉中干燥,扯开了眼神:「怎么了?」 「你徒弟不见了!」易明还拄着拐,一瘸一拐地朝二人走过来。 楼烬眼皮跳了下:「容嘉?刚才妖君还说——」 他话未说完,神色遽然一敛。 「你知道他去哪了?」易明道。 楼烬毫无头绪。 容嘉一贯胆小又听话,且不说没有楼烬的指示他断不会擅自行动,眼下正是局势最晦明莫辩的时候,处处暗藏杀机,他又怎么可能乱跑? 只听江灼突然道:「等等……」 楼烬看向江灼,他脸上还带着温情过后的潮红,眼神也不看楼烬。 「他也听说恶念归无这档子事了么?」 易明点头:「先前正是我让他给妖君她们传的话,如何?」 「他不会乱跑的。」这毕竟是猜想,江灼没把话说死,飞快地瞟了一眼楼烬,而后收回目光。 楼烬蹙眉:「……他去找公上胥了?」 这本听来荒谬,但再转念一想,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容嘉总是问他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死,会不会败,哪怕楼烬无数次告诉他他们会没事的,容嘉的担忧也从来不曾彻底放下来。 所以,如果他这徒儿真的是想尽绵薄之力…… 楼烬的心瞬间坠到谷底。 手下传来的温度拉回了楼烬的神思。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 「我们先去看看,」江灼道,「事情还没发生太久,没准他还没找到公上胥那里去。」 楼烬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反握回去,在江灼掌心重重一捏,恶狠狠道:「回来再找你算帐。」 江灼手下吃痛,微微一怔,脸上迅速飞了两片红晕。 楼烬压下满心杂绪,单手作印,则阵光大起。便牵着江灼走了过去。 临入阵前,他回过神来,厉色道:「如果此行有什么变故,你断不许再孤身一人以身犯险,听到没有?」 第165页 江灼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楼烬神色一凛:「再说?」 江灼没再说什么了。 「你还欠我一个回答。」楼烬又道。 「我都答完了,而且……」江灼抬起下颌,微微眯起眼,「我还没同你算帐,谁允许你给我下咒的?」 说这话时,江灼方才那害羞到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神色不见了,就这幅骄傲又得理不饶人样子,楼烬简直百看不厌。 但还差一点。 楼烬想要的远不及于此。 第80章 仲西 易明也跟了上来, 楼烬回头,问道:「你也要一同去?」 易明一愣,还以为楼烬不愿意让他同往:「怎么, 不行?」 楼烬道:「你身上的伤——」说到一半又停了,易明多半是真的担心容嘉, 才非得逞这个能。 传送阵在易明身后缓缓关闭,楼烬只觉得心口的燥意愈发嚣张了, 无从抒解无处宣洩,于是他垂眼看了看站在身前的江灼,一把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万年寒冰特有的清凉顺着指缝传到了经脉深处,楼烬深蹙着的双眉才慢慢松开了。 江灼不情愿地挣了一下, 没挣开, 便把脸别到一旁不看他,还小小地哼了一下。 楼烬不合时宜地笑了:「害什么羞。」 那笑声仿佛化成了形,直往江灼耳朵里钻,惹得他浑身一僵, 过了会才低声道:「不许笑!」 楼烬:「管的真宽,笑都不许。」 「……」 三人在传送空间里走了一阵,前方有一扇泛着白光的门,那边便是神界。 ——此时的神界异常安静,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三个这次是大摇大摆地闯进来的,可走了一阵,连一个来拦的仙侍都没有。 易明啧了一声:「怪,太怪了, 连西乐宫那些妃子美妾都不见了……公上胥把他们带走了?」 他四下环视一圈,眼神落在了楼江二人交叠的双手上, 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卿卿我我岁月静好呢?!」 楼烬没理,江灼却不打算惯着易明,冷飕飕道:「看不惯便把眼珠子挖出来,没人逼你看。」 「是我看不惯的问题吗?!」易明这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当下便撸起袖子,「你挑事是不是?」 这一吼气壮山河,易明吼完了便开始狂咳,江灼冷冷移开视线,反手一道法决打去,一条银白的微光顺着易明的皮肤钻入肺腑,狂咳这才止住。 咳得脸红脖子粗的易明摸摸脖子,又挠挠后脑,讪讪地别开眼。 「我就愿意牵着,」江灼道,「你再多事,我便把你舌头剜了。」 易明盛怒:「你敢?!」 江灼眯起眼:「你看我敢不敢。」 那双眼带着寒冰的清澈和凛冽,易明只和江灼对上了一瞬,便败下阵来。 ——他真敢! 江灼骄傲地哼了声,下颌微微抬起,正巧迎上楼烬的目光,唇边还没来得及扬起的笑意便僵住了。 一旁的易明看在眼中,心底发笑:好你个大魔头,原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啊! 爽!还得看我好兄弟! 于是楼烬一回头就看到易明暗搓搓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楼烬:? 精神胜利的易明也不和江灼纠缠,当即化为一道虚影,留下一句「我回宫看看」便原地消失,瞬息工夫又去而復返,满面难以置信:「他娘的……老子家里招贼了!」 满宫的神品法器均不翼而飞,连个毛都没剩下,整个宫殿被搬空,只剩下几张光秃秃的桌子板凳,上面也早已盖满了灰尘。 「一个归无还不够?!」易明咬牙切齿,「他要这么多法器做什么?!」 他这一声骂中气十足,传出方圆百里,带着回音又传了回来,楼烬慢慢皱起眉。 「这些法器应该都有灵性了,应该是认主的。」 易明点了点头。 「莫非公上胥不是要自己使用这些法器……」楼烬沉吟,「而是另有他用?」 易明没听懂,楼烬也没捋清楚思绪,便没往下接着讲了。 他急着寻到容嘉和清元的气息,但三人已经将茫茫神界找了个遍,竟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要么容嘉清元二人从来没在神界出现过,要么公上胥竟然细心到这种地步,一点一点把他二人留下的所有痕迹尽数抹去,连一丝纰漏都没留下。 还有第三个可能,就是二人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神仙消陨之后,世间残存的气息便一同消散而去,自然不可能找得到。 楼烬咬了下后槽牙。 ——还是没能和魔骨相融的原因,不然找出这两个失踪的人应该不在话下。 他手中无意识地握紧了,江灼吃痛,抬起头却见楼烬满目都是极其隐忍的怒意,心底暗暗一惊:「楼烬!」 楼烬被这一声拉回思绪,沉声道:「抱歉。」随后松开了手,又觉得憋得慌,便顺手拽松了衣襟。 「……去混渊海看看,公上胥近来一直在那里,应该会有什么线索。」 楼烬话音才落,察觉江灼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江灼神色复杂地指了指他的身周。 楼烬垂眼一看,魔气又无意识地瀰漫开来,他施法一收,却怎么都收不干净。 「罢了,不碍事。」 第166页 江灼却不这么认为,楼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气了,再结合楼烬之前的种种反常行为,心中隐隐有了个大概的猜想。 「是火毒,」他心头一跳,一把拽住了欲走的楼烬,「神火的威力远不及于此,你现在很可能已经中了火毒了!」 「火毒?」 「外火内烧,你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可若不及时灭火,只怕经脉都要被烧得七零八落,到时候——」 恐怕就救都救不回来了。 楼烬分得清轻重缓急,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怎么解毒?」 江灼摇头,道:「但东极应该知道,我们先去找东极。」 闻言,楼烬却犹豫了。东极不一定愿意帮忙,就算他愿意帮,一来一回,只怕容嘉和清元真要遭遇什么不测了。 「先去混渊海。」 「楼烬!」江灼急了。 「你听我的,」楼烬软了语气,「我们速战速决,救了人就走,绝不耽搁,好不好?」 「不好!」江灼声音颤抖,「你能保证公上胥能爽快放你走么?如果他……」江灼喉中一噎,摇摇头,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你徒弟和清元,但你才说过不让我以身涉险,你自己总得做个表率,是不是?」 江灼微微仰着脸,一双眼满是恳求,似乎是真的怕了,声音里的尾音都带着颤抖。 见江灼如此,楼烬一颗心软得一塌煳涂。 他摸了摸江灼的头顶,语气轻柔:「你信我,以我现在的修为,就算是和公上胥硬碰硬也不一定会输,更何况我们只救人,不打架,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好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 可江灼知道楼烬心意已决,若真是因为这事导致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机,楼烬一定不会放过他自己的。 他会像过去的江灼一样,整日被愧疚和悔恨折磨,千百年都不得安宁。 那滋味,尝过的人不愿提起,没尝过的闻风色变,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此间至苦。 所以江灼咬着牙,深唿吸了好几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楼烬笑了:「真乖。」 江灼耳廓染上了微霞,恶狠狠道:「要死,也得先问过我才行,你听明白了?」 「魔尊陛下有旨,自然遵命。」 两句话,极尽纵容。 江灼满意了。 就算他如今还没适应新的躯体,但修为道行摆在那里,还是有自信能保楼烬无虞的。 但江灼还是低估了公上胥的手段。 ----- 混渊海内一片漆黑,此时本应该天光大作的,但所有的光芒不知道被什么吸去了,以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江灼只能凭气息感受到不远处站着的易明。 只有易明一个人的气息。 ——楼烬不见了。 一炷香前,三人一同来到混渊海。 当时还一切正常,谁知刚落地便起了一阵浓雾,四周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了下来,等雾完全散尽,楼烬已然不知所踪。 江灼极力沉下心来。他能感受到面前的漆黑里藏了一个什么人,那人气息沉稳,丝毫不藏着掖着,但他整个人明明存在感十足,又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以至于江灼放出神识也无法查探到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江灼意识到这整片黑夜都是这人的本体,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寒,整个人瞬间紧绷。 「这……什么动静?」易明在身后开口。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一个人,」江灼低声道,「以光为食,以星为刃。」 