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俗女物语》 第1页 《上海俗女物语》 作者:一山復一水【完结】 简介: 1992年的上海,两个年轻人正在发愁自己的终生大事。 百货公司女售货员贺敏敏以及惠民小吃店伙计江天佑因为各自的原因,必须尽快结婚。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进行一场为期一年的「合同婚姻」。 贺敏敏:为了一年后单位福利分房,我拼了! 江天佑:为了拿到母亲的遗产,我也拼了! 1,被放鸽子的新娘 上 1992 年 6 月 6 日是贺敏敏结婚的大好日子。 贺敏敏,祖籍苏州,自爷爷那辈定居上海,家住静安区,到如今已经是第三代。 敏敏姑娘是典型的苏州美女。大眼睛,双眼皮,肉嘟嘟,粉哒哒,加上苗条高挑,让人见之忘俗。一开口更是不得了,上海话里夹着苏白,又软又糯,又嗲又甜,真叫人骨头酥一地。 贺敏敏年方 26 岁,乃是南京路上大兴百货公司钢笔柜檯的售货员。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销售冠军,家里有三个搪瓷缸上都印着「年度先进工作者」的荣誉称号。贺家姆妈端着去打麻将,脸上无比光彩。 盖来买钢笔墨水的客户以男士居多。男人都是贱骨头,看到美女就犯傻。 本来要买五块钱一只普通钢笔的,被敏敏两三句「阿哥」一喊,转手买了 10 块钱一只的英雄牌钢笔。 不但老男人挡不住贺敏敏的魅力,小男生也是一样。 从大型百货往外走,过两条马路就是「文具一条街」福州路,那边的原子笔、自来水笔又便宜种类又多。但是这些小学生、中学生们为了看两眼「美女阿姨」,硬是带着为数不多的几分几角零花钱到大百货公司来博美人一笑。 这么好一个大姑娘,非要挑点毛病的话,就是在找男朋友方面态度过于傲慢。这两年不知道挑挑拣拣多少个男人,没有一个满意的,活活把自己耽误到了 26 岁。要知道当年和她一起进单位的那批女孩子,基本上都已经当妈妈了。 不过这也不怪贺敏敏,她的条件那么好,眼界自然可以高一点。 普通青工是肯定看不上的,贺敏敏虽然初中毕业就当售货员了,但是人家一心上进,早就拿到了夜校的高中文凭。而且她卖的是文具,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不是老师,就是工程师,乃至文艺工作者,所以一心要嫁给一个坐办公室,耍笔桿子的男人。 长得丑的当然也不行,贺敏敏自己长得如此登样,要是找个卖相不好的男人,自己半夜里起来被噁心到不说,出门还要被人指指点点,讲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最最关键的是,男方家一定要有独立婚房,并且必须在「上只角」(黄浦区、徐汇区、老静安),她绝对不能接受一大家子人同住。 就是因为这个条件过于「苛刻」,才把小姑娘耽误到现在。 那年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小得可怜,一间石库门里住着七十二家房客。自打政策放开,知青回城后,让原本不够的居住面积越发雪上加霜。别说独立婚房,谁家年轻人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就已经算得上条件好了。 别的不提,贺敏敏自己家就是典型的「螺蛳壳里做道场」。 她家一共五口人,姆妈、哥哥、嫂嫂、侄子再加上自己,统统住在一个不满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这小屋子既是卧室、也是客厅,既是厕所,还是浴室,一家人就挤在这么一个小地方里吃喝拉撒,简直是度日如年。 结婚,嫁一个有房子的男人,是贺敏敏能想到改变目前生活条件唯一办法。 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是贺家姆妈天天求神拜佛,初一十五吃素斋起了作用,总算有个男人入了她的眼睛。 在这个六六大顺的大好日子,贺敏敏就要和那个优秀青年领派司了(沪语:拿结婚证)! 贺家姆妈一早起来特意为贺敏敏煮了一碗桂花酒酿水潽蛋,寓意从此之后女儿的生活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贺家姆妈,恭喜你哦,总算等到这一天。」 一楼的厨房是公用的,这个时间挤满了一群主妇,她们纷纷上前给贺家姆妈道喜。贺家姆妈早年丧偶,一力带大一双儿女,如今有了孙子,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贺家姆妈笑嘻嘻答谢,给每个人都送上两粒大白兔奶糖。 「什么时候摆喜酒?是去南京路上新雅饭店,还是杏花楼?」 「我家敏敏说十月一号就很好,天气不冷不热,又是国庆节,双喜临门。苏州的亲戚也方便上来吃喜酒。」 贺家姆妈笑道,「至于酒席摆在哪里,他们小夫妻自己决定。」 「贺家姆妈,到时候一定要请我们这些老邻居吃喜酒的哦。」 「就是说,敏敏是阿拉看着长大的,跟自家女儿一模一样的。」 「希望她以后顺顺利利,明年生个大胖外孙。」 人人都说着吉祥话,偏偏有人喜欢泼冷水。站在厨房门口的绍兴女人抬了抬眼皮,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日子不太好,怕是不会太顺利。」 「你什么意思?」 贺家姆妈的脸皮「哌啦」一下子落下来。 绍兴阿嫂姓顾,自从嫁进他们这栋楼,和贺家姆妈不对付了几十年。从小媳妇吵到老太婆,今天说你用了我家的自来水,明天说你偷了我家的煤饼,居委会隔三差五要上门调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每次吵架,贺家姆妈都落了下风。 这倒不是因为贺妈妈不占理,实在是因为软绵绵的苏州话在硬邦邦的绍兴话面前自带劣势。 吵架这种事情,除了考验短时间的语言组织能力,也考验语音、语调。苏州话太甜,太软,因此人家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要听宁波人讲情话」。何况绍兴话比宁波话硬了一倍不止。 他们整栋楼里,能和绍兴阿嫂吵个平手的只有住在她家对面的苏北姨婆。上回绍兴阿嫂偷用苏北姨婆的辣火酱被她抓了个正着,被对方用「辣块妈妈」「杀千刀」追杀了一个下午。贺敏敏下班回家,贺家姆妈眉飞色舞地描绘给她听,那场面比去天蟾舞台看戏还要热闹。 不过平时吵吵闹闹就算了,这时候横插一槓,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也不怪贺家姆妈那么紧张,实在是绍兴阿嫂有点本事——她会看相! 这是绍兴阿嫂的家传本事,据说她的阿爹比她更加厉害,什么阴阳八卦,五行六爻,梅花易数样样通晓。解放前那会儿专门帮有钱人看风水,选坟头。 绍兴阿嫂虽然不及她爹那么厉害,不过弄堂里的人凡有大事,比如婚丧嫁娶,上樑出远门都会过来问问她。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贺家姆妈最多以为是嫉妒自家女儿命好一笑了之,但是从绍兴阿嫂嘴里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 「今天阳历是六月六号没错。不过农历是五月十六。五么六……我要落,不太吉利。」 绍兴阿嫂闭上眼睛掐着手指,煞有介事道:「黄历上说了,今天适合只适合动土、迁坟、安葬,不能结婚、上灶。是个白日子,不是红日子呀。」 说完,她睁开眼睛,双手一摊,「要我说,你女儿的婚事十有八九要黄。」 厨房里一片死寂,贺家姆妈脸色发白,浑身发抖。要不是手上端着一碗水潽蛋,恨不得冲上去掐死这个乌鸦嘴。 涂好口红,喷好香水,又梳了梳披肩长发。贺敏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像是海报里的电影明星。早年贺敏敏也想当女演员,被她妈妈说这是青春饭,不牢靠,这才打消了主意,老老实实去当售货员。 「爹爹,你要保佑我。」 贺敏敏冲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拜了拜,拎起坤包往门外走,差点和急沖沖走进来的姆妈撞了个满怀。 「姆妈,你怎么了?」 贺敏敏看她脸色不好。 「没什么,来吃早饭。」 「妈我不吃早饭的。」 贺敏敏为了保持身材,常年不吃早饭。 「不行,这个是讨口彩的,一定要吃。」 贺敏敏被她姆妈穷凶极恶的表情吓了一跳,不情不愿地吃了两口。 「敏敏,今年一定要结婚,绝对不可以出岔子,晓得伐?」 贺家姆妈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好像这张桌子是绍兴阿嫂的面孔。 「你要争气!」 …… 到后来,贺家姆妈回想起这天早上的事情,不得不承认这个乌鸦嘴是有点真本事的。 2,被放鸽子的新娘 下 贺敏敏被她妈妈搞得有点莫名其妙。 她当然是要结婚的,她和郑翔都说好了,六月领证,十月摆酒,然后去海南岛度蜜月。 贺敏敏的妈妈早就拍电报到苏州乡下去通知亲亲眷眷们了。十月份气候正好,让他们带着各自的小孩子到上海来,吃吃喜酒,开开眼界,逛逛南京路,玩玩大世界。 贺敏敏喜气洋洋,一路和人打招唿往汽车站走去。 走过修鞋摊,路过裁缝铺,正当她穿过马路,经过街口的小吃店,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停了下了脚步。 少了什么呢? 少了一句「贺小姐,你早。」和那张颇为英俊的笑脸。 往日里只要她路过这丬小吃店,店员阿江总是斜倚在门口笑嘻嘻地沖她打招唿。 一天不听到,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贺敏敏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眼。店内热闹非凡,笼屉上烟雾瀰漫,却不见阿江师傅的身影。 一日之计在于晨,现在是小吃店最忙碌的时候,这傢伙能跑到哪里去? 贺敏敏皱了皱鼻子,疑惑地走开。 在她看不到的饭店后厨,厨师江天佑正靠在后门油腻腻的门框上,手里拿着一封海外寄来信件,浓密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下了公交车,贺敏敏快步往民政局走去。 她和郑翔说好了,九点钟在民政局门口碰头,他们要做今天第一对拿结婚证的夫妻。 夫妻…… 一想到这两个字,贺敏敏的脸颊不由得飞上两抹红霞。 六月里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了,贺敏敏走到一棵大树底下,抬起胳膊看了看时间。 手腕上的这块靓丽小巧的金表是郑翔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平时上下班挤公交车怕被刮花,不敢带出来。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里,贺敏敏希望这块表可以见证他俩的爱情。 距离九点钟还有五分钟,她来早了。 「新娘子真好看,买瓶汽水伐?冰镇的。」 坐在树下的老太婆拍了拍一旁的木箱,木箱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用来保温。 「你怎么知道我是新娘子?」 「哎呦,来这的人不是结婚,就是离婚的。小姑娘你浑身喜气洋洋,当然是新娘子了。新娘子那么好看,新官人一定也登样,我祝你们小夫妻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这老太常年在民政局门口摆摊卖冷饮,最会看眉眼高低,三两句话哄得贺敏敏眉开眼笑,一口气买了两瓶汽水。她想着一会儿郑翔到了肯定也会口渴,到时候两个人一起喝。 橘红色的液体反射出初夏的阳光,升腾的泡沫从细细的吸管沖入口腔,清新的橘子味就是此刻贺敏敏的心情——舒畅! 一想到可以搬出逼仄的壁橱,一想到可以不再看嫂子那张刻薄的脸,一想到能在小姊妹面前扬眉吐气,贺敏敏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等待没有白费。 曾经很多人劝她,实在找不到那么好的男人,退而求其次就算了。 真是可笑,凭什么要退而求其次? 她贺敏敏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上都严格要求自己,连续当了三年的先进工作者,凭什么找男人的时候就要找次货? 幸好她没有听那些人的胡言乱语,这才等到郑翔,她的白马王子。 贺敏敏眯起眼睛,望着街口,远远地似乎看到了郑翔正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她走来。贺敏敏的心也跟着一起激动了起来。 她和郑翔是在百货公司认识的。 半年前,郑翔来她的柜檯买了一支钢笔,本来这也没什么。贺敏敏每天接待那么多客人,怎么可能各个放在心上。郑翔虽然长得白白净净,但也算不上特别突出。 可自从那天之后,郑翔隔三差五就来钢笔柜檯买墨水,数量之多别说写字了,喝都来不及。而且郑翔只挑贺敏敏当班的日子来,这样明目张胆的「司马昭之心」,弄得整个楼层的人都知道了。 到后来只要他一出现,营业员们都会发出会心一笑,还促狭地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墨水精」。 大概买了足够三辈子用的墨水,郑翔总算递上了第一封情书,冲着贺敏敏腼腆地笑了笑。 在一片起闹声中,贺敏敏低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收下。 等啊等啊,总算等到了午休。 来到茶水间,贺敏敏打开牛皮纸信封只觉得眼前一亮——不是因为对方端正的字迹,也不是因为他抄写了普希金的诗句,而是信纸上方的抬头——「上海科学技术院」这几个鲜红的大字。 「呀,科技院,不愧是『墨水精』,果然是『喝墨水』的。」 一旁的同事伸过脑袋偷看,贺敏敏连忙把信折了起来,双手交叠捧在胸口,轻轻咬住嘴唇,两眼放光。 别的不说,就沖他这个工作单位,自己也要和他谈谈看! 都说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讲的就是贺敏敏和郑翔两个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简直就是一日千里。贺敏敏做一休一,她上班的时候郑翔会偷偷从单位熘出来,给她送下午点心。到了休息天晚上两人更是吃饭、看电影,逛外滩情人墙节目不断,几乎日日都要见面,如胶似漆。 贺敏敏原本以为郑翔如此殷勤,一定是个情场高手,谁知道对方却说自己第一次谈恋爱,贺敏敏是他的初恋。 这话贺敏敏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是当他们谈到第一个月,郑翔终于忍不住牵起她手的时候。感受到对方的手正忍不住微微颤动,二月份的日子里掌心居然出汗,贺敏敏才信了他的话,内心又是一阵狂喜。 感情歷史清白,工作单位又好,最关键的是根据郑翔的说法,自己是独养儿子,父母早就为他在曹家渡买下一套两室一厅的婚房,现在已经装修完毕,就等着女主人的来临。 用贺家姆妈的话来说,这样的女婿简直就是根据贺敏敏的要求量身定制的。一定是敏敏她爹爹在下面保佑的功劳。等明年她爹爹忌日的时候,一定要多烧几个好小菜,多烧几袋锡箔纸下去,犒赏犒赏老头子。 对面的男人走了过来,贺敏敏刚要迎上去,勐地发现发现自己认错人了。男人沖她笑了笑,立即有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姑娘警惕地看了眼贺敏敏,贺敏敏尴尬地退回原处,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欢欢喜喜地走进民政局大厅。 看看手錶,已经九点钟了,民政局开门了。 失去了第一名的位置,贺敏敏不免有些沮丧。 贺敏敏心想一定是早高峰堵车的缘故,从曹家渡过来一路上是有点堵的,郑翔一定也很着急。 贺敏敏喝完一瓶汽水,把玻璃瓶还给老太婆,拿着剩下的一瓶继续等待。 一对,两对,三对……她不断看着一对对的年轻情侣手挽着手,越过自己,走进民政局的大门。 终于,当手錶上的指针来到十点钟,汽水里的汽也跑得差不多了,变成了一瓶糖水。 郑翔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他出事了? 贺敏敏焦急地看着马路对面。一时间,各种不祥的念头涌入大脑:生病?车祸?还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姑娘,你要不要去打个电话问问看啊?」 卖汽水的老太婆全程看着贺敏敏的脸色从期待,到迷茫,到慌乱,她抬起手指着对面的公共电话亭提醒道。 贺敏敏如梦初醒,放下汽水瓶走到电话亭前。 拿起话筒,正要拨号,下一刻却讪讪地把话筒放在桌子上。 「怎么了?」 看电话亭的老头看着贺敏敏面色惨白,还以为她病了。 「我,我不知道……」 贺敏敏小声说,「我不知道他的电话。」 贺敏敏家没有电话机,他们这片居民想要打电话联繫谁,都要去弄堂口那间铁皮屋打公用电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看电话的蒋阿姨是个大嘴巴,你在这里讲,她在那边听。谁家的亲戚要从外地来上海,谁家小姑娘的男朋友礼拜天要上门了,蒋阿姨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用等到第二天就街知巷闻。 如果是外面的人打进来,那更加离谱。蒋阿姨对电话那边的人说「你等等哦」,接着拿着一个大喇叭,一边走一边喊:「三号楼小皮匠的儿子,你女朋友打电话来了,快点来接电话!」 要知道小皮匠的儿子一直骗他女朋友,说自己的老爸是卢湾区工商局里的小头头,手下至少管了一百多号人。结果倒好,当场被揭穿,只能分手。 贺敏敏根本不敢给人留公用电话亭的号码,就是怕被蒋阿姨和她身后的阿姨妈妈们嚼舌根。更何况他们两个基本每天都见面,完全没有打电话的必要,所以贺敏敏也没问过郑翔的电话,不管是家里的还是单位的。 老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把话筒放好。 贺敏敏拧着眉头走回树下继续等待。 这一等就等到中午,汗水浸湿了前胸后背。 「小姑娘,你要不去你男朋友家里问问?或者去单位里问问?」 卖汽水老太看贺敏敏急得六神无主,再次出言指点。 「对,对……单位,我去他单位问问。」 在没有施行双休日的,星期六单位正常上班。 贺敏敏心想郑翔的同事们一定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她甚至侥倖地想着:说不定郑翔临时被领导叫回去加班了,有什么重大的特殊任务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郑翔?」 科学院门口,大门的老太爷一手握着蒲扇,一手端着茶壶,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双眼通红,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姑娘。 「我们单位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3,苦恼的男女青年 上 贺敏敏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好端端的男朋友凭空消失了。 她在科学院门口和门房大爷激烈争执,引来周围一群人看热闹。最后连领导都出来了。领导一听这姑娘被自己单位青年男员工骗婚,怕惹火上身,急忙让人事科科长彻查。 科长带人对着档案查了一个下午,说他们科学院没有这号人。 五年前倒是有一个叫郑翔的男员工,不过人家已经退休了,算算年纪足够当贺敏敏的爸爸。 贺敏敏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有人问她要不要报警,贺敏敏苦笑,她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怎么报警? 整个下午,拖着沉重的步伐,贺敏敏魂不守舍地在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肚子绞痛,眼冒金星,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除了早上姆妈强迫灌下去的那碗水潽蛋和一瓶橘子汽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 此时空气里飘来一阵饭菜的香气,贺敏敏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家对面的街角,饭菜香就是从惠民小吃店里飘出来的。看看手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 贺敏敏想了想,走进小吃店。 她不想回家,至少现在不想回去面对姆妈、哥哥和嫂嫂。 「还有吃的么?」 贺敏敏走到柜檯边。 「打烊了……是你啊?」 坐在收银台后的男人不耐烦地拒绝,然而在看到贺敏敏后立即换了笑脸。 「有,贺小姐来吃东西,什么都有。」 江天佑把信塞到柜檯里面,殷勤地站起来搓了搓手,「要吃什么?」 「排骨年糕。」 「好咧。」 这时候别的厨师和服务员都下班了,店里只有江天佑一个人。按照往常时间,小吃店早就关门了。江天佑今天有心事,这才拖到现在。 「等等……」 贺敏敏叫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髮,「有酒么?」 江天佑愣了一下,转身拿出一瓶五加皮黄酒。 贺敏敏坐在角落里,吃一口年糕喝一口老酒,神情没落。 她在想到底有没有郑翔这个人,会不会不止连单位,就连名字都是假冒的,是对方为了骗她编造出来的。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敏敏自认为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即便是得罪了谁,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报复方式呢? 吓……贺敏敏突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她非常庆幸自己听了姆妈的话,始终严守底线,这半年来最多只是和那个男人牵牵手,楼楼腰,亲亲嘴,没有因为激情上头做出逾矩的事情来。 想到姆妈,贺敏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今天早上姆妈突然咬牙切齿说的那句话——今年一定要结婚,绝对不可以出岔子!要争气! 结婚,结婚!男人都没有了,我去跟谁结婚? 争气,争气!一口气咽不下,如何再去争另一口? 心烦意乱之中,贺敏敏干脆举起酒瓶,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哎呦,小阿妹很厉害的嘛!」 耳边传来轻佻的口哨声。 「阿妹,跟阿哥一起喝两杯好伐?」 见贺敏敏形单影只,几个原本坐在店里喝酒吃菜的男人聚拢了过来。 「闪开!」 贺敏敏没好气地喊道。 「小姑娘脾气干嘛那么大?来来,阿哥带你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看完电影请你吃宵夜。吃完宵夜么,嘿嘿……」 一个穿着黑色小,脚踩尖头皮鞋的男人说着伸手来搂贺敏敏的腰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别碰我!」 贺敏敏尖叫,还不等她抄起坤包反击,就看到「黑马甲」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哀嚎。 「敢在我店里闹事!」 江天佑从厨房里沖了出来,站在「黑马甲」身后用力一拽,单手把男人反剪住。 旁边的小弟冲上去想要帮忙,江天佑眼皮都没抬,一个侧踢把他踹开。 「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伐?」 「黑马甲」被勒得生疼,嘴巴却硬得很,「杨浦区阿发晓得伐?他是我大哥!你敢得罪我,回头喊人砸了你的店!」 贺敏敏缩在桌子旁,惊恐不已。最近的派出所在两条马路外,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怎么跑出去报警? 江天佑咬着牙冷笑道,「阿发算什么东西?你出去打听打听我的名头!」 「怎么,你很了不起么?」 「大哥,这个姓江的以前真的在外头混过。后来街道实在拿他没办法,让他到这丬店里来做事。现在外面的朋友也不少呢。」 其中一个小弟住在附近,听说过江天佑早年的「威名」,连忙凑到「黑马甲」耳边低声说。 「开这间小吃店的老闆,原来也是道上的。」 「黑马甲」一听,讪讪地笑了两声,连忙说「大水沖了王庙」,又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请江天佑大人有大量把他当个屁给放了。 贺敏敏眼珠子一转,猜到这个男人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杨浦区阿发」,也就是个小瘪三罢了。真的遇到狠角色,立马露出原型。 「马上滚,我要关门了。」 江天佑不耐烦地摆摆手,几人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等等……」 「黑马甲」脚步一顿,战战兢兢地回头。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把钱付了,两个炒菜三瓶酒,一共七块五。」 「好的,好的……」 「黑马甲」的小弟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江天佑走回柜檯打开抽屉正要找零,一群人火烧屁股似的熘了。 贺敏敏眨眨眼睛,感觉像在看电影。 把门板一块块插上,到后厨炒了个两个菜,江天佑拿着瓶酒坐到贺敏敏对面,脱下帽子,解下围兜放到一旁的凳子上。又把厨师制服脱了,露出里面的海魂衫。 薄薄的海魂衫下,男人起伏的肌肉几乎要喷薄而出,贺敏敏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刚才阿江师傅打退流氓的模样,真的好像影视明星周润发——《上海滩》里许文强就是刚才那样保护冯程程的吧?不,更像是《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身上有一种放盪不羁的味道。 贺敏敏自认为认识阿江师傅已经很多年了,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英姿勃发的一面。 每天早上贺敏敏踩着匆匆的步伐去赶公交车,阿江都会趴在马路一侧的窗口边沖她打招。 笼屉烟雾蒸腾,贺敏敏隔着裊裊的白烟沖他回头一笑,小吃店其他的伙计们齐声起闹,这一天的序幕就由此拉开。 一晃十年,贺敏敏至今还不知道阿江到底叫什么。 有一次她问过姆妈有关阿江的事情。 说起贺家姆妈,贺敏敏有时候怀疑她不是纺织厂挡车工,而是苏联克格勃出身。以贺家居住的这栋小楼为单位,方圆十公里之内,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每次母女携手出门逛街,才走出几步路,她姆妈就把嘴凑到她耳边,一路指指点点。 「这个是承德坊毛头的儿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了。」 「这个是菜场里卖咸菜的女人,那个卖猪肉的其实不是她老公,她老公在宁波乡下,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 诸如此类谁是谁的亲戚,谁是谁的姘头之类的市井情报,她姆妈比居委会干部知道的还清楚。 听到女儿问起江师傅,正在织毛衣的贺家姆妈停下动作,感慨地嘆了口气,「这个男小官交关作孽(苏州话:这个男孩子很可怜),一生下来就没有姆妈,是被一个老太婆养大的。那个老太婆是他家里的佣人。」 「因为『成分』不好,初中毕业后,跟他一样大的人不是分配去了工厂,就跟你阿哥一样去农场插队落户。 「他没爹没妈没人管,在社会上晃荡了好几年,今天打架明天斗殴,进出派出所就跟回家一样。后来街道的杨同志看不过去,给他在小吃店找了个工作,一晃也做了那么多年了。」 说到这里,贺家姆妈很是可惜地摇了摇头,「小伙子长得倒是很好看。可惜工作不好,眼看都要三十岁了还在打光棍。」 贺家姆妈没问女儿干嘛打听这个小伙子。在她眼里,自家优秀的姑娘和这个男青年之间的距离隔了一整条银河,他们之间唯一可能发生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 「恭喜你要结婚了。」 江天佑的一句话把贺敏敏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 「你们邻居早上过来买馒头的时候说的。他说这条马路上最好看的小姑娘今天去开结婚证了。我一猜就是你,别说这条马路了,附近十条马路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小姑娘比你好看的。」 江天佑说着,两手的食指交叠在一起,比了一个「十」字。 贺敏敏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觉得自己判断得没错,他长得确实很像周润发,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好似带了桃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贺敏敏想他一定谈过很多次恋爱,所以那么会哄女孩子。 「不用恭喜,没结成。」 贺敏敏长长嘆了口气,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 江天佑拿起自己的那瓶酒,斟满她的酒杯。 …… 「你说,你说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我不敢回家,我都不知道怎么对我妈开口。」 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在江天佑这个谈不上熟悉也说不上陌生的男人面前卸下了心防,贺敏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这一天的不幸遭遇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我承认我是有点爱慕虚荣,有点贪心。可是这也没犯法对不对?哪个小姑娘不想风光大嫁啊?凭什么就光欺负我一个,我招谁惹谁了?」 「郑翔他到底为什么欺负我?」 「我只是想要结婚而已啊……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 到最后,贺敏敏无力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打着酒嗝,一边小声抱怨道。 江天佑看着喝得醉脸酡红的贺敏敏,转头看了看窗户外冷清的夜色和昏黄的路灯,英气的眉毛下眼神微微闪动。 「结婚……」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4,苦恼的男女青年 中 贺敏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姆妈的床上,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贺家姆妈端着杯红糖水走到床边,叫她喝下去醒醒酒。 「妈……我怎么回家的?」 贺敏敏小心翼翼地问。 「我问你,结婚证呢?」 姆妈答非所问,「我看了你的包了,里面只有单位开的单身证明、身份证和户口本,结婚证呢?」 「妈……」 贺敏敏眼眶发红,颤抖的嘴唇开开合合几次,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都使不出来了。憋了好半天,吐出一句「对不起……」 「戆囡囡……」 姆妈放下茶杯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你有什么对不起姆妈的,以后早点回家就好了。太晚了,姆妈要担心的。」 「妈……」 剎那间,泪水决堤,贺敏敏搂着母亲的脖子止不住流泪。 一整天的担惊受怕,满肚子的委屈、不解在这一刻全部宣洩出来。母亲衣服上带着的淡淡菜味,髮丝里玫瑰生髮油的味道,让贺敏敏放下所有的防备。 「妈,郑翔他……」 「喝完就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姆妈为她擦干眼泪。 「我去壁橱。」 贺敏敏想要坐起来,奈何身体发虚,眼前顿时冒出无数星星。 「你就睡这里。今年你哥值夜班不回家,我去隔壁和你嫂子睡。」 听到哥哥不在家,贺敏敏松了口气。 她哥这个人又倔又冲动还非常认死理。一旦火气上头就不管不顾,尤其是喝完酒后,动辄打人骂人。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被男人骗了,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姆妈,今天我没结成婚的事情,你缓缓再告诉我哥。」 「妈知道。」 「还有,嫂子那边你也帮我瞒着。」 「行了,睡吧。明天再说。」 贺家姆妈不由分说,把贺敏敏推倒,转身关灯离开。 屋子里黑咕隆咚,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在腐朽的地板上投下一块光斑,贺敏敏瞪大眼睛,听着隔壁的动静。 贺敏敏的家位于康定路涵养邨一栋老洋房的二楼,一家五口人全部蜗居在一起。一块薄薄的三夹板,把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隔成东西两块。 哥哥贺健、嫂子魏华和侄子杰杰住在东边大房间里。哥哥嫂子睡双人床,杰杰睡地板。唯一的桌子既用来吃饭,也用来写作业。 夏天可以这么随便煳弄过去,冬天睡地板就太冷了。她哥就在桌子上放上一块横过来的木板,上面铺上被褥,一张简易的小床就算搭好了。 前几年孩子小的时候还能勉强睡睡,可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子日长夜大,一转眼就跟贺敏敏只差半个脑袋了,经常睡着睡着就从木板上摔下来,发出「咚」的一声。住在楼下的人跟着发出一声叫骂,贺敏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至于西边的小房间,更是窄小得连张桌子都放不下,只有贺家姆妈睡的一张钢丝行军单人床和几个樟木箱子。樟木箱子是姆妈的陪嫁,说什么都不能丢。贺敏敏无处可容身,只能蜗居在壁橱里,睡觉连腿都伸不直。 想来可笑,什么「大兴百货之花」,什么「十条马路最好看的小姑娘」。分明就是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不管在外面如何风光无限,时间一到,下班回家就被打回原形。 一想起昨天夜里,自己躺在这狭窄的壁橱中盘算着美妙的生活,以为只要结了婚,就再也不用过这样束手束脚的日子。贺敏敏觉得昨天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我只是想要有个可以伸直腿睡觉的地方,这很过分么? 贺敏敏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姆妈,敏敏睡了?」 她听到嫂子的声音。 贺敏敏竖起耳朵,紧张地咬唇,不知道姆妈会怎么跟嫂子解释。 贺敏敏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就是因为家里多了这个女人,害她没有床睡,对魏华横挑鼻子竖挑眼。 魏华也不遑多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她是印刷厂的装订工,干的都是体力活。据说没生孩子前,两个男人都不比上她一个人赚的工分多。对于贺敏敏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做派自然很看不惯。姑嫂两人一直针尖对麦芒,三不五时要冷战一回。 贺敏敏一想到魏华会对她的遭遇怎样嘲笑一番,就难受得百爪挠心。结果她支起耳朵等了半天,一直到再迷迷煳煳睡过去,都没听到那边响起说话声。 一夜过去,贺敏敏像往常一样穿衣洗漱准备上班。下楼的时候遇到了刚买了早餐回来的嫂子,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魏华抬了抬手,「油条吃伐?」 「不吃。」 「不吃拉倒。」 和往常一样,魏华冷淡地撇了撇嘴,与她擦肩而过。 贺敏敏松了口气,转身走下楼梯。 她低头快走,不想和任何领居打招唿,免得听他们问东问西。 「贺小姐早!」 路过惠民小吃店门口,熟悉的打招唿声响起。贺敏敏雀跃地回头,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男店员正沖她挥手。 「阿江师傅呢?没来上班么?」 她还想问问他昨天怎么把她送回去的呢。 小胖没想到贺敏敏会主动和自己搭话,开心地眯起眼睛,「少爷他上午有事请假。贺小姐下班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他。」 少爷?什么少爷? 贺敏敏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来到单位打好卡,贺敏敏走进更衣室。正要换衣服,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往后一缩,躲到了衣橱后的一个死角里。 「哎,你们说敏敏姐今天会发喜糖么?」 贺敏敏听见和自己一个柜檯工作的小英子的说话声。小英子今年刚工作,算是她半个徒弟。 「又没有摆酒,发什么喜糖。那么喜欢吃喜糖,你自己快点努力努力呀。」 一旁几个老大姐开始起闹。 「我哪有敏敏姐那么好命,能找到条件那么好的男朋友。」 「好命什么?年纪一把了,都 26 岁在我们乡下这都算老姑娘了。一眨眼三十,再一眨眼四十了,眼看就要人老珠黄。小英子你可别学有样学样,趁早把自己嫁出去,坐月子都比人家恢復得快一点。」 「现在的小姑娘,十个里面至少有八个跟贺敏敏一样,眼珠子长在头顶上。不像我们当初那个时候多淳朴。要是我儿子长大之后找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做我的儿媳妇,我是绝对不要的!」 「就是就是,你看她的手指,尖尖细细,还涂指甲油。一看就知道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伺候公婆了,说不定还要我反过来伺候她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单位里有不少人看贺敏敏眼热,恨不得看她出丑。 贺敏敏躲在角落里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自己,一口闷气从胃里快速升腾直逼喉咙口,被她咬着银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不,不!绝对不能让这群三姑六婆知道她被男人骗的事情,不然自己真的不要做人了! 直到更衣室大门被关上,听着哒哒远去的脚步声,贺敏敏这才松了口气,默默走出角落。 此时,门外再度响起说话声…… 「对了招娣阿姐,听说又要开始申请福利分房了。我记得你已经满足条件了对吧……」 福利分房? 瞬间捕捉到的关键词让贺敏敏脚下一顿,她闭住唿吸,悄悄打开更衣室大门,从门缝里望着那几个远去的背影。 …… 虽然满肚皮都是心事,不过当贺敏敏走到玻璃柜檯后,她就还是大兴百货公司最称职的售货员小姐。 今天恰好有个外国旅行团组织到百货公司参观,贺敏敏作为三楼文具柜檯的牌面,在一众领导和同事的目光包围下,用流利的外语与外宾们侃侃而谈,向他们介绍上海英雄牌钢笔的歷史及独到之处。 不但如此,她还当下拿出纸笔写下中文英文两种文字,娟丽的汉字和华丽的花体字看得外国人频频发出赞嘆声,都说想不到中国的钢笔质量那么好,纷纷表示要买一只带回去做纪念。 贺敏敏让小英子拿来贺卡,为需要的客人写下祝福的话语。 一时间柜檯人头涌动,不少看热闹的本地客人也被吊起了兴趣,觉得老外看中的一定是好东西,也加入了购买的队伍中,噶起闹勐(沪语:凑热闹)。 外国人有给小费的习惯,贺敏敏笑着收下后,按照规定记在小费本上,等结帐时统一上交给财务室。 她知道有些人会偷偷摸摸会留下一部分小费,特别是美元。但贺敏敏谨记她师父的教导,严格遵守公司的规定,绝对不做违反纪律和法律的事情。 贺敏敏抬头环顾四周,她这个位子如此风光,是百货公司文化部最亮眼的名片,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贺敏敏最大的理想就是像她师父那样,成为销售经理,然后挤进上层干部的队伍。要是为了这点小钱坏了前途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敏敏,你有空么?」 送走了旅行团,不等贺敏敏喘一口气,一个中年女人亲热地走到柜檯前,笑嘻嘻地问道,「上去帮阿姐一个忙好伐?」 贺敏敏停下记帐的动作,笑着望向她,「这不是招娣阿姐么,有什么事情?」 对,许招娣,就是刚才在更衣室里带头嘲笑她的女人,四楼真丝内衣柜檯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贺敏敏看了眼身旁的小英子,小姑娘毕竟太小,没什么心机,下意识地缩起身子,不敢于她对视。 「啊呀,有两个老外在我们柜檯上看了半天,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阿姐的文化水平你晓得的。abc 么,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的呀。你下去帮帮忙,帮阿姐跟他们讲讲。」 「前段时间公司不是组织夜校学习商务英语了么?阿姐你没去么?」 贺敏敏不动声色,低头继续写写画画。 「公司规定的,每个员工都要掌握基本的英语对话能力的。」 「敏敏,阿姐又不像你,年纪轻脑子又好。阿姐下班要做家务,要照顾婆婆,还要辅导儿子功课,哪里有时间学习啊?」 许招娣说着,钻进柜檯,不由分说勾起贺敏敏的胳膊。 「就当帮阿姨一个忙。敏敏,你都不知道阿姐多喜欢你,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真的要烧高香了。走走,搞定老外,阿姐请你吃糖。」 贺敏敏想到刚才在更衣室里听到话,不由得好笑。 到了楼上,贺敏敏三言两语就搞定了两个女老外,许招娣看着最后成交的销售额笑得合不拢嘴,从兜里掏出几颗牛轧糖请贺敏敏吃。 贺敏敏也不拒绝,拨开糖果放进嘴里。 「这个是你儿子喜欢吃的东西吧。」 浓郁的奶香味在嘴里化开,贺敏敏没急着回楼下柜檯,转而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是的呀,吃的满口蛀牙,讲不听的。」 许招娣溺爱儿子是全公司出了名的。 「小傢伙几年级了?」 「上初中了。」 提起儿子,许招娣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向贺敏敏炫耀起她的儿子读书成绩多好,又在学校运动会上拿了什么名次。 「我家侄子比你儿子小一点,还在上小学。哎,说起来我嫂子正头疼,眼看儿子一点点长大,家里连个独立的房间都没有,将来怎么讨媳妇。」 「是啊!敏敏啊,你真是讲到我心里去了。我就为这件事情日夜发愁。」 许招娣一拍大腿,当下把贺敏敏因为知己。 「要是单位能分房就好了。我记得我们单位是三年一次分房的,去年已经分过一次了。那就要等后年了……」 贺敏敏说着,瞥了她一眼。 许招娣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她们,把嘴巴凑了过来:「阿姐悄悄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听上面说,这次准备搞一次内部分房,只通知少数人。必须是在单位工作满十年的老员工,或者有突出贡献的人才有资格参加。年底之前交申请,明年分房。」 贺敏敏闻言,挑了挑眉毛。 她十六岁进百货公司,到今年正好十年。 至于突出贡献——连续三年先进工作者,还不够「突出」么? 5,苦恼的男女青年 下 「什么?我不符合要求?」 趁着午休时间,贺敏敏来到福利科找副科长张大姐,准备问她拿一张申请表,谁知道张大姐说她不符合申请要求,直接拒绝了她。 「对,不符合。」 张大姐抬了抬眼镜。 「为什么?我的工龄已经到了。工作表现不说最好,但也算是中上水平吧?」 「你有房子。」 「我没有。」 「你爱人有房子。曹家渡,两室一厅,你自己说的。」 贺敏敏张口结舌。 她万万没有想到,之前和同事小姊妹炫耀的话语会被当做证词,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 贺敏敏四下打量,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个人,姜科长暂时不在位置上。她转身锁上门,走到张大姐面前慢慢蹲下。 「你,你要做什么?」 张大姐大惊。 「张大姐,如果我还没有结婚呢?」 「什么?你昨天不是……」 「没有……我,我,我们婚检的时候,医生说他有点毛病,可能生不出小孩,所以我们最后没打证。」 贺敏敏一咬牙现编了一个谎话。 反正「郑翔」这个人说不定压根不存在,编排他两句又怎么了。 「啊?!」 张大姐闻言,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整个皮蛋。然后就看到贺敏敏的眼泪像是自来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张大姐,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就从楼顶跳下去。不!我现在就从你这个窗口跳下去。」 张大姐看贺敏敏激动得直跺脚,忙不迭地答应,指天誓日自己绝不向别人透露半句。 「好姑娘,想开点,男人总归有的,不要做傻事。」 张大姐拿出自己的毛巾给贺敏敏擦脸。 「那房子……」 「也不行。」 「为什么?」 「你是女员工……」 「这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单位也有单位的考虑,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万一前脚分了房子,后面嫁人了又有一套算怎么回事?所以同样的情况下,单位要优先考虑大龄未婚男青年。除非……」 「除非什么?」 贺敏敏双手抓住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除非你结婚了,男方没有婚房,这样的话就符合福利分房的精神了。」 六月天,说变就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下午天幕「腾」地沉了下来,灰色的云层像是硕大的水门汀压在百货公司尖尖的塔楼上,间或甩出两道白紫色的闪电。然而老天爷嘴硬得很,都这样了还死命撑着不下雨,让人觉得越发黏腻烦躁。 就像是贺敏敏此刻的心情。 按照张大姐的说法,最晚年底之前必须提交福利房申请报告,否则就赶不上明年分房,叮嘱她「动作要快」。 贺敏敏自己也很想知道,她这样的情况要怎么才能「快」起来? 「贺小姐,下班啦!」 贺敏敏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江天佑正站在街角沖自己挥手。 …… 几条马路外的咖啡店里,不知道服务员误会了什么,把他们两人安排在了情侣卡座上。 贺敏敏用勺子搅动褐色的液体,尴尬地笑了笑,「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江天佑挠了挠头没说话。 贺敏敏发现他眼圈下面有两个硕大的乌青,脸色灰白,似乎没有睡好的样子。想到小胖说他早上请假,推测他家里应该出了什么事情。 「昨天你怎么送我回去的?」 「昨天我把你扶到马路对面弄堂口,不过不知道你住哪里。这么巧有个女的站在路灯下面,看到我就走上来,她说是你的嫂子,让我把你交给她……」 「嫂子?」 贺敏敏大惊。 「是,那个块头很大的女人。她每天早上都来店里买早饭,只知道和你住一条弄堂,都不知道她是你家里人呢。」 江天佑说着露出佩服的表情,「她力气好大,一下就把你抱起来了。」 贺敏敏闻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搞了半天是大嫂把她弄回家的,昨天自己丢脸的样子她全都看到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这个给你。昨天晚上落在小吃店里。不过錶带好像摔坏了。」 江天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蓝色的男士手帕,打开手帕,里面躺着的正是贺敏敏的金表。 大概是昨天和那群流氓对峙的时候贺敏敏在慌乱中遗失的。江天佑把她送回家后,打扫店堂时发现。 贺敏敏拿过手錶,看着表链横断处,微微怔住。 当初交换定情信物的时候,郑翔送了她这块浪琴金表,她给了他一只金笔,寓意「情比金坚」。现在郑翔不见了,连他送的金表都断了。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爷早已经判定他俩註定不会在一起? 江天佑没注意到贺敏敏的表情,现在的他自己也是为难的事情一大堆。 他摸了摸裤子口袋,那里面是一封航空信,从香港寄过来的。 今天上午他请假半天,根据信上留下的电话,特意到邮电局去打国际长途。电话那边的韩律师说了,让他尽快赴港办理遗产继承手续。 遗产…… 想到这两个字,江天佑一阵心酸。 他终究这辈子都没有看到过母亲一面,若不是那封信,他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一直在香港。 明明探亲早就开放了,为什么不来看望自己。 直到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么? 江天佑忍不住长嘆一声,抒发怨气。 与贺敏敏的嘆息重叠在了一起。 两人惊讶地互相看着对方,一股说不清的情愫伴随着咖啡的香气萦绕在他们之间。 江天佑回到饭店已经过了饭点,师父阿根一个人在后厨洗碗。他叼着一支烟,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江天佑,示意他把店门关上。 「师父,今天怎么那么早就打烊了?」 江天佑要去后厨帮忙,阿根让他坐好别动。 拿了一碟油氽花生米,又开了一瓶酒,阿根坐在江天佑对面。 「阿天,你来我店里几年了?」 阿根把香菸掐灭,一手举起酒盅,和江天佑碰了碰杯。 「十七岁那年街道安排我到这里,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 江天佑看着对方额前和鬓角灰白的髮丝和深壑似的抬头纹,想到当年刚来这里的时候自己很不服管教,被这位阿根师父狠狠教训了几回。 师父那时候正值壮年,身胚好似一座小山,因为常年颠锅,胳膊比普通人的大腿还要粗。教训起还在青春期的江天佑跟扔小鸡仔似的。 因为实在打不过,江天佑这才「逼不得已」走上正道。 后来听师母讲,师父年轻的时候比他狠多了,这丬小吃店是阿根从监狱里出来后,在政府的帮助下开起来的。江天佑这才明白街道为什么把自己扔到这地方来,这条街上除了林阿根,没人能治得了他,他是被「发配」过来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江天佑没有见过亲生父亲。在他心里,师父就是阿爸,师娘就是姆妈,师父的儿子军军就是自己的弟弟。 「我想把店关了。」 「师父?」 江天佑看着阿根平静地啜了一口黄酒,往嘴里扔花生米。 「我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去年在厨房里摔了一跤,摔断了尾巴骨。现在一到阴雨天就疼。今天一早开始就疼得不行……我告诉你,今天晚上肯定要下大暴雨。我的屁股比气象台都要准。」 江天佑发现师父确实瘦了,那对粗壮的,曾经可以随意把他拎起来的胳膊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一圈,像是被放了气的干瘪气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师父,你要是累了就休息,我可以多做一点的……」 「你不要讲话,听我说。」阿根打断他,「说实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你的那几个师兄弟的心思都不在店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要有本事,人人都可以自由找工作,我这里庙小留不住大菩萨。」 「师父……」 江天佑额头冒汗,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做坏事被师父抓包。 「你也不要否认,我知道你也在用功,一级厨师证已经考出来了吧?留在我这里,天天包馄饨,蒸馒头,最多炒个青椒肉丝,没出息的。」 阿根说着,又点了一支烟,「我想把店顶出去。军军去年考上大学了,再过几年毕业,到时候国家分配工作,我就在家享清福算了。」 军军是个天生的读书料子,和他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子截然不同,考上了鼎鼎有名的同济大学。据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爹当年坐过牢,凭军军的分数是可以进入军医大的。师父一直觉得对儿子有所亏欠。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那天,师父大手一挥,所有人吃饭免单。 这事情到现在还在弄堂里传为佳话,大家都感到可惜,怎么惠民小吃店的大师傅只生了一个小孩。要是多生几个都考上大学,就可以多占几次便宜了。 「师父……打算把店顶给谁?」 灰白色的烟扑在江天佑的脸上,他内心勐地一动。 对这个做了十多年的便民小吃店,其实他从几年前就有自己的想法。 这里门面太小,只能放四张桌子,人再多就只能端着碗蹲在马路上吃了。要是能把隔壁那间房子租下来就好了,还能辟一个包间。 小吃利润薄,累死累活赚不到几个钱,干脆改做社会饭店。现在居民条件好了,乐意花钱下馆子,只要味道好,肯定有人买帐。 而且它们这丬店地段好,不远处就是儿童医院和一熘的纺织厂,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武定路菜场方便进货,居民顾客更是不少。 要是认真做起来的话,江天佑相信很快就能回本。 「谁有钱就顶给谁呗。不过如果是认识的人,价格可以商量商量。」 阿根看着江天佑微微颤动的褐色眼珠,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自己人,总归不一样的。」 江天佑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把身体往前凑了凑。 「如果是我要顶下来的话,师父预备开什么价格呢?」 「轰!」 随着一记炸雷声,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落了下来。雨水打在小吃店的玻璃上,红色的店招倒影在地上斑驳的水面中,发出两下「滋滋」声,像是一把坏掉的琴弦,撩动着独自呆坐在店里江天佑的心。 「五万块……」 他舔了舔嘴唇,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信上说妈给他留下十万港币,按照现在的汇率,相当于七万五千块人民币。只要拿到那笔钱,不但可以盘下店铺,连装修的钱都有了……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条件—— 结婚证! 韩律师在电话里说了,江女士的遗嘱是有附加条件的,江天佑必须带着结婚证和其他身份证明一起回港,才能进行下一步事宜。 结婚证?他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去哪里变出一本结婚证来? 6,荒唐的契约 上 「什么,你被骗了?」 人民咖啡店的一角,女子的惊唿声引得附近几桌的客人纷纷转过头。 「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发喜帖的……怎么会这样呢?上礼拜见面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李婉仪是贺敏敏的小青梅,两人在同一间小学上学,还是一个学习小组的。过去贺敏敏一放学就往李家跑。比起自己家的那个小鸽笼,李家又宽敞又气派,是书香门第。 初中的时候李家伯伯工作调动,李婉仪去了别的学校,从此走上了和贺敏敏截然不同的人生。她顺利地考上高中、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学校做老师,然后火速结婚——用贺家姆妈的话来说,李家妹妹这样的人生才叫「完美人生」,让自家女儿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结婚两年多了,李婉仪始终没有怀孕。贺家姆妈说只要再做完这一步,人生的任务就都完成了。 贺敏敏有时候很想问问她妈妈,这个「任务」到底是谁派发下来的,背后的组织是谁?是国家还是老天爷? 如果是国家,完成任务有没有奖励? 如果是老天爷,完不成会不会直接把人带走? 其实不用问她心里也明白,这个「任务」才不会这么快结束,后续任务一个接着一个。要把小孩抚养长大,要送他去念书,看他成家立业,一直等到他生下小孩,再帮忙把小孩子也带大了,这个「任务」才能将将结束。 结婚只是第一步,可是她连第一步的门槛都没跨过去。 纸包不住火,贺敏敏被骗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大哥贺健知道了。 她哥气得要杀人,大骂她没有脑子,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就要结婚。一句都不提自己当时对这个妹婿是怎样的赞不绝口。接着他又迁怒老婆,说连小姑子都管不好,都是大嫂没尽责任。她妈怕邻居听见,冲上去捂他的嘴巴,三个人闹得鸡飞狗跳。 每次贺家吵架都是这个流程,贺敏敏实在待不下去,气得从家里跑出来,想让李婉仪为她出出主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每次听到贺敏敏抱怨自家的事情,李婉仪就有些庆幸。她是独生女,虽然没有享过有兄弟的福,至少也没吃过有兄弟的苦。 她记得贺健阿哥小时候其实并不这样。他喜欢读书,爱看外国名着,会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个很文艺的男青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样了呢? 「你看这个。」 贺敏敏从包里掏出一块手錶。 「浪琴。」 李婉仪看了眼錶带,「怎么坏了也不修修?」 「假的。」 贺敏敏嗤笑一声,「修它的钱,够我买两块上海牌了。」 「怎么会?」 「我去问过单位钟錶柜檯的老法师了,城隍庙五块钱一个,买两个还能优惠。」 贺敏敏磨了磨牙。 「敏敏,这种表都是社会上那种『阿乍里』、『打桩模子』(沪语:骗子、黄牛)戴的。唱戏行当里有句话,叫做『宁穿破,不穿错』。你那么精緻的小姑娘,可千万别戴这玩意儿上班,会坍我们百货公司台的(沪语:丢脸)。」 想到那天钟錶师傅戏嚯的语气和不屑的表情,贺敏敏的心情已经不只是胸闷了,而是「肉痛」。 同样是定情信物,她送给郑翔的那只钢笔,可是真真正正的 18k 金,花了足足半个月的工资买下来的,是香港的舶来品,整个上海只有那么一支! 「这也是郑翔送的?他不但骗你的心,还骗你的钱?」 李婉仪眼珠子一转,捂着胸口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那他,他不会还骗了你的身……」 「当然没有!你外国电影看多了!」 李婉仪干咳一声,端起咖啡杯掩饰尴尬。 「那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这个先放到一边。还有几件事情,一桩比一桩气人……」 贺敏敏语速飞快地把单位限期登记福利分房,自己那么优秀却被认为没有资格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越说越生气,忍不住拍桌子,「你都不知道,我那些同事多么势利眼,各个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还说什么等着吃我喜糖,根本就是等着看我笑话。」 「还有,我们家苏州的亲戚不是说好要来上海吃喜酒么?我妈早就跟马路对面的招待所说好了,十一那几天给我们家预留至少三个房间。招待所收了两百块的定金。我妈昨天想要问他们把钱要回来,结果人家说定金是不能退的。两百块啊……想想就心疼。」 「这么多破事,说到底都是因为郑翔闹出来的,我现在真恨不得冲到他面前给他两个大巴掌。」 贺敏敏越说越激动。 「听你的意思,你还想跟他结婚?」 「你疯了?他骗了我,我怎么可能还会嫁给他。」 贺敏敏瞪大眼珠。 「可我听下来就是这样。」 李婉仪单刀直入,「你想要结婚,想要面子,又想要房子。只有嫁给郑翔才能满足所有条件。」 「我……」 「敏敏,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何况是三头,对不对?」 李婉仪不愧是当老师的,说话一针见血。 贺敏敏哑口无言,纤细的肩膀陡然垮了下来。 爱情、婚姻、房子,她一度以为这三样东西是绑定在一起的,难道不是么? 坐了一会儿,李婉仪说家里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手,贺敏敏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几天她也想过,如果找到郑翔,要是他说一切都是误会,还想和自己结婚的话,她会接受么? 长到那么大,郑翔是第一个和她谈了那么久恋爱的人。他的书生气,干净的脸庞,温柔的语调,满腹的才情都让贺敏敏沉迷。 她扪心自问,要是郑翔老老实实坦白,说他没有房子,工作也没有那么好,骗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祈求她原谅……自己还是会想要嫁给他的。 他那么有文化有本事的人,步步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姆妈喜欢听的苏州评弹和绍兴阿嫂听的越剧里不都有那样的戏文么,富家千金爱上平民小子。只要对方人品好,有才华,早晚会高中状元的。到时候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做起了诰命夫人,把那些嫌贫爱富的人羞愧死。 如果郑翔此时出现的话…… 「这不是贺小姐么?」 贺敏敏抬起头,只见一辆红色的计程车正停在她面前不到三步的地方,一身白色西装,梳着大背头,足蹬老人头鞋的年轻男子正一脸好整以暇地朝她抬起下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他故作潇洒,左手胳膊撑在车门上,挥了挥右手,好让贺敏敏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砖头似的大哥大。 「是你啊……」 就在刚才,她还以为郑翔回来了…… 眼前的这个傢伙是她曾经的追求者之一,别看长得人模人样,其实是西康路菜场里卖鱼的。贺敏敏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难得贺小姐还记得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吧?」 男人用大哥大天线指了指车里坐着的女孩子。 「我马上要结婚了。」 「恭喜啊。」 贺敏敏侧身要绕过去,男人伸开双手拦住去路。 「我听说你也要结婚了,不知道新郎官长什么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关你什么事情?滑稽伐?」 贺敏敏柳眉倒竖。 「没什么,就是想比一下,看看差距。」 「那差距可大了。」 「他是做什么的?」 「反正不是小菜场里卖咸鱼的。」 「我是卖海鲜的,不是卖咸鱼的!而且我现在也不在小菜场里做了,我在水产批发市场,有两个摊位。」 「难怪身上一股鱼腥味。」 贺敏敏说着,装模作样地捂住鼻子。 「有么?」 男人狐疑地抬起胳膊嗅了嗅,「我明明喷过香水了,法国香水。」 「难怪又香又臭,跟外国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贺敏敏嗤之以鼻。 「我跟你说,你别得意。我这个新女朋友今年才二十岁。二十岁的姑娘一朵花,你再漂亮也比她老了。也是花,不过是『豆腐花』。还有,别天天眼珠子朝上面看,觉得男人都是烂泥,活该被你踩在脚底下。等再过两年,等你人老珠黄,长得就算比刘晓庆、比林青霞好看也没用了,根本没有男人要你……哎呦,你踩我干嘛!」 男人抱着右脚哇哇大叫,大哥大飞了出去,车里的女朋友急忙跑出来安慰。 「卖鱼的,回去把鞋子擦擦干净,上面还有鱼鳞呢。」 贺敏敏抬起细细的高跟鞋,冷哼一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身后的卖鱼夫妻档骂声不绝于耳,一直过了三条横马路,声音才渐渐消失。 贺敏敏越走越快,越想越气。 堂堂百货公司之花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被暴发户嘲笑了,还有那天更衣室里的那几个嘴碎女人,她一天的营业额比她们半个月的都要多,她们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三道四? 贺敏敏转过身,望着远处的海关大楼。 又是一个整点,威斯敏斯特报刻曲响起,把她最后那点对郑翔的遐思全部击碎,化成看不见的玻璃,落尽了黄浦江中。 贺敏敏仿佛一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婉仪分析的得对,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她要把思路调整过来。 日光洒在黄浦江上,鱼鳞似得江涛被撒上一层莹白的色泽,闻着黄浦江带着泥土气和海水腥气的江风,贺敏敏双手撑在栏杆上,下定决心—— 爱情诚可贵,面子价更高,若为房子故,二者皆可抛! 「对了阿天,师父那天忘了跟你说了。 惠民小吃店的后门,阿根拍了拍徒弟厚实的肩膀。 「我有个过去山上(沪语:监狱)的朋友马上要出来了,他家里给他筹了点钱,想让他找件正经事情做,也看上这丬店了。」 「师父……」 江天佑慌得差点把菸头塞进嘴里。 「你别着急,他年底才出狱呢。你还有时间可以筹钱,师父总归优先关照你。」 「年底出狱……」 江天佑为难地扯了扯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英挺的眉毛蹙起。 7,荒唐的契约 中 「莉莉,你听我讲呀……」 距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电话亭门口排了不少人。奈何整个电话亭里只有两部电话机。其中的一部白色的话机只进不出,刚来了一个电话,蒋阿姨拿着大喇叭去找人去了。另外一部专门打出去的橙色的电话,正被江天佑霸占着。 电话再一次被挂断,江天佑还打算再拨,后面一个带着眼镜的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阿弟,帮帮忙,你已经打了五六个电话了。可以让一让了么?后面那么长的队伍你是一点都没看到啊。」 老先生说着指了指后面,「这是公用电话,不是自家的,请你有点公德。」 「老先生,我有急事。」江天佑忙道,「让我再打一个。」 「你有什么事情?不就是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么?」 老先生说着,揶揄地笑了笑,玻璃片后的小眼睛别有深意。 「小伙子长得不错,女朋友应该不少吧?就我刚才听到的就有慧珍,来娣,巧红,还有一个什么……莉莉。你到底有几个女朋友,要是有一百个,我们是不是要等你一个个都联繫好啊?」 「就是就是,小伙子瞎污搞(沪语:乱来)……」 后面的群众齐声起闹,江天佑无话可说,丢下五毛钱,从逼仄的铁皮亭子里钻出来,迎面和正好奇地探头探脑往里看的贺敏敏撞了个正着。 绕过油腻的后巷,踏上狭窄的楼梯,贺敏敏爬上位于小吃店二楼的小阁楼。 看到摆在墙角的一张单人床,她迟疑地停下脚步。 「哦,前段时间不太平,我有时候夜里住这里帮忙看店。你往上走。」 江天佑说着,指了指老虎窗。 贺敏敏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楼下还有那么多人,谅他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于是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爬上「吱吱格格」惨叫的楼梯。 脑袋刚探出老虎窗,夏日的风卷着热气扑面而来,一只野猫「喵」地从旁边斜窜到对面人家的屋顶上,把贺敏敏吓了一跳。 走出去,外面是一个水门汀浇筑的天台。上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些旧家具,角落里的花盆泥土干裂,看不出原来种了什么植物。 贺敏敏环顾四周,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然是这片石库门房子的制高点,站在此处能看到成排的红色的屋顶,像是身着铁灰色制服,头戴礼帽的西洋皇家侍卫。马路对面那片茂密绿荫后面,自己所住的小洋房,绿色的尖尖屋顶也赫然在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她甚至可以想像,当夜幕笼罩,华灯初上,站在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她家房间里的灯光。 「这里解放前是救火队,所以屋子比其他地方要高一点。我师父说原来还有个铁质的瞭望塔,可惜大量钢铁那几年被拆掉了,不然爬上去还可以看到浦东。」 「可以能看到东方明珠塔么?」 「现在看不到,等建好了应该可以看到。」 江天佑靠在栏杆边上,从衬衫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 「从这里可以看到我家。」贺敏敏踮起脚,指着不远处的房顶。 江天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喃喃自语道,「也能看到我的家……」 风太大,贺敏敏没有听清。 江天佑从肺里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硕大的烟圈,却止不住心底的烦躁。 今天开完早市后不久,有一拨神秘兮兮的傢伙来找师父。他躲在后厨听了两嘴。有个明显在道上混的男人跟师父称兄道弟,说用不着等到年底,十月份差不多就可以过户了,多出来两个月正好装修一下,让师父提前做好准备。 江天佑听了,立即扔下袖套围兜,跑去电话亭给他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们打电话。结果要么没接通,要么接通的几个也没什么好话。 尤其是不久前刚分手的那个李莉,尖着嗓子对江天佑好一阵冷嘲热讽。 「找我干嘛?现在想到老娘了,后悔了是伐?上个月蹬开我的时候不是狠三狠四的么?」 「莉莉,我觉得自己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我想跟你复合……」 江天佑心虚地说道。 「什么?」 李莉的声音尖锐的几乎破开话筒。 「我想跟你谈谈结婚的事情……」 「去死!」 江天佑忍不住捂住耳朵,等他回过神来,电话里正传出「嘟嘟嘟」的忙音。人群里发出阵阵闹笑声。估计是觉得很滑稽,怎么会有人在电话里对小姑娘求婚。 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江天佑身上就带着些「坏小子」的味道,用他的女朋友们的话说,好像那个法国男明星阿兰德龙,既迷人又危险。 而他也确实是个浪子,这么多年来都是鲜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别看他这些年交了那么多女朋友,其实交往的时间都很短,基本上不超过三个月。只有李莉是例外,谈的时间最长,有三年多了。 谈到后来,他甚至感觉李莉不像是自己的女朋友,倒像是他的哥们。 李莉和自己一样,毕业后都当过一段时间的「社会青年」。所谓的「社会青年」,就是被社会抛弃的青年。李莉厌世,尖刻,混不吝,看到她那张愤愤不平的脸,江天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被小吃店「招安」之前的自己。 要不是前段时间她非逼着他结婚,江天佑还真不想和她分手。 李莉说自己也不小了,家里人都在催。又说她家条件好,以后他俩结婚可以住女方家。只是有一个条件——把收养他的好婆送到养老院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又不是你的亲奶奶,把她送到养老院去颐养天年不好么?我可不想多照顾一个没关系的老太婆。」 李莉说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要伺候婆婆,更何况是奶奶。 江天佑听毕,把李莉上下打量了个遍,仿佛自己第一天认识她。 「分手吧。」 「你说什么?」 李莉这边还在畅想着婚后生活呢,一时没回过神。 「我不会娶你的。」 「江天佑,你疯了!你不娶我你打算娶谁?你,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没有别人,就是不想结婚。我不会娶你,也不会娶别人!」 三年的时间都没让他看透这个女人,他哪里还敢和别的女人踏入婚姻的殿堂。 他本来就是一只无脚的鸟,不会为了任何女人停泊。 「我不信!要是哪天你结婚了呢?」 「让我出门被车撞死!」江天佑右手高举,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我等着,等着看你死!你要是没有被车撞死,我亲自来砍死你!」李莉气急败坏地给了江天佑一巴掌。 江天佑摸摸右边脸颊,仿佛还能感到那火辣辣的疼痛感。 「对了,他们为什么叫你『少爷』?」 贺敏敏的问题把江天佑从尴尬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小时候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被人嘲笑是『资本家的少爷』。」 贺敏敏想起姆妈的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江天佑心想天底下哪有他这样落魄的少爷,住在阁楼上的少爷。 江天佑刚才没和贺敏敏说实话,他不是偶尔住在阁楼上,而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住在这里。 每天下班之后,江天佑先回鸿庆里看望一下好婆,和她说说话,把家里收拾一下,然后又回到店里,钻到阁楼上睡觉。 夏天的时候阁楼非常闷热,江天佑干脆拿一把躺椅到天台上,望着漫天的星斗,听着不远处苏州河上夜航船悠长的汽笛声进入梦乡。 这块天台是江天佑的乌托邦,罗陀斯岛,他甚至没有带李莉来过。贺敏敏是第一个进到这里的女人。 「刚才你在和女朋友打电话么?」 「是啊,我被甩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江天佑感到有些懊恼。 初夏的阳光照在贺敏敏水蜜桃似的脸颊上,穿过日光甚至能看到透明色的绒毛,让江天佑一阵目眩神迷。 那天从咖啡馆回来,小吃店的师兄弟们一拥而上,问他和贺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小胖激动得差点把面扣在客人的脑袋上。 什么关系?还能是什么关系。 虽然每天都和自己打招唿,似乎也唿吸着相同的空气。但是在江天佑的心目中,这个美丽的姑娘和他陪好婆去寺庙进香,在里头看到的那些飞天女菩萨没有任何的区别。 她和李莉不同,和那些女朋友们也不一样。 至少在一个星期之前,在贺敏敏没有走进小吃店被自己「英雄救美」之前,江天佑是这么想的。 他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带这个姑娘走上他的罗陀斯岛,分享给她自己最喜欢的风景,眼前的这一切简直像是在做梦。 突然间,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闯进了江天佑的脑海。 他记得那天晚上,贺小姐哭着问自己,为什么结婚那么难…… 所以,她也在为婚事发愁么? 「你……」 江天佑上前一步,没曾想对方也同时转过身。 「你,要不要试试看和我结婚?」 女孩的红唇歙动,携着黄浦江的热风和潮水湿气扑面而来。 一瞬间,江天佑怀疑自己中暑了。 8,荒唐的契约 下 已经快要接近正午了,火热热的太阳把天台晒得滚烫,空气在睫毛的缝隙中扭曲起来,汗水从贺敏敏的面颊滑落,她听到自己自己厚重的唿吸声,和「噗通噗通」的心跳。 贺敏敏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用隔壁邻居张师母的话说,活脱脱是美国电影《乱世佳人》里少女时代的斯嘉丽。 被夸长得像好莱坞电影明星当然是值得高兴的,然而贺敏敏却不想拥有斯嘉丽的命运。 斯嘉丽是怎么走入第一次婚姻的?就为了在艾希礼和媚兰面前争一口气,她胡乱答应了查尔斯的求婚。 这部电影贺敏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每次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为她的莽撞而揪心。恨不得冲到幕布里摇醒她,告诉她这个莽撞的决定会害了她一生。 而此时,贺敏敏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命运裹挟的斯嘉丽,也被一步步地逼到了绝境—— 婚姻,只有婚姻才能让摆脱困境。 眼前这个同样也被婚事困住的男人,成了目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进大兴工作的头一天,师父就告诉她。女人出来做事从来都不容易,比起男人,更要「豁得出,看得远,摒得牢」。 靠着这「九字真言」,贺敏敏在文具柜檯站稳脚跟,眼下更是把「豁得出」这一条做到了极致。 可阿江无动于衷的表现宛如一盆凉水把贺敏敏从头淋到脚。一时间,羞愧,难受,悲愤……各种不堪的感情涌上心头。 贺敏敏突然想起,她甚至不知道阿江师傅的全名! 少女的羞耻袭上心头,贺敏敏难以置信他心底会怎么看自己。 眼角噙着泪珠,贺敏敏转身要走。 突然,她感到手腕一紧。 回头望向对方,男人浅褐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贺敏敏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离开闷热的小阁楼。 怕被人发现,她不敢大摇大摆从小吃店走出去,于是脱下高跟鞋跳到临近一栋房子的天台上,轻轻巧巧转过弯,沿着一只木梯往下。最后回头沖江天佑挥了挥手,消失在了一片灰色的建筑中。 江天佑看着她猫儿般敏捷的动作,回想起她刚才「求婚」时那惊人的气势,忍不住「啧啧」两声。 他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厉害,却不晓得竟然厉害成了这个样子,让他这个大老爷们都汗颜不已。 江天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纸。 甲方:贺敏敏。 乙方:江天佑。 现就两人缔结婚姻关系,做出以下承诺…… 就在刚才,在这潮湿逼仄的小阁楼里,两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签订了一份惊世骇俗的合约。 他们约定要进行一场为期一年的「合同婚约」。 他答应与贺敏敏在原定十一婚期举行盛大的婚礼,为她在亲朋好友面前赚足面子,并且帮助她获得百货公司的职工福利房。 作为交换,贺敏敏需协助自己拿到结婚证,保证自己能够顺利赴港继承母亲留下的财产。 在此期间,如果有外人对其夫妻关系提出疑问,两人都有责任和义务配合对方一起排除困难。 为了避免今后因为财务问题发生纠葛,两人在合约上特别强调,双方虽然结成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是各自财务情况独立自主,以免在办理离婚手续时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简单地说,就是一年之内秋毫无犯,一年之后各奔东西。 不过在讨论到婚礼费用时,面对贺敏敏提出的 aa 制的要求,江天佑表示一切由他承担,毕竟他是个男人,不能让贺敏敏的家人说闲话。争执不下,贺敏敏只好接受。 这张写得扑扑满的信纸,从上到下一共二十多条,都是贺敏敏逐一口述的。 这让江天佑很是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就等他点头答应? 又或者……如果他不答应的话,贺敏敏还有其他的「备婚者」,自己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江天佑突然觉得有些胸闷。 不过纠结这种细节毫无意义,他把信纸对摺,拉开窗边写字檯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 画面中心坐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穿着浅色旗袍,搂着一个襁褓。女子虽然面容姣好,却是个冷美人。美好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照不到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 和她对比起来,站在他俩后方,身着深色大襟衫的妇人就笑得开心多了。 江天佑把照片翻转过来,照片背后是两排娟秀的字迹: 吾儿天佑百日照,与花姑于涵养邨自宅前拍摄 1963 年 5 月 江天佑轻轻抚摸着蓝黑色的字迹,眼角微红。 这是母亲给他留下唯一的东西。 好婆说拍完照片的第二天,他的母亲就走了,说是去找他父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之后,他就和照片上那个穿着大襟衫的妇人,也就是好婆相依为命。 好婆本姓花,是外祖母的陪嫁丫头,外祖母难产生下母亲后撒手人寰。好婆先是带大了母亲,后来又带大了他,自己却是终生未婚。 本来母亲留下的东西不止这些,可在一年后开始的那场运动中,他们主僕被赶出了原来的住所,家里的东西都被抄光了。家具卖到「淮国旧」,书籍信件全部扔在门口院子里烧掉,这张照片是好婆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了小伙子。江天佑早就过了对母亲依恋的年纪,不再渴慕亲情,没想到却从遥远的香港传来了有关母亲的消息。 江天佑喜欢看外国电影,洋人常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也是一样的,那封带着海风的航空邮件传来的是母亲的死讯。 母亲江幼怡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在了养老院中,享年 62 岁。总算她还记得自己在大陆有个儿子,在离世前留下遗嘱,把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一笔不算丰厚的积蓄留给江天佑和好婆。 好婆不识字,江天佑把信念给她听的时候,以为好婆会伤心欲绝,没想到老太太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小姐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后来我想通了,小姐要是不走,那几年里,以她的脾气恐怕也活不下来。能多活二十年,已经算是向老天爷求来的好运道了。」 好婆豁达得出乎江天佑的预料。 也是,她一生经歷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歷了太多,早就看透了人世间的纷扰起伏。 然而江天佑还年轻,他有他的抱负和事业,母亲的遗产是他的第一桶金,他必须争取到手。 江天佑把照片放在皮夹中,打算带着它一同去香港。他正预备把签好的合同放进盒子里,看到落款处两个红色的指印时忍不住莞尔一笑。 直到起草合同的时候,两人这才知晓彼此的大名。 「江天佑先生,你好。」 「贺敏敏小姐,合作愉快。」 签完名,他们就像是合谋不轨的犯罪分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其事地朝对方伸出手。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划过掌心,在江天佑心下撒下一片涟漪。 「那我们这样就算签约成功了?」 「还差一步。」 贺敏敏说着打开包,掏出一支的口红。她拉过江天佑的手腕,在他大拇指的指腹上涂了一层口红。 「你以前没签过合同吧?光签字是不够的,要按手印。」 贺敏敏说着,把自己的手指也涂红了。 带着脂粉香气的红色的手印落在白色的信纸上,宛如两瓣玫瑰花瓣。 贺敏敏想来想去,自己之所以被郑翔骗得团团转,就是因为没上过门。 当初郑翔说双方家长在饭店见面就好。贺敏敏一想到自己家那指甲盖儿大点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待客,也就一口答应了。 后来两家在德大西餐馆见面,自家姆妈和兄嫂两人都是头一回吃西餐,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拿刀叉,稀里煳涂就被郑翔煳弄过去了。现在想来,一切都在郑翔的算计中,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上门。 贺敏敏甚至怀疑,那天见到的两位老人很有可能压根不是郑翔的父母。 择日不如撞日,贺敏敏决定一会儿去小吃店通知江天佑,趁着明天休息去他家上门。 虽然女方先上门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再出格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也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贺敏敏浑身是劲,她刚把一条腿跨出壁橱准备起床,侄子贺杰像颗小炮弹似的朝她沖了过来,两只手趴在壁橱门上,一脸羡慕地朝里面打量。 壁橱不大,却被贺敏敏布置得很。她在「床头」的位置装了檯灯,橱门一关,可以在里面读书写字。壁橱四周包括顶棚都煳上了遮盖霉斑的淡黄色的墙纸。墙壁上还贴了现在台湾最红的偶像「小虎队」的明星海报,和很多贺杰不认识的外国帅哥照片。 「嬢嬢,你到底什么时候嫁人啊?我老妈说了,等你嫁出去,这个壁橱就是我的了。」 贺杰睁着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贺敏敏。 恰好此时嫂子魏华走进来催贺杰吃早饭,听见儿子的「童言无忌」,魏华停下脚步。走在她身后的贺家姆妈也陡然变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这几天他们谁也不敢在贺敏敏面前提结婚的事情,就怕戳到这位大小姐的心境。谁晓得贺杰居然捅破了窗户纸。 「杰杰……都几点了,你不要上学了啊?快点过来吃饭。」 魏华沖贺杰频频招手,奈何贺杰就跟吃了牛皮糖一样黏在贺敏敏身边,不住扭动身体,用黏煳煳的语调撒娇,「嬢嬢,你到底什么时候嫁人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贺杰已经九岁了,半大的男孩子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这个壁橱睡一个成年人未免束手束脚,可对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梦里的秘密基地。 「杰杰,瞎说什么?」 贺家姆妈上前一把抓住孙子的后领。 「我没有瞎讲,嬢嬢本来就答应过我的。嬢嬢说话不算话,大欺小,老面皮(沪语:不要脸)!」 「嬢嬢不会老面皮的。」 贺敏敏跳下橱柜,沖姆妈和魏华抬起下巴,「妈,嫂子,婚期照旧。」 9,绿宝石的姑娘 上 翌日。 为了今天上门,贺敏敏特意穿了条红色的裙子。她听江天佑说好婆老家也在苏州,昨天下班后特意去淮海路上的全国土特产商店买了好多苏式点心当礼物。 「敏敏啊,你这就上门了?这个人到底牢靠不牢靠,要不让你哥跟你一起去打打样吧?对面楼凤英的女儿相亲之前,她三个阿哥把男方的家底都摸透了才让妹妹和对方见面的。你看人家现在过得多好,男方根本不敢欺负她。」 「妈,你都在瞎说什么啊,凤英阿姨三个儿子都是警察,我阿哥是做什么的?机修工好伐。他是会跟踪,还是会盯梢啊?」 贺家姆妈双手不住地擦着围兜,不安地走来走去,越想越不对劲。 「妈,别走了。本来地方就小,再晃下去我眼睛都花了。」 贺敏敏正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涂口红。 「敏敏,你和那个姓郑的才分开多久,怎么那么快就找到男朋友了。你不会被骗了吧?不行,妈不让去,这次说什么都不让你上当。」 贺家姆妈说着,伸开双手,拦住贺敏敏的去路。 「妈,是谁说让我年底一定要结婚的,你怎么又不急了?」 「急归急,那也不能拉到篮子里就是菜。结婚对女人来说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贺敏敏要走,姆妈霸住门槛。 「你不说出他是谁,是做什么的,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其实你见过他的,还不止一次。」 贺敏敏往左移,贺家姆妈跟着往左。 「我见过?」 「而且你也去过他的单位,隔三差五就要去。」 贺敏敏往右闪,贺家姆妈跟着往右。 「我去过他单位?」 贺家姆妈越听越煳涂。 贺敏敏身形一闪做了一个假动作,她妈猝不及防,被她顺利熘了出去。 「姆妈,你忘记我中学的时候是篮球队的啦?」 她笑嘻嘻地回头,沖姆妈眨眨眼睛。 「敏敏!敏敏!哎呀,小姑娘怎么那么不懂事的啦!」 贺家姆妈看着女儿的背影急得直跺脚。 回想起贺敏敏说的话,她把脑子里所有适婚的小伙子都想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头—— 贺家姆妈很早就病退不工作了,平日里也就做做家务,搓搓麻将。经常去的地方除了街心公园,只有家附近的菜场而已。 「难道……难道她要嫁给对面菜场里卖鱼的那个小宁波?」 她记得很清楚,鱼摊的小伙子一心追求她女儿。回回她去买菜,但凡路过鱼摊,小宁波也好,他爸爸老宁波也好,只要看到她,立即从鱼摊后面跳出来,一个劲地往她菜篮子里塞东西。 今天大黄鱼小黄鱼带鱼烤子鱼,明天明虾大头虾基围虾,她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她要给钱,宁波人不肯要,还说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周围卖鸡卖鸭的人都笑了,嘎嘎声不断。 贺家姆妈不想占人家便宜,更不想被邻居误会自己要和卖鱼的结亲家,只好换了个菜场买菜。平白无故多走几百米路不算。东西还比这里来的贵,让她胸闷不已。 贺家姆妈情报落后,不晓得小宁波已经有了家主婆(苏州话:老婆)。一想到自己如宝似玉养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以后要变成卖鱼婆娘,一身鱼鳞,满身海鲜味,穿着黑色的套鞋扯开喉咙叫卖,她顿时眼前发黑,头皮发麻。 贺敏敏走到弄堂口,江天佑已经等在那里。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下摆束在深蓝色的哔叽裤,头髮明显是刚吹过的,特意做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奶油大包头」,显得时髦又精神。贺敏敏差点没认出来。 在她印象里,江师傅永远带着个半新不旧的厨师帽,穿着半白不黄乌糟糟的厨师服,腰里围着个红色的围兜兜,兜兜上一行「惠民小吃店」的字迹在多年的烟燻火燎下已经斑驳到几不可见。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过去贺敏敏还不怎么相信。毕竟有小宁波这个前车之鑑摆在那里,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江天佑不一样,他今天这副卖相,这个身段,摆出的这个 pose,简直像是从电影海报里走出来的,极大地满足了贺敏敏的虚荣心。 贺敏敏坚信,女人最好的装饰品不是项鍊耳环手錶和包包,而是一个登样的男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她就是「外貌协会」的忠实会员。至少在外观上,江天佑百分百符合她的要求。 贺敏敏心想撇开利益纠葛后,这场婚姻也不是没有半点可取之处,至少眼睛不受苦。 江天佑看到她,上前两步接过点心盒子。 「什么事那么开心?」 贺敏敏笑笑不回答,江天佑露出不解的表情。 「敏敏,跟男朋友出去呀。」 过街楼下走来邻居吴会计,热情地朝贺敏敏打招唿。 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根筷子,上面穿着四根油条,一看就是打对面小吃店过来的。 「男朋友来了啊……他怎么好像长高了点?」 吴会计老眼昏花,八百度的镜片比玻璃酒瓶底还要厚,踮着脚尖把江天佑上下打量了一遍,竟然没认出他和郑翔不是一个人。 当然,更加没认出来他是惠民小吃店的江师傅。 贺敏敏不想节外生枝,也没多做解释,和她打了声招唿转身拉江天佑离开。 「她是住在我家斜对面的邻居,退休前在国企当财务科主任,去年老公没有了。你知道伐,光她家厕所面积就比我全家加起来都要大,退休工资是我妈的十倍不止。」 贺敏敏告诉江天佑,她家住在小洋楼的二楼,房子被分割成了三块,其中朝南最大的房间现在吴会计一个人住,房间里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一个露天阳台,是整栋楼里唯一一个不用倒马桶的人家。那间屋子据说是原来的主人房。 另一间朝西南的房间现在是张老师夫妻两人居住,面积也不小。张家宛如一个公共客厅,附近的阿姨妈妈们经常带着玻璃杯进进出出,都是来搓麻将的。贺家姆妈是张师母忠实的麻将搭子,贺敏敏下班回家经常看到她们在挑灯夜战。 「据说张家的房子是原来的佣人房。都说资本家没良心,剥削劳工。怎么资本家佣人的房间那么好?比无产阶级工人老大哥住的好多了。」 贺敏敏愤愤不平。 「那你家呢?」 「别提了,原来是个衣帽间,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现在住了五个人。」 贺敏敏没说自己正是住在衣帽间的壁橱里,怕被笑话。 「你家到底住哪一栋?」 江天佑被她说得升起了好奇心,上回他送她回家,在弄堂口就被拦截下来,至今也不知道贺敏敏家的具体地址。 「最里面的那栋,涵养邨九号,外墙壁是绿色的那一间。」 贺敏敏指着弄堂深处的屋顶,江天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浅色的瞳孔微微震动。 「听我妈说那房子原本是旧上海一个资本家小姐的嫁妆,所以比邨里其他几栋楼都要来得秀气点。」 贺敏敏说的「邨」和「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那个「农村」可不是一回事。 上海的房子,除了最新出来的一批工人新村,也就是所谓的「新公房」,一般从名字上就能看出高下。 最低一档是「里」,解放前都是工人、店员、妓女住的。这些房子最早连自来水都没有,喝的是井水,一直到七几年才通了自来水。比如江天佑的家就在鸿庆里。 稍微高级点的「坊」,自带水电煤和车库,一般住在里面的都是文化人。 再高级点就是贺敏敏他们住的「邨」了,别看名字带个「邨」字很是土气,解放前都是花园洋房,大老闆乃至军政要人才住得起。 当然也有住公寓楼的,比如张爱玲就住在常德路的爱丁堡公寓。此外还有武康大楼,黑石公寓等等……李婉仪家也住公寓,小时候到她家去玩,贺敏敏最羡慕她家里有抽水马桶。 上海男女谈恋爱,第一次见面都会互相试探对方是住在哪里的——是上只角还是下只角,是铁路南还是铁路北,在苏州河的南边还是北边? 一般来说,上下只角极少通婚,铁路南北更宛如天堑。骄傲的「城里人」坚信,过了铁路统统都是乡下。 至于居住着大量盐城、泰州移民的苏州河北面更是被人污衊为「苏北」「江北」,这里的小伙子根本没有资格肖想「上只角」的「正宗上海小姐」。 当年贺敏敏的哥哥贺健娶了家住杨浦区定海路的魏华,一度让贺家姆妈非常郁闷,觉得非常丢脸。凤英阿姨甚至扬言,说她宁愿女儿嫁给外国人外星人,都不可以是「下只角」的「江北人」。 「九号楼……绿宝石?」 江天佑脱口而出。 「是啊,大家都叫那栋楼『绿宝石』。因为它不但墙壁和屋顶是绿色的,夏天的时候整个外立面都缀满了爬山虎,远远望过来,就像是一颗绿莹莹的宝石。」 虽然自己只能住在绿宝石的壁橱里,但贺敏敏依然满心自豪。 「阿天,好婆年轻的时候,就住在对面的那栋『绿宝石』里。」 江天佑想起好婆从小到大无数次对自己说的话。 「那是你太外公给外婆的嫁妆。你妈妈就生在这那楼里,后来,你也生在那栋楼里。就是不知道,你自己的小囡会不会生在那里了……」 好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无限感慨,眼中含泪。 「绿宝石」对江天佑而言,是一个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遥远的梦,属于童话故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和住在「绿宝石」的姑娘结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10,绿宝石的姑娘 中 江天佑所住的鸿庆里与惠民小吃店之间只隔着一条武定路。 来到弄堂口,过街楼下几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打玻璃弹珠。红色的弹珠滚到贺敏敏脚边,小男孩只顾着追球,差点一头扎进贺敏敏怀里。 「当心!」 关键时刻,江天佑一把搂过贺敏敏的肩膀。 贺敏敏莲藕似的雪白膀子和江天佑健壮的肱二头肌撞在一起,这猝不及防的亲密接触,教她惊得差点叫出声。 「啊呀,是新娘子!」 还没等贺敏敏叫出来,那小男孩倒是先喊出来了。 「江叔叔娶新娘子了!大家快来看,新娘子好漂亮啊!」 别说这小鬼还挺有眼色,平时江天佑打扮得吊儿郎当,今天难得穿得人模人样。再加上贺敏敏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戴着红色的头箍,可不就像个新娘子么。 「江叔叔,这是你一会儿准备发的喜糖么?」 一群小男孩围了上来,就连旁边正在跳橡皮筋的女孩也好奇地跑了过来。 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敏敏的脸蛋和红裙,男孩子也有看呆的,不过他们对江天佑拿在手里的点心盒子更感兴趣,甚至还有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要摸一下。 「现在还不是,到时候会给你们的。」 江天佑说着拉住贺敏敏的手往弄堂里跑,他说这几个小鬼很是讨厌,要是被他们缠住就没完没了了。 贺敏敏跟着他跑了起来,听见后面传来阵阵童谣: 哎呦,哎呦,抬轿子, 新娘子, 坐轿子, 新娘,新娘,啥样子? 毛手毛脚尖牙齿。 原来是个狼婆子。 大家捉狼呀! 小孩子闹笑了起来,这首童谣贺敏敏自己小时候也唱过。谁家娶了新媳妇,弄堂里的小孩子们都会跑出来讨糖吃,边唱边跳。新娘子脸皮薄,经不住孩子们的胡闹,只好拿出糖果来堵这一张张贪婪的小嘴。 风水轮流转,贺敏敏今天也体会到了那些新娘子的窘迫,她看着跑在前头江天佑的侧影,再看看他俩交叠在一起的手掌,只听得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江天佑把贺敏敏带到自家门口,指了指二楼的亭子间,「我和好婆就住在这上面。」 还没走进门,一股烟燻火燎的气味扑面而来。 快到午饭时间,主妇们都在做饭。这里公共厨房的条件比贺敏敏家还要差劲,几个主妇把煤球炉拎到天井里烧柴点火,四散的火星和焦煤味呛得贺敏敏睁不开眼睛。 「阿天你来了?我以为会晚一点到呢……哎,怎么是你?」 透过黑灰色的烟雾,贺敏敏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葛布斜襟衫,黑色束腿裤,满头银髮的老太太一脸惊喜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张面孔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贺敏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苏州好婆,是你?」 这不就是隔三差五到隔壁张师母家搓麻将的苏州好婆么? 因为是同乡,贺家姆妈与这位老太太关系不错。有时候张家三缺一,贺敏敏被她妈拉去凑数,两个人还在一起搓过麻将呢。 她还记得苏州好婆经常说,敏敏生得交关标緻,也不晓得哪个男小官将来有福气讨敏敏这样漂亮的小娘鱼(苏州话:女孩)当媳妇。 贺敏敏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妈对江天佑的情况那么了解,原来是从当事人的奶奶这边得到的一手情报。 「叫什么『苏州好婆』,以后就叫『好婆』了。」 好婆把破蒲扇塞进江天佑手里,又把两只黑色塑胶袖套摘下来给他,「你来生火。」 「生了火把菜做好端上来。鱼和虾都养在厨房水池子里了。用心点做,晓得伐?」 「晓得,晓得。」 江天佑接过袖套,蹲下来烧火。 江天佑虽然是个浪子,但也是个极具「上海男德」的浪子,「买汰烧」样样精通。 「走,上楼。」 老太太精神焕发,一手拉住贺敏敏,一手拿过点心盒子往楼梯走去。 「要不我去帮帮他?」 贺敏敏转头看正在噼柴的江天佑,心想自己第一次上门似乎应该表现一下。 「你别管他,他喜欢做菜的。你上来,我们喝茶吃点心。」 江天佑沖贺敏敏眨了眨眼睛,贺敏敏只好跟好婆上楼。 亭子间位于灶披间(沪语:厨房)楼上,其实比贺敏敏家大不了多少,不过被好婆收拾得井井有条,加上平时只有一个人住,看起来宽敞明亮了不少。 苏州好婆倒了两杯茶,打开点心盒子,让贺敏敏坐倒窗户边。 「真的要讲起来,这茶叶还是你姆妈送给我的呢。」 贺家的亲戚每年都会送些苏州的特产来,像是碧螺春的茶叶,采芝斋的蜜饯,她姆妈都要送些给邻居和同乡。 苏州好婆的衣襟上别着两朵栀子花,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贺敏敏,越看越满意。 「人家过去说,喝了谁家的茶,就要和谁家结亲。我喝了你家这么多年的茶叶,难怪孙子和你有缘分。」 贺敏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头笑笑。她总不能告诉老太太,她和他孙子是假结婚吧。 「你知道的吧,我不是阿天的亲好婆,是他家本来的佣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贺敏敏茫然地摇摇头。 她妈妈只跟她说江天佑是被一个老太收养的,至于佣人不佣人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又想起江天佑那个「少爷」的绰号,暗想难道他还真的是个「少爷」不成? 等江天佑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上楼,就看到贺敏敏和好婆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贺敏敏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好婆拉着贺敏敏的手背不住摩挲,娘两儿好得像是她们才是一对亲生的祖孙。 「别哭了,吃饭吧。」 江天佑有些尴尬,他就猜到好婆会告诉贺敏敏自己的身世,所以宁愿在楼下做饭。 在江天佑心里,这段歷史并不值得说道。 因为出身不好,江天佑的童年是黑色的。 弄堂里的那些小崽子们欺负他,往他身上扔瓦片、煤灰。他们说他是没爹没妈的小杂种,他外公去香港做资本家,他妈去台湾当女特务,他爸爸是野男人,还说他也是小特务,是资本家的少爷。 江天佑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好婆这个劳动人民养大的,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怎么就成了「资本家的余孽」呢? 少年江天佑受了委屈只好搂着好婆哭,好婆拍着他瘦小的肩膀安慰说等他姆妈回来就好了。 他跟欺负的人说,等他姆妈回来,带他去德大西餐厅吃大餐,去大兴百货买衣服,去少年宫玩「勇敢者道路」。 那些人笑了,说你姆妈早就不要你了,不然她早就回来了。 江天佑哭得更厉害了。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别说人了,姆妈连封信都没来过。 后来他逐渐意识到哭是没有用的,没有人可以帮他,靠好婆不行,靠姆妈更加没有可能。 江天佑开始反抗。 那些侮辱他,欺负他的人,谁买了梨膏糖,就抢过来。谁穿了新衣服,就扒掉扔在地上踩。如果是群殴,就打那个带头的人,把他按在地上抡拳头,打到服为止。 如果对方带着家长来找好婆理论,江天佑面上装出唯唯诺诺的模样,给人家赔礼道歉。等到晚上,就去对方楼下砸他家的玻璃窗户,拔掉自行车轮胎的气门芯,往他们晾在外面的衣服上飈墨水。 他就像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兽,在石库门里野蛮生长。即便上了学也依然故我,不同的是他收了一帮「小弟」。一群坏学生在学校里调皮捣蛋,放了学在弄堂里继续四处搞破坏。 没人敢再嘲笑他,小孩子见到他都服服帖帖,乖乖把父母给的零花钱掏出来。他拿着「拗分」得来的钞票给小弟们买梅子粉,买酸辣菜,买话梅糖吃。小弟们吃的开心,纷纷叫他「阿哥」,「大少爷」。 「少爷」这两个字本来是他们侮辱他的绰号,后来变成对他的尊称。 被人尊敬的感觉让江天佑感到无比满足。 再大了一点,就不是小打小闹那么简单了。那些真正的混混,街头流氓拉他入伙,江天佑也跟着他们出去见过几次世面,倒卖香菸,倒卖磁带,他学香港电影里那些小流氓的样子,戴墨镜,穿花衬衫,搂着女阿飞招摇过市。 好婆觉得他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吃「花生米」(子弹),央求街道里一定要给江天佑安排一个正经工作。 老太婆坐在人家办公室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人家要上厕所她跟着人家到厕所,人家要吃饭,她就跟着去食堂。人家下班,她才拿着小凳子回家。 不知道是被她缠烦了还是感动了,最终在杨同志的安排下,闯荡多年江湖后,江天佑被小吃店「收编」了。 江天佑一开始还不服气,谁晓得一个月不到,本来带着他一起混的那群人因为偷盗电线被抓了。那时候偷盗国家财物是重罪,又因为数量巨大,加上刚好碰到「严打」,一伙人里面除了一个未满十四岁的,通通被枪毙。 一想到好婆差一点就要给自己买枪子(80 年代枪毙犯人,需要家属出钱购买子弹),江天佑那点残存的「雄心壮志」全部都消散了。乖乖地捏面团,蒸包子,剁青菜,成为了阿根师父最乖巧的大徒弟。 这些往事实在不堪回首,现在被贺敏敏全部知道了,江天佑很不好意思。 「吃,吃,我们阿天的手艺交关好。」 江天佑做了响油鳝丝,樱桃肉和松鼠桂鱼,统统都是苏帮菜。不管是色面还是味道都不输知名酒楼的大菜师傅。 贺敏敏平时在家是小鸡胃口,为了保持身材,吃不了几筷子就放下。今天的菜式着实对胃口,忍不住多吃了些。看她那么捧场,江天佑也忍不住自豪起来。 好婆说的没错,他很喜欢做菜。一开始进小吃店是身不由己,后来逐渐爱上了这份工作,还去新华书店买了很多烹饪书钻研。 「喂,你怎么没跟我说,我家那房子原来是你家的呀?」 贺敏敏端着饭碗,用胳膊肘碰了碰江天佑的小臂,轻声问道。 「我也是今天刚知道。」 江天佑歪过脑袋。 「那你也没说,我上班的大兴百货原来是你太外公开的呀。」 刚才听到好婆说江天佑的外曾祖父就是大兴百货创始人邓老先生的时候,贺敏敏的眼珠子差点弹出来。她在公司顶楼的沿革陈列室里见过被称作「百货大王」的邓涛的照片,回想起来,和江天佑真的有几分相似之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我怕你说我是吹牛逼,不敢讲。」 江天佑对李莉讲过这事情,结果对方抱着肚子笑了大半天,说你如果是旧上海百货大王的曾孙子,我就是上海滩老流氓黄金荣的外孙女。 看着面前的「小夫妻」低声说着悄悄话的「恩爱」模样,好婆不住点头。 「对了,你们两个谈了多久了?」 「半年。」 「两个月。」 南辕北辙的回答让老太太一愣。 桌子底下,贺敏敏狠狠踢了江天佑小腿一脚。 「对对,半年。」 江天佑强颜欢笑,往贺敏敏碗里夹了一块肥皂那么厚的透明大肥肉,「多吃点。」 贺敏敏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吃了下去。 好婆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笑呵呵地端起饭碗。 她记得很清楚,前两个月孙子还和那个叫做李莉的姑娘在交往呢。 11,绿宝石的姑娘 下 贺敏敏上门后,就轮到江天佑这个毛脚女婿上门了。 江天佑为了这次登门拜访做足了准备,先是问他师傅借了套西装,按照当时的标准买了「机关枪」、「手榴弹」、「炸药包」和两排「子弹」——整只的金华火腿,两瓶绍兴女儿红,一个凯司令奶油大蛋糕和两条中华牌香菸,一早就站在了涵养邨的门口。 涵养邨的人天天去惠民小吃店买早饭,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上前半开玩笑问阿江师傅是哪家的毛脚,怎么跑到他们这里来了。结果就看到「邨花」贺敏敏婷婷裊裊地走了过来。 「敏敏,这是你的男朋友?」 「对的呀。今天第一次上门。爷叔麻烦让一让。」 贺敏敏亲热地勾起江天佑的胳膊,抬着下巴从他面前走过。 新女婿的到来不止让邻居们大吃一惊,贺家人更是大跌眼镜——贺敏敏的新男友居然是惠民小吃店的厨师? 房间里,江天佑恭恭敬敬地给大舅哥点菸,魏华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贺家姆妈把贺敏敏拉到楼下灶披间里,激动地挥舞着勺子。 「敏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为了气姆妈,故意串通了那个江……什么的来骗我们啊?」 「姆妈伐要瞎讲,这个怎么好骗人,我们是真的要结婚。还有,人家叫做』江天佑」,不是『江什么』。」 她笑着拍了拍贺家姆妈的肩膀,「帮你省了两百块,开心伐?」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知道他家什么情况就要嫁给他?」 贺家姆妈转过身开始炒菜,贺敏敏站在水斗旁边摘豆芽。 「知道的呀。原来大兴百货最早是他们家开的哦。姆妈,要是放在过去,我是不是应该叫他声『大少爷』呀?」 贺敏敏忍不住笑出声。 「你以为他是真的大少爷?他就是个小瘪三!」 贺家姆妈往锅子里倒好酱油,拿起糖罐子「刷刷刷」挎了三大勺白糖。 都说上海人吃口(沪语:口味)甜,那是没尝过苏州菜。当然,苏州菜还不是最甜的,最甜的是无锡菜,他们那里就连小笼包子都是甜的。 「我问你,你看上他哪点好?」 「他长得好。」 贺敏敏半开玩笑。 实事求是地讲,江天佑但凡长得稍微难看一点,她也不会找他打配合。 「什么?」 姆妈恨不得抡起勺子敲她脑袋。 「那天夜里我回家被小流氓欺负,是他帮我赶跑的。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不可以么?」 贺敏敏心想这绝对字字属实。 「你不是说要找个写写弄弄的么?他一个烧菜的,不是文化人。」 贺家姆妈总算接受了这个理由,却依然不甘心。 烧菜的和卖鱼的有什么区别? 严格说起来,小宁波的鱼摊至少是「祖产」,敏敏嫁过去勉强也算是老闆娘。小吃店厨师,不过就是个打工的,能有什么出息? 「姆妈,这话我不爱听。报纸上说的,社会分工没有贵贱。之前不是还宣传那个掏粪工人时传祥,要大家向他学习么?过去我太年轻,觉得坐办公室才是好工作。现在回头想想,大家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不可以厚此薄彼的。姆妈,你的思想太过时了,亏你还隔三差五跟那群老太太去街道里做宣传,发老鼠药。下次居委会投票选举,我不会投你哦。」 听到女儿拿高帽子扣自己,贺家姆妈气得翻白眼。 「而且阿天说了,等和我结完婚,就把小吃店顶下来。到时候他是老闆,我是老闆娘,不比嫁给文员差的。」 贺敏敏见四下无人,凑到她妈耳边,把江天佑要去香港继承遗产的事情说了。 贺家姆妈半天没转过神,直到闻到锅子传来焦味才手忙脚乱地关火。 「算了,女大不中留,妈不管你了。不过你们结婚了住在哪里?那个亭子间?」 贺家姆妈到底心疼女儿。 「这个你不用担心,饭店楼上有个阁楼,装修饭店的时候顺便也装修一下。那个阁楼可大了,比吴会计家还要大,还有一个大晒台可以晾衣服。阿天还说了,要给我装抽水马桶和大浴缸。妈,以后早上你就来我家上厕所吧。」 这栋楼里只有吴会计家有抽水马桶。每天一早,弄堂一头一尾两个公共厕所人山人海。男人们去公厕,女人们一般都在家里用马桶解决。贺家三个女人,一早就要排队等马桶,苦不堪言。尤其是贺家姆妈,多年饱受便秘困扰,随着年纪上去越发痛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吃饱了撑的!我在烧菜,你说拉屎。滚滚滚,不要让我看到你,头疼。」 …… 贺家姆妈烧饭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江天佑,不过一家人还是吃得很尽兴。尤其是贺健,对这个新妹夫赞不绝口,说他早就看那个郑翔不顺眼了。 小白脸娘娘腔,烂心烂肺花肚肠,根本配不上他妹妹。 江天佑很好,朴实、能干,住的也近,简直和贺敏敏是天生一对。 江天佑频频给贺健敬酒,贺敏敏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 「我哥喝多了要煳涂的……」 贺敏敏在他耳边小声说。 江天佑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大舅子不但酒量不行,酒品似乎也不怎么样,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胡乱说话了。 贺健其实长得很秀气,只是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蜡黄的皮肤显示其经常饮酒过量,整个人充满了颓丧的气息。虽然才比江天佑大三四岁,可看起来至少比他老了一辈。 「小姑父,等你做了小吃店的老闆,我是不是可以天天免费吃小笼馒头和生煎了?」 贺杰一脸期待地问江天佑,江天佑说他爱吃多少吃多少。 「那我可不可以带同学来吃?他们也不收钱么?」 「杰杰,胡说八道什么?妈妈没给你吃饱饭,你要出去问别人讨饭吃?」 魏华大声斥责道,贺杰吐了吐舌头。 贺敏敏本来担心她嫂子会搞点冷言冷语,讽刺她的择偶标准从珠穆朗玛一下子跌到四川盆地,结果魏华骂完杰杰之后就没怎么出声,过于反常的举动反而让贺敏敏越发不安。 吃了饭又喝了茶,贺敏敏说明天下班后要和江天佑去南京路买点东西。他们那个阁楼要先简单布置一下,毕竟装修之前还要住几天。 说话间,她注意到魏华的眼珠子一个劲地往她身上瞟。 一直到她送完江天佑回到楼下厨房,魏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腾」地钻了出来,把贺敏敏拉到门后。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就问你,你不是被那个姓郑的搞大了肚子,所以临时找了江师傅顶包?」 魏华压低声音问,同时警惕地看着外头。 这话要是被邻居听到,他们贺家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 「嫂子,我知道你看不惯我,我没想到你那么看轻我。」 贺敏敏双手攥成拳头,眼眶通红,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往外蹦。 「我们贺家虽然没出过几个读书人,但也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姆妈阿爹对我家教严格,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 她知道嫂子不喜欢她,但她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侮辱自己。 贺敏敏感觉一口恶气几乎要把她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从胃里顶上来。 「那你……怎么那么快就找了男朋友?那天我去弄堂口接你,人家江师傅跟我说了,他和你没有关系的。」 贺敏敏没想到他俩说过话。但此时此刻,除了硬撑她还能怎么办? 「我们就是第二天决定交往的。怎么,犯法了?」 贺敏敏说着,用手背抹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的泪水,挤开魏华上楼。 「敏敏,嫂子也是为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嫂子,我嫁出去你应该最开心。杰杰睡到壁橱里,你和我哥两个人可以过二人世界了。」 贺敏敏一手扶着楼梯,转过身低头看她,语气冰冷。 「至于我的事情,嫂子你以后就不要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你已经被人骗了一次,难道还想再干一次傻事?到时候万一姓江的也不要你了,你准备大着肚子住回来么?邻居们怎么看你?」 「嫂子,你是不是巴望着我被人搞大肚子?」 贺敏敏忍不住喊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魏华觉得自己冤枉极了,这个小姑子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 「难道不是么?你从来都看不惯我。你自己嫁得不好,就希望我也嫁不好。你自己过得不幸福,就看不惯别人过好日子。嫂子,搞搞清楚,不是所有男人都跟我哥一样的,在外头受了气就只会拿家里人发火。」 「敏敏,别说了……」 魏华脸色发白,看着贺敏敏身后。 「为什么不说?说到底我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我哥么?前年要不是他假大方,把厂里分房子的名额送给别人,我们家至于到现在都挤在螺蛳壳里过日子?你倒是贤惠,当时不去劝他,现在有脸来指责我?」 两年前机修厂搞福利分房,他哥明明样样标准都符合,最后关头硬是把名额让给了隔壁车间的同事。那人带着老婆孩子到贺家来哭惨,说什么儿子二十多岁了没婚房,谈一个吹一个,求贺健发扬精神高抬贵手,一定永生永世记住他的大恩大德。 贺敏敏本以为贺健再煳涂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大事上犯浑。谁晓得她哥收了人家两瓶不值钱的黄酒,听了一车好话后,转头真的把名额让出去了。 回头那个说要「永生永世」记住贺健恩情的人,在拿到房子后也没到贺家来道过谢,据说在厂里看到贺健连头都不抬,甚至在背后跟同事嘲笑贺健是个大傻瓜。 当时魏华被气得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她姆妈甚至说,要是哥嫂这次真的离婚她也不会劝。最后杰杰病了,她哥照顾不来,嫂子这才不得不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有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子,孩子就是拴住风筝的线,女人飞得再高,男人拉一拉线,女人就被拽回来了。 后来这件事情成为了贺家的禁忌,没人再敢提半句,唯恐惹怒了贺健。 贺敏敏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总算松快了不少。她勐地回头,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射在身上。 抬头一看,喝得煳里煳涂,眼珠子都发红的贺健正一脸怒意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讲我什么?」 「说,说什么?」 贺敏敏脚踝发抖,嘴巴却硬,「我说错了么?」 「你长本事了,敢这么说你阿哥?」 说着,贺健扬起胳膊。 「不要!」 魏华尖叫起来,贺敏敏要是挨下这一记耳光,肯定要从楼梯上滚下来。 贺敏敏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从门口「蹭」地窜了出来。 贺敏敏只觉得双脚踏空,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去。 本以为会砸在水门汀上,谁知竟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贺敏敏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凌乱的髮丝煳了江天佑半边脸。 「你怎么回来了?」 贺敏敏拉住他的衣袖,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突然想起来明天没和你约几点钟,走到家门口又折回来。」 江天佑抱着贺敏敏的肩膀,感受到她浑身都在发抖,不由得怒从心起。 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江天佑最痛恨的就是对男人对女人动粗。哪怕在他最混帐的那段时间,也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女人。 「我教训我妹妹,你不要管。」 贺健粗声粗气道。 「她是你妹妹不错,但从今以后更是我的女人。你没有权利管她了。」 江天佑帮贺敏敏整理好髮丝。 贺敏敏突然很想哭。 12,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上 翌日。 贺健酒醒后回过神来有些后悔,却拉不下脸找妹妹道歉,干脆躲到单位避风头。 「敏敏,你别干傻事,快点出来。」 贺敏敏把门反锁,急得贺家姆妈和魏华在外头不停敲门。 房门终于打开,贺敏敏背着包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你要去哪里?你把户口本拿在手上干嘛?」 魏华要上前,贺敏敏轻轻往旁边挪了一步,看向魏华的目光复杂而深沉。 「我有事出去一趟。户口本先拿着,等哪天街道里帮阿天开好单身证明,我们直接去民政局领证。」 「会不会太仓促了?」 虽然江天佑昨天表现良好,贺家姆妈依然不放心。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贺敏敏说着把户口本往包里一塞,径直往楼梯下走去。 别看她腰板挺直,骄傲的昂着头,实际上小腿肚子不住发抖,每一步都好似走在棉花上。 就在刚才贺敏敏翻箱倒柜找户口本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东西。 她摸了摸皮包,感觉喉咙口一阵干涩。 快步走到弄堂口,贺敏敏想了想,走进铁皮电话亭。 看电话的蒋阿姨正拖着下巴打瞌睡,见到贺敏敏进来眼睛一亮。 「敏敏姑娘,稀客呀。」 别看这个铁皮屋密不透风,夏天热死,冬天冷死,却占据着此地最好的地形。往东边是儿童医院,往西边是派出所,往南边是居民区,往北边是纺织厂。蒋阿姨坐镇此处,看尽方圆几里内的人情世故,附近几条弄堂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谁家出了什么事情,上到红白喜事,下到谁买菜被人宰了一刀,就没有她不晓得的。 如果他们这一丬地方有天要写编年史,那蒋阿姨无疑是最优秀的歷史讲述者。 贺敏敏拨通李婉仪家电话。 李婉仪现在住的婚房,是她爸爸厂里分配的。装修的时候特意装好电话,方便她和娘家联繫。 电话响了十几声,迟迟无人接听。就在贺敏敏准备挂断的时候,传来一记粗鲁的「喂!」。 那声音炸雷一般,贺敏敏勐地皱起眉头,赶忙把话筒扯远。 「谁!说话!」 「耿先生么?我是贺敏敏,找李婉仪。」 贺敏敏认出对方是李婉仪的丈夫耿恩华,微微皱起眉头。 这人她见过几次,白白胖胖斯斯文文的,怎么电话里那么粗鲁。 过了一会儿,话筒那头传来李婉仪的声音,「敏敏,怎么了?」 「婉仪,你有空么?我想过来找你,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贺敏敏急切地问道。 「你不舒服么?好吧……那你休息。好,那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本来以为小姊妹能帮她解惑,结果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贺敏敏听她讲话有气无力,不似作伪,只好讪讪挂掉电话。 「多少钱?」 「两毛。」 蒋阿姨伸出两只手指,往地上吐瓜子皮。 贺敏敏拿出一张两角纸币转身要走,蒋阿姨在后面「啧」了一声。 「作孽哦……」 「什么?」 贺敏敏回头。 「我说,电话里的女的,作孽哦。」 蒋阿姨摇头晃脑。 「她作孽?你都不知道人家过得有多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贺敏敏嗤笑一声。蒋阿姨是本地「情报处处长」不错,不过「克格勃」出身的贺家姆妈也不遑多让。这个蒋阿姨家里的情况她多少也听姆妈提过,说她老公长病假,自己身体也不好。街道照顾她,才让她在家门口看电话。一个月到头也赚不到几钱。这样条件的人家,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过得不好。 见贺敏敏不信,蒋阿姨也不多废话,把钱扔进抽屉里,打开一旁的收音机,喇叭发出两下刺耳的「滋滋」声,接着传来裊裊的越剧唱腔。 「你不要多言多语多相劝,害得我多思多想多心酸。 怪爹娘错选错许错配人,配了你这个负情负义负心汉。 我也曾好声好气好言问,你却是恶言恶语恶待看。」(越剧《碧玉簪》) 江天佑有心要开饭店,两人约在黄河路街见面。上海滩现在最热闹的三条美食街:乍浦路,黄河路,云南南路三足鼎立。 乍浦路曾经一度独占鰲头,号称「中华第一美食街」。不过那已经是八十年代的事情了,现在最火的是黄河路,位置靠近南京路,地段一流。街道两旁林立着超过一百家饭店,每一家都独具一格。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招牌菜,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就会被扫地出门。 江天佑虽然拿下了一级厨师证书,但毕竟没有在大饭店里工作的经验。他想要知道自己和那些名店大厨的差距在哪里,只能先从客人做起,花钱偷师。 他对自己的厨艺颇有自信,经过他的嘴品尝过的菜餚,至少能复制出七八成的味道。 「龙井虾仁,毛蟹蒸咸肉,椒盐大王蛇……怎么样,就点这几个菜好不好?」 江天佑放下菜单,看向贺敏敏。 「啊?随便,我也不懂这些。」 贺敏敏正托腮看着窗外,被他一喊,恍恍惚惚地转过头。 「那就这样吧。」 「好的先生。二位真好看,真是天生一对。」 女服务员笑嘻嘻地拿过菜单,临走之前还不忘恭维两句。 江天佑不由得考虑饭店将来要不要找一两个女服务员,好看不好看在其次,关键是嘴巴要甜,会来事。这方面他那些个师兄弟根本是一窍不通。 他想贺敏敏是做售货员的,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想要请教请教她,然而叫了几声都不见她回答。 察觉到了对方心不在焉,江天佑担心地问道,「是不是我走之后,你哥哥嫂子又为难你了?」 「我好像知道郑翔为什么要报復我了……」 贺敏敏双手搭在桌沿,把声音压到最低。 