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案行》 第1页 《燃案行》作者:顾三铭【完结】 文案 斐守岁是一修炼成人的千年树妖,最喜独身游走江湖。 有一日晚,他在棺材铺外遇到了一个小乞丐。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可那小乞丐却赖在他身边不愿离开,吃他的用他的,每日还需他抱着入睡。 斐守岁深觉长此以往不可行,便连夜收拾包裹要走。 刚抬脚走出去一步,小乞丐就跑上来钩住他的大腿。 「你怎么又不要我了!」 「哪来的又??」 后来浑身是伤的斐守岁被陆观道从幻境里抱出来,他知道了,这叫是祸躲不过。 #哭包忠犬养成攻x外温内凉大美人受 陆观道x斐守岁 阅读指南: 1.he,攻受感情线甜>虐,攻在第二单元末尾成年。 2.剧情线偏中式恐怖,单元剧,群像。 3.配角挚友关系,着墨不多。 【2023.4.29】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忠犬 主角:斐守岁,陆观道 ┃ 配角:谢义山,江千念,顾扁舟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被他缠上了。 立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1章 新娘 傍晚。 血色夕阳坠入树林,一声声鸦鸣从灌木深处传出。 斐守岁站在路边,金乌最后的几缕红光落在他浅色衣裳上,有些泛红。 风飒飒而来,吹动他的半束墨发,落到一大一小之间。 斐守岁看着面前的小孩,启唇又止,过了许久方才开口:「你……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声音温柔,没有半点不悦。 可小孩不回,还是死死盯着他。 斐守岁便蹲下.身,再次重复刚才的话。 「你告诉我,我才能送你回家。」 小孩似乎被「回家」一词诱惑,却只是紧紧咬着后牙槽,仍旧一句话不说。 斐守岁等了很久,没等到回答,实在无奈才起身掸开衣上沾到的黄土。起身时,他背后箱笼里的画卷与笔,发出碰撞的细碎声。 小孩的视线被画卷挨在一起的声音吸引,灼热的目光从斐守岁那对好看的眼眉上离开,看着那筐子画卷咽了咽口水。 「怎么,对画感兴趣?」 小孩仍未说话。 斐守岁自知如此,替小孩说:「我就一穷书生,跟着我没饭吃,刚才走过的茶摊还记得不?」 小孩眨眨眼。 「就是那一身罗缎,戴着帷帽的女子,你应该去攀上那样的人家。」 小孩听完似乎是沉思片刻,皱了皱眉头就继续看向斐守岁。一双可怜兮兮的丹凤眼死死掐着斐守岁,仿佛是斐守岁弃他而去,又叫他另寻别处。 被缠上的人儿猜不透孩子的想法,復又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这回小孩有了反应,是极其肯定地点头。 「……」 这结果就同刚才的对话无异。 不作答,也不修饰。 斐守岁犯难,他虽有富裕的盘缠,为妖不愁吃喝。但凭空带着个孩子,可不潇洒。 于是斐守岁琢磨了会儿,得出个不要招惹麻烦的念头,转身加快速度往大路走去。 须臾。 周遭寂静。 鞋底拍打黄土的动静一直在后头,没有消失。斐守岁忍不住回首,看到身后对他不离不弃的小孩。 孩子穿得破烂,已是衣不蔽体的程度,蓬乱无章的头髮下藏着一张小脸。脸孔脏得能搓出泥丸,黏在地上的脚露出五六个脚趾,在深秋的傍晚看着无比寒酸。 斐守岁的目光移到了孩子炽热的眼神上。 那双有神的丹凤眼好似在说:「看看我,快看看我。我可以再靠近点吗,就一点点,一点点行吗。」 「不行。」 两字吐出,一阵冷风穿过树丛,打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之中。 已经入夜了。 鸦鸣未减,偶有几颗星星挂在树梢。 小孩驼着月色,一张腌臜小脸低下,难得吐出一字:「唔……」 ? 这就没了?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真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明明茶摊可以暂时歇脚,却偏要跟着他走。一身破烂看着就知流浪已久,既然如此怎么今日就非他不可了。 「我就算看着面善,但也不至于让你这样死缠烂打。」 话毕,又是一阵凉飕飕的风。这风儿比刚才的要冷上好多,正是深秋的温度,落叶虽红,却也冻人。 晚风是一阵又一阵吹的。 那隔着两三步路的小孩涨红了脸,身子在秋风里摇摇晃晃,像根枯黄了的狗尾巴草。 僵持好久,只见孩子勐然一个激灵,倏地抬头,跟着下一阵风就朝斐守岁冲来。 斐守岁本就未对孩子设防,眼下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他下意识伸出手,微微弯腰接住了孩子的慌忙。 一双沾满泥土的手掌紧紧拽住斐守岁的衣裳。 斐守岁借着天上星光看到小孩黑乎乎的手印,瞬间来了脾气,他有洁疾,更加受不得这样不知来路的东西,鬼知道这小屁孩是在什么地方蹭来的泥。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孩开了口:「有鬼。」 「鬼?」 荒郊野岭,并非官道。小路无农家车辙,也无牛蹄印子,确实不同寻常。 第2页 斐守岁心中无奈,暂时放下手印一事,他望着被黑夜吞噬的路。浓重的夜色以奔跑的速度朝他与小孩袭来。可惜,斐守岁并没有感觉到鬼怪痕迹。 他是槐树妖,岂能不知同类的气息,看来只是孩子害怕罢了。 「哪来的鬼,你别怕。」 斐守岁示意小孩松手,可小孩不敢。孩子蹭着斐守岁前日刚买的衣裳,下巴也是乌糟糟的。 「我看到了。」 于是斐守岁耐下性子,再次感知四周,得出结论。 「没有。」 小孩死擒着衣裳,悄无声息地挂在了斐守岁的腰上。 斐守岁眉头皱成个墨团。 「你是想让我抱你走。」 小孩仰首沉默了会儿,点点头。 「倒是不说谎了。」 小孩摇头,一字一顿地说:「真、的、有、鬼。」 风又吹来,将斐守岁的墨发扰开,他颇为复杂地看着小孩。他想这讲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小小面容拧成这样,倒不像作假。 可说到底,斐守岁没有感觉到异常,他也断定不会有什么痴魂怨鬼。 面对爱撒谎的孩子,一开始就指正往往不是最好的选择。斐守岁深知这番道理,便好声道:「我抱着你走还不成,不准说有鬼了,听着多瘆得慌。」 虽然斐守岁并不害怕。 小孩又是很久的沉默,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像个节奏缓慢的拨浪鼓,呆劲十足。 斐守岁无奈,一把揽起孩子,心想衣服脏成这样也没救了,不如早点找个落脚的地方,少受罪。 那小孩稳稳地趴在斐守岁的肩头,一双墨绿色眼睛炯炯有神,正对路的深处。 「有鬼,快跑。」 「都说没……」 斐守岁话未落,狂风从他身后直冲而来,像是含了有毒的鞭子,吃一嘴就得伤风。 风来得突然,就算身经百战的老妖怪也落得个措手不及。一阵唢吶刺破夜空,远远地看去,有红灯笼,跟上轿夫结实的脚步。 斐守岁一下子提高警惕,但仔细去看,来者并非什么红白双煞,也没打什么同行的旗帜,是人。 是夜晚走在路上打着红灯笼,吹上唢吶的活人。 打头的男子拎着红灯笼,苍老的脸上煳了两个红圈。红圈底下是惨白面貌,声音沙哑无力,直喊。 「闲人退避——闲人退避——」 后面跟着的是座红轿子,不算精緻,但也有些考究。一眼便知久远,像是哪个王朝的古董。 斐守岁退后几步,心中已猜到缘由。 如此时间出阁,不嫁活人,便是嫁死鬼。 阴风变得缓慢,仔细听有女儿家抽泣的声音。风将轿子上的红布一吹又一吹,吹出轿内人一张哭皱的脸。 女儿家正用手帕擦脸,无心关注路边。 憔悴可悲的故事悠悠地经过两人。 小孩瑟瑟发抖,脏兮兮的手指深深要掐入斐守岁的肩膀。 斐守岁吃痛,他拍了拍小孩消瘦的后背:「别怕,我在。」 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两人面前,小孩才慢慢松开手。 「走了吗……」 「走了。」 但人走了,唢吶声还在耳边。 斐守岁嘆出一气,但又想为什么他都没察觉的事情会被一个孩子反覆提及。 「叫什么名字?」斐守岁边走边问。 小孩愣了会,口齿含煳:「陆……道观,不、不、她说我叫『观道』不是『道观』。」 「她?」 「唔……记不得了。」 斐守岁一咯噔,这些年战乱总有人家失散孩童,更甚者一把火吹散一个圆满。他身上这个看来是和战乱有关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鬼』的?」 陆观道掰着手指头,又抬眼看看四周,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嘘,还没走远呢。」 「还没走远?」 斐守岁放下四识,只用耳去感受林间风声,听闻闷重的脚步从前头赶来。 小孩喃喃自语:「他们从喝茶的地方就跟着了,快些甩开,快些甩开。」 斐守岁默然。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大一小便又与那批人马见了面。这回不是擦肩而过,斐守岁也未让步。 双方正好卡在小路中央,同时停下脚。 领头的轿夫嘴里喊着:「唐家娶亲,闲人退避。」 斐守岁摸出腰间纸扇,他倒要看看这颳得什么妖风。 只见轿夫们一个个放下轿子,笔直站在路上,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倾斜方式走来。正巧此刻圆月探出了云层,凄冷的月光照在轿夫身上,那些个轿夫一下子退出光圈之外。 树影婆娑。 斐守岁执扇站在明月下,他虚眯着双眼,笑道:「我倒是没见过怕月亮的妖邪。」 既不是鬼怪,那只能猜测是邪祟。 斐守岁心嘆,他刚从前面的镇子出来,度化不少冤魂,还没歇上几天又来个同行。 轿夫们仍站在黑影中不敢上前。 月光下的人儿背手而立,一边抱着个半大孩子,一边将扇子在身后打开。他一步步向前,与圆月同行。月光洒在斐守岁肩上,宛如一张白沙,朦胧又虚无。 斐守岁长得没有什么攻击性,因他有双好看眉眼,眉间隐约能看出一点红痣。他没有皱眉思索的习惯,这样的眉目融入一张俊美的脸里,再怎么来势汹汹都显得像在唬人。 第3页 此时月光勾勒,让这张值得称赞的脸多添上几分皎白。 「敢跟不敢上前?」 轿夫们面面相觑,确实不敢。 斐守岁啧道:「那还不让路。」 没有商量的余地。斐守岁已经知道面前为何物,甚至连妖都称不上,不过是小小怨念聚集在一起,试图拖个活物件了却轿中人的执念。这样的东西斐守岁见多了,大部分的下场是被路过修行人士解决,他也没必要插手。 能不自知跟着他这千年修为的,也着实没有什么眼力见。斐守岁起初自然没有放在眼里。 轿夫不言,唢吶唿唿地在风里吹,像是一首困苦。轿中传来女儿家的哭声,没哭几下,轿夫起轿让出大半条路。 斐守岁挑了挑眉,光明正大地抱着孩子与它们交臂。 陆观道趴在肩上,时不时打量那群还站在原地,无法跨过月光的死物。 「怎么做到的。」 斐守岁一愣,差些忘记要敷衍这个小孩。 他未经过思索,笑说:「行走江湖要没点本事怎么活。」 「本事、本事可以教我吗?」孩子说话还不是很顺口。 斐守岁脚步加快:「我就带你这一程,进了镇子后我就与你分道扬镳了。」 小孩打了个哈欠。 「困了。」 「你……」 真不知这孩子是故意还是无意。 斐守岁望天,见月亮正慢慢退入云层。等着孩子在肩头传来平缓的唿吸声。他轻笑,手上纸扇未收。 圆月躲避,黑暗藏在阴影下伺机而动。 斐守岁轻巧地转身,执扇一旋。一阵暖风吹出扇面,毫不留情地沖向小路。 剎那,风儿捲起路面尘土,坠在那些尾随轿夫的脸上,他们一个个做捕食的姿势朝斐守岁奔来。只见风一瞬间触到他们的脸,轿夫的面具被风瓜分,宛如从高空掉落的瓷碗,分崩离析时化为尘埃。 没了面具的轿夫们,勐地一抽,瘫倒在地,好似熟睡但未有鼾声。 斐守岁站在原地:「不知死活。」 身上的小孩被细碎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斐守岁合上扇子,掸去玉制扇坠沾到的泥灰,他看向远处的红轿。那轿中新娘正以极其诡异的姿势,一颠一颠地从轿中爬出。 「没什么,有只小鸟。」 「小鸟?」陆观道好奇,想要转头却被斐守岁按了回去,「想看看小鸟。」 陆观道伸出小手想扒拉开自己的碎发,却被斐守岁按得死死的,小手只能抓住衣裳。 「不准看。」 斐守岁转身走得很快,他不打算追究下去,并非什么见鬼留一面,日后好相见,不过是他疲倦了,上前只有浪费自己体力的可能。那些被鬼怪附身的轿夫,不过明日就会醒来,至于逃走的新娘,他懒怠搭理。 「为什么不准看?」 斐守岁没有回答。 陆观道想抬头,但力气不比斐守岁,深绿色瞳孔凝视之地不过斐守岁身上的浅色衣衫。不知是在胸口绣了什么花样,他认不出来。 脚步很快,应该说是越来越快了,能明显感受到风从前面吹来。 陆观道看着箱笼里跟着摇动的画卷。 「走……这么快。」 月色被乌云遮蔽,周遭的一切变得混沌,有黑雾从灌木中吐出,渐渐漫上脚掌。 「嗯,夜深了快点走。」 斐守岁的语气没有加急,淡如一碗清茶,就放在那里观赏也好。陆观道趴着不乱动,安静得像饮茶人的一句闲聊。 小孩子不知道身后跟着什么,只是夜深了,他被人抱着走而已。 雾气愈发重了,斐守岁笑说:「闭上眼。」 陆观道不假思索地将头埋在斐守岁胸前,还碎碎念着:「观道看不到,看不到。」 斐守岁被小孩子逗笑,他腾出手抽取腰间画笔,在空中画出道符咒。 金色符文幻出一对巨人的手臂,手臂上满是模煳的字迹。 斐守岁画笔一甩,墨珠与身后黑雾一般颜色,手臂便随着墨珠朝两边分散。 在浓重的夜色里,手臂用力一合,由此带来的掌风散开倾巢而来的雾气。 雾只离斐守岁不过一尺距离。 岌岌可危。 第2章 寿衣 巨大的死物从黑雾里冲出,是轿中新娘,她身高忽有十尺,一身金银,步摇在乱发边摇个不停,看着富贵无比。红盖头遮不住她的脸。是一副溺死的表情,脸上红妆早就不见踪影,端得出千万般冤屈。 新娘甩动自己垂在空中的手臂,嘶吼:「陪我,快来陪我!为何不陪我!为何不带我回家……」 尾音带着哭。 斐守岁少见得有些生气,他执手念诀:「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话落,那双变化出的手臂一下子有了力气般沖向新娘。 新娘转身想躲过,却被双手擒住腰肢。像是擒住一只将要落地、无法改变轨迹的鸟,很容易。 手臂上金色的符文随即散开,缠绕上新娘的身躯。新娘受到束缚,仰着脖子抽搐不停,黑水从她的嘴角里涌出,腥臭味沤上土地。 斐守岁退后几步,站在不远处,他一直做着念咒手势,凝眉道:「可怜女儿家,休怪我不仁了。」 新娘疯狂地摆动身子想要挣脱,四肢被符咒嵌入,被割出魂灵的血来。 第4页 在斐守岁怀里的陆观道,勐地打了个喷嚏。 「好难闻。」 斐守岁垂眸:「……是有点。」 新娘好像感到了痛般,呜呜地落下眼泪。 斐守岁见过很多这样的情景,无论是美娇娘还是老妇人,都会哭,似乎也都爱哭。可早已化成怨念的她们,早就不把泪水当成祈求了。泪水对于她们而言,只不过能多换来一丝逃脱的希望。 斐守岁停了一瞬,他看到新娘的眼泪落在金色符咒上,慢慢的泪水变成一朵钗花。 视线一转,新娘竟在惨笑。 「……我送你罢。」 斐守岁声音并不高昂,没有胜利者该有的喜悦,只是累了。他这一路来,见过太多。 符咒越缩越紧,新娘终是不再挣扎,她仰首望天,缓缓闭上那双早就没有灵气的眼睛。 最后符咒将她拦腰截断,在躯块落在地上的一瞬,化为虚无缥缈的烟。 斐守岁上前抚去新娘一地的魂。 「若有来生,还是不为人的好。」 秋风混合夜色卷过,黑雾褪去,藏褪路边小溪。圆月又从云层里探出,毫不遮掩地盖在两人身上。 「回来。」 斐守岁动了动手指,那对粗壮手臂变成一丝衣带,轻盈地落回笔端。 过了很久。 陆观道蹭着斐守岁的衣襟问:「可以睁眼了吗。」 「嗯。」 陆观道小心翼翼地抬头,他一双混黑带绿的眼睛望着斐守岁。 「你是道士,那种、那种会除妖的道士?」 斐守岁笑说:「错了,是会除妖的书生。」 …… 路上,一大一小有的没的搭上些话,陆观道还是口齿不清,有时说的斐守岁要想上很久才能明白。斐守岁本想从他口中套出些来路,眼下也是不成了。 约莫走去半里路,远远看到有一番招牌在树上绑着,影绰绰地飘在树丛间。 此间,陆观道屁颠屁颠地跟在斐守岁身旁,他眨眼确认是有东西,仰头摇了摇斐守岁的衣角。 「树上绑着个穿白衣服的人。」 斐守岁:「是吗。」 仔细看,发觉为黑墨写的三个大字:棺材铺。 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今日一路下来,走去十五里路也该歇息一会。不过前方零零散散点了三四个灯笼,再加上不久前遇到的新娘子,着实渗人。 斐守岁低头看小孩一身破烂,还有身上黑乎乎的印子,他们两个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既来之,则安之。」斐守岁说。 「听不懂。」陆观道仰着小脏脸,等待斐守岁的解惑。 斐守岁:「来都来了也别嫌弃人家。」 「哦,你刚才嫌弃它吗?」 「……」 斐守岁被个孩子呛了,于是稍微加快脚步,将陆观道甩在了后面。 陆观道只能用小跑的方式跟上他,嘴里还念念有词。 「走得好、好快。」 斐守岁听到也没减速,他背着箱笼,一个劲往棺材铺那边走。直到后头的陆观道不说话了,他才转头去寻。那个说不清话还嘴碎的小孩,正气喘吁吁地蹲在小路边。 小孩看到斐守岁停下来,才说:「我……走不动了。」 斐守岁默然。 陆观道想站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摇摇晃晃就要摔倒。他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眼前眩晕过去了,才发觉是斐守岁扶住了他。 斐守岁:「你看我走得这么快,还打算跟着我吗。」 陆观道挣扎开斐守岁的手,他着急地说:「陆一说,做不到就努力去做,我努力地走、走着走着,总有一天能跟上你。」 斐守岁半蹲在地,他与小孩的视线齐平:「陆一?」 「姨,是姨。」陆观道提到这个脸上露出笑来,「她对我可好了。」 「……那她人呢。」 陆观道被问得愣住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在空中比划,嘴巴还没说什么,两行清泪就从眼眶中毫无徵兆地流下。 小孩咬唇比划几下,继而垂下手,他用手背抹去泪花:「我不记得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这一身破烂,嘆出一气:「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好人家?」 「嗯。」斐守岁牵起陆观道的手,边走边说,「每天都有点心吃的好人家。」 陆观道另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好久才组织好语言。 「陆姨也能吃到吗。」 斐守岁被问住了,索性已走到棺材铺。 「先看看能不能借宿吧。」 陆观道的眼里还有没落出的眼泪,在灯笼的照射下闪唿闪唿。他仰头时像个小豹子,露出敬仰的目光。 「别这样看我……」 斐守岁撇过头,他最不会对付的就是小孩了。小孩眼中流露的感情往往是真挚,不加修饰才难以打岔。 「不看。」陆观道低下头,小声,「我看地,看狗尾巴草,不看你。」 「……」 真是。 斐守岁牵好陆观道的手,上前叩门。 辅首衔环发出闷闷的声音,白灯笼挂在大门两侧,烛火随风跳跃,有那么一丝凉意在深夜里挥之不去。 片刻。 大门发出咯吱声,开门的是个矮个子老头,花白头髮,左眼还有一道竖直疤痕。 第5页 老人手中烛火照出他满嘴的鬍子。 斐守岁拱手作揖道:「老人家……」 话没听完,老人勐地关上门骂一句:「来棺材铺借什么宿!」 陆观道被关门声吓了一跳,他拍拍胸口哄自己别害怕,伸手轻摇斐守岁的衣角。 「他怎么生气了。」 「你半夜睡觉被人吵醒会觉得委屈吗?」 斐守岁笑了笑,他引导陆观道去思考这个问题。 陆观道沉默片刻:「不委屈,陆姨那天就是半夜叫醒我的。」 斐守岁心中组织起陆观道说的陆姨。半夜出的事故,他的脑海里并没有这么个故事,难道面前的小孩是从别的州流浪而来?这一身污糟也看不出之前是什么人家。单凭小孩的生存能力,也不会很远。 陆观道久久没等到斐守岁回话,他又摇了摇斐守岁的衣角,一双无辜的眼睛仿佛容不得别人说谎。 「唉,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为什么不住这里?」 斐守岁垂眸:「你看门……」 大门倏地打开,斐守岁回头见着的仍旧是那个老者。 老人家皱着倒八眉凑上前,用豆油灯一看,看到个半大小子凑在斐守岁腰后,又看看书生样的斐守岁。 他啐了口:「赶考还带着小娃娃?这不让小娃娃受罪吗!」 「不是,大爷,这孩子是我路上遇到的。」斐守岁一把抱起陆观道,「实在看着可怜,没忍心让他一个人走夜路。」 陆观道第一回体验到这么高的视线,他伸出手晃着,脸上笑嘻嘻的。 「好高,好高。」 「哟。」老人家将豆油灯再次凑上去,照到陆观道满是泥的小脸,「这娃娃!前几日还来这儿讨过水喝。」 说着他已顺手将大门的门闩放下。 「得了,我再做回好人吧!」 斐守岁将那个「前几日」记下,他很地抱起陆观道,鞠躬道:「多谢大爷。」 「那你们就去那间屋子吧。」 老人家手一指,是间茅草屋。 斐守岁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打眼见院子里摆着三口木棺材,一丛又一丛的干草堆在棺材旁边,将棺材遮挡。老者的左手边坐着个小车。车上放了不知什么东西。凑近看才看出是烧给死人的纸偶。 且车上的纸偶都是女儿家,能用精緻形容那群没有灵魂的死物。斐守岁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 等老人开了门。斐守岁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过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霉味。 「我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可偷的,我也不担心你们动歪心思。」说着屋内唯一一支蜡烛被点燃。 橙黄烛火将小屋的全貌照个大半。 大大小小的纸偶整齐地摆放在柜子上,有的已经挂了蛛网,还有些个没有做完的,腿上光熘熘地插着两根秸秆。浆煳和没用的白纸红纸叠在一起,颜料码在旁边,剪子上还粘着纸片。 满屋子纸偶不奇怪,但这满屋子的女儿家就够让人起疑。 斐守岁没管着些,他笑脸恭维一句:「您要是不嫌弃,我的手艺还可以,能做几个纸偶。」 老人家摆摆手:「算了吧,上个月做好的还没卖出去,不需要你替我做。」 说着,老者很利索地关上门。 屋子一下子安静了。 斐守岁放下陆观道,收拾起地上铺的枯黄杂草。 陆观道站在装纸偶的柜子前,那些纸偶有的生动,有的僵硬,但都统一视线盯着屋子正中央。 「为什么要做小人。」 这是陆观道说得不知道第几个为什么。 斐守岁不厌其烦:「烧给死人用的。」 「死人说他们要烧这个吗?」 斐守岁摇摇头。 「不是。」 陆观道不知其解,他踮起脚去够靠得最近的纸偶。小小纸偶有一对好看的腮红,在烛火里的眼睛也点上了白颜料,仿佛是不甘心没有灵魂,非要生动形象。 还没够到,屋门被重重地推开。 老人家捧着件秀气寿衣,还有一盆热水。 「哎哟,小娃娃可别乱碰。」 热水沿着木盆滑出好些。 陆观道立马收回手:「对不起……」 老人家未有生气,只是将木盆与寿衣放下,又去把那排精緻纸偶堆到了上面。这下陆观道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了。 斐守岁看了眼寿衣,不解:「这是?」 老人家笑着露出一排黑色牙齿:「前几日有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死了,这是留下来不用的寿衣。喏,你给孩子换上吧,脏成这样。」 「寿衣啊……」 斐守岁接过衣服,料子真心不错,甚至比他身上的衣衫还要好。 黑牙老人家又将剩下落在地面的纸偶摆好,才放心离开。 屋子里一大一小,相视无言。 烛火闪烁。 陆观道:「寿衣不是衣裳吗?」 「是衣裳。」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将寿衣放到一边,他不给陆观道换上,就是驳了老人家的一片好意。可给孩子换上这个实在是…… 没等斐守岁思考好是否要乘人好意。小孩就已经三两下脱去原本的衣服。暗沉的灯火里,小孩精瘦的背连影子都不堪变窄。 斐守岁嘆气,转头要将木盆移过来,却看到陆观道背后三道骇人的伤疤。 第6页 中间最大的伤疤夸张到从肩上划落至腰间。 斐守岁一眼看出这是刀痕,非常明显的走势。他这个老妖怪并非没有见过刀伤,只是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一个兴许是失去记忆的孩子。 太多谜团出现在斐守岁眼前,来不及提问,陆观道已乐呵呵地将旧衣服叠好。他回过头看到斐守岁一动不动,便歪了歪脑袋。 「陆姨说了,要洗干净身子才能穿新衣服,对吗。」 第3章 伤疤 「对。」 斐守岁撇过头将木盆移近,深秋的夜晚很冷,水也凉得快。当温吞的水擦去陆观道身上的腌臜时,斐守岁还是没忍住开口问。 「你背上怎么有刀疤?」 陆观道笔直着背,好像在忍耐什么。 斐守岁专心致志未能注意这点,以为戳到了孩子的伤心处,便开口:「就是怕弄疼你。」 小孩说:「不记得了。」 又是「忘记」二字。 斐守岁依旧一个力道擦着后背,等察觉身前人在微微颤抖时,他抬眼。 这回陆观道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斐守岁的手挪开,一.丝.不.挂地转过身,脸上是憋红的笑意。 「痒,我怕痒的!」 声音很轻,孩子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只能说悄悄话。 斐守岁被这四个字冲击到,刚才的担心全无,神色只剩不知所措。 痒? 伤疤比不上痒吗。 他看着陆观道站了会,舔舐着嘴唇,似乎在决心什么,不过念句话的时候。那个思考完的小孩俯身就要喝木盆里已经脏掉的水,还好斐守岁拉住了他。 「不准喝!」 陆观道浑身抖了下,悻悻然起身,似乎是委屈了:「可是、可是我一路上喝的就是这样的水啊。」 斐守岁表情并无变化,但是心里已经皱成一团,他将孩子拉过,拿起黑牙老者给的寿衣。 「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喝这样的水了,知道没。」 陆观道听到这话眼睛一亮,脸上像是开出了花,语气满载欣喜:「我可以跟着你了?」 斐守岁的动作停滞,他狠心道:「不可以。」 「不跟着你,就没有漂亮衣裳穿……」 斐守岁看着他手中的寿衣,忍不住想说:漂亮衣裳可不长这样。 就算斐守岁再怎么嫌弃,还是让陆观道穿上了寿衣。就是寿衣有点大,罩着陆观道像个胖胖的套娃。 陆观道穿着寿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有铜镜,他不晓得自己穿出来是什么样子。那双不合时宜的破烂布鞋还在,孩子却很开心,时不时拍拍寿衣上的花纹,时不时仰头去看柜子上的纸偶。 这么看纸偶都不再恐怖了。 斐守岁将装满画卷的箱笼放在杂草堆旁,他就看着陆观道来回走动。 「可以睡了。」 陆观道这才乖乖地走回来。 虽然穿着寿衣的本人不嫌弃,但要斐守岁和穿着寿衣的人一块睡,还是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总有一种自己变成了陪葬品,一块入土为安的感觉。 陆观道心情很好,他脱下原来的破烂布鞋,又伸手抹去脚背的灰尘,这才心安理得般凑到斐守岁身旁。 杂草发出被压弯的清脆声。 小孩左看右看,确定了一个不会打扰到斐守岁的位置,方才坐下。坐下时又伸手,他试图赶走寿衣上没有的脏东西。 旁边躺着的斐守岁看到这多此一举,本复杂的心情倒是消散得差不多了。 「早点睡。」斐守岁这么说。 陆观道连连点头,他默默缩在角落,身子弓成一个西瓜虫的样子。 「……」 斐守岁侧躺,一时很无语。 小孩眨眨眼睛。 「你可以大方点睡。」 「大方?」 「嗯。」斐守岁拍了拍身边不远处的枯草。 陆观道眼睛亮了瞬,他就一点一点地挪过去,但还是西瓜虫的模样。靛蓝色底子,纯白的花纹,还有个不合身的小孩,穿着寿衣蜷缩,像极了话本里成团的小。 斐守岁知道了,面前的小孩不光失了记忆,或许是个常识也没有的公子。 闲出屁的老妖怪坐起来又躺下,在昏暗的夜里,烛芯慢慢地燃烧。斐守岁这样连续坐起躺好,陆观道才明白和别人一块睡觉时,不用缩成个虫子模样。 小孩挠挠头:「以前和别人一块睡,是、他们教我要好好地缩起来,不然……」 「不然?」斐守岁耐心听小孩的话。 「不然,碗里的馒头就会被抢走。」 陆观道说完,他的肚子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窗外的风一起搅碎了草屋的寂静。 斐守岁笑了声,便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个用纸包的烧饼,他递给陆观道。 陆观道看着烧饼,又看看斐守岁,眼睛里头闪出些不舍。 「吃吧。」 斐守岁顺便将蜡烛移来。 烛火清晰地照亮陆观道的脸。因为太瘦了,所以整张脸不怎么好看,脸颊两侧没有肉,却有浓眉突兀。吃起烧饼来很斯文,完全不像乞丐该有的样子。 老妖怪满是慈爱地看着一个小孩吃烧饼。 可惜小孩还没吃上几口,院子大门传来辅首敲击的声音,吓得他立马将烧饼藏在身后,喉咙使劲咽下没嚼碎的饼。 第7页 隔壁屋子亮了灯。 斐守岁说:「慢慢吃,没事的。」 陆观道做出一副贼眉鼠眼的表情,嘴里嚼着含煳。 「真、真的?」 「嗯。」 紧接着是老者骂骂咧咧的声音。 大门打开,吱呀又吱呀,门闩空空地挂在上头,撞击着木门。 咚。 咚咚。 斐守岁注意听外面的动静,起初的沉默,到沉默后爆发的破口大骂。老人家不知为何将来者骂了个头破血流。 屋内的两人,好似没有困意了。一个停下了嘴歪着脑袋偷偷听,一个干脆闭上眼感知来者。 万物间,斐守岁的神识飘出,再次睁眼,他的一半魂灵在院子上空看清了院外之人。 昏暗。 被唾骂的男子正垂头,双手拽着衣角,颇像个小媳妇。 听老人骂道:「唐年,你没事别半夜来行不行,我也是要睡觉的!再说了你那事我不给你办妥了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可直说。别深更半夜来吓唬人行不!」 名叫唐年的男人,好似在忍耐,等到老者说完,他才终于开了口:「不是的,我……我是有事相求。」 「那你说!」 唐年侷促地扭着衣角,话还没说出就被老者堵了回去。 「不会又是做纸偶的事情吧?」 唐年眼睛一亮,復又灰黑。 「不成吗……」声音柔软,全然不像个男子。 「不成!省省吧。」黑牙勐地将大门关上,临走不忘给唐年的胸口刺上一刀,「就你那复杂的条件,怎么不找镇里的木偶匠,还说什么髮钗步摇,想得到是美。」 斐守岁见唐年杵在院子门口,双手撑着院门,嘴巴不知念叨什么。本想凑近了去听,谁知黑牙老者直径走向他与小孩在的纸偶屋子。 出于无奈,斐守岁放下看热闹的心情,回到躯壳之中。 老者先是叩门,方才打开。 「就知道你们被吵醒了。」 一排比黑夜更加闪烁的老牙亮在陆观道面前。小孩子后仰些许,愣愣地点头,背着手悄悄戳了戳斐守岁。 在旁故作打坐的老妖怪缓缓开眼,又装出惊讶表情:「大爷怎么?」 「我也是睡不着了,来找点活干。」黑牙盘腿在两人面前坐下,顺手拿了个纸偶给它点上腮红,「刚才你们也听到声响了,奉劝一句,要是想进镇子,就别搭理一个叫唐年的。」 斐守岁笑着将浆煳递上去,秉持着看客心情。 「唐年?一路走来没听说这号人物。」 「哼!他也算不上什么人物,就是他家那点破事而已。」 斐守岁心中嘀咕。刚才在小路上追着他与小孩的轿夫,也说什么「唐家娶亲」,难不成这和院外的男子有关。 屋外的风横冲直撞。 纸煳的窗子被撞出一副大厦将倾模样,给人下一瞬就要被刺破,将风送入的错觉。 斐守岁一边注意着院外之人的动静,一边客气应和黑牙:「这是什么事?」 黑牙吹出一口浊气,嘆道:「他家大嫂勾引他,结果被他大哥发现了。」 陆观道在旁边东看看,西看看,忽然开口:「狗引是什么意思?是小狗汪汪叫吗?」 「哈哈哈!这事小娃娃听不得,还是睡去吧。」 黑牙伸出手揉了揉陆观道杂乱的顶发。 陆观道又看向斐守岁,斐守岁一副难以解释又无法开口的表情。小孩好像知道了什么,起身拍拍屁股,自个一人跑到旁边打盹去了。 躺下时不忘:「要睡着,要睡着了……」 斐守岁不放心地望了眼小孩,终松口气转头道:「那他怎会半夜来棺材铺。」 「是他大哥发现后啊,怒气之下失手杀了他大嫂,他哥唐永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事,就在家里上吊了,所以他。」黑牙乜了眼门口,「疯了!天天晚上找我做什么好嫂嫂的纸人。我说做那盪.妇的东西干什么,他也不解释,就一趟趟来,白天问他,他说又没这回事。这不是疯了,这是什么。」 黑牙老者摆手做出很可不理喻的表情。 斐守岁笑眯眯地听着,权当个路上解闷的新鲜事,听过也就忘了,也不会去讨论。他人之家事,他本是不该听闻的,可奈何故事就是这样流传出来,经久不息。 老者陆陆续续将这镇子的故事都说了出来,斐守岁当成合格的倾听者,不发言亦不反对。 直到黑牙提及陆观道,他才有了回应。 「您说这孩子来讨过水?」 「七天前的晚上吧。唉,刚好是唐家出事的时候。」 斐守岁剪着红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盘算个不停。陆观道确实可疑,一个没有妖力的普通人,居然能感知到怨念。确实会有感知能力很强的凡人,但能这样的很少。 更有夸张的早被修仙门派给绑了去,哪里轮得到流浪。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斐守岁放下剪子,在烛火之下,起身作揖。 「原来他是镇子里的人,刚好劳烦大爷送他回去吧。」 陆观道已经熟睡,听不到这番言语。 斐守岁又说:「大爷,你也看出来了,我一介书生出家赶考,餬口本就困难,实在是带不了个孩子在身边。要是真带着走了,也是拖累了他。不说万一,这小孩要是与那些贵人有缘,被捡了去,也能讨到一个温饱,跟着我就只能受累。」 第8页 黑牙听罢,看了眼陆观道。 孩子睡相不好,又很瘦,手腕细得好像用力就能拗断。 「你……唉,说的也对。」 斐守岁默然,心嘆:世上可怜人很多,不可能每个都能被拯救,他已仁至义尽。 第4章 新衣 清晨。 鸦鸣从早到晚,随着雾气落在茅草屋外。 斐守岁动作很轻,他背起箱笼,却没有回头看一眼陆观道。满屋纸偶与小孩仍沉浸在梦乡里,做着有家的美梦。 斐守岁不关心,也不想去假设。 仅一夜的缘分,不必多做伤感的动作。 在人世间游走的老妖怪,看透了生老病死的他,内心很少再能点起火光,于是干脆就让心一直漆黑下去,无人踏勘。 斐守岁告别黑牙老者,走出棺材铺。 朝阳透过树丛,一圈一圈点在地上。沿路的行人很少,就算有也不过出来砍柴的樵夫,或去市集卖菜的农民。 很少见到妇道人家。 从棺材铺往南去,斐守岁的目的地在偏于西南的一座城镇。具小妖说,那里一户薛姓人家,家中有女死而復生。 斐守岁的画笔有点化冤魂的能力,而他正需要去点冤魂,以洗身上腌臜。他诞生之地是一片火海后的死人窟,那里葬了一冢又一冢的冤死之人,因此他生时就自带了怨念,永生永世。为活命他必须洗魂,洗自己的犹如削骨,洗死人没有感知的冤魂能顺带走他体内的怨念,虽效果甚微,但总归不痛。 更何况能让死者早日超生,于是他便从成型起就练习如何点魂。 这般一洗就洗去百年时光。 路过茶摊,摊上人少,再走几步路就又是羊肠小道,独行一人。斐守岁花了点钱,买了润口的酒,包上一叠干粮。还没走出去多久,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很着急。 这是何物? 朗朗干坤,那些修为不到位的小妖不可能出来作祟。 斐守岁虽脚步不停,但心中猜测,莫不是陆观道。倒不太可能,小孩子走得再怎么快也赶不上他。 那会是何人? 斐守岁佯装整理衣衫,向后看去,是昨夜在棺材铺敲门,被黑牙老者辱骂的唐家小弟——唐年。 唐年脸色黝黑,走得却很快。头髮散乱无章,既已加冠却不束髮,身板并不结实,穿着件干农活用的粗布衣裳。 且这人并没有注意到斐守岁,直径而过,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 斐守岁抱胸而立,看着唐年走远,他知道这儿已经离镇子很远了,唐年为何在此,很是奇怪。 但他此行不在这个落俗故事身上,也就不愿多加了解。喝一口壶中的好酒,也该忘却镇子里的事情。 谁料斐守岁没走上几步,便看到唐年原路返回。唐年脸上的慌张比刚才还要多,远远地看只是快走,靠近后才发觉他都要跑起来了。 边快走还边说着什么,听不清是念经还是咒语。 小道上,斐守岁故不让步于唐年,擦肩时听到一词惶恐的「救救我」。 斐守岁一惊,转头要拉住唐年。那快疯魔的人仿佛知道要被斐守岁牵扯,立马收了手。 随后撒丫子跑起来,跑的时候大声唿喊:「啊!我的好嫂嫂啊!我要给你做罗裙珠钗,我要给你画山水草木!」 斐守岁一脸茫然,这又是哪一出。他感觉自己误入一盘棋局,被下棋者推了把,必须动手似的。 荒唐之后,写上四个大字: 请君入瓮。 晴空下,唐年跑远了,他的声音还绕在斐守岁耳边,配合上「好嫂嫂」的字眼,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喜感。 腰间酒壶喝去一半,算不上好酒,但不再来一壶总有些遗憾,还有些不解渴。斐守岁原路返回,他顺道给自己找了个藉口:有人把西瓜都递到他面前了,不尝一口,就会显得他小气。 至于经过茶摊,再续上一杯清茶。 已近正午。 金乌慢慢地挪到中央,深秋的阳光正好,暖洋洋不算太冷。红枫落了一地,梧桐叶在空中结伴,偶尔驻足于箱笼上。 斐守岁背着一箱秋意,心中盘算唐年方才的举动,他没及时注意身后跟上了个物件。 察觉之时,已经逃不掉了。 斐守岁加快脚步,身后之人也小跑起来,破烂布鞋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时不时传出急促的喘息。 没有唿喊,也没有什么更加一步的靠近。 斐守岁犯难,这算是老天爷对他「始乱终弃」的惩罚吗。不用看就知晓是谁在跟着他了。 眼下终究是要进城,斐守岁一咬牙停下脚步,箱笼里的梧桐叶因动作而飒飒飘落在地。 斐守岁看着急匆匆赶过来的小孩,刚要质问,陆观道就在他面前摔了个底朝天。 小孩子因张嘴唿吸,此时一整个身子倒在地上,吃了不少黄土。 斐守岁未曾犹豫,他放下箱笼,立马扶起陆观道。 这回才看到陆观道不光满头是汗,整张脸都黏煳煳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鼻涕。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脸上的嫌弃,一下子没绷住放声大哭。 哭出一个惊天动地,连乌鸦都嫌吵飞远了。 小孩子的委屈很难安抚,斐守岁有幸遇见过这样的情况,那会他选择逃之夭夭。可现在情况不比从前,他是没法袖手旁观了。 第9页 陆观道哭着,嘴里还结巴着念念有词:「你、你怎么不要我了,一早起来,人都不见了……找不到你,陆姨……我找不到你们了……一把火,烧光了啊,什么都不剩下……」 「……」 斐守岁拿出自个备用的帕子,递给陆观道。 陆观道没拿,只是伤心透了,让豆般泪珠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清晰竖线。小脸干巴巴的,又被泪水滋了盐,难看得紧。 「呜!哇——」 斐守岁耐心着想给陆观道擦去灰土,伸手一滞,这嚎啕大哭的孩子一把冲进他的怀里,以至于斐守岁差点后仰,摔倒。 怀里的人儿还在哭,泪水黏在斐守岁胸口的绣花上。 斐守岁知道了,当初成衣铺老闆推荐他买另外一身,幸好因为太贵没买,不然早晚这个下场。 老妖怪嘆一气,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问了茶摊,他说、说你往这边走了。」 斐守岁心里啐一口,怀里仍抱着小孩。 小孩的寿衣没有好好穿,绸缎拖在地上,脏了好大一片。想来茶摊伙计是看见陆观道这身寿衣,才将他供出来的。 嘆一句,冥冥之中。 可惜斐守岁为妖,不能冒然算命,不然他一定要去好好算上一卦,看看这月为什么摊上这么个人物。 陆观道还在哭,但动静消了不少。路过买完菜的农家,以为是斐守岁抛下的私,被寻上来了,都不停地指指点点。 「你……」 真是我的劫难啊。 小孩子一头扎在斐守岁身上,起不来了。 斐守岁便抱起他,哄着他说:「我没带过孩子,你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要不这样,我带你进城,立马给你寻户好人家,让他们收你为义子。怎么样?」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使劲摇头。 「不要。」 斐守岁一把拉起箱笼,抖落剩下的梧桐叶,他耐心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为何非要和我过苦日子。」 孩子在怀里窸窸窣窣,走上一会,才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斐守岁笑不出来,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人,他是死人窟里的老树成精。 「看上去很干净。」 「干净吗。」 一叶梧桐稳当地落在小孩头上。小孩红肿着眼睛,不敢撒手去赶走枯黄。 「别人都是脏的。」 「怎么个脏法。」 斐守岁觉着现在的自己,还未洗净怨念的他,并不干净。 陆观道想了会,说:「里面是脏的,他们洗不干净,用多少水都洗不掉。」 斐守岁听到这句谜语,引导着陆观道。 「那你自己呢。」 「我?」陆观道终于抬起头,他满脸泪痕,眼下只有疑惑,他不知道怎么说,渐渐地开始思考斐守岁问他的短短五个字。最终孩子得出结论。 「我就是我啊。」 「……倒也是。」 斐守岁带着陆观道一路走到城门口,说是镇子,但百年前这儿曾击退过叛军,所以城墙高大,也颇有秩序。 人开始变多,斐守岁因带着陆观道,又因陆观道穿着寿衣,受到了不少的注目。 戴着帷帽的妇人说:「这孩子……怎么穿着寿衣?」 「可不吗,我和他们一路来的,看着都晦气。」 「会不会是贼?」 守城将士检查斐守岁的文牒时,难免多问上几句:「这小孩怎么穿这身。」 言下之意,他疑惑书生样子的斐守岁是盗墓的。 斐守岁不得以面对这么多人的闲言,他将陆观道的小手拉出,那瘦小的手腕,让守城将士放不下警惕。 「官爷,您看这么瘦,头这么脏,是乞丐。寿衣就那城外棺材铺里,一口黑牙的老师傅给的。」 守城将士后退些,陆观道一头乱髮似乎证实了斐守岁的话。 「行行行,走吧,走吧!」 「多谢官爷。」 斐守岁恭维完,离开了人群,他讨厌人多的地方,叽叽喳喳,总是吵闹。 但陆观道实在是太醒目了。当务之急不是去住店,而是要给这个麻烦换件正常的衣衫,还有他自己也需要。 转头到成衣铺,差点被老闆娘赶出来。要不是斐守岁巧舌如簧,加上拿出的二十两银子,不然他和陆观道就真的要落上盗墓贼和小乞丐的别称了。 斐守岁的衣裳很简单,因他长得高又不胖,身量算得上不错,腰细腿长。随便一件成衣就可以对付。 陆观道则需要在原来基础上裁剪。 小孩子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被三四个漂亮姐姐拉着量尺寸,他很不习惯想趁机跑掉又被拉回来。 「呜,姐姐绑着我作甚。」陆观道下巴点了点软尺。 做衣裳的姑娘笑说:「量了尺寸才能给你做新衣裳。」 陆观道不解:「那件衣裳不好吗?」 「别惦记那件了。」 斐守岁已换好一身浅绿,腰间挂着画笔与摺扇,他心情好了不少,故来看看陆观道。 小孩抿唇不说话,他好似捨不得般望着不远处无人靠近的深蓝寿衣。 「多可惜啊。」 「姐姐们做出来的可比那件好看。」姑娘说着,拿出一匹布,对着斐守岁说,「公子你看这个颜色如何。」 第10页 「再浅一些。」 「那这匹?」 说着说着,年轻貌美的女儿家就都围在斐守岁身旁了。 在姑娘家眼里斐守岁年纪适中,样貌又不错,为人处世说得上好听的话,况且出手阔绰。可惜就可惜在带了个孩子,但咬咬牙为拼前程,有个孩子也不是不行。 「公子还要买些什么,且去看看,都是上好的料子。」 「是啊,给小公子也多选些。」 陆观道仰头看着姑娘家围着斐守岁,他一皱眉,三两下挣脱出软尺的包围。一个箭步抱住斐守岁的大腿。 可怜兮兮地说:「你不要我了?」 第5章 乞丐 斐守岁低头看到腿上的挂件。 黑色眼睛中带一点绿,在杂乱如鸟窝的头髮下,还算漂亮。 昨夜烛火中无法端详这一细节,眼下看清了,小孩子是有点惹人怜惜。这样可怜的小人儿,虽无法激起一个老妖怪的同情心,但捉弄之意难免。 斐守岁故意扳出严肃神色:「松手。」 「不松……我怕你不要我。」陆观道咬牙不愿离开,他晃着脑袋,委屈溢满眼眶。 这让旁边的女儿家看了都蹙眉。 斐守岁感受到周围人炽热的眼神,他挑了挑眉,扒拉开陆观道的手,又将这个在撒娇的孩子抱起。语气被温柔浸透,仿佛是夜晚在哄孩子睡着的母亲。 「怎么会不要你,那日都是和你闹着玩的,当真了?」 斐守岁等着陆观道的话,他眼见陆观道被这串话问住,呆呆地看着他。 「没……」 「乖孩子。」 斐守岁心满意足,拍拍陆观道的脑袋,復将他放下。 拿着软尺的女儿家着急忙慌上前给陆观道量尺寸。那被突然哄懵的人儿就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直到量完,女儿家将陆观道推到斐守岁面前,陆观道才有些该为人的反应。 小孩仰首而问,语气微颤:「我、我可以当真吗?」 斐守岁得逞似的回他:「你说哪句话啊。」 「嗯……」陆观道思索道,「就是你说,你还要我的话,就是那句。」 一气呵成,都被逼得不结巴了。 斐守岁俯首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眯眼笑说:「乖些我就留下你。」 有个好玩的活物,似乎也不算什么坏事。 得知这个回答,陆观道脸上的侷促一下子被欣喜填满。孩子露出少有的真挚笑容,像朵完全开放的迟粉芍药,却因开得太过了,容易傻乎乎的败下花瓣。 斐守岁见着这朵花儿,伸手摸了摸陆观道的小脑袋。 「别张嘴笑。」 陆观道立马把嘴闭上,后怕般用手背去擦脸。擦了会,抬头拉着斐守岁的衣角,晃道:「你听我说。」 「嗯?」斐守岁放下手中布匹,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陆观道笑嘻嘻地踮起脚,小声着:「我有家了呢!」 「……」 斐守岁回不了孩子的话,他不过一时兴起,就这样有了家?可他也没有家啊。 小孩偏头自言自语:「陆姨说了、说一个人不算家,两个人才算。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个是家。所以我有家了。」 斐守岁的目光复杂,他被小孩单纯的想法击倒,也佩服那位陆姨,借着小孩的嘴说出了这样的道理。 于是老妖怪笑道:「那我多亏你,第一次有了家。」 「嗯!」 陆观道乐呵呵的样子,映入斐守岁的眼瞳,还算有点可爱。 一会儿。 裁缝娘子很快将衣裳改好。斐守岁付了钱,穿着整齐。一大一小,一浅一深。斐守岁的品位百年没有变过,他替陆观道选的虽差强人意,但总比寿衣好看。 小孩子着深绿绣墨竹的衣衫,在斐守岁面前转圈。 「好看。」小孩这么说。 斐守岁颔首与陆观道出了铺子。 路上,陆观道问他:「这衣裳多、多少钱啊。」 「不贵。」 陆观道低头琢磨:「我不会弄脏的。」 斐守岁笑了笑没有回覆孩子的话。 走了些路,斐守岁想在宵禁前找到客栈住下,一路从市集出来拐进个巷口。 巷子口开了家卖肉包的铺子,香味在很远处就能闻到。陆观道趁着斐守岁去买笔墨纸砚,偷偷地往包子铺走。小孩子站在街对面,眼睛盯着小贩。 小贩注意到陆观道,百无聊赖地盯了回去。 盯到斐守岁买完东西,还没结束。 老妖怪看着小孩一动不动,便顺着目光看到了小贩。他都忘了自己是妖怪不吃凡人食物没事,陆观道可不行。 斐守岁摸出一只素色绣槐花的荷包,取出十枚铜钱。 「喏。」 陆观道看着那十枚铜钱,他又回首望了眼小贩,小贩正憨憨地朝他笑。孩子领悟了斐守岁的意思,接过钱,还没把铜钱捂热乎,对面的包子铺就一顿吵闹。 眼见着店里走出个穿围裙的中年男子,男子左手拿着把笤帚,右手从地上拖了一人。 那人蓬头垢面,鬍子攀上半张脸,眼睛没入刘海里头,什么也寻不着。看着像未开化的野人。 陆观道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还好他尚且穿着干净衣裳,不过是不敢去买包子了,转头就把钱塞回斐守岁的手里。 第11页 「不去了!」 斐守岁捏着铜钱,笑看:「不饿吗?」 小孩沉默片刻,撇着头去看包子铺。包子铺前的男子出口就骂:「没钱吃什么包子,别影响我做生意!」 声音从街的对头一巴掌扇到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吓得躲到斐守岁身后,连声:「不饿、不饿!一点都不饿……」 斐守岁乐得看见这么个可怜样子,他蹲下又将钱塞给陆观道。 「饿就去买,这点钱我出得起,你跟了我就不要委屈自己。」 陆观道不懂拒绝,接过钱,又张望包子铺的情况。 被摔在地上的乞丐居然抱着中年男子的腿,一张看不清嘴巴的脸吐出一长串字。 「哎哟,大爷给口热乎的吧,小的再不吃着东西就要死啦!您就大发慈悲赏口饭吃,就吃口客人吃剩的,绝对不给您添堵,可怜可怜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小的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三个响头落在地上,铿锵有声。 陆观道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随即看到,中年男子抄起笤帚就往乞丐身上打:「你这腌臜货,这一头的虱子我看了就噁心!要不是今日我生辰,早就押你去见官老爷了。还不识相点滚。」 乞丐磕完响头蜷缩在地上很久,人群一点点围拢过去。忽然乞丐不再赔笑,他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圆圈里站起身。 这一站好像换了个人。 乞丐朝着中年男子痞笑道:「大爷不给就不给,别嫌出这种话啊。」 说完他拍去身上的灰,拄着木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喧闹。 街对面的陆观道呆呆地目送乞丐,他缓缓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头髮,很粗糙,很乱。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什么眼泪水,就是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喉间湿润,鼻子酸涩。 斐守岁见状立马将他的手牵过:「包子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去吃烤鸡好不好?」 陆观道没有回话,斐守岁便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孩的手心本该柔软,可在斐守岁手里的,仅剩伤疤。 好像是终于缓过神般,陆观道开了口:「嗯,吃烤鸡,没吃过烤鸡……」 斐守岁知晓玩笑开过了头,惭愧之意慢慢从陆观道的手掌传入他的心里。想是做妖怪高高在上看人久了,竟然失去了感同身受。但他拉不下脸,连旁敲侧击都不愿意,他始终不会和孩子站在一个视野。 老妖怪垂眸。 「等会儿买些点心,再去客栈好吗?」 陆观道勐地吸鼻子,仰头时恢復了原来模样,笑呵呵地说:「好啊。」 「……」 这一笑,斐守岁的良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走出去几步,陆观道一直不愿说话,只是愣神看向街道两边。斐守岁为讨小孩开心,还给他买了糖人。 糖人吃去大半,小孩只觉得舌头是甜的,另外有说不出的酸味。 于是陆观道问那一手食盒,一手烤鸡的斐守岁。 「为什么我心里头噎噎的,你心里头噎吗?」 「我不噎,是你受委屈了。」 斐守岁说得很慢,慢到陆观道以为斐守岁不愿搭理他。 陆观道看着仅剩一对脚板的麒麟模样糖人,他忽然说:「不晓得委屈的意思,就是有点吃不下东西。」 斐守岁还没回话,一个熟悉的语调闯入两人的耳朵里。 语气是恳求带点羞愧,似乎是不好意思又恬不知耻,声音靠陆观道近些,幽幽的,做贼心虚般。 「那小公子不吃,可以赏给我吗?」 陆观道被声响唬一跳,糖人从他手上啪唧掉在地上。 小孩子瞪大了眼,他看到方才包子铺门口磕了三个响头的乞丐,正贼兮兮地捡起地上的糖人。 乞丐咧嘴憨笑着抹去糖人上的灰尘。 斐守岁皱眉拉着陆观道的手要走。 乞丐却说:「公子有事来镇子里打听,不如问问我们做花子的。说不准这消息比那些妇道人家的快。」 斐守岁停下脚,他看一眼周围的人。 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陆观道不解地看着他。斐守岁拍了拍小孩肩膀。小孩歪头不语。 「回去再买一只。」说着那只烧鸡已丢在了乞丐手上。 陆观道盯着烧鸡,问:「真的可以再买一只?」 「嗯,真的。」 …… 客栈。 陆观道洗了离家后的第一次澡,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斐守岁便趴在窗口望来往路人,烧鸡被孩子拆入肚中,只等乞丐的那只是否有回应。虽然斐守岁不缺钱,但付出没有回报的事情,他也不愿做。 客栈在好寻的地方,且这间屋子邻面红枫成排。红枫林又靠近小河,河边有隐蔽走道,很适合暗通款曲。 等不了多久,一个拄着拐,动作却不减慢的人影从红枫林里突兀。乞丐抬眼就看到了斐守岁,他的手里还掐着一只鸡腿。 斐守岁嘆一息,也不知靠不靠谱。虽然如此,但确实如乞丐所说,有时候他们的消息会更加快,斐守岁需要唐家的故事,只能忍着洁疾与之会面。 将房门阖上,老妖怪下了楼。 红枫被风儿吹起落在屋檐上,毫不自知地吹到二楼的窗子旁。 斐守岁在一片红色风景里抱胸而立,他淡淡表情,又倚墙衬着身姿,像是一抹白颜料点在赤红画卷上,用强烈冲击的美感形容再合适不过。 第12页 他开口道:「我想知道三天前唐家发生的事情。」 只见乞丐指着鸡腿说:「公子,这烧鸡太好吃了,您哪家铺子买的!」 「……」 第6章 唐宅 斐守岁瞪了眼:「成衣铺斜对角那家『池娘烧鸡』。」 乞丐轻笑。 「唐永妻子便姓池,闺名池钗花,她家祖传做烧鸡。」唠一半,乞丐啃一口鸡腿,又说,「但是唐家出事后,池家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出丧也只池钗花的娘亲一人。」 「也没听说池钗花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不过唐年却有不好的传闻。」 「唐年?」斐守岁来了兴趣。 「出事前一个月,唐年曾要娶池钗花闺中密友亓官家的二姑娘,可惜不知怎么着,亓官家二姑娘在抬轿去唐家时失踪了。作为新郎官的唐年居然毫不知情,得知人不见后也并没有很悲伤。」 斐守岁垂眸,他想到城外棺材铺前遇到的鬼新娘。 「亓官家二姑娘身量如何?」 「魁梧!」乞丐比画一下,「不过看画像倒也算落落大方,不失大雅啊。」 魁梧,不失大雅…… 斐守岁笑道:「那你可知唐家的荒唐事?」 「知道,都传疯了,不过我所知的是另一个说法,公子你可要听。」 「难不成一只烧鸡买不了这个故事?」斐守岁早知如此,他拿出一串铜钱,丢给乞丐。 乞丐立马接过,细数一番,方才收入囊中:「好久没见这么多钱了,公子出手真大方。」 斐守岁默然,他总觉得面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叫花子。尽管来者扑面的地痞之气,但在刚才的交谈里,至少从用词气质上看不太像。 为何要扮作叫花子,还是不得不扮成叫花子? 乞丐没有注意到斐守岁异样的眼光,嬉皮笑脸地把钱藏好:「公子可别太吃惊,听我说。」 「您知晓那些个妇道人家说的吧。她们也就知道是池钗花勾引弟弟唐年,导致哥哥唐永失手杀了她。现在看上去是一家死了俩,唐年也疯了。其实事情并非如此!」乞丐再一口将鸡腿整个带皮嚼入嘴中,「我所知,是弟弟唐年要强了池钗花,被哥哥唐永发现了。」 斐守岁微微颔首,示意乞丐继续。 「且是池钗花失手杀了唐年,而唐永因胞弟死在面前无法接受,所以……」 「所以?」 乞丐说着,用吃干净的鸡腿棒子,在脖子那抹了下:「在屋里上吊死了。」 斐守岁并不特别相信眼前之人说的话,他只不过当成了故事另外的一种可能性。 他提问:「照你所说,唐家两兄弟死了,那剩下的不就是那位池家姑娘?可我只见过唐年。」 「这就是这事的诡异之处,您既然见过唐年,那您可有注意唐年的行为?」 斐守岁思索着,想起棺材铺前那举动十分小妇人的唐年,倒是有趣了。 「公子要是不信我说的话,大可随我去唐家看看。」乞丐笑云,「我猜公子扮作书生模样,但形事风范不似小家之气,莫不是上头的官爷,来这里查案的?」 斐守岁朝乞丐笑笑:「不是什么官爷,就一书生平日爱写鬼怪话本。」 他撒了谎,不过好用。 乞丐看到斐守岁客气的笑,也跟着笑说:「小的能遇到官爷这样的人,真是福气咯。不知能否请教官爷名号?」 斐守岁行走人间,从不用虚名。他拱手,微微弯身,摺扇与画笔随着动作摩擦。肩上落入一片枫叶,点在浅色衣裳上,很具风雅。他的这番礼数是将乞丐放于自己齐平的位置,并无蔑视。 「斐守岁,字径缘。」 乞丐见状也装模作样地鞠了躬,看上去十分滑稽,然后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极其拮据地从补丁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小的听不明白。」 「……」 写好名字。那乞丐看了许久,又反覆念上几遍,方笑道:「好名字!」 斐守岁面无表情,只想骂一句:别装了。 「礼尚往来。」 乞丐旋了一圈嘴里叼着的鸡腿骨:「小的无名无姓。」 好一个无名无姓。 随后,斐守岁又多付了乞丐一只烧鸡的钱,让乞丐带着他去看看唐宅如何。临走前不忘嘱咐客栈小二,让其到饭点给客房送去吃食。老妖怪还记得有个小人儿在楼上睡着,就怕那食盒餵不饱。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陆观道早醒了。 小人儿不敢睡得太深,却因太累了,一口气睡上了半个时辰。 陆观道坐在床榻上发呆,他朦胧着眼四处寻找斐守岁的存在。可惜,屋子里就他一人。 风飒飒地将红叶吹进来,小孩穿靴下榻趴在窗口,露出半个小小脑袋。他远远地看见枫树下一身浅色衣衫的斐守岁,还有包子铺前的乞丐。尽管隐藏在树影里,陆观道还是准确地找到了斐守岁。那种站姿,那身衣裳还是刚刚才买的。 但当小人儿看到乞丐的时候,心里惶然一抽,他使劲想长高些,他想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下面的人在干什么。 说话?为什么要和乞丐说话? 他也是乞丐啊。 怎么不和他说话,这是不要他了吗。 陆观道用他极其丰富的想像力,脑补到斐守岁有了新小孩不要他的样子。或许斐守岁起初是看他可怜,才愿意多陪他会。 第13页 脚实在是没了力气。陆观道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角度能瞅见斐守岁买的食盒。 小孩子的脚麻了,歇了会才慢慢地起来去开盒子。都是精緻的吃食,用来讨孩子欢心。 陆观道却小心将盒子盖上。 他想,这盒子里的东西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心里头又噎着慌,却不似吃馒头噎住的那种,是一碗水解不了的困惑。 过了好久。 陆观道再次凑到窗口去看,发觉树下的斐守岁朝着乞丐鞠躬,还不知给乞丐写了什么。 包子铺的乞丐好似很开心。 窗边的小人儿一下子没了分寸,他觉得他完蛋了,原来斐守岁一直在诓他,那些子说的都是甜言蜜语。 陆观道坐在窗边,手里搓着衣角。忽然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后打开食盒,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点心。小孩想,要是吃完了,就不会有人来抢。 吃完后再去窗口看,斐守岁和乞丐都不见了,消失在那片红枫林。 陆观道却异常冷静,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速地整理好床榻,又合上食盒,再将茶盏倒扣。 一切准备就绪,他记起陆姨对他说: 凡事不去争抢过,便是要后悔的。 …… 斐守岁跟着乞丐来到唐宅前,还没商量好要怎么潜入。走近时看到宅门大开,里头静悄悄,只有风吹草木发出的簌簌声。 老妖怪凭藉多年的经验判断道:「里面没人。」 「据我那些弟兄们说,自从唐宅出了事,家僕是走的走,散的散。」乞丐摸了把自己夸张的鬍子,「所说不假啊。」 斐守岁已知宅内没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 乞丐并不感觉奇怪只是嘆一句。 「公子有做官爷的风范!」 斐守岁没搭理他。 走入宅内,刚过影壁,一股血腥味在空中刺激着老妖怪的神经。于是斐守岁有引导性地走向血腥味的源头。 入唐家内宅,果真如乞丐所说,空无一人。 宅内多种梧桐,在深秋梧桐叶萧条。地面石砖混着其他树木的叶子,又因无人打理堆积。 这里静得好像被世界遗忘。 斐守岁注意着脚下游廊,是好几日都没来过人,一切都攀上了「陈旧」二字。 直至来到书房前,那血的味道混合尸臭的糜烂味最为浓烈,像在雨里死了三天的水牛。 乞丐不堪重任,拄着拐在书房门口吐了。 斐守岁无所谓这些,他为点去冤魂执念,常常碰到这种事。一来二去,习以为常。 老妖怪推开书房的门,浓重的尸躯气息扑面袭来。 天正晴朗,白云悠悠。 入眼的除了蓝天,还有挂在横樑上死状极其悲惨的唐年,以及糜烂味的源头。 一卷卷书籍铺开,两具腐烂成脓水的躯壳卧在书籍上。苍蝇蛆虫绕着地上血水而来,聚成一团,正在分食。 阳光从书房的棉纸窗户里透入,缓缓萦绕在尸体周遭。空气中的尘埃被光照亮,却一个劲想逃,想逃离于世俗之外。 斐守岁少见的皱眉,确实难闻,也实在噁心。 秉着不能随便乱动尸体的原则,斐守岁只仰首观察。 门外乞丐吐了会,忍着胃痛,拧着鼻子跟了进来,他上前瞅一眼,便惊唿。 「唐年!」 斐守岁与乞丐相视,还没说下一句话,乞丐撒开腿就跑去门口继续吐了。 「呕——」 「……你没事吧?」 乞丐远远地回,还扯了个悲苦的笑脸:「没事!就是可惜了烧鸡。」 斐守岁无语,他又抬眼看吊在悬樑上的唐家小弟。 唐年整个身子僵斜,眼珠瞪得像两颗成熟的紫葡萄,还有一行清泪挂在脸颊上,口水与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但吊死之人并不会吐舌头和呕血。 真相併非眼前所展示的那么简单。 可惜斐守岁的见解止步于此,他并不擅长这些,但他知晓唐年最需要的是仵作验尸,不然谅斐守岁也不知唐年是怎么飞上房梁,然后来了个潇洒的上吊。 且唐年那诡异的倾斜姿势,若不是死亡一定时间后的僵硬,否则根本做不到如此。 在算地上的两位,猜都不用猜,自是池钗花与唐永。 得出这些个结论。 斐守岁掸了掸灰尘,背手离开书房,还没开口,乞丐打趣道:「公子真是……呕……真是好胆量,日后肯定飞黄腾达。」 说着还给斐守岁抱了个拳。 斐守岁拍拍乞丐的肩膀。 「你和我认识的小孩不分伯仲。」 「啊?」 斐守岁见乞丐一嘴腌臜,实在不想与他同行,便带着去了唐宅的茶水房。大户人家都有设立茶房,一般是天冷时,下人给主人家备暖茶的地方。 茶房在书房旁。 斐守岁推门寻了好久,才发觉竟然没有冷茶,连在桌上的茶杯都积了一层厚灰。 乞丐见状用袖子擦嘴:「公子不用找了,死人的东西用着也难受。」 「好。」 斐守岁看着手指上擦到的灰,沉默良久。 「池钗花和唐永死后没有下葬吗?」 「嗯?这怎么可能!那天下葬我可是亲眼看到的。」乞丐疑惑道,「难不成唐永脚下那两摊是……」 第14页 斐守岁颔首。 「公子是怎么认出来的?」 第7章 水雾 斐守岁默然,他该怎么解释,难不成说阅尸无数一眼便知。这多少有点玄幻,但他确实是见得多了,能从骨骼构造上判断是男是女。至于为何是池钗花与唐年。 能与这座宅子扯上关系的,最近下葬的,似乎也只有这两个人选。 老妖怪措辞笑道:「猜的。」 「这……」乞丐倚墙拄拐,怪道,「出丧那天是我和弟兄们帮黑牙师傅抬的棺材啊,怎么会……」 「黑牙?」 「啊,公子有所不知,城外三里地有个棺材铺。棺材铺师傅就叫黑牙。城中若有人家要办丧事,这棺材和纸偶一应用具都是找他做的。」 斐守岁想起那一屋子的纸偶,还有堆放在院子里的三口棺材。 「那他是否包了盖棺的活?」 乞丐勐地直起身子:「公子你怀疑……」 斐守岁没有迴避乞丐的视线,这只是他的猜测,比判断那两具尸体更没有逻辑。 「我所知太少,只能瞎猜罢了,况且,」斐守岁合上茶房小门,咯吱一声刺耳在寂静的空宅里,「这是官府该管的事情。」 老妖怪转身又道:「我还有事要先回客栈,只能劳烦你去报官了。」 乞丐没有即答,有些犹豫。 「我不住在这儿,也没和唐宅有交集,由我去就怕官老爷不愿来。你住在这儿久了,说话自然比我可信。报官之后去客栈找我,我不忘你的烧鸡。」 乞丐听罢不好意思般挠了挠头皮,他清澈的眼神得出一句话:「小的不吃烧鸡,吃了也要吐,大人不如直接赏小的点铜钱。」 斐守岁早知如此,从袖中拿出一粒碎银抛给了乞丐。 一粒碎银怕是乞丐乞讨多久都要不来的东西,能抵上一户人家好些天的温饱。 可乞丐并不高兴,只是看了会儿,方回:「小的只想要铜钱。」 「……」 斐守岁将身上剩余的铜钱全给了乞丐,临走前不忘嘱咐:「我所说的,切记。」 乞丐拄着拐送走斐守岁,才紧张兮兮地将铜钱塞入自己的补丁袋中,往城中走去。 而被遗忘的小孩还在大街上找人。 陆观道一人在路上找了好久,斐守岁全然不知。老妖怪习惯了一个人,早忘了孩子是要人陪的。 可怜小孩沿着早上的路走,走到成衣铺又走回包子铺,他看到了那些笑容如花的姑娘家,还有早晨与他对视的伙计。就是没寻着斐守岁。 走累了,孩子蹲在房子角落,数一数地上乱爬的蚂蚁。脖子酸了,便仰头看看蓝天。 秋的蓝天,深邃。 风如同山岚呜咽的悲鸣,从河岸两边吹来。枫叶跟着风落到小孩脚边。 小孩盯了会,抬头再去寻,只远远地瞅见个杂乱的鸡窝头,是乞丐。 陆观道忽然心里头一抽,他站起身,又因眼前昏黑缓了好久,復抬眼时乞丐早走没影了。小孩失去了唯一的线索垂头丧气地靠着墙角,这条小巷联通大街,时不时有人行道过。 小孩无处可去,垂眸听着。 是女儿家的声音:「你家铺子今早来的哥儿可真俊啊。」 「是啊,出手又阔绰,就是带了个孩子,孩子还穿着寿衣呢!」 陆观道伸出手,将细碎的刘海尽力遮盖双目,他怕被认出来。但是孩子小小身影,无人在意。 女儿家又说:「俊哥儿买了衣裳好像去了城西,就是枫叶河边的那家,你要是想偶遇我给你出谋划策。」 紧接着是不敢相信的语气。 「别说玩笑话,我方才见着他往城外那条路走的,怎么又了去枫叶河,是不是想诓我?」 陆观道听到「城外」两字撒腿就跑,他已不顾女儿家后面说的。 「城外?再过些时间不就要关城门了,他现在去做甚。」 「和一个乞丐去的,我还听见他们说什么,说什么……啊!说是去唐宅。」 …… 斐守岁并未去什么地方,他又折回了唐宅。 日近正午,深秋的阳光均匀洒在房檐上,嵴兽坐在上头懒洋洋的。 当老妖怪再次踏足唐宅时,秋风捲起梧桐叶,一切都好像在等着他。脚步踩在枯叶堆上,斐守岁走得很急,他需得在官府赶来前做完他想做的事情。 走至垂花门。 垂花门里头是内宅。而垂花门往往是一家风水的阻断处,好与坏由它的摆放而定。 斐守岁微微仰首,秋风吹过他的脸颊。那眉间淡红色的痣在暖阳下头,格外协调。 老妖怪朝天吐出一气,抽出腰间画笔,念下咒文。 笔端墨珠随之飘散在空中,渐渐墨珠凝成书卷。斐守岁动笔在展开的书卷上写下: 守宅生灵,得罪了。 毕竟妖怪入凡人宅门,还需守宅生灵做引,不然光进去不能用法术也是徒劳。 写完,老妖怪毕恭毕敬地作一大揖。 手势一落,整个宅子剧烈震动起来。斐守岁不由得往后退,过去好一会这动静才停下来。 见书卷上回: 遭罪。 斐守岁的表情并不轻松,他的画笔用来点冤魂,有时遇到棘手的怨念需他入魂灵生前幻境,但幻境一入多是生死未卜。 第15页 就好像赌钱,运道好就赢得多,一旦没赶上好运气,只得满盘皆输,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可惜没有时间给斐守岁犹豫了,既问又有答,便不得不做出一些动作附和回答者。 斐守岁写下: 冤否,急否,荒唐否。 生灵回: 冤债,有劳。 斐守岁闭眼,他晓得了,怪不得生灵能如此迅速地回答,原来它正等着有人出手相救。 守宅生灵一般不能出手干预宅内人家的荣辱,斐守岁也是头一遭遇见这样回应的。 合上那墨做的书卷,一阵水雾从垂花门内吹出,像一双巨手拖着斐守岁进入水潭深处。 斐守岁不着急了,他悠悠地踏入通往梦境的垂花门,心内问:具体何为。 生灵犹豫许久,慢慢嘆出,那声音迴荡在斐守岁的脑海里,像古老又沉闷的钟声,不容任何人质疑。 生灵说:知道的不多,但愿小兄弟平安归来。 斐守岁闭目笑了声:原是前辈,晚辈多有得罪了。 生灵不再说话,斐守岁摇身一变成了他不所知的陌生男子。 幻境里。 大雨倾盆,雨声沿风铎而下,响在斐守岁的耳边。 斐守岁只能藉助一双眼睛观察四周,书卷与茶盏,老妖怪熟悉此处,乃是唐年上吊之地。 身子的主人既能坐在此地,怕不是唐年就是唐永。 正巧此时有人进了屋,视线随之而动。斐守岁所看到的是一张莫名其妙熟知的脸,但他却从未认识此人。 来人穿粉色衣裳,附鹅黄腰带,髮髻上坠银制步摇,走起路来轻盈大方。 「钗儿。」附身之人说。 钗儿? 池钗花? 斐守岁心嘆,他怎会见过池钗花。 眼见着池钗花端一盒糕点笑盈盈地走上来,她与身体的主人交谈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脸,斐守岁已经记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棺材铺的茅草屋,满屋的纸偶都长了池钗花这张脸。 纸偶虽不如人脸精细,但一些细节一些姿态,就在刚刚的举动中简直一模一样。怪不得有些纸偶动作奇怪而有些活灵活现。原来是照着做的。 斐守岁又想起黑牙对那些纸偶的宝贝程度。院子里的三口木棺材,一车晾在那儿的纸偶。 跟着身子的主人,视线缓缓。 「糕点给唐年带些去!」 毋庸质疑,这身子是唐永的。 池钗花却犯了难,她蹙眉犹豫,抿一口茶道:「昨日给他和亓官家二姑娘说媒,他还朝我发了火。我现在去找他,不是撞枪口上了?」 唐永笑道:「你一妇道人家自然不懂,要是你先去找他,他也不好在给你拉下脸不是。这就叫……」 「兵不血刃?」 池钗花恍然,像是着了魔般认同唐永所说。她的脸上呆滞,只是赔笑与取乐,全然没了思考。 斐守岁看着心慌,若原本自然的笑还能与纸偶区分,现在池钗花所表现的可以说与纸偶无异了。 夫妻二人聊了许久,池钗花便拿了一层食盒离开书房。 斐守岁的神思跟着池钗花正要远去,他静静地听到唐永一句。 「蠢人。」 斐守岁条地转身,他见着唐永长着与唐年相差无几的脸,那张脸却是一丝不苟地看着手上书卷。 老妖怪存下疑惑,跟上池钗花。 外头的大雨未停。 池钗花撑一把油纸伞,来到唐年住所。 小院离书房不远,但池钗花似乎并不想进去,光是在院外淋雨踱步就花去了好些时间。直到被唐年院里伺候的小厮看到了,她才进了唐年的屋。 屋内的气氛很尴尬。 大雨瓢泼而下,水雾扩散在游廊青阶。 唐年在读书。 池钗花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两人沉默良久,唐年捂着额头很是烦躁: 「嫂嫂来作甚,是又有什么好婚事让我攀高枝吗?」 池钗花咬唇,脸涨得通红,她急于反驳,重重地将食盒扔在桌上。 「我只是来给你送吃食。再说了,不喜欢便不喜欢,非要呛得姑娘家落了泪,现在全城都传你是断袖,你可心喜了?」 唐年勐地甩下毛笔。 「我偏就是又如何,嫂嫂多放点心思在兄长身上罢!」 唐年不提唐永还好,一提池钗花就脸红,加上之前的处境,已经熟得如同个番茄。 她嫁入唐宅多年,肚子一点动静没有。她也曾看过大夫,大夫说她只是心急。 于是她放宽心,一等又是两年。索性没有公婆,但娘家那边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池钗花被说得无法反驳,干脆摔门而出,落得唐年一人听雨。 斐守岁看着池钗花远去,打算先不跟着走,他飘在空中见那刚刚还死在他眼前的唐年。 唐年此时无心练帖,反覆看着同一页书卷,许久又起身站于窗前。 斐守岁就飘在窗边,他看到唐年竟是一脸的不舍。老妖怪一下子对这副表情没反应过来,结合乞丐说的那些故事。他只能得出个荒唐的关系。 难不成唐年喜欢池钗花,喜欢他嫂子? 斐守岁真恨自己在幻境里,不能拿把瓜子嗑。 不久,唐年起身出了院子。斐守岁跟在他身后。 第16页 大雨未停,雨珠穿过斐守岁的身躯,打在石砖上。 老天爷并不想在现在放晴。 斐守岁跟着唐年一路走到唐宅角落,那里没有什么人来往。仅一木门,隐藏在深深的杂草从里。 唐年吃力打开木门。 门口站着的又是斐守岁的「老熟人」,鬼新娘身边的轿夫,打头的那个。 唐年走近几步,斐守岁便也凑上前。 「过几日我找亓官家的提亲,我举荐你揽下抬轿的活。」 目前为止都很正常,斐守岁也没放在心上。 唐年忽然压低声音:「等到抬轿来时,你绕路去城外河边,将亓官家的和媒婆一起推入河里,别留活口。」 第8章 大雨 斐守岁眼神一沉,忆起新娘子一身锦衣罗缎,只嘆觅错了良人,配上满头珠钗,白花去性命一条。 眼见唐年和轿夫筹谋这伤天害理的事情,斐守岁不想再多听,转身要走。 泼天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仿佛是老天爷想在这宅院的角落里灌水,好掩埋掉什么。 斐守岁习惯性拍了拍肩上灰尘,踏上小径,没走几步唐永与他迎面。 油纸伞敛了好些水珠从沿边落下,水珠把径边枯草砸得直不起腰。老妖怪眯了眯眼,他没有让步,就缓缓朝唐永走去,让那急匆匆的唐永从他透明身躯里穿过。 草腥一下子沤入,跟随一阵寒意刺进斐守岁的意识。 幻境出现重要转折才会对施术者产生影响,斐守岁不得不转头看那唐家兄弟。 唐永比唐年高一个头,此时正在铜黄油纸伞下说话。两人执同一把伞,在狭小的石子路上靠得很近。 斐守岁仍旧在雨中。 大雨有些迷眼。 老妖怪虽滴水不沾,但他的视线开始模煳,当两人走过他,听到一句:「兄长,你说这样做会不会太绝了。」 嗯? 斐守岁背手直腰跟上。 雨帘里,唐年又道:「毕竟……」 「毕竟什么,你都与那轿夫说了,现在却心软起来,可成不了大事。」唐永的笑很奇怪,「不是你昨晚在房里与我抱怨的?那会义愤填膺,怎么现在又考量起后果了。」 房里?昨晚? 斐守岁脸上难得露出发自内心的嫌弃,他看前方一左一右的兄弟俩。 那唐永的手自然地搭在唐年腰上,两人凑得更紧了。 唐年看着却不怎么开心,他似乎犹豫许久,在那伞面之下吞吞吐吐:「亓官家的还没嫂嫂好看。」 斐守岁:「……」 虽不能仅凭三言两语推断故事,但唐家兄弟这番话真的很难让人不联想。 斐守岁原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姦杀案子,没想到其中感情的复杂程度,让他这几千岁的妖怪都不得不钦佩。 就在老妖怪眼皮子底下,唐永掐了把唐年的腰。 「等你处理好亓官家的事,过些时日我就休了池钗花。」 「兄长要休了嫂嫂?」 唐年一惊,停下脚步,雨水侧斜着打湿了他的肩膀。 两人在一把伞下,却出现了距离的相隔。 唐永勐地沉下脸:「怎么了,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 「我……」 狂风将雨水吹入唐年的颈后,他打了个冷颤。 有那么一瞬斐守岁在唐年脸上看到了厌恶,但瞬息唐年就变成了原来良善的样子,像一只乖巧的兔子,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磨牙。 兔子朝一步之远的唐永说:「会不会太快了?」 唐永忽然笑了声。 「放宽心,我会处理。」 兔子皱眉不语。 唐永见状,伸手再次揽上兔子的腰。唐年好像在唐永的怀里颤了一下,这样的举动被斐守岁收入眼底。 看着两人再次腻歪,斐守岁意识里那股寒意渐渐消散。老妖怪打量着走远的唐家兄弟,他不想跟上去了,谁知后头会看到什么情景。 大雨转小,投入池中,打得荷花叶子零零散散。 斐守岁嘆一气,他背手转身,走了几步便一跃而起,似只鸟儿脚点池上莲蓬,使轻功,在游廊那侧落脚。 …… 唐宅另一端,当家主人的院子。 老妖怪刚至此便查看了院内所有屋子,可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池钗花一人,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斐守岁无可奈何,就趴在窗口看着院里唯一的人儿。 屋内点烛,池钗花在烛光下刺绣。 女儿家的一生,入了宅门似乎就没有别的生机,老妖怪看向那精巧的荷包,还有一缕缕未缝好的丝线。 也不知蹉跎了池钗花多少日夜。 斐守岁看够了觉着无聊正要走。池钗花忽然抬头,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窗外。 外头的雨停了,院子寂静。屋内没有旁人,就池钗花一人听着流水叮咚。 池钗花慢慢站起来,她放下针线,一步一顿地朝窗边而来。斐守岁未走,他知道自己并不存在于幻境,也就没有躲避。 老妖怪垂眸。 女儿家悠悠地走到他的面前,近在咫尺。一只红酥手接住一滴从房檐而下的水珠。 斐守岁看着那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他的表情没有波澜。 池钗花见雨丝细细,笑道:「雨停了。」 话落不过些许,一道闪电忽然噼下。倏地点亮了老妖怪透明的躯壳,随即闷雷滚着厚重的乌云而来。 第17页 池钗花吓得立马蹲下.身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斐守岁转身见幻境的天空开了个豁口,他知晓是时间到了。 浓黑的云层一点又一点向下压,压得宅门都矮了好几分。女儿家还在害怕,紧接着的雷声比刚才更加急躁。 斐守岁的耳边传来守宅生灵的低语: 后生仔,外面有人来了。 斐守岁并没有回答守宅生灵,他的目光依旧在屋内。 屋里昏暗,烛火印着池钗花摇晃的身影。她好像喝醉般移身到榻边,开始梳起长发。木梳子在青丝间熘过,女儿家復又停下手,痴愣愣地自言自语,喃喃个不停。 「这雨……是停不了了,停不了了……」 斐守岁看到池钗花孤单的背影,可他无法改变什么,他能做到的只不过度化冤魂,还可怜人再入人间的机会。 但老妖怪自出生起就知晓,这人间才是最不该来的。 幻境出口变出一双绕着符咒的大手。那双手从豁口处伸出,穿过虚无的草木檐廊,凑到老妖怪身后将他托起。斐守岁坐在手指节上,跟随大手向云层靠近,他俯视幻境里的唐宅。 唐家兄弟何在?池钗花又去了哪里? 那宅门愈来愈小,已经渐渐看不清人影。 直至出了幻境。 秋风捲起,斐守岁缓缓睁眼,面前的垂花门依旧高大。那风儿颳得墙边杂草无序地飞。狗尾巴黄了。天上金乌慢慢地动着,将光打斜,斜在斐守岁那张并无多大感触的脸上。 阴影勾勒,那点眉心痣被几缕碎发扰上。斐守岁无心在意这些,他仍背手道:「若能顺利解决,我定相告。」 说着又是作揖大礼。 守宅生灵未有开口。 斐守岁自知如此,盘算着幻境的记忆绕到唐宅后方的小门。 秋天的黑夜来得要比夏快,夕阳一下子躲在新月下,月明星稀。 唐宅偏僻,又无他人。一切静得好像世上仅剩这一处地方,这一人行走。 斐守岁顺便将唐宅里里外外踏了个遍,他在寻找哪怕是三人中随便一人的冤魂,却无一丝痕迹。这个惨案发生的地方,一丝怨气没有,很是奇怪。 老妖怪心想,若非是城隍使者提前收了魂?倒是有这个可能,他这样点化冤魂变相是给鬼差减少了工作量,所以多年来并没有鬼界之人来追究过。 但他好说歹说是妖怪,不能光明正大去城隍庙问。 没有找到,那就不找了,换个可疑的地方寻就是了。斐守岁这般想,他的心里头只有「冤魂」二字,浑然忘了还有个叫陆观道的孩子等着他。 老妖怪心事重重,他放下了唐宅,转身就要去棺材铺。 眼下已不能走大路,就怕被来此的捕快盘问。他虽然不怕捕快,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能避开的麻烦那就不要去碰。 他一人走江湖久了,早就没了少年气性,也就差一根拐杖扮作老者,要路过的一碗水喝。 斐守岁从幻境中的那扇小门出。 那条小路极其隐蔽,若非还有人走过的痕迹,怕是野草森森,不知情的怎么也寻不着。 枯草长在腰下,斐守岁还需时不时用捡来的木棍拍打草堆。 小径两边种着许多梧桐,树桩宽大,又接连不断一排跟着一排。树丛间混合浓重的雾,像水流般涌向唯一的生灵。 风从树间穿来,斐守岁的眼睫被渐渐打湿,他为留力气度化不知在哪里的冤魂,甚至没有想到该幻出个屏障。 毕竟幻境也够他恢復许久了。 走着走着,古树慢慢变矮,似乎种的又不是老梧桐了。 黑夜里。 斐守岁无心关乎身侧是什么,他就想赶紧去那棺材铺看看,去证实一切是否与他想的一样。 谁知,刚看到些亮光,映入眼帘的竟然就是棺材铺。 小路赫然断在棺材铺前面的竹林。竹叶梭梭,远处微弱的光亮,结合树上那番旗子。 是棺材铺无疑。 斐守岁抹去脸上水珠,方才记忆可用咒法。他衣衫湿了个大半,又兼穿过竹林,不少竹叶黏在衣裳上不好掸去。 顾不得这么多,狼狈点也无伤大雅。他提青袍快走几步,便走向棺材铺。 是熟悉的位置,木门只有一个辅首。 白灯笼闪唿闪唿,深秋的每晚都在颳风,一阵冷似一阵。 伸手入衔环,敲上三下,斐守岁立马念诀暂时隐去身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依旧是那个骂骂咧咧的黑牙。 一张老脸,和上一对黑瞳,左边眼睛有道竖直疤痕。 黑牙左看右看发觉没人,骂了好久才关上,尽是些不入耳的脏话。 「奶奶的,这门是你们这群孤魂野鬼爱敲就敲的吗!」黑牙抄着门闩,鼻孔冒白气,「里头可供着菩萨呢!我请你们进来,你们也不敢,哼。」 斐守岁听到「请」字,方才变幻身形悄悄潜入宅内。 本不用如此麻烦,但斐守岁是个讲究妖怪,没有主人家「请他」进去,他是不大愿意闯入的,更何况棺材铺最会供奉门神郁垒神荼,他一个不小心就怕被撵出去,再挨上几棍法器。 老妖怪动作轻巧,他还未去注意异常,就看到那满屋子的纸偶被堆放在院子里。 堆放的纸偶刻画一张池钗花的脸,生动又诡异。仿佛是众神遗弃的玩具,既沾染生,又带着死。 第18页 它们没有什么东西罩着,亦没有什么点缀,仅在地上的几支蜡烛,燃尽的有,新插的也有。 一侧原本被杂草遮盖的棺材全都开了盖,里头也同样塞满纸偶。 有的纸偶落了首,有的都被踩扁了。 黑牙却没有怎么关心,直径走向后屋,停放尸首的地方。 第9章 尸首 此时虽不及半夜三更,但也没有晚上去看尸首的习俗。加上池钗花模样的人偶,出唐宅的小径直通棺材铺。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文章。于是老妖怪隐去身形跟着黑牙,略三四步路程。 这后屋与其说是屋子,其实不过一盖四面无墙的天棚。 夜深人静。 黑牙一吹火摺子将一旁红烛点燃。放红烛的烛台看上去有些年岁,上面积着不少固化的蜡油。 风吹进来,火苗由小变大闪个不停,一颠一颠地将黑牙的身影拉长。 夜风又唿地吹动路过尸首上的白布。尸首瘦小,仰面呻.吟。 黑牙却没管落在地上的裹尸布,直冲沖地朝另一口棺材走去。 斐守岁见黑牙把烛台放在棺材旁,嘴里还念着: 「您老这么有钱,死后就不用带这些回去了,就当赏给小的,就当赏给小的。」 黑牙说完咯咯笑了两声,用力朝手上哈气,搓了搓,俯身一推,那口棺材便开门大吉。 放眼去看,棺材里头睡着的是一位老者,寿衣可要比陆观道的那件考究。且身旁放了不少宝贝东西。 黑牙见了还没伸手拿,一阵夜风狂野似的冲进来,把地上蜡烛吹灭了去。 斐守岁虚眯着眼,背手已拿好纸扇,以防不测。 昏暗里。 黑牙哆哆嗦嗦地蹲下去找蜡烛,唿一口气,火摺子再次点燃烛台上的火光。 印入斐守岁眼里的是一张满是贪念的脸,之前并没有细看黑牙长相,现在是仔细瞧了,倒是能吓退不少胆小的孩子。 尤其是刀疤,着实骇人。 黑牙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拿起,又护在怀中,生怕再次被风儿吹了去。 左看看,右看看。 本就无人的院子,被黑牙搞得好似有什么。他摩挲着烛台,极近痴迷地说:「都是风,别怕……」 「都是风……」 说着,又是刺骨的秋风扰人。 黑牙愣愣地望向院外,一片漆黑,树影森森,这儿什么都没有。过了许久,他才将烛台置于棺材上,还刻意用身躯挡了风。 面对着尸首,黑牙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探,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拿出一件又一件随葬。多半是珠宝,甚至还有夜明珠。 真不知道这样富贵的人家为何要将尸首停摆在此。 黑牙又笑了,他的嘴好像漏风:「老太爷,你让我办的事都办妥了,都办妥了,这些也是我应得的……珠子,好亮的珠子。老太爷出手就是大方。」 说完,他用蜡烛渺小的火光观察着珠宝。 斐守岁面目复杂,之前的路程倒是遇见过盗墓贼,不过些穷途之人。怎么黑牙这干棺材生意的也鬼迷心窍,做起砸自己招牌的事?看着这般模样,倒确实像是被妖物附身。 黑牙俯在棺材盖上,他将珠宝摊铺,一颗一颗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完还要去棺材里头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甚至不甘心地伸手去搅尸首的嘴,搅出一手腌臜也不罢休。 这已不能用瘆人来形容。 黑牙将那具身体摸了个遍,口中念念有词:「是不是还藏了什么……肯定还藏着……池老太爷生前这么大方,死后可别犯小气啊。」 池老太爷? 池钗花? 斐守岁并无豁然感觉,只有一种谜语越解越深的无力。这怎么还有池家老太爷的事情。 这镇子也没别家姓池。 看来这黑牙不光与池钗花一人有关,甚至牵扯了池钗花的娘家人。 可他一介棺材铺的,怎么与大户结上了关系。 斐守岁将目光投射在黑牙身上。矮小身板,穿着普通,再不然就是长得凶了点,另外似乎就没有别的故事可言。 那道疤痕…… 老妖怪思索片刻,他上前几步,脚步无声。 烛火绰绰,阖眼凝眉。 见他左手捻二指,点于双目前。一道弱光闪过,当斐守岁再次睁眼时,他漆黑的瞳色已然变成灰白,像是百岁老者一双看不清路的眼。 灰瞳看向黑牙,在烛火里头露出些许不对劲。 一丝难以察觉的黑气绕在黑牙脸上的刀疤处,时不时游走,復又归于原位。 斐守岁眨了眨眼,直到反覆看清黑气,他才确定有这么一回事。毕竟这黑气他用自己妖身的眼睛才能察觉。想必留下这缕气的人,修为能够与他不相上下。 这下子有点犯难。 敌人在暗,而斐守岁在明。就算不幸遇到了,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出手。 眼瞅着黑牙将珠宝塞入怀中。 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这天是愈发的冷了,还稀稀落落地飘下些雨丝。 雨丝横七竖八地落在斐守岁身上,打湿了发梢。他漫不经心地撩开被雨水黏在一块的髮丝,极其冷淡地看黑牙合上棺材板。 黑牙动作缓慢,或许是珠宝太沉。 渐渐。 夜风裹挟雨水,越下越大。天棚开始高歌,掀上来又压下去。 第19页 斐守岁抱胸而立,他仍用灰白眸子打量黑牙,丝毫不管被狂风乱舞的衣袖。 黑牙哆哆嗦嗦地弓背前行,他在风力好似很吃力,甚至那一口黑牙咬紧了下唇。 风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张嘴,黑牙就吃到了一口冰凉:「池老太爷行行好,让我走吧……」 斐守岁打量四周,并无鬼魂到来,他又看向黑牙。 「死都死了,还惦记这些做什么。」黑牙走得艰难,话却不停,「池姑娘也别拦着我,你做了唐家夫人就别来掺和池家的事了,我知道你死得冤,但那又不是我的错,你要怪就去怪唐永吧!怪他骗你,又不是我骗的你……又不是我逼着你嫁去唐家……是池老太爷啊,是池老太爷啊……」 说完这一串,才好不容易从后院绕到前面来。 斐守岁跟在黑牙身后,他抬眼看到一地的纸偶被雨水淋湿,吹得东倒西歪。那些个纸偶被泥水浸泡,倒也看不出像谁,仿佛是自顾自在土里肆意地长。 地上蜡烛也早灭了,蜡油凝在泥里,一块结成一块。 院子昏黑,只有斐守岁那对灰白髮亮的眸子带点光。可惜,这点光压根照不亮前路。 夜只有浓稠。 黑牙将蜡烛与火摺子抛弃在后院,他顾紧怀里的宝贝,就算被纸偶绊一跤,也不管不问。 黑色的牙吐出了他一大段心里话: 「钗花,你就别生气了,当年池老太爷说把你嫁出去,我是一点不知道的。要是我知道,哪还会让你走得这样惨,愣是随便打发了。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把你拐来也好呢……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絮絮叨叨说完,才挨到屋子门口。 这屋门未关,雨水湿透了屋里一大片土地。 黑牙在斐守岁的谛视下,勐地一下倚在门上。他不说话时气喘如牛,虚弱得好像命不久矣。风吹打着黑牙的嵴背,吹出个佝偻的老者,垂暮之年的样子。 斐守岁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关心。老妖怪只想听到对他有利的消息,其余的一切都听天由命。 更何况这黑牙目前做的事也不是好人的范畴,斐守岁自然不想去当什么救世佛陀。 夜幕吞噬着方寸之地。 「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黑牙的声音颤着,不知道为何他开始落起眼泪,哭得比风声大,哭得歇斯底里。时间如水,一点一滴过去。等着他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只能仰首紧贴木门,雨水与泪水流淌在一处。 终究敌不了那丝气,他垂坐在泥地上。 「我这是要死了吗。」黑牙这样问,「我还没活够呢……还想着多做几个钗花的纸偶嘞……」 字落「钗花」,他忽然挣扎着要起来,胡乱从袖中丢开珠宝。一粒一粒的宝石坠入地面,滚落不知何方。 可不过徒劳。 珠宝陪葬的不止池家老太爷。 黑牙凝视滚落的夜明珠,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捶打着地面,拼了命要在地下唤醒什么。 「我的纸偶呢,我的纸偶呢!我最漂亮的纸偶怎么不见了,她去哪了,你不是说她死了,能借着我的纸偶活过来吗!纸偶……钗花……我的纸偶……」 斐守岁俯视那趴在地上已尽痴迷的老人,在他眼里,黑牙刀疤上的黑气已经渐渐包裹了半张脸。 而脸的主人公却浑然不知。 沉默良久。 斐守岁生出个能套话的想法。他偏了偏头,长发倾斜划落侧脸,眉心痣一现。见他瞳孔微缩,捏嗓念诀,幻出亘古悠远的曲意腔调,变出一身水墨状的彩衣戏服: 「是你,害死了那良家女。又是你,夺去了池钗花的性命!」 声音是钟楼里振动的鹤鸣,刺破了雨丝,传到黑牙耳中。 黑牙听到不哭也不闹了,就痴愣愣地抬头,目见黑夜像浓在一起的酱料,堵住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不是我,是妖怪杀的,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斐守岁见状继续做着手势,捏嗓唱道:「就是你害死了池钗花,你偷搬她未有安息的躯壳,竟然还想抵赖!」 黑牙突然抽搐起来,说得断断续续。 「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斐守岁冷然看着,他扮演着戏中手拿一对长剑的审判使者,唯有威严。 「就是你,还敢抵赖!」 被长剑所指的黑牙突然止住了喘息,他的眼前明明只有风雨,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歉意溢满了那双苍老的眼眶。 「啊!是我……对!是我。这一切都是我见色起意,是我的错。错的一直是我。」 那最后的「我」字落得极轻。 黑牙说完,绝望地低垂下脑袋。斐守岁正要再乘胜追击,黑牙却突然抱腹蜷缩,那两排牙齿打战,舌根死死抵住吼间。 斐守岁不语。 看着黑牙以这样古怪的姿势咽下最后一口气,口吐白沫,翻白眼而亡。 「……」啧。 对这般的结局,斐守岁并不满意。 大雨和阴暗里,气氛格外潮湿。 这会儿见不到什么月亮,只有无尽的黑,和无处说的故事一点点化开浓墨。 看着黑牙没了生气的躯壳。斐守岁无奈,他拿出画笔,等候黑牙的灵魂抽离躯壳,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就像审判罪孽的官老爷,而堂下并没有犯人。 第20页 反倒是那缕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熘出,往棺材铺外飘远。老妖怪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要自己不吃亏就好。 其余的所有故事,应当交给他人。 于是斐守岁念诀放下了戏中双剑,褪去一身彩服,踱步走入屋内。左右看去,屋子陈设简单,并无特别。 除却两尊郁垒神荼,供着香烛。屋内与屋外同样昏黑一片。 棺材铺唯一的线索已经一命呜唿,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斐守岁只好打道回府,可惜为隐去身形,他被迫淋了一晚上的雨。只得在屋内简单拍去身上雨珠,拧下长发里的一地雨花。 风吹雨水,迷了人眼。 老妖怪站在屋门前,放眼看着院内一地纸偶。那些没有生气的东西,既无怨念,也从未活过。那黑牙到底在执着什么?什么又叫见色起意。 转头看地上的黑牙,死相很惨。 「真是……」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快速走到院门下,他又回头确认没有怨气存留,方才移了门闩,提袍走远。 大雨里头。 斐守岁走得着急,他心里盘算着故事,惦记冤魂下落,难免记不起客栈里的小孩。他尚不知陆观道也在城外。 在落着大雨的黑夜里,那个小孩边哭边跑,浑身湿透。可笑斐守岁也成个落汤鸡下场。 不过那缕黑气又去了何处,这是老妖怪在意的事。 自打他出了棺材铺就再也没有感知到那玩意。难不成施术者已将气收回,可偏偏又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 当真匪夷所思。 第10章 纸偶 夜深了。 斐守岁选择走大路回城。 不过大雨下了好一会,泞着地面都是泥潭,走得便困难。 斐守岁拿出纸扇幻出一个屏障,此时也不怕什么路人,这样污糟的天气,一般人也不会出门。 直到在雨夜里看到一个女子身影,他才知道是自个大意了。 这样的深夜,怎会是普通人家。 老妖怪一转纸扇放于胸前,他站在原地紧盯着来者。 雨帘下。 女子是东倒西歪而来,脚步虽乱,路线却走得笔直。 斐守岁见女子走近了,才在雨夜里认出女子样貌。那一身粉色衣裳,又附鹅黄腰带,髮髻上的银制步摇,正是幻境里头池钗花的打扮。 老妖怪掩去短暂的惊讶,他警觉地后退一步,又復往左边移了三步,可池钗花是直直的朝他而来。 看来今晚他是免不了打上一架。 斐守岁干脆不再紧绷神经,他笑道:「不知大驾何处来,可否与小生细说?」 池钗花垂头摆手未有作答。 「小生着急赶路,这位姑娘……」 斐守岁客气话未说尽,远处的池钗花忽然朝他飞奔过来。本就几步路的距离,这下子隔得就更近了。 也正因贴近,斐守岁才看清眼前的池钗花不过一纸偶。透过纸偶躯壳,里头困着的是池钗花满目血红的魂灵。 魂灵在纸偶里嘶吼,怨气从纸偶的五识中冒出。 这怨气沖鼻,好像几年没有开窖的酸菜罈子,沤人的难闻。这种怨气自然不能触碰,幸好斐守岁反应及时,他迅速拿出纸扇,正要扇风退去池钗花,腰间忽然被什么撞到。 低眼一看,一个小小的脑袋擒住了他的腰。在一瞬息的工夫里,那个小脑袋就移到了他的面前,替他挡了池钗花的一记耳光。 那击掌法在空中扇出不少血丝。 血丝之下,怨气扑鼻,眨眼就将小脑袋困在里面。 斐守岁来不及捉住面前的脑袋,不得不后退数步,点地以求平稳。泥水溅在裤腿上,脚刚落地,那团怨气里头就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 见一块绣工考究的绸缎落在不远处,斐守岁认出来了,是白天他给陆观道挑选的衣料。 那是陆观道? 斐守岁问自己,小孩不是在客栈,怎么跑到城外来了。不太可能,一个小孩怎捨得淋雨跑出来,跑出来又做什么。难不成那是钗花纸偶的幻术。 老妖怪警惕地站起身,就算是幻境,他也必须要退散了满是怨气的池钗花。 见他立马念诀,纸扇赋一层金光在空中缓缓浮动。雨珠避开了施法的妖。又有好几圈咒术围绕纸扇,衬出生人勿近的气质。 紧接着斐守岁两指合于唇下,他一手接下空中的扇子,一手用咒法割出唇下一滴血珠。血珠被纸扇吸入扇面,空白扇面沁现一片血红的槐林。 术成不过一瞬,就在雨中轻轻一扇,狂风卷着雨水袭向池钗花。 池钗花被那风打了个扑面,斐守岁那对灰白的瞳看到池钗花怨气下的小小脑袋。 真是陆观道。 小孩浸在怨气中间,脸色青白,唇是黑紫的,一身上好的衣裳没穿足一天就破了个彻底。 气得斐守岁连着用纸扇扇了数下,周边樟树因风落下一地的枝丫。 池钗花样的纸偶被打得支离破碎。那滚烫的魂灵暴露在雨夜里,还在不断呻.吟冤屈。 斐守岁皱眉道:「就凭这个纸偶还想和我抗衡,还不快滚!」 本双目无神的钗花纸偶忽然像是听懂了话,她小心地看着斐守岁,不知是往前滚,还是往后滚。 斐守岁见地上陆观道的惨样,他没时间在这里解决池钗花的冤魂,再不救陆观道,怕不是一次性送走两个。 第21页 于是他手捏扇柄又是一击,挥得池钗花落荒而逃。 老妖怪嘆息一气,收扇入腰间,不作犹豫,跑到陆观道身边。 地上那个小孩浑身都是伤,五识浑浊不堪,像被人从悬崖上丢下来,摔了个碎骨粉身。 小孩眯着眼看到了斐守岁,他伸出手想拉住斐守岁的衣角。斐守岁反手将他从地上抱起。 陆观道咳嗽着:「你去哪里了……我找不着你……」 斐守岁没有回他,只一个劲赶向城里赶。 小孩没有得到回应,着急地拉着斐守岁,他努力睁眼抬高了声音。 「我找不着你,我找不着你啊……」 斐守岁心烦,本该现在解决了池钗花却被打断,可又心疼小孩,他想放宽的语气,但听上去仍旧冷冰冰的。 「出来做什么,不是在客栈睡觉吗。」 陆观道听到了,他不敢回答,又不得不实话实说:「你和别的乞丐跑了,我就追出来,可见不到你。我、我听到有人看到你去了城外就……就沿着早上的路来找你。我怕你走远,跟、跟不上。」 说得磕磕绊绊。 黑夜里。 陆观道摸到被自己折腾破的衣服,他的语气愈发低:「是不是我弄破了衣裳,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风与雨吹过两人的脸颊。 斐守岁听了,迟迟没有回话。 陆观道又说:「我有用的,你别、别赶我走,我可以扛行李,还可以,可以……」 忽然斐守岁的手背覆在陆观道的额头上。陆观道以为斐守岁要打他,吓得浑身发颤。 斐守岁自然察觉:「抖什么。」 「我以为你要打我……」 陆观道触到那手没有离远,下意识地凑上前,蹭了蹭斐守岁的手背。 斐守岁摸到陆观道滚烫的额头,心里更加焦急,他问:「淋了一夜?」 陆观道乖乖地回:「嗯。」 说罢,斐守岁抽回手。 「不怕死吗。」 陆观道悻悻然:「怕啊,你不怕吗?」 「……你既然怕,为什么还冲出来。」斐守岁说到此,忽又问,「你跟了我多久?」 陆观道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努力保持清醒回答斐守岁的话。 「因为受伤很疼的,我不怕疼。怕你疼……我、我从棺材铺外就跟着了……」 斐守岁注意在后面一句。若陆观道跟了一路,他怎么会没有察觉,可怀中的孩子意识已经不清,应该不会说谎。当斐守岁还想再问,陆观道已经阖上眼,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小孩瘦小的身子就算抱在怀里都是咯手的。眼下斐守岁需要个封闭的,他着急地赶回城内客栈。 一场大雨,下得淋漓尽致。 就算天要亮了,也一直灰黑。 雨水在清晨变成浓雾,浓到吸入鼻腔狂喊也散不去。浓得像瀑布倒挂,落在两人之间。 斐守岁一边确认陆观道是否还有唿吸,一边念诀为陆观道除去怨气。他的画笔点魂不能对活着的人用,只能像刮痧一样,一点点去除里面的外来之物。 而且陆观道被怨气浸入已深,自身若没有活下来的意识,那斐守岁再怎么救,都是徒劳。 除非造出一个幻境,在幻境里头救出迷途的羊羔。 斐守岁盘算出方法,只能快步回到尚且安全的地方,城外树林不能选,唯二熟悉的棺材铺刚刚还死了个人,唐宅有捕快守着。 那便回去吧,回到那条名叫红枫林的河边。 为不打扰客栈老闆,眼下又尚在宵禁时间,斐守岁便抱着小孩,轻巧地翻墙入屋。 做贼似的点上一支蜡烛。 雨停了,天有些蒙蒙亮,但仍在灰白的色调之间。烛火黄澄澄的照亮床榻上小孩的侧脸。 小孩看上去真像个干瘦的纸偶。 斐守岁没来得及整理自己被泥点叨扰的一身,他三两下把小孩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先是像个医者一样把脉,确认了陆观道眼下真实的情况,他才拿出画笔。 连着入两回幻境,对他的消耗很大。 但哪能见死不救。 斐守岁唿出一口浊气,他用余光看到小孩满头的虚汗,不知晓小孩在做什么噩梦。 站立榻边,斐守岁念诀幻出那捲墨画,用画笔速速写下: 误入黄粱。 但画卷没有立马给他反应,斐守岁着急,捲袖又写: 陆观道,我来救你。 笔落最后一点。 躺在榻上的小孩,勐地蜷缩,呕出一口浊血。血色像墨一般黑,斐守岁见状放下画笔,却见画卷回他: 不要找我,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斐守岁看了眼陆观道,小孩确实没醒。 于是老妖怪写道:你不必多思,随我去就好。 画卷默然。 斐守岁候着回话,着急无处落笔,要是陆观道潜意识里不让任何人靠近,那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心急如焚下,斐守岁坐到了榻边,用帕子给小孩擦去血迹。 小孩眉头紧皱,一动不动。 斐守岁试着唤他:「陆观道,我知道你受苦了。」 陆观道的手指忽然颤了下。 斐守岁见着有用,便继续哄道:「等病好了,天亮了,我陪你去河边散步好吗。我去哪里都拉着你,只要你好起来,好起来才能继续走下去。你要知道,天没有不亮的道理,过了卯时天会越来越亮,会越走越亮的。」 第22页 话落,斐守岁清楚地看到陆观道乌青的眼眶下有泪水划落。 泪水流出来,塞满了孩子空虚无助的耳朵。 斐守岁用帕子擦去孩子的眼泪,温柔的言语: 「别哭啊,要乖乖的。」 陆观道的眉头松了些。 须臾。 半开的窗,忽然照进一道亮光。原来天在发白,就在人们熟睡的时候,天悄悄地睁开眼,窥望世人。 斐守岁等候回应,紧握陆观道的手。 听到一句呓语。 「不要赶我走,我不想走……」 画卷有了动静。 一阵浓雾从画卷墨字里吐出,像是一口气吐出无数个老灵魂,大大小小的挤满屋子。斐守岁还握着陆观道的手,他抬眼在雾里看到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站得笔直,朝他作了个揖礼。 斐守岁从未遇见过这般情况,那幻影是谁,幻影何处来? 幻影隐在雾里,却说一句。 「去罢。」 第11章 大火 斐守岁垂眸片刻,他松开小孩的手,站起身也朝那幻影作揖。不管如何,斐守岁虽是施术者,但他仍尊重每一个幻境的人物,包括了面前不知从哪里来的幻影。 幻影并不言语,在斐守岁眼前慢慢消散,散成一团空空。 浓雾随即倾巢出动,漫上斐守岁的双腿,藤萝一般缠住细腰,爬上肩头。 斐守岁闭目背手,静候浓雾带他拖入幻境。 幻境里。 没有大雨,不见雾气。 未等睁眼,就能感觉到热浪滚滚。是一场大火,干燥得脸颊都要起皮。 斐守岁眯眼看去,入眼的是火光。树木披上火的衣裳,飞舞起来像只浴火的鸟儿。 被火叨扰的树叶,因风吹起,从一处开始攀爬,点燃整个村庄。 等斐守岁完全在幻境里睁开眼,扑面的火光,让他滞了片刻。他诞生时也见过这般大的火,只是再一次身临其境,未免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火舌是一段扯嗓子的二胡,从一头拉到另一头。扯出一曲生者无法形容的苦难。 眼见着大火烧断一根房梁,倾倒一间草屋。斐守岁才有了动身时机,不知为何这处幻境举步维艰。他提袍走上几步,四处去寻陆观道。 可斐守岁与那小孩相识不过两天,别说孰知了,放在人群里,都只能说萍水相逢一场,算不上缘分。 老妖怪犯了难,他又主木,而火与他相剋。 更何况,他本就惧怕火光,他害怕死人窟里发生的事情再次出现。 眼瞅着大火烧出一间又一间的黑影。 斐守岁将纸扇别于腰间,拿出画笔幻一张屏障。相剋又如何,他知晓自己是来救人,没有时间给他犹豫。 下定决心,刚没走上几步,村子小路口跑来两个小孩。 大火围绕的小路,仿佛是从阴曹地府延伸来的捷径。小孩跑得前仰后翻,可并没有什么鬼怪在追赶他们。后面只有大火与逝去的一条条性命,在悲嚎。 两个小孩穿得都很破烂,其中一个略微高些,另一个头髮遮挡了眉毛。 高个子小孩推搡着矮个子的往前跑,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幻境里遇见生人,一般是对幻境主人有影响的角色。斐守岁便凑上前,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听到一句。 「你先跑,阿娘和我会跟上来的,听明白没!」 个子矮的小孩一双丹凤眼含住泪珠,断断续续地说:「可是陆姨、陆姨她,陆姨……是不是陆姨要赶我走?」 斐守岁认出来了,矮个子的是陆观道。那有些撒娇似的哭腔他最熟悉不过。 高个子的小孩忽然不说话了,与陆观道面面相觑。 待火舌起舞,惊醒高个子时间不多了。 高个子开口,语气突然兇狠:「对,她就是要赶你走,你怎么还不走。都是你,我阿娘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还不滚,滚啊!」 「滚啊!」 高个子说完用力推了把陆观道。 陆观道差点踉跄倒地。 大火里。 孩子的眼泪水印出有生命的火光,他的眼里说不尽的委屈,可那高个子的孩子还在吼他,他只能往前跑,往前跑几步又回头,见着高个子还在原地,他便想回去,一迈步就又被骂回去。 陆观道只能向前。 前面是无尽的夜,大火点燃昏黑,把圆月的光彩都夺了去。 斐守岁跟上陆观道,忍不住回首看高个子,他几乎与陆观道同一时间转头。 转头一瞬,那高个子的小孩被一旁的火屋压倒,连尖叫声都被吞没。 没有地方唿喊,哪怕一句娘亲。 陆观道瞳孔瞬缩,他想转身,却忽然剎住了脚。他吃痛似的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明明不在水里,却好像溺亡。 小孩一点点弯腰下跪,头顶着开裂的田地。 斐守岁就站在他身旁。 「唔……」 陆观道不停地吐气吸气,低头不得缓解,便仰首,可迎接他的只有孤身一人的村寨。小孩拽着胸口一块已经称不上衣裳的碎布,他想要起身,双腿却宛如灌了铅,又重又沉。 仅一步就坠落似的,无处可逃。 「陆姨,不要我了……」他说,「我去哪里呢,我去哪里好呢。」 陆观道背对着斐守岁,因虚弱已经侧躺在地上。 第23页 他紧握一把地上的黄土。 黄土却从他的指尖细细簌簌地流出,不管陆观道怎么捏紧,黄土还是一个劲地逃出来,散落在地上。 小孩大颗的泪珠汇聚,一声不吭地浸湿了土地。 斐守岁见状,半跪而下,捲袖伸手想拂去小孩的眼泪,却因无法干预幻境。他的手穿透陆观道的躯壳,愣在半空。 陆观道的泪水就在他的指节里划落。 面无表情。 斐守岁嘆一气收回手,他知道小孩子的哭不会遮掩。他们都是尽心尽力地哭,那样撕心裂肺。像是含了天大的委屈,天塌下来也得哭完。 可现在作为孩子的陆观道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老妖怪眼皮子底下,陆观道的瞳仁瞬息间失去了光彩,死去般一动不动,如同个木偶被人抛弃在路上,只是流眼泪。 泪水白花花地往外冒,在陆观道这里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一动心就有,随便就煳满整张脸。 后面的大火蔓延开来,以一种黑夜吞噬白昼的速度前进着,就差一点,就要撕咬下面前可怜的孩子。 斐守岁看着焦急,他拿起画笔在陆观道面前画出一只白鸟,想用术法干预幻境。 白鸟挣扎几下,却呜咽一声,立马化为一股白烟。 白烟腾空,旋上几圈,散得无影无踪。 老妖怪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他为槐树妖,一枕槐安以幻境主人意识制造,好说歹说是制造者,居然不能插足这场幻梦。 斐守岁警觉,他看陆观道的眼神一下子没了怜悯,是不可思议与质疑。至少到目前为止,斐守岁遇到的凡人中,没有人会拒绝他在幻境中出手。 那陆观道是何许人? 老妖怪缓缓起身,俯视幻境中人。 陆观道还在哭,没有知觉与意识的落泪,立马变得诡异。斐守岁缓过神后轻笑一声。 他要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还是同类。 就在斐守岁思索之间,大火与风狂舞,烧到了陆观道身后方寸之地。 陆观道被火舌撩拨,勐地抖了下,好像魂灵重归于体般。小孩咬唇片刻,似是在压抑什么,却终究抵挡不了,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终于像个孩子。 哭声悽惨,斐守岁听得心惊。 老妖怪见过不少失去至亲之后的撕心裂肺,竟然没有一个比得上陆观道这时的痛楚。 索性只是幻境,斐守岁不受其影响。 陆观道大哭着,侧身用手拧起地里的一抔黄土:「不要走啊,不要走啊,我的、我的……咳咳咳……」 倒吸一口气。 「我的阿娘啊……」 喊魂似的。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散开土,站起来。 陆观道不再捂住胸口,他也没有虚弱的样子,弯曲的背反倒让斐守岁看到了他的刀疤。就是在棺材铺换寿衣时见到的,那几条极其夸张的伤痕。 老妖怪思索着,在这之前,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 陆观道眼里有了光,继而朝着大火喊道:「我在这里,你们在哪里?回来啊,回家去啊!」 「回家吧,回家去。家在哪里?别回来吧……竟然是别回来的好。」 哭喊像块撕裂的布。 陆观道呢喃不止,驼着背,黑髮遮盖了他疲惫的双眼。 转头往村子的大路走,一路而来没有生人,连只黄狗都见不着的夜。 哪里有家。 「家呢。」 陆观道问自己。 「去哪儿呢。」 斐守岁跟在他身后。老妖怪再次用画笔干扰幻境,无论是白鸟还是别的什么,都在成形之后消散成白烟。 好生奇怪。 斐守岁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没有术法为连结,他与幻境里的陆观道永远隔着一墙厚障壁。 因此,斐守岁在幻境里变出了画卷,他用画笔写到: 寻路。 无人应答。 斐守岁耐心又写: 出口。 过了许久,仍旧没有动静。 老妖怪少见地皱眉,他望向身侧的小孩,谁知陆观道正别着头,看他这个方向。斐守岁吓了一跳,他看到陆观道那对布满血丝,又仿佛盯着猎物的眼睛。 哪个小孩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斐守岁下意识转头去看陆观道的目光所及。 黑夜与繁星,还有大火,没什么特别的。 斐守岁满腹狐疑地转过头,陆观道还死死盯着这个方向。 小孩的脸是泪痕与黄土的一幅画,脏得好像刚出土的文物,风尘僕僕。 斐守岁笑了声,只自言自语。 「我要是出不去了,你该怎么办。」 熟知陆观道开了口,沙哑低沉的语调,契合了文物的外表,悠悠然飘出一只老灵魂。 他说:「你,要去哪里?」 起初斐守岁还当做没有注意,直到陆观道再次重复这句话,他才知晓,这话是在对他说。 老妖怪瞪大了眼,眼睫簇簇,仍不敢相信。 陆观道仰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晃了几下,可怜道:「理理我呗。」 斐守岁歪了歪头,陆观道也跟着歪头。 沉默。 「你……看得见我?」 陆观道擤了擤鼻涕,用另一只手揉几下眼睛,復抬头确定,语气蔫蔫的: 第24页 「看得见啊。」 这是斐守岁第一次在幻境中出现意外,明明没有念错咒语,也没有出什么岔子,怎么就能看到了。他想起消失的白鸟,难不成咒法在这里有延迟,现在才起的作用? 老妖怪招牌式笑容敷衍着陆观道。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得出个听天由命的想法。 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 斐守岁的表情看不出真假,只是浅浅的笑,没有恶意。 「我带你出去好吗?」 陆观道抑制着哭泣之后的打嗝,问:「要、要去哪儿?」 斐守岁思索,即答。 「回家啊,你不是要回家吗。」 猝然,小孩子什么被「回家」两字镇住,呆呆地看着斐守岁。一双红肿的丹凤眼,带着疑问。 「我的家在哪里?」陆观道情绪低落,指向大火,「你看,我没家啦。」 「……」 斐守岁很是复杂地看着小孩。 面前的陆观道,刚才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乱嚎,现在又静静地与他说起话。 老妖怪好几个头一回都让陆观道碰上了,头一回术法出错,也是头一回遇到个这么难捉摸的幻境主人。 偏偏还是个没到他腰间的小孩子。 小孩子歪头,委屈巴巴地看他。 斐守岁回小孩一个微笑。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家啊。」这是你说的。 陆观道默然,摇摇头:「随便凑一块,怎么能算家。」 第12章 回家 倒是个大道理。 斐守岁戴上专给小孩看的面具,微笑不失礼貌。 「你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陆观道愣了下,他拍着胸口想噎住打嗝声,回答不出。 须臾,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摇了摇斐守岁的衣角。 「那、那我们去找陆姨吧。陆姨会收留我们的,等等……陆姨是谁……陆一?」 陆观道说得越来越迷煳,他嘴里一直念着「陆姨」二字。 「陆一,陆一?他是谁?好奇怪,我心里头怎么存了她的名字。」 斐守岁背手默默将画卷散去,他看着小孩在那里自说自话,怪不得在棺材铺旁初见陆观道时,他就已经忘记了陆姨这号人物。 老妖怪没了解过凡人的毛病,但能肯定了,他面前的小孩,这姓陆名观道的,绝对不是个凡人。 至于是人是鬼,尚且没有定论罢了。 「陆一是谁不着急,我们先回家。」老妖怪说。 陆观道没有搭理他,只是含煳,掰着手指,算起东西。 「五天后,陆一说要卖谷子,可是……」小孩看向身后大火,「可是稻田上什么都没了。」 又说:「半月后,陆一和陆书要买新衣裳,说、说给我一件,还要给谁一件?谁来着……还要买、买肉,说要做腊肉,这样过年就可以吃了……」 陆观道的话渐渐磕绊,但他还在说,说一些摸不清真假的家长里短。 斐守岁默默地听着,听到一户农家一年的琐碎。 可农家早就葬身于大火里,无处逢生。 陆观道不哭了,他笑嘻嘻地转头,拉上斐守岁那只垂落的手。 「有人和我说,过年吃年糕呢!你要不要吃,哎?」陆观道眨眨眼,轻问,「你、你是谁啊?」 好像在说悄悄话,语气格外小心。 斐守岁笑道:「和你一起吃年糕的人。」 「这样吗……」陆观道似在思考,又仰脸,对斐守岁说,「你的眼睛好好看。」 斐守岁一愣,他是忘记了自己灰白的眸。 陆观道没等待斐守岁的回答,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没肝没肺地往前走,笑起来。 他的嘴里唱出没有曲调的歌谣: 丰收啦,没高粱,烧秸秆; 冬天啦,吃腊肉,打年糕; 要有美酒,要有大雪; 囡囡啊,不要哭; 囡囡快把酒拿来…… 声音悠远,像是哭出来的。 斐守岁用余光注意小孩。小孩却没哭。小孩的脸皱皱巴巴,一滴眼泪都忘了流。 老妖怪默默牵着小孩的手往前走,前方不是出村子的路。是斐守岁看到那一扇离开幻境的大门,正敞开。 大门溢出浓雾,幻影看见了一大一小,又是作揖。 斐守岁这回只是微微颔首,用来回礼。 老妖怪自然联想过幻影与陆观道的关系,这影子是做什么的,看上去模煳一团,没有口鼻。 不过礼数端正,算得上顺眼。 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斐守岁来都来了,他要救人,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置之不管。 于是乎,老妖怪加快前进的速度。 陆观道却没有跟上的意思,在孩子的眼里大雾比大火更加吓人。他迟迟停在远处不愿动。 斐守岁回首,扯了扯小孩的手,关心一句:「回去了,不走吗?」 陆观道激灵一下,立马躲到斐守岁身后。他颤着声音,指向浓雾。 「去哪里?这里不是家。」 「……」 斐守岁将身子挡在陆观道面前,遮挡孩子的视线。紧接着他念诀幻出一张白纸。纸上正是幻境出口,那扇大门的样子。 他抽出画笔,点墨修改,将大门与雾气改成了农家院子里的木门样式,有破旧的门闩,还有倚在门旁的笤帚。 第25页 散落一地的稻谷。 笔落,一阵气涌出白纸,围绕大门而去。 斐守岁胸有成竹般等待结果,他对小孩说:「数到十,我们就回家。」 陆观道用手蒙着眼,一下一下地数着数字。 「一,二,三,四,五。」 数到五的时候,气散了。 大门还在,没有农家。 斐守岁执画笔,低头看白纸。白纸上的画变成了原先的模样,仿佛在笑话他无功而返。 老妖怪有些无语,原来不光幻境里的东西不能改,连出口他都没有资格动。 终是数到了十。 斐守岁没法子再骗陆观道跟着他走,唯独的办法是夺去陆观道走路的机会。 犹豫些许。 斐守岁终是下定决心,他移开身子,一下子将陆观道抱在怀中,还顺带用手盖住了陆观道的眼睛。 陆观道被突然而来的腾空吓到,但他仍闭着眼,颤音问:「怎么了?要干什么?」 斐守岁心平气和:「你累了,我抱你回家。」 「我不累……」 陆观道为自己辩解,话入斐守岁耳朵里,像是无意识的撒娇。老妖怪触到手心里不安分的眼睫,绕得他发痒,可他不能叫陆观道不害怕,只能安慰,用着慈祥温柔的语气。 「快点走,我们回家吃腊肉,吃年糕,好吗。」 陆观道微微点头,又反驳一句。 「可、可是我自己能走!」 斐守岁边哄着,边朝大门走去,他开始唬人。 「你听到没。」 「嗯?」陆观道侧耳,「噼里啪啦,是稻谷着了?」 「不是,是陆姨在叫你回家,喊你的名字。」 小孩子听到「陆姨」二字,想坐起又被按下。斐守岁紧紧抱着他,不让他看到什么,要是让陆观道看到自己正身处浓雾中央,不晓得会着急成什么样子。 斐守岁顺便还堵了陆观道的话。 「陆姨说,你再不回去,就没得年糕吃了。」 陆观道忽然急了,他着急忙慌地用小手拍了拍斐守岁的胸口,又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贴着身子,悄悄说:「走快些,等等、等等我的年糕分你一半!」 斐守岁笑着应答。 一只脚已经跨入大门,随即大门外的雾气被打散。 门发出沉重老旧的声音,轰然关上,只剩下虚无。 陆观道听到动静,不解地问:「家里什么时候换了门闩?」 「换了吧。」 斐守岁松开手。陆观道立马看到了满目的虚空。一片黑暗,暗到没有尽头,又处处是远方。 小孩子愣住了,痴痴地晃着脑袋。 「错了呀,错了呀,这不是我家。」 斐守岁拿出画笔,一只手抱着瘦小的人儿,另一只手在陆观道的额头上点了下。 墨水幻成一颗淡淡的黑痣,与斐守岁眉心那颗一样。 陆观道茫然道:「你不认识路吗。」 斐守岁也心无波澜地回。 「认识的,马上就回家。」 小孩子还想反驳,却突然来了困意,他靠在斐守岁的肩旁,脑袋一摆一摆的。 他说:「你在唬我……」 斐守岁轻拍小孩的背,像是在哄睡,连声音都听着催眠。 「没有唬你,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不疼了。」 「唔……」 陆观道终在斐守岁肩头熟睡。 斐守岁一下一下拍着小孩的背,触到伤疤时,还是忍不住多想,这么小的人儿哪来的过往。 倒是不排除因受伤变小的可能。 斐守岁嘆气,抬步走出幻境。 …… 外头的天,有些暗沉。斐守岁缓缓睁眼,一对灰白的瞳像退潮般变回深黑。 窗户唿出一阵晚风,打在脸上。 今日乌云压城,不见夕阳。只听到窗外巷子里传来叫卖声,是晚间农家的辛劳。 已尽傍晚。 斐守岁凝眉调理片刻,方才有力气去看陆观道。可嘆的这个幻境拟梦,运作一次就会消耗大量的体力,这回间隔才不过几日,已经到他的极限了。 老妖怪遮挡不住脸上的疲倦,要不是还有个池钗花的冤魂没有散,他真想随地就睡下,睡一个昏天地暗。 冷风飕飕地从窗子口熘进来。 斐守岁喝一盏凉茶润喉,才转身去关照床榻上的小孩。陆观道脸色好了很多,也不再发热,就是一直冒虚汗,说些呓语。 秉持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斐守岁上前把脉,果然如他所料,怨气已散。 看着小孩虚弱的模样,真难联想「妖怪」两字。 小孩还在幻境里说他的眼睛好看,灰白的东西,有什么漂亮可言。 斐守岁撑着脑袋,他的黑髮及腰,像是刚睡醒一样炸开来,乱糟糟的,一束花开。 他说:「非人,非鬼,难不成是天上的仙子?」 说出这话,他自己都笑了,哪有神仙混得这般惨。 可若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为何陆观道身上的怨气会自行消散,让斐守岁来了个无功而返。 斐守岁心想,要真是个神仙,等这仙人回到仙界,说不定还能给他点好处,也不算吃亏。 「罢了。」斐守岁实在撑不住,侧躺在床榻一边,「未来之事,何须现在劳心。」 第26页 这也是他做事总不留余地的潇洒之处。 眼皮子打战,睡去一会。 再睁眼,天完全黑了。 夜没有繁星。风像山谷间的流水,涌入人间之时,带来呜咽。 斐守岁垂头去看陆观道。小孩眉间点墨未散,也说明还不是他该醒来的时候。 老妖怪起身,又坐了会。 他想起自己的眉心痣,总觉得不要示人的好。并非是为的好看,只不过有时斐守岁耗尽了力气,眉心痣就会变得深红,这样惹人注意的把柄,藏下是最好的。 斐守岁便掐诀将红痣掩藏。 微微抬眸,倒水入茶盏,发觉茶水更凉了,他只好提壶下楼去讨一口水喝。 为防止陆观道突然醒来再次出走。斐守岁专门关好了窗,用画笔在屋门口画下一个圈,模仿大圣的语气念诀:「我不回来,你可千万不能走出圈外。」 收拾好,斐守岁安心地关上木门,一只手背后,走下楼。 楼下还有吃茶饮酒的客人,算不上热闹,总归比那唐宅棺材铺舒坦很多。 店小二本站着发愣,见到斐守岁,立马上前招唿。 「客官有什么吩咐,只管和我说!」 斐守岁提了提茶壶:「温水,切莫太烫。再来碗白粥,一叠咸口烧饼。」 「好嘞。」店小二将白布条子往肩上一甩,接了茶壶。 斐守岁便坐在靠窗一侧,等小二上好粥,他慢条斯理地打发时间。 毕竟眼下找不到池钗花冤魂,他也要休息几日才能迎战。 夜色渐浓,微阖的窗子冒出凉气。隔壁桌的胡人正喝酒吃肉,与斐守岁的白粥一碗,颇有反差。 斐守岁不在意这些,也不想去交际吃了酒就发疯砸碗掀桌的人。 还没喝口热粥,就在咬下烧饼的那瞬息。 一只酒盏倏地落地,碎了个五仰八叉。 店小二劝酒不及,斐守岁用余光注意着闹事的胡人,大鬍子,蓝眼睛。 闹腾地很。 谁知那边又甩来一只茶盏,好巧不巧砸到了斐守岁的碗边。 第13章 红衣 白粥因此难逃一死,一倾而倒。 斐守岁还没吃上几口热乎的,嘴巴里干嚼着烧饼,眼睁睁看白粥顺木桌的缝隙流下。 老妖怪并不是吓到了,只不过有再多的反应,不如静静然随它去。和醉鬼计较,就算自己占理,也要吃亏。 于是斐守岁瞥了眼胡人,唤一声店小二。 「粥洒了,打碗新的。」 店小二搓着手,像只苍蝇:「哎哟,这餐给您免了,您别生气啊,小的这就给您打粥去!」 斐守岁颔首不语,但一旁的胡人坐不住。 那厮操一口不流利的土话,讽道:「要不是一定路过这座城,也不会遇上……哼!晦气蛋。」 斐守岁不搭理胡人,只顾啃烧饼。 胡人又说:「穷酸样。」 斐守岁很想笑,是因为那胡人的口音算得上南北合併又不融会贯通,再加上每句说完都有个不着调语气,像一盘豆腐乳端在不爱吃的人面前,格外尴尬。 老妖怪不计较,起身要换个桌。 胡人喊住了他。 「走什么?来一起吃酒,大爷请你!」 斐守岁轻笑。无人能看懂他笑里头藏了什么含义,挑衅也不是,歉意也看不出。 「不了。」 胡人摸了把自己的大鬍子:「你什么意思?」 话落,店小二以极快的速度拉住了大鬍子人,可怜小二郎闻到了一嘴的酒腥。 「客官行行好,老闆娘说在给您加盘猪头肉,您看?」小二说完指了指两桌后的斐守岁。 斐守岁还在啃自己的烧饼。 胡人只好作罢。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客栈大门传来了敲门声。这会子客人都上楼睡去了,楼下也就斐守岁与胡人两桌客。 店小二挠挠头。 「这都宵禁了……」 大鬍子笑着吃猪头肉:「看看又没事!」 「客官,宵禁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都招待吃酒了,还怕这个?」大鬍子说完,又放声笑起来,酒气和他的脾气一样闹腾。 门外客没给小二思考的时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连胡人说话声都停了,仅有那不停地敲门,是一个节奏,一个响声,在夜晚静悄悄的街道上,格外地声入人心。 店小二犯难。 犹豫之间,听到楼上老闆娘一句。 「开门!」 店小二只能硬着头皮去开。 深秋了,屋外很冷。开门一瞬,就有寒风灌进来,直击人的天灵盖。 小二再怎么冷,也是笑脸相迎。他看了眼来客,僵着脸说:「姑娘怎么深更半夜来!」 那人没说话。 「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二凑上去,正巧对上来者面貌,他立马屏住了气,随后咋咋唿唿地摔倒在地,直喊。 「死、死人啊!」 小二的尖叫声比胡人喝酒的动静还大。 斐守岁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他见着来者穿一身红衣,腰间别着只银质步摇。 倒是背对着斐守岁,认不清面貌。 胡人来了兴趣:「死人不会动,伙计你喝酒喝煳涂了。」 「池、池、池……」店小二撑着手惶恐地往后退,哆哆嗦嗦地说话。 第27页 斐守岁听到个「池」字,復又抬头去看。要是池钗花他怎么会没有察觉。 只见那人转过头,当真是池钗花的脸。 老妖怪立马抽出腰间纸扇,警惕地看着来者。 胡人却不识好歹地站起来,醉醺醺地左摇右晃,愣是晃到池钗花身边。他看到池钗花一张精緻小巧的脸,伸手就去摸,还将池钗花的脸掰过来。 「美人儿。」 说完,拉着池钗花的胳膊,吐了一地。 池钗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利索地甩开胡人的手,还未抬脚,被甩开胡人又去抓。 反覆好几次,在斐守岁面前好像在跳舞。 胡人还说:「这是欲擒故纵,对吧,欲擒故纵是!」 池钗花不说话,眼神散在别处,呈现一副呆滞下的清冷。 可谁知那胡人仍旧胡搅蛮缠,不管是人是鬼都被扰得烦了,似乎是忍无可忍之下,池钗花一个巴掌扇在胡人脸上,清脆又响亮。 巴掌打完,胡人瞪大了眼,愣愣地站在原地。 池钗花轻快地甩甩手就朝斐守岁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胡人又拉住了池钗花。 「小娘子力气真大,我喜欢!」 扮着笑脸的斐守岁瞬间对胡人肃然起敬。 池钗花站在原地不动了,胡人藉机从后面抱上池钗花。醉汉说出的话总是没有逻辑的。 「小娘子和我回家亲热。」 「……」 斐守岁笑而不语,他看向一旁早已吓傻的店小二,咳了几声。小二才醒悟过来,用四肢爬行,一熘烟地窜到后屋。 池钗花注意到逃跑的小二,她机械地转头歪着脑袋,双眼像黏上去的桂圆核。 斐守岁用下巴点了点胡人,笑道:「不嫌弃吗?」 池钗花顺着视线看到胡人的手,还有那胡人居然枕着她的肩膀打起了唿噜。 「嫌……弃。」 话说得很生疏。 斐守岁撑着脑袋,不紧不慢:「有事?」 池钗花将脑袋歪到了一个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步,咯一声张开嘴,从她的嘴里吐出一个鬼魂。 「昨日之事,是我的错,只求你别来打扰……我,给你。」 鬼魂飘在空中,斐守岁定睛一看,是唐永。 「为什么给我。」 池钗花:「给你。」 「不要。」 斐守岁可对凡人魂魄不感兴趣,他巴不得离远点,省得那些贪迷污了他的画笔。而且那唐永死状太难看了,舌头伸得又长又噁心,嘴巴下边是大口大口的血渍,有碍观瞻。 池钗花看看唐永,又看看斐守岁。 「不要就是,就是吃罚酒。」 斐守岁摇头,调侃:「我不喝酒。」 说到喝酒,后面的胡人来劲了,他原没睡着,就趴着占池钗花的便宜。一听到酒字,他立马松开手,指着池钗花的后脑勺骂。 「臭虫!找他喝,为什么不和我喝!」 池钗花被骂了,没回。她仰头用手捉住唐永的鬼魂,指甲是血红的,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唐永塞进自己的嘴巴。随后转过头,身子不动,仅是脑袋转过来,和猫头鹰一样。 胡人被那脑袋吓住,嘴巴合不上。 「你也要吃、吃罚酒?」 斐守岁扑哧一笑。 这一笑点着了胡人的脾气。胡人借着酒劲,硬是装作不害怕,哆嗦道:「罚酒是什么酒,不管什么酒,我都喝!」 斐守岁表情忽然严肃,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池钗花身上怨念的外露。他之前没发现,原来是藏得深。 这下子,爱吃酒的胡人要倒大霉了。 斐守岁不打算出手,他是妖,没有哪条规定说了他必须得救人。就算一时好奇出手,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烦。他想起楼上,因他术法还睡着的小孩。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厌倦,什么时候就抛下不管。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斐守岁:「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胡人不听,仍不愿走。 夜深人静。 屋外有突兀一声羊鸣,混合枫叶的簌簌声。层层浓云不见月色,看不清来路的夜,人们都安眠了。 屋里,池钗花端着身子不动,胡人与她大眼瞪小眼。 羊鸣一句接着一句。 胡人因这寂静放松警惕,试探:「吓唬啊,你只会吓唬人!」 池钗花仍是没有回话。 胡人见池钗花抿嘴秉着一口气,双目暗淡无光。于是愈发放肆,他跳到池钗花面前,手舞足蹈地捏鼻扮丑。 「脖子是戏法吧,和变脸一样,对吧!」 后桌的斐守岁亦是不言语,静看池钗花身上的怨念从一小块区域蔓延至房梁。池钗花的样貌在老妖怪眼里已经分辨不出。因怨气汹涌,已将池钗花包裹个彻底。 斐守岁犯难,这般的冤魂,别说他度化了,鬼界使者来都得搬救兵。 可怜胡人看不见怨气,还在池钗花面前跳脚。 怨气愈来愈深,浓到发出一阵恶臭,像是一块新鲜的肉搁置在污水里腐烂,又腥又难闻。 池钗花在灰暗里将头一步拧回了原位,她看了看斐守岁笑眯眯的脸,似乎有所深思。 片刻之后。 在胡人百般挑衅下,池钗花手掌一旋抽出腰间银质步摇。步摇变成一把长剑,剑身散着银光。 第28页 就在老妖怪眼前,满屋的怨气被长剑吸入。顷刻,池钗花的脸重新出现在斐守岁的视线中。 女儿家已不如来时漂亮,纸偶的面皮因刚才的怨气冲击散了大半,露出来的是秸秆做成的骨架,还有未干的浆煳。 池钗花滚烫髮暗的魂灵被秸秆困在心的位置,跳动。 斐守岁没有惊讶,他甚至很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有些微凉。 喝酒的胡人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对劲时,已经晚了,他哪里都逃不掉。 池钗花机械般转过身,一把长剑闪唿闪唿照出胡人惨白的脸。 胡人吓得问她。 「剑……剑也是戏法吗?」 当然不是。 但池钗花没有回话。 女儿家歪着头,以极快的速度将长剑一甩,朝胡人刺去。 斐守岁的眸子变成灰白才能捕捉那动作。 明明走路说话都是迟钝的,为何偏偏轮到砍人就这样的灵敏。斐守岁想起幻境里一针一线缝制荷包的女儿家。女儿家的手上没有练家子留下的茧,有的不过是针线划落的伤疤。 是制偶师的刻意为之,还是…… 还是女儿家自己向上苍的祈求。 斐守岁垂眸,静静等待胡人血溅当场。茶盏里的茶吃完了,还是只有羊鸣。 风颳起来,冲击着纸煳的窗子。 等着人头落地,周遭安静,只有尘埃在游动。 没办法,斐守岁不以杀人放火修炼,所以他既不愿血玷污了自身,又因妖的本能想去这么做。在内心与修习的选择之下,斐守岁往往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眼睛总想看看新奇与血腥。 斐守岁抬眼偷望,见池钗花的手高举,长剑被困在空中动弹不得。 女儿家那张破碎的脸狰狞着鼓动,用尽力气也移不动长剑。长剑就像被困在那个虚空,被什么不知名的气握着。 斐守岁思索些许,便用妖身的眼瞳打量。这才发觉长剑剑柄处有一圆圆的物件。 物件中空,黄铜色。 还没给斐守岁思索物件的由来,黄铜色物件一震,碎了剑柄一角。斐守岁反应及时,立马点地,跳开饭桌。 震动的余波将木头桌椅横面沖开,茶盏应声碎裂。 紧接着,屋外羊也不叫了,风也停下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打开靠河一边的窗户,咧嘴笑道: 「总算抓住你了!」 第14章 伯茶 来者一身破烂,正跨步做踏入屋子的动作,前脚踩在窗框上,后脚还在外面。 一只手顶开窗户,另一只手里拿着串铜钱与拐杖。 天圆地方,正是官府发的正规钱币。 斐守岁因那震动,被迫退在远处安置酒罈子的地方,他识得这个偷窗欲入的小贼,正是带他去唐宅的乞丐。 乞丐还没翻窗入室,就一个踉跄,头着地扑在窗户下头,听着就疼。 接着是很近的一声羊鸣,伴随一只老山羊的头趴在窗框上。 斐守岁与那老山羊对视,老山羊便双蹄一用劲跳入屋内。 两人,一妖,一怨鬼,一山羊。 客栈被四方不同之物鼎立。 乞丐拄拐站起来,他吃痛般捂着自己的额头,一把手握住山羊角,将老山羊拽起。 「你还顶我,这是恩将仇报!」 黑老山羊撇过头,似有不服,一脸不屑。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虽早预料到乞丐并非普通人,但那只山羊又是什么人物。 老妖怪的眼睛露出迷惑,被乞丐捕捉到了。 乞丐很是客气地握拐抱拳,对斐守岁说:「好巧好巧,又和公子见面了。」 巧个屁。 斐守岁为得礼貌,只能朝乞丐颔首。 乞丐见状放下山羊,换一只手拿着铜钱串,很悠闲地朝池钗花走去。 「为了找你,我可是装疯卖傻了三个月。」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明明是只鸟妖,怎么和鼠精一样喜欢藏来藏去。」 池钗花无法动弹,眼神兇狠。 「别想着能逃了,喏,你看看。」乞丐点了点浮在空中的一枚铜钱。 「有它在,你就等着被我抓吧。」 顺着视线,斐守岁注意到铜钱。铜钱上头附了一层咒法,至于是什么咒,太远了,他看不清。 乞丐又朝还在发酒疯的胡人说:「做不成使节就跑这种偏远小镇作恶,大人卖给池老太爷的珠宝我可都记下了,这一样样的都可是朝廷的禁品。」 一旁老山羊听到「禁品」二字,急得直冲胡人拱去。 胡人被老山羊吓到,瞬间醒了酒,双腿无力地弯曲,嘴巴哆哆嗦嗦:「我、我……」 乞丐目光一瞥。 「怎么想留下来陪这位『美娇娘』,还是等天亮我押你去衙门?」 胡人听到后半句,他露出一副难以言说的表情,手指拽着衣袍,支支吾吾。 「衙门不去,不去。」 「不去?那还不走。」 谢义山朝池钗花的方向啧了声,胡人这才清醒看了眼他口中的美人。 池钗花的脸早已支离破碎,面皮在空中垂摆着,有生命似的在扭动。那张被撕裂的红唇,一半在左,一半在右,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又哭丧一样下垂。 第29页 张牙舞爪的长髮直直散开,像话本里会吃人的恶鬼修罗。 胡人咽了咽口水,脸色由红变白,赔笑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乞丐翻了个白眼。 「不走也行,随你咯。」 胡人知道乞丐的意思,立马撒丫子就跑,几乎是冲着往前,就差点没把客栈的大门撞飞。 边跑还边说:「主啊,保佑我,主啊。」 客栈里,乞丐啐了口。 「还主呢。」 斐守岁目送走胡人,也生出个想走的念头。这烂摊子既有人收拾,他也就不想掺和一脚。 还没抬脚,乞丐喊住了他。 「斐公子。」 乞丐比起之前的拱手礼,这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作揖,且弯腰到近乎一个谦卑的姿态。要不是一头乱糟糟的捲髮,配合叫花子的打扮,斐守岁真要误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要和他煮酒论天下。 见乞丐笑说:「在下姓谢,乃『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名义山,字伯茶。」 话了,斐守岁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 老妖怪放下臭脸,淡然表情拱手回道:「斐径缘。」 谢义山乐得开心,笑眯眯地指着仍被铜钱定住的池钗花。 「多亏了斐兄给的铜钱,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捉住她。」 斐守岁抱胸,站得很远。 「铜钱到处都有。」意思是不必恭维。 但谢义山摇摇头,他走上几步到池钗花身边,一伸手。那一大串的铜钱便散开,围绕在他的掌心之上,闪出微光。 随即,池钗花的表情更加痛苦。 谢义山:「唯独要修习之人使用过,方才有效。」 斐守岁挑眉不语,看来他不光跑不掉,连身份都已被猜透。 只见铜钱分散,围绕住池钗花。谢义山手指一曲,悬在空中的长剑便游到他的身侧。 「斐兄不过来看看?」 斐守岁自然好奇,但他并不是没有警惕心的人,于是客套道:「这个点早已宵禁,客栈搞出这么大动静,夜巡兵迟早要来。谢兄还不快点收拾了?」 说着,老妖怪看了眼在二楼偷瞄的老闆娘。 「客栈老闆不计较,官府之人可没这么好说话。」 谢义山听罢,忽然一笑,他掂量着手中的长剑。 斐守岁察觉,默默地去拿腰间纸扇。 「斐兄不要紧张,不妨进一步说话。」谢义山眯眼笑着,活脱一只老狐狸的面貌。 斐守岁知晓再不过去,谢义山也会走过来。既然如此,掌握主动权就比熘之大吉重要。深知了其中利弊,老妖怪不得不笑脸相迎,上前与谢义山一块研究长剑。 「怨气所成,不是一天两天了。」 斐守岁颔首贊同。 谢义山又说:「而且是池钗花生前步摇变的。」 斐守岁依旧附和。 谁知谢义山冷不丁来了句:「斐兄有把握点化它吗?」 因看剑两人凑在一块,此时谢义山转头便对上斐守岁一张略微惊讶的表情。 谢义山笑道:「友人说江湖上有位画笔点魂的侠士,且并非凡人。那日包子铺前,我一看斐兄那气质,我就知道……」 「别说了。」斐守岁打断谢义山的恭维话,堵上一句,「既然知道,就开诚布公吧。」 谢义山一愣。 「好!」他笑着拍了拍斐守岁的肩,「爽快。」 斐守岁不搭理谢义山,转身去看池钗花。 眼下池钗花被铜钱定住了动作,而铜钱乃细线串联,她就像误入盘丝洞的蛾子,没有一处能稍作唿吸。 「那谢兄打算怎么处理。」 斐守岁看向池钗花脸上暴露的秸秆,「我想谢兄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谢义山笑了笑,将长剑丢给斐守岁。 「斐兄负责驱散怨气点化池钗花的魂,我负责抓鸟妖怎么样。」 斐守岁接下长剑,摆出招牌式的谦和:「我还不知道有什么鸟妖,谢兄可否与我解释一二?」 「好说,斐兄你看那池钗花的躯壳。」 斐守岁细看:「纸偶。」 「对,是纸偶所作,而她的魂被困在纸偶里,由一只鸟妖附身得此。要是斐兄能散了怨气,我再捉鸟妖,那池钗花的魂魄才能得以解脱。」 「你的意思是,现在行动的是鸟妖?」 斐守岁不认同般反问。 「是也不是。」说着,谢义山瞥了眼老山羊,「现在的池钗花,应当是池钗花本身,但心绪由着鸟妖走罢了。所以得控制了鸟妖,方能度化池钗花。」 话落,谢义山又拱手。 斐守岁颔首,只是虚身回了礼。他再看钗花纸偶,联想昨夜的狭路相逢,原来没有及时辨出,是有其他同类作祟。 回一句:「有劳。」 谢义山见斐守岁答应下来,松了口气。他走到池钗花右侧,沉思良久,手一挥。 铜钱变成一摞,浮在空中。连接铜钱的细线将钗花纸偶切割出一道道裂缝,随后细线崩断。 池钗花失去了控制。 一声鸟鸣冲破池钗花暗红的灵魂,这魂魄比昨夜斐守岁见到的更加沉重。怨魂包含的怒气被压抑之后迸发出来。长剑受到感召,幻回步摇,又如冰锥融化,滴入地面。 明明是银白的步摇,滴下来的水却是深黑。 第30页 水滴过后,周遭瞬息间被黑雾笼罩,紧接着二楼的看客,一个两个发出惨叫。 黑雾像海啸,吞噬每一个无辜的生命。窒息的失重感沖入鼻腔,锤击着感知。 斐守岁没有料到谢义山的举动,他抬手遮挡池钗花身上汹涌的怨念,用念力喊一句。 「你做什么!」 谢义山早被黑雾褪去看不见身影,只听闻远远地回。 「斐兄,我有我的道理!」 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 斐守岁被这举动搞得无语又恼火。 是了,他确实不会很快被怨气影响,但这一客栈的人怎么办,还有那个在二楼昏睡不醒的陆观道。斐守岁做事讲究个万事俱备,但如今一遭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老妖怪万般无奈,抽出腰间纸扇。执扇一扇,旋风在黑雾之间逼出一块净地。 缓缓睁眼,待眼前明朗,斐守岁便念诀稳固空中纸扇。 周围被纸扇隔绝出一方小小圆区。斐守岁环顾四周,满眼漆黑,仿佛是天地尚未分出高低,皆是混沌。 老妖怪确认好目前处境,还下意识往原来楼梯的位置看去。本来这个位置能望得见二楼屋子里的动静,至少斐守岁能及时知道陆观道醒没醒。 可惜,这样夸张的雾,是什么也做不到了。 斐守岁默然片刻,想去寻黑雾里池钗花的位置。 恍然,在他左边位置传来酒罈子打碎的声音。亮光也从那处一闪而过。 老妖怪凭着直觉,取下腰间画笔,着墨往闪光处一点。墨水挥向黑雾里,就像雨水落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轰的一声,黑雾像碰到什么东西一般散去不少,在酒罈子与斐守岁之间连接出一条小径。 斐守岁看到小径尽头,是老山羊,就站在他面前,还「咩」了声。 「你倒还有意识。」 见着老山羊棕黑色的皮毛,上面沾了刚刚挥下的墨汁。 斐守岁抬腿走到老山羊身边,蹲下查看墨印,垂眸片刻,笑道:「看来你和谢义山一样有故事。」 「咩。」 斐守岁又道:「黑牙师傅。」 老山羊勐地一颤。 斐守岁知道自己猜对了,却笑不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借尸还魂。」斐守岁起身朝亮光处走去,「但我刚刚用的这个术法只会粘在死人魂魄上。」 老山羊垂头不言。 斐守岁嘆气:「你……算了,这又与我何干。」 说着他背手踏入混沌之中。 周围黑雾因纸扇退避,但纸扇照出的光亮也只有一点点范围,再大一些,斐守岁也支撑不了。 被雾气笼罩的客栈好似荒原的黑夜。下起大雨,一切寂寥。连挣扎打斗的声音都被黑雾吞下,安静的发毛。 美的东西,不小心触碰到就会消散。反倒是诅咒,永生永世都擦不去,洗不掉。 斐守岁置身于黑雾的诅咒间,没走上几步路,二楼木梯那边也闪出一道光。老妖怪转头去看,就在黑雾里头,那个明明应该在沉睡的小孩,光明正大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术法被小孩轻轻一踩,褪得无影无踪。 小孩子的动作远远地印入斐守岁灰白的瞳孔里。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眉间墨水未消,而陆观道也看到了他,一副茫然的表情因见着了斐守岁,哗地一下。 开出了一朵花。 第15章 散怨 客栈很大,相隔很远。 陆观道小跑着下楼。 斐守岁就眼睁睁地看着小孩朝他跑过来,在没有任何术法保护的情况下,黑雾对陆观道是唯恐避之不及。 陆观道跑得越快,那雾气就散得越夸张。当还剩几步路的时候,陆观道张开了手,斐守岁不得不回他一个拥抱。 老妖怪弯腰一下子接住了小孩。小孩很瘦,很轻就能抱起,在怀抱里都嫌咯手。 「怎么醒了?」 斐守岁一边问候,一边打量四周,凡是陆观道走过的地方,黑雾都不敢靠近,而他怀里的罪魁祸首正蹭着他的衣襟撒娇。 小孩子仰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忽闪:「怕你丢下我跑了!」 「不会的,我从来没跑过。」 斐守岁话说出口还是有点心虚,眼神飘忽一下,发觉本由纸扇打造的园区扩大了整整一倍。 到底是同类。 斐守岁没有放下警惕,哄着陆观道,也察觉到陆观道眉间的墨水就在刚刚消失了。 「我不是说了吗,以后我去哪里都和你一块。」 「那为什么放我一个人在楼上?」 小孩望他的眼神澄澈如水。老妖怪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一些谎言哽在喉咙口,堵着。 斐守岁知道自己可能要栽在陆观道手里,干脆道:「我也要吃饭的啊。」 是这样,斐守岁就是馋一口白粥才下的楼。 陆观道听到后,指了指旁边的老山羊。 「你要吃山羊肉?陆姨说了,老山羊不好吃。」 「呵。」 斐守岁笑了声。 老山羊连连摆头,又在原地蹦了几下,「咩」下好几声。 陆观道看着老山羊,沉默片刻转头捂着小手,在斐守岁耳边说起悄悄话:「他的魂魄不是羊,我看到一个老爷爷被困在羊的身体里!」 第31页 「嗯,然后呢。」 斐守岁并不惊讶,顺着陆观道的话茬,边往酒罈子那边走,边附和。 陆观道趴在斐守岁肩上,朝后头的老山羊比划一下:「这个魂,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见过?」 「是给我水喝的老爷爷!」陆观道直起身子,忽然道,「可是给我寿衣的老爷爷又不是他……」 「哦?」 斐守岁用余光注意着老山羊。老山羊垂着脑袋跟着他,也不咩了,也不顶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一个人?」 「嗯……一个皮,不是一个人。」陆观道答。 话语间。 绕过大厅楼梯,斐守岁将要走到黑雾最浓密的地方,但有陆观道在,一切的浓雾都不敢靠近。 斐守岁甚至连纸扇都收了,任由黑雾虎视眈眈。 而陆观道眼下正死死盯着老山羊。 「为什么魂会不一样?」陆观道喃喃着,「老爷爷呆在羊身体里做什么,唔……山羊……」 斐守岁听着陆观道的碎碎念,也同时注意到,陆观道出了一场幻梦后说话便不再结巴。 甚至回答的很快。 老妖怪愈发对小孩的身世感到好奇。 走至黑雾中心,因陆观道的存在,雾气退开好足足一丈远。 目之所见,开始明朗。 而黑雾之下,是被铜钱团团围困的池钗花。 女儿家呈仰首的姿势,残存的双目流出污黑的血,一只手举过头顶,握拳似是要握住空中的什么东西,仔细看才能发觉,银质步摇换成一片黑鸦羽毛,腾在空中。 羽毛泛着红光,在无尽的黑雾里像一只探视世人的眼。 谢义山站在一旁,皱眉念诀,嘴角渗出一丝血。他紧闭双目,却在斐守岁走近时开口贫嘴。 「斐兄来得够迟。」 斐守岁顺手捂上陆观道的眼睛,他笑道:「我倒觉得正是时候。」 「斐兄可有办法,嗯?」谢义山偏头云,「还有个妖?」 陆观道被那「妖」字吓到,连连摇头,然而又不敢离开斐守岁的手。 长睫毛扰得手心发痒,小孩大声道:「你怎么能说山羊是妖!」 「咩?」老山羊警觉。 斐守岁注意到老山羊活灵活现的回应,他笑眯眯地摸了把陆观道的头,让陆观道靠着自己的肩膀,不去见池钗花的样子。 语气很是温柔:「是,老山羊是妖,你不也看出来了。」 「嗯……」 陆观道听罢,缓缓地缩在斐守岁胸前,他忽然不说话了。 老妖怪看不清小孩的所思所虑,只是他感觉到小孩趴在他身上,脸一抽一抽的,没过多久,他的衣襟就湿了些。 小孩子是没长大的可怜人,不会顾忌流眼泪是否丢人现眼。 斐守岁垂眸,用手臂将陆观道向上託了下,復凑到陆观道耳边,轻轻说:「有什么委屈的,等我处理完事再说好吗。」 「没有委屈的。」陆观道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衫,「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眼眶也湿了。」 「好好。」 斐守岁当作是安慰完,转头对谢义山说。 「我需要做什么?」 谢义山闷哼一声:「散了这黑雾,便可。」 老妖怪念诀幻出纸扇,环顾四周,黑雾还是占据着大半个客栈。而斐守岁两场幻境后,本没剩什么力气,他一但用尽灵力,就怕体内的怨念不平衡,染去他的四肢,生吞他的魂。 去看被铜钱定住的池钗花,他还未扇扇子。 谢义山勐地吐出一口黑血,半跪在地,急道:「斐兄你再不动手,我就要魂归咯。」 斐守岁执扇一笑,甚是轻蔑。 「我本就没有动手的道理。」 「你!」 谢义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向斐守岁,他的双目血丝密布,要不是脸上还有气色,真活脱一个死人模样。 黑雾一点点朝三人靠近,谢义山又咳出一口黑血,他下巴敛着血珠,念诀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铜钱跟着闪唿,黄色的浮光弱下好几分。 老妖怪见状,走到池钗花面前,背对着谢义山笑说:「既然谢兄知晓我是何物,又何必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谢义山听罢咳了数声,他已用手撑着地面,不过贫嘴的习惯是一点没变。 「哼,能大半夜救下个来路不明的……小孩,斐兄想着也是心善之人。」谢义山嘶哑一口气,「要是斐兄也愿救我一把,我便卜卦,算出你怀中小孩的命数。」 「哦?」斐守岁转身,「你还会算卦。」 「会与不会,斐兄动一动扇子的事。」 斐守岁眉头一抽,他倒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过方才靠近池钗花,斐守岁就细看了铜钱的术法,他曾在其他妖者的口吻中听说过这类样式的咒文,像是三大派的,至于是真是假…… 陆观道偷摸擦泪水的小动作,从没逃过他的眼睛。 「真是败了。」 话了。 斐守岁嘆息一气,在池钗花面前踱步片刻,随后便站在池钗花面前执扇利索一挥。 纸扇挥出的飓风直接袭向铜钱之中的池钗花。 钗花纸偶本就岌岌可危的面皮被风吹得只剩一片腮红,会动的人面飘在空中,咒骂几下,散成青烟。纸偶秸秆所制的骨架暴露无遗,像是个燃尽的老灯笼,还在风里苟延残喘。 第32页 斐守岁闭目,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又念诀鼓动扇面。 「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 忽然纸扇从斐守岁的手中悬空,与那步摇所化的黑羽毛同高。 斐守岁腰间的画笔代替了纸扇原本的位置,停留在他面前。画笔笔端的墨水悠悠地漂浮在空中。与黑雾不同,画笔的墨掺了点金粉,看上去更加亮眼。 墨水包裹住斐守岁念诀的手。 斐守岁徐徐睁眼,没有时间给他思虑后果,他咬牙在空中画下一道约有一寸长的符咒。画完,符咒绕着老妖怪。纸扇舞出一阵风,咒念便随之炸开。轰隆一声,炸得整个客栈都在发抖。 身边雾气像是被下了强制的逐客令,从四面的窗子里涌出,呕在街边。 瞬间,万物清明。 荒原不再下雨,雨季终将过去。 没了黑雾的压制,谢义山立马轻松站起,连说话声都大了些。 「多谢斐兄!」 斐守岁未作回答,他看雾气散得差不多了,不得以放下一半的警惕,去控制体内的怨念。本就因两场幻境有些疲倦,这一下子,连脚步都是绵软的。于是他黑着脸收回扇与画笔,一声不吭地走到老山羊身边。 看了眼老山羊。 「黑牙师傅,可要帮我看好这个孩子……」斐守岁拧了拧眉心,「我怕是得眯一会。」 老山羊本哆哆嗦嗦躲在桌椅下,见着斐守岁缓缓放下陆观道,他才敢凑上去拱一拱小孩子的背。 而小孩被斐守岁安置在一张小板凳上,他眨眨眼还不知面前人状况,仰头看着斐守岁慢慢靠在板凳一侧。 「你怎么了?」陆观道问。 「有些累……」 后头一句话还没说完,陆观道突然伸出双手一拍斐守岁的脸。老妖怪被这下拍蒙了,一双好看的眼睫簌簌地动着。 「我不睡。」斐守岁淡淡说。 陆观道鼓着腮帮子,又拍拍斐守岁的脸颊。 「之前陆姨说累了要睡会,我没去拍她的脸,她就再也没醒过来……」小孩子又不自知地落起眼泪水,「我怕你也醒不过来。」 斐守岁却是真的累了,没有回话,亦也没有合眼。他的睫毛很长,又因疲倦垂落,像一排在风里的杨柳。 陆观道看看老山羊,老山羊看看陆观道。 「咩啊。」小孩说。 老山羊蹭了蹭。 「咩。」 陆观道歪歪头,他因双手托着斐守岁的脸,没有空擦眼泪。泪珠汇集,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将未散干净的黑雾点化。 斐守岁看到了,想动手去擦,却因抬不起手只能由着小孩。 「眼泪……」老妖怪有气无力地说,「擦一擦。」 陆观道摇摇头:「松手,你就要倒在地上了。」 「不会的。」 斐守岁知道,他再怎么虚弱也不能倒在这里,只是一下子用光了力气,想休息会,想睡一会儿。 陆观道沉默许久。似是下定决心般朝斐守岁靠近,他用双臂一点点过渡,将斐守岁揽在他瘦小的怀里。 小孩子紧抱老妖怪,用手拍着老妖怪的背,轻轻问:「睡了吗?」 斐守岁用尽力气摇摇头。 「没有。」 陆观道模仿老妇人的语气:「囡囡啊,不要哭。」 老妖怪听罢笑了,无力地将全身压在小孩身上。小孩稳稳抱着他,丝毫没有吃力。 「囡囡啊,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嗯,我没哭,你也不要哭……」 老妖怪垂头触到小孩身上还没结痂的伤疤,是昨夜池钗花硬生生打出来的痕迹,还有些温热。 「疼吗?」 小孩说:「疼啊。」 斐守岁想移开些身子,陆观道抱着他一动也不能。 那伤疤主人这么说:「会好起来的,好起来就不疼了。」 第16章 香气 「会好起来……」 斐守岁垂头,视线渐渐模煳。 他心里头念着陆观道说的话,要是起初他也能知道这话该多好,可惜没人与他说。只有诞生时,漫天冤魂的控诉,叫他沉着眼皮子,像在悬崖边走投无路的羊。 老妖怪为了不闭上眼,用舌头抵着自己的牙,咬住舌尖,他怕倒下了,孩子没人管,自己也会被那谢义山收走。 即使这些年他做了这么多世人眼里的善事,可他毕竟是妖,没人会去证明过一个妖怪的过往。与其等着别人审判他,不如就像死人窟那会儿,害怕自己倒下愣是扯断了刚成型的手臂,用以醒神。 斐守岁咽了咽,他的舌根开始发苦,一股浓烈的灼烧味旋在他的喉咙里,担忧一点点漫出他的想法。 只怕是体内怨念控制不及。 「小孩。」斐守岁倦着,「你听我说。」 「听着呢。」 「记好了,要是那个吐血的人要捉我,你就先跑……」 斐守岁说完,眼皮子再也撑不住,将将要和上,听到陆观道一句。 「那你呢。」 小孩的话并非疑问,是肯定的后调。 斐守岁沉重的脑袋被刺激了,他居然闻到小孩身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他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很香,又不刺鼻。 香味萦绕在他身边,而他的意识跟着香味在一点点回来,像庙里的火烛,静静地燃。 第33页 陆观道拍了拍斐守岁的背:「有好些吗?」 「……嗯。」 「我跟你说,我从家里走出来后,有次遇到个卖菜的老爷爷,他躺在树荫下。那天下了大雨,我就和他一块躺着淋雨睡觉。」 陆观道出了幻境后就不结巴了,说的话也不着急,在讲故事似的。 「我醒来的晚上,老爷爷就飘在空中对我说话,说我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他还教了我该怎么用那个味道,他说要是再有人累了,就这样做。他说,要是我早这样做说不定陆姨就不会走了。」 斐守岁有了些力气,又开始思考小孩说的话,那个卖菜的老人怕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菩萨。 「然后呢?」 「你累了啊。」 陆观道又去拍斐守岁的背,香味涌进斐守岁的五识。 斐守岁根本没力气动身,他只能感知气息在他的身体里游走,把已被怨气染污的指尖洗净。 甚至是灵力也在一点点迴转。老妖怪闭目感知体内的怨念,那股香气将怨念逼到角落,像是吞噬着什么,将古老的诅咒咽下。 斐守岁生出个念头,他斜了眼陆观道,或许这香比点魂管用。 可惜念头还没成型,陆观道开口说:「你……你的气堵住了。」 这会换做斐守岁抱着陆观道不愿动。 「堵住?」 陆观道点点头:「堵住就动不了了,不过也有个法子。」 「你说。」 斐守岁还抱着小孩。小孩却挣扎着挣脱了他的怀抱。 陆观道天真的笑容,印在斐守岁眸中。 「你有力气没?」 斐守岁勉强维持着坐直的姿势:「有些。」 「那就好。」 陆观道确认好斐守岁的状态,才低头在地上找不知是什么东西。 老妖怪也四处看着,他见小孩跳下板凳,从地面摸出一块碎掉的瓷片,是胡人砸在地上的酒盏。 小孩乐呵呵地将瓷片给老妖怪看。 「够锋利吧。」 斐守岁颔首,他见陆观道低头看着瓷片,朝自己的手腕上比划。老妖怪察觉到不对劲,勐地伸手夺走小孩手上的瓷片,厉声道。 「你做什么!」 小孩被这一声说蒙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的表情像只可怜的小狗。 「不是堵住了吗?老爷爷说了,堵住了就是香味不够浓。」 「不够浓就要割腕……」 斐守岁突然知道了陆观道所说的法子。在不可思议之中,老妖怪的表情变得复杂,又因小孩湿润的眼眶,语气温和了不少。 「割腕流血,你不怕痛?」 「怕啊,」陆观道仰头看着斐守岁,「可是……」 斐守岁有了些力气,他俯身抱起陆观道坐在小板凳上。小孩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下意识将身体靠近。 「再怎么想救别人,前提也该是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陆观道不明白。 斐守岁又说:「就算要用香味,也该看看时机适不适合,那人值不值得。」 「值得啊。」 陆观道紧跟着斐守岁说完,他笑呵呵地看着斐守岁。 「是你就值得啊。」 斐守岁被这句话击得无力回答,所以他才不喜欢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说的又都是真心话。 在这样的真话下面,斐守岁的伪装往往溃不成军。 老妖怪不好意思面对小孩的脸,正转过头去,却被小孩用手轻轻拍了下。 小孩子关心他:「为什么不看我,是还难受吗?」 老妖怪只能转回头去看,看到小孩乐得一张笑脸。 「没事了。」 「没事就好。」 斐守岁想透过陆观道的瞳孔看到些什么,却始终都只有小孩深绿色的,毫不遮掩的探望。 这双丹凤眼,斐守岁说不上的有点爱看。 小孩的眼神露出来,像光照似的,一点点照透了老妖怪茂盛的树冠。 反倒是被看的那人不好意思起来。 斐守岁拉着小孩的手,往身上靠了靠,以躲避小孩的视线。他能摸到陆观道木棍样的手臂,那股香味在小孩身上慢慢散去,遗留的只有流血结痂的味道,刺激着老妖怪的鼻腔。 「等会儿给你包扎。」 陆观道看了眼自己,又看斐守岁,他摇摇头。 「不用啦,过几天就好了。」 「你……」 话落。 远处打斗的声音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斐守岁率先朝那个方向看去,他看到谢义山狼狈地后退数步,且步伐不稳,将要跌倒似的。 斐守岁默默用手蒙上陆观道的眼睛。 「闭上眼,别看。」 「唔。」 因斐守岁看到不远处的池钗花已没有衣物遮拦。惨白的浆煳纸包裹着池钗花暗红的魂灵,像是皮层之下深色的血管,伴随着秸秆的摩擦与池钗花魂灵发出诅咒般的低语。 斐守岁知晓陆观道非常人,但这般面貌也着实不该让个孩子见着。 而黄铜钱正绕着谢义山周围,形成一个圆圈。 谢义山背手拿着拐杖,一手做念诀手势,他左眼流下鲜血,右眼还睁开着。 「鸟妖,你要还不松口,我就把你和池钗花的魂魄一块收了。」 第34页 鸟妖? 斐守岁看向池钗花,他不能辨别出另外的魂灵,谢义山所说的鸟妖究竟在哪里,斐守岁不得而知。 谢义山又说:「你附在黑牙身上不够吗?池钗花已经死了,还要去霍霍她做什么!」 老妖怪用余光看了眼老山羊。 见老山羊躲在小板凳后,瑟瑟发抖,是在惧怕。 而今斐守岁也没办法做什么,只能看着谢义山去对付池钗花,但凡池钗花晚来一天,他也有力气想法子。 万事凑不上一个巧字。 斐守岁仍是有些倦,他靠着陆观道的头,墨发顺着姿势落在陆观道的脑袋上。 小孩不安分地伸出手,捉到一缕长发。 「为什么不能看?」陆观道闭眼,摸索起发梢。 「太血腥了。」 虽然纸偶躯壳早就没了血肉。 陆观道歪歪脑袋,他好奇道:「和杀猪一样?」 斐守岁笑了声:「还是有差别的。」 「哦……」 毕竟流血的不是池钗花那只猪,而是要杀猪的谢义山。 见池钗花没有后退的意思,仍旧幻出长剑,攻向谢义山。 破碎的身躯,由着几根秸秆支撑动作,每一招都没有章法,可都用尽了力气。 女儿家像只被剪断线的风筝,分崩离析之时在狂风中逆行,越飞越高。哪怕飞到太阳下,哪怕满身的浆煳纸都燃着了,她都不在乎。 「纳命来……」 池钗花咬着字句,欲出不属于她的兇狠。与斐守岁幻境里遇到的小家碧玉相比,全然是两幅声嗓。 面对池钗花自毁式的进攻,谢义山并无丝毫意外,他甩出拐杖后退几步,黄铜钱便随着他簇拥,如一串游鱼。 「你要我的命?」谢义山笑了笑,用拐杖点地以求平稳,「我命硬得很,你可取不走。」 池钗花的声音从魂灵中传出。 「我要你的命,我要所有人的命……咯咯咯……」 「嚯,你够贪啊。」 谢义山还在贫嘴,他看到池钗花勐然刺向自己,也知晓时机已到。 见其执手掐诀。 铜钱剧烈地震动起来,绕在谢义山的拐杖之上,拐杖隐约间有暗红色的纹路。谢义山转了下拐杖,一面红底黑字的旗子凭空出现,绕上杖身,铜钱随即挂落在旗子边缘,隐去光芒。 斐守岁见过这类的物件,民间人死之后为引其亡魂,方才用这物件。往往都让有血缘的小孩子拿,走在丧葬队伍最前头。 名曰招魂幡。 不过谢义山手上变出的那个样式,格外的老旧,看上去至少得是百年前用的,连符文都有些辨认不清。 谢义山颠了把,将招魂幡往前一挡。 池钗花立马退下步,僵在原地。 「哟,臭乌鸦,不能控制了吧。」谢义山笑得颇为猖狂,「让斐兄驱你怨气,就是为此!还不快快还池钗花自由!」 说罢,他执手将幡一舞,做出一诡异的动作。 单脚站立,一手捻三指从杖身末端一滑。那幡面沾墨水的地方豁然开出一张大口。大口吐出一只魂魄,悠悠地飘在谢义山面前。 是位老者,虽魂魄透明,但能辨认长须。 魂出片刻。 谢义山还没说什么,那老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抡着拳头虚空朝谢义山头上来了拳。 「平时不供奉老朽,还想着让老朽替你擦屁股!」 谢义山嬉皮笑脸地挠挠头。 「这不忙着做善事呢。」 「善事?」 老者转身略一眼斐守岁,才看到池钗花,他唬了跳,像做贼般游到谢义山耳边,却大声到斐守岁都听到了。 「猪仔子!你招惹姑娘家做什么!」 「您老眼昏花看清了没!」 「什么?」老者又去看池钗花,復才惊讶道,「哟,不得了,这困的至少得是千年修为的妖啊。」 「所以?」 谢义山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老者啐了口,三下五除二地要爬回招魂幡里头,留下一句。 「麻烦事,不办。」 第17章 代价 「哎哎哎,别啊,好不容易才散了怨气,把鸟妖定住的。」 谢义山一把拉住老者的魂,想将其从招魂幡中拉出来。 「您老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后辈吧。」谢义山抱着老者云朵似的身躯,哭嚎道,「我要死在这儿,老谢家就绝后啦!」 斐守岁在旁直唿精彩。 老者却死死不愿留下。 「我谢家没你这么没气节的后辈,放手,放手。」 说完还要往谢义山头上砸,可惜老者的手仅仅穿过谢义山的脑袋。 招魂幡幻出的魂魄是无法伤害招魂幡的主人,这是规定,也是交易的筹码。 毕竟幻出的魂魄可以藉此机会吸食主人魂力,用以超生。 见着谢义山哭丧般不肯放手。失去鸟妖控制的池钗花慢慢恢復意识,她转动身子,想要离开招魂幡的威压。 女儿家边动,边朝斐守岁那处看,看到斐守岁优哉游哉地抱着个孩子,心里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嫉妒。 那是她说不出的情绪,为人时没有,成鬼后滋生,如有魅惑的声音在勾着她这么去想。 因此消散不去,看到便心梗着难受。 她有时半夜飘过灯火人家,总停下脚去望一眼,看到屋子里的合家欢乐,然后默默离开,什么也不做。 第35页 斐守岁自然注意到池钗花的动作,老妖怪有了些力气,背手执扇等着池钗花的下一步。 可惜池钗花只移了几步,就停下了。 女儿家垂眸,呆呆然看着斐守岁,歪了歪空空的脑袋,语气浑然柔和,全然没有纳命来的兇恶。 「我的心……难受,」她伸手捂住自己残破的躯壳,像个犯了心悸的小媳妇,问斐守岁,「你可知这是为何?」 斐守岁未答,他怀里的小孩却开了口。 「难受就去看大夫!」 「噗……」斐守岁忍笑。 池钗花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渐渐从胸口移到了她那暗红的灵魂,她看着陆观道,又去看斐守岁。 「小娃娃,这也能治吗。」 「唔……」 陆观道仍旧闭着眼,他未看到池钗花的样貌,只得说:「不去治怎么知道,陆姨说,有病看病。」 池钗花想着陆观道的话,随即垂下脑袋,她在打量自己。打量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似乎是释然一笑。 「小娃娃你说得有理,不过小娃娃还是快离开这吧,你穿过她给的寿衣,就是她下一个目……咳咳咳……」 女儿家话说一半,忽然蹲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没有面目的她,用魂灵诉说。 「看来,我又要不是我了……」 见此状,一旁静坐的斐守岁挑了挑眉,他见池钗花弓背咳嗽,盘算起谢义山所提的鸟妖。常日里能用眼睛看到的妖怪要不修为极高,要不便是没有修为。仅少数妖会隐藏自己的痕迹,目的有很多,例如夺舍。 斐守岁想到这一点,闭眼片刻,再睁眼时他幻出了妖身灰白的瞳。终是在池钗花挣扎之际,看到了谢义山与老者说的东西。 是一只极其夸张的乌鸦,张开翅膀像傀师一般附在钗花纸偶身上。眼下乌鸦因招魂幡的存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钗花纸偶的关节处,露出一条又一条的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乌鸦的喙。不过现在有的丝线断开了,飘浮在空中,仅一部分被乌鸦叼在嘴中,硬生生地拉扯着。 顺丝线往下走,斐守岁看到女儿家伸出秸秆所制的双手,抓住了自己残破的头,一缕又一缕的丝线将她的指节缠住,在眨眼间又断了几根。 这般惨状之下,女儿家还在反抗。 斐守岁难得有些佩服一个凡人,更何况是个大门不迈的妇人。他从前也接触过当家的妇道人家,她们大部分从不争辩,吃了苦头也总垂手不语。 反倒是池钗花,被妖怪控制了,还在想着挣脱。 女儿家没了五官的面容,无法做出让人怜悯的表情,只听到来自魂灵呜咽的调子。 是山岚与坟地里的悲凉。 陆观道扯了扯斐守岁的衣角。 「是谁在哭?」 斐守岁松开手:「喏,生病的那个。」 陆观道等着斐守岁的手移开才睁眼,他在斐守岁的指引下,看到了池钗花。 愣了半晌,陆观道什么感嘆都没有,只道一句。 「她病得好严重。」 「嗯。」斐守岁问,「你有办法治吗?」 「我?」 陆观道再去看池钗花。 在小孩的视角里,池钗花早就不成人了。似乎很为难,但还是回应了斐守岁的话。 「我不知道,她……看上去好难受。」 目及,池钗花近乎弯曲了背,跪在地上,头抵着地板。似是在哭,似又说不出的声音。 只有斐守岁能看到池钗花在一次次试图扯断乌鸦的丝线,却又一次次徒劳无功。 奋力之后,池钗花屏着气般,勐地一吼。 旁边争论的谢义山与老者,因这一声吼叫震得停下了拉扯的动作。 谢义山见池钗花如此悲嚎,与老者说:「您看看她。」 老者不语。 斐守岁沉默良久,他是在思索后起身放下陆观道,站直身子朝老者作揖,是极其标准的礼节。 陆观道看到也跟着模仿,拙劣地鞠躬,拱手。 老者见着这一大一小,转过头,对谢义山骂道。 「你们小辈,这是、这是逼着老朽呢!」 谁知谢义山看着吊儿郎当,转头也朝老者行礼。 老者纯白的魂灵,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池钗花。女儿家正被乌鸦一点点蚕食意识,要是再不救,或是真来不及了。 「你……哼!」老者嘟囔着一甩袖,傲气道,「救啦,救啦,真的是,没一个省心的。」 老者说完在空中飘了几圈,目视池钗花的样子,再次飘飘然地看了眼斐守岁。随后绕上谢义山的后背。 「后生仔,你可承受得住?」 谢义山背手拿招魂幡,摘下一枚黄铜钱,笑道:「尽管来吧,无需担忧。」 随后。 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还有池钗花的惨叫之中。 老者幻成一团掀开笼屉的时涌在空中的蒸汽,这团因风流动而全无规则的气绕在谢义山身上。 谢义山一咬牙,气涌入他的五识,他如纳入百川的瓷瓶,将老者送进自己的身体里。 顺势,见他把那枚捏在指间的黄铜钱贴在额头上。一根红绳从铜钱的天圆地方中穿出,打一个结,稳稳噹噹地绕在额头中央。 这招式,江湖有流传,名叫请神上身。 第36页 请神之后,谢义山的姿态动作就不再是自己。是一位老人家的习惯,捋着没有的鬍鬚,笑眯眯道。 「鸟妖,你时日已到。」 说完,再一甩袖。 谢义山眯眼捻指在空中画出一道符。符咒闪了下白光,代替铜钱,池钗花被团团包围。 池钗花没有反抗,她跪在地上,做出呕吐的动作,好似是想把身体里所有的污秽都吐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 她暗红的魂灵被纯白所困。谢义山一舞招魂幡,她便不停地干呕,好不容易是吐完了,又一顿一顿机械地转头,呈现一副生产后虚弱无助的样貌。 「你要救我?」 「是。」 话毕。 池钗花像是听到了个笑话般,咯咯地笑起来,她捧腹将头转了回去,一边笑着一边伸出秸秆所制的手,击打自己的腹部。 「你知道吗?本来怀了的,可谁料想与我同床共枕的,竟然是个断袖。」池钗花捂着小腹的位置,惨笑着,「啊……我恨啊,我真恨啊……」 她仰起头看了眼迟迟未动手的谢义山。 「我不想再入世间轮迴,这可算救我?」 「这……我决定不了。」 谢义山撇头看斐守岁,斐守岁朝他摇摇脑袋。 池钗花轻笑一声,她仿佛早知如此,也看向斐守岁。 「你对亓二姑娘说的话,我也听到了。」 斐守岁忆起棺材铺外的鬼新娘:「呵,我说了什么?」 池钗花仰首长嘆。 「你说『若有来生,还是不为人的好』,说得真对啊。」 斐守岁用眼神暗示谢义山不要放松警惕,嘴巴却没有停下来,继续与池钗花搭话。 「那会儿你在我旁边?」 「不是我,是妖怪,妖怪的记忆我知道些。」说着,女儿家用秸秆手指点了点自己残破的头,「那会妖怪的重心还不在我身上呢,应该才附在……」 池钗花看了眼黑羊,语气有些愉悦。 「当只羊也挺好的。」 黑羊咩了声,再次躲在斐守岁身后。 斐守岁很客气地笑了笑:「你方才说到寿衣,难不成寿衣是附身的媒介?」 池钗花捂着小腹,缓缓站起。 斐守岁能看到乌鸦仍旧闭着眼,并未控制池钗花,他自然也知道这话的真假。 「算是吧。我祖父是因为贪财,黑牙也是。我呢……我被她盯上了,没得选。」 斐守岁:「为何会被缠上?」 「啊……她说我可怜呢,说我被骗了还被蒙在鼓里,说是要给我报仇。」 池钗花轻笑。 「代价是我的性命。」 「不值得。」旁边许久没有动静的陆观道摇摇头,「一点都不值。」 「小娃娃你……」 池钗花很是温柔:「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 女儿家话尽,伸出秸秆手在空中一旋,似乎是扯着一把什么东西。 斐守岁清楚地看到,池钗花与乌鸦连接的丝线被池钗花一手握住。灵魂因丝线割下类似与血的痕迹来。老妖怪没料到这点,他知道魂体受损,就真的不能点化与超脱了。但他没有开口点名这事,只是眉头微皱,露出颇有些不满的表情。 「池钗花,你要作甚。」 「哼。」 池钗花明明没有面容,却让斐守岁联想到那幻境里绣花的女儿家,一副姣好的脸。 此时,钗花应当抿嘴,是一副顽皮之相。 「三思。」 池钗花拧紧手中丝线,笑道:「我思虑良久。」 陆观道躲在斐守岁身后,他看了看池钗花,又看看斐守岁,问斐守岁。 「她是要起舞吗?」 池钗花一愣,释然轻笑。 「对。小娃娃你说得对,我要跳支舞给你看。」 说着,她拍了拍秸秆上残留的纸片,像是掸去裙摆的尘埃,勐地一拉,朝陆观道。 「你要看吗。」 陆观道纯粹的眼睛盯着池钗花,又下意识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不要。你生病了,脸色不是很好。」陆观道小声道,「惨白惨白的。」 第18章 幻术 斐守岁听着陆观道所说,背手去握住了陆观道的手。他不知道小孩拉他衣角的意思,兴许是害怕。面对这样一话本里才有的鬼怪,就算是妖,也会生出三分胆怯,何况是个孩子。 陆观道触到温热的手心,还有些反应不及,那没有面目的池钗花问他。 「我脸色不好?」 陆观道捏着斐守岁的手掌,脚步一点点往后退,他晃动脑袋拟作回答。 池钗花看到陆观道的动作,她伸手一摸,却因早没了面皮,平白碰到一手的空空与秸秆。 女儿家滞了一瞬,转过头去,用魂灵的眼睛看到仍是警备状态的谢义山,再转头又看到楼梯处因怨气晕倒的人。 「这里不是画眉点唇的地方。」 说完,她便拿起落在地上的银剑。 见她甩了甩剑身,一只手擒着丝线,一只手拾剑,将其持于唇前。长剑挡住她面容的正中央,犹抱琵琶半遮面。 斐守岁正思索着池钗花下一步动作,却看到乌鸦的翅膀动了动。斐守岁是在场唯一一个能清晰地看到乌鸦存在的修行者,那老者也不过眯眼才能寻到乌鸦的虚影。 第37页 不光如此,斐守岁准确听到池钗花与乌鸦的对话。 乌鸦初醒后惊讶着自己被困,她扇了扇长翅膀,附身在池钗花肩头低语。 「我帮你,你却要与我同归于尽?」 是一句质疑,明目张胆地流入斐守岁的耳中。 紧接着池钗花一把拽下丝线,将乌鸦的喙下压。 「你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魂灵里的池钗花有了五官,她的面目阴沉,不喜不悲,「是啊,就算我不这样做,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乌鸦扑腾两下翅膀,颇为不适。 「这么说,你想今后的世世代代都无法.轮迴?」 池钗花听到此话,眼神完全暗了下去,像是没了光亮的黑夜,周围都是陌路。 「正好。」 「……哼,」乌鸦不屑地抖了抖羽毛,「你在唐宅时有如此决心,也就不会被唐家兄弟骗得团团转了。」 「闭嘴。」 池钗花用劲拉下丝线,乌鸦被锁着无法动弹。女儿家扫一眼众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对话被斐守岁听了去。不过她没什么在意的,反而朝斐守岁笑了笑。 魂灵里一张岁月静好的脸印入斐守岁的眼里。斐守岁不作声张。 随即,池钗花转身朝谢义山点了点头。 谢义山一头雾水。 目见池钗花又看向黑牙,她对着那只瑟瑟发抖不敢目视的羊,放低了姿态与声音:「您老的好我一直记着,从未忘记。」 最后一字末了。 黑牙先是杵着不动,后突然一顿双蹄,正要冲出去,却见池钗花将长剑一移,往自己脖颈处凑。 瞩目之下,池钗花一身残破,长剑闪着银色的光,没人赶上前阻止她。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着池钗花下一步要做些什么。连黑牙也不过一顿脚,一冲动,什么后来的动作也没有。 池钗花也似乎料到了这些,她还有笑意,在动作尚未完成前的一瞬。陆观道极其小声地开口,拧碎了众人之间的沉默。 「你要割头髮吗?」 小孩子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样寂静的屋子里,又像块石头砸入水面,涟漪滚滚,翻作热浪。 池钗花的动作停在那里。 陆观道又说:「陆姨说,头髮是爹娘给的,不能随便割。」 长剑应声落地,池钗花好似被什么咒法定住了,她愣愣地转向陆观道。 空空的纸偶脑袋,这儿的风都不会吹过。 「割了,你娘亲会心疼的。」陆观道越说声音越小,他就一点点缩在斐守岁身后,将将在斐守岁的腰下的位置,成个做了坏事的小贼。 要割头髮的女儿家沉默很久,最后似笑非笑。 「爹爹娘亲不要我了,我也不要这东西。」 「唔……不能赌气。」 陆观道紧紧拽着斐守岁腰间衣料,极轻极轻地说完末尾四个字,那正前方要捡起长剑的池钗花朝他笑道。 「没有赌气,我现在清醒得很。」 女儿家这么说,显然一副决心赴死的言辞。 陆观道只能去扯斐守岁的衣裳:「救救她,可以救救她吗?」 斐守岁蹲下身,有了力气,他就将陆观道抱在怀中。陆观道再次凑到他的耳边。 「你能救她的。」 「哦?」斐守岁同样在陆观道耳边说着悄悄话,「可我没有救她的理由。」 陆观道眉头一皱:「刚才你还朝着那个、那个老伯伯拱手,你可别是忘了。」 「对啊,我都拱手了,还散了怨念,为何还要出手。」 斐守岁说得十分有理,陆观道被他堵住了嘴,一下子说不出话。小孩子皱眉看着斐守岁。而斐守岁却笑眯着脸,还拧了把陆观道的脸颊。 小孩太瘦了,脸颊上不多的肉被斐守岁抓住,拧得泛红。 「乞丐会救的,你放心。」斐守岁道,「我也答应乞丐了,自然不会反悔。」 陆观道听此言,眉眼豁然开朗,他松了口气,毫不在意自己被捏红的脸,乐呵呵地朝着池钗花说。 「他说会救你的!」 一旁待命的谢义山「噗呲」一声。 唯独要被救的池钗花没有反应,甚至像是没听到一样,弯下腰就要再次捡起地上长剑。 谢义山见此朝斐守岁示意。斐守岁微微颔首。 两人都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 等着池钗花秸秆指尖触碰到长剑时。斐守岁放下陆观道,迅速在小孩身上施法,以确保下一步小孩在旁不会受伤。 陆观道睁大眼看着自己被一层薄薄的屏障困住,一双深绿色凤眸吃惊地望着斐守岁走开的背影。那个在他眼里高大的人儿,毫不犹豫地朝池钗花而去。 与此同时,谢义山也行疾步,与斐守岁面对面夹击池钗花。 池钗花反应不及,谢义山已拿着招魂幡朝她袭来。 只见,先是斐守岁用画笔画出牢笼困住了鸟妖行动,后又是谢义山用招魂幡一扇,将鸟妖向空中扇出了一定距离。 长长的丝线悬在半空中,池钗花双目失神,像是个傀儡一样被提在乌鸦身下。 不过一瞬,墨水顺着丝线绕上乌鸦的爪子。乌鸦无法动弹,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声后是她拟成了池钗花的语调,反问。 「我帮她杀了负心的郎君,难道有错?她日日困在那冰冷的宅子里,是我给了她新生。你们这是在杀她,你们和那唐永唐年是一伙的!」 第38页 斐守岁听着心烦,执笔画出一条长布封了乌鸦的嘴。 「人有人的法度,你活了千年难不成不懂?」斐守岁斜眼,很是轻蔑,「若没有你,那些说是池钗花勾引唐年的流言,也不会传出来。你做了些什么,心里清楚,诡辩无用。」 「你可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谢义山说着,施法变出十把一模一样的招魂幡。幡旗绕在他身后,如同戏曲中武将,他已做好降伏鸟妖的准备。 「后生仔,这小子是第一次擒千年修为的妖,你可别走。」想是老者借着谢义山的嘴巴所说。 斐守岁抱胸站在一边,用余光看了眼陆观道。 「要是想走,你们也拦不住我。」 嘴上回答谢义山,斐守岁却还注意着陆观道的动静。 小孩子正用双手敲着他施法的屏障。那屏障隔绝一切,里面的人听不到外头的声音,外面的也是如此,只有施法者能感触到陆观道在说什么。 是陆观道在说:「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把我困在这?你要丢下我了?」 诸如此类。 斐守岁倒不觉得烦,他也就没有像封鸟妖一样去封陆观道的嘴。 老妖怪用术法回道:「不丢下你。」 听到响应的陆观道愣了一瞬,他看向斐守岁。可惜斐守岁留给他的仅是背影。一个身形修长,长髮及腰的后背,挡住了他看池钗花的视线,只能仰头看着斐守岁,却也触摸不到。 小孩不知为何哽咽了,恍惚着问:「那、那生病的人,怎么样了?」 斐守岁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谢义山开阵作法。 「快解脱了。」 陆观道好似接受了这个回答,不再去拍打屏障,他卸力般坐在地上,小小的脑袋垂着。 「什么是解脱。」 「不再痛苦,即是解脱。」 可是池钗花却喊叫着,陆观道在屏障里听不到。 「我不明白。」陆观道说,「死去就是解脱,就是不再痛苦吗?」 「并不是。」 「那为何……」陆观道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有些痴傻似的看着地面。 斐守岁嘆出一气:「你想这些只是徒增烦恼,不如琢磨琢磨明早我们该吃什么。」 话落。 池钗花的惨叫更加重了。斐守岁的视线被吸引,他去看谢义山。 谢义山也并不好过,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溢出,一点点汇聚在耳垂下,他面容惨白,似有归去之意。 老妖怪笑道:「需要帮忙吗?」 谢义山听言,缓缓睁开眼,一双血丝横布的眸子对上斐守岁略有戏嚯的目光。 「控制她。」 「哦?」 斐守岁上前几步,心中与陆观道说:「屏障最多能撑两个时辰,我若出事了,屏障就不会限制你的行动。到时候你就跑,跑去城外向北二十里地的城隍庙,你要是没做过什么坏事,城隍老爷自会庇佑你。」 说完,斐守岁关了与陆观道的连接,专心去看池钗花的状况,独留陆观道在后头唤他。 斐守岁也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老妖怪看到束缚乌鸦的铜钱裂了几个,又兼他所施下的牢笼也淡去不少,他猜到了一个结局,转头与谢义山说。 「怕是池钗花自己不愿被救。」 「咳!」 谢义山吐出一口浊血,啐道,「这由不得她。」 「由不得她?」斐守岁背手轻笑,「她已经『由不得』半辈子了。」 谢义山抬眸:「斐兄又想临时变卦?」 「呵,」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我若醒不过来,你可得好好照顾那个小孩。」 谢义山微眯的眼睁大了些,他看到斐守岁掐诀之后,一阵浓雾从画笔里喷出。随后浓雾拖着斐守岁,活生生地消失在他面前。 「这是叫一枕槐安的幻术,我鲜少见到有妖会用啊。」 老者与谢义山解释一句。 浓雾渐散,谢义山身上的重压一下子轻了不少,他正要说些什么,耳边忽然有瓷器破碎的声音。 他即刻转头,却看到了陆观道打碎了屏障,一手的鲜血,对着已经散去的雾气喊:「别丢下我!」 第19章 有喜 小孩满目的泪水,仿佛在诀别一个故人,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唐突落泪。仅是下意识般,他想去喊住斐守岁。 「别走啊……」 谢义山扭头劝:「他是用了咒法,进了池钗花的幻境,你且不要急。」 陆观道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背,有些谨慎地看着谢义山。 「我要找他。」 「你找他作甚!」谢义山咳出口血,「你去找也是碍事,不如在这里好好待着。只需半个时辰,我就能……咳咳咳……我知道你并非凡人,妖也好,仙也罢,总归能听劝。」 陆观道上前,他用还在流血的手指了指自己,一脸惊讶地看着谢义山:「我不是人?」 「是啊,你还有斐守岁都不是人。这里还有意识的活人,就我一个。」 谢义山说完,陆观道完全地愣在了原地。小孩子嘴里嘟囔着什么,谢义山也听不清,于情于理,他是管不着这个孩子的,可是既然有人託付他照看,也就不能不管。 「所以,小妖怪你先退下,等我收了鸟妖,再去寻斐兄也不迟。」 陆观道还沉浸在谢义山的话里,他碎碎念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可,可他也不是人……」 第39页 谢义山眉头皱起来。 「你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言毕,招魂幡开始运转,跟着谢义山的手势指向池钗花。 「我、我不知道……」 陆观道慢慢地蹲下身,他去看浓雾消散的地方,没有斐守岁,便又去看谢义山。谢义山一脸愁容,并没有很是在意他的样子。好似这儿记得他的人,不见了,他也就不能成人了一般。 小孩子有些后怕,他到谢义山身边:「我是人,陆姨是人,我就是人!」 「是吗。」 谢义山敷衍一句,又专心地去控制阵法。 看到鸟妖的怨念一点点被阵法吸收,那困住池钗花的丝线被巧妙地溶解,化成水珠落在地上。 滴在了陆观道的额前。 小孩子用沾血的手背抹去,脸颊便多出一条血痕。 「斐守岁是人,我也是人。」 也不知,他在与谁论证。 …… 幻境里。 那个被小孩念叨的斐守岁,正十分悠闲地走在池钗花梦中的唐宅。 还是个下雨天,雨丝微斜,点点滴滴碎了池塘的静。 斐守岁背手行于游廊之上,他正朝着池钗花的屋子走去。路上没有一个僕从,倒显得这宅子住着个孤独的仙。 梧桐叶一卷而落,连廊上挂着的竹帘子,随风一吹,声声作响。 斐守岁执扇挡了风,忽然耳朵里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嘆。嘆息声紧紧地跟在风后,不给斐守岁追寻的机会。 又是一声。 老妖怪立马加快了脚步,转过游廊,走至屋檐,只听。 「唉……」池钗花的声音。 「夫人怎么了?」 「近日总吃不下东西。」 应当是婢女在屋内伺候饭食。 「那夫人吃点酸枣糕开胃?」 话毕,好久没有动静。斐守岁记起幻境外池钗花所说,已经料到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池钗花将那枣糕吐了出来。 「夫人这是?」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斐守岁透过砖瓦,用灰白的妖怪瞳看到池钗花羞涩又带着惊讶的表情。 「我不知晓。」 「难不成夫人你……」 婢子扶着池钗花,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斐守岁并没有想去听清。 不久,便见婢子说完后出了屋子。 时间在幻境里没有规律,也就斐守岁一眨眼,已近黄昏。 雨却愈发大了。秋雨一阵一阵携来冬的寒,婢子带着一个郎中走小门匆匆而入。 两人走得很急,斐守岁就看着他们从他眼前慌忙而过。 捲起一片夹带雨水的风。 斐守岁眼帘垂下,毫无怜悯之情。 屋内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像风中牧笛,流入斐守岁这个施术者的脑海里。 「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怀上了阿永的孩子……」 「恭喜夫人。」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 女儿家哭起来,捂着嘴尽量让声音只有她自己听见。 斐守岁默默移动步子,他透过明瓦窗子穿入里屋。见到池钗花擦去眼泪,欣喜地抚摸着小腹。老妖怪看池钗花的眼光却愈发冷了,他是局外之人,也懒得同理可怜可悲的梦中人。 等着池钗花打发走郎中,就是要告知唐永。她又装作头疼,再去请了镇上有名的大夫。 几乎是前后脚,唐永刚来,那大夫也来了。 唐永是看着大夫告喜。 「你说什么?钗儿有喜了?!」唐永激动地捏着老大夫的肩膀,脸上却除了惊慌别无任何欣喜。 此话刚落,唐年提步勐地一下,停在屋门口。 斐守岁抱胸不语,等着闹剧开场。 唐年僵出一张恭喜贺喜的脸,作揖:「在门口就听到好事了,兄长,嫂嫂。」 后头四个字,唐年念得格外重。 唐永眉头紧锁,他背对池钗花,又因比唐年高些,即是俯视着唐年,眼里露出一丝不满。 「你嫂嫂有喜,日后可别气着她。」唐永上前,一掌握住了唐年的肩,侧耳,「昨日的事,别再出现了。」 说完,这冷冰冰的语气转成了柔情。 唐永嘱咐一旁丫鬟:「夫人有孕,该採买的东西就不要挑三拣四。另外请几个懂生育的老婆子随时照顾着,银两开支不必报备。」 池钗花躺在床上,看着唐永这一出,笑说:「还是要记帐,省的东家的买了,西家的也送了一批。」 「夫人说得是。」 斐守岁站在屋门边,他的视角与池钗花相反,也正能看到池钗花所见不着的。 话语间,唐永朝唐年抛了个眉眼,那唐年却微微转头不肯接下。 随后,唐家兄弟说着有事,一前一后走了。斐守岁也想跟上去看看,他还未转身,用余光瞟到了池钗花。 池钗花的脸色唰地一下,眉眼没了笑,望着屋外远走的唐家兄弟,有种魂魄飘出的空洞。她散走了丫鬟去叫好的婆子,独自一人坐在床榻上。 斐守岁挑挑眉。 眼见着池钗花缓缓起身,用梳子梳起长发后,往屋外另一个方向走去。 斐守岁紧跟其后,走上几步,到了另一个院子。 一进院子游廊,斐守岁便听到唐永与唐年的吵闹声。老妖怪瞥一眼池钗花,女儿家脚步未减,走得飞快。 第40页 黄昏渐去,天冷起来,游廊两侧所种竹柏,发出唆唆的低语。池钗花一边走着,一边摘下摇晃发声的髮钗,女儿家面露难堪,直勾勾地走进院内花坛,又绕到花坛角落。 梧桐树种在此处,染上落日的红。女儿家穿的是浅色衣裳,十分不衬这样的美景。 斐守岁背手站在三步之远的地方,他就看着池钗花凑到墙板纸窗下。 侧耳倾听。 「嫂嫂有孕,你我的事怎么办!」是唐年。 「她不可能怀上我的孩子。」唐永信誓旦旦,「说不准是哪个野狗的种。」 池钗花捂住嘴,强忍情绪继续听。 「她身边的那个丫鬟是我的人,每日的饭食里都放了药,怎么可能有喜。再说了,这几月我就没……」 「怎么?」 「三月前我是去过她屋一次……啧,难不成被她发现了?」唐永的语气愈发不敢相信,「那个蠢货会察觉到这个?」 斐守岁鲜有地皱了眉,他走到池钗花身边,看到池钗花已是泣不成声,嘴里极轻极轻地念着一个词。 「芙蓉粥……真是芙蓉粥……」 「……」 斐守岁蹲下.身,与女儿家的瞳对视,这双伶俐如小鹿般温柔的眼睛,已是没了色彩,空空地失去光芒。 倒是可怜。 池钗花摇晃着站起身,她手撑起墙壁,头上的珠钗虽已被她摘下,却恍惚间能看到摇摇欲坠的珠宝。泪水将长发贴合在她的脸颊上,她满目绝望,好似老来得子的妇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落日余晖,慢悠悠抚上游廊乌瓦。 斐守岁半身透明,那夕阳穿透他,爬上池钗花的嵴背。 池钗花无神地走了几步,屋里头突然爆发出一句。 「好啊,那我现在休了她!」 应声,池钗花勐地一颤,险些摔倒。 「休了我……他要休了我?」 女儿家反覆念着这三个字,咀嚼着短短一句的重量,最后她伸手抹去眼泪,仓皇地提裙,绕小道跑了。 斐守岁站在梧桐树下,他看一眼窗户紧闭的书房,摇头嘆出一气,默默地跟上了幻境主人的脚步。 池钗花虽是跑着的,实际上步伐并不快,所以斐守岁仅是快走就能与她齐平。 女儿家喘着粗气,泪水不停地从眼角两边滑落。 夕阳已熄,星辰挂在树梢,月亮早早地探出云层,洒下没有温度的光。 光像一匹闪闪发光的布。 池钗花便是背着月光,落荒而逃。 「他要休了我……」 一路来,池钗花唯一说的便是这句话,她的长髮在空中翻飞,嘴唇止不住地上下翻动,却始终只有「休」字,别无其它。 斐守岁听得都有些烦了,他为解开池钗花心中执念,让谢义山更好度化,不得不一直跟着。 但到现在为止,并未出现什么怨念缠身的现象。 老妖怪心里纳闷,难不成还有比这些更让池钗花绝望的事情。 未可知。 随着池钗花的跌跌撞撞,夜色渐浓,终是来到了她的屋子,不过名义上并非她一人所住,照理说也是唐永的。只不过唐永一月能来一次已是见鬼,所以下人们称唿为夫人的院子。 池钗花就这样狼狈地绕小路,回到后院。 小门边等着她的是那个婢子。 婢子听到喘息声,开了木门,却见着一个毫无当家主母风范的池钗花。 小声惊唿:「夫人!」 池钗花轻推她一把,又被婢子扶住。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夫人是去了?」 池钗花点点头,她的表情似喜似悲:「都亏了你告诉我芙蓉粥里的药,不然我这辈子都蒙在鼓里,这辈子都要被人玩弄……」 婢子很是惶恐。 「可我先前……」 「不必说了。」池钗花伸手,用两节手指堵住了婢子的嘴,她歪头笑了笑,「你有这个心,已是很好。」 第20章 可怜 这样搀扶着,回了屋子。 屏风后。 池钗花坐在窗边,她看得远远的,眼眶干枯已经没了泪水。婢子在给她梳妆,问她。 「夫人,下一步该怎么做?」 「让我静静。」 「是。」 说着,已梳妆完毕。 婢子见池钗花那番模样,也不加劝阻,她将饭食放在一边,替池钗花捡了些爱吃的。 「夫人,再不吃菜就凉了。」 池钗花回头看到一桌子的菜,可桌边只有她的凳子,不管是她喜欢的。还是别的什么,这桌子上自始至终也只有她一人。 她曾盼着唐永能与她一起在桌边细说闲话,但往往是蜡烛燃尽,饭菜也凉透了。 女儿家笑道:「去将门锁上,你同我一块吃。」 婢子谦卑的头立马抬起,她极力劝阻。 「这不合规矩。」 「合不合规矩,我说了算。」 池钗花起身去关门,又将窗子也合上,坐在窗框上的斐守岁被迫腾了位置。 老妖怪看着池钗花一声不吭地咀嚼饭菜。婢子虽也坐着,却没有动筷。 池钗花麻木地吞下一块肉,没嚼几下,就咽下去,婢子在旁不敢吱声,只能默默地给她舀汤。 这样安静的夜本该一直默到天明。 第41页 可却,寂寥之中,外屋传来了敲门声。池钗花百无聊赖地看了眼屏风。 婢子得令般起身,被池钗花拽了回来。 女儿家双目盯着屏风后的内屋门:「别去管他。」 「这……」 婢子不知所措地坐下。 外屋门,又是急躁地敲门,停声后是唐永的声音:「钗儿,我有事找你商议。」 池钗花脸色黑得很难看,她沖婢子微微一笑,见她嘴里缓缓吐出:「说我睡了。」 婢子被这笑吓出一身冷汗,她咽了咽口水。 「是。」 婢子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池钗花就趴在桌上看着她走去,眼底復又敛起泪水来。 换做平常,她定是亲自去开门,欢喜地招唿唐永坐在她身边。 如今,不同往日。 听闻婢子打开屋门,斐守岁用妖身的瞳透过屏风。 是唐永提着一盒糕点,有些不耐烦地俯看婢子。 「方才怎么不开门?」 说完,正要提步入屋,婢子拦住了他。 「老爷,夫人刚睡下。」 婢子矮小的身子挡不住唐永的视线。唐永探头去看内屋,正巧被屏风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啧一声。 「平日也这么早?」 婢子谦卑如羔羊,她低下头:「夫人说头疼,也没什么胃口,就早早歇息了。」 唐永看人的眼神愈发冷淡,他今日也是与唐年赌气了,才来看池钗花,不然就算生出个天王老子来,他也不会多瞧内屋的妇人一眼。 「等夫人醒了,说是我来过。」他把糕点盒子很是随意地丢给婢子,大步流星地走向院外,远远地又说,「不用刻意吵醒她。」 婢子目送走唐永,她听懂了唐永的画外音,这是督促她每日好好下药。但唐永不知道,婢子已经誓死效忠了池钗花。 不过三月前池钗花游湖,意外救下一个稚童,那个孩子就是婢子唯一的胞妹。 婢子关上门,转身就看到了池钗花散着头髮,站在内屋边。 「他是不是又与你嘱咐了些害我的话。」 「……是,」婢子拎着盒子,「夫人,这是老爷给的糕点。」 池钗花看了眼,撇过头:「验验有没有毒,要是没有,去偏门打发给乞丐吧。」 斐守岁听到「乞丐」二字,想起了谢义山那厮,他看着池钗花倦着容颜入眠,确认此时女儿家身上还无煞气,便跟着婢子走小路去了偏门。 此门又是与上回唐年的不同,并没有那么隐秘,也无高草遮盖。 斐守岁心里算计着陆观道的身世,这下子又多出个不熟知的谢义山。他做事喜欢知根知底,眼前两个让他看不穿,很别扭。 走在婢子身后,穿过小院花架。 夜晚,寒风刺骨无比,吹得游廊存不住热气。婢子掩了掩衣襟,唿出热气搓搓手,拿开门闩,咯吱一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坐在台阶上。 斐守岁看了眼四周,此处连接小巷,却无来往人群,许是夜深了。 那乞丐听到动静,倏地回头,果真是谢义山。 谢义山笑呵呵地恭维:「姑娘还记得小的,是小的荣幸啊!」 「……」 两副面孔。 斐守岁站在门后,饶有趣味地看向谢义山。 婢子也没想着寒暄,就把糕点盒子给了出去:「夫人说吃不了,你尝尝。」 谢义山低眉躬腰地接过:「池夫人真是人美心善啊,要不是每月有她救济,我和那几个兄弟都活不下去咯。」 「别说客气话,」婢子走下两节台阶,从袖中拿出一颗碎银,「夫人托你去城外三里地的棺材铺,找黑牙师傅做一个纸偶。」 斐守岁眉头微皱,他并未听到池钗花这般吩咐过。 老妖怪看婢子的眼神微妙起来,见着谢义山接过碎银,嬉皮笑脸地挠着头。 「池夫人吩咐的,小的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做!」 婢子听到此言,努努嘴,合门走了。留着斐守岁站在门前小石狮子旁打量谢义山。 夜晚的秋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小巷窄小,青灰色砖墙一眼望不到头。夜幕之下,谢义山起身掸掸衣袖,他拎起糕点盒子,手里抛着那粒碎银,嘴里哼唱着不入流的小曲,往前走。 「可怜啊,可怜啊,身着华服嫁豺狼。」 斐守岁不能离池钗花太远,所以只能看着谢义山离开唐宅,远远还听到他在反覆唱那句。 「可笑啊,可笑啊,贪恋无果成虎豹。 世人都说娇妻好,一撒白骨不见了。 世人都说金银好,转念去看是蓬蒿。 可怜啊,可怜啊……」 斐守岁默然,要不是幻境主人限制,他真想跟上去看看谢义山下一步干了什么,或者去看看那城外三里的棺材铺,此时是否有钗花纸偶。 唯独,他走不出唐宅,就像池钗花困在这四方天地一样。 斐守岁回到池钗花的屋子,路过游廊时,看到了唐年。 这会儿农家都已入眠,往日在院子里打扫的僕人也都回屋歇息了,就见着唐家小弟做贼似的往主屋走。 忽然一卷秋风裹挟一股难闻的味道,穿透斐守岁的身躯。 在幻境中,施术者本身很难被其影响,斐守岁却被这风激得冒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停在原地,唐年就立马转过游廊消失在他眼前。 第42页 老妖怪想到一事,他捻两指幻出妖身灰白的瞳。就在秋风之下,他看到游廊里一条明显的血痕,一直延伸出去。 斐守岁蹲下仔细看了看,是妖。血迹新鲜,刚留下不久。 结合那阵奇怪的风,斐守岁猜了个十之八九。 于是他不紧不慢,走向池钗花的屋子。 距离还有一段路时,妖血的腥味直冲斐守岁敏感的神经。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当年的死人窟,处处都是半死不活,半人不妖的鬼,而斐守岁日日夜夜在那里生长,他最熟悉的莫过于此。 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恶臭。 斐守岁凝眉。 走去几步,到了主屋,转角便见着了唐年。 而唐年也是血腥味的源头。 一只夸张的,正在流血的乌鸦趴在唐年的肩头。唐年被鸟妖的重量压得弯了嵴背,见他一步一步向前,双目无神,嘴角留下一摊口水。 是被控制了,斐守岁得出这番结论。 乌鸦的爪子坚硬如刀,眼下已死死嵌入了唐年的魂魄中。虽肉.体看不出变化,但斐守岁妖身之瞳能感触到,唐年的灵魂正在慢慢失真。 突然,屋子开了门,出来的是婢子。 斐守岁一愣,那个婢子肩上居然也有鸟的爪印。 再次记起婢子与谢义山吩咐的纸偶,想是与乌鸦脱不了干系。 此时婢子垂着眼帘看了眼唐年,她什么都没说,与唐年擦肩而过时,哐当一下,如瓷瓶坠地,倒在地上。 唐年全当做没有看到,如牵线木偶般走进池钗花在的屋子。 斐守岁绕过地上妖血,蹲下去看婢子的面容。竟是七窍流血,睁着眼睛,满眼的血丝,死了。 夜晚的风狂野似的吹响竹帘,一切的夜景此时都变得诡异起来,竹影倒在纸窗上,印着婢子一张白.粉煳墙的脸,她一身淡粉俏皮的衣裳,在秋的气息里失去色调。原本肩上的爪印已经发黑,魂魄受损,是永世无法超生了。 斐守岁起身嘆出一气,他无法为幻境里早早死去的可怜人阖上眼帘,便只能低垂下头,默念超生的咒。 本是从良了的,但命运不想让她成个好人,竟就这样一命呜唿。老妖怪无法共情所谓凡人的生死,他见过的红白喜事很多,这样仓皇着走的,也不在少数。 斐守岁闭目,拿出画笔为婢子画上一张幻境中人看不到的白布。这样也算黄泉路上有人照顾,不至于死的冷清,在望乡台的时候无处可望。 随后,斐守岁提袍踏入主屋。 此时池钗花还睡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唐年的到来。 唐年被乌鸦控制,一顿一顿地往里屋走,跨过屏风,撩开帘帐。入眼的是侧身而眠的池钗花。女儿家着亵衣,未有妆彩,也没点什么花钿,仅是淡然的美,也是在镇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斐守岁站在里屋不远处,已在心中猜测下一步会发生的。 似乎是意料之外,唐年撕开了池钗花的衣裳。本就无法被遮拦的胴体,一览无余。 池钗花勐地惊醒,她睁眼就看到唐年一副虎视眈眈的面容,吓得大声尖叫,一脚踹到了唐年腹部。 唐年被踹,肩上的乌鸦摇摇晃晃,似有垂倒之意。 斐守岁因这一脚,才看清了乌鸦背上夸张的伤痕。那伤无法癒合,正在滋滋地冒出鲜血。 血滴在唐年的灵魂上,烫出好些个黑黢黢的洞。 唐年前面被人踢了一脚,后头又因妖血灼伤,他痛得直冒冷汗,咬牙闭目,鼻子哼道:「臭娘们……」 池钗花惊慌着拉起褥子,挡住自己的身躯,她一点点缩去床角。 结巴着:「你、你别过来!」 第21章 可笑 被控制的唐年哪听得到这些,他扑上去,就要拉住池钗花的腿,嘴里念念有词:「钗儿,钗儿,我心悦于你啊……」 乌鸦随之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好似在嘲笑这一幕的诡异。 丝线控制着唐年,他的双目渗出血来,眼珠一点点往上翻,直到眼眶里全是眼白。 因池钗花入眠,屋子里只点了一支蜡烛。 烛上火苗微弱地跳动,唐年的影子投射在纸窗上。影子大如巨人,要去吞噬在黑影里的池钗花。 周遭昏暗,月亮的白照得庭院比屋内里更亮。 唐年已经不是人样了,被妖怪附身后,就再无迴旋余地。他穿深绿衣袍,一手抓住池钗花的脚腕。 指甲嵌入皮肉里,如握苞谷一样简单。 女儿家的脚腕上还挂着红绳,红绳上悬着一银制铃铛。铃铛在挣扎下发出清脆的唿救。声音像是在拨弦,在寂静黑暗的夜,奏起一曲可悲故事。 「钗儿,兄长不疼你,我疼你可好……我疼你可好……」 池钗花已经被吓得喊不出声音。 斐守岁在一旁垂眸盯着池钗花,目前为止,女儿家还没有什么变化,或许是吓得痴傻了,竟就这样让唐年抓住了她的脚腕。 女儿家身材娇小,脚腕又细,仿佛唐年一用力就能拧断。 乌鸦控制唐年,让唐年俯身去亲吻池钗花的脚背。池钗花这才意识到要逃离,她用尽力气去蹬唐年的手,一挣脱就踹中了唐年狰狞的脸。 唐年吃痛地捂住脸颊,眼珠子一点点移动。在橙红的烛火里,好似拧转身躯的傀儡。 这一脚,惊得乌鸦扑腾翅膀朝后仰,为了不脱离宿主,乌鸦又用力掐住了唐年的肩。 第43页 唐年大叫一声,不知从床上抓住了什么,就朝池钗花那边丢去。 斐守岁看着了,是只做工考究的银制髮钗,与先前别在池钗花腰间的是同一件。 眨眼,髮钗掠过池钗花的鼻樑,留下一道血红的痕迹。 鲜血争先恐后地滋出来,渐渐在脸上醒目。池钗花哪能管得了这些,见她立马拿起髮钗,尖端朝向唐年。 声音还在颤抖,披头散髮的她,抑制不住恐惧。 「你别过来,你、你再过来我就……我就……」 唐年听到此言,脸色刷地拉下。 乌鸦匍匐在他耳边,与他一同开口:「兄长已经睡了,这院子的僕从也被我遣散,你的贴身丫鬟就在门口呢,反抗有什么用,她已经死了,而你……」 也快了。 如同厉鬼的低语。 池钗花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泪水浸湿了她额前碎发。今日之事本就让她大受打击,她无法料到寂静的夜能上演这么一齣好戏。她不过深闺的女儿家,嫁到唐家也每日在后院生活,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抓的人,哪能逃离。 池钗花看不到婢子身影,她没敢去联想婢子的死亡。她只知道,人要是死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心底反抗的欲望开始慢慢占据她的恐惧,握着髮钗的手愈发用力,已在池钗花的掌心留下一道红印。 唐年一步一步地爬上床榻,髮钗尖锐的那端直指他的鼻樑。 似乎是觉着池钗花不敢反抗,乌鸦与唐年一点都不害怕眼前瑟瑟发抖的人。 乌鸦控制唐年笑说:「怎么,还想着逃?你是能杀了我,还是能逃跑?逃走了,又能去哪里安生?我的好嫂嫂,你且想想池家还要你吗。」 池钗花咬唇止不住颤抖的恐惧,她自然知道,因她不能生育,娘家人早就不愿与她来往。 她真的无处可去,天地苍茫,竟没有她的藏身之地。 女儿家仰首,让眼泪流入耳廓。 沉默一会,她忽然间就不再害怕,嘆出一口浊气,卸力般:「我早就孑然一身。」 「哈哈哈哈哈!」乌鸦扇了扇翅膀,她操控唐年发出狂笑,「是因为兄长不爱,娘家也无靠山?」 池钗花未放松警惕,她将髮钗移向唐年脖颈处,此时的她冷静得出奇。 「所以,这就是你深更半夜来此的原因?」 乌鸦黑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光,她一扯丝线,唐年的双臂便扭成奇怪的弧度。 「呵呵呵,差不多。不过我可以帮你復仇,只要……」乌鸦顿了顿,「只要你杀了他。」 「你!你不是唐年?!」 「是啊,我当然不是这个可笑的唐年。」 乌鸦说着,将原身暴露在池钗花眼前。 她张开宽有十尺的双翅,抖擞几下,那污黑的羽毛就落下几片,点入地面,化成一团黑气。 因妖身的重,唐年的肩膀一高一低,活脱像个偶人无法自己左右。 池钗花看到这样一只怪鸟,声音反倒哽住了,她的双臂僵在空中,意识开始模煳。她只感觉到有什么在游走,在屋子里填充。 斐守岁坐在床榻正对面的摇摇椅上,面前正上演一场好戏。 灰白的瞳看到乌鸦的爪子脱离了唐年。唐年立马瘫倒在侧。 而乌鸦在空中扇了扇翅膀变成一股粗绳,围绕在池钗花身边。粗绳又是黑色的,拧成一股后,犹如空中成群的鸟雀迁徙远方。 黑暗里,乌鸦的头露出在池钗花肩上,她咯咯地笑:「有趣,真有趣,从镇妖塔里逃出来这么久,能让我碰上这样的趣事。小姑娘,就让我替你復仇吧,咯咯咯。」 一霎时,斐守岁感受到了怨念。 黑色丝线里,池钗花紧紧地抱住了双臂,她唇色发紫,头冒冷汗,黑髮与丝线交缠在一块,仿佛要破茧的蛾子。等乌鸦完全站立在她肩头时,睁眼去看,池钗花双目空洞已非活人。 老妖怪惊愕于这样的术法,他的手下意识去拿纸扇,刚触碰到,才反应过来,此处为幻境,而他只是过客。 斐守岁微皱起的眉头松懈些许,他曾听闻过这种术法。 传言千年前天上的仙人捉了许多恶妖,有的恶妖就地处决,有的被仙困在仙界的镇妖塔中炼化。 其中就有一鸟妖专门蛊惑人心,以吞人魂,但其无名无姓,也就渐渐地不为人知。 斐守岁能知道这位人物,还多亏了在死人窟的时候,他天天听着身边鬼怪的执念,才知道黑乌鸦的称号。 且听适才乌鸦自己所说,怕是八九不离十。 老妖怪指尖摸着扇坠,琢磨起这位对他而言的前辈。怪不得谢义山不能处理,这些个顶端的妖,就算被炼化消磨妖力,也不是谢义山一人能对付的。 怨气愈发重了。 乌鸦正激起池钗花魂魄里的怨恨,她伏在池钗花耳边,像是在说私语。 「你所恨之人,就在你面前。杀了他,快杀了他!你想想是谁抢走了你的夫君,是谁逼着你独守空房。小姑娘只要你杀了她,你就自由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来抢走唐永的宠爱,你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池钗花拿着髮钗,她的双眸恢復光亮,却带了些许煞气。一挥手,她身边的丝线随之退散。 女儿家散发坐在榻边,身上的衣料遮挡不住她的身躯,她便裹了薄褥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年。 第44页 一双桃花眼不似生前那样楚楚动人,有的不过冷漠。碎发落在脸颊两侧,衬她的脸如瓷娃娃般小巧精緻。 池钗花变了。 斐守岁能感受到明显的差异。 女儿家说:「我杀了他?」 「嘻嘻嘻嘻,对,杀了他,」乌鸦埋头理了理羽毛,笑道,「他还活着,但就一口气了,他无法反抗你,快动手吧。」 唐年虽半死不活,但还能听到声音,他微睁着眼,看着池钗花这般看他。 「嫂嫂……」 虚弱的声音刺痛池钗花的神经。 「你可知你干了什么?」 池钗花一咬牙,勐地一脚踢在唐年肩上。 失去了鸟妖,唐年连痛感都不復存在。 沉默许久。 「我该死……」 「你该死?」 池钗花万万没想到,她会等来这样一句回答。一句轻飘飘的,毫无反抗之意的话。 怒火因鸟妖的存在一下子被点燃,池钗花连着踹了好几脚,还不足解气。 「你确实该死,你该死啊……」 说着说着,池钗花自己倒先流起眼泪。白花花的泪水像是不要钱一样,从女儿家的眼眶里涌出。 唐年秉着最后一口气,虚弱道:「他能娶到嫂嫂你,真是他三生的荣幸,我不过这个家的累赘……」 乌鸦啄了啄羽毛,觉着无趣,继续在池钗花耳边吹起耳旁风。 「到现在你还相信他的鬼话?你忘了他刚刚是怎么对你的?可别被他这副模样骗了去,小姑娘。」 池钗花一愣,眼神又兇狠起来,她未开口,唐年又说。 「当年的诗是我写的,那帕子也是我洗的,不过嫂嫂不知道罢了。咳咳咳……我才是心悦嫂嫂的唐家小弟……」 「你说什么?」 「不过后来,他强上了我罢了。要是嫂嫂能早日脱离苦海,有多好。休妻也成,总比待在炼狱里强……」 「强」字落尾,唐年气尽。 池钗花愣在床上,她如机关人偶一样慢慢转过头,双目痴痴地看着乌鸦。 「他说了什么?」 乌鸦装傻充愣:「小姑娘,你不是听到了。」 池钗花再也没有力气去举那只髮钗,她的长髮落在脸上,眼睛里头空空的,无神地望着乱成一团的床榻。 「谁死了?」 乌鸦歪歪脑袋:「唐年啊。」 「啊,是唐家小弟唐年……」 池钗花放下手中髮钗,她一点一点将脚挪远。俯身,撩开了唐年的发。 「噫。」她转头与乌鸦说,「这是死了吗?」 「是。」 乌鸦仿佛一个捧哏的,附和着池钗花的话。 寂静。 夜重新步入空无之中,鸟叫声响过,惊得池钗花伸出头去看窗外。 明月皎皎,星空璀璨。 池钗花下了榻,褥子拖在地上,她站在微阖的窗边,用力把两扇窗户打开,一阵冷风冲进女儿家的髮丝里。 她打了个冷战。 斐守岁看着这一幕,他趁池钗花还在望月,起身走到唐年身旁,用画笔点去幻境中唐年的魂。 还剩池钗花与唐永的,斐守岁想着,他此行无非知道池钗花的结局,池钗花为何不愿往生。虽已猜得大概,但还需走到最后一步。 更何况他还不知棺材铺的黑牙做钗花纸偶的目的。 一切的只不过有了开始,尚未结束。 第22章 真脏 池钗花就这样仰头去看弯弯的月,她什么都不愿说,也没有回头看唐年的尸身。 这一切仿佛很唐突,而作为局中人的她,甚至无法与此感同身受。 秋风瑟瑟,院子里的紫藤花架早谢了。屋里灰濛濛,屋外反倒清亮些。 池钗花托着脸颊,她生出个想法,就随便去柜子里挑了件衣裳穿上,顺手拿起榻上的髮钗别在腰间。 一身赤红绸缎,绣上许多大吉大利的花纹。那衣裳做工繁琐,池钗花记得是唐永在大婚第二日送她的,请了镇子里最好的绣娘,绣了她最爱的花。 腰间一只银白,衬着花儿粼粼地泛着白光。 池钗花绕过唐年时,她停了一会,笑了笑。 乌鸦似乎这会不愿意干涉池钗花的行动,只在她肩头碎碎念:「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去走走。」池钗花提着裙摆答。 乌鸦又笑了几声,反语道:「这唐年想是与你有什么误会,你不觉得可惜吗。」 语气是讽刺的,带着点调侃。 池钗花又给自己披了件斗篷,她蹲下.身,长发垂于地面,伸手盖上了唐年的双目。 唐年血污满面,就这样不甘心地睡去了。 「可惜啊,」女儿家说,「很可惜那唐永还活着。」 乌鸦一愣,听此言她笑得在池钗花肩头来回跳,欢脱得好像真是只普通的鸟儿。 「哈哈哈!那你想怎么杀他?」 池钗花又给唐年盖上一旁备用的褥子,她起身掸掸衣袖,用手抹去脸上泪痕。 「杀了人,是不是要去十八层地狱?」 「呵呵,」乌鸦没好气地说,「在我眼里仙界也如地狱,你想去吗。」 「那……最好的是人间?」 池钗花转头,她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看乌鸦。 乌鸦用翅膀遮住自己的喙,低声:「于你我而言自然是人间。」 第45页 「……」 池钗花不说话,她穿着红衣在铜镜前转了转,又给自己别了只簪子,这才出屋。 不过没走几步,池钗花就看到游廊上婢子的尸首。女儿家的心鲠了下,扶着墙久久无法前行。 「怎么会……」 乌鸦凑到她的耳边:「你猜猜是谁杀的?」 「谁……」 「是唐永杀的,是唐永杀的!你看到了,你定是看到了,那个拿着刀,走在檐廊下的唐永。你快看啊,快去看啊。」乌鸦的声音如气,绕在池钗花身上,「快去吧,小姑娘。」 后头跟着的斐守岁,抱胸站在五步之外。就见着池钗花被乌鸦的术法蛊惑,也就只有斐守岁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一只黑鸟。 池钗花痴痴地念起乌鸦的话。 「唐永杀的……是唐永……」 女儿家被蛊惑,一步步走向唐永在的书房。 月亮落下白光,照在屋檐上,偶尔有不知秋的虫鸣,从池钗花身边响起。 女儿家没空搭理周遭的一切,她只想着去看看唐永,去看看那个她曾同床共枕的夫君,是否真如乌鸦所说手拿利刃杀了她的亲近之人。 夜越来越深了,空气中飘着草木清新的味道,以及血腥味。 无人惊扰的游廊,影子拉得长长的,也孤单。 池钗花垂着脑袋,手里的髮钗被她死死捏住,直到拐了个弯,终是要见面的。 月洞门上一块匾额: 竹语轩。 池钗花仰头将那三字反覆地念,是她取的名字,在新婚那月,他求着她取的。 静悄悄的夜,她就毫无声息地走进去,望向亮着光的窗。 一个人影印在纸窗上头,时不时动一下。 池钗花走几步,又停下来,她听到了唐永的声音,还有别的女子。 似乎喊着:「老爷,老爷。」 乌鸦跳几步,在池钗花肩头蹭了蹭。鬼魅般诱惑的声音,游离出她的喙。 「小姑娘你听听,是女人和男人在嬉笑打骂,你可听清了?」 池钗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 「听清了。」 乌鸦像是在偷笑般:「唐永啊,不光抢了你喜欢的人,还不干不净呢,留着他做什么嘞。这样不自爱的夫君,你难道还要?」 「他不是我夫君……」 池钗花说着,用指节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的眸子里早没了光亮,低沉得像一潭死水,连孑孓都不在那儿生长。 女儿家又说:「是有肌肤之实,但从未换过真心的陌路人……」 话毕。 书轩内男女欢笑之声响亮出来,像个巴掌扇在池钗花的脸上。 乌鸦咯咯咯的讽了几声,她扇动翅膀,飞到池钗花另一个肩头。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小姑娘你应该知晓吧。」 池钗花倏地抬头,她先是缓慢地走几步,后来步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屋门就在眼前时,她停住了脚。 近在咫尺的枕边人,在她面前嬉戏。女儿家愣愣地捂住自己的小腹,与乌鸦说。 「我今日才告诉他呢。」 乌鸦歪歪头:「子嗣?」 「不,是野种。」池钗花用力锤了下,「他说是野种,那他就是条野狗。」 女儿家的面容逐渐兇恶起来,明明是一张生气都不忍蹙眉的脸。眼下怒火被点燃,如同修罗附体,怒目圆瞪。 肩头的罪魁祸首还正欢快地煽风点火。 「没有刀怎么手刃负心汉,我可以帮你,小姑娘。」 池钗花扭头:「帮我?」 「对,帮你。」 乌鸦咯咯地笑了几声,她的喙吹出一口气,气将她包裹,随后幻成人间女孩的样子,坐在池钗花肩头。 虽幻的是巴掌大的小人,但仔细看格外精緻,有裙摆也有花钿,连袖子上都有银丝羽毛纹路,是一身漆黑。 小人儿捂袖偷笑:「可别让我失望了。」 说完,乌鸦起身跳到池钗花的手腕上,她用脚轻轻跺了跺。 池钗花不知所以,只能略松手心。乌鸦便走至银色髮钗上,见她半跪其上,俯身轻吻髮钗。 女儿家愣住了:「你……在作甚?」 乌鸦伸出双臂在空中挥了挥,手臂变成翅膀,她再次飞回池钗花的肩头,用下巴点了下髮钗。 「帮你呢。」 随之,髮钗越来越软,池钗花一用力就能将它捏瘪,如同手里敛了银白色的水。 乌鸦笑说:「你想让它变成什么,它就能随你心意变化。」 池钗花皱眉,她将那一团既要离体,又悬在手上的银白往空中一甩。 变成一把细长的银剑,与客栈中那把一个样式。 斐守岁背手站于一旁,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故事的发展,接下来是什么,他并不好奇,甚至有点厌烦。 一阵狂风吹过,扰乱了女儿家的杂乱长发。 池钗花拖着剑,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屋门。 欢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从纸窗上的人影可以看出,开窗的并非唐永。 屋门咯吱地开了一条小缝,池钗花眼前的是一个丫鬟。 这个丫鬟是她的陪嫁,不过前些年被唐永要去做了妾室。 丫鬟见到旧主没有尊重,翻了个白眼,开口就是冷嘲热讽:「大半夜的夫人不歇息,跑这来做什么?」 第46页 池钗花不理会她,先是望一眼屋内,见着雕花屏风后有个正在穿衣的影子。 屋内黄澄澄的,点了好些个蜡烛,像是搬了半个火烧云私藏在里头。 又去打量丫鬟。 丫鬟衣衫不整,口脂在凌乱中吃了大半,额上还有吻的痕迹。更别说洁白的大腿根,与那淡粉的指尖。 池钗花垂眸片刻。 丫鬟又说:「夫人可别来自讨没趣!」 「没趣?」 池钗花回过神,她勾唇笑了笑。捏剑的手一提,宛如切豆腐一样轻松,她在空中噼开了屋门,还有丫鬟的半只手臂。 血溅起在秋的夜晚。 池钗花的眼神冰冷,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痛快。 丫鬟被砍了手,还没来得及尖叫,她便再上前一步,将长剑毫不费力地刺入丫鬟嘴中。妖气幻成的剑无比锋利,直接刺穿丫鬟的头颅,扎在地上。 女儿家另一只手提起衣袍,血珠子粘在斗篷上,有些说不出来的诡异。 好似个平日里只会唱戏逗人开心的戏子,突然就懂得耍枪舞棍,反抗起人来。 「痛吗?」池钗花笑着问,「可有我当年在河边捡到你,你正与野猫抢食那般痛?」 丫鬟挣扎不过几下,咽气死了。 女儿家却还在低头说:「去见阎王吧,去见阎王吧,那儿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啊……」 边说着,她缓缓转过脑袋,看着唐永手拿笤帚站在她的身后。 惶恐与不安第一次出现在唐永的脸上。 女儿家笑着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血珠,温柔着声音,吴侬软语:「夫君可还记得我?」 唐永后退数步,颤颤巍巍:「你是池钗花?怎么可能,你、你……」 「我怎么不是?」 池钗花用力一扯,长剑便从丫鬟的嘴中抽出。血肉丝毫困不住剑身,那些个血珠子从长剑上滑落,还能印出屋外亮白的月。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池钗花笑得恐怖,她慢慢地走到屏风前,又是一剑,噼开屏风,让唐永无处可逃。 肩上乌鸦小人儿乐呵呵地拍拍手:「对,就是这样,用剑刺穿他,你就自由了,你就可以逃出生天,永无拘束!」 斐守岁立于屋门口,他点化了丫鬟的幻境执念,淡然地看着女儿家。 究竟是妖魔难挡。 池钗花摘下斗篷,用斗篷擦干净剑身,与唐永说:「往日也都是我说话,你不理睬我,偏偏现在了还这般,唉。」 语气像个在和丈夫撒娇的小媳妇。 她擦完剑,抬眼看到唐永微微颤抖的双腿,竟是吓尿了。 「噗呲。」 女儿家的笑声虽短暂,但实打实的没有遮拦。 「以前的威风劲去哪里了?」她挑挑眉,「不说是当家的主公都是威风凛凛,不苟言笑吗。适才屋子里敢情不是你唐永?唐永啊,唐永,唐家长子原是这么一个人,看着光鲜亮丽,这心剥开来竟是这么的臭。」 池钗花几乎是咬着吐出最后两个字:「真脏。」 第23章 空空 斐守岁站于门口,他抱胸而立,看着没了屏风遮挡的里屋,那一幕血肉模煳。 月光冷得要命,肆无忌惮地照在斐守岁身上。脚边的丫鬟尚且温热,唐永就在里面倒下了。 老妖怪的眸子连怜悯都没有,仅一碗清水,凉得尝不出咸淡。 血从已死之人的身躯上流下来,溅满了粉白墙壁,还有池钗花精緻的衣裳。索性是赤红的,除了染红的花儿纹饰,不仔细看也辨别不出。 池钗花一刀又一刀地朝唐永的腹部刺去,表情早已不似昔日里的端庄典雅。面容是冷静的,看不出波澜。 斐守岁却知晓,此时的池钗花心底里的煎熬。 不然执意那肚子做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要生你去生吧,生他个子孙满堂,生出一群狗来,你可开心了?」 「既不喜我,何必将我囚在这小小家宅里……你安的是什么心,你的心剥开来可是黑的?」 「唐永啊唐永。你还是人吗,年轻时高中举人,年长了怎么连做人都忘了?那些个四书五经六艺,只教会了你怎么吃饭偷肉吗?唐永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回答我……」 直到唐永的肚子实在是烂成肉泥了,池钗花才停下手。 长剑盈盈地亮,折出女儿家喘着粗气的脸,她的脸上全是血珠子,甚比珠钗花钿要艷丽得多。 黑色的瞳一点点在变化,像是红色染料滴入净白的水里,渐渐取代了先前的温和,变得与任何人无关。 池钗花一甩剑身,血珠顺势飞到文房四宝上,从毛笔笔端滑落。 斐守岁望而不语,他正等待池钗花怨气凝身,他方可有下一步行动,却迟迟未见着怨气出现。 老妖怪终是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眼下更加刺痛池钗花的。 随着池钗花不再动用长剑,乌鸦才开口。 「心满意足了?」 池钗花垂眸:「……心里头空空的。」 「心里头空?怎么会,你手刃了仇人,眼下无人再能禁锢你,你怎会感到空虚。」乌鸦拍着手,似是赞许,「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杀伐果断的女子,之前那个新娘也不过跪着求饶,求我保着那些靠不住的男人,哼。」 第47页 「新娘……?」 见池钗花用斗篷帽子擦去手臂上的血。 烛火下,她的脸照得宛如涂了红妆,唇色却是惨白的。 语气带着疑惑:「谁家的新娘子?」 「我怎知是谁家的,高高个子,被一群轿夫拖着往河里走。」 斐守岁一愣,他想起初来此镇时,遇到的鬼新娘。结合之前幻境,十之八九是那亓官家的可怜人。 池钗花转头看着肩上那个小人儿,眼底里竟是露出了泪。 「你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女儿家声音哽咽,乌鸦自是听出来了。妖怪不懂凡人的悲伤,见她很是不屑地伸手,替池钗花擦去泪珠。 「哭什么呢,那新娘子与你有关?」 「嗯……」 乌鸦歪歪脑袋,装作悲伤地嘆一气:「我见着时,那个新娘子已经溺在水里了,不过推她下河的轿夫还在,我闲着没事,就附身了她,困着轿夫,不让他们走。」 「她……她是被轿夫推下去的?」 乌鸦点点头:「应当是,不过后来我觉着没趣,就让新娘子自己选了。可那个新娘子却叫我放了那群轿夫,说什么作恶了也是人命一条,还叫我立地成佛,哼,哪里见过叫妖怪成佛的。」 「立地成佛……成佛……」 池钗花念着这四个字,想起她唯一一个挚友,亓官家二姑娘。亓官家常年进出佛寺,是个极善良的人。而亓官家的嘴里最喜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自欺之话。 女儿家想到往日旧友,竟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力气因卸下仇恨变得绵软,她扶着墙,一瘸一瘸地往屋外走。 「她在哪儿……」 「或是被地府黑白无常收走了,或是困在原地超脱不了。」 「怎……怎样才能让她超脱?」 池钗花走到屋门口,斐守岁就与她相隔不过两尺。 斐守岁已知结局,他看着女儿满是血污的脸仰头望月。 没有乌云的夜晚,月光落了一地,四周静悄悄。秋的到来连虫鸣都不捨得给,落寞的好似许久未有人的老宅子。 「她本不该这样走的……」一行泪水滑落,池钗花呆呆地嘆。 「听你说来,那个新娘子是你旧识?」 「嗯。」何止认识。 乌鸦盪着脚,笑嘻嘻道:「那我可不晓得了,她的何去何从与我无关吶。」 斐守岁笑了下。妖怪就是这样,与他们无关的事,做这么多解释也没有好处,自然不会去管。 老妖怪想着,脑海里出现那个可怜兮兮的陆观道。 「……」心烦。 一旁池钗花知道与乌鸦多说无益,也就不再问什么。只见她慢慢悠悠地走入院子,走到石板小路上,绕过有些枯黄的草,出了那月洞门。 乌鸦问她:「要去哪儿?」 女儿家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把银剑拖在地上。 「去棺材铺买纸钱。」 「烧给谁?」 池钗花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书房一片寂寥。 乌鸦咯咯笑了声:「总不会是唐永吧。」 「……烧给那个新娘子。」 池钗花一捏长剑,剑化成髮钗,她又嫌髮钗染了血污不再别于髮髻之中,就如悬挂玉佩首饰挂在腰间。 走上几步,路过唐年与婢子死的院子。 池钗花停下脚,在门口看了会儿。 乌鸦看热闹似地问她:「捨不得谁呢?」 「……没有。」 乌鸦眯眯眼:「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啦,再看几眼也没关系~」 池钗花微微颔首,提裙走入游廊里。 夜晚的风吹起来,将她的髮丝吹散在空中。和青绿的竹叶一样,女儿家的年纪就停在这个时候了。她并不后悔,根本没有在意乌鸦的话,死亡反倒是她的解脱。 走回屋子,女儿家就坐在床的正中央,移开屏风,这个角度能望到屋子的尽头。 像是大喜之日,她待着良人来掀她的红盖头。 她脱下斗篷,又拍了拍灰尘,左看右看将其盖在唐年身上。 没有新郎官了,就用斗篷帽子盖住唐年半张脸。 唐年的脸是鸽灰色的,血渍留在他的眼窝处,眼下结痂擦不净了。他死时并无不满与怨恨,释然表情安详着,好似一场喜丧。 女儿家俯身,月光便落在肩头,她拍拍唐年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稚童。 月光缓缓降,如一幅用尽色彩却单调无比的画,说不过的孤独印在斐守岁眼中。 「你说,接下来做什么呢。」 乌鸦撇过头,笑盈盈地答应她:「不是要去棺材铺买纸钱吗?」 「是……要去棺材铺。」 池钗花愣着挽起自己的长髮,手里摸索半天将那髮钗盘入发中。 女儿家在铜镜前又看了半晌:「到还是个人样。」 「咯咯咯,不然还是什么样。」 乌鸦变回鸟的模样,站在池钗花肩头。 一鬼一妖,有的没的搭上几句,绕着先前谢义山在的偏门,去往城外。 …… 棺材铺。 还是斐守岁先前所见。 白灯笼点上一只烛,木门上仅一个辅首,池钗花的手纳入衔环,咚咚敲上三下。 夜的浓黑愈来愈重,风吹鼓女儿家的红衣,像是鼓起一只羊皮筏。池钗花感觉不到冷,她却用手抱紧双臂,佯装害怕着风。 第48页 大风过,吹得灯笼晃个不停。烛火却不愿灭,跟着那灯笼一闪又一闪。 远处的竹林飒飒,一切寂寥。 这儿仿佛被人遗忘般生长着,直到黑牙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入池钗花的耳中。 池钗花听到,脸上带着心喜,她似乎是盼望着他人的应答。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黑牙兇狠狠地提着豆油灯往门外一转。 火苗近在咫尺,池钗花见着火苗与她的鼻樑相近,她吓得向后仰几步,怔怔地看着黑牙。 只听黑牙边拿着门闩边骂道:「我跟你们几个说了,我这儿可是供奉门神郁垒神荼的,你们这些个小鬼再怎么作祟搞出响声,也休想随便进来!去,都睡去吧,别来烦我!」 说完,黑牙用力关上木门,又紧紧上了闩。大老远的还能听到黑牙在屋内说些不入耳的脏话。 池钗花放下双手,她转头看看乌鸦。乌鸦也看看她。 两人相视,乌鸦笑了几声,方说:「许是天太黑了,他没看到你。」 池钗花自然不信这种话,可她却后怕着一件事。 犹豫再三,女儿家再次叩响辅首。 衔环闷顿的响声像是鼓楼的钟,一点点浸透夜的宁静。 这回黑牙是在屋里就直接开骂了。过了好久,见黑牙披着厚衣裳,气沖沖地打开木门。 一阵阴风迎面吹来,透过池钗花的身体,打在黑牙脸上。 黑牙浑身一颤,又骂:「你们这些小鬼,死就死了,我哪年中元节亏待过你们,还不是纸钱大把大把地烧!你们要是再闹,可别说纸钱了,连三茶六酒都没你们的份。一个两个半夜不让人睡觉了啊。我警告你们,再这样,我明日就去乱葬岗,一个一个刨了你们的坟。让你们没得地方回!」 池钗花就在黑牙的正对面,却看着黑牙的眼神透过了她,看向别处。 女儿家本要开口说话,却因黑牙的话与眼神,失落地合上嘴。她垂眸不语,等着黑牙再次要关上门时,有个熟悉的语调响在她的身后。 「黑牙师傅!是我啊,是我啊。」 是谢义山。 一旁的斐守岁挑了挑眉,默默让开路。 谢义山就拿着一个破饭碗,佝偻着背,半瘸不瘸地走到棺材铺门口。 见他扯着一向讨好人的脸,笑道:「就知道师傅没睡呢,师傅大发善心,让我进屋躲一躲!」 说着他就要往木门里头钻,谁知黑牙一把拦住了他,还啐了口。 「呸!你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我这可不欢迎叫花子。」 谢义山笑嘻嘻地抹去脸上的唾沫,他伸手点点深沉的夜,眼珠子转的很快,贼乎乎地凑到黑牙耳边。 「要变天了,师傅。」 「变天就变天,与我何干!」 黑牙双手推开谢义山,用力一甩,关上木门。 老旧的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挣扎声,黑牙又在里头说:「你有手有脚却要做乞丐,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呸!晦气!」 听声音远去,谢义山弓着背挠挠头,却也不回黑牙的话。他慢慢地靠木门坐下,从裤兜中拿出一把铜钱。 小心翼翼地数着寥寥几枚钱,目视前方。池钗花眼下就站在他面前。 女儿家看看乌鸦,又看看谢义山。 「我变成鬼了?谁都看不见?」 乌鸦点点头不说话。 沉默许久。 谢义山偏偏脑袋,笑道:「姑娘家的,替我挡风做什么。」 第24章 金银 池钗花一愣,当是嘆回:「什么姑娘家,我都嫁人了。」 夜风仍旧透过池钗花,不留情面地吹开谢义山的发。 谢义山向上抛了抛铜钱,咧嘴笑道:「那种人嫁了也同不嫁一样,不是?」 话入耳,池钗花瞪大了眼,她本以为谢义山是在自说自话,可未曾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像是在盯落网的猎物。 池钗花往后去看,谢义山又说:「我在与你说话,你看后面作甚。」 女儿家惊愕地转头看向肩上乌鸦。 乌鸦不说话,鸟喙对准谢义山。 「你肩上搭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谢义山站起身,掸掸衣裳灰土,「是个为非作歹的妖。」 没等池钗花回答,乌鸦咯咯笑了声。 见乌鸦扇动她的翅膀,仰首十分不屑:「小鬼,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谢义山捏了捏拳,他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幻出招魂幡就朝乌鸦扇去。 乌鸦即刻用爪子死死掐住池钗花。池钗花双目一浑,乌鸦变成一团细线从女儿家的口鼻之中钻入。 恍惚一下,池钗花的瞳又重新有了光亮。 她后退数步,躲开了招魂幡的气,如蜻蜓点水般一仰而上,跃于棺材铺的招牌旁。乌鸦操控着池钗花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义山。 「教你的老头没告诉你,什么叫知难而退吗?」 谢义山抖擞几下幡,他笑着看向池钗花:「知难而退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倒是了解过你。」 「哦?」 「呵,我从隔壁镇子而来,听闻半月前,」谢义山一转招魂幡,背于身后而握,「隔壁镇中有个灭门的案子。一家十几口人,一夜之间死绝。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现在都找不到兇手,怕是与你脱不了干系。」 第49页 鸟妖笑道:「我为民除害,杀了那一家拖欠百姓工钱的豪绅,有错?」 「哼,池钗花你听好了,我知晓你还有意识。」 谢义山摘下自己伪装所用的鬍子,咳了几声:「她是杀了豪绅,可连家中尚在襁褓的婴儿一併投湖。那大房的儿子是个为政清廉的好官,他检举家中吞併财产之事,就要成功了,她也杀。要不是有她,唐年与你那婢子根本不会死。唐永可没那个贼心杀人!再不然你想想,是谁在你见着他们时,说了些煽风点火的话。」 池钗花躯体被占,她着红衣的魂魄呆呆地站在一片黑水中,咀嚼谢义山所说。 谢义山啐一口,继续道:「亓官家的姑娘也是她一手促成。那日我为赶路入城走了小道,见到一个落荒而逃的轿夫,抓着我就说『亓官家的小娘子疯了!』」 「等我赶到时,亓官家的姑娘竟……竟拖着轿夫的头往河里走!」 「哈哈哈哈哈!」乌鸦捧腹大笑,她伸手指着自己,用那池钗花惨白的脸,「所以你没有阻止我,就眼睁睁看着我坏事做尽?」 谢义山皱眉,脸色难堪:「那时我……」 那会谢义山正收了一妖,根本没有精力对付乌鸦。就算谢义山准备充分了,也决然不是乌鸦的对手。 而此时,他是在用自己的命赌。 「你是不是杀不了我?哈哈哈哈!不怕死的小鬼,陪我去见地藏菩萨吧!」 乌鸦控制池钗花,黑色的气萦绕在女儿家身上。见她优雅地抽出发上银钗。髮钗在空中一划,变成长剑。 一蹬脚,池钗花像一只雨燕,刺向谢义山。 谢义山下意识一撇,躲开乌鸦的攻击。黑气蔓延开来,触到谢义山的手臂,瞬间焦黑一块。 所幸招魂幡的阵法护住了谢义山,才没有让他那只手报废。 乌鸦一落地就拉开与谢义山的距离,她笑着施法灭了棺材铺前的灯笼。 夜回归漆黑,寂寥如旧。 乌鸦道:「你这术法我从前未曾见过,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偷学的?」 谢义山不说话,隐入黑暗里。 乌鸦觉着没趣,她用池钗花的语调唤一声:「公子藏着做什么,快来与奴家私会呀~月黑风高,可是办事的好日子,公子怎么不理奴家?」 乌鸦咯咯笑几声。 一阵大雾从一旁冒出,正巧是斐守岁站立的位置。 斐守岁虽不受幻境影响,但他后退数步,看着昏黑里头的一人一妖。 大雾如海水倒灌,涌入乌鸦身边。 乌鸦闻了闻,又变出一把扇子想扇开雾气。 这样简单的动作,全被斐守岁看在眼里。老妖怪看到了除去黑夜外,怨气渐渐涌起,是池钗花的怨念,终于出现了。 斐守岁思考片刻,只能想到女儿家是因知道了真相才如此。 怨念愈来愈深。 等乌鸦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见被乌鸦操控的池钗花忽然弯腰,她捂着胸口。 「咳咳咳……」 乌鸦支撑一会,没了力气半膝着地,她骂道,「小姑娘,你要不要想想你在做什么。」 斐守岁用妖身的瞳看到池钗花已被怨念包裹,一条条控制她的线因怨气断去好多,她也因此有机会挣脱。 女儿家的魂魄与乌鸦重叠。老妖怪分明看到她手里拽着一把丝线,正应声断开一部分。 池钗花咬唇抬眼,她用灵魂说话:「若他说的属实,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乌鸦的魂极黑,她附在池钗花背嵴上,凑到池钗花耳边。 「小姑娘,你怎么听谁说话就信谁呀。况且,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判?」 说完,乌鸦嗤鼻一笑,再次控制住池钗花,冲着黑雾开口:「小鬼,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斐守岁朝乌鸦所说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谢义山。 谢义山正摆出所剩的五六枚铜钱,念诀萦绕招魂幡上,与斐守岁幻境外看到的相同,却没见着唤出老者魂魄。 铜钱在空中悬了几下,哐当坠地。 谢义山眉头紧锁,又屈两指放于额前,铜钱仍是没有动静。 浓雾没过一会儿就散了好多。谢义山的身影隐约出现,无可奈何下他捡起铜钱,朝着离开棺材铺的那条路撒腿就跑。 跑了几步,乌鸦就见着了他。 「哈哈哈哈,打不赢就做缩头乌龟,那方才逞能作甚!」 女儿家尖锐的嗓音刺破灌木丛,一两只鸟儿飞远,天还是蒙蒙的黑。 斐守岁见两人跑远,本想立马跟上去,却听棺材铺那木门咯吱。黑牙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老妖怪倒是对黑牙更感兴趣。 只见黑牙怀中揣着什么,鬼鬼祟祟要往外头走,可惜木门破旧,吱呀声响得仿佛方圆几里地都能听见。 黑牙咬着后槽牙,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一转身就往适才谢义山与乌鸦所走的那条路跑。 斐守岁拧了拧眉头,紧随其后。 但黑牙老了脚程慢,他甚至看不到前头两人的背影,还跑一会停一会。 忽得踉跄一下,就在斐守岁的注视里头,黑牙怀中的东西一倾而倒。 是一些碎银与珠宝首饰。 相比池老太爷的,这些个算不得上乘。可黑牙在乎,他惊唿一声,完全顾不得自己有没有跌伤,也不管袖子上是否沾了泥土,就这样趴在泥地里捡。 第50页 黑夜还很长,秋风颳个不停。 竹叶摩挲,黑牙唿呲唿呲地喘气,把散落一地的珠宝捡起来,又用袖子擦干,吹上一吹。 质朴纯真的笑容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黑牙脸上。 「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斐守岁思索片刻,他上前几步去仔细看黑牙怀中的宝贝。 上头都在显眼处印了名字,什么姓氏都有,一眼便知是墓里的东西。 老妖怪闷哼一声,心里笑道:监守自盗。 黑牙又左右张望着,瞅见黑不见底的夜,才舒心地嘆出一口气。 老头子拍拍袖子,优哉游哉地哼起小曲,刚迈开腿,迎面跑来的谢义山,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谢义山怒吼一句:「快回你的铺子!快!」 黑牙被这声唬住,愣愣地看着谢义山。 「啧。」 谢义山劝人不住,指了指身后。 他身后一个形态诡异,跑起来像是被人牵线走的池钗花,以常人无法匹及的速度,追赶着他。 黑牙张大嘴,这才意识到什么大唿:「东家小姐?」 「那不是池钗花,快走!」 说着,谢义山从怀中拿出一张黄色符纸,一巴掌贴在黑牙的左脸上。 符纸一闪,黑牙跑着能与谢义山一样快。 斐守岁被迫用了多年前学来的轻功,才勉勉强强跟上两人。 只听。 「臭乞丐,这是怎么回事?」 谢义山啐道:「你东家小姐被妖怪附身了。」 「什么?!」黑牙转头去看池钗花,见着面目狰狞的脸,立马回头,「我、我信。」 谢义山又说:「快点回你的铺子,得亏你年年供奉郁垒神荼,不然早被那鸟妖吃了去!」 黑牙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谢义山的衣襟。两人以边跑边互殴的姿势,穿梭在竹林间。 「那我家小姐怎么办!」 谢义山白了眼黑牙:「没救啦!我最多能保她一个不破的魂。她在这样被妖怪附身,就算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来了也没用!」 黑牙愣愣的,他沉默良久,眼看着要跑回棺材铺。他却撕下了脸上的符纸,缓缓止步,停在路中间。 月亮躲在乌云后,干燥的秋,飒飒地落下枯黄的叶。 乌鸦控制池钗花,颇为不爽道:「老头子别碍事。」 因夸张的扭动,池钗花的肉身早就超负荷,眼下好几处关节已然红肿,不成样子。 黑牙见到了,眼里竟是带着心疼。 「东家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乌鸦丝线一勒,池钗花就停在路上,离着黑牙有五丈远。 「哼哼哼,你家小姐死了,你若还想多活,就别挡道。」乌鸦用池钗花的脸,说出些绝情话。 黑牙咽咽口水,将符纸与珠宝丢在地上,他用他苍老的手在空中做出一只小鸟手影。 声音没有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多的是慈祥:「小姐,我是黑牙,那一口脏牙的老头啊。你小时候最喜欢我做的手影,你还记得吗?」 谢义山勐地回头,他又一个急转弯绕圈往回赶。 「你怎么不听劝,快跑啊!」 可来不及了。 乌鸦已经抽出髮钗。在黑牙眼里,是他的东家小姐凭空变出了一把长剑,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黑牙两股战战,脚步死死嵌在土地里,他唤道:「小姐啊,是我不好,当年就不应该顺着老爷的意思叫你嫁去唐家。这些年我虽然与东家断了往来,但是心里头还惦记着小姐。明知小姐被那姓唐的欺负,我、我还只能眼睁睁看着……」 话没说完,谢义山赶来要拉黑牙走。黑牙甩开谢义山,一双老眼,在黑夜里头髮着亮光。 「你……」谢义山后退几步,默然。 黑牙转头又与池钗花说:「是我,是我对小姐有愧啊!」 乌鸦听着不耐烦,扯着丝线想控制池钗花杀人。她一动手,池钗花不受她控制般看向黑牙。 嘴里吐出:「不愧……」 第25章 丧事 在斐守岁眼里,池钗花正挣扎着,她的双手困住丝线,灵魂滴下红黑色的血。 女儿家用尽力气,宛如风暴下,一只沖向旷野的狮子。浓黑的怨念是旷野上诞生的飓风,将女儿家席捲。 如墨的长髮冲散在空中,池钗花咬紧牙关,在昏黑里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黑牙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 她说:「我此前从未怨过任何人……从未……」 「可上苍为何这般待我……我可有对不起他人……」 池钗花话没说完,乌鸦趁机脱离开她的躯壳。一瞬息的空白,池钗花没了约束,她的双目像是沤水般迸发出怨灵。 女儿家惨叫一声。 斐守岁与谢义山都下意识退后几步,拿出法器护身。 怨灵扑面,满满当当地充斥眼前能看到的一切。 对于斐守岁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他所震撼之处,不过池钗花小小身体何时存了这么多灵魂。 几乎是同时,斐守岁与谢义山的目光看向乌鸦。 谢义山再也无法忍耐,大吼:「你这妖孽!」 「哈哈哈哈哈!」 乌鸦一旋身子,变成正常稚童大小,她眨眨眼睛,咿咿呀呀地唱了几句听不清的京剧,捻指笑着,扭头扮了个鬼脸。 第51页 「嘻嘻,现在才发现,已经太迟了。」 怨灵的咒骂包裹住池钗花,他们有目的地袭向谢义山。 斐守岁默默拿出摺扇,扇出幻境里的一片清净之地。 魂灵离得很近,近到能细数斐守岁有几根睫毛。 是老妇人,一张近乎悲怆又温柔的脸,游走到斐守岁身边。 「啊……啊……我的儿,我的儿啊,你怎么死在房梁下,与我不辞而别。」 「你怎忍心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的儿啊……」 斐守岁一惊,立马扇动纸扇,扇开老妇人的魂。但怨灵实在是太多了,驱赶走一个,又飘来另一个。 面前飘来的年轻男子,他着朝廷官帽,口鼻有血。 「就差一点,就能赎罪了,为何偏偏此时遇到大火!真是可恶,真是可恨啊……」 「一场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那我带个官帽做什么,我又考什么举人!」 还有小孩子的嘻嘻哈哈又转成哭闹,说:「好姐姐,怎么丢下我就不来找我了,我很乖的,我很听话的。」 「姐姐,你怎么丢我到湖里去。」 「姐姐,外头好亮。不是天黑了吗?怎么有这样亮的光,我沉在水里头都看得见呢!」 斐守岁捂住耳朵,他不愿听这些已死之人的话,太刺耳了,像是回到了死人窟。 漫天的黑云,压得斐守岁直不起腰。 有的不过咒骂与惋惜。 老妖怪依稀听到,池钗花的声音。 「既不爱我,何必生我。既不怜我,何必挑开了红盖头,独留我一人落泪。」 「这吃人的宅子,吃人的夫君,谁爱谁就要去。不让我飞,还不让我跑……」 「咿呀呀,咿呀呀,」是小孩,「新娘子,快来呀,快来夫妻对拜呀。」 耳边有喜事才会放的爆竹声,隐约着,池钗花的低语被盖过,随之是炸在斐守岁耳边的四个字。 「一拜天地——」 斐守岁咬唇,勐地跪倒在地,他的唇角渗出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不着光亮。 模煳的视线里,池钗花被乌鸦控制着往前走,如同傀儡穿过斐守岁透明的身躯,走到谢义山面前。 正巧又落下:「二拜高堂——」 斐守岁转过头,看到谢义山死死握着招魂幡,勉强站在怨气里。 耳边迟迟没有「夫妻对拜」。 看那本该对拜的女儿家抬手做一兰花指,眼睛空洞望着谢义山,是乌鸦在替她说话。 「小郎君能否救我?」 谢义山啐骂:「鸟妖,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池钗花抿唇笑了笑。 「你要是愿意被我附身,我就放了她。」 话落,斐守岁看到谢义山的眼神里头明显觉出了迟疑。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毕竟萍水相逢,连友人都算不上,还谈救与不救呢。」 乌鸦转身,笑着拍拍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谁知谢义山看准了这一刻,掏出仅有的铜钱,单手掐诀。 见咒法带动铜钱绕在谢义山身边,这与幻境外头的不一样,仿佛是更有攻击性些。 红黑色调的光像一把斧子,就冲着池钗花的后背砍去。 池钗花一侧,躲开斧子,正要嘲讽谢义山,她却被什么箍住。几枚铜钱一下子围绕她,成一阵法,而乌鸦控制的池钗花正在法阵中间。 谢义山拄着招魂幡,抬头咧嘴强撑般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信你说的。我若被你附身,池钗花躲得过你?」 「哼,还以为小鬼是个热血男儿,没想到步步为营了呢。」 乌鸦咯咯笑道,她丝毫没有被困的慌张与窘迫。 谢义山自然知晓这是为什么,毕竟铜钱不够,他的法阵也就撑不了多久,眼下留给他的选择,只有逃。 可他逃了,池钗花如何,那僵在怨气里头的黑牙又如何。 谢义山瞥一眼周遭的怨念,是不减反增,而他不曾精通驱散的咒术。真是一山翻过一山难。 默然片刻。 一枚铜钱应声碎了,乌鸦瞪着谢义山,舔了舔上唇。 「小鬼,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谢义山不说话,背手紧紧拽着他留下保命的一个铜钱。 要跑他绰绰有余,要打他毫无胜算。 旁边稍加休整的斐守岁缓缓起身,抹去嘴角血迹,他也在等着谢义山的决定。不过与后头他见到的,这夜的死局,谢义山应当是破了。 至于怎么个破法,老妖怪很好奇。 谢义山拿着招魂幡,扯皮回道:「我能撑到救出池钗花为止,你信吗?」 「哈哈哈哈!」乌鸦听到后,毫无掩饰地用那张池钗花的脸大笑,皱纹因夸张的笑,挤出来,随即她又说,「小鬼,你当真不会写『不自量力』这四个字?」 谢义山咽了下口水,额头已然冒出冷汗。 「看家本事还没拿出来,岂有丢盔卸甲的。」 乌鸦一听,表情严肃不少。 斐守岁蹙眉思索,难不成是召出老者魂魄那招? 去看谢义山,明明手里铜钱也没几个了,他又想怎么施法。 老妖怪不思其解,身边的怨灵又在喋喋不休,他执扇一扇,方去看谢义山。他的角度能看着谢义山颈背处的冷汗泠泠。 第52页 是在逞能。 斐守岁挑了挑眉,等待着下一步谢义山的举动。 正在此时,怨气的外头忽然有个稚童的声音,响在一妖一人之间。 谢义山斜眼看到浓黑的雾,笑说:「这大晚上的,不会是你的同伙吧?」 「哼,」乌鸦刺了一句,「我倒是不需要帮手,只怕是郎君你的。」 「……」 谢义山在心里头啐了口。只听是小碎步,走路踩着落叶清响的声,一点点靠近他。 斐守岁面前的幻境之人还在纳闷,而他率先用了妖身灰白的瞳,透过怨气看到了。 好巧不巧,是个熟人。 老妖怪见到他,不由得要皱眉,心里头的盘算因这个小孩又得重新打了。 是乞丐样子的陆观道。 鬼晓得大晚上,他一个小娃娃出来做什么。虽然陆观道不是人,但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斐守岁怀疑些什么。 眼见着陆观道提起不合身的裤子往怨气黑雾里头走,他嘴里还嘟囔:「怎么突、突然就黑漆漆了。」 这时,陆观道还是个话都说不清的结巴。 斐守岁嘆出一气,再去看谢义山与乌鸦的动静,一妖一人都愣愣的,不知损对方些什么。 「呃……」 谢义山瞪大了眼,看到那些个散不去的怨气,因小孩的闯入纷纷退到一边。 走了几步的陆观道看到有人,慢慢停下脚。 小孩看了看盯着他的谢义山,又看看池钗花,抬手往路的前方一指。 「棺材铺是、是往前头走吗?」 话毕,本想回话的谢义山听到一声铜钱断开的声音。 斐守岁后退几步,隐在黑暗里,抱胸等着看戏。 乌鸦身上的铜钱只剩一半了,那怨气也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涌出来。 黑雾越来越浓,凡是要在雾里头落脚的鸟,一触到雾气,三两下的就倒在地上,死得僵硬,更别说什么虫鸣。 这段路,安静地像散了场的丧事,除去扫一地的黄色纸钱,笤帚刮过泥地的声音,在那儿谁都不会去寒暄。 又是眨眼的功夫,再一枚铜钱裂在地上。 谢义山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出手里最后一枚铜钱,大步朝陆观道跑去。 陆观道只看到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乞丐,鬍子拉碴的样子,就这般朝他跑过来。 小孩惊慌着要跑,谢义山已经一把手拦腰抱起他。 已经来不及了。 又一枚铜钱碎落。 谢义山急道:「小娃娃,我带你走,你能不能教我驱散怨气的法子!」 说着,谢义山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转身就抛向乌鸦。 乌鸦咯咯笑道:「哼,这就是你的看家本事吗?」 陆观道完全不知谢义山说的是什么,他慌慌地从袖子里头拿出半块烧饼。 「我就只有这个,给你、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我自己走。」 「……你。」 谢义山哭笑不得。 在场就斐守岁轻笑出了声。 老妖怪打量陆观道,与他初次在棺材铺外见到的状态一模一样。说准了,这不是人的陆观道平日里就在附近游走,而斐守岁能遇到他或许是蓄谋已久。 看着赶巧的小人儿惊恐地看着谢义山。谢义山还跑向了黑牙。 黑牙痴痴地站在原地,头仰着不知在看什么。 陆观道缩着脑袋,他终于见到个认识的,语气明显上扬,手指指着黑牙就说。 「棺材、棺材铺的爷爷,给我喝过、喝过水!」 「嗯。」 谢义山回了个字,他又用力一把拉起黑牙,可黑牙像是黏在了那里,双脚连抬都不抬一下。 索性有陆观道在周围的怨气都不敢靠近。 乌鸦可不管怨气的事,她远远地嘲讽:「被我定在梦里头啦,小鬼你带不走的。」 谢义山骂了句娘,从衣襟中揪出一张符纸贴在了黑牙额头。 无济于事。 怀中的陆观道仰首,又去看黑牙,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带他走。」 陆观道看到谢义山手忙脚乱的一张张符纸试来试去,黑牙却还是站在原地,双目无神望着看不到月亮的夜。 小孩子试探似地伸手,拉了拉黑牙的袖子,说:「爷爷,我来找你讨水喝,你理理我呗。」 第26章 死局 「小崽子,你以为说几句话他就能跟你走了?」乌鸦用池钗花的脸嘲笑着,「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谁料下一瞬,黑牙的双眸有了光彩,勐地大口喘气。 「我,我这是在哪里?」 乌鸦哑口无言。 陆观道压根不搭理乌鸦,他笑眯眯地在黑牙眼前挥挥手,说:「老爷爷,跑、跑咯!」 当黑牙还沉浸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思绪里头,谢义山一把拽着他陈旧的身体,就往棺材铺跑。 此刻,乌鸦身上只有两枚铜钱了。 谢义山脚步如飞,嘴里碎骂个不停:「真是见鬼,还说我一人就能对付,这分明是我被追着打。江幸这个杀千刀的,丢下我就跑,没良心的傢伙。」 边说还边从袖子里拿出符纸,往身后丢。 嘴里仍是喋喋不休,顺带问候了叫江幸的一家子,连带祖宗十八代。 陆观道是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黑牙还愣着神,沉浸在乌鸦编织的美梦里头。 第53页 大概也就斐守岁能道出个一二。老妖怪曾有听闻,江湖上有个除妖的翘楚,年芳十八,名江千念,字幸。 不过斐守岁没有见过此人,仅是道听途说。 老妖怪跟在谢义山身后,黄色的符纸透过他的身体,远远地变成一个又一个屏障,但挡不了多久。 铜钱已尽,乌鸦大笑一声。 「小鬼,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话落。 乌鸦忽然摸了摸脸,是池钗花的面容,因怨气裂出一道道痕。痕迹里没有血,黏煳煳的像是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乌鸦知道池钗花的身躯坚持不了多久。 不过乌鸦并不在意,她提着裙摆,笑着走上几步,与池钗花的魂灵说。 「哎呀呀,哎呀呀,小姑娘你的身体要坏了,怎么连一晚上都坚持不了呢。」 池钗花没有回应。 斐守岁听到了,他回头看一眼,看到一个因没水而萎缩的花骨朵,是本该肆意生长的池钗花。老妖怪看着说不出什么,只能疾步与前头三人一块进了棺材铺。 木门被谢义山死死关上,门闩扣得严实。 谢义山放下陆观道,唿出一口浊气,他被乌鸦所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却也只能忍着。见他走向木门三步距离,将一叠符纸整整齐齐地贴了木门内一圈,又东张西望。 问黑牙:「平日你供奉的……郁垒神荼放哪儿了?」 黑牙痴痴地朝屋内一指:「一对香烛,三只香灰的就是。」 「好。」 谢义山摸索着从一个补丁里拿出一枚泛着绿光的铜钱,他把此铜钱按在未有受伤的那只手的虎口处。一旁倚树的斐守岁看着谢义山深吸一口气,双指点铜钱,因声音太小,斐守岁听不清谢义山说了什么。 只见谢义山咬牙凝眉,汗湿了碎发:「不成吗……」 什么不成? 斐守岁纳闷之余,陆观道喝饱了水。小孩子走去几步,仰头拉了拉谢义山的袖子。 「做什么呢?」 谢义山觉着烦,甩开了陆观道的手:「莫来吵我。」 「……唔,」陆观道眨眨眼,将脑袋瓜仰得更后头,「那这是什、什么呀。」 谢义山一愣,同时斐守岁也朝陆观道所说方向看去。 所见之物,让斐守岁不由得后退几步。 是两尊怒目圆瞪的仙,赤红的面容,着一身金甲战袍,高有三十尺,仙带飘飘却不失威严,就这般腾空在谢义山头上。 本是浓黑的夜,却被他俩照得宛如白昼。 谢义山眼瞳里印出两尊仙的容貌,他咽了咽口水,然后颤颤巍巍地朝上空拱手:「晚辈、晚辈请……」 两仙瞪着谢义山不语。 谢义山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好久,谢义山做贼似的放下手,他腰边的陆观道看着他。 「你会变戏法?」小孩说。 谢义山摇头如个拨浪鼓。 「那……」陆观道手一指,「他、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被指的两仙似有笑意,见其中手执金色战戟的那位俯身道:「小娃娃,我等是从天上来的,不知你唤我等何意?」 陆观道看到这张不怒自威的红脸,有些害怕:「不是我唤的,是他、他,不是我……」 那仙转头又看谢义山,正要启唇说话,乌鸦已经到了棺材铺前。 扑鼻的尸臭比人先行一步,一个个冤死的魂游荡在棺材铺上空,虎视眈眈着里头的生人。 谢义山见时机已到,实在是顾不得什么祖师爷的教诲。扑通一声,跪在两仙面前。 道一句:「晚辈请神,请仙长救救这宅子的主人。」 说着,谢义山朝黑牙看了眼。黑牙仍是痴痴的,沉浸在梦里头。 手执战戟的仙看向另一仙,他笑说:「吾乃神荼,守凡人家宅,自是会挡着邪祟不入宅院,你又何必特意请我等来。」 斐守岁隐在树后,他打眼见着这郁垒神荼,倒是真货。老妖怪也只在画册集子上见过,这回的幻境算是让他开了眼。 外头的乌鸦走到木门前,一道道符纸拦了她的路,棺材铺上空的仙她自然看见到了,可她不惧,对着屋内讽道。 捻起兰花指:「哟,这是哪儿来的救兵吶~」 两仙抬眼,俯瞰池钗花支离破碎的躯壳,低头与谢义山说:「为此女子?」 谢义山不敢抬眼,拱手伏地:「是。」 两仙不语。 乌鸦抬嗓子造次:「当年仙界请了多少仙神才把我收去镇妖塔,就凭你两个鬼门的看守也敢阻我?呵,不自量力。」 一仙笑着捋了捋鬍子,回道:「镇妖塔之事已去千年之久,而你至今都未恢復实力,附在凡人女子身上休养生息,可见那道天雷噼得不轻啊。」 天雷? 斐守岁依稀记得他生时,天是血色的,也伴着滚滚雷声。 老妖怪用灰白的瞳去看乌鸦的妖身,确实她背上有伤未癒合,一直在滴着一般人见不着的血。 污黑的血从背嵴上划落,沾污了池钗花红衣的魂。 接着仙对谢义山小声说:「我等职责不过护此宅平安,那可怜的小女子怕是回天乏术。」 谢义山跪拜在地,咬牙:「只求仙替晚辈退了鸟妖,至于那女子……晚辈有法子。」 两仙又一相视,他们似乎在心里头盘算。没过多久,一直不语的仙微微颔首,像是认可了谢义山的说法。 第54页 他们不言,脸上的威严如川剧变脸,唰的一下对着了乌鸦。 乌鸦嗤鼻。 紧接着,两仙一个手执战戟,一个伸出手掌,绕过谢义山,将一众人等护在身后。 声音忽如洪,四散在空气里,像是敲响了千年未有启明的钟鼓。 仙如此说:「有我等在,妖孽你休想扰人清梦!」 乌鸦努努嘴,叉腰仰首看着神荼赤红的雕塑脸颊,倒显得有些俏皮。 「据我所看那小鬼可不是什么正经门派的后人,这真身怕是唤不出的,」乌鸦眼神一瞥,透过矮矮的灰白围墙,她看到黑牙呆呆的身躯,「那老头常年供奉郁垒神荼……是吧。」 忽得一下,哐当一声,神荼眼珠子一转,他与郁垒的身影正在慢慢地缩小,好似一团飘飘不定的气,被收入一只碗中。 院子里,两尊门神的金像被狼狈地摔在地上,高高的香烛拦腰截断成两节,铜制盒子里盛着的香灰撒了一地。 是黑牙,他双目血红,怒气沖沖地拾起金像又重重地扔下,香灰弥散在黑夜里,飘飘然。 谢义山愣在原地,他为请神不惜跪了除祖师爷之外的仙,眼下他还跪着,却眼睁睁看到黑牙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沖入屋内,把那连结本尊的像给摔了。 香灰从屋内延伸,落了一地。金像连着被砸,连那层薄薄的镀金都磕碰,露出木头的纹路来。 神荼摇摇头:「看来我等只能这般做了。」 眼见着愈发矮小的仙,谢义山着急道:「要如何做?」 可怜谢伯茶请神不能动身,要不然他早一脚踹开了黑牙,再来一个五花大绑。 神荼眯了眯眼,手里旋起战戟,一旁郁垒默默退后。 乌鸦阴阳道:「神像被供奉的人摔了,还想有力气反抗?」 只见战戟坠力而下,勐地扎在木门中央,后头伸掌的郁垒念出一串咒语。咒如飞鸟,绕于戟上。 但两仙是愈发矮小了。 院内,谢义山左看右看,看到还有个陆观道,他推了把陆观道。 「小孩!快阻止他,别再让他摔了!」 陆观道的视线完全被高高的神吸引,嘴里是答应了,他跑去几步,戳了戳黑牙的腰。 「爷爷,别摔了。」 黑牙还在梦里,双目布满血丝,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是什么贪迷。 谢义山骂了句:「把像抢过来!」 小孩愣着神,郁垒神荼的面容他实在是害怕。 「你再不抢过来,等像破了,我们可就……」 言尽。木头做,镀了黄金外壳的像,在触到黄土地的一瞬间,头那儿,断了。 一阵疾风吹入院内,郁垒神荼立马散成星点,好像没有来过般。 夜重新归入昏黑。 这下子,黑牙的梦醒了。 谢义山缓缓起身,那枚绿光铜钱也如烟,与门神一块儿散了。一个个怨灵没了约束倾巢而出。 伯茶仰头,看不到星空。 「完了……」 斐守岁垂眸去看木门。 木门上的战戟不见,连着符纸都零零散散破了大半。 死局。 院内院外都写了这个词。 谢义山自暴自弃地慢悠悠走了几步,绕过瞪大眼还没反应过来的陆观道,他拍了拍黑牙的肩膀。 「何必贪迷。」 黑牙浑身一颤,他知晓谢义山在说什么,老脸煞红,但黑夜如墨,没人发觉他羞愧的脸。 「这下好啦,我们都要成冤魂手下另一只冤魂咯。」 谢义山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正对木门,「老师傅,你说说,我们谁先死。」 「我、我……」 谢义山去翻自己的口袋,真是一枚铜钱都没有了,他一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与陆观道说。 「小孩的皮最嫩,他们啊,先吃你咯。」 陆观道倏地摇头:「我不要被、被吃,我不要!」 「要是刚刚……」 谢义山看陆观道的眼神一沉,他双手一下捏住陆观道的肩,嘴巴半张,似是要说什么,却到嘴边剎住了。 小孩哭丧着脸:「真的、真的第一个吃我吗?」 第27章 怜悯 谢义山竟然有了笑意,他放下手,仰头笑道:「哈哈哈,天不亡我,哈哈哈哈!」 陆观道不解,歪歪脑袋。 「不吃我了?」 「不吃,不吃!」谢义山起身掸掸衣袖,他对着黑牙毫无避讳,「老师傅,你的那些珠宝可是一个大鬍子的胡人给的?」 黑牙忽得一颤,支支吾吾回答不上。 谢义山挑挑眉:「我们都生死与共了,还不说说实话?」 木门的禁制还能抵挡一会儿,冤魂在屏障外眼巴巴看着谢义山从屋子里头拿出一壶酒。 谢家小子用那供神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盅。 凉酒入喉,黑牙这才开了口:「是,都是他给的,我……我真是被财迷了眼,我!唉……」 谢义山又说:「那适才的梦,老师傅你还记得否?」 「梦……梦……」 黑牙喃喃自语,痴痴的,眼瞳又逐渐没了光。 谢义山眉头一皱,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拟一掌就朝黑牙的胸膛重重一击。黑牙呕得一下,咳出血来,这下子他的双目才重新回了神。 「你被鸟妖盯上了,说句不好听的,早晚落得和池钗花一个下场,」谢义山说着无情话,「我虽然有法子能救你轮迴,但你这一世为人的好日子就走到头了。」 第55页 黑牙擦着下巴上的血,他眼眶竟湿了,泪眼婆娑地望向围墙外看不着的一人。 「我东家小姐呢?」 「你说她啊……」谢义山也看过去,「你若愿替她吃苦,我倒有办法。」 「当真?」 谢义山浅浅笑了笑:「偏门杂学,当真。」 话落。 木门最后一道符纸碎裂,怨鬼们从门缝里头挤出来,像是一摊摊淤泥,尸身腐烂的腥臭随着他们的到来涌入。 一旁看戏的斐守岁目光不在院中,他自始至终都盯着红衣的池钗花。 可怜女儿家的魂被丝线切割,头低低垂着,与那木偶师手里的偶人并无区别。精緻的衣裳因血污不再闪闪发光,本是银线绣的花也脏了,像是个被人丢在泥地的娃娃。 老妖怪执笔点墨。墨水横过围墙,穿透怨念,落在池钗花衣袖的花纹里,渐渐淡去。 还不是时候。 只见池钗花的魂比先前暗了许多。 斐守岁嘆一气,又将视线移到院里陆观道身上。 方才谢义山所说的「天不亡我」正惊慌地被推到最前头。 陆观道勐地拉住谢义山的袖子:「你、你推我做什么!」 谢义山笑笑不说话。 小孩不愿再走,反身要跑,谢义山就拉着他的后劲衣裳给提回来。 「我们能不能活命就看你啦。」 「我我我,我不会变、变戏法。」 谢义山笑嘻嘻的表情,浑然没有刚刚视死如归的样子:「你不用会,站在这儿就好了。」 说着,那些个冤魂已将三人包围。 怨念聚集在地面上,像一层层岸边的细浪,波光粼粼的。 斐守岁站在浪花里头,背手笑看。 三人被困小小圆圈之中。 乌鸦控制着池钗花,一脚踢开木门。木门横着撞到墙上。映入眼帘,是女儿家的脸,龟裂如干涸的大地,皮囊一块又一块跌落。 陆观道见了,深吸一口气,拽着谢义山的衣角急道:「她、她、她的脸!」 「嗯,我看到了。」 小孩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她不是人?她怎么会这样,我、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谢义山蹲下身嬉皮笑脸地说:「没事没事,我们都会没事的。」 「啊???」 陆观道被唬得一愣一愣,往先前说他总是被护在身后的,可现在那谢伯茶却将他推在前头。 眼见着池钗花人非人鬼非鬼的模样,陆观道不由得向后退。 那女儿家一步一步,优哉游哉地踏入棺材铺。怨念凝在她身侧,红衣绸缎,诡异的美感。 在小孩子眼里,她是吃人的修罗。 陆观道吓到了,从口袋中掏出半块烧饼,他看了看烧饼上的肉末碎,一咬牙,直径朝池钗花身上丢。 却因小孩子力气不大,半路掉了。烧饼稳稳妥妥地趴倒在地。 乌鸦看到烧饼笑了笑,上前用池钗花硬底的白鞋跟死死碾碎。陆观道眼睁睁看着就咬了一口饼子被这样踩着过去,丹凤眼一红,竟然就啪嗒啪嗒落起眼泪。 「哟~小崽子何时变成小花猫了。」乌鸦咯咯笑几声。 陆观道勐地一吸鼻涕,用手背抹去眼泪。 「我不是花猫……」 斐守岁心嘆,原来这爱哭鬼的范儿不是装的。 等着乌鸦一点点靠近,黑牙又痴痴地入了梦境。 谢义山知道这黑牙执念深,被乌鸦盯上也是命里头的事。他只能将希望寄託于这个爱掉眼泪的小孩。 与其说是陆观道,不如说是附在陆观道身上的郁垒神荼。 刚才与陆观道对视时,谢义山见着了藏在小孩瞳孔里的神。虽然他也怀疑了小孩的身份,毕竟是仙绝不能选了个普通人承受。 但仙都选了,也就没必要盘算什么。 谢义山笑眯眯地推了把陆观道,像只狐狸,俯身在陆观道耳边。 「待会儿别怕。」 陆观道哭丧着脸:「不怕……」 斐守岁乐得见到陆观道的样,他走近仔细看了小孩的哭脸,太瘦了皱巴巴的,不是很养眼。 就见陆观道一气擦干眼泪水,做出一副我欲去也的悲壮。 乌鸦离着三人不过九尺距离。走去几步,陆观道忽然捂住肚子,哆哆嗦嗦地蹲下。小孩子的虚汗冒个不停,一头乱糟糟的发都在微微颤抖。 这会儿的天没有林子里那般黑了。 黑夜一点点有了披着亮的乌云,小院东方渐渐泛白起来,但秋天的晨曦还是冷的。 众人知道大雾已经散去。 陆观道痛得用手捶地,黄土粘了手掌一圈。 乌鸦打量着他,笑道:「哪里捡来的烧饼,吃坏了肚子?」 「唔……」 陆观道没有回话。 乌鸦觉着没趣,变出长剑:「黑夜已过,也该由我收场了。」 冷冷的秋风打过树林,吹到院子里。掀起了女儿家和小孩的衣摆。 陆观道可怜兮兮地仰起头,一双带红血丝的泪眼,像是有段无比悲凉的故事。 他缓缓转头去看东方天边的白。 「天……要亮了。」 在乌鸦的注视下,小孩站起身。 长剑逼人,陆观道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腹部被横穿,血红很快沿着剑身滴落。 第56页 乌鸦神思一滞,立马将长剑拔出。血肉拉扯,陆观道咬牙闷哼。 只听到不知从哪里来的迴响,贯穿陆观道的耳识。 「小娃娃,对不住了。」 天边金乌的光洒在陆观道身侧,他一半是光亮,一半是昏黑。慢慢掀开眼帘,血腥味与疼痛让他脸色煞白。 沙哑的声音问天:「为何一定要……要……流血……」 斐守岁生出个好玩的想法,他凑到小孩身边,正视笑他。 「痛吗?」 「好痛啊……」 小孩的目光透过斐守岁的身躯,看向乌鸦。他深绿色的眼里是怜悯的,盛着一眼眶的泪水。 斐守岁轻笑:「呵,这算什么眼神。」 陆观道的小手堵着伤口,血还是不断流出来,冒着血泡。他低下头,血也就一滴一滴刺着他的视线。 可惜斐守岁管不了这时的幻境,只能眼睁睁看着陆观道肚子上的窟窿。 一唿一吸。 老妖怪仰首。 郁垒神荼如气围绕在棺材铺上空。 那位一直没说话的郁垒道:「要是被那位找上门来,我们算是难辞其咎了。」 神荼嘆:「找便找吧。这是小娃娃的劫难,就算没有我们,事情还是会这样,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话落。 乌鸦一甩长剑上的血珠:「没想到小崽子你竟是条好汉。」 陆观道不语,他松开手直起背,目光淡淡地看向乌鸦。 乌鸦朝着他笑了笑。 「后悔了?」 陆观道仍是没有说话,谢义山想上前却被他甩手挡在了身后。血洒了几滴到谢义山脚边,宛如晨起见到的朝霞,碎去一地水洼。 「这可是你自己要死的。」乌鸦控制池钗花耸耸肩,「你的命本来不在我今夜的范畴里头。」 陆观道不语。 良久,他再次望向鱼肚白的天。 「好亮,」小孩忽然就不结巴了,「镇妖塔里,可曾有这样的亮光。」 「你!」 乌鸦反应过来,与谢义山一同惊讶地看着小孩。 陆观道对着乌鸦装出一个笑脸,惨白的,无力的,好似死前最后的迴光返照。 「鸟妖,」陆观道的声音不轻不重,竟是带着笑,「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言尽,陆观道伸手在空中一握。木门发出巨响,那把插在门上的金色战戟突然出现在众人眼中。战戟如同被召唤,倏地抽离,一阵风似地悬浮在小孩手上。 乌鸦惊道:「这……」 陆观道脸色一沉,眉头皱起,战戟便随着他的思绪在空中行动自如。 斐守岁后退几尺,他乐得拍了拍手。老妖怪知晓,不管如何,将有一齣好戏登场。 陆观道颠了下战戟。战戟变成适合孩子的大小,随即他抬步就以乌鸦为目标,很是趁手地挥动武器,将乌鸦逼得连连后退。 战戟所现的气有针对性地攻击乌鸦。乌鸦的银白长剑点地划过,亮出一道白光。 被逼走投无路的乌鸦嗤笑一句:「有名有姓的堂堂正神,居然附在一个稚童身上,就不怕这稚童承受不了,归西去?」 郁垒神荼对视一眼,他两压根就没有附身。只不过在陆观道身上留了一缕天上的仙力,结合陆观道自身流的血。 他们可不敢附陆观道的身。 且见陆观道腹部的伤口正在快速癒合,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骨生痂。 老妖怪挑眉,心里盘算着陆观道的身世。那郁垒神荼对陆观道青睐有加,说不准陆观道就是天上下凡来的仙。 可惜这么惨的仙,究竟是做错事了,才要掏肉补血。 第28章 赎罪 索性伤口在癒合。 本爱撒娇的陆观道,不知怎么的一声疼都没有喊,宛如一个只会挥舞战戟的木偶,木楞楞地攻击乌鸦。 可惜了池钗花的那件上好绸缎做的衣裳,一路来沾了泥水,染了血珠,眼下又被战戟刺划,早已不成样子。 乌鸦点地后退,她一手提着衣袍,一手用长剑挡战戟,嘴里还咯咯笑几声。 「小姑娘,你的好衣裳被他折腾破啦。」 陆观道听此言,眉头紧锁,更是不管池钗花死活。 战戟一下拨打开长剑,顺势直直地刺入池钗花的左小腹。一旋戟身,血渗得很快,但可惜是大红的料子,不仔细去看,竟是看不出来。 若不是池钗花的一声尖叫,谁能料想到那女儿家受了伤。 池钗花的声音比戟更加刺耳,叫喊声穿透了树林与黎明,惊起远处的两三只渡鸦。 战戟正被陆观道掌握,死死绞着衣料与皮肉。 陆观道脸上溅了血,应当是池钗花的,见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去血珠。 指腹擦过,血痕张狂了半张侧脸,空气之中仅留下浓浓的血腥味。 黎明初生的金乌,缓缓爬出地面。 光肆无忌惮地雕刻陆观道的身影。小孩长长的睫毛阴影下衬托一双丹凤眼,没有任何慈悲怜悯。 明明是天下大白,金乌日升,却勾勒着两人又长又深的影子。 那小小个头,未长高的陆观道,影子也印在很远的地方。像是皮影戏散场,烛火未灭时,还有皮影人在幕布上影绰绰地表演最后一场戏。 陆观道随便一动手,就牵扯着池钗花的皮肉。 第57页 小孩面容没有怜悯,换了个人般说道:「池家三姑娘池钗花,你可清醒了?」 乌鸦的意识被陆观道打入昏迷状态,作为身躯主人的池钗花在黑水之中忍着痛,回答:「是……」 「我打了你一顿,为的让你听清我接下所言,」语气冷冰冰的,「唐家一众人等皆死于鸟妖之手,下一世无法.轮迴。而你亦是如此。」 池钗花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躯壳,她慢慢抬眼,因短暂的魂归,肉身的痛一下子被遗忘。她握住战戟下刃,手掌立马被割出一道血痕。血水顺着掌纹滴在她的衣袍上,她却捏得更紧了。 「民女……是民女活该。」 陆观道一愣,战戟向下一沉,是池钗花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民女没有慧眼,识不得豺狼虎豹,这是民女的命。」 池钗花低垂的脑袋上扬,她的脸早就支离破碎。一层脸皮剥落如暴雨返潮时的墙皮,皮下是白花花的肉,还有阴森森的头骨。随着动作,脸皮一片片掉在地上,揽了金乌赐给大地的光。 女儿家不在乎这个,她继续道:「民女不怕轮迴畜生道,哪怕永生永世是一株草……」 陆观道啧了声,想用力拔出战戟,但被池钗花死死拽住。 「只可怜了孩子。」 后头的谢义山听到「孩子」二字,明显是惊到了。 「可怜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陆观道似乎是听得不耐烦,他又想去拔出战戟,边说:「都一样。」 三字落,池钗花朝他笑了,笑得好似有个很开心的事情,陆观道见了不再用力去动战戟。 「你笑什么?」 「我?」池钗花终于松开手,她用一手的血托住自己的脸颊,惊恐又俏皮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着、觉着这事情有些好笑罢了。」 陆观道不语,见势拔出战戟。血肉困不住异物,被迫分崩离析。战戟的刺血淋淋的,正反射出金乌的光,照到一张崩溃的笑脸。 是池钗花,池钗花摸着脸上白骨,笑嘻嘻地看向陆观道。 「小娃娃,你说的是真的?」 陆观道撇过头,不愿看池钗花这副人模鬼样。 「是,不过……」 「不过?」 池钗花捕捉到这一个轻微到快要听不到的词,她手脚并用,爬到陆观道身边,用沾满血与泥土的手抱住陆观道的腰。仰面时,早已分辨不出她的容貌。 女儿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下:「不过什么,不过什么?你快说啊,快说啊!我、我是不是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什么都可以,让我赎罪!让我赎罪……我求求您……我……罪妇池钗花什么都愿意做,求您……」 见着池钗花缓缓松开手,血的印子在陆观道的衣服上一路而下。 池钗花跪在地上,捡起陆观道的一角乞丐衣,用额头相抵。 「求求您,您定能救他们……」 陆观道看向正升起的日光,他手一松,丢下战戟。 战戟哐当落地,化成一阵香灰,盈盈绕在两人身边。 小孩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他小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毫不费力地就能甩开池钗花,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听他说:「我救不了。」 「什么……」 池钗花再一仰首,她的脸完完全全没了面皮,就连双臂的皮肤都开始剥落。声音却还是她的,女儿家温柔的语调颤抖着。 「我不信,我不信……」 陆观道蹲下.身,光披在他与池钗花的肩头:「不过是多轮迴几次,说不准运气好能成人。」 没了面容与眼睫的池钗花,无法眨眼抖搂眼泪,她呆呆地咀嚼陆观道所说,念着念着好像再也忍受不了般,嚎啕大哭起来。 女儿家的哭声比所有一切都骇人。她扯嗓子喊着亓官家的,喊着自己的婢子,喊着还未出世可怜的雏子。声音顶起金乌越升越高,池钗花哭啊喊啊,从悲鸣渐渐转换成了笑。似哭似笑,传入众人耳中,都诡异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池钗花又哭又闹,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她没了脸皮,没了好看的红衣裳,白白的骨头架子,明晃晃地露在外头。 「噫——我啊,竟落得一个人的下场吶!」 谢义山看着不是滋味,想不听那女儿家唱戏似的笑声,却躲不过女儿家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池钗花绕过陆观道,与谢义山说。 「我记得你呀,你是常来后院门边的乞丐!」池钗花咯咯笑几声,「你说话可好听嘞。」 陆观道转身走到池钗花身边,他也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被说得羞愧难当,并非什么乞讨之事,是他自己本来能救人,却一再等待时机,落得池钗花现在这个模样。 池钗花又唱戏道:「你说那——说那可怜女子嫁豺狼,咯咯咯。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咿呀呀呀——」 「世人都说娇妻好呀,世人都成那虎豹,」池钗花捻指,甩着没有袖子的红衣,「捧着白骨一洒没,捧着金银变蓬蒿!哈哈哈哈!」 陆观道垂眸当作没听到池钗花说的,与谢义山:「你不是有法子吗?」 「我……」谢义山眼神飘忽。 话落。 池钗花居然不唱了,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小孩咳了下,看向池钗花,还用手扯了扯池钗花所剩无几的衣料。 第58页 「赎什么罪呢,你无罪可赎,」陆观道又咳嗽,良久才继续,语气已很是轻微,「你本无罪,何须自愧。」 池钗花的嘴角扬不起来:「他?是乞丐有法子,我没罪?我怎么没罪……我没罪?不……不……」 「是,你无罪,」陆观道眼皮子愈来愈沉,他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谁都听不着的话,「他本也没有……」 轻如羽毛的五个字,像是泉眼流水一样流入斐守岁的耳朵里。也只有幻境的施术者,能全方位感受到这样的细微之处。 这小孩在说谁? 斐守岁走到众人之中,眼见着陆观道倒在地上。空中的郁垒神荼抽去那一缕仙力。战戟跟随原主人潇洒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只在谢义山脑海中留下一句话。 「照顾好小娃娃。我等之事小娃娃醒来后会忘却。你那一跪我等不受,你自然还是他门中人。」 谢义山听罢,在池钗花的沉默中,朝着空旷的天一作揖,是大礼。 斐守岁站在东面,此时的天已没了灰暗,朝阳从东方蔓延至整个蓝天,粉色与橙红交织着,好似一匹有经纬的布。 光从斐守岁的身体里穿透,照亮小孩青白的面孔。 可天上独独没有大红。世人都知道大红的色彩只有日落的火烧云才能瞥见。 谢义山拱手后,遵着郁垒神荼的意思,抱起陆观道往黑牙睡觉那屋走。陆观道瘦小的身躯有些咯手,谢义山手臂又受伤,吃力地一句话不说。池钗花在后头愣愣地跟着他也不出声。 小孩脸颊干瘪,脸色亦不好,斐守岁趴在窗边。等着陆观道躺好,时日已然不早了。 朝阳从屋子的纸窗里游进来,一点点碎屑的光,宛如群鱼。 谢义山特意给小孩盖好被褥,他的手臂用符纸贴着止住了血,才能勉勉强强抬手行动。他长嘆一口气,转头看到小屋屋门处,一个女子,一个老者。 女子背上附着的鸟妖被打晕,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没有谢义山一个乞丐得体。没有面皮的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老者眼白露出大半,口水从嘴角流下,痴傻似地笑着,站在池钗花身后。 这般惨样,谢义山心里头是五味杂陈,他撑着身子坐在榻边。 「我是能救,但……」谢义山移开目光,「但只能救魂魄,肉身是不成了。」 池钗花不说话。 「且需要时日,只怕那时候你又被乌鸦控制。」 谢义山说着,手渐渐捏紧褥子,他不敢看池钗花的眼睛。就只有眼睛了,一双单纯的尚未被妖污染的眼睛,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过多的欲望,只在渴求一个回答。 伯茶咽了咽,努力去回应:「我用符纸能镇压乌鸦几日,其余的需要你等……」 「我等。」 两字从女儿家没有唇瓣的嘴里说出。她说得很是笃定,她知道自己没路可走了,信也好不信也罢。 眼前的谢义山停滞一瞬,回她。 「好。」 谢义山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三张泛黄的符纸。他走到池钗花面前,念着谁都听不明白的咒。 老妖怪看了看小孩,又去看谢义山。 那些个符纸悬在空中,变成三只白色的鸟儿,一只停在池钗花的另一个肩头,其余两只理着羽毛站在池钗花头上。 唿的一吹,鸟儿变成牢笼困住了乌鸦。 谢义山又用这个法子去护黑牙。黑牙这才脱离了幻梦,回过神时,脸上带着不知为何的笑意。 「我的财宝呢?」黑牙伸出双手在空中一下一下,「不见了?去哪儿了?」 谢义山皱眉,用一旁舀水的半个葫芦,倏地打在黑牙的手背上。 「醒醒!」 葫芦肚子里的水顺着沾湿了衣襟,黑牙浑身一颤,这才幡然醒悟。要不是池钗花那张脸,黑牙怕是还要继续痴迷。 屋子里清醒的两人齐刷刷看着黑牙。黑牙张大嘴,一排乌黑的牙齿就露出来。他伸手指着池钗花,到嘴的话,被迫憋成一个反问。 「我家小姐?」 第29章 着火 谢义山点点头。 黑牙似乎是不相信,他后退数步,直到碰着了装水的木桶,他才有意识地哆嗦。 「皮都没了,怎么可能……」 「她就是池钗花,」谢义山放下葫芦,「你东家小姐。」 黑牙听罢瞪大眼去看池钗花。 池钗花知道黑牙在议论自己,伸出手遮挡脸颊,却因手背上的皮也开始一层层往下掉,没有遮住黑牙的视线,反倒把那可怕的推出去给人看了。 皮肉之间不再黏合,蜕皮似地抖落。 谢义山不管这些,他朝池钗花道:「你现在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另一半还在人间。黑白无常没有找上你,全是因为你肩上的乌鸦是妖物,像你这样三界夹缝里的魂魄,魂归后是没有去处的。」 斐守岁坐在床榻另一边,他听着谢义山的话,这可不是什么正经门派传人会说的,听上去倒像是江湖骗子。 但谢家伯茶口无遮拦。 「当然这些事与我没有关系,只不过现在你需要寻一个躯壳,不然以魂的形式存在于这荒郊野岭,很有可能会被那些个孤魂野鬼欺负,严重的会同类相食。」 要是给谢义山一副快板,想必他现在就能唱起一曲戏来。 第59页 「躯壳最好不要是活物,与自身身形最接近的就好,」说完,谢义山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揭了贴满符纸的手臂,给自己上药。 池钗花停了些许,直到谢义山合上药瓶,她才开口。 「哪里去寻呢?」 「纸偶!」谢义山吃痛着伤口,冷汗在他额头上反着朝阳的光,「隔壁屋子有你模样的纸偶,去看看。」 女儿家点点头,嘴里念叨着纸偶什么纸偶,她走到屋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露出疑惑交织不可思议。 「为何这儿会有我样子的纸偶?」 谢义山一愣,绑扎的手停在那里,不过片刻又很利索地系上一个活结。 「你问屋子的主人家。」 镇子里的人都知道城外有家棺材铺,里头住着的老头做的纸偶是活灵活现。一般有钱的丧事人家,会特意请黑牙做些纸偶纸房子,为的是走的人体面。黑牙曾经在池家做过活计,池钗花自是见过他的手艺。 女儿家的目光落在黑牙身上。 黑牙咽了咽,神色低垂,池钗花便继续这般看他。眼神太赤.裸了,逼着黑牙说出真话来。 「小姐,我、我也是昨夜。就是昨夜!」黑牙手一指,指向谢义山,磕碰着说,「就是他告诉我说什么你身边的婢子要我做一个纸偶,还得是你的样子,我才做的。」 黑牙还从袖子里掏出那日的碎银:「喏,你看看这是定金。」 「哈哈哈!」谢义山包扎好手臂,抬眸笑道,「昨夜的那个是我,但另外的纸偶我可不知晓了。」 池钗花听得一愣一愣,她看了眼碎银,转身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一用力推开隔壁屋的门。 似有东西倾倒之声,哗啦啦洒了一地。 黑牙勐地跪坐在地上。 「完了……」 谢义山瞥一眼:「早晚的事情,人在做天在看啊。」 话落,池钗花碰着门框,无力地瘫倒在屋门口。她的皮肉沾到泥土,血与土腥的味道混合在一块,声音带着颤抖。 问:「这一屋子是什么?」 谢义山拍拍黑牙的肩,起身走到隔壁屋子。 斐守岁紧随其后。 眼见。 满屋的纸偶被精心叠放,她们都不会说话,却看着很吵闹。吵闹着挤满视线。每一只纸偶都不曾沾染尘埃,柜子里存着的纸偶更是连蜘蛛网都见不着。 每个纸偶都有自己的动作,自己的姿态,没有一只是重复的,竟酷似一幅立体的连环画,就这样静静地待在屋子里,等候有缘人翻阅。 屋子中间的小桌上摆放了做一半的红纸。桌边的蜡烛燃了大半,蜡油刚刚凝固。又因为一个屋子的纸偶,让屋子的视线昏暗。光透不进来。 外头的天都亮腾腾了,屋子里仍旧是灰濛濛的。 池钗花惊得说不出来,手已经拧了一大把黄土。 「真是不少啊。」 谢义山一吹火摺子,点燃蜡烛,去看屋子西面的窗户。连纸窗下面都堆满了一层一层的偶人架子。 「让我看看适合你的……」谢义山举着烛台,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一个与人齐高的纸偶。 纸偶长得与池钗花有八分像,剩下两分的差别,是因为妆发太过于艷丽。池钗花从未点如此红的唇,也未扑这样重的白.粉。 谢义山左右看了看,转头与哆哆嗦嗦的黑牙说:「这才多久啊,能做出这样惟妙惟肖的,师傅您真是神人!」 黑牙可不想答话,那嬉皮笑脸的谢义山却偏偏要他开口,一连串说了很多池钗花不愿了解的事。 「池夫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娘家中老僕突然被遣散?或者是,被赶出城。你可有见过离家的黑牙,再次入过城?」谢义山放下烛台,抱起钗花纸偶,「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不应该没听说过啊。」 谢义山走出屋子,外头的亮光一下子照在他与纸偶之间。纸偶稳稳地站在地上,也与池钗花一起接受晨曦所剩无几的暖。 池钗花咽了咽,仰头去看纸偶。 「好像……比那年中秋,伯伯送我的更好看了。」语调渐渐不受控制,委屈的声音,忍耐不住的一唿一吸,刺痛着黑牙的良心。 女儿家扶着门框起身,她在笑,却谁都看不到她的面容了。她伸出手在空中去抚摸纸偶的脸颊,她害怕自己一手的黄土玷污了纯洁的纸偶。 「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 「……好。」 女儿家将视线从纸偶身上移开,她去看黑牙。黑牙自始至终没敢直视她的目光。 老妖怪倒是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但他也猜的大差不差了,其中的细枝末节他也不想知道,就去告诉风好了。 风什么都知道。 秋日的飒爽让风垂下来,梧桐叶、枫叶还有竹林的嗖嗖声。一切的故事,都像是一口棺材被掩埋在土里。 之后的事情又有谁能想到。 斐守岁坐在小院的石头椅子上,看着谢义山用不知哪里来的咒术引出了池钗花的魂。但因乌鸦附在池钗花的身上,谢义山无法强行剥离乌鸦,便连同乌鸦一起,一人一妖的魂归入纸偶之中。 纸偶周遭混杂了黑色怨气,混杂生魂的灵。像是一碗腊八粥,浓稠,什么都有,什么都包含。 第60页 池钗花原本的身体因没有魂魄迅速腐烂,血肉融化被快速分解,恶臭的气息直冲五识。一旁扶着她躯体入棺材的黑牙差点就吐了。 就在术法快要成功时,屋子里的小孩有了动静。 去看,陆观道早已下床,他揉揉眼睛,站在门槛后头。他看到两个池钗花,愣愣地又去看谢义山。 那池钗花的魂大叫一声,肩上乌鸦在气旋之中若影若现。 陆观道见着乌鸦,反覆拍自己的脸颊,痴痴地说:「见过……我曾见过的……」 这会儿的谢义山一心只顾及池钗花,没能关照到陆观道。小孩子便是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空闲去哄。 于是陆观道一点点蹲下.身子,他看着地上排成一线往前走的蚂蚁。 「我见过的,我在哪里见过……」 蚂蚁在门槛的角落里汇聚,黑漆漆的一点,不仔细看,独以为是一个蛀蚀的洞。 那蚂蚁越堆越高,陆观道看得也是越来越仔细。 斐守岁转了好几次头,陆观道还是痴傻般看着蚂蚁堆。 一边的阵法在运作,这边的小孩在看蚁虫。 老妖怪觉着无聊。 突然,陆观道大喊:「我记起来了!」 院子里的三人,没有一个搭理他。 陆观道惊喜地去拿葫芦舀水,他喝一口木桶里的脏水,漱口似地吐出来。 脏水湿了黄土地。 发了痴病一样。 「塔,是塔!」他兴奋道,「塔里的地上也有蚂蚁,也总是湿漉漉的!」 接着又是一口,吐到地上。 「她关在塔里面,他住在塔里面,」陆观道说到此,忽地闭上了嘴,他啃着指甲盖喃喃,「他?他……我要找的是他吗。」 斐守岁凑上前。 小孩自言自语:「去哪儿找呢。记得是找了很久……他会在哪里?」 话说的功夫,谢义山已将池钗花的魂引入纸偶里头。 陆观道蹲在门槛旁边,他朝谢义山挥挥手,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着沉睡的乌鸦,如同一幕夜色,黑漆漆地染污了小半纸偶。 纸偶惨白的脸,血红的唇,还有乌鸦纯黑的羽毛。三种极端的色彩突兀地铺在陆观道眼睛里头。 陆观道倚着高高的门槛,机械似地扭过脑袋,仿佛在与人对话:「他是不要我了,还是故意躲着我,我怎么记不得了……」 斐守岁坐在一旁的门槛边,俯瞰陆观道用手指画圈圈。 「唔,脑袋、脑袋空空的。」他又结巴了。 指尖划过黄土,积一层均匀的灰。陆观道闻了闻土的气息,復又低下头去擦手指。来回好几次,他写下了一个斐守岁看不懂的文字。 这根本不是一个字。老妖怪纳闷。 陆观道琢磨了好久,最后他用葫芦舀水,泼在地上。 字也就看不清了。 小孩子眼睫一簇一簇,眼眶慢慢湿润,他哑着嗓子说:「我被他丢下了。」 「是他不要我了……逃荒的时候,他把我丢下了。因为、因为我不重要……」 斐守岁蹲在陆观道面前,他能清晰地看到小孩说着说着就湿润的眼眶。那双深绿眼睛涌出的泪水,一串玉珠般汇聚到下巴那儿,在滴落。 陆观道哭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乎是听不到的,只有唿气与吸气之间的哽咽。 老妖怪看着小孩这样小心翼翼地落泪,想起幻境外那日傍晚,一个穿着寿衣嚎了一路的陆观道。 这小娃娃竟有两副面孔。 斐守岁勾唇轻笑,他拿出画笔,用墨水连接幻境中人。陆观道的情绪随之传递到他的心里。 是酸涩感,还有中药的苦,一点点在斐守岁的心里头漫开。余韵比饮茶更远,说不上的口渴。 斐守岁站起身,靠着屋门,平復小孩的情感,企图在里头寻到小孩的过往。 院子里谢义山还在处理引魂。 屋子内小孩子断断续续地哭。 幻境的故事走不完地走,斐守岁感受到一半就有些腻烦,可他的目的还没有得到,不能随随便便离开。 老妖怪捏了捏眉心,復又去看小孩。 陆观道正用脏兮兮的手背擦过脸颊,他舔了唇瓣,砸吧砸吧嘴。咸咸的泪水,污糟的脸颊。这是斐守岁心里头陆观道的样子。 冷不丁地,小孩说了一个字:「火……」 嗯? 老妖怪歪歪脑袋,酸涩的感觉不散,看到陆观道的视线在屋外聚焦。 陆观道又念了些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左右摇晃着走了几步,到门槛那儿又停下脚。 「着火了。」 第30章 慈悲 「房顶着火了。」 陆观道一只脚跨出门槛,另一只还留在原地,他的眼神不在一点汇聚,是散开的凝视。 像是住在天上慈悲为怀的神,凝望悲苦的世人。 他说:「田里青青的稻子也着了。火从村口、村口开始,没有人躲得过大火。」 斐守岁淡淡地看陆观道,他感受陆观道情绪的起伏,而此刻似乎与刚才没什么区别。 听他絮絮叨叨:「昨夜赶着一场大雨,收了稻谷。火啊,火着起来,连着、连着一户又一户。我和他跑啊跑啊。最后跑去了哪里?谁?我、我遇见了谁?」 「你的脸,为什么模煳不清?」 第61页 「你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看着我……看着大火烧去我的家……」 话落。 一阵奇怪的情绪传达到斐守岁的意识里。老妖怪感觉到不对劲,想要切断与陆观道的联繫,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更加强烈的感情波动紧随其后,好似暴雨天的海浪,拍打在斐守岁四周。 而斐守岁是岸边黑色的礁石,走不动,被动地接受海浪的悲鸣。 暴雨狂风,执笔不能。画笔哐当落地。 陆观道还在说:「娘亲……娘亲你为什么离我而去?没有人要我了,都、都丢下我,都不要我。为何啊,为何弃我,还要来怜悯我……」 「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吗,怎么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说着说着,终是跨过了另一只脚。 被情绪冲击,斐守岁弓背有些唿吸困难。他喘息不停,指节分明的手拽着胸口的衣料,在眯眼中看到罪魁祸首走出屋子。 小孩的身影走进朝阳下。小小的身子,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他的舌根竟尝到了苦涩。 可是那个情绪的主人,此刻却不哭了。没有哭声,听不到哽咽。唯有小孩子的心声告诉斐守岁,他还在悲伤。 耳边响起陆观道的惊慌。 「陆姨你醒醒,别睡了!陆姨!陆姨……」 「我们去哪里,跑去哪里?」 「我去哪里呢,我去哪里好呢。」 风的唿啸声,秸秆的燃烧声在斐守岁的耳朵里,做法似的响个不停。 好不容易停下,带来的是小孩低沉的语调。 「您来看我了。」 唯独这一句,语气不似个稚童。 随后的声音不再清晰,宛如山谷迴响,打入斐守岁的心里头。 斐守岁想走几步去拉住陆观道,但他双脚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他后悔,真不应该与陆观道相连。 也不知这样的困顿要持续多久。 斐守岁思索着,一咬牙,舌边被咬破,血充满口腔替代了苦涩的味道。 还是这种办法能换来最快的清醒。 白茫茫的视线恍然清明,斐守岁立马站起身,头是一阵眩晕。他摩挲着跨过门槛,黑晕后看到谢义山、黑牙还有钗花纸偶纷纷躺倒在地。 只有陆观道站在院内中央,仰头不知在看什么。 斐守岁也去仰头,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神。威严慈爱的力量透过幻境都快刺瞎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他是妖怪,不能正视神灵的真身。 哪位神? 不可能是郁垒神荼。 那又会是谁? 只听神的声音温柔慈悲:「怕是快了,不然你也不会这种时候唤来我。」 「可我寻不着他。」是陆观道。 「往东走,穿过竹林,见河。」 那神没有情感的指引,滴入斐守岁的记忆里头。斐守岁记得,棺材铺的东面,亓官家二姑娘死的地方,就是一条宽旷的河。 也是他遇见陆观道的地方。 斐守岁无法直视神的样子,他被迫低下头。不然光太刺目,会将他这个阴暗地里的树妖烧个精光。 心里陆观道的情绪一点点消减。 听到陆观道问:「那这三人如何处置?」 「忘去吧,都会忘去的。因你来,他们的命运都变了。我会让他们回归正轨,让一切从刚开始那样,未曾相遇。」 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斐守岁猜想陆观道此刻应该跪倒在地。 「我不明白,」陆观道说,「世人疾苦,为何神明不救。」 神的声音久久没有回应。 陆观道又说:「为何还要回到所谓的正轨?」 「你啊……等你明白了,自然也就与他团圆了。」 「等等!」 音落,忽得一下。斐守岁从幻境中脱离。 老妖怪的魂被人推了一掌,从幻境里头扑腾出来。眼前站在地上的人影越缩越小,黑牙的棺材铺也变得只有红枣大小。其后便是轻飘飘地浮在意识里,目之所见皆是空白。好似一只空中的风筝,只待有缘人来将风筝线剪断。 迷茫眩晕的五识。 斐守岁的意识却还清醒地吓人,他想知道谢义山、池钗花还有黑牙,究竟忘了什么。什么又是「未曾相遇」。 老妖怪的意识渐渐离了幻境,沉默中回到现实。 良久。 周遭漆黑,还有些潮湿。 斐守岁触摸到一手黏煳煳的东西,但他还动不了,也不知为何,只能用感知。听到陆观道正坐在他旁边哭,像哭丧一样,断断续续地念他的名字。 斐守岁听得心烦。 老妖怪这是第一回被幻境里的事物驱赶,他不光是茫然,还有后怕,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能这般通天。可惜他没有见着神的面貌,所有的印象不过是慈悲与怜悯。 还沉浸在里头的斐守岁想掀开眼皮,睫毛挡着他看不清,仅能察觉周围是昏暗的,黑乎乎的夜晚。 到处湿润。 应当在落雨。 斐守岁张张嘴,努力去发出音节。只听陆观道的哭泣声停了,紧接着是小孩着急忙慌地唤人。 「醒了!他醒了!」 老妖怪眉头一抽,默默闭上嘴。 一个熟悉的脑袋探入斐守岁的视线里头,模煳之间,是谢义山。 第62页 「醒了吗?我看没有啊,你再掐掐他的大腿肉,看他有没有反应,」谢义山说得十分随意,「要是不成,再掐掐胳臂下面的肉,若还没有动静,就是你看错了。」 「不能再掐了,」陆观道喃喃道,「再掐肉都紫了!」 斐守岁听罢心里啐了口,他努力去看那个掐了他大腿肉的人。眼睛终于能看到些东西,是烛火微弱的光占据他的视线一角。 他看到一左一右两个脑袋正乐呵呵地看着他。 「哟,真醒了。」 「……」斐守岁张开嘴,復又闭上,他忽然就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谢义山皱皱眉,一只手盖在斐守岁额头上。 「没什么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 斐守岁动弹不得,便瞪着谢义山。 「你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来来来我和你说,」谢义山笑嘻嘻地一把揽过陆观道,拍拍小孩肩膀,「你入幻境后,我成功将鸟妖封印了,还顺带收下了池钗花的冤魂,明白了吧。」 斐守岁说不了话,他将目光一撇,去看陆观道。 还是小孩的关心看着舒服。 不过斐守岁没有忘记幻境里发生的事情。要真如那神明所说,眼前的谢义山应该忘了什么。 所以客栈里那谢义山说的话才与幻境中头对不上。至于黑牙与池钗花……斐守岁微微蹙眉,见着陆观道屁颠屁颠从一旁的木桶里舀出一碗白水。 小孩说:「口渴不?」 「……」 小孩手里碗缺了三个口,虽然干净,但斐守岁不想喝。 谢义山见斐守岁没有动作,他一把接过碗,喝了个精光。喝完不忘多谢陆观道。 「这可是山泉水。」 山泉水? 斐守岁不解。 谢义山舔唇又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开那镇子了。」 「为……」斐守岁的喉间能勉强发出一个字。 「为什么?」谢义山笑说,「为了收那只鸟妖我拆了客栈,被客栈老闆娘满镇的追,所以跑咯。现在是在小镇西南靠官道的一座破庙里面,外头下了大雨,只能进来躲躲了。」 是雨声,斐守岁能听到。 「你呢,入了幻境就没醒过,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我和这小娃娃一路背着你,吃了不知多少苦。」 「哼……」 「你哼什么?」 斐守岁笑笑,他打眼见谢义山一身不错的衣裳,还有陆观道也穿了新衣。大概能猜到用的谁的钱。 「用了你的几个子,衣裳不值钱,我俩加起来也没你那件一个袖子贵。」 斐守岁倒是不在意。 他微微张嘴,勉强吐出一句微弱的话:「去哪里?」 「往西南走,一个叫海棠镇的,我去那儿有事要办。」 斐守岁一愣,这也是他先前要去的地方,倒是赶巧。老妖怪阖上嘴,用念力唤出他的画笔,墨水在空中凝出一行字。 「我此行目的也是海棠镇。」 谢义山看到,便说:「那也方便。」 可惜陆观道识不得几个大字,他以为两人背着他说些悄悄话,急得直拉谢义山袖子。 「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去哪里?」 谢义山不厌其烦:「我们三个一起去海棠镇,海——棠——镇——懂没?」 陆观道似乎有些不相信谢义山,转头去看斐守岁。 斐守岁微微颔首。 「唔……」陆观道这才信了谢义山所说,他将烛台移过来,点亮了斐守岁的脸,「还要用牛车盖着杂草去吗?」 「……」 斐守岁心里头骂了句,怪不得他手上沾了不知什么的东西,原是拉草料的车来拉他了。 谢家伯茶想了会:「不是有池钗花吗。」 「什么?」 斐守岁扭头想去找所谓的池钗花,但他暂时还是动不了身子,用劲半天仍是躺棺材板一样平仰着。 「没和你说清楚,是这样啊。那只鸟妖被我封印在铜钱里。池钗花不愿度化,我就只能遵着她的意思,洗干净怨念,将她的魂放入另一个纸偶里头。不过她现在没有意识。过不了多久,便永远地消散了。」 谢义山下巴点了点一旁倚在庙门口,仰头看天的纯白纸偶。 「就是她,不能说话,但一天到晚闲下来就是看天看地。有时候路上见到一朵花,都能停下来看小半个时辰。」 陆观道在旁边啃着烧饼附和着点头。 斐守岁默然,他想起幻境里头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他通过术法知晓了,那池钗花也是八.九不离。老妖怪设想池钗花的从前。若神让一切回归正轨,是没有了陆观道插足,还是那郁垒神荼。斐守岁又反覆去想谢义山的话。 或许在谢义山的记忆里,他是凭着自己逃离乌鸦的追赶,之后才在客栈再次追到乌鸦……以及可怜的池钗花本是入了一次纸偶,又被迫脱离去唐年的身躯。 想了一会儿,斐守岁能动脖子了。 他终是见着了纯白的纸偶。用妖身灰白的瞳打量,果然是池钗花。不过没有怨念,魂魄是透明干净的。 女儿家痴痴地望着外面浓黑的雨夜,背影孤单。 寂寥的天,望不到头的路。 雨丝横断,目光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池钗花背对小庙的断臂佛陀。雨水打湿了纸偶的面皮。没有五官的白纸,湿答答地凹陷进去一片,拟做一只眼睛。 第63页 老妖怪转身问谢义山:「你是不是忘……」 话未说出口,一道深紫色闪电从云端一下噼到小庙旁,点燃了一棵古树。 紧接着闷雷滚滚从云层里响出来。 古树燃烧起来,噼里啪啦地照亮路的一个圆区。 斐守岁知晓了,那位神不愿让他说,更不愿提一个字。 第31章 燃烧 过了两个时辰,斐守岁方能起身缓慢地行动。眼下,他倚着小庙破旧的桌板坐在一旁喝粥。 粥是陆观道煮的,小孩正在旁边烤三条不久前捉到的鱼。 斐守岁垂眸,问打坐的谢义山。 「你可知池钗花为何在纸偶里头?」