「光?」易明一愣,「好像……有点印象?」 江灼咬牙:「仲西。」 「仲西?!」易明大惊,「上古神兽之一的仲西?可……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本该是死了的,混沌之初,神兽之间亦有一场大战,那场战争以东极获胜告终,而这仲西也就此陨落,从此消匿于世间,所以江灼也说不准这人究竟是不是仲西,又或者是公上胥故作玄虚也不一定。 江灼正要开口,却听夜色深处传来了一道极其沙哑的笑声。 这笑声好像被烈火灼烧,又被荆棘反覆划破一般,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好似生锈的锯条在朽木上反覆拉扯,没有愉悦和欢快,只有无尽的阴森和怨气,破碎而扭曲。 江灼听了一声便觉得心口闷得慌,施法将耳朵护住了。 「没想到本座才睡了几天,世人竟将本座的大名都忘了。」 这沙哑的声音愈发具象,江灼汗毛直立,抿着唇并未出声。 只见黑夜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 「小童年方三四,声若耆老。声嘶而喑哑,瑟瑟而悲。」那人一边往近处走,一边扯着他那枯树般的嗓子说话。四句说完,人已经走到了江灼的面前。 江灼能感受到他来了,驭决一甩,打进了无边黑夜里,显然是被仲西躲过去了。 仲西的声音又从法决落点的地方响起来了,兴致盎然:「他说,你是东极那爱人的弟弟?」 江灼不答反问:「他许你什么好处?」 仲西闻言大笑:「你猜?」 笑过之后,却再没听到江灼有什么动静了。 仲西笑意瞬间全无,定睛再看,只见原本站在那里的江灼竟凭空消失了。 第81章 死劫(1) 混沌之初, 四位上古神兽之间有过一场旷日苦战,神兽不老不死,也没有普通人的欲望, 自然本不该有如此血腥残酷的一战的。到了后世,之所以会开战的原因早已被遗忘, 只记得仲西背叛了东极,却又在那一战中被东极一招毙命, 此后东极成为神兽之首,隐匿于世间,立下誓言,再不参与此间恩怨。 第167页 他们是神兽, 有着颠覆世间的能力, 一旦生出异心,对于所有人都是一场浩劫。东极一退,六界兴荣,直到仲西死而復生, 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 江灼悬在空中,尚还未平息心中的震惊,却见那诡异恐怖的小孩在原地笑了两声,随后抬起头。 江灼心中咯噔一声, 出于本能地一躲, 回头再看时,原本他悬空的那块位置爆出一道细碎的光,看着动静不大,但法术强悍的力道捲起了气浪, 让吃下力道的江灼直接吐了一口血出来。 倘若他方才没能躲开,估计当场就要被碎为齑粉了。 江灼惊疑未定, 满面骇然,却见仲西又笑了。 「嚯——」他的笑容几乎咧到了嘴角,「居然还能躲过去,你不是一般人。」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忘了,你是那什么魔君啊?」 仲西似乎并不理解魔君这个词的意思,但也知道江灼绝非能轻易解决的,目光一转,直冲易明而去。 易明的伤才好了一半,面对仲西来势汹汹的攻势只能以防御为主,不出片刻便落了下风,眼见着要满满吃下一招,一道席捲着冰霜的风像是生出了手一般,拽着他往旁一躲,再回过神时,江灼站在了面前,挡在了他和仲西之间。 与此同时,易明脑中响起传音:「此处有我,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清元和容嘉。」 易明愣了,他没想到自己又被江灼救了下来。 此时此刻,再多不屑再多抱怨都烟消云散了,易明喉中发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只道:「你……你千万小心。」 江灼没有回身,背冲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 楼烬很快察觉出自己正身处一个幻境之中,他可以笃定的是,这个幻境并非出自公上胥之手。 公上胥最擅长的是蛊惑类的法术,一手水梦宇让他玩得出神入化,但眼下这个幻境没有那么多花招,就胜在坚固,虽不似水梦宇那般具有反噬入阵者的威力,但其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一时半会绝对无法轻易逃出。 不知道江灼和易明那边如何了。 公上胥既然打了将他们三个分开逐个击破的主意,想必那边应该也不会好过。 几息之前,他们刚来到混渊海域,下一刻脑中便响起了巨大的轰鸣,直震得楼烬天灵盖都在作痛,待轰鸣平息,江灼和易明已然不知所踪,而他则身处一片浓雾之中。 定睛细看,四周的雾浓得就像牛乳,伸手去触时甚至都能摸到缥缈的触感。 楼烬并不掉以轻心,他原地未动,却见牛乳般的白雾竟渐渐凝固,就像煮熟了的粉团一样,将他四周所有空隙迅速填满,楼烬只得施法腾出一片空间,法术刚落下,便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 他知道那一定是公上胥。 「每见一面,你都要装神弄鬼一次。」楼烬冷笑,「江灼他们呢?」 公上胥并不言语,他在浓雾中来去自如,很快现出身形来,远远地看了楼烬一会,缓缓抬起了一只手。 楼烬立马便觉泰山压顶,先前施法造出的屏障很快不堪重负,眼见着就要破裂,楼烬眼疾手快再补上一道法咒。 公上胥就悠闲地站在那里,满面都是胸有成竹的惬意。 在幻境的推波助澜下,明明之前楼烬已能与公上胥战个不分伯仲,可此时公上胥功力大涨,生生让楼烬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楼烬的几次攻击均被化解,公上胥敛回宽袖,这才不慌不忙,笑眯眯地出了他的第一招。 楼烬正要躲,可手脚均被成了形的浓雾束缚,连遁形咒都使不出来,一条银蛇正中眉心。 银蛇顺着筋脉一下就钻进了皮肤,清晰的痛楚瞬间席捲五脏六腑,楼烬紧咬牙关,还是泄出了一声闷哼。 满庭的白雾就像吃人的风雪,楼烬只能被迫受着。见此情状,公上胥却并不罢手,接连数百招过后,楼烬衣衫尽破,遍体鳞伤,血慢慢淌了下来。 这样下去,他一招都用不出来,便会白白毙命于此了! 仅存的意识让楼烬尽全力蜷下身体,用血在空中画出一个阵法,随着金光瀰漫而起,公上胥才掐出的决在半空中溃散一空。 他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收回手。 「如果是当年的如炼,或许我还会畏惧三分,可你——」公上胥轻轻笑了一下,「你不觉得自己现在格格不入吗?你是如炼,却偏偏又不完全是,你想再做回那无忧无虑的闲散上仙,又为时已晚了。」 楼烬单膝跪地,粗重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能感受到公上胥打进他体内的上万条银蛇正在肆无忌惮地肆虐着,他咬牙屏息,试图从金丹处调出真息压制这些银蛇,可效果甚微。 「一刻钟前,你应该没想到今天是你的死期吧。」公上胥也不阻止,「现在求饶可不行,我不可能不杀你的,都这么多年的恩怨了,你不死,很难收场。」 楼烬突然笑了,既然压制不住,便干脆不急这一时半会了。 他翻身原地坐了下来,低着头咳出一口血,随后抬起目光,看向了公上胥。 「确实没想过。」他道,话语间用拇指蹭去了唇角的血迹,「这世间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神君又给我上了一课。」 第168页 公上胥见楼烬突然变了一副架势,虽明知这人此时已是困兽之斗,然而多疑的本性还是让他脸色一沉,很快又神色如常。 「你强壮镇定的样子真的很狼狈。」公上胥道。 「比不上神君,」楼烬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当年你跪在我的面前苦苦哀求我留你一命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比我现在更狼狈一些?」 其实楼烬并没有当年那段记忆,这些话都是他胡诌的,但看公上胥乍红乍白的脸色,还真让楼烬给猜中了。 公上胥显然并不愿回忆起那端时光,他后槽牙都咬紧了,能从面部紧绷的肌肉看出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楼烬乐了,刚笑了一半,公上胥忍无可忍,怒喝:「住口!!」 楼烬挑了下眉,而公上胥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了气度不凡的君子模样。 因为如炼一时心软,公上胥这匹恶虎才得以留住性命。他蛰伏隐忍这么久,好不容易扳倒了如炼,却在千百年后又被楼烬纠缠到夜夜不得安宁。 公上胥只想要楼烬死,带着那些不堪回忆的屈辱过往,死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公上胥已经考虑不了什么后果了。 他顿了顿,看着楼烬开口:「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久来,不论你如何尝试都始终无法与魔骨相容,这究竟——事出何因?」 闻言,楼烬笑容一凝。 公上胥竟连这个都能探听得到? 又或者……莫非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公上胥又道:「那明明就是你的东西,若不是缺了一块少了一块,又怎么可能不愿意认你这个旧主呢?」 楼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暗了下去——按照公上胥的修为,当时尚且需要集众人之力才能置如炼于万劫不復的境地,又怎么可能在如炼陨落之后功力大涨,一举成为了众神之首呢? 答案有且只有一个。 他为何此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公上胥看着楼烬神色骤变,反而噙着笑,走到了楼烬的面前,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周遭的浓雾竟都像长了眼一样,纷纷退后了三尺。若非两人的仇已经到了非得你死我活的地步,不知情的旁人见了,还以为二人是多年兄弟,正闲庭小坐,把酒言欢。 事实上,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楼烬还真和公上胥有过这么一段兄友弟恭的时光。 眼下,楼烬只觉得讽刺。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公上胥为何会对如炼有如此单纯的恨意已经没有意义了,公上胥行遍了世间所有的恶事,可从他身上竟看不出半点利慾薰心的丑恶模样,他便是顶着这么一张伪善的脸,骗过了所有人。 始作俑者很满意楼烬的表情,「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当时没能杀了我的你自己?早知今日,你何必要当那个烂好人,不仅害了自己,还害得妖、冥两界陪葬,还有那个赴烟——」 楼烬沉道:「他人在何处?」 公上胥不满被打断,但也没和将死之人计较。 他并不告诉楼烬江灼的下落,只挥了下袖子,面前便现出另一幅光景来。 公上胥抬了抬下颌,示意楼烬自己看,一边道:「你可千万得忍着,但凡你此时生出半点恶念,你的赴烟可就要死透了。」 