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颇有些年代感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江天佑面前。 「我刚才在家里找户口本的时候,在五斗橱里找到这个东西……」 江天佑看着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是东北某个农场。信封上被盖了一个退件的邮戳。发件地址是涵养邨九号,寄信人是贺健。 贺敏敏偷偷拿了她哥哥的信。 江天佑眼皮一跳。 虽然对贺敏敏不太了解,江天佑却深信她不是那种不尊重别人隐私的人。这封信一定深藏着某个惊人的秘密,才会让她如此失控。 「郑小芳是谁?」 江天佑指着收信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在江天佑不解的目光中,贺敏敏拿起信封,封口往下敲了两下,一张二寸照片落到桌上。 黑白的照片微微泛黄,却无损照片上主人的秀丽容颜。 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辫子又黑又长。圆圆的脸蛋好似小苹果,两个深深的梨涡嵌在嘴角旁,周身带着一种你看到她在笑,也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喜庆。 江天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蓝黑色的碳素墨水写着一行字:郑小芳,1978 年,黑河农场。 在那个时代,女孩子不会把自己的照片轻易送给男人。 「他们是恋人?」 江天佑快速通读了一下信件,证实了自己想得没错。 郑小芳是贺健的女朋友。 他手里拿着的这封信是一份分手信,贺健在上海寄信给还留在黑龙江农场的恋人郑小芳,说自己已经拿到了回城名额,要留在上海工作成家,因此要与她分手。他随信寄回了对方送给自己的照片和几张全国粮票。 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郑小芳并没有收到这封信,兜兜转转两个多月后,这份分手信又回到了涵养邨,回到了贺健手上。 至于他有没有再写信过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怎么那么巧,这个姑娘也姓郑?」 江天佑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你没有见过郑翔……」 贺敏敏的眼眶一点点泛起水光,「郑翔的眼睛……长得和照片上这个女的一模一样。他们一定有血缘关系。」 「你怀疑这是一个做好的局,因为你的哥哥抛弃了这个女孩,所以他们商量好了,要用同样的方法来伤害你?」 这话说出口,江天佑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我哥哥去插队的时候我十岁不到。我阿哥这个人从小话少,过去只有阿爹能和他谈谈心。他在黑龙江过得怎么样,他从来都没有和我们说过。即便说了,我那时候还小,也不会记得很清楚。」 贺敏敏边说边落泪,「恐怕就连我姆妈都不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你哥不是和郑翔见过面么?当时没有察觉到异常么?」 「一点都没有。」 贺敏敏回想起来,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个郑翔太可怕了,他的演技怎么那么好,完全可以去演电影了。 江天佑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道,「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帮你去把那个郑翔找出来。」 「真的么?怎么做?」 贺敏敏每天晚上做梦都想着怎么把那傢伙揪出来,想来想去都没辙儿。 「你知道的,我过去混过一段时间。有点自己的路子。」 江天佑说着,拿起信封把照片塞了回去,潇洒地笑了笑。 「『郑翔』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但『郑小芳』一定确有其人。」 1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中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这句话果然一点没错。一度把贺敏敏逼到抓狂的难题,经过江天佑之手,不多久就有了眉目。 一个星期后的某日上午,贺敏敏在江天佑的陪同下来到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拐了一个弯,钻进了一旁的同福里。 早年间上海的这种老式住宅楼基本上都是前后门大开,孩子们来回乱窜,甚至于夜不闭户。倒也不是说上海的治安有多好,而是门前屋后这些洗衣服择菜,下棋打牌的老太太老爷叔们,各个都身兼「黑猫警长」一职。只要进了陌生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 这不,二人刚踏进弄堂口,一个穿着人字拖,白色跨梁背心,手里拿着把大蒲扇,脑袋上的几根头髮岌岌可危的老头子从棋摊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肉山似的挡住他俩。 「寻啥人?」 「爷叔好,请问这里有户姓郑的人家么?」 江天佑十分懂经,掏出香菸,毕恭毕敬地给老头点上。 「做什么?」 老头吐了口白雾,眼珠子在两人之间一通乱晃,最终落在贺敏敏身上。 「哦是这样的,这是我大妹妹。有人想要介绍郑家的儿子跟她谈恋爱……我爸妈不放心,让我先带她过来『打打眼』,看看他们家条件怎么样。我们家就我大妹妹一个宝贝女儿,可不能被人骗了。」 贺敏敏故作娇羞地别过脸。 「你们刚才从弄堂口走进来,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妹两个。卖相交关好(沪语:很漂亮),倷爷娘蛮有福气的。」 老头笑眯眯地指了指里头。 「这条弄堂拢共就一家姓郑的,你往前走,看到门口养了很多花的那家就是。」 「谢谢爷叔。」 两人正要往里走,老头犹豫地问道,「那个介绍人……有跟你具体讲过他们家的情况么?」 贺敏敏摇摇头。 「小姑娘,你不要怪我老头子多嘴……他家情况有点特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的。」 贺敏敏闻言不安地看了江天佑一眼,沖老头道谢。 ……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还没走近,只听见黑色的大门内传来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好人一生平安》。 贺敏敏停下脚步,拧起眉头。 这部电视剧已经播出好几年了,可谓是经久不衰。每播一遍,贺家姆妈和她的牌友们就要看一遍。一边看一边哭,把手帕都哭得湿哒哒的。 女主角刘慧芳有多让人心疼,抛弃她的王沪生就有多可恶。几个老太太们一见到王沪生出场,就气得咬牙切齿,大骂这个男人没良心。有时候贺敏敏和魏华也会跑过去看两眼,跟她们一起讨论剧情。 她哥却不在此列。 贺健不但不看这部电视,就连主题歌他都听不得。 她记得有一回,侄子杰杰吃完饭拿着手电筒像模像样地哼了两声,他哥就跟被爆竹炸了屁股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把酒杯往地上一甩,瞪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冲着儿子大吼大叫,说以后再听到他唱这首歌就把他的嘴巴撕烂。 贺健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和他那天要动手打敏敏的样子如出一辙,杰杰吓得哇哇大哭,气得姆妈急跳脚,说阿哥老酒吃煳涂,脑子坏掉了。 「就这间。」 两人正要上前敲门,里面传来争执声。 「别放了!每天、每天都听这首歌!邻居都说了,咱们家半夜三更通宵放歌,人家都受不了了。三楼伟伟下个月要高考,他姆妈刚才在窗口骂得那么难听,你都没听见么?」 「不!不要,你给我放,继续放。」 「你再这样下去,街道真的要派人把你送精神病医院了!」 「给我放!我要听,我要听!」 女人嘶哑难听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声交杂在一起,薄薄的门板根本遮挡不住半点,江天佑转头去看贺敏敏,「是他么?」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贺敏敏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 在她的印象里,郑翔说话时都是温言软语,彬彬有礼,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调歇斯底里吼人。 「你站后面去。」 江天佑刚把贺敏敏拉到身后,突然房门打开,人影闪现的同时,一个什么东西被人从里面噼头盖脸地扔了出来。 江天佑下意识接住,发现是一盘被扯坏的磁带,褐色的磁条像是长长的海带飘飘荡荡缠住他的手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你找谁?」 男人没想到门外有人,扶了扶被打歪的眼镜纳闷地看着江天佑。 江天佑看着这张白白净净充满书生气的面孔,脑中浮现三个字——小白脸。 「郑翔?」 「是我。」 「好极了,找的就是你!」 江天佑二话不说,一把揪住郑翔的领口将他推了进去。 「你做什么?你到底是谁啊?」 郑翔这样的文弱书生哪里是江天佑的对手,三两下被他反拧住胳膊,压在沙发扶手上。 「我警告你,我要报警了!」 「你报啊,我倒想看看警察到底会帮谁?」 贺敏敏捡起落在地上的磁带跟着走进房间。她快速环顾四周,这屋子比她家着实大了不少,被分割成了上下两层,小小的客厅旁架着通往阁楼的木梯。 再看朝南窗户边一张单人床上半躺着一个女子。一见到有人进来她,马上用被子蒙住身体,只露出头顶一圈白色的髮丝。 贺敏敏判断她应该是郑翔的母亲。 环顾四周,不见「小芳」的身影,难道她不在家? 「别叫了!」 江天佑还真怕他把邻居叫过来,这样事情就不好收场了。他把桌子上放着的一块半干的抹布拿过来,强行塞进郑翔的嘴里。 郑翔大吃一惊,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入室打劫,挣扎得更厉害了。 「你认得她么?」 江天佑捏住郑翔的下巴,一条腿架在他的后腰上,强迫他抬头。 「唔……」 郑翔本来还跟鲶鱼似的扑腾,在看到贺敏敏之后,顿时呆住。 原来不是打劫,是寻仇! 「看来你还不算完全骗我,至少名字是真的。」 贺敏敏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呆滞的男人,勾起红唇嘲讽地笑了笑。 郑翔怔怔地看着贺敏敏,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 江天佑见他不再挣扎,放开桎梏的手。 「你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找到你吧。」 贺敏敏忍住想哭的冲动,抬起不住颤抖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坏事做多了,总归会遇到鬼的。」 贺敏敏曾无数次地想像,等抓到这个坏小子之后改怎么处置他。是煞煞勃勃地打一顿,还是逼他说出单位,把他带到领导面前去告一状,彻底搞臭他,让他身败名裂。 然而事到临头,贺敏敏脑中一片空白,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看到江天佑打他,她是拼了命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阻拦的冲动。 心底有个声音在小声地低喃:如果他认错的话,如果他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她还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的…… 「你说的对,做了坏事的人,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出乎贺敏敏和江天佑的预料,这傢伙非但没有表现出半点胆怯和惶恐,反而比她还要振振有词。他拿下嘴里的抹布,「呸」了两声,指了指自己。 「我就是你的报应。」 玻璃镜片后的眼珠透着癫狂,「被欺骗,被抛弃的滋味很难受吧?我就是要你难受,你越难受,我越开心!你怎么不去死呢?你难道忘记了,你亲口说过如果哪天我不爱你,你就要去死的,怎么不算数的?」 「还是说,你们贺家的人都像你这样,说过的话跟放过的屁一样?」 他冷笑着吐出话语是那么尖酸刻薄,激得贺敏敏浑身发抖。 在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露骨地表达恨意。郑翔投射而来的仇恨的目光仿佛化为巨大冰川铺天盖地砸在她的身上。六月的天气里,贺敏敏被冻得咬牙切齿。可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说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你还是男人伐?」 江天佑怒急攻心,抡起拳头冲着他的肚子就是一句老拳。 郑翔疼得缩成一团,抱着腹部呻吟,豆大的汗珠剎那间从鬓角边流淌而下。 江天佑跟翻乌龟似的把他翻了个面,坐在他的肚子上,左右开弓,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扇郑翔的面孔。 眼镜飞出去了,鼻孔里飙出红丝,连嘴里都被打出了血。 江天佑边打边纳罕,这个傢伙怎么还不求饶呢?但凡他说一句软话,求一声饶自己就会放过他。 他本以为这个姓郑的是个骗女人的软蛋,没想到这傢伙还挺硬气的,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不想被打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先在这里跟贺小姐说句对不起,然后带着礼物到贺家去登门道歉。人家要是不原谅你,就跪在门口求。什么时候她家里人都原谅你,你才能起来。实在不行,就去登报导歉,《新民晚报》,懂伐?」 江天佑一把拽住他的头髮,谁知迎面而来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让我给姓贺的傢伙道歉……白日做梦!」 「敬酒不喝非要喝罚酒是伐?」 江天佑彻底被激怒了,少年时的混不吝顿时发作,他一脚踩住郑翔的肚皮,一手解皮带扣,「打不死你,还抽不死你?」 贺敏敏眼见大事不好,急忙上前阻止,「不行!不能闹大!」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之际,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几人同时回头,就看到床上的女人连人带被子摔在了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你姓贺?」 女人抬起头,望向贺敏敏。 「贺健是你什么人?」 她悽厉地,几乎撕心裂肺地喊道。 14,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下 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划过黑板,让人忍不住汗毛竖起,鸡皮疙瘩爬满手背。 贺敏敏更是吓得后退了两步—— 斑斑驳驳的老旧地板上,一个满头白髮、骨瘦嶙峋的女人双臂着地,趴在地上冲着她大声嘶吼。 贺敏敏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瘦到这种程度,除了面颊上稍微有一点点肌肉,就是一具喘气的骷髅。要不是说话,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女人。她的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珠子大得吓人,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落出来。 贺敏敏尖叫着扑进江天佑的怀中。 江天佑也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大跳,定了定心神,轻轻搂住贺敏敏的后背。 郑翔坐在地上,定漾漾地看着两人亲密的举动,摸了摸嘴角的鲜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底划过一瞬间的失落。 「啊呀,我就知道要出事情!」 一群人突然闯到了大门口,打破了沉默。 带头人正是之前在弄堂口和江天佑说话的那个胖老头。 几分钟不见,老头披上了一件灰色短袖衬衫,胳膊上别了一个红袖章,上头印着黄色的「治安联防」几个大字。 老头身后跟着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和几个小伙子,在见到门内混乱的一幕后,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小姑娘喂,看不上男方很正常,不想和他谈就不谈。你怎么可以让你阿哥随便打人呢?哎呀,小芳怎么掉地上了,阿宝妈,平平妈,快点把她扶上床。」 「什么?她就是『小芳』?『郑小芳』?」 这下轮到江天佑吃惊了。 郑小芳既然能和贺健谈恋爱,想来应该年岁相当。江天佑见过贺健,他比自己只大了三岁而已,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别说做他妈了,他刚才差点以为她和好婆是一辈人。 她怎么可能是贺健的女朋友,怎么可能是照片上那个美丽动人的「小芳」? 「啊!出去,不要看我,出去,都出去!」 「小芳」看到家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人,立即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住,像个毛毛虫似的趴在地上,不住地发抖。 两个健壮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想要扶她起来,郑小芳顿时就跟被抛到岸上的鱼一样挣扎起来。她瘦归瘦,力气却大得很,三个人乱作一团。 「啊呀,这什么味道啊?」 阿宝妈怪叫。 贺敏敏侧过头去,只见一摊黄色的液体从被子下方流了出来,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她捂住嘴巴,与江天佑面面相觑。 「满意了吧?如果你们今天是来报復我的,这下应该可以心满意足了吧?」 郑翔扶着沙发缓缓站了起来,冲着江天佑嘲讽地笑了笑。 「到底怎么回事,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之前认识?」 治安联防老爷叔一个头两个大,搞不清这三个青年男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管他认识不认识,先报警吧,人都打成这样了。」 一个小伙子愤愤喊道。 「不行,不要报警。」 贺敏敏连忙摆手。 江天佑即将赴港,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闹出事情。 「爷叔,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就不麻烦你们了。」 郑翔说着,转过身连人带被子把郑小芳抱起来放回床上。 「啊呀,爷叔老了,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搞什么……随你们便。」 治安联防老爷叔有些心虚,说到底这对「兄妹」是他自己放进来的,要真的计较起来自己也要被牵连进去。 老爷叔带着人离开,临走还贴心地把大门给关上了。 「麻烦你们也出去,我要帮我的姐姐处理一下。」 听他这声「姐姐」,贺敏敏和江天佑这才确定这个恐怖得如同女鬼般的女人真的是郑小芳,原来她和郑翔是一对姐弟! 两人讪讪地走到天井里,贺敏敏看着墙边一熘花盆。有茉莉、栀子和素馨,都是淡雅洁白的小花。 这些花应该是郑翔种的,花盆都被放在窗户底下,郑小芳只要打开窗就能闻到扑鼻的花香。 贺敏敏心想今天不该来的,至少不应该闹成这样。 她后悔了,为了自己的莽撞。 同时,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深——如果郑翔真的是也为了给姐姐报仇才会恶意报復自己,那她哥哥到底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做了什么事情,才会把那么一个漂亮开朗的女孩子折磨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贺敏敏看了看江天佑,他也是一脸沉重,似乎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后悔。 大约半小时后,郑翔走了出来。他换了新的衣裤,脸上的血渍也已经洗干净了。不过却也因此显得愈发鼻青眼肿,右边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走吧,换个地方谈。」 他冷淡地说着,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你姐姐一个人没事吧?」 贺敏敏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会出事。 「一会儿邻居会来照顾她的。放心吧,十多年都这么过来的。」 十多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贺敏敏感觉胸口被人用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 几人从弄堂口出去的时候,一群邻居在后面指指点点。 贺敏敏耳朵尖,听到飘过来的几句闲言碎语—— 「又黄掉一个,被这个姐姐拖累,郑家儿子这辈子看来是讨不到老婆了。」 「又是瘫痪,又是神经病,谁家好姑娘愿意嫁到这种家里来。一进门就伺候大姑子啊?」 瞬间捕捉到的词语让贺敏敏胆战心惊,不由得脚下一软。江天佑眼疾手快从旁边扶了一把。郑翔回头,两人的举动落在他眼里,他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 来到不远处的一个街头小饭店。还没到饭点,江天佑给了老闆娘十块钱,让她开一间包房再为他们准备一壶茶水。 老闆娘极有眼色,面对郑翔被打成猪头三一样的面孔也不多说一句废话,送完茶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这位先生怎么称唿?」 郑翔问的是江天佑,一双眼睛却放在贺敏敏身上。 「他是我的丈夫。姓江。」 「丈夫?」 郑翔的语调陡然拔高。 「现在还是未婚夫,不过很快就是丈夫了。」 贺敏敏拍了拍包里的户口本。 为了防止姆妈她们扣押户口本阻止她结婚,贺敏敏天天随身携带。白天带去单位放在更衣室里,夜里睡觉的时候就压在枕头底下。 贺家姆妈感嘆果然女大不中留,人还没嫁出去,心已经飞出去了。 「怎么可能?」 郑翔难以置信,她和他分开才多久,就有丈夫了? 此时此刻,贺敏敏无比感谢百货公司对自己的培训。她本来都要哭出来了,但只要把自己代入女售货员的角色,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和委屈,都能微笑着做出各种反应。 嘴角咧开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八颗洁白的牙齿,肌肉神经调动得恰到好处,连本来急促的唿吸都在自我催眠似的管理下渐渐平缓下来。 这就是贺敏敏,连续三年个人先进工作者。只要她愿意,就能在任何时候用微笑把自己打造得无懈可击。 「怎么不可能?郑先生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货,还是认为我贺敏敏离开你就没人要了?那你未免太低看我,也高看了自己一点。」 郑翔被她的刻薄惊得哑口无言,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美丽的小女孩虽然有些虚荣骄傲,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可爱,对自己更是满心满眼的崇拜。 她怎么可以这样和他说话? 「江先生一表人才,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强行按下心中的愤懑,郑翔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问我?小吃店蒸馒头的。」 江天佑故意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答道。 「噗……咳咳咳。」 郑翔咳了好一阵总算平復下来,红着眼睛冲着贺敏敏痛心疾首地喊道,「敏敏,你不可以这样!」 如果贺敏敏是为了气他故意找这样的男人来的话,那么她无疑成功了。郑翔感觉自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比刚才江天佑动手打他还要疼。 「我和谁结婚跟你有关系么?那天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了你一整个上午你都没有来。从那之后,你就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贺敏敏强忍泪水答道。 她知道郑翔是多么一个骄傲的男人,他不爱自己,却也绝对无法忍受和自己交往过的女人与一个小吃店伙计在一起。 贺敏敏心想她报復成功了,可心里却谈不上一点喜悦。 「那你也不能……也不能找这样的人……」 郑翔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贺敏敏这样到底是在羞辱他,还是在糟蹋自己的人生? 「我怎么了?我的工作是不如你,学歷也比你低,但我比你有道德啊。」 江天佑哪里看不出这个「小白脸」对自己的鄙夷,他哼了哼鼻子指着郑翔说道,「我江天佑是没念过什么书,但我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谁害我我就去找谁算帐,绝对不会把别人的妻儿姐妹拉出来垫背。这就是所谓的『江湖规矩』。你念过的书肯定比我多很多,贺健对不起你姐姐,你去找他算帐不行么?大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你……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郑翔一身气焰在二人的接连打击下逐渐偃旗息鼓。 他苦笑一声,摘下眼镜。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道把报復的火焰燃烧到无辜的贺敏敏身上是不公平也不道德的。 但是公平,什么算是公平?谁又曾给他一份公平呢? 贺敏敏只是被他甩掉了一次。 他呢? 因为姐姐的不幸,连带断送的不止是自己的婚姻,还有他曾经可能无比灿烂的前途。 15,被退回的分手信 上 和千千万万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贺健初中毕业后不久响应国家号召登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加入到「上山下乡」的滚滚大军之中。 曾经的贺健也是一个讨人欢喜的年轻人,来自父母的优良遗传让他在一群长相平平无奇的小伙子间脱颖而出。他是小分队的队长,会拉手风琴,拉二胡,会唱沪剧,是个多姿多彩的文艺青年。 在祖国边疆的白山黑土,这个上海青年遇到了自己的爱情——一个同样来自上海的美丽姑娘郑小芳。郑小芳喜欢看外国电影,《叶塞尼亚》《桥》《瓦尔特保卫塞拉耶佛》,她都已经看了无数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两人在一起约会的时候,会偷偷背诵电影里的台词,唱「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他们彼此拥抱,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想念遥远江南的柳浪闻莺,一起轻声念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年青人的爱情热烈、纯真、奔放,两人许下海誓山盟,如果不能一起回到上海,那就一同扎根在黑龙江,把自己献给伟大祖国的建设事业。 他们许诺对方,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离。 当时他们谁也没想到,把他们分开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封「死亡通知书」。 贺健的父亲不幸逝世,贺家姆妈拍电报到农场让贺健立即回家奔丧。 临行前,郑小芳把自己攒了许久的全国粮票都给了贺健。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自己的黑白照片,是上回赶场的时候去镇上拍的。 贺健收下她的心意,对她说最快一个月,最迟三个月自己就会回来了。回来之前,他会去南京路上的服装商店为她买上海现在最时髦的衣服,带一双她心心念念很久的双拼色凉鞋,还要给她买麦乳精、买万年青饼干,买彩色杂志……买一切他们在农场里买不到的东西回来。 然而郑小芳万万没有料到,情郎这一去就如同南飞的鸿雁,就此失去了消息。 「我姐天天等,日日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哥哥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连封信都不寄给她?」 郑翔质问。 「我,他……」 贺敏敏有苦难言。 哥哥回上海后,父亲的单位出于对员工子女的抚恤,决定让贺健顶替他父亲的工作,留在机修厂上班。 不但如此,因为父亲是因公身亡的,哥哥一进单位就能做正式员工,拿的是 36 块钱一个月的正式工资。不用从学徒工做起,每个月只有 21 块钱。 那时候社会上传得风言风语,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很快就要结束。离上海近的几个农场,像是江西、黄山那边的许多知青都偷偷跑回家躲了起来。哪怕没有工作,哪怕成为被人鄙视的「社会青年」「盲流」,他们都不愿意再回去。 就是在这样人心惶惶的背景下,那么好一份编制内的工作从天而降,砸在贺健身上。 贺敏敏记得很清楚,父亲的葬礼上,她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姆妈说家里必须要有顶樑柱,阿爹不在了,阿哥是唯一的男人,这个家里不能没有他。 阿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贺敏敏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头七」过后,她看到哥哥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瓶黄酒,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当时她以为哥哥和她一样,是想念父亲了。现在回想想来,贺健当时望向的是遥远的北方。 那之后,哥哥留在了上海,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机修工。又过了几年,他相亲、结婚、,成为了大上海千千万万普通工人的一份子。 「呵……和我猜的差不多。什么山盟海誓,都是骗人的。郑翔冷笑,「不回来就不回来,他就忍心这么让我姐姐空等?」 「不是的,我哥写了一份信寄去东北,但是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被退回来了。」 贺敏敏说着把信放到桌子上。 郑翔半信半疑地拿起信封,郑小芳的照片恰好落了下来。 看着照片里风华正茂的姐姐,再想到她如今的模样,郑翔顿时红了眼眶,鼻子一酸。 快速读了一遍分手信,郑翔沉默了很久。 「天意,只能说是天意……」 郑翔苦笑着推了推眼镜,「因为那时候我姐姐也在上海。」 「怎么可能?」 贺敏敏不解。 「我听说知青是不可以随便回城的。没有农场开出来的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也不能住旅店。」 江天佑插话。 他认识一个从农场逃回来的傢伙,当年为了回城不惜冒险扒火车。也是他运气好不好,火车并非开往上海,而是西安。辗转了好几次,终于搭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却是辆运煤车,那车开到崑山就不走了,这傢伙就改扒运沙船,顺着吴淞江一路飘到苏州河这才回家。据说家里人看到他半夜三更站在门口,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花子。 郑小芳一个女生,难道也能扒火车不成? 郑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哥走的时候正是开春那会儿。农场组织整修屋顶,我姐不小心从上头摔下来……」 「什么?」 「我姐摔下来后,立即被送到了场部的卫生所。卫生所的条件只能治疗一些头疼脑热,大夫开出证明,让人开卡车火速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总算抢救及时,捞回一条命……」 江天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 郑翔接过,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点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闭上双眼,下唇不自觉地抽搐。 「等我姐稳定一点之后,又被送到了省里的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连队拍电报回上海,让家属尽快赶过去。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妈大字不识几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上海。我那时候还在念中学,只好请假去了一趟黑龙江。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阳光隔着窗户照进小小的包间,郑翔破碎的眼镜片瞬间闪过白桦树的倒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我赶到医院,哈尔滨的专家说她下坠的时候伤到了嵴椎,可能要瘫痪……」 「不!」 贺敏敏感觉脑袋被棒子重重敲了一下。即便她已经看到了郑小芳悲惨的模样,内心依然无法接受那两个字。 这实在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我也觉得不可能。我姐姐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可能瘫痪了呢? 「医生说他们那边设备不好,不是没有可能误诊,让我把姐姐带回上海,做进一步检查。我们乘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 1980 年的六月六日。」 贺敏敏勐地抬起头。 所以他才故意把结婚的日子定在那一天么? 「六月六号……」 江天佑看向信封上邮戳的日期,信是在五月底寄出的。从上海到黑龙江,平信至少要走半个月的时间。等这份信到达郑小芳所在农场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回到上海了。 从静安区的涵养邨到黄浦区的同福里,只需要坐一部 19 路公交车,短短四十分钟就能到达。然而这点距离对他们两个而言,却是天各一方,此生不再相见。 「她……真的瘫痪了么?」 贺敏敏捂着嘴,眼泪不自觉地落下。 「你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郑翔冷漠地反问。 橘红色的菸蒂被狠狠地掐灭,贺敏敏的心脏勐地一缩,仿佛被香菸烫伤,发出一声「呲」的哀鸣。 「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郑翔走到窗边,巨大的阴影投射在贺敏敏的身上。 「我姐不止瘫痪那么简单……医生跟我说,她流产了。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所以才会大出血。」 这回不止贺敏敏,就连江天佑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是贺健的。这也解释了郑小芳为什么干活的时候会魂不守舍,从高处跌落。 不要说十多年前,即便是在九十年代女孩子未婚先孕都是一件天大的丑闻,更何况是在闭塞的农场。一旦被人发现,孩子固然要被打掉,「破鞋」郑小芳将会面临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不逼她说出「姦夫」是谁绝对不会罢休。 总算医院的大夫心善,见郑小芳已经如此悲惨,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除了郑翔以外的任何人。 「十二年了,你知道我们姐弟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么?」 郑翔转过身,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冰冷的讥诮和仇恨。 「为了给我姐治病,家里的存款全部都用光。我妈除了在厂里干活,下了班还要到处打零工,给别人洗衣服,带孩子,劳累过度不到一年时间就过世了。我那时候还在读书!」 郑翔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扎在贺敏敏的胸口上,她惶恐,惊惧,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这一笔笔的血帐,都是贺健犯下的罪孽。此时却像是一把巨大的十字架,压在贺敏敏的后背上,让她汗毛倒竖,无法唿吸。 「我妈出殡那天,我在她棺材前头髮过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贺家家破人亡!」 16,被退回的分手信 下 贺敏敏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阿哥贺健竟是现代版的「陈世美」,抛下了郑小芳这个「秦香莲」。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跟姆妈去看越剧电影《梦》里最让人痛彻心扉的一幕戏—— 这边是怡红院里宝玉洞房花烛燕尔新婚,那头里是潇湘馆中黛玉残月孤灯。 他这里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她那边一弯冷月葬诗魂。 就在她阿哥贺健拿回上海户口,穿上制服去工厂上班的时候,郑小芳正在遥远的白山黑水之地苦苦等待他的消息,肚子里已经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 贺健洞房花烛迎娶喜娘,生下儿子欢天喜地的时候,郑小芳瘫痪在床动弹不得,生不如死。 这对比太强烈,太震撼,比戏台上演的故事更加触目惊心。 「我那没出世的小外甥一条命,我母亲一条命,加上我这阿姐的半条命……你算算,你阿哥欠我们郑家多少?」 郑翔步步向前,贺敏敏步步后退。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是这段感情里的受害者,理直气壮地要找郑翔讨回公道。可现在天地倒转,真正要无地自容的人变成了贺敏敏自己。 「姆妈死的那年,我正好高三。本来以我的成绩,考上交大復旦根本不成问题,但是家里出了那么大的变故,我怎么安心复习?最后只考了一个大专。」 郑翔咬牙切齿道,「大学三年,为了照顾阿姐,为了撑起这个家,我白天在学校上课,夜里去工地搬砖。同学问我怎么从来不去食堂吃饭,因为我要把饭菜票存起来,和别人换现金。我吃苦不要紧,阿姐的药不能断。这些年我们跑遍了上海各大医院,中医,西医……各种偏方,针灸,但凡有点希望,只要说可以治好她的病,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尝试。」 麻绳专挑细处断,船漏偏逢顶头风,郑翔为了照顾姐姐,不能出差,不能加夜班。虽然学歷只是大专,在这个年代也足够金贵。 刚进入单位时候,上级也一度对他非常重视,想要提拔他做青年骨干。然而郑翔几次三番拒绝领导的好意。结果被当做是眼高于顶,不服管教的「刺头」,到现在工作将近十年,依然还是个普通科员,拿最基本的工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摘掉眼镜,双手捂住面孔,泪水从郑翔的指缝间留下,「你们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么?十二年了,阿姐的病情一点都没有转好,甚至越来越差。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要这么对待我们?」 那场巨大的灾难宛如从天而降的巨大牢笼,把郑家姐弟困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没有出口,没有未来,没有半点希望。 郑翔说他姐姐已经疯了,郑小芳的身体回到了上海,灵魂却被留在了黑龙江。就如同《小芳》歌里唱的那样,她的记忆永远留在了送贺健回来的那个晚上,她梳着大辫子站在小河旁,等待她永远不会回来的情郎。 和他们姐弟两人经歷的折磨、承受的苦楚比起来,贺敏敏又损失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赔偿你?」 贺敏敏不住地呜咽,想要去抓郑翔的手。 「赔偿?你赔偿得了么?」 郑翔一把拍开她的手,指着窗外道:「不如这样,你让你哥带着他的老婆小孩一起去跳黄浦江。你贺家欠我郑家三条人命,你就让他一家三口还好了。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啊!」 「不,不可以,不可以……」 贺敏敏不住摆手。 过去贺敏敏看电影最喜欢看的剧情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好人受到折磨越多,越希望坏人下场悽惨,最好来个「满门抄斩」,以解心头之恨。 哪里会预料到当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诛九族」的对象! 她即便再不喜欢霸道的阿哥阿嫂,但他们始终是她的亲人。何况杰杰又何其无辜,他只是个孩子啊。 然而将心比心,难道郑翔姐弟就不无辜么?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岂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越是感同身受,越是推此及彼,贺敏敏就越发羞愧难当,她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地往下滑。肩膀上仿佛有几百几千斤的分量,正把她狠狠地往下摁,最后跪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你说的是真的么?」 江天佑走到两人之间。 「什么?」 「一命抵一命。」 江天佑正色道。 「什么意思?我和贺家的恩怨,关你什么事情?」 郑翔吃不准江天佑的路数。这个男人从天而降,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 「我是贺家的女婿,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那就让我来抵你阿姐的半条命吧。」 江天佑说着,右手往后掏,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把摺叠刀。 他虽然早就告别阿飞生涯,但早年的习惯一直还在,随身携带一把摺叠刀。 「叮」地一声,江天佑甩开刀把儿,冰冷如镜面似的刀身一边反射出贺敏敏惊恐的眼睛,另一边照出郑翔慌乱的眼神。 「拿着。」 他把刀锋对准自己,将刀把交给郑翔。 见郑翔不动,江天佑上前一步,拉过他的手腕,把刀子强行塞进他两只手中,牢牢握住。 「你要做什么?」 郑翔慌了。 「郑先生,我是个粗人,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就是个小流氓。」 江天佑双手像是一把老虎钳左右用力牢牢地把住郑翔的双手,用闪着银光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小腹,一脸认真。 「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有句老话叫做『血债血偿』么,何况你对你老娘发过誓,就应该说到做到。死在你手里,我不觉得冤枉。」 郑翔简直要疯掉了。 「来吧,捅过来啊!不是要『一命抵一命』么?那就从我开始好了!」 「疯子!疯子!放手!放手!」 郑翔泗涕横流地大喊,他感觉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刀子,而是一枚核飞弹。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疯子,逼着别人捅自己? 流氓,他果然是流氓,根本不讲道理! 郑翔双腿后错,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退,奈何一介书生哪里能和江天佑比力气,双臂完全不受控制,一寸寸地被对面的男人硬扯过去。 眼看刀尖刺破了对方的衬衫,刀尖刺入肌肉,鲜血从衬衫下方漾开,郑翔忍不住大喊一声,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剎那,刀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抛物线,最后落在门口的地砖上,发出「当」的一声。 「神经病……你是神经病啊!」 郑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两腿乱蹬。 疯子,贺敏敏的老公就是个疯子! 一想到刚才差一点点就要杀人,胃里就一阵阵地翻江倒海,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不止郑翔,贺敏敏也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江天佑转过头想要扶她起来,她惊恐地向旁边挪了几步。 一瞬间江天佑露出受伤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警察同志,就在这里!」 就在此时,包厢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披头散髮的老闆娘一马当先地沖了进来,进门就被地上沾了血的摺叠刀吓了一跳。 「出人命了,真的出人命了!我刚才在外头偷听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好。结果真的出事了!」 老闆娘拍着大腿喊,「三角恋害人啊!」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人最终还是去了一趟派出所。 「警察同志侬听我讲,亏的我这个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进去那么久,也不叫添水,也不叫点吃的东西。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头……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就听到什么『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啊,什么『一命抵一命』啊,吓得我马上打电话报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结果怎么样?一进门——那么大一滩血,还有一把刀子躺在当门口。乖乖隆地咚,现在的小年轻不得了,谈恋爱就谈恋爱,为啥非要动刀动枪?辣块妈妈,还好警察来的及时。不然出了人命,我这小店还开得下去伐?」 「是谁先动的手,为什么要伤人?」 警察拿起本子,看向江天佑。 「说起谈恋爱,其实我很有经验的……」 老闆娘还想抢先发言,老警察觉得她夹缠不清,让人把她「请」了出去。 剩下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江天佑上前一步,老练地从上插袋里掏出香菸,毕恭毕敬地递给警察。 「爷叔,来一根伐?」 「不要来这一套,老实交代问题就好。」 老警察不为所动。 「你肚子上的伤口怎么来的,是谁刺伤了你?你们三个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动手,说清楚。」 江天佑瞥了郑翔一眼,发现他面色惨白,那副坡脚眼镜可怜兮兮地挂在一只耳朵上,整个人像一只可怜的丧家之犬。 如果说出真相,事情肯定会闹大。 不管基于什么理由,郑翔欺骗贺敏敏的感情是毫无疑问的。这两年正在「严打」,要是他揭发郑翔玩弄妇女,保不定要会因为「流氓罪」吃官司。 万一他真的坐牢被关进去,谁来照顾郑小芳? 17,等我回来就结婚 上 三人从派出所走出来,天空已经是漫天烟霞。 郑翔低着头走在最前面,无力地双脚拖着身体一步一挪。终于走到了派出所对面的斜拉桥上,他回过头,冲着江天佑和贺敏敏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刚才高抬贵手。」 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说不出现在什么感受。 贺敏敏也是表情复杂,今天之前她只晓得阿江师傅包子蒸得好,菜也炒得不错,没想到他还是个演技派。 刚才在派出所里,这傢伙真是唱作俱佳,看得她目瞪口呆。 警察同志听到江天佑讲,他们一个是自己的前男友,一个是现在的未婚夫的时候,看向贺敏敏的眼神里充满了讥诮和指责。 虽然是九十年代了,又是新社会,然而对待女人的方式似乎从来都是一样的——男人多交两个女朋友,最多被当做风流。女孩子就不一样了,男朋友的数量一多,并且他们还为她争风吃醋,那她就是「拉三」(沪语:女流氓)了,是「破鞋」了。 要是同时有几个男人味自己争风吃醋,那这女人便是「狐狸精」无疑。 贺敏敏不由得联想起了之前单位分房子要优先考虑男同志的事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把头一回进派出所的忐忑不安生生压了下去。 她立起脖颈,张大眼睛朝着那老警察瞪了回去,水银丸子似的眼珠子定漾漾地望着他。 老警察一愣,别开眼睛,拿起杯子装模作样地咂了口茶。 江天佑没看到她的小动作,自顾自地开始解释。他说是自己横刀夺爱,抢走了郑翔的女朋友。他知道郑翔觉得他配不上贺敏敏,就把他约出来,三个人当面讲清楚。 「我跟他说,我可以我为了敏敏连命都不要,你可以做到么?他不相信,我就用刀捅自己。他冲上来阻止我。然后刀就飞出去了……不过还是划开了点口子。」 江天佑说着指了指肚皮,深情款款的望向贺敏敏,「敏敏,你现在相信了吧,全世界我最爱你。我可以为你去死。」 贺敏敏和郑翔都听呆了。 老警察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望着他,又觉得他是从琼瑶剧组里逃出来的。 江天佑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大花痴。郑翔是见义勇为,贺敏敏事先也不知情。 警察问贺敏敏和郑翔是这样么?两个人连忙点头,一场风波就这么被瞒过去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出门前老警察跟江天佑在后面交谈过一次。 「小赤佬不要以为可以骗过我,剖腹明志?日本电影看多了是伐?」 这位警察叔叔和江天佑是老熟人了,当年他还是小混混的时候几次落在这位老爷叔手里。后来江天佑「弃恶从善」,老警察也因为工作调动,到了现在的单位。没想到山不转水转,这回竟然碰到一起了。 「嘿嘿,剖腹是假的,未婚妻是真的。爷叔,我马上要结婚了。」 江天佑贼兮兮地笑了笑,「我女朋友好看伐?」 「漂亮是很漂亮,不过就是脾气大了点。话又说回来,就是要这样凶点的女人才管得住你。」 老警察说着拍了拍江天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过日子,别让我再看到你。」 「结婚喜糖总归要送过来的呀。」 老警察挥了挥手,让他快点滚出去。 …… 三人站在大桥上,滚滚自行车流从他们身边掠过。 「那你还要追究么?」 晚霞落在江天佑白色的衬衫上,他站在逆光的位置,猎猎的晚风吹得他的衣衫鼓起,夕阳好似在他周围镀了一圈金光。 江天佑走到大桥栏杆边,指了指下面黑臭的苏州河水。 「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现在也可以跳下去的。」 郑翔闭上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到鲜血的那一剎那,郑翔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报仇,什么抵命,全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郑翔悲哀地发现,原来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快意恩仇也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对不起,不管用什么理由,我都不应该伤害一个女孩子的心。」 郑翔转向贺敏敏,发现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身侧的男人,半点都没注意到自己。 「我不会去找贺家麻烦了。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郑翔提高嗓门,贺敏敏这才望向他。 「不,我们贺家欠你的,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贺敏敏坚定地说。 郑翔张了张嘴,眼中闪过无数情愫,最终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真是个大傻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以至于错过一个这么好的姑娘。 「江先生,贺小姐,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非常诚挚地表达了祝福,头也不回地往桥下走去。 郑翔不是傻瓜,看不出来刚才那一出不过是江天佑自导自演的戏码。 然而戏假情真,自己这个胆小鬼经不住吓,暴露了懦弱、缩卵(沪语:怂蛋)的本性。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追求贺敏敏的资格,希望最后在她的印象里至少保留点风度。 夕阳黄澄澄的,宛如高邮咸蛋的蛋黄高挂在斜拉桥的钢索上,在黑色的河面上洒下一片金鳞。 江天佑看着郑翔的背影,眉头微皱。大家都是男人,他怎么看不出来郑翔是真心喜欢贺敏敏的。他私心想,既然郑翔不告诉她,自己当然也没有开口的必要吧…… 江天佑坚持这点小伤根本不用上医院,回家自己处理就好。 两人从后门窜进厨房,来到小吃店阁楼上,一进门贺敏敏就看到地上打包好的行李箱。 「已经准备要走了么?」 「差不多了。单身证明已经开下来了。看你哪天有空,我们去领结婚证。」 贺敏敏闻言一瞬间有些恍惚。 之前因为和嫂子置气,天天盼望着早日领派司,现在听到真的要去领证了,竟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尤其是今天,在得知了贺、郑两家的恩怨后,就越发觉得荒诞了。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结婚了?」 江天佑看着她的表情,舔了舔干燥的唇,试探性地问。 贺敏敏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地看向他。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要是现在就打退堂鼓还来得及……你们已经解开误会了,不是么?」 江天佑觉得奇怪,怎么嘴巴里一股苦咖啡的味道,明明最讨厌喝这个东西。 「你把我贺敏敏当做什么人了?我们合同也签了,手印也打了,两边都上过门了,这是想反悔就能反悔的么?」 贺敏敏翻毛腔(沪语:生气)。 从小到大,贺敏敏最讨厌说话不算话的人,尤其痛恨别人在这一点上质疑自己。 「我是不会反悔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单手叉腰,一脸英气又穿着一身红衣,飒爽的模样像是六七十年代香港邵氏片里的女侠。 「我错了,我错了。」 江天佑急忙讨饶,贺敏敏哼了一声,傲娇地抬起下巴,「脱衣服吧。」 「啊?」 江天佑大惊。 「脱衣服啊,不脱我怎么给你上药?」 「哦哦……」 看着他宽衣解带,贺敏敏一改刚才的爽利,突然感觉脸颊火热热的,不好意思转过身去找药箱。 这不是她头一次看到男人光熘熘的上半身,夏天的时候弄堂里男人都打赤膊。不管是老男人还是小男人,基本上统统脱掉上衣,穿着沙滩裤,凉拖鞋,拿着把大蒲扇到处晃来晃去。 当然也有比较文明一点的,像是隔壁张师傅,还有对面楼的中学老师,他们通常会穿一件白色的跨梁背心,下面依然穿着长裤,风凉皮鞋。即便穿凉鞋,也依然要穿尼龙丝袜,总算保住一点「老克勒」的风范。 对于这些人的肉体,贺敏敏早就见惯不怪了。圆鼓鼓的肚皮,长着日疖头的后脖颈,布满痱子的后背……男人的身体对她来说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点让人噁心。 可眼前的这具身体不一样。 它是那么地匀称,健美,轻灵,蜜色的皮肤仿佛接受过太阳的亲吻。这让她想起了在美工部看到的那些仿制的男性写真石膏像,阿波罗、大卫、掷铁饼者……充满了力与美,让人迷醉,羡慕,崇拜。 一手拿着棉签,一手拿着药瓶,贺敏敏感到唿吸急促,甚至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要不还是我来吧?」 江天佑见她动也不动,以为她是被血淋淋的伤口吓到了。 「不,不,我来,我来……我以前在学校里学过的。」 贺敏敏把棉签浸满双氧水,小心翼翼地贴到伤口上。伤口不深,但足有一尺长,横亘在江天佑的腹肌上,有些触目惊心。 「呲……」 江天佑忍住痛呲了呲牙。 他低下头看着贺敏敏披散在肩上的长长乌髮散发的莹润光泽,恍惚间,鼻尖似乎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知道是洗髮水的味道,还是女孩身上的体香。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暧昧,年青男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贺敏敏抬起头,眼神与江天佑交汇。 「你……」 「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两人正要开口,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阁楼的翻板勐地弹起。 「江天佑,给老娘死出来!」 一颗橙黄色的,花椰菜似的脑袋从下面弹了出来。 「这个女人是谁啊?」 李莉一手撑在地板上,一手指着贺敏敏尖叫。 18,等我回来就结婚 中 李莉指着贺敏敏急叫,江天佑忙拿过衬衫手忙脚乱地披上。 李莉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腾」地一下跳了上来,窜到江天佑面前,气急败坏地大吼,「你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快就有新的女人了?天还没黑就做这种事情,还要不要面孔了?」 「你说什么?我们做什么不要面孔的事情了?」 贺敏敏本来还有些慌乱,听她这么一说,也「噌」地站了起来,挡在江天佑前头。 她一双眼睛好似探照灯,又狠又毒,不过三两眼就把李莉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顺便掂出了她的份量—— 美式爆炸头,南京理髮店做一次两块钱。双拼色的确良花衬衫,应该是妇女用品商店买的,十五块。水洗色大喇叭拖地牛仔裤,南京路服装商店橱窗里看到过,是广州来的尖货,二十三块。最后眼睛落在她的尖头镂空皮鞋上,这个样子没见过,估计是从香港弄来的,算它一百块好咧。 脖子和耳朵上戴着的项鍊耳环倒是挺大气,就是颜色太花哨了,衣服穿得那么五颜六色,配饰就应该素净点,不然就好似打翻了调色盘,看得人眼晕。 「女阿飞」三个字从她涂了宝蓝色眼影,玫红色口红的面孔上唿之欲出,贺敏敏不屑地眯起眼睛,鼻翼翕张,喉咙轻轻滚了滚,瓮声瓮气地吐出一个「哼」。 「哎呦,这年头狐狸精都这么理直气壮了?」 李莉被她看得火大了,心想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怎么表情跟南京路上百货公司的女营业员一样,一副全天下天王老子排第一,她们排第二的腔势。 「你骂谁是狐狸精,嘴巴放干净点!」 江天佑看情况不对,正要上来劝,被贺敏敏一把推开。结果不巧推到了伤口上,江天佑疼得又跌坐回去。 这模样落在李莉的眼睛里却变了味道。她以前和江天佑交往的时候,他大男子主义的很,什么时候这么听女人的话过。 想到这里,李莉越发气急败坏,「说的就是你,你不知道我是他的什么人么?」 贺敏敏双手盘在胸前,翘起红艷艷的唇,不屑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他未婚妻就可以了。」 「什么?」 李莉看向江天佑,「瞎讲!」 「是不是瞎讲你自己看——看到伐,我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她故意指了指地上的行李箱,指鹿为马。 李莉好似迎面挨了一拳,身体前后晃了晃。 「是真的么?」 她求助似看向江天佑,期望从他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 「对。」 江天佑看到了她眼里的脆弱,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交往了三年。他当然知道在李莉看似强悍的外表下是一颗柔弱自卑的心。可他没有办法。他们的缘分早就断了,从在她电话里拒绝他的时候。或者说,在她提出要把好婆送到养老院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李莉倒退两步,桌子上的碘酒、绷带被碰落在地。 「怎么可能……你前几天还打电话说要复合。」 眼泪奔涌而出融化了睫毛和眼线,像是两道黑色的小溪从粉嘟嘟的面庞蜿蜒而下。 贺敏敏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电话里的女生。 想到这里,望向李莉的眼神有些复杂,隐隐觉得是自己雀占鸠巢,有点对不起她。 「三年了,我一直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带到这里来……」 李莉抬起头环顾四周,惨澹地笑了笑,「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晚上都睡这里么?我还知道你过去的那些女朋友们一个都没有来过这里。我一直在等,等你带我来……因为我是不一样的,我李莉不是你第一个女人,但一定会是最后一个。」 江天佑沉默不语。 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把李莉带过来,哪怕是在打电话向她求婚的时候。 这是不是说明,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把李莉当做要度过一生的女人? 但是贺敏敏呢? 他在连她全名都不晓得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就带她上了阁楼和天台。 这代表了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江天佑,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李莉没有发现自己的下巴正在不住地发抖,她用手背擦掉乌漆嘛黑的眼泪,故作大方地说道,「你现在把之前在电话里要对我说的事情再说一遍。」 她想,这是在给江天佑最后一次挽回自己的机会。 贺敏敏转头看向江天佑。 如果江天佑向她求婚,这个女孩子也答应的话,那就彻底没有她的事情了。 或许本来就应该如此的,他们其实才是一对,自己不过是个用来充数的「冒牌货」……她想起刚才江天佑对自己说的话,黯然地低下头。 「用不着。」 江天佑看了一眼贺敏敏,用决绝的语气说道,「我们既然已经分手了。之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电话里的事情,你就当从来都没有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这个地方是我和敏敏的婚房,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贺敏敏勐地回头,撞上他的眼神, 两人定定地望着对方。 这样「目中无人」的行为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李莉随手抓起桌上的东西朝江天佑掼去。 说时迟那时快,贺敏敏背对着她冲到江天佑面前,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记攻击。 瓶子落在地上,玻璃溅了一地,贺敏敏的雪藕似的小臂被崩开一个小口子。 「你没事吧?」 江天佑把她一把拉到后身,冲着李莉大吼,「你闹够了没有?」 「你怪我?你还真的看中这个『狐狸精』啦!」 「滚出去!」 「好,好……江天佑,我记住你了。」 看着江天佑冰冷的眼神,看着他搂着这个贱女人心疼的表情,李莉彻底死心了。 「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不然我李莉这辈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李莉掩面大哭,冲去楼下。 她来去匆匆,留下江天佑和贺敏敏两人面面相觑。 「糟了,你的头髮……」 江天佑指着贺敏敏的髮丝,刚才还如同黑色绸缎般闪耀着光泽的长髮转眼间变得斑斑驳驳,深一块浅一块,像是常年压在箱底的老绒布,被蛀虫和时光带走了曾经绝色的容颜。 原来刚才李莉情急之下砸的是双氧水瓶子,贺敏敏不禁后怕,幸亏药水没有溅到眼睛里。 「没事的,头髮而已。」 贺敏敏故作镇定。 她看江天佑慌乱的样子,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半是解嘲半是认真地说,「你为我肚子上挨了一刀,我为你头髮被泼了药水。这下扯平了,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 「是啊,我们是『合作伙伴』嘛。总不见得只有你为我出生入死,我光躲在后面可不行。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公平公正』。协议书上写了,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要互相为对方排除困难的,不是么?」 江天佑觉得心口仿佛被牛毛般的细针戳了一下。 贺敏敏说的没错,他们是「合作伙伴」,所以需要互帮互助。 自己上午帮过她,所以现在轮到她回馈。 江天佑心想不然呢?人家堂堂百货公司之花难道还真的看上自己这个伙夫了? 「少爷,你在上面么?到底怎么一回事,刚才你女朋友李莉哭哭啼啼走了。走之前还打碎了好几个盆子,师父都发火了。」 阁楼下面传来小胖的声音,看来李莉在下面闹得很大。 「少爷?师兄?」 小胖仰面对着阁楼口喊了两声,下一秒眼珠子差点从小小的眼睛框里弹出来。 一条骨肉匀称,踩着黑色小高跟的小腿从阁楼的阶梯上探了下来,小胖心想这记「搭僵」(沪语:完蛋)了,难怪李莉姐火气大么沖,原来少爷竟然在上面还藏了一个女人。 少爷就是少爷,他们几个师兄弟都打光棍,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少爷竟然可以让两个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 当他看到那条小腿的主人的面孔后,更是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贺,贺……贺小姐!」 贺敏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胖感觉自己魂都要飞走了。 「师父,师兄,既然大家都在这里,那我就干脆说开了。」 店铺已经打烊蛮久了,平时大家都走的差不多,现在留下来估计都是看热闹的。既然如此,江天佑也不打算隐瞒,拉着贺敏敏走到众人面前。 「我和李莉已经分手了,这是我现在的未婚妻,贺敏敏小姐。」 自古看热闹不嫌事大,在短暂的沉默后,四五个小伙子拍手的拍手,吹口哨的吹口哨。 师父阿根嘴里叼着根香菸,双手环抱在胸前,面色不虞。 「未婚妻?真的假的?」 小胖忍不住问。 「是真的,明天我们就去开结婚证。师父,我明天可以请假一天伐?不,半天就好了。」 江天佑拉住贺敏敏,走到阿根面前。他没有跟师父提过自己和贺敏敏在一起,看得出来老头子有点生气了。 「师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阿天的阿爹,也是我的阿爹。阿爹请喝茶。」 还是贺敏敏耳聪目明,看到老头子表情不太对劲,连忙拿起一旁的茶壶茶杯,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递到阿根面前。 林阿根没想到这个小娘鱼这么厉害,又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只得接过茶杯,无语地喝了一口。 「好,好!少爷了不起,竟然能讨贺小姐当家主婆。」 「真是乖乖不得了,不是我小苏北瞎讲,贺小姐是这里几条马路最漂亮的小姑娘。能把她追到手,少爷你真是模子(沪语:牛逼)。」 「李莉哪能和贺小姐比,少爷选的没错。」 江天佑散了一圈香菸,收穫一打「恭喜」,总算瞅准时机走到贺敏敏身旁。 「明天早上九点钟,民政局门口,不见不散。」 19,等我回来就结婚 下 领到结婚证的时候,贺敏敏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个梦。 她曾经那么梦寐以求的东西,对它抱有无数的幻想,承载着少女时代所有美好的愿望,最终拿到手里,不过只是两张印了艷俗花朵的轻飘飘的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刚拿到结婚证,江天佑便带着行李箱直接奔赴机场。他过去的一个道上朋友现在自己开旅行社,帮江天佑弄到了捡漏打折机票,几小时后就要起飞。 「帮我照顾好好婆,等我回来就办婚礼。」 江天佑临走前对贺敏敏说。 贺敏敏独自走向冷饮摊,卖汽水的老阿婆愣了半晌才认出她。 「小姑娘,你的头髮怎么这样了?」 老太太大惊小怪。 因为双氧水脱色的缘故,贺敏敏的一头长髮都被毁了,只得剪成短髮。 剪完头髮第二天去单位上班,引起了一阵骚动,连总经理都跑出来看热闹。 贺敏敏打肿脸充胖子,说是学香港明星张敏的造型。意外的,很快就有年轻的营业员效仿。一时间半数的女售货员都改了短髮,头一个就是她的徒弟小英子。 小英子最近一反之前的态度,不跟老阿姨混了,天天跟在贺敏敏后面当跟屁虫。 小英子是郊区青浦本地人,世代务农,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大兴来工作,一心想要嫁给「上海城里人」。刚进单位没多久,那些阿姨妈妈营业员就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吹的那叫一个花好稻好。小英子也就不把心思放在精进业务上,和贺敏敏疏远了。 贺敏敏那时候自顾不暇,没怎么管她,任由她和她们混在一起。结果老阿姨帮她介绍了几次,男方不是斗鸡眼,就是小儿麻痹症。上个礼拜最过分,竟然来了一个傻子,上海人称「戆戆」。 小英子和老阿姨对峙,老阿姨比她还要振振有词:这些男人是有点毛病,但是人家家里条件好啊!尤其是戆戆,家里是住别墅的,父母都是大领导。人家说了,戆戆是小时候得脑膜炎才会变成戆徒(沪语:傻子)的,本来是不戆的,聪明得很。你要是跟他有了小孩,那绝对是正常的小孩子。到时候戆戆他们家一家一当还不都是你的了,直接从乡下姑娘变成城里阔太太有什么不好,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好伐? 小英子听了这话,气得上班时间躲在柜檯下面哭,被贺敏敏抓个正着。 「傻丫头,你也不想想,她们手上真的有什么好的男孩子,还不介绍给自家亲眷的小姑娘,会白白便宜你?」 贺敏敏掏出手绢给她擦脸。 「师父,她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我?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人啊?」 「这倒没有,每年新来小姑娘,她们都要来这一套的。能骗一个是一个。」 贺敏敏当年也被套路过,老阿姨说要介绍她一个大学生男朋友。结果大学生确实是大学生,不过是解放前念的大学,已然是个老光棍了。 「为什么?」 小英子想不通。 「记住我一句话——通常只有婚姻不幸福的人,才会特别热衷给人介绍对象。」 这是贺敏敏冷眼旁观多年得出的教训,「真的过得好的人,一般都不好意思炫耀夫妻多恩爱。倒是那些过得不好的人,特别喜欢劝人家早点结婚。因为她们自己过得不好,就看不得人家舒服,尤其是看到一个小姑娘过得潇洒得意,那真是让人百爪挠心,恨不得马上把她拉下火坑才好。」 「为什么?」 「你知道『为虎作伥』这个成语么?」 贺敏敏牵起小英子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个「伥」字。 「被老虎吃掉的人变作了鬼,帮着老虎继续害人吃人。那些人就是『女伥』,专门帮男人吃女人的。别说你只是同事了,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她们都不会放过的。总算你逃得及时,没有吃大亏,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小英子听了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凑到贺敏敏身边悄声道:「师父,这两天我听到那些『伥鬼』她们说你的坏话。」 「什么?」 「你那天不是发喜糖么?我听到惠因阿姐说,她女儿新的男朋友在科学院工作,那里没有『墨水精』这个人。」 贺敏敏万万没有想到她好不容易隐瞒下来的事情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穿帮,难怪她这两天走到哪里,许招娣那帮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还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想到这里,贺敏敏本就烦躁的心情越发郁郁寡欢,三言两语打发小英子去厕所洗脸,重新走回柜檯前。 整整一个多礼拜了,从江天佑离开到今天仿佛是「黄鹤一去不復返」,没有传来半点消息。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一下飞机就打电话报平安。 从上海飞到香港,满打满算三个小时。从民政局出来后,贺敏敏就赶到公共电话亭,等着他来电。 结果从上午等到下午,从天亮等到天黑,看电话的蒋阿姨都下班了,却始终等不到江天佑的消息。 贺敏敏跑去小吃店,阿根师傅也说不晓得。 她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尤其不敢让好婆知道,就瞒着大家说阿天一路顺风,已经和律师联繫上,等办好事情就会回来。 「婉仪,怎么办,都一个月了,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他不会出事了吧?」 重压之下,贺敏敏独木难支,找小姊妹李婉仪出来求她帮忙出出主意。 「万一……他不会干脆黑在香港不回来了吧?我听说之前有很多人偷渡过去呢。」 贺敏敏异想天开地问。 「怎么会,刚娶了那么漂亮的新娘子怎么会捨得撇下呢?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李婉仪失笑。 她在听说贺敏敏要和小吃店厨师结婚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不过还是立即送上了祝福。这次出来,她买了个水晶高脚果盆当做庆贺新婚的礼物。 「也是,他就算不要我,难道捨得下好婆么……」 贺敏敏这些日子下了班就去买菜,然后送到鸿庆里。休息天更是整天都陪在好婆身边,和她一起听评弹,结绒线,学绣花。贺家姆妈无言以对,说早就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就是没想到泼得那么快,只是打了证而已,还没办婚礼呢,就成了江家的人了。 姆妈说什么贺敏敏全不放在心上,可来自哥哥的恶劣态度却让贺敏敏气得不行。 大约江天佑上门那回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的缘故,贺健对这个妹夫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热烈欢迎,变得冷冷冰冰。 眼看还有一个月就到预定的婚期,江天佑却迟迟未归。贺家人各个心急如焚,碍于贺敏敏的面子不好发作。贺健却是不管不顾,每天夜里吃饱老酒,就开始对贺敏敏冷嘲热讽。说她眼乌子白长那么大,瞎了一次又一次,之前被小白脸骗,这次看来又要被厨子骗,丢了老贺家的脸。 「我要是丢老贺家的脸,那他算什么?」 贺敏敏一想到郑小芳,想到她趴在地上失禁的可怜模样就心如刀绞。 全世界谁都有资格踩她贺敏敏一脚,只有贺健例外。 一想到他这样的人渣是自己的阿哥,身上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贺敏敏都不想做人了。 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手足感到耻辱,却因为「家丑不可外扬」的缘故,对贺健当年犯下的罪行守口如瓶,连姆妈都不敢告诉,更不要说嫂子了。 贺敏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情,说不定真的会跟郑翔说的那样,真的要「家破人亡」。 「才多久时间不见,你怎么脸色差成这个样子了?」 贺敏敏发现到李婉仪脸色惨白,半点血色都没有。不然如此,眼睛下面一片青紫色,憔悴到眼角都冒出了鱼尾纹。上次见她的时候人虽然苗条,总算还健康。现在则是瘦到有些脱相,长袖衬衫下面空空荡荡的,看得贺敏敏心惊肉跳。 「没什么……刚开学总归会忙一点,瘦几斤,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李婉仪心虚地抬手拨了拨长发,脖颈旁一道刺眼的红痕跳入贺敏敏眼底。 「那是什么?」 贺敏敏以为她发了红疹,正要凑过去看,李婉仪却如临大敌往后缩。肩膀撞到椅子后背,李婉仪痛得飙出眼泪,蜷成一团。 「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 贺敏敏定睛细看,那红痕根本不是疹子,到像是被人掐出来的手印,颜色最深的地方已经凝成紫色。 「没什么,我不小心撞的。」 「脖子怎么撞?」 一个念头闪入脑海——虽然已经九月了,但每天依旧三十多度,自己都穿着无袖连衣裙,怎么李婉仪穿长袖衬衫,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想到这里,她捉过李婉仪的胳膊,一下把袖口拉了上去。 触目的是瘦得如同火柴梗似的胳膊,以及胳膊上层层叠叠,青紫色的伤痕。 贺敏敏还要再看,李婉仪右手紧紧地捏住领口,满眼哀求地朝她摇了摇头。 20,婚姻到底是什么? 上 「他打你。」 贺敏敏用的是肯定句。 李婉仪挣扎地摇了摇头,「只是不小心……」 「上次和我打电话的时候,耿恩华就在打你,对不对?」 贺敏敏想起蒋阿姨说的话,又是后悔又是惭愧,为什么当时她没相信呢?从那时候到现在,将近一个月多了。一想到这段时间里,李婉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贺敏敏就心如刀割。 「我去找他!」 李婉仪吓得连忙拉住她。 「敏敏,别这样。他……他跟我道歉了的。这是第一次,他向我保证过,以后绝对不会了。」 李婉仪慌乱不已,怕贺敏敏一怒之下会做出傻事。 从小到大,贺敏敏一直都以她的保护者自居。她文弱不爱说话,读书的时候经常被人欺负。因为家里的条件比较好,李婉仪时常穿新衣,买新文具。有人会故意推搡她,把她的本子扔进水塘里。 这个时候,贺敏敏就像风一样跑过来,跳到欺负她的人身上,把对方胖揍一顿。 别看贺敏敏现在挺淑女的,一举一动登样得不得了,小时候就是个「假小子」。别的女孩子下了课不是跳橡皮筋就是丢沙包,她和一群男孩子在一块打篮球、踢足球。天热的时候看到高年级的同学从桥上往苏州河里跳,她也跃跃欲试,恨不得也下去游一把。 「胡说,你骗我。」 贺敏敏愤怒地摇头,「这绝对不是第一次。他明知道你开学了要回学校上课,还能下那么狠的手,就说明他之前已经打习惯了,打顺手了,对不对?」 要是没有这点眼力见,她也不用在南京路上做营业员了。 见李婉仪眼神闪烁,贺敏敏知道自己猜对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爸妈知道么?」 贺敏敏的一双眼睛好似 x 光,李婉仪觉得自己被照得无所遁形,心虚地低下头。 「结婚之后一年左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什么?那不是已经好多年了?畜生……这畜生!」 贺敏敏双手握拳,把桌子敲得乓乓响。 「你怎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还当我是姐妹么?」 贺敏敏抓住李婉仪的手,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眼眶。李婉仪没想到她竟然比自己先哭,好像被打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我怕你担心,也怕我父母担心……你晓得的,我姆妈心脏不好。我爸每天光操心她和厂里的事情都来不及,我觉得忍忍应该可以过得去的。」 李婉仪越说声音越低。 她也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刚开始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耿恩华只是偶然失手而已。 那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本来是个很浪漫的晚上,却因为她多问了一句耿恩华在厂里工作怎么样了,对方突然掀桌子,乱发一通脾气。说不要仗着自己是厂长的女儿,就对他指东画西。他在厂子里听她老子管,不想回到家还要继续被她管。 说到激动处,耿恩华一巴掌拍到李婉仪的脸上,她被打蒙了。 看着满地狼藉和跪坐在地上的妻子,耿恩华说时迟那时快跪了下来,勐地朝自己连抡两个巴掌。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你打我,你打死我吧……」 李婉仪心软了,以为他是在单位里受了气才会突然性情大变。她连忙阻止,说自己不会放在心上,让他不要这样。耿恩华也答应她,只此一次,绝无下回,求她千万不要告诉岳父岳母,怕他们误会他们感情出现问题 那时候她天真的以为耿恩华是真的「不小心」。 直到半年之后,他再一次对自己动手。 「后来我找到规律了……只要我爸厂里有重大项目,或者领导下来考察,他压力一大就会动手。」 李婉仪把袖管拉到指尖处,「只要我这段时间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开……」 「那他这次又为了什么?是评职称又没评上么?」 贺敏敏隐隐记得去年这时候,因为没评上副高,耿恩华跟李婉仪闹过一回。他觉得老丈人针对自己,没有举贤不避亲。那时候李婉仪就找她哭了一场,她还安慰她,说老公要上进是好事,就是太心急了点。总比她阿哥贺健要来的好,进厂子十多年了,到现在还是个普工,天天上班就是为了混日子。 「上次见你的时候,我说家里有事……就是去火车站接他亲戚。他家一个表叔病了,来上海看病。」 「又是表叔,他家到底有几个表叔?他以为他是李铁梅呀?还真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京剧《红灯记》」 贺敏敏讥笑。 隔三差五就来一波人,光自己就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 耿恩华不是上海人,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李婉仪父亲所在的仪器厂工作,李伯伯看他学歷高,人也老实,起了爱才之心,这才把女儿介绍给他。 贺敏敏还记得婉仪结婚头一年,小耿老家来了一群亲戚,说是特意上来,请小耿帮忙给儿子找个工作。耿恩华几次三番让她跟李伯伯说,求他批个条子,给这个远房表弟在厂里随便找份工作,哪怕当门卫也行。 贺敏敏是晓得李家伯伯的,最是刚正不阿,李婉仪根本开不了这个口。就连她们李家自己的亲眷想要送礼走后门,都被李伯伯拒绝了。 最后耿恩华带那表弟去了职业介绍所,在工地找了份工作,帮他交了保证金。谁知道对方吃不了苦,干了三天就跑了。不但保证金打了水漂,家里还被祸祸得不成样子。 冰箱橱柜里能拿走的东西都被拿得差不多,拿不走的被弄得乱七八糟。电视机屏幕被打了个大窟窿,缝纫机的皮带被剪断,电灯泡出现在了抽水马桶里。要不是她的大衣柜内抽屉上了锁,结婚收到的礼金和黄金能不能保住还是未知数。 那天贺敏敏和李婉仪出去逛街,回家的时候李婉仪邀请她上去喝杯茶,一开门就看到满目狼藉,吓得她们差点报警——如果不是看到了「表叔」留下的字条的话。 字条里表叔细数耿恩华夫妻各种「不孝」的行为,对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帮助自己一家感到心寒,着重批评了李婉仪招待不周,没有「妇德」,除了脸好看,什么都不会干,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劝耿恩华早日与她离婚,回村里娶个能干的姑娘。 贺敏敏气得不行,说要去派出所,让警察把那几个人抓回来赔钱。 她们前脚到,耿恩华后脚跟着匆匆回到家,见到家中的情景也是勃然变色。他请求贺敏敏和李婉仪不要报警,都是乡里乡亲闹大了不好。又说等发了工资,会把坏掉的东西一点点买回来,贺敏敏这才作罢。 本来以为送走一个表叔就算结束了,谁晓得后来表叔表舅表婶表嫂们络绎不绝,隔三差五到李家来打秋风。贺敏敏清楚得很,不过是同村同乡而已,哪里是什么正经亲戚。 听说耿恩华在上海混出名堂了,就想来沾沾光。来的时候要么两手空空,要么就带些蔬菜水果,走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新衣新裤,大包小包恨不得把百货公司都搬回去。 至于耿恩华呢,被人三吹两捧就忘乎所以,加上心软不会拒绝别人,生生把自己的家变成了「盐城市驻沪办」。反正出钱出力收拾残局的又不是他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他亲戚来归来,为什么要打你?难道他还想把房子送给什么表叔不成?」 贺敏敏想不通了,谁家没有两门穷亲戚,怎么就耿家的那么穷凶极恶。 「这次倒也没什么……这个表叔是真的生病了。我爸托他在华山医院的朋友挂到了专家号,开刀住院后确实有好转,说等半年之后再来復检。」 贺敏敏仿佛抓到了什么,想要追问,最后还是没开口。 「他们临走之前,小耿在家里烧了一桌子菜款待。结果……他表婶喝多了,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没有生孩子。说他们村里和小耿同辈的人都有孩子了。我能说什么呢?我就说我们两个还年轻,不着急。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他们走掉之后,他……他就打我了。」 李婉仪双手覆面,呜咽地道,「他说我不给他面子乱插嘴,还说我看不起他们亲戚,要把他们赶出去。天地良心,我要是有这种想法,让我不得好死。」 表叔住院,表婶和表弟全部住在李婉仪他们小夫妻的家里。 这间婚房虽说面积不算小,也不过一室一厅。李婉仪夫妻住一间,表婶和表弟只能睡客厅。表弟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每天光着膀子进进出出,实在不像样子。李婉仪想出钱让他们去住旅店,却被表婶说是瞎浪费。耿恩华更是觉得李婉仪是在针对自己。 那家人前脚刚走,耿恩华后脚抡起椅子砸在李婉仪身上。恰好那时候贺敏敏打进电话,李婉仪不敢叫她知道,捂着嘴巴忍耐。 李婉仪本以为忍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谁知道厂里最近又起了风波,似乎有人告状,说耿恩华仗着自己是厂长女婿,在科室里搞特殊化。现在正是一年一度评职称的时候,这告状的时间掐的刚刚好。耿恩华本来以为自己今年一定能评上,结果被横插一档,延迟考评,他心情糟糕,又拿李婉仪来出气。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李婉仪现在下了班压根不敢回家,宁愿留在学校里批作业,无偿帮学生补课。 然而她回家越晚,耿恩华就越生气,打得越发狠毒。李婉仪浑身是伤,昨天差点在上课的时候晕过去。 「不行,这样下去你会被他打死的!」 一个狠毒,一个懦弱,听得贺敏敏忍无可忍。 21,婚姻到底是什么? 下 贺敏敏一度以为「完美人生」说的就是李婉仪这样的。 优越的家境,有文化的父母,毕业后进入小学工作,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象牙塔。丈夫是父亲千挑万选来的,老实上进脾气又好,贺家姆妈都说这样的人生羡慕不来。除了暂时没有小孩,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 原来温软华美的天鹅绒毯背后,早就是一片千疮百孔的蛀洞。不过人人都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信条,只让人看到正面的光华绚烂,背地里的苦楚和不堪,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李婉仪的婚姻如此,自家哥嫂的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的蛀洞他们自己没看到,被她无意中窥视到罢了。 贺敏敏心想还是不知道的好,稀里煳涂也能把日子过下去。反倒是看到内里一泡烂污的人最为痛苦,比如现在的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贺敏敏真的一天都不想在家里住下去。 她每每看到侄子杰杰放了学在门前屋后跑来跑去的可爱模样,就忍不住联想到那个不曾来到世上看一眼就消失的外甥。他会长成什么模样?郑小芳长得好看,那个孩子应该也很漂亮。都说「外甥似舅」,说不定长得也像郑翔那么斯文呢?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养大,活到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初中生了。 贺敏敏感觉自己要疯掉了,明明是贺健惹下的孽债,她大哥浑然不觉,倒是自己每天夜里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忍不住自动放起电影,一出出都是悲剧。 贺敏敏每天强打精神上班,回家吃完饭就缩到壁橱里,不想多看她哥半眼。加上江天佑「黄鹤一去不復返」,她提心弔胆,日夜牵挂。就这样日熬夜熬,没几天的功夫,人瘦了一大圈。 百货公司里的同事问起缘由,她推说为了穿婚纱好看在减肥,然而这藉口瞒得过同事,却瞒不过家里人。 昨天下班到家的时候,嫂子特意在弄堂口拦住她,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江天佑在香港出事了,她瞒着大家不让他们知道。 贺敏敏看着魏华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虽然不喜欢魏华,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贺家之所以能够支撑下去,完全就是嫂子的功劳。 除了她,哪个上海姑娘愿意嫁到他们家来。没有独立的婚房不说,上有婆婆,下有小姑,一来就要伺候两个人。婚前还好,婚后贺健性格愈发暴躁。要是换做别人,夫妻两人恐怕早就分道扬镳了。 魏华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鬓角已经爬上了白髮,走路的时候嵴椎微微佝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老太。 回想魏华刚嫁到涵养邨,被人叫「新娘子」的时候,也是个健康、热情、爽利的姑娘,邻居都夸她像是《女篮五号》里的林小洁,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像个红苹果。 这么多年来,她被生活压弯了嵴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罪魁祸首就是贺健……不,不只是贺健,包括自己在内,所有姓贺的人都对不起她! 「婉仪,我过去一直羡慕你,可我现在迷茫了。即便有了家世、学歷、房子,似乎也不能保证婚姻一定幸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贺敏敏再一次向李婉仪确认,「你真的不要我帮忙么?」 贺敏敏相信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让耿恩华乖乖向李婉仪道歉。到时候再让他写下一份保证书,让他发誓以后不再对婉仪动手。 李婉仪微微摇头,下巴尖得触目惊心。 「你不要管我,我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是知道,还能被他打成这样?」 「只要我怀孕了,他就不会对我动手了。我一会儿去国妇婴做个体检,你有事就去忙吧。」 「李婉仪!你怎么这样!」 贺敏敏气得直跺脚。 原来温良恭顺的女孩让人生气起来,比固执的男人还要让人难受一百倍。她就像是一团水汽,一团棉花,用最卑微的姿态和最柔软的语气说出让人火冒三丈的话。 「不然怎么办呢?难道要离婚么?」 「为什么不?他对你不好,你应该离开他。」 李婉仪苦笑着反问,「太天真了,你觉得我爸妈会同意我离婚么?」 贺敏敏一时语塞。 李家伯伯和伯母是她见过最古板的人。 什么离婚,什么分居,想都不要想。 「敏敏,我没有见过你现在的先生。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和我不一样,是见过大世面的。你会过得比我好。」 李婉仪拉过贺敏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等你结婚后你就晓得了,什么外在条件都是假的。丈夫真心真意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贺敏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想要是李婉仪知道自己就是奔着「外在条件」才会和江天佑结婚的话,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她决定暂时向好姊妹保留这个秘密,一直到她和江天佑分手那天。 贺敏敏不晓得,李婉仪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止对她保密,她的父母,她的丈夫都不知道。 从医院出来后,李婉仪来到了福州路的某家书店。 「小姑娘,来看书啊?这个礼拜有很多新书,进来看看呀。」 书店老闆热情地招唿,李婉仪径直走了进去,来到「近代小说」的书柜前。 「小姑娘喜欢看言情小说啊?我跟你讲,整条福州路这么多书店,言情小说就数我们家最多最全。香港台湾那边一发行,我们这里马上就跟上。什么琼瑶、岑凯伦、梁凤仪、亦舒,统统都在这里。」 老闆指着一排彻骨新的「琼瑶新作」笑道,「这些都是这礼拜新到的,要不要挑几本?」 「新书卖得好么?」 李婉仪羞涩地问。 「哎呦,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学生最喜欢看这种书了,没来就有人预定了。一来就被抢光。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进货了。你要是喜欢就快点下手,晚了就没有了。」 李婉仪身材瘦小,又穿了白衬衫,蓝裙子,老闆以为她还是学生。 两人说话间,几个女中学生结伴走进书店,迫不及待地问老闆要拿订好的新书。老闆连忙上去招唿。李婉仪看到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打新书,正是「琼瑶新作」。那些女孩子们一拥而上,三两下就把书给瓜分了。 「真好看,我超级喜欢这些琼瑶的新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一个比一个深情。」 「我喜欢里面引用的古典诗词。实在太美了。」 「这次要千万注意,不要被老师收走。上回的新书我带到学校里,自己都没怎么看就被班主任老太给拿走了。说我在学校宣传『资本主义的毒草』。哼!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想法。结果下课的时候我路过办公室,她自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是不准备还给我了,哼!」 听着女孩子们的叽叽喳喳,笑容悄悄爬上李婉仪的嘴角,她低下头轻轻地咬住嘴唇,掩饰兴奋。 但凡是个作家,听到别人这么夸赞自己的作品,都难掩心中的激动和自豪。只是李婉仪不能把这份骄傲宣之于口——因为架子上的那些新书并不是台湾女作家琼瑶的作品,而是大陆作者「琼瑶新作」的书,而她就是「琼瑶新作」本人。 她是一个枪手,专门给地下出版社供稿,打着知名作家的名号创作自己的作品。 八十年代末,一度被禁止的外国文艺作品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往大陆方向倾泻而来。除了世界名着和当代欧美小说,还有港台地区的文艺作品。 三毛的散文,席慕蓉的诗作在女青年之间颳起了旋风,不过更大的浪潮来自于琼瑶、岑凯伦等一批言情小说的作者。 继时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之后,这似乎是大陆的年轻人第一次接触到不讲生产,不讲革命,只讲谈情说爱的作品。缠绵的文字,浪漫的场景让女孩子们欲罢不能。 然而因为版权的问题,再加上信息不对称,那边的作品过不来,这边的读者干着急,一批「枪手」作家们便顺应时代孕育而生。 言情小说这边有「琼瑶新作」「梁风仪」,武侠小说那边也诞生了一批诸如「金庸新着」「经典古龙」「温瑞安全集」等男性抢手,在盗版书市场分庭抗礼。 比起小学老师这份工作,李婉仪更喜欢写小说。哪怕被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还是每个月按时交稿。就连编辑也夸,说她是这一批作者里写得最好,也最守时的。 「老闆,琼瑶新书来了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的男人走到书店门口。 「郑先生啊,来的正是时候,晚一步就没有了。」 老闆说着,转身拿起柜子上最后的两本新书。路过李婉仪的时候,无不遗憾地对她说,「你看,我说要买就要趁早吧,现在都卖光了。」 李婉仪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男人会买言情小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郑翔付了钱,接过书正要走,就对上了李婉仪的目光。 两人都很窘迫,郑翔用手扶了扶新配的眼睛,李婉仪尴尬地笑了笑,右手不自觉地拧住裙角。 「不是我看的,这是给我姐姐买的,她特别喜欢看言情小说……」 郑翔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解释这些,红着脸匆匆走了出去。 因为这个「奇遇」,李婉仪郁闷了许久的心情稍稍拨云见日。 22,终于等到你 上 不知不觉日历已经撕到九月十五号,还有半个月时间就是贺敏敏摆酒的日子。 苏州老家那边打电话来催贺家姆妈,问她怎么还不寄请柬,他们早就把名单发过来了。老家那边规矩大,叔公特意叮嘱,请柬要用毛笔手写,让他们快点准备好寄过来。 不止老家的亲戚,百货公司的同事们一样也在催。问她到底在哪里摆酒,还问她新房在哪里,结婚照片在哪里拍的,是王开照相馆还是人民照相馆,让她拿出来看看。 这两年开始流行拍婚纱照,不像过去小夫妻要不穿青年装,要不就是军装。贺敏敏这样走在潮流尖端的时髦人物,哪里有不拍婚纱照的道理。 贺敏敏答不上来,只好推脱说拍的数量太多还在沖印,等冲出来再说。 「敏敏,你真的是要结婚了么?我怎么看你没有半点新娘子的样子啊?」 许招娣她们围着贺敏敏品头论足,「你男朋友怎么回事,没谈敲定之前天天来,恨不得直接到百货公司来上班。打了结婚证后一次都没有来过,是不是觉得鱼上钩了,就不需要再下饵了啊?」 「阿姐,难听伐。什么鱼不鱼的,我是人好伐?」 贺敏敏靠在橱柜旁冷冷地说。 「话不是这么讲的,阿姐是过来人,男人么,比你看得多。这还没正式结婚就不把你当回事,等将来过日子又怎么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呢?我讲得对伐?」 周围人纷纷附和。 「而且我怎么听说,『墨水精』的工作单位有问题啊……敏敏,你真的了解你家先生伐?」 许招娣为了能够分到房子,最近和福利科的张副科长打得火热,今天送煎带鱼,明天送绒线衫。听说张大姐的女儿正在上高三,专门托人从香港搞来白兰氏鸡精给她补营养。 张大姐吃人嘴软,偷偷告诉她贺敏敏也递交了申请表。虽然许招娣的工龄比贺敏敏久,但是人家身上的荣誉多,具体怎么分配,要看领导怎么想的了。 许招娣闻言表面上不声不响,心底把贺敏敏骂得狗血零头。 「什么意思?」 贺敏敏知道她最近在单位里到处说自己的坏话,心想也是时候明刀明枪来干一场了。 「什么意思你不晓得啊?阿姨是为了你好,提醒你眼睛睁睁大,不要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钞票。敏敏,我知道你工作能力好,不过到底年轻的呀,没经歷过。不要等到最后搞得『喇叭腔』(沪语:丢脸),让人家看笑话就不好了。」 「谁跟你讲,我要和『墨水精』结婚的?」 贺敏敏挑眉。 「你,你不跟他结婚,你跟谁结婚?」 不止许招娣大吃一惊,其他的同事们也吓了一跳。 「我的新男朋友。」 贺敏敏故意拢了拢头髮。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怎么不知道?」 「滑稽伐?我谈朋友要通知你啊?」 贺敏敏嗤笑,「我先生条件不要太好。老实告诉你吧,他这段时间飞到香港去处理公事了,所以把婚事全部交给我来打理。他说了,订什么酒店,婚纱、婚车、菜式都让我看着办,到时候他付钱就好了。」 「啊呀,敏敏姐,你先生去香港?他是做外贸生意的么?」 一楼羊毛衫柜檯的小王惊唿,「我听说做外贸老赚钱的。一件羊毛衫在上海卖一百块,卖到香港可以翻好几倍呢。」 「这倒没有,他妈妈住在香港。」 贺敏敏故意隐瞒婆婆已经身故的事实。 反正是「掼浪头」么,只要气势把她们压倒就行,谁吃饱了还真的去她家里查户口。 「有海外关系?那是比『墨水精』好多了。『墨水精』再厉害,不过就是个『本地墨水』。敏敏姐,你结婚后难道要去香港,以后不住上海了?」 「香港老公」的招牌打出来,众人都被掀翻了。许招娣更是仿佛挨了一记「黑虎掏心」,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年头上海人各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出国。过去是去农村插队,现在是去国外插洋队。实在不行,香港澳门台湾也不错。 男人想办法出国工作、留学,女的除了这两个选项,还能通过婚姻改变命运。 有这么一句顺口熘很流行,叫做:一等女人嫁欧美,二等女人嫁日韩,三等女人嫁港台,四等女人蹲本地。 过去贺敏敏眼高于顶,那时候单位里就有人开玩笑,说贺敏敏这样「绝世佳人」肯定是要找外国老公的。现在嫁给香港人,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贺敏敏心想牛逼已经吹得够大了,再吹下去要爆掉了,打发大家回去工作。 眼看众人正要离开,许招娣挂不住面子,急中生智喊,「既然是嫁给香港同胞,想必酒席也摆在高级酒楼吧?」 「倒也不算特别高级,国际饭店而已。」 贺敏敏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啊?敏敏姐你在国际饭店摆酒啊?」 「我还没有去过国际饭店呢。师父,你会给我发请柬的吧?我保证包一个大红包。」 小英子激动得不得了。 本地高档酒楼不少,和平饭店、国际饭店、锦江饭店都属一流。但是国际饭店一度是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在人民心目中带有特别的意味。加上过去这么多年只接待外宾,国人不得其门而入,更是让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说什么傻话,师父在乎你这点红包?到时候大家都来给我捧场,就是给我贺敏敏长脸了。招娣阿姐,你也要来哦,帮你留好位子了。」 在众人的奉承声中,贺敏敏飘然而去,气得许招娣有火无处发。 贺敏敏笃悠悠地走回柜檯,拿起快抹布一边擦玻璃,一边回想刚才许招娣吃瘪的样子,内心大爽,心想今天的钱没白花! 原来贺敏敏久等江天佑消息无果,再加上姆妈她们一再逼迫,她眼一闭心一横,决定干脆「自作主张」到底。 今天贺敏敏一早来到百货公司餐饮部,找到餐厅经理小扬州,让他帮忙通路子去订酒店。 小扬州是她楼下苏北姨婆的过房儿子,和贺敏敏有点交情。前两年他结婚的时候,苏州姨婆去新房看了一眼,觉得新娘子嫁妆单薄,摆出来不好看,跑来问贺家姆妈讨两床好看的丝绸被单。 贺敏敏的父亲过世的时候,亲戚朋友送来很多绸缎子作为奠仪,苏州亲戚们送来的质量尤其好,色面又雅致。贺家姆妈当时就说了,这些等敏敏出嫁的时候,统统给她当嫁妆,全部都收在她的樟木箱子里。 苏北姨婆当年参加过贺爸爸葬礼,知道贺家有底子,这才上门询问。贺家姆妈听说之后,说要问问敏敏同意不同意。结果贺敏敏二话不说送了两匹缎子给她,一分钱都不要。 那两匹缎子一匹是秋香绿绣鸳鸯戏水,一匹是海棠红绣百子图,小扬州的娘子喜欢得不得了,到现在还在用。 贺敏敏的这份情,小扬州承了许久,一直想要报答,奈何苦无机会。听到贺敏敏的请求,他当即请了半天假去帮她通路子。 其实贺敏敏心里是很忐忑的,十月份是结婚季,能举行婚礼的酒店基本上都被订光了。虽然说小扬州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一定找得到,但要是找到的酒店不好,档次不高怎么办?要是开在郊区,离开他们家十万八千里怎么办? 结果就在中午休息时间前,小扬州喘着粗气跑回来,说酒店订到了。原本计划结婚的人家里出了变故退了礼堂,如果贺敏敏能够马上交定金的话,就可以当场拿下。 贺敏敏问他是哪里的酒店,要多少钱? 小扬州说是国际饭店,十桌一共五千块,保证有茅台酒,有大龙虾和中华烟。 五百块钱一桌的价格,即便是在九十年代的上海也算是「辣手」。 当初贺健和魏华的婚宴摆在南京路上「新雅粤菜馆」,十桌一共才花了六百块,差不多把她阿哥在农场积攒下来的工资都花光了,贺家姆妈拿出了敏敏爹一部分的丧葬费才补全。 「敏敏啊,你要是觉得太贵,阿哥帮你再去问问别家……」 小扬州见贺敏敏面露为难,心里盘算着还有什么路子。 「不,就这家,国际饭店。」 贺敏敏当场拍板,让小扬州等一下,她去银行拿钱。 就连她姆妈都不晓得,贺敏敏能攒下那么多钱。 贺敏敏住在壁橱里那么多年,想买东西也没地方放,新的衣服鞋子也找不到地方摆,其实没什么消费。别看她每天穿得山青水绿,多是单位里打折的时候买的落市货,自己拿到弄堂口小裁缝那里改一改,弄点花边、蝴蝶结什么的,就是一件绝无仅有的「时尚单品」。 只能说长得好看的人哪怕穿个破麻袋,别人都以为是什么进口货。 贺敏敏记住她死掉阿爹说过的话,什么东西都是假的,只有房子和黄金是真的。 她每个月拿了工资和奖金后,除掉生活开销,剩下的全部都拿去买黄金,积攒到了一定时间再换金条。 这两年流行炒美金、期货、外汇券还有股票,那些东西贺敏敏不懂,也没时间费心思搞懂,只晓得买黄金最保险。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续几年金价飙升,贺敏敏以黄金养黄金,竟赚出三根「大黄鱼」(旧制十两)。 她前几天去南京西路王家沙楼上的造币公司卖了其中一根变现,没想到一分不剩全部用上了。 又是「香港丈夫」,又是「国际饭店酒席」,一套组合拳下来,许招娣为首的老阿姨们彻底没有了还手之力,放了两句「现在的年轻人真会花钱」的酸话后,悻悻地走了。 贺敏敏面上赢了一场,心底却惶惶不可终日。万一许招娣「乌鸦嘴」灵验,真的出「喇叭腔」该如何是好? 「江天佑,你要是赶不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贺敏敏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南京路,嘴巴抿成一条线。 「我就穿着婚纱,从国际饭店的窗口跳下去。」 23,终于等到你 中 9 月 29 日,距离婚礼日期还剩三天。 贺敏敏提前请了婚假,独自一人布置新房。 贺家姆妈说让她哥嫂下了班过去帮忙,被她一口回绝。气得贺家姆妈问她是不是已经不把自己当做贺家人了,急吼吼要给人做媳妇。 贺敏敏心情郁闷,不想与她多说,每天早出晚归,恨不得一天都泡在阁楼里。 「嫂子,要不我来帮帮你?」 看贺敏敏不停进进出出爬上爬下,小胖忍不住上前。 「不用了,你去忙店里的事情吧。」 贺敏敏摇摇头,手里抱着一床被子。 「嫂子你也看到了,现在店里都没有生意了。我想忙也忙不起来呀。」 小胖一脸无奈地蹙起眉头,圆滚滚的脸蛋缩起来像个肉包子。 从半个月前开始,林阿根陆陆续续把店里的徒弟们都打发走,让他们全部自谋生路。除了小胖,其他人都找到了新工作。他烧饭的技术一般,人也不精明。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去处,只好暂时留下来。 小胖知道江天佑要顶下店铺,想继续跟着他做事,所以这段时间对贺敏敏这个「未来老闆娘」很是殷勤。每日里跟前跟后,见缝插针问她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师兄将来要请人,有没有考虑留下一部分人老人,毕竟做生不如做熟。 贺敏敏知道他的心思,奈何她自己也一筹莫展,不能给小胖一个确切的答覆。 「小胖你去前头看一下,我有话对敏敏说。」 此时阿根走了过来,贺敏敏看他脸色不太妙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阿根跟着贺敏敏爬上阁楼,一抬头就被眼前的景象小小震惊了一下。 映入眼前是一片奶黄色的墙壁,地板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蜡,光可鑑人。原本光秃秃的窗户上装了两块湖绿色的花绒毯窗帘,窗帘下方的书桌上摆着一只盛满糖果的水晶高脚果盆和一个酒红色捷克车料菸灰缸。 再看墙壁旁,原本的单人床被换成了双人的,铺上了艷红的被单。床上放着六条颜色不一,薄厚不一的棉被,都是真丝缎面。床前竖着一块红木屏风用来做隔断。 床边是一个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着一只日本三洋牌收音机和一个白瓷花瓶。花瓶里斜插着一只粉色的康乃馨。再旁边是一个三门大衣橱,一个梳妆檯。衣橱的柜门和梳妆檯的镜子上贴着几个大红色的「囍」字,新婚的喜庆味道扑面而来。 最不得了的是原本的一块大白墙前面竟然多了一个电视柜,一台 21 寸的大彩电被摆在中间。阿根家里的电视机不过也才十四寸而已,去年才换成了彩色的。 「师父,喝茶。」 贺敏敏把阿根带到彩电前面的饭桌前坐下,端上一杯绿油油的碧螺春。这饭桌也是新买的八仙桌,桌子上摆了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块白色蕾丝台布。 阿根记得上次来这阁楼找阿天喝酒的时候,不说是家徒四壁吧,也就一张床一个书桌而已,怎么就变成了如今又温馨又雅致的样子。 「难怪男人都想讨娘子。有了老婆,家才有了个家的样子。不然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阿根师父接过茶杯,感慨地说,「你妈妈把你教的很好,很会『做人家』(沪语:会过日子)。」 贺敏敏谦虚地笑了笑,问师父有什么事情,让他不要客气尽管对她说。师父就跟阿爸一样的,这么算来江天佑的师父就是自己的公公,让他把自己当做儿媳妇一样就好。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阿根放下茶杯,手指在玻璃桌面上敲了敲。 「阿天要顶下我的店的事情,你是晓得的吧?」 贺敏敏乖巧地点头。 「阿天走之前跟我讲,说他十月之前就会回来。你也看到我在小吃店门口挂出去的牌子了。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上月底,阿根在惠民小吃店门口挂了个暂停营业的公告,通知从十月一号开始停业装修。附近的居民们看到之后都议论纷纷,大为纳罕。这丬小吃店从七十年代开业至今,除了每年年三十到年初五放假,从来就没休息过。这下突然停业,居民们很是不安。 「这几天老邻居们都跑来问我,什么时候开店,开的还是小吃店伐。还有人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所以做不下去了。」 说着,他眯起眼睛,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贺敏敏听出来了,老头子是来兴师问罪了。 「阿天跟我说他一定会拿钱回来,我才推了朋友的请託,低价卖给他的。现在他人也不回来,钱也没到帐。倒是我这里,牌子也挂出去了,徒弟也都打发走了。」 阿根翘起二郎腿,笑了笑,「徒弟媳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阿根混迹江湖的时间比江天佑更久,一身江湖气。加上他天生黑脸,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透着阴狠,让人不寒而慄。 贺敏敏被他的气势压得脚底发软,强撑着,笑盈盈地反问,「师父是长辈,长辈面前哪里有新媳妇说话的份。师父说应该怎么办,就怎么样?」 「好,这是你说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阿根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卑不亢,说出来的话也异常漂亮,颇有些《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味道,倒是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这样吧,我这个人说一不二,我跟阿天说店要给他,那就肯定给他。但是你也要给我一颗『定心丸』对不对?」 「什么样才算做『定心丸』?」 「我答应阿天,这个店五万块顶给他。看在他是我徒弟的份上,我没有要定金。他现在回不来,我心里没准,问你要点定金,应该不应该?」 「应该。」 贺敏敏毫不犹豫,「师父要多少?」 阿根没料到她半个搁楞都没打,反倒是愣了一下,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掌。 「五千……」 「好。」 贺敏敏走到屏风后面,拉开五斗橱。 「这是两根大黄鱼,至少值六千块。」 她把两条黄澄澄的金条放在桌子上。 「师父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对面银楼找人验一下。」 「这,这倒不用。真金还是假金,我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也真的不用混了。」 阿根拿起黄金,在手里上下抛了几下,塞进裤兜里。 「那我就不打扰你干活了。」 「慢。」 贺敏敏伸手拦住他。 「怎么?你后悔了?」 阿根心想果然没那么容易。 「亲兄弟明算帐,父子也是一样的。麻烦师父写一张收条,等阿天回来了,我也可以给他个说法。」 「好,非常好,非常好……」 阿根皮笑肉不笑地抖动了两下嘴角,嘲讽道:「我徒弟真是讨了一个好娘子。公事公办,不愧是南京路第一大百货的营业员,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阿根纵横江湖多年,凭的都是个「信」字。再大的金额收进收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让他写条子。 这边他话音未落,贺敏敏已经递上纸笔,好似听不出他话里有话。阿根无奈提笔写好,末了还打了个手印——他比徒弟懂规矩。 「师父不要见怪,我是阿天的家主婆,家里家外的事情都要帮他料理。倒不是我不相信师父,人家说『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我倒是觉得不一样,生意上越是算的清楚,人情面上反倒是能融融恰恰。师父你说是伐?」 贺敏敏笑嘻嘻地把收条叠好,当着阿根的面塞到玻璃下面。 「茶凉了,我帮师父换一杯。」 「不用,等婚礼那天你给我敬茶也不迟。」 阿根冷着脸道,「你的茶有点贵,轻易喝不起。」 贺敏敏眼睛弯弯地望向他,装作没听懂。 「对了,这金条是阿天提前给你的?」 阿根走到楼梯口转身问。 他倒是不知道江天佑有那么多私房。小吃店每个人开多少工资都是固定的,难道阿天下了班去外头赚外快? 「是我自己的钱。」 「你拿你自己的钱给我?」 阿根大吃一惊,「你怎么捨得?」 贺敏敏笑得灿烂,「怎么不捨得?都是要做夫妻的人了,还分什么『他的』『我的』,都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漂亮,是因为贺敏敏早就听江天佑说过,他师父是个非常老派的人,守旧且大男子主义。 其实贺敏敏心底真正想的是等江天佑到家后,要连本带利全部问他要回来,有一天算一天的利息。如果他不回来……反正到时候都跳楼了,还哪里管得到这些身外之物。 「那这布置婚房的花销……」 「也是我出的。」 阿根嘆了口气,沖贺敏敏笔了个大拇指。 难怪徒弟甩了和他谈了三年的李莉,选中这个女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之前李莉跑到店里大闹,说让他给她个说法。阿根冷笑,他又不是江天佑的亲爹。就算他是,管天管地还能管到人家床上去? 他最看不起没了男人就要死要活的女人。男人在外头闯荡拼命已经够吃心吃力,家主婆在后面不但不顶事,还要闹事,成何体统? 和李莉比起来,贺敏敏知道轻重缓急,晓得帮老公在外头撑面子,这才是值得娶回家过日子的。徒弟找了这么个娘子,他往后一点都不用操心了。 送走阿根,贺敏敏正要上楼,看到一个上身穿着牛仔服,下身穿着黑色健美裤的女人正站在小吃店外头,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你自求多福。」 阿根也看到了她,裂开一口黄牙沖贺敏敏笑了笑,哼着小曲走进厨房后门。 女人的战争,男人无需插手。 「我要和你谈一谈。」 李莉双手环抱在胸前,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对贺敏敏说。 贺敏敏挑了挑眉毛,挺起胸膛迎了上去。 24,终于等到你 下 李莉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这间布置温馨的小屋是上回自己来的破烂阁楼。 她看着柜门镜子上的红双囍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红通通的囍字就像是尖刀、匕首,刺得她心如刀绞。 而此时她裤子的后腰上,正别着一把剪刀。 她是来跟贺敏敏拼命的。 这些天她每天都躲在对面马路的弄堂里,观察贺敏敏的一举一动。 她想过了,江天佑不是那种负心薄情的男人,他之前想要挽回自己,是她发大小姐脾气拒绝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这点是自己不好,李莉承认错误。 但是江天佑也不是没有错,他和自己在一起那么久,怎么会不清楚她的性格呢?她从来都是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其实江天佑打电话过来那天,李莉就跟父母商量过了,同意江天佑把那个收养他的阿婆接过来住。 李莉想她已经让步了,只要江天佑再打一个电话过来哄哄她,或者跟过去一样去她单位门口接她下班,她就马上告诉他这个「喜讯」,答应他的求婚。 可是她左等右等,江天佑始终没有出现。 她去找小姊妹商量,要不要自己主动去找他。可她们都说小姑娘要有小姑娘的矜持,关键时刻要摆摆「彪劲」,让男人吃吃苦头,才不会被对方看不起。不然等以后结婚,江天佑动辄对她甩脸子,难道她每次都要主动屈服,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李莉觉得她们说的很有道理,强忍着对江天佑的思念继续等待。 可就在不久前,单位女同事告诉他,看到她男朋友和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黄河路上的饭店吃饭、逛街,亲密得不得了。 李莉假都来不及请,从单位飞奔出来直扑惠民小吃店。 到了小吃店门口,她径直绕到厨房后面,看着通往阁楼的木楼梯。 她知道江天佑住在上面,一直知道。 她在等,等他带自己上去。她坚信,这短短的十格楼梯,是她登基加冕的阶梯,迈向人生另一段旅程的必经之路。 本以为这段路江天佑会扶着她,与她一同走过,没曾想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单的爬上去。 探出头,她本想对他说着木头楼梯太破了,咯吱咯吱地响,让她心惊胆战,让江天佑快点修一下。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她的男人正衣冠不整地和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在一起缠绵厮磨。 面对她的质问,江天佑死死地护住那个狐狸精,说他们要结婚了,还让自己滚。 李莉这辈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 她冲到楼下,问江天佑的师父要个说法。结果那个死老头子理都不理她。 李莉奔回家里,一头倒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任凭阿爸姆妈爷爷奶奶怎么劝都没用。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单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单位那边打电话来说她这是旷工,旷工就旷工吧,把她开除都不要紧。 江天佑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活着还有什么劲? 过了几天,女同事到李莉家探望,告诉她打听到了江天佑的婚期,就在十月一号。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天佑现在不在上海。另外她通知李莉,她已经被单位开除了,领导让她找个时间去办理一下离职手续。 后面那半截话李莉压根没听进去,只记住了关键一点——江天佑不在,狐狸精如今一个人! 她骗父母说回去上班,实际出门后就来到小吃店对面盯贺敏敏的梢。看着她日日忙进忙出,一会儿指挥人送家具,一会儿带着新买的锅碗瓢盆上楼,活脱脱一个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的新嫁娘模样! 而这些,原本应该都是她的!是她李莉的! 她抢了自己的男人,抢了自己的阁楼,抢了原本属于她的幸福未来! 李莉想着,右手伸到腰后方。 她不晓得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穿衣镜反射得清清楚楚,统统落在贺敏敏的眼底。 贺敏敏不动神色地退到桌子后面,一只脚踩在木凳的槓子上。 「阿天还没有回来么?」 李莉明知故问。 「快了,就这两天回来。」 贺敏敏弯下腰,把倒好的茶水放在桌子上,手却没有挪开。 说时迟那时快,李莉拔出剪刀尖叫着朝她扑了过来。 「去死!」 贺敏敏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茶水朝她脸上扑了过去,足尖同时勾起凳子抬腿一踢,木凳重重击中李莉的小腿膝跳处。 李莉发出一声惨叫倒地,剪刀从手中滑落。 贺敏敏将剪刀踢开,转身抓住李莉的头髮把她拉到晒台上,把脑袋对准水龙头,任水流沖刷李莉发红的皮肤,沖走上头粘着的茶叶。 李莉闭着眼睛哇哇大叫,「我瞎掉了,我瞎掉了!」 「叫什么叫,隔夜开水,只是有点烫而已。」 即便没看到那把剪刀,贺敏敏也一早猜到来者不善。 江天佑告诉过她,李莉是和自己交往过的女孩子里最骄纵的一个,在上海滩的女阿飞里名气不小。曾经在工人文化宫后面带着十几个黄浦区的女阿飞和杨浦区的女流氓决斗,竟堪堪打了个平手。要知道杨浦区工人最多,工人子女的战斗力在上海滩一骑绝尘。 贺敏敏虽然不能说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没拿过比菜刀更重的东西,明白无法强攻,只能智取,这才有了刚才让人拍案的一幕。 李莉从十六岁「出道」当女阿飞以来,打遍上海滩无敌手。今次败在贺敏敏手下,又气又羞,忍不住大哭起来。 李莉头上肩上披着毛巾,浑身发抖,贺敏敏站在后面用吹风机帮她吹干头髮。 「阿姐,我错了,我错了……」 李莉边哭边打嗝,看着她小花猫似得脸,贺敏敏哭笑不得。 「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值得么?」 「值得,为了江天佑就值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李莉转过头,抓住贺敏敏的胳膊,期期艾艾道,「阿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把阿天还给我,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贺敏敏很想说:我想要套房子,你拿得出来么? 