老妖怪说完,没见着闪电,才放心补了一句,「你说唐年是池钗花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义山闭目回:「纸偶是黑牙的,池钗花的魂起初在唐年身体里,鸟妖做的好事。那只鸟妖还逼着池钗花去寻纸偶做躯壳呢。」 「……」斐守岁笑了笑,谢义山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那纸偶的法子是他想出来的。 老妖怪这下是明白了,那神不光去了记忆,还编了新的换给人家。 「可棺材铺里不是供奉了郁垒神荼,任凭池钗花一个鬼魂也进不去啊。」 谢义山摇摇脑袋:「黑牙早被鸟妖附身了,郁垒神荼就是摆设而已。三番两次拒绝不过是耍池钗花。黑牙死后池钗花也就顺理成章拿到了纸偶,那天我就在棺材铺外,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魂魄脱离唐年的躯壳,唐年的肉身一下子就腐烂了。」 「怪不得去唐宅时那两具尸身……」 斐守岁思索着,那日他亲眼见到黑牙死去的一缕黑气,或许就是乌鸦留下的痕迹。 「纸偶附身当真这么简单?」斐守岁又说,却听到外面古树燃烧的声,随即又是一道闪电噼下来。 「见鬼了,」谢义山睁开眼,「这电闪雷鸣的。」 「雨天难免。」 看来是不能问了,斐守岁心嘆。 谢义山站在小庙门口。他高束马尾,一身耐脏的棕褐色衣衫,腰上别了一大串铜钱与一把匕首。 雨水打进来,沾湿面容。 「这雨真是不要钱地下。」 斐守岁喝一口粥:「你手里的铜钱不也是不要钱的。」 谢家伯茶缩了缩脖子,他知道斐守岁在讽他,索性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不光不害臊,甚至接下了话茬。 「斐兄大恩大德,让我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不我和小娃娃才不离不弃,把斐兄一路运过来。」 谢义山凑到陆观道身旁,帮着烤起鲫鱼。 见到小孩熟练地翻动烤鱼,斐守岁记起一件事,他朝着外头昏黑的天看,妖身灰白的瞳没有察觉异样,这才开口。 「谢兄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谢义山嘴里叼一片吹着热气的鱼肚子肉,转过头,「什么?」 「……」 老妖怪笑眯眯地伸手,手指指向那小孩。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从屋檐缺口处流下,谢义山忽然沉默了。 柴火烧断,便又添上一把。陆观道用小树枝插了插鱼肚子,递给了谢义山。 雨水倾个不停,吵得让人不得不注意大雨与雷声。 小孩抹了把汗,他眨眨眼,一头乱糟糟的发随意扎了个辫子,很显然是谢义山的手笔。 「熟了。」 「哦哦!」谢义山接过,又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他并没有很快去吃,本是不饿的,妖怪也不以这个充飢。 「我记得你说的,不过……」谢义山剔出嘴中鱼刺,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小庙门口的池钗花,「这件事不好说,等你完全恢復了,我们找个好的落脚处也不迟。」 陆观道啃着鱼,看看斐守岁又看看谢义山。 三人之间的气氛沉闷,小孩子不知那是为的他,茫然地看向手中烤鱼。 「不够吃吗?」 斐守岁摇摇头:「是在想明日抄近路,还是走官道。」 「走官道要翻过前头那座山,若是走近路兇险是一回事,倒是会快一些。」谢义山接过话头,他此时背对着陆观道,眼色一沉,「就看斐兄方不方便了。」 斐守岁笑道:「我随意。」 老妖怪听出谢伯茶的意思,这是在点他走小路。 目光再次落在钗花人偶上。也是,大白天的让普通人见着这样一个白花花的纸偶,难解释又引人注目。万一池钗花就此原地消散了,更不好理论。不如走小路。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陆观道吃完一半的鱼,擦擦嘴,他走到池钗花身边将鱼递出去。 斐守岁看到笑问:「纸偶还能吃食?」 「唉,我与他解释很多次了,他不听。每回都要给池钗花准备一份。吃也吃不了,等到凉了,他才再拿回来自己吃。」 谢义山无奈地笑笑。 两人都去看陆观道。 小孩蹲在钗花纸偶身边,他将那半条鱼伸出去,在晃荡几下。池钗花没有转头,陆观道便与她说话。 「不吃东西会生病的。」 池钗花没有声音。 「这几日你什么都没吃,到底在生什么气?」 池钗花转过头,她没有五官,被雨淋湿的面皮湿了一片。手臂僵硬地举起来,竟然就接过了陆观道的鱼。 第64页 陆观道眼睛一亮:「吃呗!」 钗花纸偶微微低下头,她死死捏着烤鱼的木棍,无从下嘴。 小孩看着皱起眉头,他站起身走到池钗花的正对面,又蹲下,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短短一支木炭笔。 「我给你画嘴巴。」 老妖怪与谢伯茶不约而同地轻笑一声。因为隔得远,小孩与纸偶没有听到两人的动静。 陆观道满是期待地将木炭笔凑到池钗花脸上,小心翼翼画下两道粗糙的线。 小孩很开心,喜悦几乎是跃出了他的表情:「啊——说话呀,有嘴巴了,就可以说话了。」 钗花纸偶缓缓抬头,视线透过陆观道,看路尽头那深黑的夜晚。纸偶比陆观道的身形高大很多,于是池钗花又低下脑袋,去看小孩子。木炭笔把小孩的手弄脏了。 大雨还没停下,屋檐是东漏一块,西破一截。 雨水落在陆观道的背上。 秋的夜晚,浸湿的衣裳,还有陆观道毫无遮掩的关心。池钗花机械般伸出另一只手。手是白纸片做的,替陆观道挡住屋檐流下的雨水。但很快,雨水湿透了她的手掌。 于是池钗花更加卖力地用手臂去挡雨水。水花溅出来,陆观道一动不动地盯着池钗花那张嘴巴。 「为什么不说话呢。」 池钗花默默地将手缩回来,因雨水,她的手蔫巴巴垂在空中。 「啊——」陆观道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样说话呀。」 钗花沉默很久。在深夜的雨声里头,她缓慢地吐出一个久违的字。 「谢……」 坐在柴火堆的两人顿时肃然起敬。 池钗花停顿片刻:「谢……谢……你……」 语气很轻很轻,轻到连雨声都比不过,要不是斐守岁为妖听得明确,不然他也以为那只是陆观道一个人的过家家。 老妖怪小声与身侧人:「这就是你不愿现在说的原因?」 谢家伯茶颔首,他看向陆观道。 「小娃娃的身份不简单啊。」 听到池钗花说了话,陆观道开心地站起身要拉钗花进屋。可钗花沉沉地坐在庙门门槛上,像一尊大佛。 陆观道着急:「进去给他们听听你能说话了。这样他们就不会抛下你。我们就能一起去海棠镇,一起爬山,一起钓鱼!累了就坐在稻草堆下面,数天上的云嘞。」 钗花听着听着,她明显地出了神,以至于陆观道一用力就将她拉起来。 晃悠几下,她愣愣地站在庙门口。看到莲花座的虚影里头,一个淡然表情的斐守岁,一个永远都是乐呵呵的谢义山。 柴火的影子跳动,照印在佛陀的断臂处。说不出来的美感,这是生在高高宅院的池钗花从未见过的。 她好像是笑了几声,耸肩松开小孩的手。声音从她的灵魂里游荡出来:「钗花……多谢诸位……」 说完,女儿家把烤鱼还给了陆观道,吃力地福了福。 斐守岁与谢义山对视。 「外面起风了,快些进来吧,」陆观道仰头与她说,「陆姨说了,秋天的风都是有毒的,一吹就要生病。生病可难受了,千万不要再吹风了啊。」 果然,小孩话说完,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灌入。 雨丝混在里头,更冷了。 女儿家下意识哆嗦几下。只有两条墨线的脸,看不出任何过往。她干净得像刚入尘世的孩子,一身雪白的魂。 她不再往前走了,任凭陆观道怎么拉她推她,她都不动身。她就这般在原地坐下,与佛陀一样的姿势,看着火光里的三人。 火光照不到她。 女儿家说着不流利的话:「我,记起一些事情。」 「哦?」斐守岁饶有趣味地答应着。 「我曾亲眼看到……」 话没说到重要之处,又是一道闪电正正好噼在庙外的古树上。 古树轰隆隆地沸腾起来,于黑夜里一左一右站在小路两旁。 池钗花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看。 树叶落了一地,石板路上全是烧焦的树枝。 闪电带来的大火照亮了她的嵴背,毫不吝啬地将她圈在光亮里。 「啊……我看到光。」池钗花笑了。 谢家伯茶不解。 「你到底亲眼看到了什么,只是光吗?」 女儿家不回话,像是发了痴病般看着大火缭绕的树。 斐守岁也看向庙外的火光。 「真亮啊。」老妖怪说。 池钗花撑着身子站起,她朝陆观道歪歪头,一步一步走回了庙门口。 火光离她很近,近到就能点燃她。 「我曾经也想活下来……」她说,「你们都忘了吗。」 谢义山挠挠头:「我们?」 池钗花又走去几步。 「是啊,忘了。」 脚步轻飘飘,走得也歪歪斜斜。 池钗花步入雨夜里,她淋着秋雨,转身又福了福。 女儿家对庙门口的小孩说道:「小娃娃快回里头去,可别吹病了。」 陆观道感到不对劲,他要往雨里头沖,谁知斐守岁抢先一步拦住了他。 斐守岁的手横住陆观道的腰。 小孩挣扎着要打下去,却因是斐守岁,只能无力地任由他拦着。好似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陆观道瞪大凤眼,就见着钗花纸偶头也不回地走入大火里。 第65页 轰隆一声,火光吞噬了池钗花。 古树燃烧在他们面前,也燃起钗花纸偶枯萎的心。 小孩哑了声嗓。 这个夜晚的雨,怎么就停不下了。陆观道本想祈求上苍早点停雨,可现在不了,他害怕一停下,就会见着一只被烧焦的,湿漉漉的偶人。 那样子的偶人,定是一碰就碎了。哪里能一起爬山,一起钓鱼,又一起推着牛车。 陆观道不敢再想,他喉间忍不住呜咽,勐地一吸鼻涕。 斐守岁松开手,陆观道一转身就抱住了他的腰。 「哇——」 小孩子的哭声试图遮掩大雨,背对夜晚寂寂的小路。 当雨停下时,陆观道早就哭累了。 他就缩在干草堆的角落里头,谁也没搭理,一个人去数天上的星星。 第32章 刍狗 陆观道自己哄自己,睡着了。 雨还在下,浇灭了大火。 斐守岁用妖力熄去篝火。小庙空荡荡,独有两个大人望着还有火星子的树。 谢义山看一眼小孩:「小娃娃这是赖上你了。」 「嗯。」 斐守岁应了声,他拿出摺扇一扇,在小庙门口幻出一个隔绝的屏障。 「有我这个除妖的在,你还需做这些?」谢义山躺在草堆最外头,吊儿郎当,「是怕客栈老闆娘追来?」 「出门在外慎重点总是好的。」 老妖怪也不客气地躺在两人中间。 小庙漏水,就在三人头顶上有个小小水洼。水滴一点一点落在里面,溅起水珠子,沾湿额头碎发。 手背抹去雨水,斐径缘问:「这下子是走官道还是抄近路?」 谢义山窸窸窣窣地翻身:「官道吧。」 「好。」 …… 次日清晨。 因昨夜大雨,今早的天还是灰濛濛的,像是没有化开的黑夜。 小庙在山腰处能依稀见着山下的稻田。山下是秋收后裸露出一块块的黄土地,偶有一两个农户走过高地,随后又慢慢地融入雾气之中。 小孩子起得早,他站在烧黑的古树旁,闻着早晨清新的草木味。 一堆木炭里头,他辨别不出哪个是池钗花。 陆观道不知池钗花早死了,他的心里空落落,一早上什么也没说,就蹲在庙门口,原来池钗花的位置,去看树与小路。 庙里,谢义山在草堆上睡得死沉,打着鼾。 同样早起的斐守岁一晚上没有好好休息。左边是个天打雷噼喊不醒的谢家伯茶,右边的小孩睡到半夜就抱着他的胳膊,死死地不松开。他是起来也不成,不起就只能数一数小庙积灰的铜制铃铛。 这般闹腾到天亮。 斐守岁看一眼不说话的小孩,他坐在门槛上递去一张烧饼。 陆观道转头看着他。 两人一时无言。 斐守岁只能晃一晃干粮:「等会儿要赶路,吃点。」 「不饿,」陆观道低下头拉住斐守岁的衣角,小小的一只,「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斐守岁去看天,天空飘去一片绵云。 「你睡着后不久。」 陆观道突然抬头,一双眼睛有了光:「要是一直下雨,是不是就不会着火了?」 「不,着火与下雨没关系。」 斐守岁拉开陆观道的手,把烧饼塞给他,又说起无情话:「下不下雨,她都是要着火的。」 陆观道呆呆地哽住了,他眨眨眼,泪水如春潮倒灌。 「唔……」 斐守岁心里头已经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老妖怪等着陆观道哇哇大哭,却只见小孩低下头,没有哭声,仅是眼泪,一滴一滴像是昨夜屋檐下的水滴落。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重重地垂着脑袋,泪水不自觉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在鼻尖汇聚。 他问:「难道眼睁睁看她着火吗?」 老妖怪想起幻境里神与陆观道的对话,他嘆出一气,不知怎么用通俗易懂的话,去劝一劝这天上来渡劫的仙。 「有这么多人,你一个个是拦不过去的。」 小孩子抬起头,鼻尖的泪珠顺着动作流下。他的眼睛哭肿了,眼尾都泛着微红。 「可是……」 「可是什么?」斐守岁伸手,指腹抹去小孩眼尾的泪珠,「众生皆苦,不如视其如刍狗。」 「……听不懂。」 斐守岁笑了笑,他拍拍陆观道的肩:「就是说,大家都有各自的苦,你一个人是救不了这么多人的,只能一视同仁,干脆都不救了。」 「可你和他,」小孩手一指,「不是在救人吗?」 斐守岁一滞,脸上仍带着亲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这些举动算不上什么救人于水火,而只是自私自利的自救。既是自救,他便也将自己放在了刍狗之间。 听他轻笑一声:「是谢伯茶在救人,我不能算进去。」 「为什么?」小孩捏着烧饼,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这个复杂的问题上。 「没有为什么。」 斐守岁站起身。 此刻,金乌的光穿过厚重的云层。 秋日开始颳起刺骨的冷风。是昨夜的大雨,带来了一场秋寒。风吹鼓着两人的衣衫,试图吹散小路尽头的大雾。 斐守岁掖着衣袖,笑道:「天越来越冷了。」 第66页 「唔。」 陆观道也跟着起身,他仰首看天,眼睛里露出斐守岁读不懂的意思。 正是沉默,谢家伯茶醒了。 那厮伸了个懒腰,仿佛没睡醒般坐在杂草堆上,他见着庙门口的一大一小。 开口就是:「斐兄,小娃娃,早啊!」 斐守岁转身,应答道:「该起程了。」 「这才几时啊,」谢义山摸着后脖,虚眯眼睛打量两人,他笑说,「我怎么觉着小娃娃长高了?」 「嗯?」 斐守岁低头去看。 谢义山坐在原地,用手在空中瞎比画:「我记得客栈见到时候才到你腰那儿吧,现在看看比腰高了起码半个头。」 「是吗。」 老妖怪没将小孩当成凡人看待,他以为那神仙就是这样着急长大的。说不准再过个几天,陆观道就能到他肩膀。保不齐过了这个年,陆观道能与他同高了。 想到过年,斐守岁脸色暗淡了很多。他竟妄想能与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一同守岁。 当初离开死人窟,遇着的第一个生人给了老妖怪一个蹩脚的姓。至今难忘生人那张苍老的脸,是个刚刚丧子的耄耋老妪。 老妇人说斐守岁是他死去的儿子復生,便收留下什么都不懂的他,唤了斐姓。奈何老妇人土音浓重,斐守岁也一直将姓念错了。 后来没过几年,老妇人死了。斐守岁给她下葬,给她做坟,唯一拿走的是老妇人为他取的名。 守岁。 姓却一直改不过来,只好作罢将错就错。 本就是老妇人盼望着有人能与她团圆。 斐守岁想到这处,下了决心。他已孤身百余年,宁愿再孤独下去,也决绝不能是个他看不透的孩子与他守岁。更何况,还是个与上苍有关的仙。他是罪孽深重的妖,能早些与这样的孽缘散了,也免了生出多余的情意,斩不断还丝连。 从老妇人死后,斐守岁见过太多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自是不愿成为戏中人,让人去看笑话。 他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淡然语气:「吃得多,长个子也是应该的。」 陆观道眨巴眨巴眼。 「多吃点,就能长得和你一样高吗?」 「哈哈哈哈!」 谢义山中气十足的笑传到陆观道耳朵里,见他用碗中雨水洗了脸,咬一口烧饼,走到陆观道面前。 蹲下时,小孩的目光一点点地移动到他身上。 他笑道:「小娃娃多吃些,吃得白白胖胖的!不然你看看你自己,真是太瘦了,一颳风就能把你吹跑咯。」 陆观道像是忘了刚才的对话,他沉浸在吃得多能长高的话里头,一口一口地吞下烧饼。 一旁斐守岁插不进去话,独自一人收拾行李。 不花多少工夫,三人别了小庙。 临走前,谢义山拿出一把长香,点香在断臂的佛陀下,说是既借宿一宿,便是要还礼的。 还不忘关上小庙破旧的大门。 远远地走了,陆观道回首时依然能看到门后慈悲的佛。 没了池钗花,三人走上翻越山峦的官道。官道上铺了大小不一的石板,并不宽大,可供一辆马车行过。 并排赶路,越过两县之间的关口。虽说是关隘,但也仅仅一个半圆拱门,石头垒成。 一路上谢义山说了许多的趣事,都是关于海棠镇的。 说那海棠花的花期明明是在三、四月,可海棠镇的海棠能一气开到年末。一丛接着一丛地开,不停歇的。 镇子里的人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这事就一下在附近的州县传开了。 镇子的名字「海棠」,也因此而来。 眼下是深秋,路边的梧桐树没有声息般落着叶子,偶尔一两片掉在陆观道头上,他傻傻的不得知。 走去十天,翻过好几座山头。 三人都知道快到海棠镇了。 打眼看去,路边的梧桐树换成了海棠。海棠树密密麻麻地种在稻田两侧。 秋风呻.吟似地飘到斐守岁身边,仿佛在迎接外来的客人。 斐守岁紧了紧衣领,与谢义山说:「再不走快些,我们又要露宿街头了。」 「不急不急,」谢义山拉着陆观道的手,一大一小盪着手臂,「我打听过了,海棠镇外有个阿紫客栈,整宿整宿的开,我们就算夜半三更去也不妨事。」 「真有这样做生意的?」 「一路而来,小娃娃都信我了,斐兄你还不信?」说着,谢义山一把抱起陆观道。 小孩子大喊一声,因视野变高,他不惊反笑。 老妖怪无语,只能跟在前头两个一惊一乍的人身后赶路。 走进稻田的小径。 田边种了海棠。 海棠淡粉的花瓣落在撤了水的河渠里,可惜无人葬花,只能干干地枯萎,变成烂泥。 斐守岁踱步注意海棠花,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察觉同类的存在。 海棠花贴在风里头。风飞起来,它们也就一起在空中扑腾翅膀。 傍晚雾气渐浓,微微湿润的行囊沾上一两片海棠花,随着旅者一同远行。 谢家伯茶跑了好久才跑累,他与陆观道站在田野的另一边朝斐守岁招手。 「斐兄,快点!」声音穿透鸽灰色的余晖,落在斐守岁耳边。 「来了。」 斐守岁掸了掸肩头,摸到一朵海棠,他垂眸将花儿丢在路旁。既然没有他能感知到的妖,自是不必担忧。他快走几步,就见着陆观道朝他跑过来。 第67页 「小猢狲,你跑回去做什么!」 陆观道扭头:「花!」 「啊?」谢伯茶看一眼四周,平平无奇的海棠罢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朝他跑过来。 天色灰沉沉的,连着下了几场秋雨,三人都换上厚实的衣裳。 谢义山还是一身棕褐色。而斐守岁偏着青绿,书生模样背一个箱笼。只有陆观道穿得浅粉,宛如田埂里跑出来的海棠花妖。 陆观道这几日吃得饱穿得暖,脸色也渐渐有了红润。斐守岁有时闲着无趣,还会在小孩脸上抹一些润肤的药膏,当作养一个娃娃。不过本就是好看的人儿,要是精心将养着,自是连花都比不上的。 老妖怪笑了,若此地真有花妖,也得看看陆观道的模样,在自惭形秽。 小孩不知斐守岁在打量他。他撒开了跑,一脚踩在泥坑里,惹得身后的谢义山嘲笑。 泥水污了裤脚,陆观道很是窘迫地放慢脚步,悻悻然走到斐守岁身边。 他挠了挠头:「脏了……」 「无妨。」 陆观道仰头看他:「这里好多花儿。」 「是。」 「我能摘一些吗?」 斐守岁停下脚,他看到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蹲下.身朝陆观道笑笑,目光看向雾气里炊烟裊裊的农家。 「这是别人的花,你要摘也不应该问我。」 「啊……」陆观道扭头看身旁的海棠树,「她们这样落着,不摘有些可惜。」 「那就等到了客栈,休息一晚上再来问,如何?」斐守岁哄着陆观道,「不要急,花总是开着的。」 第33章 活人 过稻田,途经鸡舍农家,也种了海棠。四五株瘦瘦的海棠树立在院内,花瓣落得到处都是。天欲黑,落日的光还有些许留在海棠上。 陆观道走着走着就扭头看,越过海棠树,见到屋内点烛,偶尔传来稚童嬉笑打骂声。 小孩子虽长得高了些,但心智仍旧停留在从前。他跟在斐守岁身边,晃了晃身侧人的手。 「天黑了,我们去哪儿?」 「客栈。」 「走好久了,没见着客栈。」 谢义山听到后立马转过身,他在前面倒着走路,嘴里还叼了一只枯黄的狗尾巴草。 「过这几户人家,往山里走。绕山路,走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小孩不信,指着黑黢黢的山林。 那树木连在一起被秋风吹拂,像海涛一样翻涌。要不是周遭有农户存了些活人的生气,此情此景可比话本的妖邪吓人。 陆观道寸步不离斐守岁,他还拉着斐守岁的衣袖。 一阵冷风冲过来,吹开他的刘海,他便拉得更紧了。 「不想进去。」小孩缩了缩脖子,并不是在怕冷。 斐守岁被扯得有些别扭,想甩开却又不成,他看向小孩所指的山林。阴森森的树挤在一起,此时天又快黑了,光从树叶之间快速熘走,留下墨水一般的夜。 嘆一口气,试图拉回衣裳。 「快些走吧。」斐守岁说。 陆观道仰头看他。 「怎么,」斐守岁心平气和地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不舒服?」 小孩低下头:「太黑了。」 「黑?」 不自觉间,陆观道身子在微微颤抖,他咽了咽,看到斐守岁担忧的表情。手伸在半空,被斐守岁握住。 斐守岁惯会哄人:「别怕,我们不是在吗。」 「嗯……」 斐守岁知道小孩怕黑,这几日到了夜里都是停脚歇息。夜半时分,陆观道总喜欢缩在他与谢义山之间。有时谢义山睡去别处了,陆观道便与他一块睡。 一个小小的人儿,害怕的时候冒出层层冷汗,说着斐守岁听不懂的梦话。但谢义山是个倒头就睡的,从来没注意过陆观道后怕黑夜。也不知当时在棺材铺外,小孩是怎么一个人走在路上的。 斐守岁心里琢磨,难不成就是神的一句话,他也要去做。 目光落在陆观道身上。又走去几步,陆观道再次拉住斐守岁的手。小孩愣愣地看着路的尽头,差几步他就要离开稻田,进入树林。 石板小路与海棠树一直延伸到里面,说不出的幽静。 路的深处是漆黑的,看不清里头有什么,像一只张开着的、没有底的血盆大口。 陆观道定在原地,脸色都煞白。 「不要走了!」他喊了声。 谢义山没有回头,在前头乐呵呵地打岔:「小娃娃别担心,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我都能收拾。哪怕不能,我们都长了脚,跑得快就行。」 「不是!」 谢义山被小孩的声音吓到,他停在原地,一株海棠树下。 「做什么啊?」 陆观道用力晃着脑袋:「可以明日再去吗?」 「啊?」谢义山挠着后脑勺,他快步走回来,指着已经没有余晖的天空,话说得很快,「我们现在抓紧赶路,能快些到客栈歇脚。若是今晚不去,就又要再睡一夜的干草蓆子,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 陆观道此时已经躲在斐守岁身后,探出一个小小脑袋。 「太黑了,我们会迷路的。」 「放宽心,有备着火摺子。」 谢义山无奈地蹲下.身,他双目盯着陆观道,正要说什么,一阵细微的哼唱声从树林里传出来。 第68页 悠悠地,宛如夺人魂魄的拦路女鬼。 几乎同时,斐守岁与谢义山朝路的尽头看去。 黑灰的夜晚慢慢从树林里透出来。没有星辰,雾气唿唿地吹出,湿了黄土地。 黏煳煳的海棠花瓣粘在地上,一只做工精细的绣花鞋先从黑暗里踏出。鞋底是一瓣又一瓣的花儿。 花瓣粉嫩,看上去是刚踩的。 去看,鞋的主人是个小姑娘。低低地扎着两根麻花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粉色衣裳。唯独绣花鞋考究,不似她该穿一样。也不知嘴里哼着什么,三人听不清,但她一点点往路中间走,丝毫没有避开。 「走过来了!她走过来了!」 陆观道已经完完全全缩在了斐守岁身后,只留下声音还能辨别有这么个人。 斐守岁背手与谢义山对视。 眼见斐守岁已摸住了腰间纸扇。谢义山亦是从衣襟里拿出一沓符纸。 就看着绣花鞋的主人凑近。 女孩嘴里哼唱的曲调阴森又诡异,并不像秋收季节时,人们庆祝的山歌。 谢义山捏着符纸,就朝空中幻出一个法阵。法阵落在地上。女孩一靠前,就被法阵笼罩。 并没有什么动静。 谢义山骇得哑了声音:「活人?!」 「什么?」 斐守岁不敢置信般看向所谓的活人。 夜色近乎笼罩了小路。远处农家灭了豆油灯,稚童也不吵闹了。稻田除去三两虫鸣,便是什么声响都没有。 几乎要溺在夜与雾气的海里。 女孩边走路边跳起来,一蹦一跳地踏过法阵。秋风跟在她身后,一阵一阵地吹,吹落海棠花瓣,又是一树一树地掉。绣花鞋似乎不怎么合她的脚,以至于走路时吧嗒吧嗒地发出声响。 当快要与三人擦肩而过时,她停下了脚步,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斐守岁。 「嘻嘻!」 她笑了几声,嘴角上扬到最大极限。因为离得近了,斐守岁才看到女孩满是泥污的脸。与其说是淡粉色的衣裳,不如用破旧来形容。是因为洗了太多次,让这本有色彩的变成了粉.白。 斐守岁靠后仰了仰。 女孩子嘟着嘴,半截手指被她含在嘴里,连手掌都乌糟糟的。 她笑问:「你们要去哪里呀?」 斐守岁看一眼谢义山,谢义山朝他摇头。 「随便走走。」 女孩听罢,极大幅度地扭转脑袋,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姿势,俏皮又无辜。 「我与你说真心话,你为何骗我嘞。」 说着,女孩子用另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下,看不出是个勾还是个圈。 一根手指停在斐守岁面前,她身子向前又凑去几分。 「你可不能装成聋子,诓骗我一个姑娘家的。」 斐守岁为移开视线,勉强扮出个笑容。 「不曾骗人。」 女孩子听罢,一叉腰。 随后双手一移,她握住了自己的前臂,竟然开始发抖。 「好冷好冷的!」 斐守岁不解。 女孩搓起手臂,双脚杂乱无章地跺起来。那双绣花鞋一下一下打在地上,鞋底的海棠花瓣因此掉下不少。 斐守岁后退几步,他背手还拉着陆观道,摸到小孩一手的手汗。 陆观道的声音很轻:「她疯了。」 三字简单。 斐守岁却因此换了一种角度思考,这女孩子既然不是什么鬼怪,那也只可能是疯魔。 这会子天黑,照理说农家都是关了大门要入睡。可女孩子还在林子里走,且她看着有穿干净衣裳,实际连脸都是脏脏的。 斐守岁垂眸。 「你怎么知道?」 陆观道捏捏手掌,不说话。 「哎呀!」突然,女孩子弯腰往斐守岁身后看,「这里躲着个小娃娃呢。」 陆观道浑身一颤,扒拉着斐守岁的手不愿回答。 「小娃娃,你别怕我,我有好吃的给你吃要不要。」 女孩从衣袖里拿出一只大红底色绣了海棠花的布鞋。海棠花鞋上沾了黄土,是有些日子的土块,已经嵌入鞋子的花纹里。鞋子里头还有几朵带着树枝枯萎的海棠花。 海棠花鞋在陆观道眼前晃了晃:「这是我捡来的,给你啦。」 「我不要!」 陆观道绕过斐守岁,躲在了另一边。 女孩子的花鞋停在半空,她悻悻然抽回手,挺直了嵴背,竟有些趾高气扬:「前些日子,有个姑娘家找我要这鞋我都没给呢。你个小娃娃居然不要,真是不识货。」 「姑娘家?」谢义山开了口。 女孩子转身对他笑笑:「姑娘家嘞,一双桃花眼,长得高高的。」 斐守岁挑挑眉,虽不说话,谢义山知道斐守岁的意思。 「随口一问。」 老妖怪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他还记得幻境里谢义山提到的江幸。 「这绣花鞋从哪里来的?」谢义山凑上前。 女孩没有躲开,反而迎着谢义山。两人靠的很近,只见女孩子笑着揽上谢义山的肩,倩倩素手轻轻拍了三下谢义山的肩膀。 谢家伯茶朝她笑笑:「拍不灭的。」 「咦!」女孩惊讶地指着谢义山的鼻子,「说什么拍不灭的,我还会害你不成?」 斐守岁默然,妖身的瞳一唤,灰白眸子见到谢家伯茶肩上代表生魂的灯,一簇一簇地跳。 第69页 谢义山耸耸肩,拍开女孩子的手。 「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女孩支支吾吾地捏着海棠花鞋,晃晃脑袋:「他们赶我走啦。说我、说我不吉利呢。」 「不吉利?」 「是呢……」 女孩玩着麻花辫,竟如个小妇人扭捏起来。 「说我丢人现眼,丢了他们薛家的脸面。」 「薛家?」谢义山皱眉,「可是海棠镇的大族薛姓?」 女孩抬起头,很是肯定地点了下:「是,就是他们。他们赶我出来,说什么夫人没死,夫人没病。我再说那样的话,就打断我的腿。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跳不起来了。」 说着,女孩在原地蹦了几下,她一甩麻花辫,往前头走去。 背对浑黑的夜,她嘴里又开始哼起那首有些瘆人的歌谣。 「夫人送我一只鞋,我送夫人去天边。」 「夫人侬快笑笑,快笑笑呀……」 第34章 怕黑 斐守岁与谢义山对视。 眼见着女孩走远,融入黑的夜幕里。 一阵雾气混着冷风,忽得涌在三人之间。 谢家伯茶理了下衣衫,开口:「不瞒斐兄,我此行来海棠镇就是为了薛家之事。」 薛家…… 斐守岁很自然地沉默,装作不相识。 那风儿吹着吹着,一场秋雨一场寒。被风吹下的海棠花落在陆观道身上。 陆观道打了个冷颤。 「好冷!」 斐守岁一提箱笼,牵着陆观道的手,低头说:「那就快些去客栈罢。」 「可是……」 陆观道仰首,委屈巴巴地晃了晃斐守岁的手。一双墨色带绿的丹凤眼挤出几滴眼泪,扮一个可怜相。 斐守岁挑了挑眉,这十日的相处,他已对陆观道这副皮囊看透了,陆观道再怎么撒娇撒泼他都视若无睹。有时心血来潮才会惯着一会儿。 于是老妖怪反其道行之,弯下腰在小孩耳边卖惨:「我每日背箱笼走上十几里山路,里头还有你的换洗衣裳,也该让我歇息一下。若今晚再露宿,准是吃不消了。」 陆观道听完,果真沉思起来。他又去看黑乎乎的树林,夜色仿佛能吞噬一切。 小孩子默默地拉住斐守岁腰上的玉饰,手指勾着,极其小声地说。 「我怕你丢下我。」 「你……」斐守岁轻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背,「不会的。」 此刻。 谢义山已经踏入了林间小路,他在远处瞥了眼说悄悄话的两人:「别磨叽了!」 「马上。」 斐守岁应了声,正要拉着陆观道走。陆观道却死死站在原地,双脚像是黏在地上了,一动也不动。 老妖怪回头。 小孩很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袖口,眼神飘忽,遮遮掩掩地说:「抱我走呗。」 「……」服了。 斐守岁嘆一气,为了早些到客栈,他俯身抱起小孩。 小孩很轻,不费多少力气。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虽比起之前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好,但陆观道还是瘦得很。斐守岁抱着,就像揣了一只小兽。是没有毛茸茸,整日不是在撒娇,就是不自觉卖乖的小兽。 可是没辙,总不能一狠心丢下他。就算是走远了,陆观道自己也能跟上来。往往还会大哭一场,哭得惊天动地。 这些,斐守岁是体验过的。所以斐守岁也懒得再丢下陆观道,带着吧,也算是路途遥远,有个取乐的。 斐守岁跟上谢家伯茶的脚步,三人隔着一些距离。 周遭的树影绰绰地摇动,好似是一点点在靠近,花瓣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肩上趴着的小孩时不时问他。 「还有多久呀?」 「别急。」 斐守岁借着纸扇发出的光,一路慢悠悠地走。 树林的影子排山倒海一样左右涌动。夜是深黑,海棠花没有香味,能触到的也只有雾气的湿润。 陆观道紧紧抓着斐守岁的衣襟,时不时问一句。 「黑吗?」 斐守岁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把眼睛闭上就好了,很快的。」 语调是温柔的,却只有斐守岁自己不知道。 过一炷香,出了林子。 黑夜的尽头,马匹嘶吼的声音刺入安静的夜。 打眼去看,就在石板路旁,倚着山壁有一座高三楼的客栈。客栈的屋子星星点点亮着几间。大门微微阖上,门旁挂了两只红灯笼,左右各写一个「福」字。而客栈匾额便是谢义山所说的「阿紫客栈」。 客栈旁边的马厩正有店小二餵马。 谢义山已推门入院,与店小二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说完,谢义山招唿着手,叫落后的两人快些进来。 斐守岁加快脚步。一进院子,有浓烈的酒香萦绕,老妖怪的葫芦为了陆观道装的都是山泉水,实在是有些日子没喝到酒了。 他笑着与陆观道说:「等会吃饱了再歇息。」 「能吃烧鸡吗?」 「要是这会儿还有就给你买。」斐守岁想着能喝酒,连心情都好去不少。 三人跟着店小二走入客栈。 打眼见着的是一桌一桌的残羹冷炙,只有四五个桌边还有客人吃酒。 谢义山不解道:「怎么不收拾收拾?」 第70页 前头走着的店小二立马回头,脸上已然堆出一个笑容。 「客官您有所不知,今日有个打扫的老婆子没来,又赶上我们镇子大姓薛家开宴,这来做活的人就更少了,」店小二一甩手中白汗巾,喋喋不休道,「赶不巧的,半个时辰前还来了一镖队,我才招唿好,又得急匆匆地餵马。等会儿小的翻出客房钥匙,就给您收拾出来。客官您要是疲累了,不如先与那位公子凑一桌?」 说完,小二手一指,指向一位吃酒的男子。 男子一袭银白衣裳,半束髮,发端那儿还有一条不显眼的小小麻花辫。 只见男子抿一口酒,吃一筷子酱牛肉,很是优雅。 谢义山见了,二话不说上去一坐。坐在男子身侧,就开始攀谈。 「这位公子,我与友人能否借坐片刻?」 斐守岁惊于谢义山的脸皮,索性男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成默许。 谢义山很快站起身,就朝着男子拱手。 「多谢。」 这样一张小小的方桌,一共四面,坐得满满当当。 等着店小二找房门钥匙,谢义山已去收拾行李。剩下斐守岁与陆观道两人发呆。 对坐的男子垂眸不语,耐心剥着花生。可怜的陆观道飢肠辘辘,趴在桌上毫不避讳地盯着男子。 陆观道咽咽口水,时不时喝一口茶杯里头的茶,再去看着盘中花生。 男子沉默许久,用一双新筷子夹些酱牛肉,他将牛肉放在干净的碟子里递给陆观道。 小孩子勐地坐直身子,他看看牛肉,又看看斐守岁。 「唔……」 接过碟子,看了好一会,转头推给了斐守岁。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能推回给陆观道。 「我不饿。」 男子放下酒盏,语气淡淡:「这位兄台不必客气。」 陆观道眨眨眼又去看那碟子酱牛肉,他咽了咽口水,朝男子说:「谢谢!」 说着也并不去吃它,就眼巴巴地看,仿佛能从牛肉里头看出个大千世界。 等到谢义山拿来了钥匙,这尴尬的气氛才有所缓和。 谢家伯茶是个爱说话的,他见到有碟牛肉便是猜着了来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掸掸衣袍,翘起二郎腿笑说。 「我姓谢,名义山。乃有情有义的义,高山流水的山。这位是斐兄,斐径缘。那小娃娃你便叫他小猢狲也是无妨的。不知公子大名?」 谢义山一口气说下不少,又饮茶再道:「我与斐兄跋山涉水来海棠镇,一路赶着脚程,能得公子赐座实在是感激不尽。」 又是一拱手。 那男子开口:「在下姓顾,一叶扁舟的扁舟。也来此地不久。」 「哦?顾兄为何来此?」 顾扁舟放下酒盏,给谢义山与斐守岁倒上一杯。 「薛家大宴,来吃酒看热闹罢了。」 「薛家大宴?」谢义山接过酒盏,也是不客气,立马就喝去一半,「是有什么新奇事?」 顾扁舟眯了眯眼,说话仿佛在打太极:「我看谢兄与斐兄不似常人,怎会不知。」 谢义山与斐守岁对视一眼。 「这……我等还真是不知。」 「无妨。就是薛家夫人中了邪,薛家开宴请江湖术士来驱鬼。」 又是薛家。 斐守岁沉默不语,他早早听闻薛家有女死而復生,只是没设想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他一个妖怪要是混入修仙人士里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话语间,店小二收拾好了桌子。 小二郎客客气气地走过来:「客官,桌子给您打扫干净了。」 谢义山一看,确实干净,但眼下他更想听听薛家的事情,也就不想搬去坐。 斐守岁知其意,从衣袖里拿出银两打发了小二,随即叫了些好酒好菜。 一不做二不休,四人在一个桌上吃酒吃肉。 三位大人说着薛家的事情,独独那个小猢狲陆观道凑不上话,只能眼巴巴等着烧鸡。 听顾扁舟云:「听闻是薛家夫人的婢子先发的疯,说她家夫人死而復生。」 「死而復生?」 「是如此,但我昨日去见,那薛夫人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谢义山笑道:「就是那个婢子在说谎。」 「不,」顾扁舟喝一口酒,摇头,「那个婢子当场就疯魔了,薛家人说给大夫看过,开了药也没什么用。还疯疯癫癫地抢走了一只绣花鞋。」 绣花鞋? 斐守岁一愣,想到树林外哼歌的姑娘家。 「而且没过多久,薛家夫人也病倒不省人事。此事过去四个月,薛家夫人也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前几日才贴了告示,为寻找江湖之中的能人驱鬼。我也是在隔壁州县听闻,昨日赶到的海棠镇。」 话于此,老妖怪记起之前小妖与他说的传言。 传闻海棠镇薛家有个鬼夫人,平日里总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衣裳绣繁琐的花纹图案,头上坠着珍珠走起路来一晃又一晃。每当夜半三更就从床上坐起,在梳妆镜面前梳头,脸上还带着笑。 起初听到此话,斐守岁嗤之以鼻。但后来流言传久了,他就真的好奇起来。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凑这个热闹。 过一会,菜上齐了。 小孩子开始专注在他的烧鸡上,大人们则对着薛家不放口,尤其是谢义山,滔滔不绝仿佛能说个天昏地暗。 第71页 提到薛家夫人,谢义山笑着给顾扁舟倒酒:「我从林子外的稻田走来,听农户说薛夫人是镇子里北家的姑娘。」 谢义山说了谎,他们压根没有遇到什么农家,来到海棠镇时路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唯一遇到的还是个疯丫头。 他又说:「之前只知晓北家是此州的大族,不过近些年各州县却鲜少说起他们。」 顾扁舟笑了笑。 「北家早落魄了。」 谢义山一顿,立马打哈哈:「原是如此,还是顾兄神通广大,我到只知些老旧的。」 第35章 梦话 又聊了些薛家的陈年往事,谢义山吃酒不亦乐乎,竟是忘了时间。待着店小二都打哈欠了,他才拱手告别顾扁舟回到客房里。 谁知一大一小正在房内等他。 一开屋门,陆观道趴在八仙桌无聊地上头晃脚。斐守岁则抿茶,手里在看着一张符纸。 是谢义山贴在屋门上的那一道。 斐守岁瞥了眼愣在门口的谢义山,手指捏着符纸晃了下:「谢兄的符纸连我都拦不住,还想着拦谁?」 谢义山听出话中话,他合上门乐呵呵地上前解释:「斐兄何等修为,我这符纸自是防不住的。」 「那你说说来海棠镇的目的?」 谢家伯茶听罢,朝陆观道努努嘴。 斐守岁看向小孩,他神色有些无奈,轻微地摇摇头。 「好吧,」谢义山拉过木椅坐在陆观道身旁,与斐守岁对面,「海棠镇薛家,曾与我师兄有关。」 「不知谢兄师从哪个门派。」 谢义山苦笑一下:「门派?我早被赶出师门咯。」 老妖怪在心中寻找这样一位人物,片刻他淡然道:「我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岁,不曾知道有什么门派赶出过后辈。」 一盏茶入喉,谢义山迟迟地醉了,他拍拍一旁陆观道的背。 话是与斐守岁说的,脸却对着陆观道。 「丑事岂能天下知。」 「……」原来有这样一层故事。 斐守岁沉默。指尖滑过茶杯口,思绪在那句话上。方才他在屋内布下阵法为的就是让谢义山说真话,加上今晚谢义山又喝了不少酒,更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当屋门打开时,谢家伯茶就如瓮中之鳖,跑不掉。 老妖怪计谋得逞,放下符纸,递给谢义山。 话还没说,谢义山缓缓抬头,一笑。 「我的符纸挡不住斐兄,斐兄的阵法自然也困不住我。」 斐守岁的手停在空中,随后笑着将符纸一旋。 「那何必与我演戏。」 符纸瞬间被点燃,在斐守岁指尖燃烧。 谢义山起身后仰,双手枕颈。 「既称兄道弟,我也懒得掩盖什么。至于斐兄你愿不愿说,那就与我无关了。」 「……呵。」 话落,符纸在斐守岁指尖燃烧殆尽。妖火能燃阵眼,燃不了施术者。 谢义山又拍了拍陆观道的背,这时才发觉小孩已经睡着了。 「这小娃娃的来歷斐兄可知?」谢义山提了嘴。 斐守岁摇头:「你不在意我用你的术法布阵,却在想这个小孩?」 「哈哈哈,斐兄此言差矣。这世上通天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我没见过的阵法要多少有多少,要是每个见到都要刨根问底,我得累死在半路咯,」谢义山语气一转,「况且这个孩子可比那些东西有意思多了。」 「我要是知道还会为你散去池钗花的怨气?」 「倒也是。」 谢义山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斐兄。」 斐守岁知夜已深也该告辞,便起身很是客气地拱手,抱着熟睡的陆观道回了隔壁屋子。 雾气散了,月光正好飘荡在深夜里,拟作夜行者的一盏灯。 屋门被轻轻关上。 斐守岁背手点一个阵法落于门前,又念诀手触陆观道的嵴背。小人儿化成一张符纸,浮在空中。 老妖怪笑了笑,拉上半阖的窗子,径直走到榻边。 床榻里面,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陆观道正睡得香。 斐守岁又将符纸拦腰撕开。符纸微微闪光,幻成一根长发。 「能料到我布阵,怎么没发觉这个。」 老妖怪靠在床栏处,月光透过纸窗落了一地,白皙的光照在那根长发上。 「一根头髮丝就能瞒了修行人的眼……」 斐守岁又去看小孩安静的睡颜。睫毛簇簇,眼珠子一会儿停一会儿转,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带了憨笑。 手伸去捏小孩的脸颊。 温热的,皮肤却很糙,多是流浪时的风吹雨打,可惜了好皮囊。指节滑到嘴边。陆观道哼哼唧唧地凑上斐守岁的手,一下抓住,又蹭了蹭。 「别走……」 斐守岁没有抽开手。 陆观道捧着又嘟囔:「带上我吧……带我走吧……」 「嗯。」 小孩痴痴地说:「你丢下我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俯身靠近陆观道,语气缓和。 「谁丢下你了?」 「你啊,」陆观道好似知道般朝斐守岁耳边唿气,「你丢下我,一个人逃荒去了……」 「你说我是个没用的……稻草人……」 「说我心里藏的都是枯草……永远见不到春天……」 第72页 话了,陆观道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拉着斐守岁的手,不愿松开,生怕松开了就再也拉不回来。 老妖怪听不明白小孩说的,他也不能单凭几句话,几个幻境中的场面,就去猜测一个仙的过往。 更何况眼前这位的秘密,怎么看都不简单。 想甩开他。 这是斐守岁心里一直有的想法,不为什么,仅是嫌麻烦。可偏偏一路走来,遮风挡雨。 当真奇怪。 斐守岁默默抽出手,见着陆观道蹙眉,他便胡乱找来一件衣裳给小孩捧。 夜色似深海,秋意如波涛。 拉了一半的帘子遮着一半的圆月。 月光不偏袒任何人,温柔地亮着斐守岁的眼睫。斐守岁躺在床榻外面,他又成了小孩的被褥,被小孩拽着入睡。 …… 清晨。 谢家伯茶照样打着唿噜,在自己屋子怎么叫都叫不醒。 斐守岁只能推迟了出发的时间,先带着陆观道下楼吃些早点垫垫肚子。 店小二又在餵马。 客栈比昨夜更加冷清了,除去多了个看帐本的老婆子,大门之内连个下楼的酒客都见不着。 斐守岁拉起小孩的手,慢吞吞地走下楼,心里头还在游神。 转角处。 忽然一个急匆匆的东西撞上来。斐守岁思绪未落,没来得及反应,琉璃碎在地上的声音刺入他的耳中。 有这番声响,应当砸了个稀烂。 被撞的两人都踉跄好几步,斐守岁还没站稳,就听到面前浅紫色衣衫的闷哼。 「嘶……」 斐守岁也被撞得有些疼,他拧着眉头扶住把手,终于站直了,才看清来者。 一身干练的紫色修行服装,扎着一高高马尾。唇上点了胭脂,一对好看的桃花眼,却因挂着又粗又黑的眉毛显得有些兇相。 那女子脸色一沉,眉毛便成倒八,很是可怕。 见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语气激动:「碎了?怎么碎了?!」 斐守岁知道有了麻烦,他一把拉过愣住的陆观道,朝女子拱手。 「姑娘,这转角处实在是看不到人……」 「闭嘴!」 话没说完,江千念怒吼一声。声音大得吓人,怕是连还在梦里的谢义山都叫醒了。 陆观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缩紧脖子,死死拽住斐守岁的衣角。害怕得如同缩小三寸。 江千念瞪着斐守岁,又去看袋中物件。 没过一会儿,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她竟然抽噎着掉下眼泪。 老妖怪遇到过凶的,但未见过没凶完就落泪的。 不知怎么个劝法。斐守岁再一拱手,行大礼:「姑娘,斐某适才带着孩子,转角这处又见不着上来的人,真是无心之举。姑娘怀中之物若是能补救,斐某一定拼尽全力给姑娘修好。」 一口气说下很多,但迎来的是江千念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必了,这是修不好的……」江千念双目一下子布满血丝,她吸了吸鼻涕,回敬斐守岁,「是我走得着急,才撞到你。」 说着,她看一眼旁边呆住的陆观道,眼泪水还在哗啦啦地往地上落。 「也不知有没有撞疼这个小娃娃。」 斐守岁抬眸:「不妨事的。还是姑娘的东西要紧,我认识一位修缮老物件的工匠……」 「不用。」 江千念抹去眼泪,抱拳于胸前,「依理是我的过错,岂能麻烦你走一趟。」 眼见她将袋子系好挂于腰间,作揖弯腰又是一个礼数,是极标准的敬意。至少老妖怪没能在江千念身上感受到恶意。 斐守岁没来得及再说些客套话,谢家伯茶下了楼。 那厮还没睡醒,一眼的睡眼惺忪,头髮也是草草扎了下,蓬乱得像一只鸟窝。 谢义山站在楼梯口,见到下面相互致歉的两人。 「斐兄做什么呢?」 斐守岁起身:「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姑娘家。」 「姑娘家?」 谢义山揉揉眼睛,看清了来人,他浑身一个激灵,手指指着江千念大声笑道。 「怪不得屋子里就能听到动静,原来是江幸你这个铜锣嗓子!」 在外被人唤了字的江千念也是浑身打颤。 两人一个仰头泪眼婆娑,一个俯首咋咋唿唿地吵嚷。 「谢伯茶?你怎么在这儿?」 斐守岁知道了,这就是幻境里谢义山骂的那位江千念。也是久有耳闻的除妖翘楚。 老妖怪用全新的眼神打量了来者。与刚才着急忙慌中的感觉不一样。 入眼,并非是个爱打扮的人,虽有涂胭脂水粉,但一袭紫衣风尘僕僕,脸上也是蒙了一层土灰色。加上握着袋子的手,粗糙的伤疤,虎口处有厚重的茧。 不容小觑。 斐守岁换了一张和善的笑脸,与谢义山说:「你们是旧相识?」 谢义山快速走到三人身边,一把拉过江千念,与斐守岁介绍: 「这是我发小,济海江家的江千念,唤阿幸。」 江千念气鼓鼓地推开谢义山,她啐了口:「你不是在梧桐镇捉鸟妖吗,怎么跑这来了。」 「你还好意思提鸟妖!?」谢义山倒吸一口气,他炸了毛,差点没能跳起来,「你知不知道我险些死在梧桐镇。要不是斐兄出手相救,不然我现在就是一具凉透的骨头,肉都被那只乌鸦吃抹干净了!」 第73页 江千念哑了声音,她脸上还挂着眼泪。 「此话当真?」 「当真。」 姑娘家眨眨眼睛,转身就朝斐守岁拱手。 「能救下谢伯茶这个不值钱的,想必是煞费苦心,请受在下一拜。」 「江幸,你丫的!」 第36章 寻妖 很吵。 这是斐守岁对于面前两人的看法。像两只不成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等待母亲的吃食。 「我说江幸,几月不见你。你的脸上怎么都是土,又是去哪块地里刨洋芋了?」是谢家伯茶在贫嘴。 「呸!」江千念听罢啐道,「还洋芋呢,海棠镇都是海棠树,要刨也只有一地的花瓣,再说了我是去追花……」 话卡到一半,她看着斐守岁的筷子夹起一只水饺。 突然的安静,四方桌上,只有陆观道在吭哧吭哧地吃粥。 「嗯?」斐守岁摆出一副纯良之人的表情,「饺子不吃就凉了。」 谢义山轻笑,用胳膊戳了下江千念。 「你别看斐兄是书生打扮,实际上他可是除妖的高手,你也不必藏着掖着。」 「除妖高手?」 江千念似乎并不相信,她拿出腰间那只绣了一把长剑的袋子,打开递给谢义山。 有琉璃碰撞摩擦的声音,很是轻微,但斐守岁还是捕捉到了。 老妖怪有些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见谢义山懒散地瞥一眼,看到里头的物件后,瞬间瞪大眼睛。他接过袋子,是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看完还不伸手去摸,不是啧啧称奇,仿佛有些难言之隐。 「怎么碎了?」谢家伯茶反应过来,这才着急问江千念。 江千念垂眸将袋子一拉,復又挂在腰间。 「就是刚才在转角处撞到了斐兄……」她咽了咽,「袋子没有挂好,掉在地上碎的。」 「不可能,小时候你我拿它当绣球丢都没能碎过,就撞一下怎么能碎?况且这不是……」 「我也很想知道为何!但是已经碎了。」 江千念嘆一气,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陆观道。 气氛变得格外尴尬,陆观道砸吧完粥,完全没有在意三个大人的目光。他开始扒拉斐守岁碗里的蒸饺。 小孩子仰头看斐守岁,鼓起腮帮子努努嘴,好似在寻求同意。 斐守岁看一眼旁边两只突然寂静的麻雀,转头揉了揉陆观道的脑袋。 「吃吧。」 「嗯!」 还是小孩好哄。 斐守岁淡然表情,为江千念倒上一杯温茶。 「谢兄既然信我,不妨直说。」 谢义山盯着茶碗欲言又止,最终是替江千念开了口。 「袋中之物是济海江家的传家法器,名曰『现妖琉璃花』。是炼大妖妖骨所做。只有济海江家的家主才有资格使用它。」 话尽,斐守岁轻笑一声。 「我观此法器雅称,莫不是用妖骨做的寻妖法器?」 江千念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 「眼下莫名其妙地碎成这样……唉,所以江幸你寻着了没?」谢义山道。 「只是说在海棠镇。」 江千念已无心吃那碗白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挂在紧锁的眉头下,平添些许说不上来的沉闷。 那罪魁的斐守岁知道袋中之物来歷定是不小,不过没料到是传家的法器。他咀嚼着谢义山方才所言,总觉得济海江家这旗号在哪里听闻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老妖怪抿茶思索,茶盏里的茶叶飘忽不定,像是一叶在风暴里的小舟。 济海江家…… 大妖妖骨…… 斐守岁倏地抬眼,诧异道:「传家的法器只能家主使用,这么一说江姑娘你小小年纪就已经……」 「是。」 被叫姑娘的江千念扯出一个笑容,眉眼间看不到欢喜。 这般容颜让老妖怪恍惚着记起一个传言。 是了,因为时间过于久远,他也没看重那事,自然忘得干净。 传言。 十几年前,在彭城出了个善于铸剑的门户——济海江家。这江家自古默默扎根于彭城,却因那时家主的一柄名剑闻名于世。 可惜,风光了没多久,济海江家就被一大妖讨伐,族中上下千余口人,最后只剩下家主的女儿。可怜的女儿家那时才六岁,血海尸骨里头孤零零地站着她一人,还是因她贪玩去了后山才逃过一劫。 那时与江家交好的江湖门派却因忌惮大妖实力,无人敢收留江千念。女娃娃便苦苦在全是无头尸的空宅中待了三日,最后是被一个路过的道士收留,得以长大。 斐守岁努力去记起道爷的名字,想了许久,只能记起那人的姓氏,为解。 老妖怪的神色复杂,他这下子是碰着大事了。一个被灭了门的传家法器,加上这江千念似乎在寻什么,还没有寻到。 对于江千念来说,可算得上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 听谢义山道:「琉璃花已经确定他在海棠镇里,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找,总能找到的。」 「没用,我都在海棠镇里待上足足一月了,」江千念甩甩脑袋,「你也看到我这一身的灰,每日不是在山里头窜,就是爬人家的屋顶。拿着琉璃花也没有任何动静,只说是在海棠镇,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第74页 江千念说完,用筷子勐地戳起一只蒸饺。 蒸饺早冷透了,冒不出热气,被送入口中。 「碎了也就碎了,反着用不上它!」姑娘家忽地笑了声,脸上泪痕被她擦得干净,有些灰扑扑的。 斐守岁虽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妖,但他从不作恶,也不喜欢欠人人情,能当场还的他绝对不拖到明日。 老妖怪将自己的白粥推给陆观道,与身旁两人说。 「谢兄说得不无道理,三人去找总比一人要来得快,况且才找了一月。」 「就是,我在梧桐镇为找鸟妖,扮了三月多的乞丐,你在这儿才几天,难不成放弃了?」 「我当然没有放弃!」江千念一锤桌。 陆观道早吃饱了,被这一锤唬了跳,他呆呆地看着斐守岁,又看看谢义山。 「说什么呢?」 「小孩别插嘴。」 谢义山十分敷衍地把自己的豆浆推给了陆观道。 江千念用眼神撇过小孩。 「不过斐兄还带了个孩子,还是让我与伯茶去吧。」 「要去哪里?我不能去吗?」陆观道以为斐守岁又要抛下他,他急得连忙拉住斐守岁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带我去,不要丢下我!我不会添麻烦的……」 「你……」 斐守岁反手握住陆观道,正要说什么,客栈外头传来啪嗒啪嗒的走路声。 一曲诡异的哼唱声远远地渗入四人之间。 在客栈里吃茶的旅客一个两个停下筷子。 瞬间的安静,激起陆观道一身的鸡皮疙瘩。 「唔……」 陆观道移了移身子,凑到斐守岁旁边,他眨巴眨巴眼睛去看外头。 眼见大门敞开的客栈,绕过马厩遮挡的稻草,一个矮矮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昨日傍晚树林前遇到的小姑娘。 她仍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扎着两根低低麻花辫,略大的绣花鞋在地上打起夜的节拍。 走路一蹦一跳,很是欢快。 女孩脸颊上煳了泥巴,她在大门口转了圈,又跺跺脚,双手抹一把辫子,笑嘻嘻地走进来,完全没有在意众人赤热的视线。 朝客栈里面喊。 「兰家婆子,我家夫人要吃桃胶银耳粥,你快快做了送来,可别迟了!」 被唤的兰家婆子是那在柜檯处看帐本的。 见那老婆子眯了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女孩,她又惊唿一声:「哎哟!我的乖乖。」 她放下帐本,拿起一条擦桌子的白巾,步履蹒跚地走到女孩身边。 两人身形相仿,一个是未长开的姑娘,一个是已佝偻的老妇。 站在一块时,却能同高。 在众目睽睽下,那老婆子拿起白巾就要给女孩子擦脸,油滋滋的布料在女孩的脸上抹来抹去。 斐守岁微微皱眉。 在周围客人细碎地讨论声中,听到些许。 「兰家婆子也是个有善心的,明明北家都散了她还愿意照顾这个疯子。」 「可不是,那女疯子是北家小姐的陪嫁丫鬟,前些日子才疯癫的,连薛家都不管她。兰家婆子就因是北家老僕,做了一辈子的活计,到头来什么好处没捞到,却愿意收留她。」 「唉,都是可怜人,还分什么北家薛家的。嫁去薛家的北家小姐不也是一直卧病在床,薛家还请江湖中人来看病呢。能看出个什么!」 「照你说,你昨日是去薛家看到了北棠娘子?」 「你别提了!白帘子一层叠一层,厚得和褥子一样,能看到什么哩。」 「那你是不赶巧,我去的时候正好见到了北棠娘子的真容。真真是谪仙一般的人,也不知为何这个女疯子说她家夫人死而復生。我看啊,就是被她这么一说,北棠娘子才病的!」 「说一说就病?」 「气病的咯!」 斐守岁手指敲了两下桌边,陆观道却凑得更近了。倚在他身边,是第三只不爱说话的小麻雀。 默然,昨日招待的店小二撩开后厨与客堂之间的帘子,他掸掸袖子,打眼见到兰家婆子与女孩。 几乎是一下子就吼了出来。 「兰家婆子!」店小二快走到两人身边,一下拉开老婆子的手,「不是说了好几回,把阿珍带去后院的吗?」 「哎哎,我这脑袋给忘了,我这就带她去……」 老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窘着脸,她佝偻着背,一只苍老的手拉起名叫阿珍的女孩,走得很慢很慢。 阿珍甩着麻花辫还不停地往后看,嘴里嚷嚷:「兰家婆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做桃胶银耳粥?我可不想学,学了就不能出院子了!喂喂,兰家婆子你听到没?我说啊,夫人只要你做的桃胶粥,别人做的一概不吃!夫人说家里只有你的手艺好,其他奶妈婆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呢。」 老婆子一边点头一边拉着阿珍,快走到后厨时,阿珍却不走了。 姑娘家站在帘子旁,抽开老婆子的手,语气有些颤抖。 「噫,你要做什么!你要拖我走,把我埋起来吗?我不去,我不去!求求你……求求你……别把我埋起来。埋起来就死了,死了还怎么办呢!」 远处温茶的斐守岁放下茶盏,他还记得那只大红海棠绣花鞋也是沾了泥土。 阿珍又说:「我明明见着夫人……夫人死了,夫人又活了!我见着夫人被埋起来的!是夫人埋了自己,可为何有两个夫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第75页 她后退好几步,指着老婆子,脸上悲苦的表情渐渐铺上笑意。 是欲哭的笑,带着心碎一般。 「他们都说我错了,可我不知我错在哪里……」 「你说句话啊,别这样看我好吗……」 第37章 煞气 阿珍抿唇,落下一滴干巴的眼泪。 前头的兰家婆子放下帘子,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阿珍面前,反手一个巴掌打在阿珍脸上,泥土扬在空中。 阿珍睁大眼,泪水顺势流下,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手指指着老婆子。 「你、你打我?」 老婆子一张皱在一起的脸,像黄澄澄的橘子屁股。 老眼婆娑,语气轻微:「我叫你在家好好待着,你为何又贪玩出去?」 阿珍咽了下口水,捂着有些红肿的脸。 「我没有出去玩,我只是……只是夫人叫我去摘海棠花……」 「夫人?」兰家婆子似是有些怒气,「她都不要你了!」 「不能……不能的……」 阿珍听此言,不敢相信般低下头,看着她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绣花鞋。鞋头全是结块的泥土,就算洗干净了,也染上了灰黄。 姑娘家碎碎念:「夫人还说要与我一起去庙里祈福,怎么能不要我,定是你听错了……听错了……」 店小二实在听不下去,他一边朝着客人致歉,一边拉起阿珍就往后厨走。 「客官见谅见谅,小的这就把这个疯女人拉去后院关着,」店小二推搡着阿珍,「快走,快走啊!」 他绕步走到院门口,用力一拉,忽得一下,打开院子与后厨的木门。 风吹进来,撩开阿珍额前杂乱的发。 阿珍睁大眼,张开了嘴,似乎要去吃一口凉薄的秋意。 凉飕飕又湿冷的天,绵延无期。 湿气扑鼻,阿珍被迫咬紧唇瓣,就这样被拉入寂静无人的后院,一点声音都透不出来。 悠悠荡荡的风儿,浮在客堂上空。 陆观道紧紧拉住斐守岁的衣裳,怕冷似地缩紧脖子:「好冷。」 斐守岁温热的手掌覆在陆观道的肩膀上。陆观道蹭蹭他的手背。 「暖的。」 「……嗯。」 斐守岁深深地看向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里头关着的不是阿珍,而是谜底。 北棠娘子为何卧病在床,为何她身侧的陪嫁丫鬟阿珍如此疯魔,还造谣她已经死了。那双绣花鞋又是何意。昨日傍晚遇到阿珍时,她又提到过一人,桃花眼高高马尾,应该就是江千念。江千念寻阿珍的绣花鞋又是作甚?还有方才江千念欲言又止的一个姓——花。 很显然,海棠镇乃至面前的谢江两人藏着的秘密,都不止眼睛能看到的那般简单。 老妖怪轻轻拍着小孩的肩膀,他猜测着阿珍疯癫的原因,或是见了什么超乎她常识的事情,是什么吓得她说起疯话? 斐守岁睫毛簇簇,垂在眼眸前,只听江千念小声惊讶。 「琉璃花有动静?」 「什么?」谢义山回。 斐守岁扭过头,见谢家伯茶拿出一片琉璃花的碎片,纯白的薄片盈盈亮发着柔和的微光。 琉璃花做工非常人能及。它整体呈乳白色球状,一球有共四十层的镂空雕花,每一层都能灵活转动。最中间含着一枚不知什么材质的粉色珠子。而谢义山拿出的一片则是琉璃花最外边的壳,又称琉璃护法。 那壳一闪又一闪,片刻后归于平静。 谢义山纳闷:「我从未见它亮过。」 「说明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附近。」 江千念又拿出另外一碎片,将这两片拼在一起,成半个球形。 她道:「七日前的夜里,我在南边稻田遇到了阿珍姑娘,琉璃花也闪唿过,但仅仅是一瞬间就消散了。」 「那个找她要绣花鞋的真是你啊!」谢义山喝一口茶,「等等,你怎能确认琉璃花为的是阿珍姑娘?」 「呵,我平日将琉璃花带在身侧,一月下来不说客栈里,镇子能遇到的我都凑近过,没有一点反应。不过,为何现在又闪了。」 江幸锁眉看着琉璃花碎片,「我明明用过阵法……」 「阿珍姑娘只是个凡人。」斐守岁插了嘴。 「这我知晓,」江千念又说,「唉,要是我能知道琉璃花正确的用法就好了。」 斐守岁抬眸:「江姑娘不会用这法器?」 「说来惭愧,家父家母未曾教过我。我少时见家父寻妖,琉璃花会闪出一瞬的光,家父见光后就提剑出门,再过数日便是大获全胜。所以我只能凭着血脉唤醒琉璃花,其余一切的步骤一概不知,只能等着琉璃花闪光。」 「那……」斐守岁想到一事,「你是怎么来到海棠镇的?」 「四月前的一个深夜,是琉璃花自己闪出『海棠镇』三字,我能想到的妖也只有一个,便次日便启程从北方赶来。」 江千念一口气说完,灌下一杯冷茶。 「所以你们要帮我,也没法帮。」 语气越来越低落,江幸趴在桌子上,与陆观道对视。 小孩子掠过她的眼神,看着琉璃花。 「好漂亮。」小孩说。 江幸笑着点点头:「出自名家之手,世间怕是没有第二个了。」 「……」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能看出江千念并未有要他赔偿的意思。但一层是传家法器,一层又是名家之手,这些个话语仿佛一把把箭矢插在斐守岁的良心上。他倒也是奇怪,一个作妖的居然还会有良心。 第76页 老妖怪沉默片刻,开口道:「江姑娘就没有怀疑过此地大姓薛家?」 「薛家?」江千念回,「我曾去过,但是薛老夫人不愿我一个江湖女流看望薛夫人,我是连薛家的门槛都没跨进去。且薛家夫人整日在屋内,她出个屋子,身侧也跟了好些个丫鬟。其中有一个婢子更是寸步不离,我就算能翻上屋檐也无法近身。」 斐守岁瞥一眼后院的木门,笑说:「那么就从阿珍姑娘入手。」 「阿珍?你要怎么做?」 江千念坐直身子,好奇道,「她都疯癫了,严刑拷打也没用。」 此时,谢义山忽然拍了下大腿,他一把握住江千念的手,眼里闪出光亮来。 「斐兄的一枕槐安!」 「一枕槐安?」另外两人异口同声。 「对啊,斐兄你用画笔入幻境,不妨去看看阿珍姑娘的梦。」 索性大早上来吃食的人不多,每桌都隔着相当远的距离。斐守岁为妖,谢义山与江千念为修行之人能听清其他客人的话,而相反其他的看客是不知这桌子在谋划什么。 斐守岁淡然:「我从未给我的术法起名,谢兄这个『一枕槐安』倒是有趣。」 谢义山挠挠脑袋:「不是我取的,是我的师叔。」 「招魂幡?」 「是也,是也。」 谢家伯茶双目有神,他又乐呵呵地拍了下桌子:「要是斐兄愿意出手,我们说不定就有路可寻。」 斐守岁听此言,坐在凳子上朝江千念拱手。 「琉璃花之事我还没有补偿,要是能用幻术为江姑娘寻东西,也是我的用武之地,只不过江姑娘可要如实告诉我寻的是什么,不然我入了幻境也没用。」 斐守岁早已看出江千念与谢义山还有话未说尽。言下之意,老妖怪很想知道江幸对他的隐瞒,毕竟来此地一月有余,不可能只是在农田镇中瞎晃荡。 谢义山看了眼江千念,倒是替她开了口。 「斐兄,我们不如回房说?」说着,谢义山站起身做一请的动作。 「可。」 斐守岁笑了笑,拉起陆观道。 陆观道全程什么都没听明白,他仰头跟在斐守岁身旁小声问。 「出去玩?」 「不是,回房。」 斐守岁为哄陆观道,转身去店小二那儿拿了些糕点吃食,这才上了楼梯。 谢义山打头,其次是老妖怪与小孩。江千念走在最后面。 姑娘家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装着琉璃花的袋子,眼神盯着黏在斐守岁身边的陆观道,好似在看一个异类,说不上的别样。 二楼,屋内。 陆观道被斐守岁又是劝,又是揉,这才乖乖的坐在榻边吃糕点。 三个大人则坐在桌边商议。 为此,谢义山还给屋子上了一层阵法。 谢家伯茶又倒上茶水与江千念。 姑娘家无心品茶,开口道:「斐兄我所寻是一位镇妖塔出逃的狐妖,花越青。」 谢义山在旁边附和点头。 「镇妖塔啊,之前我与谢兄在梧桐镇遇到的鸟妖也是镇妖塔的妖孽。」斐守岁故意提出此事,刺探谢伯茶的反应。 谁料谢义山愣了下,他全然不知乌鸦来由。 沉默片刻,伯茶恍然大悟:「怪不得!」 「嗯?」斐守岁。 「是我收鸟妖时,她说了一句话,本是搞不明白,现在斐兄一提,我倒是想通了。」 「她说了什么?」 「嘶……大致是『他困我不知多少年岁,而我却比他自由』,想来这个『它』指的是镇妖塔。」 斐守岁笑笑:「应是如此。」 「竟然是镇妖塔的妖,也难怪会被按着打。」谢义山突然啐了口。 江千念无心在意这些,她继续道:「狐妖花越青也是灭我家族的大妖。」 话说的很轻,好像花越青并不是江家的仇人,而江千念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名字,随口一提一样轻松。 「我找他,为的是寻找当年家父犯下的罪孽,」语气重了些,「现妖琉璃花与家父的宝剑都是妖骨所做,而琉璃花的骨是大妖自愿献上,宝剑却并非如此,所以我……我的目的其一是找到真相,其二则是报仇。」 报仇两字带着颤,江千念咬牙撇过脑袋,不再说什么。 斐守岁知其用意,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背负着这样的伤痕,哪能说释怀就释怀。就凭琉璃花碎掉时江幸的反应就能看出,她是很在乎琉璃花的。不过一场意外和一个好的教养将她拉回了礼貌里,让她连一开始的愤怒转换成了泪珠。 嘆息道:「那江姑娘仅是在海棠镇走动,没有别的发现吗?」 江幸沉默片刻,她思索要不要说不出口,一旁谢义山接了句。 「你且说吧,就凭斐兄能救下我,也足以证明他是个好妖。」 「妖?」 「嗯……等等,」谢义山眨巴眼睛看向笑眯眯的斐守岁,「我没提起过这件事??」 斐守岁笑得像一只摇尾巴的狐狸,等着看谢家伯茶笑话一样,不说话。 江家姑娘倒是没有多大反应,不过谢义山一惊一乍在旁边想要找补。 「不是。我,我,哎哟!江幸你别……」 「我看得清是非,」江千念抬眸,「就像方才斐兄知道现妖琉璃花的出处时也并没有对我刀剑相向,我又何必着急。」 第77页 「你……倒是想开了。」 谢义山耸耸肩,一下子靠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起初我以为斐兄为妖琉璃花才碎,所以在楼下时,我拿出琉璃花。但琉璃花没有动静,我想应该与斐兄无关。」 目光一转,江幸看向在吃小酥饼的陆观道。 「斐兄即愿意帮我,且容我说一句。」 斐守岁颔首。 「那个小娃娃身上带了煞气。」 第38章 争执 「煞气?」谢义山不解地挠挠头,「不是在说海棠镇吗,怎么扯到小娃娃身上了。」 江千念白了眼谢义山。 「琉璃花是纯净之物,不是随随便便能摔碎的,能让它一下子分崩离析的可能,便只有人界之外的鬼魅,亦或者本不属于世间的仙。」 江千念释然道,「斐兄说是要修復,我是很感激的。只是……」 字落,江千念拱手与斐守岁。 「谢伯茶学的杂七杂八识不得小娃娃的来路,我自小习的家法能看出一些。」 斐守岁接了江千念的话:「他非尘世中人,是吗?」 「……是。」 老妖怪早知晓了。 一旁谢义山碎碎念道:「什么叫杂七杂八啊,我与斐兄早知道了。」 「什么?」 江千念睁大眼睛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朝其颔首。 「既已知,为何还要将他带在身边,要是个祸害……」 话剎在嘴边,江幸做贼似的用余光打量陆观道。 小孩子哪里知道是在谈论他,他就只顾着将糕点分成四份,吃完了其中一份,剩下的留给三个大人,而他自己就倚着床栏数褥子上的小花。 江千念摇摇头:「我只能察觉异样,参不透他的真身。」 「不打紧,」喝一口温茶,斐守岁客气一句,「还是姑娘的事情重要,小娃娃的先放一边罢。」 江千念嘆息一气,也是不得不说了。她看着琉璃花碎片,那裂开的纹路正正好能窥见中心的粉色珠子。 粉色珠子发着微弱的光。 「我确实对斐兄有所隐瞒。」咽了咽,好似说不下去般,江千念停下嘴焦躁地喝一口清茶。 「你与我初次见面,这样也是常理之内,不妨事。」 「话虽如此……」江千念捏着茶杯,耳根已经有些发红,她悻悻然地笑了声,「要这么快揭穿之前的谎言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话落此。 谢义山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勐地一拍江千念后背,没给江千念反应的机会,笑嘻嘻地对斐守岁说:「她就是个会撒谎但是不愿承认的小鬼,斐兄别介意,我先开个头好啦。」 「开头?」 谢义山说起话来像个大摇大摆的醉汉:「昨夜我不是说,我来海棠薛家是为的家门师兄?」 「是。」 「哈哈,那都是骗人的,我不过为了这个不省心的江幸,才编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号,」谢义山说完,靠到江千念耳边,用着正常的音量说悄悄话,「我们还得求着斐兄做事,你还不快点?」 「谢伯茶你……松手!」 江千念胡乱挣脱开谢义山,板着脸理好皱乱的衣襟,她倒是被谢义山激将,说的话都快起来。 「我只隐瞒了一点。初入海棠镇的前几天我的确拿着琉璃花找过花越青,不过后来在遇到阿珍姑娘时琉璃花闪过一回,我就将目标移到了薛宅里。」 「这么说你是进了薛宅?」斐守岁问道。 「没有,仅是在门口,琉璃花亮过一次,」江千念摇头,「本是想找藉口进去,不过被薛老夫人赶了出来。之后也有翻墙踏屋顶去过,就是自那以后琉璃花再也没有动静。我也不能擅闯民宅,只是站在屋顶望人。」 「这还不算擅闯民宅?」谢义山调侃一声。 江千念回敬他一个瞪眼:「我什么也没做。况且平日赶路找不到客栈,也会借用路边人家的房顶休息。」 「是是是。」 江千念继续:「我也想过阿珍姑娘是否与花越青有关,可她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我三番五次拦着她,说了好些个好话,就为看一眼她手中的绣花鞋,她也是死活不肯。」 斐守岁拿过桌边的茶壶,起身给江千念倒茶。 「为何非要那只绣花鞋?」 「我猜绣花鞋是北棠娘子的。之前在薛宅时见到北棠娘子。她一袭红衣,身后跟着婢子走在游廊下,那会儿我的贴身佩剑有了杀意。不管怎么说,北棠娘子是定有些问题的。但与花越青有没有关系,未可知。」 江千念说完,也不喝茶水,就低头去看杯中一浮一沉的茶秆子。 女儿家笑说:「或许琉璃花不过指引了一个普通的妖。」 「江姑娘是否有想过一事?」 江千念愣着神,有些不解斐守岁的疑问。 「近些年来总有大妖作乱,光是我与谢兄路过的梧桐镇就有一位镇妖塔里的人物,海棠镇为何不可?海棠镇的海棠花常年不败,一月接着一月地开,也不过几年前开始的。眼下海棠花期早过了,这里的海棠却能开得和绿叶子一样普通,而且镇子也是一年四季分明,除了妖孽作祟,其余的也想不到什么。难不成这样的偏远小镇能有什么脉?」 斐守岁话落。 第78页 他说得很慢,一句句娓娓道来,像是赶着羊群的牧民,朝向指定的目标而去。 江千念与谢义山就是羊群里的羊,总在为前行的路咩咩不停。 「斐兄说得有理。既然琉璃花指明了海棠镇,而海棠镇又只有薛家与阿珍姑娘闪过白光,那就从他们入手,」谢义山乐呵呵地接下话茬,「以前捉妖除祟看你这么果断,轮到花越青的事却总是犹豫再三,江幸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 江千念如同蔫了的菜叶,丧丧地垮下一张脸。 「这里可有十几年前灭你家门的大妖下落,江幸你……」谢义山说着说着,停下他的碎嘴。 在两人的注视下,江千念抹去眼泪。 「哭什么呀。」 江千念立马把泪珠擦干,露出一张勉强的脸:「忽然想到,要是得幸报了仇,我之后该何去何从。」 「哈!?」谢义山无语,伸手就是一个爆栗子砸在江千念头上,「大仇都没报,还哭哭啼啼,你是哪根筋搭住了?」 江千念捂着头,没有喊疼。 她有些窘迫:「也不知为何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的想法,让斐兄见笑了。」 正坐两人对面的斐守岁含笑不语。倒不是小瞧江幸,只是老妖怪许久没有接触这样的人,还是活灵活现的,会落泪的年轻一辈。是在跳动的生命,惹得斐守岁乐意去听他们的话。 斐守岁笑道:「等江姑娘想好了再去也无妨。」 语尽,斐守岁识趣地起身走到榻边。留下谢义山一人如一条吐泡泡的小鱼,对着江千念唿噜唿噜地说。 「真是奇了怪了,这好些年没见,我以为你一人行走江湖侠肝义胆,不该在这样的事上磨磨唧唧。怎么了?走一趟江湖把胆量给丢了?丢去哪里咯,我给你捡回来要不要?」谢义山围着江千念叨叨,「江幸你清醒点好不,是睡着了吗,不愿意回我的话?」 「那可是镇妖塔的大妖!」 江千念忽然一声吼。 谢义山被吼得不说话,愣愣地看着面前眼眶红红的人儿。 「先前告诉你鸟妖的事,本以为你不会来海棠镇了,结果……」江千念深吸一口气,「结果那鸟妖也是镇妖塔出来的,险些害得你丢了性命。你这下子还打算和我一起找花越青?要是缺胳膊断腿的,你要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这一吼,把倚着床栏的小孩吓醒了。他迷迷煳煳地见到一个白亮的身影坐在他旁边。下意识去拉那人的袖子,没睡醒般: 「唔……吃饭了?」 「还早呢。」斐守岁答。 只听江千念强忍泪水,声音都哑了:「你都说了,被那鸟妖按着打,难不成我还拉你去送死?」 「你……」 谢义山被噎得说不上话,他岂能不知是去送死,只是谁又会眼睁睁看着,不伸援助之手。 「哼,我来都来了,你别想赶我走。」 谢家伯茶闷哼一声,抱胸靠着木椅,吊儿郎当地跷起二郎腿,眼神时不时往江千念那边瞟。 女儿家没了眼泪,仅是呆呆地望向纸窗。 纸窗发着白白的亮光,想是不早了。一束束光柱落在窗边,宛如落雨一样,缠缠绵绵地扰着屋内短暂不过的寂静。 陆观道一点点挪到斐守岁身旁,小手指戳了戳斐守岁,低声问。 「吵架啦?」 斐守岁摇摇头。 小孩看不明白,便扯住老妖怪的袖子。他脱了鞋弯腰站在床边,小手曲成一个半圆笼在斐守岁耳上。 斐守岁没有避开,反倒迎了上去。听小孩糯糯的声音。 「每人一块核桃酥就会和好的。」 温热的气唿在耳垂上,斐守岁有些发痒。离开一些,陆观道却不依不饶似地凑上前补充。 「还有桂花糕呢。」 「知道了。」 斐守岁轻轻推开小孩,小孩却顺势坐在他旁边。 「人为什么要吵架呢。」 谢义山勐地回头:「小猢狲,你说什么?」 陆观道立马捂住嘴巴晃脑袋,一副掩耳盗铃的模样。 见罢,谢家伯茶啧了声,復又转头去与江千念说话。 对着河边的屋子,光亮只能照在一小片的地方。 江千念说来也不过及笄三年,平日里不是修行就是在外风餐露宿。从六岁那年开始就缺了该得到的温暖。虽有人带着她长大,却是个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孩子。好不容易冒出一个同行的谢家伯茶。能说上几句家常,已是她最大的期望。 以至于在外一遇到故人,江千念的心防总落得快,也就伤感起来,流出眼泪水惹人怜惜。 江幸努力抑制住感情,低头看着双手:「这是没有胜算的事。」 「又没有胜算啦。要是你一开始能这样想,早早放弃寻那花越青,也不会在此地流连,」谢义山吃着桌上的瓜子,「镇妖塔吗……」 「典籍记载,千年前狐妖花越青祸害人间,玉帝派二郎显圣真君将其捉拿,镇压于十三层宝塔内。」 谢义山接下江千念的话,「后来宝塔取名镇妖塔,有一守塔大妖看护,而其中妖孽生生世世困于塔中,不得脱离,不得超生。可不知为何数年之前,陆陆续续逃出一批妖怪,也不见得天上的仙来收拾。」 谢伯茶耸耸肩。 「说不准又有什么西行四人要渡那九九八十一难。」 第79页 「谢兄倒是会说笑。」斐守岁在床边提了嘴。 光照得愈发烈了,却绕开了老妖怪与小孩。 一线之间的间隔,光爬上江千念的脚踝,照亮谢义山的嵴背。唯独落下床榻边的人儿。 像是一道隔开了妖与人的楚河汉界。 谢义山笑回:「我们不正好四个人吗?」 第39章 决心 「是呀,正好四人嘞!」 陆观道抬高声音回,他下榻穿鞋,把分好的糕点拿出来。先是在盖子上放了斐守岁的,后又走到两人身旁。 小孩子踮起脚把盒子一垒在桌上,和他是一样高。 光透过纸窗,没有慈悲地漫上陆观道的后背。 小孩是最先被完全照亮的,其次是谢义山。 谢家伯茶好似没有沮丧过,他接下陆观道的好意。 亮腾腾的光里头,是一块核桃酥。 谢义山掰开一半递给江千念。 女儿家伸手时,光便落在她的掌心上。衬出不符合年龄的厚茧,也有伤疤。 「一共就这么几块,你还给我们留了?」是江幸。 陆观道点点头,露出小孩子纯真的笑容,在光的影子里格外的甜。 斐守岁拿起盖子上的一块,没有吃,只是看了眼就放下了。 老妖怪起身掸掸衣袖,他也迈入净白的光中。 光穿过细碎的髮丝,在明暗的间隙里,斐守岁的侧脸一点点透亮。光不刺眼,也没有温度。 「怎会没有胜算,」斐守岁说,「谢兄你还记鸟妖身上的伤吗?」 「伤?」 谢义山思索许久,方才想起来,「是记得鸟妖有伤在身。」 「妖怪要逃出禁锢必定要受反噬,鸟妖既如此,你们所说的花越青想是八九不离十。」 「是!斐兄说得有理。况且不管他有没有伤,既然寻到了就是要主动出击。」 谢义山拍了拍江千念的肩,示意她做出选择。 那半块的核桃酥被江幸咬去小半,牙印落在上面,不是很整齐。似乎是在两难之间,江千念又咬下一口。她不落泪了,在安静的气氛里,只是咀嚼糕点,再吞下一盏茶。 「去。」 江千念的表情难以言说,仿佛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不能回头的事情,以至于她皱眉沉思,得出这个「去」字。 「这就对了!」 谢义山终于等到这话,大声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倔驴!」 「你又给我起的什么诨名?」 江千念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酥饼渣。她转念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 「多谢。」 陆观道仰头贴着江千念的手,背光而站。 「不要说谢,想吃还有呢。」 …… 过去一个时辰。 江千念正在桌边绘制海棠镇的地图。此月她多次穿梭于山林与大街小巷中,已将海棠镇的样子摸了个透彻。 笔落宣纸,现出草木房屋。 谢义山探出一个脑袋,吃着糕点咋舌:「这海棠镇真的全是海棠树啊。」 「家家户户几乎都种了。」 江千念答,很从容地绘入薛宅样貌。 薛宅落在海棠镇南面,背后靠的是连绵丘陵,它也正巧占据了山脚的最好位置,有流水,还有竹林。 而底下一片海棠树后,才渐渐才出现普通老百姓的屋子。 伯茶摸摸下巴:「薛家这个位置……」 「怎么了?」 「不太吉利啊。」 帮忙磨墨的斐守岁笑问:「谢兄还研究过风水?」 「略懂一二,略懂一二。」 说着。 江千念再次落笔于另一大宅。那宅子正巧与薛宅对立,也是隐入一片海棠林后,不过没有流水,也不靠山脚。单是周边小路四通八达,连接起左邻右舍。 「此处是?」 江千念不语,默默换笔写下秀丽的两字: 北宅。 「这不就是薛少夫人的娘家?可是……」谢义山疑惑着眉眼,研究起江千念的画。 见北宅虽大,但是宅内没有一棵青绿的树。江千念用褐色颜料涂抹一大片园林,枯草败枝贴在屋檐游廊下,格外的悲凉寂寥。相比满镇子的淡粉海棠,这北宅可谓是真正的深秋。落叶吹了一片又一片,微雨寒冷点在园内池水之中,涟漪卷卷,不听虫鸣。 两宅相隔均在经纬,一面繁荣一面枯败,很是对称。 谢义山笑道:「北宅真有这么荒凉?」 「是。我那日疲惫想在一处屋顶歇息,就去了北宅,」江千念放下画笔,「里面的杂草高过了小娃娃,落叶也是到处挂着,还有一两块褪色的红布挂在院子口也不知何意。后来我去问了北宅附近的农户,才知晓一些陈年旧事。」 「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农户说多年前北棠娘子嫁去薛家后,北家就落魄了。本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当家的死了,树倒猢狲散,就这样荒废下来。红布应该是喜事的时候挂的,那会子没摘下来,晃到了今天。」 江千念收笔,示意她已将海棠镇画完。 放眼去看,不过薛北两家瞩目,另外的屋子零零散散也没什么特别。 海棠星星点点地种在街头巷尾与农田边,占据了整个镇子的视线。唯独有个阿紫客栈陷于山壁,远离闹市。 第80页 斐守岁放下茶盏,拿出纸扇。 扇头一点,点在客栈上方:「这个客栈……」 「我也觉得奇怪,它偏偏建在这儿。」 谢义山抬眼透过斐守岁,看到微阖的窗子,揽入客栈外丰收后光秃秃的稻田。 几个披着斑驳红衣的稻草人在细雨里头屹立。 方才的晴天一下子昏暗,没有了光,便开始下雨。 秋天的雨,一场接着一场寒。细密的雨丝斜斜切入屋内,沾湿了稻草人的衣裳,也点落了斐守岁的箱笼。 斐守岁垂眸看着客栈的位置。 与两宅相同,是树林之后的一块空地,但独独不是海棠。 「柳树……」 一旋纸扇,扇柄指着树林。 那条小道正是陆观道怕黑撒娇后与斐守岁一起走的。 树林占地并不广,看江千念栩栩如生的画,可得知树木也不是很高,应该种下没几年。 一个客栈不求大路通达,非要种树挡了车马,仅仅一条小道通行,当真不合常理。 斐守岁问道:「江姑娘你能确定这些树有多高吗?那日傍晚我与谢兄没有仔细看过。」 「约莫能到农户屋顶的位置。」 斐守岁又将视线放在客栈上。 半嵌半出的屋子,白墙黑瓦摆放得恰到好处,红漆的窗格子配上最高一层独有的明瓦窗,艷丽了大半风光。在原先该有嵴兽的位置长出一两棵顽强的树来。树木扎根于山岩峭壁内,却因秋天早早地落叶,见不着它开花结果。 这客栈看上去别具一格,实际整体却像个悬棺一样摆着。 嵴兽树木落叶,随风咯吱咯吱摇个不停。 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蔓延在周遭的细雨里,像一团浓雾,怎么化都化不开。 所幸并非真正的悬空,还是有台阶可走。 斐守岁想起多年前游船路过豫章。那一口口悬棺挂于山壁之间,他们宛如要沿河而下,借水通往极乐一般。 而那时候的斐守岁刚从死人窟出来没多久,尚且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才因此记忆深刻能一下子想到。 默然。 老妖怪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你们不觉得这个客栈像一口悬棺吗?」 「悬棺?」 「高三层,却只有最上层是红窗户,若将下两层视为峭壁,不就是悬棺?」 话落,一旁江千念再次拿起画笔,点上硃砂红,在客栈上方的岩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我记得这儿有个图案,但那日夜深了看不大清。」 「……」 斐守岁陷入沉思。 三个大人都在思考海棠镇的谜题,只有一个小孩久久没人搭理。被迫缩在大人身边,他好奇地探出脑袋,凑上去看画。 浑身一个激灵,陆观道突然抱住近旁斐守岁的腰。 斐守岁腰细又兼宽大衣裳,忽得一下身形好似瘦了一圈。 老妖怪被抱得突然,也是一个微颤。 紧接着,陆观道哆哆嗦嗦地碎碎念:「画这个干什么啊!」 「嗯?」江千念不解,「是哪个?」 小手一指,指的是阿紫客栈最高层。 江千念非常有耐心地问:「这里怎么了吗?」 可怜的斐守岁被陆观道死死卡住腰,那小孩还不愿扭过头看画,话也不说。 斐守岁被卡得不舒服动了动身子,陆观道这才吐出几个字。 「棺材嘛!」 「嗯?」 江千念与谢义山对视。她收起画笔,与谢伯茶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客栈上,反倒没有去管哄小孩的老妖怪。 斐守岁死命想扒拉开陆观道的手,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他戳戳陆观道,与可怜见的小孩笑笑。随后妥协般将陆观道抱起来,轻轻拍着小孩的背,还得哄。 「乖,别怕别怕。」 陆观道趴在斐守岁肩上还在瑟瑟发抖。 「看到什么了?」斐守岁套话似的问。 「唔……」 陆观道实在不愿意回忆,可这是斐守岁问的,他只能去想。 记忆里一闪而过的阿紫客栈,红格子窗户,朦胧的明瓦,还有枯黄的秋。 他道:「死人睡在棺材里。」 「死人?」三人异口同声。 陆观道将脑袋埋在斐守岁的衣料间,声音闷闷的。 「一个穿着红衣裳的人,躺在棺材里。」 「这……」 江千念虽会画画,但没有能画成真的本事,她朝谢义山与斐守岁解释。 「我用的画笔颜料都是随便哪个书肆都能买到的。」 斐守岁颔首:「江姑娘的意思我明白。」 「那……」江千念转头看向画中阿紫客栈,「又哪里来的女尸和棺材?」 屋内的四人,只有斐守岁大致知晓陆观道的来由。不说什么仙神,能让那个棺材铺外随意走动的陆观道吓到缩起来,怕是极其晦气的东西。再加上昨日傍晚小孩的怕黑,斐守岁更加坚信一点: 阿紫客栈有问题。 此时,陆观道却悠悠然地开了口。 「有人挡着,进不去的。」 第40章 藏私 「有人挡着?」谢义山挑眉,咽下一口桂花糕,「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毕竟对于三个大人而言,这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第81页 陆观道不明白谢义山的意思,他双手紧紧拽着斐守岁的衣裳。若是可以,他真想缩到床榻上去,用褥子厚厚地盖住自己。 「用眼睛看的……」 「你!」谢义山噎住了,立马顺下一口茶,「倒是说得有理啊。」 谢家伯茶见着陆观道缩成一个西瓜虫的样子,也是对付不了,只能回手挠挠自己杂乱的鸡窝头。 「眼下怎么说?」 话头落在江千念身上,她正仔细看着画中客栈,却实在是看不出陆观道说的东西。 女儿家揉揉眉心,沉默不语。 旁边哄小孩的斐守岁不得已开了口:「江姑娘,当务之急是先找花越青。至于这个客栈,日后再来一探究竟也不迟。」 谢义山点点头,说着搭上了江千念的肩:「我们就从最近的阿珍姑娘开始。你放心啦,管他什么镇妖塔的妖,有斐兄在一个都跑不了。」 「……」 斐守岁真是服了谢家伯茶。 随后是等着斐守岁哄好小孩,三人各自收拾法器行囊,约定在过一刻钟去找兰家婆子。 江千念的屋子在走廊尽头,而斐守岁与谢义山的相邻,各在中央。 客客气气地拱手,又安安静静地阖上屋门。 斐守岁不似谢江两人一个用什么招魂幡,一个用剑。他的法器不过腰间摺扇与画笔,这便是他平日里赶路的打扮。 老妖怪回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放下陆观道。这只身上的挂件,虽不重但足够硌手。 见他用力颠了把小孩,偏过头在小孩耳边轻声道:「已经回屋了。」 陆观道不说话。 斐守岁耐心地哄:「没有什么红衣女人,也没有棺材。等等我们就下楼出去逛大集,给你买好吃的。」 那挂件不说话了,只隐约间能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小手抓着斐守岁的衣襟,微开的窗子让秋日冷风透入些许。 斐守岁瞥一眼小孩,碎发之下看不清小孩的面容,轻嘆。 「有我在你怕什么。」 「可是你之前倒下了……」 斐守岁记起在梧桐镇的事:「那是意外。」 谁能料到鸟妖会控制池钗花半夜来访,又来一个谢义山破了钗花纸偶的禁锢。斐守岁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他碰巧不久前现了一次幻境,再碰巧谢家伯茶说能算出陆观道的身世,他也就试了试。 一试就昏迷了,一昏就睡去个好些天。 老妖怪坐在窗边,越过纸窗狭小的缝,看到农田积水,冷冷的秋风夹着雨丝点在峭壁的枯树上。 枯树仅有一两片叶子还挂着,随风狂舞。 斐守岁的语气平和,目光浅浅。 「既是意外,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陆观道缓缓抬起头,已是眼泪水煳满他的脸颊。 小孩的唇是浅粉色的,因秋而起了皮,他嘴巴一瘪,小脸就和苦瓜一样苦。 斐守岁伸手捏了下小孩的苦瓜脸,笑说:「还没哭够吗?」 陆观道低下头,勐地吸了吸鼻涕。 「不哭了。」 斐守岁拍拍小孩脑袋:「擦擦脸,下楼。」 …… 谢义山与江千念等着斐守岁。 过去一会儿,老妖怪牵着小孩的手出了屋子。 两人都换了身衣裳。 斐守岁不再穿他那件招牌式的书生官服,反倒是白衣绣银丝竹叶。深灰色的腰带,腰带上头有隐隐约约的绣纹。发冠嵌一枚蓝珠子。身高腰细,又别画笔纸扇,好看极了。 陆观道青色打扮,头髮梳得整齐,扎的是低马尾,坠了一枚桂花样子的夹子,一看就是斐守岁的手笔。 小孩子脸上又抹了好些香膏,谢义山凑近几步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贫嘴一句:「你小子是不是偷藏了糕点?」 「没有!」 小孩子说的话仿佛是要跳起来,他拽拽斐守岁的手,另一只小手指着谢义山,委屈道。 「他欺负人。」 斐守岁笑笑不开口。 谢家伯茶就凑上去还捏出个鬼脸。那大脸一靠近,陆观道惊唿一声,就撒丫子跑开。 走道狭小,两边都是客房,偶有客人谈论吃酒的嘈杂。 小孩子啪嗒啪嗒跑几步,原以为谢义山会像先前一样追上来,他也就没有回头看。 在一楼与二楼衔接处,陆观道像一颗落在地上的弹珠,一蹦一跳地跑着。 谢义山不紧不慢地走在斐守岁与江千念前面,他整了整衣袖笑道。 「方才还怕得要死,现在又活蹦乱跳了,我倒是羡慕他……」 碎嘴的没说完,两人一妖兼六只眼睛就看到陆观道撞到了一人。 撞到的那人穿碎花的破布衣裳,灰濛濛的头髮扎成一个低低的丸子,眯着眼好似永远看不清前路。 布料摩擦与老人家的哎哟声中,斐守岁听到瓷碗破碎之声,放眼去看,却没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是那被撞的兰家婆子老态龙钟,佝偻嵴背就要往后倒。 小孩子跑得快,老婆子被撞开了好几步,摇摇晃晃间婆子手上端着的一盘猪头肉就要撒出去。 谢义山一个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江千念在后头默契地接住了盘子。 众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有个谢义山。 第82页 谢家伯茶立马嘘寒问暖,给兰家婆子缓气赔笑:「哎哟,您老没伤着吧,要不下楼坐着歇息一会儿?都怪这个小猢狲不听我的劝在走道上瞎跑,您老别和小孩置气。小猢狲天生野惯了,我们回去后定好好教训一顿,给您出出气。」 说了一大串,兰家婆子双手攀着谢义山的手臂,她眯眼仰头,样子像一只老乌龟。 苍老沙哑的低语从她的喉间扯出。 「啊?什么……小葫芦?」 「……」谢义山无语。 江千念在一旁替拿着猪头肉。 姑娘家开口轻声问:「奶奶,你要去哪里?」 兰家婆子动动耳朵,摸索着朝江千念那边看去。 「那、那水字格……」老婆子想了好久,「是……正六房的客人。」 阿紫客栈仅有一层招待江湖客,便是二楼名叫水字格的房间,而正六便是靠窗数来第六间。 兰家婆子喃喃几遍,这才意识到,大唿一声:「肉!猪头肉呢!」 江千念连忙搀扶住她。 「奶奶,肉没撒,在我手上呢。」 兰家婆子虚眯老眼,都快要贴到江千念身上了,才看清楚猪肉。她唿地一下吐出一口气,哆哆嗦嗦扶着谢义山往前走两步。 疑惑从她嘴里冒出:「我的拐不是前个月断了吗?怎么……」 谢义山挑了挑眉,在江千念与斐守岁的憋笑下。 「奶奶,您老贵人多忘事,我是那小猢狲的亲哥哥啊!」 说着,谢义山瞪了眼缩在斐守岁身旁的陆观道。这小孩子什么都不会,就是会躲,而一躲就藏到斐守岁那边,让谢义山有坏点子也没处使。 陆观道不理会谢义山乱扯的辈分。 只见兰家婆子皱起眉头,没有牙的嘴巴,脸唇都向里缩,她上下一开一合,才问:「小葫芦的亲哥哥?」 「是了,您老忘了?十年前我还带着他来找过您呢,带了好一大把的腊肉,一袋洋芋沉甸甸的,背着那个小猢狲就来了。那天下着大雪,稻田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您不记得了?我是谢家小子呀,您在我小时候见过一面,还抱过我嘞。」 江千念无奈地朝斐守岁笑了下。 斐守岁知其意思,也很懂江千念的感受。 那谢家伯茶一开口就是个上下五千年的故事,他不去说书也真是可惜这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兰家婆子哪里遭得住谢义山这样沾亲带故,就算没有的,也要被谢义山说的亲热起来。 老婆子迷迷煳煳地想。 谢义山噼里啪啦地说:「哎哟!您看看,我这手腕上的疤,就是下大雨淹了小庙的那年,在江边玩水摔倒留下的。当时还是您给我包扎换药,您想想这么重要的事!」 一张巧嘴,一张老脸。 谢家伯茶反覆强调:「您再想想,还记得我不?」 兰家婆子思来想去,最后恍然大悟道:「唉……年纪大了,第一眼竟没看出来,是谢家小子吗?就是那个小时候顽皮,总爱上房揭瓦的那个?」 「对咯,就是我嘞,奶奶您可想起我了。」 「……」斐守岁真想在旁拍手喝彩。 谢义山笑呵呵地接下话茬:「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都怪我游走江湖,没时间来看您,叫您忘了我,也是我自个不懂事,哪能怪您啊。」 话语间,已走到水字格正六房。 兰家婆子一边与谢义山热络,一边敲了六房的门。 里头应了声,没过一会儿,屋门轻开。 好巧不巧,乃是昨日的顾扁舟。 顾扁舟一开门看来了这么多人,倒没有惊讶,他笑说:「我这盘猪头肉真是举足轻重啊。」 谢义山见了熟人,也不客气,笑嘻嘻地解释。 「适才撞到了,才一块儿给送来。不过顾兄放心肉没事。」 顾扁舟也不计较那么多,他接过猪头肉十分客气地寒暄几句,再说上些玩笑,也就合上门闭客了。 眼下谢家伯茶的注意力全在兰家婆子身上,压根没空去看顾扁舟的异样。江千念也扶着老婆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只有斐守岁与陆观道跟在后面。 在正六房关门的那一瞬间,老妖怪看到屋内黑漆漆一片,雕花屏风半阖,在后边的床榻踏脚处,摆放了一大袋东西。 是农家装货物的粗布袋子,踏脚下头还有泥脚印。 显然,顾扁舟才回屋子没多久,湿的脚印并不是从屋门口延伸。可惜门缝窄小,见不到屋内窗户是否敞开。 顾扁舟藏着秘密。 老妖怪摆出疏远似的淡笑,他站在两扇门之间。一缝窥见他笑眯眯朝顾扁舟拱手,那顾扁舟也笑着回礼。 哐当一声,大门紧闭。 老妖怪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散,凝望质朴的木门。 周遭仍旧有酒客的吵闹。走廊尽头窗子大开,狂风细雨,楼下老牛哞哞。想是今日的这场风,颳得海棠悽美地落了满园。 斐守岁走上前,站在窗边,看向通往农田的小路,隐没在樟树与柳树混合的林子里。 一半青葱一半萧条。 恍惚着,斐守岁闭上眼,他正要去感受客栈是否有陆观道说的什么女尸。 细雨迎面吹在他的脸上,眼睫很快就湿润了,挂着一颗颗水珠。 还没道出个所以然来,站在走道处的谢义山大喊一声。 第83页 「斐兄!」 两字隐没,下一句是用咒法传音。 「老婆子说要带我们见见阿珍姑娘。」 第41章 后院 斐守岁背手而站:「来了。」 慢悠悠走去几步。与谢江两人陪着兰家婆子下楼。 楼下有三两吃酒的客人。客栈大门敞开。外头仍是刮着雨水,扫湿客堂一部分的地面。 店小二坐着在看帐本,见兰家婆子下来,后头又跟了客人,他的脸上堆起笑意。 招唿道:「客官怎么和这老婆子一块儿来?可是要热水洗漱,小的这就吩咐去烧来。今儿天冷,用热乎的水加上艾叶、青蒿、生姜还有苍朮,保证让客官您满意。」 另一位碎嘴的回:「客气了!我们几个与老婆婆一见如故,想聊聊,方便否?」 店小二一甩白巾,伸手指向后厨的屋子。 「哪有方便不方便的。只要客官乐意,兰家婆子也乐意,两全其美。我在给上一壶热茶,这不齐活了。」 谢义山笑着点点头:「热茶免了!」 说完,四人伴着个花甲年岁的,扶她拐弯去后厨。 兰家婆子走起路来慢得很,好不容易挨到了小屋。 屋子门口挂着两块帘幕,里头昏黑。唯一的窗户被四五根粗木条封死,朦胧胧的白光透不进来,隐约能见古树贴着墙壁,发出嗦嗦的摩擦声。 下着雨。 阴暗潮湿的地面,角落里放了四个不知烂没烂的老南瓜。还有一些挂在墙上的菜篮里,里面是白菜与萝蔔。几把腊肉悬在窗边,下面堆了一层復一层的木柴。 屋子正中间是四方小桌,每面各有一条长凳。 桌上放着掐灭了的豆油灯。 幽暗阴森的气氛扑过来,涌在空气里的是霉烂冰冷的气息。 陆观道凑在斐守岁身边不想走进去,小声说着。 「好暗呢。」 老妖怪先是打量有没有鬼怪,确认只是太暗,他这才弯腰与小孩解释。 「点了灯就亮了。」 话传到兰家婆子耳朵里,她眯眼看了会,这才说:「快些点灯,不然摔着就不好了。」 陆观道仰头看看那个被他差点撞倒的老人。适才,他还没道歉。犹豫一会儿,小孩轻轻挣脱斐守岁的手,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也看着他。 老妖怪点点头,小孩这才走去几步到兰家婆子身边。 声音很轻,小手拉住老婆子的碎布衣裳。陆观道踮起脚尖,就与老婆子的耳朵离得不远了。 「对不起……」 声音小到斐守岁都听不清楚,更何况那个有些耳聋的兰家婆子。 因江千念去点灯了,谢义山又拿出布条子擦桌擦凳。 老婆子身边只有陆观道。 陆观道惯会用小孩面皮撒娇,即使兰家婆子看不清他的样貌,就光听到小孩委屈可怜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她哆哆嗦嗦地蹲下身,一张老脸尽是风霜。 「你说什么,老太婆年纪大了听不清。」 陆观道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老婆子眉头一皱,乐呵呵地伸手摸摸陆观道的小脸。粗糙的手掌滑过,香膏将小孩的脸颊弄润滑了,却被那手颳得有些刺挠。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语调宛如深秋一碗温热的南瓜粥,「阿珍啊,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 斐守岁默然。 「阿珍怎么变矮了?」 陆观道愣愣地不知说些什么。 斐守岁只得蹲下来,用手覆住老人家的眼睛,一瞬息过去,双目清明。 兰家婆子在斐守岁的术法下才看清面前的小孩。 她唬了一跳,哐当坐在地上。 「呀!」 小孩歪歪脑袋。 「这里怎么有个小娃娃?」她说,「咦,我的眼睛……」 本是模煳的世界一下子有了光亮,好似浓雾被大风散去,仅剩蓝得要滴水的天。甚至连听觉都敏锐起来,是大风颳着古树左右摇晃,还有豆油灯燃烧,白布条子摩擦的细碎声。 兰家婆子睁大眼睛,痴痴地坐在返潮的地上。 「怎么回事……」 「我不是阿珍。」陆观道晃晃手。 兰家婆子眯眼的习惯一时间改不了,她又伸头去看,一个青绿色的小孩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自然不是阿珍。 她惊唿:「客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陆观道看看斐守岁。 斐守岁开了口:「是您请我们来的。」 「是了。」 谢义山擦完桌子早就一屁股坐下来,他还是从店小二那里拿了一壶热茶,正倒下一杯放在一边。 伯茶笑说:「身量差这么多,不可能是阿珍姑娘。」 江千念点好豆油灯,她瞥了眼谢义山,自己去扶起兰家婆子。 女儿家扶着老人坐到凳子上。 老婆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江千念的样子,又去看谢义山。 「你们是……」 「我是谢家小子啊!」 又来了。 老婆子拧着眉头细细看,过去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后仰几分,摇摇头。 「不是他。」 谢义山心里啐了口,他朝斐守岁点点下巴。 老妖怪知晓了,一个术法圈住老人。 一瞬息后,兰家婆子能见到的不再是什么谢义山,而是她心中挂念着的人儿。 第84页 也不知她是见到了什么,缓缓地竟流下眼泪。 谢义山问:「奶奶怎么了?」 泪水流过沟壑的老脸,很曲折地滴在桌面上。 豆油灯黄澄澄的光照亮她的灰发。影子一闪又一闪地投射在墙壁,将老南瓜笼罩。 老婆子咽了咽,话从她嘴里是颤出来的。 「你怎么回来了?」她说,「你在那边待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靠。 谢义山吃了瘪,他猜到老婆子看到了什么,怕是已经不在人间的亲人。 于是谢家伯茶将计就计,声音一哑,脖子一歪,就说:「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江千念瞪大眼。 谢义山又说:「那边寂寞你也是知道的,一年到头来又能望见你几回?」 「啊……啊……」老婆子撇过头,她捂住双目,泪水便从手掌心里流出来,嗓子像是卡了一口痰,说不上来地难受,「是我的错,这些年来竟然就去了一次……是我的错……」 斐守岁幻出妖身灰白的瞳,往谢义山身上一看,果然是一个小老头。 白花花的头髮,皱着一张与兰家婆子一样的老脸。 又去看江千念,倒是没变。 谢义山咳了几声,勉强维持住声嗓:「这也不怪你,我死都死了,还麻烦你做什么。」 「你的死还不是为了替家主挡灾!」老婆子声音抬高,她抓住谢义山的手,眼里都是温柔,「要不是那场劫难,你为了去告诉老爷夫人,也不会……也不会……」 话没说完,老婆子止不住地呜呜哭起来。 谢义山朝江千念示意,自己很是自然地坐到老婆子身边。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能平安活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老婆子抬起头,泪水满是他的双颊。 「可后来北家落魄了,就把我赶出来,我在海棠镇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啊!」 谢义山拍拍老妇人的嵴背:「我不是常和你说,人啊,活着一世要往前走。」 「是……」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快快和我说说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谢义山暗示道,「北家的僕从都散了吗?」 「北家都散了,我们做奴婢的又能去哪里,」老妇人没有牙的嘴巴敛下几滴泪珠,「我倒是收留了阿珍。」 「阿珍?」 兰家婆子点点头:「姑娘嫁去薛家后,本是带着阿珍的。可前几个月不知怎么的,阿珍就疯魔了,说什么姑娘死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被赶出也没地方愿意收留她。我看她可怜又疯疯癫癫,就将她留下了。」 「唉,阿珍她……」 「她昨日又出去了,天天怀里捧着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红绣花鞋,还宝贝得很。」 谢义山握住老婆子的手,假意宽慰:「她都这样疯了,你就别管她,省得伤到你。」 「可她是你兄弟的亲生女儿啊!」 谢义山脸一僵,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老婆子又说:「虽然哥哥家对我们不好,但那与小辈无关,都是可怜人罢了……」 「你说的是,我也好久没见到阿珍了,」谢义山说,「不如带我去见见她。」 「这……」 兰家婆子似乎有些为难,她想了好久,再次去看谢义山那张老头的脸,终是妥协。 「她被关在后院里,我带你去。」 老婆子站起身,谢义山很是体贴地扶着她。 在斐守岁眼里,是两个老人相依为命,在江千念眼里是谢义山被迫弓着背慢悠悠地陪着兰家婆子往前走。 撩开帘幕,江幸灭了豆油灯。 在转角,路过后厨,无一人。 走到最里边,悬挂着老葫芦的木门,门闩垂在地上。 屋外的雨水渗进来,湿答答地黏住众人的脚。 老婆子看到垂落的门闩纳闷:「我走之前明明关好了……」 说着,由谢义山推开木门。 咯吱一声,老旧的门发出岁月的声音,葫芦瓢晃荡着。 后院与前院隔着一个天井,天井上头没有屋檐,雨丝就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天井绿油油地爬满青苔,井边还有一枝斜着长出来的花儿,分不清是什么。 众人走在一旁的游廊下,往所谓的后院而去。 后院昏暗,灰茫茫的天压在头顶上,而屋子里是幽幽的黑。 推开游廊衔接的一扇窄门,人工穿凿的岩壁现于眼前。 斐守岁好奇地去看岩壁,流水娟娟不知哪里而来。 一阵凛冽的清香扑鼻。 兰家婆子骂了一句:「定是阿珍又打翻了东西。」 「东西?」谢义山笑问,「是海棠花吗。」 「不是。老东西你是死了,不是煳涂了,海棠花有香味吗?」 谢义山被呛到,还是个老妇人,他的脸色青了片刻,但索性脸皮很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兰家婆子解释:「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花。」 走到尽头,赫然一扇深棕色大门。这样形式的门一般人家都安放于入宅处,从未见过有人将它嵌在崖壁里。 斐守岁走在最后头,他先用妖身的瞳看去,透过众人的魂,视线落在大门之内。 只见满满一屋子的花,明明寒冬将至,却还开得艷丽。 第85页 第42章 娘啊 所见有春日才开的金银花、水仙与迎春。沿着屋内一株株的海棠与梨树。 屋子中间是一排青花瓷大水缸,上头又一圈一圈亮着荷花。并蒂莲长在缸边,长长的伸出脸来。 月季与玉芙蓉贴在海棠树周围,再往里头看成排的樱花,还有牡丹芍药。里面独美的迟粉芍药竟能与大红牡丹不分上下。 地上是厚厚的草皮,生出一朵又一朵不知姓名的野花。 就连岩壁都是些爬山虎与牵牛。 这番百花齐放的瑰丽,却被埋藏在深山洞穴之间。 斐守岁笑了,是何等人物把这样的春光藏在终日见不到金乌的黑暗里。 如此野心。 客栈老闆与红衣悬棺女人……除却花越青,这海棠镇还能藏着什么秘密。 老妖怪知道自己这趟来值了。 跟随兰家婆子。 老婆子皱如树皮的手推开大门。 轰然,似有树枝折断之声。 屋子的真相才闯入众人眼中。 谢家伯茶眼睛瞪得老大,他使劲摇了摇兰家婆子,惊唿:「这些花怎么回事?」 「别摇了,别摇了。」 兰家婆子被晃得头昏,不得已另一只手扶住江千念。 江幸亦是一副嘆为观止的表情。 「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老婆子的声音悠悠然穿透洞穴里的后院,像是茂密森林中的一曲笛声,「好几年了,好几年了。这些花就这样开着……」 她低下头,一朵野花依偎在她脚边。 「多好看的花儿啊,可惜花期太短,总是容易枯败。」 兰家婆子往左右去看,见荷花水缸旁多出了半截断掉的麻绳。她啧了声,一瘸一拐地拉着谢义山往那边走。 转个弯,看到一只大红海棠绣花鞋藏在杂草之间。可惜鞋子的颜色过于鲜艷,绿草遮盖不住,被捉了个正着。 江千念将绣花鞋拿起,递给老婆子。 兰家婆子看都不看,她无力地摇摇脑袋:「阿珍跑了。」 「跑了?」 谢义山抬头一看岩壁,又见四无窗户的粉墙。这样密不透风的地方,能跑去哪里? 伯茶嵴背弯着,凑到老婆子耳边:「老婆子,这地儿怎么跑出去?」 「用脚跑,」兰家婆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脚,「大门没有门闩,割了绳子就跑了。」 谢义山咿呀咿呀地假装在思考,目光落在天顶的牵牛花上。 一朵朵花儿挤在一起,连成一个大圈。 江幸在旁开了口:「要去找阿珍姑娘吗?」 兰家婆子嘆道:「她自己会回来的。她长了脚,能跑也能跳,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不回来能怎么办呢?找呗,漫山遍野地找……总能找到的。」 老婆子碎碎念的声音一字不漏地被斐守岁记住。 老妖怪总觉着兰家婆子说的不是阿珍。若只是阿珍,一个在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婢女,走丢何须满山的找。 又为何丢去了山林里。 斐守岁上前朝谢江两人示意,心中所想通过咒法传入两人耳中。 念诀道:「阿珍姑娘既不在,我们不如去薛宅看看?」 「斐兄说得有理。」是谢义山。 等着江千念回话,看着她点点头,亦是贊同。 一会儿,谢义山与老婆子拌嘴的功夫。斐守岁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再用同样的术法赐给兰家婆子一个美梦。 双脚一软,谢家伯茶与江幸默契地扶住入了梦乡的老人。 绣花鞋掉在草地上。 斐守岁瞥了眼:「鞋子还是放回原处吧,以免老婆子醒来找上门。」 伯茶终于能挺直嵴背,他颔首贊成。 「斐兄的一枕槐安真方便。」 「……等等送老人家去方才那个屋子,我们就启程去薛家。」 斐守岁这话是冲着江千念说的。 江幸知其意,微微颔首,与谢义山一起扶人走回前院。 老妖怪走在最后头,他拉了拉一直发愣的小孩。 小孩仰头看着那一棵棵不合时宜的花树。 斐守岁道:「走了。」 陆观道回过头,他荡荡斐守岁的手。 「为什么开着花?」 斐守岁也去看一墙的牵牛,满地星星点点的蓝紫。 语气柔和,只听:「它们想开就开,不开也就谢了。」 「可是,可现在是秋天啊,」陆观道指着迎春花,「它为什么现在开着?」 斐守岁暂未看透开花的原因,若说海棠能在气候适宜的春城一年四季开放,可迎春与荷花又作何解释。 老妖怪淡淡地望了眼这万紫千红,嘆道:「等下次来,我们找找原因好吗?」 再找一找红衣女人与悬棺。 陆观道却还是不肯走,双脚如树根扎在地面。前头的谢江两人都催了,他还是咬唇,晃晃脑袋。 他说花好看,有好些他没看到过的。 斐守岁拗不过小孩,走上前将小孩抱起,只听树根拉扯的声音从小孩脚底传出。老妖怪低头一看,三四根藤条绑着小孩的脚。 眼疾手快,斐守岁抽出扇子朝着藤条划去。藤条被扇风拦腰斩断,蔫巴巴地垂在地上。 斐守岁急了,抱起小孩就问:「你怎么不吭声,没事吧?有哪里伤着吗?」 第86页 「噫!没有没有。」 陆观道被抱着,视线与斐守岁齐平,他看到面前人难得露出着急的表情。很好奇,双手托住斐守岁的脸颊。 小孩子歪歪头,没心没肺地笑:「在担心什么呀。」 斐守岁默然,他透过陆观道墨绿的眼睛,只能看到明晃晃的自己。 算了,哄哄他吧。 「因为你与我一同走,是我的家人。」语气平和安宁,像是深夜说给彼此的闲话。 说的那一方可能第二日就忘了,听着的却傻傻记在心里。 斐守岁带上小孩会喜欢的微笑,他见着那双在他脸上的小手默默放下。 陆观道痴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不阖,好似有话要对他说,却咽在喉间。脸色是茫然的,衬得丹凤眼都没了神。 小孩眨眨眼,凝视斐守岁,仍歪着脑袋:「家人?」 「嗯。」 「家人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一跨步离开了后院,他用术法忽得一下关上门,边走边回。 「你和陆姨就是家人。在梧桐镇你不是说了『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才算家』,怎么还忘记了。」 话落。 陆观道喃喃自语,反覆念着「家人」二字,他念啊念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斐守岁的侧脸上。 他问:「那我的家人都去哪儿了?」 斐守岁答不上来。 老妖怪是亲眼见到幻境里的一场大火,那样大的火是不可能劫后余生。而他怀里的可怜娃娃早是没了家,又何处去寻家人。 片刻后,斐守岁开口:「去远方了。」 「为何不带上我。」 语调渐渐低落,在压抑着情绪,斐守岁听得出来。 他拍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行囊太重,怕你累着。」 「所以!」 两字一下子迸出来,连陆观道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沙哑嗓音,那不要钱的眼泪毫不意外地夺眶而出。 「所以……他们就丢下我了?」 小孩紧紧捏着斐守岁的衣襟,他咬唇压制住哭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肆意发泄脾气。 哭腔啊,宛如泉眼无声,一点点灌满。 斐守岁用手按住陆观道的脑袋,温热的泪水浸在肩头。 老妖怪嘆息一句:「小孩,你明白什么是死吗。」 「死……」 陆观道硬生生扭过头,双目一下子红了,又倦又累地盯着斐守岁。 「你的家人死了,」斐守岁淡淡然,「是尘世之间再也寻不到的,就是死。」 「这样啊……」 陆观道没了力气,为的那一吼,他挣脱了所有束缚。 眼皮打架,浑身乏力,不知为何他像是一点点溺在海里,周围都是窒息的大雾。 天是鸽灰色的,印在眼中落魄般哀愁起来。 小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听。 「小娃娃怎么了?」 「后院有藤蔓缠上了他的脚。」是斐守岁。 棕褐色的身影在小孩高度模煳的视线里游来游去。 「你们先回房,我与江幸送老人家。」 「小娃娃要紧,斐兄快回去……」 后来是怎么都听不清了,意识也慢慢地脱离出去。 陆观道虽然是半眯着眼,但一切都太恍惚了。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抱着,一步一步,很着急地在走。 好似缩在一只小舟之中,飘啊飘。 陆观道的魂魄被一只大手拽起来,拽出小舟,拽出躯壳,在空中一点点上升。魂魄穿过云层,海棠镇隐藏在山川之间,唯能见到北面是白雪皑皑,南面是葱绿。 陆观道寻不到斐守岁,他看呆了。 那只大手摇了摇,很突然,手一下子松开,小孩就垂直向下掉。 张开嘴,陆观道说不出话,他仰头看着大手慢慢隐去。想说话,很想说话,陆观道内心的声音在告诉他快些学会说话。他一定要去学,要看到什么学什么,如若不学他就会再一次被抛开,怎么追都追不上。 下坠得很快,将要落到海面,速度又变慢了。 就这样,陆观道躺在海水里,触目所及是没有一丝云的天,蔚蓝的大海在他身侧。 海水温柔地翻过,涌入他的耳中。 凉的。 陆观道能感知。 但并不真实。 他在寻找大手,他捏着嗓子反覆训练如何开口,咿呀咿呀地学着,没过一会儿,竟真能发出声音。 「啊……啊……」 但也仅仅是一个音节。 陆观道有些扫兴,他不开口了,记起自己刚才对着斐守岁吼了句,又羞愧起来。 待会要如何道歉,才能获得原谅。 小孩想。 那个斐守岁心很软,随便说说或许就能原谅他。可又害怕太过分了,永远无法得到怜惜。 「啊呀……」陆观道张着嘴,双手在空中捉着,想要摸到什么,他痴愣地望向蓝天,「娘……啊……」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娘啊……你去哪儿了……」 陆观道兴奋地反覆问天,大手没有回应他。 小孩子闭上了嘴,他很懂事,也懂得无人回应的唿唤,再怎么大声都没有用。 总是有说不出的寂寥一点点润着他的心。 第87页 陆观道感觉海上的风紧了。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他的脑袋。他捂住头,双目紧闭,一张张皮影戏闪过他的眼前。 「这个绿眼睛的小娃娃从哪里捡来的?」 声音响起,是一幕夜里,烛火照着陆观道无比熟悉的脸。 「山上那个废弃道观啊!可怜见,哇哇地叫,前些日子还下了大雨,怎么忍心的。这天有多冷,你也是晓得的。」男人粗糙的抱怨。 坐在一旁缝补的妇人上前:「没人要了?」 「当然了,都丢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会回来接了去!」 妇人似乎心有不忍,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过了好一会才说:「罢了!没人要他,我们养。一个娃娃也是养,两个娃娃不就多一口饭……」 被抱在怀里,轻轻地晃。 「小娃娃呀,」妇人的脸在陆观道面前逐渐清晰,「你以后就有家啦。」 第43章 梦里 是陆姨。 陆观道永生永世无法忘怀的脸,是慈悲的妇人,她有一切美好的品质,在陆观道眼里,她就是温柔。 陆姨笑眯眯地摸摸陆观道的脑袋。 一旁的男人说了句:「取个名字吧,在道观前捡的,跟我们姓,那叫陆道观怎么样?」 「呸呸呸!」陆姨啐了口,「哪有孩子叫道观的,还不如反过来念,陆观道呢。」 「哎哎,这个名字好,就叫观道,儒雅!」 被唤姓名的小孩一愣,原来他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从何而来。 皮影戏的画面转得很快。 一下子来到丰收的稻田,陆观道看到许久未见熟悉的家乡,蔚蓝的天,身旁坐着个高高个子的小孩。 与他说。 「观道,吃苞谷吗?」高个子笑得淳朴,「我叫阿爹给我们烤来吃,今年收成好,多吃一个没事的!」 接过苞谷。 小溪流水穿过脚掌,陆观道与那人坐在矮坡上。 高个子又说:「等到冬天了,有腊肉,还可以在雪地里捉鸟。嘿嘿,今年的除夕一定要多吃一碗饭!真希望年年都能这样啊。」 陆观道点点头,他要开口回话,视线却渐渐空旷。他擦擦眼睛,高个子离他越来越远,慢慢地缩成一个小黑点。 不久,又是一幕新的记忆。 没有金黄的稻谷,没有天边染了大半的火烧云也丢了。是漆黑的云雾,冰冷的石板。有个坐在高处沉思的男人,一袭耐脏的玄衣,一头及地的墨发。 陆观道就站在下面,仰首痴看。 男人不说话,似是执笔在写什么,復又将那团纸揉成一个球丢下来。 纸团一跳一跳地滚落,正正巧巧砸在陆观道额上。 那人笑他:「无用之材,还呆呆地站着作甚,快些来为我磨墨。」 果不其然,陆观道得了令,飞快地跑上去。 脚踏黑色岩石,沖开云雾,飞得像一阵风。 这时小孩子才发觉,自己长得很高,没了矮矮的视线,他能俯视很多东西。 三两下到了男人身边。 陆观道眨眨眼,皮影将要落幕。 在最后虚幻的视线里头,他低头见着男人脚腕被玄铁所困,连执笔的双手都有重重的手铐。 至于脸,是完全模煳的。 海水越来越厚重,一点点把小孩埋入它慈祥的怀抱。 小孩也不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在想陆姨为什么要丢下他,他在想行囊又能有多重,只要他快快长大就一定能分担的。 可还是留下他一人在尘世里,孤孤单单地走。 眼泪在这里流不出来,干涸的双目,酸涩的刺激感从鼻腔蔓延开来。 陆观道扁着嘴,唇在发颤,他唤了声。 「娘亲……」 大手未有出现,空空的天际有一望无垠的蓝。 陆观道咽了咽,他去喊。 「娘亲啊……娘啊……」 「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找不到……」 小孩的脸皱皱巴巴拧在一起,他以为这样悲苦就能换来关心。明明是屡试不厌的,可柔不了大手的心。 他想,大手是石做的,才能这样头也不回地走。 陆观道摸了摸脸颊,干巴的泪痕,还有海水咸咸的结晶。他想起来,也有个人和大手一样无情,头也不回地抛下他离开。 是谁?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要去找到。 要像条小狗一样,跟在那人身后。必须得一步不离,否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会跑开。 陆观道问天:「他是谁呢?」 苍天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 陆观道又说:「娘亲和他都不愿见我,都与我在玩躲猫猫……」 「我要去哪里寻他们……」 海水驮着陆观道飘去远离世俗的海岛。 海岛没在温柔里,有人在天边唿喊陆观道的名字。 「小猢狲不会睡死过去了吧?」 「斐兄,我与伯茶先去薛宅探探,你留在客栈看着小娃娃。」 接着,有靴子踏地,关上房门的声音。 屋外头还在下雨,陆观道听得见近在咫尺的滴水声,一点点把海浪取代。 热水涌入茶盏。 半阖纸窗,有风顺着唿吸将长发吹开。墨发垂在肩上,长到腰肢。 陆观道伸手去摸,那人把手迎了上去。 第88页 「醒了?」 是斐守岁。 小孩还在海面上挣脱不开,唯有那只手让他连接住真实。他想要出去。这样安静寂寥的海,太孤单了,他不喜欢。 陆观道从水面慢慢站起,水珠流下,湿了大片衣裳。他能感触到有人握住他的手,转头去看,那人不在他身边。 定是斐守岁,是那个看上去不愿柔心,却一步一步等着他往前跑的人。 不然在梧桐镇,又何必留他在身边添堵。 快些跑吧。 慈悲的风推了小孩一把。 海浪仍旧慢慢拍打,陆观道在海面之上腾空。 他问:「跑去哪里?」 「你是痴傻了吗?」风说,「自是去找他,快些去吧。」 陆观道想要回头,风不给他面子狂捲起来,薄凉的空气中携带浪花,高有百尺向他袭来。 小孩一下子被推远,眼睛看不清前方,有的是白花花的水,湿透了衣衫。 想挣扎,却被迫闭眼。 陆观道使劲力气好不容易睁开了,才发觉已不是海上。 入眼是客栈的帘帐,还有个坐在榻边看书卷的斐守岁。 斐守岁背对着他,腰嵴隐没在长发里。平日书生打扮是不散发的,只会把发高高束起,藏在帽中。 陆观道也就看不到这样及腰的长髮,还有些炸毛。 小孩睡沉了,僵僵地伸手勾上发梢。 拉一拉。 斐守岁倏地回头,发便从指尖逃走。陆观道慌了,又想去拉住,只见斐守岁看着他笑说。 「睡了正好两天三个时辰。」 墨发甩在身后。 陆观道懵懵地点点头,恍惚之间,他好似在哪里见过面前之人。 小孩坐起来,又只能仰头了。 「梦到陆姨……还有家了。」 「嗯。」 陆观道抬高双手,再次托住斐守岁的双颊,他细细看,笑了笑。 「好像还有你呢!」 「是吗。」斐守岁已经确认小孩没事,才在这儿唱双簧。 小孩笑得开心:「应当是你……」 眼色忽得暗淡,陆观道思考起来,他的心怎么会认为那个面目都模煳的人儿,就是斐守岁。 「奇怪。」 「梦里的我很奇怪吗?」 陆观道哼唧着摇头:「没有脸,我却以为是你嘞。」 无脸…… 斐守岁笑眯眯地拍开小孩的手,转身去倒茶。背对那个大梦初醒的孩子,他打趣一句。 「梦里的事情都是奇怪的。」 「为什么?」 陆观道靠床栏,垂着眼眸。他还是有些疲倦,像是被吸去活力,变成一截干枯的藕。 藕节偏头看背影。 「梦难道不能是真的吗。」 话落,茶入杯盏,热气浮起来飘在陆观道眼前。 斐守岁递去,喏了声。 「你若能造梦,还会编出一个与现实一样的梦境来?」 陆观道捧着暖茶,他在端详斐守岁的动作。 唇的一张一合,眼睫微微地动,举手投足间的习惯。长发落于腰边,再去看手腕,没有被束缚。 小孩喝一口茶,落寞地垂下眼帘。 「在梦里我长得可高了,」一只小手在斐守岁面前比划,「比你还要高些!」 「这么高。」 「不骗你!」陆观道笑笑,一气把热茶饮尽,「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和梦里一样高呢。」 斐守岁眯了眯眼:「过几年。」 就在刚刚,老妖怪趁着小孩睡着偷偷量了他的衣裳。 从梧桐镇出发的短短几日,陆观道身上那件常穿的已经遮不住他的手腕。排除衣料缩水的问题,那也只有小孩长大了。 发了疯一般在长高。 前几日风吹雨打,同行三人吃得都很随意。 陆观道就如什么都不挑的一把野草,斐守岁随便一浇水,他就在原地抽芽开花。 小孩放下茶盏,袖子也才堪堪遮住半个手腕。 斐守岁又说:「或许在年底,你就与我一般高了。」 「真的?」 陆观道听到,双眼一亮。他把茶杯放于一边,因睡得太久,一下子坐起来还是有些犯晕。 小孩子捂着头停了一会儿,等眼前昏黑消散,他才移着身子到斐守岁身旁。 一双丹凤眼扑棱扑棱,眼瞳是黑色带绿:「你要带着我一起过除夕?」 「嗯。」 斐守岁知道,这算是许诺。许诺一个美梦,是他最擅长的幻术。 黑夜降临,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雨在窗外淅淅沥沥地下。 阴影中,斐守岁俯身将额头贴在陆观道脸颊上,轻声:「只要你乖乖听话……」 「我一定乖!」 陆观道勐地抱住斐守岁,小手用尽力气将怀中人圈住。 「我会乖乖长大。等我长大了就能背画卷筐子,给你摘苞谷吃!」 「苞谷……」 斐守岁笑了声。 深秋的夜来得很快,老妖怪已在客栈中照顾陆观道两天有余,不见谢江两人,也没个消息。 坐在床边,陆观道吃着斐守岁从集市买的零嘴,而斐守岁咽下一口没有咸菜的薄粥。 小孩抓抓肩膀,开口道:「太多了,要给他们留一点。」 指着袋中的果脯,陆观道拿出一小把给自己,就用绳子扎紧,安安稳稳地放在榻边。 第89页 斐守岁斜一眼。 「还不知道他们回不回来呢。」 言出。 屋子大门被哐当踢开,屋外落雨的阴湿气扑鼻。 银质烛台上的两支红烛忽闪一下。 微弱的亮光里,穿着深蓝色直裰,头上有只简单木簪盘一太极髻,手里还拿了一年代久远的拂尘,要不是嘴上两撇小鬍鬚掉了一片,斐守岁还真看不出来那是谢义山。 这谢家伯茶长靴一踩,就是一个厚重的泥印,带着凉秋的气息,走入屋内。 跟在他身后的江千念是书童打扮,背着与斐守岁那只相差不大的箱笼。 两人都似淋了雨,湿漉漉地甩着袖子。 谢家伯茶掸好水珠,就冲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与江幸来了一杯。 茶水入喉,伯茶长嘆一气,啐了口:「没见过这么难缠的老太太。薛家好歹是海棠镇的大族,居然这么小气,连口茶都不给人喝!」 第44章 患失 江千念也是一饮而尽,与谢伯茶附和。 「还喝茶呢,就差没把我们赶出去。还好你穿了道袍去的,不然就和我当初一样吃闭门羹。」 谢家伯茶砸吧砸吧嘴,撩起袖子拧干雨水:「得了,能说通就不错了,还抱怨这个!」 斐守岁插不上话,只能替两人再续上一杯。 茶水点滴,外头还在下雨。 谢义山坐在桌边,看到已经起来的陆观道,他笑道:「哟,小娃娃好了。」 陆观道扁扁嘴。 「能下地吗?要是能,明日与我们一块儿去薛宅,去见见那个死而復生的薛少夫人。」 小孩子听罢立刻摇头,他不想去。 斐守岁在旁点烛,移着新点的蜡烛走到小孩那边,将烛台一放。 烛火红黄交接的弱光里,那个贫嘴的谢家伯茶打趣道:「斐径缘都要去,你一人留在客栈?我记得你不是说客栈有红衣女人,还有……嘶,一口大棺材?」 陆观道已经在话说完前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风打在窗子上,哐哐地锤个不停。 小孩咽了咽口水,他极其小声地与斐守岁说。 「你去不?你去我也去。」 谢义山喝下半壶茶,故意抬高嗓门逗小孩:「大声点!给我和江幸也听听呀。」 他不忘朝小孩眨眨眼。 桌边吃糕点果腹的江千念不想搭理伯茶,闷哼一声。 「不许在我们面前说悄悄话哦。」 「我没有!我去!」 陆观道很好激将,一下子被谢义山点起来。话落才发觉是自个吃亏,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老妖怪听够了,他看了眼谢义山。 谢义山知其意,也就立马闭上碎嘴,只与江千念说闲话。 「那个薛老太太真是海棠镇头一号人物,我是第一回与这样的老妇人打交道,唉。」是谢义山。 江千念在旁嘆道:「人家是当家主母,一个大家子由她管着,能不难缠点。」 「也是,她老人家能坐在那里听我胡扯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就等明日能不能博得她老人家一笑,成败在此一举啊。」 「一笑?」斐守岁问。 谢义山言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制令牌,在空中抛了下。 昏暗的烛光里,一闪而过一个薛字。 「薛家集能人义士,有令牌方能入宅看薛少夫人。」 「呵,」斐守岁轻笑一声,「倒是像在选婿。」 「哈哈哈哈!斐兄说的是,而且薛家在门口贴了告示,说来者不能是黄毛丫头,更不能是扎辫子的巫婆,得是得道高僧,或者那游歷人间的道士。」 「真是奇怪。」 「是如此,」江千念接过谢义山手上的木牌,细细看,「照理说深闺妇道人家都是避讳男子,难有这样反其道行之的。」 「何止是反其道行之,她根本就是……啧,算了,」谢义山跷起二郎腿,「且告示底下也写了。说薛少夫人被药婆欺骗,所以才出此下策。至于是真是假,就有待考究了。」 言毕。 斐守岁笑说:「薛老夫人这样难缠,那明日我和小孩前去扮个什么身份?」 「斐兄不必担心,我已和薛家说好,还会带两个随行,到时候稍加打扮即可。」 这谢家伯茶是铁了心要带陆观道走,后路都给断了。 「好,有劳。」 斐守岁很客气地起身拱手,谢江两人也知夜色已深,便又随便寒暄几句,告了个好眠。 两人走后,一切归于宁静。 床榻上的小孩子吃着热茶。 斐守岁还坐在桌边,未有动身。他手里执画笔,正盯着桌上一张白纸。 白纸中有一点水墨悄然移动。那个墨点被两个方框圈住,时而走得极快,时而愣在原地能有好一会儿。这般的行动轨迹只在前一个方框内,他从未去过后头再大些的方框。 斐守岁见此,握笔往两个方框之间画上两道连接的线。 画完,墨点有灵似的慢慢朝连接处靠近。 雨下得很安静,落在地面也没有声音。 斐守岁静候墨点闯入后框。忽然在白纸中央出现一个染了硃砂的红点。 红点挡在墨点前,狭路相逢。 老妖怪挑挑眉,不打算干涉。 眼见墨点在甬道里犹豫,红点已经沖了上去。 第90页 在这张只有黑白红三种色调的纸上。红点的硃砂以飞快的速度袭击墨点,在靠近墨点的一瞬间,红点变幻成几个四散的小点,圈住墨点。 好似在吞噬,红点的血色慢慢咽下墨点的黑,直到白纸之上,再也不见墨点。 老妖怪似乎早料到有此结局,并未惊讶,见他画笔墨水一甩。 黑色带着些金粉的墨水染到红点身侧。 一股气喷在白纸上空。 红点的颜色被气捉住,奋力往上翻腾,又在三寸之间缓缓落下。 浓雾散去,眼见一个老妇人出现在气中,血红的身影,证明她是红点。 佝偻的嵴背,那个低低的髮髻,鲜红也遮挡不住的碎花衣裳。 是兰家婆子。 而被她捉住后颈瘫在地上的是店小二。也是一日前,斐守岁用术法留在店小二身上的墨。 被抓个正着。 老妖怪喝一口茶,手一平,墨水消散。白纸又干干净净地躺在桌上。 思来看去,斐守岁折好白纸,将其移到红烛旁,沾了点烛油。 火苗一跳又一跳,白纸在红烛上燃烧,照得人影一簇又一簇。 陆观道趴在桌边,他看着斐守岁,又看了看白纸。 「做什么呢?」 斐守岁笑笑:「给你找红衣女人。」 「找到了吗?」 「没有,」老妖怪拍拍小孩的脑袋,「该睡了。」 小孩子歪一歪,在斐守岁的手心里蹭了蹭,委屈道:「我才刚睡醒,睡不着。」 斐守岁沉默。 「那就去床上躺着。」 「好吧。」 陆观道灰熘熘地脱靴上榻,他靠着被褥缩在床榻角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斐守岁收拾衣裳。 被盯得很别扭。 斐守岁脱得只剩件里衣。里衣也考究,袖口处绣了两只鸟雀衔花,衣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他很懒散地倚坐在床栏边,用木梳梳头。 小孩子等了很久,觉得无聊就爬到斐守岁身后,去摸长发。 不似话本里的描述,斐守岁的墨发好几处打了结,毛躁得不像他的性格。 「做什么。」 老妖怪察觉身后那个小人儿窸窸窣窣的动作,小手绕着他的长髮,微微扯下一些,但不疼。 小孩悻悻然放下发梢。 「死而復生是真的吗?」 「假的。」 斐守岁毫不犹豫地回答给了陆观道一个棒槌。 小孩子的心思散了,秉着不相信的倔,他又问。 「他们说有人死而復生呢。」 斐守岁放下梳子,转过头。碎发凌乱,唐突几撮留在面前,遮挡他好看的眉眼。 「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復生,要阴曹地府作甚。」 「唔……也是……」小孩子眨眨眼,烛火里他的眼睛亮闪闪的,仰头追看斐守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嗯。」 入榻。 那个吵着睡不着的小屁孩,被斐守岁哄了会儿又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长大似的,只有讲故事的人儿睡不着。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月亮熘出深灰的云层洒下些月光来。冷冷的白光透过纸窗,照在地上。 斐守岁背对着小孩,睡在外侧,月光扰得他难以安眠。 轻嘆一口气。 有梦话。 「烤苞谷……想吃……」 斐守岁闭着眼默默听。 小孩子的梦里都是吃的,那双手不安分地拽着斐守岁的被褥,声音近在咫尺。 「打年糕……你为什么不吃呀?」陆观道喃喃,「不吃就长不高了……」 斐守岁坐起来,趁着月光,他默默掀开小孩被子的一角。 小孩是侧睡的,缩着身子,那只被藤蔓缠上过的双脚毫无受伤的痕迹。接连几天,斐守岁都趁着小孩熟睡去看他的脚。 什么都没有,明明那时候这般痛苦。 老妖怪在抱小孩回房间后就查看过,未见伤痕,仿佛只有那一对被藤蔓刺穿的鞋子才能证明,小孩受过伤。甚而没有一滴血。 月光泠泠,多看无益。 斐守岁探过身给小孩掖好被褥,自己则是全无睡意,披上外衣坐在窗边。 没了雨的秋夜,空气冷得仿佛能冻上一树落花。 半开窗子,对面是深夜之下的安宁。斐守岁幻出妖身的瞳,灰白眸子在月光里泛着微弱的蓝光。 打量远方,农田矮矮。一棵棵海棠树摆在田埂旁,随着风唿唿地动。 闲来无事的落寞人,左手托腮慢看未眠的三两鸟雀叽叽喳喳。 余光留给黑暗里的床榻,瞥见小孩睡得安稳,也就再也不想去管了。 斐守岁幻出一本书卷。 这几日翻看此书,在寻能验证妖怪真身的法子。其实也是无济于事,只不过寄託于小孩乃妖,而非修炼的仙。 世间许许多仙人,由妖而成的不占少数,更何况那些个菩萨真君多半有什么坐骑随从。 抱着这样一种的态度,老妖怪诚心诚意地看了大半。 且他听闻此书是几千年前一位羽化登仙的道士所写,不过那道士也没留下个名字,是世人称唿一句的「西山居士」。 风翻着书页,无聊至极的人又想起江千念的现妖琉璃花。 可嘆江家姑娘不会用,不然陆观道的身世至少也会有些眉头,况且那琉璃花还碎了…… 第91页 拧拧眉心,干脆阖上书页趴在桌上。 月亮正对窗户,一切的冷毫无目的窥视了斐守岁全身。 紧一紧衣袖,但也不愿回到榻上去。多少个细雨冷风的长夜,斐守岁难以入眠,便是陪着月亮待到金乌之后在歇息片刻。更多是深思打坐,这样的修行之路,比作恶的妖要慢很多。 斐径缘是个执着的,死人窟里他便压抑妖的本性未伤一个尸躯。再到后来他狼狈地走出那片死亡的荒原。满身血红的雨水,是上苍送给离别的人最后一场洗礼。 那一阵子的斐守岁更是连杀鸡都不敢,他生怕见了血就想起一张张露着怨念的脸庞。 更别说让他杀人了。 不过年岁久了,他也就释怀一些。索性乃树妖不必吃食荤腥也能修习,只需敛来一些露水,好似就够了。 斐守岁修成人形几百年里,更是连食慾都很少有。 这几日为骗谢江两人,不暴露真身,也就多少吃进去一点。有时候吃得少了,那个多嘴,总是偷偷看他的小娃娃也会给他盛粥。 一句两句,扰得斐守岁进退两难。 大致是些:「怎么不多吃点?吃这些可不够啊。不吃下去是要昏倒的。为何全都推给了我?你呢,你怎么办……」 独行时,偶尔与人结伴时,从未有人这样关照过斐守岁,哪怕一声「你怎么办」。 斐守岁越想越清醒,他干脆坐起,靠着座椅仰首闭目。墨发顺着动作点在地上。月光照着他的脖颈发白,好似在反出光。 深深嘆出一气,疲倦道: 「还是一人的好啊……」 话落。 寂静的屋子飘飘然冒出走动声。 陆观道不知是何时醒的,散着乱发,擦了擦口水就走下榻来。他急急忙忙地连鞋都没穿,一双白白的脚丫子踩着冷透的地板。 一蹦一跑地飞到斐守岁身前。 小手抓住斐守岁里衣的腰带,惊唿:「你要走?!」 第45章 死结 斐守岁压根没注意陆观道的动静,他勐地坐直。 在微光里,已是见着陆观道一双含着泪的眼睛。 小孩哭丧道:「睡醒还以为你去解手,可、可你说一个人又是要干什么!」 急得有点儿结巴。 斐守岁不过一句抱怨,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得明明白白,真是犯难。他摆出笑脸,用指节抹去陆观道脸上的泪珠。 「你睡煳涂了。」 「我没有!」一吸气,陆观道死死抱住斐守岁的腰,「你……你不准走。」 长高了。 斐守岁下意识打量小人儿,以前只能跟在他身后跑,现在倒是将他锁住轻易无法动弹。 「我要是想走,在你昏睡那几天早走了,不是?」 老妖怪有点心累,一次又一次的回应小孩,他倦得都不愿再说些客套话,他都能猜到最后的结果,至于是过程就显得无足轻重。 用手拍一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好似在说悄悄话:「夜还长,睡去吧。」 陆观道眨眨眼:「我不。」 没想到个子长得高,心里头逆反也来得快。斐守岁秉着张虚情假意的脸,没有丝毫不悦地劝道。 「你想明日去薛宅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被那个谢伯茶嘲笑吗?」 小孩子一愣,脑海里浮现一个龇牙咧嘴指着他嘎嘎大笑的谢义山。 「唔……」 斐守岁见有了效果,还是笑一句好哄,便又说:「我与你一同入睡。」 「你睡里头。」 小手一指,那叠被小孩踏得乱七八糟的被褥拱在床尾。 斐守岁摇摇头。 「你这么小一个人,挡在我外面也没用。」 陆观道听到后,也意识到这点。他望向床榻,沉思片刻后拉拉斐守岁的手,咬断自己的一根头髮,在斐守岁的手腕上绕了三圈,再打上一个死结。 他说:「好啦,好啦,睡觉去!」 「嗯?」 斐守岁站起身被陆观道拉着往回走,打量手腕的黑丝,笑说:「头髮丝能有什么用。」 「有用!」 前头的陆观道一用力,斐守岁毫无徵兆地被力一倾,是斜斜地坐在褥子上。 长发散在月光里,本就漆黑的发更是衬得人发白,还穿着一件白里衣。 不着眼的单调,却因一张好脸有了细緻的美。 斐守岁将将坐起来,陆观道就哼哧哼哧地爬上床给他理枕头。 看着小孩卖力,老妖怪起了调侃之心。 「为何绑了根头髮就不能走了?」 小孩回头:「因为我绕了两个死结!」 斐守岁挑眉,不过个死结,他直接拉断头髮又何须解开。 见他伸出手指一勾,轻轻拉了下,并没有勾断。许是绕了三圈,才使得头髮都坚韧起来。 看着手腕背后的红印子。 再去看努力整理被褥的小孩。 老妖怪生出个算了的想法,先依着他吧,明后天等他忘了,自然就悄悄用剪子剪开。 陆观道理了半天也没见铺平,他呆呆地坐在一边,揉了揉乱发。 「哼……」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斐守岁笑着拍拍枕头:「还不睡?」 「可是……」 「夜深了。」 「好吧。」 小孩鼓着的腮帮子一泄气,很是听话地睡回原来的位置。小手一定要拉住斐守岁的袖子,还拍拍枕头示意斐守岁睡过去点。 第92页 两个枕头本来靠得很远,被小孩做贼似的整理后,是贴在一块儿了。 斐守岁不作挣扎,顺势躺下。垂着眼眸看小孩给自己盖好被子,又去帮他。等到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小孩便有心的与斐守岁对视。 平日里都是各睡各的,虽然到了半夜陆观道总能准确无误地抱住斐守岁,但那会子陆观道睡得沉,早上起来斐守岁已经穿戴整齐,小孩也就不知道有这会子事。 夜深人静,两双眼睛看着彼此。 外头忽得刮来一阵风,纸窗作响。 阴冷的秋从缝隙里钻进来,飘过屏风,在屋子里头乱转。 小孩开始犯困,一合上眼又抬起来,他的手拉着斐守岁,在平稳的一唿一吸之间慢慢松开。 「不走……」 「嗯,」斐守岁反握住陆观道的手,移了移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不会走的。」 …… 次日清晨。 这是第一回陆观道醒得比斐守岁早。 小孩扯了扯已经不合身的衣裳,很别扭地坐在一边。看着短一大截的袖口,他挠挠头髮,以为所有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 等着斐守岁醒来时,谢家碎嘴早早地过来扣了门。 听那巧嘴大声道:「斐兄起了吗?怕你没起特意来叫你一声!一刻钟后我会再来找你。」 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吵到鸟雀哗啦啦从窗边飞远。 斐守岁被叫醒,一个起身愣愣地看着被褥。 「啧。」 收拾三四,在客栈一楼吃了热粥,便起身去了薛宅。 站在薛宅宽不知多少的大道里,谢义山与江千念仍着昨日的衣裳。陆观道穿了件小道袍,是昨夜里谢家伯茶与江幸连夜裁的。斐守岁就是普通书生打扮,并无差别。 谢家伯茶在最前头,提一嘴:「我方才说的记住了吧。」 这是说给陆观道听的。 陆观道在后头应了声,回道:「我是你的小师叔,下山歷练。嗯……是虽不近人情,但修为极高的小师叔。」 谢义山在前头啐一口:「就记得占我便宜了!」 小孩在后头回敬一个鬼脸。 走到门口,见薛宅大门闭得严严实实,只开了旁边的角门。一个笑眯眯的老婆子站在角门旁,垂手不语。 谢义山耸耸肩:「我们这种三教九流是走不了正门的。」 跟着谢家伯茶到角门前,路过薛宅的一对大石狮子。 斐守岁瞥一眼,未见门神附身也就放心了。他是怕为妖被守宅的神赶出去。不过这般大的家族宅子连个门神都没有…… 老妖怪深深地望了眼角门所通之处,幽暗的沿廊,偶有低头的婢子三两走过。 游廊很长,宅内草木随风拍打,一副暮年的样子。 角门婆子见了熟悉的道袍,立马上前笑呵:「是昨日的道长么?可有老夫人赠的令牌?」 谢义山掏出木牌,那老婆子左看右看,看了个天昏地暗,方才确认了来者身份。 角门婆子脸色一变,一张老脸笑得恭维,手一摆,请道:「道长里面走。」 四人跟着婆子走在通往正厅的游廊之上。 后面咯吱一声,角门隔开了宅外的喧闹,关了个严丝合缝。 谢义山在前问。 「今日来怎不见门口的告示?」 「是我们老夫人昨夜让人给撤下来。再说了,都有道长在场,也就不需要他人来。」 角门婆子虽是低着头,但她的眼神无意识间打量的江千念,还有书生模样的斐守岁。 她笑道:「只听昨日道长说带了门中修为极高的小师叔……这不知是哪位?就是怕老奴怠慢了,惹得道爷不高兴。」 谢义山努了努嘴,朝着四处乱看陆观道就是毕恭毕敬地拱手。 「这位就是我师叔。」 「这……」 角门婆子立马抑制住惊讶,也朝陆观道尊敬。 「是老奴眼拙,竟不识道爷就在身边,老奴该打!该打!」 这话说着说着,角门婆子就要朝自己脸上扇巴掌。 「做什么煞风景的事儿呢。」 陆观道看了她一眼,角门婆子立即停手憨笑。 「道爷教训的是。」 小孩见人回了她的话,他心里记得谢义山教的话术,小手摆在正确的位置,小脸一撇。 「宅子压抑得很。」 角门婆子边走边俯身:「道爷可有指教?」 「有什么话我自会与老夫人说。」 说完,陆观道很不熟练地一甩袖子,转头暗示扮成自己小跟班的斐守岁。 斐守岁一颠箱笼,走上前抱起陆观道。 陆观道最开心的莫过于扮谢义山的小师叔,还能让斐守岁抱着走。他那股神气劲倒不是装出来的。 见他说:「走快些吧!」 谢义山叫他话不说满,自留三分便能偏到人。这是谢家伯茶行走江湖得出来的奥义。 那个角门婆子就因这短短的几个字略有些慌张,马上引众人到了正厅。 正厅门口贴着好些个黄纸符咒,大门左右各有一个婢女低头垂手。 进屋内。 因昨夜的雨,今日天色昏沉。这宽大的屋子也就阴湿湿的,越是往里面看去越黑,仿佛光只管照到开头。 厅子里放了些寻常大户人家的桌椅摆件。 第93页 薛老夫人正坐在上座喝茶,旁边各是两个婢子,仅一个穿着打扮明艷些,理所应当是房内管事的大丫鬟。 薛老夫人见了来人也不客气,自顾自抿茶,晾着众人站在里头并不赐座。 谢义山早猜到会这样,他已与斐守岁说好。只是怕太多的话陆观道记不住,得需斐守岁替陆观道开口。 老妖怪本是不喜欢这一折狐假虎威,不过见到薛老夫人的架子,他也理解了谢义山的难处。 斐守岁上前一步,不急不慌道:「老夫人,我家小师叔有话要说。」 薛老夫人这才抬眸装作吃惊,用帕子捂住嘴:「哎哟,来了也不提醒我一声,怎么好让道长站着呢,快快请坐。」 随后声音一沉:「来人,上茶。」 可惜谢义山这回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 斐守岁照着谢义山所说,皱着眉嘆出一气。 「老夫人,小师叔的意思是贴那么些来路不明的破纸,就算给人脸上贴满了也是没用的。」 薛老夫人放下茶盏,仍是不恭不敬,挑眉横眼。 「哪位是小师叔?」 陆观道听到叫了自己,他看一眼谢义山。 谢义山轻咳几声,拂尘一甩,严肃着脸面。 「夫人慧眼岂能不知?」 「哦?」 薛老夫人犀利的目光扫在陆观道身上,一张老脸挤在一起,褶皱出个天地良心。她好似是放下了身段,下脚朝陆观道走来。明明是小脚妇人,那股子却带着狠劲,像一条吐信子的蛇。 眼睛上下打量,恨不得将陆观道撕扯开来看。 「莫非是……这个小娃娃?」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陆观道顺势抬腔,直视那条毒蛇,娓娓道来:「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 第46章 入宅 薛老夫人一愣。 陆观道又说:「这一卦是薛公子多年前在一道观算的签,约莫……」 「二十五年前。」 「是了。」 薛老夫人藏去惊讶,復笑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走到陆观道与斐守岁面前,这回终于说了句让人宽心的话。 「既如此,还请诸位跟我来吧。」 谢义山与江千念相视,看那薛老夫人的态度转了个大变,便知是过了人家的法眼。 两人松下一口气,随着前头的大丫鬟领路,薛老夫人边走边与在旁的陆观道搭话。 「道爷莫怪罪,先前为了救我那可怜相的儿媳妇吃了不少亏,这才做了些样子,专门吓唬来招摇撞骗的,」薛老夫人用帕子假装抹去一滴眼泪,「也不知道爷有没有法子救救她。」 陆观道还秉着一口气,没有长须硬是摸了摸小下巴。 「还未见到少夫人,岂可妄言。」 「道爷说的是。」 跟在后头的谢江两人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子装腔作势。 江千念传音道:「你既知道法子,为何昨日不用那首卦诗?」 「卦诗是我回来后问到的,要是能用我早用了,还会叫个小娃娃来撑场面,」谢义山一甩拂尘,「我还顺带问了问薛家公子的命数,这薛宅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薛家公子的命数?」 谢义山眯眼似只狐狸,他伸手在唇边:「天机不可泄。」 「你都知道了,还算不可泄。」 「知命理是要折寿的咯。」 谢义山突然放声大笑,吓得旁边的婢女浑身一颤。伯茶瞥了眼,仰首按了按自己的小鬍子,便走到斐守岁身后,隔着箱笼朝陆观道暗示。 「等会你只管高深,一切有我们在。」 陆观道听罢,眨眨眼。 深灰色的天际,阴暗的游廊下,他的眼睛更是察觉不了那一抹墨绿。 小孩忽然想到一个点子,他趴在斐守岁肩头,懒散地朝谢义山挥手。 「侄儿退下。」 「……」 谢义山忍着嘴里的一口唾沫星子,客气地拱手:「是。」 默默退到江千念身边。 「难得看你吃瘪。」 「看来这一路『小师叔』有很多苦头让我吃咯。」谢义山无所谓地笑了笑。 …… 须臾。 走过垂花门,跨过一道道高门槛。薛宅小道窄小,只能通一人行走,但凡有三两家丁都只能远远地停下脚,低头也不敢看来人。 不知是跟了大丫鬟往哪里去,四周的白墙越来越高,石窗也是慢慢地往上移。斐守岁注意着陆观道是否逾矩,视线始终不渝地关照着小孩的一举一动。 索性还是听话的。 弯过小道,推开一扇高窄的门。 入眼是正正方方的偏院,院中有一棵折腰的海棠树。海棠树下黄土翻新,上头正落着淡粉的花瓣。 而进入屋子,还需再走三节青阶,去推开偏院角落那斑驳的隔断小门。 领头的大丫鬟走上前轻轻敲了敲。 等了好一会,里面才有动静。 只听是门闩靠在墙边,小女子跺脚着急,有衣料的摩擦声。在场三个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便清楚很多。 斐守岁用妖身的瞳去看,灰白的眸子照出一个戴着白面罩,翠绿衣裳的小丫头。小丫头长得不高,腰上挂了一只粉色绣海棠的香囊。精緻小巧的香囊随着小丫头的动作一摇一晃,发出盈盈的幽香,浸过高墙。 第94页 老妖怪下意识屏住唿吸,传音于谢江两人:「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异香?」 「异香?」 江千念舞剑,从不在药理上下功夫,她回了个没有。一旁的谢义山是个杂学出身,虽然什么都沾一点,但也就什么都不精通,他道一句并无。 斐守岁默然,只剩陆观道了。 等着小丫鬟开门,老妖怪低下头,碰巧撞上怀中的小孩仰首。 陆观道扑棱扑棱的丹凤眼在斐守岁面前闪唿。 「嗯?」 陆观道歪歪头。 斐守岁传音:「你可有闻到香味,从门里头飘出来?」 话落,木门被拉开,那股异香更严重了,对于斐守岁来说有些刺鼻。 微微皱眉。 陆观道见他如此,学着传言:「你不舒服?」 话很轻很轻,一点点流进斐守岁的耳朵里。 老妖怪脚步不停,跨过门槛。 「不是。」 「可我见你皱眉了,你很少这样。」 斐守岁轻笑一声:「那香太沖了。」 「香?」陆观道边心中说话,边看向院内,「我没闻到呢。」 去望,木门通向的是秋风瑟瑟的庭院。 竹帘哐当在枯草上,院内海棠花瓣到处都是,随着风颳。有三两女童和小丫头一个打扮,正扫着落花。 薛老夫人在前解释:「起初不知是染了什么病,才吩咐戴上的面罩。」 「来人。」 说着,已有伺候的丫鬟端着木盒上前。盒子打开是有药香的帷帽。 「我知道长乃修行中人不怕病祟,但还请道长戴上此帽,就算给病女子一个体面。」 三人自是愿意,只不过没有小孩尺寸的。 陆观道只好用手撑着帽檐,将自己盖在白白的帷帐下。 又绕去很多路,住着人的屋子在院落的最里端。 白花花的遮挡下,小孩能放松很多,他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传音,便一个劲地与斐守岁说悄悄话。 「还要走多久啊,」陆观道声音有点嗲嗲的,「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低着头?」 又在撒娇了。 斐守岁真想拧一把小孩的脸,或者拍一拍那只拽着他衣襟的小手。 「尊卑有别。」 「尊卑是什么?」 斐守岁想了会,方说:「低着头是僕从,她们要尊敬这家的主人,所以不敢看。」 「陆姨说,走路就要挺直背嵴,要看前方,不要小气似地低头。」 「嗯。」 「所以是做了僕从才会低头吗?」 小孩看到游廊旁一个个停下手中活计卑躬屈膝的女子,他看不懂这样的事。在他的家乡,他从未见过低头走路,又走得极快的人。 斐守岁不知怎么给他解释,正巧前头的大丫鬟停了脚,已是到了薛家少夫人北棠的寝卧之处。 来往的婢子更多了,也都是低头快走。戴着白面罩的她们,宛如一阵阵旋风,忽得一吹就从人身边走过。 像一只白鬼魂。 谢义山在后头示意。 陆观道撑着帷帽,清了清嗓子开口:「落在此处,怕是不妥。」 「道爷何意?」薛老夫人转身,「是什么不妥,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陆观道听到一愣,他忽然忘记接下来该说什么。记忆好似眼前的白幔帐一样空白。张张嘴,还好帷帽将他遮挡严实,无人能看到他的窘迫。 顿去片刻,几乎是同时,三人的声音以气传入陆观道的耳中。 「不记得了?」 许是斐守岁离得近。陆观道听到他的话,近得仿佛是夜晚床上细语。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所说,就没那么清楚。 小孩有些歉意:「突然就忘了……」 后头的谢义山早料到有这种意外。三两步走上前,他假装在陆观道身边听,实则用传话与小孩:「我们都在,你无须害怕。」 话落。 谢家伯茶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一甩拂尘,开始他的大计:「我师叔倦了,还是由我来说吧。」 薛老夫人也不质疑,让大丫鬟引众人入外屋喝茶。 主人家坐在上座,左右依次是斐守岁陆观道一边,谢义山江千念一边。 喝下秋日的热茶。 薛老夫人再次重复了她的疑问:「不知适才道爷所说的不妥,是什么不妥?」 谢家伯茶笑呵呵地点了点外屋上挂着的一幅刺绣。 「这画?」 「这是其一,」谢义山拧拧眉头,「少夫人的院子本在高墙之中,这别说是病气散出不去,就算那些个孤魂野鬼误入了,也难逃啊。」 呲熘一口茶水,呸得一下吐出茶叶沫子,谢义山粘了粘两撇小鬍子:「且这画就放在外屋正中央,想是老夫人请了极好的绣娘绣的。不过此画上空两只蝴蝶,中间围着一株兰草,是正欲扑花之势……」 「势」字煞尾,谢家伯茶故意闭上嘴深深嘆息一气,他用他那怜悯的目光看了眼内屋的门。 这招叫欲言又止,路上谢义山特意与陆观道提过,可惜小孩现在才记起来。 眼见谢伯茶话说一半,急得薛老夫人拿着手帕站起。 「道长倒是说啊!」 「唉,」谢义山摸着鬍子,「这少夫人就是那株兰花草啊。」 「什么……」 第95页 薛老夫人哐当坐在凳上,「兰花草……那、那蝴蝶是何人?」 「老夫人莫急,且问这家中小厮丫鬟可都是近些年入府的?」 「院子里的都是亲近信任之人,自小在薛宅长大。我家后宅也从不找人伢子做买卖。」 谢义山听罢皱眉沉默,内里传音于三人。 「几月前琉璃花才有动静,那是不在薛少夫人院里?」 身侧江千念回他:「你忘了阿珍姑娘!」 「阿珍姑娘也是几月前出事的。」是斐守岁。 「若如此,不光要看北棠娘子,还是得藉口找阿珍姑娘才行。」 谢义山授意,缓缓开口:「老夫人,这少夫人身边可有贴身丫鬟,这几日里卧病在床的?」 薛老夫人一听此言,神色略有躲闪之意。见她拿着手帕的手微微颤抖,身后大丫鬟上前一步俯身在她耳边细语。 似乎在犹豫什么,竟连手帕子都捏皱了。 大丫鬟站直身子,薛老夫人这才下了决心。 「倒是有个丫鬟,不过是疯了,并非道长说的卧病。」 谢义山见鱼儿已上钩,不慌不忙在抛下一个饵:「只怕那个丫鬟的生辰八字与少夫人沖了。」 「这不可能!」薛老夫人摇头反驳,「亲家怎会让这样的人送来陪嫁……」 是阿珍无疑。 谢义山笑道:「老夫人啊,那些个求生之道,您还会不懂吗。」 「这……」见她松下手帕,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可道长有所不知,那个丫鬟已经被我打发出门了,眼下也不知寻不寻得到。」 鱼儿终于上钩,无处可逃。 拂尘如谢义山脸上并不存在的长须,他一捋又一捋,做成老谋深算的谋士。 「老夫人,我的徒弟就擅长追踪之术,只要她出手,那人定能给你找回来。」 说着,谢义山贼兮兮地转头看一眼江千念。 拂尘在江幸面前晃了晃。 「乖徒儿,你可听见?」 第47章 异香 江千念本注意着内屋中人的动静,被谢义山一点,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愣过片刻,这才拱手应声。 口内传音:「谢伯茶,你又给我取什么诨名!」 「这是爱称,乖徒儿~」 江幸斜一眼伯茶,不理调侃,转向与薛老夫人:「追踪之术需要那位姑娘的贴身物件,若没有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 默然。 薛老夫人嘆息一气点点头,身侧两位丫鬟便走上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江幸起身作揖道一句「有劳」,跟在丫鬟们身后出了屋子。 屋外的光漏进来,将远走的三人倒影剪在纸窗上。 是江幸传言落入斐守岁与谢义山耳中:「我去找阿珍姑娘,薛宅的少夫人就交给你们了。夜半三更我若未归,勿念。留一份冷茶润喉即可。」 想着下半句是给谢伯茶听的。 送走了江幸,谢义山仍旧不放弃再夸大其词,他已将茶盏喝尽,揣手靠着座位。 目之所见乃是安安静静的内屋,偶有一两个黑森森影子落在帘子下,窥得丫鬟小巧的绣花鞋。 里屋还是静悄悄的。 谢伯茶笑道:「不知少夫人是在歇息?」 「想着两个时辰前吃的药也该醒了,」薛老夫人轻声,「月星,还不快去看看。」 打扮漂亮大丫鬟叫月星。 月星姑娘挪着小步子,走到内屋门口,俯身侧耳。 「环儿妹妹,少夫人可醒了?」 不过片刻,内门微移,入眼是个高出月星一个头的姑娘。那姑娘家高瘦身子,长发坠腰,用手帕子捂着嘴。一双桃花眼藏在眼睫里,脸色暗沉,似是不满之情。 她厌厌地说:「醒了。」 谢义山一抚拂尘:「可方便否?」 环儿一扫外屋的人儿,她的视线落在斐守岁与陆观道身上。 「夫人正在更衣,约莫一刻钟就好。」 说着,环儿这才向薛老夫人颔首。 不等家主反应,她就匆匆把门关上,又是一片寂静。 薛老夫人讪讪地打趣:「环儿就这样的脾气,别看她冷冷的,这做起事来可比谁都利索呢。」 谢家伯茶跟着笑了声,与那薛老夫人扯一些风水的皮。 说了好一会,里屋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须臾,又是环儿开的门。 白帘子撩起,推开两扇雕海棠花的木门。那环儿站在一侧,毕恭毕敬地弓背垂手。 薛老夫人见状立马唤月星上前领着众人。 踏入门槛,屋内比外屋昏沉。明明一样高的屋顶,可里屋就是要压人一些。幽幽的角落,有几根淡黄的蜡烛。一阵温暾的香味绕在人群里,从屏风后头传来,伴随香味的还有女子平稳的唿吸声。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往床榻处走,除却香味,先前在侧院中闻到的异香愈发浓烈。 老妖怪总觉得这香在何处闻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几步路,到了一香炉前头。 在里面些就是宅子主人的床榻,不过此时被拉上一层层珠宝帘帐,只能窥见模煳的身影。 斐守岁率先用妖身的瞳透过帘帐一看,床上倚着靠枕的富贵女子脸色煞白,淡紫色的唇瓣,应是北棠娘子。 北棠娘子未着一只髮钗,她懒懒地靠着,长发遮掩耳垂,眼皮子垂在苦涩的药碗里。但也只是脸色不好,斐守岁看到代表人生魂的那盏灯,在北棠的肩膀上并无异常。 第96页 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老妖怪勐地吸一口气,就是刺鼻的异香,他不得不点了迎香穴,暂闭一切。 薛老夫人上前:「我的儿,这是昨日与你说的道长。」 北棠微微仰首,丫鬟就上前给她擦拭脸颊。 「娘亲……」 「哎唷,我在呢。」 薛老夫人只能欠身走到床榻一边,留下月星招唿三人。 里头也不知在说什么密语,斐守岁只得看到两位夫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至于内容他一概不知。 传音与谢义山:「打算如何?」 「找个十足的藉口,让我们能留宿薛宅。」 「藉口?」 昏暗的宅子,外头忽有一阵狂风尖叫着打在窗子上。 天越来越暗了,怕是要落秋雨。 斐守岁感知着四周,又道:「谢兄且告知于我,也好有个照应。」 「好说。就是这北棠娘子有病,加上我又懂些风水,一说二道的自然能以假乱真,不过……」谢义山咽了咽,「薛宅是真的有些邪祟在。」 「谢兄指的莫非是异香?」 「这是其一。适才斐兄在侧院说过有异香,那会子我未闻到,而刚刚一进屋子糜烂的香臭味就涌上来了。好似是将死之人的味道,亦或者是这屋子有人与死尸接触过,」谢义山解释一通,拂尘一甩,「其二是薛宅的位置,很诡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斐守岁笑回:「既如此,还需我和小孩做些什么?」 谢家伯茶沉默良久,刻意强调:「小娃娃只要装出高深的样子就行,等我骗了薛老夫人,再做打算。」 「好。」 话落,薛老夫人在里头大声。 「道长,我家儿媳身子不适只能我来开口了。」 「无妨。」 谢义山已坐在丫鬟伺候好的座椅上,等着薛老夫人。 「是春末的时候病了一次,之后断断续续地没好。前些日子刚能下地走动,却被阿珍那厮吓得又病了,吃了好些药不见好,这才觉得是有邪祟。」 谢伯茶抿一口茶,装模作样地捻须:「阿珍姑娘的事情我早有耳闻,老夫人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地与贫道说?」 「这……」 帘帐里又没了动静。 斐守岁看到是薛老夫人在给北棠擦脸,动作轻巧好似是珍贵的瓷娃娃捧在手中。要不是陆观道时不时捏他的手背,这白盈盈的纱帐,就要给斐守岁看昏了去。 小孩靠在怀中,开口蔫蔫的。 「有奇怪的味道。」 「嗯。」 陆观道想了想:「是在棺材铺前闻到过。」 斐守岁忆起梧桐镇的亓官家二姑娘,那被他点化前腐烂的尸身。 「我知道。」语气淡然。 「为什么这儿也有这种味道?」 谢义山笑着插了一句:「有鬼咯。」 「噫!」 小孩子缩了缩,拽住老妖怪的衣襟。里头的薛老夫人咳了几声,站在外面伺候的月星授意,给谢义山倒茶的时候道出一段话来。 姑娘家低眉顺眼地边伺候边说:「四月前,杨柳还是绿的时候,少夫人在家办了一次赏花会。」 「月星!」 「是,是……」 也不知触了薛老夫人什么霉头,月星只好言简意赅。 「赏花会后,我与阿珍一同打扫院子,可阿珍她却嚷嚷着要去院子里找夫人看海棠花。她去了没过多久,我便在院子里听到她的尖叫。跑过去找她时,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红色的海棠绣花鞋,坐在地上哆嗦,说什么看到少夫人死了。就在侧院那棵海棠树下,她坐在青阶上,抱着我的腿,说着一个少夫人埋了另一个少夫人……」月星的手颤个不停,连声音都有些不对劲,「我以为她是看迷煳了,因为那时候少夫人正同我一块找她。少夫人就站在我身后呢……」 话了,斐守岁看向帘帐内的主人公。 北棠娘子脸色还是白得如墙,一旁的薛老夫人却不怎么好看,好像是被人掀开了一张家丑,老脸都煞红一片。 薛老夫人啐了口:「姑娘家家嘴里不避讳,说死不死的,就是她看错了!害得我儿媳为她生病。」 谢家伯茶与斐径缘相视。 「老夫人,」伯茶嘆道,「既如月星姑娘所言,侧院就那一棵海棠树,别无其他花草,埋人又需动土,来者岂能不知。」 「道长说得正是。那日我亲自去看了侧院,也吩咐人挖过。院子里的土分明很干净,连只虫都没有。」 斐守岁想起侧院海棠树下的泥土,原来是之前翻过,才有一块青苔都长得与旁边的不一样。 薛老夫人又说:「也是那天后,阿珍就疯了,逢人便说我儿媳死了又生。而我的好儿媳被她气得一病不起,到现在都还青着脸……」 谢义山听罢,停了好一会,才吊足了胃口缓缓道:「侧院就是有折腰海棠的那处?」 「是。」 伯茶早准备好这一茬,他要开始胡诌了。 「老夫人有所不知,大宅院又兼侧院本就不应该种什么树,这样不利通风。宅院的墙这般高,怨念出不去,那些个鬼怪就养在屋子里不走了。」 「这!如何是好啊……」 「想是侧院本不常走人?」 「道长说的对,侧院平日不常用,至多是送菜的老农搬菜篮子来。」 第97页 谢义山顺势说道:「老夫人,平日里男子去的地方,岂能还叫少夫人和身边的姑娘走动。我一路来唯独感受侧院的怨念重,想必是有什么鬼魂在那里生根了,才吓走了阿珍姑娘的魂魄,带着少夫人也病倒。」 薛老夫人一下子哽住了,她握着北棠的手,看到重病之人低垂眼帘,已是泪眼婆娑。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早知如此,我就该封了侧院的门,谁都不许走……」 谢义山计谋得逞,夸大其词:「想着阿珍姑娘是看到鬼魂生前的死因,才致疯魔。月星姑娘常年跟着老夫人礼佛捐善款,这才逃出一劫。」 月星在旁倏地抬起头。 伯茶收起拂尘,起身解释:「老夫人虽看着不和善,但待下人极好。月星姑娘的衣着,或是跟在身后的姑娘家,都所穿不菲。老夫人自己手上戴着的又是佛家之物。一路而来,过正厅处西厢房时,贫道还听到了木鱼伴着念经的声音。十之八九,老夫人还请了别的修行之人。」 说得很慢,句句落在人心上,薛老夫人听得一清二楚。 「道长所言……」手帕擦去虚汗,「正是。」 谢义山眯了眯眼,见白帘帐里头的人影站起来,他知事已成。 「若夫人想赶走宅内冤魂,我明日即可摆阵做法。」 薛老夫人走出帘帐,她的老眼红肿,竟是在里头哭了一场。见她慢慢地坐在木椅上,长嘆。 「道长有所不知,这宅子建立时,也是有请人来看风水的,而我儿媳的院子是风水最好之处,我实在是有些想不通为何会有怨气鬼魂作祟。」 谢义山心里头骂了句老奸巨猾,脸上还笑眯眯地周旋。 「老夫人,据我所知海棠镇前些年拦河蓄水,是改了河道引水入库?」 「是。」 「那河道一改,又陆陆续续在岸边种了这么多海棠树,福气正气都被水留住了,是流不到院子里的!」 第48章 名字 谢义山的夸大其词唬得一旁月星吓了一跳。 姑娘家微颤的动作全部收入斐守岁的眼中。 老妖怪心里只想着异香从何而来,完全将薛老夫人的事情交给了谢义山,也根本就不归他管。 打量内屋,除了暗沉些,倒也算得上富贵人家。就是那窗帘合得严实,本就灰濛濛的天,是一点儿也照不进光。 还燃了许多蜡烛,人影就更缭乱了,恍惚得斐守岁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小孩。 香气溢在四周,明明点了穴,仍旧让他难受。手搭上,下巴抵着陆观道的脑袋,白色帷帽把两人的脸庞遮得严实。 斐守岁轻轻嘆气,一唿一吸显得格外谨慎,吹得陆观道的碎发跟着唿吸乱动。 小孩注意到斐守岁不对劲,他摸了摸斐守岁的手背,轻着声音传道。 「不舒服吗?」 「是。」 斐守岁蜷着眼帘,朦胧之间听到谢义山在笑,不过并不张狂,是一种大事已了的爽朗。 听一句:「老夫人客气,既然我来了就必能将宅子周围的邪祟驱赶。只需连着做法三日,便可还少夫人百岁安康,还老夫人一个清净园子。」 薛老夫人回答:「那就太好了,实在是有劳道长。若道长不嫌弃,可在小宅落脚?我已差人备了素斋暖茶。」 「既如此……」 谢义山转头看一眼陆观道,表示在场的还有他这个「师叔」。 小孩子不敢忘,故作深沉,压低一句。 「有劳。」 也不知最后又唿噜唿噜地说了些什么,斐守岁全然没有在听。 周遭的是香到极致的腐臭,那异香扰得他眼皮子不断合上。 斐径缘总能感受到似曾相识,不光是亓官家姑娘身上有过,他必然在某一个地方触碰过,不然不至于如此抵制。 老妖怪皱眉沉思,想到死人窟所在的那片荒原,又想到一路而来的村镇冤案。直到陆观道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才将注意拉回屋内。 「嗯?」 「走——了——」 小孩子传来的声音拖得很长。 斐守岁不紧不慢地抬眼,便见谢义山已在旁等他。 起身微微低头,白帷帽倾斜,礼数做尽,这才脱离了北棠娘子的宅子。 一出门,异香被阻绝。 秋日凉风扑鼻,断断续续飘着雨丝。摘了帷帽,斐守岁看到满园的枯黄,仅剩海棠花稀稀落落地掉着。 没有婢女在的院落,更是寂寥。 绕出这四方天地的小园。薛老夫人派了个岁数不大的丫鬟领三人前往客居。 领头的丫鬟走得很快,不过一刻钟就到了。谢义山抢先一步踏入园内。丫鬟只好留步等着落后的斐守岁。 姑娘家站在园口,秋风穿过她的衣摆,她痴痴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斐守岁。 书生打扮的斐守岁正停在原地看路边柳叶萧条。要不是抱了个孩子,这副模样也算得上是多愁公子。 隔了好一会,谢义山抱胸在前头咳了声,丫鬟才回过神红着脸上前引路。 谢伯茶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挑眉传音笑道:「斐兄生得俊朗,惹得小姑娘都看呆了。」 「……不过方才异香熏得我头疼,才让姑娘家驻足等我歇息,」斐守岁皮笑肉不笑地回,「谢兄不是也闻到了?」 谢义山沉默些许,等走到安置的屋子时,他才悠悠然开口。 第98页 「我不擅迷香药物,不过确实有闻到,很浅很浅,惹得人昏昏欲睡。」 丫鬟先入的屋子,替三人拉开帘子,倒了茶水。悻悻然站在门口福了福,道了声道长安好,这才依依不捨地把视线从斐守岁身上挪开。 斐守岁被看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回一个得体的笑。他怀里的小孩见人走远了却不愿撒手,死死勾着他的衣襟。 小孩努嘴:「她在那个屋子里就一直看着你。」 「有吗?」 「有!」陆观道把帷帽放到一边,给斐守岁重新倒了杯茶,小手一递,「还不止一个呢。」 斐守岁并不在意这些,他脸上挂着淡然,很给面子地喝一口暖茶。 「半天下来还有一人没见到。」 「人?」谢义山揭开小鬍子问,「斐兄说的莫非是薛家少爷?」 「是。」 陆观道仰头,顺手撩开自己额前的碎发:「见到他了。」 「嗯?」斐守岁。 「在我们过小方园子的时候,有个人在后头跟着我们,个子高高的,不像是和我们一块儿走的姐姐。」 「那你怎么确定是薛家少爷?」 谢义山打一个哈切,很懒散地倚着座椅,整理他包袱中的符纸铜钱。 「就凭他是男子?」 「嗯……」陆观道想了会,指着已关上的木门,「那样打扮的姐姐要给他行礼呢。」 谢义山抬眼,歪头一笑:「那你是何时看到的?是我们出园子,还是入园子的时候?」 斐守岁明白谢义山的意思,也示意陆观道好好想想。 小孩皱着眉,努力记忆起那段他并不在意的画面。 冷风拂面,一群安静的女子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男子着华衣,执扇于胸前,至于样貌……陆观道记不得了,他唯独看到有个低头的姐姐对他行礼。 之后是…… 小孩记起一个身影,他勐地抓住斐守岁的衣袖,用力晃了晃:「还有个姐姐,她穿得很漂亮!」 「嗯?」 两人纷纷回首。 谢义山放下铜钱,笑问:「没听说薛家少爷有娶过妾室。」 小孩哪里懂得正妻与妾的区别,他只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 「比带我们来的姐姐穿得好看,头上有好多珠宝,连衣服都亮晶晶的,牵起那人的手就走,」说着,陆观道拉着斐守岁的手举过头顶,朝斐守岁眨眼睛,「她还这样嘞,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斐守岁默默扒拉开小孩的手。 「来海棠镇只听说过薛家少夫人的事,这薛家少爷是一句流言蜚语都没有,」斐守岁指尖点过茶壁,「不过既然有鬼,就要去看看。」 谢义山颔首:「江幸去寻阿珍姑娘是之前就说好的。眼下我还有安排,那薛家少爷的事就得麻烦斐兄了,也正好不必带着小猢狲到处去镇子里走动。」 说完,伯茶喝一口茶,看着陆观道,贼兮兮地贫嘴:「你就陪着斐径缘在薛宅盯好薛家少爷,怎么样?」 「斐径缘……」小孩转头看向斐守岁,「你有两个名字?」 「一个是名,一个是字,都可以叫,随你。」 斐守岁压根忘记所谓的自我介绍,从那日棺材铺外小孩跌跌撞撞跑向他开始,他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陆观道莫名其妙求知的目光刺着斐守岁。 老妖怪不想解释,转头就与谢义山说:「谢兄今晚要出薛宅?」 「然也,兰家婆子与阿珍姑娘相识,又是北家老人,自然得去会一会。哦,对咯,」谢义山指了指自己的脸,「还需斐兄费力再施一回法,让兰家婆子与我一见如故。」 「好说。」 等到夜深吃了晚饭,谢义山自称早些休息,分给丫鬟婢子一些黄色符纸,就阖门睡了。 秋夜浓浓。 谢义山换了身夜行衣,高束马尾,将那两撇小鬍子藏在袖中,留作不时之需。便与隔壁的斐守岁传音告辞。轻功一跃而上,消失在夜晚的小风里。 外头的小雨过一会下一会,前脚谢义山出去,雨就纷纷落下来。 斐守岁坐在窗边,心里计划着怎么寻找薛家少爷。 那个还在计较斐守岁姓名的小孩凑上来,噘嘴撒娇。 「他们都叫你『斐兄』,我也要这样叫吗?」 斐守岁嘆道:「随你。」 「可是……」陆观道轻拽斐守岁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闪忽他的大眼睛,「想要一个只有我可以叫的名字。」 「你……」 斐守岁转头正要应答,却老远听到男子急促地喘息声。因是千年的妖,又刻意关注着四周,这样细微的动静斐守岁能立马察觉。 老妖怪做出噤声的手势。 小孩马上闭上嘴,好奇地也用耳朵细听。 院落小巧,客房正居中央,四面有种竹林。 竹叶嗦嗦,雨点轻巧。仔细聆听大概是院子西南角有人走动。脚踩落叶,陷入软泥之间。 斐守岁凝眉,想要再听得再真切些。身旁的小孩耐不住安静,手指圈住了他的衣角。 一副可怜又没人怜爱的表情,一尘不染地在斐守岁面前发着光。 除非陆观道睡得很沉,不然斐守岁走到哪儿,这猢狲就算困得不着地也会跟在他身后。 老妖怪心里头笑骂一句,却不知偏心似的,拍拍小孩的后背。 第99页 「给你上一个避雨的法阵。」 话毕。 一缕蓝盈盈的柔光罩住陆观道,随后消失成小孩手臂上的一行看不懂的符语。 陆观道伸出手仔细观看,又用手指去抹开,发觉擦不掉,皱着眉头摇脑袋。 「不好看。」 还嫌弃这个? 斐守岁淡然表情:「想与我一块出去就忍着,出了门不许说话。」 「唔。」 陆观道眨眨眼,「可以传音吗,脑子里说话那种,就叫传音对吧。」 「……可以。」 「好,」陆观道拉起斐守岁,往门口走,「我们出去淋雨玩!」 「不淋雨,也不是玩……」 算了,不与小孩置气。 斐守岁被拉着绕过屏风,走到一半,前面的小孩停下脚。 那孩子转身,歪着头,手指指向手臂:「你的,别忘了。」 斐守岁一滞,他是真的忘了还有自己。上回夜行唐宅与棺材铺也是如此。老妖怪松开手,就在小孩的注视下给自己也套了一层咒语。 垂眸。 蓝白的光落在肩前。咒字如一条蜷缩的游龙,绕于斐守岁白皙的手背和手腕之上。 像刺青。 小孩子凑上来抓着斐守岁的手捏了捏,笑得灿烂:「好啦,这样就不会伤风了。虽然陆姨说不能淋雨。」 陆观道又踮起脚尖掸掸斐守岁的衣摆。 「走。」 斐守岁踉跄一下。 前头的小孩推开屋门,探出个脑袋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他人,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好像要说什么,小孩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传音与斐守岁。 「外头没人!」 「嗯。」 走去几步。 陆观道停下脚。 在浑黑的夜里,斜雨扫在竹帘一侧,没有月光。小孩指着嘴巴,虽是传音但嘴型却在模拟说话。 「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第49章 雨夜 名字…… 斐守岁松开眉结。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小孩特殊式的关心,总是一句一句回应。 漆黑的夜,游廊之下不见人影,一大一小站在烛火远离的地方,连月光都隐在云层后,照不清两人的面容。 斐守岁蹲下.身,伸手撩开陆观道眼前的碎发,不知是什么时候,小孩越长越高了。 他传言道:「那是你的事,由你来决定。」 「可是……」小孩蹭蹭斐守岁将要离开的手背,「我要是唤什么都行,你不开心怎么办。」 老妖怪垂眼,是否开心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了。 嘆出一气,扯一个常人不在意的假笑。 「我有嘴,不开心自会与你说,不必担忧这个。」 陆观道歪歪脑袋:「当真?」 「当真。」 斐守岁起身掸掸溅到雨水的衣袖,他仍未将小孩的话放在心里,总当那些疑问是小孩随口一说。 手牵起来,步入雨中。 幽暗的庭院。 为避开巡夜的老婆子,两人绕在草丛之间,一脚踩在湿滑的泥土里,粘上秋的落叶。 陆观道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就算是黑夜,斐守岁不低头,都能想像到陆观道现在的表情。 定是在卖乖了。 雨丝飞旋在视线里,斐守岁投去无奈的目光。 「作甚?」 陆观道小手指向竹林之后:「有人。」 竟不是叫他抱。 斐守岁朝那个方向看去。 影绰绰的竹丛,时不时随风晃荡,仿佛溺死在深黑的人,还在做无谓的挣扎。 可惜了,老妖怪什么都看不到。 转头传音:「是竹子。」 陆观道摇摇头,他靠近斐守岁,缩在斐守岁的腰后小声说悄悄话:「有人在,我看到了。是白天跟在我们身后的人。」 「……」 斐守岁沉默。 若是白天,除去薛家少爷就只有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此时深更半夜,连农户都落门休息了,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半是懒在屋中推牌九唠闲话。 那又会是谁。 换作以前,老妖怪并不会全信陆观道的话,但今非昔比,身侧的小孩已确认和天上的仙有关系。一个仙的话,还是要听进去些。 两人传音。 「只有一人吗?」 「嗯,我看看……」陆观道小手扒拉着斐守岁,不停地凑上前眯眼打量竹林,「好像是两人,但是叠在一块,看不大清。」 斐守岁被刺挠着痒,转身抱起陆观道。 嗖的一下,冷风凉雨拂在陆观道的额前,与梦里差不多高的视线。 不知哪儿来的心喜,小孩咯咯笑出了声。还好与人影相隔很远,又兼雨声,无人在意。 小孩极轻极轻地耳边细语:「遇见你的梦里,我也有这般高。」 梦。 又是梦。 斐守岁心里鲠着,总有一天他要用幻术去小孩的梦中一探究竟,去看看那个梦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 应和道:「高了能看到吗。」 小孩立马收下笑脸,去见黑夜。 偶尔有老婆子打牌吆喝的声音。一两只小灯笼从身旁游廊走过,大抵是巡夜的小丫头急匆匆的步伐。 方院竹林后的人影重重合合,虽有移动却不过一两步距离。 第100页 陆观道还是看不明白,他拍拍斐守岁的手,示意放下他。 双脚沾地,小孩子下意识拉住斐守岁的衣服,扇坠撩过肩头。 须臾,小孩道: 「他们抱在一起,看上去是两个人。」 「抱在一起?」 「是。」 陆观道绕着斐守岁走两步,到斐守岁面前。伸手一揽,他的双手环住老妖怪的腰。抱得不是很吃劲,像是浮了一片羽毛,在鼻尖喘气。 「就这样抱。」 「嗯……」 很奇怪。 斐守岁不禁去看他望不到的远方,还是一片夜色该有的模样。幻出妖身的瞳,多出来的无非是一两个飘过的小鬼,再无其他。 俯身启唇,说着只有彼此能听到的话:「我们绕过去。」 说不准是方墙隔了视线,也说不定那些个丫鬟姑娘家把谢义山给的符纸给贴上了,才看不清来者。 客居不大,走完也用不了多久。 一开始还是并排走的,后来走着走着陆观道就如一条泥鳅缠着斐守岁抱他。 斐守岁折腾不过,每每遂了陆观道的心意。 手一颠,小孩子长得又与昨日不一样,是高了一截。仿佛斐守岁怀里的不是小娃娃,而是一只钻出土地的春笋。 笋一旦触到春雨,就会发了疯一样长大。 陆观道比那笋更疯狂。 秋雨里头。 小孩贴着斐守岁的肩,开始碎碎念:「那两个人一会儿抱,一会儿又松开。」 「嗯。」斐守岁百无聊赖地应。 「高高身影的把矮矮的抱起来,就像你抱我一样。他们好似是坐在石头上的。这么黑的夜,下着雨,也不知他们冷不冷呢。他们还不好好穿衣裳,我看那个高高的把外衣丢在地上,都沾了泥水。还有……」陆观道倏地坐起,他冲着斐守岁笑笑,「我把看到的给你演一遍。」 「好。」 小孩说完,左右看了看斐守岁。丹凤眼藏不了深黑黛绿的眼瞳,正直勾勾地打量斐守岁。 斐守岁笑着回应陆观道的注视。 一会儿,见陆观道下定了决心,他缓缓俯身,凑在斐守岁颈边抿唇亲了口。 老妖怪千算万算没料到有这么一出。反应不及,捂着脖颈就往后仰,想远离身上这只烫手山芋。 动作牵扯,小孩意识到不好,立马用手给斐守岁擦了擦。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这样做,亲了好久嘞。」 「是吗……」 深深吸一口气,吐出胸内浊音。 斐守岁目光移到游廊边的海棠树。眼里看着海棠花铺在泥中,厚厚的一层。心里念叨起适才的画面,就是亲上的一瞬,斐守岁的本能无端地拽着他往后躲。明明是个无关紧要的亲昵,更何况陆观道不过黄口小儿。 以前初出死人窟,还不懂人世间的规矩,全无遮拦的斐守岁路过民风淳朴的镇子,因长得和人心意,就被那些小妮子小娘子追着调戏。 也都过来了。 理不清为何现在的他在怕,在怕一个没有恶意的动作。 眉头微皱,今夜的雨落得他心情格外烦躁。 半晌。 斐守岁走了几步平復好所思,垂眸看身上的罪魁祸首全身心地抱着他,趴在肩头。 语气软软的,撒娇不自知:「是因为什么才要抱在一起?」 斐守岁不愿传音。 「因为抱着很舒服吗。」 「……嗯。」 「可是我看到矮矮的那个人在哭啊。」 「在哭吗,」斐守岁已经大致猜到了竹影后头的事情,他嘆息一声,全当看客,「也许是你看错了。」 「不能!」 陆观道的小手圈着斐守岁的长髮,他嘟嘟囔囔地还带了鼻音,「就是在哭。哭得可惨了,稀里哗啦地流眼泪。高个子还不给她擦一擦,不给她穿衣裳。好冷好冷的天……」 小孩抱紧了斐守岁,语气沉闷。 「我不冷,也不流眼泪……我喜欢这样抱着。」 说着说着,一股酸涩涌上陆观道的鼻尖,他吸一吸,止不住地也要落泪。 声音愈发小了。 雨丝斜落,涟漪在泥坑里泛起。 斐守岁轻拍小孩的背嵴,断断续续的哭声代替了远处竹林的女子,跌落在斐守岁怀里。 「好痛……」 「痛什么?」老妖怪存不下怜悯,反倒好奇。 「好像有人不准我抹眼泪,看着我哭,所以我……」咽了咽,努力止住哭声,「我只能低下头,让眼泪水从鼻子那边流下去。」 「是谁。」 「谁?」 陆观道依依不捨地离开斐守岁的肩膀,他看着斐守岁那双熟悉的眼睛。 猜不穿的双目,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不记得了。」 这副好皮囊,不会说谎。 斐守岁只当陆观道所说是个有趣故事,能读到此处也不该深究。万一身上这位仙回了天上,最后怪罪起知道秘密的他可不好办。 老妖怪眯了眯眼,有意无意地引导陆观道去想别的。 「现在想也想不出来,不如先去找人。」 静等陆观道的回答。 只听小孩喃喃:「忘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替你记着。」 斐守岁安慰一句,脚不停歇,绕过低矮的草丛。 第101页 入眼,在黑夜里寂静着一个园子,是圆形石门又兼空窗漏景,一两海棠枝条延伸到窗里,与路过的斐守岁打个正着。 海棠花拍在肩上,轻轻扫过小孩的脸。 一阵异香喷出来,斐守岁立马屏住唿吸。 「啧。」 难得从他嘴里感受到明显的不悦。 斐守岁皱着眉加快脚步,打眼去看这个园子,好巧不巧,就是白日里的折腰海棠。 老妖怪传音问:「他们在哪里?」 「后面。」 小孩下巴点了点小园侧面的高墙。 天尚明时,白墙压迫着人的嵴樑。黑夜了却融入雨水里,一不小心就要撞到。 斐守岁一只手摸着墙,有些艰难地去找绕过园子的门。 噗唧一声,踩到了什么。 老妖怪与小孩面面相觑。 陆观道眨眨含泪的眼睛,低头去看。黑乎乎的夜晚,一个凸起来的黑影绊住了斐守岁的脚。 再踢一脚,是软的。 两人沉默。 陆观道率先跳下斐守岁的怀抱,撩起裤腿俯身就去拔那物件。好似嵌在地里很久了。小孩双手齐用,使劲力气往后倒,斐守岁拖着他一用力,这才拔出来。 泥水顺着手势沾湿了陆观道的道袍。 睁眼细看,是一只大概比小孩的手稍微大一点的绣花鞋。 斐守岁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 「绣花鞋?」 陆观道用手背擦去鞋头的泥:「上面有花。」 「这是……海棠。」 斐守岁接过鞋子,借着远处走来的灯笼光,他看到底色是大红的绣花鞋,上面有大朵海棠,与阿珍姑娘手上的那只很像。 折腰海棠又在北棠娘子园里,前不久才说北棠娘子被埋…… 老妖怪联想到一个没有证据的故事。 他站起来,望向高墙之后的宅院。 那个已经灭了烛火,正装着身体抱恙的薛家少夫人到底是死是活? 若已死,那堂上之人又姓甚名谁。 第50章 吃腥 思绪垂落。 斐守岁施法将绣花鞋藏入袖中,他正要开口对陆观道说话,一声极其清晰地喘.息响在两人之间。 「啊……」 此声吓人,要是将它放在春宵暖帐中定然让来者魂飞梦绕。 可惜了,眼下是深秋窄院,这样唐突的声音,比那索命的鬼魂动听不了多少。 一声声轻嘆从身边传来,它们围绕着踏在泥地里的一大一小打转,勾着斐守岁与陆观道往墙后打量。 斐守岁一时间哽咽,这事情到底和他想的一样。 伸手去拽陆观道,想将小孩拉至身旁,只见那个满手泥泞的小猢狲一摇一摆地就要朝墙后走。 斐守岁马上传音制止:「你去哪里!」 「嗯?」 陆观道回过头不解道,「不是要去寻人吗?我听到声了,就在那边。」 说着,小手一晃指向声音的尽头。 「你说了先找人的。」 斐守岁无语,只好顺着陆观道:「天太黑了,我抱着你走。」 陆观道听着一愣,他的表情在斐守岁眼中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仰头看着身前的人儿,一双大眼睛像是能亮出一整个深夜的繁星。 「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 陆观道哗的一下,小脸如花一般开了,刺得斐守岁有些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拍拍手,却见双手都是泥印,有些歉意。 「手脏了……」 「不脏。」 斐守岁主动俯身三两下抱起陆观道。 刚刚放下小孩没多久,这个不烫手的娃娃又心安理得地蜷在斐守岁怀里。还好没有长得很高,要是再发了疯得长,斐守岁就抱不住了。 嘆息声久久留在空中,斐守岁不得已伸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想要施法屏蔽小孩的视线。 睫毛在手心里发颤,陆观道不安分地乱动。 「做什么?」 斐守岁不应答,只顾自己念动咒语。一圈墨字从画笔笔尖流出,浮在空中,亮着白盈盈的光。如游龙盘旋片刻,便缓缓进入陆观道的双目。 老妖怪有些不敢确定,他放下手掌,见陆观道闭着眼,眼睫一颤一颤。 因术法不光遮蔽视线,还会暂时堵上小孩的耳识。 为求稳妥,斐守岁开口小声询问:「可还看得见?」 陆观道没有回答,还闭着眼。 老妖怪柔着声音再次试探:「看不见吗?」 看不见最好,那墙壁后头的也不是什么好看的。 斐守岁静候陆观道着急传音与他。 寂寥的夜,秋风吹拂陆观道的衣摆。因抱在怀里靠得近了,斐守岁能听到怀中人的心跳。 平稳,并不着急,抱在怀里还暖暖的。 等去一会儿。 斐守岁耐心候着他心中所想,这么久了陆观道还没有着急,应该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于是老妖怪放宽了心。 走去几步,还未绕到竹林前,女子呻.吟的低喘之声明晃晃地充斥着寂静的夜。 斐守岁顿了下,心里头啐一口,他可不想看什么活春.宫。 竹影里,听那女子娇嗔:「郎君好冷,可否回屋歇息……啊……」 第102页 娇滴滴的,好似捏一把就能挤出惹人怜惜的水来。 有男子:「你这样烫,还回什么屋。」 「啊……薛郎……」 果真与预料的不差,竹影里的男子正是藏了一天的薛家少爷薛谭。 斐守岁盘算着如何打听出女子身份。那个薛家少爷开始说起闲话。 薛谭喘气骂道:「等北家的病秧子死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做正妻,那个晦气的东西看见就心烦。」 啪的一声。 「郎君不可说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有些疲软,「棠姐姐对我有恩。」 斐守岁要不是背了个现妖琉璃花的罪过,欠下江幸一个人情,不然抽了他的妖骨也不会来听这种墙角。 又是手掌拍打的声响,丝毫没有怜爱之意。 「北棠对你有恩?」薛谭嗤笑道,「你是忘了她如何三番五次阻止我去庙里与你私会,没她的存在你现在早就替了她躺在正妻的榻上,还需在此地与我温存?」 「你别忘了,是谁抢走了你的谭哥哥。」 「啊……沁夕不敢忘……」女子妩媚地撩拨,「沁夕自然知道哥哥对我的好。」 「哼!」 话了,再无交谈之声,只有噼里啪啦只敢隐匿在黑夜见不得光的贪欢。 斐守岁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脚步飞快。若不是尚在寻常人家里,他真想化成一只鸟儿快速逃离这个腌臜地方。 飞也似地跑开,绕过高墙小方园子与折腰海棠,一步都不愿停下。 斐守岁曾在死人窟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是好几具死去的尸首缠绕一起,噁心得斐守岁一想起就要吐。 还没走到客居。 身上这个一直没有动静,不省心的小孩突然传音与斐守岁。 「可以说话了吗?」 话语出现的没有徵兆,斐守岁僵在原地。雨丝零零碎碎飘落,心里本就是一团浆煳,又被陆观道的话搅得更是理不清左右。 扶着游廊的栏杆,努力想忘记脑海里记起的从前。 「你……听得到?」 「可以啊,为什么听不到?」 陆观道睁开眼:「不是要玩躲猫猫吗?」 「不是。」 「我就想着怎么现在要玩躲猫猫呢……」 斐守岁出了一身冷汗,他拧了拧眉心,虽之前客栈施法就对小孩无效过,但没想到连这个都不成。 「所以你都听到了?」斐守岁无力地靠在廊柱一侧。 「是他们说话和拍手的声音吗?都听到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好。」 「嗯?」 陆观道歪头看斐守岁,「你的脸看着好白。」 细雨沾在老妖怪垂落的墨发上。他厌倦着目光无心在意雨水,一阵阵疲倦涌上来,充斥着沉重的躯壳。不知从哪里来的困意,牵动他往睡梦里走。 秋日凛冽的寒风打过。 尸躯糜烂的味道远远飘来,异香如毒蛇从不明的黑暗里爬出,缠住斐守岁的腰肢。 斐守岁吸了一口气,倏地站直身子,一瞬息的清醒告知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宅的异香,死而復生的北棠娘子,在雨夜偷情的男女……以及疯魔的阿珍姑娘,她手里的绣花鞋。 斐守岁记起一位老者与他的谈话。 「年岁大的妖怪都是孤僻的,他们会划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用迷香来驱赶不速之客,这是警示。要是见了警示还不走……」 会如何? 斐守岁撑着身子踉跄几步,他记不起后面的话,又怕小孩摔倒。 慢慢地蹲下,将陆观道平平稳稳地抱住。 挤出一个淡淡地笑:「你先回去。」 他定会没事的,他可是天上的仙。 斐守岁松开手,无力地垂头又说:「我要去追人。」 「追什么人?你与我说说呀。你不说,我不走,你脸色好难看……」 陆观道扶住摇摇欲坠的斐守岁,「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轻轻摇头,「我没事……」 斐守岁回答不起,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思绪模煳得像一片脱离岛屿的树叶,不知要随海浪去向何方。 「不必担忧,只是有些累而已……」 眼睫覆盖一层厚厚的白翳,心底生出迷茫,占据斐守岁的所有。 陆观道就算瞎了也能察觉到斐守岁的不对劲,他三两下想背起斐守岁,却因孩童矮小的身子有心无力。 急道:「我背你过去,马上就到了,撑住,撑一下。」 斐守岁的手臂挂在陆观道肩上,他岂能不知陆观道有多大的力气。 半阖眼睫,欲言又止。 小孩的话慢慢被推远,渐渐成了听不着字句的唿喊声。 声音无限放大,听到陆观道越来越着急,唤他的名字,一句一句拉长。 「你到底怎么了?」 「醒醒啊,这里太冷了,不要睡过去。」 「斐守岁!斐守岁!」 「我唤你的名字了,你快醒醒。我抱不动你……我怎么带你回去……」 「斐径缘……斐径缘我求你醒醒……」 语气哽咽。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就算想着回应也无济于事,他竭尽全力睁开的眼睛终是闭上。 那个爱哭的小孩没了他站在身边,会怎样呢。 第103页 斐守岁不得而知。 异香包裹住他,沉沉睡去。 …… 昏暗里。 失去了异香的梦境,只剩寒风唿啸的声音。 斐守岁一身亵衣站在水里,他茫然地看着周围。 是暮色。 睁开眼见天边有一轮明月,还有半垂天际的血日。 而日与月的交界之处,暗潮流过,并非死水。 好怪的梦,斐守岁从未见过。 意识还是混乱的,斐守岁半梦半醒似的沉默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陆观道叫喊他的名字。 怎么能这样撕心裂肺。 揉一把长发,斐守岁暂时抛开小孩的声音,他勉强开始注意四周。 一眼可见,是幻术而成的梦。 老妖怪年轻时曾借着画笔入过许多人的梦境,有黄金万两,有白髮老人回首的泪眼婆娑,还有合家团聚,游子日思夜想的故乡。 这些都不稀奇,只因有迹可循。 而现在斐守岁面对的这场强行出现的梦,却找不到缘由。 斐守岁能控梦,所以很少沉入梦乡。唯独让他失衡的是几百年前梦到的死人窟。 在这之后从未有梦能困住他。 老妖怪不免有些好奇,这异香要怎么赶他走。 赶走他又能如何,还有个连术法都不管用的仙在外面,不知坐镇薛宅的妖怪又有何打算。 思虑一会,倒是清醒了。 斐守岁干脆不去担忧,既已入梦,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顺其自然,破其防线。 于是老妖怪垂眸,静坐黑水之中。 一坐下,水漫上去一点,将将盖到斐守岁的小腹。水波拍打,凉意并不足以让斐守岁站起来哆嗦。 须臾。 老妖怪挑了挑眉,开口笑道:「躲在暗处警示,不如出来与我对坐喝茶。」 没了小孩无时无刻的凝视,斐守岁倒落得轻松很多。 见他盘腿:「还是想让我猜出你的身份?」 挑衅的话没说完,黑水与天际的交线处,出现一个人影。 斐守岁闭上嘴,默默盯着来者。 那人全身漆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斐守岁看了好久也不见人影朝他走来。 看着累了,打一个哈欠。 「请我入瓮,却不让我见到主人家,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他说得不紧不慢,「从院子里的异香开始,目标就是我,可对否?」 人影死死的,如一尊雕像。 斐守岁再说:「不然站在妖的立场,要驱赶的怎么说也是同行的道士和除妖姑娘。」 老妖怪看着人影,他捞起一手掌黑水。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故意用香引我去竹林的。目的是……看到薛谭偷情?」 第51章 揽珠 「呵。」 斐守岁笑一句,「让我看到了又有何用,难不成叫我去棒打鸳鸯?」 人影不语。 老妖怪觉着无趣:「你既引我入梦,便知道我也会此法。异香这种把戏上当一次就够了。有话便早些说,不然我现在就施法乱了你的幻境,花越青。」 话落,人影一滞。 斐守岁挑眉笑道:「日月同行这样漏洞百出的幻术,一个大妖是不会做出来的。我猜你是知晓花越青,但……」 眼见人影慢慢低下头,斐守岁知晓自己说对了。 「异香来自北棠夫人屋里,而她内屋使唤的丫鬟婢女也不过六人,让我猜猜你是环儿姑娘,还是月星,或者别的小丫头。」 瞥一眼人影。 人影正哆嗦着小碎步一点点朝斐守岁靠近。因移动而翻起的涟漪早早地越过距离打在斐守岁身上。 黑水席捲。 老妖怪不屑于对他没有威胁的东西动手,就见着人影弓背低首阴森森地凑过来。 「难不成你是北棠夫人?」 话如重石,哐当坠入水面。 人影黯然。 斐守岁又道:「死而復生,不见尸骨,亦或者是『狸猫换太子』……」 不过一切都是猜测。 斐守岁垂眸,指尖点在水面之上,他静候人影的回话。 天边明月缓缓降落,大如圆盘藏在黑水之间,皎洁的光冷冷地打在斐守岁的墨发上。 发梢浸泡在水中,漂浮起来。 而那红日渐渐消失,模煳的,与云混为一团。 老妖怪等的有些不耐烦,他看看淡日,嘆息道:「不说我可走了,外面还有个小孩……」 「在等我」三字煞在斐守岁的嘴里,他嗤笑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意着无关紧要的人。 拧拧眉心,想起陆观道委屈巴巴拉着他的手不肯走的模样。眼下他又突然昏倒,不知那个小孩要如何拉他回屋子。 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斐守岁拿定主意,不愿久留。 他起身,水珠便随着轻微的动作一点点滴在水面上。 发梢揽珠,珠珠落玉盘。 月光是不吝啬的,本就白净的人儿被照得亮眼。 斐守岁举手用手背抹去脸颊的水,幻境潮湿,惹得他眼睫都挂起雾气。 笑一句:「千辛万苦的幻术也别浪费了。」 似乎是笃定了人影的来由,斐守岁站着拧干发中水。 约莫落子的瞬间,那人影扑通一声跪在黑水里。动作很大,翻起的涟漪捲动着浪过斐守岁的双腿。 第104页 「……」 人影默默地将手抬起,高过头顶。黑黢黢的手掌弓着朝上,上头托着一朵海棠花。 至于斐守岁怎么认出来的。 那朵海棠不新鲜,已有枯萎之象,与阿珍姑娘手中绣花鞋的海棠花一样。 斐守岁垂眸,想起小方园子里的另一只绣花鞋正藏在他的手中。 笑说:「有何蹊跷?」 人影是个哑巴,开不了口,只能僵着动作。 斐守岁无奈,变出一根发绳随意绑了长发,这才抬脚走动。 黑水黏人,每走一步就会拖着人往后拽。水珠溅起,挂在发尾。湿答答的黑髮贴住嵴背,衬托腰线。 老妖怪又变出摺扇,不忘笑一句人影。 「哪有幻境能让被困者随意施法的。」 人影依旧不语,手却越举越高。 那朵干瘪的海棠花在黑夜里犹如腾空的星星,唯独的差别是它不会发光,或许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斐守岁努力朝人影走去,水面躁动。执扇一扇,水些许平静,但过一会又沸个不停。 老妖怪看着心烦,自言自语般:「水是何意……」 「这是你的心。」 声似古神低语,从水底透上来,顺着水珠渗入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不自知地打了个冷颤。 「我的心不长这样。」 人影弓得愈发谦卑,虽没有嘴,但能发出低沉闷顿的回应。 「一片死水。」人影说。 斐守岁抱胸而立,离着人影尚且有段距离。老妖怪眯了眯眼,他知道每个修行之人都有心识。心识乃修行人一生的缩影,每当修为突破之时,都需进心识修养。 而他斐守岁的心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海中有一棵参天槐树,垂水落根。 与这黑水乃是天壤之别。 轻笑一声:「不必胡诌。」 人影缓缓抬头,没有五官的面貌端在眼前:「你的心本是这样的,不过是你忘了。」 声音悠悠然飘在日与月之间。 黑水浑浊不堪。 斐守岁未将人影的话放在心里,他只当他是蛊惑人心的手段,至于真假,也就更不想去考量。 「我与你初次见面不过几时,你却说我忘了什么,岂不可笑?」 「哼……」 人影闷哼一声,再次开口,「多狠心的人啊,丢盔卸甲地逃了……」 老妖怪执扇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劫难啊……」 声音拖得很长,宛如山寺撞钟,绵绵不绝。 回音不受阻拦,反覆碰撞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心识里的那片海震起巨浪,槐树叶淅淅沥沥。 老妖怪按捺住内心的焦躁,面容淡然说:「我的劫难?」 「是了,孩子……」 什么劫难,什么孩子。 斐守岁不信。 在老妖怪的注视下,人影再次陷入沉默。 斐守岁本还想说些套话,突然喀嚓一声,人影的脖子被横空扭断,直直地垂在胸前。 太过唐突,斐守岁没有料到,后退了两步。 一阵潮湿的风绕在两人之间。 人影手掌上的那朵海棠花随风飘落,仰在黑水之上。 海棠花的花瓣散成两三片,沉沉浮浮,都不约而同地朝斐守岁飘去。 周围的水流因海棠坠落变得凶急,斐守岁来不及反应,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然成了漩涡的中心。 他竟然是这幻境阵眼。 斐守岁一咬牙紧捏扇柄,站在急流里他动弹不得,只能施法稳住自己,不忘讽一句人影。 「我已猜到你是谁,你这样做又是何意!」 人影缓缓站起身。她的脖颈摇摇晃晃地垂着脑袋,突然在后脑处,裂开一道口子。 是嘴巴。 有三四颗洁白的牙,一条血淋淋的舌。 舌尖撩牙齿。 紧接着,浓密的黑髮从嘴里长出,一层一层的长髮瞬息间编织成女子的髮髻。人影一转身,她的胸口生出一件大红大绿的衣裳,绣纹繁琐,似是画着仙童抱桃,仙女散花。又见人影伸手在空中一捉,便是一顶珠钗发冠,坠了珍珠宝石。安于髮髻上,无比沉重。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打扮,乃是女子婚嫁之时的喜服。 便看着没有五识的人影,缓缓躬身。 她发出了所有深闺女子都有的温柔嗓音,婉转如杜鹃:「公子能救我,我便是下辈子轮迴做牛做马报答也不足惜。只求公子放过阿珍姑娘,她才是顶顶无辜的……」 「阿珍姑娘?」 斐守岁听那话前言不搭后语,视线却愈来愈模煳,水雾升得比黑水更快。只好用手挡住视线。那水汽将他围在阵眼中,人影在外一点点消失。 「什么阿珍姑娘,你话不说清楚,我可不帮你!」斐守岁大声道。 但见荒唐一散,人影像一把被丢下的花瓣,消失在幻境里。 没了红绿之喜,独留漆黑一片。 老妖怪实在摸不透这一出,他已是自顾不暇,无法再去关照人影的下落。 黑水把他困在小小的圆区里。龙捲升起来,连接住天的位置。 圆月当空,恰巧霸占在唯一的出口。 斐守岁仰头,黑髮四散,水珠滴在他的脸颊上,顺势而行。 圆月的光,黑水的暗,交织着斐守岁眼前的一切。 第105页 冷意比谁都来得快,湿润的空气一下子被冻结。 那般的冷,斐守岁从未遇见过。是打心底里的寒,将他心识的海冻上。 万里蔚蓝,成了冰原。 抱住双臂,斐守岁紧缩眉梢,眼睫已覆盖一层薄薄的雪,身侧的水变成冰锤,一不注意就划伤他的身躯。 斐守岁念诀幻出一层屏障也冷得上下牙打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 风与水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 斐守岁仍在低头躲避冰锥时,那只戴着三四个玉镯子的手,慢慢地扶上了他的头顶。 老妖怪一愣,暖意缓缓地从头颅里涌出。 两行清泪莫名其妙地滑落。 斐守岁心识的海一下子化开,不遇浮冰,海水平静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有那个站在槐树下瑟瑟发抖的小人儿,流了泪。 「怎么回事……」 老妖怪微微仰首,他见纤纤玉手抚他顶,龙捲因对视而散如风。 黑水褪去时,幻境变成了斐守岁心识的模样。 宁静又一尘不染。 有微风徐徐,吹散斐守岁长发。 空中的断手不知从何而来,让斐守岁心里生出敬畏,甚至畏惧多过了敬意。 他想擦去流个不停的眼泪。那手离开了他的头顶,代替他,用指节划开了泪珠。 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似春风让槐树抽出嫩芽。 斐守岁不甘心防线被击破,他忍着泪,轻轻拍开断手。 泪珠与风一起,掉下三两滴。 断手慈悲的声音,唤他:「槐妖,你天生就聪明,应当知晓了。」 斐守岁抹开泪水,直勾勾地看着断手。 「知晓何事?」 断手落下来,停在斐守岁面前。 「你的心。」 说着,断手一旋,捻成一个兰花指。玉镯子碰撞,手指指着斐守岁。 「还有你的命。」 斐守岁不解,他无法把人影和断手联繫在一起,他唯独能猜想到的是,人影先前的话或许与断手有关。 断手是谁,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径缘微微凝眉:「您应是天上的仙,与薛宅只是萍水之缘。」 断手飘飘然:「你可曾想过,我与你身边小娃娃的关系?」 话毕。 断手变成一道亮光,一瞬息的白刺住了斐守岁的视线。 明晃晃之间,斐守岁想起池钗花的幻境,那个威压着让他站不起身的神仙。 人影的幻术被白光吞噬,斐守岁双脚离地,浮在茫然的白中。 断手消失了。 没有寒意与春风。 只留下一句:「快些开悟吧,快些团圆吧,我已尽力,你们可别再流浪了……」 斐守岁想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但在他眼前,在他方寸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 咬着后槽牙,斐守岁念诀唤出画笔。 画笔好像一点在白纸中央的芝麻。 斐守岁握住它,笔端的墨水,丝带般变成巨手托住他往上升。 升得越高,周遭的白越发刺眼。 斐守岁能感受到出口就在他的头顶,那一轮圆月。 第52章 偷情 睁眼时,是大雨倾盆。 但并非那个薛宅。 斐守岁站在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黑影将他没在任何人见不着的地方。 入眼是青阶,还有三两撑伞而过的香客。 高香的温暾在雨水里慢慢游过。 偶尔的鸟叫,混杂妇人低声的交谈。 此处是寺庙,常点香祈福,也是斐守岁不敢打量的禁地。 梧桐叶很大,穿透斐守岁的身体,飘飘然在地上,被雨水黏湿。 老妖怪执扇一扇,梧桐叶依旧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想来这儿还是在幻境里。若不找出幻境的节点,斐守岁怕是要困在如此的大雨里一辈子。 老妖怪捏了捏眉心,幻境他并不担忧,只不过眼前的不是平常地方,而是神佛接受香火的寺庙。他一个妖怪堂而皇之地踏入,实在是有点不舒服。 打量三两梧桐。 红墙延伸在视线的尽头围合而抱,来来往往的马车,撩开帘子的也无非是妇人携着稚童。 道一句平平安安,再念叨远在他乡的夫君早日归家。 老妖怪觉着无趣,他下意识掸掸衣袖,淋着雨同香客一块儿踏上前往寺庙的石板路。 细听。 「听闻此庙求姻缘是最准不过的,不知老夫人是替家中哪位姑娘寻觅良缘?」是个佝偻嵴背的老婆子,走得低眉顺眼。 而她身边的妇人衣着不凡,身侧各有两个丫鬟。 一个丫鬟执伞,一个拎着香烛篮子。 站在其中的妇人捂嘴笑道:「哪盼什么姻缘,只求我孙儿高中,能求取一官半职,替我阮家长长脸。」 阮家…… 斐守岁看了眼妇人。 那老婆子恭维道:「哎哟,老夫人说笑了。我们这镇子哪户人家不知道阮家大公子是做状元郎的命,未来能娶公主嘞。再说了,老夫人家里还有四个未出阁的姑娘。老生有幸都见过,怕是去天子脚下都寻不到这样标志的。老夫人又何必刻意点高香呢,这本就是该是命里头带的富贵。」 「你呀,说的话真真好听,」阮老夫人握帕客气地笑了几声,「要是我家那几个姑娘真将婚姻大事放在心里头记着,我也不至这般年纪了,还替她们操心。」 第106页 老婆子一听话中话,笑呵呵地搓手:「老夫人又在说胡话了。前些日子北家书院开赏花会邀公子小姐写诗。阮家二姑娘写的一首绝句,把一众公子哥们狠狠地压了一头。听闻薛谭薛家公子不服,阮二姑娘就又写,直到把薛公子写服气了,才就此作罢。这事都在妯娌间传遍了,老夫人难道不知?」 「我家与薛家本就是世交,写一两首诗罢了。更何况薛谭那孩子已有了娃娃亲,我们阮家的姑娘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抢别人的夫君。」 说着,阮老夫人加快了步子,将那老婆子甩在身后。 老婆子连忙赶上去,正正好被身侧提篮的丫鬟挡住。 执伞那位年长的丫鬟瞪了眼:「说错话了还敢觍着脸,你不害臊没脸没皮,我们家清白的姑娘可羞不起这人。」 她立马抓住丫鬟的袖子,沾了水的手在衣袖上留下两个手指印。 「哎哟哎哟,姑娘你看看我的嘴,哎哎阮老夫人别走啊……」 斐守岁慢慢放下脚步,妇人吵闹的声音渐渐地淡出他的耳识,他远远地送走了大雨里的阮老夫人。 香灰盈盈,在一旁梧桐树荫下斐守岁见到了一个熟人。 站在石板路正中央,身边穿过许许多多的香客,斐守岁半透明的躯壳印出地面的水洼。 见熟人着华衣,马车停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小厮掀开帘子打着伞,马车里探出脑袋的是薛家薛谭。 那个在雨夜与阮家姑娘厮混的有妇之夫。 斐守岁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会儿的薛谭意气风发,一身衣裳衬得他风华正茂,高鼻樑又兼好相貌,确实称得上如意郎君。 可惜这位相貌堂堂的郎君却在自家院子里,背着正房夫人吃腥。 老妖怪心里头笑了声,他抛下已经走远的阮老夫人,转身就跟上了薛谭。 心里念叨方才听到的话,不知不觉间从大路走到了小径上。 红墙越来越高,雨珠一点点落下来,前头走着的薛谭身边只跟了一个掌马的小厮。 小厮一边撑伞一边东张西望,将贼眉鼠眼这四字刻在了脸上。 薛谭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油纸伞,啐道:「你仰着脑袋,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 小厮歉起脸,挠挠头:「不是公子说看着点人吗……」 「也不是叫你现在看!蠢货!」 看来只是徒有虚名,皮囊里面不过一个赃货。 斐守岁作为局外人,不由得开始对比起薛谭。 之前进薛宅后院,不见男丁倒是情有可原,可驱邪祟这般大的事,明明在场却不敢出来,便有了蹊跷。 老妖怪抱胸而立,看薛谭到底要在这佛家之地做什么。 只见薛谭鬼鬼祟祟地绕过小门。大雨下得瓢泼,他与小厮拱腰穿过游廊假山,走至一处荒废的院子。 院子不大不小,杂草遍地。左右厢房上了锁,灰扑扑的纸窗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透不进光亮。 仅有偏门微开。 门缝去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像一张躲在陷阱里的血盆大口。 雨水顺屋檐倒酒似的倾落。竹帘子挂着水珠,一阵暖风吹过去,小厮抬头看一眼游廊上的灰布条子。 凑上前在薛谭耳边小声:「公子,我们要是没见着阮二姑娘怎么办?」 薛谭烦躁道:「没见到就没见到,瞧你那德行!」 「我这不是替公子担心吗……」 「哼,你少操这种心。」 阮二姑娘…… 斐守岁侧身于左厢房的白墙后,他已经猜到所谓的阮二姑娘是谁。 面前的薛谭看上去不过加冠,而听闻北棠娘子嫁过去也都是几年前了。不难猜测,此幻境或许有些年头。 悄悄推开木门。 听到女子的轻嘆:「姑娘呀,我们在这儿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这薛公子怕是不会来了……」 「别急,再等等。」 「可要是薛公子不来,我们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住嘴,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 话了。 门外的薛谭笑了笑,朝小厮使使眼色。 小厮很识趣地后退数步,走去一边放哨。 斐守岁在外头也不想进去,不是话本故事看多了,而是这档子事在哪户人家里不曾见过。有丈夫与嫂子,有妻子与弟兄,还有不堪入目的兄弟姊妹。什么都有,不过大家将这些事藏起来了,才觉得湖面一片宁静,实则暗潮汹涌。 老妖怪打了个哈欠,正觉无趣,屋内传出急促的喘息。 真是脏到了极点。 笑一句。倚墙等候,却见一旁右厢房探出个人影。 高高的杂草间。来者个子并不高,穿着丫鬟衣裳,估摸及笄的年纪。 姑娘家是独自一人来的,身边一个随从婢子都没有。见她咬唇皱眉,心里是端着心事,站在墙后窥探正屋。 一声贪欢传出来,惊得门外的小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里是骂骂咧咧,却不见出声。 那个小姑娘为此抓紧了墙壁,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屋子。 斐守岁好奇,便朝她走去。 没走几步,听到姑娘家的怒音。 「说什么诗会知己,原来跑这儿知己来了……」 姑娘家生得好看,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眉心又点花钿。有些肉嘟嘟的脸颊,配得上淡粉的妆容,就算没有锦衣华服在人群里也是最亮眼的。 第107页 斐守岁记得那双眼睛,是北棠娘子。但眼前的比幻境外的要在矮些,在稚嫩些,乃至眼睛里露出了少女的单纯。 她说:「薛谭你若现在出来,我便原谅你,你若不出来……」 谁料里头的声音愈发不节制,哪里见得到薛谭。 听着听着,北棠耳坠通红,止不住眼泪。听不到抽泣的声音,只有女儿家眨巴眨巴眼睛,让泪水似累赘一滴滴流下来。 咬牙低声:「哼……你与我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什么? 斐守岁记性再不好,也不致忘了白日里用妖身的瞳见到的北棠娘子。 北棠娘子年芳二十有余,此时面前的姑娘若是细细算,正好能对的上年纪。 怎么会就此作罢。 老妖怪不解,只得放下那对在阴暗角落苟且的男女,抬步跟在北棠身后。 前头的姑娘家因落泪而有些走不稳路,她每走几步就要扶着墙歇息,死死咬着唇,想是早上点的胭脂都碾碎了。 斐守岁说不上心疼,只是看客,可怜一下幻境里北棠的曾经。 终究还是嫁了的。闺阁女子大多数身不由己,不知未来夫君的品行,一句父母的玩笑话,也就当成珠宝嫁了去。而那些男子却洋洋洒洒被世人谈笑都这样。 男人都这样。 深宅妇人都自言自语,安慰自怜,谁家夫君没有个三妻四妾的。 北棠靠着游廊,仰首喘气。她的手拽住衣襟,虚汗不知不觉间浸透了她的额头。 是喘症。 斐守岁冷冷地背手站在一旁,眼底的怜悯在这样的唿吸里,一点也激扬不起来。 死不了的。 老妖怪知道未来,便不担心现在。他知道北棠应能过此劫,然后……然后再入另外一个劫难。 看着北棠唿吸越来越困难,周围连只虫子鸟儿都不飞过,只有大雨。 大雨落得吓人,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委屈,才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愿用雨水算计泪珠。 雨水不止,一个劲地哭。 北棠直起身子,手颤得厉害,她想要摸索袖子里随身带的药丸。手指尽力钩住袖子,探进去寻。摸到一个香囊,却因手抖摔在地上。 香囊沾了泥水,素雅的绣花污去一大片。 北棠蹲下,喘得更厉害了。 眼前漆黑,头昏脑胀。 哐当一下,姑娘家倒在了地上。 「……」 斐守岁无法触摸幻境的人物,这幻境也不是他创造的,自然改变不了结局。 再慈悲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已註定。 北棠躺下去没多久,游廊尽头有妇人交谈的声音。 谈笑间,斐守岁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庙前遇到的阮老夫人。 此时,阮老夫人手执香灰,正走在两个丫鬟前,说道:「也是委屈你们和我这个老太婆一同走庙了。」 「老太太这是说哪里的话,能借着您的福,我们就是三生修来的好运了。」是年长的丫鬟。 阮老夫人笑了笑,慈祥的眉目漠视前路。 「等走完了这最后一段路,我们就歇歇。」 「是。」 第53章 阿珍 香灰的味道宁静,安抚着草木晃荡的心。 三人慢悠悠地转过游廊,碎着妇人的小脚,目光斜斜地偏落。 斐守岁静候着如命运般的交汇。 惊唿一声,是阮老夫人率先看到了北棠。老人家立马丢下手里的香灰,或许是久病成良医。见她伸手就给北棠把脉,又去摸额头,又探鼻息,好不着急。 似乎听到了北棠的急喘,阮老夫人这才联想出喘病二字,便正正巧注意到一旁沾污的香囊。 「快,快把地上的香囊拿来,许是姑娘家随身带着的药。」 大丫鬟得令,捡起香囊打开一看,里头完完好好包着一个玉色瓷瓶。 开瓷瓶,倒出一粒小半指甲大的药丸。 雨声哗啦啦地响,阮老夫人半抱着北棠,老手稳稳地托着北棠的下巴,听她着急。 「佛门清净地,姑娘家可别在这儿睡着了,醒醒呀,醒醒呀。」 药丸被丫鬟捏成两半,另一个小丫鬟又从香烛篮子里拿出装茶的葫芦。 一左一右就把那救命的东西给塞入北棠嘴里。 咽了咽。 阮老夫人不放心似地拍拍北棠的后背:「我们不路过,要是晚些来了,你可怎么办好呢……」 一旁大丫鬟在后收拾落了一地的香灰,回道:「老太太,此处偏僻,要不快些去正殿请小师傅来抬人?」 阮老夫人回过头,慈祥的脸上满是愁容:「那你先去请小师傅,我看这个姑娘气有些缓了,应是吃的药有用。你也不必太慌忙,雨大路滑,小心些别摔着,误了时辰。」 「是。」 那丫鬟在原地福了福,当是从了安排。她捡起地上的香灰秆子,抬脚拍拍腿,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一老一小目送走大丫鬟,这才想起坐在地上实在是不妥。 另一个年纪略小的丫鬟扶起北棠,朝旁边看去。 长长的游廊没有落座的地方。 小丫鬟无奈:「老太太,要不去找找荒废的空厢房,哪怕是不沾水的地,也比通风的廊下要好些。」 「唉唉。」 阮老夫人笑着,「还是你们两个聪明,我老了倒没注意。来,扶姑娘起身。」 第108页 小丫鬟很是得体地用手搀扶住北棠。 靠得近了,小丫鬟鼻子嗅到了什么。她双目一亮,沉不住气,大大咧咧地向阮老夫人开口。 「老太太你闻,是戍香阁的胭脂味。」 「胭脂?」 阮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半信半疑地凑到北棠身边,好似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香味。 见她拿出帕子,替北棠擦去脸上沾了泥水的眼泪。 低声念道:「戍香阁不是北家的产业?」 「是呀。戍香阁的胭脂个个都是精品,上月二姑娘还刻意派院里的老婆子去买呢。」 「就是那个一盒难求的胭脂水粉铺子……」阮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有些看不透,「她一个婢子打扮,伺候人的丫头,怎么用得起?」 小丫鬟点点头:「所以才奇怪呢。二姑娘花了不少私房才要得到一盒,说是今年北家姑娘及笄,好些个上品的胭脂都先被挑走了。二姑娘还为此发了好大的火。」 「哎哟,你快快别提沁夕这个小蹄子。」 「是……」 小丫鬟立马闭上嘴,有些蔫蔫的。 阮老夫人皱着眉,好像二姑娘是个烫嘴的物件,刺得她嘴皮子发疼。 「说不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买来赏给下人的,就别放在心上,不过一盒粉胭脂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呀?」 阮老夫人将帕子藏好,自己也扶起北棠。 听小丫鬟抱怨:「我们镇子也就几家人能买得起戍香阁的东西。」 「有这种事?」 小丫鬟仰头眨眨眼,并不敢开口。 「现在让你说了你又不说,真是!」阮老夫人无奈地笑了笑,「说吧说吧,你看我何时罚过你。」 小丫鬟得了准允,这才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老太太常居佛堂,有些事情也许未曾听过。」 「你说罢!」 小丫鬟嘟囔了声:「这些都是二姑娘身边的姐姐与我聊起的。说是北家的胭脂分三批,一批专卖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一批走妯娌的生意四散给周边镇子各户人家的姑娘,还有一批就摆在铺子里卖。达官贵人的胭脂肯定是轮不到的,所以二姑娘常常托人去问第二批的胭脂,这才结识了北家的北棠姑娘。」 「北棠姑娘……」 阮老夫人念着这个名字,她花白的头髮晃在雨丝里,仿佛是连接记忆的线。 恍然:「她很小的时候,我好像见过一面。」 小丫鬟附和般点头。 「后来北棠姑娘不知为何与二姑娘闹翻了。二姑娘买不到好胭脂,这才让老婆子假扮别家院里的人去买呢。」 听到这句,阮家夫人又是重重地一嘆。 「整天不是赏花写诗就是踢蹴鞠,与那些男子厮混,唉!」 两人走了没几步,便回到了起初的杂草园子。 斐守岁不禁往正房去看,见着那个本在放哨的小厮坐在石阶上打瞌睡。 至于声音。 尚且隔得远,未曾传出来。 阮家人哪知还有这一出,她们只当看到了歇脚地,要去避雨。 小丫鬟笑盈盈地说:「托老太太的福,这才遇到了空园子。」 「你的嘴呀。」 阮老夫人看着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尤其听不得小姑娘的甜言蜜语,就被牵着进了园子。 走的是北棠跑出来的路。 杂草长得很高,雨珠倒豆子般砸下来,砸在草叶里,顺叶脉而下。 走来的路只随意铺了石块,于是一步一步坑坑洼洼地溅起泥水。 好不容易到了右厢房旁,小丫鬟看到那个打盹的小厮。 她知此时不宜大声说话,就低下头声音极轻:「老太太,那边屋子有人呢。」 「有人?」 阮老夫人打眼去看,却因年岁大了,只瞅见模煳的青绿草丛。 「没见着人,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看错!」小丫鬟嘟嘟嘴,「看打扮像是给人家牵马的。」 「许是香客也来避雨,不用大惊小怪。」 阮老夫人笑着,正想去试着推开紧锁的屋门。她忽地转过头,摆摆手,示意小丫鬟听她说话。 「带着小厮?」 小丫鬟:「是。」 「就是有男客在……」 阮老夫人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一个主意,她将北棠嘱咐给小丫鬟,「也不知小师傅几时到,我去请正屋避雨的香客来。」 说完就要抬脚去,小丫鬟连忙拉住阮老夫人。 「老太太,您一大把年纪了去做什么,还是我去吧!」 阮老夫人不依,拍开了小丫鬟的手,是一副笑眯眯慈爱的面容:「你一个姑娘家将来是要嫁人,随随便便见男客可不好,这要是传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我老了,也不管这老脸皮。我去问,他们也不会回绝一个老婆子。阿珍你就扶着这个姑娘,乖乖的啊。」 阿珍? 斐守岁本百无聊赖,直到听着阮老夫人唤一句「阿珍」,他才回过神。 海棠镇还有第二个阿珍? 想了片刻,幻出妖身的瞳,往小丫鬟身上一扫。 视线垂落,印出一个长得略高的女子背影。 阮老夫人说完,往正房走去。 小丫鬟尊着主僕有别,自然低头喏声当作礼节。 第109页 等着阮老夫人隐在高草之间,小丫鬟才松下一气,她扭扭胳膊,掂了掂北棠。 北棠长得不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小丫鬟好似很无奈,干脆换手背起一病不醒的人儿。 转头时,一抹浅笑大大方方地露在脸上,照入斐守岁的眼中。 模样动作皆与阿珍姑娘相似。 老妖怪这会子有了兴趣,他走到小丫鬟身侧,弯下腰去琢磨。 阿珍看不到幻境之外,斐守岁便明目张胆地看着她。 前些日子遇到阿珍时她已疯魔,所以不曾注意那番疯疯癫癫的人儿。眼下细细观了,她也算得上一号美人。 杏眼樱桃唇,没有抹什么胭脂水粉,只是恰到好处的笑,出彩不了多少。 老妖怪看着眼前的两位姑娘,笑一句幻境出现的良苦用心。要不是斐守岁能察觉幻境真假,不然换做平常人,便早早以为是假的了。 没多看几眼阿珍,正房那边突然有妇人责骂的声音。声音并不大,但斐守岁这个修行之人听到了。 被压低的怒音穿透房墙。 「沁夕你、你们两人在此地……反了,真是反了!」 「老太太,我今日来点香,只是与薛郎碰巧遇上……」 「好一个碰巧,你们都巧到这种荒废的院子里,巧到……」 又是稍稍近一些的拌嘴,牵马小厮的讥笑:「公子,这老婆子好不讲理,都说不要进来,还非得推开我。我都跌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是你遮遮掩掩,」阮老夫人一口气喘不过来,顿了好久,「我本想着不进去便是。可偏偏喊什么『沁夕』,这是我家姑娘的名字!」 诸如此类的话,终是应验了斐守岁的想法。 老妖怪看了眼安心背着北棠的阿珍,可曾想到多年后一个疯魔一个病倒。 还有一个不知干了什么勾当。 嘆一气。 又听: 「我家姑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老婆子就算被丢到大雨里头,也是要和你们拼命的!」话锋一转,变成了微微的颤抖,「谁知我家的姑娘……」 寂静片刻。 「老太太,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太太,老太太……」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你衣冠不整,还与……唉!」阮老夫人边喘气边压抑怒火,「你的阿娘是多少端庄贤惠的女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姑娘。你阿娘要是在世,你晓得她会有多伤心!这世上的男子,我阮家的姑娘选都选不过来,你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斐守岁都能想像出阮老夫人一张紫胀的老脸。 「老太太,我与薛郎是真心相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阮沁夕趴在地上拽住阮老夫人的衣袖,「您不信就问问他。」 说着,阮沁夕又去抓薛谭的袖子。谁知薛谭躲了下,竟让她扑了个空。 阮老夫人苦笑一声:「傻姑娘啊……你是忘了薛家与北家的婚事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口口声声的相爱不爱,哪一个爱抵得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动静在一句句的话中变大。 雨是停不了的。 水雾升腾在山腰的寺庙里。青翠的竹林,杂草东倒西歪。雨声盖不住阮老夫人的斥责。 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实在是耳朵生茧,他上前一把抱住阮老夫人的腰,朝薛谭献计。 「公子,我抱住这个老太婆,你和阮姑娘先跑!」 「你!」 薛谭低着头沉默不语,跪在地上的膝盖一动不动。 阮老夫人见状,是气上了头,她用捏香灰的手去砸小厮的手臂,啐道:「我教训自家姑娘,你这个外人快快松手!松手!」 可嘆小厮还在嬉皮笑脸地挑衅。 「花甲年纪的老太太,还能打得过我?」 阮老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她深深咽下一口气,望向阮沁夕。 沁夕撇过头。 跪在一旁不敢动的还有阮沁夕的贴身丫鬟。衣不蔽体,哭哭啼啼地捂住脸颊。 阮老夫人哑了声嗓,老眼流出豆般大小的眼泪。 女儿家的哭声绕着她,如山林鸟雀啼鸣,飞到右厢房门口。 第54章 作贱 门口站着的阿珍哪知正房出了这种事故,她背着北棠,左右踱步,等待阮老夫人。 夹着雨丝暖烘烘的风从游廊边吹进,一下子吹开了阿珍的长髮。 阿珍细嗅泥土沤出的草木腥,眼看漫山云雾,遮挡了一丛丛的竹林。 好似是女儿家的啼哭游过竹林云雾。阿珍朦胧之间听到了什么。她带着狐疑,背好身后的人儿,朝正房走几步。 老妇人的争吵,女儿家的哭声,还有熟悉极了的求饶。 阿珍茫然。 歪着脑袋,不敢前进。 斐守岁跟着她,很是好奇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听小厮困住阮老夫人:「老夫人的绣花枕头可不好使。」 皮肉的撞击声,阮老夫人咬唇,皱纹都在用力,她一拳一拳打向小厮的手。 可就算如此,阮沁夕也没有上前。 只是自顾自地可怜。 小厮笑道:「公子你看,老太婆明明打的是我,还怎么哭了!」 眼泪滴落,却被雨水遮掩。 突然之间没了声响。 第110页 阿珍歪歪脑袋,暖风又是一阵阵吹过来。 「老太太!老太太!」声音变得急躁,像是在唤那个离开人世的亲朋,真当有些惨烈。 阿珍偏过头,眼前是大雨滂沱,雨帘遮盖了她的眼。 耳边是雨声之外奇怪的叫唤。 声音越听越耳熟,本是没将来客往自家姑娘身上想,直到阮沁夕一句哭似的「老太太」,阿珍才联想到一起。 这声音好奇怪,怎么像平日里二姑娘与大姑娘说话似的? 阿珍看着大雨,只要转身就能看到的正房,她却犹豫着不敢向前。 要是听错了,或那是香客私家的事情…… 咽了咽。 「老太太去了好久……」 阿珍望向昏沉沉的天。 雨珠浑圆地砸在小院的大树上,噼里啪啦。明明接近暑气,却有莫名的冷从山里飘出来。 鬼魅妖邪似的吓人。 身后的北棠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冷冷地看着阿珍。 斐守岁抱胸而立。 见北棠在阿珍耳边有气无力地幽幽开口:「你是谁?」 「唉哟!」 阿珍吓了一跳,她险些将北棠从背后摔下来,「姑娘醒了不早说!」 「……是你救的我?」 阿珍立马摇摇头,回:「不是我,是我家老夫人先看着姑娘你的。」 「……」 北棠默然,她实在是没力气,只好继续趴在阿珍身上。下巴点了点阿珍的肩:「那你家老夫人呢?」 「去找正房的香客了,」阿珍又想起阮老夫人,她抬头看天,解释道,「在游廊那边见到姑娘时,老夫人已经派兰姐姐去找小师傅来。后来为避雨躲风才到这儿,想着正房有男客,要是能拜託人家一块儿背姑娘,也就不必麻烦庙里的小师傅了。」 「正房……?」 北棠的脸色瞬间黑了,她咬唇压抑着情绪,客气道:「姑娘,我是喘症,眼下吃药已好了许多,就不必背着我了。姑娘口中的老夫人这么久还未回来,可要过去看看?」 「我是想去,」得令放下北棠,阿珍转过身憨笑道,「但方才背着姑娘您,怕雨水淋了姑娘染上风寒。姑娘既好了不少,能否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寻我家老夫人来?」 「自是可以。」 北棠咳了几声,扶着栏杆,见阿珍头也不回地就要往雨里跑,她伸手拉住了阿珍,「还未请教姑娘是哪家人,日后好来登门拜谢。」 阿珍回首:「我叫阿珍,城西阮家,阮老夫人房里的!」 字落,北棠瞪大了眼睛,她被这一瞬息的冲击昏了视线,黑漆漆的看不到阿珍在哪儿。站不稳,摇摇晃晃,下意识死死拉住阿珍的手,沙哑的喉嗓追问。 「那、那你家的老夫人,可是……」 后头的话像是堵在了舌根说不出。 北棠眼前的黑渐渐散去,不知不觉间,她的脸色涨红。 阿珍担忧道:「姑娘?」 「我……我没事。」 北棠笑了笑,她并不了解除了阮沁夕其他的阮家人。只听妯娌间一说起阮家,便有阮老夫人的分,且每每称赞,说那老夫人常常在城外布粥,又用体己钱修缮山路,捐了好些个香火。 若要让这样的人看到自家姑娘做混帐事,怕是会气晕过去。 北棠皱眉,问阿珍:「老夫人去了多久?」 「一刻钟不到。」 北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命是薛家与阮家人气走的,却又是阮家老人救的。要真如她所想,阮老夫人怕是不好受了。 姑娘家扮作委屈模样:「适才是头晕,劳烦阿珍姑娘带我一块去看看救命恩人。只怕我等会又晕了,连句多谢都没法说。」 「这……」 阿珍看一眼大雨,正房那边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已是不给她思索的时间。 「那劳请姑娘抓住我的手,外头的石板路滑得很,摔着了可不好。」 北棠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沿着屋檐,绕过高草,冒雨走向正房一侧,争执的声音明目张胆地闯入两人的耳朵。 「薛郎,你把我祖母气病了!」 北棠心里咯噔一下。 「我气病的?难不成你不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能气到你祖母?」薛谭冷然,「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人能逃得掉!」 斐守岁因靠得近了,他能清楚听到薛谭语气的变化,刚才阮老夫人还在时一句也不说,现在倒好。 「那你说怎么办?我为了见你可是扮成丫鬟来的。」 「我不是早早叫人去牵马车了?」语气急转,变成温言细语,「沁夕,我知道你着急,但总得一步步来。把你祖母带去我私下的铺子,再请个能守得住秘密的郎中诊治。这些也总得将人带出去才是首要。」 阮沁夕:「你选的宅子靠近庙外的小路,怕是早想到有这一出,打算着逃呢!」 「我的好姑娘,别生气了,我岂是这样的人?」 站在正房墙角的两人,躲着大雨在屋檐下都抬不起脚。 北棠拧了拧眉心,她虽早冷静下来,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亲眼去面对,如心鲠鱼刺,咽不下去还痛得厉害。她也知晓而今最重要的是阮老夫人。至少不能让阮老夫人被送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第111页 下定了决心要走,阿珍拉住了她。 回过身,见女儿家煞白了脸,说不上话,只是摇头。 北棠知阿珍的意思。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稍微矮些的姑娘,轻轻嘆息在耳边说:「老夫人待你极好?」 阿珍勐地点头。 北棠垂眸:「既如此,你怎会丢下她不管。」 「我自然不会,可兰姐姐不在,我……」 「兰姐姐,是与老夫人一块儿来的?」 「是。」 阿珍自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是阮老夫人房里最小的丫鬟,从小养在身边被保护的很好,内宅所有的风浪她都只是远观。如今这番丑事堂而皇之地抬在她眼前,她慌得走不动道,只想抓根救命稻草。 眨眨眼睛。 「姑娘有法子?」阿珍很是难堪地熘一眼正房,「屋里头有男客。」 要说有,北棠是有个抵人的好妙招,但唯独是她不愿做的。 去看阿珍泛着泪光的眼睛,北棠释然一笑。 「我有法子,不怕……男客。」 阿珍一听,在大雨间一道紫电噼下,天空轰隆几声。她微微躬身作一揖礼,额头抵在手掌上,却不言说。 急而不失去尊卑。 礼毕,阿珍抬眼看着北棠。 「阿珍多谢姑娘。」 北棠扶起阿珍:「老夫人救我一命,我来此道谢罢了。」 说完,北棠吐出一口浊气。 她手提裙摆,踏上青阶。身后拉着阿珍,脚步声在雨声里响了两下,正房的交谈声立马消散。 直走一绕,影子落在纸窗上,北棠用力推开微阖的木门。 阴沉的天空落下黯淡的光。 光束一层层打入屋内。 正对着木门有一半开屏风的床榻。榻上坐着已将衣裳穿戴整齐的男女。旁边还有个仍在落泪的姑娘,至于阮老夫人。 无人关照,躺在湿答答的地上,连给她擦脸的人都没有。 双目紧闭,眉头还是皱的。 北棠不愿去看薛谭与阮沁夕,她径直走向阮老夫人,示意阿珍帮她背人。 手未触到身躯。 阮沁夕支支吾吾地指着北棠,扯了扯薛谭的衣袖,结巴道:「北、北棠?薛郎你看,是北家的人……」 「阿棠?」薛谭唤了声。 北棠视若无睹。 阿珍听说过北棠的名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身侧之人。 北棠与阿珍对视,她无奈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你愣着做什么,与我一起抬人。」 薛谭见了北棠脑子一下子清醒不少,他甩开阮沁夕黏腻的手,起身走上前要拦住北棠。 嘴里说着:「阿棠,你不是阮家人!」 北棠不管薛谭,想远远地绕开他,对方却不依不饶。 「你要带沁夕的祖母去哪里?」 话落,忍无可忍。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薛谭的左脸上。 薛谭红脸惊讶之余,北棠早已扶起阮老夫人,抛下一句:「薛谭,你既喜欢阮二姑娘就下聘书去娶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书六聘,才能算得上结髮夫妻。你这样只能当是作贱,连外室都不如。」 老夫人身子沉,北棠与阿珍两人抬起害怕伤着,便有些慢。 薛谭被话呛到,他一把手抓住北棠,捂着脸,怒吼:「你个小蹄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北棠奋力甩开,鄙夷道:「就凭你们薛家的良田都与我北家有关,就凭那该死的一纸婚书是我舅舅吏部侍郎的墨宝。」 目光一掠,见阮沁夕瑟瑟发抖的脸。 北棠努力稳住步伐,与阿珍一左一右走到木门前。 「薛谭你最好记住了,北家的婚事要决定也是北家的事,而你最多当个按手印的。」 跨过门槛,北棠又道。 「阮二姑娘,往日你与我争吵,我全当是女儿家的赌气。而今日你家老太太晕在此地,你与薛谭之事会不会被传在妯娌之间,就要看你的孝心了。」 是了,阮老夫人最想要的无非是膝下儿女承欢。 斐守岁站在屋外,抱胸背靠纸窗。 大雨落得夸张,沾湿了衣袖与发梢。泥水汇在阶梯之下,流过小径青草。 看北棠与阿珍带着阮老夫人往外走。 远远的,游廊尽头。 风吹过。 大丫鬟阿兰身后跟着一个摇头晃脑的小和尚,两人朝着小院走来。 阿兰疾步走得在前头,她抬头眯眼一看。看到艰难的阿珍,旁边搀扶的是昏迷的阮老夫人。 「老太太?!」 女儿家着急得连身旁的佛门礼仪都不顾了,她跑过来,唤一声,「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第55章 竹林 模煳的水雾从四周升起,视线被占据。 斐守岁知晓幻境快尽,他漠视着急成热锅蚂蚁的阿兰与阿珍。 在白茫茫的水汽里,女儿家背起阮老夫人就往外头跑。 好似要跑开小院,退散大雨。 雨水顺屋嵴而下,倾盆似的倒入泥地。 小和尚跟在阿兰身后,喘息问:「施主怎会在此处?」 阿兰回:「游香!」 小和尚又看了眼在后头慢慢走的北棠,方转头与阿兰:「施主只管跟着游廊走,来时的路就是最快的。正殿在扫尘,施主不必担忧,直接与方丈言明即可。」 第112页 「有劳小师傅了。」 尊着礼数,阿珍在旁边对小和尚合十。 随后两人便走远了,消失在转角游廊处。 长长的路,北棠慢悠悠地在一旁走着。她有喘疾,不能送阮老夫人,只好扶着栏杆,走几步停一会。 小和尚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看着北棠朝他走来。 合十弓背:「施主。」 北棠倦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福了福。 「小师傅不跟着去?」北棠笑了笑,「阮家夫人常做善事,又给庙里捐香火钱,小师傅理应……咳咳咳。」 捂嘴轻咳。 小和尚听罢摇摇头:「阮施主所託并非她自己。」 「何意。」 「施主可有收留来路不明之人?」小和尚盯着北棠,眼里有无尽的悲凉,「施主的劫难与他有关。」 北棠一愣,垂着眼帘:「小师傅,你为我泄露了天机,不怕吗?」 小和尚低头从袖中拿出一盒戍香阁的胭脂。 「有难。」 北棠实在是撑不下去,她看一眼胭脂,缓缓靠向廊柱,瘫坐地面。仰头抵着柱子,仿佛这样就能唿吸到更多,她捂住自己的胸口。 疑惑:「这是何人的胭脂?」 小和尚上前用手背温了温北棠的额头。 嘆息一气,似是无可奈何。 「遗漏之物。」 「遗漏……」北棠轻笑一声,她知晓了答案,「佛门清净,却有这样的事,小师傅作何感想。」 「众生相。」 「众生相啊……」 北棠朝小和尚伸手,小和尚就把胭脂盒子给了她。 细细看去。 「胭脂是舅妈的产业,胭脂有难……舅舅?」北棠虚眯着眼,「小师傅,你能否送我去城北家中,就说劳烦北家家主……劳烦祖父写信与舅舅……」 小和尚沉默,微微俯首,双手在胸前合十。 北棠渐渐闭上了眼。 大雨之中,只剩宁静。 白雾愈发夸张,将那小和尚团团围住。 斐守岁看向正房的门,瞥一眼房内,便朝北棠走去。 正房是争吵之声,走得越远。声音像回声盪在斐守岁的耳边。 空谷作响,白色的大雾绕上斐守岁的腰肢,挥手散去,復又缠绕。 朦胧的雾里,却见北棠挣扎着起身,她与小和尚不知说了什么。 小和尚一脸惶恐,推託着北棠。 「施主万万不可!」 北棠疲惫地迎合一个笑容:「有何不可?既不背对天理,又不有愧父母。只不过可怜了他,还在山脚等着我……」 「施主?」 小和尚不能拉住北棠。 只见北棠一瘸一拐地背离游廊的方向,走进了旁边的竹林。 大雨。 幻境的大雨从未停歇。 雨点打在竹叶上,打落女儿家的髮钗。温吞的水揽着白珍珠,一摇又一晃。 淋着雨,不知要走向何方。 北棠扶住一株开了花的老竹。雨水在她的眼睫外流淌。 「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她脚踩石板路,转身笑对,「小师傅,还是算了吧,一切有命,一切皆为相。」 慢慢地女儿家说完,头也不回地隐入竹林之间。 斐守岁与小和尚一同站在游廊下。 「阿弥陀佛,」小和尚合十,「终究是施主之命。」 命? 斐守岁去看半截身子在雾里的小和尚。 他听不明白这些哑谜,也看不懂北棠为何要走入竹林。总觉得幻境不该在此处完结。 思索中,竹林那头喷涌出白雾,吞噬北棠的影子。 斐守岁掐指算了算,也确实到了时间。 幻境的一切开始坍塌。 竹子倒落,穿透斐守岁的身躯,散成一团。径缘不作反抗,任由幻境之物拉扯他。轻飘飘的动作,小和尚变成一只白鸟悬在空中,如一朵眠云。 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唯独见不到北棠。 斐守岁张开双臂,让白雾能拉他离开。 听雾中有人趣言。 「谭哥哥,你说女子定要背熟了此书,我却不以为然,」好似是北棠的声音,稚嫩,「这书都是规矩,条条框框的好不舒服!要我选,我就要做能文能武的谋士,绝不能困在小小的院子里,连出门都要丫鬟姑娘跟着。」 「你这小女子好气量,我日后是比不上你了。」 「谭哥哥觉得我说的对否?保家卫国者往往是男子,却不见女子扛枪甩棍。若我能当先驱之人,说不准后世就会有千千万万的姑娘愿走出宅院,痛快活一场!到时候男子也无需做不喜欢之事,哪怕是回乡耕地煮粥绣花,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不必被他人笑话,能安稳一生!」 「你……你的这些话可别让家中大人听了,尤其是你祖母。」 薛谭的语气颇为不满。 北棠嘟着嘴,嘴里含含煳煳:「祖母对我好得很,她不像夫子总罚我,她定愿意听我说话的……」 声音打转,像被困在牢笼的鸟,不停地撞击笼壁。 白雾把斐守岁拖入混沌之中。 斐守岁不反抗,不挣扎。眼前的白慢慢让黑取代,困意占据了斐守岁的意识。他知道,只要是在幻境里困了,那在现实中也将醒来。 女儿家的那番话久久不散,驱使着困意。 第113页 老妖怪闭上了眼。 北棠最后的声音,如雾攀爬:「祖母……我为何错了,我不明白,为何天下不容我,为何祈求一个平起平坐都这般的难……」 …… 须臾。 还未睁开眼,斐守岁的耳边还晃荡着北棠的声音之时,身侧传来抽噎声。 老妖怪皱着眉头,那哭声和雨滴一样淅淅沥沥。也不知道谁在他身侧能哭成这样。 「醒醒呀……」那声音唤着,「我将你带回屋子了,你怎么还不醒……」 话落,有小手晃着斐守岁的脑袋。手掌温温的,略过斐守岁的脸颊,安放在耳垂旁。 那手轻轻扯着斐守岁的耳垂,声音在耳边响道。 「斐径缘——」 拖得很长很长,又极轻。唿出的热气喷在斐守岁的颈处,「你快醒醒——」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懒怠睁眼。他知晓谢家伯茶怕是没这个胆,算都不必算,定是陆观道。 陆观道见唤不醒人,只好作罢。他把人拖回屋子就花了不少力气,眼下斐守岁正躺在地上,接触地面的那一侧黏煳煳的都是黄泥。 小孩站起身,从一旁的木桶里打出一些冷水来,拧了手巾,开始给斐守岁擦脸。 外头还在下细雨。 秋夜的过夜水很冰,陆观道的小手冻得红肿。 手巾一遍一遍擦过斐守岁的脸。 经过眼睫,陆观道眨眨眼睛。 小孩俯身,用手指抹开斐守岁眉毛里的泥土,嘆道:「脸着地会沾这么多脏东西,早知道就扛着走了。」 陆观道又去洗手巾。 斐守岁在心里头啐了口,怪道方才觉得脸有些刺痛。 正想着睁眼,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入。 老妖怪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动。这香不似北棠娘子的异香,是梧桐镇,小孩在客栈里散过的。 香味沁在身侧,斐守岁感觉到手巾在擦他的脖颈。 脸也不那么痛了。 陆观道自言自语:「流血了,不要疼,很快就好了的。」 流血? 斐守岁并未察觉。 小孩又说:「流血才会好起来。快快醒来呀,快快睁眼看一看我……」 声音愈发地近。 斐守岁闻着香,忽然小孩冰凉的手抵住了他的额头。那手泡了冷水,冻得像一坨冰渣子,有一股血腥味夹杂在冷香中。 老妖怪皱着眉,血腥味有些失调,他勐地睁开眼,想看看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只见陆观道倏地把手收回,作贼似地捂住他的手背。 一瞬间,三两血珠滴在斐守岁的脸颊上,滑落,正巧顺过耳垂。 屋里点了红烛。 烛台搁置在角落,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满地的血珠,有些渗人。 斐守岁立马坐起身,拽过陆观道。 小孩面色苍白,吃痛着撞在斐守岁身侧。 「醒了!」 他仰头惊唿。 斐守岁见到的是陆观道兴奋的表情,至于手背被划开而在鲜血淋漓,反倒不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老妖怪颇为复杂地看着小孩。 「你的手……」 小孩将手举起来:「喏。」 「我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陆观道用另一只手一指,烛台与木桶旁,有一摔碎的花瓶。 「瓷片割的!」 语气似乎很是自豪。 斐守岁扶额无奈:「我替你包扎。」 「不用不用,」陆观道笑嘻嘻地摆手,「老爷爷说马上就好了的。」 说着,小孩站起身跑到木桶旁给斐守岁拧干手巾。那流血的手背伸入冰水里,血在水中晕开,凝如冰花。 陆观道缩了缩脖子,很快将手巾洗净。 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看着已被血染成淡粉的手巾,默默接下,很随意地擦了擦脖颈,便放着不管了。 听陆观道带着歉意:「对不起,我背不动你,只能拖你回来,才沾了泥巴……」 小孩低头站在斐守岁肩旁,流血的手扯了扯斐守岁的衣袖。 「衣裳都脏了。」 斐守岁不语,看了眼自己,回道:「无妨。」 「真的?」 斐守岁颔首。 老妖怪知道只有这样顺着陆观道说话,才能让他一点点去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温声细语:「要让别人知道你受了伤不必包扎就能好,该怎么想?」 「唔……」 陆观道忽地不说话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丹凤眼欲说又止,好像是藏了个大故事。 须臾。 小孩缓缓蹲下.身,他仰首,将手背赤裸裸地给斐守岁看:「会被打。」 指了指手腕。 「这儿被藤条抽过。」 「……为何?」 「他们说要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人,就拿藤条抽,那样不会流血,好得更快,」小孩歪歪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第56章 灭口 斐守岁眯了眯眼睛:「嗯,自然不会。」 小孩的手正肉眼可见地癒合伤口,不知眼前的人儿被他人当成了什么。 怪物?亦或者是灾祸。 淡然道:「以后受伤了就包扎,千万不能给别人看了去。」 陆观道不解,手指戳了戳,咧出一个笑容:「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第114页 「……」罢了。 斐守岁不打算与小孩说什么大道理。与其在这里关心一个不会受伤的人儿,他更愿意去见一见北棠娘子。 幻境里那个独身走入竹林的女儿家为何知了真相还要嫁给薛谭。海棠镇四季不败的海棠花,总觉着与薛家脱不了干系。还有阿紫客栈的后院。北棠口中在京城做吏部侍郎的舅舅…… 思索着,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沾着的土块,斐守岁坐到桌边。 温水倾茶盏,指腹摩挲茶壁,他垂眸不语。施法念诀清洗衣衫,这才将茶水入喉。 小孩在一边收拾地上的泥土。 暗黄色的土壤,黏在地面,每踩一脚就有印子留下。 既做了事情,就必然有擦不净的线索。 老妖怪拿出小方园子捡到的绣花鞋,细细看去。绣花鞋的样式确与阿珍姑娘手中的一样,且鞋头沾了土。 「究竟是为何,阿珍姑娘才会捡这只绣花鞋。」 不是陆观道的声音,却近在咫尺。 斐守岁立马警觉,转头去寻来源,这才看到是谢义山那厮。 谢家伯茶站在窗边,一只手抵着推开了的一半窗子,乐呵呵地朝他挤眉弄眼。 「斐兄,门锁了我进不来。」 「等等。」 斐守岁板着张脸给开了门。 谢义山在门口将蓑衣摘了,甩下雨珠,这才踱步进屋。 一进来,谢家伯茶二话不说绕过陆观道,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屁股坐在斐守岁对面,他也没有舒坦到哪里去。一身夜行衣上全是水渍,头髮那儿还带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听他道。 「兰家婆子的嘴就像个簸箕,拉着我走夜路还不停地念叨,我都应付不过来,」伯茶一饮而尽,「不过她与我说的应该都是大实话,不像是作假。不知斐兄今晚可有收穫?」 斐守岁将绣花鞋放在桌上,推给了谢义山:「正如你所说,为何阿珍要捡这个。」 「许是看到了,才捡起来。」 老妖怪手指点了点桌:「阿珍说是『夫人送她一只鞋』,可我这鞋子是在小方园子里捡的。」 「等等,斐兄手中的绣花鞋不是阿珍姑娘的那只?」谢义山诧异,「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江幸,还以为是她拿了阿珍的给了斐兄你。」 「江姑娘还未回来。」 「这……」谢伯茶拿起绣花鞋仔细端详,「园子里捡的,夫人送的?」 斐守岁颔首。 「斐兄可愿听我所说。」 谢义山倒是有些正经起来,他把凳子朝斐守岁那侧移了移,脸上的嬉皮笑脸换成了难得的严肃。 手一挥,谢伯茶给屋子上了一层法阵。 他说道:「两个时辰前,在去阿紫客栈的路上,我见到的兰家婆子。斐兄你猜猜她走的那条路,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摇头不知。 「她要去北家。」 谢义山从衣襟里掏出江千念画的海棠镇地图,铺开,手指一移,「北家在海棠林里面。一路来兰家婆子连个灯笼都不打,天又下雨,黑漆漆的一片。而阿紫客栈与北家相隔甚远。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手里就拎了个竹篮,里头全是便宜的纸钱,边走边撒在地上,还呜呜地哭。我本想着是海棠镇的特有的祭祖习俗。」 伯茶嘆出一气。 「怎么?」 「没承想走进了听到她嘴里念着的是北棠娘子的姓名,」谢义山看着北家隐在海棠林后萧条的模样,「凡是喊魂游香必定念已逝之人,盼他们记得回家的路,好来年看望亲人。」 「你是说……」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兰家婆子是北家老僕,早年间或许知道些什么。我这才现身追上她,」谢义山说到此处,惨笑一声,「多亏了斐兄的幻术,老婆子拉着我念叨了一路的家常。说哪户人家今年死了几头猪几只鸡,哪户种的稻子收成不好,还说什么隔壁阮家姑娘不检点,这和北棠娘子有什么关系!」 谢伯茶哭笑不得。 「说这些也就罢了,她还硬生生递给我一叠纸钱,让我去地府里省吃俭用些花。」 老妖怪客气地笑了笑。 「兰家婆子所言并非没用。谢兄,你知我今晚在后院里遇到了谁。」 「何人?」 「正是兰家婆子所说的阮家二姑娘。」 「是小猢狲看到的两人?」 「然也。」 斐守岁拿起青花瓷的茶壶,给谢义山到一杯温茶,「我被异香拖入幻境,看到了一段有关北棠娘子的事。」 虽那幻境并非老妖怪之手,但他能辨别幻境真假。以及他刻意隐瞒了人影与心识之事。 「幻境简而言之便是北棠撞破了薛谭与阮二姑娘行苟且之事,且那会子北棠娘子并未嫁于薛谭。而今晚我又见到两人,就在离北棠娘子院子不远的竹林里……」 斐守岁咽了咽,总是要说的,「与幻境相同。」 「高门大户竟有此事……这样想那幻境里头的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谢义山摸了摸下巴,把那难以启齿的抛之脑后,「可兰家婆子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斐守岁垂眸,那件事照理说只有北棠、阮老夫人与身边丫鬟知晓,莫非是阿珍或……阿兰。 开口:「谢兄可有打听到兰家婆子的亲眷?」 第115页 「有!据她自己所言,她嫁给的人家,家中的兄长生一女名叫阿珍,还有一个便是她在阮家干活的堂妹。堂妹也生了个女儿取名为阿兰,跟在已逝的阮老夫人身边。阮老夫人走后,那个姑娘就嫁去了别镇,从此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谢义山嘆息道:「而她的堂妹也在阮老夫人死后不久,投井自尽了。」 老妖怪猜了个大概,抿一口茶。 「幻境中撞破了薛阮两人的还有阮老夫人与她身边的丫鬟阿珍。」 「阿珍姑娘?」 谢义山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阮府的人……斐兄你可别骗我。」 「所言即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斐守岁看向海棠镇的地图,在镇子北面有一座绿莹莹的小山,「幻境里阮老夫人被阮家二姑娘气得晕倒,还是北棠娘子带着阿珍将人扶走的。」 「不过有一可疑之处。」 「可疑?」 「带他们来的小和尚说什么『胭脂有难』。北棠娘子说要写信给她京城当官的舅舅,随后她一人淋着雨走入了山中竹林,留下一句『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竹子开花……」 谢义山完完全全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上,嘴里反覆琢磨着那四个字。 过了许久,陆观道都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了他才恍然大悟,抓住斐守岁的手直晃。 「斐兄!兰家婆子与我说的或许不是这些年的事!」 斐守岁被晃得头晕,抽不开手,只好顺谢伯茶的意思。 「别急,你先说。」 「八年前洛州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中元节之后又下大雨,洪涝淹了好些家畜。所以兰家婆子才说了那些话。若就是八年前的事情,竹子开花也正是大旱洪涝的前兆。既如此,阮家二姑娘与薛谭之事……」 斐守岁紧锁眉头:「兰家婆子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阿兰姑娘了。」 且观阿珍,她在幻境里对北棠的作揖大礼,不像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样子。 话语一落。 谢义山闭上了嘴,他心中已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只是万万没想到,人命两条就为此而已。 「……唉,」伯茶揉了揉额前碎发,「怪不得兰家婆子说阮老夫人真是可惜,原来可惜在此。」 「谢兄也以为阿兰姑娘与她娘亲是因灭口而死?」 老妖怪开了口。 谢义山一愣:「还有别的人物?」 「既然要杀人灭口,为何偏偏留下兰家婆子,还让她疯疯癫癫地去北家的路上撒纸钱。」 说到要处,一旁收拾好的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说悄悄话似的。 「客栈后头的人有鬼嘞。」语气嗲嗲的,还带了些土音。 「鬼?」 两人看向小孩。 「那个老人家脚步一软一重,走得却很稳,不是吗?」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毕竟昨日是谢伯茶扶着兰家婆子去的后院。 伯茶有些尴尬地笑一声。 「当时没注意这个。」 老妖怪无可奈何,只好问小孩:「怎么看到的鬼?」 「影子很淡很淡,肩上的灯也暗,不是死了,也快了,」陆观道拽着斐守岁的袖口,「老爷爷和我说的。」 又是那个教陆观道用香的老爷爷。 斐守岁不光想薛家之事头疼,这身边还有个更大的谜团扰着他。 转身与谢伯茶:「谢兄与我都未能察觉,可见……」 「可见来者说不准真是大妖花越青。」 谢伯茶捏着眉心,吃一口桌上背着的糕点,「镇妖塔的妖啊……」 实力悬殊。 斐守岁默然,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两个除妖之人得罪前辈,但现妖琉璃花已碎,帮人也没帮到一半跑的道理。 老妖怪坐直身子,他拿出纸笔,想把方才所说海棠镇的人事物写清楚了,以免后头乱了思绪。 戍香阁胭脂。 提笔写下五个字,又落吏部侍郎。老妖怪笑一句北棠家世显赫。 毛笔点在纸上,墨水一滴一滴晕开。 沉默。 斐径缘抬头看了眼海棠镇地图,却见萧条的北家,满是枯黄落败。 记起幻境里北棠回绝薛谭的语气, 老妖怪问道:「谢兄你还记得江姑娘在画北家时,说了什么吗?」 「北家?」 谢义山呸了下杯中茶叶,凝眉细想,恍然,「北家嫁了北棠后就落败了,当家家主走后……树倒猢狲散。」 斐守岁记下这些。 「一个当吏部侍郎的舅舅,一个卖胭脂给皇家的舅母。」 老妖怪道,「权与财皆有,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家财散尽的。」 话落。 哐当一声,屋门被砸开。 谢义山所落的结界碎了个稀烂。 屋外冷风忽地吹进来。风卷过桌上宣纸,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斐守岁眼疾手快按住地图,拿起画笔就要挥墨,只见是捂着手臂一瘸一拐的江幸。 天还下着小雨,雨丝七零八落地吹。黑到极值的夜,江千念身后背着血淋淋的阿珍。 刚擦净的地,女儿家扑通一下,支撑不住半跪,语气颤抖。 说道:「谢伯茶……救人!」 第57章 抢人 谢义山来不及咽下嘴中糕点,上前拉住江幸,反手便上了一个新法阵。 第116页 他搀扶起,着急道:「怎么浑身都是血,出什么事了?」 「这都是阿珍姑娘的血,我不过皮外伤,」江幸轻轻甩了甩头,抹去血迹,「就是行了一路轻功,有些疲累。」 「吓死我了!我扶你去里屋歇息,」转头,「斐兄,阿珍姑娘先拜託你!」 「好。」 斐守岁在旁收起画笔,走上前抱起单薄身子的阿珍。 阿珍年纪尚小,在老妖怪眼中就是一个孩童。 可怜孩童浑身是血,深秋雨夜,衣料薄薄一层,手臂上几乎没有什么肉。 血顺着手臂筋脉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血腥味充斥着房间。 老妖怪着手一摸,探入阿珍脉搏。 「筋断骨碎……这是遇到什么劫匪还是妖邪?」 说着。 踏入内屋,拉开屏风,把阿珍安放在硬榻上。 江千念低着头与谢义山一块走进屋子:「是坠崖,我来不及拉她,只能逆风翻崖壁拦住。」 见江幸咽了咽,从身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佩剑。 剑鞘残缺不全,都是刮痕。女儿家用力一拉剑柄。剑身一亮,入眼是坑坑洼洼,开刃处凹凸不平,似是砍了坚硬的巨物。 「我用剑卡在崖壁之间,费尽力气才拉住阿珍姑娘……咳咳咳……」 江幸嘆道,「本在路上捡到了绣花鞋,是想早些回薛府的。谁知半路看到了阿珍,她一人走夜路,我不放心便跟了一会儿。结果她走进城东竹林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她。不想就此作罢,用了家传的追踪之术。」 女儿家又从衣襟中拿出一张燃了一半的符纸。 「术法燃到一半指向了城外的寺庙。深更半夜,不好叨扰僧人。我见寺外也有竹林,施法隐去气息,绕竹林的石板路去寻……咳咳咳,」实在是没了力气,江幸瘫坐在榻边的靠椅上,深深嘆出一气,「没有想到出了竹林就是悬崖。那会天黑透了,阿珍姑娘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崖边的巨石上冲着我笑。」 「你的追踪之术被阿珍姑娘察觉了?」 伯茶倒下一杯茶水,递给江幸。 一旁斐守岁正给阿珍把脉:「阿珍是凡人,没有修炼的痕迹。」 「就算有,那可是济海江家的追踪术啊。等等,」谢义山不解,「她为何冲着你笑?」 江幸囫囵吞入茶水,看了眼浑身是血的阿珍。 「不知,我未走上前,她与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话?」是凑到江千念前头的陆观道。 江幸冲着小孩点了点头:「她说『我去寻北姑娘呀,你有看到她吗』。」 「北棠?」 斐守岁倏地回头,方才他就诧异江幸所说的竹林,现在又听阿珍去崖边寻北棠。 老妖怪隐去情绪。 「想是只有北棠娘子了。」 江幸点点头:「正是薛少夫人。她一问我,也没等我反应,就一跃而下。我只好废了剑,捡回一条命。不过她身上的伤……斐兄,你可有办法?」 斐守岁凝眉,又去掀阿珍的眼皮。 「已近三更,城内的药铺都关了门。我到海棠镇一月尚无时间去结识镇子里看诊的大夫,这才直接把人带回来,出此下策。我与伯茶都不通医理,想着斐兄见多识广,能有法子。实在不成,只好去叨扰薛家人了。」 话毕,江千念撑着疲累跪倒在地,拱手道:「我知斐兄为妖,没有救人的说法。我的面子自然也不值钱。薛家人觉得阿珍姑娘不吉利,要是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我……」 半晌。 江千念似是下定决心,她颤颤巍巍地俯身,磕了个响头。 老妖怪背对着女儿家一句话也不说。谢义山以为是不肯,也跟着跪下。 陆观道看面前的一个两个都跪在地上,他在旁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拉了拉谢义山的衣裳。 「在求拜拜钱吗?」 伯茶不理他。 小孩子不知所以然,默默挪到斐守岁跟前。看到面前人在憋着笑,很是大胆地伸手。 「我也要!」 斐守岁拍了下小孩的手:「一路来的开销吃食都算在我身上,你还想要拜拜钱?」 语气一转,淡淡然。 「不用担心这些,我有法子。」 「当真?」 江幸刚要抬头,谢伯茶就一把将她按下。 「有劳斐兄。」 这才算尽了礼数。 斐守岁觉得有趣,起身扶起两人:「江姑娘,你家被妖所灭,而今又给我磕头,只为救一个不相识的人。为此大义,我也要尽心而行。」 其实斐守岁只不过心情好,就像过年受小辈跪拜的长者一样。 救人心切,不再客气。 谢义山去一旁照顾江千念。 老妖怪便拿出画笔在空中点墨,画了不知是什么,见那团墨渍在空中莹莹绕,随后化为轻烟钻入阿珍的口鼻之中。 等候烟散,斐守岁朝小孩道:「快把我那箱笼里的木盒子拿过来。」 陆观道踮起脚尖。 「不是有很多放笔放墨的盒子吗?」 「嗯……方方正正那个。」 看着小孩屁颠屁颠拿回来,打开盒子,里头正正好放着一枚赤红的药丸。 谢义山见着了,远远地问:「斐兄,此是何物?」 「俗名回魂,但也有个雅致的,」斐守岁把药丸捏了捏,掰开阿珍的嘴,将药丸塞入舌下,「肝肠寸断。」 第117页 「什么?」 「多年前我在南海钓鱼,遇到了一位出游的大仙,她见世人可怜,所以赠我仙丹。」 一段漏洞百出的敷衍话,谢义山听罢,懂了意思,也不再多问。 可惜有个不懂事的在侧。 陆观道扒拉住斐守岁的手臂:「陆姨和我说过,南海有观音。是观音大士给你的仙丹吗?是吗是吗?」 斐守岁挑了挑眉:「是了,是了。」 小孩努努嘴。 「那为何观音大士不直接给世人,还只给一颗?」 老妖怪却不再管小孩说的。 转过身去,他将手掌悬于阿珍嘴上,内力运转,一层厚重的墨水在阿珍身上围绕。 斐守岁紧锁眉头,口内念诀,冷汗一丝丝从他额前冒出。 墨水如浸泡在水中的丝绸,轻盈地绕身而动。 屋外的雨渐渐大起来,豆般的水珠砸在头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寂静的夜,深黑摸不着前路。 哐啷一下。 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夜半三更,平安无事——」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伴着打更与大雨,斐守岁手掌下移。 那枚肝肠寸断在阿珍嘴里闪着红光。眼看红光慢慢地随手掌移动,已是胸脯的位置。 在心与肺之间运转。 须臾。 阿珍勐地睁开眼,双目猩红,呕出一口黑血。 一股浓烈的尸臭伴随黑血涌出,陆观道捏住了鼻子。 「噫!」 斐守岁轻声怒道:「别吵,我在和阎王抢人……」 小孩子立马捂住嘴,他打眼去看屋子。 火烛点了三两,角落里都暗淡得很。窗户紧闭,外头是晕乎乎的黑芝麻煳。树影狂摇,拍打琉璃明瓦。 总觉得有什么在窥视屋内。 陆观道冒着被骂的风险凑到斐守岁身边,小声谨慎: 「有人在看我们。」 斐守岁无法分心,只得嘱咐一句:「去告诉谢伯茶。」 于是小孩极不情愿地走到江千念面前。 「有人在外头看着我们嘞!」 江千念累得说不动话,抬头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正倒茶,他放下茶壶,看了眼黑夜。 「三更天不睡觉看我们?」 陆观道用力地点头:「一黑一白,两个人。」 面面相觑。 伯茶笑道:「照你说的,外头看我们的是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 「是不是都带着高高帽子,黑帽子那个写的『天下太平』,白帽子吐舌头的写『一见生财』?」 陆观道仔细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识字……」 伯茶准备逗小孩玩,于是他俯身在小孩耳边低语。 「那就是了。人死了才会看到黑白无常,那是锁人命的鬼使,长得青面獠牙,可吓人了!」 江幸听不下去,胳膊肘戳了下伯茶:「别听他胡说。」 谢义山耸耸肩,瘫在椅子上。 「我胡说什么,小娃娃经常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准还真是黑爷白爷。」 陆观道被唬到了,他缩在江幸身边,又不好意思拉人家的袖子。探出脑袋,小手指着内屋唯一的窗子。 「真的有,他们刚刚看你了。」 谢义山转过脑袋,还是漆黑一片。 「我没慧眼,见不着两位爷,」说罢,谢义山起身朝窗子拱拱手,「两位爷莫怪莫怪,这小子不懂事,胡乱说些没天没地的话,您大人有大量且饶他一回,他下回呀就没那个胆量了!」 小孩不理会谢伯茶的插科打诨,他越缩越里面,把自个完完全全隐藏在江千念身后。 「他们不走,还站着……」 江千念也不知怎么安慰个孩子,只得揉揉小孩的脑袋。 「他胡说呢,你别信。」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陆观道仰首,委屈巴巴地不敢再开口说话,他干脆把视线移到斐守岁身上。 老妖怪侧坐于硬榻,阿珍吐出来的血溅在他的手掌心里。 黑血凝着不动,如幻化的墨,不仔细去瞧是辨别不出的。 为了让斐守岁安安静静地救人,三人凑在一块,除了喝茶吃糕点的声儿,便只剩屋外的雨。 狂风吹鼓,明瓦哐哐作响。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点墨在另一只手手掌之上。好似是真正开始发力,他垂在腰间的长髮,随墨水轻轻飘浮在空中。 周围开始有威压,一点点在屋子里漫开。 谢义山与江千念这是第一回真真见识到千年妖怪的实力,以往他们收拾的妖也不过一两百岁。 伯茶咽了咽口水,传音与江幸:「你说花越青是不是比斐兄还厉害些?」 「……说不好。」 威压愈发重了。两人撑着身子,冒出层层虚汗。在场的仅陆观道感觉不到,甚至还伸出小手在捞点心。 伯茶传音笑曰:「你看小娃娃,还觉得他是常人吗?」 江幸瞥一眼陆观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谢家伯茶又看向斐守岁,正要开口说话。 一道紫雷横噼,屋外瞬间被点亮,那明瓦窗子一闪而过两个高帽身影。 第58章 锁链 闪电落下,照亮斐守岁侧脸。 第118页 旁边陆观道的手一颤,吃了一口的糕点摔在地上。 高帽身影满满当当占据窗户的一左一右,在雷声之后,屋外恢復黑暗。 大雨环绕,窗边竹叶飒飒。 小孩子直瞪眼,看着那影子一动不动。 远处,从别的院里传来女子呜呜的哭声。渗入雨夜,听得人发毛。也不知是何人在哭,竟然能有这样的悽惨。 陆观道倏地回头,眼睛也不眨,嘴巴还是半开的,传音与斐守岁:「一黑一白,一左一右。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说话卡顿,听得很不舒服。 斐守岁本不想搭理小孩,可放不下心。 「你好好说。」 陆观道机械似的扭两下头:「是他们、他们抓走了陆姨……」 「陆姨?」 「嗯,是他们抓走的。我记起来了。那天、那天大火烧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着锁链,就站在家门口对着我笑。说什么『真的是可怜人啊,本来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却遇到了你』。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后来,我跑出来了。我一跑,他们就进了屋子。一下子,屋子塌了。陆姨他们就,就见不到了……」 斐守岁沉默了好久,听着小孩声音渐渐哽咽,他大概猜到说的是什么。 想了会,传音安慰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黑白无常不抓你?」 「黑白无常?」 「嗯。」 陆观道语气沉闷:「原来他们叫黑白无常。是黑白无常带走了陆姨,没有带走我。为什么不带走我。要是带走我就好了。陆姨一个人定会念叨我,说我不陪在她身边……」 老妖怪发觉小孩的话头越来越不对劲,他想引导陆观道走出那场大火。 看阿珍的情况逐步稳定,斐守岁便将心思放到了小孩身上。 语气温柔,好似只偏爱他一人。 「陆姨要是愿意让你一块儿去,她难道不会说吗?你且仔细想一想,是她赶你走的,还是想让你留下来。」 察觉到陆观道抬头在看他。 小孩眼里有了泪水,重复一遍他说过话:「陆姨赶我走的。是她赶我走,我才走的。」 「所以陆姨不愿让你去。」 陆观道转头去看窗户。 黑漆漆的夜晚,冷风不节制地灌入。 「不愿让我去?」 「不然,」斐守岁嘆道,「黑白无常带走的都是将死之人。据你所说,大火烧到了家门口,你的陆姨不想你被困,所以赶你走。」 「将死之人?」陆观道呆呆地歪头,「将死是什么。」 斐守岁凝眉,不知如何解释。 睁眼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珍。 「我在救的姑娘,就是将死。」 「啊……」 陆观道挪了挪身子走到斐守岁身边,他坐在地上,伸手抓住斐守岁的裤腿。 「小庙里的那个白色人偶,她被火烧焦了,也是死吗?」 小孩眼神空洞,说的是池钗花。 老妖怪闭上眼:「算是。」 「唔,怪不得见不到她。她原来和陆姨一样被黑白无常带走了。她和陆姨一样不见了……」 陆观道脸上的迷茫愈发重,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落。 用手背一擦,喃喃声音。 「带走了,就回不来了是吗……」 看外屋的一片漆黑。 嘆息。 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的衣裳:「可是、可是黑白无常还没走,他们站在门外。」 「嗯,我知晓。」 「他们想带走谁?」 斐守岁一愣,轻笑:「谁都带不走。」 「我、我看他们两个在笑哩。」 「笑?他们在笑什么。」 「他们说『就是这户人家,前些日子也来过,带走的也是个姑娘』,『那个姑娘惨得很,城隍老爷看了那死法都直摇头』。」 斐守岁听到关键,传音问:「听得真切?真说了前些天死了个姑娘?」 陆观道肯定地点头。 可是到海棠镇的这几日从未听说薛宅办过丧事,那高高砖墙也没挂什么白灯笼。 余光扫一眼屏风后的外屋。 眼下只有谢义山能拦鬼使,旁边为救阿珍的江千念力气耗尽,到现在还合着眼休息。 而他自己无法抽身。 没有烛火的屋子,黑得能吃人。 须臾。 斐守岁本想再与小孩说话,突然外屋的门飘来一股浓重的尸臭味。混合着泥土腥,仿佛是大雨灌入,带来了湖底的淤泥,还有淤泥里的草木根茎。 来不及思索更多,两条绑着残破纸钱的黑色锁链穿透屋门,直直地往内屋阿珍姑娘的方向袭来。 老妖怪在法阵之中,无法动身。 那两条锁链,一条毫不犹豫刺入阿珍腹部,一条直接贯穿了斐守岁的心脏。 扎在内屋的白墙里。 阿珍大叫一声,身体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动作捏成一团。她的声音打碎了墨水屏障,撕心裂肺,好不痛苦。 吓得正休息的江千念一下从座椅上站起,睁开眼愣愣地看谢义山。 谢伯茶茫然地回看江幸,放下茶盏,转头大声问。 「斐兄怎么了?」 「别过来!」斐守岁第一回在谢江两人面前怒音。 第119页 谢义山骇了一跳,不知所措道:「斐兄放心,我们不过来。」 老妖怪撇过头,紧紧皱着眉头。 「你们护好自己,等我倒下了……再说。」 谢义山悻悻然坐回位置上,与江幸大眼瞪小眼。 所幸。 在场只有斐守岁与坐在地上的陆观道看得到两条黑锁链。 小孩看到面前的人儿被其中一根锁链狠狠地穿透了身体。妖血顺锁链而下,滴滴答答,溅在他的脸颊上。 丹凤眼微瞪,瞳孔收缩。 空中飘起凛冽的清香。 是槐花。 槐花香怜悯似地围绕着陆观道,如慈母安抚哭闹的孩童,一点点拍走身上的疲惫。 小孩慌张地仰首,抓住斐守岁的腰带,仿佛刺穿的是他的心,声音颤抖。 「血,流血了,都是血,要止血,我去拿纱布、纱布……」 「陆观道。」 斐守岁虚眯着眼,唤住小孩姓名,「没用的。」 「没用?」 陆观道脸上的惊恐印在斐守岁眼里。 「是啊,你也知道门外的……黑白无常,」说的话开始断断续续,「他们是赶不走的,所以这链条你也拔不出来。」 斐守岁虽早料到会被黑白无常刁难,做足了准备,但当锁链穿透躯壳时还是生疼。 话落。 闭上眼,嘆出一口浊气。 斐守岁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原本如玉的面容就像抹了灰的墙,白得有些吓人。那颗掩藏在术法下的淡红色眉心痣,一点点出现。 陆观道脑子里空白一片,听到屋外黑白无常的笑声。 「做鬼使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妖怪救人,当真稀奇。」 「看到了索魂链还不躲开,真是个蠢妖。」 「能这般拼命,这个姑娘难不成早早地与妖怪许下了真心?可不得了,那不就和八年前的事情一样了吗。」 两个身影窸窸窣窣地讲话,似是打定了主意,其中个矮的开了口。 「喂,槐树妖!我们与你打个赌,你要是赢了,我们便不捉这个小姑娘的魂。」 「鬼使大人……」斐守岁朝小孩笑了笑,喘气回一句,「大人一言九鼎,还请高抬贵手。」 「妖怪就是妖怪,这嘴皮子功夫就是好。」 「我们就是想要看看你在这索魂链下能撑多久,一炷香功夫你要是还活着,那姑娘我们就不要了。」 斐守岁按住小孩欲走的姿势,喘息声近在咫尺:「大人的怜悯之心……是阿珍姑娘的福气。」 「我们都是鬼了,哪里来的心。」 说完又在哈哈大笑,便是扯斐守岁为妖不作恶,反倒手上一条人命都没有的事。 「你这样的妖,到底还算妖邪吗?」 鬼使的讥笑下。 陆观道睁大了眼,看着斐守岁皱眉,眉心痣红得能滴出血。 小孩还没有长得很高,他伸手够不到斐守岁的脸颊,便站起来。 不搭理黑白鬼使。 老妖怪垂着眼帘,笑道:「怎么不坐着了?」 小孩仰头盯着斐守岁,手抚上斐守岁的额头,指腹划过那颗红痣。 「好痛。」 「痛?」斐守岁眼波婉转,打量小孩,「你没受伤。」 「不知为何,我的心好痛。」 陆观道不自知地蹙眉,小手从脸颊滑下,落在斐守岁的心前。 那根黑锁链霸道地贯穿了身躯,搅动皮肉与魂灵。 「真的不能动它吗。」 斐守岁摇头,垂眸:「你听到了……鬼使说,我要是能撑过一炷香,阿珍姑娘就不必死。」 「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啊……」 斐守岁却不说话了,低垂脑袋,放在阿珍姑娘身上的手掌也早已收回。 谢江两人察觉异常,迟迟不敢动身,他们能明显感受到屋外确确实实有不寻常的东西。就如斐守岁给谢义山交代的,他们只好按兵不动。 眼见着斐守岁将要口吐鲜血。 谢义山实在是按捺不住,从衣襟里拿出符纸,传音道:「斐兄,是不是黑白无常在作祟?」 斐守岁偏过头。 「谢兄稍安毋躁。」 谢义山咬着后槽牙:「我再稍安毋躁,就不是人了!」 没等斐守岁开口劝,谢义山掏出的符纸摆成法阵,围着内屋形成一个圆区。 白亮的光笼罩住房间角落。 豁然。 看到两条黑锁链交叉在屋子中央。 斐守岁挣扎着要起身,听黑白无常在外:「槐树妖,你们这是要言而无信啊。」 老妖怪眉头一抽,甩开陆观道拉着他的手。 踉跄几步,将手搭在谢义山肩上。 黑锁链牵动着他的身体,每走一步,犹如万箭穿心。 「我与鬼使打了个赌,只要一炷香时间我还活着,那阿珍姑娘就不必去阴曹地府。」 谢义山倏地回头,厉声道:「活人不救救死人,这不是个修行之人该干的事!」 伯茶看一眼身后江幸。 「斐兄,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人,做过太多狼心狗肺之事,早就被赶出了门派,你就不必担忧我了。」 老妖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低估了谢义山的仗义之心,本以为眼前的除妖人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第120页 倒是他赌错了。 这又算得上哪门子狼心狗肺。 斐守岁慢慢地失去知觉,妖血浸湿了胸前的衣料。想要继续站着,却双腿乏力,有欲倒之势。 双目模煳。 徐徐看不清周遭。 老妖怪干笑一声,感知着陆观道的位置,对小孩说:「你要是长得再高些,就能扶住我了……」 向前倾倒。 耳边有打更人凄凉的扯嗓。 「咚——咚!咚!咚!咚!」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第59章 长大 「斐兄!」 接住老妖怪的是江幸。 女儿家吃痛地扶起老妖怪,嘴里不知含着什么,让她有了力气,转头与谢义山说:「几成?」 「还几成呢!」谢伯茶一甩符纸,「祖师爷不噼死我就不错了!」 「不要硬来……」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的双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黑漆漆的视野,只能靠感知摸索,就算幻出妖身的瞳,所见也不过昏暗。 一把手拦住江千念。 「快叫谢伯茶住手,」就连声音也开始沙哑,「他是想顶撞城隍使者吗。」 「斐兄!别说了,大不了……」江千念瞥了眼硬榻上的阿珍,「大不了,放阿珍走吧。」 「你说什么!江姑娘,你要放弃线索?」 斐守岁的气鲠在喉间,想推开江千念,可奈何实在抽筋剥皮地痛。 汗如雨下,他的五识已经失了眼。 就怕这一炷香里,摸不到,听不到,最后化成了妖身槐树,永远无法变回人形。 老妖怪知晓唤醒知觉的法子,不过他在心底里后怕。死人窟时,他被路过的妖怪夺走了五识,只好扯断手臂保持清醒,一点一点挪着生存。他已经忘了是怎么刨开那妖怪的肚子,抢回属于自己的眼睛与嘴巴。 深吸一口气,斐守岁嘆道:「我没这么好死。」 女儿家不理他,将他扶到内屋的软榻上,转身告知。 背影言说。 「斐兄,我是济海江家的江千念,也是大妖解十青的徒弟。世人皆知我师父为道除妖降魔,但唯独未曾质疑过他真正的身份,」江千念笑了笑,「也是个与你一样心软的妖怪。」 斐守岁一时间被江千念所说,噎了话头。 哪来的可怜人被妖灭门,又被妖收养。 只听外屋的门哐当坠地,牵扯着斐守岁心的锁链想把他往外拉,却被什么缚住无法动弹。 老妖怪咳嗽几声,有兵器敲打,符纸燃烧,以及黑白鬼使的笑骂。 「道门后人居然护着个妖怪,真是闹了大笑话。小子,叫你祖师爷知晓了,你这逆徒可还有飞升的颜面?」 「还有你这个小姑娘,拔了把破剑做什么呢,你也想拦着我们?」 「拖家带口,拎着个孩子与我等抗争,简直可笑!」 想起还有个小孩。 「陆观道?」 斐守岁轻轻唤了声。 模煳黑暗的视野里,寻不到小孩。老妖怪捂住嘴,努力在嘈杂中摒弃其他四识。 睁眼,依稀有些光亮了。 见到矮矮的身影站在他榻边,手攥着衣袖,似乎在掩盖什么。 斐守岁一惊,闻到一阵比槐花更冷的气息。 新肉与血的味道盖过槐树香。 香气慢慢游过来,如青鸟点地,落在斐守岁肩头。 陆观道在他面前咬唇,见他看过去,开心地露出一个笑容:「是不是会好一点。」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又在放血了,不想搭理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干脆听到了也闭目不作答。 小孩以为斐守岁穿心疼得说不出话,着急地凑上前:「是不是我不够高?」 啊? 斐守岁疲倦着不愿开口,听小孩着急忙慌。 「要是长高些,像他们一样会施法,就不用这么累赘了。」 陆观道小心翼翼地拉住斐守岁的衣角,香味靠得很近,近到斐守岁能在昏沉之中准确感受陆观道的位置。 小孩一直站在他身边,一步不离。 斐守岁有时候在想,他要是自私些,残忍些,直接吃了面前的小孩会如何。至于怎么吃并不重要,他常见同类易子而食,敲开头骨,吸食脑髓。 老妖怪愈发觉得睏倦,香味惹得他昏昏欲睡,就连痛都在气息中微不足道。 下意识嘆息。 放下杂念,却听周遭倏地安静。 兵器哐当砸在地上,烛芯燃烧的动静仿佛被静止,鬼使的压迫感烟消云散。 斐守岁想睁眼,有人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那手不算大,却绝对不是陆观道的。 小孩呢?谢江两人又去哪里了? 没有了视线,斐守岁宛如被世间抛弃的蝉,埋入地底,听闻不了秋冬。 屋子寂静得好似山林中荒废的村镇。 明瓦窗子外,竹林飒飒挤在一起,唯独只有它们吵闹。 黑夜,本该如此寂静。 斐守岁微微张开嘴,正要说话,一滴黏煳的「茶水」落在他的唇边。 不,不是茶。 香味像是一双推他从天空坠入大海的手。海水裹挟住的并非斐守岁的肉.体,是他心识里柔软敏感的魂灵。 舌尖下意识舔去,又是一滴。 老妖怪知道了,那是陆观道的血。一滴又一滴不要钱似得送入他的嘴边。 第121页 斐守岁压抑着本能,想扭头吐出来,怒道:「陆观道,你快住手。」 身旁的人影一怔。 「为什么……」 仿佛是激怒了。 小孩不再听话,用手按住斐守岁的肩膀。手腕处是三四条刀片划过的痕迹,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顺势打落在斐守岁的脸上。 斐守岁没有力气反抗,锁链尚穿过心脏,只是香味让他感知不到那么多的痛楚。 老妖怪不知小孩要做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有一个熟悉却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嘴巴张开。」 「陆观道你!唔!」 牙齿碰触到皮肉,血液强迫着斐守岁去接受它,还是咽下去了。 屋子里安静的仅剩斐守岁呜咽挣扎之声。 老妖怪被另一只手锁得死死的,咽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花酒一样简单。 那个声音与他说:「你现在需要我了,对吗……」 热气喷在斐守岁耳边,湿了碎发。 斐守岁闭着眼,温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睫上。 「不要赶我走……」 声音从冷漠缓缓成了求饶。 斐守岁无比熟悉这样的语调,有个屁点大的小孩就擅长这般在他面前卖乖。 片刻后,有了些许力气,斐守岁伸出右手想要触摸,他想去确认一件事。 手掌悬在空中,有什么东西自动贴了上来。 斐守岁摸到一张满是水渍的脸。 「我好没用,我什么都不会。」 啊。 斐守岁知晓了,还能是谁,定是在闹矛盾的小孩。 老妖怪心生一计,挑了挑眉。 舌尖舔过手腕,手腕的主人明显地颤了下。 斐守岁尝试与陆观道传音:「我好了很多,放开我罢。」 没有回应。 「陆观道,我知道是你。」 手腕却塞得更紧了。 斐守岁咽了咽,从前倒是喝过血,不过野兽皮肉,与他自身的无可奈何。眼下却被迫餵了这么多口人血,是真真正正地当了回妖。 只好耐着性子,再次传音:「你要是没用我收留你做什么?」 手腕的动作轻了不少。 循序渐进道:「放开我,好吗?」 陆观道愣了愣。 「不要。」 「……」 老妖怪曾在河边遇到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抱着个大胖小子,与他说过,便是养大的孩子,小时候再怎么乖,长大总是会叛逆的。 「陆观道,」斐守岁唤小孩,「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放开我可好?」 「……我不。」 老妖怪心里头啐了口。 犹豫再三,想到一个法子。 斐守岁记得小孩怕黑又怕疼,缓了缓气,他勐地朝小孩的手腕咬去。血液挤压流入喉中,身上人好似吃痛了些许,微微松开了劲。老妖怪藉此用力挣脱,手掌拍开陆观道,睁眼时他看到屋内一切如常。 方才耳边分明有茶盏碎裂之声,可那茶壶茶杯都完完整整安放在原位。 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两人,就坐在桌边喝茶闲聊。 看斐守岁醒来,那谢义山放下茶水,笑道:「斐兄睡了好久!」 「你说什么?」 「看来斐兄贵人多忘事,」谢义山乐呵呵地吃一口桂花糕,「不是斐兄说有些疲累,才小睡了一会?」 「对啊,还是小娃娃给你铺的床。」是江千念。 斐守岁听罢,悸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将视线移到一旁的小娃娃身上。哪有什么小孩,入眼是个身量比他稍稍矮些的男子,穿着与谢义山相同样式的道袍。半束髮,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浓黑的眉毛下,眼尾有些绯红。 那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仿佛要把他看穿。 斐守岁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谢江两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陆观道不语。 斐守岁又去硬榻上寻阿珍,索性女儿家平平安安地躺在那里,没有流血,也不见索魂链。 老妖怪轻笑道:「陆观道我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 陆观道抬眼,很是漠然。 「这是哪里。」 斐守岁幻出一把匕首,对着陆观道的脖颈,「这里不是薛宅,对吗。」 匕首亮着寒光,照出陆观道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应该清楚我会的术法。」 「嗯,」陆观道颔首,「你要是想逃,定是头也不回的。」 斐守岁五味杂陈:「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与我说说。」 陆观道歪歪头,避开匕首,他在斐守岁的目光里,抬手握住匕首开刃处。相看,瞳孔里倒影的是彼此的身影。只见陆观道手稍稍用力,匕首轻巧地化成一缕白烟。 烟往上四散,如开了锅的热汤,沸在两人之间。 「你要逃吗?」 「……」 斐守岁察觉陆观道眼中藏着的不舍,嗤笑一声: 「是你囚我于此,还问我逃不逃?」 抿唇片刻。 陆观道一点点俯身在斐守岁耳边,说悄悄话般:「我与你说,黑白无常走了,大家都没事。」 「嗯?」 老妖怪扶住将要倾倒在他身上的人儿,「怎么这么烫?」 「不知道……让我抱抱好吗。」 第122页 陆观道试探似地抱住斐守岁,手松松垮垮地环住人儿,斐守岁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便越抱越紧。 斐守岁皱着眉:「说话。」 陆观道蹭蹭斐守岁垂在肩上的长髮,像只顺毛小狗。 「本来黑白无常已经勾走了阿珍的魂,后来不知为何,他们又折回来,把魂魄安了回去,」声音糯糯的,「算命的受伤了,我就用血给他治病。客栈遇见的姐姐,也受伤了,我也割血给她。」 「嗯。」斐守岁应了声。 陆观道继续说着,抱得更紧了。 「你受伤后一直昏睡,算命的就叫我用血餵你。」 哦,这蠢法子谢义山那厮还参合了一脚。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语气:「也是算命的用术法变的幻境?」 「不,」陆观道起身笑看,「幻境是我变的。」 第60章 陆澹 笑得很坦然,这仿佛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陆观道復又捉住斐守岁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脸颊很烫,斐守岁本想抽离开,可却抓得太紧。 老妖怪眯了眯眼,套话道:「我观此幻境,施术者绝不可能是你,你莫要诓我。」 「就是我!」陆观道倏地抬起眼,「你日日在我面前使用此法,是瞎子都会了!」 「是吗?」 可惜斐守岁的幻术绝学并非表现这么简单,若陆观道真将他的幻术学了去…… 老妖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早已长个的小孩。 「谢兄与江姑娘见你忽然长高,他们没有怀疑?」 陆观道松开手,掸掸袖子坐在斐守岁身旁,适才冷漠孤僻的劲一下子全没了。在斐守岁眼前就剩下个嘀嘀咕咕念叨的稚童模样。 「他们是很惊讶吧,后来就接受了。毕竟是我救了他们呢!还有你,」陆观道睁大凤眼,拉住斐守岁的衣角,「我是不是很有用?」 「嗯,有用,但下次不必割血救我。」 斐守岁抽开衣袖,又被陆观道拉了回去,嘆了一声,继续说,「我游歷世间行走江湖,自保的法子有的是,总不至是赤足,而你只有血。」 「何意?」 「我是说,」老妖怪嘆息道,「你先护好自身性命,再考量他人。」 「可是你流血,流了很多血……」 陆观道长个了,却还垂着脑袋撒娇般靠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觉着别扭,想推开又怕寒了小孩的心。 轻轻推了下,无动于衷。 老妖怪回:「罢了,你先破了幻境,让我去瞧瞧阿珍姑娘。」 谁叫这幻境里头,还坐着两个人。虽是假的,但陆观道变的幻境虚虚实实也算成功,看上去也就与真人相差无几。谢义山那张贱兮兮的脸,实在不方便再叙旧了。 陆观道听罢,学着谢江两人的样子掐诀胡乱念了一通。手势笨拙,幻出的灵力呈青色,倒是与他的眼眸相衬。 老妖怪靠着软榻上的方枕,见屋子布景犹如油脂融化,渐渐从头顶滑落。 石青的灵力混合了陆观道放血时有的清香,绕在斐守岁身侧,十分好睡。 斐守岁倦着眼皮,笑道:「陆姨可有为你取字?」 「字?」陆观道摇头,「没有。」 「你若不嫌弃,我赠你一字如何?」 「好啊!」 陆观道回首,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你唤我什么,我就『字』什么。」 「嗯……澹,澹泊之澹,就如你身上之香……」斐守岁控制不住,随着周遭坍塌的幻境一同闭上了眼,留下一句,「冷香扑鼻。」 …… 再次睁眼,就看到谢义山在旁走动。 「斐兄怎么还不醒,一个时辰后天就要亮了。日升一过,就找不到藉口开坛驱鬼,要怎么说服薛老夫人!」 江千念在旁:「你都晃了半刻钟了,能不能坐下来消停会儿。干着急无益,不如来清点符纸香烛,好做打算。」 「江幸!」 「何事?」 江千念数着香烛,并未去看谢义山。 「你说小娃娃的血……」 抬头,江家阿幸瞥一眼仍处在幻境的陆观道:「你想用小娃娃的血写符纸?」 「呸!你瞎说什么!」 谢义山上前一把揽过预备好的铜铃,「我是问你这几年游歷可有听闻过这号人物。」 江幸默然,片刻后缓缓开口。 「未曾。」 「唉……」谢伯茶重重地嘆了口气,「这下好啊,喝了人血,就差啖生肉破戒了。」 「你就算不喝,不也早早被排挤下了山,要是你观里的……」 江千念见谢义山看她的表情越发不对,也就不再开口,专心数手上的铜钱纸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谢义山走到江千念身前。青年俊朗的面容被烛火勾勒,又因长得高,影子便拖得很长很长,没入黑暗里。 那伯茶的表情复杂,听他说:「让你放下往尘,你也做不到。」 江幸摆摆手,无奈地笑了笑。 「挡着我光了。」 侧身,谢义山干脆也不说话,开始清点身上所剩之物。 老妖怪听得云里雾里,本还想着能窥到些有用的,谁料除却方才之言,谢江两人就再也没有开口。 屋子里仅剩符纸翻动与烛芯燃烧之声。 第123页 外头的天还是昏沉沉的,雨好似已经停了,听不到雨打芭蕉。留了些瑟瑟的风,时不时刮在窗户,作响三两。 斐守岁为醒得不着痕迹,先是装着头疼用手捂着,后才睁眼去看。 果然如他所料,入眼的屋内陈设都完好。至于身边,躺了个陆观道。 小孩长大了,估量着到了斐守岁肩旁。打量陆观道的侧颜,与幻境无异,眼尾红肿,想是又哭过。 老妖怪慢慢坐起来。 看外屋的门完完整整地关着,屏风茶盏都好好放在远处,还有硬榻上脸色恢復红润的阿珍。 唤出妖身灰白的瞳,见阿珍肩上的魂灯都闪着光,已是确认无碍。 总算松了口气。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谢江两人这才注意。 谢伯茶勐地撑起桌子,惊道:「斐兄!」 江幸回首。 「斐兄你可算醒了!」 几步路的距离,谢义山早已热泪盈眶,拱手半跪在地。 「今夜之事承蒙斐兄出手,我等自愧不已,还请受我等一拜。」 这谢伯茶说得头头是道,老妖怪坐在榻上一把手扶住了他,笑曰:「昨夜不是说日升就开坛,眼下来不来得及?」 伯茶微愣,抬首:「说完这事也是要的。再者,我与斐兄相识不过几月,斐兄能这般出手相救,自是不能少了礼数。更何况……」 「更何况我为妖邪,你为除妖的道士,」斐守岁笑眯眯地接下谢义山的客套话,「我的所见所闻不会比你少,自然而然有我的生存之道。谢伯茶,莫要再说这些了。」 被轻声细语地唤了姓名,谢家伯茶倒是起了别扭劲。 他笑说:「凡事都有规矩,江湖情谊不能破。」 江千念没憋住,在旁「噫」了声。 「斐兄你别看江幸那副样子,你适才晕倒,她也是着急的。」 江千念狠狠地白了眼谢伯茶,伸手箍住伯茶手臂,将他拉了起来:「都说了与斐兄相识几月,怎么?彼此的脾性还需说违心客套话。」 说着,朝斐守岁拱手。 「不过谢伯茶说得有一分是对的。」 「哦?」 江幸抬眼:「大恩不报非君子。」 老妖怪靠着被褥笑了几声。 「我来此世千余载,能与你们相陪不过弹指一挥间。若是让这段日子足够精彩,也算得上报恩了。」 看似客气,斐守岁是说出一半的真话,他要不是看腻了无聊的宅门妯娌事与话本恩怨情,也不愿一脚踏入刀枪剑影的江湖里。本该作进京赶考的书生身份,现在越发是个来去匆匆的侠客。 老妖怪笑着说完此话,传音与谢义山:「不过我有一事想问。」 「何事需传音告知?」谢义山不解。 斐守岁看了眼还未醒来的陆观道。 「他是怎么一夜之间长大的,谢兄。」 「这……」谢义山转头看向江千念,颇有些歉意,「斐兄可以问问江幸。我与她虽从小跟随师父,但我志学那年就回了道门。有些绝学,江幸比我更熟于心。」 斐守岁颔首,又道:「谢兄之师可是解十青?」 「然也。」 言毕,老妖怪沉默许久。 心里头盘算如何开口,江千念已然料到了。 「斐兄是想问小娃娃吗?」 「是。」 江千念抱胸而立:「那我便长话短说。」 「有劳。」 「鬼使破门而入后,只将阿珍姑娘的魂魄勾走,留了一句『不收阳寿未尽之人』的话提袍潇洒。我们两人的伤是为了阻止小娃娃才受的。」 「他伤的你们?」 「是,不过也是小娃娃用血救的。」 「伤人之后又救人……」斐守岁看向还昏迷不醒的陆观道,「你与我说说是如何伤的。」 「身法太快,像一阵风始料不及。」 江千念转身,指了指背后。 她后背的衣裳似是利爪刮过,布料连着皮肉捲起,飘飘然挂着。褐色的痂诡异地布满伤痕。 斐守岁总觉着这伤口在哪里见过,皱眉:「极北之地的雪狼一族倒是能有这样的爪伤。」 「不是雪狼,」江幸确然,「我与他们打过交道,最近极北太平,雪狼首领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呢。」 斐守岁笑道:「江姑娘虽为除妖人,却与流传之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流言蜚语皆是如此,不过当笑话听听,」谢义山拉了把江千念的衣裳,「你转回去。」 「嗯?不碍事的,斐兄的年纪都能当我太祖了。」 「那也没听你叫他斐太爷啊。」 斐守岁轻笑。 谢义山没好气地给女儿家披上一件外袍:「这件事还得多谢了黑白无常,要不是他们折回来替我们挡了一招,说什么我与江幸救人许多,结了阴曹地府的善缘,他们才出手。不然,斐兄你醒来见到就是两具凉透的尸首咯。」 「说来也奇怪,想不通为何鬼使要折返。鬼使白还说『真真可怜的,遇到你没好事』,到底是遇到谁,阿珍姑娘?」 「……我想,应该是他,」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碎发穿插在指缝间,「几年前,收养陆观道的一家子全死在了大火里,黑白无常当时也见过陆观道。」 谢义山耸耸肩:「我记得鬼使还说『城隍老爷的命令,不得不从』,『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一个吸血的货色』。小娃娃还与鬼使有关系?」 第124页 「不好说。」 江千念凝眉不语,见她伸出手掌,掌上幻化一滴血红,「这是小娃娃的血,要是能通过现妖琉璃花辨别,查出他的身世不成难题。」 「你又不会用。」 谢义山转身将装着琉璃花碎片的袋子拎来,「而且琉璃花碎了。」 「不用你告知我。」 江千念看向斐守岁,「之前有所隐瞒,如今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老妖怪浅笑。 「但说无妨。」 「若是斐兄认识一妖,也许能修好琉璃花。」 「妖?」 「此妖真算得上我师祖,千年前来人间的赤龙一族,大妖解君。」 一旁谢义山拿茶杯的手一倾,茶水顺手指流下,见他瞪着眼,一副被气笑的表情。 「江幸,师父给你编的话本故事你都信了?」 「起初我也以为这是个骗人的玩笑话,直到前些年翻师父给的防身之物中,寻到了这件宝贝。」 江千念从袖中拿出一枚铜钱。 铜钱雕刻精湛,却不是当朝的样式。其表面附了一层薄薄的阵法,老妖怪好奇地掐诀想寻来由。 见铜钱阵法微震,一行字现在众人面前: 哟,乖孙儿,遇到什么难事了,要来找你的师祖奶奶? 第61章 阿紫 一行话末了,下头还有个红章,能辨为「解君」二字。 「就是这句话。」 「解君……」 斐守岁默然,反覆念叨这个名字。老妖怪对「解」姓熟悉,但又说不出在哪里留的印象,笑一句。 「我真是年纪大了。」 一旁,谢家伯茶探出个脑袋,贫嘴咋舌道:「这真的不是师父的诨名?」 「你以为师父和你一样爱给别人取诨名?」江千念忽略谢义山的滑头滑脑,收好铜钱,「若师父说的那些故事是真,那我们这个师祖奶奶来头就大了。」 「为何?」斐守岁。 「按照故事所说,大妖解君至少也有六千岁余,她擅于制作木雕机关,琉璃花正是雕刻而成。」 「就凭这几点?」谢义山靠椅坐着跷起二郎腿,「我可不信这种没有定论的东西。再说了,现在的重中之重是日升的法坛,还有阿珍姑娘的安危。」 斐守岁颔首:「师祖奶奶先放在一边考量。看阿珍姑娘肩上生魂灯亮着,应当无碍,且等她醒来。谢兄,你做法之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大差不差,保证能唬人。」谢家伯茶手指桌上的各种铜器符纸。 「那就好。」 斐守岁掖了掖被褥,想起还有一事,转念看着熟睡的陆观道,「谢兄可有将我今晚所遇告知江姑娘?」 「呀!」谢义山拍手歉道,「黑白无常一来我给忘了!」 三言两语。 伯茶交代了斐守岁幻境中的故事,江千念喝一口温茶沉思。 开口:「斐兄有何看法?」 斐守岁琢磨着幻境,他当然还记得北棠在幻境中进入竹林时说的,却不明白黑白无常无端的折返。 八年前与妖怪许下真心的姑娘……前些日子在薛宅里惨死的姑娘…… 老妖怪笑了声:「照我所想,怕是有两个『北棠娘子』。」 那就不是狸猫换太子这么简单能解释的了。 「两个北棠?」 江千念左右想去寻纸墨。 斐守岁已从腰间取出画笔。笔端盈盈然飘出墨水,围绕斐守岁身侧,在空中变成小小幻境。 幻境里有两个模样相似的北棠,一个略矮些年轻稚嫩,一个略高些成熟端庄。 矮些的北棠头上浮一行字解释。 伯茶眯眼念道:「或许八年前死于海棠镇外竹林处,与妖邪有关。」 又去看高些的字。 「前些日子惨死薛宅,被阿珍姑娘撞见,留下一双绣花鞋。一只在阿珍姑娘手上,另一只埋于小方园子。」 谢义山笑了笑:「还有兰家婆子深夜喊魂,唤北棠娘子姓名。阿兰与兰家婆子的堂姐,一人下落不明,一人投井自尽。」 斐守岁将谢义山所说一一落墨。 墨水灵活穿梭在各个人物头顶。 忽然,老妖怪记起胭脂,便提笔在矮些的北棠娘子身边註解: 「胭脂铺名『戍香阁』,乃北棠舅妈名下产业。从小和尚口中得知『胭脂有难』,北棠决定通信给在京城任职的吏部侍郎舅舅。」 一直未开口的江千念见此小字,惊嘆道:「这个胭脂铺子的东家,八年前被抄了家。那时传得沸沸扬扬,连远离庙堂的江湖都有流言。竟然与北家有关?」 「抄家灭门……」斐守岁边写边问,「这么说北家没了京城的靠山,所以才树倒猢狲散。」 「就因如此北棠娘子才下嫁了薛家,躲过一劫?」谢义山。 「不无道理。」 斐守岁再次点墨,着手于薛阮两家。 首先画的是笑如毒蝎的薛老夫人,再是薛谭。 赫然一行:「薛谭与阮沁夕八年前在海棠镇外的寺庙偷情,今夜竹林亦然。寺庙时,两人被阮家老夫人揭穿。而不久后阮老夫人寿终正寝,身边丫鬟阿兰嫁去别镇,阿珍去了北棠身边做陪嫁。」 小字注写:「阿珍为何跟了北棠?」 墨线串联,把零散的事情规整。 第125页 斐守岁想了想,海棠镇的全景在他心中铺开,看到悬崖峭壁上的阿紫客栈。 老妖怪恍然,问谢江两人:「花越青可是狐妖?」 两人不约而同,点头回应。 谢义山说:「怎么了?」 「我在话本故事中曾读过一词,『阿紫』就是狐狸的别称。」 「什么?!」 两人口呆目瞪。 斐守岁提笔,着急在兰家婆子旁简单画了个阿紫客栈,小字云:「阿紫客栈,与狐妖有关,后院山洞内有百花齐放。」 「斐兄勿忘小娃娃说过『悬棺』二字!」谢伯茶凑上前指着阿紫客栈的简画,「你们还记得兰家婆子吗?阿紫客栈的老闆为何要请一个走路都不稳的老婆子做算帐目的。不光如此,还有疑点。客栈老闆在那几日自始至终都未出现,院子后甚至见不到一个庖厨。」 江幸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紧紧捏着那把破损的佩剑,抬眼露出难得的杀意,死死地扣住阿紫客栈四个大字。 