楼烬顺势转头,只一眼,一道刺骨的寒意从头到脚贯彻而过。 楼烬愣住了,双眼猩红,连眼角都因极力睁开的动作而牵出了血丝。他发着抖,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半空中现出的虚景。 ——江灼被一团看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擒在了半空中,手脚筋均断,血液将他整个衣衫染得通红,连白胜雪的髮丝都染得红透了,整个人一点生气也无,一眼看去竟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一幕……是幻象……还是真的? 「江灼——!!!」 那边的江灼终于动了,茫然地回了一下头,在一片虚无中和楼烬对上了双眼。 鲜血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汇聚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淌着淌着,停了。 他其实并看不到楼烬,但却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混沌的双眼中渐渐现出一道清明,抖着嘴唇吐出几个字,过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 ——清元在海底。 说完这五个字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江灼好像知道自己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即将到来了一般,就这么定定地和楼烬对视了一会,随后移开目光。 公上胥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我恨不能杀他,现下看他死在别人手上,倒也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楼烬手中水龙吟乍现,极致的怒意之下,整柄神剑都在嗡鸣,震耳欲聋的巨响却被重新包裹而上的白雾化解,听起来远在天边。 他踉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唇齿间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喉咙干痒,仿佛一张口就能吐出一口血来一般。 「……这本是你我的恩怨,无关旁人。」 「话说满了,」公上胥笑道,「若非他救你,你现在也不该站在我的面前。」 楼烬只道:「放了他。」 公上胥却道:「仲西可不听我的,他不认魔君神君,他只知道这人是东极的把柄。」 「你就不怕仲西反水?!」楼烬自然知道仲西是个什么存在,「你有没有想过整个世间会有什么下场?!」 第169页 「下场——」公上胥略作思索,「无非就是整个神界覆灭,但当年你爹娘和我公上一族大战之后神界也是一片荒芜,是我亲眼看你一点一点重建神界的辉煌,直至今日,感谢你教得好…… 「可惜,我学得更快。」 第82章 死劫(2) 楼烬并不再与公上胥多费口舌, 眼下江灼危在旦夕,他在等一个契机。 是时,公上胥终于祭出归无, 看样子是打算用那一招,令楼烬一击毙命了。 楼烬眼皮一跳, 就在公上胥开始掐诀的同一时间沉喝:「容嘉,动手!」 只见归无突然腾空而起, 在空中像无头苍蝇一般飞了一圈,突然溢出一片骇人的黑雾来。 公上胥法决掐了一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正要伸手去够,却无论如何碰不到乱飞乱撞的归无。 只听归无里传来一声痛嚎:「师父!我坚持不住了!!」 与此同时, 楼烬化身为龙, 龙尾扫过归无,带出来了一个浑身被汗水浸透、虚脱了的人影。 那正是之前孤身一人来找公上胥的容嘉! 当时容嘉偷摸潜入了混渊海,公上胥正和仲西忙着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于是容嘉灵机一动附身于归无之上,本想着偷偷探查出清元下落的,没想到却等到了自己的师父。 容嘉在归无里闹了点小动作,这柄法杖里吃了一些恶念, 现在全部溃散而出, 公上胥不得不先将注意力放在收服恶念上。 毕竟恶念是这世间最恶毒,最会反噬人心的东西,饶是神君也不敢碰一星半点。 楼烬注意到公上胥使用归无时并不顺手,便猜到这法器认主, 公上胥并不能驾驭,恐怕一直都是将清元当做傀儡, 藉由清元的手才能操纵一二。 师徒二人配合默契,这才给了楼烬冲破浓雾的机会。 只见巨龙盘旋上天,口中尚衔着一丝鲜血——那是火毒加上公上胥打进体内的银蛇所导致的。 但巨龙并未犹豫,反口死死咬住了后颈,随着一声撕破皮肉的轻响,一片带着血的龙鳞就被拔了下来。 「师父!」容嘉吓了一跳。 可楼烬压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片,两片,直至整个幻境的天上都金光璀璨,千万片龙鳞在空中漂浮、聚拢,遮天盖日,其势更胜天陷云塌! 没有了龙鳞的遮蔽,巨龙浑身带血,血腥味瀰漫天地,激得容嘉头昏脑涨,差点没哭出来:「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啊!?」 巨龙长长地喟嘆一息,把容嘉往前轻轻一送,水龙吟也一併飞出。 容嘉望着手中乍然出现的神剑,登时不知所措,万念俱灰道:「等等,这、这这这是要我去杀了公上胥?!」 巨龙顿了一下:「……为师倒也没那么想你送死。」 容嘉惊恐万分:「我可不行!我打不过他!」 楼烬:「……」 「把剑握好了!」 容嘉忙不迭双手扶着剑柄,只见成千上万的龙鳞被祭出,巨大的灵光剎那间悉数灌进了水龙吟。 龙鳞慢慢朝剑端涌去,其光之盛,几乎可以与九天之日匹敌! 水龙吟剑身震颤,压制不住的灵力几乎要破剑而出,再有成千上万片龙鳞加持,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这边,公上胥终于控制住了恶念,却在这一瞬瞳孔骤缩,勐然仰头—— 这小子不想活了?! 他竟然亲手拔下了自己的全部龙鳞?! 这每一片龙鳞上都附有主人的修为,楼烬倾尽所有,竟是铁了心要与他同归于尽!! 「就算你今天杀了我,赴烟也活不了!」公上胥决眦欲裂,狰狞的笑意终于染上了一抹癫狂,「而我也不会死,你这么做,无非是自掘坟墓罢了!!」 他一把捂住了丹田,如炼的魔骨残片能保他一命,最多就是魔骨尽碎,而他充其量不过修为折损,但那又如何?到时候楼烬定会死得不能再死,赴烟那边自然也有仲西来料理,山欢班仪均不足为惧,只要他自己能留得一命,这六界不依旧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刚要施法,下一瞬,带着耀眼金光的水龙吟已经到了眼前—— 「自掘坟墓也无妨,我今天偏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 混渊海内,长夜如墨,似乎永远没有能化开的那一天。 一条周身浴血的巨龙披着云雾直转而上,冲破了万里苍穹。 当它傲立九天之上,俯瞰身下的混沌深渊时,一声龙吟穿云裂石,响彻九霄。 云端之巅,楼烬化龙为人,手中攒着半枚金丹,难以言喻的灵力顺着指缝倾泻而出。 这是他丢了千年的因果。 他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一会,握紧了拳。 眼下混渊海恶念瀰漫,一时半会难以涉足,楼烬便分了几缕神识先去开路,师徒二人就这么前后站着,隔着一步的距离。 容嘉几次要开口,最终还是颤抖着说:「……剖丹……这可是神君的丹啊……杀一个普通上神都要背上弒神之罪,更何况他……您剖了神君的丹啊!」 楼烬:「不要乱讲,我只剖了半块。」 「我没乱讲!!」容嘉抹了一把脸,崩溃吼道,「您比我清楚,哪有人能靠半枚金丹活下去的!」 这一嗓子出来,容嘉似乎彻底绷不住了,红着眼睛又说:「神罚来了该怎么办?……就是因为这压根不是能躲过去的劫,所以尽管他是神君也不敢贸然对其他人下手!这一次又是借了天师的手才能将您逼上绝路……要不我们回去救救他吧?师父?我们回去救他吧,只要他不死就行了,是不是!」 第170页 说着说着,容嘉眼里泛起了光,仿佛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要救公上胥,我就得把这半枚金丹还给他,」楼烬终于出声,「那也就意味着我不能与魔骨相融……那就再无人能奈何这仲西了。」 容嘉不信:「既然当年仲西败于东极之手,师父去求东极不就行了!」 「哪有这么容易。」楼烬笑了,「你没看下面那是什么吗?」 ——那是能颠覆天地的恶念,在恶念的滋养下,仲西强得无可匹敌。 多亏了这次容嘉偷跑出来,他们才得以阴差阳错发现了公上胥的盘算,如果真的等他们养好了伤再去讨伐公上胥,只怕到时候一切早已为时太晚了。 容嘉眼里的光熄灭了。 「那怎么办?」他抖动着嘴唇,「真的就只有一条路了?」 楼烬看着下方一点一点被拓开的路,没有说话。 容嘉一直抬头看着他,眼睛都酸了,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璧川宫的那些日子,花香酒香终日瀰漫,他师父就站在那百级玉阶之上,挥手就是极尽潇洒。 「师父?」容嘉回过神来,见楼烬不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又叫了一声,「师父?」 楼烬骤然回过头来:「容嘉,如果以后没有师父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容嘉像被针扎到了一样,「您说什么呢?!」 「能替为师照顾好你师娘么?」楼烬问他。 「不能!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人突然就成了师娘!」 容嘉狠狠揉了揉眼睛,酸胀得生疼。 「嗯,暂时还不是呢。」楼烬轻轻笑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了那没有顶的天,没有底的海。 容嘉说的不错,神罚不会放过他的。 公上胥的罪孽需要众神审判,谁都说了不算。 「师父您真别这样,」楼烬越是平静,容嘉越是怕,怕一切真的没有迴旋的余地了,「您倒是想想办法啊!」 一条通往混渊台的路已经出现在了眼前,楼烬下意识握紧了拳,又在容嘉身周施了一层法,这才对他说:「为师还有一件事要拜託你,清元天师是为师的救命恩人,你务必要待她如待我一般,不许不尊,不许忤逆,知道吗?」 「……」 「摇头也没用,我只当你答应了。」 容嘉还要再说什么,楼烬却不由分说,施法向下一压,下一刻容嘉便出现在了混渊海底。 这里寒凉刺骨,楼烬给的保护罩也并不能撑多久,容嘉很快找到了易明和被困在梦魇之中的清元。 「他们可算找到你了!」易明擦了一把汗,「上面怎么样了?」 容嘉喉中发苦,把这一遭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轮到楼烬的情况时却支吾起来,什么都没敢说。 易明正试图把清元从梦魇中叫醒,但法术到不了清元的神识,于是他一刻都不敢停,直至法术几乎枯竭,见到容嘉来才松了口气。 二人不要钱似的给清元灌法力,终于见清元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醒了!」