只是她和江天佑有约在先,不能随便毁约,只好耐着性子开导这个任性的小姑娘。 「你要是真的杀掉我,我固然一脚去(沪语:死了)了,但你自己也被抓去坐牢,说不定被枪毙。江天佑万一转头又找了一个女朋友,结婚过日子的话,你该怎么办呢?」 「这……」 看着镜子里李莉目瞪口呆的模样,很明显,傻丫头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没有阿天的。」 李莉后悔死了,如果真的有后悔药这个东西就好了。她一定对江天佑百依百顺,不会对他半点忤逆。 看李莉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贺敏敏不由得想起站在民政局门口的自己。 她不理解她的行为,却了解她的心情。 这姑娘是真的爱江天佑,如果不是因为遗产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出现,她本应该和江天佑配成一对。 理智是这么告诉她的,然而贺敏敏的内心深处却悄无声息地爬过一条斑斓的小蛇。它轻轻地在心脏上咬了一口,伤口虽小,却因为被注入了毒素,顿顿地痛。 「那你就等等吧,说不定哪天就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贺敏敏想等合约到期,江天佑和她分道扬镳,一切重回原位的话,他应该会回到眼前这个女孩的身边。 「等多久?等多久阿姐你会把他还给我?」 这么荒唐的话,李莉却当了真。 「一年可以么?两年呢?两年够不够?」 李莉紧紧地抓住贺敏敏的手,威胁如果她不答应自己就不放开。她要在这里住下来,不走了。 贺敏敏被她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好随口回答,讲到时候再说。 然而李莉却似乎当真了,抹着眼泪抽抽搭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贺敏敏把剪刀从床底下拿出来,放进抽屉里。 她坐在梳妆檯边,回想刚才李莉的行为,突然觉得和她比起来,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爱郑翔。 如果郑翔是因为女人,而不是为了报復而甩掉她,她是绝对不会为了他去杀人的。 还有一天就是婚礼,按照上海老底子的规矩,贺家姆妈请左邻右舍的「福气女人」来帮女儿缝被角。 所谓的「福气女人」就是有儿有女有丈夫的女人,如果父母公婆俱在那就再好不过。找这样四个女人各缝被子一脚,象徵「一辈子四角俱全」,祝福新嫁娘和和美美,万事如意。 贺家姆妈把准备好的大红真丝鸳鸯戏水缎面铺在白色的被单上,张师母、凤英阿姨、苏北姨婆和贺家姆妈手中各执缝衣针——贺家姆妈说自己是寡妇,不能缝被角,贺敏敏却说如果不是姆妈缝的被子,她是坚决不会睡的。 四个妈妈一边钉被子,一边说话。 张师母祝他们小夫妻举案齐眉,早生贵子。 凤英阿姨的女儿说虽然嫁得不远,但不能总往家里跑。 苏北姨婆说不要说这种虚头巴脑的,日子要过好,最关键是让男人把工资卡交出来,让贺敏敏加紧掌握财政大权。 轮到贺家姆妈,贺敏敏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走到身侧一瞧,发现她用胳膊捂住嘴巴,早就哭得泣不成声。 「姆妈!」 贺敏敏心头一酸,扑上姆妈的肩膀也哭了出来。 明明知道结婚是假的,明明新房就在马路对面不远处,可她就是忍耐不住。 「傻丫头,不好让眼泪落在被子上的。不然将来要哭一辈子。」 姆妈双手捂住她的面颊,「做了人家家主婆,不像在家里,姆妈嫂子都让着你。要懂事,不要任性,晓得伐?」 「姆妈,我不嫁了……」 虽然结婚这场戏是假的,但此刻的情却是真得不能再真。 见贺敏敏哭,阿姨妈妈们却都笑了起来。 「敏敏……」 不知道什么时候嫂子魏华站在门口,她望着贺敏敏,激动地指着楼下,「他来了。」 「谁?」 「小江!」 「啊呀!」 贺敏敏激动得跳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奔去。 「看看,刚刚是哪个说不嫁的?」 苏北姨婆促狭地笑道,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贺敏敏狂奔下楼,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身穿西装,脚边放着一只拉杆箱,一身风尘僕僕,不是江天佑又是谁? 「我回来了。」 25,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上 江天佑伸开双臂。 一瞬间,贺敏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 没有窗户透出的橘红色灯光,没有不远处无线电波里传来的评弹声。世间万物,天上人间都不存在,她眼里看见江天佑一人,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泪花划过面颊,满肚皮的委屈和不安化成一双无形的大手,把贺敏敏的整副身躯推进江天佑宽厚的怀抱中。 「你怎么才来呀?」 她流着泪问,「我终于等到你了。」 国际饭店十六楼宴会厅里宾朋云集,身着白色礼服,胸前别着红花的贺敏敏貌若天仙。她一手挽着江天佑,一手挽着李婉仪,不停地在桌子之间穿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贺敏敏非要李婉仪做自己的伴娘,哪怕李婉仪一再表示她已经结过婚了,不合规矩她也不管。她振振有词,说她们两个在小学的时候就约好了,长大了要互相给对方做伴娘。她给李婉仪当过一次,现在轮到李婉仪了。 这番蛮不讲理的说辞教李婉仪哭笑不得,只得捨命陪君子。 酒过三巡,贺敏敏和李婉仪去后面休息室补妆,临走前反覆关照伴郎小胖,多看着点江天佑,别让他喝太多。 宾客们闻言纷纷起闹,尤其是江天佑的那些师兄弟们,吹口哨的吹口哨,跺脚的跺脚,说嫂子放心,少爷的酒量我们都晓得的,不会耽误你们两个晚些洞房花烛。 贺敏敏顿时羞红了脸,落荒而逃。 「你家那个今天真的不来么?」 「不来,说是单位要加班。」 李婉仪帮贺敏敏整理头髮,怕她夜里冻着,又贴心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盖上一块白色丝巾,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不来也好。你晓得伐,刚才我听到我们公司的小伙子说起你,讲你气质好,长得美,简直就是《天鹅湖》里的白天鹅公主。他们不晓得你已经结过婚了,还向人四处打听,问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在哪里工作,有没有男朋友呢。」 贺敏敏捂着嘴咯咯直笑,「你家那个要是来了,看到你行情这么好,可不是要气得发疯?」 「啊呀,都是因为你。害我出大丑。」 李婉仪发出一声娇嗔,伸手去捏她的脸颊。 贺敏敏忙不迭地讨饶,说刚补了妆可不能弄花。 「敏敏,看到你嫁得那么好我就放心了。」 两姊妹嘻嘻哈哈闹了一阵,李婉仪拉起贺敏敏的手感慨地说道。 今天一早,婚车开到涵养邨弄堂口,看着从轿车上走下来风度翩翩的新郎江天佑,他是那么的稳重、实在,李婉仪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贺敏敏虽然工作水平没话说,然而性格却有些跳脱、冒进,又有些小女子的骄傲,有这么一个沉稳的男人在身边,这样才相得益彰。 不止如此,李婉仪看得出来,这个新郎官满心满眼都是敏敏。在看到身着婚纱,捧着粉红色玫瑰捧花的新娘走出房门的时候,江天佑整个人都在发光,眼睛里好似闪耀着无数的星星,每一颗星星上都写着贺敏敏的名字。 「听说他这次从香港给你带了很多东西?」 「哎呦,哪里是带给我的,都是带给我妈我哥还有邻居们的好伐?我宁愿他早点回来,哪怕空着手呢。」 贺敏敏口是心非地说,嘴边的笑意却彻底出卖了她。 那天夜里她搂着江天佑在楼下大哭,楼上的阿姨们在窗口拍手大笑。 两人上楼,不等贺家姆妈发条头(沪语:生气),江天佑便双手奉上一个大礼盒。不但贺家人人有份,甚至就连当晚帮忙钉被子的邻居们都收到了他从香港带来的进口巧克力。 阿姨妈妈们笑得合不拢嘴,说贺家姆妈好福气,阿江师傅交关会做人。 贺家姆妈被礼物攻陷,也笑逐颜开,当即为江天佑做起了gg。说他已经是小吃店的老闆,等小吃店重新装修好开张,请各位邻居多多捧场,多多关照。 阿姨们笑着说不得了,江师傅去了一趟香港,脱下围裙换西装已经是脱胎换骨,现在就连敏敏也变成小老闆娘了,贺家这是要转运了。 贺家姆妈听得心花怒放,也就没有计较他迟迟不归,害得他们全家都跟着胆战心惊的罪名了。 最让贺家姆妈开心的是,江天佑这个女婿不但会做人,而且人高马大,face 漂亮,邪气(沪语:很)拿得出手。 礼堂上,江天佑穿着在香港定制的西装三件套,梳着周润发同款大背头在亲戚朋友面前甫一亮相,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苏州亲眷们说这个新郎交关俊俏,配贺家最漂亮的小娘鱼是「天造一对,地成一双」。不明就里的同事们更夸口说江天佑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 贺家姆妈当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儿子媳妇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仪式,现在从女儿身上全部补齐了,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花板上。 整场婚礼的最高潮不是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接吻,而是苏州好婆作为主婚人上台讲话。 好婆今天精神焕发,一头银髮烫得端庄大气,穿着立领斜襟的紫色丝绒罩衫,配香云纱裤子,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家。 「我十二岁被人卖到上海,就在邓家服侍大小姐。可能有人要问,是哪个邓家,哪位大小姐?」 好婆掐着话筒,微微一笑,还卖起了关子,「那就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兴百货公司的创始人邓涛,大小姐就是邓家长女邓如萍。」 话一出口,本来正在吃吃喝喝的百货公司的同仁们齐齐放下筷子。 总经理庄先生更激动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拼了命地看站在台边的江天佑,似乎要从这个年轻人的面孔上寻找邓老先生的蛛丝马迹,看看隔着三辈人,他身上是否还带着祖先留下的印记。 「后来大小姐嫁人了,嫁给了江氏菸草公司的小开江凯,生了小小姐江幼怡,也就是阿天的姆妈。」 庄经理频频点头,别人或许不晓得,自己刚进入百货公司的时候听他的师父讲过这段往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没想到我们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居然兜兜转转嫁给了邓老先生的曾外孙,这也算是缘分啊。」 庄经理拿起酒杯祝两人百年好合,同事们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最近和贺敏敏闹得针尖对麦芒的许招娣也位列其中。贺敏敏故意给她和那几个无事生非,造谣她嫁不出的大姐们发了请柬,就是为了给他们瞧瞧自己嫁得有多好。 看到许招娣一脸复杂的表情,贺敏敏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是笑开了花。 见单位大领导也跟着发话,贺家姆妈觉得实在太有面子了。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她原来还不信,现在觉得老古话都不是瞎讲的,祖宗自然有祖宗的道理。 贺家姆妈没有跟女儿说,她悄悄地把贺敏敏和江天佑的八字拿去给楼下绍兴阿嫂合过了。经过郑翔那一回,贺家姆妈对绍兴阿嫂彻底心服口服,简直把她当做活神仙。 绍兴阿嫂也很刮辣松脆,半点不计较上回贺家姆妈的无礼。收下她送来的礼物后,从橱柜里拿出一本翻得已经七零八落的书本出来,又拿出一张纸,一支铅笔,坐下来写写画画,一弄就是大半天。 贺家姆妈心急如焚,却不敢插口。凤英妈告诉她,做「关木山」(江苏方言:搞事)的时候胡乱打扰会「破功」的。 绍兴阿嫂又掐又算,搞了大半天,最终给了贺家姆妈一颗定心丸——这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是真格?天生一对?」 「当然,没有比他们更适合做夫妻了。他们一个是金童,一个是观音座前的玉女,过去在天上就在一起,下凡了也是註定要做夫妻的。」 绍兴阿嫂满口跑火车,眼睛却不住地朝贺家姆妈送来的礼物那边飘。 贺家姆妈心花怒放,让她再仔细说说。 绍兴阿嫂看在礼物的份上,闭起眼睛,举起右手,大拇指在四根手指之间来回挪动。她挪得越来越快,贺家姆妈的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 「天注衣禄自有余;分分合合浪不平。时来终于得明珠,月初云散世间净。」 绍兴阿嫂说话好似在唱越剧,玄之又玄,贺家姆妈文化有限,被伊搞得云里雾里。不过那句「分分合合」她还是猜得出什么意思的,顿时就急了,说不是天生一对么,怎么还要分离呢? 「年轻夫妻,吵架打架都正常。你女儿是个强人,脾气太大。反正最后结局是好的,你管得他们那么许多?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 绍兴阿嫂说着,去拨装礼物的红色塑胶袋。 「对对,不聋不痴不做阿家翁,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他们。」 贺家姆妈被说服了。 嘴上是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今早出阁前反覆叮嘱贺敏敏,以后凡事要忍耐,不要处处拔尖抢在男人前头,要给男人留足面子。 这话贺敏敏最不爱听,眼睛一翻就要发作。 魏华连忙上前把婆婆拖到一边,让她少讲两句。转头又安抚贺敏敏,让她不要生气,新娘子要是发火就不漂亮了。 因着郑翔的关系,贺敏敏如今对魏华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和歉意。 一想到以前自己怎么对待嫂子,再回想起她这些年为他们贺家任劳任怨,受了多少罪的委屈,贺敏敏就恨不得甩自己几巴掌。 这段时间里,她对魏华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掉头,前倨后恭的态度让贺家姆妈都搞煳涂了,最终只好归结于小姑娘嫁人终于懂事了。 总而言之,贺敏敏觉得自己在国际饭店摆酒席的决定太正确了,这一大笔钱没有白花,江天佑这个「好搭档」也没有白请,帮她把面子都挣回来了。 就在贺敏敏准备出去进行下一轮敬酒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宴会厅外头。 26,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下 郑翔是带着一颗祝福的心来的。他不敢进去宴会厅,让服务员把新娘子请出来。 当贺敏敏拖着长长的裙摆,摇曳地从金黄色的大门里走出的时候,郑翔的唿吸都为之一滞。 「敏敏,你今天真好看。」郑翔真心地夸赞。 同时也为自己曾经的固执和自私加倍地悔恨。 如果他不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今时今日在这里和眼前这个美丽的新娘结为连理的应该是他呀。 「你来了?」 贺敏敏也万万没有想到郑翔会来,一时有些慌乱。她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抓住欧根纱裙摆,回头望向厅里,「我让阿天出来,我们给你敬酒。」 「不用忙了,我是来把这个还给你的。」 郑翔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个是封面印着龙凤呈祥的红包,一个是一只红色绒面的礼盒。 贺敏敏一下就认出了那只盒子——这正是自己送给郑翔的「定情信物」,里面放着那支进口的 18k 的金笔。 「祝福你们夫妻两个琴瑟和鸣,白头到老。」郑翔眼眶泛红。 「谢谢……」 贺敏敏接过金笔和红包,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姆妈常说女人结了婚才算真的长大,不然一辈子都是小娘鱼。她心想不是的,不是结婚,是因为经歷过刻骨铭心的感情,人才会脱胎换骨。 郑翔是自己命中的劫数,也是帮助她成长的人。 两人相视一笑,将过去的种种恩仇悉数放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我先走了。阿宝妈今天家里有事,只能帮我照顾阿姐两个小时,要快点回去。」 「你等等,我去拿份喜糖来。千万别走哦。」 偏偏此时,喝得醉醺醺的贺健从门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本来就贪杯,难得妹妹大喜之日,哪里能放过。虽然宴席才进行到一半,却已经有了十分的醉意。 「妹妹,我妹妹在哪里?」 贺健醉眼朦胧,两只脚都不听使唤,一步实两步空。魏华牢牢地搀着他,埋怨说今天喝过头了,等下恐怕要出喇叭腔。 「什么过头?我妹妹这辈子就嫁一次。我是大舅子,当然要多喝一点……是伐?哎呦,我家大妹妹漂亮得来。来,让阿哥抱抱。」 贺健甩开魏华,三步并两步窜上来,张开双臂把贺敏敏牢牢地锁在怀里。 「阿妹啊,阿哥捨不得你啊!」 「你喝了多少啊?都酒水煳涂了(沪语:喝醉)!」 贺敏敏被他满嘴的酒气喷得直拧眉头,一手拍着他的后背,一边让嫂子进去找两个男人出来,把他拉到后面的休息室里去。 贺健不依不饶,拉着她的胳膊说醉话。一会儿说让她多回家看看姆妈,杰杰要想大嬢嬢的。一会儿又说女人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别一天到晚往家里跑,被邻居看到说闲话。 郑翔见状,也不打算等什么喜糖了,转身就要走。 「站住!」 郑翔脚步一顿。 「你这傢伙,我认得你!册那!你小子还敢到这里来啊?」 贺健指着郑翔的背影大喊。 「哥,你干什么?」 贺敏敏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人家是来道贺的。」 「道贺?他有脸来道贺,他带他爸妈来提亲的时候怎么说的啊?说要对你好,会照顾你一辈子。现在呢?你嫁给别人,他来道贺?道他个魂灵头!」 贺健的喉咙乓乓响,引得宴会厅外的人纷纷驻足观看。 「哥!别说了!阿天你快过来把我哥带走!」 看到众人纷纷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贺敏敏羞得如芒在背。恰好江天佑此时正在靠门口的那一桌敬酒,贺敏敏连忙挥手向他求助。 江天佑匆匆走了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立即脱下西装交给小胖,上前去和贺健掰扯。 「阿哥来,我们去里面喝酒。走,走……里厢去。」 「喝个屁!你来得正好。妹夫,你晓得这个傢伙是什么人伐?」 贺健舌头都大了,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娘额冬菜,这傢伙根本不是男人,就是个人渣!」 「你说谁是人渣?」 郑翔本想就这么走了算了,听到这句话,顿时怒从心起,半途又折了回来。 「老子骂得就是你!孬种!只会欺负女人的孬种!」 贺健口无遮拦,越喊越大声,里面的亲戚朋友们纷纷跑出来。 「哎呦,这不是『墨水精』么?怎么他也来了啊?」 许招娣一群人也探头探脑跟了出来,一眼就认出了郑翔,顿时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酒精上头再加上人来疯,各种污言秽语如同流水一般从贺健的嘴里流淌了出来。贺敏敏眼睁睁地看着郑翔的脸由白转红,再从红转白。 「你再说一遍!」 郑翔把挎包往地上一扔。 「我说了又怎么样!孬种!」 「我是孬种,你又是什么狗东西?丧尽天良,坏事做尽的杀胚?」 「我做了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贺健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食指差一点就要捅到郑翔的眼镜片上去。喝醉酒的人不但胡搅蛮缠,而且力大无穷,江天佑都拦不住他。 「是你让我说的!」 郑翔被激得头脑发热,不知道是不是贺健嘴巴里的酒气影响到了他,竟也昏头六冲,狠了心要不管不顾了。 「不!不要!」 贺敏敏连忙拦在郑翔前头,「求求你,不要说。」 江天佑用后背卡主大舅哥,看着本来已经上头了的郑翔在贺敏敏的恳求下垂头丧气地松开本来已经握紧的拳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从胃部涌了上来,他想是自己喝不惯葡萄酒的缘故。 眼看郑翔往电梯厅走去,贺敏敏刚要松口气,只听得贺健大喊一声,「始乱终弃的狗东西!出门就被车撞死!」 一道闪电般凌厉冷酷的光芒划过玻璃镜片,郑翔勐地回过头,眯起眼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说谁始乱终弃?」 「哥!」 贺敏敏发出一声哀鸣,扑到贺健身上,用手去捂他的嘴。 老天爷!她真的要恨死他了! 「敏敏,你是不是贱啊?你忘记了是谁在开结婚证那天甩掉你的了?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贺健一边晃着脑袋一边骂,「你到底是不是我贺健的阿妹啊?」 贺敏敏气得直跺脚,泪水奔涌而出。 「好,很好。我倒是要问问你,是不是已经忘记十二年前……」 就在贺敏敏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贺家姆妈带着魏华从里面沖了出来。 她用力推开贺敏敏,冲着贺健噼头盖脸上手「啪啪」就是两巴掌。 「小宗桑(沪语:小畜生),灌点马尿就不晓得自己是谁了对伐?带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趁着贺健没反应过来,一群苏州老家的亲戚们抬手的抬手,架脚的架脚总算把他「搬」走了。 「对不住,郑先生,今天是我们家失礼了。」 贺家姆妈今天穿了身水蓝色的绸面大襟衫,肩膀上搭着一块黄色披肩,端庄得体。她一手拉住贺敏敏,一手挽住江天佑的臂膀缓步走到郑翔面前,笑眯眯地道,「等过几天他们两个有空了,我让他们带着礼物去府上道歉。你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虽然只是小门小户出身,贺家姆妈的礼数却足够周到。不管郑翔和自己的女儿到底为什么分手,毕竟来者是客,万万没有让客人挨骂的道理。 郑翔看了眼贺敏敏,苦笑一声,无力地摇摇头,说了一句「不必」,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见他走远了,贺敏敏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沙发上。 还好,总算最差的情况没有发生。 要是刚才郑翔真的不管不顾把一切和盘托出,她真的难以想像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贺家从此以后真的不要做人了。 江天佑扶着她的肩膀,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现在能做的只有默默陪伴。 李婉仪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她匆匆走到宴会厅门口,看到他们小夫妻肩膀挨着肩膀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 她莞尔一笑正准备走过去,眼尖地发现沙发旁边有个灰色的挎包。 原来郑翔失魂落魄,竟是把背包忘记了。刚才人来人往,不知怎么被踢到了那边去。 江天佑立即起身说要送下去,被李婉仪拦下。 「一屋子人等着你们,想到哪里去?还是我去吧。」 贺敏敏和郑翔闪电恋爱又闪电分手,她到现在还没见过他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奇。在听贺敏敏简单描述郑翔今天的穿着后,披上外衣匆匆赶了下去。 也是凑巧,郑翔刚才错过了一班电梯,现在才刚到一楼大厅里。 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郑翔停下脚步转过头。 水晶吊灯闪耀出彩虹般的光芒,落在女孩的身上,仿佛她是个水晶做的人儿。他不知道自己的镜片也反射出了绚烂的光芒。 隔着一群迎来送往的宾客,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时间,两人想到了同一句话—— 「这人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27,流金岁月 上 回到小阁楼,夫妻两人精疲力尽地躺在双人床上,感觉哪里是结了个婚,根本就是打了场仗。 「他们都走了吧?」 「走了。」 江天佑有气无力地答道。 贺敏敏看着天花板,目光呆滞。她心想婚礼这种事情,这辈子绝对不要来第二次了。从早上六点到现在,除了一碗汤圆基本什么都没吃到。就在那边不停地傻笑,直笑到嘴角和胃一起抽搐。 已经够累了,偏偏还遇到贺健发酒疯。 本来贺敏敏订了十桌酒席,饭店免费赠送了一晚婚房。结果贺健又哭又骂又闹,在大厅吐得一塌煳涂,他们就把婚房让给他去睡了。 回到小阁楼,一群师兄弟们吵着要闹洞房。大好的机会,他们可不打算轻易放过江天佑。 关键时刻,小胖挺身而出,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两百多斤的体重好似一颗「断龙石」,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众人推不动他只好讪讪离开。 小胖这么殷勤也有他的道理,现在的师兄师嫂就是将来的老闆和老闆娘,将来要在人家手下讨饭吃的。 贺敏敏缓了好久,努力撑起身体准备洗漱,却发现江天佑脸色惨白,正在床的另一头髮出痛苦的呻吟。 「是不是想吐?我去拿痰盂。」 她以为他喝多了,谁知江天佑突然捂着大腿翻来覆去,好似一条濒死的鱼。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鬓角往下滑落,不一会儿白衬衫都湿透了,整个人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疼,疼啊……」 贺敏敏手足无措,不晓得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我的行李箱里有药。」 贺敏敏不顾自己还穿着婚纱,钻进床底,拖出行李箱。 在里面摸到一个印着繁体字的塑胶袋。袋子里有两盒药和一本病歷卡。 「给我……」 贺敏敏手忙脚乱地打开瓶盖倒出两片药。 等不及热水,江天佑用牙齿咀嚼了两下,直接把药片生生咽了下去。 这简单的动作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喉结滚动了两下,江天佑支撑不住砸回床上,等待药效发作。 贺敏敏干脆坐在地上,看着手里的药片,认出是盒止疼药。 她再往行李箱看去,发现箱子里还有东西。刚才床底下黑黢黢的没看清楚,她伸手去摸,竟然摸出两张 x 光片。 贺敏敏拿起光片对着电灯照了照,倒吸一口凉气。 她又打开病歷卡匆匆浏览了一番,虽然不怎么看得懂繁体字,但依稀辨认出的「粉碎」「骨折」「抢救」几个词彙就足够触目惊心,让人引发一连串不祥的联想。 「阿天,你在香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夜里江天佑回上海,两人匆匆见了一面,到今天一早他领着车队接亲之前,他们就没再做更多的交流。江天佑这段时间在香港经歷了些什么,他到底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消息,母亲的遗产到底怎么说……贺敏敏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你晓得伐,原来人在做,老天爷真的在看。满口饭可以吃,满口话千万说不得。」 过了许久,江天佑长长地嘆了口气。他把右手胳膊搭在额头上,虚弱地说,「我和李莉分手的时候曾经夸下海口,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如果我结婚的话,出门就叫车子撞死。结果你猜怎么样?我刚下飞机,走出机场,还没看一眼香港到底什么样子呢,就被车子撞了。」 「什么?」 贺敏敏想过一百种江天佑一去无音讯的理由,单单没有想到他会发生车祸。 「被计程车撞了。肋骨断了四根,大腿粉碎性骨折,两条腿都打了钢筋,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到现在都没好透。」 贺敏敏突然想起小时候姆妈跟自己说的话,她讲人不好乱讲话的,尤其是那种死了活了的话,万万不可以随便挂在嘴边。不然撞到了时辰上,搞不好就会出事情。 贺敏敏过去总觉得他妈这是封建迷信思想作祟,街道里办了那么多次学习班,她妈和那群老太太光顾着拿免费鸡蛋了,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没想到还真的那么巧,居然被江天佑撞上了。 江天佑在香港举目无亲,广东话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外语,既唔识听,也唔识讲,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 好在警察在他随身携带的信件里找到了韩律师的名片,打电话去律师楼把他找来。韩律师是上海移民,之前他俩只在电话里交流过,这次总算见到真人了。 韩律师年纪在五十岁左右,是位看起来很精干的老先生。一上来就用很老派的上海话跟江天佑打招唿,乍然听见乡音,江天佑本来迷失航道的心一下子找到了方向。 江天佑用上海话跟律师说明情况,律师再翻译成粤语和警察交流。总算了解了情况,说撞他的计程车突然爆胎,司机控制不住方向盘才会导致这场交通意外事故。 那司机看到躺在血泊里的江天佑吓破了胆,竟然弃车逃逸,被机场警察逮捕归案。 于是在办理遗产继承手续之前,韩律师先帮他打了一场交通事故的官司,一直到江天佑回上海之前这场官司都没打完,韩律师跟江天佑说让他做好必要时回港作证的准备。 江天佑奔着早去早回的念头去的香港,身上没带多少钱,旅馆也只定了一个礼拜的。这下可好,直接住进了医院。 大陆人在香港没有保险,小护士把帐单拿过来给江天佑过目,他两眼一翻差点直接升天,不知道自己几根骨头居然这么值钱。 资本主义社会冷酷无情,付不出住院费就要扫地出门。多亏韩律师慷慨解囊帮他垫付,说等赔偿金下来之后还给他就好。 江天佑本来以为韩律师这么热心,是因为老乡帮老乡,谁知道人家说自己原本就和江天佑的母亲江幼怡认识,自家太太和她是多年的好朋友、好邻居。 漫长的住院时光,都是韩太太跑进跑出照顾江天佑,为他煲各种骨头汤。又怕他初来乍到,吃不惯广东菜,每天都做一些上海小菜送到床前。 也就是从这位韩太太的只言片语里,江天佑逐渐拼凑出了过去这二十多年里母亲在香江的生活。 「我过了百日后不久,我妈就失踪了,她跟好婆说去找我父亲。」 江天佑坐了起来,单手解开衬衫扣子。 「父亲托人带了口信,说在澳门等她。」 「澳门?为什么不直接去香港?」 贺敏敏不解。 「因为……因为我父亲的妻子在香港。」 江天佑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从小被人骂是『资本家的小孩』『黑五类』『杂种』,骂着骂着我也习惯了。也是快到三十岁才晓得,我不但是个私生子,还是个孽种!」 难怪江幼怡选择独自生下孩子,街道里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她咬死都不透露孩子的父亲是谁。 因为孩子的父亲是有家室的。他有太太,有孩子,有社会地位。 江幼怡与他交往十多年,生生地从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被拖成了年逾三十的老姑娘,在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后,父亲总算说服了自己的妻子,肯给母亲一个「名分」。 然而新社会是不准纳妾的,更不能重婚。江幼怡想要嫁给他,只能去大陆法律管不到的地方——香港、澳门,或者台湾。 彼时社会恐慌,各种流言四起,江天佑的父亲颇有些政治嗅觉,早就先行一步处理掉财产,让妻子带着全副身家和儿子去了香港,先行安营扎寨。 他妻子手里有了钱,腰板儿也硬了起来,不准江幼怡直接到香港,让她先去澳门,等他们自家人安定下来再来处理这个「小的」。 就这样,江幼怡先是南下广州,然后去到澳门,等那个男人来接自己。 「后来呢?她等到了么?她……真的给人去做小老婆了?」 贺敏敏说不出什么心情。 这种旧社会的恩怨情仇,正房和妾室的勾心斗角,大时代下小人物颠沛流离的故事,似乎只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 作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辈人,贺敏敏只能尝试去理解其中的悲欢离合。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婆婆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心里总觉得别别扭扭的。 「没有,她没有等到他。」 江天佑摇了摇头,「她在澳门等了三个多月,『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那个人』?」 贺敏敏以为他是恨自己的父亲,所以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谁料江天佑却对他说,他压根就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连他姓什么都不晓得。 母亲的遗嘱里没有提及,韩太太也说从来没有听她讲过那个男人的事情。似乎有听到过一句,好像是姓王,却也不太肯定。 「我妈一定恨死他了。把她从上海骗出来,又不去管她。一分钱也不给,一句话也不捎。」 江天佑说着,指了指自己,「虽然我也是男人,不过我还是要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天生就要让女人伤心的。」 贺敏敏想到了把自己伤透的郑翔,把郑小芳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贺健,再想到李莉为了江天佑要死要活的模样,不得不承认江天佑的话有几分道理。 「眼看钱要花光了,我妈实在等不下去,就动身去了香港。」 28,流金岁月 中 「去香港也好。我之前似乎听好婆说过,说江先生一家早就去了香港。你母亲是不是先去找你外公了?」 贺敏敏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 江家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能容忍自己家的女儿给别人做妾么? 除此之外,贺敏敏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最终「绿宝石」里只住着江幼怡主僕?江家人难道不管她了么? 然而说到底,她毕竟不是他们家正儿八经的媳妇,这些关于江家的密辛往事她也不好意思多问。 「别说是你,要不是我这次去了香港,我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好婆也瞒着江天佑。 「你晓得我妈为什么会认识韩律师夫妻,原来这些年在香港她一直……」 说话间,远方传来一记巨大的爆炸声响。 贺敏敏和江天佑被轰得先是一愣,接着不约而同地露出兴奋的表情往窗户方向望去。 「国庆烟花!」 果然,耀眼的光芒透进窗户,先是一片大红,接着下起了金色的雨。外头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唿声,一年一度的国庆烟花献礼时刻到了。 「走,上露台!」 两人走上露台,看到周围人家一扇扇玻璃窗被打开,露出男女老少数百张面孔。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子们爬上楼顶,众人不约而同地往人民广场的方向望去。 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在蓝紫色绸缎似得天幕上竞相开放。绚丽多姿,千娇百媚,两人看得目不暇接,暂时忘记了婚礼的疲劳。 「你晓得伐,过去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爬到『绿宝石』的屋顶去看烟花。」 爆炸声刺耳,贺敏敏不得不扯着嗓子喊。 「你胆子那么大?」 江天佑以为只有小男孩才会这么干。 「哈!我小时候比男孩子皮多了,是个皮大王呢。」 贺敏敏得意地大笑,下一秒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十月的天气,白天尚携带着几分夏日里尚未散尽的暑气,到了夜里就开始有些凉下来了。她此时却还穿着租来的新娘礼服,两条膀子光熘熘的。贺敏敏摸了摸胳膊,突然背后一暖,回头一看,江天佑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去了一趟,把新郎西装披在她身上。 贺敏敏转过身,两人目光相对,一朵蓝紫色的巨大烟花在不远处绽放,照亮了彼此的面孔。 她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在江天佑的瞳孔里能看得到金色烟花的倒影,像是一颗颗小星星。一片金色星星的正中间,是穿着洁白婚纱的自己。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又或者烟花太灿烂,硝烟气味让人晃神,等贺敏敏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步之遥。 搭在肩膀上的西装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江天佑的大手正扶住她的腰肢。 那手掌是如此地炙热,即便隔着布料,贺敏敏也能感受它携带着的热情。 「不……」 贺敏敏脚下一软,伸出手掌推拒。 「不行,不能这样……」 她心想合同上不是这么写的,上面写的很明白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就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的窗户里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尖叫—— 「老妈,老爸,娘舅,舅妈,大哥哥,快来看呀!露台上新娘子和新郎官香面孔啦!」 隔壁三层阁的顶楼窗户打开,一个笑得贼忒兮兮的男孩子踮着脚尖,手里拿着用书本捲起来的「望远镜」正聚精会神地往他们这里瞧。身后是一只摆满了饭菜的圆台面,坐着十来个亲戚。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贺敏敏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小鬼头就是她去江家上门那一回,在弄堂里讨糖吃的小男孩。顿时老脸一红,重重地把江天佑推开。 江天佑的后背抵着栏杆,被她这一推差点落下去,连忙伸手把住。 「小鬼头,什么都看,不怕得偷针眼?」 男孩还在那里沖他俩挤眉弄眼,被他妈一把薅住头髮拉进去了。末了「砰」地一下关上窗户。 烟花还在继续,旖旎的气氛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贺敏敏把西装捡起来披上,同手同脚地走到栏杆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江天佑无语地看着那扇关了的窗户,盘算哪天去砸他家玻璃窗。 「你刚才说你母亲怎么了?」 贺敏敏干咳一声,试图打破僵硬的气氛。 江天佑轻嘆一声,也趴到栏杆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打官司。」 「和谁打?」 「和我外公别的子女。」 江天佑下意识地想从衬衫口袋里掏烟,结果只摸到了还没来得及拆下的红色胸花。手指在「新郎」两个字上摩挲了两下,江天佑眯起眼睛苦笑起来:「去香港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多亲戚。」 …… 好婆在婚礼上说她家小姐邓如萍嫁给菸草公司小开,生下女儿江幼怡确实没错。然而这只是故事的前半段。 所有美好的童话故事的结局只会写到王子和公主的婚礼,从来不描述他们的婚后生活。因为作者心知肚明,完美的故事必须终结于此,再往后面写就脱离「童话文学」,往一地鸡毛的「现实文学」奔去了。 邓如萍当年被称为「上海滩的白雪公主」,是圣约翰大学的校花。作为邓家唯一的孩子,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然而邓涛再疼爱女儿,她的婚姻依然註定不能由自己做主。考虑到菸草利润丰厚,邓涛选择和来自云南的江家联姻。 邓如萍根本看不上江凯这个外地来的公子哥,作天作地闹出了许多新闻,被当时的各种小报争相报导。 出于对女儿的心疼和愧疚,加上怕她在江家受气,邓涛陪嫁了一栋房子让他们小夫妻单住,不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 本来以为这栋小楼可以为女儿遮蔽一世风雨,保她今生富贵。谁料到邓如萍红颜薄命,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下女儿江幼怡后因为难产大出血撒手人寰,甚至没来得及看女儿一眼。 江小开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比自己还要任性还要金贵的妻子,在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外头的女人从来没有断过。只是碍于邓家的势力和岳父的名头,不好和邓如萍撕破脸罢了。 这边邓如萍刚死,连五七都没有过,江凯就迫不及待了娶了新人——一个电影公司的女明星。 江凯开始了新的人生,现在的好婆,当年的花姐也只好抱着生下来就没娘的小小姐住进了江府,在填房太太底下讨生活。 「讨生活?怎么那个女人对你妈不好么?」 「很不好。我妈看不上小明星,觉得她是戏子。小明星也看不上我妈,觉得她是拖油瓶,会和自己的孩子抢财产。」 江天佑拿出那张百日照给她看,贺敏敏的手指划过江幼怡的眉眼,隔着照片都能看出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阴郁,自带一股湿漉漉的水气。 不只是因为生下了没有名分的孩子,更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忧伤,经年累月的自怜和感伤早就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贺敏敏不得不承认她很美,忧郁的气质加上美丽的容貌,有一股独特又致命的吸引力。 「你太外公……邓老先生难道不管管么?」 没了女儿,难道不应该更加疼惜她留下来唯一的血脉么? 「我太外公惨遭丧女之痛,加上年事已高,结果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过世后,他的那些个侄子们只晓得争夺家产,谁又会去关心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呢。」 贺敏敏想起刚进公司时候学的百货公司发展史,隐隐记得大兴百货后来被分成了三份,除了上海的总公司,又在南洋和香港开了分公司。解放后上海的总公司被人民政府接管,其他两处就流云四散,再也不復当年的风光了。 「太外公过世前留下一份遗嘱。那栋『绿宝石』是我外婆的遗产,只有我母亲可以继承,别人不可以染指。还留给她一份嫁妆钱。正是靠着这栋房子和这笔钱,我母亲在十八岁那年搬出了江家,带着好婆一起重新回到『绿宝石』里过日子,不受『那边』的闲气。」 那时候国民政府已经摇摇欲坠,江家一开始还在观望,心想实在不行就回云南老家。 然而局势的发展出乎他们的预料,解放前夕,江家终于决定放弃大陆的一切产业,全家搬去香港。 「我外公带着他的一群老婆孩子们走了,临走前都没通知我妈一声。一直到那年端午节,好婆去江家送粽子,这才发现江府早就人去楼空。」 「你说,我妈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扔下的时候,心底是什么感觉?」 贺敏敏无法回答。 原来书里说得全对,资本家的血不但是骯脏的,而且是冰冷的。 「解放后,我妈也出去工作过,分配她去小学校教书。可她性格孤僻古怪,没干多久就辞工。好在靠我太外公的那笔遗产,每个月吃定息,也能过得衣食无忧。」 虽然物质上不缺乏,但是江幼怡实在太孤独了。 偌大的上海滩,除了忠僕好婆,她茕茕孑立,举目无亲,所以才会上了有夫之妇的当。被骗了心,骗了身体,从一个深渊走向另一个深渊。 「说来可笑,我妈去香港找那男人,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遇到了抛弃她的外公。」 29,流金岁月 下 江凯一家初来香港,也着实风光了一阵子。在浅水湾买了豪宅,请了司机和女佣,过上了和在上海别无二致的奢靡生活。 江凯也知道不能坐吃山空,没有了种植园,江凯转为投资地产和股票。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煞星,投资一样亏一样。 再加上他一到香港,迫不及待又娶了两房小妾,三个女人生了一堆孩子们需要养活。江家外表看上去风光,实际上内部早就蛀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1965 年,香港发生银行危机事件。广东信託银行挤提风波蔓延到多家华资银行,明德银号、广安银行、道亨银行、永隆银行纷纷倒下。恒生银行更是在一天之内蒸发了六分之一的总存款,被滙丰银行收购控股权。 经此一役,恒生指数从 103.53 点下跌到 77.95 点,这就是香港歷史上的第一次股灾。 江家的资产全部都放在华资银行中,首当其冲成为了第一批受害者,资产一年之内缩水了一半,不得不搬出浅水湾的豪宅。 两个新来的小妾立即向江凯提出离婚,把江凯气到住院。 不但如此,小明星竟也撒手不管,任由江凯在病床上等死。 江幼怡到港后不久偶感小恙去医院看诊,就在医院里,这对多年不见的父女重逢了。 「韩太太是那间医院的『姑娘』(护士)。因为大家都是上海人的缘故,给了我姆妈很多帮助。韩太太说,我外公临终前的最后那段日子,都是我姆妈在床前尽孝。」 「不愧是大家闺秀,你外公那么对她,她还对他那么好……」 贺敏敏由衷地赞嘆。 半年后,江天佑的外公撒手人寰,他被女儿的孝心感动到了,同意把剩下的全部财产都留给江幼怡。 然而小明星和她的两个儿子可不是好惹的,觉得老爷子临死之前昏了头,谁会把财产留给女儿,不留给儿子?就算是髮妻嫡出又如何? 小明星带着儿子大闹江凯的葬礼,指着老头子的遗体骂他没有良心,说江幼怡没有资格和他们争家产,她不会给她一分钱,让她快点滚回上海。 江幼怡虽然当下落魄,却依然带着千金的傲骨。她来香港之前,压根没想过要和父亲重逢。之所以这段时间服侍江凯,给他送终,是出于父女天性,没有想到要有什么回报。现在看到这个后妈如此嚣张跋扈,从前种种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决定要和他们一家干到底,夺回父亲的遗产。 她初来乍到,没有钱,也没有熟悉的律师。好在韩太太的先生正是一名律师,接受了姆妈的案子。 小明星毕竟有钱有势,经过高人指点,不但不承认遗嘱的有效性,甚至提出江幼怡根本就不是江凯的女儿,是冒名顶替的。 「你母亲她没办法证明自己,是么?」 贺敏敏聪慧至极,一针见血。 「是的,我妈是从澳门偷渡过去的,她所有的证件都留在上海的家里。然而在一年前,『绿宝石』就被抄家了……」 如果放在寻常,好婆当然可以帮她去派出所调档案,然后寄到香港。又或者江幼怡自己回一趟上海,然而那是在 1965 年! 不管出于任何理由,她逃到香港去的行为在当时实打实地属于「现行反革命」。 「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在香港的邓家人。邓家在香港开了百货公司,表舅也算是当地名流。可邓家比江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怕她也和他们打官司争财产。」 毕竟她是邓老先生唯一的外孙女。 幸亏香港有不少上海人,其中不少与江、邓两家相熟,江幼怡想尽办法找他们出面作证,证明她和江凯的关系。玫@瑰 几来,小明星一家被缠得不堪其扰,又因为打算全家移民温哥华,不想牵扯官非。于是退了一步,拿出一百万来打发了她。 一百万对于江家来说或许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早就落魄的江幼怡来说,足够让她心满意足了。 最重要的是,法院认可了她江家女儿的身份。比起钱,这才是江幼怡最看重的东西。 然而即便拿到了钱,江幼怡也不能回上海,甚至不敢写信回去,唯恐因为自己的身份波及好婆他们两个。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找到他么?」 江天佑苦笑着摇了摇头,「找不到我爸,身边又一个亲人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妈精神出了问题,时不时地披头散髮,光着脚在街上游荡,逢人就说自己是从上海来的江家大小姐,又问别人有没有看到过她家先生和儿子……」 「天!」 贺敏敏捂住嘴巴,想不到婆婆最后竟然成了疯子,难怪之后大陆开放和香港这边联繫她都没有回来探亲,原来那时候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了! 什么叫做「富不过三代」,什么叫做「是非成败转头空」,看看江家的遭遇就可见一斑。 江幼怡含恨而终,死前迴光返照,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她找来韩律师夫妇,求他们为自己办理身后事,把她留下不多的财产全部交给儿子天佑。 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物,希望他能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以才会提出必须结了婚才能继承遗产的奇怪要求。 几个月后,她素未谋面的儿子飞到香港,处理她的身后事。 从上海到香港,邓家到江家,曾经一代名媛的人生就此黯淡地落幕,显赫一时的上海滩百货大王和菸草大王的后人最终也成为了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岁月的金砂在褪掉最初耀眼夺目的金色外壳后,沉淀进了滔滔江河,成为了时代中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沙子。 直到烟花落尽,贺敏敏都没回过神,整个人都酥麻麻的,柔肠百结,一股怨气堵在胸口,感觉都不像是自己了。 然而另一边,江天佑已经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钞票的事情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你放心,酒席钱和定金,我一定尽快还给你。只是……只是现在一下子拿出来的话,实在有点困难。」 医疗费加上律师费,江天佑一共倒欠韩家夫妻两万多。扣掉在这两个月在香港的生活费和给大陆亲朋好友买礼物的费用,最终江天佑只带回来五万元人民币。 这五万块将将够把店顶下来。但是如此一来,装修和招聘员工的费用就不够了。 「不过你放心,我妈除了这十万现金,还有一套在柯布连道的小房子留给我。之后我请韩律师帮忙代售,等拿到钱我一併还给你!」 「为了这点小钱,哪里值得卖房子?」 谈到钞票,贺敏敏立马来了精神,心也不酸了,肠子也不疼了。 虽然不熟悉香港那边的情况,但贺敏敏本能地感到这是笔亏本买卖。 「你不是说香港物价房价都很高么?倒不如租出去赚房租,一个月三千,一年下来就是三万六千港币,这还不够你还我钱?」 贺敏敏摇了摇食指,「我们的合同有效期是一年,你在一年之内还清钞票就可以了。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是算利息的,你还得越晚,利息越多。」 「那我是不是要写张欠条给你?」 江天佑明知故问。 「那是当然,走,现在就下去。我给你一笔一笔列清楚。」 贺敏敏走到楼梯旁,转过身,「还有,礼金也要算算清楚。我家亲戚送到你这边的,你可都要还给我的。你都不知道我妈等这一天都多久了!」 贺家姆妈催女儿结婚的理由之一就是这些年那么多亲戚朋友结婚,迎来送往不知道送出去多少红包,就盼望着贺敏敏结婚的时候全部都收回来。 她姆妈提前发「条头」,让贺敏敏算好之后拿回家去对过总帐,多出来的那部分才是贺敏敏的,其他都要「充公」。 江天佑心想难怪贺敏敏那么喜欢跟人算帐,原来根子在丈母娘这里。 「没关系,我的也给你。」 江天佑双手插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真的?」 贺敏敏一脸惊喜地回头,双眼发光,竟比烟花都要亮上几分。 「真的。」 「那也不行,我们说好的,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贺敏敏闭上眼睛,狠下心来,好似损失了一个亿。 江天佑忍不住笑出声。 都说女人不能谈钱,一谈钱就俗气,可贺敏敏俗气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突然觉得什么东西砸到后背上,江天佑低头一瞧,是一个红色的塑料降落伞,只有巴掌大小。 「呀!今天风往这里吹!降落伞飞过来了!」 贺敏敏也看见了,重新折回晒台上。 更多的小降落伞顺着风从他们头上飘过。贺敏敏激动的跳了起来,抬手去捞。 这些伴随着烟花一起升到天空的塑料降落伞是每年国庆烟花表演的压轴戏,也是一代上海人的童年回忆。 散布在人民广场四周的孩子们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十月一号这天晚上的风向朝自己家方向吹过来。他们笑着,跳着去抓。等假期结束,把这些「战利品」带到学校去跟同学炫耀,比谁的降落伞数量多,样子完整,颜色好看。 江天佑仗着人高马大一连抓了四五个,贺敏敏连连拍手叫好。 「我记得小时候里面包着糖果的呀,怎么现在没有了呢?」 贺敏敏拿起一个,拆开来看,见到降落包里面只是一块小木头,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小时候没人陪我玩,也没有玩具。就这么一个降落伞能让我开心很久。」 江天佑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降落伞排成一排。 「有一回我为了捡降落伞,一路从静安区走到卢湾区,半夜三更才回来,被好婆抓住煞煞勃勃打了一顿屁股……我长那么大,那是她唯一一次打我。」 好婆以为江天佑就跟她的小小姐一样失踪了,差点急疯。 「那是该打的。」 贺敏敏落井下石地点了点头。 江天佑没有亲人,好婆又何尝不是?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却是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唯一亲人。 「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将来要赚大钞票,让她老人家安度晚年。」 江天佑低头用手背蹭去眼角的泪珠,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楼下黑灯瞎火的小吃店,「所以这个饭店,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30,求求你,放过我 上 新婚之夜的第二天,贺敏敏在闹钟声中醒来,睡眼惺忪很是不雅地打了一个哈欠。 「床果然比壁橱好睡多了。」 以前睡壁橱的时候习惯了束手束脚,昨天晚上贺敏敏一个人独占一张双人床,简直不要太爽,想怎么翻就怎么翻。要不是闹钟响了,她还能继续睡下去。 透过屏风的间隙往外看,地板上江天佑睡得正香,穿着白色跨栏背心的肩膀正微微起伏。 毕竟昨天晚上他们算帐算到差不多两点钟,要不是姆妈说,新娘子睡得太晚会被街坊邻居笑话,她才不会那么早起来。 因为是夏天的缘故,贺敏敏睡觉只穿了贴身的小背心和七分裤。她有些为难地看着屏风外头的衣橱。 「怎么那么早就起来了?」 可能是感觉到了贺敏敏的动静,江天佑也醒了。他翻身半卧在蓆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把屏风往旁边推了一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贺敏敏下意识地用毯子盖住自己,江天佑见状哈哈大笑,「现在倒是紧张起来了,夜里怎么不怕我?对我就这么放心么?」 「我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贺敏敏冷哼一声,掀开枕头,从下面掏出一把缠着红线的剪刀,「咔嚓咔嚓」两下。 「南京东路张小泉总店买的,营业员说不管是剖鱼肚肠还是剪东西,一刀下去清清爽爽,你要不要试试啊?」 江天佑顺着她的视线一路往下,最终落在自己的某个重要部位上,瞬间觉得裤裆一凉。 「我下去做早饭,你准备好了再下来。」 江天佑讪笑两声站了起来。 他穿得比贺敏敏更少,健美的身材在晨曦下展露无遗,宛如阿婆罗再世。贺敏敏把剪刀扔到蓆子上,双手捧住发烫的面颊,心中暗骂自己是女色狼。 楼下就是小吃店的厨房,不管是做饭还是烧水都很方便。不像「绿宝石」那边,每天早上整栋楼的女人们不是抢马桶,就是早早去楼下抢地方生煤炉,噼柴丬。 店里很长时间没有开火,冰箱里也没有什么食材,江天佑只好找出点面粉摊了两个饼。正在煎荷包蛋的时候,看到贺敏敏手里拎着个马桶,哼哧哼哧从楼上下来。 这马桶簇新簇新,属于贺敏敏的嫁妆,江南人俗称「子孙桶」。 江天佑回来的时间太晚,贺敏敏日思夜想的抽水马桶终究没来得及实现。 「你放着,一会儿我去倒。」 「那不行,我妈说的,让我今天一定要去粪站倒马桶,而且必须一大早去。不然我干嘛定闹钟啊。」 江天佑先是一脸疑惑,接着眼珠一转,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等等,先放着。」 江天佑放下锅铲,走上阁楼,不一会手里拿着个东西下来。接着打开马桶盖,倒进去小半瓶。 「你干嘛?这什么东西啊?」 贺敏敏夺过瓶子一看,是用来擦伤口的红药水。 「啊……」 贺敏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顿时羞得什么似的,抬起胳膊挡住面孔。 「你以为你妈让你去倒马桶,就真的是因为倒马桶啊?戆伐啦?」 江天佑转身洗了洗手,继续摊鸡蛋。 贺敏敏看着他的后脑勺,觉得自己要烧煳了。 早晨是上海一天当中气味最难闻的时候,屎尿味和煤球、柴丬的烟火味交织成了这座城市平民生活的底色。很多年之后,有人说上海的城市香味是咖啡的气息,那他一定没有经过 80、90 年代,没有在石库门弄堂中生活过。 贺敏敏一手拎着马桶,一手拿着竹笤帚往弄堂末尾的粪站走,一路上不断有人笑呵呵地对她点头,多数都是些老妇女,也有年轻的小媳妇。 贺敏敏来的已经算早了,但前面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女人把马桶交给粪站的管理员,管理员把东西往回收桶里一倒。接着女人转身来到后面的水站,拿起水管往马桶里注水,一边用笤帚涮洗。 贺敏敏捂住鼻子走到队伍的末端。 她过去在家从来不倒马桶,自从魏华嫁进来,这都是她的活。 终于轮到贺敏敏,粪站管理员看到她眼睛一亮,别有深意地说道:「哎呦,这不是新娘子么,恭喜你啊。」 贺敏敏尴尬地扯了下嘴角。 在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管理员大妈打开马桶盖子往里面一瞧。 这个举动仿佛吹响了什么号角,女人们纷纷踮起脚。然而还没等她们来得及看出什么,管理员的手行云流水般地一倒一收,马桶已经回到了贺敏敏手中。 「小姑娘,蛮好,蛮好的。」 她这一句话让现场稍显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搅动起来,女人们互相看了看彼此,重复着「小姑娘」「蛮好」这两个词,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她们仿佛各个都是「质量鑑定官」,因为贺敏敏通过了「考验」而由衷地高兴。 贺敏敏无语地接过马桶,心想这都是群什么老古董,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是在封建社会。 转头一想,江天佑这个傢伙怎么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知道。贺敏敏敢打赌,要是刚才没通过「考验」,不出五分钟她姆妈就会直接杀到小吃店来教训她。 不管怎么说,江天佑这个傢伙作为「队友」还是非常靠谱的。 现在她已经帮他顺利拿到了遗产,下一步就该轮到他投桃报李,帮她争取房子了。 贺敏敏在婚宴上问过张大姐了,说第一批的资格审查她已经通过,后面就是部门审查。如果顺利的话,最快今年年底分房名单就能出炉。 想到这里,贺敏敏忍不住地笑出了声。落在不知情的人眼底,见她这位新娘子笑得如此甜蜜,还以为他们小夫妻恩恩爱爱,好得蜜里调油呢。 吃了早饭,贺敏敏和江天佑来到鸿庆里。好婆看着穿着一身簇新红裙的贺敏敏笑得见眉不见眼,当即从胳膊上褪下一个黄金镯子,送给贺敏敏做新婚礼物。 「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贺敏敏再三推辞。 「这是我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小小姐送给我的。你就当是你婆婆送给你的礼物。听话,乖乖收下。」 贺敏敏转过头,看到江天佑点了点头,这才勉为其难戴在自己的手腕上。雪白的皓腕陪着金色的镯子和红裙,把皮肤衬托得越发白皙,好婆不停摩挲着她的手背,不停说「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去给你婆婆上柱香。」 江天佑回国的时候带回了江幼怡的神主牌,现在被好婆供在窗台边,好婆早晚一炷香,每天还用毛巾和温水擦拭,仿佛在为她的小小姐擦脸。 好婆口中念念有词,求江幼怡保佑贺敏敏早生贵子,让她抱到邓家的第四代。 贺敏敏无奈地和江天佑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挑了挑眉毛。 晚饭留在好婆家吃,等回小吃店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七八点了。 这时候暑气暂消,空气里还能隐隐闻到桂花的香气,两人肩并肩走着,路灯在弹硌路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人影。 江天佑正说着打算去哪里借钱凑一笔装修费,贺敏敏突然瞥到小吃店门口有一个人影。她正奇怪怎么店都关了那么久还有人来吃饭,再仔细一瞧,那人不是自己的嫂子魏华么? 「敏敏,阿天,你们总算回来了,我等到现在!」 魏华见到他俩,快步走上前。 贺敏敏见她眼眶通红,明显是哭过的样子,心脏狠狠地在胸口晃荡了两下。 「家里出事了?我妈出事了?」 按照原定计划,这两天贺家姆妈、贺健还有杰杰三个人要带着苏州亲戚们到上海各处景点走走瞧瞧,逛逛南京路,白相白相(沪语:玩)大世界,再带几个孩子去锦江乐园坐摩天轮和过山车。 因为国庆节的关系,景点到处都是人,外滩更是人多到潽出来。贺敏敏以为她姆妈出事了,顿时吓得手脚冰凉。 「不是你妈,是你阿哥。」 「我阿哥?他能出什么事情?」 「他和人打架,把人家的脑袋打破了。」 「什么?」 贺敏敏不禁尖叫,声音在空旷的弄堂里迴荡起来。 江天佑连忙把她俩拉进小吃店。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打人,他到底打了谁啊?」 贺敏敏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嫂子问你,你和郑翔还有联繫么?」 「你问他做什么?现在不是在说我哥么?」 她哥和姆妈、杰杰在一起,他要是出事了,这一老一小怎么办? 贺敏敏都要急死了。 江天佑正在给魏华倒茶,闻言手一抖,望向贺敏敏。 这两人到底有些默契,贺敏敏也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魏华的手。 「他……他不会打了郑翔吧?」 魏华边哭边点了点头,「他老酒喝太多了。不巧碰到那个姓郑的。二话不说,拎起啤酒瓶去砸人家的脑袋。」 贺敏敏闭上眼睛,她对贺健已经不是失望了,简直就是绝望。 好不容易求得郑翔放过他们贺家,为什么阿哥还要去招惹人家! 「现在郑翔被送去医院缝针,听说还要拍什么 c……t?警察说了,要是郑翔有个三长两短,你哥就算是故意伤害罪,肯定要吃牢饭的。」 「其他人呢?」 江天佑扶住贺敏敏摇摇欲坠的肩膀,问魏华亲戚们都安排的怎么样了。 「亲戚们都住到招待所去了,我把杰杰交给你三叔公他们照顾。你姆妈还在派出所。」 贺敏敏心想怎么又是派出所,她今年到底到底走了什么霉运,一次又一次和这个地方犯沖。 「敏敏,你要是还和郑翔说得上话的话,你去求求他放过你哥哥吧。嫂子求求你了!」 31,求求你,放过我 中 说来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事情就是那么凑巧,贺健一早带着苏州亲戚去城隍庙白相,中午在九曲桥附近的绿波廊酒家吃饭。 郑翔的朋友也趁着国庆来上海玩,也选择了这家餐厅。 本来贺健他们在一楼大厅吃饭,郑翔一伙人在楼上包房用餐,两边井水不犯河水。 谁曾想贺健多喝了两杯上楼解手。他从厕所出来后,踏着醉酒的步伐转了一圈没找到楼梯,反倒一头扎进了一间开了半扇门的包房里。 贺健七分醉三分醒,意识到自己走错后,冲着屋子里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退出的当儿,却看到圆台面后方,一张满是厌恶表情的脸。 这张面孔,哪怕化成灰贺健都记得。 他跌跌撞撞走到郑翔身后,大声喊他的名字。 「郑翔……王八蛋!」 郑翔的朋友们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醉鬼,正准备叫服务员把他带走。没想到他和郑翔居然认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认错人了吧。」 郑翔掸了掸菸灰。 「去你妈的,你就算烧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你转过来,老子要打死你。」 郑翔掐灭香菸,冷笑着抬起下巴转过头,「是伐?我劝你看看清楚,千万不要认错了。打错人,可就不好收场了。」 他说着,摘下眼镜。 「看就看,老子怕你?」 贺健推开坐在郑翔身边的人,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把脸凑到郑翔面前,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地观察着。 鼻孔和嘴巴中喷出的浓烈酒气熏得郑翔几欲作呕,心中对他的鄙视更增加了几分——就是这么一个烂泥似的男人,毁了姐姐一辈子,他凭什么? 「你……你的眼睛长得像一个人。」 贺健努力地翻动眼皮,试图从已经被酒精淹没的脑仁儿中寻找蛛丝马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是谁?是谁有这样相似的双眼? 他闭起眼睛回忆着。 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也曾经这么近地看着他。 不,那个女人的眼睛没有那么冰冷,小刀子般颳得人皮肤疼。它应该更圆一些,眼角往下垂一点,带着好看的弧度。 对,它是深情的,温柔的,是冬日里埋藏在寒冰下的温泉,是春日里江南白墙黛瓦下呢喃的家燕。 贺健把头后仰,仔细观察着。 这双嘴唇也不应该那么薄,是圆圆的,软软的。从这张嘴里不应该传出轻蔑的话语和无情的谩骂;它带着香气,吐出的是雪莱的诗篇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 「记起来了么?」 郑翔带上眼镜。 「不,不……」 贺健捂住脑袋,痛苦地佝偻起身体,仿佛背后嵴樑里的肉筋被人用钩子拉出来,狠狠地牵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迫脱离大海的游鱼。 透过胳膊肘的缝隙,贺健再次朝郑翔望去,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他也是胸前插着钢笔的读书人,全校就属他的学习成绩最好。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就给《新民晚报》投过稿子,在《学生周报》上发表过诗歌。老师们都说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将来一定会考上復旦交大。 然而老天爷偏偏给他开了个大玩笑,别说考大学了,初中刚毕业就被要求作为「知识青年」去黑龙江插队。贺健说什么都不愿意,说「知识青年」去种地,那农民伯伯做什么?去念书么? 街道工宣队天天戴着人马在他家楼下敲锣打鼓扭秧歌。 咚咚锵咚咚锵,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邻居们不胜其扰,张师母本来身体就不好,连续敲了两天直接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见贺健还是不肯松口,居委会大妈们又轮流上门给贺家姆妈和阿爸做思想工作。贺家阿爸工作单位的领导找他谈心,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儿子不去黑龙江,那老子也不用来上班了。 压倒贺家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贺健的中学班主任。班主任说了,贺家有两个孩子,按照政策规定如果当哥哥的不去插队的话,等再过两年敏敏毕业,就要轮到她去了。 贺敏敏彼时才十二岁,是个小小姑娘。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贺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眼中的宝贝。是当做心头肉、眼珠子一般捧着养大的洋囡囡。 全家那么多人,贺敏敏跟贺健最要好,放学一回家就粘着他。说学校里和弄堂里的男生都是臭臭的,只有哥哥是香香的。 一想到自己雪团儿娇嫩,珍珠似宝贵的大妹妹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去「修理地球」,做阿哥的贺健终于放弃坚持,戴上大红花,登上绿皮车,在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去往那个只在书里看到的地方。 然后呢……贺健一只手薅住头髮,一只手覆在额头上,拼命回想着。 然后他在那个荒凉的世界里,遇到了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孩子。 她跟《渴望》的女主角刘慧芳一样善良,温柔,善解人意,思想进步。 他与她山盟海誓,与她水乳交融,最后……为了留城名额,无情地把她丢在了冰天雪地的雪国。 就像电视剧里王沪生对刘慧芳做的事情一样! 始乱终弃…… 那天在婚礼上,他就是这样骂郑翔的。 其实他恨的哪里是郑翔,他恨的是那个背叛郑小芳的自己。 一想到郑翔玩弄、抛弃了敏敏,就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二年前犯下同样罪行的自己。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 「应该应在我身上的,怎么不应在我身上呢……」 贺健抱头痛哭。 在酒精的作用下,贺健已经分不清过去和现实。他好像在上海,又似乎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贺健眯起眼睛,挥舞双手,轻声地哼唱着。 房间扭曲成了麻花,脚下的地板变成了黄浦江上的舢板,他努力地晃动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 突然之间,歌声变成了悽厉的质问声,一个女人用带着血泪的语调嘶吼着: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在等你啊! 你不要我了么? 贺健双手堵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想要把这声音从耳边驱赶出去。 可是没有用,根本没有用。 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声音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无所遁形。 贺健试过一切办法,他抽自己耳光,把头埋在水盆里,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量。 然而通通没用,只有酒精才能让他短暂地得到解脱,只有喝得晕晕乎乎,他才能忘记自己背负着的罪孽。 「呵呵……」 贺健大口喘息着。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一个念头沿着嵴樑快速爬升,占据了他混沌一片的大脑——杀了他,杀了这个始乱终弃的人渣。 他死了,你就解脱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敏敏你冷静点。」 楼下厨房里,江天佑和贺敏敏正在激烈的争执,为了不让等在外间的魏华听到,两人都压低声音说话,但却压不下话语间浓浓的火药味。 「我怎么冷静?我哥他太过分了。我跟你说,这次我绝对不会去救他的。」 贺敏敏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坚定。 「就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是应该受点教训了。」 如果不是嫂子在外头,贺敏敏简直想要拍手叫好——该!老天爷可算开眼了,就让贺健去吃牢饭吧。 「你这是在说气话。」 江天佑哪里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现在并不是可以意气用事的时候。 「你妈身体很好么?你天天对着她可能没感觉,我从香港回来那晚一看见她,人比上回见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我……」 江天佑继续,「你哥吃牢饭,先不说你嫂子,杰杰有个坐过牢的爸爸,你觉得他在学校里能抬起头做人?你还记得我师父的儿子军军吧?就是因为师父年轻的时候荒唐过,害得军军不能报考军校。你想让杰杰将来不能当公务员,不能参军么?」 贺敏敏气得直跺脚,「凭什么做错事情的人活得潇洒自在,该吃吃该喝喝,他身边无辜的人要跟着一起倒霉。」 江天佑把手搭在贺敏敏的肩膀上,「行了,想想办法怎么跟郑翔说,先把这一关过去了再说。」 「好,就算我们现在去找郑翔,你让我说什么?你觉得我有脸要求他谅解我哥么?」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她是郑翔,现在是报復他们全家最好的机会,她才不会轻易放过。 「这……」 「我是没有办法的,关键是我也没有这个脸。」 贺敏敏哑着嗓子撇过头,突然看到魏华单手扶着门框正定定地看着他俩。 「嫂子,你怎么进来了?」 贺敏敏顿时手足无措,不清楚魏华刚才听了多少。 「敏敏,你和阿天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魏华上前两步,抓起贺敏敏的双手。 同样都是女人的手,贺敏敏的手宛如两块羊脂白玉。而魏华的手是那么的粗糙,才刚入秋已经有了皲裂的前兆。 这双手也曾经如同美玉一般,直到她嫁做人妇,每日劳作,被洗衣粉、洗洁精和冬天的冷水侵蚀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贺家,为了她的丈夫、孩子和婆婆。 「嫂子……」 贺敏敏又是羞愧,又是慌乱。 「敏敏,你明明白白地告诉嫂子。你阿哥几次三番和郑翔过不去……是不是和一个叫做『小芳』的人有关系?」 32,求求你,放过我 下 魏华此言一出,惊得贺敏敏和江天佑说不出话来。 「原来真的有『小芳』这个人。」 看到这两人的表情,魏华知道自己猜对了,露出苦涩的笑容。 「敏敏,我毕竟是你哥的枕边人。你觉得我傻么?」 贺敏敏表情顿时讪讪的,「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华当然不是傻子,她只是装聋作哑而已。 为了能让这个家继续维持下去,她必须退让、忍耐、乃至麻木。 其实婚后不久魏华就发现些许端倪。虽然她和贺健是相亲结婚,不像别人谈了几年恋爱感情牢固,但贺健对她实在太冷淡了些,都是不像是新婚夫妇了。 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她感觉贺健心里有别人。 有一次贺健朦胧中在梦里喊出「小芳」这个名字。魏华又气又恨,决定要找出这个狐狸精,让这对搞破鞋的「亮亮相」。 然而几个月下来,她却没有抓住贺健的半点把柄。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工资奖金一分不剩全部上交,除了不怎么帮忙干家务,挑不出别的毛病。 魏华对自家姆妈诉苦,她姆妈说让她不要瞎想,贺健这样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了。就算真的外头有女人,估计也是过去的事情。姆妈又催魏华快点生个孩子,说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不会野豁豁了。 好像孩子是婚姻的保险箱。 杰杰出生后,贺健对她的态度确实有过短暂的好转。可随着孩子长大,家里的开销只增不减。尤其是孩子上学后,压力陡然增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贺健竟然养成了酗酒的毛病。 只要一喝醉,他就开始说梦话,梦里都是「小芳」「小芳」。 他喊得是那么深情,比上海电影译制片厂那些给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说得还要动听。魏华从来没听到他这样喊过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儿子杰杰天真地问她:妈妈,妈妈,小芳阿姨是谁? 她大吃一惊,以为贺健终于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来,要跟她摊牌了。结果杰杰说是半夜里起来尿尿听到爸爸说的梦话。 魏华哭笑不得,却又倍感凄凉。 杰杰都那么大了,贺健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女人。 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捅破窗户纸,不揭开这个结了厚厚血痂的伤口,日子就能稀里煳涂地混下去。 可惜,她想做个煳涂人,老天爷却偏要她清醒,用的还是这样极端的方法。 「让我再猜猜,她是叫做『郑芳』还是『郑小芳』?她是你哥哥的情人对不对?他们现在还有联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魏华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利刃,扎在自己的胸口上。 「嫂子,你别乱猜……」 贺敏敏把手覆在她嘴上,不让她继续这样伤害自己。 「你不想让我乱猜,那就告诉我真相啊……」 ------------------------------------- 贺敏敏走走停停,时不时朝身后的魏华瞄两眼。 魏华步伐坚定,平日里微微弯曲的嵴樑此时绷得笔直,她瞪大眼睛跨着大步,简直像是运动员进场。 「我以为她会撑不住……」 贺敏敏低声说。 她觉得在听了那段长长的故事后,魏华应该会像电视剧里那些受了严重打击的人一样精神崩溃,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最起码也要痛哭一场。 谁晓得她只是冷静地说了句「我晓得了」,就急匆匆地赶他俩去派出所。 「你嫂子不但比你想像中的聪明,而且坚强。」 似乎要证明江天佑所言非虚,魏华越走越快,一马当先冲到了最前头。 派出所门口,贺家姆妈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围墙外头,拿着块手帕,踮着脚左右张望。见到女儿一行人,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阿华……」 「姆妈,你先回家吧。」 还不等贺家姆妈开口,魏华先发制人,「宾馆里环境乱七八糟的,我怕杰杰晚上睡不好。你先把他接回家去。」 「对对,今天就别让他睡壁橱了,姆妈你带着他去大床上睡觉。你看现在都九点多了,他玩了一整天肯定吃力死了。」 贺敏敏上前帮腔。 魏华拉住贺家姆妈的胳膊走到大马路旁,贺敏敏随手拦下一部计程车,二话不多说把老太太推进去,关上车门。 贺家姆妈毫无还手之力,稀里煳涂看着司机踩下油门。 「奇了怪了,这姑嫂两个什么时候好得一搭一唱了?」 …… 贺敏敏走进派出所,江天佑正和一个脑袋上缠着白纱布的男人说话。 绷带把郑翔的脑袋裹得一个头两个大,远远看去像是个剥了皮的白煮蛋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 郑翔坐在金属椅子上,表情并没有贺敏敏想像中的那般暴怒,摆摆手拒绝了江天佑递过来的烟。 「这次真的不是我主动招惹他。」 郑翔抬起头,看向贺敏敏。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还是坐在白炽灯下面的缘故,郑翔的脸色苍白如纸,加上后脑勺渗出的丝丝鲜血,触目惊心。 「我知道,都是我哥不好。你,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呵……」 郑翔淡淡一笑,「听起来倒是挺关心我的。这么急匆匆来,难道不是为你哥求情么?」 贺敏敏被怼得哑口无言。 「没用的,你妈刚才说了半个多小时也没用,你开口也一样。」 郑翔心想他放过了贺健,贺健却不放过他,真是可笑。 「送给你哥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江天佑见他得理不饶人,正准备上前争执两句,被贺敏敏一把拦住。 两人的互动落在郑翔的眼底,眼神一暗。 「不,你猜错了,我不是来求情的。我哥罪有应得,我同意让法律来制裁他。」 郑翔错愕地抬起头。 贺敏敏双目圆睁,两只手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孩子和母亲不是他逃避惩罚的理由。 「正相反,我哥应该为他的儿子做出榜样,不然哪天杰杰说不定也要步他的后尘。到时候难道也让他的老婆子女来为他擦屁股么? 「至于你说我姆妈求你……告诉你,我妈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老太太,她小事会计较,大事却不煳涂。会向你求情,是因为不知道前因后果,你可不要小看她了!」 「敏敏!」 江天佑去抓贺敏敏的手,被她一把甩开。 「好,说得漂亮。」 郑翔很是敬佩地拍了拍手,「那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人民警察和人民法院处理了。」 贺敏敏咬着牙齿不说话,感到自己的小腿正不住发抖。 「警察同志,我可以走了么?」 郑翔走到值班民警柜檯,捂住几乎要裂开的脑袋。 贺健下手太狠,郑翔后脑袋足足缝了四针,现在麻药退去,开始抽筋似地疼。医生让他至少住院三天,被郑翔一口回绝。他要是住院,谁来照顾姐姐? 别说三天了,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跟郑小芳说自己下午就回来,现在都已经晚上了。平时他下班稍微晚一点,姐姐都会大吼大叫,乱扔东西。郑翔难以想像现在家里变成什么样子,只想快点回去收拾残局。 警察确定他的验伤报告和笔录都完整,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郑翔放下原子笔,最后朝贺敏敏夫妻两人看了一眼,走出办公大厅。 他心想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可笑他刚才还在为贺敏敏怦然心动。 贺健这一酒瓶敲得蛮好,把他彻底敲醒了,这个人渣总算做了点好事。 就在郑翔以为这场闹剧总算以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收场时,一个白色的人影扑了上来,用力扒住他的大腿。 「郑先生!求求你放过我爱人。」 女人哀嚎着,声音在夜晚空荡荡的接待大厅里迴荡开来,凄凉得直戳心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贺敏敏大惊失色。 刚才她还想嫂子到哪里去了,原来她一直站在接待大厅门口的一棵盆栽后面,黑咕隆咚没注意到她。 值班民警见状叫他们快点把人扶起来,在派出所门口搞这一套像什么样子。 贺敏敏和江天佑一起去扯魏华。可他们忘记了魏华可是力大无比的印刷车间搬运工,跟千斤坠似得粘郑翔脚底下,说什么都不起来。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松手。」 魏华披头散髮,泗涕横流,不停把脑袋往水门汀上磕。 「我知道我男人对不起你姐姐,今天又伤了你。他该死,应该千刀万剐。可我就这么一个男人,他要是有事,我也不活了。我跟他一起死。」 郑翔原本已经被压下去的火气再度死灰復燃,他呲了呲牙,正准备用冷言冷语击退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一低头,却看到了魏华头顶上一圈刺眼的白髮,在白炽灯的映射下无比扎眼。 剎那间,魏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和郑小芳的身影重叠了。 郑翔的胸口好似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说到底,这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另一个被贺健辜负的女人罢了。 「松开……」 郑翔暗骂自己是个废物,或者他们贺家的女人都是他的克星。 一个贺敏敏,一个魏华,让他的彻头彻尾变成了笑话。 「郑先生,求求你放过他。」 「不,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才对。」 郑翔摘下眼镜,长嘆一声,「求求你们贺家人放过我吧。」 33,股票危机 上 从窗户里扔出来的水果篮摔在天井里,差点砸到底下的素馨花。 「我说过了,不要来我家,不要来我家,听不懂是伐?」 「我们只是来慰问慰问你,顺便把医药费给你。」 贺敏敏踮起脚侷促地喊。 昨天晚上,在魏华近乎无赖的恳求下,郑翔最终放了贺健一马,同意接受调解。 贺家姆妈一夜没睡,天刚亮就去家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个最高级的进口果篮,让贺敏敏小夫妻他们送过来。 「不需要。」 「可是……」 郑翔不等她说完话,「刷」地拉下百叶窗。 江天佑把水果一个个捡起来,坏的扔掉,没坏的重新放进篮子里,又把篮子放在窗台下。 「过段时间再来吧。」 贺敏敏知道不能强求,只能与他一起离开。 他们不晓得的是,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一个女人敲开了郑家的大门。 …… 趁着贺敏敏送苏州亲戚去火车站,江天佑独自一人来到师父林阿根所住的兴业里。他想跟师父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店铺的价格稍微降下来一点。或者通融一些,让他分成两笔支付,好留下装修和招工的钱。 江天佑还没踏进师父家的大门,就闻到里面飘出浓浓的香菸味,呛得眉头一皱。 「师娘,师父有客人么?」 林阿根的妻子正蹲在墙角噼柴火。 「阿天来了啊?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 她笑着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江天佑递上来的两瓶酒。 林师娘圆脸,白面堂,头顶梳了个老式的髮髻,穿着青布裙子,打扮得很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什么客人,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老头子。拉着你师父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 林师娘厌恶地撇了撇嘴巴,「之前就和这群老东西混在一起,说什么『干大事』『开舰队』。啊呀,他不会老了老了,又重操旧业走到弯路上去吧?」 师娘也是老派人,当年师父吃牢饭,师娘在外头一个人带着孩子等了他三年。师父没进去之前也很「花擦擦」的,老相好可以从十六铺排到曹家渡。后来大约被师娘的痴心感动到了,接下来的十多年别说跟别的女人睡觉了,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我跟你讲,军军现在大了,我也老了。他要是再进去吃牢饭,我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横竖横』(沪语:拼死)要跟他离婚。」 「不会的师娘,你想多了。」 江天佑失笑。 师父这把年纪,金盆洗手还差不多。而且只听说过临老入花丛,怎么会有人临老入江湖。 「有人来了啊。那我们就少陪了。」 里面的人似乎听见外头的动静,起身告别。江天佑看着四个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客堂间鱼贯而出,沖他客气地打招唿。 江天佑觉得他师娘多虑了,这些人一看就不是道上混的,反倒像是一群老克勒。尤其是打头出来的那个,穿着长风衣,漆皮鞋,头势清爽,彬彬有礼。要是手里再拿根「斯迪克」,活脱脱就是从旧上海电影里走下来的老绅士。 阿根看到徒弟,眼睛一亮,让他快进门。 「怎么样,新婚之夜感觉如何?」 阿根今天心情不错,上来就跟江天佑开起了玩笑。 「老头子你要死了,怎么那么不正经,这个问题是你当师父的人可以讲的啊?」 师娘瞪了阿根一眼,转头笑嘻嘻地为江天佑倒了杯茶,「怎么不把新娘子带过来?让我跟她说说话。」 「我……」 「好了,我和阿天有事情说,你出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阿根很有派头地摆摆手。 「知道了,大老爷。」 林师娘沖江天佑挤眉弄眼,让他一会儿留下来吃饭。 「钱带来了么?」 阿根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发光。 「师父,关于这个钱的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下……」 江天佑随即把自己在香港遭遇车祸的情况和盘托出。 他说得认真,没见到林阿根的眉头一点一点簇了起来。 「我就想问问您,这店铺的费用能不能往下稍微降一点呢?」 当初师父说要出手店铺的时候,江天佑一时热血上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回头想来,如果要改造成饭店,后厨的煤气管道和灶头要全部重新铺设,这和拆掉重建没什么区别。五万块钱不过买张营业执照,实在有些冤枉。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坑你啰?」 林阿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两道剑眉好像要从脸上飞出去。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拒绝了好朋友的请託把店特意留给你的。你现在看到店关了,你师兄弟们都去别的地方工作了,我想再开也开不起来。就好像女人被搞大了肚子,可以随便开条件了对吧?」 「师父,天地良心,我江天佑要是有这个想法,让我被雷噼死!」 江天佑百口莫辩。 「哼,小宗桑(沪语:小畜生)!车子都没压死你,我看雷公也不会噼死你的。不要在我面前赌咒发誓,我林阿根从来不相信这一套。你这是欺师灭祖!」 林阿根口不择言的话语,暴戾的神情深深伤到了江天佑。 在他心目中是真的把阿根当做阿爸,师娘当做姆妈,把这个小院子当做自己除了鸿庆里之外第二个家的。 他记得就在外面的弄堂里,好多年前他教军军骑自行车,路过的邻居都笑着说阿根好福气,有两个儿子可以帮他养老。师父笑得那么欢畅,现在耳边似乎都能听到那时候的笑声。 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他就变成了欺师灭祖的小宗桑了呢? 「跟你说,五万块,那是四个月之前的价格,现在不是这个价钿了。」 林阿根起身,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六」,「现在你要买我的店铺,没有六万块绝对不可能!」 「师父!」 江天佑惊唿。 「不要叫我师父。你要是不买,你就走,有的是人排着队要。你要是想买,三天之内拿六万块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或许我还可以认你做我的徒弟。」 「师父……怎么可以……」 「出去!」 林阿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江天佑双腿发软,口鼻发凉,强忍着一腔委屈走到外面的天井里。 林师娘担忧地看着他。 「师娘……」 江天佑欲言又止,他怎么也想不到,和师父十多年来的父子师徒情谊,原来只值区区六万块! 「我跟你说,你还不信?你师父他变了,自从他和那群炒股票的人混在一起之后,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钱!」 「股票?」 江天佑没想到他师父会碰这种东西。 「胡说八道什么啊?不是我跟着老胡他们炒股票,你儿子念大学的学费从哪里出来啊?」 阿根追到门口,指着林师娘喊,「靠我炒菜蒸包子,猴年马月能够赚到儿子买房子的钱?只有股票才会让我彻底翻身,女人头髮长见识短,不懂就不要瞎说。」 江天佑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走出去的那帮老约克就是「股票舰队」的人。 「阿天,不要说师父不关照你。现在股市那么好,你的五万块钱随便放进去滚两天,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到时候说不定你连饭店都不想开,就靠炒股票也能发财。」 「胡说八道!阿天,你别听他的。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我看他们就是在投机倒把。」 林师娘把江天佑往外推,「不要信他。快点走!」 六万块……股票…… 江天佑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一路上脑子里这两个词语不停地打架。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位于外白渡桥旁的上海证券交易所大楼。今天是交易日,大楼门口人头攒动。 江天佑隔着马路观察那边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急」两个字。 他看到有人一手拿着报纸,一边口若悬河地站在台阶上说着什么,一群人站在他的周围,听得聚精会神,还有人拿着纸笔做记录。 他看到有个孕妇挺着肚子抱住一个男人的腰,男人手里提着个装满了钱的马夹袋,正往交易所里沖,任凭孕妇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 他听到 bp 机发出此起彼伏的「滴滴」声,公用电话亭旁站满了手拿股票传唿机的人。还有一些「大款」手里举着个比砖头都要厚的大哥大,立在马路当口「喂喂餵」喊个不停。 明明只是隔着一条马路,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就连投射到对面的阳光似乎都比这里要忙碌一些。江天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他甚至感觉空气中有一股焦灼的味道。 他知道这年头很多人炒股票,在证券交易所成立之前,上海的股票市场在西康路 101 号,距离小吃店几百米,步行可达。当年上海刚发行股票的时候,必须要有认购券才能入场交易。认购券的价格是 30 元一张,江天佑那年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一百多块钱,已经是一众师兄弟里最高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股票这种东西,他是想碰也没资格去碰。 不过江天佑也曾经在股票上面小赚过一笔。 他有个叫做周阿发的小学同学,家里住在西宝兴路,是开香烛锡箔店的。阿发不甘心「继承家业」,早早出来混社会。混来混去混成了「打桩模子」,就是北方人所谓的「黄牛」。 阿发发财不忘老朋友,让江天佑带着师兄弟一早去西康路邮局门口排队买认购证。一张给他五块钱,至于江天佑怎么分钱给他手底下的人,他不管。 那一回造成的结果就是惠民小吃店开业十多年来头一天早市「开天窗」。除了林阿根之外所有的厨师和伙计,甚至街道工厂和清扫班的老阿姨们全部都被江天佑拉去邮政局排队,两个小时怒赚了一千多快。 江天佑不黑心,一张认购券他只拿两块,剩下的都给大家。众人对此都心服口服,说以后有这样发财的事情千万记得叫上我们。 分完钱,一群人嘻嘻哈哈往回走,什么早市,什么蒸包子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还是江天佑人高马大,远远地看到师父手里拿着把煤炉铲子,横刀立马站在马路中间,他黑着一张张飞似的面堂,举起铲子怒吼着拍了过来。 那时候师父是怎么说的: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妄想一夜暴富,股票这种东西都是虚的,你们怎么可以为了这点东西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可他现在自己又是怎么做的? 34,股票危机 中 江天佑垂头丧气往家走。 「家」,想到这个字,他神奇地发现原本沉重的步伐突然变得稍稍轻盈起来了。 虽然婚礼已经过去了两天,但江天佑似乎还沉浸在当晚的热闹中,鼻尖还能闻到茅台的香气,耳旁依稀浮现苏州的吴侬软语。 那天夜里,好婆惊喜地发现原来贺敏敏的老家与自己的老家的村子就隔着两条河而已。多少年了,没想到还能听到家乡的消息,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可能还在世上,好婆欣喜若狂。 敏敏的三叔公临出发前跟这位亲家老太太拍胸脯保证,回去就帮她打听那边的情况,一有消息就马上拍电报来上海。好婆感动地不断作揖,拉着江天佑说这个娘子真的讨对人了。 曾经的江天佑孑然一身,因为贺敏敏的缘故现在有了一大群的亲戚。他们热情,哌噪,琐碎,却也真挚、朴实。 这些都是江天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新奇感受,他感谢贺敏敏让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亲情。 以前小吃店打烊后,他总要磨到最后一秒才爬上那个黑灯瞎火,没有半点人气的阁楼。 而现在,那里已经是个漂亮又温暖的家了。 想到这里,江天佑简直足下生风,恨不得立即奔回小阁楼。 回家的路上经过花店,江天佑买了一支粉白色的康乃馨,他记得贺敏敏提过,她最喜欢的花就是康乃馨。 江天佑决定「悄悄滴进村,打枪的不要」,给贺敏敏一个惊喜。他把花藏在身后,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 结果惊喜没有出现,倒是被从上面走下来的李婉仪吓了一大跳。 「婉仪来了?」 「是啊,过来找敏敏玩。」 李婉仪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眼尖地瞥到他身后的那只康乃馨,露出揶揄的笑容。 「特意给敏敏买的?」 「啊……原来摆在花瓶里的那支有点不新鲜了,买个新的换换。」 江天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怎么就走了?不留下吃饭么?」 江天佑这两天在家里试新菜,正要需要多几个人品鑑品鑑。 「下次再来尝阿江师傅的手艺,我要去趟医院。」 「你病了?」 「不是……啊呀,你快点上去吧。」 李婉仪一不小心差点说漏嘴,幸好江天佑也没在意。 「回来了啊?去洗手,顺便把杯子洗一下。」 江天佑和李婉仪的对话贺敏敏都听到了,她蹲到楼梯边,递下两个茶杯,顺便把花拿走了。 江天佑悻悻地接过杯子,乖乖走到水池旁。 新婚之夜,小夫妻两人除了算帐,也把今后的家务包干分配了一下。 秉持着公平公正,你不噁心我,我也不噁心你的原则,江天佑负责每日买菜、烧菜、洗碗,以及最重要的倒马桶工作。贺敏敏则要清洗两人的衣物(不包括内衣裤),床上用品,整理四季衣物以及打扫房间和晒台。 到了周末,两人轮流回鸿庆里和涵养邨陪伴家人吃饭,做一对孝子贤孙好夫妻。 「过年的时候怎么办,去你家还是我家?」 贺敏敏突然想起每年过年前,单位里的女同事为了到底回娘家还是婆家都会和丈夫好一番争论,吵得厉害甚至差点闹离婚。 「当然是都到我的饭店来呀,我做菜给大家吃。」 在最艰难的问题上迅速达成一致,贺敏敏心想嫁个厨子还是有点好处的。 洗完杯子上楼,江天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塑胶袋。 「这是什么?」 「自己看。」 贺敏敏把两条胳膊搁在玻璃台板上,一脸神秘。 突然间,江天佑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去看贺敏敏。 贺敏敏歪着头笑了笑,两个硕大的褐色洛可可耳环在修长白皙的脖颈旁调皮地摇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江天佑拎起袋子提了提,沉甸甸的分量似乎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打开一看——果然是三捆青色的「大团结」! 「这,这是婉仪送来的?」 「是啊。」 「给我的?」 「给我,我再借给你。一码归一码。」 贺敏敏说着,朝他翻了个白眼,「还是丑话说前头啊,要连本带利还我的。我和婉仪也是算利息的。」 她知道江天佑手头不方便,基于「革命友情」,想要撑他一下。 然而贺家的经济情况摆在那里,那三根金条已经是倾其所有,她又不好意思问姆妈讨钱,那可是老太太的棺材本。 想来想去,朋友里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的也就是李婉仪了。 李婉仪听她电话里说了一句,想都不想就从银行里取了现金送过来。 贺敏敏想,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敏敏,敏敏……你让我怎么说才好。」 江天佑激动得不行,像是大狗熊似得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贺敏敏眼都晕了他才坐下来,把自己在师父家的际遇说了出来。 贺敏敏没想到阿根师父竟然是个如此见钱眼开之人,也为江天佑感到难过。不过毕竟人家亲如父子那么多年,疏不间亲,她也不好多说什么,让他快去拿钱把店顶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江天佑这边忙忙碌碌去工商局、消防局办理各种手续。贺敏敏干脆销假回去上班。十月份是黄金销售季节,她准备再创新高。 又不是真夫妻,要什么蜜月旅行。 小夫妻各忙各的,完全没有料到这段时间里看似平静的贺家,即将遭遇一场灭顶之灾。 本周末轮到去贺敏敏家吃饭,两口子一走进家门口就觉得气氛僵硬。 最明显一点就是往日见到嬢嬢和姑父就小鸡仔似得扑上来的杰杰,今天竟然异常乖巧。他们两个都进屋坐下了,这小子也不蹭到这边来,还假模假样地拿着支笔,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一看就是在装乖。 「劝退?什么意思?」 果然,开饭没多久,贺敏敏就从贺健嘴里听到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坏消息。 「啥意思?就是我们单位不要我了。说开除么太难听,车间主任给我做做思想工作,让我主动交辞职报告呀。」 贺健说着,满不在乎地举起筷子,「说这个干嘛?扫兴得很。来来,吃吃。」 「妹夫,来,干一杯。」 见江天佑不动筷,贺健又劝起了酒。 「阿哥,到这种时候你还喝得下去啊?工作都没有了!」 贺敏敏「倏」地站起来。 贺家地方狭窄,没有大餐桌。现在一家人吃饭的桌子是在原来的小饭桌上铺了一块从工地捡来的三夹板。贺敏敏这么一动,桌上的杯盘碗碟也跟着一起动,她无奈只好坐下。 「妈,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呢?」 她不满地望向贺家姆妈。 「今天才知道的事情。」 贺家姆妈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贺健。 不知道什么缘故,人越老越怕孩子,尤其是儿子。 贺健放下酒杯,笑呵呵道,「总算厂子里还有点良心,一次性给了我一万块的拗断金。喏,今天这酱汁肉是去陆稿荐买的,平时哪里捨得?」 贺敏敏无语地看着他哥,「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嫂子厂里效益一般,你打算坐吃山空啊?」 「我想好了,我要做股票。」 「什么?」 贺敏敏没有想到江天佑的反应比她还要大,诧异地回头。 「妹夫我跟你讲,现在上海滩手里稍微有点钞票的人都去炒股了。明天我就去股票市场开个户。我都去打听过了,不出三天,这一万块就可以翻个倍,说不定可以翻三倍呢!」 贺健上下翻动手掌。 贺敏敏对于股票什么的一窍不通,求助地看着江天佑。 江天佑也是心乱如麻,想不通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一个师父,一个大舅子,怎么最近上海滩人人都跟中了邪似的迷上这东西。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都不干,就能发家致富的好事情? 他想:如果真的有,自己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不同意。」 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华放下碗筷,往正在兴头上的丈夫浇了一桶凉水,「我阿爸跟我讲过,解放前很多人为了炒股票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我不同意你去炒股,这跟把钞票扔到黄浦江里没有区别。」 「解放前的事情,拿到现在来讲有意思伐啦?你怎么不讲清朝时候的事情?」 贺健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再说这是我的钞票,需要你同意?」 「阿健,怎么说话的。她是你媳妇,你的钱不就是她的钱?」 贺家姆妈踢了他一脚,贺健不满地嘟囔两声。 「要不这样吧,阿天你明天要是有空,跟你大哥一起去股票市场看看,帮他打打样。」 和儿子比起来,贺家姆妈觉得这个新女婿还是比较靠谱的。 「行,我明天正好没事,跟大哥走一趟。」 「对嘛!这才是我的好妹夫,来,碰一个!」 贺健笑嘻嘻的勾住江天佑的肩膀,屋子里压抑的气氛总算渐渐褪去,杰杰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兴致勃勃地站起来夹大鸡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贺敏敏端起碗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 ------------------------------------- 翌日一早,江天佑和贺健两人坐车来去证券市场。 「哎,妹夫,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熟门熟路啊?」 公交车下来还要走一段路,江天佑昨天刚来过一次,大步流星走在前头。 江天佑笑了笑,拎紧手中的黑色公文包。 他今天可不止是来看看那么简单,江天佑决定自己也要开个户头。 李婉仪借给贺敏敏的钱,拿去给师父和装修公司后还剩下一万多。他本来打算用来做启动资金的。但是现在距离装修完毕开业还有至少一个月时间。这点钱放在银行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像师父说得那样,放在股市里滚一滚。 万一真的翻了倍,不是马上就可以还给李婉仪了么?说不定还能赚出三根金条,一併还给贺敏敏呢? 想到这里,江天佑也起劲了。 两人路过报摊的时候,贺健提议买张证券报作为他们「下海第一天」的纪念,江天佑欣然同意。 就在两人各自手握一张报纸,踌躇满志地预备踏入交易所大门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咚」地一声,像是牛皮鼓被鼓锤击穿的声响。 江天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好贺健在旁边扶了一下。 「不得了!有人跳楼了!」 他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地喊。 35,股票危机 下 人群像是潮水一样往外涌去,江天佑被裹挟着冲到了楼外。 一个女人尖叫着晕倒了,更多人互相推搡着,就这样把江天佑一路推到了尸体旁。 是的,尸体。 证券大厦 27 层,从顶楼落下来,万万没有生还的可能。 江天佑觉得脚下一片滑腻,原来是皮鞋底沾到了溅开的血水,还有一些白色的可疑物质。 人群聚拢又四散,很多人受不住刺激捂着嘴巴逃了出去,其中就包括贺健。 然而江天佑不能走。 因为这是他认识的人。 是啊,怎么不认识呢,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整整十二年,他叫了他十二年的「师父」。 江天佑缓缓地走到林阿根的身边蹲下。 阿根面孔朝下,脑袋裂开了,像是被掰开的蚌壳,露出白白的,软乎乎的蚌肉。 他身体扭曲得不像话,让江天佑想起以前弄堂里来过跑江湖卖艺的杂技团,里面的女人软得像是没有骨头,可以把脑袋叠到屁股后面去。 那时候师兄弟们都跑去看热闹,师父边抽菸边说这个叫做「软骨功」,是真本事。解放前他去大世界看杂技,说功夫高的人可以扭得像个蜘蛛一样到处爬。 师父不会软骨功,他的骨头硬得很,但是现在也扭得像个蜘蛛了。 「师父,师父……」 江天佑以为自己会哭,然而眼睛却仿佛变成了沙漠,挤不出一滴泪水。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人群被分开,江天佑感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警察蹲下来,问江天佑认识不认识死者。 江天佑机械式地点点头。 又问他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楼。 江天佑摇了摇僵硬的脖子。 「你跟我们一起走。」 警察把他拉起来。 江天佑这才发现阿根的脚上光秃秃的,两只皮鞋都不在脚上。 那双皮鞋是他儿子军军考上大学后,为了送他去学校报到特意买的。义大利老人头皮鞋,要一百多块钱一双,师父很珍惜。 江天佑突然想起往日里开完饭,师兄弟们最喜欢围在后厨听师父吹牛逼。 师父最懂经,说看一个男人有没有身价,首先是看头势清爽不清爽。 过去上海男人不管是在洋行里做办公室的,还是在马路上做跑街的,每日早上出门前最重要的功课就是用金刚牌髮蜡把头型梳得彻骨挺硬。 男人不像女人,不化妆的,头势就是男人的 face。 再就是看脚上穿的鞋子。 上海人说「噱头蹩脚」。男人过得有多好,或许不一定看头。西装、领带、袖口,钱夹都代表了身份。 但是要看一个人过得有多差,就要看脚。 师父说他过去混江湖,一群人里看谁是老大,谁是小萝蔔头,只要看鞋子就晓得了。皮鞋都穿得踢踢踏踏,落了一层灰,鞋帮上沾满了烂污泥,一定是跑腿的小弟,就是个蹩脚货。 林阿根以身作则,虽然日日呆在伙房基本不见天日,但每天都把头梳得油光蹭亮,皮鞋更是光亮得苍蝇停上去都要噼叉。师兄弟们也有样学样,江天佑更是学得最像的那个。 可是现在师父的头「崩」掉了,像是夏天吃的浦东三林塘崩瓜。内瓤,瓜子流了一地,想噱也噱不起来了。脚上的两只鞋子也统统离他而去,比蹩脚货都不如,变成「落脚货」了。 江天佑挣脱警察的胳膊,去捡鞋子。 两只鞋子离得很远,一只在南,一只在北。 江天佑走到哪里,围观的人群就潮汐般地向后退,却也不会退很远,形成一个新的圈圈。 「啊呀,这个人是谁啊?不会是那个死掉老头子的儿子吧?」 「我看不像,要是儿子这时候不要哭死啊?」 「作孽啊,这个老头子昨天我还看到过,是跟老胡他们那群人混的,前几天还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大户室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老胡那帮人可以信的啊?昨天下午感觉不太对劲,我把手上的股票都抛了。结果怎么样,今天早上一开盘,果然全线崩溃,尤其是老胡他们舰队常持的那几只股,我滴妈妈喂,跌得裤子都没有了。没得命了!」 「老胡没告诉他要撤出来?」 「撤出来这个老头还跳什么跳啊?肯定是输光了呀。」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江天佑就没听清了。 他抱着两只皮鞋,坐上了警车。 随着车子开动,江天佑后知后觉地发现浅棕色的皮鞋表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深色的污渍,他连忙用衬衫袖口去擦,发现那是自己落在鞋子上的眼泪。 ------------------------------------- 「嫂子,你来啦?」 小胖站在弄堂口,远远地就看到贺敏敏从马路对面奔过来。 贺敏敏回家后换下了上班穿的粉色连衣裙,穿着深色的长袖长裤来林家弔唁。 接到姆妈电话的时候贺敏敏都不敢相信,林阿根这么一个响噹噹,从皮肉到骨头仿佛都是钢筋打造成的汉子竟然会以跳楼自杀的方式离开人世。 「给我朵白花。」 贺敏敏从塑胶袋里拿出一个黑袖章别在左手胳膊上,问小胖拿头花。 小胖低头翻塑胶袋,几个搬花圈的工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贺敏敏听到院子里传出阵阵痛哭声和唱经的声音。 南无, 喝啰怛那, 哆啰夜耶。 南无, 阿唎耶。 婆卢羯帝, 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贺家姆妈初一十五念经吃素,贺敏敏听出唱得是《大悲咒》。 「啊呀,这不是嫂子么?」 贺敏敏回头,一个穿着黑西装黑西裤黑衬衫,繫着一条黑色丝光领带,从头黑到脚的男人正热情地对她打招唿。男人小头小眼小鼻子,右手腋下夹着个公文包。贺敏敏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么一张面孔。 「你是那个周……」 「对对,我就是周阿发,《上海滩》里周润发的那个周阿发!」 贺敏敏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长得也很滑稽说话也很滑稽的男人就是江天佑的小学同学,早年当过一段时间黄牛结果赔得比赚得多,后来不得不回家继承他爹西宝兴路「殡葬一条龙」店铺的阿发。 婚礼上她见过他,当时也穿了这么一身黑,吓人到怪的。阿发说这是他爹定下的规矩,这身黑衣服是他们的行业象徵,走到哪里穿到哪里。 小胖终于找到放纸花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朵正准备递给贺敏敏,被周阿发噼手夺下。 「嫂子你不可以进去的。」 「为什么?」 「你是新娘子,是『红人』。里面在做白事。红白对冲要出事的。『出煞』……『煞』侬晓得伐?」 阿发怕她不理解,指手画脚比划起来。 「阿天也在里面。」 贺敏敏心想这周阿发应该和楼下绍兴阿嫂蛮有共同话题的。 「他不一样,他是男人,身上阳气重。而且他是大徒弟,就跟儿子一样的,必须到场。」 「那我就是儿媳妇,也必须到场的。」 贺敏敏执拗道。 「我是为你好呀。你现在进去,自己家里要倒霉。」 贺敏敏把白花抢回来,往头上一别,「这种东西我不信的。」 说着,踩着皮鞋径直往里走,留下小胖和阿发面面相觑。 走到放满了花圈的院子里,贺敏敏看到江天佑一脸严肃,正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说话。贺敏敏认出那是阿根的儿子林军。 看到她进来,江天佑朝贺敏敏点了点头。军军倒是很懂事,沖她鞠了一躬。贺敏敏摆摆手,进去客堂间。 客堂间迎面的条桌上放着阿根的黑白遗像,相片里的人微微笑着。贺敏敏觉得这和记忆里阿根的脸有点对不上。大概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很少笑的关系,难得面对镜头不免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滑稽。 遗像上扎着黑色的布花,两边垂下白底黑字的輓联,写的是:寿高德望,子肖孙贤;千秋忠烈,百世流芳。 贺敏敏觉得有点夸张,不过字倒是写得很好。后来才知道輓联也是周阿发写的,他从小在店里帮忙写輓联,练得一手好字,曾经获得过西康路小学书法比赛第一名。 一群披麻戴孝的女人正跪在条凳下面烧锡箔和黄纸,见到有人来了,本来哼哼唧唧的哭声陡然增大,甚至飙出了花腔女高音。 贺敏敏晓得她们不是家属,是花钱雇来专门哭丧的。绍兴阿嫂就经常去干这个,一次哭三天,不但有饭,有点心,有钱拿。如果哭得好,主家还会给额外的红包。 绍兴阿嫂不但嗓门大,而且哭起来悠扬婉转,带上点越剧的味道,因此格外动人,收到的红包也就格外厚一点。 一个头上戴花的女人坐在两个和尚对面跟着一起念经,更多的人插蜡烛似得站着小声说话。贺敏敏环顾四周一圈,认出念经的女人正是林师娘。 她不由得有些吃惊,前几天婚礼上见到师娘的时候,她还是满头乌髮。那时候江天佑还玩笑说师娘一定是偷偷用了白丽美容皂洗头,所以才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没想到今天一见,头髮全白了! 「师娘!」 贺敏敏上前一把握住林师娘的手,林师娘颤颤巍巍地起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你来了……你不应该来的。」 「没事,我不迷信的。」 「好,好,好孩子……」 林师娘拍了拍贺敏敏的手,掏出手帕擦掉眼泪。 贺敏敏从包里拿出一块绸缎和一个白信封交给林师娘。 「缎子我收下,钱不能收……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阿天出钱弄的。」 江天佑出门的时候估计也想不到,自己预备用来炒股票的本金最后竟然成了丧葬费。 「他是徒弟,帮师父张罗葬礼天经地义。这个是奠仪,是我们夫妻的心意,不收不作兴的。」 林师娘流着泪收下,贺敏敏坐下来陪她一起念经。 过了不久,院子里突然传出争执声,贺敏敏听到江天佑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她刚要出去看看,就见到十来个老头子气势汹汹地走进灵堂。为首的老头子满脸横肉,脑袋光可鑑人,穿着白色的对襟衫,脚踩功夫鞋,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专业哭丧队刚要扯开嗓子嚎,眼看情况不对,连忙低头闭嘴。倒是那几个和尚,不管来了什么人,我自岿然不动,照样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经。 贺敏敏心想难道这些都是林阿根过去的那些「道上兄弟」不成? 她想到了,师娘自然也想到了,本来就憔悴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 老头子们列成两对,给林阿根上香,动作煞有介事,有点香港动作片里的黑帮人物的味道。 上完香,带头的那个走到林师娘身边,非常老派地拱了拱拳头。 「阿根嫂,节哀。」 林师娘被吓到了,靠着贺敏敏的肩膀僵硬的点了点头。 「我是阿根的朋友,你叫我阿光就好了。 「今天来,除了给阿根兄弟上香,主要还有一件事情,要请阿根嫂为我们做主。 「冤有头,债有主,阿根走了,不知道他欠我们的钞票接下来是个什么说法?」 36,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上 江天佑和军军把那群凶神恶煞般的男人送到弄堂口,再一步一挪地转回灵堂。 邻居们站在各家门前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林阿根在证券交易所跳楼身亡,死于非命本来就已经足够引人争议。要不是顾忌这家人还在办丧事,他们就差跑到门口来打听了。 到了夜里,林阿根的徒弟们下了班,陆陆续续赶过来。 院子里哭声一片,这回个个真情实意。 几天前大家还一起欢欢喜喜地吃江天佑的喜酒,林阿根开玩笑说等自家儿子结婚的时候也要摆在国际饭店,谁料到再次见面已然阴阳两隔。 「敏敏你回去吧。我要留下来守夜。」 江天佑劝林师娘上楼休息,师娘不肯,说要留下给大家做宵夜吃。这个时候也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能稍微削减死别带来的苦痛。 「那你明天早点回来休息。」 贺敏敏把叠好的元宝扔进红纸袋里,拍了拍手上的锡尘。 「再说。」 贺敏敏看江天佑的状况明显不太对劲,双眼失去了神采。她想要再说什么,江天佑已经摆摆手往回走了。 贺敏敏很努力地回忆父亲过世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记得很清楚,阿爸单位的人来通知死讯的时候,当时年幼的自己在姆妈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觉得下一刻自己也要跟着阿爸一起去了。 可大脑实在是一件神奇的器官,明明是那么惨痛的回忆,经过十多年的岁月沖刷,竟然再也映照不出当时的心情。 阿爸葬在老家苏州东山。除了头三年,大家扫墓的时候哭得比较厉害,后来就渐渐变成例行公事。 尤其是杰杰大了,也可以跟着去了之后,扫墓之旅就变成踏青之旅。仿佛去苏州的主要目的是探亲和旅游,上坟倒是变成次要的了,去逛北寺塔和观前街反而成了首要任务。 这不是麻木,也不是亲情淡薄,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从绝对的悲伤中超拔出来,继续生命的旅程。 走出弄堂,夜风吹得贺敏敏一哆嗦,她不禁搓了搓胳膊。 突然马路那头有人骂了一声「晦气」,贺敏敏摸了摸脑袋,发现头上别着的小白花被风吹走了。 平日里贺敏敏晚回家,路上总会遇到一两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胆子小一点的就跟在后面一路盯梢,胆子大一些的则直接上前搭讪,或者吹两声轻佻的口哨。现在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却很难得没有男人上来搞事。原来是因为她胳膊上别着黑袖章,腰间还繫着白色的孝带。 贺敏敏本来也觉得不太吉利,还想在路上把这些东西摘了,没想到却成为她独自走夜路的底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贺敏敏坐上公交车,掏出月票在售票员面前晃了晃,走到最后一排,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那群人是来讨债的,江天佑告诉她,带头的那个阿光之前到小吃店来过。没想到师父竟然会问他借钱。 说是借钱,也不太准确。林阿根看老胡当「股票舰队」头头威风八面,既能带别人赚钱,还能抽佣金得实惠,不免也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也想捞个「小头头」噹噹。 老胡告诉他,想要成为舰队正式成员,和他一起进大户室,「入门费」至少二十万块。而且必须限期凑齐,晚了就等明年吧。 当然,明年的股市是个怎么样的情况,是熊市还是牛市,那只有天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所以他才会不顾师徒情谊,逼着江天佑在本来已经高出市价一截的转让费上又增加了一万块,再加上从过去朋友那边筹到的十四万块,凑满二十万全部投进了股市中。 结果今天一开盘,林阿根押上老本的那只股票一路狂跌,不到一个小时缩水了三分二。林阿根连忙去找老胡要个说法,结果人家昨天下午觉得大盘震盪情况不妙,在收盘之前就提前跑路了。 阿根质问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老胡笑笑说他现在自己也是带头大哥了,要有自己的判断,说着扬长而去。 等阿根回过头再看大盘,就连那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只股票阿根已经研究了好几个月了,他很自信,只要搏一搏,不但儿子的车子、房子有了,说不定就连孙子的房子都能挣出来。不但如此,还能照顾过去的老兄弟们,为他们赚一点养老钱。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二十万块钞票扔进黄浦江还能听个响,扔进股市里连灰都不剩。 除了死,林阿根想不到其他退路。 哎…… 贺敏敏长嘆一声。 他死了一了百了,却把问题扔给了老婆孩子。那些人放了话,三个月内必须连本带利把钱还出来,不然他们不介意再「进去」一次。自己养老的钱没有了,只好进去吃牢饭,让政府来养老了。 贺敏敏怕江天佑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没想到阿根的儿子军军先跳出来发话,说哪怕砸锅卖铁都会筹到钱的,那群人这才离开。 贺敏敏心想老古话说的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比起有形的二十万块,贺健的情债才是不知道怎么偿还。 她下了车往小吃店方向走,路边人家的窗户里传来电视播放声。 「悠悠苏月,诉说当年好睏惑……」 又是《渴望》,又是《好人一生平安》,这部剧似乎永远都在重播,刘慧芳也一次又一次的进入不幸的循环。 自从知道郑小芳的存在后,贺敏敏再也看不下这部电视剧了。 正走着,隐隐发现小吃店门口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大约半个人大小。贺敏敏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狗,正想找跟棍子防身,突然那「野狗」摇摇晃晃地立起来了。 