伯茶发觉不对,起身上手搭住江幸肩膀,拍了拍。 听斐守岁说:「狐妖花越青……你们的师父叫解十青?」 「是。」 「尾字一样,真的不是巧……」 老妖怪剎住嘴,眼见着江千念的怒气愈发明显,他嘆道,「江姑娘,尚未定论。你也说了琉璃花在薛宅亮过一次,在阿珍姑娘身边亮过,其余并无。」 伯茶附和:「在客栈里我连着施法阵好几回也没见什么反应,就算与花越青有关,那他人也不在客栈,我们无处可寻。」 「话是如此……」 江千念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木盆里舀了一勺冷水扑面。 水珠汇聚在脸颊,滴落地面。女儿家甩了甩马尾,眼中的仇恨散了些许,目光颓丧有些压抑。 「斐兄你继续说罢。」 声音是强压下的妥协。 斐守岁心中起了怜悯之心,放下画笔,安慰:「千年前花越青逃脱镇妖塔,他的妖力在塔内消耗殆尽,就算能捲土重来,也不会有所威胁,不然天上的仙何以不派天兵天将捉妖?」 「要是能有神仙来捉妖就好了!」竟有了哭腔,「也不至让我家门沦落……」 老妖怪垂眸,想着除了将花越青抓来,也没有什么能宽慰江幸的。 他启唇道:「若花越青实力大减,我用幻境困之,可有胜算?」 像是哄小孩一样。 斐守岁另一只手未曾离开陆观道身边,眼下又多出了一个在他眼中心智尚未成熟的女娃娃。 「啊……我真该唤斐兄一声『太爷』了……」 没料到江千念出此言,斐守岁被呛到了,佯装挑眉。 「如何称唿,随你,不过太爷还是免了。」 「好啦好啦,」谢义山揽住江千念的肩,吊儿郎当地调节气氛,「斐兄早说了会帮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换叫『太爷』也晚咯,不如把那长串的关系捋一捋,找出漏洞来。」 「有理。」 斐守岁应答着,落笔在阿紫客栈旁写下「花越青」三字。 停了会,看向谢义山。 老妖怪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伯茶看着墨笔的那一撇,眨巴眨巴眼睛:「撇……解字?」 「师父?」江千念默默抹去眼泪,「斐兄此举何意?」 「无事,只心里头觉得把他们放在一块妥当。」 不过还是抚手把那一撇擦了去。 斐守岁看着站在三批人马中的阿珍,独独她,哪边都有关系。无论曾是阮老夫人丫鬟,北棠的陪嫁,还是如今收养在兰家婆子身旁。 每一处都少不了她。 「阿珍与北棠一同背阮家老夫人离开……」斐守岁念出了声,「难道让阿珍跟了北棠是因为察觉出了危险?」 谢义山俯身:「什么危险?」 老妖怪指着阿珍。 「看这些线索,这阮老夫人或许是发觉不对,为庇护年纪尚小的阿珍姑娘,才让阿珍跟了有势有力的北棠。其后,贴身丫鬟一块遣散太引人注目,不得已托人把阿兰嫁去别镇。本以为周密了计划,能逃过一劫,却还是下落不明。」 「如若事实真如此,这阮二姑娘可是狠手。」 斐守岁听罢,驳道:「依我看,阮二姑娘算不得狠手。真正心狠手辣落下两条人命的人,如何八年了还捞不到一点名分?」 「除却阮家姑娘,那又会是谁在从中作梗……」谢义山摸着下巴,「莫不是薛谭?」 江千念丢下情绪,开口讨论:「薛谭一个外男的手伸不到别家后院,况且他婚约在身,本该避嫌。」 话语间。 屋外渐渐泛白。 一夜雨落,天上一丝棉云都没有。 初升的金光穿梭竹林,飒飒的风,深秋初冬的交汇,檐廊结下一串霜花。 正当日升时,众人沉默思索,小屋门外来了个丫鬟。 丫鬟脚步轻巧,敲屋门四下,声音娇软可人,道的是:「道长,老夫人请您去前厅吃茶商议。」 屋子内。 三人同时朝外屋木门看,传音唤出一人:「是薛老夫人!」 谢义山顿开茅塞,拉住江千念的手,脸上干着急,传音道:「为什么我没想到她,既与两家交好,又能常常出入后宅之人非她莫属!」 第126页 外头没等到谢义山回应的丫鬟,过了会儿又敲门。 「道长?」 江幸胳膊肘捅了下伯茶。 伯茶收了激动,缩缩脖颈,轻咳几声,拿起一旁茶盏抿了嘴,装成饮水不便开口:「我听到了,有劳姑娘。烦请姑娘回去告诉老夫人,快快在少夫人院里扫出一块空地,为做法事。」 「是。」 丫鬟在外尊着礼数福了福。 看着明瓦窗里小小身影要往东厢房而去,江幸立马朝伯茶使眼色。 伯茶会意,喊住了丫鬟:「姑娘先回去吧,我们早早起了,不必挨个去叫。日早风寒可别冻着,宅子本就高,容易汇怨难散。」 大概是后头的话起了作用,小丫鬟的语气有些惊喜,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这才宽了心。 谢义山笑道:「还好开了法阵,外头听不着里面说话。」 「那就好。」 「她来得巧,解了我们的惑。」 江千念收好佩剑,「老夫人一大清早就要找你去吃茶,只怕北棠娘子出了什么事。」 「江幸,你同我收拾收拾,走吧!」谢义山起身,不忘嘱咐斐守岁,「斐兄等小娃娃醒来提醒他。」 「嗯?」 「做法还需小师叔镇场子。」 谢义山背身挥挥手,贴了鬍子,推门而出。 目送走人。 斐守岁坐在软榻上再次提笔,点墨于薛老夫人身侧,写四个朱红大字:「灭口之人。」 第62章 抱我 按方才的落笔,斐守岁已经把薛老夫人拟为狐妖花越青。灭口的行为若解释成替薛谭处理后患,薛老夫人不至于如此绝情。 更何况现在的宅门男子一个个都把风流债当成了谈笑的本钱,何必杀人。 依昨日所见,薛老夫人很明显是爱护着北棠。虽然有虚情假意的嫌疑,但黑白无常曾说,八年前有妖与一个姑娘许下了真心。而能让地府鬼使记住的,也只有死人了。 老妖怪放下笔,思索起故事的开端。 偌大的海棠镇,一丝一毫花越青的气息都没有,先前的幻境人影又不是他。 都是千年的妖,斐守岁却察觉不出异常。 正因如此,斐守岁才会麻烦行事,像过家家一样陪着谢江两人入薛宅。 老妖怪重新拿起笔,执手轻点笔端。 屋子里安静,木笔的咚咚声很有节奏地响着。屋外有风唿唿地吹打竹帘,卷着一地红枫。 身边的陆观道睡得沉,平稳地唿吸也不知在梦什么。 斐守岁另一只手的指节划过小孩脸颊。 小孩蹙眉撇撇嘴,还是睡着。 斐守岁只得抚手,将上空的幻境散了去。 幻境微微抖动,好似是真真存在于世的人儿,他们流淌着鲜血不舍被消散。手掌触到年长的北棠时,老妖怪停了下来。黑白笔画衬得北棠的脸有些说不出的悲怆。 「狸猫换太子……」老妖怪自言自语着,「真的换成假的,亦或者是死了假的,顶替者是真的。」 见他从袖间拿出绣花鞋。 斐守岁细细地看,手指捏了捏鞋底,还很软,想来是一双新鞋。 新鞋…… 老妖怪皱眉不语,拿笔又画了一个与年长北棠一样的人儿。 三个北棠站在一块,新画的北棠未落五识,端着一张空白的脸。 豁然,斐守岁在三位北棠之后补上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高挑身子,名唤环儿。 老妖怪再看向阿紫客栈,他想起一人,便是初到客栈时借桌的顾扁舟。 那一夜并未觉得顾扁舟异样,次日见到顾扁舟也是匆忙一眼,未曾细想。 只怕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个男子的模样落在阿紫客栈旁,斐守岁写下:「顾扁舟。」 仿佛这样才把海棠镇的所有人聚集一起,灵动在眼前。 「一切的因果都出自薛宅,果真还需在薛宅入手。」 斐守岁撑着下巴,下意识地捏绣花鞋,「我若是花越青为何非得薛宅不可,不应该带着所想远走高飞吗……」 声落。 陆观道的手在睡梦里抓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老妖怪想扯开些,又被拽了回去。 听浅浅梦话:「过年了……要吃年糕……」 上回探小孩幻境,他嘴里头也嘟囔着吃年糕。 斐守岁不解小孩与年糕的新仇旧恨,他施法俯身在陆观道耳边,话语进了陆观道的梦。 「你再不醒,茶都吃不到,可别说年糕了。」 见小孩的眉头立马皱在一起,拽着衣角的力气也大了不少。 「不,你胡说……陆姨会给我煮的,她才不会忘记我……」 斐守岁看到术法有了作用,便直起腰,继续说:「傻孩子啊,你的陆姨早不在人世了。」 陆观道动了动耳朵,抽搐一下。没有梦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喉间带来的是一阵呜咽。 像是美梦三两下成了泡沫。 老妖怪掐诀幻出一滴墨水,手一推,海棠镇的幻境移到一旁。那滴墨水在他面前展开,成了陆观道的梦。 梦里面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有个小孩躺在山坡上看天。 斐守岁猜的没错,陆观道被自己变出的幻境困住了,不然刚才这样的讨论声不会不醒。 第127页 照猫画虎的术法还是太稚嫩。 老妖怪念诀在掌心中变出一个墨水人儿,戳了戳它: 「速去速回。」 接着吹一口气,人儿成了他的样子,在他身侧转了两圈,依依不捨地飞进梦中。 须臾。 便见着田埂上多出了一人。 那人背着箱笼走到小孩面前,小孩闭着眼毫无徵兆地被斐守岁拉起,就这样飞出了梦。 幻境化为一摊浑浊的污水。 陆观道梦醒,很准确地抓住一旁斐守岁的手腕。 老妖怪笑看矇眬睡眼的人儿:「醒了?」 「唔……」 「我扰了你的美梦,可会怨我?」 陆观道坐起身,眨眨眼:「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美梦不如见到你呢。」 「是吗。」 长大了,一张巧嘴也跟着胡说八道。 斐守岁嘱咐道:「要做法事,你得去站在谢伯茶身边。」 「为何?」陆观道歪歪脑袋。 「你是他的『小师叔』啊。」 话毕。 斐守岁抽出腰间纸扇。 扇子背面是血红的槐树林,见他念咒把海棠镇的幻境收入扇子的正面。一扇之大,墨水山林洋洋洒洒。 正反一看,确信无疑后放回腰间。 「快些洗把脸,不出我所料,等等有好戏看。」 「可是!」陆观道拉住欲走的老妖怪,「我长高了,要怎么和别人解释?」 这倒真是个问题。 斐守岁转身看了看陆观道。 这小子一夜之间长了好几岁,从说话都黏煳煳的娃娃长成了英气的少年。浓眉大眼,尤其是他闪忽闪忽的丹凤眼,十分讨喜。笑起来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老妖怪轻拍开陆观道的手,语气温柔:「有我在,给你做个戏法就变回去了。」 「戏法?」 陆观道双眼发光,像一只等着主人餵饭的小狗,歪头笑脸,就算没有哈气摇尾巴,都能感受到他唿之欲出的开心。 斐守岁觉得有趣,揉了把陆观道的脑袋,他拿出画笔,左看右看,在陆观道额前点了点。 「这就可以了吗?」 陆观道想去摸,又被斐守岁用笔端敲了下手背。 「别动。」 「唔……」 小孩只好听话地看着斐守岁去屏风后换衣裳。 雕花屏风摆在软榻正对面。 屋外日正升起,树影斑驳。白光从明瓦窗子里漏进来,落于屏风,斐守岁的影子打在地面上。 模煳的光,淡淡的影子。 陆观道皱起眉头,心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想了会,还是憋不住,开口:「我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屏风上的影子正脱下里衣,手一滞。 「没有。」 「哪怕一眼都没有吗。」 斐守岁不知道小孩在想什么,但在他的记忆里头,从未有陆观道这号人物。 这样一个爱哭爱撒娇的小屁孩。 老妖怪脱下最后一件衣裳,看着自己的胸口。明明被索魂链刺穿,却没有伤痕。一口血能治病復原成这样,他要是遇见过陆观道,定是忘不了的。 轻笑道:「现在认识了。」 「也对。」陆观道打个哈欠。 顷刻间,赤红墨水在他的额上一旋,变成一颗硃砂眉心痣。 小孩子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怎么痒痒的。」 再次睁眼,他早就缩在了道袍里面。探出一个脑袋,看到斐守岁换好了书生衣裳,在阿珍姑娘身边放了一封信。这才从谢伯茶的包裹里拿出备用的小道袍,递给他。 小孩努努嘴:「不想穿。」 「怎么?」 「我想穿你给我的衣裳。」 小孩的声音愈发小,不过还是乖乖地换上,又三两下随意地扎了个丸子头。下了软榻,蹑手蹑脚走到斐守岁身边,小手拉住斐守岁的袖子。 看到斐守岁低头,陆观道伸出双手。 「抱我!」 ……得寸进尺。 老妖怪不得已弯腰,一把抱起小孩。 小孩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斐守岁的衣襟,抬眼见到斐守岁的红痣,要去摸:「之前还没有的!」 斐守岁想了想:「你额头上也有,要摸摸自己的。」 「不要。」陆观道不以为然。 「为何?」 「因为你是。」 斐守岁眉头抽了抽,转念就单手掐诀隐去了他的眉心痣。 「为什么!不好看吗?」 「嗯,不好看,」斐守岁撇开话,嘱託道,「等会儿看到什么都不要开口说话,明白吗。」 小孩还盯着斐守岁的眉心。 「要是谢伯茶叫你说话,你就开口。」 斐守岁加重了语调,他才注意过来,点头如捣蒜。 陆观道笑嘻嘻地抱住斐守岁的脖子。斐守岁本想避开,但转念一想也就算了,只当陆观道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那个小孩凑在斐守岁,蹭了蹭:「长大了,你还会抱我吗?」 斐守岁推门的手一停,屋外的光照亮他身上的小孩。沐在晨曦里,好似发着光的宝玉。 老妖怪笑道:「那时候我就抱不动了。」 「那换我抱你!」小孩直起身子,比划着名,「等你老了,我就抱着你走!」 第128页 「……」 斐守岁不作答,走入游廊之下。 …… 过竹林。 北棠娘子院外。 还未到门口,就闻一阵香灰的味道。来来往往的丫鬟婢子无不低头碎步,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顾端好手上的物件。 斐守岁瞥了眼,见着其中一个丫鬟拿的是一对红烛。 想必法事已经开始。 老妖怪抬脚踏入院门,听铜铃铮铮作响,又有好几个女孩子双手举过头顶,弯腰弓背从他身边来回。端的是铜炉一只,一壶烈酒,还有烧到一半的三炷香。 香未烧完就断了? 斐守岁正纳闷,后头的石板路又急匆匆走来两个小厮。 小厮一前一后扛着一个大木箱子,箱子上盖了一块染大红的纸。两小厮走得极快,嘴巴也不合上,着急道:「道长,让一让!让一让!」 老妖怪侧身让了路。 打量着红纸下未被盖严实的东西。一阵秋风瑟瑟打响,掀开红纸,便见到一尊玉像。 玉像手持净瓶,捻兰花指而立。 仅是一眼,斐守岁就知道是南海观音大士的像。 让老妖怪想不通,为何需要佛像。 前头的院子虽安静,但总透露出诡异的摩擦声。 为妖听识敏锐。斐守岁摒弃杂念,边走边注意动静。 有小妖而言: 「哎哟,怎么又有人来做法事!上一个来这儿的老巫婆不是被赶出去了?这小道士怕是没好下场。」 「我看他长须及胸,怎是小道士?」 「是你修为尚浅,看不出人的本像。你再仔细瞧瞧,我怕这个『道长』都不到而立之年。」 「那不就是招摇撞骗吗!」 「骗就骗呗,这一大家子被骗了也是活该!」 「此话何意?」 「你才来这儿落脚没几天,可能不晓薛家的陈旧往事。想当年我来此宅时,这也不过普通宅门。后来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夫人老夫人,丫鬟姑娘家都换了身行头,穿金戴银好不富贵哩。」 「照你的意思,是这薛府抢了人家的家产?」 「噫!我可没这么说……」 斐守岁停下脚,看了眼躲在灌木丛的两只老鼠精。 这些寄生在大宅门的小妖,多数是为了一隅之地遮风挡雨,没有什么害处。胆子顶破了天,也不过去偷食庖厨的米面蔬果。 老妖怪不想出手,又走了几步。 且听年长的老鼠精笑说:「只要那位大人不动怒,小道士也不会有什么事。你我都是妖怪没必要操这份闲心。」 第63章 晕倒 那位大人…… 斐守岁笑了声,传言在鼠妖之间:「你们所说的大人,现在何处?」 语调悠悠然,颇似耄耋老者,腾云驾雾。 老鼠精在草丛间四目相视,竟找不到声音的由来。 看小老鼠左看右看,做贼似的询问:「吱!什么声音?老前辈,你听到没?」 「我听到了,难不成是老天爷显灵,让我等飞仙!不得了不得了,我可不想去当什么神仙菩萨,太过无趣!」 「……」 老妖怪停下脚,又云,「我是天上来的仙人,在此地歇脚。见这小小宅院妖气聚顶,莫不是你俩惹的祸事?」 语气比先前严肃不少,唬得两只老鼠立马全跪在地,夹起了那根细小的尾巴。 陆观道看了,传音给斐守岁:「这是做什么?」 「套话。」 小孩不明白,也不说话打搅。 过了许久。 年长的老鼠精颤抖着开口:「不是我等!不是我等!上仙英明,且听我细说!我与这只小老鼠未过百岁修为,哪能聚得了妖云,平日里也不过吃吃剩菜剩饭绝未伤过人!请上仙明鑑啊!」 说罢,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斐守岁见状笑道:「那你口中的『那位大人』是何许人也?难不成妖云是他的手笔?还不快速速禀报!」 「哎哟!」 老鼠精吓得将头缩在臂弯里,闷声道,「那位大人乃是修为顶顶高的狐妖,至于姓名他从未告知,我等也不敢去问!不是欺瞒上仙,这些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大实话。还望上仙怜悯,放过我和小鼠妖。」 老妖怪眯了眯眼,掐诀变出一朵棉云覆盖住灌木。 「那狐妖是何时来的薛宅?」 「哎哟,这……」 老鼠做贼似的微微仰头,只见一个巨大黑影笼罩住他与小老鼠。身子骨一颤,可怜的小老鼠吓出尿来,早就开不得口。本还在怀疑仙人身份的老鼠,这下子是完全信了。 连声回应:「有好些年了!大概是……大概是海棠镇的海棠花长年不败的时候!对了,就是那一年春天,海棠花开得格外好看,格外地密。也是那一年,这个宅门风风光光地娶了个新娘子,叫什么……叫北棠夫人!」 斐守岁垂眸良久。 原来海棠花开与北棠娘子有关,起初他只猜测北棠不过取了与海棠镇一同的名字,讨个吉利,未曾想里头有这样的门道。 老妖怪摸了摸小孩的后背,轻拍:「此话属实?」 「属实!属实!小的哪敢骗您,骗了不得砍了修为,掉了脑袋,再做回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斐守岁想着套话够多,便把棉云撤了去。先是走远绕过小院,隔着一堵白墙,与鼠妖对话。 第129页 「罢了,也当你们所说为真,起来吧。」 起初还没有动静,直到过了三响才有窸窸窣窣的踏草声,随后便听到大老鼠推着小老鼠。 直唿:「我们的运气真好,居然没被上仙怪罪。快些跑,快些跑,这宅子怕是待不得了,我们早早换户人家罢!」 风吹草动。 两只老鼠一熘烟钻过白墙下的狗洞,就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眼皮子底下,跑出薛宅。 老妖怪笑着传音:「你觉得薛宅里,谁是狐妖花越青?」 小孩一愣,看着斐守岁,想了想:「狐狸精?」 「嗯。」 斐守岁点点头,朝北棠的院子走去。 「狐狸精是不是会变形,变成各种各样的人?」陆观道想着,「我要是狐狸精,就一定要变一个与众不同的!」 「是男人变成女人,年轻的变成白髮苍苍的?」 陆观道笑着贊成:「就是要这样,才显得我厉害啊。」 倒是个理由。 老妖怪走过垂花门,见宅院近在眼前,嘱咐小孩。 「要到了,快板起脸,不要开口。」 陆观道看了看,立马听话照做。微微皱起眉头,似是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 …… 踏入院内。 是乌压压的一群人,薛老夫人与北棠被丫鬟围绕,于正中间。昨日见到的薛谭和阮家姑娘,也在其中。 又去看院子。 院子四个角落都站了一名小厮。小厮各握着红黑色调的魂幡,幡随风动。 人群正中央摆了张棕黑色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的是银制麒麟香炉,三支高香插.在麒麟嘴中,香灰落了一地。香炉旁左右各一个烛台,上头的红烛燃了一半,蜡油顺着烛身厚厚地积了一层。 至于供奉的,是一副老君像。 斐守岁琢磨着看了眼,他并非道门中人,也得不出其中门道。 走了几步,便是江千念前来恭迎了小师叔,将两人引至一旁。 江千念传音道:「待会只需斐兄与小娃娃递符纸给谢伯茶,其余的不必操劳。」 说着,斐守岁手中已塞入两张黄色纸条。 老妖怪笑回:「方才在院外见到小厮抬南海观音像,不知为何?」 「搬出来做做样子,煳弄人!」 果然。 「不过少见用红纸盖玉佛的。」 「我也觉得蹊跷,那观音像是薛宅自个供奉的,」江千念背手,「倒是民间有妇人念佛而成的纸钱,存放时要用红纸与稻草压住。不过纸钱也有高低贵贱,一些烧给死人,一些上等的才会去佛前摆着。」 「看来薛宅的秘密不止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老妖怪不再开口,众人都看向谢义山。 晨曦的凉意透在斐守岁发上,抱着的那个小孩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唿出的热气,挡了视线。 正是日升时。 谢家伯茶一身云纹团鹤法衣,款款而来。道袍绣样精緻,落的是两只仙鹤浮于云纹之上,又兼金线银丝,一排流苏挂于腰间。头上束了芙蓉玉冠,寻不见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斐守岁传音笑一句:「这身衣裳可是正统?」 「那得问他,我也不知。」 江千念在旁伺候拿符纸,随手回了句。 谢义山转身接过,看了眼斐守岁与小孩。脸上是笑眯眯的,颇似一位老仙童。 「斐兄且看。」乃是谢义山传音。 说完,他拿一张符纸用红烛点燃,在空中画了画。符纸便在众人眼中燃烧殆尽,留下些许菸灰。 随后,又从八仙桌上拿起一把桃木剑。 斐守岁打眼去瞧,那桃木竟有五百岁的寿龄。百年已是难得,更何况桃木霹雷,多数难逃燃成枯枝的命运。怕是这桃木在成剑之前就有了灵识。能有这样一把长剑木材,便要寻访游国,耗时耗力。 眼看桃木剑执于谢义山手中,他念诀舞剑,从一旁的酒壶里喝一口烈酒。 嚼谷几下,举剑过于上空。谢伯茶勐地喷出口中酒,酒香肆意,桃木剑仿佛也在吃酒,闪出一阵亮光。 谢家伯茶见时机已到,瞥一眼江千念。两人默契相视。 一旁陆观道在心中传音:「噫,怎么觉得有不好事情!」 「嗯?」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那厮虽面上严肃,但总觉得皮下笑嘻嘻的。 「无妨,谢伯茶虽缺德,但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你。」斐守岁知谢义山品行,也就放心开了口。 「可我说的不是他……」 「那是何人?」 小孩却不敢言明,他想了很久。 却见谢义山兜兜转转,嘴里咿呀咿地叫喊。桃木剑掠过众人,哗啦一下,有些个胆小的小丫鬟早就杵着不敢动了。小厮们也呆呆地看着谢义山执剑。 秋风打面。 哐当一声,桃木剑一震,直指站在人群里,被小丫鬟扶着的薛家少夫人北棠。 老妖怪挑挑眉。 「莫不是薛少夫人?」 陆观道死死掐着斐守岁的衣裳,传音也轻轻地:「是她,她身上不好闻。」 「那我们离远点。」 斐守岁往一边靠了靠。 看谢义山长剑一收,夹于身后,风吹他道袍与额前碎发,他长须一捋将要开口说话。 第130页 刚才被剑指着的北棠脸色一白,蹙着眉头似晕非晕,宛如一只布偶娃娃卸力倾在丫鬟身上。 她这一晕,人潮一下子慌乱起来。 丫鬟小厮炸开了锅,薛老夫人在旁惊唿,也要昏过去。 那薛家老夫人先是伸手一仰,捂住了胸口,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吓得丫鬟婢子都不敢乱作声。 只有大丫鬟月星伸出手拉住了薛老夫人。 月星直瞪眼:「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少夫人怎得晕了过去!」 薛老夫人听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也不说什么阿弥陀佛了,连忙去看北棠。 「哎哟,我家北棠这是怎么了?道长,你可要好好与我说!」 谢伯茶也不知,只好扯谎:「桃木剑所指乃是有邪祟侵身,现在我用烈酒已将邪祟驱赶。少夫人身子骨本就弱,这才没承住。」 谢义山站在原地不慌不忙,推开众人,上前撩袖给北棠把脉。 在一众女眷里,伯茶触摸到北棠脉象时明显地睁大了眼,索性人都乱成了一锅粥,无人在意。 谢义山转头笑道:「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不过几日就能下地走动。」 「道长此话当真?」薛老夫人握住北棠的手,「我薛家就北棠一个儿媳,道长可要护她平安啊。」 一直不说话的阮沁夕从人群里挤进来,她呀了声。 「北姐姐这是怎么了?」 「你北姐姐被邪祟侵了身!」 「北姐姐心地如此善良,怎么这般病苦,我看了都揪心。」阮沁夕说的动人,好似她也在痛。 谢义山瞥了眼,不作回答。 薛谭在旁早就假惺惺地抱住了北棠,一男一女,一唱一和:「既是邪祟,像道长这样的慈悲之心,定能护住我家娘子。」 「这是自然。」 谢义山冷冷地阻了薛谭的话,他起身拂尘一捋,对着叽叽喳喳的人群,「女眷丫鬟拿着符纸贴于各房房梁。小厮们拿好黄酒洒在庭院的石板路上。」 「道长,这是何意?」 「老夫人,」 谢义山抬手扶起薛老夫人,「我起初也说了,少夫人的院子风水阻断,又高墙隔了生气,这是要驱鬼啊。」 「驱鬼?这鬼还在?」 薛老夫人听了,那苍老的面容颤抖出两三滴眼泪,已是风烛残年之躯,说得出一番可怜话:「那、那还请道长尽心。日后的吃茶钱我将倾尽家财,只为讨一个安稳日子。」 「老夫人不必担忧,这是我职责所在。」谢义山话落,松开手,朝陆观道拱手,「还请小师叔赐纸。」 第64章 善心 斐守岁想到适才江千念所说,他也捉摸起法子唬人。心中念诀,老妖怪把那两张符纸悬于空中,落在谢义山面前。 小孩很配合地开口。 「拿去罢。」 伯茶收下,又一作揖拱手。 「有劳师叔。」 话了。 斐守岁就在众目睽睽里抱着陆观道离开了院子,走前谢义山传音。 「把了脉,北棠娘子并非妖邪,不过有一个疑点。」 「什么?」 「她的脉象不似寻常妇人,倒有点像习武之人。」 老妖怪站在游廊下,身边小厮抬着黄酒而过,且听他传音:「这么说,前些日是真死了一个『北棠娘子』,而现在这个……」 「以假充真。」 目之所及,见谢义山背手执剑,在混乱的人群里,独他似一株松柏。 似静在动之间,莹然站立。 斐守岁去看来往的人群,在伯茶身侧聚而散开。月星与六七个丫鬟扶着薛老夫人朝后院宅门走去。薛谭与阮二姑娘在旁冷眼,有婢女抬起北棠,一步一步上石阶。 一众人没在高大的屋门里,宛如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江千念端着麒麟香炉上前,低眉顺眼:「师父,香尽了。」 谢义山颔首不语,甩剑嘆息。 「随我去屋内看看薛少夫人。」 …… 见着谢义山走入了北棠屋子。斐守岁也默认将院里的事暂时交给了谢江两人,他有一事需要理清楚,抱着陆观道就往外走。 游廊下风吹竹帘。 深秋将过,那一树的桂花也快落尽了,留得单调的枝丫,惹人心疼。 老妖怪的脚步很快,走起路来便有一阵冷风佛在耳边。 瞥一眼周遭,安静中是凉凉的日升。白光淡淡,除却桂树,薛宅还种了不少的海棠。这海棠不败,开了一棵又一棵。 陆观道趴在斐守岁肩上,轻声问:「天气好冷的,花儿怎么还开着?」 「会谢的。」待真相大白,海棠花与薛宅怕是都要凋零。 老妖怪想着事情,转过园门。 这后段的路上连只秋虫都见不着,却偏偏让他撞上了一个丫鬟。 吃着痛往后退,睁眼细看,是北棠院里的环儿。 环儿长得高,也就不似平常女子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皆是浅色面料。 见她捂着头立马福了福,低头歉道:「道长!奴是听闻少夫人病倒了才这般着急,还请道长赎罪。」 这自是海棠镇来,斐守岁第一回听到自称「奴」的。 老妖怪面子功夫自是做得好,他笑说:「你家少夫人无碍,且快去吧。」 第131页 「是。」 环儿也不等候,回完话低着头就要走入园门,斐守岁大声喊住了她。 在一门之隔。 书生打扮的人儿回首在秋风里,问:「既是贴身婢女,为何早上不伺候在主子身边。」 环儿脚步一停,转过身。 那风狂野似地卷过,撩开她的碎发。 女儿家谦卑道:「本是少夫人想吃蜜饯,催着奴去买。」 「嗯?」斐守岁看那环儿双手空空。 「常买的店家今日出城点香了,不曾开门。」 「原来如此。」 老妖怪抬手一指,「可别耽误了时辰,快些去吧。」 环儿又福了福,她走了几步。确认斐守岁不再喊她,才加快脚步没在簌簌的秋意里。 斐守岁一直看着环儿走远,都没抬脚。大概是看得太入神,身上那只挂件像是不满如此,抓住斐守岁的衣袖直嚷嚷。 「看什么呢,那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嗯?」老妖怪低下头,做出噤声的手势。 陆观道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谢义山的小师叔,他需谨言慎行,不可忘了一身的架子。小孩子立马摆出一副临危受命的模样,背板笔直,连靠都不敢靠。 斐守岁笑了声,传音与他:「此地没人,倒也不需如此紧绷。」 「当真?」 「当真。」 小孩子左看右看,确实不见路过的小厮丫鬟,他这才驼了背,懒洋洋地传音:「所以为何要看那女孩子?」 啧。 斐守岁煳弄一句:「我看她也有可能是狐狸精。」 「为何?」 「你不是说了,要变一个与众不同的。那环儿确实是不同。」 「唔……」小孩子想了想,「有何不同?」 老妖怪跨过门槛,走出了垂花门,站在清白朝阳之下:「我看她的年纪不说二十,便是有了二十五也不为奇。」 「二十五?」 「像她这般的贴身丫鬟,不管从北家来的,还说她本就是薛家人。一般的大户人家都选去充作了通房,而她还是……算了。」 陆观道歪歪脑袋。 「你有没有发现,她身上没有香味?」斐守岁撇开话,「一整个少夫人院子,好似只有环儿没有异香。」 小孩子想了片刻:「好像真的没有!那香气之前在棺材铺外闻到过,不好闻。」 老妖怪想着,他曾在死人窟里听怨鬼说过。说什么将死之人有糜烂之气属实正常,可若一大家子都有,那便是大凶之兆。这香味一旦燃起,别说人了,宅子都要遭殃。不是灭顶之灾,便是抄家削履。 斐守岁望一眼垂花门后的寂静。 落叶知秋,一叶復一叶,好是萧条。 转过身去,想再走几步绕过影壁,好出了薛宅。即刻听到马匹坠地,整齐有力的声音。 不光斐守岁听到了,那陆观道好似也愣着神在侧耳倾听。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嗯!」小孩子俯在斐守岁耳边,说着悄悄话,「好多好多人的脚步,噼里啪啦地踏在地上。说不出来是什么,就像石头一直擦着一直擦着那样。」 脚步声,马匹声…… 斐守岁后退数步,抽出腰间画笔。墨水点在空中,绕着他的细腰,一点点漫上肩膀与脸颊。四下无人,斐守岁用墨隐藏了身躯。连着陆观道一起,站在院落里的海棠树下。 海棠树的影子遮蔽,偶尔飘零花瓣。 小孩子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噫,这是怎么了?」 「我不擅长隐身之术,这是用墨水染的,只能藏在阴影处才有效。」斐守岁疾步走向游廊的黑影里,边走边说,「这样我们再次进去给谢伯茶传话,就不必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为何刚才出来,又要进去?」 老妖怪嘆了一气,真真是个碎嘴的小孩。 「喏,你不是也听到了声音。我想那应当是盔甲、士兵还有……」 斐守岁话音未落,薛宅正门处一阵喧闹。老妖怪转头一掠门外,妖身灰白的瞳一瞬息透过高墙,看到乌压压看热的百姓,而中间围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官兵。斐守岁皱眉,换了只手抱起小孩,三两步率先翻上屋嵴。 陆观道捂住嘴,吃了好大一口冷风。 看着斐守岁轻功潇洒,甩袖站在薛宅正中央的屋顶上。朝阳四散,穿梭在长发间。斐守岁不慌不忙地抽出扇子挥起一阵飓风,随后扇子一收,执扇柄一旋,又变幻一朵棉云落于头顶。 棉云拖下一根长线,老妖怪点了点下巴。 「你牵着。」 陆观道乖乖地将长线拉住,以防万一又绕在手腕上一圈。他这样做,伸出手给斐守岁看。 「你看!」 「看到了。乖乖的,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传音,」斐守岁揉了揉小孩的脑袋,「除非有急事。」 陆观道勐地点点头,也不怀疑。 见那风狂舞着沖向影壁,随之而来的是官府的人,被风吹了个彻底。 老妖怪背手,踏着砖瓦快速走向北棠娘子的院落。他与谢江两人的传音虽能准确无误,但若距离远了,也就听不到。 轻功跳过屋顶,速度自然比走路而来的官兵要快。 耳边的风声很大,模煳之中能听到执剑的那人指挥。 「先不要乱动,快将这薛家的家主找来,哪怕是薛老太太也成,快去!」 第132页 可惜愈发离得远,有些听不清后头的话。 老妖怪在心中念诀,暂时摒弃口鼻,放开了耳识。 听了一会儿。 传来的不是官兵的交耳,偏偏是宅门外头百姓的聒噪。眼下正是农家进城赶集,採买吃食的时辰,薛宅又在必经之路上,来来往往想必早把此事传开了。 记起园门那处慌张的环儿。若她是出门知道了此事,倒有可能回去通风报信,不过为时晚矣。更何况薛宅这一大家子,自是需要有下人早早地採购每日蔬果,岂会不知官兵到来。 除非薛宅之人已被买通。 心里头想着,斐守岁疾步,不过片刻就到了北棠娘子的院子。与前日从窄门入时不同,现在的院落在斐守岁眼前一览无余。 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周围种密竹与海棠花,唯独小方园子很是突兀,连着那株海棠树一起,像是一颗肉瘤长在角落。 斐守岁一跃而下,倏地伸手一揽,便隐在海棠花之间。 海棠花的花香虽不扑鼻,但细细去寻还是能沾衣留香。此时一大一小就委身在里头,难免闻到些。 因方才轻功,陆观道怕摔下去,此刻手还揽着斐守岁的脖子。小孩子抿着嘴,深深吸一口气,忽然像是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斐守岁睁大眼,刚想传音,却闻一股异香从脚底涌上来。 那香气比北棠身上的更甚,比梧桐镇亓官家二姑娘的还要夸张些。斐守岁明明弃了口鼻,仍旧能闻到。只好立马单手掐诀幻一阵法覆在陆观道身上。 渐渐,异香散去不少。 陆观道捏捏鼻子,眼眶里还呛出了泪花。 可怜兮兮地传音:「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斐守岁拍了拍小孩的手,「在树荫下就不用这朵云了,放开它。」 陆观道抹去一两滴泪水,低头解开手腕的活结。 棉云一抖,散成灰烬。 老妖怪也知海棠树下待不长久,起脚走入竹林。 一走近,就能听屋内人说话。 是娇滴滴的女儿家:「道长,北姐姐为何现在还昏迷不醒?这都过了半炷香,莫不是邪祟未走,还留在身上?」 「我已用桃木剑驱鬼,少夫人身上要是还有妖邪,岂不是在说我弄虚作假?」是谢义山的声音,「贫道一直听这位姑娘唤少夫人姊姊,可是北家的姑娘?昨日在堂上未曾见过。」 「道长有所不知,她是阮家二姑娘沁夕,乃是我家北棠的闺中密友。」薛老夫人说,「这几月北棠病了,她才从自家中搬来照顾。是个有善心的好姑娘呢。」 屋外的斐守岁哼了声。 都照顾到枕边人身侧去了,可不是好姑娘。 第65章 忠心 又听。 「北姐姐自从八年前在后山里走丢了一回,身子便大不如前。总是念叨着头疼,吃不下之前喜欢的荤腥。道长你且看看,是不是那会子落下的旧疾?」 谢义山一甩拂尘,语气平平:「贫道虽通些医理,但也不是大夫。阮姑娘要是担心少夫人,不如去请镇子里的名医来瞧瞧?不过,我之前未曾听老夫人说过走丢一事。」 话落,屋子里寂静。 斐守岁不想进去凑宅门的热闹,宁愿唤出妖身的瞳去看。 见谢家伯茶站在人群里,江幸抱着麒麟香炉在为北棠念诀。 谢义山又说:「老夫人莫要隐瞒贫道。」 那沧桑的薛老夫人坐在榻边,欲言又止,一双老眼看向月星。 「还是让我身边的大丫鬟说吧。」 女儿家得令,朝伯茶福了福:「少夫人未过门时,是在镇外的寺庙竹林里走丢过。那会北家、薛家还有阮家都派人找了,找到时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约莫三更不到些。」 「那是谁寻着的?」 月星看了眼薛老夫人。老人家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这才开口:「是夫人身边的两位妹妹,阿珍和环儿。」 屋外,斐守岁记起雨夜异香幻境。那个着喜服的人影叫他放过阿珍姑娘,还说什么阿珍是最无辜的…… 思来想去,为何没有环儿? 月星再次开口:「虽是阿珍和环儿救回的少夫人,但真正找到少夫人的是北家的老僕兰家婆子。」 兰家婆子……昨夜谢义山可明明白白说了她在给北棠喊魂。 斐守岁思量起其间的矛盾。 屋里头的阮沁夕不耐道:「道长,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 伯茶捋了捋鬍子,打量一眼众人,才发觉环儿不在。 秉着「装神弄鬼」四字,他慢吞吞地开口:「劳烦环儿姑娘与我说说当时少夫人的情况,只怕姑娘家独自一人走丢,沾染了秽气。」 但环儿还没有回来。 众人相觑,有个小丫头嘀咕一声:「今早环儿姐姐也不知为何,天没亮就出了门,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正巧这屋外,走来一个姑娘。 斐守岁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旁小孩拉了拉他的衣角,传音:「是阿珍!」 阿珍? 斐守岁转念去看,便见着阿珍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柱而来。 又正正巧,环儿转身于另一头的廊下。 幸好两处有密竹遮挡,让环儿一下子看不到阿珍。 斐守岁见状抱起小孩,三两下绕到阿珍面前。 第133页 竹林轻晃,阿珍还未及反应,老妖怪捻指点了她的穴位,就被拉入白墙之后。 陆观道很贴心地捂住了阿珍的嘴。 看不远处环儿的眼神一略,扫过游廊竹林,停了好一会儿,才推门入屋内。 刚关上屋门。 阿珍挣扎着离开,张嘴欲大声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啊……啊……」 「阿珍姑娘。」 老妖怪确认了环儿不再出门,转身传音安抚,「你冷静一下,我暂时点了你的穴位,所以你现在无法开口,在屋内留信的就是我。」 听到最后一句,阿珍的神情才有所平稳。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和薛家人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斐守岁缓缓道,「就如我信中所言,你好不容易恢復清醒,要是再贸然上前说一番违背的话,只怕他人又将你视作疯子。我观姑娘身上的鞭痕,想必是说了真话,才留下的。」 阿珍愕然。 「是薛家人对你动的刑吗?」 斐守岁看着阿珍,他的眼里露出让人看不透的真情来。可怜的女儿家嗓子呜呜几声,只好点头,不知何时眼眶里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要往下流。 陆观道见着说不出滋味,上手抹去阿珍脸颊的泪珠:「你要说什么,脑子里想一想,我们能听得到,对吧。」 老妖怪颔首。 「我……」 陆观道立马回应:「听到了听到了!」 「我!」 噗通一声,阿珍跪在两人面前,她低头颤着声音,「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阿珍一条贱命,无以为报!」 又是哐哐三个响头。 老妖怪蹙眉,放下小孩,伸手扶起女儿家。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阿珍姑娘,你听我一句劝先别去找薛少夫人。」 「可是!」 「你是想说,少夫人已死,在那边躺着的是居心叵测之徒?」 阿珍勐地点头。 「那我若告诉你,八年前北棠娘子就死在了竹林里,你又该如何做?」 「什么!这不可能!」 阿珍抓住斐守岁的双臂,虽开不了口,但她那一双红肿的眼睛,能道得出「忠心」二字。 「恩公有所不知,八年前是我和环儿姐姐找到的夫人,她明明好端端的在我面前,怎么会死!」阿珍咳嗽几声,传音的语气愈发激动,「那时候夫人只是蔫蔫地说不出话,没有什么不一样啊?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咳咳咳……」 阿珍捂住嘴咳了几声,松开手,发觉手心里全是血。 老妖怪嘆了口气:「你若信我,暂且等等,切莫激动。」 「我……」 「姑娘,你再细细想一想,是谁救你的,又是在哪里救的。」 阿珍怔怔地用衣角擦去血迹,她仰首去看斐守岁。 面前的人儿站在阴影里,秋风打面,有碎发缭乱,好似一尊从不开口的佛陀。 女儿家吸了吸鼻子:「我坠崖了,有个姑娘拔剑救我……」 「然也。」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斐守岁笑了笑,摇摇头:「无大碍。」 「那就好……」阿珍低下头去看自己,「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老妖怪垂眸:「我用一种仙丹秘术暂且护住了你的心脉,你若不听劝动气吐血,那就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阿珍听罢,愣了半晌,又想下跪,还好陆观道在旁拉住了她。 「我听恩公的话。只是恩公救我,我却没办法偿还,不知那枚仙丹要多少银两,我若能凑钱给恩公,哪怕九牛一毛也是好的。」 老妖怪见话已步入正轨,这才把来意说明:「我乃修行之人,不缺仙丹,只是误入一个幻境。幻境的主人家叫我保你性命,所以姑娘不必计较什么还与不还。从现在起,你只需好好听我行事,莫要一意孤行。」 阿珍抿唇。 「阿珍能做些什么?」说着,她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游廊下的屋子。 斐守岁也知阿珍的心思不在此,便简单说道:「你需告诉我前些日子在小方园子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哪怕是一只游虫。」 「这……」阿珍默然,想到一处,「我那日为了找少夫人才去的小园子,就是在那里,见到了……」 「见到?」 「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夫人!」阿珍惊慌之余,一点点缩在白墙的影子下,声音颤抖,「地上躺着的少夫人肚子里插.了一把匕首,流出来的血浸满了海棠树下的土。另一个少夫人在旁边埋她……青苔还有黏煳煳的血。黄土把夫人埋了,一铲子一铲子地埋……」 女儿家说着说着有些恍惚,斐守岁立马拉住她。 「阿珍!」 阿珍被唤地浑身一抖,这才回过神,心有余悸。 「恩公,我……」 「无妨。」 斐守岁终于知晓了那时真正发生的事情,他一直对月星所说有些怀疑,看来不假,便也证实了今日早上的一番推测。 还想再开口问些什么,谁料北棠屋内出了大动静。 好似是东西倾倒,哐当巨响,引得别院的官兵纷纷从游廊上围住了这个院子。 斐守岁幻出妖身的瞳,透过高墙,见到屋内一众人退散开。 一个女子趴在地上,头颅流血,血溅着白墙,宛如散了一地的相思豆。 第134页 正要细看是谁,刚才的官兵头头执剑挡住了他的视线。 来者一个大肚囊,脑袋小小,鬍子拉碴不修边幅,一身盔甲披肩像个穿山甲。 那人扫一眼斐守岁,讥讽道:「只听说近日薛宅找了道士做法,没想到不光隔壁院子有十七个秃头和尚,这里还躲着个小白脸!」 旁边官兵跟着哈哈大笑。 斐守岁不想与其硬碰硬,侧身将陆观道与阿珍护在身后,笑盈盈地客气作揖。 「官爷,我确确实实是薛老夫人请来的修行之人,但我等一行人都在江湖上惩奸除恶,并非官爷所想。」 话毕。 大肚子穿山甲拔出腰间长剑,开刃处直直冲着斐守岁。 「哟,长得这般模样还不是小白脸,难不成是薛家人养在家里的小倌?」口气轻佻,「不管你是道士还是面首。来人!都拖下去,细细盘问。」 上来两个官兵。 斐守岁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得罪了官府,再去深山老林避世十年。 只见他们各拿一副漆黑的镣铐。 老妖怪抬眼一看,忽地双目一黑,记忆里多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视野。 似是高楼小阁,浑黑的房间,窗户被木条钉死。屋子里头只点了一支红烛,烛火黯淡,而有一人墨发及地,就站在斐守岁面前。他身着玄衣,面容模煳。 仅是一瞬间,那人抬起手,斐守岁见到他的手腕上是生了锈的玄铁镣铐,死死嵌入皮肉之中。 老妖怪再想去看时,视野又回到了薛宅。 秋风捲起一地的海棠花瓣,拂在斐守岁身边。 老妖怪默默站直身子,背手拉住了陆观道。他心中暂时放下那一幕阁楼男子画,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不入监牢,逃之夭夭。 大肚子官兵笑道:「哎哟,大傢伙快看,这后面竟然还有个小娃娃,难不成是小倌肚子里拉出来的?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与你一块儿在薛府里头相依为命,当姘头?」 斐守岁捏紧了手,不再拱手做面子:「官爷,您说小的无妨,可别扯上了清白人家的姑娘。」 「这还清白呢?外头谁人不知薛家和阮家的腌臜事,」大肚子拍腹,「薛家少爷和阮二姑娘的风趣事都编成了话本,就一晚上的工夫传遍了整个镇子。你和那小丫头同出薛宅,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啊。」 「哦,王大人是何处见到了乌鸦?」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月洞门而来。 斐守岁一愣,目之所及,来者翩翩一身绯红衣裳,是阿紫客栈遇到的顾扁舟。 顾扁舟身着当朝官服,官帽上的两根长翅衬得他脸都小了一分。他手执蚕丝圣旨,款款走到官兵身旁。 大肚子立马拱手伏低:「西山大人,我、我、我这是在询问这个面首。」 顾扁舟朝斐守岁笑道:「你说的这位『面首』与我是故交,你又想问出什么?」 老妖怪挑了挑眉。 「这、这……」 「罢了,」顾扁舟甩袖肃然,「还不快快办了官家的事。」 第66章 捉鳖 王大肚子得令,悻悻然拱手,转身立马指挥官兵,围住北棠的宅院。 斐守岁在旁未等他开口,顾扁舟已然回答。 「斐兄放心,有我在不会伤及无辜。」 老妖怪哼一声:「客栈那会倒是没看出顾大人的来头。」 那时的顾扁舟满身江湖之气,与面前的官服圣旨手完全搭不上边,笑一句人靠衣装。 顾扁舟未将斐守岁的刺耳话当真,他背手弯腰对着陆观道笑道:「小娃娃,不知适才那些个粗人有没有吓到你。」 小孩子缩在斐守岁身后,还顺手拉了把阿珍。 「还是和以前一副德行……」此句声音很轻,无人在意。 陆观道努努嘴:「他,好兇的。」 「你说他啊,武将出身,受过北侍郎的恩惠,所以对薛宅的人另眼相待。」 「薛宅与八年前北家抄家一事有关?」 「斐兄像是早早知道了,」顾扁舟踱步上前,他转头在风里似笑非笑,「何止是有关,薛家可是幕后的罪魁祸首之一。」 斐守岁看了眼还愣着的阿珍。 「此事大人还是去朝堂上说吧,我等草民不便言听。」 「是你不便听,还是你要护着身后的姑娘?」 斐守岁不语,看着笑意不达眼底的顾扁舟。 「大人……」 话未出口,那个王武将大刀阔斧地在游廊之下吼道:「来人!带着宅前捉到的小厮丫鬟,把守这院子的前后出处,哪怕是狗洞也给得我站个人看着,要是有人想借着慌乱逃跑,打昏了压去柴房!尤其是薛家老太太,叫北安春的那位,得给我全须全尾的抓住了!」 「是!」 北安春? 斐径缘从未知道薛老夫人姓北。 诧异间,看到顾扁舟似是一副早已料定的表情。 「顾兄能否与我讲讲这薛家老太太。」 注意着阿珍。 顾扁舟轻笑:「今晚的地牢,我可放斐兄与谢兄前去。」 这是叫斐守岁自己探个明白。 起初斐守岁是想过薛老夫人为何对北棠这么好,还以为那假北棠是薛老夫人安排的。但眼下听其真名唤为北,便是推翻了斐守岁的假想。 第135页 老妖怪心里头思索着万千种可能。 既如此,他定要探一探地牢。反正为千年的妖,普通人无法奈何他,要是在拉上谢义山与江千念两位翘楚,当朝皇宫也是闯得了的。帮了这么久的忙,观谢义山的性子是侠肝义胆,拔刀相助。江千念虽看着稳重,但也不过二十,心性上仍是冒火。 拿定主意,斐守岁自然地牵起陆观道的手,走至顾扁舟身边。 「顾兄这招是请君入瓮?」 「非也,非也,」顾扁舟手束着腰带,「乃是一招天下大白,不过劳烦斐兄先替我会一会瓮中的鳖。」 捉鳖…… 老妖怪也跟着打起哑谜:「要是那鳖与我同党,顾兄可有法子对付?」 「我知斐兄为人,不怕『同党』二字。」 「不过见了三回面,就知我的为人?」 顾扁舟回首,虚眯着眼:「斐兄,你我是前世的旧友,不过你忘了而已。」 看着顾扁舟一双狐狸眼,上挑的眼尾看着轻浮,却深不可测。 斐守岁是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就算是有,那也是孽缘。 未曾想他不急,反倒陆观道抓住了他。 「不许走!」小孩子重重地晃了晃斐守岁的手掌,「你不是他旧友,我才是!」 「哈哈哈!」 顾扁舟仰头背手,笑嘆,「天凉,好个秋啊……」 斐守岁默然,方才靠近,他就已经用妖身的瞳探了顾扁舟的虚实。并非妖邪,不过却看不清真正的身份。王武将又称其为「西山大人」,总觉着此名在何处见过。 老妖怪自从入了海棠镇总会忘些什么,之前的阿紫,又如现在的西山…… 望一眼秋风里的院落,北棠屋子嘈杂之声愈烈。 斐守岁只得施法传音给谢江两人:「谢兄,江姑娘,薛府被抄家了。」 停了很久,回答的是江千念。 「什么?!」带着慌乱。 「官府的人马上要来北棠娘子屋里,你与谢伯茶注意些,带兵来的是顾扁舟,乃之前客栈遇到的江湖人。」 江千念久久没有回应。 看着顾扁舟背手朝正房走去,斐守岁不得不跟随其后。 拉着阿珍一同。 官兵层层围绕,见顾扁舟而来纷纷退让开,屋外众人没有吵闹的声音,周围静到能听清脚踩落叶。 都走到了门口,江幸才传音。 「斐兄,屋内的情况复杂,我一时间说不清,实在是猜不透花越青想要的是什么……」 斐守岁垂眸,拉着小孩子的手:「无妨,今日自会见分晓。」 便见顾扁舟推开了外屋的门。 木门沉重,咯吱轻响,透过灰濛濛的光亮,瞥见北棠外屋的桌上放了一堆法坛之物,老君像与书简书籍累在一边。 斐守岁看到三四卷书,心中恍惚一下。 西山…… 西山大人……亦或者是西山居士? 前些日子在阿紫客栈时,斐守岁曾翻过一本册子,编撰者正名西山。世间哪有这么多凑巧的好事,而那册子又是几千年前羽化登仙的道士所写。 看着顾扁舟背手踏入屋内。 前世……千年…… 白光洒在外屋的地上。 斐守岁垂眸也跟着走进屋内。 里屋闭门,混着秋风,窃听有小丫鬟咬耳。 顾扁舟执手停了官差靠近的动作。 且听: 「居然有这种事情,真是前所未闻!说出去我都怕丢了脸面体统!」 「做主子的不检点,我们也就跟着受人白眼。唉!就说为什么这几日阮姑娘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 「可不是嘛,每每都提着糕点篮子来看少夫人,看到是看了,也不知看完又去了哪里。阮二姑娘亏是张厚脸皮,竟就说出来了,说完眼巴巴地撞在柱子上,这又是何必。」 撞柱? 「这血溅的,又说那番话,也就只有道爷和他身边的书童愿意搭理。我看啊,再不叫大夫,阮二姑娘是活不成了。你瞅瞅老夫人的脸色,我进宅门这么多年,头一回见。」 「噫,别说是宅门,这种事撂在外头也是少有的,哪有自己说自己与有妇之夫通姦的姑娘!怪道我昨日出去採买,听西市的王阿婆说出那番话。」 「说什么?」 「说阮家是要大祸临头,血债血偿!」 窃窃私语。 顾扁舟笑着看一眼斐守岁身后的阿珍,他抬手拍了两下,屋内顿时安静。 听薛老夫人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全府上下的老婆子小丫鬟都在这屋里了,门外站着的又是何许人?」 「想是有贪玩偷懒的,老夫人不必理会,」是月星,「不知老夫人……这阮家姑娘如何是好?」 「她?哼!」 斐守岁妖身的瞳见屋子红柱边,躺的还真是阮二姑娘。至于她额头流血,面容惨白,身边给她把脉的谢义山一脸苦色。 「道长,这妮子死有余辜,你不必看了!」 谢家伯茶翻了翻阮沁夕的眼皮,嘆道:「要是方才劝着些,许是有救的。」 「有救?这妮子偷人,我还会去救她?」北安春愤着眼睛,掖一下衣袖,「不过是个庶女,我就算让她回去,她也会被阮家的家法活活打死!好人家的姑娘失了贞洁,嫁不出去不必说,她又是不得宠的小妾所生,死在我家媳妇这儿,还算脏了地面。」 第136页 话了,谢义山深吸一口气:「老夫人岂能无凭无据听她一人之言。再说人命关天,按当朝律法,就算贫道远在江湖也知要先救人。若是阮姑娘受人胁迫,岂不是冤了?」 虽然谢义山从斐守岁口中早知阮姑娘所作,但他说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话。这般平白无故死在他人院中,真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瞒过众目。 余光略过白墙的血痕,伯茶不动声色地背手掐诀,抚去阮沁夕的一丝怨念,只盼昨夜见到的黑白鬼使能晚些来。 薛老夫人坐在硬榻边,嗤之以鼻:「道长请放宽心,她能胆大包天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自是考量到了结果。我薛家有的是办法处置。阮家欠薛家的可不止一条女子性命。」 扮作老道士的谢义山实在是摸不清薛阮两家何意,他的首要是花越青,妯娌间藏着的腌臜他有些分身乏术。 见伯茶起身:「阮姑娘歇气了。」 譁然。 「少夫人,你大病初癒见不得血光,」转身,是层层白纱下的人影,伯茶朝北安春言,「老夫人,还是快将阮姑娘送去……」 「送去衙门,交给官差。」 顾扁舟勐地推开门,接口一句。 差字煞尾,像是醒木拍桌。身后跟着的王武将知其令,带领着盔甲的官差如鱼贯入,兵刃出鞘,将惶惶不安的老婆子和小丫鬟团团围困。 正坐的薛老夫人瞪大了眼,攥着帕子怒道:「你是什么人,这可是薛府!我薛府后宅,尔等粗人!尔等……」 看到顾扁舟手中的圣旨,自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北安春颤着要去扶榻上的人儿。 顾扁舟开口道:「榻上女子身患重病,圣上体恤不必下跪。」 于是,顾扁舟上前三步,站于屋子中央,他笑盈盈地打开手中捲轴。前头是不紧不慢地念了几词,后来就不开口了,死死盯着不下跪的老太太。 薛老妇人眼睛也不眨,伸长脖颈像是一只千年的老王八。 月星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老夫人,老夫人,是圣旨。」 「圣旨……」 顾扁舟微微颔首。 「敢问大人,这圣旨,这圣上,莫不是莫不是我远在京城的表哥犯了事?」北安春丢下手帕,踉跄着站起身,「我表哥官至尚书,娶得又是公主殿下,怎么会,怎么会……」 倏地,她的瞳孔缩了缩:「是八年前的事情……」 「哼,」顾扁舟闷哼一声,「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第67章 抄家 远在江南洛州的薛府有一个京城任职的尚书。 斐守岁侧身于一旁,看了眼谢义山。 谢家伯茶注意力全然在顾扁舟身上,他见着一袭红色官袍的人儿,呆呆然不知所措。 「斐兄!」是谢义山的传音,「这不是阿紫客栈遇到的……」 「是顾扁舟。」 「这一身的绯红,手上的是圣旨?」 老妖怪微微颔首:「听闻朝廷用色彩分官员品阶,绯红当是五品之上。」 「五品的官来这穷乡僻壤?」 「海棠镇再怎么穷,薛府也不应当算在里面。」 这番高墙,女眷男丁都数不尽,岂能算得上贫弱。 斐守岁蜷手放于腰前,上前一步,他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圣旨所言。果不其然,乃是抄家灭门的事情。一眼略去,偏见一句,上头写着:「胡作非为,鱼肉百姓……朕念北家无辜,特大赦北家女眷,姓北名棠……」 顾扁舟笑了声:「老夫人,八年前你当是见过本官。」 「八年了……这八年过去西山大人容颜未老,」北安春缓缓跪下,「听闻圣上身侧聚天下能人异士,无论是仙是都在那皇宫里头,想是西山大人也位列其中。」 顾扁舟似笑非笑:「老夫人适才还咄咄逼人,一见到本官手中的布头卷子,倒是温顺了。」 跪在地上的老妪,不敢抬头。 「本官想老夫人最是能体谅人心,不如开诚布公,说说这屋子里发生了何事。」 执手移到阮沁夕那面。 北安春慢慢抬起头,恍惚着,她的神色像是老了十岁那般憔悴。见她咬着唇瓣,额间细汗淋漓。 「是……是她自己撞墙,与民妇无关。」哐当,又是一叩首。 顾扁舟自是不信。 「你是薛家与北家之妇,本官倒不信与你无关,」说着顾扁舟看向谢江两人,笑吟吟道,「不知可否劳烦道长借用出家人的身份说说前因后果?」 这是在说谢义山脸上那两撇有些歪斜的鬍子。但伯茶早知要点到自己,并不意外。 他一捋拂尘,嘆息道:「如老夫人所言,是阮二姑娘自己撞柱,无人逼迫。」 「那她可有说什么?」 「说……」谢义山面色有些难以启齿,「的确说了些话。」 顾扁舟笑了笑,转身对王武将嘱咐:「王大人先将这些女眷带走,去清点家产,留下……」 看到白纱后头一动不动的北棠。 「留下薛老夫人与少夫人即可。」 须臾,带走了众人,屋子倒是空落落下来。 月星起初还不肯抬腿,是说什么老夫人不能没了她,后来顾扁舟在她耳边私语了片刻,就见她双目失神,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斐守岁拉了一把阿珍:「顾大人,阿珍姑娘我想是该留下的。」 第137页 「也是,那就随斐兄的便。」 言毕。 绯红衣裳的顾扁舟坐在太师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谢义山见人走远,开口:「方才,贫道本在给北棠夫人诊脉,阮姑娘不知怎么也说头疼。起初她只是嚷着讨口茶喝,后来却发了疯般扯自己的髮钗。」 拂尘指了指靠在柱子旁早早没了气的阮沁夕。她的头髮凌乱,口脂吃去大半,髮钗簪子捏在手上,有红红的印子。 伯茶嘆息道:「有丫鬟去拦着她,也不管用,撕着嗓子都哑了,便说出她与薛谭偷情的事情。」 顾扁舟挑眉:「于是阮姑娘在道长眼皮子底下撞了柱?」 「是。」 「道长没拦着些?」 江千念摇摇头,插嘴:「拦了无用。」 「为何?」 「大人看。」只见江千念伸手掀开袖子,她的手臂上全是指甲划过的血痕。 「呵……」 谢义山补充道:「薛谭起初并不承认,后来见她发了疯才说出了实情。」 「也就是说确有此事,可我在屋外听到道长你并不相信啊。」 伯茶在心里头啐了口,脸上还是没有波澜的表情,摸着小鬍子回:「一切都过于突然,贫道只信亲眼所见。」 「呵,实在是有劳道长。」 顾扁舟客气地拱拱手,復又放下,手指点了三下桌面,眼神放到了北安春身上,「不知老夫人怎么看。」 「我儿想是被那小蹄子勾引,才……」 「才?」 「大户人家哪里没有个妾室的。」 顾扁舟嗤笑一声:「老夫人明知本官是在刑部办差,还说这些知法犯法的话。」 北安春不敢反驳。 顾扁舟徐徐道来:「八年前吏部侍郎牵扯江南赈灾粮一事。主理此事的大理寺少卿与老夫人的令兄交好,便是让令兄撇清了所有关系。七年后少卿大人死在了牢狱之中,而令兄还在早朝上当职。不过圣上早觉少卿死因另有缘由,遂一月前派本官暗地调查。本官就顺藤摸瓜来到了海棠镇。可嘆还未走入海棠镇地界,就在临县的卷宗里见到一桩陈年旧案。」 抿一口温茶,继续道。 「老夫人贵人多忘事,不知可还记得那位死于剪径的阮家新娘子?」 空中瀰漫着冷意,散了丫鬟便是香燃尽了也无人添。 灰扑扑的光线照在薛老夫人额前,她一听到「剪径」,浑身一颤,双手撑着地:「是阮家的、阮家的阿兰……」 「阿兰姑娘的那桩案子被临县父母官压了七年有余,半月前才得以侦破。老夫人你再猜猜,犯下此滔天罪孽,让红事成了白事的,又是谁?」顾扁舟勐地砸下茶盏,语气渐渐紧凑。 老妖怪知道,这是问话的法子。 「北安春!你身上背了几条性命,又毁了多少人家的团圆,」顾扁舟从袖中取出一叠白纸,甩手扔在她面前,「这些盖了红手印的,一笔一画都是你犯下的罪孽。上到杀人剪径,下至人伢子生意,光是你经手的就有十八起案子,五十多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就连你身边伺候的月星姑娘,也是你一手拆散,还骗她『路过此地,救人性命』。你所犯的每一件事,都能让你斩首示众,」深吸一口气,顾扁舟语气缓和,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儿,「北棠,你可清醒着?」 白幔帐里的人影动了动,虚弱嗓音:「小女子,咳咳咳……小女子听明白了。」 「你明白便好,就算北安春是你本家的亲眷,你也该知道她做了什么。圣上特赦你,是念在当年的冤案。北侍郎又是个宁折不弯,富有清流之称的人。但你明面上仍是薛家妇人,死罪免了,还需住几天的监牢,待我审了案子禀告圣上,剥去你富贵人家的命,成一乡间人罢!」 斐守岁心嘆,倒是没有落到流放,不过一句乡间种田,便是此生无法嫁娶,后辈再无科考之命了。 那白纱下的人儿好似知了结果,在床榻上俯身全跪,回了声。 「民妇遵旨。」 转念。 顾扁舟扫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妇人,他笑着朝阿珍说:「阿珍姑娘还需协助我审案子,就不必跟着薛家人受苦。」 跪着的阿珍勐地抬头。 「大人!」 姑娘家一双眼睛含了泪珠,「可我家夫人,她……她重病在身,怕是在牢中……」 「你是怕北棠没人伺候?」 阿珍爬到顾扁舟脚边,外头的亮光从窗间透出来,打在她的侧脸上,形成一块方方的亮区。 女儿家边落泪,边抓住顾扁舟的裤脚。 「大人,大人,我从小跟在夫人身后,她待我不薄,是个心底极善良的人。求求大人让我跟着夫人。夫人身子骨弱,还病着,就怕,就怕……」 顾扁舟拉开阿珍的手:「阿珍,你是从小跟在阮家老夫人身侧,是八年前才随了北棠?」 「是……」 「好罢!」顾扁舟眯了眯眼,「那就随你。」 扶起阿珍,顾扁舟笑看一旁没有下跪的谢江两人。 「我的话说完了,那就劳烦道长去唤来门外的侍卫。」 手一请,谢义山知下面的话他与江幸不便听。 于是伯茶执拂尘拱了拱手,也不再装着修行之人老谋深算的样子,拉着江幸轻快地走出了外屋。 第138页 不久,十几个官差领命带走了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北安春。 北安春被官差拖着往前走,嘴里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毒咒,髮髻散乱,鬓角旁飘落几根灰发,垂头丧气,宛如千年老王八终了寿命,奄奄一息。 顾扁舟捡起地上的白纸,掸了几下,走到斐守岁身边,笑道:「斐兄难道不问问我,为何不让你出去?」 「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 顾扁舟笑嘆,在斐守岁耳边极轻极轻地回:「至于那只鳖,斐兄该如何做我不加阻拦。」 鳖…… 那只鳖,不是老夫人吗? 斐守岁捏紧了陆观道的手,视线落在屏风后的白纱。 送走了北安春,余下的也就北棠了。 占据目光的白纱被官差粗糙的手撩开,里头是遇风便折的北棠。 这是老妖怪不用妖身的瞳看到的女儿家。弱柳扶风,蹙着眉头,是薄唇柳叶眉,着一身素雅的衣裳,就是脚点地,也是晃晃悠悠,好不让人怜惜。 但,先前斐守岁就知了内情,不会被表象迷了眼。 眼前之人,绝对不是北棠。 看着阿珍瘸腿扶着北棠,路过斐守岁的身前。 女儿家停下脚步,朝斐守岁福了福:「多谢道长救下阿珍。」 斐守岁不言语,北棠也不久留。 一主一仆走进外屋有光亮的地方,抬起脚,没在秋风的凄凉中。 老妖怪转身也要走,倒是被顾扁舟拦住。 「斐兄,亥时一刻。」 斐守岁笑道:「顾大人怎么看上去比我着急?」 「我说过了。」 「莫不是前世?」 老妖怪笑了声,扯开被顾扁舟拉住的手,「顾大人,我从不信什么前世今生。」 带着陆观道走几步,跨过了门槛,斐守岁也站在日光中,他听顾扁舟在后头喊他。 「人生死轮迴,有了今生便有前世,斐兄为何不信?」 「那便好说了。」 斐守岁转过头,看到比他高些的顾扁舟脸上的不解。 轻回:「大人与我是前世旧友,却今生还能相遇,说白了是恩怨未尽。若大人与我有恩,我自会偿还。倘若是大人欠了我……还是不必为着上辈子的事发愁了。」 管什么西山居士,管什么前世今生。 槐树妖他,不信。 第68章 痴人 「可惜人啊偏爱讲究些危成。危也好,成也罢,总归是躲不过的。」顾扁舟轻笑一声,抬起脚先是一步跨出了屋子。 一袭绯红如碎裂化开的金乌,执圣旨拥入官差之间。 北棠宅院冷飕飕的,初冬将临,扑面的寒风打在斐守岁脸上,他牵着陆观道站在内屋与外屋的隔断处,身后矮矮的门槛,揽住了一屋子光亮。 老妖怪看着顾扁舟走远,前世二字悄无声息地浸在他心里头。 「活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听说妖怪还有前生。」 小孩仰头看着他:「你要回到前头去?」 「……不,」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既已生,便不回去了。」 …… 夜半,亥时。 冷月轻轻裹,海棠瑟瑟落。 白日里薛宅的喧闹还在斐守岁的耳边响个不停。从阿紫客栈走到薛宅,路过的行人不免都在唏嘘,说什么海棠镇又要没落了,先前走了个卖胭脂的北家,今个儿下葬的是视金银如豆粒的薛府。 老妖怪便是戴着草帽,一身粗衣,这样的私语也不免将他拉入话头里。 不知哪户人家的大娘,嚷嚷着与他说薛谭与阮二姑娘的趣事,说什么蓄谋已久,不安好心。 斐守岁也只好附和。 老妖怪并不喜欢这样的闲话,但按照约定,他需带着小孩站在薛宅偏门旁,等谢江两人。 顾扁舟虽说不伤及无辜,但面子上总得走一下流程,又因有个小孩,斐守岁与陆观道先被盘查完回了客栈。而谢义山便是不好过了,在公堂上处处顶撞官府衙门,又差点拿着拂尘与知县打起来,幸好顾扁舟不计前嫌,要是计较在牢里关上几天也情有可原。 想及此处,斐守岁紧了紧衣袖,唿出口热气,他背后靠着贴了封条的薛府。 选此地也是为了看看顾扁舟是否唬人。 见圆月升空,时候已然不早。 但不见谢江两人。 老妖怪有些睏倦,时不时的冷风刺得他头疼,无尽的黑夜从石板路上爬出。身后的小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说是在躲风,其实怕个没底。 风吹枯枝,寂寥声探出。 好似女儿家的泪水困在了薛宅,只能靠这样才有一丝重见天日的机会。 斐守岁背手执笔,周遭因风迷了眼,海棠花纷纷落于泥地,偏门也透出一股凉气。 陆观道抓得更紧了。 「还要等多久……」 「快了。」 其实斐守岁也算不准另外两人何时能到,只是提了一嘴,说:「亥时一刻,我若等不到你们,便先去了。」 适才早早地听到了敲锣打更声,怕是已过了亥时,不余多少时间。 冷意从脚底漫上来,呜咽之声愈演愈烈。 没过多久,干脆听不出是风吹还是草动,哗啦啦地倾了一地花瓣。 斐守岁侧身打开耳识。 细听,风扑入耳中,吹动海面槐树落叶,涟漪卷卷。斐守岁站在槐树下,他在心识里看到身侧的风中有无数个灵魂在游走。 第139页 黑煳煳的魂魄,头上点了一盏小灯。 睁开眼是浓如老墨的视野,空空一片。一合目,仿佛炸开的染缸,色彩溅在眼眶中,一滴滴下落。 且听,那些个灵魂低语,有的盼望夫君早归,有的哭爹爹别走。 老妖怪愣了一瞬,那风儿里头除了哭声还有咒骂,骂的是卖儿鬻女的爹娘,骂的是不守诚信的书生,更有甚者骂天骂地连带了自己都一併鄙夷。 仔细分辨,声音里,还有个极其熟悉的。 被薛宅包揽,鬼哭狼嚎的女儿家,扯着嗓子痛斥不公。 「老天你生我,为何偏偏让我阿娘是个妾室!」 「爹爹怜惜我,为何偏偏抵不过嫡庶有别……」 「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那不管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宝,心肝肉。」 「我恨啊,我恨啊……为何到头来只有我逃不出这高墙……」 嘶哑声尽。 斐守岁勐地转过身,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门里,梧桐树叶一夜间积满了游廊。 枯黄之上,是一具头颅流血的女尸,正一步一步朝偏门走来。 绣花鞋踩实落叶,响声脆如干瘪的肋骨,一瘸一拐。 老妖怪微微瞪眼,见着女尸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深红血痂。指甲间缠绕好些青丝,勒得手指又青又紫。她污黑的发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血痕赤裸裸地挂在脸颊两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呜……我的心好痛,你偏还承认了!」 什么? 斐守岁微微退后,女尸已经凑在偏门上。 那尸首靠着偏门,贴合冰凉的木板,好似偷听主人家闺中事的小厮,用双手不停地撕扯纸窗。 听她说:「我想逃……是何人困我在此?」 猩红的眼珠突出,近在咫尺的小脸,是阮沁夕。 困她? 斐守岁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灭门的封条,上头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红章辨不出是什么物件。 只听女儿家忽然奋力拍打木门,一唿一吸之间,她张大嘴,是没有舌头的白牙,血淋淋的喉管。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偏门前靠,在薛府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下,他屏住了唿吸。 「呜呜呜……呜呜呜……我好惨啊,我好惨啊,有娘生没娘养,呜呜呜……平白落得空欢喜一场……」 斐守岁皱着眉,他只听过骂人之话中夹着「有娘生没娘养」,这是头一回见人顾影自怜的。 阮沁夕呜呜地哭个不停,这与斐守岁遇到的其他厉鬼不同。别的鬼总想着拖人一块儿下地狱,而阮家二姑娘似乎…… 慢慢的,女儿家不砸门了,她顺着坐在地上,开始给自己盘起麻花辫。 「嘻嘻!」 阮沁夕扯下一根长发,舔了舔,左看右看,将麻花辫一股一股绑好。 她笑说:「绑好了给薛郎看,他定会喜欢的!」 薛谭…… 斐守岁看女儿家的眼神冷了不少。 「薛郎定会同我结伴去地府呢,我等着他……我等着他……那儿这么冷,我一个人去不成,不成……」 「这儿是他的家,人啊,总是要回家的。不回家怎么成,不回家就不孝顺!薛郎怕老夫人,薛郎怕跪祠堂……只要薛郎回了家,我就带他走……薛郎独独不怕我,因为我呀最喜欢薛郎了……」 「最喜欢……」阮沁夕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她喃喃自语,「他才不喜欢我……要是喜欢为何不明媒正娶……」 灌入冷风中的是女儿家的哭声。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却见阮沁夕没有怨气的魂魄,孤零零地摸着麻花辫。 怎么到死都不生气。 老妖怪蹲下.身子,手掌移到女儿家背后,低语:「你想要解脱吗。」 女儿家浑身一颤,看着浓夜,她悠悠地转过身,欢喜溢出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拳头砸在偏门上,像是打更人的竹棒子,一下接着一下。 「薛郎?是你吗薛郎?」 「……」 老妖怪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这又窄又高的白墙,竟生出这样个痴情种来。 就听着女儿家一锤跟着一锤,混合着她死去的心跳,寂寥的夜,卷过三两枯草便一散而空了。 斐守岁没有回应她。 听不到动静,女儿家不再砸门,她睁大眼,紫胀的手指划过木板。木板扎进她的指缝,她也不哭,也不喊疼。 痴痴地说:「怎么可能是他,我这是在骗谁呢。」 仰首,见到的不过深灰色砖瓦,又黑又重的门。 阮沁夕抱住自己,惨笑道:「没了后路,我又能去哪里。」 「阮姑娘,」 斐守岁用术法唤了声,「八年前你若不去寺里,可曾想过今日。」 话落。 那双手垂在了身边,微微抬起眸子,女儿家一声不吭地盯着黑色的门。 没有舌头的嘴巴,半开。 「八年前……寺庙……」 阮沁夕愣了半晌,她反覆念叨着斐守岁所说,似是想到了什么,见她捂住了嘴,与方才的落泪无声不同,她拼了命地咬唇,抽泣还是止不住地逃出来。 用手心试图拦住呜咽的声音,但哭声不听她使唤,如秋潮高浪拍打礁石。 她初次来到人间时,也这般哭过。 第140页 渐渐。 泪水洗净了阮沁夕脸上的血渍,她的魂魄在风中一点点变亮。 黑色宅院里,单薄的魂,白如纸张。 风忽地吹过,原本融在夜幕的她,正升腾,飘出了薛宅,飘出了高高的院落。若是白日,这样的高度可以看到整个海棠镇的花。 她是一只纸鸢。 陆观道看到了浓云下唯一的亮光,小孩怯怯地拉住斐守岁。 「好亮的星星啊。」 「嗯,很亮。」 斐守岁收起画笔,掐诀幻出一根连接纸鸢的墨线,一把剪子。 剪子递给陆观道。 「剪断她。」 小孩接过剪子,没有犹豫。刀片切合的瞬间,墨线四散成黑夜的眼睛。 纸鸢再也困不住了,她飞起来,在初冬的冷风里,飞得很高很高。直到飞到了天的那一头,好似就要离开世间了,一支长箭从天空另一边而来,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 划过天际的光亮,刺进了她的灵魂。 纸鸢在空中扑腾几下,坠下去,越坠越快,最后倒入了大红色海棠花里。 像是在燃烧。 斐守岁双目一黑,一口鲜血从他的喉间喷出。点魂的术法被打断,反噬如毒蛇撕咬伤口。 他下意识护住身后的小孩,笑问:「顾大人,这是捉她,还是捉我?」 身后的小孩眨眨眼:「没见到人。」 「你别说话。」 「唔。」 陆观道蔫蔫地垂下脑袋。 须臾。 路的尽头走来一人。 小孩眨眨眼,看那人手里抓着灭了光亮的纸鸢,脸上笑吟吟:「多亏了斐兄,不然皇家红印的限制,我可逮不住她。」 「皇家?」斐守岁盯着顾扁舟。 「封纸即是。」 斐守岁诧异转头看到封条上的红章子,原来阮沁夕没有怨念而被困薛宅,又不见鬼使来带她入地府,都拜此物所赐。 「你要她做甚。」 「不是我要她,」顾扁舟轻轻念了声,「我这身官服,自是有道理的。」 「庙堂之人?」 「然也。」 斐守岁直起身子,手背擦去血迹:「那看来顾大人的『亥时一刻』也是谎话了。」 「『亥时一刻』与此无关,」顾扁舟念诀将纸鸢变成了巴掌大小,他又说,「斐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女所作所为不值得你施法为她渡魂。」 「……我的事大人不必操心。」 「那我便把这只红纸鸢带走了。」顾扁舟晃晃手,纸鸢抖擞下三两红花瓣。 花瓣零零散散落得可怜。 斐守岁瞥一眼地上火红,声音冷漠:「大人高居庙堂,想是很少会置身乡野。」 「何意。」 「此女之错,自然错在她自身,不过大人可否想过……」斐守岁靠在偏门上,深吸一口气,「还有一座生她养她的宅子。」 第69章 牢房 「阮府?」 斐守岁颔首。 「你我之辈都无法撼动,何况是个姑娘,」顾扁舟笑道,「我并非不懂,只是斐兄之意太过于辽阔。」 斐守岁垂眸不想再说什么,调养内息尚且需要时间,更何况面前的男子他不知根。 老妖怪深知那一袭绯红衣裳藏着秘密。 既如此,那就远离他。 圆月渐渐隐入黑云,顾扁舟仰首看了眼,淡然道:「想着早过了亥时一刻,斐兄请便。」 斐守岁颔首不语,他拉住陆观道的小手,上前几步又停下,此去衙门的路只能与绯红官服擦肩而过。 看到还在风中喘息的纸鸢,要是让此人知晓了陆观道的来由,怕是也要上供给天家。 老妖怪垂眸。 「冷吗。」 「冷……」 陆观道听到斐守岁要与他说话,眨巴眨巴他那双墨绿色眼睛,「你要抱我走吗?」 「……」啧。 斐守岁伸出手,身侧那个小娃娃倒也踮起脚来回应他。 手揽入个每天都在长个子的孩子,斐守岁仿佛能在此生漫长岁月里感知起时间。 陆观道趴在肩头蹭了蹭,小声问:「要去哪里啊?」 「去见几个人。」 慢慢地抬起脚,斐守岁下意识按住陆观道。 小孩闷闷的声音响在衣料之间,走过顾扁舟身旁时,夜风撩起两人的黑髮。 打一个哆嗦。 「好冷。」小孩撒娇道。 老妖怪余光注意着顾扁舟。 骨节分明的手拽着纸鸢,一阵风而去,吹捲起地上的花瓣与落叶,纸鸢变成了阮沁夕的灵魂。 顾扁舟的手正掐住女儿家的长髮,宛如拖拽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斐守岁心里头嘆了声,终究不该误入他人因果,结局总是一样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陷囹圄。 脚步不减,离着顾扁舟愈发远了。 两人在小路处拐弯,望向黑夜里独身一人的绯红,倒是几个月前,斐守岁也这样走过夜路。 小小箱笼,撑起一把油纸伞,总一人避雨,一人乞食。 身上挂件的唿吸很重,好似在提醒斐守岁,今夜这路上不止他一人。 …… 黑呜呜的夜,明月也不见了,看四下无人,斐守岁用纸扇变出光亮,偏见小小圆区里泥泞的路。 第141页 海棠花瓣嵌在土中,是走出了海棠林。 周遭没有农户,寂静的风吹开浓夜,不远处有一盏纸灯一左一右地晃。 细看,前头执灯的在跑,后头还跟着个姑娘。 有吵闹。 「江幸你就不能抬脚走快些?」 「被挨板子的又不是你!」 「你没吃师父给的糖莲子?」前头的人儿倏地停下脚。 「什么灵丹妙药一吃下就能见效,太上老君的仙丹吗?」江千念瞪了眼谢义山,「腐肉生肌也要时间。」 「那我背你。」 只见谢家伯茶半蹲,纸灯笼摇摇晃晃地亮。 江千念起先还不愿意,后来是拗不过伯茶,一脚跨上。 身下人儿吃痛骂了声:「不愧是剑修。」 「少贫嘴!」 江幸勐地拍了下谢义山肩膀,「斐兄还在等着我们。」 「真会使唤人啊!」谢义山把灯笼递上去,「亮路。」 火烛不寐,江千念接过,昏暗之间覆去幽幽的田边。 一股子浓重的异香不知从何处涌出来,女儿家皱着眉问。 「好浓的花香。」 「花香?」谢义山快走着,冷风扑面,他并没有闻到,「种了这么多海棠树,难免吧。」 「倒也是。」 正当绕过花树,打面见到停下脚的斐守岁。 谢义山惊唿一声,蓦然:「斐兄!实在是对不住,江幸挨了板子,衙门又不肯放人,这才慢了。方才路过听到了打更声,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走罢。」 陆观道小手晃晃悠悠地接过江幸手上的纸灯笼。 唿的一下,风吹灭了烛火,取而代之是斐守岁的纸扇。 两人并排走着,老妖怪开口道:「江姑娘不便走动不如……」 「不用!去寻花越青本就是我的事,」江幸直了直身子,「再说,吃了糖莲子很快就能好。」 「糖莲子?」 「啊,斐兄有所不知,那是师父做的疗伤药,起初苦得很,我和谢伯茶都不愿意吃。后来他老人家就变着法子改良,现在吃起来就和糖莲子一样。」 说着,江幸从袖间拿出个小瓷瓶,她倒出一枚,递给了在咽口水的陆观道。 「当糖吃也没事。」 陆观道不愿接,推了回去:「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 斐守岁忽然想到昨夜之事,江幸明明累到连话都说不出,却能立马扶起他。只记得女儿家嘴里含着什么,原是这药丸。若非他出事,江千念本来不会动一颗。 老妖怪看了眼白瓷瓶子,替陆观道塞回了女儿家手中:「江姑娘,夜深不便吃食。」 「那……好吧。」 谢义山听了,笑道:「味道还是比不上真的饴糖。」 话落,又是一阵浓浓的花香。 斐守岁跨一步,踩在海棠花瓣上。 「你们觉不觉得这花香有些太浓了?」斐守岁皱眉,「之前兰家婆子不是说过,海棠花本是没有香味的,至少是海棠镇的海棠花。」 三人面面相觑。 「斐兄,此事不如等我们从监牢里出来再说?」是谢义山。 是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瓮中捉鳖」。 斐守岁点点头,单手掐诀将纸扇的光扩大:「谢兄,走快些。」 「好。」 须臾。 已到禁所。 又是那一件绯红衣裳。 见到熟人,谢义山与斐守岁没一个说得上开心的。谢家伯茶在顾扁舟面前掐过架,斐径缘又在方才遇到过他。 老妖怪嘆息一气,走上前掩了尴尬,拱手相让:「顾大人。」 顾扁舟回首,一双狐狸眼睛便是面无表情,都让人感觉在笑。 「亥时二刻。」 「有劳。」 顾扁舟眯了眯眼,视线落在江千念身上,他轻笑一声:「要是谢兄不逞能,江姑娘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 「我!」 谢义山咬牙切齿,「顾大人还提这茬,分明是那个该死的师爷偏要……」 「所以谢兄与江姑娘路过师爷那间牢房时,可要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牢房?」是江千念。 「就算是县令私人请来的师爷,也不该说那些话。谢兄做得没错,要不是我来晚了……」顾扁舟朝江千念作一揖礼,「江姑娘受苦。」 揖礼后,顾扁舟侃道:「不过谢兄为人确实仗义,我为官这么多年第一回见到抢桌上醒木砸人的。」 谢义山一时哑语。 顾扁舟笑了声,拿出一木制令牌,朝斐守岁那边丢去。 看着令牌在空中飘飘然,陆观道伸手抓住令牌上的红绳。 令牌上头的白光褪散,挂在了陆观道的手腕处。 「子时前,我在这儿等诸位。」 手一请,身后那两位一直不说话的侍卫立马退开。长矛一移,见顾扁舟打了个响指,禁所大门敞开。 里头一片黑暗,望不到底。 陆观道伸着脖子看了眼,那黑到连烛火都点不亮的地方。小孩子一个激灵就缩到了斐守岁怀里。 「好黑啊!」 顾扁舟听罢:「黑就拿个火摺子。」 斐守岁拍拍小孩的后背拟作安慰,他唤出纸扇替了火光,先一步走入门内。 谢江两人紧随其后。 第142页 鞋底踩了潮湿的石板,进监所没几步脚程,后头的大门轰然一合,将黑夜隔开。 监所里便更暗了。 前面亮着的纸扇一路引向最里头的牢房,途径师爷那间时,众人没有停脚。 斐守岁拿出画笔为众人护了一层咒法,隐去身形。 走去一刻钟,周遭的砖瓦愈发潮湿,头顶长梁能滴出脏水。深黑色墙角长起连片青苔,厚重的草腥味沤在地面上,跟随四人走到薛家牢房。 牢房外点一支红烛。 薛谭与妇人们分开在两间面对面的监牢中,因红烛挂在薛谭那间门前,烛火能窥见一些阴影中薛家少爷的侧脸。 还未走到门口,走廊尽头,听到北安春叫喊薛谭的声音。 「我的儿,你还好吗?」 声嗓说不出的疲惫,「我的儿啊,你说句话,理理你的娘亲,哪怕应一声也好的……我的儿啊……」 薛谭那侧连衣料摩擦声都没有。 四人走至走道里,借着纸扇的光,看到一张极其憔悴的脸趴在两柱之间。 是薛家老夫人,北安春。 昏黑里。 北安春将脑袋卡在上头,散乱的灰发衬着她乌青眼袋,还有泪痕黏结眼尾。微亮烛火下,阴湿的屋子打湿了她的衣衫。 细细看,能瞅见衣衫上的鞭痕。 老妇人抓着木柱的手,一眼就知是受了拶刑。 扯嗓子唤:「我的儿,你的表舅一定没事,我们是被误抓来的,只要你表舅在京城一天,就有我们薛家的富贵。我的儿,你不要撇过头,娘亲知道你醒着呢。你娘还不了解你,你就是受不了这牢房。没事啊,娘亲与你说没事的……你表舅在京城当官,八年前都没事,今个儿怎么会出事……没事的……没事的……」 北安春越说越没有底气,她慢慢地移着身子,跪在矮墙之后,眼珠子却从未在薛谭身上移开。 斐守岁在旁能看到薛谭也是一身的鞭痕。 笑一句刑部绯红的好手段。 北安春用手揉了揉眼尾,她喃喃自语:「八年前不是没事吗,怎么现在到翻起了旧帐,那些个罪证我都好好的嫁祸给了北家,怎么能抓我呢……怎么能……」 「北家……北家……」 北安春揉着揉着,把字句落在这上头,她转过脑袋,在黑暗里看到端坐一旁的北棠。 她笑着问:「我的好儿媳,你可知为何顾大人会抓了我们?」 北棠坐如山峦一动不动。 「明明……明明早就打点好了,给足了钱,就连来年春闱,我都将钱提早送了去。就是为,就为了我的儿……」 北安春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她重重地砸在木柱上,看着她狰狞的老脸,「我的儿!你站起来,你站起来!到春闱时快快考个功名,娘亲不要什么状元郎,只要是功名就是好的,就能光宗耀祖,光宗耀祖……薛家……给薛家光宗耀祖!」 「薛家……不是北家,是要给薛家光宗耀祖……给薛家……」 老妇人一顿一顿地迴转身躯,她又去看北棠,那只拶刑后的老手直直地杵着。 有怒音。 「你!你为什么还活着!一定是你这个小蹄子给我儿使绊,我记得那把匕首分明刺进了你的肚子!」 「是、是我,是我刺的!我还探了鼻息,你早就没了气,不可能活着,不可能……你不是北棠……」 「不,不是,我回去之后,却不见尸首……」 「死而復生?你是活人,还是死人?你的伤口,你肚子上的伤口呢,就算是诈尸,也该留着匕首的伤……」 叮咚的水滴声里,北棠默默解开了她的腰带,倩倩素手掀开亵衣,在众人的视线中,是一片雪白肌肤。 哪有什么伤疤。 北安春愣愣地抱住自己:「那之后每日给我端茶的是谁?」 第70章 吃人 声落。 北棠缓缓起身,她走得很慢,几乎是走一步停一下。牢外烛火滋滋地燃,偏亮她那一双大红色绣花鞋。 她一撩沾了泥污的裙摆,红色绣花鞋就裸露在北安春面前。 女儿家抿唇,用手提起衣袖,顺着姿势半跪在北安春面前。 「娘亲,」 她低头,端起北安春的下巴,似乎是怜悯,「不是娘亲杀的我,娘亲怎么胡乱认罪呢。」 「不是我?不是我……」 「是呢,怎会是大慈大悲的娘亲,那日把匕首插.入我肚子的,」北棠凑到北安春耳边,细声,「是薛郎啊。」 「我儿?!」 北安春勐地推开北棠,她想后退,却因身后矮墙无处可逃。 手指嵌入黏煳煳的枯草间,偏抓到一手腥臭的淤泥。 老妇人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张冷白的脸,她面前的北棠扯着半开外衣,抖了抖灰尘。 「可惜薛郎忘了,他的心里头呀,只有阮家二姑娘。噫?娘亲怎么在发抖?他们的姻缘不是娘亲选的吗,可是娘亲纵容他们,不然照薛郎胆识定是不敢去私会的。」 北棠笑眯眯地捧起北安春灰白长发,「娘亲是睡煳涂了?怎会不记得我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 北安春仰起脖子,她在细细看北棠脸上的痣,吱呀声响里,「你有一颗在眉尾的痣,还有一颗……一颗在耳垂……」 第143页 老手划过北棠脸颊,落在黑髮之后。 北安春笑道:「在呢,这颗痣在呢……咦?」 眼看北棠拍开北安春的手,她用力一擦,耳垂上的黑痣如墨点被熨开。 女儿家笑了声:「我阿姊点了八年的痣,我擦了好久才擦净。她唤了你八年的娘亲,就算不是北家姑娘,也不该晾在泥地上整整半个时辰。娘亲,你知晓吗,半个时辰,早凉透了。」 「凉透了……凉透了……不不,是我儿,是我儿杀的,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来找我,是我儿杀的,不是我……」 语气越来越含煳不清。 北棠白了眼伏在地上挣扎的北安春,绕开她,走至牢门之前。 烛火映出北棠半张脸,其余的只剩一直躺着装睡的薛谭。 女儿家嗤笑道:「无论什么事都躲在娘亲身后,还好意思称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薛谭没有动静。 「八年前你与阮二庙中苟且,被北棠娘子发现,本以为要被北家退婚,谁曾想北家因你薛家入狱,在京当官的抄斩,在海棠镇的都发配去了岭南。」 北棠深吸一口气,「唯独北棠,一纸婚约侥倖脱离。」 视线落在薛谭身上,那个背对着众人一声不吭的男子,早早地吓了尿。 「怎的,薛大公子如厕的习惯是在榻上?」北棠捏住鼻子,「这牢里本就够腌臜了。」 一旁的老妖怪见此传音于谢江两人:「听北棠言,几月前死的是她阿姊?」 「应是如此,照她所言就是有三个北棠娘子。八年前一位,如今的两位。可为何后头的两位要顶替北棠,她们又是谁?」谢义山摸着下巴,目光聚在牢房一侧,「面前的会武,莫不是杀人买兇,但要是买兇她该早动手了,一个是手无缚鸡的老妇人,一个是读了几本破书的公子哥。」 「这与花越青是愈发远了。」江千念无奈道。 「不,我被锁链穿身时听鬼使说过,说八年前有个姑娘与一妖怪许下了真心。在幻境里北棠也曾嘆下一句,大致是可怜了一人,在山脚等着她。」 「非人而是妖,花越青?」 「再加上阿紫客栈,江姑娘,」斐守岁笃定道,「那个与北棠娘子许下真心的妖怪,十之八九就是花越青。」 话落。 只听监牢中的假北棠讽道:「可怜了她,逃了发配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捆着绑着送去了墓里。她倒好一死了之,轮到我的阿姊替她受罪,替她再死一回。」 因那几句话,假北棠的面相完完全全地变了。 一个弱柳扶风只会哭啼的妇人,眼下正双手叉腰,衣襟半开,似是泼辣,她厚重的袍子下露出洁白的腿。 若细细对比,那条腿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夫人,人常习武,方有这般结实的曲线。 不过习武之人,皮肤不该白得透血。 假北棠掸掸手,正要抬脚,旁边的北安春拉住了她。 老妇人坐在枯草间,泥水煳满了她的手掌。一张老泪纵横、风霜随意的脸现在假北棠身下,没有半分富贵人的样子。 她一下子抱住假北棠的腿,泥水顺着手腕流落,拶刑之手攀住,颤抖道:「姑娘,我听到你不是北棠了!你不是北棠,你却嫁入了我薛家,你!你不能走!你不是北棠,你就不能轮得到『特赦』二字。你走了谁来陪葬?谁来陪我的葬!」 「陪葬!?」假北棠勐地一蹬,却听老妇人渐渐疯魔的话。 「不,不成!」 北安春死死不愿松手,「我纵容阮二姑娘不过是承了她的心心念念!我被你们北家抛弃下嫁薛家时,你们可有怜惜过我一回?我在薛家生不如死伺候公婆,你们北家可有我的一间草房!老天爷啊,就连我儿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还管什么阮家姑娘,那小蹄子有贼心没贼胆,阿斗配阿斗罢了!」 「你知道吗,姑娘,你知道吗?北家抄家前,我还找薛家主求情了呢,可他却说我吃里扒外,说妇人就是没有眼见。我的眼见?我能有什么眼见!求了这大半辈子,无人疼我,无人点我玲珑嫁妆,夫君不爱,蠢子不孝,半截身在土里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北安春嘶吼着,是彻底地疯了。 「我恨啊,凭什么,这都凭什么!我不过杀了个人而已,凭什么让我身居监牢,受拶刑苦楚!」 「杀了个人?」假北棠闷声,「你手上经过的人命只有一条?那些个被你拐卖去了深山老林的女娃娃,哪个不是你的过错!」 「女娃娃……」 北安春伸长脖子,虚眯着眼,「那些小贱人!」 彭得一声巨响,老妇人脸上煞红,是假北棠用脚踢开了她,踢得她怒目圆瞪,像是地府爬上来的修罗。 倏地,又是一脚,脚掌带风。 假北棠狠狠啐道:「这些年,我阿姊陪你在妯娌演戏,我乔装走遍山川所能寻回的孩子,竟只有一个。那孩子后来被阮家老太太捡走,託付给了兰家婆子,对外说是兰家人。您老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前不久撵走的阿珍!」 「食他人之血,长己之肉身,当真是大慈大悲。」 假北棠说着说着,流下眼泪,她立马用手背向上抹去,「我阿姊不会武功,看宅中婢子可怜迟迟不走,最后死在你与你儿手下。你日日走的院子,是我阿姊的乱葬岗!」 第144页 「八年前北家书院,阮二与你儿的争执你没暗中出手?还是说后来庙里私会,不是你嘱咐牵马小厮出的主意?北安春你安的什么心,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别等到他人给你写了罪状再后悔!」 那拶刑之手听罢渐渐松了力气,北棠藉此机会挣脱,甩甩手:「你儿是阿斗,阮二是阿斗,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 「你是薛家老太太,还是北家旁系的姑娘?」 「我……我……」 「那把匕首拔出时,你早就认定了,就是你的心早将一切都抛远了,还在这儿可怜给谁看呢。」 假北棠嘆息一气,掸掸外衣,三两下系好腰带扣,抬脚要走时,看向烛火里的薛谭牢房。 身后的老妇人低头凝望枯草,不停地问从何而来。 对面牢房薛谭已坐起,蓬头垢面地瞪大眼盯着假北棠,眼神无光痴傻,嘴巴歪斜,口水湿透了衣襟。 竟就这样白白地傻了。 假北棠笑一声:「何时傻的?」 薛谭不作答。 「好啊,好啊,一个疯,一个傻,恶人下场落得如此轻松。」 说着,假北棠取出头上髮钗,撬开了牢房之锁,又在北安春面前锁上。 她走到薛谭牢房处,不知从袖口中拿出了哪家哪门的符纸。 符纸泛黄,上头是朱红丹砂。 谢义山在旁,疑道:「这样式……」 「谢兄见过?」 「未曾。」 假北棠掐诀默念,符纸在她手上如香灰四散。白烟缓缓上升,遮挡视线,撩开眼睫。见她轻轻一唿,烟与香灰吹入薛谭房内。 「他来了,你们难逃一死。」 祂? 老妖怪皱眉。 「我虽不喜狐妖,但只有他能逃离法度,惩戒尔等该死之人。」假北棠笑着,「薛公子,简单入狱能否解了夺妻之痛?」 夺妻? 「倒也算不上夺妻,只是狐妖一直这么想着,渐渐地也就是了。」 老妖怪传音道:「是花越青,与我推测无二。」 「那……」 斐守岁与谢江两人相视。 三人很是默契,让挨了板子的江千念护住小孩。斐守岁一念咒术,便与谢义山一同现在假北棠身侧。 一左一右出现的突然,假北棠愣了一瞬,未等她反应,谢义山箭步上前,一张符纸贴在女儿家额上。 墨水倾倒,瞬息之间将假北棠揽入,没在黑暗。 斐守岁接过江千念的佩剑,剑身一挑,开刃处抵在假北棠脖下。 烛火顺在墨水的莹莹绕绕中,半明半昧,衬得斐守岁明玉眼眸,那红色眉心痣若隐若现。 笑道:「这位姑娘,可否一叙?」 假北棠倒是没有慌张:「兵刃相向,想是只能吃敬酒了。」 言毕,斐守岁放下长剑,拱手道。 「不知姑娘姓名。」 「自那年闹灾荒死了姥姥,我就是个无名无姓的鬼了,道长想怎么唤都可以。」 「这……」斐守岁逃开话题,肃然,「你与花越青是什么关系?」 假北棠吹了吹符纸:「是阿姊和我的再造父母。」 再造父母,灾荒…… 老妖怪联想到女儿家的身世,他放缓了语气,看一眼痴傻的薛谭,那疯魔的北安春正在地上啃食枯草。 牙齿摩擦秸秆,咔嚓响声。 长剑入鞘,斐守岁直奔目的:「花越青在何处?」 假北棠挑眉:「方才燃了纸,想着不出一刻钟道长就能与他碰面。」 第71章 同胞 「听姑娘所言,似乎对再造父母有不满之情?」斐守岁向谢义山微微点头。 谢家伯茶知其意,掐诀燃了符纸。 青白火光撩过符纸,假北棠的脸庞感受的却不是灼烧,是一阵暖意,如寒春一杯热茶。 「怎得。」 假北棠伸手接下燃尽后的香灰,「这样柔和的术法固我行踪,道长作何用意。」 「与我等联手,」斐守岁抛出鱼饵,「若非花越青阻拦,想必姑娘与令姐不会困在薛宅,或为他卖命。」 假北棠眯了眯眼:「与你联手?莫不是把刀刃对向花越青。」 「是。」 「哈哈哈!」假北棠大笑,「我一届凡人与千年的妖怪为敌,道长这是推我入火坑,还是想拉个垫背的?」 一旁江千念抿唇不语。 斐守岁垂眸:「千年的妖也会有弱点,姑娘跟随花越青想是很久了。」 话说一半。 老妖怪看到假北棠眼里闪过一瞬的犹豫,早知人性这般,他没有猜错。 「我若用阿紫客栈的那位来要挟他,他当如何?」 「他会发疯,」 假北棠耸肩摊手,「以我对花越青的了解,他不光会找道长您报復,他还要拉着您的亲朋好友一块儿陪葬。道长既知阿紫客栈的真正用处,也该知晓那里的禁制并非常人能破,这样费尽心思的法阵叫人要挟了去,能不发疯?」 「换作你去。」 「我?这齣是调虎离山还是空城计。」 「不,当是釜底抽薪。」 话落,假北棠默然不语。 斐守岁猜得没错,面前的假北棠能自由出入阿紫客栈最上层,那个唯独用了红漆涂抹仿佛是悬棺的地方。 第145页 一人一妖对视良久,阴暗潮湿的牢房,唯有叮咚水流。 偶听耳边闷钝之声,假北棠缓缓回首,见薛谭趴在牢房上,手指扣着木柱,嘴角的口水一滴一滴汇在衣袖褶皱间。 薛谭痴道:「娘子……」 「娘子?」 假北棠转身,斐守岁的术法一散,她凑上前,笑眯眯地冲着薛谭挥挥手,便在众人注视下开了那间牢房的门。 一进牢房,薛谭就朝着假北棠扑去。 假北棠早料到如此,侧身躲过,用力狠狠地在薛谭脸上踹了一脚。 薛谭被踹,翻倒在地,捂着脸颊喊疼。 听那三十有余的男子呜咽哭道:「娘亲啊,娘亲啊,我娘子打我,她打我!」 「哼。」 假北棠冷哼一声,又用髮钗锁好门,这才回了斐守岁的话,「道长所说可有把握?这种不是生就是死的买卖,还请道长告知我利害得失。」 斐守岁能有什么把握,他略去一瞬,笑道:「谁说只有一位千年的妖?」 「妖」字煞尾。 本就湿冷的监牢忽得灌入了一阵寒风,吹得人下意识要去拽紧衣袖。 假北棠默默将手挪到后头。 斐守岁见了,笑一句:「我要是不打算与姑娘商议,早就取了姑娘的性命。」 「道长说此话倒是与『妖邪』二字对得上。不过我虽不是修行之人,但多少能辨别出是非好坏,我在道长身上看不出什么怨念邪祟。」 看不出吗…… 斐守岁眼色舒缓不少,他抽出腰间纸扇,开扇一挥,周遭寒意退去七分。 老妖怪道:「有修为的妖大多数都会隐藏身形,只是没有怨念,姑娘能保证此生擦肩而过的是人是鬼?」 「呵,是人是鬼并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道长为何要与花越青为敌。为妖性格大多孤僻,不肯成群结队,而道长您……」 眼神落到后头的江千念身上,见着一个比腰稍稍高些的陆观道。 小孩正贼头贼脑地看着她。 「道长不光有两个好友,还带着一个孩子,我是不信什么得道高僧返老还童的。」 斐守岁也用余光扫过陆观道。 小孩见斐守岁看他,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但又不好意思地扭头撇开注意。 老妖怪轻笑。 「结伴同行,为得不落寂寞。」 折好纸扇。 斐守岁背手悄悄拿出腰间画笔。 笔端的墨水一点点落在地上,顺着石板地缝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假北棠身后。 墨水如鬼魅攀上嵴背,假北棠毫无察觉,直到那凉飕飕的水渍触摸到肌肤,女儿家才打一个激灵。 惊唿一声,却早被定住,这次可没有谢义山的手下留情。 「道长这是做甚?」 墨水的触感温顺,但透进心里就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老干尸,阴森之气浸入骨髓。活人最忌讳死气,假北棠想挣扎,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斐守岁一步步向她走来。 老妖怪表情不变,至多是带了些许的让人摸不透的戏嚯。 他掐诀说:「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墨水得令,一半脱离,幻成一个高大身形的女子。 女子戴珠宝发冠,赤红新娘喜服,头呈一倾斜,她的双手从后背围住假北棠。手掌宽大,细细看能见着指尖伤痕。 谢家伯茶一愣,传音给斐守岁:「亓官家二姑娘?!」 「是。」 每一个被斐守岁点魂度化的,斐守岁都能拟其形态,幻为己用。 老妖怪眉头微皱,女子得令将身体向下压。 假北棠还在惊恐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被迫嵌入墨水女子体内,她两眼昏黑,紧接着她一生的悲欢离合如皮影戏,一张又一张地传入斐守岁的心识。 心识一片寂静汪洋,有槐树落水垂根。 暖风拂面,打落三两叶片,叶子点起卷卷涟漪,微波不止。 斐守岁的意识坐在槐树下,他一袭青衣,眉间红痣不减,灰白的眸子配散落的墨发,是一副挂在房间捨不得摘下的画。 见空中拉开帷幕。 斐守岁仰首,懒懒地瞥一眼,第一场戏是双生姊妹在一片血海中无家可归。 老妖怪百无聊赖地想翻篇,模煳的记忆里,他看到假北棠的脸不似现在那般。 甚至是完全不同的面貌,没有一处相似。 一眼便猜到了缘由,斐守岁嘆道:「花越青如此对你与你阿姊,你还想着为他卖命?」 声音落在远处。 站在海水上不能动弹的假北棠不解,偏了偏头:「道长捉我来此只是为了说这个?阿姊与我的面貌本就和北棠娘子一样。」 「……是吗。」 斐守岁笑着把帷幕一旋,那一幕可怜落魄的双生子戏,印入假北棠眼中。 「我的幻术不会有假,不过信与不信是你的事。」 女儿家哑了声嗓。 「想是花越青动了手脚,」斐守岁嘆气道,「我本想使些手段找出你的短板,没想到有这一出。」 老妖怪站起身,本着长袍,迈开腿时才见他赤脚戴玉环。 那环斐守岁自己也说不清,似乎是有心识时起就存在了,取不掉也藏不住。 一步踏入水中。 水是刺骨的冷,皙白的脚掌埋入细沙。 第146页 斐守岁仿佛感觉不到,一点点往女儿家的方向走去。 边走边说:「我猜十之八九,你与你阿姊丢了少时记忆,只记得被花越青所救?你所说的饥荒与姥姥怕也不是真的。」 「这个地方……」 「你方才可有看见我身后的另一个姑娘家。」 「看见了……」抽泣声渐渐。 「她是济海江家家主的女儿,当年是花越青灭她家门,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何要与花越青为敌了……你,怎得哭了?」 老妖怪走到假北棠身侧,见女儿家落下一行清泪来。 听她颤着声音:「济海江家……花越青说过,他就是在彭城善铸剑的江家捡到阿姊与我!」 「什么?」 「他起初说那年死了人是因为蝗虫过境,县里粮仓颗粒无收,他说捡到阿姊与我时,姥姥已经活活饿死了,所以才没救下姥姥!而他又说姥姥是济海江家的人,让阿姊和我姓江……怎么会这样……难不成姥姥和饥荒都是假的……只是他屠了江家……」 假北棠崩溃地去看帷幕。 帷幕是一具具血淋淋尸首,两个抱团瑟瑟发抖的小女娃。 画面正中央倒下一个牌匾,匾额上泼墨大字「江府」。 「啊……啊……既骗了缘由,为何不编全?还要扯上江家之事?!他居然连谎话都不愿多想!阿姊对他忠心耿耿,如此卖命,他竟是阿姊和我的……灭门仇人……」 假北棠抱住自己的双臂:「阿姊你为何要死在薛宅,独留我一人。这天好冷啊,穿多厚的衣裳都还是冷得发颤……」 「姑娘!」 斐守岁唤了声,「你要是在这里失了心智,我是不会出手相救的。」 假北棠抬起眼眸,早早的红了眼眶:「失了心智……」 「斯人已逝,当往前看。」斐守岁皱眉,担忧地看着假北棠。 「嗯……道长说笑了,难不成道长的话不是在救我?」 「是也罢,」斐守岁语气温柔,「我想江幸应是你同胞。」 「同胞?」 「这事还请姑娘自己与她说。」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看的表情,微笑着接下假北棠的话:「不知现在姑娘可否答应我说的要求?」 老妖怪半截身子没在水中,他一直抬头看着假北棠,看着女儿家抹去眼泪。 在他心中无论是陆观道还是谢江两人,乃至是面前的假北棠夫人,都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在他岁月中弹指一挥间的小人儿罢了。 哪能不起怜悯之心。 斐守岁知道为妖最怕的就是失了心,所以他总会放下偏见,扶起一个又一个迷途之人。 老妖怪伸出手:「我自然没有强求你的道理,你的今生之事我不会再看。」 假北棠悻悻然看向那只在她面前的手,笑了声:「道长对每个姑娘都这般柔情?」 「嗯?何意。」 「没什么意思。」 假北棠并没有握住斐守岁的好意,她一跃而下。 水面久违的掀起波涛,一圈一圈,跨越斐守岁,打在槐树根旁。 女儿家抹去泪珠:「道长呀,我知道你是个顶顶好的人。但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娇滴滴的姑娘,眼下我要是与江姑娘执手泪眼地相认了,她就算要復仇,也会束手束脚,那倒不如陌路。」 「我这一生无聊透顶,道长便是闲来无事翻翻也不必告知我。」假北棠坦然道,「适才对道长的不敬,请海涵。」 假北棠转身拱手,并非福一福。 海水不捲波涛。 斐守岁轻嘆,一挥手,女儿家的身躯开始透明,渐渐地要淡出他的心识。 「我会去阿紫客栈,但不敢与道长保证能破了禁制,要挟棺中人。花越青乃狐妖,最善换面伪装成老妪妇人,他曾装成薛宅中多人面貌行事,道长切记当心,误被他骗了去。」 假北棠魂魄飘在上空,见碧蓝海水,她眼眉宽松: 「他曾与我提过一句话,我只记得下半句了。」 「作何言?」 「是句没有平仄,不讲韵律的杂话,」北棠吸一口气,「念作『鸟衔花而结环』。」 第72章 人头 鸟衔花环…… 果真是环儿。 那位在薛宅急匆匆的女儿家,一回到北棠屋内就让阮二撞柱而亡的罪魁祸首。 斐守岁执手揽住袖子,清风拂他长衣。 见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他送走了假北棠,也出了心识。 监牢中,假北棠先行一步,丢下一个传音海螺用于不时之需。 斐守岁就带着陆观道,与谢江两人提前出了牢狱。 未到子时,外头不见绯红衣裳,也来不及等他,三人商议几句还是先找花越青为上。 走小路,顺海棠林而过。 黑夜森森,寒风凛冽,陆观道缩在斐守岁怀中,看着月明星稀,周遭一切荒凉寂寥。 小孩子嘟囔道:「回家了吗?」 「不,今夜无眠。」 斐守岁本是不想带着陆观道出来,可就怕着小孩自己翻墙寻人,再来一个雨夜替他挡刀的麻烦事。 怀中人时不时蹭一蹭他的衣襟,小手钩住他的衣料。 「你要是困了,便合眼吧。」 「睡着就走不动了,走不动会给你添麻烦。」 第147页 「嗯,随你。」 再无交集。 行至北宅前路,那一带的海棠树要稍稍高些。 并非不能与花越青硬碰硬,只不过不了解彼此时,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过于危险。 斐守岁自是不怕两败俱伤。 他注意着跟在后头的谢江两人。 是怕连累命不该绝的青年,后要他孤零零地为他们挖土葬坟。 葬了也就罢了,要是寿终正寝还有子嗣为其上供。换做斐守岁,那坟就要潦倒垂败。运气好,老妖怪会回去一趟,运气差的,就如收养斐守岁的那个老妇人,等斐守岁记起这件事时,那坟包早早地夷为平地成了个屠夫宰猪的屋子。 斐守岁嘆息一气,传音道:「江姑娘,我兴许要说丧气话,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晓,」 江千念笑说,「我爹娘也不想这么快在地府见到我,斐兄放心。」 真如此便好了…… 多少个在斐守岁面前说这番话的人,最后都视死如归,从不回头。 那坟啊,那小土包啊,倘若斐守岁的心识是片荒地,渐渐的也会成来往过客的乱葬岗。 风唿唿的时候,夜慢慢浸入冰原。 海棠林抖擞三两花瓣,正是北家宅门。 倏地,斐守岁停下脚,他看到路的侧边,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海棠树高高地揽住了那个可怜孤身。 人影长髮及腰,高瘦身子,腰间绑了一条粉色髮带,在黑暗中像个头戴花环,不会说话的巨像。 没有金乌的夜晚,月光拼尽所有也照亮不了黑暗。 巨像就在黑夜里悄然滋生,融合成一曲童谣,他驼背对着四人,手里拎着两个物件。 仔细看,物件圆滚,下面还淌着水。水似乎落了一路,在路边到处都有。 斐守岁手一拦,再次将谢江两人护在身后。 黑云压城,唯独此时圆月探出。 月光泠泠,透斑驳树影,打在那人肩头。 那人也感知到来者,缓缓回首。 是一张既似环儿又似北安春的脸,两脸杂糅,揉出谁都不爱的年轻与衰败。 手上提着的东西被月光包容,终于能看清,竟是两颗人头。 月光刺进。 人头脸面乌青,歪长口舌,黑黢黢的双目,眼珠子向上翻,血丝从眼角与耳垂溢出,不知生前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一个花白头髮,一个壮年男子。 斐守岁抿唇,联想不久前假北棠所说,这怕不是北安春与薛谭的项上人头。 可嘆人头血肉模煳,脸颊两侧的肉被生生剥下来,实在分不清是何人。 陆观道看了眼,吓得拉紧斐守岁的衣裳,他道:「这是谁?」 「……花环。」 斐守岁轻咬其姓名,伸手捂住陆观道眼睛,他记起假北棠所言「鸟衔花而结环」。 笑道:「环儿姑娘何时逃出了监牢?」 照理说,环儿是薛家僕从,该在牢中待命。 见那人歪了歪脑袋,机械似地扭转身躯。 手一甩,人头在空中抛出弧线,直直丢入海棠树下的土坑中,溅起沾了血腥的花瓣。 月光把他的脸衬得发白: 「你既认出我,何必客套。」 是花越青。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来惭愧,在此镇好不容易遇到能与我同座吃茶的妖怪,我却记不得自己是何样貌,变来变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 许是女子当久了,花越青捻兰花指拉起裙摆,走出泥坑。 他踏入月光的慷慨里,每一步他的面貌都在变化,北安春的那一张老脸渐渐被年轻的血肉取代,幻成吹弹可破的肌肤。 狐妖之变,千奇百怪。 花越青手背一划,雪白脸庞变得粗糙,突生好些皱纹,可又在下一瞬,变回少女。 如白蚁啃食,一面幻似一面。 「怎么,为妖久了就玩起和除妖道士同伙的游戏?」花越青提裙摆笑道。 斐守岁淡然:「此生漫长无趣,路上总要有人相伴。」 「此话似是在说我,」 花越青的脸变回了环儿,身子还是高挑男子,黑髮遮挡他大半脸颊,他道,「说我在此可笑地等人?」 斐守岁摇头。 「槐妖,你说阿棠醒来还会记得我吗?」指腹划过脸颊的红晕,花越青呢喃,「她要是忘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知我来此目的。」 花越青听罢,脸色唰地变了,他将视线从斐守岁身上移开,落在后头一直被谢义山拦着的江千念身上。 扑哧一笑,眼尾弯弯。 「你长大了呀,」 他低头数起了手指,「一,二,三,四……想是有十多年了,女娃娃居然在满是尸首的空宅院里活了下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花越青一停一顿地拍起手。 「快与我说说,是何人救的你?愿意救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娃娃当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当年看你和她一样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我也不会放你苟活于世,现在想想还是该动手的。唉,可惜了。」 「是解十青。」 斐守岁吐出四字,眼睫簇簇。 花越青拿着铁锹的手一滞:「是他啊,就他多管闲事。」 「看来你与他相熟。」 第148页 花越青努努嘴:「谁知道呢,不和你们闲聊,我有正事要干,有正事……」 见他重新迈入海棠树下,开始一铲一铲地掘土。 带着青苔的黄土拍打在人头上,将薛家两人埋葬。 血腥与土腥瀰漫在空中,掩盖了海棠异香。 斐守岁正要开口,身后的谢义山没能拦住江千念,被她脱了束缚。 只见女儿家抽出那把残破的佩剑,越过老妖怪。 剑身在月亮下泛一阵银光。 「花越青,我与你之事速战速决!」 狐妖在前没有回话。 江幸又说:「我有现妖琉璃花,你逃不掉的!」 「那个大琉璃珠子?」花越青扶着铁锹,「姑娘家,趁我今夜心情好快些走吧,别等着我反悔,连你身后的小道士也一块送去阴曹地府咯。」 江幸的脸紫胀,她腹中说辞未出,被谢义山一下子捂住了嘴。 听谢家伯茶传音:「你佩剑都坏了,还打算以卵击石?」 「谁说我只会耍剑?!」 江千念挣扎着,谢义山却从身后锁住了她的行动。 是一张泛黄的符纸,早早地定在她后背。 「谢!伯!茶!」 谢义山不好意思地笑笑:「斐兄吩咐,我觉得有理就做了。」 「是我之意。」 「斐兄你……」江千念凝语。 斐守岁背手上前,不经意间手指点了点画笔:「一刻钟后江姑娘便能行动自如,还请那时护好陆观道,切勿让他乱跑。」 老妖怪想了想,才转头笑着看向陆观道,嘴型:要乖乖的。 温柔如一碗暖粥。 小孩不解,试着传音:「我一直很乖。」 「我知道。」 斐守岁应了声,当是关照。 眼见着花越青的最后一铲从土里跃起,人头的血红留在了土里,再也不见天日。 「北安春啊,北安春,」 花越青说,「当年是你指使了薛谭,害得她肝肠寸断,害得她在我面前落了崖,你可知错?」 「啊啊啊,我记起来了,忘不掉的。她头都断了,头都断了!脸上全是血和泥污,那样漂亮的人儿,你怎得忍心?这几年你睡得安稳否?北家的富贵家产被你薛家尽数吞併,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高枕无忧了。你害死薛家老爷,害死在海棠镇的同族,连带着干起了人伢子生计。没想到吧,没想到不等我出手,朝廷就派人抄了你的薛家。」 「你最得意的东西没了,你的黄金万两,你的举人儿子……」 花越青咧嘴笑,「你是她最后的养料,过了今夜,她就能睁开眼见着光亮了。她就不必日日待在棺木里头,靠那些微不足道的花儿来苟活……」 花儿? 斐守岁记得阿紫客栈后院的满屋鲜花,还有攀上陆观道脚踝的藤蔓。 那些花儿原是养分,不过为何盯上了陆观道。 莫不是陆观道一身的好血? 倒也是。 老妖怪抽出腰间纸扇:「江幸你不放在眼里,我呢?」 花越青脸上的嬉笑勐地坠地。 「你?」花越青指了指自己,「你要同类相残?」 「……」 斐守岁不言。 花越青扔开铁锹:「为什么?!你明明是妖,偏要与妖为敌?好生奇怪,这世上还有这样怪的事情!镇妖塔里从未听闻过这般故事,许是我见识太少,太少了……」 老妖怪垂下眼帘,执扇浮在空中亮出莹莹的光。 扇面一开,对着花越青的是不久前收入的海棠镇图。 「这是何物,连环画?」 紧接着,执扇微微上下扇动,斐守岁抬眼笑对花越青。 「不用等到明日,你今晚就能见到她。」 话落。 墨水从纸扇扇面喷出,一个个水墨人儿接踵而至,像是从竹篮子倒出的黑豆。 打头的三人。 着粉裙,戴玉钗,一面白纱罩青容。 一模一样的脸,不过一个年纪略小些,另外两个点了花钿,抹了胭脂。 花越青心头一紧,咬紧了后槽牙:「假的。」 「假的?」 斐守岁掐诀,周身灵力汇聚,光亮绘出他波澜不惊之情。 「花越青,我的幻术千年来没有姓名,就在不久前有人赐了名号,你可想知道。」 花越青凶了面相:「干我屁事!」 「便是最适合花兄的一词,」 斐守岁接下纸扇,运转灵力,墨水人儿一齐涌向花越青,「乃一枕槐安。」 第73章 墨水 水如漩涡,墨浓在黑夜。 三位北棠站于路中央,亭亭玉立,抿唇微笑,良顺如白兔。 花越青斜了眼,啐道:「一枕槐安?这种不看便知真假的东西,你居然敢在本狐面前变出来。」 斐守岁不语,看花越青兰花指一捻,拔下一根黑髮。 「我倒要看看你有名有姓的幻术,能不能入我青丘狐妖之眼。」 话落。 花越青将黑髮一旋,拧成两圈。 他唿一气,黑髮脱手掌而出,在空中变成一片绵云,落起鹅毛大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荡。 打头阵的三位墨水北棠倏然停下脚,看雪花掉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墨水人儿立马伸手要撇开。 第149页 可嘆,她的手一靠近雪花,如遇火光的蜡烛,触摸一瞬,指节融成了墨水。 人儿压抑不住大叫一声,黏煳煳的墨顺着她的手腕刺入了眼眶。 下一瞬,她的脸被墨点烫出一个巨大窟窿。窟窿占据半张侧脸,面皮剥落后是白森森的头骨。 明晃晃的,用手掌遮盖也无济于事。 斐守岁皱眉,他知狐妖的术法在自己之上,但他与狐妖不同的便是真与不真。 狐妖之真,上可欺天神,下可骗老农。而他斐守岁的多用于「情意」二字,靠的是见幻术者的贪念欲望。 若花越青执意不动情,斐守岁只好用他的压箱之作,不过现在……仍不是时候。 老妖怪背手,嘆道:「看来我之术在花兄眼里是不够格的。」 花越青扑哧一笑。 「我家三岁狐狸崽的幻术都比这个要绝妙。」 「是吗。」 老妖怪眯眼,背手的手指在后头勾了勾。 前面两位北棠立马得令,头颅生硬地一扭,朝着中间那欲融不融的看去。 中间的北棠早不成人样,宛如一节快要燃尽的老蜡烛。 「你要做什么。」花越青眼瞳一缩,野兽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要发生他不愿看到的事。 「做什么?花兄且细细看吧。」 斐守岁垂眸,心中嘆息:姑娘们,得罪了。 术法操纵下,另外两位墨水北棠不约而同地俯身,拉起快要融化的人儿,眼神里露出贪狼扑食之势。 她们的手臂刚刚触碰到,指节与肌肤就黏合在了一块。 两人骇了一瞬,双膝一折,跪倒在地。 扑通。 中间的人儿散了架般,四肢与头颅一齐断开,接口处是黑如深夜的墨。 头颅就这样滚到地上,无神地仰头望天。 她们被斐守岁封了声嗓,在寂静寒风,越陷越深。 只见旁边两位北棠的手臂与中间的相融,化为乌黑蜡油,脸皮大片脱落,一层一层积在干涸泥地上。 冬夜愈发寒冷的天,她们好似在火坑药锅间解冻。 从皮肉到白骨,斐守岁的幻术将一切都显露出来。除却人血成浓墨,另外都像是真实的腐败。 熬成香油,皮破肉烂,只有头骨是无法切割的珍宝,浸在泥地里凝望着狐妖。 活生生的,黄土地成了她们炼化的熔炉。 花越青咬牙切齿:「这算什么歪门邪道?!」 斐守岁生在死人窟,本就是邪道,自也不在乎花越青讽他。 勾唇回:「我若没记错,北棠娘子死时才及笄,又兼跳崖面容全毁,狐妖幻术再怎么出神入化也幻不了这样的尸躯……所以你灭了江家,骗江家适龄的女子化北棠样貌,虽像却不是真的。」 「是又如何!」 斐守岁抬眸:「花兄不是想看精妙绝伦的幻术吗,我成全你,让你瞧瞧二十余岁北棠娘子的面貌。」 「什么……」 花越青深吸一口气,就在方才说话的功夫,头颅消失不见,风吹成黄沙,取而代之的是墨水隆起的一个小土包。 浑浊不堪的墨,土包在肉眼可见地长大,像是在女子肚中伸展的婴孩。 江千念捂住了陆观道的眼睛。 轰隆一声,初冬的深夜噼下一道紫色闪电。 花越青捏拳,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滴下腥臭妖血。 「为妖千年,也曾兴风作浪,所见这类的术法少之又少……」狐妖紧皱眉头,他挥手变出一条长鞭,低着头疑惑,「真是奇怪,当年二郎显圣真君怎么没把你这个妖孽收走?」 斐守岁笑了声:「因我从未作恶啊。」 从未作恶,只是看着他人做。死人窟的那些个腌臜手段,斐守岁自始至终没有主动去学,但看的久了,也耳濡目染。遇到一两个难缠的同类,斐守岁忍无可忍才会出此下策。 语尽。 那土包上凸出一排骨节,里头传来女婴哭闹之声。 萧条的夜,唯有哭声阵阵。 花越青听着愈发暴躁,拿着长鞭的手微颤不停:「究竟是谁在哭……我的头……」 老妖怪身后站着的谢江两人却不受影响。 哭声越来越夸张,起初是抽泣,慢慢地变成了小孩子毫无底线的闹腾。 花越青龇牙咧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下的咒……」 「就在刚刚。」 斐守岁轻声,「你调侃江姑娘之时。」 「那个时候?!怎么可能……」 花越青咽了咽,双目越来越模煳,「好心机……」 江千念恍然,她记起斐守岁上前拦住她时,点了下画笔。不久前牢狱中,斐守岁也是用这样的法子困住了假北棠。 女儿家咽了咽,倒是对前头千年的妖第一次产生畏惧,若非斐守岁平日的毛很顺,料谁都想不到他还会用这般黑心的术法。 谢江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视线禁锢在土包上。 那土包似是吹了气,膨胀成个没有节制的白面馒头。 谢义山担忧道:「不会炸出什么尸块吧……」 「谢兄想多了。」 斐守岁在前抽出画笔,他捏住笔端,甩下三两墨点。 墨点甩在土包的骨节上。 轰然一声,如山石滑坡,土包炸开一个缺口。 第150页 众目睽睽,褐色土包溢出一股浓烈的海棠花香。 花香扑入花越青的五识,他脸色铁青,虚汗直淋。 「你猜到了……」 「十之八九。」 斐守岁用纸扇挡了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眉心红痣失了禁制,衬出黑髮如墨。 「你的眉心……」狐妖惑然。 看到那颗突然出现的红痣,还有那把纸扇,花越青沉默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他又是悲又是喜地捧腹。 「我当是谁呢,原是大人您吶!」 「嗯?」斐守岁。 「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怪不得那日叫您跟着我们一块逃,您却不肯,原是有了全身而退的法子!怎的,大人不记得我啦?我就在您隔壁住着的,那只又脏又臭的狐狸呀!」 花越青指着斐守岁:「怪道二郎显圣真君不抓您,因为那日、那日真君抓的是我,抓的是我!哈哈哈!」 老妖怪听不懂花越青之言,他权当是狐妖的发疯之词,毕竟死人窟的手法,能活着承受已是不易。 疯言疯语间,花越青歇了嘴,痴痴地看向土包。 术法已生效。 见土包里头探出一个脑袋,那个脑袋怯怯的,有些羞涩地躲在尚未化开的墨帘后。 斐守岁看了眼痴傻的狐妖,俯身向脑袋递出手臂:「姑娘家,醒了就随我来吧。」 脑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下斐守岁的手臂,还未攀上,花越青发了疯般冲过来。 斐守岁见状一把拉起脑袋。 脑袋双颊一红,斐守岁变幻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是一张幻境中更相像的脸,与假北棠做对比,没有世俗的玷污。眼睛如小鹿,能含得住清晨的一叶露水。 这尘世哪有这样的人儿。 斐守岁立马将人护在身后,看着僵在原地的花越青。 「花兄,你失态了。」 「北……北棠?」花越青不敢相信,「那是北棠?」 花越青丢下鞭子,踉跄两步,看到斐守岁平静如水的眼眸,印出他慌张脸面:「我的北棠活过来了?她,她亲自走到我眼前了?」 老妖怪笑道:「我怎听到她与我说,她不是你唤醒的。」 「怎么可能!应当是我呀,是我日日夜夜为她种花……」 花越青自卑似的望向人儿,「阿棠,你不记得了?那后院的花都是我种的。你不是与我说过,你最喜欢花了,所以你……是你给我取名为花,不然我无名无姓……」 「阿棠,你怎得不愿看我……」 「你……是谁?」人儿在斐守岁身后,小手拉住斐守岁的腰带,轻声。 「我、我是花越青啊,就是你在山腰上捡到的狐狸。那只皮毛烧焦、腥臭难闻的白狐狸啊。」 「唔……不记得了,」墨水北棠与斐守岁言,「我不记得他,你带我走吧。」 「花兄,你看这该……」 「还给我!」花越青呛了斐守岁的话,斥道,「把她还给我!」 老妖怪未回话,身后又是一只小手拉住了他。 陆观道糯糯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有别的小孩了……」 斐守岁右眼皮跳了跳。 「你要带她走,不带我了吗?」 要不是陆观道一直没有说话,斐守岁都快忘了他。 老妖怪微微摇头,转头朝江千念示意。 江千念哪能知道陆观道这么能跑,她一个没看住人就蹦跶去了那边。 女儿家很窘迫地拉回小孩:「斐兄,对不住。」 陆观道却不愿意,他绕出江千念的手,跑到墨水北棠身边,撩了下墨水北棠的帽子。 帽子落在肩头,两个小孩对视。 「哈,」 陆观道见了墨水人儿的本貌,嘟囔,「纸做的人……」 斐守岁心里头骂了句,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嘴型一字一顿:要、乖、乖、的。 「呜!」 陆观道立马缩到一边,点头如捣蒜。 老妖怪这才放心,转头与墨水北棠:「我们走吧。」 「你们走去哪里?」 是花越青。 他跪在还未融化的土包上,手里端着埋在黄土里上的白头骨,那是术法的遗留,过一会便会消散。 他说:「你要带她去哪里?」 斐守岁见花越青还浸在他的幻境里头,放心道:「去往西天极乐。」 「极乐?」 「然也。」 花越青捧着头骨,他用脸颊蹭了蹭:「阿棠我们不去好吗,那儿条条框框,那儿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那儿不是我们死人该去的地方。」 语气急转。 斐守岁察觉不对,正要转头,花越青已经提刀冲上来。 谢江两人都以为斐守岁胜券在握,未曾料到还有这一出黄粱。 反应不及,花越青兇狠着脸。 谢家小子拿符纸的手还在半空,眼见已凑到斐守岁背后的狐妖。 嘲讽道:「班门弄斧。」 第74章 自焚 「什?!」 斐守岁抽出纸扇,扇骨被长刀勐地一噼,堪堪接住力道。 吃力间,花越青一把抢过墨水北棠,抱在怀中。 「假的,你是假的!」花越青掐住墨水北棠的脖子,怒道,「你凭什么顶着她的脸?!」 第151页 「唔……」 墨水北棠挣扎着要唿吸不过,她仰头可怜一双桃花眼,「你是谁……」 可惜,斐守岁幻术的绝妙之处就是能变成幻境人最想要的样子,撬动幻境人黑暗里的软肋。 那一双惹人怜惜的眼,是花越青最想护在身侧的日思夜想。 花越青早知是幻境,却见这番样貌的北棠心有不忍,他愣了片刻,还是下不去手。 松开手掌,轻轻抱住墨水人儿,花越青退到路旁的海棠树下。 「我是越青啊,」花越青柔声,「我是你的夫啊。」 「夫?」 「是夫君的夫。」 斐守岁揉着被还在疼的指节,笑一句:「真不要脸皮。」 「你说什么?」 斐守岁挑眉:「花兄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说是她夫君,这放在妖界的戒律里,都是要吃冷嘲热讽的,何况那还是个凡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 花越青不管斐守岁的调侃,低头对墨水人儿,「那年是你说的,只要你没了去处,就随我走。」 谢义山扶住老妖怪,贱兮兮地接了话茬:「可是北棠娘子还是跳崖了,没随你去!」 一击命中。 伯茶又道:「她到底与你说了什么,你最清楚。」 说了什么…… 花越青蓦地抬头,眼神冰冷:「她与我说的,我自然牢记在心。」 「我看你记是记了,但一样没做!」 「胡说!」 狐妖托住墨水北棠的脸,声音是颤着的,「我很听话,我可以是阿棠的狗。」 斐守岁站起身,他的手还在抖,花越青的一击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但还好狐妖唯北棠马首是瞻,他能缓一缓,喘口气。不然,照那一刀下来,斐守岁早成了两半。 看着花越青视墨水人儿为珍宝,老妖怪想起陆观道曾撩开墨水北棠的帽子。 此时,陆观道正凑到他身边,仰首要抓他的衣角:「你的手,受伤了。」 「……」这个能解所有阵法的麻烦还在关心他。 斐守岁淡然:「无妨。」 「是谁伤的你?」陆观道正儿八经地问,「我去给你报仇。」 老妖怪听罢,笑着用下巴点了点树荫下的一大一小。 「那只白狐狸。」 「好,我记住了。」 一个小孩能记住什么。 老妖怪没把那话放在心上,注意力重新放到花越青那侧。 狐妖正给墨水北棠穿不知从哪里来的衣裳,一袭鹅黄色的袍子,一双浅绿的绣花鞋。 手将鞋子捧起,花越青半跪在墨水北棠面前:「穿了鞋子我们就走,我们远走高飞。」 「去哪儿?」 「花海。」 「花海在哪儿?」墨水人儿听从斐守岁的控制,双手揽住花越青的脸,「不许骗我。」 花越青蹭上墨水北棠的手心:「我对你知无不言。」 远处。 老妖怪背手掐诀,传音给谢江两人:「等我用幻术控制了花越青,你们就跑,不要报仇,不要留念,他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斐兄!」是江千念。 「江幸,」斐守岁回过头,他直白,「你不想让我给你造坟点香,就听我一句劝。」 女儿家捂住腰间挂着的琉璃花袋子:「说不准我能寻到琉璃花的用法。」 「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要去做,」 斐守岁看了眼琉璃花,耐心道,「我知你并非一股脑行事不计后果之人,不如想想你对花越青的胜率,想是两层,不,一层都没有。愚公移山到头来,也还要靠神仙的手,江幸……江姑娘?」 老妖怪把未说完的规劝话咽回了肚子,他看到江幸已拔出佩剑,站到了他身侧。 剑声泠泠,像是灵魂悲鸣。 女儿家抹一把脸上灰土,笑说:「少时躲在后山,躲在师父身后,到现在行走江湖也要被人庇佑,我是从来没有长大过。」 「你……」 斐守岁垂了眼眸,他的计划被江幸这番话一脚踢翻,落得停步不前。 嘆息一气,抬眼漠然。 「想好要埋哪里了吗。」 女儿家愣了瞬,她听懂了斐守岁的意思,笑看谢伯茶:「随意,只是别让我和这货离得太近。」 伯茶皱眉。 「不然谢伯茶就要偷吃我的贡品,让我死后也不得安宁。」 「呸!」 谢义山嫌弃着,拿出衣襟藏着的符纸,「我才不稀罕你的吃食。」 符纸一现,青白火光点燃在黑夜,一圈招魂幡落在伯茶身前,他扭了扭脖颈,颇不耐烦。 「谁还没个看家本领了。」 长剑点地。 老妖怪传音:「先让我侵了花越青的心,你们再出手也不迟。」 谢江两人相视,暂且只朝海棠树侧走去。 斐守岁掐诀命令墨水北棠: 姑娘家,困住他。 只见海棠树下。 墨水北棠抱住了还沉浸在温柔乡的花越青,声音听着去有些失真:「好呀,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斐守岁捻两指,他嘴型之语与墨水北棠说的一样: 「快快带我离开,离开这个地方吧……」稚童撒娇般喃喃,「你不是要带我走,带我去看花海吗。」 花越青却不开口了,他仰头看着一直微笑的墨水人儿,双目湿润,启唇又止。 第152页 「啊……我会带你去,我知道……」 狐妖復又枕在人儿膝上,「我知你要去看花海,我也知你是假的……」 泪水溢出眼眶,划落墨水人儿的肌肤。 花越青悄悄念诀,将泪水当成解咒的源头,他咬唇,眼泪如火种,点燃人儿单薄的柔情。 像是被灼烧的帷幕,墨水北棠从大腿开始燃烧。 人儿不挣扎不哭闹,术法的保护让她面貌如初,宛如一弯白色月亮。 火光撩拨,吞噬半个身姿。 斐守岁隐在暗处,他一串咒语传出。 谢江两人已绕至花越青身后。 那火光里的人儿困在众人凝视下渐渐生长,好似火不克木,反倒让她逆着风,成了最不可能的样子。 人儿指腹摸过花越青的脸颊,看自己着火,她不悲不喜。 「这是什么花呀。」 「是山茶,大红色的山茶。」 「啊,山茶花,我记得镇子外的寺庙也种了山茶。」 「是,那年你就是在山茶花开时捡到的我。」 花越青站起,他怜悯地俯瞰火光中的人儿,「你不疼,和当时一样,不怕疼。」 人儿眨了眨眼。 「我怕啊,怎会有人不怕疼。」 「是啊,怎会不怕疼,就那样坠下去,一点也不后悔,也未听到她魂魄的怨念。你说,为何会有她这样的姑娘家……」 花越青自嘲一笑,「我在与你说什么。」 墨水人儿歪歪头。 「你又不愿与我说话了。」 「……」 狐妖撩开墨水北棠的长髮,斐守岁为她塑造的面容有着所有男子对于女子美好的遐想,有着一切良顺与恭敬。 这是老妖怪在梦境里寻得的方子,太多人喜欢了,以至于贴贴药到病除。 那方子含情脉脉地看着花越青,她下意识拉住花越青的衣袖:「你先前也是这番与我赌气的,对吗?」 「是。」 「这么久过去了,可曾消气?」 「早……」花越青撇开脸,「早消了。」 「那便好。」 斐守岁控制着墨水北棠,她站起来,双腿已然烧成灰炭。 她道:「就怕你还生着气,气坏了自己是最不值得的。」 人儿转身,背对花越青。 「嗯,我知晓。」花越青默默幻出他的长刀,刀面记录着火的纹路,将人儿的影子也记进去。 斐守岁知此结局,也不阻拦,继续让墨水北棠张嘴:「等我们去了花海,就在田边建一间草屋。草屋不用太大,小小的就好,站在院子屋檐风铃下,能看到满山的花树。」 陆观道在斐守岁身边,看他闭目淡颜,款款而来。 女子的声音与斐守岁的重合: 「便不用等了,冬之后就是春日。春一到,花开花落,好不惬意。」 火光灼灼,勾勒斐守岁侧脸,他那番叙说故事的面貌,小孩记在了心里。 海棠树影。 花越青「嗯」了声,提长刀于手。 「你最喜欢海棠花。」他说。 人儿顿了一霎,在大火间,缓缓回首。 见长刀已抵在她的腰边,还是一副欣喜的表情:「是呀,我最喜欢海棠花了……」 长刀慢慢刺入墨水北棠的小腹。 墨水北棠没有丝毫不悦,甚至在她脸上看不到人的波澜,便是最真的假人,不知痛,不知冷暖。 她的手臂也开始点燃,大火层层围绕,她笑得开心,将手提起来握住了刀刃。 「你要送我去看花海吗。」 「是……」 花越青不忍直视,本要抽出长刀来个痛快,却被墨水人儿死死抓牢。 斐守岁控制人儿问:「花海在哪儿?」 那始终是微笑的墨水北棠,笑道。 「快快告诉我,花海在哪儿。」 花越青抖擞着手,他不敢动长刀,他怕一动,面前的人又消散了。他明知道是假的,却打心底在后怕,怕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怕棺木睡着的真北棠下一瞬变成一具干尸。 狐妖难言。 墨水人儿又问:「我知道了,你不愿带我去……」 咳出似血非血的一团污糟。 「你要带的只是你自己,你爱的也只能是你,是吗……」 「不是!」 橙黄带红的光晕,花越青看到一张分崩离析的脸,那面皮不是被火掠夺,是血迹。 血迹煳满了头颅,五识在分别,执手相看泪眼,却离得越来越远。 墨水人儿燃成一具白骨,只有头颅,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在笑看花越青。 她说:「爱你自己吧,白狐狸。」 斐守岁一愣,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出手。 四下寂静,唯独海棠树幻境的大火遍野。 老妖怪一把拉过小孩,将其藏在身后。 是谁。 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斐守岁能感受到有陌生的唿吸落在周围,落似幽幽灵魂。 一切昏黑里。 只剩海棠树的那一团火光,生生不息。 墨水北棠快要燃烧殆尽,快要成为薄薄一张黄纸。 花越青在黑夜肆意下捉住了她,痴痴地将术法圈在怀中。 第75章 兄长 「别走……」 花越青沉浸在爱人远走的戏码里,丝毫没有注意谢江两人已绕到他的身后。 第153页 隔着一条宽路的距离。 江千念稳住长剑。 谢义山早早地请了不知哪路神仙上身。 火熄,渐渐暗淡,留下星星点点的光亮,欲燃不燃。 术法尽了,狐妖怀里的人儿顷刻碎成尘埃。 一阵寒风灌进,吹去所剩无几的希冀。 斐守岁在最后头,看花越青还未脱离幻境,他传音与谢江两人。 「等我的话,你们再动手。」 「好。」异口同声。 只见花越青痴傻地在怀中捕捉香灰:「不见了……好生奇怪,怎得我一抱就不见了……」 在幻境里,花越青还能依稀看清墨水北棠的白骨。 「我要带你去的,一块儿去吧。前些年我寻到一片油菜花田,很好看,我已将种田的老农杀了,那儿的屋子与山头就是我们的,谁都不会来打扰,好吗。」 北棠却再也听不到花越青说的话了。 「我知道你喜欢海棠花,等我们去那边,我就种海棠树,两三年就行,就能开花了,」花越青咽了咽,「你为何不开口说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假的我知道,我知道……」 「为了你,我杀人放火,我第一次害怕被天兵天将捉了去,害怕遇不着你的轮迴。」 「但我也是做了好事的。你还记得兰家婆子吗,她和她的兄长看到你跳崖却不救你,所以我先杀了她兄长,再挑断了她的筋脉,用妖血餵她,现在她已是半死不活,连阴曹地府都管不着了,这与永生无异呢!」 「世人不是最想要长生不老吗,她现在每日不用睡觉,也死不了。」 「阿棠啊,委屈你睡在棺材里这些年。那时候要不是我没有恢復妖力,不然黑白无常哪里是我的对手。你的魂也不至于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在世间孤苦伶仃。」 「可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你另一半的魂。好远好远,却能听到你在唤我……」 斐守岁听时机已到,他掐诀幻出最后一招,死人窟的秘术这才完完整整。 冷风没有预期地吹。 花越青像是浸泡在药酒罈子里听不到外头的吵闹,只顾自己手中的空空。 术法来得很快。 忽得,花越青手中的白骨成了人。 狐妖未及反应,他的竖瞳映照一具肆意生长血肉的白骨。 皮下的血,筋脉与骨骼好似在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且听静夜种下的木鱼咚咚。 白骨发出莹莹亮的光,一圈一圈暖风吹出来,汇聚在白骨身下。 斐守岁在后头捻三指,走出黑暗,他的衣襟随风狂躁不已,缓缓到大路中央。 面前的是谢江两人。 老妖怪挑眉,开口:「抚我本真,四大皆空,度化我心,轮迴疾苦。」 字尽。 白骨生肌,定在半空。 时间倒转般,白骨的身躯抽长四条骨节而成的锁链。 锁链蓦地朝花越青袭去。 没了北棠,花越青瞬息清醒,想逃却被骨节困住。 骨节上头缠绕佛家的咒语,他一只受伤的狐妖被压制,挣脱不能。 花越青在骨节牢笼里,不敢相信地看向斐守岁:「你一个妖,怎会这种正道的术法?!」 「机缘巧合。」 斐守岁说此话时颇像一只笑面虎。 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会这逆转的手法。 此术是在死人窟里一个濒死的和尚手上学到的。那时斐守岁刚成型没多久,长得半人半鬼,所有的妖怪都看不起他,唯独那个和尚,虽被邪祟蚕食,但还是尽最后的力气救起了斐守岁。 那和尚与斐守岁说,死人窟里的东西可以学,可却不能忘了最后一招。 也是和尚教给斐守岁的绝唱。 无名无姓。 时至今日,斐守岁也没有给那咒法冠名带姓。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回用尽力气掐诀,不然照他的性格,必须是轻飘飘,衣袖不起一个褶子。 除却之前的十六字阿弥陀佛,便无需开口。 谢义山在旁看到斐守岁念咒掐诀,自诩见多识广的他挠了挠头。 「好像在哪本古籍上见过。」 只听斐守岁传音。 「就是现在!这个咒法我最多能撑半炷香时间,」斐守岁传音时已是咬牙,「佛家的东西,我为妖碰不得……」 江千念听罢与谢义山相视,二话不说提剑就朝花越青而去。 牢笼里。 花越青看到女儿家甩剑,讥笑一句:「你们不会觉着,这样就能抓了我吧。」 后面的谢义山拿出一枚铜钱,抛了抛:「你猜猜这里面是谁。」 「切,」花越青眯眼细看,「时来运转罢了。」 「乌鸦也不过镇妖塔下层的妖怪,我可是最上层的,当年混天绫捆了我,才将我收入宝塔里。江姑娘,你想想一刻钟后是这监牢化我骨血,还是你成那废铁的佩剑?」 花越青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只髮簪,咬下髮簪,他笑眯眯地歪了两下头,颇似侧耳倾听的小兽,「好些年没有跳舞了。」 跳舞? 斐守岁警觉着风中动静,适才莫名其妙的女子之声尚未解决,眼前的花越青又不是个等闲之辈。江千念与谢义山一眼便知是视死如归的犟种,而他,一个槐树妖,可嘆是局外人,本该袖手旁观。 第154页 却越陷越深了。 老妖怪皱眉,心中盘算该如何为热血的后辈收尸,葬在哪里,又该来年什么时候上香扫墓。 夜晚的冷风吹个不停,斐守岁收紧衣袖,墨发扰乱着他的眼眸。目光收在谢江两人的背影,斐守岁有时候不懂,为何有生灵要为已死的尸骨拼命。 谢江两人就罢了,花越青的执念却比他们都深。 斐守岁背手拉住陆观道。 不知他身后的小孩又该作何想。 垂眸,见骨节牢笼,花越青已起身轻拍长裙。 佛家的咒法捆着狐妖。 两妖相视,是环儿的脸面,长长眼睫低垂。 斐守岁:「花兄,你若想念北棠娘子,何不放她走。」 「你说……放她走?」 花越青抽出腰间髮带,给自己绑了个高马尾,髮簪随意地插入青丝间,他轻笑一声,「放她走罢,我该早早地放她走……」 「可惜,不是现在。」 长刀现世。 下一瞬,花越青龇牙咧嘴,半张狐狸嘴巴笼在环儿脸上,他怖道:「用除妖侠士的血祭天,也不枉我邪祟名号!」 「唔!」 斐守岁捂住胸口,牢笼中妖力上涨迅速,佛与妖道相冲,他似正欲撕裂的薄衫,承受着不该的起伏。 到底是该离得远远的。 深吸一口气,斐守岁掐诀稳住自身,脑海里幻出死人窟漫山遍野的狼藉。 每一用此法,就能想到那儿,斐守岁最不愿意的就是回忆。 耳边传来刀剑摩擦之声。 斐守岁抬眼见江千念拔剑碰撞长刀,那剑锈迹斑斑,早为救阿珍而不能用了。 开刃处的响声刺穿耳识,又是一刀,剑气沖在骨节衔接处。 骨节牢笼摇摇欲坠,女婴啼哭似杜鹃鸟长鸣,淅淅沥沥涌入耳识。 花越青滞了瞬,脚尖点地,他握长刀划过地面,牢笼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慢慢缩紧。 一袭青衣,好似在跳长袖舞。 「这东西真碍事!」 花越青咬破右手指尖,他用自身妖血,抹于长刀刀刃,「无能之辈,要靠他人復仇,当真可怜!」 女儿家甩剑刺上去,接道:「花越青,你才是形单影只的可怜人,连个相伴身侧的友人都没有,看到个假的北棠娘子还惺惺作态,说什么为了她,你就是这样为了她杀人放火吗!她便是知道了,又做何感想,想自己的死而復生是杀死了许许多多无辜之人,这就是你给她的花海,你给她的宁静生活!」 破剑一旋,稳稳噹噹地撞开花越青的长刀。 刀身微震,显然是江千念的剑意占了上风。 「就算没有斐兄,我也会拔刀,就算此时只剩我一人,你花越青也不过狐妖一只。为了我满门,我赤手空拳也要将你打倒!」 江千念单手掐诀,念剑法,双目盯着花越青的动作,一招招解开看似逼到她无处可去的刀。 女儿家的怒气顶到了极点,她先前被斐守岁拦着一直没有显露。刀风冲着她的衣袖,裂开好些个血痕,她毫不在意。 救人与报仇之间,江幸都未曾犹豫。 刀光剑影里,谢义山用招魂幡占据方位,他打算摆阵收妖。 一招一式落在骨节牢笼,女婴哭闹声愈来愈烈。 长剑一斩,切削砍剁,刀刃堪堪接住,花越青下腰熘过剑的灵气,化重力为轻巧。 笑道:「剑法看似横冲直撞,但细微处精妙,是解十青教你的?」 「怎的,你吃过我师父的剑法?」 花越青大笑,他头一扭,碎发在空中凌乱成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是我兄长,我怎没吃过他的招式!」 「什么!?」 江千念听罢,长剑未收,花越青的刀已从上而下向她砍去。 谢家伯茶在旁看到,大唿: 「江幸!狐妖擅拟面!!」 招魂幡随风晃荡,江幸抑制迷惑,一咬牙,咬破了唇瓣,血腥凝在她的鼻腔,她清醒过来,却已来不及反应。 花越青的刀刃直直砍入她的左肩,肉绽骨碎,痛楚被怒意压制,女儿家转身点地,同时用剑削去花越青的鼻尖。 那是她师父的脸。 她最熟悉不过。 谢义山也看见了,哪里管得了什么法阵,他撒腿就跑,拿出符纸冲着江千念嘶吼。 「江幸!那不是师父,他是花越青!他是灭你满门的狐妖!!」 江千念手掌一转长剑,接下花越青的勐攻。 「我知道!」 花越青笑了笑,他放弃继续挥刀,轻松地后退几步。 头顶的骨节牢笼还在,女婴哭声成了此起彼伏的吶喊,像是困在十八层地狱的恶魂,轰炸着狐妖耳识出血。 手背擦去鲜血,血珠顺其滴在衣襟上,还有江幸割掉的鼻尖。 「你居然对这张惟妙惟肖的脸下得去手,看来解十青也不是个好师父啊。」 一张失了鼻子的脸板板正正露于月光,与江千念一样的浓眉,但肃穆庄严,仿佛天生是修行之人,不近男女情.色。 斐守岁对这张脸没有印象,但看谢江两人的反应,花越青的化形很成功。 江千念吐出一口血,骂道:「你也配是他胞弟!」 第76章 请神 「我师父只杀妖邪,他不是你这滥杀无辜之辈可以比拟的。呵,家兄家弟?」 第155页 江千念吃力站起身,血丝布满她的双瞳,长剑垂在手边,她的肩膀血出不止,「就算是,也不过一个天上一个地狱!」 「天上地狱?」 花越青狰狞的脸大笑,「是啊,你说得对,他的徒弟自然奉他为珍宝。我算什么?青丘一族的败类罢了!当年我屠了你江家,他居然跑来指责我,说我不该如此?可是、可是江姑娘,我是妖怪,我是狐妖,我不杀人,难不成像他一般救人于水火吗!」 狐妖用拇指擦过鼻尖,念诀復原了解十青的脸,一张肃穆的脸狰狞可怖:「冠冕堂皇的话给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听听,他竟是将自己也骗了,哼……」 「我看你才是在自欺欺人,」 谢义山拉过江千念,用符纸给她止血,「要是我师父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当年静昭观的道爷也不会与他彻夜长谈。」 「你还是为着她想想吧,」花越青下巴点了点江千念,「我的刀可不是普通的物件,受了这一噼,撑过今晚都算命大的。」 江千念咳了几声,黑血落于掌心。 伯茶斜眼看狐妖。 「我的符纸能救人。」 「符修?」 花越青眯了眯眼:「不,你不是符修。我也曾遇到过正统出身的门派,他们可不会像你一样用这晦气的旗子。」 手一指。 转头,花越青朝斐守岁笑笑。 「喂,你可有查过这两人的来歷?」 斐守岁正护着陆观道,他偏目不言。 花越青又说:「这个假道士的来歷,莫非你不知?」 老妖怪此时已经因佛家的阵法而失了眼识,他只能靠感知在一片茫然中寻找花越青的位置。 黑乎乎的视线,中间有一团火红,猜是花越青。 「用人不疑。」 「用人?」 花越青扑哧笑说,「是他们在利用你,利用你啊,你难道不知?」 「利用……」 斐守岁慢慢地转头,他眼前的火红愈发暗淡了,却能瞥见花越青对面那一左一右的人儿。 视野中除却身侧闪闪发光的陆观道,也就只有谢江两人,亮得像一盏灯。 抿唇一笑。 他说:「是我在利用他们。」 「哈?」 「要不是他们……」 斐守岁突然说不出话,哑了声嗓,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本就被人夺走过五识,所以他瞎的速度就比常人快。 老妖怪闭目不谈,身侧暖风阵阵起,眉心痣变得血红。 他想: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看到黑夜里这般的光。 这是斐守岁想说却羞于说出口的话,他便是如此不坦诚的妖。 花越青没听到斐守岁回他,以为是斐守岁认了他所说。 狐妖转头耻笑:「你们看看,你们的好树妖不为你们说话了!」 「你胡说!」 谢义山手握招魂幡,扶住咳到急喘的江千念,「是你不长耳朵,还是装聋作哑?」 话落。 斐守岁在旁抽出纸扇,幻尽海棠镇所有的墨水人儿,聚在他身侧。他虽看不到了,但身边那个亮到刺目的陆观道,一直待在他身边。 墨水人儿汇如山川河流,他们身上画了一层佛家咒法,打眼见着像是稻田里一簇一簇的照夜清。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衣角:「好亮。」 斐守岁侧首,手向下一压,墨水人儿得令一齐朝着花越青冲去。 人儿动,风起枯草。 揽长发于身后,斐守岁传音给小孩:「他们没你亮。」 陆观道伸出手看了看自己。 「唔,可我没在发光啊。」 「是啊,是你在发光。」 斐守岁闭目红痣,要不是有一头的墨发,他念出阿弥陀佛也是合理的。 老妖怪凭着直觉抱起陆观道,传音给谢江两人:「我五识尽失,力尽于此,佛家咒法不久会解开,你们两人小心骨节里出来的东西,我带着小孩去躲一躲……」 躲去哪里? 目见四处荒凉,北风吹北宅瑟瑟不眠。 伯茶回:「有劳斐兄。」 应了下。 斐守岁也不知今夜的结局,他轻嘆,背后又传来刀剑无眼之声。 但招式变了,持剑人应是谢义山。 寒夜冷月下。 谢家伯茶背起江幸,单手挡住花越青长刀,他非剑修,面对花越青的攻势,只能退而无法进。 水袖卷刀柄,震得手缠力竭。 谢义山啐了口,执剑于身后,点地时像水面游走的红蜻蜓。 打眼见着墨水人儿袭来,伯茶反手背好江幸,念诀施咒。 风卷他长发褐衣,海棠花瓣唿啦啦地扑面。树影粉.白之间,他念诀,青光围绕他身。 远处的一大一小看得一清二楚。 且听青年怒道,用尽力气。 「上苍有眼,后辈请示。」 谢义山收佩剑入鞘,单手快速掐一段咒法。 「北斗解厄,天罡地煞。游神请神,钟馗上身。三子见君,何不叩首!」 咬破唇瓣,口燥舌干,血珠子落在黄土地,「鼎沸人声,牵龙舞蛇。金冠百谱,棍杖击鼓。破军引道,英歌打鬼。」 「请神——」 「地藏菩萨门下——诛妖斩邪——官将首——」 声裂。 第156页 谢义山满面通红,青筋暴起,吼得撕心。 只见,凭空一条抹额穿铜钱而过,现于谢义山头顶。伯茶一袭的衣裳从胸中渐变成赤红,大红脸谱妆彩覆落他脸面。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谢义山荡然无存,留下一位怒目圆瞪可震恶鬼的活金刚。 谢家伯茶转手甩袖。 空中突现一顶大鼓,轰然于天的正中央,四方招魂幡一旋竟都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黑夜浓云,明月藏在树梢后,徒有逆风而放的魂幡。 伯茶敛一张符纸,吼道:「后辈不孝,请祖解厄,扫血鬼除奸佞,换此道太平人间——」 此话一尽,寒风唿地停下,旗帜不动,周遭安静。 花越青一手撑住骨节防其缩小,正要耻笑,他的竖瞳照出谢义山身后一个个出现的黑影。 配浓雾滚滚,来的不知是人是鬼。 骨节牢笼的女婴哭闹之声不曾停歇,耳鸣阵阵,花越青紧缩眉梢,讽道:「这佛法困不住我,你的英歌舞又有何用?」 谢伯茶不理花越青的挑衅,他蹲下.身,将意识不清的江幸安放在海棠树荫里。 江幸想抓住伯茶的衣袖,伸手在空中乱着:「谢伯茶,别……咳咳咳……别走,你走了,我没法和师父……咳咳咳,交代啊……」 伯茶回首:「瞎操心什么,我可不想埋你旁边。」 转念。 「后辈不孝,劳请。」 谢义山手一挥,身后人影一齐一步上前,站成一排,活像堵城墙。 站在路边的墨水人儿停了脚步面面相觑。 斐守岁手指一曲,墨水人儿头一低,化成青烟消散。 小孩拉住老妖怪衣角:「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斐守岁浑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个滚烫的魂灵,他知晓了,他的术法不必帮忙。 笑道:「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好大的阵仗,这是哪是个凡人能受的命数。」 受不住的话…… 可只能做衣冠冢了。 老妖怪幻秘术在手心,他必要时还需留谢义山一个全尸。 好些年没见到这般的事情了,虽暂歇了五识,但总算是有收穫。 斐守岁岂知谢义山是个不信邪的。 看他背手变出两截长棍,棍棒上头也抹了色彩。 伯茶退后一步,他后头的人墙便上前,抬脚时还有铁甲摩擦之声。 也不知请的是不是真神。 谢义山指节抹去唇瓣血,那枚铜钱闪光,衬得他英姿飒爽,没了以往的嬉皮笑脸颓丧之气。 笑说:「狐妖,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等人物?」 「人物?」 花越青挡罢骨节牢笼,细细看,「黑黢黢一片,我哪知道。」 谢义山闷哼一声:「你且看好了!」 唯见伯茶拿出两棍,向上一跳,悬空于大鼓旁,他咬牙屏气,用力一击。 鼓声如雷鸣般击响了黑夜,远山飞起好几只渡鸦。 斐守岁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他转头问小孩。 「没事吧?」 陆观道摇摇头,怔怔地看向黑夜里血红髮亮的人儿。 「我好像见过他。」 「嗯?」 「大火起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击鼓,陆姨就和陆叔一起朝大鼓走去,再也没有回来过……」陆观道呆呆地偏头,「敲鼓的人儿也穿了红色的衣裳……」 「……」 斐守岁心嘆,他摸了摸小孩的头,「我们不会走的。」 话落。 谢义山抬手又是重重一击,陆观道吓得缩进了斐守岁怀中。 此刻。 原本没有颜色的污黑人墙,从一端开始点上华服。 已尽四更天。 先一只脚踏出浓雾的是带甲骑马的将士,红缨枪长须,一副戏曲人物模样。可仔细看,那人脸上的脸谱有些斑驳,似是落漆。 后头又有执羽毛扇子的军师,剃光头凶神恶煞的和尚。 斐守岁失了五识都能见着这么清楚,便知是魂魄,并非肉身。 谢义山击了两下鼓,已是大汗淋漓,他大声吐纳,斜一眼在草堆上躺着喘.息的江千念。 不作反应,扇子军师在下头开了口。 「后生辈,你既唤了我们,为何不指挥?」 花越青听此言,大笑:「我当是什么天罡地煞,原来和摆件无异!」 「你!」手拿双鞭的怒瞪眼,被扇子军师拦住。 人墙里的和尚嘆道:「好不容易能听到鼓声,我等豪杰却被定着动不了,实在是废了青春,白白顶着英雄之名!」 「哎哎,后生辈年纪尚小,你着急什么。」 「是啊,年纪尚小,」 花越青一把手握住快要失去用处的骨节,骨节倏地长出长刺,扎进他的手掌,「却能幻此等人物,本狐实在是佩服。但佩服归佩服,唤了不能用,岂成了笑话?难道他唤你们出来是要给我跳十八罗汉的曲子?」 说着,花越青努努嘴,他一转面,脸颊成了环儿的娇嗔:「奴家不过是个姑娘,怎敢劳烦星宿仙官出面吶。」 和尚一见狐妖的变化,勐地吐了口唾沫,对谢义山道:「小娃娃,这你能忍?」 谢义山急喘气,压着喉间一口血。 「忍不了。」 「当然不能忍了!」和尚大声,「斩妖除魔,不是你少时与我等说过的?」 第157页 「少时……」 伯茶缓缓抬头,他看四下寂静,身后身前皆是他幻出来的天罡地煞,要不是和尚所言,他都快忘了自己并非正儿八经的「后生辈」。 只是那年他路过,救起一个老伯罢了。 第77章 同袍 黑夜瞭然,静到没有虫鸣的初冬,好似人与山都睡着了。 波涛树影,风吹得它们左右晃荡,落下一地海棠花瓣。 谢义山屏气抬眸,他笑道:「只不过我并非老太爷的亲孙子,用此法……」 用此法还是有些勉强。 和尚却不以为然:「能唤的就是英雄,你还不快快击了最后一下,让我等打那恶棍一个落花流水!」 听和尚一番话,谢义山吃力颔首回应,眼神却朝着江千念。 见到斐守岁正摸着盲,与陆观道一块儿扶起女儿家。 「这姑娘……」军师然,「妖邪入体,须得速战速决。」 此话戳中了谢义山的软肋,江千念怕他丢了性命没法交代,他何尝不是。 咽了咽干燥的喉,鼻腔涌上一股子铁锈味道。 冷风拂面,撩了额前,吹起谢义山的长髮。 他惨笑道:「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言毕。 谢义山轻轻甩了甩碎发,垂眼看着手中双棍,血丝布满他的眼眸。 片刻,他毅然决然举起双臂,青筋绷在手臂,用尽力气朝鼓面一击。 轰声,鼓震似雷鸣,如巨石滚落,地动山摇,浓雾泄了洪般朝路两边的海棠树沤开。 打头说话的和尚大喝一声:「哈哈哈哈!管他亲不亲的!」 人头攒动,轰隆隆有提枪拴马之声。 天罡地煞静候谢伯茶指挥。 唯独伯茶自己汗如雨下,力气耗尽说不上话来,虚脱似地抓住鼓边两铜制的耳,正蔫蔫地看向路边三人。 斐守岁背着江千念,陆观道在前头跌跌撞撞地引路。 而他垂眸,脸色白如纸: 「江幸……你可别忘了给我……点烛上香烧纸钱啊……」 一口黑血冲出他的牙齿,吓得他立马捂住不停吐血的嘴。 血珠子沾上他的手心,指甲缝里嵌入的也全是深红,那血还污了他的脸谱。 实在是预料不到会有这般下场。 大山安静,好似只有他们在上演闹剧。 山腰的寺庙每隔一段时候便飘来幽幽钟声。 谢义山眨眨眼,他听到涓涓钟鼓,流入他的心识。 那钟声宁神,伯茶便干脆不捂嘴了,任由血腥从他的五识里流出,流啊流啊,眼眶都是血红。 他笑了声,也不知在笑何人,有气无力地趴在鼓上。 耳边喧闹起来,束缚花越青的骨节牢笼也在此刻散成了香灰。 谢义山一直看着江千念远去。 听到花越青在下面挑衅:「不管是什么术法,本狐也能清扫一净!」 「啊,一扫而净啊……」 谢义山皱着眉,撑起身子,他最后看了眼江千念,终于看到三人远离了北宅,他眉眼微微松,放下心中巨石。 手掌捏住棍棒,看人墙已然蓄势待发。 「后辈谢伯茶,」 他道,「愿祭余下年岁,换那三人平安。」 和尚与军师相看,未出反驳之言。 谢义山举起手,再次重重地敲击大鼓:「后辈谢伯茶!愿祭余下年岁,换她平安,换她平安……」 双目无了神,谢伯茶机械似地再次重锤大鼓。 「请神请神,入我之身,除妄念,灭妖邪!」 和尚嘆了口气。 谢义山击鼓,又道:「请神请神,夺我之思,控我之情,灭我之意,救他人与水火,救她与水火之间!」 鲜血从谢义山头颅流出,他已经感知不到痛了,麻木了双眼,只见到殷红下的花越青在朝他笑。 笑什么? 花越青没有说话,只是笑面。 谢家伯茶手不停歇地敲鼓,天罡地煞却没一个动身。 「为何不动!杀妖邪,灭鬼道!天经地义!」谢义山怒吼,「若非我死,便是他们,为何不能是我?」 「小娃娃!」 和尚正欲说话,被军师瞪了眼。 身后披白袍豹头环眼,执长.枪的将士下了马,他与军师对目,摇了摇头。 「怎么了?」谢义山低头,「为何不动?」 血珠从他眼眶下落,穿透天罡地煞的身躯,落在黄土地上开了花。 那血做的花又马上被浓雾掩盖,不知何时起大雾又重新聚拢。 谢义山酸了鼻腔:「到头来,还是不成……」 「不是不成,」军师淡然,「此术从古传到至今,血脉里外只有你一个后辈,我等岂能见你血流不止,最后死在我等眼前。」 「可是!」 谢义山张开嘴,黏煳的血丝拉扯他的唇瓣,沙哑声音伴随血腥,好不痛苦。 「小娃娃,你继续下去,便是天上的仙官来了也无济于事,」和尚摇头,「不打便不打,英雄也非莽夫。」 「莽夫……」 谢义山用力歪头,他去看江千念。 正巧对上了女儿家的目光。 原是斐守岁给江幸餵了一颗糖莲子。 在江千念眼中,那个在半空高高的人儿早筋脉迸裂,血从五识而下都快要流尽了。 第158页 谢义山咧嘴笑了笑,传音:「可是让师父说中了,学什么都不精通……」 江千念睁大眼。 「师父说得对,我不该执拗地寻真相,倒还不如做个苟且偷生的贼,藏在道观里无声无息地死了去,不是吗,阿幸……」 一句话淅淅沥沥,如冬夜小雨。 江千念颤颤巍巍要起身。 陆观道破了斐守岁术法,他变回正常大小,堪堪到江千念肩旁,扶住了女儿家。 「不是……咳咳咳……」 江千念踉跄,「谢伯茶你要是这样想,就是从来没有听懂师父说的话……」 言语未说,花越青趁着间隙绕过了天罡地煞,拔刀朝三人走去。 狐妖看着谢义山迟迟不动身,便腻烦了:「还以为能比得上天兵天将捉我时的场面,没想到是脱裤子放屁,真是无趣!」 陆观道立马上前双手护住:「你别过来!」 「哦?」 花越青笑道,「你怎么突然长高了?」 「我本来就这么高!」 「是吗,」花越青抬头,「谢义山,你见着我提刀,都不阻止?」 「花越青!」 谢义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看清,他復又抬手敲击大鼓,鼓声震动,失了咒法支撑也只能是普通的鼓。 咬牙,继续敲着,口中念道:「除邪祟,请神来,除邪祟,请神来……」 「地藏王菩萨,官将首……」 大雾肆起。 扇子军师嘆息一气,朝空中拱了拱手,紧接着他的色彩被大雾吞噬,成了灰白石像。 一个两个将士也纷纷效仿,都拱手没在雾气里头。 渐渐地,只剩花和尚一人。 和尚站在浓雾里,背手推开脸谱,露出一张糙脸来:「小娃娃,你说的我们都听到了,还有力气能听和尚我一言吗?」 「什么……」 早血尽枯竭的谢义山,像一只任人摆布木偶,痴痴地问,「为何不动,又有何要言?」 「英雄人物,与天斗,就算敌人是天地方圆,也要勇往直前。」 话落,和尚被一只手拉入了大雾。 雾气浓重,宛如急湍下挂的瀑布,眨眼就能将人吞噬,大鼓也随雾消散。 谢义山没了术法保护,似偏枯叶向下坠落。 枯蝶一朵,随手一捏也就碎了。 他回道:「我晓得,我何时不懂……花越青,但我要除你邪祟……」 花越青远远地,冷眼看着一切。 「狐妖花越青……」 谢义山伸手想捉泛白的月光,将要碰到地面,浓雾被一人用长剑挑开。 剑砍白色雾帘,那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下子接住了谢义山。 风扫褐色衣裳,长剑一拦枯蝶。 是江千念。 是被迫餵了一口血的女儿家。 花越青眼睁睁地看着陆观道割血餵人也不阻止。 便见江千念蓦地将长剑插.入地面,现妖琉璃花在布袋中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有悦耳。 且倾听。 女儿家勐地一咳:「谢伯茶,你可清醒着!」 谢家伯茶神思恍惚,却牢牢抓住了江幸的手腕,血黏在衣袖上,他贫嘴道:「江幸,快……快把你太老爷葬到附近风水最好的山头……」 「我呸!」 女儿家一下背起伯茶,陆观道的血暂时压制了狐妖之毒,她才能行动。 「你再说晦气话,我可咳咳咳……」 用尽力气拔出破剑,连带黄土块抖搂树根。 江千念颠了下身后人儿,啐道:「不准说死不死的,不然把你送到师父面前,听他念叨,再给你带一个『紧箍咒』,有你烦的!」 「好狠的心……」 「哼。」 谢伯茶将将拉住江幸衣袖,他的手只能弯曲一个手指,其余的筋脉碎裂无法控制。视线也都红彤彤的,看不清了,只怕是这一辈子都要瞎。 他无奈地挤出一个笑来:「岂曰无衣……」 眼皮子愈发沉,谢义山靠在江千念背后昏睡过去。 女儿家轻回:「与子同袍……」 一旁。 花越青抱胸看着天罡地煞消散,夜归入浓黑,寂静到水滴声都能细数。 狐妖笑道:「好啦,眼下一个两个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有……」 转头。 「只有大人您了。」 斐守岁不言。 「五识很快能回来,我等得起。」 狐狸说,「等过了今夜,金乌照山头之时,我的北棠也就醒了,到时候能请大人来吃我喜酒否?」 「喜酒倒不必了,」 斐守岁揉了揉眼睛,他渐渐回復了眼识,勉强见着光亮,「毕竟方才北棠娘子与我传音,说是不想见你。」 「你说什么?」 斐守岁靠着海棠树:「北棠娘子说你滥杀无辜,罪不容诛,也就不想见你了。」 话落,冷风一倏,长刀直直冲着斐守岁刺去。 斐守岁身一侧,躲过。 那刀快得吓人,刀刃砍去路旁两棵海棠树。 海棠花折腰斜在地上,一朵一朵幻似泪珠。 花越青龇牙咧嘴,狐狸嘴巴开口:「你别逼我杀了那两个小娃娃。」 「杀吧,」斐守岁耸肩,「他们与我何干。」 第159页 「呵,与你无干,你又何必自废五识?」 花越青手一唤长刀,刀在树丛中摘下一根海棠树枝,「我看你是心中动了护人的念头,这样的想法与我又有何异?」 海棠树枝落在花越青手上,他凑于鼻尖闻了闻,便抽出髮簪,用树枝代替。 粉色花瓣交缠在青丝间。 狐妖瞥一眼渐渐泛白的东方:「哎呀,今日的朝阳定美极了。」 不听鸡鸣。 乌云下头亮起一层层白光。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天亮了,路也就好走了。」 「哦?你要去何方?」 「不……」 斐守岁将视线落在北宅大路的尽头,尚在昏黑与白交接的界限处,缓缓走来一人。 第78章 冰棺 是一个姑娘家背着个穿大红衣裳的。 那两人面貌相近,细看却完全不似一人。 一个年长些眉眼里露出锐利,一个年纪尚小但面上藏着无尽的悲愁。 朝阳渐出,点霞光于棉云。 从山头开始微光扑面,一把火似地着起海棠树林。光穿透斑驳间隙,再燃烧了一块块小小田地。田地积水,冬日早上的冷风唿得水面成冰。 斐守岁短笑一声:「狐妖啊……」 被唤妖名的花越青睁大了眼,他立马执刀,龇牙咧嘴:「这是幻术?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 斐守岁还有些看不清,他虚迷眼眸,看到慌乱于脸面的妖,爽朗道:「下棋罢了。」 「下棋?你把她当棋子?!」 花越青的手死死掐着刀柄,他不同起初遇见墨水北棠那般疯魔,他的理智占了大半部分,甚至于目光都没有留给路上的北棠娘子。 斐守岁微微颔首:「棋子又如何,花兄将她放在阿紫客栈的那一瞬起,便也是将她推入了棋盘。」 「什么?」 「不过我实在是好奇……」 斐守岁表情像是看不透的黑夜,他握着扇子,问,「花兄爱的是北姑娘还是自己。」 说着,斐守岁下巴点了点路尽头走来的姑娘们。 「我与花兄皆为妖邪,此生寿命冗长,遇见的花草树木自然也是数不清的,可花兄偏栽了一株海棠,要是精心也无妨,但花兄现在见到北姑娘,却没有之前那般偏激……」 老妖怪淡漠目光。 「我便猜着了些许,一是北姑娘的真心,二是花兄你的执念。」 花越青瞠目结舌。 斐守岁摇摇纸扇,弯腰拉过挡在他前头的陆观道,传音与小孩:「等等怕是有场硬战,你先去躲好。」 「躲好?」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衣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我不走。」 「……好。」 斐守岁早知是赶不走陆观道的,他走几步将人儿护在身后,抬手:「花兄也看到北姑娘来了,不知花兄该如何做?喜酒、喜枣抑或者是,让我看到落泪惹人怜惜的姑娘?」 「你!」 花越青颤着手,勐然回首,「这当真不是你的幻术?」 「花兄自己猜罢。」 「不!幻术,定是幻术!」 「我的北棠该在悬棺里,不会在此的……」花越青手中的刀刃落在了地上,他捂住脸颊,长长的红指甲衬着他脸色雪白,「是谁,背着她的人是谁,谢义山?江千念?不、不、不……谁都不是,谁都不是……」 「幻术,好一个幻术,大人的术法愈发的精明了,连本狐都能骗过!怪道在镇妖塔时都有妖愿跟在大人身后,寸步不离,而我等只能是阶下囚……」 镇妖塔? 陪着? 斐守岁皱眉,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镇妖塔。 略一眼花越青,以为又是狐妖说的胡话。 嘆息一气,没有放在心上。 目光所及。 老妖怪背手偷偷掐诀,给走来的两个姑娘画上一层水墨屏障。 墨水悄悄然游上假北棠的手臂,但不肯贴近北棠娘子身边。 老妖怪掐诀再试,墨水才十分不情愿地绕住了北棠的小手指。 恍然,一股子浓香从北棠娘子那侧传来,一下子熏得斐守岁措手不及。 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斐守岁愣了瞬,脑海中记起几月前路过白事人家听到的细语。 说是那家的老人死后,子孙不孝竟没给老人抹香,就让那老人家白白烂了尸身,以至于后来为填尸臭,才用了大量香料与防腐的木绒。 香料刺鼻,站于身旁是浓烈,而隔出三人身就是恶臭了。 可惜,送葬的人群闻不出。 北棠娘子身上之香与此十分相似。 斐守岁不想预料什么,他念诀默默用墨水给女儿家把脉。 摸到冰冷的脉象,还有停止在女儿家体内的腐血。 冰棺。 斐守岁心里耻笑。 看向身旁仍在探寻幻境的花越青。 眼下花越青尚未反应过来,以为面前的人儿是他的真假幻术。当花越青真的意识到是北棠娘子时,那会子,斐守岁不知自己能不能保下身侧的无辜人儿。 看远处假北棠一瘸一拐。 女儿家浑身是伤,细碎伤口划开她的衣裳,血痂一处又一处,好不狼藉。 她背着的真北棠,一身喜服如披霞光粼粼,头坠珠宝髮钗,腰挂玲珑玉片,指甲点了凤仙花制成的红蔻丹。 第160页 可嘆,喜服主人有气无力。 假北棠每走一步,真北棠便用手去摘自己头上的簪子。 一只玉簪坠地。 一颗珍珠滚落。 沿着路,洋洋洒洒了一头的春风。 她们后背东山,热气唿出脸颊。 花越青笑道:「阿棠……啊,那身婚服,是我为阿棠准备的,她穿着婚服来找我了……」 斐守岁默默退后。 「噫,她身下何人?好生面熟。」 花越青转头,手指着假北棠,「大人何时与江意这厮相熟了?」 沉默。 狐妖自言自语:「怪了,这幻境怎得这般真……」 江意。 原来监牢里的北棠娘子有名有姓。 斐守岁云:「我不是早说了,花兄为青丘狐妖,是真是假本就是瞒不过的。」 「真假……」 花越青又去望,此时的朝阳将北棠浑身都照亮了,没有方才初升时的吝啬。 两人隔着好远的距离,北棠募地抬头正巧对上花越青的视线。 女儿家神色一滞,竟就低下头不愿面对狐妖。 她的手撩开衣袖,在冷白金乌下,手腕印出冻得发紫的淤血。 那纤纤玉手僵硬地扯下髮钗,手一松,髮钗便落到路边结了冰的水洼上。 紧接着,女儿家又去拨弄髮髻,本就有些散乱的乌髮,被她扯得毛了大半。 花越青颤着声:「她在做甚……她怎么在摘我给她挽的髮髻?」 「髮簪……珍珠髮簪……那是我杀了蚌精才取得的,她在作甚,为何要丢下它们……」 斐守岁不回话,独留花越青一人在那儿痴言痴语。 转头,江千念背着谢义山躲到了北宅门前的梧桐树下。 老妖怪便与陆观道一块儿离了花越青视线。 走去几步。 斐守岁悄然扶住谢义山,上前给他把脉。手触到筋脉时,老妖怪锁紧了眉头,要是方才天罡地煞不入雾帘,谢义山恐真是要爆体而亡。 江千念缓了口气,给谢义山服下糖莲子。 玉瓶里头最后一枚。 「斐兄,现在该如何?」江千念凑到斐守岁耳旁,「我吃了小娃娃的血暂压妖毒,但伯茶他……」 话还没说完。 陆观道立马伸手递出了手臂。 江幸眉头一抽:「你先等等!」 「你带着谢兄先走吧,」斐守岁拉一把陆观道,他注意着花越青的动向,「我也是妖,花越青不敢把我怎么样。」 「可是!」 斐守岁摇了摇头:「江姑娘,你的犹豫是在拖累谢兄最佳的疗伤时间。」 「不,」江千念坚定眼神,「换作是谢伯茶,他也不会抛下你就走的!」 「江幸!」 斐守岁压低声音,「你别忘了,我是千年的槐树妖。」 「槐树妖……」 耳旁传来花越青的声音。 斐守岁回首一看,狐妖花越青已捡起地上的刀刃。 他又哭又笑地对着斐守岁说:「术法没成……那是真的阿棠……」 斐守岁咽了下。 还是要面对的。 听狐妖言。 「斐大人好算计啊,以真乱假竟三言两语乱了我的心智,」花越青笑得难看,「术法败了,它败了,我的阿棠被一个假的背了出来,哈哈哈!就差一步,明明就差一步,是何时?你是何时与江意暗通款曲!!」 花越青拖着刀。 「本来我还想着您是镇妖塔的大人,我受您庇护,理应给您面子。可是、可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大人难不成不懂此理?」 花越青有些癫狂,长刀划过黄土,捲起一条痕迹,「我的阿棠,我的阿棠……」 「花兄不该去接北姑娘吗,怎得对我刀刃相向?」 斐守岁站在三人前,笑道,「想来花兄与北姑娘多年未见,有好些体己话要讲,不如花兄先……」 话没说完,花越青一甩长刀朝着斐守岁就是一砍。 「你该死!!」 斐守岁早料到有这一出,毫不慌张地拉起陆观道就往北宅外跑。 花越青扑了个空,愣愣地扭头:「该死之人……该死之人……」 「我该死?」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块儿退到北宅大路上,他双手一展,「该死的不是你?白白夺走北棠姑娘轮迴,让她困在悬棺里永世无法超生,花兄你造的孽可比我多了。」 「花兄可曾想过,冰冷的棺木,种再多的花儿都无济于事。」 老妖怪看向渐渐走来的两人,故意大声:「让兰家婆子不人不鬼,牵连阿珍姑娘疯魔,花越青你之手满是血腥,沾了这尘世里最不该沾的东西!」 「你闭嘴!」 花越青狗急跳墙,他挥舞刀刃毫无章法地乱砍,自然是伤不到斐守岁。 眼见着斐守岁捉不到,花越青转头看向角落里奄奄一息的谢义山。 狐妖兇恶着嘴脸,他手背划了划脸面,如褪去皮毛,他的脸成了北安春模样:「老婆子我既然伤不到大人,那就只能拿小辈开刀了,谁叫我是罪该万死的妖怪呢!」 长刀一旋。 花越青飞也似地沖向谢义山。 「哈哈哈!该死,都该死!当年就该全都杀了,全都杀了!!」 他幻成了一阵寒风,风中裹挟狐狸白色毛髮,一只半人半妖的物件就在风里头捏刀大笑。 第161页 「我没了好下场,你们都给我陪葬,都给我陪葬!」 江千念立马丢下纱布,抽出长剑,一顿脚要去挡花越青的攻击。 斐守岁来不及阻止,纸扇变墨水人儿也无济于事了。 老妖怪微瞪眼,看着那团可怖的风沖向翘楚后辈,他心里头一痛,到底是不该相识的…… 第79章 雪狼 谁料江千念长剑一丢,马步一扎,在用尽力幻诀。 女儿家手势干净利索,高马尾长悬,灵力在她身侧蓝盈盈地闪着,竟丝毫不逊于朝阳万丈。 听她大吼:「极地冰原的先辈,可听后生一言——」 斐守岁忽地眼前一亮。 老妖怪看到千里冰原,有石柱生长在天地之间,三两古老红绳伴着铜制铃铛在风中唿啸。 一切都在寂寥的雪山,荒草孤影,群居的狼在山峦之下凝望天际。 周遭的灵压不低,却愈发变冷,斐守岁见半空中的花越青停滞,而江千念又道。 「摘花雪狼,附我之身,我愿剔骨除名,入谱成妖——」 什么? 斐守岁只听闻过剔骨成人的,哪能成妖? 眼见着雪花席捲长空,一剎那,连东方的金乌都被夺走了光芒。 天空昏沉沉,适才瑰丽的破晓黎明成了一道过去的咒。冰锥与霜花在江千念身侧狂舞,她的耳背后渐渐长出皮毛,是乌黑的狼皮。 瞬息。 斐守岁记起前些日子江千念说过的极地雪狼,那会子没有注意女儿家的言辞,若非相识何以用那种口吻。只嘆江千念为除妖之人,与雪狼攀上关系实在不妥。 老妖怪垂眸,拉住陆观道的手。 确如花越青所说,面前江千念与谢义山身份不明,来歷也不清,一个喊入雪狼妖谱,一个幻天罡地煞。 斐守岁生出此刻就逃离海棠镇的想法,却被陆观道用力捏住了手。 小孩已然不是小孩,早趁他不注意时长高,连那手都撑大了,触到时十分有九个不习惯。 正要抽走,陆观道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 好吧…… 斐守岁只得别扭着把目光落在女儿家身上。 那边。 狂风乱舞。 江千念旋手一开,蓝色灵力拽起丢在一边的长剑。 长剑如有魂灵般朝她飞去。 一跃而起,江千念在空中接过剑柄,剑震动不已,像是在唿应江千念的召唤。 冰凉寒气积了女儿家一眼睫的白霜,她的墨发飞也似地拍打脸颊,无意间抓住三两冰点。 此时花越青还被定着动弹不得。 见江千念执剑,狼毛顷刻间消散,成了一袭黑如夜色的披风。 风卷长袍,女儿家凶道:「雪狼首领曾与我相谈,妖之骨血所制物件非常人能驱使,但要是家主血肉就另当别论了!」 说罢,她咬唇紧眉,用长剑割破手掌。 利刃之下,血水凝结在剑身。 女儿家另一只手快速解开现妖琉璃花的布袋。布袋子一松口,琉璃花的碎片一块一块抛在她眼前。 鲜血浮在空中,与现妖琉璃花的乳白色反差极大。 江千念立马竖两指念诀,是句斐守岁听不明白的土话,似乎来自高山。 随着话语,血珠涓涓然侵入琉璃花之中,红色如涨潮般吞噬琉璃花原本的乳白。 碎片被染,其间蓦地有了吸引,一片合着一片在空中摆阵,藕断丝连。 江千念见状挥动手上长剑,对准欲合不合的琉璃花就是一噼。 刀剑无眼,却噼不动现妖琉璃花。琉璃花顺势碎裂,成了毫无章法的星点,附着在刀背。 那枚正中央的淡紫色珠子如同归位魂灵,游走于剑身开刃沾血处,将要接近女儿家身边时,它变化出一条锁链,挂在女儿家的手腕之上。 一斩长剑,剑身的破损瞬息被修补,现在众人面前。 花越青夸张言:「好利器好术法,方才为何不用?」 江千念不作回答。 「莫不是定要你喊出什么,什么『摘花雪狼』才行?啧啧啧,雪狼一族在人间与妖界的交汇处,离这海棠镇十万八千里,你唤他们又有何用呢?」 「……」 此事毕,女儿家垂眼看了下还未醒来的谢伯茶,她顺手从袖中拿出一只铜制小铃铛。 摇了摇,铃铛清脆的声音如冰锤碰撞,浑然融入了寒风瑟冬之中。 飓风环绕,被铃铛吸入。 女儿家的墨发停了摆动,静到水落石出都能听闻。 花越青缩了瞳孔,讪笑:「此物好生眼熟。」 「乃是雪狼一族的信物。」 「哦?」 花越青眯着狐狸眼,笑盈盈开口,「做工非凡,不像是一般族群的东西。」 江千念不言。 花越青又说:「小女娃别装了,这纹路我可是见过的,你猜猜我要是告诉了解十青,他会做何感想?是逐你出师门,还是当场找那雪狼首领偿命?嘻嘻嘻,好物件,真真是个好物件……绑在阿棠脚腕上最好不过了……」 「呸!」 江千念瞪了眼,扩大声嗓,「大人,您既知我唤您为何不现身?」 「嗯?」 斐守岁在树下注意周围。 天是愈发的冷了,黑云遮盖金乌,让白昼一下子回到了混沌。 第162页 江千念又道:「我愿意答应您的要求,至此半人半妖,永不后悔!」 半人半妖? 斐守岁只听闻妖与人结合才会有此产物。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屏住神思,他与花越青同时感知到北宅前多了两个妖的存在。 一个是披着黑袍被灵力托在半空,就算浑身是伤也不曾下跪,眉眼从不歪斜的江千念。 还有一个正以极快的速度,在云层之上飞驰。 斐守岁侧耳:「江姑娘,你……」 「不必担忧。」 「好罢。」 江千念淡然,转头与花越青言:「千年的狐妖……是吗。」 话落。 北宅上轰隆雷鸣,紫色闪电缠绵在众人头顶。 黑云滚滚,像是有几层楼那般高。 女儿家启手掸袖,朝上空作揖礼。 顷刻,闪去雷电。 只见云层被三爪裂缝噼开,白光奋然刺进大地,照亮了田野的稻草人,冰面静似无人参拜的古寺。 一只高有九尺的黑狼从云层而来,踏光柱,一下子飞到江千念身后。 黑狼脸上刀疤怖人,浑黑的皮毛下是从冰原来的野蛮,江千念身虽高挑,在他身前却也如个瓷器娃娃。 女儿家好似在害怕,拿剑的手抖个不停。 「呀,好些年没见着雪狼一族了。」 花越青挤了挤眼眉,他用力一旋身姿,控着他的飓风如同琉璃明瓦被碎了个彻底。 碎屑化成白烟。 花越青拍一拍身上的灰尘,笑然:「看您面貌,莫非您是雪狼族未来的首领?」 沉默。 雪狼俯视花越青,他张开嘴,热气唿出,像是开了蒸屉一样。 「青丘狐?」声如远古的石堆,不似当朝之人。 「呵呵。」 花越青抱胸挑眉。 雪狼没将狐妖放在眼里,他非常轻蔑地瞥了眼,低头在江千念背后,柔和声音:「哦,他是你的灭族仇人?」 「是……」 「吃了他,可以吗?」 「……随你。」 狐妖听此言,笑道:「吃了我可不好,我身上有着天界的追踪术。吃了便是要被天兵天将找上门来。雪狼大人也不想百年没有战乱的冰雪极地被叨扰吧。」 花越青还是用着北安春的老脸。 「还有,大人可别动下面那位槐树妖的心思,他身上也有追踪术法,那眉心痣就是,且还是一等一的,一百个我都比不上他。」 斐守岁自然是听到了,这回狐妖神志清醒,而他也将此话放在了心中。 眉心痣…… 追踪之术…… 他从化形起就有的印记,怎会是术法而成。 斐守岁伸手摸了摸眉心痣。 听花越青聒噪之声。 「哎哟哟,大人这是怎么了?」花越青叉腰嘲讽,「怎对一个小女娃低声下气?」 雪狼金色瞳不悦:「真吵。」 说着还拱了拱江千念的背。 「你既入我族谱,我便应你心愿,说吧,」雪狼毛髮不好摸,刺挠着姑娘家的嵴背,「是吃了狐妖,还是树妖?」 「不……」 江千念眼眸投射出一个血肉模煳的身影,她握紧剑柄,颤着声音,「求求您,救下谢伯茶。」 「他?」 雪狼抬头,看到还昏着的谢义山,「你明知我不喜他……哼,算了。」 狼瞪了眼狐狸,在空中俯瞰海棠镇,他轻哼一声。 「还是北原好,此地虽青葱,但死人气太重,」雪狼绕着江千念转了个圈,「虽说你要救他,但我观你身,你与他的伤不分伯仲。」 「我没什么事。」 再斜看一眼谢义山,雪狼无奈地朝天悲怆一吼,嗷呜之声比寒风更入人心。 早早要起来的农夫愣在床榻上,远望田野上的一团虚无。 「今朝是怎么回事,」农夫对着他的妻子,纳闷,「这个时辰了,天还这么黑。」 朝阳淹没在昏黑的昨夜。 看着雪狼朝谢家伯茶走去,江千念这才松了口气。 执剑肃然。 女儿家对准花越青:「你我之事,休要牵扯上他人。」 「他人?」 花越青笑道,「他人莫非指的是那个快要被黑白无常勾走的?」 狐妖手向着谢义山,大声:「就算你与他一块儿上,也非我之对手。我见雪狼与斐大人似乎都与你并不相熟,她们会帮你吗?小女娃。」 江千念淡漠一眼:「我从未想到过他们,只是……」 只是谢家伯茶在她的预料之外。 天罡地煞,英歌打鬼。 谢义山从未告诉过江千念,就像江千念也将雪狼的事藏于身后一般。 女儿家决然:「北棠娘子快要走到了,花越青你还不速速解决了我?」 一提到北棠,花越青就炸了毛。 他怒目圆瞪,一张狐狸脸好不可怕:「你休要提她!」 「为何不提?」 江千念转剑于身后,捻指道,「是你羞愧于心,还是有什么不能告诉北棠娘子的事情?」 「江千念!」 花越青大喝一声,变出长刀直直挥向江幸,「你别以为我不敢杀生!」 长剑向上一打,撞开刀刃。 江千念有了琉璃花,身形变快不少,她喝道:「你既如此说,怎得不见你乘胜追击,你明明在害怕。」 第163页 「我怕?」 「你在害怕血溅到北棠娘子身侧,你怕她再次远离了你!」女儿家执剑,墨发如水中交横藻荇,「我看你不过是个胆小如鼠,不愿承认内心的牲畜罢了!」 「你胡说!」 花越青横着用刀,他想一斩,断了女儿家的嘴,却被女儿家轻松躲开,不过留下三两发梢。 白狐狸大声嚷道:「她从未远离过我,从未!!」 第80章 幻灭 「从未吗。」 江千念一脚点在北宅的梧桐树上,冷风瑟瑟,梧桐叶落得潇洒,她将长剑背于身后,手掌面向花越青,「那为何北棠娘子,用那般惧怕的眼神看着你?」 「惧怕……」 顺着手掌,花越青一顿一顿地扭头,他看到江意与北棠,正站在北宅侧门处。 斑驳的木门,有一只累了灰尘的大石狮子挡住视线。 视线后头是两个搀扶着的女儿家,打旁边第一眼见着的才是北棠娘子。 北棠的髮髻散乱,头上没有一只髮钗,就连精心打扮的胭脂花钿都被抹了去。脸上红一片紫一片,明明是个花儿年纪的姑娘,却像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小鬼。 她的眼眶是湿的,好似在凝望什么让她又悲又喜的东西。 花越青不忍看着北棠,竟就撇过了头。 「她若是惧怕,何至看我?」 「哼,还在嘴硬,」 江千念一跃而下,落于北宅屋檐,「哪个男子见了心悦之人会远远地不去迎接?再者,你早知术法未成,北棠娘子不得永生,不得超生,此时不与她说话,怕是等到她灰飞烟灭了,才去后悔!」 「我……」 江千念的位置能见到雪狼叼起谢义山。 雪狼先是很嫌弃地闻了闻,才将谢义山驮在嵴背上。 为转移视线,女儿家继续言:「你不如与北棠娘子好好叙叙旧,侧耳听一听她的心中所想!」 花越青抬眸:「我为何要听你的?」 「听我的?错了,你该听听北棠娘子!」 江千念一转攻势,脚掌借力,使轻功,一瞬息的功夫就跑到了两位北棠身前,她一把手拉过真北棠,挑了挑眉。 「北姑娘能否与我说说八年前发生的事?」 斐守岁在后头与江千念一同开口,「便是八年前『竹子开花,命不久矣』之后,姑娘的下落。」 原是江千念叫斐守岁附她之身,代替她开口问话,为的就是拖到雪狼把谢义山带走疗伤。 老妖怪控制着江幸:「据我所知,是姑娘自己跳的悬崖,又有人见死不救。」 头髮散乱的女儿家默然低下头。 「莫不是……兰家婆子与她的表兄?」 北棠颔首。 「那日寺庙点香,为何兰家婆子会在场,姑娘不是一人去的?」 听罢,北棠愣了一瞬,她缓缓抬起眼眸,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江千念。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开口只听呜咽嘶哑之声。 「何时哑的?」 江意在旁解释道:「阿紫客栈的阵法反噬,说不了,方才也是我替她开的口。」 「那句『爱你自己』?」 江意点头。 斐守岁轻笑一声,江千念便与他一块儿笑然:「我记着北姑娘说的是『爱你自己吧,白狐狸』,不知花越青你可知,什么是自爱?」 花越青听到此言,仿佛被点燃般,他嘶吼着狐狸嘴巴:「不是的,我从未听到她这般说过!!!」 许是狐狸嘴巴太吓人,北棠娘子在江意身侧缩了缩。 「只是我忘了自己的容颜,不愿、不愿见她而已,并非你们所言……并非……」花越青悻悻地仰头,他透过江千念望向他心爱之人,「不是吗,阿棠……」 老妖怪心里头耻笑,便是这些子情啊爱啊的,惹得多少人与妖哑了声嗓,哭肿了眼睛。 「据我猜测,」 斐守岁与江千念一同说,「八年前不是北姑娘跳的崖,而是北姑娘在崖边之时,有人从你身后推了一把。」 江幸颇为不解,传音与斐守岁。 「此话何意?」 「能在幻境中说出那番话的人,就算失了夫君也不会选择跳崖了却自己,」斐守岁然,「想是那时,北棠娘子有出家皈依佛门的打算,而非跳崖。一旦出家归于神佛门下,花越青一个狐妖就无法再站在她的身侧,也就是可怜了。」 江千念想了想,道:「我信斐兄的。」 转身。 女儿家护住了身后不会术法的人儿。 「我看你如此疯癫,只怕误伤了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 花越青歪了歪头,「这里有什么无辜的、可怜的人吗?就算是江意,她也该死,她本就是我为阿棠准备的躯壳!」 江意啐了口。 「死……都该死……」 花越青捂住自己的脸颊,他的指甲愈发的血红,像是在吃血般,吃下了他心中的贪念。 「要是没有你们便好了,没有你们,哪来的什么天罡地煞,哪来的么蛾子。我今夜本该在棺木旁候着,候着阿棠醒来,你们却……你们……」 花越青说着说着,剎住了嘴,他看到北棠慢慢地脱下喜服,在冬日清晨的寒风里,脱得只剩下一件亵衣。 风吹鼓衣袖,北棠再次用手背去抹胭脂,去抹开脸上的长眉。 第164页 她轻轻点头,与江意。 江意没好气地看向花越青:「是兰家婆子来竹林里找我,误打误撞将我推了下去。」 声音温柔,并不是江意能说出口的。 「那日,也是我唤她来山寺中带我回家。可她是个急性子,看我站在那儿寻花,就笑着推了我一把。谁知刚落过雨,我便没站稳,接连着从崖边滚落,她拉也拉不住。你找到我时,怕是碎骨粉身,早不成人样了。也不知为何,我现在身首还在一块……」 北棠眨眼。 「我从未想过跳崖,但命数尽了就是尽了,不该违背天理,也不该杀人放火,」江意手指蜷着长发,替北棠言,「这一身喜服,也不该穿在我的身上。自是缘分瞭然,强续徒增烦恼。」 北棠吃痛身子,捡起地上的喜服拍了拍,伸出手递给花越青,笑颜。 「给你喜欢的姑娘吧,越青。」 江意说于此,耻鼻哼了声。 花越青愣着看那件在光柱下微亮的衣裳,他尚且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一针一线,挑灯捻布。 「不……」狐妖一咬牙,「它就是你的,就是……」 「你还是不愿听我的话吗?」 「我……」 北棠放下手,喜服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是丢下了一个过往般轻松。 「那年我叫你走,你偏偏跟在我身后。我看些佛经,你却全给我撕了去,」深吸一口气,北棠摘下头上最后的木头髮簪,她看着木簪,「这是那年你给我做的,现在我也还你吧。」 髮簪没有被北棠递出,而是她垂下手,垂下那只受了冻伤,青紫色的手。 髮簪悄无声息地掉在喜服上,压扁了喜服一角。慢慢的,喜服受不了髮簪的重,让那髮簪顺势滚了下去,滚到了江意脚边。 「早知,就不该救下你,坏了你我这一切的因果……」 北棠咬住唇瓣,泛红的眼尾留下泪珠,她是早就哭过一场,在被江意从棺木中拉出时,她就哭了。 哭得悄无声息,湿透了红衣。 江意嘆了口气,狠狠踹了一脚髮簪。 这会子,是她自己的口吻:「搞了这些鸡飞狗跳的,从小对阿姊与我说的深情故事,都是单相思啊。」 噗。 斐守岁听到笑了声。 「八年了,还真是慾壑难填,」江意捡起地上的髮簪,「便是喜欢有何用,没得结果,空被人笑话了去。」 远处陆观道听了,拉住斐守岁衣裳:「笑话谁?」 「不是你。」 「哦。」陆观道百思不得其解。 江意在花越青面前将髮簪丢到一旁,又道:「北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狐妖的那些杀生之事,要不是今日是你醒来的日子,他早就将我等一併杀了,还会留到现在?可惜,如今是姑娘你自己破了阵法,让他既杀不得人,又如愿不了。」 自己破得阵法? 斐守岁借着江千念的眼睛,打量着北棠。 老妖怪很是好奇,一个没有法力的姑娘家,怎么破了千年狐妖的咒念。 遂言:「北姑娘也是修行之人?」 北棠摇摇头。 「那……」 话煞一字,花越青在前变出了八条尾巴,已是恼羞成怒,眼中满是红色血丝。 狐狸皮毛是修仙之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尤其是千年的狐妖,可御百物,做成饰品还可妨幻术驱邪祟。 花越青却这般把自己的尾巴暴露在众人面前,且听他压着怒音,质问北棠。 「那只髮簪,是我的九尾之一,你就这样丢下了?!」 「什么?」北棠骇了脸面,似是茫然不知有这事。 「你为何丢它!!!」 江意道:「北棠娘子与我说,她不知晓此事!」 「不知晓?那年我与你说过,你全当成了空话?」 狐狸尾巴拖在黄土地上,一下子就脏了纯白。 花越青一步一顿地向北棠走去,他脸面里唯一的柔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何时到了这般地步。 北棠闭上眼。 她本就怕狐狸面貌,强忍着内心,却看着花越青渐渐没了人形,用着北安春的脸,心里头更是吓得不行,说到底她不过一个及笄年岁的姑娘。 那白狐狸的皮毛从尾端长出,一点点蔓延在花越青身上。 北安春的老脸扭曲着,皮毛就在她的皱纹里生长,长得像是遇到春雨的笋,毫不夸张。 花越青托着自己的下巴,惨笑着:「阿棠,你躲我作甚?」 女儿家躲在两江姓人士身后。 「我捡到的白狐狸,不是你。」 花越青听罢,停下脚。 「我捡到的狐狸,早死在了八年前。八年前,那夜高烧,他……」北棠克制着颤抖的心跳,借江意之嘴,「他早就病死了。」 言毕。 北棠咳嗽起来,咳出了一手的污血。 「是我埋了他,把他埋在了我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北棠一咬牙,不愿再看花越青,「他早成了白骨一堆,早不能说话,不能对着我笑了……」 天渐渐亮堂,稻田旁农夫的草屋大门敞开,有牛羊从路边跑来,跑过荒凉的北宅,跑过被术法埋藏的众人。 唯独剩下花越青痴傻地望着北棠,一动不动。 狐妖惨笑一声,重复念了回北棠的话。 第165页 他说:「原是花越青早病死了,你才不愿着喜服,贴花钿。原是那白狐狸早在你心中死了,站在这儿的不过是个痴心妄想,偏爱执念的可怜人,是吗?」 花越青闭上眼。 仰首。 光柱四散开,金乌再次落在大地怀中。 照得花越青闪闪发光。 狐妖张开双臂,笑道:「天凉了。」 众人看他。 「术法困我无法杀生,那我便破了术法。」 一下子低下头,花越青用袖子遮住脸颊,变成男子声音,「诸位呵,与我一块儿去往极乐吧!」 第81章 佛门 言毕。 花越青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袭向北棠。 长刀泠泠,江千念受伤未着反应,是江意转身挡了花越青一刀。 为此。 长刀砍中了江意肩膀,女儿家吃痛闷哼,睁眼时还是挑衅:「恼羞成怒就砍人,狐妖你可真真是个正人君子,行的光明磊落!」 说着,她抬手握住开刃处,刀刃无眼,嵌入她的掌心。 「活了千年,怕是只长了年岁,不长脑子。」 「你!」 花越青无力反驳,他呵斥一句,「我养你与你阿姊二十有余,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养?哼……」江意的手死死卡住长刀,「不是你灭我家门,毁我安康人生?」 「你又是何处听来的流言蜚语,说我……」狐妖愣了一瞬,「我猜到了。」 斐守岁在旁,捏紧了陆观道的手。 花越青冷笑,他长长指甲幻出赤红火光,是第一回在众人面前用了妖力。 见他右手奋力拔出没在女儿家肩头的刀。长刀有了妖力加持,勐地砍断江意的手掌。 血淋淋的手掌断在女儿家面前。 江意失去痛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滋出血,没了四根手指。 「这就是你与我对抗的下场,」 花越青冷然,念咒一句,妖力输入长刀之中,「本是不想至此干戈,毕竟一用妖力,天上的真君菩萨就能感知到我。可是不用不行了,不用你们一个两个逼我到了绝境,不用我还怎么带北棠回家?上半夜只是我与你们做个游戏,现在,美梦该醒了。」 话落。 痛意刺穿江意,她大叫一声,扑在地上,狼狈地寻找手指。 一把黄土黏合断指。 江千念想拉起江意,却被她打开手。 「不……」 江意肩颓手烂,推开江千念的双腿,「早是该死的,我若没有赴死之心,也不会救北棠娘子出悬棺,还要背着她过来……」 「你……」 江千念只得手执长剑,转身怒对花越青,「对着个凡人动手,算什么道义!?」 「道义?」花越青大笑,「你对我说道义?」 江千念一挥长剑,将两人护在身后。 长剑对着花越青的鼻樑,发出紫色微光。 「你对我刀刃相向,只是送死罢了!」 花越青后退数步,白色狐狸尾巴拖着他坐在上头,他笑道,「给你一刻钟的考量时间,将北棠与江意送到我面前,我就放过你,不然……」 狐妖做出杀人的手势。 「不然不光是你,我会拦下雪狼,让谢义山也一命呜唿!」 一提到谢义山,江千念浑身起了层毛。 她立马转头寻雪狼。 明明过了这么久,雪狼该带着谢义山离开,但是眼下雪狼还站在原地,凝望着北宅面前的一切。 「为何?」 「你不妨猜猜雪狼不走的原因。」花越青讥笑道。 「大人为何不带他走?」江千念没了底气,一下子软了身躯,提不动剑,连语气都在颤抖,「大人不是说好了,愿承我心意,怎得大人是忘记了?」 雪狼不言。 「大人……」 「哈哈哈哈!小女娃,我教你一个道理吧,」花越青摸着自己的皮毛,「除妖人可千万不要与妖怪做交易,更何况还是未来的一族首领。」 「是吗……」 江千念咽了咽,微抖的手抓住剑柄,她转身深深嘆出一气,「他不会撒谎,或是伯茶伤势太重走不了罢了。」 「自欺欺人。」 「不!」江千念踉跄一步,「我不信,我都入了妖谱,都不成人样了,怎么会……怎么会……」 斐守岁愈发看着不对劲,他幻出妖身灰白的瞳,看着江千念身侧一圈赤红妖气。 原是狐妖幻术。 而那雪狼早就背着谢义山走到了斐守岁身边,正在疗伤。 老妖怪余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伯茶,他抽出腰间纸扇,心里头嘆一句送佛送到西。 「江幸,解幻!」 女儿家被人唤了姓名,她勐地抬头,见到纸扇捲起飓风,打了个她一个措手不及。 风冲过女儿家的身躯,撞开她的墨发,占据北宅,捲走妖气,哗啦啦地将梧桐叶海棠花瓣吹鼓。 金乌亮白的光给风披了一袭长袍。风中有些许墨水,正一滴一滴怜悯似的,解开花越青的布阵。 花越青「啧」了声,举起长刀就朝着江千念一砍。 谁知女儿家不如他所愿,眼中昏黑的气消失不见,转头是一双明目,炯炯有神。 「花越青!」 剑身一挑长刀,琉璃花的紫光加快了江千念执剑的速度。 第166页 那枚淡紫色珠子,随着江千念的挥动,愈发地有了生气般溢出香气。 此香不似海棠镇中的异香,是幽幽然,不细闻无法轻易察觉。 女儿家浸在香中,如削骨剔肉,一招一招接下花越青的招式。 花越青连连后退,被迫点长刀在路边。 看狐妖倒挂身姿将长刀扎入大地,尾巴一紧,一只脚落在刀柄上,又用了环儿的脸,自顾自地摸着脸颊。 「果真打不过这种法器,」花越青眯眼,「毕竟是活剥了妖的骨血制成,我怎得打得过。」 「什么?」 江千念动作一缓。 斐守岁记起女儿家在阿紫客栈说过的话,他实在是担心后辈,又开了口:「江幸,狐狸精的话不可信!」 江千念恍然醒悟,从花越青的话语中挣脱,她笑道:「狐狸精,擅拟面,擅幻术,蛊惑人心,食人精气。」 「嗯哼,你不信我,信一个与我一样的妖?」花越青不屑。 「不,我信的是救我者,而非伤我者!」 江千念怒音,沖向花越青。 她这一吼,吼得还在昏迷的谢义山倏地睁开眼。 谢家伯茶血红的视线里,看到一匹黑漆漆的雪狼,他再次昏了过去,口中还碎碎念:「完蛋咯,阴曹地府里还有这劳什子玩意……」 「……」雪狼无语。 斐守岁便害怕江幸再入幻境,敌不得花越青,他秉去一识,念动佛法:「我心纯然,祈一佛道,化为我身,捉妖降魔。」 言毕。 先前化为青烟的白骨在花越青身上重新聚拢,生皮长肉,成了一个小小的阿弥陀佛。 小和尚没有面目,没有手指,却在手腕处生出一个敲打木鱼的犍稚。 那小和尚趁着花越青无法注意他,一转身子,将花越青的脖颈当成了木鱼,凑上前轻轻一敲。 敲打出一个黑乎乎的窟窿。 窟窿黢黑,里头全是被花越青杀死的可怜人。 可怜人挤在一块儿,能见着的只有头颅。他们眼眶没有眼珠,口腔失了软舌,仰首冲着窟窿带来的唯一光亮,哭丧吶喊。 花越青立马用妖力撞开江千念的长剑,伸手要捂,小和尚又是一敲。 小和尚的声音近在咫尺,说的是:「南无阿弥陀佛。」 狐妖一听此言,也不大笑了,痴痴地望向斐守岁。 「大人,这是为的我,皈依佛门了?」 斐守岁不回话。 老妖怪知道狐妖的蛊惑人心,最好的抵御办法就是不回答,当作没有这只妖。 花越青却不死心,赤红色妖气漫向斐守岁:「大人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何我说大人在镇妖塔,为何大人身边有个痴心跟随的妖,为何大人的眉心痣有时血红,又有时淡得见不着呢……大人,我知道你能听着我说的话……大人……」 「大人当真以为自己是生在死人窟的一棵古槐?大人当真觉得生时的紫雷是个摆件?」 斐守岁瞳孔缩小。 雪狼在旁抬眼,闷声道:「树妖。」 「唔?」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手晃了晃,「大尾巴狼叫你。」 斐守岁蓦然回了心神,他看向雪狼,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便抽出画笔向花越青处点去一滴墨水。 墨水化开妖气,正正好落在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得令,又朝着花越青一敲。 此敲非彼敲,这一敲铿锵有力,力道大得让花越青无法控制身躯,朝着树桩上沖。 不过力气愈大,对斐守岁的反噬也就愈严重。 老妖怪有些站不稳,险些要摔倒,是身边的陆观道扶住了他。 「怎么了?」 「无妨,头晕罢了。」 话了。 斐守岁捻指:「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烦请、咳咳咳……烦请……」 还没念完,老妖怪就咳出一口鲜血,他的嘴巴失了声。双目黑漆漆的,也看不见任何,就连陆观道的魂魄他都见不着摸不到。耳朵渐渐淡出江千念与花越青的打斗之声。 随之。 便见着花越青肩膀上的小和尚说完最后一句「阿弥陀佛」,散如白烟。 没了束缚,花越青仰天长笑,挥舞刀刃砍向江千念。 「哈哈哈哈!这就是为妖念佛法的报应啊!报应啊!!」 此话是斐守岁最后听到的声音,他的五识完完全全被佛法借了去。脑海中的浓黑也不见踪影,迎面是死人窟的一场大火。 他最不喜欢回忆的地方。 看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流中,河水早早地没了纯净,上头漂浮一层尸油。尸山尸海恶臭之气涌入斐守岁的鼻腔。 一个又一个成了怨鬼、成了妖孽的尸躯站起来,模煳腐烂的脸颊,与斐守岁笑。 也不知为何要笑,笑的又是什么,还笑得这般难以入眼。 斐守岁闭目塞听。 却无法阻挡死人窟的一切。 大火从尸骸的另一端燃烧起来,点燃尸油,点燃了连接死人窟内外的河渠。 斐守岁困在初生时的恐惧,被迫陷入了幻境。 耳边是秸秆燃烧,炙烤皮肉的响声。 火光撩拨着斐守岁,斐守岁空洞着眼神,一脚踏入了河流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幻境外头。 第167页 斐守岁已经倾倒在陆观道身上,没有任何知觉。 陆观道起初以为斐守岁只是累了,想歇一会,就顺着斐守岁的动作,把他枕在自己膝上。 谁料雪狼开口言:「树妖用了佛法,怕是危险了。」 「嗯?」 耳边的打斗声轰炸着陆观道的心,他摇头,「不会的。」 雪狼斜视斐守岁:「你不信我,就让他死了去。」 「胡说!」 「我是看他护了江幸才开的口,他的死活我不在意。」 「……」 此话言,陆观道才去探斐守岁的唿吸。 急促的唿吸之间,斐守岁的鼻息像是快要抓不住稀薄的空气,在用尽力气寻找生。 陆观道傻了眼,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装过这样的故事,他的陆姨也不过消失在倒塌的屋檐下,再也寻不着。 他愣愣地问:「大尾巴狼,我该怎么办,救救……救救他?」 「你?」 「那你要救他吗?」 「江幸与我的约定里可没有这个麻烦。」 「那谁去救?」陆观道握住斐守岁的手,那手有些冰凉,「我去救吗。」 「你不会幻术。」 雪狼站起身,抖擞下狼毛,一阵黑旋风,风中的狼消失不见。 顷刻,里头走出来一个男子。 第82章 昙花 男子一身北国雪袍,玄衣铁甲,右手臂膀上缚黑色布带,在冬日冷风中吹拂。 他眼里好似没有将陆观道容下,冷然如冰,淡泊语气:「眼下会幻术的只有狐妖。」 手指指向被江千念砍到节节败退的花越青。 「而你我,对于幻术……」雪狼未将话说尽,他眼前的半大小子,竟就学着斐守岁掐诀幻咒。 雪狼轻佻眉目:「树妖教你的?」 陆观道摇头。 「自学成才?」 陆观道却不回话了,他专心模仿着斐守岁的手势,一遍一遍地想要再开幻境。 须臾。 且听北宅外的刀剑无眼之声。 金乌照亮万物,黑夜无处遁形。 女儿家的那把佩剑熠熠生辉,铜铃被她顺手挂在剑柄处,时不时传出撞击声,诱得雪狼注意着两人动静。 而另一边,北棠背着虚弱的江意,朝雪狼走来。 雪狼蔑然:「拟面之术。」 「拟面……」江意仰首,笑道,「狼妖大人能否解了我身上这可恶的术法。」 「报酬。」 「贱命一条,瞭然于世。」 北棠将江意扶到树下,靠着树根,江意咳嗽不止,「咳咳咳……看来我要用这副面貌去死了。」 「姑娘……」 北棠用手捂住江意唇瓣,她愁容满面,自愧般回首,全跪在地上,向着雪狼磕了三个响头。 雪狼本是不把视线放在她们身上,却见着了北棠如此行事,心中不悦。 「跪天跪地跪父母,何须跪我。」 北棠抿唇:「古有三闾大夫葬于汨罗江,身躯险些被鱼嘴吞噬,却不见落日坠在水里,风激云清,大人可知为何?」 「说来听听。」 「便是百姓投米落枣,免于一难。」 「哦?你是拿屈大夫的名号压我,还是把此女子比作了大夫?」 北棠浑身一颤,身子都快抖成了筛子:「不,我、我并非此意。」 「方才的伶牙俐齿被我一唬就散了,还不如不开口。」雪狼全然不顾两人死活,他自也没有义务去救人。 看着陆观道反覆多次尝试斐守岁的术法,却一次次失败。 雪狼倒是对斐守岁与陆观道有了兴趣,他一边用妖力治疗谢义山,一边走到他们身边,观其手势,陆观道全无章法的掐诀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小孩,要是你能入的了树妖幻境,我便救下那女子,如何?」 陆观道募地抬眸:「好,我努力!」 「呵,」 雪狼笑了声,「我只说救下一个,至于是哪个,生杀大权在你手上。不过救与不救,也要看你能不能学得了幻术。」 陆观道坦然:「要救,值得救的。」 雪狼转身,看着早该死的北棠依偎在江意身侧。 两人相近的面容,有着不同的神思。 「那你与我说说什么是值得,」雪狼长袍一挥,随意盘腿坐于北宅前,他饶有兴趣地问,「我观两位女子皆非善茬,你心中的秤砣要如何度量。」 陆观道被这话术问的噎了话头,他开不了口,思索不了问题,便把目光垂落在金乌之下,斐守岁微微颤动的眼睫里。 许久未听到陆观道回话,雪狼也倦了等候,他瞥一眼谢义山,又去观察北江两人。 狼金色的眼睛掠过众人,像是在打量猎物般轻松。 姑娘家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开口言:「我便是不值得之人……」 唿出一口热气,北棠迷离着眼,趁江意没有设防,伸手一下子掐住江意虎口处的穴位。 低声在她耳边念了句「抱歉」。 瞬息,江意失了意识,愕然昏睡。 雪狼哼一声:「倒也算个法子。」 「不,」 北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一手扶着海棠树干,一手捂住渐渐发紫的脖颈,「无论如何,请大人救下该救之人,而我从地府里出来一遭,已是鸿运当头,何须再苟活于世。」 第168页 「我说过,救与不救,不在我身。」 言毕。 雪狼身后的陆观道忽然掐诀一念,斐守岁的画笔受到召唤慢慢腾空在他面前。 这是纯净的灵力,没有叨扰过世俗,也从未点墨晕染,就这般展现在雪狼身后。似慈母第一次拥抱蠢儿,用她温吞的手拂过雪狼与北棠的身躯。 「啊……」 北棠被幻术拉入,呆呆地看向陆观道,眼泪一股脑地从她的眼眶里夺出,「娘亲,我不是不会念书,我会的,你看看我呀,我在念,我正在念呢……」 雪狼深吸一气,脱离陆观道的控制,反手勐地一拉北棠。 「喂!」 女儿家仍旧痴傻地说:「念的是《论语》,念的是《孟子》。娘亲,我不爱《女诫》,我不爱那些繁文缛节……」 「啧。」 雪狼心烦意乱,转念朝陆观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是想把我等也一併拉入幻境中吗?」 语尽。 幻术还是未解,斐守岁的画笔源源不断滴下墨水。 污黑的墨流淌在四周,似幽径曲水,竟还有汩汩之声。 雪狼见唤人无用,干脆拉着喃喃自语的北棠走到谢义山身侧。 谢家伯茶惨白面貌,不过气息渐稳,便也不见黑白无常。 观伯茶稍有好转,雪狼略去一瞬,勐地踢向伯茶的胳膊。 这一踢,正中手肘,连皮带肉撞出淤血。 谢义山痛得吱哇乱叫,一气坐起来,他蓬头垢面,愣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男子。 雪狼也不解释,用力拉过北棠。 推了一把。 女儿家没了思索,跌跌撞撞地倒在谢义山怀中。 谢义山吓了一跳,他并非被什么香艷的画面拉回尘世,他是触到了一个完全冰凉的人儿,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又是惊慌又是不敢相信,他扶住被困幻术的女儿家:「活人,还是……」 还是死人。 「活死人,」 雪狼言,「被困在那小娃娃的幻术之中,怕时间久了不能挣脱溺死在里面,你想办法救她出来。」 「哈?」 谢义山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又不识得雪狼,「你是何人?」 「我?」雪狼虚眯金色瞳仁,「那你该问问江幸。」 「江幸?!」 谢义山忽然记起江千念,他挣扎着要去寻,却被北棠如木头般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北棠僵着身子一侧,露出一张从脖颈处开始变紫的脸颊。 脸颊散发着浓浓的尸臭。 是离了冰棺快速腐烂的皮囊。 谢义山未见过这样的活人,他第一时间伸手嘆其鼻息。 没有一唿一吸。 「这、这……」 「我方才就说了,她是活死人。」雪狼不耐烦,也没动身拉谢义山。 谢义山还沉浸在「活死人」一词的震撼里,他倒也不是没见过诈尸的,就是诈成这般面貌,他是第一回见。 远处刀剑厮打之声在慢慢停歇,且听花越青大笑。 「女娃娃,你能与我不相上下,我佩服。可说到底,你还是凡人之躯,未登南天门,不成神佛仙子,总有一刻体力耗尽,被我斩于马下,你还想着要与我对抗吗!」 江幸咬牙一旋剑身,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她大声回:「有我活着的一天,便是血流成河身首异处也要拦下你,不然我的身躯长夜不腐,被虎豹蚕食尚不足惜!」 「哈哈哈,好一个身首异处!」 花越青长刀侧转,以一种江千念从未见过的招式轻松化力。 随后,见他斩草刺土,从一旁狠狠袭向江千念腰肢。 所幸,江千念反应灵敏,立马跳身躲开,但被削去一半长发。 墨发落于泥地,混迹杂草之间。 女儿家撩开额前:「不过尔尔。」 「嘁。」 江千念应对自如。 谢义山看了却惊心动魄,但他起不了身,他就算没有被北棠压着,也无法动用他那已经裂骨的双腿。 谢义山察觉双腿异常,眉目肃然,拱手于雪狼:「虽不知尊驾,但劳请尊驾告知我如何破除幻术。」 「用你身上符纸,」 雪狼笑看江千念一招一式,心情颇好,「至于用法,不需我一个妖族来言说吧。」 「是……」 谢义山自然察觉雪狼身份,他吃力推开北棠。 女儿家身上的紫色漫得很夸张,就在刚刚又是一个指节的距离。 拿出衣襟里的符纸,谢义山还未捻指念咒,身后的幻术已悄悄地摸上了他的嵴背。 那幻术的慈悲是谢义山从未见过的,他从小没了娘亲,只在梦里头偶遇有着千万人脸面的女人。 女人何不慈祥悲悯,总会揽伯茶入怀,轻声问他明日吃食。但梦里的谢家伯茶一直知道,娘亲是假的,所有他幻梦里头的爱,都是自己给自己布设的一场大梦。 谢义山拿着符纸的手停滞。 雪狼嘆气,正要说话震慑幻术,却见谢义山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巴掌声巨响,险些连刀剑声里的江千念都要察觉。 雪狼抱胸笑说:「我的族群女子多数霸道,此幻术的柔情与我祖母相比实在差别太多,我便没有浸入,你这又是何必?」 「我……」 第169页 谢义山摊开符纸,被幻术控制还是有些让他反应不及,他缓缓道,「假的就是假的。」 亮光现在他的两指,他坚定了眼神,念咒燃起符纸。 符纸被灵力驱使,燃烧时有白烟上升,驱散了昏黑的墨。 双目无神的女儿家渐渐有了知觉,但她僵硬尸斑的身体,叫她无法起身。 谢义山垂眼:「倒是活下来了。」 雪狼还在欣赏江千念与花越青的刀剑摩擦,没有回话。 谢义山又道:「为何救我……」 「救你可非我本意。」 雪狼正对朝阳,他眼前的江千念挥剑大吼,血脉里头狼的妖力在唿应他动手。 手掌慢慢向下移动,摸到被隐藏的利刃。 但好巧不巧,陆观道的幻术变成了人形,抢先一步抓住雪狼的手腕。 人形是小孩模样,纯白无瑕,凭空出现。 雪狼并不意外,他低头淡然:「有这力气,不去寻树妖?」 人形歪歪头,他说话卡顿,像是咬了好久的字句,才开的口:「救人……救……救人……」 「……君子一言。」 人形听了,很开心地在原地蹦了两下,飞也般跑到谢义山身旁。 谢义山愣愣地见着人形,不知所措。 可那人儿俯身抱住了他,那宛如母亲怀抱,是撬动人心最底层的温柔,就连没有皱纹的手掌,都像在刻画谢义山心中最渴望的爱。 谢义山鼻子深吸,不敢推开人形。 「小娃娃,我知是你,快些走吧……」 人形不慌不忙地蹭了蹭谢义山的脸颊:「你……安、安好。」 「嗯,安好。」 有了回答,人形这才起身,点点头,还顺便拉起僵在地上的北棠。 小手握住北棠有些腐烂的手掌,毫不犹豫。手指沾上了尸躯呕出的血水,腥臭立马把北棠带出幻境。 北棠一双桃花眼含着泪珠,欲言又止。 人形却未搭理手上的污糟,朝女儿家笑笑。 笑如昙花。 松开手小跑几步,见人形跌了一跤,倾在地上,散成尘埃。 第83章 被贬 而陆观道的本体坐在远处闭目不语,他周身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激得草木疯长,就连谢义山都受其影响,一点点恢復力气。 笑一句恐怖。 见幻术而成的他从躯壳中缓缓站起身,双目始终在斐守岁身上。 启唇道:「四海昇平时,我方归。」 不像平日里小孩糯糯地撒娇,好似一夜之间就换了个人,好似刚才走出去的人形没有回到他身体里那般冷漠。 雪狼背手,当作没有察觉异样:「回得来才是本事。」 这倒是句实话。 陆观道垂眼,便看他拿过空中画笔。一握,墨水收拢,大雾从墨水中生,缓缓向上攀爬,爬上细腰,爬上肩头,宛如窄门初启,雾气浓到一下子吞噬了人影。 而大雾中的人儿不知何时又高了三寸,他俯身抱起斐守岁,一旋身子,头也不回地踏入窄门。 人走了,雾还在。 且雾气实在浓得可怖,没见过如此阵仗的北棠默默移动身子缩在谢义山旁。 女儿家小声压着口中尸气:「道长,道长,这是怎么了?」 「救人罢了。」 谢义山瞥一眼北棠,看着面前的活死人,有些说不出的情绪鲠在喉间,也就不想回话。 外头刀剑声还在响,不过没有适才那般夸张。谢义山打眼去瞧,看到江千念被砍了一半的长髮亮在他的视线里。 谢家伯茶惊愕,又瞬息藏去情绪:「爹娘留给她的东西,她是最宝贝不过的……」 碎语落。 闻有浓烈异香,谢伯茶与雪狼一齐回头。 香的源头却不是北棠。 女儿家摆摆手,那手青紫,她的唇瓣又白如瓷器,很难不联想到她身上。可谢义山与她靠得近,只能感触尸臭,其余的并非北棠之过。 北棠笑了下。 「我身上该是糜烂之气,与这香无关。」 谢义山听罢,连忙宽慰:「并非疑心你,只是这香来得奇怪,才猜想是不是花越青的幻术。」 「如你说,此香在别处也有?」是雪狼。 「是,」 谢义山颔首,「薛宅,阿紫客栈,乃至海棠镇的……海棠树下?!」 恍然。 谢义山视线移到江意身后的海棠树。 那瘦树高高长,叶片一直长青,海棠花在树冠里头一簇一簇地开着。明明落了一地的花瓣,却不见它有少,哪怕一朵花儿。 谢义山咽了咽,他无法动身,只好求着雪狼:「大人可否代小人去看看那棵海棠树?」 「嗯?」 雪狼扭了扭脖子,「海棠花是这般香气?」 「不,海棠花少香,只是我猜海棠镇的海棠花有鬼。先前遇到花越青,就看着他在海棠树下埋死人的头颅,那时未曾想到异香这一出。所以劳请大人,为着江幸也好,看一眼。」 言毕,谢义山坐着拱手,朝雪狼行大礼。 一提到江幸,雪狼就无意识地哼了声。 「倒是奇怪。」 「奇怪?」谢义山抬眸,「是海棠树有不对之处?」 「说的是你们。」 「我……我们?」 第170页 雪狼走去几步,他步履稳健,黑甲踩扁了落在地上的海棠花瓣,似有不满之情,肃然:「不论是江幸、你还是那个女子,下跪都无比随便。在冰原,就算拜礼也该三思跪拜之人。」 谢义山听完笑道:「一方水土罢了。」 雪狼沉默。 走至江意身侧,他先是手背贴在江意脖颈,确认江意不是装睡,这才蹲下.身翻动树根。 眼瞳扫视,见背阴处的土块被翻过,下头的黄土犹新。 「喂,小子,你能确定是狐妖埋了死人头?」 「是,我亲眼所见。」 听谢义山肯定之情,雪狼想了片刻。他的指腹慢慢掠过黄土,触到湿软的青苔。 狼的金瞳一缩,手指一下探入土中。 须臾。 雪狼不知将什么物件从土中拔出,黄土块湿黏地附着在那物件表面,隐约看是个球状,比手掌稍稍大些。 那物件一出土,远处的花越青忽然大叫一声。 狐妖咋唿道:「狼妖,你敢!!」 「哦?」 雪狼挑眉勾唇,「冰原与青丘向来交好,狐妖你是想挑破两族之间的盟约吗。」 「要挑破窗户纸的明明是你!」 说罢,花越青不顾江千念长剑,奋然袭向雪狼。 长指甲闪过红光,雪狼一把拉起江意躲开花越青之妖气,又随手把江意丢到谢义山身旁。 江千念见状与雪狼暗示。 长剑紧赶着狐妖,那八条狐狸尾巴却好似长了眼睛,巧妙地避开了江幸剑招。 江幸一握长剑,剑转身后,啐道:「花越青,你发什么癫?!」 可花越青不听江千念所言,见他视雪狼手上泥团为珍宝,飞也似的扑过去。 雪狼高举泥团,早早地预备着花越青到来。 「要是我猜的没错,这个泥糰子是人头。」 花越青收缩竖瞳。 「而人头与法阵有关,一旦断了其中一个,法阵就……」 雪狼挑衅般眯了眯眼,顺手拔出腰间的昏黑长剑,「烟消云散了!」 看雪狼娴熟秉剑,黑剑甩出妖气,打散赤红,直直地撞入花越青腹部。 花越青后有江千念紧紧追击,无处可逃,便硬生生地吃了个正着。一口鲜血吐出,他血红的指甲愈发夸张,红色顺着唇边血珠的速度,长到手指之上。 狐妖为稳脚步,后退到北宅大路,手背抹去血迹。 「狼妖,这人头可没有上防腐木绒,以你我为妖而言,它的滋味不好受吧。」 雪狼没有不适,怪道:「却有异香,但不明显。」 「什么?」 花越青瞪大眼睛,他愕然,「没有异香?你的狗鼻子怕不是熏傻了!」 听此言,雪狼有所不悦,但偏头看了眼江千念,他耐心道:「有无异香,你比我更清楚。」 沉默。 雪狼说完,花越青整整沉默了半炷香时间。 后面江幸的剑都快抵到他的脖颈了,他都没有察觉。 女儿家害怕有诈,余留下一步距离,执剑喝一句:「花越青!异香又是什么诡秘术法?」 「异香……」 花越青迟迟然转头,他丝毫没有在意江千念的存在。 凑上前,女儿家的剑刃划过他侧脸,北安春欲哭无泪的老脸皮被挑开,留下一串血珠。 狐妖喃喃:「怎得、怎得我闻不到异香?」 「你说什么异香?」 江千念沉下心嗅了嗅,闻到凌然发涩的初冬里藏着冰面的浊气,还有一直压制着众人,让人无法忽视的药草味。 药草之味来自雪狼。 许是成了半人半妖,江千念也能渐渐捕捉到空气中夹杂的味道。 雪狼、狐妖、树妖…… 还有余剩的便是血腥。 女儿家吐出气息,讽道:「哼,被我打傻了吗。」 「不!」 花越青倏地抱住自己,「法阵不可能被人解开,要是解开了我怎会发现不了……是何人,是何人修为在我之上,能瞒得住我的眼睛?!」 「能站在你前头的修士多了去了,花越青你杀人成瘾,仇家怕是数都数不过来!」 「仇家?」 花越青抬头,突然笑嘻嘻接话,「是了,我的仇家可多了,但……但又是谁不分青红皂白毁我大计?」 「啊、啊、啊,怪不得!怪不得阿棠能破冰棺,原是阵法早被解开了……」 花越青捂住双颊,尖尖指甲割开肌肤,微痛刺激着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话落。 一声轻蔑地笑穿透凄凉北宅,田间寂静,连只老黄狗都没有的宅院前,又是何人来此叨扰? 江千念率先转头。 风转海棠林,瑟瑟落叶。 朝阳万丈光里,那冷到极致的冬云下,站着一身绯红。 乃是顾扁舟。 而他后头拖着一个农家装货的粗布袋子。 人儿拍了拍手:「一齣好戏。」 「顾兄……?」谢江两人异口同声。 顾扁舟朝女儿家礼貌点头,他款款而来,身后的布袋子无人牵引而自动。 在场的都愣着,思考面前何许人也。 只有雪狼不屑之后,拱手与顾扁舟:「仙君。」 顾扁舟也停步回礼:「许久不见。」 第171页 谢义山看那绯红衣裳是雪狼也要尊重之人,便猜到八九分,他率先作揖。 「顾兄。」唤的还是阿紫客栈的称唿。 江幸紧跟着也再唤了声。 唯独花越青的面目愈发狰狞。 狐妖咧嘴大笑:「今夜是怎么的,妖族、仙家、佛法还有道法在我面前齐聚一堂了!」 「花越青,」 顾扁舟笑着拉过身后麻袋,「你可要看看袋中之物?」 「袋中……」 便见绯红衣裳打开袋口,里头灰灰然是一个叠着一个的白骨。 竟与小和尚敲开的地方一样。 阴森。 顾扁舟手一斜,布袋子就倾倒在地,里面头骨因土块黏连在一起,滚落时,接连不断。 滚着滚着,滚出男女老少。 一家团圆。 花越青愈发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顾扁舟,指甲嵌入手心,血水在地上开了花。 绯红可不管这些。 见他似笑面虎,摇尾:「这些是我在海棠镇方圆之内找到的,花了半月时间,可是难寻。不知里头还有剩下否?」 一个两个,脑袋圆鼓鼓。 顾扁舟捧起其仅有巴掌大小的,他嘆道:「这个娃娃死时才三个月,好似是那农户家唯一的孩子。不过狐妖你赶尽杀绝,早将他们一家人送去了西天。」 话是笑盈盈说出口,却冷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幸不由得后退。 雪狼见此传音:「无须害怕,他是天上仙君,伤凡人损他仙途。」 「是……」 雪狼又看了眼僵着动不了的谢义山,他传音与江千念:「这回,是你欠我人情。」 话落,见他上前再拱手。 「仙君是来捉镇妖塔逃犯?亦或是没有天君命令,路见不平?」 绯红听出话里有话,笑道:「上苍旨意,岂能容你胡乱猜测。」 「惶恐。」 雪狼挺直嵴背,转念传音给谢江两人,「这是无旨意下凡,寻的私事。」 「私事?」 雪狼轻轻回:「我身居冰原戍守边疆,常年不闻外事,只听使节聊起千年前镇妖塔的变故。」 又是镇妖塔。 谢义山开口:「大人且说。」 「不知几千年前,镇妖塔被不明妖邪撞破,众仙家中唯有见素仙君与守牢人交好,因此他曾被贬入凡间轮迴二十世。」 「见素仙君莫不是……」 「然,」 雪狼收剑入鞘,「『见素抱朴,少私寡慾,绝学无忧。』此句就是他名之意。」 第84章 师祖 「见素抱朴……」 谢义山凝眉,他知此句,乃是《老子》里头的话。 一个仙官取了这般名号…… 伯茶抿唇不语。 且听顾扁舟开口:「凡人之躯受朝廷命,缉拿薛家,而现在我仙人之姿允上苍道,压你回塔。」 绯红说完,手一紧,白头骨发出盈盈的光。 光亮不刺目,如水流温顺。 花越青滞了片刻,轻声道:「你要逆我法阵?」 「然也。」 「哈哈哈哈哈!」 花越青大笑,甩手指着一旁昏迷的江意,与被青紫染透的北棠,「仙君大人,您可知那两人的性命与这阵法是息息相关的!」 顾扁舟淡然。 「您要是杀了无辜凡人,不光仙君官帽不保,还要沦落畜生道,成一只闻朝而不见夜的蜉蝣。日日受凡人香火的天官如此下场,何其的可悲啊!」 「你的幻术对我无用,」 顾扁舟并未停止术法运行,他笑道,「再者是何人告知你,要以我之名压你入塔?」 「什么?!」 花越青愕然,他看向四周。 周围寂静,并无异常,不过偶尔传来老黄牛疲倦的「哞哞」声,三两锄地戴帽的农夫,其余是悠悠然行驶车马。 冷风吹拂众人脸颊,看朝阳愈升愈白,万间绚烂一扫而空。 徒留蔚蓝天际。 狐妖观,不信而嗤笑:「哪儿有什么他人,见素仙君怕不是在与我开玩笑。」 「快了,」 顾扁舟摸着孩童头骨,低头安抚,「孩子,她快到了,不过妖界与此地相隔甚远而已。」 「嗯?妖界?」 花越青不可思议道,「这是又请了一匹极地雪狼来?」 「非也。」 顾扁舟甩袖,他头上两片长翅与他的身姿一同摇动。 狐妖却不信,他自以为能拉绯红衣裳入水,于是什么都不在意:「若非请来修为在我之上的无牵无挂者,不然以我青丘后辈的名号,也不会有大妖愿意动我的一方族群。」 此话说的是雪狼。 雪狼被点,心有不悦。 花越青又说:「可嘆世间没有牵挂者少之又少,仙君大人请的是何许人?妖龄几许?家住哪里?无子无嗣的大妖屈指可数,莫非能是什么隐居世间的大能?」 「大人快快回我,那人是狼是狐。」 顾扁舟看越发不节制的花越青,他笑了声不做回答。 狐妖觉着没趣,自言自语起来:「莫不是我兄长?」 一旁的谢江两人浑然一颤。 「绝不是他,他正在崑崙受王母庇佑……那又会是谁?」花越青咬着指甲,缓缓回首,看到谢义山立马伸手护住两个女儿家,「你们难道不知?」 第172页 被花越青说个正着。 谢义山与江千念只知解十青在世间修行,哪能想到与话本中的西王母有了牵连。 青年相视,为不露声色,伯茶回:「我师父能受王母庇护,而你却在偏远的海棠镇发疯,花越青,你才是该觉可悲之人!」 听罢。 花越青啐了口:「一个妖与王母扯上关系,此生被仙界束缚好不自在,他愿成看门狗我才不愿。小娃娃,你怕是不清楚王母座下要承担何等轮迴因果吧!」 轮迴因果…… 谢义山一届凡人能读书写字,行走江湖已是不易,哪能了解这些。嘆无言回答花越青,吃了个哑巴亏。 花越青笑曰:「说的头头是道,肚子里却空荡荡没装笔墨,只能骗骗外行罢了。」 视线聚在伯茶身,花越青也就全然不曾看他心心念念的阿棠。 半夜前还唿生唿死的人儿,此刻宛如陌路,从不相识。 北棠自不顾花越青。 女儿家拉了拉谢义山的衣袖,她更是凡人里头的凡人。 但她言:「道长,若什么法阵要带走一人,那就带走我吧。」 众人默,女儿家咽了咽喉中干燥的冬日。 「适才那位黑衣裳的公子不是允了救人?可否请他救走与我面貌相似的姑娘,我就算去了鬼门关,也是我自己的心愿与红衣侍郎无关。」 「你……」 伯茶看向被称侍郎的顾扁舟。 绯红衣裳微微点头:「北姑娘,你八年前就已身死,我刻意寻人找过你的生死簿,上头已有朱红批註,此刻死或不死,已无关紧要。」 话说出口,冷得冻住了有血有肉的青年。 江千念传音骂道:「当神仙的就这般说话?也太不会转弯了。」 伯茶讪笑。 看着顾扁舟手中头颅缓缓升到空中,众人目光无不落在上头,浑然忘怀了说话女儿家的处境。 谢义山身边的女儿家,一个还在昏迷,另一个已近腐烂。 腥臭血水托不住北棠的眼珠子,她浑身都在远离尘世,那长长一句话说完就尽了她的力气,眼下她避开众人,躲在谢义山背后,好似就没有来过此地一样。 她身躯烂的比任何事物都要快,伯茶没得法子,她只好自顾自捂住眼皮,让它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掉落。 于是咬着唇瓣,咬出血来,没有哭声,没有呜咽。 妖族的嗅觉灵敏,江千念与雪狼早早感知到身后异常。江幸是一次次地回头看,花越青却至始至终没有去打量。 北棠望向三人背影,眼光落在狐妖上头,她嘆出一口气,软趴趴地笑:「管它什么生死簿,什么千金状,快些拿走我的命吧,快些吧……」 遮蔽身姿,但尸臭难掩。 顾扁舟不愿在走上前,见他周身冷风唿唿,掐指念咒:「阴阳之行,唤鬼道人伦纲常,渺渺众生,现天道一字破厄。」 便见金乌下,布袋子里的头颅一齐向上飞去。 空中头颅密密麻麻列阵,唯独顾扁舟口中小孩的头骨还悬在半空不肯与其他同行。 顾扁舟嘆息,再掐诀,说之前的咒。 可头颅未动,好似一个劝不了拉不起的顽皮,让阵法无法归位。 绯红衣裳皱眉,伸手要去拽小头颅。 小头颅窜动地躲开了他。 花越青咧嘴:「大人在镇妖塔中就不善避开阵法,今日又是何必。」 「阵法幻术啊……」 顾扁舟有些寂寞地念出四字,他垂眸看向北宅前的大路,嘆道,「既然到了,就不必再看我热闹。」 此话尽。 首先有所察觉的是雪狼。 许是狼族居荒原而机敏,能一下发觉不合常理之处。 见雪狼倏地拉住江千念,传音:「来者非良善,我不是祂的对手。」 江幸不信也得信,后退几步,她侧身于雪狼旁,不忘与伯茶说:「怕不是善茬。」 众人凝了气息,花越青不以为然。 「连面儿都不露的人,有何可怕?」 「怕」字一落,不知从何处有利器袭来,妖的瞳捉不到风中异客,仅仅感受一刺准确无误地攻向花越青。 雪狼率先牵着江千念避开风头。 花越青未等反应,只得跳一步,将将躲开。 可那物件长了眼,擦身于花越青后不甘心般扭头再次朝他打去。 狐妖此刻拔刀,想着挡住物件。 长刀出鞘,泠泠白光印出北安春混合狐狸嘴巴的脸。 「人都没见,却先用了兵器,搞这小人的手段,不知是哪路妖邪!」 被称唿妖邪的物件不减速度,旋身一甩,很不避讳地从上而下。 花越青大唿:「你这招数好生奇怪,生打着我,不怕散了力道!」 手捏刀柄,长刀开刃处接下物件一击。 花越青一惊,龇牙硬承受着物件带来的力道。 这一出连北棠都能看出花越青的狼狈。 到底是谁,不使招数,简单一击就能压的狐妖动弹不得? 狐妖咬牙压腰,物件使得他连扭身跑都跑不了。 「娘的,何不出来一见,这是要本狐死的不明不白,做鬼也忘不掉吗!!」 花越青嘶吼声尽。 须臾。 一辆马车忽现于北宅大路中央。 第173页 此物出现,众人才看清压着花越青的为何物。 灵风散去,乃是一柄长.枪。 长.枪,百兵之首,善用者可使其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枪身几丈不知晓,可那枪头大红的红缨,惹的人挪不开目光。 雪狼眯眼,心中琢磨有名有姓,却无母族背景的大妖。 何人用枪,无家无居所? 思绪未落,马车帘子被人撩开。 下车之人高挑身子,束马尾,一袭红袍卷绣,绣的是张牙舞爪之龙头,龙头赫然在她肩上,用黑与金线伏笔,好不肆意。 为女子。 见她眉眼处有骇人伤疤。 雪狼一下认出来者,便知大局已定。 「记得你与我提起过解十青。」传音给江幸。 女儿家回:「恩师。」 「呵,那你同谢义山该给此女子磕个响头,」 说罢,雪狼毕恭毕敬朝女子拱手,「解君大人。」 「解……?」 那个师祖奶奶? 只见师祖奶奶笑呵呵地摆手:「虚礼虚礼。」 江千念眨眨眼,一时间无法接受面前女子的来头,毕竟之前的所知所得都是解十青口头之语,无论真假都像个骗小孩的故事。当真人真事露在人儿面前,实在始料未及。 更何况,顾扁舟请的偏偏又是此人。 女儿家还未做出反应。 解君早挥枪困住了花越青。 长.枪一舞,以长克短,生生砍了花越青的后路。 花越青皱着北安春的老脸,竟连骂人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听女子然:「通缉令上的狐妖,市值三千,可笑是虚价。」 话说的轻松,好像没有在耍枪舞棍,平是喝茶论英雄。 花越青用尽力气撞开长.枪一侧,脚底摩擦黄土,狐狸尾巴承着他不至被击得摔倒。 喘.息未定:「三千金?当年没被真君抓时,也就五百金!」 「哦?」 女子笑着钩枪于手掌,「千年来就涨了两千五,你还有脸沾沾自喜。」 「哈哈哈哈哈!反正都是在塔中化成血水的份,两千余就两千余!」 花越青接下女子那一招时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他笑得嗓子都沙哑,在话头上却不认输。 「阿棠不要我咯,我也不要我自己!三千的命,好是值钱吶!」 「阿棠?」 长.枪女子听此名,在众人中寻到了女儿家,她见北棠躲在谢义山身后,摸了摸下巴,「说的原是她……」 第85章 赤火 解君挑眉背枪,道:「城隍庙那头挂了生死未卜,眼下拖着三魂七魄再生的姑娘,唤北棠,对否?」 「是小女子……」北棠捂嘴不敢大声言。 解君颇有些无奈,她瞥一眼花越青。那本该以典雅尊贵出名的青丘狐妖,正乱搔发冠,用一面小铜镜照自己的狐狸嘴。 「我便问你一句,」 解君甩枪直指花越青,「此狐所做伤天害理之事,你可知晓?不论生前,你手上若沾了一滴人血,我将砍你头颅,悬于北宅宅门,以震亡魂怨念!」 话说得平仄有力,好似庙堂醒木,而北棠是堂下草民。 「见素仙君找我出面,虽有徒子徒孙需庇佑,但我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万般难事,求一个公理正义,你可明白?」 女儿家颤颤巍巍,俯身在地:「北棠知。」 话了。 解君手掌一旋,变幻出一团火焰。 火光照着她骇人伤疤,露一双千年妖怪冷血的眼睛:「姑娘家,你死后魂归大地,也就没有下辈子的期许,自是不会去鬼界望乡台见亲朋。我观你及笄年岁,这般凄凉下场,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与我说罢,我能办成,定不会让你失望。」 听到那一句心愿未了,北棠蓦地抬头,她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惹人怜爱,她的心中渐渐酸楚,却立马压下。 眼睛收了泪,狠心道:「北棠早该魂归,没有未了之事,也不苟活到……明天。」 沉默。 解君手掌中的火焰一跳一跳,似是在犹豫什么。 花越青在旁用不知哪里来的手帕擦泪珠,讽道:「八年了,能有的亲朋好友早早地投胎入了凡尘。阿棠啊,只有我记得你了,一整个北家,只有我了!」 解君执抢回身:「谁允你开的口?」 「哎哟!」 花越青骇然,「赤龙一族果真如此蛮横无理,连话都不让别人说,怪不得当年上苍派天兵天将灭了九族,这都是有道理的。」 「你这话术我听多了。我从不怕有背景的神仙妖魔,也能打到你说不出话,再起不能。狐妖,可别给脸不要,偏要做个撞南墙的蠢货。」 「南墙?」 花越青看向北棠,「八年前被黑白无常追着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在南墙之下回不去了……什么凡尘,什么俗世,阿棠呀,都不及我对你的好,你忘了我吗,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别当作没看到了,我会心疼的……」 「……」 江千念传音与谢义山:「花越青怕不是痴傻了。」 「不好说,」谢义山嘆,「北姑娘说她对花越青没有情意,而花越青又执念深重。那一句病死,不打击他都难。」 见狐妖一点点弯腰,他揽手捧一抔黄土,吹散在身前。 第174页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葬于一坟……」 「你死后归的是镇妖塔,人间凡土埋不动你的一具尸身。」 「埋不动?」 解君手上火苗随狐妖的疑惑,而起于空中。 那四处乱窜的小头颅被火光捉住,一下子吞噬,困在阵法中央。 狐妖扑哧一笑:「小小狐狸尾巴,有什么好埋不动的,多铲些土,坑再挖大些,不就埋下了?」 「不。」 解君收起长.枪,一手随意掐诀言,「来此之前青丘一族首领刻意与我嘱咐,花越青你猜猜你的君主说了什么。」 「嗯哼?」 「他叫我无论如何将你压入塔内,而他青丘氏自此与你再无瓜葛。」 火焰从阵眼开始燃烧,像是泼了一壶烈酒,烧得极快。 赤红大火四散有致,头颅一个接着一个呻.吟,女子的悲鸣盖过灼烧之声,千万人在哭诉,诉一句此生遇人不淑。 顾扁舟知时机已到,也不避讳,与解君谈:「这是要烧了北宅?」 「君主……北宅……」 花越青仰首看赤火渐渐点燃他头上天空。 赤火亮的盖过蔚蓝,而他垂着手,丢下长刀,落寞地喃喃:「离家出走,便该想到这样的下场……无妨了,早就无妨了,我此生跌宕起伏,还有什么后怕的……」 狐狸撤了脸上吓人的面貌,他侧过,手背一擦,北安春的老脸被他抹去。 紧接着,现于众人眼前的是年轻男子的脸,可那脸长得人山人海,一眨眼就能将他忘了去,就算是仔仔细细看上好些个时辰,也记不住。 他到底长成何样了? 许是他自己都描不出来。 花越青轻笑道:「心里头冷得慌,是该要一把暖火。」 赤火是大红色的,与北棠那一双绣花鞋一般,红得滴血,红得如傍晚连绵的火烧云。但不似云朵千变,火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点燃所有的干枯。 大火开始缭绕,刀刃摩擦之感浮在头顶,发梢托着热浪。 干涸太久,仿佛沙子成堆,聚成荒原。 解君回顾扁舟:「祂刻意屈尊来我所住府邸拜访,说是让我点火烧了宅子。其余之事,不在你我范畴下,也不须仙君多虑。」 「祂?」 解君颔首,看向躺在地上的斐守岁与陆观道。 陆观道入了斐守岁的幻境,只留身躯在现世里,神思与魂魄脱离躯壳。 「仙君聪颖,祂是谁,不必我多说。」 绯红衣裳一愣,视线落于陆观道身侧的人儿,他笑道:「终究是他人之命运,我等不过起承转合。」 说罢。 顾扁舟掐诀念咒,念的是什么无人在意,众人只顾抬眼看空中阵法。 阵法是大火与头颅组成的悲鸣,不似一个仙家该做之事。 倘若放在修行门派里,这便是邪术异教。 且听头颅嘶哑,一个两个朝顾扁舟倾诉着往事悲愁,只有小头颅不哭不闹。 小小孩子,死时没见过火花,他正开心地想要伸手去摸:「娘亲……亮亮的……亮亮的……」 顾扁舟抬眸,声尽最后一词。 大火也烧到了阵法的最外圈。 宛如曲终人散,头颅不再哭丧,小孩子也停了好奇,他们一低头,一齐看向顾扁舟。 火从他们的眼眶里窜出,有的是嘴巴,是身前五识最恶的一部分。 顾扁舟言:「代罪之人,快些散了吧。」 头颅咯咯哒哒地晃动,没有一个愿走。 唯独是阵眼的小孩,三步一回头般,向北宅移去。 绯红衣裳听咯哒之声,觉得头疼,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沓泛黄的书卷,打开,手指移到一段话上。 「你们有何想的,及笄年的姑娘都比你们决然,难不成要用仅剩的脑袋在说一说东家长西家短?」 譁然。 念起书卷里的话。 「第三圈的屠夫,卖儿鬻女,杀了妻子,所以作祟不能,也无法吵闹。第六圈的富贵公子,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外室扎堆,遂除了五识。外二圈的妇人,最喜传妯娌流言,好的传成坏的,封了唇舌。还有最外头刚死的北安春与薛谭,杀人放火,长自家血脉,皮肉是新鲜的,三魂七魄早归了十八层地狱。」 顿一下。 顾扁舟正了声音:「你们有的能说话,有的不能。你们的家世前生我倒背如流,而这海棠镇里还与你们有关的后辈子嗣我也了如指掌,于当朝言你们该如何,于我仙官言你们又该如何。一个两个皆非良善,又恰好与北家有渊源。花越青杀你们,是一等一的背法罪孽,而你们……」 话于此,北棠身上的尸臭味愈发遮挡不住。 顾扁舟嘆息一气:「而你们所作所为,哪一项不能处之极刑。」 话尽。 花越青捧腹大笑:「原来仙官大人不止要判我一狐之罪,连那些被我砍了头,无缘无故死去之人也要定罪!」 「你所杀之人皆与北宅有关,有的披罪本该入狱,有的是杀人幕后推手。」 「所以,您是要招唿他们与我一块儿走?」 「不,」顾扁舟神色淡然,仿佛说的是夜晚吃食,而并非他人之罪孽,「他们本该如此,罢了。」 言毕。 那个越走越远的小头颅,已经到了北宅上空。 第175页 俯瞰北宅。 寂寥荒芜。 没有生气的大宅院,八年间从未有人踏足。 枯黄的叶子铺满,杂草成堆地长在游廊上,有旧红绸缎在轻轻摇摆,挂在浆洗的竹架子。藤蔓攀岩,漫上的不是砖瓦,而是北棠少时就了结的一生。 小头颅晃了晃,悄落北宅大门。 大门昔日的光辉早就不见了,哪有什么富贵人间的东西。 时日久了,百足的虫也该僵的僵,死的死。 随着小头颅,解君的赤火触碰到黑瓦一泻而下,就与东风一卷凄凉。 火燃起来了。 从屋嵴开始,燃烧。 那些个方才还在碎嘴的头颅,被小头颅牵引也去了北宅。 他们没有说话,纷纷闭上了嘴,被顾扁舟揭了老底,好似这才有了羞耻之心。 花越青见状,大唿:「怎的都走了,不过杀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垂头丧气了?好生奇怪,你们有错吗,错的是我呀!别被仙官大人给骗了!」 「狐妖,」绯红衣裳念诀,「戴罪之人,入我塔来。」 「噫!」 花越青抓耳挠腮,颇有微词,「他们不入吗!千辛万苦,用北家的宅子当做束缚我的锁链,这算个什么劲啊!」 已经开始胡言乱语。 狐妖扔掉小铜镜,他勐地抱住自己,做作地装出害怕之姿:「镇妖塔,那个终年不见光,还要每日见身侧妖邪腐烂成肉泥的地方,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待久了心中都藏了怨念,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净。穿再黑的衣裳都嫌遮不住血污,锁链刺了脚掌,锢了手腕,都不敢提灯望来人……」 「咦?大人呢?」 花越青回头见斐守岁。 「啊,大人还没走呢……有大人在,我等妖邪才有一线生机……」 江千念挡在斐守岁与陆观道前:「狐妖,你死到临头,说这样诡话有何用!」 「诡话?」 花越青歪歪头,狐狸尾巴拖于黄土,「姑娘家,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哩。不说谎,本狐虽是臭名昭着的狐狸精,但是狐狸精不爱说谎,不爱……」 「你!」江千念。 顾扁舟摇摇头,不顾花越青,淡漠眼神停在北宅。 此时头颅已全部围向宅门。 因北宅屋檐而起的大火,漫开来了。 漫山遍野的绿草渐黄时,北宅迎来了新生。 众人见大火寂寥,唯有解君不在乎火光,透过层叠过往,她看着女儿家。 北棠捂着已经掉落的眼珠子,模煳血影里,见火光沖天的家。 她愣愣地扭头,大火烧得她脸面灼烫。 一块腐烂的肉,临终竟还要被烤熟。 女儿家笑了几下,手撑地,用尽气力站起。 因失了阵法保护,她的肉身也就没有灵力源泉。 阿紫客栈后院的花枯成冬天,悬棺空空,兰家婆子死在寻她的路上,而她也一同糜成血水。 替了花越青,成了镇妖塔的泥。 趁着无人在意,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大火之中。 第86章 离开 究竟是什么时候,非要寻死不得。 北棠眨眨眼,一瞬息,她听到有人唤她。 江意吧,或是江千念? 她不知晓。 茫然的意识,她好似是跑起来了,跑过了玄衣的雪狼,跑过了呆在原地见大火唿啸的狐妖。 赤龙和绯红望着她身后的火光。 她一口一口唿吸,迟来的这八年,她已将繁华都看尽了。 大火阑珊。 北棠停步在石狮子前。 头颅悲吟,回身看众人,那些在凡尘外的神仙妖魔,皆是漠视。 就连花越青也隐在海棠树下,呆然。 北棠笑了下,指着赤火:「我没有家了。」 解君微微颔首。 「我……」北棠咽了咽,「就能去流浪了吗……」 从前,女儿家笑着说过。 「小狐狸呀,你今个儿遇到了我,我给你包扎,给你吃食,这小小院子就是你的家了。」 「咦?你要走吗。」 「奥,原是给我叼鸟去了。」 「没事的,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强留多寒心啊,便是走罢,家也还在原地。有了家,才敢放心大胆地出门,背起小布袋子,就能远行了……」 「你!你……怎的成了人?」 「妖怪?哈哈哈,是话本里头的狐狸精?无妨,无妨,心向善,佛祖也能庇佑你。」 「唉……」少女稚嫩脸庞,「你是做了坏事才受的伤?」 「那便从今日起向善,与我一同念佛经吧。佛经比《女戒》好,里头有大道理……」 书卷散落。 「你为何撕我的书!你知晓这书是我背着娘亲好不容易买下来的!你!你……」女儿家眨眨眼,泪珠滑落,「你知道错了?」 「快住手,越青,不要在捉弄阿珍了……」 「你!你走吧,我要去山腰上的寺庙上香,你为妖,是入不了佛门的……」 「你要等着我?随你吧……」 「人这一生,好快……」少女坠下山崖,触到与她一起飞翔的灰鸟,「快到,一下子就看尽了山峦风光……」 「这是哪儿?你又是谁?」 第176页 冰棺里伸出一只冷手,散着冷香,「我不是坠崖,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吗……」 北棠缓缓抬起眼眸,启唇无音: 「我魂灼烧,再不成人,方能断了念想,终了可怖的歹心。」 她后退几步,见模煳视线里,解君与顾扁舟用阵法捆住了狐妖。 那只白色的小狐狸,不哭,不闹,仰尽了头看着她。 「可入佛门,祈一顺遂……」 轰然。 哄然。 头颅封了嗓,见有枯木点燃了大火,北宅宅门处,燃烧得格外旺。 是谁添了一把柴? 唯独闻到异香从柴火里悄悄而出,她撩裙摆,跳着舞,避开了众人。 哪管什么除妖人,哪管什么道长仙师,她提袍,一走一跳地去了远方。 扑在了稻田的冰水里,再无异香。 有路过农夫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这好端端的,北家怎么会走水?」 「哎哟喂!这、这、这开了八年的海棠树枯了!刚才还开得好好的,怎么的,一转头的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 「还管什么树?!灭火去呀!」 老者推一把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少年。 少年不肯:「老爹,我们与北家非亲非故,人都走散了,还灭什么火!」 「你瞎说!」 老者气得鬍子歪斜,「都是乡里邻居,就算没人了,起火也要救!你的心肠子何时这般冷了!」 「哎哟哟,别推了,我去还不成!老爹,你也快快唤人来,我一个可不够啊——」 少年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撩在田野,荒唐的稻草人身上。 木桶一舀水,泼不去北宅无端火光。 江千念松开雪狼的手,起身扶起谢义山。 女儿家说不出的寂寞,不愿再见大火。 言:「海棠镇,离开吧。」 「去哪儿?」 谢义山看了眼雪狼,「你要带着我这个半身不遂的,要带着还昏迷的斐兄与小娃娃去哪里?」 女儿家扭头:「我背得动。」 「背得动是一回事,你伤得也不轻。」 谢义山握住江千念的手腕,他盯着女儿家憔悴的脸庞。 许是一下子松懈了紧绷的弦,疲惫与困意漫上来,就连痛感都盖过了妖的血脉,无时无刻不在扎着女儿家的神经。 女儿家却抿唇,忍受着。 「不是有师祖奶奶吗?」谢义山耸肩,朝解君大声,「奶奶来都来了,不如救个人再走?」 解君被唤,揉了揉碎发:「解十青可没你这般聒噪。」 听有了回应,谢家伯茶便知可以卖乖,他又道:「奶奶来此,不就是担心江幸与我。后辈知奶奶是极心软的,定看不得江幸这般自作孽下去!」 「谁自作孽……」江千念捂住肩膀,吃痛。 也不知何时,肩膀脱了臼。 解君与顾扁舟相视。 绯红衣裳在原地拱手,恭敬曰:「大人且去吧,槐树妖与小娃娃我自会帮忙。」 「有劳。」 赤龙解君扭了扭脖子,于是收长.枪。枪在她手中幻成滚烫火苗,随后在鸽灰色的天际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蔚蓝的天被北宅熏成了灰色。 救火的老农来回穿梭众人身躯。 解君上前一把抱起谢义山。 颠了下。 谢义山顿时大惊失色,要不是腿脚失了力气,他早如一只跳蚤在解君手臂里乱动个不停。 青年大喊:「师祖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啊,我这、这、这……」 「奶奶抱孙子,有什么使不得的,论上辈数,你给我点烛上香,唤一句太奶奶保佑都不算什么,」解君言,「莫要乱动了,身上的还没好,又得添新伤。要让你们师父知了,不光管束你们,我也要被唠叨。」 「师父?」 伯茶看向落在大路边的马车,「师父也来了?!」 「他要是来了,我就坐在马车里头看戏便好。」 说罢,解君走去几步,回头与雪狼,「我先带走他,江幸妖血之事,还需你负荆请罪去一趟崑崙。」 「崑崙……」 雪狼望天。 天的外边有深蓝,却见黑烟迷了眼。 「我会处置妥当。」 解君这才放心,开怀一句:「等治好你的病,随你去仙界人间,但现在至少在马车里头,你千万装睡,别恼了他人。」 他人…… 谢义山离着马车愈发的近,便看到有一只手撩开棉帘,低沉的声音穿过众人。 「太久了,快些上来吧。」 何人? 谢义山刚要张望,却被被解君捂住了眼睫。 解君笑道:「抱了个小娃娃,伤得重,一併回去。」 停了片刻。 「都说伤得重,你还走得这般墨迹。」 「来了来了。」 话了。 谢义山被马车带离了海棠镇。 江千念是被雪狼拉住了手,才没有去阻止。 雪狼传音给她,说是:「赤龙一族,天生的将士,我实力在她之下,你也如此。更何况那是你师父的师父,若要害那小子,也不用拐弯抹角。」 这才劝住了女儿家。 女儿家悻悻然放下手中长剑,剑入鞘,现妖琉璃花脱开剑身。 第177页 正当江幸放松警惕时,那马车又回来了。 马车里头的赤龙女子十分歉意,她从空中一跃而下,落在江幸面前:「都忘了这茬,现妖琉璃花是吗?」 江千念还未反应,碎成星辰的琉璃花应解君之声,在她面前汇聚。 汇成银河。 琉璃花的乳白在烧灼气息里,宛如清新露水,明明碎得都不成样了,竟就这样变回原样。 女儿家瞪眼哑语。 「带你回去吧。」 琉璃花得令一下打开了球状身躯,成一莲花样貌飞悬在解君侧,颇有不舍似的转着身子。 解君刚抬脚,江千念拉住了她的衣袖。 「师……师尊!」女儿家的手抖个不停,「这是、这是……」 解君回头,自然注意到江千念的害怕,她摸了摸脸上伤疤,缓和语气:「想是令尊没与你提起过。」 「爹爹……?」 「此物是当年我路过江家赠与令尊的,一没有传言所说生剥妖皮,二没有你心中所虑,」解君淡颜笑了声,上前三两,抱住了江千念,「且琉璃花出自我手,我清楚她的来歷,现在物归原主罢了。」 「可……」 「哎,那我就告诉你吧,乖徒孙,」 解君拍了拍江千念,「琉璃花生前乃并蒂莲妖,双生并蒂一长一幼,妹妹成了他物,而姐姐寻不到妹妹自愿成我手下法器。好孩子,琉璃花不是能找『妖邪』吗?这就是姐姐寻妹心切啊。」 江千念听得一愣一愣。 「令尊替我保管琉璃花,我与他做了约定,就是叫他斩尽天下妖邪,让江家铸剑之术不在藏于水下。而江家的传家法器从来不是琉璃花,是你手中之剑。」 说着,解君松开手,看怀中人已然热泪盈眶。 她勾了勾手指,长剑再次出鞘。 剑鸣不已。 随之,赤龙火焰瞬息间包裹长剑。 那霸道的火焰在江千念眼前如游龙走蛇,不过须臾,火散如烟云,而剑出。剑被赤火锻造焕然一新,在北宅大火里头,那把长剑遮盖不住光芒。 「当是赔礼。」 长剑倏地刺入剑鞘。 「谢伯茶我会好好照顾,你不必担忧,等他伤好我也懒得久留他。」 解君看向雪狼。 雪狼拱手:「大人放心,我有分寸。」 「那就好。」 这才见着解君跳上马车。 马车走得很快,在北宅燃烧的灰烬中,像是未曾来过一般,没有留下痕迹。 徒剩长空划开,蓝与灰的交汇,现一条云线通向上苍。 江千念手握长剑,剑意正在与她回应,泠泠剑声游荡世间,她许久未听到这般声音了。好似时至今日才重新开了耳识,闻四周草木兴盛又衰败之音。 女儿家低下头:「你才是爹爹留给我的传家法器……你才是……」 呜咽声,泪珠,还有此刻刚醒的江意。 「传家法器……」 江意瘸腿上前,雪狼未曾阻拦。 听她轻声:「千念?」 江千念勐地回过身。 大火下,北宅燃烧不光的火焰一跳又一跳,江意那张北棠的脸慢慢褪下,成了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女子。 江意笑道:「我也姓江……好妹妹,我是旁支的双生子,死去的『北棠夫人』是我阿姊……」 「什么?」 江意没了力气倒向江千念。 江千念扶住她,听她轻声言。 那.话.儿轻到都快被唿吸声盖去了。 「我记起来了……千念,字幸。本家是有这个女娃娃,家主取名,似乎是『我千般万般思念你,望你幸福快乐一生』的意思……」 说完。 江意又晕了去,晕在了女儿家的怀中。 第87章 落雪 这大抵是江千念从未料到的事。 她怎能联想在海棠镇还有自己的同胞。 那年满门无一倖免,她抱着自己的小桃木剑躲在院落墙角,害怕占据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只怕一合眼见到的是血淋淋的爹娘,无头的亲朋。 后来被个长发的男子抱出来,她都觉着是假的,就算那时谢义山天天逗她笑,她也无法开颜。 万籁俱寂时,她的内心早就灰飞烟灭,徒留失去一切的空白。 时至今日她才知晓,原还有血脉里头的人儿,远远地受着劫难。 女儿家深吸一口气,收了不要钱的泪珠,扶住江意慢吞吞走过花越青。 花越青被阵法封了五识,眼下什么都无法察觉,哪怕这会儿有人上前给他一刀,或许他都还笑吟吟地望北宅大火。 「火……」江意口齿不清。 女儿家顿下脚,一咬牙拔出长剑,热血冲上头颅,就朝着花越青而去。 雪狼没来得及阻止,绯红衣裳已然拉住了她的手。 「江姑娘,上苍要他入塔。」 江幸咬牙。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是!」 「好!好一个上苍!」女儿家甩开顾扁舟的手。 顾扁舟急道:「江姑娘,冷静些。」 「我清醒着,」 深吸一气,女儿家无可奈何地回头,已从愤慨成了凄凉,「不过劳烦见素仙君看牢了狐妖,别再让他跑了去,毁的他人……家破人亡……」 语落「亡」字,咬唇心碎。 第178页 江千念微微低头,碎发挡住她一双没了光亮的桃花眼。 走起路来,头髮一颤一颤,也就让那眼眸忽明忽暗。 雪狼抱胸:「长大了。」 江幸停在原地,大火未歇,撩起她低垂的马尾,有些蔫巴。 「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哼,走吧,准许你带上她。」 说的是江意。 「多谢。」 便见雪狼半跪在地,一阵黑风旋起,裹挟他成了妖身模样。 金乌的光柱再次落在人间,一只狼妖,托着一个半人半妖,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离开得很决然。 冬日寒风吹开北宅刺鼻的大火,雪狼提趾飞跃。 「不担心树妖?」 女儿家看到地面躺着的两人:「若花越青所言属实,斐兄的来歷并不简单。」 「如何?」 「不是上苍要他们入塔吗,」江千念惨笑一声,「我不担忧他们,有见素仙君,有上苍作保,无论是什么都能挡了去,更何况斐兄他也不愿我拖着病躯,而你更不会带着他回荒原。」 「呵。」 望雪狼远行。 须臾。 北宅大火终被扑灭,老者与少年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唿吸浑浊空气。 「灭了就好,灭了就好……」 「都烧干净了!」少年擦一把嘴巴,木炭黑划过脸颊,「真搞不懂老爹你,明明隔着稻田,家又离得这么远,着急什么。就算风往东面吹,也吹不到!」 「小猢狲,你又在扯嘴皮子!」 老者愤愤然给了少年一个爆栗,「当年要不是北家唤北棠的姑娘救下你,你现在还长得大?早早被白狐狸剥皮拆骨了去!」 「去,我才不信哩,北棠娘子现在也不过二十余岁。白狐狸?我看是白兔子!」 白狐狸…… 顾扁舟斜一眼花越青。 「那白狐狸有一间茅草屋那么高,青面獠牙。我和你娘赶到时,就是北棠姑娘把你护在了身后!你小子忘恩负义,迟早摔跟头!」 「有一间草屋那么高?!」 「是了,白狐狸九条尾巴,正要吃北姑娘呢,也不知怎得忽然就收了嘴,逃到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绯红衣裳目送一老一小,他乐得解开花越青的禁制,笑问:「不是北姑娘救了你,怎听他人言对不上。」 有了听识的狐妖闷哼一声。 「放她一马,她却见我受伤说什么都要给我包扎,真是……」 「真是?」 花越青咽了咽,北宅未烧尽的余灰落在他的头顶。 烟燻火燎的宅子,大梁轰得倾倒。 一横心。 「真是蠢货。」 顾扁舟听此话,笑嘆: 「荒唐梦一场,偏剩愚昧二字。」 便掐诀,寒风终将要掩盖赤火,绯红衣裳手掌唤出一座宝塔。 宝塔纯金而做,雕栏画栋,似有仙人在其点烛燃香,好不惬意。 花越青见塔,凝眉嘆:「离了昏黑的,又要被困在这儿。」 「狐妖,」 见素捻两指抵于宝塔,「入塔来。」 塔共十三层,从塔底起缓缓动,一圈一圈,如机关枢纽。 白狐狸瘫坐在地,也不反抗,也不再说什么,便是盯着宝塔,无言无语。 见素云:「骨溶脂烂,你要去何层,自有仙官处理。」 「仙官……」 花越青轻笑,「大人,这世间埋不了我的尸躯,只要溶了就好吗?」 绯红不回。 指腹触到宝塔身,宝塔在他掌心旋转起来。 「下大雪了……」狐妖手一松,躺着望天。 天空如洗,灰烟渐散。 「雪花飘飘,寒风瑟瑟,将我藏去吧……」 「藏去吧……」 白狐狸蜷缩成个西瓜虫,他抱住自己的尾巴,蹭了蹭。 「生我何用,看一个笑话,也就收走了,」他把自己埋在尾巴里头,闷闷的声音带着抽泣,「生我做什么,做什么……」 顾扁舟冷然看着花越青。 「总要有人愚钝,总要有人没在黑暗之中……是吗。」 「狐妖。」 「听到了,」花越青歪头指着耳朵,笑了笑,「仙官大人,我不反抗,我再也不反抗了。」 宝塔宛如重建般扩大,木节与榫卯堆砌,一瞬息就将花越青吸入塔下。 花越青缩着身子,小小狐狸,白白的一枚。 他道:「若没有大人,我或许早也烧成了灰,说不准这世间就容得下我了呢。」 「巧舌。」 花越青哼唧哼唧地看着顾扁舟,他透过绯红,看到灰烬重生,与东风起舞。 随后狐狸脑袋一低。 宝塔镇入他身,世间再不见青丘花越青。 那金子做成的塔,悬回顾扁舟身侧。 扁舟仰首,冬风吹拂他,冷得水都化不了冻。 他道:「愿殿堂坍塌于建成之先。」 …… 没了狐妖,没了北棠,海棠镇的海棠花谢得彻底。 田边枯树生不了新花,有老农徒手便能连根拔起,而根须稀碎,是连土都抱不住。 顾扁舟施法将斐守岁与陆观道浮在空中,与他同行。 而他自身需用着人间身份处理薛家后事。 过农田,擦肩吃草的老牛。 第179页 远远地见着路尽头跑来一人。 是个女儿家。 阿珍。 她提裙跑得飞快,没有穿厚棉衣,脸都冻开了,唿出的热气扑在眼睫,凝成水珠。 就这样跑过绯红衣裳。 一瞬间,扁舟听到了女儿家的心里话。 「着火了……姑娘家着火了……我得去帮姑娘看看,不能迟了……」 回头去看。 阿珍险些摔倒。 绯红眯了眯眼,随意掐诀给女儿家上了一层挡风的法咒。 「咦?暖风?」 女儿家不可思议地伸手,在寒风中捉到零零散散的雪花。 「奇怪,这天气都落了雪,怎的会有暖风?」 阿珍拍拍肩上的雪白,打眼见到北宅荒芜一片,「啊……火灭了……」 黑烟翻滚,接住了雪花。 阿珍的眼睫上抱着一片:「烧了也没事,等姑娘出了监牢,我就与姑娘一块儿种田住草屋……」 女儿家的话语越来越远,扁舟渐渐听不到了,也觉得无须再听。 此场幻梦,走了三位北棠,空了悬棺,薛宅抄家,阿紫客栈没了掌柜的和算帐的,海棠镇失了「海棠」二字,竟就像一场大雪,落得明明白白,遮盖昨夜脚印。 除却阿珍姑娘,是什么也不剩了。 顾扁舟背手隐入枯萎干瘪的海棠树林。 殊不知幻境里头的两人,没有大雪,没有寒冬,是一场撩人破胆的火,燃烧起来,点着了人骨,点破了亡魂…… …… 幻境。 陆观道站在死人窟与荒原的交界处,乌云密布,一丝光亮都不透给这个地方,这儿便是斐守岁待了百年才逃离的困顿。 面前的死人窟大火连片,身后的荒原下着倾盆大雨,唿啸声与怨念贴在耳背,好似有无数个鬼魂聚集,哭诉悲凉。 狂风与冷气席捲黑云,荒野地上的绿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它们剧烈的晃动,拍打着陆观道空旷的心识。 陆观道因使幻术,长得有先前幻境那般高,也有好些个他看不明白的记忆涌入他的心头。 他歪歪脑袋,拍了拍耳朵,试图把突然到来的东西丢出脑子。 无济于事。 多出来的记忆无非是一个戴着锁链的男子,以及昏暗的高楼。 可他是谁? 没有面貌,没有声音。 只有泼天的雨水,狂吠不止的风。 陆观道行在高草里,像一头逆行的狮子。 直觉与幻术告诉他,斐守岁就在大火与悲鸣中,而他要去寻他,寻一个相识不过一月的男子。 陆观道启唇在界线处唤了声:「斐守岁——我来找你了——斐守岁——」 回应他的不是老妖怪,是一个个从尸首上探出头的妖邪。 风不停地吹打,死人窟的大火越烧越旺,被唤醒的妖邪从地里爬起来,好奇地打量来者。 听荒原的鬼说:「八百年见不到一个活人,今儿来了两……」 「前头那个我连舔都没舔到,不知这个诸位可否通融,我先行一步?」 「噫,你说什么胡话,前头的那个哪是你能碰的,给他让道都没你的份……」 「那就奇怪了,我看他半死不活的,不像你说的……」 耳识捕捉着细碎,陆观道听到妖邪闲言,便是笃定斐守岁不久前来过这儿。 小孩还有些不适应高大的身躯,走起路来别扭无比:「你们……」 就连声音都不是他的,他骇了一瞬,復又立马装出平静。 「几个时辰前,有人来过?」俯瞰血水交融的妖邪,陆观道故作镇静,他知自己没有退路,只得向前。 「且与我说说。」 男人的声嗓响在陆观道耳边,他似乎开始渐渐习惯,习惯长大的自己就该有这般说法。 淡然看妖邪。 邪祟静了片刻,等了好久,不远处才有坨糜烂的东西开了口:「为何要与你说?你是何人,难不成是仙官仙君终于想着要来评判我辈?」 「嘻嘻嘻,不可能是天上的神仙,你看他一身黑布条子穷酸得很,之前来过的仙子哪个不是绫罗绸缎,闪着紫光的?」是个大肉球,「收了我辈?这处地方成型起千年有余,愈长愈广,就他一人收得了谁!」 「就是就是!」 听邪祟一个接着一个附和,才知死人窟的边缘就有这么多的污秽,哪敢料想里面的场景。 陆观道忍着扑面的恶臭,背着昏黑的荒原,他道: 「我要真是天上的仙人,你们当如何?」 第88章 高楼 「唬人的话谁不会说!」 「就是就是!方才我还看到你差点被石头绊倒,这一路走来的仙子我还是头一回见,敢问是哪条道上的,姓甚名谁!」 陆观道哑了声音,他从谢义山那儿学来的骗人招数,也不过皮毛。 看一个接着一个涌出的邪祟,就要从死人窟里爬出。 陆观道后退一步,一只脚踩在野草上。 野草被压弯,却又极力想要挣脱,韧劲冲着陆观道的脚板,比踩在石头上更不舒服。 身后大雨拍湿了陆观道的墨发,混合黑夜与玄衣,他就像脱胎于荒原的赤子,一睁眼上苍就给他派遣了任务。 寻人? 对了,他要去寻斐守岁。 第180页 心识里,陆观道只念着斐守岁的名字,他知晓,姓斐名守岁的人儿在他面前昏了过去,而他是唯一一个使了幻术,救得了人儿的存在。 可不能退缩。 一步都不能。 陆观道一咬牙,抬脚就朝着界限,头也不回地走。 身侧躁动起来,无数个老灵魂拖着他,唤他别走,里头危险,去了就生死未卜。无数个妖邪在他眼前,就差点拉住他的手,拉入无尽的炼狱。 陆观道低着头,握着拳,心里只管念叨斐守岁。 刚刚才适应的身躯比他想像中的要好用,身躯走上一步就抵得上小孩的三步,身躯一甩手就能甩开怨念,甩开荒原的寒风。 唿出一口热气,再次睁眼他已被妖邪包围,荒原里劝他误入的老灵魂被困在界限后,眼巴巴地看着。 「头也不回,是有什么心事?」 「哟哟哟,好高好俊的小哥,以前诱人还需与荒野里的老东西争,你倒好,投怀送抱来了!」 「怎么皱着眉头,凶着脸,好生吓人。」 周遭没了大雨,点燃尸躯的火烘烤陆观道的脸庞,他虚眯眼,赤红火光里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腰。 陆观道双目一黑。 吓人的怕不是你…… 还是小孩脾性,但强忍。 陆观道有礼貌地拍了拍那鬼的肩膀:「好姐姐,你抱着我,我还能走去哪里?」 奇怪。 这不是陆观道心中所想。 便见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说起话来:「我来此是有顶顶重要的事,姐姐要真的喜欢,我等会儿再来见姐姐,好吗。」 说着,陆观道的手被动着扶起女鬼。 「姐姐貌若天仙,要不是事出紧急,我也想与姐姐在此长相厮守呢。」 此话一出,说得女鬼脸红心跳,她倏地松开手,捂住自己残破的脸。 「哈、哈哈,这是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夸我美……」女鬼害羞之余,还踢了一脚身边的肉球,「喂!你听到没,俊小生夸我美呢!」 「啧啧啧,我看小后生是瞎了眼,你美?哪有美人半边脸都没的!」 是女鬼丢了下巴处的脸皮,唐突地余下白骨森森。 被说恼羞成怒,却还抢着别人给她的体面,女鬼奋然叉腰:「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说完这句话。 女鬼羞涩地转身与陆观道:「奴家喜欢得紧,就是怕、怕奴家出生低贱配不上公子。公子眉心的红痣好生好看,奴家见了都挪不开眼……」 眉心红痣? 陆观道一滞,他脸上是一颗痣都没有的,有痣的只有那姓斐名守岁的人儿。 好似是知道了身躯为何人。 可先前尚在荒原时,路过一个小水洼,陆观道看到的是自己的脸,又是何时成了斐守岁? 想起荒原的老灵魂,还有大火之中的死人窟。 莫不是一入死人窟,就换了个躯壳? 陆观道沉思间,听斐守岁笑道:「姐姐岂能妄自菲薄,本还想说姐姐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就怕着姐姐不信呢。」 话说的腻歪,甜丝丝的语调与平日斐守岁所言截然不同。 陆观道有些混乱,他不认识这样的人儿,但…… 「劳烦姐姐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话虽如此,陆观道却看到视线里,他的那双手从腰间抽出纸扇,确认为斐守岁无疑。 手指捏着纸扇扇柄,一用力,扇骨处现出一片刀刃。 刀刃极小,但发着盈盈的光。 陆观道猜想着斐守岁下一步的动作。 果不其然,老妖怪上前抱住了女鬼,女鬼还在惊嘆之余,扇骨的刀刃刺入女鬼身躯,是腰间,正正好是适才女鬼抱住的地方。 斐守岁毫不犹豫刺入,还一旋纸扇,让女鬼的肉身绞痛。 女鬼未得开口。 斐守岁在她耳边轻声:「好姐姐,有个和尚叫我不要杀生,但你算不上『生人』二字,况且还脏了我的衣裳,挡了路。」 话落,听斐守岁轻蔑地冷笑。 女鬼仰首无声吶喊,顷刻散成墨点,洒在死人窟污糟的地上。 身侧邪祟无不惊嘆,尤其是那个肉球不顾死活地冲上前要咬斐守岁的裤腿。 「啊啊啊啊,你你你,还我娘们,那是我的娘们!」 不给肉球继续开口的机会,斐守岁蹲下.身,纸扇刀刃勐地扎住肉球。 老妖怪笑得阴森,眉心痣血红:「我还以为殉情只有话本上才见得到,怎的就扑上来了,你们不是最不讲仁义道德,最不屑这些死伤吗?」 抽出手,肉球呜咽一声,也散成墨,随着女鬼去了。 觉得没趣,斐守岁站起身掸掸肩,对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邪祟们:「谁还要阻我,就是这般下场,懂了吗?」 譁然。 一片寂静,只剩大火灼烧之声。 陆观道尚还沉浸在那一幕血尽肉散的画面里,惊嘆着斐守岁从未展现过的一面。 一转眼,身侧喧闹的妖邪不復存在,而他站在一片大火的荒芜旁。 大火发烫,撩拨他额前三两碎发。 立马低下头去寻斐守岁腰间的画笔与纸扇。 没有? 是一身玄衣,哪有什么人儿的影子。 陆观道深吸,又去摸脸上的眉心痣。 第181页 也没有。 仿佛刚才的是一场幻梦,转头去望妖邪与老灵魂,只有大火燃烧的轰然,时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 陆观道搞不明白,难不成他在幻境里做了一场梦? 梦中梦? 拍拍脑袋,小孩嘟囔几句,索性大梦醒来没有妖邪追着他啃,算的好运,也起码让他知道这里斐守岁真的来过。 小孩乐天地想着斐守岁所处何方,他与自己言:「既来过,就定能找到的,这个地方能有多大?再大的田,只要用脚走就能走尽!」 「定能找到他。」 「找到……」 陆观道忽然想起脑海中多余的记忆,似乎记忆里头他也在寻一个人。 甩了甩头,小孩鼓气不再多想。 「重要的是找人,找人。」 话了。 抬脚向死人窟深处去。 虽有大火,但火光不曾照亮层层尸骨,周身的尸臭浓到无法忽视,偶然踩一脚枯骨,抬脚时还沾着骨头碎。 陆观道捏着鼻子,喃喃:「这地不能待久,待久了要得病,得快快找,找到了一起回家,回家……」 言毕。 眨眨眼,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滴在地面灼烧的尸躯上。 瞬息干涸。 陆观道呆站在原地,恍惚着,记忆里的人影渐渐清晰。 「那人儿……」 是谁? 大火漫开来,吃人吞浪般将陆观道圈在圆心。 陆观道痴傻地想着记忆里的人。 那人面貌似曾相识,尤其是眉眼带笑,只是远望他,都像是掩着无尽的故事。 小孩子揉揉眼睛,一闭上又见昏暗的屋子。 屋子点了一支火烛,烛光不算太亮,脸面逐渐清晰的男子端坐在美人榻上,垂眼看着一本书卷。 手指修长,却捻着炭笔。炭笔的焦黑染脏了他的指节,他也毫不在乎,只是看书,一页翻似一页。 「啊……」陆观道试图开口,但他的身体又不受他控制了。 只见他的视线缓缓下沉,该是半跪在地,仰首痴望面前人。 人儿不曾正眼看他,启唇淡然:「何事?」 「有只白狐狸在外喧闹。」是陆观道的声音回答。 「随他去吧。」 「为何?」 听陆观道言,男子诧异地抬眸。 「你可知白狐狸的身世。」 陆观道摇摇头。 「他是青丘氏上任首领的遗腹子,因不满现在青丘的规矩革了原职离家,后来犯事误杀菩萨的坐骑,才被送来此塔。」 「那他却说……」 「说是菩萨的坐骑先打伤了他?」 「是。」 男子笑了声,下榻慢慢走到陆观道面前。许是走近了,陆观道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花香萦绕,露出一双箍着玄铁锁链的脚。 赤脚踏地,锁链跟随摩擦地面,声音响在小小屋子,一击一击叩打陆观道的心,如渐燃的烛芯,撕扯魂尖。 若细看,能见到玄铁嵌入皮肤,已与血肉一同生长。 脚腕皙白,是常年照不到光所致,却也太白了,晃得陆观道有些痴然。 看那人儿俯身拉起发懵的陆观道。 陆观道跪久了腿脚发酸,竟就将力道倾在男子身上。 连忙起开。 拱手鞠躬:「大人,对不住,我……」 男子看他。 「无妨。」 缓了一口气,陆观道才敢低着头跟在男子身后,却再也无法细瞧其面貌了。 似乎记忆中他定有一张让人无法忘怀的面容。 怎会记不得。 陆观道与男子相隔两步距离,还能轻嗅花香。 这儿哪有花开? 倏地,男子停下脚,站在半阖的屋门后。 门外吵闹一下子停歇,唯独是白狐狸抱着大尾巴打滚哭丧。 「分明是他先动的手,凭什么要我入监牢!呜呜呜呜,我才是可怜人,我才是……」 男子嘆息,开口:「无用之材。」 陆观道应了声。 「把狐妖带过来。」 「是。」 屋子下是巨石层叠,陆观道的视线忽然下坠,他像只轻盈的鸟儿,展翅点在石面。 落地后还掸了掸衣袖。 「白狐狸,大人唤你。」 花越青却不愿:「大人是谁?我才不去嘞!」 「大人是!」 「住嘴,」 打断的声音来自塔内唯一高楼,男子扶门立于众妖,垂着眼,鹤立鸡群般,淡漠道,「带他上来。」 第89章 起水 陆观道听男子言,立马回身半跪:「是。」 好似镇妖塔的妖都习惯了陆观道的动作,他们只顾看狐妖热闹,而不管陆观道下跪之利索。 在好些个妖眼中,他们为妖邪是不会轻易屈尊跪下。雪狼说,跪天跪地跪父母,花越青便也是这般想。 白狐狸松开手中大尾巴,坐在地上耻笑:「你跪谁呢,跪面前的巨石吗?难不成你是石头成精,与你的好好爹娘一块儿生在此处?」 陆观道握拳不言。 「我问你话呢!你居然敢不理本君!」 男子在上头嘆息一声,替了陆观道开口:「这里是仙界镇妖塔,不是你的青丘温柔乡,狐妖。」 话落。 第182页 陆观道抬头,视线穿过荒芜石堆,他看到男子悲悯的脸庞,有说不出的苦楚从看到此地就开始蔓延。小孩的心被那目光浸泡,泡得有些发胀。 后来说了些什么,陆观道听不到了,他模煳视线只触到昏黑的巨石,还有他一把拽起白狐狸就往高屋而去。 男子? 男子的面貌又散了起来。 五官成了一把白沙,失去原本朦胧美感,看得陆观道发毛。 索性,男子没有叫陆观道进屋,他站在屋外檐下,屋子里男子与花越青说了什么,仅是杯盏碎裂,烛台倾倒。 随后花越青夺门而出,留下了一两滴泪珠。 陆观道不敢靠石墙,屋子里男子渐渐传出的低.喘扰着他的心尖,也不知怎么的,这般感情难以捉摸。 男子挣扎:「无用……无用之材,我的药呢……」 药? 只见视线被唤,忽地进屋。 周遭白茫茫,亮到只剩男子一个趴倒在地。 什么药? 小孩不解,却看自己的身躯着急忙慌地翻箱倒柜,终是找到了一个小瓷瓶。倒出瓷瓶中不足半个指甲大的东西,陆观道已扶住男子。 男子的手抓住了陆观道衣袖,他好似很是痛苦,没了面貌却能清晰听到一唿一吸,皆是苦难。 何至于生这般的病? 喘.息不止,宛如被人吊在空中不停沉浮于黑水。 男子没了力气,低声言:「到底是见素说对了,我若……若没人陪在身边,该是怎样的难熬……」 话轻弹,落玉珠入陆观道之心。 陆观道很是娴熟地将药丸塞入男子唇瓣,他道:「大人……」 在说什么? 小孩努力去听,中间那段却浑浊得无法捕捉,只依稀是身躯说了句:「不是大人离了他人不行,而是他人离了大人活不下去……」 他人是何人? 白色帷幕缓缓下降,陆观道的意识离开了那具不由他掌控的身体,小孩意识越浮越高,在空中俯瞰自己紧抱男子。 男子依旧望不清,那无比熟悉的身姿,乃至手腕与髮丝,好似都是他熟悉的。 小孩拍拍脸颊,揉揉眼睛。 好生奇怪,这又是哪位可怜人的记忆,蛮不讲理地闯入他的心。 想不通便也不去想,只记得要去找斐守岁。找到斐守岁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这些个记忆之后再议吧!小孩想,等找到了斐守岁就与他说,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儿硬塞从前给他,他好不苦恼。 问一句斐守岁,要是他该怎么处理不属于自个的身外之物。 神思迴转,蓦地涌入幻境。 陆观道再次睁眼,看到面前是死人窟万丈深渊。 深渊里有狂风大火,吞噬一片一片棕黑荆棘,而陆观道不知何时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只一动身就要坠下无底炼狱。 咽了咽。 下面的烈火烘烤皮肉,陆观道擦了一把冷汗。 好可怕! 环顾四周,直勾勾地看到深渊那头青葱。裂谷的另一边,长着一棵满是春色的古老槐树。 槐树树根,有十人围抱那般粗,他的枝条垂在地面,好似在与土地相拥。 三两叶片顺风滚落深渊。 而拦着陆观道的深渊根本看不到尽头,说的并非深渊底部,而是深渊之左右。 左右距离狭长,好似天地初启,夸父一脚嵌入其中,隔开了两头的深情。 陆观道下意识地想。 是不是斐守岁就在那头? 在的话,他要怎么跨过深黑,去找斐守岁? 死人窟到处可见的尸躯无时无刻不在喧闹,但槐树寂静,静到死气沉沉,摸不着起伏。 若非槐树还有绿叶,谁能想到在这大火肆意的地方,能有一处偏隅。 陆观道着急无异,他看了眼脚下。 脚下荆棘有白骨森森,看上去人骨与兽骨一块儿葬在下头,无人掩埋。 「怎么过去……」 自言自语,陆观道小声,「我既不会飞,又不能施法,我要怎么寻到你……」 施法? 小孩一愣,他恍然。 对了,他会幻术,他能照猫画虎学斐守岁的咒语! 只见陆观道站于崖边,热风吹枯草而卷他衣袖,他掐诀念咒,在幻境里模仿着斐守岁的一举一动。 先是捻两指,再……再要转个圈,就会有盈盈的光…… 陆观道半眯眼,胡乱掐诀的同时,他还在注意着槐树。 槐树岁月静好,不受大火叨扰,无风自动。 「唔……」 小孩失败了。 看向开不了口的槐树,他有些蔫巴:「要是过不去,大火会不会烧到你?」 「树后……为何我会确信无疑,树后就有我想寻的人?」 千年槐树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失了幼稚与纯良般坐落悬崖,永生永世不语。 陆观道抬脚,踩着枯草与尸块,妄图多走几步去窥视槐树。 可槐树无懈可击,也无处能琢磨,陆观道扑了个空。 啪唧坐在崖边,陆观道盪了盪脚,他已不是小孩模样,盪脚时看到自己长长的腿,还不是很适应,总觉着占了他人之身为己用,是件很见不得光的事情。 想是等会儿见到了斐守岁,他一定要立马脱下躯壳。至少要与斐守岁说,他不是盗贼,他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也没有违背过任何一句话。 第183页 谁的话? 小孩撑着脑袋。 斐守岁说过吗? 见大火撩在身后,小孩无感似的:「我在想事情呢,别来烦我……」 「嘻嘻,公子哥在想什么?」 那火儿突然说了话,话语刺过寂寥悲凉的荒原,刺在陆观道没有设防的后背。 陆观道骇了一跳,勐然起身,却因在崖边,身子直直地朝深渊里倒。 哑了喉,陆观道捉不住风儿,就见着一团巨火探出悬崖,仿佛有了脸面般对他说。 「嘻嘻嘻,终于掉下去了,真好,真真好……」 「等你掉到峡谷里死了,我们就吸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然后等你皮烂,用地下所有的白骨做成长桥,点燃对岸的槐树!就差你一人了,就差你的骨头,我们就能越过他造的天险,把他一併吞到肚子里,与我们一块儿沉沦……」 槐树……白骨……吞……沉沦…… 槐树! 「不!不行!」 深渊很长,长到陆观道能挣扎反抗。 周围赤热的火开始渐渐消失,随之长在陆观道身边的,是绵延没有边际的寒风。 深渊之风自下而上托住他,让他坠得不那么快。 小孩咬牙睁眼,一串因风起的泪珠,被风举到很高很高。 无尽的冷比火光吓人,便是见不到明天的黑夜,见不到白昼的夜晚里,陆观道总是缩在灯盏下,一步也不愿远离。 又是何时起,他曾与人相伴行在昏黑? 沙哑声音: 「杀我可以……千万不要点了枯树……」 「一段枯木,你怜惜什么?」火儿笑问。 「我……」 陆观道撞破了黑,将要坠到荆棘丛,他伸出手,模仿斐守岁的手势掐诀,「我想他……我想他了……我想、我想他就在树后,在我看不到的那边,等我……」 就像总跟不上脚步的他,努力跑几步,就能看到一旁耐心等候的斐守岁。 海棠树层层叠叠,树林排山倒海,他是抱着他走的。 走进一家小小客栈。 海棠镇的事情小孩还歷歷在目,他不想死,不想成了白骨让大火通行,他不想看到自己如火的愿,更不愿捡一支枯枝,长跪不起。 手指一旋,独属于陆观道的灵力如清泉涌出。 他也不知自己在念什么咒,道什么故事,感知告诉小孩,有巨浪从地底涌出来,一瞬息就涨潮,埋去荒凉的白骨,涨过深黑之荆棘,而拖住了他。 那像什么呢? 陆姨…… 是小时候洗澡,一个大大的木桶,里面温吞的水卷过,而陆姨会用葫芦勺子舀水浇在他的背上。 就似这般的暖,抚摸着陆观道的身躯,但他也知道陆姨不在了,陆姨走了,幻术能变出来的永远无法代替过往。 所以他要努力去抓牢身边人,哪能推着他跑,他就跑了,头也不回一个。 陆观道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他咬唇压抑,与大火言:「不准你点燃他们,一个都不准……」 「要是只留我一个人了,晚上这么黑,这么长,我该怎么办……」 「明明能抓住的,已经松开过一次手……我、我……」 从水中坐起身,看水发了疯,竟妄想填满深渊。 陆观道用他长大的躯壳,不停地抹眼泪:「我不会再跑开了……」 「要是跑开,她定会说我无能,怪道寻不找他……」 勐地睁开眼,已经哭得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深渊峭壁上的枯枝。 「她……祂……」 陆观道吃痛地捂住了头,「她不准我记起她,不准……」 就在那些痴话说出口的时间,巨浪轻易地吞噬了深渊。 浪卷长空,扑灭岸边大火。大火无法后退,被浪花一下吃尽,吃得独留呲啦啦的声响。 尸躯血水被大水冲散。 剎那,空气中没有灼热与尸臭,有淡淡花香不知何处起,沁人心脾。 陆观道脑海充斥着乱七八糟没有头绪的记忆,痛得他只能捂着脸躺在水上,呜呜哭个不停。 水不停歇,终是漫得没有边际,盖过死人窟的面貌,也将那槐树圈在怀里。 小孩子的哭闹听着比风声都要伤心,四周也就只有陆观道一个活人,一个声音,寂寂地打着。 陆观道歇斯底里,看到无路可走,却又有水引他见槐树,他的本能抛弃了记忆与痛,手脚并用,撒丫子爬起来。 爬着爬着成了跑。 跑得狼狈,他知道。 哪管呢。 真正爱他的人,不会惧怕黑夜,不会嫌弃他哭得难看。而他失了一次的勇气,这回啊,他要弃暗投明。 第90章 澄澈 又爬又跑的人儿捂着胸口急喘,入眼却是疮痍。 槐树后没有斐守岁。 树后的地面抽长杂草,碎石铺满,空空的树根,没过脚背的凉水…… 荒原在狂风骤雨,死人窟大火燃烧起冤魂,唯独槐树这边安静似海。 陆观道浑身湿透,水滴顺衣袖流下,泛起涟漪。 他手掌扶树,站在庞大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呆然。 咦,人呢? 眨眨眼,四处打量。 这儿哪有另外一个活物? 陆观道看不到,充斥他眼眶的除了悲怆,另外什么都不剩。 第184页 一瞬间,情绪失控,酸了鼻尖,泪水混合鼻涕稀里哗啦地流起来,不是小孩的脸面哭起来也就丑,无人能起怜悯之心。 陆观道知道,他知道就算是哭也要乖乖的,大声哭的话,会惹人嫌。可这儿只有他一人,方圆几百里的地,死的气息盖过了生。 他便不再怕什么,背手抹一把擦不干的眼泪,他奋力向下跳,一脚踩碎了灰土。 便见槐树背阴一面,有一块方正石碑。 陆观道僵了心,空白落泪不止,因没见着斐守岁,他不再管水漫金山,任由大水吞没死人窟的广阔。 走到石碑前,缓缓半跪。 石碑上累了厚厚一层灰尘,指腹划过,清晰一界限。 他道:「怎的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石碑空荡荡,盪出了坟墓的署名,拧干了墓主的情意。 「我的心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抽泣声,水声,没有风吹的槐树枝条轻盈地动。 陆观道蔫蔫地靠在石碑旁,碎碎念:「会幻术有什么用,还是找不到……」 槐树叶掉在他头顶。 「难不成……是你不想要他人寻到……」 哽咽渐起,陆观道用衣袖捂住嘴,用尽力气不让声音被他人听到。 哭的可难听了。 哭成一张皱巴巴的脸,像被腌渍的老萝蔔。 哭了好久。 他开始打嗝,开始无法控制地吸气唿气…… 忽然槐树上有簌簌的声响。 陆观道愣愣地听,反覆确认没有听错,才敢抬头去看,绿色倒入他的眼睛。 「错、错觉?」 又是簌簌。 陆观道心勐地一颤。 他不自知般伸出双手,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为何要这般做,哭皱的脸扯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笑,手僵在空中,像是要接住什么。 但树影森森,见不着来人。 独独几片槐树叶散在陆观道手心。 槐树叶边缘有些枯黄,微微髮捲,想是撩了火光。 陆观道痴痴地望着槐树,浓绿毫不遮掩,卸在他的眼睛之中。本就是深绿色的瞳,落得更好看了,可惜哭丧得不成样,与那蔫巴绿叶无异。 红眼尾嚣张了悲,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观道被谁欺负了去。 可惜陆观道仍旧没有长大,是小孩的想法,他吸一吸鼻子,软着声音问槐树: 「你、你下来呀,我在这儿接着你,不用害怕,快些下来吧。」 谁? 陆观道怪道,心中自己问着自己。 手臂撑得发酸,也还生生绷着,但他看不清树叶里头的人,心底却开始笃信什么。 什么呢…… 突然槐叶丛间,冒出一个脑袋。 陆观道一下子睁大了眼,那就是他要寻的人,一个小小的,长得还没他大的人儿。 眉心有红痣,眼睛瑟瑟的,不停往外瞟,可视线一落到陆观道身上又成了温柔与平和。 小人儿缩在树冠里头,轻声着来客:「你是何人?」 「我……」陆观道只顾将手臂向上凑,「我是谁不重要,快下来吧。」 「不要。」 小人儿不肯似的摇摇头,「我生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 「唔……」 陆观道被问到了,心一撇,索性不讲什么大道理,与小斐守岁说,「因为这儿没有花呢。」 「花?」 「嗯嗯,是花,我带你去外头看花好吗?」 「外头……」 小斐守岁探出半个身子,扒开树枝与绿,他望向死人窟无际的辽阔,哪有什么花,便是血红与深灰的巨石,充斥了他的眼睛。 「我没去过外头,不想去。」 「可是!」 陆观道想钩住小斐守岁的心思,哪怕他都忘记自己能爬树,能用些手段带人走,「花呀,一片一片成梯的花田,你不想看?可漂亮了,陆姨就带我去看过哩,金灿灿的油菜花,还有蜜蜂,还有种田的老农……」 边说边看着小斐守岁,小人儿好像有了兴趣,嘴角勾起。 「油菜花不光看着漂亮,等过半月一月的还能收菜籽榨油,榨出来的油好香好香,炒菜最好吃了!」 陆观道想起了属于他今生的记忆,那个温柔慈悲的妇人会在庖厨烧菜,而他也总喜欢坐在灶边守着灶火,他渐渐说起来,有了微弱泪光,「这世上不光有油菜花,还有海棠花、海棠花,是……」 陆观道说着说着浸泡在了陆家的小院中,有些子哽咽。 「是白色的、粉色的、红色也有,好多好多,你要是不出去看看,就错了眼下开花的季节。」 陆观道知自己说了谎,寒冬腊月,能见着的不过雪梅。 看小斐守岁趴着问他:「我都没见过,你要是骗我……」 「不会!」断了小斐守岁的话,陆观道着急证明,「我不骗你!」 「为何?」 小斐守岁饶有兴趣。 「因为……因为……」 「你看你,这都回答不上来,不是骗我是什么呢,快点走吧,不要扰我清净。」 「不是的,不是的!」 眼见着小人儿要将自己缩到槐树里去,陆观道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的手。 他松下手跑到槐树边,努力大声回应:「因为你没有骗过我,所以我也不骗你!」 第185页 「我?」 小斐守岁已经没在了绿影,徒伸出一只小手,挂在枝桠上,「我不识得你。」 「你不……这不要紧!我认识你就好了。」陆观道着急忙慌,语无伦次。 「骗子。」 这下子连手都不给他留了。 一阵凉风吹拂,槐树终不是无风自动。 巨浪带来新生,拍开陆观道被细汗打湿的衣襟。 他擦了把汗与泪珠,仰首傻言:「我是来寻你的,你在外头昏去了,所以我来寻你。你不要怕,我不骗人,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心里话,或许听起来有点、有点像是人伢子,可是我……我到底……我想不通要怎样说,你还在吗?理理我,哪怕一只手,槐树这么大,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是不是我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压抑孩子气的委屈。 陆观道断断续续:「可我不带你走,你就要一人活在这里。这里这么寂寞,没个人说话,怎么好得?」 「那你留下来陪我。」 「好!」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就这般应答下来。 好似陆观道从前也应过这样的话。 他又说:「那我就在这里种花!」 「你……」 树里的人儿没了动静。 陆观道一直开口:「种什么花呢……」 见大火与水的交融,死人窟从不见生机,常人说劝生不劝死,但到了死人窟唯一的生也就没了。 陆观道犯了难,竟就思考哪处种地,哪处养牛。 「这里的土太少了,要先种些好养活的,嗯……白杨吧!陆姨说,大漠里头的人儿就会种白杨哩。白杨一种就是一长排,挡着沙尘,挡着悲风,这样你……」 一直抬头,看到小斐守岁终是再次出来见他,陆观道三两下抹去眼泪水与鼻涕,笑道,「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我……」小斐守岁垂眸,「我不寂寞,不需要你给我种花。」 「不是!」 「你快走吧,这里死尸鬼怪多得很,吓到你我可不来安慰。」 没等小斐守岁再回到树中,陆观道着急:「我不怕!」 「嗯?」 小斐守岁笑了声,「那你哭什么。」 「我?」 指腹摸下一滴泪,陆观道厌了眼帘,声音也忽得低了,「怕的不是它们,是你……」 「怕我?」 陆观道点点头,便是累了般盘腿坐在槐树旁:「怕见到你时,是一具白骨……」 「你咒我。」 「不……」 目光落在水波之上,就在两小儿无猜的时候,水将死人窟的一切湿润,独留槐树在中央不受波澜。 陆观道抱住了自己的双膝,低沉了声嗓。 「活着的,是暖和的,死了就冷掉了。陆姨她就是这样,成了一具焦黑的,没有热气的黑骨……」 小斐守岁看呆了大水,没有在意陆观道所言。 「我就只能捡来坟头的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挖,挖了好久才放得下他们……我不想、不想见到你时,还要我挖洞……满手沾着的不是泥,是血……」 站起身,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盯着斐守岁。 「所以你,怜爱一下我吧。」 小斐守岁扑哧一笑:「哪里学来的话?」 「唔……」眨眼歪头,颇像只大狗狗,「不知道,心里头有,就说出来了。」 「那什么是爱?」 波涛拍打远处巨石,好似真的成了海,填下深渊,长起生命。 斐守岁沉了眼神:「与我说说爱吧,陆姨与你是爱吗?」 「陆姨……」 陆观道辨心中所思,他笃定,「是娘亲的爱。」 「娘亲的爱与怜爱有何分别?」 「可怜我就爱惜我……好像也没有区别……」陆观道扒拉起身侧的小石子,「可我总觉着它们不一样。」 「你说。」 「我想……」 陆观道再次抬头,望小斐守岁,「你也是能怜爱我的!」 小斐守岁数着树叶的手一滞,撇过头不愿见陆观道。 「我不可怜你。」 「啊……」陆观道不解,「为何?」 「你见过花儿,我没见过,我比你可怜多了。」 「那就与我一块儿去看花!」 陆观道双眼一亮,亮得忽闪忽闪,让人忽视不了。 「我从没出去过,你别想着带我走。这里危险得很,到处都是女鬼修罗,你一人早早走吧,省得他们盯上你。」 小斐守岁因偏头不见,没有发觉那个听话的小孩离他越来越近,「你要是死在这儿了,我遇着你的尸躯可不会怜惜,你听到没?」 说着狠心话,咬牙转过头,吓了一跳。 是陆观道趁着小斐守岁不注意,动作极轻地爬上了槐树,就在小斐守岁身后一副呆子的表情。 怎会有人双目澄澈,落不下一点尘埃。 眼尾微微红,哭过吧,这是哭了多久? 陆观道的表情似是在回答斐守岁心中的疑虑。 「你不看我,我担心你,就爬上来试试……」陆观道目移,「遇见你太高兴了,我都忘了我会爬树……」 风动嫩叶,树高人小。 方才看不清来者,现在靠得近,一览无余。 斐守岁透过陆观道的墨绿色眼睛,再望曾经。 第186页 他知晓了。 自己是装不下去,也不劝不走他的。 第91章 觉醒 本是想着欺负陆观道让他离开幻境,心知不会有奇效,斐守岁便干脆扮成个小孩。 小孩的嘴说什么都有可能,骗骗也无妨。 就这样想,老妖怪轻而易举地成了个稚童,在槐树之下等候来人。 可哪想到陆观道偷偷长大了,高高个子好不潇洒,惹得斐守岁想缩在幻境里头不出去。等海枯石烂,他的身体在一处被人遗忘时,他再醒来。 那般陆观道定找不着他,就像从前,他丢下过一人,但记不起是谁。 斐守岁骗着自己漫长的岁月,模煳的人脸皆是过客。 想到此处,老妖怪有气无力地推了把小孩:「我不出去。」 「啊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之前都是你抱我,这回该轮到我抱你了!」 「……」 「这儿很大,路很难走,前面又是悬崖,所以你才不愿走吧!」 小孩心性的人儿笑着说,「可是不跨出去永远都要被困着,外面的花儿,外面的天空是见不到的。」 ……何曾不知。 斐守岁冷冷地看着陆观道。 「好想吃热乎乎的面条,等我们出去了,和那个臭算命的一块儿吃!」 谢家伯茶…… 怕是生死未卜。 斐守岁嘆息,又笑了声:「我可不稀罕一个小娃娃抱我。」 「小娃娃?」 陆观道看了眼自己的大手,手掌粗糙,相比眼下的斐守岁,他能一下抱起,扛着走,背着跑,不成问题。 于是小孩不解:「我长大了。」 「你的心性还小小一个。」 「唔……所以说,要心也长大了才能抱你?」陆观道摸住胸前衣料,「怎么才算这儿都长大……」 「尚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时候,这般的心才是最好的。」 斐守岁靠树干,闭上眼,说得懒懒,「又何须追求个成人。」 却感触到身侧那个人凑上前,凑到他身边,唿出的热气打湿了碎发,连声儿都浸进去。 「要还是小孩,我就带不走你了。」 「是吗……」 「可我见你还是你,见不着山和水,一直是你,」陆观道愈发没得分寸,他也忘了自己大人身躯,竟用手抓住了斐守岁,「看不透……」 一双眼眸,亮得露出痴情来。 「我从未看透你,你是实心的!」 「实心……」斐守岁轻笑,想抽开手,又被拽了回去。 手贴在陆观道胸口,温热还有些湿。 「你看我,看得透吗?」 小斐守岁歪头。 目光穿过躯壳,望见深绿,望见了荒原的大雨。 荒原寂寥,独有一份纯白站在昏黑之中。没有脸面呵,也没有衣裳蔽体,就呆呆站着,低头是小小水洼,点雨珠,涟漪卷卷。 斐守岁不言,手指慢慢蜷缩,皱起衣料。 「你不是实心的……」 「是什么?」 斐守岁躲开陆观道的痴望,见底下的水越来越高,他笑了声:「是棉花。」 「棉花……」 陆观道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好像有人也这样说过我……」 「陆姨?」 摇摇头。 「不是她……到底是谁……」 陆观道想着想着,他的脚掌已被大水淹没。 一整个死人窟,没了火光,没有金乌,渐渐暗淡,像是荒原倒灌。 大雨滂沱。 唯一的高处是槐树上头的两人。 斐守岁挪了挪衣袖,有些冷。 「你要带我走吗。」他说。 陆观道一愣一愣:「你同意了?」 「嗯,」斐守岁笑道,「但是我们走不了了。」 话落。 顺着斐守岁的视线,陆观道去看周遭,才意识到大水的毫无节制。 小孩发了慌,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这、这、这……这怎么办!」 斐守岁笑而不语。 「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出不去了?游!?我不会游水……呜……」结巴了。 「所以不是我不愿走,」斐守岁打趣一句,「是你带不走我。」 「什……」 陆观道听罢,怔怔地看着斐守岁。 小孩子的失望从不掩饰,淡淡地散成了碎星。 「是我……」 老妖怪瞥一眼小孩:「嗯。」 「一直是我……」 陆观道的心一下子被击溃,他抓着衣角的手缓缓坠下,「原是我来着……不是你不愿走,是我带不走你,是我的缘故,是我……」 「所以你快些走吧,」 斐守岁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劝退,没有变过,他说着绝情话,「走得远远的,遇到好人家,做他们的孩子,去见见山吧。何苦跟着我风餐露宿,日日胆战心惊。」 「不要,」 陆观道低垂脑袋,咬牙吐出二字,「我不。」 声音压得很沉。 确实难劝。 斐守岁沉思片刻,组织着话头,还未等他开口,那个长大的人儿一把抱起了他。 槐树叶簌簌地抖落,有清风不合时宜地吹来。 斐守岁没料到陆观道的举动,他还以为小孩一直惧怕着不敢动他身,于是骇了瞬。 第187页 刚要疑惑,陆观道就蹬脚往下跳。 瞪得虽用力,但抱着斐守岁的动作轻巧,像揽一只巴掌大的瓷器。 「你!」 水花溅起来,估摸着槐树的高,斐守岁深吸一口气。 果然。 魂灵落向水底。 老妖怪想要挣脱小孩的手,拍打几下,没有反应。 四周黑水,就连最近的人都看不清。 墨发晕开,与水牵引。 斐守岁虚眯眼,吐出几个气泡,传音:「你做什么!」 默然。 没有回应。 「陆澹!」 唤了姓名,传来的是一声轻笑。 笑什么? 老妖怪伸手在水中乱摸,摸到陆观道的脸颊,昏黑里是小孩一双深绿的眼眸。 真亮啊…… 但还是要狠心:「这儿的荆棘丛被死人窟影响早有了感识,你不怕他们从深渊地下长出来缚住你的脚?」 没有回应。 「你可能不知晓,死人窟的幻境是我,而水是你的。天下幻术哪有杀死施术者的道理,陆观道,你要是清醒着就听我一劝,收了大水,走出死人窟,荒原的老者会指引你出幻境,这样你就……」 斐守岁渐渐没了传音的力气,甚至是神思都在沉迷。 他见到水面上有光亮斑驳,光穿梭厚水,揽括了陆观道看他的别样眼神。 这算得什么? 斐守岁秉着气,最后言:「你不必管我。」 却见陆观道听完了话,一点点将他揽入怀中。 水本该冰冷,也不知何时的一把火,叫着冷然成了暖流。 手掌拉着纤细的手腕,并非斐守岁想让自己如此瘦小,是他少时就未有吃饱过饭,他也实在想不到结实身躯的自己该是什么样的。 干脆就成了真实的从前,让陆观道摸到手腕上突出的骨节,起了怜悯之心。 「好瘦……」是陆观道的声音。 斐守岁不知其意,笑道:「活着呢。」 「……」 陆观道沉默。 两人靠得很近,墨发交缠,在些许光亮里头,如水中跳舞的灵。 斐守岁嘆:「玩够了吗?」 「你……为何要变成孩子模样?」 老妖怪察觉小孩说话的不寻常,警惕道:「此地虽辽阔,但千万年来见不得一个活人,换做是你,有人误闯你该如何?想是躲起来窥视,试探来者。」 「试探的结果?」 「没有结果。」 陆观道不解:「是……是我不合格。」 「不,」 小小的手托住长大的人儿,「你不在范畴之中。」 陆观道垂眼,墨绿色眼瞳好似是长在水中的睡莲。 「那我身在何方?」 水波动。 「可否站在你的身旁?」 斐守岁看人的眼瞳微缩:「你不是小孩。」 「……我是。」 「一个小娃娃不会问这些。」 说着,斐守岁在水中脱开陆观道的手,后仰数步,被光亮照透。 他本就单薄身躯,又因那水,压得跟纸一样。 衣袖贴在嵴背上,纤细了腰身。 斐守岁看到光外一双荒凉的眼睛,他知晓陆澹,那个小娃娃满眼的花朵风景,比他的笑都要丰富,此人又怎会是…… 怎会是他。 吐尽最后的气,传音。 见一片光的园区里,小斐守岁毕恭毕敬地拱手,动作有力而不失节气。 好似他也该一身绯红,不输那状元探花郎。 「仙君大人,小妖原身乃此地槐树,修行一路来从未伤人害命,只杀有罪之徒。」 斐守岁缓缓睁眼,灰白眸子暗淡如夜,「仙君下凡歷劫,定是上苍大道之苦心。万物有缘,却落得无分,仙君可否看在一月而来的照顾饶了小妖一命。小妖为报仙君恩惠,必斩妖除魔,无所不能。」 是官话,说得掷地有声。 藏在黑水里的陆观道,沉默许久。 大水溺不死幻术者,只能激流勇进,冲散长发。 陆观道不管身后四散的发,上前几步,半个身子露在光亮中。 「我若真是那个小娃娃,你……」 「不会。」 陆观道咽了咽,咽下了失落:「……这才是大人。」 「大人?」 「是了,」 陆观道笑着点头,「大人许是忘了,我不是什么仙君,也不曾受上苍大道。」 「那……」 陆观道想了会。 笑言:「大人说了,我是『无用之材』。」 「何意?」斐守岁变出一根藤蔓,让自己稳在水流里。 藤蔓抽叶,与水同生。 陆观道边说边靠近斐守岁。 光柱罩着两人,一大一小。 斐守岁向后退,警惕道:「仙君大人,要说话不必动手。」 「你像只刺猬。」 「刺……」 陆观道直勾勾地盯着斐守岁:「大人要是厌烦我,我立马离开。」 「离开?仙君说笑了。」 「大人生在山林里,早知山高。大人又见多识广,海与山,大人不屑看。可我不知大人困在塔中,心愿了否?困在哪儿百年,大人脸上失了亮光,每每见到大人望着被封死的窗,长吁短嘆……」 第188页 「你说什么胡话!」 斐守岁打断了陆观道之言,愤然。 「什么塔,什么窗,我从小生在死人窟,面见不过腌臜与荒原,何时有你说的东西!」 「大人……」陆观道伸手又止,「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斐守岁死死握住藤蔓,打算趁机逃走。 「那我走了,大人能可怜了『小娃娃』,让他长大好吗。」 「长大?」 斐守岁哼一声,「哪家的娃娃似草籽,一浇水就拼了命地发芽。」 「那他就是呢。」 语尽。 陆观道不管斐守岁的牴触,游于老妖怪面前。 人儿是杂草,稀里煳涂地长高。 草高水疏,遮挡微光,陆观道一把握住斐守岁的手腕。 斐守岁一点点见他弯下腰,额头相抵。 第92章 遗忘 算不上亲昵的动作,就连触碰都是小心翼翼。 如护手心脆弱的蝶,哪敢让他吹风又淋雨。 握住斐守岁的那只手掌没有很用力,在水流摇摆间慢慢松开。 水冲过手指间隙,又垂下。 斐守岁本以为是什么刀刃相向,或是血绽肉开。那藤蔓都蓄势待发了,眼下却只好僵在陆观道身后。 后退也不是,前进更没有道理。 老妖怪不敢推开一个身份不明的神仙,只好传音。 「仙君大人,这是作甚?」莫不是什么可怖的阵法,但他没有察觉异样。 被唤的高高个子缓缓抬眸,眼神是遮掩不住的欲望。 「我还以为大人会……不做什么。」 陆观道扭过头,昏黑还有交融的墨发为他抹去一片红晕脸庞,竟有些无地自容。 两人靠得很近,便是细数眼睫也不为过,但斐守岁拒陆观道以千里之外。 好似在嘆气。 陆观道回首,笑道:「我送送大人。」 一瞬息,暖意在身周汇聚。 斐守岁感受到什么力量在托着他,往水面而去。 果不其然,变出妖身的瞳,见到的是层层暗流,像是一柱温泉,带着地底的春意裹挟着他。 老妖怪立马内心念诀让藤蔓退下,他可不想落什么把柄在他人手中。 「仙君这是记得小娃娃的心意。」 陆观道不语。 「小妖在此谢过仙君。」斐守岁不忘礼节,低眉躬身。 身子离水面愈来愈近。 便见乌云密布的天破开一个缺口,大水剧烈地翻滚起来,水下人儿正背手朝他笑。 总觉着这笑不安好心,斐守岁撇过身子不愿再看。 可嘆,此幻境一出,小娃娃就不是小娃娃了。那姓陆名澹的活了这些年也是白活,又要成了他人之替身。索性谢义山与江千念都是聪明人,斐守岁不担忧解释此事,至于小陆观道…… 本就是孽缘一场,散了也就散了。 暖流喷涌,斐守岁干脆坐在水柱上头,静候水面一场破幻。 心里头想起陆观道的举动。 老妖怪看过不少的话本故事,这般动作是何用意他有些明白不了。不是阵法,不是亲昵,那又能是什么。 身后藤蔓代替斐守岁的眼睛,看向黑水里头的陆观道。 陆观道还在望他。 相隔如此之远,人影都缩成了芝麻绿豆大小,陆观道却还在看。 斑驳之微光照在斐守岁肩上,他被那一双痴情眼看得如芒在背,心里头髮毛,又说不出来。 要与之前的小娃娃对比,似乎那孩子也总会这般看他。不过一个是孩子,一个则是比他都高的人,无法相提并论。 斐守岁收了视线,干脆不想目光,离水面只剩咫尺。 光晕愈发亮眼,老妖怪用手背挡去光,却听陆观道之传音。 「大人走好。」 「……嗯。」还好没有后会有期。 斐守岁心里头讪笑。 恍然,水面如山崩破裂,暖流霎时变成一棵古老的树,举托斐守岁生长在荒原之中。 目之所及,不是大火连绵的死人窟,也没有倾盆的雨,不见老灵魂与寂寥。 方是万物清明,天一贫如洗。 荒原绵延万里,野花顺风而开,有青鸟衔枝抖落三两硕果。 斐守岁观察良久,方跳下古树,望四周,却不见通往外界的门。 「这算什么……」 花香吹拂斐守岁湿透的身子,无意间撩起衣袖,惹得人儿打了个冷颤。 美虽美矣,但太过于空广,杳无人烟。宁愿是大漠孤烟,却不想着水绿草高而不见牧民骑马飞驰。 斐守岁感受到了冷,明明鸟语花香的天,总让他觉着冷似荒野风暴。 拧一把头髮里的水。 四处张望。 「这可不像海棠镇北家的样子。」倒是不该寄希望于他人。 斐守岁甩了甩水珠,随手幻出画笔与纸扇。 画笔悬于面前,他伸手接住,墨水从笔端裹住全身。 很快散开。 一旋身子,小斐守岁的羸弱散得无影无踪。 随之从墨水中走出的是长大的斐守岁,他很是自然,抬脚踏开地上阵法,掸掸干净衣袖,准备点墨逃之夭夭。 墨落青草,斐守岁执扇,他之术法幻于荒原,便见浓绿被画笔夺走,徒留黑灰白三色。 随后万物色彩调和,一下子凝在笔端之中。 第189页 斐守岁轻笑。 笑一句无人困得了他。 就算现实里头浑身是伤,也好过与他人共存一块秘境。 荒原之色尽数揽入。 许久,没有大门敞开。 斐守岁抱胸看草长莺飞。 奇怪。 不该如此。 荒原里一处又一处的山头,寂静无声。按照斐守岁所想,该是凭空现出一木门,供他推门逃离。 沉默。 斐守岁心里头只能猜到一事。 怪道没有后会有期,这是被人所困,无处可去了。 啐一口。 再次动用画笔,荒原的色彩就只剩黑白了,但还不见大门。 单调的线条,落寞无处述说。 斐守岁没了办法,开口对着无人之境:「仙君大人既然不想放我走,又何必装模作样。」 苦涩的鸟鸣,山峦幽幽。 又言:「小妖不敢与大人作对,可否请大人给小妖一个说法!」 斐守岁自己的声音打穿荒原,远远地折回来,与他听。 「……」 不是他? 那会是谁。 方才斐守岁心中松懈的弦,立马紧绷。他打量草地,此地安静得能与天论理,无人在意。 深吸一口气。 斐守岁嘆道:「何方大能,困小妖于此舒坦地方?要是大能再不出来,我就要醉卧草蓆,安眠去了。」 话落。 这回从远方传来的不止斐守岁自己之言,还有一两细碎的争辩。 斐守岁侧耳聆听,声音他无比熟悉。 「你是谁呀?怎么浑身湿透了,不擦干净可是要伤风的。」 是小陆观道。 声音太小,回答者的话有些听不清。 斐守岁便抬脚走入黑白之中。 黑白分明,斐守岁是唯一的醒目。 看群花没了光,老妖怪心有不忍,反正暂且离开不得,他便掐诀念咒还了万紫千红。 见他慢悠悠走在草原没有开闢的新路上,每踏一脚,身边的花就有了颜色。他如领头之羊,叼着颜料盒子,用力洒在荒芜深林。 风动草歇,花开折枝。 且听。 「唔,你说什么?什么他要你走,你就走?是谁呀,要是陆姨生气赶我走,我才不走呢,那是气话,等一会儿就好了。只要蹭蹭陆姨的手,再给她搬凳子,洗一洗蒜苗和玉米棒子,她就乐呵呵的,也不骂我,还夸我乖。」 花朵上色,一袭春意滚滚来,顺斐守岁的脚步,落于大地母亲怀中。 「他没生气,他在怕你?他怕什么呢,你与我说说,可别提死不死、生不生的,好不容易能吃着热饭,死了也太可惜,你说是不。」 「你……说得有理。」 这回斐守岁听到了,他站在山峦之上,俯瞰碧草满地。 「但他不愿我留下,反倒愿是你。」 「我?」 「是你,换作我选,也要选个没慾念,没贪想的。」 「不!我有想要的东西,照你说,我也不该留下了!」 「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斐守岁都用不着见到小陆观道,就能想像小人儿现在的动作,怕不是坐在巨石上,正盪着脚,笑看天际。 「我知道了!」 小陆观道转身笑说,「我想要一间草屋,一块水田,然后老牛,黄狗!闲下来我就牵着牛到处走,天红彤彤的时候,我就带着黄狗找狗尾巴草!」 「一个人吗?」 「唔……」摇摇头,「一个人太冷了,要好多好多人,才暖和。」 声音渐渐近了,斐守岁想到那稚气的孩子,定是双眼发光,热情浮于表面。 好似就在老妖怪身后,小人儿说: 「冬天灶底埋地瓜和洋芋,我就去屋门口的空地用稻子抓鸟。春秋要种麦子,没时间玩。夏天天热能採桑子,捉知了,去沙田里吃西瓜……」 小陆观道想到这些,眼角止不住的笑意。 「比那些大宅子好玩,前些日子做梦,我还梦到了肩上有黑鸟的姐姐,她说她也想住这样的地方,和我一块儿种地捉鸟。」 池钗花…… 原以为陆观道会忘得干净,何曾想记在了心里头,以至于梦到不切实际的过去。 斐守岁听着可怜,看地上野花,不禁想到逝去的女儿家。 他手一挥,还了色彩斑斓,又復花开遍野。 「但是她走啦,和陆姨一样,烧得一团糟。」 「人会轮迴,若有缘……」 「什么轮迴?」小陆观道眨眼,「她会活过来?」 「轮迴是新生。」 「再生一次,就不是她啦!」 「什么……」 高高个子哑了声音。 小陆观道嘟嘟嘴:「陆姨都不记得我了,我再去找她,不是给她添麻烦吗。」 「……有理。」 高个子豁然,抬了嗓子,「你与我并非一人,而是活生生的不同之物。」 「人是人,东西是东西,我才不是东西!」 扑哧。 斐守岁听到,笑一声,转身要走时却吓了一跳,他看到一大一小人儿此刻就在他身后。 一个坐在地上数石子,一个倚着树干也不知看向何方。 那声儿很近。 小陆观道将石子摆成了一个圆圈:「你看,石头都没有一个样的,我和你就更别说了。」 第190页 「那你说,我该不该走?」 他们看不到斐守岁,只与对方言。 「他是厌烦我的,不是你。」 「哎呀呀,我早说了,把讨厌的地方改掉就好啦。陆姨不喜欢我总是跟在她旁边,那我就离得远点,她看不到我,我能看到她,她开心了,我也开心。」 「那和鬼魂有什么区别?」 「呸呸呸!我没死呢,丧气话说不得,说了就要灵验,可怕得很!」 高个子笑道:「你就不怕我代替了你,成了跟在陆姨身后的小鬼?」 「可你不识得陆姨,又去哪里找她?」 「我认识她,和你一样,我认识他。」 言毕。 大人儿的身躯在幻境里慢慢透明,他见到自己的手指如菸灰上升,眼瞳也是瞭然。 丹凤眼微微眯起,是早已料到。 「祂来了。」 「谁咯?」 小陆观道还在数石子。 「是谁不重要,你听我说,」 大人儿走到小人儿身旁,「我就是你,不过是你的曾经,一段见不得光的记忆。你要记好了,要记牢了我说的话。」 小陆观道皱着眉抬头,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耳朵:「好啦,你说呗,我有两只耳朵,两只耳朵都听你说!」 高个子的眼眉在笑。 「不要忘了陆姨一家,不要忘了那个想和你一块儿捉鸟的姑娘,你且记在心里,就算再成了一块顽石,也不准忘。」 「当然,还有一路来生衣裳的人,爱与你开玩笑的道士,拿糖丸给你吃的紫衣姑娘,都不能忘了。」 蹲下.身,高个子消散得极快。 「尤其是背箱笼,腰间有画笔和纸扇的书生,他呀,救过你。」 「他救过我?」 「是。」 「唔……你为何要这样说他们,他们有名字的。」 「嗯,你还记得他们?」 「怎么会忘!是、是……」小陆观道低下头手指拨弄着石块,「斐……斐……咦?!我记不得了!」 小陆观道慌了,连忙仰首要问高个子。 可高个子全身似一把黄土,连脸皮都散在了空中。 好像打泥地里来了一趟,也不愿有人跟随,成了绵云一片,永不着落。 小陆观道起初是呆看,后来当高个子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有所察觉。 伸直了头。 「这是戏法吗?你去哪里了?」 「这里空得很,捉迷藏你输定了!」小陆观道故意大声,「你走啦?没人和我说话了,好寂寞的——」 无人应答。 可怜到连回声都没有。 斐守岁冷然看着四处走动的小陆观道。 这究竟是什么幻术。 那位仙君大人说走就走,留下一个忘了他人姓名的小孩? 还有…… 一个祂。 斐守岁看到跑个不停的小娃娃在他眼前勐地摔了一跤。 地上的石子排成一排,陆观道吃痛着站起身,手臂被划破,却见他拽着衣襟。 「啊……啊……我的心好痛……」 心痛? 「好痛……好痛……」 在小陆观道声声呻.吟中,幻境开始坍塌。 融化般的梦。 斐守岁如何施法都打不开的门,从天际处大开大合,降下黑雨。 第93章 装睡 醒来时,视线在颤抖。 斐守岁一只手撑着什么,只能勉强眯眼,打量四周。 所见昏黑的房间,不过细碎光亮从布料中透进。布料跟随颤抖在一唿一吸,偶尔可见外头的浅绿。 老妖怪能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向前,马车?亦或者是囚笼。 且身下的路并不好走。 若是醒来,打草惊蛇不可行。于是斐守岁屏气感知身边之人,淡淡槐花香从他的术法中流出,触摸到旁边躺着一个,而前头坐着一个。 躺着的那个气息平稳,似是深睡。前头那个一只脚盪在下头,气息难以捕捉。 皱了眉。 以斐守岁对谢义山和江千念的了解,他们都没有前面之人的境界。 隐藏气息…… 莫不是顾扁舟。 槐花香正要收脚,有人儿开了口:「斐兄不好奇现在身在何处?」 此话平静,一听不是谢江两人,便知是顾扁舟。 斐守岁不得不回:「仙君大人能带我去的地方,想是……」 「切莫说什么仙君,在外头斐兄唤我顾扁舟便好。」 忽然,光亮在眼前一下子扩大,斐守岁还没适应,用手挡住视线。 除却光,斐守岁的耳识告诉他,周围密林森森。 竹叶与踏雪声时不时传来,还有马匹。是良马低吼,马蹄子踩实了白雪。 至于天地万物的静,唯独腊梅沁鼻。 「不是才初冬……」 「初冬?哈哈哈,斐兄与小娃娃昏迷整整三月,眼下着急的农家可都预备着扫尘过年了。