容嘉惊叫。 易明上前扶起清元,「先离开这里!」 可好不容易才转醒的清元似乎有千斤重,又好像她就在海底生了根一样,任凭易明如何都不能移动她分毫。 「我走不了的,」清元费力地睁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满头大汗的易明,柔声道,「孩子,帮我个忙,我得死在这才行。」 易明心头一惊,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归无是此间唯一一柄能操控恶念的法器,我死了,他们再不能借我之手为害六界,这一切才能停下来,」清元道,「多亏你们唤醒我,一切还有得救。」 容嘉死命摇头:「不行的,我答应过师父,要像孝敬师父一样孝敬您的!」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易明觉得容嘉情绪不对,一回头,只见容嘉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直觉告诉易明,楼烬出事了。 是时,整片海域突然开始震颤,起先只是小幅度的,不过瞬息之后便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沖天的魔气倒灌入海,清元身上的禁锢突然松了开来。 易明不知道这是什么动静,趁机一把抱起清元就往海面上浮,容嘉紧随其后,小脸煞白。 ——只有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定是楼烬捏碎了那半边金丹,以至于公上胥濒死,施下的法才会突然不起作用。 待三人浮至海面,易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半空之中,魔气汇聚成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整个混渊海吞噬进去。漩涡的中心,楼烬乱发狂舞,遗世而立。 此刻他已经完全与魔骨相融。 他就站在遮天蔽日的魔气里,脚下踏着万里苍穹,眼中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 我来了,江灼。 第83章 死劫(3) 混渊台上, 无边恶念之中,江灼仅存的一点点意志也快要消散了。 半空中传来的动静引得仲西有一瞬间的分神,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剎那, 江灼深吸一口气—— 只有现在了! 他翻身一旋,藉机挣脱了桎梏, 向后撤出二尺之远,紧接着单手撑在地面上, 冰霜顺着掌底蓬勃而出,蔓延整个混渊台。 仲西收回目光,大抵也是猜到了江灼要做什么了,眉目间带了几丝玩味, 道:「我本意其实并非杀你, 奈何你却非要自寻死路。」 第171页 江灼恍若未闻。 没有仲西的命令,这些恶念仅仅只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地围在江灼身边。只待一声令下,江灼便会被瞬间吞噬。 江灼不能坐以待毙。 随着法决被催动,本笼罩在身周的恶念突然化成了圆润的小球, 一个一个接连没入白玉混渊台里,再顺着台面,爬到了江灼的掌心之下,嗖的一下钻了进去。 每随着一个圆球汇入掌心, 手掌处便会被激起一层青紫。这些青紫的痕迹慢慢扩散, 手腕,大臂,一直到心口的位置,随之而来的是无可言喻的痛楚, 深深扎进每一条骨头缝里,就在那里生了根。 但这还不够!千丝万缕的疼痛汲取着江灼血液里的温度, 像一条条被诅咒了的蛆虫,带着无尽的绝望和胆寒,一口一口啃噬着每一寸肌肤和神经。 江灼的眼神渐渐空洞起来,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咬着舌尖用血腥气逼自己清醒过来。 他眼眶干涩,两只眼睛通红,脖子上已经泛起了可怖的青色血管,痛苦已经超越了所有能表达的极限,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像一个世纪。 ……什么时候结束? 为什么这么疼? 江灼不住急喘,却还有空去想: ——那一年,他原来是这样疼吗……? 江灼抬起头,看向了遥远又近在眼前的那一团漆黑的漩涡,无声询问: 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不,楼烬当时应该更疼才对……那可是从所有神身上剥离下来的恶念,比起纯度更是远超混元海的这些陈年旧念。 江灼极尽眺望,似乎从漩涡里看到了那个一贯潇洒挺拔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他有些失望,却倔强地久久不肯收回视线。 「既然你当年能做到,那我也可以。」江灼哑着嗓子,自言自语,「只不过……太疼了,楼烬……太疼了……」 漩涡捲起了恶念,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风漩。就在这一刻,远远的,他终于和漩涡里的楼烬对上了视线。 江灼想对他笑笑,但表情却十分狰狞。 他好像听到楼烬说,再等等他。 等不了了,江灼心道,等你太久了,这都…多少年了。 再过一阵子,他就会被恶念完全侵蚀,他修为不比当年的如炼,自然也不可能像当年的如炼那样能活下来。 但他又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么多铺天盖地的恶念,如果真的全部溃散而出,妖界、冥界、魔界……他守护了千年的所有都会于一旦,世间将成炼狱,再无拨云见月的那一天。 更何况,反正仲西也不可能真放过他,模竖都是一死,倒不如用自己的躯体将所有恶念吸收干净,就像当年如炼做过的一样。 江灼汲取恶念的速度并不快,但那些黑雾真的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见状,江灼心中一喜,下一瞬却被一道法术正正打在了胸口。 「果真是找死!「 中西接连补上了几道攻击,江灼只能一一吃下,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恶念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涌。 ——他设下的可是与他性命同生共死的阵法,此身不灭,则阵法便永远不会停止! 仲西显然还不想在这时候杀了江灼,他在等东极现身,但如果按照江灼这个几乎等同于自我毁灭的架势下去,他和公上胥的这些谋算将毁于一旦,毕竟他灵力亏空多年,现在全靠这些恶念在撑着底子。 仲西沉思一晌,眼中乍现狠厉,化身成一条黑色的线,瞬息之内便至眼前,狠狠掐住了江灼的咽喉。 江灼被这一招逼出一口血,夹杂了很多黑色的物质,顺着唇角淌了出来。 「真当我不会杀你?!」仲西咬牙切齿。 江灼艰难喘息,抬眼之时,突然看见海面上浮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归无,上面还死死扒着一只手。 楼烬果然打败了公上胥! 江灼蓦然笑了。 「死到临头居然还笑?」仲西道,「告诉我,你笑什么?「 江灼费力抬起眼皮,示意身后:「……你看,咳咳咳……那是什么?」 仲西骤然回头,定睛一看,待看清楚之后整个勃然大怒,啐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他勐然转回头来,指着天空问江灼:「那上面究竟是谁?!」 江灼不说话,唯独笑意越发放肆起来。 这一切在仲西眼里都是挑衅,怒极之下,一把将江灼往下一掼,江灼整个人便像陨石砸向了混渊台,瞬间裂出一个巨坑。 仲西这才回身,隔空一点就要将归无收到手中,归无向上窜了一下,带出了一截手腕出来。随即便是一个人影顺势跃出,踉跄着扑在岸边。 公上胥半边腹部敞着一个大洞,里面被挖空了,森森白骨就这么露了出来。 他一只手捂着那个洞,另一只手紧攒着归无,看到坑底的江灼时愣了一瞬,半晌,才道:「……你竟还活着?」 「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公上胥冲着厉色诘问,还不等回答,目光一转,看到了地上的法阵,「等等——」 他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活像一个破了洞的风箱。 他一边笑着,一边踉踉跄跄走到坑边,冲着坑底说:「赴烟,我没看错吧,你——也想当如炼?」 第172页 江灼跪于坑底,微微抬起了一点头:「你都要死了,公上胥。「 言外之意,你该担心担心自己。 公上胥大笑:「不不不,赴烟,你该祈祷我不要死,我若真的死于楼烬之手,你以为楼烬还会和当年一样幸运?我告诉你,他会死得比我更惨!」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狂咳不止。咳罢了,才终于平静下来。 在他身后,仲西黑着脸开口:「把归无给我。」 公上胥压根不理他。 「今天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他咬着牙,看着江灼那双因恶念而泛着红的眼睛,「或者我们做个交易,你去把楼烬的丹剖下来给我,我可以饶你不死。」 「做梦。」 公上胥又开始笑:「骨气这么硬?那——」 「闭嘴吧你,」他的忽视引起了仲西的极度不满,「还不交出归无?!」 「是你给我闭嘴,」公上胥话说一半被打断,骤然回眸,「杀个人半天杀不掉,也就是我一时煳涂,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仲西呢。」 仲西被彻底激怒:「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哦?你能奈我何?」公上胥气人的本事不小,一腔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们当时怎么说的,你替我杀了楼烬赴烟,抹平魔界,我用恶念助你战胜东极,届时我们二者为王,前路一片光明。当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呢?」 公上胥指着江灼,「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还、活、着?」 「我有我的打算,」仲西嗤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你的打算?你一个人去战东极已经打不过了,你还想给他留两个帮手?」公上胥怒极反笑,「要我提醒你吗?你早就败了!一败涂地!你问问现在谁还记得你,若非我,你怎么可能醒得过来?」 公上胥激动到满面充血,额角青筋暴起,他一手捂着腹部的空洞,一手握着归无直指仲西。 此话一出,仲西亦怒不可遏:「明明你没打过天上那东西,你却在这里反咬一口?废物!!」 「我呸!!」公上胥此时已经几乎疯了,已然再看不见昔日神君半点影子,「若非我将那些神仙当做容器替你养恶念,你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做梦呢!你高傲什么?不就是输嘛,我今天输楼烬,你当年不也输东极?你也不过就是个丧家之犬而已,又比我高傲在哪一点?!」 