「是敏敏么?」 「婉仪?你怎么在这儿?」 听出是李婉仪的声音,贺敏敏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心冰凉,不知道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打开厨房的灯,贺敏敏一回头,就被李婉仪悽惨的模样吓到了。 李婉仪嘴角带着血痕,左边脑袋上露出一小小块斑驳的头皮,衣服上的皮鞋鞋印清晰可辨。 「他又打你了?」 李婉仪低头不语。 贺敏敏血气上升,转身抄起架子上的剁骨刀。 「敏敏,别冲动!」 李婉仪连忙从后面抱住她。 「你放开我!我这次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傻瓜,他不值得你杀人的。」 李婉仪把脸贴在贺敏敏的肩头,贺敏敏感到肩膀上传来一阵热意。 贺敏敏抬起头无力地大喊一声,把刀子重重地往砧板上一扔,牵着李婉仪的手上了阁楼。 日光灯下,贺敏敏发现李婉仪身上的伤口简直是惨不忍睹,她甚至看到了烫伤——那个畜生竟然用菸头烫她! 他以为李婉仪是什么?女奴?还是牲口?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贺敏敏拿着棉签的手不住地发抖。 她看李婉仪侷促的表情,渐渐明白过来。 「因为那三万块钱?」 李婉仪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却已经交代了一切。 「我,我以为这是你的私房钱……」 贺敏敏后悔不已,如果知道这是耿恩华的钱,打死她都不会用的! 「不,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起存的家庭基金。」 李婉仪告诉贺敏敏,她和耿恩华结婚后就在银行开了一个共同户头,每个月往里面存一笔固定的钱。等他们将来有了孩子,可以用作教育基金。 「你没有和他商量过就取出来给我了么?」 贺敏敏心想要是因为自己和江天佑的缘故害他们夫妻失和,那罪过可就大了。 突然,李婉仪嗤笑一声。 「我本来是想告诉他的,但是这段时间单位很忙,他一直住在办公室里,直到昨天才回家。」 李婉仪眼神微动,没有血色的薄唇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结果昨天一回来,就问我要这个户口的存摺。 「他看到余额,跟疯了一样大声质问我把钱弄到哪里去了。我吓坏了,跟他解释说借给朋友调头寸。他二话不说就扇我巴掌,说我是个小偷,偷了他的钱给外头不三不四的人。」 李婉仪不明白,怎么他们两个人一起存的钱,自己用了一下就成了小偷了呢? 「他说他乡下堂弟等着这笔钱盖房子娶媳妇,他早就答应老家的人会寄钱回去。现在钱没有了,让我马上想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 李婉仪说拿不出,耿恩华就逼她去向丈人丈母娘借。 李婉仪不肯,他先是用玻璃尺抽,再用菸头烫她的胳膊,说要是拿不出钱,就别想离开这间屋子,更别想去上班。 「然后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贺敏敏听得牙齿不自觉打颤。 她想不通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忍得下心去折磨自己的妻子呢?那是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不是阶级敌人啊! 「然后我趁他上厕所的时候逃出来了……我以前被他打的时候,都不敢喊,就怕被邻居听到,更加不会逃走。所以他掉以轻心了,还真的以为我会在原地乖乖等他呢。」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来找你…… 李婉仪突然抬起头,笑了笑,「敏敏,你知道这次为什么我要逃么?」 贺敏敏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感觉莫名地恐慌,眼前的婉仪让她陌生,眼神中带着一种长期被压抑后不自觉的癫狂。 「因为……我怀孕了。」 李婉仪拉过贺敏敏的手放在小腹上。 贺敏敏微微张嘴,感受着手掌下的温度,目瞪口呆。 「敏敏,你明天陪我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去,去做什么……」 「把孩子打掉。」 37,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中 处理好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贺敏敏和李婉仪手拉着手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上次这么一起睡觉好像还是小学时候的事情。有一年贺家阿爸带着老婆、儿子临时有什么事情赶回苏州,留下贺敏敏一个人在上海。小孩子不能没人照看,于是把她送到李家,在他们家住了一礼拜。 那一个礼拜是贺敏敏童年最幸福的时光,李婉仪的房间亮堂堂、香喷喷,家里还有钢琴和各种画报。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话梅糖、蝴蝶酥。李家姆妈给她穿李婉仪的漂亮裙子,两个人扎一模一样的小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一奶同胞的小姊妹。 贺家姆妈从苏州回来,带着采芝斋的蜜饯点心上门道谢,要把贺敏敏带回去。结果贺敏敏抱着人家的大门框不撒手,说要留下来做李伯伯的女儿。李婉仪也跟着一起哭,说爸爸咱们就多养一个妹妹吧,敏敏吃得多不要紧,我少吃一点就好了。 两个人的童言童语逗得大人们乐不可支,到现在贺家姆妈都会时不时拿出来调侃一番。 一眨眼,昔日的两个小小姑娘如今都嫁做人妇。 「我不能让耿恩华知道我怀孕了,不然他一定会逼我生下来。」 李婉仪无意识地啃大拇指的指甲。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耿家人对于孩子的渴望了。 她记得有一回和耿恩华躺在床上一起看电视,看到产妇病危,医生问丈夫保大还是保小的剧情时,曾傻乎乎的问耿恩华如果是他会怎么选。 耿恩华笑呵呵地回答:这还用说,你又不姓耿,当然是保我耿家人。 她那时候以为他是开玩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才是那个玩笑。 李婉仪瞪大双眼看着天花板,一手捂在肚子上,脸色苍白。 她想自己大概没有什么母性,又或者是性格上有什么残缺。明明听了那么多道理,看了那么多书。古往今来的那些女人们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只为了给孩子留下生的希望,为什么她做不到呢? 当耿恩华把滚烫的菸头按在她的胳膊上,捂着她的嘴巴不准她哭嚎的时候,她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如果生下孩子,那真的一生一世都摆脱不掉这个男人了。 黑暗的念头瞬间笼罩住她,对未来悲惨生活的恐惧压制住了刚升起的母爱,吓得她落荒而逃。 「你爸妈怎么办,他们也一定也会反对的。」 贺敏敏巴不得李婉仪和那个人渣离婚,但是当事情牵涉到孩子,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两个月前李婉仪去国妇婴体检,结果当场被医生告知她已经怀孕了,还笑她怎么稀里煳涂的。 李婉仪说她从青春期开始,月经周期就没有正常过。有时候两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一个月来两次。所以这次超过半个月没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孩子现在三个多月?」 「对。」 「为什么之前都不说?」 贺敏敏不解。 李婉仪苦笑,「我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打保胎针,医生说我身体情况不好,我打算等稍微稳定一点再告诉大家,免得空欢喜一场。 「所以我也不用通知我爸妈,就当他根本不存在吧。」 李婉仪的嗓音勐地哽咽了。 她把头埋进枕巾里,双肩不住颤抖。月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洒在李婉仪的脸上,像是一只垂死的天鹅。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有了孩子,他就会重视我,不会打我。现在我看清了,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不爱我。他爱的只有他的家里人。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各种说得上说不上的亲戚。他们村里随便一个姓耿的人对他来说,都远远比我来得重要。」 炙热的菸头烫破李婉仪的皮肤,也烫开了她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大雾。 勐然间,她大彻大悟,明白自己只不过是耿恩华升官发财路上的一个垫脚石。 如果当时有别人介绍了条件更好的女孩子给他,又或者自己的父亲不是厂长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和她结婚的。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贺敏敏还是觉得是因为那三万块钱的问题。 「我想起来了,年初的时候他老家来过信,那时候就应该提过这件事。只是当时存摺里的钱还差一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李婉仪不是傻子,前后一联繫就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耿恩华对那笔钱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并且完全没有打算告诉自己。 或者说,他觉得压根没有这个必要。 他早就把李婉仪和李家的一切都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所以在发现钱被取走后,他才会那么暴跳如雷。耿恩华不是气李婉仪不经过商量用了共同基金,而是她竟然敢动「他的钱」! 三万块只是导火索,事实的真相是他压根不爱她! 虽然写了那么多言情小说,可李婉仪自己并没有体验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心中虽然不免有所缺失,但觉得只要岁月静好,细水长流才是生活的本质。 谁能说平淡的爱情,不是爱情呢? 可如果,就连这些都只是她一直以来自我洗脑的幻想,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他对她,对她全家的算计的话,她绝对不能再为他增加一个砝码了。 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耿恩华用来威胁她的最大筹码! 「敏敏,我恨他,我恨他!」 李婉仪把脑袋埋进贺敏敏的臂弯,「他让我变得丑陋,残忍,变得都不像是我自己了。」 「敏敏……」 李婉仪把头埋进贺敏敏的胸脯,像是迷途的孩子寻找母亲的怀抱,「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们不结婚就遇不到这种事情,对不对?」 贺敏敏抱着李婉仪颤抖的肩膀,迷茫地抬起头,发现自打结婚后她的人生似乎也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一帆风顺,各种倒霉事情反而层出不穷。 生活的苦难像是沙滩上的潮水一般去了又来,倒是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像歌里唱得那样「时光一去永不回」了。 她不禁想:难道人们追求婚姻,都是在自讨苦吃么? 李婉仪哭了很久,等她彻底发泄完毕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贺敏敏今天怎么那么晚回来,还有阿江师傅怎么没回家。 贺敏敏把江天佑师父的事情告诉她,听完之后,李婉仪沉默了许久。 「你看,谁都过的不容易。不止我们。」 李婉仪闭上眼睛,紧紧握住贺敏敏的手,「幸好有你,不然我这一口怨气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你要和阿江师傅好好过,千万别学我这样。」 自己的婚姻不幸,李婉仪更加希望贺敏敏的婚姻幸福。 「婉仪,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摸着李婉仪手指间的薄薄笔茧,贺敏敏突然也起了冲动,她想把自己和郑翔分手的原因,还有她和江天佑假结婚的事情和盘托出。 这些日子以来,她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仿佛每天都扛着一个十字架,实在太难受太压抑了。 「你说。」 「我……前几天单位发通知,福利分房的大名单出来了,我通过第一轮筛选。」 话到嘴边,贺敏敏骨子里的「契约精神」顽强发作,逼着她不得不把话头重新咽了回去。她终究不能为了一时之快连累江天佑,只好把这几天单位里的事情拿出来说事。 「这不是好事儿么?怎么闷闷不乐的呢?」 李婉仪支起一只胳膊,不解地看贺敏敏紧蹙的眉头。 「可这两天名单上的人都被叫去组织谈话了……除了我。」 今天张大姐都走到她们柜檯了,贺敏敏以为是叫自己上去,正准备把客人交给小英子。谁晓得她绕了一圈去了隔壁美术部。 贺敏敏又急又疑,本打算回来就跟江天佑商量这件事。现在江天佑不在,她只好求助李婉仪。 「不止如此,我那天去福利科发喜糖,看到许招娣在里面和正副两位科长有说有笑的。结果我一进去,一个个都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都不吱声了……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贺敏敏翻身起来,双手抱在胸前。 「会不会……是你没有送礼呢?」 李婉仪也坐了起来,思索了一会儿,委婉地说:「你知道的,在我爸爸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人求他办事,来的时候都带着礼物……当然我爸是老党员,思想作风梆梆硬,全部都拒绝了。就是……不知道你们单位领导的人品怎么样?」 被李婉仪这么一提醒,贺敏敏一下回想起来,这几天她几次经过福利科办公室门口,时不时看到有人神神秘秘地往那边走,手里不约而同都提熘着什么东西。走到门口先是跟做贼似的四下打量,接着对暗号似的敲两下门,得到允许后才会进去。 那神情,那动作,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在演《夜幕下的哈尔滨》,是特务在街头呢。 回想起来,那几个傢伙部门、年纪都不一样,但似乎都是大名单上的人。 贺敏敏一拍脑门,暗骂自己那么精明的人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都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她可以为了拿到福利房,欺骗单位领导和父母亲眷与江天佑假结婚。别人当人也有别人的手段方法,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38,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下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让贺敏敏坐立难安,时不时起身焦急地看向手术室。 李婉仪已经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贺敏敏记得同事兰珍一年前曾经小产过一回,明明带着节育环还是怀孕了。那时候贺敏敏跟着同事们一起去她家探望,兰珍躺在床上脸色煞白,跟死了一半似得,完全不见平时气壮山河,吆喝卖货的神气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她是小姑娘,在那种场合没有插话的份儿,就听那些阿姨阿姐们和兰珍七嘴八舌嘎山湖(沪语:聊天)。 旁的闲话贺敏敏都没记住,就记住她们说流产之后也要做月子,不然会留下一辈子的毛病。 不过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月子,贺敏敏也不清楚,她决定等下去问问姆妈。 东想西想的功夫,手术室大门打开,李婉仪在护士小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你……你怎么让她走路啊?」 贺敏敏大吃一惊,她以为李婉仪会躺在床上被推出来。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门诊手术呀,你以为呢?」 护士小姐朝贺敏敏扔了白眼,把李婉仪交到她手上。 贺敏敏想和她争论几句,然而看到李婉仪面如白纸,一头冷汗,只好作罢。 来到医院门口,贺敏敏拦下一部计程车,正报出小饭店的地址,李婉仪连忙阻止。 「不可以的。你那是新房,难道让我……让我在你的婚床上做小月子?」 她怕司机听到觉得忌讳,压低声音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可以睡地板,反正阿天他这几天都要陪夜不回家的。」 贺敏敏丝毫没绝对有什么不妥。 最终在李婉仪的再三坚持下,贺敏敏让司机把车子开到了家附近的招待所,就是上次招待苏州亲戚的那一家。 安顿好李婉仪,贺敏敏回到娘家。 家里静悄悄的,嫂子上班去了,杰杰在学校,贺健正在隔壁房间睡觉。 「都几点了还在睡?」 贺敏敏听得一包火。 「别提了,昨天从证券公司回来后一直都魂不守舍。夜里没睡好,发了一晚上噩梦,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我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贺家姆妈没敢对贺敏敏说,她早上去找绍兴阿嫂给贺健收惊,花了五十多块。 「阿天呢?」 「去他师父家守夜了,估计这两天都要在那边帮忙。」 贺敏敏把有人来灵堂闹事的事情跟姆妈说了,老太太直唿作孽。 「姆妈,我想问你个事情。」 「什么?」 贺敏敏把嘴巴贴到姆妈耳朵边,小声问,「这个……女人生完孩子,应该怎么做月子啊?」 只听得「当」的一声响。 贺家姆妈拿在手里的鸡毛掸子落在地上。她一把抓起贺敏敏的手,激动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姆妈,你怎么了?」 贺敏敏大惊,以为她妈突发恶疾。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贺家姆妈冲到佛龛面前,双手合十,先是对着观音娘娘的塑像拜了两拜。又转过身,着急忙慌给老贺的遗像上了三支香。最后用整栋楼都听得到的嗓门大喊起来—— 「老头子,你女儿怀孕了!我要抱外孙啦!」 「不是我!」 贺敏敏吓得把头摇成拨浪鼓,「是我们公司里的一个女同事怀孕了!人家问我来的。」 贺家姆妈脸皮一抖,心算了一下时间,哪怕贺敏敏新婚之夜「中奖」,现在也还不到发现的时候,顿时一脸失望。 「瞎吹什么牛逼。你们单位那么多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不去问她们,反倒来问你?」 贺家姆妈冷笑,「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贺敏敏没想到她妈这个时候突然智商爆表,无奈之下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她说那个女同事其实没有结婚,被男朋友甩掉了,但是肚子里已经有了孽种。 「我上午陪她去打胎。姆妈你晓得伐,原来做好流产手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哦,而且产科的小护士凶是凶得来……」 贺敏敏说得七分真三分假,贺家姆妈果然上当。 「哎,你看看,你看看。姆妈从小就教导你,小姑娘的裤腰带要束束紧,是有道理的是伐?男人舒服了,拍拍屁股就走,倒霉的都是我们女人。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贺家姆妈双手合十,对着观音菩萨像拜了又拜。 「她不敢让家里人晓得,现在一个人在宾馆里。我要是不去照顾她,她就真的没人管了。」 贺敏敏装模作样地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突然间,郑小芳悽惨的模样无端端地跃入脑海。 贺敏敏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姆妈,如果……我说『如果』哦,我哥……杰杰他将来要是让人家小姑娘未婚先孕……」 「不可能的。阿拉杰杰这么乖的男小官,怎么会做那么不要脸的事情。」 贺家姆妈瞪了瞪贺敏敏,「怎么不想你侄子点好。」 「啊呀,贺杰是八零后,等他二十多岁的时候都已经是新世纪了。现在的老思想到那个时候都不作数了。」 贺敏敏不以为然,觉得她姆妈的思想还停留在清朝。至少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到涵养邨。 「不管什么时代,做人的标准都是一样的。不光女孩子要自爱,男孩子也要懂事。我最痛恨那种生了儿子,就觉得自家肯定不吃亏的人。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一定会来的,只是早晚问题。」 贺家姆妈捡起鸡毛掸子。 「我是说『如果』,如果杰杰把人家肚子搞大,害得小姑娘流产,甚至搞得人家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你要怎么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不等老天爷降罪,我直接拿刀噼死他。」 贺家姆妈冷笑着挥了挥鸡毛掸子。 「姆妈,你开玩笑?」 「怎么,瞧不起我?你到时候看看,看我会不会大义灭亲。」 贺家姆妈见贺敏敏突然间脸色惨白,鬓角都渗出汗珠,忙掏出手帕为她擦汗。 「小丫头,瞎七八搭想什么,跟你说了杰杰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孩子。再说了,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呢。」 「姆妈才是瞎说,杰杰二十岁的时候你还不到七十。姆妈至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贺敏敏连忙「呸」了几声。 「一百二十岁,那真是要成老妖怪了。我也没有那么贪心,你快点生个小囡给我白相白相,我帮你把孩子带到上小学,那我这辈子的任务就算都完成了,可以下去见你阿爸了。」 「让阿爸多等一歇不要紧,姆妈还是多陪陪我。」 贺敏敏搂着母亲的肩膀撒了好一会儿的娇,把老太太哄得眉花眼笑,总算答应让她去照顾那个「女同事」。 至于郑小芳的事情…… 她决定还是暂时先瞒下来,以后再徐徐图之。 …… 「老母鸡,鲫鱼,红枣,红糖……」 贺敏敏根据姆妈的叮嘱,一路走一路盘算要买什么东西给李婉仪进补。 刚出弄堂口,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看背影似乎是贺健。 她眨了眨眼睛心想贺健不是在家里睡觉么,什么时候跑出来了? 贺敏敏疑惑地往前追了几步,却已不见那人的身影。 「难道看错了……」 贺敏敏正在犹豫中,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瞪眼,发现是江天佑。 「你回来了?」 贺敏敏看他鬍子拉碴,衣服皱皱巴巴,双眼布满红血丝,不由有些心疼。 「一夜没合眼把?快点回去休息休息。还要陪几天?」 「就今天一晚了,殡仪馆安排明天上午大殓。」 江天佑怕夜长梦多,那群人会再来捣乱,求周阿发帮忙通通路子,尽快安排葬礼。别看阿发那傢伙长得贼眉鼠眼,办起事来却不含煳,马上就搞定了。 「哎呀,我明天要上班的。」 「我去就行。」 「你……这是要去菜场?」 江天佑有些吃惊地看着菜篮子,心想今天太阳难道打西边出来了。 结婚到现在,买菜做饭都是他的活。这位小姐除了偶然烧烧开水,从不踏进厨房半步。 贺敏敏看了看四周,把江天佑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对他说了李婉仪的事情。 「畜生,居然打女人……」 江天佑咬牙切齿道。 他这辈子最恨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听说李婉仪因为借钱给自己才会被打,又不禁自责起来。 「我去买。做好你再送过去。」 「不行。你一晚上没睡,哪里有精神,我怕你把盐当做糖下进菜里。」 贺敏敏推着他的肩膀往小吃店方向走。 「回去就不要打地铺了,睡床吧。」 「你在关心我?」 江天佑转过头,眼睛带着笑意。 「我……我怕你累死没人跟我打配合。不要废话,快点回去睡觉。」 贺敏敏老脸一红,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江天佑本来因为亲眼目睹林阿根离世又伤心,又疲惫,浑身的肌肉跟打结了似得难受。被她这么一打,竟觉得全身血脉都畅通了似得,恨不得她再给自己来两下。 他「嘿嘿」傻笑两声,摸着僵硬的肩膀往家里走。 贺敏敏看着江天佑晃晃悠悠的背影,心想他要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送礼这件事情还是她自己决定吧。 ------------------------------------- 翌日 贺敏敏在单位里旁敲侧击打听了一圈,果然基本上名单上的人都给两位科长送了礼。她心想自己要是不送,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送礼也是有讲究的,必须投其所好。 众所周知,副科长张大姐最疼女儿,之前许招娣走的就是她这条路子。 不过进入大名单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张大姐管了,主要是姜科长和上面的领导沟通决定的。 贺敏敏想来想去,决定「双管齐下」,两个人都送,以免顾此失彼。 张大姐那边好对付,把那只郑翔退回来的钢笔重新包装一下送给她女儿就好。张大姐的女儿考上了华师大,送金笔正好祝她「金榜题名」。 倒是姜科长,让贺敏敏觉得很是为难。 她对姜科长的喜好一无所知,只晓得他老婆死了好多年,和儿子儿媳妇分开住。 再加上贺敏敏严格遵守贺家姆妈的教导,除了小扬州,她和单位里的男同事都不怎么熟悉,尤其是男领导,就怕人家捕风捉影说些有的没的。 和姜科长也是一样,平日里最多上下班点头打招唿,如今突然要亲亲热热地拉关系,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入手。 贺敏敏想了半天,觉得还是送最常见的菸酒茶叶比较保险。 趁着午休时间,贺敏敏去黄山茶叶店花买了罐极品大红袍,又去第一食品商店花买了瓶茅台,两样东西花掉了她半个月的工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回到单位,她从更衣柜里随便找了个红色塑胶袋把东西装在里面,也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偷偷摸摸地敲响了福利科办公室的大门。 「哎呦,敏敏,有事?」 来开门的是科长姜洪才。 贺敏敏刚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看到张大姐正在附近美髮店里洗头,晓得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那么快回来。 「科长,我想跟你谈一谈。请问你现在方便么?」 「啊……可以,进来吧。」 姜科长双手捧着个磁化杯,笑容可掬地打开门。 姜科长今年五十多岁,白白胖胖,生了一个双下巴,见谁都笑,宛如无锡大阿福。原来是工会干部,后来福利科从工会里面单独分出来,他就做了科长。 看到贺敏敏手里提熘着的塑胶袋,姜科长原本就笑嘻嘻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细缝。 「不要紧张,有话直说。要不我给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就是关于福利房的事情,我听说最近您都在找大名单上的人谈话,我一直等一直等,都不见您喊我。这不……我就来找您了。」 「哦,那个啊……」 姜洪才翘起二郎腿,「你是不知道,上面很重视这次分房,让我务必从多个角度了解每个员工家里的情况,好确保房子分配到最需要的那一群困难职工手中。这样才能体现公司、国家对老百姓的关爱之情。所以我要一个一个慢慢来么。」 姜洪才打起了官腔,「小贺同志虽然工作上游刃有余,但是毕竟还年轻。年轻人难免心浮气躁,还要多学习学习。」 「我这不是正在向您学习么。」 贺敏敏陪笑,「只是年底很快就要到了……」 「呀,说起来上次敏敏你结婚,我家里正好有事没去,真是遗憾。下次你摆满月酒,一定要请我哦。」 说着,姜洪才开始絮絮叨叨各种琐事,一会儿说公司春秋季制服的颜色不好看,一会儿又抱怨小菜场最近物价飞升。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眼看午休时间马上结束,贺敏敏耐心几乎要用尽,姜科长终于从外太空兜了回来。 「这次部门审核,除了要看你们工作时候表现,还要观察名单上每个员工道德品质,乃至家庭生活,才能确定最终的人选。 姜科长说着,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把臀部搁到贺敏敏坐着的沙发扶手上,看着她白色衬衫领子后面露出来的雪白脖颈,老头咽了咽口水,把肥嘟嘟的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敏敏你的工作能力肯定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私底下生活方面如何?」 39,当她决定离开 上 贺敏敏走出办公室,觉得姜科长话里有话,一时半儿也想不明白。 不过好歹他把礼物留下了,让贺敏敏松了口气。 贺敏敏脚步轻快地走回柜檯,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头。小英子看到她快步走上来,说有人找她。 「谁?」 「不晓得,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着挺斯文的。」 贺敏敏眼珠子一转,大概猜到是谁了。 「人呢?」 「经理怕他影响别的客人,把他暂时安排到会议室里了。」 「我晓得了。你替我看着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师父……我刚才都听到了,她们讲你讲得很难听。」 小英子拉住贺敏敏的胳膊。 刚才她听得可清楚了,有的说什么「怎么又来了一个『墨水精』」还有的说「结了婚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以为自己是小姑娘到处发骚」之类的话。 看到经理走了,还有人特意跑到她们钢笔柜檯,忠告小英子,让她不要样样学她师父,不然要被人说闲话。 要不是看到贺敏敏走过来,小英子都打算跟她们翻脸了。 「管好我们自己,当她们放屁。」 贺敏敏虽然请了一段时间婚假,但是这个月的销售业绩还是第一名,这些人自然眼红。 贺敏敏安抚了一下小英子的情绪,往三楼会客室方向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会议室里坐着的正是李婉仪的丈夫耿恩华。 贺敏敏踩着小高跟走到他面前坐下,快速地打量了他一圈。心想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这傢伙虽然外表斯文,但是眼角眉梢里带着一股狠厉之气,眉间距离太短,一副心胸狭窄之相。 「这不是耿科长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贺敏敏笑得标准,露出八颗牙齿,「是不是你们仪器厂要批发文具,要找我谈团体价?好说好说,一定给你一个好价钿。」 耿恩华镜片后头双眼发着精光,试图从贺敏敏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贺敏敏,你不再要装了。我问你,李婉仪在哪里?」 耿恩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想要来个下马威。 「你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单位,你不买东西跑过来沖我发火,你当你是我领导?」 贺敏敏也翻了脸,「跑到百货公司来找你老婆,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她心想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小喽啰,凭什么要受你的鸟气?难道你给我分房子? 遂也摆出了一副晚娘面孔,双手环抱在胸前,高高地翘起二郎腿。 「你真的不知道?」 贺敏敏冷笑,「知道什么?婉仪又不在百货公司上班。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她不在学校会在哪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耿恩华一手抵住额头,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 「她不在学校,我去问过了。」 「会不会是她去哪里培训了,没有告诉你。」 「不会……学校说她请人带去假条,说要请一段时间病假。」 百货公司九点半上班,贺敏敏早上七点不到去学校帮李婉仪请了假。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么?」 耿恩华眯起眼睛,通过眼镜片阴恻恻地观察贺敏敏的表情。 「什么意思?婉仪到底怎么了?她病了,什么病?」 贺敏敏放下腿,故作焦急地问。 耿恩华再三试探,确定她什么都不知道,悻悻地站了起来。 「这样,我陪你一起去李伯伯家一趟吧。说不定她在娘家呢。」 贺敏敏吃准他不敢去李家,怕被岳父岳母发现自己的暴行。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眼看耿恩华要走,贺敏敏让他稍微等等,然后装模作样地拿出个张纸,写下家门口公用电话的号码,关照耿恩华见到李婉仪后一定要打电话通知她。 她戏做的太好,耿恩华不疑有他。 最终气势汹汹地来,灰心丧气地走。 贺敏敏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为李婉仪感到太不值当。 ------------------------------------- 早上给李婉仪送饭的时候她提到想吃王家沙的虾仁两面黄和鸡鸭血汤,贺敏敏下了班拎着保温桶去王家沙跑了一趟,又买了双酿团和条头糕给她做明天的早饭。 李婉仪说躺在床上太无聊,想要看书。贺敏敏说她姆妈讲的,「舍姆娘」(沪语:产妇)月子里不好多用眼睛的,电视和书都少看。她买了个小小的无线电带给李婉仪,让她多听听音乐少操心。 耿恩华找到百货公司的事情,贺敏敏没有对她说,怕影响到她的心情。 照顾完李婉仪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八点多。 贺敏敏站在楼下就觉得不太对头,屋子里漆黑一片,也没闻到饭菜的香气。平日里不管自己回家多晚,江天佑都会准备好一桌子饭菜等她。 贺敏敏在百货公司里听多了阿姨妈妈们老公在家里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抱怨,心想江天佑贤惠起来是真贤惠。 虽然合约上写的由她负责洗衣服,但是贺敏敏偷懒,总想把脏衣服都堆起来周末一起洗,江天佑看不下去,就会越俎代庖把她应该干的活也给干了。 爬上阁楼,借着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隐隐约约瞧见屏风后的床上躺着个人。 贺敏敏大吃一惊,不动声色地脱掉高跟鞋,把其中一只鞋子当做榔头捏在手中,一步步地往床边走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江天佑泪流满面的脸庞。 他蜷缩在被窝里,弓得跟只虾米似的,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看到贺敏敏站在床头,江天佑先是迷惘地抬起头,双眼聚焦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后,两股泪水扑簌簌地从眼角滑落。 贺敏敏感觉自己闯进了一只受伤野兽的巢穴,那野兽在放下最初的防备后,低下脆弱的脖颈,把脑袋放在了她的掌心下。 江天佑几次尝试坐起来都没成功,他想说话,可一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贺敏敏扔下鞋子,去楼下拧了块湿毛巾,又倒了杯凉开水。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贺敏敏把热毛巾敷在他哭肿的眼皮上。 江天佑不响。 过了蛮久,毛巾下来传来江天佑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不晓得。我从火葬场出来,回来就躺在床上。然后……你就回来了。」 大殓安排在早上九点钟,也就是说江天佑魂不守舍了一天。 「中午豆腐饭吃了么?」 贺敏敏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前几天刚剃得头髮,手指穿梭在其间触感沙沙的。 江天佑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拉下毛巾,睁开红肿的眼睛看向贺敏敏。 「你会不会觉得男人哭很丢人?」 在外面那混混那几年,哪怕被人用西瓜刀追着砍,骨头都出来了,江天佑愣是没掉过眼泪。 去香港处理母亲的丧事,抱着她的骨灰放进灵骨塔的那一刻,江天佑也只是感到眼角微微湿润,有些酸涩而已。 今天这双眼睛却像是坏了的水笼头,根本不受控制。 「不会啊,我经常看到男人哭,很正常的。」 贺敏敏摇摇头。 「谁?」 江天佑抬眼,没察觉出自己话里的酸味。 一个男人会在一个女人面前放下一切防备哭泣,可见两人的关系是多么地密切。 「贺杰呀。三天两头哭。上次是想要买变形金刚的玩具,他妈不肯。再上次是考试考了 65 分,他动手改成了 85 分,还模仿我哥签名。被我嫂子从三楼打到一楼,光着屁股从前弄堂跑到后弄堂。大家都看到了,他喜欢的一班女同学也看到了。然后第二天全年级都知道了。」 江天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贺敏敏沖他眨眨眼,「你是『蚌壳精』(沪语:碰哭精)么?」 「我长这么大,除了好婆,只有你看到过我哭。」 江天佑羞涩地笑了笑,「你不好告诉别人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剎那间,贺敏敏感觉心底有一块东西地方被击中了。软软的,涩涩的,像是每年秋天最早一批上市的橘子的味道。 她低下头,狠狠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 大约是刚才的那一幕过于暧昧,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一路无话。 这个时间点,沿街的商店基本上都关了。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在马路旁边找到个大排档。 五张桌子全部都坐满了,老闆和老闆娘两个人一个炒菜,一个跑堂,忙得满场飞舞。 两人等了蛮长时间才落座。 「先生小姐是刚从电影里出来的吧?今天放什么片子啊,哭得那么伤心么?」 老闆娘过来擦桌子,以为江天佑这副卖相是看电影哭出来的。再看看贺敏敏脸上波澜不惊,心想这对小情侣倒是蛮滑稽,跟别人倒过来的。 被她这一提醒,贺敏敏想起这里附近正是西海电影院,很多看了夜场电影的人出来找宵夜吃。 江天佑也想明白了这点。他四下打量,发现不但有看电影的情侣,还有不少下了晚班的工人。 「味道怎么样?」 两人叫的炒面很快送上来,老闆娘在旁边殷勤地问。 江天佑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 这炒面都煳了,酱油也放得太多,跟自己做的根本不好搭脉(沪语:比较)。他心想这种水平居然也可以客似云来,看来还是託了晚上店铺都关了,没有其他竞争对手的福。 贺敏敏也注意到了。 自从结婚以来,贺敏敏的舌头就被江天佑养刁了。半个月里体重涨了整整五斤,吓得她晚饭都不敢多吃,怕再这样下去衣服都穿不进去。 「蛮好吃的,难怪生意那么好。」 贺敏敏客气地说。 「吃得好下次再来呀。我这个摊子每天都在这里的。从晚上八点钟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风雨无阻的。」 等老闆娘走远了,江天佑放下筷子。 「敏敏你看,店铺装修的这段时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我和小胖两个人在马路上做大排档……我做的比他们好吃多了。」 西海电影院这边市口好,他们那边市口也不差。 别的不说,儿童医院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小孩子生病又不挑时间,那些家长们陪夜肚子饿了一定会出来找吃的东西。 反正桌子椅子都是现成的,去搞个液化钢瓶,扯几块塑料膜做顶棚就搞定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装修?」 「明天开始我去跑建材市场,找工程队,争取下礼拜就动工。」 看着江天佑干劲十足的样子,贺敏敏一直担忧的心终于放下。 林阿根的死带给江天佑太大的冲击,贺敏敏担心他一蹶不振,没想到他恢復的还挺快。 「那就早点回去吧,明天要累一天呢。」 贺敏敏看看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敏敏,其实我……我瞒着你做了件事情。」 江天佑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像是个小学生。 他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道,「其实那天,我本来也想跟着你阿哥一起开个户口炒股票的……身份证和钱我都带好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是你朋友婉仪借给我们的钱。」 「我之前其实去过一次证券交易所,已经打听好要买的股票了,就是师父……他买的这一支。」 贺敏敏抬起头,明亮的大眼睛好似两个探照灯,把江天佑照得无所遁形,心里那些最阴暗的角角落落都跟雪地似的反着银光。 「后来呢。」 江天佑攥成拳头的双手微微发抖。 「后来……师父就落下来了。」 他说着闭上眼睛,像是正在等待法官宣判罪名的嫌疑人。 他听到铁锅和勺子碰撞的声音,闻道空气里的焦齁气,想像着贺敏敏将会如何失望,甚至暴跳如雷。 然而最终落到他肩膀上的是贺敏敏柔弱无骨的掌心。 「等你师父头七那天,我和你一起去上香。」 贺敏敏轻声说。 40,当她决定离开 下 贺敏敏几次去福利科旁敲侧击,姜科长的反应一如既往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心想这件事情还是要跟江天佑商量一下。他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在「社会大学」里摸爬滚打那么久,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和精明。 旁的不说,如果没有他,自己和郑翔的纠葛哪会那么容易解开。 不过江天佑这些天蜡烛两头烧,白天跑建材市场,晚上搞夜排档,着实有些吃力,贺敏敏不好意思打扰他。 就在前天夜里,江天佑和小胖两个人把大排档摊子直接支到儿童医院斜对面的小马路上去了。他们把两个一百瓦的电灯泡挂在树上,照得原本黑黢黢的小马路宛如白昼。 江天佑除了做馄饨炒面,还搞了几个炒菜。家常豆腐、青椒肉丝、四喜烤麸,八宝辣酱,都是价格便宜味道嗲的「小乐惠」。 秋风萧瑟的夜里,锅子里飘出的阵阵香味别提有多诱人。别说病人家属,把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吸引过来了。 毕竟在这条街上混了那么多年,很快有人认出他是惠民小吃店的阿江师傅,和他热情地打招唿。让本来那些担心路边摊不太卫生的人也打消了疑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等到凌晨收摊,贺敏敏帮他们一算,扣掉水电食材成本,毛估估一个晚上赚了两百多块钱。 「两百块……原来小吃店一天的流水都没有两百块好伐?」 小胖激动得不行。 他本来觉得嫂子帮他们定下的价格太高了,比小吃店的菜价高出一大截,把客人当「葱头」乱宰,有点黑良心。现在看来是自己没有眼力,附近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卖热菜的地方,这个钱不赚白不赚。 「而且今天是第一天试营业,我们没有带酒水。要是卖酒水饮料的话,岂不是赚得更多。」 贺敏敏脑子活络,马上想到了关键。 「对对,嫂子说的太对了。酒水的利润才是最高的。高,实在是高。」 小胖狂拍贺敏敏马屁。 江天佑马不停蹄炒了一个晚上的菜,正坐在一旁休息。他用搭在脖子上的蓝白条纹毛巾擦了擦汗,接过小胖递来的茶杯,偷偷地往旁边瞄了一眼。 灯光下,贺敏敏正在体验当老闆娘的快乐,往手指上「呸」了点馋吐水(沪语:口水)刷拉拉地数钞票,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 江天佑想起师父以前说的话。 他说上海女人有个毛病,就是她如果喜欢你,就会主动帮你管钱。 如果她哪天不管你了,帐本交给你,钞票随便你乱用了。更过分一点,香菸也随便你抽,老酒也随便你吃,那么就彻底「死蟹一只」了。 「敏敏……」 「干什么?」 贺敏敏又开始数硬币。 比起纸钞,贺敏敏更喜欢角子硬币,数起来特别有感觉。按照面额分好类垒起来,放在纸上一滚一卷,两头封好。 贺敏敏小时候的志愿其实不是做百货公司营业员,是做公交车卖票员。上班就是数角子和看风景,想想都开心。 「敏敏,以后夜排档的帐你来帮我管好伐?」 江天佑把手支在下巴上,看着贺敏敏弯弯的眉眼。 贺敏敏斜斜瞥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橡皮筋把钞票捆起来,放进月饼盒子里,招唿小胖收拾桌子凳子。 ------------------------------------- 几天后,贺敏敏带着江天佑煮好的老母鸡汤去招待所,路过前台的时候突然察觉老闆娘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打招唿,远远看到自己就把脑袋低下去。 贺敏敏预感到了什么,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口,探出半个脑袋。 果不其然,一群人站在李婉仪的房间门口,不但有李婉仪的爸爸妈妈,贺家姆妈竟然也赫然在列。 「贺敏敏,你给我死过来!」 贺家姆妈一眼撇到贺敏敏带着红头箍的卷翘短髮,沖她大喊,「别想逃!」 贺敏敏哀嘆一声,磨磨蹭蹭地挨过去。 「敏敏,你告诉大伯伯,阿拉婉仪是不是在里面?」 李伯伯指着房间的门。 「我……」 贺敏敏欲言又止。 「敏敏,阿姨知道你跟我家婉仪最好,快点告诉阿姨,婉仪是不是在里面。阿姨快要急死了,你快点说呀。」 李家姆妈嘴唇都急得发紫了。 「敏敏你手里提的什么?是给婉仪的么?」 眼尖还是贺家姆妈眼尖,指着她手中的保温罐厉声问道。 贺敏敏正想着怎么狡辩,后背的房门却开了。 李婉仪打开一条门缝,淡淡地说,「阿爸,姆妈,有话进来说,不要吵到别人。」 「你果然在这里。」 李伯伯冷哼一声,背着双手踱进门去,李家姆妈紧随其后。 贺敏敏刚想跟进去,被自家姆妈一把抓住胳膊。 「人家李家的家务事,你掺和进去做什么。走走,下去。」 贺敏敏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下楼,离开前把装着老母鸡的保温罐放在前台桌子上。 「出卖我,对伐?」 贺敏敏斜睨着老闆娘。 「啊呀敏敏,什么话,都是街坊邻居的。难听伐啦。」 老闆娘眼珠子乱翻。 贺敏敏后悔死了,她应该早就想到的,附近这几条马路的菜市场、剃头铺、粮油铺、烟纸店、招待所、裁缝铺都在她老妈的「情报范围」之内。这帮老太太常年沆瀣一气,专门打听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女儿谈了新男朋友,谁家的猫咪怀了崽子,她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和婉仪这两天的举动想来都被一一汇报给贺家姆妈这个「涵养邨克格勃头子」了。于是趁她今天不在,她妈带着李家人冲过来抓现行。 贺敏敏心想当初就应该把李婉仪带到远一点地方的宾馆。 「干什么,不服气?」 贺家姆妈难得赢女儿一回,神气活现,腰板都挺直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 贺敏敏说着,悻悻然长嘆一声,「不过我也记住了,以后被江天佑打的话,不可以往家这边逃,要逃得远一点才不会被你发现。」 「什么?他居然敢打你?」 贺家姆妈怒髮冲冠,「小宗桑在哪里?姆妈帮你打回来,反了他的,居然敢打我女儿!」 贺敏敏连忙上前抱住暴跳如雷的姆妈,说不是被打的不是自己,是婉仪。 「这些年耿恩华一直在打她,她爹妈都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贺家姆妈一边「啧啧」一边摇头。李家女儿她从小看到大,本来以为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没想到老公竟然是个下作胚。 「你不是问我那个罐子里是什么么?」 贺敏敏吸了吸鼻子,「那是补身体的鸡汤。之前我说的那个要做小月子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婉仪。」 一个小时后,贺敏敏和她姆妈坐在招待所对面的修拉链摊子上看着李家姆妈哭哭啼啼地从宾馆里出来,李家伯伯一声不吭走在前头,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没有看到李婉仪。 贺敏敏刚要起身,贺家姆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你一会儿回家一趟,姆妈做点小菜,你带给婉仪吃。」 「姆妈,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姆妈。」 贺敏敏抱住姆妈的肩膀不住撒娇。 ------------------------------------- 打开房门,李婉仪正坐在桌子边小口喝着鸡汤,看到贺敏敏进来朝他点了点头。 无线电里正在播放《上海星期广播音乐会》节目,钢琴声悠扬。 贺敏敏本来以为她会抱头痛哭,却没想到李婉仪比她想像中来的冷静。 「你爸妈……」 「敏敏,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李婉仪把汤碗放回桌子上,把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挽到耳朵后面。 「我打算下周一就回学校上班。」 「下周一?怎么可以,你才休息了一个礼拜不到。我妈说的,小月子也是月子,必须坐满一个月。」 「外国女人都不坐月子的,我看她们也活得挺好。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休息一个月,我带的是毕业班。」 「但是……」 「我刚才跟我爸妈说了,我要离婚。」 李婉仪的语气异常平静,「但是我爸不同意。」 她爸爸在听说她擅作主张打掉小孩子之后暴跳如雷,说她这是故意要断耿、李两家的香火。 她捲起衣服给二老看身上的伤痕,李家姆妈当场哭了出来,抱着李婉仪「囡囡」「囡囡」喊个不停。 李家阿爸虽然心疼,却依然不觉得他们已经走到必须离婚的地步。他说回去找小耿谈谈,自己不但是他的丈人,还是他的领导,不怕他不听话。 「我爸说我们家书香门第,几辈子都没有出过离婚的人。」 李婉仪一手支在脸颊上,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 「而且耿恩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我要是和他离婚,不管是他还是我爸,以后就没有办法在厂里做人了。」 李婉仪嗤笑一声,「原来在我爸眼里,我的幸福,我的人生,甚至我的这条命,都没有他的面子来的重要。」 和贺敏敏一样,李婉仪也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李家夫妻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记得小时候在弄堂里跳橡皮筋,不小心摔倒蹭破一点皮,她爸都心疼的要死。现在看到她被人用菸头烫出的疤痕,竟然只会别过头去。 她妈虽然难受得哭了,却也同样不同意她离婚。说如果她一早就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耿恩华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再打她的。 「敏敏。我从小学拉琴,学芭蕾,学画画……二十多年,我爸我妈把我培养得那么好,原来都只是为了能够帮他招一个满意的女婿罢了。」 贺敏敏想起刚才姆妈听说她可能被江天佑打,急着要和他拼命的样子。 她以前都觉得和文质彬彬的李家人比起来,自家的姆妈阿爸实在有些下里巴人,浑身小市民气息。她甚至还担心过,万一将来自己嫁给门第高的人家,或者大学生,他们会不会嫌弃自己的家人粗鄙,没文化,连带嫌弃自己。 她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能做李家的女儿,现在想想,姆妈虽然认识的字不多,最熟悉的就是麻将牌上的东南西北风和红中青发,但绝不会眼睁睁看她吃苦。 「敏敏,你会帮我对不对?」 李婉仪拉住贺敏敏的手,想要从最好朋友的身上汲取温暖。 「当然,我当然支持你。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 贺敏敏反握住她的手。 「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婉仪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睑,「敏敏,帮我找间房子吧。我要搬出来,和耿恩华分居。」 41,贺敏敏,散伙吧! 上 「找房子?」 「是啊,我在附近看了一圈。门口贴红纸条的屋子不少,不过这里的条件你也是晓得的,都是七十二家房客。鱼龙混杂不说,关键是都没有抽水马桶,我怕婉仪住不惯。」 老底子的习惯,谁家里有多余的房间出租,就会在门板上贴一张「吉屋出租」的红纸。贺敏敏这两天观察了一圈周围的房子,都不合心意。 江天佑把昨晚的收入交给贺敏敏,听她说起李婉仪的事儿,顿时也起了兴趣。 「为什么是李婉仪搬出来。你不是说,这房子是她父母买给她的么?」 要搬也是那个男人搬。 「耿恩华才不会搬呢。跟他纠缠这个没有意思,倒不如先分居再说。」 贺敏敏打听过了,分居到一定时间,法院可以直接判离婚。 「正好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前几天我陪我师娘去了趟调房市场……」 「调房市场?那是什么东西?」 贺敏敏莫名有些兴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跳水池你晓得伐?」 「你是说黑石公寓对面的那个?」 1964 年,上海市体委在徐汇区復兴中路上为跳水队建造了专业露天跳水台和游泳池,对面就是鼎鼎大名的黑石公寓、克莱门公寓和伊莉莎白公寓。贺敏敏小的时候贺健带她去看过跳水錶演。 「对,那边有个调房市场。卢湾区、静安区、徐汇区租房、买房、卖房的人都聚在那边,热闹得不得了。」 见贺敏敏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自己,江天佑只好老实交代。 师父葬礼过后第二天,阿光又上门讨债了,说他们已经仁至义尽,要是师娘不给一个说法,就要「拆人家」了。 贺军说他打算卖了房子还钱,求他们再等一段时间。 林阿根的那套房子虽然也是老式的石库门,但是独门独栋还带一个天井,不但有前后厢房还有上下两层楼,算是比较卖得出价钱了。 「卖了房子他们住哪里?」 「我师娘的娘家在川沙,她预备回去投靠娘家。至于军军,反正都住在学校里。等他大学毕业就分配工作,到时候说不定单位有宿舍,倒是不用太担心。」 江天佑告诉贺敏敏,虽然明面上说房屋允许买卖,但上海不像香港那边,有专门的地产公司和执牌经济。加上大部分人囊中羞涩,想要改善住房,只能自己想办法和别人「置换房屋」。 有买卖就有市场,人们自发形成了市集。像是人民公园、淡水路、跳水池这些地方,每到周末就有人群聚在一起,互相交换房产信息,还出现了专门的掮客。 江天佑说让她要不周末去看看,那边的房子信息多,很多房东都跟师娘他们一样急于脱手,说不定可以帮李婉仪找到称心的屋子。 「就算没有婉仪的事情,我也打算求你帮帮我师娘的。他们都是老实人,这种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你能帮他们看看样就好了。」 「我也不懂房子的好伐?」 贺敏敏斜着眼睛看他,眼波流转,甚是动人。 「但是你聪明啊,一样通百样通。」 江天佑这马屁拍得到位,贺敏敏浑身舒爽,决定周末就去跑一趟,见见世面。 既然说到了房子,贺敏敏也就把姜科长那天说的话讲给江天佑听,请他帮自己参谋参谋。 「考察生活?他是这么说的?」 江天佑眉头微微蹙起。 「是,还说让我不要急。你看着都几月份了,眼看马上就要十二月,到现在还没有个准话。」 说到这个贺敏敏就上火。 「我问你,你们这个姜科长为人怎么样?」 江天佑拿起一只哑铃,边举边问。 也是结婚之后,贺敏敏才知道他有健身的习惯。每天一早江天佑都去楼下跑圈,从家里跑到苏州河边绕一圈再回来。平时一有空也不闲着,不是举哑铃就是掰握力器。等练出一身热汗,再下去厨房烧热水濩一把澡。 阁楼上不能洗澡,贺敏敏一般都是下班前在单位里洗好。这边附近的居民则是跑到弄堂对面的大众澡堂洗。平时还好,一到过年,排几个小时才能轮到。江天佑跟装修师傅说好了,在晒台上搭一个卫生间出来,除了说好的抽水马桶,再帮贺敏敏装一个搪瓷大浴缸,以后在家里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虽然已经看习惯了,贺敏敏的目光还是不自觉黏在他隆起的肱二头肌上,面色微微泛红。 「倒是没怎么打听过。再说我也不好多打听男同志的事情。」 「他老婆死了?」 「死很久了,现在一个人过。」 「他就没再找过?年纪也不算特别大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贺敏敏想不明白,江天佑今天是怎么了,老爱打听人家的私事。 这和她的房子有什么关系。 江天佑把哑铃放回地上,双手叉腰站到贺敏敏身后。 「这样吧,你过两天把他约到家里来。」 「做什么?」 贺敏敏还从来没有请男同事到家里来过呢。结婚那天也只有小英子她们几个小姑娘来做女傧相而已。 「他不是要『考察生活』么?那就请他到家里来彻彻底底地考察一下。到时候我再做几个好菜,和他喝一杯。」 江天佑把双手搭在椅背上,轻轻拍了拍。 「都说『见面三分情』。你和他在单位再怎么聊,都隔着一层。还是到家里来谈,才能敞开心扉。」 贺敏敏鼓起腮帮子,觉得他话里有话,但细想确实有几分道理,便点头答应。 她若是抬起头看看穿衣镜,就能看到江天佑一脸阴沉的表情。 ------------------------------------- 三天后的傍晚,贺敏敏站在小吃店门口「恭迎」姜科长来访。 「啊呀敏敏,不要意思,下班路上堵车来晚了。」 和贺敏敏这些做一休一的售货员不同,科长级别以上的干部都是上常日班的,下了班才能来赴约。 「科长,人来就行,怎么还带东西呢?」 贺敏敏接过装着水果的网兜。 「这就是你先生开的小饭店么……还在装修?」 姜科长往旁边看了一眼。 「是,到处都是灰。科长你往这边走,当心脚下。」 「你爱人呢?」 姜科长眯起眼睛往里瞧,里面有几个工人正在泥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他有事要先忙,我们上去吧。」 贺敏敏说着,热情地挽住姜科长的胳膊把他往后面带。 姜科长有些受宠若惊,看着贺敏敏粉嘟嘟的侧脸,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自信地抹了抹胸前的领带。 今天上班的时候张大姐就问他,哪能穿得这么登样,西装是上次局里开表彰大会的时候穿的吧,头髮也做过了。 姜科长问张大姐怎么样,看起来年轻伐?张大姐说这不就是小伙子么,还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有人介绍后老伴,晚上准备去相亲,噱得老姜心花怒放。 不过相亲这种戆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他这把年纪,介绍给他的女人不是老太婆就是残疾人,哪里入得了眼睛。 当然,年轻的小姑娘他也不喜欢。单位里多的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像是青涩的苹果,又像是吵人的麻雀,叽叽喳喳,不成熟,没有韵味。 关键是小姑娘不能碰,一碰就出事,要闹大乱子。 姜科长喜欢的是少妇,尤其是那种初经人事的少妇,她们的体态还是少女模样,举手投足却带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像是水蜜桃,丰盈、多汁,让人口干舌燥,怦然心动。 贺敏敏走在姜科长前头,穿着黑色丝袜的美腿交换着登上楼梯,臀部微微款摆,看得姜科长唿吸一滞。 他听说解放前他们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都是穿旗袍上班的,端得是风情万种。等老姜进单位的时候已经是 60 年代,员工制服已经改成了蓝灰色的劳动服,甚是无趣。 这两年在姜科长的一力推动下,终于把女售货员的工作裤改成了工作裙,并且是窄窄的一字裙。有不少人反应,说穿着这样的裙子不方便蹲上蹲下拿货,想要改回穿裤子。 不过姜科长并没有把这些闲言碎语听进去,他觉得女售货员除了卖货,更肩负着传播他们百货公司形象的责任。 不然的话为什么要招聘女售货员呢? 她们又要休例假,又要休产假,那些结了婚的老阿姨们更是想尽办法在上班的间隙打电话,织毛线,或者干脆熘出去买菜。那还真不如招聘男售货员呢,还能省下搬运工的钱。 女人么,出来做事情,就要做好出卖色相的准备。 越是聪明的女人,就应该越早想明白这一点,并且加以利用,才能出人头地。 想到这里,姜科长露出一抹猥琐的笑容,他觉得贺敏敏终于「开窍」了。 她过去是漂亮,但是太傲气,只可远观。现在就不一样了,大概是有了男人的关系,身段也晓得放软了,眼神也不似以前那样兇巴巴了。 终于变成了姜科长喜欢的样子。 就是不知道她接下来做的事情,是不是也是他喜欢的那种了…… 刚走上阁楼不急细看,姜科长就闻到一股迷人的味道,好像是香水柜檯最近热卖的法国香水的味道。名字很是惊心动魄,叫做「鸦片」。光听名字就带着一股颓靡的,诱人的气息,让人飘飘欲仙。 看到不算小的阁楼里只有他和贺敏敏,没有第二个人,姜科长激动地掏出块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整个房间里除了面前这张摆满了美食美酒的八仙桌,最显眼的就是屏风后面半遮半掩的那张双人床了。明明是大白天,床头的窗帘却遮得严严实实。屏风旁站着的落地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往地板上投射出一个边界不明晕染的光圈。明明是用来照明的灯,却让人觉得视线朦朦胧胧,不明不白。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有床的房间里,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科长,来来,我们先来喝一杯吧。」 姜科长坐定,贺敏敏双手捧着只小酒盅笑盈盈地敬酒。 这就叫做「香雪」,是绍兴特产。绍兴的黄酒最有名,有加饭、元红、善酿等等。香雪也是其中一种,酒糟其白如雪,芳香扑鼻,绍兴人把它浇在刚灌坛的元红酒上增加香气。 贺敏敏不喜欢喝酒,只有香雪例外。今天知道托人办事,少不得应酬两杯,因此特意让江天佑准备。 此时窗外传来无电线的声音,邓丽君吱吱呀呀地唱着小调: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 美人在前,美酒扑鼻,姜科长还没饮,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42,贺敏敏,散伙吧!下 「敏敏,我看你这房子很不错。那么大的面积只有你和你爱人两个人住。单位里比你条件差的同事比比皆是。」 两杯酒下肚,姜科长打开话匣子。 「科长真是开玩笑了,他们再困难,好歹房子是自己的。我这里算什么?房产本都没有。」 贺敏敏殷勤地为他夹菜,「要是哪天街道说要把房子收回去,我真的就是『无家可归』了。」 她说着,往楼下看了两眼,心想江天佑怎么还不上来。 说是去门口的烟纸店买条中华烟让科长带回去,难道这两天香菸很紧俏,烟纸店没货? 「你爱人也没房子?他不是香港同胞么?」 「什么香港同胞,都是骗骗野人头的。他家的条件比我家更差。科长,你可一定要帮帮我。我可算是老员工了,过去从来没向组织提过什么要求。」 贺敏敏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姜科长魂都要飞出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好说好说。像敏敏这样优秀的女同事,阿拉百货公司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酒酣耳热,姜科长只觉得一股热流在五脏六腑里涌动,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贺敏敏的手。 贺敏敏隐隐约约看到江天佑正在过马路,刚准备探出头喊他跑快点,姜科长突忽其来的举动把她吓了一跳。 「敏敏,我老实跟你讲吧,分房名单上我一早填得就是你的名字。」 「真的?」 贺敏敏欣喜若狂。 「当然,你那么懂事,那么乖巧。这房子不给你,难道送给许招娣那个老菜皮?」 他说着,左手拽着贺敏敏的手腕,右手在她的手背上不住地磨蹭。 「科长,你这是做什么?」 贺敏敏浑身汗毛倒竖,她就是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姜科长不对劲了。 「敏敏,不要装了。你今天约我来『考察生活』,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情么?」 姜科长说着,努起沾满酱油的嘴作势要亲,右手解开她的上衣纽扣,左手不客气地伸进贺敏敏的裙子里,摸她的大腿。 贺敏敏又羞又气,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是这么想她的。抬手正准备给他一个大头耳光。只听得「砰」地一声,阁楼翻板被勐然掀开。 「你要对我老婆做什么?」 姜科长没想到有人男人忽然跳出来,惊得摔下凳子。 江天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饭桌边,一脚踏在姜科长的胸口上。 「老棺材,吃我老婆豆腐是伐?」 说着,抬起拳头。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 姜科长吓得浑身发抖,不住朝江天佑打躬作揖。 他要是知道贺敏敏的丈夫在家,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来。 贺敏敏拉起慌乱中被扯开的衣襟,奔到屏风后面,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她突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难得有一天没有和李婉仪结伴同行。经过一个偏僻巷子口时,突然冲出来一个男人,二话不说脱下她的鞋子,握住她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等贺敏敏回过神来的时候,右脚上的尼龙袜子和白色搭攀皮鞋已经被对方抢走了。 贺敏敏光着一只脚边哭边走回家,狼狈的样子把贺家人吓了一跳,以为她被人「欺负」了。也就是那一次,贺敏敏学到了一个学校里不曾教过的词彙——变态。 那之后,她阿爸就不准她单独回家了。要么和同学结伴而行,要么让贺健去校门口接她。 事情过去太久,贺敏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然而突然涌出的记忆却证明她从来不曾遗忘。 现在贺敏敏的心情和当时被变态猥亵时候的噁心程度不分上下。姜科长的手像是毒蛇的信子,他摸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烂发臭了。 …… 贺敏敏把凌乱的髮丝都别到耳后,踏着虚浮的脚步走出屏风。看到桌子旁只坐了江天佑一个人。 他正好整以暇地喝酒吃菜,看到贺敏敏探出脑袋,还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他人呢?」 贺敏敏坐到江天佑对面,看着姜科长刚才坐过的位置。 「走了啊。」 江天佑语调。 「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炫耀地挑了挑眉毛,把一张信纸推到贺敏敏面前。 「保证书?」 贺敏敏挑眉。 「我让那个老色狼签了保证书。如果他不把房子分给你,就把他刚才做的事情公之于众。」 江天佑指了指上面的红色指印,「喏,严格按照你的要求,签字加画押,不怕他赖帐。」 贺敏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洋洋自得的表情,又看了眼那张荒唐透顶的「保证书」,混沌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个老甲鱼会欺负我?」 刚才上阁楼的时候贺敏敏就觉得不对头,屋子里突兀的香水味,暧昧的灯光和久候不至的江天佑……她把一切串起来后发现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 这是江天佑故意布置出来的陷阱。 他把她当做饵,诱使姜洪才那个老色狼对自己动手动脚,然后逼他签下保证书。 天! 贺敏敏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我这叫做将计就计。」 江天佑还不知道贺敏敏此刻的心境,他拿起酒壶,倒满酒盅。 「来,敏敏,喝一杯,恭喜你!」 「恭喜什么?」 贺敏敏虚弱地用手指支撑额头,冷冷地乜他。 「恭喜你马上就要达成所愿啊。」 见她不为所动,江天佑干脆把酒盅塞进她的手里。 「才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我的遗产,你的房子,基本都到手了,我们提前完成了『任务』。那个电视剧《神探亨特》里外国人怎么说的……对!我们是『最佳拍档』。」 贺敏敏捏着酒盅的手不住地颤抖,拼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把这杯酒泼到江天佑这张得意洋洋的面孔上。 贺敏敏终于明白过来一件事情——她根本不了解江天佑!她认识的只是惠民小吃店的江师傅,她只晓得他对邻居客客气气,对师父毕恭毕敬,对好婆孝顺有加,所以一直当他是个老实的好人。 可她忘记了,他是曾经让街道头疼多年的「社会青年」,是「江湖人」「社会人」,有自己的一套行为法则和生存标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所以他可以前脚甩了李莉,后脚为了遗产打电话给她,向她求婚。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用刀子捅自己,来逼郑翔就范。 这是一个「普通人」,「老实人」会做出来的事情么? 这些事情明明发生在她面前,可自己完全忽视了,她只沉溺在自己的计划里,为她取得的那些「成就」,博回的那些「面子」而沾沾自喜。 她被自己的狂妄自大反噬了,被那个自作聪明的自己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 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沿着浑身筋脉走遍五脏六腑,最后全部都凝聚在胃里,冻得她嘴唇发白。 「我跟你讲,那天你跟我说那个姜科长的事情,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头。这死老头子对你根本就是不怀好意。这种人我见多了,表面上人模人样的,私底下要多龌龊有多龌龊。」 江天佑没有察觉到贺敏敏的异样表情,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这种老九三(沪语:老鬼,脏东西)见到漂亮的小姑娘就想吃豆腐。说什么要来『考察生活』,生活有什么好考察的?无非想的就是『吃、拿、卡、要』!到最后,就是男男女女那档子事了。那我索性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他个措手不及……敏敏,你怎么了?」 唱了半天独角戏,江天佑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看贺敏敏面如白纸,鬓角渗出点点虚汗,伸手想要去摸她的额头。 「啪!」地一声,贺敏敏重重甩开他的手掌。 「别碰我!」 「你怎么了?你是害怕了么?」 江天佑以为她被姜科长刚才的行为吓到了,温和地笑了笑,「没事的,我都算好的,掐着时间点跑上来,绝对不会让你被那个老宗桑占便宜。不让我能那么轻易放他走?」 「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贺敏敏眼眶发红,原本卡在耳朵后的刘海落了下来,在额前飘飘荡荡。 「商不商量有什么区别,反正最后达到目的不就好了。」 「什么目的?仙人跳?」 「敏敏,何必说的那么难听?」 江天佑终于明白了,贺敏敏是在指责自己—— 就因为一个老色狼?这太可笑了! 「他如果行得正坐得直,我能拿他怎么样?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你么?我是为了你的房子啊。」 「谢谢你,如果是这样拿到的房子,我宁可不要。」 贺敏敏咬着牙齿冷笑,「太脏了,这种手段实在太脏了,我想吐。」 「脏?你是觉得你那姜科长脏,还是觉得我脏?」 「这不都是你搞出来的事情么!」 如果她早知道姜科长是那种意思,她才不会傻乎乎的把他领回家来。 「我搞出来的?」 江天佑「砰」地把酒杯重重拍在桌子上,指了指自己,「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同谋』!你以为你做的又是什么伟大光荣正确的事情,你也在骗人呀!」 「同谋」这两个字轰得贺敏敏头脑发麻。 江天佑定定地看着她,两条浓浓的眉毛高高飞起与贺敏敏的柳眉对峙。两人眼睛对眼睛,好似两把对峙的利剑。 「你和我,我们两个一搭一档,你骗你活着的姆妈,我骗我死去的老娘。我们骗尽身边所有人,为的就是钱,就是房子,怎么了!她妈的不是为了钱谁吃饱了要结婚?」 贺敏敏浑身散发着的抗拒的气息和眼底的鄙视,把江天佑心底角落里那些自卑和自怜彻底激发了出来,他站起来,口不择言。 「我骗郑翔的时候也没和你商量过?那时候你的良心跑哪里去了? 「现在看不起我,觉得我是混混,是不讲道理的臭流氓了是伐?」 江天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带着毒刺的荆棘,一鞭一鞭地抽在贺敏敏的良心上。她张了张嘴,那张往日里无比伶牙俐齿的小嘴,当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江天佑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江天佑今天做的,和她之前对姆妈,对亲戚朋友同事们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之前她是既得利益者,所以并不觉得骗人有什么不对。只是这次稍微吃了点亏,受了点委屈,便不依不挠起来。 要说她和江天佑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比他来的更加虚伪。 她才是最无耻的那个人! 「贺敏敏,散伙吧……」 江天佑失望地垂下头,往楼下走去。 43,外面的世界 上 翌日 贺敏敏起床后草草洗了把脸,拖着沉重的身躯坐上开往百货公司的公交车。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上车先是售票员一脸惊诧,接着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起身,硬要把座位让给她,让贺敏敏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到了单位,小英子的反应更大,「师父」长「师父」短,喊了半天却又不说话。就在贺敏敏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伸到贺敏敏面前。 贺敏敏看着圆圆镜框里的自己——肿得核桃似得眼皮夹着两条小细缝,勉强看到两只黑色的眼珠子,整张脸好似一只猪头,连头髮也是乱蓬蓬的,活脱脱是在水井里泡发过的女人的尸体。 她从上班第一天起,哪天不是把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绿才出门。今天这幅死样子,难怪那些人跟见了鬼似的。 「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你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柜檯交给我就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小英子一脸担忧。 「没事,昨天夜里看电视太投入,哭出来的。」 说完贺敏敏突然愣住——她这样开口就吹牛逼的习惯,比江天佑的混混习性又好到哪里去?半斤八两罢了。 开完早上的例会,贺敏敏去楼上餐饮部找小扬州拿冰块敷脸,上楼梯的时候和姜科长撞了个正着。 姜洪才明显昨天夜里也没有睡好,本来就虚浮的眼睛下方挂着两个硕大的青色眼袋,让人觉得越发形容猥琐。 「敏敏,厉害啊……没想你嫁了人之后,连旧社会『拆白党』的那一套也学会了。」 姜科长居高临下,脸上堆满了嘲讽。 贺敏敏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拳,她牢牢地抓住扶手,不让自己倒下去。 「姜科长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她咬着牙齿反问。 「哼,昨天你……」 「昨天我怎么了?姜科长倒是说说呀。」 经过昨天那一下,贺敏敏也算是把这个「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给看透了。 他就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怂包蛋。用上海话讲,就是男人里的「缩卵」。她赌他压根不敢再提阁楼里发生的事情。 「你,你别以为抓住我的把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姜科长压低声音,指着贺敏敏道,「昨天的事情抖出来,你也别想在单位里混下去。」 姜科长常年打雁,没想到这次被雁啄了眼睛。 他只碰结过婚女人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些小姑娘太麻烦了,搞不好就惹一身骚。 但是结过婚的女人不一样,反正不是处女了,那些不值钱的矜持早就应该放下。她们给他快乐,他给她们便利,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他怎么也没想到,贺敏敏这个贱女人竟然会和老公联手来陷害自己,逼他签下「不平等条约」。 别以为他不晓得,分房子只是第一步,凭着那份保证书,这两夫妻会永无止境地敲诈他,敲髓吸骨。 「是伐?姜科长准备让我怎么混不下去呢?」 贺敏敏不退反进,往上走了两步。 她承认自己不算是好人,但是眼前这个傢伙更不是东西。 贺敏敏把对江天佑的一腔怨气转为怒火,尽数往姜科长身上喷去。 昨天江天佑离开后,贺敏敏倒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 等她哭累了抬起头,发现天色已暗,窗外无星无月,黑得吓人。通往露台的小门留着一条细缝,风从那里唿唿地刮进来,像是鬼在夜哭。 贺敏敏巍巍颤颤地起身,只见桌上杯盘狼藉,江天佑走的时候碰倒了的椅子还躺在地板上。整个屋子里,只有头上的那盏落地灯尽忠职守地发着光,照出她孤单的人影。 她突然觉得很冷,觉得这间阁楼变得异常空旷。 贺敏敏想要找人说话。 但是这个时候要是突然回家,姆妈一定会问东问西,以为他们小夫妻出什么的大事。去找李婉仪……她现在的处境比自己还要艰难,何况她也不知道怎么对她开口。 贺敏敏终于明白「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己逼到了有家都不能回的地步,变成了「孤家寡人」。 这就是做坏事的代价。 贺敏敏承认自己是虚伪小人,但并不妨碍她鄙视眼前这个老流氓。 她的小高跟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往上挪,把姜洪才逼得步步后退。 「你,你要做什么?」 姜洪才抖得像是被流氓调戏的小姑娘。 「姜科长,倒过来了吧?」 贺敏敏冷笑。 眼看就要把姜洪才逼到墙角,身后传来小英子的唿喊声。 回过头,小英子正在下面沖她挥手。 贺敏敏转过头沖姜洪才冷哼一声,捋了捋头髮下楼。 姜科长双腿一软,靠着墙壁,右手抖抖霍霍,从怀中掏出一瓶麝香保心丸,倒了两颗在掌心和着口水干咽下去。 「疯,疯女人……」 …… 「什么事情?」 贺敏敏走进一旁的洗手间,把手帕打湿了覆在眼睛上。 「师父,师太太来了。」 小英子一脸兴奋。 「哪位施太太?」 贺敏敏在脑子里找了一圈,没想起有这么一个大客户。 「师父的师父,不就是师太太么?」 「我师父来了?」 贺敏敏扯下手帕惊唿。 多少日子没有看到师父了?年头师父被派到外地分公司,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就连贺敏敏的婚礼她都没能赶回来参加,说十月一号是销售旺季,必须在分公司坐镇。 贺敏敏步履匆匆地赶到茶水间,在一片蒸腾的雾气里见到季永红正在灌开水瓶。她的身材一如既往地高挑消瘦,如高山,似松柏,教贺敏敏原本浮躁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发什么呆,把茶叶拿过来呀。」 季永红笑着看过来。 她面容清癯,鼻樑高挺,年轻的时候被人叫做「小潘红」,是文具柜檯上一代的「门面」。如今岁数上去了,气质越发沉淀,表情也越发威严。只有面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时才会露出不设防的笑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贺敏敏如梦初醒地走到柜子旁,拿出两个瓷杯和一包未开封的茶叶。 「师父,这是今年的碧螺春,就是时间有点晚了……」 往年苏州东山的碧螺春只要一上市,亲戚就会第一时间送到涵养邨来。贺敏敏孝敬师父,总归要拿到单位来和季永红一起分享。 今年新茶上市的时候,师父已经被派到北方去了。她想给她寄过去,师父却说不用,让她留着等自己回来一起品尝。 没想到一等就是将近一年。 师徒两个各自举起自己印着「年度三八红旗手」的白瓷杯,相视一笑。 「蛮好,等久一点也好,刚上市的新茶有一股『火气』,太浮。现在就稳了。」 看着捲曲的茶叶在杯子中彻底舒展开来,季永红低头轻轻啜了一小口。 「怎么样,新婚生活?」 贺敏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她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包括自家姆妈。但是在师父面前,一切的小聪明都是白搭。季永红的眼睛好像是一对探照灯,把她心底里的那些鸡鸡狗狗的灰尘垃圾照得一清二楚。 「好了,不问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吧。」 季永红一贯雷厉风行,贺敏敏有时候都怀疑师父到底是不是个女人,怎么就那么拿得起放得下呢?不像她,总有一堆的牵肠挂肚,牵丝攀藤。 「师父这次回来预备待多久,还是说不走了?」 贺敏敏私心想着要是她能留下来了就好,自己多少也有个依靠。不过她也清楚,凭着季永红的能力,回总公司就意味着她已经升到集团高层,至少是副总经理级别了。 「不走了,留在上海。」 「真的!师父你真的要做副总了?」 贺敏敏激动不已。 大型百货开业至今,还从来没有女人当副总经理呢,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不,是总经理。」 季永红淡淡地道。 「总经理!那,那……庄总呢?」 贺敏敏开心到结巴。 「庄总还是庄总,我做我的,他做他的。」 看着贺敏敏一脸不解滑稽的表情,季永红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敏敏,我要辞职了。」 「辞职?从大兴辞职?」 贺敏敏感觉自己眼皮都撑开了。 大兴百货是全国第一家国有百货公司,在这里工作不但有面子,还有里子。一年到头工资奖金不算,每年的年终,季终甚至月终都有工会发的福利。从柴米油盐到卫生巾、卫生纸,应有尽有。 这年头买东西样样都要票。买肉要肉票,买鸡蛋要蛋票,买布要布票,家家都要可着脑袋做帽子,否则一旦遇上什么红白喜事,想要买块孝布都扯不出来。 贺敏敏上班之前,贺家也和别家一样捉襟见肘,可自从她进了大兴公司,家里就再也没有缺过东西。 别家屋里的小囡虽然工作也蛮不错,但是在毛巾厂工作的凤英只能带毛巾回来。在饼干厂工作的银娣最多往家里带点军用压缩饼干或者涂层巧克力手指饼干。 在贺敏敏毕业前,整条弄堂里属住在过街楼噶梁的工作虽然最好,在自行车厂上班。他家一家五口人,却有七辆自行车。但是又能怎么样?想要买别的吃的用的,还是要用票,要用钱。 贺敏敏不一样,贺家有了她,好似有了一间杂货店。她姆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买肥皂牙膏了。过年都不用挤破头去食品商店抢糖果巧克力,贺敏敏一早就带回来给杰杰享用。剩余多的东西,都被贺家姆妈寄回苏州接济亲戚朋友。不然人家为啥逢年过节都托人带土特产过来。 贺家姆妈早就说了,敏敏能进大兴工作,完全是属于祖上积德,还是坟头冒青烟的那种。 那么好的单位,那么好的福利,她师父居然要辞职? 要不是对方是嫡亲师父,贺敏敏简直怀疑她疯了。 贺敏敏的想法和千千万万的上海市民如出一辙——只要进了单位,生老病死都有人管,哪怕退休了还有退管会来管你。 说难听点,没有了单位,以后追悼会上谁来念悼词? 没有了单位的人就好像没有了魂灵头,外面看着还是个人,其实里面已经「空」了。 就像是贺健,虽然他嘴里说着没工作就没工作,挺自由的没什么不好。但是贺敏敏知道,哪个大单位会要被开除的人?那些临时短工贺健也瞧不上。可笑他年纪一把了,居然过上了吃老婆软饭的日子。 贺健失业属于自作自受,师父这种算是什么?自讨苦吃? 「谁规定人一辈子只能待在一个地方,吃一个锅子里的饭的?如今男女之间都可以结婚离婚,换个单位算什么?」 季永红说着,打开窗户,指向西边。 「那边正在新造的商场,就是我将来的单位。我要去那里做总经理。」 44,外面的世界 下 从去年起,就听说淮海中路上在建新的百货公司,不过贺敏敏并不在意。 上海的百货公司多如过江之鲫。就这一条南京路上,先施、永安、新新和他们大兴一样,都是解放前就有的老百货。解放后,妇女儿童用品商店、马兰花儿童商店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可不管它们再怎么有名气,总也越不到大兴百货前头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全国人民都知道,提起上海,就想到南京路。提起南京路,那第一块牌子必然是在南京路路口的大兴百货。 论资歷,论名气,论销售额,大兴是当之无愧的全国第一,上海名牌中的「上海名牌」。 师父居然要去一栋还没有盖好,鬼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新百货公司……哪怕是去当总经理也够让人想不通了。 「我听说……那是外国人开的百货公司。」 贺敏敏小心翼翼地问。 「是,伊氏堂,日本人开的。」 季永红放下杯子,「我今天是来办理辞职手续的。敏敏,我要去日本了。」 「去日本?」 贺敏敏觉得师父今天就像是礼拜天日本飞机奇袭美国珍珠港,一个接一个扔下来的炸弹都把她都炸懵了。 「去日本培训半年,明年六月百货公司开幕前再回上海。」 出任中方总经理。 「那你的爱人和孩子怎么办?」 贺敏敏记得师父的女儿比杰杰大几岁,正是要升初中的关键时期。 「我们离婚了,孩子他带着,我放心的。」 季永红微微蹙起眉头,摆明不想多说。 贺敏敏哑口无言。 她记得师父的先生是个很温柔的男人。说话轻声细语,会结绒线,会修家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除了不会生孩子,样样件件拿得出手。要是上海滩哪天评比「男德标兵」,这位先生一定荣登榜首。 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师父说不要就不要了? 「可是……」 「敏敏,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可是』『但是』了。我会想想自己的前途到底在哪里。」 季永红语重心长,话里有话。 贺敏敏被她问住了,自己的前途在哪里?除了在大兴百货还会在哪里? 她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变过,就是沿着师父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师父是她的灯塔,茫茫大海上的指路人。 可是现在她的目标,她的「灯塔」长了脚,跑到小日本的地盘上去了。 贺敏敏回想起当初上面提出要在北方设立大兴百货分公司,师父主动请缨前去开拓华北市场。江南水乡出生的小女人,戴着头盔跑工地,冒着严寒跑工厂,这份气魄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男人不要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难道也不要了么? 「敏敏,听说你最近在争取福利房?」 贺敏敏点点头。 「你觉得……单位在分配房子这点上做的怎么样,公平么?或者说,有你以为的那样公平么?」 这问题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贺敏敏的心脏,尤其是在刚刚经歷过了姜科长所谓的「考察」后。 看着贺敏敏苍白的脸,季永红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伊氏堂在三年前就跟我联繫过了。当时他们刚获得政府批文,要在淮海路上建造建国后上海第一家外资百货。他们接触我,提出让我出任中方经理,待遇和权限都按照日本本社同样职位的标准。 「我拒绝了,那个时候北方分公司也在筹备之中。我一心以为那边会是我职业的转折点。」 这些话,季永红从来没有跟贺敏敏说过。 「敏敏你知道么,我也是出去独当一面之后,才晓得原来大兴这座『百年老店』早就千疮百孔,腐朽不堪了。在上海的时候,虽然觉得集团内部机构叠床架屋,人浮于事,管理混乱。有些楼层一天下来,进来的客户还没有售货员多。但是到了北方,我才真的大开眼界。」 季永红冷哼一声,「我刚下火车,人还没到公司,纸条已经收了一堆,都是来介绍工作的。这个人的姑姑,那个人的闺女,恨不得一个柜檯给我塞八个营业员。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供应商,根本是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小作坊,通过各种渠道打通上下关节,竟也能给大兴供货了。」 新公司还在装修,一件货都没卖出去,扯烂污的事情倒是一桩接着一桩。 「行贿送礼算什么?我到公司第一天,一开办公室的门,就见到一个一米八的棒小伙儿站在里头。那脸蛋像极了唐国强。尤其是眼睛,水汪汪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 季永红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听说我单身赴任,特意给我找的『男蜜』呢。」 贺敏敏哑然。 「我撑了一年,越干越无力。打了不知道多少份报告回总公司,说这样行不通。上面却只说让我耐心考察,深入了解,和当地的政府机关和各部门单位打成一片。还说让我以大局为重,要考虑到整个集团的利益。都是官话、套话。」 季永红嗤笑一声,「我后来想明白了,就是一个『拖字诀』。正式开业之后,万一出现什么问题,我就是唯一的责任人。 「我和庄总他们这些念过大学的『干部』不一样。我没有人脉关系,也没有后台,我的师父已经过世。在大兴,我孤立无援。」 「与其到时候被莫名奇妙扣一口黑锅,被要求『提前退休』,落个晚节不保,倒不如主动离开。」 季永红走到贺敏敏身前,低下头看她。 「而且,敏敏你不好奇么?英国的利伯缇百货,法国的乐蓬马歇,你不想去外面看看么?」 大兴百货是无可争议的中国第一百货,可世界不止中国一个国家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外面的世界……会更好么?去外国人的单位上班,不是给资本家打工么?」 贺敏敏迷惘了,师父今天说的东西带给她太大的震撼。她心中那块牢不可催的基石上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各有不同罢了。但是东山有东山的流水,西山有西山的峭壁,各有各的风景。不去看看,总归是遗憾。要是畏首畏尾,倒不如回家带孩子。那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放弃了那么多东西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季永红放下茶杯,抬起胳膊看了看表,「敏敏,我要走了。」 她今天说的话已经太多,敏敏是个聪明孩子,季永红觉得她应该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贺敏敏的心剎那间盪了下来,她知道,师父走出这个茶水间,就再也不是大兴百货的人了。 「这个送给你吧,就当是临别的礼物。」 季永红解下右手手錶,银色的錶盘,棕色的錶带,一看就是块老货。 「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 贺敏敏晓得这是她的师太太,也就是季永红的师父在退休前送给季永红的礼物,一块上海牌手錶。虽然价格不高,但是师父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非常爱惜,每天定时上发条,錶带都戴断了好几条。 「本来也想退休的时候传给你的,不过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就收下吧。」 季永红说着,拉过贺敏敏的手,郑重其事地帮她戴上。 「敏敏,我希望你记住。也许有一天,你,我,甚至你的徒弟小英子。我们可能因为种种缘故都离开了大兴。但我们是大兴百货文具柜檯出来的先进工作者,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这一点。」 她伸手温柔地抹去贺敏敏眼角的泪珠。 「我走了。」 「师父我送送你……」 「没有必要。」 季永红转过头,抬起手指了指茶水间墙壁上的石英钟。 「上班时间到了。贺敏敏,回去你的岗位。」 ------------------------------------- 贺敏敏回到家,发现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早上还杯盘狼藉的桌子,没有来得及叠的被子,还有晒台上昨天下午忘记收的衣服如今都各归各位。 她打开暖水瓶,扑面而来的蒸汽证明是刚灌的热水。 贺敏敏第一反应是姆妈来过。转头想想不对,按照她姆妈的脾气,一定会留张条子骂骂她,问她怎么做人家新娘子的,把家里弄得像是狗窝一样。 她走下楼,装修了一半的店里空无一人,工人都下班了。 贺敏敏心中正怅然若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惊喜地回头,来人却是小胖。 「嫂子!」 贺敏敏的笑容过于灿烂,小胖受宠若惊。 「怎么那么早就准备出摊了?」 她看小胖哼哧哼哧把液化气钢瓶搬到黄鱼车上,踮起脚往后看看,不见江天佑的人影。 「嫂子你这两天都没去大排档,不晓得情况。那边现在可不止我们一家摊子。我们要是去得晚了,人家要把我们的位置占掉的。」 小胖边搬边抱怨,说那些人真不要脸,看这边生意好,闻着味道就来了。 「册那,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哦?说起打架,阿拉少爷怕过谁?师兄他稍微露两下肌肉,那些软蛋就缩忒了。不过还是要早点去,免得麻烦。」 「我问你,昨天你们也出摊了?」 贺敏敏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了,就是昨天差点打起来。」 「昨天几点收摊的?怎么,怎么他都没回来呢?」 「昨天打完架……咳,跟他们那帮人讲完道理已经早上两三点了。少爷怕吵到你就回鸿庆里去睡觉。反正好婆这两天不在上海。」 「什么?」 看贺敏敏一脸茫然的表情,小胖摸了摸脑袋,「少爷没有告诉你么?就是你那个三叔公还是三舅公来信了,说找到好婆最小的弟弟,现在住在木渎。他派了两个儿子昨天下午来接好婆去苏州,说要好好孝顺孝顺好婆,要至少住一两个月,讲不定过完年才回来。」 「他没告诉我……」 贺敏敏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好你个江天佑,还说是什么「最佳拍档」,这么重大的事情都瞒着她。 「那个嫂子……」 小胖敏锐地感到师兄和贺敏敏之间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昨天少爷出摊的时候面色阴沉,半天不说一句话。 小胖很有眼头见识,不去触他霉头,把个桌子擦得跟镜子一样可以反光。 偏偏隔壁摊位那几个傢伙不长眼睛来搞事。前几天自说自话把摊子摆到他们隔壁,占便宜用他们的灯就算了。昨天夜里居然要让他们挪地方,说他们摊子大,铺不开,让他们往后面小弄堂里去。 师兄也没他们多废话,捞起菜刀,一刀下去把对方的桌子砍成两半。 医生护士们吓得全部逃光。 对方说让他们等着,然后去打电话摇人。 小胖问江天佑要不要也喊点人过来以壮声势,江天佑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甩,点了根烟不响。 半个小时后,十几个傢伙来到医院门口,各个手里拿着根钢管铁棍,凶神恶煞,走路带风。 小胖吓得豁豁抖,想着去哪里躲一下——倒不是他不讲义气,他家九代单传,要是他出了点事情,爷娘要哭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没想到对方带头的傢伙,那个穿着喇叭裤,脑袋扁扁像是被门夹过一样的男人和江天佑一打照面,立即弯下腰给江天佑点菸,一脸谄媚地问少爷哪能在这里摆摊,不是在小吃店工作么? 江天佑挥了挥手说自己现在是个体户,说阿扁头你怎么老大不小了还在带人打架,你姆妈不管你么。阿扁头笑笑说早就找到工作了,在我娘舅的工地上做包工头,今天带来的都是手下的民工。 隔壁摊的摊主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搞了半天这两帮人认识,自己白花钱了。 小胖打了一下腹稿,想要把昨天的情况跟贺敏敏详细讲讲,一抬头,贺敏敏已经踩着楼梯「蹬蹬蹬」地上阁楼了。 有空打架,没空找我是伐。 他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寻他,看谁先朝谁低头! 贺敏敏饿着肚子趴在栏杆上,看着不远处「绿宝石」的屋顶,狠狠地想。 45,命中贵人 上 礼拜天,贺敏敏拉着李婉仪来到了江天佑提过的调房市场。 本来以为只是十几个人小打小闹的地方,到了一瞧竟然有乌泱泱近百号人,占据了跳水池门口一大片绿化带。 沿上街沿放着一排形状各异,花花绿绿的硬纸板。硬纸板背面清楚地写着房屋面积、所在地段、楼层、朝向、煤位,租售情况等等。更多的板子被挂在电线桿子上迎风招展,像是牛皮癣gg。 三五人凑成一堆谈得热火朝天,多是中老年男性,偶尔也有几个面相精明的老阿姨穿插其中。像贺敏敏、李婉仪这样的年轻姑娘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非常引人注目。 贺敏敏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渐渐轧出些苗头。 由于歷史遗留问题,上海这边的房子情况比较复杂,像林阿根家这样拥有独门独栋一幢房子的属于绝对少数。大部分人家都跟贺敏敏家一样,七八户人家共同分享一栋房子。这些房屋的主人大部分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想卖都卖不掉。 还有一些虽然名义上是单位里分的公房,其实产权也不在自己手里,每个月要向房管局支付房租。 所以到这边来的人大多数都是「以房换房」,有小房子换大房子,也有大房子换小房子,甚至还有两套房子换一套房子的。 他们还有一套类似于「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江湖切口」,比如把一万块钱称作「一粒米」,五千块那就是「半粒米」。 想要出租空余房子补贴家用的也有,和换房子买房子比起来,只能算是「边角肉丝」了。不过上海人向来精打细算,把一分钱看得跟圆台面一样大,毕竟蚊子肉也是肉。 贺敏敏考察了一圈,掏出笔记本记下几条还算过得去的租房信息,突然不远处传来争执声,拨开人群好奇地凑了过去。 「不行的,我亏死了,没有这种道理。」 一个穿着豹纹踏脚裤,亮片蝙蝠衫,头上卷着七八个卷子的老阿姨一脚踩在塑料凳子上,不住地摆手。十个手指上戴着八个金戒指,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你怎么亏死了。我復兴中路的房子换你育婴堂路的房子,『上只角』换『下只角』,我不嫌弃你,你还嫌弃上我了?而且我房子对面就是復兴公园,你房子对面就是菜场。我打开窗户鸟语花香,你打开窗户臭味扑鼻。怎么想都是我比较亏才对。」 和她吵架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蓝色工装,头髮几近于无,呈现出「地方包围中央」的地中海髮型,眼镜片比啤酒瓶底都要来的厚上几分。 「我的房子三十平米,你的房子才几平米?『上只角』又怎么样,你有本事去换一样是『上只角』的好房子呀。 「再说我看你一副穷酸相,一看就是臭老九。老实告诉你,我不但住『下只角』,我还是『江北佬』咧。这年头有钱才是大王,不要到我面前来『摆彪劲』。臭什么臭,菜场是劳动人民的地盘。倒是你这种『孔家店』的人早几年被打到之后,就应该一只脚踏翻你的乌龟肚皮,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这江北女人说话促掐至极,比楼下苏北婆姨还要硬上几分,贺敏敏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啊呀,这个『母豹子』怎么又来了,每个礼拜都在这里跟人吵架,有意思伐啦?」 「我是不跟这种拎不清的人谈生意的,佣金开再高也搞不下来。」 「你以为就那个女人拎不清啊,那个臭老九也差不多。脑子大概是用砖头砌出来的,顶真的不得了。」 「爷叔,好跟我讲讲怎么回事伐?」 贺敏敏突然来了兴致,转头向两人打听,不一会儿就把两人的情况摸了个透。 「敏敏,你要做什么?」 李婉仪见贺敏敏跃跃欲试往那人走去,忙拉住她的胳膊,「你喜欢出风头的老毛病又犯了。」 「婉仪,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专业销售』。」 贺敏敏挑着眉毛拍了拍李婉仪的手背,走到两人中间。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情伐?还有你有房子啊?」 「母豹子」一脸怀疑,上下打量起贺敏敏。 「阿姐,我从刚才听到现在了。你是不是因为家里有小把戏了,为了他将来上学堂考虑,想要把房子换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最好紧贴学校是伐?」 贺敏敏语言天赋极佳,瞬间就把上海话切换成了江北话,虽然还有点「夹生」,不过也算是惟妙惟肖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果然「母豹子」听到乡音,原本张牙舞爪的面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沖她点了点头。 「阿哥,你是因为家里的儿子要讨新媳妇。想要把房子的面积换大一点,最好是两室一厅,对伐?」 这下又换成了标准普通话,她刚才听出来了,这位老阿哥的上海话不是很标准,应该是 60 年代那批从北方调来的国家干部,所以才能住復兴中路那么好的地段。 「地中海」听了贺敏敏的话,也点了点头。 「那么好咧,你们两个的条件旗鼓相当,应该马上拿好房本去房管所办手续,怎么吵起来了呢?」 「啊呀小姑娘,怎么就『旗鼓相当』了。你不要乱用成语。」 「就是就是,差太多了,整整七个平方好伐?」 这两人倒是不吵了,一块沖贺敏敏发起了攻击。 李婉仪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心想她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老阿哥话不是这么讲的。你不好用自己的长处去比人家的短处。阿姐,你也不要总是考虑到那七个平房。要是面积一样就能换房,我看你也不用每个礼拜往这里跑了。」 她说话有理有据,两人这下都闭上了嘴。 贺敏敏打开坤包从里面拿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上海地图,让他们用铅笔把各自房子所在的地段圈出来。 「那么好了,一看就很明显了吧。老阿哥的房子没的说,『上只角』中的『上只角』,毗邻復兴公园就不谈了。你看它旁边就是小学,对面就是中学,而且是重点中学。阿姐,我自己也有侄子在上学的,他们老师说过,小把戏要是上了好的中学,等于是半只脚踏进大学的门槛了。你家小把戏在这里上小学,乖乖隆地咚,未来那就是大学生了!」 「是伐?我们家祖上到现在,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呢。」 「母豹子」被她说得眉花眼笑,根本不记得刚才说要一脚踏翻臭老九还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人正是自己。 「还有阿哥,你看阿姐的房子远是远了一点。但是人家楼下就是个公交汽车站,又可以到市中心,又可以去郊区,比你现在住的地方更加便捷。而且附近不止有菜场,旁边就是地段医院。年纪大了,三五不时去看病配药,这不是正好么?而且七个平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隔一间书房出来。阿哥你一看就是读书人,就缺一个书房。」 「有道理。」 「小姑娘蛮会说话的嘛。」 周围人议论纷纷,一个穿着灰色高领中山装,通身气派的老先生也站在人群里,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贺敏敏舌灿莲花。 贺敏敏掏出笔记本撕下两页纸,交到他们各自手上,让他们把自己家房子还有什么优点全部都写下来。 当然,缺点也要写。 做生意讲究将心比心,换房子更是一辈子的大事,为了避免将来的纷争,倒不如事先说清楚。 白字黑字落在纸头上,免得夹缠不清。 即便这笔生意做不成,这写下来的纸条将来还可以给别的换房的人看,不会浪费的。 她这一板一眼的态度,很对「地中海」的胃口,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原子笔。看他动笔了,「母豹子」也不甘示弱,坐回塑料板凳上一条一条地列了起来。 「阿姐你看,你这房子大是大,但是日照时间短,噪音厉害。阿哥你瞧,你这房子地段是好,但是房龄太老了,三天两头漏水,到时候装修需要重新排管道。这个壁炉你觉得是加分项么?要我说阿姐还会嫌弃它占面积呢。」 贺敏敏钻到两人中间,把他们各自列举的条件乘除加减一番,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地中海」补贴「母豹子」「一粒半米」作为面积差价外,顺便把「母豹子」不需要的壁炉也一併拆走。 两人皆大欢喜,决定下午就到双方的家里去看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下个礼拜就去房管所办手续,交换房本。 「敏敏,你太厉害。」 李婉仪一脸崇拜地看着贺敏敏,她想自己如果是男人,一定会忍不住爱上她! 「小姑娘,你下礼拜还来么?」 「母豹子」问。 「不一定。」 「哦,本来按照规矩,应该等拿到房本再给你的。不过阿姐看你蛮卖力,谅那个臭老九也不敢骗我。那我就先给你吧。」 她说着,涂着丹蔻的指甲夹着个红艷艷的红包,交到贺敏敏手里。 「地中海」瞪了她一眼,转头沖贺敏敏客气地笑了笑,也给了她一个红包。 贺敏敏知道这是佣金,也不做推辞,大大方方拿了下来。 「世道真的变了,现在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也来当掮客了。」 「就是呀,还长得那么好看。要是多来几个,我们都没饭吃了。」 那些个老爷叔把贺敏敏当做同行了。 「多少钱?」 李婉仪好奇伸过脑袋。 贺敏敏捏了捏了两个红包的厚度,沖李婉仪无声地说了个数,李婉仪嘴巴都合不拢了。 乖乖,比她一个月的工资都要来的多!难怪那些掮客这么热情,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贺敏敏心底更是波涛汹涌,心想都是靠嘴巴吃饭,卖房子和卖钢笔居然差那么多。 何况都不是「卖」,只是「置换」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就在此时,刚才人群里的那位风度翩翩的老先生走到贺敏敏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毕恭毕敬地递到她面前。 「看!『老法师』发名片了!」 本来已经散开的人群见状,又再次围拢了过来。 46,命中贵人 下 听着周围人「嗡嗡嗡」的议论声,贺敏敏从中快速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老法师、经纪人、大生意…… 她不动声色,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 名片纸用的是上好莱尼纸,色泽典雅大方。 和现下时兴的列印名片不同,这张名片是手写的,铁画银钩,竖排繁体。 名片上只有两行字:黄生,以及一行电话号码。 贺敏敏接过很多名片,大多数都花里胡哨。珠光的,彩色的,带香味的,撒金粉的。有些人的抬头长得恨不得出一本小说,又是董事又是经理又事顾问,一人身兼多职,劳模都没他们来得辛苦。 通常收到这样的名片,贺敏敏转手就扔到角落里去。 真的有本事,有「立升」(沪语:背景)的人,名字就是名片,名片就是名字。 「不好意思,黄先生,我没有名片。」 贺敏敏慎重地把名片放进坤包里,伸出纤纤玉手,「我姓贺。」 「不知道贺小姐是不是手上有房子等着要交易,如果是的话不妨和我谈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房子?」 贺敏敏警觉起来。 从走进跳水池到现在,她可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自己的事情。 「我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的话,也不用这里混了。」 黄生颇为自负道。 贺敏敏心想这倒不是胡说。就说她自己吧,客人只要上了三楼的楼梯,他们是工程师还是老师,是要来买文具还是去隔壁柜檯买书,只消一两眼功夫她就能判断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贺敏敏也仔细打量起了对方。 这位黄生年纪约莫七十岁上下,一头银髮,身材适中。眉毛粗且浓,鼻樑挺直,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有些黑,眼角堆满了证明岁月的皱纹,给人精明之感。 贺敏敏心想这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贺敏敏觉得他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小姑娘不要犹豫啦,如果你手里有房子,没有比卖给老法师更好的了。」 「就是,难得老法师发名片,你真的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沪语:运气好)了。」 众人起闹。 「贺小姐,走吧,去对面的咖啡厅聊一聊。」 黄先生说着,伸出右手,往前带路。 「敏敏,怎么办?」 李婉仪没见过这样架势的人物,拉住贺敏敏的胳膊小声问。 「走就走么,怕什么。光天化日,社会主义大上海,我害怕他吃掉我?」 贺敏敏说着,把包一跨,踩着小高跟随了上去。 她不敢跟李婉仪明说,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要是拒绝了这位「老法师」,那么以后不管来跳水池多少次,恐怕都不会有人和她做生意。 甚至有可能,上海滩任何一处调房市场,都会谢绝她俩入内。 ------------------------------------- 来到街边咖啡店,三人坐定。 「这是我的执照。」 黄生开门见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贺敏敏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由上海租界工部局颁发的地产经纪人执照,放到现在也算是文物了。 她再看执照上贴着的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照片已经微微斑驳泛黄,不过还是能隐隐看出上头穿着西服的男人风华正茂,微微侧过右脸,英挺的鼻子投下浓浓的黑影,嘴角含笑,确实和眼前的这位老先生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黄生小心翼翼地把执照收了回去,放回牛皮档案袋中。 「上海现在有这东西的人加起来大概也不超过十个。你别看那边市场那么热闹,都是『无证经营』。」 新中国成立后,就不存在私房买卖,当然也就不存在地产经纪人一职。直到八十年代末政策才稍微有所松动,允许民间房屋交易。 调房市场里的那些掮客严格说来属于「投机倒把」,几年前还是严打对象。 「贺小姐,我先说说我的情况。不忙谈生意。」 黄生说着,呷了口咖啡。 「我认识一批早年离开祖国,去了台湾和香港的老上海。他们现在年纪大了,想要叶落归根。但是原来的房子不是被充公,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法住回去。所以想要重新买过,于是拜託我在这边帮他们照看。托他们的福,这段日子也算做出了点名堂经。」 一口老式上海话里夹杂着些许粤语腔调,透着浓浓的年代感。 「黄先生也从香港回来?」 贺敏敏用广东话问。 「一直在那边定居,两年前回来。」 「您的太太和子女呢?」 「他们的习惯已经被当地彻底同化,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黄生颇为遗憾地说,「至于我的太太,已经过世很多年。不然她也一定很想回上海。她生前一直记挂王家沙的两面黄,沈大成的条头糕,还有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真巧,我的婆婆也是去香港的老上海。」 「看贺小姐的模样,倒不像是已经结过婚的女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贺敏敏突然心虚,低头喝咖啡。 「不瞒贺小姐,我手上正好有一个客户想要买市中心石库门的房子。」 看着贺敏敏带来的地图,听完她对林家布局的描述,黄生表示想要去实地考察一下。 李婉仪闻言,兴奋地看向贺敏敏。贺敏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 「我手上的这个主顾也只是想要问问市场行情,倒不着急交易。不如这样,我回去把这件事情跟房东提一下。如果他真的想要出手,我们再约个双方都方便的时间上门看房。到时候就打您名片上的电话好么?」 贺敏敏一边叠着地图,一边笑盈盈地道。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贺敏敏笃悠悠,黄生更是游刃有余。老狐狸和小狐狸相视一笑。 「我还有些事情,就少陪了。」 黄生离开后,贺敏敏一改刚才斯文模样,兴奋地抓住李婉仪的胳膊,说现在回去一定能租到好房子。 见李婉仪不解,贺敏敏笑道,「我能和『老法师』谈生意,怎么说也能算是个『小法师』。不看僧面也是要看佛面的。」 果不其然,回到市场,贺敏敏甫一站定,一群人唿啦啦地围了上来。听说她要帮人租房子,个个迫不及待地掏出本子,把自家珍藏的房源拿给她看。 离开跳水池的时候,贺敏敏手上已经拿到了一沓名片,随身携带的小本本里更是记录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我说什么来的?奇货可居,好房子都是被捂起来的。挂在路边的都不是好货色。」 至于江北阿姨和干部两人是调房市场的奇葩。她能促成这笔交易,纯粹属于运道好,出门捡到皮夹子。 「敏敏,你要是哪天不干营业员了,可以考虑到这边来做掮客。」 李婉仪开玩笑道。 「我不干营业员能干什么?百货公司还能倒闭不成?」 贺敏敏笑着回答。 电光石火间,季永红站在窗边的身影突然投进脑海。 贺敏敏有些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看着身边热热闹闹的人群。 这里,算不算得上一个「新世界」呢? …… 两人有说有笑回到招待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 见到耿恩华一脸愠色,贺敏敏忙把李婉仪拉到身后。 「之前装得挺像一回事的么?还说你不晓得她在哪里。」 耿恩华冷笑着推了推眼镜。 「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伶牙俐齿,我不跟你瞎搞。」 耿恩华转过头看向李婉仪,从包里掏出一张化验单。 「你爸跟我说你把孩子打掉了,我一开始还不信。昨天在家里翻出这个。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厉声质问。 「没有必要。」 李婉仪别过头去,压根不想看他。 「什么话?什么叫做『没有必要』?」 耿恩华阴恻恻地歪过脑袋,用下流的目光上下扫射李婉仪,「难道是你在外面在就有了姘头……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种吧!」 李婉仪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发抖,想不到这个男人竟然会用这样的话来侮辱她。比用菸头烧她更让人心撕心裂肺。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吧?」 耿恩华冷笑,「好你个李婉仪。在我面前装的跟圣女似的,原来是个淫娃荡妇。」 「你狗嘴里吐得什么东西?」 贺敏敏气得把包往地上一扔,撩起袖子管,「正好,我也想和你算算帐呢。你把婉仪打成这个样子,他爹妈不管,你以为就没事了?」 看着贺敏敏步步逼近,耿恩华倒是先慌了神,「你打我一个试试看?泼妇!」 「试试就试试!」 「臭婊子,以为我真的不敢对你动手是吧?」 耿恩华抡起拳头要上,「我他妈揍不死你!」 就在此时,一旁伸出一条粗壮的臂膀,从后面一把抓住耿恩华的胳膊。反手一拧,把他掀翻在地。 「你说你想揍死谁?」 回答他的是耿恩华的哇哇大叫。 「你揍你自己的老婆就算了,还想打我的女人?」 江天佑一脸阴鸷,把他的胳膊又往后拉了拉。 「你……你是这泼妇的老公?」 耿恩华的脸孔涨成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感觉无法唿吸。他之前没去参加贺敏敏的婚礼,故而不认识江天佑。 「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是『泼妇』?倒是你自己,打女人的孬种。」 江天佑低下头,一手抓住耿恩华的领子,把他拉了起来。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耿恩华疼得寒毛直竖,差点落泪。 「哟,对女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看到男人倒是想要『有话好好说』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好好说话了,怎么办?」 耿恩华被他眼中的狂狷狠厉之色吓得魂不附体,求助似得望向李婉仪。 李婉仪面无表情站在贺敏敏身后,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 「怂了?」 江天佑扔垃圾似得把他往地上一掼,鄙夷道,「死了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都是戴眼镜的,郑翔可比他有骨气多了。 耿恩华抓起落在地上的公文包夺路而逃。 他跑出没两步,又折了回来,远远地沖李婉仪喊道,「李婉仪你听着,你到底有没有出轨,我会调查清楚的。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家!」 看着他这副又横又怂的模样,李婉仪无力地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想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孽,竟会嫁给这种男人。 江天佑朝贺敏敏走去,贺敏敏却对他视而不见,搂着李婉仪目不斜视往前走。 他抓住她的胳膊,嘆了口气。 「咱们谈谈。」 47,忍无可忍 上 夜幕降临,外滩边人头攒动。无数游人插蜡烛似得沿着岸边排成长串,凭风而立。只不过他们是「龙凤蜡烛」,都是一男一女。 在这个逼仄的城市中,年轻人想要找一个风景秀丽,视野开阔,又能谈情说爱,关键是不怎么花钱的地方绝非易事。 黄浦江边的防汛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夜晚降临就有双双对对的情侣聚集在此「噼情操」,这座防汛墙也成为了鼎鼎有名「情人墙」。 比之北人,沪人多温婉柔顺,却把情意绵绵的谈恋爱,轧朋友说成「噼情操」。一个「噼」字弹眼落睛,让人想到动物兇勐,又联想到「刀噼华山」「火烧雷噼」之类气势汹汹的词彙来,和温柔的情话,缱绻的眼神,曼妙的爱意毫不相干,让江天佑觉得很滑稽。 贺敏敏把两条胳膊支在栏杆上,望着对面造了一半的东方明珠电视塔。除此之外整个浦东无甚看点,只有零星的几栋不算高的砖楼散布在大片大片的农田中, 稀稀拉拉的灯火和江对面金碧辉煌的万国建筑群比起来,不能说是天上地下,只能说是别有野趣。难怪沪人流行一句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用贺家姆妈的话来说,浦东吹得风都和浦西不一样。风大得邪啦,直把小娘鱼吹成老菜皮。 江鸥高高盘旋在男男女女的脑袋上,带着土腥气和淡淡的海水味道的江风吹开贺敏敏的一肚皮脾气。 她看了旁边的江天佑一眼,他正抬头望着电视塔。 不得不说江天佑放在人群里着实打眼,虽然只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白色衬衫,黑色的哔叽裤。但那挺直的嵴樑,高挑的身材,立体的侧脸往人堆里一放,真如鹤立鸡群一般。 贺敏敏不禁想,如果那位江家大小姐没有抛下他。如果江天佑从小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念了许多书,学了很多文化,加上这样渊渟岳峙、风度翩翩的仪态,不就是自己少女时代梦中的白马王子么? 似乎感受到贺敏敏的视线,江天佑转过头。 「怎么了?」 贺敏敏摇了摇头,皱了皱鼻子。 如果他真的是那样的话,又凭什么看得上自己,又怎么会和她玩这个瞒天过海的游戏呢? 江天佑必定是庸俗的、粗鄙的,才会胆大包天地接受她的无理要求。 你可曾见过庙堂上高高在上的神祇走下圣坛,与凡人来一段充斥着柴米油盐和各种金钱算计的婚姻? 倒是她自己,无端端地对江天佑产生了并不实际的要求和幻想,根本就是自寻烦恼。 贺敏敏用手指捋了捋被吹散的髮丝,还未开口,江天佑抢先一步,先说出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不……」 「你不要说,让我说。」 江天佑垂下眼睑,很有男人味的下巴崩得紧紧得,中间微微凹陷进去一道小沟。 贺敏敏突然想起外国人似乎把这种叫做「屁股下巴」。男明星里费翔和阿兰德龙都长了这么一个性感的下巴,是美男子的标志。结婚那天很多小姊妹和女同事对她说,让她以后把江天佑看好一点,这种男人搞不好就要去外头「花擦擦」。 贺敏敏心想「花擦擦」不「花擦擦」她不晓得,只是看着他这张脸孔,天大的火气似乎都可以慢慢平静下来。 「敏敏,不要散伙好不好……」 江天佑抬起头,眼睛水汪汪的,贺敏敏看到自己的影子立在东方明珠前头,在他的眼底荡漾。 「敏敏,我没有文化,说话不过脑子,请你原谅我。我只是太想帮你了……后来我回去想了一下,那样实在有点不尊重人。」 那晚回到鸿庆里,江天佑辗转反侧到大半夜,突然翻身起来,狠狠地敲了敲脑袋。 他错了,错得离谱,他把贺敏敏当做了过去交往的那些女朋友。 贺敏敏不是慧珍、来娣、巧红,更不是李莉。如果是莉莉的话,那天一定直接给那「老色胚」两个大头耳光,然后再狠狠敲他一笔竹槓,好教老头终生难忘,一辈子都不敢再对女人起色心。 他忘记贺敏敏是不一样的,她是他从未接触过,也不敢触碰的女孩类型。她表面精于算计,却在某些地方有着懵懂的天真。 「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江天佑举起右手发誓,眼神坚定得仿佛要入党。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江天佑拍拍胸脯。 