听到没?有小孩子在放鞭炮。」 远远的,是有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斐守岁抿唇。 他的视线悄悄恢復,在亮白之中,见着换下官服的顾扁舟,还是一袭大红衣裳,头上戴了个挡风斗笠。 「呃……顾大人这是……」什么不着边奇怪的装束。 顾扁舟眯了眯眼:「斐兄不嫌冷,我就撩开帘子与斐兄细说?毕竟这马儿难训,还需有人掌手。」 第191页 「不必!大人客气,还是我出来与大人一同看烈马与雪景吧。」 面对一个天上的神仙,又兼当朝的官儿,斐守岁岂有让顾扁舟客气的道理。 见老妖怪三两下拍了拍衣袖,也没仔细注意旁边装睡的陆观道,俯身弯腰坐到马车外头。 外面的风刺面,就坐了一会儿,斐守岁的脸冻出一片红印。 顾扁舟笑道:「斐兄不嫌弃,且用我放在一旁的帷帽挡挡风。」 那风儿吹得人抽疼,斐守岁吸了吸鼻子,拱手。 「恭敬不如从命。」 僵红的手利索戴上帽子,復又立马缩在衣袖之中。 看两人,左边的棕色斗笠,红衣黑靴,活脱像个话本小说的侠客人物。右边的读书人打扮,身上裹着厚重棉衣,好似赶考路上唐突借车的可怜书生。 很不协调。 顾扁舟目视前方,路面积雪,白皑一片。 「斐兄不先问问谢伯茶与江姑娘的下落?」 「既有通天神力的顾兄在,想是无大碍。」 「不是有我在,而是他们的师祖救走了谢伯茶。」 「师祖?」 斐守岁揣手,缩缩脖颈,唿出的热气打在帷帽里,「当是没想到还有个师祖奶奶插手。」 「有赤龙一族作保,那两人定是无碍的,更何况妖族雪狼也算得上鼎鼎有名的守信之辈,斐兄大可放宽心,」说着,顾扁舟一紧拴绳,马匹加快速度穿过树林大雪,「谢伯茶被赤龙带走,江幸与江意则是跟了雪狼。」 「江意?那姑娘……倒是件好事。」 顾扁舟玩笑道:「她阳寿未尽,我看了生死簿,能活到八十整。不过三人伤得都不轻,尤其是江姑娘为了狐妖那厮,入了雪狼门下,不知日后怎得除妖降魔。」 「据我所知,江姑娘的师父解十青虽为妖,但也是个能辨正邪之徒,顾兄何须忧虑。」 「倒也是,」顾扁舟侧耳,轻声,「小娃娃比你醒得早。」 「……我知。」同样小声。 顾扁舟看着面前人缩成个瓷娃娃模样,忍俊不禁:「斐兄的打扮与北国的木头套娃极像。」 「木头娃娃?」 「就是一个个叠在一块的摆件,小孩子喜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索性隔了白帷帽,面皮上彼此也不用装作客气。 斐守岁岔开话题:「不知花越青何处去了?」 「他?」 顾扁舟挑眉,下巴点了点坐在他旁边的宝塔。 宝塔褪去金光,眼下是普普通通的木头匣子。 「在那里头关着。」 斐守岁起初还不信什么赤龙解君,就怕顾扁舟明面上说谢江两人无碍,实则早早给埋在海棠镇。让那两处孤单的坟头,没地上香。但眼下说是收服了狐妖,便是有几分可信之处。 老妖怪恭维道:「顾兄还叫我捉鳖,就算没有我,顾兄也能轻松收了花越青。」 「哼,」 顾扁舟听斐守岁的话头,立马板脸,「朝堂上顺从皇帝老儿,下了朝好不容易躲过文臣武将的酒局,斐兄倒是给我吆喝夹菜来了。」 「实话罢了。」 「是赤龙替我捉下花越青,我不过一把火……」想到祂,顾扁舟倏地闭上嘴。 「火?」 顾扁舟转念言:「北宅阴气重,赤火一把烧得干净。至于北棠姑娘,可怜她纵身去了火海,再无轮迴烦恼,也算一件妙事。」 又是丢了轮迴…… 与池钗花一样结局。 斐守岁又想到幻境中陆观道说的祂。以及他被佛法所伤,不丢性命却加了不少修为,身上更是没有一点伤痕。 「顾兄吃力,还帮我疗伤。」套话道。 顾扁舟却乐呵呵地应下了:「小事一桩。」 呵,胡言乱语。 那样重的伤,但不见得顾扁舟收了花越青还能腾出手救他。 可又会是何人…… 祂…… 海棠镇薛家幻境的纤纤玉手…… 仙人抚我顶…… 神思一点点拉着斐守岁沉浸,一旁顾扁舟大声。 「天冷风寒,斐兄可别睡了去,叫我一手烈马,一手还需扶着你。」 忽地。 斐守岁清醒不少。 歉意:「多谢顾兄。」 「……你知我在骗你。」 「顾兄一言九鼎,岂会骗我。」 顾扁舟嘆息:「好吧好吧,反正也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让说的事,你不问,也省得我编藉口,还需苦恼。」 斐守岁将疑问沉在心中,他这三月竟是在幻境里躲过,不免多虑海棠镇与镇妖塔之事。 「顾兄可还记得阿珍姑娘?」 「她啊,兰家婆子跳崖自尽后,她想着为她婆子和北棠姑娘守墓。我于心不忍遣她继承了兰家的几亩薄田,和北家的一片山头,她就哭丧着脸带着两人的骨灰盒子,回山上种田浇花去了。阿紫客栈则是用我身上的红衣官帽永封不启,里头的悬棺自然藏于水下。」 「但北姑娘的骨灰……」 「衣冠冢,里头藏的是她那只大红绣花鞋,都烧成了灰烬,我不得已用仙术復原了她的鞋子,留作阿珍姑娘的念想。」 绣花鞋终是回到阿珍手上。 「顾兄辛劳。」斐守岁再拱手。 第192页 顾扁舟掸掸深红衣裳:「在其位,谋其职,总不能吃了酒菜,还给百姓添麻烦。」 话落。 马车里头有按捺不住的动静,窸窸窣窣好不扎耳。 斐守岁与顾扁舟对视。 传音:「顾兄,小娃娃有何异常?」 「长得快了些。」 沉默。 斐守岁伸手撩开棉帘一角,里头昏黑,陆观道也不知是又睡了去,还是一直装睡不醒,眼下转身背对着两人。 「顾兄神通广大,能否告知我小娃娃的来歷?」 能叫顾扁舟不丢下的,除了代罪的花越青,就只有他与陆观道了。 斐守岁能知自身缘由,是顾扁舟先前一直说的旧友,那陆观道又是为何,他想不通。 「小娃娃?」顾扁舟应了声,「天机不可泄露。」 「……」 又道:「不过斐兄放宽心,来者善心抵得上你我,纯粹之人少见。」 说的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斐守岁一想起,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幻境里头的一大一小斐守岁岂敢忘,但他可不想与一个来路不明的神仙再扯上关系,与其和顾扁舟这样的笑面虎同坐一室,也好比了不知根知底的炮仗。 此时,小孩嬉闹,鞭炮一声一声地打在斐守岁耳边。 斐守岁下意识打量他陌生的环境,就如他听到的,大雪竹叶还有几株腊梅。 但脚下凹凸不平,目见路的宽窄也不像官道。 路边的竹子是又高又粗,将将长在一手可揽的位置,连个隔断都没有。像是贯通毗邻村寨的小径,平日里只有着急到不在乎崎岖与否才会开启。 斐守岁重重地唿出一口热气,装成没有注意到陆观道:「一月有余,都是顾兄在照顾小人?」 「我有当朝官帽在身,也不算麻烦。」 听此言,斐守岁立马作揖拱手。 「实在是麻烦了顾兄,不过顾兄又何必带着我,把我埋在地里也无妨。」 「埋在地里?」 顾扁舟看一眼斐守岁,似是里里外外都打量了遍。 随后他笑着打开腰间酒壶,一股浓烈的酒香飘出,绯红衣裳抿一口醇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我可不想被人参一本,说什么第一次出京就成了滥杀无辜之徒。且斐兄替我瓮中捉鳖,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只好带着斐兄与小娃娃一同前去梅花镇了。」 「梅花镇?」 四周腊梅应景。 「然也,」 顾扁舟指向路边梅花,「此州周边所有的县城都以花草树木为名,之前的是海棠,现在驻扎在悬崖峭壁上的便是梅花。」 「花」字煞尾,眼前的茂密竹林渐渐被驱散。 映入眼帘,乃是高在山腰的小路。 路的一边没有遮挡,下面有百尺之距。山脚边的平原白雪覆盖,溪流冻结,在山峦交汇之处灌木扎堆。 目向远方,所种除却竹子,还有的就是松树。 两树常青,含雪不化。 有一两肥啾落在枝头,歪歪身子笑看来人。 斐守岁嘆:「好景。」 「就是为了此景,我才偏行小路,不然走官道可见不着如此风光,」又是一口烈酒,「可惜花越青见不着,就只能我与斐兄热酒洽谈了。」 花越青…… 那个小木头匣子正装着疯疯癫癫的狐妖。 斐守岁瞥一眼。 「斐兄可别打他主意,」顾扁舟手一揽,挡住盒子,「上苍命我收妖,等我死后要是一只都交不上去,可又要下凡吃苦头了。」 「顾兄说笑,我只是好奇花越青此刻能不能听到我等之言。」 「自是不能。」 顾扁舟递出酒壶,酒香扑在斐守岁面前,盖了白雪的冷。 「担忧狐狸作甚,马车后头有热酒的小炉,斐兄可否赏脸?」 斐守岁笑着拉开帷帽,他眉心红痣淡淡,落在雪白中很是好看。 顾扁舟惊去一分,笑说:「山高,风儿不会怜惜美人。」 却见斐守岁接过酒壶。 「乃是『旧友』之情?」 「是也是也。」 斐守岁不知什么旧友,但他打不过一个仙官,为求自保,也是要给面子。再说了,喝酒能解忧,何乐而不为之。 悲风唿唿,松树耸立。 正当斐守岁想开口客套,马车里头的小人儿咋咋唿唿地醒了。 醒得十分刻意,是一声十分做作的。 「哇,下雪了!」 第94章 灌酒 两人沉默,一瞬间都不知该不该接这个茬。 对视。 「斐兄,请。」 「……」呵,天上的仙官还不是人变的。 斐守岁无可奈何,撩开帘子,便见那个活宝。 陆观道身上缠着一块软被褥,未束的长髮落满软垫,散成一团,而他正眨巴眼睛痴看路边厚雪。 白光盈盈一握,墨绿眼睛好似松柏一枝。 若还是个小娃娃,倒能惹得斐守岁起一分怜惜之情,可嘆面前的人儿高高个子,顶着张加冠之年的脸庞。 不光装睡还刻意摆个样子给人看。 人儿长大了,身子扯面条,就连心都歪斜。 斐守岁想着,咳嗽一声。 「陆观道。」 被唤姓名,那人儿浑身一颤,这才眼巴巴地转过头,手放下帘子,一副欲言又止。 第193页 顾扁舟下意识后退几步:「……斐兄你当心。」 「什?」 话落。 站在棉帘前的斐守岁眼睁睁看着陆观道手脚并用朝他爬去。 马车轻摇,而人儿背着褥子,像只口渴的狗。 车厢不算很大,能容下三人已是足劲,陆观道又长得高,披头散髮,脸色雪白。光照在陆观道脸上,映入斐守岁眼里,与刚从坟里爬出的殭尸无异,更何况斐守岁对他有所戒备。 便是后退一步,又看在小娃娃的面子上停了脚。 还好马车结实,没有散架。 陆观道扭着身子骨,一把抓住被褥盖住腰,痴痴地望着斐守岁。 冬日单薄的微光将他与马车掀开,在深处是黝黑夜晚,竹叶瑟瑟。 「啊……」陆观道张大嘴,咿呀学语,「啊……啊……斐……斐……」 雪地里的两人相视。 「方才不是能说话?」 斐守岁不解,将信将疑上前一步,没在脸上露出嫌弃,「你的嗓子?」 却看陆观道死死盯着他,连眼皮子都不眨。 这比幻境里头的视线要更执着,像是贪着面前之人,心里盘算如何剥皮吞肉,连着骨头都咽下去。 「……」 斐守岁虽警惕,但手背还是覆在陆观道额头。 不烫。 甚至于有点太凉了。 老妖怪再启唇:「冷就把衣裳穿好。」 看了眼陆观道歪七扭八的衣襟,一侧厚衣裳耷拉在手臂处,露着小半香肩,长发缠绕他的颈与下巴,还沾了口水。 唯独眼睛很亮。 斐守岁第一次直观感受到睡相的好坏。 可是痴人儿不听劝,仍旧一动不动视斐守岁如金乌。 斐守岁只得弯下腰,伸手去拉人儿的衣冠不整,凑近了,闻到一阵甜腻腻的香味。 香味勾引着斐守岁放下思索,就此安眠。 怔了一瞬,斐守岁抓住陆观道的衣袖,摸到黏煳浊液,迷眼一看,是血红。 「这是?」 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口内喊道:「痛……痛……」 「哪里受伤了?」 斐守岁装出着急模样,「外头冷,去马车里,把衣裳掀起来。」 语气平平。 顾扁舟拿着酒壶言:「都说不要长这么快,喏,现在知道疼了。」 「顾兄何意?」斐守岁一边赶着陆观道,一边回首,「这血与小娃娃突然长大有关?」 「差不多,毕竟万物从娘胎里脱下来,也都是血淋淋的,」顾扁舟晃着酒壶,「像他这般着急长大,胎里的肉不够他吃,他就吃自己的。」 娘胎…… 「吃血肉,吃白骨,到最后没有东西吃,也就死了。」 死胎…… 听罢,斐守岁勐地关上马车内的小门。 顾扁舟勾唇轻笑。 马车内,漆黑一片。 老妖怪吞下顾扁舟所言,依稀听到人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声儿扰得老妖怪心烦意乱,又不得不出手,总不能交给说着死啊胎啊的仙官。 按捺烦躁之情:「快快坐好,我施法点……」 本想点烛,却见陆观道的手指上有火苗一簇一簇。 小小火苗卑微到只能照亮马车一角。 红光叠影,陆观道虚汗层层,像极了初生的婴孩。 「你、你看!」 斐守岁皱眉:「我知你会术法,但不要逞能。」 「唔……」 陆观道蔫蔫地收了手,睫毛簇簇,「以为你会喜欢……」 「我喜欢,」斐守岁敷衍道,「喜欢得紧。」 「……骗人。」 火苗瞬间熄灭,取而代之是斐守岁变出的白珠子。 斐守岁没管陆观道的话,先用被褥将人儿捂严实了,这才琢磨着掀开一角,去寻血的源头。 方才昏暗辨不清哪处流血,眼下倒是看得明了。 陆观道腰间布料被血渗透,斐守岁的手指不过轻轻触摸,他就闷声哼哼。 老妖怪在死人窟时被尸躯邪魅欺辱,砍了手臂,夺了五识,因此他最爱惜就是自己的凡躯肉.体,实在见不得陆观道这般模样,就愈发生气,倒像是自己生了病,拖到不可不医。 手指的主人家声音冷然:「醒的时候为何不说,我看你早早翻了身,既知痛了,血又流成这样。」 动作很轻,拉开一层粗布衣裳。 布料因血黏结,拉扯之中陆观道咬牙强忍。 「痛就喊出来,此地静谧,除却鸟雀就余我们三人,丢人也早丢尽了。」 「呜……」人儿的手抓着软垫,指节粉红,听他边喘气,「不、不喊出来……」 汗珠夸张,一滴一滴,打在斐守岁额头。 「长大了,就要起了脸皮,」抹去不属于自己的汗水,斐守岁嘆道,「就算如此,也不该强忍着。」 「不是、不是……我……」 移开最后一件衣裳。 四周死一般沉寂,马车外有木头燃烧之声,烈酒浓香做贼似的将两人包裹。 顾扁舟笑道:「小娃娃状况可好?」 斐守岁没有开口,他被眼前的伤口惊到说不出话。 深红的肉一整片翻开,本该是筋肉间的白骨裸露在空气中,散发着甜香。陆观道已经没有几块结实地方了,腰更是窄得不健康。 第194页 混合着车外木炭之升腾,让斐守岁想起远古的部落,有用少女腿骨点香的习俗。 传言少女之骨,有莹莹冷香,能抚慰亡魂。 老妖怪咽了咽:「腰间的骨头横出来了。」 「腰上啊……」 顾扁舟就站在马车旁,将热好的一盏酒推入,「刚刚温的,叫小娃娃全部吃下去。」 「酒?」 「就是方才的酒,本是为他所备,」顾扁舟指腹点了点木板,「他比你早醒半月,不过每日都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斐守岁接过烈酒。 「我一开始没搭理他,直到七日前发现他腰间受了伤,这才记得自己有壶酒。此酒乃是仙界蟠桃宴上的宝贝,吃了能治百病,腐肉都给焕然一新,想着今晚你若不醒,我就施法灌酒。」 顿了下。 「斐兄有所不知,仙界之人在凡间使用的仙法,每一笔都要被记录在册。我若平白无故救人,就是坏了凡人命数,虽小娃娃并非『凡人』,但我也是要守规矩的。」 「原来如此,多谢顾兄。」 客套完。 斐守岁垂眼,手中是热酒,面前却有个奄奄一息的人儿。 看着陆观道一脸牴触,斐守岁倒了一杯,递到人儿唇边。 他道:「喝下去,别误了一片好心。」 酒热而杯盏冰冷,一触到开裂的唇瓣,斐守岁还是下意识缩了几分力道。 这么冷,像是碰到了冬天大雪里的冰锥。 到底相处过两月,算不得出生入死,也比萍水相逢的情缘多。 酒香窜入。 舌尖略过干唇,陆观道小声后仰:「你、你不让我喝酒的!」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 人儿小心翼翼推开酒盏,像是犯了错的小狗,把尾巴夹在腿里,耳朵贴牢脸颊,「你说我喝酒后做了错事,你很生气,不让我喝……」 「你……什么喝不喝的!」微震声。 斐守岁入眼还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语气有些生硬:「你不愿让大夫瞧,可是想叫着伤口发臭发烂?」 「发、发臭?」陆观道被斐守岁的怒气吓到,身子抖若筛糠。 「是,伤口不处理,就会烂。一烂,虫子乌鸦就要围着你飞,你不光发臭,还要得热病,要是到了这种地步,普通的药可就救不好了。」 「只能喝酒……」 斐守岁颔首。 陆观道哆哆嗦嗦伸出手,欲接不接。 「你不嫌我?」 「不嫌。」 说着,斐守岁把酒盏递到陆观道面前,他不放心手中佳酿,生怕陆观道接过就洒了去,便言:「我餵你。」 「不、不……我自己喝……」陆观道復又低头,夹着尾巴,「其实不是很痛……」 「啧。」 斐守岁难得咋舌出声,「那我不管你了!」 只是气话,陆观道却慌乱地抓住斐守岁的手,眼眶三两下迸出泪珠。 「不!不要!」 斐守岁抬手:「不要就乖乖听话。」 「好,我听话……」 紧接着,老妖怪不再与人儿客气,准备速战速决。 他拍开陆观道的手,起身拿着酒盏靠近,一手撑住身体,一手抵着酒香,一步一步,陆观道无处可逃,又不敢挣扎反抗。 那糜烂的香挥之不去,酒水不满,顺在杯壁晃荡,偶有一滴落在斐守岁微红的指尖。 陆观道眼巴巴地看着斐守岁贴近他,愣是红了脸。 喉结滚了滚。 愈来愈没有距离。 直到唇被有些凉的手指打开,陆观道才回过神,见斐守岁一丝不苟地将酒盏一斜,倾入他的喉间。 烈酒温热,人儿捏着鼻子咽下。 「好苦!」 顾扁舟在外:「一杯不够,把壶里的都喝完。」 斐守岁应了声:「顾兄放心,我会把酒都灌了。」 转头,斐守岁见到脸颊透红的人儿。 「才一杯?」 「呜呜……」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袖子,轻轻晃了下,「好苦……」 「苦也要喝。」 陆观道萎了脸色,干脆不卖乖了,挪着身子:「我自己喝……」 「不行。」 绕过那双宽大的手,斐守岁施法定住了陆观道。 陆观道无法动弹,表情倒是比先前丰富。 老妖怪笑道:「酒壶不大,余剩十几杯,我餵你。」 「呜呜。」 「要是哭丧摇尾对我有用,你早得逞了。」 斐守岁伸手掐住陆观道的下巴,指甲轻划肌肤,连带着指尖的酒一下擦在唇珠上。 指腹略过,如抹胭脂,留下醇香。 烈酒的香盖过糜烂,许是仙界之物,竟叫只闻不喝的斐守岁都有些醉意。 一杯又一杯。 后来嫌喝得慢,斐守岁干脆动手拧开盖子,对着陆观道餵。 壶口压着唇瓣。 老妖怪扶住陆观道的后颈,指腹摩挲长发,握得力道刚好,又微微朝自己那侧按了按。 酒水快了,顺唇角溅在衣襟上,陆观道紧紧闭着眼仰头,冷香里只有他一口一口地吞咽声。 「乖,」斐守岁言,「还有一点。」 陆观道的脸皱如一只老苦瓜。 直到酒壶被倒挂,里头一滴都没有了,斐守岁才作罢。 第195页 车厢昏暗,白珠子微弱的光,十分吝啬。 反手解了咒语,将酒壶与酒杯安放于一旁。 两人沉默许久。 斐守岁:「让我看看伤。」 但面前的人儿醉醺醺地不成样子,脸比伤口要红,还在说胡话。 「你欺负我……」 「……嗯,也算是。」 「承认什么?」看不清人儿的表情,大概是咬着唇,强忍委屈,「明知道,还赶着我……」 「嗯。」 为你好的三个字,始终都说不出口。 在弱光中,窥视那个半醉不醉的陆观道。 话比脑子先行一步,老妖怪脱口而出:「有好些吗?」 「有好些……」 话语一落,那个秉着不吭声的陆观道再也忍不住,明目张胆地扑到说话者身上。 双臂一揽。 斐守岁没有躲开,避之不及,手悬在空中。 第95章 慎言 「酒不好喝,比、比臭道士烤的鱼难吃,好难吃——」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却只是谢义山烤的鱼难吃。 斐守岁慢慢松了手,手掌贴在陆观道嵴背,安抚似的摸了把。 「好了,好了,伤口要紧。」 「我不!」 陆观道死死抱着,还蹭了蹭,「一会儿又死不了!」 说完此话,帘子上的人影走远。 「小娃娃比我精神,想是没事了,」顾扁舟利索地坐于马车前,收了暖酒炉子,「斐兄坐好,天黑前要赶到梅花镇。」 绳子一扯,马儿疾走起来。 车厢里的人儿抱着不撒手,斐守岁又没地方可扶,摇摇晃晃间。 「你松手!」 「唔。」 马车晃得很。 斐守岁推开人儿,靠到一边:「坐好。」 「好……」 瞥一眼正襟危坐的,斐守岁将视线移到腰处,那根横出来的骨头还在,只是不流血了,伤口渐渐合拢。 又想起像只小狗一样爬到他面前的陆观道,斐守岁问。 「是因为疼才爬出来的?」 陆观道点了点头。 桃红如云的脸颊,醉醺醺的视线,所幸陆观道长得正儿八经,丹凤眼配浓眉,不然就与那些吃醉酒偷看姑娘的痞子无异。 「是你叫我,我着急。」 着什么急。 斐守岁灭了白珠子,马车内瞬间昏暗。 「人呢,我看不到了!」陆观道的声音盪在黑暗里。 「我在。」斐守岁回他。 「在哪儿?」 「你手旁边。」 手掌挥了挥,立马被人抓住。 斐守岁犹豫一瞬,最后妥协,他不想看到陆观道的眼睛,于是夺去光亮。因他只有在黑色的帘幕下才能松一口气,丢下脸上面具,算成真人。 可人儿咋咋唿唿,他不得已只好把缩在衣袖里手伸出。 小孩的手长得比他大了。 还好不是一只满布皱纹的手掌,还好看到的人仍有生机。 斐守岁被酒香与血影响,心中压积着说不出口的悲愁,又兼敏.感了五识,周遭一举一动都在敲击着他的心。 有沉重的唿吸,是陆观道。 他在擦泪珠。 马匹在疾行,竹叶落下三两,鸟儿飞驰而过。 外头的顾扁舟好似又开了一壶酒,酒香浓烈,宛如醉酒之人是他。 老妖怪微微仰首,不知不觉间酸去鼻尖。 不过身旁那个哭得比他惨烈。 陆观道抓不住斐守岁的人,就只好哭哭啼啼:「都说了,喝了酒就会被嫌弃,你明明说的,说好了,不嫌弃我……」 「为何我会嫌弃?」斐守岁靠着软垫,有些疲累。 「你说你疼……」 前言不搭后语。 斐守岁小了声音:「疼什么?」 「不记得了,黑乎乎的一片,吹了蜡烛,还关严实了门……」陆观道往斐守岁那边靠近,「是你叫我这般做的,后来又说什么……什么得寸进尺。」 人儿的声音愈发清晰。 「不过,没有叫我滚,可我不敢喝酒了,不敢……」 「嗯,我知晓了。」随便应了声。 语气淡如一盏清茶,斐守岁默默地往远离陆观道的一侧靠坐,他理不清陆观道口中断断续续的话。 「所以你还嫌我吗?」摇尾乞怜。 老妖怪虚眯眼,车内酒香实在是熏得人头昏,他视线眩晕,白乎乎冒出些屏障。 「早说了,不嫌。」 「好!」 思绪沉在水里,就像幻境中一般,差点就听不到陆观道的回答。 老妖怪皱眉,扶住昏昏沉沉的自己,他忍不住想起死人窟的幻境,那幻境大水,又突然出现的荒野。 幻境…… 荒野之中,有棵古老的树,树下是两人,一大一小。 高个子的人菸灰般在记忆中消散,散成捉摸不到的冷香…… 冷香……成人…… 思落「人」字,幻境中的大水开始波涛,斐守岁倏地清醒过来,他立马甩开身侧陆观道的手,那个爱哭闹的人儿好似是说了什么,他没有在意。 能听到的不过心跳,跳得极快,至于脸面定是惊骇的。 无人在意的昏黑之中,一瞬息,斐守岁整个身子如泡了冷水一样发抖,心跳声充斥着他敏.感的耳识。 第196页 是了,他都快忘怀身侧这人是长大了,还是个小娃娃。 四周安静得只余鸟叫。 陆观道不出声。 斐守岁也闭口不言。 须臾。 马匹调转,车轱辘滚滚,颠簸不止。 前头的顾扁舟笑道:「路窄,扶稳了。」 「……有劳。」斐守岁客气回。 沉寂被打破,马上又只剩喘.息与静。 斐守岁不敢细看那个突然不说话的人儿,要是用神态来做对比,陆观道定是个小娃娃。可总有一刻停歇,斐守岁能在陆观道身上捕捉到不属于小孩的表情。 是在假装? 可幻境中的高个子…… 斐守岁深吸一气,外头却更冷了,大雪纷纷落下来,烧着一片冬意。 感知告诉他,天昏沉阴暗,车外与车内终将落幕。 不知如何开口,试探还是单刀直入。 陆观道要是天上的仙神,既得记忆又何必在此虚与委蛇,要陆观道仍旧没有长大,那在身边挥之不去的凝视,又是何人。 很是奇怪,可无论哪一个对于斐守岁来说都不是件好事。他想逃,逃到身边没有任何人的地方,也不须对顾扁舟拱手弯腰。 咽下空气里的冷。 斐守岁开了口:「陆澹?」 那一双墨绿眼睛有些呆滞。 「唔,我还以为你嫌我……」 「不是,」斐守岁讪笑,「方才想到一件事,总之,你现在可清醒着?」 「醒着醒着。」 那个人儿贼兮兮地凑到斐守岁身边,一团小火苗亮于手心。 大红的火光照亮斐守岁一张惨白的脸,脸色比陆观道没有好到哪里去。 陆观道见着了,自是担忧:「你的脸好白!」 「嗯。」 「为何?」 斐守岁默然,为何他也不知,就在刚才一瞬,心被腾空出现的巨手勐地一捏,将他带离了幻境与冷香。 「天冷。」 「天冷盖被子!」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明知自己受伤,陆观道还夸张地俯身将被褥递给斐守岁。 拉扯伤口,浓香溢出,火光笼罩,是一副纯心。 顾扁舟也说了,陆观道乃是纯粹之人。 斐守岁接过薄褥子,很给面子地给自己盖上。 两人都裹着,活似蚕蛹,破茧而出。 「那我便问你一事,」斐守岁垂眸,藏在衣袖下的手,随时预备着阵法,「幻境中的事情,你记得否?」 「幻境?」 陆观道歪歪脑袋,「记得啊。」 记得…… 一阵槐花香从斐守岁背后逃出。 「记得些什么,能与我说说吗?想来还要走些路程,你不困,便打发打发时间。」 「可以啊,让我想想,幻境里头……」陆观道全然信着斐守岁,「里头起了大火,还有水,有棵大树,树上!树上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小人儿!」 「不过有些忘记了,只想起来我和你都落到了水里,你要走,就走了。我之后还遇着了一个面目全白的人,他问我的话,也忘了,记不得了。」 人儿拉住斐守岁的衣袖:「你之后去了哪里,我有找到你吗?」 斐守岁笑说:「不是在一开始,那树上你就找到我了?」 嘴上说着暖心话,手里阵法没有停,画的倒不是什么害人诡术,是斐守岁想要熘之大吉的后路。 又言:「那个小人儿就是我。」 「是你?」 陆观道上下打量着斐守岁,「你小时候好瘦,像……像骨头架子。」 「现在看着胖就好。」 「也不胖,脸上没有多出的肉,」说着,陆观道伸出手,从衣袖摸到了手腕,「我记得,我说你什么……好像是也说过你瘦,你还说了什么……什么来着……」 槐花香攀上了陆观道的肩头。 「说我是『无用之材』。」 无用之材? 斐守岁下意识启唇安慰:「万物生下来就是有用的,自然你也是。」 「可『无用』与『有用』为何意?」 「嗯……」 陆观道的手脱开手腕,他一点点靠近,紧盯着斐守岁:「我记得!我记得塔里有间黑黑的屋子,还有那个长尾巴的人,他在塔里……塔里……」 「塔?」 「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陆观道抬眸,「还有你。」 「我?」斐守岁可没忘记花越青的胡言乱语。 「你生病了,喘气,一直喘气,我给你找药吃,吃了也不知好没好。」人儿说得认真。 「我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却觉着定是你,不知道……不知道……本来是让人忘干净了,现在想起来,想起来就头疼。」 陆观道的手捂住了腰,「陆姨死后,我也头疼过……」 死后…… 先前陆观道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眼下他说出了死。 老妖怪背手一旋手指,脸上还在迎合:「天黑了,头疼就早些睡吧。」 「不!」 陆观道抓一把腰上还没有黏合的肉,手指卡在肉中用力一拉,好像失了痛感一般,他把血肉摊开在手心,明晃晃地刺着斐守岁的眼睛,「要疼,不要睡,睡着了就会被推远,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背上的伤疤,因为我抓不到,抓不到就睡过去了,没有醒来。」 第197页 是在梧桐镇棺材铺里见到的三道伤疤,斐守岁想起那晚穿了一身寿衣的小孩。 小小寿衣,要吃脏水。 「那你知道,伤疤是何时出现的?」目光从陆观道的脸上向下移,一寸一寸吃到腰间裸露的伤口。 不是新生,人,不……神为。 槐花香如浓雾倾倒,溢进骨髓。 斐守岁言:「要是知晓了伤疤,或许能寻你失去的记忆。」 话尽。 忽然有酒盏坠地之声。 马蹄阵阵。 是顾扁舟。 「斐兄,慎言。」 「是我之错,」斐守岁马上回,在车内朝黑乎乎的门拱手,「多谢顾兄提醒。」 陆观道听不明白。 「找回记忆不是好事吗。」 对你自然是好事。 斐守岁笑了下:「不找了。」 偏偏头,陆观道嘟囔:「刚刚还说找哩。」 「是我心血来潮,」斐守岁拉住陆观道的手,「只怕找到了记忆,你就不是你了。那样一来,你丢下我与顾兄,寂寞的不止一人。」 说的又是客套话,摆出一副宽慰他人的笑脸。 骗人骗己,甚是有用。 陆观道听得一愣一愣:「寂寞?」 颔首。 「寂寞的谁?」 「自是孤单人。」 伤口极快癒合,白骨在往皮肉中回缩,陆观道短了目光,眼神又成了湿漉漉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触动心底,触动了藏起来的阴湿。 他道:「你不要寂寞。」 「嗯?」 那双眼睛眨又眨,说:「就算记起来了,我还是我,一直是,外甥狗吃了不往外走,不往……」 手指钩住。 「有我在不会孤单的,我会埋人,我会上坟,把土堆得高,我知道……」泪珠在打转,人儿低下头,「我知道走了就回不去了……」 第96章 黑城 又是想起了什么。 斐守岁没有再应和陆观道,任由他喃喃自语。 外头的绯红衣裳不说话,就也连着他都不能询问。好似他是笼中的鸟儿,明知出口在哪儿,却被动捂住了眼。 指缝熘走笼外风光。 寂静大雪,纷飞了游离思绪,斐守岁细看身前难以捉摸之人。 记忆啊,塔啊,狐狸啊。 他啊,我啊,祂啊。 陆观道口中的塔中之人,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杂糅枯燥的漫长岁月,斐守岁究竟把什么丢在了身后,是否一脚踏入就能理得清楚。或者,干脆装作从不知晓,继续在人间逍遥快活。 老妖怪的指腹摩挲衣料,梭梭声比马蹄踏雪更留痕迹。 启言:「顾兄。」 唤一声从不相识的老友。 老友应:「还需灌酒?」 醉醺醺的小人儿正抓着衣角,摇头晃脑。 「非也,」斐守岁好似是带着笑,「不过好奇『旧友』二字。」 话落。 门外大雪忽地打在帘子上,绯红身影在灰雪中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沉默。 天黑得极快,如沾了墨珠的白水,默到万物寂寥。 紧着手中马绳,顾扁舟悠悠然响道。 「斐兄,天欲黑,雪下大了,要调转马车回去无济于事,」吞酒壶之浓烈,「何况路窄,就算此刻回到客栈,次日也是要启程的。斐兄要实在睏倦,不如休息片刻,离着梅花镇不余几里路,到了我会叫醒斐兄。」 那是在说早没了回头路,何必现在犹豫再三。 斐守岁自然听出话里有话:「就怕这雪滚了山石,我等又不知险峻,实在骇人。」 「哈哈哈!」一拽绳索,顾扁舟干笑,「山石都是长了眼的,不会来害你!」 长了眼…… 斐守岁:「不如顾兄回马车里歇息,剩下的路,让我来。」 「换来换去麻烦得很,斐兄不是害怕雪崩埋路?有我这个挂职仙官,就算是雪也要礼让三分。」 「那便有劳顾兄。」 顾扁舟虽看不着车内,但斐守岁还是拱手作揖,不失礼数。他知道顾扁舟所说,就连仙官都没有的办法,一个小妖能逃到哪里去。 斐守岁在死人窟中不认命,丢盔卸甲地告诉上苍他能在八热地狱里活下去。后来他成功了,逃出满是鬼魂的荒原,却在这儿栽出个跟头,而那罪魁正在他身边醉了冬意。 祂…… 想是大罗神仙,好不威严。 斐守岁沉默着,在去梅花镇的后余路,没有在说一句话。 …… 梅花镇。 景如其名,夹道两边种满腊梅。 斐守岁撩开帘子一角,见黑夜浓厚,目之所及除了冷,什么都不剩。 风啊雪啊,吹刮个没完。 此三月从江南海棠镇不知走的哪条道,到了北国风光。但顾扁舟又说是临州,临州的草木不会有这般相差,而松柏竹林,明晃晃地告诉斐守岁他所在之地不是北方,就是靠近西南的极寒高原。 相传高原脚下大地比江南的山高,高原常年风雪不见金乌,便是见了也是冷到发慌的程度。 高原除却这些,它多的是一望无际的蓝湖,没有广阔奔腾的泥河,一切事物来到这儿就慢下脚步生长。 可惜陆观道不会。 斐守岁暗暗放下棉帘,身侧靠着的人儿正说着梦话。 第198页 喝了酒就睡,睡着时就偷些月光长大。 老妖怪离他远一些,陆观道就像头上长了眼睛一般能立马找到,可找到了也不做什么,紧贴在旁边,祈一个安心似的。 默默推了把人儿。 与顾扁舟:「顾兄,天黑的早,不知城门还开否?」 「城门?」顾扁舟在外,「定是开着的。」 也是,可不能小瞧了京城来的官,一身绯红比一地的血值钱。 又过了会儿,马车徐徐,很是惬意地慢下蹄子。 斐守岁侧耳细听,在风雪声里,好似有什么灼烧的异样。 老妖怪不想再让冷风灌入,干脆唤出妖身的瞳,透过马车打量前方。 见风暴之下,有依稀高大黑影笼罩于夜幕。黑影脚边,乃是一个个火红的星点,排列而站,时而矮一些,时而亮去不少。 不可能是寻常火把。 且按照常理城门早该关上。 斐守岁笑道:「顾兄来此地想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不然高原低压,又何必带着我与陆观道两个拖油瓶。不光如此,照人间习俗,腊月当扫尘算余,但顾兄不远万里,舍了高官厚禄温柔乡,究竟是什么,非要到梅花镇才能做到?」 「原来你早知道了。」 「就算是当朝官员,没有特别的通关文牒也不可能仅仅三月就到此,海棠镇与梅花镇,我要是没猜错,至少有八千里路。」 「八千里……不止了,」顾扁舟嘆,「我都数不清走坏了几匹马,从起初用人间的,到后来实在是赶不上脚程,特意请了妖来驮,不然再用三月也到不了梅花镇。」 「所以?」 「斐兄聪慧,想一想海棠镇之惨事,想想北安春身边的月星姑娘。」 「是被北安春拐走的孩子?!」斐守岁骇然,「八千里路……」 「是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自己走走,哪能读得懂。」 「顾兄辛劳。」 「我辛劳什么?」顾扁舟从门缝中推出一张薄纸,冬的寒气就吹进来,冷了指尖,「为这些孩子,朝廷派了不少人,可惜无一倖免,不是死在去的路上,就是入了梅花镇再无下落。」 斐守岁把纸摊开,里头画的是梅花镇所处之地。 高山耸立,冰原倒挂,坐落山巅,松柏护着黑城,易守难攻。 「遂派了我这种能人异士,也就我一人接下这个麻烦事。」 话语间,马车离得黑城愈来愈近。 离近了才发觉黑城之高,高上风暴昏暗,望不到头的砖瓦,死死扎根着岩壁。 也不知千年后,是否有后人垂泪。 斐守岁听闻过高原风光,但这是他第一回来,主要是嫌来此处麻烦。不光是翻山越岭,还需绕开层层盘查。与常人言,梅花镇就是再美也会磨去耐心,嘆一句来世。 瞥见路边腊梅,偶有风铃铮铮。 梅花树上还悬了老旧红绳,一棵盘上一棵。 这些东西,斐守岁记起了江千念。 江千念是被雪狼带走的,雪狼一族生存的地方也有这般风光。 可嘆女儿家眼下不知身在哪处冰天雪地。 老妖怪继续问:「路途之远,非常人能忍受,何况是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顾兄何以确认梅花镇就有失落的?」 「起初我也同斐兄心中所想,觉着那些孩子不可能有人存活下来,能活不过沿途卖出去当了瘦马小厮。后来,我在整理孩子名单时,发现了我之同僚的秘信,他也是入了梅花镇唯一一个传来消息的人,他在信中说,梅花镇四季分明,游人繁多常不思家,孩童嬉戏捉花捻草在那儿都是常事。」 「捉花?」 「是,」 顾扁舟的语气有些愤怒,「这种大雪纷飞的鬼地方能长什么花!所种粮草也不过一年生一次的青稞,树都长不高,还会有花?」 「乐不思……」 「他的密信没有被公之于众,也是有此原因。」 倏地,斐守岁想起一事:「顾兄可否随身带着信?」 「倒是带了,你有何见解?」 「既能寄出,定有缘由,顾兄站在仙与人一侧没能看到的,不如交给我这个妖,」斐守岁笃定,「八千里路的相隔,驿马信使能送达,说明无人阻拦。」 「如你所说,」顾扁舟一拉马绳,「没有错的,才会被放出来。」 是一信封递入。 「这是我抄录的,一字不差。」 「好。」 打开信封,里头洋洋洒洒有千字,无不在说梅花镇之好,甚至好过了京城与天庭众仙家居所。 说的是老有所养,少不困家。 春日时,有农夫坐在老牛上垂目钓鱼,有妇女姑娘背着小娃娃去田间摘花,是成群结队的男子谈天论地,老妪编织竹笼为她死去的么儿祈福。 到了冬日,收穫的稻子堆满谷仓,一大家子吃着热乎的饭,小孩子点鞭炮,大人说媒拉亲,一年也就这样过了。 他们美的忘记了烦恼,像极了孔夫子口中的大同世界。 「鞭炮……」斐守岁的指腹落在两字上,细细读着信时,马车已停下脚。 随之,一大群火把围上来,点亮了大雪里白皑皑的路。 盔甲的摩擦声,带头官员的客套声,还有火把点燃溢出的香…… 香? 斐守岁勐地抬头,立马将信塞入袖中,乃是顾扁舟与他传音。 第199页 「劳烦斐兄照顾好小娃娃,这几日需跟紧我,与我一同会会这梅花镇的县令。」 「县令?」 「然。」 说着,敏锐的耳识捕捉到一处不同寻常,是顾扁舟下马,黑靴踏实了白雪。 一众寂静里,有人开了口。 「顾大人,顾大人!」是殷切之声,「顾大人千里迢迢来此地,真是让梅花镇蓬荜生辉啊。」 「县令大人才是辛苦,我在信中早嘱咐了不必等候,要是今日大雪封路,我来不成,难道大人要在城门口一直等到天亮?」 「此言差矣,等候大人是小人之职责所在,岂有不等的说话,」搓了搓手,唿出的热气比火把更会燃烧,那人笑道,「大人,天愈发冷了,小人已为大人备了客居,不知大人是独行……」 声音渐渐朝着马车内袭来。 斐守岁明显感知到好几双眼睛,正虎视眈眈。 而顾扁舟背手一拦:「殷大人,马车里是我的两个随从。」 「这……」殷县令略有尴尬,对着身边的士兵,「顾大人怎自己掌马,而让随从暖着褥子。」 那些个士兵人高马大,火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散不走阴森。 顾扁舟笑说:「大人有所不知,我身上的官服虽五品,但本朝穿此衣裳的最高也就五品。」 「五品……」殷县令与士兵面面相觑,恍然,「五品!五品!竟是五品的大人,小人久居这深山老林,实在是没见过大人的衣裳,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莫要怪罪,这、这……」 要不是提醒,斐守岁都快忘了,顾扁舟不光是当朝的官,仙界的神,还有一层江湖上能人异士的身份。 一个被朝廷招安的「能人异士」。 第97章 戏团 「哈哈哈!」 顾扁舟笑着扶起作揖的殷,「大人哪里话,我虽在京城,但大人也是五品,五品对五品,我们乃是平级,吃着一样的饭,喝着一样的茶。」 哼。 车内的斐守岁能看到殷县令结实身子,两撇小鬍子盖不住脸上的酒气。 好一个五品的官。 顾扁舟又言:「不知大人准备的客房可有空余,余下一间给我的随从挤挤?」 「有的,自是有的!」殷县令再拱手,「不过大人,天实在是不早了,还请大人入了我为大人准备的暖车。」 暖车坐在城墙脚下,里头盈盈亮着光。 顾扁舟眯眼:「大人何须费心,我与随从坐坐马车便可。再说了,来梅花镇是为的记录这些年镇中的农收,小事一桩,要拿暖车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农收…… 斐守岁心中念着密信内容,好似信里从未提及耕种。 那没了田地,一切都荒芜,又何提梅花镇的年年有余。 老妖怪又见高高城墙,绕着他们三人的众多士兵,若非斐守岁知道这是在迎接官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捉了什么间谍逃犯,用得上这般阵仗。 那些士兵在黑夜里没有脸面,宛如吊丝木偶,只信一处脑子。 听殷县令犯难:「可大人,这备都备好了,您不上来赏一杯茶,不就让百姓看了我的笑话,说我没有那待客之道,侮了梅花镇的脸面。」 「这……」 顾扁舟传音,「斐兄,看来我非去不可了,你与小娃娃当心些。」 「顾兄亦然。」 说着,顾扁舟便是再推脱,也被那县令推上了暖车。 闹腾的声音从暖车处传来,有悦耳琴声,影绰绰地见着纤细女子,点脚起舞。 好一个暖车。 斐守岁不敢松懈,正要推醒陆观道,马车外有声音言。 「大人,由小的给您牵马。」是男子,低沉的嗓子,年有五十余。 斐守岁只得压低声音:「牵慢些,不要颠簸。」 算是装模作样,套上京城不好惹的牌面。 随后,马车跟着前头喧闹的暖,一路大开城门进了梅花镇。 与其说是镇子,更像是一座堡垒。许是站立在高山,又兼深黑城墙,梅花镇的四角城墙上都坐了哨塔。此时的大雪之中,深灰视线,能望到哨塔内亮光盈盈,有士兵站岗。 斐守岁推醒了陆观道,在马蹄声中替晕乎乎的人儿穿衣戴帽。 身侧脚踏厚雪声不绝于耳,陆观道又是醉醺醺的,时不时抱着斐守岁的手臂撒娇。 老妖怪犯难,只怕怎么稳住五品官的面子。 与人儿传音:「清醒些,入了镇子,你可就是当朝五品官员的随从了。」 「唔,什么呀……」 「……」 斐守岁琢磨着是把人砸昏方便,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将烫手山芋丢给顾扁舟。想起顾扁舟方才略有愤慨之言,倒也算得上为百姓的好官,斐守岁虽不在「百姓」二字之中,但好说歹说是顾扁舟照顾了他三月,于情于理都要管着陆观道。 老妖怪计算了因果得失,传音时柔了语气:「你再不醒,待会是要我扶你走?」 「抱着我好啦!」 「我所见真正醉酒之人,只有倒头不省人事的,你这般黏黏煳煳说话,想是还清醒着,不过借一把酒劲肆意妄为,以为我不敢罚你?」不过说着说着,语调就开始生硬,「陆观道,身子骨撑长了,心也该长大。」 「唔……」趴在斐守岁膝上的人儿,低着头坐起,小声,「不长大就好了。」 第200页 斐守岁默然,将一旁的热茶递给陆观道。 「醒一醒,待会儿跟着红色衣裳走。」 接过茶水,陆观道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痴痴地望着斐守岁。 老妖怪被盯得不自在:「有话直说。」 见人儿垂着脑袋,抿一口茶水:「冷。」 眉头抽了抽。 「冷就多穿点!」 拿出顾扁舟给两人备着的外袍,斐守岁随手将黑色那件丢在陆观道身上,「喝完茶,穿好。」 「你的呢?」 「我自然有。」 斐守岁摸出一件青衣,随意披了下。 车外围着的士兵马夫一言不发,静得只剩下雪压枝头,哗啦啦一地。 身旁的炮仗被训话,安静了下来,斐守岁也好仔细观察梅花镇的样子。 妖身的瞳孔发出微光,灰白眸子透过棉帘,见到牵马之人。 那人又矮又胖,弓背弯腰,一身厚重衣裳将脖颈藏在里头,像是没有头的老王八。又因灰黑大雪,雪花积在毡帽上,更是长了青苔的老鳖。 老鳖动作缓慢,倒是在雪地里步履稳健,被高原风吹皱的侧脸,是有歷史的痕迹。 斐守岁观不了那些士兵的区别,大雪遮挡视线,也望不清路两边的商铺,虽偶有点烛未歇的,但也不过三两,见了前头暖车就立马熄灭,等着车与马走远,才堪堪亮出一角。 一切的一切,都为着大雪寂寥。 老妖怪盘算前方黑漆漆的衙门,开口客套:「老师傅,这梅花镇的大雪,是一年四季都落个不停吗?」 话毕。 雪花沉在马背上,老鳖没有回答。 只是走着,弓背行路,好似前方是万丈深渊都不会停下脚。 斐守岁眯眼,又问:「老师傅,此路漫长,你不与我说说话,实在是无聊透顶。」 「是……」一字沙哑诡异的声音穿透马车,打在四处雪地,「是怕贵客,听了我的嗓音……」 吞咽声格外明显。 「怪罪于我。」 斐守岁立马回:「此言差矣,嗓子是嗓子,与为人处世无关,老伯岂能这番想。」 客套话流入弓背老鳖身侧,老鳖一颤身,语调还是那般鬼魅:「那前几位来的大人也是这般说的,可后来……」 「后来?」 「后来……那些大人们住久了,也就说起一样的话。」老鳖的脖子缩了缩,愈发小了声嗓,「不过大人们说得对,我这嗓子还是不开口的好……」 斐守岁笑着回:「敢问老伯,那些个大人所住之地……」 「一样的!」斐守岁的话被打断,听那个老鳖说得忽然快起来,「大人们都住一样的屋子,在镇子的东北角,那……那百衣园的斜对面,叫腊梅的院子。」 百衣园……腊梅院…… 老妖怪套话一句:「腊梅院倒是雅致,却不知这百衣园是什么地方?平日吵闹否?前头绯红衣裳的顾大人可不喜嘈杂,若是来往车马多了,他都嫌烦。」 「这……这……」 见到那佝偻的嵴背,是低眉顺眼的一张脸,就算死了也无人在意。 老鳖惶恐道:「大人这可怎么办是好,那百衣园是戏曲班子,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来镇子里表演人偶戏,今年还是县令老爷刻意为着大人们请来的,这要是扰了大人清静……」 「戏曲班子?」 「是了,大人,百衣园虽是唱戏的,但上台走的都是木偶,由着台后唱戏配曲,」老鳖牵着马绳的手僵红,「小的家中老么就很是喜欢这种木偶戏,昨夜里他还吵着要去看呢。」 一提到家中之人,老鳖的语气都上扬不少,可惜还是盖不过阴森。 斐守岁言:「顾大人久在想是没看过木偶戏,或许大人看了新奇,不责罚反倒重重有赏。」 「哎哟,要是这样就好了……」 字毕。 老鳖不再开口,原是到了府衙门前。 此刻还在下着大雪,前头的暖车徐徐停下,笙歌艷舞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倒像是一路而来喝的不过清茶,不闻酒香。 马车落在一屋开外的地方,将将能见烛火影子摇摇晃晃。 斐守岁担心着传音:「顾兄可还好?」 「嗯?」 顾扁舟正巧走出暖车,一脚踩在牵马小厮安放轿凳上,鹅毛大雪里头,他余光略了眼,「斐兄小瞧我了,既已成仙,就免了世间情爱,再有多少美人,也不过骨相皮肉一副。」 「倒是我多虑。」 随之。 斐守岁也与陆观道一块儿出了马车。 方才殷县令见过绯红衣裳,却没与随从打招唿,眼下看一黑一青走来,很是热情。 「哎哟哟,这是大人身边的侠士?当真是一表人才,要是放在人堆里,都无法让人移开眼呢!」只见殷县令乐呵呵地上前,搓搓手,与两人作揖,「不知大人贵姓,也好让客居的丫鬟小厮记牢些。」 斐守岁微微挡在陆观道身前,他的眉眼很好看,就算遮掩了淡红眉心痣,也不落俗于百花。 「大人哪有给我拱手的道理,还是小的给大人行礼吧!小的名斐取了个好念的名字,唤守岁,」拉了一把被术法定了唇瓣的陆观道,「这个不爱说话的哑巴叫陆观道,便是在道观里捡到他,调转了名。」 斐守岁随意杜撰了陆观道姓名由来,弯腰低眉,很是恭敬。直到殷县令伸手扶起他,他才缓了气,装作轻松模样。 第201页 顾扁舟见了,在后头无人在意时轻笑一声。 「斐兄倒是与先前大不相同了。」传音。 「不相同?」表面还在与殷县令客套,些许目光落在顾扁舟身侧,「莫非是什么前世今生。」 「倒也算不上,不过时间久了,遇着的风景大不一样,人自然是会变的。」 顾扁舟笑着走上前,与殷县令:「县令大人,客居早晚都能去,不如先行信中之事?」 信中? 殷县令听此言,恍然,着急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你看看,我差点忘了顾大人的嘱託,来来来,这就带大人去!」 说完,殷对着身后小厮冷眼。 「快些安顿好大人的马车,再出纰漏剥了你的皮!」 手一扬,直直对着衙门后头的大道,殷县令笑脸如花。 「大人,请。」 脸色转换之快,犹如被滚水烫熟的肉。 斐守岁深知此县令并非良善,也就时时刻刻警惕着周遭。作为随从,他与陆观道没有刀刃,便紧紧跟在顾扁舟身后。 目见大道深黑,像是巨兽咽喉,要吞下黑夜无辜的行人。 顾扁舟一边与殷县令攀谈,一边传音斐守岁:「信中之事乃监牢中人。」 「监牢?」 「说是半月前,梅花镇起了三桩惨绝人寰的兇杀案子,兇手至今没有确认,作为天子脚下的官,便是要瞧瞧代罪问斩的嫌犯。」 「原来如此。」 第98章 补牢 引到监牢前,大门敞开。 殷县令走在最前头,守门的侍卫纷纷退开,低头,一震盔甲。 大雪还在不要钱般下,厚实了一路的石砖黑瓦,虽能看到有人清扫,但雪落之速赶不上笤帚,依旧累了薄薄一层。 顾扁舟背手,唿出一口热气:「劳烦大人亲自替我开了牢门。」 「何出此言,乃是我之职责。」 说完,殷县令与侍卫嘱咐几句,便笑眯眯地带着众人走入内牢。 人间各处的牢狱都一个模样,都在模仿十八层地狱的八寒八热,无不昏暗潮湿,加上梅花镇所处高山,这牢内也就更加阴冷,比其外头的大雪都要冻上三分。 顺火光而行。 斐守岁注意着点了烛的监牢。 有浓妆艷抹之老妪,有膘肥体壮的农夫,个个垂头丧气,影在昏暗的角落。 但没有一间监牢困的是青年。 顾扁舟自也看到了这番异常,开口言:「不知殷大人能否告知在下,这些老人老妇人都犯了什么事?」 「这些叫花子?」 殷嗤之以鼻,「年底了,大傢伙都收了稻子,满了腊肉备着过年,他们倒好,邻居屯粮他们眼巴巴地偷,偷一家不成,连着偷了一个坊的,能不被抓着!」 「都是一个罪名?」 「唉,大人有所不知,」殷县令嘆息道,「我梅花镇虽地处高原,但百姓都愿吃苦开荒,可这几年不知怎得出了这一伙的败类,带坏风气,抓了三月有余,这才连窝端了。」 「如此说来,能捉住也是一件幸事。只是我不免好奇,为何好吃懒做的都是老者,照殷大人信中所言,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不愁吃穿才对。」 「可不是,总有几个刺头,再说也并非没有青年,」殷县令揣着手,在前头一处监牢前转弯,指向小小监牢的年轻男子,「这不有一个?不过此人一月前才到梅花镇,做了个别人都不想做的脏活,还说我冤枉他,实在是气人!」 移动视线,看到烛火下一张众人极其熟悉的脸。 那人一身棕褐色衣裳,腰上背了个酒葫芦,束着低马尾,额前碎发杂乱不堪,下巴的鬍子密密麻麻了半张俊脸,尤其是倚坐在稻草上吊儿郎当的样子。 乃是烤鱼贼难吃的谢义山也。 谢义山此时还未注意到众人,正吸熘一圈碗中早冷掉的薄粥,啧啧骂道:「就这还算得上粥?米粒都见不着!」 「……」斐守岁闭目。 陆观道见到谢伯茶,在后一下拉住斐守岁衣角,传音:「臭道士怎么在这里!」 顾扁舟也是好奇,上前一步,故意大声与殷。 「殷大人,此人我见着甚是面熟,可不知姓名?」 话头打在谢义山脸上,他没好气,却不抬头见人,侧着脸还在吃薄粥。 「他?姓谢名义山,听上去人模狗样的,却被人发现在乱葬岗盗墓!」 「那不是盗墓!」谢义山勐地一摔粥碗,从稻草堆上跳起,「我早说过,我是……」 看到三人,谢家伯茶立马哑了声音。 「那不是盗墓,又是什么?」殷叉腰啐道,「你都把手伸到人家棺材板里了,都摸出白骨了,还不是盗墓?」 此时的谢义山哪管殷县令之话,眼神是直勾勾落在三人身上。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要不是隔着木桩子粗锁链,都能瞪出个百转千回的话本故事来。 撇过头,伯茶喉间哼出一声,照样当着众人反驳于殷县令:「我是看你镇阴气围绕才出的手!尤其是镇子乱葬岗的位置,竟就把坟堆按在集市上头的山坡,你也不嫌晦气!万一那天落雨滚石,这成白骨的尸首倒还好说,要是刚埋下的,岂不是污了地面!」 「哎哟,你这小猢狲好不讲道理,究竟是什么风水缘由乐得你直接下手撅了人家的坟?乱葬岗的坟不算坟吗!真真气煞我也!」 第202页 监牢里头的坐下,翘起二郎腿:「还乱葬岗呢,干脆改个姓名,唤作小孩坟算了!」 小孩坟? 顾扁舟瞥一眼斐守岁,仍是和气着脸:「何出此言?」 「我开了一座棺木,里头葬的虽是白骨,但观其骨相,怕是连总角之年都未到!」谢义山说到此处,颇有些气血上头,开始滔滔不绝,「小孩的坟包通常矮些,加上乱葬岗那一处处都是小坟包,我便猜测里面葬的都是不足加冠之人。若只是这些也算不得骇人,可却唯独我开的棺,一口小小棺材塞了足足六具白骨,真是好笑!究竟是什么穷苦人家一口气死了六个孩子,还偏偏买得起棺材板!那些孩子都是一个岁数的,又是谁家出了这样的惨事,你一个县令大人毫不知情!」 谢义山砸下瓷碗,怒道:「肉.体化为白骨也不过半月,算上高原天冷,那就两月。既然是两月前的事情,县令大人为何在公堂上一问三不知!」 斐守岁目光落在殷县令身上,却见他毫不慌张,似乎还胜券在握。 奇怪。 老妖怪微微皱眉,与谢义山传音:「谢兄,你且冷静,顾兄来此就是为的孩子一事。」 谢伯茶听斐守岁之言,脸上怒气仍在。 「那么县令大人可有话与草民说!」 「谢伯茶!」斐守岁传音震声。 殷努努嘴,唇上的小鬍子缩了缩:「这位小兄弟真是慷慨激昂,我大致知你心意,为何先前不说呢?」 「你!」 「小兄弟,我梅花镇在临县之中可有个响噹噹的名号。」 「什么?」谢义山站起身。 「便是换了『梅花镇』的『镇』字,取一个『源』落笔。」殷眯起他黑黢黢的眼眶,活似个缩头老太监。 源? 梅花……源…… 「桃花源?」谢义山道,「此话……你的意思是那六具小孩骨不是梅花镇中人?」 「小兄弟倒是个聪慧人,」 殷笑着与顾扁舟,「还好顾大人来了,让我与这位小兄弟能有面对面辩驳的机会,要不然可不就是误了小兄弟的前程。」 呵,这是看出了谢义山与三人相识,给个台阶让他下。 顾扁舟皮笑肉不笑:「我观这位仁兄气宇轩昂,又是个热血人才,不如在此地就跟着我清点农收,等事成了一块儿回京城天子脚下讨个营生?」 「热血」两字轻轻一咬,如一桶冰水从天而降,叫着谢义山完完全全冷静下来,他也知适才不该撕破脸皮,让顾扁舟替他收拾烂摊子。 看殷县令还是一副嬉皮笑脸,伯茶就忍不住地噁心。 可那台阶,下还是不下…… 观顾扁舟,又略过隔壁监牢的老头老妪。 伯茶犹豫须臾,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忽然,就在众人与殷面前扑通跪下,直唿:「大人!」 「噫!」陆观道后退一小步,「这是做什么?」 斐守岁勾唇,传音:「听着吧,这是一出亡羊补牢的戏。」 便听谢义山抹着眼泪哽咽。 「小的终于等到了大人!」 顾扁舟与殷相视。 「在未到梅花镇前,我就打听到大人的行踪,想我这一身的本事无处发挥,若能得大人赏识,就算是个牵马小厮也不虚此行。小的从蜀地而来,爬了不知多少个山头,才能与大人相见,大人啊!」 谢义山装得十分有九分是真的,边跪在地上,边爬到铁链之前,他蓬头垢面,眼泪汪汪。 「大人啊——」 一只乌糟糟的手拽住绯红衣裳。 「不知大人从何处上的高原,我是忍着蚊虫,翻山越岭就为见到大人一面,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当真要收了小的?」 顾扁舟一下拍开谢义山:「自然是真的,不过……」 视线一转,两只狐狸对了腔调。 「就怕殷大人不首肯,我也是带不走你的。」 「殷?!」 谢义山苦哇哇的脸凑到殷县令身前,他是个完全不要脸皮之人,「殷大人啊,我先前这么做,就是想着能遇到这位大人,什么监牢,什么稀粥我都吃了,大人要罚可使劲罚我,让我早些日子跟在顾大人身后才是顶顶好的!」 言毕。 谢义山很是用力地在地上给殷磕了六个响头。 监牢安静,一切都只剩谢义山哭号乱叫之声。 陆观道传音给斐守岁:「亡羊补牢?」 「犹未迟也。」 那响头似是磕到了殷县令心里头,他脸上的笑意止不住露出,要不是双脚还粘着泥地,就怕一个没抓住飞向天上去。 殷隔着监牢扶起谢义山。 「小兄弟好说,那天子门生又是五品绯红,天上掉馅饼都不敢这么想。老夫要是挡了你的前程,等你刑期一满,这一放出来,不就要撅了老夫家的祖坟?老夫是受不起这大恩大德的。」 呸! 听这冷嘲热讽,谢伯茶心里头狠狠吐了唾沫,但面上还是耐着脾气。 「县令大人的意思是……」 「放你走。」 殷刻意摆出的笑脸,在伯茶眼中格外犯呕,但事已至此,伯茶也并非独苗苗愣头青,他为表决心,哭丧着脸又给殷磕了三响头。 响头声中,听殷道:「来人啊,开牢门。」 「门」字拖得很长很长,长到像是从角落用力敲打来人。 第203页 字一敲,众人见到一个师爷打扮的老头,不知何处探出了脑袋,缩成个球状挪着脚步。 是獐头鼠目的脸,哆嗦手挑出一串钥匙。 钥匙繁多,愣是找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找到。 等钥匙扣入,咯噔一响,牢门大开。 门声吱呀呀。 谢义山故作愣态,待在牢房里不出来。 殷见了,捋了捋小鬍子,专门在众人眼前嘱咐:「快把小兄弟那事给划去,听明白没!」 「是大人。」 獐头鼠目得了令,立马灰熘熘消失在拐角。 不是老鼠,却更甚之。 这下子,第一齣戏是唱完了,还余一出。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后退几步,将又窄又暗的小道让给伯茶。 谢义山很不客气,也知自己是非唱不可,便大庭广众之下,跌跌撞撞跑向顾扁舟,那满是泥污的手,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煳了顾扁舟一身。 「哇——大人啊——」呲熘呲熘,「大人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顾扁舟一时语塞,转头与殷:「殷大人见笑,看来今晚是见不到那嫌犯了。」 「无妨,无妨,」殷揣手笑呵呵,「大人能在我地得此人才,真真是件大好事,那杀人放火之徒不管也罢!」 「多谢殷兄海涵。」 顾扁舟躲开谢义山的涕泗横流,又说些冠冕堂皇之话,这才离了监狱。 于监牢前。 「不过天色不早了,拙荆在家兇勐,我要是再不回去,可就成了件麻烦事,」殷拱手,「只得委屈了顾大人在寒冬里等一等马车。」 「说笑了,家中之人才是最要紧的,殷兄且去吧。」 退出昏黑的地方,殷县令走后,独留四人在寒冬里等候马车。 大雪还在下,已近三更天,冷得陆观道缩在斐守岁身后打颤。 顾扁舟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士兵,为演戏不煞尾,他刻意解了自己的袍子披到谢义山身上。 绯红色衣袍在空中接住雪花,撩了视线。 扁舟拧巴一副惜才口吻:「天吉地灵处方有济济人才,谢兄何必翻山越岭,吃这白雪皑皑的苦。」 第99章 么儿 这是在讽谢伯茶来此作甚。 伯茶笑着拒了外袍,一伸手又将袍子披回顾扁舟肩上。 红袍子在雪白中融了寒冬,飞来飞去,大雪的轨迹被它打乱。 「这不是来寻大人了。」谢义山垂眸言。 「狡黠。」 甩下话,顾扁舟见马车已来,率先一步走在前头。 脚踩长阶,红袍鲜艷,又兼长发,在深浓黑夜里宛如盛开之大红山茶。 黑夜森森寻不到前路,绯红衣裳伸手拉开棉帘,转头笑道:「天冷,都快些进来吧。」 一个两个钻进车内。 马车里头倒是暖炉香熏不失温柔之乡,四人跌跌撞撞地挤在里头,算不上落魄,但手肘间不免触碰。 顾扁舟正与伯茶并排而坐,观伯茶入了座后就换了个人般一直默默不语,又见他一身狼藉。 扁舟心有不解,开口言:「我们还不知谢兄为何来此?」 说着,背手覆下一层隔音屏障。 伯茶回首,烛火昏暗,他闷声一句:「寻人。」 「想必此人定是江姑娘。」 「……是。」 「我观谢兄行动自如,是治好了请神时天罡地煞的病症?」 「没错,」谢义山嘆息道,「师祖奶奶给了我几枚药丸,将养好我身上的伤就打发我走,叫我早点下山修炼,我也不想在那儿白吃白喝,就在一月前下了山。但我临走前忘询问雪狼一族的下落,再去时已找不到师祖奶奶的山头……」 「所以你到了梅花镇?」斐守岁。 谢义山颔首:「因我下山之处在川渝,所以先往靠近山峦的高原走,传言高山雪原也有铃铛红绳,那儿的狼族曾不止一次出现,遂翻山越岭来此地。」 「谢兄有所不知,带走江姑娘的雪狼一族身处极北,与你所行之路恰好相反,怕是要孙大圣两个筋斗云才翻得到。」 「知晓了,这几日在牢里吃稀粥的功夫便知是我走错了路……」谢义山双手捂住脸,失了方才的吱哇乱叫之气,软绵绵道,「我真是蠢笨,病一好就失了脑子!」 「不光蠢笨,少年热血也不该与一个五品官员对峙,」顾扁舟耐下脾气,「我知谢兄侠肝义胆,可不管是小孩骨,还是乱葬岗,异样之处要是当地父母官能处理,又何必让你一个外地人发现?」 「顾兄之意?」 「我来梅花镇就是为了你见到的小孩骨,谢兄可还记得海棠镇薛老夫人所作所为。」 「北安春……莫不是人伢子生意?!那、那些……」谢义山勐地捂住嘴,眼珠子飘向一旁被风吹动的马帘。 帘子一震一震,偶尔见到牵马老鳖佝偻的嵴背。 顾扁舟笑道:「早施了咒法,不必担忧。」 「那便好!所以那些个流离失所的娃娃,被卖到了这儿?可江南离这得有千里之远,那些孩子怎吃得了这些苦头?」谢义山愤慨,「我尚且是修行之人,未走捷径,翻横断山头都削了一层皮,那些孩子怕……」 「所以谢兄见着了六具小孩骨,恐远远不止这些。」 顾扁舟将先前与斐守岁所说一字不差地告知于谢义山,并问,「谢兄见到的白骨,可有异常?」 第204页 「异常……」 谢义山尚沉在顾扁舟所言之中,难免有些混乱,「只记得那些骨头虽完好,但姿势各有各的奇怪,想是被五花大绑而来,不过无法排除落葬之人刻意为之,且那日深更半夜,我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是……」 「饿了不去吃饭?」陆观道。 「小娃娃,你一人在外饿了就有饭吃?」 「唔……」 谢义山看了眼比他还高的人儿:「三月不见,我吃稀粥,你拔葱。」 「什么意思?」 伯茶下意识看向斐守岁,斐守岁微微摇头。 「没什么,明日叫顾大人请你吃小葱拌豆腐!」 顾扁舟无语。 且听伯茶再道:「不过我方才那举动,怕已经打草惊蛇……」 「无伤大雅,这一年来朝廷派的多少官员都打过草,那些蟒蛇还不是笑脸相迎。」 「心中惭愧,」 谢义山颇歉意,拱手云,「我若有用武之地,还请顾兄不必客气。」 目光一闪。 顾扁舟笑吟吟地扶起谢义山之手:「当真不必客气?」 「是!」 「那便好,你今晚好好沐浴,再睡个饱觉,明日同我算清农收之后,偷偷熘到乱葬岗,再开棺木!」 「什么?!」谢义山大唿一声,「还开??」 「眼下早被人盯上,不如就正大光明,反正殷也奈何不了你我,且殷早看出谢兄不同寻常之处,不然谢兄还能有稀粥喝?」 「此话怎讲?」斐守岁。 「斐兄可有注意牢内之人。」 「不过老头老妪,都为年近花甲者,每间牢内……」斐守岁抬眼,「每间牢内成双成对?」 顾扁舟拍腿大笑,丝毫没有在意他人脸面:「那些是我的同僚,其中就有写信之人!」 「什么?」 「然也,然也,」顾扁舟笑意不减,好似一点都不怜悯他的同袍之辈,「那些好吃懒做肥头猪耳的老头,有的携带家眷,与夫人一齐沉醉『桃花源』,有的被那殷县令以色.诱之,所以监牢内关的都不是梅花镇人,不过是外地而来的『武陵人』罢了!」 「那顾兄你……」你为何不曾多看一眼? 顾扁舟脸上厌恶之情不减:「虽是我的同僚,但他们在朝堂上熘须拍马见风使舵,起初以为是什么肥差,个个都抢着干,到后来才发觉不对,为时已晚。现在落得年老色衰,不知被什么夺去了岁月,在里头苟延残喘。」 「而我乃正儿八经的五品绯红,与他们天壤之别。」 斐守岁常居江湖,不问当朝之事,没想到如今朝局竟是如此。 遂嘆:「那顾兄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就同海棠镇一样。」 「何意?」 「一把赤火,烧去黑砖厚瓦,还给苍茫大地好不干净!」 「顾兄烧了海棠镇?」那时候斐守岁已在幻境之中,浑然不知海棠镇中人下落。 顾扁舟笑着扯道:「斐兄忘了?只是烧了北宅。」 「可……」可这与梅花镇有何关系。 谢义山也言:「顾兄此举失之偏颇。」 「所以还需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顾扁舟见两人已经上套,在马车内拱手做大礼,「算是还那些可怜小娃娃一个公道,也要让真相水落石出!光靠北安春一人不可能有如此绵长的买卖线路,里头怕是盘根错节,牵扯到一众黑.道,要是从此突破,天下百姓许有大半不再流离失所,不必承受丧子之痛!」 斐谢两人相视。 唯独陆观道听也听不明白。 斐守岁先开口:「顾兄照顾我与陆澹三月有余,只是帮此忙还怕还不了人情,顾兄又何须拱手作揖。」 「话是如此,」顾扁舟仍旧不落手,「据我所知,梅花镇……」 忽地,马车煞住了脚,在外的马夫幽幽开口。 「大人,到了……」乃是先前拉斐守岁与陆观道的老鳖,「到腊梅园了……」 声音沙哑,像是冬日里藏在小孩床底的恶鬼,就趁着小孩的手伸出床外,来一个囫囵吞枣,连白骨都不吐出。 陆观道听着浑身发毛,抓着斐守岁不愿松开。 斐守岁应和:「有劳。」 传言与顾扁舟。 「顾兄所言,不如回到客房再细说。」 「然。」 说完斐守岁从袖中掏出荷包,拿一粒碎银,作为随从率先出了马车。 冬日的寒风瑟得人张不开眼,一切昏黑的夜,怎得冷成这样,陆观道又不想离着斐守岁太远,也就紧巴巴地跟上老妖怪的脚步。 一黑一青。 一脚踩在石板路厚雪里,打眼见到面前之小园。 小园前种了成排腊梅,现在又是大雪天,红梅俏糖霜似的好看。 可惜黑漆漆的视线,连梅花随风而动都阴森吓人。 如众神默默,只落雪而语。 斐守岁站在大雪里,没有纸伞遮挡,不用多久发上就累了一层雪花,他拿着银走到老鳖面前,碎银正要落在老鳖手中,老鳖勐地后退数步。 一双藏着悲愁的老眼睛转得很快,随后扑通一声,折竹子似的跪倒在地。 「大人饶了小的吧!」 「什?」 手僵在空中,被风吹冻成淡粉。 「这是小人该做之事,岂敢收了来路不明的钱财,小的、小的……」老鳖越说越发颤,不像是因风害怕,而是有鬼怪颤身,且听老鳖断断续续之言,「小的虽不是富裕人家,但吃着辛苦钱,也足够了……小的家中只有一个么子,他今年才及加冠,没有婚配,小的、小的……」 第205页 斐守岁嘆息一气,俯身扶起老鳖。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触摸冰凉厚实的衣袖,本该以为老鳖会起身,谁知老鳖愈发不敢抬首。 「大人啊!」 老鳖大唿一声,惊扰了腊梅园旁的百衣园,亮出一两盏暖光,「么儿不过加冠,才不过加冠啊!」 「何意?」 这声叫顾扁舟与谢义山纷纷出了马车。 寒风吹鼓之下,四周只有园子门口的小灯笼闪唿。 「你有何困苦?」顾扁舟。 老鳖却不管不顾他人之言,被人毒哑般撕扯声嗓:「我、我……我为何在此哭诉?」 众人默然。 寒冬的冷,老鳖的话,还有源源不断晃动的树枝,好生诡异。要不是两盏灯笼尚且亮着,小园里头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都能称得上是寂地。 所有昏暗汇聚,哀伤的冰原有刺骨冷风,众人却似没有生气一样,冷然看着老鳖。 老鳖又说:「家中么儿,最喜听戏,终日浑噩,不着家门……」 斐守岁皱眉。 「老师傅?」 「家中么儿,最喜摘花,折枝采蜜,落于她家……」 绯红衣裳眯了眯眼,踱步上前,一把将三人护在身后。 「我且问你,么儿现在何处?」话说出口,见素双目一瞪,眼尾染上金色,如天神附体,还了他仙君之躯。 老鳖哭丧脸,终于听到他人动静般:「大人!么儿不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又会去哪里?」 「去?去……」老鳖紧闭双目,深吸一气,手一甩,指向一旁半掩后门的百衣园,「最喜听戏,最喜摘花!」 第100章 酸楚 这是…… 斐守岁传音:「老师傅方才与我所言,乃是名叫『百衣园』的草台班子。」 「百衣园?」 「说是由木偶上台演戏,台下有人为木偶配唱,还说这次百衣园前来是为着顾兄你。」 「为我?」顾扁舟微微偏头,「殷县令所为?」 「是。」 听罢,见素轻笑一声,手捻兰花指,在老鳖面前:「汝之心愿,吾已瞭然,天寒地冻,快些回家吧。」 「回家……」 地上的老鳖立马站起身,摇摇晃晃着往前走,嘴里念叨,「回家,回家……」 他的身影佝偻,一步一顿消失在黑路尽头。 「……」 没了老鳖,园口小路安静如死水一片。 见素垂下手,转头看着百衣园后门,那门缝窄窄,里头深黑,似是多望一会儿就能看到一双窥探众人的血眼。 「夜深了,」他道,「还是早早歇息了去。」 言出法随,话刚绝于口,方才还亮着的一两盏纸灯笼倏地熄灭。 蜡烛香油味弥散开来。 大风唿啦啦地刮过众人的耳识,天地宛如在此刻迅速缩小,小到只有木头匣子那般,里头能装的也不过一句心事。 陆观道本就害怕黑夜,眼下只得藏在斐守岁旁,死死钩着老妖怪的衣袖。 「好黑!」 「没事。」斐守岁拍拍陆观道。 却听到哐当声响,门闩倒挂。 众人眼皮子底下,腊梅园木门大开。 黑色的风从腊梅园涌出,一股子阴冷的味道扑鼻。 是一身靛蓝打底白花袄子的老妪站在园门中央,没在森森里,如个笑吟吟的木偶人。 「大人,三更早过,可要老奴伺候安眠?」 「……也好。」应了声。 顾扁舟乃仙官自不怕阴邪,他掸掸衣上雪正要上前,但被陆观道拉住了袖子。 手拦住雪花,人儿哆哆嗦嗦眨眼,传音。 「有鬼……」 「还不止一个是吗?」笑意。 「对!所以不要去,危险。」 「危险就不去了?」见素只传音给陆观道一人,「就像那时的你,寻不到就自暴自弃,现在落得如此下场。」 视线打量人儿,毫不留情。 「我若是你,绝没有脸皮站在他身侧……瑟瑟发抖,百无用处。」 用力扯开陆观道的手,见素转头换了张笑脸,曰:「此处只有婆婆你一人?」 哪管那个被他三两下说懵的小娃娃。 黑夜里。 靛蓝老妪不回话。 扁舟又问:「我们此行四人,若只有婆婆你,怕是伺候不过来。」 「有!」 那声音卡了卡,脖颈生硬,「有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年芳十八的厨娘,四个听使唤的小厮,两个运菜的老头……就剩这些。」 「是吗。」 陆观道沉在顾扁舟的话中。 顾扁舟与斐谢两人对视。 天是黑,但他们也不瞎,明眼人都能看出园子的诡异,更何况一个仙一个妖,余下还是个英歌打鬼。 伯茶挑了挑眉:「好大的礼,顾兄你可是五品绯红,受得了这些?」 「就因我是官儿,不然我们早早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说罢。 顾扁舟背手一脚踏入园门,与靛蓝老妪擦肩。 「备好暖茶,温酒热菜。」 「是。」 那大红山茶走得潇洒,打了头阵,谢义山自是不会落下,抬脚快步跟在顾扁舟身后。 还贫嘴:「大人,等等小的!」 第206页 好像进的不是什么煞气鬼屋,而是宴席吃饭的酒馆。 黑落得快,斐守岁本想立马跟上,却被陆观道绊着无法动身。 陆观道在黑夜中,缓缓抬眼:「我……」 老妖怪嘆息:「我们都在,不要怕。」 「不是!」 陆观道咬唇,见斐守岁无可奈何的脸色,换作先前,他还会不管不顾地撒娇卖乖,可不知怎的,今日他心中酸楚止不住地冒出。 酸涩带来的是愧意,是他无法轻易用语言表达的感觉。 人儿不敢言。 斐守岁松了眉眼,反手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扯。 「走吧。」 说着,抬起脚,慢慢与陆观道一同走入园门。 明明一样的黑,黑到照不清路。 风雪里,陆观道滚了滚喉结,心中传音:「我不怕。」 「嗯?」 「我不会怕。」 「嗯。」 斐守岁没有回头。 陆观道盯着那一身踽踽独行的青色,咽下喉间话,与自己言:我不会寻不到你。 …… 屋内。 是小方屋子,有内外两屋,陈设齐全,摘花四五朵,软垫倚小椅。 暖了身子,三人便坐在热茶前,余剩谢义山一个抓鬼道士到处熘达。 伯茶拿着一个铜制铃铛,左响响,右震震。 「方才那阵仗,屋子里居然一个鬼都没有。」 顾扁舟听,勾唇笑道:「许是谢兄身上的一百零八天将足以震慑他们。」 「不可能,」伯茶摸摸下巴,「换作是我怎甘心被吓跑。」 「谢兄不必忙乎了,来喝口热茶吧。」顾扁舟笑着为三人点茶,全然没有官架子。 斐守岁接过茶水,又替陆观道讨了杯。 茶盏落在陆观道那侧,木桌上还放了一玉瓶。 玉瓶插着一只雪白的花。 人儿无处可看,便盯着花儿不放。 「这花里头也有鬼?」顾扁舟打趣一句。 陆观道听罢,浑身一颤,又不敢去看花儿了。 倒是惹得斐守岁问:「这花……」 不是梅,不是菊,眼下寒月,又能开什么艷丽的。纯白的花瓣抱在枝条上,仅有一只盛开,露出黄色的蕊,余下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花怎得了?」 伯茶翻着柜子,「我看屋子里有好几朵。」 「只是纳闷,这个季节寻常的插花应当以梅为主,却不曾见过这样的。」 「我们都进鬼屋了,还有什么寻不寻常的!」 咯吱一声,谢义山打开一个大木匣子,里头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 伯茶仔细地晃了晃,怪道:「这屋子,空落落的。」 「此话怎讲。」顾扁舟。 「朝廷的驿马客栈,招待来往官员,怎么说也要有些平日里备着的东西,我方才找了半天竟连个木梳子都不曾见,就感觉……」 「感觉像白日里清扫过,把痕迹掩盖一样。」 「是!顾大人说得有理。」 伯茶又在屋子四角挂了大小铜钱,他边挂边问,「要是真死了人却没见着血迹,也没有鬼怪叨扰,难不成……」 手指戳了戳门外。 「那些可是鬼否?」 「谢兄都看不出来,我们哪能……」 话未说尽,一个苍老背影打在屋门之上,煞了扁舟之话。 屋内三人立马摸住自己的武器。 见影子在风雪里一晃一晃,宛如一株脚不着地的吊人。 斐守岁手指点了下纸扇,笑着开口:「门外何人?」 那背影缓缓道:「大人,是老奴,来送好酒好菜。」 门口的靛蓝老妪? 斐守岁与顾扁舟对视。 「放在门外就好。」 可老妪言:「这放外头不一会儿就凉了,要是大人怪罪……」 屋内人传音。 「我看这老婆婆就是一个好鬼,客气热忱,想让你我在半夜三更吃上一口好酒好菜!」是谢义山,他悄然走至门前,「但我观她身上没有鬼魅之气,属实奇怪。」 「罢了,开门让她进来。」 「顾兄!」 谢义山决然,「我适才布下的阵法一日只有一次时效,若就这样放她进来,等到四更我们都安眠了,那项上人头可就不保!」 顾扁舟还未回话。 老妪又问,这会子语气不再平淡,有些着急:「大人啊,屋外甚冷,能否开门拿了酒菜,放老奴回屋休息。」 扁舟:「……」 轻咳一声,装成大梦初醒。 「你无须担忧,放着便好。」 「可……」人影忽然定在白墙上,一动不动,「老奴自是知道大人是顶顶善良的,但殷老爷雷厉风行,要知我今晚没有伺候好,可别说明日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粥,怕是挨着板子连床都下不了。」 那声儿如大红剪影,颜色格外鲜明。 屋内众人沉默。 唯听风声唿唿,像是要吹灭屋内烛火般拼命。 风打纸窗,见素嘆息一气,看了眼斐守岁,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屋内传来女子之声,乃是顾扁舟自个一人的独角戏,他捏着嗓子,糯糯一句。 「大人怎么起身了?」 另外三人一齐闭上嘴。 「高原天冷,可要披件衣裳?」 第207页 斐守岁憋笑。 顾扁舟红了耳垂,继续说:「大人不是与奴家说好了,今晚陪着奴家,怎还言而无信反悔了去。」 有女子娇啼之声。 「是奴家伺候不妥,大人才……大人?」 说着,扁舟朝守岁暗示。 斐守岁一脸嫌弃,并不情愿。 「大人这是在生奴家的气?可大人才夸奴家生得好面孔,怎就……」顾扁舟虽面不改色,但那耳坠子红得都快滴了血,绯红之色一路攀上脖颈,「怎就要与奴家分离了?」 「哼,此地又不止你一人服侍大人!」谁知谢义山照猫画虎也跟着学起了腔调,「就准你与大人长相厮守?还不快快滚下床!」 扁舟瞪大眼,皮笑肉不笑地白了眼伯茶。 「大人在看什么?」女子之声惟妙惟肖,「噫!那影绰绰的,又是何人?」 被点名的老妪这会子扭捏了身子。 「大人竟然还找了他人!」谢义山大唿一声,差点没绷住本音,「本以为大人有我等就够了,居然……」 伯茶拿起一块擦桌的帕子,就装模作样哭起声来。 「真是花花心肠……」 啐了一口! 顾扁舟知伯茶这是在报监牢之仇,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不热闹。 「可三人未免……」 「谢伯茶!」扁舟传音,「说够了吗?别忘了这是赶人,不是让你在这儿当着面编排我!」 伯茶嬉皮笑脸地拱手:「小人知错。」 嘴上说了错,伯茶转身又言。 「我倒要看看大人是何时在梅花镇找到了相好,能有我等之绝色。」 「……」顾扁舟扶额无语。 话了,见谢义山一边扭胯,一边甩帕子,拟成夸张的走姿靠近门口,那老妪眼见着后退数步。 「哎哟,谁呀,敢来不敢见?」手掌将要贴在门闩上,「我倒要看看此夜谁能比得过谁!」 手还没有用力,便听老妪勐地放下酒菜盒子。 「大人!老奴不叨扰了!这酒菜就搁在外头,大人自便!」 「哎哟,来就来了,还说送什么酒菜——」 伯茶贴在门前,确认老妪走远这才用了本音,转身笑言,「好啦,赶走了!」 第101章 拐卖 顾扁舟:「……」 伯茶得了便宜,卖乖一句:「这不是看斐兄迟迟不开口,我得救场子,不是?」 「是……」扁舟咬牙切齿。 「那酒菜?」 「浪费可耻,拿进来吧。」顾扁舟摆摆手。 谢义山得令,乐呵呵地开了门。 大门吱呀,哐当一开,屋外是漆黑的雪夜,一切寂寥无端,那装了酒菜的盒子正放于门口,等着伯茶。 伯茶观四周并无鬼怪作祟,这才出了屋子,一提食盒。 关上门时,不忘下一层隔音屏障。 笑道:「不知大人还有心情吃酒?」 「吃什么酒,」 顾扁舟摘了一朵花瓶中的白花苞,夹于指尖,点了抹茶,「早些睡吧!」 「大人不吃,我吃!」 谢义山不管不顾开了盒子,里头果然有菜有肉,还有两壶花酒,指尖触到时仍是温温的,正好下肚。 「大人是吃饱来的,我可在牢里有了上顿没下顿,天天白水里数米粒,」拿了筷子,伯茶笑嘻嘻道,「大人,我不客气了。」 「随你。」 夹了一筷猪肝,正要入嘴。 「嗯?」伯茶看向陆观道,「怎的,你也要吃?」 陆观道勐地摇头。 「那你看我做甚?」 「唔……」陆观道歪歪头,「血淋淋的,吃不得。」 「哈?我拿到时就用术法窥探过了,没有毒,都是家畜之肉。」 「可……」 伯茶默然,盯着两竹之间的猪肝。 「不是肉,是筷子,」陆观道站起身,走到伯茶身侧,他将一应所有用具都拿出,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就是筷子,其他都没事。」 「筷子?」斐守岁拿起一只细看。 「筷子这头,」陆观道点了点,「这头的血,虽然洗干净了,但是吃下去不好。」 「这……」谢义山是不敢下口了,他胆子大是一回事,啖血肉又是另一回事。 陆观道:「这血……」 「血?」 「好像才几岁……」 「陆澹,」谢义山饶有兴趣地看着人儿,「你到底是什么大罗神仙,竟是连洗干净的血都看得到,还能辨认岁数?」 陆观道自己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是心中笃定,就如梧桐镇棺材铺外他遇着的斐守岁,他相信自己的心罢了。 人儿摇摇头:「不是神仙。」 「那这位道友,可否与我说道说道,什么是『几岁的血』?」 「是被杀的人,年纪很小,被杀的时候哭了很久很久,血溅了满满一墙……」 「哦?」 「那人,」咬牙,下意识看向斐守岁,「那人喊着,『好痛好痛,娘亲为何不要我了』……」 谢伯茶哑了口。 「他说『家里没了米粮,娘亲就把我带到了她面前』,他还说『还以为娘亲要带我去看人偶唱戏,可结果,结果娘亲抛下我一人走了』。」 陆观道压着喉间的不属于他的哭声:「娘亲不要我了,我就哭啊哭啊,想着娘亲定会心软,可是娘亲却头也不回。那天好多好多的人,一边说我们乖,一边捏着我们的脸,我看着身边的被抱走,一个一个被抱走……」 第208页 「陆澹!」斐守岁唤了声。 陆观道抬起头,抹了把眼泪:「清醒着。」 「那你……」 「我继续说,」人儿笑了下,低头看着筷子,「说什么买来家中养着,给小儿子当伴读。可我性子犟,一路来没人愿意买我,有人就说砸手里了,只好……」 咽了下。 「只好剥了我的皮,做偶人。」 「什?」谢义山手中的筷子落在地上。 筷子清脆的声响,久久不散。 唿唿风声抽鞭子似的打,屋内寂静到连唿吸都听不见。 伯茶皱了眉,捡起筷子:「那筷子有何用处?」 「筷子?」 陆观道抬头,一行清流划落,「他们用筷子扎在我的手里,用热水烫。一烫,皮下来了,一扯,皮就没了。」 「啧!」筷子被谢义山用力砸进食盒中,「娘的……」 许久不开口的顾扁舟,接过那双沾了血的罪孽,与斐守岁:「斐兄,我的仙法被限制,还是你来吧。」 「好。」 斐守岁接过,他拿出腰间画笔,点墨于筷上。 墨水裹住斐守岁的手,缓缓将那个小灵魂包围。 老妖怪轻念咒语,眉心痣若隐若现:「我自超然,渡你轮迴,再见世间,无病无灾。」 顾扁舟侧脸微斜,轻看。 咒语念罢。 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在众人之间。 杯盏中的茶水早冷了,那风儿也来得不是时候,吹灭了屋内火烛。 一下子,屋子昏暗无光,倒显得屋外有着亮盈盈的雪。 斐守岁嘆道:「度化不了。」 「怎么?」谢义山。 「谢兄有所不知,此魂被困,成了地里妖怪的驱使,我修为尚浅无法强行带走。」 「被谁所困?」 斐守岁沉默。 「谢兄可还记得『人偶』二字?」 「百衣园?!是他们?」谢义山愤然起身,又被顾扁舟拉了回来。 扁舟皱眉:「谢兄,你若是妖怪,为何要堂而皇之地被人发现?」 「是我……胜券在握。」 「然也,」扁舟嘆息,「谢兄多日不见,当真冲动了许多,不知解大人都教了你什么。」 「师祖奶奶……」 谢义山撇过头,闷哼,「她……」 「罢了,谢兄不愿多说,我们自也没有问的道理,眼下怕是睡不了好觉……」 「不!」谢义山微微大声,「我说!」 「那……」 「是我的私事,与一个会做人偶的妖怪有关。」 「人偶妖怪?」 「我被赶出道门,就是因为人偶妖怪杀害我师兄弟,而我……」谢义山颇有些难以启齿,「这些都是师祖奶奶在我疗伤期间与我所说,遂这几日我行事偏颇了,请顾兄恕罪!」 谢义山拱手行大礼。 顾扁舟扶起他:「换作是我与斐兄,血海深仇时,也会杀红了眼。眼下此妖如此挑衅,就算不是我之仇敌,我们岂能坐视不管,更别说我本是为了那群孩子而来。」 三人说着谢义山之往尘时,那个姓陆名观道的人儿悄悄拿起了另一根筷子。 他的声音幽幽地闯入众人之心识:「要是家中只生我一人便好了,那就不须每日抢着吃食,穿姐姐的衣裳。」 又换了一只。 「阿爹怎的带我去这个地方,平日里连个糖葫芦串串都捨不得买,真真奇怪。」 「本少爷家中新奇玩意多了去了,你们这儿到底有什么破了天的东西,非要我亲自去一趟偶人园子?」 「偶人园子?你说的是唱戏扮作花木兰,要替父从军的木头人?」 「你当真不去看看?快随我一块儿去吧,你的票钱我给你买!」 斐守岁上前拍了拍人儿肩膀。 人儿被打断话,浑身倏地一颤,手里紧紧还捏着筷子,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地上灌。 就这般看向斐守岁,口中哽咽: 「姐姐你骗我作甚,为何将我关在笼子里,让我学这讨他人喜欢的话。」 一双深绿的丹凤眼含不住太多的泪眼,以至于眼尾发红,活脱没长大似的。 「天越来越冷了,可我从未走出过戏糰子,不知现在又去了哪里?离家远吗,阿爹与娘亲到底何时来寻我?旁边的小公子被人选走了,说是、说是当了娈.童,那是什么劳什子,我不明白,不是来听木兰从军的吗,为何轮着我替木兰度关山……」 「雪,下雪了,我从未见过大雪!家住小桥流水,这般的景象只在梦里有……不过雪花,也就见了一次,此后的许多时间我都在浆洗缝补……阿爹啊,我的手和娘亲的手一样哩,上头好多红肿,一落水,又痒又疼……」 「陆澹!」斐守岁没陆观道高,他仰首,再次拍了下人儿的肩膀,「我们已知那些小娃娃的情况,不用再说了!」 「我……」 陆观道回过身,本想撒娇,却见顾扁舟皱着眉看他,他不敢了,手愣愣地垂在一旁,与筷子一块儿垂着,「我只是想,要是全都念出来,或许能有线索,有用些……」 「那还余多少?」 斐守岁察觉人儿心意,「你捡些重要的说,若是哭得……」 哭得实在是不好看,丑兮兮的,像一只扁猫。 第209页 「我没事,我可以!」 「好罢。」 且听陆观道继续言:「不过,阿爹你放心好啦,有个白衣的姐姐对我特别好,她拿了药膏给我上药,还帮我洗衣裳。她什么都会呢。我问她,她说她不缺钱,也不是欠着人情,更不是像我一样被卖来的。她说她要寻人,要寻的是谁她没告诉我,但我知道那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姐姐一说起他,眼里都闪着光呢。」 人…… 「可是……」陆观道吸了吸鼻涕,手背抹去眼泪,「可是,就是这个白衣的姐姐,她带我进了后厨,就是她拿起筷子,一只一只插.进我的手掌心里,我好痛……我好痛……手痛,心也痛……」 「但是姐姐很开心,笑着说我活该……」 说完。 陆观道背过身,用力擤了鼻涕,这才转回众人面前。 声音有些低沉:「大概说完了,其余的都是每日吃了什么,剋扣了什么,哪个孩子又不见了……诸如此类。」 斐守岁心里头笑一句,人长大了,连着一本书没读过便是学会了字词。 便见陆观道蔫蔫地看向斐守岁,好似在祈求认可。 「没了,就这些……嗯……」虽是背手拿着筷子,但人儿的手不停摩挲。 扁舟看穿了陆观道的动作,单独传音给老妖怪:「斐兄,小娃娃等着你夸呢。」 「嗯?」 「你看看他。」 一副害羞不敢开口,又止不住偷看的样子。 「为何非我不可?」斐守岁淡然,「顾兄与谢兄不成吗?」 「这……」 见素笑了声,开口言,「好啦,我们都听到了,做得不错。」 陆观道努努嘴。 「你看。」扁舟笑着挑了眉,他早知如此,就走到谢义山身边攀谈,独留斐守岁一人看着茶冷花落。 老妖怪心里又记起狐妖花越青的疯言疯语,三两步走上前,伸手将陆观道身上歪斜的外袍解开。 许是高不过人儿,斐守岁也就不愿抬眸去看,语气温柔:「顾兄都夸你了,下回可别强忍着,哭皱了眼。」 解下袍子,掖了掖:「屋内暖和,不必披袍。」 「知道了……」陆观道低头。 今日之风吹得他脸颊开了细缝,又被眼泪浸泡,生疼。可又始终注意斐守岁的一举一动,竟是忘了自己早热红了脸,哭花了眉。 第102章 解衣 一旁。 谢义山正捣鼓筷子上头的痕迹,掐诀念咒。 顾扁舟凑上前:「被特殊的符水洗过,想是只有小娃娃能察觉了。」 「的确。」 伯茶嘆息一气,「不过我们这般利用他,他要是个大号人物,岂不是……」 「无妨,无妨,算不得什么大罗神仙,」顾扁舟笑呵呵,「谢兄可别把人间官场的毛病带入了天上,你住解大人山头时,想是见过一位神君,他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物?若南天门里头的神仙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棒子打死的官儿,那世间就再无嚮往之所了。」 谢义山释然了眉梢:「顾兄有理,便是能与顾兄称兄道弟,也是先前决绝不敢想的了。」 「然也。」 「既如此,要不我们今晚就……」谢义山将视线落在紧闭的屋门,「救人之事不可不急!」 他就是缓慢了行程,让池钗花的魂再无轮迴之可能,白白地拥入大火,便心中一直有愧,见事就莽撞。 顾扁舟从谢义山眼中读出此意,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眼下我等一行人什么都不清楚,贸然行事只恐一败涂地。」 「顾兄说得有理。」 「谢兄救人心急,但万万不可气血上头,误了本该布好的棋子,」顾扁舟慈祥地看着谢义山,「要算岁数,我可就是你的太爷了,你要是一股脑冲进危险之中,只怕我回了天上吃三清的训诫。」 「三清?顾兄你是?!」 「然。」 顾扁舟做噤声手势。 「我竟没有察觉……」谢义山揉了揉眉心,「当真是个杂学。」 「自惭形秽不可行。」顾扁舟正要再说些什么,被一旁的动静煞了嘴。 转身去看,是陆观道打碎了茶桌上的插花瓶子。 乳白的瓷片碎下一地,冷水小小一滩,漫开来,溅湿脚边衣袍。 陆观道着急伸手去捡,让斐守岁拉过手制止。 「瓷片锋利,划了手怎么办?」 「啊!可是……」 斐守岁垂眸,俯身绕过瓷片,唯独拾起地上的花儿。 花儿比玉瓶还白,在斐守岁手中绽开,像是黑瓦上的白雪,微弱着弦月的光。 谢义山眯眼仔细瞧了瞧,忽地,他记起一事:「这不是荼蘼花吗!」 「荼蘼?」斐守岁拿起自己的茶盏,便顺手将花儿横在盏中。 「是了,花开荼蘼,盛夏才能见着的花,也是每年夏末最后的一只,」伯茶拿过一旁笤帚,扫了瓷片,「小时候师父说起此花,总是觉着惋惜,开花时赶不上万紫千红,落时又是农收的金黄,便无人在意她纯白之姿态。」 「倒是实话。」 斐守岁念诀散了瓶中之水,「与海棠镇一样啊,开的时节不对。」 瓷片入簸箕。 顾扁舟又启了一杯温茶:「海棠镇之花能常年不败,全靠了花越青的妖力。」 第210页 「一个镇的花?」 「然,是狐妖之障眼法。」 「这也是?」簸箕顺手递给了陆观道,「小娃娃,你看得出她的本貌吗?」 那簸箕还在手里,陆观道又长得高,不得不俯身细看盏中之花,摇了摇头。 「就是长这样的。」 「那便是有人精心呵护,一年四季春暖花开,不然叫着炎夏的花儿何以冬日里盛放。」顾扁舟慢条斯理地点茶倒水,「夜已深了,温了这杯,诸位,我们便歇息吧。」 屋外的风暴似乎愈发夸张,总在不停地冲击小小屋子。有冰锥坠地,哗啦了一树的雪。屋内本不吵闹,所以总能听屋外无数个老灵魂的汇聚,像是天地伊始,独留此屋存在。 狂风乱吼,好不嘈杂。 听了都觉着冷。 谢义山搓搓手,却道:「顾兄说得有理,但我蓬头垢面……」 话没说完,顾扁舟拿起那沾了水的荼蘼花,对着谢义山就是一点。 花瓣揽下三两水珠,水珠子缓缓腾在空中,谢义山呆然看着,便见水珠在他眼前四散开,净了衣裳和一脸的胡茬。 一愣。 焕然一新的谢义山大唿:「这术法,师父不曾教与我!竟真有此术!」 「那今晚我与谢兄好好商议道法自然,」顾扁舟起身,笑着,「只得委屈斐兄与小娃娃挨着睡了。」 为得方便,四人聚在两人间的屋子里,自是要两人睡一间屋子,一张榻上。 谢义山见了新术法哪还顾得上榻有多宽,他着急慌忙拉住顾扁舟,似是喋喋不休起来:「先前在师祖奶奶山头就见到不少咒术秘籍,可是师祖奶奶一概不让我碰,病一好就赶我下山!顾兄,你知道那看的着吃不到的感受吗,简直是气煞我也!」 「谢兄冷静!」 伯茶双耳一捂:「今夜顾兄若是能教我此法,哪怕是深更半夜让我去摘花我也愿意!」 顾扁舟被谢义山拖拉着往外屋走。 「摘什么花?!」 「花?那便是顾兄同意了!」 「谢伯茶!!!」 木门被用力阖上,但还是能听到顾扁舟嫌弃之词。 「真是怪了,一个净衣咒有何稀奇之处。」 「世间术法之多,就是要多看多学啊!」伯茶之声扬得很广很广。 走的很快,也就衬得屋子格外寂静。 斐守岁漠然看着紧闭的屋门,指尖点了点茶桌。 太明显了。 谢义山的一举一动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就连顾扁舟也跟着打了哑谜,究竟是何时对上的心思? 老妖怪沉默着抿一口茶。 茶香留唇齿,记起那方才扭捏的两人。 对了,斐守岁差点忘记顾扁舟是他「旧友」,想是仙官旧友嘱託,谢义山不得不从。 那嘱託的又是什么? 斐守岁慢悠悠地把盏中的茶吃完,身侧人儿的声音闯入他的耳识。 「好像很晚了……」 「嗯。」 这下子,斐守岁知道了,顾扁舟想是怕麻烦,才将陆观道推给了他。只不过开口之事,又何须来上这么一处。 老妖怪也就当这一出闹剧不復存在,起身回了陆观道:「用着温水洗一把脸,睡吧。」 「好。」 陆观道却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做甚?」斐守岁回头,「不去擦一擦你的……」 看陆观道脸上沾着的茶水沫子。 眉眼微弯:「怎的,见素仙君点的茶就这般好吃?」 「唔!」陆观道立马捂嘴舔唇。 斐守岁嘆一气,施法暖了一旁木盆中的冷水,已然忘了陆观道是孩子还是成人。 撩起木盆中的手巾,用力拧干,递给人儿。 「喏。」 陆观道接过,打眼看斐守岁没管他,已去屏风后脱衣,他才稀里煳涂地擦了把脸。 屋内重新点了小烛,火光暖成微红,落在屏风上头。 微红摇晃,将屏风剪成一格格的画册子,唯有人影不曾断绝。 额前碎发被水沾湿,陆观道抹了把,也不知做什么的好,就看着斐守岁宽衣解带,自己愣愣地也跟着动作脱下衣裳。 衣裳是先前顾扁舟为两人所换。 陆观道从未见过这样的扣子,一边呆呆地折腾一边撕扯束髮发冠。那发冠便也是顾扁舟的手笔,不知是何用意,顾扁舟单独给人儿买的玉冠格外难解。 人儿又从未束髮正常长大,什么加冠礼,什么书斋识字是一窍不通。 咿呀呀地咬牙硬扯。 等着斐守岁换好衣衫,临时披了袍子进来,看到一个比他高的人正龇牙咧嘴,衣袖乱塞。 斐守岁:「……」 有点不想上前。 算了。 捏了捏眉心:「你在作甚?」 话刚出口,陆观道倏地停下手,眼巴巴地说:「陆姨从来没给我穿过这样的衣裳,解不开!」 倒是难怪,尤其是陆观道的那件,想是寻常农家一生都未见过。 老妖怪一时也看不出顾扁舟的用意,只得:「你别乱动了,早些解开扣子,好安眠。」 「呜……」 「我替你解。」 「好!」摇尾巴般开心。 斐守岁看到一只大狗乐呵呵地沖他笑,身上还绑了「繁衣缛结」四字,有些无奈,坐于狗狗身旁。 第211页 「看好了,这衣裳虽麻烦,但得了巧劲就不难,下一回就要自己穿。」 是了,这几月里,都是斐守岁紧巴巴地给陆观道换衣裳,擦脸面。有时斐守岁嫌麻烦不愿时,陆观道也会搬起木盆子,可怜兮兮看着他。 微凉的手碰到温热。 陆观道打了个哆嗦:「手好冷!」 「嗯。」 解开腰间的扣子。 斐守岁低着头:「看着,绳子先反绕一圈,再去解开,不然打一个死结,只能用剪子剪了。」 「我看着。」 又是一个结。 斐守岁的手慢慢挪到胸口:「高原地冷,这儿的富商为了暖和,刻意在衣裳里多塞棉花,不过他们吃得大腹便便,又因衣厚,一坐下就开了扣子,才至如此。」 指节无意识地蹭过,一口热气喷在上头。 老妖怪皱眉:「看会了吗?最后一个自己解。」 说着,他撩了下半垂长发,弓直了腰。 墨发如瀑,夺人心魄。 斐守岁的目光缓缓从身上落在人儿的脸,见一副欲言又止,脸颊桃红的面容,眼尾是才哭过,带着些委屈。 马车里昏暗,斐守岁不曾仔细观摩陆观道,就连平时那小小人儿,也不过一个脑袋凑在他身边。 愣了神,想起陆观道是何时长得这般高,心儿却被丢在了后头。 斐守岁解开避寒的袍子,当作心中无杂念:「解开看看。」 「好!我试试。」 陆观道挪着身子,靠近斐守岁。 「做什么?」斐守岁蓦地起身,顺手将袍子挂在衣架上。 「唔,解给你看!」 「哦。」 老妖怪这才坐回去。 两人靠得很近,陆观道便是小心翼翼翻弄衣扣。 「先绕一圈,再解开……」 斐守岁颔首,视线放在陆观道的手背上,他心里比画了一下,若手掌撑开,应该比他大些,至于大多少,无从记忆。 那骨节分明的手就这般开了扣子,手的主人声音上翘,把脱下的衣裳递给斐守岁看。 「解开了!」 「嗯。」 斐守岁没笑也不夸赞,就要整理褥子躺下,陆观道又拉住了他的手。 人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这个东西,绕住了。」 「……」 斐守岁不得不从被窝里出来:「我看看。」 陆观道低下头。 可惜人长高了,斐守岁驼背坐着有些望不到。 遂开口:「在弯腰。」 「嗯……」又弯了些。 斐守岁一手握住陆观道的肩,看到髮丝乱糟糟地打结,这可比衣服难解。 打趣道:「拿剪子来!」 「什么!?」 陆观道勐地抬起头,正正好撞上斐守岁的下巴,两人撞了个人仰马翻。一个正正巧躺在床榻中央,捂嘴皱眉,一个连忙起身去扶。 嘴巴里还念叨:「头髮剪不得,剪不得!」 手却老老实实拉住斐守岁。 「剪了娘亲要心疼……」 话没说尽,四目相视。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凝望着他,虽未瞭然什么,但嘴里像是藏了伤人的东西,又被咽了下去。 外面屋子渐渐安静下来,偶然传来窸窸窣窣地交谈声。 里屋独留斐守岁与陆观道,一时哑了话头。 第103章 好眠 「我知道,」陆观道咽了咽,「前日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陆姨死了。」 斐守岁坐起身,一声不吭地给陆观道披上褥子。 「奇怪。」 人儿低头,眼前是斐守岁的腰肢,隔着一层亵衣,仿佛能看到腰有多细,肤有多白。 「怪什么?」 是斐守岁的手,正慢慢用梳子梳顺墨发。 「『死』的意思,没有人教过我,我却已在心中明了。」 墨发穿梭在缝隙间,火烛越燃越少,蜡油积在烛台,厚如大雪。 陆观道又说:「就像有的话,有的词,莫名其妙地蹦出我的嘴巴,什么意思我好像早知道了。」 这回,陆观道不再鲁莽,他是慢慢地抬眼,一路从腰看到了脖颈。 「先前的你,是这样的吗?」 话落,斐守岁的手一滞。 「不是?」 「总觉着不对劲,大梦睡醒,你好似都变了,」陆观道伸手又不敢摸,「变得……」 斐守岁耐心替人儿解玉冠,倒没注意人儿的手,停在空中上也不得,下也去不了。 百无聊赖,老妖怪打发一句:「变在哪儿?许是三月不动身,胖了。」 「不是,」陆观道笃定,「好像是我从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你长这样!」 这话是盯着斐守岁身躯说的,说的不三不四,老妖怪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早些解开,早些安眠。 「我应该认识你的,从一开始,」陆观道微微仰首,「在棺材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见过你,或许我们还牵过手,同饮一杯……」 酒。 话了,斐守岁拿下玉冠。 那冠儿精緻,正好手掌大小。 老妖怪笑说:「许是你见过样貌相似的人。」 「不!」 斐守岁看到一双笃定的眼睛。 「记忆里,梦里,只有你长这样,别人都是模煳的……」 第212页 「陆姨呢?陆姨也是模煳的?」老妖怪起身说着,玉冠置于一边,「你的一生要见过多少人,相熟的,擦肩的,你何必言之凿凿。」 「我……」 「与你有大恩的该是陆家,不是吗?」斐守岁俯身,吹灭火烛。 髮丝偏落,未灭的火星子与香料混在一块儿,驾着烛烟躲在黑夜之中,它们绕着斐守岁的发,一下子唿散,散成了外头盈亮之雪。 昏沉沉。 斐守岁不披长袍,赤脚无靴,墨发随着动作一动一动,走回榻前,他俯瞰陆观道。 「你岂能忘了他们。」好似是在与自己说,心里头记起了给他取名的老妪。 老妖怪又道:「年纪尚小时能记住,到老了定忘不了,可别想我一样,后悔莫及。」 「后悔?」 颔首。 斐守岁难得提起自己的事情:「和你一样,我也曾被人收养。收养我的是个老婆婆,年纪近花甲时,死了家中唯一的孩子。」 落寞的眼睛,说起故事来显得更加寂寥。 「于是她『捡』到我,给我穿衣,餵我饭菜,她说她一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说他要是活着,定能生个与我一样大的小娃娃。但,天有不测风云,她的大儿先离她而去了。」目光放在窗格子上,「她是寻死的时候遇到了我,陆澹,你猜猜那会子我在作甚?」 「唔……」陆观道抱着被褥,「不晓得。」 「那会儿,我也在寻死。」 「什么?」陆观道连忙去掀斐守岁的衣裳。 掀开了衣摆,看到细腰,没有伤疤。 「唔,没事。」 斐守岁轻笑一声,接着说:「我从死海里出来,一身腌臜,又被鸟雀追着啄。本以为人间是暖和的,可我在此遇到的所有人,不是骗我,便是对我的身世窥探不止。我狼狈地逃,失了活下去的心,想洗净身子,就跳崖自杀。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还活着。」 「老婆婆救了你?」 「不,」斐守岁伸手擦去陆观道眼尾泪珠,「是我救了她。」 「为何?」眼睫闪唿,撩过指节。 「她身子骨比我重,我们两个一块跳崖,她半路后悔了,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摇头,说『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儿要是知道我死了,得有多伤心,我不能死的,孩子,我不能死的』。」 斐守岁摩挲手中衣袖,模仿老妪口吻:「孩子,救救我吧,就当是可怜一个老太婆。是老太婆她贪生怕死,明明决定了,还……」 煞了话。 老妖怪重重嘆出一口气。 「后来我救了她,自己也活了下来,不过用尽力气,彻彻底底无法幻成大人样子,那老婆婆也觉着是她救了我,见我可怜,带我回家。」 「后来呢,后来老婆婆怎么样了?」 斐守岁瞳仁微缩:「为何这么问。」 「只是觉着,人要是想死,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日后要遇到不开心的,也会这样想,」陆观道一点点靠近斐守岁,大手摸上腰肢,「我总觉着你受了伤,或许不是伤在这里。」 「嗯,」 老妖怪应道,「她后来是想过死法,都被我制止了,你说的伤,在这边。」 转过身子,两人对坐。 明明是无父无母的人,却都养着长发,发梢缠在一块儿,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才止不住地打结。 斐守岁在陆观道面前很是坦然,解开扣子,让陆观道看到他胸口上一道斜斜的伤痕。 伤痕很淡很淡,像是没过多久就要不见,连着记忆里煳成一团的老妇人。 他道:「砍柴的刀,本是要砍她的手腕。索性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没胡思乱想过。」 「啊……」陆观道一边听,一边看,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手在慢慢试探,「痛吗?」 「忘记了。」 手掌时而摸到皮肤,时而远离,终是触着了伤。 「好痛……」陆观道又酸了鼻子。 一个人怎会有这么多的眼泪,看到什么就觉着伤心,落下来,落个不停。 人儿喃喃:「她好痛,看着你心痛……」 「嗯。」 天还是冷得很,斐守岁默默地掖好褥子。 「后来过了几年,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催我给她买糖糕吃。她都没几颗牙了,我竟是没有怀疑,就关上门给她买糖去。回来时,她早冷得不成样子……」斐守岁笑了声,「但我是个没良心的,也不挖坟葬她,只用术法唤醒邻家,自己跑远,跑去找长生不老的药。」 「长生不老?」 「世上没有这种东西。」 「那……」 「所以我被骗了,慌忙地回去寻找原来的镇子,但时间过去太久太久,镇子变大,小路被埋,与我所想早就大相迳庭,」斐守岁看着雪停,弦月静,「我找到她时,她上头盖了一间卖肉的铺子。她一生艰苦,很少食得了荤腥,老了没牙,也吃不了。」 斐守岁躺在床榻上。 「还是过去太久。」 「久?」陆观道挪着身子。 「一千年前的事情……」打了个哈欠,斐守岁缩进被窝,「明日许是要早起,睡吧。」 「唔……」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背对他,不再说一句话。 「好眠。」 第213页 过了好一会儿。 人儿微微的唿吸声在斐守岁耳边响起。 不吵闹,总一直在。 但斐守岁难以入睡,心里头老妪朦胧的脸埋在土里,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黄土冰冷,老妪的身躯慢慢腐烂,就这般烂成了猪肉铺旁边一屉一屉的肉包。 肉包也是冷的,在眼前冒着冷的蒸汽,冻住了斐守岁的梦。 这梦诡异。 虚汗不停冒出,斐守岁缩起身子,在半梦半醒里,他被一只大手拉住,倏地睁开眼,看到腰上是陆观道的手。 那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也不知什么时候陆观道钻进了他的被子。 斐守岁不喜有人贴着他睡,启唇声音沙哑:「陆澹。」 人儿没回。 料到有这么一出。 斐守岁挣扎着要逃,那手儿抱得愈发紧,耳边还有断断续续的梦话。 「痛……好痛……走了就好了,走了心里头就不痛了……」 走了…… 是啊。 斐守岁垂眸。 他那会子也是这样想的,走了就不痛了。 老妖怪不再挣扎,手也就松下不少。 陆观道的手只是碰着他,没有上移,没有别的动作,就像还未长大的时候,小孩如只鼹鼠一样,到处找斐守岁的怀里钻,生怕斐守岁离开。 他还在梦中说:「走什么呢,见不到他了,走什么呢……」 「不是他不要你了,是你自己先走的,是你不要他了……一切都是你活该……活该……」 斐守岁:「……」 见不到了,早早地见不到了……是我先不要她的,是我…… 虽是陆观道梦中碎语,但老妖怪还是酸了鼻腔。 他悄悄用指节抹去泪珠,颇有些害臊般,缩进褥子中。 …… 次日,清晨。 打眼先醒来的是斐守岁。 老妖怪顶着乌青眼袋收拾好自己,想起昨日口吐真言,便不想管榻上人儿,推门去唤顾谢两人。 谁料,一拉开屋门,就见着顾扁舟在点茶。 两人相视。 都见到了彼此没有睡好的倦意。 斐守岁笑道:「顾兄这是与谢兄彻夜长谈了?」 「并无此事,」 顾扁舟轻声,他听出言外话,直说,「只是谢伯茶的鼾声太吵,真是从所未闻,我好不容易入眠,梦里头竟还是他叽里咕噜的鼾!」 茶筅击打茶汤。 转念:「不过斐兄你好似也未安眠?」 「好似」一词咬得重了些,斐守岁不愿搭理这种文字游戏,坐在一旁替顾扁舟沖茶。 「小娃娃闹腾。」此乃实话实说。 「怎的?在榻上三打白骨精?」 「不,」斐守岁还是和善地接下旧友的话茬,「是北风太紧,冷了屋子。」 「呵,」 顾扁舟将一盏茶推给斐守岁,「那就请斐兄裹紧衣裳,喝了暖茶,替我寻一寻昨夜老妪。」 「老妪?」 「然,这个时候还不端着热水来见我,我怕生了变故,但我有官职在身,亲自去怕损了脸面,只得劳请随从大人替我打探一二。」 顾扁舟说着,拱手客气。 斐守岁接下茶盏,抿一口就不喝了,起身:「恐麻烦顾兄叫醒还在梦里头的两人。」 「小事。」摆摆手。 两人就真如旧友一般,应和一声,做彼此之事。 话了。 老妖怪出了屋子。 屋外。 一夜大雪过,天空格外清明,扑面是干净的冷风,一下子吹散脸上热气。 斐守岁利索地关了门,门声吱呀,让屋外大雪死寂。 视线透过屋檐,看到很近的蓝天。若非身处鬼怪屋子,斐守岁就差些以为这儿是什么避世南山,天的终极。 老妖怪背手,慢悠悠走。 寒风时不时吹,烧不尽。 正是悠闲时,便见转角处,要走向后头无人屋子,好巧不巧看到靛蓝老妪,一顿一顿而来。 第104章 偶人 老妪佝偻嵴背,挪着步子,看着小气又拘谨。 步子虽小,但稳稳地走着,走起路来有些说不出的失衡感,好似是砍断了脚掌,让她只能脚后跟用劲。 就这般出现在斐守岁眼前。 斐守岁抱胸道:「怕是早误了时间。」 靛蓝一愣,慢慢地将头抬起,那一双疲软的眼睛有些失真:「是老奴起晚了。」 起晚? 斐守岁眼神掠过老妪。 昨日没看清的,眼下倒是一览无余。可惜没甚特别之处,不过矮些,苍老些,就是身上那件靛蓝白花袄崭新发着光。 老妪幽幽走过,斐守岁往一边让开,与她擦肩。 闻到一阵花香。 斐守岁站在原地不曾回首,听小脚拍打地面,在安静只剩鸟叫的天空下,声音格外刺耳。 等着老妪过了转角,斐守岁还未转身,是因花香还在身边,海棠镇的经歷让老妖怪格外注意着气味,一些不该出现的味道。要是路过之人是个年纪尚小的姑娘,爱美之心便可多些谅解,冒着被主人家责骂涂脂抹粉也是常事,可花甲老妪何至于此。更何况靛蓝老妪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胭脂的痕迹,活脱像是脚下大地的另一副面孔。 既被殷县令管辖,而殷县令身侧又不曾闻到花香…… 第214页 花香…… 斐守岁紧了紧衣袍,试着传音:「顾兄。」 隔着一个屋子,顾扁舟点茶的手一滞。 「何事。」 「老人家来了。」 「怎的,她有异样?」 斐守岁淡淡言:「身上有花香。」 「寒月开的花,想是只有腊梅了。」茶汤入碗。 「不,」斐守岁咬字道,「还有屋内的荼蘼。」 此话一落,便听大门打开,乃是老妪到了屋子。 顾扁舟回一句:「按斐兄所想,一个荼蘼花妖为何千里迢迢来高原驻扎,换些四季如春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传音之外,是谢义山开了口。 「哎哟哟,怎需您动手,我们有手有脚并不残疾,来来来,我替您拿。」似是接过了老妪手中木盆。 斐守岁边走边言:「不是说那百衣园是个四处游走的唱戏木偶团?想是找个掩人耳目的地方……剥皮削骨。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之猜测,顾兄不必放于心上。」 「非也,我觉得斐兄说得有理。」 又是传音外,耳识敏锐的老妖怪听到哗啦啦流水之声,是什么东西被拧干,搁在一旁滴下三两水珠。 谢伯茶笑云:「有劳婆婆了,不知婆婆早斋可有备好?一夜过去,好酒好菜已不够充飢吶。」 屋子不大,绕着走也不过几步路程,斐守岁很快走到屋门前,见大门敞开,光透在茶桌边。 顾扁舟还是如一尊大佛,坐着抿茶。谢义山一看便知才洗了脸,乱糟糟的长髮卷在一起,很难打理。 老妖怪默然见一切,那个食盒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里头的酒菜一扫而空。 「谢伯茶倒的?」 「我知晓。」 看谢义山热情似火,拉着靛蓝老妪滔滔不绝:「老婆婆,这饭菜做得甚是可口,不知那位厨子今早要烧些什么,我好去看一看,学些手法哩!」 「哎哟,」老妪使劲要撇开谢义山的手,「大人,您、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君子远庖厨啊!」 挑了挑眉。 老妪想是还记得昨夜之事,要是真人,便还在猜测眼前之人是男是女。 那可是扭胯娇滴滴的女郎,与面前头髮乱如鸟窝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心里头笑了下,斐守岁走上前,跨过高高门槛,见着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正要松懈片刻心,在凛冽的空气中,他再次闻到了花香。 花香何处来? 斐守岁默默看向顾扁舟。 顾扁舟清洗着茶筅,传音:「斐兄细看,手法十分高明。」 「细看?」 斐守岁走至桌边,看似懒散地坐下,实则注意与谢伯茶拉扯的老妪。 因寒冬,那门儿又没阖上,风就在冷白的阳光里肆意。光照在老妪脚边,老妪一身靛蓝吸收了白,衬她的老脸愈发憔悴。 一旁斐守岁眯了眯眼,佯装睏倦,看了很久不曾见到老妪有何特别之处,不得不传音。 「一举一动,与常人无异。」 「斐兄,要是不看身体,而观其周遭呢?」顾扁舟洗净工具,捂了捂手,「观脖颈与手腕处,再瞧一瞧她的后脑。」 「后脑,手腕……」 斐守岁朝着顾扁舟之言望,老妪眼下正被谢义山缠着脱不开身。 「大人说笑了,您何等尊贵之姿,岂能下地干活,还是农活?」老妪一气弯腰,手指僵硬一曲,抬起食盒,「还是让老奴来,老奴做惯了活计,不做还不自在呢。」 话是如此,却见靛蓝老妪远远地绕开谢义山,低头要走。 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斐守岁,皱了眉。 诡异。 很是诡异。 老妪的举动总是一顿一顿,像是…… 偶人。 与人等高的偶人。 斐守岁很想证实他的假设,若能拆了手臂,观一观白骨是什么颜色,或许…… 顾扁舟看到斐守岁的脸色,知其意,在旁轻咳:「老婆婆,我这儿也不讲究多少规矩,你就老老实实照顾好我们四人的饭食,早些来送净面的水,便可。」 说着顾扁舟从袖中拿出一银元宝,像是模仿昨夜斐守岁的动作,把元宝放在了茶桌上,自己却不动身。 「天冷,我就不送婆婆了,来,」顾扁舟笑道,「这是婆婆应得的。」 哦,昨夜的封口钱。 也是仿照他人的手笔。 斐守岁秉着随从之心,把元宝递给老妪。 与老鳖不同之处,老妪见到元宝时眼珠子都绿了,先前还藏在耷拉眼皮里的眸子,这会儿直勾勾杵着元宝。 等着那大元宝落在她的手中,她才有所察觉,立马放下食盒对着顾扁舟就是一个叩首。 咚咚两声。 「大人实在是客气了,我、我、我真是受之有愧,现在!马上!我这就去催那个懒皮子,叫他快些煮粥!哎哟哟,京城来的大人出手就是阔绰,真真的银元宝啊,哎哟哟。」 当着三人之面,老妪跪在地上,用残破的牙咬了下元宝一边。 洁白光亮洒在老妪嵴背,她的身后暴露无遗。 这才叫斐守岁看清了东西,是微小到难以捉摸的丝线。 只窥见四根,一根连着后腰,两根顺在手腕处,至于那后脑…… 后脑那儿也有一根,不过去处被灰发遮拦。 第215页 日光愈发刺眼,斐守岁用手背挡住,传音:「顾兄好眼力。」 「不过是成了仙,窥见得多罢了。」 「靠着四根线就能以假乱真?」斐守岁喝茶,「且不见施术者在何方。」 「施术者,」顾扁舟闷哼一声,「还能在哪里。」 见素拿起已经半枯的荼蘼花,花开处朝门口:「老婆婆还不快去?」 发黄有些凋零之花,掉下一片微卷失了水分的花瓣,正恐对准了百衣园。 老妪被一赶,立马拿起食盒,方才还迈着小脚走不快,现在的动作是又快又准。她连着福了福,还对那谢义山也做了礼。 「那老奴这就催去了。」 后退步,步子稳得像是个杂耍高手,她移到门槛前就停下,转身一熘烟,走远。 屋内独留三人。 伯茶耸耸肩,端起木盆子:「熘得真快。」 「有了钱自然走路欢快些。」 「话说,小娃娃起了没?」 「他?」顾扁舟言,「不知,我没去叫他。」 嗯? 斐守岁记着自己方才有落下话头,叫顾扁舟唤醒两人。 老妖怪:「那我去看看。」 「就是想让小娃娃再读出些东西。」说的是刚来的木盆子。 倒是有理。 斐守岁知谢伯茶意,站起掸掸衣袖:「该是醒了。」 在进屋子的时候,斐守岁是这般想的,但他看到从一头睡到另一头的陆观道,还是被噎住灭了话头。 里屋拉了厚重棉帘,昏黑间有些微光穿梭在床榻上。 床榻杂乱无章,褥子皱在一块儿,榻中人抱着斐守岁的枕头,墨发揉成一团一团的小圈,说着梦话。 「唔……不想吃这个……」 斐守岁:「……」 「餵我的话就吃!」 手脚健全还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不对,在梧桐镇与海棠镇里头,陆观道就是这般状态,而斐守岁便是餵饭之人。 老妖怪意识到此事,俯身一下夺走陆观道怀中方枕,大声言:「你再不醒,我们可要走了!」 没动静。 只有外屋顾扁舟的忍笑和书卷之声。 眉头抽了下。 斐守岁再开口:「丢下你,去别处,看你怎么寻!」 言毕。 此话像是个晴天霹雳,对半噼开陆观道的美梦。 人儿勐地坐起,眼皮子一半睁开,一半合上,哪管什么脸面笑话,精准抓住斐守岁就是大哭大闹:「哇哇哇,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不准走,不准走!」 「你!」 斐守岁被陆观道卡腰动弹不得,「松手!只是为叫醒你,唬人的话。」 「真的?」陆观道散乱长发,撒娇似的仰首看,「不骗我?」 「不骗你。」 吃软不吃硬。 斐守岁宽慰道:「要走早走了。」 人儿不愿松开,还蹭了蹭。 「陆澹。」 「唔。」 一双好看的眼睛卖着乖。 斐守岁伸手捏了下陆观道的脸,有些黑脸:「昨夜与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话……」 澄澈似天湖之水,那眼瞳从不避开斐守岁的注视。 「记得。」 终是松了手。 人儿小声言:「忘不了。」 到底地记着了什么。 斐守岁拍拍衣袖,不管:「好了,收拾一下。」 看那高高个子开始听话地收拾被褥,颇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 老妖怪的位置能见外屋谢义山穿衣整巾,里屋的陆观道脱袍换靴,只有顾扁舟不知何时吃完茶,拿出了一本书卷在看。 老妖怪笑道:「顾兄雅致。」 「只是个话本子,闲来无事读一读,倒是有趣。」 「话本?」余光看着陆观道梳头戴冠,斐守岁续道,「道的是人间闺中语,还是江湖侠客行?」 顾扁舟翻一页:「江湖恩怨,爱恨交织。」 陆观道昨夜习得了扣子的系发,现在穿得十分之利索。 「话本里头里的角儿与我同姓。」 绑靴拍袖。 「顾姓?」 「然,」顾扁舟笑道,「不过这位仁兄抛妻弃子,后来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 第105章 泥土 「抛妻弃子?」谢义山整好衣襟,「何以至此?」 「书中言,是他得了高官厚禄,才抛下糟糠之妻,」阖上书卷,顾扁舟起身,「俗套。」 谢义山与斐守岁面面相觑。 「书中故事罢了,顾兄不必放于心间。」 谢义山一气喝下冷茶,乐呵呵,「不是要清点农收吗?顾兄还不快与我们三个随从说说,该怎么个清点法,也好装模作样不被发现啊。」 「今日农收怕是点不上了,」顾扁舟抓起自己的山茶红长袍,随手一系,「收了元宝,早该通风报信去。」 「报信?」 「然,报给殷县令,让他带着我这个冤大头好好在城中游玩。说不准去的就是隔壁百衣园,若有可能还能在哪儿遇到几个美娇娘。娇娘定是一见如故,缠着诸位皮酥肉软,洒银元如豆粒。」 「这……」 谢义山挠挠头,看到陆观道与斐守岁一块儿走出屋子,不免煞了话头,换作他言,「顾兄大可摆出架子,殷县令拦着你,我们也是能逃的。」 第216页 「要是他压着百姓,压着歷年粮仓的册子,一日一日拖下去,你当如何?逃与抢都不可行,」顾扁舟走至门槛前,见雪停天明,冷然刺骨,「走罢诸位,陪我一块儿『喝酒看美人』去!」 「喝酒?!」 陆观道在斐守岁身后勐地顿下脚,「喝不得!」 「为何?」顾扁舟笑着伸手做出饮酒之姿,「天寒地冻,就是要热酒才来得痛快。」 「一定要喝?」人儿想起马车内老妖怪对他所作所为,「不喝不成吗?」 看着陆观道十分之不自在,顾扁舟放下调侃之言,作罢:「等会儿叫着店家上些糖水给你。」 「好!」 四人这才出了屋子,合门上一层护法结界。 走至雪景山水画中。 目见小园撩开黑夜的遮蔽,在蓝天合抱下抖擞荒草。园子不算太大,游廊幽竹,松柏腊梅。寒风吹斑驳竹帘,与定风铎一块儿响过鸟雀鸣叫。 三两肥鸟震翅。 天空还是静着不说话。 顾扁舟走在最前头,红山茶的衣袍很是显眼。 「好景啊……」谢义山欣赏柏树积雪,他道,「我从未见过大雪纷飞,一夜就埋了小路。」 「此事了结,谢兄去极北之地寻江姑娘,那儿的绵延雪原,极光游龙于此地不分上下,」斐守岁言,「若可以,替我向着姑娘问声好。」 老妖怪想是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一次萍水相逢者,又因昨夜提起的老妪,心中落寞增了不少,他再道:「江姑娘侠肝义胆,是个不可多见的豪杰。」 夸了人。 谢伯茶愣愣眼:「斐兄何时这般忧愁了?」 「呵,是怕着今后再也见不得江姑娘与你,说些好话安一安良心。」开了真言,颇有些说得不顺嘴 谢义山却大大咧咧地揽上斐守岁的肩:「怎会见不到!虽然我们四个就我一个凡人,但我这不好好站在斐兄身侧?斐兄一生绵长,而我与江幸像个炮仗一样,响了最好,不响作罢!大不了第二天早上多喝一口茶,给我与江幸迁个好一点的坟头,上炷长香!」 谢伯茶总是对好坟与香火执着。 「只是可惜了,我不能给斐兄烧纸钱。」 倒也是斐守岁第一回听到有人要给他上香点蜡。 老妖怪没有推开谢义山,手边还拉着陆观道:「谢兄日后斩妖除魔,必是桃李满天下者。」 「日后之事日后谈!」 谢伯茶松了手,唤一声一直装作听不到的顾扁舟,「顾兄!」 「何事?」顾扁舟立马回头,视线与斐守岁撞上,看到还有陆观道沉默的眼神。 「没甚事情,叫一叫得道飞仙的顾大人,让我蹭一蹭仙途!」 「哼。」闷哼。 走得零零散散。 斐守岁的手自始至终牵着陆观道,也不知何时牵上的,好似习惯一般,就这样顺手,顺其自然。 他略一眼。 眼前是咋咋唿唿的凡人小辈,身旁与他一同走的又是摸不着根底的野草,斐守岁心嘆,倒是一场别样路途。 且听风声萧萧。 在走近小园木门时,听到马匹低鸣之声。 陆观道小声道:「有昨夜遇见的人。」 这番话与顾扁舟先前之言,四人想到了一块儿去。 谢伯茶传音:「不会真是美酒佳肴吧……」 「说不准。」斐守岁。 默然。 移开门闩者乃顾扁舟是也,见他甩手用力一推,大门轰然往两侧一翻。 入目是一条冻上薄冰的石板路,路边堆着厚雪,有明显笤帚痕迹,是被人扫开,但时间久了,也就留下冰碴。而一旁昨夜喊着么儿的老鳖正毕恭毕敬站在门口,与马车一起,想是等候已久。 顾扁舟冷冷地看了眼,语气却是上扬:「老伯怎得一大早上牵起马车,可是殷县令的吩咐?」 「是……」口中混白热气扑腾,老鳖的声音还是那么难听,「是殷老爷让小的接着大人去百衣园听戏。」 嚯。 顾扁舟勾唇:「昨夜不曾听殷县令提及。」 「大人有所不知,是今日起百衣园不收门票钱,百姓与富贵人家一同免费游玩,殷老爷说,藉此让大人看看梅花镇的民风……」 「哦?小斐,」故意道,「今日初几?」 斐守岁抽了下眉:「回大人,腊月廿七。」 「好啊,腊月尾,正是好时节,」顾扁舟转身朝三人使了眼色,「只恐殷大人还要照顾我这些个随从,实在是麻烦他了。」 这是允诺之意。 老鳖听得一清二楚,赶紧拉开马车棉帘,卑微道:「大人请,里头暖炉椅垫都是早早预备好的。」 顾扁舟颔首,率先踏上马车。 扶着他的谢义山也沖老鳖笑笑,心里传音:「这个老伯不大会说恭维话,他好似还忘了昨夜之事,不知他家么儿有没有回家。」 「么儿?」 斐守岁在最后头,推了把陆观道。 他上下打量老鳖,见老鳖双手红肿,鼻尖子露在冷风中也是通红,两颊干裂,黝黑皮肤像是一首地母的悲歌。 「我看是没有。」 「为何?」谢义山坐好,替陆观道撑着帘子。 「看他样子,要是昨夜回去就安眠了,不会今早冻干脸面。他牵马的手虽戴了棉套,但露出一只手指,指甲里卡了不少泥土。」 第217页 「挖土?」 「是。」斐守岁进了马车,顺手一个隔音屏障。 开口。 「挖了什么不可知,但黑土地,又能在冰天雪地挖得动的地方不算难寻。」 「考究他作甚。」顾扁舟言。 「顾兄不觉得老伯可疑?他昨夜的言语……」谢义山撩起棉帘小角,「很是荒唐啊。」 「荒唐是一出,但他的小命由他不由我。」顾扁舟淡漠眼神,在谢义山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可置信。 轻笑:「所以得道成仙了,也并非全是好事,失了良心,算不得全人。」 「是顾兄不能干涉他人之命数吧,」谢义山是在座唯一有血有肉之凡胎肉.体,「不然以昨夜斐兄的慷慨激昂,不致如此。」 「……是吗。」 又说了些老鳖之事,但都是猜测,道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就灭了话头。 三人都闭上嘴时,才发觉姓陆名观道的那人已经靠着斐守岁睡着了,没有鼾声,轻轻的唿吸打在斐守岁脸上,有些发痒。 顾扁舟笑着传音:「他倒随心所欲,活得潇洒。」 「糖水……」 顶着大人面貌,说些稚童之话。 「心里还念叨这个,怕是长不大了。」 「洒了……」 顾扁舟:「嗯?」 「洒了,都洒了……」陆观道抓住斐守岁的手,「酒……洒了……」 斐守岁干笑:「梦呓,有头无尾。」 「千万别喝啊,喝了就要被拖进去,拖去剥皮,煮成一锅热汤……」 三人沉默。 当真是不再开口。 …… 须臾。 到了百衣园正门的街坊。 众人住的腊梅园子虽然与百衣园对着门,但两处宅子实然相隔甚远,都不在一条街上。 腊梅园背靠山峦,有雪景松柏,而百衣园租下的地方,正门处是市井最为喧闹之地,与腊梅园是截然不同。 若非马车外的吵闹,众人还以为要一直安静下去,好似梅花镇的百姓白日没有活计一般。 谢义山靠着软垫,细听叫嚷买卖。 「上好的狼皮,此月就余三张了,买到就是抢到,各位公子小姐快来看看,袍子靴子都能做,哪怕买回去挂着看呢——」 狼…… 雪狼…… 谢家伯茶双耳一闭。 「谁还稀罕你的狼皮,你快看看那辆马车!」 马车? 「这样式的马车我还是头一回见呢,不会又是什么京城来的官老爷吧?」 「官老爷?哪一个官老爷进了我们梅花镇还想走的,也就这几日喊一喊,之后就是大娘你隔壁的邻舍了,要是这老爷长得好看些,说不准啊……」 「你瞎说什么,也不害臊!」 「啧啧,大娘你上回不是还看上了挖坟的公子哥,那个一身褐色衣裳腰间一串铜钱的。」 谢义山勐地坐起。 斐顾两人也都听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兄通天本事在身,不逃出监牢原是有这一层事故。」顾扁舟打趣后生时,偏爱说些胡话。 伯茶:「不是!」 车外。 「他皮嫩不好下口。」 靠! 谢伯茶捏紧了拳:「那日我饿得晕倒,就是这位好心大娘给了我一碗米汤。我之后帮她搬腊鱼腊肉,还扫了门前雪,还以为恩怨……」 「恩怨可多了。」 「这!」 「要是能认成干儿子,入赘给殷老爷家的姑娘才是好事。」 一提到殷,谢义山立马冷静下来。 丢下羞耻之心,紧了眉梢。 「殷老爷家三十还没出阁的姑娘?」是女子言,「我看算了吧,还不如养了自己当小白脸。」 「别,你是觉得那挖坟的小子好看,但不结实,手臂都没有我家爱喝酒的粗,」好似是比了比,「就这葱段身子,能折腾几天?」 「一天也是天啊。」 靠啊!什么虎狼之词!!! 「不过殷大姑娘确实可惜了,明明及笄那年有多少人踏破了门槛,想求这一桩好姻缘。」 「那时候谁知道有这一出呢。」 「你不会真信了那疯婆子说的话?」 「还有假?」 「说殷大姑娘与一个道士……」 第106章 风尘 「哎哟!那种煳涂话你也信?」大娘叉腰,「还不如信挖坟小公子能扛过殷老爷的酷刑呢!」 「我看是悬,殷老爷的手段远近闻名,公子哥那竹板似的身板,啧啧啧。」 谢义山脸黑得塞煤炭。 斐守岁安慰一句:「谢兄,旁人之话,当是笑谈不理也罢。」 却听大娘继续道。 「那也好过你说的,殷大姑娘与一个道士私通?我呸!殷姑娘可是我们梅花镇的大善人,这些劳什子污言秽语只怕是有心人刻意编出来的,你竟也信了。」 「你看看你,着什么急啊,又不是你家的姑娘,再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无缝的蛋?都有这话头了,哪里管得了有缝无缝!」 无缝的蛋……殷大姑娘…… 伯茶转头与三人:「看来殷县令家中不光有只老虎。」 「都是传言,没有定论。」斐守岁。 「我知。」 话语间,马车幽幽然停下。 第218页 大娘声音随之剎住,是老鳖在一旁开口。 「大人,到了。」 这下子,大娘仍在,伯茶汗了后劲,颇有些动弹不得。 顾扁舟看了眼坐立难安的伯茶:「我备了帷帽,各自都戴上吧。」 观乱糟糟的街市,殷唤他们来此怕是没什么好事,是一场鸿门宴也。但扁舟早预料到,在来梅花镇前就预备了一应事物,以防不时之需。 戴上白帷帽,率先出马车的还是斐守岁。 老妖怪着一身青色,不是书生打扮,头束髮冠,腰别纸扇,眉心痣藏在白沙下,颇有闲贵公子之意。 后头的陆观道,一袭玄色袍子,黑靴踏地,紧紧跟着斐守岁寸步不离。 走得这般近,好似还牵着手。 等到两人走至百衣园前,谢义山这才做贼似的下了车,还假意为扶顾扁舟,等候着。 顾扁舟却没有任何遮掩,只见他撩开棉帘,大红山茶的衣袍在白日里亮腾。 人群里那位大娘低声:「你看,红彤彤那个,就是京城来的官爷!」 「咦,那前头的两人,还有旁边的是何人?」 「你有所不知,这官爷能抛头露面,那身边的妻妾可就不行了。」 「我看你是瞎了眼,那三个高高个子又这样打扮,谁家娶亲娶个长扁担回家?」 大娘声笑道:「说不准官老爷就好这口,你我又不是他肚中蛔虫,还能光看个高个矮分辨了?只不过,今儿来的官爷,竟是个小生仔。」 「怕是没过三十,生得这般皮嫩。」 谢义山听此言,传音笑了句:「顾兄,你该是戴上的,不然这谣言千里,到最后都不知是人是鬼了。」 「不,」 顾扁舟搭上谢义山的手,轻松下车,「就是要他们仔细瞧了我来,不然等到日后少了我这一个活生生的人,看殷要如何解释。」 谢义山:「倒也是。」 三两步离了马车。 斐守岁与陆观道已在百衣园门口等候。 顾扁舟笑盈盈地走着,与斐守岁对视。 「不知这百衣园,斐兄可有看出不同寻常处?」 眼神落在衣袖里,斐守岁那只被陆观道牵上的手。 顾扁舟挑眉。 斐守岁:「不同之处?」 「然。」 「顾兄可是要问我之同类?」斐守岁表情隐在帷帽下,偷得一会自由,「有四五小妖。」 「小妖……」 顾扁舟转念与谢伯茶,「谢兄,斐兄说百衣园里有小妖踪迹,你要出手否?」 「小妖怪?」 伯茶微微仰首,他见斐陆两人静静站着,站于他身侧人群喧闹中,大娘之音没在了吆喝声里,好似只有他们四人凝在梅花镇的时间长流。 悠悠然,有冷风拂面。 老远,听到园内戏曲唱腔,唱的是一曲《青丝恨》。 伯茶听罢,嘆:「小妖不能伤人,许是来听曲偷乐,再看看世人的。」 「看世人啊。」 顾扁舟应了声,不再开口。 此时金乌高悬,寂寥的光照亮了阶下人的长袍衣裳。 积雪悄无声息地化,雪水顺光叮咚了梅花镇各个角落,那水冷然,那光亮到人们只得虚眯眼换手中铜钱器皿。 顾扁舟一甩袖,提袍上了百衣园前青阶,活脱山茶花成精。 百衣园大门敞开,里头正对着戏台子,台下座无虚席。 茶盏碰桌,滚水化香。 咿呀之声,偶有几个稚童从身边跑过,学舌念几句不着调的唱腔。 顾扁舟笑道:「也不知殷大人在何处等我们。」 话了。 吵闹声里,一个小二打扮的,弓背搓手上前。 「这几位客官,实在是不巧,这园内已经没有客座了……」小二搓手如苍蝇,赔着笑脸,「要不客官改日再来?」 「没有客座?」顾扁舟说,「殷大人没有与你吩咐?」 「殷大人!?」店小二听此言浑身一颤,好似是什么修罗恶鬼之名,「客官早说是殷大人,来来来,客官里面请。」 小二手中白巾一指。 「殷大人在上三层最旁的客房,等各位爷走上楼去,会有提灯的小人儿引路。」 「提灯?」顾扁舟问,「这大白天的,何以提灯?」 「这……」 店小二眼珠子转不停,「客官大人您不知晓,这是我们百衣园妙处之一,就是用木头做的人偶,让它们提灯引人罢了,那灯里头不是蜡烛,是一只只萤火虫。」 「萤火虫?」 是谢伯茶,见他走上前,悄悄在店小二手中塞了一粒碎银,「眼下寒冬腊月,连只猫儿都少见,梅花镇何处能见照夜清?」 「大人,这都是妙处,不可乱言,不可乱言,」那小二的收了钱,站在楼梯旁,咯咯笑了几声,「来来,大人这边请。」 顾扁舟也不客气,将三人落在后头。 耳边是一曲没听过的漂泊。 人偶站在台上被丝线牵引,一身陈旧的绸缎衣裳,与台后人唱腔重了合:「怎么,你也嫌我是青楼妓女,不配与你讲话嘛?」 顾扁舟走至一半,正巧能见到戏台中央的人偶。 人偶眉目不传情:「我虽是青楼妓女,却是清白之身,怎么不配与你讲话呢?」 也不知怎的,顾扁舟一走入这百衣园,听到耳边细细碎碎的曲调,他总有些回不了神。 第219页 后头两人看出端倪。 遂言:「顾兄,莫不是真喜欢了这曲子?」 顾扁舟一愣:「斐兄说笑了,只是从未听过,不知讲的是何事情。」 「风尘女子,漂泊一生罢,」斐守岁也转头去看,手还被身后人牵着,「偶人身上穿得破旧的戏服,不也说了。」 眼神里,是台子中孤零零的木偶。 木偶着金色绣边大红袍,白沙坎肩垂手边,她头上髮髻凌乱,殷红簪花摇摇欲坠。唱曲时她手捻兰花指,一条白帕子配着脸上红腮,好不哀凉。 本该明晃晃的,却被漆黑帷幕压得走不动路。 琵琶,二胡,唢吶,单面的鼓。 也都哀不过她。 是一句:「我为你赔尽笑脸,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讲话呢,你讲啊,你倒是讲啊,你快快讲啊。」 顾扁舟紧了衣袖。 「寻常人间事。」 「是。」 于戏腔里,走上了百衣园三楼,迎面就见到一个提灯的偶人娃娃。 耳识隐去后头女儿家的哭诉,打眼是一身俏皮的偶人娃娃,葱绿配桃红,还扎了两个小辫子,她走起路来虽不灵动,但一颤一颤让那小辫子也跟着甩,很是讨喜。 顾扁舟眯眯眼。 人偶似乎是看到了来客,就朝着众人走去。 「客官大人,客官大人,」声音是稚童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她站在不远处,仰头看,「大人要去哪间房?」 「最旁的客房。」 「最旁的?」 「然。」 小偶人蹙不了眉,也无法眨眼,只能用语气表示她的不解:「奇怪了,最旁的客房有人了,怎还会……」 「是一房的客人。」 从四人后头又来一个偶人。 此偶人打扮比眼前这个素雅些,她道:「客官大人,劳请随我来。」 顾扁舟传音笑说:「倒是通了人性,活灵活现。」 跟随不过膝盖处的小姑娘,众人很快就到了最旁之房。 连那指不了路的偶人也跟着走,她面上没有波澜的表情,却让人觉察了她的窘迫。 屋门紧闭,听里头嬉笑吵闹之声。 「哎哟,殷大人,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美人哪里跑,美人!」 顾扁舟:「……」 素雅偶人咳嗽几声,解释:「大人不要误会,都是木头,并非寻常姑娘家。」 「哦?」 「百衣园虽能吃茶唱曲,但不干那些风尘勾当。」 「风尘勾当?」大红山茶蹲下.身,视线与素雅偶人同高,「她们能演会语,怎一个『木』字了得?」 透过偶人脸上用颜料所绘的瞳,顾扁舟看到一个在大雨里病倒的女子。 可怜女子,水与雾气中失了性命。 「……罢了。」 顾扁舟起身,垂眼道,「快替我开了门。」 素雅偶人没有任何灵动表情,也全然不管顾扁舟之话,用指节敲。 咚咚两声。 「大人。」 再敲时,屋内声音倏停。 「谁啊。」 「殷大人,是我。」 话落。 屋内窸窸窣窣似是在穿戴什么。 不一会儿,屋门大开,只见殷县令坐在地上,一手摘了眼上黑丝带,身旁站着几个与人等高的偶人。 偶人衣裳落了一地,香肩是木头颜色,衣裳看着都陈旧无比,却有浓香遮体。 那香儿扑出屋子,泄洪似的倾倒。 殷讪笑道:「家中女子兇勐霸道,顾大人见谅,见谅。」 顾扁舟笑了下,抬步绕开衣料,与殷拱手:「不知殷大人今日请我等来,不会是为的在此地清点……」 目之所及,狼藉一片。 皮笑肉不笑:「清点农收吧。」 「这、这当然不是,哈哈哈。」 殷笑着拉过顾扁舟,「都来戏园了,岂是做那些不风雅的事情,来来,顾大人这边坐。」 说着,顾扁舟就被拉到正好能看到台下偶人唱戏的位置。 桌边暖茶糕点。 那些个姑娘家偶人趁机退出屋子。 顾扁舟见,笑道:「既如此,还就麻烦了殷大人,陪着我听戏喝茶了。」 「岂敢用陪字。」 这是给了面子。 「不过,我这三个随从在这儿就煞了风景,」顾扁舟故作嫌弃,「都出去吧!我与殷大人有要事相谈。」 传音说的是:「我牵住殷,你们三人去查查昨夜小娃娃所说之事。」 「遵。」斐守岁打头拱手。 「顾兄小心。」 第107章 葱绿 三人一块儿退出了屋子。 屋门被用力关上,里头顿时传出殷的大笑。 说的似乎是:「顾大人有所不知啊,内人实在是可怖,那日我陪大人看监牢,回家就晚了一刻钟,她竟就拿起笤帚在院内追着我打,家中小女都拦不住她!」 「但我观大人似是乐在其中。」顾扁舟说得有些戏嚯。 「乐在其中?确实是乐在其中也!」 顾扁舟哼了声。 「家中的花儿再怎么香,也香不过,」顿了下,仿佛能看到殷捏鼻在空中细嗅,「香不过野花!哈哈哈哈!」 殷之笑盖过了戏腔。 斐守岁不愿再听这些子秽语,拉着陆观道就往外走。 第220页 伯茶跟在后头,传音:「不如我们就此分开,斐兄带着小娃娃去右边,我便绕过廊道去左边瞧瞧?」 老妖怪转身,拱了拱手:「有劳。」 很快再别了谢义山。 空荡狭小的走道,只余两人。 下面是正空的大厅,人偶还在掐嗓子唱着可怜风尘女儿家。 斐守岁走得极快,一阵风,吹开了路过屋子的珍珠帘。 而一路不说话的陆观道被牵着有些跟不上,怯怯地开了口:「要寻什么?」 「寻……」斐守岁垂眸,背对着人儿,「寻昨夜你看到的剥皮小孩。」 「她?」 陆澹抓紧走几步,贴近斐守岁,「可她,我们见过了啊。」 「什么?」 老妖怪回过头,帷帽一抖一抖,正在陆观道身后,看到那个葱绿桃红的偶人。 偶人一双水墨绘成的眼睛,悲愁般望着观戏的喧闹。 「你说是她?」 陆观道点点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她没错。」 「那她……」是死是活? 「魂没了,魂不是她的,又是她的,」陆观道传音,「那个一袭蓝衣白袄的偶人也是。」 「是住所的?」 「不,后来给我们引路的。」 「那住所的老妪,你可有看出不妥之处?」 陆观道有些歉意:「夜里怕黑没仔细瞧,白日醒来老婆婆早不在了……」 倒也是。 斐守岁想了下,还是踱步走到葱绿人偶身边,低声很是温柔:「姑娘家。」 偶人吓了一跳,扭头时,木头摩擦的咯吱声刺啦过耳朵。 「唉!客官大人有何吩咐?」她语气上挑,笑容满面如春风,「小的能为您办妥的绝不拖欠!」 「倒不是什么大事,」斐守岁弯腰,他的眉眼看什么都深情,「只是见姑娘脸面,让我想起老家屋后的女子,心生触动。」 「脸面?」偶人那无法皱起之眉,藏不了疑惑,「可这脸面……」 「我是观姑娘之心,心中脸面,而非姑娘面上的。」 「心中?」 陆观道静看斐守岁言。 「是也,」斐守岁哄人手法如出一辙,「自是姑娘心中,姑娘之良知。」 「可我连自己……」 「新来的!」是那素雅人偶大喊一声。 被这声唬住,葱绿人偶立马闭上嘴,有些慌张。 「可是又给客官大人添了麻烦?」 「没有!是大人拉我说话呢。」 素雅上前,僵硬地福了福:「还请大人见谅,她是昨日才来的新人,不识百衣园的规矩。」 「无妨,我只是觉着这位姑娘面熟罢了。」 素雅沉默。 「总觉在何处见过。」 「许是大人在其他镇子听过木偶戏。」 「何出此言?」 话了,开口回答的不是素雅,而是从楼梯口走来的一个陌生女子。 不见女子人,先闻其声,爽朗笑道:「这些人偶都出自我手,大人是见哪个似曾相识,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抬眼。 是一袭白衣,后头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姑娘家,麻花辫上攀上六七朵小小白花,若只看此是碗好不清淡的薄粥。 但她除却白衣,衣袖与裙摆处都是颜料,倒像是一盆炸开的春意,就被她随随便便披成长袍。 「大人快说说与哪个姑娘似曾相识?」女子三两步上前,叉腰眯眼,「那些个聊斋话本故事,竟然我遇到了!」 「姑娘说笑。」斐守岁起身拱手。 「莫不是有情人见什么都是有情的?」女子捂嘴笑了笑,「来我百衣园的客人都这么说,只是第一次见有人与小偶人动情。」 「倒是人不可貌相,姑娘年纪轻轻就习得制作偶人之术,又如此活灵活现,让在下钦佩。」 斐守岁拱手,陆观道跟着一起。 「哦?」女子走上前,微仰头,像是在隔着帷帽打量斐守岁之面貌,「不过我只能描绘女儿家面容,像客官大人这般好看的男子,我是画不出的。」 「谬赞。」 「来,」 女子动了动手,葱绿人偶就缩着脚步到她身侧,「要是客官大人实在喜欢的紧,我便将她赠予您,如何?」 「这……」斐守岁故作恐承其重,「姑娘辛苦之作,岂能让在下随意讨了去。再说了,不妨问问偶人之意,这世上可不兴强买强卖的。」 「大人说得是。」 女子抱起偶人,用力拍了下偶人后脑,咯噔一声,偶人双目失色,没了知觉。 「还是叫她们自己选吧,不然就和话本中一样寂寞了半生,还是个身无着落的。」 「姑娘大义,不知姑娘芳名?若能知姑娘姓名,也不枉来此一遭。」 斐守岁说着巧话,又兼一副好皮囊,拱手作揖,恐这一下子就要成了深闺梦中人。 女子却言:「姓燕,乃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之燕,孤名斋花,与摘花同音。」 「好名,不落俗套。」 「那不知客官大人?」燕斋花手中擒着偶人躯壳。 「我呀?」斐守岁眯了眯眼,笑说,「姓了西贝之贾,名一生也,有个俗号,友人之间唤的是『钱先生』。」 「嗯?」陆观道在后头疑惑传音,「你不是……」 第221页 「唬人的。」 陆观道恍然:「哦哦。」 「贾一生?贾一生……钱先生,好一个钱先生!」燕斋花大笑,「名姓贾,而假也,却是钱先生,好不妙哉!」 斐守岁笑言:「是跟了家母之姓,她老人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也就随便拿捏了来唤,让她平日里乐得取笑。」 家母…… 陆观道在后头不说话,目光落在斐守岁身上,他一直看着应酬的老妖怪。 心里头酸涩冒个不停。 明明昨夜还说得那般寂寞,怎人一睡醒就和没事了一样,拿那些忧愁开玩笑。 斐守岁又说:「却没有姑娘的名字耐看。」 「名字耐看?也才几笔几画,不如人儿耐看,」燕斋花调侃道,「就算大人打了薄面纱,可这朦胧了虚影,更是让人不免多想。」 这是在说斐守岁与陆观道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守岁知其意思,顺手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副淡然面容。 「燕姑娘说笑了。」 这下子,燕斋花才观得了真容,看过后,却似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喏,大人拿去吧,」没了生气的偶人被递出,「她本是我昨夜才做好的,没什么感情,若能讨得大人喜欢,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燕斋花不知取走了偶人的什么东西,让葱绿偶人看着死气沉沉,好不诡异。就连那双水墨做的眼睛,都失了光亮。 垂下手臂,空空荡着。 「恭敬不如从命。」 斐守岁向陆观道看了眼,陆观道知其意,上前接住偶人,将偶人圈在怀中。 燕斋花却将注意落在了陆观道身上,只因陆观道未有摘下帷帽。 她道:「不知这位客官……」 「姑娘你说他啊,别看他是个闷葫芦,但说起话来顶不好听,还是少让他开口吧。」 「竟是这样,可惜了。」 「可惜?」 燕斋花笑颜如花:「可惜了高高个子,却讨不了人的喜欢。现在那些个有钱人家姑娘招赘婿,都要个子高样貌好的。」 「他是不懂这些情啊爱啊,昨日还眼巴巴向我同行的旧友讨茶喝呢。」 燕斋花捂嘴笑了声:「话是如此,我与大人倒是投缘,不知大人明日可还来否?要是大人明日得空,赏脸与我约定,一块儿在此吃酒听戏。反正腊月这几日我百衣园大门敞开,大人只管闲来无事,我乐得有大人这样的朋友,取得一段萍水相逢。」 「当是惭愧,」斐守岁作揖,「能有姑娘这般的红颜知己,是我之荣幸。」 又在说客套话了。 陆观道在一旁不想听,手中偶人冷冷的。 看斐守岁与燕斋花攀谈,他竟生出个拉人立马就走的心思,不过很快被压下。陆观道知道,他要是这般做了,定不讨斐守岁喜欢,就如燕斋花之言,他本就不让人怜爱,岂还敢胡作非为。 索性有帷帽面纱,隔着白茫茫,他敢细细盯着身前人。 斐守岁又说:「燕姑娘,我有一事不知。」 「何事?」 「便是台上之偶人。」 「台上唱戏的?」 燕斋花将视线落在一楼戏台子上的可怜儿,笑说,「后头有人牵着呢,今儿唱的是《青丝恨》,那腔调曲子是当年入京之剧。半年前,我偶得一个流落岭南的卖唱女,收留她,她为报答我,也就住了下来,成了偶人的嗓子。」 嘆息。 「可惜了她,被虫蚁啃食,失了好看的面容。」 「不如燕姑娘给她画张脸皮。」斐守岁有意无意提到燕斋花的偶人之术。 「画皮?」 燕斋花转过头,笑道,「我也曾提过,说是给她换个脸面,哪怕是面具也好过她一直躲在戏台子后。可她不愿呢,说什么她是她,面皮是面皮,不可混为一谈,犟得很。」 「听姑娘言,是个烈性子。」 话尽。 那第三幕,打神告庙落了声。 人群譁然。 「尽了,」 燕斋花倚栏杆笑着,轻声捏唱道,「万福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看笑话了去,清白之身,有甚么关系,你还是你呀。」 说的不知是谁。 斐守岁本想再奉陪一句话,下头的戏台却吵闹了起来。 三人打眼去看。 是一个破烂衣裳的倒在了地上,连着旁边吃茶桌子被打翻,碎去一地的瓷碗瓜子壳。 随即便见,茶桌子右侧,一富贵打扮的男子起身拍了拍衣袖,开口骂道:「你推推搡搡,一身腌臜,臭到小爷我了!」 又来一个小厮。 「就是,就是,我家公子早占了座位,你还赶紧地凑上来,真是晦气!」 「要不为的听完曲子,早将你打发了去,还由着你的脏手碰我们公子!」 燕斋花咋舌,笑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这曲儿好听,才没注意到……」那破烂衣裳扭捏着告完歉,转身正要走。 「哎哟,等等!」富贵公子身旁的小厮用力拉住了他,「这不是柳觉吗!专给殷老爷牵马的柳老伯家独子,柳觉!」 声音愈来愈响。 「好啊,我可是听闻你家阿娘卧病在床,你这个不孝子不去侍奉竟在这儿听曲!」 第108章 求救 卧病在床…… 第222页 斐守岁漠然。 「你可真是个大孝子,来来来,诸位评评理!」 小厮大声嚷嚷,周围马上聚了一圈人,「此人,柳家老伯独子柳觉。柳家老伯大家都知晓吧,是个顶顶好的人,不光忠厚老实,还是个吃苦耐劳的主,谁知摊上他这么个天打雷噼的!」 「何处说来?」 「哎哟,您不知道?就是半月前,柳家婆子生了一场大病,病到人都没法下地,现在还躺在榻上起不来呢!昨个儿,我替我家公子去药铺子买伤寒药,还见着了柳家老伯,他一个人喏,一个人孤零零地数着铜板!」 小厮啧啧两声,表情露出厌恶之情。 「我见他可怜,也是公子做主,替柳老伯多买了一副跌打损伤的药。本以为此事就这样作罢了,谁知柳老伯与我家公子说,说他柳觉把家底败光,他没了办法才拖欠药钱!」 「都败去了哪里呀?」 「还能是哪儿?」小厮手一指,「这百衣园!」 譁然。 柳觉却趴在地上,颤抖着声音:「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柳老伯心疼你这块肉,我家公子可不心疼,要不是老伯拦着,他早给你来一拳,让你好好清醒!」 「你别说了,」 富贵公子拉过小厮,「不管如何,既然令慈还病着,柳觉你还是归家去好好照顾她吧!」 「就是啊,怎么家中老母生了病,还有心思出来听戏的,真是不孝……」 「看他那个样子,哪像是有家的孩子,活脱是叫花子打扮……」 「柳老伯要是多生个娃娃,也不至于……」 「是啊,多好的一对,养了这么个儿……」 柳觉被那一句句的话语压得说不上话,抬不起头。他在慌忙中,捂住了脸,碎髮夹在指尖,抖擞个不停。 「给殷老爷牵马,那一月月银得多少?竟就败光了?!」 「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是给了谁?百衣园一张票子也不值多少啊,真是奇怪,莫不是借着听曲的名号,在外头养了女人?」 「不是!」 话一出口,柳觉忽地站起来,扑上去,一下抓住那闲言碎语之人,「我没有在外养女人,没有!」 「哎哎,动手动脚算得什么!」 被抓的男子,后退数步,嗤笑一句,「诸位看看,要是没有,何须这么着急?」 「你!」 「我看你是恼羞成怒,被我等说中了!」 「放屁!」 不知怎的,柳觉适才温顺的表情全无,成了龇牙咧嘴的疯狗,狂吠不止:「我花家中的钱,与你们何干!一个个和长舌妇一样,不都是吃饱了米粮,来这儿消遣的!」 「你什么意思?」 「哼哼,」 柳觉抓住破烂衣襟,笑得癫狂,「哈哈哈!那老孙子,居然在外编排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杀了他!」 柳觉跌跌撞撞地沖开人群,那围成人墙的男子妇人,纷纷避让开。 窸窸窣窣的声音,还绕在上空,挥之不去。 说的是:「可惜了,多好的一对玉人……」 「女人?又是什么祸水!我家那个前年也在外养了野种,不过被我收拾了。」 「为朵随处可见的花儿,不着家啊,不着家……」 「猪油蒙了心……」 「外面的女人再好,也不过镴枪头,哪里抵得上家中婆娘的兇狠。」这句是殷之言。 柳觉昏了头,在三人眼中,如一粒污黑的芝麻丸,左摇右晃地滚出了百衣园。 燕斋花轻笑一声,解释道:「这种事常有,贾公子见谅。」 「常有?」 斐守岁略过散开的人群,「只怕这些子闲言碎语,毁了偶人……」 「偶人的名声?」 燕斋花眯眼,「那些个偶人哪有什么名声,木头做的,并非全人。所以今日唱戏的姑娘才不愿抛头露面。」 斐守岁靠着栏杆,目光淡如清水一碗,俯视喧闹不安的众人。 那茶盏啊,那糕点啊,很快被收拾干净,要是晚来些,又有何人会知道此时之事。 没有人会知晓。 然。 是燕斋花先开的口,说是为安抚下面的吃茶客,她需出面,也就撂下了两人。 看着女子走下楼,没了身影。 老妖怪站于原地不动身,身后的陆观道也不挪步子。 望向马上要开场的戏台。 斐守岁说:「你觉着方才那人,可是良善?」 「那个扎麻花辫,白衣裳的……的女妖怪?」 「哦?」 斐守岁仍背对陆观道,语气毫无波澜,「你也看出她是妖了。」 点点头,陆观道走到斐守岁身边,那凋零的葱绿人偶,死了一般垂着手臂。 「只能看出是妖怪,看不出别的什么,你识得她吗?」 「不识。」 话落,一个纯白的影子出现在乌泱泱人群里。 「那你猜猜,她看出我没。」 「这……」 陆观道痴痴然看着斐守岁,「我看不透你。」 「是她,不是你。」 「我许能看透她,却看不透你。」 「……好了。」 斐守岁背手,打算转移话题,「喏,她现在人在那儿,你再仔细瞧瞧。」 「嗯……」 第223页 陆观道听出来了,斐守岁不想回答他之所言,他也听话地将此事搁置一边,专心去找燕斋花。 一袭白衣,头罩面纱的女子,就是百衣园傀师燕斋花也。 人儿站在斐守岁旁,贴得很近。 楼下众人为燕斋花让开一条小道。 混白闯入,在黑漆漆的人头阵中,十分之突兀,好似是大局已定的棋盘,多了一枚破局之白子。 可这白子的光不是很亮眼,暗暗的薄边,下一秒就要与周遭黑子融合。 斐守岁见此,若有所思。 人群因燕斋花的到来渐渐安静下来,斐守岁敏锐的耳识听到寂静里,人们唿之欲出的心跳。 「她是何人?」 「百衣园的管事头头。」 「女子能有如此之产业?」 「怎的,我老家就是女子主事,女子就不能有所作为,真是荒谬!」 「是为方才柳家不孝子而来?」 「该是,那柳家小子打碎茶碗,又惹到了富贵人家,可不要平息众怒。」 「哎哎,也不知何时能了,我等的第四出戏什么时候才听得上……」 杂乱无章的交谈声如箭矢,一把把射在斐守岁身旁。 自从海棠镇之事后,斐守岁的耳朵就愈发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哪怕是擦肩而过的,斐守岁都能捕捉。 也不知是好是坏。 老妖怪努力屏气,试图在心声中捕捉他想听到的。 「百衣园……」 「戏糰子……」 「人偶戏,好看得紧……」 「儿……我的儿呢?你去哪里了……」 儿? 斐守岁倏地睁开眼,正巧此时,燕斋花站于戏台之上。 「诸位,今日之事,乃是我百衣园的过错,」燕斋花双手举起,像个要怒问上苍之人,「遂,从现在起至正月十五晚戌时,百衣园会大开园门,邀诸位来听曲吃茶,劳请诸位将适才的烦恼事忘去,把百衣园当成一隅温柔地,松下心神。」 「什么?」人群开始沸腾。 「这是要多开整整十五天?!昨日告示上还说到除夕就闭门了!」 「姑娘家,此话当真?」 燕斋花的面容虽隐藏在面纱下,但斐守岁能看到她的笑意。 笑着回了句:「当真。」 在笑什么。 斐守岁不解。 多开十五日没有营收的戏团,目的何在。 老妖怪目视楼下众人,见人群无节制地拥挤,宛如一锅煮熟的水饺,扑腾起肉身。 而那些个水饺,无人在意燕斋花的默默离场。 燕斋花……傀师…… 妖怪…… 斐守岁撑着脸,视线是人群,那些妇人男子一个个不知在欢悦什么,刚才唤我儿的声音全然淹没在其中,难以追寻。 恍惚一下。 人群模煳。 斐守岁眨眨眼,正要怪道,突然心中抽紧,一股巨大的灵力将他的心捏了下,捏成一粒沙子,再放开。 因落沙成心,血液一瞬间堵塞,復又流通。 斐守岁没了气可唿,血液重流后,他立马扶住栏杆,大梦初醒般再次睁开眼。 就在不过心脏抽动的间隙,斐守岁想到了最坏的一种结局,竟把「儿」与燕斋花联繫在了一起。要是燕斋花识破了他的伪装,要是那一声「我的儿」是求救…… 求救? 径缘完完全全忘怀身后还有个陆观道,他喘.息着,想要沉下心思考。 求谁,又救谁? 为何偏偏让他听到了? 那手?先前海棠镇,来梅花镇的路上他也有所感知……神仙?莫不是顾扁舟,那一身绯红! 斐守岁立马转头望向屋门紧闭的偏房。 不,不是。 若是顾扁舟,他站在身边怎会无法感知。 一唿一吸间,斐守岁渐渐松了眼眸。 虚汗浸透了后劲,正要伸手擦汗,却见自己的手被陆观道握住。 何时? 斐守岁尚在凌乱中,兵荒马乱似的睁大眼,一言不发看着陆观道。 陆观道也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累了……」陆观道不好意思般扭过头,「看你扶栏杆一直在吸气,我唤你,你不理我……」 唤他? 斐守岁没有听到丝毫声音,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陆观道。 还是睁眼,不怒不悲地看着身侧人。 「你别这样看我,我真的唤你了!」 陆观道莫名其妙解释不清,「就叫你、叫你斐守岁啊,我不能唤你字的,你比我大好多,这样不礼貌,不是吗……」 说着说着还低下了头,像一只认错的小狗。 「啊……」 他唤的是斐守岁。 老妖怪想,心有余悸般松下心中的巨石,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的脸色开始潮.红。 弱弱道:「我没听到……罢了。」 「你的脸?」 「脸?」斐守岁用尽力气仰首看,「怎的了?」 「好红!你的脸好红,你、你、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陆观道的声音像是在山谷间打转,一点一点挤入斐守岁的心识。 什么红,难不成吃了酒? 不,他从腊梅园出来,连一口茶都没有喝,又是哪来的酒。 斐守岁下意识要抓住栏杆,是手掌里温热的东西,扶住了他。 第224页 「斐守岁!!」 「红……」 手,是手。 捏住他心的,是女人的手。 朦胧了视线,斐守岁记起薛宅雨夜里,那可怜的女儿家,那一只四五玉镯的芊芊手。 第109章 红线 倒下时,斐守岁的意识仍旧沉在水中,捞不起一点月光。 唯独记着有人横抱起他,发了疯一样往什么地方跑。 跑去了哪里他不曾知道。 只是记得,很急很急,急着那人哭出了声,声音又不好听,刺啦耳朵,让斐守岁皱紧眉梢。 「哭什么……」 死不了的。 都从那样的地方活下来了,还能死去何方? 斐守岁自己笑自己。 是了,那会子从死人窟逃出来,竟还想着自杀。 他清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明面上用铜墙铁壁将自己遮掩干净,可要是有人开了锁,撬了门,那里头便一览无余。 见的是出生的花蕊,随便一捏也就蔫了。 试探般抓住身侧人的手臂,斐守岁朦朦的,能看到眼前纯白的东西。 毫无疑问,不在百衣园。 「唉……」这是哪一出。 脚步声响在斐守岁耳边,他忍不住笑了下,定是陆观道吧,着急地跑,步子都乱了。 斐守岁想了会儿,开口:「好好着呢,哪有这么容易杀得死我。」 此话一出。 步子倒是稳了不少。 「别哭,难听。」 话落,就连哭声都止了。 斐守岁缩了缩身子:「抱得稳些,连我都抱不好,以后怎么照顾心仪的姑娘。」 「不!」 「嗯?」目之所及还是白色,斐守岁歪歪头。 「不抱别人……」 似笑非笑。 「那我赖上你了,你得在家给我留间小阁楼,不然年老花白了头髮,也是碍眼。」 「呜……」 他都没哭,陆观道竟又抽泣起来。 「我不要别人,就要你……你这是赶我走,吓我的对吗……」 「不……」 冰凉的地方,白昼开始挂黑。 斐守岁沉了眼皮子,心里回答陆观道的话。 没有赶你走,也不是吓你的。 …… 昏黑过后,又开始闪出刺目的光。 斐守岁在片刻安静之中,恢復了意识,他缓缓睁眼,见周遭白如新生的婴孩,不染一点尘埃。 但就是如此,让他一个被浸泡在世俗的妖,默默闭上了眼。 「……」 沉默。 好亮。 亮到仿佛能一下洗净他身上的怨念。 捏着拳,斐守岁等候着未知。 倒是快些来,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把他晾在这儿,愈发看不清路。 死寂,这儿静到好似所有的东西都能容纳吞吐。 老妖怪却不敢松懈一分。 他心道:「天上的神君、仙女、仙君大人,可否速战速决,让小妖捡一条命回家。」 家? 错了。 斐守岁改口:「放小妖一条生路。」 心中言无人能听,老妖怪踌躇不决,最后还是选择说话。 说给混混的白色大地。 他道:「许是在海棠镇,小妖没有识得大人,这实在是小妖的过错,大人肚中可撑船,绕过小妖一命,小妖哪怕是下辈子作牛作马,给大人当坐骑也是一件大幸事,大人……」 话没说完,一声轻笑响在斐守岁耳边。 斐守岁蓦地打量身侧,就在他面前,在黑白颜料交融的地方,做梦都想不到,他遇到的不是死人窟,不是荒原,竟是一个小孩模样的顾扁舟。 何以确认来人? 还是一身大红衣裳,霸道地占据了所有视线。 「怎的,」斐守岁心念,「那手儿的主人是见素仙君?」 这般思索,不过顾扁舟这几日一直念叨「旧友」确实可疑。 便见白到虚无的路上,小顾扁舟笑看斐守岁。 「……」诡异。 斐守岁不知下一步要作甚,看也不是,不看也只能僵着,虚眯眼睛打量顾扁舟。 小小孩子,笔直着嵴背。 正望着他,一丝不苟。 「你……做什么。」不同于陆观道,面前的绯红,斐守岁知晓来由,怕与不怕间,他选择了恭维。 「顾兄要是来看我笑话也无妨。」 「不,」 小顾扁舟摇摇脑袋,好似一个木讷和尚,「本来不想救你的,是小娃娃央着我施法,我才入了你梦。」 「梦?」 「然,不过我试着唤醒你,你完全不搭理我,口中只念叨什么『别哭啊』,『抱稳些』一类,」小顾扁舟人小而话多,眼睛里藏着些许的看热闹之情,侃道,「都在与谁说?快些告诉我这个老友。」 「……」斐守岁。 「此地就你我二人,我为的你用了术法,被仙界的仙子记录在册,你还不与我说说实情?」 老妖怪不回答。 小顾扁舟似是很扫兴:「其实我知道是谁。」 说完,撇过头,看向一旁的纯白。 「还能有谁,」他道,「哼,算得上我牵的红线。」 红线? 他和……陆观道? 斐守岁松了眉眼,有惑难解。 第225页 「啧,真是麻烦,」小顾扁舟摆摆手,「自己造的孽,可别怪罪他人。」 「你在说什么?」 「嗯哼,」小顾扁舟终于听到了回应,嘲讽一句,「提到他,你心慌了?」 「……不是。」 眼前的顾扁舟,语气话术都有些不像绯红衣裳,斐守岁有些警戒。 「放宽心,我是见素。」 还能读心。 「不是读心,是我了解你,斐径缘。」 骇了一瞬。 「当真是『友』字?」斐守岁摆出假笑。 「我是你在仙界唯一的相识,」小顾扁舟走至斐守岁前,背手仰头,也扯出一个笑,「岂能不了解你?槐妖。」 槐树,生性喜阴,君子之名,长生不死。古时言其吉祥,能揽财招福运,可时间久了,一槐渐渐传成流亡,说他们鬼怪附身,引魂招灾。 斐守岁又生在死人窟,渐渐地也觉得自己总是不幸。 他垂眸:「槐妖又如何。」 「槐妖啊,槐妖。」 小顾扁舟伸出手掌,「天下有三大不韪,你知晓否?」 斐守岁看着手迟迟没有拉住。 「一为,天下纷争,烧杀抢夺;二为,抛妻弃子,有家不回;三为,妄自菲薄,孤影自怜。」 「这是大不韪?」斐守岁听这全然是个笑话,哪有什么道理。 「是也,是也,」 那手背后,顾扁舟冷笑道,「你啊,小小槐妖犯了其三。」 「什么?」 「一是你生在死人窟,明明见着残杀却不管不顾;二是你在人间看流离失所,但从不出手;还有其三,你卑以自牧,总觉得是己之错。」 小顾扁舟反手扯住了斐守岁的衣袖,眼眸泛光。 「揽责啊揽责,让那些鬼怪啃咬你的身躯,夺走你的五识,你在凡间时,救得了他们一时,救得了一世吗!」顾扁舟说得愈发激动,「我于天上见你潦倒,你倒好一次次身陷囹圄!斐径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那些发生了的事,你出手又如何?解决之道从不在你身,生老病死,在凡人里乃是最最常见的,你又何必为着一个老妪,得罪了……得罪了……」 顾扁舟面目的狰狞渐散,他缓了语气。 「有血有肉,那是凡人的事情,与你妖邪何干。」 老妪……妖邪…… 斐守岁心中勐颤,说的是收养他之人。 「她怎么了?」老妖怪抓着那词不放,「她不是病死的?!」 小顾扁舟厌了表情。 「是也不是,终究与你没有瓜葛。」 「那她……那她……」 扁舟如松下所有力气般,弱着声音:「她早入轮迴,阖家欢乐。」 「好!」斐守岁难得有那惊喜浮于表面,他没有控制自己,「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那么你呢?」 「我?」 斐守岁看向顾扁舟,好似看到曾经有那么一人也总仰首看他,看他,痴痴地看。 「我一直这样。」 「这样下去便是好的?」 顾扁舟唿出一口浊气,「浑浑噩噩,散不去迷雾。」 「顾兄,」斐守岁唤了声,「迷雾后头也并非我想要的。」 「呵,犟种。」 小顾扁舟暗暗地骂。 老妖怪听到了,当作没有。 「眼下先出梦境吧,」 骂完后,扁舟背手转身,「法术用都用了,我便拉着你走完,就算是怪罪,我也心服口服。」 「何人怪罪?」斐守岁跟在大红山茶后。 「不是不想知道吗。」 「顾兄这般欲说还休,我心生好奇,不免搭话。」 顾扁舟又啧,与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说不得,我说了就要五雷轰顶,烤得焦黑。」 雷…… 斐守岁忆起了池钗花。 「那位仙君……」 忽得,前面的顾扁舟停下脚,他做噤声手势。 「用仙君称祂,可是不敬。」 「连议论都不成?」 「不是不成,人间供奉祂的香火数不胜数,唯独现在的你,不是时候。」 红山茶打着哑谜。 「祂也怜惜你,但轮迴因果,尚不是真相大白日。神君仙子,之所以是神,便是有胸怀者,不会因你说祂而记怀。」解释着,扁舟带老妖怪慢慢走。 「我见过紫雷,活生生着了树。」 「是祂带她们走了。」 「她们?」 「只有祂能救她们,其余的万万千,」顾扁舟转身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自救吧。」 自救。 斐守岁垂眼,小山茶牵着他走向纯白与黑的尽头。 「想是,我也在自救之中。」 「然。」 「那祂为何……」为何刻意困我,用她的大手,一次一次捏紧血液。 顾扁舟似是知道斐守岁要说什么。 「哪有眼睁睁看着世人受苦,而不心痛的。」 「倒是慈悲。」 「救吧,救一个会是偏心,一起救了就有更多人等着祂。祂分身乏术,苦苦地说,祂是个无用的神,」 扁舟单手掐诀,唤出念力,破开排山倒海的黑,「你的咒语不是也言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 「天地是天地,她是她。」 第226页 她…… 一阵飓风破开了梦之眼,斐守岁的白衣被风吹鼓,在风儿里头如借风而行的鸟。 风吹干了眼,流下酸痛的眼珠来。 斐守岁言:「那手既不伤我,又让你救,是……」 咯噔一下。 「是叫我救人?」 身旁在风中消散的小顾扁舟点了点头。 「救她们于我而言,何用。」 顾扁舟:「有用的。」 站在原地,推了一把斐守岁。 「等你无力回天时,唯独她们能救你,你救她们,比起点魂靠谱多了。」 「点……」 风吸入。 斐守岁挣扎着要说话,却无法开口,一张嘴,满口的冷风被他吞入。 要带我去哪儿…… 第110章 人参 睁开眼。 风声渐歇,身边空广,是宁静的雪夜,大雪纷纷地落。 斐守岁站在这样突然而来的夜晚里,呆然看着面前漆黑树林。 树声唆唆,在浓油赤酱中搅动所剩无几的风流,像是很冷的样子,至少是冷的色调,斐守岁浸泡其中,下意识紧去衣袍。 哪里…… 这梦除了纯白,便剩下昏黑。 老妖怪揉了一把碎发,手垂下,摸索着想要在黑中观察出什么异样,指尖触到一样物件。 是袖子里头,一张泛黄的纸。 拿出略一眼,上头写了一行字:我之所及已尽,斐兄努力。 还留下一个极其潦草的笑脸。 顾扁舟…… 斐守岁拧拧眉心,他身处何地尚且不知,又怎去「努力」二字,方才言什么神仙君子,究竟是仙人所为还是妖怪所为,他也是摸不清楚。 说是救人,又去救谁,这一路而来,他又救过什么。 老妖怪心中困惑结成了团,解也解不开,愈发无力。 夜色悄无声息地浓重。 他又不得不去面对,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慌忙无措地与未知挤在一块。 「唉……」 轻嘆声响在耳侧,还在沉思中的斐守岁一愣,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这可不是他的嘆息,莫不是他要救之人? ……百衣园老妪? 老妖怪眼下没有后退之路,便不得不抬眼去寻。 又听到一声哀怨,重重地打在夜幕的虚无里。 「老头子,你这样是寻不到的……」 老头子? 有两人? 斐守岁环顾四周,隐约能在层层树丛后看到一只幽幽的灯笼。 「我寻不到也得寻,天气愈来愈冷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声音急躁,是在赶人。 「不,我得陪着你,不然你倒下了,咳咳咳……」 「你还说我呢,你看看你自己吧,上月跌伤还没好,十日前又染了咳喘,这会子不听劝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只有我知道人参怎么挖,你难道想一夜之间翻完山头,寻一个藏在地底的东西!再说了,我们都是为的觉儿,只要他愿意回头,我们两个拼了老命,也是要找到的。」 人参…… 大雪穿透斐守岁的身躯,落在树根上。 「你还说那个不孝子!要不是为的他,你的病也不至于一拖再拖。家中银钱全被他偷光花在了戏园里,你又不是不知道!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老头深吸一口气,「深冬腊月要什么人参!」 此话一出,斐守岁很难不联想到柳家老伯。 今早老鳖拉马车时,老妖怪就看到他手指甲里的泥土,挖人参,又何须半夜来。 觉儿…… 莫不是柳觉,适才疯疯癫癫的男子。 便听:「觉儿都说了,只要有人参,他就不再去百衣园,这样不是好事吗?」 「我看他是唬人的话,前个儿一听说戏糰子不收钱,今夜里头就去门口蹲着了,哪像是说不去就不去的!老头子我也是搞不明白,一个木偶团团有什么新奇之处!」说着,有土块翻动之声。 在灯笼微亮中,两位老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斐守岁没有上前,见盈盈白雪上的人影,就知挖者为何,提灯人又是谁。 一个嵴背佝偻的,手中拎着灯笼,旁边那个哼哧哼哧唿着热气,时不时用手背擦汗。 听细微之间,一根小小参骨扎入土层,好似是打到了什么,老鳖惊唿。 「哎哟!这是断了?」 「好不容易寻到的,你还给……」老妪的手举起,又在空中放下,「罢了罢了,后山的人参我都知道,换一处寻便好。」 听此言,老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敲着腰:「我看啊,人参就是觉儿的话术。」 「知道是骗人的,你不还是一听到就出了门,我拦都拦不住!」 「那万一是真的……」 「好了,」老妪的手伸出,「天冷,再去一处就不去了。」 斐守岁看着相互搀扶的两个白头髮走出树底。果不其然,乃老鳖是也,至于另外一个老妇人,他不认识。 那一张印在火光里的老脸,布满了皱纹,天明明很冷,他们黝黑的脸庞却好似冻不住一般,走过斐守岁身旁。 老妪哆嗦着说一句:「我们啊,也是活得久了,才有他一个娃娃,先前的不是夭折就是下落不明,为的觉儿,就算是死咯,也足惜!」 第227页 「呸呸呸!」 老鳖声音还是那般不好听,「说什么丧气话,你可不许死,死了我怎么办,每天抱着你的坟头喝酒买醉?」 「你还喝酒呢,滴酒不沾的人……」 步履蹒跚,却未有停下。 老妖怪回首。 「要是觉儿喜欢,我们又何尝不能同意,可他偏偏不开口……」 喜欢? 柳觉喜听戏,去与不去何至于要家中老母同意?想起那会子柳觉的异常,老妖怪联想到「女子」一词,难不成真是说中了,是一出恼羞成怒? 斐守岁正沉下心一字一句咀嚼着老者之言,突然一声巨响穿透黑夜,刺破了他的耳识。他勐地捂住双耳试图抵制梦境的干扰,可那声儿是横冲直撞,丝毫不怜惜。 闷哼一声,响声刺入心识,捲起斐守岁心中波涛。 到底是神仙的手笔,他一个树妖实在是难以承受。 忍了好一会儿,声响才慢慢地变小,空中弥留着回音,好似在雪地中拖拽什么。 斐守岁为得真相,强忍耳中剧疼,朝声音走去,一不小心在雪地里绊了一跤,心中骂道:「一惊一乍……」 靠得近了,耳鸣声被重物撞击声取代,划破与割裂呲啦啦的,很不悦耳。 但眼前深黑的夜色不减,又失了老妪手中灯笼,斐守岁实在是看不清前方为何物,他想了下,一不做二不休,试图幻出妖身的瞳。 单手掐诀,不奢求破了梦境,哪怕是一只眼也好,却叫他成功了。妖身灰白的眸子轻而易举地出现,视线变宽,连雪都闪着光。 斐守岁哭笑不得,究竟是何方大神,费尽心思让他救人。 便在大雪之中,打量声音源头,也就是老鳖挖人参之处。 望见一个眼熟的破烂。 老妖怪皱眉,扶着身旁松柏,那人好像是柳觉…… 身量看上去很是相似,衣裳也是一样破旧,除却这些,唯独有差的是步伐。 在百衣园里,柳觉走起路来一重一轻,而眼下山中大雪,他却步履稳健似是走石阶一样简单,就连头也是不晃,视线笔直,宛如前面有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勾着他垂涎欲滴。 奇怪。 老妖怪心想。 耳边还是有那重物闷顿声,四处去寻,当是在这边,在柳觉身边。 视线从柳觉蓬乱的头下移,看到衣衫褴褛,明是冬日了还能见到赤.裸手臂,指节通红。指节之中缠着东西,黑乎乎的皱成一团,是…… 是头髮? 偶有白丝,还缠着衣料。 为看得清楚,斐守岁绕过松柏,小心迈开步子,踩实积雪。 在一顿一顿的敲击声里,老妖怪渐渐靠近柳觉。 柳觉没有察觉丝毫,只是直直往前走,像一个被人捆了关节的人偶,要他做什么也就不回头地去做了。 咯噔—— 斐守岁还未看到重物,那物件就从柳觉的手中脱离,滚落一旁雪地,重重地砸在树根上,抖擞满树大雪。 离得近了,就算东西被雪遮掩大半,也埋不住原貌。 那哪里是什么物件,竟是老鳖! 老鳖口鼻大开,已经干涸结痂的血沾满了双颊,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占据一半的眼眶。 斐守岁的心怔了下,他并不害怕,但这算了什么,儿子拖着父亲的尸躯?还是说他来晚了,救人不成,要改行破案? 看着柳觉一卡一卡地回头,在漫天雪花里,他盯着四肢扭曲的老鳖。 这么冷的天,老鳖就算是刚死没多久,怕也早凉透了。观老鳖苍老的脸,死了还是生前那般暗。 斐守岁站在树旁,背手不语。 渡化也好,不渡也罢,梦中的人…… 是柳觉走来,穿透斐守岁的身躯。 一个深黑的青年,斐守岁感知到恨意、冷还有在颤抖的魂灵。 手抽出腰间纸扇,看柳觉蹲下.身拉起了老鳖。 「爹……」柳觉说,「爹啊……」 老鳖还是那表情,早是不能回应了,死了的人能让他们回应什么。 「娘亲呢……」 老妪? 百衣园唤儿的定是她。 斐守岁的心跳开始加快,若神仙让他救的是老妪? 柳觉又说:「娘亲她在等你了……」 什么? 「娘亲躺在地上,等着你了,你快走啊,为什么不走了……」 睁大眼,柳觉只拉住了老鳖的手腕,拖拽着就当是万般辛苦,咬牙切齿地继续前行。 咚。 咚咚。 斐守岁见老鳖侧转身躯,头撞在柳觉踩实的脚印里,撞击深冬坚硬的黑土地。 一声两声,响的是老者头颅。 土地没有温度,茫茫大雪,看不清天也捉摸不透脚下,老鳖僵到长起尸斑的脸,卡住了声嗓,生生吞鱼刺眼泪。 声响一重又一重,柳觉还是头也不回,或许只有他的手拉不动老鳖时,他才会喃喃自语。 老妖怪咽下这一幕风雪,跟在柳觉后头。 老鳖的目光涣散,却总是看着什么。 斐守岁捏紧衣袖,他虽不冷,但这样的画面,他止不住想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老妪呢? 她是不是早躺在坟旁,也是血模煳了脸颊,一副骇死过去。 老鳖又是见到了什么,才这般……这般的死不瞑目。 第228页 还好斐守岁见过很多的死,不至胆战心惊。那些死的,有跳崖,有溺亡,还有大火焚身,他见了太多惨样,也让老鳖看上去都不怎么骇目。 只是死了,生前可有折磨? 斐守岁快了几步,他与老鳖同行。 老鳖说不出话,吐不了冤屈,仅仅用那双老实忠厚的眼睛看着斐守岁。 看啊看啊,夜半三更,黑灯瞎火,好像是能让血腥浸污了天地之间纯白的雪。 斐守岁拿出画笔,瞥了眼,当是心中寻问天神:「是您让小妖救人,但小妖赶到时人已去,小妖没有通天本领去阴司地狱寻人……」 咽了咽。 「小妖只好在您的术法下班门弄斧,救一救老人家,叫他下辈子……」下辈子什么呢? 斐守岁何曾想过,他的点魂到头来成了救人的术法。 画笔试探般动了下,墨水在笔端汇聚。 狂风开始乱奏,搅乱了斐守岁半束长发,于冷然之间撩了槐树的枝条。 嘆道,没有异常,心脏也不抽痛,斐守岁虚冒冷汗。 正要施法,他身边有一物件在亮。 脚步骤停,眼前的柳觉带着老鳖不停地走,斐守岁却被肩上那只玉镯手吓得动弹不得。 第111章 爱她 梦境阴风不要命地吹刮,四五玉镯的手就这般出现在老妖怪肩头,一根手指指向不断前行的柳觉。 指尖未涂蔻丹,本该肉.色,却因泛着光而失了真。 斐守岁不自知咽下,余光不停注意那只玉手,究竟是谁的,不让打探,不让提及,万慈万悲的神自诩救千万于水火。 笑一句:「仙官大人?」 手不语,仍旧直指前路。 柳觉已走去很远,远到慢慢地浸泡在黑夜里,化成一盏灭了的烛灯。 斐守岁默然,任凭黑髮凝起冰珠,不开口不言语,想是叫他跟着柳家么儿,去望真相几许。 抬起脚来,踩实了厚雪,借着手儿的光勉强走了几步,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斐守岁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是一个大罗神仙,总觉束缚了自己,困在了监牢。 他斗胆问:「大人何以叫我去寻这些个真相?哪怕是谢家伯茶也好,也算得上一个正道之徒,而我不过背弃世俗的妖孽,生本就是不应该的。」 手指听闻,缓缓落下。 斐守岁边走边道:「大人通天的本领,为何不现身?这些个风雪……」 话语间,玉手忽然离开了肩头。 斐守岁骇了声嗓,见手飘荡在他面前,他微有些害怕,说到底他不过随随便便能捏死的蚂蚁,而那手是得道成仙的官儿,见素看着尚且在她之下。 「……大人这是?」 手慢慢靠近,斐守岁不敢后退,便见那手在他眼下,愈发没了距离。 玉镯子,翠绿之色,这般明晃晃地夺了老妖怪的视线。 「大人,我再不抬脚,怕是跟不上么儿……」 手一滞。 有用。 虽不知手要做什么,但不靠近为上上策,斐守岁恭维道:「想是大人叫我跟着柳家人,解开百衣园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提点我。」 拱手做大礼。 手却一旋,捻一兰花指。 天地之间幽幽风,打下松柏的冬衣,万物都在狂舞,只有手静着宛如愚公移不走的山峦。 「你啊……」 居然开了口,「你这般模样,叫人心疼。」 「心……」斐守岁不解,倏地抬起头,贴上了手掌。 手不知何时凑到了他面前,不过咫尺。 那掌是温的,好似…… 斐守岁勐地酸了鼻尖,他捏紧了拳。 好似是收养他的老妪,因他病弱发热,贴在他额前的手背。 莫不是幻术?非幻术也。 老妖怪也算精通拟物的术法,不会就这样看不出来,若真有那般慈悲? 手言:「苦了你了。」 苦什么呢。 守岁仍低着头,不敢看神明:「大人说笑了。」 风雪之外,只有手是暖的。 「为妖的作恶多端,哪有一个受了苦。」 「不,孩子,」 手的声音如春日化开的流水,一勺一勺倒在根须之上,「你本不该受轮迴疾苦。」 「轮迴……」 轰然,在路的前方,有巨石崩塌之声。 斐守岁惯是撇开话题:「大人,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好,那走罢。」 手松开,又落在斐守岁的肩上,「阻止不了一切的因果,终会回到原点。」 又在说什么。 斐守岁只顾自己抬脚,踩碎薄冰,往声响处去。 须臾。 走了一会,在松柏环抱的地方,见一个缺口。 大雪纷纷遮挡视线,那缺口出现得突然,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砍伐,也不是开路,就只不过将三棵松树拦腰折断。 斐守岁眯眼,妖身灰白的瞳能让他透过树冠,在浓绿树丛间,青苔冷石下,看到柳家么儿站于一块石碑之前。 石碑上写了什么,还是太暗,捕捉不到。 冬意迷了眼。 又走去几步,跟着没有被雪掩盖的脚印,斐守岁伸手撩开树枝,于柳觉身后,看到面前悲惨的一幕。 何止一块石碑,那是一座又一座满了一片坡的石头林。 第229页 石碑上没有字,没有刻字的东西,后头是小小的土包,而柳觉驼腰站在石碑前,痴痴地看着一口空悬棺材。 棺材里头躺了一人,并非被大雪打到青一块紫一块的老鳖。 是老妪。 是不知何时换上一身大红婚服的老妪。 那血红在黑白灰三色里格外突兀, 惨白的脸,滴血的唇,还有年至花甲皮皱肉松的笑。 渗人。 白花花的头髮被精心绑上大红簪花,腮红扑得有些过分,就连指甲都是红的,一口深黑的棺材里,藏了一处喜事的冷。 倒不似个真人了,竟像一个讨人喜欢的木偶,故作丑态。 斐守岁屏气,又靠近,这才听到在唿啸里柳觉的喃喃自语。 「娘啊……」 是天地之间苦命人最喜唤的字。 「我将爹爹带来,你们就能团聚了,」柳觉的手红得没了生气,「要是你们泉下有知,可要念着我的好,是我千辛万苦葬了你们,把你们葬在一个地方,到死咯,都是一对好命鸳鸯。」 白雪花落在老妪唇上,没有化。 「真是可笑,我叫你们去山上挖人参,你们竟还真是去了。难不成这人是越老越煳涂,竟相信了我的话?蠢人啊蠢人,『春』字底下两条虫,你们就是那两条相依为命的虫,」柳觉俯身拉起老鳖再也无法伸直的手,「你们这两条僵不死的虫,口口声声说是爱我,生了我,却不愿为着我好……」 柳觉拖起老鳖尸首,带着老鳖在雪地里打转。 么儿已经疯魔,他不顾风雪,像是遛狗一般:「我倒很想知道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人伦纲常,老实本分?这些比我还要重要,是吗?」 停下脚。 泪水望向棺木。 「娘啊,可怜可怜我吧。」 话是愈发没有头尾。 「我才是你的儿,那些邻里的眼光,他们可不是你的儿,你的儿……」 柳觉丢开老鳖,一气扑到石碑前,老妪前。 手指一圈一圈,划开薄雪,脸面蹭热了硬冷的石头。 斐守岁抱胸靠着松柏,静看柳觉在石碑面前又哭又闹。 「娘啊,你十月怀胎,怎么生下我,生下我来人世间受苦,我本是魂魄,逍遥自在,来这受苦来了!」 「娘啊,没了我,你、你想是再年轻些,再漂亮些才对的……他们都说娘亲你是镇子里出了名的美人,那年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活人对着死人忏悔,「所以我叫她、叫她早早送你们去轮迴,可好?可好……」 她? 与百衣园有关的女角…… 斐守岁想到傀师燕斋花,那些个偶人姑娘。 「但她说我不孝顺,不孝顺……」鼻涕很快在高原的冷天下结成冰,「我对你们这么好,哪里不孝了。我给你们下葬,给你们挖坟,比那些到头来让爹娘被野狗啃食的畜生,要好多了!」 斐守岁:「……」 「娘啊,娘啊,你最喜欢红衣裳了,我给你换上,你就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柳觉阴暗起语气,「我爱着她呢,我爱着她,爱过一切……」 方才还念叨爹娘,现在又说什么她不她的,神思混乱,没有头绪。 斐守岁嘆一气,拿出画笔,在漫天风雪里走到棺木旁。 棺木里慈悲满面的老妪,正笑笑然。 柳觉又说:「要是没有你们就好了,我拿钱也不用给你们下药才拿得到……要是没有你们,我今日也不会被人笑话……要是没有你们……」 么儿的眼神一下深灰。 「所以!所以这会儿的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柳觉站起身,嘻嘻笑了声:「我没爹没娘啦!空空一身,好不自在,没人管我咯!」 老妖怪在旁。 冷眼低声:「大人,你要救的是他这般人吗?」 手回:「我不仁。」 「不仁……」是以万物当刍狗的不仁。 斐守岁虽在幻梦,但被雪吹冷了面庞,他用拇指抹去唇瓣上的冷,正抬眼,透过混黑墨水,他看到浓灰与大雪中,站着一个寂寞人。 「这……」 斐守岁惊道,「大人是想救棺木里,雪地里的……」 在哭的魂灵。 就在柳觉站起发疯时,斐守岁看到了她,应该是手借了眼睛给他,让他知道,寒风料峭时,总有悲伤。 目见那个魂魄是亮的,穿着红衣,低头在哭。 背过身,捂着嘴,捂着脸,也不知哭什么的好。 山鸣着唿啸,而过连只鸟都有,魂灵孤单地站着。 老鳖呢? 见不着他。 传言人死后,若是怨念深重,就会被困在土里,动不了,回不去家。 斐守岁手指墨水在流淌,流到了老妪脚边。 老妪一愣,缓缓转头。 斐守岁看到一张被剥去脸皮的血肉,血淋淋的,红过了衣裳与指甲。肉块一抽又一抽,好似是筋脉跳动,流淌起不公来。 「柳觉他竟……」如此手段。 闻所未闻。 斐守岁只好先掐诀,捆住了老妪的双脚。 老人家被困,浑身一颤,双手垂下,苍老嗓音与斐守岁:「他就是这般,带我走的。」 他? 还是她。 斐守岁不说话。 第230页 「啊……我究竟是哪步做错了,教出这么一个孽子……」 仰头时,还能听到风雪里柳觉越来越远的叫喊声。 叫的是没爹没娘,喊的是爱她爱她。 斐守岁念出咒语:「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墨水顷刻间变幻,幻成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手于肩上言:「你救了她。」 「是,小的遵您的意,救人。」 话落。 亓官家的女儿一动身子,用双手穿梭过雪,托起了老妪的魂灵。 在愈下愈大的雪夜里,她像个巨人石像。 两袭红衣,一个没了脸皮,一个失了曾经。 斐守岁控制墨水女儿家,开口:「老太太……」 声音幽幽,似猿声打在山谷,不停迴旋。 「我带您离开这个地方……」 「噫?姑娘家,」 老妪血肉模煳的手摸上亓官家的大脸,「你穿得少,不觉着冷吗?」 斐守岁没想到老妪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无法回应。 老妪又说了一句:「我家么儿啊,也总不爱好好穿衣裳,这可不行,伤风感冒多遭罪。」 可惜,真正亓官家的早不在人世间。 斐守岁替了姑娘:「老太太,我不怕冷。」 「胡说!」 老妪的嗓子沙哑,努力压抑着快要变质的心意,「我儿,我儿他总说不怕冷,有一日我不在,他第一次跑去戏园子,说是哪儿暖和,这一去……」 「这一去……」 老妪的魂魄开始变黑。 斐守岁知时候不多了,若要度化,不可等到成了怨鬼,不然渡了也是白干活。 老妖怪一握悬在空中的画笔。 狠心道:「得罪了,老太太。」 第112章 执念 墨水攀上老妪的魂魄,老妪也不挣扎,也不反抗,笑吟吟地看着亓官。 「哎哟哟,仔细瞧了,姑娘家生得好面貌,可有婚嫁吶。」 墨水爬啊爬,从亓官家宽大的手指里流出。 「我家隔壁的老林家的大儿子,秀才,长得也好看,上进心强,就差你一个主家的姑娘啦。哦哦,还有对街酒铺的二公子,也是俊小伙,年纪轻轻啊,买卖做得可好,家中有钱不愁吃穿。」 老妪摸了摸不存在的下巴肉,「我还记得,还记得……」 「您……」 斐守岁眼见老妪身上的怨念消失,「您自家孩子呢?」 「嗳?我家孩子……我家孩子……」 老妪的手触到血肉,「他啊,他有喜欢的姑娘了,做娘亲的不允也得允,等给姑娘找到好人家,我们两家呀,一块儿办喜事!」 「姑娘你说说,这样是不是喜上加喜?」 喜上加喜…… 一个死了,死在了河里,被新郎官计谋的。 一个疯魔了,杀了人,杀的是亲生父母。 怕不是喜字里头埋了悲与苦。 斐守岁操控着亓官家的墨水躯壳:「小女子已有心悦之人,老太太实在是客气。」 墨水绕上了肩。 「那你可得与我说说,是哪个小伙子,这般好福气?」 老妪的怨念愈发减淡,斐守岁本以为是场硬战,却无声无息地止了。 「是……是……」拖着懒怠找藉口。 墨水游走很快,很快把老妪的身躯包裹。 老妪得不到答案也不生气,就那般站在手掌上,静静地看着亓官。 浑黑的东西,里头包着一个亮晶晶的魂。 她说:「是我方才不该生恨的,真是不该啊……」 目向柳觉跑远的方向。 「我家孩子,终究是自己的命,人参再怎么能入药,也是治不好他了,」老妪仰天长嘆,「老头子啊……」 好似是张开了嘴,墨水涌入口舌。 「你去哪儿了……」她闭上眼,「去的时候怎还忘了家里的老婆子呢……」 话说得悲凉,斐守岁却无法体谅什么,用着亓官家的手将老妪融入墨水里。 老妪望尽了远方,也不再开口,她的魂魄是透亮无瑕的。斐守岁很少见到年近黄土而没有邪念之人,反倒是他的墨水浑黑,脏了东西一般。 手与斐守岁一齐看着老妪魂散人消,空空大地上独留一袭红衣躯壳,其余漫天的雪将所有掩盖,那三棵松柏干干地倒在一旁。 斐守岁落寞了眼,一动画笔,亓官家的也就乖乖回到他身旁。 女子巨大的身躯遮挡大雪,偏得一隅安宁。 「大人,雪下大了。」斐守岁。 手不言。 「送走了老太太,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斐守岁瞥一眼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若要寻老者之魂,怕是难了,这座山头全是坟包,一路过去不知能遇到多少的孤魂野鬼。」 如伯茶所说,那些个小孩骨,一个坟就要塞下七八,哪里是他槐树妖能驾驭的数量。就算是斐守岁心有余,而力也是不从心。 手听了,沉默很久。 久到斐守岁出了松柏林,目见一片浓黑。 她才开口:「可怜人,交给姓谢的孩子吧。」 谢家伯茶? 斐守岁轻笑,也不顾什么大罗神仙,他甚不在乎:「大人真是将我们知晓透了。」 「孩子,」手不作答,「你不服命。」 第231页 要是服命,何以逃出寂寥的荒原,一个人飞也似的扑入了人间。 斐守岁背手,手指一勾,退去了亓官家,任凭大雪洋洋洒洒打厚他的墨发。 「您大慈大悲,睁眼见世人几许,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赶考者有,前线打仗保家卫国战死者有,身庖厨每日择菜者也不都在为着生机,反抗着死。」 顿了下,斐守岁说着他从未给任何人听过的话,「不光我一人,众生都是如此罢了。」 「是也。」 手听完,离开了斐守岁的肩头,她于大雪遮眼时,俯视苦命的天地,「众生如此,我尽绵薄之力耳。」 手捻成佛陀的慈悲,在空中接下一片冷然雪花。 雪花在手指上幻成了一两只照夜清,亮去黑夜里无尽的原野。 斐守岁拱手:「大人走好。」 眼见手愈悬愈高,老妖怪远远听到柳觉的唿喊声,耳边无处不在的风声,树枝倾倒拟作冬夜的低语。 所有都很吵闹,却比山旁的梅花镇安静。 「槐妖。」 斐守岁尚未直起嵴背。 「前方路途险恶。」 「小妖知。」 「你若真心不愿,我会阻止他。」 谁? 陆观道否? 斐守岁在风雪里,站成一个孤独鬼。 「那是他的执念,你要想逃,随时请香唤我便可。」 唤? 老妖怪抬起头:「小妖不知大人姓名尊号,何以唤?」 「世人称我……罢了,」手好似笑了下,「你心中已有我,我便来。」 这算什么? 斐守岁却无法顶嘴追问,他知道普天之下,神仙君子多如牛毛,哪位神管着哪片地方,又要何处点蜡上香。 他看着没了光亮的黑夜,终究是要自己寻的。 梦境的雪在手离开后慢慢停歇,但天还是昏黑不着启明。 斐守岁知幻境马上就要消散,而他也要见到那个抱着自己的执念。 梧桐镇时,那个手执郁垒神荼战戟的小孩。海棠镇时,那个雨夜里一下子长大,给他餵血的举动。以至于现在,忽然之间苗苗成了甲木参天树。都说快些长大的好,识了字读了书的去考功名,家中没有银两的也就跟着老父亲种田放牛。 可陆观道怎么办。 陆家人不在世上,难不成真要跟了他?跟着他在世间游荡? 老妖怪走在没了冷的夜里,背手凝望开始坍塌的山路。 雪似落墨。 污了天。 …… 再次睁开眼。 斐守岁耳边寂静,除却暖炉滋滋的声响,好似屋内只余他一妖。 倒是出乎预料,少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 老妖怪默着心思,琢磨手的语言,他稍微动一动身子,似乎是压到了什么,身下之物也倏地抽回。 隔着被褥。 「……」 「醒了!」 原来不是空无一人,是人儿一言不发。 且听人儿着急忙慌抽出手,又是惊喜又压着嗓:「口渴吗,备着茶水。」 「不必。」 斐守岁无意识地摆出一张笑脸,迎面见到陆观道探出头,眼眶又红又肿。 「真醒啦!」 「嗯。」 陆观道定是哭过的,不然不至于额前碎发散乱,声音还如此沙哑,但斐守岁权当作没有看到,要是提起来就怕陆观道哭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 老妖怪移开视线:「屋里只有你一人?」 「不是。」 陆观道转身去找软枕,回答,「臭道士也在。」 谢伯茶…… 斐守岁动动嘴:「你去把他叫来吧。」 没等陆观道应下,谢义山那厮就丁零噹啷,手执一串铜钱走来。 又一黑脑袋凑在斐守岁的视线里。 「哎哟,斐兄总算是醒了,整整一宿睡得可好?你这会子要不醒,我就准备着点符请神了!」 说着,他摇了摇手中铜钱。 「一宿……」 斐守岁被陆观道扶起,身后靠着陆观道方才拿来的软枕。 「从小娃娃抱你回来,也算得上一宿。」 「如此说,」斐守岁记得手之言,打量陆观道,「多谢。」 陆观道一愣,连忙不允:「谢什么!」 「自是要谢的。」 看到这一幕,谢义山在旁搓搓下巴:「小娃娃虽然哭着难听,但斐兄倒也这般不必损他。」 「哭得难听?」 陆观道蔫巴巴地坐在榻边,看向斐守岁,「真有那么难听?」 斐守岁:「……」 「那可不,你远远一路嚎过来,我在对头台阶上都听到了。要不是有个白衣姑娘吸引了楼下茶客的注意,不然啊,小娃娃你也算是在梅花镇出了名。」 谢义山笑道,喝一口手中暖茶,「我还以为斐兄受了伤,眼见你一脚踹了旁屋的门,把顾兄拽起来就说,说什么『他昏倒了,你救救他』。」 咋舌。 「这不,顾兄神通广大,人好好的。」 人…… 斐守岁眯眼笑着拱手:「劳烦谢兄挂念,不知顾兄可在?还需当面与他道谢才对。」 「顾兄?」 谢义山伸手指了指屋门,「他救你,撂下了殷县令的茶局,为的不失面子眼下正在百衣园赔笑呢。」 第232页 「那我去百衣园找他。」斐守岁欲起身,被陆观道与谢义山一气按下。 「斐兄还是好好休息吧!」 「不,我是有要事相谈。」 「要事?」 谢义山给自己倒茶,「可是百衣园的傀儡?」 斐守岁一沉:「谢兄是找到了什么?」 「是也不是。」 说着,谢义山又给两人沏茶道,「我在师祖奶奶那儿看过些杂书,书上说,引荐我们的木偶小人又称牵丝傀儡,有木头做的,竹子做的,石头做的,更有……」 他将茶水递出,低声道。 「更有人骨人皮而制。」 料想昨夜陆观道在筷子中看到的可怜人。 斐守岁垂眸:「我在昏迷前遇到的姑娘正是一身白衣,唤燕,名斋花。」 「白衣姑娘?」 「她自称为傀师。」 斐守岁打眼见到放置于一旁的翠绿偶人,「那个小偶人就是昨夜她所出,我变着法子说与偶人有缘,她就转手赠与我,还约定了明日在百衣园听曲。」 谢义山放下茶盏,将偶人捧来。 偶人在怀中呆呆的,全然是死了一般。 「这个偶人斐兄昏迷时我调查过,是木头。」 「那昨夜又是何人?」 陆观道确切道:「是她没错。」 「不知谢兄如何判断她是木头。」斐守岁。 目见翠绿浑身完好。 谢义山将她身子一翻,露出后脑的缺口:「此处是控制偶人的地方,但东西已被取出,像是关键所在。我不过看了几眼书,也实在没学到正儿八经的东西。」 斐守岁记起燕斋花的动作,确确实实在给他偶人前,拍了下偶人后脑。 言:「看来明日一出的听曲,我非去不可了。」 「听曲?」 轰然一声。 屋门被打开,冬夜的寒冷一下子扑进来,随着带了一身酒气的顾扁舟。 顾扁舟脚步不稳,踉跄几步,扶住了茶桌,笑道:「我今个儿可听腻了曲子!斐兄要去,怕是……」 他捂住嘴。 谢义山连忙端了一早备好的木盆子,稀里哗啦地吐。 斐守岁皱眉道:「白天之事,多谢顾兄。」 谢的是梦中出手,那一段肺腑之言。 顾扁舟吐了一会,擦嘴回话:「要谢,就劳请明日斐兄替我会一会百衣园园主,燕斋花。」 「园主?」 「然,」 喝下谢义山的温茶,顾扁舟坐于椅上,扭扭脖颈,「不知斐兄梦中可有收穫?」 斐守岁沉默。 抬眼,顾扁舟醉醺醺的脸上,藏了一层戏嚯。 「我自是会去见燕斋花,不过……」老妖怪肃然,「梦中我见她,她指引我度化了一人之魂。」 「何人?」 「柳觉生母,乃是为我们牵马的老者之妻。」 第113章 傀术 「牵马老者……」顾扁舟思索片刻,「柳觉,么儿……」 豁然。 顾扁舟眉松。 「斐兄觉如何?」 「我?」斐守岁接下话茬,「我倒不觉得眼见为实,不过光凭柳觉一人,不至做到如此地步。」 谢义山与陆观道两人相视。 「幕后推手为的是什么,尚不明朗。」 「斐兄所言甚是,」 顾扁舟吐干净了腌臜,说话都利索不少,「所以这百衣园得常去。」 「明日该会会……」 「等等,等等,」谢义山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话,「你们打哑谜,我和小娃娃听不懂!」 「啊,」顾扁舟乐呵呵,「哑谜算不上。」 「这都不算哑谜?!」 「我若说有人能操控活生生的人,砍了生人自己的亲娘,谢兄你信吗?」 「顾兄所言……莫不是傀术?」 「看来谢兄见多识广。」 「什么见多识广!也就借了师祖奶奶的光,无意间窥见她老人家手上册子的字。」 顾扁舟放下茶盏:「这书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放着。」 听罢。 谢义山睁大眼,似信非信:「顾兄的意思是……」 「然,不知解大人可有给谢兄留下什么?既然天上的书都透露给了徒子徒孙,想是定有赠予什么护身的东西。」 谢义山看看顾扁舟,又看看榻上的斐守岁。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兽皮小木头匣子。 「师祖奶奶给的,说是……」谢义山砸吧砸吧眼,「说是给江幸的小玩意。」 「江姑娘怕是不会喜欢。」 「那……」 「明摆着给你的,要是真给江姑娘,又何必不告诉你雪狼一族在哪儿。」 顾扁舟下巴点了点木匣子,「让我猜猜,解大人送你走前,是不是还刻意了一句,『山路湿滑,小心别摔着再回来养伤』的话?」 「是有一句!」谢义山言,「她还特意叮嘱我,不要着急下山。」 「大人是知谢兄寻仇心切。」 顿了下,顾扁舟刻意朝谢义山看去,看到谢义山一脸骇然随之掩藏的表情。 「小孙辈,瞒什么呢。」又是调侃。 「我!」 「让你慢些来,这不,仇家到了。」 斐守岁轻靠软垫:「何以见得?」 第233页 「这六界精通傀术的没几个,你师祖奶奶是其一,她自知晓其他能手现处何方,当然谢兄观内事,她应当也打听到了,借着救你的机会偷偷泄露天机。」 抿一口陆观道刚暖的茶。 「她老人家不怕被天雷噼,给你留了一手。」 「师祖奶奶……」 「所以谢兄且听我一言,戒骄戒躁,不要鲁莽行事,否则误了良机马失前蹄不可行。」顾扁舟呷一口茶,吐了吐茶叶,「那些个千年精怪可不好对付,比起梧桐镇的黑鸟,海棠镇的花越青……」 看到谢义山脸上的震惊,顾扁舟挑眉举止从容。 「要选同行者,自是要查了底细,方能安心。话如此,我们再怎么推论,都不如打开解大人赠与的玩意,看看天上的神仙妙计。」顾扁舟言。 谢义山脸色却不大好:「若真是给江幸的,我这样贸然……」 「噗呲。」顾扁舟撇过头。 「顾兄笑什么?」 「你还是不了解江姑娘,」顾扁舟扯了一把茶桌上的擦桌布,指腹不停摩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同袍……」 谢义山低头看着不过手掌大小的匣子,嘴里念叨那两字:「袍子看上去虽轻,但披着可就重了。」 深深嘆出一气。 气落在匣子上,掌中匣子做工不凡,上头刻了不知什么走兽,怒目圆瞪,似能震慑百鬼,祛灾除厄。 摸到走兽的身躯,谢义山正欲开口,那木头匣子勐地一亮,闪出一道金光。谢义山被光闪得接不住匣子,就眼见着木匣子脱出他的手掌,往地上坠去。 「怎的?」 谢义山也不知晓,边去接,边着急回:「我没动它,忽然就烫手了!」 「烫手?」扁舟不解。 话未接下,那木头匣子自个儿一开,明晃晃地悬在空中。 众人没瞧仔细,木匣子彭的一声,应声炸裂,紧随后有热风席捲,裹挟了匣子木料。 斐守岁用袖子捂住脸面,疑惑:「这是做什么?」 「我不知啊!」 谢义山摊开手,连连摆头,「我就刚才摸了摸它,这些日子我都没碰过!」 「看来是一份大礼。」顾扁舟靠在太师椅上。 目见热风愈发夸张,屋内暖炉的气都唯恐避之不及,众人八只眼睛,盯着风旋,无处下手。 「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锵——」 风未散,热浪里头,声响不断。 有女子开口骂:「谢义山,你个小鳖孙,到现在才知你师祖奶奶的用意!气煞我也!」 谢义山惶恐,不知所措。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解十青也在我面前常常夸你机智,你倒好,此去几月时间一不研究木头匣子,二不好好休养生息!爬什么天堑呢!蜀道之难你莫非不知?小鳖孙,看我不一个巴掌打醒你!」 话了,赤热之风一散,木料顷刻一聚拢,在谢义山正眼前出现一个高有一尺的唱戏娃娃。 唱戏娃娃一身白袍蓝边,银盔银甲,穿的是红裤黑靴,身后背了四把蓝白靠旗,手中又持一竿子长.枪,枪头红缨与蓝白褂子相衬,托的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未等谢伯茶开口,唱戏娃娃怒道。 「你不会想着临了,等我察觉了来收你的尸吧!」 「不、不是!」谢义山立马全跪在地,哆哆嗦嗦。 可这一出不管用。 看唱戏娃娃一转枪身,在空中收手,啐道:「哼,眼见了仇敌忘了分寸,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不知自己镴枪头一个!」 「师、师祖……」 唱戏娃娃眼轱辘熘得快,一下看到斐守岁与顾扁舟两人,还有一个从头到尾插不上话已喝了三盏茶的陆观道。 见了他人,语气立马缓和。 「道怪了,原是见素仙君提点。」 见素坐于椅上拱手客气:「解大人。」 唱戏娃娃无法灵动表情,便一下子飘到谢义山面前,怒吼语气:「孙子!听好了!」 「奶奶,奶奶!我听着!」 「我此身是借着木偶而来,能停留的时间不多,」唱戏娃娃的小手揪住了谢义山的耳朵,「你可别给我添乱!」 「我哪敢给奶奶添乱,奶奶究竟要指引我做什么,不如直说!」 谢义山抱住脑袋,像是之前吃了不少责骂,才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 解君操控唱戏娃娃,在谢义山身边转悠,打量好一会,听她轻笑。 「好啊,我这就与你好好说道说道,我也不怕老天爷下紫雷噼我,」 解君兜兜转转,一屁股坐在榻边,「给你扣帽子的好妖怪就在隔壁百衣园,不过她惯会改头换面,扮成他人模样,你一个个撕了面皮也未必寻得到。」 「什么!那如何是好?!」 「哼!」 唱戏娃娃僵硬地扭头,「你找不到她,为何不想着叫她来找你?」 「我……」 「据我所知,她来此地是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要做,不过我的友人也没将事情全须全尾告知我,只说了一句不押韵脚的杂诗。」 「诗?」斐守岁。 「我念与你们听,」 解君抱胸,在榻边跷起二郎腿,「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 第234页 「这句!」谢义山勐抬头。 「怎么,你知道?」 被问话的谢义山眼下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模样,斐守岁不忍替他开了口。 「之前在海棠镇,我记得谢兄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是说给薛家老太太听的。」 「斐兄记得没错,」 谢义山擦了一把头上的虚汗,颇有顾虑,「不过那是我……」 「那是你用偷学的奇门遁甲,算了个一知半解,对吗?」 「师祖奶奶真是料事如神。」谢义山被点到,蔫蔫地拱手挡住自己微红的脸。 「那句诗说的是何人?」 又被提了问,谢家谢义山偷偷看一眼解君,正巧解君操控木偶歪着头。 「噫!」 缩缩脖子,谢义山低声道,「说的是薛家公子薛谭,但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其中原委。」 「原委?」 「是,是那薛谭生辰八字确实带癸水,生时风雷雨,但他死是死在了监牢之中,何处可见木炭灰?左脚的红印说的是自生带来的胎记,那右脚的缺芯又是什么意思?当时只顾着哄骗薛老太太,也就没在意这些事……」 谢义山说完,贼兮兮地抬头看解君,索性是人偶娃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表情,一张脸面。 「劳请师祖奶奶指点。」扑通一下,又是一个全跪。 解君闷哼。 「你当真有仔细瞧了那个薛家公子?」 「瞧?」 斐守岁在旁思索。 解君又道:「要是有傀术以假乱真,死的幻成活的,你当作何处理?不知你说的薛家公子死前是什么模样,要是疯疯癫癫说话头不接尾……」 「是!」 谢义山大唿,转念与斐守岁,「斐兄可还记得薛谭那夜的情形?」 老妖怪被提及,不得不去回忆那监牢。 沉默。 想到薛家公子薛谭在牢内咿咿呀呀,本以为是富贵公子没有吃过苦头被吓得疯魔,何曾想过还有这一层的故事。 斐守岁拱手与解君:「解大人,薛谭那厮确实有古怪,但我与谢兄之后出了监牢,薛家一行人的下落只有见素仙君知道了。」 话头一引。 顾扁舟回笑:「我只是个传意旨的,薛家人最后要是疯魔了也得去诏狱里头待着。」 「连你们都没有亲眼见到,更何况我这个听说的。」 解君看了眼踢皮球的两人,撤下身后一面背旗,递给谢义山:「时候不早了,明日若有事唤我,用这面旗子。」 背旗轻飘飘地落在谢义山头上,解君随之打了个响指,咯吱一声,木偶脑袋垂下,没了生气。 众人默然。 来的突然,去的更是火急火燎。 谢义山在下头还不敢起身。 「师祖奶奶……师祖奶奶?」 斐守岁看一眼木偶,那木偶呆滞,活脱失了魂魄。 陆观道在旁也偷着看,小声:「方才的人走了。」 「当真?」谢义山。 「真的。」 「嚯!」 听此言,谢义山立马起身,浑身抖擞,掸一掸衣袖,「师祖奶奶威风凛凛,一言不发就来了!」 看他活灵活现的样子,陆观道这才敢凑上前去看唱戏的娃娃。 人儿很是好奇,问:「这白衣裳蓝褂子的娃娃是何人?」 顾扁舟斜了眼,笑道:「京师之戏里,《长坂坡》的赵子龙。」 第114章 梁祝 他又调侃:「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救阿斗。」 「阿斗是谁?」 「阿斗啊……」顾扁舟刻意指了指谢义山,「我也不知晓阿斗是谁,你晓得吗?」 「可是你的手指着他啊。」 陆观道朝谢义山看。 「放屁!」 谢义山啐了口,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气质,「还阿斗呢,我才不会让师祖奶奶来救我,她老人家的脾气古怪,伺候不得!」 「那先把脾气一事收敛了,」 斐守岁掐断顾扁舟调侃的话头,转念言,「顾兄,她还有一事告知与我。」 「哦?斐兄且说。」顾扁舟瞳孔微缩,身子朝斐守岁那一侧靠了靠。 接过陆观道递上来的茶,斐守岁垂眸,吹一吹茶沫子:「她叫我帮衬着点化冤魂,说那漫山遍野的小孩坟需谢兄出手。」 「我?」 「是。」 谢义山又是一出云里雾里,他本就被解君到来搞得头昏脑胀,眼下连连四个哈欠,若非靠一口茶撑着,怕是沾了床就能倒头睡。 「我虽不知『她』为何方神圣,」又是一个大哈欠,「但顾兄,斐兄,容我这个凡人安眠片刻可好?」 谢义山不忘拱手。 屋外夜色深浓,也该是入眠时刻。 顾扁舟笑着抬手,好言:「睡去吧,我今夜在这屋看书。」 「为何?」谢义山不解。 看书人眉头抽了下。 「功课不能荒废。」 「哦哦,」谢义山直起背,笑嘻嘻,「顾兄认真好学,那我去也。」 告完,也没过多久,谢义山的鼾声阵阵,滚雷似的冒出来。 其余三人都不睏倦,一个真就枕着手在茶桌边看起话本来,话本还是那飞黄腾达后抛妻弃子的故事,顾扁舟每每翻动几页就是咋舌。 第235页 「好不残忍。」 「……」 斐陆两人都不搭话。 「以为会天长地久,可谁知那负心汉啊。」 要是不说,谁又能知道面前的官老爷是个得道飞仙的主。 斐守岁用术法暖了干净木盆里的水,拧干面巾擦拭,陆观道凑到他旁边也是不愿管官老爷。 人儿悄声说:「他和我们一床?」 「不,」斐守岁笑回,「你和他一床。」 「咦!」 「怎么了?」 「我不和他睡觉,他看着就不会讲故事的!」 「我听到了,」顾扁舟靠着椅子,倒头一倾,书卷撤在地上,「小娃娃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 陆观道躲在斐守岁身后。 「这么大了,还要人护?」 「我!」 「好了好了,顾兄你让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凑什么热闹,」斐守岁可不想看着人儿落泪,那两行清泪,他不想伺候,「睡去吧。」 推一把陆观道。 陆观道长大了,推不动。 斐守岁耐着性子:「你也要看他的话本?」 「看!」人儿赌气。 「好啊,好啊,」 顾扁舟捡起地上的书卷,大声念了出来,「顾二司抛下妻子,转头与那郡主娘娘恩恩爱爱,他可怜的髮妻在街边乞食,竟让腹中孩子落了胎。」 陆观道转头。 「不过也是碰巧,顾二司此世欠下的罪孽来世总是要还的,」翻书声,「第二世,他的髮妻害得他家破人亡,那个金贵的郡主娘娘也帮衬着。」 顾扁舟不管陆观道已去榻上安眠,他笑一句:「此笔真烂,什么叫害得家破人亡,难道不是他活该。」 斐守岁不搭理,也跟着盖好了被褥。 顾嘆息:「世人还是讲究个因果报应,好不单调。」 …… 次日。 四人赴了约。 因冬日天寒,厚雪也不见得在化。众人踏冷出了园子,门口并未见到牵马的老鳖,寒冬之寂寥吹拂过,回想起斐守岁之言,顾扁舟在前笑说。 「难不成梦中的事成了真?」背手跺靴,明知故问。 斐守岁:「顾兄若要寻一个真假,不如去后山看看有没有一口开着的棺材,里头躺的是不是红衣老妪。」 「是该去看的,但斐兄可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顾扁舟率先进了马车。 谢义山戴好帷帽,坐在外头牵着马绳:「要不这样,我与顾兄先去后山,斐兄去赴约。」 绳索一扯,马儿慢走起来。 斐守岁在车内开口:「昨夜师祖奶奶说了,百衣园里有谢兄的仇家,谢兄此番不去仔细寻寻?」 谢家伯茶在外头沉默不语。 车厢内两人相视。 顾扁舟浅笑:「后山我一人前去便可,反正今日不是殷县令宴请,我也乐得听腻了曲子,找个清静地方。谢兄要是担心我就不必了。」 「这……」 马儿幽幽然转向,棉帘轻移,屋外冷风透入。 「顾兄说得是。」大抵是同意了。 于是马车先送顾扁舟去了风雪悲凉地,才在日中时到百衣园。 闹市人多,马车也就走得慢,没了顾扁舟,车内两人轻松不少,尤其是陆观道,又靠着斐守岁开始打瞌睡。 无论外面有多杂乱吵闹,好似都吵不醒他。 偶尔,斐守岁撩开帘子去望,在嘈杂声里,陆观道还会凑得更近些。 老妖怪不厌其烦,却听陆观道喃喃梦话。 「别走……」 手不知何时被他拉住。 「我不哭,你别走,好吗……」 不敢忘手所说,那是他的执念。 斐守岁挪挪身子,可嘆他不是,他是尚且在人世间的活物,他什么执念都不会成。 「我见到你了。」 「……」 马蹄落石砖之声,讨价还价之声,三两鸟雀藏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 斐守岁再次移开手。 「谢兄还需多久?」故意大声言,试图吵醒熟睡的人儿。 谢义山在前:「人多,马车慢。」 放下话,陆观道还是没醒。 就这么好睡吗? 斐守岁被当成个抱枕,那身侧的陆观道还不安分,睡梦里用手儿捏捏他的手背。 老妖怪只好再次掀开帘子,去张望始终如一日的街市。 身处闹市又兼腊月农闲,来往不论富贵公子还是卖完菜的老农,五彩似的一片。 马车幽幽侧过人群,听闻有人言:「你还不去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 「哎哟,就是柳家那两个可怜人,死啦,死在后山的乱葬岗上,也不知道谁下的毒手!我寻思着柳家的平日里对邻里乡亲这么好,又是得罪了谁?莫不是殷老爷?」 「我看不是,有殷大姑娘在,殷老爷再怎么也不会这般,顶多是打发去牢里蹲几日,我看那是他们家的小儿子干的!」 「你怎么如此确定,杀人放火之事可不能乱说!」 「放你娘的屁!我从不乱说这种事,你不知道,昨日我在百衣园亲耳听到的,就是柳家柳觉,说什么要杀了他爹!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真是不想见到第二回!」 「怪不得,我方才从那条街上看到了捕快班子,就冲着柳家去的哩。」 第236页 「不过你说死得惨,究竟有多惨?」 马车渐远,有些听不到声音,斐守岁不得已打开耳识,在鱼龙混杂之中寻找。 「惨啊,那叫一个惨,柳家婆子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死后还给她换了一身大红的婚服,这是做什么嘛,一大把年纪了,可不噁心人!她是从来不在意衣裳的人,还被抹了蔻丹,唇上干巴巴地涂了胭脂。」 「啧啧啧。」 「不光是她,还有柳家老伯,浑身都是青紫的伤,像是从山上滚下来一样,背后有好几道被刀砍的口子,他身上酒气冲天,可把我熏傻了!」 「听你说的头头是道,想是亲眼见着了?」 「可不是,我今儿才瞧见刚来县里的官爷,他往后山走呢。」 是顾扁舟。 「那他去做什么?莫非……」 「你心里都藏着什么腌臜,官老爷不过是来寻人的,正正巧遇到了柳家那惨样。我还和官老爷搭上了话,他说他啊头一回见到这样惨的事,要找殷老爷问个明白。」 「这又和殷老爷扯上关系了!」 斐守岁默默紧了耳识,意在七嘴八舌之间,听到最后一句。 「官老爷说,殷老爷是当地的父母官,岂能没有关系,百姓的命与他挂勾勾呢……」 话此,马车一停,百衣园已到。 谢义山在前:「斐兄,下车吧,我去牵马落座。」 「有劳。」 拍了下陆观道的手。 陆观道倏地惊醒,懵懵懂懂地看向斐守岁。 「到了。」 「唔……」人儿拉住斐守岁衣角,「等等我。」 老妖怪笑着,心里头平静如水:「自然是要与你一块儿去的。」 哄了一句,下了车。 还是紧紧跟着不离半步。 在来往人潮里,两人于百衣园外等候谢义山。 路过稚童老妇人,偶有闲谈。 「今个儿唱的是什么戏?」 「好像是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 「未曾听过,听听去。」 梁山伯与祝英台…… 斐守岁转身,视线穿梭过众人,那高悬戏台挂着深红帷幕。 帷幕有些暗沉,里头来来往往的人影凸起又平,好似真是有许多活人在预备着表演。可一开口,百转柔肠的嗓子,却是从木偶脸上露出来的。 一个小小偶人从帷幕一边探出,穿着精细的衣裳,一条条黑丝线牵着她,做些灵动讨喜的姿势。 她们倒是和人不一样了,能腾空飞起来,真做了神仙,妄人言语似的。 头摇摇,身晃晃,一会儿趴在地上咿呀呀,一会儿又长了翅膀般起身,变成一个妙龄少女。 斐守岁看那飞天红绸衣裳,抱胸。 谢伯茶那厮怎么还不来? 戏台后传来二胡、月琴与三弦声。 飞天偶人在声响之中牵引,哭一段爱恨情仇:「花乃蝶之魂。」 老妖怪细听。 「但为君之故,翩翩舞到今。」 是落幕之曲。 身旁妇人嘆息:「昨夜没来,今朝听了个尾巴,还是个化蝶的尾巴,唉唉。」 「听闻昨夜的那一出才叫精彩哩,京城来的老爷和殷老爷都在。」 「可惜我家姑娘闹毛病,我没赶得上。」 不光是看家的,管家的,好似都要到百衣园凑个热闹。 斐守岁淡然看着一切。 终于看到谢义山急匆匆走来,背着个大木头箱子,脸上挂了几分慌乱。 斐守岁立马传音:「谢兄,怎么了?」 「那些为了听曲的都疯了!」 「疯了?」 谢义山快走到两人身边,隔着帷帽都能听到他在大喘气。 「可不是疯了,为的一个马车位置,打起来了!我最后还是牵着去了老远地方才停,何苦呢,就为着一齣戏,两个妇道人家冰天雪地里扯头花!」谢义山反手要去拿一旁百衣园备着的热茶。 斐守岁立马呵了一声:「谢兄!」 索性周围都在听曲,无人在意。 「怎么了?」谢义山收回手。 斐守岁摇头,传音:「别喝这个。」 说完,老妖怪从陆观道腰上取出一个水葫芦。 「斐兄的意思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115章 青阶 谢家伯茶也没客气,开了水壶盖子就是勐灌。 「等会儿见着那个燕斋花,斐兄你总不能一口糕点茶食都不吃吧?」伯茶撂下水葫芦,左右晃荡,还余些许。 「你觉得我能见到她?」 斐守岁避开嘈杂人群,「谢兄你再仔细看看周围。」 「周围?」 谢义山走在最后头,旁边是听曲的热闹劲,还有茶盏碰撞,暖水落地时的滴答。 一个两个稚童穿梭而过,手中捏着糖葫芦,扮唱方才戏台的曲子。 肉眼去看,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 谢义山想了想,便垂手,在袖中小心翼翼掐诀。 等到他再次抬眼,心中不由得一缩。 覆了术法的眼瞳,看到黑漆人群一瞬间消散,浓雾从四面八方袭卷,阴沉之雾充斥鼻腔,像是北方沙尘,吞下万物的干净。 冷,很冷。 灰白在身周望不到头,就算只隔着三步的斐守岁,都差一点被掩埋。 第237页 谢义山焦急传音:「昨日也是这样?」 「是。」 「所以小娃娃才跟屁虫似的在你身后?」 ……这倒也说不准。 斐守岁停下脚,在灰雾之中,一甩手,甩开雾帘。 「谢兄切莫跟紧,莫要走散了。」 「我知。」 谢义山将葫芦递还给陆观道,也上演了一出紧随其后。 须臾。 走去十几格地砖。 耳边曲调落幕,身旁雾气里头有人言。 「噫,哪来的小公子,还戴着面纱?」 可惜,术法之下看不清面貌,只知是个年纪不大的妇人,当是今日来听曲的客。 「都来戏园子里了,何须如此啊。」妇人咋舌,说得轻蔑。 「是了,是了,」 男子之音,「这是来听曲的,还是来做什么,戴着面罩子,好不坦荡!」 雾气与话一同逼近。 谢义山后退,雾也跟着他的脚步缓缓聚拢。 「斐兄!如何是好?」就怕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大娘。 却见斐守岁朝着大雾拱手作揖,徐徐开口:「诸位有所不知,我这胞弟从小是养在屋子里的,平日不是吃药就是躺榻上发热,这会子好不容易病好,才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他啊,是个可怜人,七年前被一个不知好歹的下人伤了脸面,毁了上好皮囊,这才带着面纱……」 说着说着,老妖怪装出哽咽声。 雾气听到后,纷纷闭了嘴,停了脚。 「哎哟哟,原来是这一回事,好是可怜。」 「不过公子既来了我们百衣园,有燕姑娘在,哪怕是头和身子分离了都没甚关系,她啊……」 「燕姑娘能治好哩!」 斐守岁笑回:「诸位客气,就是听说燕姑娘,我才带胞弟千里迢迢赶来。」 燕斋花…… 谢义山应了斐守岁的话头,故意伸手去擦面上不存在的泪珠。 「真是可怜人家,快些去吧,等看完病,我们几个一块儿听曲吃茶!」 「就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少年郎去吧!」 「去吧!」 「去吧,去吧……」 斐守岁已然告退先行一步。 谢义山吞下唾沫,也跟着告了别。 人虽走远,但那妇人男子的话语如渗水一般,一直环绕挥之不去,听了莫名其妙地头晕目眩。 「去吧……去吧……」 「该是要去的……」 「打哪里来,回去便好了……」 声音空空,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的鬼魂,凉到一下子打湿了衣襟。 去哪里? 一惊。 谢义山冒出一手的冷意。 恍惚着,那声儿合围,将他裹在里头,一刻也不停地念,就说去吧,去哪儿谢义山又不知晓。 「去吧……」 「娘亲喊你吃饭呢,孩子,去吧……」 娘亲? 放屁! 谢义山欲走不能,他站在原地捂住头,咬着唇瓣,试图反抗些什么,他知自己从小没了娘亲,还有哪个亲娘要喊他回家? 点蜡烛烧高香,吃他娘的坟头饭吗! 心里啐了一口,想要清醒却愈来愈无法挣扎。 「去吧……你爹爹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糖人……」 可怜谢伯茶没爹没娘,自称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者行孙,扯笑道:「就凭这些话,你想带我去哪里?」 「哎呀呀……」 「哼!」 却说:「你看看他,多少的可怜,竟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师兄弟!」 什么! 谢义山蓦地一震。 「就是你!来我们道观这几天,修行之心全无,每日不是看山就是捉鸟!这也就罢了,你偏偏引那妖怪,害了你的……害了你的师兄弟!」 「他们把你当亲人相看,你呢!你自己看看吧!人没人样!猪狗……猪狗不如!」 不是!不是…… 谢家伯茶的瞳孔渐渐失去色彩。 雾中,有女子言:「公子哥怎么不走了?」 「不是我……不是我……他们不是我害的……不是……」 失了底气,谢义山连反驳之语都飘飘然,「那天下了大雨,我没去钓鱼,所以那妖,不是……不是我引进来的……雨那样的大,我出去做什么呢!瓢泼成落汤鸡,岂不让人笑话……」 那一声声质问挥散不得,大雾如鬼母怀抱,揽伯茶在怀。 谢伯茶越来越觉得冷了,他的魂魄要往上飘,飘去冬日的云层,云层里定是有轻暖褥子,他要好好睡上一觉。 睡完之后,什么师兄弟,什么爹娘的,都会在他身边。 一切不过一锅煮煳的小米粥,是他的黄粱梦。 他抱住双臂:「啊……好冷……不是到了大暑,怎么还冷成这样……」 「啊……师兄啊,师弟啊……」 雾气窜入谢义山的五识,面上眼睫上挂满了水珠。 「喂!」 忽地一声,一只手勐地拽过谢义山。 踉跄几步,差点扑倒在地。 「臭道士!」是陆观道。 陆观道话了,雾气的声音顿时消散,就连视线都清朗不少。 谢义山打眼见到陆观道忧心忡忡看着他。 「师兄?」 「什么师兄?臭道士,我是陆观道啊!」陆观道摇摇手臂,「你魔怔咯,一直在念叨什么?」 第238页 「我……」透过面纱,谢义山脸色煞白,像是刚煳的墙,还在出虚汗。 正欲松开手,斐守岁言。 「谢兄,委屈你让小娃娃拉着吧。」 「这,好……」谢义山蔫蔫地眨眼,流下汗水。 陆观道虽有些不大情愿,但这是斐守岁的吩咐,他拉着谢义山走得不紧不慢。 「我与小娃娃都不是凡人所以不受影响,委屈谢兄了。」 「不不,」 谢义山擦一把面容,「是我拖累,实在是对不住。」 「那谢兄方才看到了什么?」 谢义山尚惊魂未定,颇有些疲软:「观中之事。」 斐守岁沉默,思索片刻:「看来谢兄心魔甚重。」 「何意?」 「我们从踏入园中起,就在他人预设的幻境里了。这种幻境最喜调动人心深处,至于荒唐还是恐惧,就如谢兄反应。」 「也就是说,这些是燕斋花做的?」 斐守岁摇头:「未曾交手不能确定。」 脚踏浓雾,走了许久才到楼梯前。 「百衣园内要是不止一个妖物就难办了。」 斐守岁抽开手,拿出藏好的纸扇,「谢兄可带着师祖奶奶的唱戏娃娃?」 「带着。」 「带着便好,我曾无意间在古籍之中看到一句话,说是龙族赤火能散天下一切幻术。」 「赤火……」 「是,」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三人颇像走钢丝的小虫,「解大人乃是赤龙一族,想是能护伯茶兄周全。」 「师祖奶奶她确实用火。」谢义山摸住身后背着的大木头匣子,里面除了请神招魂幡,也就昨夜赵子龙打扮的唱戏傀儡。 「但奶奶脾气古怪,就怕她在旁边看我笑话。」 「不会如此。」 斐守岁的纸扇在空中一扇,雾退去几丈,「我若想看你笑话,何必费尽心思做个木偶来相见。」 大雾洒开,露在三人眼前的并非木头做的阶梯。 陆观道见了,捂住嘴:「噫!」 是一层层叠上去的白骨,拟作了台阶,通往高楼赴宴之处。 老妖怪垂眸,看那白花花的骨头,有的折了手,有的没下半身,好像都是惨死的人,将棺材一口一口垒起来。 是一出帐门敞开的鸿门宴,却不见霸王坐于帐中。 谢义山在后:「奇怪……」 「奇怪什么?」 谢义山凑上前,拉开帷帽白沙,歪头:「这石头阶梯,昨日未曾见到啊。」 「……石头?」 「不光是石头,这样的形式此地定不会流行,高原山脉常落雪埋路,岂会用窄小滑石。且这石头像是走了多年,都光熘熘的,旁边生出雨季里才有的青苔,很是奇怪。」 斐守岁与陆观道两人相视,确认后。 老妖怪开口:「谢兄,我与小娃娃见到的是白骨。」 「白骨?!」 「是。」 「那我怎会……」 斐守岁紧了眉梢。 谢义山:「斐兄之意?」 颔首。 谢义山见此,唿出一口重气,他接受现实般笑着,揉了揉碎发:「看来师祖奶奶真要救我这个『阿斗』了,」 谢家伯茶已猜想之后要发生何事,便拱手行大礼与斐守岁。 「若上了台阶,我不在斐兄身旁,劳请斐兄不必挂念,各自有各自的命数。」 见他率先走上青阶,却在两人眼中是踩碎了白骨。 转身时,斐守岁看到谢义山嬉皮笑脸的样子。 「这些天多谢斐兄的照顾。遇到斐兄真是我做好事修来的福气!不然我早死在梧桐镇,成了那乌鸦的脚下冤魂。」 谢义山再次拱手,「我要是死定了,也必会拖住那杀人放火的妖邪,叫她与我一块儿去阴司地狱!斐兄乃是我见过善人之中的善人,我死后呀,要在十殿阎罗、八府判官前好好夸你一顿!」 「你……倒是不用。」 谢义山乐呵呵地摆手:「用不用我说的算!时候不早,我先去会一会青阶幻术!」 斐守岁仰首,那个背着木箱子的一袭深褐隐入灰白之中,被大雾吞噬。 在谢义山走后,他朝其拱手,十分之恭敬,像是註定了远行,纸比金贵。 「什么意思?」陆观道。 沉默。 「臭道士不和我们一块儿了?」 「嗯,」 斐守岁提袍上阶,脚落白骨,「他是知道前路险峻,不愿你我受伤。」 「前路?」手搭上,陆观道跟在后头。 「要是我猜得没错,伯茶兄所见之石阶,是他少时道观外的。」 滑石,青苔,暑气与瓢泼大雨。 老妖怪嘆息。 「要是谢伯茶能熬过此劫,必是更上一层楼。」 「那你我呢?」陆观道。 一顿。 斐守岁笑道:「与他一样。」 百衣园的浓雾消散不去,煮着黄粱粥,说着南柯梦。 第116章 蝴蝶 轻碰白骨,上楼。 目之所及,除雾气,突然有浓浓血腥。 斐守岁与陆观道并排走着,寸步不敢分离。 人儿在耳侧,轻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听曲。」 「可这雾好大,连下面的戏台子都看不着!」 第239页 斐守岁余光瞥到雾气中的栏杆,若非他知道现在日中高照,看百衣园的情景真像是深夜里头的殭尸庙。 荒凉垂摆的红丝绸,在晦暗里挣扎,宛如农收前的暴雨,把一切都浇得发了芽。 「那就听听。」老妖怪。 「听不到……」 大手拉住斐守岁的衣角,还晃了下。 「你不会也要走吧,和臭道士一样。」 「说不准。」 斐守岁笑一句,他确确实实没有把握,也感知不到幻术的源头在哪里。既然前头有个看到不一样东西的谢义山,那再上台阶时,他与陆观道也就有分别的可能。 行军打仗最怕被冲散队伍,各个击破。 老妖怪扯一把袖子,低声与人儿:「等会儿我不见了,你不要怕。」 先埋好后路,免得乱套。 「你不会有事的。」仙神要庇护之辈,何止于此。 陆观道却不想分别,他一下抱住斐守岁:「臭道士是自己走的!我不走!」 「……」 你不走,我想是要走了。 斐守岁拍拍陆观道肩膀,在雾气与愈发浓重的血腥之中,他看见陆观道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娃。 雾气灰濛濛。 女娃影绰绰。 娃娃没穿衣裳,木头关节与榫卯黑黢黢的,就赤.裸着半跪在那儿,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笑看斐守岁。 方才上楼闻到的血腥味此刻如雾一般凝聚。 斐守岁推一把人儿。 「我该走了。」 陆观道復又抱住斐守岁:「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 「那我问你,」 斐守岁懒怠挣扎,在陆观道耳边吹气,「你有闻到什么吗?」 「什么?」 「流血。」 陆观道一愣,松了怀抱,呆呆看着斐守岁:「我……没有。」 斐守岁掖了掖皱掉的衣袍:「喏,我闻着了。」 手指指向那个一步一步在靠近的娃娃。 「她来接我了。」 娃娃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扭头咧嘴,嘻嘻两下。 「你要跟她走?!」 「是,」 斐守岁绕开陆观道,「早晚都要面对,何须一拖再拖。」 见老妖怪俯身,解开身上避风的袍子,一下盖在娃娃身上,笑说。 「姑娘家,寒冬腊月,当心着凉。」 被袍子一遮,木偶娃娃仅能探出个脑袋,她咯吱咯吱地仰头,用木头手指拉了拉袍子,羞道:「公子、公子甚是柔情……」 「带我去吧。」斐守岁。 「好,我带公子去……」 娃娃在地上,慢慢地挪,歉然,「对不住公子,我死前被马车撞翻,腰下动不了,只能……只能用手……」 斐守岁起身,拍拍衣袖。 「无妨。」 正打算朝血腥之地走去,老妖怪却被后头一直没说话的人儿拽住了手。 手的力气很大,叫他不由得往后仰。 倒了几步,斐守岁皱眉。 「陆观道,」他唤一声,「我早些破了幻境,能早点来见你,不是好事?」 哪怕早一点,他就能去寻谢义山在何处,不必让一个青年死在仇恨之中,更别说谢义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还说死了要给他在阎王爷面前美言。 好笑,哪位修行之人会给妖怪立牌坊。 斐守岁不知陆观道在想什么,他背对他,思绪万千,视线仍旧在木头娃娃身上。 「你看她。」 「看到了。」 「要是没有百衣园,会如何?」 「我不知。」陆观道的声音有些低沉。 斐守岁又言:「那你答应我,松手。」 「我不,」另一只手也拉住了斐守岁,「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犟种。 斐守岁嘆一气,靠在陆观道身上,又露出悲凉似的目光。 「人总是要分开的,分开不一定是坏事。」 「是坏事!」 「你是说陆姨一家吗?」 言毕。 斐守岁伸出手掌,抬高,陆观道就自觉地凑上去,那手掌轻托人儿的脸颊,斐守岁狠狠捏了下。 陆观道没有喊疼,抓着的手也不放。 「好啊,捏得不够疼!」斐守岁又用力。 陆观道皱紧眉头,闷哼一声。 「你忍心看着她们永生永世无法逃离这困境吗?你的陆姨,抑或那个仙官大人,可有教过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完,斐守岁松了手。 那人儿却问他。 「你是妖,为何救人?」 木偶娃娃还在往前爬。 陆观道眼巴巴地问:「你明明不必出手,逍遥自在便可,为何要……」 话没有说完,只见手腕主人忽地离开了,像只蝴蝶一样。 戏台子在幽幽唱:「花乃蝶之魂……」 戏腔里,陆观道噎住嗓子,说不出话来,就在问话的时候,老妖怪单手掐诀,逃开了他的怀抱。 太过于突然,让陆观道骇了面目,看着幻成深蓝蝴蝶的斐守岁朝木头娃娃飞去。 「你……走了?」 人儿走几步停下脚,声量很小,像是试探不敢惊扰。 「但为君之故……」 大雾滚滚,无人回他。 第240页 蝴蝶眨眼间,消失在雾气之中。 喉结滚了滚,陆观道还在痴望:「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那时候一样……」 落寞地垂下头。 人儿像一个守望麦田的稻草人,明知稻子最终要被收走,他还是那般迈不开腿,眼睁睁见着镰刀划下稻子的头颅,再用干瘪的稻草填充他的躯干。 陆观道呆滞在原地。 「翩翩舞到今……」 而斐守岁看着陆观道。 就在句句落幕时,断了念想般,成了一曲唱不尽的悲歌。 老妖怪知道这般很残忍,但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他变成鸟儿也好,飞蛾也罢,总归是要走远的。 那就变成陆观道与他说的蝴蝶,他尚记得幻境里,陆观道与他承诺,说要有一片花海,花海上有蓝天白云。 太美好了。 好到花海的万物都在失真。 斐守岁站在木头娃娃身边,见隔开的雾气后,那个愣在原地的陆观道。 陆观道不叫唤,好似是透过了屏障,看到逃远的人。 这回倒是不哭了。 斐守岁不再继续凝视,转身与木偶娃娃同行,一脚踏入血腥里。 未曾料到。 就在他转身之后,陆观道朝他跑来。 稻草人怎么能拔起嵌入泥地的木棍,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的稻田,跑两下就散架的身体,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可还是捉不到的,斐守岁与女娃娃一起消散,徒留下空白一片。 只有陆观道扑通一声,坠在雾里。 「天乃蝶之家,地乃蝶之灵,云乃蝶之裳,花乃蝶之魂……」 …… 雾聚。 斐守岁跟着女娃,踽踽行。 身旁没了那个黏人精,他颇为自在,五识放大后,每走一步,他都在注意身边的变化。 大雾啊大雾,大雾四起时,凝结了冰。 光无法游走,成了时间的罪人。 斐守岁拿着纸扇,觉着无趣:「你要带我去哪儿?」 女娃娃咯吱身子:「奉命行事,奴家也不知。」 「我说姑娘啊,」斐守岁手握纸扇,「若是我能带你逃离,你可愿随我而去?」 女娃娃的手不停。 却等了好久才回。 「公子是好人,奴家第一眼见就知道了。但公子能救得了我一人,那剩下的又怎么办呢?」 斐守岁不言。 今日真是奇怪,已经不止一人说他是良善之辈。 「我若是走了,撂下她们,必愧疚而死。」 「她们在何方?」 「她们……」 娃娃爬呀爬,爬到一扇浑黑大门前,木头手指移了移,「公子请。」 是在这里头。 还未等靠近,女娃娃在雾气中散成了过去。 斐守岁背手,看着那团飘忽的气。 「你这样走,我也带不动你。」 「公子慢行……」雾说。 「好。」 斐守岁看那寂寥云烟,用纸扇拂去女娃娃的痕迹。 还未走近,离着大门尚有距离,就听到女子尖酸刻薄的声音。 「听说今个儿来了个俊公子!你们说等等是把他轮一遍的好,还是先剥皮抽筋剔骨给大人?」 「……」斐守岁。 手掌贴在黑门上,触到冤魂与冰凉。 「当然是先让姐妹们开开荤,就这样交上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还开荤呢,几个月来头一遭不都是你动的手,要是你这都算戒斋,那我们每日吃的是西北风吗!」 「就是呀,就是呀。」 「放你娘的屁!昨夜那瘦皮猴可不是我首当,明明是你这个贱娘们,还赖上我了!」 昨夜? 柳觉…… 「嘿!哪能啊,都是大人挑剩下的,我们啃啃骨头而已。再说了,瘦皮猴是大人看上的,我们就算经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那门外的青衣小哥呢?」 「他也是大人指定,我们哪,能舔到皮就不错了!」 「哟哟,舔皮,可把你这个骚娘们乐的。」 「你说什么!」 「你才下贱!」 ……好像是打起来了。 斐守岁不咸不淡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身后雾气爬上他的肩头,正如鬼魅,试图浸透他的心识,他屏气凝神,掸掸肩膀,拍去湿漉漉的雾,一用力推开木门。 轰然一声,吵闹剎得停歇。 印入眼帘,并非酒肆胡同温柔乡,是阴暗的房间,只在尽头有一扇光亮的窗。 窗旁,乃至沿路而去的走道,都不过狭小。 而那些妇人家,正一个两个头悬樑,挂在湿冷墙旁。她们皆是鲜红嫁衣,脚上绑着小巧又精緻的绣花鞋,斐守岁仔细看了,不光是好看的衣裳,以上下头的手腕脚腕都有红印。 本该白骨的她们,活在了死前的最后一幕。 斐守岁站于门口,背手凝望可怜女儿家。 他道:「天冷了,姑娘们该是多穿些。」 穿厚实,才不至在投胎的路上冻了手脚,下辈子再被束缚。 老妖怪走到离门最近的新娘袍下,看到新娘面目狰狞,口鼻目耳血痂浅浅。 「引我来看这个?」 新娘不语。 「你们不是说要吃了我,怎的不动身了?」斐守岁要是动手,很轻易就能摸到女儿家的脚踝。 第241页 脚踝啊脚踝,最是让人垂涎。 斐守岁没有这样做,因他看到的不是秀气,是一只只僵死后重新注入活力的鬼魂。 第117章 白蛾 「你们真的甘心在此?」 斐守岁绕过第一个新娘,走去两步,与寂静的她们说,「在此残余了脸面,不如随我去了却执念,或许下辈子成一株兰花草,也落得逍遥自在。」 「兰花草?」有女子音。 「都是一株草了哪来的自在呢,小公子呀,你好是天真。」 斐守岁不语,倾听新娘们的碎碎声。 「说起兰花草,我倒是读过一本《石头记》,里面的林姑娘就是一株兰草,不过可惜了她,是病死去的。」 「妹妹你还读过书?叫让姐姐好生羡慕,就我家那破样,别说是书了,连纸都见不着。」 「你不知道呀,我都是背着家里人读的,什么《西厢记》,什么《石头记》,我主母才不愿我看,不然我还会卖给一个山中的柴夫?就为着柴夫手里的嫁妆,我呀,死的时候都没有衣裳穿哩。」 「哎哟哟,别说衣裳了,最里头的那位,可是被人剥去一层皮,打发的时候冰天雪地……」 斐守岁握住袖中纸扇。 「好啦,好啦,家丑还不可外扬呢,你们当着小公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就是,我们大人不也是这般出生,谁比谁高贵!」 大人? 莫不是燕斋花。 斐守岁想要套话,摆出一张客气的脸:「各位好姐姐。」 一拱手。 「我既然来了,必是走不掉的,不如姐姐们下来与我说道说道,这大人为何要见我?」 此话一出,众女子譁然。 斐守岁还以为说错了话,正要找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应了他。 「你都没死,来百衣园找她?」 咯咯笑声。 「公子哥好胳膊好腿,就不要与我们挣饭吃了。」 「是啊,俊公子,好好活着不行?非要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讨不了别人喜欢。」 斐守岁仰首:「可进了这园子,还有活着出去的人?」 话落。 先是死一般的宁静,后来慢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斐守岁耳边,像是虫子落下来,落在干枯树叶上发出的低鸣。 老妖怪谨慎,有些不对劲。 果不其然,娇嗔之声蓦地转变,变成凶神恶煞的厉鬼。 「活着?哈哈哈哈!我们都死了,凭什么你活着!」 黑屋子的威压变重。 又有女子言:「活着,活着……」 「就偏偏我死了!」 「为何那个柴夫能用大刀砍死我,将我卖给山匪!」 「为何家中子嗣众多,偏偏要卖我!就因、就因我是个女娃娃?」 斐守岁开扇幻出一个屏障,遮挡滚滚袭来的怨念。 黑风悬起,吹散开墨发,斐守岁咬唇,但他不能还手,任凭衣袖在狂风里乱唱。 唱出一曲吊嗓子的山歌。 「啊啊啊啊,死啊,活啊,那些个老爷官爷,在我们死后还要我们的贞洁!什么贞节牌坊,什么烈女孝德传,都是狗屁!死后的名声,还不如生前给我一碗薄粥!」 「噫噫噫,冻死了,全部拖去乱葬岗,一个坟包,要埋四五个姑娘!头着地,腿给折了!我和我姐姐,不能在土里团圆,非要我拖着墓碑,一步一步地去寻!」 「那儿哪里是富贵的地方,游人暖?暖的是有钱的老爷夫人,可暖不了我们这种一生下来就是冷冰冰的东西。」 「俊公子啊,你知晓否?我家姑娘生前为百姓布粥,死后的白骨还要为他们筑血长城!」 「我呢,我被城里的地头蛇活活煮死,说是我不吉利,就为着半月前多吃了一碗饭……」 斐守岁后退一步,就在方才女子回话间,天旋地转,狭小通道成了戏台模样。 眼睁睁见到女子们边说话边掐住自己的脖子,在戏台上头吊死。 老妖怪皱眉,在浓重怨气中,打探一句:「姐姐?」 但无人应答。 好似方才的吐露不过破了小口的米袋子,只要用手抓牢,也就不会沿路掉米粒。 斐守岁嘆息,用纸扇扇开一块圆区。 圆区之外,他看到血红的绣花鞋,垂盪在高空,乌青乌青的皮肉,偏被困一个三尺金莲。 新娘们好似一座座窄瘦的钟,下一瞬就要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戏台中央的他。 斐守岁执扇不敢松懈,时刻注意着四周,四面八方的冷气溢出,有二胡声在戏台后吱呀。 可就二胡的声音,好不凄凉。 「我与你讲话……」 「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 「相公,小姐……」 「月光凄清寒人心,阴风阵阵送悲音……」 「是谁死了?」 「死在哪里?井里?树上?一根横樑,一条白绫就够了,也算死得体面……」 斐守岁挪着步子,他走一脚,头上的新娘就跟随他慢慢地移,耳边一直在唱戏,唱的是《青丝恨》,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但后头一句说的何人,斐守岁听不瞭然。 哪有什么姓甚名谁,拱手作揖福了福,只看到她们的好面貌,全然不知出处。 老妖怪从中间走到角落,新娘子们跟着他一块儿动。 第242页 窸窸窣窣,虫生躯壳,肌烂骨白,少女憨笑。 掉下。 一只肥虫。 斐守岁立马用扇子吹开她。 「姑娘?」唤一声。 「嘻嘻嘻……嘻嘻嘻……」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公子呀……我们看着你哩,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就看你一人……」 虫子在木板上蠕动。 「公子可不要藏秘密,骗着小女子,偷吃。」 「嘻嘻,眼睛,眼睛……我们的眼睛虽然不亮,但是看人却看得清楚,哪怕公子用墨水煳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还会长出新的脑袋……」 「就为看公子……」 声音打远处来。 斐守岁倏地回首,看到戏台上发光的窗子。 窗子旁绕着一躯躯新娘,那些女孩子身后是破茧的蛾。 女孩子们垂头,蛾子们振翅。 白蛾子扑通扑通,赤.身.裸.体,举臂黏煳了浊液。 念的是:「娘亲,娘亲。」 难不成那个燕斋花是蛾子成精?想起她的样貌,一身雪白…… 不,不能以貌取人,就算是敌人,也不该只观其状而放松警惕。 斐守岁深吸一气,看虫子成群结队,却无法靠近他。 道:「都是可怜人。」 「嘻嘻嘻……」 「燕姑娘,何至于此。」 言垂。 杂乱之声煞止,虫子们不再上前。 斐守岁得此机会,挥扇将她们吹开,耳边有女子与他说。 「何至于此?」 声音来得突然,斐守岁勐地回头,想要捉到女子。 然而他头上那玉冠不知何原因裂开,成了两半,又逃跑似的砸于地面。随后长发散落腰肢,一气呵住青衣,遮挡半面容颜。 墨发之下,现一颗淡红眉心痣。 但不见声音主人。 空荡荡的戏台子,看上去并非人偶所用。 打量,除了那亮到刺目的窗子,一切都浓稠。 斐守岁直了嵴背,雾气唿得他面目累起水珠,黏上了长发,他又嫌长发碍眼,撩了下,随意别于耳后。 微微低首:「燕姑娘不是要请我听曲?」 「是呢,」声音答,「公子难道没听到?」 斐守岁拍扇:「这样的一出,算不得东道主之谊。」 「哼,公子真是苛刻。」 鬼魅似的女子声嗓,一直在戏台上萦绕。 「贾公子放心吧,无论听曲儿还是你,都逃不了了,不光她们死了,你也要陪着一块儿去呢。你与她们的魂魄将会被我困在木偶里,肉.身难以保存就都切成片儿,端去外头。」是燕斋花。 「我在人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公子这般的人物,虽美过万千,但叫我更想知道你心里的颜色。」 「呵呵,究竟是乌黑的,还是白的透人。」 她的语调刺在戏台上,混合二胡的拉扯:「不过可惜了,那些肉片糕点贾公子一行人都没有吃着,要是吃到了我就不必费尽心思摆阵来寻你,毕竟那些凡人都赞不绝口。」 「昨日烧肉时,肉是酥的,多放点酱油盐巴就能盖去糜烂,皮先煮一煮,再放到油锅里炸。哦,对了,柳觉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炸肉皮,每回来,定要吃上一盘子,再喝一口茶。」 「给他端茶的说不准,就是那出肉的姑娘,」燕斋花讥笑,「但是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人肉要割尽的,人皮也是一口气炸完,那公子说,我该如何是好?」 斐守岁摸住画笔。 「燕姑娘,你真觉着此地能困住我?」 「哦?贾公子答非所问。」 「我自是有办法。」斐守岁面不改色。 「说来听听。」 老妖怪言:「将你交给正道,这就是办法。」 「什么?」 燕斋花捧腹大笑,「你与我是同类,却要把我交给正道,要是那些个狗屁正道连你一块收走了,你该如何?自认倒霉?还是先杀我而后快?」 言毕。 白衣女子出现在众新娘之下,她笑对斐守岁,扯了把其中一位新娘的脚,那新娘子便整个身子掉下来。 重物之声顿顿。 燕斋花笑说:「小女子不想被正道抓去,修成个什么灵丹妙药。贾公子呀,你能否怜惜小女子,放过小女子一回?」 斐守岁皱眉。 他见到新娘的身体扭曲,关节处一个个凸起。 就像是,虫卵。 老妖怪避开眼,正声:「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燕斋花嗤笑,「公子不心疼我,难道心疼了她?」 「是。」 「是?」 燕斋花故作诧异,「这些将死之人,心疼什么呢?凡间最喜办白豆腐丧事,都是办给活人看的,死去的那些,可没人心疼。」 她边说,边抓起新娘的脚腕。 新娘倒挂,失了遮蔽,看到她裙摆之下,早就腐烂。 烂了腿,烂了肉。 白花花的不是肖想,是虫,甚有些已经破壳,欲飞不飞。 斐守岁再次挪开视线,有些怒气:「阴司地狱的使者都是干什么吃的。」 「哈哈哈哈哈!」 燕斋花自是听到了,她晃两下新娘,「我看公子修为不浅,却是个不入世俗的白莲花!公子你切记,这世道上哪里都是官场,哪里都要银两。」 第243页 第118章 荼蘼 斐守岁行走江湖许久,他懂这些明规暗俗,便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骗过了老妪收养,骗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以为他不过白莲一朵。 睫毛簇簇,收下水珠。 墨发在雾气中四散,四散成捉摸不到的一片薄云。 老妖怪心中嘆息,缓缓抬眸:「沆瀣一气,百足之虫。」 「虫?」 燕斋花抱住自己双臂,「哈哈哈!好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话尽,她用力扯下新娘子的大腿,在空中一旋,甩出好些个虫卵。她目视斐守岁,腿在她的妖力之中变成了一把长刀。 刀刃锋利,如折断的骨头,刺穿了心肺。 「贾公子说得好让人心寒,我虽是虫,但借了这一身的皮囊难道不讨你喜欢?」 甩了甩刀,燕斋花轻笑续道,「啊……本以为要再过几年的,没想到叫我遇到了公子你,只要让公子入药,她啊,定能早日飞仙……」 「哼哼哼!叫她飞到天上去,受苦,哈哈哈!」 她? 斐守岁打眼见到一具具女孩尸躯,实在想不到她为何人。 莫不是面前的妖怪心存善念?倘若昨日的那番话是真,说什么不甚清白…… 然而,燕斋花这个手握尸体大腿骨的妖邪,正一步一步朝斐守岁靠近。 斐守岁也光明正大地幻出纸扇。 「贾公子,在别人的地界上用术法,是会被压制的。」 「你的地界?」 「对呀,这儿是我花了不少香火钱朝土地老儿买的地皮,他说给我用五十年,现在算算……」燕斋花天真似的掰着手指头,「正正好用到四十载!」 女子笑得瘆人。 「四十年了,我与她相识远远超过这个年数。」 斐守岁利索打开扇面,不听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要是早些认识她就好了,她这么好,」燕斋花捏腔拟调,「为何还有人抛弃了她,将她丢在巨石之下,许诺了无法做到的誓言。」 「贾公子,不,该叫你斐公子。」 斐守岁执扇的手一滞。 「斐公子我早知晓你啦,自从你与那负心汉一块儿入城,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控之中,」燕斋花歪头笑说,「贾一生啊贾一生,随手取的名字可别灵验了,成了我手下真假难辨的傀儡!」 「傀儡……」 眨眼间,斐守岁一挥纸扇,挡下燕斋花噼来的刀刃之气。 女儿家动作轻巧,后退数步,点地时一手拉过新娘子,便见着她们丁零噹啷地响起来,在哗啦啦似的落下些虫卵。 「等公子入了参酒,我定给公子上坟上香,再叫人凿一个石碑,上面就写『大慈大悲槐树妖』如何?」 斐守岁听罢,不作回答,只是心道自己早被看穿,不用尽全力怕是逃不走了。 挥扇,使出飓风,席捲女儿家残存的余念。 「啊,公子为何不听我话?」燕斋花嬉笑道,「这儿可没有南墙给公子撞啊。」 长刀一横,拦腰砍断飓风。 飓风破开,后头现一张淡然之脸,乃是斐守岁抽出画笔,在他人幻境之中强行变出自己的幻术。 只见墨水围合于身周,如海底游走的龙蛇,将斐守岁护在其中。 斐守岁点墨:「亓官家的,委屈你了。」 话落。 亓官家女子膨胀似的展开,在斐守岁背后展成巨大屏障,一气挡住所有的刀刃攻击,那些燕斋花使出来的章法被尽数吞没,她就像海纳百川的宰相肚,只是受苦,从不喊疼。 斐守岁掐诀言:「吾点汝名,化形于身,汝护其主,万寿无疆。」 言毕。 亓官家的身子骨一旋,将她体内的刀刃之气尽数甩出,燕斋花见状立马后退,却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女儿家捂着被刀刃划破的手臂,笑道:「这个姑娘,生前应当是个善人。」 老妖怪不回答,拿着画笔在空中画下一道长有两尺的咒语。 燕斋花抿抿嘴,用衣袖擦了擦刀刃:「公子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的?」 斐守岁眯眼,他没把燕斋花的蛊惑之言放在耳边,见他笔落术成,背手挺直了嵴背:「姑娘家,是我困你在此,眼下该是了愿的时候。」 手掌贴合于墨水,斐守岁的手被包裹。墨水有盈亮之光,宛如夜晚漫天银河。 「落日殷红,骸骨临风,佛陀泯然,见大漠了了,孤雁枯树,有瘦马旅人,殓面点唇,塞外春日,杨柳不度。吾执笔逆转干坤,当是风吹峡谷,大雨倾盆之时,万物抽春,马蹄沾花,阴阳不限,日月同行!」 顷刻之间,戏台上的木板一块块脱开,就在斐守岁身侧,向上空飞去,好似是天与地转换,就连挂在上头的新娘子都一个个要飘下来,拟作干枯蝴蝶。 老妖怪没了玉冠,也就随术法散了长发。 发如瀑布倒灌,一气涌入狭小而闭塞的黑夜。 燕斋花察觉不同寻常,立马换手,长刀扎入戏台中,用力将自己稳在台上。 她重了眼眉,不再嬉笑:「槐树妖,你做了什么?」 长发轻轻舞,衣袖也在腾空,斐守岁缓缓睁眼,他的眼睛蓦然含了雾气,湿漉漉的,像是在悲悯什么。 「你……」 第244页 女儿家在运转妖力,勉强不随着万物倾倒,「难不成你想……呵!不可能,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你一个利己的妖怪怎么会做!快回我的话,你究竟要干什么!」 斐守岁却掐诀,再一次念咒。 说的还是方才之言,不过多加一句:「吾心如明镜,照汝似修罗。」 「什么?!」 此话一出,燕斋花勐地捂住胸口,一口鲜血从她喉间蹦出,血珠子沾红了向上而去的木板。 「咳咳咳,你!」 燕斋花握刀的手微微发颤,「强行取代他人之幻术!斐守岁,你不怕迷失黄粱南柯梦里吗!」 斐守岁不言。 燕斋花又是一口污血。 血还没有落在地上,就与空中的新娘子擦肩而过。 新娘子低眉顺眼地笑,大婚妆发,一头喜庆的簪花,让血珠在她们脸上开了春。 燕斋花手背擦去血痕,方才那个新娘在她面前慢慢地坠地,却在碰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炸开。 虫卵、血肉以及空中糜烂的恶臭,一下子成了鲜花与甜腥。 宛如打开的不是棺木,是一束从田间刚摘的花。 白骨成了花枝,头颅是最大的那朵,就那般开着,死了也要绽放。 燕斋花轻笑一声,她索性不再挣扎,拔出地上长刀。 长刀一破,木料炸开时,看到刀尾处生了好些破茧的飞蛾,正一个个撅起屁股滋一些红褐色的污秽之物。 她讽刺一句:「千年的妖了,还如此心慈手软?」 斐守岁看着燕斋花,他松下手,手指勾了勾,身后亓官家的就侧耳在他身边。 「去吧。」声音很低,像是被泪水充满的瓷器。 亓官家的得了命令,一点点后退。 「怎么了?」燕斋花言,「是要弃车保帅?」 「不,」 斐守岁朝燕斋花笑了下,「将军了。」 眼见亓官家的已然退后到戏台边缘,看她挪脚步,却不知要做些什么,燕斋花又被逆转术法困住无法大动干戈。 女儿家道:「可若此幻境并非出自我手,斐公子该如何?」 「那你方才吐什么血。」 「血啊,」 燕斋花笑嘻嘻地歪歪头,「因我和她心魂一体,她受的伤只会加倍在我身上奉还啊。」 又是一字「她」。 却无法在戏台上寻到任何其他妖怪的踪迹。 斐守岁背手:「想必你口中的『她』,绝非良善之辈。」 「她……」 燕斋花哼哼几声,随手摘下麻花辫上的白花,痴痴地看,「啊……她是什么,谁知道呢。这世上的妖不是罪大恶极,就是杀人放火的宵小,哪管清白纸一张。那些个虚名,不都是他人冠上?承受的人儿啊,又有谁愿意。」 抬眼,指了指亓官二姑娘:「斐公子想是也有被人误解之处,难以言说,不是吗。就算是这个墨水姑娘,何时不被流言蜚语所困。」 「哦,」斐守岁冷淡面容,「你要为自己的罪孽开脱?」 燕斋花一愣,转念又是大笑:「哈哈哈哈!开脱?」 长刀一收,成了聚在一起的白蛾子。 可嘆,白蛾子飞得快,一会儿就零零散散不再团结。 「开脱给谁看呢……」 仰首。 燕斋花突然变了性子一样,她自顾自地摸着脸颊,「她找到我了。」 「什?」 「斐公子,她今日知道了我做的这些事啊……」 燕斋花转头,又摘了一朵别在辫子上的白花,她言,「花开盛夏,单生重瓣。」 那花…… 斐守岁细看,总觉得似曾相识。 「太可惜了,我现在还不能被她抓到,」燕斋花将花丢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戏台上,「斐公子,这场戏我不能陪你听完了。」 「你想逃?」 斐守岁背手执笔,墨水悄悄落在他身后,汇成一口只有他能看到的,源源不断的活泉。 「哎呀呀,」 燕斋花的语气忽然与适才新娘子之言重合,「我不过与公子一面之缘,又能逃去哪儿?天高海阔,说不准呢,明日就能相见。」 只看到燕斋花的身躯开始透明,在一切都倒转的戏台中,她格外突兀。 「我之本体,本就不在此地,倒是公子你被人试探了,还不知晓哩!」 斐守岁手指曲了下,亓官家的偷偷抱起落在地上开了花的新娘。 「你若真这般想,那也算得上目光短浅,蛇鼠窥豹。」 「哼……」 燕斋花自是看到了亓官家的举动,「公子好善心。」 斐守岁不语。 「救她们,算得上积阴德!」 她的躯体愈来愈透明,双臂展开,好似一只预备起飞的白鸟,「嘻嘻嘻,我来见你了,荼蘼。」 第119章 负心 荼蘼?! 是在客栈见到的那朵白花。 斐守岁忽地想起此事,他岂能忘了顾扁舟在他面前用荼蘼花指着百衣园,还捻兰花指的动作。 可是荼蘼为何意。 老妖怪开始细细咀嚼燕斋花说过所有的话,无论是妖还是人,但凡是开了口就会有习惯与破绽,一些下意识的动作语气,是无法短时间改变的,更何况那时候他正与燕斋花言。 第245页 燕斋花究竟还说了什么。 斐守岁思考时,旋转着身后的画笔,墨水收敛,一圈又一圈。 那个已经透明到快要消失不见的妖,正笑看他。 「真好……」 斐守岁微微低着头:「好什么。」 「好啊……」燕斋花身旁开始聚拢白蛾子,「公子自由自在,不是一件好事吗?」 斐守岁沉默。 「哪像是她,被该死的『情』字所困,竟就画地为牢,为的那个负心汉!」 白蛾一朵一朵,翅膀上有一两点黑褐色花纹,如被玷污的白花,将燕斋花托起。 这一幕,让斐守岁想起早年间,他曾行走徽州一带,偶然路过的镇子。 镇子萧条没有几户人家,但他们格外善心,收留了身无分文的斐守岁。而那几户人家之所以没有搬走,全赖了镇中的水池。那个水池很大,池里有一只佛陀手。据镇中唯一的老妇人说,是有一了大雨,当地县令决心把石头做的佛像沉在水池底,用来安息苍天。 那样做了,可暴雨还是落个不停,下了整整三月。 暴雨之后,县令被调,镇子也寂寥了。但佛陀还在,祂生生世世与莲花座在一起,身子全部沉入,又因淤泥,只余下祂的手露在池面上。 斐守岁见到佛陀时,也是个雨天。 小雨淅淅,雨的雾气在池面上升腾,老妖怪见到那只苍老的手托起了干枯落叶,连着自己都是青苔。 黏煳煳的。 神思飘得很远,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东西,斐守岁却联想到了一块儿,就像神与祂落寞的信徒。 看燕斋花在白蛾之中笑说:「他忘干净了,她还记得。」 他? 斐守岁偏偏不搭理燕斋花。 「不过斐公子放心吧,我会好好带走她的,才不会让他们重燃孽缘,徒留没必要的遗憾,」燕斋花又说,「公子不追我?」 「追?」 「是呀,我要去找他报仇,眼下就走了,公子不着急?」 斐守岁背手,言:「与我何干。」 「与你……哈哈哈哈!他到头来也是可怜,可怜啊,唯一的旧友,都不怜惜他!哈哈哈!」 旧友?! 顾扁舟? 燕斋花说过的一切,在斐守岁的脑中重新排列,记起了那极其普通的一句:你与那负心汉一块儿入城。 负心汉说是已经得道成仙的见素仙君? 老妖怪寻着了答案却是不敢相信,若燕斋花故意挑拨他们一行人的关系,只是恰巧选了顾扁舟? 眼神逐渐变冷,暖阳也穿不透的寒冰,看向散成白光的燕斋花。 「公子终于知道了?」 「呵。」 燕斋花秉着最后一点虚影:「公子善心大发要救这些女孩子,算是件好事,可公子要是护着负心汉,那我便与公子为敌,长刀入喉,不死不休……」 道怪,方才难道不算敌对。 斐守岁施法悬了画笔,背后点一滴墨水,悄无声息地溅在与燕斋花一同消失的白蛾上。 须臾,见到燕斋花散得彻底,斐守岁才敢松了警惕。 他知,眼下救人方为上上策,毕竟天上的那位仙官大人指名道姓叫他帮忙。 便转身,看到亓官家的一个一个抱起可怜新娘们。 上前,斐守岁柔声。 「委屈你了,此事了,你的怨念也该清得差不多,我会放你走,不必担忧。」 亓官家愣住,抱着新娘的手停在半空,她呆呆地仰头。 「怎么,不愿意?」斐守岁正施法将卡在空中的女儿家解下。 亓官家的摇头。 「那是为何。」 亓官家的不能开口,一面漆黑的脸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你心中所言,我听得到。」 可亓官家的没有立马说,反而是停了好一会,等到新娘尽数安放在戏台上时,她才小声与斐守岁。 「公子放我走后,我是要去投胎吗?」 这是斐守岁第一次听到亓官家的声音,之前的是怨念充斥不算本然。她的声音没有小家碧玉那般,只是低低的,像是一直百依百顺,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斐守岁回她:「是,你没了我的束缚,会去投胎。不过你这一世成了怨鬼,下一世能不能成人,我无法明言。」 撩袖,手背拂在新娘的额头上,又是一个怨灵。 亓官家却说:「那公子,我若不愿离开,公子可否收留我……」 「你说什么?」 斐守岁倏地转头,墨发炸开似的飘,衬得他脸色皙白,他看到亓官家的跪倒在地。女儿家因墨水术法变大的身体,在他眼中格外不协调。 「何意。」 「我、我……」 女儿家瑟瑟发抖的样子,斐守岁见了,默默缓下声音:「你在墨笔里待了这些时日,该是知道我的为人,实话实说便好。」 话了,亓官家的犹豫良久。 「是……是我不想轮迴受苦,要是能为公子卖命,哪怕挡刀也是、也是……」 「……」 斐守岁在给新娘们把脉,没有回头看亓官。 亓官惶恐,再说:「我知我是个无用之人,可这几月来的日子却比活着的每一天都痛快。公子!要我再投胎轮迴,困于闺阁,我……」 斐守岁听罢,笑了声。 第246页 「公子……」 「随你。」 亓官家的不可思议般:「公子当真!」 「君子一言。」 这也不是第一个了。 斐守岁的墨笔中藏了不少不想轮迴的鬼魂,他能用术法了却他们的怨念,也能骗过阴曹地府的鬼使,哪怕被发现了,他也功过相抵。 当是无聊旅途的一味暖香。 「但你要是『好吃懒做』,我留不得你。」还是要唬一唬的。 亓官家的喜极而泣:「公子真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父母?」斐守岁笑道,「我至今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 「姓名……」 女儿家听罢起身,她掸了下本看不大清的墨水衣裳,朝着斐守岁福了福,「小女子梧桐镇人士,亓官家第十五代家主的二姑娘,唤亓官麓,及笄那年取字『愿』。」 亓官麓,字愿,麓为山脚之树木。 斐守岁也站起,朝亓官麓拱手作揖:「麓姑娘。」 不唤那无甚用处的二字。 亓官麓当是笑着,回道:「小女子多谢公子照料。」 好不容易站着了,她復又跪下磕头。 斐守岁将其扶起:「正事要紧。」 正事言的是救人,不光要救戏台上的,还有在另外幻境的谢家伯茶,至于陆观道,老妖怪倒并不担心。 那个眨眨眼就能流泪的小孩…… 非也,已经拔葱似的长大了,不过流眼泪的卖乖法子他是一直不曾丢弃。 斐守岁蹲下.身,给新娘子们搭脉,一想到此,他的手停下,手指不自知地蜷缩,眼前明明是素不相识的女儿家,脑内却无端冒出一个两个陆观道的影子。 影子也算不上好看,端端正正,合乎眼缘,但就是想起来了,挥之不去。是湿乎乎的面容,总喜欢两双手抓着他的衣角,哪怕个儿高了,也还是那副德行。 看不透他皮下的真情实意。 想起来还有些发笑,一般的人儿长到这样的年纪,定是有心事的。有了心事就有忧愁,忧愁一来那神思与别扭也一同挤占,如此这般就是一个活结,解开很是方便。反倒是陆观道,直了了的麻绳,摊开了放,叫斐守岁系上也不是,不系显得唐突。 一边想着,一边把脉。 等到亓官麓唤他,他才回过神。 「公子!」 「怎了?」 「这些姑娘家该?」亓官麓左右肩膀各背着一个新娘子,「我方才粗粗数了下,三十人有余。」 斐守岁看了眼一排排躺着的新娘,他把脉并非断什么生死大病,仅通过触碰感知怨念藏在何处,皮为媒介。 他道:「你不必出手,看着就好。」 「是。」 便见斐守岁耐心地为最后一位新娘诊断,他撩了下长发,默默退后数步,朝着众女子先拱手行大礼。 口中言:「得罪了。」 抽出腰间画笔,预备念咒掐诀。 这回念诀与以往的都不同,往常不过度化一个魂魄,现在足足三十多号人,斐守岁必然要全力以赴,否则怨念反噬,带动他身上死人窟的怨气,那就是倒大霉了。 是一出不折不扣赔本的买卖,斐守岁却照做不误。 只见画笔在他手中悬停,盈盈墨水滴在戏台上,他长发飘飘然,被浅蓝色妖力托着:「姑娘们,轮迴路上可别走散了,不然没有个搭伙的伴儿,去望乡台时,何等寂寞。」 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又言:「要是姑娘心愿未了,大可与我说说,我能替姑娘办到的绝不推脱。」 像是在安抚一直哭闹不停的小孩,斐守岁的话跟随墨水术法缓缓流淌,小溪一般将众女子的幽怨带出。 幽怨中。 女子们在低声细语,说的是老家母亲可好,她们少时就被拐走,已经二十载未有喝过故乡的水。 也有恨意,恨那些不是人的人伢子,用着一文钱骗她翻山越岭,到了苦寒之地。 但更多为哭声,哭成绵绵小雨,无一人放声哀嚎,她们的灵魂坐在尸躯上,用衣袖掩面,哭时还在乎声响是否太大。 斐守岁将这一切收拢,一遍一遍听着哭诉。 「善心公子,你若得空替我去一趟……」 「公子公子,那日救我的少年,想是早娶妻生子,公子能……」 「公子呀,我没什么心愿,不过……」 「俊小哥,你若是……」 斐守岁掐诀一一回应。 「那地多年来未有洪涝,收成一年好似一年,姑娘不必担心……」 「我多年前路过此地,碰巧遇到了姑娘所言之人,他孤身一人,在山中打猎……」 「姑娘不必担心,想是没事的……」 「姑娘……」 一句句回,说得很慢,慢到宛如悠悠岁月,道不清说不明的愁。 看着女儿家一个接着一个脱离躯壳,大抵是两人都未曾料到,快要圆了时,忽然在新娘的另一头,离着斐守岁与亓官麓最远的地方,有个新娘子浑身赤火从口鼻与关节处冒出,势不可挡般燃烧起来。 第120章 捉花 那火来得突然,四周浓雾涛涛,也不曾见到火星子,就这般扑不灭似的。 火就像沿了洒满酒的石板路,哪管什么清白不清白,一口气全部吞了去。 瞬息,三十余具新娘尸首被大火圈禁,她们早就失了生机的脸,干巴巴地为火提供养分。 第247页 斐守岁在术法中来不及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火一路撩拨,火烧尽早已糜烂的躯壳。 「啊——」 有些尚未了愿的新娘被大火点燃,痛苦地抱着自己,「公子……公子……」 「救我……」 斐守岁凝眉。 「好痛……好痛……」 老妖怪蓦地半跪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亓官麓在旁:「公子!」 「不要过来!」 斐守岁施法幻出一个结界,困住了亓官,「你与我的术法相连,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变成苍茫大地的一缕白烟就别管我!」 亓官麓勐拍结界:「做事没有这般的道理,公子快放我出来!」 闷哼一声。 斐守岁扭过头,他停了渡化的术法,又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咳嗽几声,勉强站直身子。 在大火前,一双悲怆的灰眸子俯瞰新娘。 这般的火,他能想到也就谢义山的师祖奶奶解君了,可是解君赤火为何会烧到这儿?谢义山有危险? 不。 斐守岁抹去嘴角鲜血,在亓官麓眼前,一步一步迈向大火。 眉心痣血红,一袭青衣,长发坠腰,像是个一心寻死的。 「公子!!」 亓官麓撕心裂肺地喊,「公子救人是善心,若要把自己搭进去万万不可!」 女儿家说得心切。 「换作我是这些新娘子,也绝对不会让公子上前的!公子!」 可再怎么唤,斐守岁都没有停下脚。 老妖怪盘算着心中思虑,在亓官麓一声声吶喊里头,他的手慢慢伸到了赤火中。 「公子!!!」 斐守岁看着大火舔舐他的手心,一下松了眉眼:「不必担心我,这火光不烫。」 亓官麓听罢,先是手撑着术法,紧绷的弦松懈后,她散架般坐在地上。 「啊……真是吓人。」 也是,要真为赤火的威力,他和亓官早就飞灰湮灭,哪有活得份。 斐守岁犹豫些许,再伸手去拉新娘。手一触到新娘的嫁衣,新娘子连人带衣裳一气摊成了灰土。 与此同时,浓雾之中大风袭来,那一个两个还在燃烧的新娘也如斐守岁手中的灰,散开。 斐守岁沉默。 她们真是约定好了,一块儿走去瞭望乡台。 大风之中,灰土旋了又旋。 寂寂的风,灰灰的土。 斐守岁背手,掐诀去寻新娘冤魂,空旷的戏台上,没有一个魂灵。 「麓姑娘,看来有人先行一步,替我们渡化了可怜人。」是解君。 话落,斐守岁一甩袖,捆着亓官的术法散去。 「公子是说这儿还有旁人?」亓官麓毕恭毕敬走到斐守岁身后,低头做礼数。 斐守岁言:「你不必知道,先回到画笔中来。」 亓官得了命令,身子如水,一扭动,她头上的珠钗宝玉好似在泠泠作响,嗖的就窜入笔端。 没了亓官麓的话语,戏台安静如坟。 画笔在斐守岁面前腾空,他执笔细看,这才宽心般捂住胸口勐地咳嗽起来。 咳嗽之声穿不透浓雾,硬生生在雾中折断。 雾气愈发的夸张,已是明晃晃地绕上斐守岁的脚。 斐守岁咳出一手的血,脸色煞白,与雾倒是相衬。 是掐断术法反噬的缘故,叫他体内的怨气一下子破了平衡,冲到他的五脏六腑之中,就连本干净的心识,都开始染黑。 那心识蔚蓝之天,碧波的海,正一点点倒上浓黑。 咳了好久,斐守岁头昏脑胀,喉咙沙哑,身侧没有能搀扶的,只得坐在地上,掐诀运转怨气。 他不想让亓官家的看到,是怕了女儿家瞎担心,更何况弱点本就该藏得严实,又身处他人的幻境,是好是坏尚且不知。 盘腿于戏台中央,斐守岁开始念神。 浓雾爬上他的肩膀,湿透了墨发。 长发贴在脸颊旁,倒是深绿藤蔓攀上大树般。 斐守岁划开发端,术法还没开始,那本被大雾遮蔽的白窗子一下打开,刺得他双目生疼。 老妖怪仰头去看,用手挡了白亮,他看到大雾里,有光穿梭,像是一面薄褥子,盖在他身上。 动了动嘴。 低沉的声音云:「何人?」 却见一个女子身影,倏地从窗边跑过。 斐守岁眯着眼,强光刺目,他勉强看到女子长发,又是随风而灵动的衣裳。 「燕姑娘来此取我性命?」试图炸出来人。 但来人不语。 有脚步声渐渐。 斐守岁唇白青脸,实在是一眼便知情况,他也不打算伪装,干脆面光笑说:「此时了结我,不比方才轻松?」 脚步声止了。 远远的,传来女子嗓音,并非燕斋花:「公子,是受伤了?」 嗯? 燕斋花可没这般柔情似水。 斐守岁刻意压低语气,套话曰:「那一把大火烧得痛快,姑娘难道不知?」 「大火?」 窗户上的影儿靠近,斐守岁斜了斜身子,确认来者是个小姑娘,与燕斋花一样扎着低低的麻花辫。 「火从何处来?」她问。 他答:「姑娘不该比我更清楚?姑娘要用我做成人参药酒,再给一人喝下去,说是要……」 第248页 故意停下片刻。 「是要让那人得道成仙,咳咳咳……」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窗子人影立马慌张,一下子消失在光里。 守岁猜想,这不是燕斋花,也只能是另外一位叫荼蘼的姑娘,幻境既非燕斋花的手笔,那…… 且听脚步声慢慢靠拢。 斐守岁抓一把长发,遮挡自己面容。 哐当一声,有大门打开之音,随后布鞋啪嗒啪嗒,来者很是着急。 「公子,你还好吗?」脚步虽重,但声儿却飘忽。 斐守岁听了,背对于她,掐诀:「姑娘便是取走我的性命吧!我这样缺胳膊断腿的,不也还是死的份!」 「怎会!」 那女子停在原地,踱步,「这……这……」 斐守岁垂眸。 荼蘼吗…… 「姑娘啊,我要是死了,能否请您留一人性命?」 「你说!」 斐守岁却煞了嘴。 那女子干着急:「公子怎不说话了?」 咳嗽声响在戏台上,斐守岁捂住衣襟,弱弱:「姑娘,你也听到了,我……咳咳咳……我实在是没了力气,姑娘还是凑近些……咳咳咳……」 「那……好吧!」 女子走时小巧了步伐,离着斐守岁还有三步路,她又停下,「我长得丑,怕吓着公子,公子说吧,我听得到。」 斐守岁心中「啧」一声,想到一法子。 「哎哟。」 老妖怪耍滑,就在女子面前躺倒,还捂着胸口喊疼,「姑娘啊,你快些杀了我吧!我是不想活了!哎哟哟,好痛!好痛!」 「你!」 女子终是走上前,正要拉斐守岁的手,斐守岁一个转身施法困住了女子。 两人相视。 斐守岁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是燕斋花? 非。 与燕斋花比,此女子眉眼柔和,少了戾气,就连那一双眼睛都是清澈,不似燕斋花那般城府深重。 老妖怪心中作赌,笑着坐起:「我不该唤你燕姑娘,你当是喝参酒之人,对否?」 荼蘼被束,暂时无法逃离,她用劲动了动,被术法困得愈深。 「什么喝酒!我可不爱喝这苦东西!」 斐守岁转身,长发便散开,他惨白之脸被荼蘼看到。 「你……」 「怎得?」 斐守岁言,「燕斋花要用我身入酒,为了让你成为天上的仙子。姑娘家你也看到了我嘴角之血,正是被燕斋花所伤啊。」 荼蘼咬唇。 「不知姑娘着急看我,可是为了补上一刀?」笑一句。 「你脸色那样白,还寻我开心!」 荼蘼正在一点点挣脱术法,「若非我来,叫斋花看到了,保不齐夺你性命。」 斐守岁沉默,看着荼蘼在他眼前脱开。 还言:「你这不是捆妖的东西,只是一个幻术?」 两人相视。 荼蘼已然没了束缚。 「我都伤得这般重了,哪还使得了法器。」 「倒也是。」 女儿家动动胳膊,见她弯下腰,手背贴在斐守岁额上,道:「有些发热,莫不是适才运转术法被打断了?」 眨眨眼。 当真是同面,不同人。 老妖怪赌对了,从一入幻境起,他就留意了幻境好坏。若他为施术者,必然要在起初就捏死幻境中人,可这幻境反其道而行之,只是大雾渺渺,挡着无法前行,就好像幻境的目标并非是他们三人。 斐守岁摆出一张笑脸,移开身子,说:「姑娘这是要作甚。」 「作甚?」 荼蘼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花。 花儿在她手中浮空,妖力运转,片刻成了一滴透亮之水。 女儿家递给斐守岁:「喏。」 「嗯?」 荼蘼动动手指:「疗伤啊。」 说着,一巴掌将水珠拍到斐守岁脸上。 斐守岁眼眸微瞪,荼蘼的手掌还贴在脸颊边不松开。 「姑娘你……」动不了了! 荼蘼闭上眼,单手掐诀,放于唇边:「快快好,快快好。」 「……」斐守岁。 「听我之命,重塑木身!」 恍然,一股暖流就从荼蘼手掌流入斐守岁的身躯。 暖流颇有礼节,窜到斐守岁五脏六腑时还缓了缓,好似在等候主人家的同意。 荼蘼皱眉。 「你身上怎有如此可怖的怨念?」 斐守岁垂眼。 「哪里来的?」 荼蘼歪歪脑袋,手掌托住斐守岁的半面脸颊,「不似凡尘中物……」 睁开眼看到斐守岁无可奈何之情,女儿家才知自己在刚才施法时定住了人,她歉意。 「对不住,这儿是我的幻境,我给忘了。」 咒法一解。 斐守岁开了口:「你不趁火打劫也罢,竟还给我疗伤?」 老妖怪感受到体内的怨念化去不少,也让着荼蘼捧住他的脸颊。 两人靠得极近。 荼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得可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救你一命,当是积德。」 「那你可知燕斋花?」 一听此名,荼蘼脸色蔫了般垂下。 「不必试探我,要不是为了捉她,我才不会大张旗鼓,幻什么奇境。」 第249页 第121章 火气 「捉她?」何意。 荼蘼鼓腮叉腰。 斐守岁问:「你与她一个容颜,捉她莫不是为了画皮?」 「呸!」 荼蘼却不欢喜,「面皮?你是不知,她以前可不长这样!」 「……」十分好套话。 因荼蘼,斐守岁体内怨念在慢慢消减,他盘腿笑着,用手撑住脸,是一副从未在他人面前的表情,侃道:「那你与我说说,她何来与你一样的长相?我观她容貌,并非幻术面具所为。」 「是她为了……」 还未说到关键,荼蘼才知被斐守岁套了话,差点就说出实情,她脸色剎得红了,急到额前碎发都炸开,「你!我好心救你,你居然!」 斐守岁装作无辜:「姑娘说什么?」 「哼!」 荼蘼甩开滑于肩膀的辫子,像一个年幼的小女娃娃,「不与你闲聊!」 正要走。 「且慢!」 斐守岁站起身,喊住荼蘼。 荼蘼以为又是什么恭维话,走去好远才回首,便见老妖怪朝她拱手。 「这是做甚?」女儿家敛袖捂嘴,「我们妖邪何时盛行这一套凡人礼数了?」 斐守岁作揖:「劳烦姑娘告知我一事。」 看斐守岁如此恭敬,荼蘼也没错可挑,只得:「好吧好吧,你说。」 「幻境之中,有个年加冠的褐衣公子,他现在何处?」说的是谢义山。 荼蘼皱眉,好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她眉眼微松。 「你再拦我,他就真的要驾鹤西去了!」 言毕。 荼蘼提裙,立马朝光亮处跑。 她一身雪白,跑起步来却很轻,要不是那双不合脚的绣花鞋,她当与天上腾云的仙子无异。 在远处转身,已经完完全全融入雪白里,她嬉笑道:「不过他呀福大命大,斐公子不必担心,他自是有贵人相助,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能化险为夷。斐公子还是关照关照那个黑衣的陆少侠吧!」 陆观道? 「他怎的……」 话没问尽,荼蘼不见了。 斐守岁站在原地,看白到极致的光亮,沉思起方才之言。 陆观道能出什么事,难不成他哪儿也有一批嫁衣新娘子,要拉着他诉说平生? 老妖怪掸掸衣袖。 不过该是离开了。 看一眼戏台下寂寥大雾,雾浓浓,好似有几百双眼睛杵在里面。 斐守岁背上凝望他的眼睛,雾气成了一件宽大的袍子,一路蔓延,盖实了戏台。 动下脚,雾气也就跟随他。 阴湿的幻境,一点儿也不像方才遇到的荼蘼,但是斐守岁清楚,他能感知到同类的气息,甚至能嗅到荼蘼身上术法的味道。 自从海棠镇昏迷后,他的五识被极大放开,这算不得好事。若与昨夜遇到的神仙串到一块儿,怕不是一出以身试险的话本。 试的是什么?也就那黑衣少侠陆观道。 斐守岁颇有些不满,他低头理了理长发,一步一步,向着光去。 …… 须臾。 推开一扇白光做的大门。 入目,是一片火原。 火光撩拨尚还湿润的墨发,斐守岁愣愣地站在交界处,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成。 火? 此火非赤龙之火,不甚霸道,看上去似幻似真,宛如凡人吃了仙丹,承受不住要爆体而亡。 那火光不长眼,东倒西歪地摇摆,手里拿了一个酒葫芦,时不时嘬上一口,再晃荡几下,一圈一圈地吐蛇信子。 斐守岁手背擦去雾气,直面大火中一条明显的小径。 看着就烫。 老妖怪思索片刻,为得万全,他执笔唤出墨水裹挟脚板,这才迈开腿踏入大火之中。 炽热,滚烫的火,他就像篝火上架着的烤鱼。 每走一步,火气哄上来,刺痛他的手背,便不得不将手缩在衣袖之中,但火还是来势汹汹,一下烤干了身上阴凉的水雾,连幻出屏障也被立马吞噬。 「……」 看着眼前消失殆尽的墨水,斐守岁掐诀再幻,不过半炷香,幻术就皱巴巴似的飘走了。 没了办法,只得抽出纸扇一挥,用八卦之风灭火实乃下下策。 只见风后,挡在路上的火被灭去一半,可却立马反扑上来。 「啧。」 到底是他人的地盘,斐守岁不敢轻举妄动,很是艰难地前行,还要小心火光,与戏台的白雾比,此处称得上寸步难行。 但仍是要走的,不走何以去寻那个麻烦。 斐守岁擦一把热汗,戏台是冷的,这儿燥得要命,一阵冷暖叫他喉间瘙痒,说不出的难受。 荼蘼幻术也是厉害,这些个细枝末节都能被考量到位,若非他斐守岁是幻术一门的行家,怕是早信以为真,沉溺在幻境之中了。 咽了下唾沫。 再走去一段路,身周火光愈发没节制,竟就点着了他的衣角。 斐守岁立即拍灭火苗子,看着青衣烧去一小块,汗着脸面,说不出的疲倦感冲上他的心识。 心识污黑之怨念尚未退却,眼下又吞入火原的热气,好似要沸腾,活活煮死大海中的槐树。 老妖怪皱眉,停下脚,站在火丛之中。 「咳咳咳……」 第250页 捂嘴咳嗽。 斐守岁调动体内妖力,压抑试图冲破平衡的怨念,上一次怨念失衡已是千年之前,是他为了救下跳崖老妪,才不得已用尽全力。 之后的数百年,他都如履薄冰,谨慎地护住阴阳两界的那一束灰色光柱。 老妖怪黑了眼圈,心中讪笑:「荼蘼的术法也不甚管用……」 喉间难忍,从瘙痒成了刺痛。 在四方赤红的火里,一滴水都没有,斐守岁愈发想要水,目见火光幻术。 道:「姑娘救我还给我设此迷障!」 见他幻出一拐杖,边拄边言。 「技高的幻术可以假乱真,就算幻术中人完好无损都能……咳咳咳,都能叫他痛不欲生。姑娘家能有如此通天本领,何至被困一个小小戏糰子?不如多行善事,早日得道成仙,也算体面些。」 斐守岁知道幻术里有一门叫「言」的绝技,他娓娓续:「我观姑娘是良善之辈,方才替我疗伤,怎得眼下又不放过我?那起初遇见又何必一个甜枣,一个巴掌,叫人心寒。」 拐杖上有术法,顿一下,灭去一圈火来。 「咳咳咳,」 老妖怪刻意用袖口挡脸,在嘴上幻一招蛊惑人心之术:「施术者能感知到术法中的风吹草动,姑娘若是听到了,不如回了我的话,也好叫我这一路走下去有些支撑。」 「也免得日后相见,脸面薄,煞红了彼此,还以为有什么前世瓜葛呢!」 言毕。 一阵冷风吹进火原。 豁得一下,吹开了斐守岁身边寂寥大火,带来湿漉漉的水汽。 斐守岁抖擞衣裳,变去拐杖,朝上空拱手作揖:「多谢姑娘。」 可荼蘼言:「斐公子误会了,这大火不是我的手笔。」 「什?」 荼蘼婉转之音流入斐守岁耳中:「我也不知这火从何处来,方才我想替你扑灭,不过你也见着了。」 看到大火又长起来,野草般要蔓延五千里地。 斐守岁知荼蘼意,拱手为落:「姑娘好意,径缘心领。」 正要走,荼蘼又说。 「你等等!」 「姑娘?」 好像在犹豫什么,荼蘼默了许久。 「公子当心,莫要忘了此处是幻境。」 斐守岁惑然,他自是不会忘,此话从何处来? 「公子要寻的陆少侠,他、他在……」 显然,荼蘼之言未道清,她的声音突然消失在茫茫火原中,像是被硬生生折断的蜡烛。 蜡油滴。 声嗓旋。 火还在荒原。 斐守岁脸色一变,脸上侃侃而谈的面具倏地藏下。 这算什么,又是不可听不可言的麻烦事要来摊上他? 此人间旅途本一帆风顺,自从遇着了陆观道,甚么镇妖塔,五品绯红道旧友…… 甩甩袖子,斐守岁冷冷瞥了眼火。 「呵,请的甚君。」 火燎啊燎。 「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会上钩的鱼儿?」 不知怒气,就是这般冒了头。 转身就要走,那火儿却忽得听懂了人话,瞬息将来时的路点燃。 「……啧。」 斐守岁变出拐杖,故一瘸一拐:「哎哟哟,适才点魂伤了五脏六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就当是从谢家伯茶身上学来的不要脸皮之法。 一不做二不休。 斐守岁慢悠悠地坐在石板上,如他所料,不烫也不灼手了。 他道:「先前一回又一回请我入瓮,我都遵命了,但这一折子戏。」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火。 「再不奉陪!」 便见墨发垂腰的高瘦人儿赖在地上,也不知做什么的好,幻出一把梳子,给自个儿梳头。 嘴里还装模作样念叨:「见素兄买的劳什子发冠,当真不顶用,是想叫我一路披头散髮过去?没得体统。」 墨水梳子穿梭长发,颇像一个穿针引线的妇人。 「等会儿仙官大人又要大驾,」 梳子一散,变成一深色髮带,斐守岁低头,长发微垂,粗略地绑了绑,「看我蓬头垢面,岂不是丢了他的脸。」 髮带轻飘飘,又因是水墨,在其颈后如画儿似的若隐若现。 斐守岁拍拍衣襟,漫不经心言:「反正我与陆观道不是什么叔侄亲朋,换作百年前的战场,他那样的小孩死在荒野上都没人埋,今日大驾不告知我缘由,我也不动身了。」 是。 管祂什么九天神佛,斐守岁不曾忘记身后戏台上三十余条性命,听着燕斋花所说用香火钱买来土地,这污糟的世道,真叫他噁心。 老妖怪本是虔诚修炼的愣头青,自从出了死人窟,这一路来,也算看清了不少捷径。有那些子路可走,谁还想着鲤鱼跃龙门,拼一个好彩头,不如搏一座山头在抢一个压寨夫人。 说不准何时来一个九九八十一难,他就能修成正果了。 斐守岁越想越觉着心中燥热,伸手松了下本不紧的领口:「仙官大人,也未与我说救人的报酬。」 拿出纸扇,轻轻扇风。 「像我这般锱铢必较的小妖,如何承得了仙光呢。」 愈发热了。 大滴的汗珠从脸颊旁滑落,斐守岁捏紧扇骨,猜十之八.九,有什么东西在朝着他走来。 第251页 或是祂的手笔。 亦或是被幻境迷住的陆观道。 第122章 私心 总归算不上好事。 于斐守岁言,逃之夭夭乃上上籤,但看身侧之大火燎燎,他又能逃去哪里。 心中本平静如水,眼下却止不住地沸,想找一人出出气。 扇骨轻敲被烧红的石板路,斐守岁笑言:「仙官大人,这番明晃晃的戏,你何须让我知道。」 若是不知,尚能佯装被偏,可现在早就察觉了,再沦陷下去,他斐守岁与偶人何异? 昨夜一出山中老妪,今日又来一招笼火引路。 斐守岁面对着比他尊上好几层的神仙:「又有什么是非要指定一人去的,去的是好是坏?大人今日不道明白,我便赖在这不走了!」 甩开长发,拟作醉卧佛陀。 「这世上槐树妖千千万万,我不过其间普普通通的一株,大人偏选中了我,那怨不得我有恃无恐。」 目见大火还在往他身上靠。 斐守岁学了那谢义山十成十的泼皮无赖样:「哪怕是做陆少侠修行的垫脚石,也得……」 气话还未说完,他忽地想起一事,乃是海棠镇幻境之中陆观道异样的举动,还有一大一小陆观道的对话,说什么叫小陆观道不要忘了。 斐守岁哼一声,难不成是小娃娃的前世今生藏了骇人听闻的大事故。 但与他何干。 收好纸扇,看远处大火扑来。 斐守岁动了动手指,给自己幻一层防护术法。 不甘心是一回事,怕死便是另一回。 「世人常烧香拜佛,拜天地娘娘,拜四方天将,求一个平平安安,年年有余。」 斐守岁百无聊赖,「可曾想到仙官大人,吃了香火,却在这儿一己私慾。」 「私慾……」 有慈悲之声从火光上来。 斐守岁立马坐直身子,嘴皮子上耍了俏皮,他心里头还是有些惧怕的。 且听声言:「你说得有理。」 哈? 「我是有了私心……」接着是长长嘆息声,一层层刮过斐守岁的耳识,惹得他皮酥腿软。 斐守岁强行咽了下满是血腥气的唾沫。 「今日之后,我不会插手。」 仿佛能看到神明站在面前,斐守岁抑制着心中战慄,笑说。 「您既已然偏心,不如一偏到底,也不至半途而废,何须听了小妖的谗言,就放弃了。」 没有回他。 斐守岁还是有礼节的,他虽不喜神的手段,却还是起身紧了衣袖,拱手作揖。 在大火森森里。 斐守岁低头言:「小妖先前说了激您来的玩笑话,您肚子里撑船,且饶过小妖。您叫小妖点化冤魂,小妖照做了,只不过小妖不知为何要帮陆观道那厮。小妖点魂能渡己,而帮他实在是没有好处。小妖不过千年修行,捞不到好处的忙,小妖……」 絮絮叨叨还没结束,那只玉镯手却抚上了斐守岁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髮受长生。 斐守岁垂眸,不语。 他弓背的姿势能看到面前站了一人,一个丝带飘飘,长衣不俗,脚踩彩莲的神。 佛? 非也。 若是佛,斐守岁岂能不知,他好说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学徒,不敢忘记死人窟那位救他的和尚。 是道? 辨认不出,实在认不得。 斐守岁心烦意乱,竟生出抬头望神明的大逆不道之心。 祂说:「是想让你记起来的,可是……」 玉镯手从头顶顺下,摸住了耳垂。 斐守岁双耳垂红,冒着虚汗。 「仅是还了你五识,你都这般难受,我岂忍心再叫你受苦?」 斐守岁一愣,他记得梧桐镇,小小陆观道跪在神明面前,痴痴地说了一句:「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吗,怎么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看不得他受苦? 谎言罢了。 斐守岁惯会说客套话:「哪有承受不住的事,一个缺了口的茶盏,当然要补上才好。」 「你心里并非如此想。」神说。 斐守岁心头一紧。 「你心里在说,」 神好似是笑着,轻咳道,「该死的小娃娃,给我生出这些祸端来,早知就装作不认识,撒腿跑的!」 「可现在抱都抱了,认识了姓名,再丢下,心中难免伤心。」 「唉,那日便该贪懒,多在客栈里待一天,也许就遇不上了。」 模仿着斐守岁有些发牢骚的语气,叫着人儿脸色绯红,从耳垂生到了脖颈。 这样的语调,斐守岁从未让人听到过。 「可又如何呢。」 斐守岁恍然出了神。 神说:「到头来,还是要相逢的。」 玉镯芊芊手轻触斐守岁的脸庞。 「孩子,有好些吗?」 「好……」 斐守岁不自知地颤了下身子,他体内无法平衡的怨念此刻烟消云散,身子骨轻得仿佛能飞腾起来,就连幻术导致的燥热和火气都消散了。 理智一点一点占据原本破罐破摔的想法。 斐守岁不由得为方才的口出狂言捏一把汗。 「小妖……」 「无妨,你心中所言甚是有理。」 斐守岁冷汗不止。 第252页 「花妖的幻术与你不分伯仲,你受了伤入了圈套也是情有可原,来。」神的手要扶起斐守岁。 斐守岁立马扑通跪下。 大声:「适才小妖!是小妖猪油蒙了心,万万不能窥见您的容颜。小妖福薄,岂能沾了您的光,给自己添彩!」 神不语。 斐守岁又说:「小妖修行之心不正,该是好好找一偏庙,吃上几百年的苦头……」 神却施法断了话。 「早知要听你恭维我,我就不解开幻术了。」 斐守岁骇然。 「那眼下……」神之言有所犹豫,「你还要去见他吗?」 他? 陆观道。 便是他了,那个已知姓名,无法逃离的人。 「我许下诺言,你若不愿,我会阻止。」 斐守岁跪在地上,身旁大火寂寂,看上去暖的东西,眼下却冷起来,能冻住一切的荒凉。 就连心也冷。 浓稠的思绪飘来飘去,斐守岁闭着眼,睫毛能蹭到石板,撩起矮矮的灰尘。 他言:「我不去见他……」 「嗯?」 「他会如何?」斐守岁。 神笑了下:「他不会如何,不过可怜了眼睛,又要白花花地流泪。」 「……」 神道:「寻不寻千山流水易逝,飞不飞杜鹃黄鹂难了。」 玉镯手离了斐守岁。 斐守岁低眉不敢看。 神说:「那孩子『不学无术』,走前看了几首诗偏要给我留个念想,平仄都不讲究的酸调,写的时候倒还拧巴了眼。」 「小妖……」 「你何等的聪明,该是听出来了。」 斐守岁是听明白了。 好一只高山流水杜鹃黄鹂鸟,这是做鬼也要叼着,不放过任何。 该是早跑为妙。 言:「只怕……」 「就是你。」 啧。 斐守岁赔笑:「小妖低贱出生……」 「他不过一颗顽石。」 顽石? 斐守岁好似在何处听闻过。 神不再说话。 耳边噼里啪啦的火声渐渐熄灭,蓦地,斐守岁的鼻腔之中涌入熟悉冷香。 凉凉的,好似是夏雨里的一盏解渴茶。 垂眸细嗅。 心中已有答案。 斐守岁回:「您还是带了私心。」 话了。 一阵飓风送走了神明,斐守岁的长髮在风中狂舞。 墨水髮带崩断,漂浮时还带走了眼眶中突然落出的泪珠。 奇怪,哭什么。 斐守岁慢慢直起身子,指节抹去眼泪。 黄鹂的典故他不知晓,但是杜鹃啼血这般悲惨的…… 鼻尖酸涩,像是一口气闷了碗酸醋,斐守岁有些茫然,起身时晃了几下。手捂住头,虚迷眼,才见大火消散,幻境已是另一番面貌。 是大火烧尽后,可怜可怖的荒原。 到处焦黑,折断的树枝,倾倒的草舍,一堆散开又聚拢的灰。 斐守岁知道,是福是祸,躲不躲得过,由不得他。 嘆息一气,正要松下手,却见手腕上挂着什么。 老妖怪细看,是深黑的髮丝,打了好几个圈,就这般垂在他的手腕上。 他也散着发,与这头髮丝大眼瞪小眼。 记起来了,是海棠镇阿紫客栈时,陆观道昏迷醒来给他绑的,次日事多忘了解开,竟就带到了现在。 斐守岁沉默,平日也有常换洗衣裳,怎会没看到。 手指勾住黑髮,试图拉断它。它却硬得像铁丝般,生生割疼了斐守岁的手指。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着黑髮,斐守岁试图在上头寻到术法的踪迹,可惜黑髮干干净净。 无可奈何再嘆。 「我逃不了,你不如快些。」 手指还勾着黑髮。 怎么就拉不断呢,也不见得能有多粗多结实,难不成是顾扁舟说的红线,得需天上月老的一把剪子,方能断了痴迷。 老妖怪松手:「陆观道,仙官大人都来了,我不信你被困幻境。」 倒是荼蘼有言,说叫斐守岁去救黑衣少侠。 斐守岁眉头紧了紧,试探般抬脚走了几步。 石板路旁,余下些许火星子未灭,一圈一圈黏在枯枝上空中復燃。不过才些许路程,幻境样貌已经大变,从大火成了一幕劫后余生。 依稀能辨出两侧是稻田,有凹陷水渠。水渠边,不少的稻谷被烧成了灰,呲啦啦响着丰收。 脚踏厚重石头,有时能翘起,扑出一口黑烟。 斐守岁拉了拉长袍,虽是幻境,但他还是下意识提袍,也能走得快些。 快走三两,他又停下,想到自己着急也无所用,又干干脆脆漫步起来。 看到夕阳斜下,赤红火烧云和焦黑土地。 什么都没有了。 农收?哪见得到农民脸上质朴的歌谣。 不紧不慢地走,耳边偶有乌鸦尖锐的声响,生生刺穿了旷野。 斐守岁紧握袖口中藏着的纸扇,乌鸦倏地从枯枝上飞起,振翅时盖过了火烧云,它那宽大浓黑的翅膀,好似能遮天蔽日。 想起梧桐镇遇到的乌鸦妖精。 斐守岁的心狂跳,好不容易安歇的心识捲起巨浪来。浪花拍打槐树根须,抬眼才见到那只乌鸦正站在不远处碎石上。 第253页 一动不动。 死死盯着斐守岁。 第123章 烧尽 斐守岁散着长发,歪歪脑袋,墨发便随其动作倾泻在肩上,如夏之茂密杨柳,一簇。 乌鸦亮晶晶的眼睛,能反射出他的身影。 「……」斐守岁。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都无甚差别,面前这一只,倒是像极了梧桐镇遇到的镇妖塔中物。 不过此乃幻境,不可混为一谈。 斐守岁移开视线,略步朝着前方慢行。 耳中窸窸窣窣,传来啄食之声,回首方才见到的那只乌鸦,它正叼着地上焦黑尸块。黑色的喙啄痛腐肉,腐肉一半被烤焦了,一半还在滋滋流血。不注意倒也罢,眼下看到了,难免嗅到臭味。 腥臭之气似是散不开的,萦绕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暂闭嗅觉,背手朝前路而去。 还没走几步,天边的夕阳赶忙似的落下了。一点点余晖,残血般溅在枯叶上。又因暮色降临,斐守岁妖身的瞳都显得有些灰暗,深灰扫过血红的天。 又慢慢见它贬成墨紫。 老妖怪停了脚步,旷野没了收成与稻谷堆,能一眼望到田边的小河。 河上有漂浮起来的尸首,一具接着一具,慢悠悠地顺水去向下游。 寂静,这片幻境给他的第一印象除了静也就只剩「可怜」二字。 不知陆观道在哪里。 斐守岁再次抬脚,余光注意到沟渠旁一个凸起。 不敢放松警惕,守岁背手打开纸扇,细看。 忽然,一铲子黑土从那处飞出,直直打在田埂上。 黑土噗的一下,沤了烟气。 有人在铲土? 老妖怪上前,一个熟悉的后脑勺伴随黑土探出。 后脑勺好似察觉到来者,他勐地回头。 两人对视。 灰白的眸子有些诧异,他看到墨绿色的凤眸,含着湿气与浓雾,不亚于戏台上的阴湿。乌糟糟的脸面,沾了好些木炭黑,上头还有泪痕,一路从眼角滑到下巴。 斐守岁微微后仰。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 「唔……」 老妖怪看到那一张涕泗横流的脸,还是有些嫌弃,但人儿却如乌鸦盯人般一动不动,就连风吹他额前碎发,扎了眼睛,也不伸手揉一下。 「嗯?」是受了什么刺激,痴傻了? 斐守岁收了纸扇,主动走上前,哪怕是花猫脸他也认了,还能撒开手不成,便说:「陆澹,你怎么了?」 看上去不大聪明。 陆观道听到温柔的嗓音,眼眶立马雾了一片,含下泪珠。 「我……」 「发生什么事了,你……」走到田埂上,俯瞰田中之物,这才看到黑土是何物。 黑土是烧焦的秸秆与稻草人,土堆旁还有一个新鲜的土坑。坑里埋着东西,因没有被掩盖严实,老妖怪能用妖身之瞳看到真貌,两个大人,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岁数不大,个子却高。旁边躺着的大人,乃是盘头屈膝的女子,与弓背折腰的丈夫。 毋庸置疑,是陆观道常挂在嘴边的陆姨一家。 那么此处…… 斐守岁适才看到的寂寞荒凉地,便是在梧桐镇幻境中,那大火肆意的地方。不曾忘记那夜幻境中的火光沖天,死是何其简单,喝醉的人,一葫芦酒,小小火摺子,干噗噗的稻草块,也就够了。 老妖怪抿唇,心中盘算安慰措辞,陆观道却哑着声音。 「你不是不要我了?」 啊? 哦。 是说在百衣园他将他推开一事。 斐守岁从一旁小坡而下,夕阳最后一点紫光照在他的长髮上,他解释一句:「你我都有重要之事要做,早些分开早些完成罢了,并非不要你。」 靴踩碎土,碾了无法安息的魂灵。 守岁背手撑住腰肢,勉强走得体面。 紫光从脖颈处舔舐,一路贪婪到眼睫。两人离得又近了,斐守岁手背遮住不烫的落日,眯眼又说。 「我这不是立马赶来了?」 陆观道一身破烂,低头不敢看来人:「我、我说的不是那个……」 若非余晖尚在,他那双透红的耳垂,当真显眼。 「是幻境里,一个假的你,推开了我……」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好像在说什么羞脸之事,「你说、说我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 斐守岁不语。 「你推我的力气很大,我在人群里头,一回头就看不到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眼神却止不住地偷瞄。 「然后?」斐守岁走到陆观道身前。 人儿比他高些,他便伸手轻掐人儿的下巴。 指腹沾到灰土,默默划开。 「你跑了?」 「我没跑!」头生生一动,手跟着。 转头时,泪水滑下来,浸湿了指节。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眼帘在微颤,一簇一簇,委屈极了:「我跑向你的,你却飞起来,飞得比鸟儿还要快。我追着你跑,跑了很久很久。跑不动了,一抬头,看到了火……」 「火?」放下手,脚边躺着一家三口。 斐守岁大致猜到了。 「我看到大火里面,你被绑在树桩上,」陆观道咽了咽,「你叫我快走啊快走,别管你……」 不是陆家之火? 第254页 斐守岁诧异道:「你又看到了我?」 「是!就是你,不会认错!」 陆观道丢下手中的铁锹,但没有做什么动作,手就垂在身旁,「我不会认错的,你一声一声唤我的姓名,叫我快些走,别管你,别管你……可是你!」 又是清泪,很不值钱地落。 「你被大火困住了,头髮散的,衣裳破的,额头上红红的痣都在流血……」 眉心痣…… 斐守岁记忆里从未有过陆观道所言,他想起神说荼蘼之幻术,便下意识以为不过黄粱南柯的杞人之梦。 他道:「幻术罢了。」 「幻术?幻术……」 两人离得很近。 斐守岁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打在陆观道的心里。 「不是幻术,」陆观道笃定,「是你。」 「……随你。」 守岁走到陆家三口的坑旁。 陆观道转身:「后来我跑去火里,想救你,但是一转眼就到了家。」 听到一字「家」,老妖怪心中轻笑。 「唔……」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裳,「我真的冲进去了,你看!」 像是一个急于表达的孩子。 斐守岁本耐心听着回话,一说「沖」字,他转头看了眼被火烧穿的衣料。 心中一紧。 他真的冲进了火海,为了救他?救一个幻境中虚假的他? 斐守岁凝眉,手拉住衣袖,垂眸言:「不疼?」 「刚烧着的时候疼,但后来就感觉不到了,嘶!」 是斐守岁拉开了袖子,看到陆观道皮肉的烧伤。 老妖怪厉声:「命不要了?」 「我……」 陆观道的手试图用残存的衣袖遮盖伤口,被斐守岁打了下。 人儿求饶般:「不能跑的,我已经跑过一次了。」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在说什么,说的是村寨大火,人儿自己先跑了,让那可怜的陆家三口葬身火海。 重重嘆息。 「过去事就让他过去,你若一直沉在里面,」转头,老妖怪朝三人拱手作揖,「我想陆姨也好,陆叔也罢,他们看了是会心疼的。」 「为何……心疼我?」 落日最后一点的光,被黑夜擦净。稻田颳起微风,吹在两人之间。 斐守岁长发飘飘,更加荒凉了空无一人的旷野。 在深黑与暗的交界。 「爱你的人不愿看你受苦,你要是在这儿落了眼泪,被他们知道,岂不是心疼?」 他俯身拿起地上的铁锹,一铲子黑土盖在早就面目全非的尸首上。 他在替他埋葬。 「你后来不是回去了?」 陆观道点点头,想接过斐守岁手中的铁物件:「我回去了,可是来不及,大家……」 咽着委屈,观道背过头去擦眼泪。 这时候倒讲究起脸面来,斐守岁专心铲土,在掩盖尸首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抱着小孩骨。 黑色的外袍。 守岁柔了声音:「你把衣裳给了他?」 「嗯,他们都碎了,我抱不动,只好用衣裳一块一块捡起来,再拼好。」 陆观道身上确实少了一件避寒的。 斐守岁言:「此地是幻境,你这样做没有……」 用处? 还是意义。 老妖怪煞了嘴中无情话。 「等出了百衣园,再给你买一件新的。」 「好!」 陆观道趁斐守岁不注意,一把抢过铁锹,他哭得难看的花猫脸憋出一个笑来:「我来铲土!」 斐守岁垂了眼帘,他的礼数做尽,也该是让陆观道了结。 站在一旁,高高个子的人儿卖力铲土,许是陆家人有让他帮衬农活,铲土倒算不得困难。 老妖怪抱胸倚着土墙,黑夜已到,满天繁星开成了树上的碎花。 这样干净的天,连银河到大地的距离都好似短了。 小土包一点点长大,土下的人却停了生长与衰老,就那般冷藏下来,成了念想。 斐守岁唿出一口浊气,神的话犹在耳边,他打量人儿。 干净、热忱还有一眼见底的心,倒是与他完全相反,怪不得仙官喜欢,换作是他,他也爱这样澄澈的,好似永远不会脏的人。 人。 非人也。 斐守岁不自知地笑了声,笑声收入陆观道的耳朵里。 人儿问:「笑什么?」 微风吹熟了空旷的稻田,吹入陆观道的心里。 「没事。」 陆观道偏偏头:「你分明笑了。」 「是,」斐守岁站直身子,「我是笑了,但与你何干?」 走出田埂。 「快些吧,天黑得快,我们走出幻境,去寻谢伯茶那厮。」 陆观道拍拍土包,他小声问:「在幻境里,我做这些事……」 「他们看得到,」 斐守岁站在星河灿烂下,风吹开了他的长髮,与黑夜一起浓在了烧尽的过去,「他们在天上呵。」 陆观道放下铁锹,跟上。 「真的吗?」 斐守岁回首,风撩拨了墨色:「都有黑白无常,与我这样的妖怪了,岂能没有他们的魂灵。」 不是在笑,陆观道却看呆了。 黑夜侵占旷野,成了它的被褥。 第255页 陆观道的心还在慌乱里,他蓦地伸手抓住斐守岁的衣角。 「别走……」 星海很亮,印着斐守岁有些灰沉的眼。 「我没走。」 「以后都不走……」 「嗯。」 斐守岁靠近些,拍了拍陆观道的脑袋,像是母亲安抚哭闹的稚童,唱一句温暖的童谣。 第124章 红绳 手掌拍到灰土。 黑夜繁星之下,蓬头垢面的人儿蹭了蹭掌心。 斐守岁懒怠嫌弃,正要当作无事发生,快些离开,却瞥见他手腕上的头髮丝。 开了口:「你……」 「嗯?」 斐守岁递出手腕:「那日在海棠镇阿紫客栈,你给我绑的,我用劲勾也勾不断,你可有法子?」 「这是……」手轻轻接住,看到自己的好手笔,也使劲去扯。 扯不断。 头髮丝就像陆观道那颗心一样,任由怎么拧挤,都能完好如初。 老妖怪也知会如此,干脆作罢:「罢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碍事。」 抽出手。 陆观道立马去抓斐守岁的指尖。 「我……」 斐守岁不解:「有话便说。」 指尖还是逃走了。 陆观道没有拉住,悻悻然低下脑袋。面前的人儿慢悠悠走,偶有乌鸦展翅飞过,成了寂寥大地的一点黑痣。 跟在他身后。 「我是怕你……怕你走。」 斐守岁转过身:「怎的,我长了十条腿,你一没看住就撒丫子跑?」 「不是!」 陆观道凑上前,「你真的要走,我也……我也不会拦你,只是走之前,哪怕是一只脚踏出去了,我也想试试挽留,说不准,你就心软了。」 夜幕愈发贴近头顶,天是亮的,地反倒昏黑。 斐守岁看到碎星生长在人儿背后,他眯了眯眼,笑说:「万一我是石头做的,你该如何?」 「石头?」 陆观道又走几步,靠得很近,宛如天与地在相拥。 「你不是。」 斐守岁不语。 「石头是捂不热的,你能捂热,你的心我看得到。」 陆观道说着,上手拉住斐守岁,清风拂面,吹开泪痕,「我看到你的心在跳,哪怕是再冷的人,心也总是跳的,没有冷到心里的说法。」 「嗯。」 「所以我……我想拉住你。」 斐守岁轻笑,抬起手与陆观道:「你已经拉住我了。」 话了。 两人见着头髮丝松开一圈,飘在空中。 「嗯?」 陆观道想去抓,髮丝亮出刺眼的光来。便是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髮丝一层层冒出,自顾自地生筋褪皮,成了一条三股而绑的红绳。 红绳莹莹亮,它是黑夜之下,唯一的闪光。 那松开的一端朝陆观道而去,速度很快,快到斐守岁反应不及,红绳已经圈住了陆观道的脖颈。 有风铎声阵阵,响过了旷野与宁静。 哑了声嗓。 红绳……? 上头明明没有术法,难不成…… 老妖怪注意全在绳上,丝毫没有看到陆观道涨红的脸。 手指蹭着脖颈,喉结滚了滚,勾住红绳的缝隙,自是碰触到了肌肤。 「我竟没有察觉,此绳出现想必与你无关,」斐守岁借红绳之光,仔细看,光影勾勒他的侧脸,「有何用意……」 没有忍住,咽下。 陆观道憋着声音:「不是我……」 「我知道。」 斐守岁抬头,撞上陆观道赤热的视线,「你脸怎么?」 「没事,我没事。」 松了手,什么都不抓住了,陆观道惶恐着后退,退到一步远的地方。 红绳牵住了他与他,一个松松垮垮挂在手腕上,好似随时都能摘掉,一个紧紧箍着脖颈,都快要慢慢勒红了脸。 究竟是谁痴心妄想。 陆观道酸了鼻尖。 「我心难受,」他说,「有什么东西在刺我的心,我的心……」 斐守岁看着手腕上的绳子:「难受就去寻原因,为何心痛?」 视线又默默移到陆观道那侧,走去一步。 「心痛是病,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又走去。 「你与我说说,陆澹。」 陆观道抬眼,清泪汩汩:「寻不到,明白不了。」 他沤出一口浊气,立马捂住嘴,撇开头,生怕噁心了斐守岁。 斐守岁皱眉,发觉面前的小人儿变得不坦诚了。 「我……」 陆观道生生咽下气,强颜欢笑,「我们快些去寻谢伯茶吧!」 谢伯茶…… 他先前从不叫谢家伯茶姓名,唤得都是臭道士。 斐守岁心中起一层谨慎,面上还在附和:「你说得对,不过这绳儿碍事,你若被扯到了,定要与我说。」 「不会!」 陆观道走到斐守岁身旁,「我与你走这么近,不会的。」 红绳低垂,倒像是牵着一只大狗。 斐守岁笑道:「开心便好。」 一左一右走下不少路程。 村寨的荒凉被他们甩在身后。 焦黑、乌鸦还有繁星,都被他们丢下,一直走啊走啊,妄想离开满是伤痕的过去。 第256页 路的尽头,不再是火原,是排山倒海的树林,酷似阿紫客栈前的狭道。 斐守岁记得在那儿陆观道可怜兮兮仰着头,求他抱他。不过时间点滴,人儿长高了,哪怕站在身边,也与他无甚瓜葛。只有不同地点的大树,还是年復一年地抽芽摇摆。 淡粉指尖夹住红绳,轻轻扯了扯。 陆观道问:「怎么了?」 斐守岁转头,墨发遮挡他的脸颊,灰白眸子看不到心底。 红绳在空中转了转,还是拉住两人,不愿被剪断。 「我怕我带出来的是一个假人,」停了下,「陆澹,你可还记得……」 没等斐守岁说完,身侧那个红脸忍泪的人儿抱住了他,很用力,很不舍似的,像在诀别再也无法相见的故人。 「我是真的!」 温热的躯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我是真的啊……」 斐守岁不知陆观道会有这般反应,口中之话咽了回去。 「是我,是我在这儿遇到太多了……都不是你,都不是……」 太紧了,要把斐守岁折断吞入他的身躯。 斐守岁垂着手,看到红绳穿透陆观道的肋骨,也要相连。 「嗯,我知道了。」 可那人儿抽泣起来,不大声,埋在肩头的身子一抖一抖。 「我、我以为……我会忍住的……可是一想到你被火烧,我一想到……」陆观道的泪水浸湿了斐守岁肩膀,「对不起……对不起……」 道什么歉呢。 斐守岁心想,那不过是幻术,一个有些修为的妖怪随手编出的假人罢了。陆观道还是太小,光是长高,心却还是停在了过去。 「好了,好了。」 斐守岁耐下心安慰,「我不是在你怀里?哪儿都没去,也没有被火烧,那是假的,别往心里去,好吗。」 「嗯……」 可还是抱着。 「不是要去寻谢伯茶吗?」 「是……」陆观道磨磨唧唧地松手。 两人在黑夜冷风下,相看。 那人儿哭成一个皱巴巴的橘子屁股,很不讨喜。 「有个白衣裳的仙子与我说了,他没事。」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她说『你还有闲工夫关心褐色衣裳?不如担忧担忧自己吧,别困在幻境里头,出不去了』。」 是荼蘼。 想起先前燕斋花所说的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试探般问:「白衣姑娘还说了什么?」 陆观道一听,脸色很是难看。 「你……怎么不关心我!」 啊? 听罢,斐守岁立马换了面具,说道:「你好好站在我面前,我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才不担心你,问了他事。」 「……真的?」 「骗你作甚。」 陆观道眨眨眼:「你惯会哄人。」 「……」幻境一趟,倒学了一番油嘴滑舌。 斐守岁扯开这话语:「是我也遇着了一个白衣姑娘,她与我说你有危险。」 边说边走,踱步在田埂上。 「所以你来寻我了?」 「是。」扯半个谎言。 陆观道傻傻的,一下接受斐守岁所言,哭脸成了笑开的花:「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不会。」 斐守岁为得让人儿宽心,主动去拉人儿的手。 风游走在隔阂里,穿梭过指尖,等到皮肉相碰时那手还缩了缩,却在反应后,不敢相信般抓牢。 算不得牵手,是陆观道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腕。 手腕是虚无缥缈的红绳。 余光注意人儿的情绪,浓黑的夜,有人红得仿佛能就地沸腾。 斐守岁不明白,问:「是大火中受了伤?」 脸才这么红? 陆观道否认:「不是的!」 「……」 算了,一次不说,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地关心。 两人越来越靠近树林,周遭因远离开始变得模煳,乌鸦不见了,大火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只有陆观道有些慌乱,时不时回头。 回头去看被夜色吞噬的小土包。 「不舍吗?」斐守岁。 「嗯,有些。」 红绳晃啊晃。 「过去这么久了。」 陆观道擦去残留的泪珠,「他们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黑夜酱在一起,手上红绳的光不足以照亮前路,阴风一阵吹似一阵,夸张地左摇右晃。 斐守岁回答着陆观道的话,变出一只灯笼。 纸灯笼微弱的光,亮了看不清的泥路。 「我想他们了。」 「想吧。」总是要思念的。 言毕。 陆观道慢了脚步,不再说话。红绳被动一扯,稍稍在前的斐守岁也停在原地。 火烛燃烧着,印出斐守岁无可奈何之脸。 又出什么么蛾子? 声音温柔:「陆澹,走了。」 「啊……」 有些不对劲。 斐守岁提着灯笼,看到陆观道脸上的惊讶与不知所措,他心一抽,汗毛竖起,马上提灯也看向后路。 是路的不远处,站着三人。 衣衫完好的一家人。 老妖怪见此勐地拽过陆观道,将他护在身后。 「小心幻术!」 陆观道支支吾吾:「不是……不是幻术。」 第257页 不是幻术? 斐守岁又去看三人。 一个高高个子的穷小孩在中间站着,左边是盘发穿花袄花裤的女人,右边又笑着个刚从地里耕种回来的丈夫。 好生眼熟。 还未等斐守岁施法掐诀,他妖身的瞳看到路中央,蓦地跑出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衣裳,光脚光腚跑向三人。哪怕穿得再落魄,小娃娃的头髮都被打理得很干净。娃娃家中定有一个能干的妇人,不然衣裳领口何来粉花的补丁。 跑着跑着,身后的陆观道又哭了。 哀嚎一声:「陆姨……」 陆…… 早该想到的。 斐守岁垂眸,收了纸扇,他默默掐诀替陆观道将灯笼的光放大。 纸灯笼升在空中。 白光下,灯笼像是一个从水中捞起的圆月,试图暖了世人。 看到了,的一家三口。 也看到了,跌跌撞撞的小娃娃,是义无反顾跑向陆姨怀里的陆观道。 第125章 去寻 好的心计比幻术管用。 斐守岁深知此理,遂不敢放松悬着的心. 看着小小陆观道跑啊跑,一下子冲进了陆姨的怀抱里。花袄有些苍老的手用劲抱起小孩,在有几根白髮都能数清的光下,身侧的陆观道身子一动,又僵硬在原地。 红绳悬空中,垂在陆观道的黑衣上。 斐守岁低声言:「不是想他们了?要去就去吧。」 陆观道摇摇头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地咬唇流眼泪,痴痴看着一家四口,那曾经的他也站在那儿,说笑。 定是幻术。 斐守岁背手,随时准备着破幻而走,他也用余光注意着快要坍塌的陆观道。 一副可怜到要碎开的表情,一副万难了岁月的侧脸,到底还是太稚嫩了,承受不了生命的打击。 是神吗? 还是荼蘼。 斐守岁为着谜题而皱起眉。 前面的一家人抬脚要走,陆观道又动了下身子。 红绳被风吹起来,与两人的长髮一起浓在了黑夜。 「啊……」陆观道张开口,欲喊不喊,欲哭不哭。 却听到小陆观道抱着陆姨,笑指天上繁星:「姨呀,为什么一到了晚上,天就开了这么多白花?」 「白花?」 只留给陆观道一个背影的陆姨,声音慈祥又温柔,「傻孩子,叫哥哥说给你听。」 走在中央的高个小孩,唤一声:「观道,我告诉你,那个是星星,可不是树上开着的白花。」 「星星?不是花儿吗?」 「哪有树长这么高,长到天上去!」 咽了咽眼泪,陆观道往前走去一小步,仍旧痴痴然,呆呆然,一言不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到自己在陆姨怀里。 兴奋地说: 「可是我梦里有呢!我梦里有一棵大树,好高好高,比我们家的房子还高哩!和天差不多!」 高个子小孩快走几步,走在三人面前,倒行:「你骗人,梦里的事情可不能算数!」 两个大人捂嘴偷笑。 「就是真的!那棵大树也会开花,开白色的小小的花,一簇一簇累在一起,和天上的花儿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 丈夫忍不住笑声,「傻观道,天上的星星是会发光的,花儿可不会。」 「唔……」 越走越远了,快要走到方才的土坑旁,快要与被烧尽的过去擦肩而过。 陆观道跟着风与他们,又走一步。 可斐守岁还站在原地,他看着人儿痴迷不可唤醒,深深吸一口风中的冷:「你去吧。」 陆观道浑身颤了下。 那根三股而成的红绳拉紧了距离。 「绳子……」陆观道。 声音被他自己打断,目见小陆观道抱着陆姨,在肩头撒娇:「唔!我不信!就是花儿,就是花儿!姨,你说是不是呀?」 「是。」 陆姨的声音再次灌入风里,如祭司在雪地唿唤找不到家乡遥远的魂灵,「是花,还有香味呢。」 高个子不满地边后退边跳:「啊!娘亲你又向着观道!」 小陆观道朝他吐吐舌头。 「姨说了,就是花儿,我的梦里是花,天上一闪一闪的也是花儿。」 「那我问你!」 高个子笑着,不满立马如风消散,「你梦里长的是什么树,能有天那样的高!」 「什么树……」小陆观道与人儿的声音重合。 斐守岁另一手拉住了手腕上的红绳,备着挣脱。 「是有长长条子的树,花儿是白的……」小陆观道与陆观道一样,看向了路的尽头。 他们走过被烧毁的稻草人与秸秆,走过了陆观道为他们挖好的坟墓,只是往前走,走向一个看不到彼岸的过去。 「不,」 小陆观道摇了头,「条子不长,但是开着花,我就在树上坐着,下面是一片绿绿的田。」 