公上胥形如恶鬼,失去了半枚元丹的躯体已经兜不住灵力了,逸散而出的灵力正从那个大洞里面往外飘,于是他拼了命地将那些萤光抓住,发现不论如何都无济于事后,整个人终于彻底癫狂。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悽厉恐怖,「为什么我永远赢不了他……」他满脸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嘴角裂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为什么我就是赢不了他?……为什么?为什么?!!」 仲西耐心全无,伸手要夺公上胥手中的归无,却被破布一般站都站不稳的公上胥莫名其妙地躲了过去。 而公上胥也突然冷静了下来,面上那些骇人的神情悉数消失。 「都去死吧,」他安静地对仲西说,「都跟我一起死吧。」 「你要做什么?!」仲西猝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归无被缓缓举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仲西反手一道法决打过,削掉了公上胥的胳膊,血液喷溅四射,染红了一整片地砖。 但还是晚了一步。 归无和那只断臂一起掉在了白玉檯面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只听一声轻响。 咔。 归无碎了。 是时,天地俱寂。恶念形成的云雾就像被冰冻了一样停止了翻涌,一动不动,眨眼瞬息间,又突然重新扭转起来。 剎那间天转地旋,茫茫混渊海内飞沙走石,海面震颤掀起了滔天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风雨唿啸之中,公上胥疯狂的笑声却穿透云霄。那笑声中带着无尽的癫狂与绝望,是在笑自己,又是在笑这千年来靠背叛才能得到的唯我独尊。 三两声后,笑声像断掉了树枝一般,戛然而止—— 坑底,江灼被这巨大的震动震得向前一耸,立马撑住碎石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立马明白公上胥已然催动了恶念归无。 公上胥到底不是清元,没法控制恶念,这一招便成了助纣为虐的利器,不只是混渊海,六界之中所有恶念都会被这一招调动而起。 说是恶念「归无」,可公上胥压根没有彻底清除恶念的打算——他分明就是想把所有恶念引到此处,到时候一旦超出法术所能承受的极限,便会以所有人都无法阻挡的势头反噬六界! 到时候,恶念会带来无尽的破坏与毁灭,六界秩序崩塌,生灵涂炭,届时孝子弒父,慈母杀儿,羊群彼此啃食,屠戮将成为常态,温情和善良都被恶念吞噬,所有情意都在恶念的侵蚀下脆弱不堪。 江灼压根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深知眼下仅有两个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场劫难。其一,清元身死,法术便会就此停止,但他绝不可能让清元承受这一切。所以,摆在他面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他得加快速度吸收恶念,但那也意味着,他很有可能等不到楼烬了。 第173页 江灼无声嘆了口气,抬头望向了漆黑的天空。 ……你为什么还不来?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从一一直数到了一百,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他最想见的人。 正在江灼要收回目光之际,天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光,照进了这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是楼烬用神识开闢出的一条路,如果不出意外,不出片刻他就能见到楼烬了。 但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 恶念翻滚着,咆哮着,瞬间将江灼整个人吞没其中。江灼在恶念的腹地里缓缓坐下,屏息,运气,动用了全身的灵力将这些恶念化为一个个小球,而后引至自己体内,速度比起之前快上百倍,甚至愈发快了起来! 恶念如厚重的迷雾,蒙蔽了江灼的五感。此时的他全然不知公上胥是否已死,也不清楚仲西又有何举动,他仿佛变成了一块被封闭的石头,孤独而寂静。 他生来便是如此,是一块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的石头,可偏偏又能深切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江灼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可恶念还没有被吸收完。 「就这样吧,这世间也就如此了。」江灼心中的一个声音说,「你做不到的,就算是当年的如炼来都吸不干净的,你修为不如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更何况,当年他们目睹如炼被冤枉,没有一人提出反对,你凭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守护这破烂的世间?」 另一个声音又说「可如果你放弃了,楼烬也会死的。」 「楼烬死不死又如何,他已经成为了如炼,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傅烟的如炼,届时,待你魂飞魄散之后,你以为如炼还会记得你分毫吗?!」 「他会记得的,刚才他明明说过的——我来了,江灼——就算他成为了如炼,他叫的也还是江灼的名字,不是傅烟!」 「你可曾真正听到了?你明明已经听不见了,所以那都是你的幻觉,是幻觉!」 江灼头痛欲裂,太多的恶念已经蒙住了他的神识,他无法思考,更无法判断。 脑子里两个声音越吵越凶,到后面又诡异地听不见了。江灼眼前就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再次定格在了那个夜晚。 那是他的生辰宴。 楼烬送给了他一朵冰梨。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好像,永远忘不掉这一幕。 江灼沉重地嘆了口气,自知已是极限。 其实他想和楼烬说,不要变成如炼了,你就这样多好么? 但他没法阻止楼烬去找回自己的过往,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怎么办呢,世间最后一个属于他的人也不见了。 江灼深深阖上双眸,再次加快了施法的进程。 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立于恶念之下仍得以独善其身的,唯二两人,一是清元,然而神界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清元;二是凡人傅烟,虽无修为,却有一颗万载难遇的至澄至善之心。 然而,在江灼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行为之下,混元海内,狂风渐渐平息,连海面都逐渐清澈起来。 就还差一点了! 江灼欣喜若狂。 他真的做到了! 然而,却在这时,原本被江灼吸进体内的恶念突然开始像握不紧的沙一样开始往外逃逸溃散,江灼始料未及,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江灼慌乱又惊恐地再施法术,可这居然反而加速了恶念的逃窜。 ——明明他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以为所有都要功亏一篑的时候,明明已经失去了五感的江灼却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头。 与此同时,心间突然响起了那熟悉到令人想哭的嗓音。 「别怕,」他听到楼烬说,「什么都别做,听话。」 第84章 死劫(4) 随着恶念被牵出体内, 江灼的皮肤渐渐恢復了正常的颜色。方才他惊恐之下本还挣扎得厉害,知道来人是楼烬后也不闹了,五指虚虚拢着楼烬的前襟, 彻底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楼烬怀抱江灼,跪坐于地, 宽阔的肩背将喧嚷悉数挡在了身后。 混渊海内,唯独此处静谧。 楼烬能听到江灼那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唿吸, 断断续续的。 他伸出手,拇指把江灼眉间紧蹙那一块抚平了。 江灼吸收了约摸八成的恶念,还剩下两成是从六界其他地方被调来的,在法术的激发下开始在混元海内乱闯乱窜。 公上胥的身死, 法术到此为止, 它们就像生出了灵智被召到此处的恶犬一样,渐渐开始失去控制,咆哮着往外界扩散而出。 楼烬分身乏术,只能暂时将江灼放下, 转头去处理那些作乱的恶念。 却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妖媚婉转的嗓音。 「不要分神,我弟弟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楼烬下意识寻声抬头,只见青绿的霞雾中钻出了一条金瞳巨蟒, 吐着信子盘旋而上。 「别看了!「巨蟒回过头来, 「救人要紧!」 ——是山欢。 她敏捷地躲避着四处流窜的恶念,幻化出一道光幕,摆动着蜿蜒起伏的蛇身托举上天。 巨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稳稳盘踞在阵眼,随着几道法决下去, 光幕幻化出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将混渊台整个笼罩其下。 第174页 这网在狂风骤雨的冲击下显得有点单薄, 但胜在弹性极好,任凭恶念乱沖乱撞也没能冲破桎梏。 做完这一切,山欢担忧地抬起头,远远看向了天边,心中的不安愈发作盛。 ——那里有一阵不属于这世间的灵力波动,起初还很微弱,现在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受到了。 因为这一层灵力波动,原本还能勉强和恶念相互平衡的显得她的结界格外脆弱,山欢咬牙,正要孤注一掷之时,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充沛的灵力。 转眸一看,易明飞身上来,周身法器尽出,一道道灵光顺着指尖注入法阵之中。 「天师呢?「山欢问他,「我来的时候看你不是照看着天师那边么?没有你能行吗? 「冥君也来了,我让容嘉留下照应着她。「易明眉头紧锁,眼神不住往楼烬和江灼那边瞟。 「那天师怎么样?」 易明收回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山欢,沉默了一会,含混说道:「……非常棘手。」 与此同时—— 」非常棘手?」