「那我可要好好想想……」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要让他做什么,却又实在不想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贺敏敏眼珠子咕熘熘地转了两圈,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又转出一节口红,「你来按个手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江天佑不疑有他,在底端按上手印,签上自己的名字。 「空白合同说签就签,你不怕我害你?」 江天佑笑着摇摇头,「大不了这副身价都赔给你。」 他那么大方,倒让贺敏敏生出几分佩服了。 「那你算是原谅我了么?」 看着他直愣愣的样子,贺敏敏忍不住发出嗤笑,「十三点。」 上海的女人最喜欢骂人十三点,拎不清是十三点,痴头怪脑是十三点。不过当用在男女之间,则带着些骄傲,带着些怜爱,属于打情骂俏的情趣。 江天佑听到这三个字,马上明白警报解除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突然间,尖叫声响起,站在贺敏敏身旁的女孩猝不及防脚下失重,勐地朝她肩膀撞了过来,眼看贺敏敏要落下台阶,江天佑大手一拦,将她拥入怀中。 贺敏敏挺巧的鼻尖撞在衬衫的塑料扣子上,清新的洗衣服香气夹杂着淡淡男性的体味扑面而来。 原来不远处有个姑娘发现有人在摸自己臀部,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男朋友也就没有吭声。后来发现男朋友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哪里来的「三只手」摸她,于是直接回头给了那个色鬼一个耳光。 她这一转一打不要紧,引发起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情人墙边人头攒动,几乎是人贴着人。一群人跟着她东摇西摆起来,墙边顿时乱成一锅粥。姑娘大喊抓流氓,护花使者跳下墙头追打色狼,联防队的人吹着哨子前来维持秩序,打草搂兔子惊得几对噶姘头的野鸳鸯落荒而逃。 贺敏敏感觉自己像是狂暴海洋上的一叶扁舟,随着人海左右摇摆。她心惊胆颤,进退失据。 江天佑仗着身高臂长,一手牢牢地把贺敏敏锁在怀里,一手扒开人墙,冲出重围。 她抬起双眸,看到他「屁股下巴」上短短的青色鬍渣,感受着他紧搂着自己的健壮臂膀,竟一度忘记唿吸。 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叫骂声,联防队的口哨声全部消失了,贺敏敏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地疯狂作响,与另外一个心跳声此起彼伏,好像在奏一曲交响乐。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南京路。 车声、人声一下子涌入耳畔,震得她脚下一软。 低头一瞧,江天佑依旧搂着她的肩膀。 贺敏敏想起小时候每到国庆节,阿爸带全家人到南京路上看灯。人潮汹涌,大家挤挤挨挨地走着。 姆妈牵着调皮的哥哥,小小的她紧紧地抓住阿爸的衣角。有一会看灯入迷,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牵着陌生人的胳膊走了一路,爷娘阿哥都不见了,她吓得哇哇大哭,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和刚才的情况差不多,阿爸突然从天而降,也是这样紧紧地搂住她,宛如捧着丢失的珍宝。 贺敏敏想了想,往他身边又靠了靠,一手抓住他衬衫的前襟。 江天佑身体一僵,差点自己踩到自己的脚。他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不要翘太高。 他心想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有一块无形的奶酪在他们中间缓缓融化。 他眼前一亮,终于明白「噼情操」的「噼」其实也可以是一把餐刀切开奶油,丝滑暧昧却也活色生香。 借用一句gg词:味道好极了。 连体婴似得走了好一段,江天佑隐约闻到国际饭店西点部的奶油香味。 「晚饭去黄河路吃好伐?」 「不要。」 江天佑失望地皱了皱眉头。 「外头吃不要钱啊?」 贺敏敏抬起头,沖他眨了眨眼睛,「我妈昨天来,往冰箱里放了很多菜。」 贺家没有地方放冰箱,每天都是现买现吃。到了数九寒天不得不囤年货的时候,就用篮子把猪肉鱼肉用篮子吊起来放到室外,算是天然冰箱。 女儿结婚后,贺家姆妈把惠民小吃店的冰箱当成了自家家什,隔三差五往里面塞菜。前段时间厨房装修,她稍微消停了一会儿。这几天厨房弄的差不多了,贺家姆妈又开始买买买,塞塞塞。 姆妈买的菜,约等于自己买的菜,独吃老娘自家人,贺敏敏问心无愧。 「好……我们现在就回家。」 江天佑搂着她薄薄的,肩膀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小阁楼。 一进门,贺敏敏「蹬蹬蹬」跑上楼,甩开鞋子,迫不及待地从橱柜里拿出一块酒红色的全新餐布铺在饭桌上,把那只插了康乃馨的花瓶放在桌子中央。 想了一下,转身打开玻璃柜,把放在最里面的一对欧式银烛台和两只奶油香槟色的蜡烛拿了出来。 这是结婚那天小英子送的,她说看外国电影里面男女主人公吃晚餐都用这个,浪漫得不得了。那时候贺敏敏还笑说普通人家过日子哪里用得到这个东西,现在想来有点自打嘴巴的味道了。 收拾完毕,听着楼下的炒菜声,贺敏敏走到梳妆檯前拿起梳子重新梳了梳头髮,补好口红,又换了一副珍珠耳环。 她拿起法国香水往空中喷了两下,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儿。香水雾雨一样落在她的鼻尖肩头。 贺敏敏忐忑地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儿走到墙壁旁,拉下电灯开关绳索。 江天佑端着托盘上楼,正纳闷上面怎么黑咕隆咚的。 再往前上几步,只见桌上灯火闪烁,空气里暗香浮动。贺敏敏好似被笼罩在黄色的光晕里,肌肤如同莹玉散发出柔美的光泽,朦朦胧胧,美得不似真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他唿吸一滞,差点失手打翻托盘。 「戆伐?围兜兜拉掉呀。谁吃烛光晚餐的时候还带围裙。」 美人巧笑倩兮,江天佑丢了魂,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与她相对而坐。 「来,干一杯,祝贺我们重归于好。」 贺敏敏笑着举杯,珍珠耳环反射出柔和的烛光,在江天佑的心中来回晃荡。 桂花红烧肉酥烂,黑椒牛肉粒香喷,油爆虾脆口,大煮干丝鲜美,然而这热腾腾的一桌菜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贺敏敏嘴角的笑容来得甜蜜。 「好吃伐?」 贺敏敏往江天佑饭碗里夹一块肉,好像这饭是她做的一样。 「好吃的。」 另一个竟然也这么觉得。 「敏敏,我……」 江天佑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贺敏敏仿佛接受到了什么讯息,她定漾漾地望着她,大大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整条苏州河的河水。 烛影摇晃,虚虚地拢在两人的身上,连髮丝都沾上淡淡的金黄。江天佑伸出手,一寸一寸往前挪…… 「敏敏……」 「敏敏在家么?」 有人拍了拍小吃店的捲帘门,空荡荡的夜里发出「哐哐」的声响。 「敏敏!阿天!开门!」 尖利的喊声划破夜空。 48,忍无可忍 中 此时情浓意更浓,却不想有人来搅局,江天佑气不打一处来。 探出头一望,竟是丈母娘。 「阿天,敏敏,快!快!快开门!」 「姆妈,怎么了?」 贺敏敏冲下楼,看她妈面孔煞白,全无一点血色,当下手脚发软。 「敏敏,有钱么?」 贺家姆妈拉住她的手。 「钱?」 「杰杰盲肠炎要开刀。你快点借姆妈点钞票,我赶着送到医院去。」 贺敏敏二话不说,跑上楼取钱。 「阿天,这个算是我问你借的。」 贺敏敏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照例都拿去买黄金了。抽屉里的现金都是这几天大排档的收入。她不知道开个阑尾要多少钱,先拿了一千块。 「说这话做什么。姆妈,我先骑车把钱送过去,你们晚点走过来。」 江天佑把钞票塞进上衣口袋,绕到后门取自行车。玫??????瑰 贺敏敏拉着姆妈回到阁楼,老太太看楼上没开灯,桌子上点着两根白惨惨的蜡烛,问贺敏敏是不是停电了。 贺敏敏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问好好的怎么杰杰就病了。 贺家姆妈正口干舌燥,看到桌上倒好的葡萄酒 ,拿起一杯倒头就饮,贺敏敏想拦也来不及。 「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杰杰突然说肚子疼。你哥说他是不想做作业装出来的,不准我和你嫂子管他。后来就不对劲了……」 贺家姆妈满脸后悔,「杰杰捂着肚子浑身冒冷汗,在地板上打滚。他都这样了,你哥还说他是因为期中考试没考好,在故意装病。」 「姆妈你怎么好听他的话?杰杰长到那么大,他管过几天啊?上下学都是姆妈你接送的。礼拜天去少年宫学画画,辅导功课的都是嫂子。我哥他管过他什么了?也就是考完试髮捲子的时候签个名字而已,他连家长会都不去开。凭什么胡说八道。」 说到这里,贺敏敏就气不打一处来。杰杰那么好的孩子,他哥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是不喜欢他。说他脑子笨,没有自己过去读书时候成绩好。还整天死样怪气,说什么三岁看老,看他也不是能上大学的料。 也幸亏贺杰心大,听过算过,不然孩子真得要郁闷死了。 贺家姆妈和魏华看情况不对,也不管贺健了,忙抱着孩子下楼。刚好隔壁楼邻居阿大骑着黄鱼车从废品收购站下班回家,看到娘仨个火烧屁股似得,把她们三人蹬到儿童医院。 医生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开刀。 这个时候贺健才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来到医院,一听儿子真得病了,居然笑了笑,也不晓得他在笑什么。 护士说让交手术费和住院费,贺家姆妈让贺健回家取钱。 「他说没钱,问我要。」 贺家姆妈气不过,又干了一杯。 老太太一个月退休工资只有两百块不到,平日里还要拿出一点贴补家用,从哪里一下子拿这么大一笔钞票出来。她倒是有个存摺,里面存了点从买菜铜钿里抠下来的私房钱,但是现在几点钟了,银行早就下班了,想拿也拿不出来。 「我哥那一万块的『拗断费』呢?都存死期了么?」 贺敏敏话音刚落,贺家姆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杯盘碗碟齐齐跳起。 「他,他……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敏敏,你哥太煳涂了。」 贺家姆妈掏出手帕,捂在眼睛上, 「他把钞票全部都拿去票啦!」 …… 「我是去买股票了,和你有关系伐啦?你管我那么多。」 医院急诊科外,贺健双手叉腰,对贺敏敏的质问一脸不屑。 「阿天的师父为了炒股票死掉了,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你还敢去炒?」 江天佑自从那件事情后,听到「股票」两个字就犯憷。平时路过书报摊,看到证券报都会故意别开眼睛。贺敏敏在他面前提都不敢,唯恐触到他心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贺敏敏想不通,一条人命没了,怎么贺健半点都不吸取教训,还敢往里面沖。 「股票跌跌涨涨很正常,阿根师傅自己想不通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晓得什么叫做『抄底』伐?就是因为这支股票跌到底了,阿根师傅才走了绝路。我这个时候入手,这叫做『恰到好处』。」 贺健说着说着,竟然得意洋洋起来了,「你晓得伐,这两天这支股票一路小幅看涨,我那个一万块,现在已经快要变成一万二,眼看就要一万五了。」 「一万五,好呀。那你把钱拿出来交手术费呀。」 「现在拿出来那就真的是『割肉』了。等这波行情过去了再说。」 贺健不耐烦地甩手。 正好此时江天佑缴费回来,手里拿着一打单据,说没想到夜里急诊室比长途汽车站还要闹勐。他刚才去打了个电话,通知小胖今天不出摊了。没想到小胖说小于今天会来帮忙,让他在医院安心陪病人不要担心。 小于也是江天佑的师弟,小吃店解散后去了别的饭店干活,因为人太老实被排挤,就干不下去了。他和小胖关系不错,托小胖过来讲情,想回来继续和江天佑他们接着干。 江天佑心想下个月饭店就要开张了,到时候反正也要招人,干脆做生不如做熟,就把小于收下来。 师父走了,他决定担起做大师兄的责任,照顾这群师兄弟们。 「姑爷来了,不是我说,关键时刻还是靠姑爷。」 贺健一脸讨好,掏出香菸递给江天佑,被路过的小护士制止,只好悻悻地收了回去。 贺敏敏觉得太丢脸,干脆去手术室门口等着,眼不见心不烦。 魏华守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倒是贺家姆妈因为刚喝了酒,有点醉醺醺的,斜靠在椅子上眯起了眼睛,半睡半醒。 看到江天佑和贺敏敏,魏华连忙迎了上来,再三保证明天银行一开门就去取钱,马上还给他们。 她话音刚落,贺健立即表示不贊同,「现在家里都靠你那点工资。你马上还钱,我们日子不要过了?自家大妹妹,借点钱怎么了?」 贺健转头看贺敏敏,「我是你亲阿哥,难道你害怕我赖你的帐啊?」 「那不是我的钱,是阿天的辛苦钞票。」 贺敏敏心想他们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好的,财务上绝对井水不犯河水。 「笑话,他是你男人,他的钱难道不是你的钱?难道你们夫妻两个分开过日脚?」 贺敏敏没想到差点说漏嘴,脸色一变。 「是啊是啊,亲戚之间说什么钱不钱的。杰杰也是我的侄子呀。」 江天佑倒是不以为意。 贺敏敏不敢对他说贺健拿钱去投股票了,挨着贺家姆妈身边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小时后,医生出来说手术做好了,不过还需要住院一两天观察一下。贺敏敏如释重负。 魏华第一时间扑到病床边。看着杰杰双目紧闭可怜兮兮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恨不得代替儿子挨这一刀。 「哎呦,没事的。他要是醒过来知道这几天都不用去上学,还不晓得开心成什么样子呢?」 贺健半开玩笑道。 「刚才护士说了,只能留一个大人陪床。你留下来吧,我回去睡觉了。」 「嫂子明天要上班,你又没事做,为什么不是你留?」 贺敏敏本来不想和贺健多啰嗦,听到他这么安排,火气又上来了。 「我怎么没事做了?我明天要去证券公司看大盘的呀。」 贺敏敏倒吸一口凉气,勐地回头去看江天佑。 「那个……我去楼下看看小胖他们。敏敏你一会儿回家自己先睡吧。」 江天佑面色一僵,把病歷卡和单据交给贺敏敏,逃也似地往外走。 贺敏敏指着贺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亲生阿哥,贺敏敏真想跳起来给他两个大头耳光。 「看我干嘛?你还想吃了我?」 贺健瞪了回去。 「够了,你明天就去把股票套出来,还给敏敏他们。」 魏华上前两步,重重地捶打贺健的肩膀,「还给他们!还给他们!还给他们!」 「你有毛病啊!」 贺健用力甩开她,「大半夜发什么疯?」 「我是疯了,我就是疯了才会忍到现在。贺健,你实在太过分了!你把我当做你老婆么,把杰杰当做你儿子么?我们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魏华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这么多年来饱受丈夫的冷落,小姑子的白眼,窝在这么个豆腐干大小的房子里和贺健过日子是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杰杰。 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她不惜给情敌的弟弟下跪。求他高抬贵手,什么自尊,什么自爱,通通不要了。 贺健又是怎么回报她的?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她也就不提了,他半点都不关心杰杰,好像他只是她一个人生的似的。 「你根本不配做他爸爸。你这个畜生,畜生!」 小护士跑过来沖他们喊,让他们要吵架去外面去吵。 贺家姆妈醉眼迷离,双颊发红,耳朵里隐隐飘来儿子和儿媳的吵架声,用手撑住墙壁缓缓站起来。 「神经病吧!我做了什么事情你这样骂我?两个十三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贺健想要一走了之。贺敏敏不依不挠伸出双手去拉他,被他一把扯开重重掼在地上,胳膊肘在粗糙的水门汀上一滑,顿时鲜血直流。 贺家姆妈惊唿一声,摇摇摆摆弯下腰去扶女儿。 「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不晓得么?」 魏华双手握拳,凌乱的头髮翘起,在走廊日光灯的照射下,白晃晃得刺人眼球。 她双眼布满血丝,就连瞳孔似乎都被染成了红色。 「你还记得郑小芳么?」 49,忍无可忍 下 「郑小芳」三个字宛如晴空霹雳,把贺健震得魂飞魄散。 「你……你怎么知道的?」 贺健原本暴怒的眼睛在一瞬间布满惶恐,瞳孔勐地缩小。 「我怎么知道?你没听过一句话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魏华冷冷地牵动唇部的肌肉,贺敏敏从没见过她嫂子露出这样冷漠的表情。 贺健双目低垂,瞟向地砖,闭口不言。 「怎么,说话呀。『郑小芳』是谁?是你的女人么?」 魏华大声追问。 贺健僵硬下垂的脖颈像是摺叠起来生锈的圆规,贺敏敏看着他一格格抬起脖子的动作,仿佛可以听到颈椎发出的「咯咯」声。 「那又怎么样?」 贺健皮笑肉不笑。 「什么?」 魏华愣住。 贺敏敏哑然。 「我承认,郑小芳是我的女朋友。」 贺健无赖地嗤笑一声,「但是我一早跟她没联繫了。在你嫁过来之前就断得清清爽爽。什么意思,结婚到现在十几年,孩子都那么大了,现在倒是想起来问我感情经歷了?你是想跟我倒扳帐?」 贺敏敏气得肺都要炸开了,她以为早就看穿贺健的底线,却没想到他还能屡创新低。 他什么都不晓得,不晓得郑小芳为他吃过的苦,不晓得郑家如今的惨状,更不晓得郑翔把她骗得多惨,害她走进一段荒唐的婚姻。 这一切都是贺健造下的冤孽,他凭什么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那个可怜女孩的名字? 「清清爽爽?你说得倒是轻巧……」 贺敏敏顾不上胳膊上的伤,挣扎地站起来。 她下定决心,横竖横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摊到檯面上说清楚。 突然间,贺敏敏觉得些不对劲,姆妈怎么闷声不响,有点不像她了。 转头一看,大惊失色。 「姆妈!姆妈你怎么了?」 贺家姆妈歪着脑袋,翻着白眼,嘴巴歪斜倒在地上,已经人事不省。 ------------------------------------- 郑翔走进同福里,治安联防队长胖爷叔正蹲在弄堂口修自行车,看到他笑眯眯地问好。 「下班啦?今天怎么那么早?」 「爷叔好。」 郑翔面露喜色,「厂里放得早。」 今天上午领导找郑翔谈话,说上一回局里头头来厂里视察,听了郑翔的报告觉得他是个苗子,想要委以重任。领导很委婉地提醒郑翔,他没几年就要三十岁了,这个年纪再升不上去以后难度太大,让他抓紧机会。 领导说上面想安排他到基层去工作一段时间,借调他去仪表厂工作,下车间。这样履歷表上看起来丰富一些,说起来也曾经和群众打成一片。特意让他今天早点下班,准备准备,明天就去新单位报导。 郑翔之前因为姐姐的关系,一直无心仕途。最近他压力骤减,工作有了干劲,三五不时加班,偶然周末都去表现表现。 郑翔知道这是领导好不容易为他争取到的机会,决定好好珍惜。 「阿翔,爷叔有话问你啊。」 胖爷叔放下扳手,用丝绵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走到郑翔面前,「你家那个阿姨哪里请的?勤快是勤快得不得了。又是做菜做饭又是洗衣服打扫卫生,你看看,你家现在亮得跟游泳池一样,跟以前不好比哦。」 郑翔低下头笑笑。 「你不晓得,我女婿的姆妈,就是我的亲家前段时间不小心被车撞了,断了八根肋骨。作孽哦。」 爷叔吐了口烟圈,长长地嘆了口气。 「医生让她静养,呆在床上不好瞎动。说起我那个亲家公,根本就是个老太爷。看到油瓶在面前倒了都不晓得扶一下。册那,我那个戆徒女婿跟他爷老头子一模一样,我到现在都不晓得我家囡囡到底看上那个傻小子哪一点。娘额冬菜。」 胖爷叔口无遮拦,郑翔不接话。 「现在她家里就靠我女儿一个人忙里忙外,几天下来人嗒嗒嗒瘦了一圈。我家老太婆心疼女儿,就想花钱找个人帮忙搭搭手。你问问你那个阿姨,她还接人家作伐?」 胖爷叔说着,拍了拍肚皮,软乎乎的肉像水波纹一样盪开,「钞票方面没有问题的,只要生活清爽。」 「爷叔,这么多年邻居了。能帮忙我一定帮的……」 郑翔顿了顿,为难地说:「可是爷叔,她不是我请来。」 「啊?那她是你家亲戚咯?」 胖爷叔一想也是,一般保姆哪里会这么用心,都是中药店的揩布,揩来揩去都是灰,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也不是。」 「都不是,那为什么天天跑来你家买汰烧,学雷锋啊?」 郑翔摆摆手径直往家里走,留下胖爷叔一脸懵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推开大门,郑翔就闻到阵阵饭香扑鼻,院子里晾上了刚洗干净的衣服,墙边的花花草草都浇过水,叶子上残留着晶莹的水珠。 「阿弟回来了啊,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烤子鱼,肚子都鼓鼓的,一包鱼籽。」 房门口,郑小芳坐在轮椅上朝他微微笑着。 如果贺敏敏见到此时的郑小芳,一定难以置信,眼前的她跟几个月之前根本就是判若两人。 她穿着粉色小花的的确良长袖衬衫,卡其色长裤,黑色横搭扣的平底布鞋,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表情平和。 经过这段时间的用心调养,凹陷下去的脸颊长了肉,皮肤被撑开了,甚至能隐隐看到唇边两个小小的酒溏,肤色白里透红,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原本一头斑驳的灰发现在染回了黑色,扎成两根细细的辫子垂在脑后。 如果忽视她身下的轮椅,只看上半身,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从背后望去还当是个小姑娘。 「怎么坐在门口,有穿堂风的。」 郑翔蹲下来,为她整理鬓髮。 曾经挥之不去的尿骚味也消散了,郑小芳身上透着淡淡的香,是百丽美容皂和海鸥洗髮膏的味道。 「不怕,阿华帮我在腿上盖了毯子。而且今天天气好。」 「阿翔,我跟你讲……」 郑小芳示意郑翔把脑袋再低下来点,「阿华她好像有心事呢。你看能不能帮帮她?」 郑翔眨了眨眼睛,门里传来唿唤声,「回来了啊,快点洗手准备吃饭。」 魏华站在桌子旁,放下两副碗筷。 「阿翔,小芳,我以后可能不能天天来了。我家出了点事情。」 魏华把儿子开刀住院,婆婆中风住院的事情跟他们说了,说以后下了班要去两个医院照顾病人,可能两三天才能来一次。 「阿华,你家那么困难,身体吃得消伐?」 一个多月前,魏华敲开同福里郑家的大门,她请求郑翔给自己一个机会,她想为贺健赎罪。 郑小芳不晓得她是贺健的妻子,一直把她当做郑翔请来的保姆阿姨。一开始她还不接受她,对她又打又骂,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感受到了魏华的心意,逐渐对她敞开心扉。这段时间下来,郑小芳已经把魏华当做是自己的姐姐,听到她家里发生了这样多的不幸,不由得也担忧起来。 「没事,我婆婆那里,小姑子会照顾。等我儿子过两天出院,我就松快点了。」 魏华说着,用围兜的边角擦了擦眼泪。 说起那天夜里婆婆突然病倒,真把她的魂都差点吓飞了。 幸好关键时刻姑爷赶到,二话不说抱起老太太往楼下沖,送到第一纺织医院。医生说婆婆受了刺激,加上喝了酒引起脑梗,幸好抢救及时,不然轻则瘫痪,重则没命。 就这样,一夜之间贺家一老一小先后住院。 魏华昨天夜里在医院陪了一个晚上,早上回家看到贺健躺在床上睡得鼾声如雷,家里冷锅冷灶什么都没有,顿时泪如雨下。 家里天都塌下来了,丈夫还是这个没心肝的样子,她心痛又迷茫。 唯一的安慰就是小姑子跟她说,她和阿天会照顾姆妈,让她顾好杰杰就行。 魏华回去厂里请假,单位里最近效益不好,看到她的假条车间主任的脸拉得比马脸都要长,说出来的话死样怪气。魏华只当没听到。 「阿弟……」 郑小芳朝郑翔使了使眼色,郑翔连忙掏出钱包,抽出几张大钞,塞进魏华手中。 「这个你先拿好,不够再问我要。」 「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 魏华连连拒绝。她到郑家来帮忙照顾郑小芳,是赎罪,是义务,哪里肯收钱。 「这是给小孩和老太太的营养费,买点保养品给他们吃吃。不收不作兴的。」 郑小芳抓住她的手,不容拒绝。 魏华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家里实在是没钱了。 她早上去了银行,存摺余额只有两位数,离下个月发工资还有好几天。昨天杰杰和婆婆的住院费医药费都是敏敏他们小夫妻付的,虽然现在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的说法了,但魏华又怎么好意思占小姑子一家的便宜。 郑翔把魏华送到弄堂门口,嘱咐她有困难一定要说。看着她远去的疲惫背影,郑翔自己也煳涂了。 他明明那么恨贺家,恨不得他们家里人个个倒霉。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怎么一点都不好受呢? 50,第一桶金 上 一个星期后,一大一小总算出院。 贺杰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班主任老师带着同学们去医院慰问。女同桌问他开刀疼伐?贺杰撩起衣服给他们看。蜈蚣一样的伤口吓得同学们纷纷惊唿,女老师也忍不住闭上眼睛。 贺杰大无畏地说「不疼,一点都不疼」,英勇的模样好似自己是黄继光、董存瑞,这一刀是为了人民,为了国家挨得一样。同学们崇拜极了,觉得贺杰是个小英雄。 据说回学校后贺杰收到好几个女同学送的糖果点心,很是得意了一阵。他是个人来疯,下课时间时不时地翻开校服露出肚皮给同学参观,摸一下问人家收一根虾条。直到一个月后隔壁班的男同学也去开了一刀,伤口比贺杰的还要吓人,这阵风头才算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贺家姆妈这边的情况就比较复杂,这次住院顺便做了一个全身检查。结果看似健康的贺家姆妈被查出一身毛病:高血压、糖尿病、早搏样样俱全。医生对贺敏敏说了,她姆妈这样的情况是绝对不可以再受重大刺激的,不然下次不是中风,就是心脏病发作。听得贺敏敏惭愧万分,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倒是贺家姆妈反过来安慰女儿,人老了有点毛病是正常的,没有毛病才不正常。 这次住院,贺家姆妈嘴上不说,心里很复杂。 魏华要照顾杰杰,白天晚上几乎都呆在医院里陪着,自然不好再要求她什么。她这里,女儿和女婿两个人轮流照顾,江天佑白班,贺敏敏夜班,保证她时时刻刻都有人陪伴。 女儿有多孝顺,贺家姆妈心里有数,只是没想到女婿也那么好。跑上跑下,端茶送水,一会儿削水果,一会儿买点心。她右边上半身僵硬不能动,没办法动筷子,江天佑就一口一口餵给她吃。擦手,擦脸,翻身,就差扶她上厕所。 临床的老太太都说她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听她说是女婿不是儿子,更是啧啧称奇,夸她女儿命好,极大地满足了老太太的虚荣心。 但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想到贺健,老太太一包火。 这傢伙一个礼拜统共就来了两次,都只坐了一歇歇就走了。她本以为他看杰杰去了,但是看女儿翻得快要脱出来的眼乌子,就晓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然而一场病下来,把贺家姆妈多年的心气一下子给浇没了。天大的事情她不想管也不想问,只要这个家表面上和和气气,眼睛一闭一睁,能过去就过去吧。 贺杰和贺家姆妈同一天出院,为了庆祝一下,江天佑在阁楼上摆了一桌酒菜。贺家姆妈身体还没彻底恢復,只能拿勺子吃,吃一半漏一半,杰杰都为奶奶感到着急。倒是贺健无知无觉,拉着江天佑喝酒。魏华频频朝他使眼色,让他少喝一点,都视而不见。 「姆妈,我想过了,这段时间姆妈就住在我这里养病,一直到好彻底为止。」 听见贺敏敏这么说,魏华惊讶地抬起头。 「这怎么可以……」 贺家姆妈说话还是有点大舌头,「我又不是没有儿子,被邻居看到还不笑话死。而且,你大嫂她……她也难做人。」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魏华不肯伺候婆婆,把她扔给女儿呢。」 贺健往嘴巴里扔了一个花生米。 魏华低头不语。 「那好。」 贺敏敏冷笑,「嫂子礼拜一就要回去上班了,那你伺候姆妈吧。你是儿子么,伺候老娘天经地义。」 「我……」 贺健刚要反驳,看了看身旁的江天佑,把话憋了回去。 上回他去医院探望老娘,妹夫把他拉到开水间,说要和他谈一谈。 江天佑说了,手术费和住院费他不着急,可以等贺健有钱的时候再还。但是有一点——绝对不可以再惹她丈母娘生气,不然他就顾不上和他的郎舅情谊了。 江天佑面上笑着,客客气气,眼底里半点笑意也无。贺健知道这个妹夫不好惹,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 「照顾就照顾。」 「不忙,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贺敏敏拉住贺家姆妈的手,「姆妈放心住我这里,你管人家怎么说。你刚看到了伐?外面新搭出来的洗手间,有抽水马桶,还有莲蓬头,洗洗弄弄多方便。现在你身体情况特殊,不适合住家里,就在我这里歇几天。」 说着,贺敏敏凑到贺家姆妈耳边轻声说,「姆妈,我不是心疼我哥,我是心疼阿嫂。你看看她的样子……人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贺家姆妈看向对面的媳妇,去年秋天还穿着挺合适的两用衫现在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让人心疼。贺家姆妈嘆了口气,对女儿点了点头。 「嘿嘿,这才对嘛。女儿也是自家人,姆妈也要给敏敏尽孝的机会。」 贺健笑着拍了拍手,杰杰不明所以,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也跟着鼓掌。 贺敏敏不打算和他计较,仔仔细细给姆妈剥虾。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自己名字,探出脑袋往楼下看,是电话亭蒋阿姨。 贺敏敏来到电话间,拎起电话「餵」了一声,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哪位呀?」 「我姓黄。」 「啊?」 「跳水池的黄生。」 「啊!」 贺敏敏一拍脑门。 要命了,这礼拜都在忙家里的事情,把卖房子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不过黄生怎么有她的电话呢,她只收了他的名片,没有给出自己的联繫方式啊。 「贺小姐贵人多忘事。你不是在帮你的小姊妹租房子么?」 「但是你怎么……」 「以我在跳水池的地位,这点事情还是打听得到的。」 电话里传来黄生的笑声。 ------------------------------------- 晚上魏华把贺家姆妈的换洗衣服和脸盆脚盆送过来。厨房里,她拉着贺敏敏的手,想说的话太多,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句「谢谢」。 「医生说了,姆妈不可以再受刺激。郑小芳的事情……嫂子还是瞒下来吧,算我求求你了。」 这对姑嫂冷战十多年,如今却因为同一个秘密成为了战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我懂分寸的。」 回想起来那天的情景,魏华也是心有余悸。她心想自己已经忍了十多年了,也不在乎多忍十几年。 别看贺杰整日没心没肺戆徒腻子(沪语:傻儿子)的呆样,小傢伙其实很敏感。 住院的时候贺杰发现隔壁床的小男孩得了重病,但只看到他妈妈一人进进出出。夜里的时候贺杰小声对魏华说,那个小男孩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爸爸和新老婆结了婚就不要他妈妈,也不要他了。 「妈妈,你不会和爸爸离婚的吧?」 杰杰紧紧拉住魏华的衣袖,圆圆的脸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下泪水,「爸爸为什么不来陪我,他是不是也准备找新老婆?」 魏华本想回答说你爸爸工作忙,一想不对工作都没了忙什么忙,只好尴尬地笑笑,为他掖了掖被角。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离婚。三班的生活委员赵萍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她妈妈后来也不要她,让她住在舅舅家里,据说饭都吃不饱。后来我们年级号召大家给赵萍捐款,妈妈上次给我五块钱的,你还记得伐?」 魏华点点头说记得。 「妈妈我不要人家给我捐款,也不想住到舅舅家里。」 魏华有个兄弟,早年在崇明农场插队,至今没有老婆,和爷娘住在一起。大概是单身汉做太久的关系,对杰杰谈不上喜欢,杰杰看到他也很害怕。每次魏华回娘家,他只有确定舅舅不在家才会跟着去。 「爸妈不会离婚的,你不要瞎想。」 魏华用手背擦去眼泪,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 她想,她就算为了杰杰也要忍下去。 到了夜里,贺敏敏伺候贺家姆妈洗漱睡觉完毕,拉江天佑去楼下说话。 饭店装修得差不多了,吃下隔壁屋子后,面积比过去扩大了不止一倍。江天佑把那边两间作为包厢,按照时下流行的样子装了黄色的护墙板,淡绿色的墙纸,还有水晶顶灯,看上去有几分黄河路上大饭店的味道。 至于外头的大厅,江天佑借鑑那时候去香港时候看到人家南洋餐厅的装修样式,地上铺葡式花砖,墙壁用奶白和宝蓝色的瓷砖襄拼,天花板上装两个带灯的吊扇,带着几分热带气息。隔壁弄堂的广东嫂嫂几天前踩着木拖板跑过来看过,说装修得很有味道,等她公公七十大寿决定把酒席摆在这里,不去南京路上的新雅粤菜馆了。 店名招牌已经请人写好了,就叫做「天佑酒家」,用红布包裹着,等开业那天揭幕。 江天佑打算下个月开张,这几天先去市场上招人,现在加上他有三个厨师,还需要招几个服务员和小工。 这两天小于在大排档干得很卖力,幸亏有他在,江天佑才能放心地在两个医院间奔波。江天佑决定等饭店开业就把大排档收了,这两天出摊的时候他跟客人们宣传,让他们多走两步,去他新开的小饭店捧场。 天气越来越冷,比起大排档,大家还是乐意去能够踏踏实实坐下来的地方吃饭。 另外小于说他女朋友一直没找到工作,想要过来当服务员,江天佑觉得不算大事就答应了。 「你明天帮我去问问你师娘,什么时候有空,我去约老法师看房子。」 贺敏敏讲老法师之前提过的香港客人最近正预备回上海探亲,大约停留半个月左右。 江天佑忙答应下来,说尽快给贺敏敏回復。 两人商量好了上楼睡觉,贺敏敏和姆妈睡一起,江天佑还是照例打地铺。 贺敏敏爬上床,贺家姆妈突然睁开眼睛。 「敏敏,姆妈问你件事情,你是不是早就跟你嫂子商量好了,要接我过来住啊?」 「没有,嫂子不知道的。我自己决定的。」 贺敏敏怕姆妈误会,忙摇头否认。 「那为什么大橱里早就准备好铺盖了?难道你们小夫妻一直分床睡?」 夜色里,贺家姆妈的眼睛亮晶晶的。 51,第一桶金 下 听见贺家姆妈的话,江天佑差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 他心想这丈母娘也太可怕了,人都不怎么能动了,怎么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要是耳聪目明,他们两人耍的那点小把戏,岂不是分分钟就要被拆穿? 「上礼拜我们两个轮流陪夜,阿天怕打扰我睡觉,干脆就打地铺。」 贺敏敏急中生智现编了个理由。 她有时候怀疑,自己这套吹牛皮不眨眼的本事,就是这二十多年来和自家姆妈斗智斗勇的结果。 「哦,真是辛苦你们两个了。」 贺家姆妈不疑有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贺敏敏和江天佑两人被她一吓,都没了睡意。两人一个床上,一个地上,瞪大眼睛看天花板,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三天后,江天佑一早候在林阿根家弄堂口,与林师娘、林军一起等待香港同胞大驾光临。 一部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驶来。贺敏敏穿着宝蓝色大翻领西装,白色一步裙,一马当先从前门下车。跟着下来的是一位穿黑色中山装,一头银髮的老先生。 江天佑猜想他就是贺敏敏提到过得那位老约克黄生,果然仪表堂堂,气质非同凡响。通身的气派不是老胡那群假模假样的骗子可以比拟的。 不过不晓得为什么,江天佑总觉得这位老先生的相貌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江天佑在看黄生,黄生也在看江天佑,两人隔着车门互相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秦先生,这里就是我跟你讲的『同德里』。」 贺敏敏打开后座左边车门,对里面的人说广东话。 「啊呀,贺小姐都说了我是上海人,你跟我讲上海话就好。长远没有回来,最想听的就是乡音。」 说话间,一个穿着条纹西装,带着玳瑁眼镜的男人笑着下车。老上海腔调里夹杂着些许粤语口音,看来就是那位香港同胞了。 江天佑、林师娘和林军一起迎了上去,林师娘有些激动,想要说什么,江天佑沖她摆摆手。来之前他们已经讲好了,这次看房就让贺敏敏出头,他们不要多嘴。 一开始,林师娘是有些怀疑的,倒不是不放心贺敏敏的人品,总觉得这样的大事应该由男人出面。 「师娘既然把事情拜託给我,就应该相信我娘子的本事。」 江天佑说做生意不是打群架,不是靠男人就能成事的。而且最忌讳七嘴八舌,一个人一种心眼子。 「可是……」 「姆妈不要再说了,我是相信阿哥的,这件事情就让嫂子全权处理吧。」 既然林军表态,林师娘也无话可说。她是老法里的人,坚信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然也不会由得林军变卖祖宅。 一行人往弄堂里走,门口的大人小孩都来看西洋镜,对着香港同胞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江天佑隐约听到有人议论说军军太不孝顺,老爸的「五七」都没过,就崽卖爷田了。 江天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林军,发现他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心道师弟果然成熟了不少。 来到林家,贺敏敏先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院子中间种了一棵老梅树,又有一口活井,秦先生大感兴趣,问有没有什么来歷。 贺敏敏立即侃侃而谈,说这棵老树清代的时候就有了,原本是南市区城隍庙豫园里的一株红梅,被爱梅成痴的林家先祖特意想办法移到家中栽种。 又说这口井水也是古井,歷史比这古梅还要悠久,冬日不结冰霜,夏天触手生凉。说过世的林老先生冬天的时候最爱打古井的水烹茶,站在窗口赏雪赏梅。 「嗲的,灵的,真是想想就惬意。」 秦先生听得不住点头。他说香港寸土寸金,推窗出去,除了大楼还是大楼,看得人头晕眼花。哪里像上海,即便市中心也有这等雅致地方,又大赞林家人有魏晋之风。 林师娘怀疑地看向自家儿子,林军莫名地看向江天佑,心想古井确实是他们搬进来之前就有的没错。但是这梅花哪里是什么清朝文物,不就是他阿爸从江阴路花鸟市场花五块钱连树带盆买来的么。还有他爸什么时候雪日烹茶过,他阿爸大字不识几个,是个大流氓也…… 江天佑别开脑袋。 贺敏敏跟他说,做生意固然要讲究诚信,不过也不能小看gg效益。街口卖白兰花的阿婆都会吆喝两句「栀子花,白兰花,香是香来,糯是糯」,正所谓「美国赤佬拉胡琴,昂里昂里昂里昂里」,她稍微夸夸这老房子,也不算过分。 她的道理一套又一套,江天佑不比她懂经,只好由她去。 江天佑的视线再一次和黄生交错,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 黄先生见状笑了笑,跟着贺敏敏他们走进客堂间。 「请喝茶,喝茶……」 一行人落座,林师娘上茶。 林家的客堂间很大,坐北朝南,进门就看到一张勐虎上山的堂幅,高达数尺。堂画下一条红木几案,摆着观音娘娘像,右边角落里放着林阿根的遗照。几案旁摆两把鸡翅木官帽椅。 客堂两边左右各两把太师椅,椅子和椅子之间夹着茶几。中间放一张黑色梨花木镶螺钿八仙桌,四张同色条凳——这些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古董,都是林阿根当年当「造反派」时候从资本家家里抄出来的,或许里面也有涵养邨居民的东西吧。 秦先生对这一套家具赞不绝口,说真的是大户人家。在听说林军是同济大学的学生后更是激动得不得了,说自己也是同济大学毕业,两人是相隔五十年的「老校友」。 「蛮好,蛮好,看来这屋子风水很不错,旺男丁,宜子孙。」 香港人最信风水。 「啊呀,说到风水,林先生一定要到楼上来看看,我跟你讲……」 贺敏敏连忙打蛇上棍,拉着秦先生上楼。江天佑心想难怪这两天她天天往绍兴阿嫂那边跑,原来是去拜师学艺,临时抱佛脚去了。 「阿哥,嫂子这样瞎吹不会出事吧?」 林军把江天佑拉到一旁小声问。 再吹下去林军都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他从小住到大的家,怎么感觉是什么大人物的故居。 「你放心,她有数。」 林天佑拍了拍军军的肩膀。 从楼上下来,秦先生和黄生各占一张太师椅,捧起茶杯笃悠悠地喝了起来。江天佑坐在黄生对面,心想这位「老法师」怎么从头到尾不说话。根据他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越是厉害的角色,越是闷声不响,最后从背后给人来一刀。 「贺小姐,林太太,小林先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黄先生把茶杯往旁边一放,右手手指轻轻地敲打茶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嗒嗒嗒,嗒嗒嗒,江天佑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威压,细细的敲打声仿佛变化为沉重的鼓点落在心头。 他低着头向上看黄生,心中一凌。 「是的,有两件交关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说,就等现在了。」 贺敏敏坐在秦先生正对面,她两手放在膝盖上,像是个好学生,用脆生生的嗓子说,「第一,这位遗像上的林老先生,是因为炒股失败跳楼身亡的。第二,这位林老先生虽然养了个大学生儿子,不过自己是坐过牢的。 「不知道秦先生在意不在意。如果不在意,我们继续谈生意。如果在意,今天就当做是『老上海石库门怀旧一日游』,林师娘一家就当是招待香港同胞了,买卖不成仁义总归在的。」 秦先生不回答,看了看黄生。 黄生只微微一笑。 江天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就看贺敏敏会不会老实交代。 「我收到消息,林家之所以着急出手房子是为了还债,性命交关。贺小姐你不怕我真的打退堂鼓?」 贺敏敏心想这「老法师」果然厉害,她到今天之前都没透露过半点房东的底细。今天一早,她亲自赶去香港人所住的瑞金宾馆,把他们直接接到同德里来,真不知道他这些消息从何而来。 「黄先生,就跟那天我在跳水池说的一样。做生意缺点优点都要摊开说清楚。刚才介绍房子的时候,我说的都是优点。现在把缺点告诉你们。到底要不要买,还请秦先生自己做决定。」 说着,她转过头沖林师娘和林军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林师娘心想阿天的媳妇怎么这个样子,怎么做起甩手掌柜了。她去拉儿子的手,军军也一脸复杂地看着江天佑。师兄原本说得好,阿嫂一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他也不懂现在这样子算是漂亮还是不漂亮。 「秦革履(老派上海话,先生),侬介意么?」 黄生看向对方。 「我想听听 lousi 的想法。」 贺敏敏心想原来老法师还有外文名字,洋气得唻。自己以后也要取一个,赶赶时髦。 「坐牢么……无所谓的,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当年时局那么乱。至于因为炒股自杀……」 黄先生闭上眼睛,嘆了口气。 「秦革履,我记得 87 年股灾那一次,你也就差一步吧。」 1987 年香港股灾,又被称为为「十月股灾」,比 1965 年那一次更加触目惊心。受到美国股市影响,香港恒生指数一天之内最高暴跌 1000 多点,一夜之间香港无数家庭走到崩溃边缘,不知道多少人家举家跳楼、烧炭,哀鸿遍野。 「后悔当初没有听 louis 的劝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想起往事,秦先生眼中不禁闪起泪光。 「总算后面翻了身。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在黄生的安慰下,秦先生的情绪逐渐缓和过来。 「说起来,这房子也不是样样都好。」 黄生走到院子里,指了指二楼的墙壁。 「风吹雨打,外墙都开裂脱皮了。我刚才在楼上看,朝西的那面墙有水渍,靠墙大衣橱门板都捲起来了,对吧?」 「另外楼梯的质量也不好,上楼的时候我撑了一把,吱嘎吱嘎乱叫。」 他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冲着楼梯和墙壁上照了照,开始一一列举房屋的缺点。 林师娘越听脑袋越往下耷拉,她早就跟老头子说过了,要找人来修修屋子。阿根就是不肯,说住够了石库门,等有钱就买新公房,最好是带电梯的。结果现在被人挑出一圈毛病。 军军更是垂头丧气,心想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所以说,这房子的价格,我要重新估算一下。」 黄生说着又拿出一把捲尺。 江天佑诧异地看着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大起大落。 倒是贺敏敏,端着茶杯朝里头轻轻吹气,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中。 52,举报人 上 林家的房子最终卖出去了,价钱让双方都非常满意。 秦先生看中林家客堂间里的那堂家具,多出五万块把家什字画一併收入囊中。最终加加减减,去掉手续费和给黄生的佣金,林家到手二十三万左右。还掉光头那边的债务,还有一点点盈余。 让贺敏敏想不到的是,黄生居然分了一半的佣金给她,说这笔生意是他们两个一起做成的。贺敏敏本来以为能抽到一两成就算不错,没想到黄生如此慷慨,因而对老法师越发尊重。 她把这一万多块钱交给江天佑让他拿去给军军。江天佑接过钞票,表情很是复杂。 「这是你的佣金……真的要给军军?」 「怎么?以为我掉进钱眼里,眼里只有钞票?」 贺敏敏气哼哼。 「我是喜欢钞票,也喜欢赚钞票。不过也看三四的。」 江天佑低下头,觉得自己实在幸运。 他把钱转交给林军,军军也没有多推辞,接过钱后对江天佑说,这个钱,还有那个六万块,都算他们林家欠师兄的。 江天佑说帐不是这么算的,六万块是顶店的钱,这个是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心意。军军说阿哥你不要讲了,我心里有数,那么多书不是白念的。 江天佑不懂读书人的脑子里怎么想的,只好随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经过掮客介绍,李婉仪搬进了杨浦区延吉新村的房子。这里虽然离她上班的学校远了点,但是交通方便。最关键的是附近有好几所大学和中学,新村里住的不是老师就是教授,整体氛围很好。 李婉仪笑嘻嘻地也给了贺敏敏五十块钱中介费。贺敏敏现开销,拿着钱去凯司令面包房买了个奶油大蛋糕,祝贺她乔迁之喜。 贺敏敏一边吃蛋糕,一边指挥江天佑和小胖他们帮忙给李婉仪搬行李。 房东留下的家具不多,贺敏敏和李婉仪去淮国旧淘了些二手家具和电器来。来之前,她俩趁着耿恩华白天上班不在家,去李婉仪家里拿衣服。 一进门贺敏敏吓了大跳,还以为跑到废品回收站。地上一片狼藉,桌子上摆着不知道几天没洗过的饭碗和横七竖八的玻璃酒瓶。沙发上的衣服横一件竖一件,贺敏敏突然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抬脚一看竟然踩到一只黑色男袜。至于它的双胞胎兄弟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他从来不做家务么?」 李婉仪冷笑,「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 耿恩华自己说的,他家兄弟姐妹那么多人,只有他读书最好。为了让他安心读书,父母什么事情都不让他做,都由姐姐妹妹代劳了。再说男人本来就是干大事的,君子远庖厨嘛。 李婉仪从小也是如此,除了读书弹琴,李家伯伯和李家姆妈也什么事情都不让她做。可自从结婚那天起,一切的家务就默认落到了她头上,而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咬着牙从头开始学做起,甚至心里还隐隐埋怨以前姆妈为什么不抽空教自己,事到临头弄得手忙脚乱。 原来婚姻里被改变的只有女人。 李婉仪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被纸团,打开发现是她写到一半的书稿。 稿子被人用红色的水笔划了两个巨大的叉叉,又写上了「一派胡言」四个大字。力透纸背,仿佛包含着千斤恨意。 她心想自己的秘密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 李婉仪把稿纸都捡了起来,一张张铺开押平。 贺敏敏帮她打包衣服,转头看到李婉仪把几本书和一沓皱巴巴稿纸塞进行李箱。 「这是什么?」 「随便写得一点小东西。」 李婉仪不想多做解释,给人做抢手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也要带走么?」 「嗯,这段时间我最记挂的就是这些了。」 李婉仪这段时间都没有交稿子,电话里编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求姑奶奶快点随便写点什么东西出来,不然印刷厂那边要开天窗。编辑说做盗版也要讲职业道德的,这叫「盗亦有道」。 「存摺呢?首饰呢?」 「都被他收起来了。」 结婚时候亲戚们送的黄货原本都放在衣橱的小抽屉里,她刚才看了一眼,里面已经空了。 「他这是偷!」 贺敏敏一蹦三丈高,谁要是敢动她的钞票,百分百跟对方拼命。 「这些年家里都是他管帐,我的工资都拿来日常开销。首饰他要他就拿去吧,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些金的银的东西。」 好在稿费她存在另开的银行帐户里,存摺放在学校办公室。这段时间她都靠着这个小金库过日子。 看李婉仪云淡风轻的模样,贺敏敏大摇其头。 再看行李箱里衣服没有几件,倒是装满成打的废纸和书本,她觉得这位小姊妹实在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婉仪,这两天我像是回到了刚进大兴百货工作的那会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感觉眼界被打开了。」 贺敏敏一边吃着奶油蛋糕,一边兴奋地说。 「那个黄先生真的厉害。我们去房管所换产证。工作人员对他毕恭毕敬,一口一个『爷叔』地喊。」 这帮吃公家饭的人平时哪个不是眼珠子朝天,别说房管所、税务局这样的大单位了,居委会的老阿姨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干部,求他们盖个章恨不得让你跑七八回。不这样就显示不出自己和老百姓的差别似的。 贺敏敏本来以为换房本这样的大事,不说送礼送烟开后门,至少也要跑个三五回吧。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人家黄先生一次就办妥了。 「房产交易,花头精浓得不得了,我真想再去跳水池看看。」 贺敏敏感觉意犹未尽,想要深入了解这一行。 贺敏敏在心里打了打算盘——她要卖出多少支钢笔,多少瓶墨水才能抵上一栋房屋的抽成? 跳水池和黄生,他们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她蹙在门边往门缝里偷偷张望一眼,就看到万条金光从缝隙里投射出来,让人心驰神往。 江天佑和小胖买菜回来开炉做饭。 咸菜大黄鱼、冬笋炒肉片、干烧大明虾、脆皮香酥鸭、酒香圈子、银鱼跑蛋,还有一大碗老母鸡汤,汤色金黄,香气袭人。 「我今天算是沾了敏敏的光,有这样好的口福。在家里也能吃到饭店里大师傅做的菜。」 李婉仪啧啧赞嘆。 「本来想做几道新菜的,但是敏敏说做家常菜就好。大王蛇、大乌参都没有用到。」 江天佑颇为遗憾。 「没关系,等你的饭店开业,我一定过来捧场。」 李婉仪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贺敏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敏敏说她姆妈自作主张又跑去绍兴阿嫂那边算过了,讲 12 月 25 号这天开业最好。 「这不是外国人的圣诞节么?算命的还信耶稣啊?」 李婉仪奇道。 「绍兴阿嫂说了,这叫『借洋人的势力,涨自己的威风』。说保证客似云来,生意兴隆。」 贺敏敏也不信,不过这是姆妈的一片心意,只好照办。 「蛮好,那天叫小胖穿上圣诞老人的衣服站在店门口揽客,说不定有意外效果。」 贺敏敏灵光乍现。 「我演圣诞老人?」 小胖指了指自己,「啊呀,上学的时候小分队里我倒是演过大头娃娃。演外国神仙倒是头一次。」 「演得好,给你个大红包。」 「那就先谢谢老闆娘了!」 小胖眉开眼笑,端起杯子给贺敏敏敬酒。 江天佑也跟着哈哈一笑。心想只要保佑他发财,别管佛祖神仙菩萨还是耶稣老爷圣诞老人,他都可以拜的。 一群人吃吃喝喝,到了晚上才散。小胖全程插科打诨做怪腔,把李婉仪哄得笑声不断,直说他是个大活宝。 …… 贺敏敏和江天佑坐公交车回去,江天佑问贺敏敏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贺敏敏斜睨着他说有意思伐?弄怂我?看我笑话? 这两天贺家姆妈住在小阁楼,身体一天天见好,脾气也一日日见长——主要是看贺敏敏不顺眼。 「人家是老母鸡变鸭,到我这里是亲生姆妈变成婆婆,真是天晓得。」 贺家姆妈住到第三天就开始寻齁势(沪语:挑刺),捉扳头了。她看到江天佑每天买菜做饭,贺敏敏连厨房都不怎么去,面皮「夸哒」耷拉下来了。 再看到家里堆起来的脏衣服,贺家姆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从来没见过贺敏敏这样懒的新娘子。先不说自己,就说她嫂子魏华从嫁进来第一天到现在,哪天不是上上下下时时刻刻里里外外手里都拿着块抹布,见缝插针干活的? 贺家姆妈拎着贺敏敏的耳朵说幸好我过来看看,不然被好婆看到了,人家不会说你不懂事,只会说我这个当妈的不会教女儿。你以为你是谁啊?资本家的大小姐啊? 贺敏敏嘟囔说所以你和阿嫂才会活得那么惨。贺家姆妈眼睛一瞪说你讲啥,贺敏敏瘪瘪嘴不说话。 后来这几天,贺敏敏终于体验到了迟来的新媳妇进门立规矩的过程,她姆妈化身母夜叉,每天不是指挥她买汰烧,就是让她擦这个擦那个,恨不得一天刷三次马桶,做得贺敏敏昏头六冲。 江天佑说要帮忙,贺家姆妈也不准,气得贺敏敏在她身后直翻白眼。 「不过姆妈确实有精神了,是伐?」 江天佑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里透出幸灾乐祸的愉悦。 「这都是江师傅的功劳。」 江天佑学过药膳,这几天换着法子给贺家姆妈进补,老太太现在面色红润喜洋洋。 江天佑对她好,对她妈更好,贺敏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贺敏敏去百货公司上班,一进更衣室就觉得不对头,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都闪闪烁烁。 她有些纳闷地走到柜檯,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很快贺敏敏就从小英子嘴里打听到了原因。 她被举报了。 ------------------------------------- 贺敏敏被人叫去书记办公室谈话。 书记姓许,五十多岁,穿人民服,一支钢笔别在胸口,坐在办公桌后面。 除了许书记,还有庄总经理和姜科长。 三堂会审? 贺敏敏看了眼姜科长,后者心虚地别过脑袋。贺敏敏心里「腾」地一跳,猜出了七八分。 「敏敏坐,不要紧张。」 庄经理先开口,他对贺敏敏的印象一向很好。 不止因为她业务能力过强,关键她还是季永红的徒弟。 季永红辞职,集团上层对此非常有意见,认为是重要人才流失,让集团内部做出深刻检讨。 但是季永红这么一走,却是解决了庄经理的心头大患。 他曾听上面放出风声,说等季永红回来后,考虑让她先做副总,然后接庄的班。然而庄对谁来接班,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现在销售部的何经理,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妻弟,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已经暗暗培养他很久了。 他虽然不知道季永红为什么走,但是却无意中帮了自己一把,投桃报李,他觉得应该护一护她唯一的徒弟。 不管怎么说,等季永红当上伊氏堂的总经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没有一个需要帮忙的时候呢? 他想着,朝许书记使了个眼色。 许书记是庄总的同学,两人同一年进的百货公司,这几年来配合无间,庄总的意思他已经很了解了。一会儿只要贺敏敏说是误会,他就有办法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许书记说着,朝姜洪才瞥了一眼。 他心想这个傢伙真不懂事。昨天紧急会以上,他反覆强调这件事情在水落石出之前要绝对保密,千万不可以泄露风声。万一传到上头,说不定这次分房的事情要整体黄掉。 现在可好,上班才几个小时,上上下下基本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除了这个姜洪才,还有谁会故意泄露秘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想要用舆论压力挟持上峰是伐。 许书记冷笑,决定等这件事情结束后,不论结果都要给这傢伙一个教训。 敏感地察觉到了办公室一瞬间的暗流涌动,贺敏敏面无表情坐了下来,不响。 53,举报人 下 姜洪才像是身体哪里被触到开关一样,「腾」地坐起来,质问贺敏敏什么意思,在领导面前摆这种面孔是啥意思? 「姜科长紧张什么,我能有什么意思?」 贺敏敏说着,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 姜洪才以为贺敏敏在掏保证书,紧张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贺敏敏掏出块蕾丝边的手帕挥了两下,闲闲道,「屋子里闷得来。领导办公室的暖气就是足。」 接着故意装傻:「姜科长是不是中暑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姜洪才面皮一歇青,一歇黄,狼狈的样子落在庄总和许书记眼底,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庄总笑笑起身,说开窗透透气。 贺敏敏说不用了,早点讲完拉倒,不要耽误工作。 许处长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塑胶袋。 「这里面的东西,你有印象么?」 许处长语气和蔼。 贺敏敏看着塑胶袋里还没来得及拆封的茅台和茶叶,嘆了口气。 「我承认,这是我送给姜科长的礼物。我进公司十年,自觉工作上还是有点成绩的,如今成家立业,也想改善一下生活条件。结果一时心急,走了弯路。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领导对我的信任。组织想要怎么处理我,我都可以接受。」 许书记和庄总都没想到贺敏敏交代得那么快,那么落落大方,不觉愣住。 「小贺,你怎么会想到送礼呢?」 「是不是有人教唆你,还是说……你看到别人送礼,觉得自己不送的话就要落在别人后头了?」 贺敏敏抬眼看着许书记厚厚的镜片后深沉的眼睛,心想这是要我出卖同事啊。 贺敏敏闷声不响。 「我不晓得。」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别人怎么样我不晓得。我太着急了,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 她说着,看向姜科长,几秒钟后又低下头,哽咽道,「没有,没有人强迫我,没有的……」 说着,她双手捂住面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角眉梢和挺巧的鼻头都透着恰到好处的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沿着面颊滑落,比琼瑶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还要动人。 把臭男人都心疼死了。 庄总忙走到桌边柜旁,拿起热水瓶为她倒了杯开水。许书记也低声安慰,让她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组织会为她做主。 「书记你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讲的,我只是个小老百姓呀……我能怎么办呢?我可以没有房子,但是不能没有工作呀。」 说着,往姜科长方向瞄了一眼,又惶恐地收回视线,像个小白兔似得发抖。 姜洪才没想到贺敏敏演技惊人,忍不住骂道:「领导,你们不要相信她,她是骗子!她是在演戏!」 「小贺同志说了什么吗?姜科长那么激动干什么?」 庄总冷哼一声,「啪」地盖上茶杯。 他当了十多年经理,贺敏敏在耍什么把戏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只是没想到姜洪才好歹大小也是个领导,竟然这么沉不住气。 事情闹得太大,必须有一个替死鬼。 庄总目光深沉,心想这个姜洪才以为他猜不到么,他是想借着自己和老许的威势来打压贺敏敏。虽然不知道他和贺敏敏之间发生了什么,要把人家小姑娘逼到这一步,但他也不是由得别人随便摆弄的傻瓜。 想到这里,庄总对贺敏敏倒是有几分敬佩了。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不趁机攀诬他人,不愧是季永红的徒弟。 「小贺同志不再说点什么了么?你这样的话,等于是承认所有错误。」 许书记坐回位置上,继续对贺敏敏循循善诱。 贺敏敏低头,一言不发,偶然抽泣两声。 姜洪才气得牙痒痒,心想这女人果然「辣手」,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却比说了、做了更加可怕。 几分钟后,两位领导把贺敏敏「请」出办公室,门口聚集的人群「唿啦」一下散开。 「师父!」 小英子急匆匆走到贺敏敏身旁。不等她开口,贺敏敏一把捏住她掌心,沖她摇了摇头,「没事。」 「真的?」 「我说没事就没事。」 贺敏敏说着,特意停下脚步抬头往楼梯上瞄了一眼,看到许招娣她们几个正盯着自己,故意哼笑一声道,「要有事,也不止我一个。」 说罢,拉着小英子扬长而去。 贺敏敏人虽然离开,扔下的这句话却像是投向湖心的石子,引发层层涟漪——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其他人也被举报了?贺敏敏只是第一个用来垫刀头的? 站在门口看热闹的这群人,十有八九都给福利科的两个领导送过礼,各个做贼心虚,心怀鬼胎。 许招娣扶着楼梯栏杆,脚底发软。 许招娣有个外甥在广东那边跑单帮,时常能弄点上海市面上少有的尖货回来。上个月姜科长找她「谈心」的时候,特意给她看了以前给老婆儿子拍的照片。说再过几年自己就要退休了,他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到处走走,拍拍风景,可惜手上只有一部老爷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许招娣闻弦歌知雅意,马上拍电报联络外甥搞个照相机过来,外加香港进口的两瓶人头马 xo。这段时间电视上天天打gg「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许招娣盼望着两瓶 xo 也能为自己带来「好事」,把福利房收入囊中。 对比许招娣,贺敏敏送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 不止许招娣,其他人也是脸色各异,看谁都是叛徒,看谁都是敌人。 第二天,百货公司发布公告,要对贺敏敏进行内部调查,暂停她的工作和薪资,直到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我就这样被『停薪留职』了。」 贺敏敏拿起抹布转两圈。 「我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李婉仪无奈地看着她,「你就不怕工作不保?」 「怕什么?我就当是休假。」 贺敏敏嘴上说得轻松,实际压力不小。最大的压力来源自然是贺家姆妈,听到她被停薪留职,差点再度小中风。 本来贺家有个无业游民贺健,已经让她操透了心,现在再加上一个贺敏敏。这下可好,兄妹两个齐齐失业,变成空心双黄蛋。 贺家姆妈觉得今年流年不利,贺家大约犯了凶星,想找绍兴阿嫂去开解开解,看看有什么办法去去晦气。 奈何绍兴阿嫂比他家流年更加不利。 前几天绍兴阿嫂在隆智里三层阁给长脚鹭鸶的娘看病,恰逢区里领导到弄堂微服私访,全程目睹绍兴阿嫂如何「观亡」「问米」,演得比上海滑稽剧团的王小毛还要轧劲。就在她准备收工拿钱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唿啦啦把老太太包围,连人带「作案工具」全部带走。 据说派出所里有个老同志,颇有家学渊源,看了绍兴阿嫂布包里的五帝钱宝剑、罗盘和各种各样做法事的工具后,啧啧称奇,说自打「破四旧」后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了。 「后来呢?」 李婉仪听得兴致勃勃。 「绍兴阿嫂是孤老,年纪一把没有亲人也没有小孩要照顾。她进了拘留所,好像进了养老院。本来一天要烧三顿饭,还要自己倒马桶。现在好了,吃喝拉撒都是免费的。绍兴阿嫂好似老鼠跌在米缸里,根本不想出来。她还说谢谢政府谢谢党,让她老有所依。」 李婉仪哭笑不得。 最后是派出所民警开警车把老太太送到涵养邨弄堂口,把她的那些吃饭家什也还给了她,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情。 贺家姆妈昨天去望她,绍兴阿嫂正在听越剧《盘夫索夫》。阿嫂关掉无线电,把之前收的钱都还给了贺家姆妈,让她以后不要再被人骗,这些都是迷信。 「我妈大受打击,麻将都搓不动了。」 贺敏敏越想越滑稽。 「对了,你不是说今天要给员工做岗前培训么?人还没到齐?」 李婉仪打开窗户,楼下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一个礼拜后饭店正式开业,从今天下午开始试营业。江天佑请贺敏敏给这些新招来的厨师以及服务员讲讲什么是待客之道——其实就是让她抖抖老闆娘威风。 考虑到饭店规模不大,江天佑只请了小胖和小于两个厨师和一个叫做阿德的学徒工打下手。服务员这边,请了三个小姑娘,一个苏北来的阿美,一个安徽来的阿香,都有在别的饭店、食堂工作的经验。唯一一个上海姑娘是小于的女朋友,说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人却还没到。 贺敏敏和李婉仪下楼,小胖正在和新人们聊天。大姑娘小伙子聚在一起,气氛热烈。看到贺敏敏下来,小胖大喊一声「老闆娘好!」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老闆娘前」「老闆娘后」地喊,贺敏敏受用得很。 「你们老闆呢?」 「刚才煤气好像有点问题,火打不出。师兄和小于去厨房了。说如果还是打不出,要找煤气公司的人来看。」 「我也去看看。」 这是大事,贺敏敏不敢怠慢。至于那个迟到的姑娘,她心想明天就不用来了。 上班第一天就迟到,根本没有把这份工作放在眼里。 就在她预备往厨房去的时候,只听得大门口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没有迟到吧?路上堵车,我是紧赶慢赶。」 贺敏敏回过头。 看到一个年轻高挑的姑娘穿着浅灰色的大翻领派克风衣,束一根同色腰带。脚踩高帮麂皮皮鞋,嘴巴涂得彤红,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是江天佑的前女友,李莉。 54,开业大吉 上 江天佑从厨房出来和李莉一照面,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和被雷噼中没有半点区别。 江天佑转头看向小胖,小胖肥嘟嘟的脸也皱成一团,表情哭蹙呜拉(沪语:哭唧唧),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里满是无辜。 他又回头看了眼于朋,这傢伙心虚地低下头,江天佑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贺敏敏冷眼看着李莉像是只花蝴蝶,从这里窜到那里,从包厢窜到厨房,就连后面的卫生间都打开门看两眼,仿佛是在巡视地盘。 那几个新来的员工不晓得她的深浅,但看她穿得如此洋气,又说得一口上海话,以为她和老闆有什么特殊关系,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逛了一大圈,李莉总算停了下来。她也不嫌弃于朋一身臭汗,衣服上都是灰尘,亲亲热热地扑了上去,在他脸颊上「么么」盖章,亲完左边,亲右边,一口一个「达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众人面面相觑,贺敏敏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看不懂她耍什么花样经。 「亲爱的,谢谢你帮我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我很满意。」 她说着,左手拉着小于,大大方方地走到江天佑面前,伸出右手。 「阿天……咳,江老闆,你不要生气,是我不让小于告诉你的。我怕你提前知道,就不让我来了。」 她说着,可怜兮兮地低下头,眨巴眨巴眼睛,「你不晓得,我已经失业很久了。居委会的主任倒是满热心,帮我介绍了几份工作。但不是在生产组里剥蚕豆,就是去废品回收中心称重。这些事情我哪里干得来……哪怕我愿意干,小于也要心疼的,是伐?」 说着,她放下胳膊,期期艾艾地看向于朋。 于朋紧张地把个厨师帽捏成八角帽,不住地朝江天佑鞠躬,「师兄,小胖哥,我也不是有意隐瞒的。但是莉莉和你……我怕说出来你要生气。」 江天佑和李莉谈了三年的恋爱,小吃店的师兄弟们有目共睹。在贺敏敏横空出世前,大家都认定莉莉姐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嫂子」。 小于尊敬李莉,就像小胖尊重贺敏敏。 嫂子美丽,妖娆,白天可以看两眼过过瘾,夜里是绝对不敢拿来做梦的。 师兄婚礼那天,他吃完喜酒有些上头,从黄河路一路晃到福州路。 福州路过去叫做「四马路」,是旧社会长三堂子聚集地。后来又变成了报馆一条街,《申报》报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出版社齐聚于此。如今是书店一条街,街道两旁梧桐树后一丬丬不起眼的门面皆是书店、报亭。 白日里这边熙熙攘攘,充满文化气息。到了半夜三更,书报店全部打烊,整条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北风一吹,阴森诡谲。 橘黄色的灯光下,正在墙角撒尿的于朋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投射在奶白色的墙壁上。 小于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一睁眼,这下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穿着窄窄的贴身连衣裙,手里夹着细长香菸,正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大约人在害怕的时候嗅觉异常发达,小于清清楚楚地闻到了「女鬼」身上淡淡的菸草和刺鼻的香水味,带着点风骚,又有一点哀怨,一股死不瞑目的味道。 「哎……」 女鬼往他脖子上轻轻吹了口气。 剎那间,小于浑身汗毛倒竖,差点尿在脚背上。以为遇到百年前的香艷女鬼,要找他这个「童男子」索命了。 结果回头一看,不是老上海的女鬼,是新社会的李莉。 她不是来索命的,但是小于那晚之后也不是童男子了。 「莉莉姐,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不能对不起我师兄的。」 路边小旅馆里,小于一脸愧疚。 「我和你师兄早分开五百年了好伐。他都结婚了,难道我还要为他守身如玉?」 李莉朝于朋脸上喷了口烟。 小于低头不说话,活脱脱一个被恶霸欺负了的黄花大闺女。 「再说了,我早就看出来小于喜欢我的。你不要否认,我是女人,女人对这种事情最敏感了。」 李莉一双白皙的胳膊汗津津的,缠在小于的脖子上,像是两条交尾的白蛇。 「我比不上师兄的。」 小于很有自知之明。 「干嘛和他比。你师兄好是好,但是太花心了。」 李莉把小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抬起眼睛可怜兮兮地问,「小于和别的男人一样,见一个爱一个吧?看到比我长得漂亮的女人,会像你师兄一样抛弃我么?」 于朋不住摇头。 「那小于就当我男朋友吧,你不要嫌避我。」 小于心想我怎么会嫌避你呢?被你这样的女人看中,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就这样,小于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李莉新一任的男朋友。 他们的发展速度完全可以用「突飞勐进」来形容。才交往一个礼拜,小于就到李家拜见岳父岳母。李家人对这个老实的小伙子很是满意,以为女儿终于想明白,要找个老实人安定下来了。 但是李莉没有工作,始终是双方父母的心腹大患。在她提出要夫唱妇随,去江天佑开的饭店工作的时候,于朋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嫂子你放心,我跟老闆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你大人有大量,就留下我吧。」 见江天佑毫无反应,李莉凑到贺敏敏身边,拉起她的胳膊娇笑,「阿姐,我以后就叫你敏敏姐好不好?」 贺敏敏不看她也不响,转身走到包间里。 江天佑连忙跟了进去。 「你是老闆,你要用谁,不要用谁,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不等他开口,贺敏敏先发制人。 江天佑拧着眉头不言语,踌躇了一会儿,转过身。 「你要做什么?」 「让她走。」 先不说李莉是个不定时的炸弹,讲不定哪天就突然「爆炸」了。光她和小于谈恋爱这件事情就让江天佑觉得蹊跷万分。 江天佑晓得李莉过去有不少男朋友,没有一个是小于这种类型。说难听点,小于这样的男孩子放在李莉眼里就是个「弟弟」「童子鸡」,属于被嘲笑的对象。她怎么可能和他谈恋爱,更别提谈婚论嫁。 「她走没问题,小于怎么办?小于那么喜欢李莉,她走了,他会不跟着离开?还有几天就开张了,你到哪里去再找一个和你配合默契的厨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李莉猜准他们一定会投鼠忌器,所以拖到今天才出现。 「那怎么办?」 江天佑心乱如麻。 「我是不介意的。只要你不介意自己的前女友有了新男朋友就可以。」 贺敏敏话里的酸味过于明显,江天佑本来紧绷着的嘴角突然向上勾起。 「吃醋了?」 「天还没黑你就做梦了是伐?说什么怪话。」 两团红云飞上贺敏敏的面颊,她瞪了江天佑一眼,推开包房的门往大厅里走去。 厅里叽叽喳喳一片,李莉正在炫耀自己新染的头髮。栗色的小捲毛可爱俏皮,阿美阿香一脸羡慕。在听说做一次头髮要将近二十块钱后,两人齐齐咋舌。江老闆算大方了,一个月也只给她们开了一百五十块的工资而已,花二十块钱染头髮,不要租房子啦,不要吃饭啦。 看到老闆娘出来,众人连忙噤声。贺敏敏清了清嗓子走到收银台边,让他们找位子坐下,预备给他们讲课。 两个小姑娘怕生往后面坐,李莉倒是无所谓,大咧咧地坐在最前面的吧檯凳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虚空中莫名出现两道焦灼的闪电。 然而下一秒,李莉却朝她露出一抹娇憨的笑容,笑嘻嘻地歪着脑袋,好像刚才那一瞬间只是贺敏敏的错觉。 …… 李婉仪离开小饭店,沿着马路胡乱晃荡。十二月的上海寒气逼人,她穿着开司米的大衣依然感觉有点冷。 昨天在学校接到耿恩华的电话,说他接到老家父母来电报,让他带她回乡下过年。说为了不让老人们伤心,他已经替她隐瞒了打胎的事情。让她到时候表现得好一点。如果能哄得他家里人开心,将功补过的话,他可以考虑原谅她,允许她再住回来。 李婉仪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要我谢谢你么?」 她做了什么错事需要他的原谅?难道他以为她现在是因为打掉孩子心虚,所以才离家出走么?而且什么叫做「允许她住回来」?那是她的房子,房产本上写的是她李婉仪的大名。 耿恩华没想到她会那么刻薄,气得飙出一大段脏话,恨不得沿着电话线爬过来打她。 李婉仪没心情听他咆哮,直接挂电话。 别说耿恩华的老家,她连自己的娘家都不想回去。 都说「成家立业」,然而结了婚的女人似乎是没有家的。婆家属于公婆,娘家属于父母,她像是一个幽灵,徘徊在两栋房子之间,只是一个房客,一个局外人。 真的有人在乎她么? 抛开她李厂长女儿的身份,抛开她卢湾区中心小学五年级二班班主任的身份,只在乎她李婉仪本人的价值。 初冬的冷风捲起落在地上的黄色梧桐树叶,李婉仪打了个冷颤。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家书店门口。 「老闆,琼瑶新书还没到么?」 李婉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柜檯边和老闆说话。 「上午进的那批货都卖光了,现在等出版社加印。印好了才能上架。有的话我还能不给你?」 老闆一脸不耐烦,「这里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书。梁凤仪的,亦舒的。还有金庸、古龙,你怎么就盯着琼瑶的买?」 郑翔也是无奈。 姐姐不爱看武打书,只爱琼瑶,一日不看,饭都吃不好。上次那本《窗口》只出了上半册,那个被丈夫家暴的女主角命运到底如何,郑翔也想早点知道。但是这个月不晓得怎么回事,每个月月头准时出版的小说,拖到现在都不见踪迹。昨天下班路过书店,这家店的老闆跟他说今天会到货,郑翔拜託他帮忙保留一本。当时老闆明明一口答应,结果他下了班匆匆跑过来,竟然被卖掉了。 「老闆,你这是言而无信。亏你做得还是读书人的生意。」 「啊呀,不看她的书会死啊?」 老闆不耐烦地翻起白眼。上午的客人愿意加钱买,他不卖才是傻子。 「虽然不会死,但是日夜牵挂,夜不能寐。」 「啧,说得好像爱上她一样。」 郑翔愣了一下,笑了笑,「倒是跟谈恋爱的感觉差不多。」 李婉仪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动。 55,开业大吉 下 12 月 25 日,西方圣诞节,也是「天佑酒家」开张的日子。 今日一早贺家姆妈就穿上了预备过年时候才穿的大红织锦缎罩衫,黑色麂皮皮鞋。还特意去街口王师傅的理髮铺焗了个油,烫了个卷子头。只可惜身体还没有恢復彻底,嘴巴还有点歪,要不然还真是个风姿绰约的老太太。 前天夜里,贺家姆妈不顾女儿的反对,执意搬回涵养邨住。虽然有沖水马桶的日子非常快活,洗澡也方便,但是她就是住不惯。 她睡惯了棕梆小床,乍一睡到女儿的席梦思大床上,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感觉睡在云端上,随时会跌下去。一辈子都没体验过失眠滋味的老太太住到后来居然失眠了。 另外女婿对她实在太好了,一天三顿饭变着花样伺候,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 贺家姆妈想人都是有点贱兮兮的,她一辈子吃惯苦头,有点害怕享福。她听人家说,一个人命里的福分多少,都是老天爷事先派好的,要节约着享受。如果一下子全部用光,恐怕她就要回苏州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贺家姆妈嘴上说自己不想当老妖怪,老不死,心里还是想多活几年的。 这些不算,最关键是贺敏敏不准她打去麻将。 往日里贺家姆妈吃好午饭困个中觉就出门右拐踏进张老师家里。张师母早早摆开架势,等着诸位邻居入席。她们打得是一圈一分钱的「卫生小麻将」,就算手气霉到根,不过块把钱的事情,主要是图个开心。 打到半场,张师母端出点心。有时候是酒酿水潽蛋,有时候是红枣银耳羹。如果是春天,还有糖水鸡头米。鸡头米是贺家苏州亲戚送来的时鲜货,上海的小菜场里很难买到,就算买得到也贵得吓死人。 其他老太太们也不好意思独吃张师母,于是也拿出自家带的点心。云片糕、沙琪玛、苔条梗、蝴蝶酥……云片糕是女婿从朱家角带回来的,沙琪玛是第一食品商店买的,苔条梗是「一定好」的,蝴蝶酥不用讲肯定是国际饭店的。 几个人边吃边聊。听说隔壁印刷厂最近不干好事,印刷黄色小卡片被「老派」端掉了。三角地菜市场这两天的小黄鱼格外新鲜而且不要票。八号里「翘脚」跑掉五年的乡下老婆前两天又回来了,带了一个三岁的小把戏回家让他叫翘脚「爸爸」,关键是翘脚还认下他了大家说滑稽伐…… 一群人吃吃喝喝笑笑,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情报。不但满足了口腹之慾,精神上也得到了满足。 吃完点心继续打,一直打到下午三点半,个人散去。回家烧菜的炒菜,接小囡的接小囡,愉快的一天过去了。 住在小阁楼这几天,打不到麻将,摸不到骰子,听不到「唿啦唿啦」的洗牌声音,贺家姆妈觉得人生格外空虚,骨头缝都在发痒。 偏偏女儿说医生讲的,中过风的人不能长时间久坐,更不能受刺激。说毛病没有好彻底之前,绝对不允许她去打牌。 贺家姆妈一直忍到前天终于忍不住了,一定要回家住,说再憋下去她中风没有好,神经病要憋出来了。 她本来以为一回家就能和麻将搭子们欢聚一堂,谁晓得张师母几天前下楼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尾巴骨裂开,也住院去了。 从医院看完张师母回来,贺家姆妈越发失魂落魄,精神头少了一半。要不是今天是女儿女婿大好的日子,真懒得从床上爬起来。 「姆妈,笑一笑呀。阿发在给你照相哩。」 魏华连忙捅了捅婆婆胳膊肘。 贺家姆妈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巴。 周阿发拿着部相机忙前忙后起劲得不得了。他今天难得没有穿一身黑,打了条红色领带,总算身上有点喜气。 「啊呀,还请了圣诞老人。」 魏华指着前头道。 只见一个背着红色麻袋的白鬍子老公公从店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给孩子们发糖,贺杰见状尖叫着跑了过去。魏华定睛细看,认出这白鬍子老头是厨师小胖。 「大家里面请,圣诞节就要吃圣诞大餐。新店开业,全场八折,欢迎品尝。」 「玛丽库里斯麻丝(merry christmas),餵欧康(wee),cheap 来兮的。」 小胖沿街发传单,时不时蹦两个洋泾浜的英文单词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小胖叔叔,你的英语比我还要蹩脚。」 贺杰抱着小胖的腰,露出少了两个门牙黑洞洞的小嘴。 「一定是敏敏想出来的主意,蛮噱的。」 魏华比谁都了解她这个心比天高的小姑子,从小到大主意大。难得阿天好脾气,由得她指手画脚。要是换一个男人做丈夫,肯定要夫妻失和。 想到这里,魏华看了眼站在巷口低头看《新民晚报》的贺健。 前段时间贺家姆妈通关系给他在菜场找了个工作,帮人修家用电器。虽然工资不如从前,也没有编制,总算不再游手好闲。 自从上回魏华在医院里提了一句「郑小芳」后,夫妻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只有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才他会对她讲两句话。平日里走进走出,都垮着一张冷脸,对她视而不见。魏华心想真是可笑,他这副吞头势(沪语:模样)倒似乎是她罪大恶极,故意挑事了。 马路那头传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引得众人翘首。只见一部蓝色大卡缓缓驶来,车上两边拉起横幅,写着「热烈庆祝天佑酒家开业,新店限时大酬宾」几个大字。 十来个穿着西洋仪仗队制服的小伙子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吹号的吹号,声势浩大。 「小小街边饭店开幕,还请了工宣队来表演?」 「有气魄!看来这丬小店有点名堂。」 众人议论纷纷。 「怎么上面还有个美女?」 「妈!是敏敏!」 魏华眼尖,看到车上穿着一身酒红色礼服,手里拿着个麦克风的漂亮女郎赫然就是贺敏敏。 「嬢嬢,嬢嬢是大明星!」 杰杰拉住贺健的胳膊激动地直蹦跶,贺健不耐烦地推开儿子,把报纸叠起来塞到胳膊肘底下。 江天佑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也快步奔了出来。 他扒开众人,一路走到卡车下,抬头看着一身华服面如芙蓉的妻子,眼睛都在发光。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天佑酒家的开业典礼。下面这首歌送给江天佑先生,祝天佑酒家生意如虹,客似云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贺敏敏说罢朝身边的小号手眨了眨眼睛,后者心领神会鼓起腮帮子起了一个前调: 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贺敏敏的广东话有板有眼,台风稳健,乍一听还真有点香港老牌歌星凤飞飞的味道。 上海人都有喜欢轧闹勐的毛病,俗称「人来疯」。曲声一响起,路上的行人们越聚越多,竟然堵塞了路口,造成了小小的交通拥挤。 「多谢,多谢。」 一曲唱毕,贺敏敏拎着裙角向四面鞠躬。 她想从车上跳下去,看看高度有些害怕。正在踌躇间,江天佑上前一步,沖她张开双臂。 贺敏敏毫不犹豫跳进他的怀里,蓬松的裙摆像是一朵红云同时罩住两个人。周围人起闹得起闹,吹口哨的吹口哨。 贺敏敏又是害羞,又是自豪,把脑袋埋在江天佑厚实的胸膛中久久不抬头。 小于也跟着伙计们跑出来看热闹,见状笑着拍手。李莉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 「到底是新婚,就是恩爱。」 魏华笑着打趣,贺家姆妈不住点头。 「我送你的礼物,喜欢伐?」 贺敏敏抱着江天佑的胳膊,双眼亮晶晶地望他。 这些天贺敏敏一直在想江天佑的小饭店开业,自己总归要送点什么表示表示。送钞票太俗,送花篮太浪费,想来想去干脆自己出马,表演个节目。 街道里的工宣队她倒是熟悉,不过人家跟她姆妈更熟悉。她姆妈要是知道,等于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这个「惊喜」也就不算是惊喜了。 贺敏敏思来想去,竟异想天开让周阿发介绍吹打队给她。 「嫂子你开玩笑了是伐,我认识的吹打队都是在殡仪馆给死人吹喇叭的。」 周阿发的表情好像生喝了一碗酱油。 「你当我不晓得。这班人早上在黄河路给人吹开业典礼,晚上在『铁板新村』(沪语:火葬场)吹大出殡。穿的衣服,吹的曲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再说了,我又不迷信。」 贺敏敏振振有词。 关键是请阿发的朋友还可以打折,她现在属于半失业状态,每一笔钞票都要省着点花。 周阿发无言以对,越发佩服江天佑,各种意义上的佩服。 「开心死了。」 江天佑哪里晓得里面那么多弯弯绕,恨不得抱住她转两圈。碍于身边那么多人,只好轻轻地把贺敏敏放到地上,转头让阿德出来给吹喇叭的师傅送茶送水。 贺家姆妈从女婿手里接过红包,挨个塞到师傅们的上衣口袋里。师傅们都是懂经的,手掌拂过胸前就判断出了红包的分量,于是鼓声越发昂扬,锣声震彻云霄。演奏的曲目也是中西合璧,一会儿是《铃儿响叮噹》,一会儿是《北国之春》,接着又是《咱们工人有力量》,花里胡哨,喜庆热闹。 贺敏敏穿着长礼服站在门口充当迎宾大使,左鞠一个躬,右鞠一个躬。看到有邻居前来打招唿,忙端起糖果盘迎上去寒暄两句。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睛时不时地盯着大堂,观察那几个服务员小姑娘,尤其是李莉的表现。 似乎感觉到了贺敏敏的视线,李莉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冲到马路边对一个正在看传单的男人说些什么。男人竟然被她说动了,由着她把自己拉进饭店里。 路过贺敏敏身边的时候,李莉挑了挑眉毛。 夜里十一点,饭店关灯打烊。 明明身体疲惫万分,脑子却异常兴奋,贺敏敏换上睡袍跳到床上,拿计算机把今天的帐算了一遍,越算越兴奋。心想要是按照这样的营业额保持下去,说不定半年就可以把顶店的本钱给赚回来了。 她翻开新买的日历本数了数日子,下个月又要过元旦,又要过春节,双喜临门。现在上海人时髦的很,越来越多的人懒得自己买汰烧,改在外头吃年夜饭。刚才就有人问她能不能预约团年饭,贺敏敏觉得应该和江天佑商量商量,这可是笔大买卖。 想到江天佑,贺敏敏起身转了一圈,不见人影。 她正疑惑着要不要去敲敲厕所的门,突然听到楼下隐隐传来音乐声。 贺敏敏踩着拖鞋下楼,大厅里黑咕隆咚。侧了侧耳朵,发现音乐是从最大的那间包房里传来的。 「阿天,你在里面么?」 推开房门,音乐如流水般流出缠,绕住贺敏敏的脚背。只见屋内星光点点,是圣诞树上彩灯的光芒,红绿交错,陪着圣诞乐声一闪一闪,映得她的脸也五彩斑斓起来。 再看桌上两只蜡烛闪着柔光,桌面上早就摆好了牛排大餐,一只乳白色的花瓶里插着一捧粉色康乃馨,周围用满天星做点缀,两只高脚酒杯里斟满了香槟,正滋滋冒着气泡。 贺敏敏眨了眨眼睛,脑子还没从一大堆赚钱计划里转过弯来。 「圣诞快乐。」 贺敏敏吓了一跳回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天佑出现在她身后。 「夫人,请坐。」 江天佑学着黑白译制片里外国绅士的样子,殷勤为她拉开椅子。 贺敏敏捂着胸口走到餐桌边落座,感觉大脑晕陶陶的,眼前的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江天佑坐到她对面,两人隔着烛光互相凝视。贺敏敏看了看他一身西装笔挺,还夹着领带夹,正是结婚那天的打扮。再看了看自己穿着的皱巴巴睡袍,嘴巴一撇,心想早知道就不换衣服了。 「我们有一顿没来得及吃完的饭,我想在今晚补上。」 江天佑举起酒杯,蜡烛折射的光线映在玻璃杯上又照进他乌黑的眸子里,像是眼睛里点了一盏灯。 灯光摇摇晃晃,贺敏敏觉得自己没喝酒就已经醉了。 录音机里放着钢琴乐,贺敏敏不是李婉仪,听不太懂,却也晓得这是一支温柔缠绵的曲子,像是一对男女正在互相倾诉清肠。 贺敏敏低下头,桌子底下的一只手把棉裙的裙摆捏得皱起。 她的心别别别跳个不停,既期待又惶恐。 她又不是木雕泥塑,这段时间江天佑怎么对她,她又是怎么和他相处,贺敏敏心里自有一笔帐。 姆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夫妻就是冤家。不是他欠她,就是她欠他。要么是这辈子欠的,要么是上辈子欠的。这辈子欠多还少,下辈子还要继续做夫妻。哪天还清了,就是独立两个人了,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河,对面相逢不相识。 到如今,她和江天佑之间的关系和一开始说好的「桥归桥路归路」已经歪了十万八千里。现在是他欠她的钱,她欠他的情,拉拉扯扯,牵丝攀藤,彻底说不清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从「合作伙伴」关系,一步步地走进了正常男女关系的状态中呢? 「敏敏,从我们正式认识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半年了吧……」 江天佑拉过贺敏敏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让她心安。贺敏敏记得自己的阿爸也有这样一双温暖的大手。 「虽然顺序反过来了,不过我还是想问问。贺敏敏小姐,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和我谈恋爱么?」 江天佑深情款款,他轮廓极深,烛光照耀下像是混血儿。 「我……」 贺敏敏刚要回答,只听得录音带突然发出「吱」地一声,浪漫的古典乐戛然而止。 「燕燕也是太鲁莽, 有话对婶婶讲。 我来做个媒, 保侬称心肠, 人才相配门户相当。」 随着两声「笃笃」的梆子声,一曲悠扬的《燕燕做媒》响起。两人瞬间从欧洲维也纳金色大厅来到了上海郊区,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癞蛤蟆在小溪中蹦跶不停。 江天佑的面孔发青。 这盘磁带是小胖帮他从虬江路市场买来的《经典浪漫钢琴曲十首》,谁知道是翻录的磁带。放着放着原形毕露,沪剧《罗汉钱》跑出了。他连忙按下暂停键,心想再晚一点,说不定等下就是滑稽王小毛了。 江天佑心想完蛋了,这下彻底完结了,都怪自己不好,怎么买来的磁带也不检查一下。关键时刻出洋相。 江天佑颓丧得恨不得挠头髮。突然间,他感到后脖子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 贺敏敏越过桌子,一手勾住他的领带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江天佑惊得眼睛咕噜噜乱转,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印花墙纸上——两个黑色的影子慢慢靠近,最后揉在一起…… 56,天有不测风云 上 郑翔从街上回来,手里提着个鞋盒,浑身喜气洋洋。 这是他为郑小芳买的新皮鞋。白色轧花小牛皮,牛筋底,鞋面滚了两道边,中间绑一个蝴蝶结。他心想阿姐已经十多年都没有穿过皮鞋了,看到新鞋子一定喜欢。 走到弄堂口,阿宝妈手里拿个饭碗正追着孙子小毛餵饭。郑翔双腿一夹挡住小毛去路,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轻轻推到阿宝妈怀里。 「小芳自己摇轮椅到马路对面街心花园去了,你去对面找她吧。」 阿宝毛舀了一调羹肉粥塞进小毛嘴巴里,抬起头沖郑翔笑笑。 郑翔向阿宝妈道谢,转身过马路。 「小芳现在越发好,阿翔以后就轻松了。」 「是啊,谁能想到呢。原来不是痴痴呆呆,就是疯疯癫癫,现在竟然那么文静好看。我婆婆跟我说,当年郑小芳也算是弄堂里的一枝花,现在看来她真没瞎吹牛逼。」 「可惜是个瘸子,不然说不定真的有人看上呢。」 看郑翔走远了,邻居们凑到一起议论纷纷。 在魏华的照顾下,郑小芳一点点好了起来。过去十多年从来不踏出家门一步,如今能坐着轮椅去菜场买菜,去地段医院配药打金针。医生对她的改变也感到惊奇,一般来说像她这样瘫痪多年连坐都很难坐起来的患者,在短期之内能够恢復到现在这样,属实是个奇蹟。 不但如此,现在郑小芳还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两步,虽然只有短短几米路,也足够让郑翔惊喜若狂。 今天下班路过鞋店的时候,郑翔一眼就相中了橱窗里的这双白色皮鞋。过去姐姐在家里基本不下地。现在既然能出门,自然要穿一双好鞋子。 果然,郑小芳在看到这双新皮鞋后非常开心,忙让郑翔帮她穿起来。 「以前在北大荒的时候天天都想着上海现在什么样子。上海的姑娘们都穿什么鞋子,什么裙子,梳什么头。」 郑小芳弯腰,手指轻轻拂过蝴蝶结,「总算现在自己也能穿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虽然晚了十二年。 按理说下半身没有一点知觉,但不知道为什么,郑小芳觉得有一股热流沿着嵴椎一路往上,胸口也跟着暖了起来。 「阿姐,我有桩喜事要告诉阿姐。」 郑翔蹲在她身旁,双手撑在扶手上,仰脸笑道,「仪器厂给我分了间宿舍,就在单位附近,以后我不用倒三班车去上班了。」 「真的?」 郑小芳也为他开心,现在的单位离家太远,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就要出门。今年不知道什么缘故,天气格外的冷,她怕他上下班路上冻着,又怕万一下雨下雪摔倒扭到就不好了。 然而一想到要和弟弟分开住,郑小芳又有些惶恐。 「姐,我想带你一起去。」 「可以么?」 郑小芳眼睛一亮。 「单位知道我家情况特殊,领导照顾我,帮我在单位附近居民小区里找了一间一楼的公房。一室户,独立煤卫,还有一个天井。阿姐,以后我们不用噼柴生炉子,用液化气钢瓶邪气方便。」 「好,好……新单位那么好,阿翔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国家对你的期望。」 郑小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郑翔握着姐姐的双手,心想报喜不报忧果然对的。 他到了仪器厂被分到维保车间,带他的老师傅也好,车间的工人也好,都很热心。 只是他们办公室的主任不晓得为什么对他处处看不顺眼。明明是一个科室的,他想借图纸来看,对方竟然要他提前打报告。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派头端得比副厂长都大。 郑翔心想自己只是借调过来的,快则一年,慢则两三年就要回原本单位。不想和这种小人计较。于是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车间里和工人们一起,能不去办公室就不去办公室。即便要做报表,整理资料也尽量晚上做,大不了加几个小时的班。 没想到倒是因为这样,郑翔反倒是赢得了同事们的口碑,说他刚来就那么努力,和一线工人打成一片,没有臭老九的酸腐。这间宿舍也是车间里的老马同志看他每天上下班疲于奔波,直接向上面提出,最后李厂长特批的。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郑翔满心欢喜,结果坐在他对面的耿科长说出来的话让他哭笑不得。 「小伙子,你老实告诉我,你上面有人吧?」 耿恩华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叶,眼睛里满是揶揄之色。 「什么意思?」 郑翔皱眉。 「是局里还是部位里的?如果不是上面有人罩着,你能一进来就分到条件那么好的宿舍?」 耿恩华「哐」地一声合上杯盖,推了推眼镜酸酸地说,「不要不好意思嘛。」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郑翔听出来了,这位自己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便以为全天下的乌鸦都一般黑。 他听人家说,这位耿科长很有来头,名牌大学毕业,是厂长的女婿。一天车间都没下过就当上了科长。 郑翔不是那种那种愤世嫉俗的人,耿恩华能搭上厂长女儿是他的本事。可他现在针对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小郑,我知道你来我们厂就是走个过场。时间一到,你就要高升。」 耿恩华掏出火柴,点燃香菸。郑翔看了一眼纯白色,什么都没印的香菸壳子,心下瞭然——他这是在炫耀特供香菸呢。 「我不妨告诉你,我今年年底也要职称考核,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就是处长了。」 耿恩华得意地翘起二郎腿,自说自话把「处长」前头的「副」字给抹了。 年中评职称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小贼写信到上面举报他,害得考评延迟了整整半年。 耿恩华本来担心自己和李婉仪夫妻之间的矛盾会影响岳父大人对自己的评价,阻碍他的晋升之路。没想到那贱女人自作主张打掉他的小孩,反而歪打正着。让岳父觉得是自己的女儿对不起女婿。在批评了他两句以后注意影响,不要随便动手后,对他的态度反而比以前更加和蔼,让耿恩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这次迟来的考评不但决定他能否能顺利当上高级工程师,还决定了明年的职位评级。耿恩华通路子从里面得到消息,说因为上回举报的缘故,这次补考除了常规的笔试面试,还加上了同事评价这一条——这才是让耿恩华最头疼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早在几个月之前耿恩华已经把办公室的上下人等都做了相应的安排,该送礼的送礼,该敲打的敲打,保证他们关键时刻不会乱说乱动。 岳父大人明年就要退休,他背靠的这棵大树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继续提供庇护,他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本来耿恩华以为安排得万无一失,谁想到横生枝节,这个姓郑的小子从天而降,成为最大变数。 他本来以为来个下马威,这傢伙能接住翎子(沪语:心领神会),谁知道搞了半天是个懵懵懂懂的二百五,非要逼着他把话挑明了才行。 「你不妨碍我,我也不妨碍你。到时候你升你的官,我升我的职,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郑翔沉默了一会,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就在耿恩华有点沉不住气的时候,他淡淡一笑,说了一句「提前恭喜耿处长高升」。接着径直出门,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阴不阳的态度叫耿恩华气了个半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要知道自从他当上厂长女婿后,背后如何暂且不论,这厂里上上下下若干人等哪个看到他不是客客气气,尊敬有加。有时候到局里去开会,只要提自己是李伯昭厂长的女婿,那些个老干部们也要高看他一眼。这个郑翔算个什么狗屁东西,竟然不把他放在眼底。 耿恩华决定等考核期一过,就给这个不懂事的二百五好好立立规矩,让他晓得到底是在谁的地盘上讨饭吃。至于郑翔的考核报告,他可要好好地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了,阿华怎么办呢?」 郑小芳突然想起这茬。 「是啊,我们搬得蛮远的,阿华过去不方便。」 郑翔观察了一会儿郑小芳的表情,想了想说,「看来只好换一个阿姨了。」 郑小芳以前见不得外人。只有弄堂里几个老邻居能靠近她。经过这段时间的康復,见到陌生人终于不再有过激反应。郑翔说他预备再请个钟点工,每天过来帮忙烧菜和打扫卫生。 「我们要是因为这个辞掉阿华,她会不会生气啊?」 郑小芳不安地问。 在郑小芳的心目中魏华已经不单单是保姆阿姨那么简单。闲下来的时候,她会陪她一起听音乐,念书给她听,教她用玻璃丝编手环,结绒线,钩花边。她已经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小姊妹了。 「怎么会呢,阿华很讲道理的。」 这段时间以来,郑翔总是觉得不安。 贺敏敏和魏华前后脚找到这里,保不定哪天贺家还有别的人会来。 他心想就应该趁这个机会,彻底切断和他们家人的联繫。虽然听起来有点过河拆桥,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好。 「那你要帮阿华再找一户好人家做,千万不要影响她生计。」 郑小芳说着笑了笑,「等我们搬到新家,请阿华来白相。她这几天教我用gg纸编星星。到时候你帮我串起来来挂在房间门口,她看了一定高兴。」 郑翔看着郑小芳天真懵懂的脸庞,眼角微红点了点头。 57,天有不测风云 中 贺家姆妈这段时间一直提不起精神。 眼看农历新年快到,往年这个时候涵养邨九号上上下下都在抓紧时间炸肉圆,做蛋饺,腌鲞鱼。女人们热热闹闹地挤在楼下灶披间里剁肉、洗菜、氽肉。你吃一口我做的熏鱼,我吃一口你做的烤麸,平时有再多的龃龉,这时候也暂时抛到身后,只觉得无限欢喜。 但是今年不一样了,冷清得很。 贺敏敏说了,姆妈生了病不好操劳,今年就不要准备年夜饭了,三十晚上到她家去吃。顺便也给阿嫂放个假,嫁进来他们家那么多年都没有回娘家吃过年夜饭,今年让魏华带着他哥和杰杰回魏家去吃饭去。 听到贺敏敏这个想法把魏都吓一跳,下意识地望向贺健。出乎她的预料,贺健竟然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默认同意了。 既然儿子表态,贺家姆妈也无话可说。除了买了点瓜子糖果,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冷清得像是回到了六零年号召节约过年的特殊时期。 元旦节那天,张师母打电话来给老邻居们拜年,贺家姆妈欢欢喜喜冲到弄堂口电话亭,先问她身体好点了没有,又问她什么时候迴转上海,说大家都很记挂她。张师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儿子儿媳讲了,以后就住在杭州不走了,留下给他们带孙子。 张师母的儿子当年考取浙江大学,是涵养邨九号头一个大学生。毕业之后就留在杭州工作,娶了当地的姑娘。这几年小夫妻一直催张师父和张师母去杭州定居。说单位分的房子就在西湖边上,又宽敞风景又好。张师母捨不得绿宝石,捨不得邻居们,拖拖拉拉直到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贺家姆妈本来这段时间一心盼望着隔壁张师父夫妻回来,有时候推开门,身体习惯性地往隔壁转——张师父和张师母是出了名的好客,一年到头除了夜里睡觉,白天永远大门敞开,谁都可以来谈谈坐坐,听听无线电,看看电视机。 现在可好,抬头看到的不是张家挂在门口的淡绿色门帘,而是一扇冷冰冰,黑漆漆的大门,贺家姆妈捧着搪瓷杯茫然四顾,最后讪讪地坐回家里,看着墙壁发呆。 苏北姨婆看她无事可做,拉她去对面老虎灶楼上打麻将,她嫌避楼下人多口杂,烧炉子的煤灰飘来飘去熏眼睛。最关键那边不是「小来来」,打一圈要一块钱,贺家姆妈哪里捨得,去了一次就不去了。 贺家姆妈放下茶杯,抬头看钟,距离孩子们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正打算躺回床上歇歇再起来做饭,突然「啊」地一声跳起来。 「真是昏了头了,居然忘记买菜了!」 自从上回小中风之后,贺家姆妈的记性就一日不如一日。前几天她一个人去看牙,忘记钢盅镬子里炖着五花肉。还好那天楼下小裁缝回家拿人家寄存的布料,一走进门洞就闻到股焦味,眼疾手快把镬子扔到自来水池里,不然「火烧连营」,整栋楼说不定都付之一炬。 今天倒好,菜都忘记买。贺家姆妈挎起菜篮子往楼下跑,实在想不起来上午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浑浑噩噩到这种程度。 匆匆往楼下沖,和上楼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齐齐「哎呦」一声,睁眼一看是绍兴阿嫂。 「正要找你,快点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绍兴阿嫂拉住贺家姆妈的手往楼下走。 「我的篮子!」 「都要拆人家了,还要什么篮子。」 绍兴阿嫂风风火火,贺家姆妈一脸莫名。 一出门,一部黄鱼车横亘在门口。收废品的阿大催命鬼一样催她们上车。 「到底要干嘛,阿是哪里发鸡蛋啊?」 上次也是阿大拉他们几个老阿姨去听什么气功大师讲座,具体讲了什么东西她睡着了也没听清楚,就记得离开的时候一人发了一篮子鸡蛋。 「你就不要想这种好事情了,是你家出大事了。」 绍兴阿嫂挥舞手帕催促阿大骑快一点,扭着屁股贴到贺家姆妈对面,把嘴巴凑过去,一脸鬼祟。 「不可能!」 贺家姆妈双手一拍膝盖,差点从黄鱼车上摔下去。幸好绍兴阿嫂眼疾手快,把她拎了回来。 「信不信由你,我和阿大亲眼看到的。是伐,阿大?」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和一个男人。」 阿大讲他刚才去大光明隔壁的水果店收蒲包,正在和营业员说话,突然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和人拉拉扯扯。等他收好钞票走出来的时候那两人却不见了。他以为自己眼花,本来也不做多想。 「谁晓得在路口碰倒阿嫂。阿嫂说她也看到了。我们这才回来通知你的。」 阿大说着,把个黄鱼车骑得飞快,一度超过了旁边的公交车。 「你个老太婆没事跑到电影院去干嘛?跟老头子噶姘头啊?」 贺家姆妈斜眼看绍兴阿嫂,嘴上不饶人, 心底确实有点动摇了。 「奇怪了,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婆不好去看电影的啊?咳,其实我是去看一个老乡的,她儿子要结婚了,让我去看看八字……你不好讲给人家听的。」 绍兴阿嫂尴尬地卷了卷手帕。 「但是贺家嫂嫂我跟你讲,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媳妇和一个小青年在一起。那个样子,亲亲热热,勾勾搭搭,绝对不是普通朋友。他们两个从电影出来,就往旁边的弄堂里去了。你说,如果只是一般朋友在马路上遇到,会往家里走么?绝对是去做坏事去了。」 绍兴阿嫂信誓旦旦,就差赌咒发誓。 贺家姆妈低头不语,一月里的天气,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流。 绍兴阿嫂这个人她也是晓得的,虽然有点贪便宜,脾气邦邦硬,但是从来都不搬弄是非。她说看见了,就一定看见了。 而且现在也没到下班时间,媳妇提前放工不回家,而是跑去电影院。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贺家姆妈的心一沉到底。 黄鱼车停在同福里对面的马路上,阿大回头,指着雕花门栏道,「就是这里,我看到他们走进去的。」 「走!」 「慢。」 绍兴阿嫂拉住她,「阿大先去探探路。」 阿大是收废品的,走街串巷不会有人怀疑。她怕他们这样闯进去,恐怕抓姦不成,倒先打草惊蛇了。 阿大激动得不行,好似接受了什么光荣任务,不是去抓姦,而是去抓特务。一脸坚定地踩着黄鱼车,甩着铃铛「叮噹叮噹」穿街过巷。 两人女人站在路口踮起脚朝里面望,心急如焚。谁晓得阿大一去不復返。足足过了一刻钟,铃声由远及近,阿大这才骑着车子晃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弄堂到底……有人家正在搬场。摊了点便宜货。」 阿大指了指后面的一个坏掉的三洋牌收音机,一个老式打字机,一个破掉的藤编箱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和两个热水瓶壳子。 「我让你去侦查敌情,你倒是收起废品来了啊?」 绍兴阿嫂眼珠子一瞪正要发作,阿大忙解释,「就是那家人家呀。我进去收废品的时候一群人在帮忙搬东西。我从窗口望进去,你家媳妇在里面忙东忙西,好像她是女主人一样。我怕她认出我,没进大门。那家男人倒是大方,指着门口这堆东西说不要了,白送给我嘿嘿。」 贺家姆妈喉管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咯咯声,眼睛一翻笔直往后倒去。 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不一会儿聚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出主意,有的说快去叫救护车,有人喊有没有医生快来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大圈,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绍兴阿嫂坐在地上,把贺家姆妈的脑袋挪到自己大腿上,让阿大掐住贺家姆妈的右手虎口穴位,自己用力按她的人中。 「醒了醒了!」 看到贺家姆妈微微睁开的眼皮,人群沸腾起来。 「打……打……」 贺家姆妈出气多,进气少,嘴唇抖了半天,荡荡悠悠出来两个字。 「打什么?」 「打电话……」 「对!快点打电话到小菜场,让贺健快点过来。就说他家里出大事了。」 绍兴阿嫂一声令下,阿大飞也似地冲到电影院里问工作人员借电话机。 贺家姆妈用力地抿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见不到天空,却看到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正对她指指点点。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恨不得今天压根没出门。 …… 「姆妈,姆妈怎么了?」 贺健见到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陪伴下正坐在电影院门口的上街沿,扔下自行车飞扑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阿大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又讲他老婆,又说他老娘,吓得贺健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过来了。 「你媳妇在里面。你……自己去看吧。我……我是管不了了。」 虽说当年魏华嫁进他们家的时候,贺家姆妈觉得她「下只角」出身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她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贤惠能干又明事理的儿媳妇,觉得她人品过硬。 现在大家都有钱了,不少人出去「野花花」,拆人家,离婚成了家常便饭。可她从没觉得儿子儿媳会有这样的问题,尤其不担心魏华。可谁能想到,最后偏偏是她…… 贺家姆妈闭上眼,手指着同福里方向,把脑袋埋到绍兴阿嫂的肩膀后面。绍兴阿嫂做戏似得又是嘆气,又是抹泪,嘴里念念有词,「作孽」「作孽」。 贺健猜到了些什么,脸色发青,大口喘着气起身。他一把拽住正准备脚底抹油的阿大,拉着他一起往对面弄堂口走去。 58,天有不测风云 下 贺健走进弄堂。 正是傍晚时分,空气里充斥着煤烟味,柴火味。 身后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年轻的爸爸推着女儿从过街楼下走来,贺健不得不往旁边退了两步,差一点踩到蹲在地上打玻璃弹珠男小囡的手。 调皮的男孩子聚精会神,闭着一只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掌,拎起他校服的领子往家里拖,一边拖一边骂。 贺健把弹珠踢到墙角,想到了什么似得,勐地停下脚步。他走回弄堂口,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大门口雕花的门楣…… 灰色的拱形门楣上,左右是两个吹着喇叭的光屁股小天使。小天使的周围刻着忍冬花和连理枝,中西合璧的门楣正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同福里。 贺健脚下一软,身体前后晃了晃。 橙色的夕阳悬挂在头顶,射下一连串的光圈,大大小小一个连着一个,像是一把连环箭射向他的眼球。 同福里,上海有多少个叫做同福里的老式里弄?黄浦区、静安区、卢湾区、虹口区……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吧。可是在他的心中,整个上海滩只有一个同福里。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风雪夜,他俩躺在仓库的草堆上。她汗渍渍的皮肤雪白耀眼,吸住他的手掌。姑娘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辫子已经松散开来,遮住胸前挺巧的茱萸。瀑布般的黑髮里夹杂着金黄色的草籽,像是星星嵌在夜幕中。 「等我们都回上海,你要马上来我家提亲。」 她的双颊彤红,连手指的关节处都泛着粉红,让他忍不住捧在手里轻轻细吻。 「我家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同福里,记住了伐?」 「记住了,那天我一定带十八只蹄膀上门。」 「胡说八道,十八只蹄髈是送给媒人的。你上门当然要带我爸妈喜欢的东西了。我阿爸最喜欢喝酒、下棋。你要去买正宗的绍兴女儿红,要买一整罈子的。」 「原来你阿爸是个老酒鬼。」 他打岔。 「我是在教你好伐。我阿爸喝了酒,就只会下臭棋了。不过他下得再臭,你也要假装输给他,这样他才开心。」 「我的象棋水平你晓得的,整个连队从上到下谁强得过我?不过为了讨你做老婆,输就输吧。输给丈人老头不丢人。」 贺健说着,用下巴去磨她的胸脯,引得后者发出娇喘连连。 「那你姆妈呢?」 私磨了好一会儿,两人喘着粗气继续对话。仓库外北风唿啸,盖不住室内一片旖旎春光。 「我姆妈跟我一样好说话。你送点羊毛绒线,再去鸿翔买一块布给她就好。对了,我还有个弟弟呢。他跟你一样喜欢读书,你买套小人书给他,他就不用天天蹲在弄堂口的剃头摊子上,馋人家的连环画了。」 「你呢?你喜欢什么?」 贺健低下头看着她,深情无限,「只要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 她拨开他汗津津的头髮,扑扇着长长的睫毛娇娇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 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同福里,记住了伐? 提亲,马上来我家提亲…… 那些他曾经故意遗忘的海誓山盟,在看到这三个字的剎那如同钱塘江的回头潮一般扑面而来,击穿了贺健心底刻意建起的防卫。 眼泪迎着阳光流出,一块光斑印在视网膜上,像是把眼底烧穿了一个洞。贺健右手捂住眼睛,不住地往后倒退。 「先生,麻烦让一让。」 他感到左腿碰到了什么,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见到轮椅的扶手。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头顶。 好奇怪的女人,明明一把年纪了却梳着两根辫子。辫子只有一根拇指粗细,软塌塌的搭在同样瘦小的肩膀上,贴着头皮的髮根灰白一片。袖口露出一截瘦骨伶仃的手腕,皮肤同样白得不正常。 他心想她应该得了很严重的毛病,所以才需要坐轮椅。 他急匆匆往后退了几步给她让路,唯恐沾染到病气。 「谢谢。」 女人不晓得他的心思,仰起头,沖他一笑。明亮的眼睛里盛着几分少女的羞涩,和眼尾密密纠结的细纹形成鲜明对比。 贺健的表情在下一刻变得万分古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他眼神恍惚,唿吸急促,眼睛定定地锁住眼前的女人。然而眼神却是飘忽的,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一个虚无的彼方。 多熟悉的一双眼睛,多陌生的一张面孔! 他惊讶,恐惧,失魂落魄的表情落在女人眼里,她似乎也被感染到了这不安的情愫,手忙脚乱地拨动轮子,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开。 「小芳,我来帮你。」 阿宝妈正在门口弯腰扇炉子,见状把缺了角的蒲扇往腰后一别,过来推她。 「小芳……」 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化成一把锐利的标枪,隔空刺穿了贺健的心脏。 这个女人是小芳? 哪个「小芳」? 他的「小芳」? 不!不是!不是的! 他瞪大眼睛往下瞧,见到她无力的双腿,裤脚管下露出的那段伶仃的脚踝。贺健转过身,落荒而逃。 在一片惊唿声中,贺健踢倒了小孩的三轮车,碰翻了地上晒酱瓜的簸箕,撞翻了门口卖五香茶叶蛋老太的小车,滚烫的酱油浇在裤脚上也浑然不觉。 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往弄堂里走,却见儿子跟见了鬼似的从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滚滚自行车车流中。 贺健沿着南京西路狂奔,转到凤阳路,穿过西藏中路,一路奔到了西藏路桥上。 大桥下,载着砂石的汽船在脏得乌漆嘛黑,又被化工染料晕得五彩斑斓的苏州河上慢慢行走,像是飘在粘稠的石油上。 船上的女人赤着脚,用红色的塑料桶舀起河水,一遍遍清洗甲板。 贺健把脑袋贴在冰冷的石栏杆上,路灯亮起,他见到自己的影子投在甲板上。女人用拖把在他的倒影上来回折磨,像是在撕扯他早就破败不堪的灵魂。最后她拎起水桶,将灰色的泡沫冲进腥臭的河水中。泡沫消散,他的灵魂也跟着一起破灭。 贺健背靠着栏杆一点点蹲下,双手抱头,鼻涕拉成一长条,落在膝盖上。 他记得阿爸的葬礼结束后,他拿着行李要回农场,就连火车票都买好了。 可是姆妈拉住他不肯让他走,妹妹也抱着他的腰,哭着喊着让他留下来。 他发誓,即便那样他也没有动摇,他晓得小芳在等自己。 但是他病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繁琐沉重的葬礼中解脱出来的缘故,又或者从北方乍然回到江南水乡造成的水土不服,贺健在上火车之前轰然病倒,高烧不退,一度入院。 贺家姆妈以为老头子捨不得贺健,要把唯一儿子也一起带走,拿着菜刀对着丈夫的遗像挥舞,威胁他让儿子马上痊癒,不然要把他从坟地里面刨出来烧掉。又带着贺敏敏拜遍上海大大小小的寺庙道场。龙华寺、静安寺、法华寺、城隍庙、白云观、天妃宫……她求遍漫天神佛,请佛祖菩萨不要收走贺健。如果贺家非要再死一个人,就让她死。等她把女儿带到十八岁,她可以马上就死。 不知道是上面的菩萨显灵,还是下面的阿爸被吓到了,一个星期后,贺健病癒出院。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回东北的事。姆妈也开始每逢初一十五吃素。 贺健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讲,这是老天爷要留他在上海,他不是故意要辜负她的。 实际上呢? 贺健心里再明白不过——他怕了,倦了,怂了。 爱情固然甜美,却治不好手脚的冻疮,填补不了干瘪的肚皮,温暖不了干涸得,被禁锢得几乎发疯的灵魂。 他贪恋上海的繁华,贪恋家的温暖,为了留在大上海,他无情地抛弃了今生最爱的女人。 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天过得心安理得,贺健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郑小芳」三个字就是佛祖贴在山顶的封条。 不,不是五行山,是潘多拉的魔盒。 那封条一旦被揭开,被人知道他和郑小芳的事情,他那些自私狭隘、无情无义,贪图享乐的真面目就要被公诸于世,被摊开在阳光下接受众人的道德审判。 他躲了十二年,整整一个轮迴。自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永远揭过,没想到竟然,竟然…… 贺健跪地,看着下方苏州河滔滔河水,双手握住栏杆,嘴唇不住颤抖。 …… 魏华坚决不肯收郑翔递来的钞票。 「刚才在电影院门口我就跟你说过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郑翔也明白魏华的脾气,只好无奈放弃。 「一会儿姐姐要是问你要联繫方式……」 他欲言又止。 「我晓得的。」 魏华苦笑。 知道郑家今天搬家,她下午趁车间主任开会,翘班从单位「逃」到同福里,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魏华心里明白,这次分开,日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再遇到他们姐弟了。 将心比较,如果今天她是郑小芳的家人,也不希望和贺家人再有什么瓜葛。 正在此时,阿宝妈推着郑小芳走进院子,她把小芳交给魏华,又急匆匆地赶回去生炉子了。 「阿弟,都好了么?」 「好了,都打包好了。马上搬场卡车就要来了。」 郑翔指了指身后。 在邻居的帮助下,衣橱、桌子这些大家具都被搬到了院子里的。其他的东西也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暂时堆在客堂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郑小芳回头拉住魏华的衣袖,「你把我们新家的地址告诉阿华了么?」 郑翔心虚地看向魏华。 「给了,给了。」 魏华笑着答道,「阿翔已经跟我说好了,等过几天你们收拾好了我就过来看你们,给你们暖房。是伐?」 「是……」 「是什么是?不要脸的狗男女!」 门口传来一声怒斥。 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搀扶下,气势汹汹地穿过黑色的大门。 绍兴阿嫂边走边骂,顺脚踢翻了摆在门口的一盆兰草。深褐色的花盆摔成两半,半截茎秆和着泥土滚了出来。 「姆妈!」 魏华大吃一惊。 贺家姆妈比她更惊讶,她一进门就认出站在魏华身边的男人是女儿敏敏过去的男朋友郑翔。 魏华怎么会和郑翔在一起? 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又是谁? 还有,贺健他刚才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贺家姆妈抓住绍兴阿嫂的衣袖,想说事情好像和她们以为的有些不太一样。 绍兴阿嫂却自说自话,甩开她的手,一马当先窜到郑翔面前,大声嚷嚷起来,「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的不干好事啊?居然勾引人家老婆。你哪个单位的?说出来,我去找你们领导谈话!」 绍兴阿嫂的喉咙乓乓响,不用喇叭半条弄堂的人都听到了。 「你说我勾引谁的老婆?」 郑翔气结。 「勾引谁的老婆? 「我告诉你,这个女人的男人姓贺,叫做贺健,晓得伐?」 59,姆妈的秘密 上 绍兴阿嫂见郑翔脸色煞白,顿时面露得色,两条细细的眉毛恨不得飞到天上。