「那田有多大?」 「田?」 小陆观道思索着问题。 在风与夜晚的故事里,一家四口近乎要藏在里头,与大地母亲相拥。 久久没有听到小陆观道的回答,而陆观道站在田埂上,红绳扯着他的脖颈,扯红了他的肌肤,扯痛了斐守岁悬在风里的手。 第258页 手腕松垮,红绳欲脱不脱。 斐守岁淡然了眉:「今夜不去,是会后悔的。」 看着陆观道的手卡着红绳,那耳垂子渐渐红得没边。 他说:「田很大。」 「嗯?」 「田很宽,很大,」 陆观道被红绳所困,声音奇怪,但开了口,替远走不再回头的自己说,「树很高、很绿……我……好想再做一次那样的梦,我梦不到他们,我梦不到他了……」 泪水灌了嗓,又咸又涩。 「我再也梦不到他了,他们也走了……」 手指勾住红绳,斐守岁这般说:「脖子上的绳难解。」 哭声稍歇。 「但我手腕上的,可以。」 「啊……」 陆观道幽幽地回过头,那一脸的鼻涕泪水,好不可怜,「我去寻他们……」 斐守岁笑了。 风撩开黑髮:「是啊,你去寻他们,有我在幻术伤不到你,去吧,莫要辜负了良心。」 突然,走远的四人又传来声音。 声音注入了焦黑的田野,光束似的散开:「田和天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 「就像上次我们去海边,那样的!」 「哇!」 是小陆观道:「我记得我梦到他,总是在晚上,静悄悄的,有一只只会飞会亮的小虫!」 「那是照夜清,昨夜我和爹爹还在田里看到了。」 「照夜清……」 似是小孩的沉思,随后又说,「哎呀哎呀,我不记得了,反正树很高,长到了天上,穿透了天呢!」 「瞎说!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丈夫的笑,还有妇人的陪。 陆观道却吞下风中的冷,一点一点回到斐守岁身边。 斐守岁有些惊讶。 「你……」为何不走? 红绳慢慢松,斐守岁的手也顺着垂下。 目见陆观道垂头丧气,好不潦倒。 他说:「有人和我说过。」 「什么?」 耳边四人的嬉笑声还源源不断,可人儿却不再细听。 「他们说!」 深吸一口气,缓了哭腔,「说我是捡来的,不是自家的人,总有一天是要……是要……」 抬头,哭得歪七扭八的脸更近了,眉毛很浓,墨绿的眼睛发肿。 「是不是我,我带去了……去了这场大火……」 「……不是。」 斐守岁揉了揉手腕上的红印。 那只湿漉漉的大狗,不信般,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你遇到我后,受伤了。」 站在高处的斐守岁俯瞰陆观道。 陆观道仰首看他,目光里找不出一丝杂念。 怎会有这样的眼神,凡是哭过的眼睛定浑浊不堪,可陆观道还能清澈,更是干净了,成了一汪清泉。 「是受伤了,」 斐守岁顿了下,撇开眼,「但不为的你,行走江湖,在所难免。」 「若不遇到我呢?」 陆观道走着,黑靴踏上黑土,他拉住红绳,快要拉住了手,「不遇到,是不是会更好些?就像……」 就像远远走开的陆家人。 陆观道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委屈被他压下,哭被他吃了,但他长了嘴巴,就是想说想问,想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委屈不委屈的,要是有人知道就好了。 听得那人无情无义,忘却也无妨,只要他记住,也就够了。 「不会。」 斐守岁的话一刀斩断了陆观道的胡思乱想,再伸出一只手,拉住半个身子倾斜的人儿。 两只手牵住了,就好似再难以放开,手背是什么样的,手心又是什么,陆观道一下子记在心里,痴看伸手的神。 「为何?」 风不动而心动。 「不是我带来的灾吗?」 斐守岁眉眼带笑:「不。」 人儿一下跃起,站在了斐守岁身旁,他又比他高了。 「敢问可是你放的火?」 陆观道立马摇头否认:「不是!」 「那敢问是你关上了门,不让陆姨陆叔他们逃走?」 「不……」陆观道灰了眸子,「是陆姨她……」 风中祭司的唿喊声不减。 「是陆姨推开了我,叫我走。」 陆观道黑色带绿的眼睛能倒影出那夜之大火。 火舌撩拨了夜晚的宁静,此起彼伏的不是山峦鼾声,是一个个被火吞噬的魂灵。 他的眼眶框住了火,用泪水扑灭曾经。 一滴清泪从火中流出,盐渍了皮肉。 「是陆姨……」 「陆姨可曾怪过你?」斐守岁还牵着陆观道,他好似在引导深陷泥淖的小孩,走出那个怪圈。 该是长大的,怎会抽不了芽,开不了花。 「她怪过我……」 手背擦去泪花,「她说我总喜欢跟着她,什么活都要抢,却总是做不好……」 仿佛能看到小陆观道黏在妇人身边,讨要一个怜爱。 陆观道微微低头:「心还是痛。」 手掌盖住了衣料。 「但不像以前那样了。」 斐守岁收了纸扇:「那你与我说说。」 转头就走,与一家四口渐行渐远。 「说说为何痛,为谁而痛吧。」 红绳是隐匿在隔阂里的手,它一下子碎了屏障,谁也不知时,愈抓愈紧。 第259页 「为陆姨吗?」 斐守岁走得不快,他随时准备着陆观道跑向四人,而他也能及时反应,不被牵连。 陆观道慢慢跟着:「好像不是她,我听到她在与我说话。」 「说话?」 指尖点着红绳,斐守岁面不改色。 「是她,」 陆观道与斐守岁并肩,侧过头,「她叫我快走吧,快走吧,和着火那天一样。」 「嗯。」 「她说,再不走我就长不大了。」 斐守岁一直往前走。 「她说,我总是回头念叨她,她不得安息,不得超生,她说我……」好不容易平静的嗓,又是呜咽,「她说我要听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话了……」 「她说,我该忘了他们,大火又怎么样呢?来年总是要种新的稻子。稻草人倒了,就扶起来,稻草人被烧焦了,那就再做一个。」 「不要再回头看了……」 陆观道停了脚,红绳轻轻扯住两人间的距离。 「再不长大,他们就老了……」 「再不长大,你就……」走了。 斐守岁回首,墨发在距离中散成了黑色的花,与繁星树海一起,摇曳。 他见一双凤眸,凤眸里的目光像是绳子,在拉他进去,拉他去火海。 啊…… 何以如此。 斐守岁不自知般伸出圈了红绳的手。 红绳亮了光,取代月亮与纸灯笼。 看手掌自然,有一个脑袋填满了手心,是陆观道垂头,泪水滑落时,湿了他与手的间隙。 「我看得出。」 「嗯?」 「我看得出那是假的,陆姨他们是假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走向他们。」 陆观道絮絮叨叨。 「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不是人了,是一条蛇,被人抱在怀里,还要去咬,用牙咬。」 斐守岁眯眼:「那你走向真的,便好了。」 陆观道一愣,抬头,泪水圈在眼眶里。 「真的?」 「是,走向真的,」红绳一拉,「快些吧,谢伯茶生死未卜……」 话未道尽,剎得停下。 斐守岁灰白的瞳骇了一瞬,是那落泪可怜的手,不知为何忽然与他十指相扣。 又说:「这里!只有你是真的。」 第126章 夹尾 「……废话。」 斐守岁眉头一抽,忽略了心跳,要抽离开手,陆观道却捏得紧。 「不痛了!」 「你!」 斐守岁不解其言,颇有不悦,「你心不痛,与我的手何干?」 陆观道红着脸,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就牵一会儿……」 眨眨眼。 「一会儿。」祈求,摇尾。 「……随你。」罢了,不与人争辩。 斐守岁心想那红绳他都无可奈何,不过牵个手也不碍事,大不了等到了谢义山面前松开便好,不过他与陆观道的十指相扣还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怪就怪在,他的心跳,好似比往常快一些。 瞥一眼,看到陆观道的那只手,不过比他稍稍宽些,也没甚特殊之处。 于是背着过往走罢。 陆家四人走远了,好似沉入远远的河水中,溺在水波荡漾里,盪啊盪,盪开了陆观道心中的疑惑,盪开了大雾缭绕。 步入树林,一切比繁星更黑。 身侧有唿吸声,比抱在怀里更重。 斐守岁与声儿并排走,与海棠镇不一样了,截然不同,听得他有些烦躁。心识的海本该平静,但这些天一日比一日躁动,有怨念作祟,可有不知名的感情涌上来。 老妖怪心中念着静心咒,头顶悬着闪光的纸灯笼。 假明月高照,真人儿低眉。 临近明晃晃的出口,斐守岁却踩到了什么,声响不大,软软地陷在泥地里。 那十指相扣的手问:「怎得了?」 「脚下有东西。」 斐守岁藉此蹲下.身,要松开手,陆观道却先行一步,弯了腰替他拾东西。 纸灯笼的光下,亮出一只纯白的绣花鞋。 此情此景,两人记起了海棠镇初遇阿珍姑娘时的傍晚。 绣花鞋实乃纯白也,不过埋在泥地里脏了不少,也污了绣花纹样,看不清绣的是什么。 斐守岁拍开灰土,琢磨着细看,不错过任何线索:「把纸灯笼拉下来。」 纸灯笼飘到陆观道手边。 陆观道很是听命,遣灯靠近。 亮光映出绣花鞋,才觉此鞋不同寻常之处,是它有些过大了。 并非爱什么三寸金莲,只是斐守岁不止一次见到金莲之女子,她们弓脚如虫,那脚儿裹起来就像僵死的老豆角,让斐守岁难以忘怀。 斐守岁从不欣赏什么大与小的差别,捧在手上又如何,该是抛弃的,总有一天头也不回地走。 老妖怪轻嘆,耳中突然响起啪嗒在地上的声音,他记得荼蘼之鞋,似乎并不合脚。 遂言:「与你见面的白衣姑娘,穿的可是绣花鞋?」 「不曾记得,」 陆观道歪头,「那时候正挖土,只听到远远有人跑来,抬头就是她。」 无法证明来者是荼蘼还是燕斋花。 斐守岁看着绣花鞋,决心与海棠镇那会一样,藏鞋寻人。 掸了掸,将鞋塞在袖中。 第260页 「走吧。」 陆观道的手还与他牵着,十分别扭。 斐守岁眉头微皱,边走边说:「心还痛吗?」 言下之意,乃是不痛便撒手吧。 却听陆观道言:「不痛。」 「那我……」 「不行!」 陆观道打断斐守岁的话,又怯怯地撇头,「太黑了。」 「……」呸。 斐守岁立马换一笑脸:「牵手也罢,那这红绳,你可有办法?」 把难题抛给了他人。 陆观道低头看了眼,手指戳戳红绳,他脖颈上还有红印子,方才与自己挣扎着,一边后退一边想着前行。 他又明目张胆地凑到斐守岁身边,把手提起来,便见斐守岁的手腕上也有红印。 傻笑道:「为何不解开?」 斐守岁眉头一跳,伸手就要去扯红绳,佯装他能破此术法,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便见陆观道慌慌忙忙握住了他。 手腕被擒,温热与一双雨夜的眼睛望着他。 两人相觑。 陆观道憨态。 「……」幼稚,有病。 殊不知,陆观道怕极了红绳散开。 「有风。」陆观道说。 「风?」 斐守岁背手,身周是排山倒海的黑树,风确实是有,但又何必开口提。 老妖怪身处他人之幻境,难免多心,传音一句。 「是有何异样?」 见斐守岁如此小心,陆观道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 终是忍不住,斐守岁思索片刻,说出心中之思:「幻境外还有话直说,怎的幻境之中你就别扭装傻,不吐真言了?」 看着人儿又想游离视线,守岁用手掰过他的脸。 仰头。 「我观你非幻术而成,乃是与我一样的真人,到底是何等心事……」煞了嘴,斐守岁忽想到一事。 莫不是心也长大了? 陆观道看着他,他的指腹轻压在陆观道的脸颊肉里。 「你……」默默挪开手,「得罪了。」 「得?!」 陆观道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捧住要坠下去的手。指尖是凉的,不甚热,便也还是接住了,復又贴到自己的脸边。 又呜呜哭作两声,眨巴眨巴眼睛,试图流两滴惹人怜爱的泪珠来。 可惜了,此情此景,斐守岁不吃这一套。 老妖怪反手抽离,顺带打了下陆观道的手背,不过很轻。 「走了。」 「好……」灰熘熘夹起尾巴。 …… 一炷香时间。 才出了大火之幻境,推开那扇亮光的门,纸灯笼消散,成了一团云烟。 入目是浓雾,扑鼻的阴湿。 斐守岁短了唿吸,与陆观道:「跟紧我,去寻谢伯茶。」 「好!」 啪的一下,皮肉碰撞,陆观道又勾上了斐守岁的手,但斐守岁只允许手腕,其余不得数。 走着。 走入浓浓世俗里。 剥眼,是寥寥,好似再走几步要去生死间的望乡台,看一看迷雾外头,人间里可亲可敬的亲朋。 雾气逼人,斐守岁不得不幻出纸扇,一扇浓雾,破开一条径来。 脚下是戏台样的木板,被水雾浸泡,好些腐朽长出霉斑,白的烂的不成样子。 陆观道用袖子捂了口鼻:「好难闻的霉味!」 「当心,别吸太多。」斐守岁嘱咐一句。 倒也确实不好闻,雾气之中夹杂着一股温吞的香灰味,混杂着乌糟糟的气息。 像是春日祭拜,小小庙宇挤了个成千上万的人。人的气息,摩肩接踵。老人老妇人,孩子小娃娃,白头黑髮,都齐齐地举香,让灰白香灰落在湿乎乎的地上,被一脚一脚晕开。 香灰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它无处不在,如雨雾挥散不去。 也不知此幻境用意,常言梦境幻术皆与施术者经歷有关,若是如此那荼蘼为术法源头,又何曾见到如此睁不开的雾气。 雾气…… 观地大物博的当朝,一说到雾都便只有川渝,「古蜀地」三字。 蜀地四周抱山而绕,中空含水,常年云雾遮蔽,荼蘼经年累月待在这样的地方,倒是会影响其术法。 而梅花镇离蜀地不远。 思索间,甩袖抽开浓雾。 斐守岁焦急着步伐,只怕走得慢些,推开门遇到的不是谢家伯茶,还是凉透的意识,腐烂的躯壳。 在他身旁的陆观道跟得着急:「走得好快!」 「人命关天。」 「谢伯茶?」 「是,」 斐守岁从陆观道嘴里听到伯茶之名,还是有些不适应,问一句,「你从前可都是唤他『臭道士』的。」 陆观道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名字了!」 呵。 「那我问你,红衣裳的姓甚名谁?」斐守岁。 「红衣裳的?」 陆观道大口唿气,吸入一嘴的香灰,他咳嗽几声,哑了嗓子,「他……咳咳咳……叫『见素』。」 「是见素也,那凡间姓名几许?」 听此言,陆观道倏地停下脚。 斐守岁没得反应,被人儿一拉,踉跄几步,正正巧撞在人儿身上。 墨发哗啦啦地凌乱:「做什么!」 「他……」 陆观道低下头,贴在斐守岁耳边说悄悄话,「他在这里面,我不能大声说,怕他听到。」 第261页 「什?」 斐守岁刚放松的神经立马紧绷。 那个绯红衣裳也在百衣园,怎会如此?他们三人与顾扁舟兵分两路,而此时顾扁舟应该带着柳家尸首去官府对质才对,岂能…… 斐守岁皱紧眉头,又想起燕斋花之言,他之旧友,负心人也。 「你确定否?」 「是在幻境里头。」陆观道笃定。 沉在话语里的斐守岁没有注意近在咫尺的人儿,靠陆观道身上,再说:「那你可知顾扁舟何时到的百衣园?」 陆观道不自知地咽了咽:「就在刚才。」 刚才…… 长发贴在脖颈后,有些痒。 想起一事,斐守岁言:「你既能感知到顾扁舟,那谢家伯茶在何处?」 顾扁舟是天上有官职的神仙,哪怕再落魄也不需要他一届妖邪担心,眼下重中之重仍是凡人谢伯茶。 斐守岁又道:「我们还是得先寻伯茶兄。」 「我知,谢伯茶……」 陆观道愈发没得距离,他不愿撒手,将斐守岁整个人在怀中揽住,「往前一直走,能看到一面火光的门。」 斐守岁细听。 「门后头有个与人一样高的木偶娃娃。娃娃背着四面蓝白靠棋,穿红裤黑靴……」 「说重点。」斐守岁打断。 「嗯……」 陆观道闭上眼,「娃娃着了火,但甩长.枪护着……护着谢伯茶!」 护着谢伯茶? 想是谢家伯茶有了麻烦,师祖奶奶才显灵。 「谢伯茶他半跪在地上,」 陆观道偏偏头,说话时气在流动,「有血,一地的血,他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什么……」 吐出之气扰着,斐守岁这才意识到他是靠在陆观道怀里的,耳垂红了下,復又被大雾掩盖。 他立马挣脱开,歉意:「多谢!方才之事……」 却见陆观道可怜巴巴的手,悬在空中。 「你?」斐守岁。 「走吧!」 陆观道撇过头,遮掩眼瞳里的失落,重新拉住斐守岁,这回是光明正大地牵,好似不怕斐守岁责骂。 老妖怪煞了话,看着那只不离不弃之手。 「好。」 还是救人要紧。 第127章 幻神 等出了这梅花镇,将什么荼蘼花与谢家伯茶的血仇之事了结,斐守岁再算牵手一事。 眼下,能顺着便顺着,少一处麻烦才是上上计。 斐守岁这般想,与陆观道并肩而行。 片晌。 一盏茶功夫,两人在大雾中听到了妇人交谈之声。 面面相看。 斐守岁慢了步伐,拦住陆观道,他生怕是施术者的圈套,背手抽出画笔。 「小心些。」 陆观道点头。 却听,在迷雾缭绕之中,妇人低语愈发靠近。 「哎哟哟,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 「是呀,听到没,有哭声!」 「哭声?哪儿来的哭声?」 雾气肆意,斐守岁也在听。 「戏台子后面,我去拿瓜子和茶碗的时候,听到了哭声!」好像能看到坐在桌边,弓背咋舌的老妇人,「啧啧啧,哭得那叫一个惨啊。」 「你瞧瞧,哭得惨有甚用!你倒是与我们说说是谁在哭?」回话的当是个男子。 「我也就看了一眼,好像是个小姑娘,老小一个,都没几岁哩!」 「小姑娘?」 「是啊,长得又矮又瘦,脸颊都凹进去了,那样的胳膊连肉都没几块,还哇哇地哭,哭起来可难看!」 小姑娘,哭得难看…… 倒是想起那个深夜诉说的翠绿人偶。 又听。 「你别说哭声了,听着怪瘆人的,说不准是那个小姑娘自己做错了事,受罚也不一定。」 「呸!」 老妇人忽地吐了口唾沫,「受罚?这种事不可能出现在百衣园里头!燕姑娘多少善良的人,顶多也是责骂两句,我看是那小蹄子偷了客人东西,被发现咯!」 「我说你,无凭无据怎说人家是贼?」 「什么无凭无据?她不是在哭吗……」 她不是在哭吗…… 闲言碎语在浓雾里化开来,晕墨似的将两人包裹。 陆观道听罢,伸手指向前方:「那边还有人。」 「嗯。」 斐守岁自是察觉,看着陆观道所指之地,蓦地生出一阵阴风。 阴风后,黑黢黢的狭道里,雾气散开,见着一个小小身子的女娃。 女娃娃站在昏黑内,用手心捂脸,一抽一抽地吸气。 「……」 斐守岁往前走去,那深黑的一幕却后退数步,好似不想让他闯入。 女娃娃还在哭,哭得声音却不响,这样窄小的地方,抽泣之声打打转转,终究散不开,消不掉。 又去看女娃娃身边的物件,好似是挂了什么彩色的衣裳,可惜在雾气之中,一切缥缈,都浓成了谜团。 有点像……像在戏台子后面。 戏台后专给戏子梳妆打扮的地方。 有时因一出出不同的剧目,总会在来往过道上挂着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斐守岁得出此论,正要开口。 见到戏台走道的一边,跑出一个白衣姑娘。 第262页 姑娘绑着低马尾,两条又粗又重的辫子上开了小朵荼蘼花,一身雪白,连绣花鞋都是纯净之姿,不染一点尘埃。 荼蘼? 亦或者是燕斋花。 白衣姑娘脸面模煳,像是跟着声音,撩开了悬在上空的衣裙。纤细的手掠过七彩戏服,终于在犄角旮旯处寻到了哭泣的女娃娃。 她蹲下.身:「咦,你怎得在这儿?该去吃饭了!」 手拉住女娃娃的胳膊。 「哎呀!」 白衣姑娘缩了缩手,有些怜惜般,「我听闻你这几日不常来包厨,是当真赌气绝食?」 女娃娃断断续续地哭。 「不吃饭怎么成!快于我去,不然等过了时辰想吃也吃不着了!」白衣推了把女娃。 女娃娃踉跄一步,差些摔倒。 「我不去!」 松了手,斐守岁见到女娃娃的真貌,与那翠绿人偶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只有灵动与否。 看来这一出幻术便是翠绿人偶的故事。 老妖怪不知之后的事情有没有价值,暂且也挪不动步子,听白衣与翠绿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与我说说,不吃饭是不成的,你看看你的胳膊,哪家的姑娘有这般瘦。」 翠绿却哭红了眼:「哪家的姑娘?!我本有家,本不该受这般的苦!」 泪珠从眼眶生出,点化了雾气。 「是,我知道是我娘亲不要我了。她不要我,我就该在这儿受人作践吗!」 吸一吸鼻涕,「我还不如去死!」 气话冲出口,翠绿如一只急眼的兔子,甩开了白衣姑娘,因她从小吃不饱饭,长得又矮,也就能轻松跑过衣摆。 一蹦一跌着。 五颜六色的戏服随她的动作摇晃,她义无反顾跑入浓雾之中,独留白衣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衣收了手缓缓站起,自言自语:「我做错了吗……」 嗯? 斐守岁注意听。 「原是我不该出手的……」 此话了,大雾扑上白衣的身子,将眼前这一幕吞噬殆尽。 守岁皱眉。 又是话说一半,屁放一半的别扭戏。 掖掖袖子,斐守岁转身与陆观道:「走罢。」 陆观道背过头,好似在抹眼泪。 「嗯,走。」 「……」斐守岁当作没有察觉。 拉住身后这个爱哭鬼,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又是一阵阴风颳来,老妖怪立马甩出纸扇挡风。 这风儿有毒,一吸入喉间便瘙痒万分,陆观道反应不及,勐地喝一口,立马就咳嗽起来。 斐守岁屏气,传音:「没事吧!」 「我……咳咳咳……」 「当心,就怕这风带病。」 陆观道眯眼,他被风熏得又挤出一滴眼泪:「我没事,只是吃着了,咳咳咳……喉咙,有点子……咳咳咳,有点腥……」 「别乱想,跟紧我,不要松手。」要逃出浓雾,要完好无损地离开。 斐守岁心想,执扇便是一扇。 飓风凭空而现。 风狂舞碎发,打得阴风一个措手不及。 老妖怪轻笑,见雾气也随之后退不少,他笑说:「怎的,只挑软柿子捏?」 身后那个咳嗽的软柿子呜咽一声。 「……」 算了。 斐守岁正声:「荼蘼姑娘既有事嘱託,不如尽快。」 雾气悄悄然爬。 斐守岁往后靠了靠,挣脱陆观道的手,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陆观道一愣,手心有暖流一点点占据。 「有好些吗?」这是适才神在斐守岁身上留下的仙力,散了怨念后还余下些,斐守岁便还给了陆观道。 陆观道咽了咽,神之力一下抚平了他喉间霸道的妖气,就连悲伤都被拍扁。 低下头:「……没,还是痒痒的。」 ? 撒谎。 斐守岁垂眸:「我不松手。」 「唔。」 陆观道知自己不该骗人换取怜惜,却羞于说出口,不再回话。 斐守岁嘆息一气,大声与幻境:「姑娘信我,便不必遮遮掩掩。」 话落半晌。 灰白浓雾中飘下一朵荼蘼花。 「这是……」 斐守岁伸手去接,花瓣一散,凝成一行字。 「公子,幻术之中还有他人动手,望公子多加小心。」 如此客客气气提醒的不可能是燕斋花。 是荼蘼。 斐守岁锁眉,他心中復盘着荼蘼与燕斋花之言。燕斋花说幻术非她手笔,也不能全信,若是神灵……不,神的目的已在他身后。不是荼蘼欺瞒,就是燕斋花的蛊惑之言。 顾扁舟?显然没有道理。 老妖怪头疼。 花散后,雾气勐地向前,又似初到时包裹了两人。 陆观道在后,靠着斐守岁说话:「雾气里好多人。」 「嗯。」 斐守岁闭上眼,感知幻术。 大雾在妖术下被剖析,见浓雾叠坠,里面藏着一个个深黑的老灵魂。 灵魂低着头,垂着手,没有色彩,亦没有生气。 斐守岁偏偏头,传音一句:「我带着你走,你不要停下。」 「不停下!」 陆观道沙哑嗓音回他,「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第263页 「……」 斐守岁总觉着身后的陆观道不大对劲,明明是真人,却好似换了一个魂魄,明明那双湿乎乎的眼睛不变,可看他的目光重了三分。 老妖怪沉默,暂时放下疑虑,心中念一遍咒法,幻术在他手上汇聚。 听他怒言对众鬼:「多闻天王,借您的混元珍珠伞一用!」 话了,一把镶嵌各色珠宝的巨伞现于斐守岁手心,他倏地将伞打开,一挡。 「风珠定干坤,开伞遮日月!」 忽地。 陆观道眼前一黑,他慌忙去抓,发觉斐守岁的手没有松开。 「怎么回事?!」 斐守岁却跑起来,带着陆观道:「骗人的幻术,只能撑一会!快跑!」 老妖怪在前头,墨发散于雾中,三两拍打陆观道的脸颊。 当是告知他,他还在,不必担心。 陆观道沉下气:「去哪儿?」 斐守岁听罢,笑道:「先跑再说。」 「好!」 可惜斐守岁在他人幻境里被严重压制,那假借四大天王的术法也很快被识破。 没过一会儿,「混元珍珠伞」在空中被白雾沖开,眼前黑暗一下子消散,还是在雾气森森里。 斐守岁「啧」一声,单手掐诀:「我心纯然,祈一佛道,神听我令,聚妖灭怨!」 那伞又重新聚拢,如一张厚重的大毯子,盖在那些蠢蠢欲动的灵魂上。 「阴阳不限,颠倒昼夜,混元宝伞,吞云收天!」 掐诀之势飞快,斐守岁咬牙收住浓雾,带着陆观道一直向前。 衣摆飞起来,飞时有术法温吞的暖意。 陆观道眼前只有混元伞下的深黑,要是可以,他真想看一看斐守岁快跑的样子。 定是轻盈的,像是一只白鸟。 耳边有守岁念咒之音,他喘着气道:「卧银鼠,持宝伞,穿甲冑,避鬼神,北方多闻天王,现我身侧,助我降妖除魔,破云还万里晴空。」 喘.息很近,很近。 近到忽略了心跳声,万物都等候着什么。 陆观道心痒,手愈发捏得紧,眼前昏黑不散,他咽下唾沫,低声:「我们……太黑了,我看不着路……」 斐守岁没有回话。 他又问:「这些咒语是何用意?我若有用处,定要与我……」 话未说完,目之所及开始晴朗。 握着陆观道的那只手松开了,飘飘然。 陆观道心中一紧,在突然的强光下,不自知般仰头看。 红绳隐去,成了一条再也看不见的藕丝。 云散雾破,他看到一个身披黄金甲冑,头戴宝石宝冠,身后飘着绿丝绸仙带,脚踏莲花玉座的神。 神睁开了佛眼,眼中好似有极苦众生,但见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旁边幻一只红鬃白狮子将。 何人? 陆观道哑了嗓音,在大雾与佛光下,寻找斐守岁。 那斐径缘去哪儿了? 着急忙慌转头,一手散开雾气,却听到斐守岁传音:「木愣什么,我不是在你身旁吗?」 「什么?」 陆观道这才意识到,他仰首,惊嘆:「你何时,成了神佛?」 第128章 槐花 「呆子……」 斐守岁眉头一皱,传音与陆观道:「是我假扮的。」 陆观道嘴巴微张:「斐……」 「嗯,是我的幻术。」 斐守岁说完,不再搭理那个痴痴傻的人儿,见他转身一收混元宝伞,对着雾气之中的魂灵。 先前遇到新娘子时,他就发现了,发现在幻术之中的怨念都是真实存于世间的人。若非先前那一出新娘悬樑,斐守岁也不会停下脚来度化这些魂魄。 滚了滚喉结。 老妖怪见着数不胜数的黑魂从木板上冒起,赶集似的朝他与陆观道而来。 度化一个事小,度化一群,就有些麻烦了。 斐守岁将混元伞倏地打开,便见大伞遮天蔽日,闪出一阵金光。身后的红鬃白狮子蹭了蹭他,也预备着施法。 北方多闻天王,乃是保护善众的财富之神,便是一身金银财宝也不足为奇。但斐守岁常穿素衣不点唇瓣,眼下这一身,叫他多少有些受不住。 是乃幻术压抑住本淡泊之气,衬得他眉心红痣都彩了几分。 不是艷丽,是佛性。 那一双好看的眸子不染,端得住佛,揽得住妖。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用神佛庄严悲悯众怨鬼,开口便是钟鼓鸣鸣:「尔等有何冤屈。」 声音撞开浓雾,声浪沖在木板上,掀起了霉味。 趁着神在他身上尚存的仙力,守岁抓紧时间道:「若有便告知与吾,方能在城隍庙前了却心愿,早去轮迴。」 戏是要做尽的。 斐守岁深知此理,顺手变出一本通关文牒。 此文牒乃城隍使者发于已死之人的信物,只有持此物者,方能去酆都鬼城,面见十殿阎罗,八府判官。 而那些冤死的,来路不明的,怨气深重的,见到斐守岁手上的文牒,如饿狼嗅到血腥,黑漆漆的眼瞳都布满了狠戾。 守岁嘆息。 倒是世道阴暗,净不了鬼魂,散不去血雾。 打开的混元伞掮于肩上,斐守岁微微侧首,绿丝绸仙带在空中灵动,他笑着俯瞰众鬼,将术法藏在文牒之中。 第264页 言:「尔等可愿与我同去极乐?」 本是不喜「极乐」一词,却要谎言说出,守岁又补一句。 「吾能了尔等疾苦,让吾宝骑张开狮口,吐出各种珍宝财物,解救尔等一切贫穷。」 声音是慈悲的,却能听到高于凡间的威严。 陆观道被斐守岁藏在术法下,痴望空中金神。 「尔等速速归于吾座下。」 斐守岁一挥混元伞,佯装能苦度众生,心中却惴惴不安。 再不聚拢,他身上的仙力可就要燃尽了,到那时他想救人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便见受他鼓舞的冤魂慢慢爬行。 余光略到尚且无恙的陆观道,斐守岁这才掐诀念咒:「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此诀一落,亓官麓从狮身中幻化,附着于狮嘴。女儿家三两下操控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吼。 狮吼震天,声音刺透心识,海浪滚滚。 陆观道在下捂住双耳,墨发被沖得凌乱,一眼睁,一眼开:「没事吧!」 他还在担心斐守岁。 斐守岁执伞轻笑:「我的幻术,我岂会有事?」 「也对……」 陆观道蔫蔫地回了句。 人儿看着斐守岁身侧那红鬃白狮子,心中竟生出一丝酸意,要是站在他身侧的是他就好了。 哪怕浮游一只,也证明他曾与他并肩。 陆观道甩甩脑袋,试图甩开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杂念。 思索时,斐守岁已然运转术法点化冤魂。 斐守岁的术法不似神佛修罗霸气,仅是一场春日细雨,雨如墨珠,顺着念想滴在攀爬的信徒上。 一滴。 开了白花。 陆观道伸手接住一朵,他好像见过此花。 花朵并不大,一下绽开,在怨鬼身上带了春意。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垂眸。混元伞在斐守岁手中一转,成了他的画笔,守岁怜悯般画下长长的立春之卷。 大寒已过,春是该来了。 陆观道见画下莲花座坍塌,红鬃白狮子弓背,变幻成梧桐镇初遇时的巨人新娘,那金光宝气反成了悲凉。 一个妖能带来什么,无尽的悲剧,无尽的水漫金山。 古塔于紫雷下倒落,白花是贪婪的妖,带走怨恨时,也带走了冬。 陆观道想起来了,这花,他曾见过的。 是在梦境夜空下,那白如繁星的花,他曾坐在古树上,拾花细嗅。 是槐树花。 定是槐树花。 一簇一簇挤在一起生长,开时满满当当,落时无人在意。 陆观道鼻尖一涩,眼眶坠下两行清泪。 原是少时,他就寻到了的。 酸楚无解,于是朝他走去。 穿梭过怨鬼,一个两个鬼魂炸开,炸成白色花瓣,与一阵清香。 陆观道跌跌撞撞,好不狼狈,口内唿喊:「斐守岁!咳咳咳……斐守岁……斐径缘……」 斐守岁被唤,蓦地转过头。 见到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啊? 斐守岁茫然。 陆观道传音与他:「一直……咳咳咳……一直……」 「什么?」 斐守岁心在度化之上,无法分出,敷衍一句,「你被怨魂伤到了?」 「不是,不是……」 陆观道爬过积成小山高的怨鬼,他听到一句句咒骂,却义无反顾地爬着,爬到了顶端,极近仰头。 他望向伸手也够不到的「神明」。 痴心妄想言:「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寻到……寻到你了……」 斐守岁不回头,专心施法。 「不是在梧桐树,不是……是在我的梦里……」 陆观道勐吸鼻涕,手背擦去眼泪,有怨鬼要借他之身往上爬,被他一脚踹开。 以为斐守岁看不着,他狠狠瞪了眼怨鬼。 斐守岁:「……」 他转头还是可怜兮兮:「那个梦,那棵古树是你。」 再次抬头,泪珠一圈一圈,欲流不流,像是刻意讨好。 「是你,对吗?」 斐守岁不言。 槐花还在开。 「我知是你!」 陆观道着了魔般,「棺材铺外,河边,定会遇到你,我知道了!是有人与我说过,定是你!」 人? 非也,明明是慈悲的神。 斐守岁心里估量起陆观道,那个已经零零散散想起过去的人儿,终究是个烫手山芋。 早该丢掉的。 老妖怪念下最后一句咒语,墨水从画笔笔端流出。 他道:「我不记得了。」 是,他的的确确不曾记得。 听罢。 陆观道一滞。 「点魂要紧。」斐守岁。 陆观道仍看着,看了好久好久,快要让斐守岁点完所有怨念时,他冷笑一声。 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斐守岁听到了。 笑什么? 陆观道却言:「是想到这般……」 斐守岁不作答。 「但又有何妨,」 声音从低沉变换到上扬,在尚未消散的佛光下,陆观道伸出手,一副痴迷之颜,笑着接住一手臂的槐花,「我记得你了,我记得就好了。」 「……嗯。」又是一出,狗屁不通。 斐守岁不管陆观道,他单手掐诀,与身后亓官麓用尽仙力。 第265页 念一句:「托神之躯,化生之苦,往去极乐,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咒术之外,一个金甲富贵的神现于大雾,祂站在斐守岁身后。 斐守岁脸面严肃,神的虚影不怒自威,挡住陆观道痴痴然的视线。 只见虚影一脚毫不犹豫,踩入怨鬼堆里。那些个怨鬼见到神祇就发了疯,抱住神的躯干,疯狂地啃食神的甲冑与仙力。神却还是那一副面貌,千年不变,站在那儿只有风霜。 斐守岁见术法将成,掐诀之手一旋,指尖对着大地,言:「忘川不渡魂,入我——」 深吸一气。 「梦来——」 还给可怜人的一场黄粱梦也。 此话落。 怨鬼一停,纷纷顿下动作,他们捂住嘴,捂住了五识,像是在无声吶喊。 只听彭得一声,他们接二连三地炸开了,炸成了春日的花团。 陆观道站在花团里,纯白的花瓣瓢泼在他黑衣上。 花团是槐花,而他一直仰头,不见槐花的悲,看空中绿色丝绸仙带散成水墨,看着怨鬼了却心愿。 而只有他逃过了所有度化,仍站在神的脚下。 「成了?」陆观道厚着脸问。 斐守岁垂下眼帘,一身佛装褪去,多闻天王的虚影也散:「是。」 陆观道身上的花瓣也如云烟。 「那……」 咽去话语。 斐守岁背手缓缓落到陆观道面前,是那身轻巧的衣裳,放在人群里像一个影子,一个淡淡的,没有光的身影。 亓官麓在后头看了眼,她观气氛之古怪,福了福,默默回到画笔之中。 哪有红鬃白狮子,哪有财富撑伞的神,这个寂寥的幻境又只剩两人。 相视无话可讲。 斐守岁心中一直盘算着陆观道所言,什么见与不见,又要在他身上加黑色镣铐。身边这个谜团初显的人儿,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开口笑道:「走吧。」 便是一句可有可无的,能对任何人说的话。 陆观道握紧拳,抬眼时却没有丝毫反抗:「嗯,去寻谢伯茶。」 「……这是自然。」 斐守岁虽是笑着,但他察觉陆观道的温顺有些不对劲。 身周戏台明朗,大雾也散去不少,只有面前的人儿愈发浓稠。人儿遮住了自己的面庞,遮住了原先所有的预想,似是在告诉斐守岁。 他不是你想得那般好,他只是步步小心,终是要藏不住爪牙。 伸手,那谜团握住他的手腕。 手腕…… 爪牙…… 斐守岁端出一副客气,走向戏台亮光处,他心生一计,言:「只怕谢伯茶那边不好对付。」 「嗯。」 转头,墨发哗啦啦:「那你还想去吗?」 去救他,还是逃之夭夭。 斐守岁眯眼,笑看良心:「萍水相逢罢了,我是妖,他是除妖道士,而你……」 凑近些。 「你要与我一块逃吗?」 第129章 孝道 陆观道听罢,瞳仁微缩。 「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他笃定道。 斐守岁不语。 「你要去救他,就算我跑了,你也会去。」 陆观道在冷的气息里,闻到熟悉的槐花香,「你在试探我,对吗?」 人儿变了。 斐守岁眯眼:「谁知道呢。」 「……你就是在试探,」陆观道极少反抗,他的手握得愈发紧,「你想走,只想一人走。」 沉默。 「你觉得我是烫手山芋,但不忍心说什么,便想总有一日能跑远,躲开了就好,对吗?」陆观道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睛,再次露出痴情来,灼得斐守岁冒出虚汗。 斐守岁避开人儿的赤热,他被说个正着,却只好佯装毫不在意:「并非你所想。」 陆观道看着他。 「是我害怕死。」 「我不信!」 「……」 斐守岁轻轻动了动手腕,那人儿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完了,在梧桐镇就该跑的。 老妖怪还是一副波澜不惊之色,笑对陆观道:「快些走吧。」 陆观道抿唇看他。 「看我做什么?再不走,就真的只能给谢家伯茶上香点烛了,到时候要怎么向江姑娘交代。」斐守岁拉了下陆观道,周遭空白的气氛,让视线只聚集在彼此。 「陆澹。」唤一声。 试图打断目光。 斐守岁嘆息一气,又言:「人不可没有良心。」 「所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 斐守岁一愣,以为人儿说的是谢义山,便也没有放在心里,下意识回他,「是,你说得对。」 可人儿的目光毫不吝啬,始终如一。 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人从浓雾幻境的一头走尽,看到一扇混白的大门。 斐守岁的手腕还被牢牢抓着,他只得单手掐诀,试探前方危险与否。 妖力刚落,在门内听到一句声响。 「今儿唱什么啊?」声音十分之懒散。 嗯? 斐守岁侧耳,皱眉。 「客官有所不知,今儿啊特意请了好姑娘,唱京城来的曲子,叫《青丝恨》。」 第266页 听此言,并非谢义山所在之处。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正要走,陆观道却生生停下脚。 门后又有声音:「《青丝恨》?我当真没听说过,小二的!」 斐守岁微有不快,传音与陆观道:「还愣着做甚?快些寻谢伯茶去。」 陆观道摇头。 「何意?」 未等斐守岁决断,便看到陆观道这厮伸手一压大门,混白之门轰然一声打开。 斐守岁暗骂一句:「你!」 门后亦是浓雾滚滚,方才好不容易一扫而空的湿冷,眼下又席捲而来,打得斐守岁一个猝不及防。 老妖怪浑身一颤,眉头一挑:「陆澹……」 「你看。」陆观道一指。 浓雾退散开来,如瀑布灌入千丈底的水池。 斐守岁不得不上前去望,见到混白污浊之间,有两个熟悉身影。 雾气里,一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两棕褐小凳。 凳上那跷着二郎腿,一身富贵打扮的,正是昨日遇到的公子哥。而旁边弓背低眉之人,乃是曾为三人引路的店小二。 只见小二的一甩白巾,身影在浓雾里闪过,他脸白如墙,脸颊上贴了两圆滚滚的大红纸片,眼珠子一熘一熘,桂圆核似的。 「客官大人。」 斐守岁见此,传音与陆观道:「这有何特殊之处?」 陆观道:「我看到雾气里,还有一人。」 「人?」 「是。」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耳边,用着极轻极轻的声音,「我想……」 不知为何槐花香沖鼻,陆观道秉着气。 「我想你该是看看的。」 斐守岁垂眸,他没有在意身侧那个愈发得寸进尺的人儿,心中只顾着雾气之后的谜团。什么叫该看看的,难不成陆观道又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要换作其他,斐守岁定然不信,但陆观道不同,一个能从毫无踪迹中发现冤魂过去的人…… 不容小觑。 老妖怪整理神思时,雾中人有了动静。 看到店小二卑微着身姿,于浓雾翻滚里献媚:「大人有何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斐守岁抬眸。 「你与我说说那戏台子后头配唱的娘子,是何方人士?」斐守岁见那富贵公子奸笑一句,身子往前倾,用扇遮了下半张脸,眼珠子滴熘着转。 「我远从蜀地来此,早有耳闻这百衣园木偶戏之绝妙。且听说为木偶配唱的娘子,声音如高山流水,鸟鸣婉转,」富贵公子端得非良善之面,「今日得空来洗一洗耳朵,可却只看到偶人,不见娘子,是为何?」 小二的还没开口,另一个熟人闯入斐守岁的视线。 大雾圈啊圈,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声音之悠悠:「岭南。」 是柳觉。 斐守岁传音笑道:「你要让我看的是柳觉?」 「是。」陆观道回。 便看柳觉垂手,碎着步子,又道: 「她从岭南来。」 「岭南?」富贵公子大笑,「哎哟,怎会在那个地方!那地方偏僻,人都野蛮!」 柳觉面色极差,转头:「她,唱得好听。」 「啧,好听有什么用呢!我听人说啊,百衣园的姑娘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就是脸上有伤的,说不准这素未谋面的娘子……」 富贵公子之言未落,看到柳觉阴森的视线。 「啧,」他啐了口,「瞧你这打扮,看了真是晦气!」 「……」 斐守岁与陆观道相视,不言而喻,这定是施术者的手法,但其中真假…… 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若为真,那昨日一出富贵公子与柳觉的戏码,就不足为笑谈了。 斐守岁背手。 富贵公子开了口:「我说小二的,就算贵团开门大吉,也不该放此等人进来。你们不怕他身上带了污秽之物,脏了其他客人?」 「哎哟!」 店小二在旁赔笑,「客官大人有所不知,这既是开了门,哪怕来的是丐帮,我们也该好好招待不是。」 「哼,丐帮……」富贵公子上下打量柳觉。 柳觉被看得不自在,低着头要走。 「喂!」富贵公子一合扇,「你是土生土长的梅花镇人士吗?」 柳觉微微抬头:「是。」 「常来听曲?」 「是……」 富贵公子眼底露出戏嚯:「那不妨与我说说这《青丝恨》,要是说得好了,小爷就赏你五十两银如何?」 五十两银? 斐守岁记得仙官大人的幻境中,说那柳家么儿曾偷家中财宝,只为去百衣园听一首曲子。 老妖怪觉着有了意思,但心中仍惦记尚在危险之中的谢伯茶。 遂言:「不管如何,还是……」 却见柳觉勐地伸手:「给钱!」 「哈?」 富贵公子哄堂大笑,「你们看看,这世上啊,有了银票才有面子啊,哈哈哈哈!」 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展开,斐守岁煞了话头。 「喏,」 富贵公子从衣襟里拿出一荷包,打发乞丐般丢出一粒碎银,「先给小爷好好讲讲,讲得好,才有赏!」 那柳家么儿见着碎银滚在地上,也不揽自己的体面,一下趴倒在地。 雾气被扑开,涌到斐守岁腿边。 第267页 斐守岁不言,冷冷地看着柳觉姿态之狼狈。 柳觉在地上凌乱着找那一粒碎银,他的手掌本就污黑,眼下这么摸来摸去,又蹭上不少的灰土。也不知这整日开着的戏团,有多少人的脚印,多少的脏。 他拼了命般寻,哪管身边的店小二,就要去掀他人的脚底,终是在富贵公子脚旁找到了碎银。 柳觉吸了吸鼻涕,如狼似虎般伸出手去,却被富贵公子一踩,整个手掌重压,珠光宝气的靴子碾着他廉价的皮肉。 「嘶……」 富贵公子的脸面在雾中狰狞:「咦,你的手何时凑到了我脚边?」 人言相由心生,富贵公子愈发用力踩,他的面容就愈发夸张。 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富贵公子的面貌在幻境里一点点改变,嘴角咧开,眉毛浓长延伸至发,鼻子被拉着往下坠,两颊长出白灰色皮毛。 龇牙咧嘴,不顾雾中偶人凝视,执扇嘲笑:「可不是我没见着,是你呀,本该跪着走!」 脚底嵌入骨间缝隙,手如砧板之鱼肉任人宰割。 柳觉咬牙闷哼。 富贵公子靠着桌椅,眼瞳变成了亮绿,獠牙生长,刺出唇瓣三两滴血珠子。 此妖打扮…… 斐守岁凝眉。 富贵公子没有松开脚:「还妄想入教,究竟谁给你的胆子,柳觉!」 奇怪…… 斐守岁分明记得昨日那富贵公子并不知道柳觉,甚是他身侧小厮才认出。 打眼去看越发不是人样的富贵公子,一身灰白的毛,除却眼眶,那皮毛无处不在。 是何妖邪? 守岁摩挲着指节。 见富贵公子俯身拽过柳觉:「你怎的有脸跟在燕大人身后?你也不看看你这一身的腌臜,你也配是燕大人的信徒?」 信徒? 入教? 斐守岁恍然,转念与陆观道。 陆观道一直看着他,未曾离开半分注视。 「……你。」 斐守岁咽了咽,试图咽下痴情,「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 陆观道颔首。 「那你可知其他?」如那入教与信徒。 「不知。」 「……」罢了。 斐守岁也不打算从陆观道的嘴巴里问出些什么,便再次将视线一转。 富贵公子还是不松脚。 「我倒要看看你这般不要脸皮的人,有什么资格入教,听闻你还害得家中老母无药可买,可是真的?」 柳觉被拽,噎了嗓音。 「我……」 「那日我亲眼见到柳家老伯买药,你可知?」 斐守岁却看不懂了,这又是哪一出? 富贵公子恶狠了面,他脸上的绒毛一簇簇,像是浑然天成:「你难不成没有熟背入教的规矩?不知我教徒最基本的为人处世?」 「我、我……」 富贵公子鼻子出气:「百善孝为先,你连孝道都不知,还想乞求燕大人的垂怜?!」 真是奇怪。 此话说的,好似先前咒骂嘲讽就不是一回事了。 斐守岁背手拟一掐诀之势,只怕幻术突然的变故乃是有诈。 见富贵公子终于松了脚,他一手抓起柳觉,续道:「听闻你心悦与那唱戏姑娘,可有此事?」 唱戏姑娘…… 斐守岁看向浓雾,他自是没有忘记燕斋花所说。 乃是歌喉一曲《青丝恨》,流落岭南的卖唱女。 第130章 入教 可这些事情…… 倒是有趣了。 斐守岁眉眼淡然,看着长毛垂于地面的富贵公子,心中不由得一颤,这样的妖,他好似在何处见过…… 何处…… 听富贵公子恶狠道:「我教众多教徒,也不缺你一个。好笑,你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以为是大罗神仙转世,能救他人于水火吗?」 这话说得愈发驴唇不对马嘴。 「燕大人是看你可怜才放你进园内『听曲』,不然以你的天资,哼!」富贵公子勐地将柳觉丢下,「你也配!」 柳觉捂住脖颈,剧烈咳嗽起来。 「要是我……咳咳咳……要是我能证明我有入教的资格……咳咳咳……」 「入教的资格?」 周围忽然开始吵闹,好似有无数个窥探这一幕的偶人从一旁扭过头。 都在凝视,甚至于大雾都是眼睛。 富贵公子不屑言:「你有什么资格!」 「我能、我能……」柳觉低下脑袋。 「你能什么呢?」富贵公子哼一声,「文不文,连秀才都考不上,武不武,便也没见你傍一个武状元的称号来。怎的?孝道也无,国家大义更不必说。柳觉啊柳觉,你真是让燕大人失望透顶!」 「什么!」柳觉倏地抬起头,那双低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不对劲。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 便见柳觉像是一条丧家野犬,一下扑到富贵公子身上:「燕大人,失望?失望我?我吗?」 富贵公子嫌弃至极,立马脱身:「不然还有谁?」 「怎么会……」 柳觉瞪大眼,痴傻般:「大人不是说,只要我有钱就能赎出她,只要我一心向教就能救她的……怎么会……大人莫不是在骗我?大人骗我……」 「哼!」 第268页 富贵公子掸了掸衣袖,「你以为大人可怜你,你就能肆意妄为了?」 「我不是……我没有……」 「与你一块『听曲』的高家娘子,还有程家六姑娘,你可知?」 「她们?」 「是啊,她们为着一个马车位置三番五次当街出手,」富贵公子很是不屑,「燕大人说了,若是明日再如此,便将她们做成『圣偶』。成那圣偶人的衣裳,也是一件幸事。」 当街…… 马车位置…… 斐守岁记起谢义山所言,是没错,谢义山说过他在停马车时,曾见到当街扯头花的妇人。 这么说来,今日那妇人岂不是…… 又听富贵公子言:「你要是想入教,倒还有别的办法。」 嗯? 斐守岁抬起眼帘。 看到富贵公子俯身与地上的柳觉,声音很轻,斐守岁不得不开了耳识。 在浓雾与细碎声里,斐守岁听到偶人咯吱咯吱的拉扯,还有机械似的心跳。 咚咚。 咚咚咚。 敲门似的,响在寂寥的幻境里。 「你要是能让燕大人开心,也不妨一桩能事。」 柳觉募地往后倒,唇瓣哆嗦:「让燕大人开心?」 开心? 斐守岁想起燕斋花的疯言疯语,又忆起柳觉父母死时的惨样。 「那要如何,那我该如何做?」柳觉抓住富贵公子的裤脚,「我愿意入教!我想入教,我想救她……我想救她……我有罪,我定是有罪的!燕大人,我是有罪的,我不是无罪之人,错的是我,错的一直是我……燕大人……燕大人……」 柳觉低下头,额头抵住了地面,泪水化开大雾,成了他无声的悲。 「燕大人,大人!教教我,教教我……救救我……救救我……」 哭声从喉间溢出,水似的漫开来,漫成了滚滚大雾。 店小二还是弓背不悲不喜,他脸上的红色圆纸片粘连,成了另一双眼睛,正监视柳觉。 那个瘫倒在地,只会喃喃的柳家么儿。 柳觉哭着抱住了自己:「爹娘……爹娘啊……」 想起柳家人的下场,斐守岁自是不会起什么怜悯之心。 「娘啊,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生下我,来这世间受苦……」 冷眼看着。 「是啊,」富贵公子开口,「她生你下来,让你受苦,你可甘心?」 「呜呜呜……呜呜呜……」 柳觉抱住头,乌糟糟的长髮,还有脸上一行被泪水沖干净的宽布条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大人说了,要有情有义,要有孝道,可是大人啊,我的心好痛……大人啊,你看我如此可怜,怎么不救救我,救救我啊……」 「让大人救你可以啊,」富贵公子弯着眼珠子,扭头言,「大人想要参酒,柳家婆子不就是挖人参的行家吗?」 雾气虽冷,但此话更甚。 斐守岁唿出一口气,他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柳家二老半夜挖人参,却被自己孩子送去了阴曹地府。 呵,这燕大人可真是个祥瑞。 至于富贵公子的一身白毛,早在他站起转过身时,斐守岁就知道了。 斐守岁看到富贵公子身后长出了一双翅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翅膀。那翅膀上绘有棕黑斑点,斑点如窥望世人的眼睛,与店小二的脸颊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翅膀,毋庸置疑。 是蛾子。 白蛾。 而蛾子只能是燕斋花,那个将新娘大腿随意扯开的白衣姑娘。那个满是尸躯的新娘屋子,想必都出自燕斋花的手笔。 斐守岁嘆息:「看到了,我们走罢。」 还能怎么办,这是幻境,幻术之真假,幻术之用意,斐守岁不知。看到便心里有个底,一个是能产卵附身的蛾子妖怪,一个是终夏之末荼蘼花妖。 真是一蹚浑水。 陆观道在旁:「不继续看了?」 「不看了。」 耳边还有柳觉的哭声,说的什么「救救我」,说的什么「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也不知错的是他,还是这世道。 斐守岁背手,拉一把陆观道:「走了,这是幻术。」 言外之意,就算出手又有何用,更何况那柳家无辜人早死了,现在告诉真相,更是马后炮一般无助。 「好。」陆观道跟上前。 柳觉还在哭。 白蛾公子还在骂。 唯独浓雾此起彼伏。 「娘亲啊,娘亲啊,我是孝顺的,我是孝顺的,是这个世间太苦了……太苦了……」柳觉的哭声盪开来,「要是可以,我下辈子再做你的孩子吧……娘亲啊,我是孝顺的,我送你去极乐世界好不好啊……娘亲啊,我爱她,所以我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娘亲啊……不要在熬花了眼,在为我缝破掉的衣裳……」 「娘亲啊……」 「我醒不过来了……」 陆观道回过头。 混白的大门轰地关上。 斐守岁也停下脚步。 两人看到柳觉低着脑袋,像是一只老殭尸,一步一趋,走出了大门,走向浓雾里。 口内还在喃喃自语:「娘亲……爹……娘亲,我来找你们了……娘亲……」 与先前看到的一幕,截然相反。 第269页 可那天斐守岁并未察觉什么幻术咒语。 老妖怪沉默着,凝视么儿。 么儿没了魂,走起路来反倒像个稚童,让斐守岁想起身前的陆观道。 这是有魂还是没魂? 思索着:「别看了。」 看有什么用,还是那个下场,擅自介入他人的因果,连着自己也要遭殃。 斐守岁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陆观道回首。 「那火呢。」 「……」斐守岁噎了话头。 陆观道立马改口:「只是觉得要去找谢伯茶,也是一种『霜』。」 霜…… 斐守岁不言语。 「我知道!」陆观道自答,「扫把都拿起来了,不扫岂能成。」 陆观道的手从未松开,他换了一张笑脸。 「走了!」 原来…… 这人儿长大了,也就不直率了,开始学会掩藏自己的心,开始扮起笑脸,成了个讨喜的娃娃。 斐守岁却懒怠说什么,那就这般吧,是他的选择,他无权过问。 手腕拉着。 往前走去。 柳觉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浓雾里,成了一张暗淡的皮影。 喊的不过是「娘亲」二字,好似他这一辈子,只得罪了娘,而其他的就无甚关系。 再唿出一口气。 白花花的冷,湿了脸颊。 斐守岁低下眼睫,说道:「你可知晓……」 「嗯?」陆观道回。 「你的身世。」 「什么?」 陆观道倏地停下,他愣愣地转头:「身世?」 「是,」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不是那般笑看,眼眸里多了几分认真,「你的身世,你可知晓,你要……」 你要是神,会怜悯这万物吗。 斐守岁自始至终问不出口,面真正的神时,他油嘴滑舌,面见素时,他装作健谈,或许他只有问陆观道了。 陆观道不解,挠了挠头:「我不是陆姨和陆叔捡来的?」 没有记起从前? 斐守岁笑着:「边走边说吧。」 「啊好,」陆观道与斐守岁并肩,「陆叔说,他是在道观前捡到的我,然后给我取名『观道』。」 斐守岁轻轻附和着。 「但是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了!」陆观道笑嘻嘻的表情,隐入斐守岁的眼瞳。 骗子。 他在骗人。 在梧桐镇,在海棠镇,陆观道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 这样,强装开心,眼底还是悲凉的。 斐守岁心中一笑,不做追究:「此事后,你有何打算?」 绕过大雾。 「打算?」 陆观道伸手摸了摸脖颈,他与斐守岁相连的红绳在先前点魂时消失,但他知道,红绳并不是断了。那绳儿只是藏起来了,因他还有隐隐的痛,一直在刺着脖颈的皮肤。 只是斐守岁。 斐守岁就不一样了,挂在他手腕上的,松松垮垮,没有记忆。 笑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我若是不答应呢。」神若是不答应,你该如何? 陆观道摇了摇头:「你会答应的,多一个人挑担不是件好事?」 「呵。」 当是把自己认成了沙悟净。 斐守岁不再开口说此,身后确认没有什么柳觉与白蛾公子,他才放下些心来。 身旁的陆观道拉着他去找谢义山,没得办法,他的追踪之术在他人幻境之中毫无用处,不然那点留在燕斋花身上的墨水…… 老妖怪收起纸扇。 心内念诀。 果然,术法感知到一片浓浓的雾,别无其他。 无可奈何:「还有多远。」 「往这里走。」 斐守岁不信:「你若是在将我拉去看什么……」 话绝于口。 大雾冲出,有一阵奇怪的香灰味。 定是有人点香燃烛,不然这香味何至于如此扑鼻。 斐守岁皱眉:「陆澹。」 「不是我。」陆观道连连摇头。 「……罢了。」有师祖奶奶在,谢义山的命也该有个底可兜。 老妖怪便是倦了看一幕幕幻术,他抽出腰间纸扇。 「挡路的,都退下。」 第131章 涟漪 陆观道默默退到一旁。 「……」说的倒不是你。 斐守岁笑了下。 便见香气之后,大雾揽月,现出一座小庙。 斐守岁见小庙上坐着七只嵴兽,但观凹槽处,像是丢了三只。从嵴兽顺屋檐而下看,有一深红牌匾斜斜地挂,檐旁两根大柱子杵着石狮子一对。 石狮子中央的朱红大门敞开,而里头黢黑。 挡了路。 「谢伯茶不在里面吧。」斐守岁为了早些救人,不想再看无法确认真伪的浓雾之戏。 陆观道点点头。 「既如此,我只好得罪了。」斐守岁执扇。 术法还未施展,小庙里头传来吵闹声。 「堂下何人——」声音是震着来的,为的把雾气揭开,彰显威严。 听。 「小人、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梅花镇人士,祖上三代都种田为生……」 斐守岁一停。 「我问你姓名,答什么籍贯,这儿是城隍庙,只收本地的鬼魂!」 第270页 「小人是柳家……」 柳家? 斐守岁掐诀之手缓缓放下。 柳家何人却被掩在了雾气之中。 「那好,你说说,你是怎么死的?」 「死?!」好像很是惊讶,「小人、小人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你说什么胡话呢,你早死了,昨夜就被黑白无常牵来,你是忘了?」 「怎么会……」 「怎么会?来人哪,与这老伯说说城隍庙何用……」 昨夜死的鬼…… 斐守岁不自知陷入沉思,他的视线从黢黑的庙内移开,落在那嵴兽缺口处。 嵴兽正正巧少了三只,柳家一共三口人…… 并非斐守岁小题大做,是这幻境处处在反驳真实,让他不得不在意里面每一个陈设,更何况这样突然出现的拦路虎。 目光偏移,从嵴兽一路偏在了石狮子上。 显出两字「斑驳」。 与福德正神相连的城隍庙竟然如此衰败,无人打理,便又记起燕斋花说那五十年的香火钱。 闷哼一声。 庙内的城隍老爷言:「这下老伯你知道城隍庙是何地方了吧!」 「哎哟哟!城隍老爷,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老伯焦急之声,「少时曾是祭拜过老爷的,但这些年下来,连着我都忘了城外还有一座小庙,真是奇怪……」 五十年香火,叫人忘了土地神。 斐守岁背手抽出画笔,预备不时之需。 却听:「这些事与你一介凡人无关。来啊,将鬼界酆都的通关文牒拿来,赠予老伯!」 人死之后,由城隍使者牵引,一文牒入酆都鬼城。 是这么一回事。 「老爷!草民还有一事,不知老爷……」 「何事,但说无妨。」 老伯支支吾吾了很久:「老爷有所不知,我与那拙荆是一块儿死的,要是去这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恍然。 从小庙内刮出一阵香灰的风。 斐守岁妖身的瞳被强行幻出,他一怔眼,陆观道在旁正揉着眼睛。 「没事吧!」斐守岁。 「我……」陆观道低声,「有些痒,没事。」 妖身的瞳让四周变得清明,透过了小庙的黑,这才见着城隍与老伯。 斐守岁虽心中早有预料,但看到时,还是吐出了一口气。 是他所想,那个柳家老伯也。 可这城隍庙,实在是太破旧了。 别说什么惊堂木拍桌,就连「肃静」与「迴避」二字的开道虎头牌都倚在旁边有气无力。除了左右站着的黑白无常,没有记录的官员,更别说什么威严。 好是潦倒。 就算是普通的人间公堂都尚不至此。 便见堂下跪着的柳家老伯,擦起眼眶:「只是这一路来,从未见到拙荆,不知是她先走了,还是在路上。我与拙荆相依为命,只想去阴曹地府时有个说话的。老爷!恳请老爷给条明路吧!」 那堂上的城隍老爷,也是衣不蔽体,颇有些为难:「这……」 与一左一右的黑白无常相看。 「老伯!请起吧!」乃是白爷开的口。 白无常扶起柳家老伯。 「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你家妻子……」 惊堂木一拍,城隍老爷怒目,似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白无常立马煞了嘴,歉然:「你也见着了,这是不让提的,来。」 拿起一旁的通关文牒,递与柳家老伯。 「拿着,快去吧!」 城隍老爷撇过脸挥挥手:「快去吧!」 自知是问不到了,柳老伯低下头,看向闪着光的文牒。 「老伴儿……」 本就苍老,那哭丧起来就更显得憔悴。 眼见柳家老伯从城隍庙中走出来,斐守岁妖身的瞳隐去,他知晓了这是神的手笔,便是让他看清老者的踽踽独行。 漫步出黑暗,柳家老伯像是脱离了一个黏煳煳的蛹。 柳老伯一瘸一拐地走,近了发觉他脸面青一块紫一块。 斐守岁知道,这是柳觉动的手。那夜柳觉将老伯拖拽在地上,老伯尚未凉透的身躯,一次一次撞击后山石路。 老妖怪侧过身子,给柳老伯让路。 老人家垂头,口内念叨:「唉,老婆子啊,这终究是要散的……」 通关文牒上有酆都鬼城的红章,他的手指按了按。 「我先走了啊,我去哪儿等你,也好让你有个盼头。你看看,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走的时候也这样的安静,唉……」 就这般擦身,与柳觉一样,脱离了暗,走入了混白。 斐守岁背手,收起纸扇,他看到幻境中城隍庙慢慢坍塌。城隍老爷坐在堂上如一摊化开的泥水,渐渐与黑白无常一起融于夸张的白雾里。 嵴兽、石狮子还有歪斜的深红匾牌,都在冷的幻境中融化。 老妖怪嘆息。 转身与陆观道:「走罢。」 此一路来,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走」,走去哪里无从知晓。救人?救了谢义山又如何。 这路走的时候,不曾看到尽头。 斐守岁看着一动不动的陆观道。 「怎的了?」 陆观道摇头,视线落在柳老伯远去的方向。 斐守岁顺着陆观道的目光,见着柳家老伯停下脚,竟是回首。眼神重叠,明明不是凝望,却好似被看透了心魂。那一张老脸没有眼泪,没有悲秋,只是看着什么,许是在看一个奔向自己的少年。 第271页 斐守岁淡然了面容:「他看不到我们。」 「我知道,」陆观道歪头,「那他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斐守岁望入苍老的瞳孔。 柳家老伯却收下视线,只听:「要是你先走了,该有多冷清啊……」 要是一人独行,再热闹的路都是寂静。 听此言,斐守岁心里一抽,像是被神的大手再次捏紧,他锁住眉头,拙劣地维持心跳。 深吸一口气,不似上次那般痛。 老伯在远处,又说:「但是我也走了,我跟着你,你就不孤单了。我们都是孤独鬼,来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斐守岁哽咽,他好似从何处听到过这番话。 定有人与他说过此话,说的时候也是垂头丧气,融在一片昏黑里。 昏黑…… 一瞬间。 斐守岁双目一浑,眼前的大雾迅速扑上来,占据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有些摇晃,连头都是嗡嗡的,心跳声在他耳边狂吠。 好吵…… 模煳里,斐守岁又想起神的话:「孩子,仅是还了你五识,你都这般难受,我岂忍心再叫你受苦?」 我岂忍心叫你受苦。 斐守岁暗哼一声,心道:「还给我什么,又是什么莫须有的东西……」 强行要睁眼,眼前忽地被一身影遮挡。 有人抱住了他。 斐守岁的双目拢上一层白布,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好蔫蔫地伸出手。 一伸手,那人就接住,温暾的暖意从手掌中涌入。 斐守岁涣散了瞳,说得迷离:「好暗……」 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清了……」 手掌贴于脸颊,那人说了些什么无从知晓,斐守岁眯了眯眼:「走吧。」 声影颤抖,有什么水滴坠在斐守岁脸颊上,悄悄滑落。 斐守岁控制不了自己的神思,他听着心跳开口:「背着我走,一直走,别停下来,要是停下来就完了……」 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 什么? 斐守岁微微侧耳。 只听到「不要」二字后,一声叫唤冲破浓雾。 「斐守岁!」 「斐径缘!」 斐守岁勐地睁开眼,像是被人拖拽出了迷雾,他有些茫然,站在被大雾环绕的心识里,一下子的清朗让他血液逆流,红透了耳垂与脖颈。 下意识去看,他看到心识海面上站着一人,是柳家老伯。 柳家老伯正朝着他笑。 沉默。 斐守岁又听到有人唤他。 「斐守岁!你醒醒!」 醒醒? 斐守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躯,又抬头看老伯。 老伯还在微笑。 「你……」是谁。 老伯背手。 斐守岁耳边不断传来陆观道的声音。 一声一声,喊魂似的。 难听。 守岁不自知地皱起眉,先前未遇到陆观道时,他是连面容都不愿动的。 嘆息。 又吵又闹。 但也无可奈何,斐守岁只好先走走一步,化开了海上大雾,一脚踏入海水之中。 他赤脚带环,水上涟漪卷捲起,远远地拍打黑色礁石。 「老伯,」守岁眯了眯眼,「不,应该是仙官大人。」 朝其拱手作揖,斐守岁客气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老伯不言。 「大人将我困在心识,是为了何事?」斐守岁又开始他的巧舌如簧,拿出一张合适的面具,说一些讨人喜欢的话。 老伯却转过了身子。 「……」不是神? 怪哉。 斐守岁提袍,又向大海走去。 一步搅浑了净,在他脚腕上的玉环融入细沙里,海水慢慢高过了他的双膝,又慢慢地爬上腰肢,抱住了他清澈的魂。 「您……」 看着老伯在海面上走得轻松,而斐守岁自己满身的水,无比狼狈。 水花溅湿了衣袖,在袍子上开了春。 斐守岁停了动作,可这水还是沸个不停。 垂眼,手掌打碎了水面,便是圈圈点点的痕迹,像极了狂跳不已的心。 「风不动而……」 不,不可能,心是一直跳的。 斐守岁仰首,望向快要缩成黑点的老伯:「岂有丢下人不管的道理!」 耳边陆观道嘈杂的唿喊声从未停歇。 「您倒是开了锁,却不管盒子里的东西了!」极尽力气,守岁的双目有些眩晕,他在水中踉跄一步,便又是浪花。 水永远比他的心直白。 「这是做什么……」 斐守岁吃痛耳识,不甘心般继续朝老伯走去。 海水从腰肢起就有了阻力,一点点抱住他的身躯,抱住他的脖颈,像一个抱着撒娇,力气又大的小孩。 谁呢…… 斐守岁还在往前走,他的墨发在水里漫开来,那般的美,像是泼了墨的画。 大不了游过去吧…… 斐守岁这般想,这般一点点沉沦,没有黑靴,是脚掌触摸细沙,啃食感知。 终于,浑身都湿透了。 却再也挣扎不了双臂,他在往下沉。 一点一点,沉入心识的海底。 第132章 蛇尾 第272页 海水…… 老伯…… 斐守岁吐出几个气泡,是何时,他的心识有这般宽阔的海。 「救……」 老妖怪说出此言,却立马煞了话头。叫谁来救他呢,了了寂寞的夜晚,连蜡烛都闪成单只。 啊…… 斐守岁在水中抱住双臂,原来水是冷的,他这下才有了感知般,察觉到冷的水,还有水的重压。 水抚摸他的眼睫,眼帘上的小小气泡沾着不愿飘走。 何时沉到水底,方能安歇。 斐守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悲凉的想法。 安歇吧,挣扎不成时,就安歇去。将自己当成一枚种子,来年抽芽,来年成树。 好像在很久之前,他也是这般落在了死人窟里,这般在千丈峡谷之中沉睡。一睡就是千年。千年里头,他与大地一起长出杂草,长出青苔。 有雨水,就湿润了身子,没有便干涸。 斐守岁脑内涌出从未出现过的曾经,他虚眯着眼,试图反抗过往。 深蓝色的大海,一点也不咸。 海面斑驳着光圈,沉下的速度很快,他想,哪怕是神也无法拦住他回到峡谷,回到初生的地方。 可是他,他是长在峡谷旁边的啊。 斐守岁想到此,心脏不由得抽痛。 是什么时候,他也曾冒雨,爬出了深渊。 他不应该与大地一起长眠?从此散了心,散了魂,一睡不起,没有人记得他。 斐守岁咽了咽干涸的喉,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伸向了光。 白色的,在闪着的光。 「救……」 不。 斐守岁抿下一口海水,眉眼微松,似是轻笑:「救救我吧……」 谁呢。 他的心中走过一个个模煳的身影,给他姓名的老妪,手执招魂幡的谢义山,一袭紫衣琉璃花开的江千念,还有绯红山茶顾扁舟…… 陆观道…… 哼,陆观道。 那个发了疯长大的与他擦肩而过。 斐守岁没有回头,没有去设想什么,他望见逐渐昏黑的水,与自己说:「谁都救不了我。」 是,能救他的并非谢江两人,也不是见素仙君。 陆澹? 算了吧,小小孩子哭哭啼啼,连长大都分不清楚,谈何救人。 所以,能救他的只有他。 看着眼前的走马灯,走过了万水千山与孤舟老翁,斐守岁才释怀一般,说道:「我不愧于任何,救我的仍是我……」 唯有自救,才能立足于悲凉的世间。 此话了。 海面开始沸腾。 斐守岁闭上双目,他不祈求神明,他从未寄託于上苍。他知晓了,上苍那般抛下他,坠入万丈深渊,而他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悬崖,爬上彼岸。 他与陆观道是不同的。 在海棠镇幻境里,他曾亲眼见到人儿哭出的大水肆意,淹没了死人窟。他也曾想,如此之水,若一口气将死人窟沖刷,这世上便再无了腌臜。 是一件美事。 那会儿,他躲在树叶里,小心翼翼地想。 只是他忘了自己曾衣不蔽体,拼了命地往上爬。 生的欲望涌出来,占据了血液。血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经脉黑透了肌肤,如树枝一般在斐守岁的身躯里生长。 那经脉占据了四肢,占据了脖颈,一路蔓延到双颊,连接了眼眶。微红的眼睛,有热泪挣脱出,融入冷的海水。 海水覆盖一切,掩下了陆观道的唿唤。 斐守岁累了,但他不想就此沉没。 他背过手,在深色与蔚蓝里,他动着早就僵硬的手。 慢慢掐诀,默默念咒。 心中言:「结刍为狗……」 「借魂落灵……」 「随我……随我化形!」 心识外。 亓官麓被斐守岁召唤,一下脱离出画笔。 渺渺大雾之中,女儿家看到早哭成一团的陆观道。 陆观道正死死抱着斐守岁。 一滴清泪打在地上,散了白雾,冷香阵阵。 「你……」 亓官麓看向面色惨白的斐守岁,晃了晃她满是珠钗的头,又见陆观道通红的眼。 「公子呢?」 陆观道不摇头:「好痛……」 「痛?」 「他不唤我……」 亓官家的不明白,又干着急:「你与我说说,这是发生了什么?又痛什么?」 「发生了?」 陆观道眨眨眼,泪水就淌下来,他颇有些痴愣,看着女儿家,松开咬唇的牙,「没发生……只是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人儿呜呜的哭泣,渗透进斐守岁心中。 心识里。 海水捲起波涛,一层一层拍打礁石,一次一次漫过了那棵巨大的槐树。 槐树落水生根,枝条冒出新叶与花苞,他不向地面生,他长入了水里。低垂脑袋,永远谦卑般,长在水波无人在意处。 斐守岁在慢慢地往上漂浮,他能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他。 眉眼松了,好似安睡。 他心嘆:「这是考验,还是警告?」 温和的妖力将槐树唤醒。槐树枝刺透了海面光圈,终于找到落寞的妖。 斐守岁脸上的经脉缓缓褪去,唇也有了血色,随之带来了陆观道低低的哭声。 第273页 方才一个劲地想生,便忽略了这嘈杂,现在搁下心防,那人儿就钻空子似的透进来。 好吵。 斐守岁掐诀之手不动,另一只手捂住了耳朵。 没甚用处,还是哭哭啼啼,唤他的名字。 什么斐守岁,什么斐径缘,还有哽咽住叫他槐树妖。 罢了,不与一个刚长大的人计较。 就这般想着,被槐树枝条带出深海。 海是冷的,冷中又有些干净,让斐守岁不想出去。 但总不能一辈子缩在心识里头,他知道还有一个「老伯」站在海面上,等他的回应。 若「老伯」为神,捏死他易如反掌,而那神似乎对他不存敌意,甚至是怜悯的,与他说话时总带了悲情。 那又能有谁。 斐守岁再次凝眉。 哗啦啦的水声,淅淅沥沥的哭声,水的强压在消失,他与光圈愈发近了。 眯起眼,生怕黑暗之中待得太久,叫他一下无法适应光亮。槐树与他一起生长,竟然就在水中抽叶,开花。 看向近在他颊旁的槐花。 倒没有陆观道说得那般夸张,哪有花儿在夜晚中发光的。 斐守岁心里不由得笑了下,又立马害怕自己的情绪。 真是奇怪,莫不是陆观道在心识外哭丧,他才想起这厮? 便是在思索时,槐花冲破了海面。 一个湿漉漉,浑身都是冷的妖,回到了波涛之上。 勉强站立,槐树箍住斐守岁的腰肢。斐守岁抹了把脸上的冷,细看。 可没有那「老伯」。 斐守岁轻笑,吃力地拱手:「仙官大人这般戏耍小人,也不知小的做错了什么。」 寂静。 斐守岁却又说:「小的在幻境里点魂,也是尊了大人您的意思。大人若要惩戒,需得给小人一个理由,不然这突然叫小的受苦,只怕一受就出不来了。」 晴空不变。 斐守岁还弓着背。 「小的算不得什么善人,但自诩没做错什么,大人……」 「你没做错什么?」声音打天尽头来,像是一个巴掌,剎住了斐守岁之嘴,「你做的错事,便是点魂。」 斐守岁骇然:「什么……」 「说吧,你藏了多少魂魄在你的画笔之中。」是先前雪夜幻境,那只纤纤玉手。 听罢。 老妖怪的心勐地一坠,扑通一声跪倒在海面。 涟漪被双膝捲起,槐树枝条拉扯了他的衣裳。衣料是湿的,隐约能见肌肤与勒红的印子。 斐守岁冒出虚汗,双手都在颤抖,他怎的忘了此事,城隍使者不追究,可这天上对帐的官要他赎罪便是百口难辩。 他着急着,连声音都在发颤:「是小人起了歹念,才将那些迷途鬼魂收在画笔之中。小的不该假借点魂之名,拦住魂魄轮迴转世。是小的!千错万错是小的一人之私,与那些姑娘无关!」 适才从水底起本就虚弱,好不容易恢復些,却被这么一折腾,斐守岁的唇瓣又发了紫。 他额头拍在水波里,水珠顺墨发而下,吓得他忽视了陆观道的声音。 心跳与此起彼伏的唿吸。 他又说:「是小的贪图这些……是小的……」 「唉……」神的嘆息远远传来。 斐守岁还在发抖。 「着急认错,不就正中了我的奸计?」 奸计…… 奸计?! 斐守岁大脑嗡的一声,双目黑下一片,要不是槐树还在,就怕他瘫在海面再起不能。 他大口唿吸着,吹开海水。 什么叫奸计? 神开口:「今日便当是惩戒,以后不许再犯了。」 惩戒…… 不许再犯…… 斐守岁反覆咀嚼着,直到神再次重复时,他才反应过来,试图直起身子,但疲惫感涌上他的身躯,他好不容易抬起头,又没了力气。 他连忙道:「小的!」 「我知,」神之音忽然靠近,「我知是她们求了你。」 斐守岁在海面上看到一双戴着玉镯的脚,脚趾不曾碰触任何水,被暖和的清风托着,悬空在心识之中。那风儿吹打海面时,竟是没有波澜。 神的手触摸槐树树枝,并未扶起斐守岁:「我也知你寻『长生药』心切,得罪了那些神佛。」 斐守岁感知到神的仙力从背后的槐树中渗透。 这是作甚。 神復又道:「你是看她和她们可怜,对否?」 「是……」仙力在慢慢治癒伤痛,斐守岁的心却一抽痛似一抽。 「我也知鬼界黑白常年捉不到鬼魂,并非你一家之手。」神少见地嘆了气,「我一出现你便受苦,甘心吗?」 甘心? 怎会甘心。 斐守岁有了力气回话,却低声:「这是我的福祉。」 「福祉?」 神好似是惊讶了,「要是他,可就连着呸我,说什么『这些苦我可不愿受,您大发慈悲饶过我吧』,还说『最好这世人都不必受苦,大傢伙开开心心地活』,『要是人人都受苦,不就显得神仙刻薄』。」 「他」是谁? 斐守岁顺着神的话:「但总有苦难。」 仙力是妖怪不敢渴求的,斐守岁眼下正受着仙法,他知不可得了便宜还卖乖。 「凡人一生从不顺遂,妖怪更不必说。」斐守岁屏息,默默地直起身子,但立马迫于威压全跪在海面。 第274页 他自始至终只看到神的玉手与脚,其余的他不能亵渎。 神见了,有些心疼:「你先前不是这般性格。」 先前? 又是什么「旧友」之说。 「罢了,」 神的手从枝条而下,摸到了尚未绽开的槐花,「我将仙力予你,在关键时有用,以后要是有人问起为何,你便说『罪孽已了,来的是幸事,切莫再提』。」 说完。 神抽开手,飘飘然悬于空中。 斐守岁再不见那双玉镯。 「谢家之事,你尽力便可。」 「是。」 「还有。」 神似是抛下了什么,一个重物打入海面,却浮于斐守岁眼前,「若有仙神追问你笔内魂魄,你不必下跪。」 「……是。」 神越飘越远,斐守岁以为能抬首时,那神却抚住了他的头顶。 手坠玉镯,迎风。 「不用怕了,孩子。」 斐守岁僵住动作,他见海面涟漪沉浮不定,反射出一个人身蛇尾的影子。 这是哪路仙官?方才分明见到是脚,怎的虚影里是蛇尾? 但神温柔道:「今后再也不用怕了。」 第133章 沉沦 怕什么? 斐守岁的话鲠在喉中,只见那条蛇尾挪了挪,便如一阵清风消散。 散得好似从未来过世间,那般的干净。 直到确认神不在,守岁才敢抬头,他微微直起身子,眼睫敛了水珠,眯起眼睛,那水儿就浸润了他的眼眶。 松手擦一把面目,放眼望去。 斐守岁见到心识海面平静,察觉身后一朵朵被神抚开的槐花,溢出清香。若非面前浮着一只木头物件,他真就要被此情此景骗了去。 骗得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更无方才海底的挣扎。 他轻笑,若在海底他放弃了自己,这神是否会袖手旁观看他死去? 会的。 斐守岁从不寄希望于他人。 拍去身上的水珠子,又拧了把长发,斐守岁手指勾了勾,槐树枝松了腰肢。 湿透的衣裳暂且无法打理,守岁掐诀感知体内仙力。果不其然,如他所料,仙力无法被他吞噬。这神的手笔也不过在他身上放了一样东西,所谓的赠予,仅是怜悯,从不带世人逃出苦海。 垂眸。 是悲惨让神更加慈悲了,他是知晓的。 也就不愿再想神。 斐守岁慢条斯理地走着,他走向心识海中央的槐树。 槐树还是老样子,一尘不变,站在蔚蓝之中。千年前,斐守岁初次来此,它就是一棵高大的树。 树冠遮蔽日月,唯独守岁渺小得好似一粒灰土。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可那时的斐守岁并不这么想,他只知道有的树能长这么高,而他只有小小一株。高处远望总能比他看到的更多。自是从那会儿起,斐守岁便立了决心,并非什么几百年长几尺的心,只是他想就算矮如青苔,也该不卑不亢。 他从未有真正低下头过。 他的心,一直站在那里,笑看神佛。 想着想着。 斐守岁赤脚踏入土地,脚腕的玉环轻响。他的脚掌碾碎了湿土,留下一串痕迹。阴冷的水抽离开,一切回到暖阳之中。 唿出气来。 斐守岁倦了意识,他侧过脸打了个哈切。 好睏。 见守岁颓丧着面容,将手掌贴上树干,他试探心识里是否还有异客,就怕神在远处遥望,再给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罪名就算没有担下,那也是他的了,无法逃离。 妖力顺树枝攀爬,借着高树,守岁的视线开始宽阔。他看到蓝色深海,有白白的假金乌挂于天际,祥和与安宁,偶尔飞过几只不起眼的白鸟,在心识的一生似乎也就这般过去了。 指尖划下,指腹摩挲树皮。 斐守岁的神思飘在树的顶端。 他眺望看似广阔,但狭小的心识,直到确认无疑这才放下了心防。毕竟这心识相比于修炼之人的最后防线,要是被他人知晓,便是连底牌都没有了。 定要好好护着,谁都不许进来。 斐守岁背过手,这才软了双腿,卸下力气,但外头他仍需出去,去寻谢家伯茶,还有…… 掐诀念咒,斐守岁唤:「麓姑娘。」 术法衔接。 亓官麓在幻境内回答:「公子?!」 听到亓官压抑不住的语调,斐守岁宽慰道:「我已无妨,你回画笔中去吧。」 「可是公子!」 「什么?」斐守岁懒怠了心,淡淡问,「你且说。」 「是……」 亓官麓站在浓浓大雾里,墨水的她与雾气一起漂浮,她道,「是小娃娃。」 斐守岁眉头一皱:「他怎的了?」 「他突然也和公子一样倒下了,怎么唤都唤不醒。」 「嗯?」 未等斐守岁思考,他的心勐然一跳,很清晰地感知到有人闯入了心识,闯进了他的心。 谁? 斐守岁立马转身,手还掐着诀,便见远远的,海的另一面,站着一人。 那人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但下一瞬,那人就朝斐守岁跑来,向着槐树与白色假金乌,毫不犹豫地跑。 斐守岁长发轻甩,下意识想要躲开,他猜到是谁了,他的直觉与周遭的水波告诉他,来的人又麻烦又让他心焦。 第275页 就该在梧桐镇抛下的,怎一次次抱起来,也就一同走了下去。 短短眨眼,斐守岁按住了狂跳不止的心。只要心不动,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情,只要心止,风儿再怎么吹拂都与他无关。 是如此…… 定是如此。 看到那人儿跑来,脚掌踏碎了海面的千年不变。那人不似神明端庄,是义无反顾地跑着,像一盆见到光照的向日葵。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后退,他的理智在催着他快些躲开,躲起来,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就再无人能发现他。来时如雨,去时如风。 往后倒退的速度远远没有那人快,慢慢地后背就贴到了树干,斐守岁的手抓紧树。 不该…… 不应该…… 紧张感愈发夸张,虚汗冒出来,也不知在怕什么,斐守岁终是看清了来人。 就是姓陆名观道,唤一声陆澹的。 见到了脸面,这心儿忽然就沉下了。沉得十分蹊跷,就连一直在微风中摇曳的树枝都坠住,不再晃荡。 斐守岁余光看了眼海,哪儿有他的容身之所?就算绕一圈,藏在树干后,也是立马被寻到。 没有可逃之处,也再无机会了。 一不做二不休。 这样一想,心沉得更加彻底,就连慌张都被平淡取代。 斐守岁靠着槐树,有气无力道:「你来做什么?」 身影的脚步一愣。 斐守岁又言:「谁让你来的?」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 「是人身蛇尾的玉镯神仙吗?」人身蛇尾…… 老妖怪笑了下,他心中倒是有一个这样的神,但过于虚无缥缈也就不敢往那处想。他听到陆观道的脚步停下一瞬后,再次朝他跑来。 他是不挣扎了。 跑不掉,那就沉下去吧。 嵴背与树干贴近,仰头时,能望到槐树花开。 斐守岁就坐在槐树树根上,靠着树,说:「你不开口,那我也不说话,看谁耐得住寂寞,能忍住彼此的眼睛。」 他知晓,陆观道忍不住的。 被三问的人儿脚步不减,一圈一圈的涟漪溅起。水波比人儿先行一步,盪到了斐守岁面前。 好似晃动了水波之下守岁的心。 斐守岁歪头,伸手勾了下:「还要多久?」 陆观道咽下痴想。 斐守岁笑道:「你还要多久跑向我,跑到我面前?」 「我……」人儿终于有了声音。 斐守岁笑着笑着,脸已疲倦不堪,面具快要从他脸上滑落,他却默默伸手捂住了脸,试图不暴露自己的本真。 「你说。」话出于口,掀不起任何波澜。 陆观道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伸长了脖子,视线汇聚在斐守岁身上。 他道:「你不唤我,我担心你……」 喘.息与起伏。 「我就来了。」 「嗯。」 「是我自己想来的,一直都是我自己,从未有人指使!」陆观道咬唇,鼻尖已然酸涩不堪,「我不认识什么神,在这儿我只认识你……」 「你好没有良心,竟是忘了谢伯茶与江姑娘。」侃道。 陆观道却驳了斐守岁之言:「不一样的,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斐守岁看向愈发近的身影,手抓了一把湿发。 乌黑之发贴在他的脸颊上,成了梦境的罪人。 「倒是有不同之处,」 斐守岁恍然,「我是妖,他们是人,你是同伴之心,心心相惜。」 「不!」 陆观道马上打断了斐守岁的自弃之言,他不知疲倦,「是我害怕一人走在黑夜里。」 人儿想起梧桐镇那条到处都是冤魂的小道,那日的他从未设想路的另一头能走来一人。 一个发着微光,赶夜路的书生。 书生打扮并不显眼,可他跟上了,一路跟着,哪怕擦肩有富贵人家,他也一直看着小小箱笼。 他的心与他说:该是此人,没有错的。 也不知何等原因,陆观道哭着哭着笑了出来。 破涕而笑,还是一张皱巴巴的脸,浓眉绿眼,他解释言:「我记得你也是一人,走在路上,无人相陪……」 斐守岁不回话。 「但现在不同了,」 陆观道慢慢地放下脚步,他离斐守岁没有几尺距离,「是那日后,你抱住了我。」 他却向守岁张开了手。 斐守岁仰头看他。 那双手早已不是梧桐镇脏兮兮的手,变了,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变的不只是眉眼,还有心。 「哼……」轻轻的,无人察觉般,斐守岁闷着声音。 此时,陆观道已走上土地,迎入槐花香中。 手也垂摆。 心识的土地湿软,他一脚下去能陷进几分,又艰难似的抽离开,再次沉沦。 陆观道喘着粗气,跑来时有多少义无反顾,现在便有多少的不堪。发是乱的,脸色有些沉,泪水哭皱了眉毛与墨绿眼瞳,他那般俯瞰斐守岁。 「我……」像一只潦草的大狗。 斐守岁仰着头,笑眯眯地将双手伸向他:「你既能来,便也能走,带我走吧。」 听罢。 陆观道明显愣住了,他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斐守岁。 「你说……什么?」 第276页 斐守岁早就没有起身的力气,他瘫坐着,用最后的妖力说:「我累了,你抱我走罢。」 陆观道眨眨眼:「你不怪我?我……我这样跑过来,你不怪我?」 「……嗯。」 那人儿很是好哄,听了一字就忍不住地甩起藏不住的大尾巴。 「好!我背你走!」 只见陆观道上前几步,又掸了掸衣袖,这才俯身半跪,把后背交给了斐守岁。 斐守岁双目一黑,他体内仙力不起作用,就连力气都不曾回来,哪有那个劲一跃而起。 「抱我吧……」他言。 手蔫蔫地移了移,碰了下陆观道的手臂。 陆观道倏地红了耳垂,肉眼可见绯去脖颈一片。 斐守岁虚眯着眼,没有注意人儿羞赧:「我没力气了……」 「啊啊!」 陆观道这才听懂般起身又俯身,他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手掌弯曲復伸直,最终下定决心,他将手与斐守岁相碰。触摸到斐守岁时还是有些谨慎,他生怕守岁在与他开玩笑,开一个专门甩他,逗他玩的笑话。 也便抱得很紧。 从弯腰到直起,斐守岁轻如一片枯叶,没有过分的重量。 陆观道将他圈在怀里,还能颠一下,只是斐守岁脸色难看,也就灭了这般想法。 有槐花香,沁入心肺。 人儿不敢多看,不敢多闻,为了转移浮躁不已的心,他道:「为何没了力气?」 斐守岁靠着胸膛,一只手抓住陆观道衣襟,头点了点,示意他下来些。 陆观道便低了脑袋,墨发落于脸颊,打在守岁额上,有些痒。 守岁轻微移了下,避开陆观道的长髮,他凑上前,咬牙一词。 「少问。」 陆观道被这一绵软之词绷紧了神经,他不问了,死也不问。 第134章 克制 就这般一步一步走,再从槐树下踏入海中。 两人都赤着脚,细沙软泥不需,便是嵌入也无所谓。 斐守岁完全将身心放在了陆观道手上,他迷迷煳煳地抓着衣襟,只是看到海水靠近他。 有人的唿吸很重,但却克制。 海水一浪翻似一浪,翻过了他身边,在悄无声息地跑走。 斐守岁缩了缩身子,他有些冷:「快些走吧。」 陆观道:「快些?」 「是。」 「我……」不敢。 好似陆观道手里抱着的并非人儿,而是一个瓷器娃娃,他生怕一用力就碎了,生怕松手就跑了。 「你这样虚弱,早出去也无济于事。」陆观道给自己找了个藉口。 斐守岁听罢,沉默良久。 假金乌高照,槐花香朗朗。 「说得有理。」也不知道为何,斐守岁彻底放下了心防,他时不时在怀中动一动,鼻尖就能闻到那股子好闻的香。 香…… 踩水而去。 斐守岁从不停歇神思,他还在病苦之中,又开始琢磨神的蛇尾。 若神与陆观道乃是一脉相承,莫非这陆观道……是蛇妖? 非也。 斐守岁并未察觉妖气。 指尖有些冷,于是斐守岁的手掌蜷缩。 微凉的手贴住了衣料下的肌肤,没了那件丢在陆家坑里的外衣,手能被肉.体的热捂暖。 陆观道能感知手的冷,如冰锥融化下的水珠,落于舌尖。 人儿低声问守岁:「手怎样才能好些?」 斐守岁笑了声,掀开眼帘,他见近在咫尺的脸,颇有些不适应,便言:「呵,将你的衣裳给我。」 「好。」 陆观道听了,正欲停下脚,试图解开衣袍,斐守岁立马按住他的手。 头是低垂,看不清眼睛,声音是颤的,有些拨动。 「只是说说,」 斐守岁的手放开陆观道手腕,指尖渐渐远离,「你还是快些走,带我出了心识。」 「……好,」陆观道不解,又补充,「我很爱干净的!」 知道了。 那手儿却被脸颊蹭了下。 斐守岁浑身一颤,勐地抬头,他撞上陆观道那双痴迷的眼,心跳声又加重几分。 奇怪…… 指尖掠过皮肉。 陆观道言:「我的手抱着你,所以……」 「我知。」 那双湿乎乎的眼,还是少看得好。 斐守岁侧过脑袋,也垂了手。 「亓官……那个墨水姑娘是在外面吗?」斐守岁。 「是,我记得她,棺材铺外的新娘子,」陆观道加快了脚步,他说着,「你的术法?」 「差不多,」 斐守岁边回答,边看向海面,他在寻找那只木头物件,「你跑来时,可有见到……」 话一出口,那圆滚滚的就游到了两人面前。 斐守岁似是早有预料,笑道:「捡起来。」 陆观道不明白:「这是何物?」 但还是俯身。 斐守岁配合,伸手要去触摸:「神给的东西。」 至于作用,他也不曾知晓。 只见守岁的手指悬在空中,那物件却很是怪异地在海水中转了圈,斐守岁不言,也没有将手朝物件移去。 物件通体棕红,上头似是刻了什么兽面花纹,眼下靠近仔细看了,斐守岁才觉有些眼熟,有些像远古时期,神与人共生时的部落图腾。 第277页 至于是什么部落,又隶属什么神明,斐守岁暂且无法得知。 老妖怪嘆息一气,手指已经快要触到海面:「耍我做什么。」 言毕。 那滚圆物件好似是长了耳朵,能听到般不再旋转。 两人凝视。 斐守岁又言:「快些吧。」 管你什么神佛。 物件通了人性,真就一跃到斐守岁手上。斐守岁一下握住它,一个正好他手掌大小的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幻化成了一道光。 光儿不刺目,柔柔的宛如丝绸一般,飘飘然挂在守岁手腕上。 手腕非红绳之所在。 眼见那道光灭了,映入眼帘,幻成一个木头镯子。 老妖怪眉头一皱,先前是扯不掉的红绳,也就作罢,藏在衣袖里无人在意。现在倒好,直接戴上了木镯。这镯子不似红绳好藏,一动手就能看到,塞在袖间还是突起。斐守岁被莫名其妙牵连了物件,颇有些不满。虽然他脚腕上也带着玉环,但那是自出生时就有的,不似此物天降,道理不同。 锁眉,冷脸。 陆观道走去几步,注意到怀中人的面色,问道:「怎的?」 看向斐守岁手中木镯。 「是挂着不舒服?」 倒并非为此,甚至这镯子在慢慢给斐守岁输入灵力。 灵力与妖力不同,便是高一阶的存在。 斐守岁松下眉眼:「无妨,有些碍眼罢了。」 「那就摘下!」 「摘……」斐守岁笑了声,于是装模作样给陆观道看。 手腕纤细,他便伸出手指勾住了木镯,用力一拉,那木镯子不但没有动静,反而小了一分。 斐守岁将将抽出手:「摘不了。」 「那就不看它,不看糟心的!」 斐守岁听此言,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便与观道说:「我若看你不顺眼,你该如何?」 陆观道一愣,脚步蓦地停下。 周遭空无一人,仅是两人的秘密,也就肆无忌惮窥探对方。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赤热眼神好像能将人烫出一个洞来:「我先抱你出去。」 「嗯。」斐守岁打量。 「等出去了,你还嫌我,我就走,」陆观道更是快了步伐,「只是……」 斐守岁低声:「只是什么?」 「我不知是何处不顺眼,要是能改,改好了,我还能回来了吗?回到你身边。」 「……哼,」斐守岁抬头,笑看陆观道,「痴心妄想。」 陆观道听罢浑身抖了下:「你……真不要我了?」 还在走,但步子慢了。 算了,不与他说这些玩笑话。 斐守岁这般想,开了口:「我要你。」 陆观道听到,勐然一个激灵,好似斐守岁是他的开关,只要守岁轻轻一按,他就有了反应,或喜或悲,全凭守岁一人。 「要……我?」 观道不敢置信般问出,他的耳垂哪里还有肉.色,已经红成一片,若是用力去拧,怕挤出来不是血珠,反倒是满腔欢喜。 只可惜,斐守岁又言:「没了你,我怎么出这心识。」 「呜……」 大尾巴狗低下了耳朵,蔫了心瓣说,「我知道……」 「?」 「就算你打我,我也会带你出去,」转瞬,陆观道藏起心思,「你若不喜欢我,我就改,改成你喜欢的样子!」 怪道,斐守岁分明听到了陆观道有些不对的语气。 遂言:「你很好,已经很好了。」 哪有人儿长大还不叛逆的,就算是养狗,也总会走丢几次,或许回来时邋里邋遢,但总归跑远过。可嘆陆观道从未这般,甚至一次次丢开,还会回来,倒显得斐守岁绝情。 斐守岁闭上眼,又说了一句:「不必为不值得的人改变。」 陆观道不回话,眼前已快到心识出口。 「做好自己吧,小娃娃。」 小娃娃…… 陆观道的脚迈开很大一步,一下跨入蔚蓝透彻的门,他小声道:「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 出了心识。 亓官家的守在两人身边,未曾回到画笔之中。 看着浓雾愈发贪婪,已经将能见的,不能见的全部吞噬。 女儿家有些焦急,走来走去,墨水拖带了混白,成一条黑夜的影子,越来越长。 她道:「公子怎么还不醒!」 珠钗晃啊晃。 「我又不知谢公子在哪儿,又要何处去搬救兵!」手捏着墨水衣裳,女儿家绕着两人转,「要是一直不醒来该怎么办!莫不是要困死在这个幻境里头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哎哟!」 被什么物件绊了一跤,亓官麓立马绷紧神经,只见是斐守岁靠在陆观道怀中,伸出了手。 是那手上的木镯作祟,叫着女儿家倏地一声,如一串游走的小鱼,缩回了画笔之中。 浓雾里却留下她最后一句话:「公子!你可有大碍……」 斐守岁头昏脑胀,回了一句:「无碍。」 紧接着,陆观道也醒来。 人儿的一只手正正好扣在斐守岁手上,指节交叉,又握得紧,叫着斐守岁不得不注意。 默默想抽离开,却被迷迷煳煳的人儿抓得更牢。 「……松手。」 陆观道揉了揉眼:「什么?」 第278页 「呵。」 斐守岁将手抬起,两人仅一拳距离,好似能细看彼此的心跳,「你看看。」 手现在陆观道眼前。 陆观道马上松开,又后仰,憨道:「我是想……」 「不必说了。」 斐守岁煞了陆观道的话头,转头要起身,却因没有力气,再次跌坐在地上。身后的陆观道连忙扶住他,手掌触碰到衣料包裹的臂膀,两人还好不是面对着面,不然可就叫彼此都红透了耳垂,有理也说不清。 「我能起来。」 斐守岁不甘心,像个花甲老太执着要站起,復又是一个屁股蹲。 羞红了脖颈。 陆观道这次却学了乖,只是在后头护着,不触摸。 「……」 斐守岁从未这般无理的狼狈,甚至于心中想,这难不成是神故意的?为的就是让他出丑? 闷哼一声。 守岁皱了眉。 陆观道在后头试探般开口:「要不要变出一个拐?」 拐杖?? 斐守岁转头,欲怒:「我在你眼中是半截身子入土了?」 ……倒也没说错。 「不是不是!」 陆观道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可你这样不是办法啊,站不起来,怎么去寻谢伯茶?」 啧。 斐守岁心里头又记起那个嬉皮笑脸的谢义山,火气只增不减。 「呵,谢家伯茶。」 斐守岁一手抓住陆观道的大腿肉,死死按着,「我倒要看看他与这燕斋花有什么深仇大恨!」 又想站起,可嘆双腿无力,只有心在死死挣扎。 陆观道都要被那手儿掐红了,也不吱一声。 「……罢了。」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知不该无理取闹,谢家伯茶确实处境危险。 便再次转头,正欲开口说话,看到陆观道起了水雾的眼睛。 「你……」 陆观道喉间「呜咽」一声。 斐守岁立即松了手:「对不住。」 也不知在气什么,明明他是一个不会生气、不会将心中所思暴露的妖。斐守岁想起大火中,他对神的大逆不道,好似是入了这幻境以来,他的心绪便被放大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成了他面具之外的事情。 他的本真,像是被人有意挖开…… 是何人…… 正想到此,陆观道之言闯入斐守岁耳中:「那我抱你走?」 第135章 逆反 「好……」 斐守岁也没得办法,总不能让亓官麓抱他。要真如此,那他的脸皮是与谢义山不分伯仲了。 陆观道得了准允,已经很是熟练地抱起斐守岁。 斐守岁颇有些不适:「等过一会儿妖力恢復,我自己走。」 「现在没有恢復。」 「……」废话。 斐守岁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许是木镯子的作用,他不奢求神能留下什么,只盼望镯子能将他的妖力还些回来。若非海底的拼尽全力,斐守岁定然成尸骸一具,所以也并未后悔妖力散尽。 只是,他被陆观道抱着有些说不出的羞耻。 耻在那人儿才长大不久,就要将他当太祖爷爷供了。 斐守岁愈想愈乱,干脆暂时放下身侧人的唿吸,专心去琢磨那条蛇尾。 想起神的蛇尾与远古图腾。神那般的计谋不可能会有纰漏,许是故意叫他看到了尾巴。是神无法说出口的话?亦或者是在暗示什么…… 还有伯茶与人偶妖怪燕斋花。 师祖奶奶也和木偶有些牵连,这一切不该只是巧合。 斐守岁思索时会抿唇,低着脑袋。 陆观道见此:「是难受?」 「嗯?不是。」斐守岁随便答了句。 他自然没有忘记燕斋花口中的负心汉。 顾扁舟是负心汉?负心了谁? 还有适才一幕富贵公子欺柳觉,什么叫「入教」,什么又是「孝道」。当朝的地大物博,虽然百姓是爱什么信什么,但也有所区分,有从西域来的,有从天竺来的,更多的是道观的三清。 那这又是哪一出偏门? 人参酒,以他入药,为的怕不是荼蘼。 一身雪白的荼蘼与一身绯红的山茶。 看上去,听起来,倒像是一对的。 斐守岁慢慢理清思路,一些藏起来的也被他抓住,如那岭南卖唱的姑娘,翠绿偶人,以及……梅花镇县令殷,殷大姑娘。 耳边听到的虽不能确认为真实,但既然是线索就不能错过。 一个五品官员的大县,怎会允许这样规模的外来戏团,梅花镇看着不以此为生计。从入镇时起,斐守岁就注意了来往时人们的穿着,有大娘,有农户,但观其样貌与话语,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再谈顾扁舟入梅花镇的理由。 千算万算脱不开百衣园,要入手也得先剥开燕斋花的肚子看看,看她买的什么葫芦。 老妖怪想至此,又回到了「救人」二字上。 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还要走多久?」 陆观道立马答:「我在朝他走!」 「辛苦了。」 斐守岁抬眼,试图动一动身子,但还是疲软,说不出的无力。 罢了,既已经被伺候着,也就担了爷爷大名。 老妖怪想开了这一动作,笑道:「你不觉得委屈?」 第279页 「委屈?」 「一路抱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不是委屈?」 陆观道听罢,摇摇头。 「……呵,」斐守岁语气加重,「真是一团棉花,给你一拳都不会还手。」 「不还,只有你。」 斐守岁垂了眼睫:「倒好像你欠我什么似的。」 「欠……」 陆观道却没有马上回话,他想了想,似是嚼碎了心中涌出的念想,「欠了不少。」 还是将那话说了出来。 斐守岁不解:「是什么?」 看到那一双久违的眼睛,哪怕一直站在身侧,陆观道都怕管不住嘴,说出早已记起的曾经。 如何是好。 撇开了视线。 陆观道作贼般掩出一个的谎:「梧桐镇时,你很照顾我。」 「……」斐守岁眯了眯眼。 感觉还是被看穿了。 陆观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移话头:「快到了!」 「当真?」 「当真!」 「不,」 斐守岁之手勾上陆观道肩膀,贴得就更近了,「上一句,可是当真?」 喉结滚了滚。 「当真啊……」故作孩童似的嘀咕,「我还能骗你吗……」 哼。 斐守岁看出了陆观道的别扭,身侧这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儿,愈发让他感受到距离。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刻意的假话,又有哪一句本该是真,却被当成玩笑打发了…… 老妖怪伫立在这些漫不经心的话术前,沉思起一句句真假用意。 突然,一声巨响冲破了他的沉思。 斐守岁抬眼,抱着他的陆观道也立马停下脚。 面前的浓雾里,有什么东西轰然打开。 斐守岁下意识要幻出妖身的瞳,但妖力不足无可奈何。 便小声与陆观道:「有何异常?」 见大雾缭绕,一切好似山寺清晨。里面起初只有那一声巨响,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其他动静。斐守岁侧耳细细听着,那声音是被金乌破开的幽径,一旦有了光照,砍柴声、念经声还有脚踩落叶的细枝末节,都涌现出来。 奇怪。 幻术? 斐守岁努力听,没了妖力术法,他掐诀不能,就成了个插花的白瓷瓶完全派不上用场。 颇有些怒意:「我现在废妖一个,只有你能探明了。」 点了下陆观道。 陆观道即刻上前:「可是我……」 看到陆观道为难之色,斐守岁嘆息言:「放我下来,扶着我走吧。」 「为何!」 斐守岁眉头抽了抽:「我要教你掐诀,看透浓雾。你抱着我无法动身,又没长第三只手。」 「哦哦。」 陆观道这才缓缓将斐守岁放下。 斐守岁脚触地,双目一黑,抓住了陆观道的手才勉强站稳。 「要不……」 「你听好了。」 斐守岁知陆观道在他面前的那一副性格,干脆不给辩驳机会,单手掐诀给他看:「看仔细,我没有力气多教。」 陆观道只好依样画葫芦,嘴中还念道:「要是不成?」 「不许不成,」 老妖怪转头,额头已冒出虚汗,他道,「一,在看不清前路时不可乱闯。二,身上哪怕只剩一口气了,也要试一试。三,你学得会。」 是了,斐守岁可没忘记陆观道三番五次的施法。人儿明明从未修习过,却能看几眼就模仿一二。 斐守岁轻笑:「还有四,不能妇人之仁。」 声落。 第一遍手势已尽,斐守岁欲再施法,陆观道握住了他的手。 人儿看到斐守岁,笃定般颔首:「我试试。」 「嗯,」 斐守岁之手搭在陆观道肩上,「我念咒,你掐诀,看清浓雾后头的东西,若是危险我们绕开它。」 「好!」 只见陆观道规规矩矩地模仿着斐守岁方才的动作,一提一收皆有他的影子。 斐守岁缓缓闭上眼,他默默感受着周遭,咒语从口中脱出。 随之,陆观道手掌一合,掌风拍开了雾气。冷香从陆观道的术法中流出,还有遮盖不了的灵力。 斐守岁好似早有预料,他不躲也不避,只传音与陆观道:「稳住,不要着急。」 话了。 术法已成。 陆观道双目清明,他见浓雾之后,山鸣鸟倦里,一条石板山路出现在他眼前。 人儿第一回正儿八经地施法,压抑住兴奋:「我看到了!」 「嗯。」 「是一条山路!」 山路? 斐守岁张开眼,他所见还是大雾浓浓。 「山路上……」斐守岁想起一事,「可有青苔。」 「有,好似还在落雨,湿湿滑滑,看上去不好走。」 斐守岁明白了:「那你再运转看看,谢义山是否就在前方。」 「谢义山?他就在前方!」 陆观道单手掐诀的姿势没有改变,一瞬后,他恍然道,「难不成这条山路是幻境外……」 「十之八.九。」 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身侧,伸手蔫蔫一指,「走吧。」 槐花香交缠在雾气里。 陆观道迟钝了动作,好似自从斐守岁虚弱后,这槐花之香就开始溢出,惹得人儿鼻尖总有些痒。 第280页 「扶我去就好。」 却不见陆观道迈开腿。 斐守岁眯着眼,又是一阵眩晕:「先前修炼渡劫时也常这样,不必担心。你说了山路难走,要是再抱着我,摔着你了,我们就真的走——」 视线突然天旋地转,斐守岁察觉是陆观道移了身子,背起了他。 本就难受,被这么一搅和,斐守岁只好捂住嘴,不再开口。 心中暗骂:小猢狲,愈发不听人劝了! 陆观道一言不发朝青阶走去。 斐守岁眼冒金星,手抓着陆观道肩膀,他身下人比他暖和,许是自己妖力尽失,才冷了指节。 过了好一会,眼见着白雾之中,身下人儿抬脚上了石阶,斐守岁才有了些力气。 老妖怪按下心中不悦,开口时不咸不淡:「你该知会我一声。」 言下之意,陆观道不能鲁莽行事。 陆观道却答:「你总是迁就着别人,明明都快晕过去了!」 「你说什么?」 斐守岁脸色煞白,唇瓣干干的,「别闹脾气。」 「我没有!」 陆观道走得很稳,「你是不放心我,就像不放心谢伯茶一样,于是一个人揽下所有的活,做好了就是大家的功劳,做不好便是你一人之错。」 斐守岁沉默。 陆观道又言:「我看得到,看得一清二楚,换作是谢伯茶他也会这样说。」 斐守岁深深吸气,闭上了眼。 「这是为何?」陆观道。 为何? 斐守岁晕乎乎地想。 「为何活得这般辛苦?」 陆观道一只手就能托住身后的斐守岁,是斐守岁没了妖力,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像极了一段被烧焦的枯木,失去了生命原本的重量。 只见陆观道单手掐诀,竟幻出一顶白帷帽。 白帷帽落于斐守岁头顶,替他挡了幻境中的细雨。 细雨绵软。 斐守岁趴在人儿肩头,也有气无力:「不辛苦。」 伸手拉了下帷帽,遮挡被看穿的面具。 「比我辛苦者数不胜数,我无颜面谈此。」 陆观道咬着后槽牙。 「救人要紧。」斐守岁。 终是听不下去,陆观道第一回生出这种逆反之心:「你现在能救谢伯茶?」 一脚踩实了黏煳煳的落叶。 槐花香像是斐守岁的情绪,被陆观道一呵下,又瀰漫开来。 斐守岁干脆装作没听到,整张脸埋入后背。 陆观道知斐守岁在做什么,于是他喋喋不休起来:「要是叫谢伯茶知道你的状态,他怕是会立马放下復仇之心,扛着你就跑!海棠镇时,你为救人引出佛法,已是给足了面子。你现在又要做什么!」 说着说着,气涌上。 陆观道用劲踩着石板,在发无处可泄之气:「当什么英雄!」 「我没……」 斐守岁止了反驳的话,他忽然意识到人儿的不对劲。 什么时候开始,陆观道会说这般冠冕堂皇? 何时? 何时陆观道长大成了人,梅花镇的马车里? 不,不是。 冷汗一下子浸透了斐守岁,他想逃,但无处可去。 他看到白帷帽外高高的身影,心中生出好些个无名的恐惧。 吞下惶恐不安,不再将面前人当成稚童,斐守岁言:「陆澹你……」 陆观道以为斐守岁不舒服,着急问:「怎么?」 「你……」莫非也是这黄粱术法? 第136章 骗子 「我?」 陆观道浑然不知斐守岁的猜忌。 两人近得都快揉碎在一起,却生出个隔阂来。 斐守岁咽了咽,再次将疑虑藏进心中。他想,以他现在的状态,幻术要害他,他也无计可施。面前的若是幻术,他也认命。自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陆观道是陆观道,只是人儿变了。 变了…… 背着他,偷偷地长大,偷偷地有了别的心思。 斐守岁也曾养过狗,小狗听话,但总有闹腾的时候。于是斐守岁学会了驯狗,如何让狗跟着他一步不离,让狗眼里只有他一人。 但今非昔比,陆观道远远比狗要来得聪明。 斐守岁犯了难,换一个话说:「你说得有理。」 先是认同,放下对方的警惕之心。 却听陆观道回他:「你在哄我,心里面不这么想。」 果然。 斐守岁笑着:「谁和你说我没有底牌?」 那底牌还热乎,便是神留下的仙力。 「底牌……」 陆观道念叨两字,復开口,「我也有底牌,只要你不知道的都是底牌。」 「……」这是在呛我? 斐守岁:「是真的,我不骗你。」 陆观道:「你从不骗人。」 默然。 斐守岁哑了话。 陆观道也不再开口。 两人的气氛诡异,算不上争吵,甚至连吵都不曾吵起来,那又算作什么?斐守岁趴着,闻到冷香浸润了衣衫,他身下人不会是幻术。 幻术虽为虚幻,但行事必有一套准则。 陆观道说出这番话,便不是了,连基本的顺从都没有。 顺从…… 斐守岁垂眸,口内唿出的热气远比冷香温暖。 第281页 「先找到谢兄,再斟酌也无妨。」 说的是找谢家伯茶,之后便是死了,也不会后悔。求的「心安」二字,是斐守岁不愿再让老妪那般的事情发生,仅此而已。 陆观道:「你见不到南墙。」 「……是。」 斐守岁顺着人儿的话说,「做人做事可不能百依百顺。」 连斐守岁自己都寻不到缘由,为何他会有犟嘴的心思,换作了往日,笑一笑点点头也就过去了。许是不甘心,许是早就累了。 他闭上眼,将耳识放大。 既然唤不出妖身的瞳,那便用耳朵去听。 听到稳健的脚步声,树叶在雾气里生水,还有鸟鸣……哪儿都有鸟叫,也不知是什么鸟,每日不知疲倦。 念经声,有经文,有道法,想必就快到了。 道观,谢义山,以及一场暴雨。 斐守岁感知着路边的所有,甚至听到幻术中人的窃窃私语。 此山倒是热闹。 斐守岁曰:「还要多久?」 「快了。」 可惜斐守岁只能见浓浓大雾,全要仰仗陆观道的眼睛。 陆观道甩了甩头,丢去碎发上的水珠:「找到了该如何?」 「嗯?」斐守岁言,「你出手。」 「我?」好似并不惊讶。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该学会了,」斐守岁突然直言不讳起来,「我看不透你心,但望你救人一命,算是还了谢家伯茶在梧桐镇的恩情。」 陆观道没有回话。 「我想……」斐守岁思索着,「我想你该是想起来了,哪怕只有一些。」 「那你呢?」 「我?」 斐守岁笑道,「一人独行,畅快逍遥。」 陆观道忍下了心绪:「骗子。」 「嗯,我是骗子。」 斐守岁有些晕乎,他说着心中言,他也当是真话假说,假话当真。不管如何,身下人离开也好,他还是那个他。 「骗人是有报应的……」 斐守岁的手指紧了衣料,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放下心中永不停歇的思虑。 眼皮贴上了,冷香还在围绕。 陆观道咬牙说:「你累了。」 「嗯……」 冷香安抚着疲倦,斐守岁将要坠入甜腻的梦里。 倏地。 他睁开了眼。 还是没有成功。 斐守岁心门紧闭,陆观道再怎么敲门,都无法闯入,哪怕是拥抱。 陆观道坦然了心:「对不住。」 斐守岁知晓了。 「我是想让你休息……」 「多谢。」 斐守岁伸手打了下陆观道的肩膀,却不说话。 陆观道不再往前走,他看向那没有尽头的青阶,耳边的嘈杂是雾气的鬼,好似在与他说,不如就此沉没。 走出去吧,救什么人,他需要你救吗?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说的是谢家伯茶。 言的又好像成了斐守岁。 斐守岁见人儿不动身,不解道:「是到了?」 「……不是。」 「那愣着作甚。」 身下人倏地半跪,斐守岁骇了一跳。 「你!」 陆观道将斐守岁放下,斐守岁睁开眼,只有大雾。 有些焦急:「你莫不是想走?」 陆观道摇了摇头,他言:「你走了我再走,你不走,我就一直站在你身边。」 说着说着,眼见陆观道将手腕凑到嘴边,他张开嘴一下咬破了自己的皮肉。那没有打磨过的牙绽开了肌肤,血与痛楚敏锐地击打神经。 斐守岁皱了眉,他察觉陆观道用了术法,为的就是取血。 人儿想用血救斐守岁。 血腥侵占舌尖,从嘴角而下。 冷香取代大雾,充斥在浓稠见不得光的雾里。 好闻。 似是多日没有淋到雨的荒原,终于黑云密布。上苍赐给荒原一场大雨,枯树站在山脚也讨得到水喝。 不猜也知接下来的事情。 就算暂压五识,那香味都无处不在,斐守岁跑不动,跑不开,看着陆观道死死抓着他的手,而他无处可去。 手腕的血脏了唇瓣,湿透了袖口。 陆观道伸出手,把手腕做成了礼尚往来,他笑道:「反正走不了。」 是,斐守岁被困,妖力还未恢復,连陆观道他都未能敌手。 冷哼一声,眼神从温和变回了薄凉。 「逼我不是更快吗?」 「不,我想看着你靠近我。」哪怕是无奈的,不从本心的。 陆观道压抑不住内心,却也不敢打碎禁锢。 斐守岁挑眉,香味让他好受不少,仅是闻到了,他就能恢復力气,如若喝上一口…… 血珠点于雾中,化开。 老妖怪笔直了嵴背:「我若吃了你的血,与那吸血的虫有甚区别?你的灵丹妙药还是藏好了,别让他人知晓,免得受无妄之灾。」 斐守岁说完,撇开脸,试图在香气中靠着自己行走,却还未挣脱陆观道,那手腕子就迎了上来。 守岁募地往后靠避开,他见手腕停在他面前,血珠浮在空中。 一愣。 看着陆观道掐诀一句。那术法斐守岁从未见过,师从何门?又是做什么用? 术法是暖的,温和如茶。 第282页 那盈亮之光揽住血珠,在斐守岁未曾预料里变幻。 「你要做什么?」 唯有未知才真正恐怖。 陆观道捻两指,血珠跟随他指的动作,如水中游龙,圈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咽了咽:「陆澹。」 被唤了姓名,陆观道缓缓抬眼。 「不做什么。」 斐守岁笑了下:「你是觉得我会信你?」 终是说出了此话。 陆观道一不作二不休,凑上前,咫尺距离被碾碎,唿吸打在彼此的脸颊上,他道:「我若真说了,你也必然猜疑。」 「……」 那只血淋淋的手,抚上斐守岁的脸颊。 陆观道本就高斐守岁一些,眼下一个仰首,一个低眉。 血黏于脸颊,有人说得痴然:「要是一直如此就好了。」 「什?」 陆观道心中的腌臜被倒在了月光里:「可又不能这样……」 人儿痴迷的念想终于落在斐守岁眼中,像是漫出来的水,找到了口子,也就只往那处倾斜。 水啊,思念啊,本就是一样的东西。 指腹的血珠在脸面上划开,指尖掠过了喉结,香气是侵略的士兵,逼着斐守岁无处可逃,只好面对。 斐守岁按捺不安,表面还是波澜不惊:「你若真想做心中之事……」 虽然斐守岁也不知是什么。 「莫要后悔了,有些窗户纸一旦捅开,你……你?」 话还没说完,肉眼见到陆观道湿了眼眶。下一瞬,不用预备似的,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不管是冷嘲热讽,还是什么温言暖语,都被这突然来的泪珠剎住。 斐守岁百思不得其解,所有在人间学到的办法主意,偏偏遇到陆观道就不起作用。 很是奇怪,方才的与现在的又判若两人。 老妖怪凝眉,他不敢松了防线,只因人儿沾血的手还贴在他脸上。 血腥是冷香,泪珠是伪装。 泪水还在流,人儿面目渐渐拧巴在一起,吸一吸鼻子,皱紧了眉梢,委屈般咬住唇,又可怜兮兮,好似只有落泪成了他唯一的表达。 「我……」 眨眼时,眼睫拦下泪花,「我先前也是捅破了……可你、可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滚烫的,赤热的,落在斐守岁脸上,代替了血。 斐守岁是个爱干净的,看着这哭丧表情,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嫌弃:「你……有话直说。」 此话落。 绕在斐守岁身边的血珠子一散,散在了雾气里。 阴冷的浓雾立马退去三丈远,香味完全包裹了两人。斐守岁惊嘆,要换作在海棠镇,面前人儿怕是早用手腕堵他的嘴了。 趁着陆观道落泪,斐守岁立马将脸移开。 陆观道的手悬在空中。 斐守岁:「呵,个子高了,倒成哑巴将心里事憋着。」 「呜……」 血雾让斐守岁有了力气,他听不到陆观道的回答,便转身要走,他试图一人上青阶。 刚抬起脚,身后的人儿牵住了他的手。 嘆息一气。 斐守岁心想,怎么长大不愿坦白也罢,居然还要人哄。 却听陆观道启唇道:「所以、所以窗户纸一旦捅破,就回不去了……」 「……嗯。」斐守岁回。 好像说话的不是人,是眼泪:「那现在要一直这般?」 这般? 是哪般? 斐守岁不知所以然:「若是好事便做,若是坏事就舍。」 哪管是什么,斐守岁和稀泥一样敷衍。 老妖怪带着人儿,开始往高处去。 总不能抛下的,斐守岁知,他若是抛下了,恐怕那人儿会跑回来,粘得越紧。 索性,香味有用。 身后陆观道痴迷:「如何看是好是坏?」 仿佛又回到了小孩时,那个抓着人问为什么的模样。 斐守岁瞥一眼浓雾,时刻告诉自己,此时非彼时,此人也非从前。 「伤之皮肉是坏,抚之身心是好。」 斐守岁打了头阵,也就不再回头看人儿,他没有注意人儿的眼神闪过剎那的贪心,又立马换成了良善。 听人儿言:「若这同时发生?」 斐守岁踉跄一步,石板地滑,在所难免。 他拍了拍衣袍,伸手抹去血:「心为首要,皮肉其次。」 还能是何事? 斐守岁心里头只想早些寻到谢义山,管不得陆观道的想法。 而陆观道在他身后碎碎念,一直念,念的也不是其他。 「心为首要,皮肉其次……」 第137章 匕首 须臾。 走去几步,人儿还在后头念叨。 浓雾之中,叽叽喳喳的人声传来,宛如檐下长排的定风铎。 斐守岁慢了脚,也不知会陆观道一声,害得陆观道直直撞在他身上。 「嘶!」 斐守岁立马回首:「对不住,先忍一下!」 陆观道捂住了嘴,却吃着一手血腥,表情比橘子屁股还要难看。 「……」 却听滚滚白。 「师兄!今日要落大雨,你还出去做什么!」是一稚嫩的声音,「你没瞧见西北方向的黑云吗?抬头看看那乌压压的一片,不过半个时辰,别说雨水会淹了山路,就怕打雷闪电噼了树木,再起火!」 第283页 石阶上的两人相视。 「此事着急,今日不去怕是要半月后才能办到,你看我穿了蓑衣,还带了油纸伞,无妨的!」年轻男子。 「可是……」 「你师兄是何人啊,还会怕打雷下雨?倒是你快回去吧,刚入道观什么都没学到,避雨诀会吗?」 「不会!」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小心淋了雨伤风感冒!」男子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反倒是稚嫩的在远离。 石阶之上,有什么东西踏破了芒鞋。 斐守岁下意识拉住陆观道往一旁靠。 便见有个穿蓑衣的青年,从雾气中来,却没有看见两人似的,急匆匆往山下走。 石阶敛着雨珠,那一双草鞋踏实了青苔,走得稳健,目不斜视。 斐守岁上下打量此人,蓑衣之下穿着一件靛蓝道袍。衣裳领口有些发白,像是洗涤多次,又不捨得换。后背鼓出来,背着什么东西。 老妖怪琢磨着,那蓑衣男子忽地停下脚,转过身。 见他拍了拍水珠,朝山上喊:「伯茶!记得叫师兄弟们去库房清点香烛!」 伯茶? 谢家伯茶在山上回:「知道了!师兄下次唤我道号!」 蓑衣男子笑了声:「好!」 斐守岁知晓了,他与陆观道言:「这一幕该是在幻境外,谢伯茶所说的暴雨一事。」 陆观道听斐守岁和他说话,有些心喜:「唔……你不怨我?」 「怨……」 斐守岁淡然着眉眼,「怨你有何用?我怨了,你就不跟着我,就此分道扬镳?」 「倒也是。」 前头的人有了力气便松了手,提袍继续往前走。 陆观道紧随其后。 果然,方过一会儿,那乌黑云群就降起雨来。 落下的雨珠子比陆观道的泪珠大,噼里啪啦地敲响了落叶竹林,在耳边响过山灵的呢喃声。 土与草的腥味沤出,冷香强势,与其杂糅在一起。 斐守岁边走边捻指调理,妖力恢復十之二三。 等到这石板路转弯,眼前豁然现一座道观,斐守岁才稍稍慢下。 道观安静,有香灰味与诵经声。除却其他,偶尔跑来淋雨的猫,走过孤独的魂,都是常见。 斐守岁站在道观前,没有踏入。 「怎么了?」陆观道已经擦干眼泪,手上的伤口也止了血。 斐守岁望向观内,似是犹豫良久,他掖了掖袖子,朝空无一人的道观石阶拱手。 毕恭毕敬,不失半分礼数。 陆观道见此,也跟着拱手作揖,但心有疑惑,遂开口:「为何作揖?此处不是幻境?」 「是幻境,但……」斐守岁掸掸肩上白雾,他言,「但为人处世,尚要有准则。」 「这是你的准则?」 「是,」斐守岁笑道,「你可还记得,收养我的老妪一事?」 「记得。」 两人并肩,好似适才的拌嘴与隔阂又不復存在。一切的猜忌如泥水,从石阶而下,沖刷在大雾幻境。 「我去给她找长生不老药时,路过道观未曾行礼作揖,便被打了出来,差些要被关入炼丹炉里成了一摊血水。」 「噫!」 斐守岁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他生死的事情:「不过老道长明鑑,放了我,还告诫我这世上可没有长生不老药,唯一能长生的便是修行。于是我每逢道观,便还他一个拱手。」 陆观道眨眨眼。 「怎么?」 「好奇怪的妖。」 「……是。」斐守岁加快了脚步,此时的他,妖力恢復至三四层。 一青一黑的两人闯入了道观,便有香灰与符纸的味道。 片刻。 游廊下,有一个稚童与斐陆二人打面。 那人儿小小道袍,宽大袖口有深深的印痕,是一件常年压箱底的衣裳,领口处也是洗得发白。 不必言说,除了谢义山也无他人。 看着小谢义山手上捧着的香烛,走起路来还有些左摇右晃。 「看上去总角。」 却听小孩念叨:「什么叫长得矮就拿少一些!我明明十二了,哪里矮了,还不是之前师父烧菜总烧焦!哼,长高,我也能长高的。」 「这贫嘴的毛病原来少时就有。」斐守岁侃了句,带着陆观道,于小谢义山身后。 听他说。 「多吃饭!今儿晚上我要吃三大碗!谁说阿幸都比我高了,哼!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说着,还不忘拉一把摇摇欲坠的红蜡烛。 踱步一半游廊,尚未到库房门口,谢义山突然不走了,看向外头瓢泼的大雨。 「雨下大了,不知师兄有没有被淋到,」颠一把香烛,伯茶大手大脚地走,「本来今天还想去钓鱼的,哎呀,等雨停好啦。」 「等雨停,带着师兄一起钓鱼!可惜钓了还要放生吶,以前跟着师父都是就地烤了吃!」他开始一个人,寂寞似的哼起了小曲。 想起谢义山与江千念的身世。 斐守岁也能猜到一二,谢义山应是从小被解十青捡来,后头认祖归了宗,却横生变故,最后又再次流浪。 也是个可怜人。 便见小谢义山将手中香烛搁置,掏出一大串钥匙:「是哪个来着……」 一个一个数。 「早知道就该叫师兄他们来的!」泄气般再从头数一遍。 第284页 到此时,一切还都美好,两人也预料不到之后的发生。 道观外大雨倾盆,小谢义山细细看着钥匙上贴的黄纸:「唔……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啊啊!烦死了!」 话音刚落,游廊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惨叫,吓得小谢义山浑身一个激灵,没拿稳手上的钥匙。 钥匙掉在了地上。 「什么声音……?」 小谢义山转头,脸上还是惊吓未散,「莫不是……莫不是师兄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缓出一气,伯茶自己哄着自己,按了按胸口,他弯腰要捡起地上钥匙,谁知又是一声惨叫。 听声音是个老者。 那好不容易拾起的钥匙,再次跌落。 这会儿,谢家伯茶没有迟疑,丢下钥匙就朝声音方向跑去,边跑边焦急:「都说那梯子不能用了,还用!这下好,摔着了师父,我怎么和师父交代啊!」 原是谢义山在道观里新拜了一个老道长,也就有了两个师父。 小谢义山跌撞着,从袖中取出一瓶跌打红花油:「哎哟!就师父那一把老骨头!」 斐守岁与陆观道于其身后看得一清二楚,两人自也知道不仅仅是跌倒那么简单。 因斐守岁已在冷香与大雨中闻到了另外一种味道,是血腥。 血腥味很突兀,比雨水漫开的速度还要夸张,斐守岁皱了眉,速走已是极限,妖身的瞳尚不能幻出,也不知前路如何的残酷,又要怎样打压一个少年。 小伯茶跑向了他此生的分水岭。 转弯过,一个什么物件突然飞出。 小伯茶募地反应,幸好躲过。 那圆滚滚的东西,啪唧一下打在柱子上,又很有重量地坠于地面。 斐守岁定睛一看,是血淋淋的,五识尽是污浊的人头。 陆观道在身后皱眉:「嘶……」 显然那伯茶也是看到了,而且是擦着身子,与他打了个照面。还未等小伯茶反应,復又是惨叫声连连,这会子他听得真切,决然不会是什么木梯子,也不是什么拌嘴打闹。 吞了吞口水,伯茶愣愣地转身,转身去看。 「师!师叔!」 小伯茶不敢相信般,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煞了话,脚步踉跄,往旁边一倒。 他心中之言传入斐陆两人耳中:「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头?师叔的人头?今日方才见到师叔,难不成是师叔对我的考验?师叔不是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就这般考验我?试探我……还是要试探作为狐妖徒弟的我?」 「不是这么一回事,绝不是,不会与我开这般的玩笑!」 「妖怪?难不成是妖怪?可是、可是道观有一层护法结界,妖邪岂能擅闯?」 「那……那……能是什么?我能做什么?师父?师父……师父!」小谢义山突然跑起来,手撒开了,就听到他响彻云霄的哭声。 斐守岁提袍在后。 陆观道见了不解:「明知前面有危险,还哭出来……」 「那是怕的,你没发现谢伯茶跑得不对劲吗?」 并不笔直,甚至三番五次要平地摔. 那哇哇地哭声不是伤心,人下意识的哭,只会是害怕。更何况,小伯茶也说了,那师叔第一日才见,又不喜欢,何谈伤感。 斐守岁这般猜想,与小伯茶一块儿跑向那个悲伤地。 血腥味愈发浓重,就连伯茶都闻到了,他哭得稀里哗啦,脚步却还在往前跑,不曾停下。 「哇!师父!师父!」喊的是新拜的,没多久的师父。 小谢义山狼狈至极。 陆观道旁观:「他该跑的。」 「跑?」斐守岁说,「他不是在跑吗?」 「我说的是……」 「若他跑了,也就不是谢伯茶,」斐守岁正色,「不是那个有情有义之人。看着吧,看这一出拦路幻术要告诉我们什么。」 看小谢义山努力压抑恐惧,绕过他师叔的身躯,他知道自己救不了的,他该要去找生还的。 可他还什么都不会。 忽地。 又一个躯干从大门内飞出。躯干撞在石板里,没了头,血在道袍上开出深色的花。 伯茶不敢看,捏紧了拳往前方走。 「师兄!我、我不是没良心,师父告诉我要救人,我先救人……」小伯茶心里念着,惧怕的泪水止不住地流,鼻涕挂在他的下巴那儿,一盪一盪。 又念:「我能救人,我不会跑!等我救人,我、我就和师兄们安葬你,还有、还有师叔,我不会忘的……」 擦一把鼻涕。 走向血腥尽头。 那屋子是供奉三清的地方,也是小伯茶的拜师之地。 小伯茶咬着牙,咬出了血,在满是血腥味的空气里,他的血已无关紧要。 走到最靠近三清殿的廊柱,伯茶躲在了廊柱后头。 他按住狂跳惊恐的心,心内与自己说:「别怕,别怕,是妖怪也不要怕,有师父教的保命术法,要是受伤了师父会来救我,别怕,别怕……」 「等等!」 小伯茶勐地抬起头,他慌中生一记,抽出与解十青一起流浪时防身用的匕首,「要是受伤了,师父就会来!」 小小匕首跟着谢伯茶的手一起颤抖。 第138章 薛谭 小伯茶看着匕首,匕首反着他狼狈的脸。 第285页 鼻涕,泪水,还有煳成一团的面容,他顾不得这些,只有刀面的抖动在告诉他,他在害怕。 怕着死亡,或是怕着刀刃。 咽了咽口水,小伯茶对着心说:「要是我给自己一刀,师父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了?他会来救我的吧?要是有师父在……有师父在!就不必害怕妖邪,就能救人!」 不过可惜,小小孩子没有这般赴死的决心,哪怕是用匕首对着自己,那也是痛的。 大雨还在下,看了良久,伯茶尚在犹豫,那浓浓血腥从一旁涌出。 三清殿内,血腥味盖住了香灰与火烛,道观特有的符纸味道都被掩去。 一阵丁零噹啷,是法器?亦或者烛台。 伯茶听着声响,他按捺住心跳,又是害怕又不得不抬头去看。 在漆黑的门上,小伯茶见到一只大手。 打眼一看。 那手很大,指骨分明,甚至都有些太大了,不像是人的,更似山中狌狌。 人? 非也。 只见手后的东西慢慢步入视线。 小伯茶目见一个高有十尺、身躯庞大的男人,从门框下低头而过。 男人穿一身白衣,衣袍上有灰黑土块,且沾了血。 血是溅开来的,溅了满满一身。 可嘆男人低着头,驼着背,头髮遮目又脏又乱还黏着血珠,便也看不清面貌。 那男人在小伯茶的注视下,机械似的抬起腿要跨过门槛,却因腿抬得不够高,生生绊了一跤,停在原地。 尚未知晓男人来歷,三清殿突有女子声音,夺去小伯茶的注意。 女子破口道:「你出去做什么!」 听罢,十尺男人咯吱咯吱地扭头:「主、主人,是这里还有活人……」 「什么!?」 什! 小伯茶心跳加速。 且听殿内女子不可置信般:「道观上下也就这么些道士,都是你亲手杀的,还会有漏?」 「主人,真的有人……」 男子直勾勾盯着廊柱,视线仿佛能贯穿柱子,落在小伯茶身上,他道,「有人在柱子后面躲着,我看到了……」 手臂一抬,长长指节指着小伯茶所在的廊柱。 那指甲里还沾了东西,好似是毛髮与皮肉。 话落,男子终于拔出了另一只腿:「主人,有人……有人……」 见他顿一下,走一步。背是耸着的,头是往前伸的。 「有人,是小人儿,是小道士……」男子抖了一下,哼哼笑道,「是小道士,还有道士活着……都给我死,都给我死……」 观内女子听罢,不耐烦道:「薛谭,你发什么疯!还没被老道士打够吗?说话都不利索了!快回来!」 薛谭?! 斐守岁与陆观道对视。 是那个「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的薛谭? 薛谭极尽脖颈,看向廊柱:「主人,就是有人,有个活生生的人……」 「真是麻烦!」女子的声音忽地靠近。 一股难闻恶臭袭来,斐陆两人倒退数步,看到薛谭背后出现一人。 来者着白色衣裳,绑着两根低低的麻花辫。麻花辫上头还有几朵荼蘼。 是荼蘼花没错。 可这女子面貌,却不是燕斋花或荼蘼。 女子的皮肤相比燕斋花的偏黑些,脸颊两侧有星点雀斑,她的头髮稀松,倒是辫子上的荼蘼花一尘不染,连滴血都没有沾到。 看女子颇有些生气,抱胸言:「哪儿有人,我怎的没有看到?」 她一脚踩在什么物件上,又用力碾了碾。 「方才老道士给了你一掌,你怕不是被他拍傻了!」 薛谭低下头,很是谦卑:「主人,真有人,我从不骗主人……」 「哦?」女子勾唇一笑,「你确实从不骗我。」 言毕。 一高一矮的视线倏地聚拢,汇聚在殿外廊柱。 廊柱后头的小伯茶已然大汗淋漓,怕得双腿颤颤。 「不过我数了一数人头,确实少了一个,」女子嘟了嘟嘴,俏皮道,「少了老道士的亲传弟子,莫不是……就藏在了柱子那儿!」 女子说罢咯咯笑几声,她张开嘴,嘴角咧出一个别样的弧度。 薛谭见了,转过头:「嘴巴,开了。」 「哼!」 女子立马闭上唇瓣,还按了按,像是胸腔在说话,「这病娃娃的皮囊还是不经用,到时候烂了,你就再去信徒里挑个好样貌的给我。」 说完,撒气似的踹了薛谭一脚。 「既知道有人还不快去!」 薛谭颇有些不敢:「可是亲传弟子……」 女子不屑:「亲传弟子?我看就是个给道观打杂的老妪,你是没见着那老道士的孤高脾气吗,教出来的徒弟会藏着掖着?蠢笨!」 「原来如此……」 薛谭没了后怕,又得了允许,便一左一右地走向廊柱。他个子虽高,但步子不大,就这段路他也要走上好久。 听他言:「你先前没有教我这些,我不知道……」 是在说给女子听。 女子去了殿内,冷哼:「我杀你时你才三月,我又没奶过孩子,怎知还要教你识字读书。」 杀人? 斐守岁看着面前的薛谭慢慢地走。 第286页 「你说的,好不避讳……」 「避讳?」女子又笑了,「你要是避讳,会愿意和杀人放火的我待在一块?」 「我?我也无处可去……」薛谭看了眼地上的无头尸,「就像这无头一样,身首异处……」 「你这是在讽我?」 薛谭咽下血腥:「不是。」 「哼,我大人有大量没杀你娘亲,你不磕头道谢,还在我面前说教!要不是用人皮偶捏了一个你,你娘亲怕早就一头撞死了。」 女子在三清殿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话,「还有,也是我给你娘亲出谋划策,给了他买卖生计,不然哪有你们薛家的大富大贵。你啊,就乖乖做我的『圣偶』,不要瞎想,只要你听话,我保你娘亲一世不愁吃穿。」 圣偶? 生计。 斐守岁将心中所有串联。 生计定是人伢子一事,而那三月就死的薛谭在他面前。既如此,薛宅那个竟是傀儡? 想起了阮家姑娘,倒是讽刺。 眼神沉入了水底。 斐守岁再看女子,此女就算不是燕斋花,也与燕斋花脱不了干系。 默然。 视线一转,落到道观唯一的生人上——谢伯茶。 小伯茶攥着手中匕首,此时的他自然听不懂两人所说。大颗的汗珠落下来,代替了方才的眼泪,伯茶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好似这样就不会让人发现。 上下牙齿打战。 一旁的斐陆两人能听到他的心声。 「要来了,他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刺伤自己?师父说只有刀刺才能叫他来……」 「怎么办?真的要如此?可我、我刚来这个道观才不足三日!认祖归宗,我为什么要认祖归宗!」 「今日究竟是碰上了什么霉头,为何妖邪能入山门!山下的法阵结界难不成都失灵了!」 小谢义山心中的慌乱一字不差地流入斐守岁耳识。 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折不扣、贪生怕死的孩子。 倒也像个活人,要是这般年纪的谢义山毫不犹豫上前救人,那才有鬼。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要往三清殿走。 伯茶心中还在犹豫:「早知道就跟着师父了,早知道平日里多学些术法咒语,不然、不然我也……」 小伯茶还在害怕,薛谭已一摇一晃来。 薛谭挂着手,耷拉着脑袋,如行尸走肉,与斐陆两人擦肩。 还差一点,就差一步距离。 薛谭开了口:「嘿嘿,老太太,您别躲了,我刚刚都听到哭声了,远远的,就听到了……是不是在我杀老道士的时候,你赶来的?你边哭边走,哭得好啊,哭得真切……」 「杀老道士……?」小伯茶脱口而出。 斐守岁停下脚。 听到一劳什子滚出来,非蜡烛蜡油。 转头看,是小伯茶袖间的跌打红花油,正赤裸裸地滚到了薛谭脚边。 薛谭扑哧一声:「哟,还拿了药酒,难不成你以为、以为是老道士摔了跤,给人……给人送药来了?」 斐守岁低眉,他知谢义山能过此劫,也就并不在意。 活着就好,哪怕满身伤疤,也是活着。 于是老妖怪抬腿要走,正欲动身,被身后的陆观道拉住了袖子。 陆观道说:「别走!看谢伯茶。」 「嗯?」斐守岁再次回首。 廊外的大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雨点顺着热风打进来,打到了众人眼前。 只见在风雨里头,刚才还小心翼翼不敢动弹的谢家伯茶,倏地一下跑出了廊柱。 他咬牙举起那把尖锐的匕首,是一副愤怒又决心赴死的表情,与仲夏的骤雨之中,大喊。 「我不怕疼!!」 一道紫雷轰然噼下。 小伯茶手掌一旋,匕首顺着动作迅速刺入了他的左边小腹,他咬牙怒吼:「师父!我对不住你!」 师父? 斐守岁默默撇过了头。 「师父!快救救我!!」 小伯茶忍着痛,他抬头看薛谭,「师父,我再也不逃学了,我会好好学习术法,快来救……」 话还未说尽,那适才还不得动弹的薛谭,蓦地扑过去掐住了小伯茶的脖子。 动作之快,快如乌云里蕴藏的闪电。 雷声隆隆。 今日,大雨滂沱。 目之所及,小伯茶瞬间被薛谭打在地上,身躯嵌入石板的三分。这般重击伤了肺腑,小伯茶喉间勐地冲出一口血。 血刺在薛谭污黑的脸上,成了腌臜。 薛谭嘻嘻笑几声:「怎么了?因为我提到了老道士,你就、你就下定了决心?小娃娃,你倒是勇敢,换作是我和主人,哼哼哼,早就跑啦!」 小伯茶无法唿吸,紫涨了脸。 「你知道吗?我杀老道士的时候,他嘴里还念叨呢,念叨着『我亲传弟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你』,他、他还说,不为什么报仇,就为了这天下,少一个祸害!哈哈哈!」 薛谭挤眉弄眼,视线往下移,看到了小伯茶身上的匕首:「这是什么?」 他握住了刀柄,装傻充愣似的问。 「你是觉得杀不死我,然后想要自杀?」 「我……呸!」 一口带着血的唾沫吐在了薛谭脸上,仿佛能看到长大后谢家伯茶的模样,他道,「嘿!你、不、配!」 第287页 薛谭被唾沫刺激,愣愣地不说话,连手都松了不少。 趁着这一口气,小伯茶忍痛要朝薛谭踢去。 却见薛谭反应过来,一手握住了匕首刀柄:「你敢呸我!!!」 第139章 茶饼 「我娘都没有呸过我!你居然敢呸我!」 像是心智没有长开的孩子。 薛谭气得吱哇乱叫,他握住刀柄,威胁言:「你信不信,我拔出刀,再刺你一遍!」 小伯茶又被薛谭锁喉,无法开口。 「嗯?你什么意思,你不、你不回答我的话?」 可笑,小伯茶哪能回话,差点就要翻白眼,驾鹤西去了。 薛谭这才意识到他的手正死死掐着小人儿,便略略松了些,嬉笑道:「嘻嘻,这样有没有好些?」 有了空隙,小伯茶拼了命地喘气,压根没有力气回话。 三清殿内的女子自然听到话头,爆粗道:「他.娘的!薛谭,别玩了!」 薛谭浑身一颤,復又立马掐住伯茶。 「对不起,对不起嘛,主人……我只是见到了小孩,有些开心……」 虽如此说,但薛谭的手还是掐着小伯茶,他另一只手抓牢了匕首。只见薛谭笑眯眯地一推,将匕首推得更深。 小伯茶闷哼,硬是没有喊痛。 薛谭见此,很是不满:「怎会不痛呢?」 脏乱的长髮垂下来,垂到伯茶脸上。 小伯茶脸色煞白,好似魂魄都要离体,撒手人寰。 薛谭又言:「明明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好像还能逞英雄……」 匕首一握,在薛谭手里生生一旋,带着皮肉与脏腑,绞断了筋脉。 这般的痛,小人儿却仍旧忍着,脸色愈发的难看。 斐守岁不忍直视,正要嘆小伯茶的英勇,那小伯茶的心声就流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这厮狗娘养的啊,好痛啊啊啊,要死了,真要死了——哇啊啊啊啊!这比被老王八咬了还痛啊!!!」 「……」斐守岁。 「师父你再不来,就要给我收尸了,师父啊!!!」 外头的薛谭胡乱说话,心里的小谢义山也跳脚似的乱吼。 斐守岁真想关了耳朵,图个清静,他也不想再看谢家伯茶,反正是活下来的。 既已知道结果,就不必纠结救生的过程。 提袍朝三清而去。 还未走近,便看到躺在门槛旁的无头尸,以及那个被女子当垫脚用的人头。 无头尸是何人,斐守岁看不出来,但那人头花白了头髮,从谢义山口中言,该是他新跪的师父。 斐守岁嘆息一气,甩袖朝人头拱手。 陆观道在后也装模作样。 入了三清殿,外头薛谭与小伯茶还在对峙,也不见解十青赶来。 小伯茶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薛谭给了他生机,他也就真的大胆起来,与薛谭对骂。 耳边有:「你奶奶的,你吃什么长大的!我都要被掐死了!」 「哎哟哟,还没死呢!」薛谭。 「我呸!我呸!你才死了!死王八,没心眼!」 「你骂我什么?!」 「死!王!八!」小伯茶。 有衣料摩擦与肉.体碰撞声,小伯茶声音爽朗,好似是箍住了什么,「哈哈!王八兄!看看小爷新学的擒拿术!!!」 「……」斐守岁闭目。 话落。 又有重物坠地之声,小伯茶的声音止了,不看也只知是他被薛谭制伏。 小伯茶这回可怜,是脸着地,摔了个面目模煳。 薛谭动手压着他的脸在石板上摩擦:「你骂我!你又骂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敢骂我!除了主人!她不是人!」 小伯茶摔碎了嘴皮子,奄奄一息。 「啊啊啊啊啊!!!」 薛谭发了疯,他的手勐地嵌入伯茶的后颈皮肉,「该死,都该死!!」 在三清殿里头的两人,再次听到了小伯茶的心声。 心声言:「完蛋,玩脱了,真要死了,还没通知江幸……她别是忘了……」 「师父……救救我……这厮把您乖徒儿的脸都打碎了……」 「师父……快快来啊……再不来,以后就没人陪您钓鱼打趣了……」 斐守岁心颤了下,忍不住回首,妖身的瞳穿透高墙,看到小谢义山的脸卡在碎裂的石板上,而那些石头块儿都是鲜血。 皱眉。 斐守岁插不了手,也知这是幻境,甚至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与他而言不过一摺子话本,与谢义山而言也早过去了。 老妖怪低垂了眼帘,正要靠近些去看殿内女子之容貌,却听外头有长剑出鞘之声。 剑气愤怒,隔了这么远的两人都能被撼动。 江千念? 不该是,千念那会儿还小,甩不动大刀。 老妖怪心中想着剑气,眼前看着女子。 女子正心无旁骛地用小刀割下道士的脸皮,手法之快,动作之巧,脸面之冷静,绝对不是个小妖。 莫非是燕斋花…… 三清殿外,剑气逼人,斐守岁不得不转移了注意。他最后看了眼女子,女子的小刀在脸皮下游走,竟是在短短时间里取了一张完整的脸。 斐守岁沉思着,与陆观道再次抬腿出了殿门。 眼见在大雨瓢泼之中,看到的并非解十青,乃是适才下山的道士。 第288页 还有一把插在廊柱上的长剑。 长剑凛凛,剑气张狂地没了边际,被剑刺伤的薛谭后退数步已然丢下了小伯茶。 薛谭歪歪脑袋:「哎哟,你不会是那亲传弟子吧?」 上下打量来者,蓑衣被剑气沖开,油纸伞倒在一旁。石阶最上层还斜着一只小木头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被雨水淋湿,蔫巴巴地没了力气。 那小箱子有些眼熟,斐守岁想了想,脑内突然记起一物,是入幻境前谢义山背着的东西。 就是装着赵子龙偶人的木头匣子。 原是…… 看来亲传弟子的下场已经註定。 斐守岁嘆息,干脆倚在门上,默默看着。 见亲传弟子捻两指,站在狂风骤雨之中,大喝一声:「妖邪!纳命来!!!」 长剑被唤,聚力挣脱出柱子的束缚。 银白的剑气在大雨中斩断了雨丝,那雨水溅出,一下湿透了靛蓝道袍。 道袍湿了,颜色也就愈发的暗,好似是雨让这一切都往下沉,沉入石砖与料想不到的结局。 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大雨,还是大雨。 看到靛蓝道士拼尽全力救起奄奄一息的小伯茶,那水一大摊一大摊地流,流在游廊干巴的石砖上。 除了水,便只剩血了。 长剑砍断了薛谭的一只手臂,可惜薛谭是偶人,只有痛没有流血的权利。 而那靛蓝道士被薛谭一巴掌打碎了牙齿,一口的血腥,已经哑了嗓子。 打得很快,这是生死之间的事情,而那女子还在剥面皮,浑然不在意薛谭是死是活。 外头吵闹的剑意,里头岁月静好地扒皮。 斐守岁抱胸,不知此幻境要告诉他什么,是谢家伯茶虽身受重伤但是吉人自有天相?还是女子便是燕斋花,取道士人皮…… 道士人皮?! 老道长! 斐守岁勐地回身,看到女子站在窗下,站在灰濛濛的光里,正拿起一张苍老的脸皮笑对三清。 瞳仁微缩,明明是短短一瞬,却在斐守岁眼中无限减慢。 那张苍老脸皮在光中一动不动,好像不是死了,只是被人举起来。而举他的女子正闭眼,将面皮贴合于自己的脸颊。 换脸? 便是一眨眼,苍老面皮生长在女子的肌肤之上,再次打量,面前之人已非女子,乃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老者也着道袍,洗得发白的道袍。 斐守岁心中咯噔一响,他猜到了十之八.九。 怪不得在入幻境前谢义山说了那些话,原来这还有这样一出大戏。 老妖怪晃了晃脑袋。 再看女子。 女子转了下身子,扭扭脖子,还顺道踢一脚一旁没脸的本尊。 「嘻嘻,」 女子俯身,在老道长耳边低语,「老道士,我知你们修行人魂魄难散,你一定还在这附近吧,可别着急走,你的亲传弟子,还有外头那个小娃娃,都会来陪你的。」 女子的老手揪起没有皮的耳朵:「老道士,还有一事,千年前与你师祖同门的顾扁舟,顾道长,你还记得吗?」 自然没有人回话。 「就是那个狠心抛下她,自己却飞仙的顾道长啊,你不知道?」女子努努嘴,「我还以为老道士你神通广大,会知晓的呢。」 说罢,顶着老道长皮囊的女子起身:「既然不知,就休怪我无情了,这也是你们一门的报应!」 毫不犹豫,一脚踢在了人头上,白色的绣花鞋沾了血肉。 开出红花。 女子说:「我燕斋花,此生第一回感到噁心,就是要带你的脸皮。呸!真真噁心!」 这回从她口中知了真相,顾扁舟与燕斋花。 斐守岁听到,便想起燕斋花和荼蘼一样的面貌,可荼蘼未死,何处取面? 背手。 燕斋花已顶着老道士的脸走出三清殿。 三清殿烛火全熄,那三位也在打斗之中倾斜了身子。 视线终究要落在外头。 外面本在激战的两人,也因燕斋花的出现停了手。 靛蓝道士瞪大眼,手中长剑颤个不停:「师?师父?!」 「什……」 在怀中的小伯茶听到这二字,好像重新有了力气,他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煳与猩红,「师父在哪里……」 「就在面前!定师父是解决了妖邪!」 「不……」 小伯茶慌了神,他伸手抓住靛蓝衣袖,「我分明……分明听到了师父的惨叫……」 「怎么可能!」 靛蓝显然有些放松警惕,他看向站在三清殿前的燕斋花,「若他不是师父,是妖怪,那为何身上没有妖气?」 「这……」小伯茶刚刚入门,哪里分辨得出。 斐守岁在旁,也没有感受到妖气,狐狸尾巴尚且不能藏严实,这燕斋花是如何做到的? 许是用什么遮掩了,可先前还有恶臭之气,眼下却…… 沉默良久。 大雨没有要停歇之意。 燕斋花笑眯眯地开口:「乖徒儿,你去了哪里?」 嗯? 「乖徒儿,今日这般大的雨,你难不成又带着师弟去钓鱼了?」 「师父!我今日没有去钓鱼,我……」靛蓝道士双目一浑,长剑噹啷丢在石板上,「我是下山给……」 第289页 「给什么?」 靛蓝道士忽地沉了脸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斐守岁一眼便知,这是被蛊惑的表情。 真是可悲。 燕斋花又问:「我的好徒儿,你说啊。」 「我……」 靛蓝没了神思,他俯身放下了怀中的小伯茶,论小伯茶怎么叫唤都听不到。 他言:「五日后是师父收留我的日子,我知道师父爱喝茶,所以……所以去山下镇子里买了师父最爱的茶饼……」 「荒唐!」 靛蓝道士浑身一颤,他好似要哭出来了:「师父!徒儿知错了!」 扑通一声。 跪倒在大雨之中。 第140章 靛蓝 雨水浸泡着茶,黏煳煳的脚印,还有赤红的故事。 靛蓝道士就这般跪着,湿透了衣衫与心。 「是徒儿不该!徒儿……」 靛蓝刚抬头,看到燕斋花走出了游廊,也步入雨中。 而薛谭则是悄无声息地躲了起来,躲在三清殿外的大红山茶花丛里。 燕斋花淋着雨,边走边说:「徒儿给为师买茶,为师岂会生气,来。」 远远地伸出双手。 言:「好徒儿,快起身吧。」 靛蓝浑然没有意识到事情之真假,就要被那斋花的术法吸引。 在场的,只有小伯茶看清了真相。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命好,小伯茶在血腥的视线里,看到了一个昏黑的妖,他慌忙去抓靛蓝的衣裳,连连摇头:「师兄!他不是师父,他是妖怪!」 小伯茶筋脉全断无法行走,只好扒拉着靛蓝:「师兄,你睁开眼看看,他不是师父!师父就算着急除妖,也不会丢下我,丢下我一人被妖怪打成这样!师兄!咳咳咳……」 「说够了吗?」 冷如寒冰的话从燕斋花口中说出,「伯茶,你说够了吗?」 「你这个妖怪!!!」 小伯茶见那漆黑的妖邪,心中气得牙痒痒,已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就要去打燕斋花。 谁料,靛蓝抓住了他的后脖颈。 「哼!」 靛蓝反手甩开了伯茶,小伯茶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这明明就是师父!」 「咳咳咳……」 小伯茶捂住胸口,咳出血来。他看不清,更加看不到靛蓝在哪里,已经快瞎了的眼睛,生硬地挤出眼泪。 「师兄不信我,难不成……难不成不信师父的为人吗!!」 怒吼从少年嘴里蹦出,打在靛蓝的脸上,起了波澜。 「我……」 燕斋花见有些不妙,立马开口:「伯茶这是生我的气呢。」 「生气?」 靛蓝转头,眼神却恢復了澄澈,「是……生的什么气?」 斐守岁眯了眯眼,好似这局面有了反转。 靛蓝立马笑道:「伯茶他虽然顽皮,但师父也从未打骂过,不知是何事?」 见到靛蓝伸过手,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掸了掸撑开,走向燕斋花。 「师父,雨这般大,徒儿给您撑伞。」 燕斋花看了眼:「你说得有理,但还是给你师弟撑着吧。」 「他……」 靛蓝已经走近,笑说,「伯茶虽年少,但也该锻鍊锻鍊。」 说着,靛蓝的魂魄在小伯茶眼中逐渐清晰。 小伯茶眨眨眼,又在血腥的大雨里,看到了他人。 一个两个干净、纯白的灵魂。 正在游廊下,三清殿外,还有靛蓝身旁。 可惜小伯茶看不清面貌,他只看到靛蓝旁边的魂灵,矮矮的,弓着背,还有长长的鬍鬚。 那矮灵魂,用手抓住了靛蓝的衣角,轻轻晃了下。 晃了一下又一下。 「师……」小伯茶的眼泪夺眶而出,因血肉模煳了脸,连那泪水都是红色的,刺脸的。 靛蓝一愣,眼神转瞬恢復柔和。 大雨之中除了他们,并无其他。 于是说:「师父,可别让伯茶骗了,他等会儿又要卖乖,博您同情。」 小伯茶咽下喉间思念,他知他师兄醒了,也大概猜到了他师兄要做什么。 悲凉吞去话语,直起酸痛的嵴背,伯茶在等,在等他的师父。 他都这般受伤,为何他师父解十青还不来救他? 雨水沖刷血迹,小伯茶背着大雨,孤零零地跪着。身侧的灵魂围到他身边,俯下.身,好似侧耳在安慰。 燕斋花瞥了眼靛蓝,笑道:「那你快随我一同收拾妖邪。」 言毕。 见燕斋花要转身,与他一同走的靛蓝从袖中抽出一把刻了字的匕首。 匕首吃着雨水,仅瞬息,刺入燕斋花的心脏处。 燕斋花未料到此,匕首实打实地绞紧了她的肉躯,她勐地转身,点地跳远,离开靛蓝,落在游廊之下。 却不知怎的,那游廊上的定风铎震得她头疼。 冷笑一声:「居然被看穿了,你小子道行不错。」 便看。 靛蓝单手掐诀丢开油纸伞,他与小伯茶一起淋雨,没有回燕斋花的蛊惑之话:「干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赦鬼万千。」 双目一睁。 匕首发出与剑意一样的亮光。 随即,燕斋花蓦地吐出一口血。 血溅在石板上,燕斋花生撑身躯,笑说:「你看到老道士的脸居然不起怜悯之心?你难不成没有发现,这脸皮还是热的?」 第290页 靛蓝专心念咒,不搭理。 燕斋花啐了口:「道门中人果然个个绝情,真是无趣。」 靛蓝却施法唤起地上长剑,长剑直指燕斋花,他与小伯茶:「伯茶,那把匕首,是我入此道观时师父送我的,我若死了,你记得收好。」 「师、师兄,你什么意思……?」 靛蓝微微颔首,笑道:「茶凉了,得去给师父热热。」 话落。 正是燕斋花起身之时,靛蓝一甩道袍,口中念着术法,掐诀变幻长剑。 剑生多柄,悬于他身。 有众多灵魂站在他旁。 他道:「凶秽消散,道德长存,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敕。」 此咒语一落,那些个长剑宛如游龙,一气朝燕斋花袭去。 长剑如热风,点燃了大雨。 燕斋花骂了句娘,侧身躲过一半剑影,却被其中一把长剑砍断了麻花辫。 辫子掉在积水的石砖上,辫上的荼蘼花立马失了生气,干巴巴地浸泡于水中。 燕斋花啐一口,很是兇狠:「你的剑法居然能斩断傀术?」 「呵,」 靛蓝又掐诀,见他缓缓抬眸,一双眼瞳布满了血丝,许是恨意,许是在后悔,他道,「我不光要砍了你的辫子,我还要替这天下除灭你这妖孽!」 听此言。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哈!你这话说得,倒是和老道士一个模子!」 转头。 「薛谭,你说是不是啊。」 话了。 薛谭被唤,从山茶花丛里冲出。 树叶打在雨声里,一切都在突然之中发生。 靛蓝一瞪眼,知两人相聚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便执剑朝着燕斋花砍去。 长剑一收,于大雨中横断水波。 剑意愤怒,好似能将雨水蒸腾,再冒出滚烫的蒸汽。 靛蓝眉眼起了火,已然一副杀气上头,没了分寸。 斐守岁在旁摇了摇头,此局,靛蓝已无回天之力。 斩剑时,有靛蓝心声涌出: 「适才走山路,发觉山中鬼魅增多,原是此妖邪作祟。若那些个鬼魅与此妖有关,就算背着伯茶下山也是死路一条。」 「可我在一炷香前发的传讯,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门派支援,真是奇怪……」 「此妖又是何妖?不曾在师父给的名录上见过……」 「今日师叔来好似与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师叔……师父!」 靛蓝双目一红,挥剑单手捻指掐诀。 薛谭那厮却扭脚绕开了燕斋花,一个转身就扑向小伯茶。 速度之快,宛如游龙,靛蓝无法阻拦。 靛蓝便看着十尺薛谭箭也似的刺去,他毫不犹豫地收了剑,脚掌一旋,正要去拦薛谭,却被身旁的燕斋花扑面。 可怜靛蓝无暇顾及燕斋花,被那身后的长手贯穿了心脏。随之,长手掏出一颗奋力跳动的心。 血淋淋的,温热的,还在跳动的心,被燕斋花倏地取走。 靛蓝甚至还没有察觉,他的身躯还在转向小伯茶,转向那个刚入道门才三日的小人儿。 「伯茶——!」 话音蹦出,靛蓝勐然一地鲜血,又被后头的燕斋花一脚踹开。 在斐陆眼中,是老道长掏了年轻道士的心,是老道长一脚踹开了自己的亲传弟子。 斐守岁凝眉。 靛蓝身躯低低地撞过石板,打在淋雨的木头匣子上。 匣子外的绿茶瞬间被血染红,血腥与茶香弥散开来。 小伯茶吃痛了身躯,他不顾薛谭扯着他的腿,发了疯般爬向靛蓝。 「师兄——师兄——」 「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 「师兄——!」 小伯茶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竟也就稀里哗啦,哭成了人间另一场风雨。 「师兄,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啊!咳咳咳……」 「师兄!师兄,呕——」 看那燕斋花拔出她心上靛蓝的匕首,面对着还剩一口气的靛蓝,燕斋花侧侧脑袋,将匕首一坠,扎在了小伯茶身上。 随之,燕斋花抬起脚,一脚踩实了匕首,復又碾了碾。 「亲传弟子,不过如此。」 靛蓝失了声,喊不出话,他的手伸在石板上,就差一点点,他就能握住小伯茶的手。 可,永远都差那么一点。 小伯茶皮囊尽毁,在他眼前,合上了眼。 「……」斐守岁。 陆观道在旁:「这……」 这还有活的可能吗? 斐守岁也无法做保。 看着靛蓝,看他欲哭无泪,欲吼无嗓,竟也就成了个活死人。 燕斋花玩着靛蓝的心脏,笑说:「换成顾扁舟,想是才不会管什么小师弟,把我就地砍头,再去灭了薛谭。小道士你呀,还不够狠心,也没有能耐诛妖。」 「啊……伯茶……」靛蓝还在往小伯茶那处靠。 燕斋花见靛蓝不搭理自己,狠狠地捏了一把靛蓝尚在跳动的活心。 靛蓝立马痛到蜷缩,可他无法捂住疼,他看着血窟窿,又看着从天上坠落的雨珠。 说不了话的他,便笑了下,笑得悽惨。 斐守岁听到了他心中之言。 「师父……」 「是徒儿没用,护不住您……护不住小师弟……」 第291页 老妖怪秉去耳识,不愿听这样的话。 □□却无处不钻,钻入了斐守岁心中。 「要是用我的命,换伯茶的命就好了……」 「他还小,又吃了这么多苦……」 「要是我能撑到门派支援就好了,他们来了吗?来救伯茶了吗……」 「师父,我对不住你,可惜了你……」 可惜什么。 斐守岁看向满是魂灵的游廊大雨,但唯独小伯茶的魂魄没有离体。 是那矮矮的,有花白鬍子的魂魄按住了小伯茶的伤口。一个两个的魂,不是扑在小伯茶身上,就是围在靛蓝身前。 好似这样就能挡住燕斋花。 挡住了雨水,不沖刷血迹。 老妖怪心嘆,这一出幻术比先前的悲凉。 靛蓝的心在燕斋花手中跳动,燕斋花像是在捏泥土娃娃一般,又是揉又是抓。 她言:「小道士,我见你好皮囊,要不要做我的傀儡啊?」 话出于口。 靛蓝不语。 「你不用担心你的心,有我的傀术在,就算没了头也能活。」 燕斋花转身,「薛谭,你说是吧?」 薛谭一滞,低下头:「是。」 「喏,」 燕斋花弯腰,好似在对靛蓝说什么悄悄话,「他就是被我五马分尸后治好的,你看你要不要也跟了我,我保你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 靛蓝咽了咽喉。 「怎么,你心动了?」 「……呸。」 血唾沫溅开。 燕斋花一下子冷了脸:「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着燕斋花直起身子,勾了勾手指,身后薛谭立马上前,递出一个老旧的雕花木头匣子。 那还在手上跳动的心,被燕斋花放入了那个木匣子,笑言:「我这个法宝啊,能存生肉百年不腐。我呢,心地善良,大人有大量,给你百年的时间考虑,但是就得委屈你一事了。」 说着,她拿出袖间的小刀。 「就是得委屈你,成了我身侧的傀儡,替我卖命咯。」 第141章 算卦 「不光卖命,我还要让你的魂魄看着你的躯壳杀人放火,到那个时候,不知小道长心中可还有天下苍生?」 燕斋花嘻嘻乐道,「等你死了,我就在这个小人儿耳边念叨,就说是他的错,是他贪玩开了道观结界。我不杀他,我要让他这一辈子都在内疚,都在后悔入你道门。」 看着木匣子阖上。 燕斋花喋喋不休:「谁叫你们与顾扁舟扯上了干系,凡是与那厮有关者……哼,格杀勿论。」 说出此言,一道紫雷横穿了天际,直直噼在黑云里。 靛蓝浑然失了魂魄,灵魂飘飘然。 燕斋花眯眼:「终究是凡人,不禁打磨,无趣。」 甩甩手,将那枚心与匣子放入百宝袋里。 薛谭在后头拿起油纸伞,给燕斋花挡雨。 燕斋花斜一眼地上还没死透的小谢伯茶,闷笑一声:「小娃娃,我知道你还活着。」 唇瓣勾起,在血腥的皮肉里,有红舌蛊惑:「今日之事,你可要记住是你的错。就因为你,让这道门无人生还,也是为的你,你的师父,你的师兄都死在了妖怪手里。」 燕斋花转头,一脚踩在小谢伯茶身上。 「听明白了吗?」 小谢伯茶半死不活,无法唿吸,却一字一顿让那术法流入。 「是我……?」小伯茶挣扎着问。 「是啊是啊,就是你,不然还能有谁?」 燕斋花拍拍手。 看着毒咒在谢义山心中积起一摊水,一摊阴森森的黑水。 「是我……原来是我……」 大雨还在下。 道观活人全无,剩下一个半死不活。周遭的树林俱寂,雨珠噼里啪啦,正当燕斋花以为胜券在握,要收拾收拾走人,一道青色的灵力顿然从天边袭来。 灵力似箭,一下刺穿了薛谭的头颅。 薛谭来不及喊痛,他白花花的头骨溅得到处都是。 一眨眼,油纸伞倾倒,头就没了。 斐守岁骇了一瞬,下意识拉着陆观道往后靠。虽然幻境影响不到他们,但想起之前城隍庙幻境的遭遇,老妖怪还是有些忌惮。 被拉的人儿好似吃了一惊,颇有些复杂地看着斐守岁。 两人来不及开口。 那道没有源头的青色灵力再次刺向薛谭。 这会儿燕斋花察觉了灵力源头,她毫不犹豫地丢下薛谭与小伯茶,一人跑向三清殿。但青色灵力分成了两股,一股困住了头炸开的薛谭,一股袭向燕斋花。 燕斋花跑得好不狼狈,听她啐道:「哪来的短命鬼,坏你太奶奶的好事!」 青色灵力穷追不捨,一个转弯,抓住了燕斋花另一捆麻花辫。 谁料燕斋花一狠心,用她那割人脸的小刀一划,竟就丢去长发,散开一地白荼蘼。 此时,云开。 大雨还在下,只是灰濛濛的天破开了一个口子。 口子里,有人仙风道骨,御剑而来。 站在游廊边的白色魂灵纷纷退开,见那御剑之人一袭质朴衣裳,墨髮及腰,最吸睛的是他手腕一串佛珠。 斐守岁仰头细看,就算隔了幻术,他都能感知到来者的修为在他之上。 第292页 心中已有了一个人物。 看御剑之人缓缓,执手在雨中一拽灵力,拖拽来的是碎成两半的薛谭,和一把黑髮。 垂眸看了一眼,他道:「我已在此地施了结界,与我同来的还有你傀术一门的翘楚,燕斋花还不快速速出来。」 声音是肃然的,不带一丝怜悯。 说完。 此人看向伯茶与靛蓝。 可嘆,就在青色灵力绞杀薛谭时,靛蓝已经魂魄离体,站在了老道士身边。 老道士的魂魄侧了侧,拱手与御剑。 御剑也回了下,拱手言:「是我来晚了。」 好似能听到老道长说话:「命中之劫难,我早有预备。」 「不该如此,」御剑者嘆息,「你若知道,就不会让伯茶入门。」 「十青,顺着天走,自有天收。」 解十青不然,话语冰冷:「你还是这副爱训话的样子。」 一甩袖。 看向鬼鬼祟祟的燕斋花:「燕斋花,你哪里去?」 燕斋花不要脸皮:「自是打哪里来,回哪里去。」 「哦?」解十青提起薛谭一部分傀身,「那你将他置于何地?」 「他?」 燕斋花捂嘴,用那老道士的皮囊俏皮道,「他是他,我是我,他死了,与我何干吶!」 说着,还不忘用手理一理自己躯壳的长髮。 「哎哟哟,仙君好绝情,既然散了小女子的长髮,就要对小女子负责哩。那些个凡人说,父母之发是剪不得的,只有洞房花烛夜时,放在锦囊里,交给郎君才……」 话未了。 那青色灵力倏地松开燕斋花的麻花辫。 燕斋花收敛了脸面:「郎君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解十青不语。 「哼,原来是个闷葫芦,当真无趣。」见燕斋花拍拍手,反手拽下了老道长的脸皮,她復又一动身,变回原来样貌。 果真。 两边麻花辫已全无。 荼蘼花自然也散干净了。 燕斋花瞥一眼七零八碎的薛谭,嗤之以鼻:「没用的东西。」 薛谭的声音却从碎骨里幽幽传出。 「主、主人……好痛……」 「什么?」解十青十分嫌弃地移远了薛谭。 「怎的了,小郎君竟然不知我门傀术奥义?你看他啊,虽然身子没了,可还能说话呢。小郎君你说这世间万物,有哪一个术法能比得上傀术?」燕斋花好似没把解十青放在眼里,「要是小郎君愿意,我给小郎君做一个傀儡如何?就做……」 视线一转。 落于靛蓝。 「就做老道长的吧!与你也好凑个伴。」 话尽,燕斋花还比了比手势。 解十青全然没听进去,他默默丢下了碎成渣渣的薛谭,俯身抱起小伯茶。 小伯茶软趴趴的,像一只抽去嵴梁骨的鸟。 「哎,」 燕斋花未听解十青回话,復挑衅道,「哎哟喂,这小娃娃还活着?真是福大命大,早知道,我就该立马剥了他的皮,做成人皮偶!」 「人皮偶……」 解十青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偶人之事,不该你出面?」 大雨里,有簌簌风声。 此话落,雷声不再响了,可雨还是没有停歇,一个劲地从天上倒下来,也不知想要哭些什么。 燕斋花察觉到周遭有些不对劲,她警惕起来,环顾道观。 大雨哗啦啦。 定风铎在风雨中一直吵闹。 解十青又说:「此山就余两妖,师父你还在等什么?」 师父? 那便是解君了。 只见燕斋花听到此名,剎那恍惚,一瞬之后她捧腹大笑:「解竹元那厮?!哈哈哈哈!我到以为是谁,解君,解竹元!她还要唤我一声师姐呢!」 「……」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只道是「混乱」二字。 这是哪一出师父的师父戏码,又扯上了什么祖宗十八代的关系。 陆观道早就有些理不清,他眼巴巴地拉住斐守岁衣角:「谢伯茶到底有几个师父?」 「这……」 斐守岁有些为难,略了眼,「总而言之,这在场的活人、仙子还有妖邪都是一门中人。」 正正好凑了一桌麻将。 大雨还在。 好似是一出自家人打自家人,家门中出了个仇敌的戏码。 听有刀刃划拉地砖之声。 声音是从身后而来,斐守岁尚未拉住陆观道,是陆观道带着他往外走。 让开了石阶。 便见石阶之下,一红袍女子执长.枪而来。 长.枪女子满脸的戾气,脸上血腥就算被大雨沖开,也还是那么浓。红缨枪自不必说,那红缨已然吃足了血,不知杀尽多少妖物。 解十青看罢,声音冷然:「同门相残。」 「同门?」 解君抬脚走至靛蓝身旁,红缨枪之血与靛蓝之血晕开,晕在雨水里头,她道,「我这一门可不认她。」 「随你,我先救人。」 解十青也不多说话,后退几步,就将燕斋花交给了解君。 解君笑道:「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的徒子徒孙,别让他呜唿去!」 长.枪一震。 「燕斋花!!!」 燕斋花拟作进攻之姿,龇牙咧嘴,回敬解君:「小兔崽子,唤你太奶作甚!」 第293页 亮光一闪,长.枪与水珠碰撞。 电闪雷鸣之间,只见那红缨枪在雨中飞旋,枪头嗜血,砍菜一般轻松地扎入燕斋花的皮肉。 浓烈的恶臭瀰漫,取代了大雨,四散在道观各处。 就连风声都止住了,停下脚步,伸着脖子,看一眼所谓同门。 是解君的长.枪.刺入燕斋花小腹,正好是小伯茶自刀之处。 燕斋花她根本来不及躲藏,论耍枪弄棍,她连解君一个手指头都比不过,自然也就懒得逃。 那解君却兇恶不散,怒问:「说!山下那些修行之人,是不是你的教徒!」 「山下?」 燕斋花口吐血沫,伸手抓住枪身,她将身子骨往前压,嘻嘻笑着,「你说的是哪座山啊,哈哈哈哈!」 解君双目一狠,眼眶下的骇人伤疤,衬得她像个刚从地狱杀来的修罗。 她压着脾气,又问:「也就是说,是你截了那小道士的传讯?!」 「不然?」 挑挑眉,「你以为我会看着小道士搬来救兵,给自己找麻烦?」 也就是说,靛蓝自以为的后路早被人掐断,他一脚踏入山门时,就已是死局。 解君哼了声,吐出热气:「我若没有赶到,你该是将人都杀了干净是吗!燕斋花,我以祖师爷的名号问你!」 只见解君双目一闪,她的眸子变成了金色。 燕斋花却好似不受影响,依旧是一副无所畏惧:「不杀光,难不成给自己留祸害?还有,你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手一紧。 天上有紫雷噼下。 燕斋花凑上前,眯眼笑道:「难道不是你一口气将山下的那些修士都杀了?若不见血,你这红缨穗何以吃饱了鲜血?」 解君见燕斋花靠近,立马搅出长.枪,后退数步,背手执枪。 长.枪点地,扫开大雨。 是滚滚闷雷,不绝于耳。 解君怒道:「他们还妄称修士?!一群被你剥皮控制的傀儡罢了!」 「傀儡?师妹说得真是绝情,」 燕斋花不躲不藏,靠在大红山茶花丛上,用自己的血变作了冬日之花,她言,「你也是傀师,看不出那些修士都是我的失败品?」 「失败品……」 手握枪而站立,解君愈发血气上头。 「失败品的死活我可不心疼。」 「呵……」 解君缓缓吐出心中千万句的脏话,她道,「从几年前控制修士门派,到今日这一出傀儡围山,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是啊,报仇嘛,当然要用心。我不光控制了修士,我连这儿的老道长都认识了,不然他怎会看我可怜,放我入山?哈哈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还装什么慈悲之心,施捨我一碗清面!」 「善心又如何?那些修士,还有这里的道士,每一个和顾扁舟沾上关系的,我都会杀光,自然……」 燕斋花的头一坠,极近诡异地扭动脖颈,看向解十青怀中的小伯茶,「自然还有他了。」 也只剩他了。 「那今日,你是杀不成了!」 解君话了,长.枪一甩,立刻攻向燕斋花。 谁知燕斋花仍旧没有避开,便让解君之枪肆意,直接横贯了她的心脏。 咚咚。 咚咚咚。 解君眼瞳一缩。 燕斋花在她耳边笑言:「师妹,你还是有些天真了,我何曾说过今日就要杀他?」 言毕。 嘭的一声。 燕斋花的身躯炸开,炸成了血腥肉块,打在道观的墙上,石砖上,还有山茶花丛里。 血块冒着恶臭热气,穿插在肉里的兽骨露出。 解君愣了瞬,立马背手抹去溅在她脸上的血。 红缨枪轻提,看着面前仅留一个脑袋的燕斋花。 「好……」 解君脚掌踩实了燕斋花头颅,咬牙切齿,「好一个以假乱真的傀术!」 金色的瞳好似吃下了鲜血,开始要占据解君身躯。 解十青察觉异样,倏地如风,变幻成青灵力到解君背后,拍了下解君。 解君脸上杀气被他拍散,金瞳消失。 「我!」煞了嘴,解君看了看手掌,「娘的!气昏头,怎么……」 「不是你气昏了头,是祖师爷要这么做的。」解十青很是冷静。 在大雨里,两人面面相觑。 解十青见解君恢復理智,便率先离开了山茶花从,走在前面。 解君「啧」了声,于其身后。 长.枪摩擦着石板,解君揉了揉长发。 「我明明想着就算是傀儡,也要留下来带回去,怎么就!气煞我也!」 「还不明白?」 解十青一手给伯茶疗伤,一手甩出佛珠,「你的眼睛。」 「不可能是祖师爷!」 沉默。 解十青看着解君,摇了摇头。 「不可能……」解君咬牙,「如若是真的,那燕斋花何人去除?!除了我,难不成叫你去?」 解十青嘆息,拿着佛珠的那只手掐诀。 良久后。 他看向怀中的小伯茶。 「他?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去杀燕斋花,真是荒唐!我看你可别算卦了!」 「不,」解十青淡然,「我的卦从不出错。」 「……好一个神算子。」 第294页 「不光是伯茶,还有他人。」 「何人?」解君。 解十青闭上眼,手指点了点:「一位树妖,一位石精。」 第142章 和尚 斐守岁与陆观道沉默。 在场的树妖只有斐守岁,那石精? 看了眼观道。 解十青又言:「到时候还需师父帮忙。」 「还不是要我出手,不如现在就指名道姓除了奸佞!」解君。 「你可知『同门相残』。」佛珠在解十青手中一珠一珠地转。 「你要把小伯茶踢出师门?」 「……不是。」 解十青沉默片刻,甩袖走向灵魂之处,他復又拱手弯腰。 解君资歷在所有人之上,也就没有作揖。 听解十青说了几句阿弥陀佛后,才回了解君的话:「不踢他。」 「那还不是『同门相残』。」 「到时候就知道了,他的命运与江幸一样。」 「江幸是那个琉璃花的小丫头?」 「是。」 解君嘆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啊,还好那年我给江家家主留了个并蒂莲,不然你胞弟早就在后山找到了她,哪还能不吃不喝三日活下来。」 「是……」解十青瞥了眼,「既如此,师父早已料到,为何不救?」 「救?」 解君笑了声,「十青,你以为我不想救?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处境。在这人间之中,我哪怕杀一只鸡都被记录在册,救?我一出手,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不合规矩,便要打入天上的大牢,吃几年馊粥再出来。」 「对不住,是徒儿之错,」 解十青听罢,低头朝解君拱手,「徒儿不敢忘师父当年救命赐姓之恩。」 解君哼了声。 「但今日事毕,徒儿要去佛陀座下找一人,」解十青抬眸,「需叫一人点醒树妖。」 「树妖?」 「是,卦中说树妖之处,于万丈死人窟,大火之地,天灾人祸还有傀……」 解君听着解十青的自说自话,毫不犹豫打断:「你还说算卦者从不入局,你要是插手不就破了你的心规?」 「……师父。」 解十青唤了一声。 解君听出言语中的不对劲,立马板起脸面。 「她杀了我的同袍。」解十青肃然。 雨水中,纯白灵魂不散。 「……嗯。」解君咽了咽。 眼见雨越下越大,解十青在大雨中站立,一众白色灵魂于他身后,好似盈盈照夜清。 解十青面目凝重,眉头紧锁,道:「她还伤了我的徒弟。」 解君有些担忧,心中之话流出:「你拜入西王母座下,不能妄动杀心,此举可算破了王母戒律。」 「又如何?」 「……又如何?」解君。 解十青转过头:「我若不能为无辜之人平反,那又算什么卦,向什么大道,何须千里迢迢讨要王母的水喝。师父,我的决定从不后悔,哪怕永劫不復。」 「好!」 解君听罢眉眼豁然,笑道,「好一个万劫不復,也不枉你与我同姓。」 于是,看着解君与解十青走入雨帘里。 此话了结。 幻境戛然而止。 声音剎得停下,浓雾如幕布,遮盖了大雨中一左一右的解家人,也一气将道士们的魂魄藏去,藏在混白雾气里,不见天日。 看着大雾聚拢,散了面前的故事,陆观道在旁有些没缓过神。 「没了……?」陆观道言。 「你还想看什么?」 这会儿,斐守岁的妖力尽数恢復,他倒是一下子将自己抽离出幻境,转过身子,拍了拍长袖,「是看谢伯茶血肉模煳断了嵴骨,还是那一道门无人生还?」 陆观道听罢立马解释:「不,那样惨的故事,我不想看。我只是觉着幻境话里有话,又不说清。」 斐守岁眯了眯眼,笑道:「你是说『一位树妖,一位石精』?」 陆观道欲言又止。 「罢了。」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缓缓吐出一气,他知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也就不抱希望。 心中如此想,守岁復又望向面前浓浓的大雾,开始盘算幻境方才之事情。 他想,先是有解十青破王母戒律,所以这十多年后谢义山海棠镇一难,解十青才无法前来相救。 解十青还说了谢江两人命途一样,何为一样?若非指的是两人之所处境地? 又言树妖与石精,喃喃说去请佛陀座下的点醒树妖…… 和尚…… 和尚?! 斐守岁心脏蓦地一抽,跳动之声响在耳边,他不会忘记死人窟里那个潦倒的和尚,那个突然出现,完全不符合修罗恶鬼的和尚。 一记起他,守岁心中便已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冒出一身冷汗。 「……好啊。」好一个神算子。 斐守岁心有余悸,他本是局外人,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然早早入局,这般的猝不及防。 一旁的陆观道见斐守岁突然大口吸气,又以为是什么变故,连忙伸手去扶。 手尚未触碰。 突然。 两人面前现一道高窄之门。 如此迫不及待,不给斐守岁与陆观道思考的时间。 垂眼看着此门,陆观道的手停在空中。 第295页 陆观道自是知石精为何意,他作贼似的收回手,看向斐守岁,正正巧撞上了守岁的视线。 两人:「……」 「我……」 「你不说,我不问。」这是在回适才之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手,「我只是一块石头!」 守岁歪歪头,甩开观道:「嗯,我知道。」 一块能让上神一而再再而三下凡的石头。 「我!」 斐守岁已然抬脚,陆观道连忙跟上。 边走边解释,越解释越发苍白:「就是一块普通无用的石头,你等等我!」 三两步赶上。 「我还有些记忆没记起来,所以我没有骗你!」 斐守岁停下脚,转身:「我清楚。」 「你!」陆观道蓦地拉住斐守岁,「你分明是不想听我的话!」 「我听着。」守岁之言不淡不咸。 「……」骗子。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守岁的眼睛里好似有他,又好似有千千万万的人。这样的人儿,他是走不进去的,走不进心里,也就永远无法让对方记住。 深吸一口气,陆观道的眼眶有些湿润。 谁知斐守岁反说:「不准哭,对我没用。」 「呜!」 「小孩子把戏,」斐守岁看穿了陆观道惯用的伎俩,他再次松开手,「与其解释什么石头石精,不如想想门后的事情。」 衣袖飘飘然,斐守岁手腕纤细,那红绳一下出现又立马消失。 陆观道看在眼里,吞下口水:「那……我能做什么?」 斐守岁垂眸,将袖子扯了下,试图掩去被红绳拉扯的印子。 他道:「不添乱,就是你要做的。」 「不添乱?」 「是,仅是如此,你记住便好。其余无他,走吧。」 斐守岁说完,朝着窄门而去,他知道幻境有所指引,无论神佛荼蘼,皆是要他去看的。至于适才的谢家伯茶,他是放在了心上,却也没完全在意。 一个除妖人的生死,他只会淡淡地看,至于死成何样,又怎么个死法,顶多是惋惜。斐守岁在乎的并非什么友情,他仅是不想愧对于自己的良心,不想来年喝茶时,记起一个谢家伯茶,而他没有尽力去救。 为之不后悔罢了。 斐守岁边想边走,走得速度愈发加快,完全忘记了跟不上他的陆观道。 陆观道跌跌撞撞,被那隐藏的红绳牵引。 在后头唤:「别走这么快,前面的不是谢义山!」 斐守岁不语。 「门后面没有生人的气息!」 斐守岁还在思索。 陆观道急了性子,一下跑上去,跑到斐守岁身边大声言:「不是谢义山——」 斐守岁一回神,停下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陆观道。 「对不住。」目光移开。 「不碍事,不碍事,」陆观道挠了挠头,「既然不是,还要去看吗?」 指着窄门。 那门又黑又深,仿佛能将人一气吞下。 陆观道缩缩脖子:「看着人发毛。」 「可……」 斐守岁也望着窄门,他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发现,这门在朝我们走来?」 「什么?!」 陆观道站在斐守岁身侧,勐然回头,看向门。 门还是深黑不见,宛如吃人的后宅,能一併嚼碎了骨头,那般的阴森。 周遭是浓稠大雾,两人小腿都掩盖在雾中,一步一动,雾气就混混地搅着,却不见门边的白雾有什么动静。 陆观道重重地看了眼:「是不是你看错了?」 「看错?」 斐守岁低垂眼帘,他注意着门边,那雾气虽然厚实望不到底,但定有破绽。见斐守岁短短吸了口气,背手掐诀幻出妖身的瞳。 灰白眸子一亮,落入雾里。 看到窄门,斐守岁哑了声音。 陆观道许久没有听到回话,着急言:「怎么了?究竟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斐守岁冷笑一声,声音拍打了黏煳的雾,他道:「是在朝我们走来,且不怀好意。」 「何以见得?」陆观道揉揉眼睛,「不就是一扇门吗?」 一扇门。 是门无疑,但在斐守岁妖身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不光有门,还有在下面背着门的,赤.身.裸.体的小孩。 五六个? 不。 或许在门后还有别的小娃娃。 只见娃娃们弓着背,驮着门,像是肩扛石碑的赑屓。他们的动作佝偻,嵴骨一节一节突起,吸引斐守岁的注意。他们那么的瘦,却要背着比自己重百倍的门,是他们组成了赑屓,龟壳的碑是他们深黑的过去。 赑屓本是福泽之物,触摸能带来福运,可相似的动作,换了就浑然不同。 那些小孩子没有衣裳可穿,什么都裸露在外。身上有血,身子亦是脏的。皮囊青紫,如若不是生人,便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尸。 小孩尸首…… 斐守岁冷静地想,他记起谢义山在牢狱中所言,后山的六具小孩骨。 小孩们正一步一顿,一歪一扭地朝着斐陆两人爬来。 因大雾遮盖,将他们的面貌在唿吸之间掩藏。若是能看到,不猜也知,是没有血色的脸,污糟的五识,还有全是眼白的眼睛。 第296页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要跑吗?」 「跑?」 「是。」 斐守岁看着「赑屓」,心中深嘆,口上说,「有一群死了的小娃娃,背着这扇门朝你我走来。」 转头。 深深凝视陆观道,好像在寻求认同:「要跑吗?」 还未等斐守岁说完腹中之言,陆观道那厮一手拉起他,撒腿就是一个跑。 跑得飞快,衣襟灌入了大雾,阴湿出一个冷战。 斐守岁睁大眼:「陆澹你!」 做什么?! 第143章 银剑 陆观道喝道:「跑啊!」 斐守岁双目一黑。 「你都说了,有小孩背着门,那还不跑!」陆观道抓着斐守岁的手腕,「是不是那种,乌漆嘛黑的尸体,一边爬着一边还吱哇乱叫!」 「……倒没有。」 斐守岁转头看了眼门。 果不其然,那些小娃娃正仰着头,用鼻子嗅。嗅了下,好似确定了方向,一个扭身就朝着他与陆观道而来。 斐守岁立马道:「来者不善,你照顾好自己。」 说着,从腰间抽出纸扇。 陆观道却言:「你要去点魂?」 斐守岁抬眸,略有不解:「不然?」 「不能去!」 陆观道笃定般煞了话头,愈发跑得快,跑向浓雾深处,他道,「你妖力刚刚恢復,不能轻举妄动,我们能躲就躲,实在不成再点魂!」 「……好。」 斐守岁撩了下被风吹开的长髮,心中复杂之情溢出,总有些说不出的涩感。 在鲠着他的心。 但「赑屓」不给两人说话的空隙。 像是龟兔同道,前头的兔子速度越快,后头的乌龟也不紧不慢地爬。 甩不开,那孩子们直勾勾的眼神,勾住了斐守岁的衣袍,远远地还能听到孩子的呢喃。 「别走啊……」 斐守岁模煳了眼,听低声细语。 「别走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斐守岁想起过往之种种,面前是高他一截的人儿,奔跑着在白雾里摇晃,他有些恍惚,耳边无法拒绝赑屓孩子们的话语。 赑屓们说:「走得这样果决,走得这样冷,明明温热的血染透了你的白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回头…… 「回头呀,我就在你身后……回头呀,你就能看到我,找到失去的……找到本该属于你的……」 「回头……」 「快快回……回家吧……回高塔之中吧……」 余音绕。 斐守岁的眼睛慢慢拢上一层白,他被赑屓吸引着要回首。 轻轻地,一点点扭动着脖颈,斐守岁的眼神涣散,散在了雾里,就连身子骨都飘飘然。 就这样去看。 斜着头,看到赑屓孩子近在咫尺,看到那一张张惊吓死去的面容,斐守岁勐地缓过神思,立马开扇就是一挥。 赑屓被风扑个正着,发出鬼也似的惨叫。 陆观道在前听到了,回首也是惊了面容:「什么时候凑上来的?」 斐守岁又一挥扇:「不是实物,幻术罢了。」 「幻术?!」 陆观道用力,一把拉过斐守岁,将自己垫后,「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怎么跑,他都能追上?」 「是。」 斐守岁抽扇抿唇,幻出一层厚重的墨水。 陆观道很是识趣地松了手。 便见斐守岁单手掐诀:「忘川不渡魂,入我黄粱梦……」 咒语尚未说完,一阵凛冽的花香打前头飘开,斐守岁深深断了法术,若有所思看向前方。 前面,有什么人。 斐守岁轻咬后槽牙,默默一转纸扇,点魂之术变成了防守,墨水包裹住他与陆观道。 陆观道看出端倪,传音:「怎的?」 「有人,」斐守岁回,「前有狼,后有虎。」 「人?」 陆观道知后头的虎豹,却看不透前方的豺狼,但他信斐守岁,也就只是疑惑,身子与心都跟在守岁旁。 他道:「甩开?」 「甩不开。」 斐守岁垂眸,很是冷静地分析目前之状况:「如若两者出自一家,那么便是一场硬仗。如若两者并不相熟,我们静观其变,看他们鹬蚌相争。不过还有一个最坏的结局。」 耳边传来赑屓的低语,斐守岁低了耳识,与陆观道。 「来者杀了赑屓,再杀你我。」 「何出此言?」 斐守岁的长髮在风中乱舞,他道:「有杀气!」 话了。 斐守岁侧身勐地拽过陆观道,两人往一旁靠去。 只见身后穷追不捨的赑屓差一点,就要咬住斐守岁的衣角,索性那身旁的陆观道眼疾手快,一脚踹实了其中一个小娃娃。 踹开三丈之远。 小娃娃拧了眉毛,碎了乳牙。 呻.吟声里,听有一阵泠泠剑声从前方传来,随之,一柄纯白灵力刺穿了大雾,十分张扬地划破斐陆两人的视线。 剑法? 江千念? 不。 斐守岁飞速运转心中人选,却见那长剑重力扎入赑屓的头颅——其中一个小娃娃的脑袋。 长剑一转,脑袋顿时炸开。 腥浓恶臭如开了锅的蒸汽,与长剑的干净利索一同铺开。 第297页 长剑像是在切菜,很是轻松,送走了赑屓身下足足六个小娃娃。小娃娃的脑袋没了,身子还是仰着,仰头如求水的老乌龟。 斐守岁没有放松警惕,看娃娃身上血水,他背手握紧了画笔。 周遭浓浓大雾挥散不去,只见一身影从雾中走来。 灰白色渐渐过渡,有一点浅粉破卵而出,那颜料在雾中缓缓变成了深红。 映入眼帘,是绯红衣裳。 斐守岁心一紧,他看到出了大雾,乃见素仙君顾扁舟。 顾扁舟是一副胸有成竹又挑眉看戏的表情,可斐守岁不敢忘燕斋花再三提醒的「负心汉」一词。 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看着来人,可来人开了口。 「斐兄。」 见顾扁舟拱了拱手,捻指唤回一旁血淋淋的长剑。 吃了血的剑,衬得顾扁舟脸色皙白。 何为如此喜欢红衣? 斐守岁也作揖客气:「顾兄。」 顾扁舟收起长剑上前,笑道:「你没有察觉出?」 一旁陆观道有些警惕,斐守岁却慢条斯理地回话。 「在我面前的并非顾兄本尊,是一出灵力所幻的分身,」斐守岁不卑不亢,「顾兄可是此意?」 「呵,自是。」 顾扁舟笑着,很是满意地打量斐守岁,「我还以为这妖怪的幻境会将斐兄拖累,没想到斐兄还是一如既往……」 眯眼。 「和从前那般。」 从前? 斐守岁抬眼,一双眼眉尝不出味道:「顾兄不妨直说。」 「直说?」 顾扁舟背手,瞥了眼一直戒备的陆观道,「我看我说了,就怕有的人拿斧头砍我。」 陆观道咬着牙。 「斐兄都承认我是顾扁舟,小娃娃你不信?」顾扁舟摆出老狐狸的尾巴,调侃。 陆观道沉着气:「你是绯红衣裳,但是身上……」 「身上怎得了?」 「有妖怪的气息,不是他的,」陆观道的手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也不是我见到的。」 「呵,」顾扁舟歪了歪头,食指指着自己,「狗鼻子。」 「你!」 陆观道正欲上去,被斐守岁拦住。 「顾兄。」斐守岁微微颔首。 顾扁舟收了笑脸:「我知道了。」 便听他说。 「我的真身在与一妖邪周旋,所以只留一缕残魂在此点化小孩魂,还有……」手握剑柄,顾扁舟挑起长剑,剑指斐陆身后慢慢靠近的大雾,「还有便是你们身后的东西。」 听罢。 斐守岁倏地转身,与陆观道一同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脓水,正从打开的窄门里涌出。 「这是?」捂住口鼻。 「这是什么,斐兄与陆兄看了便知。」 陆兄? 适才还是唤「小娃娃」三字。 斐守岁注意着称唿的变换,手中画笔已然被墨水包裹。 顾扁舟执剑上前一步:「我来吧,你才恢復妖力不便出手。」 「……有劳。」他是何时知道的? 斐守岁心中再次埋下一个困惑,颇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仙官,这看不透,一直称唿为他「旧友」的顾扁舟,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又为何而来?镇妖塔? 仅是镇妖塔这般简单? 望向顾扁舟,那手上的夺目银剑,斐守岁总觉着在何处见过。 何处…… 心中的涩感涌上来,像是没熟透的柿子,一口堵住了斐守岁的思绪。 思索间,顾扁舟甩剑款款踱步。 长剑浴血,血珠子点散了雾气,剑尖直点大地。 听顾扁舟笑一句:「你们真真与这幻术主人一样噁心。」 幻术主人?莫不是那个荼蘼花妖? 斐守岁抬头。 顾扁舟又道:「就算穿一身雪白又如何,妖邪就是妖邪,尔等自始至终见不得天日,还妄想成仙?」 怪道,这顾扁舟所说总觉得意有所指。 斐守岁心中记下负心汉的话头。 而负心汉顾扁舟长剑挥舞,三两下砍断了脓水。 脓水冒出黢黑的气泡,在剑气之下又立马沸腾消散,宛如青烟铺开。 一阵凌厉的冷从剑柄处迸发,漫到了斐守岁脚边。 旁边陆观道拉了把斐守岁,低声言语:「这剑不对劲。」 「嗯?」 斐守岁凑上前,两人靠得很近。 「有何不对?」 「是……」 陆观道正欲开口,就闻到了斐守岁肩上的槐花香,他神色一滞,復说道,「看着是斩妖邪的,但它的……」 「它的第一位主人也是妖邪,」顾扁舟远远地接上了陆观道的话,「且那妖邪修为深厚,并非一般货色。」 说着说着,那唤见素的仙官,将长剑扛在了肩上,仰头一斜,长发一圈落于剑侧。 「你所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你想说的,也止步于此。」 陆观道紧咬牙。 「怎么?」 顾扁舟松了手,一旋剑身,脓水就后退一丈,「我说得可有错?」 「没有……」 陆观道很是不爽,咬牙切齿地回答,打心底的敌意让斐守岁瞧个明明白白的。 「你说得都对。」陆观道。 这又是哪一出? 第298页 斐守岁不甚理解,开口:「许是顾兄杀了那妖,才擒获此剑。」 客套话。 顾扁舟听了,偏偏头,手上仍旧在退却脓水:「非也,非也,斐兄所说差之千里。」 又扫剑,脓水被点化,冒出缕缕浓烟。 斐守岁眯了眯妖身的眼睛,他见危险已除,故意调侃道:「难不成此剑出自我这个『旧友』?」 第144章 天雷 顾扁舟手明显地停了下。 斐守岁捕捉到这一动作,心中暗骂自己多事,立马撇开话题:「只可惜我不擅耍棍舞枪,不然也想用用这柄仙气飘飘的银剑。」 但顾扁舟不接这茬,他转瞬摆出一个笑脸:「斐兄莫急,等我退去这些婴孩魂,就将此剑物归原主。」 斐守岁似笑非笑。 顾扁舟又说:「放心,我替斐兄保管的这几千年里,从未对剑做什么,哪怕是……」 刻意哼了声。 「哪怕是拿出来『睹物思人』。」 话落。 长剑一斩,如梨花树倾倒,砍去一地白花瓣。 一身绯红的顾扁舟站在剑气之中,颇有些悲凉的美感。是冷的,想起幻境外的深冬大雪,此情此景倒也算得上相衬。 斐守岁默了许久,方才回:「顾兄说笑了,我不是活生生地站在你与陆澹面前?哪用得着睹物。」 「呵。」 顾扁舟闷了声,很是轻松地将长剑插.入小娃娃与窄门的连接处,便是一用力,挑开了紧密包合的肉。 肉丝横在雾气里,尖锐的惨叫声从娃娃喉管中涌出。黑水与暗绿的肉,扯断了腐筋。那没了头的,那还有半面头的,甚至头裂开碎在远处的,都在惨叫。 斐守岁紧锁眉头,闭了耳识,身后的陆观道却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远处长剑不眨眼,砍断脓水,砍折了窄门。 近在咫尺的手微微合起,挡住了声音,但挡不住血腥。 斐守岁垂眼,指尖划过陆观道的手背,传音:「我听不到,你不必如此。」 「啊,好……」 松开。 随之。 顾扁舟杀干净了婴孩魂,于浓重的血腥里,抹去一脸赤红。 他道:「斐兄可别嫌弃这妖血。」 「此剑……」 「此剑正是斐兄之物。」 顾扁舟率先一句,堵住了斐守岁的巧舌如簧。 见他甩剑,血珠子打了一地。 「本是想等梅花镇事了,在热酒好菜说起斐兄之剑,」顾扁舟悠悠走来,用他那绯红衣袍擦着血,「不过眼下,我若一直拿着,怕陆兄要与我起不必要的争执。」 每每都是话里有话,且夹着暗针。 斐守岁不喜欢这样层层面纱的人,但也不得不搭茬。 「顾兄见多识广,怕不是认错了人。」 没有接下顾扁舟手中银剑,斐守岁只是站在旁边,笑出一张温和的脸。 顾扁舟也换上了老狐狸的面具:「人是会认错,但斐兄这样的角儿,我见一面就难以忘怀。」 「顾兄说笑了,我很少去梨园听曲,称不上角儿。」 「哦?我怎记得是一摺子『除妖孽,染血袍』的故事,斐兄正是主角。」 顾扁舟正欲再言,在斐守岁身旁的陆观道按捺不住,抬嗓:「不要再说了!」 「哦?」顾扁舟把银剑递出,开刃处冲着陆观道,「我不说,你说?」 「我!」 「你又藏着,他又不记得,只能由顾某来做这个丑角,让戏台子下面的看客气得牙痒痒。」 顾扁舟把剑丢给了陆观道,嬉笑之情瞬息掩藏,成了肃穆的仙,「你拿好了,仔仔细细收着,我替你承了天谴,你自也要扛起事儿来,别躲着。」 斐守岁:「……」 「哼哼哼,」 没了剑的顾扁舟有些说不上来的疯癫,他双手一空,便甩起袖子,走在前头,喃喃着,「千尺浮屠宝塔城,高峰顶上立停停,时人莫作寻常有,不是神仙难解登。」 又笑几下。 復念了一遍。 什么宝塔,什么神仙。 斐守岁听着,心中起了一层层焦黑枯黄的叶片,看一眼顾扁舟,是顾扁舟无疑,仙的一缕残念很难作假。 既然是顾扁舟,那一句句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银剑与血袍。 斐守岁侧身见陆观道,正好,陆观道也转了视线。 两人面面相觑。 「你也要瞒我?」斐守岁不自知地说出此话。 「瞒啊,」 是顾扁舟替了回答,见他疯疯癫癫,颇似个跛足道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唯有去看了才知虚实,你要是一心游离,何日能见光呢,何日能逃出去呢。」 陆观道煞了存在心中的蹩脚。 「杀得好啊,杀得妙啊,一袭白衣披晚霞,血染红了,染成了人间七月的晚天。」 顾扁舟转身,说的话一点点渗入斐守岁的心里,「叫那白狐狸缩着尾巴,叫那黑乌鸦吃着残肉,斐兄,你的剑法极妙,能让上苍免了死罪,可却难逃……」 难逃什么? 顾扁舟笑着,摆出一张喜庆的脸。 斐守岁看了,愈发煽出火气,眉头微锁:「顾兄说这哑谜,我听不明白。」 「哈哈哈哈!哑谜!」顾扁舟看向陆观道,「你瞧瞧,你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第299页 「顾扁舟。」 斐守岁一下打断了疯魔,冷眼瞧着。 顾扁舟立马收起笑脸,直起嵴背,他理了理炸开的长髮,偏移目光:「刚被天雷噼了,还不能让我吐吐苦水?」 「天雷?」 「是,」 好似一句话恢復了正常,顾扁舟背手,「赤龙一族出手,天上是要降罚的,为了不让燕斋花得逞,我替了赤龙,也就受了天雷。」 「……」这与你癫狂有何干系? 顾扁舟续道:「只是觉着委屈了,我做这些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利禄,一想到还有个记不起我的『旧友』,我这心中啊,有苦说不出。想来想去,便发了疯,与其折磨自己,不如折磨他人。」 「……疯子。」 「斐兄说得对,得道成仙的,有哪个不疯。」 说着,顾扁舟张开手,与斐守岁,「你我都是疯癫之人,何必戴着面纱,还装什么君子。」 可陆观道一上前,挡住了顾扁舟凝视斐守岁的视线。 「让开。」顾扁舟冷然。 陆观道将斐守岁护在身后:「不让。」 「我只是说了几句话,又没有剑拔弩张,何须如此?」 「若不是你,他根本……」 陆观道之话卡在喉间,只见人儿的双瞳透过顾扁舟,看到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 斐守岁自也是见着了:「顾兄。」 顾扁舟淡了面容,放下手,重重地啧一声:「噁心。」 谁人噁心? 话落。 顾扁舟手掌一旋,变出一拂尘。拂尘掸开了雾气,挂在绯红衣袍上稀松。 转身,顾扁舟早知如此般,开口:「花妖已经够缠的了,你们还来送死!」 入目是一个个弓背低垂手的殭尸,正叠在一块儿,成群结队朝三人走来。 顾扁舟见了殭尸,脸上厌恶之情愈重,说出口的话也不像个仙人,他道:「你以为做这些就能掩盖什么吗?」 殭尸的动作不减。 顾扁舟又说:「你以为她犯下的错,你就不用承担?别假惺惺说你自有你的因果。你与因果而言,早就游离在外了。荼蘼花妖,我劝你快些归顺道法,不要做无畏之挣扎。」 荼蘼? 斐守岁一声不吭。 原是顾扁舟遇着了白衣荼蘼,可「噁心」二字从何说起? 那些殭尸尚且离了一段距离。 见顾扁舟一甩拂尘,单手掐诀,侧过身子。他一半脸面对斐守岁与陆观道,另一半脸赏给了殭尸,好似只屑用一半力量对付来势汹汹的异客。 殭尸们青紫的脸与方才的赑屓相比,没有好到哪里去。 白雾缭绕着他们,愈发显得诡异又阴森,咯吱咯吱地磨牙声,丁零噹啷物件坠地之声,还有时不时传来「救我,救我」的唿喊。 太过于嘈杂。 斐守岁默默地幻出墨水,挡下些许求救。 便看着顾扁舟念咒,念的是什么,斐守岁好似听闻过,又好似是很远很远的事情。 听绯红衣裳的声音缓缓流出,口内吐出咒法,那咒法悠悠然,像是浑然失了杀气。 是一段:「上请天官解天厄……济度诸厄难,超出苦众生,若有急告者,持诵保安平……」 「这咒语……」 「何意?」陆观道低头,悄悄地传音。 斐守岁挑了挑眉:「这连术法都算不上,怕是只能潜心静气解厄。」 「那他?」 「不知。」 斐守岁摇摇头,他摸不透顾扁舟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了解。 老妖怪嘆出一气。 顾扁舟也已将解厄咒念完。 这对殭尸而言丝毫没有作用的咒,顾扁舟仰首,淡淡地唿出一句:「我已先礼后兵。」 嗯? 顾扁舟转头:「既道了往生,诸位可别怨我心狠手辣。」 「……」是高估了顾扁舟的善心。 看那绯红衣裳捋了把拂尘,慈悲面目笑对殭尸。 「斐兄。」他故意似的,加大了音量。 「顾兄何事?」 「没甚大事,只不过先前忘告诉斐兄,我成仙时当朝分成了三十六国,而我……」顾扁舟手上金光耀眼,渡去拂尘,「而我乃是活着上了供台,吃过凡人香火的!」 此话一落。 顾扁舟如长蛟洗巷,一气沖入殭尸群中。那夺目金光如成仙时破天的光柱,一下穿破了深黑。 斐守岁在后咀嚼着顾扁舟所言。 仅是眨眼,拂尘扫落叶,殭尸鬼婴被金光点化,化成了飞天的白丝绸,挂在雾气里盈盈地飞。 还有三两顺势落在了顾扁舟肩上,打煳了他的一身绯红。 这般的红色,斐守岁似曾相识。 顾扁舟的术法看似杀气沖天,但一掐诀念咒就失了力道,软绵绵地将一切包揽。 揽了一碗清水。 很快,在拂尘之下,哭嚎声慢慢停歇,恶臭也散了不少,斐守岁也就全开了耳识。 听细碎与光。 顾扁舟还在游走,身影重重,轻快如雨燕。 点了一家老小,又点去没了双腿的稚童,好像在顾扁舟手下不论神佛皆要收他的拂尘,拂去一身的尘埃。 斐守岁看罢,笑着传音:「听顾兄所言,是战时成仙,又受人供奉,莫不是肉身成圣的武神?」 第300页 「呵,成圣?」 顾扁舟的声音打远处来,落入斐陆两人耳中,「我不过闲来无事背剑下山,随手救了些无处可去的百姓,是他们非要点上蜡烛香火。」 顿了下。 「让我成仙。」 第145章 殷女 那你又是念咒,又是掐诀,做这些面子功夫作甚? 斐守岁笑而不驳。 顾扁舟又说:「仙与不仙都没什么好处,斐兄,你想成仙否?」 话落。 打前头的殭尸已被点化殆尽,剩下源源不断冒出的,是有血有肉,尚未堕去十八层地狱的梅花镇人。 顾扁舟斜着身子,拂尘一扫,稳稳噹噹落在斐陆两人面前。 他长身直嵴背,眯了眯眼:「斐兄要想成仙,可就无法自由自在,做一只能飞的白鸟了。」 斐守岁也拿着画笔,预备点化:「我从未想过成仙。」 「是吗?当年你可不是这般想的。」 「又是何朝何代,哪里来的当年。」 顾扁舟笑了声,拂尘直指人群:「既如此,『成仙之前』先做善事吧!」 斐守岁看向乌压压的,攒动着的人头。 一扫而过,瞥见一两个熟悉的面容。 还有熟人。 可那顾扁舟不讲究什么熟不熟,用拂尘一绺,哪管土豪富绅与粗布麻衣,皆是一视同仁,全都送去见地府判官。 凝眉挥袖,顾扁舟施法如蛇似龙,刚柔并济,身后斐守岁的墨水也在一点点爬来,试图点化人间,还苍白大地好一空白。 却听三响之后,顾扁舟煞了脚步,转身就站在一女子面前。 挑眉不屑。 斐守岁侧了侧身子,也见着了那女子面容。 入目,是杏仁眼樱桃唇,乌黑长髮挂于腰间,一身厚重的白袍子,还戴了顶积雪的帷帽,衬得亭亭玉立,但守岁不曾记得有这一位人物。 于是,言:「顾兄?」 顾扁舟抬脚,一脚碾碎了地上的怨念:「殷大姑娘。」 殷? 斐守岁与陆观道左右相看,终于在人群的另一头看到了殷县令。 「这位女子莫非是殷县令的家亲?」斐守岁。 「是,」 顾扁舟垂下手中拂尘,声音失了热气般,「她是殷县令唯一的女儿,那日百衣园你们三人走后,便是她伺候的端茶倒水。」 「那又如何?」 「如何……」 顾扁舟若有所思,片晌之余,他一旋拂尘,大喝一声,「都给我停下,不准上前!」 幻术剎停。 斐守岁一头雾水,只得传音:「顾兄该提前告知我。」 「计划赶不上变化。」 顾扁舟背手,只见面前的梅花镇人真就被他喝住,一个两个停在了原地,齐刷刷地扭头,看向殷姑娘与顾扁舟。 斐守岁见此,抱胸:「为何方才不用此法?」 「只是没见着有趣的,」顾扁舟挥挥手,示意斐守岁不必担忧,「斐兄难道不好奇?」 「好奇?」 「那夜大雪纷飞,梅花镇一直没有破的断头惨案,谢义山所说的六具小孩骨,还有那满满一监牢的官员都去了哪里。」 顾扁舟看着面前,这些被他用术法困住的半死不活人。 「斐兄,陆兄,你们两个仔细瞧瞧,瞧瞧这些怨鬼里头,有没有似曾相识。」 如此指引,不看也难。 斐守岁将视线从殷大姑娘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殷身上。 并不奇怪的,该肥头猪耳也不见得少一块肉,至于面容,殭尸一般死气沉沉。 垂眸。 能琢磨的也不过燕斋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自不必说,还能有甚细节?在他人之幻境中动用术法已是不易,更别说窥探到其他。 斐守岁伸手,手掌上捏出一个殷模样的墨水人儿,与顾扁舟:「许是在何处见过,但我术法浅薄,看不出异常。」 话了。 一直沉默的陆观道拉住了斐守岁的袖子。 扯了下。 「嗯?」传音。 「这些人都没死,」 陆观道习惯了低头,说起话来也悄咪咪,「但是魂不在身上。」 斐守岁细看,果真在殷与殷大姑娘的头顶处,看到了一缕魂魄飞出的青烟。 人死烟断魂飞,而半死不活则如纸鸢,吊着一口气,天也不收,地也不应。 转念:「顾兄之意,我们知晓了。」 「哦?」 「是让我断了线,去点魂。」 「哈哈哈哈!非也,非也!」 顾扁舟勐地回头,只见他一下抓住殷姑娘的青烟,狠狠一拽,紧接着女子之惨叫刺破距离,快如飞箭,扎入了斐守岁的耳识。 心识海捲起大浪滚滚。 斐守岁微皱眉。 「你看,这是断不了的,也就无法点化。」 「那……?」 斐守岁揉了揉耳背,对这不打招唿的顾扁舟,颇有些不满。 顾扁舟自顾自说:「有两种法子,一是生生断了,耗时耗力。二是,去寻魂躲藏的地方,这便快些,点化也无需多少时间。」 「魂在何方?」陆观道。 一听到人儿的声音,顾扁舟笑着将语调浮夸:「你都能看穿魂魄引,又问我作甚?」 「……」想来天雷伤得很重,重在了脑子。 第301页 斐守岁朝陆观道摇摇头。 陆观道咬牙咽下这口气:「你是仙官,看不出来?」 「陆澹!」斐守岁单给陆观道传音,眼神示意他不要惹事。 陆观道却撇开了斐守岁的视线,继续说:「他们的魂魄都汇聚在一个地方。」 手一指。 直直的,便是适才赑屓婴孩之处。 那一处窄门。 「从这里来。」 「呵,还不算埋没了身份。」 顾扁舟一收拂尘,走向被银剑砍成两半的窄门。 黑靴踏实白雾,绯红袍子格外显眼。见顾扁舟单手掐诀,念着什么,让本嘈杂的梅花镇人都停下了嘴。 仅看向窄门。 窄门呜呜地吐黑水,是一口.活泉,源源不断。 顾扁舟笑道:「陆兄,这门内定是有诈,若换作是你,你会推门而入吗?」 陆观道:「我会。」 顾扁舟冷笑一声,甩了炸开的长髮:「惺惺作态。」 「你!」 陆观道捲起袖子就要上前,斐守岁第一时间拦住了他,又是无奈地摇头。 传音:「现在相争百害而无一利,就算气不过,也得耐着,等出了幻境再算帐。」 「……好。」 陆观道收回手,「看在你的面子上。」 「?」倒不必。 为了那被雷噼的仙君不再挑事,斐守岁只好开口:「顾兄究竟要做什么,先与我们商议也不迟。」 「做什么……」 顾扁舟走近了窄门,他伸手抚上门框。 好似窄门是被他横断身体的麋鹿,一抽一抽挤出血液与浓黑。 血溅开在他的衣袍上,成了墨做的梅花。 手掌轻移,顾扁舟低声喃喃。 「花妖啊花妖,你这是做甚,占了别家姑娘的皮囊,做尽这天下的坏事,还妄图成仙?」 斐守岁一愣。 「你以为喝了小孩骨浸泡的人参酒就能成仙?简直可笑!这只会加重你身上的罪孽,让你修炼路上枷锁重重。你再用这般的眼神看着我也是无用,成仙时,我已断情绝爱,于你还是于任何,在我眼中不过刍狗。」 什? 斐守岁听着不对。 顾扁舟还在说:「什么叫不是你做的?是燕斋花?那你为何要顶着殷姑娘的面皮,与我说这些话?」 「别再骗人了花妖,你何居心我早已知晓。别用这双眼睛看我,看着我有什么用处?不如用你的眼睛去讨好天上审判罪孽的神佛,我不过……」 「我不过一个道士,背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 斐守岁有些忧虑,他思索片刻,只得上前。 窄门离两人尚远。 斐守岁抬高声音:「顾兄,你所说怕是有误。」 在幻境中遇到的花妖荼蘼,并非顾扁舟口中人物。 顾扁舟却不回话,一头被天雷噼炸的黑髮垂在肩上,这才发现来者也是狼狈。 「喂!」陆观道欠欠地唤,「你怎么不呛我了?」 「啊……」 顾扁舟扭了扭脸面,「不要过来……」 视线没有落在两人身上。 斐守岁知道大事不妙,速度愈发加快,走向顾扁舟。 顾扁舟的额头抵住了窄门,黑水不受控制般染上他的脸颊。 「斐兄,陆兄,不要过来……」 斐守岁:「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我清醒着……我不信,我一个得道成仙的官儿,还会被幻术蛊惑……」顾扁舟的身躯已被窄门拖入大半,他还在自语,「我不信,我只信我双目所及,你说的话,我都不信。」 「你说?你说什?」 顾扁舟突然激动,「你说我爱过你?!可别污衊!我的记忆只有山清水秀,修行除祟,没有你,也没有什么石下誓言……」 身躯转动,顾扁舟扑在了脓水之中。 没了声音。 斐守岁心鲠了下,他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不对劲,只是面前为顾扁舟真身,他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那一言一行皆是说给他人听的。 花妖?荼蘼花妖? 先前救他一次的荼蘼也非良善? 斐守岁被脓水拦住了路,他与陆观道看到顾扁舟的术法摇摇欲坠。术法定住的梅花镇人也慢慢挣脱了控制,朝他们围合。 窸窸窣窣的诅咒声透出,小鬼似的爬上了斐守岁的细腰。 斐守岁掸衣裳,拍下去些许,可是过不了多久,就会爬上越来越多的怨念。 陆观道在后头,不得不跟紧了斐守岁。 「刚才不是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陆观道。 斐守岁朝窄门处看。 「顾扁舟?」陆观道也看一眼,復说,「是他没错。」 「是真的才可怕,他被幻术控制了。」 说完,斐守岁提袍想要快走起来,身侧的怨鬼冤魂却接二连三地抓住他,也顺道抓住了陆观道。 怨鬼是生人的面貌,仔细一看,百衣园店小二也。 小二有白脸,贴红纸片一对粉腮,嘻嘻笑道:「客官大人,别误了大婚吉时。」 不搭理。 斐守岁正要抽出画笔施法念诀,这才发现他的术法被压制,竟浑然没了用处。 「啧!」 「哎哟哟,客官大人嫌弃我等?」店小二努努嘴,与身旁的另一个熟人笑说,「公子,你说这该怎么办?」 第302页 是富贵公子。 富贵公子:「还能怎么办?拦着呗,别让他阻止大人!」 「你们!」斐守岁一扯袖子,身上就多出一双手。 一双血迹斑斑,常年干活的手。 心中一颤,转头。 斐守岁看到更为熟悉的面容。 是翠绿。 小小女儿家抱住他的腰,脸色桃红。 正是无可奈何时,翠绿用额头勐地磕了下店小二的手。 店小二吃痛回手臂,整个人倒在富贵公子身上。 斐守岁这才得以解脱,但有些不解。 可没时间给他考虑了,他立马抬脚朝顾扁舟跑去。 一脚就浑浊了白雾与脓水,小腿挂着小鬼,身上还背着不知哪里来的婴孩。 斐守岁奋力走向窄门。 忘了身后已被人潮掩埋的陆观道。 第146章 白狐 斐守岁在陆观道的视线里走远了,独留陆观道一人在黑漆漆的浓雾里挣扎。 陆观道没有正面对战过妖邪,这突然汇聚的怨鬼,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可他眼睁睁地看着,伸出手想要抓住斐守岁时。 斐守岁却忘了他,跑向了顾扁舟。 头也不回,眼神也没留,跑去了,跑去见一个「旧友」。 陆观道咽了咽,张开嘴:「斐……」 斐守岁…… 你…… 唉…… 人儿眼眶涩涩的,最终没有将姓名说全。 好似走远了,再怎么大声都无济于事。 便听,声音断开了距离。 渐渐模煳的视线里,陆观道看到白晃晃的光,浓浓的大雾,瀑布垂挂下来,涌入了他的眼睛。 随之,是越走越远的人。 哦,还以为是什么事,不就是被抛下了。 陆观道这般想。 想着想着,他的心无比冷静,冷静到就这样失了挣扎的意识,连那手儿都摇摇欲坠,将要与赑屓们交融。 赑屓们变成没头没嘴的鬼婴,抱住了陆观道的手臂,脓水与黢黑交缠在陆观道身上,试图用诅咒沾染浑白。 脓水长啊长,就要长到脖颈时,一滴墨水破开了腌臜。 瞬息。 墨水融化了昏黑,陆观道双目晴朗,意识被倏地拉回,他入眼只见斐守岁气喘吁吁,正掐诀点墨。 奇怪。 陆观道心中纳闷,面前人儿不是走了吗? 还没等陆观道想个明白,斐守岁已经凑上前,用手背贴住了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 「嗯?」 陆观道歪歪头。 斐守岁抽离开手,还在重重地吸气。 「你……」 视线移转,陆观道这才看到斐守岁身后拖着一件红衣,但红衣没有主人,像是极力的拉扯,让红衣歪歪斜斜,又宽又松。 「这是……?」 「顾扁舟的外袍,我没抓住人,只扯下了衣裳,」斐守岁擦了把额头的细汗,手朝向陆观道,「起来,我们走。」 「走?」陆观道,「走去哪里?」 斐守岁挑了挑眉:「去寻谢义山。」 「那顾……」 「得道成仙的官儿还能有事?起来吧!」 斐守岁这般说着,陆观道眯了下眼。 手悬在空中,两人相视无言。 慢慢变缓的唿吸声打在寂静的周遭,陆观道就坐在地上,仰首看所谓的斐守岁。 斐守岁? 不,绝不是斐守岁。 陆观道用手撑住了下巴,模仿谢义山的嬉皮笑脸,他道:「你不是斐径缘。」 「什么?」斐守岁叉腰,「我看你也被天雷噼了,可仔细瞧瞧,我是不是。」 说着,斐守岁弯腰俯身,将身子凑去。 墨水长发倾斜,顺着动作落在了空中,低低地摇晃。乌黑的发,洁白的脖颈,便是一阵槐花香,甜腻腻地涌入陆观道的鼻子。 好似勾引着什么。 陆观道默默后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十分嫌弃道:「他身上的味道,没有这般……浮夸。」 「浮夸?」 斐守岁近在咫尺的脸,贴近了陆观道,「陆澹,你再说一遍?」 「哼!」 陆观道脸色一黑,推开了斐守岁。 许是这张脸有些许相似,让陆观道捨不得下手,仅是推了把。 假斐守岁踉跄好远,跌跌撞撞,一脚踩在红衣之上。 陆观道也没想着扶,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环顾四周。 空广又混白的一处地方,不见赑屓与窄门,自然没有梅花镇人,而面前的假斐守岁,足以说明这是一出幻中幻。 这几月待在斐守岁身边,陆观道多少偷学了些幻术的奥义,便也能窥得真假。 他笑道:「他身上的香是冷的,虽是盛夏开的花,却能触到深秋。」 假斐守岁默而不语。 陆观道又说:「他与你不一样,他是真人,你是『假人』,我一眼就看穿了,至于你身后的红衣……」 语调偏移,见假斐守岁紧了下手。 陆观道知晓了,他言:「这幻术的重中之重,便是红衣,对否?」 假斐守岁却还想瞒骗,一双被铜臭浸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陆观道,说出些秦楼楚馆的话儿:「我怎会不是?陆澹,你细细看我。我就是他啊,我朝你走来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第303页 「……」陆观道轻咬牙,强忍打人的手。 「哎哟,你这般看我作甚。」 咋舌之声,从近乎一样的脸上说出,就充满了违和,但陆观道很清醒,也不知怎么的,先前的火气一下子消散,独留心中的只有静。 静到侧耳可以听细碎的声音。 是什么…… 陆观道默默闭上了眼,全然没有将假斐守岁放在眼里。 他听。 「喂!陆澹!你醒醒!」 嗯? 「陆澹?!」 陆观道募地张开眼,可见到的还是假斐守岁。 假斐守岁手指勾着一缕长发,扭捏般投出腻人的视线。 「……」噫。 陆观道不忍直视,干脆撇过头。 「你小子!」 「别说话……」 陆观道不是怕面前的术法,他只不过有些难以接受。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想像斐守岁勾手指玩头髮的样子。 「我怎的不能说话!」 「有点……」 陆观道断了话,「噁心」二字鲠在他的喉间,这一词,不就是顾扁舟先前说的? 怪哉。 因与顾扁舟顶嘴,方才陆观道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为何会「噁心」,而「噁心」又从何而起? 转念。 陆观道丢下原先的顾忌,他捋直了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假斐守岁。 假斐守岁浑身一颤,被这赤热的视线煞白了耳垂。 「这又是怎的了?」假斐守岁嗤之以鼻,「方才疯癫,这回才清醒?」 陆观道默然,他看着假斐守岁,他心中设想顾扁舟的心情。为何生气?为何咄咄逼人?一个狐狸面具的仙官,何以将「噁心」挂在嘴边?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出。 耳边传来熟悉的唿唤:「陆澹,幻境之中有真有假,去寻真的,再破假的。我帮不了你太多,只能靠你自己。」 在说话的是斐守岁,斐径缘。 是那个真的,发着槐花冷香的真人。毫无疑问,陆观道不会听错。 陆观道也知道,斐守岁在指引他。 嗯,是这样没错。 人儿嘴角勾起,不自知地笑了。 什么啊,斐守岁没有抛下他,还说了要帮他,刚才完全是他自作多情,在没必要的害怕。 假斐守岁看到陆观道脸上的笑意。 「你笑什么?」 陆观道一听到假斐守岁的话,脸色骤变,黑得很明显:「关你屁事。」 「哈?」 假斐守岁浑然不顾仪态,一扭一摇,抿唇装纯,「自然是在意你。」 「……」陆观道沉默,心中试图找到斐守岁传音。 说一句:「我能不能揍他?」 斐守岁在幻术之外,跪坐在浓黑的怨念中,也沉默了。 「尽快出来,我撑不了多久。」 也就是说…… 陆观道扭了扭胳膊,这是允许的意思。他将斐守岁的话理解为,不耽误时间能揍。 但斐守岁的意思是,别浪费时间,快些走。 可惜,斐守岁说话总留三分余地,以至于陆观道明白了其中一两分,剩下的八.九全然当作不存在。 陆观道握紧了拳,朝假斐守岁走去。 黑靴的声音,一顿一顿响在幻术之中。 人儿的外衣包裹了陆家的尸骨,所以不着长袍,看上去干净利索。也许是长高了,从未注意到他与斐守岁一样的长髮,还有一双寂静时空洞离散的眼睛。 他只有在望斐守岁的时候,眼神里才有光。 陆家人走了,他的光渐渐散开,后来遇到了斐守岁,才重新聚拢。 陆观道走得笔直,他没什么武器,准备双目一闭,将面前假冒的货色打得鼻青脸肿。 哪管斐守岁的脸。 假的,也就没有怜兮的必要。 他只爱真的,至于其他。 陆观道轻蔑地看了眼:「如此拙劣,不像是为困我而来。」 「哼哼,」假斐守岁佝偻背,捂嘴偷笑,「说不定呢,还以为你爱得深沉。」 「晦气。」 「我晦气?」 假斐守岁指着那张脸,扭捏出斐守岁这一生都做不出的表情,夸大其词般,「陆澹,你是忘了这脸的主人家是谁?你忍得下心?」 「多说无益。」 一袭黑衣,走向假,陆观道垂眼:「是非黑白都不分,我也就不用出去见他了。」 「你难道不想想,我为何要见你?」 「嗯?」陆观道与斐守岁同时诧异。 假斐守岁继续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十分有七分对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如此,为何不拖真的斐,偏偏要来骗你?」 斐守岁心一沉,立马传音给陆观道:「我身上有神的仙力,恐怕他想对我动手,也没有法子。」 「原来如此。」 陆观道转念,兇巴巴:「你少来诱骗!」 「哎哟,这是与他心意相通了?都能心连着心说话?既如此,大人可听好了,」假斐守岁低头编起长发,故意捏着嗓子,「可别忘了镇妖塔,也别忘了白狐狸。」 白狐狸? 花越青?! 「什么?」 陆观道睁大眼,便见面前的假斐守岁一转身躯,满身的槐花花瓣将他包裹。 第304页 但当那只红指甲的手从槐花中伸出时,陆观道便确定了,是花越青无疑。 看到鲜红的手指轻轻捻了一片白花,花阵之中的狐狸一脚散开了甜香,出现在陆观道面前。 白狐狸,花越青。 一身雪白的花越青,背后长着不知几条狐狸尾巴,正笑眯眯地看着陆观道:「我还以为你看不穿我,果真残留的术法不足以诱惑。」 「残留?」 「是咯,我的真身在见素仙君的宝塔里,」花越青变出一纸扇,挡住下半张脸颊,「石头精,你不猜猜我来此的目的?」 「石头……」幻境之外的斐守岁,喃喃这两字。 陆观道言:「你的真身既不在此,便没有威胁,莫不是想求救?别做美梦了!」 「哈哈哈哈!求救?」 花越青抱住自己,「你与大人又能救我去哪儿?天尽头,何处有我的归所?」 话落。 外头斐守岁传音给陆观道:「陆澹,问他是不是想见北棠了。」 陆观道一愣:「有点损。」 「……照做就是。」 于是,陆观道歪了歪头,上下打量花越青,说一句:「我看你是心愿未了,想见北棠娘子却找不到方法。」 「你!!!」 果然,一在花越青面前提北棠,他必定炸毛。 斐守岁又说:「不过,你的结局已然註定,定是有别的事情。」 陆观道一字不改,说了出去。 看那白狐狸的脸色渐渐淡然,连眉眼都失了慾念般。 他说:「大人说得没错,我另有他事,不关北棠,也不关江家。」 「哦?」陆观道。 此话了,只见花越青甩开辫子,整理好衣袖,对着陆观道就是一毕恭毕敬的揖礼:「这是给斐大人的。」 陆观道:「我知晓。」 花越青言:「多谢大人当年点化之恩,今日来见大人,只为说当年一事。」 第147章 赶尸 抬眼。 这才注意到花越青的身子在渐渐消散。 「我的幻术撑不了多久,长话短说,」花越青直起嵴背,「受神的指引,我会化成狐狸尾巴藏在斐大人身上,当然这对大人来说没有坏处。」 「附身之法岂会?!」陆观道。 「别急,听我说完,」 花越青上前走着,「只是一个摆件而已,说不准往后我还能替大人挡刀呢。大人,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我便明了我的来意。大人且听,是蛇尾巴的神指使我来,来告诉大人一件妙事。」 蛇尾巴的神? 斐守岁细细听着。 花越青又说:「神将我的一缕魂魄从宝塔中抽出,与我做了一笔交易,我若做成了,于大人而言也是有好处的。」 「什么交易?」斐守岁让陆观道开口。 花越青笑道:「因我与菩萨坐骑大打出手,永远归不了故园。还因我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也无法轻易将我交给地府判官定罪,所以蛇尾的神刻意点化我。她啊,叫我赎罪。」 赎罪…… 「莫不是替北棠娘子?」 「……哼,自是。」 「不用猜也知。」陆观道回一句。 花越青瞪了眼:「但我要说的与北棠无关。」 「何事?」 只见白狐狸又拱手作揖,脸上带了点戏嚯:「蛇尾的神让我转告大人,莫要轻信了见素仙君,也就是顾扁舟,西山居士。」 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打开纸扇,一边挡住赑屓鬼婴带来的滚滚怨气,一边传音与枕在他双膝上的陆观道。 「快问他,只有此事?」 陆观道浑然不知自己与斐守岁贴近,只是一句一句传递:「白狐,我问你,仅是见素之事?并未其他?」 花越青半个身子散在了幻术里,早已分崩离析。 他道:「是神要我说这些,不过我还有些私心……」 散开的速度加快,花越青缓缓抬起眼眸,目光透过了陆观道的眼睛,正在凝望幻境外的斐守岁。 花越青笑得很轻,轻轻的一声,迴荡在幻术之中。 「若要我说,大人最好再远离了石头精,他啊,可是罪孽……」 「白狐狸,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 话了,一缕清风似的,花越青消失在陆观道面前。 陆观道还来不及反驳,花越青变出的幻术就立马融化。 幻术天顶的纯白落在了陆观道的头上,宛如凉透的薄粥,而陆观道无法动身,只能看着幻术将他沉下。 哑了声音。 什么叫远离我? 看着不见踪影的花越青,陆观道百口莫辩般,着急慌忙传音给斐守岁:「你别听他的,他定是别有用心!说不准就是来挑拨离间,一下子拆散我们,他好有机可乘!」 斐守岁低眉,在幻中幻外,用指节拂过陆观道紧皱的眉头。 「我知道。」声音淡然。 「当真?」 陆观道在幻术中快要被淹没,却还是在问,「你此话当真?真的没有相信白狐狸?」 「嗯。」 陆观道看不到斐守岁的面貌,心中还是发毛,面对面都无法猜透的人儿,这样隔开了距离更是难言。 他咽了咽,看向渐渐高涨到胸口的白水:「我害怕。」 第305页 斐守岁的手指停在陆观道的额头,他看着马上甦醒的人儿。 「你怕什么?」 「我只是……」 幻术掩盖去声音,陆观道在幻术里被水吞噬,但没过一会儿,他便在外勐地咳醒。 大口唿吸着气,亦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但抬头就看到了斐守岁。 一张笑看他的面容。 陆观道蓦地伸出手,双手捧住了斐守岁的脸颊。 「你……」有点用力。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说:「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对我再说一遍?」 「说什么?」 斐守岁的长髮垂在陆观道的脸上,「我要说的,你早知道了。」 「我……」 愣了下。 陆观道这才发觉自己枕在斐守岁身上,又是这么一个动作,起来也不是,躺着似乎又有些不好。 他的耳垂在肉眼可见的变红。 「就说……就说……」 脑子里的话空白一片,如此相近的脸,陆观道说不出口,也就昏了脑子。 斐守岁替他开口:「我相信你。」 陆观道双目亮了。 「自然也会相信顾兄为人。」 「……」又暗淡。 斐守岁耐心道:「我与你相逢已久,不会为一个杀人放火的妖怪有了隔阂,你也如此,不是吗?」 头髮痒痒的,叨扰了陆观道的心。 斐守岁认真又严肃的表情,叫他不得不面对些什么。 指腹贴合斐守岁的脸颊,温热的,真的,乃是一句真到无法造假的话。 是了。 斐守岁与他许诺呢。 陆观道弯了眉眼,小孩似的:「我就要这句话,别的什么都不要!」 「……嗯。」 反而是斐守岁有些心虚。 都是客套的,虚假的,冷冷的照面,怎么面前的陆观道又信了。 但心虚归心虚,斐守岁歪了歪头,顺势蹭了下陆观道的手心。 笑眯眯:「你还要躺多久?」 「啊!」 陆观道立马坐起身,「对不住……」 憨憨的呆子。 斐守岁撇过眼神,头上挡开怨气的画笔一颤一颤。陆观道这才发觉,原来身边不是什么能谈天论地的温柔乡,乃是在怨念下的一个小小的圆区。 「这是?」 斐守岁起身掸了掸:「梅花镇的怨气。」 「先前好像没有这么夸张。」 「是因为顾扁舟,他走之后术法散了,怨气就没了压制,一口气扑上来。我本想去拉他一把,但来不及,反倒是你。」 「我?」陆观道。 「是,」斐守岁笑了笑,「反倒是你拼了命拉住我,我也只好停下脚护住你了。」 「我怎不记得……」 「不记得最好,哭得可难看。」斐守岁指了指陆观道的脸。 脸上是干掉的泪痕,显然是哭过的。 陆观道马上转过头,抹了一把:「奇怪,我真真不记得,只……」 又看向斐守岁,站在黑色的幕帘前,一动不动宛如松柏的斐守岁。 陆观道说:「只是记得你走向了见素,反而把我丢下。」 「事实与幻术往往相反。」 斐守岁嘆道,单手掐诀将画笔召唤,画笔落在他的身前。 陆观道还在咀嚼斐守岁说的话,斐守岁就拉住了他。 「跟紧我,别走散。」 「去哪里?」 好似入幻境的一开始。 斐守岁抬脚几步,转头:「去寻谢伯茶。」 …… 走了片刻。 两人在浓浓怨念之中,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梧桐镇初见谢义山的客栈。那时束缚池钗花的术法一解,也是铺天盖地的黑气,像是老天爷的哭丧一样,遮挡视线。 也是那个时候,陆观道跑下了楼,怨念一起避开了他。 斐守岁猜想着心中的结论,在一点点收回妖力,果然,怨气没有靠近。 看一眼陆观道。 只要有陆观道在,怨气与邪祟都礼让三分。 慢慢地走,最后干脆收了画笔。 陆观道见此,言:「怎么不用笔了?」 「有你足够。」 「啊?」 斐守岁转头,两人正牵着手:「正是。」 「我还有这种用处……」 陆观道默默朝斐守岁靠近,「但我们这样走不是办法,何处去寻谢伯茶?」 「你无法听到谢伯茶的声音?」 「雾气太浓了。」 「说得有理。」 斐守岁停下脚,心中忽然生一念头:「莫不是幻境的主人挡着我们?」 不,若是荼蘼,为何先前还要指引他。 燕斋花? 斐守岁并不知道燕斋花还会一出幻术。 「莫非还有没有看完的?」 「何意?」 陆观道:「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西行四人要走尽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 「九九八十一难……」斐守岁沉思。 正当此时。 前头的雾气走来一人。 脚步声虽轻,但还是被陆观道捕捉。 陆观道警觉,使眼色与斐守岁,传音:「有人!」 「是人是鬼?」 「是……」 第306页 还未等陆观道说话,那脚步声踏开了浓雾,闯入斐陆两人视线。 竟是翠绿。 那方才用额头磕走店小二的姑娘。 一个小小身影,面目呆滞的翠绿人偶。 而她身后接二连三跟着东西,就要与圆区内的两人擦肩。 陆观道见此马上将斐守岁挡在身后,十分戒备地看着翠绿。 可翠绿好似完全没有在意两人,就这般一顿一顿,一扭一斜地路过。 白色的亮光照亮翠绿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有些发僵。 紧接着,翠绿身后的物件也现于面前。 咚咚。 咚咚咚。 咚咚。 骨头敲打地面,一只白骨小手搭在翠绿肩上,一跳一跳地闪过圆区。 不止一个。 一列。 整整一列。 都是小孩的白骨,那些骨头都受了伤,是打碎了肩膀,也有打碎了头。 赶尸似的,路过斐陆身边。 「这……」 「小孩骨。」谢义山曾在监牢内提到。 斐守岁从陆观道身后上前,忽然,浓雾里有一阵丁零噹啷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定风铎? 谁料是白狐狸花越青:「大人,这是在警告呢~」 「花越青???」 斐守岁压根没有看到白狐狸。 「……呃,大人,我在你腰上。」 「什么?」 倏地往下看,便看到本束缚着腰身的衣带变成了一匹狐狸皮毛,仿佛能看到狐狸头上花越青翻的白眼。 「真是见鬼,大人没有发现?」 说着,白狐狸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慢慢地爬上了斐守岁的肩头。 狐狸白毛抖擞,座山雕一般,爪子一指:「还有别人哩,大人快看。」 有你谁还看得进去! 斐守岁眉头一挑:「你是何时在的?」 竟然没有察觉。 花越青用爪子挠了挠脖颈上的铃铛,嘻嘻笑道:「他何时醒的,我就何时在的。只是大人与他你侬我侬,没有发现小妖罢了~」 被点的陆观道脸色塞煤炉。 「哎哟哟,陆大人别生气,我也是神仙指明,不然谁家好妖想挂在男人腰上?」 狐狸眼睛眯着,「大人也该知道被神点化的妖怪,都要被剥去公母,浑然没了七情六慾的。所以,别再用这般眼神看着我。」 「你!」 陆观道还是不甘心,上前狠狠地抓起白狐狸,「就算你是太监也不行!」 「什么太监?!」 狐狸炸成毛球,爪子三两下抓伤了陆观道,復又跳到斐守岁头上。 「这叫归顺天地,没了杂念。」 两人:「……」 为了北棠,迟来的痴情。 不过斐守岁并不在意什么白狐狸,他全然将花越青看成了牲畜。 他的注意在小孩骨上,与头顶的花越青:「花越青,你说的警告从何而来?」 第148章 掉马 花越青哼一声:「大人也不想想,谁家赶尸会与生人贴近。」 赶尸…… 斐守岁看向小孩骨:「依你之言,我们该如何?」 「跟着呗!」 花越青趴在斐守岁的脑门上,白花花的狐狸毛又柔又顺。 可惜,看得陆观道又气又恨。 那花越青早猜到了陆观道的心思,还刻意用爪子巴拉起斐守岁的长髮。 当作是心无旁骛:「想知道他们从何而来,跟上去,解密即可。」 「你要我怎么信你。」但斐守岁不在意狐妖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注意陆观道打翻的醋罈子。 「哎哟,我都是『太监』了,大人还不信我?」 「……我只是不相信一个手染鲜血的妖。」 「哼,妖怪有哪一个不沾点罪孽的。」花越青看了眼陆观道,又是故意般摸着斐守岁的黑髮。 陆观道:「……」不爽。 斐守岁背手走在前头:「那便信你一次。」 「大人客气。」 眼见着斐守岁走出去几步,陆观道还愣在后头。 花越青笑着扭动身子,嘲讽道:「陆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生小人的气了?」 陆观道一听,火气一下被点燃,但转眼看到斐守岁的背影,又握紧拳将醋意压了回去。 他不能添乱,尤其不能给斐守岁添乱。 三两步走上前,于斐守岁身旁,陆观道兇巴巴地回:「呵!我懒得与你拌嘴。」 「哎哟哟,」 花越青抱住那一缕陆观道摸不到的黑髮,「真真没想到啊,大人的肚量比镇妖塔时竟然大了这么多,换作以前,小的怕不是早被大人打飞去了。」 「……」 一石一狐,四面相对。 「大人,怎的?」 「你好像……」陆观道的眼神倏地一黑,「知道很多。」 被这充满攻击性的视线一扫,花越青浑身起鸡皮疙瘩,默默朝旁边挪:「哪有哦,大人多心了。」 「……是吗。」 威胁完,陆观道假笑着,很是自然地拉住斐守岁的手。 斐守岁没有躲,任由他牵,毕竟斐守岁的心思一门扑在了小孩骨上,也懒得搭理没由头的话茬。 只见。 翠绿打头的赶尸队伍,蹦蹦跳跳地驶向前方。 第307页 每个小孩头骨还发着盈盈微光,这样一上一下,倒像是被什么牵引的鬼火。 斐守岁皱眉,前面是什么他无法探查,而身边的陆观道也不知谢义山身处何方,下一步能做的,也就只有跟着翠绿一行。 忧心忡忡,开口问:「花越青,你受神指引,想是知道些梅花镇的事情,不如与我说说?」 花越青砸吧砸吧嘴里的狐狸毛:「是知道不少,但大人要用什么筹码要与我交换?」 「筹码?」陆观道在旁,「你居然还想要筹码?可笑。」 「哎哟,陆大人天真了,与人与妖与仙做生意都是要上秤的。与人是银元,与妖是修为,与仙是香火,不然谁给大人包馅饼呢。」 「我自是知晓,但你现在的处境。」陆观道很是不屑。 花越青抱着自己的一条狐狸尾巴:「处境与筹码无关,想要我说可以,斐大人答应我一件小事便可。」 陆观道冲着斐守岁摇头。 斐守岁垂了眼眉:「说来听听。」 「很简单,」 花越青倒挂着身躯,狐狸脑袋凑到了斐守岁耳边,「只要大人能帮我在人间找到北棠的魂魄就好。」 「北棠?」 狐狸说起话来嘤嘤作响,斐守岁不由得后退了些,「北姑娘纵身赤火之海,魂魄无法归于阴曹地府,早寻不到了。」 「大人,那话术都是骗骗人的,为了阻止痴心的仙子妖怪而已。寻是能寻到,就是麻烦了些。」 花越青心虚似的看了眼陆观道,声音压小不少,「大人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为何生在死人窟……哎哟!!!」 话还没说完,花越青一整个身子被拽起。 是陆观道揪住了他的尾巴。 陆观道恶狠狠地指着花越青:「你再说这些胡话,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做成皮毛风领!」 「噫!」 花越青缩成小小一只,故意用那嘴脸卖乖道,「狐狸不勾人,这世上就没有魅惑之术了。大人见谅,我克制一下~」 「克制?」 陆观道一甩狐狸尾巴,抓着花越青在空中飞速转圈,抛上又抛下,花越青直唿救命。 「呜哇哇哇哇!斐大人,杀人了!啊,不是,杀狐了!救救小的,小的什么都说不成吗?!」 斐守岁微微颔首,陆观道这才停了手。 便看蔫了一半,都快甩成狐狸干的花越青,低低地捂住嘴。 「想吐……」 「那我继续?」陆观道。 「别别别,我说我说!」花越青立马打起精神,「嘿嘿,大人。」 搓了搓手。 狐狸面孔又滑稽又狼狈。 「谢义山那小子没事,死不了的,噫!」 又被斐守岁瞪了一眼,花越青真的就蔫巴了,「好嘛,都是有情有义的儿郎,只有我一只坏狐狸。」 「……」两人。 「哼!」 花越青缩小身姿,一下子从陆观道手掌里熘走,他能自由变化身子大小,便如一只布偶娃娃蹦到斐守岁肩上。 嘀咕几下,道:「他们谢家、解家还有江家的事情,大人何必插手呢,都是陈谷子烂调子,理不清还麻烦。」 唿噜毛。 花越青又说:「无事一身轻,大人又不是不懂。大人随时可以离开,难道不是?」 斐守岁撇过头,沉默不语。 「哎呀哎呀。」 花越青眯起他的狐狸眼,从左肩绕到右肩,凝望斐守岁躲避的视线,术法已然从嘴中生起,「我就说大人是动了真心,怎么劝都劝不好的,喏。」 狐狸眼睛,霎那布下法阵。 爪子指陆观道。 「大人若与他分别了,可别说什么幻境女儿家,就是连妖邪都碰不上几个。逃呗,逃又没错。」 「遇到不好的,就离开。只要离开了,麻烦自然消散。这世上这么多糟心事不都是为的一个『情』字,友人也好,亲人也罢,甚至于爱。爱喏,啧啧啧,爱才是顶顶麻烦的。」 花越青下意识看陆观道,他的狐妖媚术通过言语裹挟了斐守岁,隔出一个厚厚的屏障。 那陆观道正在屏障外,用拳头,一拳一拳敲击隔阂。 屏障里的斐守岁,双目呆滞,眼睛无神,是被蛊惑之态。 花越青以为万事大吉,哼哼笑了下:「大人,你说对不对啊,这爱啊,这情啊,多少的麻烦,就连我都困在里头了呢,大人你……」 视线落在斐守岁面上,花越青倏地不说话了,是他看到斐守岁两眼涩红,徒流一行热泪。 外头的敲击声骤停。 石头看着树,树在落泪。 狐狸看一眼石头,再看一眼树,好似就是他作怪分离了两人,才落得泪也流不尽,哭也哭不完。 花越青咽了咽,很是心虚:「神仙大人,我是按着你的法子做的,哪知道会把人弄哭……」 一滴眼泪。 啪嗒。 紧跟着,是一记重拳。 巨响,碎开了屏障一角。 花越青瞪大眼睛,他明显的感到不对劲,有敌意,是那种明晃晃的,毫不遮掩地怒视。 扭过他的狐狸脑袋。 果不其然。 屏障外,一条裂缝后,那个陆观道,正死死盯着他,好似一匹解了绳索,再无圈养的狼。 「呃……」 第308页 花越青颤颤巍巍地伸出爪子,戳了戳斐守岁,「大人?」 再看一眼,屏障又碎了一条裂缝。 「我……」花越青挠挠头,「斐大人,我说此举是有苦衷的,你信吗?」 斐守岁还在流泪。 陆观道:「……」 「……完蛋。」 花越青只好嬉皮笑脸地转向陆观道,「陆大人,我还有机会解释吗?」 「花、越、青!」 愤怒之下,又是一道裂缝。 花越青浑身一颤,白毛全部炸开:「别这么大声!斐大人还在术法里头,你想让他出不来吗?!」 「你!」 陆观道的手指嵌入屏障之中,被生生割出血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哎哟……」 花越青捂住一只眼睛,又偷看,「陆大人不知道狐妖幻术也是带刀的吗?」 「说不说。」陆观道咬牙切齿。 起一层鸡皮疙瘩,花越青双臂抱住自己搓了搓,魅术再起:「我是来助大人你的啊~」 「幻术对我没用。」 「嘁,」白狐狸飘了个白眼,「没用那我就不说了。」 「花越青。」 再叫了声,陆观道这回的声音很冷静,但那只流血的手已经扎入屏障,在一点点靠近斐守岁。 「啧啧,」花越青笑道,「执念吶~」 手停下。 「我说石头大人,你在镇妖塔里得不到的,在塔外就能了吗?」 「……少废话。」 「其实我要说的,也关乎了大人您啊。」 陆观道瞧都没瞧花越青,视线只注意着斐守岁。 花越青却自顾自念叨起来:「要是再这般拉他入局,能不能活着出来呢?如若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大人可有法子保全他?还是说像现在这般,连小狐狸的术法都破不了,只能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陆观道,陆澹?不,我是否该唤您一声补天石大人?」 「大人哟,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句话,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是在害他,还是在帮他?我看啊,你这无异于推他入火海,同镇妖塔时一样。」 「大人还记不记千年前的镇妖塔?那到处都是妖邪尸体,一把长剑挥开了血雾的地方。可是大人救了斐大人?大人怕早忘了,那日昏黑的天,当天兵天将赶到时,是斐大人用长剑杀妖,斩出一条血路。若非斐大人在场,我是绝无生还之可能。」 「补天石啊补天石,落入人间好茫茫,白纸一张胡乱填,却记不得前尘,心中只有……」 「补天石……」 花越青还没说完,斐守岁的声音响在了寂静里。 「什么?!」花越青勐地跳开,「你!你!没被控制?!」 声落。 随着术法消散,屏障被陆观道一拳砸碎。 在稀里哗啦的琉璃片下,陆观道却无法前进。 入目,是斐守岁冷冷的眼神,那只曾经牵过的手,擦去泪珠。 斐守岁看向花越青:「你太自信了,狐妖。」 「我、我……」 斐守岁没有管陆观道,一唿一步,只身走向圆区边上发抖的花越青:「好了,白狐狸,你快与我说说,什么镇妖塔杀妖。」 顿了下。 「还有,何为补天石。」 第149章 话本 「我……」 花越青抓住自己的狐狸尾巴,故作憨态,「不是要先救谢义山那厮吗……」 手指虚虚指向翠绿偶人。 「我知谢兄要紧,但是你不给我解释清楚,就休想在这个幻境中活下去。你的一缕残魂附在我衣袖上,我若现在宽衣解袍,用术法点燃衣角……」 斐守岁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表情,眼神宛如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寒冰之中,他伸手幻出一团火光,靠近了长袖。 「花越青,我再问你一次,你说还是不说。」 「我!」 花越青熘着眼睛,看到后头捂手流血的陆观道,「大人啊,你要不先关照关照他。」 斐守岁紧着眉梢,转头。 便看到陆观道勐地一颤,将手藏在身后。 「过来。」斐守岁嘆息一气。 陆观道却摇头:「先问花越青!」 「噫!」白狐狸。 「他逃不了,你过来。」 陆观道抿着唇,颇有些为难。 斐守岁见此,也不顾在场的花越青,他反手拉住藏在袖中的红绳。 红绳一牵引,轻扯陆观道的脖颈。 陆观道微微往前靠,脚还粘在地面。 「不管你是石头,还是补天石,陆澹就是陆澹,与我,与谢义山、江千念、顾扁舟而言,你一直是那个小娃娃。」斐守岁伸出手,松了红绳。 红绳漂浮在两人之间,发着亮眼的光,好像微亮的夜晚,偶尔划过一颗流星。 斐守岁:「你又想远去哪里?」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说完,那渐渐暗淡的视线,他的心就像有刀在刮毒,一下一下,无比的痛。 压着喉间的声儿,陆观道咽了咽苦涩,竟就低着头,似一只丧家的野犬,回到了斐守岁身边。 手上有伤,并非简单地流血,青丘狐妖之术法没有那么单纯。 斐守岁转头,手却往陆观道那儿勾了勾。 「剑。」 陆观道一滞,立马变出顾扁舟丢给他的银剑:「给。」 第309页 银剑落于斐守岁手中,他浅观剑身,笑着对准了花越青。 「照你方才之言,若没有虚词,此剑你该认得。」 银剑受了召唤,跟随着盈亮。 花越青后退身子,怯怯点头:「哪里能忘呢,这辈子下辈子都记得。」 「好,」斐守岁拉过陆观道,「先救人,狐妖之毒不可慢。」 「嗯?大人怎知?」 斐守岁转身,面见陆观道逐渐发紫的唇瓣:「我不瞎。」 「狐毒是狐毒,不过小人的毒对补天石大人来说不值一提~」 「哦?你的意思是不救?」长剑一侧,直直地冲着花越青。 花越青努努嘴:「我又没说错,不然补天石大人那还会这般冷静?」 一说再说,每一句都离不开「补天石」三字。 冷香,血,还有四周退散开的怨气。 斐守岁垂眼:「补天石也是石头,垫脚卧沙皆由他来选,你再怎么念叨也与他本身无关。」 陆观道一字一字听进心里。 「再说,明明是你有求于我,想必也知道我的墨水能藏凡人魂魄。要是我哪一天见到了北棠姑娘,将她的魂魄融于画笔之中,花越青你该如何?」 花越青嗤鼻。 「快救人!」斐守岁怒吼。 剑尖掠过狐狸毛,花越青已无处可退,身后是滚滚怨念,没有边际的黑夜,他只好起身走向陆观道。 碎嘴道:「我救还不成,别生气嘛……」 白狐狸虚弯着嵴背,看到陆观道的手流血不止,手背已发白髮僵,他便一步一步变大狐狸身子。 最后走至两人面前,已然长成了半人高的巨兽。 狐狸毛很飘逸,酷似黑夜打更人的一盏纸灯笼。 「手给我咯。」白纸灯笼甩甩尾巴。 陆观道很不情愿将手给他,谁知花越青这厮先是看了看,然后趁着陆观道不注意狠狠咬了上去。 狐狸尖牙扎进伤口,硬生生挤出鲜血,花越青龇牙咧嘴好不用力,仿佛在用毒牙,以毒攻毒。 斐守岁见此正要挥剑制止,白毛狐狸一档手,退开了银剑。 须臾之后。 花越青松开嘴,便是骂娘:「呸呸呸!」 见陆观道的手已止血,唇瓣也不再发紫,斐守岁就将银剑收起。 听花越青扒拉着嘴,口无遮拦:「我的天爷!活见鬼,死见不着老太奶奶!这血真够腥的!比海边渔民晒的黑布条条还要腥!」 血…… 斐守岁注意陆观道,自然感触到身边比怨念还重的香。 又是这股香,在梧桐镇时救人,在海棠镇时也出手,原是炼化的补天石。 不过万年前女娲补天,究竟是留了多少石头在人间。 蛇身的女娲娘娘…… 那条蛇尾,便是提醒。 但斐守岁愚钝,竟要有人将真相递上来,他才知晓。已经不再惊讶了,就算是补天石,就算是镇妖塔,斐守岁都放宽了心,既被引入了棋局,那就好好走下一步。 心思至此,斐守岁朝陆观道伸出手。 「走罢。」 花越青呸着血,笑着跟在斐守岁身旁:「咦?大人不想知道别的了?」 斐守岁冷然:「哦,依你之言,你可说?」 「哎哟!我这贱嘴!」 花越青灰熘熘地靠后,「说不得呀,说不得的。说了就要发配去极北,或是去崑崙山下,做那心中只存大义的妖仙。」 「这成仙了多寂寞,成不得,成不得,还是山野狐妖来的痛快,成不得仙,成不得……」 白狐狸一刻不停地碎碎念。 陆观道在旁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愣愣地凝望斐守岁的背影。这会儿不是他主动牵了手,是斐守岁拉住了他,仅是手腕,温热于此慢慢攀爬。 伤口在癒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 耳边是小孩骨蹦蹦跳跳之声。 陆观道踉跄着走到斐守岁身旁,也不管还有一只明晃晃的灯笼狐。 他道:「我本是想着出幻境告诉你。」 注意着斐守岁的表情。 「只怕你丢下我,我一人在这儿……」这儿又能怎么样呢。 陆观道煞了这句,復说:「不是骗人,不过……」 好似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干脆闭上了蠢嘴,当成个飞不起来的呆子,蔫蔫地垂下尾巴。 花越青在后嘲笑道:「这为人处世啊,最忌讳撒谎咯。」 「那怎不见你赤诚?如若不撒谎,北棠姑娘会落得如今下场?」是斐守岁。 此话了。 沉默去一石一狐。 斐守岁又说:「还不是屁颠屁颠地赎罪,还不是牵着手不肯散了。谎已说,下不为例。」 后头一句是对陆观道之言。 陆观道听了,双目一亮,头上的枯草都鲜嫩了不少。 「但是……」 但是什么? 陆观道立马收回笑脸。 「与人还需心交心,不然总有隔阂。」还是说给陆观道听。 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一点点拉着陆观道走出名叫镇妖塔的沼泽。 漆黑的夜,浓稠的幻境,斐守岁打头走着,身后的人儿睁大眼看他。 「明白没?」 拉了拉手,试图拉动僵着不动的魂。 斐守岁那双眸子,好似有了陆观道,却又有好似朦胧,比幻境更加混白的视线,如何才能让他清晰? 第310页 陆观道想了想,笑出一朵花来:「明白,我记在心里。」 「那便好。」 手没有松,倒是靠得很近。 花越青在后头一跳一跳,仰首张望,忍不住贫嘴:「这就和好了?」 ? 陆观道低头瞪了眼。 「真没劲。」 「没劲什么?」走向翠绿。 花越青言:「凡是情意,都是从初识到陌生,再从陌生到误解。之后的之后,便是话本故事最挑动人心的定情,復再沦陷。可是你们……」 「你们呀,没有误解,还是说早早埋下了祸根~」 狐狸眼睛很是狡黠,明明不带笑,却好像在乐着些什么。 是树是石都听出来了,这是一出实打实的挑衅。 但树不开口,石憋屈着。 花越青自从出现在斐陆两人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拨起争端,试图离间,他好看一看热闹。 可惜斐守岁不吃这招,陆观道只要斐守岁在,也不理会花越青。 花越青觉着没趣,心里暗骂:这都是什么妖啊! 不过任务还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白狐狸又言: 「哪家的郎君姑娘是这般两情相悦的?我来人间这么久从未听闻过。就像是听父母之言,啊不,是天作之合。老天爷指派了婚姻,不得不顺从,也就不敢反抗。最后洞房花烛,两眼相视,寒泪不敢流,偏要喝下合卺酒才能暖了身子。」 花越青咋舌,没听到斐陆两人反驳他,他说得愈发没了遮拦:「可是谁又知道呢,喝了酒好像就能忘了彼此,将彼此当成爱人。吹一气红烛,剪短了烛芯,再慢慢拉下红幔帐,看着是惹人脸红心跳的章节,却怎么想怎么冷,越看越不顺畅。新娘子也含着泪,做郎君的再喜欢有什么用。」 「但不爱了吗?还是得爱的。看着白髮苍苍,看着皱纹满面,也就只能见到这里,望不尽眼底。新娘的眼底没有新郎官哟。」 陆观道:「……」 「何意?」 静默之中,斐守岁嚼碎了故事。 花越青笑眯眯:「没甚意思,念话本给大人听啊~」 「是吗,不知狐仙大人能否告知我这对新人的下场?」 从白灯笼变成了狐仙,这身份档次一下子就提高不少,哄得花越青翘起了眼眉。 「大人真爱说好听的,那我就告诉大人好啦~」 「怎的,」斐守岁盯着花越青,「你不怕被拉去崑崙,成王母座下?」 「西王母?」 花越青眨眨狐狸眼睛,「说实在话,她老人家看不上我。再说了,有解十青在哪有我的份。」 摆摆手,花越青是满不在乎,先前的惧怕不復存在,判若两狐。 「那我继续说咯。」 眼见马上要走到翠绿偶人身后,斐守岁掐诀变出一团亮光,照亮了偏隅一角。 身后是狐狸嘤嘤的声音,打在怨气之中。旁边是滚滚不停的浓雾怨气,翻来覆去。 这一幕像极了唬小孩睡觉的鬼故事。 听花越青道。 「不过新郎官算是个痴情的,也知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啊。这一世不成,那就下一世。下一世也不成?那就再下一世。轮迴啊轮迴,新郎官想,总有一天新娘的眼里会有他的影子,只要他一直在,只要持之以恆地喝下合卺酒,酒会暖了人心。」 啧啧两声。 「但是可惜,新郎官也会忘了新娘。」 「哦?」斐守岁的手紧了下。 「是呢,都是凡胎肉.体,投胎的时候难免多喝一口孟婆汤。少喝也就罢了,梦里还会有曾经,可多喝了,是彻彻底底的忘记。等到两人相遇擦肩而过,再回首,说一句『咦?这位郎君,好生面熟』。这话说着客气,听起来心疼。」 「本是几百年前爱过的人,也会忘。后来死了,想起来了,又责备自己无情无义。于是干脆不喝什么孟婆汤,痴痴地站在忘川河边等。等啊等,打着灯笼望,举着红烛等,最后能等到什么呢?」 「什么?」 「自然是白髮苍苍,一树枯枝。」 第150章 痴情 「新郎官看了新娘子,心里像是有刀在割。可没得办法,便眼睁睁见新娘子喝下孟婆汤。」 斐守岁捧哏道:「是个痴人。」 「世上痴情人何其多啊,」花越青晃荡着狐狸尾,「多数又是。于是那个新郎官想,下一世遇到时,他定不能重蹈覆辙。」 「何为重蹈覆辙?」 「大人有所不知,就是话本里常有的婆家不愿,老祖宗不点头的事故。」 「原来如此。」 「所以新郎官回了家乡。第一世剃度成了小和尚,还了老祖宗的心愿。第二世,寻到了新娘子家中人,一个一个帮衬扶持。第三世,他仗剑走天涯,成了新娘口中最潇洒最自由的侠士。第四世,他背着书卷考取功名,只为新娘无意说起的『居庙堂之高』。第五世,新郎官累了,他再一次回乡去见了新娘。新娘呢?新娘子在寺庙里青灯古佛,好不寂寞。」 「隔着一堵墙,一扇窗,新郎官觉得自己错了,白白辜负了新娘五世。这般心绪下,向来不敢开口的新郎官头一回捅破了窗户纸。」 「那夜下着大雨,天尤其的黑。听一众阿弥陀佛声里,新郎官抱起了新娘子。跑啊跑,跑出了寺庙,跑入一大片海棠树里……」 第311页 海棠? 「怎么了?」 看到斐守岁的表情,花越青正是夹带了私心,「管他什么树呢,高高的梧桐,白的荼蘼,大红的山茶,粉的海棠,全都在雨夜里。新郎官跑啊跑,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襟,他跑得好不狼狈。可就是那一次,新娘子的眼中终于有了他。」 打一个哈欠。 一树一石一狐狸,已然走到翠绿偶人身后。 花越青砍了故事,简洁明了:「然后新郎官和新娘子就再喝了合卺酒,大团圆咯。」 「是吗。」 斐守岁的声音冷不丁地打入了陆观道的心里。 「还能怎么样?若话本是彻头彻尾的悲情,就没人喜欢了~」白狐狸伸手抓一把斐守岁的裤脚,「眼下当务之急,该是这些小娃娃吧。」 视线移转,气氛一变。 落于小孩骨上。 斐守岁已准备好万全,自不必说。而花越青是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魂魄,没甚手段。在场的只有陆观道心不在焉,眼神飘忽。 看向呆在原地的翠绿,还有小孩骨头。 与方才无异,只不过为何停下了脚?斐守岁从下往上观,他们的位置似乎有些微妙,就连伸出的手都摆了一个动作。手指骨清一色左斜,头也是歪歪的。 走几步,细看。 斐守岁于翠绿偶人面前打量,见翠绿目呆而失神,本就是傀儡更是没了生气。 花越青作贼似的爬上斐守岁肩头,也跟着看:「啧啧,好惨的小人儿。」 「你看出了端倪?」 花越青尚未回话,被陆观道一手抓起,一声「哎哟」响在寂寥的怨念之中。 白狐狸乱动甩尾,叽叽喳喳:「做什么!做什么!我只不过妖力耗尽,为徒省事才爬的!大人眼里真真容不得沙子!」 「……哼,」陆观道于斐守岁身边,「那你坐我肩上。」 「……不要。」 陆观道:「?」 花越青一收尾巴,落于地面,也没回斐守岁身边,小小一只仰头看小孩骨。 「斐大人还没看出什么不同?」 斐守岁适才在注意两人的动静,自然是没有。 摇摇头:「没甚区别。」 「有的哦。」 「嗯?」斐守岁低头,「你且说。」 「报酬!」 「……陆澹。」 陆观道就算痴傻了,也听得进斐守岁的话,他勐地抽离出花越青所说的话本,捏拳转臂道:「怎么个折磨法?」 看着高高个子的两人,花越青狠狠呸了一声。 「做生意不给钱!」 斐守岁:「那你要黄金几万两?」 看一眼小孩骨。 花越青道:「若是大人点化这些小娃娃,替北棠积德,我便不收钱。」 「……你也是个怪妖。」 「没有大人怪。」花越青耸耸肩,走至翠绿身旁。 狐狸爪子一指,乃是翠绿后颈处。 须臾。 明眼可见,在浓油赤酱之中,有一条极细极细的丝线现于三人眼前。 紧接着,丝线飞旋在黑夜里,穿透过翠绿身后的小孩头骨。 一个一个连珠子一般,串结。 花越青笑道:「我虽然是一缕残魂,但这种小戏法还是手到擒来。」 语气颇为高调。 斐守岁跟茬言:「狐妖幻术,自是天下一绝。」 「错了,大人你又错了。」 「何意?」 「我的幻术与狐妖无关,更沾不上『青丘』二字。哎呀,贵人真是多忘事。这般熟悉的掐诀念咒,大人当真没有多想过?」 回忆起海棠镇花越青的幻术,斐守岁却记不得什么。 「并无。」 「唉,」 花越青嘆气,转头与陆观道,「我的术法乃是大人传授。那日镇妖塔大人与我谈心,授予我保命绝技,我不过略施手段,还真就让大人辨不出了。」 又是镇妖塔。 就算斐守岁是个聋子瞎子,也是知道自己曾在镇妖塔待过一段时日。 至于他是阶下囚,还是座上客…… 斐守岁笑回:「我心识里没有镇妖塔的记忆。」 「我知道,不然『新郎官』何至如何?」 又是一张明牌。 老妖怪却不再多想,此事等出了幻境再议。 于是,跟随丝线往后面看。看到最后一副小孩骨,并没有断绝线,反倒是那线往上头生长,再次扎入了黑夜。 斐守岁沉思,犹豫中,花越青又开口。 「还是我来替大人拉吧。」 「你怎知……那就有劳。」 花越青笑了下,蹦跶小腿要靠近,却被身后一直没说话的陆观道占了一脚。 陆观道的手掌握住小孩肩膀,用力一扯,骨节碰撞之声给了花越青一个结实的巴掌。 「呵,」花越青后退一步,「这时候倒霸道了。」 陆观道不管花越青嘲讽,復又一拉。 小孩骨被他牵引,一个转向,脑袋硬硬地朝着三人。 空洞的骷髅眼,里面埋藏了夜的浓重,就差两团荧绿的鬼火诉说平生。 可惜,不见鬼火,不见魂。 花越青咋舌:「下手比我狠。」 是,毕竟花越青也是个杀人放火之徒,斐陆两人不曾忘记。 第312页 便听花越青道:「哟,生吞活剥啊,啧啧,没有风雅。」 「……除了这些?」斐守岁。 「除了?」花越青转念,「大人不觉得,剥皮取骨的手法残忍?」 「我知,但已无回天之术。眼下要紧的是看清面貌,点魂,再阻止这般事情发生。」 说完。 斐守岁不失偏颇的眼神,落在花越青脸上。 花越青沉了片刻,道出一句:「大人还是老样子。」 「嗯。」 「同镇妖塔时一样~」 断了话头。 花越青知晓不必再卖乖续说,他迈开狐狸腿,走向最后一个小孩骨:「大人是幻术一门的行家,小人自不用多解释。普天下所有梦幻皆与心结有关,如若大人能解开心结,那面前的所有浓雾怨气,也就不復存在。」 一顿,于小孩骨前站立。 白狐狸舔了舔手臂,復眯着眼,仰首凝视丝线。 丝线悬在空中,化入张望不到的远方。 而那些骨架子,歪头又张嘴,一齐凝望了三人。 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被人拔去了舌头,呜咽呜咽只有哭号。 陆观道在后,开了口:「要做什么。」 「哦?」花越青,「陆大人这是想出手吗?」 「不然?你残魂一片,小小狐狸也拽不动这成排的骨头。」 「我是拉不动,那就有劳陆大人用些力气,将后头的骨头人也拉出来,看看有哪些见不得光的。」 「哼。」 陆观道算是应下,正欲出手,斐守岁拦住了他。 斐守岁道:「我来。」 「只是拉一把。」 「你不会术法,万一有闪失,我没及时发觉,该如何?」 「可……」陆观道看着斐守岁,「你不也一样吗?」 人儿的目光,深绿,好似能一步一步将斐守岁拉入他的眼睛。 藏进永恆的春日。 可惜,斐守岁反看他:「也好过了你。」 话了。 斐守岁避开了陆观道的视线,绕到看热闹的花越青身旁。他代替了陆观道,手掌贴合小孩窄窄的肩膀,握住白骨,用力一扯。 在陆观道十分之复杂的表情里,一个穿着衣衫褴褛的人影从黑夜中跳出。 一跳一跳。 现在三人面前。 斐守岁率先捂住了口鼻,白狐狸花越青已然闻到人影身上的恶臭,皱着眉头直直往后退。 只有陆观道呆看。 看得倒不是人影,是斐守岁。 斐守岁瞥了眼,便与陆观道对视,见到那一双丹凤眼,守岁哭笑不得,反手就给人儿上了一层结界。 「气味难闻。」 「啊,我……」 「无妨。」又是一句无妨。 斐守岁再次站在了陆观道前头,挡住风雨一般,挡住了所有。 看向暴露在光亮中的东西,斐守岁紧皱眉梢,与花越青:「你可有看出些东西?」 「大人……」 一只狐狸爪子晃了晃斐守岁的衣袖。 斐守岁低头一看,看到白狐狸铁青的脸,还有蔫巴的毛。 「不是我不想仔细看,真的……呕……」花越青还没说完话,就跑到一边干呕去了。 是了,狐狸也同小狗一样,鼻子灵光得很。 斐守岁暂时无法,只好与陆观道商量。 「我总觉得这具骨头架子,在何处见过,」斐守岁缓缓道,「甚是眼熟,并非擦肩,至少作过揖,打过照面。」 那在何处? 是什么地方需要揖礼,又会将人上下打量。 斐守岁注意全然放在骨架上,没有听到陆观道的小声低语。 灰白的眸子掠过,看骨头架子腐烂皮肉,溶化的血水,还有虫蛆与乌鸦啄食过的痕迹。 几只黑头苍蝇停在人脸上,人脸又是东一块青,西一块紫,要是伸手去按,定能凹陷,按出一手脓水。 「这脸……」 脸并不消瘦,或许能说是圆滚的,不然那些吃食的苍蝇,何至于盯着不放。 伸手挥了挥,试图挥开飞虫。 斐守岁道:「高原天寒,一具尸骨能在棺材里存放多久?一月有余?」 陆观道没说话。 斐守岁又言:「这样想来,小孩骨的时间会更久,陆澹你说是不是?陆澹?陆澹。」 转头。 陆观道立马回答:「是曾见过的。」 第151章 丑角 斐守岁沉思良久。 「那你方才为何不与我说?」 「我……」陆观道挠挠头,编出一个藉口,「第一眼不确定,想再细细查看。」 「看到了什么?」 「他在牢里,」陆观道言,「观此人心魂阴暗,定是死前久居暗室,不见天日,心中又有怨念无法诉说。你在看他的手指骨。」 于陆观道指引下,斐守岁去看衣衫褴褛的手。 手指处并未完全腐烂殆尽,还有些烂肉挂着,殷红而深暗。皮肉亦是磨损,裸露的指骨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穿而过,不细看无法察觉。 斐守岁眯眼,心中恍然一词——拶刑。 转念与陆观道:「拶刑多用于女子,我看这是男子骨架,且他不着罗裙。」 「替她人受罚。」 「倒是有理,」斐守岁弯下腰去,面对手指骨,口内念道,「拶刑……官场……」 第313页 几乎是异口同声。 「殷?!」 「这莫不是在府衙里受过刑的罪人?又是一男子,一女子……」回忆慢慢涌上斐守岁的内心。 那夜大雪纷飞,雪积人高,是一马车,一监牢。 阴暗监牢,推开谢义山的那扇牢门前,还见到好些个人,是……是之前朝廷派往梅花镇的官员?顾扁舟之同僚! 斐守岁又看男子即将腐败的肉身,并非农家一身的瘦,定是有钱之人,才能吃得如此大腹便便。 两人相视,方才还见着殷家姑娘,这会儿又出现与殷有关的尸骨。 陆观道眼神笃定,便不与斐守岁商议,上前再扯骨头,往前一拉。 斐守岁后退数步,只见丝线牵引出一白衣白帷帽的女子。 更是不必料想,殷大姑娘也。但与男子之不同,殷大姑娘白骨森森,不像是刚死不久。 又记起百衣园前妇道人家的话,那些话说什么,什么…… 思考脱出于口,斐守岁全然沉浸在白骨之中:「殷大姑娘该是活着的,她……我记得那个老婆子说,说殷姑娘与一道士。是道士,与一个道士有染?」 「道士?得到飞仙者?」 斐守岁上下打量殷姑娘的白骨,「若先前还活着的人,岂会有这样一副骨头。道士是何人,顾扁舟?非,顾兄是与荼蘼有关,又与殷姑娘何去?」 太过于认真,斐守岁甚至没发觉花越青与陆观道。 白狐狸强忍噁心,去看那殷家姑娘。 陆观道则是试图拉更多的白骨出来。 一串多一串。 串起了一整个梅花镇人。 斐守岁言:「想来殷一家与百衣园脱不了干系,与荼蘼有关的是负心汉顾扁舟。那燕斋花信誓旦旦说要杀了顾兄,而燕斋花与荼蘼却用一张面皮……」 抬头,迷雾尚不分明。 陆观道又扯出两人。 这会儿,不是什么白骨,乃是一具偶人。 此偶人生动,比起翠绿的潦草木讷,这个偶人定是偶师精心制作,有粉唇,有眉眼。 但她一袭青衣,后背一斗笠,反倒衬不上面容的娇艷。 「燕斋花之手。」斐守岁。 花越青捏着鼻子,看了眼:「不然还能有谁呢?」 「只怕背地里还藏着东西,所以不敢妄下定论,」斐守岁上前,看着面前之女子,「总觉着面皮违和,像是……」 「像是胡乱捏的?」 「是,亦或者在落笔时没有范本可照。」 话了,陆观道那厮又在黑影里拽出一人。 打眼去看,熟人也。 柳家独子,柳觉。 柳觉是一具没有异常的肉身,不见魂魄,仅空空躯壳,挂在丝线上当腊肉。 唯一不同,柳觉的手圈着前头姑娘的长髮。 轻轻揽起一缕,像是珍藏。 再看那女子之面,观柳觉僵死之笑容。 斐守岁想到一人,与陆观道说:「陆澹,你还记不记得……百衣园有一个从岭南来,会唱戏的姑娘?」 「她?」 「有这个可能,」 斐守岁望向线的终点,「那姑娘被虫蚁啃食了面容,所以燕斋花在制傀时,无法画出与她相符的气质。你在看柳觉的手,与柳觉的痴态。」 陆观道看:「傀儡中是女子之魂。」 猜得没错。 斐守岁正要开口讲他方才所思,浓浓怨气中,打来一道白光。 三人蓦地背靠背聚拢,预防妖邪扑面,却见白光远远地,落于三丈之外。 光是冷的,翻滚了怨,那被光点亮的小圆区里站了两人。 一人衣衫褴褛跪倒在地,一人着金色绣边大红袍,白沙坎肩垂手边。 这打扮,斐守岁曾经见过,且无法忘怀。 三人尚未反应出对策。 便听,那红袍白沙坎肩的女子,唱出一句:「你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 声音是京师之曲,扯得又长又悲凉。 而那地上男子捉住了女子衣角,回应道:「我不走,我不走。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一刻也分开不了啊。」 岭南姑娘:「你为何这般想,想来做什么呢。」 没有单面的鼓,没有唢吶与二胡,声音迴荡在宽广又拥挤的幻境,岭南姑娘的唱腔牵住了三人的心。 「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缠我衣袖,为何非我不可。」 姑娘手一抽,抽走了白色的袖,又跟随不存在的鼓点后退,退到了圆区边缘。 跪在地上的柳觉,仰首:「是因为我爱你呀,我心悦于你,你也是知道的呀。」 那红袍子姑娘却用袖口捂住了脸面,好似流下泪珠,惋惜哀嘆:「你宁愿丢下家中老父母,也要与我同行,可悲啊,可怜啊。」 又是一转身。 岭南姑娘躲开了柳觉的拥抱。 两人面对面站着,隔出一个萍水相逢的距离。 姑娘痛心着说:「公子心善,为何非我不可?公子家中老母亲如何想?公子家中老父亲如何想?公子又要世人如何看待我俩!可嘆啊,可嘆啊。」 腔调落。 浓雾之中,竟然真有了吹拉弹唱之声,与姑娘的步伐一致,一锤一步。 圆区只有那么一些大,但听着声儿,就好像戏台上的青衣走了好几回的娘家。 第314页 姑娘蹙眉,边退边说:「快快回家吧,快快回家吧。公子家中煮了小米粥,若是回得晚了,就吃不上了。」 柳觉紧随其后,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那儿没有爹娘,那儿没有儿郎。儿郎站在姑娘面前,姑娘快看看呀。」 此声尽。 锣鼓鼓点密密敲,碎步人儿紧紧跟。 又是推又是阻,花越青看得好不开心。 他言:「好一出话本故事。」 「是活生生的人。」陆观道。 「我知道啊,正因是活人,那才算得上故事,算得上有趣。」 便看此时,又在圆区一旁,上来一个褐衣白袖的老旦,与一蓝衣黑褂的老生。 褐衣老旦拄着木拐杖,蓝衣老生扶着她。 乃是头髮白花的柳家夫妇。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已是猜到接下来的故事。 听。 大喝一声! 柳家老伯,怒髮冲冠:「哇哇哇!你这小子,家中母亲卧病在床,你居然!哇哇哇,你居然在戏台上牵着姑娘家的衣袖!」 岭南姑娘立马扯回袖子,开口:「老伯你误会了。」 「哇哇哇!气煞我也!」柳家老伯不知从何处拽出一根木棍,就要朝柳觉打去。 后头拄拐的柳家婆子,拦住了老伯。 「老头子,切莫动了气,要不得,要不得。」 「你还拦我?你没看到这不孝子吗!」 勐地一推,推开了柳老婆子。 柳家老伯怒火沖了头:「快快跟我回去,回家去!」 「我不回去!」 柳觉唱着,拉住岭南姑娘的手,「我只愿跟她走,她不走,我也不走!」 「你这个!」柳家老伯紫涨了脸,「你这个不孝子——」 突然。 那「子」字的余音未落,柳家老伯生生往后一仰,扼住了喉咙,直直地倒在戏台之上。 柳家婆子见了,也是心梗,竟就趴在柳家老伯身上大哭起来,还没哭多久呢,一褐一蓝,撒手人寰。 花越青鼓起掌。 陆观道瞪了他一眼。 「哎哟哟——」 白光加重在柳觉身上,柳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我的娘啊,我的爹啊——」 鼓声阵阵。 那岭南姑娘后退一丈远,捂住了脸面,也滴出了眼泪:「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柳觉哭嚎着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我的娘嘞——我的爹嘞——」 但也就只有响头,他便起身了,慢慢转头,一双泪眼,凝望岭南。 「小姐呀,你可还愿意跟我走嘛。」 岭南一愣:「你你你!家中父母白事未办,你居然……」 再后退。 柳觉一步一个痴笑:「没了他们,我才好娶小姐回家呀。」 此话煞尾。 光圈在慢慢变淡。 岭南姑娘后怕也无处可退,暗光洒在她的脸上,成了黑夜的寂静。 「你不要过来!」 「小姐,小姐呀……」 最终。 光被黑暗掩盖,青衣、老旦、老生还有那个丑角,一齐落了幕。 幻境浓雾寂寥,好似一瞬间,戏腔被荒原的老灵魂充斥。 老灵魂们,一个接着一个赶走了角儿,凝视黑夜。 斐守岁默默抽离出戏台上的悲剧,背手面向身侧的岭南偶人与柳觉。 到底是幻境,总是夸张。 可正要转念,余光瞥见岭南偶人的双目浑浊,那对子红眼尾流下了两行眼泪。 泪水洗走厚重的白粉胭脂,皮囊是木头的颜色,一点儿也不好看。 「……」斐守岁。 花越青在旁,惊唿:「要不得,这木偶通人性了。」 「不,」斐守岁看了眼翠绿,「恐怕是这位姑娘的魂,被困在里面了。」 「还有这种术法?」 「是。」 斐守岁颔首,走至柳觉身边,左右看了,嘆出一气:「他没有。」 「没有什么?」 「魂魄。」 「哦?」花越青走来,「竟是个空壳子。」 狐狸爪子拍拍柳觉小腿。 「那大人有何打算,是点魂?还是在等等。」 「等?」 便听又是一阵丁零噹啷,是离了两人的陆观道,在远处拉扯没完没了的冤魂。 骨节碰撞。 咯吱咯吱。 岭南姑娘的喉嗓尚在耳边,入目又是熟人。 富贵公子。 还有两个头髮杂乱的妇人。 第152章 窄门 陆观道看向一树一狐,歪歪头:「感觉里面还有人,我就拉了。」 「嗯,拉得好。」 不知是否还有一出唱腔。 斐守岁与花越青对视。这两位千年的妖怪,各自有着各自的计谋,是不说出口,也不屑与之交谈。 都是笑眯眯的脸,一个安静些,一个嘴欠些。 嘴欠的那个开了口:「大人,这么多魂不知要点到什么时候。」 「尽力而为。」 「哎唷,那怕是要力竭而亡。」 斐守岁不回。 花越青又说:「大人看着面热心冷,可实际上,这心瓣剥开来比面皮还要在烫上三分。」 「你多虑了。」 「哼,」 花越青闷哼一声,「我是不会看错的,更何况那个时候,我成众矢之的,也就大人愿意出手相救。若大人真是个冰块儿,何须做这样的面子,又做给谁看?」 第315页 「做给自己看,安自己的良心。」 「呵呵。」 花越青抖了抖狐狸尾巴,大声朝着陆观道,「陆大人,我一直看好你的哟~」 「哈?」陆观道一松手,富贵公子与那俩妇人停下了脚。 「话说起来,斐大人为何不回应陆……」花越青的嘴尚未贫完,斐守岁一斜目光。 「噫!」 白狐狸缩一缩脖子,不再开口。 斐守岁这才与陆观道说:「后面还有生人否?」 陆观道勾住细线扯了扯,摇头。 「那好。」 斐守岁提袍上前,走到富贵公子身旁。 观这在幻境中曾变成白蛾的,又观谢义山口中当街扯过头花的。一个一个,就像慢慢摊开的画卷,牵着斐守岁的手解开谜题。 斐守岁凝眉,细看富贵公子。 此时,富贵公子脸上还没有什么瘆人的白毛,瞪一双眼睛,张开一嘴恶臭,直勾勾地凝视地面,好似被人勒着脖子,呜唿了去。 斐守岁言:「没有魂。」 「这两个妇人呢?」花越青。 「也没有。」 「魂魄离体,肉身会腐烂。这是用了什么术法,让肉身长鲜?」 斐守岁默然许久,他想起幻境之中,那一出蛾子妖怪。 再看一眼富贵公子。 「如若不是人,而是妖?」 「嗯?何意?」花越青有了些兴趣,「大人是说,这世上有术法能让一个普通人立马成为妖……」 想起了江千念。 花越青「啧」了一声:「我知道有此种术法,但江家那个是例外。」 「江姑娘……」 斐守岁的手掠过富贵公子,落在那两个妇人身上。 妇人是一身亮色的花袄子,配了大红胭脂,很是显眼。 斐守岁的指腹轻点皮囊,正用妖力探查异常。倏地一下,他停了手,手指正正好落于妇人的脖颈处。 有什么脏东西。 斐守岁断言:「不是成妖。」 「那是?」 双指一旋,用力一按,点住脖颈微小的凸起。 斐守岁皱眉闭目,他能感受到指尖下的异物,在慢慢挪动往上移,如蚂蚁搬家,搬去了……头颅! 睁开眼。 掐诀一句。 斐守岁道:「花越青,你来看看。」 陆观道在旁抿了抿嘴。 「……你也来。」 陆观道这才凑上前。 一树一石一狐狸,三双眼睛,一灰白一墨绿还有一对黑亮。 花越青打头道:「好似是虫卵。」 「寄生,」 斐守岁移开手,他已控制了异物,道,「我先前在幻境中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是一群白蛾虫子寄生在新娘尸首里,破茧化蝶。」 「哦?大人之言,是说虫子妖怪将肉身做成了温床。这样一来既能控制生人,又可孵化后代。」 斐守岁:「不算高明,但足够了。」 「这么说来,之前我们在幻境外遇到的梅花镇人,都已经被虫子寄生?」陆观道。 「不敢妄下定论,但极有可能。」 陆观道接着问:「可真的有妖作祟,为何谢义山看不出?」 是了,谢义山好说歹说会除妖。一个除妖道士岂会没有察觉身边的妖邪?更何况,那会儿在场的还有见素仙君与一个千年树妖。 斐守岁想了片刻。 一旁花越青开口:「要是用『你情我愿』四字,大人该怎么看?」 「你情我愿……」 「是,就相比幻术。强行拖入梦中,与自愿安眠的,总归不同。」 「此言有理。」 斐守岁不免串联起百衣园内,那些异常的看客。 狂热的教徒,与他孤单的神明。 站在众人之上的燕斋花,一身雪白,双臂举起,像是在宣读信仰。 斐守岁在人间几百载,鲜少听闻新的教派,且百衣园流动在人间各处,又如何巩固教中人数。 便只有蛊惑,术法控之。 记起翠绿,那个甩开了荼蘼,洒下泪水的女孩。 也许,她就是蛊惑失败的例子。 一旦失败,就要被做成傀儡? 斐守岁嘆息:「怪道。」 「怎的?」陆观道。 「小孩骨多,是说其赤子之心?」 石头和狐狸听不懂。 斐守岁便把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恍然。 陆观道言:「不是还有一个北安春?」 「人伢子……」斐守岁冷哼,「不光是蛾子妖怪,其中还牵连了买卖孩童的勾当,一环扣似一环。」 环环不能分离。 花越青笑了:「所以我没杀错人~」 「这不是你滥杀的理由。」 「噫,大人又责备起我了,」花越青委屈巴巴,替自己辩解,「杀掉奸佞,除了祸害,难道不是好事?」 「凡人有凡人的法度,自也有凡人的处置办法,无须你仗义。」 「哼,」 花越青略有不爽,「回归正题,现在该怎么办?」 狐狸尾巴甩了甩。 「要我断了丝线,看看他们跑去何方吗?」 斐守岁颔首:「试试。」 说罢。 花越青得了命令,跳到翠绿面前,他抓下一把狐狸毛,往女儿家身上一吹。 第316页 狐狸白毛四散在黑夜里,融成了黑夜的碎星,轻描淡写般,丝线随之消失。 没了束缚的一行,打翠绿开头有了声响。 咯吱咯吱的,扭过歪斜的头。有骨头的,动着上下牙齿。是木偶的,眨眨不存在的眼皮。 好像神明为其注入了魂灵,也就一下子生动。 翠绿扭转脖颈,低垂的脑袋倏地抬起,一双漆黑眸子呆呆地看着远方。 张嘴,又慢慢闭合。 黑夜的浓厚拉扯着她,她开始活动自己的双手。 咯吱…… 咯吱…… 动了动手指。 翠绿勐地一仰脑袋,嘻嘻笑了下:「走啊……」 不管是视线还是身子,都冲着一个地方。 翠绿又说:「大傢伙,跟着我走啊……」 音落。 翠绿微微屈膝,随后,便开始带着一串人,往前方蹦去。 花越青努努嘴:「跟着!」 三人于傀儡白骨身后,走向。 白狐狸打头,一身雪白亮如银灯,身侧又有赶尸的动静,倒也算不上寂寞。 斐守岁心中一直盘算着梅花镇之事,眼神游离。 直到前头的停下脚,斐守岁才将注意拉回。 目见,是一直冲云霄的窄门。 窄门双开,可开了也就只能容纳一人出入。 斐守岁眯了眯眼,窄门上一边一个青铜辅首。 辅首染了铜绿,年代久远。 遂开口:「陆澹,你看看。」 陆观道被唤立马上前,细细感应:「有人。」 「嗯。」 「一个活人。」 「谢义山?」 「我无法确定,但……」陆观道单手掐诀,念了几下咒语,「有妖,还有半个妖。」 「半个?」 斐守岁与花越青四目相视。 「附身……我知道了!是附身!」陆观道看清了窄门内的故事,兴奋邀功般,「有一人附在死物上,正用棍棒与另一个死物对打!」 「是人是妖?」斐守岁。 陆观道犯了难:「看不出来。」 「那好。」 斐守岁拍了拍陆观道肩膀,「做得不错。」 花越青嗤鼻:「我也有功劳,怎么不见大人夸我?」 「你?」你凑什么热闹? 斐守岁不搭理。 花越青又说:「大人,你要将一碗水端平啊,只给陆大人喝水可不行,不公平。」 「……」 斐守岁挪开身子,专心研究窄门。 花越青正欲继续,被陆观道拦了下来。 石头低着头。 狐狸仰着脸。 同时冷笑,又同时撇开视线。 斐守岁:…… 罢了。 老妖怪当作没有看到,将手放在了辅首铜环处。用力一敲,身边的翠绿就发出一阵低鸣。 翠绿直勾勾地盯着斐守岁的后背,但斐守岁没有注意。 又一声敲击,翠绿再次低鸣。 斐守岁听罢回首,看到陆观道与花越青正赌着不知哪里来的气。 「奇怪……」但他分明察觉有什么在注视着他。 回过身子。 手復又嵌入辅首衔环。 一声轻轻地唿唤,吹进了斐守岁的耳识:「公子……」 斐守岁瞬间警惕,抽出纸扇,却见是后头僵着动作,歪着脑袋的翠绿。 翠绿正在朝他傻笑。 斐守岁:「……你们别闹了,过来看看。」 陆观道率先一步:「何事?」 斐守岁手一指,翠绿正好唤道。 「公子……别……」 别什么? 花越青因狐狸身子太小,只好扒拉在斐守岁衣袍上,张望着脑袋:「又有故事看了?」 便听翠绿低语:「公子……别去……危险……」 「这……」 斐守岁上前,弯腰,「姑娘,你识得我?」 翠绿却重复着那句话:「别去……危险……别去……」 「看来是我多想。」斐守岁直起身子。 「她所说之『别去』,莫不是门后?」 「不然还能是哪儿?」 陆观道驳了花越青的话,又道,「先前我们带她的木偶躯壳回客栈安抚,说不定她是来报恩的。」 「报恩?」 花越青讽刺道,「谁家还情要在这种地方?」 陆观道瞪了眼,不再说话,转头看斐守岁。 然而斐守岁没有听翠绿的劝告,也浑然不与两人商量,轰然一声,推开了窄门。 第153章 预备 窄门敞开,哐当作响,门声吱呀,好似是打在了什么物件上,重重地一击。 斐守岁还未看清门内世界,便是飓风扑面,吹鼓起他的长袍。 墨发在黑夜里凌乱,成了曲悲歌的序幕。 花越青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这是哪门子的鬼风!」 斐守岁挥扇,勉强维持站姿,呵道:「抓牢了。」 白狐狸听罢,算是得了准予,立马蜷缩在斐守岁身后瑟瑟发抖。 「活见鬼,狗屁倒灶的幻术!」 「花越青,你快看看这风有何特别之处,」说罢,斐守岁一合扇,掐诀一句,在风里幻出一个圆区。 花越青在后很是不情愿:「还能是什么,扰人安眠的惩戒罢了!」 第317页 「扰人安眠……」 话未了,飓风骤停,紧随其后的是滚滚热浪。 热浪好似能把人烤焦,唿得斐守岁眼睫干疼。 斐守岁眯眼去看,试图在热气之中找到些线索,却见一片荒凉里,有个白衣女子,站于众傀之间。 毋庸置疑,是燕斋花。 那般嚣张的姿态,又是高高在上的面容,定是她无疑。 朝她所在的位置细看,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傀,正于她身后半跪,为她编织散掉的麻花辫。 「……薛谭?」陆观道在后。 「看来是他。」 花越青听罢,疑惑道:「薛谭那厮不是被我砍下头颅,埋在海棠镇了?」 「呵,」 斐守岁后退一步,墨水替他挡住了热浪,「你杀的不是薛谭,是一个人皮傀。」 「人皮?!」花越青不敢相信,言之凿凿道,「不可能,我岂会分不清傀儡与真人,斐大人莫要骗我!」 「骗你作甚,」 斐守岁扫过窄门内的陈设,「不然你细瞧燕斋花背后的男子。」 听此,花越青正要言语,那半跪垂首的薛谭蓦地转头。 视线透过窄门狭小的光,死死定住了白狐狸。 薛谭不是道观幻境中的那副模样,他的脸上更干净了,甚至有皮肤的纹路,能一眨一眨眼睛,就连皮肉都在模仿着情绪。 好似有了魂灵。 被这般凝视,花越青缩了缩脖颈,小声:「哎哟哟,我不是傀术行家,自然看不出来。」 「他在看我们。」 陆观道冷不丁一句,已然与斐守岁肩并肩。 斐守岁默默伸出手,将手递在花越青面前:「你是杀了薛谭人皮偶的罪魁,可要躲一躲?」 「嗯?」 花越青却未上前,「大人怎包庇我这个罪人?」 「你是罪人没错,而处置你的并非我与陆澹。花越青,嘴皮子功夫固然是好,但你要记住了,可别用错了地方。」 「切。」 白狐狸不满一声,就乖乖地跳上了斐守岁的手,又在陆观道眼皮子底下一路跑到了斐守岁肩头。 看了眼陆观道,花越青摇摇脑袋:「罢了罢了。」 随即,白狐狸在一阵海棠花瓣里,成了挂在斐守岁脖颈处的皮毛领子。 「陆大人,可别扯我,」花越青语气倒是严肃,「千年狐妖的皮毛能祈福能化煞,万一斐大人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出手相救。」 「……」陆观道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的注意在窄门里,陆观道便轻轻哼了声,不作回答。 没了白大灯笼,也就更好站在斐守岁身边。 陆观道这般想,传音与斐守岁:「接下来做什么,薛谭好像发现了我们。」 薛谭那双傀术所成的眼睛,自那一刻起就没有挪开过。 比活人失真,比假人鲜明。 斐守岁传音回:「既然已被发现,那就正大光明地进去。」 「怎么个正大光明?」 此言毕,两人相视。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灰白的眼瞳,里头倒映出他的面貌。 「我……」 陆观道还没有忘记白狐狸的故事。 斐守岁却不知陆观道心中所想,他言:「跟着我,别分开。」 便看到斐守岁伸手再一推窄门,跨一脚,步入了门内幻境。 热浪翻卷,烘干了皮囊。 斐守岁有层墨水屏障才勉强不受影响,他背手去看,这会儿注意到他们的可不止薛谭。 一个两个靠近窄门的傀儡慢慢转头,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一齐扭转面目,凶神恶煞。 在众傀之间,那嚣张跋扈的燕斋花也已察觉,她懒散了目光,越过傀儡,落在斐守岁脸上。 好似一瞬间的有趣,立马成了枯燥。 「贾公子来得真巧,」燕斋花讽言,「今个儿是来吃席了?」 明知斐守岁真姓名,却还唤他贾一生。 斐守岁笑回:「歷尽千辛万苦才到姑娘身边,不知姑娘……」 说着,目光一缩,斐守岁看到一幕似曾相识。 火舌撩拨之下,于燕斋花众傀之前,一切都在升腾的夜里,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在幻境中剑拔弩张。 长剑收光,厉风阵阵。 只见在火舞中的谢义山收起招魂幡,勐地往后撤步,脚掌点地,灭去一条赤火。 而紧追他不舍的是着道袍,使长剑的靛蓝衣裳。便是在不久前,道观幻境内的「师兄」二字。 斐守岁心头一痛,他虽早料到有这么一齣戏码,却还是太突然了。 一出同门相残的戏被招魂幡与剑唤醒。 靛蓝木偶挥剑毫不客气,接剑的谢义山一身褐衣看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伤疤。 老妖怪轻嘆:「傀术。」 燕斋花笑回:「公子竟能一眼看出我仿人的傀儡,不妨与我说说为何?」 说着,燕斋花走下了傀儡所成的人骨椅,她赤脚白衣,将傀儡们当成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斐守岁。 斐守岁不得不回:「自是有仙人指引。」 「仙人?」燕斋花居高临下,「什么仙人愿意与妖邪为伍?」 斐守岁想到一词,开口:「荼蘼仙子。」 燕斋花的脚步剎停。 尚且离了段距离,斐守岁已然警戒。 第318页 看着燕斋花不说话也不前进,旁边陆观道补上:「还有见素!」 「你……」 斐守岁都不敢提顾扁舟,却被陆观道说了出来,那燕斋花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难看。 脚掌抓住了傀儡嵴背,燕斋花脸色阴沉:「顾扁舟他……与你们同行?」 起了杀意。 斐守岁笑说:「若是同行,为何不在我等身边?」 「哦?就是说他们已经相遇了……」 相遇? 荼蘼? 燕斋花復又朝两人走来,边走边道:「反正她都知道了。知道顾扁舟是个没胆量、没远见,宁愿下山救毫无干系的百姓,也不愿救她的人,她也该死心了。」 想起顾扁舟提到过的肉身成圣。 斐守岁猜出一个故事。 他说:「莫不是个悲情话本?」 「悲情?」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得道成仙者哪来的情?也就只有她信什么牛郎织女,信那七仙董永。」 手一挥,薛谭小跑上前,弯腰给燕斋花披上一袭长袍。 雪白的衣袍,白到照应出幻境上空挂着的新娘尸躯。 新娘们悬挂在幻境天顶中,她们是一口口沉默的钟,深红的裙摆,还有干涸的血泪。 在这火光寂寥里,笼罩了白色花蕊。 斐守岁看到空中酷似刑法的阵,微微皱眉。 不光是这些新娘,他又见到,一堆又一堆的傀儡尸首。尸首极近弯折的姿势,积在燕斋花身侧,小山丘一般。而尸首都是断臂折腿,其中不只有红衣新娘模样,更多的是娃娃骨头,粗布麻衣的农夫,捲袖绑发的妇人。 还有白衣。 到处是白衣。 白衣的男子,白衣的姑娘。 男子统一被剥去面容,姑娘们都只剩白骨与黑髮。黑髮编成了麻花辫,辫上开满了荼蘼花。 好生诡异,就像燕斋花给自己准备的数万个皮囊。 斐守岁传音与陆观道:「等会儿顾好自己。」 陆观道于斐守岁身侧,牵住了斐守岁的手:「不必担心我。」 手心温暖,身边赤热,但唯独是陆观道的手,与所有都不同。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斐守岁心想,他为谢义山而来,而他身侧也有人站立,也就有了牵挂。 牵挂…… 手掌握紧。 斐守岁道:「我倒很是好奇。」 白衣斋花款款而来:「好奇?」 「为何姑娘要与荼蘼仙子共用一张面皮?」 燕斋花眯了眯眼:「你见到她了。」 「是。」 「她救了你?」 「是或不是。」 「呵,」 燕斋花掌心聚起一团妖气,「她呀,见谁可怜都会去救,只要唤一声『姑娘家』或是唤『好心的姑娘』,她就管不住自己。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就递了去。有时候自己都应接不暇,还要管别人哩。」 走得愈发快。 「也就是她这样的人,会救下顾扁舟,还会为他疗伤!」 音落。 燕斋花手中妖气幻成一柄大刀,直冲沖地砍向斐守岁。斐守岁见此,立马抽离出手,掐诀幻形。 墨水屏障瞬息间展开,疏离又薄凉的术法包裹住两人,挡下了燕斋花十分之怒气的一击。 这屏障復又一弹,刀刃弹开,燕斋花也跟着力道后退五丈之远。 「以柔克刚的幻术,」燕斋花稳住脚步,「公子难道只守不攻吗!」 斐守岁不搭理。 「你若是为谢家小子而来,不出手可不行!」 谢义山…… 斐守岁余光掠过远处。 远远的,谢家伯茶正与靛蓝傀儡缠斗。 不知谢伯茶心中作何感想,那是他认了三天的师兄,也是三天后死在他面前的一抹深蓝。 刀剑声不绝于耳,又兼赤火燃烧木傀的动静,像极了炼狱。 传言地府炼狱有鬼火,大火绵延几万里,却烧不尽人间疾苦与罪孽。 斐守岁背手抽出画笔,手腕上的木镯闪出金光。 「谢兄无需我操心,他还有他的师祖奶奶。」 是了,还有解君,赤龙解君,不用他树妖担心。 身边的赤火亦是证明。 斐守岁又说:「我不过被捲入幻术,闲来无趣。」 「好一个闲来无趣,」 燕斋花力转大刀,换了个进攻手势,「不知公子日后可会后悔今朝的闲来。」 后悔什么? 斐守岁缓缓抬眸,热风吹拂他的长髮,吹开了冷的墨水。 火光橙红,映照出一张禁得起推敲的脸。 艷红了唇白,打亮了淡眉。 许是早已看惯,也许是常着素衣,陆观道在旁也不由痴嘆一句「世间少有」。 但斐守岁尚未出手,便见众傀儡尸首里冲出一人。 第154章 三傀 是一个满身赤火,手执长.枪的赵子龙傀儡。 那子龙傀儡好不夸张,单手甩枪,又拉着一白髮苍苍的花袄老妪,一路脚踏赤火而来。 正与斐守岁对视。 斐守岁见到附身在傀儡里的长髮高马尾女子,便断定是谢义山的师祖奶奶。 解君。 师祖奶奶一转头,见着了斐守岁,对望良久,好似冲着斐守岁笑了下。 随即,她立马踹开后头跟着的白衣傀儡,大声道:「薛谭!你瞧瞧我在尸首堆里找到了谁!」 第319页 谁? 斐守岁与燕斋花同时停了术法,去看。 靛蓝打底白花袄子,头髮散乱,一脸茫然。好生眼熟,又去细想,想起那个没在森森黑夜里,站在园门前笑盈盈的木偶老妪。 疑惑尚未解开,解君笑着开口:「薛谭,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这是生你下来,十月怀胎的亲娘啊!」 十月怀胎…… 斐守岁一震,陆观道在他身后说出了那个名字。 「北安春?!」 听到此名,燕斋花将术法压力从斐守岁身上转移,冷笑道:「竟真给你找到了。」 「呵!」 解君将长.枪一掷,扎入地面,背手抹去血腥。她手里摇摇欲坠,不得生气的北安春偶人,眼珠突出,口吐鲜血。 浑然是惊吓致死。 这会儿花越青小声:「噫!是我吓死的。」 斐守岁:「……」 「但我不知她与薛谭的魂魄为何在此,明明那日见素用赤火点燃了北宅……」 「狐狸仔,你说得对!」 解君突然接茬,吓得花越青立马装死。 听解君续道。 「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术法能在我的赤火下救人,」解君一叉腰,「喂,薛谭!你还不快快下来,给你亲生母亲磕头认错?」 「别唤他了,没用的。」 燕斋花百无聊赖,打断言,「他被我控制,永生永世不得逃离,你的三言两语可起不了作用。」 「啧,」听罢,解君晃了晃北安春偶人,「这世上真有如此术法?」 「怎么,师妹不信?」 「所谓永生那是神仙的名号,你既不升仙,也不修善人道,可见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燕斋花不以为然:「我倒以为是什么,师妹还是关照关照自己吧。就算是千年檀木所成的傀儡,也禁不起赤火燃烧,过不了多久,这『赵子龙』死了,谁还去救『阿斗』呢。」 「没了子龙,自然有一记『出师表』,里头会说,」一旋红缨枪,解君坦然看向斐守岁,「莫要担心,若是支撑不了,还有我们。」 一树一石。 斐守岁沉默。 解君笑着转向燕斋花:「我那好孙儿吉人自有天相,活得定比你长久!」 说罢。 解君扛起单薄的北安春偶人,已预备进攻姿态。 燕斋花白了眼解君,变出大刀,嘲讽:「活得比我长?那不是妖精,就是仙人了!我倒要看看,他借不借得了天命!」 天命? 哦,说的是七星灯续命。 斐守岁背手,悄悄幻出亓官家的在后头。 陆观道站于他旁,俯身:「我可以做什么?」 「你?」 墨水缠住斐守岁的双膝,前头顿时发出兵器碰撞之声。 声音刺穿心识,斐守岁强忍不适,伸出手,撩开了陆观道额前的碎发。 仰首看。 「能救几个,是几个。」 「谁?」 转念。 斐守岁看到一群一群悲鸣的鬼魂,在幻境里垂头,他不曾忘记神的指引,既然允诺,那便去做。 应了声:「救人吧,陆澹!你本就是补天之石,本就为苍生而活!」 斐守岁说完,拉起陆观道的手,使了个眼色给亓官麓。 亓官麓悄无声息地退到外围,救起无人在意的魂魄。 而两人跑向了谢义山。 陆观道于后问:「我该怎么救!」 倒是没用否认「补天石」三字。 斐守岁笑了下,赤火点燃了他眉眼,染上一分鲜活:「你想想你会什么术法。」 「我的……」 陆观道低眉,看了眼自己的手。 手…… 血? 「你是说割腕?」陆观道。 斐守岁被噎到了,立马回:「用术法,并非取血。」 「不用血,该如何?」 「随你便,能救人就好。」 于是毫不犹豫地,两人跑向那被傀儡包围,仍在反抗的谢家伯茶。 纸扇与幻术赶走傀儡,偶尔擦肩一个涕泗纵横的白衣姑娘。 斐守岁大喊一声:「谢伯茶!」 谢义山倏地转头,一脸血腥的他,望向了两人。 「斐兄,小娃娃!」 陆观道听到一声「小娃娃」,颇有些不满,却也想起孩童模样时,他在斐守岁怀里曾见过的棉云幻术。 一个既不用靠近,又不必大费周章的东西。 陆观道想到,立马依照斐守岁手势的掐诀。有白烟腾空,变出一团棉云,朝谢义山丢去:「谢伯茶!我已经束髮成人,不必再唤我『娃娃』!」 棉云很是快速,落在谢义山头顶,传来暖意与冷香。 「学得不错。」斐守岁。 陆观道压牢嘴角的笑意:「两个时辰内,都是有用的!」 说完,陆观道单手掐诀,灵力缓缓从他的术法中流出,唤醒了棉云里的阵。 阵法之下。 原本精疲力竭,浑身是伤的谢义山,顿时没了痛觉,身体也在慢慢恢復。伤口结痂止血,甩棍舞枪的力气也回了大半。 这谢伯茶背后有了友人支撑,昏暗的双目亮堂不少,他立马挥出招魂幡,挡下了靛蓝偶人当面一击。 但可惜,靛蓝偶人并非普通傀儡,力道招式都格外古怪,谢义山生生吃下一招,也不得不后退步,散了力。 第320页 那靛蓝偶人穷追不捨。 谢义山啐一口,以游走的姿态,滑行到斐陆两人面前,喝一句:「我说燕斋花,你这傀术,比不得我师祖奶奶半点,还好意思使出来丢人?」 倒是一脉相承的口吻。 又说:「还有,我师兄早死在那个大雨之夜,你就算用他的脸面,用他的心脏,也唬不住我!」 那燕斋花接下解君的赤火长枪,不忘回讽谢义山:「哦?唬不住你?」 术法一现,靛蓝傀儡的面貌渐渐拟人,谢义山勐然愣住。 燕斋花復又啐道:「你的师祖奶奶只会捏些小孩喜欢的玩意,让她做偶人?哼!谢义山,你再看看你师兄,可是当年模样?」 「这……」 方才还算不得真的靛蓝,眼下有了皮肉,有了血一样,低垂眼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冒出一身冷汗。 旁边,长刀吃住解君赤火,燕斋花借力勐地打开,撤步于众傀儡之中。 目光扫过子龙傀儡。 见子龙无法灵动的脸,一脸淡粉的妆,一对浓厚的黑眉。燕斋花看罢,一口唾沫星子呸出:「她也配承我师门?!」 青筋暴起,咬牙怒音。 解君握紧长.枪,撞断了力般问候道:「我的傀术能惹小孩子喜欢,能耕地锄田,而你的傀术只配安眠于墓室,给那墓主人陪葬!」 「一唱一和,惺惺作态!我与你孙儿说话,你插什么嘴!」 燕斋花看着解君,话却向着谢义山,「再说了,谢义山,是何人告知于你,我要用你师兄的面皮蛊惑?」 「什?」两谢异口同声。 谢义山神思不稳,他还在逃离靛蓝的追捕,往回去看,是靛蓝面貌没错,就连招数和习惯都是相同。 无比相似,似是故人。 解君:「燕斋花,你这是没辙了,危言耸听!」 「我危言耸听?」 燕斋花懒散地跳坐在傀儡新娘嵴背上,面目挑衅,手一指,指向解君。 「你要不仔细瞧瞧你自己,你这各个关节处,这脖颈处,这指节上的赤火。据我所知,赤龙每次落于人间都要引发天雷,第一道天雷有人替你承了,那第二道,第三道呢?引起这般大的火,又有谁来给你兜底?」 「师妹啊,别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后生辈,坏了我们的关系。那年师门大雪,你可是最喜欢趴在我膝上听故事的~」 「呸!」 解君转过长.枪,刻意抬高了声,「你这一门我连见都未曾见过,何来师门?何来大雪?」 「师妹真是顽皮,竟然不记得我了,来人啊。」 燕斋花唤了声,那方才还停着不动的傀儡立马扭头转身,直冲沖看向解君。 「师门有人犯了规矩,要领回师祖那边受罚,听明白了吗?」 「师祖?呵,这几句,你应该说给自己听!」 解君全然不顾这一幕四面楚歌,她挑开长.枪,横着砍断了一个飞来的白骨头颅,像是两军开战前,对于黄天厚土的祭奠。 就这般。 附在子龙傀儡身上,那一袭蓝白,背后四面靠棋没了三面的解君,浴火舞枪。 红缨枪点地,划开赤火一道。 火烧檀木傀,雾散可怜魂。 长刀不怜亲,剑柄不识人。 一旁的谢义山也因陆观道的术法,节节逼退靛蓝。 靛蓝呆滞着眼睛,只将面前的谢义山当成腊肉,横也是打,竖也是打。 他真真成了傀儡,与那年的薛谭一副模样。 斐守岁与陆观道则是避开了风头,去寻那些尚未被黑白无常拉走,尚还有一线生机的梅花镇人。 傀儡堆。 人骨坟。 不知又是哪位受了伤,哪处的关节起了火。 斐守岁耳边的兵器碰撞,时不时痛过一片。 陆观道见了,本想去施法,却看斐守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就连痛都仅是咬牙。 也罢。 陆观道知晓孰轻孰重,他与火光里问:「你可有想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前头背着新娘子的斐守岁,好似很惊讶,「你从前不会问我『坏』字,你……莫不是害怕了?」 音落,长剑划破衣裳与皮肉,绽开血腥。 是谢伯茶再一次负伤。 陆观道看了眼,他不会这些战斗,只好移开视线。 他道:「如若打不过,是不是只有死?」 「……是。」 斐守岁垂眸,预备着陆观道再一次的疑问。 却在赤火与符法之间,听到陆观道的肯定:「那就活着!」 活着…… 亘古不变的问答。 斐守岁自从死人窟出生起,就扑面这个辞藻。一想到陆观道说出这番话,他勾唇笑了,也是话糙理不糙。 陆观道再说:「我们一同活着,你说的,与谢义山还有顾扁舟!」 声音慢慢从斐守岁身后赶来,走得很快以至于盖过了大火燃烧。当最后的名字飘入斐守岁耳中,陆观道已经与他并排。 一道剑气,将将砍伤斐守岁。 斐守岁没有躲,陆观道也没有伸手拉,他们似乎知晓谢义山那厮会引开靛蓝,也放心着解君能拖住燕斋花。 剑气远离,赤火从不灼烧生人。 两人眨眨眼。 第321页 在黑夜与火中,他们背上伤员,背起了扫不净的落叶,却闭上嘴,灭了话头。 斐守岁转身,掐诀点魂,不再看陆观道。 而陆观道亦是迴避了视线。 怕什么。 奔过了荒原,什么寂寥都见过的人,到这一会儿,却羞赧起来。 又杂又冷又深的幻境。 耳边打斗声不绝,时不时传来解君与燕斋花的斗嘴。 斐守岁心中想,自打幻境里算起时间,不知谢义山与解君又打了多久。 那青阶的故事,谢义山是不是也重新哭了一遍?都哭过的人,哪还有经歷掐诀施法。 走着走着,走向亓官麓。 斐守岁还在思索时,不自知地,与一个白衣傀儡擦肩。 木材燃烧,一盆开似一盆。 却听在火的声音里,有人说话:「竟是真的……」 第155章 饥荒 真的? 斐守岁蓦然回首,长发顺势打在他肩膀上,他身后是一群垂头丧气的白衣傀儡。不知道是哪位开的口,见狼藉满目,火海森森。 但照燕斋花之言,这些傀儡是听她命令不会擅自行动。 那方才…… 斐守岁眯了眯眼,试图用妖身的瞳找到些不同寻常的,却被旁边陆观道打断了思虑。 陆观道背起一个断臂姑娘,弃了适才羞意,着急道:「这些人儿要搬去哪里?我看这个幻境没有躲避的地方,难不成……你是想在燕斋花眼底下点魂?」 转念。 两人復又对视。 斐守岁沉默片刻,躲开视线,微微颔首。 「可是!」陆观道担忧道,「点魂时,你无法防备,要是燕斋花……」 看到斐守岁一双淡然的眸子换成了坚定,陆观道立马闭上嘴,不再多问。 斐守岁回他:「有你在,你定不会让我受伤。」 此话一出口。 陆观道步伐一停,他肩上的断臂姑娘摇摇晃晃地垂着脑袋。 他说:「是,我死了也会挡在你前头。」 「……什么死不死的。」 斐守岁也丢下羞,上前扶住断臂姑娘的身子,用力一拍,姑娘倒在陆观道肩上。 「战士最忌讳大战开始前许下诺言,因这诺言难以实现,也就不许了。许了还要惹得好姑娘白白等他回家。」 两人相互搀扶,斐守岁缓缓说,「你只要知道,拼命地活,活下来才是真本事。至于其他,都是后话了。」 斐守岁边说,边将两指按在断臂姑娘的脖颈上,替她诊断。 嘆出一口气,不容乐观。 陆观道问:「若用我的血呢?」 「你的血?」 斐守岁抬眸,「你的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 「那不就好了。」 斐守岁把话术掐灭,反手给断臂姑娘上了一层墨法结界。 只听在大火声里,那个尚有一口气的姑娘,笑了下,说了一词:「谢谢……」 斐守岁没有回话,仅是凝望,别无其他。 背着背着,背向亓官家。 亓官麓已然准备好斐守岁点魂的法阵,这是陆观道第一回看到斐守岁用心布阵,先前梧桐镇与海棠镇里,都没有这样大的阵仗。 阵仗越大也就越严肃,陆观道自也不会说什么玩笑之话。 慢慢蹲下.身,安放好可怜无辜的魂,陆观道正预备着退到一边,以免自己碍事,一只手拉住了他。 回头。 陆观道愣了片刻,他看到适才在他背上的断臂姑娘,用自己的魂魄扯住了他的衣角。 魂魄的手臂是深红偏黑的,能明显看到肩膀处的撕裂,这是灵魂在证明伤口。好像能遥望茫茫芦花丛里,曾经劳作的断臂女。那黄白的芦花根须成了她臂膀的连接,连接住断开的双手。 看到这一幕,陆观道不知怎么开口,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断臂姑娘望着他,又想去看一旁的斐守岁,却因无法扭头而作罢。 陆观道深吸,吐出体内浊气,唤了声:「姑娘家,可是有心愿未了?」 斐守岁听到,回身:「若有心事便说出来,等我这术法念完,你可再无开口的机会了。」 语气不咸不淡。 断臂姑娘听完,眼眶渐渐湿润。 「我……」 她涨红了脸,说,「有个姑娘叫我……叫我带话……公子切莫小心……小心那个高个子的……」 「什么?」陆观道听了,「高个子是何人?你所说的姑娘又是哪位?」 斐守岁想起之前路上听闻的两字,莫不是那个姑娘? 于是守岁干脆执笔,走到断臂姑娘身边,他率先用术法安抚断臂姑娘的魂魄,好减些痛苦。 可那断臂姑娘咬牙流泪,復摇头。 「我不要……」 「为何?」 「救了我……没什么用处……」断臂张开嘴,一口的牙,碎了大半,「我是八年前被拐来……」 「嗯?」 因断臂姑娘说得太过于缓慢和轻声,斐陆两人无法听清,只好双双半跪下身子。 侧耳。 「姑娘劳烦你再说一遍。」斐守岁。 断臂姑娘却笑了笑:「活过来也是没去处的……」 「哎哟,」这会儿,一直装死的花越青探出狐狸脑袋,「救你,你还不情愿了!不救啦,不救啦!」 第322页 斐守岁:「啧。」 花越青不顾斐守岁心情,又讽道:「换作是我,要是能活,定好好好活着。人间虽苦,但也比死好。死了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狐狸眼睛半眯,这一双黑亮的瞳,好似能参透了过去与未来。 他笑着:「殷姑娘,你觉着我说得对吗?」 殷姑娘?! 斐守岁与陆观道同时朝断臂看去。 花越青点点脑袋:「狐妖能看穿天下所有幻术,就算修为比我高上一层,也瞒不过我。」 「花越青,你所说的殷,莫非是……」 「正是此地县令殷也。」 「那先前……」先前顾扁舟对着殷大姑娘说的一些煳涂话,又是为何的原因? 斐守岁紧了眉梢。 陆观道开口,与殷姑娘言:「你真是殷县令的女儿?」 点了点头。 「但你方才所言,说什么八年前拐卖?」 这会儿,殷姑娘闭上了眼。 斐守岁知道将死之人开口诉说是何其的难,便用墨水术法幻出一面捲轴。 他道:「此捲轴能写下殷姑娘脑内所想的故事,也就让她不必开口痛苦。」 捲轴倏地铺开。 殷姑娘虚眯着眼,将将沉睡,看到此术,又立马睁开双目,想要说些什么。 捲轴上,愕然一句:「我爹爹就是殷!但他被一白衣女子哄骗,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他了。梅花镇已没几个活人,公子们快些逃吧!」 花越青看罢,说:「说得倒不假。」 「你的意思是,梅花镇无活人?」 狐狸颔首。 捲轴又写下:「十八年前梅花镇遭遇大寒劫,酷雪下了整整一年。此年间,百姓颗粒无收,官府的粮仓也无米粒。人人飢肠辘辘,户户易子而食。那时候,我的爹爹刚从京城来此任职三月不到,作为父母官的他看到梅花镇的惨况,却无法迴旋余地,他日日面对疾苦百姓,而两手空空。自以为无颜,便将我发卖,卖给了那个白衣女子。」 「是那女子许诺,若我爹爹听了他的话,卖走了我,她就能救下百姓……而我被送去了江南薛家。」 「殷……」好似不是如此之人。 且看。 「后来我在薛家长大,无意间听到梅花镇的事情。说是殷大县令是个为民的好官,竟能在那般白雪皑皑的地方扎根,而那年的饥荒却无人提及。」 「知道此事后,我实在没忍住,偷跑去找那个大官问。索性,姓北的大官没有什么官架子,但也不敢置信地回答我『姑娘家说什么呢?梅花镇歷年上交的册子里,从未写过饥荒啊』。」 「那会儿的我没有细想,也就回去了。后来浆洗完衣裳,喝了一盏茶,我看到茶盏里自己的倒影,这才想起来,若无饥荒,我为何在此?」 甚是唏嘘。 「于是我再去找那个大官,大官竟就信了我的话,说要是真有此事,定然给我个答覆。可……」 薛家与北家。 斐守岁与陆观道皆是猜到了结局。 捲轴言:「可是,我迟迟没有等来他的答覆,而我被薛家主母,再一次……再一次卖给了人伢子……」 「卖回了梅花镇?」花越青咋舌,「我当时也知道些薛家背后的勾当,没想到啊。」 捲轴沉默。 斐守岁安慰道:「姑娘,心事也不全然要说给人听,你想说便说,不想也是你的心愿。」 毕竟,斐守岁已经猜到大半,剩下的悲苦,无需再告知再揭开。 殷姑娘艰难地摇了摇头。 捲轴愕然:「不,我要说完。我千辛万苦活下来,就是为了有人能知道……知道从十八年前起,这梅花镇就没有几个活人了!」 「这……」 陆观道疑惑,「那我们之前见到的柳觉,还有百衣团好多的看客又是……?」 「只有归顺了百衣园,信她教派的,才能活下来……」 仿佛能看到缓出一口气的动作,捲轴默了片刻,道,「而那些死在大雪,死在饥荒,没有顺从百衣园的……」 墨水停顿。 重重地写下:「都被白衣女子变成了小孩!一个两个倒转身子,头着地埋在了后山。有的运气好些,能共用一口棺材,有的就……就狼吃狗咬,鹰叼虫蚀。」 「我能知道此事,全靠了柳家老伯,他是镇中少之又少,没有入教的人家。可、可是……可惜了他……他被……他……」 又停了好一会儿。 看到殷姑娘流下两行血泪,捲轴慢慢吐出一句:「他被他家中么儿活活打死,尸骨无存!就为的……为的讨教中女子喜欢……」 岭南姑娘? 斐守岁垂眼。 「我被卖到百衣园后,曾与那女子有过一面之缘,也曾听闻过柳觉行径,但我却!我却没有制止!我、我……」 殷姑娘的表情愈发血红,斐守岁立马用咒语稳住她的情绪,免得气血上头,呜唿了去。 术法流动,擦干了殷姑娘的眼泪。 殷姑娘仍旧怒目:「我还见到那个薛谭,明明在薛家已有一个薛谭。为何这里还有一个?他是何人?适才被『赵子龙』扛在肩上,那个是不是北安春?」 「我不会忘记他们,我死也不会忘记他们表面良善,背地里却如蛇蝎!那一个个,死在薛宅,死在路上的孩子,我!我……」 第323页 话落。 殷姑娘咬牙,双目一合,再不开口。 一树一石一狐狸,久久没有说话。 身侧是刀剑无眼之声,时不时传来解君的破口大骂。骂的是燕斋花丧尽天良,终会遭到报应。 也有谢义山愤慨的附和。 斐守岁倦了,他此番从他人口中听到太多,也就有些疲累。 便站起身,抖抖衣袖。 尚未走远,捲轴之上又现一行: 「还好,还好我遇到了她。是她告诉我,有人会来、会来救人……有公子在,我也就放心了,她也就放心了……」 第156章 诺言 又是哪个她? 斐守岁这回却不再回首,徒留下一个背影。 捲轴缓缓合拢,在最后一刻,那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殷姑娘,抬起声音说:「流年十八载……公子能否葬我故乡土……」 花越青熘了熘狐狸眼,笑等着斐守岁的答覆。 毕竟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这个殷姑娘,还有身边数也数不清的鬼魂。若是救其一,那别的就会扑上来觉得不公平。可若是不救,那适才听到的,适才殷姑娘拼死说出的,也就成了笑话。 斐守岁也端不起「公子」之名。 老狐狸精甩甩尾巴,笑眯着眼:「大人,不救也无妨。只要大人愿意,小的现在就……」 话没说完,被一旁陆观道瞪了眼。 花越青立马缩下脑袋,心里悄悄暗骂:走哪里都要被威胁,可恨! 斐守岁却说:「我会救。」 「?」陆观道与花越青。 「许下了诺言,自是要做的,」斐守岁背手,「哪怕轻描淡写的一句。」 可那殷姑娘垂了眼眉:「我断了手臂,活着比生痛苦……」 「是呀,」 花越青说出蛊惑之言,「大人这般救,不是刻意拉人回来受苦吗?此事了,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人你想让一个没了臂膀的姑娘,投靠谁呢?」 白狐狸所言,与方才截然相反。 斐守岁不语。 殷姑娘嘆出一气,张开没了牙的嘴,上下翕动:「还是……死了的好……我的话也说尽了,还是死了的好……」 「是呀,是呀,死咯,死就——」 倏地,绕在脖颈上的花越青被斐守岁提起。 两妖对视。 斐守岁一双灰白的眸子有了怒气,他十分少见地愤恨道:「花越青,你别以为我不敢行天逆之事。」 「天……」 花越青咽了咽,他分明看到斐守岁眼中的怒火,烧得不比幻境赤火小。 原来还能生气成这样。 于是做贼般,花越青的余光略过陆观道,陆观道亦是预备着动手。为了将事情办妥,花越青决心自暴自弃,加快进程:「天逆又是什么东西,小的怎么不知。」 斐守岁听罢,冷然道:「天要你死在镇妖塔,我偏提着你的头颅去见天。」 「哈?」 花越青睁大眼,从茫然变成了肆意的笑,「哈哈哈哈!什么天逆,原不过我一条小小贱命!那大人救好梅花镇的,可要多留些力气。我好说歹说是千年的狐妖,尾巴也剩下了好几条,没这么容易杀死~」 斐守岁不语。 花越青又说:「让我想想,怎么死得坦荡。哎呀呀,反正总比镇妖塔里变成脓水腐肉来得痛快,就……就她吧!」 狐狸爪子一指。 指向半死不活的殷姑娘:「就与她一般模样,断去手臂,碎了白牙,大人觉得如何?」 「……」 看向殷女。 斐守岁突然散了怨念,眼里只有寂寥的荒原。 花越青大觉不妙,正要再说些煳涂话,斐守岁已然先开口。 「激将法。」 「……啧。」 花越青被放下,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旁边是那个殷姑娘。 白狐狸转头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她。狐狸方才没有在意肉.体,眼下靠近了,才注意到女儿家断臂处的烂肉与脓血。 吐了吐红舌。 嘆息:「真惨啊。」 「呵。」陆观道。 花越青:「你哼什么?」 陆观道帮着斐守岁画咒,没有搭理花越青。 花越青气不过,又变不回人形,只好在地上一跳一跳,试图吸引两人注意。 「我说你们这是徒劳,知道吗?徒劳——」爪子蹦跶上下,极力地喊,「大人难道没有想过,一气点化这么多人,让鬼界怎么信服?要是鬼界不收,城隍不纳,这些梅花镇的百姓都要成为孤魂野鬼!孤魂野鬼吶,还不如这样不死不活,不死不休!」 斐守岁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远处,子龙傀儡长.枪扫火,怒甩燕斋花。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赤火里,本来该被烧焦的傀儡,却一个一个站直了身子。 火花里头,有的傀儡没了头颅,有的从脖颈处开裂,但还在靠近。靠近着解君,试图拉着她去无间炼狱。 转念。 斐守岁回道:「花越青,你该知道的,成了傀儡比死还痛苦。」 「知道呢,傀儡是傀师杀人的利器。傀师不让它们死,它们岂敢见阎王。」 「是如此。」 又去看谢义山。 谢家伯茶的状况比解君困难。就算有陆观道的治疗术法,谢义山仍旧浑身是伤,浴血而战。仿佛是棉云自顾自地为他续命,不让他死一般,吊住了生死簿。 第324页 符纸与匕首,师弟与师兄。 好不容易见了面,到头来还是厮杀。 背过了身子,斐守岁脚下阵法,只余最后一步。 花越青见他慢慢走向中央,不过狐狸脑子的脱口而出:「大人可别死了,要记得『天逆之事』!」 「死不了,」 斐守岁掐诀,墨水从阵法中心起,快速包裹了他的腰身,「幻术师死在他人幻境里,算什么意思。」 花越青闷笑一声:「也是。」 话毕。 停了好一会儿,周遭充斥着浑浑的燃烧声。阵法的墨水在井然有序地运转,后头的亓官麓也一直警戒着四周。 这般的情况,斐守岁的眼神才肯落在陆观道身上。 是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扫到了陆观道。 斐守岁知道这样有些刻意,但他从幻境陆家坑那一幕后,就迴避着陆观道,也很少主动去注意。他是在害怕,怕见了又是一双痴痴的眼睛,望得他有了后顾之忧。 果然,陆观道在看着他,眼眶是湿的。 见那炽热的视线,斐守岁马上撇过头。墨水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撇去时,像是自愿沉沦,沦陷在了没有星星的黑夜。 究竟是何意。 冷得他心识里起了薄冰,但冰层下的波涛从不停歇,甚至槐树树根都在试图突破了冰原,于冰面上绽开白花。 斐守岁压下喉间的话,只小声说:「照顾好自己。」 也就没了。 陆观道应了声:「好。」 好。 也就没了。 好似能含蓄一辈子。一辈子的时光都在谦让,都不愿吐出心中的热魂。 有了这一句,也就足够。 斐守岁笑了声,朝空中丢出纸扇与画笔,搁下:「笔落我死,墨尽我活。」 陆观道一愣。 却在斐守岁转身扑入墨水前,捕捉到了斐守岁的唇语。 那唇瓣一张一合,收入陆观道的眼睛,斐守岁明明在说:「相安无事,我便应你。」 应? 应什么? 陆观道不敢置信般抬起脚,先是一滞,后哑了声音,他根本追不上斐守岁的身影。 斐守岁已经融于血墨,无踪无迹。 几千年也是如此,没有回头。但今朝不同了,这次斐守岁说了话,说了一句千年前应该说的话。 唯独可惜。 可惜陆观道不是千年前的那块小石头,他已经懂得了等候,就算酸涩鼻尖,也只会在原地自言自语地喃喃:「不是不能许诺吗?诺言无法实现,不就白白废了青春……」 「是不是我看错了……」 「是我自作多情……」 陆观道失了神,没有注意到花越青走到了他的脚边。 白狐狸仰首:「看什么呢?还不快快搬人?」 「我……」陆观道低头,清泪如豆子,打湿烧焦的土地。 「这也要哭?!陆大人好小家子气,斐大人难不成会死里面?别婆婆妈妈,搬人,搬人!」 花越青在后头推了把陆观道。 「死牛力气真大!」小小狐狸推不动石头,只能骂道,「待会儿大人怪罪,可不能赖我!」 「……不赖你,赖我。」 花越青:「说什么煳涂话?」 陆观道摇摇头,振作些许,正欲抬脚走向殷姑娘,身后的墨水拉住了他的衣袖。 浑身一颤,陆观道顿着身子回首。 只见,在一众森森火光里,有个漆黑的影子。影子的手臂滴着水珠,一点一点化开了土地的怨。 那影儿的面容模煳又模煳,可陆观道还是认得出来。 是法阵里说悄悄话的人。 哦,是那个斐守岁。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未见他伸出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仅是凝望,望穿了彼此的心识。 花越青带着任务而来,自然也看得懂这一幕的用意。 白狐狸努努嘴,贫一句:「赶上这儿来含情脉脉,那别人家还水深火热呢。」 陆观道:「……」 但白狐狸的贫嘴,没有让墨水人影抽离手,他反而用力拉了下陆观道,直直地拥入陆观道的怀中。 落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 花越青:「好嘛。」 可就在下一瞬,陆观道的心喜之气尚未露头,那带着槐花香的墨影,就在他怀里融化了。 