容嘉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嗯,「班仪化出的武高点了下头,「妖君那边不一定真撑得住,我们得赶在一切失控前稳住天师的神魂。「 「那我们刚刚给她灌了好多灵力呢,有用吗?「容嘉眼神急切,恨不得整个人扒到武高身上去。 「有用,自然有用,「武高无奈又惆怅,「但是远远不够啊。」他指着天边,对容嘉说,「看到了吗,我们至少得在那东西形成之前把天师救醒。」 「那是什么?「容嘉顺着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武高正要解释,脸色突然一僵,似乎是在脑内又被班仪吼了一通。 「什么啊?」容嘉看武高的神色也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 武高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容嘉,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灵力波动,天生异象。」 「……所以呢?」 武高张了张口,郑重道:「那是……神罚即将落下的天兆。」 「神罚……」容嘉睁大了眼,整个人像被雷噼了一般瞬间呆愣在原地。 也就是说,那东西形成之时,就是他师父的死期。 容嘉不甘心地费力扬起后脑,死死盯着天上的黑云,可他修为不够,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看他这副模样,武高极为不忍。 「你告诉他做什么?」脑中,班仪沉嘆一口气,有些不满。 「他总该知道的,」武高说,「瞒着他也没用。」 「他和他师父感情好,一时半会定是接受不了的。」 「且不说他了,」武高沉默片刻,眼神默默移向一边的楼江二人,「你我不也……一样吗。」 班仪不说话了。 千年前亲眼见他死一次,千年后还要再亲眼目睹一回。 没人接受得了。 武高重新幻化成班仪模样,拍了拍容嘉的肩:「来,你来替我护法。」 「你尚未成神,修为不够,所以一切先紧着自己,」班仪接着说,「你只管把灵力渡给我,但千万不要让自己金丹枯竭,听到了吗?」 容嘉尚有些恍惚,闷闷「嗯」了一声。 班仪厉色:「听到了吗?!」 「听到了!」 容嘉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狠狠点了下头。点到一半的时候整个人却突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一瞬,勐然被甩出去,重重地撞在了白云台上! 容嘉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仲西活动着手腕,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眼睛一转便看到一旁躺在地上神识不清的清元,狞笑着,自言自语:「……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音刚落,仲西瞬间出招。这一下被班仪化解了一半,仲西不进反退,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了清元的丹田! 班仪蓦然回头,制止不及,长喝道:「容嘉——!!」 但容嘉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动都动不了,哪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救人呢? 千钧一髮之际,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狮吼,百十冰锥自上而下钉入地面。仲西长喝一声,化身无影灵活地躲了过去,却被从天而降的东极从空中一把薅了下来。 东极压根不废话,抬手就是一拳! 他本就生得魁梧,单手提着仲西时像爹揍儿子一样,可仲西也不是吃素的,二人缠斗起来,从地面一路打到了天上,法决炫光乱飞,山欢支起的光幕也因此摇摇欲坠。 「你悠着点!」山欢高声喊道。 东极身形一顿,下手果然轻了,但也因此结结实实吃了一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楼烬在吸收恶念,清元仍未醒,东极和仲西难分胜负,还是山欢那边率先到达了极限。 她眼睁睁地看着光幕瓦解,恶念倾泻而出,却什么都做不了。 易明还不肯放弃,恨不能把自己祭天以填补天幕的破洞。山欢用尾巴把他拽回来,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事已至此,还不如另寻他法。 毕竟二人的法力……都已经到了极限了。 易明的眼睛红得吓人,正要说什么,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回头看去,楼烬单手抱着绵软的江灼沖他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道:「剩下的我来就好。」 说罢,他抬起手,在掌心画了个圈,一边做还一边说:「我发现一个很奇妙的事。」 第175页 圆圈既成,恶念突然像被拉住缰绳的野马,争先恐后往楼烬掌心里钻。 易明震惊:「什么情况?!」 楼烬解释道:「我发现我好像可以抵御恶念侵蚀,如果假以时日,甚至能将这些东西化为灵力,为我所用。」 「这——」易明道,「这可能吗?」 山欢点头:「可能的,清元天师也是这样,除却天师,还有一个人,就是当年的傅烟。」 傅烟变成赴烟之后,那至纯的灵魂也随之湮灭了,而楼烬反而是在从如炼重生为楼烬之后才成就了一副干净无瑕的精神世界。 易明听不懂了:「当年的赴烟?」 「此事说来话长了,」山欢下意识看向了楼烬,没见他神色有异,「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这些噁心的东西。」 楼烬点点头:「我可以处理此处零散的恶念,问题就是还有一部分在仲西身上,估计已经为他所用了。」 三人同时看向缠斗的东极仲西,倒是也能等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再说,但他们等得了,神罚却等不了了。 抬眼望去,只见难分颜色的雷电如巨龙般在天穹上游走,不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巨大的轰鸣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三个人谁都没再说话,易明想助东极一臂之力,却被神兽斗法形成的巨大冲击震了回来。 「你这样不行的!」山欢在远处沖他吼,「虽说上古神兽和我们共用日月灵力,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路子,你这样帮恐怕还不如不帮!」 楼烬把江灼放在巨蟒的背上,也跟着朗声:「你先回来,我还有事要拜託你。」 可易明还是不肯罢休。他目光陡转,突然盯上了神罚形成的风眼。 不远处,楼烬的面色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我有一个想法,」他对山欢说,「我想趁神罚落下的时候带仲西一同进去,神罚之下他定是活不下来的,我只要能比他多撑几息的时间就能将一切摆平。」 「看你如此冷静,我早就知道你早有打算了。」山欢口中发苦,「能成吗?」 「不好说,得先控制住他,再抓准时机带他一起进去,而且现在我压根没法近他们的身。」楼烬凌厉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缓缓摇了下头。 更何况,神罚来得比他想得更早。 就在犹豫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直冲混渊台而来! 「来了!」楼烬瞳孔骤缩,一把推开山欢,正要飞离混渊□□自承下这一击时,本就悬停在半空等待时机的易明突然像离弦之箭一样嗖地飞了上去,生生用自己的躯体替楼烬挡下了第一道神罚。 「易明!」楼烬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口。 不过那神罚在发现下面不是目标人物之后瞬间收了一大半的势头,饶是这样易明的元丹也差点被噼个粉碎,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样掉了下来,落在了巨蟒的背上。 楼烬瞬移过去,检查过易明的伤势之后,扶着他坐了起来,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用寻常语气道:「没想到吧,人家认人的。」 「那我能怎么办?「易名疼得龇牙咧嘴,「就这么看着我兄弟去死?!」 「那你也不能替我去死啊,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你不懂!」易明双手颤抖抱头,吼道,「若非我被公上胥矇骗那么久,哪还有这么多事?!」 他吼着吼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早该看清楚的,至少在十五夜那阵你跟我明说的时候就应该……」易明悔恨交加,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这全都他娘的怪我!!「 楼烬蹲在他身边,拍了易明两下背,道:「要这么说的话,那确实怪你,你也太轴了。」 易名被噎了一口,红着眼睛勐然抬头。 楼烬笑了。 「笑屁!」易明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恶狠狠道。 楼烬在他身侧坐了下来,笑罢,抬起手,很重地落在了易名的肩头。 「兄弟之间,不讲这些。」 此言一出,易明那边又没声了。 一个雷厉风行的上神,此时哭得涕泗横流。 神罚又在慢慢聚集,楼烬看了一眼还未清醒过来的江灼,注意到他眼皮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了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江灼身边,大手抚上江灼的眼,轻声道:「你可千万别醒来,就这么睡着就好。「 因为他最不想让江灼看到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幕。那可能有点……太残忍了。 尽管江灼五感尚未恢復,此时是听不到楼烬讲话的,但那因不安而极力想睁开的薄睑却真的放松了下去。 楼烬笑了,把手拿开:「挺好,还挺听话。」 但为了防止江灼突然醒来,他还是简单捏了个幻术,打进了江灼的识海。 幻术里是曾经的璧川宫,宫里有无边无际的梨花林,还有一个独属于他的上仙楼烬。 ……就这么睡下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做完这一切,楼烬才站起身来,把方才的计划通过识海传音告诉给了容嘉和班仪。 「神罚一共有九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最后一道,所以你们得帮我在最后一道噼下来之前接近并压制仲西。」 