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 郑翔不响,鬓角渗出汗珠。看在绍兴阿嫂眼里,越发坐实他心虚。 「姆妈,她瞎讲,没有的事情。我跟阿翔是清清白白的。」 魏华慌里慌张地走到贺家姆妈面前辩解,绍兴阿嫂冷笑摇头。 突然,魏华想到了什么。她顺着郑翔的目光,僵硬的脖子一寸一寸地往后转。 黑色大门旁,郑小芳双手紧紧地把住轮椅扶手,身体前倾。 她抬起头,充血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眼眶,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家姆妈。那目光炙热又冰冷,仿佛一把燃烧着的冰箭。贺家姆妈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似得透不过气。 「小芳……」 魏华走到郑小芳面前蹲下。她想要抓郑小芳的手,被她重重拍开。 郑小芳慢慢地回过脑袋,用全然陌生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女人,仿佛是头一次见到她。她张大嘴,下颌骨僵硬,最终艰难地从喉管里调出几个字符。 「贺……健,是你的……丈夫?」 沙哑的声音像是被沙砾碾过。 「小芳你听我解释,我不想瞒你的……」 魏华冷汗直流。 「是、不、是?」 郑小芳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有千斤之重砸在魏华的心上。魏华面如死灰,嘴唇不自觉地颤抖。 绍兴阿嫂终于察觉出苗头有些不对——看这腔势,不像是她带人来捉姦,倒像是这个轮椅上的女人在兴师问罪,魏华才是那个「第三者」似得。 她转过望向贺家姆妈,后者一言不发,动也不动。绍兴阿嫂眼珠乱翻,暗自叫苦。 「是、不、是?」 郑小芳咬牙切齿地又问了一遍。 「是……」 魏华无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涌出眼角。 「姐姐你听我讲……」 郑翔也跟着蹲了下来。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了?」 郑小芳把视线挪到郑翔身上。 「我……」 不等郑翔解释,郑小芳甩开右手,「啪」地一下甩了郑翔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刮辣松脆,结结实实,宛如平地惊雷,吓得绍兴阿嫂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她心想大事不好,正打算脚底抹油。贺家姆妈突然伸手,老虎钳似得用力捏住她的手腕,把她勒在原地。 啪!啪! 郑小芳左右开弓,一记接着一记。 郑翔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任由她肆意发泄。 「你骗我!你骗我!骗我!」 魏华上前阻止,郑小芳双手挥舞,拔鸡毛似得抓她的头髮往后拉扯。魏华痛叫出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郑小芳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她哭嚎着,尖叫着用拳头敲打郑翔的肩头,扑上去撕咬他的耳朵、脖颈。 鲜血顺着耳廓蜿蜒而下,郑翔绝望地闭上眼睛——本以为搬家就能彻底和过去告别,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秘密终究还是被揭开了。 院子里一片混乱,邻居们把郑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平平妈拉着阿宝妈的胳膊惊慌大叫,「不好了,小芳疯病又发作了!」 「快去寻胖爷叔!让胖爷叔带几个小伙子来!」 阿宝妈大喊,众人慌作一团。 「小芳……郑小芳。」 贺家姆妈眯起眼睛望向眼前这个癫狂的女人,拧着眉头喃喃自语。 「绳子……阿华,快去拿绳子!」 郑小芳摔下轮椅,跌在郑翔的身上。她压着他,双手掐住郑翔的脖颈。郑翔被掐得脸色通红,又怕弄伤她不敢反抗,只好向魏华求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什么绳子?」 「藤箱里有一团麻绳,快拿出来!快!」 郑翔绝望地大喊。 郑小芳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发过病了,刚回上海的那一两年里疯得最厉害,经常半夜里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吼叫。 她从床上跌落,全然不顾自己早已瘫痪,两手并用爬向大门口。 她说她要回东北,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她要去收麦,要去抛秧,要修房顶,还要开河。 那时候郑翔的姆妈还在,她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郑小芳不放。 郑小芳苦苦哀求,求姆妈让她回去。她说「那个人」在东北等着她,他不晓得自己已经回上海了。她要回去,回去见他。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要回去报告连长,让连队给他们打证明,打了证明就能结婚了。 「小芳,『上山下乡』结束了,知识青年都回城了。东北农场已经没有人了。」 郑翔姆妈眼泪汪汪,「不止东北,新疆、黄山。这两个月就连崇明岛长兴岛的知青都返城了,大家都回来了!」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 郑小芳抱住耳朵。这些骗人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要听。 贺健答应过她的,如果回上海的话,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来同福里提亲。贺健没有来,说明他一定还在东北。他说他爱她,所以绝不会骗她,绝对不会! 「骗我!骗我!」 郑小芳仰起头髮出歇斯底里地大喊,凄凉得宛如平原上失落的孤狼发出的哀嚎,听得人心惊胆战。郑翔姆妈没得办法,只好喊儿子用麻绳捆住郑小芳,用手帕堵住她的嘴。 「哪个藤箱?」 「最底下的那个,快!」 魏华跑回屋里,从上到下拉开一个个箱子、包袱,终于看到看到一个宽大老旧的棕褐色藤箱。她打开箱子,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几件旧衣服。灰绿色的衬衫,草绿色的裤子,宽厚的大棉袄……还有上海难得一见的雷锋帽。 原来这是郑小芳从东北带回来的行李箱,封存了她整个青春的记忆。 她往下翻,没见到绳子,却看到一条白色的被夹里。 本白色的床单被岁月侵染成黄色。魏华手一抖,床单展开,一块凝固的褐色血痕显露出来。 魏华一愣,接着面孔涨成了猪肝色。 作为女人,自然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只是没有想到郑小芳居然会把这东西留下。 她是想证明什么吗?还是仅仅作为留念。 不管是什么,作为贺健法律上的妻子,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羞辱。 为自己,为郑小芳,也为贺健。 就在此时,一双手从后头无声地伸了过来。魏华回头,贺家姆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旁,正一脸凝重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这是我给阿健买的。」 贺家姆妈说着,拎起一件卡其色小翻领帆布夹克。她翻开衣领,「鸿翔」两个华丽的花体字衣标清晰可见。 「那年他写信回来,说上海带过去的两用衫磨破了,让我快点买一件寄过去。我哪里晓得年轻的男孩子喜欢穿什么,就跑去问张师母。张师母告诉我他儿子不久前在南京路上的鸿翔时装店买过一件翻领夹克,说他们大学里很多人穿。不止男生,女生也喜欢,说穿了像美国飞行员。我听了之后星期天一早就去鸿翔门口排队,我从早上排到下午,总算买到一件。加上布票,还要十三块六角钱呢。」 贺家姆妈无不怀念地摸了摸衣服的领子和袖口。那么多年过去了,衣服保存得依然完好,只是稍稍脱色,可见主人是何等珍惜。 「原来不是他要穿,是用来送给女孩子的。」 衣服落在地上,贺家姆妈晃了晃身体,歪掉的嘴巴抖抖索索道:「报应,这就是报应……」 …… 加护病房外的走廊里,贺敏敏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攥着块手绢,时不时地擦一下眼角溢出的泪水。 她对面的塑料椅子上,贺杰把小脑袋靠在魏华的大腿上,不住地打着哈欠,强忍睡意。 「妈妈,奶奶会好的是伐?」 杰杰小声问。 魏华的掌心贴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抚摸着,闻言顿了一顿。 一个晚上三封病危通知书,每一道都像是催命符。虽然医生曾经警告过贺敏敏他们,贺家姆妈不能再受重大刺激,但谁也没想到脑卒中的威力如此之大,婆婆到底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谁也不晓得。 她看向坐在对面的小姑子,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贺敏敏兔子似得窜向拐角楼梯间。 「找到了么?」 贺敏敏抓住江天佑的胳膊,髮丝凌乱,双眼通红,昏暗的灯光下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纸。 「没有……」 江天佑嘆气。 「你不是说拜託你过去道上的兄弟,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么?」 「都在找。新客站、十六铺码头、长途汽车站都有人在找。阿哥过去单位里的同事,朋友我都去问过了。他们答应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为了找贺健,江天佑从下午奔波到现在,连饭店都顾不上。数九寒冬天,热得脑袋上直冒热气。 「我们报警吧。」 贺敏敏瞪大眼睛,「警察说不定会有办法呢?」 「大舅子那么大一个人,从他不见到现在八个小时没有超过,报警……警察会处理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江天佑满脸无奈。 「那怎么办……医生刚才又让我签病危通知书了。阿天,我害怕,我妈要是真的走掉怎么办?」 贺敏敏呜咽一声,依靠在江天佑的肩头。 江天佑轻轻地抚摸她的背嵴,不停小声安慰。 是阿大打电话到小饭店通知他们的。 这段时间小饭店生意不错,凭着过硬的口味和热情的服务,渐渐打出了点口碑。客人们都说,别看这丬天佑酒家窝在居民小区里,味道和菜式不在市中心大饭店之下。黄河路上那些大酒店的招牌菜,比如椒盐大王蛇、脆皮乳鸽和霸王别姬,人家有的他们家都有,但是价格却只有黄河路的一半,很是小乐惠。 贺敏敏这段时间已经很有老闆娘的腔调了,每日迎来送往,和客人们日益熟络。她笑着说上海人去黄河路消费,吃饭是假,多数是老闆们为了谈生意去「掼浪头」(沪语:充面子),吃的是面子。至于淮海路、黄浦江边的大酒店,菜价里包含了一半的风景费用,吃的是情调。 他们天佑酒家不一样,秉持着「惠民小吃店」几十年来的传统,踏踏实实烧小菜,真心真意做生意。为的就是让吃不起黄河路、淮海路的老百姓也能享受最高档的菜餚和服务。 她能说会道,把客人们唬得眉开眼笑,附近好几个单位在他们家订了尾牙团年饭。贺敏敏数着一打定金单子笑都笑不过来。甚至还有一些单位的领导表示等开年后找他们包餐,以后把员工午餐也交给他们了。 江天佑本来担心贺敏敏停薪留职蹲在家里心情不好,在饭店帮忙搭搭手就当散心,却没想到她长袖善舞,如鱼得水。他现在有些着急了,要是贺敏敏回去上班,外面这一摊子要交给谁。客人们都说了,「天佑酒家」虽然写得是江老闆的名字,但是他们认定的可是风情万种,能说会道的老闆娘。 阿大打电话去饭店的时候,贺敏敏正在和江天佑算帐。为了准备年夜饭,江天佑从市场上订了不少生勐海鲜和各种名贵食材,明后天就会陆陆续续送到。她担心厨房里那几个冰箱放不下,想着要不要临时去买个二手冰柜。 接到阿大打来的电话,贺敏敏还跟他开玩笑,问他说是不是废品收购站过年也要请员工吃饭。看在都是老邻居,他还帮过她家的面子上可以打个折扣。 阿大心急如焚,说什么时候了还瞎七搭八。让她快点到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旁边的同福里来,晚点要出大事。 贺敏敏想要再问,电话里已经被挂断了。 贺敏敏放下电话愣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他刚才说的分明是郑翔的家里的地址,阿大怎么会跑到那边去?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晚点要出大事? 贺敏敏急得六神无主,拉着江天佑的手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好在江天佑刚才在旁边也听到两句,立即扯下围裙把店交给小胖,搂着贺敏敏冲到马路边打计程车直扑同福里。 他们到的时候,郑家里里外外围着一群人。贺家姆妈倒在地上,口歪眼斜。绍兴阿嫂吓得浑身发抖。 贺健,不知所踪。 60,姆妈的秘密 下 「王小妹家属,王小妹家属在外面么?谁是王小妹的家属?」 听见护士小姐的唿唤声,魏华迟疑了两秒反应过来喊的是婆婆的名字。她轻轻推了推趴在膝头的儿子。杰杰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和魏华一同站起来。 「你是王小妹的家属?」 「我是她儿媳妇。」 「直系亲属呢?」 小护士皱眉,「你丈夫人呢?」 「他……他不在。」 魏华羞愧地低下头,「不过我小姑子在。」 「把人叫过来……一起去进去看最后一眼吧。」 小护士嘆了口气。 魏华脚下一软。 …… 在江天佑的搀扶下,贺敏敏一步一挪走进重症监护室。抢救的仪器都已经搬走了,只有心电监护仪坚守岗位。透过蓝色的屏风往里瞧,贺家姆妈的鼻子下面插着一根绿色的管子,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粘稠的声响,有一下没一下地哼哼。 贺敏敏扬起脖颈,用手背擦掉满脸的泪水,不想让姆妈见到自己落泪的样子。魏华也蹲下来,掏出手帕给贺杰擦脸。 「一会儿进去叫奶奶,要叫大声点,晓得伐?」 贺杰不安地点头。 他已经不是一味茫然懵懂的幼童,隐隐约约知晓了生死之事。孩子都是敏感的,他吸了吸鼻子,房间里充斥的不止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息。贺杰害怕地握住魏华的手,突然想起进门之前嬢嬢跟他说的话: 爸爸不在的时候,杰杰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做个小男子汉,保护好妈妈。 贺杰抿了抿小嘴,吸了吸鼻子,挺起稚嫩的小胸脯,跟着大人们的步伐走到贺家姆妈病床边。 「姆妈……」 贺敏敏捂住嘴,努力克制落泪的冲动。 她从没见过姆妈这个样子,瘦小的身躯轻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飘走。半短的花白头髮披散开来,下巴不自觉地半张,眼神虚虚地看着天花板,都没有察觉到贺敏敏他们进来。 「奶奶!」 杰杰双手抓住床边的护栏,冲着贺家姆妈喊。 「再大点声,说你在喊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魏华看着姆妈眼神涣散的样子,心痛地闭上眼睛。 姆妈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和所有弄堂里的上海老阿姨一样,精明、能干,张扬。用上海话来说就是「茄人头」「会做人家」。她有点斤斤计较,喜欢占小便宜。遇到事情喜欢和人扳道理。但如果事情和自家有关,又往往胳膊肘往里拐,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她向来精神矍铄,健健康康,说话喉咙乓乓响。 刚嫁到涵养邨的那段时间,魏华对这个婆婆又敬又怕。她晓得婆婆看不上自己这样粗手粗脚的女人,她也始终学不来像小姑子那样撒娇。即便经过十多年的相处,她们始终没有处成别人嘴里说的那种不是母女胜似母女那样亲密无间。然而她也不得不说,姆妈对自己是真的好。坐月子的那段时间里,姆妈忙里忙外,除了餵奶基本上没让她动过一根手指。 每次和贺健发生冲突,姆妈也护着自己。她心想全上海几千万人,再也没有比姆妈更好的婆婆了。 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魏华别过头。 「奶奶,我是杰杰。杰杰来看你了!」 贺杰大声喊了三声,贺家姆妈的眼神终于从天花板上收了下来。她缓缓地侧过头,看着眼前的这群亲人们,本来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起来。 贺家姆妈动了动手指,嘴巴嗫喏地抖动着。贺敏敏明白她的意思,把床摇了起来,往她身后又垫了一个枕头。 「都来了啊……你阿哥呢?」 贺家姆妈期望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巡梭了两遍,始终寻不到自家儿子,眼神又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在路上,马上就来。单位有点事情找他去加班。」 贺敏敏已然被伤感沖昏了头脑,忘记贺健如今在菜场修理铺工作,无「班」可加。好在此时贺家姆妈的脑子也不太清楚,不能像往日那样跳起来捉贺敏敏的板头(沪语:错处),只是闭上眼,略略点了点头。 「杰杰,来……让奶奶摸摸你。」 贺家姆妈说着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吊针已经被拔走了,布满青紫色淤痕干瘦的手背上贴着一块橡皮膏。贺杰把脑袋伸到她的手底下,缓缓地蹭着她的手掌,宛如一只悲伤的小兽。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孩子鼓舞的缘故,贺家姆妈原本惨澹灰白的脸竟恢復了一些神采,连嘴巴都没有那么歪了,脸颊上甚至透出几丝红晕。 她的好转并没有给贺敏敏他们带来一点半点欣慰,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迴光返照的表现。 贺敏敏斜靠在江天佑身上,悲伤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阿华,我没有……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 贺家姆妈把视线移向魏华,羞愧地说,「你要是想和他离婚,我无话可说。」 「就是……就是我求你。等杰杰再大一点……等他上了初中,你们再离,好不好?」 老太太紧紧地握着杰杰的双手。 她多想看他长大啊。想看着他上中学,上大学,交女朋友…… 敏敏那天说她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她还笑着讲不想做老妖怪。可是现在,别说一百二十岁,就连多一年,一个月,一天都做不到了…… 「不会的姆妈,我不会离婚的。为了杰杰我会撑下去的,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的。」 听到「离婚」两个字,贺杰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惊恐。然而在感受到魏华落在他脖颈上的泪珠后,小男孩沉默地低下头,默默地闭上了嘴。 贺家姆妈知道这个媳妇的脾气,知道劝不动她,无力地收回手,缓缓闭上眼睛。 病房陷入沉默,众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唯恐惊动了她,整个房间只有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还在滴滴跳动。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一个世纪那么久,贺家姆妈终于睁开眼睛,望向贺敏敏。 贺敏敏深吸一口气,在江天佑的搀扶下倚靠到床边蹲下。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嬉皮笑脸道,「姆妈,肚皮饿伐?你想吃什么跟我讲。」 贺家姆妈微微摇头,「不吃了,吃不动……」 「那等你有力气了再吃。阿天亲自做给你吃。」 「对,姆妈想吃什么跟我讲。我现在就去做,做好马上就拿过来。」 「不忙了,你靠过来些,姆妈有话跟你讲……」 贺敏敏用手绢捂住鼻子,喉咙干涩到发疼。 「敏敏,姆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姆妈。」 贺家姆妈用手轻轻抚摸贺敏敏的髮丝,眼中满是疼爱和留恋。这个女儿是贺家姆妈一生最大的骄傲。别人都讲儿子是面子,女儿是里子。可贺家姆妈晓得她费心养大的这个小娘鱼既是贴心的小棉袄,也是能撑起半边天的大树,比她的哥哥更加出色。 二十多年来,她像是园丁一样为这棵树苗浇水施肥,修建枝丫,赶走害虫。却没有想到,给这棵树苗带来最大打击的人,竟然是自己。 「姆妈瞎说什么……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 贺敏敏煳涂了。 「郑家……」 贺家姆妈看着床头的小灯,眉头微蹙,「那封信,那封退回来的信……是我藏起来的。」 「姆妈……」 贺敏敏和江天佑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一旁魏华眼神闪动,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你哥他不知道……不知道信被退回来。他以为,以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贺敏敏想起来了,这封信和户口簿、粮票、水电单子一起,放在五斗橱最下面的柜子里。 虽然说贺家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是贺健,但他从来都是个甩手掌柜,既不管钱也不管帐,根本不会打开那个柜子。魏华谨记自己媳妇的本分,婆婆不放权,她当然也不会越俎代庖。至于贺敏敏,更加不会去碰。 所以那个看起来人人都可以打开的柜子,倒成了一个隐藏秘密的绝佳之地。若不是贺敏敏为了和江天佑结婚偷摸去找户口本,贺健和郑小芳的往事恐怕会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 姆妈早就知道了郑小芳这个人,知道了阿哥和她的往事。她为了让儿子留在上海,留在自己身边,隐瞒了退信的事。让贺健以为郑小芳彻底对他死心了…… 「我没想到会害了她,害了你哥,也害了你……我真的没想到啊。」 两道眼泪沿着蜿蜒的面颊留下,贺家姆妈想不明白,她出于一个做母亲的私心随手做得一件小事,竟然为贺家埋下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炸弹,牺牲了唯一女儿的幸福。 戏文里唱得不错的,这种就叫做现世报,不嫌迟来不嫌早。 「阿天,我知道你们两个……」 在同福里见到郑小芳和她的弟弟郑翔,老太太稍作推算就想明白了贺敏敏临时换夫的秘密,还有新房衣柜里的那个铺盖是怎么回事。 贺家姆妈心痛万分,又觉得对不起江天佑和好婆。 「姆妈,我会对敏敏好的,一辈子对她好,我发誓。」 江天佑抢在她前头说。 「我发誓,敏敏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江天佑要是对不起贺敏敏,让我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怕老太太不相信,他当下举起右手赌咒发誓,贺敏敏想拦都没拦住。 「好,好孩子……敏敏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贺家姆妈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他们两人的结合是阴差阳错,但是她看得出来,江天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会是敏敏一辈子的依靠。 「姆妈……」 贺敏敏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敏敏,答应姆妈……你,你……」 贺家姆妈似乎也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一把握住贺敏敏的手,眼珠子凸出。 与此同时,心电监护仪的数值疯狂下降,急促的滴滴声像是死神来临的预告曲。 「帮姆妈照顾好家里……不要让,不让贺家散了,啊?」 老人的眼底已经翻出了棕黄色的死气,嘴巴大张,只等着女儿的一句承诺。 「啊?」 颤抖的声线像是被胡琴拧紧的琴弦,下一刻就要绷裂,戳得贺敏敏心痛如绞。 「姆妈放心。贺家不会散,只要我在一天,贺家永远不会散的。」 贺家姆妈歪掉的嘴角在这一刻恢復了正常,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眼睛里那一点光芒却暗了下去,最终成为两点朦胧的灰色。 「姆妈,姆妈……」 贺敏敏感到握紧自己的手一点点变松,像是熘走的砂砾,轻轻地拂过掌心和手背,最后羽毛般地落到了床单上。 「姆妈!」 61,王小妹的葬礼 上 大年三十 西宝兴路殡仪馆 贺敏敏一身白衣,穿素鞋,披散着头髮站在「仙鹤厅」门口招待亲友。 苏北姨婆走到贺敏敏身边,踮起脚往告别厅里看。 「敏敏,侬阿哥呢?」 她压低声音问。 厅里面周阿发和江天佑两人正招唿人摆花圈,挂輓联。苏州好婆和魏华的姆妈,还有弄堂里的几个女人靠在墙边抓紧最后的时间叠锡箔,卷黄纸。 唯独没见到贺健的身影。 「不晓得。没回来。」 贺敏敏语气冰冷,「我就当他死在外头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你亲阿哥。」 听出她话里的愤恨,苏北姨婆嘆了口气,「幸好女婿顶事。这段时间里里外外都靠他了。不然你一个没经事的小姑娘,哪里顾得过来。」 「我晓得……」 贺敏敏低下头,轻轻啜泣两声。 贺健不在,江天佑作为贺家唯一顶事的男人,一手操办丈母娘的葬礼。贺家姆妈在腊月二十五过世。事发突然,电报打到苏州,三叔公说一时半刻买不到火车票。最终决定在头七,也就是年三十上午举办大殓仪式。 江天佑特意花钱在《新民晚报》上登了丈母娘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希望贺健看到会来。然而从一早等到现在,依然没见到他的影子。 贺敏敏已经从最初的愤怒诅咒,到现在心如死灰。在她心里,贺健已经是个死人了。 「对了,这个是春梅让我带给你的。」 苏北婆姨说着又拿出一个白包。 「春梅?」 「绍兴凶女人呀,那个算命的。」 贺敏敏恍然大悟却不肯接。说到底,心里还有怨恨。 「她也是作孽,老公儿子都死了,女儿插队落户到江西就嫁在那边也不好回来,她一个人在上海无依无靠。这个人嘴巴坏来兮,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侬姆妈跟她交关好。哎,她说自己不知道有多少后悔,说要是晓得的话,打死都不会带你妈妈去同福里……」 苏北姨婆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本来春梅是想亲自来的,大概是被那天的事情吓到了,病到现在连床都起不来。等一会儿我回去看看她,不然大过年的,死在屋里也没人晓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苏北姨婆和绍兴阿嫂从嫁到涵养邨第一天就互相看不顺眼,三天两头吵架。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握手言和了。 贺敏敏还要再说些什么,看到李婉仪从楼梯口走来,忙迎了上去。 「敏敏……」 李婉仪双眼通红,紧紧地抱住贺敏敏的肩膀。贺家姆妈从小看她长大。如今她走了,李婉仪不比贺敏敏难过得少。 李婉仪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在看到自家父母姓名的时候眼神黯了下来。算来和父母已经几个月没有碰面,谁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白包,递给贺敏敏。 「这太多了……不可以,不可以。」 贺敏敏摸了摸信封的厚度,猜这里头至少有一千块,赶忙拒绝。 「倷爷娘已经送了白包,还送了锦缎。我不好收你那么多钞票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做小月子那段时间,倷娘天天来看我,又是洗衣又是送菜。当我是亲生女儿一样。你要是不收,就不拿我当亲姐妹了。」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贺敏敏只好收下。 只是她不晓得,这个信封里不止盛着李婉仪的一片心意,其中有一半的帛金是郑翔送的。 刚才李婉仪在殡仪馆门口遇到郑翔。他一眼认出她就是贺敏敏结婚那天给自己送包的那位小姐。他匆匆上前,拜託李婉仪把白包转交给贺敏敏。 贺家和郑家的恩怨,李婉仪已经全盘知晓。她先是不肯收,后来实在拗不过郑翔,才答应把他的那份和自己的帛金混在一起。 那天救护车把贺家姆妈拉走,郑翔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偷偷摸摸去了趟涵养邨。刚拐进路口,远远就看到十几个花圈从里到外一直排到弄堂口,明白人已经没有了。 「我承认,我故意接近敏敏,想要给姐姐出口气。但是我就是再恶毒,也没想过要害老太太……我就是不想再和贺家发生纠葛,才特意在年前搬家。谁晓得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敏敏要是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郑翔看着火葬场上空的黑烟,闻着空气里的菊花蜡烛味,痛苦地低下头,「现在也不晓得,是他们贺家欠我们家多一些。还是我们郑家欠他们家多一些了。」 郑贺两家的恩怨纠葛太深,外人无法置喙。李婉仪看郑翔一脸愧疚,就差跪下来给她磕头,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为他隐瞒这个秘密。 「说起来见了几次面,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 「我姓李,李婉仪。」 「好,好……李小姐,谢谢侬。」 李婉仪看了看表,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向郑翔告别。郑翔失了魂似得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了,才迈着踟躇的步伐一点点挪到公交站台。 他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不由得想起了戴望舒的那首《雨巷》。她就是那个丁香花般的姑娘,眼角眉梢结着许多哀愁,清冷、惆怅、悠长。 「婉仪!」 李家姆妈守在告别厅门口,看到女儿进门马上迎了上去,抓住她的手不放。 「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人住么?婉仪,跟妈回家去吧。」 她喋喋不休,念叨女儿瘦了,又说她憔悴了许多,一定是月子没坐好,怕是要落下毛病。李婉仪听得心头髮酸正要接话,只听得父亲在旁边冷哼一声。 「回哪个家?要回也是回她自己的家!」 「老李!」 李家姆妈急得跺脚。明明他比她更记挂女儿,来的路上都谈好了,要好言好语劝女儿回家,怎么一见面就变成了乌眼鸡。 「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他跟我离婚。」 李婉仪冷下心来,挥开姆妈的手,「我也不会回阿爸姆妈的家里,除非你们答应让我离婚。」 「臭丫头,你说什么?」 「阿爸也要打我么?跟耿恩华一样?」 李婉仪看着父亲搞搞扬起的胳膊,毫不畏惧地瞪大眼睛。 「也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人家都在看着我们呢。」 李家姆妈急忙打圆场,李伯伯只好放下胳膊。李婉仪红着眼睛趁机走到贺敏敏身边去。 「都是你!我女儿要是真的再不回家,你死了我都不给开追悼会。直接火化了,骨灰扔黄浦江里,让你做氽江浮尸。」 李家姆妈口不择言。 「你那么关心她,你怎么不搬去跟她住,天天给她烧饭。」 「你以为我不想!我刚才问了敏敏半天,打听婉仪现在住哪里。她就是不肯讲,我有什么办法?我跟你说,你要是那么喜欢那个女婿,你去跟他住,我跟我女儿住。我们也分居!」 「无法无天!」 李伯伯气得发抖,他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只好背着手转过头去。其实他何尝不担心女儿,不想她孤单单一个人住在外头。但是离婚,那就不行! 一家三口各自生闷气,再也没有瞧过对方一眼。 告别仪式按部就班举行,由贺家姆妈生前工作的毛纺织厂退管会的领导致悼词。李婉仪和江天佑一左一右扶住贺敏敏的胳膊。杰杰一身重孝牢牢抓住魏华的手,哭得喘不上气。 李婉仪左右看了看,没想到贺家姆妈一辈子热心肠,今天到场参加追悼会的竟然只有寥寥数十人。 明天就是除夕,很多人觉得年前来火葬场太晦气,只上门送了礼金,殡仪馆就不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江天佑没有旁的亲戚,只有好婆一人独撑场面。贺敏敏苏州老家那边也只来了三叔公和他儿子两人,等追悼会结束就要去火车站赶火车回家过年。 邻居里,张师母一家在杭州,凤英妈去女儿女婿家伺候月子不方便到场。吴会计来了,帮忙贺敏敏清点帛金和奠仪。再就是贺家姆妈过去单位里的老领导,街道居委会这些不得不到场的人。过年前突然接到这样的「任务」,人家也很无奈,只是装作表面热情,连豆腐饭都不打算去吃,跨过火盆就要回家。 回想贺敏敏的婚事不过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在国际饭店摆酒是何其盛大热闹。再看今天的场面,任谁都要感嘆一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李婉仪都觉得凄凉,更何况是贺敏敏。最后瞻仰遗容时,她几乎是被江天佑和李婉仪拖着绕完三圈。魏华拉着杰杰的手,看着棺材里婆婆安详的面容,想到她嫁到贺家来这几年的岁月,嚎啕大哭,不知道是哭贺家姆妈多一点,还是哭自己多一点。 瞻仰遗容完毕,江天佑带着杰杰,还有周阿发、小胖一起给棺材钉钉子。苏北姨婆趁着棺材还没封死,一个劲地往里面填金银锡箔,说这是黄泉路上的「买路钱」,越多越好。 贺敏敏几次要冲过去,都被李婉仪和魏华拦住,怕她会做傻事。 「姆妈,姆妈,你躲开呀,不要让钉子钉到你。」 钉好钉子,江天佑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把棺材推到后面直通火化间的电梯。 「姆妈!火要烧我姆妈啦!」 贺敏敏大喊一声,昏了过去。 62,王小妹的葬礼 下 天佑酒家后厨,江天佑独自坐在灶台边,没有开灯。 一瓶酒,一叠豆腐干,一支烟,就当作是年夜饭了。 他看着窗外,从火葬场出来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到晚上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弄堂里偶然传来两下闷闷的爆竹声,空气里除了饭菜香,还有祭祖烧纸钱后留下的味道。 贺健失踪,贺家姆妈新丧,贺家这个新年註定过得冷冷清清。魏华的父母在葬礼后直接把他们母子接回家去。苏北婆姨说这太不合老法里的规矩,然而贺家最重视「规矩」的人已经不在,贺敏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如今,她对大嫂只有愧疚。 窗外传来两声细微的猫叫声,江天佑探出头,见一只绿眼睛,长得跟烧煳了的卷子似得猫咪正坐在雨蓬下舔毛,察觉有人打量自己,小猫仰起头哎哎地叫唤两声。厨房后头时常聚集猫咪,翻垃圾桶泔脚桶找东西吃。偶然有两只胆子大的,还会爬到阁楼上,在露台上晒太阳。 江天佑认出是时常跑来蹭饭的小野猫,掐灭菸头,打开电灯,从冰箱里拿出两条小黄鱼。想了想,干脆换成了一整条大黄鱼。 年夜饭要吃得好一点。 冰箱里本来这些食材都是为了招待预定年夜饭和尾牙宴的客人准备的,花了不少本钱。包括十只澳洲大龙虾和活甲鱼。 因为筹备葬礼的缘故,饭店只好关门歇业。江天佑把原本收好的定金一个个退了回去。 小饭店的流动资金一直扣剋扣(沪语:侷促),后厨的食材都是用年夜饭押金买的。 他刚才清点了一下库存,酒水饮料可以退给供销社,冰箱和水池子里这些河鲜海鲜牛羊肉就只能自己吃进了,甚至还要再倒赔些钞票。 江天佑仔细算了一下,加上小胖他们的工资,这个月亏了两万多。 把烧好的鱼汤倒进搪瓷盆,江天佑把盆子放到屋檐下,冲着猫咪叫唤两声。小猫闻到香味,竖着尾巴垫着小脚快步走过来。就在它低下头准备享用时,突然抬起头,往旁边一窜,消失在了一堆杂物中。 隐隐绰绰的路灯下,江天佑看到一个打着伞的女人的影子,在北风中不住颤抖。 「怎么是你?」 他抬起头,李莉穿着灰色大地牌长风衣,头髮被风吹得像海带,髮丝上有雨滴。 「我来看看你。」 李莉往前两步,仰着头。被雨水沖刷的皮肤冰冷发白,眼神却无比炙热。 「大过年的不回家陪你爹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不放心你。」 「用不着你操心。」 江天佑往后退了两步,右手搭在门框上,作势关门。 「阿天,不要这么对我。」 李莉扔下伞,勐地冲进江天佑的怀里,张开双手用力地搂住他的腰。 「你这是做什么……」 江天佑挣扎不脱,又不好大声张扬。 幸好此时风大雨大,马路上既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看不到他俩夹缠不清的样子。 身后弄堂里,半开的窗户中飘来歌声,是毛宁在春晚上唱《涛声依旧》。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过期不候,天经地义,就像是他和李莉之间的关系,早就成了明日黄花。他不懂她为何还要苦苦纠缠。 「你不要小于了么?」 李莉像是个八爪鱼,把江天佑一路顶到灶台边。江天佑几次推开她,她都百折不挠缠了回来。她了解江天佑,晓得他不会对女人动粗,所以越发肆无忌惮,甚至踮起脚,在他的脖子上亲了好几下。 「我怎么会喜欢小于这种『白斩鸡』。阿天,我还是喜欢你,我的心里只有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江天佑忍无可忍,用力一推。李莉猝不及防倒在切配台上,叮叮哐哐,碟子碗盆碎了一地。 「你别动!」 江天佑打开灯,看着满地狼藉不禁皱起眉头,他从门口面拿出扫把和畚箕,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清扫干净。 「阿天,我受伤了。」 李莉摊开手,左手中指被崩出来的瓷片刮出了一道小口子,流了点血。 「自来水沖一冲,不行就擦点酱油。」 江天佑太知道她的脾气。得寸进尺,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阿天,你以前对那些和你分手的女朋友都是这样无情么?」 李莉眼泪汪汪。 「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的。」 江天佑不在乎地答道,反正他名声也就那个样子了。 「我不信,你对那个素……」 「闭嘴!」 江天佑目光灼灼,吓得李莉心下一抖。不过她很快调整情绪,轻轻地把右手搭在江天佑的肩膀上。 「阿天,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我想来帮帮你。」 江天佑正在拿烟的手一顿。 「我来。」 李莉轻车熟路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随着「咔」地一声,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在两人的面孔之间跳跃,江天佑把头凑过去点燃香菸,李莉痴迷地看着他吐出一道青雾。 「怎么说?」 「这几天没有生意,阿天一定为难了吧?之前你投入那么大,又是买活海鲜,又是买牛肉,结果一桌都没卖出去。还有,办葬礼花了多少钱,流动资金还有么?」 李莉露出担忧的表情,「过完年,这个饭店还能顺利开下去么?」 江天佑一直把李莉当做傻大姐,没想到她也挺有脑子。 「你有什么办法?」 江天佑一手环在胸前,眯起眼睛。 「我可以借钱给你。」 「你有钱?」 江天佑嗤笑一声。 他可太了解这个姑娘了,上午发工资,下午就去买衣服烫头髮。工作那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有交给过家里,倒是每个月月底她爷娘要拿钞票出来补贴。 「我没有告诉过你么?我亲娘(宁波话:奶奶)元旦的时候死了,给我留下一笔财产。可惜我是个女孩子,亲娘把茂名南路那套房子给我叔叔的儿子了。只给我留了点钱和首饰。」 江天佑她兴高采烈又贪心不足的样子,越发反感。 「白借?」 江天佑把烟掐灭,看看时间不早了,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准备回家。 「当然不是。」 李莉想要抓江天佑的手,被他躲开。 「阿天,继续跟我好吧。你晓得我为什么跑来找你?小于他竟然想让我今天去他家吃年夜饭,滑稽伐?」 「跟你说一遍,我结过婚了。」 「我不在乎的!」 李莉的眼睛亮晶晶,背德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 「你没有听说过那句话么——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结婚又怎么样?我知道你根本不爱贺敏敏,就跟我不爱小于一样。」 她低下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贺敏敏她也不爱你的。」 看着江天佑讶异的目光,李莉得意地挑起眉毛。 他俩结婚前,她来小阁楼闹过一次。那个时候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两人之间并非外人看上去的那样恩恩爱爱,郎才女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天佑之前就怀疑她和小于交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果然坐实了,顿时为于朋感到不值。 「我警告你,你要不是喜欢小于,就快点离开他。小于是老实人,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他姆妈还等着抱孙子呢。你不要耽误人家。」 「你吃醋了?」 李莉咯咯笑,「你果然心里是有我的。」 「我是让你放过人家小于。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你干嘛拉别人一起下水。」 「只要你跟我好,我马上就跟他分手。」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李莉的眼睛里更是盛满了一腔柔情,她像是纤弱的藤蔓,又像是刚化成人形,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双腿的蛇精,双手贴在江天佑的胸膛上,没有骨头似得贴了上去。 江天佑慢慢低下头,俊挺的鼻尖几乎和李莉贴到一起。李莉鼻翼翕张,激动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江天佑提起她一只胳膊,在李莉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掼进了重重雨幕之中。 正蹲在屋檐下吃鱼的猫咪吓得弓了起来,「喵呜」一声又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天?」 李莉重重地摔倒在一个小水塘里,大雨瞬间把她淋了个彻底。她瞠目结舌,看着门里面的江天佑。黄色顶灯高悬在他的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冰冷无情的影子。 「威胁我?」 江天佑右手搭在门框上,「你好歹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晓得我从来都吃软不吃硬的么?」 「阿天……」 李莉花朵般的嘴唇不住颤抖,落下惊恐的眼泪。 只可惜眼前的男人对她没有半点怜惜,随着「砰」地一声,后门被无情关上。 大雨噼头盖脸地浇在李莉身上,眼泪比雨水来得更加滂沱。 就在她失魂落魄,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往弄堂口走去之际,却听到后面再次传来开门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李莉欣喜地回头,以为江天佑回心转意了,一把黑色的雨伞被人从门缝里扔出来,摔在她的脚边。 …… 江天佑走到涵养邨九号门前,沉重的雨滴打在尼龙伞面上,顿顿的,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收起雨伞,江天佑走上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来到三楼,三面漆黑的大门无一例外,都静悄悄地关闭着。张师母一家在杭州。吴会计中午吃完豆腐饭就出发住到南汇大姑家去了,说等过完元宵节再回来。和楼下几层屋子里时不时传出春节晚会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三楼冷清得让人感到凄凉。 江天佑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打开电灯,看到窗户四下敞开,窗台底下的地板上洇了一大滩乓进来的雨水。连忙上前把窗户都关好,又找来抹布垫在地上吸水。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丈母娘的床上被子枕席都被收拾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棕梆,像是一副被人剥掉皮肉的骨架。 餐桌上,贺家姆妈的黑白照片斜靠在墙边,笑意盈盈,蜡烛和棒香都已经燃尽。 他走到隔壁贺健的屋子,同样也是人去楼空。 两个房间都没有贺敏敏的影子,江天佑不由慌张。起来贺敏敏伤心过度,中午饭都没有吃,他怕她出事。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屋子里的某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闹老鼠。 江天佑屏住唿吸,走到墙角边,双手一拉,打开壁橱的大门。 小小的壁橱里,贺敏敏抱着双膝,缓缓抬起头。 「姆妈……?」 眼睛被泪水煳住了,只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黑色的人影。 小的时候每次同阿哥生气,贺敏敏就把自己关在壁橱里。她娇气又任性,没有人来哄她,决计不肯出来。 每次来的都是姆妈。 她会先在她的小屁股上打两下,等她哭出来后,才慢悠悠地把粽子糖塞进她的嘴巴里,扶住自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诉说自己的委屈。她说哥哥欺负她,不带她去大世界看猢狲出把戏。她说想在灶台下面的纸盒子里养一只小鸡,苏北姨婆答应送给她一只。说上次那只小鸭子被哥哥养死了,这次绝对不让他碰……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跟姆妈讲,可是姆妈怎么都不来找她——她明明晓得自己只会躲在这里呀。 「敏敏……」 江天佑看着她脆弱的身影,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贺敏敏眨了眨眼,在看清来人的相貌后,眼泪断了线似得滚落下来。 「阿天,我没有姆妈了……」 63,向死而生 上 贺敏敏双手捧住脸,放声大哭,「我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了。」 她曾经觉得这个家太小太挤,进门就是床,转角就是桌椅。这么多人簇在豆腐干大小的地方同吃同住,吃喝拉撒,生儿育女,想想就觉得透不过气。 可现在又觉得这房子实在大得有些过分,走在家里,似乎都能听到脚步的回音。 都不见了,都走了,她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怎么会,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我们是一家人。」 江天佑蹲下身。贺敏敏一只脚悬挂在壁橱外,江天佑轻轻地抓住那只小巧的脚掌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捂住。 突然的温暖让贺敏敏的脚趾瞬间蜷缩起来。 「回家吧,这里冷。」 江天佑为她穿上鞋子。 「家?」 「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 江天佑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窗外的雨水不知何时渐渐平息,爆竹声渐次响起,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在屋檐和屋檐之间绽放。对面人家的窗台上射出一支支「夜明珠」,瞬间把这小小的屋子照得宛如白昼。 贺敏敏定漾漾地看着各色光影,红的,绿的,金的,粉的投射在江天佑的脸上,他的身上沾染了那么多的颜色,但是他的瞳孔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她俯下身,半长的髮丝垂在江天佑的肩头,水银丸子似得的眼珠望着江天佑的眼睛,恨不得望进他的心底,照出他的五脏六腑。 「敏敏,嫁给我吧。」 江天佑单膝跪地,牵着贺敏敏的右手。 「我说得是『真正』的结婚。让我做你的家人。虽然我现在买不起房子,小饭店目前的情况也不太好,但是我……」 他绞尽脑汁,想要为她许下再多一点承诺。 「好……」 炮仗声一记高过一记,江天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 「好,我说好!」 贺敏敏从壁橱一跃而下,跳进江天佑的怀里。 靠近十二点了,窗外的炮竹烟花声越发密集。年久失修的薄薄楼板缝隙透出几丝楼下人家的电灯亮光,贺敏敏听出苏北姨婆的外孙女甜甜正在大声地喊倒计时。 「十。」 「九。」 「八。」 新年的脚步越发临近,贺敏敏的唿吸越来越重。窗户被江天佑全部都关上了,屋内一团闷热的潮气。 「三……」 轰天的爆竹声几乎要炸穿房顶,贺敏敏看着江天佑歙动的嘴唇,以为他没听清楚自己的回答,于是踮起双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下一秒,眼前男人的面孔陡然放大,江天佑厚实的唇落在她的嘴唇上,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爆竹声消失了,倒数声停止了,楼顶瓦片上残留的雨水从屋檐落到地上的声音却被无限放大。贺敏敏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火热的亲吻中。 她听人家说,头七晚上,亡者会到家里探望。 贺敏敏心想姆妈要是看到她和阿天真的在一起了,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 从涵养邨到对面天佑酒家,短短不到五十米的路程,两人走了足足半个小时。一路上鞭炮连天,烟火乱炸,宛如枪林弹雨。贺敏敏吓得走两步退三步,最后还是江天佑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趁着「战事稍歇」,大步流星地冲到饭店后厨弄堂里。 登上阁楼开了灯,两人看着对方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半湿的衣服上粘了一身的烟花屑和爆竹纸,狼狈的好像是刚逃进解放区的难民。 「别动,这里……」 贺敏敏踮起脚,伸手取下江天佑眉毛上粘着的金纸。江天佑弯下腰,低眉顺目的样子让贺敏敏忍不住在他的眉骨上落下一吻。她正要缩回手,下一秒被牢牢地锁在江天佑宽厚的怀抱中。男人炙热的鼻息吹在后颈上,贺敏敏腿脚一软。 江天佑用一只手撑住她的嵴椎,另一只大掌沿着腰身抚摸一圈,然后伸进了衣服中,贴在稍显冰冷却又滑腻的肌肤上。贺敏敏不住喘息,江天佑像是受到了鼓励,大掌越发放肆,携着她往床铺走去。 两人的外套落在地上,贺敏敏的后背靠上绸缎面的棉花毯,江天佑俯下身正待亲吻她的唇,贺敏敏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掐住那只放肆的大掌。微吸喘喘,目光盈盈地说,「不行……」 「你反悔了?」 江天佑面色一僵。 「不是……我还在孝里啊。」 江天佑恍然,失落地从贺敏敏身上滑了下来。两手扶腰,喘着粗气坐到沙发上。 等那劲头过去,贺敏敏已经洗完澡换了棉毛衫裤从晒台进来,催他也去洗洗。 「你不会要守三年吧?」 贺敏敏正在梳头髮,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回过头,江天佑隔着老远看着她,神情严肃。 「你怕你坚持不住啊?」 江天佑不响。 贺敏敏转过身,放下梳子。 「一百天,我为我妈守一百天。」 「好!」 得到保证,江天佑起身。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贺敏敏把脑袋伸出床沿往下看,江天佑正双手抱头在做仰卧起坐。 她刚才明明跟他讲了,让他上床睡。但是江天佑坚持打地铺,他说很多老革命都经不住糖衣炮弹的考验,何况他这种连共青团都没有资格进的前社会闲散青年,让贺敏敏不要招惹他,不然后果自负。 「什么?」 「我打算辞职。」 江天佑想了想,「是准备去投靠你师父么?」 下半年伊氏堂开业,这段时间在招营业员,引得无数美貌的上海小姐趋之若鹜。上一回外国百货公司在上海招聘还是解放前的事情。这回之所以引起那么大的轰动,除了伊氏堂是外企的缘故,还因为开出的薪水竟比老国企里八级钳工的工资还要高。 以贺敏敏的资歷,哪怕不靠季永红的荫蔽,想在伊势丹谋求个职位应该也不算难事。 「不,我不想当营业员了。」 贺敏敏支起胳膊肘,头髮斜斜地披散开来。 「我要去当掮客。」 「掮客?」 「去跳水池,找老法师,让他带我学做生意。」 贺敏敏彻底想明白了,现在是九十年代,还有几年都要跨世纪了。世界变得厉害,苏联解体,美国人打伊拉克都没派几个士兵去,用飞弹就把人家偌大一个国家炸得七荤八素。她要是还想着老一套,捧着旧饭碗迟早被时代淘汰。 如果她没有去过跳水池,没有阴差阳错地帮人卖过房子,可能一辈子也就心甘情愿的赚那点死板工资,最大的指望就是过年前头工会多发点福利,来年多涨一两百块薪水。可既然老天爷让她窥得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门道,她又岂能空手过宝山——想想就不甘心! 「掮客是没有单位的……」 江天佑这样开饭店的好歹还算是个体户。掮客算什么?放在几年前,就是「投机倒把」,属于严打对象。 「你不支持我么?」 贺敏敏支起身体。 江天佑摇头笑道,「我晓得你胆子大,却不晓得那么大。你只管放手去做。大不了我养你。」 「呸!我贺敏敏需要你来养活?」 她朝他啐了一口。 热气蒸得贺敏敏的脸蛋红扑扑的。天知道江天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一亲芳泽的冲动。 他双手枕在脑后,默默地为饭店的未来发愁。 ———— 年初一一早,江天佑乘公交车来到西宝兴路,这里大概是全上海唯一一条春节期间照常营业的商业街。 上海人把西宝兴路火葬场和龙华火葬场戏称为「铁板新村」,戏言什么曹阳新村、彭浦新村都是暂时的住所,只有铁板新村是永远的家园。还有人给编首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统统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别嫌谁。全部送到乡下做化肥。」荒诞中透着几分看穿生死的无奈和豁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江天佑摸到「兴业香烛」的时候,周阿发正蹲在门口亲自扎花圈。身边是刚煳好的一栋「九泉别墅」,三进的大宅子屋舍俨然。门口有保安,门内有保姆,「别墅」门口停着一辆配了司机的黑色别克汽车,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你怎么来了?」 周阿发看到他跳了起来,笑嘻嘻地凑到跟前,「你看这个别墅怎么样,一个大老闆给他姆妈定的,三个工人足足煳了两天。『五七』那天我送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丈母娘。」 「蛮好,我丈母娘生前没有住过大房子,死后能享受享受也好。」 江天佑点点头。 按照上海这边的习俗,五七当天除了要供菜供饭,还要烧金银纸钱,以及老人生前的衣服鞋袜下去,很是隆重。 这两年大家日子过得好了,也想着给下面的亲人改善改善生活,除了传统的锡箔冥币纸人纸马,还紧跟时尚步伐,从各色家用电器、卡拉 ok 机、录像机,到皮尔卡丹的衣服,人头马 xo 洋酒,总之上面流行什么就给下面烧什么。 当然最气派的还是烧大别墅。 周阿发说他曾经亲眼看到有人烧掉一个迷你白宫。那个老闆蛮有意思的,指定要让布希给自己先人当保安。 「你这两天赚了不少吧。」 江天佑看着小工进进出出搬花圈花篮,指了指路边停着的黑色小轿车,「新买的?」 他记得他之前开的是一部国产面包车。 「啊呀,都是辛苦铜钿。我们这种人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一个电话过来,不管是自己老婆生小孩,还是阿爸翘辫子都要第一时间赶过去帮人家尽孝。」 周阿发先是大吐苦水,说到后面忍不住原形毕露开始炫耀起来,「话说回来,这生意一年到头都不会断,永远不怕没饭吃。」 「而且过年的时候稍微涨点价,人家也不会在意的。」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了搓,眨了眨眼睛,「红包加倍。」 正说着,周阿发的大哥大响起,他沖江天佑摆摆手,转身进店里。 江天佑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着这忙忙碌碌的一条街和火葬场的烟囱里不断飘出颜色可疑的灰尘。感慨这里明明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却自带一股勃勃生机,让人嘆为观止。 一年之内来了两次,师父一回,丈母娘一回,回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看这条马路。江天佑突然来了兴致,从街头走到街尾,一家家商店打量起来。 西宝兴路,以路口的宝兴里命名,一边连着虹口,一边接着闸北,短短 665 米。除了 833 号鼎鼎大名西宝兴路火葬场,这里多是石库门民居,周阿发就住在同和里。沿街的民居都被改造成了店铺,基本上都是香烛店,纸扎店。也有小卖部,半个门面大小,另外半个用来卖鲜花了。 江天佑从街头走到街尾,等他预备开始绕第二圈的时候,周阿发终于打完电话了。 「看什么?」 「随便看看……生意谈得怎么样?」 「几亿的生意,不算什么。」 「吹牛逼是伐。」 「吹什么牛逼,天地银行冥钞呀。面额随便你印,几亿的生意才几沓纸头好伐?」 江天佑哈哈大笑。 周阿发把江天佑拉进店里,五六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坐在角落里说说笑笑。她们叠锡箔的叠锡箔,折莲花的折莲花,房间里一股浆煳味。 「阿发,不瞒你讲,小饭店最近资金有点问题……」 江天佑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一个女人过来给他倒了杯茶。 「要借钱?借多少,一句话的事情。」 周阿发拍拍胸脯。 「钱是要借的。还想和你搞点合作。」 「跟我合作?开白事酒店?」 周阿发顿时双眼放光。 周阿发想搞「豆腐饭」好多年了。他手上有资源,有客户,可就是没有可以合作的饭店。要知道开白事酒店的利润可比扎花圈高多了。如果拿下这一块业务,他的「一条龙」那真是从头到尾服务到家了。 「你出地方我出客人,利润对半分。酒菜价格随便你开,没人管的。」 江天佑愣住,低头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怕晦气?」 周阿发急了,「死人算什么晦气,穷才是最大的晦气。少爷,我以为你是明白人。」 而且这豆腐饭的生意可比普通饭店好做多了。中国人遇到红白二事就会变得无限妥协,只要明面上不出大错就行,能煳弄就煳弄。老古话说的好,「讨饭三年,不想做官」。做他们一条龙生意也一样。虽然名气不好听,但是本小利大,不然周阿发家也不会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来继承家业。 「你先别激动,豆腐饭确实是豆腐饭。不过要做豆腐饭的生意,也不是非要去酒店不可。」 江天佑指着不远处的殡仪馆,把手搭在周阿发的肩膀上。 「啊?」 周阿发满脸疑惑。 64,向死而生 中 大年初二 从公交车上下来,贺敏敏心情不太爽快。 她特意坐车去了趟跳水池找黄生,没想到扑了个空。 她跟人家打听老法师是不是回香港了,结果对方还反问她爷叔什么时候回来。说她和老法师关系那么好,要问也是他们来问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贺敏敏出发前打过黄生名片上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江天佑帮他打听过,这是个酒店的电话。他说最近社会上有很多人开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也就一两人,随便找个酒店旅馆租一间长包房就好开张了,是所谓的「皮包公司」。 贺敏敏心想自己如果也下海做生意,恐怕也要成为皮包公司的一员。 她已经写好了辞职信,准备年初五去单位交到人事科。贺敏敏明白这样的举动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心虚了,准备夹着尾巴逃跑了。 不过贺敏敏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会为了一点面子就堵上自己全部人生,傻乎乎的小姑娘了。贺敏敏想通了,真正的勇士的眼里只有前方通往未知的道路,才不会理会身后野狗的狺狺狂吠。 初一一早去鸿庆里苏州好婆家拜年,好婆抱着贺敏敏哭了半天,叮嘱江天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下午魏华带着杰杰从娘家匆匆回来,脸色不好。向杰杰打听,说外婆外公要他妈妈和爸爸离婚。贺家姆妈在同福里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人传开了去,魏家老人这才晓得看起来一表人才的女婿是个什么货色。过去总觉得自家是「下只角」的「江北人」,能和贺家结亲是高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魏家阿爸姆妈说了,等贺健回来就离婚。他要是不回来也没关系,他们打听过了,失踪满两年就可以单方面提离婚诉讼。可魏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咬定了说不离。原本打算住到初四的,结果提前回来了。 贺敏敏心想真是滑稽,想要离婚的家里不给离,不想离婚的父母逼着离。 还有几天饭店才开张,江天佑却提前忙了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接到了一笔盒饭生意,每天早晚要出两次货。贺敏敏本来还担心过年前进货的那些食材怎么办,想不到他的路道那么粗,一下都解决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江天佑正在楼下和小胖一起打包。一份菜一份饭,装在白色的塑料泡沫盒子里,用橡皮筋一箍。一打一打叠在蓝色的箱子里。 贺敏敏问他送到哪里去,怎么还有单位过年还要上班啊,江天佑卖起关子,说等回来再讲。 贺敏敏瞥了他一眼,走到小胖身边递给他一个红包。小胖笑嘻嘻接过说阿嫂新年发财。贺敏敏说过年不在家,爷娘要说话伐?小胖说在家也没事情做,还要被催婚,烦都烦死。说完吐吐舌头,说还不如跟着师兄赚钱呢。 江天佑问阿大借黄鱼车,每天给他五块钱。阿大因为贺家姆妈的事情,问心有愧不肯收钱。江天佑说等过段时间自己买一部,不但可以用来送盒饭,买菜的时候还可以用。 贺敏敏心想等他们有钱了,就去买部面包车。她和阿天一起去学开车,电影里香港的人都会开车。 贺敏敏往小饭店走,在路边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黄生穿着咖啡色驼毛大衣,带着顶菸灰色软呢帽,双手撑着根斯迪克正站在天佑酒家的招牌下房,眼神有些茫然,不似往日里见到那样精明老举的模样。 「爷叔怎么到这里来了?」 贺敏敏大大方方上前打招唿,祝贺他新年好。黄生也问她新年好,好奇地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就住在这里呀。喏,你后面就是我家。我住楼上。」 黄生退了两步回头,看着天佑酒家的招牌,恍然大悟。 「想不到贺小姐是开饭店的,难怪八面玲珑。」 「这是我爱人开的。」 贺敏敏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没找到山,山倒是送上门来了。 「爷叔怎么大过年的来找我?」 「我来找一个朋友。这里变化很大,我差点认不出来。」 黄生眯起眼睛,露出怀念的神色。 「爷叔想找什么人,我帮你找。这里没人比我更熟了。」 她心想大年初二来拜访,此人一定对黄生非比寻常。 「她不在了……」 爷叔垂下眼睛,帽檐遮不住他黯淡的眼神。 「搬走了?」 贺敏敏小心翼翼问。 「算是吧……」 过了一会儿,黄生那个有些讶异地看着贺敏敏,「刚才没有注意到,你家出事了?」 因为还在孝里的缘故,虽然是正月里,贺敏敏还是穿了一身黑色,左手胳膊上还箍着黑布。 「我姆妈没了,年前的事情……」 黄生忙让她节哀。 「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讲。」 「真的?」 黄生只是随口一句场面话,贺敏敏却当抓住了救命稻草。 「什么意思?」 黄生感觉自己主动跳进陷阱里了。 「如果我说,想和爷叔学做生意呢?」 「学做什么生意?」 「当然是卖房子的生意。」 黄生哼了哼鼻子,「你想发财?」 「谁不想发财。」 贺敏敏答得理直气壮,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 「想发财,最快还是做股票。」 看她频频摇头,黄生问她为什么。 「爷叔,你看过《乱世佳人》么?」 「你是说《飘》?」 黄生心想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小说。 「电影里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贺敏敏一手放在胸前,用带着翻译腔的语气说道:「土地,只有土地是永恆的。」 贺敏敏觉得郝思嘉说的话,就跟她阿爸说得那句「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黄金和房子是真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社会主义国家,不允许土地买卖,只能转让使用权。但是盖在土地上的房子是可以买卖的。 「跌跌涨涨的股票靠不住,只是一堆废纸。实实在在的房子才是真的。」 贺敏敏热切地看着黄生,「爷叔,带带我吧。我认你做师父好不好?」 老法师双手拄着拐杖,抬头看了看天,再转过头看了看牛皮糖似的贺敏敏,有点后悔今天出门。 ------------------------------------- 「考验你?」 江天佑把今天赚到的钞票交给贺敏敏,拿起她沖好的乐口福往热气腾腾的杯子里吹了两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什么意思?」 「不知道,让我下个礼拜去跳水池找他,到时候会告诉我。」 「不对,怎么那么多钱?」 贺敏敏捏着一沓钞票,「比你出大排档的时候赚得还要多,天寒地冻,路上都没有几个人,你出去抢劫啦?」 她算了一下,今天卖出去八十几个盒饭,流水却有九百多块。 贺敏敏又不是不晓得市面上的行情,一荤一素一客饭只要一块五。就算他们食材里用了大海鲜,但卖到这么高的价格,属实有些不可思议。 「你这样瞎搞,当心被物价局盯上。前面弄堂到底粮油店,上个月自说自话把一毛钱的酱油涨价到一毛两分,被几个老太婆联手举报了。在门口贴检讨信,走过路过都往里头多看一眼。你当心点。」 江天佑哈哈大笑,搂住她的肩膀,用下巴揉她的面孔,贺敏敏一脸嫌避推开他,让他老实交代。 「我给阿发的客人送客饭。」 「阿发的客人……火葬场?」 贺敏敏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这个反应,所以早上没跟你讲。」 大过年的,江天怕她一早出门觉得晦气。 「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江天佑告诉贺敏敏,他去西宝新路找阿发调头寸的时候发现殡仪馆那边每天人流量极大,附近却没有几家饭馆。仅有的那几家因为过年也不开张,和江天佑的饭店一样要等「破五」。 「你记得伐,三十那天我们去布置灵堂,饿得肚皮咕咕叫,别说吃的了,连瓶水都买不到。」 贺敏敏点点头。 「阿发告诉我,殡仪馆里家属不只白天要布置灵堂,晚上还有人会在里面守灵。我觉得是个商机。」 上海人普遍居所面积狭小,葬礼来帮忙的亲戚一多,家里插蜡烛都站不下,只好转战殡仪馆。殡仪馆可不提供吃饭服务,家属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趁着这段时间附近小饭店关门,市场真空,给了江天佑可趁之机。 「今天是第一天,我就想先试试水。中午准备了五十份,晚上少一点,三十多份。结果全部卖光,一份不留。」 江天佑无不得意,「马路边上的盒饭,一块多一份,菜面不是烂煳肉丝,就是黄豆芽烤麸。我的盒饭里面是大鱼大肉,别说十块钱,二十块一份都不嫌贵。」 等这批食材消耗光了后,他打算和周阿发保持长期合作,每天给他的客人提供盒饭。一份五块钱。当然,周阿发转手卖多少钱他管不着。 贺敏敏还是觉得贵,怕他想得花好稻好,到时候卖不出去喇叭腔。 「你不知道『一条龙』水有多深,和阿发比起来,我这都算是良心价了。」 那天下午他亲眼看到那个纸煳的「九泉公寓」出货,硬纸板加浆煳弄出来的东西,周阿发卖了五百多块,一把火就烧掉了。 江天佑想这才是真正的「烧钱」。 「别说卖不出去,根本就是抢都抢不到。」 江天佑眼里都是笑意,「人家家属还谢谢我,说我辛苦了。给了我两个红包……」 「拿来。」 贺敏敏摊开掌心。 「外快也要登记的。」 江天佑嘆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两个红包。 贺敏敏打开一看,眼珠瞪大,啧啧两声。留下一个,剩下的一个还给他。 江天佑嬉皮笑脸接过,说老婆对我真的好。 「对了,那个什么『考验』,要我陪你去么?」 「都说是『考验』了。就跟考试一样,你见过什么考试可以带家属?」 贺敏敏斜睨他。江天佑忍不住拉她过来在面颊上香了一下。贺敏敏用手擦擦面孔瞪了他一眼,江天佑笑说守身如玉可以,偶然也要给点甜头哒哒。 「对了,我今天遇到老法师的时候,他说他在找『朋友』。哎,你猜猜他的朋友会是谁啊?」 回想起黄生下午的神情,她还是头一次从这只老狐狸脸上看到如此失落的神色。 「管他是谁。不管阿拉的事体。」 江天佑双手叠在脑袋后面,疲惫地倒在床上。 不知为什么,他看那个老头子横竖有点不顺眼。 65,向死而生 下 年初五交了辞职报告,不顾庄总的挽留,贺敏敏毅然决然走出办公室。 她庆幸自己一早就做了正确的选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集团内部经过讨论决定,贺敏敏贿赂领导,被记大过一次。等开年后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做深刻检查,并且削掉三级工资——比小英子的薪水都要少三分之一。 至于罪魁祸首姜洪才,庄总和许书记本以为可以趁机拔掉这颗眼中钉,谁知道人家在上面有人。竟然只是下放到了南市区下面的一个社区小百货里,继续做他的工会副主席。算算再混几个月就能退休了,到时候退休工资一分不少,竟落得个善终。 宣布完处理结果,许书记问她有什么想说的。贺敏敏摇摇头,说自己无话可讲。 「不公平,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茶水间里,小英子为贺敏敏抱不平。贺敏敏不在,她被火速提拔为文具组的组长,再过两天就要带自己的徒弟。 说到这里,小英子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头瞄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后迅速关上茶水间的大门。 「师父你这几天不在,不晓得年前那段时间有多吓人。举报信满天飞,有举报姜科长的,有举报张大姐的,还有互相举报的。我吓得都不敢和别人一块吃法,就怕今天说错一句话,明天就被人写成材料交上去了。」 事到如今,大家还是不晓得究竟是哪个傢伙捅破窗户纸,揭发贺敏敏送礼。但有一点很明确——揭发掉一个人,就意味着自己拿房子的可能多一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集团干脆取消了分房。消息一出来,所有上了大名单的人都如丧考妣。这次没轮到的人也高兴不到哪里去。有小道消息传言,说这次的事情影响太坏,上面决定暂停福利分房政策,下一次什么时候分,怎么分,那只有天知道了。 「许招娣她们呢?」 贺敏敏眯起眼睛问。 「不了了之。」 小英子怀疑那些匿名举报姜科长的信就是许招娣那群人写的,他们送了几百乃至上千块的礼品,结果取消分房,礼物也不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结束的。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贺敏敏摇摇头。 她猜上面想要无声无息抹平这件事情,可下面却是风欲静而树不止的。 看着雾气腾腾的茶水间,看着小英子泪水涟涟的面孔,贺敏敏突然明白了师父当日站在这里和她话别的心情。 「师父,我害怕。」 小英子肩膀一上一下。 「怕啥?」 「师父和师太太都走了,我怕我趟不牢。」 「怕什么,都有独当一面的日脚。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 小英子啜泣着点点头,「那我以后还能去找师父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想不认我?」 贺敏敏挑起眉毛。 小英子破涕为笑,沖她点点头。 离开大兴百货,贺敏敏直奔跳水池旁的咖啡馆。 黄生坐在靠窗口的位置,朝贺敏敏招招手。 贺敏敏快步走了过去,见到他对面坐着一个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身上穿着的千格鸟大衣是前年大兴百货卖得最好的款式,酒红色的毛呢长裙应该是手工定做的,仿日本样式。足下的登云皮靴,也是几年前的款式。不便宜,但是已经落伍了。 贺敏敏坐到黄生身旁,看女人光熘熘的高领毛衣和空荡荡的耳垂,确定对方的经济条件如今并不宽裕,但也算曾经阔过一阵。 「女士你好,我姓贺,是爷叔的徒弟,你叫我敏敏就好。」 贺敏敏伸出右手。 爷叔正端着咖啡杯,斜斜地瞥过来一眼,不响。 「黄先生,那套房子我是不会要的。你让他们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对方对贺敏敏视而不见,只顾和黄生说话。 「过户手续都已经办好了。房产本你也拿到手,怎么还?」 「可是我拿到房本的时候拿房子里还没有死人呢!」 女人「乓」地一下拍了下桌子,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贺敏敏听了一会儿理出头绪:这位牛女士和她的丈夫因为生意失败,想要通过大房换小房的办法置换出一笔现金用来周转。他们听说过跳水池老法师的大名,特意请他代为办理,并且表示越快越好。 黄生也不负所托,在年前为他们找到心仪的房子,并且办理好了一切手续,只等年后交房。 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对方那家的老人竟然在几天前病死了,就死在家里。 牛女士闻讯后说不要这套房了,要把房子换回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过世很正常。要是超过八十岁,还算是喜丧呢。」 贺敏敏心想这算什么凶宅。按照她这样的说法,上海每一栋房子都算凶宅。 「贺小姐,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说的我都懂。」 牛女士怨恨地瞪了瞪老法师波澜不惊的面孔,恨他没有半点同情心。可能觉得贺敏敏年轻姑娘好说话,转头对她大吐口水。 「本来我也是不介意的。但是那个房子它闹鬼啊!」 贺敏敏看看激动的牛女士,又看了看不动如山的老法师,终于明白这狡猾的老狐狸所谓的考验是什么了——卖凶宅。 …… 当天晚上,贺敏敏吃了晚饭就开始打包行李。 今晚她要去「凶宅」过夜。 牛女士说了,要证明房子没问题她才答应收房。老法师问她怎么证明。牛女士说要么派人在里面连续睡三晚。如果三天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证明房子干干净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不待老法师开口,贺敏敏挺身而出,说我来。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里面过夜?你要是虚晃一枪就走了我也不晓得。」 牛女士双手抱在胸前,用怀疑地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对她的保证没有半点信心。 「做生意讲得就是信用。牛女士要是不相信我,你可以随时过来突击检查。」 「你不怕鬼?」 「我只怕穷鬼。」 「要我跟你一起去么?」 江天佑不放心,也拿起外套。 「我听人家讲,女人属阴的,男人身上阳气重,我帮你去压一压。」 「没必要。你忘记了,我从来都不迷信的。」 贺敏敏把牙膏牙刷毛巾和替换的衣服一股脑塞进行李包里,说明天早上回来吃饭。江天佑提起行李包,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梯。 「绍兴阿嫂都承认了,她那些都是假把式,煳弄煳弄无知老头老太。再说了,你听过那首歌么?」 「什么歌?」 江天佑回头看贺敏敏朝他勾手指,好奇地贴了过去。 贺敏敏笑嘻嘻地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哼,「从来都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贺敏敏现在没有单位,没有房子,彻底横竖横,属于真正的「无产阶级」。正宗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走遍天下都不怕。 「原来是个老革命,失敬失敬……」 江天佑忍不住用额头去蹭她的髮鬓,两人黏黏煳煳说了一路的话,直到把贺敏敏送到车站,江天佑这才依依不捨地往回走。 「哟,老闆和老闆娘感情好的咧。」 他正准备进厨房,就看到李莉斜倚在门口,一手甩着抹布,眼神幽怨中掺杂浓浓的嫉妒。 「你怎么还不走?」 江天佑皱眉。 他以为经过那一次,她应该不会留在店里自取其辱了。 江天佑考虑好了,如果小于要和李莉一起走,他也不会拦着。现在刚开年,店里的生意还不算很忙。他准备抽个空去人力市场走一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傢伙给小胖搭个手。这几天小胖跟着他跑前跑后,年都没有好好过。刚才有几个老客人看到小胖,直唿认不出来,说以后不能再叫他「小胖」了。 「你很想我走么?」 李莉攥着抹布,牙齿咬住没有血色的下唇。 她想不明白,过去她太骄傲,太任性,所以江天佑抛弃她。她认了。 但是她现在已经放下自尊,放下骄傲,屈尊降贵跑到他身边作服务员了。她都掏心掏肺,准备把奶奶的遗产拿出来给他了,怎么他看她的眼神更加冰冷了呢? 「莉莉。和小于好好过吧。小于比我好多了。」 江天佑拧了拧鼻根,无奈地说道。 「我不要他,我只要你。他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莉说着要往江天佑身上扑,江天佑转身避开。李莉猝不及防倒在盛酒瓶的塑料筐子上。两个瓶子「哐啷噹」落下来,在她脚边炸开李莉尖叫。 「怎么了?」 小于听到声响冲出来,没注意到站在门旁的江天佑,直冲到李莉身边。 天冷穿得厚,玻璃片只是割开了外裤的裤脚管,露出里面玫红色棉毛裤。小于手忙脚乱地扶起她,不住安慰。 「小于,你对我真好。」 李莉冰冷的指尖抚上小于的面颊。 江天佑看不得她矫揉造作的样子,转身离开。 「你过年前面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现在这句话还算数么?」 江天佑脚步一顿。 「作数,当然作数。」 小于年前特意买了金戒指和鲜花,定了西餐厅的包间向李莉求婚。说想要带她回去吃年夜饭,等开年就去领证。谁知道李莉看都不看那戒指一眼,直接走人,留小于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几天他几次三番去李莉家门口堵她,次次都被她冷言冷语打发走。今天上班几个小时了,李莉也没给小于一个好脸色。这时候突然提起求婚的事情,小于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反应,只一个劲傻乎乎地点头。 「好。」 李莉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答应,嫁给你。」 她站在逆光处,小于看不到她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死死地攥住江天佑,恨不得在他身上钻出一个窟窿。 江天佑迎着她那怨毒又挑衅的目光,轻笑一声,打开厨房的后门。 …… 下了车,沿小马路走了几分钟,贺敏敏来到位于淮海中路一栋新式里弄石库门的大门口。 晚上八点多钟,弄堂里行人稀少,间或听到街面上传来叫卖声: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越发凸显寒冬的萧索之气。 牛女士的屋子位于二楼,她沿着雕花楼梯一路晚上,走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突然听到脚边传来「哐」的一声。 贺敏敏转身,低头一看,是一碗盛得满满当当的白饭,被她一脚踢翻了。 饭上插着三根熄灭的棒香落在地上,直直对准贺敏敏的方向。 66,售楼小姐 上 贺敏敏淡淡地扫了眼地上,转过头,楼道里空荡荡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她捏了捏手中的钥匙,打开门。 屋子朝南,大概二十平方米左右,一眼望到底。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一个沙发,孤单单地立在斑驳的地板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沙发倒是好沙发,黄铜管构架,包着暗红色的天鹅绒,可惜里面的弹簧已经露出来了,垂在地上像是露在身体外的一节肚肠。 屋子没有阳台,靠南边的窗户外是一株法国梧桐树,遒劲的枝丫几乎要伸进屋子里。如果是夏天的时候一定枝叶繁茂,把整个屋子映成碧绿。不过现在树干上只剩下两三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荡,不甘不愿的样子像极了绍兴戏里找替代的吊死鬼的模样。 不晓得为什么,一进门她就觉得里头阴湿鬼冷,贺敏敏摸了摸胳膊肘上根根竖起的汗毛,拉下电灯拉索。 好在水电都能用,贺敏敏打开窗户通气,从行李袋里拿出洗漱用品,决定合衣睡一晚。 就在她端着洗脸盆预备到楼下厨房里接点水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天花板正中央那盏颇有年代感的兰花顶灯先是忽闪忽闪两下,接着发出「啪」地一声,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 贺敏敏再拉绳子,「咯哒咯哒」几下都没有反应。 她在门边矗立良久,重新走回屋内,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 前脚走出房间,那沉重的房门突然无风自动,「吱吱嘎嘎」地晃荡两下后,悄然关上。 与此同时,一声幽幽的嘆息声在走廊中迴荡,带着几分怨怼,几分留恋,几分不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贺敏敏迟迟没有回屋。 又过了几分钟,走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窸窸窣窣,一步一挪。 突然间,只听的「哐当」一声,黑暗中响起女人短促的尖叫。 接着一团亮光乍现,小小的光圈里映出了一张惨白的面孔,硕大眼眶里不见眼珠子,一根血红的舌头长长地垂着,晃荡晃荡。 「啊啊啊!」 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鬼听到了都要退避三舍。 走廊电灯亮起,贺敏敏看到一个满头黄髮的中年妇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鬼叫死喊。她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触电似得弹了一下,双手合十对着贺敏敏的方向蒙头作揖。 贺敏敏又拍了她两下。 「有怪莫怪,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 女人抖得跟摇筛子一样。 「阿姐,你看看我好伐?」 贺敏敏蹲下来,哭笑不得。 「不看不看,我晓得的,不看还好,看了就一脚去了(沪语:死了)。」 女人双眼死死闭着,把脑袋别到一旁,手上八个戒指熠熠生辉。她心想不是说了「黄货压邪」的么,怎么没用。 「阿姐,是我。」 贺敏敏抓住她的肩膀前后晃了两下。 大约是感到垂在自己脸上的气息热乎乎的,女人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只眼皮。 贺敏敏用手电筒指指自己。 「你……是你!」 黄毛女人跳将起来,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一撑,碰着翻掉的饭碗,粘了一手灰黑色的饭米粟。 「你为啥装鬼吓我啊,舌头拉那么长!」 「阿姐讲讲道理,你先扮鬼吓我的好伐?」 贺敏敏看她狼狈的样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这装神弄鬼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跳水池那位豪爽霸气的「母豹子」。 贺敏敏和「母豹子」分别坐在沙发的一头,鲍大姐双手扶住膝盖,平日里宛如草原雄鹰般彪悍的苏北女人,此刻乖得像是小学生。 「你一早就知道是我在……在捣乱啊?」 鲍大姐讪笑。 「爷叔给我地址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眼熟。进了房间就完全确定了。」 屋子外头除了梧桐树,不远处復兴公园欣然在望。这是贺敏敏做成功的第一笔房产交易,虽然没亲自到场看房,但也跟着爷叔跑了房产局,房本上的地址牢牢印在她的脑子里。 鲍大姐就住在这层楼,和卖给牛女士房子的那家人是贴隔壁的邻居。 「门口的饭碗是你摆的吧。你看到我进来,就到一楼把电闸拉掉了。」 贺敏敏去后楼道看了眼配电箱,确认电闸被人动了手脚。她按兵不动,等在楼梯后面。 进门的时候踢翻了饭碗,贺敏敏故意把它往门中间踢了踢。就是为了等那装神弄鬼的人自投罗网——要知道鬼是没有脚的,会踢到饭碗的只有人。 「还有阿姐,下次装赤佬就不要喷香水了。」 这香味霸气十足,就跟《动物世界》里东非大草原上狮子用来标记地盘的气味一样,贺敏敏一上楼梯就闻到了。 「啊呀,你早就认出是我,干嘛还要吓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你还说我,这段时间你吓走多少人啊?牛女士的哥哥他们不都是你吓跑的么?」 人家牛女士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大家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阿嫲,一天到晚烧香拜佛,疑神疑鬼。牛女士发现屋子有些不对劲后,就找阿哥过来帮看。牛先生和大舅哥两个男人自以为阳气十足,神鬼莫近,结果都被鲍大姐吓跑了。 鲍大姐低头不语。 「让我猜猜……阿姐是看中这间房子,想要把这里也买下来,和你隔壁的房子打通,这样面积就扩大一倍了。」 贺敏敏笑嘻嘻地看着鲍大姐,后者的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但是原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你们两边没谈拢,他把房子换给了牛女士。本来你也已经死心了,刚好那么巧,过年前头那家老太太过世了。然后你就想出了『闹鬼』这个办法,想把牛女士吓退,让他们换不成房子。」 贺敏敏挑了挑眉毛,「阿姐,我说得没错吧?」 「嘿……嘿嘿,小姑娘真结棍。佩服,佩服。」 鲍大姐心悦诚服,讪讪道,「早知道今天来的是你,我也不搞这些事情了。」 贺敏敏心想老法师果然不是无的放矢,胡乱让她接任务。 「哎,你不回家么?」 这一闹已经过了十二点,鲍大姐打着哈欠准备回家睡觉,看到贺敏敏收拾收拾竟然在沙发上躺下了。 「我答应过牛女士,要在房间里睡一晚的,好让她安心。」 「可是……你不害怕么?」 鲍大姐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北面墙壁上一块黄色的水渍白天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半眯着眼睛,正死样怪气地望着她俩呢。 只是这么一想,后背上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阿姐出去的时候麻烦帮我关一下灯。」 贺敏敏把枕头往沙发上一放,冲着鲍大姐眨眨眼睛。 「模子(沪语:牛人),真的模子。」 鲍大姐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道:「等老娘赚了大铜钿,一定要找你买房子,买大房子。全上海滩我就认准贺小姐你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而笑。 翌日一早,贺敏敏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路过隔壁门的时候顿了顿脚步。鲍女士中气十足,大喊着「小把戏再睡懒觉打烂屁股。」她笑了笑,快步下楼。 一出门,就看到老法师穿得山青水绿地站在门口,一副过来走亲眷的样子。身边跟着牛女士和一个陌生男人,她本来猜测是牛女士的丈夫,但是年纪似乎有些不对,太面嫩了点,应该是外甥或者侄子之类的人物。 牛女士看贺敏敏没缺胳膊没少腿顿时松了口气。身旁的男人嘴快,问贺敏敏是不是真的在里面睡了一晚,不会半夜里回家去了吧。 贺敏敏嗤笑一声,男人顿时涨红了脸,退到牛女士身后不说话。 「牛女士你放心吧,屋子里没有鬼。疑心才会生暗鬼。我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昨天是第一天,今天晚上我还会再来的。」 牛女士干笑两声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贺敏敏把房间钥匙还给老爷叔,在他耳畔把事情长话短说了一遍。黄生点点头,表情淡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牛女士无话可说,顺利交房。 贺敏敏自以为通过了老法师的测试如今已经算是他的「入门弟子」了,前头后头,一口一个「师父」地喊。 黄生不搭腔,沿着淮海中路一路往前走。贺敏敏见状也只好闭上嘴巴,在他三步之后默默跟着。就这样,两人走过向明中学,路过气功研究所,行过思南路科学会堂,来到了復兴公园。 光秃秃的玫瑰园里游人稀少,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不喷水的喷泉前头打太极拳。 黄生在长凳上坐下,贺敏敏走到他身后。 「你下定决心了,我跟我学做生意?」 「下定决心了。」 贺敏敏点头。 「不怕苦?」 「一不怕苦,二不怕累。」 「好,你跟我来。」 黄生用拐杖在地上「笃笃笃」敲了,定了定心,站了起来。 贺敏敏继续跟在身后,两人走到车站,登上公交车。 贺敏敏上车的时候往站牌上望了一眼。 车子开往一个对当时的上海人还略显陌生的地方。 仙霞古北。 …… 「外贸商品房大厦,位于上海古北地区,毗邻虹桥机场。中央空调,车位充足,24 小时物业服务。于上海和香港两地同时发售,由东亚银行提供贷款。」 午后阳光正好,郑小芳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郑翔蹲在墙角边,手里拿着把铲子正在卖力铲土,预备开春后把带来的那些花花草草全部改成地栽。 李婉仪坐在藤椅上,正在念报纸,她的普通话邪气标准,郑家姐弟夸李老师的声音比广播里电台女主持人的声音还要好听。 几天前李婉仪在二楼晾衣服,棉毛衫被风颳下来落到天井里。她敲开 102 室的大门,没想到看到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 郑翔认出她就是贺敏敏的好朋友,热情地帮她捡回衣服,还邀请她到家里来坐坐。 郑小芳坐在轮椅上,眼睛咕熘熘地在两人中间看来看去。 第二天,李婉仪准备烧饭的时候发现家里液化钢瓶里的气用光了。她手足无措,只好下去楼下求助。郑翔听说之后,主动要求帮她换钢瓶。问她拿了煤气卡,把旧钢瓶栓到自行车后座上往最近的煤气站去了。 回来之后,又帮她重新装好,确定安全无误了才离开。 李婉仪过意不去,郑翔却不好意思地说听讲你是小学老师。现在放寒假,应该不用去学校对伐。李婉仪说偶然还是要去值班的,问他要做什么。郑翔说开年单位事体多,周末要加班,晚上可能也要迟一点回来,能不能让她帮忙给姐姐烧顿饭。他说新房子样样都好,就是邻居都是陌生人。不像过去在同福里,一家有事八方支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李婉仪听贺敏敏说过郑小芳的故事,晓得她交关惨辜,不做多想就答应了。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李婉仪和郑小芳处成了朋友。 不过有一点让李婉仪很不好意思,郑小芳的床头堆满了言情小说,其中还有不少「琼瑶新作」,没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的读者。李婉仪决定守口如瓶,绝对不让他们晓得自己是盗版枪手作者。 「那么好的房子,要多少钱?」 郑小芳听得津津有味。 「我看看……每单位面积一百五十到二百二十平方米,最低售价只需二十万美金。」 「『只需』二十万,还是美金?我的乖乖。」 郑小芳咋舌,「上海人现在那么有钱了?」 「都说了是外贸商品房了,上海人想买也买不了。」 郑翔转过头,李婉仪看着他脸上蹭到泥巴,给他递了条毛巾。郑翔接过毛巾说谢谢,李婉仪笑着摇摇头,坐了回去。 郑小芳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阿翔,昨天厂里发的红富士苹果呢?快点削一个来。」 郑翔点了点头去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出来。 「阿姐吃。」 他用牙籤戳了一块果肉递到郑小芳面前。 「给我吃干嘛?给李老师尝尝呀。李老师,这个是日本来的新品种,和国光的味道不一样的。」 郑翔捻着牙籤,把苹果递到李婉仪面前。李婉仪伸手接过。 两人的小拇指碰到一起,跟触电似得剎那间分开。 李婉仪脸色通红。郑翔干咳一声,为了掩饰尴尬,转过身把果盘放到郑小芳的膝盖上。 「阿姐,你晓得现在上海滩那些最登样的小姑娘最想去哪里干活,赚大铜钿伐?」 「去学校当老师?」 郑小芳吃了一口苹果,心想阿弟读书不错,谈恋爱不行,有点笨。 「不是。」 「外资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那是之前,现在也过时啦。」 李婉仪好奇问,「难道是空中小姐?」 郑翔用毛巾擦了擦汗,笑着说,「你们说的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她们都去当涉外楼盘的售楼小姐了!」 67,售楼小姐 中 「location,位置。direction,朝向。tower buing,塔楼……」 贺敏敏拿着本小册子坐在床边念念有词,贺杰放下铅笔,一脸痛苦地回望她。贺杰所有科目里英语最差,上学期期末更是考了个可怜兮兮的 39 分,天天被英文老师留堂背课文。没想到回到家还要听嬢嬢背单词,贺杰的小脸仿佛吃了十斤苦瓜似得扭成一团。 「嬢嬢,怎么你也要英语考试呀?」 「上班的地方接待外国客人,我这也是在临时抱佛脚。」 在老法师的安排下,贺敏敏进入某家港资背景的涉外售楼处工作,担任房屋销售员。新单位里有好几个大学生,还有外国语大学毕业的。和她们一比,贺敏敏在百货公司自学的英语水平就太不够看了,每天下班后都暗暗用功。 「看看,我跟你说什么?在上海,学不好英文将来讨饭也讨不到。你还不努努力?」 魏华端着水果走进来,用力戳了戳贺杰的脑袋,贺杰长嘆一声,无精打采地掏出英文课本。 「敏敏,麻烦你啦。」 「说什么麻烦,本来每年都要修的,偏我哥……」 说到这里贺敏敏讪讪地笑了笑,她放下本子,接过果盘,「我给他送上去吧。」 魏华看着她手脚麻利地爬出窗户,踩着屋檐往上走,心下怆然。 贺健迟迟不见踪迹,报警许久也没有结果。 没有了丈夫和婆婆的屋子,让魏华感到陌生和不安。夜里醒来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隔壁婆婆屋里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仔细一听,分明是隔壁吴会计家发出的声响。再默默地摸摸身侧冷冰冰的那半张床,眼泪不知不觉浸湿了脸颊。 嫁进贺家十多年,魏华打心眼地地厌恶这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的屋子。鞋柜上叠着衣柜,衣柜上叠着箱子,就连头顶上都挂着菜篮子和咸肉,几乎无处下脚。她十多年的青春也化成了一口箱子,一个饼干听,一个针线盒,被摆在五斗橱上,夜壶箱上,落满经年累月的灰尘。 随着贺健和婆婆先后离开,魏华每天下班往家里走,明明仍旧是原来的楼梯,原来的走廊,一开门却像是走进了别人家,熟悉的一切竟都变得陌生起来,让人手足无措。 敏感的小姑子也看出了她的无所适从,贺敏敏提议她带着杰杰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换换心情。 然而娘家也不是那么好呆的。 打了将近四十年光棍的哥哥魏光最近终于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江西来的女孩子才二十出头,泼辣能干,虽然还没有打证,却已经住进了魏家。 魏华带着儿子周末回家住了两天,被那姑娘话里话外排挤,说嫁出去的小姑子没事跑回来住像什么样子,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魏光也附和说难怪妹夫离家出走,还不都是因为妹妹不会做人。魏华放下碗看向自家父母,老两口都装没听到,继续扒饭。 魏华想起下午去楼顶收晒台衣服,发现自己和杰杰的衣服都被扔在地上,明显被人踩过。她回到楼下预备重洗,就看到那姑娘一身水汽,踩着红色的塑料水晶拖鞋,衣冠不整地从魏光房间里出来。魏华从门缝里瞄了一眼,看到红色的澡盆和一地的水渍,空气里瀰漫着石楠花的味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水晶拖鞋路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鞋印。魏华拿起自己的衬衫一比,一个个黑色的大小圈圈,和地上的鞋印如出一辙。 似乎感觉到了魏华的视线,姑娘回头沖她笑了笑,满眼挑衅。 魏华气不过收拾东西回家,临走拉着她姆妈的手,说这个弟媳妇不是好相处的。要是他们真的结婚,姆妈阿爸将来恐怕要吃苦头。而且自家又不是什么有钱人,那姑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做倒贴户头贴上来?还不是图一个户口么。要是他们两个真的结了婚,十五年后拿到上海户口,她还不到四十岁,阿哥却已经六十多是个半老头子了。到时候人家一脚把魏光蹬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姆妈长嘆一口说她哪里看不出来,可儿子喜欢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魏光一辈子单身么。十五年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要是过两年有了小孩,想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离掉的。顿了一会儿,又说贺健其实人不错,要是他回来,能过还是继续过吧。 魏华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怕她回娘家抢房子。 魏华带着一包气回家,一进门就见一片水乡泽国。家具,米面都泡在漫过脚背的水里。衣柜也被泡坏了,放在低处的衣服全都遭了殃。 看着水漫金山的房间,魏华忍不住蹲了下身放声大哭起来。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伺候婆婆,照顾小姑,拉扯孩子,满足丈夫,孝顺父母,她桩桩件件都做到了。可都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连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么? 魏华的哭声惊动了现在三楼唯一的邻居,吴会计忙叫杰杰去对面饭店找他姑父来。 贺敏敏下班回来听到家里被水淹了,自责都是自己不好,忘记隔三差五去看看。又让他们定定心心在小阁楼住下来,住到屋顶修好为止。 看看如今通情达理的小姑子,再想想家里的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嫂子,魏华觉得人生无常。 听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大晴天,趁着小饭店下午休息,江天佑去附近的建材店买了水泥瓦片,扛着梯子爬上楼修屋顶去了。 「哎呦,江师傅腔势很浓的嘛。」 贺敏敏走平衡木似得沿着屋嵴走到江天佑身边蹲下,看他拿着两把水泥刀左右翻飞,发出「擦擦」的清脆声响。 「那是,我以前在工地做过,熟练工了。」 江天佑说着,有板有眼地把匀好的水泥涂在梁架上。 「明天我去好婆家看看,她那个亭子间的窗户也坏了一段时间了。」 好婆在家没住几天,苏州的弟弟亲自赶到上海又把她接了回去。这回不在老家了,说要去江都旅游。弟媳妇是江都人,家里新盖了房子要吃席。 好婆大半辈子都消耗在江家,一辈子都没享受过天伦之乐,如今总算老来有福,江天佑再开心不过。临走的时候塞给老太两百块钱,让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好婆笑嘻嘻拉住江天佑的手,说我就白相这段时间,等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江天佑问她怎么了,好婆说侬戆伐,当然是帮侬和敏敏带小囡呀。你们岁数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要小孩子了。江天佑摸了摸耳朵,不好意思跟好婆说他至今连贺敏敏的床都没爬上去。 「想什么?」 贺敏敏用牙籤戳了块苹果递到江天佑嘴边,江天佑用牙齿叼了。贺敏敏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后者装模作样沖她瞪眼睛。 「哎呦,小夫妻感情介好。房顶上还不忘记亲热呀。」 吴会计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敏敏,让你爱人帮忙阿姨看看我这边的屋顶。前几天雨大,墙壁感觉有点洇洇,像是要发霉。」 「没问题。」 江天佑大口嚼着苹果冲着吴会计点点头。吴会计笑眯眯地沖贺敏敏招手,让她进屋喝茶。 贺敏敏不好意思地放下果盘,爬进吴会计家窗户里。 「哎呀,小姑娘那么武腔,那么高的窗台说跳就跳不危险么。」 吴会计正准备拿个凳子让贺敏敏踏脚,谁知道她已经跳下来了。 「没事,才这点高度。阿姨忘记我以前是篮球队的。身体素质好得不得了。」 贺敏敏整理好裙子下摆坐下来,瞪大眼睛观察吴会计家里的装潢。 吴会计和她的丈夫都是国企老干部。尤其是吴伯伯,一张国字脸很是严肃,小孩子看到不免有些发憷。比起隔壁随时能够进出,宛如公共客厅的张师母家,贺敏敏鲜少来到这个房间。只有逢年过节,会跟着姆妈进来拜年,送月饼、粽子,不免有些陌生。 和到处都是小物件,被布置得华丽细巧的张师母家截然不同,吴家没有什么过多装饰,只有几件原木家具。正因如此显露出了这间屋子本来的面目——奶白色的墙壁,法式落地长窗,保养得当透着迷人棕色的地板。 她转头望向露台,幻想了一下江天佑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坐在她现在这个位子上。夏天的风吹起白色的窗帘,墙外的爬山虎把窗帘映出透明的绿,将江幼怡纤细的身体也笼入其中。她手中拿一把杭州的绸面扇子,轻轻摇晃。身旁的摇篮里,还是小婴儿的江天佑雪白粉嫩,紧紧地攒着两只小手,蹬着胖胖的小腿。走廊里,年富力强的好婆端着银耳莲子羹朝她们走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敏敏,我听说你现在帮人家卖房子。」 吴会计端来两杯红茶和一碟饼干打断了贺敏敏的幻想。 别看老太太一个人住,生活却很有品味。她不怎么打麻将,喜欢和一帮高知老干部去看话剧,听音乐会,看画展。贺敏敏不止一次想过,等自己老了也要活成吴会计的样子。 「是的,在香港老闆手下做事。」 贺敏敏告诉吴会计,现在自己有外国名字了,叫做赛琳娜,是他们销售总监取的。还说香港老闆很讲究,每个员工入职前都要请大师看八字,测姓名。哪怕她是熟人介绍来的也不例外。 吴会计问她都是卖哪种房子。贺敏敏刚经过培训没多久,脑子里的东西都还是新鲜的,现学现卖地给吴会计介绍了一番。面积朝向物业服务还有未来发展,听得老太太心动了。 「只有外国人可以买么?」 「香港、台湾、澳门人也可以买。」 「上海人呢?」 「现在还不行,将来说不定……怎么吴阿姨要买房子么?」 贺敏敏有些意外,吴会计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还嫌不够? 「老实跟你讲,我老头子死掉的时候,我就想搬走了,觉得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害怕。但是又捨不得你姆妈这些老邻居,大家都处了一辈子了。现在么,张师父一家去杭州,你姆妈也走了,这层楼统共就我和你嫂子侄子三个老弱妇孺……我想换个小点的房子,把最后的日子混混掉算了。」 橙色的太阳好像高邮咸蛋的蛋黄挂在紫红色的天幕上,江天佑和贺敏敏背靠背坐在一起,看着漫天的彩霞。 贺敏敏把要帮吴会计找房子的事情跟江天佑说了,江天佑感觉她话里有话,问她要干嘛。 「我想把这栋房子买下来。」 贺敏敏转过头,兴奋地说,「把它买下来,还原成你姆妈年轻时候住的样子。」 68,售楼小姐 下 「为啥?」 江天佑不解。 「你不想回到你姆妈的房子里住么?」 江天佑的反应异常冷淡,贺敏敏觉得奇怪。 「又不是没住过。」 贺家姆妈过世,江天佑作为女婿要陪夜,熬不住了就去床上打个盹。 「不是我家,我是说吴会计那间……」 贺敏敏两只手把江天佑歪过去的脑袋掰回来,正色道,「侬到现在还没有原谅倷爷娘,对不对?」 「死都死了,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江天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回去开店。」 贺敏敏不响。只是心中突然升起疑惑:婆婆是死了,公公真的也过世了么? 不过贺敏敏自己也明白,她七想八想,其实都是瞎想。先不提如何析产的问题,就她如今的收入,别说整栋绿宝石了,就连一楼小裁缝睡的楼梯间都买不下来。 入职一个月多,贺敏敏到现在的销售业绩还是零蛋。昨天下班前销售总监找她谈话,说这个月要是再卖不出去,不管她是老法师还是魔术师介绍来的,和老闆的关系有多好,必须请她离开。 销售总监姓周,英文名莫妮卡。香港人,瘦长个,三十多岁,长得一副精明面孔,是个黑里俏。贺敏敏听同事们说闲话,讲她和老闆 jason 有不清不楚的关系。jason 的妻子孩子都留在香港,只带着周小姐来上海打拼。大家都说莫妮卡白班卖房,晚班卖身,所以眼珠子顶在天花板上,唯恐新来的漂亮小姐抢了她这个「侧福晋」的名头。 对于这些议论,贺敏敏置若罔闻。 别的不提,就说周小姐能平均每周达成至少一单交易。一骑绝尘的业务能力就让贺敏敏佩服不已。这个楼盘的均价在人民币两百五十万左右,交易成功的话,业务员能够拿到百分之零点二的提成。这么一算,周小姐每月的收入在两万块以上。 这是什么概念……江天佑为了拿到他那折合成人民币不过七万多的的财产,不惜与她假结婚。而这不过只是周小姐四个月的奖金而已。 大老闆看在黄生的面子上,给贺敏敏开了八百块的底薪工资,比普通的售楼小姐多了三百。这个价位放在当下的上海滩,哪怕放在大学生里也已经算是高收入了。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贺敏敏上班第一天就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浓浓敌意。 半个月的入职培训结束后,贺敏敏正式加入售楼小姐队伍,每天穿着蓝色的制服足蹬四寸高跟鞋站在沙盘旁等待客人的到来。可只要贺敏敏预备接待客人,就会有人提前她一步从旁边插进来,把人截胡。 这些售楼小姐们都有各自的小团体,三三两两的互相抢生意。那帮大学生更是仗着语言优势,垄断洋人生意。莫妮卡觉得这样的竞争氛围有助于提高销售积极性,也不怎么管。可怜贺敏敏遭了殃,她们本来是相互竞争,现在变成了一致对外,打定主意不给她开单的机会。 几次下来,贺敏敏也不挣扎了,每天跟着木头人似得插在售楼大厅里。除了偶然莫妮卡喊她倒咖啡,从早到晚一声不响,也不和客人接触。 一来二去,那些小姐们以为贺敏敏放弃了,准备怎么来怎么走,也就没有那么严防死守了。 可惜她们不是季永红,看不透贺敏敏的想法。 纸上得来终觉浅,培训课上的那些楼盘知识,销售话术在贺敏敏看来不过只是入门班的课程。她每天看着莫妮卡,观察她怎么打开话题,怎么软硬兼施使得客人下单。她倾听小姐们有关客人的八卦,讨论他们带的女伴是哪位明星。哪个老闆是哪个老闆介绍过来的,他们的太太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还有怎么辨别各种外国名牌,哪种车值多少钱。虽然是个小小的售楼处,能学到的东西着实不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贺敏敏努力吸收各种知识,不打无准备之仗。 何况她早就有了猎物,只等一击击破。 「小姐,您对这间房子有兴趣么?我看您已经来过几次了。要不我们去实地考察一下。」 贺敏敏不动神色地走到沙盘前,沖一个带着墨镜的年轻姑娘微微笑道。 一旁沙发区里,正在给一个大腹便便的台湾老闆翻阅楼书的小姐看到了,沖坐在对面的两个小姐妹露出促狭的笑容。 「拜託,她培训课是白上了么。那个女的明显是来踩盘的。我们都故意晾着她,赛琳娜怎么还去接待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花架后的女孩子们趁着莫妮卡不在,明目张胆说起了贺敏敏的坏话。 所谓「踩盘」,就是不同楼盘之间的销售人员装作看房的客人到对方的楼盘去刺探情报。售楼中心不是服装店,不会再大门口张贴「同行勿入,面斥不雅」的警告。对方是人是鬼,都由自己判断。 不过一般来说,年轻的单身女性,还长得稍微有点姿色,十有八九就是竞争对手家的售楼小姐。遇到这种人,最多给几张介绍页。如果对方缠得过分,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弄些煳弄鬼的数据让对方回去交差。 贺敏敏接触的那个女客人,都已经来了三四回了。大家都猜她什么时候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贺敏敏竟然主动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还带她去看房。 看着贺敏敏和那女子离开,众人都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笑什么呢,那么开心,是有谁开单了么?」 莫妮卡从会议室里出来,抓了一个笑得最明显的姑娘打听完来龙去脉,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后,转身又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莫妮卡什么意思啊?难道那个女的不是踩盘的,是真的客人?」 有人品出了几分味道。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旁敲侧击,想问问看是哪家公司的秘书,老闆是哪里人。但是她说不方便透露。我就确定不是帮自家老闆来看盘的。」 「本地人没有购房资格,莫非是华侨?」 「衣着不错,但气质不像。」 「而且如果是客人的话,莫妮卡自己为什么不接待,特意留给赛琳娜?」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赵小姐,这一层是整栋楼里朝向最好的,南北通透,面积也适中。因为是外销房,配备的煤气灶具、热水器也都是外国进口。物业提供 24 小时管家服务,甚至连保安都会外语。我带您看一下阳台。」 贺敏敏说着,打开朝南的铁框大门。 天空朝她们扑面而来,几乎是砸在眼前。 二十八楼的高度让这栋塔楼在一片新旧公房和平房之间鹤立鸡群,阳光毫无遮拦地射在皮肤上,铺撒出一片明晃晃的白。飞机贴着头顶飞过,在湛蓝色的天空中画出一道白色的云朵,奔赴不远处的虹桥机场。 贺敏敏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鬓髮,手錶錶盘反射出冷冽的光。她来售楼处上班第一天就戴上了师父送的表,师父人虽然不在身边,但是精神一直在支持她。 她不动神色观察赵小姐的表情。看她攀在栏杆上的手抓紧松开又抓紧,墨镜后的那双明眸里散发的光芒。 贺敏敏又带她四处参观了一下,告知各种工艺细节,并且委婉地暗示这间屋子颇有人气,如果不趁早定下恐怕会被人抢走。 「虹桥的发展不可限量。赵小姐在这里买到的不止是房子,还有上海的未来。」 「赛琳娜会在这里买房子么?别说『上只角』了,这里连『下只角』都算不上。离市中心那么远,坐车去南京路打底两个钟头。」 「如果财政和政策上允许的话。」 贺敏敏尽量回答得滴水不漏。 市中心的老洋房外观再美,不过只是披着华丽锦袍下布满虱子的被夹里罢了。实际上一年到头屋顶漏水,粉墙蜕皮,夏季白蚁,只有住过的人才体会得到箇中滋味。 「而且我对上海的市政建设有信心。五月份地铁一号线不是快要通车了么?早晚仙霞也会有地铁的。」 为此贺敏敏过去的一个同事从闸北新客站的滚地笼动迁到了宝山唿玛。她搬家那天,贺敏敏和小姐妹去庆贺,见到小区里成排的公房,明亮的新宅,内心都羡慕无比。 古北地块靠近机场,开通地铁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日后有更大发展。 「既然赛琳娜坦诚相对,我也不好装腔作势了。」 赵小姐说着,摘下墨镜,贺敏敏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上下,容貌只能算是清秀,但眼神沉稳老练。 贺敏敏来这里时间不长,见过的人却不少,尤其是形形色色的各种女人们。 那些女人通常都是跟着男人一起出现的。 最让人头疼的就是那些个差不多把「二奶」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年轻女子。打扮光鲜,浑身名牌。她们被男人当做炫耀物件带着东走西逛,在售楼大厅里耀武扬威,唿唿喝喝,享受被人前唿后拥服侍的快乐。 不过看多了就会发现,越是这样虚张声势的客人越不会下单。 反倒是带着那些容貌衣着都不显山露水,看上去只是带寻常女职员的老闆们购买意嚮往往非常之高。老闆之所以能成为老闆,必然比普通人更加精于算计。同样包养女人,当然希望她发挥出更多的价值。能在满足自己生理欲望的同时,在事业上给自己更多助力,一举两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而且他们这个楼盘只限外国籍人士和港澳台同胞购买,这些「大陆二奶」并不能拥有产证。弄了半天,不过老闆是自己给自己在上海买了个安乐窝。一旦两人关系结束,女方只能黯然收场。 像赵小姐的女客,不说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因此从她第一回踏进售楼大厅,贺敏敏就注意到她了。 「赛琳娜不觉得我是同行么?」 赵小姐故意笑笑。 「关于赵小姐的身份,我也思考了很久。很肯定你绝对不是售楼小姐。」 「何以见得?」 「赵小姐的眼睛盛满了野心,是有鸿鹄之志的人。售楼处这种小庙,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佛。」 她和那些年轻漂亮的售楼小姐相处了将近一个月,发现她们基本也分成两类,一种是趁着外贸楼盘这样的新鲜事物出现,过来见见世面,顺便赚一笔块钱的。另一种比起卖房子,更想找一段好姻缘。 上海人从来不缺势利眼,改开之后不少女孩一心一意往外走,想要嫁给外商、港人、台胞者不计其数。而这里大概是全上海能见到最多有钱外国人和老闆的地方了。 贺敏敏入职当日,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回来发喜糖的售楼小姐。听周围人说她一套房子都没卖出去,反倒是把自己「卖掉」了。贺敏敏看那些姑娘的眼神,有不屑,更多的是羡慕。 「那么赛琳娜觉得我是什么人?」 贺敏敏这马屁拍得有水平,赵小姐越发和颜悦色起来。 「你是掮客。」 贺敏敏肯定地说道,「你是受人之託,帮别人来看房子的。只不过对方不是你的老闆,而是你的客人。」 她的身上有跳水池那帮人的味道。 赵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主动伸出右手,「赵霞。」 「贺敏敏。」 「黄生的徒弟?」 贺敏敏歪了歪脑袋,眨了眨大眼睛。 「这个圈子不大的。女人更少。」 两人相视一笑。 「『掮客』这个称唿已经过时了,深圳那边比上海早一步发展房地产行业。他们学香港,管做这一样的叫做『中介』。」 贺敏敏点点头,「受教了。」 「我的僱主出于某些原因无法亲自露面,所以委託我来考察一下楼盘。楼盘不错,但是贺小姐人更不错。」 贺敏敏闻言,藏在文件夹下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 她心想终于达成了零的突破,总算开单了。 没想到这一单,创下了整个楼盘单日成交记录。 赵霞大手一挥,一口气买下半层楼,十套房。 69,李老师,我欢喜侬 上 周末,人民公园茶室 贺敏敏看窗户外人人来人往,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时不时低头看表。 今天是她向老法师汇报这段时间工作成绩的日子。她心想就凭那十套房子,怎么说师父今天也该夸夸自己吧。 10 点 59 分,约定好的时间前一分钟,黄生翩然而至。 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戴着帽子,穿长风衣,手里拿着根斯迪克。 贺敏敏连忙迎上去,帮黄生脱掉外套。 「师父怎么脸色不太好,有点青呢?」 贺敏敏问,再看他的嘴唇也有稍许发紫。 「大概换季的缘故。本来心脏就不太好。」 黄生说着,掏出手帕捂在嘴边,重重咳嗽了两声。 「要不要我陪你去趟医院检查一下?」 黄生看着她担心的神情全然不似作伪,心头一暖,「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一会儿经过群力草药房,找大夫搭搭脉。」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法师也不例外。 黄生自认没有儿女亲缘,老妻所生的一儿一女都和自己关系淡漠。他虽不奢望儿女绕膝,但想着过年期间,他们总归要打个电话过来拜个年。 然而黄生天天日日盼,从大年三十等到今天都没有等到一个孩子的新年问候。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统统没有半点表示。他也是个天生犟种,既然孩子不来电,这个做爹的自然没有纡尊降贵反而打过去问安的道理,就这么僵持到现在。 和他们一对比,倒是贺敏敏这个自说自话跑上门的徒弟对他还有点孝顺之心。 「可是……」 「还是说正事吧。你一口气卖出去十套房的事情,我已经晓得了。」 「嘿嘿……我这是运气好。」 贺敏敏以为他要夸自己,先自谦了一下。 「真的是运气好么?」 听老法师的口气不对劲,贺敏敏嘴角一僵。 「你知道这十套房子的买家是谁么?」 「赵小姐的委託人……一个香港老闆,姓董。」 贺敏敏从小精怪,惯会看人眉眼高低,被老法师这么一问,有些不确定起来。 签约那天贺敏敏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神秘秘的董老闆,确实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从衬衣到西服鞋袜,穿得一身华伦天奴。粗粗的手指上戴一只蓝宝石戒指,戒面比冰糖都大。他买下那十套房子,其中六套做办公房,四套做公寓,后续都用来出租,具体事物交给赵霞打理。 十套房,首付百分之五十,剩余走东亚银行的贷款,贷款年限二十年。临走前,那董老闆还塞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给贺敏敏,说是感谢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贺敏敏前思后想,没觉得有什么破绽。 「你晓得香港这个董老闆什么来路,是做什么的? 「他说是做房地产投资的。」 「房地产投资?哼!97 将近,你晓得现在香港有钱人都去什么地方投资地产么?加拿大温哥华,澳大利亚雪梨。这个董老闆又没有上海背景,公司的业务又不在上海,为什么要在上海做这么大规模的投资,你调查过么? 「我来告诉你,这个人叫做董大兴,是在深水埗开金表店的。深水埗是什么地方你大概不晓得,日本人当年占领香港的时候,那里是难民营。要是放在上海,相当于闸北的谭子湾、番瓜弄。说是开表店,其实就是做走私生意的。」 黄生的手指在桌面上一起一落,贺敏敏大脑一片浆煳。 回想起签约当日,当她带着赵霞和董老闆走进莫妮卡办公室大门的那一剎那,贺敏敏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羡慕,嫉妒和钦佩的眼神,心中那扬眉吐气的得意之情,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激动万分。 然而现在老法师告诉她,那个董老闆有问题,这笔交易有问题,贺敏敏的心情顿时堕入冰窖。 「可是……银行通过贷款审核了。」 她挣扎地说。 「他们既然敢做这笔生意,当然面子上是做得滴水不漏的。」 「他们?」 贺敏敏总算听出了奥秘,「赵霞?她有问题?」 老法师看她也不算太笨,把这笔生意的内幕告诉了贺敏敏。 原来这个楼盘大约在五六月份就要新增内销业务,只不过到那个时候最好的房型已经所剩无几,投资价值大打折扣。有部分提前得知内幕消息的机构和个人,特意找来所谓的「香港老闆」「澳门老闆」,以他们的名义买下外销房。等过段时间通过买卖、更换按揭人或者别的方式把房子收回自己名下,再以更高的价格出售。 贺敏敏听懂了,这是在钻政策的空子。那个所谓的董老闆不过就是赵霞请来的临时演员,她的幕后老闆另有其人。 赵霞不是她的猎物,反而她倒是赵霞的猎物。 赵霞之所以找她做这笔生意,因为她是个簇簇新的新人,不晓得水深水浅,真以为是靠自己的本事和眼光拿下了这个大单子。 正月里被泼了一头冷水,贺敏敏目光呆滞,一想到可能要坐牢,手脚彻底瘫软。 「我……不会要吃官司吧?」 她无意识地抓住台布。 「他们如果不出事,你就没事。」 黄生幽幽道。 「他们……是什么人?」 「买房团。」 「买房团?」 黄生笃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就跟炒股票有舰队一样,买房子也有舰队的。国家逐步开放商品房买卖政策,深圳那边已经放开先行。他们嗅到商机,四处收购大城市里的房子,以新楼盘为主,也做洋房别墅生意。当然,现在最值得投资的就是外贸商品房。那么大的盘子,只靠个人力量,怎么吃得下。你那十套房子后面有几个老闆,只有赵霞清楚。」 看贺敏敏魂都要飞出的模样,黄生笑了笑,「晓得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当售楼小姐了么?你以为在跳水池那种地方做两笔买卖,就当自己懂房地产生意了?摸着门槛了?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黄生双手交叠,身体往前倾,定漾漾地看着贺敏敏,「卖房子和卖钢笔不一样。在你看来,房子是买来住的。在有些人看来,房子就是另一种形态的股票市场。说到底,都属于资本游戏。敏敏,你还是太嫩了。」 贺敏敏嘴巴半张,说不出一句话来。 ------------------------------------- 贺敏敏过得失魂落魄,李婉仪也不遑多让。 几天前的某个夜晚,李婉仪下班回到家发现大门洞开,顿时手脚发软,靠在墙壁上动也不动。 她记得很清楚,早上去学校前明明锁了门,还上了双保险。 这段时间治安不好,每天晚上七点多,居委会的阿姨拿着大喇叭来回喊,提醒大家关好门窗,注意煤气。她看晚报上里说,就在她们附近小区的某户人家,主人全家上班后不久被人闯了空门。偏偏那家女主人突然有事回去,结果和小偷撞了个正着。最后偷窃案变成了打劫案,女主人连中十几刀,倒在血泊里。等邻居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席捲一空。贼人到现在还没落网。 都以为住公房大楼比旧式石库门来的安全,家家户户装防盗门,小区门口有铁栅栏。殊不知石库门虽然家家户户前庭后院门户大开,但弄堂口坐着的那些老阿姨,老爷叔就是最警醒的保安。倒是公房里,人人都闭上家门过日子,楼上不晓得楼下人姓什么。住了几年都对面相见不相识,反倒给了盗贼可趁之机。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汗毛倒竖地回头,郑翔端着个蓝边大碗,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郑小芳下午包了馄饨,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猜想是李婉仪回来了,让郑翔送一碗上去。 