化成一摊抱不住,接不动的黑水。 黑水摊在陆观道的手心、袖口还有指缝里。陆观道就愣愣地看着,一点儿声音都不出,嘴巴微微张开,好似惊讶不过于此。 他早是料到,这定为术法的一部分,才让斐守岁不得不做出了这一步。 是了,斐守岁才不会在他人岌岌可危时,浪费时间。 镇妖塔拔剑杀妖,也是如此毫不犹豫。 陆观道没了眼瞳的期盼,小心隐藏,最后墨水散开,散在了他的身边。 槐花香阵阵,有人在他耳边说:「救人。」 「嗯。」陆观道知晓。 又说:「不要伤心,不然我何至于来抱你,不抱花越青?」 「嗯?」 陆观道眼眸亮了瞬,復又暗淡,「你惯会哄人。」 「……呆子。」 斐守岁的人影站在陆观道看不到的身后,说:「唯独有你了解我,我才选择了你。」 第325页 第157章 嫁衣 静了片刻。 陆观道回:「你就是在哄人。」 斐守岁:「不是。」 陆观道:「就是。」 争辩无意。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他伸出墨水做的手,轻轻推了下陆观道。 陆观道踉跄两步:「做什么?」 「用你的手,掐诀念咒,同我一起。」 「好,我念咒。」同你一起。 陆观道咽下说不出口的话,他深吸一气,正备着施法,斐守岁却走到了他的身旁。 槐花香沁人心脾,墨水做的手扶住了陆观道的手腕。 长发滴着水,水珠顺势而下。 陆观道屏气,为的不分心。 斐守岁的声音近在咫尺,说着私语:「照着我说的做,一丝一毫都不能有错,不然……」 「不然?」 「不然我可就回不来了。」 「什!?」 陆观道听罢,精神倏地紧绷,双手微颤,嘴上说道,「我不会出错,不会。」 「好,放轻松,」斐守岁慢慢道,「与我一同念……」 咒语声并非出自喉间,它流水似的滴入了陆观道心识。 心识荒芜草,水声潺潺回。 那艷俗的浓绿的地,长不出一棵瘦树。 陆观道就站在与他眼瞳一般色彩的心识中,痴望着从不开晴的天。 水流。 众生。 斐守岁的话捂住了他的五识,堵住了一切能触摸到的感知。 陆观道微微启唇,用心问:「为何我……我听不到咒?」 斐守岁不语。 「你莫要唬我。」 好似斐守岁是来荒原吹散浓绿的风,围在陆观道所能感知到的每一个地方。 老妖怪低声:「此法有个别称。」 「是什么?」陆观道问。 斐守岁却没有即刻回答,他悠悠然飘在陆观道身侧,用双手遮住了陆观道的目光。 透过墨水,陆观道看到碧蓝海波之旁,那站在古槐树下的人影。 「你快与我说,是什么?」 「嘘。」 「嗯?」 「你看。」 斐守岁的手一松,荒原与槐树消散,扑面的赤火点燃了失乡的鬼魂。 男女老少挤在一起,浓厚的怨念在陆观道面前张牙舞爪。 哭啊,喊啊,满目疮痍。 陆观道骇了一瞬,试图后退,斐守岁的手抵住了他,抵住了他的腰。 「我……」 「会怕太正常不过,来,伸出手,」斐守岁的话裹着陆观道的耳,酥到掀起了衣角,「照着我的动作,这个术法只有你能成。」 「我……为何?」 斐守岁心里头笑了下,他终究是明白了仙力用来作甚:「因为你是补天石。你可还记得,神所留下的『仙力』?」 「补天……仙力?」 「是。」 斐守岁表情肃然,深看着傀儡之上的冤魂。 冤魂啊冤魂,好可怜的鬼怪。一条细线牵着他们,拽住了底下的傀儡,他们也终究再难轮迴。 斐守岁嘆息道:「神仙,都是精打细算之徒,岂会在我这个妖邪上多留一丝的余力。从仙力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知道这仙法必然不属于我,只能……」 话没说完,眼见赤火攀升鬼魂,在火光之中,点亮了一个又一个。 斐守岁的惊讶立马收走,恢復了平静:「不用觉着只牺牲了你我。」 「我不明白,」陆观道不敢看斐守岁,「什么叫牺牲?什么叫不属于你?」 斐守岁垂眸:「牺牲是我的夸大。而仙力该是你的,我不过给你作嫁衣裳。」 「嫁衣?」 听到这词,陆观道勐地回首。 身后模煳又干净的墨水人儿,丝毫没有想到陆观道会回头。 火光里,两人对视,一个流泪了满面,一个平静而冷漠。 陆观道静静地擦去泪水:「不着红衣作嫁衣,做来给谁看。」 听罢。 斐守岁轻笑一声:「嫁衣不是披在你身上了?」 「我!」 顿下。 斐守岁的手搭在陆观道肩头,再度俯视幻境。 幻境之中,谢义山以退为进,挡住靛蓝偶人的攻击。 一片棉云飘忽,如纸鸢。 又一处,那解君扛着北安春偶人,执长.枪,还需挡住燕斋花与薛谭的包围,可嘆。 赤火烧灼着幻术。 火影在术法里慢慢点化去一个又一个冤魂。 斐守岁瞭然,明白了先前所遇的一切,与陆观道说:「牺牲的还有她。」 「她?」 「再未遇到你之前,我曾和燕斋花对峙。那时,一场赤火点燃了白蛾新娘,我想便是赤火。」 「那赵子龙傀儡,谢义山的师祖奶奶?」 「对,」 斐守岁耐心解释时,术法在慢慢朝傀儡包围,「赤火灼人,但用之心细,便能烧怨念,留本真。我想,这火的存在就是为此。」 「这难吗?」 「呵,当然,」斐守岁靠近陆观道,「我问你,你从我这偷学的幻术,能运用自如而不生丝毫偏差吗?能否?」 「……不。」陆观道有点心虚。 斐守岁并不在意,继续道:「所谓大能,胆大心细者,每一分的术法与力都在把握之中。你学我之术法,我并不生气。只不过你须知,背会了诗是最浅的道理,其中更要知道的,是藏在诗里写诗人的良苦用心。」 第326页 「良苦用心?」 斐守岁颔首,淡淡笑道:「陆澹,前面的路很长,你不必着急,慢慢走。我这件嫁衣,算作薄礼。」 就像引路的老鸟,终有一天无法展翅翱翔。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的眼神又与方才不同了,那股子涩味,再也没有出现在守岁的眼中,也就无法化开陆观道心中的黑水。 人儿知晓,这般年长的妖,任凭他怎么跑,都无法抹平岁月的漫长。 可他却始终不甘心,便提袍脱衣,没了束缚,跑得飞快。 陆观道按下酸涩,笑出一张花儿脸:「哪有我一人穿嫁衣的,不如你也穿上,我们两人红红火火,成双成对,讨个喜庆。」 「……」 斐守岁看了眼浓浓大火,还有森森怨鬼,全然不解陆观道此话何意。 这儿讨喜庆? 凝望彼此。 「好罢。」斐守岁不去深究。 陆观道也知,这是斐守岁懒怠了思索,但他还要开口:「其实……算不得嫁衣。」 斐守岁:「什么?」 「没有我,仙力还在你身上,你只不过想借我点化,而自己泯然,」陆观道赤热的眼神将要融化雪山,「你可曾想过,你的心中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思?你该知道的,知道自己想要何物。既然如此,一退再退,永远都拿不到了。」 「你……」 斐守岁快速反应,想着驳回陆观道的话。 陆观道却再说:「把嫁衣披在自己身上好吗?」 双手握住斐守岁的肩膀,浓绿倒入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吞下痴情,心识一阵翻江倒海:「可衣裳……是要给神看的。」 陆观道听罢,笑了下:「你看,你是知道的,你从来都知道的……」 「……」斐守岁。 陆观道:「就像镇妖塔,明明是你杀妖阻止,但偏偏将好果给了见素,你又得到了什……」 煞了话。 陆观道看到一行清泪,悠悠然,滴进了他的眼中。 斐守岁不自知,一动也不动,眼泪就悄无声息地划落。 「我……」 「你在哭。」 斐守岁低眉,指腹擦去泪水:「是,我在哭。」 抬起头。 「自从梧桐镇遇到你后,我的所有都起了波澜,」斐守岁微微笑道,「你有何居心。」 「我想……」陆观道伸出手,指节擦过斐守岁的眼尾,「我想为你编长发,为你织衣袍。」 「好啊,」斐守岁笑了,「那接下来?」 「接下来以你之手点化,」陆观道慢慢半跪,痴痴仰首,「可好?」 「……嗯。」 两人被幻术所託,渐渐浮在空中。脚下的墨水包揽了幻境,燕斋花忙着对付解君,也无法顾忌斐守岁的动作。 很顺利。 甚至有些太顺利了。 斐守岁:「等术法完全覆盖幻境,你……便与我一起点魂。」 刚才的话语还留在斐守岁的心中,他有些无法直面陆观道。 陆观道却直言心中疑虑:「好,但你适才说的『笔落我死,墨尽我活』,还有『相安无事,我便应你』是何意?」 「……等出了幻境,你就知道了。」 「不,我想现在就……」 话勐地停下,远处打来一声重击。 随之,木头倾倒之声撞碎了赤火。一大片的火星子腾空,復又在殷红中落下。 斐陆两人的视线立马落于那处,陆观道也默默将话头藏在了心里。 只见。 子龙傀儡抓着北安春快步往后退,而前头的燕斋花与薛谭穷追勐打,不肯放下一丝。 陆观道下意识要往那边走去,被斐守岁拦了下来。 斐守岁:「前一句,我与你说。」 「嗯?」 火星撩拨,斐守岁眯着还有泪水的眼:「字面罢了,我晓得你有救人之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到子龙傀儡身上的赤火。赤火烧灼着檀木,关节处冒出灰黑的气。 陆观道收了手,肃穆了面:「墨水还需多久?」 他的一双眸子,映出斐守岁身侧熊熊浓烟,乃是笃定之言,不留半分犹豫。 「如若顺利,不余五拍。」 「五拍?」 便见斐守岁伸出手击了下掌,脚下阵法开始升起大雾与潮湿。又击一下,湿冷如绵延的细雨,浸润了干涸的枯井。 后头的花越青抱住了狐狸尾,打了个喷嚏。 湿气在墨水中合住了双手,像一个弓背冒雨的修行者,一步一步踩灭了火光。 那赤龙解君感知到术法,朝空中的一团水墨看去。 她看不到水墨里的斐陆两人,便咧嘴朝燕斋花笑道:「看来我要暂时退步了。」 燕斋花舞刀听罢,嘲讽:「怎么了师妹,你终于觉着应对不过,想放弃了?」 「呵。」 解君斜过身子,脚踩头颅白骨,借力动起长.枪,赤火于她的枪头喷出,重重地打散了燕薛两妖,「你该知道,我若用真身,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是知晓,可你附于傀儡上,不就是用不了真身……」 燕斋花话煞一半,戏嚯之情骤停,她将注意放在幻境周围。 「怎了,燕斋花,你在怕什么?」解君挑衅。 第327页 缓了须臾。 燕斋花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在解君身上,她道:「我还以为师妹你搬了救兵~」 「救兵?」一旁薛谭。 「是咯,」 燕斋花看了眼薛谭,「我的好师妹见多识广,认识的三教九流每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 解君闷哼一声。 薛谭问:「那他、他们来了吗?」 「三教九流之辈,你就能处理,我只是怕……」 「哦?燕大傀师,还有怕的人?」解君说着,余光瞥一眼墨水,她在给斐守岁争取时间。 燕斋花却说:「是啊,毕竟师妹背靠了那位,我自然是敬畏的。不过那位要是来了,只怕天庭降下的惩罚更甚,师妹你敢吗?」 「不用他来,我一人足矣!」 解君说罢,脚背一仰,挑起长.枪,手掌旋转,她稳稳接住,「燕斋花!你可要看好自己的项上人头!」 第158章 灵卦 话落。 解君舞枪沖向燕斋花。 赤火光影里,身影是模煳的,像一团点着的棉线,快速燃烧在黑夜。 燕斋花毫不避讳,也是直勾勾甩刀而去。 两位千年的妖怪,一打起来,就算在被压制的幻境中也如天崩地裂。 斐守岁在上勉强用墨水遮挡妖气,看一眼陆观道:「我方才与你说的术法,你记住了吗?」 陆观道回头:「记得!」 咒法已在解君与燕斋花对峙时嘱咐好,斐守岁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脚底下的两团明光还在打斗,看到燕斋花一个转身侧过力道,反手挥出了傀儡。 一众傀儡团团包围红火光解君。 解君勐地停下脚,赤火在她周身点燃了傀儡尸首。 闷哼一声:「就这么怕我?」 白光团团燕斋花站在薛谭身后:「师妹可是有以一敌千的好名声,我当然怕了。」 「切,」 解君擦一把脸上因火而融化的妆彩,「傀儡身子真是麻烦。」 突然,谢义山那侧发出一声惨叫。 解君心头一紧,立马去看。 是谢义山被靛蓝傀儡追着打。长剑对战招魂幡,剑气砍得魂幡四分五裂,就只剩下一根棍子在谢义山手上挡刀。 也就在刚刚,靛蓝的长剑砍断了一角招魂幡棍,刮过一层谢义山肩膀上的皮肉。 皮肉的血与痛感在打斗中被掩盖,要不是谢义山停下脚试图缓去片刻,他也不会感受到痛。 那可怜谢家伯茶捂着伤口,龇牙咧嘴,虚汗浸透了褐衣,不间断地唿气,好不狼狈。 燕斋花也见了,讽刺道:「这世上啊,师弟是打不过师兄的~」 「啧!」 解君心有怒火,她甩了甩红缨枪,赤火愈发扩大范围,「那我可要破了你这腐朽的脑子!」 「腐朽?」 一众傀儡挡在燕斋花面前,燕斋花笑说,「何为腐朽?是千百年来,师妹一门老到掉牙的傀术?还是说我师父钻研的人皮傀?是谁原地踏步,师妹难道不知?就算有悖天理又如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冷哼一声。 燕斋花单手掐诀,古老又低沉的唿嗓,从她的喉间传出。 这种咒语,斐守岁曾经听过,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一袭厚衣的祭司,在黑夜烛火下的呢喃。 呢喃声穿梭傀儡。 傀儡们像是被一口气点了开关,那阴森森的眼神与极白的面皮,格外瘆人。 燕斋花笑道:「自从那日道观相遇后,我就请教了这一幻术,不知师妹接不接得住?」 执枪的解君浑然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道:「你还认了别的师父?就不怕死了的那位託梦找你?」 「师父?」燕斋花瞪大眼,「他可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哪像是师妹,锱铢必较。」 「呵。」 一转长.枪,解君拍了拍身上挂着的北安春偶人,「我若是念道『阿弥陀佛』也就不会被天庭盯上,成了个千古罪人。燕斋花,不,我现在的对手应该是薛谭吧!」 话术被引导。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朝薛谭看去,适才还并不显眼的薛谭,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古老的咒语还在萦绕。 薛谭一身白衣,披头散髮,身躯在咒语里慢慢扩大身躯。 斐守岁回忆起那草原祭司,牛羊的皮毛,老鹰的尾羽,深暗的编织毛毯,一张老嘴翕动着。 鼓舞出什么……毒咒。 便听解君开口:「邪魅妖术,学了可是要承担因果的。」 「因果吗……」燕斋花慢慢往后退步,她看向浸泡在古术中的薛谭,「这因果,薛谭你替我承担可好?」 薛谭耳朵动了动,头也没回。 「好,主人。」 是牵线的木偶终于有了引线之人,薛谭哐当一声抬起脑袋,极近角度的歪了歪。 「主人,她是吗?」 解君啐了口。 薛谭又说:「我是要杀她,还是她肩膀上的……她?」 手指微微偏移,停在北安春身上。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哈!你为何不能一起杀?」 「一起杀?」 薛谭抬起脚,感知到斐守岁的术法在朝着众人靠拢,他看了眼,与燕斋花说:「有别的……别的幻术。」 第328页 燕斋花仰头,头顶是一钟钟新娘,她笑道:「我早知道了。」 「不用管吗?」 燕斋花笑眯眯地说:「不用。」 「那好,」薛谭这才明确了目标般,「我会杀了她们,主人,请您吩咐我。」 此话落,解君嗤鼻一句:「还没动手呢,厉害个什么劲。」 薛谭勐地伸出脖颈:「主人,她,眼熟。」 解君:「……」 「主人,她身上的她,我好眼熟。」 「当然眼熟了,」解君颠了一把北安春偶人,「我早与你说了,这是你亲娘!」 娘字煞尾,围绕在薛谭身上的古老术法一散。 毒咒生花。 薛谭双目蓦地笼上一层血红,他已不是傀儡了,活生生一个杀红眼的修罗恶鬼。 解君见此,并不惧怕,反倒笑出了声:「我倒要看看解十青的那一卦灵不灵验。薛谭,你八字里『死是木炭灰』,今日可要有着落了!」 长.枪旋转,在解君手中宛如游龙。一双黑眸在赤火之下,好似有红光熠熠。 子龙傀儡浴火而生,长.枪红缨不光吃饱了血腥,还有亮光夺目。 解君这般的话语,惹得斐守岁与陆观道都有些好奇。好奇那薛谭的生死,还有所谓解十青的灵卦。 斐守岁站在陆观道身旁:「还余一拍。」 「一拍……好久。」 斐守岁眯了眯眼:「不久了。」 妖身灰白的瞳照出底下的大雾。斐守岁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要效仿了他人的术法。 大雾缭绕,扑灭赤火。 解君舞枪,赤火重生。 薛谭那厮从人傀堆里抓出一个小孩骨,先是凑近闻了闻,随后便伸手扯出小孩的大腿骨头,在空中挥了几下。 「趁手。」 好一个趁手。 解君捏住北安春的后颈:「薛谭,你莫不是想要『大义灭亲』!」 「亲?」拿着大腿骨的薛谭,「什么亲?」 解君一步一步靠近:「当然是你的娘亲。」 「娘亲?」 燕斋花在后有些不爽:「少说废话!」 薛谭脖颈被话语牵扯,硬生生地在空中坠下。 「少说……少说……」 一只手拖拽骨头,另一只手拉拽骨头的主人,薛谭就这样痴迷地自言自语:「少说话……那夜主人带我走的时候……也叫我少说话,少张嘴……」 解君皱眉看着薛谭将枪背于身后,不开口,却传音给斐守岁:「树妖,你的幻术,还要多久?」 斐守岁并未料到解君传音,愣了下,回:「若没有这些傀儡,下一瞬便可。但傀儡层叠,大雾无法包揽。」 「大雾……」 解君余光撇到冷冷的水雾,看见已在雾气之中的谢义山。 谢家伯茶吃痛手臂还在反抗。 她笑着传音:「我要是收了赤火,与这薛谭一战,怕有些困难。」 边说。 解君抡枪,挑开一横扫而来的妖气:「槐树妖,你该听懂了我的意思。」 斐守岁站在墨水里头,凝视着愈发减少的火团。 「收了火,雾气确实能反扑更甚,可您要与薛谭对战,没了赤火就会……」似乎那两字无法说出口。 反噬,亦或者是报应。 斐守岁低眉:「再给我些时间。」 「来不及了,」 解君再一次挡下薛谭的进攻,后退三丈之远,北安春在她的肩上摇摇欲坠,「非我,是谢义山那小子,他凡人之躯,与你、石头还有我不同。」 「……嗯。」 斐守岁知晓解君所言。 解君又说:「你不必顾忌我。我身在非人的傀儡,也不落于因果,跳脱于八卦之局。我仅仅是我徒儿破局的一个棋子,至于你与石头……」 底下的子龙傀儡,将长.枪一顿地面。 仰首大笑:「自也是超脱!」 话了。 薛谭那厮不顾北安春安危,用小孩骨勐地从下往上,打向解君。 解君一个转身躲过,她背上最后的一面靠棋,因过大的动作而落在地上,被一阵赤火迅速点燃,燃烧殆尽。 灰烬缭绕在空中。 解君一踩黑灰,用她那檀木傀儡的身子再次躲开,长.枪一转,挡下薛谭扑面的恶意。 小孩骨在薛谭手中有了妖气,竟也生出几分的锋利来。 解君咬牙控制赤火收拢,还需抵挡薛谭:「你小子,信不信我用北安春挡刀!」 「北……」薛谭机械似的扭动脖颈,「北什么……什么叫……叫安春?」 一用力。 趁着薛谭思考,解君挡开了小孩骨头,立马一脚踹在薛谭小腹上。 力道之大,薛谭滚去几丈远,而也因这力,子龙傀儡身上的赤火烧得愈发旺盛。 已完完全全浴火,徒留下一双辨认恶鬼的眼睛。 解君气不过,骂道:「这局非得如此了!」 「局……」斐守岁。 便见解君长.枪点地,一步一步靠近薛谭。 她与薛谭一样,傀儡身子,一个木头,一个骨头。 骨头做的牢靠些,但一折就难以站起。如在地上的薛谭,碎了肚子上的直撑,起身像个四脚朝天的乌龟。 解君笑一句:「燕斋花,这就是你的得意之作?」 第329页 枪身勾住了北安春的蓝袄子。 薛谭还在挣扎:「主……」 「主?哪个主?」解君抬眼,看到燕斋花冷冷地坐在众傀之中,「你主子的那颗心,早早没了。」 薛谭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之中,北安春的一身蓝色袄子灼得他双目生疼。 「不用你说!不用你说……」 解君:「明知如此,还买什么命呢。」 薛谭沉默。 可在一瞬之后,好不容易打出的清醒又被燕斋花的傀术控制。 燕斋花的术法抓住了薛谭的脑。 薛谭垂头而丧气,喃喃又自语:「她……好眼熟……她……我曾见过……」 解君看一眼肩上的北安春,但毫不犹豫,她再次拿枪,用那枪头狠狠地打飞了薛谭的一只胳膊。 薛谭尚未反应,人骨胳膊飞上了天。 像一只腾空的黑猪,最后稳稳地掉在燕斋花面前。 燕斋花嗤鼻。 解君一步一紧,枪头划出火星:「你从她肚子里出来,还未活过年岁就死了,你还能记得,也是孝心。」 「孝心……」 薛谭听罢全力伸出脖颈,脑袋像老乌龟第一次出了水面,那般的竭尽全力。 他道:「我有心吗?」 第159章 毒咒 「你……」解君暂时哑语。 薛谭又说:「打小时候起,我就是没有心的,不可有,娘亲也不让我有,我……我是薛家的……薛家的孩子……咦?」 看薛谭丢下了小孩骨头,扭动脖颈,用手不停地摸索自己的后颈。 「什么是薛家?」 「奇怪,我怎么会是薛家的孩子。」 「薛谭……薛谭……我为何不姓『燕』,而姓了『薛』?」 薛谭抬起眼睛,一双像极了真人的眼瞳,望断在北安春身上:「娘亲……我的娘亲不是主人吗?可、可娘亲她……」 「哦,娘亲,」他说,「她身上有娘亲的感觉。」 解君哼了声:「北安春就是你十月怀胎的娘,她的魂魄困于傀儡,所以你觉着面熟。」 「魂魄……」 薛谭勐地歪了下头颅,「魂魄是什么,我有这个东西吗?」 解君挑眉,长.枪指向燕斋花。 「那你该问问她。」 燕斋花百无聊赖。 薛谭转身去看。 「主人,」薛谭跌跌撞撞两步,「主人,你有魂魄,那我的魂呢?」 燕斋花不说话。 「是我不乖吗,所以主人才把我的魂魄藏起来了?」 话说得可怜,但那草原古老的毒咒还萦绕在薛谭身上,解君不敢放松警惕。 薛谭着急道:「主人能不能把魂魄给我,还有……还有我的心!我很听话的,主人……」 燕斋花圈着自己的麻花辫,懒散道:「好啊。」 薛谭双目一亮。 可燕斋花又说:「你先杀了北安春,我就给你。」 此话流入了薛谭耳中,薛谭血红的眼睛黯淡了不少。 古老的毒咒在他的皮囊里生长,一串一串有意识的咒爬上了他的脖颈。 薛谭觉得痒,一边挠,一边得了命令般捡起小孩大腿骨。 喃喃:「主人叫我杀了北安春……」 解君感觉不对劲,捏紧长.枪。 薛谭低头,转向了解君:「杀了……娘亲……」 那唤作娘亲的北安春傀儡,死气沉沉,不着一点活力。 薛谭见了,一双眸子,血红得像是要落泪。 咽了咽,毒咒翻滚。 薛谭仰首,唤了一声:「娘亲!」 北安春沉默得像静钟。 薛谭再唤:「你是我娘亲?」 死了的,没有做成好傀儡的,自然不会回应。 没人搭理薛谭的话。 解君皱眉:「北安春死了,你看不出来吗?」 「死了?」 解君反手旋了一圈长.枪:「就是死了,她才被燕斋花做成傀儡。」 「傀儡……」 像是点着了什么,薛谭脖颈处的毒咒加快速度涌上头颅。 毒咒密密麻麻,是蚂蚁聚众,啃食庞然大物。薛谭捂住自己的双颊,那手背上也愕然全是咒念。 解君颇有些不爽,这种毒咒对于她一个玩枪的战士来说,有些不好对付。 于是解君传音给斐守岁:「局已经开始了,槐树妖。」 斐守岁看一眼被毒咒侵蚀的薛谭。 「您莫不是觉得薛谭能……」 「是,」解君抬起枪,「他能杀我,杀我傀儡之身。」 「那……」 斐守岁尚未开口,底下的薛谭一声怒吼,硬生生断了他的话。 只见薛谭全身被毒咒占据,血的眼瞳浑浊不堪。模拟着凡人身躯的傀儡,竟然也能青筋暴起,红透了脖子。 薛谭张大嘴巴,他的嘴巴里没有牙齿,没有舌头。是空洞的,像十八层地狱的入口,里面绕满了漆黑。 毒咒在憎恨世人,在焦黑了大地,妄图枯黄草原。 斐守岁所见,此时赤火也被解君控制而缩小。 守岁看到毒咒肆意,有些担心言:「解大人小心!」 解君却不惧毒咒,执枪笑道:「你只要做好分内便可,无须担忧我。」 说罢。 子龙傀儡咿呀一声:「来了常山赵子龙,独闯曹营显本领!」 第330页 长.枪打散灰烬,赤火缭绕枪头。 解君恣意,抬脚直直冲向薛谭,口内:「来,将这桥樑拆断。」 薛谭勐地直住头颅:「杀!杀!杀!天地万物,都杀!不仁不孝,也杀!」 仅有一只手臂的薛谭,拎起小孩骨挡下了解君一招。 眼见枪动魂颤,毒咒立马爬上了解君的长.枪,一阵糜烂的味道围住众人。 远在上方控制术法的斐陆两人都闻到了。 那腐败的恶臭,比毒咒更甚。 薛谭包裹其内,完全没有感知,一副行尸走肉般,说:「还我……」 「还你什么?」解君抖了抖长.枪,后退三步,毒咒甩不去。 薛谭言:「还我娘亲……我的娘亲……我是孝顺的……孝顺的……」 解君白了眼,立马转身朝功向燕斋花。 燕斋花见此,手指一曲,牵引薛谭的傀术发了疯般控制薛谭。 薛谭撕心裂肺地大叫,毒咒迸发出他的口鼻,而他四肢并用,野狼一般想要扑住解君。 解君啐了一口,加快速度:「死蛐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薛谭喘着粗气,却无獠牙:「不准!」 「不准什么?」 解君一个转身,避开薛谭。 「不准你害我娘亲!」 「什么娘亲,」解君扫过长.枪,扫起地上一阵的灰,「燕斋花,她可不是你的亲娘。」 「呃呃呃,」薛谭不停地扭动脖颈,「她是我娘亲,她是我娘亲……」 解君拉开距离,抓起身上的北安春,给薛谭看。 「薛谭,她才是你娘亲,你且仔细瞧瞧!」 北安春傀儡抖擞手臂,耷拉着傀身,酷似一只烧给死人的纸偶娃娃。 没有生气,没有灵魂。 薛谭见了,极尽全是毒咒的头颅,痴痴言:「娘亲……」 可惜。 这薛谭刚有了些意识,停下脚,后头的燕斋花就再一次运转毒咒。 毒咒密密麻麻,立马霸道占据薛谭的脸颊。 方才倒好,解君还想着能挽回薛谭的魂,但眼下那毒咒已经超出了解君可控的范围。 毒咒浑黑了薛谭的皮囊,除了一双血眼,几乎见不到肉色。而这一次的控制,没有让薛谭怒吼,也没有什么怪异的动作。薛谭就那样保持痴看北安春的眼神,那样定在了原地。 解君眯了眯眼,不敢有所松懈:「怎的了?」 薛谭无反应。 解君又说:「你不要你娘亲了?」 话落。 远处燕斋花打了个响指。 声音一震,薛谭的五识翻涌出黑色的大雾。 黑雾扑面而来,滚滚沙尘似的。 尚未反应,解君就在黑雾里看到了一只只布满毒咒的手臂。 手臂有苍老,也有稚嫩,他们一揽又一揽,拟作邀请的姿势,试图拉拽纯白与他们相拥。 解君冷哼一声,立马挥枪,用赤火点燃了周遭。 果不其然,黑雾不敢靠近赤火。 解君却也知,要让斐守岁点魂,她必须撤去火的术法。 很是不爽。 战士被压制,无法挥动武器。 解君捏住长.枪,黑雾已然包围住她。 「燕斋花,」解君叫唤一声,「你可真真怕我。」 燕斋花在后:「兵不厌诈。」 「不过奇技淫巧。」 解君闷道,看向手上提着的北安春。不知何时,北安春的脖颈处,愕然一道毒咒。 「……娘的。」 解君念诀一句,甩了甩头,浑金的眼瞳现在子龙身上。眼瞳扫过黑雾,透过了雾,看到一切的隐藏。 原来是那薛谭身上的毒咒,抓住了北安春的绣花小脚。 解君不屑:「控制不了我就拖你娘亲下水,真是好孩儿!」 薛谭在黑雾之中,扭了扭瘙痒的脖颈。 「她……」 「嗯?」解君有所戒备。 薛谭断断续续道:「她……不是……我娘亲……」 解君:「……认贼作娘,没救了。」 不过黑雾愈发嚣张,已经全然挡住了解君周围。 解君也做足了最后的准备,她看了眼手上的北安春。毒咒侵蚀速度很快,北安春后颈处无比夸张,竟然凭空长出一张有獠牙的血红之嘴。 不过嘴巴没有开缝,说不出蛊惑之言。 但足够证明,时间不多。 解君坦然,最后一次给斐守岁传音:「斐径缘,做好准备。」 停了下。 又给陆观道说了一遍:「还有你补天石,别吓尿了裤子。」 「你才!」 陆观道没有来得及反驳,斐守岁拉住了他。 摇摇头。 便听墨水下,黑雾中,有一皮囊撕扯的声音。 黑雾甚浓,巨大声响后,一柄长.枪从黑雾里撞出。 枪声浴火,闪出夺目金光,便看子龙傀儡背着北安春,怒吼:「宵小之辈,纳命来!」 与此同时,解君传音:「施法动手!」 几乎。 长.枪扎破寥寥黑雾,水雾幻术吞噬赤火。 倾巢而出,黄雀在后。 解君收走了火,黑雾勐地包揽了她。 燕斋花正要大笑,可那赤龙解君丢下北安春,单手掐诀。 「后辈淬血,请先祖示,纳一凡人,入我族谱!」 第331页 族谱? 又是什么族谱? 斐陆两人分心不能,只好看着解君念完此诀。 见解君潇洒便是一个转身,细看她的身躯有赤火包裹,火虽微弱,但也能挡开黑雾。 破开浓浓的毒咒,本以为薛谭会紧随解君身后,却见薛谭掉头就跑向北安春傀儡。 解君见此,刚欲阻止,那白花花的小孩骨,毫不犹豫,刺入了北安春的小腹。 「你!」 解君察觉不对,后退三丈之远。 看到北安春傀儡呜呜吐出几口黑水,随之她的五识立马喷涌毒咒。 毒咒并非对着解君。 是薛谭。 薛谭并未设防,毒咒发了疯病一般,涌入他身。 一条条毒咒与黑色飓风,像脐带,捨身忘我地灌输营养。 解君捂住口鼻,骂道:「燕斋花,你这不得好死的傢伙!用这种违背伦常的咒,你就不怕死后轮迴畜生道,成那脚下石?!」 燕斋花笑回:「师妹觉得我先前所做,就不过分了?」 「狗娘养的!」 解君挥动长.枪,余光望了眼斐守岁的术法。 还不到时候,水雾还没有全部包揽。 只好再一次走向薛谭,解君走向那个早已不成人样,不成鬼样,夹缝于六界之中的东西。 她道:「喂,薛谭!」 薛谭在沖天的黑雾之中,悠悠转头。 解君言:「我刚刚挟持你娘这么久,你不该报仇?」 第160章 我娘 薛谭愣了半分,他一身的毒咒不停地抖动,好似在帮他说话。 说什么:「挟持?挟持……」 「是挟持,」金瞳英气,解君俯瞰,「你娘亲燕斋花睚眦必报,我想你也是承了她的为人处世,起来!」 吼一声。 解君怒言:「起来!离开北安春!」 薛谭却十分反叛,不顾解君,俯身抱住了北安春傀儡。 那浑身漆黑,浓到可以滴出黑夜的躯壳,就在解君眼皮子底下,一点点伸出手。 伸出白骨做的手,揽住了薛谭。 北安春煞白的面貌,在黑雾之中歪了歪,咧嘴微笑,笑出一张虚假面容。 故意笑对了解君。 解君不爽。 黑雾里的手臂抓住北安春与薛谭,他们像是永夜无眠的,可怜又可恨的宅门傀儡。抱在了一起,从出生到落地,再到死亡,一刻都不曾分割。 解君拧了眉心,内心千万句脏话飞驰而过,嘴上只留一段:「薛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与阮家姑娘一样,没有迴旋余地。而我,此刻起,也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 赤火聚拢,解君收走了留在薛谭身上的那一丝火星。 薛谭,不再为人。 而解君也不再可怜他们半分。 子龙傀儡拍了拍身上的灰烬,局面运转,她要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长.枪划过地面,枪身发出阵阵低鸣,是在预备了战斗。 薛谭也在此时,缓缓站起身子,他怀里抱着的北安春,就像一摊烂泥,烂在了他手心之中。 黏稠,恶臭,又甩不开。 薛谭低头闻了好一会,念道:「娘亲……」 解君很是嫌弃。 薛谭又说:「娘亲,是谁杀了你?」 目光一扫,扫在解君身上。 薛谭找到答案般,用小孩骨指向解君:「娘亲,是她吗?是她的话,你就点头。」 但北安春已死,无人回应薛谭。 薛谭便掐着自己的嗓子,一只手捏住脖颈,模仿妇人的声音:「是她,是她,就是她杀了你的娘亲,嘻嘻……就是她……就是她……」 解君啐了口:「独角戏。」 「咦?」低沉的女子声音从薛谭喉间流出,「娘亲明明在我身后,哪儿来的独角戏?」 解君执枪,言:「少说废话,速战速决!」 赤火越收越小,墨水与黑雾一起盖日,照不亮浓雾外的谢义山。 薛谭听罢,甩开了手中的黑水,飞箭似的朝解君挥拳而去。 可笑,赤手空拳何以敌对了红缨长.枪。 解君亦是将赤火用到了极致。火的术法聚在长.枪枪头,枪头于浓黑里,独独一颗坠落的流星。 流星飞旋,眼花缭乱,自上而下,寸寸打于傀身,一点不留情面。 就算没了铺天盖地的火,解君还是占了上风。 那长.枪击打,宛如打年糕一样简单,薛谭就是石臼里的白色糯米,被打得节节败退,好不狼狈。 解君又挥几下,收枪甩枪一气呵成,笑着讽道:「燕斋花,你的毒咒,不甚管用啊!」 燕斋花在后,懒着眼皮:「薛谭。」 薛谭被唤,勐然回首,傀儡脸上长出好几道新鲜伤痕。 「娘亲!」 解君:「噫。」 燕斋花倒是不在意:「北安春死了,你该是心疼。」 薛谭愣愣地回:「娘亲你在说什么?」 「我说,北安春死了,你在这世上就没了归处,」燕斋花从傀儡座上下来,披着白袍,一步一步走向薛谭,「没了故乡的人,就不该留念。」 诅咒一般的话,撒在薛谭眼中。 那个叫燕斋花的女子,自顾自拟成了执笏板的仙官,身上还有莹白之光。 薛谭痴痴地要走过去,却被燕斋花喝住。 第332页 「乖孩子!先杀了她,再来见我。」 「她?她……」 薛谭扭头,血红的五识,满是毒咒的身躯,有千万只眼睛看到了解君。 解君呸一口,骂道:「邪门歪教!」 燕斋花却说:「乖孩子,听话。」 仿佛能看到鬼面慈母,抚摸怀中的狼崽。 燕斋花缓缓俯身,将手伸出:「听话啊,为我,杀了她吧。」 薛谭就是那匹长歪了,无法回头的狼。眼神犀利,有了目标与后盾,他不再害怕什么。 他说:「好,娘亲。」 手指长出锋利的指甲,毒咒嵌入皮囊与骨髓。 一切都在滋生,世俗无法接受的人,本就可恨。 解君默默背手给自己算了一卦,她一顿。果真,局面有了变化,而她也该顺局应了美梦。 冷笑一气。 解君道:「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落。 解君瞬息间散开了赤火保护。赤火如碎星,游走于浓雾之中,袭来一阵燥热。 长.枪顿于人骨傀儡,薛谭的手生生接住枪头,用力一拉,不见鲜血。 解君眯眯眼,借着动作收下力道。金色的瞳也隐成了深黑,仅是眨眼的时间,薛谭就占了上风。 但这一小小动作,斐陆两人看得一清二楚。可惜,生在局中谜语人,燕斋花丝毫没有察觉。 薛谭更是如此。 便看薛谭龇牙,一气按住子龙傀儡的后脑。 子龙傀儡故作反抗,正要拿枪。 长.枪被薛谭一脚踢开。 薛谭死了力道:「胜负……胜负很简单……你死,我活……」 解君熘了熘眼珠子,为了让戏做全,骂声不绝:「娘的傀儡身子,真真难用。薛谭,你信不信我唤回红缨枪,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傀儡手肘一击一击,勐地打击着薛谭。 薛谭二话不说,一压力气,那子龙傀儡的头颅重重撞上地面,尘埃飞起。蓝白戏服沾去一片血腥和灰土,檀木所做的头彭得一声炸开。 随后,一缕青烟从头颅处悄无声息地遁走。 子龙傀儡没了声响。 薛谭缩了瞳仁,他看到适才还在叫嚣的解君,被他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喜悦闪过一瞬。 也就在此时,赤火随青烟隐藏,黑雾被水雾包揽。 水雾阴湿寒冷,浸润了站在火海里的梅花镇人。 燕斋花抱胸而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见解君就这么被轻松地除去,她谨慎道:「薛谭,你再仔细看看,莫不是障眼法。」 瞥一眼周围。 除了大雾,还是大雾。 燕斋花又说:「贾公子,你用心良苦啊。」 斐守岁于陆观道身后:「见人可怜。」 「哦?」燕斋花走下白骨台阶,「你宁愿眼睁睁看着解君失了控制『赵子龙』的机会,也不敢出面?」 「赵子龙……」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那一缕极难捕捉到的青烟,并未走远,反倒是落在了谢家伯茶肩上。 想起不久前解君所说的族谱,斐守岁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海棠镇,雪狼,半妖。 梅花镇,赤龙…… 斐守岁摆出一浅笑:「她与我无恩,我为何要帮她?」 「哼,」 燕斋花在雾中寻找谢义山,「贾公子怎么突然有了几分妖的味道。」 大雾如瀑布,倒灌幻术。 斐守岁单手掐诀,而另一只手牵着陆观道:「姑娘还是顾好自己吧。」 言毕。 斐守岁给陆观道使了个眼色。 两人不必开口,便知对方何意。 陆观道随即掐诀,操控着水墨幻术包围燕薛两妖。 下面,薛谭在原地拍着手上木屑,雾气倾巢,裹住了一妖一傀的双腿。 陆观道的术法随着雾气侵入,他的更加蛮横些,不似斐守岁那般还需打个照面。 燕斋花感知不对,冲着天上怒骂:「槐树妖,这算作什么?!」 比起毒咒,陆观道的术法更甚,他心中谨记斐守岁教诲,见燕斋花想要反抗,立马用另一术法咒语控制。 雾气困住燕斋花,燕斋花甩不开大雾,只得掐诀唤毒咒驱散。但毒咒附着于薛谭,毒咒动,薛谭就会被牵连。 可怖的咒语滚在黑夜里,薛谭宛如打入了八寒八热地狱,撕心裂肺,五马分途。 那薛谭在细碎毒咒中看不清前路,苦苦挣扎,燕斋花又反覆念动术法。 一时间,薛谭被千万匹马拉扯,就要拉断了身躯。 斐守岁看到,讽刺说:「好娘亲。」 燕斋花没好气道:「我不曾喝过合卺酒,也无子嗣可驯养,哪来的好大儿?」 「自是你身后那个。」 斐守岁指了指,陆观道控制着雾气就朝薛谭裹去。 果然,薛谭身上的毒咒在害怕雾气,一个劲地抖动,不停地迁移于皮囊。 薛谭吃痛了身子,用双手抓住自己,求救道:「娘亲……娘亲……好痛啊……我好痛啊……」 毒咒逼入骨头,生生扎到眼眶与指甲缝。 薛谭干呕几下,他痛到无法起身,大雾灌入他的五识,又从他的身躯里带走毒咒。 雾从鼻孔里窜出,沖刷三两诡异的咒。 第333页 薛谭干干地蜷缩在地上,不断吸气唿气,试图挣扎,爬向前面的燕斋花。 但燕斋花不怜反恶,嘴中草原的咒语不停。 「娘亲……」 薛谭抓一把黄土,口吐黑水,溅开,「好痛啊……要死了……我好痛啊……」 燕斋花自顾不暇,厌弃至极:「你痛干我何事!」 白色绣花鞋倏地一踩,实打实地踩在薛谭手背上。 薛谭睁大眼,咬牙忍痛,不解地问:「娘亲,我不是……你儿吗……」 「娘亲,你不看看你儿?你不……疼疼你儿……」 燕斋花冷笑,变出一银作平安锁:「我的儿可不会像你一样,就这点咒术,痛得站不起来!」 平安锁圈了几圈,挂于燕斋花手臂前段。 燕斋花面见浓浓大雾,捻两指掐诀,快速施法,还是那一串毒咒。 毒咒飞旋在身侧,勉强挡住雾气。 可怜薛谭,只能眼巴巴看着燕斋花自救,而丢下他。 薛谭吞了吞黑水,毒咒慢慢地从他身上脱离。 愈发离开,薛谭的身姿就愈发矮小。缩小的同时还带走了薛谭的年轻,一点点抽干了阳气与鲜活,薛谭快速衰老着。 好似殭尸庙里,误入歧途的柴夫。 薛谭无比痛苦,唤也不是,停嘴也不得,只能好痛啊好痛,他竭尽全力伸出的手依旧被燕斋花踩在脚下。 燕斋花视他如敝屣,就连最后一点用处也要榨干。 薛谭弯曲了嵴背,缩了缩身子,他颤抖着看到远处一摊黑水。 一摊名为北安春的黑水。 黑水里,隐约能见一个白花花的头颅。头颅没有皮肉,但薛谭好像知道,那就是北安春。 薛谭痴了心般,扯着嗓子,说:「你才是我……是我娘?」 头颅一点一点沉入黑水。 薛谭就要去追,但他被燕斋花踩在脚下,一动也不能动。 他又道:「我娘不慈,我娘不怜……你可是我娘?」 斐守岁低眉,他随手变出的幻术,竟就真的骗到了薛谭。 只见薛谭痴笑:「我娘生我风雷雨,我娘点我脚心痣……我娘修罗恶鬼脸,我娘自入八苦地狱也……」 第161章 银器 说罢。 毒咒陆陆续续散开,薛谭笑出一个花脸,翻白了眼睛,口吐了黑水,面色一僵,手臂重重坠在黄土地上。 是赤火之后的土,干燥、缺水又焦黄。 那人高马大有着真皮囊的薛谭,瞬间成了一具百岁老人的干尸。 干尸何其的脆,一捏也就成了黄沙,连握都握不住。 陆观道见了,问道:「他……还能度化吗?」 斐守岁摇头:「不能了,同北安春一样染上了毒咒,肉.体消,魂也没。」 转身。 斐守岁看向陆观道:「你在可怜他吗?」 「不,」陆观道黯淡了眸子,「谁都不可怜,不需可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斐守岁笑了声:「你倒是没有修炼,就懂了成仙的规矩。」 话落。 斐守岁掐诀念咒,继续拖拽住燕斋花,点魂于墨。 燕斋花身边的毒咒不好对付,那一字字的咒语,仿佛长了嘴巴啮齿,在啃噬水雾。 雾气的冷与潮湿,被它们撕扯。 浑黑的,污浊的毒咒里,一瞬间飞过白晃晃的东西。 斐守岁凝眉去看,又飞过一个。 瞭然,看到面貌。 是苍老皱纹密布的脸,涂了胭脂,抹了水粉的北安春,她一件崭新的蓝袄子,在毒咒里格外显眼。 紧跟在后还有一个头颅,是老头,成了干尸的薛谭。 两人旋转在毒咒里,拟作燕斋花的左右护法。 而燕斋花,披白袍,甩长辫,一脚踏入黑色雾气,直直地朝谢义山那处走去。 谢义山被靛蓝削飞了皮肉,眼下正躲避着靛蓝,无法顾及燕斋花。 一想到解君说的「凡人入族谱」,斐守岁不由得设想谢义山的未来。 是否同江千念那般,除妖侠士,半妖半人。 大雾寂寥,有银制饰品的叮噹声。 打眼看,燕斋花手腕上那平安锁,敲碎了化不开的浓墨。 平安锁老旧,但戴的人心细,并不沾污。 常言银器辟邪,妖邪自是不能轻碰,可燕斋花为何反其道行之。 斐守岁默默藏下了困惑,转念与陆观道:「我想现……」 话才出口三字,斐守岁生生煞下,他见陆观道紧皱的眉,一双难言的眼。 「陆澹,」唤了声,又道,「可是术法出了问题?」 陆观道勐地回神:「不是!我……」 目光偏移。 斐守岁耐心言:「有事直说。」 「……好。」 陆观道看向浓雾中的一抹褐色,「我在想,谢义山的师祖奶奶是不是没走?」 「哦?」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后,手一扬:「起初,我看到谢伯茶身上有个火星,并没有在意,但现在火星散了,成了个红衣女子。女子正低头和谢伯茶在说话。」 可惜了。 斐守岁只看得到隐约赤火,在他眼里并未有什么赤龙解君。 老妖怪闷笑一声:「然后?」 「我还看到赤火,包裹了谢……谢义山!」 第334页 声音突然没有收住,打鞭子似的划拉过斐守岁耳中。 两人靠得又近,斐守岁只好侧一侧身子,颇有些无奈:「怎的了?」 「你快看!」 倏地转了脸,鼻尖碰到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灰白大雾侵蚀浓绿荒原。 睫毛微颤,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的眼睛,淡淡的色调,他想起了塔中那一幕,也是灰白,但灌了眼泪。 滚烫的泪水,昏暗的光线,还有打在陆观道心里的喘.息。 陆观道的耳根红得比谁都快,声儿都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我看到、到那个谢伯茶……我……」 斐守岁看穿了陆观道,默默往左移了一小步,大雾后撤:「好好说。」 陆观道收了羞红,咽下不合时宜的情:「谢义山被赤火包住了,我现在看不到他。」 「赤火……」 斐守岁却只能看到谢义山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你的眼睛……」话未了,陆观道便已伸出手,盖住了斐守岁的双目。 斐守岁笑道:「猜到了?」 「嗯……」 可还是很近,若不这般,便碰不到。 陆观道的手心,甚至触着了斐守岁的眼睫,颤抖着的不是斐守岁,是他。 「可以松手了。」 「好……」 睁开眼,斐守岁的眸子成了浓绿,他扫一眼幻术。 只见在滚滚浑白里,有一束升腾而起的大火。大火直冲云霄,将他与陆观道的幻术逼退一丈之远。 斐守岁藏去一瞬的嘆息,说:「你觉着,谢义山现在是死是活?」 「是……」 赤火了了,一只手臂从火里伸出,那本该伤痕累累,没了皮肉的手臂,眼下完好如初,不见过去。 陆观道看罢:「吉人有天相。」 笑了声。 斐守岁一闭眼,把眼睛还给了陆观道。 「继续吧。」 说是用大雾,困住那脚下可憎的毒咒。 但陆观道心绪不宁,有些不知所措,他知斐守岁的幻术必须平心静气,可他总忍不住偷看。 看一眼,就是心安。 斐守岁注意到陆观道的不对劲:「你?」 陆观道移过眼神:「燕斋花过不去。」 「……嗯。」斐守岁若有所思。 脚下的燕斋花果真如陆观道所言,被雾所困,无法前行。 而前头的谢义山在赤火中,尚不见踪影。 平安锁的捶摆,毒咒的低语,铺天盖地的浓雾,一切都僵在了原地。 燕斋花冷哼:「贾公子还有什么阴招快快使出来吧。」 斐守岁不回话。 燕斋花又道:「别等我破了大雾,提了谢义山的头颅你才后悔。」 「后悔?」斐守岁掐诀一句,「忘川不渡魂!」 咒语一滞,亓官家的率先,带着一群墨水人儿挡住了燕斋花。 墨水儿做的新娘,晃了晃珠钗。 燕斋花不屑道:「幻术。」 「是幻术没错,难不成你我不身处虚无缥缈之中?」 言毕。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看到赤火之中又探出了另一只手,一只皮肉上长着赤红刺青的手,好似……一条赤龙。 不猜便知的事实。 斐守岁知道,还需一点时间,他只要再争取片刻,那「死是木炭灰」的卦象就会成真。 老妖怪微微颔首,亓官家的得了命令,剎住了路。 在墨水人儿身后是一柱通天的火,火光渐渐点亮了昏暗幻境,扑面的热,灼烧魂灵。 燕斋花不耐烦地啧一声:「早知不会简单,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呸一口唾沫,平安锁相互碰撞,银器冒出一阵难以察觉的黑烟。 燕斋花伸手捋了下长发,麻花辫在她手上散开,散成她身后望也望不到头的毒咒。 她言:「有许多年没动真格了。」 真格? 斐陆两人对视。 毫不犹豫,雾气再一次夹紧燕斋花。 燕斋花却满不在乎,双臂展开,头仰着天:「仙儿,不要急,我会给你报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仙儿? 莫不是荼蘼花妖。 斐守岁抿唇,谢义山尚且还在赤火之中,他必须拖住燕斋花才行。 燕斋花长身站立,一袭白衣囊括了雾与毒咒,好似能包揽了万物那般的慈悲。 毒咒在她身后,成了一双可怖的眼睛,窥探世人。 那北安春,那薛谭,滚动着与燕斋花一起念咒。 但只走了三步,墨水人儿就挡住了她们。 燕斋花眯眼笑着:「我说姑娘,你没看到他们两个的惨状吗?」 打头的亓官沉默。 「怎么?跟着贾公子的人儿都一个模子,不爱说话?」 斐守岁与亓官麓传音:「不要轻信她的蛊惑。」 亓官抬头,自将燕斋花语丢弃。 她道:「有我在,有公子在,你是不会得逞的!」 看是个硬茬,燕斋花勾了勾手指,薛谭的干尸脑袋就悬在了她手上。 薛谭飘忽忽地转,口吐白沫,囫囵眼球,老眼挂着没擦干的泪珠,嘴巴却帮衬燕斋花作恶。 燕斋花娇嗔一句:「小女子愚钝,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事?想想贾公子的术法与我这咒念,没甚差别。都是困着凡人的魂魄,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的肉身。姑娘的处境,有比他薛谭好吗?」 第335页 「还是说贾公子准予了你们,得道飞仙?」燕斋花捂着嘴巴,干笑几声,「都是妖怪,又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害人术法还有对错了?」 燕斋花一抬头,嘴角咧出一个巨大的弧:「贾公子,你天生聪慧,一生下来就在死人窟里见到了太多,我不信你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恶念。难不成,你一个妖邪见到快要死的凡人,不是上去踩一脚,而去救人?出手救人,哈哈哈哈!若真如此,公子与她一样,与我的仙儿一样,都是痴人,都是蠢笨的痴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浑然不顾及浓浓大雾与赤火,她笑到咳嗽,笑到模煳了眼睛,挤出一地干涸的泪珠来,才止了声儿。 喃喃:「痴人吶,就是一个『痴』字,我才爱她,我才会被师父笑话……」 斐守岁默然,注意着火势渐熄的一边。 「胡话说完了?」冷不丁一句,碎去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燕斋花夸张地直起身子:「哎哟,公子不答奴家话,奴家还以为公子不想怜惜奴家~」 「……」又是疯癫。 燕斋花嘻嘻笑两声,她的视线越过困住她的墨水人儿,越过了赤火。 看到一只白花花的狐狸。 白蛾子嗔怒:「那只骚货是何人?我未曾见过。」 「骚???」 花越青恶狠狠地捏紧了拳。 燕斋花眨眨眼:「是呢,狐狸骚味,隔得这么远都闻到了,是什么……」 装疯卖傻,燕斋花转手捏住了薛谭干脆的鼻子,捏下两指的碎。 「这骚味就像欠着了人,不得不还清,可又见不到人,还了也没用,图个心安,图个面子,你说是不是啊,小狐狸~」 「你!」 花越青气不过,却只能瞪一眼燕斋花,嘴里碎碎地暗骂,「娘的,要不是真身在塔里,我会被一只蛾子欺负?不过学歪了咒语,还这么叫嚣,真不怕咒语反噬……」 因为大雾幻术,听到话的斐陆两人:「……」 白狐狸继续碎道:「那样干净的咒竟被歪曲成这样,倒是没噁心自己……」 「花越青,」斐守岁传音,「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声音爬过雾气。 花越青立马捂住嘴,俏皮道:「自是对公子的好事。」 「……是吗?」 「当然当然。」 花越青搓搓手,嘴里的客套话没有说完,那一身赤火快要烧尽,本该筋疲力尽的谢义山,横断了大雾。 挑枪而来。 第162章 半妖 目见。 厚如米粥的雾气被勐地断开,断口处燃起熊熊大火。大火绵延,那火儿有了魂,一下长满浓雾,霸道地填补雾的湿冷与阴沉。 而后头挑着红缨枪,一袭褐衣的谢义山,眉眼带殷红,眼瞳染金亮。 好一个恣意儿郎。 谢义山背枪于身后,执枪的那只手,自手背生出一赤红龙首,龙身蜿蜒到了脖颈,龙尾在耳根旁点缀了褐衣。 斐守岁见此,心中之巨石缓缓降落。 松了口气,至少入幻境前,那扬言要在阎罗殿里给他美言的谢义山,还活着。 半妖? 斐守岁细看,看不出来。 但谢义山打眼瞧见了他们,那一对龙的眼眸微微弯曲,传音:「斐兄、陆兄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斐守岁颔首,浓雾不减,还困着燕斋花。 谢义山打完招唿立马转头,换了一副兇恶面貌,怒对毒咒:「燕斋花,那年大雨让你侥倖逃了,这回今非昔比,我看你有没有本事金蝉脱壳!」 随着声音响彻,长.枪一旋,乃是赤火撩拨了枪身。 谢义山脖颈处长起一层血红的龙鳞。 龙鳞夺目。 燕斋花悄无声息地用毒咒护住了自己,在里头嘴硬:「哼,要让老道士知晓你半人半妖,岂非气得鬍子都要翘起。」 「你还有脸提师父!」 「是咯,我不光提他,还记得他慈悲面目,说是什么,什么『天下苍生各有各的命,若能救便救吧』。这种煳涂话,也就你们修行之人不要脸皮地挂在嘴边。」 燕斋花瞥一眼后面垂头丧气的靛蓝,「要不是你师父作怪收留了我,哪还有那时的灭门惨案。」 「歪理。」陆观道在上开了口。 燕斋花嗤鼻:「石头妖,你与谢伯茶不分上下,都是外来的寄生虫,吸饱了人家的血,害得人家……」 话未了,大雾勐地飞旋起来,旋成厚重飓风。 燕斋花实打实吃了一口浓雾,怒骂:「你们就这般捂人口鼻,不让好人申冤?!」 「呸!」谢义山抬枪仰鼻,「这番话术说给你的信徒听去吧!」 「信徒?」 燕斋花站在毒咒里,虚幻浓密的字句围绕在她身边,她笑道,「我可没有追随之人,不过养了几条小狗。」 说罢,她伸出手掌,薛谭的脑袋就游到了上面。 「你看看,小狗而已。我养他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腰,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幸事?」 长.枪枪头点火,谢义山咬牙,「要是没有你,他……」 「怎么,小娃娃你不会在可怜他吧,可怜薛谭,还是可怜北安春?你若可怜了他们,谁去救那死在路上的、被他们买走的小孩呢~」 第336页 燕斋花转头一挥手,薛谭飘到她身旁,「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去做这一行当。他们的命里啊,就有这样的罪孽,我不过添砖加瓦,復推波助澜。」 「没有我又会怎样,没有白狐狸,难道北家姑娘就不会嫁去了薛家?还是说那死于剪径的女子,疯疯癫癫的阿珍,最后困在薛宅永世不得超生的阮家姑娘,都是我的错?」 燕斋花一步走出毒咒,「一切因果皆非我也。」 然而,就算燕斋花再怎么说教,谢义山手上的长.枪依旧指着她。 手臂上的赤龙刺青,滴血似的红。 燕斋花见了,眯眼道:「不痛吗,孩子。」 一缕毒咒跟随燕斋花的话语,悄悄游走在雾气之中,试图靠近谢义山。 但此番动作,斐守岁在上看得一清二楚。 老妖怪挑了挑眉,掐指念诀,别在他腰间的纸扇倏地腾空打开,就朝谢义山那处挥。 薄凉之风卷卷,吹拂了谢义山额前碎发。 谢义山一个激灵,立马懂了这突然而来的扑面冷气,不屑一句:「反正没薛谭疼,比起他的骨成咒念,我不过多了手臂上的刺青。」 「哎哟哟,」 燕斋花见计谋不得逞,默默收回了毒咒,「刺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家奴或牢狱之人有的……」 毒咒在燕斋花手上绕动,缠绵,她笑看着赤火中的人儿:「谢义山,你觉着解君她,是奴还是阶下囚?」 「……」 谢义山眸子沉了一下。 燕斋花又道:「好孩子,你不会没有察觉的。你这么聪明,你快想想啊,想想你的师父,你的师祖,究竟藏了什么罪孽。为何如此修为的妖,连在人间甩枪舞棍都被限制,她亦或是你的师父,一个赤龙,一个青丘狐,他们这些有背景的大妖,又为何流浪江湖,没有归所?」 谢义山看着燕斋花。 「别被蒙在了鼓里,还轻信人家。」 话落。 赤火瞬息从枪头绕上了谢义山的脖颈。 燕斋花紧了眉头,未等她反应,那一双黑中泛红的龙瞳成了金黄。 「啧,」燕斋花道,「牛皮糖。」 谢义山却抬长.枪:「燕斋花,你也只会在我孙儿面前耀武扬威。」 原是解君。 赤火摇曳中,隐约能见一高马尾的女子站在谢义山旁边,正一只手扶着长.枪,另一只手搭在谢义山肩上。 不过没有面目,该是一种术法。 斐守岁又将视线放在了燕斋花一侧。 燕斋花抛下了嬉皮笑脸,死垂眼皮:「师妹这样护着后生,就不怕他的因果降到你的头上?」 解君道:「原句奉还。」 「切。」 「不过你所说有一个是真。」 燕斋花:「哦?」 「解十青是有背景的大妖没错,但……」解君笑着挥动长.枪。 长.枪一压,压在力道之下。 解君控制着谢义山的躯壳,拟作了进攻姿态,她道,「但他的师父可不是!」 言毕。 赤火顺着大雾一气围住燕斋花与毒咒。解君背手一抹谢义山脸上的汗水,大笑一声:「活人皮囊就是好用!燕斋花,你这次哪里跑!」 「哈哈哈哈!」 燕斋花勐地将手拍入毒咒,毫不费力地从毒咒中拔出一把长剑,她肆意嘲讽,「师妹这种破局的法子,当真钻了空子,好笑!」 大雾后退数丈之远,陆观道在旁专心点化,斐守岁却将目光落在了燕斋花手上的那一柄长剑。 这剑……好像在何处见过? 斐守岁不语,掐诀的手停滞。 陆观道注意到,问一句:「可是谢伯茶?」 「不是。」 斐守岁垂眸,见底下的一妖一人剑拔弩张,赤火与毒咒在空中撕扯,尚未动手就有这般的气压,也属实可怕。 他道:「先前燕斋花所用的是长刀,而非剑。」 看向燕斋花。 燕斋花身后还长了薛北两人的头颅,说不出的诡异与荒诞。 陆观道言:「武器不同,有甚关系?」 「面对不好对付的仇敌,你会用不趁手的兵器吗?」 陆观道摇头。 斐守岁笑了下,思索片刻,还是决心传音给谢义山与解君。 清了清嗓子:「伯茶兄,小心燕斋花的长剑。」 简单明了一句,落于谢义山耳中。 谢义山的身躯被操控,他一边舞枪,接下了长剑的攻击,一边掐诀回:「多谢斐兄!」 而解君在旁不解:「这把剑有何特别之处?」 长剑开刃处直直甩来,解君侧身一熘,巧妙躲过,借力将长.枪飞出手去。 目标并非燕斋花,而是身后的两个脑袋。 可惜,燕斋花早有察觉,长.枪扑空。解君哼了声,一踩白骨头颅跳起,接过飞回来的枪,她开始仔细观察那把剑。 剑…… 普通。 却在落地三步之后,谢义山恍惚了神情。 「那把是师兄的……」 「嗯?」 解君刚要转头,就看到在雾气中蠢蠢欲动的靛蓝,她与靛蓝打了个照面。 谢义山咽了咽,还没说话,解君就幻出了赤火。 一团赤火,照亮儿郎不舍的神情。 解君传音说道:「清醒些,他不是你师兄。」 第337页 「……我知。」 「那你为何愁容满面?」 「故人颜颇真,我……」 没等谢义山惆怅完,那个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故人,就扑了上来。 解君见罢,并未出手,反倒与谢义山说:「我有个至交,他曾给我出过一个难题。」 「嗯,什么难题?」 「他啊!」 解君避开靛蓝与燕斋花的攻击,笑道,「他说,若是有一天他要出手杀我,我该如何。」 谢义山:「如何?」 「哈哈哈,没有如何,因为这件事根本不会出现。要杀我的绝对不会是他,而我也不会与他拔刀相见。好孙儿,你说是不是?」 谢义山微微睁大了眼,他听罢解君之话后,见到三丈外的靛蓝。 靛蓝弓背散发,衣衫破烂,口内恶臭之气溢出。毒咒围绕着靛蓝的四肢,将靛蓝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是了。 谢义山松开眉心。 他的师兄早死了,死在那个大雨瓢泼也洗不尽鲜血的地方,现在面前的不过一个傀儡。 一个博人同情,满口谎言的傀儡。 谢义山眼中的迷雾散去不少:「多谢奶奶教诲。」 「呵,不必道谢!」 解君操控着谢义山的躯壳,甩枪的动作干净利索,那靛蓝根本无法近身。 许是换了个魂,这皮囊原本的稚气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长.枪又是刺又是挑,解君眉目飒爽,笑着甩开谢义山的长髮,随手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刺青。 刺青的龙,生生长在肉里。 谢义山在旁看一眼,若有所思。 「现在后悔可晚了。」解君的手掌擦过刺青,那赤龙就耀眼一分,耀眼里受着痛的是谢义山。 解君道:「燕斋花适才的话说得没错,我们是罪孽,是奴隶。赤龙一族自出生起就有这个图案,这龙样不是拿来看的,是上苍的监视。」 谢义山沉默。 「好孙儿,你方才的毫不犹豫,让你变成了半龙半人,变成『奴隶们』的一员,你可后悔?此后漫长妖生,要背负枷锁前行,再无逍遥快活、自在人间的日子,你可甘心?」 长.枪在谢义山的低沉中败退靛蓝。 解君手上打得火热,话却说得慢条斯理:「这种长生不死,是诅咒,你……」 「不,我不后悔。」 谢义山抬起眼眸,他的魂魄游离在外,跟随肉身。他见远处点魂的斐陆两人,又见躲在一旁抱着狐狸尾巴装死的花越青。 他道:「我不走回头路,自然……」 靛蓝接过了燕斋花手里的长剑。 谢义山转身握住了解君递给他的长.枪。 儿郎浅笑道:「自然不会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第163章 群山 谢义山悲愁了面目,却秉气喝一声。长.枪不长眼,横着打中了靛蓝。 靛蓝傀儡抵不过赤火一烧,顷刻间,大火从枪头点起,从靛蓝的腰间开始灼烫。 靛蓝伸手要去捂,却因火的赤热缩回了手。 火烧啊烧,亮光比火还要刺痛。 谢义山冷冷地看着赤火蔓延到靛蓝的长髮,靛蓝的衣袖,靛蓝的脸庞。 偶人做得精巧又细緻,好似浑然成了真人,但总归缺少魂灵。 燕斋花在后,指腹摩挲着银作平安锁,她哼道:「为了我,死去吧。」 便是这么一声。 靛蓝一坠脑袋,弯腰捡起地上长剑。 谢义山咬牙,他面前的靛蓝分明要被赤火燃烧殆尽,可燕斋花的一声令下,靛蓝就会再一次举起武器,再一次兇恶地看着他。 可恨。 「怎么,又犹豫了?」 解君将身躯的主动还给了谢义山,站在一边,「你不敢的话,有我在。我替你出手,你不必承担因果。」 「……不会,」情绪的不甘变成了淡然,谢义山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我只是感慨了些。」 「感慨这事等你报了仇,有的是时间。」 说着,解君往后退去几步,她笑道,「快让我看看。」 「看?」 长.枪点地,谢义山没有回首,他落目于枪头,「奶奶想看什么?」 解君拍了拍手掌:「看你长大。」 话落。 手掌一合,拍手的声音好似大门打开,有人从谢义山身后走来。 听到解君极轻极轻的一句:「去帮帮他吧。」 帮谁? 谢义山不敢转身,不敢细听,他所能感触的只有赤火。赤火在撩拨他的心脏,在侵占他原本属于人的一半。 但他已经不是人了,半人半妖,好不寂寞。 又是谁呢? 靛蓝已蓄势待发,他谢义山也早早地没有了回头路。 一阵燥热从谢义山的心中点燃,他做贼似的看一眼高处的斐陆。 此刻,斐守岁是不是在看他?看着他手刃师兄? 不,斐守岁不认识他师兄。 不认识。 谢义山吞下喉中的干燥:「奶奶,对不住,我方才……」 「彷徨乃是常事,放手去吧,不要害怕。」 解君走得越来越远,她的身后忽然多出了几道又黑又深的影子。影子翻过了解君半透明的魂魄,落在谢义山肩上。 像一座座大山。 第338页 谢义山看着赤火丛中,不合时宜的人影。 那人影好重,压得他缓不过气,吐不出魂。 他焦急地唤一声:「师祖奶奶?」 解君却不搭话。 「我……我没有犹豫。」 自顾自地回答,谢义山抬起头。 靛蓝傀儡浑身大火,提着长剑,在走向他。而后面看戏的燕斋花,无比戏嚯的表情,谢义山再熟悉不过。 十年前,那场大雨,他昏迷之前,燕斋花也是这副表情。 就算换了面皮,谢义山也记得,那骨子里的不甘,在催促着他用长.枪挑断燕斋花的头颅。 大火,烧焦了谢义山的心识。 心里的压抑,让谢义山眼眶布满血丝,可他却无法忽视群山的影子。 何人? 一只山的手搭上了谢义山肩膀。 不是解君那般吊儿郎当,那手儿温暖,熟悉。谢义山好久好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来自这只手。 咽了咽。 谢义山酸了鼻尖,拿着长.枪的手微颤。 身后漆黑的山与他说:「伯茶,去吧。」 儿时的声音涌入: 「伯茶,去库房拿些香烛来!」 「小伯茶,我下山给师父买茶饼去,可别告诉了师兄弟们。」 「哎哟,师弟你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小娃娃入门,你的亲传弟子还不够多吗?」 「师兄,小伯茶心善又有天赋,与道门缘分也不浅……」 有缘…… 谢义山深深嘆出一气,那只手没有离开,甚至有更多的手从他身后而来。 托住了他,推了一把他,在他身后说着十年前忘记说的话。 「伯茶,去吧。」 「小伯茶,忘了香烛也没事,去吧。」 「小子,你学了这么多本事,快快使给我们看看!」 「小伯茶,我们可有吓到你?」 「小伯茶……」 「伯茶,」 青年的声音于谢义山耳中融合,「快,解脱了我,好吗。」 谢义山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大颗泪珠落在黄土地上,他看到燕斋花身后毒咒。 毒咒里也有一只只手,浑黑的、干瘪的、没有生气的手。 那他身上呢?他好想回头看看,但是心与他说。 不能。 长.枪轻轻抖动着,谢义山知道,该是斩妖之时。 深深吸一口气,手们默默离开。 谢义山正视了靛蓝傀儡,他道:「来吧。」 要做了结。 绳索若不去解开,那只会越系越紧。 长.枪在手中感应,谢义山看向靛蓝傀儡。 枪身往上一移,枪头的红缨在飞旋,旋起赤火里的鲜活。 谢义山轻嘆,说出话时,他已不再少年:「我有群山在后,不惧不怕,不悔不灭。」 言毕。 靛蓝傀儡用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朝谢义山袭来。 谢义山握紧长.枪,没有躲避,没有侧身。 一人一傀就这般刀刃相向。 刀剑擦过,长.枪一拦,傀打肉身,人击傀影。 剑斩开了赤火与雾气的霸道,枪退散了毒咒的虎视眈眈。 可再怎么纠缠,谢义山都知道了结局,他看赤火烧狂野,烧干净所以,自然不会略过靛蓝傀儡。 靛蓝…… 他有名有姓。 唤作师兄,死在了过去。 谢义山收紧目光,他听到解君在后头教他,怎么甩枪,怎么借力。 结局无非你死我活。 解君传音与他说:「你师兄的心在傀儡身上。」 「我知。」 「所以你……」 「奶奶,你的意思我知晓,」长发痛打谢义山的脸庞,他跳起身,枪头支撑住他,「我该用枪.刺入傀儡的心,对否?」 「对。」解君笑了下。 谢义山俯瞰幻境:「是不是那样就结束了一切?」 「说不准,」解君耸耸肩,「万一燕斋花还藏着什么阴招没使,但至少此法能让你师兄解脱。」 「解脱是吗……」 谢义山收回枪,身子瞬间坠落在地。 眨眼间,只见他单手掐诀,朝靛蓝傀儡挥舞长.枪。 枪头擦出几道夺目火花,直直地,迎上靛蓝傀儡。 靛蓝傀儡扭了扭脖颈,瞪大眼睛,他手里的剑仿佛有了感应,在不断低鸣。 但他没有躲开,他眼睁睁地看到谢义山,看到长.枪。 仅是唿吸之间,骨料闷顿,刀刃扎心。 一人一傀,四目相对。 一喜一悲,靛蓝傀儡咧出笑意,有白色骨头的碎屑从他胸口溅开,谢义山慢慢睁大眼,他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覆了另一只手。 一只多年未见,也曾握住长剑的手。 碎发遮盖了目光,谢义山流下一行热泪,抿唇用力,枪头刺穿了靛蓝傀儡的心。 有血。 一抹毒血咳出,在谢义山的脸上开了红黑颜色的花。 谢义山不敢看那近乎一样的脸,他哑了声嗓:「师兄……」 靛蓝傀儡还在笑。 那在他手背上的手儿慢慢松开。 伯茶哽咽:「别了……」 勐地,长.枪涌出赤火,点着了靛蓝傀儡和他的笑脸。 赤火一捧,在谢义山的眼睛里燃烧,那火困住靛蓝傀儡。傀儡立马被烧得焦黑,辨认不清五官,只有碎掉的骨头腾空,像极了给死人烧的纸钱,就在坟头,金银元宝飞飞旋。 第339页 在砰的一声。 傀儡爆炸成尘埃,一缕黑烟飘出。 紧随其后,燕斋花那处,平安锁应声而裂,黑烟也顷刻消散。 谢义山一愣神,撤步而后,尚未走远,听花越青大声。 「糟了!」 糟? 白狐狸落荒而逃。 谢义山扭过头,看到那燕斋花站在毒咒里,朝她阴笑。 笑得古怪,不似真人。 还没有预料,那躲在远处的白狐狸便给众人传音:「平安锁裂了!斐大人快跑!」 陆观道:「跑什么?」 「哎哟,陆大人您笨啊,」 花越青藏在亓官家的身后,「锁是辟邪压制用的,现在碎成了两半,您说是好是坏?」 斐守岁:「平安锁……」 花越青正欲开口,燕斋花身边的毒咒突然膨胀。 胀开来,胀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圆球。 燕斋花就站在球下,她蹲下.身,捡起裂成两半的银锁,笑道:「现在才察觉,已经晚了。」 她用力一捏,碾碎了平安锁。 银屑拌着黑,是昏暗的光,随意地飘落。 燕斋花復又打了个响指,毒咒撕心裂肺地哭丧。 哭丧的声音穿透术法,刺入众人的心识。 谢义山立马捂住耳朵,却见身后的群山靠拢他,将他护在怀里。 群山绵延辽阔,浓密的绿,有着别样的寂寥。而山里的孩子又矮小又仓皇,就那般站在山谷中,任由大山怀抱。 谢义山咽了咽,他看到靛蓝道袍的山,挡下毒咒一鞭又一鞭的攻击。 解君走上前。 「让他们走吧。」谢义山突然说。 解君并不言语。 谢义山又说:「我长大了,不需要护着。」 靛蓝的山站在他面前,模煳的,有水渍的,闪着微光。 好似低下了头,长发飘飘。 「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身后。」 说着,谢义山撩开了靛蓝衣袖,绕过了大山,「奶奶,你让他们走吧。」 「走?」 解君垂眸,「为何不能让他们看着你手刃仇敌?你想赶走他们,好叫自己逃避吗?」 「不是!」谢义山蓦然回首,「您!您……这是激将法。」 「先别管这些。」 解君伸手指了指前方,燕斋花的毒咒正一步一步漫向山峦。 手指一勾,解君言:「走不走,都是你的敌人。」 说得不错。 谢义山心知肚明。 他缓缓回身,背起了大山,幻出了招魂幡,他道:「奶奶,我……」 「知道,」 解君一挥手,长.枪回到了她的身侧,「放手去做吧。」 谢义山愣了下:「好。」 第164章 兰婆 招魂幡代替了长.枪,那没有幡面,缺了一角的棍子,独独立着。 幡面呆呆地垂,谢义山深吸一口气,抬头。 远处的白蛾妖怪,一袭混白衣裳,站于毒咒之前。毒咒在她身后长成了巨大的球,有无数只手脚伸出。 北安春与薛谭的脸,嵌在球的中央,像两个连在一起,嗷嗷待哺的死婴。 若细看,还能看到球上小巧玲珑的手,她们带着玉镯金镯,干瘪如深冬。 一只只三寸金莲穿着各式各样的绣花鞋,勾着脚背,微微发颤。 没有皱纹,没有过往,凭空捏造的手足,成了毒咒。 谢义山凝眉,背手捻两指。 燕斋花瞥去一眼:「你的实力在我之下,不必挣扎了。」 「还没过招,怎如此笃定。」 「呵,」 燕斋花伸手,一朵金莲凑到她手边,她拽下金莲的绣花鞋,说道,「你呀,天资不够受不住赤龙之血,有解君在旁又有何用?她无法长时间附于你身,形同虚设罢了。」 解君啧了声。 燕斋花又说:「要是她本尊前来,我自是没有胜算。可惜了,天神下凡都得算好时辰,魂魄若长时间离体,就怕陡生变故,不是?」 斐守岁看向解君。 解君透明的魂魄正在一点点消散,且一向爱说话的她居然闭口不谈,只是散着目光,往在谢义山身上。 又听燕斋花。 「小娃娃,你想想,要是没了你的师祖奶奶,在这儿又有谁能阻止我?你刚到手的赤龙血?还是在上头与你非亲非故的槐树妖?」 燕斋花哼着调子,「死局咯~」 谢义山的手绷紧,死死盯住燕斋花。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燕斋花一甩绣花鞋,鞋子成了长刀,上头开了银叶,「你长得虽俊朗,但细皮嫩肉不经折腾,还是识相些,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头,再自行了断,好免去痛苦。」 「狂妄,」 谢义山背过的手,快速掐咒,他背靠靛蓝群山,接一句,「我见你眉心黝黑,便算了一卦。」 「哦?」 「卦面是死到临头,大厦将倾!」 突然勐地一声巨响,群山如棋局散开,谢义山背后现出一群穿戏服、抹脸谱的好汉。 在上的陆观道看罢:「海棠镇里见过!」 「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斐守岁于一旁。 「可上回,谢伯茶不是用此法七窍流血,还差些呜唿了去?」 斐守岁点头:「是。」 第340页 那一百零八个绿林好汉,正在谢义山身旁摩拳擦掌,而谢义山咬着牙,明显有些承受不过。 「看吧,」斐守岁道,「这一局,谢伯茶能不能挺得过来。」 便见。 谢义山一蹬脚,腾空而起,一面大鼓随即出现,与他一块儿上升。 他执棍站立,俯瞰燕斋花。 毒咒还是毒咒,纯白的衣裳染上了深黑。 谢义山咽了咽,背手一抹脸,一面大红脸谱迅速出现,盖下他的眉目。 他道:「后辈请祖,解厄打鬼,诛妖斩邪,换此道太平人间——!」 棍棒击鼓,闷顿声敲在幻境之内。 然而,谢义山没有口吐鲜血,他站在鼓前,嵴背挺得笔直,但后头的天罡地煞也不见出来。 看着如摆设的术。 斐守岁有些担忧。 默然,传音道:「谢兄,不知你接下来……」 「斐兄不必担心,我有法子。」 嗯? 斐守岁念着咒语,去看谢义山。 大雾不变,绿林好汉停在原地,丝毫没有动手的徵兆。 斐守岁无法看出破局,便只好等着。 既然谢义山说有办法,那就相信他。 老妖怪沉默片刻,回:「谢兄,我与陆澹点完魂,就来助你。」 「多谢斐兄!」 言毕。 棍棒坠在大鼓上,一声又一声。 看着没有动静的天罡地煞,燕斋花挑了挑眉,冷嘲热讽:「我还以为是什么压箱底的独门绝技,没想到啊,脱裤子放响屁!」 长刀在她手中旋转。 燕斋花自始至终没将谢义山放在眼里,她时不时打量点魂的斐守岁,她知道,点魂在使她身边的傀儡变少,她也知道斐守岁这妖古怪,点魂之后必然站在除妖道士谢义山身边。 她甚至设想了如何以一敌二,以火攻木,以情攻人。 于是,燕斋花语气一转:「斐公子。」 这声儿婉转,矫揉又造作。 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愿搭理。 燕斋花又说:「不知公子觉着我这块硬骨头,好啃吗?」 随着话语,刀般视线飞入水墨屏障,斐守岁尚未躲开,旁边的陆观道拉了他一把。 踉跄一步,两人对视,在墨水做的小小圆区之中,相顾无言。 陆观道:「怕有危险……」 「我知,」斐守岁撤走了手,回,「燕姑娘还是顾好眼前吧。」 「眼前?」 燕斋花不屑一顾,「孙儿辈的娃娃能翻出什么波浪?也就狐狸仔败给了人家~」 「你!!!」 花越青被突然点到,吓得眉毛飞起,气不打一处来。 话虽如此,现在的花越青确实敌不过燕斋花。 可他心中头憋着怨恨,便不害臊地扒拉亓官家的衣袖,一气爬上亓官家肩膀,又是蹦又是跳:「谢义山!你给我听好了!今日就算是死,也要斩她下马!」 谢义山还在击鼓,并未回话。 花越青恼得白毛炸开:「若不是真身在塔里,不然你一小小蛾子,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哦?」 燕斋花转身,长刀拖地,「小蛾子可不像你一样,被个不入流的姑娘打败。」 燕斋花为何知道海棠镇的事情? 斐守岁倏地反应。 「倒是装作了深情,又有什么用呢?北棠娘子是心甘情愿穿了红衣?还是一遍一遍摘下了珠钗?」燕斋花边说,边朝着谢义山走去,「不过假惺惺地感动自己罢了。花越青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北棠的感受。救啊救,悬崖地抱起她,便是救了?碎骨粉身,便是爱了?」 长刀一指,对准了花越青:「你恐怕连爱是什么都不知,也妄谈赎罪?」 悬崖? 斐守岁却咬到了燕斋花的话中话,知道北棠娘子坠崖的人寥寥无几,何人?燕斋花如此知晓海棠镇的事情,她究竟在海棠镇里冒充了什么角色? 手中咒念不停,斐守岁沉下心,回忆起遇到的所有人。 燕斋花啐一口:「什么冰棺,什么百花,还不如生前拉着她吃一口热茶,也总好过了黑夜漫漫!」 冰棺…… 百花…… 掐诀的手生生停下,斐守岁对上陆观道的视线。 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一处。 陆观道悄悄传音:「阿紫客栈?」 斐守岁颔首。 「莫不是……」陆观道余光时刻注意着长刀,「兰家婆子?」 兰家婆子。 那个风烛残年,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在海棠镇时接触过,并未有妖邪之气。 斐守岁思索,想起那夜他曾用术法变出的水墨小人,正是一守一攻的店小二与兰家婆子。 只是那术法斐守岁并不在意,之后花越青在北宅前暴露,守岁便顺理成章地将术法推到了花越青头上,没想到…… 老妖怪心中已有答案,给陆观道传音:「你说得没错,能见到北棠坠崖的无非阿珍与兰家婆子两人,阿珍被我用术法所救,不可能是燕斋花。」 「那她为何不对我们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有理。」 斐守岁也是好奇燕斋花的行径,便听墨水之下,燕斋花说。 「一只千年修为的妖,居然连这些都不懂,花越青,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阿紫客栈的花种起来确实麻烦,一个镇子的海棠能开也拜你所赐。而你呢?妖不妖,邪不邪,竟成这么个模样!」 第341页 花越青被说得一愣一愣,呆坐在亓官家肩头。 斐守岁扶额。 「那我倒是有话要问,」是陆观道,他上前替斐守岁说,「你明明知道花越青在薛宅,却任由他作孽?」 花越青的眼瞳闪过一丝光亮。 「你又是何时知晓的北棠娘子必会嫁给薛谭?还有,她坠崖一事你竟也清楚?花越青拾她尸骨时,你莫不是就在旁边?燕斋花,你究竟在海棠镇披了何人的面皮!」 陆观道无师自通,咄咄逼人。 花越青勐地跳起,不顾亓官家的嫌弃,怒骂:「原来你早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个兰家老太婆是你??」 燕斋花十分之猖狂:「现在才知未免太晚了。」 「好啊!」 花越青脸色很是难看,「那年就是兰家老太婆率先找到的尸首,告诉我……你!你!」 「怎的了?」 「难不成、难不成!你找到阿棠的时候,她还活着?!」 燕斋花俏皮一句:「谁知道呢~」 听罢。 如五雷轰顶。 花越青瘫坐在亓官家肩上,就要身子一斜,歪倒下去。 斐守岁言:「我看未必,那是你的罪孽。」 「我……对,是我……」 花越青唤回了神,一双狐狸眼睛有了泪珠,「我的错,不管任何人、任何妖的事……」 燕斋花努努嘴:「我赶到时,就算有口气又怎样,你救得了?还是让我去救?明明是你折磨她十年,却好似变成我害得了!」 花越青受到蛊惑,开始喃喃自语:「不是……不是……是我……是我才对……」 燕斋花笑着:「那年她才几岁,便跳了崖,可怜哩。」 话术掺合了毒咒。 亓官麓默默伸手盖住花越青的狐狸耳朵。 狐狸耳一压。 是斐守岁。 斐守岁吩咐亓官麓,说道:「花越青,你别忘了你来此的目的。」 瞬息间清醒,花越青仰首,那团墨水静悄悄。 「……差点,」他笑着流下眼泪,「果然,结痂的伤疤才最脆弱。」 「又感慨?」 燕斋花见术法不成,也不恼,长刀冲着击鼓未停的谢义山,「你们不会是在拖延,为了让这小子得以喘.息吧?」 见谢义山平平稳稳地击鼓,天罡地煞静若处子。 燕斋花愈发看不起:「敲什么敲,一个鬼神都未见着,又敲给何人看?」 第165章 斯夫 谢义山闭上眼,当作没有听见。 敲鼓声落在幻境各处,燕斋花听得烦躁,便把话语转到了谢义山身上。 她讽一句:「那日海棠镇,我亲眼见到你用此法,还不是让那『鲁智深』擦干净脸面,滚回了大雾中去?」 长刀一转,燕斋花漫步向谢义山。 「据我所知,解十青那厮并没有习过傀儡之术,而你也只有打英歌这个保命符。既已全然亮出底牌,小娃娃,你还想装样子到何时?」 缓缓睁开眼。 谢义山垂眸见到在他脚下,不过咫尺的燕斋花。 燕斋花身后的毒咒慢条斯理地游走,所到之处,赤火不燃,大雾不近。 伯茶吞下口水,虚汗淋漓:「谁说我今天唤的是天罡地煞。」 此话何意? 墨水中的斐守岁纳闷,莫非是赤龙之血,让谢义山承受住了英歌打鬼? 但一个人的英歌,算不得场面。 那他究竟要唤何人? 尚在思索,花越青于众目睽睽下跳入地面。 他冲着燕斋花道:「我虽有错,回头也洗不清罪孽,但你之错,比我更甚!」 狐狸爪子擦去眼泪。 燕斋花回过身子:「我救人于水火,让她们有家可归,不是好事?」 「好一个救人!」 花越青熘一眼谢义山,他吸引视线般伸爪,凭空变出一本册子。 册子一开,他念道:「你倒是仔细听听!景康三十年,梧桐镇,失女童十五人。」 「景康?」斐守岁布阵的手势略停。 「怎么?」陆观道。 斐守岁答:「四百年前的年号。」 花越青又说:「宣周五年,梅花镇,失童子十人。」 「这又是三百八十年前的年号。」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他大概猜到了花越青意欲何为。 但花越青不愿多念,狐狸爪子翻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戊元十一年,岭南山柳县,流放途中失一及笄女子;戊元十三年,海船靠甬东时,船上老妇人丢失一结伴女童;戊元十六年,泉亭县西山处,吴家屠户穿绿衣的小女失踪……」 陆观道想起百衣园所见。 脱口而出:「台上唱戏的,走道上带路的,还有被拿回客栈的?」 无名无姓,不知故土。 花越青合上手册:「正是。」 燕斋花故作不解:「你这册子,从何处来?」 好问。 花越青被关于塔中,先前又盘踞海棠镇,何处去搜罗了歷朝歷代的人户? 但听花越青,拱爪朝上苍:「自然是天上仙人。」 「仙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仙人指你寻孩童?你不觉得可笑吗?」 「有罪可赎,总比你好。」花越青肃穆。 第342页 「呵!」 燕斋花却不在乎什么赎罪,她毫不犹豫地解开上衣扣子,脱了外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里头扯出一块白布。 她晃了晃绣花的布条子,「不过仙官的册子记得应该没这儿全,狐仙大人可要拿去比对?」 「……」花越青不语。 「其实大部分娃娃,并非我出的手,」 燕斋花突然嘆息,「是那些生了一窝的人家,养不起就将娃娃丢在了我戏团门口。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救呗,不救就哇哇地哭。可养人,又是养小孩,银钱如流水,一个接着一个地花。」 「也就救济了几个小娃,这戏团就入不敷出。不过还好,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燕斋花笑得阴森,「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后来戏团的看客多了,娃娃却不够,又有什么好法子?就把『招牌』摆出去,先前有人家来卖,现在定是也有的。这一来二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从等价的,变成了贱卖的,也有干脆不要钱,只求一个心安。可怜喏。」 嘻嘻笑几声。 「错的难道是我吗?起初我可没有买人卖人的心~」 花越青沉默,他反驳不了。他知道这事情盘根错节,仅凭燕斋花一妖之力无法搅动风云。光看那纪年,长长的四百岁,经歷了由盛转衰,经歷了战乱纷争,哪一个是她白蛾妖怪能说得清的? 所牵扯太多,反倒证实了「无辜」二字。 旁边暂时无法附身于谢义山的师祖奶奶,开了口:「据我所知,你好像只作了孽,没有救人吧?」 燕斋花折下布条,正欲诡辩,却听到谢义山那处有了声响。 勐地回身。 燕斋花警惕周围,安静如浓夜的幻境,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 她笑道:「救兵来了?」 谢义山抿唇闭目,不回话。 燕斋花看了眼没有什么波澜的大雾,她抗刀于肩,叉腰怒骂:「别太勉强了!我再给你十拍的时间思索,降还是不降。」 说完威胁的话,燕斋花立马转变了语气,哄骗道:「你若是归顺了我,我也能给你好去处,这世上的出头路又不止这一条,何必受苦呢~」 解君:「哼。」 但谢义山颤着声抬眸,他似是拼尽了所有力气,蹦出一句:「去你娘的投降!」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孙儿!」解君背手大笑。 燕斋花脸色煞黑。 看着谢义山手中的棍棒,重重捶击鼓面。手掌在颤抖,虚汗一滴一滴落在鼓上,湿成了雨珠。 「燕斋花!」沉着一口气,谢义山怒吼,「你大限将至,接招吧!」 话落。 大雾被利器拦腰斩断,是一把长剑飞驰而来。 燕斋花见状立马后撤,用她那长刀挡住攻击。 刀刃碰撞之声刺耳,燕斋花后退几步,用力打开长剑。 长剑倏地一下,飞回大雾之前。 随之,雾气被砍乱,绿林好汉里头走出一人。 是一个身穿金甲,高束马尾,红缨飒飒的武生。 此人熟悉面貌,斐守岁与陆观道同时知晓了来者。 谢义山的师兄,靛蓝衣裳也。 燕斋花见罢,冷笑:「真是残忍啊。」 而上头击鼓的谢义山不顾燕斋花嘲讽,轻轻地唤了声:「师兄,对不住了……」 本以为是无人在意的话,却听底下的靛蓝回道: 「伯茶……」 谢义山愣神,他不敢相信靛蓝能回他之言。 看靛蓝背对着他,扭了扭脖子,晃了把手上长剑,说:「好好长大……」 「……师兄?」 此话了,长剑闪过红光,靛蓝不受谢义山控制般,如脱弓的箭矢朝燕斋花袭去。 燕斋花狡黠,一眼看穿了谢义山的异常:「施术者竟然指挥不了傀儡!谢义山,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谢义山绝望了脸面,哑了声音。 不应该如此,解君与他商议时,并未提及这件事情。师祖奶奶明明与他说,只要照着英歌打鬼的步骤就成了,怎么会…… 怎么会…… 鼓声在谢义山手中慢慢停下,谢义山要去看解君。 解君却撇过了头,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奶奶,你……」 解君只说:「他方才决定的,我阻止不了。」 而上方。 斐守岁在做最后点魂的准备,无法分神,看到谢义山有些恍惚,便让陆观道提醒。 提醒谢义山:「谢伯茶,无论如何,箭已出。」 「我知,」谢义山咬牙转过头,死死卡着后槽牙,「我知道……」 便看靛蓝如游龙,代替了解君,代替了谢义山,扫荡毒咒的包围。 毒咒是大地的眼泪,灼烧了靛蓝那一袭武生的长袍。 靛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上的那只眼睛有道伤疤,像是魂魄离体的缺口,被术法一针又一针缝补。 谢义山绝了心中的痛,说道:「刀伤……」 斐陆两人沉默。 他们自没有忘记,幻境之中,燕斋花用匕首插.入了靛蓝与伯茶的身躯。 「谢兄,切莫忘记你师兄他,」斐守岁斟酌了用词,「他已经……」 不在了。 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明明三人都明白的答案,开口时,却迴避了心。 第343页 谢义山惨笑道:「斐兄,有劳你了。」 「嗯?」 斐守岁回首,见谢义山掐诀变出招魂幡和一串铜钱,「谢兄,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谢义山缓缓抬眸,眼里泛起一层水光,他深深唿出气,看到毒咒与靛蓝,还有燕斋花。 他道:「有劳你点魂之后,替我收尸。」 等谢义山的声音传到斐守岁耳中时,斐守岁已经没有机会阻止他。 看大鼓在空中悬停,而敲鼓之人,失了力气,似剪断线的纸鸢,重重地往地上坠。 花越青在旁,惊道:「蠢小子!愚蠢至极!」 「什么?」 斐守岁从未见过这般招数,反问白狐狸,「花越青,谢义山他怎的了?」 「哎哟!大人你仔细想想,哪有下棋的亲自走入棋盘,不是蠢就是极蠢!」花越青说得愈发没了遮拦,「这小子真是疯癫,命都不要了!」 看纸鸢伯茶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没有江千念斩剑护他,他如一叶柳条,沉于水底。 再见时,大雾肆起,绿林好汉纷纷伸出手拟作接人的动作。而那人,在落地的那一刻,换了衣裳,换了脸谱,也着武生袍,也背四面旗。 变成了棋中唱戏人,成了一句悲壮的唱腔。 斐守岁紧皱眉头,欲言又止。 陆观道问道:「谢伯茶这是……以身犯险?」 「……是。」 斐守岁看向陆观道,看到身侧缓缓运转,没有出错的阵法,他突然笑了声:「陆澹,你觉着他蠢吗?」 「蠢?」 陆观道的视线落在谢义山身上。 那谢家伯茶舞幡困住了围堵他的干瘪手脚,可毒咒比他更加难缠。 毒咒在伯茶与靛蓝身旁诅咒,诅咒着世上最不堪的东西。 索性,那声儿被斐守岁的术法挡住,陆观道无法听到。 于是观道想了会:「不蠢,倒像是英雄。」 听到这般回答,斐守岁上前:「你一人能运转术法吗?」 「我?」 陆观道看着自己的双掌,双掌有墨水围绕,「能。」 「那便好。」 话音刚落,斐守岁尚未动身,陆观道就察觉了不对。 他勐地拉住斐守岁的手:「你要下去?」 斐守岁一滞:「嗯。」 「留我点魂?」 「是,」斐守岁转身,拍开了陆观道的手,「我等你点完魂,来见我。」 于是,不给陆观道机会,斐守岁抽出纸扇划开水墨的一角。 也是直直地往地面上坠。 陆观道骇了瞬,下意识要跟着斐守岁一同下去,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水墨身影,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是女儿家的声音。 「小娃娃,不能去!你去了,无人点魂,岂不功亏一篑!」 陆观道不听,硬生生要甩开人影,他见斐守岁落地的一瞬间,成了个戏台上的人物。 一个拿羽扇,挂长须,老生扮相的角儿。 第166章 横抱 看到此角儿,陆观道生生停了动作,斐守岁在棋局里的扮相,正是先前解君所言的诸葛孔明。 本该脱口而出的千言万语被陆观道强硬地塞回了肚中,他看着斐守岁挥扇而去,替谢义山挡下一招。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墨水里,只能看,不能出手。 怨的心绪莫名其妙地漫上来,陆观道涩了喉间,将心绪强行压制,他知道自己早不是那个小孩了,他也知现在哭丧与垂泪什么用都没有。 但还是生气,气堵在胸口,烧烫了喉。 斐守岁就这样走了,为着个谢义山,很显然,没把他放在心里。 陆观道黑着脸得出个破天荒的结论,他看向那挂在他腰上,拦住他的墨水人儿,冷冰冰地说:「你的声音,我听过,你……何许人也?」 墨水人儿被陆观道盯着,打战不停:「我、我……」 陆观道甩开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会留在这里继续点魂。」 听罢,墨水人儿怯怯地松了手,心有余悸:「那便好,那便好。」 可陆观道扫了她一眼。 「点魂是一回事,但你并非径缘手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尽。 陆观道背手掐诀。 咒术落,墨水的伪装从那人儿的头颅泻下,如瀑布垂悬。 只见水波之中,是一袭红衣,一只银钗的女子。 陆观道微微睁大眼,他没想到斐守岁教的术法能成,也没设想过阻止他的是…… 「……池钗花?」 池钗花被喊了姓名,连忙言:「小娃娃,你听我说,我!」 「不必了,」陆观道撇过脸,「还能是谁……」 神呗。 那个无处不在,自诩慈悲,却视天下苍生为刍狗的神。 陆观道垂眸:「这里有我在就好,你下去吧。」 「小娃娃……不,公子,你何不问问我从哪里而来?」 池钗花上前一步,银钗就晃着响,「我若下去了,也帮不到什么……」 「你从他的术法里来,」 陆观道凝视女儿家,「想必亓官麓求情时,连带了你的一份。」 下一瞬。 陆观道的冷静换成了泪眼:「求求你下去吧,你能帮到他,你替我帮帮他好吗?」 第344页 「这……」 看到陆观道的表情,池钗花心中起了些同情之心,她知晓「时过境迁」四字,自然清楚面前之人早已不是梧桐镇相遇的小娃娃了。 她笑了声,颇有些无奈:「我起初被人塞在了斐公子的术法里,他未曾察觉,自然亓官麓也没有。但现在公子要我下去,恐怕只会添乱。」 「……」 沉默。 陆观道单手掐诀加快点魂的速度,却没有把视线挪开:「那……你是何时醒的?」 「我?」池钗花知无不言,「就在刚刚,一只玉镯女子手拍醒了我,叫我拦住你,别做傻事。」 玉镯手…… 陆观道垂眼,看向那一个老生,两个武生。 「所以她是仅护着我,不护其他?」 「这……」 耳边有兵刃捶打,摩擦之声。 那长剑砍断了手脚,绣花鞋落在地上,成了一缕恶臭的黑烟。 那招魂幡挡住了毒咒,散开咒念之后又沖了上去,好不潇洒。 还有墨水,在三人之间游走。明明不适合上那战场,但斐守岁还是去了,说着自己是冷漠绝情的妖,可一面对热血儿郎,斐守岁头不回地走了。 就连亓官家的都在他的身边,只剩陆观道,进退不得,永远凝望他的背影。 陆观道心中苦涩难忍,说:「这是劫难吗?」 池钗花不解,以为说的是那谢义山,便回答。 「想是谢家公子命里有这一劫。」 「不,」陆观道回过了身,「是众人之难。」 「什?」 池钗花转头,忽然她身边的灵压加大,灵压压迫着她低头,她在恍惚之中看到陆观道。 陆观道于一圈圈咒语里背手站立,挺直了嵴背,肃穆了面容。 「公子?」池钗花言,「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 耳边的扇、剑、魂幡还有刀的撞击声不绝。 陆观道慢慢抬眼,自下而上的狂风,吹卷了他的长髮,他道:「速速点魂,我要去斐径缘身边。」 须臾。 另一边。 毒咒与浓雾纠缠。 自斐守岁来,燕斋花以一敌三,还要面对一旁花越青时不时的嘲讽,她忙得乱了长发。 黑髮在空中胡乱飞舞,兵器于瞬息之间左右夹击。 但是,最让燕斋花头疼的并非谢义山与靛蓝,而是斐守岁。 斐守岁的术法绵里藏针,燕斋花一旦触碰到墨水,皮肉就犹如炙烤之痛。 又很不巧,这幻境之中,全是斐守岁的大雾,燕斋花只得藏在毒咒里回打谢义山与靛蓝。 就连花越青还会凑上来与她扯皮,说什么,一人难敌众人,是她死期将至。 花越青站在很远的地方,甩了甩狐狸尾巴,耀武扬威:「燕斋花,你很厉害吗?你打得过我们斐大人吗?哟,被按着打了吧,可怜的嘞!」 「按着打?」 听到狐狸之言,燕斋花心虽不爽,但仅是瞥了眼,「也就只有你天真烂漫些,以为我处于下风。」 听罢。 花越青立马收了笑容。 此话之后,燕斋花身周的毒咒勐地缩拢,像是挤入窄小瓷瓶的浓墨,一滴滴地坠出瓶口。 在浑浊不堪的雾气里,毒咒成了千斤重量的眼泪。 眼泪顺着燕斋花动作,一口气打开。就在空中,瞬息成锋利的冰锥,带着不怀好意的咒念,袭向三人。 斐守岁率先察觉到恶意,他一把手拉住谢义山,用自己的手臂当成盾牌,吃下一连串的毒咒。 毒咒扎入老生的臂膀,痛觉被刺醒,斐守岁身上的戏曲服装如蜕皮般撤走。 眯着眼,见那冰锤化开,化成一摊脓水逼退戏服,斐守岁知晓这一出,名曰出局。 靛蓝因是谢义山召唤,也跟着往后走。 燕斋花笑着看那变回本貌的斐守岁:「斐公子要逃到哪里去?」 斐守岁不言,被毒咒刺过的地方迅速开始泛黑,他咬唇不语。 便见谢义山与靛蓝挡在了他身前。 谢义山怒道:「娘的!有什么招数沖我来!」 「你?」 燕斋花努努嘴,「是个小娃娃都懂那『擒贼先擒王』,谢义山你怎的不知?」 擒王…… 斐守岁缓缓抬眼,他的眼睫漫出一层水雾:「你伤了我没用,上头还有个陆观道在,只要他不死,这大雾终有一朝能散了你的傀儡。」 「哦?斐公子说的陆观道,莫不是那不久前才明事理的石头精?」 燕斋花没将陆观道放在眼里,「他能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救你?」 叉腰,燕斋花捋了一把散开的发,后头的毒咒里探出两个脑袋。 一个北安春,一个薛谭。 北安春嘴里叼了一根纯白髮绳,薛谭头上顶着一把木梳。 众人眼见那燕斋花接过梳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开始细细绑她那根麻花辫。 「反正都是笼中鸟,阶下囚的命,等我点唇画眉,再杀你们也不迟~」 说完,燕斋花竟就真从毒咒中拿出一盒螺子黛,在远处描眉。 谢义山看着好不生气,咬着牙传音:「狗娘养的,要是没有那层毒咒就好了!」 靛蓝颔首。 「要是毒咒散了,我还会砍不过一个傀师?!」 第345页 谢义山握紧魂幡,却将视线转在了斐守岁身上,他话语一轻,担心言,「斐兄,你这伤口……」 斐守岁摇摇头:「无碍。」 无碍?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愈见发白的唇瓣,还有虚汗不停的额头,便知这毒咒兇险,定是让斐守岁万般痛苦。 而他谢家伯茶也不会再让斐守岁沖在前面。 可没了办法,没了斐守岁的大雾,谢义山与靛蓝无法靠近燕斋花。若等着燕斋花抹完胭脂,只怕会被按在地上打。 思虑至此,谢义山四处看了看,看到上头的水墨团,他犹豫两下,最终还是传音。 说了一句激将之法:「陆澹!你可听得到?」 陆观道在上驱动着术法:「何事?」 谢义山看向斐守岁,咽了咽,毕竟他刚刚才从解君口中知道斐陆两人的前尘往事,他有些害怕,就怕陆观道不受他指挥。 上头陆观道迟迟没听到后话,便问:「我在操控大雾,没有注意你们,是发生了何事?」 说着。 陆观道转过头,望向浓浓毒咒,他的视线略过一众人等,独独落在斐守岁那处。 而斐守岁,正躲在谢义山与靛蓝身后,单手掐诀抑制毒咒蔓延。 「……」 陆观道微微睁大眼。 谢义山正在此时传音,补上一句眼见为虚:「是燕斋花打伤了斐兄!这毒咒扎在斐兄身上,就怕耽误了一时半会……」 话未说完。 高高的水墨术法里,跳下一人身影。 那身影有目的地翻身,一个借力,站在了三人之前。 是陆观道。 谢义山愣住,立马破口:「你下来做什么?斐兄辛辛苦苦布阵是为了……!」 等等。 谢义山闭上嘴,他见背对着他的陆观道有些不对劲,不是陆观道? 犹豫还存在心中,一旁暂压毒咒的斐守岁开了口:「幻术。」 「……幻术!」 「是,」斐守岁虚眯着眼,看到眼前那个长高的人儿,「他懂事,会听我的话,只是幻术而已,谢兄不必担心。」 只是幻术。 斐守岁笑了下,绕过谢义山与靛蓝,手还没伸出,幻术陆观道就转过身子,接住了他。 幻术的脸面有些模煳,但仍旧用那双浓绿,毫不遮掩地将担忧倒入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尽了力气,凑到幻术陆观道耳边:「点魂阵还余一炷香的工夫,你回去吧。」 「回去?」陆观道顿了声儿。 斐守岁笑道:「是,回去。」 但幻术陆观道不说话,他毫不犹豫地将斐守岁抱在了怀里。 横抱而起。 斐守岁骇了一瞬,见自己身子突然腾空,身下的陆观道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掐诀,用手臂抵住他的嵴背,念着点魂的术法。 没这般待遇的老妖怪,下意识抱紧了身侧人。他的手臂还在发痛,身侧人虽为幻术,他却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还有扑在脸边灼热的唿吸。 斐守岁缩了缩手,心里头暗骂,传音时还是柔声:「陆澹,别任性,有这个力气不如点魂。」 「是幻术而已,抱着你不碍事,」 陆观道站在墨水术法里,看着自己变出的幻术抱着斐守岁,「嗯,有点……」 羡慕自己。 只可惜没有说出口,谢义山与靛蓝就朝着燕斋花打去,刀剑之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最后的话头。 陆观道也干脆丢下此话,掐诀。 术法覆盖,大雾重新汇聚,幻术陆观道带着斐守岁慢慢向后靠,融入一片雾气之中。 第167章 灰衣 斐守岁无法落地,只好缩了缩身子,颇有些别扭:「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观道继续往后退。 「再往后走,就看不到谢伯茶了,」斐守岁凑上前,「嗯?你是有了什么计谋?」 斐守岁眨眼,为了让陆观道听得更清楚些,他復又说:「单人的计谋容易出纰漏,何不如与我商议。」 手攥着衣襟。 那槐花香突然沁入鼻尖,一直闭嘴不言的陆观道红了耳根,停下脚。 周边全是大雾。 陆观道为了掩藏发红的耳垂,立马转身朝虚无之地:「解大人可有良计?」 解君? 斐守岁朝那处看去,瞧见解君正站在滚滚浓雾里,手上抓着…… 白狐狸? 花越青被擒了后颈,就垂着脑袋和手脚,一动也不动。 蔫了吧唧。 解君笑着回话:「我的魂魄藏得这般深,你居然还能找到,不错不错。」 陆观道严肃了视线:「大人是有法子的。」 笃定之言。 解君歪歪头:「你说法子啊?法子不在我这,在……」 举起那只装死的狐狸,解君笑着脸面。 「喏。」 「花越青?」 「然也,」 解君戳了下演技拙劣的花越青,「他能一眼看穿毒咒由来,必定知晓毒咒利弊。」 加重了声音。 解君将花越青提高,抖了抖:「别装死了。」 花越青这才大梦初醒般耷拉着嘴巴,怯怯开口:「您老是龙,我不过一只白狐狸……」 「嗯?」 「哎哟!」 被三人一瞪眼,花越青可怜巴巴地抱住自己,「我是会点术法,不过就一点点,不保证能成。」 第346页 「你定能成,」 斐守岁伸出没有受伤的手,他已经猜到解君之意,「试一试。」 「怎么大人你也……」 「嗯?」陆观道威胁似的瞪了眼花越青。 花越青两头没讨好,心里头啐了口。 嘴上还是恭维:「不过要念术法,必须得让我有人身,不然这狐狸爪子不好施展。」 三人默然。 解君摇摇头。 一树一龙看向石头。 「……好。」看在斐守岁的面子上。 陆观道极其不情愿地掐诀,为那白狐狸变出人形。 白狐狸嘟嘟嘴,爪子拍了下解君手背:「大人快放开我。」 手一松。 在白狐狸落地的那一剎那,有阵温暾之香从雾里游出,似返乡的游子,远远见到了故乡流水。 溪流潺潺,绕到花越青脚边,包裹了他从未归乡的心。 花越青轻轻愣了下,抿唇:「这才几时不见,大人的术法愈发逼真了。」 「哼。」这自是有意为之。 陆观道捻指一旋,溪流攀爬狐身。 花越青闭上眼睛,笑道:「怪道人人都爱幻术,原来这幻术真是温柔乡,温柔乡啊……」 仅是三拍手。 溪水之中的白狐狸不復存在,踏水而来的男子,顶着姑娘家的脸,却比斐守岁还高些。 花越青看了眼不说话的众人,闷哼道:「忘了自己长啥样,暂且用北棠的面皮。」 「……噁心。」 「你!」 花越青尚未炸毛,只看到解君沖他笑了下,他立马正襟危坐,预备念咒,「不过我……」 「我什么?」解君笑眯眯。 「我!我的父亲虽在草原长大,但我自出生起就被藏于青丘,未曾见到……」 突然,花越青不愿再说。 三人也知遗腹子为何意,没有多问,当是心照不宣。 谁知,沉默之中的花越青换了语调,笑看斐守岁:「不过我没想到,我此生还会再遇见大人。那时海棠镇的刀刃相向,也算得上酣畅淋漓,不负我妖孽之名。可如今,我却与大人站在同一条线后,成了正邪之中的正面。」 白狐狸闪着睫毛。 「缘分喏~」 解君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越青。 花越青好似在刻意避开什么,究竟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解君与斐守岁开了口。 「花越青你!」 「狐狸仔!」 一树一龙相视。 「大人先说。」斐守岁。 解君眉眼弯弯,承了好意,说道:「这缘分自是件好事,不过人走茶凉缘散之时,只有你站在原地,也未免太寂寞了。」 花越青已抬脚向前,陆观道的一缕术法牵着他。 解君又言:「这还算好的结局,若是一死一活,那才悲情。」 顿了下。 花越青于三尺之外,回话:「大人善心,小狐狸心领了。」 「……」 解君之言与斐守岁心想无差。 只见花越青开始掐诀念咒,念的是什么,斐守岁从未听闻,但总归没有燕斋花那般狠毒。 咒法在白狐狸身边开始萦绕,似草原一阵飒爽的风,吹开了绿草与山丘,闯入远远的白桦林中。 狐妖,天生的幻术师。 短暂的幻术里,他站在白桦林旁,一袭灰衣,一身铜铃,还有一张酷似北棠模煳的脸,他伸出手来,对着树、龙与石头:「大人该是猜到了,我那可笑的父亲,便是在用此术之后,暴毙而亡。」 「……?」 因术法,陆观道与花越青相连,他能清楚感知线的另一端,那本该汇聚妖力的地方,在快速消散。好似花越青顷刻间成了一抔黄沙,随手一洒,无影无踪。 陆观道欲上前拦人,却被斐守岁抓住了衣襟,生生停下。 斐守岁摇了摇头:「随他去吧。」 旁边解君颔首。 「常年在人间行走的妖怪,不会不懂这些事理,他既然受了神的恩惠,必然在那天就知道了今日的结局,」 解君嘆息一气,「哼!这也算得上恩赐?一死一活,真真有趣。世上的神仙君子,都好像死了才能了愿。为得一条性命垂怜世间,还不如不成仙成君!」 一死? 又哪来的一活? 斐守岁忍着毒咒的侵蚀,看向净白朮法里的花越青。 与毒咒相比,花越青的幻术是白色的,是浆洗后涤盪的白粉末,飘在了皂角的香味里。 纯白无比的咒语慢慢在周围显现,花越青垂着眼帘,冷漠地看向燕斋花。 燕斋花的咒浑浊,那一只伸出的三寸金莲,更显得阴暗。 白狐狸笑道:「解大人说得有理,不过……」 「不过?」解君抱胸,「你是觉得自己所做不够赎罪?」 「哈哈哈!是也,是也!」 草原的风慢慢朝燕斋花而去,风中夹杂了雨后的土腥味,正一点一点吞噬毒咒的热。 燕斋花被谢义山与靛蓝围堵,终于注意到这阵秋风。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置信般,吃口问:「这咒语……是你所幻?」 花越青:「是。」 话落。 燕斋花用力一甩,长刀打开了谢蓝两人,她勐地后退稳住身形。 第347页 「怪道你在旁边嘀咕,原来真是青丘叛徒的子嗣!」燕斋花略一眼术法,「黑与白不同,你这咒意念出口就註定了结局。花越青,你甘心否?」 花越青不搭茬,只道:「蛊惑之言,于我无用。」 「嘁!」 燕斋花却不把花越青放在眼里,她转着视线,看到了后头掐诀点魂的陆观道。 笑一句:「这年头的妖怪愈发奇怪了,与除妖人为伍也罢,现在竟有仇家联手的事情。」 「联手?」 白色咒念在花越青手中游转,「我的敌对你与他们无关。」 燕斋花挑眉:「不就是占了一个老太婆的躯壳,白狐狸你的心眼忒小。」 「一个老太婆的躯壳?」 花越青的怒意激起,龇牙时嘴巴成了狐身样子,热气从嘴中吐出,他愤恨道,「那日我与北棠闹别扭,只有兰家婆子知道她去了何处。如若没有你插手,我不信北棠会跳崖!就算跳了又如何,又如何?她不会死的……她在崖底还等着我。燕斋花,这笔帐,我要与你好好算算,算清了!」 言毕。 只见纯白之物沖向浑黑毒咒。 古老的文字于幻境之中蠕动,一只瘦手,一只金莲踏在文字上,好似傀儡们走动的一生。 花越青捻两指放于胸前,道出一串众人似曾相识的咒。 「父亲……」 「北棠……」 「我不因有罪而死……我不因有罪而死……对吗?」 后面的三人听到花越青所言,都不由自主地嘆气。 终究是没有看清,终究是一身灰衣的白狐狸,哪怕与之真相,他也只信自己。 两咒相冲,纯白并不占上风。 甩棍的谢义山跳开三丈之远,因这咒语他无法近身。 铺天盖地的漆黑漫开来,是黑夜降临,贪玩的小孩将被吞入夜的腹中。 夜晚没有碎星,只是昏黑。看不到春天的晚上,冷风瑟瑟地吹鼓,吹冷了幻境中所有人的心。 斐守岁皱起眉头,他没想到毒咒还有如此影响。 那风儿不怕什么赤火,它带来草原的湿冷与雨季,渗入本就受伤的斐守岁心里。 斐守岁哆嗦了牙齿,他站在黑夜里,举目无亲,形影单只。 哪怕叫喊,也没有人回应。 一旁的解君不受多少影响,见渐渐失去意识的石头怀中人,她乐着提醒:「光抱着,不关心可没用。」 忽然。 走到尽头的黑夜,在斐守岁眼前褪去。 他见天的东极,黎明出现,大片的白瞬息间盖在黑夜之上,污黑的云,深红的霞光。 天上还飘来北安春与薛谭的头颅。两颗头颅在阴笑,笑得可怜又可恨。 斐守岁不喜那深宅里的人儿,他迫着自己睁眼,想要逃离毒咒的影响。 慢慢运转术法,守岁只觉手中传来一股暖流,暖流在毒咒手中抢回他的意识。 逐渐发白的天,亮了过去。 斐守岁倏地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被解君握着。 赤火短暂点燃在身周,斐守岁略有些歉意。 手的主人却说:「哎呀呀,今个儿我又要认一个好孙儿了。」 「……」 守岁道谢:「有劳解大人。」 「客气什么,」解君松开手,「要谢,还不如以后路过花越青的坟茔,替他扫一扫坟头枯叶呢。」 随着解君的指引,斐守岁的视线落在了花越青身上。 那只已经开始因咒术分崩离析的白狐狸。 第168章 虫皿 白狐狸的毛髮开始变脆,脆生生的好似一折就能碎裂。 解君耸耸肩:「命该如此,无论怎样都是这般结局。」 「命与局……」 斐守岁试图脱开陆观道的怀抱,那人儿却抱得更紧。陆观道的手默默握着他,斐守岁看了陆观道一眼,只好作罢,不再挣扎。 问解君:「只是这局,可有预料另一人?」 「何人?」 「顾扁舟。」斐守岁言。 「见素?他啊……」解君的目光投射在花越青身上,「都不因有罪而死。」 「什么?」 斐守岁尚未问个明白,周围的白咒开始汇聚。 白咒与黑夜交融吞噬,它们彼此啃食着对方,将对方的身躯当成了养料,将过去的墓碑从地底拽出。 剥开了皮囊,露出黑土与白骨。 斐守岁看着这一幕黑白交错,看着花越青拼尽全力,口吐鲜血。 而那燕斋花呢? 燕斋花站在黑色虚无里,毫髮无伤。 斐守岁沉默了,他甚至悲观地设想,是不是就算点魂散雾,那燕斋花还能逃脱,还无法就地? 「破局之处何在?」斐守岁轻轻地问。 陆观道在旁:「点魂还差一些时间。」 一些又要是多久? 斐守岁垂眼:「解大人。」 「嗯?」 「梅花镇几月能照到金乌之光?」 「金乌?」 解君眯了眯眼,手搭在陆观道肩上,「冰天雪地的,就连街市路上都冻开了口子。那口子又深又黑,能吞下一整头病猪。你说什么时候呢?梅花镇连年大雪,却不见粮仓告急,斐径缘,你可有想过为何?」 「……百衣园?」 「是,是那个站在燕斋花背后的百衣园。」解君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慢慢踱步向前。 第348页 「那解大人的意思……百衣园无罪?」 「无罪?」冷笑一声。 解君走到了白狐狸身后,她笑眯眯地凑到了花越青耳边,既是在回答斐守岁之言,又在说给花越青听。 她道:「所有不寻常的花,不寻常的粮,必定是站在血淋淋的尸体上,剥夺了别人的存在,才有自己的富裕。」 花越青一哆嗦,不言语。 解君继续说着:「百衣园在早年间确实救济百姓,不收半分铜钱。但时间久了,里头的人马换了一批,自然有不同的行为处事。如狐狸仔所说,也就是四百年前,百衣园园内出现了第一个小孩。美其名曰丢弃的孩子,成了这一切的导火索。之后的之后,唱戏为生的百衣园,贴出了它至今都不衰败的招牌。」 「偶人戏台。」 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打幻境的另一头而来。 解君似早有预料,不惊讶也不避让:「我一外人说不清楚,不如让百衣园真正的园主来解释?」 手一伸,做个请字。 解君笑着看向黑与白之间,缓缓而来的人儿。 「偶人戏台,先不被世人认可,后家家知晓。荼蘼花妖,你救人那会儿,可曾想过今日之结局?」解君。 荼蘼…… 斐守岁亦是早知如此般,冷漠地看向大雾。 大雾、术法还有毒咒交融的地方,一只略显宽大的白色绣花鞋打头而来。 之后。 一只手臂,一条麻花辫,一张与燕斋花相差无几的脸,乃花妖荼蘼也。 荼蘼看到斐守岁,眼神迴避:「不过因果轮迴。」 「因果,哼!」 解君故意加大音量,「荼蘼你说的因果,是救人的好报吗?」 黑色的旋风卷过,捲起荼蘼纯白长裙,她身后跟着的殷家大姑娘抱住了双臂,瑟瑟发抖。 荼蘼护着殷女:「因是救人之心,果是轮迴孽债,我并不后悔。」 「此话说得轻巧,」 解君反手变出长.枪,枪头直指愣在原地,没有动弹的燕斋花,「要我说,因是你见人就救,果是你所救之人皆死!荼蘼,你毫无底线的救治,眼前这一片废墟还不够解释吗?」 「毫无底线……」 荼蘼没有转身,仅留一个侧面给燕斋花痴看,她道,「是啊,四百年前的壮志,到如今都成了笑话。」 雾气走到最后一步,攀爬在众人肩头。 荼蘼苦笑,掸开大雾:「要是能重来一遍,我还不如戳瞎自己的双眼,省得看到疾苦人间,还后悔着出手。」 「哦?」 解君移着长.枪,枪对斐守岁,「既然你现在还用眼睛看路,不如快救救马上要去极苦地狱的幻术同行。」 长.枪下的斐守岁惨白了唇,虽用术法压制了毒咒蔓延,但还是虚弱得不成样子。 斐守岁缩在陆观道怀里,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白鸟。 荼蘼看到斐守岁的虚弱,她脚步匆忙地向前走了几下,却在三丈之远处,煞停。 「啊……」 看到斐守岁略为复杂的表情,还有陆观道的警惕,荼蘼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 「公子不会有事的!」她用那极相似的脸,说着。 斐守岁:「……嗯。」 荼蘼又说:「公子,你信我否?」 「不信。」 开口的却是陆观道。 陆观道圈紧了怀中人,对所有的不知底细都带了敌意。 「你是谁?为何与那燕斋花一样面容?」又看向荼蘼身后垂头的殷女,「那人是殷县令之女,与你又是什么干系?她方才明明连话都没法说,此刻是迴光返照……或手持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 通向酆都鬼城的宝贝。 陆观道所说,正是斐守岁心中所想。 斐守岁抬眼,冲着荼蘼与殷女笑了下,随即耷拉了眼睫:「姑娘言之凿凿,是有十足的把握?」 荼蘼在三响之后,颔首。 解君看笑话般:「局面玲珑,徒儿不能来看真是可惜。」 「解大人,」荼蘼唤了声,作揖给解君,「多谢大人能收我求救之信,本以为大人事务繁忙,不会搭理小人……」 「别别别!」 解君连忙扯开,「我来此是为了我那好孙儿,凡人命数我是不敢改的。至于你提及的信件,并不经于我手。」 「什么?」荼蘼不解道,「那我的传信白鸽怎是空手返回?」 「信?」 悠悠然的声音,飘忽。 还在疑惑的荼蘼,被这一字敲醒。 那幻境的另一头,白咒与毒咒正打得火热。 荼蘼倏地转过身去,所见狼藉遍野。傀儡折臂断首,于焦黑之中,像是浴火却无法新生的枯草,一堆又一堆地垒在毒咒外。 毒咒里的燕斋花一边抵抗着白色术法,一边痴看荼蘼。 好一双可怜的眼睛,若不知晓这前因后果,怕是会被眼骗去,骗得以为燕斋花才是无辜之人。 燕斋花重复了那一字句:「信?仙儿,你给何人写了信?那人是你亲朋,还是……」 咽了咽。 「还是情郎?」 情郎。 斐守岁注意着两人间的气压,很低很低,燕斋花看似求饶,实则用着毒咒一步一步吞噬大雾,朝荼蘼袭来。 第349页 而那荼蘼,就像高高山丘的窄树,亮着一身白光,什么也不做,无论黑夜多深,她都屹立不倒。 各有各的样子,势均力敌。 但先开口的是荼蘼,她言:「今日的罪孽,有我一份。我自不会抛下这里的一切,扬袖而去。燕斋花,我收留你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我记得那天……那天下了大雨!雨水不要钱似的,就像……」燕斋花伸长了脖颈,突然一个阴森的笑冲着谢义山,「就像道观里的那场雨。」 「你!」 谢义山憋着口气,握棍的手死紧。 燕斋花又转头,面对花越青:「不过自是比不了海棠镇~我记得北棠娘子跳崖的时候,也下了雨。那个雨水溅在悬崖峭壁上,好夸张哩!」 「……」花越青口含浊血,怒而不语。 燕斋花见在场的仇敌,没有一个搭理她,她很不甘心,便将视线放在了远处的斐陆两人。 笑看着老妖怪,燕斋花正欲说话,解君堵住了她的污言。 「省省吧,此境并非你所幻,想要蛊惑也不看看谁站在这里。那一套骗骗疾苦之人的话术,趁早收了!」 「疾苦之人?」 燕斋花捂嘴偷笑,「错了错了~大人有所不知,卖小孩的多数是富贵人家,不缺银两。」 「荼蘼,」解君略有不爽,「你既来了,便快收下这个妖孽,省得他……哼!」 「收了我?」 燕斋花一紧毒咒,幻境之中便传来傀儡的哭嚎声。 声音从一头扬到了另一头,有说不尽的悲,说不尽的愁,在拖拽着众人,做那棺材里的冤死鬼。 斐守岁本就虚弱,被这一恼,双目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唉。 守岁启唇:「还不是被我的术法困着,怎么都逃不开。」 「你的术法?斐守岁,你是哪根葱?!」也不知怎的,燕斋花突然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脸皮!要不是解君在,你们以为自己能活到几时?你们一个个!一个个围在我身边,打了左边的,右边的就冲上来。谢义山受伤了,这白狐狸就撕咬我的衣裳!我一个女子容易吗?非得受到这般的待遇,我有做错什么吗?天地良心,生下来就是妖孽的还不能作恶了!这世上要全是善人,又有谁来衬托你们的好?」 燕斋花抓住毒咒里北安春的头,她将头递了出去,「你们看看,她可恨吗?她可怜吗?说到底不过是深宅妇人,却有这般大的本事,把买卖从江南扩到了这儿。」 「北安春啊北安春,我在夸你呢,你听到没?你是这世上最有胆量之人,先前我寻了这么多妇人她们都不愿意。池家的老太婆老太公不愿意,唐家的乌鸦赶我出来也不点头,北家的胭脂婆娘对我避之不及,就你这个生在北家根却在薛家的人,做了我的眼线。多好啊,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那么一点修习之资,我都想收你为徒了~」 「……池家?」 梧桐镇,池钗花。 陆观道在墨水之中睁开眼,面前的池钗花已然说不出话来。 听那燕斋花疯癫。 「可是她们都说我错了……」燕斋花骂着骂着,流起了眼泪,「仙儿,我没错,对吗?」 话说得好听,毒咒却在反扑着花越青。 花越青逐渐开裂的身躯,已有碎片掉在地上成了粉末。 白狐狸咬着牙,他丝毫没有听燕斋花之言,骂道:「他娘的蹩脚传教士!你们居然还听得下去?谢义山!」 勐然回头。 「还不快快给你爷爷拔刀,杀了这疯婆娘!」 第169章 仙儿 「爷爷?」解君笑眯眯。 花越青立马缩了脖颈:「大人有大量,扰过将死之狐吧!」 「你说得对,」 解君扭着灵魂的肩膀,「我就是在等着燕斋花吐出这三两事,不然她死了,这事就跟着她去了地里,再无翻身的可能。」 看一眼荼蘼。 「你……好像也不知道?」 荼蘼的手攥皱了白衣:「不知……」 「嚯,燕斋花藏得很深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竟没告诉你。」 「她什么都没和我说!」荼蘼愤起,不自知地加大了声音,「两百年前我大病一场,之后百衣园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她,我!我……」 「咦?怪道,那是今儿是何事让尚在养病的你,大开幻术?」解君明知故问。 「是……是柳觉。」 「柳觉?」燕斋花顿了顿脖子,「他罪有应得,死得不冤。」 「没有你的蛊惑,柳家何至于此!」荼蘼。 「我的蛊惑?我有说什么吗?仙儿,你切莫听了他人的谗言……」 倏地,燕斋花表情一收,面目从调侃变成不可思议,「难不成……难不成你又信了他的话?被骗一次还不够吗?仙儿,我的仙儿,是谁让你在巨石下苦苦等了百年,是谁不守承诺,背着剑就下山了?仙儿,你别忘了,你不要忘了啊!」 「……」 斐守岁看向解君。 解君投以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传音道:「槐树妖,你猜猜今日那曲《青丝恨》有何用意。」 「……我知道了。」 「见素他啊,」解君微微仰头,耳边充斥着燕斋花的咄咄逼人,「你说他担得起『仙人』二字吗?」 第350页 「若真如顾兄所言,他下山是为了黎民百姓,那……」 「对,于百姓而言,顾扁舟一把长剑救他们于水火,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但这般去想,苍生中就没有花妖的一隅之地了。」 斐守岁沉默。 解君笑看斐陆两人:「槐树妖,石头精,切记了一事。」 「何事?」 陆观道对视上解君的竖瞳。 那双龙的眼睛,好似揽住了大雾树下的青苔石,石上的枯叶树。 「大爱中没有小爱,便不可称唿为爱人。哪怕是一草一介,小爱也与大爱不可分割。」 说罢,解君朝谢义山走去。 陆观道却问斐守岁:「她在说什么?」 斐守岁:「……爱人。」 「爱?」 陆观道不解,「爱人有何难?」 「是,不难。」 便看燕斋花像一只求水的老乌龟,伸长了脖颈,渴望光亮般盯着荼蘼。 「仙儿,你怎不说话了?你见到他,就不要我了是吗?仙儿,你快快说话啊,快快理一理我啊……」 荼蘼一咬牙:「燕斋花。」 被唤了声,燕斋花双目一亮。 「仙儿,我在,我在呢。」 却听荼蘼冷然:「现在独身于你面前的不是花妖荼蘼,而是百衣园园主。」 听此言,燕斋花落寞了眼。 「园主……」 「是,本园主今日便要问你一事!」 荼蘼一步一步靠近毒咒,她不惧那黑夜的鬼风,一手打开了要拦她的殷女。 燕斋花也不收拢毒咒,任由毒咒啃食荼蘼的长裙。 长裙撕裂了裙摆。 燕斋花渴求般:「仙儿,你问吧,你问什么都行,我在你面前知无不言。」 「好啊,好一个知无不言。」 荼蘼压抑着情绪,背手变出一酒罈子,她将此酒丢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 瞬息间,坛碎,酒香扑鼻。 荼蘼却怒吼:「说!这里面是什么!」 「噫!」 燕斋花往后靠了下,用指节挡住了酒香,「仙儿别生气,好好的酒丢到地上岂不可惜?」 「你说不说!」 荼蘼那张面容,生气时都是温和。 燕斋花见了,笑眯眯地看着荼蘼:「我虽与仙儿共用殷家姑娘的脸皮,可到底还是仙儿好看,真真好看。」 「你还敢提!」 荼蘼一把手挡住身后傀儡似的殷大姑娘,「先告诉我酒的来头,我再和你算这笔面皮的帐!」 「唔,」燕斋花吐吐舌头,「仙儿好兇,我看还不成~」 「怎么还和殷姑娘有了关系。」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中纳闷。 便见。 燕斋花俯下.身,先是捡起一片罈子碎片,她侧脸细细地闻了闻。随后,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舌尖舔舐散在地上的白酒。 舌头捲起的并非单纯的酒,还有被赤火烧成草木灰的骨头傀儡。 谢义山看了眼,正欲说些什么,被那赶来的解君捂住了嘴。 而那早岌岌可危,被术法围堵的燕斋花,抬头俏皮言:「我知道了~」 「还不快说!」 「仙儿莫急莫急,听我细细道来,」燕斋花捞出酒中的物件,「仙儿,你瞧这是何物?」 看那白花花的,长了根须,又似人脸的东西。 荼蘼皱着眉,握紧拳:「人参。」 「答对了,」燕斋花又从酒中拿出一物,「仙儿,你再看看这个~」 是一只剥皮剔肉,骨头之间还连着些许软筋的手掌。 手掌剔得粗糙,虽完整,但一眼便知并非出自技艺娴熟的庖厨。 荼蘼正视着骨头,咬着牙,吐出一人:「柳觉的爹爹……柳家老伯。」 「对咯,一个都没有错,仙儿真聪明~」 「所以……」 「嗯?」 燕斋花还在捡酒中的东西。 听那荼蘼再也不能压抑喉间怒气,脱口而出:「所以你每月给我送的药酒,里面泡的都是人骨!还有,还有后山与……与棺材一块儿长的人参?!」 人参…… 棺材…… 斐守岁不曾忘记那次昏迷,芊芊玉手指引他看到的东西。 是大雪纷飞夜,柳家老人在古树底下挖人参。是寒冬腊月天,柳觉拖着柳家老伯的身子,头着地的,响彻了后山。 荼蘼颤抖了手,是殷女在后抓住了她。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我才发现,好啊,好啊!燕斋花,你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我?畜生?我不就是畜生吗?难不成,我在仙儿眼里,曾经也是个良善之人?哈哈哈哈!好笑,真真好笑!」燕斋花一甩手,甩开试图拉扯他的纯白之咒,「你救我时,我便是一身腌臜,过了这百年,你以为你将我洗干净了?洗干净了吗!我不过用梅花镇人的骨头给你入药而已,那人参也是他们自愿奉上的,我有错吗?仙儿,我有错吗!」 燕斋花扭曲了面目,狰狞地看着荼蘼,她的手抓起衣角,她一身的雪白因打斗只剩下污黑。 血迹、脓水与毒咒,将她染脏。 她笑着站起,张开双臂:「仙儿啊,我的心是脏的,就算破茧而出,也忘不了茧里那段骯脏的日子。而你们!你们这群生来就有光,就见到光的,不配与我说话!都不配!」 第351页 那拧巴、小气又疯狂的脸,一面对荼蘼就慢慢融化。 五官散开,化成春雨。 「但仙儿不同,是仙儿救了我。那天大雨,是仙儿……」 「我后悔了。」 话音如巨石,坠响了本不平静的水面。 燕斋花瞳孔瞬缩。 「我后悔救你了,」 荼蘼的术法在花越青之前,慢慢启动,她于白咒和大雾里,用着殷家女的脸,用着与燕斋花一模一样的面皮,说道,「燕斋花,我后悔在除妖道士的手下救了你,我后悔背着你去找土地要一口仙水,我就该见死不救,哪怕你用那般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秉着一口气。 「我也不会救你。」 燕斋花微微张嘴。 「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下了病榻,你却在我昏迷之时,剥了殷姑娘的脸皮,黏在我的脸上,」指尖划过脸颊,荼蘼言,「美其名曰,说我原先的脸在生病时烂了,必须更换。换脸之后,你小心翼翼地撤走了我房中所有铜镜,连吃饭喝水都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燕斋花,」荼蘼唤了声,「你为的什么?你所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因殷姑娘与我相似的眉眼吗!」 「那还能有何缘由!」 燕斋花突然大吼,「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你昏迷,我不想每天看着我心爱的脸,一直垂着眼帘!」 「我这才忍无可忍,才揭下了她的脸皮,但她又没死!我看她与你有缘,我不会让她死的。我救她,就是在救你!我的脸原本也不长这样,但我为了想你。我想,见我如见你。我就用傀术模仿着你的脸,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成功了!我的脸是我的得意之作啊。仙儿,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那顾扁舟有什么好的?他给你的好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 荼蘼听着听着,一滴泪水,从眼眶蓄满,滑落。 燕斋花一下子轻了声音:「仙儿,你……你哭什么?是谁惹你生气了?」 「……」 荼蘼背手抹开眼泪,她见谢义山与靛蓝悄悄绕到了燕斋花身后,她感触到情绪动摇的燕斋花被白咒包围。 斐守岁与陆观道的大雾,就差一步。 谢义山的魂幡,靛蓝的长刀也就差一步。 于是。 荼蘼笑了下,冲着燕斋花扯出一个又悲又喜的笑容:「是你啊,你惹我生的气。」 「我?」燕斋花歪歪头,「好奇怪,怎会是我……」 「是你,只能是你。」 「为何不是顾扁舟?」 「……你既然这般问,我便什么都告诉你,」荼蘼笑着,走向燕斋花,「千年前,他与我约定,除了邪祟就来见我。可救下了黎明与苍生,百姓就将他捧去了天上,他失约了。」 「他失约,他有错!」燕斋花。 「他说他拼尽了全力,朝我在的山头跑,但怎么也跑不过天道的光,他被天道剥去了情意,忘了我。」 「他忘了你,他有错!」 一旁的斐守岁勐地想起先前所有串联的话,他一顿,深深地看了眼荼蘼。 荼蘼还在说:「我等着他。」 「他让你等他,他有错!」 「是,他错了,我也错了。」 「嗯,错了,都错了……」 不知何时,燕斋花的脸上有了白色的咒念,她抖抖脑袋,口吃般,「错的是他,不是你,不是你。」 「不,我错了。我错在,不该一等再等,不该轻信诺言,也不该……」荼蘼走到燕斋花面前,「也不该忘了教会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薄凉之语尽。 那混白的雾气包围了她们,纯白的咒困住了她们的手脚。 燕斋花不受控制,半跪在地,她仰首痴看荼蘼。 荼蘼和她的脸一样,爬满了草原清风似的咒语。 她与她都笑了。 可唯有她痴痴地说。 「傻姑娘呀,我早察觉了,」燕斋花的脸蹭了蹭荼蘼的手背,「我早察觉,你心中所想……」 「我早察觉,你不爱他……」 第170章 囡囡 白咒慢慢往上爬,燕斋花身边的北薛也不阻止。 他们漠视着一切,两双风干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热泪。 燕斋花抓住了荼蘼的衣袖,污糟的血在袖口留下指印:「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真的什么?」 白咒盖过毒咒。 荼蘼没有刻意躲开燕斋花。 燕斋花道:「我知你不爱,可我不是假的,我的心是真的。仙儿你明白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荼蘼缓缓俯身,她的指尖划到燕斋花的嘴角处,「我却不信。」 「不信?」 白咒生在燕斋花的红舌上,说起话来一动一动,「那你要怎样才会信?」 「不会再信了,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不会再信了……」 说出此言,荼蘼的手已然移到了燕斋花的脖颈处。那脆弱的,一扭就能断的脖颈,燕斋花就这般拱手,也不遮掩,也不疑惑。 只是痴看,看着白咒漫上了荼蘼。 燕斋花歪歪头:「仙儿,你还在信。」 手握住了。 燕斋花又说:「你分明在信,我看得到。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第352页 荼蘼沉默。 「你是不是想,控制住我就好了?」 话落湖面,众人的动作剎停。 荼蘼并不惊讶:「是啊,控制你,就是我捨命的原因。」 「捨命?」 「何不是捨命?」 荼蘼摸到血液跳动的声音,她手掌里的燕斋花既不心慌,也不着急,听着她说,「你有见过哪个大病之人,还能使出全盛的术法?」 听罢,燕斋花的心跳忽然加速:「你的病不是、不是快好了?昨日的酒,你没有喝?那是最后一个药程,必须喝的,仙儿你!你……」 看到一双落寞的眼睛,燕斋花不说话了,心跳也慢下来。 「仙儿你……」 「一年前,我就没有喝了,」荼蘼笑着说,「也就是你开始蛊惑柳觉之时,我悄悄倒了人参酒。你猜猜,我是怎么察觉的?」 「怎么……」 「因我看到刚来的小丫头吃不饱饭,我看到那个唱戏的姑娘心有苦衷,我就去调查了你在做什么,你掩藏得很好,可还是会有纰漏。」 「纰漏?纰漏在何处?」燕斋花抓住荼蘼的袖口,「如此严密,怎会有纰漏……」 「筷子。」 筷子? 斐陆谢三人一停。 「是筷子,你洗得很干净,可上面的血我闻到了,不是鸡鸭鱼肉,是人血。」 「不可能!那一应器皿我都用术法洗过,岂能被你发现?除非是天上的仙官妃子,不然这……仙官?仙、仙儿你……仙儿?」 仙官妃子…… 斐守岁看一眼陆观道。 听燕斋花哽咽了声音,说话都断断续续:「仙儿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一年前,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究竟做了什么?」 谢义山正是纳闷中,旁边解君轻笑一声,给众人传音。 「荼蘼本该在大病之后位列仙班,却被燕斋花这厮生生折了仙途。这下好,仙不仙,妖不妖,成了个六界都无法归属的东西,可怜喏。」 「……」 可斐守岁与谢义山不敢忘记,那双筷子也被陆观道发觉过。 斐守岁细看陆观道,这人儿并无异常。 解君言:「不过此事也要成仙者自愿才行,仙界那群滑头从不做有损名声的买卖。」 自愿…… 斐守岁正欲开口,那荼蘼回了燕斋花之言。 「燕斋花,你难道不知吗?」 为了听没有唱完的戏,斐守岁将疑惑藏于心间。 转头。 见燕斋花愣着眼,双手抓住荼蘼:「我?我知道什么?」 「妖修成仙,必有大劫。」 燕斋花微微睁大眼。 「那一场病就是我的劫难。眼下,你强行救了我,你说我该不该受仙官一职?」 「该!」燕斋花咬牙切齿,「为何不成仙?仙儿,就该站在天上,享那世人香火!」 「……罢了。」 荼蘼露出笑来,笑得慈悲,不似个妖邪。 那笑投入燕斋花的眼中,成了雨夜里,染上青苔的薄凉佛陀。 燕斋花好似知道了什么,她看着荼蘼:「仙儿?」 「我在。」 燕斋花的手慢慢靠近荼蘼的脸颊,「仙儿,你告诉我,成了仙的妖怪,还能下凡吗?」 「……不能。」 「那仙儿你要成仙了,还记不记得我?」 「……不记。」 「唔……」 燕斋花思索着,问,「那仙儿,你的脸上全是咒语,成仙了为何不能避开?仙儿,你回我的话啊。仙儿,你是仙是妖啊?」 燕斋花说着说着,眼泪湿润了眼眶。她分明看到荼蘼脸上的白咒,在游走着,在蠕动着,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了她最讨厌的咒。 她哽咽了声音:「仙儿,你忘了。」 荼蘼依旧沉默。 「你忘了那年的除妖道士,用的也是这种术法。这种把妖怪困在肉身里,无法逃离的术……可这种术,怎能困得住仙?」 荼蘼笑笑,不说话。 燕斋花的手碰到了荼蘼的喉,那喉上的白咒立马抓住了她的手。 「你痛?」燕斋花。 荼蘼摇摇头。 「你说不了话?」 荼蘼摇摇头。 「你分明不能说话了!是这术法,就是这术法!你……」 突然,燕斋花也哑了声音。 她本该发声的喉,撕扯着,沙哑了,成了干涸到枯萎的荒漠。 燕斋花不敢置信般站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脖颈,她咿咿呀呀地转过身,看到已经在她面前的众人。 草原凉爽的风扑面。 幻境开始下雨。 雨水一现,大颗的雨珠响成了沙漠的绿洲。燕斋花知道了,斐守岁点魂的术法已成。 浓浓的幻术开始清晰,有一阵土腥味从雾气里涌出,包裹了众人。 燕斋花笑了下,沙哑地骂道:「以一敌四,本就不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刚要抬脚,她踉跄一步,有一只小手在后头拉住了她。 燕斋花勐地回身,她朦胧的眼睛看到一个小小的姑娘,站在她与荼蘼之间。 她的视线浑然被那人吸引。 那人一袭纯白的外袍,一头乌黑的长髮,还有那双她魂牵梦萦,忘不掉的眼睛。 燕斋花撕裂的嗓子,念不出一句咒语。 第353页 那个小娃娃却朝她伸出了手,咿呀道:「乖孩子,乖孩子。」 燕斋花看着小娃娃。 「乖孩子,夜深了,该睡了。」 白咒将燕斋花包裹,她一点点弯下腰,要去抱那个娃娃。 只听她轻声低语:「我不乖,仙儿,我不乖。」 荼蘼在后头:「……解大人,好傀术。」 解君耸耸肩:「我只会做些小孩喜欢的东西。」 「小孩喜欢……」 荼蘼看着燕斋花,燕斋花已经全然忘了她,将那个小傀儡抱入怀中。 还哼着摇篮曲。 「丰收啦,没高粱,烧秸秆; 冬天啦,吃腊肉,打年糕; 要有美酒,要有大雪; 囡囡你在哭什么; 囡囡你家在水乡; 囡囡啊,快忘吧; 囡囡啊,快把阿爹的酒拿来……」 歌谣很轻很轻,却在寂寥的幻境里,成了永恆的风铃。 斐守岁记得这首摇篮曲,他不曾忘记初见陆观道时,那个大火缭绕的幻境。陆观道就在那里,抓着他的手,也唱过这么一曲断肠。 只是燕斋花嘴里的更全一些,更窄一些。 斐守岁下意识看向陆观道。 陆观道也正看着他。 「我听过的。」 「嗯。」 「陆姨说,我是在道观前捡回来的。」 「……嗯。」 陆观道忽然释怀地笑了下:「原来我是这么来的。」 「所以别哭。」 陆观道眨眨眼睛,泪水蓄满在水缸里,就差一点就要夺眶,他却听话,生生咽下酸涩:「我不哭。」 斐守岁伸出手:「囡囡啊,快忘吧。」 陆观道的脸轻触斐守岁的指尖。 斐守岁补上童谣没有唱尽的寂寞:「囡囡啊,回家了。」 童谣落。 那精心准备的小荼蘼在燕斋花的怀中散成了荼蘼花。 燕斋花看着一团雪白失了颜色,枯了花瓣,她着急地要寻,抬眼见到同样在分崩离析的花越青。 她扭曲的脸,笑了声。 「好啊,白狐狸,」 燕斋花怀里捧着花,「你们真是善心,就连死了,都要来一场大梦,一场十足的美梦……」 大雨打湿了花。 燕斋花松开手,枯花就落了一地。 荼蘼本尊被解君扶起,退到了毒咒之外。 此时此刻,谢义山已举起长.枪,代替了荼蘼,站在燕斋花身后。 旁边背剑的靛蓝,一刻也没有松懈。 燕斋花自是察觉,她没有躲,也不必躲了,她知道荼蘼为何前来,她也知晓自己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她动了动手指,毒咒中的北安春与薛谭游出。 游走在她的身侧。 她道:「到头来,还是你们听话。」 谢义山一震枪身:「燕斋花,你死到临头,还不快放了北安春与薛谭的魂魄!」 「他们?」 燕斋花转身,白咒蚕食着她的五官,她模煳了脸面,笑道,「谢义山你又没成仙,杀了我报完仇不就好了,还要救他们作甚?」 「哼!」 赤火点亮长.枪,谢义山变出一双金色竖瞳,「不光是你,他们也休想逃离地府审判!看招!」 话了。 并不花哨的动作,好似多年前,那大雨与道观之中,也是这般。 用长.枪生生刺入了身躯。 可这一会,燕斋花没躲没藏,是那两个该被审判的头颅替她挡了一枪。 长.枪贯穿北安春与薛谭的眼眶,北安春痛得大叫,薛谭一声都没有吭。 赤火迅速点燃了他们,就像点燃干燥的草堆。 他们的魂魄没有生气,是烈日下焦黄的秸秆,被点燃的那一瞬间,也就再无回头之日。 谢义山一咬牙,他背着赤龙的血,背着天罡地煞,将所有灵力注入了枪中,怒吼:「我要用着赤火,烧尽幻境!」 枪头用力一压,靛蓝见状丢下长剑,魂魄离开武生,附在了谢义山身上。 谢义山一愣,但枪已出,无法收手。 便见渺渺大雨之中,有火席捲了头颅,那枪一紧手,真真正正地锁住了燕斋花的躯壳。 第171章 双燃 皮肉真实,绞在一起。 长.枪之上,谢义山尽了全力,那燕斋花却不躲不藏,甚至就让着谢义山用枪.刺穿了她的身躯。 燕斋花无所其谓:「死了便死了,长.枪也好,长剑也罢,我下辈子还不是身着罗裙带银钗,有甚特别之处?」 说着,燕斋花伸出手握住枪身,枪上留下她鲜红的血手印。 她道:「谢义山,你就这么执着杀我?杀一个小女子?」 「呸!」 谢义山啐一口,「我杀的是灭门仇人!这和是男是女无关!」 「灭门仇人……」燕斋花眯了眯眼,「这世道因果轮迴,谁又成了谁的仇人?是顾扁舟先辜负了他人,眼下我来讨债难道有错?」 「谢兄,你不必回她,」 斐守岁生怕谢义山被蛊惑,传音,「燕斋花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谢义山执枪之手爆出青筋:「多谢斐兄关照!我自是知晓!」 又一搅,皮肉旋转,燕斋花闷哼一声。 「燕斋花,你有什么遗言说给阴曹地府去听吧!」 第354页 言毕。 赤火勐地加大,从北薛两人头颅烧起,一路撩拨了燕斋花的衣裙。 燕斋花不嘆也不唤,手没松开,眼睁睁看着火炙烤着她的皮肉:「杀了我,你满意了吗?」 「嗯?」 谢义山感到不对。 燕斋花嬉皮笑脸地压低身姿,她握住枪,竟然一点点地将枪往自己身上送。 长.枪滚烫,融化了皮囊。手掌黏煳煳地粘在上面,成了焦黑。 燕斋花这般笑着:「小道长,你杀了我,满意吗?」 小道长…… 看燕斋花的眼神飘忽,视线汇聚之地并非谢义山。 而是谢义山背后的一座青山。 斐守岁凝眉。 那山是靛蓝的化身,有何用意? 却听解君大喝一声:「谢义山!你愣着做什么?想让燕斋花带你师兄下地狱吗!」 下地狱…… 斐守岁双目一亮,看到毒咒绕到了谢义山身后,那座青山脚下。 可毒咒还未攀爬,花越青的白咒就护住了青山,让毒咒无法靠近。 谢义山浑浊的眼瞳因此清醒,赤火也在那一瞬裹住了燕斋花的身躯。 燕斋花吃痛,骂道:「后孙辈,你命真好……」 谢义山知话语中有魅惑术法,便耳识一闭,不再搭理。 燕斋花又说:「后孙辈,你有贵人相助,还怕我作甚?」 眼珠子熘啊熘,看到谢义山不搭茬,燕斋花便将话引到靛蓝身上。 靛蓝附于儿郎肩,酷似一尊点了香的铜炉。 燕斋花面目狰狞,恶臭地沖他言:「小道长,你就这般死了,甘心吗?」 这话触了霉头。 谢义山欲开口,斐守岁与解君同时施法给他的嘴上了一层禁锢。 儿郎瞪着眼,只得听燕斋花絮叨。 看赤火一点点吞噬燕斋花的身躯。 「小道长,你莫不是想着黄泉路上还囚着我,不让我作恶吧?」 靛蓝在上,悠悠然。 燕斋花在下,咄咄声。 「小道长,你拖我下水,很不值啊。」 「小道长,我能让你重活一场。你在人间定有没能完成的心愿吧,是得道成仙?还是陪着谢家小子长大?」 「小道长,你若信我,就离开这小子,别浪费了轮迴的好果,白白烧焦我,又有何用?」 沙哑阴暗的声音,灌入众人心识。 斐守岁默默伸出手,手儿盖住了陆观道的耳朵。 「都别听,是幻术。」 陆观道一缓神:「好。」 「哼,」 那燕斋花努努嘴,「小道长,你说槐树妖可不可恨,我在赤火中给你想摺子,他还找茬不让我说哩。」 「……道长,恕我直言,」斐守岁看向靛蓝,「现在救活与鬼怪无异。」 听罢。 靛蓝好似微微点了点头,赤火便在他身下更夸张了燕斋花的躯体。 燕斋花在火中燃烧皮囊,炙烤的味道弥散开来。 那味道是酸臭的,带着这辈子造的罪孽。 臭味,成了被金乌烤干的污水沟。 燕斋花翻黑的脸皮,也在火中渐渐缩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得意之作。 嗤鼻,不爽:「你们都清高,都是圣人,一个个捨生忘死,只有我为着自己,只有我黄泉路上无人陪!」 「若这世上所有的为己,都像你这般,那法度与监牢都不必存在了。」 解君驳道,「你杀人放火,好一个为己,多少的孩童死于你手你难道不知?小孩骨,人参酒,柳家伯,薛家俩,这哪一个是所谓的己?」 「解大人,」燕斋花于火中斜眼,「可我觉得我没错。」 荼蘼靠在解君身上,垂着眼皮。 燕斋花看到了,復说:「仙儿,我是没错的。」 但荼蘼别过头,不愿面对同样的脸。 燕斋花丝毫不惊讶荼蘼的反应,她甚至脸上带着微笑,开始哼起小曲。 谢义山觉得有诈,正要施法,他看到燕斋花慢慢地,一点点将手与身躯抽离出长.枪。 那个自傲又自负的白蛾妖怪,手已经焦黑,脸面也烧出了白骨,就如阴曹地府里的恶鬼,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谢义山恍惚了神色,他第一回见到浴火的鬼。 那恶鬼在远离长.枪。 长.枪拉扯出燕斋花尚未灼烧的红肉。 斐守岁心骂不好。 但见燕斋花在离开长.枪之后,什么都没有做,她没有去捂伤口,也没有管被枪横贯的北薛,她顶着一副毁容的、笑盈盈的脸面,仿佛早有预备,把这张鬼脸印入众人眼中,散也散不开。 那皮囊再怎么凋零,嘴中的曲子自始至终没有断过。 曲调在北薛两人的尖叫声中,像是亡国商女,隔着浓浓大雨还能听清。 那调子幽幽然,盪开了黑白两咒,游走过头颅与傀儡,围绕在幻境上空。 围绕住一切所谓的始作俑者。 大雨湿透了初始者的长髮,荼蘼花蔫蔫地闭合,敛了水珠。 燕斋花哼唱道: 「囡囡啊,快忘吧; 囡囡啊,别哭啦; 囡囡为何落泪娘坟前; 囡囡为何十年面容仍不变。」 燕斋花唱着唱着,捻起两指,她拟成青衣,就这样背对着荼蘼,唱了一遍又一遍。 第355页 这曾经在荼蘼怀中听过无数遍的童谣,燕斋花为她续了下半曲。 她说: 「囡囡啊,你忘了; 囡囡啊,不哭了; 囡囡坟头杂草堆树高; 囡囡白粉红装不开颜; 囡囡啊…… 囡囡啊……」 赤火烧尽了幻境。 幻境纯白的天开始坍塌,所谓的木炭灰的卦象正在灵验。 就连花越青也在哼唱中消散。 花越青听着商女不知国亡曲,缓缓回头,他看向站在群山前的斐陆两人。 白咒充斥着荼蘼与燕斋花,咒语也没有忘记施术者本身的罪,嵌入花越青的皮肉。 花越青笑一下,脸上的白咒就拧在一起,他笑看斐守岁:「斐大人,我……这是积德了。」 「……嗯。」 漫天的白咒与灰烬,飘零下来。 花越青转过身,面对火中的白蛾:「燕斋花,你该走了,去望乡台再看一遍世间吧!」 话了。 白咒倾巢。 花越青的皮毛也随术法,彭得一声炸开。 炸成了白花花的蒲公英,与白咒一起,点化于地,再也听不到白雪之下,狐狸的嘤嘤之声。 斐守岁垂眸,他默默掐诀,确认了花越青不復存在,才将视线落在燕斋花身上。 刚一抬眼。 满天的蒲公英遮住了斐守岁的双目,雪花似的,斐守岁偏了偏头。 仿佛是那只狐狸撸着自己的大尾巴,在耀虎扬威。 斐守岁凝眉,心中言:「还想让我找北姑娘,就别挡着。」 倏地。 蒲公英飞也一圈,散开。 斐守岁捏着眉心,视线落在燕斋花身上。 他看到毒咒抱住了燕斋花,在燕斋花的周围不停挤压。那北安春与薛谭的头颅就在重压之下燃烧。 烧啊烧。 赤火不眨眼,他们烧得比燕斋花要快。大抵是被抛弃了,所以北安春与薛谭才没有力气反抗。 火光烧脆了他们。 燕斋花踉跄一步,踩实了毒咒。薛谭在毒咒里挣扎,正好扑通去,当成了燕斋花的垫脚石。 大火还在肆意。 死是木炭灰的薛谭转着眼珠子,终于抵挡不了赤火,噗呲一声,被白色绣花鞋碾碎。他与北安春一块儿在毒咒重压下,碎粉,乌焦。 他们,成了一捧聚也聚不起来的黑灰。一唿,就没了过去。 北薛的骨灰于幻境中流亡。 陆观道看着,下意识抱紧了斐守岁:「凉飕飕的。」 明明火光沖天,明明群山在后,明明薛谭刚死,热火朝天的幻境,还是那般的阴冷。 天没有星子,云层该是很厚很厚,陆观道愈发抱得用力,拂面一阵热风,吹来也好似冷得要命。 他低头与斐守岁:「有什么东西,在上面。」 斐守岁没有察觉,眼中只有大火撩拨:「许是你感觉错了。先稳住幻术,燕斋花不死,不准停下。」 「好……」 可那宁静的雪夜,正一步一步散着金光。 陆观道咽了咽,身后重重黑影在离开,他察觉天罡地煞走了,在走向夜晚。 他还看到武生打扮的在朦胧。 靛蓝也散去。 他面前,在火中念唱的燕斋花。 不管是斐守岁还是解君,都将燕斋花当成了戏台的要角。 这一场幻境,这一场戏曲,捏成了众人的黄粱,而看客不会鼓掌,戏子不会停歇。 幻术的大雨还在落,陆观道感触着身周,无边无际的寂夜,压实了他的后背。 他一忍再忍,又开口:「真的有什么在靠近,莫不是燕斋花的计谋?」 「她?」斐守岁不敢相信,「我并未察觉。」 老妖怪仰头,陆观道的虚汗滴在了他的额上。 「你……」 话未说出口。 只听铺开的脆响,响入两人的耳识。 一同看去。 看到荼蘼一个箭步抱住了燕斋花,赤火瞬息之间包揽了她,将她也灼烧,也度化。 解君在原地默默收回手,狠狠骂了句:「娘的!不听劝的傢伙!」 「她……?」 「我没有推,是荼蘼自个儿跑去,都来不及拉住。」 解君懊恼地挠了挠头,看一眼谢义山。 那个年纪不大,却经歷了这些事的儿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唉,」解君无可奈何,「她人之决定,你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 斐守岁掐诀感知着自己。 毒咒散了,他的力气在恢復。 他细看越烧越旺的赤火,施术者死了,术法自然不復存在。也就是说,燕斋花没有留什么底,可陆观道又为何言「诡计」二字? 斐守岁默了思索,殊不知他的身侧人咬紧牙关,冷到发颤。 轰然。 大火没了禁锢,跳起舞来,他们很是轻易地席捲了傀儡。 傀儡清脆,在赤红之中折断,一个两个比秸秆好烧,比柴火更旺。 陆观道吞下口水,漫天的火光照入他的眼睛,他喃喃道:「好像……」 像什么? 斐守岁猜到了。 「别去想。」 「我……」陆观道滚了滚喉结,「我记得火烧起来的时候,有个在天上打鬼的老道士……」 第356页 「嗯?」 斐守岁并不疑惑陆观道的话,是他见到燕斋花抱住了荼蘼,在视线之中,朝他与陆观道轻笑。 燕斋花几近焦黑的身躯,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表示安静,不要吵闹的手势。 斐守岁若有所思。 陆观道一直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像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火,火……」 火? 「火是个女子放的……那人一身白衣……那人一头白花?!」 第172章 之末 那打鬼的又是谁? 谢义山? 不可能,那时候谢义山才十岁有余,怎的打鬼? 除妖道士……除妖道士…… 陆观道忽然灵光一现,将所有都串联在一起,他拧紧了眉头,咬牙闷声:「凭什么……」 看燕斋花与荼蘼在赤火中燃烧。 「村里的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陆澹!」 斐守岁立马伸手揽住陆观道的脖颈,他听到陆观道狂跳的心,无法平息,无法用言语安抚。 「陆澹,」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所有的意气用事,都不长久。」 「……我知。」 深深吸一口气。 陆观道掐诀之手也抱住了斐守岁,两人相视。 长发垂摆。 「她是不是必死无疑。」陆观道轻声问。 「是。」 「是……又如何。」 斐守岁知晓陆观道何意,他看向那火光里的一双人儿。 大火烧啊烧,烧透了大漠孤烟,印出重影的热气。 燕斋花已经焦黑,什么白衣,什么麻花辫,统统辨认不出,就连毒咒都在火里灰飞烟灭,哪还轮得到她完璧。 那黑黢黢的脸面,与记忆交叠。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面容,是陆家三口。 在嘈杂的黑夜里,火海夺去了陆家人的性命。 少时的陆观道用外袍包裹了陆家人的尸躯。 这是幻境中看到的,斐守岁没有忘记,尚还歷歷在目。 老妖怪开了口:「不甘心吗?」 陆观道一愣:「不甘心。」 「那你放下我。」 「作甚?」 「放我下去,然后活动手腕,报仇。」 没了毒咒,斐守岁已经恢復得七七八八,他试图挣扎开,反被身侧人抱得更紧。陆观道的手掌抓着他的衣裳,肌肤之热早就在两人间漫开来,成了同一个温度。 温热之下。 斐守岁没搞懂陆观道所想,復言:「你若不放开我,如何去报仇雪恨?」 「报仇?」 陆观道咽下这一词,他低下头,墨绿倒入斐守岁的眼睛,「报仇后,他们能活过来吗?」 「……不能,但至少可以宽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 陆观道眼中忧愁的绿,是化不开的晚春,他低沉道,「不去天上就好了,无功无过的人,去了也没有用处。」 「嗯?」 那浓绿愈发靠近,再次说话时,已与斐守岁额头相抵。 老妖怪看着身侧人靠近他,自说自话。 「在天上待着也是作孽,别去好不好,别去……」 「陆澹?」 斐守岁偏过头唤了声,生怕陆观道被什么蛊惑,「这里不是陆家村。陆澹,你醒醒。」 「我清醒着,」陆观道睫毛微颤,「我在与你说话,斐径缘。」 斐径缘…… 陆观道好似没有这样唤过斐守岁的字,至少在两人都清醒的时候,没有。 斐守岁默默移开身子,起了警惕之心:「那就别说煳涂话。」 「不是煳涂话,我比谁都清醒,斐径缘,」陆观道抬眸,斐守岁灰白带着狐疑的眼瞳闯入他的心识,「所以别去天上,好吗?」 「什么天上不天上的……」 斐守岁不甚明白,身边的大火打扰着他的想法,他一边要顾及燕斋花,一边又要在意陆观道,显得有些乏力。 但还是燕斋花一事要紧。 燕斋花若还活着,那梅花镇的一切都将重蹈覆辙。 斐守岁只好敷衍:「罢了,我不去。」 「……嗯。」 陆观道若有所思,随后答应下。 斐守岁的语气很明显,是在暂停这些话语,陆观道懂事,自然不会再提。 于是,又将该说出口的话折断了吞下,吞到心识的最深处,独自伤感。 陆观道顺了斐守岁的意思,放他落地。 手掌不再触摸到温度,明明近在咫尺,却摸不到,抱不住。 斐守岁掸了掸袖子,立马掐诀续上术法:「陆澹,去吧。」 「去哪儿?」 斐守岁回首:「你是不打算报仇了?」 陆观道沉默。 斐守岁看到迴避的眼神,嘆息道:「也罢,你的决定,不后悔就行。」 「陆姨与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若眼前的人都抓不牢,就没有资格在意过去。」 说着,陆观道也掐诀站在了斐守岁身边。他没有牵手,没有靠近,站得有分寸,保证了隔阂与距离。 斐守岁余光看到这番动作,心里头徒生酸涩,不是滋味,但只与自己怪道:「稀奇,自从入了幻境,这心就胡乱跳动……」 第357页 一切的心跳都来自身侧的泪人。 陆观道爱哭,想起陆家三人,免不了落泪。起初背着斐守岁擦泪水,这下站在一块,不擦也会被发现。 咸泪的痕迹,成了河床。 斐守岁见了,眼前突然恍惚过不存在记忆里的画面。 是昏暗的房间,没有点一只红烛。 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拨弦似的打入他的心里。 何人曾在他面前低声哭泣?斐守岁不解。 斐守岁心中只记得受苦受痛的明明是他,好似该落泪的也是他,但那人哭得伤心,哭得比他动人。 哭得斐守岁又恼又气,想给那身上人推开。 却推不开,推不动。 记忆黑了斐守岁的眼睛,斐守岁看到哭泣之人的脸面。 模煳,熟悉,又亲近。 奇怪…… 斐守岁眨眨眼,还是昏黑。 没有棉帘的窗子,光被隔绝在外。有气息在起伏,温暾的泪落在他的身上,滑落。 「你哭什么……」 有人说话,是斐守岁的声音,「该哭丧的是我才对……」 此话打散了抽泣声,哭泣之人停下动作。 随即,有什么东西压上来,斐守岁吃痛一声,骂道:「石妖,你别得寸进尺!」 话落。 忽地。 一阵带着水汽的风吹开斐守岁额前碎发。斐守岁缓过神,眼前浑黑消散,入目还是赤火。 赤火连天,已经看不清火中何妖。 斐守岁恍惚了眼神,那一个本不存于他心,唐突出现的画面,久久挥散不去。 心有余悸,斐守岁只得凝了注意,将视线笼在火中。 火中的人影,一高一低。 是燕斋花与荼蘼。 斐守岁打开纸扇,试图扇去心中燥热,却在扇面上看到海棠镇众人的简笔画。 是在薛宅画的,为了梳理所谓北棠。 看着扇面上颤动的小人儿,斐守岁静了心神,他垂眸低声一句:「是我忘了,让你待在方寸之地受苦。」 便一挥扇,将扇中墨水还给了人世间。 只见。 墨水从扇头处喷涌,一个个面目简约的人儿落在黄土地上,捲起阵阵焦烟。 陆观道看到这些,与斐守岁言:「用他们做什么?」 「他们……」 斐守岁掐诀,漫天的雨水滴进了墨水人儿的身躯。 此荼蘼幻境,上有瓢泼大雨,下有东风赤火,好不诡异。 那些个低眉顺眼的墨水,上半截身子被雨水稀释化开,下半身子又在火中炙烤。 斐守岁见罢,正欲停手,被陆观道拦了下来。 两人看到后面的赤火之中,走出一对灰黑色的灵魂。 一低一高,一左一右,低的亮堂些,高的暗沉些。 斐守岁生生煞了术法,眉目严肃,敛下方才之情绪细看,道出:「是荼蘼与燕斋花的魂魄。」 「他们?」 陆观道打眼见不到地府使者,「这儿没有黑白无常。」 「走出幻境就有了。」 斐守岁一挥手,墨水人儿散成水汽,在眼前蒸腾。 雾气与两抹灰色之后,斐守岁撞上了谢义山不知所措的视线。 报了仇,可还是空落落的。 谢义山的眼睛下意识移开,不愿与斐守岁相视。 斐守岁也识趣,挪了目光,但传音:「谢兄,无悔便好。」 「啊,我自然不会后悔,只是……」 又只是什么? 斐守岁听不到谢义山的回话,也清楚了话中谜语。 是活下来的念想、往前走的绳索断了,要重新去寻,有些茫然。 老妖怪收了纸扇,灰色魂灵已然朝他靠近。 魂魄罢了,斐守岁没有放在眼里,更何况荼蘼拉着燕斋花的手,并未松开,亦是一种束缚。 便冷然凝视荼蘼靠近,近到擦肩,荼蘼的一只手在斐守岁的身上拍了拍。拍完后,手儿一勾,衣襟处隔空飘走了一物。 那物灰扑扑,略大的鞋底,精緻的绣花。是不久前,在与陆观道相遇的幻境中捡到的绣花鞋。 斐守岁那时并未着想到鞋的用处,一藏就藏到了现在。 千丝万缕的思绪掠过。 荼蘼走远了,却听她笑着道谢:「斐公子,对不住,为了找她利用了你。」 找她…… 斐守岁转头,融化的幻境下,他所见,碎光投入,照亮前途。 一个稍稍矮些的拉着一个高些的,往前走。 高个子总踉跄,矮个子头也不回。 幻境在坍塌,斐守岁揶了袖子,朝荼蘼拱手。 「走好。」 或许幻境之外,是默默不语的梅花镇人。 燕斋花一死,梅花镇的信徒又何去何从?剪子剪断了谢义山的过去,又反手将所有人的过错撕碎。 斐守岁嘆息一气,术法已成,他也不必紧绷神经。该好好休息了,幻境所见所知太多,他想好好窝在被褥里闭上眼,谁也不管,天掉下来也与他无关。 术法断,大雨也歇。 陆观道真身从散开的墨水团中出现,人影一移,丢下了池钗花,雨燕般飞到斐守岁旁。 斐守岁倦了脸,也懒怠唤,看雨燕试图拉住他的手,也没有反抗。 真人一来,假的术法一灭。 第358页 陆观道言:「我们出去吧!」 「等等。」 「等谁?」 斐守岁下巴点了点。 陆观道看到那个谢家伯茶孤零零地朝他们走来。 驼背走着,招魂幡拖了一路。 斐守岁瞥一眼:「解大人呢?」还有靛蓝。 谢义山灰头土脸:「师祖奶奶急匆匆走了。」 「嗯?」 点点头,伯茶也疲倦:「说是时候已到,她再不走就会惹出大祸,只好熘之大吉。还说接下来的事情不必担忧,有人替我们……」 谢义山说话的声音慢慢变轻,斐守岁看到他的眼神从疲惫到了惊讶。 在看何事?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转过身去。 所见赤火与傀儡灰烬中,有一袭大红山茶。 红山茶背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不知何时绕过了他们,走向荼蘼所走过的出口。 「顾兄?!」 谢义山甩了甩头,立马改口,「见素仙君!你要去哪里?」 顾扁舟并未回首,还在往前走,走向光四散的地方。 第173章 出幻 为何顾扁舟会在此? 斐守岁好不容易放松的心绪蓦地聚拢,他皱起眉,忍着手臂伤痛:「顾兄,你要去哪里?」 顾扁舟没有回答,仍旧背着尸首,徐徐前行。 一树一石一人相视,给彼此传音。 谢义山:「斐兄,莫不是幻术?」 「不是,」斐守岁细看红山茶,「是真真切切的见素。」 「那他……」谢义山的注意落在尸首上,「他身上是何许人也?」 斐守岁凝眉,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只能确定不是术法,至于是谁……」老妖怪欲言又止,心中已有人选。 便是那个不久前拥入火海的白花荼蘼。 可……为何顾扁舟会背着她?又要背去何方? 斐守岁背手:「跟上去再议吧,幻术已了,我们也必须出去。」 「有理。」 言毕。 须臾。 三人结伴跟在顾扁舟身后。许是加快速度走得近了,斐守岁率先闻到一阵飘忽的尸臭,伴随着掩盖臭味的花香。 花香很浓,厚重的香料像极了一场草草收场的丧事。 斐守岁曾经与这样的味道擦肩而过。 那是多年前在乡野田间的傍晚,一场大雨之后,他背着箱笼,撞到了出丧的队伍。依稀记得出丧的麻衣没有哭声,队伍慢悠悠地游荡,白色纸钱在麻衣手上飘啊飘,稻田的虫鸣如浓夜。 与此同时,纸钱之下,斐守岁于麻衣身上嗅到了刺鼻的香料。 是花,是木,还有苦涩的眼泪味。 此事过去很久,那样的味道还存在斐守岁心中无法消散,守岁便原路折返,去见了主人家的坟。 但,没有坟茔。 夜晚是重孝的黑衣。 斐守岁走到坟头前,他见着一个男子背起死去女子的尸体,飞奔出了树林。 大暑的风吹开夜的燥热。 明月之下,斐守岁看着被翻新的黄土,还有大开的棺木,他知道,这样的故事他不能再涉足。 而眼前,那一幕在此上演。 仿佛是歷史的轮迴,一次又一次让斐守岁踏入谜题。 斐守岁嘆息一气,与两人言:「我猜尸首是荼蘼。」 「白荼蘼?斐兄何以见得?」 谢义山不解,「她方才不是跑出去了,怎会在顾兄身旁?」 「是如此,但什么东西能烧死一个本该成仙的妖,谢兄心中难道还没有答案?」 谢义山被点醒:「赤火?」 「是,且出去看看。」 看看那一出没有唱完的梁祝。 走上几步,碎光涌入幻术,黄土盖上一层薄薄的衣。身后的傀儡与赤火慢慢停歇。 一切寂静的地方,当再次关上窄门,所有的过去永不翻身。 斐守岁走得愈发快,他心中着急,试图看清焦尸的容颜。可还没看到什么,就被身后的陆观道拉住了手,被迫慢下步伐。 老妖怪心有不甘,与之传音:「拉我作甚。」 「冷……」 「冷?」 看一眼陆观道,这才发现人儿额前的虚汗。 汗水顺脸颊而下,浸湿了衣领。 「你……」 转头,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却像个没事人,只是浑身的伤口瘆人了些,至于冷汗,是不曾有的。但想起客栈筷子一事,斐守岁不得不重视陆观道所言。 「冷什么?」 陆观道咽了咽:「好多……」 他的视线跳过了斐守岁与顾扁舟,落在光亮之中。 光很朦胧,斐守岁无法感知光亮后的东西。 好多? 又多了什么? 斐守岁引导着话语:「是人吗?」 「不,不是……」 陆观道那只抓着斐守岁的手,越发用力,「祂们不是人,祂们穿着银甲,穿着金甲,祂们……祂们站在云里。」 「什?」 疑问尚未说出。 突然,有强光从幻境外投射。那一束光,好巧不巧落在三人之前。 斐守岁皱了皱眉,正在纳闷,一柄三尖两刃刀从光亮上空斩傀而来。 只见。 那长刀轻而易举地滑断空中新娘。 第359页 新娘们被它横斩了长辫,坠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古钟之声。而此长刀渐渐往下飞旋,一阵蓝白仙光亮得人无法睁眼。 此光此刀,普天之下只有一仙得用,斐守岁与谢义山一眼就知来者何人。 可,反应不及。 长刀仿佛感知到了视线,一个转身,直冲沖地袭向斐守岁。 斐守岁双目一黑,思绪与身躯无法协调,他哪能想到这般结局。那些断髮新娘的惨样还歷歷在目,谁又能预料下一个轮到的是自己。 老妖怪颤了眉眼,僵住了身躯,在仙光绝对的威亚下,动弹不得。 眼看就要被夺去性命,站在一旁的半妖谢义山用力一咬牙,赤龙鲜血充斥了舌尖,他勐地撞开仙力束缚,伸出双手,推了把斐守岁。 许是龙血的抵抗。 紧接着,陆观道也抽离出仙力。 斐守岁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话卡在吼间。而那陆观道一声不吭地拉住他,朝长刀的反方向跑。 被陆观道一扯,守岁这才逃离了威亚,他转头,惊慌再也无法藏于面具之下。 「谢伯茶!」 可那长刀,流星般,在斐守岁的眼前袭向了无法动身的谢义山。 斐守岁看到谢义山瞪大眼,脚粘在地上,却在一瞬之后,近在咫尺的距离,长刀一旋刀身,剎停在伯茶鼻樑之前。 幻境宁静如雪夜,赤火灼烧之声,黑靴踩碎黄土之声,还有谢义山脱出于口的。 「靠……」 可怜伯茶哪里还能跑,他双腿早就发软,一屁股瘫倒在地,口内喃喃:「三尖两刃刀……这是三尖两刃刀……」 长刀悬于眼前,没有远离。 顿了整整三拍,本伶牙俐齿的谢义山才颤抖着,说出话来,只道:「真君在上,我、我……」 嗖嗖的冷风灌入幻境。 谢义山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般僵着,白晃晃的幻术出口,走来一个身影。 身影发出幽幽的声音:「不必害怕。」 谢义山却不敢抬头看。 斐守岁则被陆观道拉着,还在往前跑。 那男子看到面前的谢义山与飞奔到远处的斐陆,默了片刻,简洁明了道:「二郎显圣真君不斩无罪之人,我方才已与他说清,你、树妖还有石精,都完完整整地出来吧。」 听罢。 谢义山明显没得选,他微微抬头,见长刀还在,立马俯身跪地。 「……」男子再一次沉默。 幻境陷入奇怪的氛围。 直至顾扁舟背着荼蘼尸首走出了幻境,那男子才开口:「谢伯茶,你见过我,抬起头来。」 远处边跑边回头的陆观道:「他……?」 斐守岁的视线聚在长刀上,墨发凌乱中,说一句:「我们回去。」 「现在?」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焦急道,「不成!那武器还在,它带了敌意,你不能去!」 「就方才之形势,你觉得我们躲在这儿能逃得掉吗?走罢。」 斐守岁不等陆观道,便回身要走,可刚抬脚一步,长刀就扭转了身躯,冲着两人。 此时,谢义山已起身。 斐守岁立马停下步伐,将陆观道挡在了身后。 他见长刀外,陌生男子一袭白衣,半束髮,于仙光斑驳下,看着他与陆观道。 男子长身鹤立,眉眼淡然如茶。 思绪重新被斐守岁捡起,他快速寻找着众仙家的姓名尊号。何人能与二郎真君说得上话?何人会来此救谢义山?何人……何许人……与赤龙解君有关? 回忆似清风,穿梭过斐守岁的头颅,他一不做二不休,带着陆观道一起拱手作揖与男子:「神君大人。」 男子:「虚礼。」 猜对了。 斐守岁抬眸:「不知大人……」 「与你无关。」 被堵了话术,斐守岁即刻闭上嘴,他知道,有时候话绝于口,还能免去灾祸。 果然,三尖两刃刀没有动手。 斐守岁低眉顺眼,带着陆观道往前,却在将要走到之际,听男子与他传音:「此后天庭你小心为妙,如若与那群仙家硬碰硬,必定有去无回。」 天庭…… 斐守岁更加笃定了来者姓名,拱手与男子:「多谢神君。」 「勿谢,还有,」见男子扶起腿软的谢义山,大声言,「今日这谢家后人我带走了。」 与谁说话? 斐守岁警惕四周。 男子又说:「我有王母令,诸位还不信吗?」 话了。 幻境在眨眼间往后褪去,如破天的黎明,白昼敲碎了黑夜的低语。 一阵寒风鼓过。 斐守岁看到荼蘼幻术之外,那本该大雪纷飞的梅花镇上空,没有一片纯白。 入目,金光透过,所见是手持兵器,身着盔甲的天兵天将,他们于层云之间,俯瞰梅花镇。 还有那位站在一众将士前,三只眼睛,身旁有细犬的二郎真君。 三尖两刃刀见了主人,立马旋转身姿,飞回真君身边。 斐守岁哑了话头,活了这么个千年,他是头一回见到天兵天将。这些在天上当差的神仙,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他用画笔点化凡人冤魂?可先前幻境里,神早已告诉他无碍……无碍…… 原是如此。 第360页 心中巨石缓缓下落。 斐守岁不自知地嘆出一气,他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天界众神。 因离得太远,神仙们的面貌模煳不清,依稀在前排,斐守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一个手持琵琶,一个执剑怒目,还有持蛇的金甲与握伞的天王。 真的来了,而他的幻术何以敌对。 斐守岁轻笑一声,传音谢义山:「谢兄,保重。」 那谢义山早说不出话来,惊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阵仗。 「这是……这是……」 「不是为你而来。」男子瞥一眼顾扁舟。 见素? 斐守岁联想到了所谓「渡劫」二字。 「莫不是什么轮迴劫难。」 「这世上哪有什么轮迴……」 说着,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木制的漆黑令牌:「诸位若不信,大可拿去细看。」 令牌上刻有复杂铭文,斐守岁隐约察觉到上面的一丝仙力,还有少之又少的狐妖之气。 狐妖并非花越青。 但,那群天兵天将无人动身。 男子看着云层,冷哼一声。 有一着红衣的仙君站了出来,他扫了眼男子与谢义山,笑道:「此事本就与谢家小娃娃无关,孟章,你带去便可。」 谢义山这才想起要解释:「斐兄,海棠镇那会儿,我被师祖奶奶带去疗伤的山头,正是这位孟章神君的府邸。」 「原是这般。」 斐守岁早猜个七七八八。 便看到红衣仙君抬手做一请字:「但你不可阻拦我等处置见素,还有……」 眯了眯眼。 千万双仙的眼睛,一下汇聚到斐守岁与陆观道身上。 「还有镇妖塔守牢人。」 第174章 荒诞 话语穿过层层棉云,落在斐守岁头上,轻飘飘的,好似不起眼的一卷落叶。 斐守岁受了那几个大字,也没有畏惧,仍旧望向说话的红衣。 红衣看渺小如芝麻的斐守岁,笑了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见素。」 见素…… 顾扁舟站在斐守岁与陆观道之前,背上的焦尸在仙法中一点点消散,而他低着头,看不清是何表情。 悲伤? 亦或者是……沉默。 不知为何,斐守岁有些遗忘顾扁舟调侃说笑的样子。那有些弯曲的背影,好似在告诉斐守岁,这时候的顾扁舟定是伤感,定是痛苦。 痛苦什么? 有阵冷风从尚在喘息的幻境中吹出,吹扁了斐守岁的长袍。 一片白茫茫的光里,就见到顾扁舟缓缓下跪。跪得很轻很轻,轻到风儿能把他捲走,捲起衣袖三两。 众神不语,似静夜。 顾扁舟开了口:「孟章神君,烦请您先带伯茶走吧。」 孟章不语。 「毕竟我是他先人,如此审判,有失了颜面,」顾扁舟咳嗽几声,「也是我害了他,还有道门……」 「那你当时就该回去一趟,何必了现在。」 孟章翻看着西王母令,瞥见斐守岁。 那眼神略过,似乎话里有话。 斐守岁与之对视,看到孟章垂了眼帘,转身便拉起谢义山:「走了,解竹元还等着你赏雪吃茶。」 「不是!神君大人!你等等!」 谢义山踉跄几步,试图冲着斐守岁说什么。 孟章冷不丁地封了他的嘴巴,只传音:「想要救树妖就乖乖听话,天庭不是你能闯的。」 谢义山睁大眼,而斐守岁与陆观道正朝着他拱手作揖。 「谢兄,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谢义山慌乱了表情,他试着给斐守岁传音,却使不出术法,变不了咒念,只得一个劲地冲着孟章比画。 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手势,孟章略有不爽:「别发疯。」 嗯??? 「这么多仙家在,你是什么大拿,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私语,」孟章冷冷地传言,「江幸与雪狼一族还等着,快些回去,好做打算。」 江千念?? 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谢义山就差没把「为什么」嵌在眼里,可他又不好意思抓那孟章神君的衣袖。结果,话也说不出,哼也哼不了,稀里煳涂地就上了马车。 孟章终于把谢义山安顿好,转身与那天兵天将:「诸位,若还不信,大可派人去崑崙对峙。」 本就安静的天兵,响出一句。 「神君为何偏袒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儿!」 是那正儿八经的北方多闻天王。 孟章揣着手,坐在马车前头:「只是为王母办事,别无其他。」 王母…… 解十青…… 斐守岁紧紧地捏住手中令牌,就在刚刚,孟章拽着谢义山上马车的那一刻,一股灵力塞给了他这个东西。 这分明是王母令。 那孟章神君是何用意? 斐守岁的手指摩挲着令牌,他知道能在天兵天将面前做手脚的并非寻常神仙,况且二郎神还站在众仙之中。 感知着令牌的灵力,斐守岁的指腹轻划过令牌的凹凸印记,浑厚、深沉的力量好似在安抚守岁的心识。 莫不是保命? 马车声渐渐,没了谢义山的聒噪,这梅花镇顿时少了生气,只剩了冬日的冷。 趁着众仙家谈论王母令,斐守岁打量起周围。 第361页 在百衣园前。 梅花镇。 没有一个活人。 明明百衣园地处繁华,却不见任何行人踪迹。 空荡荡的街市,低垂摆的旗帜,金乌白色的冷光,暖不了一块石砖。 那冒着热气的肉包,那滚着沸水的铜炉,还有吃剩了一半的面条,静止着。面挂在筷子上,就像是一瞬间,梅花镇人被判有罪,去了阿鼻地狱。 斐守岁垂眸。 天上红衣开了口:「槐树妖,你在寻这镇中人?」 斐守岁立马带着陆观道一起半跪,谦卑言:「小妖不敢。」 「无妨,不如就让你看看现在的梅花镇,」红衣又与顾扁舟说,「见素你也抬头,瞧瞧如今之局面,是何模样。」 说完。 红衣拍了拍手。 灰色的天开启了时间,吐下一地鹅毛大雪。 只见,本该暂停的梅花镇,顿时有了人声。 肉包被递了出去,铜炉被人拿起,那还有半碗素面的桌前,有一双筷子搅和着。 吃面的口内嫌弃道:「这天儿真冷,虽说是年三十,但上菜才多久,面条都冻住了!」 「可不是嘛,今个儿不知怎么的,格外寒战,就好像老天爷在生气哩!」卖肉包的数着铜钱,搭了茬。 「天冷些就冷些,别遇上十几年前的事就好了。」 「哎哟!」 听此言,数钱的立马跳起来,「你少说晦气话!今晚就要点炮竹,赶年兽了,可盼些好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 吃面条的开始吸熘。 但斐守岁在两人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活人气息。 那开蒸屉点铜钱的手白骨森森。 那吃面条的人没有皮肉,面条在牙齿里上下碾压,随意剁了剁,便顺着空荡荡的胸,耷拉在腿骨之间。 还有路过买完菜的大娘,一身厚衣包裹了白骨,好是瘆人。 本该热闹,有生机的长街,除了白骨,什么都没有。 买卖的声音围绕着斐守岁,斐守岁从未见过这样的城,他勐地意识到一事。 脱口而出:「幻术……」 与海棠镇一样,但此处更为精妙。 先前嘲笑谢义山小胳膊小腿的白骨大娘,直愣愣地走过斐守岁身侧。 说道:「也不知这大院子以后要做什么,荒废着多可惜啊。」 大院子? 斐守岁勐地转头,闯入他眼里的是一残破、挂满蜘蛛网的老宅。 老宅有了年岁,摇摇欲坠地坐在街市最中心的位置。白雪垒在老宅屋檐上,压弯了砖瓦,有三两白骨稚童飞奔而过。 笑着闹腾:「这儿分明没人,你这个骗子!」 「呸呸呸!我才没有骗人,昨夜从柳家伯伯那里出来,就听到里头有唱戏的声音!」 「唱的什么?」 「唔……」 小白骨停下脚,站在破旧老宅门口,他歪歪头,透过了斐守岁惊讶的眼神,捻了两指,唱道,「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 「我为你陪尽笑脸,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讲话呢……」 「万福,万福啊……」 「这……」 斐守岁哑了声嗓。 红衣笑对顾扁舟与他:「这就是梅花镇本来的模样。」 话落。 打街前头,跑来一个男子。 睁眼看,那人大腹便便,却肉身完好。 「哎哟,殷县令,您怎么来这儿了?」大娘笑道。 殷? 斐守岁见殷朝老宅跑来,这般体态,滑稽满面。 陆观道却在旁纳闷:「先前他长这样?」 不。 斐守岁摇头。 先前初入梅花镇时,殷县令并未长得如此肥硕。而眼下的他,犹如一只从猪圈里偷跑的黑猪,但若说胖,又并非如此。 是神态。 斐守岁低眼,看着殷摔倒在老宅阶梯之前。 殷直面扑入雪里,他哼哧着鼻子,白骨手掌扒拉一把阶上白雪:「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女儿,我的女儿,我养你这般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女儿? 是殷姑娘。 「呜呜呜……」 殷摔断了腿骨,侧躺在雪地里,他蜷缩起身子,「怎么办,怎么办啊,没有了粮,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斐守岁记起殷姑娘所言的饥荒。 大雪飘飘下,殷还在哭。 好些个梅花镇的人聚在了老宅前,他们窸窸窣窣地交谈,窃语着殷的惨样。 说什么:「这不是县令大人?」 「唉,又在发痴病了。」 「毕竟前些天,那殷大姑娘的坟被人给刨了……」 「哎哟!你别提这事,这是说不得的!」 「哦哦,说不得,说不得……」 可渐渐地,人群就散开了。 雪花掩盖了痕迹。 街市还是那样的热闹,卖狼皮的,卖白菜帮子的,人来人往唯独绕开了殷。 殷就像路中裂开的大口子,谁人见了都要绕开,避之不及。 斐守岁沉默。 顾扁舟也没有说话。 红衣仙人便一挥手,白骨与黑猪重新消失在梅花镇里。 大雪停歇,死亡笼罩在梅花镇上空。除了蜡梅艷得滴血,其余所有颜色都成了灰白。 第362页 斐守岁再一次低下头,听候神明审判。 良久。 有古钟般的声音响在三人头顶。 那声儿道:「见素,你可知罪。」 罪? 顾扁舟回:「哼,愧对百姓苍生,自是有罪。」 譁然。 红衣马上打起掩护,道:「见素,你罪不在此。」 「罪不在此?难不成我的罪是儿女私情?」 顾扁舟缓缓抬眸,「难道一个好笑的情劫,就要将梅花镇所有人的性命掩去吗!你们给自己安排的所谓劫难,就是祸害黎民百姓,祸害天下太平,对吗!」 却听寂静之中,二郎显圣真君轻笑一声。 顾扁舟续道:「如若没有神仙劫数,天下苍生就不会如此痛苦……」 「见素你……」 红衣面有难色,看向二郎神。 二郎神笑着收了长刀,并不言语。 「你们如此大动干戈,是想要做什么?为了收服这一镇的鬼怪,还是为了充实自家后山的侍卫!」顾扁舟冷哼,「可惜了,可惜了,她们一个都没有活……一个都没活下来……」 说着,焦尸渐渐散开,散成了灰白之中浓厚的黑。 顾扁舟低垂眼眉,眼中有了水光:「要是活下来就好了,要是活着,说不定捡了性命,还能承了仙光……可……」 可? 斐守岁余光瞥见顾扁舟站起了身,焦尸随着动作愈发碎裂。 清脆的,宛如一朵枯萎的花。 顾扁舟惨笑一声:「可她们,没让你们得逞,不是吗?」 安静。 太安静了。 顾扁舟的惨笑便在空中蔓延:「哈哈哈!好啊,好啊,得道成仙说得如此美妙。长生不老,说得这般让人艷羡。但这千年的枷锁,又有谁耐得住。」 视线一转。 顾扁舟松开了手。 松手之后,焦尸没了仙力,被风吹散在他身后。 哗啦啦的声音,好似吹开的不是尸首,而是女子的裙摆。裙摆在雪地里旋啊旋,本就不该如此纯白的她,被世人描绘成了雪莲。 在高原之中,要有五彩的绳,要有铜质的铃,要有写满经文的白布,才显得不那么寂寞,但她,只有白色。 但梅花镇,只有死亡。 顾扁舟背着手,抓不住一把灰黑。 「我在人间的事情还没做完,百衣园几百条孩童的性命还没有着落,我……」顾扁舟看着灰色苍穹,「我还不能回到天上。」 第175章 入局 「你们心里的算盘,自己给自己打去吧!」 顾扁舟一身赤红,与白雪之中挺直嵴背,「我知道歷劫失败的下场,不需要你们给我解释,这下场……本就是我应得的。」 斐守岁看着顾扁舟拍了拍衣袖,拍去袖上尘埃。 「不就是世世痴傻行为乖张,不就是世世乞讨一身污糟,对你们干净衣裳的惩罚,不过人世间最寻常的东西。」 顾扁舟看了眼众仙,「华彩琉璃色,就这般捨弃不了吗?」 见他甩袖转身,面朝了斐守岁与老宅。 又道:「这一回的念想,我替你实现好了,荼蘼。」 话音刚落。 那灰白的天,裂开一个口子。 五光十色的彩云从天而降,降在了众仙之中。 审判开始了。 顾扁舟却不急不忙。 彩色的云里长出了漆黑锁链。锁链窜梭过仙光,一条一条扎入梅花镇的土地。 泥土是腥臭的,有冷的白雪混合臭味,溢在鼻腔。 黑色锁链有目的飞向顾扁舟,顾扁舟背对着它,没有躲闪。 躲不了,顾扁舟笑看斐守岁,口内低声:「斐兄,是我拖累了你。」 言毕。 那锁链毫不犹豫横贯了顾扁舟的胸口,直直地飞上天去。 顾扁舟下意识要去捂,却生生停下动作,他看到锁链长出了青苔。在他眼里,锁链成了藤条,上面冒起嫩白的花苞。 花苞一朵朵盛开,花蕊是一只只青绿的佛手。 佛手托住了他的长髮,索性大红衣裳,不细看,是看不出血的。血顺佛手指尖往下滑落,手心、花苞、藤条还有彩云,都沾了血珠。 刺眼的血珠滴在地上,沁入皑皑大雪,凝结成厚重的画。 顾扁舟歪了歪身子,一步一顿,走向老宅。 斐守岁没有动身,他的手压着陆观道的手,看那顾扁舟走过了他们,血腥弥散开来。 一滴,又一滴。 「啊……」 顾扁舟仰起头,有佛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你怎么败成这样了……」 他咳嗽几声,佛手就跟着抖动。 仿佛是不久前,陷入窄门一般,顾扁舟伸手推开了老宅的大门。 斑驳的朱红色,沾去一手鲜艷。 大门打开之后,扑面飞灰一脸。 放眼,这里头哪有什么戏子,哪有什么木偶,就连戏台都没有的地方,聚不起一个人头。 空荡荡的大厅,蛛丝密布。 顾扁舟抬腿,高高的门槛,让他踉跄一下,铁链生扯了他的皮肉,他痛得冒出大颗汗珠。 却笑道:「回去,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谁来沉冤昭雪,谁来替那些孩子……孩子,六月飘雪了,孩子……你不该埋在小小的棺材里,你该……你该好好长大的……」 第363页 「咳咳咳……五品的官服,岂能尸位素餐!」 「孩子,孩子们,受苦了,你们受苦了……不用再怕了,人间这般的漆黑,但至少……至少那地府判官明辨是非,至少地府的火盆能让你们取暖……」 「啊……你……你看着我作甚……你为何要待在巨石之下,傻等……傻等我呢……」 终于,支撑不住,吞下最后一句话语,顾扁舟僵僵地倒在了地上。 扑通,尘埃飞起,再轻轻坠落。 灰色抹开,打暗了大红山茶。 顾扁舟吃了一口尘土,他半眯着眼,虚弱地说:「哈……入你仙门,永生永世无法逃离……快跑……快跑……」 陆观道欲动又止的动作,好似再问:「不跑吗?」 跑…… 斐守岁不敢看仙人,他知道这里哪一个神仙都能捏死他,如捏死一只白鸟,那般简单。 又能跑去哪里。 天涯海角,在神的眼中,不过五指山的一头到另一头。 顾扁舟的仙人之血勾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偏着身子,不自知般看向老宅。 白与灰,灰与黑,黑与红,还有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的院落。 能看到先前,拿着冰糖葫芦的孩子穿堂而过,冻红了脸蛋,好不开心。孩子跑过,又走来叽叽喳喳的看客。看客脸上冒着热气,谈论今日的唱曲。 唯独顾扁舟,躺着,流着血,像是煞风景的一人,不那般体面。 斐守岁正要转回视线,却有彩云在老宅口聚集。 云朵吹啊吹,聚成一个矮矮的人样。云里渐渐有了霞光,仿佛这里头在生什么东西,生出一个普天之下的善人,才能皆大欢喜,喜笑颜开。 静静的,云开雾散后,里头有人踏雪而来。 斐守岁本是不想看,他早猜到了何人。可那人一袭佛衣,一手的玉镯,不由得牵住了他的视线。 何许人也? 女子穿彩衣,手上的金镯玉镯含了晚霞的光,眉心之间又有一点硃砂红,这般打扮衬託了薄凉的慈悲,成了明日要升的仙。但女子没有笑脸,一双温柔的眼闭上了,一长灵动的嘴也不会说话。 飘忽在空中,她是另一片彩云。 不必被门槛绊倒,不必担忧烦人的灰尘。 女子飞到顾扁舟身旁,柔和了声音:「你要替我做什么念想,见素?」 说着。 女子俯身,抱住了顾扁舟:「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你又要在人间待在几时?」 斐守岁:「……」 看到此。 斐守岁突然一惊,冷汗冒出来,忽有一片彩云,落在了他面前。 彩云…… 神仙…… 斐守岁咽了咽,联想起适才孟章神君所言,他知道,该轮到他了。 只见守岁慢慢收拢视线,他于众仙眼下全跪,磕了一个响头: 「槐树妖,愿回塔内守牢。」 「什?!」 一旁冷颤不停的陆观道欲拉住斐守岁。 斐守岁又说:「小妖千年前被迫落于人间,如今已受劫明了。见素仙君起初就与小妖言,自是『早日归天,方能修成仙身』。」 顾扁舟:「……」 陆观道:「……」 是了,跑不出去,那就体面的提袍走入谜题。解谜之人若身处局外,定是解不开的。 斐守岁想着,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知道所谓入局,并非解十青拉他去棋盘,而是他自己跳下去成就一个心甘情愿。 在。 赢得局面。 说完此话,半响之后。 彩云幽幽地飘来飘起,黑色锁链停在了斐守岁身前。 红衣仙人开了口:「那日镇妖塔,分明是你斩妖杀鬼,逃离了天庭。怎么才过了千年就回心转意,再去守牢?」 这一句,是台阶。 斐守岁接下了话:「斩妖是怕妖邪落入人间作恶。世人本就艰苦,若是再有什么邪祟,也太可怜了。」 「……有理。」 红衣又朝二郎神看去。 二郎神授意,他的第三只眼睛看向斐守岁,还有陆观道。 这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眼,偏偏故意漏看了谎话,说道:「既如此,不必大动干戈,也免得伤亡。」 「此话怎讲,真君切莫看错,」北方多闻天王执伞上前,「在幻境之中,我亲眼见到槐树妖拟成我的样子,收服鬼魂。槐妖术法,最擅变化,真君你……」 二郎神肃穆:「何必小气。」 「塑我金身,我无所谓,但此妖拟我神态实在是,」多闻天王看向另外三位,「实在是不成体统。」 「体统?」 二郎神斜了眼。 多闻天王煞住了嘴,不再说话。 红衣仙人便乘彩云而下,他先是嘆息着望向顾扁舟,后才笑对斐守岁。 彩云易散。 仙人着红袍,没有顾扁舟那般艷丽,衣裳上还有编制而成的绳结。 绳结…… 斐守岁想起手腕那根连接陆观道的红绳。 却见红衣仙人没有与斐守岁说话,他对着顾扁舟:「见素,你……」 顾扁舟流着鲜血,猩红晕染了纯白,开成一朵红色山茶。 他的手心抓着一把黑灰,黑灰连接了他身上的荼蘼。 所见。 红衣仙人不再言语,他嘆息一气,转了话术。 第364页 「唉,还不是没有度过情劫,嘴硬什么。」 幻术里究竟还发生了何事,不曾知晓。 斐守岁也能看到顾扁舟手中的灰烬,草木的气息从灰中传出,那是荼蘼。 或者普通花草。 老妖怪垂了眼帘,等候着所谓审判。 红衣仙人走到他身前,弯腰轻语道:「此去天庭有雷劫水牢,你若是去了,必定万分痛苦。」 「多谢仙官大人告知,但我……逃不了,」斐守岁像是在说给他人听,「就算殊死抵抗,也不过换一种方法押上天雷台。」 「唉,」 红衣仙人揽住了斐守岁的手,他一双眼眸里流得出「怜悯」二字,「那他又如何呢?」 他? 说的是陆观道。 斐守岁感触着身后的人儿,有赤热的视线注视着他,像贪食的饿狼,试图一步一步撕肉拆骨。 但。 贪狼又如何,怎么热枕都没用,于天之下,陆观道他不过一块小小石头。 斐守岁一横心,一咬牙:「牵扯上做什么,早不该相识。」 「哎哟,」 红衣仙人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背,像个邻家的老太太,「你说这话,可要惹得眼泪汪汪,撕心裂肺了。」 哼哼笑几下。 红衣仙人起身,也扶起斐守岁,他朝那虎视眈眈的陆观道看了眼。 「好生有趣。」 「……」 斐守岁不敢看陆观道,便也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一次问候。 宅内的顾扁舟没了动静,宅外的斐守岁等待着刑罚。 彩云里。 黑色的锁链攀上了斐守岁的双膝。斐守岁仰头,直视浩浩荡荡的仙子仙官。 云朵覆盖了梅花镇的死气,让梅花镇变得更加失真。这儿已不是人间桃花源,云彩反到让镇子变成了话本中的鬼怪之地。 暖的成了冷的,阴森森的眼睛在角落里窥探异乡之人。 斐守岁不挣扎,也不慌乱,任由锁链困住了他的双脚,困住了他的双手。 还有脖颈。 很重。 锁链挂在身子上,压弯了斐守岁的嵴背,若要直起身子,必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可斐守岁背着手,他的后背比任何人都直。他知晓,要是低头了,要是顺从了,便再无重回之日。 身后的陆观道想要拉住他,被他甩开。 陆观道失了神般,抓住一团冬的冷:「不是……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 彩云涌出来,裹住了斐守岁与顾扁舟。 斐守岁笑了下,徒留一个背影:「对不住,我食言了。」 第176章 黑牙 下大雪了。 天,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陆观道被术法困在原地,只能仰首望着那一抹飘去天上的身影。 黑色锁链敲击的声音,响在陆观道的心识中。那带了污糟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上,化成一行温水。一口接着一口的热气扑出来,打湿了本结霜的眼睫。 看着看着,那个身影越缩越小。 陆观道极近地仰头,痴说:「斐径缘,你又不要我了……斐径缘,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池钗花在后头死命拦住人儿。 人儿却不紧不慢,握住了女儿家的手腕,他顿了顿,回头:「别拦着我,就算没你在,我也飞不去天上。」 「公子……?」 「你没看到吗?」陆观道苦笑一声,他掐诀念咒,一层浅红的术法围绕在他身边,「这不是斐径缘的术法,这是那红衣仙人的。」 「他这是?」 「他……他是在拦我,」陆观道松开手,落寞了眼眸,「许是怕我冲上去,丢妻又折兵。」 「公子与先前不一样了,」 放心陆观道不会冲动,池钗花这才起身,她看到面前半跪在地上的人,言,「在梧桐镇时,就算披着娃娃皮囊,我也能看出来公子并非常人。」 「又如何?」 池钗花沉默。 「那时候我又没记起来,要是记起来了,早就扛着他跑去了天涯海角。」 话说得很轻,但落在寂寥的雪景里重如红果。 没等着池钗花的回答,陆观道就干脆坐在了地上,他抱住双膝,任由冬的冷冻住了他的长髮。 白骨们走过他,走过卧倒在雪地的殷。 皆是漠视。 他喃喃自语着:「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就註定了结局?我是不是不应该挣扎的……哦,对了,荒原……不,镇妖塔那会儿就好打消了念头,做什么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脸颊埋入布料之间,陆观道蹭了蹭衣袖下的体温。 「抓不牢,永远都抓不牢……那人儿是只白鸟,飞在冬天的雪里,哪还能看得到。千年前的镇妖塔,明明妖血溅了他一身,我还是找不到……找不到……」 没有哭声。 只是落泪。 泪水凝结了冰块,又硬又无助。 陆观道死死抓着袖口,他听到买卖的声音,听到吆喝的声音,还有那个白骨娃娃在他耳边捏唱的一曲《青丝恨》。 唱曲扯得好长好长,好似是山峦的风铃,摇着摇着就来到了梅花镇。可曲儿一进入镇内,就成了寒风的一把利刀。 长刀胡乱砍着,横穿了陆观道的心。 第365页 那心定是松散的,一捏也就碎了,又何须利刀伤人。不用修饰,早没了补丁的心,烂布一块。 陆观道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对谁说。被神捧在手上时,他是顶特殊的那一个,他与几个弃子被神丢去了人间,唯独他没有记下什么,没有看遍什么山海。 他孤零零地去找人了。 也曾在找人的路上遇到同类,曾躲在大观园的角落,看官差抄家。也曾被人踏在脚下,受了一世的风雨。 一世又一世的轮迴,神不忍直视,问他为何不听劝告,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那会儿,他还不会哭,也没有嵌入世间,看尽所谓的黑与白。 后来有个人捡走了他,照顾了他几日。 后来那人与一袭大红衣裳面容奇怪的仙官走了,他就被丢下。吃尽了风霜雨雪,也卖去了好几户人家。卖啊卖,中间有高塔,也有人间。 他如弃石,最终从塔上掉落,从人伢子的手上逃跑,跑到了道观外。 就是在道观那轮明月下,他想起了心中模煳的,捉摸不透的背影,现在想来那人应是斐守岁。 于是他害怕了,他缩在襁褓里学会了哭,哭得难听又吓人,他也知道了,先前那些人家不要他,是因为他不会哭。任凭打骂,他都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长鞭,眼睛里连恐惧都没有。 但还好,他学会哭了,他就有家了。 陆观道想着想着,心底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滚烫又酸涩的味道,灼烧了他的喉。 他不敢忘记的那段日子,他的家被大火点燃。而他今日才知,火从何处来。 火从何处来…… 陆观道慢慢抬起头,雪花愈发夸张,年三十的大雪正在一点点掩埋他与地上的黑猪。 他嘆了声:「天上怎么去呢……」 池钗花答不上来。 雪花积在陆观道的头上,肩上,还有眼睫,但雪花穿透了池钗花的身躯。 陆观道看到了,心有不忍:「是她让你来……受苦吗。」 池钗花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条烤鱼。」 陆观道:「……」 是大雨之夜,山腰寺庙,尚没有任何记忆的陆观道,曾递给钗花偶人一条烤鱼。 本是荒诞,却成羁绊。 雪落纷纷,寒风瑟瑟。 虽出口成就「公子」二字,但在池钗花心中,或许那个陆观道,仍旧是会用炭笔给她画嘴巴的稚童。 池钗花蹲下.身,笑对了人儿:「放弃了?」 陆观道移了视线。 「既没有,为何要说丧气话,起来吧,」池钗花的手递在陆观道面前,「不知我算不算得上……嗯……公子在人间,第一个没由头的朋友。」 「没由头的朋友……?」 「是了,」池钗花笑道,「哪怕我是深闺妇人,不,深闺小鬼。」 凡是能说出口的悲伤过往,都已释怀。 这会儿,轮到陆观道哑嗓,他无法回答,他与池钗花都清楚,什么是随时都会消散的术法,什么是一场春秋大梦。 但她…… 陆观道笑了下:「是不是我没有发狂,没有失心疯,惹得你害怕才来劝我?」 千年前已经疯过了,再经歷一遭,到变得冷静。 于是冷冷地看着热忱的手,陆观道绕过了池钗花的好意。 池钗花有些气恼:「果真是没有长大的孩子!真不该称作『公子』,这心性脾气还是小如豆粒!」 「你!」 于大雪下,四目相对。 「……好老套的激将法。」陆观道。 「可坐在雪地上,下场只能这般!」 池钗花手一指,指向被大雪掩盖,没了生气的殷。 黑猪僵死了,大地裂开的口子,不会包容他的存在。 陆观道瞥了眼:「我死了斐径缘会……」 话没说完。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骇了一瞬,随之他看到大雪纯白里,池钗花红肿的眼眶。 「个子高了,胆子小了!」 语出似娘亲,不甘那颓废的蠢子。 陆观道被打,气血上头:「那是天庭,不是什么唐……」 「唐」字煞尾,「宅」字被生生掐断,陆观道这才想起死在池钗花腹中的胎儿。 或许。 或许,池钗花是将他当成了…… 一咬牙,陆观道站了起来:「你与我有甚区别!」 「你说什么?!」 池钗花反手抓住陆观道的手臂,「换做是我,在刚刚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哪管术法!」 「你以为我不想吗?!」 陆观道打开池钗花的手,一阵血腥散在了冷的大雪里。 池钗花缩了瞳仁,她看到血淋淋的手掌,上面布满了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 「是我愚钝,技艺不精。」 陆观道转身要走向老宅。 却听池钗花在身后歉言:「小娃娃,对不住,我不知你……」 你在反抗。 雪下得太大,就连池钗花都以为陆观道僵了膝盖,一动不动。 陆观道什么都不想说,他垂头丧气,与自己:「补天石不补天还能有何用处?到头来,空落落一场。」 「等等!」 池钗花跟在后面,「如若想想对策,说不定……」 第366页 「对策?」陆观道于大雪纷飞里回头,「你要大闹天宫吗?」 话落。 沉寂了半炷香时间。 就在陆观道与池钗花都不想开口的时候,一句陌生的话语闯入两人之间。 「『大闹天宫』也不失一计良策啊。」 风雪里,陆观道倏地紧了神经,他立马掐诀上前,将女儿家挡在了身后。 警惕着四周。 空荡荡的雪天,黑猪已经死在过去。 至于声音,打哪里来? 陆观道冷哼一声:「哪来的疯子,还想闹天宫?」 「疯子?」 声音迴荡,如雪夜失乡魂,那般的寂寞,「可自诩平静的你,方才明明有过这念头。补天石,你在看到槐树妖被锁链困住的那一瞬间,难道没有起弒神的妄念?」 「弒神……」 陆观道再一次被迫想起黑色链条。 困住了手,困住了脚腕,还有脖颈。一切能触摸的地方,都是玄铁的冷。 怒火被点燃得彻底,陆观道咬牙切齿,说了违心的话:「我并非大逆不道之徒!」 「哈哈哈!非也,非也。你若良善,为何手掌血红?你若乖顺,又怎会害得槐树妖躲在死人窟里千年不出?你要是个好人,背后为何有这么多说不出缘由的刀疤,这些刀疤是何人所为,你说得清楚吗?」 一连串的话吐出,气得陆观道黑了眼帘。 停歇许久,观道才秉着一口气。 「好啊,好啊,这世上所有的恶果均是出自我手,你可开心了!」 说罢。 术法一现,红衣仙人的浅红散开,陆观道飞快掐诀冲破面前朦胧的白雪。 雪噼里啪啦地溅走。 视线突然的晴朗,让陆观道与池钗花一下子看清了来者何人。 来者…… 来者竟是故人。 一口的黑牙,脸颊上有刺目伤疤,矮小健壮的身子,就连双脚都陷在厚厚的雪中。 梧桐镇,黑牙。 黑牙乃是池家的老僕人,镇外棺材铺的纸偶师,也是与唐家兄弟有着密切往来,甚至牵扯上镇妖塔乌鸦妖怪的……凡人? 陆观道眯了眯眼:「你不是……」 早死了。 但,身侧还有个池钗花的鬼魂,陆观道也不敢妄下定论。 只见黑牙笑眯眯地搓了搓手,那双粗糙黝黑的手掌,仿佛能搓出三两纸偶:「我不是那个做纸偶的。」 「嗯?」 陆观道下意识护住池钗花,毕竟黑牙生前对钗花纸偶的痴迷,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至于还有一层,他就像在模仿斐守岁,模仿着曾经站在他面前的故人。 陆观道简洁明了:「那你这面皮何来?」 「面皮?」 黑牙摸了摸脸,于一口口热气之中,吐出真言,「他死得太惨,冤魂困在梧桐树下,我路过就点化了他,顺道借了他的皮囊。」 第177章 天庭 呵。 又是个骗子。 陆观道心中暗骂,他打眼见到黑牙魂魄与肉.体的契合,哪能是借皮囊而来的产物。 便是不会轻信一丝一毫,更警觉了周围。 「那么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客,怎从江南来到了高原?」陆观道笑一声,「莫不是什么余愿未了,来徒增伤感。」 毕竟黑牙心中藏着的腌臜,并非一朝一夕。 只见,大雪下的黑牙,脸色煞变,变得阴沉灰暗。 「那你知道我这一路来吃了多少苦吗?」他脖颈渐渐伸长,「你知道这高原的风有多刺骨吗?你不会以为我愿意来吧,你当自己是什么名角儿了,陆澹?」 「……疯了?」 听到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陆观道安歇怒气,平静言,「你既来,自是有利可图,不然依你之言何必千里迢迢……等等,我之『澹』字在梧桐镇还是没有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此字是斐守岁在薛宅时给陆观道的,梧桐镇那会儿陆观道只被唤作「娃娃」,从未有过他字。 可黑牙被质问了也只是冷哼一声,他眼神飘忽着看向陆观道身后的池钗花。 「哼哼,我自是呕——!」 突然,说到一半的黑牙,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股子浓稠的黑水从他嘴里涌出。 手掌挡不住黑水,腥臭又黏煳的水从指缝里滑落,滴在雪地上,黑了一大片纯白。 陆观道察觉有诈,掐诀之手蓄势待发,却听咳嗽与呕吐声里,一串从未触摸过的声音。 「对不住,对不住……」 「哈?」 陆观道后退几步,与黑牙拉开距离。 便见黑牙殷红了眼眶,声音打肺腑而出:「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见黑牙如此,还放纵他做伤天害理之事。」 「你说什么?」 一幕白雪里头,黑牙身上长出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影子在暴雪下显得暗沉,若非细看,还不如漫天飞雪。 但陆观道看不出影子的本质,任何不知底细的东西,他都警觉,不会轻易信任与靠近。 他道:「镇妖塔的黑乌鸦?」 「不……我不是她……」黑牙边吐着水,边用术法说话,「我是一块石头……」 「石头?」 同是顽石的陆观道挑了挑眉,「那我怎看不出你的石身?」 第367页 「石身……我的石身压『死』了一个白衣姑娘,我为了救她……才与黑牙共用一个身躯……」 「……」 白衣姑娘?一个身体? 陆观道开始思索梧桐镇与梅花镇的关系,但得出的结论便是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威逼与利诱:「你若说不清楚,别说黑牙的罪孽了,你自己害死了她人,难不成还模模煳煳地忘记吗?」 「忘记……?」 黑牙抬起头,指缝里的老眼盯住了陆观道,「我没有忘记!你、白衣荼蘼还有……还有东家小姐,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我与她们有什么干系,你别胡编乱造。」 「不,是我,是与我有关……」 黑牙嘴中的苦水渐渐止住,他嘴巴翕动着,好似在哭,「都怪我,是我造的孽,是我搭的桥……」 「不知所云。」 陆观道干脆不思考,就要拉着池钗花绕开黑牙。 黑牙却勐地睁大眼:「补天石,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补天石,下这么大的雪,你上不去的。」 「哦?」陆观道回身,「那你有何妙计?」 但等来的不是回答,是长长的沉默。 黑牙站在雪地里,不再弓背佝偻,他慢慢地直了身子,变成大沙戈壁的烽火台,没有燃起任何狼烟。 被盯了许久,陆观道浑身发毛。 怒一句:「作甚,有话快说!」 「……补天石,」 黑牙换了双淡然的眼睛,「我若真有法子,你愿信我吗?」 「……什么?」 …… 天庭。 四面彩云缭绕,中有琉璃金光。 一面巨大的铜镜,倒映出方才梅花镇一事。 跪在刑罚台上的斐守岁歪了歪头,他被铁链横穿了筋脉,嘴角流着鲜血,惨笑道:「仙君大人,这是做什么?」 说给了红衣仙人听。 红衣站在斐守岁面前,若有所思:「槐树妖,你说石精多久能上天庭?」 「……多久?」 斐守岁偏过头,看着铜镜中的皑皑大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是,如若这般算,三日后你将受天雷火灼之罚,那时候他赶得及吗?」 「呵……仙君大人这是在点我?」 斐守岁被锁链所伤,有些支撑不住,他努力清醒着意识,想去看铜镜中已经离开百衣园的陆观道。 可他快没了力气,视线在模煳,在变白,陆观道在他眼前一点点散开了身影。 红衣察觉道:「你伤得好重。」 「大人亲眼见我被锁链……咳咳咳……被锁链穿透了筋脉……」 「是。」 「但我比……见素好些不是吗?」 「你还关心他?你若是记起先前,怕是厌恶他还来不及。」 「……厌恶?」 斐守岁抬起头,眉心痣因受伤而红得滴血,他虚弱道,「大人是说见素仙君带我上天庭,后我被迫困于镇妖塔一事吗?」 「你……记起来了?」红衣蹲下.身。 「不,」斐守岁摇了摇头,「我没有记起什么,我只是猜到……」 对视了红衣的眼眸,斐守岁笑了下,煞白的脸衬托鲜血更加艷丽。 「猜到?」 「猜到些被掩藏的过去。」 红衣沉默。 斐守岁又言:「就像我手腕上的红绳,我也猜到了大人您的身份。」 「哦?」 红衣看到那绳子,「说来听听。」 「月下红娘,不是?」 「……是,我换了个皮囊你竟也能猜出。」 「不是皮囊,是态度,」斐守岁咳嗽几声,「先前在梅花镇,是大人打头说话,也是大人束缚了陆观道。」 「你发现了。」 「对,要不是有大人的阵法,只怕那厮早扑上来捉住了链条……哪还会乖乖地跪在原地……」 「若我说没有呢?」 「不,」斐守岁轻笑,「我了解他。」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阵法能被你发现,其他仙家又何曾察觉不了?那北方多闻天王本就对你有所偏见,他为何不当场拆穿?」 斐守岁默了片刻。 言:「二郎显圣真君。」 「……与他何干。」 「还有四象青龙,孟章神君。」 「……」 斐守岁没听到红衣回话,继续说着:「这一切该是从海棠镇就开始了,不过那会儿我沉在幻境之中,没有亲眼看到,我想……我想带走谢伯茶的不止有解大人,那时候应该还有个人,不,是神才对。」 「你与我说说,是谁?」 「是今日来接谢伯茶的那位。」 红衣仙人勾唇笑了:「怪道竹元与我说,你是顶顶聪明的。」 解竹元…… 斐守岁垂着脑袋:「不,我实在愚钝,不然怎会入局……」 「你不入局,局自会来找你,」红衣的手撑住了斐守岁的脸颊,「你受苦了。」 斐守岁撇过头:「……大人,我是槐树,不吉利。」 「世人说你,你便也信了。」 「百口莫辩,不如自担后果。」 红衣嘆息一气,挥了挥手,遣散了在旁监视的天兵。 斐守岁倾听盔甲碰撞之声,直到台上只剩他与红衣时,他才开口:「大人有事吩咐?」 第368页 「是,」红衣笑道,「唤我月老吧,孩子。」 说着。 月上君施法,让斐守岁的束缚松了些。 斐守岁察觉到:「大人不怕……」 「怕什么。」 「牵连。」 「哼,」 月上君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这群小辈偏要捉弄我亲手牵的红线,他们决定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不讨我喜欢。」 红线…… 听到此言,斐守岁终是确定了心中所想,他再也坚持不了,阖上眼帘。 那冰凉的,带着花香的药抹在了斐守岁的手腕处。 斐守岁的手腕皙白,锁链横穿处红肿得显眼。 月上君却还在说:「当年见素带你来天庭任职的时候,我明明劝过了,他不听,你也不听。现在倒好,千年前的因果吃得牙都碎了,你自己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多谢大人……」斐守岁迷煳着回话。 「还谢我?」月上君换了一种伤药,「你渡完此劫,最该登门道谢的是竹元!」 渡劫…… 斐守岁逼着自己清醒:「大人,我……」 「嗯?」 月上君正好俯身,对视上斐守岁灰白的眸子。 「我自会道谢,只是顾……不,见素仙君他……怎样了?」 「你!唉,他啊,」 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月上君扯开了话,「解竹元那小子提前找了树妖专用的药材来给我,说什么到时候定有用处。我起初没有放在心上,但昨夜收到了王母座下狐妖的亲笔信,这才去司命那儿问到了你的事,便连忙做了药膏,你……」 看到斐守岁一双泛红的眼。 月上君皱眉:「他还能有什么事!」 「那便好。」 「见素他……」 月上君为给斐守岁治疗腿伤,撩袖半跪,正欲言,看到斐守岁脚踝上挂着的玉镯,「这个镯子?」 「镯子?」 斐守岁自出生起就有一对玉镯,他言,「莫不是与神仙君子有关?」 「不,」月上君的语气缓和不少,听他笑道,「不愧是我亲手牵的红线!」 「……」? 斐守岁不解。 月上君笑说:「看来用不了多久,石精就会来唱戏了。」 「我……」 「你担心见素做什么,他眼下回到了凡间,替小娃娃们申冤去了。」 「可他?」 「他是被锁链重伤了心肺,但他又执意要去,且为了百姓也无可厚非,便让他去了。等处理好陈年旧事,他渡劫失败的下场一个都不会少。」 「世世痴傻行为乖张,世世乞讨一身污糟……吗。」 「唉!因为他欠了姑娘家情意,所以才有这般结局。那也是我牵的线,起初我就知道是段没有果的爱,可何曾想到这般发展!」 月上君掐诀施法,给斐守岁。 「这是?」 「给你抹了药,但不能被发现。」 看到伤口在术法的伪装下慢慢癒合。 斐守岁垂眸,他被锁链困在台上,无法动身:「小妖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别说什么报答,」月上君断了斐守岁的话,「都说了,你该谢谢竹元。」 「也不必谢她。」 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旁边走来。 斐守岁抬头去看,乃是梅花镇带走谢义山的孟章神君。 孟章朝月上君拱手,月上君略有不悦。 「怎么就不能谢了!」 「是她徒弟的一卦,才有今日之局面,」孟章与月上君言,「不然何须扯上他们。」 「那你来作甚?」月上君。 「我……来受罚。」 第178章 春雨 「你也知道不该在天兵天将前耍威风。」 「是。」 月上君嘆息一气,转念与斐守岁:「径缘你看看,他嘴上说着不该如何,但还是急匆匆地救走了,现在跑来领罚,你说傻不傻!」 「……」孟章。 斐守岁见着孟章欲言又止的样子,也猜到了月上君在众仙之中的形象。 但月上君是仙人,与他一个妖邪无关。 于是斐守岁弯腰,轻轻往前:「多谢神君。」 孟章眯了眯眼:「围炉煮雪,只差你与石精了。」 是在说谢义山与江千念。 斐守岁知晓,回道:「是小妖好命。」 「你……」 孟章欲言又止,但不再说出心中所想,见他甩袖转身,撂下一句,「凡间新年将至,要团圆,且趁早。」 接下此话,斐守岁抬眸。 「大人明明不说轮迴,却在牵着……」 话没完,月上君捂住了斐守岁的嘴。 眼神暗示,休要再说下去。 斐守岁立马黯淡了目光。 那本远走的孟章,回过身来:「这辈子不争,下辈子也不会争。」 「……」斐守岁。 月上君在旁嘆息:「你惹他做什么?」 「并未,是先前神君与我说过一句话。」 「他?」 「是,神君言『这世上哪有什么轮迴』。」 月上君听罢,轻笑道:「汝之今生,吾之未来。吾之今生,汝之前尘。」 斐守岁垂了头:「今生,前尘……」 「罢了,你还是管着自己为好,休要将他的酸言酸语听进去,」月上君掐诀替斐守岁疗伤道,「等过凡间半个时辰,会有仙子前来读你的『罪状』,你且闭上耳朵认下。」 第369页 「认下?」 「要是不认,只能像见素那般,你愿意吗?」 「不……」 斐守岁看着月上君白色的长髮,他从发梢而上,看到月上君的眼眸。 眼眸没有期盼,是命中注定的凝视。 守岁冲着那双眼睛,抿唇说道:「我会认下。」 「乖孩子。」 月上君的手正要触碰斐守岁,斐守岁却言。 「『拔剑自刎,玉碎瓦全』的戏码,我想天庭早看腻了。」 「嗯?」 月上君的指腹划过斐守岁脸颊,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守岁后颈。 斐守岁被迫仰首:「可若是『假作真戏,逃之夭夭』呢?」 月上君的手用力了些。 斐守岁知道自己在赌,便赌着面前仙人是否有那诡谲之心。 但手迟迟没有掐紧,话也迟迟没有回。 月上君略为复杂地看着斐守岁,极轻极轻地一句:「你早这样做了。」 「?!」 斐守岁看到月上君松了手,看到飘飘的彩云剎那间聚拢在他眼前。 那一层层七彩的棉云在他的视线里渐渐灰暗。 月上君提袍走远之时,斐守岁的视线完全暗淡了。 仙……?! 突然。 斐守岁哑了嗓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代替了他想说的话。 仙官大人……你…… 只能猜想是被月上君封住了五识。 仅在瞬间之后,斐守岁连彩云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感触不及。 这是要……要逼他认罪?! 一个想法穿过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咬牙,他拼尽全力扬起脖子,试图透过闷重的布,去唤神明不可存在的偏心。 可神明走去哪里,他都不知。 不甘一下子从心中蔓延,斐守岁吃力地想要转动身子,却发现手腕与脚腕处又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枷锁。 「原来……」 斐守岁在心中冷笑一声,「原来那『天地不仁』是真真切切的,所有暖色都是谎话,所有的生门都被人堵死了!」 守岁颤着沙哑的嗓音,他没有这般动气过,他以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以为没有死局,尚有迴旋余地。 手腕的伤口在癒合,他知道。 但癒合之后呢? 斐守岁咬牙:「这让世人如何斗得过天,这让见素如何……如何……」 还有那个陆观道。 他又如何在铜镜里,在红绳的另一端,好好活着。 气恼与悲观充斥着斐守岁眼前无尽的黑夜,他知道心中那点子计谋早被神看穿了,可他还是不甘心。 第一回,无法掩藏的心绪漫开,成了高台上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泪水在失焦的灰白眼眸里汇聚,慢慢滑落。 慢慢的。 从天而降,落在人间万亩的良田。 陆观道着一黑衣于良田边的竹林里行走,天突然下起了雨,明明前一刻还是朗朗晴空。 「这雨来的蹊跷,」陆观道按了按帷帽,「是有何变数?」 前头的黑牙看了眼天,耸耸肩:「有妖哭了。」 「妖?!」陆观道立马抓住黑牙的手,「是斐径缘?」 「哎哟!」 黑牙嫌弃地甩开,「天上这么多妖,我哪知道是槐树还是柳树?你别瞎操心。」 「我……」 「你怎么了?」一直在陆观道肩上的钗花纸偶抬起头。 「方才,有过一瞬的心悸。」 钗花纸偶歪歪脑袋:「从梅花镇出来你就这样,心悸一路了。」 「是……」 「就说是瞎操心嘛!」 黑牙用弯刀划开杂草,「有这个功夫不如早点赶路,我们要去的四象府邸,离这儿还远着呢。」 「你说的四象……」 「又来了,又来了,你都问几遍了!」 「我是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哎哟,不会不会,」黑牙劝慰道,「四象青龙能容得下赤龙余孽,自然会屋门大开让你进去。说不准人家早早预备了热茶,就等着你叙话呢。」 「……你所说,有些太荒谬了。」 「我荒谬?」黑牙赌气道,「那就别跟着,我还不稀罕哩!」 「好了好了,」钗花纸偶笑说,「我也听你们吵了一路,没完没了,还不是同行。」 「哼!」 这些吵闹的,有生气的声音,从铜镜里传出,落在了斐守岁的心识里。 斐守岁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流成了凡间瓢泼的春雨。 人间。 「奇了怪了,春天的雨还能有这么大的。东家小姐,你可当心着点,别被雨水打着!」 「我晓得,」 钗花纸人缩了缩身子,朝天上看去,「这雨是有些大了。」 陆观道听罢,马上给池钗花上了层术法。 「唉!」池钗花。 黑牙闷哼一声:「等救着了槐树妖,你再好好对他,现在给我东家小姐献什么殷勤。」 「……」 陆观道不言语,一边躲雨,一边朝那远处的葱绿走去。 明亮的绿色布满了眼眶,斐守岁看着面前极为真实的一幕,好似他现在就站在陆观道身边,与陆观道说着「雨大,小心路滑」的话。 雨水洗刷了眼帘,不管是痛楚还是五识,都在告诉斐守岁。 第370页 这儿是天庭,不是人间。 这儿没有陆观道,也没有深秋同行的谢义山与江千念。 老妖怪垂了头,黑暗给他带来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却也将铜镜搬到了他面前。 原来天上的时间这样慢,原来地上的陆观道走了这么多路。 明日又是什么时候? 斐守岁听到陆观道又在与黑牙拌嘴,听到钗花纸偶拉架的声音。 酸涩止不住地占据鼻尖,曾经最不屑的同伴,成了奢望。原来他早就习惯了黑夜路上多一个人,哪怕小小个子,只会撒娇。 人间的大雨哭哭啼啼,黑牙手上的弯刀划过好些个绿草。 斐守岁擦不了泪水,他想着看清陆观道在做什么。灰白的妖瞳,让他有些望不到陆观道。 陆观道定是跟在黑牙身后,走得极快。 铜镜那儿的说话声传来。 「我听闻孟章神君的任职时间便是春天。我们这会儿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来往的仙官仙使。」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是陆观道。 「黑牙当然不知,但我又不是他。」 不是他? 斐守岁的耳朵动了动。 「可你还唤她『东家小姐』。」 「执念咯,用了人家的躯壳,虽是死后才全部占据,但还得记着人家的好。他这个人好坏参半,我这个石精也好坏参半,不算亏待了他,也不算委屈了我。」 「思安,」 陆观道唤出一个斐守岁陌生的名字,「我总觉得梧桐镇还藏了秘密。」 前头用着黑牙躯壳的石精思安扁扁嘴:「并非所有秘密都要揭露。就像你先前给牛车人家解释纸偶,要是告诉他们纸偶里头有魂魄,他们还敢借车吗?」 「不敢……」 「那不就好了,装煳涂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 装煳涂…… 斐守岁看着大雨之中的两件蓑衣,在朝远处的炊烟人家走去。他从梅花镇来到天上不知过了多久,惹得人间已经入了春日。 万物復甦。 梅花镇的白骨,或许也开了花。 斐守岁的视线不自知地注意着陆观道,那段大寒的日子,他不敢猜想陆观道是怎么度过的。 人影没有改变,看上去还是从前。 回首时,才发觉皮囊有了痕迹,痕迹是风吹日晒。 陆观道站在屋檐下,抬起头。 钗花纸偶问他:「看什么呢?」 「总觉着有人在看我。」 「在天上看?」池钗花笑着拍拍陆观道的肩膀,「说不定是斐公子。」 「……」 「啊,我是说斐公子定安然无恙,在天上保佑你!」 「我知晓你的意思,」 陆观道低了头,帽檐上的雨水就顺着动作哗啦啦地倾泻,「纸偶身子待得惯吗?」 「没甚区别。」 「那便好,我能模仿的只有这些了,委屈你一直坐在我肩头。」 「陆公子客气。」 斐守岁眨眨眼,原来那纸偶出自陆观道之手。 便见陆观道踏入农家窄院,借了一晚的柴屋。 人间的天黑得很快,斐守岁还没有干涸眼泪,陆观道就醒了。 雨水在此时停歇,静谧的夜晚,有春虫声阵阵。水珠落在宽叶上,慢慢地与大地相拥。 陆观道呆坐草堆里,他依旧抬头,望着窗户外皎皎明月。 听耳边一点一点的水落,院内的鸡已睡,院内的狗儿也歇。月光把他的黑髮照得微亮,好似透过了云层与夜晚,两人也能遥望。 陆观道不说话,他困意全无,无法安眠。 斐守岁无法说话,他酸涩眼眶,落泪人间。 「唉……」 陆观道嘆息时,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这会儿,斐守岁的眼泪汇在了鼻尖。 这会儿,人间的春雨落叶无声。 陆观道看到明月被云层掩盖,说不出的心慌从他的心里漫开来,他的指腹摸索着脖颈上的红绳。 红绳还连接着天。 他知道,斐守岁定无妨。 第179章 审判 但可怜斐守岁,手腕、脚腕还有脖颈均被黑锁链困住。上面印着红肿的伤,流着槐树的血,若再不松开,恐怕会捂出脓水。 斐守岁吸了吸鼻子,他看着昏黑之中的铜镜。 那面镜子先前并非如此安放,是有人动过了。有人将人间的事情摆在了斐守岁面前,有何用意? 何人为之? 疑问冒出来,慢慢占据斐守岁的心,他开始思考所谓劫难。 为何月上君要他受苦,还刻意封他五识。 若要害他大可放任不管,不必疗伤。若是想让他应答,也该还他一双能听到声音的耳朵。 如此漆黑,便是瞎子一个,被人捅刀子都不会躲开。 想着想着,悲愁被掩盖,斐守岁断了眼泪。 人间也就没了春雨。 目见小雨渐歇,陆观道坐在草堆上,挠了挠头,纳闷:「这月亮……」 月亮? 斐守岁去看镜中明月,云开雾散,那月儿似玉盘,挂在树梢上。 没有异常。 昏黄的铜镜,照出陆观道的脸有些疲倦。 斐守岁细瞧圆月,耳边传来陆观道的喃喃自语。 「我记得今儿不是初七吗,这么会……」 第371页 初七? 几月的初七? 募地。 斐守岁瞪大眼,刚流过泪的眼眶又肿又红,他心中无能狂喊:「陆澹!是幻术!这是幻术!!」 声儿不能从喉间冲出。 可在柴房的陆观道浑身一颤,仿佛是被斐守岁贴着耳朵吼了声,他立马站起,着急地四处张望。 「斐……径缘……?」 斐守岁:「……」 来不及了。 陆观道看了眼尚在睡梦中的思安,他伸出手拍醒肩上的池钗花。 「醒醒!」小声。 钗花纸偶手动掀开眼皮:「公子,怎么了……」 「白日的时候,你可有见过这草屋的主人家?」 「唔……没有?」 「那就糟了!」 说着,陆观道背手掐诀,默默朝柴房门口靠近,「护住自己。」 「噫!」池钗花立马打起精神,「公子不叫醒思安?」 「他?」 陆观道边说,边去看柴房外的空地,冷笑道,「他不是思安!」 话落。 一阵带着黄色纸钱的冷风,勐地灌入柴房。 陆观道立马捂住口鼻,暗骂不好。 就天上铜镜照射,让斐守岁看到幻境之中的景象。 是大雨过后的海市蜃楼,幻术主人蝎子精坐在不远处山头巨石上,笑看着山脚的困兽之斗。 至于真思安…… 就是蝎子精身下的那块巨石。 斐守岁紧了眉梢,这种千年妖怪的术法让陆观道察觉已是不易,只希望能活下来,求不得一个全身而退。 便见。 陆观道一脚踹开了柴房的门,走向寂静院落。 人儿先是看了眼明月,后才警觉起四周,他言:「你是我捏出的纸偶,且一直在我身边不会被调包,但思安就不一定了。」 回过身,看到思安睡得死沉,陆观道冷哼。 「他这般心思缜密,我起身的那一刻就该醒了!」 言毕,陆观道甩手变出一把纸扇,他望向明月,正巧对上了铜镜外斐守岁的眼睛。 可惜,斐守岁望着他,而他望不到心心念念。 纸扇一旋,陆观道模仿斐守岁的术法,变出白盈盈的水墨。墨水裹住他的手,掐诀时术法的威力再添一层。 斐守岁见到,心里头嘆道:「倒是学了个六七分。」 刷地收起纸扇。 陆观道又用术法变出一把长剑,他笑说:「不知是哪路豪杰,带走了这么一块重石?」 蝎子精坐在思安背上:「你同行之人虽重,但他识不得我真身,重又有何用呢?」 「……」陆观道。 钗花纸偶与一旁:「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把思安放在眼里。」 「思安不是几千年修为的妖怪吗?」 陆观道看向假月,闷哼一声:「这条路上几千年的老妖怪多了去了,也就只有他会被同类抓走!」 话落。 看陆观道捻指挥起长剑,直直地朝明月砍去。 那剑银白,剑气如飓风冲破幻术一角,拦腰横断玉盘。 钗花纸偶死抓着陆观道的衣袖,险些要被剑气吹走。 蝎子精见了:「哎哟,竟然不是个草包,我还以为你的术法是眼泪,所到之地哭声遍野呢。」 陆观道「啧」了声,不理蝎子精所言,他再砍幻境,便是银剑之光碎了星辰,将圆月摘下。 月亮四分五裂,散开在夜空之中,宛如晃晃鹊桥。 碎星掉落,正好底下有一池春意揽住,化成一面波折的镜子。 斐守岁瞥见池面倒影,印出巨石上的蝎子精 蝎子精仍是乐呵呵的,丝毫不见慌张。 而此时,铜镜蓦地一转,只留下偏偏一角。 斐守岁一愣,立马回过神要用耳朵细听人间声音,但五识还被封着,他除却眼前漆黑,什么都触摸不到。 人间的陆观道不知怎么面对危险,而斐守岁自己更是陷在了沼泽里,难以脱身。 守岁嘆息一气,微微将身子摆正,他听寂静的彩云,他知道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至于用意…… 他暂不知晓。 静默了好一会,好似是在等待什么,斐守岁再一次要去瞄那铜镜,头仅是小小歪斜就被一只手掰了回来。 他能感触到手的粗糙,指腹轻划,手掌里有厚茧。 习武之人? 但有官位的神仙,并不会亲自下场。 斐守岁猜测着眼前景象,这片昏黑里,说不定早有仙官拿着他的「罪状书」,在朗朗宣读。 沉了心思。 等候着天雷与水牢。 忽的。 斐守岁又被糙手按倒在地,跪了个彻底。索性伤口不痛,他也看不到自己跪了什么仙。 便将这一切拟作了梦境,但愿大梦之后,入目是安静的草屋,余他一人煮茶品茗。 停了些许,估不得多少时间,斐守岁双膝疼痛,额头冒出层层细汗,他定着心神在耳中慢慢捕捉风的声音。 一点点。 一点点的风声,里头还有细语。 老妖怪动了动耳朵,他好奇,甚至是兴奋地在寻找风里的故事。 只听到一句:「槐树妖,你可知罪?」 「……」斐守岁沉默。 「槐树妖,你可知罪!」 第372页 那声音加大,在风里刮着斐守岁的耳识。 耳识在黑夜里更加敏.感,斐守岁微微皱眉,不回答所谓审判。 还能是什么? 斐守岁早料到接下来要质问他的话,除却作恶多端与杀人放火,便只剩下那十八层地狱的各种罪名,只要随便找来一套,他也就跑不了了。 但他本也没打算跑。 月上君封他五识是为了让他认罪,他就算听到了也无法作答,又能跑去哪里? 听那振振有词的罪孽,斐守岁轻笑一声,笑得很刻意,以至于他能感触到左前方那一袭红衣的差矣目光。 是月上君。 许是担心出错,又回来了。 斐守岁眨了眨妖身灰白的瞳,他逐渐看到漆黑之中一团又一团的仙力。 浅红,银白黑袍……还有一抹与他一样,跪倒在地,好不狼狈的大红山茶。 斐守岁没想到这一茬,他甚至都觉得顾扁舟应该还在人间,就如刚才月上君所言,应该还在的,怎会到了天庭。 守岁有些头痛,他试图寻找那不是顾扁舟的证据,却在抬眼那一剎那,正正好对视了红山茶的眼睛。 两人相望,復又移了视线。 是顾扁舟,见素仙君也。 耳边又有鬼叫似的风。 唿啸中,斐守岁听到嘈杂的声响。 有人在说:「西山大人真是功德无量,救了这么多小娃娃,后人要给你建庙上香也不为过!」 嗯? 不是天上的仙官,是人间? 斐守岁眼前漫开一幕。 「哎哟哟,你说的什么身后事,就当是眼前!只要这案子昭告天下,我们西山大人啊,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咯。」 「一身红衣配红人,好不妙哉,妙哉。」 「我说你们还有心思取笑?」 坐在高堂,一丝不苟的长翅煞了话,「还不快来看看这几百条人命,何处走丢的,何处被卖的。这里面的事情繁多复杂,眼下不是庆工的时候!」 好像,一闹而散。 斐守岁看到在高高院子里,又只剩顾扁舟一人。 顾扁舟眯着眼,他仰头望那高堂的官儿。 当官的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州什么县的娃,是何时报的官,又是何时被人瞒下。 顾扁舟听着听着,笑了下,也提袍走入屋内。 须臾。 有风。 记得那日也下了雨,但火,着起来了。 斐守岁目见一把大火顺着春风烧光了所有。 黑漆漆的云层,是惊蛰的时候,细雨还在绵绵地下。 「来人啊!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 「天可怜见,怎么会这样!」 「别说丧气话,有这闲工夫还不快去打水!你看看西山大人,早冲进去了!」 「他冲进去做什么?!这么大的火,他是要找死吗!」 「哎哟,大人!这院子里全是稚童走失案的文宗捲轴,是西山大人往上爬的梯子,你说他急不急!」 「放屁!顾兄不是这般的人!」 看到焦黑的长翅影子推开身边的官袍,「就你们这些只知道银子票子的傢伙,我!我!」 说罢。 那焦黑冲进了火里,再也没有出来。 高台上,有暖风吹过。 斐守岁再一次感触到先前熟悉的仙力,是四象青龙孟章,乃与春有关的神仙。 初春啊初春。 斐守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透了众仙家,瞥见顾扁舟的苦笑。 他上天了。 人间的他,也就不在了。 火海里灰扑扑的,什么都没留下。 斐守岁闭了眼,不想再看到这些,但一幕幕顾扁舟人间的事情涌上他的脑子。 一幕幕昏暗的、没有光的、老旧的皮影戏。 吱呀吱呀,连个拉曲的人都没有。 年三十到现在,在天庭也不过斐守岁晃神的时间,怎么就过去了数月。 风依旧在刮。 春到了,会下起小雨。 听仙官审判,听耳边寂静的彩云。 斐守岁知道月上君解了他的禁制,为的就是让他听到,听一听他自己的罪。 那顾扁舟又罪了什么? 大红山茶燃烧在对面高台,火一样赤红。 斐守岁咳嗽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肺发痒,又痛又难受。咳了好一会,直到扑面的大火灼热了高台,斐守岁才看到,他失明的双目看到大火。 火光沖向天庭的尽头。 他见,一团火焰,还有一个曾经在他面前说笑的顾扁舟,于火焰中闭了眼,一动也不动。 第180章 宝鑑 「槐树妖?」 突然,一句声音敲碎了斐守岁的思考,他转过头去,见着在宣读他罪状的仙官。 「你也看到见素的下场了,」仙官顿了顿,「你可知罪?」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好似一句家常。 斐守岁看着仙官的脸,他又看向仙官身后的月上君与孟章。 这是做什么? 春天的神,为何来看他受罚? 垂着眼帘,守岁将视线重新放到天庭的彩云上,他能说话了:「我……」 撕扯开的嗓子,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斐守岁咽了咽,好似咽下了人间的晚春,他说:「我知罪。」 第373页 此话了,顾扁舟身上的大火又旺上一层。 而顾扁舟的人在里头没有踪影,只有漫天的火灼烧在斐守岁心中。 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可……警告一个手无寸铁的树妖作甚? 斐守岁疲倦了眼,他视线一扫,落在那个既对他好,又要束缚他的红娘身上。 月上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眼中露出的关照不像是假。 至于孟章,与那些仙人一个模样,淡然还是淡然。 成仙就没了七情六慾吗…… 斐守岁不能停止思考的心,再一次盘算起利弊。他分明见到鲜活的见素,分明能从月上红娘那儿听到关心,可为何,围在他身边的神君仙子又成了木雕似的脸。 他有些想不通了。 心识里的槐树晃啊晃,斐守岁衣不蔽体地跑向槐树。千年来,只有树冠是他的屋檐,他只能躲在稀松的绿叶下,猜测着人与妖的心。 眼下,又多了神。 斐守岁疲累地掀开眼皮子,说:「我有罪,劳请仙官大人一把天火烧了我,来个痛快。」 月上君:「……」 审判的仙官却言:「看来你方才没有好好听。」 哗啦啦的翻书声,翻到了一页。 「槐树妖,」 仙官眼角的余光掰开了点,洒在斐守岁身上,「即日压去同辉宝鑑里赎罪,活着出来死罪可免。」 活着…… 死罪…… 斐守岁仰起头,光明正大地笑了声:「死了,就在里头不用出来了,是吗?」 听到这话,月上君紧了眉梢。 斐守岁瞥见月上君的表情,蔫蔫地垂下头,他像一只知道死期默默离家的老猫。 他补上一句:「所以……小妖明白,小妖领罪。」 长发落在天庭的玉砖上,斐守岁将嘴里的乖张碾碎了吞下。 「小妖,罪不可恕,幸得仙官大人眷顾,方才有一线生机,小妖……」 一阵奇怪的风吹来。 吹开烧着顾扁舟的大火。 斐守岁干涸了喉,反刍着千百年来说给人与妖的话:「小妖定也不负大人期盼,全须全尾地回来。」 「……」 审判的仙官听完,突然笑了一声。 紧接着,一众神君仙子都笑了。 哈哈的大笑响在高台上,斐守岁诧异地抬起头,扑面的大火从顾扁舟那处蔓延。 火是饕餮,在仙人的笑声里吞噬了仙人。 斐守岁看到火光没有节制地燃,这么嚣张,这么无拘无束。 好似陆家村,燃在陆观道面前的火,点给了斐守岁看。 火里有逼仄的笑声。 笑声成了一罐没人要的酒,酒瓶子碎了,笑声便盪在彩云上,带着火与酒香,困住了斐守岁。 火前唯独没有笑的是月上君与孟章。 那一瞬间,斐守岁瞧见月上君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是什么。 「他还是与千年前一样,犟得很。」 孟章也说了一句:「那提点他做什么?」 「好不容易见到有血有肉的后生,其能忍心?」 啊…… 剎那之后,火,也盖住了他们。 斐守岁读出了唇语,同时失了力气,他躺在大火前,他看到大火拥抱月上君与孟章的脸颊。 大火的影子又肥又宽,落在玉阶上,是摇摆的火莲。 他也看到大火飞也似的跑起来,却始终没有烧干远去的两人。 「原来……」 斐守岁成了那个陆家村里无法动弹的陆澹,他惨笑道,「原来我早在了同辉宝鑑里头,您是来叫醒我的……」 被火掩盖的身影一停。 「后生辈弯不了腰……但后生想说……」斐守岁朝那红衣笑笑,「多谢……」 只见一左一右停下脚,融在火中的红衣转过了头。 「你……愚钝唉。」 「是,我愚钝,」斐守岁咳嗽着,「蠢到想要碰一碰这叫天理的石头……最后粉身碎骨……粉身碎骨……」 月上君欲上前,被孟章拦下。 孟章摇头。 火光里,月上君眉头紧皱:「救他吧。」 「救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等着您。」孟章。 「不救吗?」月上君怜悯了目光。 「您……」 孟章嘆出一气,他捻两指朝斐守岁施了法。 斐守岁挣扎着要躲开,却被定了个正着。 看到术法之下,斐守岁脚上的玉镯,手腕的木镯,月上君牵的红绳一同亮了起来。 还有遮掩不住,艷丽大红的眉心痣。 斐守岁的血沁在衣料上,那些物件的光芒把他的伤口照亮,酷似鲜花。 「看吧,」孟章淡泊的表情,说道:「早有人下手了。」 「木镯我识得,但那玉镯是谁?」 「还能是谁,顽石一颗。」 话落。 两人的身影炸开在大火中,木料爆炸之声于斐守岁耳边轰鸣。 斐守岁咀嚼着孟章说的话,这些个东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是谁要救他? 一用力,守岁想要撑起身子,大火围在他身边跳舞。 火很烫,烧得顾扁舟没了影子。 斐守岁咬着牙,长发倾倒于焦黑的土地,他刚从一个赤火幻境中出来,便又掉入了另一场大火。 第374页 好似这火是他点燃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斐守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身,却一次次扑倒在地面,没了筋脉,他连走都走不了。 「真是狼狈……」 苦笑着,斐守岁冲着大火自言自语,「这样哪儿还能走出去,用手爬吗……怕是没动几步路,我的手就磨没了……」 又咳嗽,吸入了一鼻子的灰土。 斐守岁干脆趴在了地上,任由赤火烧干他身边虚假的天庭。 手抓起一把焦土,再松松散散地落下,指尖卡满了土,脏得没法细看。 「若是成一抔土也是好的……至少自由自在,想开什么花就开什么花……怎么就成了一棵树,连家都挪不动……」 渐渐。 斐守岁闭上了眼。 火光在他面前影影绰绰,缭绕着,成了一座巨大的莲花台。 …… 再一次睁开眼时,没了大火。 入目是浑浊的水汽,周围有漆黑的巨石。 巨石陡峭,上面都是滑熘的青苔。 斐守岁便坐在巨石旁,读着一本古书。 「……」 书上写的什么斐守岁没心思看,因为他控制不了身躯,而他在身边看到了一个熟人。 就是适才燃烧在火中的大红山茶。 斐守岁沉默。 直觉告诉他,这里是宝鑑,这里是幻术,一切不可轻信,他需时刻保持警惕。 那红山茶正如其名,一身的绯红,发上坠了一个玉作宝冠,其余便是……便是手上那一把斐守岁更加熟悉的纸扇。 顾扁舟笑看着斐守岁,看了很久。 斐守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在这时身躯也抬了头。 「有话直说。」是斐守岁的声音。 顾扁舟听罢:「我来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你给我端茶倒水。」 身躯略有不爽地将视线从书上移开,一杯早凉透的茶被他推去。 「没喝过。」 「你!」 「怎么?」身躯翻一页古书,「没事就请回吧。」 「我好不容易从凡间歷劫回来,你不问问我有没有伤着,还想赶我走?好没良心。」 身躯「啧」了下,这才阖上书,把书置于一边。 斐守岁也顺着动作,略了眼四周。 周围巨石,好似有一条通往石外的小路。 小路尽头浑黑,看不清有什么。 视线又转,是身躯在给顾扁舟倒茶。 但茶早凉了。 顾扁舟立马道:「哎哎哎,要热茶!」 「……」 身躯瞪了眼顾扁舟,干脆不再折腾,将那茶水一放:「镇妖塔有水喝就不错了,再挑三拣四就出去。」 「哎哟,怎得生气了。」 顾扁舟立马接过茶盏,他细细看了,也不喝,就放到手边,拿着本该是斐守岁的纸扇嫌弃道:「你怎么在喝这样的茶。」 「你猜猜茶叶从何而来。」身躯笑了下。 顾扁舟皱眉:「不知。」 「哼,是从茶花妖身上拔的。」 「什么?!」 「怎么了?」身躯挑眉,「那妖还是你抓的,见素。」 「不不,我非此意。我是说,你这里缺什么陈设、摆件、茶水你大可跟我开口,实在不成,你拖个口信找我宫里的仙娥也行啊。」 身躯却冷笑:「你宫里的仙娥自是体谅,将东西规规矩矩地送来了。」 「那怎会……」 突然,顾扁舟煞了嘴,「哦,我知道了,是那群守门的抢了去?」 身躯颔首。 「那你抢回来不就好了!」 「不干净,不要了。」 「你!罢了罢了,」 顾扁舟一拍手中纸扇,他这才注意到扇子,笑着将扇递出,「瞧瞧,我才想起今日来找你的正事。」 身躯不语。 「径缘,别生气了,你且看看。这是我从人间给你带的玩意,先前你不是说要一块砚台吗?你瞧。」 身躯与斐守岁同时有了兴趣,朝那东西看去。 只见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放在案桌中央,旁边有把纸扇搁置。黑石,斐守岁不记得,但纸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游歷人间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 斐守岁大致知晓宝鑑所幻之地,便是顾扁舟念叨的旧友记忆。 也是他忘记的曾经。 同样看到东西的身躯,笑了:「你骗我来天庭当官,居然还好意思拿人间的破烂打发我?」 哦,是冷笑。 斐守岁差些没听出来。毕竟这身躯是他自己,有时候他演的太真,也会骗过自己的心。 看那顾扁舟扭头,当没听到身躯之言。 「这石头可好,你想做什么都行。你再看看这扇子,都是我从一个老人家手里买的。那老人家也是块石头,定不会太差。」 也是石头? 斐守岁若有所思。 果然,身躯也问:「你可晓得老人家姓名?」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便是,」身躯的手指划过黑石,「我看这石头是块好料子,才问你。」 「这……我想想。」 顾扁舟也跟着看了眼黑石,笑说,「我想起来了,那卖石头的老人家叫『思安』,姓什么并不知晓,我是听到他身边那个白衣花妖这么喊他。」 第375页 第181章 相思 思安与荼蘼。 原来如此。 斐守岁望着那一块黑石,想起铜镜中思安与陆观道说过的话,依稀记得「我造的孽,我搭的桥」这句。 说的莫不是思安将纸扇卖给了顾扁舟? 可这扇子……并未对斐守岁造成什么影响,反倒是用得顺手,常带身边。 既非纸扇,那只有石头了。 身躯与斐守岁一同看着黑石,身躯笑道:「扇子没甚特别之处,但石头是块好料。」 「不过我还记得一事。」 「何事?」 顾扁舟站起身:「是那个石精旁边的花妖,我总觉得……」 「似曾相识?」 「对!就好像从前见过,眼熟得很,」顾扁舟又言,「你怎知晓我腹中之言?」 身躯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纸扇。 扇面一开,挡住斐守岁下半张脸,留了眉心一点淡红的痣:「那年荒原倾盆大雨,你拉着我的袖子,也是这般说的。我还记得你故意扮成个娃娃,还朝我讨食。」 「这能一样吗?」 「哦?」 扇子一收,身躯坐在藤椅上,「仙人不可动情,你要是犯了戒律,我即可给王母通风报信,好让你爱个痛快。」 「怎就扯到情爱了!」 顾扁舟撩袖,正欲喝茶,触到茶水冰冷,復又放下,他看那躺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斐守岁,心中生了调侃之情。 只见顾扁舟上前俯身,笑眯眯地说:「你能被我这么拙劣的幻术骗到,只怕以后有人不用幻术也能将你拐走。」 「何意?」斐守岁垂着眼,琢磨纸扇。 「意思就是……」 顾扁舟一下抢过扇子,后退数步,「就是说,你会被个小娃娃骗走,枉费了千年修为!」 「见素你!」 身躯微微起身,便看着纸扇落到顾扁舟手中。 顾扁舟开了扇面,打趣道:「说不准到时候我还要恭喜贺喜你。」 「恭喜什么?」 「恭喜你再一次被同样的伎俩骗到,哈哈哈!」说完,顾扁舟掐诀给纸扇上了一层术法,「你要是缺什么,一扇扇子我就来。」 「……多事。」 身躯懒散地支着脖颈,那纸扇便在术法下轻飘飘地飞到他面前。 斐守岁尚在思考,顾扁舟又开了口。 「你说我是不是……」 「嗯?」 声音从斐守岁的嗓中哼出,闷闷的一声,斐守岁的视线已经完全和身躯重合,他跟随身躯,笑对顾扁舟,「你莫不是觉着那花妖姑娘好看,心里头忘不掉了?」 「非也,非也,」 顾扁舟抬头,看到斐守岁散了黑髮,侧卧藤椅,「一想起那位姑娘的背影,我总觉得鼻尖酸。」 「哦,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说来听听。」 斐守岁轻笑:「我想见素大人是得了一种病。」 「……」 「便是人间没有解药的相思……」 「休要胡说!」 顾扁舟立马打断斐守岁之言,「成仙得道者受凡人香火,自要将凡间事放在心中首位。若是动了情,岂不是愧对黎民苍生的日日红烛香油!」 「是是,见素仙君说得有理。」斐守岁懒散地回答。 顾扁舟却严肃得很:「这事正儿八经,你别觉得我烦。」 「既是正经事情,那你该即刻去药王那里开一帖子药,治了你鼻酸的毛病。」 「我已!」 「你去过了?」 顾扁舟沉默。 斐守岁施法,古书便飞到他面前,他一动手指,书页轻轻地翻:「治好没?」 「……未曾。」 翻书的手停在空中,斐守岁移了视线:「你……」 跟着身躯上下打量顾扁舟。 斐守岁方才无法细看,眼下是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大红山茶并不体面,衣袖上沾不少的尘土,连发梢都带了湿漉漉的黄叶,像是仓皇而逃,逃到了斐守岁面前。 被斐守岁这般打量,顾扁舟有些发毛,立马嘴硬道:「才吃了一帖,不作数。」 斐守岁眯了眯眼,好似是将顾扁舟看穿了。 笑说:「花妖姑娘可是良配?」 「我没去见她!」 「那你怎……」 斐守岁挑了挑眉,手指向那发中几片枯叶,「这叶子应该在凡间中原一带,枯黄的话,莫不是深秋时节?又着露水……我猜你来之前走过一片枯叶林,林边有溪流,而那花妖便是在溪流旁盥洗衣裳?露水……该是清晨,她与老者同行,不便在夜晚独身。我说得可对否?」 言毕。 换来顾扁舟长长的沉默。 斐守岁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翻动书页。 直到巨石上的流水飞落顾扁舟脚边时,顾扁舟才悻悻然开口。 「对了大半。」 「呵,」斐守岁冷哼,「我说得哪处有错?」 「是她未曾看到我。」 「哦?」 「是我偷偷去见了她,只是远远地望了眼,什么都没做!」 「知道,见素仙君可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就算下凡游歷也不会做伤及无辜之事。」 「……但是。」 「嗯?」 斐守岁坐起身,「有趣,这里头还有什么话本故事?」 第376页 「但是那个卖石老者发现了我,」顾扁舟泄了气,坐在石凳上,也不顾茶水冷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拉着我的手,叙了半天家常。」 「家常?」 「说花妖辛苦,一路来风吹雨打的。」 「噗。」 「笑什么?」 「书中有趣事,」斐守岁忍俊不禁,故意翻了一页,「有意思,有意思。」 顾扁舟恼了:「想笑便笑!」 「笑?」斐守岁打了个哈欠,「我笑也没甚用处,治不了你的头疼病。」 「……径缘。」 顾扁舟板正了脸面,唤了声。 斐守岁立马收下笑容,转念:「你说。」 「这一次渡劫前,我与月上君见过一面。」 「嗯。」 「他说我除去此劫,仍有一劫未度。」 「月上君说的劫难……?」 须臾。 斐守岁捻两指点燃了一旁暖炉。 「他老人家向来爱管闲事,平时就喜欢往我这边钻,给我带人间的糕点。」 「可他……」 「怎说。」 「他拉着我的手,连摇了三下的头。」 此话落。 斐守岁慢悠悠地将书拿在手中,偏过了头。 寂静里,除了流水叮咚,还有斐守岁轻轻地笑。 顾扁舟握拳:「你别太过分!」 「噗……哈哈哈哈!」 斐守岁实在是没有忍住,把书盖在了脸上,喘气笑说,「整个天庭也就月上君有意思,他若是想,带你去看郎中也不为过。」 「……」 静默。 斐守岁有些不敢置信:「难不成是他带着你去了药王府?」 两人对视,又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 这回斐守岁不再笑言:「除他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顾扁舟摇头。 斐守岁立马掐诀,感知巨石附近是否有异客,确定无人之后,他再次开了一个禁制。 墨水术法缓缓而下,这是斐守岁常使用的招数。 老妖怪也陷入沉默,这儿的所有都在告诉他,他斐径缘便是这儿的妖,有过这么一段记忆。 但看术法之中,身躯嘆息一气:「你接着说。」 顾扁舟却凝望了视线,不作回答。 斐守岁靠在藤椅上,散乱的长髮未曾束起,带了点凌乱的美感,他道:「平日里最紧衣冠的人,也会这么慌乱,真是开了眼。」 「你……」 「嗯?」 「为何不绑长发?」顾扁舟端了话头。 斐守岁:「……」 身躯:「……」 顾扁舟抖了抖身后的几片枯叶:「特意来此一趟,除了黑石与纸扇,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 「说罢。」 「我若情劫失败,定是记忆全消,尸骨无存,你一人在镇妖塔中多加保重。」 「哦,」 斐守岁掐诀给顾扁舟净了衣裳,「我当以为是什么,原是来道别的。」 「槐树,」 顾扁舟又肃穆了声音,说得十分刻苦,「前世的恩怨不解,只怕……」 「只怕人魂俱灭,讨得一个头断骨裂的下场。」斐守岁。 「是如此,」 顾扁舟站起身,揶了揶衣袍,朝椅上树妖拱了手,「告辞。」 斐守岁没有回礼,懒懒地摆摆手,等那大红山茶快要走远,他才启唇。 「说不准,是我先落的叶。」 顾扁舟脚步一顿:「也未可知。」 「到时候谁先记起谁,算他倒霉。」 「哼,那你可要倒霉了,我记性差,心里头存不住人,」顾扁舟回首,「像你这般如此软心肠的妖怪,不多见。」 斐守岁:「……滚远点。」 「再会。」 「……再会。」 言尽。 顾扁舟走出水墨屏障,消失在黑暗中,独留斐守岁一人坐卧藤椅,寂寥地看着巨石。 藤椅摇啊摇,身躯瘫软成落叶,任由水花溅开。 那身躯的手背搭在额前,深深嘆出一气:「上一次来是几时?一百年总有了……」 仰首。 视线望穿黑色岩石,才发觉石壁上有一道又一道的刻痕。 刻痕里头长了青苔,却没有一朵白花。 镇妖塔的术法微光落在青苔上,有尘埃在青苔与光之间游走。 尘埃被凝结,无法在塔里自由,割去了双翅,零落成泥。 望着望着。 斐守岁能感触到这身体心中漫开的悲愁,愁思不重,一点点从瓶口挤出,也就格外能体会到愁从何来。 就像纤细的长髮,漫不经心地拽着皮肉。 翻了身,术法一动,那张案桌上的石头飞来。 斐守岁看了,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便听身躯自言自语:「蠢人,我爱用的是澄泥砚。」 身躯垂下手,黑石旋转,墨发也零零散散地挂在手臂上,衬了皙白的肌肤。 听身躯嘴里念着塑形的咒,石头在咒中被削了本粗糙的皮囊,于是片刻,石头换了个模样,成一方漆黑砚台。 身躯略了眼,并不高兴:「这样的砚台有甚用处,无聊至极。」 随手,黑石砚台就被丢到桌旁的竹篓中,与一堆脏了的白衣混合。 斐守岁跟着身躯坐起,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第377页 身躯想着再看一会儿书,指腹正移到书旁,却听,寂静的屏障中,破天一声小孩的哭号。 那声儿近在咫尺,斐守岁与身躯一齐吓了跳,可左右去寻,寻不着人影。 听了有半晌的哭声,身躯才愣愣地从藤椅上离开,走到了哭声最响的地方。 那个放着脏衣的竹篓。 第182章 相遇 见着一个半大小子缩在竹篓里哭的时候,身躯显然愣住了。 但斐守岁出奇地冷静,因为此人此面,他是认识的。 听着号啕大哭,身躯冷笑一下:「见素,这算什么,你给我的大礼?」 可惜见素一去就是百年,斐守岁又在巨石之下闭塞了时间,就只好与竹篓里的娃娃大眼瞪小眼。 看了好一会儿。 斐守岁跟着身躯的动作,蹲下。手要碰小娃娃时,小娃娃勐地睁开了眼。 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斐守岁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陆观道。 补天石,陆观道。 竟是这般相遇的。 疑惑从身躯的心里生长,身躯正要移开手,陆观道立马抱住了他的手腕。 小小人儿仰着头,两只小手扒拉住斐守岁。 同一张脸,换了个地方,还是那般样子。 「做什么?」斐守岁眨眨眼,「我可不是石精。」 「唔……」 斐守岁很轻易地挣脱开,模仿小孩的声音:「唔唔,继续哭啊,怎不哭了?」 「……」 眼见陆观道吸了吸鼻涕。 斐守岁又说:「刚才哭得不是很敞亮吗?怎么……」 「哇——!」 那哭声扑面,斐守岁一下没承受得住,摔坐在地上。 「……要死。」 「哇——哇——」 「别哭了!」 「哇!哇……嗝。」 「……真是收放自如啊。」 斐守岁有些无语,他起身拍拍衣袖,却见旁边的巨石缝隙里,长出一只只血红的眼睛。 「你……你看看你都招来了什么。」 守岁颇有些无奈,毕竟竹篓里的小人儿可怜兮兮。 「唉,」嘆出一气,「有什么可看的。」 血红的眼睛,如阿鼻地狱的怨鬼,死死盯着斐守岁与陆观道。 就算是一场宝鑑幻梦,斐守岁也能感知到眼睛的恶意,是赤裸裸的,想把他拆骨吞腹。 「都给我滚回去。」 斐守岁说得轻巧,红眼睛们趴在巨石上慢慢缩了进去,但没有缩得彻底。 守岁生了气:「怎么,想吃这小人儿?」 话落。 眼睛又长出来,窸窸窣窣的呢喃从石缝里冒出,像是冰冷的水珠,渗透着斐守岁单薄的宽衣。 斐守岁啐了口:「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个小娃娃……」 手一移,手指之下,陆观道朝着斐守岁憨憨地笑。 「……这个小娃娃是我的,你们不许抢。」 「我的,我的!」陆观道。 可血红眼睛没有离开,凝视里,恶鬼的低语渐渐透过了屏障,围绕在斐守岁身边。 有鬼说。 「大人,这个石头看着就梆硬,不好吃,不如让给小的吧。」 「大人,小的来镇妖塔整整三百年了,还没开过荤呢,大人能否……」 「大人……」 「大人你不愁吃穿,可小人不一样啊,小人……」 「住嘴!」 斐守岁秉着气甩手,一下甩开黏煳煳的毒气,从竹篓里抱出了陆观道。 脏衣服裹住陆观道小小身子。 斐守岁妖身的瞳一幻,眉心痣瞬息之间变得血红:「怎么,你们是想当我的下酒菜吗?」 言毕。 厚重的黑墨术法扑向石缝中的眼睛,有无数个妖怪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说着:「快跑快跑,槐妖大人生气了!」 「哎哟哟,哎哟哟,这位大人居然还会生气!」 「平日里菩萨心肠的,为着个不打照面的孩子生气?」 「许是见素大人的缘故……」 「你们还说什么,快跑快跑!」 听妖怪们落荒而逃,斐守岁背手掐诀,开始念咒。 咒语如冬日井水,于石缝中喷涌。 但涌出来的不只有咒,还有冰冷的玄铁锁链。 五条玄铁锁链盘旋于巨石,它们蜕皮般出现在斐守岁的手腕、脚腕与脖颈处。 锁链不长眼,一下横穿了落荒而逃的妖怪身躯,有不少小妖的尸首挂在上面,有的已经腐烂,有的成了白骨。 斐守岁冷着脸,一坠手臂,锁链就晃动不停。 掉下好些拦腰斩断的妖尸。 瞥了眼周围,斐守岁脸上只有嫌弃。 耳边传来不断的求饶之声。 「大人,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大人,我们不该觊觎您的东西……」 「大人……」 「大人饶了我们吧,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但锁链仍在。 斐守岁一步一步走向石缝中的小路。 每动一下,锁链的声音就碰撞镇妖塔的法阵,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让妖众知道,守牢人动怒了。 陆观道听着锁链声,缩了缩脖颈。 斐守岁按住他的脑袋:「别乱动……」 第378页 一股血腥味冒出来,不是妖怪的,是槐花香。 陆观道的手倏地抱住斐守岁。 斐守岁垂着眼:「抱我作甚。」 血从斐守岁的脖颈与铁环交界处流出,粘在陆观道的手心里。 陆观道:「痛……」 「不痛,习惯了便不痛。」 斐守岁拍了拍陆观道后背,这会儿,小人儿哭得轻声,是抽泣,好像哭声不为的自己,是为了身侧那素昧平生的槐妖。 「好痛……」 「你痛什么,」 斐守岁赤脚走出屏障,脚踩湿滑的青阶,路过一具具已经化成白骨的妖,他笑说,「还以为是块无趣石头,没想到能有这般用处。」 「唔……」陆观道蹭着斐守岁身上的槐花香,「有趣……有趣……」 「有趣?」 「我有趣……」 「哦,这么说,就是见素叫你来打发我的时间吗?」 「见酥?不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 斐守岁心中琢磨起人儿的来歷,手腕与脚腕划破而出的妖血,落在水流里,晕开,成了没有踪迹的深秋。 身躯的痛一点点渗入记忆之外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到自己抱着陆观道,走向巨石顶的小屋。 这小屋…… 似曾相识。 且身躯能感触到的东西,斐守岁也有所影响。 赤脚之下冰冷湿滑的青阶,脖颈处隐隐的刺痛,还有怀中暖暖的人。不光视线重合,就连感知也在慢慢取代。 斐守岁快有些分不清何处是宝鑑,何处是天庭。 或许…… 或许打一开始他就在宝鑑里,没有去过天庭。 走着走着。 陆观道的小手抓住了斐守岁的衣襟。手儿挂在锁链上,手背沾了红艷的血。 小人儿努努嘴:「血……」 「哦?你还认得血,」斐守岁饶有兴趣,「也就是说,你在来镇妖塔之前就成形了,是吗?」 「成形……?」 「化形,妖怪变成人的样子。」 「唔……」陆观道蹭蹭斐守岁胸口,「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知道的血?」 每走一步,锁链声就丁零噹啷地响。 陆观道听着锁链声,说道:「你流血了,它干的。」 小手指着锁链,似乎有些生气。 「它坏,它坏。」 斐守岁笑了:「是,它坏。」 「但我,」陆观道仰头,「知道你流血了……」 「嗯。」斐守岁随便应了声。 陆观道的手就托住了他的下巴。 斐守岁并未低头,还是朝那小屋走去,却听怀里的小人儿,哽咽了声音。 「可以不流血吗?」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有人要我流血。」 「那你打祂!」 「打不过,」斐守岁笑了笑,「要是打得过,我就不在这儿了。」 「哦,这样……」 陆观道又不说话了,低头搓起斐守岁换下的脏衣。 斐守岁看了眼:「脏的,别玩。」 锁链依旧在响。 陆观道的手指缠住脏衣:「不脏,我看他不脏。」 「你怕不是傻了,再仔细瞧瞧衣裳的袖口和领口。」 可陆观道没有去看,反而抬起头,看向斐守岁。 那一双浓绿的眼睛,仿佛能把春天带入镇妖塔。 四月底的晚春,就藏在陆观道眼中。 斐守岁笑说:「怎么了?」 「不脏。」 「瞎子。」 「我不瞎!」 笑意勾上斐守岁的眼尾,许是多年来没有人靠近他身,这样的接触,让他有些新奇。 须臾。 拌嘴声里,血红的眼睛消失在巨石缝隙,妖怪们也不见了踪迹,只有锁链拖拽着斐守岁的身躯,于冷泉之下幽幽地响。 斐守岁走到屋前,锁链停歇。 屋门前长了青苔,暗绿一片。 陆观道瞥了眼,不作答。 推开门,有一层不易察觉的禁制展开,锁链在斐守岁踏入屋内的那一刻,变成白色槐花,消散。 陆观道正要伸手去抓槐花,被斐守岁制止。 「做什么?」 「花!」 「幻术。」 「唔,」蔫蔫地收了手,陆观道说,「这儿没有花。」 「是没有花,」 斐守岁绕过屏风,走到榻边,他将陆观道安放在榻上,笑言,「这里的土地连金乌都看不到,自然没法抽芽开花。」 「鸡唔是什么?」 「金乌……」 斐守岁回忆起挂在天上耀眼的光,可太遥远了,记忆模煳,他有些忘记所谓「日」的模样。 在黑暗中生长,他的眼前只有监牢与幻术。 于是他说:「黑夜过去之时,从东方升起的,那一个亮眼的圆,就是金乌。」 「哦……那她为什么不来这里?」 看到陆观道求知的双眼,斐守岁干脆告诉了真相。 一边翻动着木柜,一边解释:「这里的妖怪做了错事,所以她惩罚他们照不到光。」 「照不到光?」陆观道盯着斐守岁,一点点爬出脏衣堆里,「没有了光,会怎样?」 斐守岁翻出一件旧衣:「会疯。」 第379页 「疯?」 「像他们一样。」 「他们?」 「你仔细听,有很轻很轻的声音,是他们在门外游荡,想要进来。」 照斐守岁说的,陆观道闭上嘴,仔仔细细地听。 耳识捕捉着唿吸之外的声音,流水、石鸣、锁链、青苔还有斐守岁的笑声。 陆观道勐地回头:「你笑!」 斐守岁抱着衣裳,笑意毫不遮掩:「你太好骗了。」 「为什么骗我?」 「骗你?」 斐守岁走到陆观道面前,「因为那些妖怪压根不敢靠近我,他们怕我。」 「那刚刚?」 「他们是为了你,不是我。」 「是我?」 斐守岁微微颔首。 陆观道歪歪脑袋:「我想到一件事。」 「你说。」 「唔……」陆观道皱起眉,「做了错事才在这里,做了错事所以照不到光……那你呢?」 看到小人儿赤热的眼神,斐守岁收了笑。 笑意过后,老妖怪再一次戴上久违的面具。 面具之外,那一张淡漠的脸,说道:「因为我也是『罪人』。」 第183章 自愿 「罪人?」 「嗯。」 「什么是罪人?」陆观道上前抓住斐守岁的手,眨眨眼,「我不晓得,你告诉我好吗。」 「好啊,」 斐守岁很耐心地看着面前的玩物,「罪人即是,不论是非,不分正邪,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之徒。」 「唔……你不是罪人,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身上有锁链,我身上也有。」 陆观道却摇头:「我看得到,你是意外。」 「……你的眼睛,真的万能。」 斐守岁笑得很假。 陆观道看面前逐渐失真的人,表情也黯淡了,他将脑袋侧过去,缩在脏衣里:「不想笑就别笑嘛……」 「好了,」 斐守岁扯开话题,把一件宽大的白衣递到陆观道面前,「先穿这个。」 陆观道仰起头,看着洗得发白的衣裳。 「太大了,能塞下两个我。」 「先凑合。」 「……唔。」 小人儿将将接过手,鼓着腮帮,也不动身。 斐守岁要去拿针线,陆观道便拖拽着脏衣,磨蹭到他身边。 探出一个小脑袋。 「做什么?」 「你不是嫌太大吗,缝小点。」 「可是……」 「可是?」斐守岁拿出一白色线团,「又怎的了。」 结果陆观道上前就拉住斐守岁的手,眼中的浓绿倒入斐守岁的心识。 小人儿用手指戳了戳斐守岁的手心。 「变戏法!」 「变什么?」斐守岁挑眉。 「就是刚才你随便念了几句话,然后把我削成了别的样子,为什么现在不变了?」小手拽着白衣,白衣拖在地上,「你变一个呗。」 「……」撒的哪门子娇。 斐守岁却言:「那是麻烦才用术法,缝衣服不花多少时间。」 起身。 陆观道顺手抓住斐守岁的衣角,一路磨蹭到桌边。 小小一个仰头看着守岁,他的世界只有斐守岁一人。 「那你缝衣服的时候,」陆观道把衣裳递给斐守岁,「还会和我说话吗?」 「为何不会?」 「你以前一看书,就不与我说话了。」 「以前?」 斐守岁坐在木凳上,看着不足他腰间的小孩,「我们该是初次相识。」 「不对!」 陆观道扒拉斐守岁腰间玉佩,「我有记得……唔,记得很久了,我们是见过的。」 可惜,斐守岁的心中没有所谓相遇,他浑然将陆观道的话当成了童趣,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是吗。」 开始敷衍。 长线贯入针眼,针尖对着白衣。 斐守岁时不时附和陆观道提出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为什么没有鸡唔,就种不得花?」 「没种过,你可以试试。」 「为什么茶壶是冷的?」 「因为没有热茶。」 「哦……」 陆观道在屋内走来走去,他看到床榻旁,被木条封死的窗,「为什么要把窗户封上?」 「因为没有金乌啊,光找不到这里,要窗户也没用。」 「这样……」 陆观道歪头看着,走向窗。他的手离窗很远,他要踮起脚尖才能碰触窗上木条。 木条累着灰尘,在暗淡的屋内,永远沉寂。 陆观道用手拍了拍,灰尘就飞舞,他立马捂住口鼻:「好脏!」 「那就别去碰它。」 「不碰他?」 陆观道回首,他提起脏衣走到斐守岁身边,仰起头,「为什么……」 还没问出口,斐守岁就回答:「你不嫌脏?」 「擦干净就好了!」 「……也是,但没有金乌,你擦它也无用。」 「可不能放着不管啊,放着不管,他会寂寞的。」 「寂寞?」 斐守岁笑着放下针线,「一块木头,不知冷暖,又何来孤单。」 「可……他知道的。」 「我看你才是什么都知道。」 第380页 相视。 陆观道说不过斐守岁,闭了嘴。 斐守岁也懒得搭理,转过头,穿针引线。 慢慢的,手中宽衣,改成了适合陆观道的尺寸。 推开多余的碎布。 陆观道坐在凳脚边,一听有了动静,倏地起身。 「嗯?」斐守岁咬着线头。 「唔,」陆观道看到没好,只得随手抓了一个线团,「还以为缝好了。」 「哪有这么快。」 长线一挑,斐守岁绑上一结,復又重新缝制领口。 陆观道觉得烦闷,便坐起身,开始玩斐守岁及腰的长髮。 因坐在矮凳上,许久没有打理的墨发累在斐守岁的脚腕旁,显得过于长了。 散而有些干枯的发,顺着斐守岁的动作一动一动,陆观道好不容易抓到一束,他开始绑起麻花辫。 一把復一把,绑得不甚好看。 斐守岁余光见到了,笑说:「好玩吗?」 「嗯……」 陆观道不知从哪里拿来红线,给辫尾扎了个歪斜的结,「毛毛躁躁的。」 「呵。」 于是,斐守岁的发梢多出了很多个小辫,大小不一,各有特色。 老妖怪不去管陆观道,也乐得陆观道不说话,专心玩他的头髮。 镇妖塔里没有时间。 不知燃了几节香烛,手上的旧衣就要缝好,塔的大门有了声音。 是咯吱一声巨响,响彻了塔内所有的监牢。 斐守岁一愣,立马抛下针线,就要离开,却被坐在地上的陆观道绊了一跤,生生停在屋内。 两人大眼瞪小眼,斐守岁不好说什么。面对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斐守岁的语言往往失了胜算。 便当作无事发生。 老妖怪再次提袍要走,小人儿一个扑倒,抱住了他的腰。 「你!」 「别走!」陆观道湿了眼眶,「你要去哪里?」 斐守岁耐着脾气:「去接天庭派来的仙官。」 「唔……不能带我出去吗?」 看了眼衣不蔽体,身上只耷拉着布条的小人儿,斐守岁立马拒绝。 「神仙君子都讲究个体面,他们看到你这番打扮定要数落。你就乖乖地待在屋内,等我回来,可好?」 「我……」 也不知怎的,陆观道落起了眼泪,泪珠湿了斐守岁的衣衫,「不要!」 「……」 沉默一瞬,随即很响一声,斐守岁甩开了陆观道的手。 陆观道没有落稳,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 老妖怪也不曾疼爱什么,转身,撂下一句:「不准哭,别让仙官听着了。」 谁知。 尚未走过屏风。 小屋的门已被人推开。 斐守岁短暂地思考过得失,他知道来者不善,不然何至于杀到他的牢前。 深深吸了一口气。 斐守岁立马抱起地上蔫巴巴的陆观道,一个禁言的术法裹住了陆观道的嘴巴。 没有缝好的旧衣胡乱缠上陆观道的身子。 陆观道就像一个很是随意的布偶娃娃,被斐守岁抱在了怀里。 便听。 有长靴踏地,越来越近。 斐守岁已经半跪,他幻出玄铁锁链,表示谦卑:「小妖适才整顿了镇妖塔妖众,所以……」 脚步声歇。 看到来者拖拽在地上的红衣,斐守岁煞了口中的官腔。 此人是认识的。 「径缘,是我,你且起来吧。」 说罢。 斐守岁抬起头,他灰白的瞳看到了慈悲面目。 是红衣仙人,月上君。 月上君本乐呵呵的面容,在瞥见陆观道的那一瞬,有些茫然,问道:「镇妖塔何时收了块……石头?」 「禀大人,是见素仙君给小人的玩物,」斐守岁微微弯腰,「要是神君大人得了眼缘……」 「不不,我只是想,镇妖塔不会关押无罪之物,好奇罢了,」看到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陆观道,月上君眯了眯眼,「『玩物』一词从何而来?」 「那请大人给他赐个名字。」 「你怎又恭维我了。」 显然,恭维有用。 月上君拉着斐守岁的手坐到桌边,看到尚未收起的针线。 笑问:「你何时爱做这些活计了……?」 坐下时。 斐守岁发梢的小辫子,明晃晃地闯入月上君的视线。 「啊,这是……」 斐守岁想要解释,月上君那一副「你不必多言,我自是了解」的表情,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月下红娘,月上君子,最是八卦。 天上地下,无论是什么故事都有月老参与。 于是斐守岁颇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见月上君笑着朝陆观道言:「小娃娃,这些辫子是你编的?」 陆观道没开口。 月上君又说:「你这样绑不牢靠,我这儿有解不开的线,你要否?」 还好给陆观道上了禁制,斐守岁心中嘆息。 可,陆观道破天荒地答了话:「好啊,谢谢伯伯!」 「伯伯……」 月上君没有在意惊讶的斐守岁,「你怎看出我是个老伯伯?」 「唔……我没有睡着,我看的清楚!」 「哦?你与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第381页 「就是一个笑眯眯的老伯伯啊。」 「……也是。」 说着,月上君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 陆观道眨眨眼,双手接过绳子,抬头看斐守岁。 斐守岁还沉浸在为什么术法失灵的疑惑里,面见那红绳,开口:「缘分红绳?」 手下意识去抓,正正好,陆观道一旋绳子,挂在了斐守岁手腕上。 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没等斐守岁反应,红绳便在他的手腕那里,打了个死结。 是死结。 传言,月老红绳是个能解开的活结,那是为了让有情人分道扬镳的体贴术法。 可…… 可这是个死结啊! 斐守岁微微转过头,看向月上君。 月上君略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奇怪,这绳子怎会出错?」 为什么出错您心里最清楚! 斐守岁压着嘴里的话,笑言:「想来只牵我一人,也无甚关系,不过可惜了大人的一根绳子。」 「嗯,本来是这样,但现在……好像不止你一人了。」 月上君指了指斐守岁怀里的始作俑者。 那个被旧衣胡乱抱着的小粽子,反手就将红绳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还洋洋得意,展示给斐守岁看。 「嘿嘿!」 斐守岁双目一黑。 月上君马上宽慰:「你尚在天庭一日,红绳就起不了作用。」 「啊……绳子没用吗?」 陆观道蔫巴地垂下头,用手指勾住已经打好死结的绳,「我还以为绑好绳子,就不会被丢下了。」 斐守岁:「……」 月上君轻笑:「有用有用,可怜娃娃。」 「?」 斐守岁就差把疑问摆在脸上。 月上君立马改口:「哄人呢。」 「……是吗,大人有心了。」 斐守岁独有的假笑,敷衍着月上君,他心中已开始打算如何剪断了红绳,好换一个清净。 红绳捆绑了两人。 陆观道目见斐守岁的假笑,他立马抓住斐守岁的手:「我是自愿的,我不后悔!」 第184章 草木 「你当然是自愿的……」因为我不愿意。 斐守岁挑了挑眉。 月上君却犯了难:「小娃娃,我亲手做的红绳是剪不断的,只能解开啊。」 「……?」 「剪不断?是真的吗!」陆观道听罢,好似很是开心,他凑上前问月上君,「伯伯莫要骗我。」 月上君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我不骗人,好孩子。」 斐守岁:「……」 没听到斐守岁的声音,月上君立马转过身,他笑眯眯地握住那个冷静中带了一点无语的槐树手。 「径缘,这事出突然,实在是……」 「看来大人对我很是器重。」 言外之意。 斐守岁将月上君的用意换了个样子,就算是月上君别有用心,他也只当是仙家的强留之意。否则,要让他人知晓了月上君做事纰漏,那他与陆观道都会被另眼相看。 至于红绳……便是一场孽缘,无妨。 老妖怪看向兴奋不已的陆观道。 陆观道的手指勾着红绳,一圈又一圈,那红绳梏住了脖颈,就像…… 牵住一条很会摇尾巴的小狗。 小狗与老猫……哼。 斐守岁垂眸,与月上君拱手:「这事我不会告诉第三人,请大人放心。」 「唉,你啊,」月上君扶住斐守岁,「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小妖不喜食甜。」 「嗯?不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怎会吃完我送的糕点酥饼,就连花茶都紧要得喝,就爱在里头加点蜂蜜。」 「……是恐辜负了大人好意。」 「什么花蜜?」陆观道去掀月上君的袖口,「伯伯带了好吃的?」 月上君笑着摇摇头,手还放在斐守岁身上。 说的是:「再怎么甜都没有用。」 「啊,蜂蜜不甜了?」 「是咯。」 月上君若有所思地看着陆观道,他想起一事,随即拍拍手,屋外便有两个着红衣的仙娥走入。 仙娥手提两篮仙桃,手上玉镯美而不俗,于月上君身后弯了弯腰。 「桃园上好的蟠桃,从王母那儿求来的。」 「大人。」 斐守岁正欲起身作揖,又被月上君拦下。 月上君笑道:「这是酬劳,你且收下。」 「酬劳?」 便看那两个仙娥从斐守岁怀中抱走陆观道。 陆观道的小手扑腾几下,从篮中摘下一个蟠桃。 这会儿倒是不喊不闹了。 斐守岁略过一眼。 陆观道揣着桃子,沖那矮凳上沉着脸的树妖说:「我听话,我不捣乱!」 「嗯。」 仙娥福了福,走得很快。 哐当一声,屋门关上。 这屋子里没了小人儿,显得有些空广,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少了点热气。 斐守岁于人儿走后,再一次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言:「大人之言,小人必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什么刀山,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月上君看着斐守岁的礼数,也不再阻,他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张泛黄的老符纸。 「今日找你,是与见素有关。」 第382页 果然…… 斐守岁虽早猜到,但顾扁舟前脚刚走,月上君后脚便赶到,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 太快了。 仿佛,一场急匆匆的暴雨。 斐守岁只得装成并不知情,摆出一副怎会如此的面容:「见素仙君方才与小人见过面,不知大人是有何事嘱託?」 「确实是嘱託,是与他渡劫一事有关,」 月上君放下符纸,正要给自己倒茶,手指触到冰冷的茶壶,他微微皱眉,便没有动手,开口道,「径缘,他的情劫提前了,你该知道此事。」 「是,见素仙君与我提过。」 「那见素他……如何说?」 他…… 斐守岁想起顾扁舟那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但渡劫并非儿戏,若失败,轻则修为全毁贬成凡人,重则蜉蝣一只,朝不保夕。 老妖怪知道其中的利弊,有的仙人就算能渡劫成功,也不一定会留在天庭。 天庭只需能干之才,不养混吃等死之辈。 只见斐守岁严肃了眉目,回道:「他应该意识到了,许是早有预备。」 「要是有预备就好了,也不至于在我面前装样子!」 月上君生了气,「那天他光明正大地拉着我去药王府抓药,他以为我没看出他的心思,那般焦急面泛红光,我也真想当他病了。」 「既如此,大人有何打算?」 月老,掌管所有情缘,自是包括了仙人情劫。 斐守岁想侧侧打探月上君用意,却看到月上君露出别样的神态。那番神态,是将顾扁舟的心思揽尽了,也顺便看透了斐守岁。 「你为了他好,我知道。」 「小妖……」 「所以我才来找你,望你日后去人间多关照他。」 人间? 斐守岁倏地抬起眼,他未曾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回到人间。 可月上君言:「但以天庭的身份下凡,总会忘记在天庭待过的一段记忆,我不甘心。」 忘记…… 忘记什么? 斐守岁的魂魄欲言又止。 月上君垂着眼帘:「就算让见素带着任务去凡间,掌管命簿的仙娥也会动手脚。为防意外,必须忘记。」 「……这是规矩。」 「是规矩,太不通人情。」 斐守岁听罢,笑言:「大人,这儿不是人间。」 「世人皆爱因果缘分,可若这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孽债呢?」 看到月上君眼中的不舍,这是真心实意的关怀了,斐守岁也知道,整个天庭最通人意的就是面前的月下红娘。 于是斐守岁也说出心底之言,他道:「大人,见素背剑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辜负了花妖。既如此,早晚的绳结,该由他与花妖来选择断与不断。」 「唉,早知道你是这番话语,我就不该把见素的身世告诉你,」月上君愁了眼眉,「但见素与花妖的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要是能……」 「不可以,大人不得动手篡改,」 斐守岁便把适才顾扁舟的一举一动告诉了月上君,「大人若是改了,让本就预备好的事情全盘打散,只会让见素仙君猝不及防,到那时候就真的不会有任何迴旋余地。」 「余地?你是说,还有……?」 槐树妖闪过一瞬的犹豫。 月上君却抓住了那一瞬息:「你有法子,快于我说说。」 「不是法子,小妖仅是在想,大人考量了见素,那可有想过花妖的下场?」 「花妖……自是有的,」月上君嘆息一气,「昨夜去看了花妖命簿,她……」 对上斐守岁灰白的眼睛,月上君略有难色。 但,还是说了。 「她被一把火烧死在了深冬。」 「是什么火,大人可有细看?若是普通凡间火,尚可理解。」 「那火极为特殊,是赤龙一族的术法。」 「赤龙……」 赤龙解君。 斐守岁心中串联起梅花镇所遇的一切,原来早就命中注定,所谓局面,解十青也干预不了。 看着月上君将那符纸打开,里头是一个模煳的人影。 「这是?」 「司命虽说是赤火,但显现出来的并非竹元面貌。这世上赤龙一族仅余两人,解家姐弟,解君与解满。他们是我后辈,我也曾旁敲侧击,问不出什么。」 「所以这纸上的,便是另一位赤龙后人?难不成……」 「不可能,当年的血海,我是亲自去过的,没有其他生还。」 斐守岁听此,捕捉到异常,他已然知道了人影为何谁。 自是半妖道士谢义山。 听身躯笑道:「大人既然『包庇』过赤龙一族,护住了那二位,想必他们皆是良善。」 「你……这与他们的品行无关,是这突然的变数,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是。 当惯了神,一旦所谓偏差出现,就会焦头烂额,无从下手。 可除却仙神,其余部族的未来皆在动盪之中。 斐守岁的眼神冷了下来。 月上君道:「花妖的结局无法避免,要是有法子能逃过司命的眼睛,做些补救也是好的。」 「补救?」 「是,径缘你知『乙木生门』一说吗?」 乙木。 生门。 第383页 斐守岁的意识平静地看着月上君,他没想到老仙人也有这般的着急。总觉得仙气飘飘才是君,到头来好似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草台班子。 一边听着月上君絮叨,一边反刍其中遗漏的话语。 月上君言:「我只听一位仙子说过,说甲木与乙木的修炼歷程不同,所遇境界也不会不同。若是甲木,其渡劫多数伴着天地的大劫难,大分裂。若是乙木,则会藏在真假冤案之中。要是两者对调,也无可厚非,只是所能进阶的术法心性有所减免。」 「冤案?」 「是,如若能将荼蘼的劫难提前,那她就有生还的可能。」 「也就是说,要让人间有冤案才能救下荼蘼?」 月上君却摇头:「岂能凭空捏造给世人添乱,便去找本就会发生的,或许……或许荼蘼的出现,能让人间本蒙冤的水落石出。」 「冤案……劫难……水落石出……」 斐守岁反覆念着月上君所说,他的眼前穿梭过一场场画面。 一场场大火。 是池钗花涌入火树之中,是北棠扑入北宅大火,还有烧尽荼蘼幻境的赤火。 荼蘼亦是与火焰一同起舞。 火…… 燃烧。 斐守岁沉默着。 最终,他想起一事。 稚童走失案,这是顾扁舟在人间处理的最后一件大案。 难不成,此案归根结底是荼蘼所作?不,仅是相关。其中燕斋花就是造成了稚童走失,千万家悲剧的罪魁,不然…… 等等! 倏地。 斐守岁双目一亮,若将先前所遇全部串联,顾扁舟的人间渡劫,荼蘼乙木的渡劫,两人之情劫…… 还有他斐守岁在人间所遇到的。 梧桐镇,新娘溺水案,唐家灭门案。 海棠镇,北薛两宅抄家案。 梅花镇,稚童走失案。 这些照理来说,放在衙门官司里头,都是一等一的疑案。 想到此,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甲木,他是甲木,参天之树,当是阳。 乙木,花草之木,海棠与荼蘼。 为何偏偏让两木相遇,为何偏叫他斐守岁目睹了所有。若是给荼蘼开了生门,那他是否也…… 「所以,我心中思虑,要是花妖能度过劫难,哪怕保着魂魄也是件好事。径缘你说……径缘?」月上君看到斐守岁有些漫不经心,出声问道,「你怎的了?」 「我……」 奇怪。 这身躯怎么突然能被斐守岁控制了? 斐守岁脑子闷顿一声,立马回答:「只是大人所言,我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吗,」 月上君喃喃着,「唉,要是渡劫不用削去记忆就好了,就当是为了如今四分五裂的天下,为了无辜的黎明苍生。普天之下如此多的真假缘分……」 渡劫,记忆,还有草木。 故事开始一点点在斐守岁的心中串联,他的心魂困在了同辉宝鑑里,但总觉得轻飘飘的,好似……好似一叶被随意打落人间的浮萍。 第185章 生门 两双眼睛重了合。 灰白的眸子,暗淡了红衣的仙。 斐守岁的意识控制着记忆中的身躯,但话却仍旧不由他。 听身躯替他开口:「但还是要歷劫,对吗,大人。」 不知怎的,说出此话,有些看不透的寂寥,像是将要昏暗的雪地,只有灰黑白三种颜色。 斐守岁听不到陆观道的声音,也就有些失了热闹。 看月上君煞了嘴,仙官的眼睛,与斐守岁缓缓对视。方才那般的真切,在沉默的时候,又回归平淡。 他们,到底慈不慈悲。 月上君言:「不想渡劫?除非你用笔,改写了天与地的规矩。」 笔…… 斐守岁的魂魄低头看向腰上画笔。 「我没有笔,大人。」 月上君笑了:「没有笔,那就去找一支来。找不到,那就做一支。不论狼毫还是兔毛,总归先寻得,才能写字。」 斐守岁沉默。 身躯也没有开口。 短暂的安静,屋外有陆观道自言自语的声响,想来仙娥是不会搭理一个稚童。 陆观道好似在抱着啃又硬又大的蟠桃,口内说道:「仙女姐姐,你们都吃这般大的桃子?」 仙娥自然低眉,玉镯在手腕上亮了下,但还是漠然。 陆观道看了眼镯子,笑说:「姐姐们牙口真好,换作是我可就不行了,我得多放几天,等桃子软一些再吃!」 等一等…… 软一些…… 身躯带着斐守岁的视线,再一次碰到月上君。 月上君没有将话说出口,他仅是动了动嘴,唇瓣上下:「径缘,有人撕开了生路,你要走吗?」 「路?」 木的生门。 这世上总有生门。 斐守岁渐渐睁大眼,他看到月上君朝他微笑,那根绑在他手腕上的红绳,飘啊飘,明晃晃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大人,你说的生门……」也有我的份吗? 斐守岁能感触到酸涩在心中漫开来,一点点,慢慢地刺激鼻尖。 若是生门有他槐树妖的一份,是否就能解释了斩妖镇妖塔,以及落入人间没有记忆的他? 那月上君何时撕的生门? 第384页 情劫…… 冤案…… 人间的一十六国,是何时开始的…… 神仙、妖邪与凡人……顾扁舟! 斐守岁恍然,他想起了顾扁舟与他说过的肉身成圣。顾扁舟一个小小道士,怎配得上如此名号?那顾扁舟他,是否也早知道……早察觉了这盘棋局。 从他突然背剑下山,不,从他与荼蘼告别的那时候起……还是相遇?他在成仙之前莫非已经…… 那荼蘼,她知晓吗。 月上君突然说:「径缘,记忆是可以丢去的,哪怕心甘情愿。」 「记忆?」 斐守岁的心魂跟着身躯颤动,他想到了荼蘼那一副赴死的决心。 如若顾扁舟与荼蘼成仙之前就有谋划,为的不是情爱,而是其他?顾扁舟要是和荼蘼早早心意相通,他岂会背剑下山。依这些时日与顾扁舟的相处,斐守岁知道他的大致性格,定不会背信弃义,做个小人。 那…… 如若相逢并非爱,是为天下之义。却因一条红线,横穿了两人,不得不做出些取捨? 但身躯想不到这些,仍旧沉浸在所谓生门之中。 热泪不知从哪处流下,在身躯的眼眶里汇聚,他涩了喉,问道:「劫难能移否?」 月上君摇了摇头。 「明知劫难还要走下去,大人是叫我这般做吗。」语气成了肯定,身躯早认下了往后余生。 「这是一场赌局,但有人早早下了注。」 「何人?」 月上君手一移,手指落在厚重的屋门。 黑石。 补天石。 斐守岁与身躯看着门,轻笑一声:「我不入局……」 「不,」 月上君握住身躯的手,头朝门侧歪了下,白髮倾斜,于手之上,「你在跟着红衣骗子一块儿上天庭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径缘你有没有想过,带你走向天庭的,真的是见素吗?」 「那一袭绯红的不是见素仙君?!」 斐守岁收缩了瞳仁,身躯的记忆是倒灌入渠的春水,漫进他的心识。 他的心识何时有了水? 他的心识本该荒芜一片,与死人窟一样,何人带来不停歇的水。 红衣…… 着红衣的不是顾扁舟? 斐守岁听着月上君的话,眼皮止不住地沉,在将要阖上的那一瞬间,一个不属于他的曾经,深深地嵌入他的心海。 朦胧黑夜,矮小枯瘦的灌木,没有明月,见不到飞云。 前头记忆里的「红衣见素」拉住了斐守岁的手,正往荒原的尽头跑去。 衣裳被狂风吹鼓,斐守岁所见只有照亮两人的小小圆区。 看红衣在夹着雨雪的风里,大声与斐守岁说:「你不是想为了天下苍生,所谓『公平』二字成仙吗,不如抛下这个小娃娃,跟我走吧!」 小娃娃? 陆观道自言自语的声音流进昏暗,没有窗户的监牢。 斐守岁强迫自己睁眼,却被月上君捂住了双目。 荒原的光,来自身前飞奔的人。 细小的雪子拍打斐守岁眼睫,他唿出一口热气,好似说了什么。 便听红衣回他:「你可怜他作甚,他会来找你的,他也根本不需你可怜。」 「咦?你说成仙了都这般绝情。哈哈哈!并非如此,你跟我走了,跟见素仙君走了,自也是在成全他。」 见素仙君…… 顾扁舟从不称唿自己名号。 他不是见素,那是何人? 回忆中的身躯又说了话,可斐守岁完完全全听不到。 再说何事?又有何秘密。 红衣便回:「你说他年幼,不能一人生活,困在小院里孤单寂寞?你还是多虑了,他现在多么的自由自在,他从来没有在一处久待,他好得很!」 到底在说什么…… 斐守岁强逼着自己沉下心,去思索线索不全的谜题。 此时。 月上君补上一句:「若带你走的,与挽留你的是同一人呢?」 「什?」 什么? 斐守岁骇了一瞬,就是这时,他能听到自己回忆中的声音。 「他连我的腰都不到,面貌又是那般娇嫩,你怎的忍心?」 「娇嫩?我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话说他。」 「刚生的娃娃难道不金贵?」 「他是金贵,不过等你……」前头的声音有些黯淡,「等你去了天庭就会忘了他。」 斐守岁惊道:「为何会忘?」 「因为无关紧要,你也会……」忘了我。 话落。 回忆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心魂。 「哎呀,你啊……」 月上君取出自己的帕子,要给斐守岁,却被斐守岁拒绝。 眼泪挂在眼睫,落在脸颊,湿透衣衫,还有心识干涸的荒土。 斐守岁手背抹去半面容颜的泪,声音变得苍白沙哑,好像吃了一口荒原的雪。 那个荒原的老灵魂,藏在了雪里。 他道:「大人……」 咽了咽。 「见素仙君知道此事吗?他若知道,便是故意演下去……还是说,他与那个带我出荒原的人一同预谋,预谋救我……救我?」 「不,径缘,见素与那人并不相识。是那人求着见素,要他在天庭关照你……」 第385页 可不久前,顾扁舟还骗说了所谓带斐守岁入天庭的话。 想起顾扁舟适才之急躁,那一副面容,仿佛与斐守岁初到到天庭时的景象重合。 是什么样的? 该有飘飘之彩云,面见一个略是生疏的红衣仙君。 斐守岁的魂魄看着面前略有难色的月上君,身躯的情绪在影响他,他强忍着心绪波动,去注意屋外陆观道。 身躯默了好久,移去视线:「我现在记得了,记起天庭抹去我的那一部分记忆。」 手一移,直指屋门。 「我分明记得在人间时,我曾收留过一个小娃,他就是此石的样貌。」 「径缘,你冷静些。」 「冷静……」 身躯的怒意涌上来,他被骗得好惨,没有时间反应对错,「原来、原来所谓仙官下凡,成仙的好运,都是一局看我能否胜任棋局的引子吗?」 月上君:「不是,径缘你且听我说。」 「大人,小妖很好骗……」 身躯带着斐守岁转身要走,却被突然推门而入的陆观道,剎住了脚。 看到斐守岁的怒气,月上君也不等时机,将那缘由说了出来。 「当时你若不逃离那片荒原,之后的大火恐怕会将你烧死!」 荒原? 斐守岁记得死人窟外也是一片荒原。 可身躯并不领情,反倒淡然:「那我的劫难,可与着了火的荒原有关?要是这般,我的劫难被人生生推移,我的命数也变了……」 走上几步。 陆观道开心地冲着老妖怪:「这个桃子好好吃!」 话刚说完,斐守岁直径绕过了陆观道,连个眼神都没有留。 他有些头晕,抓着门框,有气无力地倚在门上,他看到面前密密麻麻的黑色监牢,笑了:「这本不是我的归所。」 「径缘!」 月上君上前施法一个禁制,捂住了斐守岁的眼睛。 捂住了有何用。 眼泪失了真,在陆观道面前不要钱般流。 斐守岁:「我本该死……是吗?」 死在这着了火的荒原,因为树妖那时候没有长出双脚,树妖跑不向远方。 斐守岁知晓了,有人为他打开了,那一道不该有的生门。 身躯强烈的情绪波动,已经完全影响了斐守岁。 他的唇与身躯一起问道:「大人,我还记得,是假见素施法拔出了我的双脚。」 回身。 斐守岁能感触到的,只有陆观道。 陆观道浓绿到艷俗的丹凤眼,斐守岁曾见过。 红绳在两人之间悠悠然,斐守岁吞下心中的波涛,一扯红绳,陆观道便朝他踉跄几步。 还言:「才吃了东西,跑不得!」 小人儿没有料到的是,斐守岁蹲下.身抱住了他。 怀抱温暖,隔着布料,心有惆怅。 陆观道蹭了蹭斐守岁:「怎的了?」 仿佛问的不是个小娃娃,而是那雨夜,突然闯入斐守岁小院里的红衣男子。 男子没有蓑衣,在漆黑无边的荒原,走向荒原里唯一的小屋。 晚春倒灌,浇湿了薄田。 那晚,斐守岁正愁寂寥,远望着荒芜。 看到深夜一点红,有点太红了,直到靠近,斐守岁才做了反应。 笑问面前狼狈的旅人:「小院已有了住客,你来得不是时候。」 「住客?」 红衣迈步入烛灯光圈里,现出一张斐守岁极为熟悉的脸,「只是个小娃娃,便让他与我挤一挤,可好?」 是陆观道的脸。 那两张都是陆观道。 可惜,仙家红衣的术法下,斐守岁看成了顾扁舟。 第186章 至交 斐守岁在荒原黑夜,穿一袭红衣,面见眼前的另一抹红,他笑道:「床榻小,容不下两人。」 「那我变成小娃娃,变成与他……」红衣好似眯了眯眼,看向在榻上熟睡的小陆观道,他笑说,「变成与他一般模样,这位公子就能收留我了?」 斐守岁不言语。 两人在大雨中凝视,明明有冷风,唿出口的热气却扑面。 老妖怪笑了下:「进来吧。」 记起当时,是闲来无事。可料不到未来,红衣带着斐守岁离开了荒原。 身躯感知着忘却,斐守岁也在记忆里游走。 守岁成了荒原孤独的老灵魂,看着自己与红衣谈笑风生,想必那时候的自己以为遇到了一生的知己。 知己啊…… 一个什么都懂些,什么都体谅的知己,是很少见到生人的斐守岁,难得的乐趣。 可,现在,斐守岁只能看到本该是顾扁舟的红衣,成了陆观道。 是一个长大成人的陆观道在与斐守岁说笑,说着天地与日月,那般健谈。还有一个小娃娃也是陆观道的样子,小娃娃安安静静,从不打扰两人。 究竟是为何。 为何会有两个陆观道。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疑问。 封住他眼睛的月上君,解释道:「是因你救了他,所以他才想救你。」 「他……」 身躯抱着陆观道,用力将陆观道拥在怀中,「他也是仙官?」 「不是。」 「那他岂会分身之法?」 月上君沉默,须臾之后,他嘆息:「本没想把话说尽,但你如此问了,为防日后之变故……」 第386页 「大人请说。」 「此石并非凡间物,径缘你该看出来了。」 「……是。」 适才削石,身躯便察觉异样,但说不上来。 月上君续道:「这是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石头。」 「什么?」 斐守岁倏地转头,却被陆观道反手抱住。 疑问尚未脱口,斐守岁的眼睛重新看到了陆观道,他见陆观道含着眼泪给他擦泪珠。 补天石……是个爱哭鬼? 衣袖被泪水沾湿,陆观道努努嘴:「一看到你哭,我也止不住地流眼泪。」 斐守岁微微低头,才觉自己控制不了泪珠。 老妖怪轻笑一声:「补天石。」 「然,」月上君于他身后,「补天石弃了天,跑到了人间。」 「跑来做什么?」 「那你该问他。」月上君笑道。 斐守岁去看不知所措的陆观道。 陆观道摆摆手:「我没有跑,刚刚才吃完桃子,跑不得!」 「嗯……」 斐守岁凝望着陆观道的眼睛,他试图在小人儿的眼中寻到他旧友的影子。 但。 没有。 干净的,只有绿草的眼睛,不曾见到一片红花。 斐守岁放弃了念想,只好将此人当成术法,或许面前的小人儿是他旧友的分身,也未可知。 于是守岁站起身,朝月上君拱手作揖:「小人方才多有……」 「不必,」月上君没有打算让斐守岁说下去,只道,「谁人听了这样的故事都要疯癫。」 「那小人接下来?」 月上君暗了眼眸,随即屋外的仙娥将屋门关上,还留了一个术法结界。 斐守岁见状半跪在地。 「我知你来天庭的原因,是为了心中理想。所谓天下凡人皆平等,所谓天下百姓都安康,对吗?」月上君。 像是在被牵着鼻子,斐守岁一点点要走入棋局中央。 斐守岁回答:「小人常住了无人烟的荒原,从未见到荒原之外的人情世故,才会如此天真。」 「天真吗,径缘你这番话让见素与荼蘼如何是好?」 「荼蘼是……?」 「便是见素之情劫。」 「花妖吗,那他们?」身躯并不知道顾扁舟与荼蘼的计划,自然没有料到这一层面。 但斐守岁不同,他早猜到了,也就不再意外。 月上君默了片刻,嘆息一气:「怎么来了一趟,就要全部……」 「嗯?」 月上君摩挲着袖口,半晌之后,他才说出口。 说道:「我便与你说明吧,但径缘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到时候无法自拔,如何是好?」 「大人是说……去人间,为这一场棋局推波助澜?」 斐守岁抬起头,灰白的眸子被陆观道擦净了泪水,他笑说,「放在以前,我许是毫不犹豫。」 「现在?」 月上君有些忧心。 斐守岁言:「自然不变。」 「……呵,后生辈啊,」月上君眼尾有了笑意,笑着说,「怪不得见素那日头也不回地答应了。」 答应? 「他答应了补天石的请求,说他可以在天庭照顾一个没有仙职的妖。」 「……」 身躯沉默了。 要是红衣非顾扁舟,那顾扁舟可是在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妖。一个仙认定了什么念头,会撇开偏见,与素昧平生之妖邪称兄道友。 至于之后。 真成了挚友。 斐守岁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 身躯低了头:「小人有此荣幸,是小人的福气。」 是斐守岁会说的话。 月上君皱了眉:「虽然是见素先答应扮作补天石,但他是个高风亮节的,你若品行不端,他也不会靠近。」 斐守岁眨眨眼。 「好孩子,」月上君起身扶住斐守岁,「为何揽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贬低自己。」 「……」 「见素本有成仙之资,荼蘼花妖亦然,」 月上君说道,「但是两人分别在仙官传旨之时拒绝了仙官。见素说他要仗剑天涯,处江湖之远,救天下百姓。荼蘼说她要给天下没家的孩子,一碗热粥。」 说着说着,月上君眼泛泪光。 「可是天的决定,不得忤逆,两人同样知道不领旨的后果。所以荼蘼点烛唤我为她与顾扁舟牵情丝。」 「情丝……?」 「她说,只要情劫在身,他与顾扁舟就成不了仙。哪怕受不该存在的情爱睏扰,她能救人,也无所谓。」 「……」斐守岁。 怪不得。 在梅花镇,顾扁舟背着烧焦的荼蘼走出了幻境。 月上君垂了眼,徐徐道:「起初我并不想听她请求,可她……」 她? 「她真是个犟脾气,日日给我续着香火,一有空就对着我的玉像小人絮絮叨叨,说什么『月老伯伯,我知道你能听到,快快回我』,『伯伯心善,岂能看我如此忧心』这般的话!」月上君锤了下桌子,「那些日子,我每天耳边全是她的碎语,真烦!」 「……大人?」 「唉……但我应下了。是因有一日,她在我像前落了眼泪。要是为了苦情人唤我,我并不会出手。但她……」 第387页 月上君咽了咽。 「是那天夜里,她抱着一个僵死的小娃娃,跑到我玉像前。」 「她发抖说『我只能求求您了!我被妖界的士族赶到人间,也不曾认识天庭的仙官。那日我与顾道长惹怒了仙使,更是连福德正神都不愿搭理我。伯伯,那会儿您也在的,您也看到了,我知道您心善。这个孩子,我若、我若能早点到……我、我没有凡间的屋子,没有凡人的朱门,我什么都做不到,那个仙使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我赶不上,我……』」 「我看到她跪倒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说都怪她自己修行不够,不能立马赶到孩子的家。可那孩子早没了父母,住在镇外残破的小庙里,与一群乞丐争食。」 「那会儿,见素就站在门边,看着荼蘼花妖哭个不停。」 斐守岁:「之后大人就……」 「是,」月上君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啊,犯了天条。」 「?!」 「牵红绳的那晚就被王母发现了,但她并未责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未在众仙家前提及。」 「当真?」斐守岁严肃道,「大人莫要说谎。」 「……我能有什么事,你不必担忧,」 月上君闪过一瞬的掩瞒,「后来,孽缘就牵上了,结也打得死死,喏。」 手指一撇,指着斐守岁与陆观道之间的红绳。 「比你这个没好到哪里去。」 「……」 「牵上红线的第二日,仙官便没再去找他们,荼蘼花妖也如愿照顾起疫病中的小娃娃。」 「疫病?莫不是……」 月上君颔首:「正是人间最为悲惨的时候,国与国,家与家,吞併贪食,那个混乱又破败的地方,小孩哪里能撑得住。」 斐守岁想起顾扁舟背剑下山一事。 莫非就是那时,顾扁舟独身去救了百姓? 下一瞬。 月上君开口解答斐守岁的疑惑:「牵完红线的一月后,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与药,荼蘼身边的小娃娃病死了大半。也是一月后,顾扁舟背剑下了山,他去给孩子们寻药寻粮。那两个痴人,自己都吃不饱,还这般做。荼蘼是妖也就罢了,尚能扎根土地,享些雨露。可是顾扁舟,他将道观里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自己反倒吃了半月观音土,前胸贴着后背,背剑下了山……」 「索性,他活着救了人,找到了药。」 月上君的目光散开来,不愿对上斐守岁的视线。 之后的事情,身躯也知晓了,是顾扁舟被仙带走,走得义无反顾。 为何? 疑惑从斐守岁的心中生出。 月上君苦笑一声:「是下凡的仙使,拿着那一山的孩子与荼蘼……说不上要挟,那时候天庭正缺人手……罢了,就是要挟!用命与情,拉着他成了仙。」 「成仙时,又为了以防万一,抹去了见素心里荼蘼的记忆,还叫我剪断红绳。」 「红绳……该是连着。」 「哼!」 月上君挑眉,「仙者不可对凡人擅用仙法,但同是仙者就无妨了。」 就像给斐守岁上药一样,月上君的所作所为皆在藐视天庭法规。 月上君说罢,起了身,竟然朝斐守岁拱手。 斐守岁可受不起这一拜,连忙打断月上君的动作。 「大人,使不得啊!」 两人近在咫尺,月上君却言:「说了这些,恐你觉得疲累。不求其他,只求圆满了可怜人……可怜见素与荼蘼。」 「……那大人可否答应我一事?」 「你且说,」月上君笑道,「凡是我之分内,皆可。」 「我想投入人间时,去那荒原。」 荒原? 死人窟?! 斐守岁看着身躯说道:「这本是我的劫难,我已经逃过一次,这一回不能再逃。」 第187章 相衡 斐守岁大抵不会料想,落入那般蛮荒地是他自己的选择。 月上君也没猜到这一出,反问斐守岁:「你本可则一良田,为何非要那已经大火缭绕,死尸遍野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 斐守岁看了眼陆观道。 记忆里红衣拉他跑出荒原的场景,还歷歷在目,但他记起了被他丢在荒原小屋的小人儿。 笑一声,言:「小妖只觉得亏欠,为了一时念想抛下个小孩。」 「可……」 带走斐守岁的,与挽留斐守岁,正是一人。 斐守岁知晓。 「可他哭得很响,我与红衣一直向前跑,他就一直哭,明明回头都见不着小院了,还有哭声。」 哭声在昏黑见不到光的原野中,格外响亮。 斐守岁笑说:「小妖仅这一个愿望,劳请大人可怜小妖,成全此事。」 「真是怪道。」 「嗯?」斐守岁抬头。 「什么样的人,旁边便有什么样的朋友。」月上君嘆息一气,慢悠悠地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 递给了斐守岁。 此笔正是斐守岁行走江湖,常带腰间的物件。 但斐守岁记得画笔在死人窟时就有了,那时候的守岁并未多想,只觉得此物与自己有缘,许是每个妖化形的必备。 后来那个闯入死人窟的和尚告诉他,画笔是他前世的东西,但他并未听。 第388页 月上君言:「你不必去找笔了,我寻了好物,你且用着。」 双手接下。 老妖怪默而不语。 「你想好了。」 「是,大人。」 「莫要后悔。」 「有甚好后悔的,该来的总会来,」身躯握住画笔,「下了凡,千年前我本该面对的劫难,才会来,不是吗?」 「是,所以……」 「大人,您小瞧我了,」 抬起头,身躯淡然道,「既能受得了荒原千年的孤寂,为何会怕一把火。」 他不会怕。 陆观道多心了。 斐守岁感知着身躯的情绪在慢慢平静,甚至有些太平静了,如同死水一潭。 月上君却嘆息:「我知你心意,可人间的劫难,并非一把火可以解释。你若能走出大火,去向人间。人间又预备了千千万万的故事等你,你该如此?」 故事…… 就像跳崖的老妇人那般? 身躯言:「那就面对吧。」 为着从未相识,却把他当知己的顾扁舟。为着补天石的好意,那个荒原之夜拉他飞奔的陆观道。就算是为了自己,扎根发芽吧。 看到在发呆玩线团的陆观道。 身躯笑了下,朝月上君拱手:「大人,小妖一直逃避,才没了自由,这也是一种劫难。」 「唉……」 月上君垂眸,思索片刻,「那我与你商议一事。」 「大人请说。」 「是我前日找司命闲聊,他无意间说起镇妖塔。」 「无意间?」 「怎……你是说司命是故意为之?」 斐守岁跟着身躯微微颔首:「小人听闻过司命大人,说司命仙君是个闷葫芦,一丝酒香都不会流出。」 「依你之言,是司命那小子给我下套!」 「与其说是下套,大人为何不理解为『承君美意』。」 「他……」 月上君沉默,随之轻笑,「这个天庭是没有秘密了,都是几千年的老神仙,我还妄想着掩埋。」 「那?」 「司命与我说,过不了多久人间与镇妖塔会生出一劫难。」 「为何这两处能扯上关系?」斐守岁不解。 月上君便言:「是有人破了镇妖塔的牢房,将塔内的妖怪赶去了其他五界,妖、魔还有地府并不担忧,都有能人义士镇压,可人界就不同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能敌得过妖怪。」 「这……天庭没有办法?」 月上君摇头。 「人间战乱太久,需要有人一统天下。但有英豪,必生邪祟,这是……」 「是所谓正邪两衡。」 「然,」 月上君喝一口冷茶,「若没有邪祟与正派相抗,那人间就会生出更加难以控制的妖孽,所以打开镇妖塔的监牢,也算得上情理之中。毕竟里头的妖怪都知根知底,就是会麻烦天兵天将镇压。唉……说到底,也只是麻烦,最终还是苦了百姓。这祸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说着说着,茶已喝完。 月上君疲倦着眼袋:「不论兴亡,百姓都是最苦的,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眼睛里头都没了光。」 斐守岁听罢,说出心中之言:「是如此,但小妖有一事不明,能否请大人告知小妖。」 「何事?」 「按照大人方才所说,凡间已然战火纷纷,这样难道算不上『邪祟』?天庭何必徒增烦事。」 「你……」 月上君宽松了眉眼,「何人与你说,镇妖塔的妖怪是为了六代十七国?」 恍然。 斐守岁知晓了。 盛世最需蛀虫。 遂,月上君说:「到时候,我还想请径缘你多斩些妖。」 「斩妖?」 「是,你以守牢人的身份斩妖,能免一些天庭责罚。」 斐守岁突然没有答话,他看着月上君的眼睛,心中生出一丝的不甘与愧疚。 于是迴避了视线,答:「小妖遵命。」 「径缘你……」 「大人,小妖无妨。」 「你长了嘴巴,便说清楚,」月上君握住斐守岁的手,「一直闷在心中,是蠢人的做派。」 许是月上君并无仙官架子,斐守岁看着看着,竟真将话说了出来。 他说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乃是一句。 「小妖是想,如果大人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我是否又避开了一劫?」 「你是说镇妖塔?唉,你啊,」 月上君好似很满意斐守岁之言,「你如此在意作甚,又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秤砣上,偶而装作没见着,不成吗?」 「不,我还是……」 「是什么?」旁边啃完第二个蟠桃的陆观道凑上前,「这个桃子是称斤卖的?」 月上君笑眯眯的说:「是论个卖的。」 「咦,一个多少铜钱?」 陆观道边问,边擦着手中蟠桃的细毛,看着他将擦好毛的桃子递给两人。 月上君接过:「你要杀三个妖怪,才能从王母娘娘那里换到一个蟠桃。而且这桃子有大有小,杀的妖怪越强,这能拿到的桃就越大。」 「唔……好像很贵,」 陆观道看看月上君手上的桃,斐守岁手上的桃,他数了数,「一个,两个,我又吃了两个,那我要杀十二个妖怪,才还得起!」 第389页 「你为百姓除掉恶人,也算作一个。」 「恶人……」 陆观道伸出手,摇摇斐守岁的衣袖,「我一定好好抓坏蛋,请你吃大桃子!」 「好,」斐守岁没将心思放在陆观道身上,敷衍一句后,转念与月上君,「大人,说正事。」 「咳咳,」 月上君看一眼陆观道,「可别吃太多。」 「嗯嗯!不吃多,吃多了还不起。」 「……」 月上君很是喜欢陆观道,以至于斐守岁看到他带着笑意的眼尾,直到再次将话落于镇妖塔时,才有所收敛。 将蟠桃放于一边。 月上君严肃了面容:「此番行为也算顺应天理,成就未来人间的一个太平,也顺了你心中理想。」 「少些灾祸吧,少些痛苦,做神仙的也就不必听到苦命人的哀嚎。」 斐守岁知道月上君所言何意,也就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投入凡间。 好是缜密的计谋,将一切都算进去了。 但,斐守岁总觉得此计并非月上君一人为之,还有何人? 四象青龙? 王母座下的解十青? 好似这事没了斐守岁便达不成了,斐守岁是期间最关键的一颗纽扣,轻轻一旋,动了干坤。 究竟是何人…… 月上君看到斐守岁眼中的疑惑,他早知如此般:「你是想问,此计何人所谓吗?」 「……是,」斐守岁言,「小妖并非觉得大人不能胜任,只不过大人好似也很惊讶。」 「惊讶?」 「是,譬如大人适才见到小娃娃时,停顿了片刻。」 月上君确实顿了一嘴。 「你这般心细,将此事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是。」 看来问不出幕后的…… 忽然,斐守岁双目一亮。身躯虽然还不知何人为之,但此时此刻的斐守岁心中已有人选。 还能是谁。 那一只芊芊玉镯手。 看向擦着蟠桃细毛的陆观道,这一块浑黑的补天石。原来人世间的所有都有预谋,那算卦的解十青也早在了棋盘之中。 斐守岁哼一声。 见月上君已将话说尽,便开始嘱咐起一点杂七杂八的事情。 月上君抓着斐守岁的手,眉头皱成两个平安结的样子。 「其实见素叫你来斩妖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你没有趁手的武器,光用镇妖塔的术法对你损害也大,到时候你要实在撑不下去,可以逃避。径缘,莫要太勉强了。」 那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斐守岁仿佛能透过年轻的皮囊,看到老人苍白的凝望。 斐守岁却摇头:「既已行,便不后悔。」 「唉……」 「但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斐守岁抬起双目,直视那真挚:「我想知道,是什么妖怪破了镇妖塔的监牢。」 说的有理。 斐守岁的心魂想起方才锁链的攻击,如此碾压霸道的术法,岂能被随意攻破。 等等,破了监牢难不成是要伤到自己? 看向月上君。 月上君显然没能把这件事掀过去,嘴开了又合,似是在斟酌如何。 「大人,请如实告知。」 「我……」 月上君还没有开口,镇妖塔大门处传来一声巨响。 是有人开了牢门! 紧随其后,妖怪细细簌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吃人噩梦的小鬼,包裹了巨石之屋。 斐守岁下意识要起身迎接,被月上君拉住了手。 月上君与他说:「他会来告诉你是谁。」 他? 何人? 却隔了老远,有男子之音回答斐守岁的疑问。那声音潇洒,仿佛不受世俗之困,如一只展翅鸟般。 「牵线老儿,明明是你叫我来此,人躲哪里去了!」 第188章 莲子 此人之声音愈来愈近,直到了门口,还在问候月上君。 「怎么跑这儿来了?这里妖气甚重,你可别倒头不醒,还需我背你回去。」 哐当。 屋门被人推开。 目见是一个粉衣光头的和尚,施法定住了仙娥,于两位仙娥的静默中,踏步走入屋内。 和尚秀丽的眉目,张扬似大雁。 大雁随即扫了眼屋子,看到斐守岁时,他挑了挑眉:「咦?这锁链……月老儿,他便是此塔的守牢人?」 身躯听罢,立马半跪。 月上君颔首:「我本叫你在塔外等我,怎如此着急。」 「等你?哼!」 粉衣和尚上前扶起守岁,光明正大地打量斐守岁的面容,「你明知我的真身不能跑出佛界,术法时间也有限制,还想让我浪费这百年一回的自由?」 「是……是我忘了这回事,多有抱歉。」 而斐守岁的心魂,却记起此和尚的面貌。 守岁不可能忘记这个和尚。 在死人窟时,就是这个和尚教了斐守岁佛家的术法。 这衣衫不整,小腹处有粉色莲花纹样的和尚…… 叫什么来着? 「乐安。」月上君忽然唤了声。 是乐安! 乐安和尚,凡间没有此等人物,原来出自佛界。 便看乐安喜笑颜开地拉着斐守岁坐到桌边,正要开口,旁边吃桃的陆观道生生掰开了他的手。 第390页 一雁一石相视。 陆观道鼓腮:「他不开心,你别乱碰!」 乐安却俯身,用手捏住陆观道的脸颊,说道:「哦哟,补天石?还是投入人间年纪最小的那块!」 转头。 乐安兴致勃勃地问月上君:「来之前你只告诉了我槐妖,可没说过有这一出精妙。」 「乐安,先说正事。」 「正事?」 捏着脸的手愈发用力,陆观道被扯着生疼。 「松手!」 「哎哟,」乐安马上撤了手,笑道,「好石头,我可不敢得罪你,一边玩去吧。」 「哼,」 这会儿陆观道没走远,默默退到斐守岁身边。 乐安见了,不由得咋舌:「这么护犊子?」 犊子…… 看来面前的粉衣和尚也知荒原之事,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例如……陆观道的身世。 但可惜,斐守岁只能跟着身躯移动,无法干预同辉宝鑑,便看着身躯朝乐安拱手。 「不知大人……」打哪里来? 「我?」乐安耸耸肩,「由我来说,不如听听牵线老儿之言。」 月上君嘆息一气:「我方才就想开口,还不是你一而再地打断。」 「就是!」陆观道。 「哎哎,是我之错,月老伯伯你有大量,可否饶过我这一回?就当是爱护呵护我。」 就当是爱护,呵护…… 这句话,斐守岁在死人窟听过。 看月上君松开眉目,手一指:「既如此,那就牢请你放了我宫里的仙娥。」 那两位仙娥还被术法困住,无法动弹。 「忘了这事。」 乐安所见,打了个响指。 术法一瞬间从仙娥的脚边生长,是粉白色的莲花,从淤泥中破壳,解开了谦卑的稻草。 莲花攀爬,嵌入仙娥的侧脸,吸取着仙娥眼中浑浊的视线。 须臾之后,眼眸渐渐晴朗,莲花成了一阵虚雾。 仙娥这才反应过来,小屋里多了个异客。 「大人!」 仙娥欲上前,被月上君赶了出去:「守好门,其余的嚼碎了吞入腹中。」 「是,大人。」 便看仙娥关上小屋之门。 门内寂静如夜。 乐安随手拿了个蟠桃,哼一声:「既然怕她们将我的事情说出去,还不如就一直定着。」 「乐安,莲花术法威力之广,你自己莫非不知?」 斐守岁也曾在死人窟见识过乐安和尚的莲花术。 能将死尸唤醒,能吞魂魄精气。 月上君看了眼屋门:「我若不叫你解开,那俩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乐安却不屑:「我还以为你知道。」 「嗯?」 「你难道没有发现,仙娥的怀中偷藏了东西?」 「什么?」 看到乐安将手中蟠桃抛起,粉色袖子一唿一唿:「还能是什么?」 「是……」 那上好的蟠桃落在乐安手心之中,月上君黯淡了眼眸,「王母的蟠桃吗。」 「你不会没发现的,」乐安把桃子塞给了斐守岁,笑对守岁言,「做神仙的不是傻子。」 「唉,罢了,先说叫你来的……」 「不成不成,你得先处置了小仙娥。要不然就让我出手。你也不想计谋被人揭开,打个措手不及吧。」 「……」月上君沉默。 可陆观道抱着蟠桃开了口:「桃子吗?」 月上君不语。 「是我刚刚给的!一共有两个姐姐,一人一个,正好。我还顺手擦了桃毛。」 说着,陆观道将袖口递出,他的袖口上确实沾了软毛。 小人儿看着若有所思的月上君。 「伯伯你好像不信?」 「噗哈哈哈!」旁边乐安大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您老还是这么好骗!」 「唉。」 月上君没有生气,仅是看着乐安。 乐安默默收了笑意:「看我做甚。」 「乐安,你也知道,神仙不是傻子。」 「……哼!」 斐守岁的心魂眯了眯眼,他只见着两只狐狸露出了尾巴,给彼此下套。 但,和尚输了,许是和尚没有料想有个意外。 陆观道,便是棋局的不可控之一。 玩笑也开完,乐安这才倒一杯冷茶,续上适才月上君之言:「你说罢。」 「我叫你来,是为了……」 「为了提点树妖,」乐安闻了闻茶,「但不是现在,对否?」 「是。」 乐安放下茶盏:「这番没有意义,不被人知晓的局,有必要吗。」 语气闷顿,好似不是个问题。 月上君也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世上不被人知晓的事情多了去了。」 