这神罚每一道都是直冲性命来的,每一道都兇险至极,为了不像当年如炼登神时渡劫一样波及到周围的人,楼烬特意飞出去很远,一直到承受完神罚之后才飞回来。 第176页 为了杀公上胥,他拔光了身上所有的龙鳞,也就是说他现在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庇护自己的手段,只能硬扛。生抗下一击之后,楼烬毫不怀疑自己可能撑不过下一道神罚了。 他带着一身血重返混渊台,刚一落地便沉沉倒在地上。 容嘉哭喊着扑上来,哆哆嗦嗦递给他一块什么东西。 楼烬接过来,是一片碎布。 「这是刚刚冥君和仲西交手时扯下来的,是仲西身上的衣物,」楼烬根本抓不住,容嘉便攒着自家师父的手,帮着他握在掌心,抽噎着说,「师父,抚、抚……」 「抚雪寻魂,」楼烬费力一笑,想摸摸容嘉的脑瓜,却因伤势过重,连抬起手都做不到,只好放弃,「脑瓜子挺好使的……为师……没白教你。」 一旁,易明已经起好了阵,楼烬被容嘉扶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阵边走去。 阵边,班仪负手而立,绛紫色的衣袍灌满了风。 「清元……怎么样?」楼烬问。 「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会竭尽全力保她一命的。」班仪答。 楼烬点了点头,示意容嘉松开后,独自走到班仪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弟子楼烬……谢过师父师娘。」 班仪纹丝未动,片刻后,沉沉嗯了一声,随后便转过身去,再不往这边看一眼。 接下来的路,得楼烬自己走了。就好像这一切就是他的宿命一样,不管江灼和清元如何替他逆天改命,最后的结局都未曾改变。 「我算好时间,就在神罚落下的一瞬间禁锢住仲西……到时候,欢姐记得让东极躲一下。」楼烬一边说着,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阵中。 一往无前,无惧无悔。 可就在落脚的一瞬间楼烬又收住了脚步,折返回去在江灼额上狠狠亲了一口。 不够,又亲了一口。 随后,转身赴死。 没有告别,没有煽情。 ----- 楼烬施下的幻境太能让人沉溺其中了,江灼过了很久才醒过来。 混渊海重新被阔别千年的清新空气所充斥,恶念一扫而空,剔透的白玉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天已经晴了,一切都是那么美。 ——唯独不见楼烬。 「他……」 人呢? 「……楼烬?」 无人回应。 众人见江灼转醒,纷纷围了上来,神色间带着不难察觉的异样。 「你醒了?」山欢小心翼翼开口。 「……楼烬呢?」 「……」山欢笑意一凝,「咱们先回家养伤吧,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欢姐,」江灼愣愣的,就像听不到一样,「楼烬呢?」 没有人敢跟江灼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可越是没人说,江灼越是猜得到。 他茫然地看了一圈,脚下一软,晕倒在地。 江灼做了很长的梦,梦到了前世的自己和如炼,像人间过年时过节时会玩的皮影戏一样,又梦到了自己和楼烬的初见。 在梦里,他第一次踮起脚亲吻了楼烬,他和楼烬肆意地翻云覆雨,最后终成眷属,相守一生。 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第85章 又逢君(正文完) 那日之后, 江灼便躲进了璧川宫,时常终日不见人影。 没有人跟他说过那天在他沉溺在幻境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问——不是不想, 是不敢。 但他还是从外人只言片语的闲话中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那神罚落下来的时候, 楼烬拼尽全力带着怒吼咆哮的仲西同归于尽,场面之惨烈, 连龙角都碎了。 清元还是没醒来,她的魂魄仅剩下很微弱的一缕,若非班仪他们日夜以灵力吊着,只怕早就魂飞魄散了。之后, 东极赶来施了一道法。清元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不日即可转醒。 易明代管神界,神界众人被公上胥压在了混渊海下面,被救出来后自然愿意听从新君的指示,但易明没想鸠占鹊巢, 他觉得还是得重新恢復传统,像魔界一样用斗擂一决胜负,能者劳之。 容嘉在那一战后心法突飞勐进,终于成功登神, 虽然只是个小神, 但容嘉几乎是喜极而泣乐极生悲,在璧川宫的阶下跪着哭了一天一夜,吵得江灼头疼。 但他没有赶容嘉走。 他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容嘉哭,若非不如楼烬高大, 看上去还真挺像楼烬旧时的身影。 所有人的念想都留在了璧川宫,但璧川宫被他光明正大地霸占了。 容嘉没地方去, 小心翼翼地跟江灼说想把无上宫重新拾掇出来,江灼默许了。 于是容嘉吭哧吭哧地走了,过了几天,抱了一堆旧物回来,说这些是一直放在无上宫里的东西,他不敢自己处理,便原样交给江灼。 一堆东西散了一地,江灼蹲下去,看了一圈,只留下了那幅画着白水村的画。 容嘉站在一旁,道:「说起来,妖君还跟我说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问你去不去呢。」 江灼没吭声,过了会,点了点头。 虽然他从前一向不爱过生辰,但自从楼烬走了之后,他倒是年年都没拂过山欢的好意。 「那我跟妖君说了?」容嘉往外走。 「这次别搞那些吹弹拉唱了,」江灼说,「让她……煮碗面就行了。」 第177页 于是山欢真就简简单单煮了一碗长寿面,江灼是一个人吃的,就着月色,食之无味。 他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了,刚放下筷子,又想起山欢嘱咐他一定要吃完的那番话。 「不想吃便不吃了,你姐也不是吃人的怪物。」 身后,东极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灼有些意外,回过头去:「你这是久住妖界了?」 「没有,」东极说,「有事找你。」 他走上前来,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想法,楼烬可能没死。」 「你说什么?」江灼抬眼。 「天劫也好,神罚也好,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那便是天道为了维持六界平衡而降下的惩罚,」东极道,「古往今来,那种不论多少次都没能渡劫成功,最后干脆剑走偏锋练出傀儡代自己受罚蒙蔽天道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设若楼烬是假死——」 哗啦一声,瓷碗落地,剩下的半碗汤面洒得到处都是,溅湿了江灼的鞋面。 「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江灼激动站起,「用恶念练成傀儡,金蝉脱壳?!但他现在会在哪呢?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你先别……」东极不忍扫兴,「只是猜测而已。」 「猜想,」江灼冷静下来,「那……可能性会有几成?」 「不好说。」 「五成?」 「……」 「一成?两成?」 东极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覆,大概是不敢说死,便干脆不说。 告别失魂落魄的江灼之后,东极迎面碰上了山欢。 「你这样,比让他接受现实更残忍。」山欢不怎么贊同东极的做法。 东极皱起眉:「我没有骗他。」 「竹篮打水,到头来会更令人崩溃,」山欢嘆气,「没有人可以扛过神罚,这就是天道的一命还一命——」 东极打断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公上胥的半个金丹都是从如炼那里偷来的,他只算半个神!」 山欢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摇摇头:「我看你也疯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仲西杀掉了的,」东极紧抿双唇,「欢儿,这都是我酿成的因果,却偏偏让那小子替我受了。」 「他和公上胥恩怨已久,就算没有仲西——」 「那他就有时间和余力去以正道的方法处决公上胥了。」 山欢沉默良久,道:「你变了。」 「我是变了,」东极说,「我终于明白我原来有多蠢,也明白我们和这世间本就无法割捨,只可惜……太晚了。」 他看着山欢,说:「你知道吗,我去了无上宫。」 山欢恍然:「原来无上宫是你帮容嘉修好的。」 「这不重要,无上宫里有一幅画,画里有一个很精妙的结界,出自如炼,也就是楼烬之手。倘若楼烬真的灰飞烟灭,那这些虚无缥缈的法术本该随着他的逝去一併消散的,但我去看了,那里面的一切还在自然运转。」东极道,「这就是证据。」 楼烬还活着的证据。 山欢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东极的手。 「这下我的好弟弟可有的忙了。」她道。 如山欢所言,江灼果然忙了起来——他开始上天入地寻找楼烬的残魂,广袤的星空之下,峻峭的巅峰之上,哪里都没有。 又好像天地间到处都是他。 ----- 魔界的斗擂和神界恰巧是同一天举行的。 当日,江灼推开门就看到滕阴就坐在外面的八仙桌旁,一眼便知等了许久了。 「东家。」见他出来,滕阴自然而然站起身。 江灼淡淡地看过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滕阴对面落座,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淡了。 也是,毕竟茶叶也放了太久了。 滕阴的声音混在若有若无的茶香里传来了:「百年一遭的斗擂,您……总得去一趟。」 江灼发着呆,殃殃地:「嗯。」 「您这是……」答应了? 「嗯。」 滕阴看了眼天色,想必那边已经开打,此刻再不动身,估计胜负都分快出来了。 这百年来江灼几乎没有在魔界露脸,导致魔界众人都快忘了有这么个魔君了。不过魔界也不像神界,没有那么多大小事务要处理,平时有什么事,滕阴也会和江灼说一声。 眼下见江灼只「嗯」,滕阴也拿不准江灼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正犹豫要不要再问一遍,就看见江灼慢吞吞站了起来往外走。 走到一半,见滕阴还在原地站着,回过头来道:「不是去斗擂么?」 滕阴连忙应了声,跟了上去。 回到魔界,斗擂果然已经开始了。 「你不参加?」江灼问滕阴。 滕阴摇了摇头,「反正到头来都打不过东家,参加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一定。」江灼说。 滕阴笑了一下:「我觉得挺一定的。」 前面几轮没什么看头,之前败在江灼手下的九尾魔狐一路取胜,一直到一个咋咋唿唿的短髮男子跳上擂台,一切有意思了起来。 江灼眯起眼,这人招式很野,不讲章法,甚至还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招。 