「你怎么了,怎么不回家呢?」 郑翔问。 李婉仪不说话,指了指门口。 郑翔看了看打开的房门,又看看李婉仪,沖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把碗轻轻放在窗台上,从走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捡出一个长棍子,在手里掂了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当心……」 李婉仪感觉心脏噗噗直跳,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郑翔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色,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搭在门把上,一点点推开房门。 不一会儿,郑翔走了出来,李婉仪快步上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胳膊,「怎么样了?」 郑翔盯看着她的手,干咳一声道,「人已经走了。东西被翻得一塌煳涂……我们还是报警吧。」 不一会儿 110 上门,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倾巢而出,把李婉仪家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啊呀,不会就是上次那个杀人犯伐?听说还没有抓到。 头上满是卷子的阿姨一个劲的往里挤。 「我就住在楼上。警察说小偷可能是中午以后进来的。那个时候我在家里打中觉,要是他进了我家门,那……」 另一个大着肚皮的年轻媳妇惊恐地说道。 李婉仪站在众人之间,越听越心惊胆战,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原来只有一步之遥。 李婉仪的屋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满屋子的书和书稿,最值钱的家电就是书桌上的檯灯和做小月子的时候贺敏敏送给她的那个无线电收音机。估计那个贼也没想到有人会「家徒四壁」到这个程度,恼羞成怒之下把她衣柜里的衣服都拖出来扔了一地。只拿走了那个三钿不值两钿的收音机。 警察拍好照片取证完毕,让李婉仪跟着他们一起回派出所做笔录。李婉仪吓得步子都迈不动。 就在她失魂落魄之际,郑翔温暖的大手扶住李婉仪的肩头,李婉仪回头,期期艾艾地看着郑翔。郑翔沖她点点头,跟她一起坐进了警车中。 派出所的警察同志对李婉仪说,他们会抓紧时间侦办案件。但是对方很可能已经猜出她是独自居住的单身女性,让她这段时间都要注意安全防范。不排除犯罪分子会有再次返回作案地点的可能。 李婉仪本来胆子就小,被他这么一讲,再想到邻居说的话,当下眼眶就红了。她都把房门反锁了还要怎么防范? 「你没有别处可以去避一避么?你的父母家人呢?你不是本地人么?」 小警察连珠炮似的问题,让李婉仪的心情越发低落。 这一幕落在郑翔眼里,他抿了抿嘴,眼镜片后方闪过一道精光。 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两人在阑衫的灯火下缓步而行。不远处就是理工大学,时不时地路过几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 「李老师,要不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家吧?」 没想到郑翔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李婉仪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你不要想都不想就拒绝。其实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才对。」 郑翔在篮球场前停下脚步,细细的铁丝网透出体育场的灯光,李婉仪抬起头看白炽灯的灯光虚虚地拢住郑翔的身影。 「我这段时间工作太忙,要通宵值夜班。我阿姐一个人在家,万一坏人真的来了,她可是想跑都跑不掉。你跟她睡一起,至少有个伴,还可以互相壮壮胆。」 「可是我……」 「帮帮我吧,李老师。」 郑翔双手合十,可怜兮兮。 「你让我想一下……」 「阿弟,李老师真的会来么?都这个时间了?」 吃过晚饭用过水,郑小芳坐在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线。床上铺了两床被子,是特意为李婉仪准备的。 眼看一集《新白娘子传奇》都要放完了,却迟迟听不到楼上的动静,郑小芳有些急了。她看着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的弟弟,那张《新民晚报》第二版已经看了足足一小时,他难道打算看出朵花来? 「要不你去楼上看看……」 话音未落,敲门声响起。 郑翔「哗」地放下报纸。 电视机里,划船的老翁和小青对唱: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渡情》) 70,李老师,我欢喜侬 下 李婉仪趁午休时间去学校附近的菜场买了点蔬菜鱼肉,她不好意思白住人家屋子,这段时间承包了郑家的晚饭。 「小李最近贤惠得很,过去都是下班的时候买点落脚货。现在中午就去买菜,老公有口福了。」 回来经过操场,几个老教师正在饭后消食散步。看到李婉仪手里拎着的马夹袋纷纷凑过脑袋,说今天的鸡毛菜蛮新鲜,要么自己也去买一点。晚上和切好片的洋山芋一起放个汤,滴几滴麻油,清爽得很。 她们不晓得李婉仪已经和丈夫分居,以为她还住在家里。 刚搬出来的那段日子,李婉仪一度害怕耿恩华来学校闹事。总算那人虽然无耻,却也晓得不能彻底撕破脸,要是真的逼李婉仪走上绝路,他在岳父面前交代不过去。 卡着点儿下班,走到车站的时候还是红霞满天,车子开到半途就下起了雨。等到站的时候,一晃神变成了瓢泼大雨。 车站旁的小卖部,雨棚下插蜡烛似得站满了躲雨的人群。这场雨来的毫无预兆,抱怨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李婉仪没有带伞,一手拎着装着菜的塑胶袋,一手把包顶在脑袋上撒腿狂奔,轰隆隆的春雷一记接着一记在脑后炸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雨越下越大,眼看已经彻底变成落汤鸡,李婉仪也就不再挣扎,干脆在雨中漫步起来。 连片的香樟树下,沁人的木香和花香在雨水的蒸腾下愈发浓郁。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枝头结成的花苞玲珑娇小却也坚韧无比,在大风大雨的催着下迎风傲立。脚底下是一片樱色的海棠花泥。 大雨浇湿了她的衣裳,的确良衬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肩膀上挂着一缕一缕的长髮,明明狼狈万分,偶然的放肆和出轨却也让心情难得松快了一把。 走到小区大门口,李婉仪路过门卫岗亭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门卫爷叔不在屋里,不知道是去上厕所还是去巡逻了。橘黄色的灯光下,原本用来装雀巢咖啡的玻璃瓶里泡满了茶叶,在灯影下吐着水汽。 走到单元楼下,李婉仪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路灯下。她以为是同样晚归的邻居。 走进两步,李婉仪缓缓停住脚步。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比郑翔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穿着宽松的雨衣,乍一看像是个黑色的三角形。宽宽的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只看到一团深色的阴影下一只丑陋的蒜头鼻和肥厚的嘴唇。他横刀立马地站在门中央,嘴边一明一灭,间或吐出两个灰色的烟圈,消失在了水雾中。 李婉仪突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里警察给她看过的嫌疑人画像,似乎也是这样的酒糟鼻子,这样肿肿的嘴唇。 「哗啦」一声,紫色闪电破开挂着雨帘的层层夜幕,照亮男人的面孔,映出他小小的倒三角眼睛。 剎那间,雨衣男的面容和那个入室抢劫犯重合到了一起。李婉仪吓得浑身一激灵,塑胶袋落在地上,番茄土豆咕熘熘地滚了出来。 那男人发出「嗯」的一声,朝她望过来。 两道目光像是两颗钉子,把李婉仪死死地钉在地上。她心里告诉自己:跑!快点跑!奈何身体就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僵直的膝盖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就连唿吸都在这一瞬间停滞住了。 她看到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往她面前走来。黑色的皮鞋溅起水花,打湿鞋面。李婉仪咬着牙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她面前……然后擦肩而过。 「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快要冻死了。」 男人径直路过她,往前走去。 「啊呀,领导要我加班有什么办法。谁叫你自己不带钥匙的。」 身后又响起女人尖锐的说话声。 李婉仪缓缓回头,看到雨衣男和一个撑着雨伞的女人一同折返回来。那女的看到她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进大楼里。 「哎,她就是你说的家里进了贼的那个住在二楼的女老师啊?」 男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李婉仪还是听到了。 「干嘛?看人家长的好看动歪心思了是伐?」 「不要瞎三话四,这个女人她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下那么大雨不打伞站在树丛里一动不动。册那,我以为是个女鬼,小便都要吓出来了。」 「哎呀,别管闲事。快点回家。」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里,李婉仪才把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吐了出来。她脚跟发软,摇摇欲坠。 突然,李婉仪感觉到后背一阵温热。 回头一看,郑翔一手抵住她的后背,一手撑伞,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水珠沿着雨伞的边缘滑下,郑翔的目光深沉而热烈,层层水汽都被烫开,蒸发了。 「抱歉。」 意识到掌心里那两个硬邦邦的小小的纽扣意味着什么,郑翔慌忙缩回手掌。 「你……没事吧?」 郑翔今天特意提前下班,想着可以和李老师一起做饭。没想到看到她这副落汤鸡似的的模样。 「郑先生,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回家……我想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不太适合到你家去。」 李婉仪苦笑道。她浑身湿透,因为受惊的缘故更是止不住地发抖,不想让郑小芳看到自己这个模样。 郑翔点头。 两人经过 102 门口的时候特意放低脚步,静悄悄上了二楼。 李婉仪拿衣服去卫生间洗澡,让郑翔随便坐。 然而他又怎么坐得下来,忐忑得就像是动物园里笼子里的黑熊,围着小小的客厅做起了刻板动作,转了一圈又一圈。 昨天礼拜天,李老师临时接到任务去学校监考。趁着这个当儿,郑小芳拉郑翔说话,问他对李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问侬,阿是喜欢李老师?你不要骗我,阿姐长眼睛的。从李老师住到家里第一天,你这双贼眼乌子一有机会就盯着人家看。李老师一朝你望过来,你的耳朵根马上就红了,这不是喜欢这是什么?」 郑翔低头,不响。 郑小芳继续道,「我本来以为你把人家接到家里住是开窍了,结果住了那么久了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现在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了。你其实根本不喜欢人家吧?」 「怎么会!」 看到郑小芳促狭的眼神,郑翔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不过既然说开了,他也无所谓了,挠了挠后脑勺,说喜欢是喜欢,就是不好意思追。 大约是脱离了原来居住环境的关系,郑小芳自从搬到延吉新村,精神比过去稳定了不少。郑翔便把那日贺家老太太出现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自然也绕不开自己为了报復贺家人,故意接近贺敏敏与她谈恋爱,最后在结婚领证当日把她当街抛弃的往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郑小芳听了之后先是不住嘆息,接着眼泪哗哗往下流,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冤孽」。 「她是敏敏的小姊妹,我做的那些事情她一定都晓得。阿姐,我有什么面孔去追求人家?」 李婉仪肯把他当普通邻居,当朋友,那是人家修养好。换个脾气暴烈的上海小姑娘,为了给小姊妹出头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他不能把人家的客气当做福气。 「不管她是不是贺家姑娘的朋友,阿姐只问你一句,你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我……我当然是喜欢的。就是觉得配不上人家。」 郑翔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对李老师动了心。或许是在贺敏敏婚礼的那个晚上,她从楼梯上像只白鸽一样翩然飞到自己面前。又或者是那个刮着大风的日子,她站在阳台上低头看向院子里正忙着收衣服的自己。 和李婉仪相处的这几天里,郑翔更是了解她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姑娘。知书达礼,心地善良,工作负责。郑翔几次看到她把作业试卷带回家批改,一干就干到深夜。 「怎么配不上?她是老师,你是工程师。年纪也相当,我看你们配得很。」 「不……我要一辈子照顾阿姐,我不结婚。」 郑小芳轻轻地抚摸弟弟的脸颊,「说的什么傻话。阿姐不能陪你一辈子,那就是真的耽误了你。阿爸姆妈在天上看到,也会责怪我的。你要是真的喜欢李老师,就放手去追。李老师是难得的好姑娘,你们在一起肯定会幸福。」 大约过了十分钟,又或者是一个世纪,郑翔终于魂魄归位,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前坐定。 鼻尖隐隐约约闻到浴室里传来洗髮水和香皂的味道,淡淡的带着几分脂粉气被浓浓的水雾包围,温暖而暧昧让郑翔忍不住地脸红心跳。他随手抽出案头的书册,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弄起来…… 李婉仪走出浴室,穿着高领套头衫和一条拖到脚面的长裙。面颊经过水汽的蒸腾,白里透红像是无锡水蜜桃。明明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然而从她身上传来白丽美容皂的味道,还是让郑翔不由得怦然心动。 郑翔故作矜持,轻轻地放下书本。 「你……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李婉仪侷促地摸了摸脸。 刚才在楼下她被吓得头脑发昏,然而被热水一淋,原本飞到天外的魂灵头就归位了。李婉仪后悔不迭,心想自己怎么那么不检点,竟然主动邀请一个男人送自己回家。她感到羞耻又惶恐,怕郑翔误会她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 郑翔口干舌燥,刚才打了半天的腹稿竟然全部都忘了。他很想打自己一个巴掌,明明欺骗贺敏敏的时候,各种情话信手拈来……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 「不,还是你先说吧。你说。」 李婉仪说着拉过一把椅子,横亘在两人之间,心想该用什么理由尽快打发他离开。 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李婉仪吓得急忙住手,唯恐惊动楼下郑小芳。 「这个时候我阿姐在看电视,她不会注意到的。」 郑翔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忍不住说道。 李婉仪被说中心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李婉仪平日一个人在家,到了晚上就打开收音机听着音乐写稿子。清静是真清净,寂寞也是真寂寞。 有时候放下笔,望着对面楼宇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隐隐听到邻居家传来的说话声,再回头看看自己,难免发出茕茕孑立,形影相弔之感。 倒是这几天住在郑家,每天吃完晚饭,她批改作业,郑小芳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郑翔刷碗。等《新闻联播》放完了,李婉仪就和郑小芳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郑翔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偶然抬起头点评两句,倒也是其乐融融。 算算时间,《新白》已经播了一半了,小芳阿姐此刻一定正看得起劲呢。 「我有事情要告诉李老师。」 郑翔双手放在膝盖上,毕恭毕正。看得李婉仪也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第一桩事情,今天下班遇到片警刘同志。讲入室抢劫犯已经抓到了,李老师不用再担惊受怕。」 李婉仪听罢,长舒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情……」 郑翔犹豫片刻,幽怨地说,「我也是没想到……李老师骗了我。」 李婉仪心中勐地「咯噔」一下,慌慌张张抬起头。 她心想难道他晓得她是为了和丈夫分居才搬出来的么?她倒是不想故意隐瞒他们姐弟,只是觉得这是自家隐私,又不是什么光荣事情,就不想多说。故而每次郑小芳问到她家里事情,都被她随口敷衍过去。 「李老师真是太不厚道了……原来你就是『琼瑶』?」 郑翔夸张地摊开双手。 「什么?」 李婉仪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这本新书还没有出版吧。?」 郑翔拿起他刚才翻阅的书册。 「这本《阳台上的女作家》之前预告过,说下个月才会出版。为什么会出现在李老师的书桌上?这是出版社给你的样书吧。」 「不,不……」 被发现了就连小姊妹贺敏敏都不知晓的秘密,李婉仪连忙矢口否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你不要骗我了。你新写了一半的手稿还放在桌子上呢。」 「啊呀!」 李婉仪惊慌地捂住嘴巴。 这段时间住在郑家她不方便写稿子。只好在课中休息时间偷偷摸摸写几页,其他的还放在家里。没想到阴差阳错,被郑翔发现了。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但是郑翔不一样。郑小芳床头上的那些言情小说都是郑翔买来的,而且他全部都读过。 「据我所知……琼瑶不是宝岛台湾人么?什么时候变成了上海姑娘?」 郑翔的眼里半是戏嚯半是崇敬,「还是说……我看了那么长时间的『琼瑶新作』,原来是盗版小说,是你这位才女的大作?」 李婉仪羞愧至极,百口莫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捞上岸的带鱼,被人扔在沙滩上接受阳光的炙烤和审讯。掩耳盗铃似得闭上眼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郑翔看着她被眼皮遮盖却依然不住颤抖的眼珠,提着一口气,大起胆子牵起她的手。 李婉仪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李老师,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郑翔抿了抿嘴巴,面孔憋得通红,「李老师,我欢喜侬。」 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就是写爱情小说的行家里手,所以他事先准备好的那些甜言蜜语,那些从书里挑挑拣拣他人编织的动人牙慧在李婉仪面前全然无效。既然如此,郑翔干脆弃繁从简,抛掉那些华丽优美的词藻,直抒胸臆。 「我晓得我曾经在感情方面做过无法被原谅的事情,伤害了李老师最好的朋友。我不敢为自己辩解,确实也没有可以辩解的地方。」 郑翔半蹲下来,抬头仰视李婉仪。 「即便这样,我也想斗胆问一声——李老师……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男朋友么?」 他用无比的勇气热忱地看着她,那热烈的眼神在李婉仪原本已经被婚姻冻伤的心脏上烫出一个红色的洞,他小心翼翼地窥视,那里头是一片被冰层覆盖的红色岩浆。 女人天生的直觉和多年与文字为伍养成的敏锐告诉李婉仪,如果她拒绝他的话,很有可能失去此生唯一一次的爱情,真正的爱情。 可是不行,这是不道德的。 李婉仪不敢面对郑翔炙热的眼神,把头撇向一边。 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即便那男人是个人渣,但是他还是她的丈夫。 而郑翔,是个拥有大好年华的小伙子,他应该去追逐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应该把时间和热情放在自己这样一个被婚姻和生活撕扯得体无完肤,只敢在小说里模写别人幸福爱情的胆小鬼身上。 「对不起……」 李婉仪慢慢抽回手掌。 然而郑翔的双手却化成了一道铁门,紧紧地箍住她的双手,把它们当做一双小鸟,箍在他温热的鸟笼里。 「李老师扪心自问,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眼镜不晓得什么时候摘下来了,郑翔抓住她泛红的指尖,低下头,把面颊贴向她的掌心。因为靠得太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须后水的味道。和刚才在雨中行走时候闻到的被雨水裹挟住的香气竟有几分类似。 不断挣扎的手慢慢平息下来…… 李婉仪心想,自己大概是被迷惑住了。 不止是因为郑翔的这份感情,还因为在循规蹈矩大半生后,勐地脱离常轨带来心理上的无上畅快。就像是撕掉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上那层薄薄的皮肉,有一种诡异的快乐。 雨霁天晴,第二天李婉仪在郑小芳的挽留声中搬出了郑家。李婉仪看得一清二楚,挽留的话语是真的,眼底里的笑意也是真的。 两人开始频频约会。杨浦区到处都是大学,随便走进哪家都是满园好风景。 荷花池旁杨柳依依,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青翠的柳条上,像是给柳叶儿镶上一圈金边。千条万线的金绿和池面上莹莹烁烁的金色涟漪交织,映在湖畔一对对学生情侣青春洋溢的脸上。 辅导员神出鬼没,在湖边大喝一声,小鸳鸯们纷纷做鸟兽散。 「你们两个,还不放开手?」 他指着郑翔和李婉仪大喊,「哪个学院的?」 李婉仪刚要解释他们早就毕业了,突然间,郑翔抓住她的手,学那些学生的模样,勐地奔了起来。 拨开悬在头顶上的翠柳,飞奔的脚步践碎湖边春泥,郑翔白色的衬衫被风颳起,像是在李婉仪面前打开了一架降落伞。 李婉仪放肆地笑着,美好的春光融进身体里,融化心头的冰川。 她想,就让我放肆这一回吧,就一回…… 71,快乐的暴发户 上 于朋和李莉火速结婚,都没有摆酒席,打好证直接去杭州度蜜月。 结婚前一天小于代李莉来辞职。江天佑问他考虑好了么,有和李莉过一辈子的准备么?小于说李莉很好,虽然有点任性,有点作,但是上海小姑娘多多少少都有点这个毛病,他会包容他的。 江天佑问她不上班,以后小于一个人养家?小于说李莉准备下海经商,去华亭路市场做服装生意。江天佑本想问他哪里来的本钱,一想到她提过亲娘的遗产,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最后问小于还打算在这里做下去么,还是说妇唱夫随一同下海。小于说他不会做生意,学了一辈子灶上功夫,不想放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话是这么说,我看你还是去找个炒菜师傅来。倒不是防小于变卦,你那个盒饭生意摊子越来越大,就这么几个人顾不过来。」 贺敏敏听完分析道。 本来他们夫妻两个已经做好了初五开年后盒饭订购量有所下降的准备。哪曾想生意不跌反升。从每天八十个盒饭,到一百个,现在固定到了三百多个。 周阿发还说了,让他在清明节、七月半、冬至前后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生意翻番。江天佑问他为啥道理。阿发说这三个日脚,下面世界业绩指标暴增,阎罗王抓紧时间收人。本来拖得蛮久的病人老人,都在这三个日脚前后归西。焚化炉烧都烧不过来,那段时间里,西宝兴路和龙华火葬场的天上都是飘黑的灰。 江天佑说吓人倒怪,周阿发说怕什么,人家烧焚化炉,你烧灶头,一样都是烧,生意交关好。我们要感谢阎罗王还有地藏王菩萨,保佑钞票麦克麦克。 江天佑无语。 和大排档一样,盒饭生意好,自然也有人眼红。火葬场附近跟风卖客饭的多起来了,除了沿街那几丬小饭店在门口摆摊,还有人把黄鱼车推到殡仪馆门口叫卖,价格一个比一个便宜。 江天佑是不担心他们抢他生意的,他不直接卖给家属,他的主顾是周阿发。周阿发这傢伙在上海滩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在西宝兴路确实混得上号。他爷爷从解放前开始卖棺材,一直到他这里算是「棺三代」。上海市的殡仪馆、医院、看护所、养老院乃至监狱、拘留所都有门路,谁见到了都要卖他点面子。毕竟人可以不读书,不生小孩,不生病,但总归要死一死。周阿发就在终点站等着为大家服务。 那些人不敢打周阿发主意,就把目光放在了江天佑身上,三五不时给他找点麻烦。 最惊险一次,几个男人把江天佑和他骑的黄鱼车拦在马路边上,不准他过去送货,要和他「讲讲道理」。江天佑这个人最喜欢和人讲道理,把车子一停,扯下围在脖子上的毛巾跳下车来沖他们笑笑。 至于他具体怎么「讲道理」,贺敏敏不晓得。听小胖讲,后来那些人在黄河路大饭店摆酒请江天佑和周阿发讲和。吃完饭走出酒店,一群人称兄道弟,你拍拍我,我拍拍你,眼泪汪汪,好像做了一辈子兄弟。最终讲好了,江天佑不但给周阿发送客饭,周围两家大的香烛店也成为了他的客户,大家有财一起发。 贺敏敏说不就是一客盒饭的事情,干嘛弄那么大动静。江天佑说本来「一条龙」里是不包含客饭的,周阿发弄出来了,就比别人领先一步。老卵。现在大家都跟风包客饭,那么客人也要比比品质。老话里讲得好,不怕人比人,就怕货比货。别说路边摊,寻常饭店的手艺都没法和江天佑相比。再说红白喜事最讲排场,一客盒饭也算在里头。周阿发家的丧礼排场最大,礼数最周全,你说客人会怎么选。 贺敏敏明白过来了,那些人拦住江天佑不是想揍他,是想跟他做生意。江天佑混惯江湖,晓得这事情不好跳过周阿发,就有了后来众人一起喝酒谈生意的一幕。 生意是做不完的,尤其是死人生意。周阿发做不到一家独大,就联合几家大店铺一起发财。 贺敏敏想起老法师说的「股票舰队」「炒房舰队」,心想周阿发他们这种大概也算「舰队」,是「殡葬舰队」。 贺敏敏坐在床边叠衣服,大眼珠子时不时朝蹲在地上的江天佑暼去。他拿把榔头在修椅子。还是初春,别人都还在穿棉毛衫裤,两用衫,江天佑已经穿起短袖 t 恤了。从背后看肌肉鼓鼓,线条发达。看着看着,贺敏敏低下头摸摸发热的脸,自己骂自己一句花痴。 「我知道,下礼拜去人力市场招服务员和厨师。还有,要去买辆黄鱼车。老是问阿大借,太不好意思。」 周阿发做生意精乖,对朋友却不差。问他借两万,给了两万五,利息按照银行的算。江天佑的手头一下子宽裕了许多。 「不要买黄鱼车,要买就买面包车,一步到位。」 贺敏敏把叠好的衣服放进抽屉,又打开五斗橱的第一个柜子,拿出本存摺。 「十套房子的佣金下来了,七万多一点。我贴了点钞票进去,凑满八万块。」 说着,推到江天佑面前。 「老法师不是说这笔交易有问题么?这钱能用?」 江天佑有点担心。 「话是这么说。不过要是真的出事,公司法人第一个吃挂落,后面是银行。至于我这种小三子……怎么排都在最后,洒洒水(广东话:小意思)啦。」 贺敏敏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好几次梦见自己好好地在家睡觉,突然老派从天而降,把她抓去蹲大牢。 后来在售楼处观察了一阵,发现莫妮卡接的客户里,竟然也有不少董大兴这样的客人。 想想她那高得不可思议的成交率,贺敏敏恍然大悟,原来钻政策空子的不止她一个,说不定上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贺敏敏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甚至有过这样的大胆猜想:莫妮卡和 jason 很有可能认为这笔交易是在老法师的推动下进行的。否则讲不通为什么莫妮卡把这么好的机会留给自己。 她本来打算去问黄生证实,仔细想想还是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现在有点摸清老头子的脾气,简而言之八个字:倔老头子,心高气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和季永红不一样,黄生这个师父基本上对她放任自由,典型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她也从中摸到了与他的相处之道:「没有大事不登门」。 「你不是说有了钱先买房子么?」 江天佑右手食指在存摺上敲了敲。 「房子是肯定要买的。不过这种事情急不得,要货比三家。我决定了,以后休息天我们就去看楼。」 买洋房的难度太高,贺敏敏决定先圆自己的楼房梦。 「而且车子是『生产资料』,有了车子阿天就好开车去批发市场买东西了。水产市场、蔬菜市场都在郊区,骑黄鱼车要骑得累死。还是先买车,这个紧急。」 说到这里,贺敏敏一拍额骨头,「要死,我们都不会开车,买了也没用。」 「谁说没用,我有执照。」 江天佑说着起身,打开写字檯抽屉,从铁皮盒子里掏出一个黑色封皮的小本,得意地甩了甩,「早就考出来了。」 贺敏敏接过一看,果然几年前就考出来了,问他哪能回事情。江天佑说以前看人家开货运车赚得多,就去考了驾照,后来又想当差头司机,结果也没干成。不过技不压身,这不就用上了么。 「那还等什么,快想想要买什么面包车,这个我是真的不懂。」 「我早就想好了。」 江天佑把驾照塞进上衣口袋,「周阿发有一部面包车用旧了,我问他买下来,比去二手市场买要便宜的多。」 「拉过死人的车子?」 贺敏敏问。 「大概吧。」 江天佑耸耸肩膀,「还是说你介意,觉得坐这种车子出去坍台?」 「这有什么坍台的,你骑黄鱼车搭我去买房子,我都不会介意。我跟你讲,售楼处的人最势利眼,我们一进去,那些小姑娘们一定朝我们穷翻白眼。」 贺敏敏说着,把下巴抵在江天佑的胳膊上,笑眯眯道,「然后我指着沙盘,说『最贵的,给我来一套』。你『乓』一下拿出一麻袋钞票,扔到桌子上。把她们吓死。哈哈哈。」 她越想越有趣,说得有声有色,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 等她笑够了停下来,就看到江天佑定漾漾地望着她,眼神炙热。下一秒,自己就躺进了他的怀里。厚实的嘴唇吻住刚才还咯咯直笑的丁香小口,唇齿相依,互为进退,你推我桑。贺敏敏到底吃了没有经验的亏,不久败下阵来,被吻得娇喘吁吁,眉眼发红,胸脯起伏。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还是老师傅江天佑主动剎车,把她放开,跑去卫生间自己冷静了一下。 江天佑走进来,湿哒哒的头髮上搭着块干毛巾。贺敏敏拿着吹风机过来献殷勤,被他一口婉拒,说天还是有点阴丝丝,他身体再好也经不住这样反覆折腾。 「我刚才看了日历数了数日子,到 4 月 28 号正好一百天。到那时我们就功德圆满了。」 江天佑无奈笑笑,心想人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都过来了,他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什么挨不得的,又不用挖野菜。 听说江天佑要收他的旧车,周阿发给了一个让双方都相当满意的价格。阿发说他这部车早就经过改装,后面的座位已经统统拆掉,可以直接装鱼装菜。还说这部车稳得不得了,开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乘客抱怨过,听得贺敏敏直翻白眼。 江天佑带贺敏敏去郊外试车,开了几圈手感就找回来了。贺敏敏看得手痒,当下找了个附近的驾校报了名。 第二天清早江天佑摇醒贺敏敏,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水产市场。贺敏敏瞄了一眼闹钟,四点钟都不到,学小扬州说了句「乖乖隆地龙」,爬起来穿衣服。 清晨的空气冷冽清醒,贺敏敏走出到街上,天空是鸭蛋青色,街上空无一人,扫街工人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上班。深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都是香樟树的味道。 江天佑跟着出来,穿一件黑色夹克衫,里面是豹纹 t 恤衫,高挺的鼻樑上戴黑色蛤蟆镜,腰间皮带上绑了个黑色皮质腰包,双手插在裤兜里。 「难看死了,像是菜场里卖黄鱼的,就差脖子上一根狗链子了。」 贺敏敏一脸嫌避。她最讨厌男人暴发户腔调。 「就是要跟卖鱼的打成一片,不然人家宰你。」 江天佑上车,一脚油门,往水产市场疾驰而去。 还没到水产市场,远远就闻到一股腥味,天光擦亮,市场里已经热闹非凡。门口停了一熘的卡车,面包车。工人用钩子把一筐一筐海鲜拖出来,贺敏敏进门就觉得自己穿少了,这里到处都是冰块,宛如一个大冷库。 江天佑邪气绅士,马上脱下夹克披到贺敏敏肩膀上。贺敏敏从包里拿出小镜子补了下口红,拿过江天佑的蛤蟆镜架在自己鼻子上,踩着高跟鞋嗒嗒嗒走在泛着水光潮湿的水泥路上,感觉自己像是个冷酷无情的女杀手。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贺敏敏突然停步。 前方一对夫妻档,男人蹲在地上敲冰块,女人正在分鱼。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追求过贺敏敏的西康路菜场鱼摊的小宁波,和他那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女朋友。 「老闆来看看,都是新鲜的刚卸货。海鱼有黄鱼带鱼马鲛鱼,鲳鳊鱼乌贼鱼青占鱼梭子蟹。河鱼有鲫鱼鳊鱼黑鱼鲈鱼鲢鱼黄鳝,后面还有蛤蜊扇贝海瓜子……都新鲜,价钿好商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小宁波头也没抬,背贯口似得一通介绍。直到身边的女人推了推他的肩膀,缓缓抬起头,这才认出面前的人。 贺敏敏恰好也想起了他的名字。 名字很噱的,姓戴,叫戴宇。 72,快乐的暴发户 下 戴宇和江天佑谈生意,贺敏敏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戴宇的新妇给她倒了杯茶继续忙去了。 贺敏敏端起茶杯闻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总觉得有股鱼腥味,悄悄放到一旁。 她抬眼,看到女人黑色皮革围兜下遮不住的隆起小腹,惊讶地问:「你怀孕了呀?」 「是啊,六个多月了。」 女人抬起头沖她笑笑,手里的动作一刻没停。除了要把鱼按照不同种类分别摆开。同样的鱼也要分成大中小号三种。 「呀,我认出你了。你原来也在西康路小菜场卖菜的……」 上次在马路上匆匆见了一面,没看清她的脸。 「对,我原来在豆制品摊位的,我叫吴静。」 贺敏敏心想原来是菜场有名的「豆腐西施」。不过和当初比起来,憔悴了不少,不復当时白嫩娇羞的模样了。 「肚子那么大还要弯着腰干活,太辛苦了吧。」 贺敏敏本来坐在她对面讲话,实在受不了这扑鼻的腥味,忍不住站了起来,掏出块手帕捂在鼻子面前。她不好意思对吴静笑了笑,怕她多想以为是自己嫌避她。 「没事,我是闻习惯了,早就没感觉了。有时候人家说我身上有鱼腥味,我都察觉不出来。」 她说着捶了捶腰,继续分鱼。 「最近水产生意好伐?」 「还可以,除了菜市场和国营饭店、学校食堂。现在黄河路,乍浦路,寿宁路上的饭店也会来拿货。去年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还有些空闲的摊位,今年已经全部都租出去了。」 吴静告诉贺敏敏他们半夜两三点钟就要来开市了。她男人敲冰块,揽生意,她分鱼,拣鱼,上秤。 「真辛苦……」 「还好,中午就忙完了。卖不掉的就随便处理了,包销给人家。」 「下午回去睡觉?」 「睡觉?家里的活还要干呢,洗洗弄弄,等忙好也差不多三点、四点多了。」 「婆婆不帮忙么?听讲鱼摊赚得不少,家里没有请阿姨?」 她之前听姆妈讲,老宁波曾同她炫耀,他们家一个月就可以赚一个「万元户」出来,说贺敏敏要是嫁到他家去,绝对天天吃香喝辣。 「阿姨?」 吴静冷哼一声,「我哪里有这么好的命。婆婆讲她年轻的时候比我们更苦。家里电灯都没有,要点油灯过日子,衣服被单都要手洗。她生了三个小孩也没好意思让婆婆过来搭把手,更不要说请阿姨了,白日做梦。」 贺敏敏想难怪都说宁波婆婆厉害,新妇进门要脱一层皮,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原来也有过一个,太累,流掉了……这次阿宇跟我讲了,等做到月底就回家休息。他姆妈要是再韶刀(沪语:啰嗦),我们两个就搬出去住,以后一家三口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贺敏敏听了苦笑。 正说着,江天佑他们走回来了。戴宇看贺敏敏从头到脚一身鲜亮,眉目嫣然比过去更加娇媚艷丽,想起当初嘲讽她是没人要的豆腐花,老菜皮,再看看自己老婆现在模样,惭愧地嘆息一声。 「谈好了?」 贺敏敏坐上车,繫上安全带。回头一看,后座上已经放了一筐鱼。 「谈好了,今天先试试。明天开始正式拿货。要什么东西,提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给他。要是量大,可以送货上门。」 江天佑把带着味道的名片赛到腰包里。 他以前负责小吃店的採购,和小宁波也算相熟。那个时候小宁波在他爹老宁波手下帮工,他在林阿根手下做事。如今两个人都成了老闆,谈起往事,唏嘘中也有自豪。 「要不给你也买个大哥大吧,小宁波就有一个。阿发也有。」 车子开出市场,天光总算亮了起来,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贺敏敏心想万幸自己没有接受戴宇的追求,不然今天蹲在那里挑小黄鱼的人就是自己了。 「阿发做死人生意要争分夺秒,我又不急。bp 机够用了,要么你买一个?」 「我不要,砖头一样重得要死,塞包里包也难看死了。我也用 bp 机。」 bp 机小巧玲珑,放在包里「滴滴」作响,让贺敏敏想起她阿爹。 和弄堂里那些一到秋天就扎堆斗蟋蟀的男人不一样,她阿爹喜欢养鸣虫。童年记忆里每到夏夜,家里的虫儿们便开启了合唱团。金玲子,叽叽叽。纺织娘,沙沙沙…… 阿爹从不去江阴路花鸟市场买鸣虫,都是自己去乡下抓,足迹遍布罗店、大场、真如等周边一众郊区。 到了冬天,别人养的虫子差不多都死绝了,但是阿爹却有办法教它们平安过冬。他把装着鸣虫的小竹盒揣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它,日夜不歇。走在路上,虫儿偶然发出两声鸣叫,若是身边有懂经的爷叔定会比一个大拇指出来,夸他会养虫。 这 bp 机的大小和那装虫儿的竹盒尺寸差不多。贺敏敏买了 bp 机拿回去给领居们炫耀,绍兴阿嫂还说敏敏你怎么也玩虫了,难道要女承父业不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江天佑嘴角含笑,转过头来, 「刚才小宁波说,果然敏敏只肯嫁给大老闆,看不上小商小贩。江师傅现在生意做大了,就抱得美人归了。」 「小饭店算什么大老闆啊?没眼界。」 贺敏敏除了讨厌暴发户,还讨厌小家巴气的男人。 戴宇全占了。 「你猜我怎么跟他说的?」 江天佑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怎么讲?」 「我跟他说,没有你,我就没有钱开饭店。现在开的这部车子,也是用你的钞票买的……」 江天佑憋不住笑,肩膀不住颤抖,「我跟他说,你包养我。我为了吊住你这个富婆,死缠烂打不放,你被我缠得不行,受不了才跟我结婚的。」 说着,忍不住放声大笑。 「要死快了……」 贺敏敏用手帕遮住脸,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难怪最后他们走的时候小宁波的表情那么奇怪,估计是在评估自己和江天佑到底差在哪里,没被她这个「富婆」看上吧。 两人说说笑笑又去了活禽市场和农产品批发站,车座后的东西越来越多,四只鸡两只鸭咯咯嘎嘎不断,伸长脖子要吃前面一筐青菜。两根羽毛飘到前面,贺敏敏打了个喷嚏。突然看到面前一个售楼处,贺敏敏示意江天佑停车。 两人走进售楼大厅,不到一刻钟又走了出来。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售楼小姐的表情……我要笑死了。」 贺敏敏一手捂住肚皮一手叉腰,江天佑把一只大掌覆在脸上,喉结不停上下滚动,努力克制笑意。 她和江天佑两个人,一个像是黑社会大姐大,一个像是水产暴发户,一看就是有钱人。两个售楼小姐忙不迭上前招待,然而下一秒就被他们身上浓浓的鱼腥味和鸡鸭屎味呛到了。内心嫌避,面上讨好,很是痛苦。贺敏敏他们拿了介绍手册,前脚出门,后脚就听到两记长长的喘气声。 「这房子好么?」 「房子可以,地段不行。我昨天在公司看了最新的市政轨道交通规划图,没有划到这里。附近都是平房,交通也不便利。除非有投资商花大力气改造,不然几年之内成不了气候。」 贺敏敏老茄(沪语:老练)地说。 江天佑点点头,摘下挂在她头髮上的一簇鸡毛。暗自决定以后还是不带贺敏敏出来批货了。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穿得那么山青水绿,连髮丝都是香的。现在就像个疯婆娘。贺小姐应该出现在咖啡厅、音乐厅、百货公司、戏院这种「高尚场合」才对。 不过他这话可不敢当着贺敏敏的面说。不然她一定把眼睛一翻,斜着脑袋说「哪能?小看我啊?觉得我是那种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势利眼?」 和某个女人完全不同。 想到那个人,江天佑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抿了抿嘴巴,开车不语。贺敏敏也累了,脑袋一点点,睡得天昏地暗,没注意到身边人的情绪。 一觉困醒,已经回到小饭店。贺敏敏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跳下车说先去洗头洗澡,中午约了婉仪吃饭。 江天佑打开车门,店里的伙计们都上来卸货。 小胖上来汇报,新来的厨师已经到了,服务员也已经就位,说好了试工三天,行就留,不行就走,工资照四天发。又说街道办通知下礼拜四要来检查卫生,消防队也会一起检查消防设施。 小胖烧饭水平一般,在行政事务方面却很有头脑,迎来送往也有一套。江天佑心想要是哪天他这饭店做到黄河路上大酒楼那样规模,就让他做经理。 「对了,早上还来了一个人要找师兄。我说你不在,她就留了张名片。」 小胖说着把名片递给江天佑,转身帮忙卸货。 江天佑拿起名片,在看到名字的剎那瞳孔勐地放大,心脏仿佛被狠狠打了一拳。 他沉默不语,面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过了一会儿,单手把名片拧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 贺敏敏和李婉仪约在德大西餐厅。周末中午,餐厅里宾朋满座都是情侣,他们两个女人对坐吃西餐显得分外有趣。 贺敏敏切着牛排哼哼喉咙,准备跟李婉仪谈谈早上的趣事,却见她心不在焉,吃了两口就放下刀叉,胃口不是很好的样子。 「怎么,不舒服?」 李婉仪摇摇头,「无心想(沪语:没心思)。」 「怎么无心想,明明是你约我出来说有话要跟我讲。」 她插了块牛肉塞进嘴里,把坐在对面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遍。一段日子不见,李婉仪身上长肉了,脸色也比过去好了,心下宽慰许多。 李婉仪深深地吸了口气,端起桌上的红酒杯「咕嘟咕嘟」喝了半杯,她放下酒杯抿了抿嘴,鼓起勇气说,「敏敏,我谈恋爱了。」 贺敏敏拿着叉子的手一顿。 「那个人你也认识……就是你原来的男朋友,郑翔。」 李婉仪定漾漾地挽着贺敏敏,咬着下唇道,「他不知道我结过婚……更不晓得我还没离婚。」 「当」地一声,叉子落在地上。 贺敏敏瞠目结舌,心想姆妈说的没错,千万不要小看那些平时不声不响的人,他们一旦搞事,搞出来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谁也没想到李婉仪做了一辈子乖乖女,竟然婚内出轨……对象还是郑翔。 贺敏敏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心想老天爷这玩笑开得未免也太大了点。 73,昨夜情,今朝思 上 旋转的灯球洒下七彩耀目的光线,舞池中男男女女随着音乐声不住摇摆。一张张或是迷幻或许是兴奋的面孔被灯光照得发红髮绿,空气中瀰漫着酒精和香水混合后特有的颓靡气味。 江天佑拿着一瓶啤酒陷在一旁的卡座中,眼中闪过几许怀念之色。身旁的小胖随着音乐忍不住扭动起来,小声地哼着歌,神情亢奋。别看他胖,却是个灵活的胖子,扭得有模有样,不输给领舞台上的女舞者。 江天佑看了眼手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门口依然不断有人进来。有身着名牌打扮得桃红柳绿的漂亮小姐,有大腹便便手中拎着大哥大的老闆,有一身西服梳着油头的高端白领,还有不少红头髮绿眼睛的外国人在舞池中央又跳又叫,大冬天的脱得只剩下平角裤,恨不得把皮都给扒了。 「怎么样,好玩吧?」 一个瘦得跟猴精似的男人来到江天佑身边弯下腰,笑出一脸褶子。 「猢狲,你这舞厅真带劲,比我们过去玩得那些有意思多了。」 小胖变扭边说,想拉江天佑起来共舞,江天佑笑笑,摆了摆手。 「小胖,我说侬洋盘(沪语:不领市面),你不要不开心。这里是『夜总会』,比舞厅可的规模可要大得多了。这里不止可以跳舞、喝酒、唱歌,还有时装表演,唱歌表演,舞蹈表演。我们请的都是歌舞团的专业歌手演员。像是张行、沈小岑、毛阿敏……」 「真的假的,还有毛阿敏啊?」 小胖是毛阿敏的忠实歌迷,平日里炒菜的时候嘴巴里不停哼她的歌。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毛阿敏《思念》) 「当然,下次阿敏来唱歌,我提前告诉你。」 猢狲的口吻亲热得好像毛阿敏是他隔壁邻居,他得意洋洋道,「告诉你,全上海最时髦的红男绿女都在这里。怎么样,领世面伐?」 「猢狲」本姓孙,也是林阿根的徒弟。因为人长得精瘦,怎么吃都不胖,而且脑子灵活,精明狡猾,因此得了个「猢狲」的雅号。大家「猢狲」「猢狲」地叫久了,连他本来叫什么都忘记了。 林阿根把小吃店解散后,猢狲就跟他姐夫混。他姐夫也是个能人,跟朋友一起开了这个豪华夜总会,让小舅子做大堂经理。猢狲混得好了,想起旧日兄弟,热烈邀请江天佑到店里来玩玩。 「不得了,不得了。」 小胖咋舌,他看着领舞台上穿着银色闪片迷你裙的女孩子疯狂地摇晃着头髮,身体犹如白蛇一样狂野地扭动,心道:不一样了,世界果然不一样了。 记得就在几年前,他们这班年轻人只敢在朋友家里跳舞。 他们不敢惊动旁人,把窗户和房门反锁,在逼仄的空间里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像玻璃鱼缸里的热带鱼一样在炙热黏腻的空气里转着圈圈舞动,空气里都是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汗水,以及的荷尔蒙的味道。 可即便这般隐秘还是逃不过无孔不入的小脚侦缉队。尤其是「严打」刚开始的那几年,因为「迷恋资产阶生活方式」「大搞男女腐化」而被抓的大有其人。丢工作,蹲大牢不算什么,最惨的连命都丢了。 小胖之所以对江天佑如此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江天佑曾经救过他—— 那是在 1987 年的年底,小胖和几个狐朋狗友去曹家渡长寿路某家剃头店楼上跳野舞的时候,治安联防队从天而降。男男女女顿时做鸟兽散,小胖吓得腿脚发软,跑都跑不动。关键时刻江天佑从天而降,打开窗户把他拉到隔壁房间里,小胖这才逃过一劫。 等联防队走了,小胖回过神来发现屋子里不止师兄一个。一个衣冠不整的陌生女人坐在床沿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嘴里叼着根香菸,长得像是《英雄虎胆》里王晓棠演的阿兰小姐。她穿着一件男士衬衫,大大方方地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和两条美腿,媚视烟行,不可方物。把小胖看得三魂六魄飞掉一半。 几个月后,小胖在雁盪路上又看到了她,已经是良家妇女打扮,走在一个非常普通的男人身后。她看到小胖,朝他点头笑笑。前头男人咳嗽一声,她跟上脚步,和小胖擦肩而过。 后来小胖隐隐师父阿根提到,江天佑曾有个女朋友谈了很多年,本来已经要谈婚论嫁了。那个女人突然嫁给了一个归国华侨,办好手续就出国了。 后来江天佑再谈女朋友,没有一个长久。谁要逼他结婚,马上翻脸走人。 小胖问师父那个女人叫什么住哪里,林阿根说不晓得,好像是住在曹家渡,小胖听了不说话。 后来几年随着政策渐渐放宽,不但可以在家里唱歌跳舞,街面也有了歌舞厅,甚至卡拉 ok 厅。可是小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敢踏足。这次到了这夜总会可算是见了大世面,把他跳舞的瘾头一下子都勾起来了,打着节拍窜到舞池里摇摆起来。 猢狲挨着江天佑坐下,从内侧袋里掏出万宝路,朝江天佑弹出一根。 「不抽外烟。」 江天佑指了指桌子。猴精回头一看,忍不住笑道,「过去在师父手下当徒弟的时候抽红双喜也就算了。现在大小也是个老闆了,怎么还抽这个?就算不抽软中华么,也该换个南京,是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习惯了,懒得换。」 「一点老闆派头都没有。」 江天佑笑笑,看看手錶。 「怎么,怕回去晚了老婆讲话?」 「回去太晚明天起不来,耽误生意。」 「自家生意,还不是想几点到就几点到。」 江天佑喝完杯中酒,猢狲拿起酒瓶要倒,江天佑把手罩在杯口。 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紧身裙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在猢狲耳旁说了些什么,猢狲沖江天佑摆摆手跟着去了。 看江天佑一个人占个卡座,不少人过来搭讪,拒绝了一波又一波美丽的女士后,竟有两个长相清俊的男人上来搭讪。江天佑哭笑不得。 坐了一会儿,江天佑起身去找厕所。走到一楼男厕,几个保洁员正在拖地板。说刚才有人吐得一塌煳涂,让他到二楼去上。 二楼都是包间,走廊上灯光昏暗,从楼下传来的音乐震得地板不住抖动,江天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放完水,江天佑站在门口抽菸,旁边包厢大门突然打开,一个满身酒气,披头散髮的女人一头冲进他的怀里。他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倒退一步。 突然,胳臂被一把抓住。 女人抬起头,张开半迷离的眼睛笑了笑,「阿天?」 走廊另一端的包厢里,贺敏敏佯装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操着闽南口音的老闆端着红酒杯上来劝酒,另外一只爪子不怀好意地抚上她的腰肢。贺敏敏「呕」了一声捂着嘴巴转头要吐,老头吓得急忙松手。趁着当儿,贺敏敏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坤包一熘烟地往女厕所逃。 「死老头子,老瘪三,下作胚……」 贺敏敏咬牙切齿,边走边骂,想着等会用什么办法把里面另一个女同事给捞出来。 要不是这老头子说要一口气买三套房,又要介绍台湾朋友给她,贺敏敏才不会答应今天晚上的应酬。这个老头子跟他太太一起来看房的时候西装革履,人模人样,满口两岸一家亲,怎么一到夜总会里就露出本性,连面孔都不要了。 贺敏敏上回卖出十套房子后荣登本季度的「销售之星」,周小姐举荐她做销售副总监,不但基本工资翻倍,每套房子的提成也从千分之二升到千分之三。 老闆把「销售之星」的流动红旗颁发给她的时候笑着说,即便能干如莫妮卡,当年在香港总部也是干了半年多才拿到了这个称号。贺敏敏算是一举打破集团公司几年来的记录了。 随着荣誉而来的,是销售压力的成倍上涨。想要保住现在的提成比例,贺敏敏至少每个礼拜要卖出两套房子。 为了达成指标,不堕「老法师弟子」的威名,贺敏敏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她不再满足于呆在售楼处守株待兔,每天拿着宣传手册和名片到市中心和古北地区的外企集中地扫楼。到了晚上,则四处应酬,奔赴一个又一个饭局酒会。 贺敏敏看着镜子里的隐隐透着青紫色的黑眼圈,掏出粉扑在眼睛下面压了压。 正画着唇膏,洗手间里走进来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姑娘。大约把贺敏敏当做「同道中人」,两人毫不掩饰地大声讨论着哪个老闆出手大方,哪个老闆看似勇勐实则不举,哪个老闆床上花样多。 「阿芳,我跟侬讲,那种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傢伙,其实最变态。尤其是那几个做股票基金的男人,都是些衣冠禽兽。上次 204 包厢来了两个做金融的男人,穿得山青水绿,像是读书人的样子,结果搞得我一身都是伤。」 「哎呦,再变态有日本人变态伐?这帮日本鬼子花样多还抠门得很,我最讨厌接日本客人了。」 「今天来的就是日本人。」 「册那……赚的钱还不够付医疗费。」 女人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贺敏敏把唇膏扔进包里,发愁那么晚回家怎么跟江天佑交代。 她打开卫生间的大门朝外走,不巧匆匆忙忙地撞到路过的男人身上。男人手里拿着的酒杯倾斜,溢出的红酒差点落在在贺敏敏的裙子上。 「抱歉。」 两人同时向对方道歉。 贺敏敏抬起头。 眼前三十多岁的男人文雅柔和,头髮微卷。西装革履戴一条酒红色的领带,镶了钻的领带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竟是个不亚于江天佑的美男子。 74,昨夜情,今朝思 中 包厢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杯盘狼藉。灯球兀自旋转,把两人的面孔照得五颜六色。 「人呢?」 江天佑把人扶到沙发边坐下,看了一圈问。 「什么人?」 素珍明知故问。 「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江天佑指了指桌上几个空酒瓶。 「哦,本来陪几个客户喝的。他们走了。」 素珍拉江天佑在他身边坐下,江天佑冷着脸坐到对面沙发上。素珍咯咯笑。 「几年不见,阿天见外了。是不想见到我么?」 女人捋了捋披肩长发。 她穿一身白色西装套裙,西装里面是灰色高领打底衫。除了脖子上一串日本 mikimoto 珍珠项鍊,浑身上下无半点物品装饰。即便穿得这样「良家妇女」,也挡不住她眼角眉梢的风情万种。 见江天佑不回答,素珍继续问,「我去你开的饭店找你,伙计说你去进货了。我留了名片,以为你会打电话找我。结果一等好几天都没你电话,我还以为是我的大哥大坏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好像是有看到,大概跟别人的名片混在一起了。」 江天佑别过头,冷淡答道。 「阿天现在做老闆了,所以贵人多忘事,可以理解。」 素珍低头把玩胸前的珍珠项鍊。 「我走了。」 江天佑起身。 「急什么。我给你唱首歌听听……」 素珍一把拉住江天佑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麦克风,清唱道: 为你打开一扇窗, 请你看一看, 请你望一望。 那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忏悔的泪水盈满眶。 昨夜情,今朝思。 千古恨, 痛断肠。 走出迷津回首望 ,明媚春光映小窗。(沪剧《昨夜情》) 一曲唱毕,女人盈盈美目里已经满是泪水,和胸前的珍珠一起闪着微光。 江天佑双眼通红,抬起头长嘆一声。 「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两人依旧相对而坐,各自拿着酒杯。褐色的液体在透明的水晶杯里不住晃荡,就像是江天佑此刻的心情。 「去年九月份。」 素珍点一支细烟,也不抽,只是看白色的烟冉冉上升。 「什么?」 江天佑瞪大眼睛。 素珍以为他在责怪她回来那么久才来联繫,解释道,「期间又陆陆续续回加拿大几次,过了年才算彻底安定下来。这不,马上来寻你了。」 江天佑不说话,胸脯上下起伏,脸色发黑。过了好一会儿用干巴巴的嗓子问:「几时走?」 「不走了。」 「不走?做什么?」 「做生意,还能做什么?」 素珍瞥了他一眼,笑笑,「难道给你做家主婆?」 「你不是拿到加拿大绿卡了么?怎么回上海做生意?」 江天佑不理她的胡言乱语。 「拿到绿卡就要住国外?我的国籍还是中国,我是堂堂正正中国人,上海人好伐?」 素珍说着,又拿起话筒唱起来,「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永远是中国心……」 见江天佑真的拉开门要走,她一把扑上他的后背,从后面围住他的胸口。 泪水落在江天佑的后脖颈上,烫伤了皮肤似得疼。 「他死了,遗嘱上写房产和股票都给他前妻。我只拿到一笔现金……他的前妻和孩子把我赶出来。」 江天佑低下头,闻到从后方传来洗髮水的香味。 他记得她过去用的是红色瓶装的蜂花,贺敏敏原本也是用的这款,后来改用海飞丝。然而素珍如今头上的味道,已经是全然陌生了。 …… 「贺小姐,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兼合伙人。」 三个人站在走廊拐角处,赵霞指了指身边的男人,「冯仁,冯先生。」 贺敏敏也没想到那么巧,会遇到赵霞他们也在此处谈生意。 精緻到头髮丝的男人伸出手,贺敏敏轻轻一握,惊嘆于他掌心的柔软。她想起姆妈说,男人的手如果小而绵,肯定赚大钱。又想到江天佑两双蒲扇似的大掌,早年打架斗殴,如今切菜炒菜,手心手背都是硬邦邦的。一摸就晓得,天生劳碌命。 「冯老闆,侬好。」 「我哪里算什么老闆。贺小姐折煞我了。」 冯仁的上海话有些洋泾浜,却也不算难听。他介绍说自己是温州人。不过外婆是上海人,从小教他讲上海话,可惜学了那么久开口还是不像。 「蛮好的。要是让我学说温州话,肯定洋相十足。我听人家说,抗日战争时期,温州话被当做军事密码使用。」 贺敏敏想起从小在弄堂里听到的传闻。 「是有这么个说法。」 冯仁的瞳孔颜色极浅,像是玻璃弹珠,「贺小姐有空么?不如到包厢里说说话。都是些做地产生意的朋友。」 「我陪着客人呢,还有同事在。」 贺敏敏眨了眨眼睛。 「那就下次吧。」 冯仁低头笑了笑,镜片后的桃花眼旁挤出几丝浅浅的细纹,显示他有点年纪。然而配上脸庞上的两个深深的酒溏,竟透出几分小姑娘似得羞涩。贺敏敏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这位冯先生一定有不少红颜知己。 盖女人这种生物怪来兮,有些人找男朋友,仿佛是在找阿爸,为得是从他身上填补缺失的关爱。还有一部分人找男朋友,倒像是在找儿子,用来倾泻自己身上用不掉的母爱。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惊心动魄。 冯仁这样又精緻又成熟的人物,大概率是两者兼得。 两人交换了名片,冯仁的抬头是「天耀房地产谘询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刚开业不久,来上海讨口饭吃。」 「冯先生客气了。」 贺敏敏记得老法师可是把他们叫做「炒房舰队」的。 冯仁看了贺敏敏的名片,笑着说,「说不定下次再见到贺小姐,除了 bp 机号码不变,其他的都换了。」 贺敏敏笑笑不答。 …… 「我现在不住曹家渡。姆妈过世后,我哥把房子处理掉,和那个女人一起住到鲁迅公园那边去了。」 素珍吃吃笑,「怕我要分姆妈遗产,一见面就开始吐苦水,说厂里效益不好,说家里两个小囡房子不够住,吃完晚饭就不留宿了。后来我讲在锦江饭店订了房间,是长包房。马上就不吭声了。滑稽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江天佑不响。 「他家里的电冰箱,电风扇,洗衣机,都是我这么多年陆陆续续寄侨汇券买的。我到多伦多第一个月,26 个字母都还没认全,出门怎么走都不晓得。就来信说姆妈身体不好,要常年吃补药,每个月要五百块人民币。逢年过节,再多五百块。八十年代,上海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啧啧……」 酒喝完,素珍要再倒。江天佑去抓酒瓶,被她躲开。 「去年年初姆妈没了,我那时候在打官司,不方便回来,葬礼就全部委託给阿哥和那个女人。清明节,他打国际长途,问我要三千块修坟地。」 「三千块?好修故宫了。」 江天佑忍不住讽刺道。 「我这辈子,算是被家里彻底榨干了。」 素珍用手指抹眼泪,「现在晓得那时候我为什么不和你结婚么?阿天娶了我,就是娶了一家门吸血鬼,要填一辈子的无底洞。我逃去加拿大,隔着千山万水,终究也逃不过。」 「以后不会了。」 没了老太太这个「人质」,素珍的阿哥再也不好敲诈她。 「谁晓得呢。」 素珍狠狠地吸了口烟,「毕竟血浓于水,对吧。」 沉默了一会儿,素珍激动的情绪平復下来,眼珠子慢悠悠地在江天佑身上打转,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不要讲我了,阿天这段时间怎么样。结婚了么?」 「结了。」 素珍抿了抿嘴,笑着问,「真好。是老大不小了,好婆都要急死了。什么时候结的?」 「去年十月一号。」 香菸从纤细的指尖滑落,素珍一脸慌乱弯腰去捡。包间地板黑魆魆,寻了半天看不见。素珍重新点燃一根,吸一口,感觉嘴里发苦。 「可惜我不晓得,不然一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江天佑不响。 一股悲伤的情绪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两人都不看向对方,是不忍,也是不敢。 …… 贺敏敏匆忙赶回包厢,没曾想只踩到了聚会的尾巴。几个老闆各有各的醉法,东躺一个,西躺一个,丑态毕露。 洋名叫做凯萨琳,中文名叫何璐的女同事正在一个个打电话联繫他们的司机、秘书上来接人。 「赛琳娜小姐和凯萨琳小姐,一个美丽大方,一个亭亭玉立。一对姊妹花,做生意很有诚意。」 台湾老闆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斜着走到贺敏敏面前,一左一右牢牢拉住她和璐璐的手,臭烘烘的嘴巴扑出熏人酒气,「以后买房子就找你们,别人我不相信的。」 「多谢老闆,多谢老闆提携。」 贺敏敏笑得比那天闻她身上海鲜和鸡粪味的售楼小姐还要真诚。 送走老闆,贺敏敏在桌上整理出一块干净地方,何璐把几张购房意向书铺在桌子上,贺敏敏逐一检查签名。确定无误后说明天就去几个那台巴子的公司,带上正式合同让他签字盖章,以免夜长梦多。 「凯萨琳,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好?」 贺敏敏掏出皮夹准备去楼下结帐。 「那是,我是七宝人。七宝大曲晓得伐?」 「知道,七宝最有名的就是大曲和羊肉。」 「一般上海人都喝黄酒,就我们那边的人喝白酒。我八岁开始跟我爸一起去羊肉馆喝酒,等我到了十八岁,不是我璐璐瞎吹牛逼,整个镇子上的男人加起来都没一个喝得过我。」 何璐接着道,「阿姐不要叫我英文名字,老刮三(沪语:尴尬)的。你喊我璐璐就好。」 「那真好。我喝酒不行。这笔生意如果成了,佣金我七你三。」 贺敏敏背上包,拉开包厢门。 「真的?谢谢赛琳娜阿姐。」 何璐眼睛发亮,「我以后就跟阿姐混了。」 「你现在住哪里?」 「静安寺租的房子。」 「那快点走,慢点夜宵线要赶不上了。」 恰好对面包厢的大门也同时打开,三女一男,面面相觑。 75,昨夜情,今朝思 下 江天佑见贺敏敏身边是个小姑娘,原本紧着的眉头略略松开。 贺敏敏状似漫不经心地朝素珍瞥了一眼,看到两人身后空无一人的包厢,嘴巴抿成一根线。 「赛琳娜,莫非是认识的朋友?」 何璐好奇地问。 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贺敏敏指了指江天佑,「我爱人,小江。」 「这是我同事,凯萨琳。」 「原来是赛琳娜的先生,真是仪表堂堂。」 璐璐交关会说话,用手肘捅了捅贺敏敏的腰眼,「阿姐好福气。」 贺敏敏不说话,定漾漾地望着素珍。素珍笑笑,主动伸出手,「我是阿天的朋友,叫我海伦就好。」 江天佑朝天翻了个白眼,原来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中国人。 「她叫素珍。」 「白素贞?」 贺敏敏笑盈盈。 「朱素珍。」 「颜色不一样,不过都是让男人失魂落魄的大美人。」 徐璐低下头,心想赛琳娜真是口才了得。拐弯抹角骂人家是妖怪。 四人走到夜总会外,贺敏敏四下张望一圈,指着停在转角处的面包车道,「朱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们坐一部车走。」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素珍招了招手,一部强生计程车滑到面前。 「阿天,下次再聊。还有,祝你们结婚快乐。」 素珍说着,摇起窗户,沖江天佑摇摇手。 计程车吐出一腔尾气扬长而去,贺敏敏看都不看江天佑一眼,拉起徐璐的胳膊往面包车走去。 驾驶座上,小胖正仰着脸打唿噜。突然听见敲窗户的声音连忙打开车门。他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贺敏敏,不由愣住。在看到她身旁的徐璐后,眼睛「蹭」地亮了起来。 「璐璐,要不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怕是不安全。」 「可是……怎么坐呢?」 徐璐踮起脚往里看,只有正副驾驶两个座位,后面空空荡荡的。 「可以坐可以坐。」 小胖拉开车后座,殷勤地从角落里拿出两个小板凳。 「璐璐小姐放心,这车子我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味道。」 徐璐掩嘴笑了笑,一手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江天佑拉开副驾驶的大门,「璐璐小姐是客人,哪能好意思让你坐小板凳,请到前面坐吧。」 「对对对,到前面来。」 小胖热情地拍了拍副驾驶座。 贺敏敏和江天佑并排坐在小板凳上,扶着车座靠背。贺敏敏双腿修长,坐得很不舒服。更不要说江天佑,像是一只大黑熊坐在幼儿园小朋友的椅子上。 车子发动,江天佑的肩膀朝贺敏敏这边靠过来,贺敏敏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江天佑再靠????,贺敏敏再挪。 车子驶出停车场,经过减速带的时候的时候重重颠了一下,江天佑趁机一把将贺敏敏搂进怀里,在她耳边小声道,「别躲了,再躲就飞出去了。」 贺敏敏闷声不响,抡起胳膊肘朝他狠狠撞去。江天佑哼了一声。 「装什么装……」 贺敏敏咬着牙斜眼冷笑,见他面白如纸,额头上冒出冷汗,顿时心下一软。 「你没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江天佑搂住贺敏敏的后脑勺低下头,送了一个带着酒味的吻。贺敏敏怒从心起,抬起膝盖再次击中江天佑小腹。 江天佑伤上加伤,嘴巴却不肯停,用舌头挑开贺敏敏的唇,追逐起她的丁香小舌。 贺敏敏正要挣扎,听着前座小胖和璐璐两人正说说笑笑,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得任他亲了。然而想想又不甘心,反过来咬江天佑的嘴唇。 剎那间,两人的嘴里同时泛起铁锈味。 把徐璐送到家门口,贺敏敏虎着脸绕到副驾驶座位上,「砰」地关上车门,吩咐小胖开车。 「可是阿嫂,难道让少爷坐后面?」 「怎么,不可以?」 贺敏敏目露凶光。 「可以可以……」 小胖哪里敢发表意见,连忙启动车子。 后视镜里,见江师兄捂着嘴巴低头不说话,小胖恐慌地咽了咽口水。心想还是等明天再问师兄刚才那位漂亮小姐的事情。 回到饭店,贺敏敏两脚一蹬踢掉高跟鞋,气势汹汹地把包往地板上一甩,两手叉腰预备兴师问罪。 这是贺家姆妈在她结婚前教她的。男人要是干了坏事,要在他想出藉口之前先发制人。杀他个出其不意。然而不等她发作,江天佑率先使出哀兵之策,主动撩起衣服下摆,露出搓衣板似得八块腹肌。 「别跟我来这一套,老实交代你的问题!」 嘴上这么说,贺敏敏还是往下瞄了一眼,见他肚子上好大一块红紫淤血,顿时被唬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下手那么狠。再细瞧他的嘴角,好了一块肉,到现在还在滴血呢。 「你不疼么?」 贺敏敏又气又恼。 「怎么不疼?」 「疼你怎么不喊啊?」 「你同事和小胖在前头,我还要脸。」 江天佑说着,上前两步,趁机要抱。 贺敏敏冷笑一声,用指甲尖儿捏住他胳膊上的一小块皮,往上一拉一转。江天佑这回真忍不住了,「嗷」地喊了一声。 「呵呵,想骗我?我是那么好骗的么?」 贺敏敏大拇指朝上指了指自己。接着调转方向,往下比了比。 「在我这里,美男计毫无用处!」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贺敏敏嗅了嗅鼻子,奇怪怎么闻到一股桂花味。往桌子上一看,桌子中央摆着钢种镬子,江天佑正拿勺子往小碗里盛汤。 「吃点吧,醒醒酒。」 贺敏敏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将近一点了。 「你烧的?」 「楼下刚路过卖糖粥的,最后一锅桂花八宝粥。」 「那我要吃的。」 贺敏敏坐下来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比你烧得好。」 贺敏敏实事求是,江天佑炒菜水平一流。白案不行,只会捏个包子,包个馄饨饺子。细点方面仍需深造。 「那是。回头去新华书店买点教材看看,扬州点心,粤式点心都学起来。」 「西式烘焙也要学学,跟国际接轨。」 「还有什么要学的?」 「学做一个诚实的人。」 「什么意思?」 贺敏敏放下碗勺舔了舔嘴巴,歪嘴一笑,「你说呢?和那个白素贞只是普通朋友?当我眼睛瞎脱的?」 「人家姓朱。而且也不是白素贞的那个『贞』,是『珍珠』的『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我管她是『珍珠』的『珍』,还是『真心』的『真』,我就问你,你跟她两个人偷偷摸摸在夜总会包房里做什么!」 贺敏敏双手环在胸前,气势汹汹。 「我都没有问你,你大半夜的不回家怎么也在夜总会里。那里是良家妇女去的地方么?」 一忍再忍,江天佑也有点火气了。 「什么话,什么叫做『不是良家妇女去的地方』。我和璐璐在里面谈生意,光明正大,健健康康。倒是你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哼,再说按照你的意思,那个朱小姐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了。那和她在一起的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贺敏敏越说越生气,眼睛发红,肩膀发抖。她一想到自己吃心吃力大半夜不睡觉陪色狼老闆们吃饭喝酒赚钱,江天佑却在隔壁搂着女人亲亲热热,刚才吃下去的八宝粥瞬间结成冰块堵在肚皮里,又冷又僵又硬。 「我……让我想想再告诉你。」 贺敏敏拿起瓷碗作势要往地上扔。 「……好,好,我讲。」 江天佑把镬子往旁边移了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我前女友……初恋女友。」 「初恋」两个字让贺敏敏的心勐地咯噔了一下,没接话。 「80 年代嫁去美国,最近刚回来。猢狲约我和小胖去夜总会长见识,这么巧刚好遇到,就聊了两句。刚出来就撞到你们了。」 江天佑下意识隐素珍去年九月回来,并且已经丧夫的事实。 贺敏敏心想难怪那女人衣服鞋子的款式那么洋气,原来是美国货。不过既然人家都嫁人了,还嫁得那么远,她也无话可说,把碗放回原处,翻身上床。 「你不再多问点什么?」 江天佑走到床边,用手背轻轻地碰碰她的肩膀。 贺敏敏一言不发,把胳膊塞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 江天佑对待前女友是什么态度,看李莉就晓得了,她一点都不担心。初恋女友也是前女友,再特别能特别到哪里去。 「她原来在南京路上新雅酒家当服务员,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结婚前一个礼拜,一个归国华侨到新雅请客吃饭,给了她十美金小费……半年后她飞去加拿大,从『素珍』变成『海伦』。」 江天佑坐在床边兀自倾诉。 贺敏敏翻过身,抬眼望向江天佑。他斜着脑袋,望向挂在门后面的挂历。贺敏敏顺着目光望过去,本月挂历的风景图片是多伦多的国家电视塔。 「你不晓得她老娘和哥哥嫂子有多贪心。我那个时候工资一个月只有三十多块钱。她家一开口就说要三百块现金的彩礼。除此以外要给她阿哥买一部永久牌自行车,给她阿嫂买一部凤凰牌缝纫机。她姆妈更加好,看中了好婆手上的金镯子——就是后来送给你的那一只。」 江天佑说着,斜斜地躺下去,把脑袋搁在贺敏敏的小腹上。贺敏敏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低声说,「有些人家是这样的。生了一个女儿,就当她是聚宝盆,恨不得卖出天价。」 贺敏敏回想起来,阿哥当年娶魏华的时候排场也大得很。一场婚礼下来,贺家多年积蓄,包括阿爸的抚恤金基本上都用光了。接新娘的车队开到魏华家弄堂口,整条街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魏华穿着新定做的红色西装和贺健并肩而立,真是郎才女貌。魏家从上到下十多个亲眷都满脸骄傲。 贺家姆妈说给足新娘家面子,就是给自己家撑面子。 但是主动给和巴巴赶着讨,到底两码事。 「素珍家里催得紧,我每天在下了班就去打零工。什么赚钱干什么。夜市里卖女人的胸罩短裤袜子,被警察追得满地跑。去工地做泥瓦匠,差点被钢筋扎了个对穿。就差跟《昨夜情》里的苏明一样,走上犯罪道路了……」 江天佑自嘲。 「好不容易凑到钞票,还问师父他老人家借了一点。领着好婆,兴沖沖坐车往曹家渡去提亲。结果还没下车,在站台上看到她和一个老得可以做她阿爸的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坐上一部计程车走掉了。」 贺敏敏翻身起来,把他搂在怀里。 「你恨她么?」 「恨吧……当时候恨不得杀了她全家。」 把好婆送回鸿庆里,江天佑回到小吃店后厨,看着插在砧板上剁肉刀,双目通红。关键时刻林阿根拿起铁勺重重地敲了敲他脑袋,说你要杀人就回家拿自家的菜刀杀,不要弄脏的东西。江天佑忍不住哭了出来,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江天佑紧紧地抱住贺敏敏,把脸埋在锦缎背面里,宽阔的肩膀微微发抖。 他无父无母,从小野蛮生长,好不容易以为可以组建属于自己的小家,结果一颗真心就这么被人踩在脚底践踏。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素珍成了他的一个心病,想起来就钻心地痛。于是他转辗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人之间,企图用新的恋情覆盖旧的伤口。直到遇到贺敏敏…… 「现在呢?」 贺敏敏承认自己有点吃醋,「还恨么?」 「不恨了。」 「那……还爱么?」 贺敏敏语气有点飘。 江天佑抬起头,轻轻晃了晃,「不晓得,说不上。」 「还算诚实。」 他要是说自己彻底把她忘记,贺敏敏才真的不相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夜色愈发浓郁,传来不远处苏州河上夜航船的汽笛声,悠长凄凉。 贺敏敏趴在枕头上,想跟江天佑说说遇到的那个温州老闆。在听见床铺下方传来微微唿噜声后只好作罢。 黑暗中,江天佑缓缓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挂历纸,默默舔了舔嘴角,似乎还能尝到血的味道。 76,第三者 上 向莫妮卡汇报完工作后,贺敏敏回到自己办公室。进门就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用蓝色的丝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以为是老闆送的开单奖励,随手放到一旁。从财务室送完报销单回来,一边喝着助理送来的咖啡,一边笃悠悠地拆包装纸。 电话响起,贺敏敏「餵」了一声。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少年华丽的音调,有几分上海译制片厂配音员童自荣的腔调。 「贺小姐喜欢我送的礼物么?」 贺敏敏拧起眉头。 「冯先生?」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什么礼物?」 贺敏敏愣了一下,单手撕开包装,竟是一条爱马仕牌的丝巾。 这牌子她在茶歇时候听其他售楼小姐提到过,别说衣服皮包了,单单一方手帕都要卖好几百块,还都是有价无市。中国大陆没有专卖店,面上流通的都是香港的舶来品。这么一块丝巾,估计没有四位数打不下来。 「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贺敏敏皱了皱眉头。 她心想要是还在百货公司的话,恐怕就要在全部门同事面前做检讨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昨天晚上的见面礼,不成敬意。不知道贺小姐明天有没有空?」 「怎么?」 「想请贺小姐莅临本人公司参观,顺便喝杯咖啡。」 贺敏敏皱眉。 不是她贺敏敏妄自菲薄,她在中介这个行当里不过才初出茅庐,还没有什么被人特别惦记的价值。她也不是二十出头的无知少女,自作多情地觉得那位英俊的男士会对自己一见钟情,正打算展开追求。 贺敏敏把丝巾重新放回包装袋里,想来想去,能值得这么一个大老闆如此殷勤的,也就只有「老法师」的名头了。 外地人来上海做生意,本钱是一方面,关键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打出口碑。老爷叔的生意横跨沪港台三地,「黄生」两个字,放在哪里都价值千金。 贺敏敏看了眼桌子上的丝巾,又瞄了眼案头右侧放着的名片盒。里头将近百来张名片,都是她进入售楼处后每日迎来送往攒起来的。别看数量不少,贺敏敏心里清楚,和黄生那本皮都快掉下来的小小笔记本上的内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打开盒子,摆在最上头的就是冯仁的那一张。 拿出来端详了一下,昨天晚上黑黢黢的没有瞧仔细,现在看来这张名片还真花哨,特意撒了金粉。 想到老爷叔那张朴实无华的名片,贺敏敏笑了笑。 「那就明天上午见吧。」 ------------------------------------- 郑翔一路风尘僕僕从南京回来,到新客站已经临近傍晚,心情颇为郁闷。 这次到部里开会,本没有耿恩华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最后厂长让耿恩华和他同行。 到了南京,耿恩华毫不客气,开会先发言,吃饭先动筷,搞得郑翔倒像是个秘书,是陪同耿恩华来报告工作的。两人共住一个标准间,耿恩华把他当做小三子使唤,一会儿要他去开水房打水,一会儿使唤他去买香菸。 郑翔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和他计较。 回来前一晚,耿恩华去找大学时代几个同学喝酒,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地回招待所。害得郑翔在走廊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耿恩华回来躺在床上,嘴巴却不消停,吹嘘某部某长是他大学师兄,又说曾经在学生会里认识的某兄台如今在南京这边的厂子里混得风生水起,一个个都对他关照有加。 郑翔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准备去浴室洗漱。耿恩华突然直起身子,背靠墙壁看向他,直愣愣地问:「小子,你有老婆么?」 郑翔脚下一顿。 「没有。」 「我有。」 郑翔回头。 耿恩华双手放在脑后,醉得几乎无法聚焦的双眸呆愣愣地看着墙上一摊蚊子血。不知道哪个夏天被客人摁在墙壁上,作为当日「血案」的见证。 郑翔敛起目光,淡淡道,「你的爱人……是李厂长的女儿吧。」 「嘿嘿,你也晓得啊。」 耿恩华无所谓地抖了抖肩膀,眯起眼睛笑道,「你当然晓得,整个厂谁不晓得。毕竟我先是厂长的女婿,然后再是耿科长嘛。我这个『科长』,是我老丈人封给我的。他就是皇帝,我就是驸马,驸马你知道么?」 耿恩华说着,摇摇摆摆地下了床,走到郑翔面前,单手抓住他的肩膀。 「你也和他们一样,都看不起我是吧?觉得我是倒插门女婿,靠着裙带关系才有今天的一切,是伐?」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笑得不怀好意。 郑翔皱起眉头。 「还是说你嫉妒我?」 耿恩华拍了拍他的面颊。 「我……」 耿恩华看着他的表情,后退两步,右手食指指着他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又看不起我,又恨我。哈哈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可是你当我过得很开心么?你以为厂长的女婿好当么!狗屁!」 耿恩华歇斯底里地挥舞着胳膊。 「她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家里人。每次一有人到上海来看我,你不知道她那个死样子,像是我们村的人是什么脏东西一样,让他们换鞋,脱外套。等人走了,马上跳起来擦地板。怎么,我的亲眷玷污她的房子了么?」 「狗娘养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货。还要人宠着哄着。老子可不惯着她!女人就是贱货,一天不打浑身都痒。我多打两次,她这上海小姐的臭毛病就消停了。结果你晓得怎么样——她竟然还跟我玩离家出走?她竟然把我儿子打掉了!」 郑翔忍受不住他的疯言疯语,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嘿嘿,等着瞧。等她的死人老爸退休回家,你看我不一脚踢了她……对,我踢死她,为我儿子报仇,踢死她哈哈……」 耿恩华面条似得瘫在地上。冲着天花板痴痴笑,唔哩麻利嘟囔几句后,慢慢闭上眼睛。 郑翔低头望着这摊没有人型的烂泥,双手握拳,目眦欲裂。 …… 来到火车站南广场,郑翔预备坐 115 路公交车回家。 一想到回家就能见到阿姐和婉仪,郑翔的心情为之一振。 这次出发前阿姐找他谈话,说在小花园晒太阳的时候听邻居讲什么明年是「忙春寡妇年」。让他加快速度,争取今年年内和李老师结婚,以免夜场梦多。 结婚……想到这个词,郑翔心头涌起一股热意,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他推着行李箱走到站台,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江天佑穿了一身「花花公子」西装,戴着个蛤蟆镜斜靠在汽车终点站的铁栏杆上。金色的夕阳落在他精心打理的捲髮上,像是从海报上走下来的外国长腿模特。一旁卖茶叶蛋的老太看得目不转睛,恨不得倒贴他三块五香豆腐干。 江天佑跳下站台,二话不说从郑翔手里夺过拉杆箱。 「你干嘛?」 郑翔惊恐。 「跟我走。」 江天佑大手一伸勾住郑翔的脖子,拖着他往不远处的面包车走去。 「你到底要干嘛,我还要回家呢。法治社会,我警告你不要瞎胡搞。」 这傢伙的武力值,郑翔在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就领教过了,那叫一个刻骨铭心。他不敢动手,只好哇啦哇啦叫。 「少废话,我老婆要见你。」 江天佑一把将他推进车里。对于这个「情敌」,江天佑可没有半点好感,下手自然也没个轻重,郑翔摔了个趔趄,眼镜都掉下来了。 「敏敏找我有什么事情?还有,她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上海?」 江天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说呢?」 郑翔戴起眼镜,不敢多话。 眼看车子越开越偏,景色越发萧索,郑翔咽了咽口水问道,「这条似乎不是到敏敏家的路吧?」 江天佑把车靠到街边,磨了磨牙齿,转头笑道,「你管谁叫『敏敏』?」 …… 没想到再一次与贺敏敏见面,会是在她的娘家。 郑翔记得很清楚,上次来到涵养邨还是去年的事情。 不管最终目的如何,贺敏敏是他长那么大,头一次「认真」追求过的女孩。那段时间每天放工后,他就去大兴百货接贺敏敏下班。南京路上多的是吃喝玩乐的地方,他们要么看电影,要么逛商场。如果是周末,还会去美琪戏院看戏。散了场,在戏院后门的小马路边吃泡泡纱馄饨。吃完宵夜也不坐车,就这样肩并肩一路晃到到涵养邨弄堂口,最后在路灯下轻轻吻别…… 往日时光歷歷在目,郑翔内心不由百感交集。不过当他看到桌台上供奉着的贺家姆妈的相片后,才刚刚升起的昨日情怀就像是滴在灶台上的水,剎那间蒸发了。 「伯母的事情……我很抱歉。」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 贺敏敏招唿他在桌边坐下。 「我的手艺跟阿天是不好比的。要是味道不好,请侬多多包涵。」 郑翔看过去,桌上几碟小菜,分别是四喜烤麸、红烧鳊鱼、葱油豆瓣、凉拌海蜇还有一道肉皮蛋饺汤,是再寻常不过的上海家常菜,但是色泽喜人,香味扑鼻,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贺敏敏见他迟迟不动筷子,为了夹了一个蛋饺。 「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吃全家福里的蛋饺……『』 贺敏敏突然闭嘴,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四目相交,却在下一秒不约而同地分开。 贺敏敏胃口小,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郑翔见状也停了筷。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 贺敏敏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 郑翔端起茶杯。 今天春天,苏州亲眷依然寄来了碧螺春茶。贺家姆妈虽然不在,却没有人走茶凉。 「你知道?」 贺敏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婉仪来找的我。 「我还知道她结过婚。」 郑翔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 贺敏敏趴在床沿看江天佑做仰卧起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郑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他让我不要管,说这是他和婉仪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插手。」 贺敏敏不满地撇了撇嘴巴,心想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虽然是个软泡蛋,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江天佑双手抱头,腹部的肌肉像是紧绷的弹簧缩起。 他至今对郑翔没有半点好感,想不通贺敏敏小姊妹的眼光怎么那么差。现在的老公是个小白脸,还没离掉,结果又看上一个小白脸。 贺敏敏眼看着一滴汗水从江天佑的下巴一路往下滑,路过深凹的锁骨,从隆起的胸肌上蜿蜒而过,消失在块块分明的腹肌里。捂着发红的脸颊继续道,「这个傢伙不是好人,我担心婉仪以后会吃亏。」 那天小偷入户,把李婉仪家翻得乱七八糟。郑翔大着胆子进去探查,一脚踩到扔在地上的衣服。挪开鞋底,没料到下面是一本红彤彤的结婚证。 贺敏敏和李婉仪一样,都以为郑翔什么都不晓得,还想怎么从中斡旋。结果人家分明就是在守株待兔。 「他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他要等婉仪亲自跟他解释。说这是对他俩感情的考验。如果他俩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也就没有走下去的必要了。」 贺敏敏有些不满地哼哼唧唧。 话说回来,这也代表郑翔并不在乎婉仪的婚史,算他还是个男人。 江天佑看着贺敏敏的表情,忍不住讽刺,「说实话,你是不是后悔了?我可听说人家这次从南京回来之后就要升官了。将来搞不好也能捞个厂长,总经理什么的位子坐坐。」 「哎呦喂,什么味道?」 贺敏敏支起胳膊,右手放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江师傅今天烧了西湖醋鱼还是糖醋小排了,怎么身上一股子酸味?」 「哼,人家郑翔今天可是老实跟我交代了。」 下午他把车子开到苏州河边,两人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郑翔的那些老底都被他翻了出来。 江天佑冷笑,「他说骗你去民政局开结婚证的那天,他一直都在看着你。」 「胡说,不可能!」 贺敏敏愣了一下,接着用力地拍了下床,「那天我就差把马路掀开来了,根本没有看到他。」 「他在对面茶楼的二楼看着你,一直到你离开。」 话一出口,江天佑就后悔了。他看着贺敏敏失魂落魄地坐了起来,无措地抱住膝盖。 「敏敏……」 江天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天总算知道了。 然而贺敏敏只是失落了一会儿,突然眼珠一转,阴险地笑了笑,「让他辜负我,这下报应来了吧。」 「什么报应?」 江天佑不解。 「沦为第三者了,哈哈哈哈……」 77,第三者 中 翌日一早,天佑酒家迎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江天佑还没走进店门,就听得里头叽叽喳喳热闹得好似小菜场。走近一瞧,不由得眉头一皱—— 只见大厅里,李莉手里拿着个大哥大兴奋得上下挥舞,被一众服务员和厨师们围在中央。 「怎么样,好看伐?」 李莉穿得一身夸张的垫肩西装,腰间束条白色玫瑰造型皮带。原本一头黄毛如今更是烫成了小卷,一根根犟头倔脑得像是后厨用来擦锅子的钢丝球。夸张的蓝色眼影让人想起京剧里盗御马的窦尔敦。 「好看好看,莉莉姐,你现在真是一副大老闆模样了。」 阿美阿香还有新来的打工妹小梅,各穿一件新衣,领子后面衣服吊牌都没撕,正互相比较品评。李莉脚边摆着个偌大蛇皮袋,她从里面翻出一套衣服,怂恿小胖穿上试试。小胖本来就鲜格格(沪语:好显摆),在她的鼓动下更是大发人来疯,接过衣服直接往身上套。 「来来,都试试。都是最好最新款的样式。皮尔卡丹、梦特娇、花花公子……看在大家都是同事的份上,价格好商量。」 小伙子们也经不住名牌诱惑,围着蛇皮袋挑挑拣拣。 「这件梦特娇,南京路上华联商厦卖一千多块,莉莉姐准备多少钱买把我?」 小胖摸了摸胸前的红色小花朵问。 去年四月份法国名牌梦特娇打入中国市场,在波特曼酒店举办服装秀。对外发售门票 75 元一张,加上午餐就是 150 元。一顿饭吃掉小胖一个月工资。 门票价格辣手,衣服价格更辣手,一千多元一件的价格不但没有阻挡上海人民热烈高涨的购买慾,根本就是一衣难求。据周阿发这个「前任黄牛」说,他过去的那帮同行们靠着倒买倒卖梦特娇都大发特发,比去华侨商店门口倒卖外汇券赚得多多了。 小胖因为没赶上那一波,一直耿耿于怀。在不一样了,他有钱了,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大家自己人,五百块给你。」 「五百块?会不会太便宜了。你赚什么?」 江天佑冷冷地说。 本来热热闹闹的饭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个小姑娘先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冲到更衣室换衣服,众人一闹而散。小胖见状慌忙捲起体恤衫下摆,要脱下来。 「挺好看的,脱了干嘛。」 江天佑说着,两只手老虎钳似得箍住小胖的胳膊,帮他把衣服卷了下来。 「师兄……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小胖面孔通红,沖收银台上方的挂钟瞄了一眼,已经超过规定上班时间二十多分钟。到现在地也没扫,桌子也没擦,后厨的食材更是没人处理。 「我错了。」 他低头,惭愧地吸了吸鼻子。 「其他人我不管,扣你一个月奖金,有问题么?」 「没有。」 看他态度良好,江天佑松开双臂,转身望向一旁的于朋。 「怎么,带你老婆来饭店开展销会?谁同意的?」 「我……」 「你不要搞他。是我要来的。来看看老同事怎么了?搞得一本正经的。」 李莉把小于推到一旁,单手叉腰,甩着大哥大道,「不就是一个月奖金么?你老闆不发给你,阿姐发给你。」 她今天来就是为了给江天佑看看,即便没有他,她李莉的日脚照样过得多姿多彩,甚至比他们那对狗男女过得还要好。 她听小于说,敏敏老闆娘多少多少能干,卖房子一个月赚了七八万块,老闆真有福气。 哼,她在华亭路干得不好么? 李莉和过去单位两个时髦小姊妹在华亭路上租了个摊子卖时装,她们几个姑娘个顶个年轻漂亮,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店铺前就是活gg。生意简直不要太好。 她今天来给小吃店的这帮民工巴子们看看什么叫做上海滩的新时尚,让他们晓得晓得,李莉现在今非昔比了。 她浪头掼出去,奈何阿美他们扫地的扫地,拖地的拖地,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和鸡鸭临死前的哀鸣,无一人回应她。 「你自己的老婆,你自己管好。」 江天佑说着,拎起蛇皮袋往门外一扔,五颜六色的包装袋撒了一地。李莉一蹦三丈高正要发作,小于冲上去抱住她,求她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什么叫做『丢人现眼』,我是在给你扎台型(沪语:撑场面)好伐?放开我!」 李莉噼里啪啦敲打小于的胸膛,看到江天佑走过来,放下粉拳,眼神中升起几分期待。 「拿去。」 江天佑掏出几张青皮,递给于朋。 「做……做什么?」 小于一脸惊惧。 心想难道老闆要他滚,先把这个月的工钱结给他? 「小胖的衣服钱。」 说完,不管他收不收,硬塞到了于朋的上衣口袋里,转身就走。 看着江天佑拒绝的背影,李莉咬着牙齿,眼中闪过泪光。想不到江天佑如此绝情,从头到尾连看都不朝她看一眼。 「莉莉……」 「闭嘴,不要侬管!」 她蛮不讲理,反手打了小于一个耳光。 小于捂着面颊一言不发走到后厨,不再理她。 偌大个前厅,只剩李莉一个人。 没想到连小于都抛下自己,李莉彻底崩溃,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沖开涂得黑黑的眼线和睫毛膏,伴着眼影一块形成两道蓝灰色的小溪流哗哗往下流。 …… 贺敏敏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到远东饭店,刚走出四楼电梯,只听得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间或传来印表机和传真机的声响。一间屋子门户大开,「天耀地产谘询」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下坐着一位靓丽佳人,在听了贺敏敏的名字后将她带到后面会客室。 贺敏敏坐下等待,抬头张望格子间里一派忙碌景象。外头五六个员工,男女皆有,各个西装革履,皆有风度。如果这些人就是赵霞口中的「中介」的话,那是要比跳水池里的那群阿姨爷叔看上去要专业多了。 正想着,冯仁迈着轻快的脚步,卷着古龙香水的味道而来。一进门就是一叠告罪,说刚才因为接待客户没有第一时间迎接,又说前台过于怠慢,带贺敏敏进他的办公室。 冯仁的办公室和贺敏敏想像的一样,果然富丽堂皇,好似售楼处样板房。进门就见到两个不知道罗马还是希腊的石膏像坐镇办公桌两侧,一男一女都不穿衣服,要是被贺家姆妈见到一定大骂不要脸。办公桌后的书架上排列整三排中外世界名着,每一本都有好几斤重,彻骨喇新,彻骨挺硬。 魏华在印刷厂工作,她讲这几年他们厂子里专门生产一种大部头的精装书。不管内容如何,关键是纸张要厚,封面要好看,也不知道卖给谁干什么用处,反正不是用来读的。贺敏敏很想拉魏华到此处来看看,原来嫂子厂里生产的书,都被这些老闆们拿来当装修材料了。 贺敏敏转了一圈,忍住笑意赞嘆冯老闆的公司好生气派。 冯仁招唿前台再泡两杯咖啡来,贺敏敏推说不用,她喝茶就好。 「贺小姐嘴上不讲,心里其实在嘲笑我。」 冯仁坐下,笑眯眯道,「这间这办公室是什么品味,我自己晓得。我初出茅庐,比不得您的师父黄先生,做得是老钱生意。说难听点,我这里迎来送往的都是全国各地的暴发户。可能上个月还是下海捞鱼的泥腿子,今天就带着现金来买楼了。如果曲高,必然和寡。但要是太下里巴人,又被看不起,于是弄成现在这样子。不中不西,又洋又土。」 贺敏敏被猜中心事,眼神中飘过几丝尴尬。 「其实我们做中介生意的,说到底就是要服务好客人,而不是让客人来屈就自己。贺小姐,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贺敏敏听他说出这样一番道理,不由心生惭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冯先生年纪轻轻就创下这么一丬公司,我怎么敢嘲笑你。加上刚才听了您那番话,真是胜读十年书了。」 贺敏敏由衷地说。 冯仁谦逊地摆摆手。 「今天我来,是为了还您这个的。」 贺敏敏说着,从包里拿出丝巾,推到他面前。 「贺小姐不喜欢这块丝帕?」 冯仁双手交握抵在胸口,目光深沉。 「无功不受禄。」 「贺小姐,我送的……是丝巾。」 贺敏敏不解,略略歪着脑袋的模样透着几分可爱,冯仁的笑意更深了些。 「贺小姐难道没有听过那句诗么——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他笑起来,嘴角边漾起两个酒窝,「我对贺小姐一见钟情,想要追求你。不知道贺小姐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贺敏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她以为他是来挖她老闆墙角的,没想到是来挖她老公墙角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上那只开宝婚戒,虽说不如钻戒来得贵重,但是那么明晃晃的戴在无名指上,怎么看都证明了她已婚妇女的身份。 难道说这年头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都以做第三者为荣了? 78,第三者 下 「多谢冯总错爱。」 贺敏敏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礼节性的笑容,「可惜我已经结过婚了。」 「贺小姐和您丈夫的感情好么?」 冯仁定定地看着贺敏敏的表情,像是在研究什么清代老古董。 「冯总,这话对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女性来说,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还是冯总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女人?」 贺敏敏努力让自己保持风度。 「怎么会,我只是以为贺小姐和我是同道中人。」 冯仁轻笑,「这么说我可能看走眼了。」 「什么意思?」 「我的第一段婚姻……」 冯仁把玩桌上放着的钢笔,从桌子一头推到另一头。 「为了方便做生意,不得不和一个香港女人结婚。」 眼看钢笔马上落地,冯仁一把将它捞起来,「多」地一声扔进笔筒中。 「和贺小姐的处境很像吧。」 贺敏敏抬头,瞪大双眼。 周末,贺敏敏照例约了黄生在衡山路新开的西式咖啡店汇报工作。 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黄生眉头大皱。 「辞职?」 「对,就做到上个礼拜,已经办好手续了。师父你吃吃看,这家的蛋糕很好吃的。」 贺敏敏把蛋糕往黄生面前推了推。经过她这段时间的观察,对老法师的喜好多少有了些了解。别看他一本正经,平日里板板五十六(沪语:一本正经),一副欠他多还他少的面孔,实际上私底下非常喜欢吃甜食,糖果点心来者不拒,尤喜爱奶油蛋糕。 贺敏敏去他长租的办公室里几次,见桌子上,茶几上到处摆着点心盒子。问起来就是招待客户用的。贺敏敏之后再去,都会捎上一盒点心。比如红宝石的奶油小方,哈尔滨食品厂的杏仁排,老大昌的西番尼……爷叔来者不拒。 「说起栗子蛋糕,还要数南京西路上凯司令蛋糕房。这家差点火候,栗蓉的香味差口气,用得肯定不是山东板栗。」 老爷叔放下勺子,喝了口清咖点评,「不过你上次从花园饭店买的那个提子白脱饼干味道倒是蛮好。日本人蛮会搞花头精。」 「爷叔要是喜欢,下次我再买。」 「不谈这个。说说你辞职的事情。我可是卖了好大个面子才把你塞进去的。你才做了几天就要走?」 「外销房项目提前完成任务。二期项目将会转成普通商品房销售。该学的我都学的差不多了,想要出来试试自己的本事。」 贺敏敏犹豫了一会儿道,「爷叔大概不晓得,公司人事出了点问题……」 有些事情贺敏敏不好明说。 莫妮卡和老闆 jason 闹翻了,他老婆打飞的从香港跑来上海抓姦,大闹售楼处,把 110 都招来了。莫妮卡被打,好几天都没来上班,有传言她已经躲回香港。jason 太太每天到办公室坐镇,看谁都像是狐狸精,售楼处根本无法正常展开工作。贺敏敏想来想去,干脆走为上计。 黄生沉默了一会儿,「你打算一个人做?」 「和赵霞一起。就是上次在我手上买了十套房的那个女人。」 贺敏敏问服务生要奶球。 黄生眯起眼睛不说话。 贺敏敏晓得瞒不过他,用勺子搅动咖啡,「她有个合伙人,老爷叔你一定晓得。」 「冯仁?」 贺敏敏点头,眼神复杂。 「你晓得那个冯仁是什么角色,就敢和他合作?」 老爷叔冷笑,「不是我看不起你,你的水平和他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两点。」 「师父,如果我讲,我就是知道他有多厉害,才想和他合作的呢。」 贺敏敏抬起头,双眼发光。 那天,面对冯仁的试探,贺敏敏装聋作哑,好在对方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人虚与委蛇了一番后,贺敏敏藉口公司有事离开。 回到售楼处,才踏进办公室,贺敏敏见了鬼似的一把扶住门框——那条被她退回去的丝巾竟先她一步回来,此刻正端端正正地被放在办公桌中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贺敏敏浑身汗毛倒竖,慌忙叫来助理,问刚才谁进过她的办公室,助理茫然摇头。 贺敏敏坐在办公桌后看着那方丝帕许久,渐渐缓过神来,原来这才是冯仁的真正目的——他在展示自己的实力。 「冯仁,温州人,世代务农。高中毕业后在广东红峰林场插队。他没有什么上海外婆,那口上海话是在农场跟上海知青学的。 「政策开放后冯仁回老家。最初做走私生意,把温州的小商品倒卖盗卖到香港。再把香港的手錶,家用电器、照相机之类的贵价货夹带入关。为了来往两地方便,和一个大他十一岁香港富婆结婚。以此为跳板,结识一帮香港老闆,为后来做地产买卖打下基础。」 如今四十岁的冯仁风度翩翩,遥想当年更是一个美男子。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利用自己的美貌,男人只要有本钱,多得是出卖自己的机会。 蟹有蟹路,蛇有蛇路,冯仁能打听到贺敏敏的事情,贺敏敏自然也要回敬一番。 「师父之前跟我讲的那个香港老闆董大兴就是冯仁的生意伙伴,这次特邀他来上海做临时演员。」 「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 黄生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爷叔,我在上海滩还是有点人脉的。」 贺敏敏微微一笑。 贺敏敏的人脉就是江天佑。 不是她吹牛皮,上海滩的三教九流,从差头司机到街道组划鳝丝的老阿姨,江天佑多少都有些门路。 大约都是草莽出身,比起读书人郑翔,江天佑对冯仁倒是有几分欣赏,说他有做枭雄的潜质。 「八十年代,深圳开始实施商品房政策。冯仁帮香港老闆买楼卖楼,通过套差价赚了不少钱,开了一丬属于自己的地产中介公司。」 和上海不同,深圳在 1980 年就拉开了商品房改革的序幕。最初由香港出资,深圳出地,建造了一批港资外贸房东湖丽苑,开盘房价每平方米 1000 元人民币,附送三个深圳户口,引得不少广东人趋之若鹜。到今年年初,深圳最新开售的华景花园大厦的售价已经高达六千多一平米。 同为改革开放的桥头堡,上海在房地产方面落后深圳一大截。商品房的开发迟迟得不到进展。年轻人等婚房等得眼睛发红,但是每个单位每年就只有那点福利房名额,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为了解决青年男女的终生大事,82 年普陀区新建一批鸳鸯楼,每间使用面积只有十几个平方米,本来作为新婚伉俪临时过渡之用,租期两年。谁曾想十多年过去,还没「过渡」完毕。两年復两年,两年何其多。无数鸳鸯生了小鸳鸯,至今都没搬出鸳鸯楼。 不过这也意味着上海地产发展的潜力更大,连带贺敏敏本人在内都是潜在客户。 「所以你准备给冯仁工作,去他的地产公司做事?」 黄生不动声色地问,眼神中却带着几分不屑。 「不是。」 「不是?」 「我要自己当老闆,开中介公司。」 没想到贺敏敏会说出这样的答案,爷叔不由得愣住。 「那……你准备怎么做?」 贺敏敏咬一口奶油,舔了舔嘴角,「借势,炒楼。」 冯仁既然想借她黄生弟子的名头开拓上海市场,她为什么不能借他的威势自己捞钱? 老爷叔的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心想这个关门弟子,他倒不算白收。 「冯仁早年在香港有个绰号,侬晓得是啥伐?」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黄生喊来服务员,说要打包一个巧克力哈斗,一杯白脱掼奶油。 「啥?」 贺敏敏一愣,这个倒是没有听江天佑讲过。 黄生笃用银色的小勺子掼出最后一口鲜奶油,笃悠悠地放进嘴里。 「小犹太。」 老爷叔起身。 「这个人发起狠来,不择手段。」 …… 贺敏敏回到小饭店。今天是每半个月一次的盘帐日。小胖一早把帐本发票统统摆在檯面上,恭候老闆娘到来。 「哎呦,看来生意是好了。做帐还有点心吃啊?」 走进包间,贺敏敏把包放到桌子上,两只手指轻轻捻起一块绿豆糕。再看桌子上,一碟笋丝青豆喷喷香,一碟条头糕软糯糯,一碟桔红糕甜丝丝,再加上一杯绿茶香沁人,都是她喜欢吃的,贺敏敏很是受宠若惊地回头看了江天佑一眼。 「江老闆有心了。」 江天佑故作深沉,双手背在身后走向厨房,小胖咯咯直笑。 「小胖今天这件衣服蛮好看的么,新买的?」 贺敏敏一手拿帐单,一手噼里啪啦按计算器,看着小胖身上的新 t 恤笑道。 「好看伐?梦特娇的,名牌。」 小胖说着,嘚瑟地指了指胸口的小红花。 「多少钱买的?」 这段时间全上海的男人都穿梦特娇,尤其是做生意的,哪个老闆没有一两件都不好意思出门。她也想找过去百货公司的同事给江天佑搞一件,结果人家嫌弃式样老气,说穿起来像阿伯,只好作罢。 「五百块。」 小胖没好意思说还有他一个月的奖金。 「多少?」 贺敏敏抬头。 小胖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头。 贺敏敏一脸狐疑地,左手抓过衣服下摆,用指尖略略磨蹭了两下。右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烧死人了,烧死人了!」 眼看一簇火苗从肚子上升起,差点撩到眉毛,小胖吓得哇哇乱叫。 「鬼叫死喊什么。」 贺敏敏把茶水往他身上一泼,火光顿时熄灭,空气里一股塑料味。 「阿嫂,我哪里得罪你了。你烧我衣服干嘛?」 小胖看着被烧焦的衣服下摆,欲哭无泪。 「戆徒,真的『梦特娇』是丝光棉,烧不坏的。你这就是普通的化纤面料。五百块?你被哪个野人头骗了,这衣服能卖到十五块钱就算碰到天花板了。」 贺敏敏啧啧两声。她一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群服务员和厨师小伙子把包房围了起来,各个面带菜色。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就是于朋。 「怎么了?」 贺敏敏不解。 「小于,怎么讲?」 众人唿啦一下把于朋围在中间,要他给他说法。小胖一把脱下半焦的衣服,光着膀子气唿唿地加入其中。 「我不知道……」 于朋面色惨白,手足无措。 「你怎么不知道,我们的衣服都从你手里买的。大家自己人,你好意思伐?」 阿美气得跺脚,「我买的那件衣服是送给我未来公公的,已经送出去了。要是被他知道是假货,退婚了怎么办?」 「就是,说是照顾兄弟便宜点卖把我,要了我几个月的工资,没想到是假的。你黑心不黑心啊?」 阿德是学徒工,工资最低。 「不谈了!我昨天夜里穿着新裙子跟我男朋友约会,走到半路拉链突然坏掉,露出半个屁股,真是羞死我了。本来以为是运气不好,挑了件质量差的衣服,没想到是假名牌。」 「别跟他啰嗦,让他把钱还给我们!」 「还钱!」 「对!还钱!」 众人吵吵囔囔,终于惊动了厨房里的江天佑。他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李莉那天拿到饭店里的衣服竟然都是假货。 「我不知道,师兄我发誓我真的不晓得。我从来不管她在外面做什么,怎么拿货,怎么卖,我都不管的。话说回来……她也不让我管呀。」 小于欲哭无泪。 贺敏敏看江天佑,江天佑指了指小于,让他到外面去说话。 「老闆,你要为阿拉做主啊!」 「师兄,千万捉牢伊,不要让跑脱。」 众人群情激愤。 「大家冷静点,跑得和尚跑不了庙,阿天会给大家一个说法的。马上就要开门做生意了,大家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影响工作。」 贺敏敏哪里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捅了个马蜂窝,连忙安抚众人的情绪。 「小胖你别生气,阿姐赔你一件正宗的梦特娇。」 她转头安慰小胖。 「阿嫂,话不是这样讲的。」 小胖苦笑。 柜檯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贺敏敏分开众人快走两步,接起电话。 「什么?」 众人正闹哄哄地,听到声音齐齐回头,见老闆娘面色发白。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江天佑和小于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小于,你丈人喊你马上回家。」 贺敏敏双手握着电话,舔了舔嘴唇,看向于朋。 「李莉被抓了……」 79,乔迁之喜 上 李莉被抓了,同她两个小姊妹一起被关进了拘留所。 江天佑实在不想管他们家的闲事,奈何于朋是个「缩卵」,接完老丈人的电话,吓得路都走不动,最终还是江天佑开车把他送到李家去。 「我就觉得奇怪,哪怕她有本钱,但是没有进货的渠道,怎么几天时间就把生意做得那么红火,原来都是假货。」 江天佑从李家回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贺敏敏。 李莉有个初中同学,绰号三毛,常年混迹十六铺码头。一开始卖水果,这两年专门从广东那边批发衣服鞋帽到上海和周边城市贩卖。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她打算做服装生意,主动找上门,表示可以提供货源,价格从优。李莉看他的衣服都是些外国名牌,款式新颖,价格比轻纺市场的便宜不止一倍,于是成为固定客户,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拿货。 她说她根本不晓得那些是假货,讲自己也是受害者。 「至少她在派出所里是这么讲的。」 江天佑说。 贺敏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李莉在别的地方可能没啥常识。但是在吃喝玩乐方面却是水平一流,堪称行家里手。这话也就骗骗赤佬。 「她那个朋友呢,抓到了么?」 「收到风声早就跑了。工商局端掉了她们在小东门的仓库。不但有假货,还有很多外国二手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里面还混着针头,还有沾着血的棉花球呢。」 执法队到的时候,仓库里还有几个女人正在洗衣服,熨衣服。整个小作坊里臭气熏天,遍布蚊蝇,不敢想像到了夏天会是什么模样。 原来那个朋友不止给李莉供货,十六铺、华亭路还有城隍庙的批发市场里都有他的客户。那人倒是精怪,不敢请上海老阿姨做这种事,请得都是外地来打工的女人,按件付工资。那些女人根本不晓得自己每天接触的都是什么东西,干活的时候手套口罩都不带一个,没有半点防护。 「要是不小心被感染,a肝b肝这种病就不谈了。外国人乱得不得了,万一被针头扎一记,得了爱滋病,命都要赔掉!到时候就不是几件衣服的问题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江天佑一脸唾弃,「我让小胖他们几个把衣服都烧掉了。我们是做餐饮的,最怕病从口入。」 贺敏敏听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怎么办……」 虽说李莉视自己为仇雠,贺敏敏却从来没把她当做感情上的对手。在她眼里,她只是个不谙世事,任性乖张的小姑娘。真的要吃官司坐牢,想想还真是于心不忍。 「她现在说的都是一面之词。具体怎么样还要等警察把那个同伙抓回来再说。」 「话说回来,华亭路上卖假货的多了去了,怎么就盯牢李莉了?」 倒不是贺敏敏替她说话。作为上海滩最会赶时髦的年轻人,华亭路刚开业的那段时间,贺敏敏不止一次光顾过,也确实淘到不少好货色。 可是这两年随着摊子越摆越多,华亭路市场的口碑却有下滑的趋势。摊主们漫天喊价,把客人当做葱头来宰,产品的质量也是良莠不齐。春节前《新民晚报》上刚报导过,说外地客人穿上新鞋还没走出市场,鞋底就掉下来,丢尽大上海脸面。 也是李莉倒霉,这次装在枪口上。 半个月前有个中年妇女在她们的摊子上花五六百块买了件号称是法国鳄鱼的 polo 衫回家给老公穿。她的爱人偏巧就在市工商局做事,负责对外招商引资,接待外宾。好巧不巧,他这回接待的正是法国客人,一眼就看出这条鳄鱼「血统不正」,进而怀疑起了市政府的诚意乃至实力,差点闯出大祸。 结果就是市级工商局联合派出所执法,对华亭路市场进行临时抽检,除了李莉,还有好几家卖假货次货的摊主也一併被抓了进去。上海电视台专门派记者到场,把当时的场景全部拍了进去。 当天夜里八频道《晚间新闻》,全上海人民都看到黄毛李莉抱着衣服在地上撒泼打滚,作天作地,最后被警察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押走的滑稽一幕。 江天佑找道上兄弟打听了一下,会判几年暂时不清楚。这几个月的违法所得肯定要吐出来,并且还要加倍罚款赔偿。 「李莉的父母为了女儿开店,已经倾其所有,根本拿不出来。」 江天佑嘆气。 「小于家里呢?不是有也有点底子的么?」 「听小于讲……他父母的意思是,让他和李莉尽快离婚。」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小于父母的意思很明确,这个儿媳妇自从进门就不服管教,新婚里就和公公婆婆大吵大闹好几回。小夫妻两个动手的次数,更是数不过来。好在他们结婚时间短,没有孩子,分开对小于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小于怎么说?」 「他问我借钞票,要帮李莉打官司,还钱。」 贺敏敏不禁欷歔,「真没想到,小于还是个情种。」 计时器响起,江天佑戴好手套打开烤箱。顿时浓厚的黄油香味扑面而来,整个厨房里瀰漫着无边无际的香甜,熏得人晕陶陶。 「今天做西点?」 「对,黄油曲奇饼。杰杰昨天说要吃。」 江天佑拿一小块餵到她嘴边。 「好吃。这盘留给杰杰。麻烦江师傅再烤一箱,明天我孝敬师父去。」 贺杰今年四年级,眼看明年就要考初中了。到现在还没有个定性,成绩忽上忽下,让魏华操碎了心。 让魏华担心的事情不止贺杰的成绩,还有厂里的效益。贺敏敏听她讲,印刷厂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上回讲要发工资,结果发到手的是两套《辞海》。车间主任说厂里没有现金,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卖出去变现,让人哭笑不得。主任说你们不要笑,我也不比你们好到哪里去,只比你们多了两套《上下五千年》。 贺敏敏想让嫂子到饭店帮忙,工资好说,却被她拒绝了,说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原来魏华早就猜到会有这天,和几个车间里的小姐妹们商量好了,她们办理了停薪留职,一块出去给人当钟点工。 魏华一天要做三户人家,负责接送孩子,买菜烧饭和陪护老人,等最后一家的女主人到家才能离开。 要不是贺敏敏有天心血来潮去学校门口接贺杰放学,看到他在路边摊吃炸串,拎起他耳朵准备狠狠教训一顿,才晓得侄子已经很久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晚饭了。 「为什么不来找嬢嬢、姑父呢?」 贺敏敏把贺杰带回小饭店后厨,看着贺杰大口吃饭的样子,心疼得几乎落泪。杰杰是贺家姆妈的命根子,要是她看到孙子现在这个模样,不知道要多少心痛肉麻。 「老妈讲不好让大嬢嬢晓得。」 贺杰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小声说,「嬢嬢,你不也要告诉老妈,不然她要生气。」 「她气什么?她都没有照顾好你。」 贺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天不好好吃饭,下巴都瘦了一圈。 「以后放了学就到这里来找姑父,吃好了再回家。有嬢嬢一口饭吃,绝对饿不到你。」 「你嫂子的脾气又不是第一天这样,好强了一辈子,什么时候对人低过头。她现在又要当爹又要当妈,你就体谅一点吧。」 江天佑说着,端上一盘红烧大虾,坐在一旁帮贺杰剥虾仁。 「大嬢嬢,大姑父,老妈一直不让我讲……」 贺杰放下筷子,小眼珠子咕熘熘地转,怯生生地问,「我老爸……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贺敏敏与江天佑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沉默不语。 贺健一走将近半年,派出所那边已经把他报为失踪人口。小菜场的那份工作早就被别人顶上了。 贺杰侷促地拧着衣服下摆,小脸涨得通红,扑簌扑簌落眼泪,「我每次问老妈,老妈不是生气,就是哭得稀里哗啦,只说让我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学老爸。我问绍兴阿奶她们,她们也说不晓得。大嬢嬢,大姑父,我老爸……是不是因为我不乖,读书成绩不好,所以我老爸他不要我了啊?」 「胡说八道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贺敏敏愧疚地摇头,姆妈临终前她答应过姆妈,要代替她看顾好贺家的。结果呢?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业和小家庭上,根本没注意到小杰杰这段时间过得多少苦闷。他不过是个小学生,哪里懂得家里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只晓得有一天突然奶奶死了,爸爸也不见了,对他来说跟天塌了又有什么区别。 「嬢嬢不告诉你姆妈。但是以后家里有事情,你要第一时间汇报给嬢嬢,知不知道?杰杰乖,有嬢嬢疼你啊。」 贺敏敏把贺杰搂在怀里,告诉他以后放学就来找姑父,等做好作业再回家。 江天佑本来就喜欢小孩子,不过几天的时间,又把贺杰养得白白胖胖。贺杰成了江天佑的小尾巴,每天姑父长姑父短,在江天佑的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 「那你打算借钱给小于么?」 江天佑摇摇头,把饼干一只一只放进碟子里,「倒不是我势利眼,这钱借出去,恐怕就后患无穷了。」 不是还不还得来的问题,是李莉这个女人实在太棘手。就怕湿手沾面粉,甩也甩不脱。 「那你怎么跟他说?」 贺敏敏端来白开水,递到江天佑手边。 「我说我才刚还掉外债,眼下着急买房子,手头没有闲钱。」 贺敏敏点点头,嘆气道,「你师弟这下要怨恨我们了。」 自从李莉出事后,小于就像个无头苍蝇,每天不是忙着跑关系,就是到处想办法找人借钱,已经几天没来上班了。 「他脑子不清楚。劝不住。」 听今天来吃饭的客人讲,说这件事情上面很重视,要藉此机会肃清上海市场不良风气,提振游客对上海品牌信心。如果真的是这样,小于花多少钱也没用,等于全部往黄浦江里扔。 作为师兄也好,老闆也罢,江天佑对他足够仁至义尽。别的不提,李莉骗饭店员工的钱,江天佑都帮小于垫付掉了。不然事情闹开,对酒店的名声也有妨碍。 「不过有件事情江师傅倒是说对了。」 贺敏敏双手搭在江天佑的脖子上笑道,「我们是要买房子了,马上。」 「这么快?买哪里的房子?」 江天佑惊讶地望着她。 「徐家汇。」 80,乔迁之喜 中 1993 年 5 月 1 日,是属于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也是贺敏敏搬家的大日子。 早上九点,车队从静安区出发,浩浩荡荡开往徐家汇中心地段。 为了庆祝乔迁之喜,小饭店暂停营业一天。贺敏敏特意租了一部大巴车,载着亲朋好友,饭店伙计到新家暖房。用绍兴阿嫂的话来说,排场搞得比她结婚那天还要大。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怎么看你的面色比我的还要好点,肯定有开心事体。」 贺敏敏坐在司机后方,拉着李婉仪的胳膊,一脸戏嚯,「你跟郑翔……你们都讲好了?」 李婉仪红着脸微微点头。 那天和贺敏敏分开后,她思前想后,决定长痛不如短痛。 郑翔出差回来当晚,李婉仪就向他交代了一切。本来已经做好了不被接受的准备,却想不到迎来的是郑翔一个深情的拥抱。 「只是拥抱么?就没有做点别的什么?」 贺敏敏促狭地眨眼睛,羞得李婉仪伸手反拧掐她的嘴,贺敏敏连忙讨饶。 「下一步就是抓紧时间离婚,和那个畜生彻底一刀两断。」 贺敏敏紧握住李婉仪的手掌,由衷为她高兴。 「你的大好日子,不谈这些。」 李婉仪笑得明媚,「对了,怎么不见搬场车子,家什已经发走了么?你看你,保密工作做得介好。早晓得的话,我班上有个同学家长就是干装修队的。不然介绍给你,能省不少钞票。」 「我买的小区是外贸精装房,因为一些缘故,手续没通过,最后打折转做内销。但是房子是好的,送的家具电器也不错。可以直接拎包入住,省了交关麻烦。」 李婉仪啧啧两声。回想起当年,别人结婚都是男方找兄弟想办法自己打家具。耿恩华那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根本想也不用想。淮国旧那些二手货她姆妈又嫌样子老旧,最后不得不去常熟乡下找人打了全套家什。 至于家用电器,从她上大学开始,李家姆妈蚂蚁搬家似得用侨汇券陆陆续续在华侨商店买起,从彩电,冰箱到市面上最近开始流行的微波炉,总算在婚前凑满了一套。 不过几年功夫,想不到外头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买房子都送家具了。 原来饭店小阁楼上的那些东西也没浪费,贺敏敏嫂子的哥哥魏光和那个江西姑娘总算敲定,领了派司。那姑娘肚子里已经有了魏光的孩子,再拖下去就喇叭腔了。无巧不巧,魏家婚礼同样也定在今天。魏华和杰杰昨天夜里就回娘家帮忙去了,今天没能到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看在魏华的面子上,贺敏敏把原本婚房里的全部家具,包括那台 21 寸的大彩电都送给他们。魏光乐得不行,新娘子却鸡糟(沪语:挑剔)得很,嫌鄙是别人用过的家具,说不吉利,万一将来离婚都要怪给他们用二手货。气得魏华忍不住大骂,讲她小姑子和姑爷感情好得很,你们能把日子过成人家这样我都谢天谢地了。 魏家为了给魏光讨老婆,可以说是家财散尽。他们之前根本不晓得江西人讨媳妇的彩礼竟然那么高,一开口就要一千块。 魏光从崇明农场回上海之后分配在街道的锁厂工作,给锁芯装小弹珠。按件计费,一分钱一个,每个月到手工资勉强养活自己。至于魏华爷娘,拿得都是退休工资,还要吃饭看病,准备棺材本。一千块,打死都拿不出来。就算拿得出来,办婚礼不要钱?结完婚日子不要过了,一家四口喝西北风? 魏华阿爸打长途电话到亲家那边商量,看能不能把彩礼降下来点。可姑娘家说了,彩礼一分钱都不能少。要是魏家不给,他们就来上海闹事,说魏光拐带妇女非法同居。他们拼着不要这个女儿,和她肚子里的外孙,也要把魏光这个老流氓送进监牢。 魏华的爹妈逼于无奈,竟瞒着魏华,带着儿子三个人直接杀到小饭店,向贺敏敏夫妇借钱。 等魏华知道的时候,已然木已成舟。贺敏敏不但给了彩礼,外加三百块礼金和一套家具。 魏华惭愧得不行,讲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光了。她为了在小姑子面前争一口气,吃心吃力,儿子都顾不上。最后却被家里人一棍子打回原形。 到了新小区,小胖一马当先跳下车,用竹竿挑起一串五百响的满地红鞭炮。在一片「噼里啪啦」和众人的喝彩声中,大巴缓缓开到单元楼下。 「敏敏,你说你家住几楼?」 苏州好婆巍巍颤颤地走下车,眯起眼睛,抬头望天,只觉得头晕眼花,脚踝发软。幸好贺敏敏眼明手快,走上两步,紧紧搀住老太太的手。 「二十三楼。」 「乖乖隆地咚,国际饭店一共也才二十二楼,你住得比国际饭店还要高。不得了,不得了。」 苏北姨婆在一旁惊唿。 绍兴阿嫂拉着贺敏敏另一只手笑道,「这说明啥?说明阿拉敏敏是有旺夫相的。自打和你结婚,阿天日脚一日好过一日。」 「对,对,阿天讨到敏敏,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婆搀着贺敏敏,摸到她左手上戴着自己送的那只黄金镯子,满意地点头。 