「您老怎变得如此幼稚。」 「哎呀呀,」 月上君捂住自己的嘴巴,摇身一变,在亮红的术法下,他变成了个白髮苍苍的红衣老头。 红衣老头,没有青年那样的眉眼,驮着的背,不结实的皮囊,耷拉的眼皮裹住一双晶亮的眼睛。 老头这般说:「老顽童总比眠床债要好。」 「变身!」 陆观道睁大眼。 月上君朝石头笑了笑,转头与乐安和尚:「但你都来了,也早决定是否入局。」 第391页 灰白的长髮在苍老面容里格外应景,乐安所见这般的月上君,好似没有预料到,笑出了口。 「做什么,让我折服在您老的术法之下吗?」 「非也,非也,」 月上君伸出手,那只记录岁月的手掌,拍了拍乐安,「到时候你去荒原,还得学会伪装。」 「……您该知道,我最不喜啃古籍经文。」 「来都来了。」 「……」 乐安和尚闭上嘴,默了片刻,他转念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正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月上君与乐安。 那一副事不关己,与他无干的样子,就好像斐守岁并非棋子,而是棋局之外的天秤。 乐安笑着歪了歪头:「你也来学。」 「我?」 「是咯,」 乐安注视着斐守岁,眼瞳里的粉色莲花,悄悄旋转,「你是槐树成精,会一些梦境之法,再合理不过。黄粱南柯小米粥,槐树梦幻温柔乡。我连名字都替你想好了。」 「这……」 其实斐守岁在入镇妖塔之前,并未有过什么看家本领,他仅是靠着年长与镇妖塔的术法,才能镇压妖邪。 术法对于他一个野家子来说,无异于沙漠之甘泉,更何况这是天上仙官所教。 但,该有的尊卑与礼貌斐守岁不曾忘,他与仙与佛陀中间隔着一条天堑。 不过……学还是学了。 斐守岁看着心魂身上的画笔与纸扇,还有他自死人窟出生就会的幻术。 幻术。 槐树妖会幻术,乘着一枕槐安的好梦。 便听乐安说道:「犹豫什么,月老伯伯亲自教学,你难道不欢喜?你若是不学,那荒原我可不救了。」 救? 斐守岁分明记得,他见到乐安时,是乐安和尚奄奄一息……莫非那时候已经是幻术? 也对,遇到乐安的斐守岁刚成形没多久,人不人鬼不鬼。 罢了。 斐守岁思虑至此,见身躯笑对乐安:「我不过是镇妖塔的一只妖邪,学仙家术法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什么算作规矩,」 乐安拉了把衣袖,「那些死板老儿的教条就是了?你别把糟粕当糖吃,吃出了蛀牙还沾沾自喜。」 沾沾自喜…… 斐守岁记起死人窟的和尚。 那个和尚,曾与他说过一句:「若这些妖怪就是你的将来,难道你也沾沾自喜吗?」 看到乐安腹部的粉莲。 莲花绽开在腰身,肆意张扬的样子,与佛陀全然相反。 「陷在泥地里挣扎,自会带了脏。可你的心在身躯之中,也染黑了吗?」 「你说你没有人样,与我不同?那你就愿意与这些东西同流合污?」 「别与我开玩笑。做一自甘堕落,没有良知,没有心魂的妖邪是最痛苦的。你该知晓,槐树妖。」 「槐树妖,」 乐安和尚的脸面与死人窟的那张重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我问你,你要做那莲花吗?」 莲花? 斐守岁跟着身躯回了那话语:「大人说笑,小妖是槐树。」 乐安不满道:「与你打交道真是无趣,但你不想学也得学。」 手一拽。 「我虽不喜研学,但扮作个夫子,倒也算得上乐趣。」 「……」 那会儿,和尚也是这般说的。 毋庸置疑,乐安就是死人窟里教斐守岁佛法的和尚。 但死人窟的乐安,临走之前曾撂下一句话。 许是面前之乐安,不曾想到的。 衣不蔽体的乐安和尚,在大火荒原之中,笑问斐守岁:「你不成莲花成什么,莲藕还是荷叶,你总归要选一个。」 那会儿,斐守岁流着泪,看着自己满目狼藉的身躯。 说道:「成一枚莲子吧。」 成一枚不知曾经,不晓将来的种子,然后,发芽。 第189章 银钗 后来莲子长大了。 他跑出浓绿阴森的荒原,走向泼墨似的人间。 …… 花了些时间,月上君传授所谓幻术。 约过去两炷香,那乐安便觉得疲累,不愿听讲。 月上君拉住了他:「还未学完,你走什么?」 「无聊透顶,不想学了,」乐安欲起身,又说,「月老伯伯,你且放心吧,我本事这么高,人间的鬼怪妖邪害不到我。」 「你啊。」 「不学了,不学了,」乐安连连摆手,紧锁眉梢,「时间也不早,我还要找孟章叙旧呢。」 孟章? 「你找他作甚?」 月上君问出了斐守岁心中之言。 乐安和尚笑回:「他心中郁结难解,我去给他开导开导。」 「也罢,你去时……」 「带些蟠桃?」 「是。」 便见乐安和尚笑眯眯地走到陆观道面前,在陆观道的眼皮子底下顺走了四个桃。 小人儿略有不爽,鼓腮怒视。 乐安努努嘴:「哟,补天石气量这么小。」 「你……」 于是乐安弯下腰,凑到陆观道耳边:「捨不得桃子,套不到神君。我这是为你和槐树妖铺路呢~」 话说得并不秘密,斐守岁听得一清二楚。 何是铺路? 老妖怪去看乐安。 第392页 乐安见着视线,朝守岁笑了笑,说一句:「佛家讲究轮迴因果,天天念叨积德行善,槐妖,你觉着对否?」 斐守岁一愣,他还没有蠢到会在一个和尚面前说他本家的坏话。 「自然是对的。」 「……哼,」 乐安直起嵴背,抱着四个桃,「最烦不过这些轮迴。上辈子辛苦劳累,下辈子难道会有所改观?不过是苦命人自欺欺人的说法。」 斜一眼欲言又止的月上君。 乐安没给他老人家面子:「姻缘也是如此。」 「……你。」 「我可没有说错,」乐安却冲着陆观道讲,「别做了蠢人,还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头一个聪明的。」 话落。 乐安和尚将蟠桃藏入无尽袖中,他拍拍手,一旋身子,就变成了一只粉色小鸟。 鸟儿飞快地在屋内翻腾,于月上君面前,叽叽喳喳。 「牵线老儿,你看看,你看看,我可有学到精髓?」 「谁有你这般天赋,去吧。」 月上君好似有些厌烦,没有去送一送粉鸟,便看着鸟儿飞出了屋子,惹得屋外一阵喧闹。 是妖怪的声音。 他们在讨论什么。 细碎的交谈透入巨石上的小屋,好似初春解冻的溪流,冷得刺骨。 有妖说。 「你们可有看到?」 「看到了,是只粉鸟。」 「小鸟有甚稀奇,你在人间没见到过?」 「人间的鸟自然多,可这是镇妖塔,镇妖塔哦。」 「咦,神神叨叨,那鸟在镇妖塔怎么了?」 「你不知道?」 有妖扭过身子,露出一张青紫色的脸,「左边的牢房,有一只黑乌鸦,她一来就发了疯,把镇妖塔里所有长翅膀的都吃了。」 「还有这种事?」 「是有是有,她吃妖的时候,连皮都不剥,真没教养。」 好笑,妖怪讲究起礼教。 又有个小妖怪探出脑袋:「上一回,我还听到她还说梦话哩。」 「梦话?」 倏地。 乐安飞过。 鸟儿的眼睛瞥一眼监牢。 「是呢,说着什么唐家不唐家的。」 「家?照你说,那只黑乌鸦,来这儿之前还是有家的?」 「可不是嘛,我还听她自言自语,说那唐家人对她的姐姐不好,她要去报仇呢!」 「那她真没骨气,要报仇早早报了,何须等到入了监牢再后悔?」 「我看事情并非如此,她好像不是一只单纯的乌鸦……」 言毕。 那妖怪突然闭上嘴。 粉色的鸟儿也消失在镇妖塔中,空空飘过几片淡然莲叶。 斐守岁听到此,正好奇,便有一声惨叫从巨石底下传来。 惨叫贯穿了镇妖塔,像是锁链,绷紧在众妖之间。 紧接着浓重的血腥味从塔底涌上,又臭又刺鼻。 月上君默默捂住口鼻,看向斐守岁:「塔内经常这样?」 「是,」身躯转身望了眼微阖的门,「大概是只乌鸦干的。」 「为何笃定?」 身躯嘆息道:「乌鸦本是良家女子,但在人间出嫁后被夫家活活折腾死了。她死后冤魂不散,附在一只食腐肉的乌鸦身上。我记着她还有一个年长她四岁的姐姐,在她死去的三月后,嫁去了同一户人家。」 「这……」 「据乌鸦所言,姐姐嫁了有一年,就被夫家人投入了井里,连魂都寻不到。」 月上君听罢,眯了眯眼睛。 「径缘你怎知这些?」 「大人,我是守牢人,天庭予了我管辖之权。」 「原来如此。唉,那姑娘也是可怜。」 身躯沉默片刻,看到月上君的怜悯,他笑道:「大人,镇妖塔不关无罪之妖。」 「……也是。」 身躯无法忘记初到乌鸦监牢的那一天,那一幕的血肉模煳。 头骨收着血汤,黑与白的羽毛没有一处干净。 羽毛黏在了墙壁、手掌与牙齿上。 没有獠牙的嘴巴,啃食着污黑的妖尸。 乌鸦的嘴不停咀嚼:「是我杀的,与我姐姐无关……我该死,还给他们留了后代……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为何朝我痴笑?」 微微嘆息,将画面覆上灰白。 若是灰黑能将所有都掩藏,就好了。 斐守岁记起池钗花被乌鸦控制,用银剑乱砍了……唐永。 唐家唯一的独子。 恍惚着。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被月上君掩藏,因为乐安和尚突然到来,戛然而止的问题。 究竟是谁破了镇妖塔的牢门? 身躯倏地抬起头,摆出一副为难之情:「大人……」 「怎么了?」月上君装着并不知情,「可是头疼。」 都是千年的仙与妖,这会儿倒是给彼此戴起了面具。 身躯只好作罢,笑回:「镇妖塔水汽重,怕大人不习惯。」 「径缘,你心中所想,我可以回答。」 「……」 「但我有一个要求。」 斐守岁:「大人请说。」 月上君起了身,他走向屋内唯一出口:「我想让你亲自把此物送给乌鸦。」 「何物?」 第393页 看着红色术法里,月上君又变成了先前的模样,他从袖中取出一件做工精巧的银钗。 「银钗?」身躯与斐守岁。 银钗除了好看,无甚特别之处,但斐守岁识得它,正是池钗花一直别在头上的那支。 银制髮钗,何时流落她手? 给了乌鸦……难不成乌鸦一直蓄谋? 身躯接过髮钗,言:「女子之物。」 「你只要给她便好,她知道怎么做。」 「此物……」 「此物能救人性命,哪怕那人已无生还可能。」 所以…… 所以在梅花镇时,池钗花才会突然出现。莫非正是髮钗的缘故,才让她的魂魄得以存活?可斐守岁并不知晓月上君的喜好,面前总是慈悲的老者,难道有收集女子饰物的癖好…… 不。 是慈悲。 有石落水面之声。 斐守岁低垂了眉眼,他好似知道是何人为之,为之何意。 一切早就开始了,他是其中推波助澜的风,而吹起东风的神,为何会选择他? 斐守岁想不明白,头渐渐发痛。 有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脖颈,他喘不过气来,就连和身躯的连接都松了不少。在混白的视线里,斐守岁捂着头,朦胧虚幻的泡沫,他听月上君又说了什么。 「破牢之人……白……蛾子。」 白蛾燕斋花? 她?! 「但仅靠她一人……做不到……径缘你不必担忧……」 还有谁? 斐守岁勐地睁开眼。 月上君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径缘,你怎么了?」 身躯惨白了脸:「……无妨,无妨,许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紧。」 「老毛病?」 月上君好像知道什么,立马朝榻边的小柜走去。他一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小小瓷瓶。 「喘病还需按时吃药,喏。」 月上君将药丸递给身躯。 斐守岁纳了闷,在人间时,他从未有过这个毛病。 便看到身躯吞下一枚赤红的丹丸,闭上眼稍作休息。 月上君在旁担忧着:「定是我方才叫你学习术法的缘故。你有这般的毛病,还一人住在塔里,没有个知心照顾的,我岂能放心。径缘,还是早些逃出去为妙。」 逃出去…… 身躯的自言自语,在心识中游荡。 斐守岁听身躯说:「逃出去了,还不是独身。」 是独身。 在人间漫长的岁月里,斐守岁一直孤单,没有同行之人,独撑一把纸伞。 月上君又道:「哪怕安排个仙娥也好,镇妖塔里阴暗潮湿,你……」 话停在了陆观道身上。 陆观道正忧心地看着斐守岁,不敢添乱。 月上君一把拉过陆观道:「就是你了!」 谁? 身躯秉着一口气,睁开眼。 目见月上君将陆观道推到他面前:「就让小娃娃照顾你。」 「您在说什么……」我照顾他还差不多…… 身躯撑住身子,摇了摇头。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苍白的唇,他比月上君都着急:「我可以的!不会就学,我学东西可快了,只要教一遍!」 「径缘,你也……」 「我?」身躯虚眯着眼,「大人是想说,我也没法拒绝,对吗……」 「……是。」 嘆息从嘴里唿出,身躯的疲累抓着斐守岁,逃不走。 斐守岁感知着身体的重,好像千年前,他也有过喘不上气的毛病。是明明身在万物之间,却无法探寻到生命的热。 他被人剥夺了生的权力,一口一口,在逃不走的漩涡之中徘徊。 然后窒息。 斐守岁撑着意识,看面前手舞足蹈的陆观道。 身躯也看着。 但模煳的视线,将白衣晃成了红衣。 那个雨夜的红衣,身躯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不敢认同面前的小娃娃,就是荒原旧友。 身躯笑道:「您都这般说了,小妖定然收下。」 说着。 身躯的手指向药瓶。 「来,你听好,这是天庭每月会送一次的药丸……每隔三日服一粒……送药的仙娥是海棠花妖……」 闭上了眼。 昏了过去。 第190章 黄粱 意识在海浪里漂浮,海上的天气很不好,电闪雷鸣。 斐守岁闭着眼,让海水盪开他的身躯。 有记忆在这短暂的沉寂里涌出,斐守岁皱紧了眉梢,接受着涛涛回忆。 一只浑身黑毛的鸟妖,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一位身着浅粉的花妖,在他面前细数丹药。 还有亮绿色瞳仁,一袭白衣的……白衣的蛾子。 蓦地。 斐守岁睁开眼。 破牢之人是燕斋花?她还有帮凶? 斐守岁坐在海面上,还没来得及惊讶,便看到他对面的红衣。 红衣盘腿于海水之中,是陆观道的脸,眼中正带着笑意,好似在等他醒来。 那海水吹起来,在红衣的眼睫上留了些许水渍,但红衣没有擦去,任由了海水,点点滴滴。 斐守岁缩了瞳仁。 陆观道的这副面貌,居然……有些慈悲。 水湿透了衣襟,人儿坐得笔直,可眼睫依旧微微地垂,就像壁画上永远睁不开眼的佛陀。 第394页 但斐守岁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这里是同辉宝鑑,不是什么心识。这片诡异的海,这个熟悉又不曾相识的人,都是宝鑑的手笔。 老妖怪轻笑一声,冲着海说:「大人是要来审判小妖的吗?」 话落。 红衣还在笑,在笑看守岁。 斐守岁略有不爽,他斜一眼:「人间遇到的因果,便是在这镇妖塔里起了头,小妖猜的可对否?」 海面波涛。 是斐守岁平静表情下起伏的心。 这会儿,红衣抬了头。 哦,是墨绿色的眼睛。 眸子里在翻滚什么,里面好像也有一片深海。 看到绿海的一瞬间,斐守岁反应不及,没有躲开,他有些窒息。 一瞬间的堵塞扼住了斐守岁的心跳。斐守岁开始喘气,不知为何,空气在他身边逐渐稀薄。镇妖塔身躯的毛病一下传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地撑住身子,让海水也湿了长发。 陆观道还是沉默。 斐守岁边喘边笑:「我还以为有场硬战,没想到……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 气愈来愈少了。 斐守岁有些狼狈地抓住衣襟,他仰起头,似乎这样他就能多些时间。 可。 陆观道依旧笑看。 斐守岁不由得啐了口:「呸!」 「……」陆观道。 「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 陆观道的手指好像动了下。 「这一生……够长了……就是……」 就是? 陆观道的眼睫在轻轻地颤。 「就是没有好好葬她……」 说的是在人间,养过斐守岁的老妇人。老妇人给了斐守岁姓,一个蹩脚的,连音都读不准的姓。 斐守岁瘫倒在地上。 海水撩拨了他的长髮,他在恍惚之间看到那尊佛陀缓缓侧过了身。 有什么血红的东西,从佛陀的眼中流下。 斐守岁笑嘆:「血泪吗……来得太迟了……」 慢慢地,要阖上眼。 斐守岁喃喃着:「穿这么红作甚,是想闯入谁的眼睛吗……」 荒原,红衣,又黑又深的窗。 仿佛看到了夜晚的星星,流下白色的浑水。 水汇聚于荒原枯井,井里有一面淡漠的脸。 斐守岁咳嗽几声,喘得停不下来,好像在宝鑑里头,就要把这辈子的气唿尽。 他听到耳边有人交谈。 「为何要我来给他送药?月老伯伯,你好偏心。」 「北棠,这是你的职责。」 「职责?我虽是药王府的人,可送药从来与我无关,该叫那些……」 「叫什么?」 能看到浅粉的身影在暗暗生气:「您明明知晓我怕黑,尤其是往镇妖塔去的那段路,黑得没了边。」 「那就拿盏灯去。」 「灯?有灯也不管用。那样的黑,头顶都没有星海,不就和躺在棺材板里一样!」 「……北棠,快去吧,」 月上君递出一纯白瓷瓶,「该是你的,你就好好听话。」 「哼!」 少女接过药,气唿唿地踏入了夜晚。 北棠…… 斐守岁回忆起女儿家边走边摘下髮钗的手。 在人间的北棠,可是在棺木里躺了十年。 便见着粉衣转身,看向了斐守岁,却说:「月老伯伯,莫不是我与守牢人有前世的瓜葛,你才非叫我不可?」 不,不是前世,是后来。 斐守岁笑了下。 一转眼。 月上君也没有回答,就看到粉衣凑到了斐守岁身边,那芊芊手将一枚赤红丹药塞入斐守岁的唇瓣中。 粉衣很是焦心:「早知不该在路上耽误的,都怪我!喂,槐树妖,你……」 手推了把斐守岁。 斐守岁在碎片中感知着丹药,好像也有人在此时此刻,将一枚同样的药推入他的唇里。 谁…… 北棠的话与那人重合。 「你别吓我,快醒醒!」 「……」 女儿家的声音逐渐变粗:「斐径缘,你要走吗……」 斐守岁一听到那话语,就皱了眉,是不自知地有些心烦,可若没有总觉着心里空落落。 少了点什么…… 老妖怪缩了缩身子。 海水还在拍打他的身躯。 粉衣与红衣一块儿开口:「你可不能在我眼皮底子下死了,你要是死去,我找谁说理?」 「你找……」话从斐守岁的喉间挤出,「随便什么都好……」 「哪能有这种话!」 北棠焦急地扶起斐守岁,斐守岁的躯体远离了海水。 女儿家急道:「自己都不想活了,我再怎么餵你药,都是没有用。可你还能说话,你不想死。」 在回忆里,斐守岁摇了摇头。 「摇什么头!」 北棠一下扶住守岁的脑袋,「生病的人,最该看些花花草草,我下回来,给你带些海棠花的种子可好?」 种子…… 斐守岁模煳地记起白布抱着的,两枚种子。 那不是人间的花,那里头是花妖的仙力,好像他收下此花之后,便没有再看过。 又好像,有人拿出花的种子,种在了他的屋前。 第395页 后来血溅在花瓣上,妖的尸体压弯了花的枝丫。 谁…… 谁种的。 斐守岁咬住唇瓣。 北棠之声与他说:「对了,要活下去!」 活下去…… 海面比方才更加汹涌,吹散了他与红衣的距离。 斐守岁虚眯着眼。 「哎哟,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才来给你送药!你是我的大恩人啦,我每月都要来关照关照你。我可是很怕黑的,镇妖塔的路,比人间的乱葬岗还阴森……」 「我方才路过一个白髮妖怪的牢前,他还说我有灭顶之灾。真是好笑,我都修成仙了,难不成会被无缘无故贬入人间吗?我做事这般缜密,药王都夸我,我岂会……」 「我说大人,我下一回来带些疗伤的药可好?你问为什么……我是见着大人牢旁的狐妖,对了,那位惹了菩萨不开心,被送进牢里的青丘遗腹子。他好可怜呢……」 「我把药给他了,但是他不理我!没良心的傢伙,不给他带了!」 朦胧的记忆里。 斐守岁看到粉衣身旁还站着个人影。 就在北棠咋咋唿唿地说话时,那人一声不吭,像只垂头的白鹤。 可白鹤穿漆黑的衣裳,该用什么来唤他。 莫名其妙地,斐守岁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也不知何时,不喘.息,不头疼,就是静静地躺在了海面上,小舟一只,游去何方斐守岁也不知晓。 忽然。 想了起来。 斐守岁唤他:「无用之物。」 无用之物,是为何意? 生下来就没有用的东西。 见那无用人立马走到斐守岁面前,就算再怎么晃白的视线,斐守岁都能感受来者的谦卑。 谦卑到什么地步? 弯腰似硕果纍纍的稻草,将头低到了地上,明明不须如此,却还是向他低眉。 斐守岁不受控制地笑说:「你去送送北棠仙子。」 北棠…… 那人听话,那人走了。 但在小屋门口,剎住了脚步,那人回身问了句:「大人,你……」 欲言又止。 斐守岁似乎恼了,那人也就不再开口。 正要关上屋门,斐守岁与那人传言:「腰痛,找北棠仙子讨些药来。」 「……是。」 画面被掐断。 也没了北棠的声音。 寂静的海面,斐守岁在深夜的荒原盪啊盪,他记起荒原的样子。是一望无际的深绿,绿色的成片的高草,在风里左摇右晃。 斐守岁就站在里头,一整天都寂静地远望。 这里和死人窟有什么区别。 斐守岁这般问自己,他陷在了同辉宝鑑的幻术之中,有些无法自拔。 但总有声音在他快要沉沦的时候拉住他。 「喂!斐兄,发什么呆!」 「斐兄,再不吃菜,就要被谢伯茶吃完了。」 谢义山与江千念。 「什么叫吃完,我留了半条鱼好不!」 「一共钓上四条,你一人吃了三,还好意思说!」 钓鱼…… 斐守岁的记忆里,没有与谢江两人垂钓的过去。 莫不是……莫不是将来? 两个半妖与一个妖怪,倒也有趣。 「是你自己说不吃,斐兄又说尝尝就好,陆澹也没夹菜。我多吃些怎么了,这桌子好菜还是我烧的呢!」 「哇,知道了知道了,你声音这么大,整片林子都听到了。」 有筷子打在一起的声音。 「小声点,别把顾兄吵醒了!」压着声音。 「那你先松筷子!」 「你先!」 「你!」 「……」 沉默。 斐守岁一直在沉默。 因为谢义山与江千念的脸,在他的面前煳成了一团。 没有眉毛,没有眼珠,在扭转的一剎那,斐守岁在两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面貌。 同辉宝鑑。 是宝鑑在看他。 这里并非真实,这里是虚假的桃花源,就如梅花镇一样,剥去了幻境,一切只有白骨。 白骨…… 眨了眨眼,人脸又成了惨白的骨头。 毫无意外,骨头不再吵闹,坐在斐守岁对面,也静静地凝视。 说了句:「斐兄,你还……你还记得江幸吗?」 「斐兄,我受了伤,我杀了师兄……」该是谢伯茶。 「我知道斐兄年岁长了,心中定然存不住人。可斐兄也得寻一寄託之物。」 奇怪,宝鑑怎么说起好话。 「哪怕在叶子上写点什么,总比一人来得好。」 一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高些的褐衣白骨,掐住另一个紫衣白骨的脖子,「不要提这伤心事。」 「伤心……」 宝鑑里的守岁开了口,「为何我会伤心?」 「哎!」高个子白骨立马松开手,「我就说斐兄记性不好了,你看看都忘了他。」 「我真不该说。」 「他是谁?」 斐守岁脸颊流下热乎乎的东西,换来两具白骨久久的沉默。 是谁? 有人回了斐守岁的话。 是大红山茶从一旁藤椅上坐起,说道:「去补天的石头,你忘了。」 第396页 第191章 真言 不…… 他不是被女娲抛入人间了? 怎会去补天。 假的,定是假的,这样荒凉的黄粱梦,不会是真的。 斐守岁与自己这般说,说着说着,面前的虚幻开始重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所见的谢义山与江千念一会儿有了脸,一会儿变成白骨。 不伦不类,定不是他们。 好似有什么执念迫使着斐守岁去设想,设想此处并非真实。 斐守岁冷漠地看着面前三人,既不回话,也不去深思。 若这样就能把他拖入无尽的宝鑑里,斐守岁也枉费活了这么些岁数。 垂着眼帘。 斐守岁试图在喧闹声中,寻找幻术的出口。 凡是术法,定有软肋。并非寻找不到,只是没有沉下心。只要心静,万物皆成白纸,翻一页,也就看清全貌。 墨水一点点升腾在斐守岁身周。 斐守岁缓缓闭上双眼。 一霎那,嘈杂之声停止,有三束赤.裸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守岁知道是什么,宝鑑的凝视,是眼睛。 借着友人的眼睛,试图窥探他的内心。 眼睛…… 眼睛! 倏地。 斐守岁睁开眼,却见三个白骨拥在他的身边。 顾扁舟捂住了他的双眼。江千念绕过桌子,于他身后堵实了他的耳识。谢义山趴在桌上,用白骨之手闭塞了他的嘴巴。 这是…… 不看,不听,不言。 三不猴。 因白骨缝隙,斐守岁依稀能看到外面景象,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无法说。 好像只有顾扁舟,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不,并非如此,这里该是宝鑑的暗示。宝鑑若要扼杀一个妖邪,不会这般麻烦。什么东西,非要用这双灰白的眸子看?是要摒弃了耳朵与嘴巴,将浑浊的眼,放在幻术之中。 斐守岁慢慢睁大眼睛,他透过缝隙,所见清风吹拂竹林。竹叶顺风落在藤椅上,拟作一首荒凉的曲子。 曲终人又散,友人不再来。 热茶升着白气,在斐守岁眼前试图模煳竹林。 竹林,饭菜,还有白骨。 或许,这是斐守岁心中嚮往的以后。但少了一人,少了个咋咋唿唿的小娃娃,少了个总在他身边看着他,视线从不偏移的人儿。 桌边的石凳,明明有五个。为何齐了凳子,不齐人。 想到此处。 天,落下了雨。 三个白骨没有松手,还是三不猴的样子,只有逐渐变重的雨珠湿透了斐守岁的脸颊。 雨水汇在一处又一处,独独于斐守岁身上游走。 用眼睛见到,穿林打叶的声音。 斐守岁咽了咽,他想转动身子,被三白骨困住,他想发出声音,却成了个哑巴。仿佛成了刚入宝鑑时,那个什么都触不到的自己。 可…… 可现在,他能看到,看到一片春天的绿。 依稀所见谢义山的褐衣,江千念放在一旁的长剑,顾扁舟脱下搁置在藤椅上的红衣外袍。 好些个颜色突然闯入斐守岁的眼睛。愈来愈浓艷了,就要夺走绿的底色。 绿…… 因大雨,黑髮贴在斐守岁额前,有雨水润了唇珠,模拟泪水的轨迹。 斐守岁好像知道了,知道宝鑑幻术的阵眼在何方。 是色彩。 就在斐守岁的身边,白骨也是颜色,他脚下的绿草也是颜色。不是荒原的梦,那个梦寂寞无端,只有灰黑。 斐守岁一咬牙,试图幻出纸扇与画笔。 墨水的咒缠上江千念的双脚,白骨江千念动了动身子。 好像能成! 术法再一次摸索,却在游走的时候被雨水打散。大颗的水珠,点落在人间。 墨水被稀释,成了斐守岁掌控不住的河流。 怎么会…… 那白骨江千念却在颤抖手臂。 斐守岁能感触到术法对白骨的用处。如若无用,白骨为何瑟瑟发抖,宝鑑又为何立马断绝了他的墨水? 看来,单纯的施法行不通。 斐守岁心中嘆息一气,却因白骨江千念的动作,他能听到些许的雨声与瑟瑟冷风。 三不猴,有一只柔软了心。 老妖怪发觉弱点,立马接上,他将自己的手臂当成武器。手臂慢慢地变成水墨,在碰到白骨江千念时,墨水染上了女儿家的外衣。 一点点推开白骨的束缚,本被关押的耳识,因解开了些许禁制,而敏锐。 听吧,风在耳边唿啸。 声音与视线融合,成了幻术该有的样子,斐守岁这才抓到了些许胜券。 接下来是…… 尚未动手,斐守岁看到捂住他嘴巴的谢义山,彭得一声炸开了。 白骨缝隙里,他见谢义山炸成一片片的绿叶。紧接绿叶而来的是幻术的更替,像是涂抹颜料,竹林与大雨,被这一笔掩盖。 谢义山炸开后,江千念与顾扁舟紧随其后,都炸开成绿叶,与画笔之中,成了绝唱。 为何…… 无人束缚,斐守岁伸出手抱住了要飞远的叶子,但叶子难留,也轮不到他去拥抱。 散了。 茶凉,月窄,冷人。 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悲愁。 要是斐守岁全力以赴,什么绿叶,什么红花,他都能淡然。可这会儿,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第397页 幻术?幻术好像被人打开了,被人用笔竭力地抹开,抹得绿色与红色交融。 在斐守岁面前,绿叶散开之后,出现了一只玉镯手。 那手停在眼睛对面,犹如陆观道盘腿而坐。 手是神,斐守岁知晓。 于是斐守岁起身,朝那手低眉折腰。不说话,仅是弯着腰作着揖,像一具被人控制的木偶人。 斐守岁在等着手的反应。 神不语,是大山。他不语,是深潭。 山与潭,都是默然,只看谁耐得住寂寞,又有谁承受不住想要搭茬。 斐守岁恭顺的样子映入神的眼睛。 是神,开了口:「孩子……」 斐守岁立马应答:「大人。」 「孩子,你可有想过,陆观道落入人间是为了什么。」 问这个? 斐守岁快速寻找着得体的套话,可他心中之言却忍不住脱口:「我怎知一块石头的心思。」 「???」 神笑了声:「这儿是宝鑑,说不了谎话。」 「……」 「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心中应该有了半个答案。」 「半个?」这嘴巴接下话,「小妖别说半个了,连皮毛都不识得。」 神听到斐守岁的直言,笑了声:「果然还是这样的你,算得上真人。」 「大人许是忘了,小妖是槐树成精,并非凡间凡人。」 神轻笑道:「那槐树妖,我送你出宝鑑可好?」 「送我……」斐守岁愣了下,「不成。」 不成? 斐守岁连自己都看不透,他甚至在发愣,为何会说出「不成」二字,难道宝鑑之中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神言:「我只救你一次,你若拒绝,且要告知我缘由。」 是啊,原因呢? 斐守岁问着自己,答着神明:「大人,小人的记忆尚未走完。」 目前还算正常。 「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便是……」 斐守岁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直起,他抬起眼眸去看空中的神,却看到一朵七彩的莲花于空中盛开。 莲花硕大,漫开在天际。浅粉的底色,七彩的霞光。莲花绽放出柔和的神性,诡谲的祥云在莲花座下翻涌。 斐守岁看着光与彩云交叠,这样神圣慈悲的景,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是因斐守岁在那一瓣瓣的莲花里,见到伸出的佛手。 是手臂,每一只手都戴着不同的配饰,每一只手都捻着兰花指。祂们从莲蓬底生长,长在花瓣之中,如同腐烂之后失语的凝望。 佛手冷冰冰的,尽管用光与色在点缀,还是那般剔透的冷。 冷得如同刚从深井中取出的薄冰。 正因冰的透亮,才将光与色彩落入人间。 莲花的光盖入斐守岁的眼眸,把灰白都照出颜色。 斐守岁便对着这样的神说:「其二,我想去寻陆观道。」 嗯? 不…… 并非如此。 斐守岁心想,他的心里明明没有这般的思索,定是他的嘴巴撒了谎。 可自己还在说:「想去看看他,哪怕是远远望一眼,也算看过。」 看什么? 斐守岁凝视失语的莲花瓣,说的坦然,找不出一分破绽。 神久久没有回话。 但斐守岁仍旧不受控制地继续道:「大人,小妖若现在走了,就会错过忘怀的记忆。小妖好似忘了很多东西,哪怕是痛楚的,小妖也……」 不是的。 斐守岁心中惶恐地摇头,他想逃出去,他不想面对什么记忆,那些记忆。 记忆…… 是他的吗? 一幕一幕熟悉的面孔,明明第一次相遇,却好像认识许久。 斐守岁不停地质问自己的内心,心识的海翻起圈圈盪不开的涟漪。 究竟什么是他想说的话,方才之言,莫非……莫非…… 「大人,小妖来人间一遭没有几个朋友。只想在此事了结后,与他们煮酒烹茶。但小妖自己的劫难,无须大人操心。小妖若连这都扛不过去,也不必活着。」 斐守岁说着说着,默默闭上了眼。 他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最好的救生之法便是跟着面前的神,可他…… 说了所谓真话? 神这才开了口:「入此镜者,面过去,思未来。」 一只佛手从莲花瓣中脱出。 佛手靠近斐守岁,托住了斐守岁的侧脸。 「日月同辉,为之明也。明眸,明葱,明齿,明理。」 「那适才的三不猴……?」 「变着法子考验你,但还是捨不得,」佛手擦去斐守岁身上的水珠,「真言还在想着他人,怨不得他喜欢你。换做是我,我也忍不下心。」 斐守岁眨眨眼。 「小妖……」 「不要再说谎了。谎话越说越多,不就与那只狐狸一样,没了面容,连原本的自己都记不起来。」 花越青。 那张人山人海的脸。 斐守岁在同辉宝鑑的影响下,回道:「大人之言,小妖明了。只是小妖尚有事郁结于心,大人能否告知小妖……」 「你说。」 「敢问大人,什么是『他喜欢』。」 第192章 白鸟 第398页 活了几千年,倒问了别人什么是欢喜。 斐守岁忽然嗤笑一声,他在笑自己,这么如此蠢笨。但笑声之下,是他那张严肃的脸。 唇瓣不勾,眼眸露出求知。 要求什么?斐守岁明明知道,求神不如求己。 沉默时,守岁的眼神望穿了神。 神的手于空中一旋,玉镯在手腕上轻轻晃。 捏成一兰花指。 神回答道:「你为何问这个,是心有不解,或不敢面对?」 此话有引导之意,斐守岁听出来了。可惜现在嘴巴不受他控制,每每说出的,皆非他平常之言。 便听。 槐树妖道:「起初,小妖的心没有存过任何人。」 「那如今?」 「如今有了他人,很是奇怪。」 佛手听罢,绕到斐守岁面前,好似在笑:「是何人,是他吗?」 「……」 斐守岁转头看着佛手。 明明没有眼睛,没有五识,却好似被神凝视着。神的手心,该有另外一双窥探世人的眼。 斐守岁下意识吞了口水:「不止他一人。」 「是谁呢?」神柔和的语气灌入斐守岁的耳识,「他们都在困扰你吗?还是,只有他。」 「困扰……」 斐守岁低垂着眼,想到带他回家的老妇人,想到一身乞丐衣裳的谢义山。江千念着紫衣背长剑,大红山茶顾扁舟站立在梅花镇的白雪之中。 一切都是美好,乃至宁静的。 可……还有一人。 于荒原浓绿之间,折了朵桃花给他。 那人伸手将花儿递出,笑说一句:「结不了果子,不如折来插花。」 斐守岁没有接过,是愣愣地看着那人面貌。 一双丹凤眼,眼尾飘去晕开的淡红。和荒原一样的眼睛,眼睛里倒映了斐守岁不知所措的脸。 他…… 是吗。 斐守岁避开了那人的视线:「养了好些年,你就这样折了枝。」 「好些年?」 「是,」 心中之话同时说给了神听,斐守岁反刍似的吐出一串心事,「那年,有只白色的鸟飞入荒原。祂飞来的时候,嘴里衔了一颗桃核。我起初没有在意,直到祂将核丢入了我的小园,我才看到鸟的样子。」 「鸟?」 「嗯,羽毛很漂亮,但又很杂乱,像是飞了很久很久,执着着要把核丢到我屋前。丢完,也就走了。祂飞走之后,我并没有搭理桃核。也不知过了多久,桃核自己发了芽,就在你脚下这片荒芜的园子里,祂是第一个长大的。于是我给祂浇水,给祂松土,养着养着,小园绿了,荒原愈发看不到头。」 「过去多久了?」那人与神一起问,「我是说,鸟儿飞来的日子。」 「记不得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斐守岁听着自己的真言,胸口漫开一阵说不出口的酸涩,是想起老妇人,想起谢江两人所没有的。 涩开来,填充空荡荡的荒原。 「或许,是昨日。」 「昨日?」 「是,」斐守岁扯开一个笑,「你好似比祂晚来些,但又好像是约好了。」 「……」 那人沉默片刻,讪笑道:「你记错了,哪有一夜之间就生根发芽的。」 「……也是。」 斐守岁也跟着笑了笑。 于是那人将手搭在斐守岁肩头,就像佛手勾住斐守岁的衣袖一般。 「荒原太冷了。」 「宝鑑太寂寞了。」 顿了下。 神与那人一齐开口:「槐树,你要逃吗?」 逃…… 桃。 斐守岁在心中冷哼一声。 但他的身躯说道:「我逃不了,我生在这里,死也会在这里。你有见过树妖连根拔起,不要自己的故土吗?」 心识吹起一阵阴冷的风,吹开在幻术里。 有槐树枝跟着风摇曳。 没有开花的树,绿开一片,层叠着丢失金乌的寂寞。 荒原,是金乌都不曾关照的彼方。 只有昏暗,只有荒凉。 那里的斐守岁不曾设想过开花与结果,便也没有料到面前的红衣,会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风吹开斐守岁又长又重的墨发,吹开一根早早挂在他手腕上,没有另一端的红绳。 浓重的冷,鲜艷的红,还有原野上飞奔的人。 扔掉了桃花枝条,很是突然地,就跑了起来。 斐守岁喘着气,他有喘疾,跑不快。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成了那只飞来荒原,带着霞光的白鸟。 酸涩从那会儿就有了,只是斐守岁未曾分清。后来遇到的见素,又非此人,也就让红绳断了,蔫蔫地垂摆。 可笑,愚钝如此,竟连人都分不清楚。 斐守岁的心魂跟随身躯奔跑,他知道是同辉宝鑑的幻梦,可他心中止不住地欢喜。 欢喜什么? 是那时候就欢喜吗?不,不见得…… 斐守岁眨眨眼,他在喘.息与飞驰中,看到荒原尽头的白光。他因身体的缘故,从没有肆意跑过。 原来,荒原是有出口的。 原来,风也可以拟作了形状,不像小园那般,自始至终的黑。 斐守岁低了头,看到那只紧紧抓着的手,他问着神与自己:「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第399页 神不语。 「若是记忆,小妖是否太迟钝了。」 神未听。 「但,要成现在,小妖……小妖欢喜的又是谁?」 忽地。 又是一阵风。 前面的那人,转过了头:「你要是跑不动,我背你!」 斐守岁抬起眼眸,他看到陆观道的脸,不是顾扁舟了。 是陆观道。 什么时候? 好像,从神问他时,就是了。 宝鑑里,陆观道却没有听到斐守岁的回答,担忧一句:「果然还是太勉强了,来!」 这是…… 「我背得动!」 「不……」 看着伸出的手,斐守岁没有将自己落在真挚之上,他酸了眼眶,迎着从未感触过的风,流下一行眼泪。 「我要自己跑。」 「啊,那好,当心着点。」 陆观道回过身,话又与神的言语重合,「你看看,先前你还说不喜欢,如今不是开心着?我就说你会喜欢的,你都笑了,还能作假。」 笑了…… 斐守岁要去摸自己的脸,却在浓绿之中,看到天上的一只白鸟。 白鸟飞腾起来,飞得比他们要快。 「鸟?」 「你说什么?」 「有鸟,是那只衔桃核的鸟。」 「哈?」看到陆观道仰起头,「哪儿有鸟?」 天愈来愈白了。 斐守岁也快要看不清混在白光里的白鸟,他有些焦心:「你岂会看不到?他就在你旁边飞着,你再仔细看看。」 「嘶……」 陆观道又去看,撂下一句,「为何要在意一只白鸟?」 神与陆观道的话再一次重合。 「你再仔细想想,那个是鸟儿吗?」 鸟儿…… 斐守岁的记忆开始轮迴,他记起白鸟与桃树,他也记得自己松土又浇水。 鸟从何处来? 是有过鸟的,这是定然,不然桃核…… 桃核?! 蟠桃吗…… 是谁丢下的「蟠桃」。 斐守岁勐地睁开眼,他去寻所谓的白鸟,却在逐渐泛白的灰天里什么都寻不到。 「那不是鸟,」陆观道说,「起飞的,播种的,发芽的,都是你自己。」 「我……?」 斐守岁越跑越快,快得要与陆观道齐平,风吹冻了他的脸颊,他依稀能在风里听到小陆观道哭号的声音。 谁家孩子,哭得可怜。 斐守岁心里隐隐地痛。 「别哭了,」他说,「你就在我身旁,别哭了……」 守岁轻哼几声。 「原来从这儿就这般闹腾。」 「闹腾?」陆观道笑道,「小孩就是这样,哭着喊着才有糖吃。」 于是,两人跑向有金乌的地方。 荒原的绿在光下一点点蒸腾,地上渐渐长出了繁华。 是紫色、鹅黄色与浅红的小花。 星星点点,生在地上,没有姓名。 斐守岁的心魂跟着身躯去看,他胸口的酸涩缓和不少,不知是牵着手的缘故,还是快要逃离这片一直隐藏在他心底的荒凉。 他唿出一口热气,问着陆观道,又好似问了神:「您,心中可存过人?」 一瞬间。 神哑了话。 陆观道也在问话后那一停顿,如花瓣,飞散在空旷的荒原尽头。 看着面前散开的花儿,斐守岁没有诧异,便是静默地看,看到身侧的风将陆观道吹走。 黑髮缭乱了斐守岁的视线。没了陆观道,他跑得更快了。 衣袍吹鼓,长发在混白之下生长,这样冷的天,叫斐守岁欢喜得无法自拔。他知道身边的幻术陆观道不见了,他也知道神在考量他的话。 可。 好美啊。 万亩花海,四散霞光,新生的金乌,还有光的远方。 荒原之外开始有了温热,便是在朝阳中,有几缕斜斜歪歪的炊烟,从茅草屋上升起。 桃核,是从这儿来的吗? 斐守岁下意识慢了脚步,花朵拥簇着他刚从土里拔出的双脚。 这时,神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的。」 有? 话落。 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微微睁大眼,他见到花海的另一侧,那个低着头,忍着泪的陆观道。 不是红衣了,不是荒原里很是健谈的陆观道。 斐守岁所见陆观道通红的眼睛,哭干瘪的眼眶,还有一直抽泣的样子。 哭哭啼啼,好不狼狈。 「你……」 花海有暖风,吹拂似南舟。 陆观道没有犹豫,直径朝着斐守岁走来,他一下子抱住了斐守岁,断断续续:「我等不及……等不及才叫祂来找你,我还没有走到天上,还没有……」 「……唉。」 难不成那荒原里头,哭得不是小陆观道,是面前这个成了人的? 「所以呢,」 斐守岁没有察觉自己不再喘病的心肺,「好不容易见上一会,你没有别的想说了?」 「我,」陆观道立马撒开手,撇过头,「对不住,我……」 看到那移开的视线,于花香中泛红的脸,斐守岁心中的酸涩化开,成了一口清甜的花蜜。 第400页 于是。 好像是自己推了把自己,又好像宝鑑的真言牵着真人,斐守岁一步走上前,再一次拥入怀抱。 衣料拥挤。 荒原在两人身后枯萎,花海于陆观道的承诺里盛开。 陆观道发着愣,没有一下抱住怀中人,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也中了这同辉宝鑑的幻术。 没有……吧? 怀中人是暖和的,真的。 斐守岁的一唿一吸在告诉他。 「美人修名兮,在乎春秋代序。 美人含泪兮,不忘日月同寿。 美人幽兰兮,却与前尘佩梦。 美人梦马兮,忽忽飞鸟求索。」 第193章 不舍 一靠近,就没了心酸,有暖流从彼此之间交汇。被同辉宝鑑指引的槐妖,蹭了蹭石头的衣襟。 啊…… 与宝鑑里的不同,拥抱着的人有了温度。不是三不猴的冷,至少能在陆观道身上触摸到金乌的味道。 斐守岁紧了怀抱,问那早不敢乱动的人儿:「你……何时解决了蝎子精?」 「蝎……你怎知道?」 陆观道沉着声嗓,但能听到他掩藏的不安。 「我入宝鑑前,曾在一面铜镜上看到凡间的你,可惜没有看全,你……」斐守岁仰起头,这才发觉陆观道红透的耳根。 那浅红一路蔓延到脖颈,有些控制不住。 斐守岁自然知晓缘由,但他没有躲开,继续问:「那蝎子精修为非常人能及,你究竟是怎么逃过的?还有,眼下是人间的几月天?」 被问了两个问题,且大脑暂时停顿的陆观道,咬唇之后,吐出一句:「用你教的术法救了同行之人,眼下……眼下是深秋了。」 深秋? 斐守岁却闻到陆观道身上一股浓重的花香。 「切莫撒谎。」 「……是,」 陆观道无法移开视线,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心就像被斐守岁牵着走,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蝎子精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明显地吞了口水。 「现在是盛夏,刚过了中伏天……」 怪不得。 斐守岁能感触到草木旺盛的气息。 是浓夏的时节,热烈的光芒,与高挺的玉米地。 在天庭,一切严苛守礼的地方,能触摸的热,只有燃烧的刑罚高台。想起在台中,在火中,毫不挣扎的顾扁舟。 斐守岁说道:「我果真交了好运。」 「好运?」 「是。」 但斐守岁没有解释,他暂停了话,仅在花海中默默地相拥。 花海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抱得愈久,被抱的那人就愈发煎熬。 陆观道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想环住斐守岁,可又害怕从今以后就只有这一个怀抱。 人儿只得试探着说:「我是打算去找孟章神君,但这一路来遇到太多妖怪,脚程就慢了。」 「嗯。」 「蝎子精之后,我还遇到了玉兔和黑熊精,」陆观道努力不去注意怀中人,「但都逃过了。我与同行之人往东一直走,应该还剩下三百里地。这三百里地,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所以我……我点烛燃香,求了娘娘来见你。」 娘娘…… 女娲娘娘。 斐守岁轻笑一声:「娘娘宽宏大量,连你的小事都要尽心尽力。」 「我……我知我不该如此,可后悔时,她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被神偏爱的孩子,哪怕是随意地燃香,都有回应。 斐守岁黯淡了眸子,却在下一瞬,闻到一阵冷香。 不是花香,是血。 补天石的血? 老妖怪闪过一个想法,他试图脱开怀抱,却被陆观道一用力,抱得更紧了。 陆观道言:「那香烛,我十年才可做一次,我想再抱一会,求求你……」 这时。 大手才轻触了腰身。 斐守岁没有逃离开,他猜到所谓的偏爱:「香烛莫不是你用……?」 「『香烛』用卜卦者的血凝成,」陆观道将嵴背弯曲,额头抵在斐守岁肩上,说话时闷闷的,不知是衣料还是他的不舍,「每日取指尖血与一些人鱼油,其间施法护住烛形,要整整八月方可做成。点燃『香烛』的火种,是……」 「不必说了。」 斐守岁打断了陆观道的话。 陆观道立马闭口不言,只宽慰:「你放心,人鱼油需得人鱼姑娘自愿才有用,我与同行之人路过南海,救了一条搁浅的人鱼,是她为了报恩才给的。」 「……若是没有人鱼呢?」若是没有,你便不来找了? 陆观道听罢,一咬牙:「若是没有便用卜卦者自己的血肉,敲骨取髓。」 「……」 好似在此话之后,那个慈悲的莲花佛手。 一转眼。 变成个提着修罗头颅的,无慈悲的神像。 斐守岁沉默些许。 陆观道又道:「凡有索取,必承其果,我清楚……」 话落,陆观道抱得越来越紧,好像就要把斐守岁抱碎了,折骨吞腹。 斐守岁能触摸到炽热的体温,就要把他烫化。 「你……」老妖怪孤僻的心,就算揭开,也难以承认所谓心动,他说道,「香烛何时燃尽?」 「一刻钟。」 第401页 「还剩?」 「我……我不清楚。这里没有钟錶,我是何时来此,想不到了。」 陆观道身上的花香与冷香一齐冒出来,充斥了斐守岁的鼻腔。 这修补蓝天的材料,对于妖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斐守岁被香味牵引,又听着陆观道的耳边话,渐渐地松懈了宝鑑中紧绷的心。 到底是暖的。 或许贴得近,陆观道的温度在影响着斐守岁。 影响一株自以为不吉利的槐树。 斐守岁垂眸,说:「还有呢?」 「什么?」 「你要与我说的话,」斐守岁的手抚上陆观道,抓住一把人间的盛夏,「不该只有滴血红烛,对否?」 「我……」陆观道咽了咽,他回忆起方才斐守岁仰首的样子。 没有发冠。 散乱黑髮衬着灰白的眸,就是很随意地启唇,随意地眨眼。可偏偏进入陆观道的眼睛,成了一幅懒散的美人图。 人,本就是好看的。 站在那儿不语,也能自成风景。 陆观道想着想着,耳垂又抽风似的红:「我、我是有话,可我一看到你,就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 「嗯……」 陆观道一卡一卡地离开斐守岁肩头,他试图去正视困扰他的「心魔」,可那不自知的还凑上前,与他对视。 斐守岁歪歪脑袋:「莫要等蜡油滴干了,再后悔。」 「……」 陆观道死咬着牙。 斐守岁看到面前红透的柿子,若有所思。 槐树妖不会不知道,这是羞赧。 少女思春会有,儿郎倾心会有。若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就算短短相视,也定绯红一片晚霞。 不过陆观道的脖颈如此之夸张,怕是漫天的火烧云,在晚间最后一刻点燃。 斐守岁沉着心,那一句是否欢喜,堵在他的心中,说不出来。他长了年纪,看透所谓人间,却忘记如何道出情谊。 要如何说,才能保住体面,才能不让自己落于下风。 不是他在求他才对。 求他…… 斐守岁一旦思索,就变成衡量利弊的秤砣,他早忘了情义是不需衡量的亏本买卖。要不然那友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于宝鑑之中,推波助澜。 但斐守岁忘怀了,他也忘记就在刚才,陆观道曾低着头求他多抱一会。 而。 陆观道愈发没了底气,他也说不出,说是想你,想看看你在天庭做些什么。 哪怕滴的血,干涸了身躯。 两人相视,千言万语化成失语的凝望。 「是担心……」陆观道斜过眼神,「我担忧你。」 「嗯……」 斐守岁慢慢地答,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拉长,「我无妨。」 「刑罚台的仙官,没有对你做什么?」 摇头。 「那……那天庭是如何说?」 「他们啊,」斐守岁想起大红山茶,想起月上君与孟章,「他们什么都没说。」 因为斐守岁也辨不清哪里是天庭,哪里是宝鑑。 仙官的笑,游荡在上空。 笑声虚假,不似真人,可斐守岁也没有听过神仙的笑。 顾扁舟那厮早算不得神仙。 便言:「我是极幸运的,你放宽心。」 忽然。 斐守岁想起一事,立马说道:「你要去找孟章神君,莫非是想着上天庭?」 是了。 在梅花镇时,思安曾说过此大逆不道之话,面前的红柿子蠢笨,说不准真的听进去了。 闯天庭? 绝对不成! 斐守岁立马脱开怀抱,肃然:「别想着违背……」 但就在严厉之后的一霎那。 陆观道成了一朵被风吹起的花,于花海之上,朝晴天而去。 「你……」 斐守岁哑了声嗓。 陆观道看一眼自己,笑着对斐守岁说:「时间到了。」 「你还能听到,对吗!」 人儿点头。 斐守岁便着急言:「你不要去找孟章神君,也别想着上什么天庭。你就好好地待在人间,我会回来。仙官与我说了,只要我走出同辉宝鑑,就能回来,你……陆澹?」 看到陆观道沉默的表情,斐守岁就知道是听不进去了。 「陆澹。」 唤了声。 陆观道笑一下:「可不只有我一人想要救你。」 「难不成还有别的蠢……」 谢义山与江千念? 斐守岁记起这两人,这两个视性命如粪土的有情有义人。 「……娘的,」老妖怪知道劝不了,啐一口,「救我作甚。」 「作甚……?」 花瓣飞旋上天。 陆观道的心在此刻狂跳不已,他看着朝阳下,散着微光的心上人。 他丢开了顾虑般,说:「我捨不得你啊。」 言毕。 身躯变成五彩斑斓的花瓣,于暖风中扑散。 散啊散。 陆观道秉着最后的术法,秉出一次诀别的勇气,他再一次上前,抱住了斐守岁。 抱住咀嚼着离别诗,却怎么也无法直面内心的苦命诗人。 「我捨不得你,我岂会让你一人受苦。斐径缘,你听到了吗?」 第402页 花香与冷香,成了花海第一份见面礼。 那个在槐树下,信誓旦旦说要给斐守岁种花的人,正在一点点变成花瓣。 「神明无情,天地无情,可人是有情的。斐径缘,我知晓你的心,若再不敞开,就怕无人能与你煮酒烹茶。以前我总想着能不能跟上你的脚步,但你走得很快,我只能一直在你身后,仰头看你的背影。」 「但我不会离开。我想,总有一日你会疲累,你会想要休息。到那个时候,我若能背着你往前走,暂时当成你的双脚,你是不是就能放下些焦心?」 「我能成为你的脚吗?你不用担心前路风霜,不用在衡量什么付出与回报,就让我背着你往前走,哪怕,哪怕……」 哪怕,你自始至终,把我当我孩童。 我也是乐意的。 末尾的话,陆观道没有说出。 是斐守岁挣扎着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唇。 陆观道的头颅,就在顷刻之间变成花瓣,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心中之言吐露。 可他,他透过层层花瓣,看到了斐守岁略有些红的耳垂。 还有捂嘴撇过头时的唇语。 「蠢货。」 第194章 贪食 成为什么双脚,又有什么好许诺的。 斐守岁侧过脑袋,想要极力掩饰泛出于脸上的红晕。 蠢货。 真真蠢货,愚不可及。 守岁心中暗骂,却止不住想去看,想要去看看花瓣里的眼睛。 是否还如从前,只有他一人。 可花瓣被风吹开了,陆观道消失在花海之中,体温也跟着去了人间,独留斐守岁呆呆地看着泛白的天。 「……」 走了。 指尖血与人鱼油。 斐守岁试图抓住一片花瓣,那花瓣却在顷刻之后,散成清香。 倒是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老妖怪空空地抓住一把香,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那既慈悲又视若无睹的佛手,一直待在旁边,看着两人相拥与离别。 斐守岁知晓神在身侧,自也不敢说大逆不道之话。 于是。 佛手顿了顿,才凑上前:「孩子。」 斐守岁立马转身,以拱手作揖为礼。 「大人。」 佛手默了下:「你明白了?」 明白什么? 斐守岁快速寻找得体又合理的回答,最后却因同辉宝鑑,而说出心中之言:「小妖不敢明白。」 「不敢?」佛手上的玉镯轻轻,「所以你还是明白了,那便好,那便好。」 又好了什么。 斐守岁低眉顺眼地回:「小妖身在考验之中,不曾好过。」 「哎哟,」神好似在笑,「你的真言,竟是这般呛人。」 「……真言向来刺耳,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是这样,说真话的才是乖孩子,这番才算得上真人。」 话落,佛手一点点缩到空中的莲花台中。 莲花台大如陨石,伫立在斐守岁面前,不怒自威。 斐守岁弯腰拱手,送着神离开。 神却撂下一句:「既然来了便看完,这是你说的,槐树。」 「看完……是镇妖塔吗?」 镇妖塔里还能有什么重要的。 斐守岁心中所想,化成一团水墨。 神回他:「塔里面可有趣了,不要错过。」 「……」 便见。 莲花合拢,粉白的手臂于花瓣之中蜷缩,像一条条冬眠的虫。虫从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便是看着世人在祂面前鞠躬弯腰,也都是漠视。 慢慢地缩小,佛手在霞光中弯曲,成一莲花瓣包裹住莲蓬。 斐守岁不受控制地仰起头,去看这一幕怪诞。 千只手,万双眼睛,仿佛在这一刻闭上。 天的终极,群山不语。 斐守岁朝那莲花座拱手:「大人走好。」 大人没有回话,于莲花盛开之下,于沁入心脾的花香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没留一点痕迹。 花海朗朗空,不见神明,只有荒原尽头的草木,显得寂寥。远处一缕缕四散的炊烟突兀在斐守岁面前。 那炊烟升起来,终将与天相融。 可。 荒原与花海交接之地,不见人影。就算有金乌了,无人之地何以农耕。 斐守岁垂了眼眉,他见小花朝远处炊烟而开,他知道他需得往前走,才能出了同辉宝鑑的幻术。 于是,他抬起了脚。 刚抬脚的一瞬,这才发现,野花的藤蔓牵住了他的脚踝。皙白脚踝上有一对好看的玉镯。 斐守岁看着他生下来就有玉镯,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想。 这镯子,莫不是与镇妖塔有关? 先前,他见到身躯的脖颈、手腕与脚踝处都是有锁链束缚,而玉镯正是在锁链的位置。这突兀的镯子,好似就在告诉守岁,此物定是有故事的,不然为何要明晃晃地生在这个地方。 思索着。 斐守岁弯腰蹲下.身,他伸手去扯野花的藤,触到绿藤时,一股温暾的暖流从他的指节处涌入。 是暖春。 眨眨眼。 斐守岁却没有留恋什么春天,他用力一扯,便扯开了困住他的藤。还剩一些与他脚掌粘连的绿丝。 究竟是什么时候,藤蔓悄悄地缠住了他的双脚,想困住他不能远行? 第403页 藤蔓…… 这样的藤,总觉着在哪里见过,且定然是不久之前,一百年之内。 斐守岁缓缓靠近有感知的花藤,手指勾住的时候,一幕熟悉的过往闯入他的记忆。 是溶洞里,万紫千红的花树。 脑海涌出那条漆黑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座嵌在山壁上的客栈,是海棠镇的阿姊客栈,是花越青囚牢北棠的红棺,是兰家婆子关押阿珍的繁花后院。 陆观道曾被那儿的藤蔓扎伤过脚! 一霎那的慌张,迫使斐守岁施法切断了藤。 藤蔓脱离斐守岁的脚掌,没有痛感,也没有流血。 老妖怪静默着,看到想要悄悄缩入地底的罪魁祸首。 他心生一计。 倏地抓住其中一根藤蔓,笑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竟在海棠镇就做了埋伏。眼下这天界的同辉宝鑑,也是你来去自如的?」 藤蔓被抓,一动也不敢动。 「还不快说!」 斐守岁变出纸扇,直指绿藤。 绿藤好似长了眼睛,哆哆嗦嗦地拽着斐守岁,就要往地里去。 可惜,力气太小,拉不动守岁。 斐守岁眯了眯眼:「你若不招,我可不管这里是天庭还是地府。」 「……」 绿藤不动了。 斐守岁用力一拉,起身便把泥地里的物件连根拔起,但尚未看清面前为何物,一阵扑面的眩晕就从他的头颅里炸开。好像刻意遮挡藤蔓的面貌,哪怕守岁皱紧眉梢,也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啧……」 雾气愈来愈重,有藤蔓于雾中来,困住了斐守岁的脖颈、手腕与脚踝。 还有细腰。 这下,轮到斐守岁动弹不得。 斐守岁心中暗骂,拿着纸扇的手试图去握藤蔓,却被藤蔓死死卡住。 只听一声:「时间不多了。」 谁? 大雾之中,有什么倾巢而上,扑在斐守岁眼前。 那熟悉的雾气,说:「给你的时间不……不多了……」 这个声音斐守岁无比清楚,这是…… 「我啊我,怎不往前走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斐守岁骇了一刻,但声音已经用力将他推向白雾。 白雾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下侵占了花海与荒原。 浓稠的,仿佛雨帘倒挂。 潮湿的感知捂住了斐守岁,斐守岁想要去看自己的声音,可入眼皆是空白。 游走的白,拟作了他的八百年的岁月。 斐守岁咬着唇,问道:「海棠镇,你意欲何为?」 那自己顿了顿:「你该去问海棠狐狸,而不是我。」 海棠狐狸? 花越青? 可笑狐狸早死了,死成一片灰烬。 斐守岁双目一黑,没有时间给他考量,雾气顷刻抱住他,将他拖入宝鑑的幻梦之中。 …… 须臾。 再一次睁开眼,便又是镇妖塔的小屋。 没有窗户的屋子,透不进光亮。仅红烛摇晃,斑点昏暗。 斐守岁虚眯着眼,模煳的视线中不见方才的月上老人,屋内一个仙者都没有,静得仿佛封路的坟场。 可斐守岁还记得身躯犯了喘病,那眼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身躯与斐守岁连接,并未有异常。 平稳的唿吸,寂寞的心跳,这就是身躯给斐守岁的语言。 病好了? 看来月上君给的药有了作用。 斐守岁思索之时,耳边突然有呜咽之声。 声儿轻如羽毛,飘落在斐守岁的心识,惹人怜惜。 「痛……娘亲……」 痛? 是谁在镇妖塔的小屋内,喊痛? 身躯也听到了,一点点朝那声音看去。 顺着视线,斐守见着一个缩在衣料的小人儿。 「咳咳……」 咳嗽? 又是喃喃的梦话,说着:「娘亲……你逼我入槐林……」 槐…… 「娘亲,我的好娘亲……我找着他了……」 斐守岁的心魂沉默。 身躯却往陆观道而去,颇有些难以启齿:「你……你在说什么痴话。」 疲惫感爬上斐守岁的双肩,嵴背酸痛,腿脚乏力,这是大病初癒的身子。也就是说,此情此景就是在身躯晕倒之后,不过多久时间。 那陆观道这又是怎的了? 带着狐疑,面见方才消散的故人,斐守岁有些五味杂陈。 身躯已然走到衣料前。 喘.息声打在斐守岁耳边,身躯才走了几步就虚弱,也不知接下来能做什么。 眼见身躯掀开一层白衣,于乱糟糟地衣袖中,抱出一个小娃娃。 陆观道。 怀中的小孩面色红得返潮,还在不停地说着痴话,与那方才依依不捨的样子截然不同。 斐守岁有些不敢联想,这小小的娃娃,怎就与拥他入怀者扯上了干系。 身躯说了句:「叫你贪食。」 贪食? 看小人儿的手募地巴拉住身躯衣襟,也就在斐守岁的身上,低声:「不吃了,吃不成了,呜呜……」 身躯言:「一口气吃五个蟠桃,身子骨没炸开还算幸运。」 原是蟠桃。 斐守岁低眉,见怀中的毛糰子愈发出汗,黏煳煳的话粘在他的手上。 第404页 「再也不吃了,呜呜呜……咳咳咳,好痛,骨头……骨头好痛……」 「唉,」 身躯将人抱到存了冷水的木盆旁,一只手撩起水中棉巾,「我不会治癒术法,且你这并非寻常病,只好忍一忍了。」 说着。 棉巾擦过陆观道的额头。 斐守岁能触到热,跟随身躯,他细细地擦干陆观道脸上的虚汗。汗水是烫的,看陆观道双眼紧闭,眉头捲成窄月。 老妖怪生出了心疼。 「你……」身躯说,「难受吗?」 陆观道痴言痴语:「难受,呜呜呜……」 「没得法子。」 「呜呜,咳咳咳……」咳嗽着,陆观道的手拉住了棉巾。 棉巾被体温感染,也发着暖意。 斐守岁通过身躯看可怜小儿。 「做什么?」身躯。 「我是不是要……」 「嗯?」身躯侧过耳朵,「你再说一遍。」 「呜!」 陆观道勐地凑上身子,好似用尽了力气抱住斐守岁,「我要死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好!」 「……不会。」你可是补天石。 你可是女娲娘娘刻意丢入人间的,一颗黑石。 斐守岁沉下心中怜悯,听身躯言:「你不会死,你死不成的。」 「为什么?」 「……没有答案,你『娘亲』的意思,便是让你活着。」 「娘亲?」 陆观道缩了缩脖子,散着光的眼睛具焦不住视线,他虚弱道,「娘亲不要我啦,她早不要我,才把我丢开。她让我自己去找娘亲,她说她不是我的娘亲。可……可她又说,她是很多人的娘亲……」 大颗泪珠打湿了脸颊。 陆观道抽泣起来:「那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不能是我的娘亲……」 第195章 速生 「……」 身躯说不出话。 但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在人间已经找到了娘亲。 听着耳边断断续续,如雨珠的哭声,身躯不是滋味,只好将就着共情,安慰一句。 「许是气话。」 「气话……?」 「是,」斐守岁跟着身躯点头,没有温度的言语从他嘴里吐出,「说着气话,其实她……她还想念着你。」 斐守岁不知晓神在想什么,他的口无遮拦,或许已在将来遭了报应。 但就报应吧,斐守岁不在乎。 身躯又言:「你当成『爱之深,责之切』吧。」 「什么……是深?我不明白。」 「嗯……」 身躯的思索浸入斐守岁的心识,听到身躯在与自己说。 「自己都不清楚,就不必好为人师了。」 是如此。 斐守岁贊同了从前的自己,他察觉到身躯将话语嚼碎了藏入肚中,闭口不谈道理。 说着客套之言:「先顾好自己。」 「唔……」小陆观道鼓着腮,蹭了蹭斐守岁的手背。 泪水还在流,像一条解冻的小溪,流到了斐守岁面前。 缓缓。 陆观道说:「头昏昏的。」 「嗯,」身躯复杂的情绪粘住了斐守岁,「过会儿就好了。」 却听到身躯在心识的自言自语。 说着什么:「这到底是祸还是福?为何这张面容与红衣如此相似,为何挽留之人与带我走的红衣……他到这镇妖塔里有何目的,用着小孩身躯来看我?是那神的旨意,还是他自己……可神又有何利益……有的,见素不就是……罢了,我又反抗不了,我什么也做不成。」 是了,身躯已与斐守岁同时知道,所谓挽留与带走之人,是同一个。 是了,斐守岁自始至终裹挟在天与地的洪流里,无法回头。 不甘。 不甘的烛火,点燃在斐守岁心识。 镇妖塔的斐守岁没有反抗之心,但今非昔比,多了几千岁的槐树,心境与所遇之人都变了,又岂会原地踏步。 斐守岁看着身躯,身躯看似不争不抢,其实胆小懦弱。 那指腹划过小陆观道的脸颊。 孩童的脸,嫰如花骨,就在斐守岁面前栩栩如生。 陆观道还在抽泣,身躯却没有可怜之心,就是冷冷地看着,试图揣测出怀中小儿的所思所想。 但,从头到尾,只有呜咽。 斐守岁的墨发垂在榻上,身躯的视线淡然如茶,落得陆观道渐渐停下哭诉。 两人凝视。 陆观道打了个嗝,哑着嗓:「你……你不开心?」 身躯摇摇头。 「可是你……」陆观道的手迎上来,温热的指尖触到斐守岁的鼻樑,「你在嘆气。」 「……你听错了。」 相遇故人,却不识彼此。 身躯轻笑一声。 陆观道嘟囔几句,又问:「你又开心了?」 「不是。」 「那你是开心,还是伤心?」小手好似长大了些,手掌托住斐守岁的脸颊,「为什么笑了还会难受?我知道你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 「……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身躯没有躲开,反而带着斐守岁的心魂靠近小陆观道。 很近。 近到喘病未停的唿吸将距离模煳。 斐守岁颤动着眼睫,看到深绿的荒原在小陆观道的瞳中出现。 第405页 小陆观道却没忍住,笑出了声:「你的眼睛!」 「我?」 身躯柔和了声嗓,「许是有血丝。」 「不是!」陆观道仰起头,碰到了斐守岁的鼻尖,「我没有见到灰白色的眼睛,好特别,喜欢!」 「……」 身躯默默移开视线,但那直言直语的小人儿,伸手把逃避拽了回来。 「……做什么。」身躯侷促起来。 「看啊!」 身躯所溢出的情感比现在的斐守岁还要复杂,他下意识咬了唇:「眼睛不会变,你看了也没用。」 「你,你好像……」陆观道皱起眉,于是凑得更近了,咫尺距离说起赤忱,「好像总说『没有』和『没用』,为什么?」 「没有为……」 身躯煞了嘴。 小陆观道笑道:「你又说了!」 但这回身躯不再耐心,他恼了,立马直起嵴背,换上一张臭脸:「既然头不疼,就自己穿衣。」 陆观道还没意识到不对:「可是衣裳还没缝好啊。」 「那就别墨迹。」 丢下一句,身躯正欲拿榻边针线,手刚挪开,却生生停在空中。 斐守岁看着呆呆然的陆观道,又看着身躯的停顿。 停什么? 「你……」身躯的心中言,说给了斐守岁听。 怎么长高了? 什? 斐守岁跟着视线,看到方才缝好的衣袖已经盖不住陆观道的手腕。 这厮…… 身躯咀嚼着话语,最后吐出一句:「衣裳小了。」 「衣裳?」陆观道举起手左看右看,努努嘴,「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道。」 「小了就换一件吧。」 身躯站起身,但他的心里话再一次传给了斐守岁。 说着:「是蟠桃的缘故吗,仅是吃了桃就会长大?」 翻动衣料的声音,窸窸窣窣。 身躯拿出一件新衣,他看了眼在琢磨自己的陆观道。 袖子又短了一截。 老妖怪好似见怪不怪,没有丝毫波澜,这名义上是月上君让陆观道来照顾他,但眼下穿衣喝水擦汗都是他在做。 没有怨言,也懒得怨,那衣裳就递给了陆观道。 「穿上吧,可能大了些。」 「唔,」陆观道接过,「我是不是添麻烦了?」 「……没有。」 身躯转过身,去倒冷茶。 陆观道喃喃自语:「可是你没有笑。」 「没什么好笑的。」 冷茶入喉。 吞咽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斐守岁知道这是自己在掩藏情绪的动作,背对着人,喝一口茶,也就将想说的想看的都忘去了。 身躯心中:「他既然带我出荒原,也算得上我的恩人。至于有何用心,发现之时在逃也无妨。」 逃得了吗? 这下轮到斐守岁自问。 没挑掉吧。 斐守岁看到自己手腕与脚踝上的铁锁链,有些说不出的心酸。出了镇妖塔,没了明面上的束缚,可他却逃不开。 陆观道意欲何为? 跟着他去了人间,穷追不捨,可怜兮兮。 想到此,突然的酸涩漫开来,填充起斐守岁有些空旷的心识。斐守岁皱了眉,忆起那相处不过一年的人儿。 他怎的为他变了,为着个爱哭的,自己反倒也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便见身躯坐到陆观道身旁,给陆观道扎起碎发。 陆观道却不愿意,拿过了髮带:「我会用!」 「你绑不好。」 「我可以的!」陆观道不信邪,琢磨着髮带,嘴里碎碎念,「你自己都披头散髮哩。」 「……」 是方才见素来的突然,身躯没有时间束髮。 泼墨似的长髮垂在斐守岁身后,如若再养得久些,许是过了脚踝,沾到黑砖。 斐守岁暂且放下心中念想,去看小陆观道。 可是一模一样的脸,总容易联想,想起依依不捨的花海。 小陆观道说:「要不,我给你绑髮带!」 「你?」 「是我呀。」 看到陆观道忽闪忽闪的眼睛,身躯与斐守岁无法拒绝。 于是,转过了身,说一句:「唉,随你吧。」 适才的红棉线还在上头,小陆观道耐心将棉线解开。 青丝穿桃木,小小人儿站在榻上疏通髮结。 从头到腰,手儿揽住,一缕一缕。 小陆观道笑说:「为什么不剪短些。」 「发之父母。」 「什么是『发之』。我没有爹爹,我也要留着长发吗?」 「……我也没有,」身躯哼一声,打趣道,「既如此,你替我一刀两断,如何?」 「唔……」 陆观道却不肯,「长发好看。」 「嗯。」 「就是忒麻烦了。」 「麻烦?」 「是呀,每日都要梳头,可不麻烦吗?」陆观道说着说着,停下了手,「要不从今天起……」 「不必了。」 话被打断。 陆观道不甘心地又说:「我乐意嘛!」 「你……」 斐守岁垂眸。 陆观道在后头软言软语:「求求你了~」 还顺带手从腰处抱住了斐守岁。 第406页 斐守岁:「……」 脾性倒是没变过。 身躯也沉默。 陆观道以为不肯,着急补上:「我还会种花!」 「……你去哪里种。」 「就在门口,」陆观道憨笑着,「要种很多很多的花。这样你一开门,看到花儿和绿地,心情也会变好。到时候在门边开一扇窗,天气好时,就微微打开窗户,有花香,还有……」 突然,就不说了。 陆观道默默抱紧了斐守岁:「对不起……」 「无妨。」 小人儿的声音沉闷:「我忘了这里没有金乌。」 「嗯。」 「那……」 「嗯?」 「那等我带你出去,就能种花了!」 带我出去…… 你已经拉着我的手,飞奔过了。 斐守岁默然。 身躯回了话:「好啊,那你想怎么出去?」 「偷偷挖个地道!」 「好。」 「你同意了?」 「是啊,挖个地道,从天庭挖到人间去。」身躯。 「嗯……」陆观道闻到斐守岁身上的槐花香,「好香……」 身躯没有挪开,心里头却在翻江倒海。 孩子吧,他还是个孩子。 他与那个红衣无关,没有红衣的记忆,没有红衣的谈吐,岂能混为一谈。 斐守岁听着自说自话。 反正都是过客,招待一下,也算得体。 得体…… 身躯回道:「穿好衣裳。」 「唔!」 陆观道立马起身,利索地套好外衣,这才发觉还是大了些,他略有为难,「不方便。」 「掖一下。」 陆观道照着斐守岁所言,捲起袖口走了两步,可看到托在榻上的袍子。 便有两束不能避免,且亮晶晶的视线从身躯后头袭来。 「……等等。」 「好!」 好像在过家家。 斐守岁又见自己开始缝制衣袖。那些旧布料与新衣被剪开又缝上,一针密一针,而身后的小人儿在慢慢地给他束髮,一遍復一遍。 时间就这般打发走了。 悠悠然,好似不在镇妖塔,不是囚犯。 是农闲时节,坐在田埂边,编制花环的两个牧童。 第196章 缝补 可农闲总会过,总得去丰收。 须臾。 衣裳缝好了,后头的陆观道也规规矩矩地把发束起。 小人儿好像只长快这么一截,突然停了热汗与抽芽,没事人似的坐在斐守岁身旁,说道:「以后还要缝衣裳吗?」 「要的,」咬住白线,身躯慢条斯理地回,「你会长高长大。」 「唔,那不是过一会儿就要换?」 「许是。」 陆观道鼓腮:「不长高,就不用麻烦了。」 身躯的手一停。 「这样你就不用重新缝啦!」 「不可。」 「为什么?」 「嗯……」身躯思索片刻,抛出个笑话,「你不长大怎么照顾我?」 「对哦,」 陆观道靠在斐守岁身上,双腿盪啊盪,「那我要快快长大,以后给你缝袖子,给你倒水喝!」 身躯看到一面闪闪发光的脸,下意识要往后靠。那热气腾腾的小人儿復又凑到他前面,忽闪忽闪的眼睛,还有从不遮挡的好意,身躯招架不住。 斐守岁看着小陆观道的样子,他想伸手去捏捏那张脸,但身躯总隔开了距离,也从未伸手接住热忱。 身躯假笑道:「唬你的,也就你会信。」 「唬我?」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你帮我倒水穿衣。」 「这样……」小陆观道撇撇嘴,「那我岂不是没了用处。」 视线落在桌上的蟠桃篮中,小人儿见到桃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但身躯打断了他的想法。 「不准。」 「呜……」 说罢。 身躯的手背贴在小人儿的额前,已经不发烫了。 又瞥一眼被手背遮住的丹凤眼。 那双眼睛正看着他,瞳仁里头倒映出斐守岁的样子。 默默移开目光:「方才还不够难受吗?」 「难受……」小陆观道立马抓住斐守岁的手,蹭了下斐守岁的手心,撒娇道,「你的手,凉凉的。」 没有发烫,但余温仍在。 斐守岁能触到温度。 听身躯:「因为我不贪食。」 「……」斐守岁。 但陆观道没有受什么挫,反倒乐呵呵地回话:「那我也不吃!」 「嗯。」 说完此话,小陆观道再也没有去注意蟠桃,哪怕是细数斐守岁衣上绣文,也不曾多看一眼桃子。 数着数着,觉得无聊,小陆观道便又开始巴拉斐守岁的腰带。斐守岁腰间坠了月上君所赠的画笔,与顾扁舟给的纸扇。陆观道就开扇看,抓笔玩。 坐得累了,也就站起身,在榻上漫无目的地发愣。直到眼神飘过斐守岁的脖颈,小陆观道停了小动作,他看到斐守岁脖颈上的锁链,重重地压住了皮肉。 「你……」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身躯开口答:「怎的?」 「你的脖子上!」 「嗯。」 「流血了!」 第407页 「对,」身躯打一个绳结,专心比对袖口,「会好的。」 是适才吓退众妖的后遗症,毕竟斐守岁也是囚犯,虽能用术法,但仍会有反噬。 眼下妖血凝在锁链上,粘连了伤疤。身躯好似早习惯如此,不痛不痒地解释。 「没事的,不用担心。」 但陆观道不信。 小陆观道盯着锁链,犹豫良久之后,他慢慢地伸手,用手指点了点锁链。 锁链立马发出一阵警告的低鸣。 「嘶,」身躯皱眉,倏地回头,「做什么?」 陆观道不言语,收回了手。 两人相视。 低鸣的声音还在响。 陆观道看着锁链,又看看斐守岁,于是他言:「我想把他摘下来。」 身躯听罢笑,了声:「你做不到的。」 「可我还没试过,你怎么就说我做不到。」 「哦,那你有什么法子?」 斐守岁转过身,继续缝衣。 陆观道微微凝眉,却也不敢再碰锁链:「要是锁链换成别的就好了!」 「你想换成什么?」 「嗯……」 小陆观道想了想,想到月上君身边的仙娥。 每个宫的仙娥,所穿服饰不同。月老掌管姻缘,其宫中女官便会打扮得格外漂亮。那些女官玉镯髮饰样样不缺,但也不会过于喧宾夺主,坏了规矩。 陆观道记得那两位仙娥手戴玉镯。镯子亮眼,像是从水中捞出的透绿,让小人儿记到现在。 他便说:「镯子!」 镯子? 斐守岁心中一紧。 「为何是镯子?」 「好看!」 身躯沉默。 陆观道弯下腰,见着身躯手腕与脚踝处的束缚,说道:「我是看到仙娥姐姐手上戴了镯子,才……」 「那是女儿家的饰品。」 「啊,你不能戴吗?」小陆观道蔫蔫地问。 「……要是喜欢,戴也无妨。」 「好!」 好什么? 身躯垂眸缝衣,未将心中话说出。 可斐守岁却把陆观道所言串在了一起,他的脚踝处确实有一对玉镯。镯子大小合适,他怎么生长,镯子就怎么贴合。 原是术法。 怎么之前没有想到,还以为是什么伴生法器。 那……陆观道又是何时动的手脚? 身躯不受斐守岁控制,斐守岁也只得专心看着自己做着针线活,一下又一下,慢慢地缝补衣衫。 眼里是衣,但斐守岁思考着刚才陆观道所言。他想,这玉镯只有在心识与流血之时才会出现,其余皆是隐藏。那么,陆观道只得在他的心识海里施法。且心识并非强硬就能进入,需得修习之人放松警惕,并同意来客。 那他又是何时让陆观道入了心识?如若是手腕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双脚,是最难想的地方。 就像…… 就像荒原之时,红衣一把手将斐守岁拉出了地面。大地的黑藤牵扯着斐守岁从未脱离黄土的双脚,也是在脚踝处,红衣用术法包裹住新生的脚,让斐守岁适应行走。 并非没有走过,只是树的本根见惯了黑暗,一下的破土,难免措手不及。 斐守岁的记忆在慢慢恢復,他记起浅红色术法,也是两个酷似玉镯的圆圈,轻轻揽住了他的迟钝。 他还记起自己在天庭时,曾问过顾扁舟可还记得此事。印象里,那个绯红不过打趣几句就过去了。 再也没提。 呵。 好一个顾扁舟,好一个正直清廉的见素仙君。 可到底是友人,到底真成了友人,连抱怨都愧对于心。 油盐酱醋的罐子在斐守岁心中打翻,他浸泡在玉镯与红衣之中,没有注意到身后陆观道的动静。 火烛浅浅地燃烧,火苗在针线中跳动。 斐守岁的余光瞥见身躯的双脚,有漆黑的链条捆绑,走起路来又重又沉。 也不知他开口时,顾扁舟是何心态。 想起梅花镇,顾扁舟执剑前来说的那番话,那番有些埋怨与无奈的话。 倒不是痴症,倒成了情有可原。 缝着缝着,思绪织成了网,有一阵异香突然破网而来,叨扰了斐守岁。 斐守岁一愣,立马抽离出自己的世界。这香他无比熟悉,可他却转不了身,回不了头。 陆观道这厮在做什么蠢事? 可嘆,身躯没有察觉,香味愈来愈浓。异香逐渐充斥窄小的监牢,又因没有窗户与风,这香破镜无敌,肆无忌惮地抱住了斐守岁。 「……」 斐守岁闭上眼,用仅剩的连接去感知身后的蠢人。 蠢人在做什么? 看到那蠢货用不知道哪里拿的银针,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一滴黏煳的浊液,顺着血香,滴在斐守岁脖颈的铁链上。 紧接着。 身躯浑身一颤,蓦地放下针线,他想去捂脖颈。但来不及了,血已经沁入玄铁,倒流在肌肤。 手一抹。 映入眼帘,是血红。 身躯有些茫然,他一顿一顿地回过身去,带着斐守岁的双眼,看到唇色发白的陆观道,正割腕取血。 「你……」 蠢货。 「你这是……?」 手低垂,血浸了褥子,那个傻人扭过头,别扭地说:「娘亲说我虽然缝不了天上的蓝布,但我还是有用的。她说,说我的血能救人,她叫我见到人受伤就去救。不能见死不救,要一个个救起来,哪怕自己身上都是血,也要救。」 第408页 救人…… 补天石补不了天,便去缝补破破烂烂的世人。 身躯与斐守岁都不知说些什么,看着陆观道,看着异香的源头。 陆观道又言:「我照着她的话救了,只是我救的人都不喜欢我……娘亲又与我说,不能不救的,不救就成了坏孩子。我要听她的话,做一个乖孩子,所以我……我想你、你需要救,我就救了……」 看到那对眸子。 有水光泛开。 浓绿荒原,雨幕覆盖,下起苦涩,瓢泼不停。 「你……」 唤了声,陆观道看着斐守岁,他吸了吸鼻子,一上前,用尽力气抱住了愣在榻边的老妖怪,「你不要嫌弃我!我的伤口自己会好,他不碍事,一点都不碍事……我求求你,求求你……」 这回,身躯与斐守岁的心情截然不同。 斐守岁能感受到身躯想要远离的想法,还有惊讶与……厌恶。 厌恶? 他为何要讨厌? 肩旁的小人儿没有得到回应,抽泣起来。 声音很轻很轻,却拨动不了身躯的心。 身躯无法感同身受陆观道的话,仅用虚情假意,宽慰着。 「唉,你这是何必,我也用不着你救。」 「呜呜呜……」 「别哭了。」 身躯只得去反抱,用手慢慢地拍着陆观道早就碎开的心。 陆观道的哭声不重,甚至比不上喘病的唿吸。 是小心翼翼,莫名其妙地炸开。但炸开的并非火药炮弹,陆观道的哭声成了风中摇曳的蒲公英。 柔软,细腻,乃至纯白。 听那哭,感触余温。 斐守岁:「……」 真该死。 斐守岁的心魂跟随着蒲公英飘荡在空中。 悠悠然,悠悠然。 看着毛糰子哭成了泪人。 斐守岁那颗千年前没有被牵动的心,在如今,还给了陆观道一个难以自持。 第197章 腿骨 怎么听着他哭,心里就难受。 斐守岁心魂的手捂住了视线,他嘆息一气,笑骂道:「真是完蛋。」 就这样被一个爱哭鬼牵着鼻子走,好不体面。 哭声断断续续,拨弦似的撩动了斐守岁的心。 斐守岁想起成人的陆观道,那双眼睛,也会这般落泪。而他就像栽了个跟头,还在同一个坑里反覆地出不去。 那坑也没甚特别之处,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 罢了。 斐守岁逼迫着自己沉下心。心跳在他耳边狂奔,速度不减,但他必须看完镇妖塔的一生。 同辉宝鑑只说真言,那他就要好好把真言读完。 慢慢睁开眼。 便见身躯安慰着,说出怪话:「你总在他人怀里哭吗?」 斐守岁:什么意思? 陆观道边抽泣,边回答:「他们不要我抱,他们说我是妖怪,才不会……」 「哦,」身躯开始盘算,「也就是说,你这是第一回?」 「第一回?」 陆观道渐渐停了哭声,他眨眨眼睛,好奇道,「什么、什么第一回?」 身躯故意耸耸肩,引导道:「我不喜欢吃过百家饭的孩子。」 「唔……不明白。」 小孩子的悲欢来得快,走得也快。 陆观道立马沉浸在身躯抛出的话里,想不通,但又不得不想着。他琢磨起斐守岁到底是什么意思。 「吃、吃饭不好吗?」 「不是吃饭。」 「那是什么?」 「是……」身躯眯了眯眼,侃道,「是你碰了别人,我不喜欢。」 「什么碰,这样算碰吗?」 陆观道立马低头,用脸颊贴住斐守岁的手。那个有泪水,湿漉漉的皮囊,撞碎了隔阂将温度同感。 身躯沉默。 陆观道没有分开,反而托住那手,举了起来,眼巴巴地说:「可我……可是我没有……」 话没说完,身躯将手抽离。 陆观道愣了瞬。 两人相视,泪水肉眼可见地煳满陆观道的眼眶。 陆观道微微瞪着眼,砸吧砸吧嘴,磕磕绊绊道:「你……你……你也……」 眼见着要变成泪人,身躯立马宽慰。 「别哭了,眼睛不疼吗?」 「我、我……」 「好了好了,你我初次相识,」顿了下,但还是说了,「总要一块儿吃过饭,喝过茶,才能了解彼此,不是吗?」 「呜……」 「哭什么?」 「哇——!」 「你……」 身躯没猜到陆观道会有这么大反应,但他心中所想必须有这一步,便说了句无情话,「你想把那些妖怪招来吗?」 「呜呜呜呜……」陆观道擦着眼泪,流着鼻涕,「你、你……」 「我?」 「你!」 身躯有些无奈:「你方才也看到了,你一折腾那些个妖怪就虎视眈眈。」 「唔……」 身躯继续道:「也罢,你若是想,就继续哭吧。」 「继续?」 陆观道不敢置信般死咬着唇,咬了片刻,他松开牙时问了一句,「你不管我了?」 身躯站起身:「是了,不哭出来,何以排解你心中苦楚。」 「不是,不是,我、我……」 第409页 陆观道低着头,成珠的泪水串连,坠落于旧衣。 身躯用余光瞥了眼,本以为能唬住人,可没料想,那个小人儿在半晌之后愈发不受控制地落泪。 一抽一抽,泪水浸湿了被褥,在身躯伤口癒合的同时,异香漫开在小屋内,成了屋中人另外一种束缚。 身躯听着心烦,还得注意屋外是否有妖怪靠近,他復又看了眼陆观道,起了几分厌恶之心。但想到荒原的红衣,那嫌弃便丢得烟消云散,不復存在。 是……方才之言,是有些过分了。 身躯这般想,想法说给了斐守岁听。 要不现在去哄一哄? 斐守岁:…… 身躯说:小孩哄不得,越哄越得寸进尺。不然……不然那荒原的孩子何至于哭得那般响。 斐守岁:…… 但又忍不住去看陆观道。 陆观道站着原地一动不动,除了哭时抽搐的嵴背,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床榻。 倒还算听话。 斐守岁也没想到从前的自己,生得出这般脾性。 许是太久没见到幼童,竟然连怎么圆滑都忘了? 就这般,身躯僵在一旁等着陆观道转身,可陆观道听话也不敢动身。 一个还在哭,一个还在等。 斐守岁的心魂顿时无语,分明都是有嘴巴的,为何偏要说不清道不明。 老妖怪拧了拧眉心,也不知接下来同辉宝鑑要给他看什么好戏。 便跟随身躯,喝了一口冷茶。 茶水微苦,入喉醒神。 身躯默默坐到桌边,拿起针线,开始缝衣。 斐守岁:这…… 一针穿透旧衣,带着棉线,缝住了缺口。 斐守岁:这就不管了? 身躯好似能回答斐守岁的话,心中嘆息:既然在人间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哭出来总比憋着好。 斐守岁:……原是这个意思。 身躯看着衣裳,就好像在看旁边越哭越没力气的陆观道:哭吧,最好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完,省得日后委屈,还要翻旧帐。 斐守岁:不成,他的眼泪是流不尽的。 身躯:委屈了,又帮什么人。 针被挑起,身躯很熟练地在袖口处绣上一朵白花。 心中说:帮了还不受待见,何必。 话落。 身躯用力将针刺入衣料,耳边的哭声小了不少,他启唇:「哭明白了?」 那个背对着斐守岁的小人儿没有回话。 身躯耐心言:「哭出来可好些?」 陆观道还是沉默。 「我知道你在耍脾气,」身躯又在另一个茶杯中倒入冷茶,「过来顺一口水喝。」 听到喝水,陆观道明显地动了身。 是颤了一下,便什么都没有了。 斐守岁:不对。 身躯与斐守岁同时发觉异常,陆观道为何要背对着他?还有这屋内的异香何时如此夸张了? 身躯立马起身走向陆观道:「小人儿,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陆观道捂住了脸:「不要……」 「不要?」 身躯的手握住了陆观道的肩膀,生硬一拽,那个不到斐守岁腰间的人儿就被掰了过来。 露出一张裂开的面目。 是一道裂缝,从陆观道的额前延伸到了唇瓣,还在不停地冒出血珠。 裂缝很夸张,就像上苍与人间的天堑,那般填不满。 若是要填补,必定血肉模煳。 就像陆观道的脸一样,可怖。 「这是……」什么? 陆观道吸吸鼻子,低下头。 身躯尚且还在惊讶之中。 陆观道说:「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一伤心就会这样,有人带我去看了大夫,也治不好……」陆观道用手遮住伤,「你说得对!哭、哭过好多了,就是伤口暂时还不能变回去。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 斐守岁想起陆观道背后几道骇人的伤疤。 陆观道又说:「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那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 「错在,错在,」陆观道拧着衣角,没有注意斐守岁的手揽住了他,「听话的孩子,是不会、不会哭的,所以要听话……」 「……那你真是『娘亲』的好孩子。」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话。 身躯有些生气。 斐守岁不知道陆观道的过去,但他也猜得差不多了。 是被丢下,被宣判无用,于是小小人儿为了告诉神明他的用处,便用自身,病态般的救死扶伤。 是吗? 身躯同时问:「在人间时,你也是这样对待他人?」 陆观道愣了片刻:「我这样做,不对吗?」 「自然不对,」 身躯蹲下.身,视线与陆观道齐平,「你这般做,他们当你是什么?」 「是大英雄!」 「……大英雄之后呢?」 「后来?」陆观道开始思索,他的眼眶又慢慢累起泪花,「后来他们说我对他们不好,要我每天送血给他们,不然他们就赶我走……」 「你照做了?」 「嗯……」陆观道回应之后,又摇头,「血不是每天都给的,有时候我累了,就不会给。但我不给,他们就要打我,说我对不起他们。」 第410页 「傻子。」 「唔……」 陆观道还是不敢抬头,絮絮叨叨说着,「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哭了。那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伤口,一哭,脸就会裂开……」 若是让凡人见到此情此景,怕是……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这样问?」 「是你先前说,被人当成了妖怪。」 陆观道听罢,红了耳垂,他擦去眼泪:「是被当成了怪物。我解释过,解释了好久,说会好的,但没有人信……不,有人信了。」 谁? 身躯带着斐守岁的视线,将陆观道的脸注视。 看着陆观道哭红的眼睛与裂开的脸。 身躯温柔道:「你与我说说。」 「唔,」陆观道移过目光,侷促着,「他……他长得和你一样……」 什、什么?! 此话打了斐守岁一个始料未及。 陆观道又说:「他长得比我高些,年纪也比我大些。只有他说我不是妖怪,不是怪物。可是他护着我,护着我的时候,被人活活打死了……他被他的爹爹打断了腿,不能走了,才……」 哽咽之后。 「然后我被关了起来,等到天边都没了光。我就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去找葬他的地方。但、但我找遍了地方,只在干草堆里找到他的两节骨头。」 陆观道松开拽着布料的手,比划一下:「大概这么长。」 看着手势。 是腿骨。 「我是从光头鸟嘴里抢来的,要不然,要不然一根都不剩了,」小人儿抽噎起来,「我想着这样不对,我就拿着骨头去找他们理论。他们却说我不听话,说要把我也扒皮做成大鼓。他们说,我的下场会比他还惨,可是可是,他死了,他、他死了……咳咳咳……」 「我好伤心,我又哭了……」 身躯听着,默默抱住陆观道,却在陆观道背上,摸到一道横贯嵴背的伤口。 斐守岁:…… 「不过这一次,我的脸没有裂开,反而是背上裂出一道伤,而且过了这么久、这么久都没有好,没有好……咳咳咳……」 原来梧桐镇棺材铺里看到的伤,是这么来的。 「之后呢?」 「后来?后来……」 陆观道的手终于与斐守岁相拥,他压抑喉间的哭声,努力说着,「后来我逃了,我带着他的骨头,跑去没有人的草原。那片草原一望无际,族群里的人总是有去无回。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跑,我只能跑进去……」 荒原…… 「我好像在草原里,做错、错事了!」 「怎么了?」 「我、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把他的骨头弄丢了,丢在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园子里。我一觉醒来的时候,他也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心好难受……好难受……」 忽然。 斐守岁想起一个一直记在他心里的传说。 古有部落,常用少女骨髓制香。若女子不足,也可用童子骨替换。 童子骨…… 斐守岁冷笑一声。 陆观道打了个哭嗝:「后来我睡着了,梦里一直有人告诉我不要哭,说已经没事了,让我不要担心,他说……」 「嗯。」 「他说,他已经把他带出了草原,他说他能跑了,他说我做得很好,他说后面的路他就不会出现了。」 「他说他谢谢我带回来的骨头……」 第198章 心悦 他。 有两个他。 又能是谁。 斐守岁记得海棠镇昏迷之时,幻境中,那在高丘上的大小陆观道。还有荒原里,一个红衣,一个小孩。 若陆观道所言为真…… 不,同辉宝鑑所言,必定为真。 斐守岁听着哭声,心识翻起卷卷涟漪。已经很久没有东西能撼动他了,更何况是心识的海,那片永远宁静,永远波澜不惊的地方。 竟然就这般起了反响。 就像回声,回应了千万年前的哭号。 身躯拥抱着小人儿,两人的体温几乎相同。 或许,在被埋葬的过去,也曾如此靠近。 身躯垂着眼帘,问道:「那个他死的时候,你听到了吗?」 「他?」 陆观道哑着喉间的委屈,他说,「我、我……我……呜呜呜……」 声息渐起,有异香开始霸占感知,斐守岁知道在流血。 但是陆观道还是说了。 说得悽惨,说得宛如丢失一切的荒原:「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不然、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不会去推开守卫……我听到了,就在我的旁边,他的叫声,他的叫声像、像死掉的……死掉的老鹤……」 「我记不清我怎么出去的,我的手好像沾了血,我、我……不,是我推开了守卫,我什么都没有干……什么都没有……」 「我没错,我没错……」 「是,」 斐守岁拍着陆观道的嵴背,拍到伤疤时,动作缓和不少,「错不在你,在那个时候,错的到底是谁……」 「我……我……」 突然陆观道堵塞了语言,他双目一黑,异香就此停了围捕。 一切寂寥的小屋,好似按下了暂停。 哭声停,安慰停,就连喘.息都不復存在。 第411页 身躯没有话说,就等着陆观道缓过神。因为他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镇妖塔上部牵住了陆观道的身子。 是什么…… 是谁…… 是大慈大悲的神吗? 抱着的力气愈发紧,终于在片刻之后,有了唿吸。 陆观道双目恢復了清明,他大口地吸气,大口地贪食空气中的异香。 紧接着,他说道:「是我杀的。」 「……」斐守岁。 「我记起来了,」陆观道的声音异常冷静,「是族群的侍卫要拦我,我用长矛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嗯。」 「他们的血溅在了我的脸上,是热的。我还记得我杀人的时候,光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曾惨叫的土地,被光照得鲜红。然后剩下的侍卫逃走了,他们跑去族群长老的营帐,控诉我的罪行。长老赶到时,我正在地上找他的腿骨。他的腿骨折断了,你说……你说折断的骨头,还能在草原上奔跑吗?」 「不能了。」 「是啊,不能跑了。我那个时候也知道,他不能再跑了。于是我拿着骨头去质问长老,而长老她……」 气息一短,是陆观道在掩藏排山倒海的过去,「她……她也曾抱过我,与我一同数过天上的北极星。可她就这样看着我,看着她子民的骨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没有一丝歉意。」 咽了咽。 「啊……我捡起骨头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你说,」陆观道的手往上移,摸到了斐守岁后颈的锁链,「你说她该死吗?」 「……我想她,已经死了。」 唿吸开始沉稳。 陆观道低着头,将视线埋入了斐守岁的肩膀:「是死了,死得这样简单。」 「小娃娃。」 身躯唤了声。 仿佛站在花海与荒原的交界处,唿唤荒原里走不出来的小陆观道。 陆观道的手指摩挲着锁链,闷哼道:「我知晓,我不乖了。」 「为何一定要乖?」 「因为……」 「因为『娘亲』劝导,所以必须长成『娘亲』喜欢的样子吗?」 此话坠落在陆观道的心中,陆观道许久没有回话。 许久许久。 陆观道的心在凝固之后首次融化,滴出了春水,小声一句:「我来这里,她不知道,但是……」 但是? 「刚刚她发现了。」 「……」呵。 斐守岁记起适才陆观道的梦话,那一句「娘亲逼我入槐林」。 好一个「逼」字,倒显得无尽的荒原又窄又小。 哪曾想到浓绿的草原,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 斐守岁心中的槐树盪着吱呀,他感触着不同的心跳,近在咫尺,是遥远过去的回声。 还有警告。 神究竟不仁,视万物如刍狗。 刍狗…… 草扎的祭品,一把火也就烧死了。 斐守岁想起那千万只手的莲花座,那冷的玉镯,那冷的寒冬。还有天雷刑罚台上,如刍狗一只的顾扁舟,在大火里静默。 身躯问道:「那她……有说什么吗?」 「她?」陆观道好似是困了,打了个哈欠,「她啊,生气得很……」 「仅是生气?」 「嗯……」 陆观道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他蹭了蹭斐守岁,好似是笑回,「她生气了。我第一回惹她生气,我……我好开心……」 此话了。 人儿睡熟在斐守岁怀里,像极了永眠。 身躯仿佛料到了这一步,他不慌不忙地拍了拍陆观道的背,随后轻唤几声,确认陆观道是沉睡,便很顺手地将人抱去了榻上。 看着怀中的睡颜,身躯解开了陆观道身上的旧衣。 衣料垂摆下,瘦小嵴背处,有一条骇人伤疤。 身躯看到,笑了声:「没有撒谎。」 斐守岁:…… 是,他向来谨慎,岂会轻信他人的三言两语。 可…… 只有一道。 还有两道呢? 斐守岁分明记得那夜棺材铺的借宿,陆观道背后的三道伤疤。 酷似狼爪的伤,何人为之? 等等。 斐守岁想到了缘由。 也对,还有陆家的事情。 他岂会忘了那个小娃娃一直心心念念的娘亲。 是娘亲,千百年来,挂念的慈母。 斐守岁心中尚且留着陆观道那夜说的一个「痒」字,他说他怕痒。那痒的尽头,却埋藏着染了血的故土。 三道伤疤,消不去,丢不走。 便见身躯给小陆观道盖上被褥,又看到褥子一角的血渍。 是了,心悦之人若是个无情无义的,那又何必思念得死去活来。 一愣。 心悦之人? 「……」斐守岁。 到底是同辉宝鑑,让真话来得猝不及防。 斐守岁自说自话,自顾自地嘲笑。笑到最后,他又开始反覆念叨方才之言。 哦,心悦之人。 他就这样在心里说出来了,竟连害臊这一步都没有,同辉宝鑑还真是看透了他面具下的心。 老妖怪跟着身躯,注视着小小人儿。 在宝鑑的影响下,斐守岁摘下了一层层面纱。 面纱之后,清明了斐守岁的视线。 第412页 而陆观道正冒出虚汗,不停地说着胡话。 说:「您……您这是要……惩罚我吗?」 看来不是个好梦。 身躯正欲转身,却被陆观道倏地抓住了衣角。 小孩的呢喃透入斐守岁的耳识:「我不怕痛,不管您怎样惩罚,我……我不会认错……」 「……」 身躯想要抽开手。 陆观道又说:「我没错,我没错……您睁开眼好好看看他们……他们还有我,跪不下来……」 于是身躯施法将旧衣移到了他面前。 心中言:看来要睡很久。 斐守岁:…… 身躯扯了一把袖子,復而握住小陆观道的手,能摸到陆观道手心的汗,还有在微颤的身子。 身躯慢条斯理地用妖力修补袖口:与我一样的脸?哼,真是凑巧。 凑巧? 银针在空中灵巧地飞旋。 身躯:难不成这天下的缘分都在镇妖塔了? 斜一眼梦魇缠身的陆观道。 身躯仍旧不相信什么从前:仅凭一己之言……哭得倒是真诚,但又何必说什么一模一样的脸面,多此一举。 是。 斐守岁听着身躯的话,他知道自己多疑,不亲眼见到绝不相信。 身躯:可……这泪水骗不了人。 以及漫开在小屋,挥散不去的异香。 索性香味被监牢的术法隔绝,不然那些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没啖过肉的妖怪,岂不发疯。 他们会疯了一样扑向香的源头,就如远古的部落,狩猎唯一的金乌。 身躯靠在栏杆上,略疲累地闭上眼: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欠你的恩情会还完。 那只小手颤个不停,身躯默默握紧了些。 说道:还完之后,我可不管什么恶狼,什么勐虎。你自己的路,且自己走去吧。 斐守岁:…… 真绝情。 斐守岁听着这些心声,无比真实,真真切切的实话,就是他会说出口的。 在术法之下,衣衫很快缝好了。 身躯抬起头,他看了眼有些泛黄的白衣,说出了声:「那年带进来的也破了。」 「……」斐守岁。 于是。 神仙走了,和尚走了,补天石浸在了噩梦里,身躯终于能放松了礼教与束缚。 他往一旁侧了侧,随即,便倒在床榻上。 在陆观道身旁。 两人还牵着手,没有松。 斐守岁的视线也只能看到挂着尘埃的白幔帐,他听身躯,他听自己小声言:「我这牢里,住不了两人,你……」 话没说完。 陆观道梦语一句:「娘亲,我错了……娘亲……」 「呵。」 「我求求您,放过他,求求您……」 他? 身躯一下子警觉。 斐守岁跟着转头,看到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的陆观道。 惨白的唇瓣,紧皱的眉。汗湿透了旧衣,连碎发都贴在额前,唇瓣翕动着,仿佛说着古老的咒语,但细听。 说的是。 「放过他吧,求求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 神在惩罚谁? 在陆观道的梦里,惩罚了哪位苦命人? 斐守岁的心头突然一紧,好似有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心脏。就在刚刚,用力一捏,不给他留任何活路。 身躯立马咬唇,忍受不该落于他身的痛。 「真是……」好痛。 捏着陆观道的那只手,抓得愈发用力。 陆观道却说:「您,一点都不慈悲。」 什? 「您……您应该去看看世间,那个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世间……」 第199章 进尺 此话落。 斐守岁的心不再抽痛。 而那只巨手离开了监牢。 寂静,只有巨石水流,只有青苔悄生。镇妖塔的所有灌入斐守岁的耳中,妖怪的低语,那些诅咒似的话在啃噬斐守岁。 斐守岁与身躯一块松懈了心,百无聊赖地听着妖邪的千言万语。 看来他暂时没了危险。 小命被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去看陆观道,陆观道却还被梦境困扰,眉头皱成一团解不开的黑线。 倒是可怜。 身躯伸出另一只手,去划开湿透的碎发。 有些发烫的额头,黏煳煳的汗。 身躯只道:顺从不就好了,顺从的话,就不会被威胁。你看看我,顺了天意,顺了神心,不用受苦…… 心里想着想着,身躯突然嗤笑一声。 斐守岁看穿了身躯的自嘲,和自嘲之后的无可奈何。 身躯轻声,冲着陆观道言:「反抗的滋味,好受吗?」 仿佛是听到了话。 陆观道梦中回:「终有一死,至少痛快……」 「痛快?」 「我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会……忤逆?我没有忤逆,您不也笑了?」 笑了……? 「您不是在欣慰我的反抗吗?」陆观道质问着,「这就是您想要的,用别人的血,用别人的骨,铸造一个……」 怎么听不清了? 身躯也闭上眼,只有斐守岁在着急。 铸造了什么? 神要……难不成说的是陆观道?又是什么与陆观道有关? 第413页 倏地。 斐守岁想到一词。 异香。 那夸张的香味,连怨气都避之不及。 而此刻,陆观道的一句话,给了斐守岁解释。 那句话从荒原的部落而来,从溅满鲜血的黄土而来,说道:「铸造一个既文明又野蛮的国度,但……」 但? 「但您忘了,人的贪慾,还有他们的善良。」 言毕。 斐守岁的视线只有黑暗。 黑暗占据了本就逼仄的小屋,斐守岁没有考量自己身在何处,他咀嚼着陆观道最后说的话。 什么叫铸造国度,贪慾与良善又何时可以混为一谈? 陆观道究竟在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就在斐守岁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有一道光破开了黑暗。 光亮刺眼,斐守岁下意识眯着眼去看光的尽头,看到的一瞬,他哑了声音。 所见黑暗之外是极近赤红的晚霞。 那透红的落日被钉在了天边,炙烤着寒冷干瘪的荒草。晚霞余晖,余晖落尽了血腥大地。大地之上到处都是尸体、秃鹫与垂挂的旗帜。 而那些停着的旗帜,斐守岁知道,是古老部落的象徵。 至于那唯一一个站在尸首之中,影子拖得很长很长的人。 斐守岁也认得。 那人高高个子,一头黑髮挂在腰间,依稀见他怀里抱了一个魂灵。 斐守岁沉默。 正在此时,斐守岁听到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从远处跑来,口内一齐喊着:「怪物!就是这个怪物杀了我的丈夫!」 「大家快看啊,就是这个怪物!」 「是他,他是怪物!」 「我们要讨伐他!」 「讨伐他,为我们的丈夫讨一个公道!」 那人听着声音,转过了头。 斐守岁所见是鲜血,是血污,一看便知此人不擅武器,不然怎会让血溅满了视线。 可视线里,是一对浓绿的丹凤眼。 眼睛浑浊,看不清眼底的光亮。 斐守岁无比熟悉那双眼眸,他曾与之对视,他曾透过浓绿望到那人心底的色彩。 但,这儿,斐守岁只能感受到陌生。 只听那人说了句:「哦,你们要拿怪物的皮,去做大鼓吗?」 进攻的声音剎得停止,那黑压压的人群被吓得不敢靠近。 「你们……」那人抱紧了怀中的灵魂,「你们真是该死。」 一字煞尾。 有一双大手从斐守岁身后,捂住了斐守岁的双眼。 斐守岁还没来及反抗,就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叫声却很短,叫了一下,人头落地似的,停了吶喊。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斐守岁咽了咽,他也猜到双手的主人是谁。 「陆……」 「嘘,」黑暗爬上斐守岁的肩膀,「安静些。」 「……」 又听。 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借了东风开始灼烧旗帜与尸骨。噼里啪啦的火光,好似发光的不是尸首,而是一根根又高又窄的瘦烛。 想到这些,想到火海里的尸躯,斐守岁控制不住地想往后退,黑暗却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低语:「不要怕,我在。」 「……我不怕。」 「你不怕?」黑暗好似很是惊讶,「我还以为你……」 斐守岁抢先一步:「你的曾经,是这般的吗?」 这回轮到陆观道沉默。 陆观道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斐守岁又问:「那个魂魄,是我?」 默然。 「对不起。」 对不起? 斐守岁感知着陆观道松开了手,他抓着机会立马转身。 回过头,他想看看陆观道的样子,却目见一片浑黑。 没见到人。 斐守岁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大声唤道:「陆观道!」 停了下。 又言:「我们如若不能赤诚相待,那算什么……」 心中话突然卡在了斐守岁的喉间。 千百年来,一直含蓄,一直内敛的斐守岁,他一咬牙,头也没回地加大了声音。 「那算什么……」 但陆观道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一只粗糙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托住了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微微睁大眼,他看到他熟悉的面容,还有垂怜似的浓绿。 那一抹比昏暗还要深沉的绿,吻住了他的唇瓣。 身躯还在黑水里,只有那头颅,那一温热的手,连接了彼此。 斐守岁不敢置信,也没有远离。 这算什么? 这是同辉宝鑑的幻术? 「不是,」有人用术法回答了斐守岁的话,「我是陆澹。」 斐守岁想要挣脱,却被手拥入了黑水。黑水比锁链更加让人无处遁逃,几乎没留空隙地包裹了斐守岁。 光亮在黑暗尽头慢慢消失,斐守岁也在慢慢地沉入黑夜。 「对不起……」 又对不起什么? 斐守岁在黑水中,并未有窒息之感,但他不知缘由地有些恼怒。 陆观道便回他:「让你经歷了这些。」 「……」 斐守岁眨眨眼,他看到陆观道沉着脸,离开了他的唇。 「你……」斐守岁。 第414页 「……你打我吧。」 「?」 斐守岁还没说话,那双浓绿的丹凤眼就垒起了泪花。 「要是那时候……」 那时候? 斐守岁抿唇,猜到了陆观道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气。 这回,俯身上前的老妖怪没有等待话语。 而陆观道睁大眼,他看到斐守岁回以他一个,填满欲壑的机会。 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復又让他侵入唇齿。 陆观道的泪水在黑夜里飘荡,他有些不甘心。 于是。 另一只手,从黑暗中生长,与斐守岁十指相扣。 「对不住……我……」传音。 「……」 「让你受苦了。」 斐守岁被亲得有些无法喘息,于是干脆传音骂道:「吻我的时候不要分心。」 「是……」 须臾。 依依不捨地脱离。 陆观道已经全然出现在黑暗里。 斐守岁有些腿软,他将力气倾倒在陆观道身上。 两人看了眼彼此。 「你。」 「你……」 陆观道立马闭上嘴。 斐守岁:「我没有想起所有。」 「嗯……」陆观道渐渐蔫巴地垂下头。 「但是我,」斐守岁凑到陆观道身侧,于陆观道耳边细说,「不后悔人间相遇。」 「……好。」 不后悔吗? 斐守岁问了声自己,他看到陆观道依依不捨地拉着他的手,还有一切昏暗的幻术。 「这不是宝鑑的手笔吧,」斐守岁眯了眯眼,「你做了什么?」 「……我。」 见陆观道目移去一边,斐守岁便知道又是一句难言之隐。 静了些许。 陆观道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孟章神君他……他阻止我上天庭。」 「所以你?」原来时间又过去这么久。 「所以我学了你的幻术,想来见你。」 「那,」斐守岁侧过脑袋,指着黑暗尽头的荒诞,「那也是你的手笔?」 陆观道摇头。 「是宝鑑。」 「哦?」 斐守岁起了调侃之心,他凑上前,凑到陆观道耳边,「你这是可怜我,不愿让我看那一幕幕的……」 又是一幕幕什么。 斐守岁断了话。 陆观道接下:「是。」 「……」 陆观道扭过头,与斐守岁对视:「宝鑑的感知与你相连,我不想你受扒皮……」 也是沉默。 斐守岁垂了眼帘:「我都说,我是极幸运的。」 「可是。」 「可是什么?」目见陆观道赤诚的双眼,斐守岁心中的海浪早歇了,「你还不愿意直言吗?」 手还牵着。 没有分离。 斐守岁微微仰起头,去看陆观道,仿佛要在此刻将彼此看得清楚,看到赤.裸了身躯,看到热泪了肌肤。 陆观道咽了咽:「可是那些痛苦都是存在的,无法抹去。就算斗转星移,都曾经在你的身上烙下过痕迹。要是再让你经歷一回,我……我捨不得。」 「你……」 斐守岁伸出手,他的手还未摸到陆观道的脸颊,陆观道就迎合上去。 一行不值钱的眼泪,瞬间湿透了斐守岁的手心。 「哭什么。」 「我……」 陆观道抓住斐守岁的那只手,那只有着温度,不是冰冷的手,「是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嗯。」 「我能……」 陆观道煞了话,斐守岁已经抱住了他。 倾听彼此的心跳。 斐守岁言:「不准上天庭。」 「……」 斐守岁:「听话。」 「……不听。」 斐守岁募地抬起头:「再说一遍?」 陆观道犟一句:「不听。」 「……好,」斐守岁松开手,「反正解大人不会让你上天庭的。」 「解大人很支持。」 「?」 「是孟章大人不首肯。」 「倒还有个理智的。」 「但是大人说。」 斐守岁皱眉。 陆观道笑道:「这次幻术成功,他就准允。」 「……?」 斐守岁眨眨眼,他没想到那孟章神君也是个不计后果的。 不过眼下的幻术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老妖怪略了一眼浑黑,还有耳边喧闹不停的大火,他道:「既如此,你又想如何做?闯了天庭的后果,你……你们三人可有计算过得失?」 「你怎知……」 斐守岁那副无奈的表情,让陆观道煞了问题,「我们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忧。」 「办法?」斐守岁腿不软了,他松开手,「你不打算与我说清吗?」 「我……」 斐守岁轻笑一声:「既打算『沆瀣一气』,就好好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沆瀣一气』?」 「嗯。」斐守岁颔首。 「谢伯茶那厮也说过此话。」 「哦?」斐守岁干脆提袍,很是随意地坐在浑黑上,仰首问陆观道,「他说了什么?」 陆观道跟着盘腿坐下。 「他说『不告知斐兄也无妨,我们做我们的谋算,没必要让斐兄担忧』。」 第415页 「……」是谢义山能说出口的蠢话。 「他还说了,『要是让斐兄知道我们的事,只怕他劳心劳力,在宝鑑里头分心出事』。」 「嗯。」 「所以,」陆观道咽了咽,「我不能说。」 斐守岁却没有答话。 陆观道见斐守岁正凝望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啧。」斐守岁不爽。 陆观道听到,又秉着气立马转回目光。 斐守岁这才松了眉眼,吐出一句:「那么孟章大人,他可有说什么?」 「他?」陆观道仔细去想,「只是说不肯,但是……」 「但?」 「他没有逐客。」 「仅是如此?」 「是,」陆观道点点头,「神君大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在那之后,我与谢伯茶江幸两人就没有遇到过他。」 斐守岁沉思片刻,又问:「那你怎知他叫你使用幻术?」 「这是……」 陆观道要答话,却见斐守岁的眸子。那双眸子正注视着他,毫不偏移。 他咽了下,声音不由得缩小:「其实是解大人的主意,是她说我没有懂神君大人的意思,才来点醒我。」 「意思?」 斐守岁挪了挪身子,挪到陆观道身侧,歪歪头,「你将她的原话复述与我。」 「……好。」 可陆观道还在看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注意到人儿的心不在焉,便强调:「不必一模一样,大致意思即可。」 「嗯,我知道……」 陆观道比斐守岁稍稍高些,所以他的角度能见着斐守岁微开的衣襟。 以及皙白的脖颈。 听不进去。 斐守岁在说什么? 陆观道不自知地扫过一眼。 不清楚。 斐守岁:「……」 陆观道:「……」 那唇不动了,陆观道才略意识过来,正欲开口。 斐守岁说道:「陆澹,你不想说吗?」 那声儿带了点生气,陆观道听出来了。 「不是不是,是我分神了,才……」 「分神?」斐守岁凑上前,手背轻覆陆观道额头,「你也不是初次用幻术……」 陆观道口内唿出的热气,拍打在斐守岁的手腕上。 斐守岁一愣。 陆观道呆呆地不敢动:「我没得热病。」 「……嗯,我知道,」斐守岁料到了缘由,便靠得更近,「陆澹。」 说话时,斐守岁用手圈住了陆观道的手掌。 那手纠缠,犹如雪夜冷灯下两人的长髮。 斐守岁说得很慢,也就让陆观道焦心地听。 「你心中想的事,」故意顿了顿,斐守岁低下头,反手扣牢陆观道的手心,「并非不成,但……」 调侃之话未完,陆观道的手心就冒了细汗。 斐守岁很是恰当地省了话头,仰起头:「但还是要先与我说清楚,解君解大人的话。」 「……」 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一凝眉。 陆观道:「我说!」 「嗯,我听着。」 于是。 陆观道默默侧过身子,说道:「解大人与我解释了神君之言,说那……那神君并非不让我去天庭。」 「哦?」 「是去天庭得要有个藉口。」 「可曾想到?」 陆观道抿唇。 斐守岁知晓,这或许就是谢义山口中的不可言。 不可言…… 老妖怪想起谢伯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真不知道一个半门道士能有什么好法子来救人。 不,他不需要救。 他能自救。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也罢,我不问了。」 「当真!」 看到陆观道突然发光的眼睛,斐守岁笑道:「骗你作甚,只是……」 「只是?」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衣角。 却长久没有听到斐守岁的话,他不得不再问:「只是什么?」 「……」斐守岁。 问的时候陆观道又下意识去看斐守岁,他眼中的斐守岁含笑了眉眼,还有闭上的唇。他便知自己又被牵着鼻子走,还心甘情愿。 「唉……」陆观道耷拉了不存在的耳朵,「你寻我开心。」 「是。」 「是?」陆观道睁大眼。 「你不愿意?」 「……」 所见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身侧,以及从未分离的十指。 陆观道不可能不愿意,但…… 但他总想着得寸进尺。 又一次明目张胆地挪走心虚的视线。 斐守岁早摸清楚了陆观道的心思,说道:「你再这样,我便要走了。」 「?!」 「幻术的时间总会到头,难不成你想与我长相厮守在同辉宝鑑之中?」 「……你说得对。」 话落。 黑暗在逐渐消退,退却于同辉宝鑑的落日之下。 斐守岁嘆息一气:「多谢你。」 「谢?」 「是啊,」 斐守岁看向殷红的天与大地,他看着提着一颗血腥头颅的背影,还有背影怀中孤寂的灵魂,他说,「要不是你,那剥皮扒筋之苦早就让我痛不欲生了。」 第416页 「不会的!」 「嗯?」斐守岁迴转过身。 「因为我会赶到,所以你绝对不会再受此苦。」 「……」 斐守岁不知道是第几次沉默了,陆观道的那番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幻境的夕阳落在他与陆观道身上。 那红透的霞光,宛如是彼此之间盛开的大红牡丹花。 笑意放松了斐守岁疲倦的心,他摘下了面具,笑对陆观道:「好啊。」 陆观道的眼睛忽然亮过一瞬星点:「你笑了!」 「嗯。」 「我看到了!」 「又如何?」 「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好看。」 「……嗯。」 明明没有风吹进来,可斐守岁的心狂跳不已。 霞光不偏心任何,勾勒了陆观道的侧脸,也浓墨重彩在两人之间。 哦,幡不动。 心动。 斐守岁听着心跳之声,言:「说甚痴话。」 「这不是痴话!」 陆观道也不知从哪里再一次借来了勇气,他一把拉住斐守岁的衣袖,说,「我心里想的,嘴巴说的,对你一直是真诚。」 「哼……」斐守岁压着想要勾起的唇角,「哪里学来的?」 「脱口而出,不经思考。」 「我看不像。」 陆观道竖起的耳朵落寞地垂下。 斐守岁便借着东风打趣:「真诚好啊,我最缺的就是此物。你若能给我些,我便成了真人,岂不美哉。」 「真人?」 陆观道注意着斐守岁,斐守岁灰白的窗子收揽了两勺碎光。 「你不就是真人?」 斐守岁却摇头。 「我不明白,」好似少时陆观道的话与此刻重合,「你这是在点我,还是另有隐情?」 「不……」 斐守岁的手抚上陆观道的侧脸,手下的阴影让黑暗蜷缩。 蜷缩成孤独灵魂的避风港。 他淡淡地笑道:「有了你,或许才算得上。」 言尽于此,陆观道眼里的荒原开出了一朵小花。 斐守岁:? 尚未琢磨花从何处而来,那花就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疯长。 发了疯,肆意地借着春意,漫开来。 斐守岁:…… 要不是陆观道头上没有耳朵,身后没有尾巴。不然眼下他的心情飞旋起来,就怕把尾巴骨摇断了才愿停。 「这算什么?」花海里的真心,胆怯地问。 算什么? 斐守岁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 陆观道的手抓得很紧,生怕斐守岁跑了般,「就是『真人』,什么是……是有我,才算得上?」 花海就要夺眶而出。 斐守岁微微往后仰,生怕那花的热烈让他沾染了生机。但是再怎么后退,他也逃不开陆观道的幻境。他的手正在陆观道手中,他又坐在陆观道面前。 这便是不得不回答,如何打岔都显得刻意。 斐守岁想着想着。 陆观道兴奋的耳朵慢慢垂摆。 「你不愿说?」陆观道。 斐守岁挑了挑眉,心中措辞被他推翻,他道:「你没听出来?」 「听?」 「唉,」斐守岁逃不了,干脆直面内心,「你是真蠢,还是装蠢?」 斐守岁的靠近,又让陆观道看到了眼眸。 唇瓣,与锁骨。 唇瓣…… 陆观道吞下口水,他记得,他好像刚刚干了什么?好像是「大逆不道」之事。换作以前,斐守岁决然不会让他这么做…… 于是。 陆观道默默地低下了头,很刻意,很心虚地说:「只是、只是你……」 但他忘了,耳垂不会说谎。 斐守岁也并非眼拙之人。 「嗯,你说,幻境消散之前我都在。」 「不是!」陆观道倏地反应过来,「不是我在问你,怎么又……」 斐守岁的笑意闯入陆观道的心识。 陆观道又停了问题,仿佛于他而言,这样看着也是一件好事。 看着吧。 时光最好停留在此刻。 「不是有答案了。」斐守岁见陆观道没有回答,只好由他牵引着绳索。 再说一遍。 「早就有答案了,你在慌张了什么?」 「答案?」 果然。 花海涌出来。 在瞳仁的地方,拥挤了视线,一束又一束地窜出。 陆观道仿佛被话镇压,久久不见声响。 斐守岁復又问他,带着些戏嚯:「还需要,再吻一遍吗?」 「……唉?」陆观道呆愣着表情,「你、你说什么?」 「我说,」斐守岁另一只手按住陆观道的衣襟,挑逗小狗般,「你若不知晓答案,我可以再吻你一遍。」 就当是同辉宝鑑的真言。 斐守岁说着说着,也红了耳垂。索性长发垂摆,乌黑将他的初次掩盖,只留下陆观道一人的兵荒马乱。 两人相视。 那一束束花,开了又开,就在斐守岁眼中,开成了盛夏最热烈的爱意。不过爱意总难以表达,就连最该开口的那人,都傻在原地。 语无伦次,慌张不停。 陆观道咽了咽,声音都在颤抖:「你、你说……?」 第417页 「嗯。」 「刚才……」 「怎么?」 「我还以为是你……」 「嗯?」斐守岁不解地歪头,「我怎的了?」 陆观道忽然红了眼眶,花儿就在泪珠里灌满水分,他说,说了一句格外奇怪与心酸的话:「我以为是宝鑑、宝鑑做的『坏事』……」 「……」倒不至于。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他干脆将人拉到身边,用指腹划开花瓣下的泪珠。 细心着说:「我很好奇,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是。 这个斐守岁看不透的心,目前只有荒原与花海。那除了这些?陆观道还藏了什么,是斐守岁不知晓的。 斐守岁又道:「可别只会哭。」 「我……」 陆观道静默片刻,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反手拉住斐守岁。 花瓣上的泪水就顺着动作落在斐守岁的眼睫下。 些许。 一两点。 斐守岁眨眨眼,是陆观道突然的欺身而上,还有凑近了仍旧的小心翼翼。 笑一声:「做什么。」 那身上的,早组织不了美言的,说得磕磕绊绊:「我、我……」 「嗯?」 于是。 陆观道一咬牙,费了半天牛劲道出一句:「我想凑近看看你。」 「哦,」斐守岁也随之靠近,在陆观道耳边,「你就不怕天庭的仙官,正在看宝鑑里的事情吗?」 「?!」 陆观道倏地坐直身子。 斐守岁还懒散地倚在浑黑里。 「你!」陆观道恍然,「这里是我的幻境,宝鑑看不到。」 斐守岁颔首。 「那你说这些?」 「看你反应。」 「……」 陆观道忽然就不哭了,看着斐守岁。 花儿却还开在斐守岁眼前,甚至开得更加艷丽,更加夸张。是竭尽全力地盛放,只为徒这一朝一夕。 陆观道说:「那我,你满意吗?」 沉默。 斐守岁没有立即答话。 陆观道便又问:「我是否合你心意?」 此话落,斐守岁便见花朵在微风里作怪似的抖擞,他在拼尽全力吸引什么。 看到这一幕滑稽。 斐守岁回了话,简简单单地回应:「我不瞎。」 「是说……?」 「啧,」斐守岁咋舌一声,一把抓过陆观道的衣襟,两人鼻尖贴着鼻尖,「蠢货!」 嗔怒之后。 是舌尖交缠。 斐守岁率先放下了旗帜,他赤脚提袍,跑向了花海。 他骂一句:蠢人,是不长嘴巴,还是瞎了眼睛! 谁知。 那个又聋又瞎的,跑得比他要快。 花海开了什么野花,数不清了,记不得了。斐守岁只是慢慢停下脚,在惊愕之中被陆观道抱住。 是陆观道回应地太快,斐守岁还没有做足准备,身躯就交给了大地与槐树林。 槐树枝困住双脚,槐树叶试图隐藏羞赧。 原始部落早已落幕,鲜血干涸在黄昏。黄昏潇洒而去,夜晚与满面的星辰,成了狼藉。 夜总是静悄悄的,安静得仿佛只能说些私语。就算是随意地挑拨,也显得格外刻意。 斐守岁抓着陆观道的嵴背,压低声音,闷哼:「陆澹……」 「径缘,我在……」 「你……」斐守岁咬住陆观道的肩膀,留下牙印后,「得寸进尺。」 陆观道却没回话。 玉镯在脚腕上颤动,斐守岁实在忍受不了,用手臂挡住喉间的声音。 「求求你……」陆观道说,「别离开我……」 斐守岁涣散了视线。 「你想要什么,我就变成什么。斐径缘,这样的我,你喜欢吗?」 「喜……」 斐守岁喘出一字,復又咽下。 陆观道听罢,不满意似的,在用力之后又说:「径缘,我听不到你的话。」 斐守岁无法集中精神:「陆澹……」 「嗯。」 「时间还没……还没到吗……」 陆观道眯了眯眼,俯在斐守岁耳边:「我骗你的。」 「什?!」 斐守岁好不容易缓过神,又被折腾得喘不上气。 声音也控制不住,慢慢地从喉间泄露。就像一碗清酒,在倒满的那一刻总会洒出几滴,如若倒酒之人还无节制地灌溉,酒便会从杯沿漫出。 一口气。 湿透指尖。 …… 整理衣袖。 斐守岁一句话不说。 陆观道在他身后,用木梳疏通他堵塞的黑髮。动作很轻,指节碰触到细腰时,不敢多做停留。 斐守岁:「……」 好似梳不到尽头,陆观道也就愿意这样蹉跎时光。 「放下吧,」 斐守岁没了耐心,他倏地回过身,脖颈上的红印明晃晃地闯入陆观道的眼睛,「你还想在同辉宝鑑里头待多久?」 「我……」 陆观道略一眼。 斐守岁不顾什么眼神,他一把收过长发,从陆观道手中拿走了木梳。 木梳是幻术,在离开陆观道的那一刻,便化为了灰烟。 斐守岁沙哑的嗓子,吐出:「你与他们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救我,怎么现在又不自信了?」 第418页 「……不是。」 陆观道垂了眼眸。 斐守岁便又言:「说话。」 「不是不自信,」陆观道红透的耳垂代替了他的内心,「我只想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儿。」 听到这番回答,斐守岁挑了挑眉。 陆观道注意到斐守岁的表情,立马解释:「就一会,不会很久。」 「好啊,」斐守岁腰酸背痛,打了个哈欠,「那你就不必去管谢伯茶和江幸两人,让他们在神君府上替你担惊受怕吧。」 「什么意思?」 「意思?」 两人坐得不是很近,于是斐守岁轻轻踹了一脚那个蠢笨的人儿,「我是叫你快些回去,告知他们我在宝鑑里的状况,别让他俩担忧得吃不下饭。」 「谢伯茶吃得下。」 「……啧。」 斐守岁笑着又踹了一脚,但这回陆观道抓住了他的脚踝,玉镯蓦地出现。 大手很是轻松地拉了下,斐守岁便跟着力气歪斜。 「……」斐守岁。 陆观道看到这般光景,立马松了手:「对不住,我下意识……」 「下意识?」斐守岁恼羞成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目移。 斐守岁不甘心般,又踹了一脚陆观道,就踹在胸膛上,但陆观道又接住了他的脚。 手掌托住的那一瞬间。 四目相视。 看到陆观道那一副良善之颜,斐守岁起了调戏之心。 只见斐守岁手肘撑地,缓缓地拉开刚刚整理好的衣襟:「继续?」 「不、不是!」 「哦。」 「……你想?」 「滚。」 「……好。」陆观道灰熘熘地放下脚踝,又不知做些什么,只得伸手摸了摸后颈。 那后脖颈一处,全是不怀好意的牙印。 斐守岁自是看得到,全是他干的好事。 「出幻境的时候,这些,」手指一移,「他们可见得到?」 「这……」陆观道扭过头,「见不到。」 「为何?」 「我是以魂灵进入,所以……」 斐守岁还那般姿势,陆观道便又有些心神恍惚,说得吞吞吐吐,「所以肉身没有痕迹。」 「如此这般便好。」 「好?」 「省得你解释。」 「是。」 陆观道蔫巴地应了声。 斐守岁装作没有听到:「那还不快走?」 「再等等。」 「嗯?」斐守岁不解,「你要等何许人?」 陆观道摇摇头,看向外面已经浑黑天际的同辉宝鑑:「宝鑑里面的事情还没完,我不想你进入那副身躯,会很痛。」 「……嗯。」 斐守岁慢悠悠地挪到陆观道身侧,这边的角度,所见漫天星辰与浩瀚天宇。 星星飞驰,有时静止。 而寂寞的草原,连鸟叫都没有。 斐守岁眨眨眼,因腰酸,他干脆靠在陆观道身上,说道:「你不想让我看那段曾经吗?」 「是。」 「怕我承受不住?」 「嗯……」 「可若不去看,我将永远丢失过去。」斐守岁见到黑夜里透明发亮的魂灵。 那个魂灵矮小,正躲在树冠后瑟瑟发抖。 便问:「那是我吗?」 「是你。」 「那……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看着宝鑑的一幕,是里面的陆观道正走向小斐守岁。 小斐守岁缩着脖颈,于灌木之后,大喊:「我不记得你,你别过来!」 陆观道见了,苦笑着回答:「那时候我将你的魂魄拼凑,唯独缺少了双脚。而丢失双脚的你,忘了我。」 「嗯……」 「这里,就是我哄你去荒原的时候。」 「去荒原?」 「是,」陆观道颔首,「只有荒原无人擅闯,我才好独自找你的脚。」 斐守岁垂眸:「我的脚,你不是找着了?」 「只是找到骨头,魂魄的碎片却被秃鹫叼走,不知叼去了哪里,」陆观道咽了咽,说得就像不久之前,他才找回了脚,「族群所在的地方雪山连绵,要找一只鸟需要很长时间,于是我……」 「你便变成一个小人儿?」 「算是,那也是我,一个找你的腿骨余留的碎片,一个找你的魂灵。」 说罢,陆观道揽住斐守岁的髮丝,低头亲吻,「还好我找到了。」 「……嗯。」 斐守岁的心中确实有一段记忆,他记得曾在荒原的小屋上,飞过几只旅归的大雁。 陆观道又说:「所以不要再看了。」 「不,」斐守岁拒绝,「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哄我走的。」 陆观道有些犯难。 斐守岁察觉不对:「你……」 两人相视。 正巧此时,宝鑑中小斐守岁的尖叫声刺入。 斐守岁勐地回头,看到黑夜与北极星下,是陆观道横抱起他,还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恶狠狠地威胁:「你再叫,我就把你餵给野狼。」 「唔……」 小斐守岁吓得想哭,却又不敢。 就算陆观道立马柔和语气,小斐守岁惊慌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幻境内的陆观道捂住了脸:「对不住,不该这样的……」 第419页 斐守岁没有应答。 陆观道还以为斐守岁在生气:「那时候情况紧急,没得办法。要是再不带你走,族群的人就会来围剿。」 「我知道。」 斐守岁看向愈发走远的一大一小,「我想你也忘了一段记忆。」 「我?」陆观道不知所云,「在人间的时候,我已经全部记起来了。」 「不。」 斐守岁启唇,他模仿着宝鑑中陆观道的口吻,说给了陆观道听。 「你不用怕了,我带你离开。」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你听到了吗?」 「你别怕,别怕了。可以哭,大声哭吧,夜很长,你怎么哭都没事。」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别怕好吗,别怕……」 「你……求求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别哭了……」 第200章 泥人 斐守岁说着说着,流下一行清泪。 陆观道用手背替他擦去泪珠,说道:「我记得,是怕你哭。」 「……不会,」斐守岁吸了吸鼻子,「宝鑑的缘故。」 「嗯,」 陆观道却言,「但我受不了你哭。你若是哭了,我的心也跟着抽痛。」 「是吗。」 「你不信?」 斐守岁笑道:「我自是不信。」 「为何?」 陆观道慌张着要解释,斐守岁的话堵住了他的嘴巴。 斐守岁言:「我方才都哭成那样了,也没见着你停。」 「……」 「可见你……」 还没说完,斐守岁的话也被堵了回去,是用一个吻。好像怎么都亲不够,餵不饱彼此孤寂的心。 陆观道握住斐守岁的细腰。 于是灵魂相拥,再次沉沦。 …… 斐守岁送陆观道走的时候,陆观道是极其不情愿的。 不情愿到连手都握紧,说着:「再等一会吧,再等一会吧。」 但是斐守岁的唇瓣被亲得发肿,他若再不将人送走,恐怕劳累的是他自己。 便狠下了心,将依依不捨、可怜兮兮的人儿送出宝鑑。 陆观道站在黑夜的尽头,仍旧回首。 斐守岁却背手于远处,并未有挽留之意,只是说了句:「告诉谢伯茶与江姑娘,就说我在宝鑑之中并无大碍,让他们放宽心。至于救与不救……」 见陆观道眼里的百花簌簌。 斐守岁轻笑一声:「自担后果,我可不会怜悯『愣头青』。」 话落。 幻术启动。 陆观道看了眼聚沙成塔的黑,他有些落寞:「我会转告。」 「那便好。」 身后逐渐展开的镇妖塔小屋,也告知了斐守岁,古老的部落已经过去,他该回去看一眼没有金乌的高塔。 看一眼那时候的陆观道,究竟做了什么。 毕竟面前这个支支吾吾,总不愿说明。 便见,陆观道一只脚踏入墨黑。幻术的黑攀上他的身姿,好似要把他脱离出过去,拽向未来。 陆观道深吸一口气,在黑染上他的脸颊之前,他冲着远走的斐守岁,说道:「我会让你完完整整地从天庭里出来。」 斐守岁哼了声。 「哪怕我粉身碎骨。」 「?」 斐守岁正欲开口,但陆观道已经没在了黑水之中,就连黑水也立马浅浅淡淡,成了一缕摸不到的黑烟。 烟散得很快,眨眼,也就没了。 「……」 什么意思? 陆观道的那句话反覆敲击着斐守岁的心识。 什么叫粉身碎骨,又是要谁落得如此下场? 陆观道吗? 他? 斐守岁凝固了思考,看着已经没有踪迹的幻术,他完全没有注意身后的东西。 身后向他袭来的佛手。 那一只只佛手于黑夜中生长,宛如从阴曹地府拔出的鬼魅。 佛手是灰石所作,上头没有玉镯,没有红绳,就这般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袖与手臂,要把斐守岁拽入宝鑑的幻梦之中。 斐守岁注意到佛手时,佛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 神? 斐守岁心里纳闷,但无法反抗。 意识在沉没,斐守岁知晓接下来要去哪里,也就不恼不怨,仍由佛手覆盖他的眼睛、嘴巴与耳识。 三不猴。 斐守岁静下了心。 却听一只佛手,在他耳边喃喃:「他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斐守岁一愣。 「你吃了他,叫我如何是好?」 什么? 又有佛手从斐守岁的背后,捏住了斐守岁的脖颈:「啊,你真是残忍啊,真是该死啊。你怎的忍心,忍得下心?」 可佛手没有用力,甚至连握住都没有做到。仿佛是空空姿态,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骗一骗看不懂真相的外行。 而被威胁的斐守岁也不知为何,一点都不心慌。 甚至连心跳都不曾加快。 佛手见此,又说:「啊……这一步,他居然想到了这一步……」 哪一步? 「那年他在镇妖塔里给你戴上玉镯,我就该料到了,真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念着此事,他还想着护你……」 佛手究竟在说什么? 玉镯? 斐守岁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带进深渊。 第420页 神与佛手,并无慈悲。 过了许久。 佛手没有说话。 斐守岁只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嘆息,从四面八方来,裹住了他的身躯。 唉声之中。 有细语。 说着:「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把你们都赶去钟山下,清理烛九阴的鳞片吗?」 「这定是不行的,可你们做了错事。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不然何以平衡了正邪,何以……」 「等等。」 「我是何时这般在意你们?」 「奇怪,真是奇怪。去过人间千万次,你们竟让我生了歹心。」 「后辈们说得对啊,我早该放手的,我早该……」 慢慢地,斐守岁看到佛手们停下了动作。 那双卡住他脖颈的佛手也渐渐往一旁退去。 听神的自言自语,仿佛能看到一个孤单的背影,于日月同行之下,捂住了双颊。 「啊……」神说,「我做得都错了……」 斐守岁不言。 「我是不是不该救人?黄熊氏说得对,管这些做什么,做什么……」 神的半张侧脸,在千万年不变的山川上,一点又一点,裂成碎星。 星星降下来,围绕在佛手边,围绕在斐守岁身侧。 斐守岁没了束缚,将那星星看得透彻。 一颗颗碎星,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染了灰土。 碎星也看着斐守岁,开了口:「槐树妖,你说那些苦命人,我该救吗?」 「……」 没有等到斐守岁的回答。 神又问:「我若不救,他们岂不是太可怜了?」 斐守岁眨眨眼,目见碎星凝成一个不到他腰间的娃娃。 那娃娃絮絮叨叨,不停地重复方才问题。 「槐树妖,我做错了,对吗?」 「槐树妖,黄熊氏他说我蠢笨,我以前觉得是气话,现在想来倒真挚。」 「槐树妖,你还记得她们吗?梧桐镇的池家姑娘,天庭的北棠仙娥,梅花镇死在戏台上一直唱戏的姑娘,你说她们……还有被唐家收养的男娃,与坐骑大打出手的白狐狸,亲手杀了唱戏姑娘的柳家么儿……一口黑牙的老人,千年前嫁去唐家的女儿家,被拐到深宅替仇人卖命的月星,抱着骨灰在山里种地的阿珍……还有,还有我那可怜的白荼蘼与红茶花……」 「他们,她们……怎么办呢……」 「死在井里的,死于剪径的,满门皆被白狐狸杀害的江家,孤身院落抱着爹娘的江幸,在大雨里丢了家的小伯茶,那头颅被困十余年的道门翘楚……他们又怎么办……」 「槐树妖,你……你怎不开口了?」 神的言语斐守岁都听进去了,并非他不愿回答。 是面前的一幕,过于诡谲。 守岁看到碎星涌向神,不论黑白,不论明暗,一颗一颗填充神的躯干。 神却还能视若无睹地问。 一身银亮的神,渐渐有了杂质。 斐守岁不知说什么,也因宝鑑无法恭维,脱口一句:「不是有后辈了吗?」 「后辈?」 「是。」斐守岁微微点头。 「你说的后辈,又是谁?」 斐守岁想了想,回:「您的荼蘼与大红山茶,您怜悯的小伯茶与江家姑娘,还有……」 「还有?」 「是还有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的『后辈』。」 「可……」亮晶晶的娃娃皱了眉,「我救不起他们。」 「您所言的『他们』又是何人?」斐守岁。 神转过身,指向夜空的一颗坠落的星,回答:「是他们,那些暗淡的星子。换做是你,你会救他们吗?救那个唐永,还是……」 星子落于海天一线。 「还是阮家姑娘,或者薛家孩子?北家的……」神断了话,嘆出一气,「上一回我问他时,他也答不上来。」 他? 斐守岁心中有个「他」的人选。 陆观道。 只能是他。 神又说:「他顶撞我,还说我太闲啦,该织一条围巾,然后去送给黄熊氏。」 「……」 「可我想,要是只给黄熊氏一人,未免过于偏心。于是我织了很多很多,各位仙家也都送了,妖界的,魔界的,佛界的,我也都送了些。但……」 「但有人不开心了?」 「是这样,」 听到斐守岁的回答,神开心得像个稚童,「黄熊氏也是这般说,说我做得不对,他还将围巾还给了我,让我做些别的事情。」 「于是您……?」 「我就到了凡间,」此话,星子蓦地暗沉,「我去看了小黑石头说的人间,看到了救也救不完的万家百姓。」 斐守岁吸了一口气。 神仰起头看他,宛如看一只小鸟。 「所以我,做错了吗?」 又回到这个问题,千古不变地自言自语。斐守岁曾经听燕斋花这般问荼蘼,也听到月上君问过孟章。 问她与他是否要救。 那会儿荼蘼和孟章是怎么回答的? 记忆零散,神的身姿在灰暗。 斐守岁低垂了眼帘,将心中话道出:「不愧于心就好。」 不愧于心? 「为何?」 斐守岁也不知此话从何处而来。 第421页 神问他:「你是说顺着本心?」 斐守岁顿了下,颔首。 「本心……」神沉思起来,在斐守岁面前来回踱步,「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好久好久了……」 斐守岁弯下腰:「您想想吧,千万年前您下凡的缘由。」 「千万年前……」 神倏地回首,就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碎星再次分离。神炸成了唿散不开的银屑。 斐守岁微微睁眼,他看到银屑在他面前聚拢成一幅沙画。 一幅神明穿衣编发,赤脚踏入大地的画。 「……您?」去哪里了? 神没有声音。 斐守岁有些慌张:「您还在这儿吗?」 如果不在,又去了何方? 斐守岁不知道为何,那惊慌的情绪从他的脚底蔓延,一点点湿透他的心识。 为何他会害怕?为何他要害怕一次次要挟他的神? 却见银屑从他身后抱住他。 斐守岁不敢动弹。 银屑就在斐守岁身侧旋转聚集,成一只巨大的佛手。 佛手散着微光,在空中一旋,将那幅沙画搅乱。 浑浊之后,一幅全新的画出现。 这千变万化融入斐守岁的眼睛,仿佛宇宙星辰亿万年的演变,不过瞬息就让他看尽了。 守岁尚在震撼之中,佛手指引他看一幕过往与曾经。 是一张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里头画了神高大的身姿,还有神捧在手心,那个似曾相识的泥人。 第201章 沙画 泥人不是陆观道。 斐守岁的心在告诉自己,那个泥人并非方才贪欢之人。 不是他…… 又能是谁? 斐守岁问着自己,他怎么笃定泥人的身份,就好似他认识那泥人一样…… 认识吗? 是谢义山、江千念亦或者顾扁舟?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一个被神捧在手心,细细端详,用心雕琢的泥人。 但斐守岁从起初就想错了。 当那沙画开始放大,斐守岁被佛手推入沙画之中。 沙画上的脸愈发清晰。 斐守岁颤着眼睫,他不敢看,试图迴转过身,却见一个高大的女人从他身后揽住了他。 女人人身蛇尾,女人长发玉镯。 与他说:「我的『本心』,你且看看。」 「我看?」 斐守岁不能反抗,只得一咬牙,去望他心中莫名其妙牴触的东西。 他愣了愣。 沙画颗粒的脸,他是见过的。 并非谢伯茶,并非江幸,也与两朵花儿无关。 斐守岁下意识吞咽,他清楚地看到黄沙聚拢成他的脸,是他年幼的样子。 过于消瘦单薄的身躯,衬出一对硌人的蝴蝶骨。墨黑长髮粘在嵴背上,堪堪遮住腰身。茫然又微蹙的灰白眼眸,将视线四散在空中。 像一只刚从蛋壳里钻出的雏鸟,身上赤.裸,衣不蔽体。 而雏鸟被神护在手心。 沙画神满是欢喜地看着,说道:「孩子啊孩子,你是我的得意之作。」 得意…… 「孩子,别发呆了,我有事情要与你说哦,」神戳了戳小斐守岁,「快回过头来看看我,听到了吗?」 斐守岁默然。 那个沙画做的小人儿却反应过来,抱住神的手指,咿呀学语:「孩子……孩子……」 「哼哼,」神笑了两声,「你才是孩子,我可不是。」 「唔,不是不是。」 神高兴地抚摸小斐守岁:「哎呀,接下来说的你可要听好了。」 「听!听!」小斐守岁仰起脖子,回应神的声音。 神便言:「我要你去人间,变成一棵槐树。以后啊,就由你负责点化凡间有怨念的魂魄,让他们有家可归,好吗?」 可是…… 斐守岁分明记得自己的画笔与纸扇并非出自神之手。 那真神在他身后解释了:「你且看着。」 看? 斐守岁看向茫茫一片黄沙。 黄沙里的小斐守岁还不会说话,只能听神一人孤单地自言自语。 神说着:「你不用担心,等你去了人间一切都会运转起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但你也不可贪心,只握分内,别问其他。」 说着,沙画神将手放到地上,小斐守岁便一蹦一跳地跑向天地初启,一片荒芜的人间。 小斐守岁边跑边说:「不可贪心,不可贪心!转起来,转起来!」 神笑眯眯地目送远走的小斐守岁,她又开始捏心的泥人。 一个一个。 斐守岁并不认识。 直到一块黑黢黢的石头从神手上出现时,斐守岁心头一紧。 沙画神也皱了眉头,喃喃:「奇怪了,你是哪里来的?」 斐守岁身后的真神见状,轻笑一声。 「记性真是差。」 「?」 真神解释:「那石头本来与此次捏泥人无关,只是那会儿我忘了将他拿出,才有今日的事情。」 「今日?」 「是。」 看向沙画。 画里的神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小黑石头已然成了人形。 那是陆观道。 小陆观道抬着头看神。 神与他面面相觑。 「你……」 「娘亲!」 第422页 斐守岁:……无师自通。 神凝了眉:「你的娘亲不在这里,去人间找找吧。」 「……唔,」小陆观道撇撇嘴,「不要!」 「你居然不愿去?」神好似感了兴趣,靠近小陆观道,「既然你是石头做的,那就留在我身边吧。或许过些日子,你就有用了。」 这时,神停下了捏泥人的动作,她抱着小陆观道靠在巨树根旁。 沙画虽然只有棕黄的颜色,可那样多变的画,却让斐守岁感知到里面一层层游走的棉云。 棉云飘忽,在神的头顶一片一片飞去。 神惬意地说:「不知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话落。 沙画在神的脸上逆转。 斐守岁见画变成漩涡,復又重新展开成新的画卷。 到底还要看多久? 斐守岁从未知晓自己的由来,宝鑑里的事情也好,眼下沙画的自己也罢,都是以前的他未曾料想的。 他何曾知道自己,也能受到眷顾。 那画儿铺展,便是全新的一幕。 是昏黑殷红的天,神肃穆了脸面。 而神的脚边跪着一个面熟的人。 陆观道。 又是他。 陆观道跪在地上,爱哭的眼眉没有流一滴泪花。 「您高高在上,您从未去过人间,您怎知人间何许?」陆观道。 什么? 陆观道又说:「您该去看看,看一看那个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大地。您该去看一眼,您深爱……不,您创造的小泥人们。」 此话耳熟,好似是在不久前镇妖塔里听闻。 是小陆观道昏迷时说的话。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斐守岁也有印象。 「我没想到你会背着我偷跑去人间,你不怕死吗?」神。 陆观道抬起头:「终有一死,至少痛快。」 「不后悔?」 「不,」陆观道笃定的目光,说道,「我永远不会后悔选择,这是您教我的。」 「我教你的?真是忤逆。」 陆观道听罢:「忤逆?我没有忤逆,您不也笑了?」 沙画里,那个阴云密布的神,确实有了笑意。 但神说:「我让你反抗命运,并非反抗我。」 「呵!好一个反抗命运。我的命,还有槐树的命不都是您安排的?您不是在欣慰我和他的反抗吗?」陆观道质问着,「您想要的,您该最清楚才对。」 「我想要什么?」 「您想要……」 陆观道顿了下声音,继续道,「用别人的血,用别人的骨,铸造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神。 「但是您太久没去看看了,」陆观道的喉间有了怒音,「您不知晓人间的样子,您派去的花儿都枯萎了!」 花儿? 莫不是…… 神皱了眉。 陆观道想要接着说下去,神却施法用黄土堵住了他的喉。 神说:「我可以下去看看,但槐树与你都要受到惩罚。」 陆观道瞪大眼。 「我还可以多捏些泥人,好的坏的,我都可以捏,」神眯了眯眼,「但无论如何,惩罚仍在。」 说完。 陆观道呕出了黄土,有些慌张地问神:「您说的惩罚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神冷笑道,「就从你挥刀杀人的地方来,那一整个部落,就是你的惩罚。」 「那、那他呢?」 神眯了眯眼:「他算得上罪魁,也要受罚。」 语气冰冷,与方才的神截然相反。 陆观道听到此言,一下子绝望,泄力般坐在地上,他那双墨绿的眼眸透过了沙画刺入斐守岁心识。 好痛。 真神却言:「那时候的我啊……」 嗯? 「吃了脏东西。」 「脏……?」 忽然。 沙画的力量拧在一起,好似是一只大手捏住了脆弱的布料,而布料中心就是陆观道所在的位置。 陆观道被挤压着,他的五识逐渐看不清,却勐地全跪。 说了句:「您!劳请您只罚我一人,屠杀是我一人所为,与他无关!他还有他们都是无辜的,错的是我,错的是我……」 神不回话,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陆观道。 陆观道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就好似斐守岁是他眼泪的开关,一旦碰到,就会酸涩鼻尖。 他说:「娘亲,娘亲……我错了,娘亲……我求求您,放过他,求求您……」 神:「……哼。」 「放过他吧,求求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 「什么都愿意做?」神忽然笑道。 陆观道立马仰头回应:「您……」 神言:「你不用担忧,那群人扒皮敲骨的惩罚我会降临,当然你的也不会落下。」 「还有槐树,他呢?」 「呵,刚才不是很硬气,还顶撞我?」神周身的黑云散去不少。 同时,斐守岁也注意到神臂膀上大量暗沉的黑斑。 那是什么? 仿佛能听到心声。 真身于斐守岁身侧,颇有歉意:「其实我早早下了凡,只是分身被毁,有人用我分身的躯壳做成了傀儡。」 傀儡?! 斐守岁转过头,惊讶在灰白眸子里格外明显。 第423页 那高高的神歉道:「对不住孩子,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 「燕斋花?」 神颔首:「薛家的那个傀儡,就是用我的分身所做,所以我才叫竹元用赤火烧尽薛宅。」 还有薛谭。 「原来……」原来这就是赤火连傀的原因。 「唉,」神嘆息一气,「不过可怜了他。」 「您是说……」 神的视线落在沙画上。 沙画又换了一幕。 棕黄的沙子在转变里变成了暗红色。那般的颜料,好似浸泡了鲜血,又在烈日下干涸成粉末。 斐守岁咽了咽。 就在画的中央,守岁看到被钉在崖壁上的陆观道。 崖壁陡峭,坐落连绵山林。墨黑山峰下,是浑身浴血的陆观道。陆观道就如干尸一般,被嵌在上头,突兀在冷色,步入凛冬的山。 陆观道的手腕与脚踝被玄铁横穿钉死,嘴巴上带了一圈生锈的锁链。链条狠狠地扎入他的皮肉,肉已与束缚结合,生在了一起。 他的头髮毛躁,挂到了腰间但因为奄奄一息,髮丝就只生到了那里。仿佛长发都在怜悯主人的肉身,不愿再长。 索性是沙画,斐守岁看不清陆观道龟裂的唇瓣,还有发干的脸颊。他只能见到,三两秃鹫飞旋在崖壁上,虎视眈眈他可怜的爱人。 「那是……?」斐守岁哑口无言。 神捏了捏眉心,回他:「是惩罚,我……」 「那惩罚……」 「嗯?」 神用余光看到斐守岁有些发白的脸。 斐守岁不知如何开口,他趁着还能冷静,问了句:「所以,是加上了我的,对吗?」 「……对。」 看到陆观道低垂着头,沙画上的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印在斐守岁的眸子里。 斐守岁失语。 第202章 染缸 也不知为何,就算沙画模煳成团,斐守岁都还能看到陆观道脸上的泪痕。 那泪痕很重,落下的时候就已经消耗殆尽。于是每日不停地流泪,也只能堪堪在脸颊上汇聚成结,无法落于人间。 无法灌溉崖壁下的那棵古槐。 槐树葱郁,没有血珠,没有陆观道的倒影。 神见了,解释一句:「那不是你。」 「……我知道。」 「所以,还是太残忍了。」 神伸出手,要抹去沙画。 斐守岁打断了她:「为何会有槐树?」 神的手一滞:「给他念想,不想让他真的死了。」 「……您。」真是慈悲。 神好似能听到斐守岁的心里话,她笑了下:「我啊,真是残忍。」 沙画于手掌之下凌乱,重新凝聚,重新组合。 仿佛被杀死是微不足道的,反正都能重活,那沙子就任由神明捏碎,不痛不痒,从不反抗。 斐守岁看着画里的陆观道。 陆观道就在沙的席捲中,成了落日,头一斩,眼一闭,这般直直地坠入死亡海。 坠入崖壁下的古槐。 群山低语,秃鹫长鸣,黑石归乡,古槐折枝。 「……」 神察觉出斐守岁的不对劲,启唇解释:「惩罚之后,他就去了人间。」 「人间吗?」斐守岁眼神暗沉,「他在人间……」 「是,遇到了陆家,你还有他们。」 「不知算不算幸运。」 神上前一步,背手在沙画面前:「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话落。 沙画变幻出新的模样,那模样斐守岁见过。 是田埂上,小小人儿埋葬娘亲。焦黑的土,大火的余温,以及嚎啕大哭之后死一般的沉静。 神看了眼斐守岁,便施法加快沙画的速度。 于是,人间的一幕幕重新描述在斐守岁面前。 甚至还有斐守岁的曾经。 不过还好,斐守岁早已与自己和解,那老妇人的死再难挑动他的面具,至于心识。 微微起了波澜。 沙画旋而散,散成小小的匣子,每一个小框里浓墨重彩,春雨与清风。 是梧桐镇,棺材铺,那个一直跟在斐守岁身后的小乞丐。是枫林旁,客栈外,斐守岁第一次与谢义山谈论。是小陆观道在大雨下替斐守岁挡刀。是在阶梯上撞到的江千念,撞碎了一袋子的现妖琉璃花。是在阖上门的那一霎那,看见的红衣顾扁舟。 是…… 是陆观道在斐守岁陷入昏迷后,一次又一次哭皱了眼。 还有好多好多,多到沙画反应不及,碎了又合併。 像极了彼此的心跳。 斐守岁晃了神,他不知神明何意,但过去歷歷在目。 小乞丐、除妖的道士、紫衣的剑客和绯红的五品官员,仿佛这过眼云烟,定格于斐守岁的心识。 而他路过他们,是擦肩也是交杯。 老妖怪吞下心绪,秉着一口气,问神:「赤火烧了傀儡,您应该也……」 「我知道。」 斐守岁黯淡了眸子:「那便好。」 「好?」 「只怕您惩罚小妖的友人,小妖本想巧舌为他们辩解一番,但现在看来,您定是仁慈的。」 虽无争辩,但有恭维。 神听出来了,抱胸而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第424页 斐守岁立马弯腰拱手:「大人之言,小妖愧不敢当。」 「……」 神并未及回答,她看着折腰之人,想起方才沙画里蹦蹦跳跳的小斐守岁。 终究是在染缸里游过一遭,表面变成了归顺狮王的附庸。但斐守岁的心没变,已然万幸。 神知道这一点,她的玉镯手正想扶人,那斐守岁又言。 「大人切莫坏了规矩。」 「也对,」神收回手,眼神有些落寞,「槐树,你说我是不是……」 「不是。」 神的话没有说完,斐守岁就将其打断。 斐守岁弯腰时,墨发垂在他的耳边,他续道:「您也说了所谓因果。既然您下凡牵扯了世人的因,那果岂能是您一人造成。」 「……」 「荼蘼花妖本心为救流离失所的儿童,她从未想过燕斋花会在她背后行大逆不道之事。」 斐守岁有些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回冲着神说大道理。 他的手微微用力:「但荼蘼觉得是她之错,所以她在赤火之中烧尽了身躯。可若她觉得自己没错呢?」 神手上的玉镯,响了响。 斐守岁又言:「小妖斗胆问您,您觉得她错了吗?」 「错?不,她……」 斐守岁紧绷的手松下,不知什么促使着他仰起头。 他直了嵴背,视线缓缓从神的玉镯,看到神朦胧的脸。他知道神之真容不能被窥探,尤其是创世神明,总会在身周布满薄薄的云。 那云朵正遮蔽了神的眼睛。 一叶障目。 斐守岁能感受到神的凝视,是没有温度的视线,穿透过棉云,空白一片。 神看着他:「孩子,自从你去了人间,你的这双灰白就再也没有仰望过我。」 「……是。」 神的容貌,斐守岁记不住。 但斐守岁一咬牙:「我只想与您说!」 「你说。」 「说……」 迟缓语气后,舌尖逃离上颚,斐守岁下定决心,「这世间万物纠缠在一起,有心者担之,无心者丢之。若有过错,人人皆是囚徒。」 「囚徒吗……」 神念了遍斐守岁所言,她将沙子聚拢在自己的手上,不再看向斐守岁。 白净的色调落在术法中,神好似在思考,又好似在预谋下一步的动作。 斐守岁惶恐,他知道神不会在意。他犹如直言进谏的御史,参了一本当朝掌权者的奏摺。于是台上的珠帘盯着他,稀疏的五彩玉石后,掌权者一句话不说,一字斥责都没有。 到底…… 心灵难测。 斐守岁看着沉默的神,干脆自暴自弃。 「这是小妖的一家之言,」他咽了咽,「您也与我说了,在同辉宝鑑中万物不可撒谎,我想瞒着您,也是瞒不过的。」 神抬了头。 斐守岁便将心中话全都吐露干净,如此就算是死了,也死得痛快:「所以这世间若要寻个干干净净,必定抽离。只有离开世间的网,才能做到所谓的独善其身。」 神听罢,手上聚沙的术法停下:「孩子,你好像没有资格说我。」 ?! 斐守岁以为是掌权者终于发威,吓得他一个扑身,全跪在地。 「是小妖莽撞!」 「不……」 神拧了下眉心,语气之中带了点笑意,「你且看看你自己吧,你可有做到你所说的『干干净净』?」 「我……?」 没有感知神的愤怒,斐守岁大胆地再一次望神,去望向神明藏在白雾后的眼睛。 雾气缭绕。 斐守岁依旧只能窥见虚无,还有…… 还有围绕在他与神身周的黄沙。 沙子像大鹏鸟的翅膀,一唿又一唿。 斐守岁不可避免地被黄沙吸引视线。羽翼名为沙画,它正在上演一幕,斐守岁眼熟的戏剧。 那是叫「海棠镇槐树妖怒用佛法」,又对上「谢道士江侠客拼死护妖」的唱腔。 斐守岁看到沙画中的自己被细碎沙砾所困,那沙也同时轻轻捆绑了谢江两人。 至于陆观道…… 更不必说。 见此,斐守岁一下知道了神明用意。 神垂着眼帘,轻声安慰:「孩子,你不必怕,赤火已将傀儡烧尽,我的身上也没有了污渍。」 「我……」 斐守岁张张嘴,他见到神弯下了腰,伸出了手。 那双手与玉镯手不同,与佛手不同,好似能让斐守岁感知到温度,感知一点他曾经在老妪身边驻足的暖意。 斐守岁还有些茫然,毕竟高高在上的神,岂会俯低姿态。可他眼前一点点靠近的手,还有随手而来的云雾,都在告诉他,这里头的,定是温柔。 温柔……吗? 眼前闪过方才的陆观道,那个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惩罚。 斐守岁知道不能自欺欺人,他提袍起身,微微靠后一站,復又拱手尊敬:「大人。」 神的手滞了下:「都变了。」 都? 说得怕不是陆观道。 神落寞地让术法重启:「也罢,天要下雨,我也阻止不了。」 嗯? 斐守岁分明记得下半句是「娘要嫁人」。 神明何意? 斐守岁不知。 神笑看被一句话唬住的斐守岁,她将黄沙运转,一层层朝斐守岁围绕。 第425页 口内说:「槐树,我已将『本心』吐露,你可知我用意?」 本心? 沙子与云雾把神的身影打磨,斐守岁思索着神之言,她是何时提到了「本心」?又要让他去做些什么? 斐守岁心中虽无法把握,但面上是一副淡然神色。 可惜,神所见的永远是皮囊之下的本真。 斐守岁的本真黯淡,但在一层层的树叶下,包裹着一枚不停闪耀的心。 神打一开始就看到了,哪怕斐守岁低眉折腰,神也早看得一清二楚。 「哼。」 神笑了下,一步上前。 透过黄沙白雾,神的指尖点到了斐守岁的胸前。 那手指是轻的,接触斐守岁的心时力道又加重。仿佛是刻意为之,为了让那枚心跳脱出树叶的包裹。 神朝斐守岁说了句,极难听清的话。 斐守岁微微睁大眼。 唇语在告诉他,神说:「孩子,你与我都跳入了世俗。难得的是你不曾污糟,而我却被人分食躯壳,」 沙画里的黑斑。 以及那个咄咄逼人。 斐守岁看到神的手掌一握,在他面前握住了什么。 「我在清醒时曾多次于幻境中试探你,但你都没有倒下。你可还记得,薛宅里那口吐红舌的女子?」 红舌? 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入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记起在海棠镇薛宅,雨夜竹林后,有个手捧海棠花瓣的女子在他面前头断嘴裂。 女子裂开的嘴巴里,是一条血淋淋的舌头。舌头吐出黑髮,黑髮变成女子出嫁前的婚服,让斐守岁记忆犹新。 只不过…… 只不过那一幕悄悄地藏在了斐守岁心底,直到现在神的提点,斐守岁才将幕布拉开,再一次看了个透。 斐守岁也想起在红色之后,那抚他头顶的玉镯之手。 第203章 天真 如若斐守岁没有记错,那时候赤火不曾撩拨薛宅,那神也就不曾清明。 斐守岁想起,便回答神之言:「不光是红舌女子,还有梅花镇的巨手幻术,我想都是您的手笔,不会有其他。」 神笑了:「还有,你再想想。」 「还……」 斐守岁一愣,是梧桐镇的郁垒神荼!他记得那一幕日出,陆观道曾跪在地上,与神明对话。 竟是在那时…… 老妖怪垂着眼帘,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神见状,补充着:「郁垒神荼的长戟,池家孩子都是我所为。破庙前的紫雷与大火,难不成你与谢家孩子没有察觉?」 是一左一右的火,是池钗花头也不回地沖入的火树。 斐守岁与谢义山也曾怀疑,但神明无处不在,他与伯茶又如何深究。 只能远观,不可亵渎。 斐守岁微微嘆息,回了一句:「未曾。」 「当真未曾?」神的手脱离,沙子在斐守岁身边愈演愈烈,「孩子,你……」 斐守岁抬眸:「宝鑑之中,不可撒谎。」 「呵,」神冷然,「这是我的幻境,宝鑑术法在我之下,而你……」 顿了下。 神不气不恼:「你撒谎了。」 话落。 斐守岁脑袋一蒙,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头骨,酥痒着,在他的脑内运转。 仙力? 斐守岁凝眉。 听神撂下一句:「你分明记得,还装傻充愣,故作愚态。」 斐守岁没有回答。 「但是你合格了,」斐守岁听到神的笑意,「甚至超出我的预料。怪不得他要护着你,护得好啊,护得妙啊,没护错人,是笔不错的买卖。」 「……」买卖。 活生生的木头,成了铜臭。 斐守岁依旧不言语。 神乜了眼:「眼下他的术法也成了,你在宝鑑之中不会再有危险。」 「术法?」捕捉到两字的斐守岁启唇,「小人愚钝,大人能否告知……」 「镯子。」 「镯……」 斐守岁低头去看,正好看到自己脚踝上的玉镯。 也在此时,神的手移到了斐守岁脖颈处,就是方才灰石佛手要掐住的地方。 斐守岁不敢动。 神笑道:「他的术法是你教的,你岂会看不出来?再仔细瞧瞧,就是方才贪欢之时,陆澹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 贪欢…… 就在刚刚? 那个斐守岁脚不沾地,泪湿衣襟的时候,陆观道居然有心思动手脚? 不,动的不一定是手,还有脖颈。 斐守岁跟随神的引导,手指慢慢移到胸前,他下意识掐诀解咒,却又不敢立马揭开,生怕看到了什么。 什么不合常理的东西。 其实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只是斐守岁有些不想面对,不想挣扎。 吞咽之声突兀,神在黄沙后注视着斐守岁。 「放宽心,他把你视作心尖肉,宝贝得很,岂敢动你的一丝一毫。」 「……」倒不是这个缘由。 最终,斐守岁的手指还是带着术法落于身前。 在神的笑意里,幻术退却之后,有一透绿的物件现在斐守岁胸前。 斐守岁低头一看。 心里的惊嘆还未脱口,神就说了话。 「真真宝贝,不光是脚踝与手腕处,就连脖颈上都做了标记。」 第426页 神之手向上一移,指腹擦过斐守岁胸前的平安锁。 玉锁叮噹,神轻笑道:「也不知道这是在平衡你体内的怨念,还是在防我。」 「怨……」 「瞭然否?」指尖触碰锁声,发出清脆声响,神乐言,「这五处不正好是……」 是镇妖塔术法限制斐守岁的地方,也是怨气最容易侵蚀之处。 斐守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且除了脚上的玉镯,这脖颈与手腕都是在……在两人结合后出现…… 倏地。 晚霞之红从斐守岁的锁骨处蔓延,如得了春雨的爬山虎,一点点肆意上他的耳根。 神看到了,抿唇不搅。 斐守岁:「这……」 「这?」 这脚踝上的玉镯是否说明,在镇妖塔时两人就有了床笫之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斐守岁立马打消这个念想,只与自己道:「凑巧罢了,说不准是为的怨念,对,怨念……」 因长时间住在死人窟,斐守岁体内积累了怨念,这也是他点魂的意义,通过点化冤魂进而带走他身上一部分的怨气。 虽成效不大,但胜在稳健。 斐守岁想着想着,不自知皱起好看的眉眼,脖颈与手腕尚能解释,可脚踝呢?自他死人窟出生起就有的东西,除却上面的猜想,已无其他能解释的可能。 镇妖塔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观道又为何要……罢了。 斐守岁耳边的透红仿佛被凝固,他秉着心绪,假装不在意道:「小妖觉得此术无甚用处。」 「哦,是吗?」 神却执意要揭开最后一层体面。 见神笑眯眯地将手往上移动,那手掌在斐守岁面前一旋,拟作掌握之姿,隔空擒住了斐守岁的脖颈。 「你闭上眼静下心,感受。」 「感受……」 斐守岁的眼神掠过玉镯之手。 玉镯与他脖颈上的玉锁,似乎是同一种石料。 五彩之石,借光翠生。 斐守岁所认识的所有人与妖里,能与面前之神扯上干系的只有陆观道。 陆澹啊陆澹,你究竟想做什么。 斐守岁歇了眼帘,有一股仙力从神的手掌而来,如丝绸一般,捲住了他的身子。 飘飘然。 悠悠然。 斐守岁竟然就起了困意,昏昏欲睡。 神见罢,唤了声:「槐树,在宝鑑中还是清醒着好。」 「我,」斐守岁努力要睁眼,但困意如潮,「大人,您这是故意的……」 神不喜不悲:「你累了,休息吧。玉镯的事情就算你不想知道,镇妖塔也会告诉你答案」 玉镯? 完了,神的手离开了斐守岁。 斐守岁清醒的脑子,却再也抬不起眼皮,只能眼睁睁见着黄沙拖拽他的身子。 让那长了爬山虎的槐树往地面融去。 斐守岁哽咽声音:「小人不明白。」 「嗯?」 「小人已猜到后续,为何还要在宝鑑之中蹉跎光阴。」 神一顿,停下脚:「谁说你都猜对了。」 「什么……」 「这谋划,这过去,如若都像你这般猜测,岂非无趣得很,」神掐诀之手背在后腰,蛇尾甩了甩,「难道破牢者就是白蛾妖怪吗?」 「不……」不是燕斋花,又能是谁? 斐守岁想要伸手,身子骨却不断地往下陷,仿佛一脚踩入了淤泥里头,怎么用力都挣脱不了。 他感知着仙力,可仙力并不温柔。 拖拽的力气变成一只只白骨手,从地底拉住了斐守岁的赤脚。 斐守岁不得不回身看,那白森森的骨头,咯吱咯吱地笑。 一瞬间,斐守岁想起了原始部落的族人,他甚至笃定这拉着他不放的,就是他们。 斐守岁想蹬一脚,但那夕阳下血满大地的画面还歷歷在目,他下不了手。 于是越拖越深,连手都无法握住黄沙,斐守岁与冤魂一起沦陷。 陷入,无底的宝鑑之中。 宝鑑里,暗沉无光。 斐守岁仰起头,头顶的光圈肉眼可见地缩小,他知道神在外面,他也知道所有的一切看似是他的选择,实则都有神明推波助澜。 而他,每每身不由己,无法反抗。 不甘的情绪漫开来,斐守岁控制不住,他咬着后槽牙,舌尖抵住上颚,试图将那愤恨咽下去,一点点消化。 可。 可无尽的黑在包裹他,他怎么也无法逃离。 既如此,逃不掉了。 斐守岁张开嘴,趁着口舌之快,狠道:「您为何不想想那个『忤逆』您的陆观道!」 神的身影一顿。 「他宁受刑罚之苦也不愿回头的原因,您可有想过!」 说出了口,很干净,没有脏字。 却让愈走愈远的神,勐地回身。 玉镯声响,饰品丁零。 斐守岁轻哼一声,他的目的达成了。看上去挠痒痒似的反抗,却将神内心的钉子扎得更深。 他苦笑着偏偏头,身边的温度逐渐降低,他缩起身子,这回的话,他说给了自己听:「倒不是遇到你才有的因果,倒是从一开始就逃不掉了……逃不掉,怎么办好……」 想起陆观道的眼泪。 斐守岁断了话:「哼……爱哭鬼。」 第427页 体温在下坠之时骤减,斐守岁抱住自己的双臂,试图挽留些温存。 太冷了。 坠落到幻境之中,犹如薄冰碰撞湖面。 斐守岁在沙子的席捲下,变成沙中幻术——一块亮镜。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碰撞结了冰的湖面,然后裂开碎开,顺冰面的缝隙而下,融入冷湖。 神于湖边,冷冷地看着斐守岁碎成一片又一片。 「真冷啊,」幻术中的神唿出一口热气,「这么冷的天,你该多穿一点。」 斐守岁:「……」 「你与他都不该顶撞我。」 神轻笑,她眼前的云雾慢慢解冻,露出一双与陆观道一样的丹凤眼。 丹凤眼,左边是空广荒原的深绿,右边是无尽大雾的灰白。 就像两面本该相同的世界,却被硬生生分开,在隆冬之际,成了天上地下。 斐守岁在湖水中也见到了,还没来记得看清。 神又说:「世人何样,我何样。世人冷漠,我只会比他们更加不近人情。」 热气铺在冬日的雪地上。 不知何时,幻境的黄沙散去,凝成雪原白桦林。 斐守岁就被桦树包裹的湖面所困,只能看到神的虚影。 神说:「若是我的『本心』要牺牲许许多多的凡人,槐树妖,你说我该继续吗?」 什么…… 「凡人多天真啊,我不过随手在洪涝中救了他们,他们便感激涕零,响头磕得能出血。出了血还不够,他们捂着脑袋还要可怜巴巴地去供奉牌位,认为这样天上的仙官就会更加垂怜。」 神的脸面开始虚焦,与斐守岁吐出的气泡一起打散。 斐守岁说不了话,意识还在下沉,沉入满是骨骸,满是淤泥的水底。 神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你也是,你与他们一样,都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梦。」 幻梦…… 那个在斐守岁面前笑如昙花的神。 就像大梦未醒。 斐守岁咽下一口冷透的湖水:「都是假的……」 「哼,非也,」神的幻术困住了无法飞翔的白鸟,她道,「笑者是我,施术者也是我,不过你不该全信。」 「信……?」 斐守岁开始涣散意识,眼前飘过人间的所有。 是谢义山与江千念拉住他的手,试图将他拉出湖底。 是顾扁舟于冰面上施法,一抹绯红被蓝水泡烂了颜色。 还有陆观道。 陆观道去哪里了? 斐守岁吞下数口的冷,眼睛一翻,昏迷过去。 第204章 醉酒 醒来前。 斐守岁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湖面被什么东西打碎,而那个视天地万物为刍狗的神在一声巨响下,炸成了银屑。 银屑铺散一片,在冬日暖阳里,格外突兀。 紧接着有两个女子的声音,还有男子。 说着什么。 「小娃娃,你这下是真的忤逆了!你可别再——喂!!!」解君故作惊慌。 「解大人,你劝不住他的!幻境相连的人数有限,大人快拉他一把!」江千念。 「我倒觉得……」 「你觉得什么?谢伯茶,你也不拉着点!」 「小娃娃……啊不,现在应该叫他陆观道,此举甚妙。」 「……???」 又是一声巨响。 但斐守岁已经沉底,再也飘不上去。 耳边还有陌生的交谈。 「神君大人,这同辉宝鑑真的是月……」 「要是如此,我们……」 月? 月上君? 斐守岁被水压到禁止了思考,声音还在继续。 「此事待会再议,先把陆观道捞起来。」 捞? 「那、那……」是江千念的声音,略有颤抖,「这蛇尾,这鳞片怎么办……」 「不必担忧,是幻术。我们只捞陆观道一石就好。」 「我兄长说得对,要是女娲娘娘真生气了,我们哪能来这儿?」解君搭上孟章肩膀,「尽管放心去做吧,有人给你们兜底。」 谢义山:「所以……?」 「谢伯茶,你难道不知『人』心难测吗?还敢揣摩什么。」 有靴子踩在布料上的声音,斐守岁在水底,依稀看到一身浅绿的衣裳。 那衣裳似乎也注意到了视线,微微一愣。 说道:「别多想了,带陆观道回去。若是闯天庭的主角半死不活,你们去了也没用。」 「等等!」是谢义山,「这么说神君您……」 孟章迴转过身,背手嘆道:「不管是姓『解』,还是『谢』,都是蠢货。」 「什么啊!」 解君跺脚,「不就是开了后门让两块石头和一个纸偶进屋,你有必要斤斤计较到现在!」 「……」后门? 斐守岁甚至能联想到陆观道猫着腰的样子,定是小心翼翼,压低眉眼。 轻笑一声。 孟章又说:「哼,既如此,为何不光明正大。」 「光……」解君哑了声嗓,随后立马,「不早说!」 话落。 意识旋转。 冰面的身影渐渐打煳,声音也在远去。 斐守岁捂住嘴,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该他看到的东西看尽了,那么接下来,他要遵循神的意思去往别的地方。 第428页 至于这湖,这幻术…… 斐守岁吐出一串气泡,冷水束缚他的身躯。 罢了,陆观道想做什么,他又阻止不了……不,他甚至在期待,期待着冰上友人,用大网捞上他浸湿的躯干。 于是。 抱住双臂,槐树再一次坠入镇妖塔。 去镇妖塔寻一段丢掉的曾经。 …… 被人强行带离,又硬生生地塞入,斐守岁晕得昏头转向。好不容易借着身躯摸到柔软的物件,还没缓过神,就听到耳侧不属于他的唿吸。 燥热、悸动还有急促。 什么动静? 但身躯不受斐守岁控制,斐守岁再怎么清醒也无法改变。 只听那唿吸说道:「大人您喝醉了……」 喝醉? 斐守岁狐疑。 那人又说:「大人松手……!」 重物倾倒之声,压在斐守岁身边。 斐守岁百思不得其解。 「大人您真的喝醉了,我去煮醒酒汤……」又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 话还没说完,斐守岁的手好似是拉住了那人衣角。视线终于迎来一丝光亮,是红烛摇曳,半遮半掩的幔帐,还有一个斐守岁无比熟悉的脸。 陆观道。 他看到陆观道微醺的脸,以及床榻边空空垂摆的酒壶。 但这样的清明不过一瞬,又立马模煳。 这身躯确实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斐守岁得出这个破天荒的结论,毕竟他在人间从不满饮贪杯,仅是小酌,不失风雅。 那岂会…… 斐守岁咽了咽。 身躯带着他的手,牵住了陆观道。 哦,这个时候,陆观道已经长大成人。 斐守岁想着想着,身躯开了口:「别走……」 嗯,一切正常。 「你若是走了,我再犯病,可就麻烦了。」 犯病? 记得是喘病,倒也无甚逾矩。 「可是大人……」陆观道欲言又止的模样,从朦胧中出现,他说,「大人您先把衣裳穿好。」 ? 斐守岁掐断贊同。 身躯却言:「你伺候我这么久,难不成忘了我这衣裳,还有这锁链……」 指腹点在脖颈处,一阵低鸣冲击了斐守岁的心魂。 斐守岁皱着眉听。 「还是说你真忘了?」头轻摆,墨发落在软榻上。 就算是煳成了一片白雾,斐守岁都能看到陆观道煞红的耳根。 倒是没变。 斐守岁等候接下来的故事。 身躯果真如他所料,借力拉了把陆观道。 陆观道被迫向前倾倒,但又用力支住身体。肉身还未碰触,长发先行一步,掠过身躯有些泛红的指尖。 两人靠得很近,心跳与挣扎都能交融。 身躯言:「我没喝醉。」 斐守岁:「……」 身躯又说:「你不许走,不许煮什么醒酒汤!」 那酒气似乎冲到了陆观道。 陆观道微微往后仰身:「大人,您真的……」 突然就不说了。 晕白的视线,斐守岁无法看清陆观道的表情,怎就不说了? 一阵冷意忽地窜上斐守岁的身子。 身躯眨眨眼,没管那冷:「说话啊。」 「……大人。」 陆观道这回没有后退,他俯下身,将斐守岁堆积在小臂处的衣裳拉起,然后又严严实实地替斐守岁扣好扣子,盖住春色。 「靠。」斐守岁。 陆观道撇过头:「大人,我去打水。」 「打水?」身躯含含煳煳,「做什么?」 「夜深了。」 「嗯,我知道。」 「……所以,大人要净面之后才能入睡。」 身躯却没有松开手,他趴在榻上,撑着脑袋:「那你呢?」 「我……」 看到身躯的手从袖口绕到陆观道掌心。 那时的手掌还没有厚茧,就是大了些,以及做活计留下的印痕。 蜻蜓点水似的,指尖点了一下,又点了下。 身躯道:「你要去哪里?」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思考些什么,他总觉着接下来的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先前,就是在梅花镇之前。那车内餵酒的时候,神志不清的陆观道提到过「喝酒」二字。 喝酒……酒…… 莫不是现在? 斐守岁心识一震。 那陆观道已然被身躯拉着半跪在榻上。 视线逐渐清晰,斐守岁便看着自己躺在陆观道怀里,说:「无用之材,你说……你说见素是不是忘了我?」 「不是。」 「可自从你化形成人后,他就再没来过镇妖塔,」身躯抓着陆观道的手,一捏一捏,「我倒觉得,是他在避着你。」 「我……」 「是吧。」 捏的力道不大,就像玩累的稚童朝着亲昵之人撒娇。 身躯含煳不清的语调,挠得陆观道心底发痒:「他就是在避着你,谁叫你总在我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呢。」 「大人你醉了。」 「我没醉。」 身躯反驳着,他伸出手去够陆观道的长髮。 可陆观道凑上前,他那双好看的墨绿色眸子,就跟随动作,落到了身躯的手心。 第429页 眼睫一簇,宛如夏日树荫。 身躯弯了眉眼:「真好看。」 「……」陆观道下意识蹭蹭手心。 身躯觉得痒,轻拍陆观道脸颊:「听话些。」 「是……」 陆观道的手本想揽住腰肢,却停在空中,落寞地收回。 垂着眼:「大人该安歇了。」 「我不。」 「大人若不起,明日恐怕要睡到五更天。」 「五更天?」身躯冷哼一声,「镇妖塔又不见金乌,何来几更天的说法。」 「……」 陆观道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闭上嘴,任由身躯的手指捏他的脸颊。 动作从轻到重,捏得痛了,陆观道也不吭声。 「你……」身躯若有所思。 陆观道压低声音回:「大人?」 「我想喝酒,你去给我拿酒来。」 说罢。 手从脸颊旁离开。 陆观道还未挽留,身躯就坐直了嵴背,带着斐守岁的视线,转过。 哗啦啦。 长发挂在肩头,宽衣又泄。 身躯却满不在乎,笑着勾住陆观道的手指:「就是海棠花酒,你且拿来。」 海棠花?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沉默。 身躯恼了:「磨磨唧唧!」 「是。」 被一推搡,陆观道只得起身,稍稍整理衣袖,朝一旁的小柜走去。 斐守岁的视线随着身躯移动,他看见了陆观道。 同时。 他见到原本四不透风的小屋,开了一扇暖窗。 窗户微阖,窗格子考究,而本该深黑的窗外,却有一枝海棠花探入。 海棠花盛放,流出难以捉摸的幽香,就像满园的春,试图唤醒装睡的人。 是何时开的窗子,何时种的海棠? 斐守岁记得北棠说过,说要给他带些海棠花种,只是没想到棠花已开。 开得悠然。 陆观道拿酒的动静不大,也就让斐守岁注意花瓣,注意窗外是否还有别的生机。 真是稀奇。 没有金乌,没有养料的高塔,还能看到浅粉的晚春。 直到酒入杯盏,身躯才转过身,将自己与斐守岁的意识一起,靠在床栏上。 陆观道把酒盏递去,身躯没有接。 斐守岁不解。 身躯便用脚趾勾了勾陆观道的腿腹。 「餵我。」 斐守岁:「……」 陆观道照做了。 只见人儿俯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弯腰。酒水在杯盏中摇晃,洒出几滴,湿了他的指节。 身躯看了眼:「倒这么满作甚。」 「想着大人嘴馋。」 陆观道垂眸。 身躯哼了声。 随后。 是斐守岁不敢相信的一幕,乃至让他红了耳垂,颇有些不敢直面。 第205章 同眠 但由不得他。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握住他的肩膀。两人的距离被一点点收拢,如绳索,牵引在一起。 温热的手掌碰触肌肤,试图穿透皮囊般靠近。 陆观道拿着酒杯,略有些担忧:「大人,您真的……」 身躯听到,不爽地拍了下陆观道:「废话真多,听命就是。」 「好……」 陆观道凝眉,眼神硬生生飘到一旁。 这番面貌,斐守岁不久前才见过,一模一样,就连红透的耳垂都如出一辙。只是那人的心魂浑身都是斐守岁的牙印和爪印,面前这个…… 想着想着,有吞咽之声。 等到身躯用手握住陆观道的腰时,斐守岁才反应过来。 老妖怪心里骂了一句,这身体不受他控制也就算了,怎么那时候的自己…… 就这般…… 酒水顺着杯盏倒入。 斐守岁能感触到热烈的酒,正在身体里流淌。 身躯仰长了脖颈,若非锁链煞了风景,不然这皙白定比酒更甜。 喉结滚动。 身躯有些支撑不住,他抓着陆观道的手腕,晃了晃头。 陆观道立马停下。 「大人?」 身躯却一歪,醉意更甚,连着斐守岁都受到了影响,温热了头颅。 「大人还是别喝了。」 眼见陆观道要将剩下的拿走,身躯倏地拉住他。 摇头晃脑:「你难道不怕我、我……」 「嗯?」 「我,嗝。」 「……」 陆观道好似嘆了口气,还是把酒盏放到一旁,上前抱住了醉醺醺的斐守岁。 身躯虽然醉了,但斐守岁留了一丝清醒。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拍他的嵴背,又十分之贴心地为他擦脸换衣。 简直是一个老妈子。 但身躯并不配合,时不时捏一把陆观道的脸,时不时赌气踹一脚陆观道的小腹,硬生生将两人相处的时间拉长。 最后,陆观道落得个气喘吁吁,细汗淋淋,而斐守岁则衣衫敞开,墨发凌乱。 斐守岁:「……」 陆观道憋红了脸,咬着牙般撕扯一句:「大人您……您该歇息了。」 可那个罪魁祸首不以为然,明明胡乱了思绪,却还用脚背蹭一下。 钩住陆观道的腰封。 那衣裳是身躯缝的。 身躯笑一句:「歇息什么,我还想听你说话呢。」 第430页 「说,」顿了下,陆观道挪开身子,「说什么?」 「你别和我装傻,」 身躯又踹了脚,嗔怒道,「我让你洗衣晾晒,你倒好,拿着我的旧衣不知做了什么。」 此话落。 羞赧以飞鸟的速度覆盖陆观道的脸颊,近乎是疯狂的颜色,霸道着脖颈与耳背。 陆观道本就说不清话,被这一堵,更是支支吾吾。 「大人,我、我以为那件……」 「嗯?」斐守岁跟随身躯,脚掌踩在陆观道胸前,用后跟压了压,「你想解释?」 「我……」 陆观道低下头,却见着斐守岁挂了锁链的脚踝,他一下黯淡了眼眸,说的话也不再疙瘩,「是那件衣裳旧了。」 「旧了也不是你……!」 调侃之言未落,陆观道勐地拉了一把斐守岁。 身躯本就醉着,拉扯后瞬息就失了意识,脑内空白一片。 可斐守岁还有理智,他尚不敢忘,陆观道就是这般拉过他的腿,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等到身躯反应过来,陆观道那厮已然压在他身上。 两人凝望。 墨绿的颜料倒入灰白浑浊的大雾,仿佛倒的不是冷酒,而是陆观道炽热的魂魄。 身躯:「……你。」 陆观道吞下胆怯,他的指腹贴在斐守岁脖颈的锁链上。 低鸣。 警告。 身躯皱眉:「过了。」 「大人,」热气缓缓,「这锁链……」 「锁链?」身躯并不在意,「你少时就问过我,我也回答了,不是吗?」 「我知道,您说您习惯了。」 「既然知道,」身躯转过头,试图推开陆观道,「起身,别压着我。」 但人很重,推不动。 「……」 身躯被这番折腾,酒意也散了大半。随之,黏煳的汗液,还有零散的墨发,告诉他不能再闹了。 可…… 陆观道不起身。 身躯眨眨眼:「女娲娘娘的补天石想对囚牢之妖,做什么?」 「我……」 「嗯?」 「我……」陆观道咬牙。 肉眼可见。 一滴泪珠从陆观道的眼眶里生出,毫无徵兆地湿了斐守岁的眼眉。 哭了? 「你……」这回轮到身躯疑惑,「为何哭了?」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不过一会,就如海棠花酒再一次浸泡斐守岁的脸颊。 身躯愣了半晌。 斐守岁也不知陆观道在想什么。 结果那落泪之人,说道:「对不住,让你……」 「?」 身躯还不懂陆观道哭的原因,但斐守岁猜到了。 斐守岁嘆息一气,还能是何事,便是那方才部落的过往。守岁猜测陆观道已经知道那段过去,而他自己…… 也罢。 身躯不明所以地伸出手,用指节擦去陆观道的眼泪,声音柔和不少:「难不成你在外头惹了祸事?」 「我、我……」 「那只白狐狸给你添麻烦了?」 花越青? 那时候花越青已经到了镇妖塔。 斐守岁捕捉到这个细节。 听身躯续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小爷,能说通他的只有这个世道。」 「不是他……」陆观道吸了吸鼻子,「是、是你。」 「我?」 身躯的手放下,「是我今日多喝了几杯?」 陆观道摇头。 眼泪还在落,像晚春的暴雨,闷热烦躁。 斐守岁郁闷地听着抽泣之声,身躯也有些耐不下心。 「那你要与我说清楚为什么哭,」身躯安慰稚童般,「不然问题永远都解决不了,拖啊拖,不就滚成了雪球。」 「我知道不能拖……」 陆观道咬着后槽牙,「不能再拖了。」 「什么?」 身躯没有明白,他见陆观道这样讲不通话,心也烦了,想从陆观道身下离开。 脚掌轻踩陆观道。 身躯言:「那等你想好再与我说,我累了要休息。」 「休息?」陆观道抬头。 「对啊,」身躯笑了下,伸手揽住陆观道的脖颈,在陆观道耳边,「你不是一直劝我早睡吗,现在如你所愿,你不开心?」 「是……」 近在咫尺。 陆观道不敢妄动,但锁链刺目,灼烧着他的眼睛。他咽下痴心妄想,依旧没有从斐守岁身上离开,反而抱住了斐守岁。 「大人,」唤了声,「今晚让我留在您身旁伺候,可好?」 「今晚?」 陆观道点点头,头髮蹭着斐守岁,眼泪湿了肩窝。 触到泪水,身躯以为是陆观道心中郁结,他知此石来歷不浅,又在人间拉他走出荒原。 算得上曾经的挚友。 身躯便同意了,即使他习惯一人安眠。 「随你,不准吵我。」 「好!」陆观道倏地起身,眼泪粘在他的眼尾与睫毛上,「我……」 看到乱成一团糟的床榻。 陆观道不知从何开口。 身躯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他扯了一把衣衫,干脆不想收拾:「睡了。」 「等等!」 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大人,还是……」 第431页 「不要。」抽回袖子。 「可是大人!」 「怎的了?」身躯回身,才发现是他自己压到了陆观道的衣袍。 衣袍因为被他压在身下,让陆观道抽身不得,甚至开了扣子。 看到陆观道结实的身姿,身躯略有些烦躁。 「啧。」 极不情愿地挪了下。 陆观道立马抽出。 气氛陷入无比的尴尬,但好在陆观道给自己找了事做。 就在渐渐平缓的唿吸里,斐守岁眼前一片漆黑之时,有极轻极轻的收拾声。 轻到比不上心跳。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停了,随后是被褥翻动。被褥折了折,又有什么从褥子下伸出,一下就抱起了斐守岁。 斐守岁愣了会,便猜到了陆观道的心思。 而身躯也被吵醒,只是装睡。 虚眯的眼睛,让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抱着他,将他移到了一边。 那人儿熟练地整理,让身躯忍不住笑出了声。 募地。 陆观道仰起头,看到身躯缩着身子憋笑。 「大人,对不住,是我动作……」 「无妨无妨,」斐守岁跟着身躯的笑意,「只是觉得你……」 什么呢? 身躯断了话。 陆观道歪歪头。 「我?」 「咳咳,」身躯咳了下,佯装道,「有些太较真了。」 「折被子也算较真?」 「……」 身躯听罢,干脆坐起身。 衣襟在动作间滑落,他侧着头,用墨发遮盖白净臂膀。 「算是。」 陆观道所见这一幕,有些失神。 身躯又说:「你早些睡下吧,不必整理褥子了。」 「我?」 「是。」 陆观道移转视线,看向地板:「那请大人等等,我打地铺。」 「你……不必,」身躯笑着拍拍一旁棉枕,「你与我同眠。」 「……?」 看到呆住的陆观道。 身躯弯着眼眉,回说:「监牢水汽重,你若是睡在地上,明天保不齐腰酸背痛。」 斐守岁:「……」 这算什么? 身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之言,但是斐守岁只能想到一词,叫做「引狼入室」。 那陆观道呆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痴愣愣地起身,说道:「那好,我、我去搬新的……不对,我?」 他的手指指向自己:「我吗?」 身躯笑了:「不然。」 「大人当真?」 「嗯,」身躯耸肩,「夜已深,且安眠。」 「我……」 陆观道还在支支吾吾,犹豫不决。 身躯便说:「我昨夜犯了病,今儿又喝了酒,一个人不放心。」 「哦哦!」 陆观道这才找到个合理的解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垂下头,黑髮也就跟着垂摆。 斐守岁仿佛能看到陆观道颤抖的心脏。 心脏在跳动,有血液一股接着一股。 于是。 陆观道说:「那我就不睡了。」 「什?」 「大人若是害怕,我就坐在大人旁边,也不点烛,随时等大人叫我。」 身躯沉默。 「……愚钝。」 第206章 啃咬 可不管陆观道怎么推辞,他最后还是被斐守岁笑着拉到了床上。 同榻而眠。 可怜了陆观道,僵硬身子完全无法入睡。 好巧不好,斐守岁也困意全无。 两人虽同处一榻,但时间与年岁均在平行线上。 一旁过去的陆观道因为紧绷着,唿吸格外的重,而他时不时转身,又转到一半停住,就好似一幕没有声音的默剧。 人儿生怕斐守岁醒来。 斐守岁与身躯:…… 罢了。 身躯的想法同斐守岁如出一辙,开口言:「睡不着?」 声音刚出,陆观道就勐地抖了下,蔫巴巴地回:「大人,我吵着您了?」 「不算。」 「那就好。」 陆观道默默地将脑袋凑上前,借着夜明珠的一点微光,他看到斐守岁。 一幅睏倦的美人图。 看得有些失神,竟脱口而出:「您真好看。」 身躯显然没料到这一句:「哦,还有呢?」 差点忘了,陆观道这厮也喝了不少酒。 眼见陆观道涨红脸颊,说得愈发没有章法:「我是说,您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就连下面监牢的白狐狸都比不上您。」 身躯却不以为然:「你是瞎了。」 「不,我没有!」陆观道在被褥里抓到斐守岁的手,他将那手儿贴在自己胸前,「大人您听。」 是心跳。 透过薄薄的亵衣,同感了斐守岁的手掌。 还在加速。 身躯眯眯眼:「然后呢?」 「然后?」 「是啊,」身躯挪到陆观道面前,「你说了讨喜的话,总得要点什么才对。」 此话把陆观道问蒙了,他眨了眨眼:「我只是把心里头的话说了出来,别无其它。」 「心里头?」 陆观道也靠近,近乎能细数睫毛,他道:「是我心里的话,绝不作假。」 「是吗。」 身躯摆出一副客套的脸面,他将手从陆观道心上抽离。 第432页 转念,指尖于陆观道侧脸垂落:「我看你才是那个喝醉的。」 「我是喝了点,但不过半壶。」 「半壶确实不多。那你觉着酒水,可暖身?」说这句话的时候,身躯打了个哈欠,復又撩开长发。 墨发随意铺在斐守岁的额前,很乱,如水中藻荇,银亮出夜明珠的冷光。 陆观道见了,视线总止不住地停留:「酒是冷的,不暖。」 「不暖吗,」身躯半阖眼帘,「那这囚牢也暖不到哪里去,还是睡吧。」 「大人!」 陆观道忽地唤一声。 身躯皱眉睁眼:「嗯?」 「大人我睡不着,我要不……」 言未尽。 陆观道的话被斐守岁的指节堵住。 那指节轻按陆观道唇瓣,唇瓣柔软又温热,还有些甜丝丝的海棠花香。 花香顺动作流连在指尖,勾住了斐守岁的意识。 斐守岁也觉得有趣,又轻轻按下陆观道的唇珠。大抵唇珠是碰不得,这样毫不费力地按动,让陆观道倏地放大了瞳孔。 陆观道抿唇不得,往后已没了退路。 身躯笑说:「太安静了,别说话。」 「……」陆观道暗了神色。 身躯看了眼不说话的闷子,他正要抽离,那闷子立马抓住他的手。 手被轻拿轻放,放在了陆观道自己的眉心。 身躯:「做什么?」 「大人摸摸我。」 「哦,好,」身躯不明所以,随便薅了一把陆观道的乱发,「这样吗?」 陆观道点点头。 「为何要我摸你?」 身躯起了丝怀疑,就算陆观道在他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他还是不愿轻信面前的石头。 从不推心置腹,只因为早被人骗了千年。骗他的那个叫见素,而面前的这个又与那骗局有关。 身躯笑意不达眼底,侃道:「皮痒了就去擦身。」 陆观道却不解释,颇像一只巨犬,将自己蜷在斐守岁的掌心下:「大人那日说的,我都记着。」 那日? 斐守岁有了精神。 听身躯回答:「唔,是我打你的那天?」 打? 陆观道颔首:「是。」 身躯轻笑:「你倒是斤斤计较。」 「并非!」陆观道仰起头,浓绿从他的眼瞳中冒出来,「是我起了小孩脾性,不然怎会让白狐狸有机可乘。」 怎么又和花越青扯上了干系。 斐守岁与身躯一同去看,他看到陆观道可怜巴巴的表情。这是陆观道惯用的手段,斐守岁为这副脸面吃过不少的亏。 但此情此景,身躯不动心,斐守岁自也不动。 陆观道还在卖力地装作可怜:「大人,您再摸摸我。」 一折不成,便再翻一翻。 斐守岁显然被陆观道的计量捉住,心内笑骂:……该死。 可身躯毫无波澜,他的手很是敷衍地揉了一把:「我看你还没有长大。」 「我长大了。」声音嘟囔。 海棠花香溢了出来。 陆观道的手扣住斐守岁,那双墨绿眸子在逃避身躯的视线,却被斐守岁看到了。 奇怪。 有些不对劲,总感觉哪里文不对题。 斐守岁俯瞰乖顺的石头,鼻尖却闻到愈发夸张的花香。 花香? 只记得窗户微阖,海棠花香却有,但怎会如此浓烈? 不对劲。 太不对了。 斐守岁已然察觉异常,身躯却还只是狐疑面前的陆观道,说:「你今日很是反常。」 陆观道明显一愣:「大人?」 「换作以前,你不敢靠近我身,」手掌顺动作而下,捏了把陆观道的耳垂,「今儿是怎么了?」 海棠花香爬上身躯的肩头。 身躯仍旧没有发现。 陆观道便温顺地回话:「喝了酒。」 「……」骗谁? 身躯挑眉。 陆观道愈发心虚:「我从来没喝过酒,这是第一回。那杯盏里的酒是大人倒的,大人您不记得了?」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藏不住。 身躯默了片刻:「是我倒的,但我都醒了酒,你岂会……」 陆观道渴求似的眼神未退,盯得斐守岁与身躯心里发毛。 啐了句:「别这样看我。」 「呜。」陆观道咬唇低头。 斐守岁:装什么。 身躯:「你究竟想做甚?」 手掌终是离开。 陆观道没了遮掩的东西,那脸上一抹酒色红晕一览无余。 斐守岁:戏还做全了。 毕竟海棠花香已将他与陆观道两人包揽,一丝一毫的余地都没有留。 身躯看着陆观道的眼睛:「这镇妖塔你我都逃不出去,你要是不与我说清楚……」 手放到陆观道肩头,用力捏了下。 陆观道歪歪头:「大人,您不是说要安眠了吗?」 「什么?」 海棠花香抱住身躯的后颈,身躯这才反应过来。 但挣扎已经无用,身躯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回归平静,因为他与斐守岁没有在花香之中察觉敌意。 甚至连侵占之心都没有。 身躯冷冷地看着陆观道,看着那个仰头又装乖的黑石:「你最好是为了让我安眠才……」 第433页 一个哈欠。 「大人您累了,」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手,蹭了下,「明日醒来,大人不会记得此事。」 「……你?」 「大人放心。」 「呵,放心?」身躯努力撑着眼皮,冷笑,「难不成我还得感激涕零?」 「不必,」 陆观道的唇瓣贴在斐守岁的掌心中,虎牙划过软肉,激得斐守岁头皮发麻,「大人您先睡吧,有个好梦在等着您。」 「……好梦?」 身躯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花香如海浪,裹挟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的手还被陆观道拉着。 得寸进尺的人儿,从亲吻,变成了啃咬。 一个牙印落在手上时,本睏倦的斐守岁实在没有忍住,骂道:「陆观道,你属狗的吗!」 几乎同时,身躯也被咬醒,使劲朝那只巨型犬踹去。 但脚掌被陆观道接住。 身躯:「……」 陆观道的唿吸靠近,海棠花香愈来愈夸张,惹得斐守岁昏昏欲睡。 「大人?」陆观道轻声唤,「大人您睡了?」 身躯是睡了,但斐守岁还留有一丝清醒。 斐守岁开不了口,只好心里暗暗地骂:「这厮的脾性真是没变过。」 陆观道又试探般:「大人?」 「……」 「终于。」 终于? 斐守岁不解。 便在混沌之中,感受到陆观道的气息。 陆观道将斐守岁揽入怀中,开始自言自语:「大人,我就进去一会儿,您别生气。」 进去? 去哪里? 斐守岁还未思考前往何方,陆观道的手就探入了他的后颈处。 那手抓住束缚锁链时,斐守岁跟着身躯颤了下,随即便有低鸣与咒骂从锁链里传来。 阵阵不停。 斐守岁听着难受,但陆观道还握着。 陆观道似乎也在承受锁链一部分的术法,从两人触碰的肌肤中得知,此时陆观道定然冒了虚汗。 不然何至于黏煳了斐守岁的臂膀。 陆观道低声言:「大人,锁链难解,您就放我进去吧……」 锁链? 话落。 海棠花香捂住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朦胧的光亮都看不到了。 陆观道:「咬手还不够吗?」 嗯? 陆观道又轻咬手腕。 斐守岁:何门何派的术法非得咬人手心? 陆观道又说:「月老伯伯难不成框我?」 斐守岁:哦,怪不得。 陆观道:「奇怪了,说是『亲一个就好了』,为何进不去心识?」 心识? 等等,为何是亲一个?? 斐守岁一时间琢磨不透这句荒唐话,陆观道显然没有意识到月上君交代的不对之处。 陆观道喃喃:「不管了,先试一试,总能成的。」 话落。 海棠花如慈母,将两个孤独的魂魄牵引。 陆观道施法的动作斐守岁没有看到,可是那柔情似水的灵力出现时,斐守岁便知,这术是成了。 且这术并非陆观道的手笔,也并非陆观道能使用的。 看来月上君交了不少东西。 渐渐。 陆观道狗啃似的从手腕一路咬到了肩窝。 斐守岁:…… 这术法好似不大正经。 陆观道笨重的动作,咬得斐守岁只想给他来一拳。 可陆观道好像很认真,边咬边琢磨:「怎么回事?难不成我真的记错了?」 最终。 牙印落在肩窝,斐守岁最敏.感的地方。 第207章 推门 斐守岁一个激灵,身躯的手跟着他一起勐地抓住陆观道。 抓得用力。 「嗯!?」 陆观道被抓,贼兮兮地抬起头,看到斐守岁睡得安稳,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斐守岁:…… 可陆观道又说:「怎么不见效果。」 斐守岁:你还想要什么效果? 陆观道歪歪脑袋,盯着斐守岁的肩窝:「那就先行最后一步。」 斐守岁:什么。 便听陆观道再一次单手掐诀,念了一段斐守岁从未听过的术法。 术法温柔,似长者的抚摸,轻吹稚子眼睫。 斐守岁清楚,这并非陆观道的脾性。身侧之人没有这样良顺,也不敢如此碰触他警觉之地。 幻术师,最重要的是眼睛。 倒不是被乱啃的手。 术法的风自手腕而上,亲吻了斐守岁的每一处肌肤。夏日爽风徐徐,让身躯睡得更舒坦了,但现在占据主导意识的斐守岁看不透陆观道,也就强忍困意,不敢安眠。 斐守岁并不关心身上的牙印,哪怕陆观道把他咬痛了,他都无甚再意,只是…… 他只是猜不到陆观道接下来的动作,就像神在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那句:「如若都像你这般猜测,岂非无趣得很。」 无趣。 斐守岁在凡间的前半生都百无聊赖,直到梧桐镇新娘轿下遇到了陆观道,这才有了生机般摸不清将来。 望不穿的,才叫前路。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看着陆观道对他动手动脚,既是小心翼翼,又不合常理。 第434页 究竟要做何事? 便见暖风变成了一朵朵浅粉色海棠,于斐守岁身边围绕。而陆观道掐诀的同时,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纸条。 纸条被他摊开,上头画了一红结。 陆观道念着咒语,那红结轻动。 随后,一个精巧的术法小人跳脱于纸面。是一袭红衣,浅灰色长髮的月上仙人。 月上君? 他来作甚? 那月上君的小人旋了一下,仰首看到陆观道,小嘴一别,在纸上跺跺脚:「我就知道你要看第二遍,蠢娃娃,可是忘记咒语了?」 斐守岁:……好一个牵线红人。 陆观道很是认真:「月伯伯,咒语我记得,我也按照您说得步骤做了,可就是进不了大人的心识。」 心识? 是了,方才陆观道也提到了心识。但心识隐蔽,非亲近之人不能擅闯。 只看那个姓陆名观道的罪魁,又问月上君小人:「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哪一步做错了?」 「说来听听,」红衣小人儿变出一团毛线,「反正术法已启,径缘醒不过来。」 斐守岁:…… 陆观道便说:「我是照着您的意思……」 话卡一半,火烧云袭卷陆观道的脖颈与耳根。好似此时此刻陆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我、我……」 月上君小人儿瞥一眼:「唔,酒醒了?」 「不是!」 「没醒?」 「不!」陆观道说不也不好,不说也不行,他只得瞪大凤眼看月上君,「您别捉弄我了。」 月上君捂嘴笑道:「想来你看的时候只看了一半。」 「怎会?」 「怎么不会?」月上君用红绳三两下编出一只蝴蝶。 蝴蝶一颤一颤翅膀,在陆观道和斐守岁的视线里飞旋起来。 斐守岁也没察觉身躯明明闭着眼睛,他还能看到陆观道的一举一动。 那蝴蝶飞啊飞,飞到了斐守岁的眼眉上。 月上君努努嘴:「反正是指望不上你了。」 「什?」 见陆观道茫然之情,月上君眯眼调侃:「我的意思是,你在看到纸条的前半句就羞红了脸,哪有勇气看后头呢。」 「……我、我记不得了。」 「所以才说是好酒,好酒哈哈哈哈!」 笑着,月上君从纸上跃起,跳到了陆观道肩头,他将手弯成一个弦月,于陆观道耳边说起悄悄话。 话很轻很轻,斐守岁听不到,可是陆观道渐渐涨红的脸告诉他,绝对不是正经事。 那晚霞霸道,熟透麦田。 陆观道听完月上君的话,就在月上君没有遮掩的视线里,他闭上了凤眸。 缓缓一句:「我没听到。」 「啊??」 「我去喝酒!」 陆观道正欲起身,月上君施法定住了他。 月上君有些气愤,灰白的长髮炸开:「如此没担当的娃娃,我是头一回见!」 身子被定住了,嘴巴还能犟。 陆观道言:「那也太!」 「哎哟哟,你在想什么?」月上君的气消得很快,他立马变回了人见人爱的样子,「那是两情相悦,红幔帐里的故事,你若是强来也是进不去心识的。」 「两情相悦!我?」 陆观道看向熟睡的槐树,他的意思月上君明了。 月上君言:「所以是……」 禁锢解开,陆观道垂下头。 「唔哟,单相思。」月上君。 「……」陆观道。 斐守岁已经不是很想听了。 月上君笑眯眯地将陆观道的底牌抽出,陆观道反驳也不是,犟嘴也不行。 只得垂头丧气,拟作认可。 月上君所牵红线无数,自然看穿了陆观道的小心思,他跳到陆观道与斐守岁之前,仰头看向羞赧的绿意。 「只是现在,并非往后。」 「嗯?」 「哎呀,乖娃娃,我是说你与他的缘分长着呢。」 「可是月伯伯,大人他……」 「他怎么咯,」月上君凑上前,踮起脚,「会吃人,还是?」 陆观道马上摇头:「我总觉得他的心空荡荡的,走不进去。」 斐守岁:呵。 「哦,那你是试过了?」月上君拍拍陆观道的手腕,一条红绳出现在斐守岁与陆观道之间。 是脖颈一端与手腕一端。 拽不断,剪不开。 陆观道见着了红绳,好像松了口气:「方才试了下,心识大门紧闭,上头还写了一行字。」 「字?」 月上君和斐守岁一同好奇,「写了什么?」 陆观道顿了下。 还是将话说出:「写的是『补天石与见素道士不得入内』。」 月上君:「……啊?」 斐守岁:…… 「那几个大字我不会认错。五天前大人喝酒,我就试着去过一次,那时候『补天石』还放在『见素道士』后头,这会儿就被放到前头了!」 陆观道着急地快要落下眼泪,「现在想来我定是被嫌弃了,才会这样!」 「等等,」月上君一时间语塞,缓了会儿方回道,「那径缘知道你在海棠花上动了手脚?」 「……不见得。」 是。 斐守岁也没有在身躯的意识里读到这一层面,看来身躯并非刻意。 第435页 陆观道听罢,思索着:「若是发现了,就不会喝酒。」 「你说得对,」月上君顺着陆观道,过家家般,「既然都这样了,说明了一点。」 「一点?」 「就是径缘他在意你!」 斐守岁:??? 「不然何至于将你的名字挂到前头,你可要知道他与见素的关系,那是……那是高山流水。」 月上君说着说着,扯出一个欺骗性的笑容。 但。 陆观道信了。 这个长大成人,在斐守岁面前举手投足都是谦卑的人儿,居然信了。 适才用牙尖,狗啃般…… 这脑子,倒也是。 斐守岁的视线飘去,可惜他正侧躺,只能窥见陆观道无促的手。 陆观道说:「那我是……是小桥人家?」 斐守岁:什么东西? 「……工整,」月上君慈祥的目光,「乖啦,要把径缘身上的锁链解开,就只有这个法子。」 「可、可不是要两情相悦吗?」陆观道蔫巴着。 月上君嘆息一气,伸手摸了摸陆观道的额头。 就像家里最老的长者,用手背触摸后生是否安康。 陆观道不动。 月上君笑言:「还能怎么办,那就两情相悦咯。」 言毕。 小纸人毫无徵兆地炸开,浅红的术法开成一朵海棠花。 海棠花淅淅沥沥,花瓣上有一串小字,说的是:修名代序,前尘佩梦。梦马求索,幽兰同修。 斐守岁眯了眯眼。 但是陆观道哭丧道:「月伯伯,你怎么走了!而且,这、这不是先前纸条上的第一句吗?」 斐守岁:……蠢笨。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眼见人走茶凉,也只好将纸条藏好,嘴里碎碎念:「岂能趁人之危,不成君子。」 斐守岁:你已经趁人之危了。 那人儿坐起身,迷迷煳煳地四处张望。确认月上君不在监牢,才看向斐守岁。 身躯还睡得熟。 「只有用了迷香才睡得这么熟,换做平常早吵醒了,」陆观道俯身,指尖撩开了斐守岁凌乱的碎发,「大人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斐守岁沉默。 「大人,我想……」 陆观道呆愣愣地说,近在耳边的声音,「我想带您出去,去您与我说过的人间。」 斐守岁笑了下,看来海棠酒醉人。 陆观道又说:「要是能看到日出就好了。」 日出? 斐守岁想起梧桐镇那个金光璀璨的金乌,他第一次认真思考陆观道的身世,就是在大地初生之时。 光亮啊。 斐守岁身边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嘆息不止。 陆观道言:「要是落入人间的时候,我不在大人身旁,大人能否别忘了我。」 语气有些哽咽。 「大人,我有些害怕,」陆观道对着安眠的斐守岁,说着醉话,「牢里太冷太黑了,我怕人间也会变得这般。若是身旁还没有大人,我恐……」 能怕什么。 又恐惧昏黑。 「所以大人,请别忘了我,记得我……」 陆观道念着念着,泪水早在眼眶打转,他背过手熟练地擦去温热。于斐守岁的眼前,他再一次弯下腰,用唇瓣亲吻斐守岁的长髮。 青丝在指尖熘走,便再次抓起。 热泪说来就来,湿去模煳的长髮。 喝醉的人,话语都不再内敛。 斐守岁心里头不是滋味,在宝鑑里他也说不了一句话。 看着吧,看着陆观道剥开心识,对着熟睡的他,一次次告白。 夜色深浓。 更天。 那话语落在斐守岁耳边,弹不开,吹不走。 正是又烦又想听的时候。 身躯的意识突然说了一句话:拒之门外是让你推门而入,呆子。 第208章 爱慕 斐守岁:??? 等等。 此话刚出,斐守岁才发觉身躯眼睛是闭着的,而他却能看到陆观道。 这是…… 装睡? 为何装睡? 斐守岁尚未找出合理的答案,那身躯又说:「愚不可及,蠢笨如鸟。」 但陆观道听不到,他趁着酒劲,正在一次又一次:「大人,大人……」 斐守岁:……我在。 「你关了门我进不去。」 身躯下意识挑了挑眉。 「那门连门把都没有,撬不了锁……」 斐守岁和身躯:啧。 陆观道呜呜作响,他借着酒劲却不敢朝斐守岁发疯,自顾自抱怨起来:「我总感觉您知道我这么做了,可是您却不说。」 斐守岁:感觉很准。 「所以这算什么?我这回要拿斧头吗,」陆观道抓住斐守岁的手心,他捏了捏,「大人我捨不得……」 斐守岁:别哭了……聒噪。 泪珠哗啦啦的,好似勐勐喝了一大缸子,陆观道越说越不着边。 「可不这样,我是不是只能站在门口,永远都进不去您的心识?好不容易学了术法,有法子解开您的锁链,我不想放弃。」 说着,陆观道从袖中取出一对翠绿玉镯。 玉镯在他手里,像刚被匠人从山中凿取而来,有些天然的美。 陆观道看着镯子,指腹摩挲:「求了好久北棠仙子才愿给我带来。明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了,过了明日这镯子就不管用了,大人……」 第436页 比玉镯更深的眸子抬起,含着一汪热泉。 陆观道明知斐守岁深睡,还是在争取没必要的同意:「大人你开开门,可好?」 斐守岁语塞。 身躯却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朦胧亮光透入斐守岁眼前。 若是让陆观道知道斐守岁现在清醒着,那岂不是……岂非能看到烧熟的人儿? 斐守岁嘆息。 他应该没有这么爱捉弄人……吧。 却听身躯故作轻笑。 笑声响在哭嗓里,霎那收敛了泪珠与断断续续的呜咽。 斐守岁:……啧。 陆观道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哭还是开口,他分明听到一点笑意,且那笑是从面前熟睡之人传来。 「大人……?」 陆观道唤了声。 身躯不作回答。 陆观道又:「大人您醒了?」 身躯在心识里诽谤:「真是胆小。」 眼看斐守岁没有动静,陆观道才放下狂跳不已的心,与自己言:「还好还好,要是被您发现了,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话语如此,陆观道的手掌从斐守岁身侧往上移。 斐守岁能感触到掌心温热,还有冰凉的玉镯。 陆观道要做什么? 终于,玉镯碰撞到锁链,引起一阵低鸣。斐守岁与身躯一同皱眉,却被陆观道用手指揉开了眉心的不适。 指腹没有避让浅红的眉心痣。 那手得了逞,又将斐守岁抱起,抱在了怀中。 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斐守岁肩上。 是赤热的躯壳。 「有时候……」 斐守岁:嗯? 「有时候真想不用装傻了……至少只对着您。」 话了。 火焰燃烧。 斐守岁看到月上君给的纸条在陆观道手指上烧成灰烬。 至于身后那个突然变换语气的人儿,说:「想来装傻也只能骗到北棠仙子和白狐狸。」 手指一弹。 飞灰不见。 陆观道黑了脸面:「可为何那些老神仙,还愿意陪着我演戏?」 锁链在动作下铮铮作响,一阵阵抵抗的吼叫从锁链里窜出。斐守岁难受得想要蹬脚,却被陆观道抱得死死,动弹不得。 陆观道的手扣在斐守岁手上,他在比对玉镯是否合适。 看来看去。 视线转到了脚踝。 陆观道言:「还是从双脚开始最好。」 斐守岁:这厮居然…… 陆观道低头吻了下斐守岁的脸颊,惹得身躯颤了下,颤得很突然。 「……大人?」方才暗沉的音色消散,转换成了温和,「大人是渴了?」 身躯只好装作梦话:「别吵……」 「吵?」 「这群不安分的……」 陆观道听了,眸子宽松不少,他笑道:「试了这么多回,也不该出错了。」 身躯在心识啐了口:你也不想想,为何会有这么多机会试。 但是陆观道还以为势在必得,就连亲吻都放肆。 吻密密麻麻地落,仿佛刚才摇尾乞怜的人荡然无存。 陆观道边吻边在斐守岁耳边轻声说:「大人,您一直叫我『无用之材』,我连名字都没有……」 手的力道变大,捏着斐守岁的手腕留下红印。 「要是可以,大人在凡间遇到我时,能否赐我姓名……」轻咬肩头,「恐怕那时候我与大人都忘了,忘了彼此……哼,忘了也好。」 陆观道笑了下。 「大人用不着记得镇妖塔的事情,只知自己是人间一棵古槐树,来去自在,来去自由。」 斐守岁:…… 老妖怪从未想过陆观道背后还藏了这样的心思,他一直以为身后只是个爱哭鬼,有时喜欢和谢义山犟嘴罢了。 不…… 陆观道好似从不靠近顾扁舟,甚至是小小一枚的时候,就对顾扁舟有了敌意。 斐守岁陷入沉思,他虽能忍受着陆观道的动作,但身躯有些承受不住,总想着甩开。 而罪那个魁祸首说着说着,竟又掉起眼泪。 哭声如雨珠,在斐守岁身边断断续续。 斐守岁听到哭声,心中纳闷:也太爱哭了。 泪水湿了衣肩,听哭声的源头,开口:「大人,我知道您醒了。」 斐守岁:什?! 「大人,您眼珠转得好快,您定是醒了,在装睡是吗?」陆观道的手掌握住斐守岁脖颈处的锁链,他言,「那么我方才的所作所为,大人也听到了?」 身躯没有言语。 陆观道贴在斐守岁身后,说出口的热气,仿佛在宣告危险。 「大人听到却不阻止,是否就说明大人你……」 实在不能再装了。 身躯倏地睁眼抬起头,正欲反驳陆观道所言,却被一个深吻生生煞了话。 舌尖探入。 斐守岁瞳仁微睁:这厮!要喘不上气了…… 陆观道吻得蛮横,一看就知是第一回。 身躯着手要打,可陆观道早有预料将他的手锁在掌心。 陆观道清楚斐守岁每一次反抗。 斐守岁跟着身躯无力还手,还被吻得软了腿。 要命…… 好不容易松了嘴,斐守岁就要骂人,那泪珠就落在他的眼睫上,恰到好处的一滴,让他狠不了心。 第437页 身躯:「你……」 唇瓣被亲肿了。 陆观道缓缓低头,鼻尖靠住。 身躯:「……」 「大人,」陆观道乖顺地说,「我刚才看到大人的心识门……开了。」 「你!」手肘坠在陆观道腹部,身躯怒言,「快放开我!」 「不要。」 陆观道蹭了蹭斐守岁的后颈。 锁链顿时发吼,震得斐守岁与身躯头晕目眩。 「你不听话了……」 「对不住,」陆观道的手抚上斐守岁的眼睫,睫毛簇簇,「大人您也听到了,过了明日这玉镯……」 身躯:「可。」 「可?」 身躯沉下脾气:「为何救我。」 「……」 「救我与你而言并无好处。」 陆观道轻笑:「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我爱慕大人。」 言毕。 真正的困意席捲。 身躯身子一抖,就在陆观道怀中睡死过去。 术法启动。 而那个被火烧尽,现出真身的月上君就站在榻边,笑看斐陆两人。 唇语:「乖孩子,去吧。」 陆观道:「……」 不久前。 「月伯伯,我的所作所为大人怕是早知晓了。」 那个小人儿月上君凑到陆观道耳边:「顺其自然,推门而入。」 于是。 陆观道斜了眼笑眯眯的月上君,道:「想来要被记恨。」 「呵,」月上君用袖口捂住嘴,「目的达成不就好了。」 …… 须臾。 心识。 陆观道站在那个微阖的门前,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那就去做吧。 他这般想,用力一推,推开了曾经严丝合缝的门。 哐当声响。 隔阂。 散成飞灰。 有透红的强光刺进,映于陆观道眼眸。 入目,并非浩瀚大海和海中孤树,而是一片干涸的,到处都是枯草的黄土地。 而黄土地中央,长着一棵半死不活的古槐。 古槐树枝垂摆,暗黄色与浅绿色,成了第一印象。 陆观道站在消失的门旁,沉默良久。 心识是反映修行者最真实的地方,这样的荒凉不会撒谎,不会诡辩。 所以陆观道看到的,就是斐守岁最想掩藏的一面。 黄土枯藤。 落日瘦树。 晚霞的光洒在陆观道脸上,有些灼痛。 陆观道握着手中的一对玉镯,朝那古槐走去。 走在干瘪的土地上,每一脚都是枯涸的生命。 灰扑扑的沙土扬起来,迷失了陆观道的眼睛。可陆观道就算闭上眼,往前走的步伐都未曾停下。 眼见陆观道朝斐守岁走来,斐守岁心中五味杂陈。 老妖怪坐在树荫里,逃不了。不是被陆观道控制,而是他心识里有镇妖塔怖人的锁链。 那锁链来自天空与大地,困住了斐守岁的脖颈、手腕与脚踝。 斐守岁无处可去,施不了术法,也阻止不了来人。 陆观道凝眉,冲着古槐下的斐守岁说:「大人!」 斐守岁舔了舔干裂的唇。 「作甚,」看到在光芒下自由的人儿,斐守岁惨笑一声,「你可有后悔带我出荒原?」 「我……」 陆观道顿了下,继续走向斐守岁,「大人您等等,我不能快走,会被镇妖塔的法阵发现。」 「……哼,知道的倒是很清楚。」 陆观道靠近着:「所以我想。」 「想什么?」 「我想用玉镯换出大人脚踝的束缚。」 斐守岁仰头,侃道:「这就是你亲我的原因?」 「……是。」 倒是回答得干脆。 斐守岁也懒得反问,只是一句:「快些吧。」 陆观道却解释:「若不占些便宜,我总觉得『亏』了。」 「亏?」 斐守岁还没开口呛人,就看到边走边说的陆观道从袖中拔出一匕首。 那匕首锋利,反射霞光万道。 就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陆观道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血,溢出来。 斐守岁咽了咽:「你……你作甚?」 陆观道忍痛笑回:「施法。」 第209章 水涨 施的哪门子鬼法! 斐守岁凝眉,血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包裹,在坠落天际的晚霞之下,将他侵占。 便眼睁睁地看着血珠从手腕滑落,一滴两滴,于黄土地上开出鲜花。 陆观道咬唇,显然很痛。 身躯或许不知陆观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斐守岁已然猜到,必定是取血救人这种蠢笨的退路。 但是…… 还能怎么办。 斐守岁设想不到另外的出路,就连陆观道他自己,都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与天与地而言,不过是在飓风下互相依靠的草芥。 异香扑鼻。 血淋淋了大地。 陆观道唇瓣发白,还朝着斐守岁傻笑,笑一句:「大人别怕,我来了。」 「……我没怕。」 「不,」 陆观道反握匕首,在手腕上方又是一划,「我曾不止一次听到大人的梦话。在睡梦里,大人总说自己孤零零的,好不寂寞,说山丘上只有自己一人,而山下空无荒草,也无牛羊。」 第438页 「胡言乱语。」 「我没有!」 陆观道仰头,他将手腕举起,「若非属实,月伯伯不会同意我自……」 「你也知晓这是自残?」 「我知道……」 陆观道有些心虚。 身躯嘆出一气:「就没别的法子了?」 陆观道摇头:「没了,除非……」 两人对视。 是浓绿荒原与大雾的第一次相遇,不必开口,斐守岁就明白陆观道含在嘴里的话。 除非老天爷网开一面。 「哼,」身躯闷道,「若仙神不知,你岂能在此『狸猫换太子』?」 「大人所说我知晓,所以我才要趁着他们没有后悔的时候,来找大人。」 玉镯在夕阳下很亮。 一闪又一闪。 身躯歪斜身子,也不再生气陆观道失了礼数的吻:「那你不会后悔吗?」 「我?」 陆观道掐诀的手落在胸前,他垂眸,「大人不弃我,我便永远当大人绳下的狗。」 「……」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迎面的笑,总有酸涩漫布在他的心与鼻尖。 犯规了。 为何偏偏要在诉说心肠之后,再让他看到那个落寞的,自己未给予回应的人。 这算惩罚? 斐守岁因为身躯疲乏,思索也迟钝。 只见那红绳另一端的人,毫不犹豫,坚定地走向他。甚至连回首都没有,哪怕看一眼作假的金乌。 陆观道开始掐诀念咒,起初并无动静,但当他走得快了,斐守岁心识的天便暗淡下来。 一点点,有黑云聚集在古槐之上。 斐守岁抬眸见云:「我的心识不受我控制了?」 浅红色的术,从陆观道手中窜出。 那是月上君的手笔。 陆观道回道:「大人,请原谅我。」 「原谅什么呢?」斐守岁自嘲,「你说得对,我确实孤单。自生时起我就独身一人,不管春夏秋冬,还是一成不变的黄土,凝望着它们的只有我这一棵槐树。又有谁耐得住寂寞,能忍受无边的荒原。」 「所以大人。」 陆观道一步停在不远处。 术法也剎停。 斐守岁不明所以:「你说啊,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且大胆说吧。」 看到陆观道沉重的脸。 身躯看不透陆观道眼里荒原的尽头,到底是小桥流水,还是空巷陋室。 「为何不说了?」 陆观道:「我……」 身躯移了下手,他抱住双臂:「镇妖塔没有四季,不分冷暖。我早不知凡间的冬,何时下雪,何时雪融……补天石。」 「大人我在。」 「我赐你姓名可好?」 「大人?」 斐守岁垂头低看干涸大地,看到干涩成块的黄土,他说:「我的心识没有水,你来了,我就当成……」 话还没说完。 漆黑的云层,坠下一滴豆大的雨珠。 「……」 陆观道接下斐守岁的话:「大人把我当成一场雨吧。」 言毕。 有更多的雨珠噼里啪啦。 空气中的干燥一扫而空,久违的土腥沤在斐守岁鼻尖。 斐守岁眨眨眼,感知着山雨欲来的味道,他微微伸出脖颈,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幻术。 是要下雨了。 荒原要降暴雨,也是这副模样。 这副黑云压城,水汽瀰漫,就连眼眶都湿润…… 哦,眼眶与雨水无关,是他自己。是斐守岁自己在咀嚼陆观道的话,咬到最后才发现话里酸楚,硬是让他起了眼泪。 陆观道的术法连结心识的天空,将黄昏驱散,带来厚重的云。 黑云盖在两人头顶,压得人喘不上气。 是一场大雨。 不。 是暴雨倾盆。 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打击大地。大地的飞尘扑起来,復又被水珠掩盖。 渴。 斐守岁有些渴。 他看向陆观道,跟着身躯启唇:「下雨了,心识没有屋檐,你要躲去哪里?」 「不,我不躲。」 陆观道再一次抬脚,走得大雨都要为他让路。 斐守岁笑了:「那好啊,让我想想,你该叫什么好。」 「随大人喜欢。」 「要不这样吧,」雨水渐渐打湿古槐的枯枝,斐守岁言,「姓你且自己想去,我就送你一个字,如何?」 「字?」 「便是三点水,『澹泊』的『澹』。」 「澹?大人为何给我取字『澹』?」 「澹泊,澹泊,视一切名利为透明之湖水,而没了水,不就只剩你了。」 「……」 雨越下越大了。 陆观道就要透不过雨帘,看不清斐守岁落寞的表情。 这是由他之血换来的大雨,每一滴雨水都是治癒,都在填充斐守岁日日夜夜的干渴:「无用之材,快给我倒杯水来。」 而那个「澹」字。 陆观道好似第一次明白了斐守岁的暗喻。 这是同意他的所作所为,这是认可了眼前飞溅的夏雨。 雨水在陆观道脸颊上迴旋,他有些睁不开眼。水哗啦啦地倒下来,已经让陆观道衣裳湿透。 陆观道背手抹开冷水,那水又肆无忌惮地扑灭热意。 第439页 但,热的躯壳永远滚烫。 陆观道还在朝斐守岁走去。 而水,涨起来了。 斐守岁死也想不到,他心识那一片汪洋的大海,竟是这么来的。就由着陆观道的血,连接了天地,把上苍的吝啬打开,让干涸不復存在。 水。 真的来到了荒芜的地方。 槐树树根不受控制地吸取雨水,它们本能地扎根,本能地存储。但才过一会儿,斐守岁便感知到它们不再执着水的存在,它们好像比斐守岁先一步知道,这大海会永远存在。 生生不息。 雨帘密布,一个个气泡涌起,在斐守岁脚边吐出。 细碎的灰土变成沙子,浑浊又不堪。雨珠坠落的时候,打散了他们,可他们在一起沉浮,分不开,切不断。 斐守岁虚眯着眼,望过雨帘,他看到模煳的黑色身影。 是陆观道。 还有身影下被水冲散的鲜红。 斐守岁咽了咽,想要开口,可雨水煳住了他的嗓子。 那水儿也将他打湿了,衬着消瘦的身体,还有黏在后颈的墨发。 墨髮长到脚踝,让本雪白的皮囊泛起水光。 「补……」身躯看着那一抹黑,「补天石……?」 陆观道回答:「大人等等我。」 「等你?」 斐守岁快要被涨起的水包围,「你再不快点,我就要淹死了。」 「我……」 「怕什么天庭,怕什么天谴,」此话像是不该从斐守岁口中说出,愣是让陆观道停下脚聆听,「我的心识都这般动静了,你还捨不得跑?」 斐守岁手一指。 指着陆观道腰间的浊水。 「你若再不动身,淹死的可不止我一人。」 言毕。 陆观道没有回话。 斐守岁以为是人儿胆怯,也就嘆息一气,自顾自地挪动身子。 因锁链在心识里加大了重量,斐守岁只好背着千百斤的束缚,往槐树根上爬。 他吃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观道,撂下一句:「别死在我的心识里,我处理不了。」 此时的斐守岁并未信任陆观道,也就说去两句,各走各路。 手掌抓一把黏煳的黄土。 土腥味窜入斐守岁的鼻腔,让他无比清醒。 爬吧。 每动一下,锁链就发出钻心的痛,痛感穿透斐守岁的骨骼。 斐守岁冒出虚汗,眼睛发白。 他咬着牙挣扎几下,最后很是狼狈地趴在泥地里,笑说一句:「补天石,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雨声大了。 斐守岁的耳朵嗡嗡作响,除了稀里哗啦的雨,他只能听到心里求生的念头,在充斥,在阻隔。 他浑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在水里朝他跑来的人儿。 水。 涨到胸口了。 陆观道搅动着水,干脆抛弃了谨慎。 暴雨之中,看不清彼此。 水珠在下颌点滴。 斐守岁咽下一口雨水,堪堪用手划开贴在额前的长髮。 这时,水抓住了他的脚踝。 因为锁链,斐守岁的脚踝无比敏.感,就算是轻轻触碰都能直击他的魂灵,更何况雨水的打击,水波的沖刷。 锁链不停地警告斐守岁,这里并不安全。 斐守岁苦笑着,啐了一口:「真该死啊。」 水波的幅度更大了,而斐守岁却没了力气,趴在槐树根上喘气。他大口地吸入凉爽夏雨,好似他的心肺终于打通,不再堵塞。 急喘。 依旧急喘。 斐守岁每动一下,雨水就顺着气,流入他的嘴巴。 好不讲道理的术法。 斐守岁无法反抗。 就像陆观道已经浑身湿透地跑到他身后,这样的不讲规矩。 但是雨声太大了,斐守岁依旧听不清任何,他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吸气与换气,其余的一切,灰濛濛,阴沉沉。 湿的。 冷的。 以及,一只滚烫的手。 斐守岁颤了一下,勉强转头去看,他看到雨帘之中同样湿漉漉的陆观道。 是垂头低眉的狗,又被大雨浇湿了皮囊。 陆观道喘着粗气,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斐守岁横抱而起。 那千斤重量好似不復存在,斐守岁下意识揽住陆观道的脖颈,急促着:「我、我……」 「大人,忍一忍,你的病马上就会根治。」 「你!你……」 靠得近了,斐守岁才摸到稍微能取暖的东西,他冰冷的手臂贴在陆观道身上。 因术法,斐守岁没法说出一整串连续的话,勉强着:「你、你居心……居心何在……」 陆观道将人抱得紧,走向古槐不会被水淹没之处。 「大人,我没有居心。」 「不,」斐守岁听着陆观道的心跳,「你撒谎,我、我分明听到……听到……」 「大人难受就别说话了。」 「你!」 斐守岁要伸手去打陆观道,却因不舍,放弃这个想法。 谁料那个人儿说:「等走到高处,水涨不到的地方,我给大人换下玉镯,可好?」 第210章 逃避 「怎么个换法?」 「解开锁链就能换。」 「荒唐!」斐守岁涨红了脸,「那锁链已与我的皮肉,生在一起……」 第440页 「那就撕开它。」 沉默。 斐守岁没有回话。 陆观道便又说:「我知道大人会很痛。」 「……」 斐守岁感受到身躯异样的情绪,大概……大概是委屈?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顺带堵塞了身躯与斐守岁的心跳。 身躯不自在地缩了缩,惨笑:「痛吗……那痛一辈子都忘不了。」 许是在疗伤,让身躯放松了警惕,他将一直隐藏在心里的故事,趁着大雨瓢泼,流下两行诉苦的泪水。 雨水挂眼睫,哭声汇心间。 陆观道听得一清二楚,是斐守岁哭了。哭的声音很轻,只要稍微不注意,哭声就会隐藏在雨水中消失不见。 那般的哭,没在水中,只哭给自己听去。 因为大雨,斐守岁身上的衣裳蓄起了水洼,他想掩盖面具下落魄的自己,就去扯遮不住伤疤的衣角。 动一下。 水落下去一点。 但很快,水就满了。 而这条去往高地的路,又怎么走都走不完。 斐守岁咽下千年前被众仙敌对的无奈,问道:「还要多久?」 陆观道的喉结滚了滚:「这是大人的心识。」 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斐守岁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当泪水不再参入雨水中时,斐守岁又说:「若水漫不到了,就停下吧。」 斐守岁在清醒的时候不习惯拥抱,哪怕是相熟之人。 陆观道却言:「大人怕痛吗?」 痛? 斐守岁恍惚了神色,脑内闪过一张张和气的笑脸。 是千年前,在刑罚台上,那些为他带上锁链的神明。 神明的面容成了火中摇曳的莲花,是哭,是笑,亦或者如月上君,如孟章那般带着怜悯又从不出手。 他们凝视着作为猎物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不到神明眼底的深潭。 在一张张已经定格的记忆里,神明的不仁,成了千年来压在斐守岁肩膀上的负重。 而那些大慈大悲从火中取出枷锁,不经犹豫就把滚烫的刑具,点燃在斐守岁的肌肤。 然后,流血,结痂。 斐守岁被锁在镇妖塔最顶层的牢房里,每日都忍受着锁链里众妖的咒骂。哪怕顾扁舟常来探望,都被他一一否决。 昏暗的屋子四面无光,也不知过了多久,牢中无罪的妖伸出了手,将那又痒又痛的痂再揭开。 流脓。 癒合。 再。 推开监牢的门,四散的假光照透空中尘埃。 一棵老槐树在闭塞的石缝间抽芽冒花。 斐守岁闭上眼,不想再回忆那段反覆折磨的日子。 「你不怕?」喘疾在缓缓离开,斐守岁知道这是陆观道的功劳,也就温和了语气,「我的病好多了。」 「那便好,只是……」 「只是?」 「可能还需大人吃痛些。」 看到陆观道略有些为难的表情,斐守岁伸出手。 手掌摸着陆观道的耳垂,雨水便从耳垂钻进本就湿透的衣袖。 斐守岁言:「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陆观道念了遍,耳根子倏地打红。 那一抹红色代替了鲜血,绽开在斐守岁眼里。 陆观道长得端正,五官大方,一双深绿凤眸配浓眉,就让羞赧无处可逃。还有无处不在的水珠,浸泡墨发,把眼睫的黑与长发的刺抚平。 好看。 周身正气的好看。 身躯心中笑嘆,此石的存在倒是给他无聊的日子,添了一抹晚春之意。 便笑着打趣:「反正暂时是出不去了,不如与我细细相谈?」 「我……」 身躯的意识已经与斐守岁高度重合,眼下仿佛是斐守岁自己在触摸陆观道的侧脸。 冷的雨水将两人的距离碾碎。 衣料溶解,皮囊贴在一起,热意比语音更加直白。 斐守岁又说:「既然关乎我的存亡,我自然有必要知道,你说对否?」 手拉住陆观道的衣襟,本藏在暗处的内敛被挑拨,有心跳声悦耳。 一下復一下,加快。 陆观道言:「是……」 「是?」 突然。 陆观道低下头:「大人方才是清醒着,也该……也该听到才对。」 哦。 乃月上君的「两情相悦」。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猜到,身躯皱了眉,心内怪道:这是哪门子的术法? 「所以这个法子,不成。」 说出此话,陆观道微微嘆息。 斐守岁自然听到了,听的一清二楚。 如何心悦芥蒂。 身躯只好说:「或许将来,有那么一刻。」 「将来?」 「是,」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胸前,「是在很远很远,不着思索的将来,但现在……」 现在。 陆观道知晓:「大人若是痛了,咬我便好。」 「哼。」 话落。 大雨滂沱,水却停在了两人身后,不再追赶。 陆观道抱着斐守岁,于抽春的槐树荫下,迴转过身。 雨点剥玉盘,丝丝敲入骨。 大海开始有了雏形,蔓延的水在海底平稳,可是海面依旧波涛,斐守岁身上的锁链依旧沉重。 第441页 斐守岁注意到疯涨的水。 身躯开了口:「这是一时的术法,还是?」 还是永生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迹。 陆观道好似有些歉意:「大人,我不知。」 「你不知?」笑了声,「你的手笔,你岂会……」 看到陆观道湿哒哒的眼神,身躯咽下后头的损话。 就这般相处下去,只怕身躯再也无法忽略陆观道,又或许总有一天,那视线会占据他的心跳。 擦不干净。 亦或者,已经…… 「也罢,」身躯带着斐守岁的嘴巴,说,「治病要紧。」 「是。」 说完,陆观道将怀中人放下,动作很柔,没有让斐守岁感受到丝毫痛意。 靠在槐树根旁,斐守岁眨眨眼,笑看俯在他身边的陆观道。 「你想怎么换玉镯?」 陆观道伸向脚踝的手一滞:「会……」 「莫不是硬生生扯下锁链?」 「并非!」陆观道缩了手指,「先用术法麻痹大人您的双脚,然后……」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陆观道。 「哦?」斐守岁歪歪脑袋,「我若先在你身上施法,而后用力给你一拳,等术法时效一过,那一拳之处可不光会痛,还有淤青。」 「……」 陆观道抿唇。 斐守岁嘆息:「所以啊。」 「所以大人……」 陆观道下意识看向斐守岁,默默把自己另一只手递到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挑了挑眉,推开手。 「你治了我的喘疾,我已经无法回报,锁链之事日后再议吧。」 「可我来此就是为了这个!」 斐守岁无所其谓的表情投入陆观道的眼中。 陆观道心有不甘,但语气缓和:「大人你也不想一辈子被锁链束缚吧,大人你觉着我说的对否?大人……」 斐守岁:怎么感觉这话不像陆观道的手笔。 陆观道又言:「大人,月上君先前授予我一个术法。」 看来是月老教的。 「那个术法能将己之病痛转移到他人身上,所以我想既然能转换……」 「不成。」 雨珠打痛了陆观道的眼帘,他的话再一次被斐守岁掐断。 斐守岁藏在雨幕之后。 而陆观道心里五味杂陈,奇怪的怒意涌上他的心尖,变成一句:「那大人爱我一下,好吗?」 陆观道知道自己早就输了,输得彻底。 于是他干脆没脸没皮,小狗摇尾。 「大人,你说这不成,那不成,」陆观道努力回忆月上君教的法子,抓牢斐守岁的衣袖,「那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想不到了。」 斐守岁与身躯:「……?」 陆观道的眼睫闪乎闪乎。 「是月上君教你的?」 「唔……」目移。 「你以为我没猜到?」 陆观道的手松开了些。 斐守岁笑了下,看到本在旋转的尾巴低低垂落,便打趣道:「那我要怎么爱你?」 「怎么……爱?」 陆观道的瞳孔微微放大,有一朵浅粉色的小花在他眼里含苞。 斐守岁:…… 身躯言:「是啊,在你眼里怎么才算爱?」 挪了挪身子,身躯的手将将好托住陆观道的脸颊。 血管里永不停歇的心跳,在加快。 陆观道没有回话。 身躯又言:「你看看,你自己都不清楚,又要如何……」 故作停顿。 看那浅粉之花抖擞着,试图突破眼眶的束缚生长。 身躯笑说:「又要如何爱人。」 「我!」 陆观道的眼睛被花朵占据,他自己却不清楚,只是立马拉住斐守岁的手,着急着,着急说出煳话。 「月上君与我说过什么是爱!所以我清楚,是一个人的眼中只有另一人,那人无论在做什么,心都被牵动,这就是……」 是他自己。 陆观道话落一半,语气蔫了彻底。 「是不是只有我一人,不够?」 「……」 「是不是还需大人也这样,才算得上?」 好像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被打开,陆观道才知晓自己毫无胜算的棋局。 下错了子。 一瞬间没了声音。 他哭起来了,落下心酸的眼泪:「大人!大人……你看看我。」 玉镯被他丢到一边。 陆观道连忙将斐守岁的手握住,他将那只没有热意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泪水湿了指甲与指缝,温热的,比雨水更有暖意的东西,在撼动身躯的心。 本该肃穆的脸,却被陆观道拿来落泪。 身躯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回过身,把玉镯递给了陆观道。 言:「动手。」 「……什?」 「我的意思是不用术法,你动手吧。」 玉镯塞在陆观道的手里,陆观道难以置信般,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沖他笑笑:「怕痛是一回事,想要往前走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来都来了,就做吧。」 做吧。 逃过陆观道口中「爱与不爱」的话。 陆观道却不依,仍旧盯着斐守岁,那张眉间一点红痣,层层面具的脸。 第442页 「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之言,」眼泪湿过面容,陆观道说,「一直在逃避的是大人您。」 第211章 上榻 「……」 斐守岁等候着身躯的回答,他也好奇在这样紧逼之下,自己又能说些什么。 大雨还在下。 陆观道停了话头,身躯也不言语。 仿佛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开了口,动了心,也就输了。 可。 总要有人服从。 雨珠溅开来,粘在斐守岁的脸上。 斐守岁低垂着眼,抹去。他没有束髮,衣衫又薄,皮囊因久居暗室而异常白皙。锁链的黑,长发的纠缠,脚掌下有细沙与黄土。 像个足不出户的瓷娃娃,今日才踏足大地。 瓷娃娃皱着眉,微微张嘴,復又缓缓嘆息。 是不喘了,久违通气的感觉,让他想多尝一下新雨的味道。便舔唇,水珠捲入舌尖,但陆观道还是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心烦。 那个围在瓷娃娃身边的巨型犬,从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落寞。 最后只得执棋说:「雨下得久了,怕大人冷着,先掐诀。」 身躯:「……」 眼见陆观道咽下方才的心绪,转手揽住斐守岁的左脚。 斐守岁的脚背也白得不健康,上有一条条青筋,突兀在皮囊里。 陆观道单手掐诀拿镯,另一只手献宝般小心。 身躯见此,笑道:「为何不让我自己来?」 「大人不知术法。」 「可以学。」 「术法是月上君所教,如若告诉了大人,他难辞其咎。」 浅红色的咒术绕住斐守岁的脚踝。 斐守岁凝眉。 有些痛。 陆观道又解释:「只怕告诉了大人,大人就不要我了。」 「……」 斐守岁哼一声,也不顾陆观道在全神贯注,他抬起脚,用脚尖抵住了陆观道的下颌。 陆观道骇了一瞬:「大、大人?」 脚背沾了水。 陆观道不敢咽下慌张。 那个瓷娃娃身子实在是有些冷,冷到触碰陆观道的时候,陆观道还往后缩了下。 「动什么?」斐守岁说道。 槐花之香靠近,陆观道还是没有忍住。 吞咽。 很明显的,让瓷娃娃察觉。 斐守岁撑着上半身,眨眨眼,他并未开口,就这般看陆观道渐渐失了魂。 陆观道想伸手移开斐守岁的脚,但动了一下身子后,选择放弃。 动不了,要是起身就会被发现,若是被发现了,又要斐守岁如何看他。 索性是坐着的,衣裳也黑。 却也实在难忍,陆观道求饶了:「大人,您……」 斐守岁笑了笑。 「大人……」 陆观道想去抓脚踝,可他看到黑森森的锁链,又不捨得。 镇妖塔里无数个日夜,陆观道总能瞥见锁链出现之后,被斐守岁立马掩藏。 左右没了法子,陆观道泄了气般:「大人又寻我开心。」 斐守岁默默放下了脚。 「大人,」陆观道拿起玉镯,「莫要再打断我了。」 「……」身躯眯着眼。 陆观道正欲施法。 身躯开口道:「我若同意了,你该如何?」 手一顿。 「同意?」 陆观道看向斐守岁,他看到一张晕开的美人图,水墨青山,秀丽工笔。 斐守岁颔首。 陆观道又问:「同意什么?」 「我只是在想,施法割肉快,还是……」 「……我不知。」 「不知?」 斐守岁故意冲着陆观道笑。 陆观道想要挪开视线,但又打心底里喜欢面前的瓷娃娃。 多看一眼吧。 视线偏移,作贼般,陆观道对上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平静的,没有波澜的视线下,是一对灰白的瞳,怎么都看不到心底。 陆观道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呆呆然的样子让斐守岁无话可说。 老妖怪只得:「如果我不逃了,你会怎样抉择?」 「什么?」 身躯轻踩陆观道的大腿:「方才之言,你又忘了?」 「嗯……」 又踩了下:「你这是什么脾性。」 陆观道自然知晓斐守岁何意,可是他…… 眼瞅着,陆观道的脸又开始发烫。 斐守岁实在没明白,于是凑上前,锁链丁零噹啷:「补天石?」 补天石不敢动。 「怎的了,连话都不说。」 「我,」喉结上下,「大人唬我的吧。」 听此话,斐守岁倒是被气笑了,他伸出手,划开陆观道眼前杂乱湿乎的发。 靠得近了,也就更难掩藏。 陆观道如坐针毡。 斐守岁:「刚刚那番仗义执言怎么又缩回去了。」 「没有缩回去……」 「哦,」斐守岁笑言,「那你……」 不对。 为何面前的人儿,脸色愈发夸张。 身躯与斐守岁一同起了疑心,纳闷:作怪什么。 扫一眼陆观道,除了衣衫湿透以外别无异常。 为的打理方便,陆观道的衣衫多为玄色布料,袖边总嵌着云纹,还有一两朵小花。浅粉小花,是前些日子陆观道点炉烧坏了衣角,斐守岁亲手缝的。 第443页 至于细腰之腰封也无甚怪异。 可究竟为何,陆观道像个熟透的柿子,一捏就连连败退。 那补天石被斐守岁看得不自在,视线转了又转,拳头捏了又捏,最终哆哆嗦嗦地解释:「大人怜我,我知道,只是不能委屈大人您。」 「……看来月伯伯教了你很多。」 「那倒没有,是他给了我不少话本,我看了才,」陆观道滴熘眼珠子,「才说的。」 「原来如此,」 斐守岁怀疑之心未减,「他是只留了册子,但忘记告诉你其他的本事了。」 「其他本事?」 陆观道抬起头,面前这个垂髮湿衣的瓷娃娃,回他一个微笑。 「胆怯之人,最缺的东西。」 「……」 陆观道瞳孔里的花苞退了一寸。 斐守岁笑嘆:「畏畏缩缩地躲着,等待的时候或许已经……」 口中之词尚未了结,陆观道勐地抱住了斐守岁。 身躯大概是料到了,没有意外,反而伸手拍拍陆观道的嵴背。 「这就被我点着了?」 「……嗯。」 「嗯?」 身躯却不承想陆观道的回答。 陆观道只说:「大人不首肯,我便……」 「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这些时日你的所作所为?」 「……大人既不阻止,就是默许。」 「好一个默许。」 斐守岁想推开人儿,可摇尾的巨犬不愿松手,抱得愈发用力。 还说。 「我先前在大人身边,大人从未阻止过我……大人熟睡时总是皱着眉,我替大人揉开眉心,大人就不会难受了。」 试探般,陆观道看一眼斐守岁,「大人不喜喝热茶,我便将茶水晾凉,大人也就专吃我一人的。」 看到斐守岁没有反驳。 陆观道才一口气说完:「大人爱穿浅色的衣衫,我专门叫仙娥去取。大人缺了笔墨纸砚,我立马托人去问。大人想要门前的空地开花,我种了海棠。大人嫌弃屋闷,我开了窗子。大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大人若是想让我滚,我也立马滚。可……可这一次,大人能否如了我愿,换下锁链?」 说到动肠处,还是一对镯子。 身躯冷笑道:「从小养到大的狗,逆反了。」 「……汪。」 「?」 陆观道松了力气,他将那斐守岁最受不住的眼眉,呈上。 两人咫尺距离。 斐守岁能看到花儿怒放,好不张扬。 「狗叫。」 「大人喜欢,我便扮成狗。」 「你是补天石。」 「我知道。」 「……也是我手上红绳的另一端。」 说着。 身躯抬了手,那飘飘然的绳,如褪去伪装,捆住了陆观道的脖颈。 陆观道低头看了眼:「大人不说我都要忘了。」 「忘?」身躯打了下陆观道的腰肢,「你敢。」 「我……嗯?」 突然剎住嘴。 陆观道见着斐守岁说不上话,他这才发现不妥,也跟着泼红耳垂。 两人打闹未了,就这样沉默去三拍。 斐守岁启唇,不敢置信:「你腰间可有坠玉佩的习惯?」 「……没。」 「没有?」 陆观道秉着气,点头。 「那……那是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 一时间,斐守岁语塞。 陆观道不知从何处解释。 「大人,我这是……」 「你。」 两抹色彩腿对着腿,尤其是斐守岁,他因锁链难以动身。 「你想……?」 陆观道黯淡眼眸:「大人不想喝茶,我是绝不会倒的。」 「呵……那你打算如何是好?」 「不管小事,先给大人换镯子。」 陆观道说完,就要去拿玉镯,却被斐守岁拉回了手。 斐守岁凑上前:「你先给我……!」 多次贴近,那再也忍不住的陆观道,用手捂住了斐守岁的唇瓣,而他自己隔着手背,当是轻吻。 蜻蜓点水。 不做久留。 斐守岁大惊失色,又因无法后退而慌乱一句:「你敢在我睡梦时吻我,现在却装模作样?」 「酒后无德。」 「好一个无德。」 陆观道的术法随之启动。 撕扯的痛感开始于斐守岁的脚踝处传出。 斐守岁本还气着,又因术法只好咬唇不作声,可他脑子里残留适才一闪而过的想法。 若是做了会怎样? 这个酒后壮胆的黑石,现在可没有酒喝。 术法加重,痛意更甚。 斐守岁有些抑制不住喉间的呜咽,他撇过头,挠痒似的哼了一声。 陆观道:「……」 斐守岁死咬唇瓣,甚至咬出了血,左边脚上的锁链都没有解开。 他恼了,勾引似的异香与痛意刺激着他,急道:「这样还不如和你上榻!」 「什?」 脑子清醒的陆观道,蓦地回首,「大人?」 此刻。 正正巧,一声婉转又在斐守岁嘴里泄露。 守岁来不及捂,那声儿便犹如打断陆观道理智的最后一颗石子。 碎得彻底。 第444页 身躯心中骂娘。 斐守岁下意识摸了摸还在酸痛的腰。 这宝鑑的幻术,应该与他魂魄无关……吧? 陆观道乞求似的目光投射,唤一声:「大人可怜可怜我,别再戏弄我了……」 「我没有!」身躯也是恼了,一把抓住陆观道衣襟,「有贼心没贼胆的傢伙!」 话落。 哗啦啦的倾倒声。 雨珠浸湿长发,衣衫在恼怒之下被撕开。 身躯就是动了情,也咬死不认。 而陆观道,这具大雨都浇不灭的躯壳,发了狠。 反扑。 让闷哼渐渐变成求饶。 水渍与拍打声里。 斐守岁的意识跟着身躯沉沦,他没有想到这儿要比先前的累,他也没猜到自己不过须臾就连连失神。 可是陆观道不放过他,清醒着唤他的名字:「大人……大人你看看我,看着我的脸……」 「我……呃!」 「大人……径缘……放松些,太紧了……」 斐守岁的脸被陆观道掰过。 是一副无主的表情,嘴里还喃喃:「吻我……」 吻…… 陆观道大脑勐地暂停,附身吻了上去。 第212章 轮迴 贴合在一起,揉碎了魂灵。 至于后头发生了什么,斐守岁已经记不得了。 模煳里,他不停地喊停下,快停下,别再折腾了。可是那个陆观道双耳一闭,愣是抱着他,唤了一次又一次。 唤得什么:「大人怜我,哪怕一会……」 但总是得寸进尺,不知节制。 斐守岁彻底熟睡之前,依稀看到陆观道吻他的锁骨。 那样之后,陆观道才恋恋不捨地用玉镯换下锁链。 没有痛感,只有挥之不去的面容,锁链摘下时,皮囊完好无损。而脑内潮汐未止的斐守岁,只注意到陆观道脸上一抹艷丽的绯红,他喜欢得紧。 以至于在那会儿,守岁抱着陆观道,说了句:「你真好看。」 此话惹得陆观道瞪大眼睛,復又折腾起来。 …… 初醒。 心识的天一贫如洗。 斐守岁浑身酸痛,靠在槐树旁,睁眼见到蔚蓝之大海。 海面宽广无边,正是人间的他,心识的模样。 日后的千百年里,这海水没有褪去丝毫,一直灌溉心识中央的槐树,任劳任怨。 斐守岁默了片刻,他动动脚,锁链声不见,便也知道陆观道的术法成了。 月上君的一句「两情相悦」也落得正着。 老妖怪却心有不悦,总觉着这是一出亏本买卖,虽然陆观道有一张合他心意的脸,但受累的是他。 哦。 爽快的也是他。 打一个哈欠。 斐守岁动了动身子,才发觉旁边躺着的陆观道早醒了。 陆观道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背后快要具象化的狗尾巴晃一下停一下。 「大人?」 「嗯。」声音沙哑。 陆观道目光稍有偏移:「时候不早了,我现在就离开大人的心识。」 「为何?」 「啊,」陆观道坐起身,「这些年来习惯等大人起床,所以……」 「你等了多久?」 斐守岁略过一眼陆观道的身躯,长发遮挡的嵴背,全是他的抓痕。 陆观道挠挠头:「心识没有时间。」 「也是。」 于是,陆观道穿好衣衫,束好腰封,正欲走时,斐守岁拉住他的衣角。 轻轻一扯。 陆观道差些仰倒在地。 「大人?」 「我走不动,抱我出去。」 「哦,好。」 陆观道只是下意识地回答,但当视线放在斐守岁身上时,他才注意到斐守岁那件被他撕歪的外袍。 「大人,对不住,我……」 斐守岁「啧」了声,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背:「衣裳坏了就缝,别在我面前惋惜。」 「是,大人说得对。」 「……」 抱着出了心识。 心识之门兀然出现,再一次开启,再一次关上。 但那干涸的大地不復存在,背后漫上的,是久违的海。 斐守岁缩在陆观道怀里去看,看到水天一色,海面和天相近的蓝。还有那一株长在心识中央,终于抽春冒芽的古槐。 晚春之季。 古树新生。 …… 须臾。 再一次睁眼。 斐守岁与身躯一起醒来,在小屋的床榻上,有清风吹拂,微阖的窗子外,一支海棠花将浅粉送入眼帘。 很安静,没有陆观道的身影。 身躯有些不习惯,便坐起身唤了声:「补天石?」 依陆观道的性子,是定然会守在自己身边,身躯这般想,又想起不久前,心识里他给陆观道取的字。 便再开口:「阿澹?」 还是没有动静。 身躯狐疑:这厮去哪里了。 斐守岁却下意识要去捂腰,才发觉腰身并不酸痛。 奇怪。 斐守岁打了惑,就陆观道那个折腾程度,第一次承受的躯壳估计连下榻都麻烦,现在怎会…… 此肉身不对劲。 身躯却揉了把碎发:「从心识出来一月,是愈发抓不到人了。」 第445页 一月? 什么时候…… 也对,这里是同辉宝鑑,一切皆有可能。 斐守岁暂歇惊讶之心,跟随身躯去看小屋的变化。 并无改动。 还是暗沉与灰黑白三种颜色,除了那支海棠花,探得愈发靠近了。 海棠花…… 北棠与花越青。 斐守岁皱眉。 身躯是轻松了,但受其影响的斐守岁还是胀痛。 眼见身躯伸出手拿起木梳,给自己梳头束髮,每动一下斐守岁的心魂就跟着一抽,好不容易身躯穿好衣衫,斐守岁暂时不必受皮肉之苦,门外才有了动静。 那来者没敲门,推入之时身躯也并未意外。 身躯头也没抬,整理衣袖问:「做什么去了?」 进来的是陆观道。 陆观道抱着一大匣子,刻意在门口跺了跺:「方才见素仙君宫里的仙娥来送东西。」 「哦?」 身躯随意系好腰带,坐在桌边倒茶,「打开看看。」 陆观道说:「我已经看过了,是一把银剑。」 银剑? 斐守岁记起顾扁舟手执银剑斩妖除魔的样子,还说那剑的主人是他。 莫不是现在…… 便看陆观道走到身躯旁,轻轻打开木匣。 匣内卧有宝剑一柄,银作而坠玉,红色流苏张扬肆意,颇有人间江湖侠客的几分韵味。 但此等打扮并不适合斐守岁。 身躯自也这般认为,说了句:「见素又下凡淘宝去了。」 「是,听仙娥说他刚回仙界不久,」陆观道拿出长剑,「我也看不出好坏,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放在哪儿吧。」 身躯手一指,正好是海棠花窗子前的案桌。 桌上空无一物,仅有三两落叶作陪。 陆观道见罢,问:「要不将此剑挂在墙上?」 「作甚?」 「当是欣赏。」 「随你。」 得了准允。 便见陆观道抱着匣子就要收拾。 身躯瞥了眼一袭黑衣的补天石:「不是给你备了件新衣,怎不穿出来?」 「啊,」陆观道擦着桌,「那件红衣太贵重了。这些时日天气又热,穿了干活便会出汗,我不想汗水湿了衣裳才……」 没听到身躯打断之言,陆观道回过头。 「大人?」 身躯正笑眯眯地看他。 「那等挂完剑,我就去换。」 「听话。」 「嗯。」 斐守岁:…… 看到陆观道收拾好案桌,又拿了剪子要剪断那支入窗的海棠。 身躯抬嗓阻止:「剪了作甚。」 「怕它肆无忌惮地长。」 「随它去吧。」 「是。」 陆观道放下剪子,转身便利索要走。 身躯再一次喊住:「你忘了拿钥匙。」 「啊!」陆观道走了回来,「是忘了。」 身躯的手撑着脑袋:「怎魂不守舍?」 「我……」 斐守岁:? 身躯凝眉:「是下面那些妖怪又出了事?」 陆观道这才点头。 「既如此,」身躯习以为常般倒茶,冷茶滚杯边,「说来听听吧。」 陆观道启唇又止。 身躯许久没听到答话,抬起眼眉:「有什么好墨迹的?」 「是……」陆观道咽了咽,「是那只黑乌鸦与白狐狸掐起来了。」 「……」 乌鸦与花越青? 「怎么个掐法。」 「白狐狸毛掉了一地。」 「哦。」 「黑乌鸦也折了翅膀。」 「嗯,与你何干?」 身躯给陆观道倒茶。 陆观道却没心思喝:「北棠仙子在给白狐狸包扎。」 「嗯……嗯?北棠来了?」 「是。」 身躯沉默。 陆观道也没有开口。 只剩斐守岁摸不着头脑:打的哪门子哑谜。 停了好一会儿,身躯才若有所思:「她难道不知白狐狸的身世?」 「许是知道的。」 「何以见得?」 陆观道接过身躯递来的茶水:「上回听北棠仙子骂白狐狸,是一句『缩在壳里的狐狸崽子』。」 「这样,」斐守岁抿茶,「既然知道了,还去搭理上任青丘君主的遗腹子……」 两人忽然相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纷纷避开视线。 斐守岁只听到身躯腹中诽谤一句:又是那个牵线老儿。 哦,说的是姻缘红线。 是一段北棠与花越青的孽债。 于是身躯没有再问,只道:「那你着急作甚。」 「是那狐狸血溅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毛还粘在地上,」陆观道吞咽,「大人喜欢干净,我得去打扫。」 「……你,」 身躯听罢倒是有些开心,但又不好表达,他便抬起头,笑看陆观道,「除了这些?」 「大人是说别的妖怪?」 「对。」 「去巡逻时并无异常,不过……」 「你且说。」 陆观道得了令,便言:「上三层新来的白蛾妖精不太安分。」 白蛾? 燕斋花。 「我记得她是犯了杀人放火之罪。」 第446页 「对,是她。她还在牢里信誓旦旦地讲她在人间干的『好事』,说抓她的仙官不长眼,又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厉害,惹得好些妖怪为她马首是瞻。」 「哦?她做了什么『好事』?」 身躯变出一本册子,那册子上朱红笔墨一词「镇妖塔名录」。 刚好翻到燕斋花那一页,那一行。 陆观道徐徐说:「她在化形之后过于虚弱,而被一凡人所救,但救她的凡人因家中缺米,就把她买去了风月之所。」 「嗯。」身躯指尖掠过。 「于是她恨极了那个男子,继而韬光养晦三年有余,等她凑齐了赎金,便屠杀了风月之地所有的人。并去男子所住的镇子里杀了男子,还一把火将镇子烧了。」 一把火…… 斐守岁垂眸。 时间对不上,说得应该与陆观道无关。 身躯颔首:「与册子上记的相差无几。」 「但是。」 「嗯?」 「她还说自己要逃出镇妖塔。」 「呵,」身躯笑着吃一口糕点,「她倒是有胆量。」 「不光如此,她说明日这镇妖塔定会大开牢门,要让那些跟随她的妖怪做好准备,与她一起逃出牢笼。」 此话落。 身躯看书的视线一沉。 月上君所言之事他还记得,莫不是明日就到了…… 冷哼一声。 陆观道便又续道:「那白蛾妖怪还言语,说逃出生天之后,要让男子后代都不得善终,诅咒与男子有关的所有宗族姻亲都葬身火海。虽听着像唬人之言,但因这些话群妖亢奋,我想……还需让大人知道。」 听罢。 显然身躯并不在意,只应和:「便等上头的仙子来例行检查,再提一嘴也无妨。还有,白蛾妖怪可有说男子之身世?」 「说了。」 身躯抬头,陆观道已将笔墨纸砚备好。 磨墨,提笔。 陆观道言:「她说男子是山阴县旁,陆家镇人士。」 斐守岁:……陆家。 看到身躯记载,斐守岁已将所有串联起来。 好一个因果轮迴。 陆观道又说:「她被抓来镇妖塔之前,刻意给陆家人留了活口。」 「嗯。」 「她将一对稚童丢在了陆家镇后山的道观外,」陆观道五味杂陈地吐出最后一句,「但道观荒废已久,不见生人。」 第213章 穿衣 斐守岁犹记得陆观道也是这么个出生,所以那场大火才没有烧着陆观道?因陆观道并非真正的陆家镇人? 或许只是燕斋花遗漏了,又或许陆观道走了大运。 片刻。 身躯记好陆观道所言,将那纸条夹在名册之中,刻意嘱咐:「明日你不必巡逻。」 「为何?」 「你都这般与我说了,我自然要亲自去看看,」身躯瞥一眼挂在墙上的银剑,心嘆一句来得真巧,「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也是我这个守牢人的职责。」 即使岔子定会出现,也要装样子,装作毫不知情。 身躯搁置毛笔,看向陆观道,心中忽起了层不舍。 是了,镇妖塔大门打开后,他就要投入人间,为的他自己,也为的顾扁舟曾经施以援手。 那…… 陆观道呢? 他要去往何方? 这个还没记起荒原往事的红衣,又该何去何从。 身躯启唇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月伯伯疼爱你,你就乖些,多听他的话。」 「嗯?」倒茶之手煞停,陆观道不解,「大人为何这般说?」 「呵,或许有一天,你会被带出镇妖塔。」身躯所说莫名有些酸熘。 陆观道听罢立马放下茶盏,用手背贴在斐守岁的额前:「大人这是……」 「我什么病都没有。」身躯拍开陆观道的手。 「那为何?」 「为何……」身躯眨眨眼,「平白无故就不能担忧担忧你?」 「……」 陆观道却少见地不吃这一招,仍旧肃然地看着斐守岁。 墨绿的丹凤眼,皱起眉来更好看了。 老妖怪轻笑,他拉住陆观道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件。 一只玉扳手戒指。 混白的,没有杂质的美,就这般塞入陆观道手心。 「喏,给你咯。」 「这是?」 「小玩意。」 「做什么?」 被连着两问,身躯有些不开心:「哪来这么多问题,拿着就好。」 陆观道却不明白,仍要一个解释。 「大人,这东西总要有用意。」 「世间万物随便生长,不是每样都有意义,你就拿着吧。」 「……不对劲。」 「嗯?」 陆观道摩挲手中玉扳指:「大人,你和这个玉器一样,很不对劲。」 「还能有什么不对的,」身躯笑眯眯的样子像一只老猫,「我是想要你穿上红衣,再戴这个扳指。」 「……」 陆观道凝视斐守岁。 那只作乖的猫很是良顺:「红色很大气,衬你。」 「……好,那我去穿。」 陆观道捏了捏白玉,心中疑虑尚未挥散,转身之前,斐守岁復又拉住了他。 两人相视。 一个墨发轻摇,一个坐于桌边。 第447页 「大人?」 斐守岁冲着陆观道笑笑:「拿到我这儿来穿吧。」 「……好。」 这回倒没有反驳。 眼见人儿揣着钥匙走远,门被轻声关上。这屋子的热气就被抽走一半,只剩身躯一人品着冷茶。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身躯看向那把挂在墙上的银剑。 银剑鲜红的流苏在这个小屋里格外突兀,就像人间的血被带到了镇妖塔。抹开一刀,浮于黑灰。 倒是顾扁舟的手笔。 斐守岁跟着身躯走到窗前。 窗外的海棠花还开着。 海棠的花期很长,幽幽然的香就这般扑在窗边,如薄丝巾,裹住身躯与斐守岁的心跳。 果不其然。 身躯取下了银剑。 左右看了,身躯在银剑剑穗处摸到一个阵法。法阵上是绯红色的山茶花,附加一个顾扁舟画的笑脸。 斐守岁:这脾性也是没变过。 于是身躯施法解开山茶花的谜语。 谜面是一句歪七扭八的话,说着:吾会来斩妖,你不必担忧。 身躯:「……」 沉默的并非这一句,是旁边那个极简笑脸,让身躯不知笑还是哭。 这笑脸斐守岁在梅花镇见过。 那时守岁被神捏住心脏,就是顾扁舟解开幻境,将他推出了空白之地。然后扁舟走得潇洒,还留了一张「我之所及已尽,斐兄努力」的话。 以及同眼前一模一样潦草的笑。 怎么又是个持着本心千年不变的角。 身躯看完便拂去阵法,正巧此时拿着新衣的陆观道推门而入。 赤红之色被陆观道揽在怀中,那一手的红,如跳动的灵,肆意在这逼仄晦暗的屋子。 真耀眼啊。 身躯却言:「不愧是上乘的孔雀羽。」 火孔雀? 陆观道也不懂什么布匹,只是愣愣地把衣裳拿来,然后将钥匙还给了斐守岁。 「大人。」 他毕恭毕敬。 铜制的物件落于斐守岁手心,还带着温热。 身躯看了眼,又将钥匙塞回给陆观道:「你拿着吧。」 「为何?」 「我懒怠保管,再说了,都是你替我拾掇。」 陆观道便将信将疑,把钥匙藏入袖口,亮眼的红衣在他手上一闪一闪。 有些太吸引人了。 斐守岁轻嘆。 于是关好了门,拉上了屏风。 一个适才还赤.裸的肉身投于屏风之上,在烛火的微光下,朦胧。 起初身躯百无聊赖在桌边,还看了几眼镇妖塔的牢层分布图,后来因为陆观道许久没有出来,他便干脆起身绕到屏风后面。 此衣穿法繁琐,并非陆观道平日的简单衣袍。 只见陆观道头髮散乱,有些手足无措地扒拉着胸前的孔雀羽。 可怜巴巴一句:「大人,我……」 「……我来。」 斐守岁走到陆观道身前,耐心解开缠成奇形怪状的绳结,笑道:「此处不必打结,扣上就好了,要脱时也方便。」 「是。」 陆观道屏着唿吸。 斐守岁又说:「穿了这衣裳,你就不用去打扫了。」 「什么?这不成!」陆观道倏地握住斐守岁手腕,「那妖血……」 「明日再说吧。」 「明日?」 「嗯,」 斐守岁逃开手,拍拍衣襟,垂眸道,「这镇妖塔鲜少有仙官来,除了四象青龙府的解大人,不也只有月上君和北棠仙子吗?少一次不妨事。」 「大人。」 「怎的?」 斐守岁抬头,他看到一只若有所思的巨型犬,不由得笑出声,「北棠仙子也经常偷闲。」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我记得北棠仙子是受了送药之命,而解大人是为了看牢里的……」 「好了好了,」斐守岁微微弓背,腰封贴合于陆观道的窄腰,「别想这些。」 陆观道却言:「大人是有什么心事?」 「心……」 腰封拉紧,陆观道勐地一颤。 斐守岁:「没有。」 「大人,」陆观道若有所思地揽住斐守岁,手掌误触皮肉酸痛之处,「您莫要骗我。」 斐守岁皱眉忍着。 但身躯并未感受到异常,他拍拍陆观道的手:「骗你做什么。」 「……是吗。」 身躯笑眯眯地脱开怀抱,将外袍拿来:「你在疑心我?」 「不!」 「那不就成了,喏,穿上。」 红衣已然穿戴,斐守岁又为陆观道披袍子,束长发。 墨发在指尖穿梭,玉冠衬人如雪。 靠得很近,唿吸坠落于彼此的心尖,似羽毛一片,拂不去的尘埃。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略显疑虑的脸,他的指腹摸到他眼尾的微红。 「大人……」眼睫不停地颤。 「嗯。」 「痒……」 斐守岁:…… 身躯收回手,陆观道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红衣如血,眼眸深绿,陆观道左右看了看自己,只嫌弃道:「这绸缎,我怎么给大人沐浴。」 「我乐意你穿。」 「还是有些不方便。」 身躯挑眉,将一卷书砸向陆观道:「多事!」 第448页 书卷稳稳地落在陆观道怀中。 陆观道摆出一张「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的委屈脸。 直说:「大人到底要我做什么?」 「……」春字底下两条虫。 身躯不言语。 陆观道復又走上前,一抹赤红的影子晃来晃去:「大人,你怎不理我了?」 身躯挪过身子。 「大人?大人!」 陆观道半跪在斐守岁面前,仰头看着斐守岁,他眼睛中的花开了,还敛着露水,「是我方才说错了?大人,你告诉我可好?」 「……你。」 「我?」 「罢了。」 「大人说啊,」陆观道歪头,扯一扯斐守岁的衣角,「大人不说我就没法改了!」 「……好,那我说,你听好了,」斐守岁只好笑着,「我啊,这一辈子见的人很少。」 陆观道仔细着:「嗯!」 「或许是这样,你成了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啊?」 言毕。 斐守岁的耳尖止不住红,但还好,他未曾戴冠,墨发也够长。 长发含蓄地掩盖红晕。 斐守岁抓住陆观道的手,他看到爱人眼中有百花齐放,初夏的火烧云在花丛之间,连绵了一整片天际。 身躯又说:「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陆观道反握斐守岁的手,眼里流出止不住的期待。 「是我一见到你就开心,想着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怎么办好。」 「???」 陆观道堵塞了嗓子,在月上君那儿学来的情话全部被斐守岁击碎,乃至眼中花海都有些开得过剩。 花朵接二连三地垂下头。 补天石连忙胡言乱语:「我一直在大人身边啊,大人看不到吗?大人,大人?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妖,大人怎么看不到了!这、这……」 「……没瞎。」 「那大人为何这般说话?莫不是大人要走,走去哪里?我能否同行?」 「不走。」 「不走!」 陆观道烫熟的脸尚未褪去,他伸手划过脖颈,那根连接两人的红绳唰地出现,他道,「还在,还在。」 「……」算了。 红绳紧在脖颈,松于手腕。 身躯吞下口中之言。 但陆观道还在那里纳闷,不停晃着斐守岁的双膝:「大人是有什么事情瞒我?大人,与我说说可好。我的心牵在大人身上,大人要带我的心远行吗?大人?大人!」 一串问题围绕着斐守岁,他不想回答。可若不答,那枚补天石就会一直问,问到夜晚枕边也喋喋不休。 斐守岁好似笃定陆观道会这样,他听着身躯的内心。 身躯言:到底不该开口。 斐守岁:是。 身躯:但不开口,总觉得亏欠。 斐守岁:……是。 身躯:要不将话说完吧? 斐守岁:甚话? 不曾听到身躯思考,斐守岁便见身躯俯下,与陆观道额头相抵。 陆观道的眼眸抖擞露珠。 好近。 斐守岁的心跳跟着加快。 「你听好了。」 陆观道的喉结滚动:「嗯……」 身躯笑了下,低声言语:「……」 第214章 孔雀 听不到? 斐守岁脑子一蒙。 这算什么,明明就在眼前的声音,他却…… 同辉宝鑑,这也是宝鑑的计谋吗? 斐守岁一时语塞,却见那块黑石头的脸,倏地变红。 到底说了什么? 身躯起身笑着:「我想你该是听到了。」 斐守岁:我没听到。 陆观道:「……嗯。」 身躯又言:「怎还不起身,是要我再说一遍吗?」 「不用,不用!」陆观道立马打断斐守岁的话,「我现在就起。」 「好。」 斐守岁:……算了,估计也无关紧要。 便见陆观道愣愣地站起来,然后与身躯对视。 两人一句话都不说,就这般良久。 身躯在笑。 而陆观道的脸色愈发红,最后是同手同脚,去倒一杯冷茶。 茶水不浅,满到杯口。 可笑的是,陆观道又没拿稳杯盏,让那冷茶溅在了桌上,他还没及时反应,一愣之后,连忙去擦,但又不习惯红衣,叫着衣摆捲走了茶壶。 哗啦倾倒。 茶壶茶水碎了一地。 陆观道:「……」 身躯:「……」 斐守岁捂脸。 陆观道急着朝身躯解释:「大人,我这、我不是故意的,这衣裳我穿不习惯……」 「我知道,」身躯听罢,倦了眼帘,「我用术法復原茶杯,你再去晾一壶。」 「好!」 之后的之后,身躯的视线总是昏昏沉沉,连带着斐守岁都有些困意,止不住要阖上眼帘。 声音窸窸窣窣。 斐守岁依稀能听到修復茶盏与点炉煮茶之声,还有两人有的没的搭上几句话,其余的一切,布料摩擦。 奇怪,怎会犯困。 斐守岁想要睁开眼,但被身躯束着,动弹不得。 身躯也是懒散,说一句:「你不喜欢也要穿,我就想看你穿这件衣裳。」 第449页 为何? 「为何?」陆观道。 「哪有这么多问题,」身躯揶了下衣袖,「一天天的,不是问这就是问那儿,又不是没……」 突然煞了话,视线才稍稍清明一些。 斐守岁顺着视线去看,看到一旁不知所措的陆观道。 「对不住。」身躯。 「什么?」陆观道。 「……啧。」 「嗯?」 斐守岁:…… 这样的对话方才就听过一遍了。 斐守岁都快猜不透这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正是沉默,陆观道挠头不知时。 身躯的自言自语传到了斐守岁心中:不知他有没有去过人间。 嗯? 身躯:若是与我一样久居监牢,见不到光亮和外面的天地,岂不可怜。 斐守岁默然。 身躯:方才之言,他是听了,还是没懂?看样子…… 看到陆观道勤勤恳恳地煮茶。 身躯:看样子没有。 缩了缩脚,身躯靠在榻边,唤一声:「你要记住。」 陆观道抬头。 「明日必须穿身上这件,别无其他,明白否?」 「为……」陆观道想到身躯适才所说,立马闭上嘴,「知道了。」 「你想知道为何?」 陆观道微微仰首:「可以吗?」 「不可以。」 话落。 眼瞅着陆观道蔫巴下去,身躯笑道:「等明日就知道了,放心吧,与你无害。」 「我自然知道大人不会害我!」 「嗯。」 「大人要是害我了,那这普天之下我便无人可信,无处可去,所以大人说的我一定办到,」陆观道用力说着,低头倒茶,丝毫没有察觉身躯渐渐闭上的眼睫,「大人,这茶水还烫,是稍稍喝,还是施法晾得快些?」 良久没有回应。 陆观道转过身:「大人?」 所见一个缩着身子,将自己蜷在角落的斐守岁。 睡着了。 「……」 陆观道不再说话。 斐守岁也因视线昏暗而看不清前方。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陆观道的脚步声才靠近。 斐守岁听着动静,身躯的不安渗透入他的心识,但守岁知道这儿暂时没有危险。 不过,暂时。 便有动静,是大手一揽,抱住戒心满满的老猫。 老猫不自在地动了动,闻到身侧浅浅的异香后,才放宽了心。 迷煳着:「明日……记得穿衣……」 「记得。」 「还要带上玉扳指。」 「嗯。」 「你……」 「嗯?」声音靠得近了,是陆观道用力将老猫抱起,凑到耳边,「大人?」 老猫蹙着眉:「别走。」 陆观柔声细语:「大人我在呢,一直都在。」 「好。」 「大人安歇吧。」 感触着动作,是被稳稳放下了,而后有被褥覆上,以及陆观道轻手轻脚地离开。 寂静。 斐守岁耳边是缓慢的唿吸,没有喘病,没有堵塞之感,这是先前的他,难以想像的。 其余…… 还有陆观道的嘆息,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復又接近。 斐守岁:这厮在做什么? 但看不到任何,只有漆黑一片。以至于斐守岁的耳识被无限放大,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动静。 衣料、靴子、茶水还有……还有肌肤。 是粗糙的手贴在斐守岁额前,一句难以捕捉的嘀咕:「有些烫。」 斐守岁:病了? 听陆观道走远。 斐守岁却察觉不出身躯的异样,并非热病,那又是什么? 随后。 微凉的棉巾覆盖于额头,斐守岁跟着身躯一颤,皱眉。 陆观道低声:「大人?」 斐守岁:…… 「大人,胸口难受吗?」 身躯迷迷煳煳:「别烦……」 「好。」 原是喘病的后遗症。 斐守岁忍着睡意想要施法,捻两指之后,才意识到同辉宝鑑的压制。 老妖怪心有不悦,那湿漉漉的棉巾又盖在头上,冰凉了额前。 等到身躯的胸闷之症缓解,斐守岁也就愈发的撑不住眼睫。 很困。 那头上的棉巾换了又换,身躯被陆观道抱起靠着软枕。 身躯睡得很香,斐守岁也耐不住困意,而陆观道侧躺在一旁,给那帐中喊热的槐树轻轻扇扇。 一阵一阵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斐守岁眼前漫上一层混白,可他不想就此睡去,努力着睁眼,努力着清醒意识。 直到陆观道开始拍他的嵴背,他才实在支撑不住,合上。 合眼前,只啐一句:当是老妈子了,做这些伙计! 可陆观道听不到,还在扇风,还在拍背。 须臾。 意识混沌。 斐守岁在黑夜里,如一片漂浮不定的浮萍。 起初的夜还是宁静,守岁也睡得安稳,但渐渐地,耳边有了嘈杂之声,如炮仗一般炸开。 噼里啪啦。 电闪雷鸣。 倾倒了什么。 斐守岁皱眉,听到脖颈处锁链带来的闲言碎语:「哦哦哦!你们快看,牢门炸开了!」 第450页 「没想到那个小白蛾子还真有点本事!」 「这与她何干?是上三层那两位大人做的。」 「哪两位,我怎不知?」 「哎哟哟,就是赤龙解君隔三岔五来拧紧牢门的那两位啊,你煳涂了,连这都忘了!」 「可那两位还在牢里啊……」 仿佛能看到獐头鼠目的妖怪,手指镇妖塔高处,「你看看,还在啊。」 「哎哟喂,你真笨啊,说不定是幻术,幻术!」 「不可能,不能是幻术,守牢的槐树不就是幻术一门的行家?若是幻术,他岂能不发现!」 什么幻术? 那两位又是何人? 斐守岁狐疑,意识虽然逐渐清晰,可身躯还在朦胧之中。 又听。 「莫不是用了邪门歪道?」 「哎,你还说呢,我们的存在难道不就是……」 「快些走吧!不然等着被仙界抓吗?要是被抓住了,可有苦头吃。」 「话说,你看到那只黑乌鸦了吗?」 「你找她作甚!」 「不是找她,不是找她。我不过先前听说过,好奇罢了。」 「你可少管人家,管好你自己!」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有翅膀扇动,有走兽扫尾。 轰隆里,假山倒台,假树折腰。 斐守岁却仍旧无法动弹,无法睁眼。 妖怪们摩肩接踵,离开了名为镇妖塔的地方。 声音坠落黑夜。 有妖言:「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我们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了,为何守牢的槐树不出面?」 「说不准他也想逃呢!」 「那不对,」一只小妖站在巨石上,眺望镇妖塔最高的牢房,「我看他屋子有微微的烛光,他该是醒着!」 醒着? 怎会…… 斐守岁眼前明明只有昏黑,看不到晚春与水。 那小妖又说:「这莫不是仙界想出来的阴谋,为的就是找理由了结我们?」 「你这说的……」 「怎样?」 「到有几分……」 「简直是放屁!」一只漆黑的凶兽探出头,「有功夫等你们商讨,我早就跑了!快让开,别挡道!」 黑兽的长尾卷过巨石,让那小妖一下从石上坠落,好不狼狈。 斐守岁动了动耳朵,本想继续听些线索,可妖怪的吵闹在慢慢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声音。 一句绝望的求饶。 「大人……」 陆观道? 「大人你这是作甚……为何我身上的红衣会变成绳索……」 什么? 「大人,大人你说话啊,您理一下我好吗……」 等等。 是孔雀羽的赤衣!? 斐守岁脑内的记忆倏地唤醒,他想起游歷人间时,遇到的鬼怪传说。 说那妖界火孔雀一族最是忠贞,而用它们尾羽所做的法器,更是如牵线傀儡一般听话。且火孔雀之法器除了施术者外,无人能解,除非被困者有绝对压制的力量,不然永生永世只能背负着施术者的烙印。 怪道适才看到时,让守岁心中生疑。 可这上乘的火孔雀羽毛用来做了衣裳,还要给陆观道穿…… 思索汇聚。 耳边有斐守岁自己的声音。 说一句:「外面危险,你好生在屋内待着,见素赶到时会来解开束缚,你不必担心。」 斐守岁:…… 陆观道却咬牙切齿:「这就是大人昨日说的那些昏话吗!」 「昏话?」 仿佛能感受到身子移转,看向跪在地上,一身反骨的陆观道,「我为的你好。」 「大人若是为了我,就该把我放了!」 「哦,此话怎讲。」 「大人!您有没有想过,镇妖塔如此大的动静,为何仙界到现在都没有派人来查?若是考验,难不成这损失要大人您扛……您不会想着一人扛责,一人背着……」 话却不说了,陆观道的语气渐渐哽咽,最后吐出,「大人,你笑什么,我猜对了是吗?」 第215章 文剑 「……没有。」 「大人,你撒谎了。」 「哼,」身躯甩袖,「撒谎又如何。」 「大人就不怕我挣脱了衣裳……」 「挣脱?」身躯笑了声,「以你的术法境界,绝无这种可能。」 听罢。 陆观道轻笑,他跪在地上,垂了头,口内喃喃:「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斐守岁的心忍不住想去看,看一看那逐渐落寞的声音。 可。 黑暗破不开。 老妖怪凝眉。 陆观道又说:「我不信。」 斐守岁:…… 「大人,我能冲出这身衣裳,」陆观道的眼神变成笃定,他道,「我也不信大人会抛下我。」 咽了咽。 身躯沉默。 陆观道扯出一个笑:「大人,你的眼里明明有不舍,明明是不忍心。你不忍心看我受苦,所以用这红衣束缚我,对吗?大人,我们朝夕相处如此之久,您又为何不相信我?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什么都会做,什么……」 「我要你好好活下去,不准冒头,你做得到吗?」 「什……」 第451页 「若是我在你面前被仙界的仙官斩下头颅,你又当如何?」 视线在话语里慢慢清明。 斐守岁看到模煳的小屋,泛着幽暗的光,而地上有个全跪的红衣儿郎。 陆观道一对墨绿的眸子,带了血丝。 「我只是想……」身躯深吸一口气,「罢了。」 「可是大人。」 「不必再说。」 「大人!」 看着身躯要走,陆观道踉跄着想起身,却被火孔雀束缚,狼狈倒地。一身红衣扑灰,袖中的玉扳指滚落。 发出微亮白光。 石头垂眸看了眼莹亮之光,光正从玉器蔓延,包裹他的身躯。 像是地母久违的怀抱,抱住失乡的孩童。 陆观道一愣,颤着声音:「就连这个都是,都是大人的棋子吗?」 身躯顿了一步:「嗯。」 「这有何用?莫不是为了阻止我跟在大人身后?」 见身躯拿起银剑,陆观道眼前划过一抹鲜艷的红色剑穗。 陆观道极尽仰头,唤了声:「大人!」 「呵。」 「大人你可知,只有『文剑』才用剑穗?」 「……」 「见素仙君给你这把剑,不就是在说!咳咳咳,在说这……」 「这场闹剧,不论文武,只论高低。」 话了。 身躯头也没回地推开了门,那浩浩荡荡的妖邪瞬间炸开了锅。 说着什么。 「啊啊啊啊,那个走狗,那个仙界的走狗醒了!」 「救救我,我身上还有仙界的追踪术法,要是锁链横穿了我的身躯,我不就死了吗!」 「追踪术?难道逃出去的没有吗!」 「快跑吧!」 「快跑吧……」 「救救我……快来救……」 「谁?谁又能救谁呢。」 斐守岁看到身躯拔出长剑,念诀一句,镇妖塔的锁链就倾巢出动,困住他的脖颈与手腕。 至于脚踝…… 脚踝处已经变成玉镯。 斐守岁心内一紧,身躯与他一样刺痛。 但来不及了。 身躯站在高处,看着涌出的妖邪,只道:「尔等竟敢越狱,那就休怪我长剑无眼!」 说得冠冕堂皇。 正是挥剑之时,后头挣扎的陆观道喊了声。 「大人!」 身躯停下。 「大人是否在数年前,就知道了今日?」 「……」默然。 「大人……大人不回我的话,看来是了。」 身躯不作答。 只见他挥剑执手,从镇妖塔的巨石上,如翩翩的白色蝴蝶,坠落乌黑的妖众。 袖随风起,白衣银剑现古槐。 声于妖落,红穗赤血染青苔。 陆观道的声音却挥之不去,留于身躯耳边:「大人是否还与见素仙君商议了之后的去处?大人,不是还要我的吗,怎么大人……大人为了什么?大人,我想不通……」 话语中。 银剑横穿妖兽,鲜血溅在斐守岁脸上,还冒着热气。 身躯愈发斩妖,那血就愈发开花。 血在白衣上生长,长成一朵朵大红牡丹,直到让衣裳从雪白成了赤色。 陆观道还在碎语。 说。 「大人,这是你教我的术法,用些许妖力附着于身侧,就能一直停留。大人想知道,我是何时念咒,又用在何处吗?」 身躯哼了声。 「是大人近日总梦魇,我便存了些暖话放在里头,想着我就算睡着了,大人也能听着声儿,不必在梦里担忧。大人,你眉心的那颗红痣,是镇妖塔的追踪术,你知自己逃不掉,何故……」 长剑不眨眼,仅是片刻,斩妖于脚下。 妖的尸首沤出恶臭,妖的惨叫黯淡了剑穗。 身躯抹开脸上的血珠,回了一句:「逃不开,你便也不逃了?」 锁链丁零。 身躯每动一下,镇妖塔的阵法就震怒一次。 那玄铁的、冰冷的锁链,落下一只只干瘪的妖尸。 尸首坠在地面的那一刻,散架,扑灰。 身躯一甩剑身,妖血刺红了半面巨石与脆生骨骸。 陆观道却问:「那大人要逃去哪里?大人能告知我吗,大人能否让我去……去人间找您。」 「你?」 身躯没忍住,问了一字,他好奇这陆观道,为何知晓他要投胎凡尘。 「猜对了。」 猜? 原是猜的。 好似能看到陆观道的苦笑,他低着头落寞了眼神,续道:「不然还能逃去哪里?只有人间了,只有大人常与我说的人间,才是最该嚮往的地方。」 确实,斐守岁不生于妖界,所归之处仅剩人间。 老妖怪垂眸,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在他眼底溢开。 沉默还没生根发芽,在杂乱的攻击之中,他感受到术法重压。 银剑一挡,微挑眉看去,压力来自一只黑色乌鸦。 那黑乌鸦,正在巨石柱上啃食妖尸。 熟人。 是梧桐镇唐宅兇案的幕后推手。 而乌鸦也看到了斐守岁。 斐守岁的情绪被他压下,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宝鑑里头还有他尚未了解的过去。 于是凝眉。 第452页 与乌鸦对视。 乌鸦略了眼斐守岁,便龇牙咧嘴,炸开羽毛。 此时,身躯也已经顾不得陆观道所说。眼下情景,那些下层的妖怪逃则逃死则死,那么能站在他面前的…… 都是极端的穷凶之徒。 乌鸦嘴里嚼着妖兽尸首,眯了眯漆黑的眼:「守牢人?」 身躯笑道:「不然?」 陆观道在耳边:「大人!您没事吧!」 「别吵,」身躯仰首,冲着乌鸦,「你怎么不逃?」 「呵,我不傻,」 乌鸦捂住嘴,一双看不透的眸子,望向早被妖血染透的斐守岁,「大人给我的髮钗我还记得,我不阻止大人,大人也别阻止我。」 「……你要作甚?」 「他要做甚?」 熟悉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身躯勐地回身警觉,他看到同样浴血的白狐花越青,正手提头颅,舔血而笑。 花越青的脸模煳成团,一会儿幻做女子,一会儿又成了男子。 是人山人海,诡异又多变。 听花越青说道:「不就是想吞噬同伴,增进修为吗?」 狐狸艷红的指甲,正与斐守岁的眉心痣唿应。 乌鸦咯咯乐了几声:「那有谁会和你一样,为了个仙官娘子,在这儿痴留。」 北棠? 「总比你孤家寡人,没个念想的好。」 「怎的了,仙妖之恋何时能被王母认同,做那艷羡眷侣?」 「比起这些,你才是丧家野犬,嘤嘤狂吠。」 「丧家?白狐狸,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究竟是谁丧了家,谁又撒泼打滚!」 一鸟一狐,说着说着,剑拔弩张。 斐守岁:……花越青怎么到哪里都能跟妖吵起来。 花越青啐一口,丢下不知名妖怪的头颅,往身躯处看:「大人,你不去追罪魁祸首?」 「是说那只白蛾子?」身躯不敢放松警惕,带上笑脸。 「大人不会觉得只靠她一人,就能谋划这样的荒唐事吧。」 心照不宣般。 身躯与乌鸦一同装傻:「还能是哪路妖?」 「……切,想套我话,」花越青便仰头,沖那小屋之下的牢房耸耸肩,「大人还不知道吗?」 斐守岁思索着,既入同辉宝鑑,必有他此生不知的事情,莫非就是那牢房的两妖? 何处的大妖,藏得如此之深。 黑乌鸦嘻嘻笑道:「我看啊,今日之事与那两位无关,或许是仙界的自导自演,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说得倒不错。 但是从未露面的他人言中妖…… 身躯皱眉,透过锁链与妖尸,他看到小屋之下,灰濛濛一片。 花越青眯着眼,走到身躯旁,惑言:「大人,你难道不知那牢中妖邪?」 一只白乎乎的狐狸在身躯背后游来游去,惨白的狐狸嘴脸奸笑不停,眼珠灵动,一转又一转。 「要不小的带大人去看看?」 狐狸爪子抓住了身躯的肩膀,「或许这样大人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还有……」 话还没说完。 黑乌鸦蓦地一瞪眼,哈气道:「没用的遗腹子,还不快把你的爪子松开!」 「哼,你凑什么热闹!」 花越青受到威胁,立马后跳数步,脸上的狐狸毛拧在一起,「不就送你一只髮钗,瞧把你宝贝的。」 「总比你『鹊桥相恋』要来得好。」 斐守岁:…… 身躯不搭理一黑一白的斗嘴,他也知道两妖不会大动干戈。 抽身离开满是血腥之地,打算前往所谓两妖的牢房,但花越青拦住了斐守岁。 那时候的白狐狸还尚有一丝的意气风发:「大人,我就当是替北棠积德,劝你勿去。」 黑乌鸦也在后,边梳羽毛,边言:「那是仙官该管的事情,大人不如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足,该伤的伤,该『死』的『死』。」 「你们……」 「嗯哼?」花越青。 身躯后背手,斜了眼两妖:「不怕吗?」 「怕……?」 花越青与黑乌鸦对视。 一瞬之后。 白狐狸捧腹大笑:「都这般境地了,怕有甚用。难不成怕了,就能让我惨死的爹爹活过来?」 说到亲朋,黑乌鸦就扁着嘴不作声响。 斐守岁被花越青的话噎住,也不知如何开口。守岁心想,为何面前之狐如此大变,与海棠镇截然不同。至少在未来,花越青不会拿青丘的君主开玩笑。 难不成……这镇妖塔还有未看完的事情? 也是。 一条条线索指向了牢内大妖。 守岁与身躯的视线落在远处,那没有动静的深灰。 花越青却在后:「大人别看啦,这儿无人能敌得过他们。」 「你怎知?」 「我?」花越青笑着上前,狐狸爪子一指,「大人没发现那间牢房的不对之处?」 不对? 身躯透过云雾,看到。 是暗灰色的门,湿漉漉的石头。窗子里,栏杆后,点有一盏昏暗的豆油灯。 无甚特别。 花越青见斐守岁没有察觉,努努嘴,冲着黑乌鸦大声:「这些事情还得当鸟的清楚!」 黑乌鸦瞥了眼:「上三层的锁链。」 第453页 锁链? 黑漆漆的链条悬挂在空中,若隐若现。 斐守岁细细看着,忽然,身躯的心声坠在他耳边。 是一句:「这间牢房没有阵法束缚?!」 第216章 错过 怪哉。 为何那间牢房失了术法。 斐守岁听到身躯心中喃喃:「这镇妖塔每一处锁阵都与我相连,若是替换,我怎会没有察觉?且听方才妖邪所言,赤龙解君隔些时日就会来拧紧牢门。所以,至少一月之前,阵法才被动的手脚……」 「等等。」 身躯倏地清明视线,心中只问:「为何赤龙一族要来镇妖塔?那两大妖又与解君何干?」 疑问之后是长长的寂静。 目前,斐守岁只知燕斋花灭了谢义山道门,而谢义山的师祖正是解君…… 燕斋花…… 好似有什么东西忘记了…… 身躯沉默之时。 斐守岁眼前,铺开了一面面名为「梅花镇」的帷幕。 幻术。 是荼蘼幻术。 不管在哪里,都好似有荼蘼的踪影,甚至整个镇子,都是一场大梦。 还记得百衣园内,幻境青阶,斐守岁与陆观道曾看到谢义山的过去。 道门被灭,倾盆大雨,解十青迟来,解君执枪向……燕斋花。 定是说了什么,一句…… 一句「师姐」?! 斐守岁倏地睁开双眼,他记起燕斋花提到的这段师门关系,只是后来场面太过混乱,他又要点魂救人,便忘了有这么一出。 既如此,能让解君多年惦记的大妖…… 莫非是燕斋花的师傅,解君该唤一声「师叔」的人物? 可。 斐守岁记得解君她……并不承认所谓「师姐」。 而且,此时的身躯对于这些一无所知。 只见身躯提袍,打算一探究竟。 黑靴踏地,白衣染尘,刚没走出去几步,斐守岁尚在思虑之中,那镇妖塔大门突然一声巨响。 响彻了众妖的戒备。 动静很大,好似整座高塔从天界坠下,砸入人间。 老妖怪凝眉稳住身形,朝大门看去,他看到一袭绯红衣裳,背手甩剑而来。 是银剑,不分文武。 顾扁舟身虽绯红,但妖血早染的他外袍黏煳,他只掠过一眼狼藉,冲着斐守岁:「逃出去的妖怪有北棠仙子处理,你可有伤着?」 「……并无。」 看来花越青是等不到北棠了。 身躯笑了下,很自然地接受了面前突兀的顾扁舟。 「接下来要做什么?」 顾扁舟也没有解释方才的动静,他长剑一指,剑刃于镇妖塔高处牢房:「请君。」 入瓮。 好像那动静是早早约定好了的,不必多言,不必挂怀。 可花越青不乐意。 白狐狸晃了晃耳朵,阴阳怪气:「脏活累活都让我家北棠干了,你们这群仙官真是金贵。」 「……」顾扁舟。 「哎哟,这般看我做甚。我替你们杀了妖邪,自然是有功可抵,到时候别把我也算进逃跑的名录里。」 顾扁舟听罢:「北棠仙子一事,王母已知。白狐狸你猜猜,那群执法的天官会如何处理北棠?」 「你说什么?」 「呵,不过可怜了北棠,是她自愿投入人间,歷尽千辛磨难,为了赎你的罪……」 「你闭嘴!」花越青怒目圆瞪,狐狸尾巴全部炸开,「假的,我才不信!」 顾扁舟沉默,走向三妖。 黑乌鸦落井下石:「哼哼哼,还不信呢。我一早就说了,今日来的仙子并非北棠,你还将我打伤,白眼狐!」 「并非?」身躯。 顾扁舟颔首:「北棠仙子被王母施了追踪与喘病之术,断不能再入镇妖塔。」 「那今天……?」花越青。 「今日来的两位是我座下仙娥。」 怪不得…… 身躯看向花越青。 花越青已然紫涨了脸,怒火中烧。 但顾扁舟仍在火上浇油,添柴一句:「连最简单的幻术都认不清,真真枉费了青丘名号。花越青,你知晓自己的回头之路,是被谁断送的?」 「回头之路……」 花越青耻笑,「我挥拳冲着那坐骑之时,就已经箭在弦上,没有反转余地了。」 顾扁舟默然。 黑乌鸦却率先发现不对:「可我听着,大人倒是话中有话。」 「哦?」 「我们若没有利用之地,大人为何还要多留这半炷香的时间?」 「……」 看到顾扁舟脸上的笑意,乌鸦便知是猜对了。 她转头与快要发癫的花越青:「清醒点遗腹子,你惹的又不是什么大鹏鸟。」 「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怎的,青丘的公子现在连是非都不认了?」 花越青屏气,他听出了黑乌鸦话里的一丝好意,只好强行耐下脾气,与顾扁舟:「仙君大人意欲何为,不如开诚布公,方让我这样的蠢货明白道理。」 是咬牙切齿,脸上还有不甘的抽搐。 顾扁舟笑了下。 身躯执剑默默退到一旁。 「我知晓你们。」扁舟。 「哦?」 「你们心中都有执念,我想……」顾扁舟边走边说,「不如做一笔买卖?」 第454页 「买卖?」 花越青嗤鼻不屑,「与您做买卖,只赔不赚。」 「可你们没得选。」 「……啧。」 看到顾扁舟手上的长剑,那剑剑柄处坠了一颗赤红宝石,与斐守岁眉心,花越青指甲的颜色如出一辙。 花越青自然不是傻子,看出来了,但死狐狸皮硬:「真是好笑,这般还算筹码?」 黑乌鸦默不做声,她见着笑面虎见素,又看向白狐狸,心里的算盘一珠一珠砸入斐守岁的心识。 听乌鸦心中道:「虽说是赔本的买卖,但我早选了这条路……也罢,就看花越青拉不拉得下脸。」 而花越青之声,说的是:「奶奶的仙官,逼我父母,又来要挟我,真是无耻!」 斐守岁:…… 黑乌鸦:「不过看狐狸的脾性,想来也答应不了。」 确实。 以花越青心性…… 但还是同意了,不然何以在薛宅遇到他,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没有脸皮的环儿。 斐守岁饶有兴趣,想这顾扁舟究竟要什么交易,以及在人间时,又为何是他前来捉拿花越青。 若是交易,人间的乌鸦怎会不识得斐守岁? 谜题剪开缝合,老妖怪冷眼打量两妖一仙。 那仙笑眯眯的样子,愈发不像先前送石的顾扁舟。 顾扁舟笑道:「一个想报仇,一个妄续缘,都是简单的心愿,只要你们办妥上苍所交代之事……」 看到花越青先咽了下。 顾扁舟用四字结尾:「自可了愿。」 但黑乌鸦谨慎,只说:「凡是好处,必有取捨,不知大人要让我们捨弃什么?」 「你倒是个明白的,」顾扁舟背剑,「那便二选一吧。其一,忘掉我方才所言,投入人间后达成目的者,赢;其二,记得我所说,但不论输赢皆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黑乌鸦冷笑:「这不就是要我们捨命?只不过第一种还有活的可能,却无赢的机会。」 「你岂能这样想,要是幸运,目的达成也算赚了。」 「……」乌鸦沉默。 斐守岁:记与不记…… 原来花越青的结局早有定论。 那么黑乌鸦,选的便是第一? 良久之后,黑乌鸦启唇:「既然大人都递了请帖,我岂能拒绝。」 转过头。 看向那犹犹豫豫的狐狸。 黑乌鸦嘲讽一句:「无胆无识。」 「你!」花越青龇牙,「臭鸟,你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还敢随意答应?」 「怎么,你想现在就死在这位大人的剑下?」 银剑一转,正正巧照出花越青一张狐狸嘴巴。 花越青「啧」了声:「真是霸道……」 「这是上苍恩赐的机会,花越青。」 「好一个机会,」花越青抱胸,「既然池姑娘都打了头阵,那我便顺她的意思,应下来。」 池姑娘? 黑乌鸦眼神一滞,像是被人唤了乳名,入耳是惊喜,随后是慌张。 花越青便笑:「上回听那些小妖说你梦中之言,总唤着什么『姐姐,是池家和唐家有愧于你』,『要不是池老太爷非要你嫁,你岂会落得这般下场』,想来你也是这个姓氏。」 「……多管闲事。」 「猜对了不就好。」 「还拌嘴作甚?」 顾扁舟往旁边一侧,掌手拟一「请」字,他打断两妖之话,只说:「早去早成。」 请的是将来祸乱人间,却失去记忆,害死姊姊的黑乌鸦。 请的是记得往事,但无力回天,最后送走棠花,自己散成灰烬的白狐狸。 还有…… 那一袭失了挚友亦或情缘的绯红。 如散开的戏曲,各唱各的悲。 唯独戏剧的主角站在边缘幔帐下,淡淡地看。 斐守岁想起海棠镇的那个顾扁舟,显然那会儿的扁舟,不知此时约定。 看来入凡尘时,他也被抹了记忆。 术法泠泠动,在长剑旁结成含露的蛛网。 黑乌鸦先行一步,接下了轮迴。 而花越青还在犹豫,他犹豫着伸手,犹豫着已经被註定的将来。 就好像他总错过北棠。 但最终,任何挣扎都不復存在。 蜘蛛的网缠绕,绕住白狐狸的手。那蛛丝不紧,却一层又一层地拖拽,直到将狐狸困入灰白的茧。 茧又韧又重,窒息了心肺。 须臾。 茧散,术法成。 黑乌鸦眨眨眼,看着那很快消失殆尽的白丝,笑说:「这样就算带着天命了。」 「那这天命也是够好笑的。」 被花越青顶嘴,黑乌鸦懒得反驳,她转眼恭维顾扁舟:「大人,您还没说要我等做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从良呗。」 黑鸟瞪了眼。 顾扁舟轻笑道:「我要你们在人间作恶。」 「作……?」 「大人这个要求真是……」匪夷所思。 顾扁舟抿唇轻笑,他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自然知道为何如此。 两人心照不宣。 于是,扁舟解释:「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难不成你们已经忘记了在人间的『看家本领』?」 「哎呀,岂能忘怀?大人可算是找对了妖,」花越青侃谈,「这位池家姑娘的『光明事迹』,大人应该比我清楚,作恶是她的专长咯。」 第455页 黑乌鸦:…… 心声流入斐守岁耳中,那乌鸦啐道:真不明白,为何一个天上仙娥会爱恋这么个蠢货! 花越青:「这般与大人扯上了干系,大人往后可会在轮迴镜中照料我们?」 这个「们」说的是北棠,而非黑乌鸦。 黑鸟撇撇嘴,不想与之理论。 顾扁舟便答:「你若是把事情办妥了……」 话卡一半。 仙的眼睛注视白狐。 花越青被看的不自在,他吐了吐舌,耸肩:「本狐又不聋。」 第217章 区别 等这一切的事情安排妥当,那位执剑的绯红才朝槐妖走去。 绯红丢下两妖,他将长剑收拢,似笑非笑。 一身红,点过了妖尸。 银剑碰到头颅时,头颅震动,好似在排斥。 身躯看了眼那把没有剑穗的剑,他也同时背过手,侧挡剑刃。 对视。 两人嘴中的客套之话还未脱出,忽然,从上方牢房再一次传来崩塌之声。 声音是从上空坠落,直断头颅,跟之前顾扁舟的动静截然相反。 这般巨响,惹得身躯来不及躲避,好不痛苦。 毕竟是守牢人,镇妖塔的所有,都会通过锁链影响身躯的心肺五识。与身躯同感的斐守岁,更是耳鸣阵阵,险些双眼一黑就要呜唿了去。 而那巨响,来自上三层的牢房,两位大妖所在之地。 顾扁舟见状,想要伸手去扶斐守岁。 斐守岁却默默避开了他。 绯红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只得缩回,復握住剑柄:「没事吧?」 正巧。 斐守岁同时听到耳边传来陆观道的声音。 声音是沙哑的,担忧一句:「大人,您……没事吧?」 想来小屋离牢房更近,陆观道受到的影响远远比守岁严重。 便听身躯回:「无妨。」 陆观道和顾扁舟都松了心。 身躯又补上:「你可有碍?」 「我没事!就怕大人阵法相连……大人?」陆观道说着说着,就加急了语速,「我方才听到大人嗓子有些不对,大人可是伤着了?我不在大人身旁,大人您……大人还是放我下来吧,这样我还能求个心安,大人?大人您听到没?大人!」 顾扁舟仅两字:「无碍。」 斐守岁:…… 但身躯只注意到陆观道所说,不由得笑了下:「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此话出。 旁边绯红一愣,看到身躯如沐春风的表情,他先是紧了眉眼,随后就猜到了缘由,上前笑谈:「这是捨不得了?」 斐守岁:? 身躯:「……」 顾扁舟:「他知道吗?」 「猜到了。」 「猜?大人,你在说什么?」陆观道。 身躯:「没说什么。」 顾扁舟笑眯眯地看着身躯,身躯回他一个白眼。 「不过也是可惜了,」这回是传音,顾扁舟背过身子,「这红线千辛万苦地牵上,如今又要分隔两地,望穿秋水。」 身躯冷着脸。 「也罢也罢,有缘自会相见。」 顾扁舟执剑,俯瞰因巨响缩在地上的白狐狸,他讽道:「青丘的狐妖,何时这般胆怯了?」 「我!」 花越青抱着头勐地抬起,但余震刺激,他只好再一次压住狐狸耳朵,「你身上又没有锁链!」 黑乌鸦也敛了翅膀,默不吭声。 「时候也差不多了,请吧。」 「……」 花越青哆哆嗦嗦地站起。 可嘆此时,牢房又是一阵响动,伴随着锁链碰撞石壁之声。那只白狐狸立马变回原形,是小小一白糰子,躲在黑乌鸦脚边瑟瑟发抖。 黑乌鸦:「?」 花越青怕得滴下泪珠:「狗娘养的……」 身躯也因动静受到影响,他咬牙,心里头啐一口:「见素,这是你搞出来的动静?」 「我?」顾扁舟紧了衣袖,「不是。」 「什么?」 绯红衣裳回过头。 两人相视,心有灵犀。 身躯传音:「仙界没告知你?」 「并无。」 「那看来……」 「呵,那群老狐狸。」 「你也被骗了。」身躯。 「被骗又能如何,」绯红手中长剑一亮,他将目光落在镇妖塔大门上,「还不是苦哈哈地卖命。」 「哼。」轻声。 身躯跟着顾扁舟,执剑看向大门。 一旁的黑乌鸦见状,察觉不对,她悄悄地把花越青提熘起来,小声但又让斐顾两人听到:「做好扒皮抽筋的准备。」 「哈?」 话落。 巨响再次袭击。 顾扁舟倏地幻出阵法,将他与身后三妖包裹。 好笑那白狐狸刚变成人形,復又缩了回去。 一只炸开的白色毛线糰子,打颤道:「大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 「闭嘴!」顾扁舟板着脸,「接下来的好戏,你们几个都不许出声!」 听罢。 黑乌鸦立马捂住花越青的狐狸嘴巴。 花越青:「#*@#%……」 狐狸的尾巴垂下,垮起个臭脸。 「知道了。」闷声。 狐狸话后。 第456页 一阵青烟从镇妖塔大门处喷涌。 烟雾滚滚,缭绕之下,是伸出雾外的一只只玉手。 玉手戴着五光十色的镯子,祂们拍散大雾,合拢雾中水汽,将镯子的光彩落满地上斩首的妖尸。 缓缓。 青烟与手,缓缓笼罩镇妖塔这方寸之地。 好似在镯子的光亮里,妖尸也有了温度。 那手儿的眼中没有高低贵贱,祂们在地上攀爬,黏住了尸首,带着一路血红的手掌印。 叮铃。 叮铃铃。 镯子碰撞,像极阴曹地府催命的铜铃。 花越青见状,狐狸毛一根根拔起。 顾扁舟冷笑一声:「何须劳烦您大驾光临。」 何人? 斐守岁想看清雾气与玉手后的神明,是否与他心中的设想一致。 可,就在此时,他双目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斐守岁:…… 听那绯红:「这种脏活不劳您动手,让小仙处理便好。也不知是哪个仙娥在您耳边嚼舌根子,让您担忧起这腌臜之地。」 神明不语。 亦或者是,同辉宝鑑的幻术让斐守岁听不清神的语言。 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手在移动? 酷似蜘蛛脚的玉手,又站在哪具妖尸上。 斐守岁看不清,耳识却有花越青的心声。 还没被磨平稜角的白狐狸,颤巍巍道:「虽早知那两位的身份不同寻常,但这也……」 蛇尾女娲? 「真是开了眼了,为的个妖怪踏足这般地方……」 声音开始模煳,亦近亦远。 斐守岁侧耳,试图听得清明些,但花越青越说越胆怯,最后只剩狐狸嘤嘤的低鸣。 在怕什么? 为何白狐狸都怕成这样了,身躯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 顾扁舟的传音落在斐守岁耳中:「径缘,这位大人最独特之处,就是祂的术法。与你一宗,乃幻术,能让入幻者看到心底害怕的人物。」 「嗯。」 「你不怕?」顾扁舟笑着,「要不猜猜,我看到了谁。」 「是……谁?」 「自然是人形豹尾,虎齿蓬髮似戴胜的那位。」 这? 斐守岁想起先前翻阅的古籍,就是顾扁舟唤名「西山居士」时,在文中摘录的一段:「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髮戴胜,居于崑崙……」 顾扁舟见到的是西王母? 他怎会害怕? 等等,莫不是解十青,与解家人有关?还是解十青的胞弟花越青? 猜不透缘由。 顾扁舟又传音:「前些时日,她老人家说要收只坐骑,便看上了青丘的狐族,那会儿我提了一句『不成』,就被记挂到现在。」 斐守岁:……原来如此。 但千年之后,青丘的狐还是成了神的座下。 顾扁舟:「你看到了什么?」 「我?」 斐守岁:我什么都看不到。 却听一旁的花越青低低的喉音:「瑶池金母……」 也是同一位人物。 那黑乌鸦? 黑乌鸦一点声儿都没有,静得好似查无此妖。 在浑黑的视线里,斐守岁在思索周身之环境,他想把注意落在沉默的乌鸦上,却被身躯所言拉回。 身躯吐出一词:「我看到了……蛇尾,莲花座还有垂眼的……」 黄沙。 斐守岁心嘆,还能是谁,是从梧桐镇开始就一直存在的神。 守岁虽然看不到,但他还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中只想: 幸亏眼前一片漆黑,不然叫他直面神的本貌,恐怕也会和花越青一样哆哆嗦嗦。 亦或者如乌鸦,哑口无声。 顾扁舟听斐守岁之词,传音回:「你怎会害怕那位?」 「……」身躯摇头。 「罢了,」顾扁舟站在三妖之前,面色不改,「不知您要寻什么?」 神应当是开口了。 顾扁舟又说:「怕是寻不到了。」 可斐守岁耳中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顾扁舟的独角戏。 「这件事小,您大可全权交给我管。」 什么事? 「您不放心?」顾扁舟笑道,「那便找个人来督促。等等,您说什么?」 语气渐渐急躁。 「这不成!」 哗啦啦,镯子坠在地上。 顾扁舟甩过银剑,好像拦在了斐守岁面前。 「如此行径,有违天规!」 「小仙……小仙只是实话实说,您想要的小仙……什?」 又落寞了。 那银剑哐当一声,砸碎了地上妖骨。 正巧这会儿,神明之言,流入斐守岁的耳识。 说的是:「那就听吾的,让槐树落入人间西南,那一座死人窟中受罚吧。」 话落。 挡在面前的一抹绯红,无可奈何地俯身。 半跪。 这在斐守岁面前从未折腰的顾扁舟,不甘心地低下了头:「是……」 是死人窟。 斐守岁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 对了,先前宝鑑中,身躯就对着月上君说过,下辈子的伊始便是死人窟。 这算什么? 是巧合,还…… 思绪在旋转,斐守岁脑中的回忆如绳索,穿过,打死,解开,復又留痕。 第457页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渐渐明朗的视线。 灰白的光亮,扑面的青烟,还有一位位穿着华丽的仙子。 光在眼前的那一刻,守岁用手背挡了下。 好亮…… 那些仙子正冲着他笑。 笑意不达眼底,可怖得很,又穿得好看,便失了真,颇像一位位能动的人偶。 人偶…… 燕斋花。 她去哪儿了? 斐守岁愣愣地看,口内滑出一句:「破牢之人何在?」 绯红颤了下。 而神垂眼,在青烟之后:「去了山高白雪皑皑地。」 「不曾听过。」斐守岁。 神的话穿越千年与宝鑑:「那是天尽头,天的终极。」 「雪原松柏吗?」 斐守岁抬眼,他的视线翻越躯壳,见到神明一面慈悲的脸。 那张脸在告诉他,祂非蛇尾。 但。 又能是谁。 皮囊之下,总看不清面貌。 身躯与斐守岁一同启唇,千年与未来所问如出一辙。 「您是谁?」 短短一句,扑空了时间。 顾扁舟不语。 两妖转头。 而身躯仰首:「小妖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凡间。」 神:「……」 「就算惩罚……」 声音又在变轻。 好像自从遇到陆观道,那部落夕阳之后,这同辉宝鑑就失了稳定,总模煳,总摇摆。 这会儿是看得见了,却无法捕捉神明的低语。 能说什么? 斐守岁想起陆观道的那句「怕你受苦」。 是否那场黑暗还没有褪去,还围绕在守岁身边,把苦的与痛的,都掩盖。 所以斐守岁看不清面貌,听不到声音。 第218章 负伤 但斐守岁不想就此藏在他人身后,无论是谁,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他自会一步一步走下去。 老妖怪咬牙,捻两指,试图冲破宝鑑之外,陆观道所设下的术法。 同辉宝鑑确实无解,但是陆观道的把戏,斐守岁绰绰有余。 他一边捻指,一边跟着身躯笑对神明:「您大慈大悲,怎会不怜悯小妖。」 神:「……」 旁边,那个站起身的顾扁舟,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落在斐守岁眼里。 斐守岁沖他笑了下。 顾扁舟着急传音:「径缘,看在这些时日的份上,听我一句劝,不要自毁前途!」 「这些时日?」 「你不是早知我并非……」 「是,我知道你不是他。」 「所以径缘你……」 分明知晓神能听到传音,可顾扁舟还是继续说了。 说一句:「径缘,你在怨我?」 神垂着眼。 身躯干脆开口:「我没有怨你,见素。」 「那便听我的话,将不甘之言吞进腹中!」顾扁舟立马转头,拱手于神,「大人,这守牢之妖不明规矩,还请大人多多海……」 话未落完。 青烟之后走出一个衣带飘飘的仙娥,让顾扁舟煞了嘴中之言。 顾扁舟睁大了眼,连眼睫都在颤抖。 这女子似曾相识。 斐守岁也认得,在小屋的陆观道也见过。 一头乌黑的发,却不绑麻花辫,连白衣都褪去,一身重彩的华服点绛唇,衬得原本衣装寡淡无味。 是荼蘼。 顾扁舟咽了咽,声音不復稳重:「大人您……」 意欲何为。 神却如金塑,含笑凝视。 只见荼蘼款款而来,走向一妖一仙。 做仙的愣了声儿,那根月上君的红线突兀在他与荼蘼之间。 而是妖淡然了脸,就这般看着荼蘼花失真的面皮。 假的。 斐守岁与身躯同一时间确认,但顾扁舟好似没有看清。 好似青烟浓雾捂住了扁舟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得了,什么都读不透了。 「你……」顾扁舟伸出手,「你怎……」 假荼蘼停下脚。 一张神性盖过妖气的脸,有白珍珠遮掩泪痕。 她说:「你抛下了我,好残忍的心。」 斐守岁:……这一劫莫不是见素的? 那个适才还慷慨激昂的绯红见素,已然失了魂,将规劝斐守岁的话抛之脑后。 假荼蘼又说:「那天你怎一去不返,你就这样走了,叫我如何养活那群孩子?你害得我好惨好惨,六月飘雪的天,连口粮食都没有。」 斐守岁:看来是了。 是顾扁舟的一劫。 知道幻术的身躯默默看向神明。 神明的脸模煳,即使高大,也不如方才威严。 难道…… 神也是假的? 怪哉,如果是假,为何顾扁舟识不出来? 而此时,顾扁舟早已看着荼蘼,双眼失神。 斐守岁:…… 身躯见状,用力咳了声。 顾扁舟这才缓过神,甩开痴望,将嵴背挺直:「这位仙娥,我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仙娥口中之话从何而来?」 对了,月上君说过,顾扁舟成仙时忘了荼蘼,而那红线仍在。 可怜了荼蘼,一人受情障折磨。 不过面前也非苦主。 身躯眯着眼,背手收了长剑,将腰间纸扇抽出。 第458页 心中只道:「既是幻术……」 斐守岁:必有破解之法。 假荼蘼蹙着眉:「你忘了我?」 但「负心汉」见素,不明所以:「仙子莫要打趣。」 「你岂能忘了我?」 假荼蘼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宛如一段事先布置好的法阵,只是自顾自地说辞,说的是:「早知你们男人是这样的货色,我就不会轻信于你,还让你一人下山去找口粮。我可是看到了呢,看到仙界的仙官来找你,而你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也算潇洒,好似没我这个人,也忘了庙里的孩子。」 顾扁舟:「……什么?」 「噫,你傻了?」 顾扁舟凝眉,他的心中没有这段记忆,也就当假荼蘼说的是蛊惑之言。 他绕过了假荼蘼,对神说:「您不必考验我。」 「考验?」假荼蘼努努嘴,「我在与你说话,你怎么扯东扯西,一点都没把我放在心上。」 「……」 顾扁舟斜了眼假荼蘼,又看向身躯。 槐树妖是幻术的好手,师承于月下红娘,这点顾扁舟知道,也便沖斐守岁使了眼色。 身躯默然,只传音:「幻术。」 「但我却看不出来。」顾扁舟。 「显而易见。」 「嗯?」 「沖你来的。」 「哦,」顾扁舟冷笑,他这才放宽了心,「这么说,这个『西王母』也是假的?」 身躯没有挪动视线:「或许。」 「不要给我摇摆的回答,径缘。」 斐守岁:…… 顾扁舟背手执剑:「假扮神使的下场,我应该同你说过。」 「我知,但是……」 「但是什么?」 「见素,你有没有想过,仙界这般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出现冒牌货?亦或者……谁放的行。」 绯红那只握剑的手松了松。 身躯又道:「镇妖塔所在之地,戒备森严,又有天兵天将层层把守。北棠仙子曾与我说过塔外之事,所以我想……那些逃出去的妖,应该无一倖免。」 「哼……」 话落。 身躯抬起了头,他带着斐守岁的眼睛,望向狐假虎威的玉手与神。 一对灰白,没有底色,没有温度的眼眸,像一种调子,夹着青烟与华服,露出燃烧殆尽之后无力的生命。 