他就是靠着这些见血要命的招数一路打了上来,面对魔界数一数二的九尾狐时甚至都不放在眼里。 第178页 「我不跟你打,」他直接无视了对面的九尾狐,昂着头,蔑视地看了一圈,最后向台下一指,「我要跟他打!」 江灼本以为他指的是自己,仔细再一看,才发现他点名要打的人是滕阴。 「我不参加斗擂。」滕阴朝着那男人说。 「不参加?」猖狂男人先是一愣,随后干笑两声,「那魔君之位,岂非我手到擒来??」 滕阴皱眉:「口气不小。」 「身为魔君自己都不参加斗擂,莫不是怕了不成?」男子又嘲讽了一句。 在他对面,九尾狐听得云里雾里,道:「你说谁是魔君?」 「就他啊,」猖狂男人道,「不过我看他也不是能打的样子,没想到堂堂魔界居然让这么个人当家做主,你们是没人选了?」 在场所有人都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我没听错吧?他说滕阴是魔君?!」 「哈哈哈……这人是哪来的蠢材,还真当我魔界无虎为王不成?!」 猖狂男人确实入魔不久,看到滕阴处理魔界事务便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魔君。此时被众人嘲讽,脸上挂不住了,目中狠厉一闪而过,咬牙切齿地朝几个笑得最欢的看热闹群众而去。 自从堕魔之后,一路走来他杀了不少人,连斗擂时都能如入无人之境,自然也没将这满堂的魔界众人放在眼里。 蝼蚁而已,杀了便是!! 见他突然大开杀戒,围观群众惊唿一声,下意识去躲,可这人的速度却快得吓人,眼见着就要得手,却在半途中被拦了下来。 自从堕魔之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接下他的招式,猖狂男人心下一惊,愕然回头,却见对面站了个从头到脚一身雪白、气质矜贵如兰枝玉树般的男子。 这人……也是魔? 「你是什么人?」他收回手,从头到尾把来人打量了一遍。 他想起来了,这人刚才就站在那个滕阴旁边,因为相貌太过出众,看一眼就忘不了。 「斗擂也有规矩,」江灼面无表情,「在台上是生是死都看你本事,但他们是台下人,不参加斗擂,你,动不得。」 说罢,他抬手指向台上:「要么滚回去和她打,要么就消失。」 江灼眼中那隐隐约约的轻蔑和漠然激怒了猖狂男人,他眸中怒火更胜,反手握住了江灼的手腕,阴恻恻地扯开嘴角笑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敢挡在我面前人的都是什么下场?」 江灼则看向了这人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冷淡地说:「我再说一遍,要么和她打,要么就滚。」 原本散去的围观群众重新聚了回来,见江灼出手,一个二个都来劲了,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哎!」人群中有人喊话,「劝你还是识相点赶快滚吧,若真等陛下出手,你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陛下?」猖狂男人兴奋起来了,对江灼道,「你居然是魔君?那你身上为何一点魔气都没有?」 江灼还是看着手腕的方向,数道:「一。」 见江灼不理他,猖狂男人道:「一什么一,你聋还是傻?我问你话呢!」 「你可快走吧,不是陛下身上没魔气,而是——」 这句话被江灼接下来数的数打断了:「二。」 「无妨,待我杀了你,我就是下任魔君!」猖狂男子勃然变色,没等江灼的「三」出口,直接祭出全身的魔气,化为厉鬼恶魔气势汹汹扑向江灼。 江灼神色不动,连眼都没眨一下。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江灼是真的有点怒了。 盛怒之下,江灼甚至都懒得出招。 他眼神一动,周身魔气暴涨,其浓度更胜过猖狂男人千百倍,强势的威压之下,猖狂男子被生生一寸一寸压着跪了下去,膝盖顶开擂台的台面,深深嵌进了巨石之中。 猖狂男子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灭顶的恐惧,随即而来的便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魔气,他连忙施法抵抗,可不过一瞬息的工夫便意识到一个事实——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三。」 只听一声血肉炸开的声音,男子被活生生压成了一团血雾,瞬间血溅三尺,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得出来! 虽说斗擂台上死活自负,但这还是第一个死得这么快又这么惨的,人群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魔君比百年前更强了!本以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巅峰,现在看来,居然不过管中窥豹而已! 江灼看向一旁的九尾狐:「他死了,你对手现在是我,还打吗?」 九尾狐立马摇头:「不打了不打了!」 就看这样子,再给她一百年估计也打不过! 江灼颔首,「嗯」了一声。 斗擂就这么半道崩殂,魔君还是江灼,众人闹堂而散。 「没什么意思,要我说,还是那小子打得好啊!」有人一边走一边感慨。 「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也在,他和君上不用法术只过拳脚,打得那叫一个漂亮!」 江灼孤身站在台上,听到了人群的闲言碎语,过了会才转身往台下走。 「您还是多露露面吧,」滕阴在下面沖他说,「现在的年轻魔都不认识您了。」 「嗯。」 台上台下有十级台阶,江灼走得很慢。 第179页 咱们点到为止吧。 不斗法,就肉搏。 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江灼笑了出来,到头来那个请求居然是要他去好好过个生辰,还真是……暴殄天物。 这笑来得突然,滕阴不明所以,也能大概猜到江灼定是想起了那个谁。 他嘆了一息,摇了摇头。 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中突然传来骚动,江灼下意识要回头,就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落地声,随后,在脑海中过了亿万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还没出手,怎么就这么结束了。」 江灼瞬间呆在原地。 这声音……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朝声音传来方向望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那让他魂牵梦绕的始作俑者就站在那里,唇边噙着笑,玩世不恭又桀骜不驯。 他的眼里全是江灼,以至于散漫不羁之间都带着千万的柔情和爱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江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如擂鼓,响彻云霄! 一百年,他足足等了一百年! 楼烬缓步走到台子的中心,回过身来,沖他勾了勾手。 「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 他红着眼,重新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一步,两步,到后面完全跑了起来,衣袍被风涨得鼓鼓囊囊,整个人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小孩,直接扑进了楼烬怀里。 楼烬笑着揽着他的腰:「这就认输了?」 江灼泣不成声。 楼烬捏着江灼的耳廓,一下一下揉着,像是安抚他,更像是以此去解自己这一百年来恨不能相见的苦。 「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江灼哭到抽噎,「我以为你死了,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东极说……说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性你还活着……所以我每天都问,你到底死了没有,你还活着吗,你还会回来吗……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 楼烬心痛如刀割。 面对肝肠寸断的江灼,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他不敢想,若他真的就这么去了,江灼到底该如何自处。 他把逃过一劫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说了,和东极之前所推断的大差不差,唯独没提神罚落下时那刻骨铭心的痛。 「对不起,」楼烬低喃着,「就算与魔骨彻底相融,我还是没能想起来和你在无上宫的那些日子。我想补偿你,但……我又不知道从何补偿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灼仰着头,指尖划过面前人深邃温柔的眉宇,在梦中拼凑了几百遍的容颜终于在这一刻成了真。 「没关系,我不要你想起来。」江灼说。 一个赴烟,一个如炼,他们都缺少了对于曾经的彼此最重要的记忆,但那又如何? 他们早就在不同的时间里治癒了彼此。 「既然回忆里都是亏欠,那还不如干脆不要这些回忆。」 楼烬笑了,拇指蹭去他眼尾的泪滴。 漫天梨花雨中,在魔界众人的顶礼膜拜下,二人紧紧相拥。 对于神和魔那与天同齐的寿命来说,一百年不过区区弹指一挥间。再算算,他们之间又何止是等了一百年而已。 从白水村那条泛着粼粼金光的河开始。 从一切覆灭、万物归一开始。 从那个雨夜,堂堂魔君跪在玉阶下,要拜璧川上仙为师开始。 到魔界这场落遍山野的梨花雨为止,好像什么都数不清了。 江灼哭了很久。 楼烬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直到江灼终于收住了泪,楼烬才突然道:「江灼,我想听你亲口说。」 江灼知道他想听什么。 这一次,他主动撤出一步,认真地看着楼烬的双眼,鼻尖通红。 「我爱你。」 「你爱谁?」楼烬不依不饶。 江灼破涕为笑:「你,楼烬,还能是谁?」 楼烬心满意足。 他重新将江灼拥入怀中,贴着江灼的耳廓,沉沉喟嘆: 「我也爱你,江灼。」 梨花雨卷着不为人知的过往随风而逝,他们面前是浩瀚壮阔的茫茫六界,一条通向彼方的漫漫长路。 躺在璧川宫里的画卷慢慢展开,零星的灵光三两飞起,墨色亦随之越来越淡,千百年未曾停歇的画中世界就此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张空卷。 光影微移,那空白的纸张上蓦然出现了两个身影。 他们十指相扣,相拥而吻。 落笔,画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