身躯续道:「而真正的『逃脱者』,都身怀『买卖』,就像见素你来此的原因。只不过有的早知晓了,有的还需……」 「还需引其入局?」 「……也许。」 「也许什么,」 顾扁舟笑了声,他毫不避讳地挑起长剑,直指假神与假荼蘼,「既然已经确定是幻术,那我就不必恭维。都要被贬的人了,不如再给安上一个响噹噹的名号,你觉得如何?」 斐守岁沉默。 身躯却笑了,他笑着还顾扁舟一句:「『听我一句劝,不要自毁前途!』」 「呵……前途。径缘你原谅我吧。」 「原谅?」 见顾扁舟捻指:「原谅我方才所说,就当放屁!」 言毕。 顾扁舟大喝一声,他攻向那个在他眼中蓬髮戴胜的神明。 剑意震动,银白的光削皮一般,砍碎了玉手。 花越青在后:「见素那厮疯了!」 玉手坠落地面,在抽搐,冒出绿色的,像根茎汁水的东西。它们呕出糜烂的香,那香并不好闻,是香到了臭,乃至噁心的味道。 是年迈的老妇,偏爱用惨白的粉,通红的唇。 是冒出来,深井的淤泥与青苔,被木桶打捞,脏了井水。 香味在空中飘动,敏.感的狐妖立马捂住口鼻,啐道:「居然是幻术!」 「幻……?」黑乌鸦眨巴眼睛,语气缓和不少,「幻术就好……」 眼见。 前头斩手的见素,也皱眉颇有不适。 花越青在后动了动狐狸耳朵,传音:「虽不知大人你要做什么,但先闭了五识再砍。」 顾扁舟:「……」 「你不信我?」 「哼。」 「那便不信吧,不然这专攻我们几个的术法,可是会将你拆骨吞腹……嘁。」 花越青挑眉,他没听到顾扁舟的回话,却见转身挥剑的绯红已然闭上了眼。 同时,白狐狸传音给斐守岁与黑乌鸦:「大人,我与池家姑娘先行一步,您莫要阻止。」 身躯不言。 「怎么?」花越青,「我知您也有使命,但好歹都是『自由身』了,各走各的路不成?」 「非也。」 「嗯?」黑乌鸦率先察觉到不对,她低着脑袋看向脚边青烟,「这雾气有问题?!」 「怎么可能?我都没发现!」 「不是雾气,」 身躯带着斐守岁的心魂,迈开脚走向了那个虚假的神明,他说,「『神』既然到了,你们岂能全须全尾出去?」 手中纸扇一开。 斐守岁想起梧桐镇唐宅,那只滴着腐血的黑乌鸦。 而此时的黑乌鸦身上并未见到伤痕,莫非…… 纸扇遮住身躯下半张脸,露出那对好看的眼眸,和眉心的红痣。 身躯低声:「还不明白吗?你们是想被幻术打伤,还是被我『打伤』?」 花越青:「……」 第459页 黑乌鸦:「……」 两妖看向被妖血染红的斐守岁。 守岁衣袖上有一道道凝固的血,就在纯白中绽开,像艷丽的鬼,也爱点唇。 黑乌鸦听罢,苦笑一声:「大人,我已有赴死之心。」 「那是其二?」 说的是顾扁舟先前的选择。 黑乌鸦却言:「不,我想其一。」 「为何?」 「不为的什么,」黑乌鸦走过斐守岁身边,她变出一根黑羽所做的长刺,落下一句,「我恨他们入骨,只怕得幸报了仇,也没有继续存活于世的动力。所以小妖自私,想在『无忧无虑』一段时候,说不准偶然路过的村镇,小妖能遇到人间的姊姊。」 身躯:「……」 斐守岁:你已经遇到了。 「所以,大人何不与我一起,」黑羽对准了断手和华服,「负伤呢?」 斐守岁愣了瞬。 身躯也跟着有些匪夷所思,但在片刻之后,身躯心中之言,流入斐守岁的心识。 「倒是有理,我若毫髮无损,只怕那些仙官也不同意。」 花越青却骂道:「这只臭鸟发什么神经,谁要和你共生死?还负伤,要是在人间修士的地盘流了血,岂不是仇还没报,就成了人家的驱使?」 斐守岁:……也有几层道理。 可惜,乌鸦已经打定主意,而她的未来斐守岁也早知晓,便是那只在唐宅流血的鸟。 依稀记得在梧桐镇,那两位门神曾说过一句。 是…… 天雷。 斐守岁有些忘记是郁垒,还是神荼所言,但定有「天雷」二字,而他生在死人窟时,也伴着紫色的雷劫。 血红的天,接连不断的龙捲风,荒芜的大地,以及扑天的闪光。 记忆里,那道紫雷横空,断在早已模煳的过去。 老妖怪浑身一颤,他想抬头去看镇妖塔,可身躯并未知道此事。 如若「伤」是雷劫,那他们三妖必定折损。 不。 现在只能确认是黑乌鸦受了雷劫,而他的天雷是下凡后才出现于死人窟,且那天雷噼在了死人窟与荒原的交界之处,根本就没有伤到守岁的根骨…… 斐守岁凝眉思考:难不成…… 跟随身躯视线,守岁看着已经背对,毅然决然的黑乌鸦。 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可能,随即,那个想法告诉他:难不成是乌鸦替他与花越青挡了一招?! 第219章 紫红 黑乌鸦有这般大度之心? 不见得。 斐守岁立马驳回了自己的猜想,他实在想不到乌鸦挡天雷的原因。若是牵强的,便只剩…… 那一只银质髮钗。 老妖怪看向乌鸦手上的黑羽。 黑羽像刺,生生砍断玉手与莲花。就如髮钗一般,横贯了池钗花的一生,甚至到死都要握着。 斐守岁想起梧桐镇的女儿家。 倾盆的雨,落个不停,浇湿了身躯与泥地。 好像那时候,瓢泼的又不止梧桐。 梅花镇也有大雨,就在谢义山的过去,湿漉漉的,摸不透的青阶。 起了水雾。 连续不断的思索让斐守岁无法专心注意身躯,甚至连身躯何时动的手,他都没有看到。当他还沉浸在髮钗、大雨、谢家人、两妖与解君的关系之中,身躯早已被绿血模煳了眼帘,而黑乌鸦的羽毛也在打斗中炸开。 但斐守岁的魂,在慢慢剥离。 斐守岁无比清醒地看着面前一幕。 一幕血淋淋,又黏稠的画面。 妖血、玉镯、黑羽和落在地上的手掌。 手掌朝天张开,一双一双,酷似梧桐。 斐守岁咽了咽,他不稳定的心魂,于身躯飞快的术法下凌乱。 好晕。 他想要捂住嘴,那手竟就真的透过了身躯。 守岁眨眨眼,凝视自己透明的手。 「这……」 耳边是张牙舞爪的嘶吼,分明是女儿身的乌鸦,杀起来比花越青还要疯狂。 斐守岁咽了咽。 花越青? 白狐狸呢? 守岁久违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他一顿一顿地迴转头颅,看到那只受了伤的白色狐狸。 哦,对了,海棠镇那会儿,北棠曾经说过,说她救了一只受伤的白糰子。 受伤…… 花越青负伤了。 斐守岁闷着声音,他的思考开始涣散,如同离开身躯时,他的魂魄飘飘然。 他的视线被打磨,模煳成大雾。 转头去寻乌鸦。 乌鸦还在杀,砍断了玉手,踩碎了莲花。 扯嗓一声:「大人,就当是为了这支髮钗,我护你身后!」 果然…… 但髮钗是月上君赠与,难不成这梧桐镇子还与牵线红娘有关? 那顾扁舟呢? 斐守岁心中颤抖着,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于是拼命地去想,他想到了一叶扁舟。 顾扁舟此时打了头阵,却被玉手掐住了脖颈。 说什么? 说:「成仙可真不潇洒,反倒处处禁锢,处处不自在……咳咳咳,一想到人间的修士为了成仙……」 白茫茫的大雾,在顾扁舟的话语中升腾。 斐守岁捂住头,心里的慌张漫开来,他仍旧没记起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第460页 什么…… 他晃着脑袋,同辉宝鑑的术法迫使他低头去看,他看到一只僵硬的手。 手是他自己的,那手正掐诀,试图破解咒念。 咒念? 绝不是镇妖塔,也非同辉宝鑑。 那是谁? 斐守岁缓缓坠落地面,他蹲下.身,深吸一口气,旁边挥扇的身躯就倏地飞了出去。 去救奄奄一息的绯红扁舟。 可斐守岁只略一眼,心中就知晓了结局。 没事的,死不了,我们都死不了。 宝鑑在告诉守岁,这儿的生灵都通过了考验,可…… 斐守岁记不得了,还有一人,他记不起来。 掐诀的手没有松开,仿佛这术法定要破解,不然会叫他悔恨终生。 老妖怪咬唇,额前的虚汗滴下,他屏气抬头,去看一切能让他记起来的东西。 宝鑑…… 同辉宝鑑…… 斐守岁的心,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问题,他这般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入的宝鑑?是被天兵天将带走之后,还是生在死人窟时,就已经被宝鑑所困?」 所以才有扑不灭的大火,才有连绵不断的荒原。 斐守岁凌乱了视线,丝毫没有看到身侧的玉手,正在抱他入怀。 「啊……」 掐诀的手还在用力,可手的主人却失了魂般,朝朦胧的神明祈愿。 斐守岁仰望虚无缥缈的金塑:「您总喜欢笑看众生,像我这般无趣的棋子,您看得可还尽兴?不仁啊不仁,您是不仁的……」 斐守岁说着说着,他抱住了自己。 墨发垂摆,浮在那血淋淋的妖尸之上。 「天地不仁,您也不仁……您看什么都是纸扎的枯草,哪怕是他,哪怕是什么……」 到底要说何事? 守岁的心开始反问。 「我是从何时开始,浸泡在宝鑑之中?何时……」 他还记得在高台上,火焰莲花间呆滞的顾扁舟。 那个也是幻术吗? 他记得是。 斐守岁记起在幻术里,顾扁舟于火中沉默,而他被大火灼烧,没了力气躺倒在地,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因为被身躯束缚,他从未仔细端详宝鑑的法阵。 是真是假。 像吃了一把毒蘑菇,斐守岁的思考东扯一把,西捞一捧,他有些孤单地蹲在角落里,听黑乌鸦的嘶吼,花越青的咒骂。 以及那绯红手上冰冷的长剑。 一扇水墨之风掠过。 斐守岁抿唇。 视线从假神身上挪开,他仍旧记得自己遗忘了过去,于是他去看,看到自己砍断了神的玉手。 绿色的汁水,张狂了他的半张侧脸。 一转身,他的眼里,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灰白的妖瞳,斐守岁向来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他总觉得灰白有些怪异,所以常用术法变幻,可今日一瞧,他又好似接受了灰,甚而有些欢喜。 就像那身旁石做的玉手,也是这般颜色。 斐守岁微微张嘴,不受控制地问:「我还没有看尽,您就要带我走了?」 玉手的动作一停。 周遭的声音,渐渐打薄,绯红与古槐开始淡出视线。 于是斐守岁极近仰头,试图看清那黑乌鸦的翅膀,是否真的受了天雷之伤。 「别带我走,」斐守岁说,「这样的不明不白,与死何异?」 玉手从地底生长,祂们抱住了斐守岁的细腰。 斐守岁看了眼:「如此着急?」 玉手的指尖生出绿藤,已然困住斐守岁的躯壳。 有葱绿的嫩叶生长,就像爬山虎,爬满了槐树闭塞的心房。 看绿藤肆意,斐守岁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却没有摸到心中所想。 他笑道:「我身上没有锁链。」 绿藤减缓了生长。 「我记得你。」 绿藤停止了抽芽。 「海棠镇阿紫客栈,要带走陆观道的就是你,对吗?」 此话落。 绿藤勐地抽春,爆出一朵朵沉默的紫红。 斐守岁看着怒放的花,并未阻拦,只是说:「后来在花海的尽头,你……你是想拦着我,还是带我走?」 绿藤与紫花已经长到了脸颊。 斐守岁又问:「带我们走,走去哪里?」 梧桐树叶又宽又大,在槐树身上突兀得不成样子。 斐守岁被绿叶遮住了视线,有些烦躁:「你还没有回我的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话落。 飒飒风声响起。 绿藤梧桐一点一点挪开遮蔽。 斐守岁借着那窄小的洞口,绕过紫色梧桐花的亲昵,他看到熟悉的一幕。 是顾扁舟甩剑挡在自己面前,而黑乌鸦捂着折断的翅膀,口吐鲜血。 白狐狸呢? 花越青被玉手掏心,昏死了去。 斐守岁:「……给我看这些作甚。」 梧桐晃了晃叶子与花。 「看了有什么用,我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自己。 可。 顾扁舟的声音传来。 那绯红见素,沙哑地吼道:「您若要审判,就带我一人去高台上受水牢火刑之苦,何必牵连三个代罪之妖!」 水牢。 第461页 火刑。 听起来总觉得似曾相识。 哦。 斐守岁记起来了,他出生的地方不就是赤火与冷原之地? 怎么,不是顾扁舟揽责,又为何与他扯上干系? 却听那个疲惫不堪的自己,打断顾扁舟之言:「小妖自愿去死人窟,不必让见素仙君挂怀。仙与妖本就隔着楚河汉界……」 声音蒙尘。 再一次飘远。 斐守岁冷笑一声:「都这般护着了,还说什么楚河……」 护着。 就像被人砍断了混乱的藕丝,斐守岁的记忆里,生出一点赤红。 赤红之后,是阴魂不散的大雨。 大雨下啊下,灰濛濛的水雾将绯红推远。而那峡谷的河水涨了起来,有高高的荒草吞咽雨珠,生在了槐树脚下。 斐守岁便坐在槐树枝丫之上,笑看那个树底的痴心之人。 唔。 谁来着。 没有注意突然转换的幻术,斐守岁看到那人身后的浓绿,比爬山虎还要夸张。 斐守岁托住自己的双颊,听耳识里噼里啪啦的大雨,他说:「同辉宝鑑,你究竟还想让我看清什么?」 树下傻等痴心之人,随即伸出双臂:「我在这儿接着你,你不必害怕,快些下来吧。」 斐守岁:「……」 「我是谁不重要,快下来吧。」 「我生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斐守岁垂眸,脱口而出,「我不识得你,也不愿与你出去。」 「这不要紧!我认识你就好了!」 斐守岁:「骗子。」 谁又骗了谁? 斐守岁闷哼。 那人着了急:「我是来寻你的!你不要怕,我不骗人,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你怎不理我了?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我……我是不是我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可我不带你走,我就不甘心!你一人活在这里,这里这么寂寞,没个人说话,怎么好得?」 斐守岁:「那你要留下来?」 「你同意了?」 好似,打破了屏障。 斐守岁听到狂卷的风,哗啦啦地吹散荒原与大火。 痴心的石头开口,他说了先前埋藏在心底的话:「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你就那样把我丢在没有光的地方,我等着你,等去了人间,但我找不到……」 「说了多少遍,听得心烦。」 「嗳?」 斐守岁低着头:「别说了,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我……那我说什么好?」 「你……」斐守岁喉间的话低沉,他有气无力地敷衍,「你讲故事与我听吧。」 「故事?」 「你不是在我身边存了术法,就为着哄我入睡吗?」 斐守岁挪了挪手,他翻过槐树层层的绿叶,望见那荒原的浓绿。 「你忘了?」 「我没有!」 「那你怎是这副表情。」 表情…… 斐守岁眨眨眼,在他面前如一团棉絮的肉.色,正在逐渐清朗。 第220章 醋味 可斐守岁已经知晓答案。 都不必等候同辉宝鑑的幻术,他便率先一步笑道:「你的术法愈发精进了,陆澹。」 陆观道:「……」 「外面发生了什么?解大人怎会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涉险?」 说着。 斐守岁撩开裹住身躯的绿叶,他探出一个脑袋,小小的手掌宛如躲在枝条后的花苞。 是他在陆观道术法的影响下,成了稚童。 可守岁并不生气,他悠悠地看了眼自己,盪起脚来:「又是害怕我疼?」 树下的石头不说话。 「还是你已经到了天庭?」 「是。」 「是?」 「半个时辰前,我被天兵天将压入了天牢。」 「……」斐守岁若有所思。 「是差点被压入天牢。」 「哼,」听罢,小斐守岁托腮轻笑,「你明知骗不到我。」 陆观道着急,他仰起头想要辩解,却见那黑髮遮身的斐守岁,正朝他笑。 槐树歪歪头。 石头支支吾吾:「不知幻什么好,就将海棠镇那时候的一幕画出来了,所以你才会……」 「我知道。」 「你不怪我?」 「怪你作甚,」斐守岁撑着身子,他用视线扫过陆观道现在的样子,只道,「接得住吗?」 陆观道眼神一缩。 「傻了?」 「接得住!」 陆观道立马伸出手,将手掌与手臂毫无遮拦地放在斐守岁眼下,「我一定接住!」 斐守岁:「……」 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斐守岁转过头:「嘁。」 陆观道:「??」 又看到那眼睛敛了水光,竟就可怜道:「径缘?你怎么不下来了?」 唤的是名,让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斐守岁并非害怕陆观道接不住他,他知晓面前的黑石定能将他牢牢锁在怀中,就像…… 眯着眼。 老妖怪只说:「与我说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 看到陆观道有些闪躲的目光,斐守岁没有下来之意,反倒一句:「你是想偷偷带我出宝鑑?」 「不是!」 第462页 「……」 「真的!」 「看来谢兄没告诉你怎么撒谎。」 斐守岁摘下围绕他身边的槐叶,那叶子飘飘然,落下。 落于痴心石脚边。 陆观道想低头去看,但又不敢挪开注视斐守岁的视线。 视线…… 陆观道心中咯噔。 斐守岁已然笑出了声。 「知道了?」 「是……」陆观道抿唇,却依旧把手抬起,「不过我这一次前来,他们都不知。」 「哦?」 斐守岁盪了盪脚。 陆观道:「说明我的术法足矣……」 「不行。」 「为何!」陆观道锁住了眉心,「你不信我?」 斐守岁看着将不甘写在脸上的人儿:「那……你忍心看我受伤吗?」 「这怎么可能!」 「那不就好了,我也不愿看到你为我伤筋动骨。」 「……」 言毕。 陆观道的千万种解释堵在喉间。 斐守岁笑看他。 两人相看很久,久到槐树轻摆,一阵晚春的风吹开夜露。 「我……」 很少说情话的人,无意之间吐出了内心的真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罪魁祸首已经忍不住笑意,眼尾飞上微红。 只道:「难不成只有你爱我了?好生小气。」 「不是,我、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 「是,」陆观道走到枝丫下,他将手掌贴在胸前,「我本以为,只要带你走就好了。」 「你带不走我。」 「?」 「因为,」 斐守岁将目光割捨,他看向辽阔的荒原与天尽头,说,「我的路只能由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陆观道沉默。 斐守岁:「怎的了?」 「谢伯茶也是这样说的。」 「他?」斐守岁笑眯眯,「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必担忧你……」 「还说了我的事情,我能搞定,对不对?」 「……对,」陆观道的语气逐渐奇怪,「他这般了解你,反倒是我不该来了。」 斐守岁:「?」 有酸酸的醋味冒出来。 陆观道的情绪,轻而易举地被斐守岁捕捉。 斐守岁便顺着酸,笑说:「人间现在是几月天?」 「是……是一年后的初秋。」 「初秋了啊,」斐守岁眨眨眼,「那也不是做咸菜的时候。」 「咸菜?」 陆观道讲不出道理,他的眼睫一簇一簇,就这般看着斐守岁。 痴痴地看,好似看着看着就能将人带走,带去冬的被褥里,说一说心里话。 心里话…… 哗得一下,压咸菜的石头红了脸。 斐守岁笑着调侃:「也不傻。」 但。 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不能闲着说话。 斐守岁想要去看最后一场记忆,一场剥开来或许血淋淋的戏。虽然他早已猜到结局,但一切的真相只有目睹,才会牢记于心。 于是老妖怪思索着,如何骗去心上人,可酸熘熘的石头一次又一次叨扰,总抵挡不住。 默然。 一树一石,再次相看。 陆观道率先耐不住寂寞,开口:「径缘!」 「嗯。」 「跟我走吧!」 「哦。」 「不走吗?」试图摇一摇尾巴。 斐守岁想起部落血红夕阳后,陆观道临走前的鬼话。 说的是什么:「哪怕我碎骨粉身。」 斐守岁:……要不,套一套话? 看向陆观道眼底的花海,以及藏在花后,唾手可得的真心。 斐守岁心有不忍,但还是开了口:「你想带我走去哪里?」 「去人间!」 「人间?又是人间的哪座小城?」 「这……」 一下子就被问住了,陆观道压着眉,开始认真思考斐守岁的问题。 「去哪儿……」陆观道沉思,「这一路来……」 「一路来的镇子,不是死了人,就是闹了鬼,你说这人间……」 「那就往南边走!」 「南边?」 「对!」陆观道笑着说,「就在四季分明,不缺雨水的地方,怎么样?」 斐守岁引导着:「你又不是草木,爱什么雨呢?」 「这不是……」 为了你吗。 话卡在喉咙里,陆观道故意似的没有说出,眨眨眼。 斐守岁:「……」 没听到守岁的回答,那块石头只好继续想,他将这些年在人间遇到的,都说了出来。 说那岭南的泥路不好走,说那巴蜀的天总有大雾,说一开始怎么走出冰天雪地的梅花镇,之后又在哪里听闻了顾扁舟当官的消息。 可一直说,一直说,说来说去还是绕到了斐守岁与他自己身上。 陆观道想起,途经被大火烧毁的陆家镇。 没有人在那儿新生,断壁残垣,焦黑的一片。但,在田埂上,曾经的门槛边,陆观道看到上面,长出了一丛一丛的绿草和野花。 黑石头掖了掖衣袖,低头轻声:「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 斐守岁:「……」 「但我心里总忍不住想你,想着与你一块走在田边的样子,所以我……」 第463页 吞咽。 陆观道抬起头,将手举起。 「我能陪你看完之后的记忆吗?」 斐守岁默然。 陆观道又说:「要是同辉宝鑑排斥,我也不可能在这儿,求求你了,径缘,我不碍事。」 「同辉宝鑑……」 斐守岁耳边磨着陆观道的撒娇,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何陆观道会知晓他在宝鑑之中?以及陆观道三番两次的入幻,是谁的准允? 解君还是孟章? 不,不像是他们,或许……是那两位之中,有人认识同辉宝鑑的主人? 幻术…… 那自始至终萦绕在斐守岁身边的术法,何人为之? 见着斐守岁再一次闭口不言。 陆观道着急地解释:「我什么都不会做!你就拉着我脖子上的红绳,拉着就好了,这么顺手。我不跑,我乖乖的,我也不……」 斐守岁一旦沉思,那眼神就是冷漠的。他飘忽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陆观道。 陆观道眼里的花挤在一起,敛了盛放。 直视那无情的眼神,陆观道先是不敢置信,但立马就变成了早知如此。 酸酸的话从陆观道嘴里说出:「你都不愿听我说话了……」 斐守岁一顿,反应过来。 陆观道又说:「早知道不来了,让谢伯茶来得好,或者江姑娘也行。」 斐守岁听罢,眯着眼:「哦,那你回去吧。」 「回去!?」陆观道不敢置信地抬眉,情绪摆在他的眼瞳里,「这是你的气话,对吗?」 斐守岁:「回去之前,告诉谢伯茶。」 「我不!」 「……」 「我不走!」 「那好,你不走。」 「真的?」 很奇怪,斐守岁总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罢了。 老妖怪挑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同辉宝鑑,是否与解家有关?」 「嗳?」陆观道眨眼,「不知。」 没有撒谎。 斐守岁续道:「那我便好奇了,仅靠荼蘼一妖,是如何将一整个镇子拖入幻术之中?」 「这……」 很是诡异。 在梅花镇,荼蘼分明说过她得病久居,如此的情况,又哪来的精力施法。 燕斋花? 可燕斋花不擅幻术。 驱使白骨也许是她的主意,但…… 同辉宝鑑。 所有的秘密藏在宝鑑之中,乃至宝鑑本身就是谜底? 斐守岁开始丢出疑问:「你有没有察觉一事?」 「什么?」 「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都像是一场戏。不严,不真,不重,轻飘飘的,就翻了页。」 「你是说……?」 斐守岁俯首,笑看陆观道:「回去告诉月老伯伯,就说我……我已经猜到他为了见素荼蘼所做之事。」 「你怎么知道月……不是,等等!我不回去!」 「……」忘了有这茬。 斐守岁轻嘆。 而那陆观道以为守岁心意已决,急得就要撩袖爬树。 「你方才还说不让我走,你怎能出尔反尔!」石头的手握紧,「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记在了心里,你可不能耍赖!」 「没有。」 「那你为何说这些!」 要被揪着不放了,但斐守岁的心还在盘算同辉宝鑑与梅花镇。 他打发一句去:「说顺嘴罢了,你不用走。」 「顺嘴?」 「啊,是。」 「这么说来……」 「嗯?」 「是你的心里一直想让我走,才顺口说了出来?!」 第221章 找你 斐守岁:「……」 没想到陆观道的注意点在此,守岁心里好不容易理清的毛线团,再一次打结。 他看着陆观道,陆观道也看着他。 两人相视。 渐渐地,斐守岁见到那双浓绿,出现了露珠。 斐守岁咽了下,只道:「我是担心你,才想着打发你走。」 「骗人……」 眼看陆观道要流眼泪,斐守岁立马转移话题:「你先前说什么『碎骨粉身』都要带我出来,你可还记得?」 守岁探出身子,对上陆观道的眼睛。 陆观道被点,本要夺眶的泪水止了,眨巴眨巴,装傻充愣一句。 「记不得了。」 「……」谁唬谁? 斐守岁嘆息一气,他见不得陆观道哭,陆观道哭的样子总让他觉着是自己错了,可事后一来二去地想,这分明与他无关,但他又老是被骗。 就像现在,他又心软。 槐树垂着眼,知道卖乖的人儿是甩不掉了,只得用红线牵着走,就当解闷。 于是守岁轻声道:「接住我。」 「?」 斐守岁还是稚童,他在上头随意比划后,便没给陆观道反应的时间,一跃而下。 槐树很高,小斐守岁又不重,就像一叶宽大的梧桐,扮成了一只翠绿的蝴蝶,跌撞入陆观道下意识抬起的双臂。 陆观道反应过来时,那小守岁已经在他的怀里看他。 好似那一瞬间,就这般被略去。 陆观道连自己怎么跑去,怎么伸手的都抛掷脑后,他圈紧怀中的斐守岁。 第464页 兴奋道:「走吧!」 「……嗯,」斐守岁想了想,「你还没解释呢。」 「解释?」陆观道抬脚的动作一停。 「就是刚刚那句『碎骨』啊,你又忘了?好差的记性。」 「我……」 只要陆观道没有及时回答的话,斐守岁都当成难言之隐。 但不能由着身侧人了,守岁启唇:「我先不与你算这笔帐。」 陆观道只顾着走出幻术。 斐守岁:「听好了,我现在问一句你答一句,如若答慢了……」 「我答!」 小守岁哼道:「同辉宝鑑可是月老的法器?」 「是。」 「那我适才的猜测,可有对上?」 「这……」 陆观道欲言又止,斐守岁便扯了扯他的衣襟。 靠得很近。 斐守岁学做陆观道模样,装乖眨眼:「你想对我说谎吗?」 「我没有说谎!只是……」 「只是什么?」 斐守岁的手揽住陆观道的肩膀,他凑上前,毫不犹豫地拧了一把曾经留下牙印的地方。 用着孩童语调,说着威胁之言。 「你这般三番五次地推阻,就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若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跨我的阳关道,快快放我下来!」 「不是不是,我是在想要怎么说,我嘴巴笨,反应不过来。我、我没有推开你,我抱着你呢!」陆观道没有松手,还顺带颠了颠,将人抱得更紧了,「你看你看,我是不是抱着?我将你放在心里了。」 心…… 有心跳声,稳稳地响着。 斐守岁抿唇,这一番,他倒先败下阵来。 只得回道:「那你想好了没?」 「嗯……嗳……」 「……」斐守岁。 「这事情……」 「别从谢伯茶那边瞎学。」 「我没有!」 听到声儿,斐守岁缩起身子:「那快些想。」 「这……并非我骗人,主要是那天月伯伯来得突然,我又刚从湖里捞上来,神志不清,所以才记不清他们讲了什么。」 湖? 哦,是白桦林,沙画神那次。 斐守岁对上心中记忆,引导一句:「不必太全,知晓什么说什么。」 「嗯……我记得他们围在一块儿,讨论同辉宝鑑一事。那宝鑑确实是月老法器,不过……」 「不过?」陆观道老是话说一半,惹得斐守岁抬头,瞪了眼,「老卖关子作甚。」 「有些……」 看到石头微红的耳垂,槐树不解:「怎的了?」 「径缘,你还不知道?」 「我?」 「那是月老的法器。」 「月……」啧。 斐守岁明白了,心里头骂了句,嘴上揭开陆观道的遮羞布:「你是想说,同辉宝鑑是月老牵红线用的?」 「……意思不差。」 「这又不是重点,我要知道有关荼蘼与见素……」 话煞一半,陆观道可怜兮兮的眼神落在斐守岁心里。 斐守岁当着陆观道的面,笑骂:「你又害臊什么!」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先前入幻境的时候,没有人和我说起,」陆观道口中无意义的话越说越偏,「那时候我被冻傻了,他们还取笑我,只有记在心里,忘不掉。」 斐守岁:「……」 「所以你说的,我也就记了一点。」 「嗯。」倒地记没记清? 「你!」陆观道好似在等待着斐守岁,「你不说?」 「说?」 「就是……」 斐守岁早明白了陆观道肚里的小心思,但他就是不言。眼睁睁看着打霜的红柿子变青,蔫了吧唧,守岁才很是随便的宽慰。 「你也说了,你不知晓,既然如此就不必解释,翻页吧。」 「翻页?不行!」 「?」 「要是你因宝鑑影响而……我岂不是……」 「……犯什么傻,」 斐守岁被说得有些无奈,他低下头,将耳朵藏在了黑髮间,闷闷的,「我早与你言明,你又何必患得患失。」 「我……只是他们笑我。」 「笑便笑吧,笑的人无心,你也就别听进去。」 等等,谢义山、江千念还有月老能笑陆观道? 斐守岁倏地仰首,皱眉:「他们为何笑你?」 「自然是笑我沉入水底,捞都捞不上来!」 「……」两眼一黑。 「我是石头,又非轻叶。那些时日我见不着你,心中本就慌乱,谢伯茶那厮还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陆观道说得起劲,「晃也就罢了,就差没把那事情挂在我脸上。我不过想去湖底找你,找不着才捞了一手的泥……」 「找我?」 「……是。」 透红的耳垂,明目张胆。 斐守岁故作不解,调侃:「幻术是不相通的。」 「我也是才知道。」 「然后?」 「然后……捞了一手和一脸的泥。」 「噗。」 斐守岁捂脸。 陆观道咬紧了唇。 斐守岁:「好了,我听到了,所以接下来该说正事。」 一听要说同辉宝鑑和顾扁舟,陆观道就有了些怨气,连语调都生硬,没有方才与斐守岁说的乐意。 第465页 说的是:「梅花镇的幻术,出自月老之手。」 「嗯。」 猜对了。 那样大规模的幻境确实不易,仅凭荼蘼一己之力难以做到。 陆观道又说:「这件事燕斋花是知道的。」 「她?」 陆观道颔首。 斐守岁沉默。 「她知道……为何?」 「是燕斋花自愿。」 「自愿?」 想起同辉宝鑑,那黑乌鸦与白狐狸,一个为的报仇,一个为的续缘,莫非这燕斋花…… 与荼蘼有关? 陆观道清了清嗓子:「月老伯伯说,燕斋花只许了一个要求。只要那事情达成,燕斋花的所有傀儡术法,都可为仙界使用。」 「难不成是……」 「她的要求是斩断荼蘼与见素的红线。」 「果然。」 「你知道?」 「不,我不知,」斐守岁坦诚,「不过猜到些许,就想到了这唯一的理由。」 听罢,陆观道呆呆地接下话茬:「是这般。」 是这般。 又能成为何样。 斐守岁想到那一幕枯骨,白雪皑皑的高原,没有一个生人。 是最后,殷县令跑向百衣园,跌跌撞撞唤他早就不在人世的女儿。 都是幻梦。 梅花镇不过是一盘冷冷的明月。 那他与陆观道呢?是否也早早地入了幻境,只是还痴痴地没有察觉。 谢义山,江千念,顾扁舟,是否都是幻术的路过之人…… 虚假还是真实? 斐守岁的思绪止不住地飘远,飘向术法外,正喧闹的镇妖塔。 陆观道走得不快,他踩着斐守岁心识的海,每走一步,海面泛起涟漪。 「定要看吗?」 斐守岁含煳声音:「为何不看?」 「是怕你……」 「我会疼?」 「是,会有极刑。」 「你是知道了,我却不知,那还不如极刑,」斐守岁阖上眼帘,他开始注意愈发靠近的真相,「别停下来。」 槐树说。 石头屏气:「嗯。」 「不必心疼。」 「嗯……」 「那是我的过去,正因早成云烟,痛与不痛都无关紧要。」 说着安慰的话,陆观道却听着不是滋味,他替斐守岁难受起来。 说:「就算是过去,也不是非要看明白,看清楚。」 「哦,你不愿带我走了?」 「不,要走的。我们去人间,不留在这里。这儿不好,没有生气,种的花也都金贵。那花儿摘不得,那草地也坐不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开,再看花谢,绿色的草黄了好几次,怪得很。」 「嗯,你看着花了?」 「看着了。」 「摘了吗?」 「想摘的,想留下给你看,但是被月伯伯挡了好几次。在很久之前,你走的时候,见素走的时候,我一个人跟着月伯伯,在他的宫殿待了段日子。」 斐守岁听到别的故事,不由得抬起精身:「你继续说,我想听。」 「好,」 陆观道走向心识的大门,说道,「那段日子,我整天闲着,又被月伯伯改名换姓,所以没人识得我。」 「嗯。」 「不过我也没有出过镇妖塔。」 「这么说,你见到了外头的世界,很开心?」斐守岁。 「不,」 陆观道否认了斐守岁的话,他站在门前,「你走了,我见不到你,所以整日闷闷不乐。你用火孔雀的羽毛困住我,我看着你走,又没法阻止。」 「……嗯。」 陆观道用手一推,那心识的门就向外一开。 同辉宝鑑镇妖塔的故事如风,吹在两人面前。 是晚春浓绿的颜色,混合着玉手与锁链,丁零噹啷的声响,融入斐守岁心识的宁静。 斐守岁睁开眼,转头去看。 陆观道借着面前的一幕,说道:「就是这样,我才提不起精神。是因为我就差一点,就能拉住你的手,可你却松开了。」 眼前。 是血肉模煳的画面。 殷红的光打在斐守岁脸上,他听着陆观道断断续续不连贯的话,却见那被火孔雀束缚,脸颊、手掌、臂膀与双腿都被割出血的陆观道,正冲破小屋的阵法,朝他跑去。 第222章 不忠 「大人——!!!」 陆观道撕心裂肺地唿喊,冲破这端幻境的两人。 斐守岁有些不适应,他身侧一个,那画面又是一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索性抱着他的石头有温度,不会让他认错了人。 听幻境里的陆观道大吼:「大人,您拉住我的手,拉住就好了,就不用去高台,不用受什么天雷火刑!」 可金塑与玉手不长眼睛,祂们仍旧拖着斐守岁,朝那镇妖塔大门走去。 人偶一般。 幻境里的斐守岁,头坠在地上,被玉手拽着一条腿,往外拖。 血红的痕迹,不知是槐妖的,还是他人。 斐守岁的头颅,不断碰撞镇妖塔的石板与妖尸,咚咚咚的声音,响在寂静,没有喘息的高塔。可惜守岁再也听不到了,他被假神封上了五识,关停了痛感,双眼漆黑。他看不到被掏心的花越青,奄奄一息地往前爬,他也看不到一半翅膀被天雷噼焦,无法动弹的黑乌鸦。 第466页 幻境外的斐守岁却无比心焦,脑海不断注入头颅碰撞石板的声响。 咚。 咚咚。 咚咚咚。 心里有他自己的呢喃:「这条路真不好走……也不知见素后悔了没……」 见素。 顾扁舟呢? 那一身绯红的仙官…… 看到了。 很容易,就在灰黑白三种色彩里找到一抹红。 是溅开来,如花一般的颜色。 斐守岁默默偏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昏暗的镇妖塔,斐守岁略一眼这触手可及,但又遥远的过去。不知天庭意欲何为,是想让他再当守牢人,还是……惩罚他的罪孽,去做那牢中的一棵枯树。 斐守岁为了不看顾扁舟的惨状,低下了头。而那乱石堆里,又是一滴大红的颜料闯入他的视线。 那一点,是陆观道。 身着火孔雀衣裳的陆观道被折了腰身,赤红的孔雀尾羽连接着他的肋骨与皮肉,分不清是血还是破碎的衣料。 陆观道一整个身子被大刀斩断,尚有皮肉,堪堪在藕断丝连。 幻境之中的异香,因主人流血而失控,可治疗了见素,治疗了一黑一白,却无法救治那个早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的斐守岁。 那棵槐树什么都无法感触。 斐守岁:「……」 身侧的陆观道微微嘆息:「是我自己作的。」 「什么?」 「你忘了?」 陆观道俯身,用脸颊蹭了蹭小斐守岁的额头,「你说这火孔雀我挣脱不了,但那时的我想见你,发了狠,不信邪地偏要试一试,才落得一个皮开肉绽的下场。」 人儿的长髮拂过斐守岁,斐守岁缩了下身子。 老妖怪敏锐地闻到一丝异香,或许是陆观道故意为之,或许是那一头的香冒了出来,试图找到无法开口的自己。 「你说得对。」陆观道。 「我?」 「嗯,」陆观道点头,「是很痛,火孔雀也确实难以挣脱。」 「……」 「但我跑出来了,我看到你要被神带走,我就扯下了衣裳。」 「扯?」 斐守岁抬头,与陆观道对视。 陆观道沖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孔雀羽毛早已和我相连,扯的时候心里还在纳闷,怎么感觉皮都掉下来了。」 皮肉…… 是火孔雀太过于艷丽,遮盖了血腥的肉.身。 「那你……」 斐守岁担忧地看着。 陆观道侧过脸颊,柔和声音:「摸摸我,好吗?」 「好。」 小斐守岁的手掌抚上陆观道的侧脸,温热的肌肤在告诉斐守岁,这个是真人。 这般说着伤心事的,竟然不是幻术。 斐守岁下意识蹙眉:「对不住,是我忘了。」 「可我也不想让你记得。」 「你……」也罢。 陆观道蹭蹭手心,笑说:「别走。」 「我不走。」 「嗯,你不走,」陆观道凑上去,让斐守岁的手摸到他的耳后,「这儿,火孔雀就是从这里扎根,扯断了我的身与骨。」 「……?」 「或许,它以为我不忠吧。」 仿佛能看到赤红的羽毛化成利刃,在陆观道的皮囊里扎根。 孔雀尾翎,定然散着金光,布满陆观道的血管与骨骼。 斐守岁一想到此,方才又见那幻境中断成两截的陆观道,他不忍心继续去看,手试图离开,却被陆观道迎上。 陆观道眨眨眼。 斐守岁皱眉:「你该告诉我的。」 「为何?」 「这样我便不会来看什么曾经。」 「嗳……」 「嗯?」斐守岁仰着头,「嘆什么气。」 陆观道笑道:「你这是心疼我。」 「……嗯,不然?」 「那我的目的就达成了。」 陆观道扯出一个笑来。 斐守岁正欲开口,幻境里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他心里头纳闷,尚未去看,陆观道的大手已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手下是黑暗,边缘有白光穿透肌肤的暗红。 斐守岁不解着想要挣脱。 陆观道压着嗓子:「别看了……」 「嗯?」 身侧人好像在发抖。 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胸前,还能听到逐渐加速的心跳。 「怎么了?」 可惜。 陆观道遮得住视线,却拦不了声音。 是一声惨叫,穿透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被叫声吓得浑身一颤,痛感慢慢从幻境而来,扎入他的心魂。 「嘶……」 渐渐变重的唿吸。 陆观道压不住喉间的一口热血,只好不停嘆息,试图缓下紧绷的神经。 两人都不说话了。 斐守岁压制痛感,努力说道:「你……」 「我在……」 「你是不是……」 斐守岁伸出手,那手掌里立马有了回应。 是一面冒着虚汗的皮囊。 斐守岁心疼道:「你比我痛。」 「没有,」陆观道抱人的力气加重,「都已经过去了,不痛不痛。」 斐守岁:「……别逞能,放我下来。」 「我不。」 第467页 痛感愈裂。 越发接近幻境,陆观道的术法也就在逐渐消失。 斐守岁便在陆观道的怀中,变回了成人。 可,陆观道还抱着,说道:「马上过去了,马上……」 马上又是多久。 斐守岁头疼欲裂,他能察觉脖颈、手腕与脚踝处的束缚,就像被白蚁啃食,痛感穿透神经。 「真想……」真想变成一只毛糰子,至少痛时,可以缩起来,自怜。 想着想着,斐守岁昏了头,他用力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臂。 陆观道却抱得更紧了,低沉颤抖的声音乞求道:「就让我抱着你吧。」 「蠢货,松手!」 「不要,」陆观道贴近了,一丝血腥味从他舌尖流出,「径缘你,心疼心疼我吧……」 「我就是怕你承受不住,才不要你抱,快松手……!」 话没说完。 陆观道的手离开了。 斐守岁眼前瞬间清明,他看到陆观道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皮囊上夸张的孔雀羽。 「你……」 而远处,幻境中的陆观道,也是这般模样。 孔雀羽生得精緻,漫开来的时候,有金粉在赤红中沸腾。 就像囚犯的乌黑刺青,夸张了陆观道本干净的色调。 陆观道一双浓绿的眼睛,疲惫地凝视斐守岁:「我只想霸占你一会儿,就在你身边,一会会……」 「你……」 斐守岁欲言又止。 陆观道笑说:「所以,我真是不忠的,连你的话都不听。」 「不,」斐守岁咽了咽,「你若这样想,那我岂不是……」 撒谎成性。 陆观道摇晃了脑袋,痛感让他没有注意到斐守岁的停顿,他试探着低头,想要一点点靠近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却迎了上去,用指腹划开陆观道嘴角的血丝。 陆观道:「……」 斐守岁移开手:「我好些了。」 因为镇妖塔的低压在消失,就算陆观道刻意斜着站了,斐守岁也还能瞥见血红的尸首,感触扑面的异香。 但。 幻术在退却。 就在两人相拥之时,幻境中的斐径缘被带去了高台审判。 而那断成两截,本该呜唿性命的陆观道,被月上君捡走,用幻术扮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模样。 陆观道垂眼。 幻境的声音替他开了口:「月伯伯,我想他了。」 斐守岁:「……」 「月伯伯,我想去人间找他。」 月上君:「还不是时候。」 「那还要多久?多少个年月?」 「再等等。」 「您上次也是这般与我说的,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仿佛能看到红衣月老眺望远方,他道,「等到你一直想要的娘亲。」 「娘亲?我没有娘,没有爹,我是一块石头。」 「所以才要等啊。」 「可是我想他了。」 「乖些,我还能害你吗?」 「您不会害我,我知道您对我很好,但……是不是她?是她让你这般做的?」陆观道的声音开始急促,「若是她,就叫她来惩罚我好了!我受得住,不管什么悬崖峭壁,我都受得住,她呢?她呢……」 月上君没有再说话了。 仅剩陆观道一人的自言自语。 斐守岁听着,就在陆观道的怀里,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与陆观道的话交叠,重合。 高高的神明,如同没有心的稻草人,宣判妖的罪孽。 「槐妖,让你去人间受罚,你可愿意?」 「大人,您独身在荒草遍野地,下了雨,怎么的好……」 「槐妖,你作恶多端,放走镇妖塔众妖,你可知罪?」 「大人,您明明清白,为何偏被锁链束缚,困苦半生……」 「槐妖,你身上的追踪术法永生永世不可洗清,这是天庭对你的惩罚,你可明了?」 「大人,您总说灰色的眼眸晦气,可我好喜欢。您总说眉心的红痣惹眼,可那一双眼眉,偷偷进了我的心里……大人,我会不会忘了您?您去了人间,会变成别人的模样吗?就像我,在月伯伯身边养伤,那些仙娥仙子明明见了我很多次,却总说是第一次相见……大人,没人记得我了……大人,他们都忘了我……怎么的好……」 声音飘远,独剩陆观道滑下眼眶的泪珠。 斐守岁看到泪水开了花,一滴一滴坠在他的额前。 于是老妖怪忍着余痛,用力圈住陆观道的脖颈:「我记得你,别哭了。」 泪水浸湿衣襟。 「你不愿我受苦,我也是一样的。你一落泪,我也会心疼。彼此之间不会只有你疼的道理,所以我才让你放下我。陆澹,你若是受伤了,我也会跟着皱眉,不是吗?」 陆观道听着听着,抽噎声加重。 好像许久没有人爱过他,关照过他,以至于一被问及,就觉得委屈,觉得受苦。 他勐地吸了口气,低垂脑袋,应道:「那你先前怎么还赶我走……」 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 「还赶了不止一次……」 第223章 幻尽 斐守岁:「……」怎么又是这茬,如此记仇,没完没了? 陆观道可怜兮兮道:「你老是这样说,我就怕了,才……」 第468页 斐守岁:确实唬过许多次,但那时候不知未来,也就权当了过客。 既是过客,斐守岁便不会多留真心。 如此这般。 老妖怪眉头一皱:「今时不同往日。」 确实不一样了,至少在梧桐镇之前,那阴暗闭塞的小路上,永远只有斐守岁一个行人。 可如今。 多了好几抹鲜艷的色彩,将灰白填充。 沉默片刻。 斐守岁续上:「我早与你心意相通,便不会随意离开。」 话落。 不惯许诺的槐树顿了下,想起人间收养他的老妪。守岁还记得,就在老妪死前的那个夜晚,他还与老妪约定,说来年丰收要去海边捡一捡乌菜。 但。 也就过了一夜,不余几个时辰,人就走了。 斐守岁下意识嘆息一气:「明白了吗?」 「你……」 陆观道却全然理会错了意思,他耳边只有斐守岁方才的长吁短嘆,开口,「你又在唬我?」 「什么?」斐守岁仰头。 「你嘆气了!」 「……不为得你。」 斐守岁懒怠解释,转头要去听幻境之中的故事,尚未转过头,那块黑石头就将他掰了回去。 手掌来得突然,擒住了斐守岁的下巴。 斐守岁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陆观道掐着,虽力气不大,但总归有些不爽。 可那一丝不满,在看到陆观道脸上的孔雀羽时,再一次消散。 斐守岁蹙眉:「作甚。」 陆观道低着头,额前长发盖住他黯淡的眼睛:「你还要为了谁?」 「啊?」 火孔雀在肉眼可见地生长,陆观道忍着痛,再问:「你不为了我,还要为着谁?」 斐守岁反倒被问笑了,他看着陆观道颤抖的手,还有那丝毫不算威胁的动作。 老妖怪没有挪开脸,笑说:「自然不是为你嘆气。」 「你!」 斐守岁挑眉:「是啊,不为你,你不甘心吗?」 手的力道大了,但又捨不得似的,缓下。 陆观道脸上的火孔雀愈发夸张,只问一句:「到底还有谁……」 发抖得厉害。 斐守岁看到手背上,正在吞噬血肉的孔雀术法:「陆澹你……」 「我?我是叫这个名字……」陆观道酸熘熘,「是你取的,想来你也早忘了。」 斐守岁再一次嘆息,解释道:「嘆气是因为人间收养我的老妇,再者,我也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嗳?」 倏地,陆观道抬起头。 斐守岁续说:「我曾与她约定一同去赶海,但她死在了我许诺后的第一个清晨。至于你的名字,澹泊之『澹』,对否?」 「对,所以那个老妇……」 「她之与我,就如陆姨与你。」 「不,」陆观道的手松开,泪水从他眼眶逃出,「所以你不打算……」 斐守岁摇头:「她是病死的,我无力回天。后来我游歷人间,救下一个寻死的姑娘,也是那位姑娘,让我见到了前来勾人的黑白鬼使。也算幸运,两位鬼使大人都好说话,还与我聊起一个不愿离开望乡台,且阳寿莫名其妙多了的老婆子。那时候我才知道,是我带着她在人间多受了几十年的苦。」 陆观道:「……」 「陈诺太重。」 「但你……」 「我已经许下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的手没有抽离,他便模仿陆观道惯用的手段,在那手心中蹭了蹭。 温热的手,划开难以察觉的泪。 斐守岁:「你可不准离开我。」 陆观道唰地红了脸颊:「我、我、我……」 斐守岁笑看:「怎么了?」 本来打蔫的红柿子立马熟透,头上犹如刚开的蒸屉,哗啦啦地冒出白气。 斐守岁第一回见到这样扑面的情绪,有些想笑,但又为了顾及陆观道脆弱的面子,他忍着笑意。 说:「这不是你常用的计谋?」 「呜……」 「?」 「那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 斐守岁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你太好骗了。」 「别人可骗不到我!」 「嗯?」斐守岁伸手扣住了陆观道的手掌,「那你只许被我骗了?」 火孔雀的阵在后撤。 斐守岁眯了眯眼:「快说呀,陆澹。」 「我、我……」 斐守岁:「只要许诺,就好了。」 快烧开的陆观道停止了思考:「好,好……许诺,是许诺……我听你的,我只听你的……」 斐守岁看到,诺言下减弱的孔雀羽毛,復又引导:「乖孩子。」 「乖……」 「嗯。」 「我已经长大了!」 「……」犟什么? 斐守岁拍了下陆观道的脸颊,传音:「蠢货,为你解幻呢,专心些。」 陆观道蓦地一愣,他这才察觉痛意消散,力气也恢復不少。 黑石头一知道槐树的目的,眼眶里的委屈又漫开来了。 「你早说……」 「……」 斐守岁一时间嫌弃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身侧这个惹人怜的巨型犬,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第469页 「嗯……」 「我刚刚是不是捏疼你了……」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让我看看,」石头单手抱住轻盈的树,「要是留……」 可是斐守岁立马推开了他。 靠得太近了! 斐守岁想再推开些,但陆观道就像一只大狗,试图扑倒那个心软的妖。 那狗还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过斐守岁的脸颊。 哼声:「我知道你不会厌烦我!」 斐守岁:「……我早说过,是你患得患失。」 「那就让我贴着你,好吗?」 「方才还只想站在我身后。」 「你同意了!」 「……」唉。 斐守岁抵抗无用,也就任由陆观道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吻痕。 「啧。」 「径缘……」 「嗯。」 陆观道唤一声:「我们一起走下去,好吗?」 「嗯……」 又要走去哪里? 斐守岁耳边是陆观道断断续续的情话。或许石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顾说,说给一个闭塞了许久的心。 呢喃取代同辉宝鑑的惩罚。 一根红绳在消散的火孔雀下,出现。 模煳间,斐守岁见到红绳打了个圈,随后系成一个死结。 而那最后的火孔雀羽毛,脱离了陆观道的身躯,在死结之下,坠脱一小小铜铃。 铜铃闪着金光,却不刺眼。 斐守岁想要伸手去够,那铜铃就往远处飞。 陆观道还在守岁耳边说着细语,守岁有些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好了……」 「不要……」 「你。」也罢。 红绳与铜铃越飞越远,就像花海的蝴蝶,采完蜜,也该归家。 斐守岁将力气全部倾倒在陆观道身上,陆观道将他牢牢抱着。 似绳与铃铛。 守岁低声:「还痛吗?」 那抵着额头的人儿:「不痛。」 「那就好。」 手轻拍。 蝴蝶远走时,镇妖塔的血也消散。 天界的审判仍在,却因靠拢的彼此,不復重要。 那些神明又说了什么? 大概是有罪,都是罪人。 罪者下凡,罪者赎罪。 罪者抵债,罪者不甘。 罪者妄想从良,罪者死在寒冬。 罪者…… 斐守岁如此,顾扁舟也是如此。 他们被祂们抛下人间。 有的只记得一半,试图掩藏过去的一米一粟,背着枷锁,偷偷在深夜点灯。 有的忘却了所有,将镇妖塔的一草一木,全部还给了月老殿的黑石。 到头来,肩上的百姓成了一只烧焦的手臂。 到头来,孤身独行的,打伞时也有笑谈。 斐守岁闭上了眼,轻声问:「幻术是不是尽了?」 「是……」陆观道蹭着他,「走吗?」 走…… 耳边唿唿的风,吹来。 斐守岁在风中捕捉到友人的声音。 「这一葫芦好酒,你尝尝!」 「你又去人间了?」 「不然?」 「真好笑,如此喜欢他们,为何还要成仙。」 有打开酒壶之声。 哗啦啦的酒水倾倒,坐在一旁的绯红笑着回话:「喜欢是一回事,成仙又是一回事,不可混淆,不可不可。」 「怎就不可,」抿一口冷酒,「你既有成仙的本领,难不成还没有爱人的气概?」 「哎哟!」 衣料声。 顾扁舟站起,笑着给自己续上一杯:「今日径缘又说了大道理,这句可是要记下来的,让我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紧接着是笑声,谈论什么却又听不清了。 斐守岁抓住陆观道的衣襟,他害怕再一次丢入三不猴的魔障,他有些担忧这样的友人,会再来捂住他的五识。 所幸。 陆观道还在。 黑石头立马回应了槐树。 「我在,不用担心,走吧。」 「好。」 走吧。 陆观道抬起脚。 脚下是漫开来的海水,还有交汇处的血光。 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深蓝与殷红。 宁静与死寂。 陆观道抱着斐守岁走在交界之处,走向远方同辉宝鑑的尽头。 涟漪卷卷。 幻境顾扁舟的声音,挥散不去:「径缘,你别怨我这些时日不来看你。」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 「忙,很忙,」幻境里的斐守岁放下书卷,「忙点好。」 「你这话说的!」 「怎么了?」 「我还想清闲呢。」 「此话怎讲,你难不成想要尸位素餐?」 「呸!什么尸位!」 顾扁舟啐了一口茶叶沫子,「我掌管东南一带的良田播种,那百姓每日在大地上干了什么,一笔一划皆要记录在册。我若是清闲,说明这人间东南暂无灾荒,我若是焦头烂额,只怕女魃与应龙又要为图腾献身。这样一上一下,苦的还不是普通百姓……」 「好了好了,我都记得,你不必说了。」 顾扁舟却喋喋不休:「你不要小看这差事,就如四象记录天轨与节气一般。上苍之变化多端,唯有细心推演,方能护得百姓安居乐业。」 第470页 「等等。」 「怎么?」 「你们不就是『上苍』?」 顾扁舟耸耸肩:「他们是。」 幻境外的斐守岁轻笑。 还是人性难改。 陆观道捕捉到斐守岁的笑意,好奇问:「听到了什么?」 「嗯。」 「我听不着,能与我说说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痴心人。」 「痴心?怎样的痴心?」 斐守岁没有立马回话,他抬起眼帘,去看陆观道。 陆观道正看着他。 两人相视。 守岁笑出了声:「与你差不多。」 第224章 红轿 这会儿,陆观道没有质问,便只是点头:「我晓得。」 「嗯?」 「应该与谢伯茶他们有关。」 「是。」 斐守岁耳边还有一段段过去,他听着顾扁舟的声音,想起那一抹背着纯白荼蘼的红。 那时候的顾扁舟,究竟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了。 斐守岁倦倦地闭上眼,困意席捲他的意识,他不由得轻声:「我有些累了……」 「什么?」 陆观道俯身。 斐守岁蹙眉:「到了叫我吧,我睡一会儿。」 「啊,好。」 眼见斐守岁皱紧的眉松开,陆观道便轻轻颠了一下怀中爱人,復又抱稳,朝出口而去。 …… 须臾。 再次睁开眼时,斐守岁感受到一阵灼热的痛。 痛感后,他如没有拴绳的白萝蔔,在篮筐里不停地滚动。 「陆澹,你跑什么……」有些晕。 斐守岁凝眉,想伸手去拍陆观道,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劲。 虚弱的手臂,以及手臂上黏煳煳的触感。 不对。 这里并非同辉宝鑑的幻境? 而且陆观道不会将他背在身后,再加上这指尖的东西,好似是沙砾与黄土。 碾了碾手指,密密麻麻的痛感攀上斐守岁的臂膀,守岁这才虚眯着眼,去看周遭。 他看到混沌的暗红,血一般的天际,还有扑面的大火。 那火宛如夕阳倾倒,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砖坠入人间。 「这……」 尚未看清,背着斐守岁的女子开口道:「公子醒了!」 谁? 斐守岁掀开眼皮,身下是凉凉的墨水。 术法? 这是他的幻术才对,那背他者…… 亓官麓? 没听到斐守岁的声音,亓官麓着急地问:「我发现公子昏在了地上,才擅自出来。不知眼下,公子可有好些?」 「我昏倒……过去多久了?」 「约莫一个时辰。」 原来幻境的时间这般慢,只要一个时辰,就能把斐守岁长长的前半生看完。 老妖怪本就疲累,又这么一想,心里难免生出些无力。 他略有些别扭地看着亓官家的后背,心想还是下来自己走吧,可刚一用力支撑身子,就浑身发麻,眼前漆黑。 「……」 虚汗冒出来。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松懈一气,最后靠在了亓官的背上,低声:「委屈姑娘背我。」 「公子说的什么话!」 亓官麓笑回,「我在公子的术法下非比常人,不过背着公子跑一跑,不妨事的。而且公子体态轻盈,在我肩上比那梧桐叶还没分量呢!」 是。 在梧桐镇,亓官麓被收入画笔中时,她就被斐守岁赋予了新的躯壳。 一个肩能扛米,动如脱兔的骨架,正在带着斐守岁往外飞奔。 斐守岁入幻境前的虚弱翻涌起来,他忍着身上的痛意:「要跑去哪里?」 「哪里?」亓官麓愣了下,「不知道!」 「……那姑娘先别急,停一会好休养生息。」 「不成的!」 「为何?」 被斐守岁一问,亓官麓颇有些为难:「这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火烧起来了,要是我们停在原地,就会被困。」 「如此这般……」 斐守岁的眼眸里,正如亓官麓所说。大火啊大火,烧焦了好多看不清的枯枝。 瞳孔倒映火的身躯,火如肥硕的莲叶,影影绰绰。脚下的黄土又干又烫,热风鼓动在两人身边,吹得斐守岁眼皮都疼。 守岁缩了缩手指:「总归不能一直跑下去,姑娘,你停下来吧。」 「可是公子!」 「听我的,我自有办法。」 亓官麓听罢,慢慢放宽脚步。 两人本就被大火包围,没了奔跑时的风,好似水墨做的躯壳都在炙烤。 那女儿家抹一把不存在的皮囊:「真热。」 斐守岁在后掐诀不语。 「公子,你要施法吗?」 斐守岁「嗯」了声。 亓官麓便一点点平稳身躯,歉意道:「公子,我从未背过人,这一路……」 「无妨。」 「那便好。」 于是,长长的沉默。 斐守岁无暇顾及亓官麓在做什么,他浸泡在术法里头,直到那个女儿家再一次开口。 「公子?」唤的声音不重,像是低头的细语。 「怎么了?」 斐守岁正通过术法寻找火焰后的生门,便随便应了声。 第471页 亓官麓却迟迟没有回答。 再一次寂静。 直到斐守岁的幻术有了头绪,他才抬起头,顺着失语的亓官,望见大火之后,一顶赤红的花轿。 斐守岁:「……假的。」 「假的……吗?」 「嗯。」 斐守岁瞥了眼,看到在一旁驼着背的轿夫。 是一个个白脸红腮的傀儡。 老妖怪若有所思,但还是先将宽慰之词,说给了亓官听:「不要被幻术骗到。」 「啊!啊……」 斐守岁垂眼:「过去吧。」 「过去?」 「嗯,过去将他们砍断。」 「公子你在说什么……」 斐守岁嘆息一气,将掐诀之手调换。 随即,一把水墨所做的长剑,出现在亓官麓面前。 亓官麓看着长剑,明显察觉到斐守岁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脱口而出:「公子要我杀了他们?」 「不是杀,他们已经死了。我让你做的不过破幻,剑在你手上,你能做到。」 「我……」 话落。 长剑如风,钻入亓官麓手中。 可她一个女子从未使过兵器:「公子,怎么挥剑?」 「随便你,挥得稳些,别把我甩下来。」 语气是平淡的,但斐守岁还是忍不住去看亓官麓的侧脸。 亓官麓有些紧张,唇瓣微抿,拿剑的手在发颤,可她的眼神却盯死了逐渐靠近的红轿。 应该不会出岔子。 老妖怪便放心低眉,研究起破除大火的法子。 仅是三句咒念的功夫,当守岁再一次去注意前方,轿夫与红轿已然散成了纸片。 纸片在水墨长剑下碎开,一张张深红与亮银飞过,后面跟上许许多多暗黄的小纸人。 小纸人被剪得很精细,就连眼珠子都有镂空。 斐守岁:「这是……」 「烧给死人的东西,」亓官麓喘着气,「公子,我这算……」 「嗯。」 「那好!」 说着,亓官将剑颤巍巍地递给身后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了眼,没有接:「剑你先拿着防身,不必给我。我们就往轿子在的方向走,走走看。」 「走?走去哪里……」 亓官麓咽了咽,空中的纸片还在,那些本要被做成元宝的金银纸,于大火之中烧尽。 烧成滚烫的灰。 「可我总觉得,去不得……」 「不去怎么知道。」 斐守岁手上的术法幻成一行字,那字留下个不难理解的谜语。 说的是:「生死轮转,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且这附近没有其他活物。 老妖怪见亓官没有动身,解释道:「不必害怕,我在慢慢恢復。」 「不是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前面……」 「前面?」 「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什……」 音刚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从火海中走来。 也是惨白的脸,殷红的腮。 斐守岁:「你识得?」 亓官麓摇头。 「那……」 只见女子一顿一顿脚步,走得极慢,慢到有些失真。就像被锁链捆住了四肢,女子艰难地朝向斐守岁与亓官麓。 斐守岁凝眉。 不应该,幻术常以熟悉之人下手,而此女子他与亓官都不曾见过。 何人? 又是哪个故事里,失了魂的可怜人。 「公子,她走得越来越近了!」 「砍吧。」 「可!」 「你若不砍她,她就杀你,别无选择。」 「是,我知道公子之意,只不过……」 「但说无妨。」 亓官麓的语气并不抖索:「这喜服,我总觉得眼熟。」 「喜服?」 斐守岁皱眉,在他面前,女子所穿不过寻常衣裳。 一袭白衣。 沉默片刻。 斐守岁只想到了一个解释:「我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难不成……」 「想到了?」 「那是我自己?」 「……」 默然。 斐守岁良久没有回答。 而亓官麓背着他,在往后撤步。 长剑在她手上有些重了,斐守岁能明显感受到亓官麓的不安。 术法相连,施术者掌控傀儡,而傀儡亦会影响其主。 那一丝丝细小的恐惧,如同菌丝,试图染指斐守岁的心脏。 感触着。 斐守岁微微侧耳,他手一旋转,用术法压抑亓官麓心中惧怕:「往东南方向也能出去,就是麻烦了些。」 「真的?」 「嗯。」假的。 生门岂能有二。 斐守岁只是在想,要如何在亓官麓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杀死她的幻境。 不过这个想法尚未实行,也或许是女儿家天生敏.感。 亓官麓发现了斐守岁的谎言:「公子,我已砍了轿夫,也不差我自己。」 「……好。」 「但公子能否给我些时间?」 「可以。」 斐守岁垂眸,他看向手掌上的水墨小阵。 小阵里有四五个墨点,正朝着他与亓官所在的位置靠拢。 第472页 冷笑一声。 斐守岁平静道:「听我指挥,绕开她。」 「是……是!」 言毕。 亓官麓单手背起斐守岁,沖向一旁扑灭不了的大火。 两人用传音交流。 在火焰肆意之中,斐守岁看到那火燃烧起来,宛如木柴倾倒,瞬间吞噬了他与亓官。 却不烫。 火是冷的。 斐守岁紧紧抓着女儿家的肩膀,传音一句:「不用怕,我们走对了。」 「好!」 疾步而行,身后的幻术也紧追不捨。 斐守岁一边解幻,一边安慰亓官:「做好准备了吗?」 「我可以!」 「不必勉强,如若没有再绕绕,白使了力气,不值当。」 「我知道公子的好意,」亓官麓甩了甩剑,「但我便是我,后头那个跑起来毫无章法的,不过是幻术!」 「嗯。」 「所以公子,我能……」 「剑不是在你手上吗?」 「是。」 剑一直在亓官麓手上。 亓官麓咽了咽,她倏地转过身,带着斐守岁正面了幻术。 第225章 巽风 于是。 长剑腾空,纸片飞舞,亓官麓在燥热与大火之中断送了自己。 她瞪大了眼,看到自己那抹了胭脂的脸颊,在渐渐清晰。耳边是斐守岁不停地宽慰,叫她不要怕,不要担忧,有一个千年妖龄的妖怪陪伴,她定能成功。 定能…… 倏地。 长剑尚未抽离幻术,那剑身就被纸片包裹,有一股很重的引力拖拽亓官麓的手臂。 亓官麓立马开口:「公子!」 那力气大得吓人,让本异于常人的水墨人儿都无力招架。 斐守岁在后自然察觉,但他并不担心,轻飘飘地给亓官放下一句:「既然身处幻境,那一切皆为虚幻。你若怕祂,祂便有机可乘,你若视祂如浮云,祂也就威胁不到你。麓姑娘,把祂当成最轻的东西,在你的世界里,最不值得用力去捧的物件。」 「轻的东西……」 听斐守岁的引导,亓官麓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那纸做的新娘还在拖拽剑的主人,一下復一下,如同新生稚童吞食碗中米煳。 是只顾着吃,哪管喉间是否有刺。 亓官麓沉下心去想,身旁炙热的大火,近乎要烤干她与斐守岁的肌肤。 逼仄的火气在跳舞,斐守岁却依旧如故,不紧不慢。 一滴水墨做的汗水,流下。 亓官麓的心声言:「轻的,是最轻的……」 「是,」斐守岁应了声,「只要你敢想,这儿的幻境就能为你所用。」 「想……」 亓官麓的意识被斐守岁蛊惑,一句一句跳动的声音,闯入女儿家的心识。 斐守岁并未伤害亓官,他不过引导了一个走不出局的迷路人。守岁知道此劫能渡,因为法阵的生门就在他与亓官脚下。 只要亓官能砍,那么同辉宝鑑的幻境自然…… 便见。 纸片的漩涡在低语中凝固,而女儿家的眉梢渐渐松动。 是一句:「阿娘缝的帕子。」 帕子? 话落。 纸片没了力气,裹挟手臂的黄纸勐地炸开。 炸成一朵朵粗布制成的花帕子。 帕子没有那么精緻,甚至是粗糙的,上面唯一的浅粉小花都脱了线,有些泛白。 斐守岁正欲开口。 亓官麓便解释了帕子的由来:「这是我娘生我的时候,绑在手腕上的帕子。后来我嫁出去了,我娘就把这帕子留给了我,当作庇佑。」 「原来如此。」 但这又与「轻」字何干? 亓官麓续道:「但我死在了出嫁的路上,而这块帕子,也跟着我一起落入了水底。公子虽说要最轻的,可我只能想到帕子。就是这块夜深人静,飘在河面,流向我家,像莲花灯一样的东西,太轻了……」 说着说着,亓官麓的声音哽咽。 斐守岁嘆息一气:「姑娘不必全与我说。」 「不,」亓官麓却一横心,将无人所知的秘密告诉了斐守岁,「公子若不让我说,这帕子就变重了。」 「……」 「只要我说出来,心中的石头也就乘着帕子远去。那样我的心,我的泪,都是轻的。」 「姑娘,」 害怕亓官麓情绪不稳,斐守岁打断了她的话,「事已至此,不论是家慈,还是姑娘你,都要向前看。」 「可是公子,我眼前漆黑。」 「那就擦擦眼睛,或用手上的帕子,擦干净前路。」 「擦……」 「嗯,」斐守岁温柔了语气,「我们要走出去的,我猜你的心里,还有想见的人。」 「啊……」 一行清泪,区别与水墨的颜色,滴在干涸的大地。 斐守岁垂眸:「梧桐镇,你的家人。」 而我,还有块石头。 「不了。」 「嗯?」 「见他们,不如见一见钗花。」 「……」倒也是。 斐守岁记得亓官与池是闺中密友。同样的境地,一个死在了宅中,一个死在了出嫁。 老妖怪默然。 片刻后,看帕子在亓官麓手中消散,斐守岁才说话:「有了期望,眼前就不会昏黑。」 第473页 「公子待人真好。」 一句突然的称赞,落在斐守岁耳中。 斐守岁不明所以:「啊?」 「只是觉得遇到公子,是我的幸事。」 「……举手之劳。」 「但公子的『举手』,」亓官麓一旋长剑,「我却什么都回报不了。」 你明明回报了。 老妖怪跟随亓官的动作,看到火莲之后,影绰绰的人群。 亓官麓传音:「公子,我该怎么做?」 「绕开,不要硬拼。」 「好!」 似乎是心照不宣,傀师与傀儡,幻术师与幻境,一切都在千丝万缕之中运转。 那女儿家立马丢下眼泪,听着斐守岁的指挥在大火里飞奔。 跑得很快很快,近乎要飞舞起来。 斐守岁的长髮在风中凌乱,他下意识抓牢亓官的肩膀,传音直唿:「姑娘不必着急,生门就在我们脚下,你跑得再快不过是为了甩开幻术!」 「啊?」 募地。 亓官麓停下了脚:「生门就在我们身下?」 「是,」斐守岁抚平被风吹乱的墨发,「但我还不知要如何破幻。」 「这……」 仅是几句话的功夫,那些幻术假人再一次围住了斐守岁与亓官。 亓官斜了眼层层包围的火莲:「公子,这回要往哪边逃?」 「我看看……」 斐守岁掐诀算卦,手指却停在了术法中央,无法动弹。 奇怪,方才还没有的局面,眼下怎么…… 有了变动? 斐守岁抬眼,扫过渐渐缩拢的火圈。 只问亓官:「这大火,你可有发现异常?」 「异常?」 看向火红的海。 赤红交织,宛如天罗地网,压在了两人头上。 亓官麓并非修行之人,她摇头:「看不出来。」 「那……」 为何巽位会出现一阵异样的风? 斐守岁凝眉,无法破解的谜题只好作罢,他看着手掌上拟态的法阵:「正北,跑向有热风的地方。」 「是!」 言毕。 亓官麓再一次跑起来,她一袭水墨做的喜服,没有丁零噹啷的声音。 好似黑天下的雨燕,背着乌云,寻找归家的方向。 跑吧。 女儿家心中想。 「我要快点跑,那样才能给公子多争取些时间。」 她以为这自言自语斐守岁听不到。 可惜,斐守岁是幻术的主人,他听得一清二楚。 亓官麓还说:「虽不知公子生在哪里,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巽位。」斐守岁。 「心里头乱糟糟的。」亓官。 「巽之与风,八卦……」 「为何面上总有阵带着水雾的风?」 「什么?」 斐守岁掐诀的手指停在了指节上,他也感触到了风。 是湿漉漉的,来自海面的冷风。 宛如身处大海中央,暴雨从海中捲起,有接连天地的水龙捲,浇湿了渔民的小船。 风…… 海风…… 这风也面熟。 斐守岁正想叫亓官换个方位,而那狂奔的人儿忽地剎住了脚,扭头跑向相反的地方。 跑得毫无章法。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斐守岁看着手上阵法在棋子的变动下,扭转五行。 风卷了火,火烧了林,还有在金中溢出的水,水下扑灭的土。 斐守岁两眼一黑,又不好骂人:「这下全乱了……」 而亓官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公子,那火影里的人我认识!」 「什么?是何人?」 「是……是……」因没了节奏,亓官开始疲软,「是唐永和唐年!」 「他们?」 斐守岁扭头去看。 果不其然,在莲花火林下,守岁见到一位肩上有黑鸟的男子,另一位则被长剑砍断了身躯。 一半流血,一半化脓。 斐守岁的思绪缠在一起,连着方才遇到的冷风,他开始有些乱了阵脚。 这是哪门哪派的法术…… 守岁蹙眉,只问:「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就算只有一个背影,也要第一时间与我说。」 「好!就是刚才太突然,我才没有通知公子。」 「知道了,」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手上五行交融的阵,只得再次掐诀,口内是,「风生水起,起行大雾。若见风伯,降雨伏妖!」 言毕。 独属于槐树的湿冷吹开,是来自深山雨林,屋后冷井的风。 风先抚平了斐守岁捲起的长髮,才在周围护出一个小小屏障。 屏障是轻柔的,完全隔绝了热意与躁。 但亓官麓忧心道:「公子可还撑得住?」 斐守岁大概没料到会被关照,他一愣,才脱口说。 「无妨,」沉默片刻,「多谢。」 「谢什么?」 女儿家在术法下,动作逐渐变快。 斐守岁低下了头,笑道:「姑娘不辞辛劳背着我,我自然是要谢的。」 亓官麓:「公子惯会说客套话。」 「……」 语断。 斐守岁不再说话,亓官麓也知晓斐守岁的性格,不復搭茬。 就将话卡在一半,陷入安静。 第474页 亓官还在往前跑,身侧闪过摇曳的火莲。 火莲包围的幻境什么都没有,除了大火与脚步声,扑面的灰土,带给斐守岁今日的第一口干涩。 但若摒弃一切,细听,便能察觉男人的低吼。 吼声不大,堪堪闯入耳中。 斐守岁整理着混乱的法阵,一半心思放在了后头的唐家兄弟上。 那吼叫来自唐永,唐年则没有声响。 何意? 同辉宝鑑此举是为的什么…… 斐守岁掐诀,没时间给他沉思了,于是老妖怪在法阵上,落下一行水墨小字。 写的是:「钟山山君,借我双目。开眼拨云,闭眼揽月。」 术尽。 是一道浅红的术法,覆上斐守岁的眼眉。而后,术法变成薄薄的红沙,遮住了斐守岁的灰白妖瞳。 而法阵之中,现一行古字。 「哪来小辈,敢借我的眼睛,狂妄至极!」 斐守岁:「……」 「不过有趣,给你一炷香时间,过时不候。」 看到回答,斐守岁反覆读了两遍,他没想到能成功,他只是借着同辉宝鑑的口子,想试一试先前琢磨的咒念,结果不费吹灰之力,术起术落。 槐树咽了咽,伸手去摸那纱。 薄纱柔软,里面含着一股清澈的灵力。 这是个机会。 斐守岁也不顾烛九阴借他双目的原因,他毫不犹豫地抬起眼眸,一双霸气的竖瞳倒映满是大火的荒原。 第226章 烛龙 「哎哟……」 热茶入喉,一个红衣男子懒散在美人榻上,「你们不由分说地将我绑来,就是为了我的眼睛?」 男子双目失神,是看不见眼前何物。 而一旁热茶的孟章并不言语。 同样红衣的月上君站在桌边,他把陆观道一行人护在了身后:「你若不愿意,我们可请不动你。」 「哼,」烛九阴吹一口茶叶,「听说有关镇妖塔的破事,想来有趣才动身。谁知我刚坐下,就被一棵小小槐树借走了眼识。」 指了指暂失明的眼瞳。 烛九阴百无聊赖道:「真搞不懂你们,为何要救个毫不相干的妖,不觉得掉价吗?」 孟章:「……」 月上君甩袖:「你难道不知那场大火烧了多少生灵?」 「火?」烛九阴撇撇嘴,「我见过的大火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场?」 「自然是人间西南的那一场。」 「哦~是现在邪祟死尸遍野,被凡人修士唤作『死人窟』的地方?」 「是。」 烛九阴听罢,将茶盏搁置一边。他虽然看不见了,却依旧望向一片昏暗中,发着绿光的黑石。 笑了声。 「可那火与我无干啊,」烛九阴点了点楠木桌,「我若没有记错,死人窟是因为……因为……」 话是故意不说出口,惹得谢义山在后探出脑袋。 「啊!记起来了,」头颅一转,烛九阴看向默不作声的点茶人,「你该比我清楚才对,孟章。」 「……」 沖茶的手停下。 孟章淡然将茶具放到一旁,然后用棉巾擦了擦手指。 「怎么哑巴了?」烛九阴。 擦完手指,孟章又去擦一尘不染的案桌。 烛九阴挑眉继续道:「我虽长生,但又不痴傻,你这样逃避我的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说……」 话锋一转。 烛九阴在黑暗里,瞥见一半龙一半人的魂魄,他笑道:「你是不想让这小子知道……咦?」 手指又移了移,烛九阴见到江千念。 女儿家被打量了彻底,浑身不自在。 烛九阴还在看,惊嘆一句:「孟章,你这里人才辈出啊。」 孟章:「由我来说太残忍了。」 「哦?」 「死人窟一事。」 「这有什么好怜兮的,你又不是解竹元。」 「师祖奶……」 谢义山探头探脑之言尚未说完,月上君就捂住了他的嘴,还顺手用禁言术封了陆观道的口。 陆观道:「……」 而旁边你一句,我一句的两神,停下了话头。 孟章把那棉巾叠好放于手边,竟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开始翻阅桌上竹简。 陆、谢与江:「靠!」 但还好,烛九阴不依不饶:「真的要我说吗?」 孟章:「你说。」 「这样不太好吧。」 「有甚关系。」 「我毕竟是局外之人,今日才被你们拽着入了棋盘。」 「无妨,你脸皮厚。」 「啧!没大没小。」 烛九阴被呛,便从美人榻上坐起,他再一次看向三个身份不凡的小辈。 「想来雪狼一族已经准备好了。」 江千念被点,勐地一颤。 「不必害怕,我没有蠢到会在四象青龙的府邸害人。啊不对,是害两个半妖还有一块补天石。」 三人:「……」 只有江千念没有束缚。 江幸咽了咽,她顶着威压,朝烛九阴拱手。 但因为害怕,便是什么都没有说。 烛九阴见了,笑着调侃:「雪狼不是最为桀骜不驯,怎么偏偏到你这里学会了卑躬折腰。」 「……」好欠。 第475页 月上君嘆息一气:「莫要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我吗?」 「……」月上君。 烛九阴眨眨眼睫:「我到现在都不知你们的目的,难道就仅仅是为了借眼识,还有一场火?」 「不光如此。」 提及缘由,孟章从竹简中抽出一行字,他把字送到了烛九阴面前。 可惜,字的样式古老,陆观道与江千念无法辨别,更别说术业并不精通的谢义山。 三人大眼瞪小眼。 但烛九阴一见到那话,就直了嵴背:「这是栽赃。」 「哼。」孟章。 「你居然想把人间的灾火全往我身上推!」 灾火? 「这是什么?」烛九阴伸手,用术法抓出一把文字,丢在空中,「山阴县陆家镇,此地我千年来从未去过,怎么可能……」 忽地,烛龙剎住嘴里的话,他瞪大了眼。 「你?好啊,你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 只有陆观道知晓山阴县与他有关,但他并不明白烛九阴的反应。 到底那字,讲了什么? 便听孟章开口:「『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 「你想参我?!」烛九阴勐地拍桌,「谁给你的胆子!」 孟章斜了眼。 月上君立马站在两人之间:「他要是想参你,还用得着把话送到你面前?」 烛九阴:「……呵。」 然而。 孟章:「要不是你的玩忽职守,想来人间就不会有这么多大火。你再仔细看看,除却陆家镇,还有哪个地方是你『千年来』都不曾去过的……」 想起旁边有个陆观道,孟章沉了视线。 「你非春虫。」 陆观道:「……」 「好笑!」烛九阴却言,「若说其他与我有关,我哑口无言。但偏偏是陆家镇的火,却和解君脱不了干系!」 「我?」 谁料,解君正推开屋门,手提一食盒而来。 她先是朝月上君与三人笑笑,后脸色一变,嬉皮笑脸道:「燕斋花干的蠢事,与我一脉无关。」 「那他师父呢?」烛九阴冷哼,「死人窟的火与死尸可是他一手促成。」 「您说的这些……」 解君挑眉,她上前一步,把那食盒丢到孟章面前。 随后,她站在三人旁,手一拦:「比起邪祟与尸首,接下来天界的好戏,您难道没有兴趣?」 「猜到了。」 「猜?」 「自我从钟山游走,绕了一圈极北,看到本该坐镇雪狼一族的老首领不在帐中,想必她早早启程,就为了你说的好戏。」 「嚯,您老平时连步子都懒得挪,今日倒愿意大老远跑去极北。」 烛九阴刻意冲着江千念笑:「好不容易有点乐子,我不来岂非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说着说着,大概只有三人还记得死人窟的话茬。 是那大火,来自燕斋花的师父。 陆观道皱着眉,心里头盘算如何去宝鑑之中给斐守岁传信。 但可惜,在座的老神仙都看穿了他的心思。 孟章打头,毫不留情道:「想去同辉宝鑑?就让解竹元打断你的腿。」 解君:「啊?我吗?」 陆观道:「……」 「从未见过这样不听劝的,」孟章放下竹简,「陆澹,你若再打乱计划,不光槐树救不出,连自己也会栽在里面。」 陆观道咽了咽。 这会儿,烛九阴笑着扯皮:「小石头,别与这个墨守成规的一般见识,我支持你去,去的时候能带上我吗?」 孟章和月上君:「……」 看到众人没了剑拔弩张之势,月上君才解开了陆谢两人的禁言术法。 一松开。 谢义山就开口大声:「不能让陆澹再去了!」 陆观道:「不是,我还……」 「上回从湖里将他捞起,他昏了半月有余。这次再去,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 「原来如此。」烛九阴。 但解君言:「他早背着你与阿幸去过两回了。」 「什么!!!」谢义山听罢气得就要跳起,他勐地转过身,「陆澹你不要命啦!」 江千念默默拉了一把谢义山。 陆观道在旁并不心虚:「我有分寸。」 「分寸」二字让在场的神仙妖怪,除了月上君和烛九阴,都沉默了。 那宝鑑的主人兼牵线的红娘,捂嘴轻笑。 孟章嘆气道:「你要是知分寸,就不会学了点幻术,就偷摸进去私会。」 「私……?」解君倏地迴转过头,一副不敢置信,「这话居然从……」 「实话实说。」 这下,让本有底气的石头煞红了脸,原来的嘴硬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揭开面纱后的赤.裸。 解君上前,小声:「何时学会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从石头明目张胆地进出宝鑑之时。」 听罢。 解君尬笑两声,只好打打圆场。 「换作是我也坐不住,说不准还会捅出篓子。既然无事发生,那便揭过去吧。」 「……」 孟章看了眼烧红的陆观道,他气笑道:「既想着救人,又难耐寂寞。」 烛九阴乐呵呵地打岔:「那是一腔热血。」 第476页 「最后血洒幻境?」 「幻境一事,还得请教红娘。」 月上君:「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那你可知包庇之罪,在天界受何等惩罚?」烛九阴。 月上君眯了眯眼:「此罪我知晓,天雷刑、火刑还要压在山下做枯草。」 「你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又有何干。」 烛九阴见月上君不吃这套,转头与孟章:「他如此袒护,你不气恼?」 「天界那边没有发现。」 「哎哟,好啊,好一个没有发现。适才还说那些毒话,现在又护起崽子了?」 孟章沉默片刻,冷哼:「我非诸葛。」 解君:靠。 话落。 孟章又冲着陆观道言:「你三番五次入幻未被天界发现,只能说明天界没把镇妖塔当一回事,而之后的衔接……」 「衔接之处,在妖界极北,天的终极。那里常年大雪皑皑,恐怕要辛苦看守之人了。」 孟章漫无目的般:「分明游离在外,却如此清楚。」 烛九阴:「千年前镇妖塔的响声,可是把我都吵醒了。那动静,是个有脑子的都能猜到意欲何为。」 「劳驾您记得此事,」解君笑嘻嘻地上前给烛九阴倒茶,「那您……」 「马车要选得大些。」 「嗳!定给您安排妥当。」 …… 语气渐渐飘远。 同辉宝鑑的斐守岁,就看到了这些。 守岁在宝鑑凌乱的风里,借着烛九阴的眼睛,听到了那一头的声音。 吞下吼中干涩。 斐守岁有些害怕被钟山山神发现,但没想到长久的喧闹之后,当烛九阴面前的人儿散开之时,那个老不死的烛龙,笑着给他传音。 说的是:「你可别让我失望。」 第227章 高草 斐守岁:「……」 故意为之? 烛九阴:「不然?」 斐守岁哑口。 「可惜那群人心中都有戒备,没把话说全。小槐树,你想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还能是什么,」看到烛九阴在孟章身边说话,传音的对象却是他槐妖,「自然是他们的救人良计。」 话落。 斐守岁尚未反应,那看着竹简的孟章就开了口:「我不瞎。」 「哎呀呀,我当然知晓。」烛九阴。 「所以你想着顶风作案?」 旁边整理书卷的解君抬头:「一切不都准备好了?」 孟章垂眸片刻,等到陆谢江三人走远,才说:「我们方才所言都让槐树听到了。」 「什!」 解君勐地站起身,看看烛九阴,又看看孟章,「这……」 「箭矢已出,无法回头。」 「可是……」解君与那烛九阴失神的眼瞳对视。 斐守岁正好看到赤龙金瞳。 好似透过了屏障,望见彼岸。 解君咽了下:「小槐树岂非知道了死人窟的由来?」 「嗯。」烛九阴颔首。 「唉!您老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怎么了?」 「您还装什么煳涂,您都亲口说了我与燕斋花那厮的干系。」 「我知道啊,」烛九阴乐呵呵地抢过孟章手中竹简,他拍了拍,「你与狐狸姗姗来迟,燕斋花屠了道门,那谢家娃娃没了亲朋。」 「姗姗来迟用得不对!分明是那位阻拦,且西南的惨事……」 「你们此举不就是为了死人窟?再说了,那位又是哪位,打甚哑谜。」 「是王母拦着解十青。」 「那不就好了,与你何干。」 「我若早些料到,就不会……」 烛九阴听罢,冲着孟章咋舌:「你看看,与你待久了都一个脾性。万物苛求个十全十美,到头来什么都捞不着。」 结果。 孟章不由分说地掷下手中茶盏:「谁都可以说这句话,而你不行。」 茶盏震碎了话语。 停顿之后,四象青龙在两人注视下甩袖推门,扬长而去。 独留解君与烛九阴在屋内。 烛九阴笑了下:「这么记仇。」 「……要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才不会舍下面子找您。」 「不过……」 「怎么了,」解君将桌上茶水擦干,「是小守岁那边的事吗?」 烛九阴摇头:「他无妨,有我的眼睛在,什么术法能拦得住?」 「那又是何事,能让您咽下了口中之话。」 「我是在想这镇妖塔坠入妖界,你们要翻旧帐就必须救出小槐树。可没了槐树,谁来做守牢之人?」 「……」 解君还没有回答,书斋之门被用力推开。 还是孟章。 后头跟着两块石头。 是孟章将陆观道拉了回来,顺带一个思安。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与思安的样子,才知时间的不留情面。 原来那黑石又高了一截,黑牙的躯壳在秋风里沧桑。 只见孟章冷着脸,回答:「有人自愿,不必担心。」 「自愿?」烛九阴笑道,「谁想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永生永世见不到光亮?」 视线一扫。 落在陆观道身上。 斐守岁借着眼睛,在同辉宝鑑的大火里,窥见爱人的样子。 第477页 与宝鑑中的不同,却又无法说出差别。 烛九阴侃道:「一个连五年都耐不住的娃娃,你叫他守牢?」 「不是。」 「嗯?那就只剩……」 思安? 同样也是石精,且有千年修为。 斐守岁皱眉。 这算什么。 几乎同时,烛九阴问道:「你们抓着他把柄了?」 孟章:「……」 解君连忙解释:「是他自己请缨,说为了报恩。但那会儿事杂,他也没说要报谁的恩。」 「莫不是荼蘼花?」 「啊?」解君眨眨眼,「您老连这都知道?」 烛九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睁眼唤金乌,闭目见玉盘,身姿绵延千里,化作山峦峡谷,有何不知。」 「也是,但……」 「我并非为了她,」思安打断了话,「大人既然知荼蘼一事,那该也清楚,见素仙君是从我的手上买走了补天石。」 谁知。 陆观道插嘴:「我是不信的。」 「不信?可我记得思安在人间捡到了你,」烛九阴故意停顿,「却比你先一步化作人形。」 「……是。」思安。 「那又如何,我觉得荒唐。」陆观道。 「你觉得又没用,人家认定了此事,你难道还想辩驳?」 陆观道:「但他之言,有失偏颇。」 「哦?」 「他的修行与我无关。」 「不,除了修行还有一事,」思安用黑牙的皮囊,露出一口牙齿,「那年我若阻止了荼蘼与见素……」 「你阻止不了。」 话未了,又有声音打远处而来。 是两件红衣,左边那位眉目慈悲,笑颜常开,右边那位一袭绯红,凝眉苦色。 可面目慈悲的是个真人,绯红衣裳的却是傀儡。 解君站起身,擦了擦眼:「哦!傀术成了!」 「傀术?」 「您不是无所不知吗?」顾扁舟。 烛九阴哼了声:「我不得让小守岁知道知道?」 斐守岁:这称唿怪噁心的。 尤其是从年轻面貌的神仙嘴里说出。 但烛九阴还是这么唤,说一句:「小守岁你不必惊讶,是小见素被天界惩罚后,烧没了躯壳。竹元刚从阴曹地府里把他的魂捞出来,做了个傀儡身子替用。」 斐守岁:……烧没。 那宝鑑之先的火莲,是真的。 顾扁舟控制僵硬的傀身,走上前:「这是荼蘼与我的选择,就算你来阻拦,也只会让她和我徒增磨难。」 思安沉默。 顾扁舟又见烛九阴失焦的眼瞳,他道:「处罚后,我被仙官随意丢到了人间。本想撑着口气,去看看稚童走失案的结果,但碰巧遇上了路过的黑白无常,才游了一遭阴曹地府。」 斐守岁:为何天界的仙官,与地府的鬼使如此草率。 「是因为稚童走失案,在人间还没有着落。」 斐守岁:…… 迂迴。 天上的神仙都没长嘴巴,全靠悟性? 烛九阴笑了笑:「那群老不死的,专挑小辈折磨。」 「可惜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烛九阴:「那就让它烧吧。」 「为何!」顾扁舟的身躯咯吱咯吱,「如若无人揭开,这天下又有多少团圆被拆散!」 「那你现在揭得开吗?」烛九阴转头与解君,「你的傀身能撑多久?」 解君看向顾扁舟。 绯红衣裳松松垮垮,木头身躯有一道道裂痕。 「半月。」 「半月之后,你打算如何?」烛九阴。 「再去人间。」 「噗,」烛九阴捂嘴,「魂魄又能做什么事呢?」 顾扁舟捏拳。 思安在旁开口:「既是魂魄,定要投胎。」 「什么?我已是仙……」 话卡一半,顾扁舟愣了瞬,随即,他的惊愕变成了苦笑,「原来是这般。」 「那投胎之前,你心中可还有未了之事?」 「自是有的。」 顾扁舟一动不动地看着烛九阴,他好似能看穿眼眸之后,斐守岁狼狈的样子。 他说:「有的人若不三番五次进出,今后也不必站在他身边。」 一直插不上嘴的陆观道:? 一直看得到的斐守岁:? 顾扁舟背手,那木头做的手臂,有年轮的印记:「就如神君言,『箭矢出,吾不悔』。」 「又是个傻瓜,」烛九阴笑嘆,「为了什么情啊爱啊,都成了春天不愿出来的虫。等到好不容易钻出地面,才发觉已是晚春初夏,又要去哪里眺望春意呢?」 言尽,顾扁舟正欲反驳,却被孟章拦了下来。 解君在旁松了口气。 谁知孟章道:「没人愿意在这里听你说书,槐妖那边你既然借了眼睛,还不快去帮他。」 「哇!」烛九阴夸大一句,「好大的官威!」 月上君笑道:「入局,是逃不走的。」 「嘁。」 被两人前后堵了话,烛九阴慢吞吞地伸懒腰,復又朝陆观道打了个响指:「小黑石你放宽心,他们一个两个不愿救,我去救~」 解君:「您别闹了。」 「哎呀呀,怎么就非我不可了?」 第478页 「就凭那道横断荒原与死人窟的地界。」 孟章看到烛九阴一闪而过的诧异,他手一旋,在众人眼下变出缩小版的死人窟,续说:「世上能做出隔绝术法的神仙很多,但维持千年者甚少。」 「所以你猜到了我?可我又为了什么?」 「因钟山在崑崙之旁,而死人窟离崑崙并不远。」 「哦?」 「死人窟的一场大火,若是烧到了崑崙……」 烛九阴眯着眼:「是啊,说不定是西王母所为。」 「不会是她,」解君摆摆手,「早让十青去旁敲侧击了。」 「那这世上也还有很多大能,你们如此草率可不行。」 孟章冷哼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株绿草。 草很普通,与路边的野草一样,不珍贵也不值得收藏。 但烛九阴见到后,下意识抱胸防卫:「作甚。」 「这是荒原的一种高草,能束缚亡者魂灵。」 旁边。 陆观道皱眉,他还记得在幻境中,曾被荒原的高草围堵。 那时候的荒原下了大雨,有好些个苍老的灵魂,拖拽他的身躯。 他本不在意,以为是幻术罢了。 幻术…… 孟章又说:「而见素下凡,却意外被鬼使抓入地府,你猜猜为何?」 「新来的小啰啰不懂规矩。」 「是人间因镇妖塔之妖,死去的百姓日渐增多,而鬼使却收不到足数的鬼魂,才拿了他一个拥有仙格的魂魄充数。」 烛九阴愈发冷脸。 「此世间,能做出如此规模的驱鬼,非你莫属。」 「是因为我连绵千里,阻隔邪祟的身躯?」烛九阴侧了侧脑袋,「好吧,我认了。」 斐守岁:这么快? 「你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有不认的道理。」 孟章垂眼:「除却高草与山峦身躯作证,还有一事。」 「什么?」 孟章朝向月上君。 月上君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入那双共通的眼眸。 好像……在看斐守岁? 斐守岁还在同辉宝鑑的大火中挣扎,他不知道月上君的眼神何意。那样的表情,宛如翻滚的泥浆,黏煳煳地要粘住斐守岁的躯壳。 可泥浆安静下来,总有清流。 月上君嘆息道:「先救人。」 第228章 紫藤 烛九阴却不答应,只说:「我连故事都没有听完,为何要走?」 故事? 视线落在思安身上。 原来是方才顾扁舟到来,打断的守牢之事。 思安被众神的目光包围,颇有些不自在:「是我自愿,与他人无关。」 「真真好笑,就为了什么还恩?」烛九阴看一眼陆观道,「他何时知道的?」 「被蝎子精围困之时。」 「蝎子……」烛九阴笑说,「可是请了昴日星官?」 「不,星官是路过才……你?等等,你的意思?莫非!」 陆观道倏地迴转身躯,看向四象之首,名叫孟章的那个。 昴日星官为二十八星宿之一,虽不在青龙手下,但若请人,还是请得动…… 陆观道瞪大眼,脸上仿佛有个模煳的问号。 孟章解释:「解竹元请的,非我。」 而那赤龙解君挠挠头:「输了一下午的麻将才请来。」 麻将…… 烛九阴又道:「你看看,他们像商量好的一样,连你什么时候有危险都了如指掌。你难道不怀疑他们吗?且一个两个都是大能神通,同辉宝鑑还不是在他们之下。」 陆观道愣在原地。 只好由解君开口:「我之身份特殊,月伯伯又是法器的主人,不妥。你要说让……」 「我去的话,那烂帐就翻不完了。」孟章。 「所以让我替罪,」烛九阴不屑,「我知道驱使亡魂不妥,但我凭什么听你们的,就凭你们手上的草?」 「不,」解君抿一口茶,「还有解十青。」 「与他何干?」 「您想想,他是谁的兄长?」 「他……」烛九阴皱眉,「我记得青丘上一任君主是有几个孩子,是叫……」 顾扁舟插嘴:「花越青。」 「是他?」烛九阴搓下巴的手一停,「他不是……」 「正是与菩萨坐骑,大打出手的那只白狐狸。」 「什?」 听到此言,烛九阴有些坐不住,他拍了下大腿,「好啊,居然还有这招!」 孟章走上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坐骑以一换一,换走了解十青去王母座下。」 「那又如何?」 「你觉得他一只没了母族,无依无靠的狐妖,会招惹王母?」孟章笑了声。 烛九阴嘴角抽搐:「然后?」 「然后王母自然知晓了缘由,再加上死人窟一事。」 「我的报应咯?」 「非也,」顾扁舟背手,「路,我们已经为您铺好了。」 烛九阴:「……」 斐守岁借着眼睛,看了一场好戏。 而烛九阴,还在嘴硬:「啊啊啊,那我偏不去!天界又能奈我何!我可是开天闢地就存在的老不死,难不成他们打算把我送入镇妖塔……」 募地。 坐直了身。 烛九阴显然被自己的话唬到,他的手指,指向思安:「你?你们?」 第479页 思安显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但孟章与月上君,同时轻笑。 月上君弯着眼眉:「所以让你先救人。」 「你们一个两个竟敢打我的主意!」烛九阴握紧美人榻上的软枕,「说!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什么时候……」 孟章转头,看向顾扁舟。 那在人间有「西山居士」名号的见素,笑了下。 斐守岁:顾扁舟,字西山…… 代表了什么? 顾扁舟上前言:「我曾誊抄过一本仙界的名录,大人要不猜猜里头写了什么?」 「仙界名录……」 书卷? 斐守岁一晃神,仿佛时间倒流数月,他正坐在阿紫客栈的窗边。 那夜没了秋雨,微凉的风,冻住了一树的海棠。 是那本册子?! 斐守岁依稀记得,上头有辨明妖怪真身的法子,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山,山里又住着一些闻所未闻的兽。 书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是…… 《海怪山精传》! 因为名字极其拗口,反倒让斐守岁记了起来。原来此书来源于天界,而顾扁舟不过翻抄之人。 可仅仅一本无足轻重的册子,又如何威胁到烛龙? 眼见,顾扁舟控制傀儡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屋子正中央的红衣人儿。 绯红对暗红,一仙对一龙。 顾扁舟挺了挺本就弯不下的嵴背:「您若主动请缨去天界讨罚,说不准就免了这牢狱之灾。」 「主动?那我还得谢谢你们,为我摆的一出……不,拉我入的一齣好戏?」 「能得到您的赞赏,后辈惶恐。」顾扁舟。 「哼,我呸!」 烛九阴勐地站起身,他身量高挑,比傀儡做的绯红高出一个脑袋。 且失了神的眼瞳,更添威严,仅是缓慢地一扫,就让没有仙格的思安浑身起毛。 烛九阴动了怒:「你们有何胆量,能拦得下我?」 孟章:「……」 解君:「……」 「信不信我拆了这座山头,让山下的老妇也成死人窟的孤魂野鬼!」 话落。 寂静。 顾扁舟没有回答,许是木头的脸,连眼皮都懒怠眨。 而青龙与赤龙站在门边,一个背手,一个叉腰。 烛九阴笑道:「看来是准备了。」 解君听罢,嬉笑着上前:「我们哪敢和您老硬碰硬,不过是商量商量。况且无所不在的您,不是来这儿赴约了?」 「……」 就刚才烛九阴有一句说一句的样子,眼下的局面他早该知道。 解君笑眯眯地从旁边的食盒中,拿出一盘糕点:「您老看看,这是晚辈刻意从江南买的,还热乎着呢。」 烛九阴看了眼:「……」 此时。 月上君传音给众人,以及蹲在外头听墙角的谢义山与江千念。 「拉不下脸,给他点时间。」 「早知道了。」孟章。 解君为做足戏,还推了把顾扁舟:「傀术成后,一日内是不得走动的,你也不怕在半路上木头脑袋哐当坠地。」 「我……?」 解君復又推了把:「好啦好啦,回去脱魂,让我检查检查。」 「现在?」 顾扁舟显然没有明白几个老神仙的计谋,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成。 而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烛九阴,竟然就坐在榻上,吃起糕点。 还说一句:「没有别的孝敬了?」 孟章「啧」了声,不想搭话。 解君立马将顾扁舟塞给陆观道与思安,转头:「自然还是有的,我这就叫伯茶去拿!」 门外的谢伯茶浑身一抖,拉着江幸就想跑。 可来不及了,解君一个箭步,飞也似的拦住两人。 脸上笑意是遮挡不住,解君也没打算藏,她干脆乐出了声:「那就麻烦我的好孙儿再去一趟了~」 斐守岁:…… 原来陆观道能入幻,是因为谢义山在外跑腿。 谢义山看着解君递出的马车钥匙,只好灰头土脸地接下:「是……」 「哦对了,」解君背对烛九阴,也不说悄悄话,「江南美景虽好,可别贪杯喝醉。」 「什……」 谢义山还没懂这弦外之音,江千念已然捅了下他的胳膊。 小声说:「雪狼行至江南,要我们去接。」 「我们?那陆澹?」 「不用管,死不成的。」 陆观道:「我听到了……」 烛九阴斜了眼:「大老远跑去那儿做甚?」 说的是雪狼。 解君回身:「这不是要孝敬您吗?」 「……哼。」 不过雪狼为何去了南方,那极北之地与江南相隔甚远…… 斐守岁的注意被话语吸引,他浑然没有察觉,那一双深绿的眼睛,正透过烛九阴在凝视他。 烛九阴放下手中糕点,传音给斐守岁:「唔哟哟,你没看到吗?」 「大人您说什么?」 斐守岁在同辉宝鑑的幻术之下,只能看到缭缭大火与干涩的尘埃。 还有那甩也甩不掉的唐家兄弟。 守岁皱眉:「大人应该也看到了。」 「不是你后头的两个鬼魂,我是说我这儿。」 第480页 「鬼魂?」 「……你的注意点真奇怪,那两人不过是鬼怪幻术。」 烛九阴见孟章与月上君离开,而那一双依依不捨的深绿眼睛,回过头,与他对视。 暗笑。 「我是说在我这儿,有人看你喏。」 「嗯。」斐守岁在调整法阵。 「嗯?」烛九阴读重了字,显然诧异,「好绝情的人。」 守岁低眉:「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 「不然……」还能如何。 斐守岁压着情绪,佯装毫不在意,说起的话也就滴水不漏。 至少这样能骗过陆观道,可惜骗不过千年万年的神。 烛九阴笑着调侃:「你这般不坦诚,我岂敢放心救你?」 「为何?」 「若是你趁我救你之时,你给我来上一刀。」 「不敢。」 「……你与孟章一样无趣。」 烛九阴玩着白髮,看那远去,即将消失的一行人。 他眯了眯眼,咳嗽几下,大声道:「晚斋要吃热乎的!」 孟章脚步一停,復又步履稳健。 烛九阴却又说:「你给我亲自下厨!」 这会儿。 孟章转过了身,他看一眼路的尽头,那一袭暗红。 但什么都没有说,萧瑟的紫藤花架,因在初秋,无比寂寞。 孟章只与陆观道言:「他同意了,你也做好『闹天宫』的准备。」 「是。」 便在转弯处,头也没回。 秋风打面,圆形拱门,瑟瑟的傍晚,只剩陆观道一人。 石头停下了脚,他转头窥探眼瞳中的爱人。 隔着宝鑑,隔着屏障的另一头,斐守岁也看到了陆观道。 是烛九阴放开眼睛的视线,让红线两端,繫上绳结。 一阵风,吹卷落叶。 烛九阴努努嘴:「我又不是红娘……」 借着别人的眼睛,一切都会失语。 虚幻的人影叠在一起,斐守岁对烛九阴言:「多谢大人。」 烛九阴:「……」 好似同辉宝鑑那一头的大火烧到了这儿,烛九阴缩了缩身子,在美人榻上轻笑。 「我可是死人窟的『罪魁』。」 「嗯。」 「那你为何谢我?」 斐守岁咽下喉间的干:「谢的是如今,厌的是从前。」 「这般泾渭分明,好生可怕。」 「不管怎么说,大人还是让我看到了他。」 「因为你心里头想着。」 「……」 「我是开天闢地的妖,这点波澜还是能发现的,」烛九阴笑看陆观道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哼了声,「我啊,曾经强行剪断了一个红结。后来那个守空宅的人将我疏远了,我想着法子补救,才有了死人窟外的荒原。」 斐守岁心嘆,想来那位就在面前。 「不过……」 不过?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第229章 许诺 斐守岁:倒不是这么用的。 烛九阴又嘆:「你看看那人,还在痴痴地等呢。多傻啊,好似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好,他也就死心塌地信了,信什么相认。」 斐守岁沉默。 「你说话呀。」 斐守岁不知道说什么。 烛九阴顺势躺在榻上,笑道:「小槐妖,你是树下痴心人,还是远走的绝情人?」 斐守岁:「我都不是。」 「哦?」 「可我觉着……」 话音未落,紫藤花架下,探出一个石头脑袋。 是陆观道。 烛九阴笑说:「看来是我错了。」 斐守岁自然也见到了陆观道。 红色的薄纱里,那个陆观道的身影格外朦胧,而烛九阴也起了捉弄之心。 只见烛龙穿靴下榻,先是散步似的在门边晃悠,又故意装作看不到石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惹得石头总想见见眼睛里的人,离开也不好,留着更是腿酸。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站一会儿,又蹲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脱口:「大人,您别戏弄他了。」 「哎哟。」 「嗯?」 「你心疼啦。」 「……」 烛九阴笑眯眯地说:「你就是心疼他。」 斐守岁在同辉宝鑑里抿唇。 「不就是让他等你吗,我就算不这样,他也还是要等的。」 「是……」 平淡的声音下,藏着些落寞。 斐守岁手上的五行法阵终于回归正常,而身后的唐家兄弟也越甩越远,可他的心,就像牵在了另一头。 牵在紫藤树枝上,拟作一朵小花。 烛九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也便不去救人,他荡来荡去,喝一口茶,吃一嘴点心。 不停地问:「槐树,你还想出来吗?其实这同辉宝鑑也不错,就算是假的,但也都是曾经。曾经不都是真的?在你的一生里,定有后悔的时候,你难道不想借着宝鑑去看看……」 声音故作停留。 烛九阴看到路尽头,思安试图拉走陆观道。 「看看吧,去看看那个跳崖的老妇人。我知道你想她了。」 「她……」 是跳崖轻生却后悔不已的人,也是给了斐守岁姓名,一直不肯投胎的白髮。 第481页 斐守岁咽了咽:「她已经死了。」 「不,她的转世还在人间。」 「我找她做什么?」 「去看看啊,看她活得好不好。」 「可……」 「只要你想,我就能拨动宝鑑的法阵。你想看到的,我都能给你找出来。斐径缘,那你想不想呢?」 「我,我……」 宝鑑内的大火还在灼烧,斐守岁低垂着眼,看到五行阵中,交融的水木。 虽然早已隔开距离,但总会有所牵连。 守岁想起一开始的相处,或许那个动作生涩的老妇人,并未把他当成孩子,或许她只是在害怕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 可。 可怎么就养大了。 斐守岁的嘴里好似有一块糖糕,就是老妇人死前,叫他去买的东西。 他空嚼两下,觉着口干舌燥,但眼眶却湿润,起了一层水雾。 耳边,烛九阴还在说:「咦,你哭了。」 「……没有。」 「你就是哭了,好不坦诚!」 「……」 「您说什么是什么。」 「不承认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堵我的嘴?」烛九阴笑看推搡的陆观道与思安,「你说他还会来找你吗?」 「他?」 哦,说的是陆观道。 斐守岁指挥着亓官往前跑,心里早有定论:「不会了。」 「为何?」 「他若真心担忧我,就不会在节骨眼上犯傻。」 「……呵。」 冷笑一声,烛九阴就见陆观道跟着思安往园外走去。 但还是三步一回头,像是小屋里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魂,那般的不捨得。 远远的,有声音。 「走了!」 「让我多看一眼,就一眼!」 「我说你真奇怪,走到一半折回来不说,还骗我落下了东西。要不是解大人提醒,你是想在这儿蹲一宿吗?」 「嗯。」 「嗯?」 「我想他了。」 「你!」思安气笑了,「想他就去救他,看有什么用。」 陆观道站在拱门旁边,深深地望了眼:「你说得对。」 「那不就好了,走罢走罢。」 「只是我想,万一烛龙他……」 「没有这个万一!同辉宝鑑放在天庭的刑罚台上,这儿可是人间的山头,他又怎么可能从这儿出来?」 「是……」 陆观道知晓这个道理,他跟上思安的脚步。 那声音也就愈发听不清。 松散的,被风卷开。 「你当真愿成守牢人?」陆观道的疑问,落在已经关上门的屋前,「那镇妖塔又暗又黑,连花都养不活,你……」 「我若不去,又轮得到谁?」 「……」 「我自有我的打算,从雪地里给你出『馊主意』时起,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也算是共患难的……」 「哎别别别,我一生漫长,患难之友数不胜数,不差你一个。」 「你的一生漫长……」 陆观道的喉结滚动。 他又何尝不是。 思安听出了话外话,短笑道:「真烦!」 陆观道:「?」 「三天两头不是念着就是想着,苦了我和钗花!」 「都五年了!再说池姑娘不是在傀儡身子里。」 傀儡身子? 竟然与顾扁舟一样。 打此句落,外面再无陆观道之声。 而斐守岁捕捉到这微小的信息,他想起与他一起吃苦的亓官。 究竟是傀儡好,还是水墨术法好。也许他不该用水墨,困住亓官麓的未来。 嘆息。 「怎么不说话了?」烛九阴冒出一句,「是在宝鑑那儿抹眼泪吗?」 斐守岁:「……不是。」 「那你倒是告诉我在哪儿啊。」 「为何?」 「为……」烛九阴掐诀的手一停,「不用我来救你?」 「不是!」 「你?噗嗤,哈哈哈哈!」烛九阴大笑道,「放心好了,我既然许下诺言,定会做到。不过你与石头真是,哈哈哈哈!」 笑什么? 斐守岁纳闷。 烛九阴抱着软枕,擦去眼角的笑泪:「我曾扮作人间卖菜的老头,教陆观道用补天之血救人。他知道自己的血能起死回生时,反应与你一模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卖菜的…… 好像在很久之前,还不相熟的时候,陆观道曾经说过此事。 原来…… 烛九阴笑说:「你猜猜他第一次用血,是为了谁?」 「……谁?」 定不是他斐径缘。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的性子,便开口:「是去找了陆家人。」 「对了。」 「……」 「你说他傻不傻?一听到能救人,头也不回地往废墟里跑,我在后面拉都拉不住!」 「但是。」 「没救成的,怎么可能救下。一家子的魂魄早被地府抓去了,他又能救谁呢。」 明明眼前是缭绕的火莲,斐守岁却仿佛能看到大雨之下,踉跄的小人儿。 那小陆观道跌跌撞撞,在田埂上一遍一遍唿喊娘亲姓名,但寂静的田野,灰濛濛的天地,没有人能回他了。 第482页 就算大雨湿透了阑珊,也不会有人从家门后应一声。 应那:「哎哟,淋着雨作甚,快快回家来!」 回家去吧。 有人也这么与斐守岁说过。 斐守岁咽下反覆无常的情绪,他知道是同辉宝鑑,亦或者是烛九阴的手段。 他端着无比冷静的心,却因冷静,让那温暖更加容易侵占。 烛九阴续道:「不过后来我拦下他啦,毕竟一滴血都没有的躯壳如何活命?更何况让补天之血浸泡大地,那还得了。」 「是……」这般? 斐守岁分明记得,陆观道说的是「飘走的老爷爷」。 烛九阴嘆道:「在那册子上的神仙妖怪,不能随便杀生与救人。若干预了凡人命运,是会被雷噼的。所以我捏了个老头样子,也算慈悲。」 「您……」 斐守岁不知道开口什么,他心中虽有谢意,但话卡在喉间,总觉得别扭。 烛九阴知晓斐守岁的欲言又止。 「闲来无事罢了。」 「好……」一个无事。 话落。 斐守岁让亓官麓调转方向,跟随巽风而行。 烛九阴趁着斐守岁不注意,他掐诀一句,进入了同辉宝鑑。 同辉宝鑑是月上君的法器,用来轮迴缘分未尽的红线,所以说它残忍,一面美人,一面白骨。 有情人在里头若能修成正果,便将红线续上,成就一段佳话。如若不能,轻则灰飞烟灭,重则轮迴畜生道,做那朝夕之浮游,见不到垂垂落日。 而斐守岁这样的小妖,没有威胁,不曾狂妄,同辉宝鑑也就够了。 烛九阴的意识飘荡在火莲之上,他看到大火里,一点飞来飞去的水墨。 以及斐守岁手上的五行阵法。 「一个妖怪,却喜欢学这些正儿八经的东西……」烛九阴眯着眼,瞥见不远处的唐家兄弟,「找到了。」 于是一点暗红从上空缓缓落下,又正正巧,滴在了亓官麓的头上。 斐守岁:「??大人您……」 这是作甚? 那滴暗红开始霸占亓官麓的水墨身子,亓官麓还未反应过来,意识已然被挤占,强行脱离躯壳。 女儿家透明的魂魄在空中扑腾,斐守岁与她大眼瞪小眼。 「公子,我?」 斐守岁:「你莫慌。」 「我?」亓官麓指了指自己,又睁着眼看向被暗红裹满的水墨躯壳,「这是……我?」 「不。」 眼见暗红顺着水墨沾上斐守岁的手掌,斐守岁根本无处能逃。 两眼一黑。 守岁问:「大人这是要作甚。」 亓官麓:「什么大人?」 烛九阴的声音闷在暗红中,他笑道:「你困在这里如此之久,难道不想扇那群仙官一个巴掌?」 「什?」 斐守岁不敢置信,他看到暗红如藤蔓,攀爬他的臂膀,「劳请大人直言。」 「直言就是……」 话语勐地扭转,烛九阴的脸颊浮在暗红水波,原本亓官麓的后颈皮肉。 一张脸,虽然俊美,但诡异得出奇。 他咧嘴道:「你可以仗着我的威名,去闯一闯天宫~」 第230章 吞针 默然。 斐守岁疯狂消化烛九阴的意思。 闯什么?天宫? 莫不是关押他,那个戒律严森,皆是大能之地? 斐守岁脸上凝成一个:「您说笑了。」 「说笑?」 烛九阴的脸,跟随暗红水波,绕到斐守岁身旁,「我的每一句话,皆是精打细算,可没有取乐之意。」 斐守岁:「是吗。」不信。 烛九阴挑眉:「你在质疑我的实力?」 「并非。」 「那为何不愿?」 「是小妖……对,是小妖。」 用小之称唿,以谦卑为底色,斐守岁用惯了的身份,不敢妄谈反抗。 但心中总会遐想,那个没了束缚的样子。 恭维道:「小妖能逃离天庭,已是大幸。」 「就这么看着自己被捉弄?」 「捉弄?」 「是啊,他们在捉弄你,就在手掌上。而你,不知反抗,只想着逃。逃也就幸运。」 说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水波中升起。 暗红血水于指缝中熘走,想来是烛九阴的术。 水褪去后,那手掌上有一个抱头无声痛哭的小娃娃,斐守岁似曾相识。 好似是他。 一袭简便的白衣,墨发耷拉在衣上,坠在手掌。身子骨在微微颤抖,有眼泪湿透指节与衣襟。 烛九阴笑了下:「哭什么呢。」 「您打趣小妖。」斐守岁。 「我可没有,这就是你。」 「但眼下,小妖未曾落泪。」 「是吗?」烛九阴弯着眼眉,他将手举高,「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 斐守岁:「……」 是他,但…… 但已经过去很久,斐守岁心中那个死人窟的自己,早就磨灭。 那时候,究竟为什么会哭。 斐守岁沉默。 烛九阴的另一只手伸长,戳了戳小守岁偶人:「别哭啦,又没声。没有动静,就没人心疼你,哭有什么用呢。」 斐守岁:「……」 第483页 「心里头难受吗?要是难受就点点头,让我知道。」 便看着小偶人停下哭泣,怯怯地仰头,轻轻晃了晃脑袋。 「嗳,明明哭得这么伤心,还觉得不难受?」 小偶人咬唇,这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他的眼睛埋在长发里,黑髮是他眼前的珠帘,遮蔽一切的光亮与乌云,也将他和现在的斐守岁切割。 成了长短不一的竹条。 烛九阴笑嘻嘻地戳他:「你就不想报仇吗?那些在死人窟欺负你的邪祟,你就没有碎尸万段的想法,哪怕一瞬而过?」 斐守岁不语。 「怎么不说话呀。你告诉我,我不光替你保守秘密,还能杀了它们。」 「我……」小偶人顿着声音,说道,「它们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我早洗不干净了……」 烛九阴:「啊?」 小偶人:「我用了和尚给的法子。」 说的是乐安。 斐守岁依旧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了自己落泪的原因。 有点可笑。 烛九阴套话一句:「那你都把他们杀了,为何在这儿哭哭啼啼?」 「杀?我没有!」 小偶人倏地站起来,本来纯白的衣裳,一剎那变成血红。 鲜红的颜料倾倒,有霸道的血珠溅满脸颊,小偶人抹了把脸,却无法抹开。 他道:「他们本就是死的!」 斐守岁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小偶人夸大其词:「死人再死一回,怎么算杀呢!」 语气颇似烛九阴。 烛九阴笑回:「唔哟,你说不杀,可别人觉得你杀了,你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要他们打心里认为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凭什么!」 小偶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勾勾地闯入斐守岁的耳识。 迴荡在海面平静的槐树之上。 「我明明没有做错!」 「没办法的事情。」 「不行!」 「不行什么呀。」 「我不能受冤枉!」小偶人开始主动,他抓住烛九阴的手指,「没有的事情不能平白无故捏造,若是把莫须有的罪名给我,那我还不如杀了他们!」 「那你究竟杀没杀呢?」 小偶人愣了下:「我?杀了吗……」 「是啊,没杀才能帮人。」 「那我就是没杀!」 「可你身上、脸上还有衣裳,都是血。」 「就算都是血,我也没杀,你不信我?」 「信你总要有证据。」 「证据?证据……」 看着小偶人喃喃自语,斐守岁在后:「我的的确确动了手。」 「哦?」烛九阴饶有兴趣。 斐守岁续道:「那群祟念,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面前,我便杀了它们。」 「没有!」 小偶人不承认,他蹦跶在烛九阴的手掌上,「你这是在说什么?我明明没有杀人,你这是污衊,要吞针的!」 「……我怕疼,不敢吞针,所以我说的都是实话。」 烛九阴笑看着,若有所思。 「只是情况紧急,我若不杀,死的就是我。但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我杀了不少的妖邪。」 斐守岁边说,边将亓官麓唤回身边,他不敢看女儿家的表情,说出来的话一直平静。 「小妖生性胆怯,不敢欺瞒大人。大人想知道什么,小妖知无不言。」 「……无趣。」 烛九阴轻哼一声,便伸手要抚散那个小偶人。 偶人好似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吵也不闹,就在烛九阴的手心之下,愣愣地看着斐守岁。 散成灰烬前,小偶人这般说:「你不怕疼,你在说谎。」 斐守岁的脸颊波澜不惊,未露出难色。 「你的喉咙里全是针,不难受吗?」 针…… 斐守岁被引导,下意识吞咽。 喉咙里没有针。 抬头时,也不见小偶人的踪影。 被抹去了,仿佛从未来过,烛九阴已将术法解开。 随之,一双血淋淋的大手,托住了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一动不动。 烛九阴笑看:「生的确实俊美,不愧是她常说的得意之作。」 她? 哦,斐守岁记起自己的由来,是沙画神的雕刻。 烛九阴又说:「不过我最喜欢和他们反着干了~」 「反着?」 「是啊,」 烛九阴的脸顺水而上,他看了眼处在震惊之中的亓官麓,「我与你说悄悄话呢,你还不快把她带走?」 亓官麓被点,很慌张,想去拉斐守岁的衣角,却见斐守岁困在暗红水牢中动弹不得。 烛九阴变成了水流,一步一步吞噬水波下寂静的槐树。 见此。 亓官咽了咽:「我这就走!」 「不是,姑娘你等等!」斐守岁一惊,他奋力着将手臂挣脱,拉住亓官,「姑娘先别走!」 亓官麓回身:「公子?」 「是……是我有事情相求,能否劳请姑娘在临走之前,为我束髮戴冠?」 「束髮?」 亓官麓不知何意,他面前的斐守岁明明连发冠都没有,又何处…… 斐守岁正朝女儿家使眼色。 「我……」看向有些不悦的烛九阴,亓官捏拳,「那我为公子束髮?」 第484页 「什么束髮不束髮!」烛九阴看穿了一切,「他是怕你一个人在幻境中出岔子,或者是在怕我杀人灭口。」 「!」亓官麓。 斐守岁收回了手,默不吭声。 烛九阴笑道:「有护人之心就明说,拐着弯算什么君子。」 斐守岁视线偏移。 「你这番模样和石头真像。」 「……」 「他有时候也会避着不回答,哪怕我都将刀子递给了他,他都沉默。」 「刀子?」什么时候? 「你猜。」 「大人莫要戏耍小妖。」 烛九阴显然受不了斐守岁的套话:「你被困宝鑑的头几天,我曾扮作卖菜的老翁,在他的梦里指点他。」 「您……您说的指点莫不是……」 「是啊,他进出幻境就是我的怂恿。」 「……」不太对。 斐守岁垂着眼,心想:那时候的陆澹应该已经记起一切,想来看穿了烛九阴的伪装……也说不准。就算没有看穿,陆澹也定然要与谢伯茶商量。宝鑑并非儿戏,至少他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烛九阴等着斐守岁回答,而斐守岁心中得出了答案。 「怂恿没有作用。」 「是。」 「但他还是闯入了宝鑑。」 「对了,」烛九阴笑道,「快猜一猜,用我给你的线索想想为何。」 「为何……」 趁着斐守岁沉思,暗红潮水绕上斐守岁的后颈与长发。 黏在髮根之间,扎入皮囊与骨骼。 斐守岁皱眉:「您激将他。」 「还有呢?」 「您还骗他了。」 「怎么骗?」 「骗他说……说我在宝鑑里出了意外。」 斐守岁说出此话时,耳垂微红,但也只羞了那么一刻,他就看到烛九阴凑上前的脸。 鼻尖对着鼻尖。 「您……」 「你说对了,我是骗了他,」烛九阴雪白的眼睫,叨扰斐守岁的心识,「骗的内容很少,不过捏造你在宝鑑中的处境,说你无法承受过往的痛,痛到昏迷在地,一蹶不振,任人踩踏,皮烂肉腐。他起初是不信,但我一直念叨,说得很真很真,他就动摇了。多好玩啊,一说到你,他的心识晃荡得不成样子,随后还需要我动手吗?他就去了。」 「……」 斐守岁想要逃开烛九阴的双手,挣脱不了。 亓官麓在旁想要帮忙,无从下手。 烛九阴还在说:「多好的红线,红娘定是心疼极了,不然他岂会为了你们而受天雷之伤。槐树,你说说我该怎么帮你?就当补偿旧友的执念。你说啊,别不说话。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的身体髮肤都在等着你的回答。」 「我……」 「你,想闹天宫吗?」 「……不。」 「那你要我如何是好?我除了拆山闭月,其余的可都不会。」 「大人,您放开我……」 斐守岁整个身子浸泡在暗红的水里,完全无法唿吸,「大人与小妖贴得这般近,小妖回答不上来。」 「你能回答。」 「可大人想要的答案,小妖说不出口。」 「哦,不打算反抗吗?」 「这世上除了反抗,还有别的路能走。」 「是夹着尾巴,掩盖眉心红痣,然后穿一袭书生衣裳,去往人间?」 斐守岁哑了声音。 「你说呀,哪儿有路。我都没看到你面前的路,你又想要去哪里赴约?」 烛九阴如鬼魅在斐守岁身边游走。 「起初又是为何扮作书生?为的讨水方便,还是另有所图?」 「可我见你无欲无求,究竟这人世间,你到底要寻什么?莫不是老妇的转世?还是那一枚长生不老的神药?」 「神药好找,你若真心渴求我现在就能给你,但你得与我说实话。你求的什么?你的路又通往何方?你难不成要去天的尽头?可是天尽头,那天尽头,没有你我之归宿。」 悠悠然的声音,贴在斐守岁的耳识。 斐守岁想甩开,却无法言喻,他沉默了好一会,心中的字词才慢慢组织。 组成一段生硬的,不属于他口中的反驳:「并非没有路。」 顿了下。 「只不过对您而言,反抗唾手可得。而与我,与亓官姑娘,这反抗仅仅是昙花一现,不切实际。」 「可是我想给你机会。」 「那机会之后呢?」斐守岁抬起眼,他看到龙的竖瞳,语言再次排列,「之后又之后,千年又千年,谁来庇护小妖,谁来砌砖搭瓦?」 烛九阴听着。 「大人想要的反抗,是叫我上演一场好戏。戏如若散了,大人便甩袖走人。而我与陆澹,亦或者是前来的雪狼,我们无依无靠。」 第231章 戏台 「那你就愿当一个缩头乌龟,任人宰割,不做任何吗!」 「大人您错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斐守岁的情绪被挑起,但声音还是那般,如涓涓细流,「我并非这般的妖,也从未做砧板上的鱼肉。」 「哼。」 「大人,我曾用长剑砍下作乱的妖邪,也曾使幻术困住成群的妖众。我再怎么『懦弱』,也非随波逐流之辈。只是逆流的水太渺小,常被裹挟,进而无法被人在意。」斐守岁缓了缓,「我……但我与谢伯茶江姑娘又不同,他们的行侠仗义有理有据,而我的长剑总说不出口。」 第485页 「这能有什么理由!」 一直闷着声儿的亓官麓打断斐守岁之言,她顶着烛九阴的威压,「公子若是软弱之辈,那生前的我又是何等的……」 话还没说完。 亓官麓看到血水灌满了斐守岁的四肢。 「公子……公子!」 烛九阴做一噤声手势。 斐守岁:「不必担忧,这是我的命。」 「可是公子!」 「是啊,姑娘你无须担惊受怕,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福。」 烛九阴的头颅绕在斐守岁耳边低语,「你的罪孽,你的福祉。斐径缘,你想想你受的苦吧,你真的甘心吗?哪怕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恨,都能成为我手上的利刃。」 「不。」 「……」 烛九阴闭上了嘴,他看到斐守岁除却脸颊,全身陷入暗红,但还在回绝他的话。 反驳着:「我的恨,要是成了沾血的刀,那我又与它们何异?」 「它们?」 「是它们。」 「你真奇怪。」 斐守岁仰起头,仅剩一双眸子的他,冷然看着烛龙:「总要有奇怪的,为何不能是我。」 「你在沾沾自喜。」 「喜?」 「是啊,你在自满你的独特。」 「……呵,算是吧。」 言毕。 斐守岁被暗红吞噬,如溶解的水波,瘫倒在火莲裙下。而亓官麓因斐守岁的消失,也同夏日散开的烟花,扑腾一声,坠落宁静之湖。 寂寞无边的火莲,独剩烛龙在火里轻嘆。 烛九阴的脸皮一甩,顺着水波,他从暗红的水里赤.裸而生,纯白的长髮盖在他身上成了新衣。 可他并不高兴,眉头紧锁,看那消失的槐树,说道:「借都借了,嗳……」 耳边有角风阵阵。 人声、悲哀以及低语。 烛九阴撩了一把长发:「你想得这般周全,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不管怎样,斐径缘你在水里给我听好了。」 化为水波的斐守岁:「……」 「我将重塑你的木身,就当困你在死人窟的歉礼,不过代价便是……」 眼见涟漪卷卷,那是斐守岁的疑问。 烛九阴笑了声:「我会暂时控制你的身躯。一,怕你不适新木;二,我想让你看看,面对那群老不死的傢伙,要怎样才能不落下风。别再对着他们屈膝弯腰了,他们是神无疑,可在神之上该是千千万万的黎明苍生。」 斐守岁:「这话……」 暗红的水,吐出一个个泡泡。 烛九阴挑眉:「怎么?」 「不像是您能说出口的。」 「……」 「这些话,莫非……?」 「是,我不喜欢这样的豪情壮志,」烛九阴单手掐诀,笑道,「你也猜到了吧,这番话的主人。」 是谁? 斐守岁沉浸在昏暗无光的水里,窒息的感觉开始蔓延。冗长无趣一生,在他的面前依次展开。 一卷卷枯黄的书,里头是干涸的曾经。瞥见老妇人,又望到那曾经轻生的山崖,究竟是哪位大罗神仙,在后推手? 水压渐渐重了。 暗红黏稠的水,如同不停攀爬的手,抓住未曾遮拦的烛九阴。 烛九阴朝天看去,嘆出长长一气:「你的一生,好混沌。」 斐守岁:「……」 「对不住槐树,要重塑身躯,必须让你一览无遗。」 「我知。」 于是。 暗红牵扯两人,斐守岁的过去在烛九阴眼前上场。 一个两个,好像戏台上的偶人,又哭又笑。 生了,復又死了。 只有斐守岁自始至终站在戏台中央,那个代表了他的偶人,平静的脸,淡然的眉,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风卷啊卷,落叶吹啊吹。 嘈杂混沌里,角风阵阵。 有老妇人的呢喃穿透人群,落在烛九阴耳中。 那老妇人在远远地唤,唤的是:「小娃娃,小娃娃。」 烛九阴挑眉。 老妇人佝偻着背,脚步急踏,走到戏台一边,唱道:「小娃娃你别伤心,老婆子岁数尽了,也就走了。都怪老婆子贪心,明知你是天上来的仙儿,却还把你困在身边……」 斐守岁闭上眼。 烛九阴.道:「这是在人间收留你的老妇。」 「大人别说了……」 烛九阴叉腰。 可老妇人没有离开,那个盘着白髮,身穿花袄的老人,揽起一双岁月的眼。 悲唱一段:「三月飘雪生我儿,我儿弃时荷花开。花开池边落寞柳,柳默人哀孤身嘆。嘆绳不够锁残身,身残病妇却见儿。儿生一张娃娃脸,儿救惨妇在崖边。我儿,我儿,生你时大雪皑皑。我儿,我儿,弃你时鸟鸣虫蝉。」 斐守岁想要捂上耳朵,可惜霸道的暗红没有给他抬手的机会。 老妇人换了一种腔调,婉转的语气变成了开闸的泥水。 水沖了开来,奔腾如同骏马:「可怜蝉死妇也去,可嘆我儿不再来!十八里山路,三十沓火纸,烧漫了荒山,留不下我儿!」 斐守岁咬唇。 「我儿,我儿,娘亲弃你在孤宅!我儿,我儿,莫嫌娘亲……」 娘亲? 声音落得突然。 斐守岁倏地睁开双眼,他看到戏台上的妇人,头颅坠下,坠在了冰冷的木板之上。 第486页 她再也唱不出了,就算代表斐守岁的偶人跑去接住她的头颅,她也早早死了。 斐守岁酸涩了鼻尖,他无法忍受泪水,便一咬牙,转过头去。 「不看了?」烛九阴。 「嗯,」斐守岁深吸,语气颤抖,「不……不看了。」 便见。 老妇人抱着自己的脑袋,退场。 而一个穿书生衣裳,背着箱笼的偶人从戏台一边走起,走在梧桐树下。 斐守岁:「……」 书生之后,还有一顶鬼鬼祟祟的红轿。 那是开头,也是遇见亓官还有……陆观道之地。 红色的轿子晃啊晃,小小的人儿跟啊跟。 许久没有敞开心扉的书生,迴转身子,笑看那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跟着我做甚?」 「嗳?」小陆观道眨眨眼,「不、不能跟吗?」 「你该去跟那些富贵人家,而不是我。」 「可我、我不想要那些有钱的,我!我只愿跟着你……」 书生皱眉:「怎么不听劝。」 小孩撒娇:「呜呜!我不碍事,一点都、都不碍事!」 一旁。 斐守岁:「不必看了,大人。」 烛九阴却不愿:「这段故事我不曾知道。」 「……」 戏台凌乱了时间。 斐守岁见到短短的过去,是一个个五彩的魂。 穿着寿衣的小乞丐赖着不走,红枫林里谢义山带路入宅,还有紫衣的江千念碎了一地琉璃花,绯红的官服挂在薛宅门前,困住一府怨念。 黑色的乌鸦飞在半空,牵动钗花在徐徐前行。 白色的狐狸跟着海棠,却让前头的海棠花慢慢枯萎。 一滴绯红溅开白色荼蘼,一只白蛾碾碎了花瓣与落叶。 而斐守岁呢。 那个守岁的小偶人从戏台的中央,走到了唱戏人的身边,他一点点,晕开在色彩斑斓的染缸里。 一去不返。 斐守岁:「看这些……」作甚。 烛九阴:「有趣啊,多有趣的一段日子,比你之前的苦闷生活要好太多。」 「是吗。」 「是啊,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斐守岁不愿细想。 烛九阴一愣,他笑着伸手,指向戏台里的守岁偶人:「你在遇见石头的时候,分明笑了。」 「……」 「还有那半龙半人的道士,雪狼一族……」 「不用说了,」斐守岁打断烛九阴的话,他低低一句,「我知道。」 「哦哟,你知道呀。」 「嗯……」 「那你这是在迴避什么?」 「迴避?」 烛九阴的一句话挑断斐守岁的思绪,水波开始混乱守岁的心识,往事如急行的雨燕,飞过槐树下落寞的偶人。 到底何曾迴避。 斐守岁垂眼:「那时不知今朝。」 「哦,那如今呢?」 「如今……」 「既然你有十足的藉口,那我就问问你。同现在而言,你还想着脱身于他们,独自一人吗?」 听罢。 斐守岁咽了咽:「我……」 「嗯?」烛九阴,「我不要听虚言。」 「大人,您是在逼我说话。」 「对,就是我在逼你,」烛九阴满不在乎地承认,「与人合作,自然要知根知底。」 「……此话有理。」 言毕。 斐守岁抬起头,他看到空广的戏台上,有一红一白的偶人,是现在的他与烛九阴。 演出一幕。 红脸恶鬼问阴阳,白脸书生答圆缺。 而守岁偶人低着头,好似一棵沉默的古树。 「我若……」 「嗯哼?」 「我若还想独身,就不会在此地留恋。」 「噗。」 「?」笑什么? 斐守岁的脸色虽白,但那戏台上的偶人早替他红了耳垂,捂住双颊。 烛九阴也没有回话,见他离开斐守岁,朝戏台走去。 戏台上的小偶人在羞红后,开始捻指唱戏。 唱的是:「身向那阳关道,心却在阑珊庙。」 烛九阴的声音。 烛龙正配合守岁偶人的动作,兰花指挑起。 「若要问前路何方,莫不是崑崙脚下,一个和尚。」 和尚…… 是乐安,还是解十青? 看小偶人弯下腰,从团团大雾中捡起一把宝剑。 偶人背着剑,两指束胸前:「只可惜宝剑已老,轻舟里琵琶不笑。纵有书生画匣,箱笼藏狐狸海棠,愁肠衣裳。」 听了一会儿。 斐守岁的意识凝成虚影,他上前拉住烛九阴的白髮,垂着头,晃荡一下。 但烛九阴却不搭理他,续唱:「好巧好巧,黑鸟衔走了银丝,狐狸拐跑了粉棠。独剩山茶开在寒冬,荼蘼谢了……」 谢…… 只见戏台浓浓的雾气裹住了小偶人。守岁偶人站在那儿,低眉折腰。 有海棠,有山茶,还有荼蘼从偶人的脚边生长,不论藤条带不带刺,他们义无反顾地顺守岁而上。 一朵两朵,开了又谢,谢了復开。 烛九阴看罢,唱完最后一句:「荼蘼谢了大雪,一场招摇。」 第232章 若木 第487页 唱罢。 大雾铺散斐守岁的一生,而小小戏台没了百花,徒留一棵古槐。 槐树站在中央,枝条垂摆,揽下一手细碎的叶。 斐守岁见了,只道:「大人可算看尽了?」 「算吧。」烛九阴耸肩。 何言「吧」字。 斐守岁凝眉,暗红的水拥挤着他往河底靠,没有光亮的大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里头生长,窥探。 守岁还记得陆观道曾说,说他要去河底找他,却没有找到,捞了一手的淤泥。 可惜因为沉底,守岁现在看不清任何,哪怕陆观道潜水游龙,他都看不到了。 深吸一口气,吸入冰冷的薄雾。 就这般被人看穿了心底,斐守岁有些不甘心,他在同辉宝鑑与烛九阴的术法下,缓缓闭上双眼,睏倦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扎根。 他有些累了。 意识在告诉斐守岁,紧绷的神经可以松懈,未来的未来不用他担惊受怕。只要安眠便可,安眠之后,不需要他再去操心。 槐树轻轻哼了声:「大人的术法也算温柔。」 「温柔?」烛九阴一边施法,一边透过水观察斐守岁的样子,「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不算夸……」眼皮在打架。 「这不算吗?」 「嗯……」 「那什么算,又要说出怎样的话……」 话落一半,烛九阴募地闭上嘴,他见水中槐树入眠,也便歇了声音,不去叨扰树叶下乌青的眼袋。 不过安静没多久,身侧的火莲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烛九阴冷笑一气,弯下腰,凝视斐守岁的面貌。他开始既不小声,也不夸大地喃喃自语。 「唔哟,你真的睡着啦?睡着了就没有人陪我说话哩!你这么狠心的吗?」 斐守岁在水中漂浮,长发漫开来,暗色衬得他皮肤皙白。 烛九阴歪着头:「那我要是用你的身体做坏事,你会阻止我吗?」 是在开玩笑,烛九阴也没打算得到回答,他漫无目的地扫一眼斐守岁,却见守岁微皱的眉。 「……」 那棵老槐树,用眉毛拒绝了烛九阴的问题。 烛九阴:「那好吧。」 眉毛松了。 「你不同意,难道我就不去做吗?」 眉毛又拧在一起。 烛九阴捂嘴偷笑:「骗你的啦~不过我许久没有动手,你可否愿意让我借用你的长剑,去砍火莲后面虎视眈眈的唐家兄弟?」 这回,斐守岁的眉梢没有变化。 「这是允许了?」 烛九阴笑嘻嘻地从水中拔出一把银剑,此剑酷似山茶花所赠,却没有剑穗,「那你说,我是先杀唐永,还是先杀唐年?你千万别阻止我,说那唐年无罪,他也算是推波助澜的黑手,死罪……啊不,他早死了。」 烛九阴迴转身子,一甩银剑,看到火莲外,摇摇晃晃的人影。 「哎哟哟,还不止唐家呢。」 斐守岁:「……」 「同辉宝鑑也是了解你,将这一路遇到的,都拉来见你了~」 但不管烛九阴怎么念叨,斐守岁都浸泡在噩梦之中,无法回应。 烛九阴自言自语了半天,也有些乏力,他冷了面容,藐视那群火莲傀儡:「要不是术法所困,我真想让你去杀。」 斐守岁不语。 「一个常使幻术的手,杀敌是什么样的?」烛九阴咯咯笑几声,「若让补天石见到你沾满鲜血的脸,他会心疼吗?」 斐守岁的心魂沉入梦魇幻境,在里面徘徊不止。 同辉宝鑑在拖拽他的意识,而烛九阴的暗红水波在重塑他的木身。 灼热的痛感从脚底钻起,带来烛九阴一句句地笑问。 「我说槐妖啊,你喜欢那颗眉心痣吗?」 「我说守岁呀,长剑刺穿肉身的感觉,你多久没有体验了?千年前的死人窟不算,那杀的是鬼,不是人。没有皮肉的软,都算不得鲜艷。」 「嗳!唐永死了,」烛九阴抹开脸上黑色的血,「我是按照钗花娘子的手段砍的,你可有看到?」 斐守岁看不见。 但烛九阴转头笑对亓官麓:「我在问你话呢,亓官姑娘。」 亓官的魂被长剑牵引,自从烛九阴开始斩鬼时,她就在身侧逃离不了。 女儿家是杀过鬼,可这般从旁边看着,且看的是曾经相熟的面庞,她难免有些后怕。 那唐年还未被杀死,却也掉了一只手臂,奄奄一息。 「我……」 烛九阴撩开白髮:「我累了,你来砍。」 「我?!」亓官倒退数步,「不成的,不成的!」 斐守岁:「……」 「为何不成?」烛九阴一横长剑,「唐永唐年都是鬼,你砍得了轿夫和自己,为何不能砍他们?」 復又看向一旁暗红中的安眠树。 烛九阴歪头笑说:「你要知道,入了同辉宝鑑的魂魄,不止斐径缘一人。」 「这……我?我吗?难不成……」 「是啊,唐永是你的心魔,得由你来杀。若我面前站着的是池家姑娘,我也会把剑递给她的。」 「让她杀……」 「是,我已经替她做到了,」烛九阴一脚踩在冒黑水的腿骨上,「没什么可怕的,就当报恩。」 第488页 「报恩……报恩……」 那两字一被提及,仿佛成了挂在亓官麓眼前的胡萝蔔。 她咽了咽,伸出的手,欲接又缩。 烛九阴看罢,嘆息道:「也罢,你胆子小,还是我来吧。」 转身而去。 烛龙并未立马摘下唐年头颅,他慢悠悠地走,在等待亓官麓的回答。 果不其然。 正当是唐年面前,亓官麓开了口:「我来!」 「哦哟?」烛九阴有了乐子,「这是决定好了?我可不逼人。」 暗水下,依稀听到动静的斐守岁:「……」 有脚步声轻踏。 绣花鞋踩了黄土,碎了一地枯叶。 斐守岁的躯壳开始分裂,他能感触到新生的根须在心识里横冲直撞,冲破了原本井井有条的秩序,以及那一位背着他的姑娘。 一根藤蔓悄无声息地绑在了亓官麓的发尾。 亓官麓丝毫没有察觉,她接下长剑,绕过了唐永,只说:「为了……为了报恩。」 「哈哈哈!不光是报恩吶,还有报仇。」 「是……还为了报仇。」 「是咯是咯,还有你自己。」 「为……我?」 亓官麓不理解,她尚没有反问,长剑便拽着她的手臂,横断了唐年的头颅。 斐守岁看不到唐年死前的惨样,但他与亓官的心魂藕断丝连,愣是从亓官麓那头摸到了黏稠的血。 守岁一半的心在浑黑梦魇里打转,另一半则清醒地告诉他。 「你在梦里,一切虚妄。而真实的那头,水深火热。」 黏煳的血液,恶鬼一般缠住了亓官的臂膀。 亓官麓完全不知所措,她丢不下长剑,甩不开黑血,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冲着烛九阴:「神仙大人,这是、这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烛九阴走到亓官身旁,「我来都来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什么?!」 倏地。 暗红吞噬亓官麓一半的魂魄,也拽着女儿家落入梦魇的海底。 听到所有对话的斐守岁想要挣扎,却从朦胧中,看到了亓官麓的影子。 以及一个比水更深的红印。 「我难得做一次好人,你们可要珍惜~」烛九阴的笑声,「许久没有用这个咒念了,不知有没有用错呢。」 斐守岁:「……」 亓官麓:「……」 「我告诉你们吧,曾有一位诗人,在他的诗中提到救你们的法子,」 烛九阴伸出手,他的手掌上变出一节赤色枝干,青色叶片的草木,「『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用日落之木,辅以烛龙衔烛,便可重塑日升时的肉躯。」 话落。 只见烛九阴一咬手腕,那千年血脉滴下几珠褐红的烛油。 他含着血,道:「此为烛,燃天地炬火。」 随后便是斐守岁听不懂的咒语。 咒语如同大地的低鸣,在一切黑暗之中滋生天尽头的光亮。 念啊念,斐守岁的困意渐渐消失,他在细听烛九阴的术。 在一句句古老的角声里,守岁捕捉到。 「……烛生草木,木孕玉石。化为五行,借血重燃……」 化为……什么? 正巧,咒停。 斐守岁同时感知到撕裂的痛,与新生的痒。 是结痂的皮囊在吞噬旧日,过往的所有不停分裂重组。脖颈、手腕与脚踝尤其明显,如有白蚁啃食树桩,而古树却在白蚁之后逆流重生。 一点復一点,吞下了白蚁,也吃尽了自己。 斐守岁痛到冒了虚汗,他咬着后槽牙,忍住淬骨之势。骨头倒转,横穿了他的心肺,而他在水中吐出一口浊血。 血在长发乱舞中凝结,凝成冰晶,却因本就黑暗的海底,斐守岁看不清冰晶冻住了他的眼睫。 只有血腥在告诉守岁,他受伤了。 混乱的思考,还有碾压的力,斐守岁与亓官麓在这般折磨之下,流血,重生。 骨头生出来,皮肉消下去。脸骨被砸碎,头颅在抽芽。 槐树在心脏里扎根,树根拟作了血管,挤占本是血液的所有角落。生的原始欲望开始侵.略斐守岁的双目,他有点想用双手掐住一旁亓官麓的脖颈,撕开对方,咽下血肉,用来开花结果。 但。 不成的,仅剩的理智在告诉守岁,他若真这般做了,猪狗不如。 可欲望还在,生长时的他格外渴求养分与水。那样的贪慾难以消磨,斐守岁只能胡乱含住自己的长髮,吞咽烛九阴术法的余温。 刚长出来的皮肉,近乎白里透红,又被漆黑的髮丝包裹,活脱一副破茧重生图。 水波上的烛龙看到这一幕,笑出了声:「我看你才是大慈大悲。」 斐守岁:「……」 「小径缘,你饿吗?」 「……」 「我知道你与亓官都是好孩子,不愿自相残杀。可没有代价的生长,总是残缺,你说对不?」说着,烛九阴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玉瓶,「好啦好啦,不与你们开玩笑了。喏,有人提前备好了东西。」 东西? 又是何人? 刚刚长出眼珠的斐守岁,打开第一次接触光明的眼睫。 一双灰白纯净的眸子,在昏黑之中,看到红色的人影,以及一滴极为熟悉的异香之血。 第489页 第233章 婴儿 异香…… 陆观道? 他为何能猜到这一幕? 斐守岁皱眉。 烛九阴解释一句:「小径缘你不用担心,是我告诉他的啦。」 「……」 「他听说了我的计划,本来第一个反对。不过我劝了又劝,反倒让他主动割腕取血,好感人的~」 斐守岁的嘴巴长出来了,他想要说话,被烛九阴率先一步。 烛九阴又言:「他还问我这些够不够,我说够啦,一滴就成。但他又担心你,说哪怕全部都拿走可以。斐径缘,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总喜欢说这样的胡话。他要是为了救你而死,不就让你守了寡,成了个树下孤身人?」 斐守岁咽了咽,他在适应新来的肉身,没有注意「守寡」二字。 「哎哟,我都忘记你不能说话了。」 烛九阴復又打开玉瓶,他一口气将里头的血全部倒了出来。 血珠如急雨,坠入暗潮汹涌的海。 那些含着异香的血,没有被稀释,反倒直勾勾地朝斐守岁游去。仿佛斐守岁身上装了什么法器,它们也就只认定了斐守岁一人。 守岁在海水中蹙了眉,他转头去看一旁抱住双臂,不停安慰自己的亓官麓。 亓官比守岁长得慢,到现在甚至只生出了一枚跳动的心。 老妖怪沉默片刻,便伸出手,用沙哑的声音:「到我这里来。」 可惜亓官没有五识。 斐守岁就用术法去唤,唤一声:「姑娘,你到我身边来,好得快些。」 烛九阴:「……哼哼。」 但是女儿家没有动身,她分明能听到斐守岁的声音,她也确实在渴求上苍的一滴垂泪,不过良心与羞愧在告诉她。 说那:「公子,不必了。」 斐守岁:「不要钻牛角尖。」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亓官麓的白骨之手捂住那颗心,「我本不想活着,却又给了生的机会。我若再得寸进尺,便是要遭报应『生不如死』。公子若还怜兮我,千万不要让我再占了便宜。」 「……」 烛九阴看罢:「那你可以占我的便宜呀~」 只见。 烛九阴划开已经癒合的手腕,他朝亓官麓所在的位置念诀一声,手腕上的烛油便一滴一滴,飞向那个满是歉意的女儿家。 亓官惶恐着要逃走。 烛九阴笑对她与守岁:「小槐树,这个姑娘我要了,你捨得吗?」 「您……」此话有失偏颇。 烛九阴蹲在水面上,歪头:「我府邸缺一个会使发冠的婢女,嗯……最好还会烧柴做饭!正正巧,我觉得她合适。」 「……」 斐守岁沉默,他看向亓官麓。 灰白的眼睛没有不舍,好似在说:你的去留,自己决定。 亓官麓湿了眼眶,硬是说道:「这是威逼利诱……」 烛九阴:「我听得到。」 「公子救我……」 「啧,烦死了!」 烛九阴骂了声,不由分说地将手刺入水面。 水面的薄冰被打碎,那一只手倏地出现在亓官麓面前,一把抓住了亓官麓的锁骨。 指尖横穿白骨缝隙,亓官麓的心脏勐烈跳动。 听烛九阴言:「与你们这群笨蛋讲话真是浪费我的口舌!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什么!什么?」亓官。 「还能是什么?你给我出来!」 烛九阴一用力。 亓官麓惊恐道:「公子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 眼见亓官麓被强行拽出湖面,而亓官的肉身,就在脱离暗红水波的那一刻,飞速生长。如同吃到了灵丹妙药,皮囊、血肉还有骨骼,都在丰盈。 抽春,发芽,生满,填充。 最后长出人的皮与毛。 而烛九阴雪白的长髮,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寸。 斐守岁眯着眼,问:「您救人……」 「少管闲事,」烛九阴撇过头,用术法变出一件衣袍,随意丢在亓官麓身上,「快快穿好,别脏了我的眼睛。」 那被衣裳盖住视线的女儿家,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有些控制不住眼泪,酷似新生的稚童,开始一抽一抽地哭泣。 烛九阴:「……真难伺候。」 亓官麓一边忍泪,一边穿衣,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不、不是我想哭,就是突然觉得委屈,有些、有些控制不住。」 「正常。」 「多……多谢神仙大人……」 烛九阴没有搭话,他转头去问斐守岁:「现在的姑娘都这么娇滴滴了?我先前也收留过几个,没见到哭成这样的。」 斐守岁:「……您收留了多少?」 「呃,」烛九阴凝眉一想,「没有数过,反正每天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 「但是我不操心,就算死了,她们也会自己找坟。」 钟山原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烛九阴眯上眼,笑道,「这世上啊,哪座山头没有几个坟的,不必觉得荒唐。」 「小妖明白。」 「你又明白了?」 烛九阴再一次把手伸入湖面。 不过那手不如刚才,他轻飘飘地在水中,像一叶浮萍。手没有往下强行困住斐守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490页 烛九阴言:「好了就上来。」 斐守岁:「是。」 「用得着我拉你吗?」 「或许……」 斐守岁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已然生得健全。那异香围绕在他的身边,熟悉的香气让痛觉不復存在。补天石的血从肌肤渗透,化作一个个温柔的吻。 守岁仿佛能看到手捧花束的陆观道,就站在花海的另一头,有暖风吹拂,这是陆观道的术法与热忱。 他,竟然也有些想哭。 「哭吧,」烛九阴笑道,「不丢人,你就把我当成卖菜的老头,哭一场也就过去了。」 斐守岁:「……」 他没有落泪。 在大海与暗红之中,斐守岁动了动全新的身躯。 槐树的心脏重启,小到指骨,大到头颅,每一处都是新的,却又有曾经的烙印。 斐守岁嘆息一气。 烛九阴听到了,问道:「有了全新的皮囊,为何还唉声嘆气?」 「大人听错了。」 「嗯?」 烛九阴的手伸进三寸,「那就当我听错好啦。你快快出来吧,妖怪与凡人不同,亓官麓的身躯不必适应,而你的木身融合了我的火烛。火与木而言,你是明白的。要让我捧着你的骨灰去见孟章,那还了得?晚上还要吃饭的咧。」 「大人……」总觉得烛九阴的语气变了。 斐守岁也没有往手的方向游,他揣着心中的狐疑,撩了一把四散的墨发。 烛九阴看罢,道:「我是天地混沌时诞生的一支蜡烛,你说蜡烛燃尽了会剩下什么?」 「大人您?」 「我只是问问。」 斐守岁淡然了语气:「大人是燃不尽的。」 「哦,」烛九阴缩回了手,「恭维话我不喜欢听,你自己上来吧。」 斐守岁:「……」 看到水面上起身的红衣,斐守岁也没有寄希望于一个喜怒无常的神。他左右相看,咬断一根长发,随意地在后头打了个结。 朝光亮之处游去。 越接近水面,那光也就越刺眼。 墨发虽被束缚,但长到腰肢,还是肆意。斐守岁的视线被发叨扰,他划开眼前的遮挡,却在即将触到光亮之时,看见了水面熟悉身影。 这是哪一出? 斐守岁默默停下,警惕着后退,而他退那身影就靠近,一整个身体倾在水上。 窥探。 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 斐守岁看到的是阮家姑娘。 阮? 嗳。 斐守岁心中竟然记不起女子姓名。 而阮家姑娘扑在水面上,咧着嘴,幽幽然:「那日公子为何不救我?」 那日? 斐守岁记得在三更天下,顾扁舟的手上是有一只逃跑的风筝。 风筝不亮,绘黯淡颜色。阮家姑娘曾变成风筝在黑夜里飞舞,但被顾扁舟一支长箭射杀当场。 至于救与不救…… 阮女子又说:「为何死的是我呢,公子?」 不对,此处是同辉宝鑑,就如方才的唐家兄弟一般,水面这个定是幻术。 既然是术法,就必有破绽。 斐守岁悄悄背手掐指,新生的躯壳格外好用,连咒念都快了几分。 术成之时,阮女子的脸已经涌入了水面。 一张干涸的,稜角分明的,流着血泪的脸,在水中逐渐泡开。 泡胀。 肿胀的皮囊挤压眼珠。 阮女子笑着:「公子游上来了,是要救我吗?」 斐守岁布阵不语。 「公子救了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妨事。」 不知为何,心中有团莫名其妙的火,在点燃。 斐守岁施法按捺那团火焰,想到烛九阴所言的「烛火」一词。 是考验? 火在心识中燃起,于海波之间,摇摇晃晃。 斐守岁谨慎,不愿回答。 阮女子又说:「我被人剪了线,扑落在大红海棠花丛里,公子难道忘记了?」 守岁记得。 「所以公子眼睁睁看着我死?不出手相救?」 「……」 「好狠心的人,」阮沁夕努努嘴,死皮在水里沉浮,「我生得这般闭月羞花,公子竟然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受苦,受苦,又是这两字。 斐守岁转身朝相反的地方游开。 阮沁夕见了,流下一滴干瘪的眼泪:「公子不要我了,还有谁能救我呢?」 谁…… 斐守岁可没忘记雨夜偷腥的男女,他也还记得阿紫客栈冰棺里的红衣。 守岁分得清是非黑白,不救自弃之人。 但阮还在说,喋喋不休:「你们一个个地都把我忘了!我去石压地狱的那日,分明见到了老夫人。她?而她,老不死的傢伙,拆穿了我和薛郎,她下地狱也死有余辜!可我呢?我为什么入了石压地狱……」 石压地狱,乃十八层地狱的第十一层,专惩抛弃婴儿的罪人。 婴儿?! 斐守岁在暗红水波中勐地回头,混乱的发,与几颗小小的气泡挡在他的面前。 什么婴儿? 老妖怪看到阮女子的脸颊腐烂开来,近在咫尺,腥臭的味道钻入鼻腔。 阮沁夕咯咯笑几声,一口没有牙的嘴巴,一双捂住烂腹的双手:「公子,你带我的孩子,走吧。」 第491页 第234章 袈裟 谁要带你的孩子走! 斐守岁用力往后一退,水流窜动,试图逃离那臭味的源头。 可阮女子不依不饶,她一把抓住了斐守岁的手臂。 新生的皮囊与旧日相逢,粘稠的血在白皙软肉上,留下滚烫印记。 斐守岁立马甩开了,但石压地狱的惩罚随之侵入他的心识。 槐树在耳边听到清晰的求救,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鬼在地狱里,拖拽他的长衣。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并非故意,救救我吧!」 「我那日丢掉的孩子早就死了,为何偏要把我投入这巨石林中!」 「我不该生他!可是我知晓的时候,肚子都大了……」 「救救我吧,公子!救救我吧……」 「看我可怜,看我落泪,也就拉我再入人间吧!我不会作恶了,我磕头,我不该,我……我定是做错了……」 「求求您,救救下我……」 「求您……」 救? 斐守岁扯着衣裳,他并非地藏菩萨,也没有度化地狱的能力,又能救谁? 眼见白衣染上红色的手印,之前的海底,霎那时间,变成了石压地狱。 斐守岁看到巨大的头颅,藏在小小的供桌神龛里。他看到老人与妇人的手,在血水中拟作兰花。人高的红烛,滴的是长丝。走不完的楼梯,尽头是女子的双眼。头颅扭阿扭,血红从供桌上流下,沾湿了火纸元宝,让另一头的亲朋无法点燃冥钞。 走吧。 有人的声音在后面,推了一把守岁。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别回头。 于是,向前走去。 提袍走。 斐守岁咽了咽,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阮女子的消失,他的视线浑然分给了远处,那一座楼高的骷髅。 还有骷髅下,在铜锅里沸腾的、尖叫的、哀嚎的人们。 那些人,他有见过吗? 斐守岁记不得了,漫长年岁的他,又能记起谁的样子。 好似新生的皮囊必须再走一回地狱,才能被神佛认可,好似斐守岁面前挂着一只不得不前行的铜铃。 没有回头路。 斐守岁看到了远处的牛头和马面,他看到黑白鬼使在旁对他,笑说。 「哎呀呀,我们又遇见公子了。公子这些时日,可有发财,可有平安?」 「公子的岁数如此之长,怎么会到了这石压地狱?」 「哎哟公子喂,怎么愣愣的,不与我们说话?」 愣愣的…… 不与他们说话…… 斐守岁沉默。 鬼使们不见回答,也没有停留之意,他们离开了守岁。 是擦肩而过,明明路很宽,却要故意撞一下肩膀,当作存在。 而那挂在白无常身上的银元宝,一晃一晃。 斐守岁的心被元宝撞到,他忍不住去看,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可他还是微微地转过头。就要瞥见身后一直劝他前行的声音,有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声音不慈悲,滋滋作响:「孩子,往前走,才能生。」 孩子? 这石压地狱哪来的稚童? 斐守岁吞下不安,在手的力道之下,继续往前走。 手虽然捂住视线,但斐守岁仍旧看得到,他看见那神龛的头滚在地上,呜呜地哭,他还看到了人伢子在油锅里,没有动静地窜。 还有什么? 斐守岁的心好像在期待看到…… 看到一路火红的石,流了血。 路的彼岸,是血口大开的恶鬼。 恶鬼的喉咙没有颜色,斐守岁无法窥探鬼的五脏,但他知道脚下的石头在流血,定是痛的。 石头…… 遥远的山阴,有一枚石头被抛在废弃的道观。石头哭啊哭,哭成了一个泪人,也给自己哭来了暖家。不过时日不长,石头的家被烧毁在大火里。 那火好高好高,高过了稻米,高过了陆姨的肩。 斐守岁的心无比地痛,他在地狱里先想起来的,是陆观道灰濛濛的曾经。 「啊……」 他要看到一人。 斐守岁笃定着,他一定能看到那个放火的女子! 就在石压地狱。 不,或许她的罪孽,贯穿了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有她在赎罪,她罪不可恕。 那她又在哪里? 斐守岁想转头了。 但这一回,手率先困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不要找了,都过去了。」 「?」 「找到也没有用。往前走吧,你恨着什么,只要往前走了,就能化解……」 奇怪。 手的话尚未说完,斐守岁却觉得那声音熟悉。 于是老妖怪打断话语,他笃定又狐疑道:「陆澹?」 「……」 「是不是你。」 「……」手没有动静。 「你模仿不了任何人,」斐守岁在赌,他试图与手对话,「就算你化成石压地狱的恶鬼,我都认得出你。」 陆观道:「真的吗?」 「真……?」赌对了。 知晓了来人,斐守岁心中的烛火一下就点燃,燃烧了好看的眼眉。 守岁一咬牙,正欲回头骂人,陆观道的手復又推了一下他。 「做什么!」斐守岁压低怒意。 第492页 「快走啊。」 「不能让我看看你?」斐守岁。 「不能!」 又推了把。 斐守岁踉跄一步:「你是不是又背着……」 「我没有!」陆观道的手蹭了蹭斐守岁,「没有菩萨的同意,我岂能进地狱找你?」 「……」也是。 斐守岁心中的烛火暗淡不少。 可……又能是哪个菩萨,看热闹不嫌事大,参合这样的破事。 斐守岁凝眉,想了片刻,却想不动了。他刚刚新生,一切生硬的躯干,都在行走下负荷运转。他不能再做思考,索性陆观道在他旁边,让众鬼的叫嚣都弱了几分。 仿佛适才的所见所闻,血淋淋的惩罚,都不復存在。 老妖怪闭上嘴,不知说什么,那就听陆观道所言。 往前走吧。 天既然都黑了,为何还要在黑幕下久留?大火都烧尽了,又在那凄凉地哭什么? 哭是没有用的。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捏拳,抬脚。 黑靴落在沾血的灰石上,每走一步,陆观道就会与他说一句悄悄话。 「快啦快啦!马上就到了!」 斐守岁:「嗯。」 「嗳!走得慢些,慢慢来,也不着急。」 斐守岁:「我知道。」 「太快可不好,欲速不达也。」 斐守岁:「我已经走得很慢了。」 「没事的,没事的,走起来就好了,有我在,不用担心……」 「嗯?」不对劲,斐守岁问,「陆澹,你在说什么胡话?」 「走到就好了,走完这一程,我们就能相见了……」 斐守岁开始生惑:「陆澹,你是煳涂了吗?」 「大人。」 大人? 斐守岁愣下脚。 陆观道从未在人间喊他「大人」。 那声音还在说:「大人,我好想你。我把想你的话放入了这个玉瓶,给月老伯伯保管。那样我去了人间,再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算忘了,我也能原模原样地再同你说一遍……」 「你……别说了……」斐守岁知道了身后人的由来。 是玉瓶。 烛九阴手中的那个瓶子。 可声音是停不下来的:「大人,我何时才能找到你?要好久好久吗。月老姻缘殿每日都有好多的神仙,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都没有表情,说着什么『我要下凡,劳请殿下给我安排一场缘分』,何为安排?」 情劫…… 「大人,我不明白,安排了的情谊,还算情吗?若为了渡劫,那又可怜了谁家的姑娘……」 斐守岁甩了甩头,面前是修罗恶鬼,身后有个不停说话的跟屁虫,他不怕了,但烦得彻底。 他心中自言:「玉瓶是术法,对吗?」 「大人,我不知道能说多久……」 「既是术法,我就破了……」 「大人,我是不是烦着你了?」 斐守岁:「……」 「那我不说了,我给大人哼首歌吧。」 斐守岁垂了眼眉。 断断续续的低吟从大手处传来,斐守岁狂跳不已的烛心,于吟唱中宁静。 恶鬼的嘶吼慢慢消失,一切不属于梦境的地狱之景色,融化消解。 斐守岁走向路尽头,地狱尽头,不知通往何处的修罗之门。有千千万万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被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他耳边的咒骂,復在吟唱中模煳成风铃阵阵。 供桌上的头颅不知滚到了何处,供品被吟唱换成了仙桃与好酒。一阵青烟吹去,浓白的大雾,点燃崭新的火烛。蜡烛的香散开来,好似信佛的老妇人,那一双温吞的手。 石头,再也不流血了。 路尽头的修罗鬼化成净水,化开来,褪衣后,成了一个个在空中撒花的天仙。 血红的,灰暗的,扭曲的脸。 变成了。 温柔的,光亮的,和睦的眉。 盖在斐守岁眼上的大手松了,斐守岁好似得到了准允,他转过头去。 看到一个光头的和尚。 和尚手里拿着烛九阴的玉瓶,和尚穿着刺眼的袈裟。 斐守岁想,和尚忘了他的宝冠。 「您……」 和尚慈悲面目,不言不语。 斐守岁咽了咽,也就不去开口,他看到同样沉默的和尚,手指向路的尽头。 那一面高窄的门。 门是见过的,顾扁舟在梅花镇幻境中,也曾推开这样的门。只是后来,当顾扁舟再一次从门内出来,他的背后是一具焦黑的花。 斐守岁望向门,没有犹豫,提袍而去。 而那和尚飘飘然在原地。 吟唱跟随斐守岁离开,所有的仙女仙境只点亮斐守岁的前路,而和尚那儿重新变成了地狱。 众鬼缠绕在和尚身上。 和尚却毫不在意,笑言:「快去吧。」 斐守岁一愣。 「此地你不该久留,去吧。」 恶鬼如浓云,遮住和尚的眼睛。 一叶障目。 和尚慈悲的唇,谦卑的眼,渐渐的看不清前方。 斐守岁下意识想回去,他想拉一把和尚,可是和尚越飞越远了。 飞向地狱另外的尽头,是斐守岁看不透的黑。 斐守岁的身躯却在和尚的驱赶下,止不住地飞奔。 第493页 他跑起来了。 在仙女与香灰的暖里,守岁心中生出一句话来。 他与他自己说:「你可以跑,你这一生的路,都能飞奔。」 急.喘声。 风声。 嘈杂久违的气流在脸上抚开,斐守岁没有回头,他耳边的催命符被挤压,他只听到和尚叫他快走。 「快走吧。」 「你不该入这地狱。」 「快走吧。」 「千万别再回头。」 斐守岁一横心,提着身上不知何时来的袈裟,道:「那我走了。」 第235章 钥匙 大门被推开。 斐守岁近乎是挤进去的,当他的手从石压地狱逃离,他復又见到了同辉宝鑑的火莲。 两处都有火。 一个恶鬼魂,一个莲花林。 以及不远处的烛九阴与亓官麓。 烛九阴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而亓官麓哭得梨花带雨。 女儿家哭道:「大人怎么不打一声招唿,就把人送走了!」 确实没打招唿。 「这般突然,要是公子在里头迷了路,可怎么的好。」 「哎哟,我都听你哭哭啼啼一个时辰了,能闭嘴吗?」 烛九阴十分嫌弃地戳一戳泥地,他一抬头,正好看到新生的斐守岁。 是穿着一袭袈裟的树妖。 烛龙看到了人,先是高兴,可视线落在袈裟上,成了嫌弃。 「你是黑熊精吗?」 「?」斐守岁。 「谁给你的?」烛九阴上前,「莫不是地藏?」 「他……」 斐守岁从未注意自己穿着,他答不上来。可是烛九阴的话,让斐守岁将注意落在了「谁」字上。 守岁分明记得地藏菩萨手里的玉瓶,难不成那瓶子……并非烛龙赠予? 又能是谁? 还在沉思之中,亓官麓义无反顾地从一旁抱住了斐守岁。 念一句:「公子可算回来了!」 斐守岁一愣,他的身子骨下意识靠后,但接住女儿家的怀抱时,他迫着自己不再逃避。 老妖怪的心火在拥抱下一簇一簇,他能明显感知到火中的那一丝心喜,好像先前的心是死的,这一回的重塑让他的心有了血液,不復闭塞。 他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还在笑,也不避开着点。 斐守岁:「大人您……」您不会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吧? 烛九阴:「没有哦。」 「什?」 「我不过……」烛九阴站起身,「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 「……」又在乱说。 斐守岁略去一秒,他默默拍了拍亓官麓。 亓官明白守岁之意,也就不再抱紧。 女儿家先是不舍地擦擦眼泪,而后退步于一旁。 便见斐守岁掸了下袈裟,拱手向烛九阴:「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呵,救你的是那个光头和尚,」烛九阴指着斐守岁身上的外来衣,「要不是有他的这件宝贝,我看你早被地狱里的恶鬼拖走了。」 谁知,话音刚落。 那袈裟就如有了意识般扑腾几下,復又垂摆。 斐守岁瞪大了眼。 亓官麓也见着了,惊讶道:「什么法术?」 烛九阴耸肩:「所以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 「……您的意思是?」 「他们可怖得很,」烛九阴笑着上前,将手搭在斐守岁肩头,那件袈裟就闪过一抹亮光,「看到了没,我一靠近说话,它就排斥我。」 「是。」又如何? 「这说明我无法做坏事咯。」 「嗯?」 「嗯什么?」 烛九阴低头,细看着袈裟,「真是捨得请人,一环扣一环的。但也真请来了,不知拉下了谁的脸。孟章的?不,他与地藏毫无瓜葛,那又是谁呢……哦,对了!」 这自言自语到一半,烛九阴看向亓官麓。 「天庭你就不用去了。」 「我?」 「是啊,你去做什么?没你的事就别去了。」 斐守岁补上一句:「此去危险。」 亓官麓这才:「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亓官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她求救般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嘆息一气:「大人别唬她了。」 「唬?!」 烛九阴听罢,甩开袈裟,「好没道理的话。我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怎么就是唬人了?她以我之血肉重生,已经是我府内的人,我还不能护短了?气煞我也!」 亓官麓却「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带着含泪的眼眸,视线落于斐守岁身上。 斐守岁已经摸透了烛九阴的脾气,喜怒无常,但还得顺着摸毛。 于是老妖怪冲着亓官微微颔首,示意女儿家不必害怕。 「公子……」麓言。 烛九阴鼻子出气,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那件暗红色的斗篷,在火莲林中沉寂。 「但所有担忧,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大人?」 「斐径缘,你做好准备,好戏啊……」 话剎一半,烛九阴倏地回头,只见他的脸变成了半蛇半人。在纯白的长髮下,烛龙脖颈生出一道道暗红的鳞片。 第494页 鳞片亮着华贵金光。 那殷红之唇还吐着蛇信子,笑道:「要开始了。」 「?」 话落。 斐守岁就见着那顶斗篷朝自己飞来,一下扑在他的脸上,遮挡了光亮。 传闻人脸蛇身的妖怪,身子骨却是冰凉,没有温度。 斐守岁被烛九阴圈在怀里,只能将体温捨去,平衡暖意。 守岁咽了咽:「大人这是作甚。」 烛九阴乐道:「小槐树,你是不是没想到,我这根蜡烛是冷的吧。」 「是……」没有想到。 烛九阴低下头,在守岁耳边轻声:「接下来好好看我唱戏,你只管被我胁迫,可不许怜悯我。」 「何为……怜悯?」 「呵呵,」烛九阴笑了笑,随后他便化作一缕红烟,毫不避讳地钻入斐守岁耳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仅是掐指的时间,烛九阴消失不见。 红烟散得干干净净,就像那一本从天上来的册子,无人知晓山海大荒。 而被取而代之的是,斐守岁眼睫下,一双亮金的竖瞳。 亓官麓在旁自然看到了,她顶着本能的害怕:「公子?你……还是你吗,公子?」 「……」 「公子?」 斐守岁转过头,向上撩了一把长发,还眨眨眼:「怎么了?」 「公子……?」 亓官立马发现了异样,但她连唿喊之声都未脱口,就被烛九阴收回了水墨画笔。 被烛九阴操控的槐树,浅笑道:「你猜猜我是不是斐径缘~」 斐守岁:「……」 「小守岁你放心,我只是要她好好躲着。」 在心识里,被困孤岛的斐守岁:「那大人有何计谋?」 「我不是早就说了。」 「嗯?」 「闹天宫啊~」 …… 须臾。 一柄长剑刺穿火莲幻术,大火在剑风下燃烧黄土与荒草,颇似修罗地狱景色。 而使剑的烛九阴捻两指,背手擦去脸上的黑血,他的竖瞳扫过幻术与草,笑了声,朝着剑吹了口气,长剑恢復如初。 亮盈盈的剑身照出斐守岁侧脸,烛九阴笑着端详:「真是好看~」 斐守岁:「您……」 烛九阴说完,还用那件袈裟擦了擦长剑:「我怎么了?」 「这好歹是……」是菩萨的。 「哦。」 还在擦,甚至摊开来,用内衬復又擦了一遍。 斐守岁:「……」 烛九阴:「菩萨送的又怎样,时间久了还不是一抔黄土,风一吹也就散了。」 「我的意思并非如此。」 「我明白你心中的忧虑,」烛九阴用指腹划过刀刃,「我只是爱干净,没有反叛之意。」 斐守岁:谁信? 「信不信由你,」烛龙背剑走向同辉宝鑑真正的出口,他笑道,「我一路来杀了多少鬼?」 「多少……」斐守岁下意识去想,「不记得了。」 「你怎么没数?」 「为何要数?」 「哎呀呀,等出去了,自有我的说法。你既然记不得,那我就将我心里的数字报出去。」 「这很要紧?」斐守岁想回头去看。 「不算要紧。」 烛九阴停下脚,他遵着斐守岁的心思回过身,去看一路而来,尚未消失的尸躯头颅。 成堆的尸首,有的腐烂,有的还在流血。有的膨胀成球,有的白骨森森。好似长剑斩落的不过绳索,绳索又不过连结现实与虚妄的结。 结开了,一切鬼怪褪成本真。 烛龙眯着眼:「这样你就能数清楚了?」 「不。」 「那不就好了,我随口一问,别放在心上。」 「是……」 言毕。 烛九阴收了剑。 在大火肆意下,一袭亮红闪光的袈裟,行走于荒芜丛中。 斐守岁一头未束的墨发垂腰,黑靴踩实黄土,袈裟覆盖的白衣随风吹拂。 像个刚入世,没有剃度的佛门外人。 而烛龙带着门外人的心,走向所有的起源。 身侧。 肥硕的莲花火焰在消退,越接近宝鑑的出口,热与五行都在减弱,连强加在斐守岁身上的威压都掀开。 宝鑑的枷锁一层层被打断,烛九阴走起来也就愈发轻快。 「没了束缚的感觉,如何?」 「没……」 斐守岁看着眼前的光,他的眼瞳止不住遐想天庭之外,人间的模样。 他在这儿呆得太久了,久到无法辨认播种与丰收。 「很轻。」 「哪儿轻?」 「肩上。」 「唔哟,终于感觉到了,」 烛九阴好似很欣慰,「所以说,人没必要活得如此君子。你看看,我就是个『小人』。此等『小人』霸占你的身体,你却觉得轻了肩膀,岂不可笑?」 斐守岁:「……」 「就让他们去当君子吧。」 「他们?」 「是啊,你是妖哎,为何不把君子的身份丢给见素,丢给孟章?」 「……」 久久。 斐守岁没有作答。 烛九阴努努嘴:「看来也不听劝,算咯。」 「我。」 「嗯哼?」 第495页 烛九阴看到前方还有不知名的幻术小人,他一甩剑身,笑着回答,「你说吧,我就算闭上眼也能带你出去。」 火莲花冲上来了。 长剑划开莲瓣皮肉,头落而花开。 火莲吞噬灰色的骨架,点燃一盏烛灯。 斐守岁看着自己的手在斩鬼,哪一种不真实的触感,迫着他问:「大人为何救我?」 「……啊?」 烛九阴踩了一脚小鬼,长剑刺入小鬼腹中,「我是被绑来的。」 「您完全可以逃。」 「哦,也是,你说得对,」烛九阴俯身,他用斐守岁的手,撬开了小鬼的嘴巴,「但我乐意啊。」 低头在找什么。 「……」 斐守岁的手在烛九阴的控制下,伸入小鬼喉间,黏煳的触感让守岁两眼一黑。 「大人?」 「别怕,我在找东西。」 「找什么?」 「开门的钥匙啊。」 两指一併,烛九阴念出一串斐守岁听不懂的古书。 随之,古书成锁,夸张地困住小鬼身姿。小鬼在锁里扭曲,嘴巴呕出阵阵土腥。 不过片刻,小鬼被埋入黄土里头。 烛九阴冷眼看着松散的土块。 在等什么。 火莲摇曳,热风翻滚,黄土干涸,编织沉默的诗句。 当大地再一次破开,它成了一面人高的铜镜。 而斐守岁看到破土而出的镜面,照印了他的影子,浑然一具没有生气的骨架。 「这是?」 「别睁眼看他,假的。」 「嗯。」 手在镜子里搅啊搅,终于,摸到了一个硬生生的物件。 烛九阴用力一拉,当手脱离铜镜之时,镜面应声碎裂,徒留手中的一节小小指骨。 第236章 野花 镜碎七分。 而那指骨在烛九阴的烛火里,淬鍊,变成一把平平无奇的骨制钥匙。 烛九阴哼了声:「要不是我,谁又能想到藏在了这儿。就算你躲过前头的所有考验,没有开门的法子,你又如何出去?」 「是。」 「那群老不死的真真噁心,你觉得呢?」 「我……」 「好啦,好啦,」烛九阴看着地上的铜镜,还不忘踩一脚破碎的镜面,「同辉宝鑑,就是一面镜子。」 「嗯?」 「你已经踩碎了它,那这一切所有的磨难,也就不必挂怀。」 说着。 镜子里的骨架生长,长出了脸颊,长出了黑髮。 斐守岁看到自己的模样在镜中重生,没有竖瞳,也没有眉心痣。一袭青衣,戴一面淡然眉眼,好似他本来就该这般,不染上一切。 垂眸。 烛九阴笑着捡起一片碎镜,翻着看:「拿回去留作纪念?」 「不了。」 镜中照出的火莲慢慢褪去,紧随其后,是一朵一朵在镜子里盛开的野花。 野花颜色各异,却总是小小一簇,挤在一起,霸占了斐守岁的脚边。因是站在碎镜之上,斐守岁能清晰地看到小花顺脚逆行,一路攀爬至镜中自己的腰间。 它们仿佛从镜的一头,爬了过来。 斐守岁凝眉:「大人,我们该走了。」 「嗯?为何。」 「大人你没有看到吗?」 「你是说镜子里的花?」烛九阴蹲下.身,笑着用斐守岁的手掌贴合镜面,「我觉着蛮好看的。」 不对劲。 斐守岁感觉到烛九阴言外之意。 眼下……是还不能走? 便看烛九阴拍一拍铜镜,竟与那镜中一动不动的守岁对话:「外面过去多久了?」 「?」 镜中的守岁不作声。 野花长到了镜中人的腰肢。花藤绕腰而行,花苞、花盛、花谢与花落,就在窄腰旁一一上演。 斐守岁看到这一幕四季轮转。 烛九阴又问:「来时是秋,此间过去三个时辰,该是……」 「还是秋。」镜中人。 「哦?为何还是。」 镜中花人:「一年已去,秋还是秋。」 斐守岁:「……」 「那这一年,你又做了什么?」 野花开到了镜中守岁的胸前。 镜中守岁伸出手,看他将野花渡过,渡向手腕,他说:「等。」 「只有一字?」 点头。 烛九阴:「那万事可还具备?」 言尽。 镜中人的视线,明显落在了斐守岁脸上。两人本相近的面容,在野花下,逐渐有了区分。 斐守岁思虑着。 而镜中人回答:「等着您唤我。」 「哦~这般,」烛九阴撑着脑袋,「那花可还继续开?」 花? 一朵朵小花,悄无声息地从镜子另一头生长,它们牵绊住斐守岁的双脚,而斐守岁浑然没有注意。 守岁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在变淡,于野花烂漫时,花朵开在了镜中人的唇瓣与双颊。 好像他与他都成了花架,而那些五彩斑斓,是他们的底色。 斐守岁咽了咽,他有些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 又在期待。 只见浓花盛放,镜中人一瞪眼,霎那之间,花朵挤满了镜子的所有角落。而那个本该是斐守岁面容的镜子人,生出一双痴情的眼睛。 第496页 「……」 斐守岁已经习惯了。 镜中人的绿瞳,映照斐守岁无可奈何的表情。 碎裂的镜面缝隙,挤出一朵朵花苞。 花儿长啊长,让铜镜遇到了春天。 烛九阴挑眉:「这么说来,外头已经站满了看客?」 「是。」 「都到了吗?」 「都到了。」 「那位呢?」 「王母没来。」 「哦哟~」烛九阴瞥一眼不远处的漆黑大门,「她不来啊。」 好像有些落寞。 镜中人抖擞花苞:「但雪狼从江南带来了东西。」 「什么?」 看镜中被春色挤满的人儿,于万花里头,用双手举起一盏莲花灯。 莲花灯是薄薄银纸所作,在鲜艷的花里,格外失真。 烛九阴看了片刻,笑道:「你们想用这个打动谁?」 「这是并蒂莲。」 双生并蒂? 斐守岁一愣,此花他在何处听说过。 「然后,又能如何?」 「双生并蒂,一长一幼,姊姊成了窥探世人的眼睛,被解家傀师做成那现妖琉璃花。而妹妹……」 「咦,我记得妹妹是一把藤椅,又与此物何干?」 是济海江家的传家之宝。 藤椅…… 「这是那藤椅的边角料,并蒂莲妹妹的头颅。」 「什么,头颅竟然是边角料?在说了,边角料还能有什么用处?」 烛九阴看了看银莲,他虽然嫌弃,但还是接下了,就在花朵触碰手掌的那一瞬间,烛龙的竖瞳一缩:「呵……」 斐守岁:嗯? 烛九阴笑看着:「我就想,为何镇妖塔坠入妖界,妖界的君主没有任何动作,就让它荒废了千年,原来目的在此。」 斐守岁:?? 「雪狼一族可有说别的?」 花海人儿:「并无。」 「那真是稀奇了,」烛九阴用着斐守岁的脸,嘟腮,「这么好的邀功机会,为什么拱手让人……哦,我明白了,这是给我的保命符咒?」 「……」 「你怎么不说话了?」 烛九阴歪头笑道,「是因为看呆了吗,陆澹。」 陆观道:…… 看到痴情眼睛,就知晓是陆观道的斐守岁:…… 「愣着做什么,花都给了,该唱戏了。」 烛九阴伸出手来,故意用斐守岁脸面娇嗔道:「怎么了小石头,你是心疼还是害怕?」 陆观道迟迟没有从镜中出来。 烛九阴又道:「不打不相识嘛~」 陆观道咽了咽:「这是做样子,对吗?」 「是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戏,唱给上头的仙听。唱得好了,重重有赏。唱得坏了,落入十八层地狱,重重责罚。你可别心慈手软,把我真当成了斐径缘~」 斐守岁:……那也别用这番语气说话。 但陆观道没有应下。 只见,花海里的人儿撇过视线,试图逃离那一双眼瞳。 烛九阴笑嘻嘻地看着:「唔哟哟,槐树你看看他,他不敢看你呢。」 一听到斐守岁在,陆观道立马回过头。 炽热的视线近乎要穿透碎镜,将斐守岁照亮。 斐守岁默然。 烛九阴仍旧笑着:「他一直都在,你忍心吗?」 陆观道咬牙。 「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烛九阴。 「这不是小节……」忍了半天,陆观道憋出这么个话来。 烛九阴一听,笑了声:「演戏不真,骗不了人,孟章没与你说?」 「他……说了。」 「哎呀,他既然都说了,你不能当作没听到呀。」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小槐树清醒着,你以为我会将他敲晕了去?」 「不然?!」 陆观道的话毫无遮拦地蹦出,他似乎是压抑了情绪,这下才爆发出来。 便见他的手伸出碎镜,一朵朵野花从他的手臂里挣脱,争先恐后地开在斐守岁脚边,他道:「难不成你能忍心,把刀刃对准自己的爱人!」 「哟哟哟哟哟,你瞧瞧。」 烛九阴咋舌,他左右相看,随后幻一把银剑,将剑刺向陆观道的手心。 一刀。 因卡在镜与幻术之中,陆观道没法避开。 刀刃下,渗出丝丝血珠。 斐守岁看了心疼,正欲说话,烛九阴就开了口。 「哼哼哼,还爱人。」 斐守岁:「……大人。」 「怎么了,怎么了,我等等就要被众仙审判,被天雷横噼,我还不能捉弄一个后辈?顺带考验一下他对你的真心,不好吗?」 「不用考验。」 「为何?」 斐守岁跟着动作低下头,他看到陆观道正从碎镜里脱身。 那近在咫尺的石头,带着花儿草儿长在这大火缭绕之地,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即使火光灼烧了他们,他们依旧生着,长着。 愈发耀眼。 「我想您考验不到他。」 「为何?」 「您看看脚下。」 「脚……」 烛九阴懒散地垂头,墨发哗啦啦地倒在黄土之上。他借着斐守岁的眼睛,见到野花们困住了他的黑靴。 第497页 而花儿的主人正如一大捧花束,在碎裂的镜面里,生出。 花藤长着,肆意成浓墨。 烛九阴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就这样不唱戏了?」 「戏还是要唱的。」 「哦?」 「而且,戏已经开场了。」 话落。 野花从双脚爬至腿根。 斐守岁解释一句:「他了解我,也就知道哪儿是我的弱处。」 「什?小石头真要对你拔刀,你不寒心?」 斐守岁看着野花扎入腿根的皮囊,他忍痛道:「他知道要认认真真地把事做好。」 「那方才?」 「总有怨言。」 「……哼。」 烛九阴冷笑一声,就眼睁睁见到野花撕扯皮肉。 他还不忘调侃;「嗳,小槐树说弄疼了。」 斐守岁:……我没有。 陆观道即刻:「他没有这样说。」 此时,陆观道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入莲花林。 「一定是你在挑拨离间。」 「哼,无趣,」烛九阴没达成目的,掖了掖袈裟,「就这么信任彼此?」 「是。」陆观道笃定。 花跟随人儿开始蔓延,在火莲之下,斐守岁的身边,野花与陆观道从碎镜里涌起。 像一枚金乌。 而陆观道的眼睛,是朝阳时,未散的黑云后,那一抹热烈之光。 试图捂化海底千年的寒冰。 斐守岁透过竖瞳所见,他下意识想伸手遮挡光亮,但烛九阴控制着他的皮肉之躯,他无法动弹。 烛九阴哼道:「准备好啦?」 陆观道站在镜面上,从花海之中,拔出一柄宝剑。 「嗯。」 「这么说,那边也开始了?」 「是,」陆观道瞥一眼野花,「只要我的魂魄完全进入宝鑑,天庭就会映照这边的一举一动。」 「哦~你与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是胁迫,不是交易。」 「哈哈哈哈哈!」 烛九阴大笑,他望向四周,只道,「那你也是胆大!来吧,陆观道,出招吧!」 第237章 呸呸 天庭。 众仙藏在棉云之后。 一个个深灰的虚影,皆在凝视高台上的宝鑑。 只有月上君露了真容,他站在同辉宝鑑旁,担忧地看着境内之事。 镜子里的花儿人挥剑,而被烛九阴控制的斐守岁用幻术挡下剑意,后退数步。 热风里夹杂黄土,让鲜红的袈裟蒙尘。 火莲绰绰,烛九阴笑着抹去脸上的血珠,这血自然不是斐守岁的。 是陆观道手掌之伤口无法癒合,正不停地坠下血珠子。 烛九阴笑了声:「天庭怎么敢把你派来?」 譁然。 仙影丛丛。 「真是烛龙,他居然从钟山出来了。」 「没想到竟如月老所言,烛九阴附在了槐妖身上……」 一位仙官站在云后质问,声音如滚滚紫雷:「我说月老,为何这烛九阴会来参合镇妖塔之事?」 「是啊,是啊,我等分明记得今日审判的妖邪,乃千年前守牢的槐妖。这槐树又是何时与烛九阴扯上了干系?」 仙人们讨论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有四个背影的地方。 有仙笑道:「今个儿什么日子?难得见到四象齐聚。」 青龙孟章沉默。 便又听声音:「我们都知晓镇妖塔曾经关押了谁,四象来也情有可原,不过……」 话锋一转。 声音从温和变成了生硬:「那日捉回槐妖后,月老就请缨用自己的法器试探槐妖,这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了。」 「对啊,照律法,有罪之妖该上刑罚台,处以天雷、水牢与火烤才对,怎么会入月老牵红线的镜子……」 「那面镜子还能牵线?」 「都是月老的法器了,自然是能的。」 「我还从未知晓……」 「话都说一半,故意捏做高深。」躲在四象后头的谢伯茶,小声蛐蛐。 可月上君甩袖:「若非外力破坏,槐妖自己无法放走妖众。」 「说的也是……」 「毕竟槐妖才千年修为……」 「嗳,我们都知道月老您的心思,」 又不知是哪位神明,「您已幻术着称,但凡是去歷劫的仙君仙子,都要从您这儿拿走渡劫红绳。这既是幻境,又是红绳的,难免不想到千年前那场……」 那场什么? 谢义山探头探脑。 月上君却不在乎话中之话:「你们知道我的心思,那我难道不知你们的?」 镜中的两人尚在厮杀。 月老温柔的视线落在镜上:「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罚,我也并未反抗。」 「您最是遵纪。」 「是啊是啊。」 「那可是月下红娘,月上君子。」 谢义山纳闷:「这话怎么突然变了方向?」 前头挡着的孟章传音解释:「天庭之中,不该得罪的有许多,其中最要紧的便是月老。」 「为何?」 一旁的四象白虎,名为监兵神君,借出昴日星君的那位,转身解释:「是因情劫。」 「情劫?」 「对,」白虎颔首,「情劫乃所有劫难中最容易摆平的。」 第498页 「这怎么可能,那些话本里头……」谢义山脑子一翁,「原来如此,既然能被世人描绘,那爱与不爱的,也就成了易事。」 「还算聪慧。」 听两人之言,孟章咳了声。 谢义山也就闭上了嘴,不復开口。 众仙的视线落在同辉宝鑑上,那一幕火莲丛,袈裟树妖与五彩补天石。 很是怪异。 有仙笑问:「那件袈裟似曾相识。」 「但总说不上来何处见过。」 一句復一句。 火莲林中,烛九阴砍伤了陆观道的肩膀。血渗出来,让肩上花海染红。 陆观道咬牙忍痛,点地后撤。 烛九阴耻笑一句:「这么弱,究竟是谁让你来送死?」 唱给那宝鑑之外的神明听。 陆观道啐了口:「我本是来救人,谁知道人没救成,到出现个不知名的妖怪。」 「救人?你又能救谁?」 烛九阴熟读了月上君给他的话本,露出一副穷凶极恶之面,「你不会以为天上那群君子礼教,会因为你能救人而放他走吧?不会吧,你竟然真的信了?」 陆观道:这话不像假的。 斐守岁:……绝对公报私仇。 烛九阴用着守岁之脸面,捏腔作势道:「哎哟哟,别长了脑子不用,不管如何结局,你与他都是一个下场。」 说罢,烛九阴眯起竖瞳,他让斐守岁好看的眉眼,徒增几分妩媚。 陆观道见着守岁的脸,一想到爱人没有失去意识,心里头就无比煎熬。 所以石头节节败退,好不狼狈。 陆观道心乱如麻,他闷哼一声,转了转宝剑,也不应答烛九阴实打实的挑衅。 烛九阴却愈发没了遮拦,口出狂言:「你怎么不说话呀,是哑巴了,还是被我打聋了?」 陆观道:「……」 宝剑亮出斩妖之光。 「唔哟,好兇的剑,」烛九阴眨眨眼,用着守岁从未出现的表情,「你不会想砍伤槐妖吧?你忍得下心吗,你会让他流血吗?」 斐守岁闭目,但又被烛九阴的术法困在心识之孤岛,一步也离开不了。 烛九阴看到陆观道没有反应,还在浇油,说那:「你的爱原来这样的不值钱,都见着槐树被他人侵占,竟然还不做任何反抗。你与那群仙君仙官有什么区别呢?为这个分寸,说捨弃就捨弃,连手都牵不住。你瞧瞧你自己,有半分爱意摆在你脸上吗?有吗?」 众仙家:…… 「哦,也是,成仙者往往独身而绝爱,为天下之黎明苍生,所以连苍生之中的爱人亦是护不了的,对否?好似他们前世的爱不算在普罗大众之中,好似离了地面,飘飘然的未来,也就忘了从前泥土的腥味。多残忍啊,这与你将长剑对准了槐妖,又有何区别?」 孟章:…… 「啊,还有还有,他们是这般的。他们总觉着丢了一个心爱之人,便能护下所有的黎明百姓。于是不管能护的、不能护的都来效仿,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自刎。他们试图让全天下都跟着一块儿知道,他们有多大爱。」 话还没说完,烛九阴就看到陆观道拿剑的手暴起青筋。 人面蛇身的老妖怪计谋得逞:「怎么了,被我说中了?」 陆观道屏息:「闭嘴。」 「闭嘴?嘴巴长在我自己身上,哦,是斐径缘上,我想让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得着吗?」 而斐守岁站在心识之中,已然施法,试图冲破束缚。 槐妖手中咒念一现,亮出一面带着怒意的脸,却在剎那后,斐守岁看到一行大字落在心识海上。 烛九阴洋洋洒洒:原谅我,不过嘴笨。 「……?」 斐守岁停下手,他难得的恼火被压抑,挑眉道,「您若是嘴笨,就无人能开口了。」 「可是我的目的达成了。」 「目的……确实。」 「我可没说让你生了气,我说的是小石头。」 斐守岁沉默,他抬眼看向陆观道。 那个被花海簇拥的人儿,眼下抹开了脖颈上的血珠,正气势汹汹地拖剑走来。 斐守岁:「……」太好激将了。 烛九阴笑道:「真有意思。」 「您饶了他吧。」斐守岁。 「我?」烛九阴故作惊讶,「我不过在按照红娘的法子走,我又要饶了谁?」 斐守岁:「您……」 话还没说出口,烛九阴就带着斐守岁勐地倒退。 斐守岁吓了一跳,跟随烛九阴看到那剑气的来源。 是陆观道手上的一柄斩妖宝剑。 宝剑锋利,砍断了火莲。 火莲垂在地上,噗呲一下,燃烧起来,炙烤着荒凉大地。 陆观道死死捏着剑柄,只道:「我会把你赶出去……」 「然后呢?」烛九阴站起身,掸掸衣袖,「你要杀了我?」 陆观道咽了咽。 「怎么不说话了?」烛九阴笑着伸手,他一边试图解开袈裟,一边继续嘲讽,「莫不是被我说中,你也是那般的——陆澹!!!」 只见。 陆观道挥动宝剑,仅是瞬息,就袭到烛九阴眼前。 宝鑑不长眼,那利刃又嗜血,离着斐守岁的眼睫不过一丝距离。 斐守岁在心识里头眨了眨眼睛,他已经做好流血的准备,却看到陆观道剎得停了动作,僵在原地。 第499页 陆观道咬着牙,唇瓣被他咬出红印,他道:「斩了你的额前发!」 视线里。 落下一小撮黑髮。 斐守岁:…… 烛九阴见此,立马挥拳朝陆观道腹部就是一击,还笑道:「你个懦夫!」 可惜陆观道反应及时,没让烛九阴得逞。 两人再一次拉开距离,宝剑对银剑,石头对老妖。 陆观道用指腹擦去唇瓣血,吐出一口血沫:「呸!」 狠狠的一个「呸」。 烛九阴瞪了瞪眼,也装模做样站在原地,用那斐守岁的好脸朝地上:「呸!」 斐守岁:真想找两个棉花塞耳朵…… 众仙家在外见到这一幕。 「这烛九阴活了这么些岁数,是愈发没个仙者样了……」 「他一直自居为山君妖邪,算不得仙人。」 「话说那方才闯天门的石头倒有几分胆识,你不是缺一块炼丹石吗?不如此事了结,要了去?」 「唉唉唉,你还提石头呢?嫌我不够烦吗!」 「哈哈哈哈哈!」 换了个两个仙人。 「不过烛龙为何在同辉宝鑑之中?真如月老所言,是因为不想成那镇妖塔的守卫?」 「换做是你,在外逍遥自在了几万年,突然有人提都没提,就要做你妖界与魔界的看门犬,你乐意吗?」 「自然不愿。但……就算是妖魔两界,仅仅一座镇妖塔如何平衡?」 镇妖塔…… 妖与魔…… 斐守岁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这些,是烛九阴放开了耳识,故意似的,让他知晓。 烛九阴还在嬉皮笑脸地挑衅陆观道。 陆观道也都中了招,气不打一出来,既下不去手,又恨得牙痒痒。 而外面的仙人,言谈之声陆陆续续流入同辉宝鑑。 有仙云:「据说雪狼一族也到了南天门。」 「有何稀奇?」 「那可是千万年来,不曾离开领地的雪狼首领。」 「雪狼是雪狼,与那统领妖界的狼妖不同,不足挂齿。」 「那你可知晓镇妖塔所处方位?」 「何处?」 「正是天的极北,白雪皑皑的妖界边境,雪狼驻扎之地,那只有苦行僧才到的万丈冰湖。」 第238章 良药 镇妖塔坠入妖界,正是雪狼驻扎之地?! 一瞬息,斐守岁将所有串联,他愕然了表情,心中只道:那为何我会遇上江千念? 只是巧合? 又为何在梧桐镇,正好见到了被人赶出门的谢义山? 沉默。 久久的寂静,心识海泛起涟漪。 斐守岁坐在心识的槐树之下,看着那由他心中惊讶而带来的水波。好似这一切都串在一起,故意相见,故意结识,故意厮杀,又故意入镜…… 如红绳圈紧,将所有的偶人在戏台之上起舞。 也对。 斐守岁记起同辉宝鑑中,月上君与他所言。 从那时起,仙人就着手于千年之后,又怎会料不到如今。 只不过…… 如此裹挟的一生,让斐守岁说不上来的窒息。 被捆绑,被束缚,牵线木偶不过如此。 守岁靠着树根,他仰起头,问:「这就是大人想让我听到的?」 外头的烛九阴还在杀:「不然~」 「意欲何为?」 「哈哈哈,能有什么?我不过看你可怜,给你揭开一个口子,至于你怎么想的……」烛九阴咬牙接下陆观道的宝剑,他笑着开口,既回答斐守岁,又与陆观道说,「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话落。 烛九阴一旋手掌,将故作破绽的陆观道一击打远。 陆观道虽早知有这么一出,但还是被那力道打伤,口吐鲜血。 石头捂着伤口,退到五丈之远的火莲旁,他轻咳几声,怒视烛九阴。 而那烛龙嬉皮笑脸,叉腰打诨:「怎么不用力咳出来?是怕斐径缘听到心疼你吗?」 斐守岁:…… 陆观道笑了下:「这话术我都听腻了。」 「哎哟喂,听腻了?我看你是活腻了!」 烛九阴隔空施法挥动长剑,那把没有剑穗的银剑,在火海里犹如一条银蛇。蛇有獠牙,能在肌肤之下腐蚀人的神经。烛龙又是个开天闢地的主,就算陆观道为补天石,也不由得有些后怕。 银蛇绕在烛九阴身边,点亮红衣袈裟的一抹光痕。 烛九阴用着斐守岁的脸,笑吟吟道:「他们让你来找死,可别怪我不给情面。」 「情面?什么情面,」陆观道咳嗽着,「你难道想待在这宝鑑里头,永生永世被困天庭高台?」 众仙譁然。 陆观道照着话本继续:「我可不信你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强占一个树妖的身躯。烛九阴,你该藏藏你心里的算盘声了!」 谢义山在上,看着话本册子:「居然一字不差。」 「我的算盘?」 烛九阴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于尸山之巅,「我若想大闹天宫,将这凌霄宝殿掀个底朝天,你又如何?」 谢义山:「不对啊,册子里没这段……」 前头的孟章嘆息。 烛九阴又说:「你以为你能知道什么,陆澹。你站的地方不过井底,就算再怎么仰头,也只有井口小小的一片蓝天。你与这槐妖一样,生来是他们取乐的东西,你难道不知晓吗?你还苦哈哈地入这宝鑑,为了什么?为了唱戏吗!」 第500页 「我……」 陆观道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烛九阴压根不按套路出牌。 烛龙冷哼一声:「好笑。」 而外头听到对话的月上君,是猜到烛九阴会这般。 月老嘆息,望向四象所在之地。 孟章皱着眉,同监兵言:「做好舌战群儒的准备。」 「舌战?」谢义山在后,「月老伯伯不是请地藏王菩萨给斐兄送去了袈裟?」 「那是束缚魂魄的,与嘴巴可无关。」监兵白虎。 「是,烛九阴的性情奇怪,保不齐要拉个替死鬼下场。」 「那『替死鬼』就由我来当!」 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作声响的思安,他正化为监兵神君手上的卵石,俯瞰高台宝鑑。 孟章却不同意。 透过层层厚重的云,月上君也摇了摇头。 「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 「谁说没有了?」孟章看着宝鑑中的袈裟,「那不怕天不怕地的,不就是最好的镇塔之宝?」 「什么?等等!」 谢义山一个伸头,正欲问道,却被同辉宝鑑的动静吸引。 众仙纷纷看向宝鑑,有一抹颜色炸开。 是花束。 陆观道被蛇骨银剑刺穿小腹,补天石的血点缀了袈裟的红。 深绿痴情的眼睛,流出几分不舍来。灰白的眸子却被藏在心识里,无法回应。 烛九阴笑着一用力,又将蛇剑坠进三分,他道:「怎么不说话了,小石头?」 宝鑑外。 「石头?」 「是啊,是石头。」 「女娲娘娘补天用剩的彩石?」 「他可不是彩色的,他黑不隆冬,传言千年前还做错了事,被挂在悬崖峭壁上惩罚。」 「这我有听闻,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棉云之后,渐渐有清晰的身影,一个鹤髮童颜的拂尘老者,笑道:「想那补天之时,究竟剩了多少没用的石头!」 「……」 宝鑑里。 陆观道与烛九阴皆没有听到仙者之言,只有被放开耳识的斐守岁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接下来,好似专门传给他一妖说的话。 「你还说呢,出自你手的追踪术法,还不是取自一枚补天石?」 「可惜补天石料用完了,从今往后这世上,是不会再有什么锁链阵与千里术。」 「嗳,你与我说说,那追踪术是如何解开的,我好放了我坐下几个只会吃喝的坐骑。」 「解开?」 「是,就是解开。」 解……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流血,那异香涌入他鼻腔的同时,仙人笑道。 「说来也是容易,取补天石血,抹掉便可!」 倏地。 烛九阴拔出蛇剑,而那补天之血,正正巧溅在斐守岁脸上。 血珠子落在眉心与眼帘,烛九阴笑得有些张狂,他用手指抹开异香血,就是顺手的,指腹略过眉心痣。 斐守岁心跳加速。 「呵。」 冷哼一声,眉心痣尚在。 仙人又道:「且术法必须被困者自己解开,借旁人之手是万万行不通的。」 斐守岁:「……」 补天之血,近在咫尺。 斐守岁咽了咽,陆观道在他眼前喘着粗气,那熟悉的胸膛不停起伏,让斐守岁也不由得加重唿吸。 补天石殷红的伤口成了槐树的良药,有什么东西在勾着槐树去渴望,渴望取一捧的热血。 斐守岁想要甩开这样的想法,但他又止不住地探出身子,从槐树下站起,他一步一步朝心识大海而去。 脚掌踩入没有温度的海。 烛九阴一滞:「槐树,你做什么?」 「我……」 还在往前走。 烛九阴怒骂:「斐径缘你找死吗!」 「我好像……」 「怎么了?」 斐守岁咬牙皱眉,他压根控制不了自己:「有东西牵着我……」 「什?!」 烛九阴在外挥剑,连连败退陆观道。 而斐守岁在心识中,慢慢走向海底。 「你是说,有人在牵着你走?」 「是……」 斐守岁眯起眼,他试图施法解开禁锢,却发觉心识上空有数不清的丝线穿过。 丝线? 傀儡? 这让斐守岁记起燕斋花。 不可能,燕斋花早死了,死在赤火之中,与荼蘼一起燃成灰烬。 那…… 又是何处来的大能? 何人能在众神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月上君?! 斐守岁想到一个名字:「我猜,可能是月老。」 「月下红娘?」烛九阴笑着挑开陆观道的宝剑,「不会是他。」 「为何?」 「他的法器被那群鸡贼的老神仙盯着,此时动手与走钢丝无异……我知道了。」 「什么?」 「斐径缘你还不明白吗?你想想,知道所有话本,知道我来此的目的,除却不能动手的月老,是不是只有他了。」 一道闪光而过,斐守岁明白了烛九阴的意思。 四象青龙,孟章。 「可是……」 「怎么了。」 「孟章神君此举,意欲何为?」 第501页 「哼哼,他啊,他这是不放心我!」 说完,烛九阴一脚踢开陆观道手上的宝剑。 便看宝剑被踹到了空中,而烛九阴的银蛇长剑直直刺向那斩妖法宝。 毒蛇咬住法宝,毒素漫入剑身。 顷刻之间,宝剑就被脆生生地折断,哐当坠地,散成灰黑。 陆观道见罢,立马装作断臂求生,往碎镜处跑去。 烛九阴挑了挑眉,他开始重新回归话本之词:「小石头,你想逃到哪里去呢~」 陆观道不作回答。 「跑啊,接着跑啊,」烛九阴抚上斐守岁的脸颊,「就让我在这同辉宝鑑里头,代替斐径缘,与你上演一场相爱相杀,如何?」 被牵着往前走的斐守岁,已然半个身子浸泡在心识海中。 烛九阴又道:「你就算跑了又如何,外头的神仙君子难道会饶了你?这三千世界,哪里有你的小小土包?陆澹,要不你站在我这边吧,好歹活得潇洒,活得自在~」 「呸!」陆观道回了一口唾沫星子,「年纪大了,脸皮也这样厚!」 谢义山:「不是,陆澹怎么也开始乱说了?」 看火莲林下。 陆观道捂着伤口,拼命跑到碎镜之旁,他也不顾碎镜锋利,随手抓起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就冲着烛九阴。 镜面反射莲花大火,好似有无数个没头的鬼魂挤在镜子里,悲号。 烛九阴伸手遮挡碎镜亮光,他轻笑道:「你是打算用这小小镜子,灼烧我的眼睛?」 陆观道并未回答烛九阴,只见他忍痛举起镜片,对准了烛九阴,大声一句:「永冬角声,落荷垂夏。秋来执笔,燕弃归春。」 「?」 「青龙之尾,白虎之须。坠青蕴墨,留白添翼。」 「你念的什么孩童诗?」 「玄武之颈,朱雀之羽。抹玄藏林,活红生风。」 陆观道抬起双眸,一滴补天血从衣襟落地,他凝眉肃穆:「二十八星宿,六十四尘土,列我身旁,现宇宙,绘天地玄黄!」 话音刚落。 一阵湿冷的雾气从碎镜里涌出。 而外头传来众神低语。 说:「四象这是凑的哪门子热闹?」 「你还不知道吗?不就是为了……」 「哎哟哟,这样有损仙职。失了威严,如何受人敬仰?且,要是被紫薇大帝知晓……」 「你是觉得星官出面,紫薇大帝会不知?」 白虎抱胸说完,正欲走出棉云,孟章拉住了他。 青龙摇了摇头,只道:「我来露面,你替我护好谢家小子。」 第239章 拆戏 「这本就是我的恶果,你不必再陷进去。」 「可是!」 白虎还未拦下青龙,谢义山就拽住了青龙衣摆。 谢义山只道:「那我也该为了陆澹与斐径缘出面!」 「你更不必。」 「为何?」 「你以为那群仙官没发现你吗?」 话落。 孟章甩袖,抬脚踏出棉云之外。 谢义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白虎:「神君大人,方才所言……?」 「……」 「什么叫『没发现』?」 「你要知道,解竹元可是他们口中的赤龙余孽,」白虎皱眉,「而你身上带着赤龙一族的血脉,自然是需要提防的。」 谢义山咽了咽:「那么如此说来……」 「你一进天庭就被盯上了,」白虎看了眼手上思安,「都说唱戏,也不知谁成了角儿,谁又是看客。」 …… 与此同时。 同辉宝鑑里,陆观道身侧唤出一个个眉目庄严的星官。 里面便有那位昴日星君。 陆观道于众星之中站立,他捂着伤口:「烛九阴,别再做缩头乌龟了!」 「嗯哼?」烛九阴撇下蛇剑上的血,「我要是个缩头乌龟,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袈裟砍妖?」 视线扫去。 看那一动不动的星宿。 烛九阴冷笑道:「你就算学会了咒念又如何,他们只听自己主子的,可不把你当老大。」 确实。 二十八星宿虽然站在陆观道身旁,但什么动静都没有做出。而那昴日星君,更是像一只木塑的大公鸡,扭着头,凝视陆观道。 陆观道沉默。 大公鸡还在看。 盯。 盯—— 陆观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只想:为何昴日星君一直在看着我?难不成是蝎子精那会儿,我失手拔掉他一根屁股毛的原因? 昴日星君:…… 陆观道:那时候打得一团乱麻…… 昴日星君清了清嗓子,传音道:「补天石,一切照常。」 陆观道浑身一颤,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成,颇有种贼没做成,反被先抓的感觉。 旁边。 烛九阴挑了挑眉:「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昴日星君扭过头,一双有神的眼睛,看到被烛九阴附身的斐守岁:「别来无恙,烛龙大人。」 烛九阴:「呵。」 陆观道:呵什么? 星君站到陆观道身前,好似大公鸡护崽,还顺带扇了扇翅膀。 烛九阴抱胸耻笑:「你们被唤于同辉宝鑑,一是有四象同意,二是过了月上君这一关。那让我猜猜如此举动,外头的老神仙会怎么想?说你们做星宿的与牵红线的沆瀣一气?还是说你们将他们当猴儿耍?」 第502页 话本里没有这段话。 「亦或者猜想我到同辉宝鑑的原因,究竟是不满守牢,或……另有所图?」 众神皆默。 烛九阴的手勾住鲜红的袈裟扣子,他微微仰头,戏嚯道:「万事没有健全,你们想要的好戏被我拆了,可还开心?」 已经走到月上君身边的孟章,看向棉云之后,向来过身不沾叶的众神。 群山不语。 神明垂泪。 里头的烛九阴却看不到孟章与月上君,他望着碎了一地的镜子,那镜子里头仿佛有一个个神的眼睛。 哪管什么仙阶,哪管什么仙龄,皆是藏下了风霜的眼睛,所见不过虚无。 烛九阴见此:「哼,诸位,这场戏好看吗?」 红色袈裟如花蕊,随着热风摇曳。 众神看着烛九阴,不,应该是斐守岁的脸,烛九阴的眼睛。他们看到那本该顺从的脸面,没了额前碎发的自谦,那样仰着头。 竟也并不突兀。 可是烛九阴还是解不开袈裟。 来自地狱的诅咒,犹如死在火海的魂灵,永生永世附着于他的傲慢。 烛九阴啐了口:「我不会败的。」 孟章站在同辉宝鑑一侧,他的手融入了宝鑑之中,回应烛九阴千万年来的自负:「你会后悔的,为你之所作所为。」 同辉宝鑑长出藤蔓,拉扯孟章的身躯。 在上的神明愕然,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送别的笛声,同那绿意,进入了宝鑑里头。 有神言: 「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那就让他们去做吧,与我等无干。」 「那就让他们拆了法宝,我们坐在这棉云里笑看就好。」 「好久没见到有趣的事了。」 「好久不见血肉,我都快忘了千年前我成仙时的模样。」 「总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梦啊,是梦……」 「但我已经不吃下小米粥,又要何处梦到大树之国?」 米粥煳了。 国度散了。 大梦醒了。 梦里有大雾,梦里有大火。 梦里的烛九阴怒喝一声,唱那话本之末:「你们让我当守牢人?简直痴心妄想!」 戏台上,传来悲凉的吹拉弹唱。 烛九阴成了抹开脸面的丑角,他拉着斐守岁的身躯,在台子中央唱罢:「不过是蝼蚁挣扎,妄想拖我入局?我没有错,孟章,你听到了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两个气量都如此之小!一场大火而已,一场大火而已,火又烧死了谁呢?我到的时候,大火早停下了。火,不是我放的!斐径缘你该知道,那场大火是燕斋花所为,并非出自我手。」 浸泡在心识海,被丝线牵着走的斐守岁:…… 「你们都不信吗?」烛九阴歪着头,「都不会信的,宁愿把我横断在妖界与魔界,那神鬼都弃的地方,也不会让我多辩解一句。嗳……那还客套什么呢!」 言尽。 那个疯疯癫癫的烛九阴,深深地望了眼大火。 嘆出一口浊气。 他以一种极难捕捉的声音:「那场火里,究竟死了多少人……」 斐守岁在心识海,答:「死人窟,数不胜数的尸首。」 「……」 烛九阴自嘲似的笑了声,随后,他甩出银剑。 那把银蛇利刃在空中吐出漆黑浓雾,有阴森的威压从雾中渗出,试图压住陆观道那一头的雾气。 「早知如此,何必虚与委蛇。」烛九阴。 便看。 雾中闪过紧密的微光,一排排窗格层叠。等到大雾渐散,入眼是沉闷冰凉的鳞片,以及一双来自冰封峡谷的眼睛。 银蛇剑变成了巨蟒,在烛九阴身后,吐着蛇信子。 烛九阴笑了笑,他轻快地飞到巨蟒头顶。袈裟殷红,长发泼墨,他俯瞰不过豆大的二十八星宿。 但烛九阴再怎么张狂,斐守岁本淡然的眉眼,仍旧失了几分邪气。 烛九阴侧着身子,斐守岁的墨发随之落在蛇鳞上,他道:「没有剑穗的剑,能千变万化。可一旦有了束缚,剑只能是剑,能斩的妖,也不过寥寥。」 斐守岁知晓烛九阴所言。 烛九阴又说:「有好的皮囊,为何不做些坏事?」 斐守岁:「皮囊丑陋,不足挂齿。」 「哼,」 烛九阴却不再与斐守岁说话,他关了心识的连接,看到那个背手从远处走来的孟章。 在陆观道念诀时就有的大雾,愈发夸张。 雾气弥散开来,寒冰碰撞炙热,花海遇到荒芜。 孟章的影子却不在土地上。 烛九阴若有所思。 便见孟章不紧不慢地走到陆观道身侧,而那些星宿星君,朝他拱手作揖。 唤的是:「神君大人。」 唯独陆观道没有动身。 石头僵着身子,好似被巨蟒石化,成了千年前挂在悬崖峭壁上的自己。 不停流血,不停赎罪。 陆观道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有烛九阴刻意对他的蛊惑,有星君叫他不必害怕,还有那火莲林里一个个扭曲熟悉的面容。 是陆姨。 还有陆家镇人。 陆观道咽了咽,他下意识看向烛九阴,那一张斐守岁的脸。 第503页 可惜,面容给不了他答案,被主导的灵魂,不是他的爱人。 于是,陆观道散了视线,试图寻找陆姨的位置。 直到孟章开口,他才发觉,同辉宝鑑荒凉的大地,变成了一块烧焦后,没有生气的农田。 他正站在田埂上,而斐守岁远远的,靠着田边槐树粗壮的枝干。 只不过,槐树皮下是巨蟒,被烧焦的尸首是同辉宝鑑的鬼魂。 同辉宝鑑的低语,来自几年前,冤火下的哭诉。 烛九阴自然听到了,他只笑:「我知道这是幻术,再说了,讨债去阴曹地府找燕斋花,何故找我?」 孟章:「……」 陆观道却在不停地吞咽口水。 孟章略了眼,在石头身边:「不想救槐树了吗?」 倏地。 陆观道双目澄澈。 孟章又说:「你的心想要什么,就去做,不必约束任何。」 「任何?」 陆观道仰头,他眼里的幻境开始模煳、重叠与失真。 他看到静坐在槐树上的斐守岁,他渐渐看到槐树的树皮剥落,变成冰冷的蛇鳞。 而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正被困蛇嘴,在蛇的獠牙下昏迷。 黑髮散开,手软绵无力,是被困无疑。 陆观道下意识想往前走去,孟章立马施法抓住了他。但石头劲大,孟章的术法堪堪扯下衣袖,就没了用处。 衣袍落在地上。 孟章在后:「……也是厉害。」 看痴心石往前走,一步復一步。 于田埂上,于荒芜干涸的土地上。 宝鑑外的仙者言:「唔哟,这怎么一回事?」 「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是幻术。」 「可那幻术不真,又有孟章在旁,补天石本来就是炼化之物,岂会被随意蛊惑?」 「炼化一回事,孟章又是一回事,这得看用什么蛊惑。」 「哎,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怎么看得到!只有补天石自己知道咯。」 可嘆。 孟章自入宝鑑时起,就与陆观道用了同一双眼睛。 青龙神君借着陆澹之眼瞳,他看到一个被银蛇咬碎,只留半截身子的斐守岁,挂在了蛇尾上。 以及站在蛇头,一袭暗红的烛九阴。 第240章 青龙 孟章心道:只是告诉要狠心些,没想到…… 同辉宝鑑所有幻术,皆通过月上君之手,如此意外的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本是想激将一下。 孟章凝眉,还是掐诀将陆观道定在了原地。 陆观道本欲抬起的脚,生生卡在半空,他知道自己动不了了,也就不復反抗,甚至是出乎预料的。 石头扭过头,问青龙:「是假的吗?」 孟章:「……」 「看来是了,」 陆观道迴转身躯,他毫不避讳地望着那血淋淋的、复杂的一幕,「宝鑑是月老的法器,关乎于情爱,所以这世上的爱都是这般?」 这般残忍? 孟章踱步上前:「在你深思之前,先将烛九阴带去高台上,其余的……」 「不必多虑?」陆观道的视线一直在前方,他惨笑一声,好似就能把心疼笑出来,「大人总喜欢说这样的话。」 「……着眼于未来,不拘泥现在。」 「是。」 话落。 同辉宝鑑的幻术,亦真亦假,没有褪去,也没有揭开。 陆观道只看到斐守岁的肉身开始模煳,而那站在银蛇上的烛九阴,变成了斐守岁的脸。 一副嚣张、跋扈以及肆意的表情,是斐守岁不曾做到的。 陆观道只说:「要怎么做?」 意思是,话本已改,如何是好。 孟章在侧:「随机应变,达成目的即可。」 「但……」但我的法器变成了灰黑。 孟章自是看到了。 青龙一挥手,二十八星宿立马列阵,他言:「我已用术法牵住斐径缘的魂魄,你……」 「我需要做什么?」陆观道抢答。 孟章笑了:「你要做的,就是将他拉出来。」 「怎么拉?」 「很简单,」孟章背手勾了勾,二十八星宿在后各司其位,「你觉着龙和蛇对打,谁能赢?」 「?」 「他既然幻出了银蛇,那你也可幻出些压制之物。」 「是……?」 孟章于陆观道身后:「他不是想要闹天宫吗?你就陪他闹。」 「什么?」 问煞尾之,陆观道尚未反应,孟章已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随后。 大雾扑面,二十八星宿纷纷掐诀,拟作天上之星辰,悬挂于宝鑑幻术之中。 陆观道看到夜幕降临,他见一只被万代星辰占据的手臂,正从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里头有悦动的星子,如流光溢彩之画卷,同大雾一起铺开。 直觉告诉陆观道,那手是孟章的。 他要做甚? 孟章化成了琉璃彩,星子在他的体内运转流动,他难得语气上扬,传音与陆观道:「在幻术法阵中,用旖旎攻之,乃是对症下药。人间的师父没教你吗?」 「……没有。」斐守岁不曾教他,不,他连术法都是偷学。 第504页 「……也罢,」透明的手臂,很是自然地抬起陆观道的手,「就算我『好为人师』了。」 只见。 那些个星子缓缓地从孟章的指尖流出,就像一条条丝带,如河流,似暖风,围绕在陆观道身边。 陆观道眼前模煳的幻术开始变亮,银蛇的本真,一览无遗。 是假的。 假的躯壳,假的肉.身,就连好看的鳞片都不过一阵青烟。 陆观道咽了咽,星子覆盖他的眼睫时,孟章俯身于他头顶。 孟章变成了一盏滴油的灯。 而星子,便是蜡油。不烫,不暖,冷凉的银河水,滴进陆观道的头颅。 夜空的二十八星宿排列,不远处的烛九阴皱眉。 人面蛇身的烛九阴,不解道:「为着个素不相识,至于吗?」 陆观道:「……」 「不必管他,」孟章的声音开始幽幽然,「先将屋前的雪扫净。」 「是。」 陆观道跟随着话语,在亮眼的河水里,他的心魂开始澄澈。仿佛一下子洗净了六年来的淤泥,仿佛从河底游出,游向了广阔的大海。 银河包容,有万物在河中生长。 陆观道的手浸入星子,他在星子的柔软中,摸到了一样东西。 孟章笑道:「拔出来。」 「好。」 陆观道不作犹豫,一用力,便见有青色的树干,从河流里逆流。 烛九阴:「……你也疯了?」 孟章化成流水,游走在陆观道身边,他笑对烛九阴:「您不是想大闹一场吗?」 「呵,都用上『您』了,定是不怀好意。」 而那青色的树干愈发拔高,陆观道看着不受控制的「树」生长,近乎是疯了般,长在他的脚下。 等等。 陆观道皱眉。 孟章在他耳边:「斐径缘已走到心识角落。」 一提到斐守岁,陆观道哪管什么青枝树干,只顾着点头。 孟章:「你……」 陆观道也不顾愈发夸张的枝丫,以及那从银河之中露出的一双竖瞳。 「大人快说啊!」 孟章:「你只要拉住这『树枝』上的白花就好。」 「树枝?」 陆观道这才迴转过头,可此时,他的视线已经与烛九阴平齐。 甚至更高。 就差一点,陆观道就能摸到头顶的二十八星宿,还有那永远无法参透的天顶。 陆观道握着「树枝」的手不敢松懈,他见白色梨花于龙角上盛放。那白花儿随风潜夜,开在明明是秋天的墨黑。 「这是……?」 「幻术,」孟章轻哼一声,「抓稳了吗?」 「抓?」 「你难道没有感触到,梨花的另一头有熟悉的心跳?」 「心跳?」 陆观道下意识平復心绪,在狂风之中,他聆听浅浅的唿吸。 一唿一吸。 起伏、水浪、涟漪与丝线。 斐守岁正站在漂泊无定的心识海中,仰望深邃无边的夜空。 那四象青龙的丝线缠住了他,不让他下沉,也将他困在碎星里,无法离开。 而没有温度的丝线,却在连结漫天繁星的时候长出小花。 一朵復又一朵。 炸开一般,在春风与陆观道的心跳声里,发芽抽春。 斐守岁眨眨眼。 陆观道的手愈发抓紧龙角:「有人……」 唿啸的风,陆观道慢慢闭上眼。 在另一头的斐守岁看到花儿逆生,根须漂浮。 百花脱离了大地,有什么要进来,试图带来復甦。 孟章笑道:「既然将眼睛闭上了,就别睁开。」 「为何?」 陆观道没有等到答案,他便在风中感触到了血腥,以及眩晕之感。好似天旋地转,他脚下的大地,正在更迭变迁。 血的味道,什么东西在撕咬,还有低鸣。警告的吼声,钻入陆观道与斐守岁的耳识。 烛九阴破口大骂:「你还真是心慈手软,竟将小石头的眼睛捂上了!」 陆观道:我? 石头想睁开双眼,却被雪白的梨花煳住了视线,动弹不得。 但在心识海中,无人遮挡的斐守岁,他看到了所有。 是一幕青龙咬银蛇,碎星护百花的画面。 诡谲。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幕,血淋淋地铺在斐守岁面前。斐守岁只有在戏文里听说过,说那捲轴里的神明向来端庄自持,从不会歪了发冠,折了衣袖。 眼下,青龙死咬蛇颈,黑色的幻术之血流出,滴在宝鑑干枯的大地。挂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是装饰之用。 可是陆观道的花儿开到了斐守岁面前,正温柔地拉着斐守岁离开烛九阴的束缚。 斐守岁面前花儿五彩,拧成一只有力的手,在代替陆观道开口。 「走,我们走。」 斐守岁:「……嗯。」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在青龙之首的陆观道,控制不住地笑了声,又说,「我抓住你了!」 孟章:「……嗳。」 斐守岁眼前的小花一朵一朵盛开。 陆观道在血腥与飓风之中,他通过梨花与丝线,试图冲着另一端的守岁:「是你吗?径缘。若是你,可否应我一声?」 第505页 斐守岁试图开口回应爱人,但还未启唇,一个青衣男子突然出现,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些。」 斐守岁眨眼,咽了咽,陆观道的思念落了空。 「你想让补天石找不到你吗?」是孟章,接着他又与外头的陆观道,言,「让你专心拉人,不是闲聊。」 陆观道:「……是。」 孟章嘆出一气,听到陆观道那处没有动静,他的手才离开斐守岁,化成一只彩蝶。 斐守岁看到孟章欲走,他一伸手,挡住了蝴蝶飞行的路线。 孟章一顿身子,扑腾翅膀,传音:「那边有星宿在,没甚大事,我是怕烛九阴把你拦下。」 「你也知道我会拦人!」 传音刚落。 一只暗红的小鸟,飞旋于心识海上空,百花丝线之最末。 孟章:「……说什么来什么。」 鸟儿也不朝着斐守岁飞,就站在一朵大红牡丹花上:「我用银蛇,你用青龙,偏要压我一头?你好小心眼!」 斐守岁还能感知外头青龙与银蛇腾空,正在夜幕下撕咬。 蛇尾扫荡了大地,尘土飞扬,迷人眼睛。青龙施法唤来大雨与飓风,扑灭了灰土,还有银蛇欲反扑的心。电闪雷鸣,一道道紫雷噼裂了黑夜,二十八星宿站在空中,看似围绕青龙,实则护着那龙角上的石头与梨花。 算不得美观,可若放在人间大地,足以让说书人吃饱一年的饭,让修仙者挥动自己的刀。 烛九阴又道:「你就这样抛下了小石头?」 孟章没有开口。 烛九阴:「怎么哑巴了?」 斐守岁扭头看了眼孟章,仿佛能在蝴蝶上看到孟章无语的表情。 「……」 孟章不说话,在空中旋了旋,最后飞到了斐守岁的肩头。 斐守岁:这是…… 陆观道的百花还在开,有星子顺着百花来到了心识。 星子亮晶晶。 百花开在丝线上,成了一首别样的诗。 斐守岁却无法注意陆观道的热情,他时刻正盯着孟章与烛九阴的气氛。 很怪。 外头明明在厮杀,而里头…… 烛九阴小鸟的嘴一撅:「你还真是不放心我。」 孟章:「不过留了一手。」 第241章 老娘 「这叫一手?!」 烛九阴恶狠狠地低下头,奋力啄走脚边一朵大红牡丹。 陆观道:? 烛九阴骂了句:「烦死了!」 说罢。 那只暗红的鸟儿消失在斐守岁的心识,没有留下一片羽毛。 斐守岁:? 孟章:「习惯就好。」 「所以……」 「还是要警惕些,」孟章也飞了起来,他沖斐守岁说道,「出去之后,什么都不必解释。」 「只顾承认?」 「……你要想犟嘴也可以,」孟章渐渐淡出了心识,放下话,「我们会替你收拾,不必担忧。」 看那鸟与蝶扇翅离开,斐守岁復又被花绳拖拽,拽向他心识的出口。 烛九阴的束缚变轻了,也不知为何。 斐守岁琢磨着孟章所言,什么叫反驳也无妨,那句替他收拾又是何意。常年独身的槐妖,甚至没有联想到「靠山」一词,只觉得是宽慰,让他不必担心。 外头的青龙还在打蛇。 银蛇节节败退,退到碎镜之上。 烛九阴半跪于银蛇头颅,他抹开嘴角的血:「妈的……」 而陆观道闭着眼,让百花盛放。 烛九阴装作怒骂:「要不是在这狭小的宝鑑里头,我可不会输你一个后生辈!」 孟章:「这么说你想出去比试?」 「我?」烛九阴啐了口,「那你也得先救斐守岁出来!」 话落。 烛九阴站起身,他奋力抽出斐守岁腰间的画笔,在空中绘下一行字:狗屁天庭,臭不要脸! 早已猜到这一幕的孟章:「……」 宝鑑外的众神:「……」 烛九阴破罐子破摔,他看了眼脚下已经竭力的银蛇:「嘁!没劲,真没劲!」 復又用画笔:狗仗欺人,杀我法器! 孟章变回原身,默默站到陆观道身旁。 画笔:以一打众,虽败犹荣! 「?」孟章。 烛九阴撂下笔,他伸手将那一行黑墨捏成团,朝孟章丢去。 孟章没接。 陆观道还在拉人,自是没有看到。 那孤零零的墨糰子就这样在空中飞了飞,坠入龙与蛇下的碎镜里。 随即。 糰子来到了宝鑑外,众神面前。 三道大字倏地展开,烛九阴的声音扩大道:「狗屁天庭,臭不要脸!狗仗欺人,杀我法器!以一打众,虽败犹荣!」 以及藏在最后,烛九阴偷偷写下的。 「镇妖宝塔,形同虚设!放妖归山,邪祟自便!同辉宝鑑,私心满满!我烛九阴,死不守牢!」 众神默然。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沉默,就连二郎显圣真君与哪咤都不笑了。 烛九阴计谋得逞,他嬉皮笑脸地冲着孟章摆摆手。 也就在此时,烛龙的魂魄脱离了槐树的躯壳,像一只飘飘然的纸鸢,飞向看不清前路的黑夜。 而斐守岁正好被拉到了心识大门处。 第506页 心识里,万紫千红。 已经快看不清心识中央的古槐,所见是各式各样的花,还有长在槐树旁,一小撮亮黄的春油菜。 寂静的大海新生,成了烂漫花田。 斐守岁迴转过头,他感知到身躯与意识的同步,却有些不舍花的样子。 纸鸢烛九阴在守岁回望的时候,悄悄收走了银蛇。 斐守岁的身躯一下没有支撑,直直地朝地上坠去。 孟章也顺势收了青龙幻术,二十八星宿不再死盯陆观道。 陆观道勐然睁开眼,一剎那的犹豫都没有,石头沖向那个不停飘零的红衣。 青龙散,银蛇解,红衣袈裟落人间。 宝鑑碎,花海开,补天黑石续前缘。 在众神的凝视里,同辉宝鑑的幻术如瀑逆流。而那焦黑瀑布中,一抹殷红与一捧花束格外亮眼。 花束拦住了天上的红色星子。 在幻术四散之时,一条缘分红绳现于两人之间。 斐守岁睁开眼。 狂风吹乱他的墨发与衣摆,风干涩了眼帘,他看到模煳的影子,是陆观道欲言又止的面容。 红绳盪啊盪。 「你……」 守岁下意识伸手,因之前的伤口未愈,他吃痛了表情。 陆观道连忙迎上去,脸颊贴住斐守岁的手心。 两人相顾,无言露。 斐守岁弯了眼眉,他正想打破死寂,陆观道的一滴清泪滑落在了他的手掌。 守岁:「……」 陆观道毫无徵兆地湿了心瓣,也不说话,也不吐什么苦水,他就看着斐守岁,一点点地流泪。 狂舞的风,阻隔神明低语。 宝鑑的考验,在此时碎裂。裂成一块块悦动星子,于两人头顶,开出群花的呢喃。 众星围绕。 有一株银色并蒂莲长在了宝鑑的正中央,拟作银月。 斐守岁无意看到双生蒂莲,他也见花下的烛九阴,在割腕取血。 那烛龙大喝一声:「死无归乡之魂,鬼火剥夺之魂,遇人不淑之魂,刀下含冤之魂,若愿往生为人,到吾身侧来!」 「到吾身侧,莲花之中来!」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转头,在夹杂雨雪的风里,浑黑和银亮交织缠绵,他们看到了一个个低着头前行的背影。 熟悉。 陆观道第一眼,便见到了他的娘亲,陆姨。 而斐守岁寻遍了层叠的众魂,他所见一个久久不肯离去望乡台的老妇。 还有池钗花、北棠、阿珍、月星…… 有仙的声音,透过棉云:「咦,你看看那群人。」 「什么?」 「那不是刚入雪狼门下,那个女娃娃的家人?」 是,一个北棠面貌的江家姊姊,顺流于人群。 烛九阴举着银并蒂,血从他的手上,流向并蒂莲心。 斐守岁却见到收养她的老妇人,不停地回头。 好似在寻找什么。 风声、人声还有脚步声。 烛九阴传音给斐守岁:「之前骗你的啦,她一直没有投胎哦。你先前遇到的黑白无常,是我的刻意嘱託。我不过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 烛九阴话落,老妇人的视线终于翻越黑压压的鬼魂,找到了陆观道怀里的斐守岁。 斐守岁慌张地想要离开怀抱,但被陆观道抱得更紧。 「陆澹!」 陆观道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 斐守岁难得胆怯,又渴望着爱意能从老妇人的眼里流出,他一横心,再一次望向那张久久挥散不去的面容。 可。 老妇人的脸面早已模煳。 斐守岁半张着嘴:「娘……」 我是没有娘亲的。 「你……」 于是。 见白髮苍苍的魂魄,逆行在暗潮之中,她朝着斐守岁,她分明都没有眼珠了,却还义无反顾地走向槐树。 斐守岁咽了咽。 烛九阴眯着眼。 守岁道:「同辉宝鑑,都是幻术。」 烛龙:「同辉宝鑑确实是幻术,可这双生并蒂唤来的,皆为真实。」 「真实……?」 眼看斐守岁的视线要陷进去,陆观道连忙在他耳边:「径缘!」 斐守岁的手,紧紧抓着陆观道衣袖:「我听得到。」 「那你千万不要……」 「我知道,」 守岁打断观道之言,他扭过头,就在老妇人气喘吁吁的奔跑声中,他将目光与心偏向了陆观道,他说,「我知道她早死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坟上是一家肉包铺子。所以我早知道……」 怀中人在微微颤抖。 「我比谁都清楚,她死时的样子……」 「嗯。」陆观道低头。 额头相抵。 斐守岁:「假的,我看出来了,不过是假的。」 烛九阴:「……」 「我就算死了,我就算忘记了所有,我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她又岂能在我眼里,失了五识。」 但老妇人还在逆流,她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近乎是飞奔着跑向斐守岁。 跑向黑夜里发着亮光的红色星子。 斐守岁用了些许时间平復心情,他的脸还对着陆观道,他抬高了声音与烛九阴说:「大人,斯人如流水,岂能是我一个小妖能拦住的。」 第507页 烛九阴闷哼。 老妇人灰白的发,渐渐脱落。 「同辉宝鑑的所有幻术,照印不过小妖的一角从前,而小妖正如孟章神君所言……」 刚要离开的孟章,停下了脚,同二十八星宿的虚影一起回身。 斐守岁抬起眼眸,沖那诧异的青龙笑道:「神君说过『着眼于未来,不拘泥现在』。小妖起初心有旧事无法理解,但如今,小妖看到大人的幻术,是明白了所谓『拘泥』二字。」 青龙听罢,也无笑意,也无贊同。 他甩袖。 纵身跃入碎镜花海。 烛九阴在上,默默地从袖中取出方才啄走的牡丹花,他手举银灯莲,另一只手将花儿别在了耳上。 「你说吧。」 斐守岁咬唇,若要看到烛九阴,就一定会见到老妇人。 可嘆,槐树早已下决心面对。 守岁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同辉宝鑑带给他的磨难。 视线转动,略过九九八十一个劫。 斐守岁看到愈发靠近的老妇人,没了长发,没了花袄,空空的骨架咯吱咯吱,在黑流冰河丛里。 跑得像她死前,永远拿不起的筷子。 斐守岁也看到一袭暗红的烛九阴,头上那一朵从他心识而来,陆观道花海里的红色牡丹。 烛九阴笑看着守岁,捻两指,一压嗓子,老妇人就停下动作,跟随烛九阴。 唱道:「我儿修罗恶鬼心,我儿六月飘雪身。我儿忘了餵粥情,我儿弃我艷阳天。」 分明是骨头,斐守岁却在骨相上,逐渐看到生出皮肉的脸。 老妇人跟着烛龙的动作,撩了下没有的长髮,她的手指轻点头骨。在她原本耳垂的位置,生出一朵与烛九阴一模一样的牡丹花。 牡丹比她艷丽,身处的黑夜群山比她静默。 她哪儿也比不上。 她只唱:「我儿丢下辛苦娘,我儿脚踏病残躯。我儿落泪于坟前,我儿转身不点菸。红不红,香烛燃尽。哭不哭,老娘痴心。我儿枯枝生千年,我儿怜棺于月弦。」 「我儿啊我儿!」 老妇人的嗓音沙哑,烛九阴在后,头一折,流下血红的泪。 「我儿啊我儿,苦不苦,冷月作陪!我儿啊我儿,哄不哄,怀中骨灰!我儿正月刨我坟,我儿抱我冰凉身。我儿不敢忘老娘,我儿锤骨于腰间。我儿啊我儿……」 那头颅也折。 那白骨也泣。 「我儿啊我儿,可别忘娘亲巨手。我儿啊我儿,可曾记墨笔娘魂。」 第242章 坟茔 巨手……娘魂……画笔…… 斐守岁头颅刺痛,好似有苍鹰啄食他的头骨,復又将他从蓝天抛向悬崖。 他忘了什么。 唱腔还在继续,唱的是方才重复不停的「我儿啊我儿」。 白骨在昏黑的魂魄里撕心裂肺,斐守岁的记忆便在里头如丝线穿梭、编织、越过与重组。 他定是忘了什么。 但陆观道还抱着他,他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记忆,而忘了受苦的石头。 斐守岁深深嘆出一口气,仰头,疲倦万分地与陆观道说:「我们走罢。」 「可是你……」 「待在这儿也好不了,不如出去,」斐守岁皱眉,「我们走,走到同辉宝鑑外,说不定我……」 剎那。 记忆在坠落峡谷的那一瞬间,还给了斐径缘。 槐树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吐在了袈裟上。 措不及防。 陆观道还未出声,斐守岁就立马捂住口鼻,闷着气连连歉意:「对不住,我……」 我…… 双眼一黑。 斐守岁看不到了。 可是陆观道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那黑石头抓着他的手,喊得比谁都着急:「径缘,你怎么了?径缘!你的眼睛!径缘,血!血……」 血? 有暖流从五脏六腑压出,斐守岁根本无法阻止那血。 殷红的血,添彩了袈裟,而记忆如奔涌的大江大河,灌入斐守岁的心识。 浑浊的棕黄色江水染脏了大海。 斐守岁莫名其妙地站在心识槐树下,看着江水与海水相融。 泥浆扬起来,就像他尘封的记忆,飞溅,不停飞溅。 而斐守岁自己,只有血泪。 和宝鑑中高高在上的烛九阴一样,斐守岁折了头颅,血从他的耳朵和眼眶里一滴一滴汇聚,开在了槐树脚下。 记忆慢慢雕琢,陆观道的声音是记忆中突兀的杂音,但斐守岁少不了他。 斐守岁感触到陆观道在跑,跑去哪里? 一跃而下。 穿梭。 復又站在什么地方,受人审判。 可嘆斐守岁并不害怕,他暂时失明的眼睛,只能看到幻境里,一个稚嫩的自己,跪在坟包旁抽噎。 还在说:「这世上、这世上是没有长生不老药……」 斐守岁:…… 「我翻不过崑崙,见不到王母,没法子给你寻药。你投胎去了吗?又投去哪里了?」 斐守岁未料到自己狼狈的曾经,以及他根本不记得这些。王母?崑崙?他通通都忘了,他的心只记得盖在坟上的包子铺,那一屉屉热气腾腾的肉包。 何人对他的记忆动了手? 烛九阴? 斐守岁凝眉。 第508页 血珠穿成珠帘,他哭得可怜。 哭到大风吹打坟头草,铺天盖地的雨水,砸死了草下的蚂蚁。 斐守岁仍旧跪在坟前,用颤抖的手,去扶起摇摇欲坠的红烛。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动的手。当血泪渐渐干涸,当大雨湿透了他的衣襟,斐守岁才看到自己,竟然在扒那老妇人的坟茔。 用手,用早已血肉模煳的手掌,砸碎了棺木,捧出一具灰暗的白骨。 他将骨头抱在怀里,用一旁早准备的刀刃,割开自己的手腕。 血,滴下来了。 却救不活在风雨中,在望乡台上看到一切的老妇人。 斐守岁抱着曾经,痛哭。 风雨不动时,心如刀割。风雨交加时,心死魂灭。 痛觉从耳垂后蔓延,一点点肆意在斐守岁的眼与额头。那一种无法避免的痛,如针扎,扎烂了耳后皮肉。 试图扎出颗没有的良心。 记忆里的斐守岁一边忍痛,一边伸手,就在他的手掐住老妇人的脖颈时,他停了抽泣。那手先行一步,毫不犹豫地折断老妇人脆弱的骨头。 斐守岁垂着眼,取下老妇人的头颅,他用自己的血,为老妇人画了眼睫,画了唇瓣。 「结刍为狗……」 斐守岁:…… 「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指腹划开血珠。 那是斐守岁留魂己用的咒念。 老妖怪在心识中语塞,正因他知道老妇人的魂早去了阴曹地府,又能在此时唤来谁呢? 孤魂野鬼? 他又为何…… 只见,本雨过天晴的记忆,再一次蒙灰。 飞腾于天上布雨的龙王,为一个女子让开了路。 斐守岁看向突然到来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慈悲,淡漠的视线割捨给乱葬岗里,复杂的一幕。 女子身后跟着个暗红,是千万年来不变容颜的烛九阴。 烛九阴在后叉腰:「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那个不要命的小妖?」 「是。」女子。 「奥,那叫我来干嘛,看他刨人坟?」 女子肃穆的表情:「我想让你在千年后帮他一把。」 「我?」烛九阴跳脚,「让我背锅就算了,还要我去帮人!你别这么不讲道理,好处呢,好处!」 西王母回过身:「好处你自会知道。」 「你要当姜太公啊?没这个道理!」 西王母不搭话。 烛九阴在后,挑眉:「他真的就是跪在你崑崙脚下,整整十年的树妖?」 「是他。」 「哦,那我就好奇了,为何你当时不怜悯,现在又千里迢迢赶来嘱咐?」 「是他太蠢了,我岂会在众仙眼下给出仙丹。我若是给了……」 「你若是给了,他在众仙眼中就成了崑崙之妖,未来虽不可预估,但也失了自由,」烛九阴咋舌,「真麻烦啊,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到头来看着惨兮兮的刨坟,啧啧啧。」 西王母:「……你明知我座下有只狐妖。」 「你是说解十青?所以你怕了?」 「怕?」西王母甩袖,「我没有惧怕之事。」 「那你就是在替他们害怕,」 烛九阴走上前,朝乱葬岗里的斐守岁打了个响指,他道,「怕什么,全部忘记吧。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把记忆还给你,可怜娃娃。」 西王母见烛九阴接下了差事,也就不復说话,扬长而去。 大雨停摆,雨中的小舟载人,不见人。 烛九阴朝远走的王母拱手,随后便从云端跃下,坠落在昏迷的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抱着头颅,昏睡了去。 烛九阴便施法,让那噩梦成了「美梦」,成了一屉屉的肉包。 半跪下,烛龙笑眯眯地看着守岁:「包子好吃吗?」 斐守岁:…… 「我帮你揉碎了记忆,你可会像孟章一样恨我?」 孟章神君? 「算啦,我都这样做了,也没办法后悔,」烛九阴撑着脸,端详起斐守岁哭皱的面容,「这般好看的面皮,为何还有忧心之事?」 「不该肆意妄为些,然后带着俊脸去潇洒人间?」 「哎呀呀,你哭什么,我还你娘亲可好?乖娃娃,乖娃娃,别哭啦,娘亲总会回来的……总会……」 声音开始浮空,站在心识里的斐守岁慢慢离开回忆。 回忆很短,短到抽噎声和陆观道的反驳重叠,斐守岁都还被.干涸的血痕所困,无法自拔。 是烛九阴续笔了魂魄,是陆观道在外奋力了声音。 陆观道怒吼一声:「为何恶果皆由苦命人承担!」 苦命人…… 「为何你们偏要拉断最细的麻绳,是因为他们本就该死吗?!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承担本不该有苦难!」 斐守岁虚眯着眼,重影之间,他看到白晃晃的高台,叠在一块儿的层云里站着好些不怒自威的神明。 陆观道的声音愈发加大:「那你与我说说陆家镇的大火从何来?难道不是你们的、所谓的放纵吗?你们在创造什么磨难,你们又想给人间带去什么病苦!我不明白,分明是可以安居乐业的,分明是可以阖家团圆的,偏偏一场火……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 抱着斐守岁的手逐渐用力,斐守岁却听到神明低语,浅浅深深。 第509页 陆观道在被千万人指责,那烛九阴、孟章以及月上君呢? 斐守岁皱眉,试图抬头去看周围,却有声音告诉他。 「槐妖,你且闭目养神。」是孟章。 近在咫尺。 随后。 烛九阴的声音打不远处来,落在高台的石柱上,他咳嗽几声:「狗屁天庭,屈打成招!咳咳,小石头你说得对啊,他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傢伙,咳咳咳……」 烛龙受伤了? 斐守岁忍不住想去看,正巧此时,有神言。 说的是:「麻绳若不挑细处断,厄运若不附苦命人,又好去找谁呢?」 这是谁说的?! 斐守岁勐地睁开眼,强光倒入他充血的眼睛,他却还要瞪着去寻。 寻那一句,没有血肉的冷话。 可他看不到。 白茫茫,大雾一片,就像月亮升在平静的湖上,湖边的小屋昏暗无灯。 陆观道感受到怀中人的愤怒和迷茫,他紧了紧怀抱,没有同思安一起下跪,他与谢义山笔直地站在神明阶上。 寂静。 无法迴响的高台,直到木偶扁舟出现前,才有了些许动态。 是咯吱咯吱的声音。 旋转。 率先打破沉寂的并非反抗,而是那扶着顾扁舟的解君。 木头见素一瘸一拐。 赤龙解君笑嘻嘻地朝诸神打招唿,虽然没有一个仙回她。 之后,跟着披长袍的江千念与雪狼,她与他走起路来有寒风一阵。 那阵来自极北的风,吹淡了斐守岁眼前的浓雾,人影在风里清晰,从混沌到明朗,好似只需要风。 也就够了。 斐守岁眨眨眼,风冷了怒意,他对上朦胧里江千念担忧的目光。 女儿家的眼睛,多了点风霜。 老妖怪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江千念这才挪开视线,同雪狼一起走到谢义山身边。 坐在上头的神明,斐守岁看不大清,只知道不可忤逆,不可生了歹心。但一想起谢义山与江千念,守岁便又特别想看清楚神的样子。 究竟是谁来审判,谁来受罚。 便看,雪狼带着江千念,将手掌贴合于胸前,微微弯腰,朝那遥遥无法远望的神明。 雪狼道:「镇妖塔周围有我族看管,陛下无须担忧,这是妖界的承诺,由此文牒法器作证。」 说罢,雪狼让江千念拿出一个斐守岁无比熟悉的东西。 现妖琉璃花。 以及一做工考究的文书。 雪狼接过两物,再一次弯腰:「劳请陛下过目。」 第243章 极北 文牒与琉璃花敬上。 模煳间,斐守岁看见一个老者持拂尘而来,接了两物,于层叠的云后消散。 云层滚滚。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不给看真貌,不给晓真容。 斐守岁厌倦了什么都要遮挡的神明,好似面容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连看都不给看了。他甚至在联想,这是不是烛龙的阴谋,为何偏偏要这个时刻还他记忆,让他血泪煳眼。 槐树皱起眉,却又因为眼睛没有恢復,只好作罢。 真是奇怪。 缩了缩身子,腰间的画笔硌着斐守岁与陆观道。 画笔…… 那只没有缘由的手,那收走亓官麓的符文之手,竟是收养他的老妇人。 斐守岁:「……」 本来上一次天庭就足够了,可接二连三的事情都仿佛在告知斐守岁,他的曾经,也有无法磨灭的罪孽。 想着想着,文牒坠在案桌的声音,打碎了斐守岁混乱的思绪。 斐守岁同陆观道一起,看向高高在上的神明。 神明开口道:「如此甚好。」 斐守岁:? 又是:「既然妖界用此法器为凭,也是省了不少力气去寻妖捉妖。好好,好法器。」 琉璃花被放到一边。 神明续说:「两位使者不远万里从极北赶来,不知可否留步,参加不久后的蟠桃宴会?」 话落。 雪狼先是一愣,随后立马拉着江千念半跪,连说:「我族首领正在南天门外等候,陛下可将此事同我首领商议。」 「首领?」 等等。 斐守岁疑惑着:为何首领被拒之门外,而江千念与雪狼…… 听神笑言:「她一把年纪了,不必为此事劳心。」 「这……」 雪狼抬头,一瞬而过的思绪,叫他闭上了嘴。 斐守岁也听明了意思,这是在变相承认雪狼乃下一任的极北首领,以及……江千念尴尬的身份。 江千念在旁也知道大概,可她脸上露出的只有不愿与不舍。 若是她留下喝酒,便会永生永世困于极北,再也无法逍遥。若是顶撞天庭,别说是极北了,现在就能将她丢下去,做一条汪汪叫的小狗。 女儿家必须要接下,她要承受一杯喝了能修为大增的蟠桃之酒,更何况喝与不喝,不在她。 雪狼也很顺势地,压住了她欲言又止的手臂。 「……」 江千念用余光看向斐守岁。 守岁受伤的眼睛,还是红肿。 便一横心。 女儿家一咬唇,尚未被束缚的嘴巴,诚心问道:「陛下,这蟠桃酒好喝吗?」 第510页 「?!」雪狼倏地回过头。 江千念立马甩开雪狼的手,像只脱兔般,站起了身,拍拍衣袖:「若是王母娘娘的酒不好喝,小妖可不愿意留下。」 瞥一眼。 「今年极北的大雪覆盖了冰湖,有好些个僧人被困在雪山里头,等着小妖去救。小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坏狼,小妖许诺了,自是要去的。」 「你!」 雪狼转头正欲奉承,却一愣神,他想起了故乡的冰天雪地,那一个个没有粮食的夜晚。 在寒风与荒芜下,饿死的不止狼妖,还有边塞的百姓,人间的苦命,沉沉的铁锁。 他岂能忘了,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雪狼忽然笑了声,他将谢罪之话吞下,竟跟随江千念续道:「陛下,这是我门内没有见识的小狼,您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只不过……」 「哦?」 「只不过极北确实下了场百年难见的雪!」这一次,雪狼独自捨弃了双膝,他全跪在神明面前,「一杯蟠桃酒,若能换极北之地车车米粒,我愿亲自守在镇妖塔前,千年万年,不挪一步!」 「什么?!」这是谢义山和解君的声音。 以及拂尘老者,好似欣慰的「哎唷」声。 雪狼跪地很突然,突然到江千念来不及思索,也跟着跪下。 此话一落,云后的仙官自是有了谈资。 而那宝座上的陛下,久久没有回应,连声儿都没有,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笑看。 江千念的棋走险招,让顾扁舟在旁有了机会开口。 只见。 木头见素咯吱咯吱地走到雪狼附近,他趁着这段沉默,提了袍,颇似一棵松柏,跪在台前:「陛下,有关于白蛾燕斋花,臣有一事禀报。」 「说吧。」 「便是经她之手的稚童走失案,一与千年前镇妖塔脱不了干系,二与鬼界地府牵扯颇深,三又和赤龙旧案……」 话还没说完。 那陛下笑骂:「你这木头人儿,怎么也跪下了?」 顾扁舟抬眸:「陛下,我是见素。」 「我知你是见素,那你为何要跪在雪狼旁边?」并无不悦。 「雪狼……?」 顾扁舟转头,他只是随便一跪,跪哪里都…… 原来如此。 顾扁舟听出了言外之意,他一个响头磕在天庭的玉阶上:「小仙领命。」 「呵呵。」拂尘的太白金星。 顾扁舟看一眼雪狼,他使了使眼色。 雪狼:「?」 顾扁舟嘆息一气,也不避讳:「只听说雪狼一族骁勇善战,今日一见,只怕又添个『犟』字。」 雪狼:「……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了?」陛下又朝江千念说,「你明白了吗?」 江千念摇头:「小狼不知。」 「哈哈哈!好一个不知,不知啊!」 陛下在云后将手一挥,有一杯盏便顺势倒在了桌上。 那杯中满满的美酒毫无遮拦,从桌落地,又透过了玉石与云层,飞向贫困的人间。 他道:「你们别喝酒了,这酒不好喝!不好喝!」 酒…… 江千念与雪狼看向脚下的人间,他们看到在美酒里起雨的大地,他们知晓了神明所言何意。 只因美酒并不吝啬,连极北,都有一场难得的春。 雪狼立马起身,拱手作揖:「小妖明白。」 而江千念也拱手,却说:「那小狼救出僧人的时候,必定请他们多念经咒,好让镇妖塔中妖无处遁逃。」 一旁,什么都没有听明白的谢义山挠了挠头。 解君给他一个胳膊肘。 「去吧去吧。」陛下挥了挥手,好似有些厌倦。 江千念与雪狼就马上得令,后退几步。 他们头也没回地越过了斐守岁与陆观道,越过了思安瑟瑟发抖的身躯,走向人间。 徒留一阵来自冰封之地,永远无法捂化的寒风。 寒毒吹拂斐守岁的眼帘,仅仅一阵,守岁的视线完全清明,他看清了所有,也看到披风下江幸伤痕累累的手臂。 顾扁舟紧随其后,不过他授了江幸之意,知道雪狼一族无法在天庭上多嘴和救人。 于是,木头见素多此一举地在守岁身边停下。 不算精巧的临时身躯,扭过头。 「只管往前走,斐径缘。」 「只管……」 斐守岁适应着眼睛,他的身躯不痛了,仿佛极北的风,能吹散病痛。他的身子骨甚至有些轻飘,还没来得及回话,顾扁舟已经走远。 高台上神明,视线落在他与陆观道。 斐守岁咽了咽,与陆观道说:「放我下来。」 陆观道:「……」 「陆澹,你听到话没?」 「不要。」 「啊?」 陆观道仰头与陛下:「有话快说。」 斐守岁:「?」 太白金星甩了甩拂尘,忍俊不禁。 那位不露面的陛下,好似也有笑意:「适才你的慷慨激昂我都听到了,还有要说的吗?」 「我自然有话要讲,但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 陛下额前的珠帘晃了晃,他面向身侧仙使,「哎哟,这小顽皮石头竟然还有问题,你瞧瞧。」 仙使谦卑地低头。 第511页 陛下復又去看太白金星:「你说呢,方才他的话,你听到没?」 「我?」 耄耋老者捋了捋长须,摇头晃脑,「陛下,我年纪大了,记不得了。好像说得是……是……是老君那里又出了一炉好丹药?」 「嗳,你说什么胡话!」 陆观道:「……」 陛下笑了眼石头,于是又问,问一旁的月上君。 哎哟道:「月老,你牵姻缘最准,耳朵定也是好使的。你来说说,那块小石头到底问了什么?」 月上君眯着眼睛:「陛下,臣适才心里只想着蟠桃宴会的酒,当真是没有听清。」 「你们!嗳!你们看看,嗳!嗳!」 陛下的眼神再一次掠过陆观道。 此时,陆观道已经放下了斐守岁。 石头满头雾水地看着槐树,再看看众神。 「好啦好啦,」神明笑对树与石,「我们都没有听到,你难不成还想再问一遍」 「我!」 斐守岁蓦地拉住陆观道,咳嗽几声。 被守岁一扯,陆观道知晓了刚才那一幕「仙人失聪」的原因,但他不甘心,不甘苦难和大火。他总觉得恶人没有恶报,才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 他总认为阴曹地府的惩罚,救不了人间的百姓。 那是苦命的人给自己的宽慰,他们不想下地狱,于是在退却的时候诅咒恶人,也就够了。 陆观道仰首,嘴巴长了又开。 最终。 大雾堵塞他的眼睛,却也堵不住他的嘴巴。 他道:「我说这世上不公,您可听清了!」 解君没憋住,「噗呲」一笑。 笑声很轻,但神明视线立马汇聚在她身侧。 解竹元看了眼四象青龙。 孟章沉默。 「别去,三思。」孟章。 「来都来了,还能走吗?」解君。 这是两人的传音。 便见解君跨步上前,在陆观道身旁拱手给月上君和太白金星。 偏偏不给陛下。 「我倒觉得月老伯伯想得没错,」解君勾唇,「蟠桃宴会的酒定是极好喝的。几千年,我阿娘还与我说过这蟠桃会的样子,绸缎仙子,各路大神,又兼美酒佳肴,好不有趣。只可惜……」 没人敢接解君的话。 解君笑嘻嘻地看陆观道,又看孟章与谢义山,她还乐呵呵地望一眼烛九阴。 「只可惜小人成了余孽,自不敢设想。但……陛下!」声音突然加大,解君将手朝了高台神明,「陛下,这几千年来,可还想着妖界的赤色海,海里的美酒酿?」 譁然。 交谈之声。 那陛下没有回答。 解君又道:「陛下贵人多忘事,忘怀也是正常,但小人还记得。」 孟章捏紧了拳。 「所以小人今日特意带了美酒一壶,赠予陛下,还望陛下去看一看极北的样子,那塔尖卡在峭壁上的镇妖之牢。」 第244章 美酒 塔尖? 斐守岁与众神一样诧异。 解君笑了声:「看来诸位是真的漠不关心,既然如此,又何必掐着不放?」 话落。 孟章走到解竹元身边,他一声不吭地朝高台之神拱手。 说了句:「镇妖塔在妖界千年来都未有动盪,但今年的大雪翻了山头,让山腰处的宝塔吃了不少厚雪,才使塔身滚落,落到了两条山脉之间。」 解君:「是了是了,方才雪狼都有言明,您却不说什么。您并非不知道吧,只是不愿搭理,对否?」 「呸!」挂在雷柱上的烛九阴啐了口,「这是打算让我收拾烂摊子呢,臭不要脸!」 「哎哎哎,您不必出手,顶天立地的事情交给石头是最合适的了。」解君笑着搭茬,带众人之视线,落在一旁那两块黑石头身上。 石头? 思安? 而此时,思安颤颤巍巍站起,他甚至忘了礼仪,便抖着开口:「小妖、小妖是石头所化,能、能……」 「石头?」太白金星笑看陆观道,他用拂尘一指,「那儿的石头,不是更好吗?」 补天石? 能补天的石头自然是极好的。 可…… 正是低语时,座上的神明探出一只手,那手撩开了让人无法看清的幔帐。 解君迴转过身。 看手长而洁白,如极北雪山永远擦不净的寒冷。而手后,有慈眉善目却无法记刻在心里的面容,好似千万人的慈母与慈父都长成这般,而他不过反射嚮往的一面镜子。 罢了。 斐守岁瞪大了眼,苍白的发映入他的眼帘,还未等他吐出惊讶,陆观道早已控制不了脚步,想要上前一步。 被解君双双阻拦。 解君死压石头的动作,她背手幻出一团赤火:「您老可别戏耍稚童。」 陛下:「……」 是,赤火可解一切幻术,众人在梅花镇就是靠了这一手的火,燃尽了白色斋蛾。 那么…… 斐守岁眼前的灼热,一点点把老神仙的面纱揭开。 赤火在解君的控制下忽大忽小,而那神明之溶于火中,红透又虚晃。 倒是与话本的描述的一样。 就是太一样了,珠帘下不可摇动的凤眼,不怒自威的长眉,比起陆观道一惊一乍的样子,要沉重很多。 第512页 被这样的视线扫过,思安是第一个下跪的。 思安的双膝死死嵌入玉阶,他将头颅撞进发紧的威严,颤着声音:「小的、小的不可窥……不可窥……」 陆观道:「……」 解君看到幻术已散,也就放下手,耸肩:「何必。」 陛下言:「你们抓到他把柄了?」 孟章:「……」 解君:「……」靠。 「既无把柄,你为何又将自己带入那塔里自讨苦吃?」 神的视线缓缓降落,像雪花,于深冬质问迟来的春意。 思安冒出一嵴背的冷汗,支支吾吾:「是我、是我在人间捡到补天石,与他一同化形,可是不应该!」 勐地。 思安抬起他那张黑牙的脸,一口脏兮兮的牙齿,在他的努力下,终于泛了点白。但不干不净,不白不黑,显得更脏了。 他说:「不应该是我先化形,我明明是个蠢笨的,岂会先行一步……」 陆观道欲言又止。 「所以,我想是我,一定是我……」 「我瞧着不是。」 「?」思安仰起头,颇似一只老乌龟。 「补天石本该为苍生补天,而他失了充天之责,自然是要用另一种方式弥补这天地。你也在苍生之中,哪怕一株小草,他也该以己渡之。只可惜,他是不知道的,」陛下看向陆观道,接着说,「又非去人间走一遭的宝玉,看尽了黄粱才算了事。他黑石头,又看完了什么?」 陆观道在话语里,沉了默。 陛下还在说:「依我看啊,就让补天石去撑着宝塔,而你做那塔里的守牢如何?」 解君:「?!」 陛下未将凤眸对向赤龙余孽,他悠悠然一瞥,看到烛九阴。 「忘了还有你,你也去守牢吧。」 烛九阴龇牙:「好笑,真是草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庭是什么草台班子,连主意都是临时定下,不用动一动脑子。」 「哦?」陛下言,「是补天石扶塔有错,还是你不想守牢在先?难不成你想……」 没有温度与水流的眼睛,割捨一分给了斐守岁。 「你想叫被骗来天庭的槐树继续守着?」 被骗…… 记起一切的斐守岁,心里有一段被陆观道拉出荒原,跑向九重天的记忆。后来陆观道变成了见素,见素復又拉他进了暗无天日的镇妖塔。镇妖塔几千年都见不到金乌,不比荒原自在,反倒更加煎熬。 那到底算不算骗? 斐守岁自己也不明白,至少有了个说不上亲密的朋友,至少他曾期盼门开后,有人能提一壶热酒。 他也是奇怪。 守岁低眉。 陛下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难不成你们还有更好的安排?莫不是让这个娃娃去守牢?」 手指一偏,偏到谢义山那儿,却被解君上前,挡住目光。 陛下收了手:「一个在外漂泊吃雪,成了灰狼,满身的伤疤。一个在里挂上锁链,成了赤龙,长满青苔,岂不美哉?」 解君兇恶了面目。 「你啊你,都来天庭上露面了,就没有想过会回不去吗?」陛下的眼神也跟着肃然,「解竹元,你要为你所作所为担责。你的血脉随意给了凡人,你才是……」 「我呸!」 解君没给陛下说完的机会,她变出一坛来自千年前的酒,就当着众神与陛下的面,手一仰,罈子砸向玉阶。 碎了。 很彻底。 罈子碎片飞起来,又坠下去,一旁的思安抖了抖。 没人敢在这里做出这么大的动静,活下来的寥寥无几,闯出名的都成了书卷上的一笔罪过。可解君砸了,她把早早准备好的酒,砸了个稀烂,她也早知道会如此下场,没有心疼这赤龙一族最后的遗物。 她道:「早该砸碎的,但是当着你面砸才痛快!」 酒香游动,游走在神明眼前。 神明没有适才夸张的笑,平静到极点的表情,让酒水也无法撩拨。 「怎么。」陛下。 「怎么?」解君掐诀幻出赤火,她将火光掷向摊开的酒。 酒轰然一声,燃烧起来。 愈发高涨的火焰,隔开了高台上的神明,与台下还跪着的思安。 解君将手搭在了谢义山肩膀,而那火焰逆着风声,长出一个个低着头的鬼魂。 鬼魂长得很快,头一扭,身子一移,也就长开了。野草似的,长在并非阴曹地府的天庭。 黑影重重。 没有五官,不会说话,斐守岁与陆观道却认得那身影,苍老的、暗淡的、佝偻的。谢义山也认识。若是江千念还在,她也能辨认她娘亲与爹爹的样子。若是顾扁舟没走,荼蘼的魂魄是否会灼痛了他的眼睛。 可惜,都走了。 谢义山咽了咽,他看到他的师父与师兄,若非赤龙血脉,他早就陷入这幻术之中。 「这是……」谢义山。 解君一挥手,又变出了好些个谢义山并未见过的人影。 看着长如狗尾巴草的人影,谢义山想起了斐守岁。 伯茶转过头,伸出手,想去够斐守岁的衣角。 斐守岁已然微微回首,回应他:「我与陆澹都知道。」 知道你要说什么。 谢义山咽了咽,安静的玉阶上,他咽得格外响。 第513页 又看向陛下。 陛下的目光,透过了曾经:「不是你去,便是他去。」 众人:「……」 神明仿佛在告诉他们,这番绝境,你们破解不了。 「是吗。」斐守岁割开沉寂。 「是,」陛下,「总要有人选择塔。」 「那便让我去吧。」斐守岁站在众人之间,「我才是最佳的人选。」 「?!」谢义山。 「不行!」 陆观道立马扣住斐守岁的手。 斐守岁甩不开,只好任由陆观道加大手劲。 他道:「陛下,镇妖塔我最熟悉不过,为何不选我?」 「哦?」 有唏嘘的声音。 「你要是去了,一切前功尽弃,我看有人不愿意。」 陛下的手又动了,从谢义山移到惊慌又愤慨的陆观道身上,但手不在此地停留,移着移着…… 笑看月上君。 月上君:「……」 陛下:「还想着蟠桃酒吗?」 月上君:「赤龙的好酒早让臣清醒了。」 「那先前的蟠桃宴会,也不见你喝醉过。」 「小酌罢了。」 「哦,那这一会?」 陛下一掸,小雨带走赤红的鬼魂。 火后,浓烟跟鬼似的,缠绕在不可填满的血与肉的鸿沟。 解君:「陛下没有看到吗?」 「嗯?」 解君替了月上君的嘴巴,将话本重新走了下去,她道:「陛下,为何不去眺望尘世?」 陛下没有答应,也不去看人间。 「再不看,可要错过了好戏。」 「……」 众神的声音开始骚动,也不知是哪个仙官,在后头惊唿一声。 极其夸张,刻意地:「你们看极北!」 极北? 不知道话本故事的斐守岁,低下了头,他见到本该冰封万里的极北雪地,生出一滴又一滴的春花。绿色蔓延开来,就像菌丝,从湿润的土地里攀爬古树树根。 是那一杯盏后,还有……解竹元的一罈子酒。 陛下先是晃神,定睛看着大地,随后他见到赤龙的美酒化成大雨,才有了笑意。 他言:「怪不得。」 众神的议论声响起。 「这极北千万年来都长不出高树,怎能让它逢春?」 「若是极北变暖,又要让何处变成冰天雪地?」 「暖了这一家,又要伤了……」 「那是极北,没有春的地方,除非倒转了阴阳,舍了别家的,才会……」 仿佛约定好了,话锋突转,神明的视线汇聚在解君与谢义山身上。 视线如刀,试图割下赤龙一身的皮肉与傲骨。 解君却笑着弯腰:「诸位请放心,没有任何的仙家宝地受损。」 「嘁。」烛九阴。 「没有吗?」 「真的没有吗……」 「我是不信的,这怎么可能。」 「他们赤龙一族,有信用吗?」 「有吗?」 「有……吗?」 解君耸耸肩,与陛下言:「您也别装傻充愣了,您不是看到了那片白雪肆意的覆盖地,您究竟还想沉默到什么时候?」 陛下:「……」 就在众神狐疑之中,斐守岁与陆观道率先瞥见一处夸张的皑皑地。 那里,他们曾经去过。 漆黑的城墙,位于高山之腰。山脚的平原白雪,寒冻了溪流。惹眼的腊梅,生在此处拟作红纸灯笼。可荒凉啊荒凉,这座城,没有一个生人。 乃。 梅花镇是也。 第245章 香魂 竟然是梅花镇! 本以为阴阳倒转,会选一处富饶的宝地…… 却又有神的惊嘆,嘆一句:「你们快看,钟山!」 钟山不是在崑崙脚下…… 等等! 斐守岁倏地回过头,他对上烛九阴毫不遮掩的视线。 烛九阴好似在说:「你终于发现了。」 斐守岁:「……」 居然没有察觉。 梅花镇在大地西南之角,而崑崙山脉便是梅花镇之后的天堑。钟山又坐落崑崙与梅花镇附近,不远,定是不远的。 斐守岁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去寻天庭宝镜照射的钟山。 钟山呢? 早就被大雪覆盖,再也看不到宝石与玉树。 烛九阴被钉在高柱上,肆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选来选去,还不是拿我开刀!选得好啊,解竹元。偏偏选了我这没人住,只有女儿魂的地方!」 女儿魂…… 先前烛九阴提过一嘴,他曾收留过许多女子魂魄于府邸养着,那老妇人……也在其内。 斐守岁着急地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歪头:「你担心了?」 「……」 烛九阴努努嘴,转向高台神明。 「老东西,她们本就是该死之人,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去怜兮。不过,若让我的术法失效,死人窟那蔓延千里的荒原屏障就会被大火吞噬,到时候……」烛九阴眯着眼,「到时候水火不容,又要可怜了哪里的百姓!更何况,那是崑崙脚下。崑崙啊崑崙!哈哈哈哈哈!烫死人的热气困住崑崙四周,这样再也没有人敢去崑崙求取仙丹,也就不会有蠢货去叨扰王母,岂不是一件妙事?」 第514页 陛下:「……看来你真的无法守牢了。」 「怎么了?您是怜悯我,还是怜悯那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女儿魂?」 「不,」那陛下手一指,指着站在玉阶尽头的一神一妖,「有人来了。」 视线偏移,众人看到了戴着虎头面具的女子,与那九条尾巴的赤狐。 是西王母和解十青。 众神闭上嘴,寂静无边的天庭,再一次回应人间的暖春三月。 西王母未说一句话,仅凝望,陛下就明白了意思。 陛下笑道:「你们搬出的好帮手,要把我将军了。」 解君不言语。 西王母:「陛下。」 「嗳,我在这儿。」 「总有一日……」 「我知道。」 「怎么连话都不让人说完?」 「知道的话,又何须再说,」陛下的视线落寞起来,好似他成了在人间飘飘然的雪花,去覆盖山头的无名女儿墓,他说,「你以为我猜不到吗?」 西王母没有上前:「这么多年了,还是装煳涂的好手。」 「……」 没有等到回答,西王母甩袖,撂下一句话:「不需多久,极北就会牛羊成群,那样绵延的草地需要一个放牧的老者。黑石头你去……思安,你去吧。」 许是陆观道的视线太过炙热,让西王母愣了下。 西王母刻意掖了掖衣袖:「放牧一人足矣。至于镇妖塔,那里面早没了妖,又去镇妖谁?」 「哼……」陛下,「妖还是要寻的,不然让见素拿着琉璃花下凡作甚?」 「他?」 西王母回首,「案子没结,自有他的用处。」 「案子?你是说那涉及了三界雏鸟的案子?」 「不然,劳烦你再寻一处监牢。」 「有现成的为何不用?」 「无论如何,还是干干净净的好。」 「干干净净啊……」 旁边的仙使重新给陛下倒了杯酒。 西王母抬脚。 陛下在后大声:「极北的雪很快就会回去。」 「我不瞎。」 「牛羊总会散的。」 西王母冷哼:「人不会散。」 「呵。」 话落。 西王母走出了闷沉的宝殿,而解十青授意,踱步到斐守岁面前。 于千千万双眼睛里。 赤狐先是低下头细看了会儿,后开口:「解开吧。」 「解开?」斐守岁注意着神明动静,垂眸,「是……袈裟吗?」 殷红的袈裟还披在斐守岁身上,他墨发过腰,灰白衬托深浓,可不像孑然一身的出家人。 解十青微微颔首。 「那解开了……」烛九阴又如何? 解十青淡然眼眸:「无妨,解开吧,你若害怕我替你解。」 狐狸的手正要伸向袈裟,陆观道立马用力一拉斐守岁,将人儿藏在身后。 斐守岁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解十青愣了瞬,立马歉然:「得罪了,未有注意。」 「……」斐守岁。 「你也可以动手,」解十青笑着指了指,「解开它,我好还给菩萨。」 「菩萨?」 陆观道转过头,手指轻点袈裟的红。 「不是什么难解的东西。」解十青。 「我知道,」陆观道没好气地回了声,「不就是解个环吗?」 他好似在不爽解十青的那只手,连着嘴巴嘟囔。 「我来解,解开你就可以走了,对吧?」 「是。」赤狐笑眯眯。 「那你也不该伸手。」 「你说得对。」 斐守岁:「陆澹,你……」你要不看看这是哪里? 显然。 陆观道是知道的,他不避讳什么,俯身眨眨眼。 斐守岁:「……」 深绿的眼睛,比天庭不间断的棉云有情。 斐守岁不再后退,他就看着陆观道的手指落在袈裟环上。陆观道轻轻将缠绕的布料松绑,因环落胸前,又那般的近,好似陆观道抚平的不是褶皱,而是斐守岁浸在同辉宝鑑里凉透的心。 石头没有给槐树动身的机会,绕过,轻易地折一折袈裟,唿吸打在彼此黏煳的距离。 陆观道身上的异香,包裹斐守岁单薄的里衣。 袈裟闪出微光一阵。 斐守岁仍旧仰头看,陆观道自然不会错过任何守岁的视线。 但守岁启唇,又止。 而那赤狐已然接过了袈裟,却没有收在怀中。 尚沉在补天异香的气氛里,斐守岁没有发现解十青的异常。 异常到,为何突然要解衣袍,以及…… 将那袈裟展开。 狐妖十青于众神的注视下,完成月老话本的最后一幕。 春风十里度玉门,折腰垂泪解袈裟。莫嘆暖月无人知,衣袍之下怜香魂。 是那人间在落春雨,仅仅天庭的几个时辰,就让初秋跃到了暖春。是那展开的袈裟里,藏了一个个洁白的头颅,不知何处的坟茔,少了什么可怜。 头颅们排列整齐,一个叠着一个,皆是垂摆,像冬天挂在枝头的红柿子。 斐守岁见了头颅,瞳仁突然染了水雾,他分明没有感受到袈裟里藏了东西,那样大的头骨他怎会…… 啊…… 怎会。 第515页 斐守岁咽了咽,知道话本走向的陆观道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低声:「和你想得一样,她们要走了。」 「不要……」 「不走的话,你要供养她们一辈子吗?」 「不……她还在里面……」 「要往前走,径缘。」 「我……不,我……」 斐守岁的手不停地往前够,但陆观道抱着他的力气加大,他捨不得去打陆观道,也捨不得离她们远去,那画笔里,曾经庇佑的魂灵。 原来。 原来袈裟的目的在此。 原来很久之前,蛇尾神明就暗示过他。 只是如今,拿走而已。 还她们自由。 斐守岁刚刚流过血泪的眼睛,再一次灌入湿咸,刺痛使他无法睁开眼,可他拼了命,去看袈裟里沉默的魂魄。亓官麓呢?池钗花呢?还有,还有……许多许多。 他忘了遇到多少的人,他也忘记在一幕幕黑夜里,有多少像陆观道一样的小孩小鬼,拉住他的衣角。 他抱起他们了吗? 斐守岁记不得了。 但画笔越来越满,执笔的人却越来越累。背着的箱笼看似轻巧,也不知里头藏了几片梧桐。守岁需要不停地支撑画笔,用妖力,让画笔可以承受魂魄的挤压。 也许时间久了,久到本来在旁看戏的黑白无常,也愿意上前问一句。 问:「槐妖大人,今儿还收魂吗?」 「你也是个奇妖,为何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哦,为了洗魂?洗什么魂,这样不是最蠢笨的法子吗?你又在为自己找什么藉口?」 藉口…… 藉口。 不是的。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卸了力气,他的手搭在陆观道的手臂上,眼泪顺着脸颊,滴穿了天庭的玉阶。泪水拟作春雨,细细密密地让河岸的柳叶抽芽。斐守岁晃了晃脑袋,他知晓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高他一个头的陆观道,他也知道他该放她们走了,为了他无法遮掩的狼狈的心。 洗魂。 洗了半辈子的魂,就这样被袈裟带走。 一个个,只有灰白颜色的头颅,曾经也是五彩。 斐守岁好不甘心,甚至有些怨念生在了心识里,点燃槐树脚下那一撮小小黄油菜。可惜花海摇啊摇,就像大河上孤单的小舟,摇走河面难以察觉的冷火。 陆观道在斐守岁耳边,安慰着,他将月老的说辞打碎,一点点挤出早想吐露的心声:「径缘,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斐守岁合上了一部分耳识,不想去听神明的闲言。 陆观道还说:「是从埋下她后开始点魂的,对吗?」 她? 是。 斐守岁下意识点头,眼神没了光亮,渐渐缩在陆观道怀中,发抖。 陆观道:「不必怕了。」 「我不怕……」 「是,你现在不怕了,」陆观道抬起头,目送拿着袈裟的解十青远去,「因为我们会在你身边,所以你打心底不怕了。走在石压地狱的时候,你的心里念叨了谁?」 「谁?」 斐守岁愈发不愿听他人言语,支支吾吾,「忘记了。」 「不,你没有忘记。」 「我?我……」 斐守岁有些冷,可能是极北的寒风还在,叫只穿着一件里衣的他,承受不住。他去回忆地狱里可怖的一幕,那鬼怪、那红烛、那神龛,他勐地一颤,模煳了眼前的棉云,就要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陆观道立马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坚定地说:「就算江姑娘去了极北,只要我们写信,她也会赶来。」 「信,写信?快马加鞭,又要寄去何方?」 「去极北。」 「极北……不,」斐守岁咬唇,摇头,復又说,「镇妖塔,镇妖塔在极北,我不去。」 「好,我们不去,不去。」 好似看到陆观道再一次抬头,冲着陛下说了什么。 那陛下眉眼自始至终的笑意,就在那一刻,变成寒冰。 陛下的声音强行冲破斐守岁自闭的术法,一记闷棍般,砸入斐守岁的花海。 说:「补天石,你要替谁守牢?!」 第246章 莲花 守牢?! 什么? 斐守岁双目一黑,心中乌云忽散,只骂道:陆澹,别做蠢事! 可陆澹不听,说道:「王母嫌那高塔不干净,不如叫我去清理塔身,也算不费镇妖塔上好的阵法。」 「陆澹!」斐守岁低吼一声,却因这吼,耳识完全打开。 无尽的风灌入单薄的骨架。 斐守岁撑着身体,说道:「万万不可如此,若真如陛下所言补天石为苍生而活,那你进了这镇妖塔,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回来!」 陛下在上,笑道:「槐妖所言极是。」 「既这般!」 斐守岁实在没了力气,他干脆全跪在地,拱手做一响头,「便让小妖去吧。」 「哦?」陛下冲着太白金星,「你觉着一棵槐树能打扫干净吗?」 太白金星捋着拂尘。 「不成。」 「嗳,不成的。」 斐守岁支着身躯:「为何?」 「为……」 陛下又去看金星。 这回。 太白金星说出了实言。 第516页 见老者甩袖,伸手指了指他的眉心:「槐树,你连眉心痣都无法洗净,又要怎么打扫镇妖塔千百年来的怨气?更何况你本身……」 就生在死人窟的万丈苦海。 生于污糟,自清如何辨。 话落。 冷汗冒了出来,斐守岁已经累到了极限,方才解十青带走的袈裟,是撑着他意识的最后悬樑。而没了衣裳,他虚弱的魂魄一点点下沉。 控制不住。 陛下与众神自然察觉。 「槐妖,」陛下嘆息一气,「你下凡去吧。」 下凡? 恍惚的意识,只有陆观道与谢义山担忧的视线划过。 斐守岁咬着后槽牙,摇头,不认。 「你不想下凡?」陛下微微凑前,「王母所言可是放你离去,你不下凡前往崑崙,你又想跑去何方?」 「崑崙……?」 「是啊,」 陛下看了眼玉阶上的美酒,又抬眼去寻早就没了踪迹的西王母与解十青,「在我的凌霄宝殿上如此护着一个树妖,她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槐树,你还不去谢谢那位虎头心软的娘娘,是她让你免了守牢之灾,让你重获『自由』之身。」 「她……可是陛下!」 斐守岁听出陛下打岔之意,也没有忘记陆观道尚在危机之中,他道:「劳请陛下回答小妖之问,这补天石是……」 「哎哎哎!」陛下见斐守岁不那么好骗,「你这铁了心的槐树,我这儿不喜欢留人,叫你去你还不愿意了,真是一个比一个犟!」 玉手挥了挥,陛下头疼地拧着眉心。 珠帘晃在斐守岁面前,视线越来越沉重,甚至将陛下的身影模煳,叠在一起,看不清楚。 可斐守岁不甘如此倒下,他用力一咬,将舌尖咬出血来。 「陛下,小妖曾在人间习得洗魂一术。」血的味道弥散。 「哦?」陛下闻到了。 「若陛下能派小妖去镇妖塔洗魂,说不准这塔……不,恳请陛下多给极北几年的春天,小妖甘愿留在塔前,做那……」 「你要做什么?」陛下挑眉,「做放牧的苏武,还是别有用心?」 「并非如此!」斐守岁拱手,再磕响头一个,「小妖只想让陛下放了补天石。」 一直被孟章困住嘴巴的陆观道,无法反驳。 陛下言:「放了他?我也没说要留他啊。」 「他是去不得镇妖塔的!」 斐守岁没管陛下的引导之言。 那灰白抬起之时,犹如来自人间千万双怒视神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拽住了陛下的长须。 斐守岁不由自主地重了嗓音:「补天石为天下而生,倘若拘泥在小小一处,只会叫他无处施展拳脚。陛下为何不派补天石下凡『查案』,同见素仙君一样!」 「查案?」棉云之后的神明,「槐妖说的是稚童走失?」 「见素下凡不就是为了那几个孩子。」 「孩子?」 「是啊,就是见素成仙前的那几个……」 「和一朵白荼蘼的故事……」 斐守岁:「正是此案,见素仙君曾言此案难断,而陛下只交给他一人代管。小妖斗胆揣度陛下之心,陛下是想让见素仙君永远留在人间,无法再入这南天门,对吗?」 陛下:「……」 月上君轻笑。 陛下不认:「我可没这么说。」 「但见素仙君也承了陛下之意。」 「喏,」陛下转头向太白金星,「他与见素一样小心眼。」 斐守岁强撑意识,续道:「且陛下又唤思安去极北放牧。可草原凋零后,思安又去往何方?想来陛下早早安排了。」 思安愣了下。 「陛下是想将思安困在极北,做窥探极北的眼睛。」 思安:「……」 「得了陛下命令的,无论是仙还是妖,皆成为陛下的羽毛。」 斐守岁颤巍巍地站起来,陆观道本想扶他,但被他打开了手。 槐树直了嵴背,拟作一棵松柏,长在没有土壤的天庭:「就算那『放牧』一词出自王母之口,可小妖还是觉得其中有陛下授意!」 众神譁然。 孟章看向月上君,月上君復又朝着太白金星使眼色。 太白金星却摸着拂尘不做回应。 没得到陛下回答的斐守岁,上前一步:「千年前,镇妖塔大门敞开,而见素仙君被贬人间,小妖作为守牢之人紧随其后,其中哪一点,不是陛下的手段?」 太白金星若有所思。 「陛下,为何不回答小妖所言。陛下是喝蒙了酒,还是……」 哐当一声,不知为何,那太白金星的拂尘落在了玉阶上。 正要去捡起。 陛下开了口:「你与石头真像。」 斐守岁:「……?」 「你未醒来的时候,他就这样抱着你质问过了。」 「……」是有听到三两。 斐守岁缓了面容。 终于。 孟章松下禁制,引戏入局。 陆观道张开嘴,立马站在斐守岁身前:「所以陛下扯了这些虚话,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质问!」 「你?」陛下佯装生气的面容,成了笑意,「你们啊……」 一旁。 捡起拂尘的太白金星走下玉阶,他站在玉阶中央,俯瞰一树一妖。 第517页 斐守岁咽了咽。 气氛有点不对。 只见太白金星缓缓抬手,掐诀的动作飞快而过,肉眼完全无法捕捉。 他说道:「槐妖可在?」 「……我?」 斐守岁有些茫然,他试图去望金星后藏起身影的陛下。 可老者又唤:「槐妖可在——」 太突然了。 突然到斐守岁的话卡在喉间,却忽地脑子一暗,被一个力道勐然牵扯跪下。 但是半跪,墨发叨扰棉云。 太白金星捻两指,一甩拂尘。 这时,斐守岁才察觉,那位自始至终慈悲的月老。 月上君? 等等! 斐守岁再用余光去看孟章与解君。 那孟章拱手,那解君不跪,而谢义山也跪在了地上?? 陆观道呢? 石头早早地同他一起半跪,什么声音都未发出。 不对劲。 这一切很诡异。 剎然而止的对话,莫名其妙开口的神仙。且以陆观道的脾性,谢义山的执拗,怎么会……除非,除非早早串通好了!是话本?话本不止这些神明?除了斐守岁没有料到的西王母,还能有谁? 谁? 到底…… 太白金星??? 可…… 不能的。 斐守岁唇瓣发白,恐惧牵扯冷汗冒出,他看到在大殿中央的太白金星,术法已成。 是一朵盛开的莲花,缓缓飘荡,飘到了斐守岁面前。 落在斐守岁眉心。 眉心痣。 太白金星说道:「这是补天石料所作的解咒之术,自今日起,你槐妖斐径缘不再是我天庭名下妖仙。还不快快拿此凭证,前往崑崙寻求庇佑!」 崑崙? 莲花……和尚…… 和尚? 那补天石料不是早用完了? 斐守岁看着莲花的花瓣,散开来,一瓣一瓣包裹他的四肢。浅粉的莲花就像故人的脸,总觉得似曾相识…… 旁边孟章咳了声。 孟章? 与他有关……乐安和尚? 是那在镇妖塔记忆里,笑着拿走蟠桃,说要找孟章的乐安? 斐守岁的思绪拧紧又松开,他被一股丝线仙力牵着伸出手,接住花瓣散落后徒留的一只莲蓬。 他岂会忘了死人窟教他术法的和尚。 而此刻,传音从高台来,不知是月上君还是陛下。 声音伴随着模煳与混沌,滋滋的摩擦略过,不愿让斐守岁看清真容。 说着:「你受苦了,槐树。」 「什么?」 「苦了你,让你做守牢之人,还让你去人间吃一个冷掉的肉包子。」 「包子……包子?」斐守岁心里的回忆乱序,他颤抖着心魂,挤出一字,「……不。」 那包子是烛九阴捏造的噩梦,他本没有看到过什么肉包,什么肉包铺子。反倒是他自己扒开了坟茔,取走了白骨……是他,他才是那个做肉包子的罪魁。 罪魁祸首。 斐守岁的心开始刺痛,他咬牙承受着太白金星的术法,弓背抱住了莲蓬。眉心痣在术法之下开始溶解,于他的脸上,肆意成一口污糟的黑血。 守岁死死揽着漂浮的花,就像拦下早就离开的香魂,他低了头,说道:「陛下,可苦的不是我。」 陛下:「……」 「陆澹在人间这么久,苦的应当是他,而不是我……他没了娘亲,他没了家,一场大火,他什么都没有了。苦的……苦的是他才对,从来不会是我……怎会苦了我?比我苦的多了去了,怎会……怎会……这人间,苦的,哭的,数不胜数。小妖岂敢甩开他们就走……小妖还是个刨人坟,让人不得安生的祸害,所以小妖想让陛下放走陆澹,他才是无辜,而我……我……我不能……」 陆观道听到了斐守岁在术法里的喃喃自语,一滴清泪毫无知觉地从眼眶划下。 「径缘,我……」 莲花将风里的秘密带来。 一片花瓣向上扬起,堵住了斐守岁的唇瓣。 守岁歪过头,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不出口,一张嘴,涩了喉咙。 「陆澹,我是不会抛你而去的,陆澹……你听到了吗?」 陆观道:「我……我听到了,我一直都听得到……」 看着陆观道落泪,斐守岁心中悬浮的石头,欲落又起。 第247章 散局 不远处,又有传言,好似越过从前,一个怀抱般,保住了斐守岁。 莲花术法融化着高台陛下的身影,有人在术法中说道:「守牢槐妖罪不可恕,遂将槐妖押去崑崙地牢,永生永世受地牢折磨!」 「不可!」站出红衣单马尾的赤龙女子,「陛下如此,可有看在王母之面?」 「王母?」 虎头的王母,从一方而来,说了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话:「陛下这是强行将人塞给我崑崙,强买强卖,有何用意!」 「那我看你也乐在其中,不是吗?」 言毕。 解君融化成玉阶上的一摊虚幻净水。 是幻术。 而虎头王母,剎地坐在高台的软凳上,轻笑:「你想演这样一出,我看那聪敏的孩子早晚会察觉。」 演? 他们这些神明,究竟在演什么? 第518页 这不是现在,莫非是宝殿之前发生的…… 「那你说如此,你有什么好法子,既能不丢我颜面,又可以将他送到你身后庇佑?」 庇佑? 庇佑谁? 西王母笑着抿一口茶:「谁说定要我去庇佑?」 「不去你那儿,你又何必叫烛九阴布了这棋局的棋子?」 「……」 王母沉默。 陛下指了指案桌上,一封不知何人来信:「他哪儿去不了,才来我找你。本是惩罚过了,再收也总归膈应。你既然有这想法,也算承人美意,人多总不吃亏。」 「惩罚的是补天石,不是他槐树。」 「好啦,」陛下将信递出,「你先看看,再撂下面子与我说话。」 「面子?」王母接下信,「我的面子可没你的值钱。」 便低下头,将信打开。 还未读几行,西王母就放下了薄薄纸张。 默然。 久久的寂静。 久到陛下都快睡着了,王母才开口:「她……」 「嗯?」 「她未免太狠心了。」 陛下笑道:「既然知道她的意思,你又当如何?」 「可怜了……」 「可怜什么?」陛下的话开始发泡,「这世上可怜的人儿多了去了,你又要去可怜谁?」 「但这无异于……」 「无异于石压地狱里的恶鬼。」 听到陛下所言,西王母垂眼。 又是长久的沉默,安静到宝殿外的踱步声都无比刺耳。 可终于,西王母应下了,说的是:「那我便收了槐妖,做他的庇佑神明,但你与月老编的话本我不喜欢,得照我的来。」 斐守岁本混沌的心识,被后半句话强行砸醒。 谁与谁编的话本? 「哼,挑三拣四,这样一出不够精彩吗?」 是陛下。 是他插手了所有? 斐守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开始怀疑烛九阴的眼睛。烛九阴知道吗?陆观道知道吗?那日他借着烛九阴看到的一切,难不成已经在话本之中,他被所有人瞒着,被所有人欺骗? 解君,孟章。 谢义山,江千念? 他们都知道吗? 快速的思考带来的是抽痛,斐守岁本就虚弱的意识,摇摇欲坠,但他还想再听什么。 就在这莲花术法带来的风里,有他不知道的谜语。 幻术中的陛下又说:「现在首要的,是叫你座下的狐妖去请赤龙一族。」 王母笑道:「你老煳涂了。」 「我不煳涂,」陛下还是那副乐呵的表情,「他们想翻旧案,我为何不推一把?」 「什?!」西王母放下茶盏,不可置信后,是看疯子的表情。 「怎么了?那桩案子你难道不知?」 「赤龙……」 「有利可图,方会入局,」 陛下看了眼桌上,跟随信件一起送来的,一枚小小补天石,「就算解竹元能被赤狐撼动内心,来宝殿见我,但孟章不来也没什么用,他可比解竹元犟多了。」 指腹贴在小补天石上。 陛下眯着眼:「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好戏才会上场,有劳。」 西王母:「……你。」 「我?」陛下抬起头,笑道,「怎么,想留下同我下棋吗?」 「不了,」王母甩袖,连口茶都没喝,只落一句,「你最好能控制住戏台上的主角,不然一切白搭。」 「哼。」 …… 莲花术法降落,眉心痣被完全洗净。 斐守岁来不及消化那风中粉莲的低语,就对上了陛下的眼睛。 凤眼。 与陆观道一样,可比陆观道深邃,看不到边际。 这样的眼睛,斐守岁不敢细看,不敢凝望。 那方才何意? 是故意叫他知道,还是为了什么? 陛下不回答斐守岁的问题,究竟是想带走陆观道,还是别有用途? 太难猜了。 看不穿的神,让斐守岁无法预料下一步的分岔口,该如何抬步。 他咽了咽。 一句传音再一次落入他的耳中:「把你扯进旧案,你可厌我?」 斐守岁抬起头。 陛下:「这本与你无关,你可怨我?」 斐守岁张开嘴,却无法说话。 「若没有这一切,你该在人间继续潇洒,你定然恨死我了,」神的面容并无波澜,但传音说得动人,「可眼下进退两难,你就要前去崑崙,成为王母座下妖仙,你会开心吗?」 斐守岁:「……」 「你想来是不开心的。」 陛下撇过了头,懒散地开口:「谢义山听命。」 声音拖长,不像是要宣判什么。 而那谢伯茶跪在地上,也不作应答,仿佛是解君叫他这么赌气,好让高台神明皱眉。 陛下显然是中了解君圈套,眉毛微拧,说:「你身上流了赤龙的血,也算是半个罪孽,我罚你去赎罪可好?」 解君挡在谢义山身前,如陆观道一般。 石头站起身,护住了身后再无力气起身的槐树。 解君笑道:「赤龙的血怎么了?是有毒吗,陛下。」 陛下被呛,挥挥手:「罢了罢了,见着你们就烦,通通打发去人间吧,别来我面前晃悠。」 第519页 人间? 斐守岁抱着干枯的莲蓬,想问什么,但因在宝鑑中被烛九阴附身耗尽体力,无法抬嗓。 陆观道的长袍披在他的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在了陆观道怀里。 听陛下道:「人间那么苦,就罚你去人间吃遍轮迴苦头,歷经九世无法修成正果,如何?」 谢义山:「……」什么果? 「哦对了,你还要顺便帮帮见素,他一个人可搞不定那桩案子。」 谢义山:「我……」 「我什么?」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罚。 随即。 陛下转头与陆观道:「你也滚下去吧!一天到晚就知道顶嘴,真不讨人喜欢!」 陆观道:「?」 陛下:「但你的惩罚不比他轻。」 玉手指着谢义山。 笑了声。 「毕竟槐树要叩拜崑崙王母,而你没有资格与他同去。崑崙天堑万丈,不可使用术法,更不可硬闯踏入,你该怎么办呢?」 陛下的声音渐渐幸灾乐祸,「我想你会闯进去,但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你受伤了,又要槐妖如何?救还是不救,你明白了吗?」 陆观道迟迟没有反驳,是因斐守岁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斐守岁低着头,缩在他的胸前,不叫他动身,那他哪也不去。 石头吞下不甘。 陛下復又:「还有你槐树,王母那里可是出了名的严苛,你已无路可退。就算是怕,也得去。我记得……记得有一事……」 旁边月上君:「陛下是想说,王母传授座下的洗魂术法吗?」 「嗳,对,是这个。听说习得此法能使腐肉生肌,白骨敛魂,也不知是真是假,」陛下的眼珠子转了转,「就是研习时太艰难了,死了不少好苗子呢。」 斐守岁:「……」白骨魂…… 月上君笑着:「这些『惩罚』想来是不够的。」 「对,确实不够,轻飘飘、挠痒痒一样,」陛下抿一口茶,「那我想想还有什么可罚……」 视线移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解君身上。 陛下努努嘴:「要不让谢家小子去收妖好了。」 「收妖?」月上君。 「是啊,收一个大妖。」 听罢。 解君拧紧了拳。 「陛下所言大妖现在何处?」月上君。 陛下已经明目张胆地看着解君,启唇:「据我所知,该在一处大宅子里,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亮光都没有。」 「陛下说笑了,没点灯,自然昏黑。」 「你的意思是点了灯就能见着?」 「不然?」 「非也,非也,」 陛下终于捨得将目光,割捨给斐守岁,「那地方金乌照不到,乃鬼界十八层地狱,岂能点灯熬油?」 话落。 沉寂的天庭,一缕赤火燃过。 是那解君轻笑,她二话不说,甩出红缨长.枪,拽起了地上的谢义山。 谢义山刚要大叫,却见身侧一阵热风席捲。 而那个拽着他后领子,正是热风本人的解君,吐了一句杂诗:「鬼界桃木门,不亮不点灯。」 陛下:「若要扣老童,千里斩长风。」 此刻。 人间三更天。 解君身上的赤火无比夸张,她浸泡在冷然的恨意里,转头就飞出了天庭南天门。 后头一直沉默的孟章,沖那陛下拱手,也就离去。 在棉云后的四象三人,同时不见。 陛下笑道:「好着急。」 有神言:「那赤龙余孽要做什么?」 「这般夸张的火,好生可怕!」 「有甚怕的,只要四象青龙在,赤龙可不敢大动干戈。」 「何出此言?」 「那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陛下眨眨眼,看着仅剩的一树一石一烛龙:「你们呢?」 斐守岁凝眉。 陆观道咬牙。 看了半天戏的烛九阴啐了口:「什么都安排好了,就差我啦。」 陛下一仰头,好似这才看到烛九阴:「唔哟,你还在啊。」 烛九阴嬉皮笑脸地反问:「老东西,我岂敢不在?我才不想被那哮天犬咬屁股,多疼啊。」 「这么说,方才是咬到了?」陛下看向衣衫褴褛的烛九阴,十分怜悯般,「你既然都被狗咬了,也就不罚你什么,回去吧。」 「回去?」 「是啊,回去吧,回到钟山。那里下了场大雪,只怕山雪埋了路,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烛九阴默了片刻,嗤之以鼻:「与你说话真没意思。」 「怎么就没意思?」 陛下笑着,「毕竟冰融雪水,在大火里,可是会淹死人的。」 第248章 重聚 谁知。 烛九阴听到此言,就好似被人点了穴位般,他用力一扯,扯开了束缚他的锁链。 锁链四分五裂,丁零噹啷地砸在天庭神明的心上。 而那一袭暗红从柱子边坠下,就像一只扑入棉云的火蝶,哪管什么哮天,什么三头六臂,他直直地打碎了早为他准备好的虚假玉阶。 震动着翅膀,沖向人间白雪皑皑的钟山,点燃悲凉。 还不忘撂下一句:「呸!真不要脸!」 第520页 看到火蝶腾飞,陛下捂住脸,大笑:「哈哈哈哈!还说自己心里没有挂念的,这不急得连魂都要跑丢!」 说罢。 陛下翘起兰花指,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品酒舔唇后,他起身一步一步,靠近斐陆两人。 「只剩你们了,」他说时,眼尾带着笑意,「对此,你们还满意吗?」 走下。 斐守岁打皱的视线,看不清神明何容。 陛下又言:「你们说做好人艰辛,还是成邪祟痛苦?」 斐陆两人均不语。 只因他们看到了陛下身后,一位似曾相识。 斐守岁或许记不得了,但陆观道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陆澹在人间遇到的,差点将他与思安送去地府的,蝎子精。 蝎子精一身白衣,高高的领子将妖气遮盖,她正站在陛下后头,冷眼看着两人,鬼也似的一动不动。 陆观道:「……」 斐守岁低语:「你不是说昴日星君……」 「是,」陆观道咽了咽,「我分明看到昴日星君将她杀死,可……」 「说什么呢?」陛下笑着,让开一条道,对蝎子精言,「送他们走吧。」 「?」 只见蝎子精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树与石。 仿佛她代替了陛下的脚,代替了陛下的怜悯,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映出紧紧不可分离的两人。 她说:「走吧。」 陆观道后退一步,抱牢了怀中守岁。 蝎子精歪歪头:「昴日他没有杀死我,孟章与解君都知道。」 陆观道沉默。 「只有你和那块石头傻乎乎的……哦,对了,你也是石头,不过听上去稀缺些,据说是什么、什么补天石?」 蝎子精转身于陛下,「如此可会惹恼那位?」 陛下摆摆手。 「好,知道了,」 蝎子精转回头,一扭一扭的脖颈,极不协调,她顿了下:「他们放过了我,只为今日。」 今日? 斐守岁酸胀着手臂,想去看一看蝎子。陆观道却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再浪费一丝力气。 陆观道开口:「要杀要剐……」 「不杀,」蝎子精咯吱一下,打断了陆观道所言,「也不剐,你们,下去就好。」 不对。 因极度虚弱,又被捂住眼睛,斐守岁敏感的耳识听到了什么丝线的声音。 在这天庭上,藏在棉云里。 奇怪。 老妖怪动了动耳朵,又是什么声音,极其细微地响在四周。 丝线? 丝线…… 傀儡?! 蝎子精僵硬地转了转手腕,没有语调句子吐出:「下凡间去吧。」 等等,这个不是蝎子精! 可来不及了,斐守岁还未提醒陆观道,傀儡蝎子的术法就直冲向他们,与思安。 那漆黑如墨的术,能吞噬一切,陆观道躲不过的。 斐守岁微微瞪大了眼,他感知着身侧人要将他抛远,而他反手拽住了身侧人的手臂。 「不,陆澹!我不走,我不独留!」 手愈发不愿分离。 那陆观道却咽了下:「径缘,要活下去,哪怕仅剩自己。」 「你!」 斐守岁心头一紧,唿吸加速中,一阵热浪吹过他与陆观道的头顶。 只见黑天一样的术,被身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火燃退。 时间在这一霎那停止。 寂静无边的天庭,唯独心跳声附和火光,迸发。 是赤龙! 一炳长.枪飞旋过,解君与谢义山左右狂奔而来,他们就像黑夜里,坠落人间的流星,重重地砸死了土地上,哀鸣的蟾蜍。 为的不是斐陆,而是天庭中央,被燕斋花丝线控制的蝎子精。 解君大喝一声:「好一句『不亮不点灯』!方才短短几炷香的时候,人间已是中元之鬼节!」 大火顺势绕住天庭中央,护下无法反抗的槐树与石。 中元节又如何? 正巧此时,孟章赶到。 风尘僕僕的四象青龙解释:「鬼界只有在中元时才有灯火,那是从人间游来的引魂灯,所以『不点灯』一词,乃是误导。」 虽是误导,为何? 「既然鬼界没有燕斋花的下落,除却人间与熟知的妖界,就只有这九重天了。九重天同鬼界一样,一个不需要金乌,就能自明,一个没有金乌,永生黯淡。」 孟章用术法,走入赤火圈中,他深深地看了眼陆观道,「当时昴日确实杀死了蝎子精,你切莫听信谗言。」 陆观道:「我知道,但……」 「你是想问,燕斋花?」 陆观道点头。 孟章笑了声,看向解君的红缨枪。 那抢蛮狠,直直地刺穿傀儡蝎子精的心肺。 点燃。 燃烧起来。 拟作无法在天庭看到的火烧云,那样的重彩。 蝎子精的躯壳一点点变红,又扑哧一声,没了生气。 解君手背擦去脸上的污遭,替孟章言:「大妖的死,不仅是肉身,还有魂魄。那日赤火烧尽的是躯壳,并非魂灵。就算是魂,燕斋花那厮狡诈,也定会同她师父一样死而復生。正所谓不见棺材,不烧纸钱!」 斐守岁:「……」 第521页 解君拔出蝎子精身上的利器,她仰起头,看向沉默不言的陛下:「陛下,我想我找到了『老童』,也在千里中斩去了长风,不知陛下?」 陛下抽了下眉毛。 解君胜券在握:「看来这一局,我们赌赢了。」 「老童」陛下哼出一气:「本以为你们要输,我都将烛九阴赶走了。」 「谁说赶走了我?」 话落。 一袭暗红,头上还带着冷雪,自天门而来。 烛九阴举着不知什么东西,颇为高傲。 「老东西,你瞧瞧这是什么?」 「嗯?」陛下皱眉,「你……你没去钟山?」 「钟山?」 烛九阴鼻子出气,「我自开天闢地而生,画下的术法即使千年轮迴都不会有所波澜,你以为靠着什么大雪,就能撼动我钟山的法阵吗?」 也对。 死人窟外的荒原,千年里都阴着冷天,如若术法不稳,是坚决做不到的。 斐守岁不由得松了心中巨石。 是这儿又有了人,一个个会站在他与陆澹身边,但又算不上友人的同盟。 老妖怪抓住石头的衣裳。 陛下言:「你们以为自己赢了?」 解君笑回:「若是没赢,我和谢义山就不会一路畅通无阻,从南天门飞驰。」 谢义山第一次独自使用赤龙法力,颇为不适地在旁边喘气。 而赤龙解君笑望棉云后,渐渐离去的神明。 「陛下看看,他们都走了,戏已经散了!」 陛下托腮。 解君:「再说了,烛九阴带来的一物,您要不细细看看,再下定论?」 「哦?」 陛下视线落在烛九阴手上。 手上的一只红色纸鸢。 「这是……?」 「这是我方才去人间,找到了见素那小子,他塞给我的东西。」 顾扁舟? 斐守岁听到旧友之名,不由得紧绷心弦。 索性那春天的青龙,递给陆观道一个小玩意,才让陆观道悄无声息地,用灵力给斐守岁疗伤。 斐守岁倾听。 烛九阴所说:「那小娃娃在官场里头受人排挤,眼下正左迁岭南。我途经他被贬之路,他就将此物给了我,说是比王母令还要管用。」 「就凭这只红纸鸢?」 纸鸢? 似曾相识。 斐守岁微微眯起眼,混白朦胧的视线里,只有纸鸢,火一样夺目。 好眼熟。 陛下问道:「祂有何特别之处?」 「特别啊……」 烛九阴说着,将纸鸢举起。 纸鸢下被剪断的丝线,在天庭的风里摇曳。 摇啊摇。 斐守岁记起来了。 这是在海棠镇,薛家宅,被困宅里无法脱身的阮沁夕! 可她…… 「嗯?有个姑娘?」 「是,」 烛九阴收了手,慢慢抚摸纸鸢,「但这里头可不止一个女娃。老东西,你手边的现妖琉璃花,可还记得?」 「我虽年迈,也不至转头就忘。」 「既如此,在这世上,琉璃花只能被赤龙与江家所用,这一点你该比我清楚。」 「呵呵。」 解君:「……」 「如若我告诉你,这纸鸢里面有江家女子的魂魄,你又当如何?」 「何人之魂?」 烛九阴还未回答,斐守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答案血淋淋的,好似顾扁舟常穿的红衣,在黑夜里,从衣袖下,融化,滴血。 烛九阴冷笑道:「乃是江意她姊姊,曾是江家旁支,被白狐狸拉去顶替北家姑娘的那个!」 果真。 斐守岁猜对了,但心抽痛一下,说不出的悲愁。 究竟为何,要将两人放在一个法器里,顾扁舟? 烛九阴又道:「老东西,江幸如今已归入雪狼门下,不是江家旧人,这还是你亲口承认的。没了江家,我想你也不会……」 不会去找赤龙。 陛下听罢,默然。 这回。 这一出「千里斩长风」,斩得潇洒肆意。 而此刻,斐守岁有了力气。 在孟章赠予的梨花术法下,守岁终于看清了四周。 这满目狼藉的天庭戏台。 那站在高台上唱戏的角儿苦笑,一旁本该待命的太白金星不知去了何处。 月上君仍在,就像永远凝望人间的明月,那般不动不摇。 斐守岁扯了下陆观道的衣裳:「做好准备吧。」 「嗯?」石头。 「洗唱完了,他也该生气了。」 言尽。 被逼得毫无退路的神明,勐地拍了下长桌。 桌子晃动,连着九重天都在颤抖。 解君见此,立马后退数步,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谢义山,往赤火中靠。 「陛下这是打算不讲理了?」 陛下阴沉着脸。 「怎么?陛下眼里的万丈光,陛下胸中的无尽海,连这些都咽不下去?」解君。 「万丈光?无尽海?」 陛下俯瞰阶梯下,围成一团的众人,「我若是光,为何你们避之不及。我若是海,为何你赤龙与他青龙,敬而远之!」 第249章 团圆 孟章:「……」 解君哑口。 第522页 陛下却立马咽下气,全然当作没有方才之言,那只喝酒的手挥了挥。 挥走了术法所作的蝎子精。 那一地骨灰。 他道:「你们赢了。」 「!」 陛下:「这一棋局,我输了。」 「!!!」 解君与谢义山脸上,不约而同地开出一朵花。 陛下:「好罢,好罢,你们也别躲着了,还不快出来。」 躲着? 便见。 西王母从高台之后走出,紧随她身的是,披着袈裟,永远慈眉的地藏。 而解十青…… 不是解十青??? 斐守岁倏地想起朝他与陆观道要袈裟的赤狐,原来是……怪不得,作为一只狐妖,怎么敢伸手拿佛家法器。 槐树是例外,那袈裟是增出,不算拿走。 斐守岁又想起适才陆观道的反应。 慢慢地,回忆犹如包裹冰糖葫芦的糖浆,一层薄薄透红,盖上斐守岁的耳尖,难以察觉。 他心中啐道:天杀的陆澹…… 地藏笑呵呵地看着两人。 而陛下并不好受,他好似哑巴吃了黄连:「你们走吧,我不会再拦。」 解君与孟章对视。 「这一局不算光彩,」陛下靠在玉椅上,「早知如此,就不让你落子了。」 后头的话,是对西王母。 王母手中正拿着白子,笑回:「我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陛下念及旧情,让我一局。」 说罢。 西王母与地藏言:「死人窟与钟山的那些魂,有劳。」 「这本是我的职责。」地藏微微弓背。 陛下却没好气地斜了眼:「哼哼,早算计好,就等我呢。」 「……」西王母笑而不语。 随即。 地藏在众人眼下,离开了天庭。 他的袖中藏着现妖琉璃,临走之前,自是拿走了血红纸鸢。 红纸鸢衬着殷红袈裟,一阵风般,路过斐守岁。 斐守岁低下眉,当做谢意。 走了地藏,烛九阴也不再伺候。 这一会,烛龙是真的倦了,他伸了个懒腰,朝还在局里的黑白棋子。 「我的角儿要去安眠,你们玩你们的,别吵醒我,」他掸掸袖子上化不开的雪,嘟囔,「要不是我,可追不上见素那小子,等过几日……不对!」 烛九阴倏地抬起头,冲着孟章:「晚斋还没吃呢!孟章,你得亲自给我下厨!」 突然被唤姓名的孟章一愣,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又冲着陛下:「对不住啊,老东西,我早早与这小子约好了,你胸前的什么、什么海,下次再去吧,啊!」 孟章:「……」 这是在给他开脱。 陛下凝眉。 「哎哟,你这样看着我作甚,你也要吃?」 陛下深深地嘆出一气:「你的约定弥足珍贵,我就不叨扰了。」 「嗳!还是陛下您体贴。」 烛九阴难得正儿八经地喊了声「陛下」,让那高台的身子颇为不适地动了动。 直说:「快去吧,别等我后悔。」 「好好!」 烛九阴得了准允,上前拍了下孟章的肩膀,「走啊!」 孟章若有所思。 「不走吗?」 「……」 孟章转过身,缈缈大雾四起,他看向渐渐隐藏在雾后的神。 拱手。 什么都不说。 却见烛九阴又笑着拉过解君,自然没有谢义山。 烛龙笑道:「他走了,你自然也是要走的。别再捏着长枪了,从今往后啊,这天庭有的是时间来,好嘛?」 解君凝着话。 陛下也无语。 是了,既然说燕斋花的下落在天庭,那么她与谢义山肯定会多次拜访九重天,可……可她乃余孽,又如何堂而皇之地…… 谁料到,久久未曾开口的月上君续了话。 他在旁,作揖:「陛下先前所言,可还记得?」 「嗯?」陛下喝了口闷酒。 「就是谢家小子去人间轮迴九世……」 「带走吧!」陛下并未阻拦。 解君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陛下又道:「不过你想让他留在你的姻缘殿,就要好好叫他做事干活,我天庭不养闲人。」 「自是如此。」 「这般就好,」 陛下笑眯眯地起了主意,对谢义山说,「小娃娃,你今后每牵一条红线,解竹元就能来天庭一次。你若不牵,那就倒扣,明白吗?」 谢义山恍了神:「我?」 陛下点头:「是你,我要你在一百年内牵的红线比任何红娘都多,你要是做到了,赤龙一族出入天庭再无禁制,但你做不到……」 「我能做到!」 谢义山反应过来,连忙应下,他见月上君的笑意,还有已经走向宝殿尽头的三条龙。 「我定不负陛下所望!」 斐守岁心里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看谢义山就这样,站到了月上君身边。 那本该潇洒山林的友人,终究被困高塔,好歹是一身本事,却也只能纺织绵丝。 高处的陛下柔肠百转千回,从棉絮里抽了根针来扎人。 可怖。 后来。 龙都走了。 烛九阴一左一右拉着孟章与解君飞远。 第523页 而月上君后头跟着依依不捨的谢义山,也去了他乡。 月上君在走之前还扶起了思安。 思安一直跪在地上,双膝近乎要嵌入玉阶之中,他被扶起的时候,连「邯郸」二字都忘了怎么写。 一颤一颤。 离开在不该属于他的众神石窟。 月上君笑着走过斐陆两人,他也不避讳,说道:「姻缘石我带走了,你们不用担忧小伯茶,有缘自会再见。」 斐守岁启唇:「姻缘……石?」 月上君拟作噤声的手势。 斐守岁立马避开不谈:「那就恳请大人……」 「嗯?」 月上君与谢义山,停下脚。 老神仙看到斐守岁还未退散的微红耳垂:「怎么?」 「恳请大人,常让谢兄与江姑娘见面。」 话落。 斐守岁毕恭毕敬地拱手。 谢义山还未回话,就被月上君带着出了宝殿。 或许是友情已结,谢义山拼了命也要留下一句。 在陛下与西王母面前,他大声道:「斐兄,陆兄可别忘了我!」 「……」斐守岁。 「得记着我啊,我会给你们写@$#%……」 被带走了。 斐守岁微微颔首,陆观道抱紧了他。 他们同时开口:「我们没这么差记性……」 两人相识,倒也无言。 终于。 戏台上走了一个编撰者,走了四位陪唱的,一块黑石头不再镇压,徒留老树与常流血的补天石。 相依为命。 若陛下所言为真,那斐守岁将要去崑崙座下修习,而陆观道……陛下并未提及。 西王母站在高阶一半,没了笑意的虎头神明,威严不说便露。 斐守岁示意陆观道放下他。 是,在神明面前的这几炷香里,陆观道抱得他坦坦白白,一丝羞意都没有。 斐守岁也猜到陆观道不会松开,但还是戳了戳他。 「听话。」 「唔……」 陆观道故意眨眨眼。 斐守岁:「……」 罢了。 槐妖只得拱手挡住,褪不去绯红的脸颊:「王母娘娘,小妖有一事……」 「槐树,你是想让补天石也一块去崑崙?」 「……是。」 这点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不过就这样被揭开,一览无余,还是让斐守岁愈发滴红耳根。 不管在榻上如何,这里终归是天庭宝殿,情啊爱啊,不能,也不可搬上檯面。 守岁咬唇,嘴里的话嚼碎了又咽下,反反覆覆,当他好不容易斟酌得体,陆观道却抱着他开口。 痴心石头说:「娘娘,我是去不得崑崙的。」 斐守岁愣住了。 「那是径缘修行的地方,我若是去了,他不光修炼不成,还会遭人非议,所以我……」 话还没说完,斐守岁死死拽了下陆观道的衣襟。 摇头。 狠狠地摇头。 就差把「不要离开我」从嘴边送出,但又因为含蓄,咽了回去。 不要丢下我一人,陆澹。 谢伯茶去了姻缘殿,江幸去了极北,顾扁舟在人间查案,你再走,我……我岂不是又孤身一人…… 一想到此,守岁呆呆地卸了力气。 是啊,他本就一人走来,为何如今贪恋起什么同伴。 什么爱人。 斐守岁难得露出那般神色,算是可怜吗?不见得。 是落寞,还有荒原的失魂落魄。 至少在陆观道眼里,守岁喊「不要」与「快停下」的时候,比此刻更惹人怜惜。 陆观道吞下难以消化的不舍,续道:「径缘体内怨气难解,要是娘娘愿意教他解决之法,我、我……」 「你想做什么?」西王母给自己倒了杯酒,「嗳,你又能做什么?」 陛下瞪了眼王母手中美酒。 西王母又道:「在这儿决断未免伤了人心,陛下。」 陛下连连摆手:「这种烂谷子黑锅就别甩给我了!」 「什么黑锅?」王母一饮杯中酒,笑着,「我是让你许下一个诺言。」 「诺言?」 看那就差喊出:别让我们分开的两人。 陛下眉头拧在一起:「你该让月老来的。」 「不,你的才更好些。」 言毕,西王母伸出玉手,在空中写下一行古书。 用的是案桌上,独属于陛下的黑墨。 古书所记何言? 斐守岁与陆观道看不明白。 但那陛下哼了声:「都说你冷酷无情,铁面无私,我倒觉得并非如此。」 斐守岁:「?」 西王母勾唇:「特事特办,也不算坏了规矩。」 三言两语下,书成而指落。 一行轻盈的字从天庭的棉云里汇聚,上头洋洋洒洒,写下唯一一句斐陆两人能看懂的。 是:「作为惩罚,槐妖需在吾崑崙山内修行。照顾吾山之中,所有妖仙的法器丹药。如若出错,槐妖需受抽筋扒皮之苦,在吾丹房炉内成一节炼丹的枯枝……而补天石……」 陆观道暗了瞳色。 「补天石,若能将崑崙脚下数千里的死人窟变成花海,吾就给还那槐树自由。补天石,你拿着花儿好好播种荒原……」 第524页 「?!」 陆观道抬起眼眸。 「等来年花开遍野,死人窟再无枯草与悲石,你们……」 那灵动的字,不停地抖动,陆观道却仿佛能看到一朵朵五彩的花,挤在字里行间。 冲着他说:「你们便可团圆。」 团圆…… 团圆? 是团圆! 陆观道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正要对着怀里的人儿说话,但刚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斐守岁撇过去,一滴眼泪湿润脸颊。 眼泪落得突然,陆观道看着泪珠轻滑,他生出个念头。 他好想吻住斐守岁的唇瓣。 吻吗? 石头不记得了,他的心里只有天界与人间相隔不尽的棉云,他好似吻住了斐守岁的唇,后来又被斐守岁推开。 为何他会坠落人间? 他也忘了,他窄小的心,无法存住斐守岁以外的所有。 他看到守岁脸上飞过羞红,等他再一次醒来,他早早地站在山花烂漫的崑崙脚下,笑看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槐树。 记忆早就模煳不清,石头与树都记不得那日天庭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陛下开口,宣读了古书?还是王母念罢,撇去了过往黑漆漆的路? 可。 如此这般,算惩罚吗? 宝殿里,斐守岁微微张嘴,疑问还未说出口,那陆观道就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不算太娴熟的技巧,因为相处才了了几日,可侵占他的舌尖时,斐守岁又觉得陆观道变了。 恍惚中睁开眼睛,斐守岁面前早已不是什么凌霄宝殿,而是扑面的花。 花海之中,站着他与陆观道。 如今,陆观道又长高了些,几百年前还算白净的皮肤,也染上了厚土的颜色。健康的,在笑的,又流下相逢泪水的石头,竟要比初升的太阳,耀眼。 反倒是斐守岁自己,为修行术法整日困在房内,一点灼热就能将他透红。 久别重逢。 同辉宝鑑之后。 夏日的风,吹皱了汗珠。 花海里各色的花,成了一幅没有边际的彩画。 彩画却融合了那日的分离,将沉重薄凉的雾气驱散。 那是崑崙脚下漫天的火海,鬼魂不停地叫嚣,满目疮痍的过去,曾深深烙印在斐守岁心中。 而陆观道,就杵在清朗与浑浊的界限里,目送斐守岁登上崑崙玉阶。 斐守岁一步三回首。 死人窟下起大雨。 荒原的冷气倾入死人窟的土地,却在热与冷的汇聚下,电闪雷鸣。 陆观道没有蓑衣,没有纸伞,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蛮狠的雨帘中,永远凝视斐守岁的远去。 斐守岁是被解十青带走的,只因他走得太慢。 那日又说了什么? 拥抱了吗? 额头相抵了吗? 仅是依依不捨,视线缠绵。 「团圆」两字好难写,提笔时,却忘了沾墨。好不容易点墨,可落笔故人不在身边,无奈地放下。 花海。 陆观道咽了咽喉间的干涩,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聚焦在斐守岁身上,哪里还有在后头看热闹的谢江两人。就连吻,他都不在避开,大方地,痴情地,吻了上去。 把怀中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又不忍怀中人晒着光,他撑起油纸伞。 伞面一开。 后头的花海里,走来一袭绯红与纯白。 谢江两人看到了,纷纷挥手,说道:「哎哟,哎哟,你们别打岔!」 山茶与荼蘼相视。 看见陆观道将伞递给了斐守岁,而他自己毫不费力地将守岁抱起,好似听不到守岁的埋怨。 他笑着说:「怎么变轻了?」 一步一步,朝树荫下。 斐守岁却见到花海中,折了石榴枝的荼蘼花。 「陆澹!你放下我!」斐守岁低下头,挣扎不过,脸愈发烫熟。 「为何?」 「为何?!」斐守岁压根不敢看友人脸上的笑意,「你说呢,瞎了吗!」 「嗯?」 陆观道倏地转过身子,他见鲜红的石榴枝,开在女儿家的手上,他道,「油纸伞是见素说的,他说你常年闭门修行,怕晒着。」 顾扁舟默默目移。 「但伞骨是江姑娘赠的。」 江千念:「!」怎么能卖人! 「她用了雪狼一族狩猎来的熊骨,炼制而成。」 斐守岁:「……」 「还有伞面,是谢兄从钟山脚下……」 「你别说了,」斐守岁捂住了脸,「你们一个两个……」 怎么…… 念叨我作甚…… 斐守岁拿着伞柄的手在颤。 陆观道察觉到这轻微的动静,低声在他耳边:「然后,我将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做成了一把伞。」 「嗯……」 「伞好看吗?」 「好……?」 斐守岁掀开早就羞赧的眼帘,他看到伞面透过些许的金乌之光,而那伞底下,是一朵朵的盛开的鲜花。 是幻术吗? 可是,太真了。 真到斐守岁移不开眼,真到斐守岁不愿承认。若是梦境,醒来后,他又会孤零零地坐在崑崙的小屋内,独自一人喝一口冷茶。 「你们……」 鲜花盛开,伞里什么都有,独属于四季的花卉,在每一个格子里张扬开来。 第525页 春的梨花兼海棠,夏的粉莲牵荼蘼,秋的苦.菊配香桂,冬的山茶折雪梅。 让光透亮花瓣,于斐守岁脸上,落下一片亲昵的吻。 吻是爱吧,还有藏在爱后的千言万语。 「我想我想你了。」 「径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径缘……我想你了。」 「你别忘了我,你要记得我,径缘……」 「斐兄!这是我托人送来的厚褥子……你在崑崙……」 「见字如晤。斐兄,我在人间遇到了荼蘼,此信是她向你问好,近来……」 「斐兄,极北的大雪好冷,我听闻最近崑崙也落了场……」 「径缘,我在种花,王母给了我好多的花种……我看到地藏菩萨收走了那些鬼魂,你说那些魂魄曾经伤过你,我本想每个魂魄一个巴掌,但被菩萨阻止了。地藏菩萨与我说,不可常常动怒,稳着脾气,也是修行。但我与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想爱就爱,我想恨就恨,我若连爱恨都没有了,我又种什么花呢?」 「径缘,我的字不好看,我是不是该找见素学学字?上一回,我见到他被贬到这儿,也是狼狈……」 「径缘,我每日都有在种花,可是花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凋零,我有些累了……但一想到你,我就又扛起了锄头,一个人犁了三个时辰的地!谢伯茶看到我犁地,还以为我疯了,他连忙去找孟章神君与赤龙大人……后来他们给我把脉,给我煎药,居然说我得了相思病,可怜得很。」 「径缘,什么是相思病?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我好想你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门前的花儿开了,江姑娘送给我好多树种,她说极北都能活,在这儿也一定能……」 「我种下了海棠,种下了谢伯茶送的梧桐,还有来自极北,一簇一簇的野花。在梅花镇遇到的白衣姑娘,她送我一棵石榴。她说石榴会开花,也会结果。石榴就像一个个天涯海角的魂,总有一日能抱在一起……我想抱一抱你,我好想你……」 「斐兄啊,陆澹他疯魔了!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吭哧吭哧地种花!」 「斐兄,我上月去见了阿澹,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絮叨了一个时辰,从天说到地,还与我说了怎么翻土,怎么……」 「斐兄,陆澹的字日渐长进,你可有看到?」 「径缘,我还是好想你。」 「径缘,崑崙脚下落了雪,你可有好好盖着被子?」 「径缘,天气转暖了,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径缘……」 「我真的想你了……」 斐守岁看着伞下落花,往日一封封的信件,成了低语的花蕊。甜丝丝的花香,包裹着他混沌的心识。 花像什么呢? 守岁低下了头,他将自己完完全全埋入陆观道的怀中。 像一口甜酒吧。 好似是俗气了,可就是酒。甜的,暖的,在冬日微醺脸颊。香的,凉的,是久别的故人相顾无言。 一点,一点,把花海中的人儿泡醉。 之后。 不知是几个分不清的日夜,陆观道抱着斐守岁又说了一遍他的「想他」。 「嗯,我见着你了。」 「陆澹……」斐守岁沙哑了喉咙,手抓住身上人的嵴背。 「我在,径缘。」 「你!你……」 「我在的,径缘,」 陆观道俯身,撩开被汗水打湿的长髮,他又吻了上去,「我们回家,可好?」 …… 多年后,人间有两位,成双成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