好婆三天前从江都回来,人养得白白胖胖,好似返老还童一般。江天佑和苏州那边也结了亲,管好婆的小阿弟叫「舅老爷」。舅老爷在木渎帮好婆物色好了一处寿穴,江天佑预备忙过这一阵到苏州去看看,顺便望望贺敏敏的亲眷们。 「阿嫂这话说得,你哪能不讲是阿天有旺妻相。自从我跟他结婚,我就财源广进,买房买车。是他旺我才对。」 贺敏敏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小胖碰了碰江天佑的肩膀,江天佑也跟着哼了两声。 一行人走进底楼大厅,在绍兴阿嫂的指挥下,贺敏敏拎着一只崭新的红木马桶走在最前头,江天佑和小胖一左一右各拿一根竹竿跟在后头,神赳赳气昂昂。 来之前,贺敏敏讲新房子有抽水马桶,不用带上这个了。 绍兴阿嫂却说你年纪轻不晓得里面的道理。这个是老法里上海人搬场的规矩,马桶一来可以压邪祛晦,鬼神不侵。二来可以保佑添财添丁,上海人又把马桶叫做「子孙桶」。敏敏和阿天师傅结婚将近一年,邪气恩爱,但是至今还没生小人,八成是小阁楼风水不好。这次搬家,要重点关照。至于晾衣裳竹竿,则寓意从今以后生活「节节高」,是讨口彩的东西。 绍兴阿嫂本来兴沖冲要给贺敏敏做个「关木山」,蹄髈,斩骨刀,香蜡烛和元宝纸都准备好了,免费给她在新家跳一次。结果贺敏敏不领情,弄到最后,只保留了马桶和竹竿两样。 众人正要往电梯厅走,突然来了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江天佑以为是来讨彩头的邻居,拿出准备好的软中华和定胜糕迎上前去。没想到对方却说是来送礼的。 「送礼?」 江天佑不解,回头望向贺敏敏,以为是她这边的亲戚。贺敏敏一脸困惑地走上前,心想难道是老爷叔特意找人来捧场? 「这是冯总让我们转交给贺小姐的,祝福贺小姐乔迁之喜。」 中年人说着拍了拍手,从后面又闪出个小伙子,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盒子上盖一块红色绒布。 在众人的起闹声中,贺敏敏掀起盖头。 「乖乖隆地洞,这个『节节高』结棍了。」 苏北姨婆弹眼落睛道。 盒子里放的是一节用纯金打造的竹竿,大约二十厘米长,有枝有叶,栩栩如生。 吴会计按照今天的金价略略估算了一下,拍着胸口叫了声「乖乖」。 「冯总讲了,这是口彩,不收不作兴的。贺小姐也请不要为难阿拉。」 见贺敏敏要推辞,男人说出了准备已久的说辞。 「师兄,哪个冯总派头那么大?」 小胖被这大手笔的举动惊到了。要知道上回江天佑结婚,他们师兄弟几个凑一块也不过就送了个大花瓶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敏敏的合伙人……房地产公司的老闆。」 江天佑看着贺敏敏捧着盒子,心中说不出滋味。 小胖吐了吐舌头,心想阿嫂的档次真得和过去不一样了,不但住进高档小区,交往的也都是上等人物。他想着,往站在不远处的何璐望了一眼,颠了颠自己的分量,有些沮丧地低下头。 好在送礼只是一个小小插曲,进了新房一行人顿时化身成为一笼百灵鸟,一叠叠「灵的,灵的」「嗲的,嗲的」的赞美声起此彼伏。 贺敏敏和江天佑一起走进厨房。江天佑烧水泡茶,贺敏敏打开冰箱,她提前一天烧了一锅银耳百合红枣羹放在冰箱里,准备热好之后分给众人润嗓子。 「开心伐?」 江天佑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却也掩饰不住他语气里的酸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你黄金,这记面子轧足。」 「我又不晓得他要送。」 贺敏敏正要分辨,隔着玻璃门看到外头一屋子的客人,只好作罢。不明白江天佑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吃哪门子的空心醋。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敏敏这房子就跟电视里香港人的豪宅一样。你们瞧,这客厅里的灯还是水晶灯呢。」 绍兴阿婆一手端碗,另一只手激动得手舞足蹈,「我刚才到阳台上去看了看,这小区里面有游泳池,还有假山和小公园。」 「香港人哪里住得起那么大的房子,我听人家说香港的房子都是按『尺』卖的。普通人住的劏房比阿拉石库门七十二家房客好不到哪里去。」 苏北姨婆照例和她抬槓。她的过房儿子小扬州最近跳槽了,从大兴公司跳到黄河路上一家粤菜馆做主厨,平日里能接触到不少港人,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回来就跟苏北姨婆炫耀。苏北姨婆听得眼红,让他好好做,将来跟老闆回香港,把他们全家都带出去,那才叫真本事。 「我这房子也不大,才六十几平方米。不过外面那个阳台是加送的,不算在面积里面。」 贺敏敏倚在沙发旁笑道。 「六十几还不算大?我那小屋子才十平米,就比你家厕所大一点而已。」 绍兴阿嫂拿着调羹摇头嘆息。 「要是我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早就结婚有老婆了。」 阿德一脸羡慕。 「结婚又怎么样,你看看小于的下场,要我说还不如打光棍呢。」 另一个厨师打趣道。 说到小于,小饭店的众人都不胜唏嘘。据说他姆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用绝食这一招,终于成功逼迫小于签下离婚同意书。小于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恢復好。 「李莉到底要判几年,小于还会回来上班伐?」 「说不好……」 众人议论纷纷,看到吴会计站在厨房沖子招手,贺敏敏放下碗走过去。 「敏敏,我之前拜託你帮我找房子的事情,有消息了么?」 吴会计看着窗明几净的厨房,崭新的灶具,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欢喜。她刚才去厕所参观了一下,这屋子不但有管道煤气,还配了热水器和浴缸。 她在涵养邨的那间房子算是整栋楼里条件最好的,有抽水马桶可以用。可还是要每天噼柴生火掏煤炉才能煮饭烧水。年轻的时候走得动,日日拎着两只竹壳热水瓶到马路对面的老虎灶买水。现在年纪大了,别说两个热水瓶了,拎一个上三楼都够呛。 喝水做饭不提,若是想要洗澡,只好去大众浴池,三五个人抢一个莲蓬头,逢年过节还要排队,简直苦不堪言。 「敏敏我跟你讲,我就想住这种有煤气的屋子。也不用我自己装修,最便当不过。」 吴会计拉着贺敏敏的手,殷殷道,「你帮我打听打听,这个小区里还有没有稍微小点的单位。要是价格合适。你帮我把涵养邨的那间屋子卖了,我就直接到这里买房,和你做邻居。」 贺敏敏眼睛一亮,嗲嗲地应了声「哎」。 81,乔迁之喜 下 忙碌到夜里八点多,终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江天佑敲了敲微微酸痛的肩膀预备到厨房收拾,没想到贺敏敏已经在里面干起来了。 「不是说好了做饭洗碗都是我来的么,哪能今天介勤快呀?」 他双手环抱靠在厨房门旁,眼里都是笑意。 「那是在老房子,刷马桶烧水不方便,现在鸟枪换大炮了,哪里好意思总麻烦江师傅呢?」 贺敏敏把碗筷都放到沥水篮子里,脱下手套和围裙。 「这段时间,江师傅辛苦了。感谢江师傅的付出。阿里嘎多。」 她说着,双腿併拢,学日本女人颔首,假模假样鞠了一躬。 古北那边日本人扎堆,售楼处里来得外籍客人基本上都是小日本。贺敏敏看多了,学起来有模有样。 虽说是拎包入住,上上下下要打点的东西可不算少。贺敏敏整日奔忙几乎不着家,这整理打包的活儿自然都落在了江天佑身上。 「就这样啊?一句日本闲话就把我打发掉了?」 江天佑挑眉,意有所指。 「我决定了,以后江师傅买菜烧饭,我就负责洗碗洗衣服。你担柴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从今日起,阿拉两人精诚合作,争取再创高峰。」 说着,贺敏敏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和江天佑握了一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不愧是要当老闆的人,现在说起来话来一套一套。」 江天佑大拇指比了比挂在门后面的挂历,「今朝啥日脚,忘记了?」 「搬家日脚呀。」 贺敏敏装傻,「还有就是劳动节。哦,我晓得了,快点开电视机,中央电视台要播晚会。」 贺敏敏还要再说,下一秒就被江天佑拽进怀中,火热的嘴唇包裹住樱桃小口轻拢慢捻,直感觉入口软糯香滑,好似在吃苏州粽子糖。 贺敏敏嘤咛一声顺势倒下,白玉似得胳膊环住他的后颈。 两人一边亲吻,一边往客厅里走。春潮火热,申江水暖,贺敏敏被亲得两腿打颤无法自拔,化作一团棉絮,双双跌进软绵绵的布艺沙发中。 今天不但是他们乔迁新居的良辰吉日,也是迟到的洞房花烛夜。已经超过贺家姆妈的百日祭一个礼拜之久,两人心照不宣,把这重要的一步放在新房里。 「这么心急?」 贺敏敏的手插在江天佑的髮丝中微微喘息。 「怎么不急,从去年十月到现在。要是被外人晓得,还当我得了什么怪毛病……」 江天佑把脸埋在她的香颈旁,轻轻舔舐贺敏敏小巧的耳垂,满意地看到玉色的耳垂一点点染成樱粉色。看着贺敏敏颤动的羽睫,他的手绕到背后,缓缓拉下贺敏敏背后连衣裙的拉链。细不可闻的「滋滋」声此刻听在两人的耳朵里,却像是惊蛰春雷那样嘹亮。冰冷的金属偶然接触到火热的肌肤,引得皮肤微微战慄。 倒不是江天佑不要脸瞎吹牛逼,从十七岁谈第一个女朋友到甩掉李莉,江天佑的「空窗期」从来不超过半个月。前赴后继有的是小姑娘大姑娘扑上来。他长那么大,头一次为女人守身如玉。 江天佑仰躺着,大掌上下抚摸贺敏敏背上的蝴蝶骨。贺敏敏的背部一片雪白肌肤,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白得晃眼。 「这说明啥……」 贺敏敏跨坐在江天佑的小腹上,左手撑住沙发槓,右手护住胸口。摇摇欲坠的衣料下是大片粉白上缀着桃红,酥山上茱萸半遮半掩,江天佑的唿吸越发急促。 「说明江师傅人品贵重,不是色中恶鬼,是能成大事的。」 贺敏敏咬着下唇,眼角泛红。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现在做得不算『大事』么……」 江天佑嗓音沙哑,大手沿着纤腰一路从后往前,像是一把烧得火红的熨斗,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红痕。贺敏敏娇喘细细,任由江天佑在她身上点火,抖得像是乍暖还寒时节湖边的杨柳纸条。 江天佑再忍不住,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卧室。 「我重伐?」 贺敏敏有些不安地捏了捏腰侧。 为了签单,这段时间三五不时出去喝酒吃饭,她感觉腰都粗了一圈。 「重?根本就是太瘦了。」 将她放在床边,江天佑弯腰,迷醉地闻着她髮丝间的香味,「你要多吃点。」 江天佑喜欢丰腴的美人。在他看来只有那种少不更事,嘴上没毛的小子才喜欢骨瘦如柴的女人。 「为啥?我可不要变胖。」 贺敏敏皱了皱鼻子。 「等有了小孩,那就由不得你了。」 江天佑边开玩笑边脱衬衫,露出精壮的上身。 「阿天,等等……我跟你商量件事情……」 贺敏敏努力把视线从八块泾渭分明的腹肌上挪开。 「天大的事情,忙完这桩再说。」 江天佑双手往下一卷,贺敏敏的红裙彻底落下,露出剥了壳儿荔枝似得鲜嫩身躯。谁料下一秒贺敏敏又把衣服重新拉了上去。看他贼心不死,她从床上撤了块枕巾披在肩膀上,彻底遮了个严严实实。 「你坐那头去……」 江天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以为是贺敏敏害羞,强压慾火坐在床尾。贺敏敏与他面对面坐好,正色道,「阿天,我们……先避孕一段时间好不好?」 说着朝床头夜壶箱飞了个眼色。 江天佑疑惑地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是一盒未开封的保险套,面色一僵。 贺敏敏羞涩地绞着枕巾,没察觉出他脸色不对。 「为什么?」 江天佑用沙哑的嗓音问,「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瞥了一眼被贺敏敏放在电视机柜上的那节黄金节节高,眼中慾火转为怒火。 「后悔跟我结婚了?」 「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我们还年轻,现在要孩子有些太早了。」 贺敏敏无措地看着他。 「年轻?我上个月都过了三十岁生日了。你虚岁也二十八了。别人像我们这个年纪,孩子都上小学了,拿玻璃瓶去烟纸店拷酱油。」 「刚才好婆临走前说得话你没有听到么?她讲现在阿拉有房有车,家里就差一个小囡了。好婆等着抱曾孙呢。」 江天佑双手扶住贺敏敏的肩膀,满眼祈求,「不只是因为好婆。敏敏,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不是么?」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贺敏敏记得清楚,结婚后不久两人逛淮海路的时候经过妇女儿童用品商店。江天佑看着在门口儿童乐园里放肆玩耍的孩子们,那表情又是羡慕,又是期待。他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对待小孩子却温柔细心的不得了。平日里有父母带小朋友来吃饭,都会额外附送一份小点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贺敏敏怎么会不晓得江天佑的心思。虽然他不曾说出口,但是贺敏敏晓得,江天佑最想要的就是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他要在那孩子的身上弥补童年所有的缺憾,给它天底下最浓烈,最完整的父爱。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说出避孕这种话?还是……是觉得我没有资格和你生孩子?」 在江天佑看来,女人不想跟男人生孩子的理由只有这么一条。 「不是的!我是想等我们两个人的事业再稳固些,赚得再多一点的时候再要孩子也不迟。」 「你觉得自己赚得还不够多么?贺敏敏,你现在手头有多少间房子了,你还嫌不够么?」 江天佑愤懑不已。 那些来参观的亲朋好友们不晓得,以为贺敏敏只买了这一间房。实际上她在这个小区里总计买了三套。除了这套自住的两室一厅,还有两间面积不大的一室户,其中就包括准备介绍给吴会计的那一套。 贺敏敏加入了冯仁的买房舰队,和赵霞他们一起以八折的内部团购价,一口气买下这个小区里的二十多套房子。贺敏敏选择一套自住,另外两套做投资,等待升值。 本来这套房子因为手续不全的缘故无法外销,差点砸盘。在听闻黄生的徒弟前来投资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上海的买家入手。经过冯仁团队的一翻运作,最终竟然在开盘后一个星期内全数售罄。 冯仁将这二十多套房子放入二手市场,出高价挂牌,推高整体房价,引得本来观望的投资客纷纷下场。贺敏敏和赵霞初步推算,这个小区房子在三个月之内至少升值百分之二十乃至更多。 回想一年之前,他们两个一个为钱一个为房,不惜铤而走险假结婚。几个月之前的新年里,夫妻两人还为了卖不出的海鲜发愁,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生死未卜。如今他们有了钱,有了车,有了房子,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都一一实现,结果贺敏敏尤嫌不足? 「你听我说,如果上海真的学习深圳模式,买房子送户口的话,明年上海的房价真的不晓得要涨成什么样子,我想……」 「够了!我不想听你的发财经。贺敏敏,我师父说过,人心是口井,金山银山都填不满。你今天赚了十万,明天就想赚一百万,一千万!难道你打算永远都这样敷衍我,一直一直拖下去?」 江天佑捞起落在地上的衬衫,转身往次卧走去。 「阿天,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敏敏跳下床,被半搭在腰间的衣服绊倒。一个不慎,往电视机扑去。只听「哐啷」一声,黄金竹节落地。因为是空心的缘故,摔出好大一个憋塘,咕噜噜滚到贺敏敏脚边。 「阿天……」 贺敏敏捂着嘴巴,狼狈地蹲下。 隔壁次卧里,江天佑把脑袋靠在门背后,双目紧闭,两只大掌紧紧地攒成拳头。 82,同一屋檐下 上 夜总会内灯影烁烁,江天佑窝在角落沙发里自饮自酌。 「江老闆最近怎么那么有空啊,这礼拜都来多少次了,那么照顾我生意?」 猢狲端晃着装威士忌的酒杯一屁股坐下,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光喝酒有啥意思,我去帮你叫两个小姑娘。摇摇筛子,吃吃老酒,不比你一个人来的开心?」 「你要是叫,我就走了。」 江天佑说着作势要起身,猢狲忙把他拉回去。 「啊呀师兄,我就是觉得奇怪,你春风得意,财运亨通,喝什么闷酒呢?要和也是喝喜酒么。」 江天佑冷笑一声,不响。 「你不讲也行,其实兄弟我晓得你的苦……」 江天佑斜睨他一眼,「你晓得我什么,讲讲看。」 「有时候啊,老婆太茄人头(沪语:能干)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借着舞池里的灯光,猢狲观察江天佑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发出一声嘆息。 夜总会里人人潮汹涌,各种生意往来,最近贺敏敏有多炙手可热,猢狲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贺敏敏自己跳槽不提,把何璐也带出来了。她们两个加赵霞和她的姐妹刘芳一块组成了一队娘子军,在上海中介行业掀起巨大浪花。拳打淡水路,脚踢跳水池,那群老头老太太根本不是对手。 「据说她们背后有高人指点,好几个工程只是刚立项都还没动工呢,就拉扯一班子老闆去买期房,还没开盘就把房价推高一节。如今上海郊区的那些个乡镇企业的土大款把她们当做土地娘娘。一来,买了市区的房子,子女把户口往城里一迁,子子孙孙以后就不算乡下人了,是堂堂正正的城镇户口。二来,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房子是会升值的。过段时间脱手放出去,又是一笔进帐。这二手的女人不值铜钿,二手的房子可是会生钱的。」 看江天佑还是不响,猢狲继续拱火,「你的小饭店生意再好,赚得都是辛苦钞票,一盆菜一客饭攒出来。我也算呆过后厨间,夏天么热死,冬天么冷死,哪能和人家比?」 江天佑摇了摇酒杯,一言不发。 是啊,怎么跟冯总比。冯总从指头缝里流出来的些许铜钿,都够他吃几年了。 「兄弟我也想发点财,你看你能不能让你老婆带带我……」 猢狲一脸谄媚,「以后你来这里喝酒,一律免单。」 「带你做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做什么,当然是买房子呀。」 猢狲猴急地拍了下大腿,「难道卖生煎馒头。」 「那你要等等,不要说介绍给你了。我现在想见她一面都难。」 江天佑自嘲。 从搬家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两个人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 江天佑一早开车去农贸市场进货的时候,贺敏敏才刚睡下没几个小时。等饭店打烊,他带着一身疲惫和油烟气回家,贺敏敏还在外头谈生意。 明明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活得倒像是不见面的邻居。要不是偶尔在浴室里看到几根长长的髮丝,江天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时代。 江天佑心想自己结得到底算什么婚。 说话间,一个窈窕的身影盪悠悠走到卡座边,黑色的影子拢在江天佑的身上。 江天佑抬头,和素珍四目相对。 猢狲见到过朱素珍,对这个每次出现身边都带着不同男士的美女很有印象。非常有眼力见地站了起来,说自己有事情要去忙。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素珍今天穿黑色无袖闪绸衬衫,胸口中间别一只孔雀造型别针,贴着江天佑坐下。她双颊通红,眼神迷离,一看就是刚从酒局上下来。 服务员送上新酒杯,素珍拿起酒瓶要倒。 「我陪你喝。」 江天佑握住她的胳膊,「别喝了,回家吧。」 「阿天关心我?」 素珍侧过脸,小巧的珍珠耳环在灯光的照射下忽明忽灭。 江天佑放开手,不响。 理智告诉他,不要和这个女人纠葛不清。 「听说你搬家了,搬去什么地方?」 素珍拿起江天佑喝了一半的酒往嘴边送。 「徐家汇。」 江天佑来不及阻止,无奈地看着杯沿上的口红印。 「好地方,什么时候请我去坐坐?」 素珍纤细的手指挑开别针,露出深深的事业线,雪藕似得胳膊环住江天佑的臂膀。 江天佑默默地把手抽出来,往旁边靠了靠。 「看来是不欢迎我了。」 素珍嗤笑,「我们的事情,你告诉你太太了?」 江天佑沉默地点了点头。 「呵,她讨厌死我了吧?」 涂了艷红色丹蔻的指尖在杯口摩挲。 「她说你是个可怜人,就是被家里人拖累了,惨辜。」 江天佑顿了一顿,「说起来我爱人的哥哥,跟你哥哥,不相上下。」 都是坑自家人的好手。 素珍抬头,盯着江天佑的面孔许久,突然道,「放着那么好的老婆在家里,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江天佑不想多说,叫来服务员准备结帐。 素珍扔出几张大团结,让服务员再拿一瓶酒来。 「别走,谈谈。」 素珍和他对面而坐,随着酒杯在手里晃来晃去,琥珀色的液体上下翻覆。她最终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含了一大口,慢慢咽下。 「我有件事情,一直瞒着阿天……现在想想,应该告诉你。」 粗鲁地用手背擦掉唇边的残酒,手背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泛着水光。 「那年……我跟阿天分手的那年……」 「我们没来得及分手。」 江天佑插嘴,「你就嫁人了。」 「是……」 素珍笑了笑,肩膀微微耸动,右手无意识地捂住小腹。 「那个时候,肚子里有了宝宝……阿天的小囡。」 「砰」地一声,玻璃杯落地,溅开一地水晶。 …… 走廊里的灯亮晃晃的刺得眼睛疼,江天佑走出电梯楞了一会儿神,迈着迟滞的脚步往家门方向走。 刚才坐上计程车,司机爷叔问他去哪里,他想也不想就报出小饭店的地址。等到了饭店门口,看着黑灯瞎火的阁楼,江天佑这才拍了拍脑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早就搬家了。 掏出钥匙,江天佑突然长嘆一声,抱住脑袋倚住门板一屁股坐在进门垫上。 人人都羡慕江天佑如今住进了高档房屋,其实说心里话,他压根就不喜欢这套房子。 贵气,精緻,随便一个角度望过去,就跟外国画报似的,可以直接拍下来当房产公司gg。 什么都有,就是没人气。 正想着,突然觉得后背一空,江天佑连忙伸手往后一撑。仰起头,对上贺敏敏的目光。 她穿着藕色的绸缎睡衣,眼角发红。看到江天佑也不说话,踩着拖鞋转身往屋里走去。 江天佑连滚带爬起身,踉踉跄跄走进客厅。 桌子中央摆着只珐瑯彩锅和一只瓷碗,他走到桌边,摸了摸锅子边缘。还是烫的。 江天佑心头顿时一暖。 「是什么?」 「泡饭。」 贺敏敏趴在餐桌上,不住地吸鼻子,面前一团团用过的餐巾纸。 「空口吃泡饭没意思,冰箱里有我买的一只鼎黄泥螺,一叠干煎带鱼。还有块玫瑰乳腐,你帮我拿出来。」 饭店通常下午四点不到就吃晚饭了,江天佑有吃宵夜的习惯。不过平时都是自己做给自己吃。 「呵,干煎带鱼,乳腐,我是不是还要帮你敲个咸鸭蛋,炸几块臭豆腐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贺敏敏冷笑。 「那就太麻烦了,有点不好意思。」 江天佑厚着脸皮笑道。 「呸!爱吃不吃,我去睡觉了。」 「敏敏,我错了。」 江天佑一下子抱住贺敏敏的腰,把脑袋埋在她肩膀上。 「我混蛋,二百五,猪头三,自卑,大男子主义……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一个人哭,也不要不理我。」 「放开我!」 「不放。」 贺敏敏双手用力推搡,奈何男人跟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毛绒绒的脑袋一个劲的耸动,简直比贺杰还要幼稚无赖,气得她重重往江天佑脚背上踏了一脚。 贺敏敏穿得是塑料水晶拖鞋,这一脚下去,江天佑顿时发杀猪般的哀嚎,一屁股坐到地上。 「真疼啊?」 贺敏敏弯下腰。 「装的吧?」 不是她小心眼,她实在太了解江天佑了,这男人演技比她还好。 江天佑不回答,双手抱着脚背面孔憋的通红,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的毛孔里飙出。 「给我看看。」 贺敏敏蹲下,要脱他拖鞋。 江天佑两手一捞,把贺敏敏拖到地上,两条腿紧紧地锁住她的腰身。贺敏敏晓得自己又上了这王八蛋的当,举起拳头在他的背上噼里啪啦好一通乱敲。 「好咧,手不痛啊?你不痛,我要心痛的。」 说着,抓过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两下。见贺敏敏还是生气,双手伸到她的咯吱窝下面一通乱挠。 「江天佑,你这个王八蛋……放开我,哈哈哈……」 贺敏敏一身痒痒肉,止不住咯咯笑。 江天佑见她面孔放晴,立即打蛇上棍,将她一把搂进怀中。贺敏敏挣扎了两下,最后乖顺地把脑袋轻轻地靠在江天佑的肩膀上。 「哭过了?」 「你下次再凶我,再给我脸色看……你看我还理不理你!」 胸脯上挨了两下不轻不重的粉拳,江天佑心情大好,轻吻贺敏敏粉色的耳背。 「你不理我,我菜都不会炒了。昨天我把白糖当盐放在汤里,烧了一锅子甜鱼汤。最后赔了人家五十块。」 「胡说八道,哪天你老年痴呆,忘记自家名字了,都不会忘记怎么烧菜。」 敏敏说着「噗嗤」一下笑出来。 「敏敏,我想过了。孩子的事情……给你三年时间,够不够?」 一锅泡饭下去,肚皮落胃,心里乐惠。贺敏敏站在厨房门口看江天佑围着围裙洗碗。 江天佑搓气的时候是真搓气,贤惠起来也是真贤惠。 她这两天也检讨了一下自己,避孕的事情之前半点都没有跟他商量过,太不尊重人。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她想跟他道歉,结果这个死人脑袋故意避开她,几天不见人影。她今天煮了一锅泡饭,热了两遍,心想要是热到第三遍江天佑还不回来,那他们彻底拉倒,米嗦啦嗦。 在听到门外电梯发出的「叮噹」声的时候,贺敏敏的心都提了起来,唯恐不是江天佑,而是晚归的邻居。她等了半天,却听不见钥匙转动的声响。本来已经死心。却是心灵福至,到门口去看了一眼,结果他坐在门口,要饭花子似得狼狈,只看一眼就让贺敏敏心软了。 贺敏敏本来准备主动开口道歉,谁知道江天佑倒是先提孩子的事情,不由得呆住。 「唔……我想说,其实我倒也没有那么着急。」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江天佑得知他曾经差点拥有一个孩子。 「阿天,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总不能带着你的小孩跟他结婚。」 素珍脸色苍白,苦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天佑双手搭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咬着后牙槽问道。 「我姆妈……」 「你姆妈?」 「怕被你晓得,就拿不到那么高的彩礼了。」 素珍眼里闪着水光,「当年她大着肚子嫁给我阿爸,外婆一分钱彩礼都没收到。怕我重蹈覆辙。」 「呵……」 江天佑不晓得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谁知道后来,『他』突然出现了,从单位径直追到我家楼下。第二天就带着大包小包上门,管我阿爸叫阿爸。呵呵,我阿爸不比他大几岁,也不晓得怎么叫得出口。」 说到伤心处,素珍仰起头,把酒当做水一样地往嘴里灌。 「你以为我只是贪慕虚荣么?为了钱,为了出国,可以随随便便扔下你,扔下孩子。是我妈我爸我哥,还有那个女人,他们一道拉着我进医院把孩子拿掉的。你晓得被人用冰冷的钳子伸到身体里是什么感觉么,剪刀把那团血肉剪碎的声音是多么刺耳么?那是我身上的肉呀!」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 江天佑浑身汗毛倒竖。 「怕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素珍轻笑着捋了捋头髮,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我和他去了加拿大后,才晓得他离婚手续还没办完。我妈催我快点跟他生小孩,才能彻底套牢他。结果半年过去,还是没消息。我就去医院检查……」 素珍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低头道,「当初我没有结婚证,只好在小诊所做得手术。下面伤到了,医生说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怀孕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江天佑倒吸一口凉气。 「他后来知道了,也没什么表示。也对,本来就有一儿一女了,不差我这一个。话说回来,说不定也是好事一桩,至少没人跟他的小孩抢遗产了。」 说着,素珍吃吃地笑了,「你看,我不就是因为没抢过,夹着尾巴灰熘熘地逃回来了么?」 夜总会的灯光五光十色,江天佑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对不起……」 他低声说。 明明享受快乐的时候是两个人,承担所有痛苦的却只有女人。 「呵……」 朱素珍摇摇晃晃站起来,「太晚了,太晚了……」 江天佑眨了眨眼睛,从记忆中抽身。 他想通了,生小孩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哆嗦的事情。对于贺敏敏来说却要承担孕期的辛苦,生产的疼痛,还有产后无穷无尽的辛苦。至少前两样,是他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倒不如给她足够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当然,他也要有时间做准备,学习怎么做一个好爸爸。 「不用那么久……」 贺敏敏双手扶在胸口,轻轻道,「两年就好。明年我打算开一个中介公司。后年公司步上正轨,我就有空了。」 话音未落,火热的唇就落了下来。江天佑抱起她,往卧室方向走去。 「不行……」 贺敏敏娇喘吁吁,轻推他的肩膀。 「怎么还不行?」 江天佑皱眉,「用套子。」 「老朋友来了。」 贺敏敏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 江天佑尴尬地「哦」了一声,夹着双腿歪歪扭扭地走进浴室。 看了一会儿小说,贺敏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要熄灯,突然听得房门被人打开,江天佑抱着铺盖捲走进来,把毛毯往地上一掼。 「你干嘛?」 贺敏敏坐起来,和他大眼瞪小眼。 「跟你说了,这几天不方便。」 「思想不要太龌龊好伐,我就是来睏觉的。」 「睏觉你不会去隔壁啊?有床不睡睡地板?」 她看他无比自然地躺了下来,双手背在脑后,翘了个二郎腿一抖一抖。 「阿拉是夫妻,不好分居的。前几天我一个人睡在隔壁,感觉浑身不对劲,像是在住宾馆。我想来想去,我已经习惯你的味道了,一天闻不到,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你覅管我,自己管自己睡。」 躺下之前,往电视机柜上瞄了一眼。黄金竹子已经被收起来了,江天佑心情大好。 「十三点……」 贺敏敏翻了白眼躺下,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 江天佑一手撑在下巴上,转过头来贼忒兮兮地伸出两个手指,「我看到挂历上的记号了,还有四天,我等得起。」 「下作胚。」 贺敏敏别过脸,留个后背给他。 江天佑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暗暗地拼凑那个不及来到世上孩子的面貌。然而终究是混沌一片,只是越想,心口越剖开似得疼。他实在难以想像女人失去孩子又该如何心痛。 这样的痛楚,他半点都不想让贺敏敏经歷。 83,同一屋檐下 下 下午七点,正是小饭店最忙碌的时间。 等待排位的客人挤挤挨挨地坐在小板凳上,各个翘首以盼。小胖拿着纸笔在门口殷勤接待,一会儿发号码牌,一会儿端茶递水,长袖善舞的模样颇有点《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自家饭店的影响,这条马路上最近陆陆续续开起了不少酒家。除了上海本帮菜馆,还有川菜,淮扬菜、杭帮菜等等。原本弄堂口的那家酱园现在也被人顶下来,改成了餐厅。虽然都是小门面,小生意,却也略略有了点美食街的气候。当然不能和乍浦路黄河路上大酒店比,但胜在物美价廉,很得工薪族喜欢。尤其到了周末,门口等位的人大排场龙,一路排到隔壁烟纸店门口。 天佑酒家因为占了路口拐角位置,生意顶好。礼拜五夜里,哪怕是贺敏敏带自己的客人前来吃饭,都要提前和江天佑打好招唿,留好包房。 「冯总,陆总,两位光临我家这丬小饭店,真叫是蓬荜生辉了。」 天佑酒家最大的一间包厢内,贺敏敏手举水晶酒杯向冯仁和陆益寒敬酒。桌子上陪坐的除了「娘子军」的赵霞、刘芳、何璐,还有两位地产公司销售部经理。陆益寒是贺敏敏他们现在跟进的市郊别墅项目的负责人,也是冯仁曾经的合伙人。 「这间饭店我听人讲过,说味道不输给黄河路上的大酒店。没想到是贺小姐家里产业。」 陆益寒笑道,「尤其是那一道桂花酒酿煎带鱼,浓油赤酱中甜味十足。兼顾宁波菜和无锡菜的风采,一直听说,无缘得见,这次终于可以尝一下了。」 桂花酒酿煎带鱼是江天佑研发的新菜,小饭店最近生意火红,这道菜功不可没。 「我是温州人,从小吃惯海鲜。这种做带鱼的方法闻所未闻。不知道是贺小姐从哪里挖来的大师傅,一定是重金从大酒店聘请的吧?」 冯仁手持酒杯,金丝边眼镜架反射出包厢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 「说是重金也不为过,可以说是用了我全副身家。」 她说这话,众人只当开玩笑。因为还没上热炒,个人夹点冷菜开胃,边说起生意场上的事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老闆,你自己端菜进去啊?」 包厢门口,阿美不解地看着江天佑,想不通后厨都要忙翻天了,厨师们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八只脚,怎么老闆不在厨房看着,倒是来抢她这个服务员的活来了。 「阿美,我这打扮怎么样,衣服上没有油渍吧?」 江天佑理了理厨师帽,指着自己问。 「没有,领头白得来可以反光了。」 「那就好,菜给我。」 江天佑朝阿美招招手,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帮我拉门。」 「我们开发的澄湖花园别墅,预计今年秋季发售。到时候正是菊黄蟹肥的时候,诸位一定要去崑山看看。」 「崑山离上海交关远,说真的,上海人会不会跑到那种犄角旮旯买别墅,真的说不准,要我讲,畲山的别墅销售预期更好。先不讲论风景输不输阳澄湖,到底在上海市内。」 包厢内众人聊得热火朝天,两记敲门声后,江天佑端着托盘款款步入。 贺敏敏正在和陆总说话,都没注意到他进来,倒是何璐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啊」。这声「啊」就像是一枚信号弹,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击中到了眼前这位潇洒迷人,风度翩翩的厨师身上。 「本店招牌菜——桂花酒酿煎带鱼。」 江天佑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放在腰后,腰板挺直,笑容迷人。他把菜盘放到玻璃转桌边缘,一手拿起白色的小瓷碗,把热腾腾的酒酿往盘子上一浇,一手拿起个小瓷杯,将金黄色的木樨花浇在滋滋作响的带鱼上。顿时,整个房间里蔓延这桂花氤氲的香味,和着丝丝酒香,仿佛把人带到深秋时节。 贺敏敏看得一脸问号,心想这道菜什么时候多了这倒花里胡哨的程序?一抬头,对上江天佑促狭的目光,顿时反应过来——这个人是找准机会特意出锋头来了。想着,撇了撇嘴巴,忍住笑。 江天佑轻轻推动玻璃转盘。两只眼睛化身巡洋舰,在海蓝色的餐桌边巡梭。看到冯仁,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指尖轻点,餐盘落在冯仁和陆益寒之间。 「冯总请。」 「陆总请。」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最终陆总先落筷。 乌木筷夹起酒香四溢的鱼块,一口下去,被红烧酱汁包裹住的雪白的鱼肉迸发出咸甜的肉香与桂花香,顿时眼睛一亮。 「陆总尝尝旁边的圆子。」 贺敏敏在一旁提醒。 陆易寒闻言,咽下鱼肉,用调羹舀了一只酱油色的糯米丸子,喜得眉开眼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种又咸又甜得酒酿圆子,真叫大开眼界。」 「这位就是贺小姐重金聘请的大菜师傅吧,没想到那么年轻,肯定是师从名家。」 「不瞒各位,这位江天佑江师傅,就是我的丈夫。」 贺敏敏大大方方地走到江天佑身边,勾住他的胳膊,坦然一笑。 既然江天佑要面子,她便给足他面子。 此言一出,在场的除了何璐,皆露出的诧异表情。 都知道贺敏敏已经结婚,却无人晓得她夫家背景。都说美英雄,更不提上海的小姑娘多多少少都眼高于顶。众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贺敏敏的丈夫或是某个颇有家财的小开,至少是政府部门相关人员,却想不到她的真命天子居然只是一个路边小饭店的老闆……一个厨子。 「陆总,请多多指教。」 江天佑哪里看不懂他们眼里的意思,但他从来英豪阔大,何曾把别人的鄙夷略放一点在心上,迈着方步走到陆易寒面前,主动与他握手。 大约是他气势惊人,又或者笑起来实在豪爽,陆益寒即刻收了那点轻慢的心思,客客气气地握了握手。 江天佑放开陆易寒,转向冯仁,宽厚的肩膀几乎遮住对方头顶的光线。 「冯总您好,感谢你这些日子关照我的爱人。阿拉搬家那天你还特意送了礼,真是不胜感激。可惜我一会儿还要回去做事,不然一定要敬冯总一杯。」 冯仁缓缓地起身,左手推了推眼镜,回头看了一眼贺敏敏。 贺敏敏双手环抱在胸前,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毫不掩饰眼里的自豪。 冯仁转过头,快速上下把江天佑扫视了个遍,眼神闪过一丝特异的情愫,最终矜持地握住他的手掌。 「江老闆客气了。」 …… 江天佑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个枕头心不在焉地看电视。 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电视台都已经停止放送了,遥控器搁来搁去,只有中央电视台还在放《动物世界》。电视机里传来赵忠祥老师和蔼的解说音:春天来了,万物復甦,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山林的空气中瀰漫着荷尔蒙的气息…… 江天佑低头嗅了嗅咯吱窝,刚洗过澡,没闻出什么味道。 浴室里水声暂歇,江天佑越发焦躁。 电视里,公狮子和母狮子在草原上追逐嬉闹。公羚羊为了争夺和母羚羊的交配权互相抵角不死不休。等整个东非大草原都陷入了恋爱,贺敏敏这才施施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贺敏敏在梳妆檯前坐下,先用水拍脸,接着打开桌上的护肤霜,挎一坨在手里。发现挖得多了,转身拉过江天佑,一把煳在他脸上。 「这个比百雀羚好闻么。」 江天佑闭上眼睛,任由贺敏敏摆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说出来气死人,贺敏敏虽然天生丽质,每天早晚也要花点时间在面孔上揩揩弄弄,才能保住皮肤白皙水灵。有时候应酬多了,或是老朋友来前后,还要冒出两粒红痘。江天佑倒好,什么东西都不用揩,每天清水洗脸,最多冬天涂点蛤蜊油,皮肤好得不得了,油光水滑。贺敏敏问他啥道理,江天佑说大概天天在灶台间炒菜,已经吸饱油了,不需再揩。 「师父从日本回来送把我的,叫啥资生堂。」 季永红终于从日本培训回来了,前几日叫她和小英子出来吃饭,各自送了一套化妆品给她们。听说贺敏敏现在当起了房产中介,还干得有模有样,很是开心。 江天佑拿起红色的玻璃瓶子上下抛了抛,说蛮好看的,还当是香水瓶。 「不要乱碰,敲坏哪能办?」 贺敏敏打他的手。 「敲坏赔你,能值多少钱?」 贺敏敏冷笑一声,拿起一只新买的羽西口红,晃了晃,「猜猜看。」 「五块。」 「五块?被人踢屁股啊。一百二十。」 「多少?」 江天佑差点跳起来,拿起口红上看下看,实在看不出一百二十块体现在哪里。再低头看了眼梳妆檯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立即跳开二尺远。 「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贺敏敏笑嘻嘻,「一声招唿都不打,自说自话跑出来现眼。当我不晓得为啥?」 「为啥?」 「宣誓主权呀。」 被说中心事,江天佑嗤笑一声,低头揽住贺敏敏的腰。 「今天见过见过冯总了,有什么想法?」 贺敏敏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小白脸……啊,不对,年纪大了点,已经是个老白脸了。」 江天佑哼了哼鼻子。 刚才和冯仁握手的时候,特意加大力道,结果那老白脸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起来。江天佑离开包厢的时候,从墙上装饰的镜子里看到他狼狈地甩手的模样,心里一阵暗爽。 「而且身上香得要死,比你还香。」 江天佑说着摸了摸鼻子,「我看搞不好是个屁精。」 「人家两个小孩,一个上小学,一个幼儿园,不要瞎讲。」 贺敏敏忍不住笑道。 「两个?不怕罚款?」 「在香港生的。第二个老婆生的女儿,又和外头的情人生了一个儿子,抱回家养。」 「上海也有情人吧?」 贺敏敏点点头。 冯仁在西郊公园那边有一套别墅,进进出出都有人打理,每天穿得光鲜亮丽,不像是身边没有女人的样子。 「啧,无法无天的走资派。放在过去,统统抓去枪毙。」 江天佑轻骂一声,把下巴放在贺敏敏的圆润的肩膀上,双手上下摩挲她的胳膊。 「不谈那个老头子,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情?」 「忘了什么?」 贺敏敏看向镜子,江天佑的一双大手正不安分地探索睡裙的下摆。 「想起来了。」 贺敏敏突然站起来,「忘记了,睡觉之前要吃珍珠粉。谢谢侬提醒我。」 好婆这次回来,带来好几盒苏州珍珠粉,关照贺敏敏每天睡觉前吃一勺,说是可以安神、美容、养颜。 江天佑无语地看着她的背影,气恼地往地上一趟。 贺敏敏走回卧室,江天佑已经睡下了。他面朝墙壁,肚皮上盖着块毛毯,肩膀随着唿吸上下起伏。 「跟你讲桩事体。」 贺敏敏蹲下身推他肩膀。 「睡着了?」 江天佑闭着眼睛,不响。 「真的睡着了啊?」 贺敏敏戳戳他的胳膊,见他没有反应,轻手轻脚爬上床,从床头拿起一本书。 江天佑听到耳边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咬牙不动。 过了几分钟,贺敏敏掀开被子下床,去厨房喝了口水再回来。江天佑改侧睡为平躺,双目紧闭。 贺敏敏躺了一会儿,又打开床头灯,走下床来。这次江天佑忍无可忍,勐地跳起将她纳入搂进怀中,火热的胸膛贴住贺敏敏软绵的胸部,恶狠狠道,「有什么事情,快点讲。」 「你不是睡着了么?」 贺敏敏笑眯眯,「你管你睡,不要管我。」 江天佑轻骂一声,低头就吻。一时唇齿相接,相濡以沫。大手深入真丝睡衣内,发现里面竟是一片真空,手一顿,唿吸瞬时变粗。 「欢喜伐?」 贺敏敏咬住他的耳朵笑,「没什么大事,就是告诉你一声,老朋友走掉了。」 「崩」地一声,脑子里名叫做「理智」的一根弦断了。双手左右一扯,薄薄的睡衣裂开,入目红梅映雪,入手暖香温玉。江天佑将人搂在怀里,用嘴唇膜拜她的每一寸肌肤。贺敏敏被揉得化成一团雪泥,囫囵话都说不出口。江天佑抱着她躺倒床上,欺身覆上来,又是好一阵揉弄。 「抽屉,抽屉……」 双臂捂住小脸娇喘不止。 江天佑脱下衣裤,打开抽屉取出套子戴上。俯身要弄,发现身下人抖得跟筛糠似的。 「你怎么……」 「什么?」 贺敏敏看着他,双眼迷离。 江天佑不是什么老古董,男女交往欢好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终究是大男子主义发作,心中无比欣喜,恨不得把贺敏敏揉进骨血里,不住地说,「敏敏,我会对你好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轻一点,轻一点……」 贺敏敏咬住下唇,泪水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落下。 「别怕,别怕,不疼……」 江天佑爱怜地亲她面颊,吻遍每一颗金豆豆。 「疼的。」 「疼你就咬我,跟你一起疼。」 贺敏敏倒也不客气,一口咬上江天佑的肩膀,虎牙扎破皮肤留下斑斑血痕。 雨打芙蓉笼夜雨,风吹芍药舞春风。泪汪汪,眼神迷离。娇喘喘,香汗淋漓。檀口再启,又是狠狠一口。两条雪藕似的胳膊紧紧抓住江天佑汗淋淋的背嵴,发出一声销魂的喘息……当真是往日不知孰深孰浅,今日才晓长短高低。 江天佑走进卫生间,转过身看镜子里,背上一片狼藉,又是抓痕又是齿痕,不晓得以为他跟人打了一仗。 随意收拾了一下,江天佑拧湿毛巾走进卧室,在床边蹲下。贺敏敏抱着被子,两条柳眉微微拧起,眼角悬着晶莹泪珠,脸上还泛着微微红潮。江天佑越看越欢喜,恨不得一口吞下肚。 感觉到脸上湿热的温度,贺敏敏睁开眼睛,摇摇摆摆坐起来,坚持要去浴室洗一下。江天佑想要跟进去,被她打出来。 洗完澡,腿间热意尚未散去。贺敏敏小脸通红,轻骂两声,心中却是甜丝丝的。 走出浴室,意外看到客厅里亮着灯,江天佑坐在沙发旁接电话,神情严肃。见她出来,沖她摆了摆手。 贺敏敏靠过去,焦急问,「这么晚,啥人啊?」 「你有李婉仪的联繫方式么?」 江天佑挂掉电话,「是你嫂子打来的,李家伯伯打电话到涵养邨弄堂口公用电话亭,讲婉仪的姆妈突发心脏病,现在人在新华医院紧急抢救。他不晓得我们已经搬家,蒋阿姨只好去寻你阿嫂,最后打到这来了。」 84,智斗 上 江天佑一边开车,透过反光镜朝后望。 李婉仪和郑翔坐在后排小板凳上,紧紧挨在一起。李婉仪面孔惨白,郑翔搂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慰,拳拳关怀照护之心溢于言表。 想着,鬼使神差地瞄了贺敏敏一眼,发现后者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目光兇狠。心虚地摸了摸鼻根,轻咳一声,专心开车。 到了医院门口,贺敏敏挽着李婉仪去急诊科,郑翔也要跟上,被江天佑一把拉住。 「你去干什么?添乱!」 郑翔看李婉仪柳絮般单薄的背影,恨得跺了跺脚,钻回车子里坐下。 三人急急往院内走去,还没走到急诊室门口,只见护士们推着一部担架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李婉仪突然倒抽一声凉气,接着烧煳的年糕似的,双腿一软坐到地上。贺敏敏搀她不住也跟着一起摔了下去。江天佑转头一看,担架车上的人被一块白布遮住,只露出两只穿着皮鞋的脚。 「鞋子……是我姆妈的鞋子。」 李婉仪指着那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双低帮双鸭青色的女式蓝棠皮鞋,是她上班第一年发年终奖给姆妈买的。姆妈很是珍惜,非出客喝喜酒不穿,李婉仪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是的,婉仪……你看她头髮都全白了,你姆妈年纪还没有那么大。」 贺敏敏眼尖,看得分明。 「对,对,不要吓自己。你姆妈要是真出事,你爸还不陪着?」 江天佑去拉贺敏敏,贺敏敏摆摆手,让他先扶李婉仪起来。 「对,我爸,去找我爸……」 李婉仪六神无主,攀着江天佑的胳膊缓缓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勐地冲到她身后,指着李婉仪大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死女人。你姆妈在里面抢救,你跟个男人在这里拉拉扯扯!你是嫌你妈死得不够快,把姦夫都带过来了?」 急诊室本就人声鼎沸,被耿恩华这么一嚎,众人纷纷投来或是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 江天佑转头,见一个圆圆胖胖的男人在一旁急跳脚。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李婉仪的丈夫。 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多前的事情,耿恩华比那时候胖了一圈不止。别人胖了是肉包骨,他却是骨包肉,两块颧骨高高隆起,因为激动脖子都喊成了红色。眼睛里除了狠厉,更多了一层污浊之气,越发形容不堪。 江天佑冷笑一声,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熘起来,面孔贴面孔道,「睁开你的死鱼眼珠子看看清爽,谁是『姦夫』?」 耿恩华跟被吊起的王八似的摆动四肢,脑袋向后仰,在认清来人面目后,顿时吓得面色发青。上回那顿揍看来没有白挨。 「软泡蛋。死开。」 江天佑都不稀得打他,直接掼到地上。 然而江天佑不打不意味着贺敏敏不想寻齁势(沪语:找麻烦),还不等耿恩华起身,贺敏敏先跳将起来,抡起坤包对着耿恩华噼头盖脸打下去。 「杀千刀的死棺材,又想欺负婉仪是伐?」 她这皮包是刚到货的香港新款,专门配身上这件黑色摩托皮夹克穿的。缀满了铆钉和铁链流苏,好似一根无敌狼牙棒。丁零噹啷一顿,打得耿恩华嗷嗷乱叫,眼镜都落在地上。 贺敏敏尤嫌不足,抬脚要踹。 江天佑眼疾手快从背后一把抱住她,才没让她那四寸钢针细高跟落在耿恩华的脑门子上,否则真的是要「槓头开花」了。 走廊里的患者、家属和小护士远远看着不敢上前,搞不清这四个男男女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胡闹!」 乱闹闹之际,李厂长从一旁的病房里走了出来,左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右手拿着个塑料脸盆,一脸铁青。 李家姆妈抢救及时暂时脱离危险,现在在观察室里休息。李婉仪坐在床头,看着姆妈憔悴的容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耿恩华站在床尾想要讽刺两句,看到斜靠在墙边门神一样的江天佑,再瞧瞧一旁比女鬼还恐怖的贺敏敏,讪讪闭上嘴巴。 「李伯伯,我有点话要跟你讲……」 贺敏敏走向李伯昭,李厂长面容严峻点了点头,两人走出病房。 耿恩华哪里敢和江天佑这个煞星共处一室,李伯昭前脚刚出门,他便脚底抹油,飞也似的跑了。 「李伯伯,这话从我这个做小辈的嘴里说出来,是有点不像样。但不管怎么说,『见面三分情』。好不容易你们和婉仪碰着面了。就不要再吵架了。」 刚才病房里的气氛一触即发,要不是有她和江天佑镇着场面,但凡今天只来了李婉仪一个人的话,怕不是要被他们翁婿两个联手教训一顿。 「哼……贺家蛮会教女儿的。倒是教训起长辈来了。」 李伯昭冷笑。 「李伯伯,我就是这样的脾气,有啥讲啥。我想你应该也晓得婉仪的脾气。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如果还想要这个女儿,就不要再逼她了。」 贺敏敏看着这个从小看他长大的伯伯,内心也是无比感慨。比上回在殡仪馆见到他的时候,明显又憔悴了不少。本来只是鬓边有些许白髮,如今几乎银髮满头。脸上也是沟壑交错,面色暗沉。 很明显,不止李家姆妈身体不好,李伯伯也在硬撑。 想到突然过世的自家姆妈,一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从心头生起,贺敏敏捂住鼻子,强忍泪意,「李伯伯,我是没有姆妈了。作为婉仪的小姊妹,不希望婉仪也承受这种痛苦。你们明明可以好好过日子,为什么非要因为一个外人过得这样骨肉分离的日脚呢?」 「外人?」 李伯伯皱起眉头,「女婿怎么算是外人。」 「要是好女婿,好丈夫,当然是自己人。」 「他哪里不好?他再不好,也比我那女儿先到医院!」 贺敏敏对这个顽固的倔老头真是一包火气,只是碍于他长辈的身份不好发作。 「李伯伯,你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你跟伯母一样躺在床上,你觉得谁会鞍前马后给你端茶递水,为你洗脸搽身,是婉仪,还是那个男人? 「女婿靠不住,女儿就靠得住?真得靠得住,就不会几个月对我们两个老的不闻不问,电话都不打一个。我就怕我哪天死了,她都不会来我床头哭一哭。」 李伯昭死鸭子嘴硬。 「那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吧——李伯伯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了吧,你觉得耿恩华对你的态度,还跟过去一样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子弹,精确地击中了李伯昭的心脏。他面孔发青,背靠墙壁,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贺敏敏最会察言观色,见李伯昭面沉如水,目光闪动,晓得再说下去反而画蛇添足。转身下楼。 过了许久,李伯昭长嘆一声,缓步走回病房。 站在病房门口,隔着蓝色的帘布。李婉仪正拿着块毛巾轻轻轻轻擦拭母亲的额头。擦着擦着,突然匍匐在病床边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 李伯昭吸了吸鼻子,退回到走廊里,抬头嘆气。 夜里吃饭的时候,为了婉仪的事情他和妻子又起了争执。这样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他们两个争论的话题早就从女儿女婿该不该离婚,变成了他们两个该不该离婚。 「李伯昭,你以为我就受得了你?你是厂长,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你伟大,你光荣。你看不得别人受苦,却把全天下的苦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你以为我这三十多年过得什么日子。要不是看在婉仪的面子上,我早就跟你离婚了!我忍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现在说这些有意思伐?我说过了,等我退休了,就会好好陪你。补偿你这几年的辛苦。」 「怎么没意思?你说你要补偿我,怎么补偿?还说什么陪我,说到头,还不是让我来服侍你!」 老妻正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突然间脸色发紫,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李家伯伯吓得六神无主,急忙打传唿给女婿,耿恩华却说在外头有事。他连打十几个传唿,这才好不容易把这个女婿请到医院。人虽到了,却满口怨言。 李伯昭忍不住回想起耿家的那些亲朋好友们来上海看病,哪次不是他叫人车接车送,又请专家,又住特护病房,安排得妥妥帖帖。 两相对比,叫人心寒。 李伯昭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冰冷的萤光灯管,心想难道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干部,从来都舍小家为大家,坚信了一生先人后己的原则,都做错了么? 到了次日凌晨,眼看各种仪器上的指数都稳定下来,李婉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出病房大门,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李伯昭忙上前搂住她的肩膀。 「阿爸?你在这里坐了一晚?」 李婉仪看着父亲眼眶下一片青紫色,心疼地问。 「刚才打了一个瞌沖。」 李伯昭扶她坐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敏敏夫妻呢?」 「昨天夜里就让他们回去了。不好耽误人家上班的。」 李婉仪点点头。 「他人呢?」 她甚至不愿意提那个人的名字。 「不晓得。大概是回家去了吧。」 李伯昭木然道。 他本来对女婿还有点指望,想他出去一歇就会回来。谁晓得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有等到耿恩华出现,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李厂长冷笑,自己现在还是厂长,他就敢这么敷衍自己。 《沙家浜》里阿庆嫂是怎么唱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得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到了他这边可好,人还没走,炉子上的火还烧着,就有人迫不及待要摔杯子,灭火塘了。更谈什么周祥,不周详! …… 早上九点,一队队自行车流跨过苏州河上的座座桥樑,像是一条条或蓝或黑的巨龙汇聚,又分散进入沿河的无数工厂中。 郑翔也是这滚滚车流中的一员,他一边骑车,一边和左右的工人们打起招唿。 「郑工没睡好啊,怎么看起来有点憔悴呢?」 郑翔笑笑没回答。 这几天李家姆妈住院,李婉仪晚上都在医院陪夜,他都没怎么好好睡,就怕半夜三更接到紧急电话。 「郑工,听说你下个礼拜就要调回原来单位了,是真的么?」 车间里的小乔拉了两下铃,与他并驾齐驱。 「是啊,下周一。」 「这个礼拜是大礼拜,那今天不就是最后一天了?」 一旁人接话。 「郑工要走了,转眼李厂长也要走了。咱们这个仪器厂,以后越来越没意思咯。」 小乔凑上来,挤眉弄眼地低声讲,「老师傅们都说,将来我们这里就是『乱为王』,都是牛鬼蛇神的天下了。毕竟姓耿的这种戆棺材也能当处长,真是瞎污搞!」 郑翔笑笑不响。 走进办公室,除了耿恩华,所有的科员都到齐了。几个人围上来跟郑翔道别,约好中午一起吃个散伙饭。还有的让他留下老单位的联繫方式,日后说不定还要继续互相关照。 此时办公室门突然被打开,耿恩华左手拎只黑色公文包,右手夹了跟香菸迈着四方步往里走。 郑翔转头去看他,见他精神抖擞,不见半点疲态,轻松得好像进医院的人不是他丈母娘。 「干什么,都几点钟了,还讲闲话?」 耿恩华一进门就摆出官威。郑翔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半个多小时。 「耿科长早啊。」 他心中鄙夷,脸上却带着笑容,「今天是我最后一天,请科长谅解下。中午阿拉一同吃个散伙饭,不晓得科长能否赏脸同去?」 没想到郑翔会主动与自己打招唿,耿恩华愣了一下。旋即抬起下巴,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笃悠悠走到侧桌旁拿起热水瓶往保温杯里注开水,接着端着杯子走到办公桌前,把茶杯一放,「哗」地打开报纸,从后面扔出两个字,「没空。」 郑翔也不恼,走到桌前开始收拾东西。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档案袋。 「科长,我上去跟李厂长道个别。可能要久一点。」 「嗯嗯……」 耿恩华抖抖报纸,装模作样点点头,却在郑翔走出们的剎那,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85,智斗 下 厂长办公室里,李伯昭疲惫地拧了拧鼻根。 老妻这次的病来势汹汹,那天从抢救室里出来,隔日又转进普通病房继续治疗。 主治大夫是他的老同学,批评老李对妻子一点都不关心,说她不但心脏不好,肺部似乎也有问题。目前情况看下来不排除癌症的可能。具体情况,还要等她病情平復之后,开刀做个活检才能判断。 李伯昭闻言大惊,虽然老妻身体一直不好,但隔三差五去一趟地段医院配点药也就没事了,怎么竟然一下子就到了这种地步。 「阿爸晓得什么?阿爸就晓得你的单位,你的工作,还有你的女婿。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关心过姆妈?」 医生走后,李婉仪再也控制不住,直接在走廊上就与他争执起来。 「李婉仪,你在跟谁说话!注意你的态度。」 李伯昭看身边的病人护士探头探脑张望,觉得面上无光,忍不住教训起来。 「态度?我倒是很想晓得,阿爸那天对我姆妈讲话用的是什么态度?才会把我妈活活气到送医院。要说态度,阿爸对我和姆妈的态度还比不上你对厂里员工的态度。阿爸回头想想,这些年你是怎么对姆妈的。」 李婉仪咬牙冷笑,眼角滑下泪珠,「阿爸每天回家也不过是吃个饭,洗个澡,睡个觉而已。家对阿爸来说,就是旅馆,姆妈是不要钱的服务员。」 「我……我那是太忙了。」 李伯昭分辨。 「是啊,阿爸忙了一辈子。姆妈生我的时候阿爸在三线不能回家;奶奶过世的时候阿爸在出差,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头七了;二伯伯胃癌走掉,我们打了十几个电话给阿爸,阿爸在单位里抢救锅炉腾不出手。有多少次姆妈做好年夜饭等你回家,但是阿爸临时决定留在厂里加班,空留我和姆妈两个人大年三十面对一桌子的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三十年了,我亲眼见证阿爸步步青云,步步高升。家里墙上的那些奖盃奖状,对阿爸而言是荣誉,对我和姆妈而言却是血泪史。你燃烧我们整个家庭,照亮你一个人的光明前途。李厂长,你真是光明正大,你的身上看不到半点阴暗,因为我们背负了你所有的阴影……」 李婉仪说出的话和那天老妻在餐桌上讲的几乎如出一撤,像是一把把凌厉的刀子,扎得李伯昭体无完肤。 「再说了阿爸真的退得下来么?《李伯昭为仪表厂奉献一生,不顾老妻重病毅然返聘回厂任职》。阿爸,我帮你把你们厂下个月内刊的标题都想好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阿爸是为了国家……」 李伯昭挥着手,「所以说你不懂事。女婿在这方面就比你好多了!人家有大局观。」 「你的女婿当然懂事,因为牺牲奉献的是我不是他。所以不要跟我说你的大道理!把你的大道理对你的女婿,你的下属讲吧!」 李婉仪双目充血,双手握拳的咆哮模样像是狂怒头母豹子,在李伯昭面前挥之不去。 正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李厂长叫人进来。 「小郑是你啊。」 看到来人,李伯昭原本郁闷的心情总算松快了些,「来,坐。」 郑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又谦逊又能干。可惜,这是人家园子里的瑶池仙种,只是在他们这里伸展了一下枝丫,马上就要回去了。 「是,怕您下周一不在。今天和您告个别。」 郑翔在沙发边坐下。见李厂长要给他倒茶,连忙起身。 「我自己来……」 郑翔接过塑料壳热水瓶,看到李厂长眼眶下硕大的眼袋和布满眼球的红血丝,忍不住问道,「厂长……家里是出什么事儿了么?我看您脸色不是很好。」 「没事,家里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多休息点就好了。」 说着,李伯昭轻轻咳嗽两声。 郑翔欲言又止,最后捧着茶杯坐下。 「小郑你不用担心,我跟工会主席商量过了。你现在住的那间屋子,你且只管住下去,每个月交点房钱就行了。不着急搬。」 「谢谢厂长。」 这可真是解了郑翔的燃眉之急。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年纪的大小伙子,将来结婚成家,总归也要有间自己的房子。你们单位的效益比我们的好,你回去好好干,今年或者明年,说不定能分一套福利房。」 李伯昭说着,摇头笑道,「像你这样能干的年青人,也不晓得什么样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你。可惜我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不然一定要招你做女婿。」 「呵呵……」 郑翔捧着茶杯干笑两声。 回想那天在贺家,贺敏敏曾经就此讽刺过两句,说李厂长恨不得自己有十八个女儿,给他喜欢的男青工一人发一个。 「厂长,我有一份东西想要交给您。」 郑翔放下茶杯,把牛皮档案袋推到李伯昭面前。 「这段时间承蒙厂长关照,这是我的一点工作心得。」 从进仪表厂第一天起,郑翔就想着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提交一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作为他这大半年下基层的汇报成绩。 他每天蹲在产线上和工人师傅们日日相处,再结合从期刊上看到的外国论文,对锅炉的温控问题有了些许心得。 去南京开会前,郑翔就开始着手撰写报告,打算临走之前把这份报告交给厂长,作为临别的礼物。如果实验通过,说不定真的可以大幅提高产量和安全性。 「哦?」 李厂长颇有兴趣,当即打开。 他一目十行浏览一通,面色却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小郑,这是你写的报告?」 「当然。」 郑翔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杆答道。 「如果这个是你写的,那么我桌子上放的那一份,又出自谁的手笔?」 李伯昭指了指身后的办公桌,眉头紧锁。 ………… 「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京剧《沙家浜·智斗》) 墙上时钟的指针差不多来到下午五点,郑翔却迟迟没有回办公室。 看着不明所以的科员们窃窃私语,耿恩华把两只脚从桌子上挪下来,懒洋洋地拿起公文包。 「我先走了。你们派个人打扫一下卫生。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要下雨,记得窗门关关好。」 他一贯迟到早退,科员们早就习以为常。 「耿科长,郑工一早去厂长办公室,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午饭都没有吃,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科员小贾问。 「他一个要走的人,你那么关心人家干嘛。他根本不是我们单位的人好伐?不回来,说不定已经走了。怎么,那么想跟人家吃饭啊?」 听他语气不善,小贾也不敢多问。其他人还在犹豫,想着要不要去厂长办公室轧轧苗头,一个男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苗书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看到党委书记,耿恩华眼睛一亮,一脸谦卑地迎了上去。 「怎么,这是准备下班了么?」 苗书记看了眼时钟,「还有半个小时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哪里哪里,这不在打扫卫生呢。维护科室环境,人人有责嘛。」 他说着,放下公文包,从门后面拿出一把芦花扫帚,装模作样地甩了两下。 小贾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嘲讽的表情——这位耿科长从进单位到现在,拿抹布举扫帚的次数大概一只手就可以数得下来,好巧不巧每次都是有大领导莅临的时候。 「不用扫了,跟我来。」 耿恩华连忙跟上,走到门边,转头叮嘱众人:「不准早退。把地扫干净了再走。」 「厂长,人到了。」 耿恩华跟着苗书记走进厂长办公室,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里面头头脑脑地坐了一群人,除了他丈人阿爸,还有两位其他科室的领导,一个车间主任,还有两张陌生面孔。再一看郑翔也在其中,坐在角落里拿着个杯子闷声不响。 耿恩华不去理他,望着那两个陌生人好奇地问,「阿爸,这两位是……」 「是兄弟单位的同事,路过来看看。」 李伯昭不想多说,摆了摆手,「上班时间,注意称唿。」 耿恩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见两人不过三四十岁上下,和自己差不多。又想起老丈人一贯爱惜人才的癖好,心想应该是哪个单位的技术工,过来交流经验的,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阿爸……李厂长,你找我有事?」 耿恩华讪笑着改口,不知道为什么,背后十几只眼睛同时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突然让他有种被公审批斗的错觉。想着,不适地耸了耸肩膀。 「请你来,是有件事情希望你配合协助一下。」 李伯昭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这是你礼拜一交给我的报告书。」 「是,这是我这回从南京开会回来之后,我结合日常工作中的经验,花了几个周末赶出来的。仓促是仓促了点,难道是有什么错漏的部分么?」 耿恩华不慌不忙,侃侃而谈,说完还故意朝郑翔看了一眼。 「但是为什么郑工今天交给我一份一模一样的报告。」 李伯昭说着,拿起另一份牛皮纸袋。 耿恩华打开纸袋拿出文件,和自己的那一份并排放在一起。他随手翻了几页,除了字迹不同,根本就是如出一撤。 「岂有此理。郑工……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耿恩华转身,指着郑翔,愤愤道,「我看你平时像个老实头,不声不响的,竟然会偷我的报告来邀功。」 他那双污浊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发红,连带脖子也摒成了红色。落在不明所以的人眼里,还当他是因为义愤填膺所致。 「我偷你的报告?」 郑翔放下杯子,斜着脖子反问。 「当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厂长。」 耿恩华走到李伯昭面前,控诉道,「上个月去南京开会,他跟我一个房间,一定是看我在会余时间写写弄弄,知道我要提报告,从那个时候开始盯上我,想要摘取我的研究成果。不对,这小子从一进厂我就觉得不对劲,每天最后一个走,还总问我要技术部的资料。说不定从那时候开始就包藏祸心了。」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仪表厂是保密单位啊!」 耿恩华夸张地转了一个圈,大义凛然地说:「这小子问题可大可小,我建议要严查。」 「这么说,这份报告是你自己写的,郑工抄袭,是这样么?」 苗书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耿恩华的报告纸。 「没错。」 耿恩华得意万分。 「那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这张图纸上标註的参数,和你前面文字部分对不上号呢?」 苗书记说着,拿起两份图纸。 「倒是人家郑翔『抄袭』你,反而把数据写对了。」 耿恩华闻言,一张面孔从下往上,先是发红,接着发青,最后泛白。眼前的两张薄薄纸片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两张催命符。他眼珠子在两页纸之间反覆横跳,想要憋出点话来解释,却怎么也找不到词彙。喉结滚动,喉咙里干的冒火,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 「是啊,为什么呢?」 郑翔起身,左手抬了抬眼镜,满眼真诚地发问:「耿科长,劳烦您为我解惑。」 86,不是不报 上 天佑酒家的学徒工阿德今天有点魂不守舍,从下午饭点开始,时不时地跑出来站在路口张望,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过了六点钟,马路旁边聚集了不少吃饱饭乘凉的邻居们,或坐或站,都好奇地看着小饭店方向,不明白他们今天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经。 「我听人家讲,好像是请了明星来唱歌。」 满头夹着红红绿绿髮卷的阿姨从温州髮廊里出来,拿只小板凳在上街沿坐下,肩膀上搭着一块大毛巾。一只不长眼的蚊子叮上脚背,被她用蒲扇「啪」地一下赶走。 「听说蛮有名气。」 听她这么说,众人不由得兴奋起来。 最近上海滩掀起了一股风潮,但凡稍微有点名气的饭店都热衷于请明星到店里表演,唱歌助兴。大饭店请大明星,小饭店就请些专业歌手。有些小歌星生意好,嘴巴甜,一个晚上跑七八个场子,能赚千把来块钱。听说还有几个唱出点名气,甚至被歌舞团招揽去了。 「瞎七搭八,天佑酒家这么小的饭店能请什么歌星。我又不是没进去吃过饭。说实话,味道蛮嗲的,但是地方太小了。大厅里台子摆得扑扑满,转个身都困难。请来明星站在哪里唱?总不见得吊在天花板上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一旁老爷叔故意拆台,卷子头阿姨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哎呦,这话讲的,一听就晓得不是最近去吃的。」 苏北姨婆恰好带着孙女在此乘风凉,接话道。 「侬晓得?侬天天下馆子啊?」 爷叔口气沖得不得了。 「哪里需要下馆子,那家店的老闆娘是阿拉楼里嫁出去的新娘子,她家里的情况,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苏北姨婆清了清喉咙,故意显摆道,『「对面原本是惠民小吃店,开了十多年了。店里原来的伙计和阿拉楼里小姑娘结婚后,就把这里顶下来做饭店,上面阁楼用来做新房间。现在人家赚到钞票,买了新房,搬出去住,所以阁楼空下来了。他们小夫妻一合计,干脆把阁楼也用起来。所以不要看人家门面小就不当回事情。」 她说得有理有据,老爷叔无法辩驳,卷子头阿姨笑逐颜开。此时,温州髮廊的洗头小妹走出来拍捲髮阿姨肩膀,让她回去吹头。她一走,立即有人顶替了位子,准备继续听苏北姨婆嘎山湖。 苏北姨婆颇有点明星风范,面对众人如饥似渴的目光,她不慌不慢,先点盘蚊香,放到孙女脚跟旁。又拿起六神花露水往她胸前背后都浇了一通。小孙女背后长了痱子,疼得哇哇乱叫。 眼看功架摆得差不多了,苏北姨婆往孙女嘴里塞了一根赤豆棒冰,又给自己剥了跟盐水棒冰,乐惠地困在躺椅上,继续道:「现在楼上隔了包间不算。外面还有一个晒台,撑上遮阳伞也能摆两桌。宽敞得不得了好伐?别说请明星唱歌了,请人表演杂技都绰绰有余,人家有的是钞票,不怕花钱。」 「哎呦,马上就要过夏天了。在晒台上吃饭,中午热死,晚上被蚊子叮死,覅灵覅灵的。」 老爷叔打定主意拆台拆到底。 「侬懂个屁糟精!外国人都喜欢在阳台上吃饭,这叫洋气。侬迭种巴子不懂的。囡囡,将来学学你敏敏阿姨,赚大钞票买大房子。不然一辈子只好住在弄堂里,每天倒马桶刷马桶就算了,关键是要和骚老头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交关作孽。」 苏北姨婆阴阳怪气道。 「侬讲谁骚老头子啊?」 老头子指着苏北姨婆,气得阿噗阿噗。 「女人讲闲话,男人硬要插一嘴。这种就叫骚老头子。」 众人哄堂大笑。 老爷叔被她呛得无话可说,暗骂一声「江北佬」,拎起小板凳找别的地方去坐了。 乘风凉的人越来越多,上街沿已经不够躺了,有些人大着胆子把躺椅放到马路上。没有躺椅的干脆直接在地上铺蓆子。男女老少有说有笑,纷纷猜测到底是哪个明星会大架光临,有的猜毛阿敏,有的说韦唯,还有的说老闆娘会说外国话,认识不少洋人,这次讲不定来得是个外国歌星,好比美国的波姬小丝…… 饭店门口,服务员小姑娘们站成一排,脸上都化了妆,兴奋地看着彼此。 为了今天,小饭店上下都精神抖擞,所有的服务员和后厨师父都换了新制服。服务员穿白衬衫,外罩黑色小马甲,腰上繫着同色围裙,头髮利落盘起。厨师们原来松松垮垮的制服也都换成了贴身款,浆过的领子贴在脖子上,雪白的衣料不沾半点污渍。 对面的邻居们虽然想得远了点又太美了点,不过有一点被他们猜对了,今天小饭店要接待外国人。 准确地讲,今天他们要招待一车旅游大巴的外国客人,作为小饭店改建后打响的第一枪。 到底要不要把小阁楼利用起来,具体怎么利用,贺敏敏夫妻两人经过了几次讨论。眼看天佑酒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如果不乘胜追击,无疑会便宜周围的同行们,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增加几个包厢可不是仅仅多了几个圆台面,几副碗筷的事情。厨师、服务员都要跟上,具体一晚上能够卖出去多少菜品酒水,翻几次台面,都还是未知数。 万一他们大张旗鼓搞起来,结果人流撑不住场面,弄得小猫两三只分散在楼上楼下,邪气难看不提,搞不好要亏本。 最后还是江天佑想到办法——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单打独斗不如与人合作。 当初靠着周阿发的「豆腐盒饭」苟延残喘下来,有了今天的局面。想要再往前走一步,还是要靠江湖友人。 说到江湖上的朋友,江天佑还有一个「赤裤兄弟」—— 「来了!看到大巴士了!人来了!」 阿德挥舞着帽子从马路上一路小跑过来。服务员们闻言立即挺胸吸气。 「师兄,真的不要放炮仗么?」 小胖摩拳擦掌,转头来问江天佑。 「用不着,外国人胆子小来兮,不要吓到他们。」 正说着,大巴开到门口。一个身穿红色体恤衫,头戴小黄帽,皮肤黝黑的男人一马当先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手里拿着根棍子,棍子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棕色小熊,一看就是导游卖相。 「阿康!」 江天佑上前两步迎接。 「阿天!」,男人用力地拍了拍江天佑的肩膀,抬头朝小饭店看了一眼,「都准备好了么?」 「二楼都空出来,就等你们来了!」 「好!」 男人转过身,挥了挥小旗子,大喊一声:「get off!」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此言一出,好似那阿里巴巴打开了藏满宝藏的山洞大门,一群头髮或金或银或红或棕,块头或肥或痩的老外们从巴士里鱼贯而出。 「哈罗,好爱油呀!」 站在头排的阿美学着贺敏敏教的英语,主动和老外打起招唿。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一时间各种荒腔走板的「哈喽」声四起。 「不得了,小饭店捅了毛子窝了。哪能一下子来了介许多外国人!」 邻居们说着,望向苏北姨婆,想要从她口中探听消息。 苏北姨婆比他们还要激动,不停地推小孙女的后嵴,「倷娘不是帮你报名什么少儿英语口语班么?我看你在家里对着录音机叽里咕噜说得好的不得了。快点,到对面去找个老外说说话。跟伊拉(沪语:他们)讲『上海欢迎你』啊,快点去……啊呀,你抱住我干什么,快去呀?小姑娘哪能那么脸皮薄的啦,一点都闯不出去的。」 「阿康哥!」 小胖跳到黑皮旁,笑嘻嘻道,「长远不了,你怎么黑成这个卖相,我记得你以前皮肤白的来,绰号『白胖高』。」 「哈哈,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我天天带团,风吹雨淋,哪能还白得起来。」 阿康笑呵呵,「再说了,我这个不叫黑,叫『健康』。外国人都喜欢我这种肤色,在欧洲只有有钱人才能晒成这个样子。」 沈大康,江天佑的赤裤兄弟。80 年代上海滩第一批开旅行社的勇士。江天佑那张去香港的打折机票就是他帮他搞到手的。 江天佑回来后才晓得,根本没有什么打折机票,是沈大康半卖半送给他的。 沈大康刚开始搞旅行社的时候也不是很顺利,那时候国人基本上没有旅游的概念。想要游山玩水,要么小夫妻度蜜月单位开介绍信。要么趁着单位出差,在会后工余蹭便宜饱览祖国大好河山。 自己花钱旅游,在当时的人眼里不但被当做是异想天开,还认为是带有小资产阶级风气的堕落之举。 沈大康那时候雄心勃勃辞职,跟爷娘打了包票,不混出人样绝不回去。结果开张几个月都没有生意,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帮人代买火车票,有时候还要客串黄牛。最倒霉的日子里,几天都吃不了一顿饱饭。 最后能撑下来全靠江天佑。那段时间里江天佑每天下班带点心去他那丬开在杨浦区居民楼的旅行社,陪他吃饭,给他打气。惠民小吃店热腾腾的包子馒头锅贴生煎,让沈大康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 如今沈大康发了财,所以当江天佑找到他,提出打算和他一起搞旅游团餐的时候,沈大康想都不想,一口答应下来。 「弟妹呢?听说弟妹最近不得了,赚起钞票麦克麦克。可惜你搬家那天我在海南岛带队,不然一定来帮忙。」 沈大康看看四周,不见贺敏敏的踪影。 「大概接电话去了,她工作太忙。」 江天佑不以为意。 「阿天……有件事情我没有跟你讲。」 沈大康挠了挠头皮, 「不管什么事情,等送走这批客人再讲。到时候我做两个小菜,和你,还有我老婆,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谈。」 江天佑笑道。 眼看老外们都下了车,江天佑理了理袖子准备进厨房干活。 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阿天」。 江天佑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觉得脑子里「翁」地一声响。只见素珍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拉着门把手,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素珍今天没有穿裙子,穿一条灰色阔腿裤,上身着白色衬衫,梳个马尾辫,脖子上带了一串珍珠项鍊,显得干练又温柔。要不是眼尾那几根鱼尾纹,根本看不出已经年过三十。 江天佑再转头去看沈大康,对方一脸尴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里满是愧意。 「来来,楼上请。普利司,狗,阿噗丝带儿(please go upstairs)。」 小胖英语水平有限,把老外们带上楼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朱素珍翩然上楼,给客人们分配座位。她办事有条不紊,落落大方,能力不在贺敏敏之下,看得小胖心服口服。 「小胖,这两桌客人要看夜景,带到他们到阳台上去吧。」 素珍朝小胖招招手,颇有老闆娘风范,小胖忙不迭地应了,带着客人上露台。 贺敏敏正在包厢里打给电话,听到外面声响晓得是客人上来了,慌里慌张打开包厢门,结果和正要进房的朱素珍撞了个正着。 「你?」 贺敏敏后退两步,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一大群洋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朱素珍嘴边噙着笑,不说话,也没让开的意思。 贺敏敏眼珠子一转,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她先是咬了咬牙,下一秒却扬起笑脸,绕过朱素珍和老外们介绍起了自己。沈大康这次接待的是一个美国夕阳红旅行团,团员们各个热情洋溢,很快与贺敏敏打成一片。 朱素珍也是没想到贺敏敏的英文那么好,神情复杂地看了她背影几秒钟才上前接话。 隔着人群,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剎那交汇,又快速分开。 「江天佑……好样的。」 贺敏敏冲下楼梯打算找江天佑要个说法,刚下楼梯就被新来的服务员水香截住了,讲一楼有客人要往楼上坐,服务员说二楼被包场了也没用。贺敏敏烦躁地用手扇了扇风,跟着水香走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这边贺敏敏在一楼应付中国客人,江天佑在厨房里干得热火朝天,那边二楼沈大康端着酒杯和朱素珍两个一桌一桌地转悠。洋人不怎么会吃中餐,一晚上不晓得摔了几次筷子。还有几个喝白酒喝高兴了,跑到露台上拉着小胖一起跳舞,包厢内外闹哄哄一片。 服务员们倒是跑上跑下乐此不疲,每次上菜或者给老外添水添酒的时候,都有人会塞几张零钱当小费。阿美甚至收到了一张美钞,喜得她跑到后厨又跳又叫,把厨房里的小伙子们羡慕坏了。 「兄弟……good,我跟侬讲,这次的团餐真的 very good。以后就照这个水平办。阿拉指定会发财的。」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三小时,总算偃旗息鼓。江天佑和贺敏敏把沈大康送到大巴士车门口。沈大康喝多了,临走拉着江天佑说胡话,臭烘烘的嘴巴一个劲地朝外喷酒气。 「好了好了,别说了,快点回家吧。」 「回什么家,要把这群祖宗都送回酒店才能回家睡觉……兄弟,我这个钞票赚得苦啊。」 沈大康大吐苦水。 「我不像你命好,讨了一个能干的娘子,有福气……我说弟妹,你要好好对我兄弟。我跟你讲,全上海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好男人。模子!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沈大康。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沈大康一手拉住江天佑,一手拉住贺敏敏,絮絮叨叨半天,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了。司机按了两下喇叭提醒,他也只当没听到。 「好了,沈老闆,走吧。明天还要送客人去机场呢。」 素珍下车,擒住沈大康的胳膊肘。 「阿天,再会。」 素珍转过头,朝江天佑点点头。江天佑别过脑袋,摘下厨师帽捋了捋刘海,故意不去看她。 今天之前他也是想不到,阿康会和这个女人搞到一起去。 说「搞」有点难听,两人一搭一档做起了旅游生意。这两年出国的人一批又一批,留学的,打工的,被戏称成「洋插队」。反过来,外国仰慕中国文化,来中国旅游的人也多了起来。沈大康又做国内游,又做出入境,忙得四脚朝天。 沈大康讲是素珍主动找到他,说要和他合作。他讲素珍英文好,又邪气会做人,能拉客户又能带团,总之就是赞不绝口。 这话听在江天佑耳朵里,总归不舒服。 当年江天佑和朱素珍的事情,沈大康明明比谁都清楚。毕竟他可是差一点就做了他们婚礼的伴郎。 如今江天佑有心避嫌,沈大康却这样安排,让他着实有点为难。江天佑当即下定决心,以后外国人再来,他只管在后厨炒菜,旁的一百样都不管。朱素珍再厉害,也不是白素贞,见不到面总归也就太平了。 贺敏敏立在一旁冷眼觑着,一声不响。 车子缓缓开动,贺敏敏抬头,坐在第一排的朱素珍居高临下看着她。 贺敏敏也不甘示弱,高高地扬起头,伸手掠开额前的髮丝与她对视。江天佑想要把她往后拉,被她一下甩开。 「刷」地拉开蓝色窗帘布,隔绝了贺敏敏火热的视线。朱素珍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住紧闭的眼皮,感觉眼球正不住地微微跳动。 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下音乐播放键,两侧的喇叭里传来悠扬的歌声: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她心想,她果然还是有几分不甘心的。 87,不是不报 下 「李老师,再会。」 「再会。过马路当心点。不要在校门口乱吃东西。」 站在教室门口,李婉仪和学生们一一作别。看着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一蹦一跳,扬起一张张可爱的脸庞,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送走全部学生,李婉仪回办公室略作收拾,预备回家。 「李老师,侬姆妈身体哪样了,听讲之前住院,现在好点了伐?」 年级主任戴老师走过来问。 戴主任的丈夫也是仪表厂的老员工,从小看着李婉仪长大,一向对她不错。尤其是前段时间为了照顾母亲,常常请假早退,有时候还要拜託别的老师帮忙代课,多亏戴主任一力维护,这才挺了过来。 「姆妈好些了。活检结果讲是良性肿瘤,之后随访就可以。」 其他的老师也陆陆续续下班,办公室里只剩她们两人。 「那就好。」 戴老师点点头,有些尴尬地问,「还有,我听讲你和小耿……」 「是,我们离婚了。」 不等她说完,李婉仪坦然承认。 李婉仪没有可以隐瞒离婚的事情,办公室里不少同事都知晓。难为戴主任忍到现在才问。 「哎,没想到小耿是那样的人。我听我家那位讲了,现在还在调查?」 「对,不过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晓得。」 李婉仪低头笑笑。 李婉仪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有朝一日成功从耿恩华手里逃脱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是茫然,兴奋,还是激动得要晕过去?她想过很多遍,然而等她真的拿到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内心居然无比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拿到一份学生交上来的考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一份考卷,一份不及格的答卷。在婚姻这场大考里,他们两个人都考砸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出校门时,已经是漫天云霞。李婉仪先弯到小菜场买菜。 李家姆妈出院当天,李婉仪直接叫了部差头把姆妈接到自己的出租屋里。眼看两人都不回家,李伯昭又气又急,却没有一点办法。 提着小菜,李婉仪往车站方向走。突然从一旁的小巷子里窜出一个黑影,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往巷子深处拉,李婉仪吓得尖叫起来,转头一看,更是汗毛倒竖。 「你怎么在这里!」 「婉仪,我有话跟你讲。」 耿恩华蓬头垢面,一身衬衫皱皱巴巴,和半个月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下巴上鬍子拉碴,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盛满了不甘和怨怼。 怎么能不怨呢,本来以为再熬几天,熬到丈人退休,熬到升副处长的调令下来,自己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以彻底扬眉吐气,把一家老小接到上海来享福,再也不用看李伯昭那个老甲鱼的脸色了。做小伏低这么多年,等得不就是这一天么? 现在可好,什么都没有了。前途,工作,连老婆都没有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多少心血和稠缪统统成了一场幻梦,这让他怎么甘心? 「我和你无话可说,你放开我!」 李婉仪拼命抽回胳膊。 「婉仪,你跟你阿爸说说,我们离婚归离婚,工作上的事情他还是要帮我的。我是冤枉的呀。」 「跟我爸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已经不是厂长了。」 李婉仪冷笑,「你要求,也应该去求新厂长。」 耿恩华打死不承认抄袭郑翔的报告,因为证据不够充分,厂里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先按照停职调查来处理。他本来想着老丈人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晓得局里竟然直接空降了一位新厂长下来——那天在李伯昭办公室里坐着的两个青年「技术员」,其中一个是即将到任的新厂长,另一个是局里派下来的人事专员。他们低调前来,原本是为了交接工作提前到仪表厂来了解情况,结果全程目睹了「抄袭报告事件」。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厂长到任,第一把火就点在了耿恩华身上。不但要肃查这一次的抄袭事件,从耿恩华进仪表厂开始,工作这些年所有上交的工作报告、研究成果,乃至评职考评成绩,甚至歷年报销表格和病假单都要重新翻查。 「你阿爸当初是怎么跟我讲的?他说为了避嫌,让我和你离婚。我听他的话,离婚了,然后呢?」 耿恩华拽住李婉仪的胳膊不放,一定要让她给个说法。 「别以为我不在厂里就什么都不晓得,厂子里一群小人打我小报告,说我坏话。你爸怎么不管管?他是要逼死我么?」 「别人打你小报告跟我爸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平时做人太差。这次不过是墙倒众人推而已。」 李婉仪冷笑。 听郑翔讲,仪表厂里那些人早就看不惯耿恩华,他抢别人功劳的事情也不止这么一回。过去看在李厂长的面子上,大家不好发作而已。如今上面既然要查,他们当然要趁着机会吐吐苦水。 于是有人伸冤理枉,有人则落井下石。 挂在厂长办公室门口那个掉漆的蓝色意见箱,往日里几年都不见得有一封信,赛过是个摆设。这些日子倒好,每天一打开,就落下五六封或实名,或匿名的举报信。耿恩华做人之差,可见一斑。 「婉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吧。我现在连住得地方都没有,只能住在小旅馆里,钞票也用得差不多了……你去求求你爸爸,求他想想办法。他的那些老同学,老战友……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随便伸一根手指就能救我脱离苦海。」 「我为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忘记你以前是哪能对待我的么?」 李婉仪怒极反笑,撩起袖子管,露出右手胳膊。结了痂的伤口即便治癒,也难以避免落下疤痕。 「看到了么,这是你用香菸菸头烫伤的地方,你看看清楚!」 她大声控诉。 耿恩华心虚,根本不敢直视。 「再说了,我爸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帮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和你一样被停职检查了好伐!」 李婉仪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都说墙倒众人推,推得可不止耿恩华一个。 有人写检举信到局里,揭发李伯昭这么多年来任人唯亲,公器私用,包庇女婿。可怜李厂长本来还有几天就可以光荣退休,这下十九八九要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了。 「说难听点,我阿爸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有空余的力气去管你?」 李婉仪咬牙冷笑,「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以后别来学校找我!」 说着,用力甩开他的胳膊。 「你不帮我是伐!好!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耿恩华眼看求饶不成,恼羞成怒,习惯性地扬起胳膊,狠狠地朝着李婉仪的后背重重地砸下来。李婉仪早就被打成了条件反射,嘤咛一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双目紧闭,浑身发抖。 就在此时,一个男人从旁边横冲过来,肩膀用力「哐」的一下把耿恩华当场掀翻在地。 耿恩华被撞得昏头六冲,眼前发黑。在地上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眼镜戴上鼻樑,却没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自己的冤家对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郑翔你有什么毛病?我打我老婆,管你屁事!」 「什么老婆,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 郑翔说着,转身扶起李婉仪。 「你没事吧?」 「我……」 李婉仪巍巍颤颤地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郑翔,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郑翔本来以为李婉仪离婚之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把结婚事宜摆上日程表。结果婉仪说他姆妈身体不好,目前需要静养,还要暂时再隐瞒一段时间。郑翔百般无奈,不得不和她再一次搞起了「地下情」。 今天下班早,郑翔想着来学校找李婉仪一起回家,一路上聊聊天,吃吃刨冰,去商场里孵孵空调。想不到刚下车就看到耿恩华骚扰李婉仪,还准备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施暴的一幕。 郑翔只恨自己早年光顾着读书,没怎么锻鍊身体。要是他有敏敏老公一半的体格,还不把这畜生打得满地找牙。 「你们两个怎么会……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耿恩华坐在地上,两只眼珠子在两人之间反覆横跳,最后恍然大悟指着两人大喊,「原来是你们两个计划好的!你们这对狗男女,姦夫淫妇,为了逼我离婚陷害我。」 耿恩华前思后想,把前因后果都串联到一起。 南京出差的最后一晚,郑翔放任耿恩华酒后躺在地板上睡觉。导致他当晚发起高烧,第二天差点没赶上火车。 等他修养好了去上班,耿恩华接到南京那边学长打来的电话。说就在他们出发当天的早上,局长大驾光临,特意到这帮青年工程师下榻的酒店送行慰问。因为耿恩华不在场的缘故,郑翔「恬不知耻」地代表上海仪表厂受到了局长的接见,出了好大的风头。 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记者拍下来,登上了当天的《金陵晚报》头版。学长问要不要把报纸传真过来给他看看,耿恩华故作大方地拒绝了。 挂了电话,耿恩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颗铅丹在肚肠里千迴百转,恨不得化身加特林机关枪,当场把郑翔给突突了。 所以午休时间,在看到摆在郑翔办公桌上,那份写了一半的报告的时候,耿恩华以为报仇的机会来了——抄袭报告,学术造假,有谁敢用有这样严重污点的工程师?即便回到原来的单位,郑翔也会彻底失去晋升的机会。 几天之后,在确定郑翔完成报告的那一天,耿恩华破天荒加了次班。 「你是故意的,故意引诱我抄袭你的报告,故意写错数据,为的就是陷害我?对不对?」 耿恩华双目充血,眼珠子几乎都要爆裂了。 「你有证据么?」 郑翔推了推眼镜,笑道。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说起来,这一切还要感谢贺敏敏的提点。 「李伯伯这个人很滑稽,我有时候都有点怀疑耿恩华和婉仪,到底哪个才是他的亲生骨肉。后来我想明白了,有些人养女儿,把她当做一个聚宝盆,希望能赚回一座金山。还有些人养女儿,是在帮别人养媳妇,最终目的是找个女婿上门。」 涵养邨的那间小小屋子内,夕阳照在贺敏敏的身上,像是身披一件金色的薄纱。 「婉仪被打得那么惨,李伯伯都可以忍。但是只有一样东西,是他绝对忍受不了的。」 贺敏敏放下筷子,顾盼生姿,「他对耿恩华之所以那么纵容,就是因为『爱才』。你要想办法证明耿恩华不但不是『人才』,而且是个『垃圾』,是『人渣』。让他知道自己之前眼乌子瞎掉了,这样他才会同意婉仪离婚。」 最后的结果一如贺敏敏所料,让郑翔对她彻底心服口服。也庆幸贺敏敏大人大量,没把这份报復心用在自己身上,不然那真是在劫难逃了。 「姦夫淫妇,姦夫淫妇!我要去告你们!我现在就去。」 耿恩华大喊着跳将起来。 「阿翔,怎么办?」 李婉仪一脸慌张。这里离车站只有几步之遥,他们闹得太大,不少人都纷纷翘首看热闹。其中有不少是学生家长,她怕影响不好。 「让他去,你看谁还会相信他。」 郑翔不屑道。 「我岳父,我丈人会相信我。」 耿恩华到现在还不死心。 「是么?」 郑翔再次抓住李婉仪的手,俾睨地望着耿恩华,「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是谁写检举信,揭发你岳父用人唯亲?」 李婉仪闻言,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郑翔。 郑翔微微摇头,「不是我。是李厂长自己。」 「我爸爸?」 「婉仪,李厂长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确实是个好厂长。」 郑翔抿着嘴,苦笑。 李婉仪双手捂住嘴巴,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地滑落。 88,似是故人来 上 「张师母,长远不见。」 小饭店门口,贺敏敏正指挥伙计搬运海鲜,眼角余光远远望见一群熟人从车站方向走来,旋即开心地跑过去。 「啊呀,这不是双林阿哥么?」 贺敏敏看到走在张师母身旁的俊秀青年,越发惊喜。 青年是张师父和张师母的独养儿子,叫张双林,比贺敏敏大了五六岁。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贺敏敏今天下午要去会一个从台湾回来的老上海客人,为此特意穿了件月白色的竹布旗袍,头上插一支银簪子,在人群中分外耀眼。双林乍一见到,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电影明星,不敢相认。面对面看了好几眼,才一点点和记忆里的小娘鱼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敏敏,哪能长得那么大了,上次见到还是小姑娘哩。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侬考上大学去杭州读书才十八岁,那时候敏敏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都说女大十八变,哪能还会跟小辰光一样呢?」 张师母掩嘴笑。 「是啊,双林阿哥变化也大来兮,要不是站在张师母旁边。平时在马路上看到,我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贺敏敏说着,也从上到下把张双林打量了一番。 双林不愧是大学老师,虽然穿着最普通的蓝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也无法掩盖一身文气。藏青色的长裤上两根裤线更是笔直得跟刚熨出来一样。 说来好笑,贺敏敏二八少女情窦初开之际,曾一度把这位双林阿哥当做梦中的白马王子。后来双林高中毕业去杭州念书,贺敏敏还哭了几回。成年后,更一度把「文质彬彬」当做是择偶条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兜兜转转嫁给江天佑这样的粗汉,可见姻缘一事真是说不准。 张师母笑呵呵地说:「敏敏小时候跟阿拉双林感情老好。两个人在弄堂里厢跑进跑出,人人都讲好似观音娘娘坐前的一对金童玉女。我跟贺家姆妈讲过,等侬长大后,嫁把我家双林做新妇。你姆妈那时候可是一口答应的吶。结果到底阿拉双林没有这个福气。」 「姆妈,说这个干嘛。」 贺敏敏没什么反应,张双林倒是脸红了,拉了拉他姆妈袖子管。 「哎呦,随便讲讲。你现在已经做爸爸,敏敏也结婚了,关键是贺家姆妈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哎,一想到倷娘,我心里就酸唧唧。敏敏,师母没有参加你姆妈的追悼会,你不会怪我吧?」 贺敏敏眼眶一红,低头轻轻道,「天气热,覅在马路上讲话,去家里讲吧。」 几人向涵养邨走去,一路上不断地和老邻居打招唿。 踏进九号楼,绍兴阿嫂正坐在天井里剥毛豆,看到张师母出现,一激动,塑料笸箩差点翻掉。张师母也激动地打开话匣子。两个老阿姨手拉着手,叽叽咕咕不断。 「阿嫂,吴会计呢?」 贺敏敏抬头,看到吴会计家窗户关着。 「一早跑出去了,不晓得去哪里。最近伊忙来兮,一径跑进跑出到蒋阿姨那边打公共电话,覅晓得在忙什么。」 一行人上了三楼,张师母掏钥匙开门。刚推开半丬门,屋里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众人齐齐皱眉。 「房子是这样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像是没有魂灵头的人。不是这里坏掉,就是那里漏水,一百样毛病都会自己跑出来。」 贺敏敏提议要不去她家里坐,这里先通风散散味道。张师母说好,让双林去开窗户,顺便打扫一下。 贺敏敏请张师母和绍兴阿嫂在窗边坐,她去泡茶。 「现在这个房子,就你阿哥一家三口住么?当中的隔板撤掉,看上去面积倒是大多了。」 张师母还不知道贺健的事情,绍兴阿嫂轻咳一声,朝她使了个眼色。到底是多年老邻居,又是牌友,张师母马上笑了笑,闭口不谈。 「张师母是准备搬回来住了么?怎么不见张师父呢?」 贺敏敏端过茶杯,本想从饼干听里抓把瓜子饼干待客。拿出来一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吃下午点心是姆妈的习惯,嫂子自然不会备着。只好悻悻作罢。 「不谈了,老张前几天在西湖旁边散步,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骨折了。」 贺敏敏和绍兴阿嫂同时惊唿声「乖乖」。 「哎呦,老年人可跌不起。说句不中听的话,很多人本来好好的,天天该吃吃,该睡睡,早上还能去买菜。结果一跤下去,就走掉了呀。就跟早年六号里的福建阿嫂一样。」 绍兴阿嫂捧着茶杯讲,张师母心有戚戚不住点头。 「是的呀。我就是怕这一点。不过阿拉老张恢復得还算好。就是这么一摔,胆子摔没了。」 张师母嘆气,「他以前总觉得自己还算年轻,天大的事情都撑得住。这回总算认清现实,晓得要服老了。本来过了年,我们两个商量着以后上海住住,杭州蹲蹲,两头跑跑。经过这件事情,想来想去,算了,老了,不折腾了。 「主要是今年九月份孙女要上小学,双林和他爱人上班忙来兮。我们两个老的能帮则帮,老张么负责接接送送,我就买菜烧饭。除非小囡放假,不然一年到头也没几天有空。」 张师母道。 「那你们这次回来是……」 贺敏敏眼神一动。 「趁我还跑得动,回来处理点事情,打算把这里的房子卖掉。」 ------------------------------------- 江天佑千年难板一个人逛马路。 他是不能理解女人们对于逛街的热情的,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也好,贺敏敏也好,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走几步路都要喊脚疼。进了百货公司,就像是吃了十斤红茶菌之后又打了鸡血针,精神头好得吓人,可以连续逛几个小时,从南京东路走到南京西路,再坐车去淮海路,一路逛到人家打烊。 尤其是贺敏敏,她本上就在百货公司上班,下了班还那么喜欢逛街,实在让人想不通。不过贺敏敏也讲了,江师傅自己是厨师,难道就不去别的饭店里吃饭了么?这么一想似乎也蛮有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不过今天江天佑来逛街,可不是无聊瞎逛,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给贺敏敏买钻戒。 当初准备婚礼的时候一切都过于仓促,加上两人说好一年就离婚。江天佑虽然也买了结婚戒指,却是个不怎么值钱的开宝戒。18k 金戒托,台湾蓝宝石戒面。说是蓝宝石,其实就是蓝色的玛瑙玉髓,三钿不值两钿。亏得贺敏敏通身气派,带在手上,人家还当是真货呢。 如今他既然和贺敏敏已经约定要过一辈子,当然不能再拿大兴货凑数。 江天佑听人家讲,现在上海滩风向变了,谁要是向小姑娘求婚的时候不准备一只钻石戒指,断断没有答应嫁给他的道理。世面上还流行一句话,叫做「钻石恆久远,一颗永流传」。他觉得这句话邪气好,就沖这句话,他也要买一只大钻戒来,向贺敏敏表达自己的心意。 江天佑已经想好了,再过没几天,就是他和贺敏敏签订「结婚合同」的一周年纪念日。他打定主意,到了那一天,等夜里客人们都走掉后。他要带着贺敏敏走到阳台上,拿出新买的大钻戒,把她那只开宝戒指换下来,意味着他们的婚姻和人生从此走向新的篇章。 江天佑越想越美,快步走进老庙黄金。 一进门,只见射灯照的玻璃柜檯里的首饰黄澄澄,金灿灿,明晃晃,满目辉煌。江天佑不耐烦一个个柜檯兜过来,问了保安后,直奔钻石柜檯。 到了柜檯边,正巧一对情侣正在挑选结婚戒指,江天佑饶有兴致,站在后面听服务员推荐。 「小姑娘我跟你讲,这个钻戒要买就买大的,买小的没意思的。至少一克拉。你看看这一个,火头多少好,刀工也漂亮。戴着去上班,同事看到都要眼红死。」 营业员巧舌如簧,唬得姑娘心花怒放。 「一克拉,那么大?其实稍微小一点也不要紧的。戒托打得大一点,看上去也很大的。再不然黄金戒指也挺好的。」 准新郎看了看标价,脸色微变。 「你什么意思啊?还没结婚就想着怎么省钱。真的嫁到倷屋里,你全家人还不欺负死我?」 听未婚夫这么说,小姑娘立马板起面孔,「是不是不想结婚,不想结就早点讲。我告诉侬,想追我的男人,从十六铺排到曹家渡。侬覅想买钻戒,有的男人愿意买把我。」 听她这么一讲,准新郎也发起火来。歷数自打求婚以来女方种种劣迹,从装修到结婚照到蜜月地点一样一样挑毛病。女方也不甘示弱,从第一回上门未来婆婆居然让她洗碗,说到男方家里准备的婚房在浦东烂泥渡路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等结婚那天她的同事小姊妹都不知道怎么坐车去拜访。 「哪能意思,你现在是在嫌避我啰?」 「说得你好像没有嫌避我一样!」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服务员几次试图劝解都无济于事。 这些婚姻上的琐碎事情江天佑从未经歷过,因而听得津津有味,走到一旁高脚椅上坐下。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服务员殷勤地凑上来询问。江天佑大手一挥,说要看看钻戒。并且指名要大的,至少一克拉以上。 难得有江天佑这样爽气的客人,服务员兴高采烈地端出托盘。这一幕落在旁边那对小情侣眼底,彻底激怒了准新娘,她狠狠地踢了准新郎一脚,怒而走出金店。 江天佑正低头挑选,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回过头,不自觉地敛眉。 「江老闆,真巧。」 冯仁笑眯眯,一手插在裤兜里。 江天佑挑了挑眉毛,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与他握手。 冯仁这次有备而来,双手交握剎那,轻轻巧巧地把手掌抽了出来。让江天佑再次戏耍他的愿望落空。 「冯老闆在这里做什么?」 江天佑语气不善。 他确定自己非常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不止因为他可能觊觎自己的妻子,还因为他看自己的目光。 男人窥视的目光让他想起《动物世界》里那些潜伏在草丛,树林后的猎杀者。不,还要再冷血一点,像是热带雨林里色彩斑斓的蛇类,除了狠毒,更有些意义不明的暧昧。 「帮女朋友买首饰。」 冯仁指了指不远处,「女人么,不定期送点首饰哄一哄,总归家宅不宁。江老闆难道不是?」 江天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黄金柜檯边,一个女人正坐着挑首饰。看背影倒有几分眼熟。回想起那天在包厢里的情景,一道灵光从江天佑的脑中闪过。 「敏敏不是。」 他回头,正色道。 「什么?」 冯仁困惑地问。 「敏敏不需要定期送首饰哄。我买,是因为我想给她买。」 江天佑一本正经道。 「呵……」 冯仁抬了抬眼睛,袖口露出的高级腕錶反射出耀目的光。他低笑道,「所以……她是销冠呀。」 ------------------------------------- 「卖掉这里?卖给谁?定下来了么?」 贺敏敏的心思越发活络起来。 吴会计已经铁定要买贺敏敏手下的那间一室户,上礼拜她上门去实地看过,很是满意。至于价格方面,贺敏敏正打算跟吴会计讲,如果她把绿宝石的这丬屋子卖给自己,新屋那边的价格好商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现在张师母也要卖房,如果她把这一间也吃下来,等于整个三楼都是她的了。虽然距离买下整栋楼的目标还相去甚远,但至少是个可喜的开端。 「我哪里懂得买房卖房的事体,这种事情还是要找掮客。」 张师母春节前就去了杭州,并不晓得贺敏敏现在正在做房产中介的事情。 贺敏敏正待毛遂自荐,隔壁房间传来双林的喊声。 「姆妈,这扇窗门打不开哪能办?」 贺敏敏把头伸出窗户,看到隔壁阳台上,张双林正努力地推玻璃窗。奈何那窗户跟长了脚似的嵌在窗框里纹丝不动。 「哎呦,介大的人了,有啥事体都要喊姆妈。来了来了。」 张师母不耐烦地起身。 「我去吧,师母和阿嫂讲话。」 贺敏敏让她俩不要动,迳自走去隔壁间。 「前段时间下大雨,大概是雨水乓进来,插销锈掉了。」 贺敏敏站到双林身旁,用力抖落两下插销,随着「咯吱」一声窗户应声打开。双林不好意思笑笑,腼腆得不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 「双林阿哥,我听倷姆妈讲卖房子的事体……」 贺敏敏打算在张双林身上打开突破口,突然听到下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敏敏,敏敏!」 她双手撑住阳台栏杆,俯身往下望。 吴会计正站在天井里,热情地朝她招手。贺敏敏反射性地摇了摇手回应,接着惊讶地见到吴会计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对方抬起头,与她视线交汇。 「师父?」 贺敏敏惊唿。 89,似是故人来 中 「黄先生慢点走,当心脚下。」 吴会计在前头引路,领黄生走进涵养邨弄堂。 路过巷口裁缝铺,剃头店的四毛正在给阿大修面。阿大在躺椅上躺平,白色的泡沫煳了大半张脸。对面老虎灶伙计阿兴拿了两只热水瓶过来,摆在四毛脚下。 再往里走,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黄生慌忙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原来是个用砖头搭出来的半开放简易小便池,一眼望过去,只见几个男人的后脑勺。女人当然不会在这种地方上茅坑,要么用马桶,要么去弄堂最里面的公共厕所。 「黄先生,你不要见怪,别看现在那么乱,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环境其实蛮好的。」 吴会计汗颜。 「后来人口越来越多,尤其是上山下乡结束后,年轻人都回上海,家里都没地方住。有私搭乱造,在顶楼搭三层阁的,有在天井里盖屋子的。乱拉电线,搞得跟蜘蛛洞一样。不过你放心,阿拉九号绝对没有这种情况,清清爽爽。」 黄生点点头,转身回望往充满烟火气的巷口,眯起眼睛。 「喏,那栋就是九号楼,漂亮吧。等到正式夏天的时候,爬山虎映得墙壁发绿。坐在窗户边上都不需要拉竹帘。所以人家把我们这栋楼叫做……」 吴会计指着前方小楼道。 「绿宝石。」 黄生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接话道。 是的,都变了,整个弄堂都变了。他记得第一次踏进涵养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铁门里静悄悄的,外间小马路上,悬铃木上的知了暴躁地鸣叫,恨不得撕开一片天来。一进弄堂,外头的喧嚣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隔开了,是那么地安详宁静,黄生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那天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戴一顶巴拿马帽。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下了电车把帽子摘下来了,衣服搭在手上。 他一路走一路看,不愧是富人区的新式新村,每间都是单栋别墅,屋子和屋子之间都隔着小花园。只听这边厢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那边厢则是一段悠扬婉转的弹词开篇。 他虽是第一回来此地,倒也不怕寻不到。来之前她就和他讲过,走到那栋最精緻最好看,门前左右两颗桂花树,篱笆墙上趴着一笼黄色的月季花,整栋楼都覆盖着爬山虎的「绿宝石」就是她的家。 皮鞋踏在石子拼成的弹硌路上,黄生似乎听到了那天自己那既兴奋又忐忑的脚步声的回音。 那天她提前把僕妇差出去了,特意给他留了门。他推开半开半掩的黑色大门,走到天井里。 一抬头,就见她穿着一身阴丹士林布的修身旗袍,站在阳台上朝下往。阳光透过爬山虎的缝隙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本来就玉色的肌肤映得越发雪白,远远看去倒像是水晶做的。 黄生抬起头,目光和站在阳台上的女子交汇。 剎那间,时光仿佛被定格住了,万道金光交杂着茫茫绿色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瞪大双眼,停止唿吸,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只呆呆地望着阳台上正冲着自己挥手的女子,恍恍惚惚地眯起眼睛。 「师父,侬哪能在这里?」 再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敏敏?」 黄生眨了眨眼睛,恍若隔世。 「是啊,吴会计,你怎么会和我师父在一起?」 贺敏敏从楼上飞奔下来,跑得太急的缘故,一口气没提上来,单手插在腰间不住喘气。 「他是侬的师父?」 吴会计露出惊讶表情。 「是啊,我跟师父学生意,卖房子。」 吴会计顿时脸色有点尴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先不要讲了,今天热得要死,快点上楼去。吴会计,我帮侬讲,张师母回来了,就在我家里。快去上去看看!」 说着,贺敏敏转身去勾黄生的胳膊,「没想到师父竟然和吴会计是朋友。真是无巧不巧,正好也让师父看看我的家。」 「你的家?」 黄生越发惊诧,「你的家不是对面小饭店楼上么?」 「我是嫁到那边去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呀。」 贺敏敏指着身后道。 …… 江天佑选好戒指,也没要包装袋,直接把丝绒盒子往夹克内侧袋里一扔。 一转头,发现冯仁还阴魂不散地站在自己身后,登时不悦地皱起眉头。 「女人买起东西来就是没完没了。不知道江老闆愿不愿意赏光,和我去城隍庙里喝杯茶?」 冯仁指了指身后还在挑选珠宝的女伴说道。 「呵……」 江天佑挑起一边眉毛,正要开口拒绝。然而又想探究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安仁街到福佑路,经过小商品市场。只见路边到处都是露天摊位,卖的货品也是五花八门。从汪汪叫的叭儿狗玩具到钩蕾丝的钩针,从塑料手錶到搪瓷茶杯,从假髮套到刺绣样纸,简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江天佑听阿康讲,最近他带洋人团去豫园参观之前,都会来此地一趟,让老外们开开眼界。 逛着逛着,感到身边人渐渐放缓了脚步,江天佑不由得好奇地侧过脸。只见冯仁正低头仔细打量着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百货。 「两位老闆,要不要看看手錶。金表,欧米茄,跟南京路上亨得利卖的一式一样。」 小贩热情地沖江天佑两人推销起来。 「不喜欢手錶?金项鍊欢喜伐?再不然看看钻戒?」 老闆说着,打开一个首饰盒,江天佑定睛一看——好个八心八箭的大钻戒,比他刚才买给贺敏敏的还要大一圈。那火头,那切割,跟他怀里的这只不相上下,璀璨夺目,摄人心魂。 「倒是像得很……」 江天佑来了兴趣。 「当然像。现在上海滩的小姑娘,看不到钻石戒指都不肯结婚的。但是小青年才工作几年,哪里有钞票买。喏,就到我这里来,花个十块八块就把终生大事搞定了。神不知鬼不觉。」 老闆说着,熟络地给两人敬烟。 「用假戒指求婚?」 江天佑摆摆手,「被发现了岂不是要拆人家?」 「哪里那么容易发现?又不是项鍊,跑去混堂里泡一下就浮起来了。再说了,等发现了么,早就生米煮成熟饭。讲不定小孩都生出来了,还怕她跑了?」 小贩一脸猥琐。 江天佑听他说得越发不像样,提脚就走。 「江老闆是不是很看不起那些摆小摊做生意的?」 冯仁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问。 「谈不上,我自己也摆过小摊。」 江天佑没好意思说自己当年是路边摊卖胸罩的。 「那我们两个倒是同道中人了。」 湖心亭茶楼里,两人靠窗相对而坐。高高挑起的竹帘隔绝了外头湖面上蒸腾的热气。从菱花窗望出去,只见满目深绿浅绿,打着伞的游人挤挤挨挨地过桥。 舞台上,坐两位说书先生,一男一女,男的操三弦,女的抱琵琶,正在唱《三笑》。琵琶当心一拨,响起阵阵吴侬软语。 江天佑从小跟着苏州好婆在家附近的书场茶楼听戏,深知其中况味,不由得也摇头晃尾地哼了两句。听到噱处,跟着笑两声。 冯仁拿起茶壶斟茶,江天佑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桌上敲了敲当道谢,眼睛却还是放在舞台上。 「我最早在温州跟我族里的叔叔做电池批发生意,后来倒卖电子手錶,再后来慢慢做大,去了香港。所以看到小商品市场,不免想到过去的事情。」 听他说起往事,江天佑转过头。 冯仁现在说的这些,他之前都托人打听过。 「有些人一夜暴富之后,恨不得不让人晓得自己过去穷过。冯先生倒是与众不同,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说起来,还有些念旧。」 「念旧?」 江天佑不解。 「之前和江老闆见了两次面,不过都是夜里,看得不够仔细。现在白天一看……」 冯仁眯起眼睛,轻笑。 「什么?」 江天佑警觉地往后退了半个身位,心想不会真的被他说准了吧,这老白脸还真的是个屁精,看上自己了。 「江老闆和黄先生,其实是亲戚吧?」 冯仁用夹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口中,动作甚是优雅。 「我和谁是亲戚?」 江天佑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和黄老先生啊。」 冯仁老神在在地答。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有这门子亲戚了。」 江天佑翻了个白眼。 他确定了,老白脸不是屁精。 是神经。 「我之前一直奇怪,黄生在香港那么多年,统共两个徒弟。都是大学毕业的名校生,一出社会就被他手把手带着做生意,如今在香港都混得有头有脸。怎么到了上海,突然放低要求,收下贺敏敏了呢?」 「直到我看到了江老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冯仁放下筷子,掏出真丝手绢擦了擦嘴,又方方正正地叠好,塞进内侧袋里。磨磨唧唧的动作让江天佑看得肚肠骨都在发痒。 「搞了半天,原来你们是自家人,当然好说话。」 「你从这里出去,要么叫一部差头,要么坐 49 路公交车。到中山南二路下来,左手拐弯,往里面走大概三百米。有一个好地方。」 江天佑双手环在胸前,嘲讽道。 「什么地方?」 冯仁不解。 「宛平南路 600 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江天佑磨了磨牙齿,「不要讳疾忌医。」 「哈哈哈……」 冯仁抚掌大笑,「江老闆以为我在说笑?难道你没有见过你太太的师父么?」 「当然见过,怎么了?」 「怎么了?」 冯仁把背靠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笑道,「1980 年,我偷渡到香港。碰巧一回在路边见到黄生。」 「我那时候和刚才那些小贩一样,蹲在路旁卖假表,假名牌。远远看到一群人蹙着一个老头走出来,那气派真是大得很,好像干隆皇帝出巡。后来才晓得,是黄生和他两个徒弟,还有一群徒子徒孙。」 「我记得很清楚,他那时候还没有现在那么老,算来差不多六十多的样子。不过保养得很好,乍一看还以为四十来岁。头髮染过,穿西装三件套,戴钻石手錶,领带上别着钻石夹子,摩登得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大亨。」 江天佑看了一眼冯仁今天的穿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冯仁两只手靠在红木桌子上,身体前倾,对着江天佑笑了笑,「他站在台阶上,远远朝下瞥了我一眼。那副表情,跟那晚在饭店包厢里你看我的眼神,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90,似是故人来 下 「师父往这边走,当心头上。」 贺敏敏指了指楼梯拐角处上当挂着的几串鳗鲞,怕污了黄生的衣裳。 「吴会计,实在没有那么巧的事情,今天张师母也从杭州迴转了,还带了双林阿哥来。现在他们都在我家里,你也到我家里坐一歇,阿好?」 「好,好……」 吴会计惴惴地跟在最后。 「这里就是我家。旁边是张师母屋里,那边是吴会计的,我们是住一层楼的邻居。」 走到三楼,贺敏敏热情地介绍着,「师父,我家里地方小,你不要嫌避。」 黄生低头,贺敏敏穿着短袖旗袍,雪藕似得胳膊环在他的臂膀上,再看看眼前这条斑驳的走廊和三个大小不一的房门,恍惚地摇了摇头。 黄生和贺敏敏进门,张师母、张双林和绍兴阿嫂一同起身迎接。 不等贺敏敏向众人介绍,绍兴阿嫂倒是先指着黄生笑道,「咦?怎么是你?」 「阿嫂,侬认得我师父?」 贺敏敏吃惊。 「师父?」 绍兴阿嫂和张师母异口同声地道。 张师母抬头,惊讶地望向贴门边站着的吴会计,后者一脸尴尬地沖她摆摆手。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没来由地突然波云诡谲起来。 「他是你师父?我说呢。」 绍兴阿嫂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之前他来过两次,打听我们楼里有没有人要置换房子。我还当做是哪里来的阿诈狸(沪语:骗子),又想着这把年纪还出来做贼骨头也太老了点,搞了半天原来是你的师父,也是个房产掮客呀。」 说着,她拉过张师母的手笑道,「这就是你说的今天来看房子的老法师吧。那可真是巧。既然是敏敏的师父,那就是自家人了,等会一定会给你和吴会计两家都估摸一个好价钿,找到好买家的。」 「我没有这门亲戚。」 江天佑冷笑。 「江老闆装什么傻呢?说来惭愧,这几个月如果没有贺小姐相帮,我们天耀的生意不会做得那么顺利。归根到底,都是託了老法师的福,贵宝地的那些个地产老闆和富商们才会来绷场面,起蓬头。黄生入行五十多年,从来爱惜羽毛,不会无缘无故让人借着他的名头行事。」 「我跟你郑重其事地说一遍。那位黄先生之所以收我太太做徒弟,完全因为他们两个投缘,也是因为我太太本身就十分优秀。就算没有老爷叔的名头,凭着我太太的人品手段,也能只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我敢说再过两年,上海滩有人提起他们两个,只会说黄生原来是那个鼎鼎有名的贺小姐的师父,而不是讲贺敏敏是黄生的徒弟。你把她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荫了她师父的名头,那真是小看了她了。你这个合伙人的眼光,我看也不怎么样。」 江天佑说着抬头,一条胳膊垂在川字椅椅背后,翘起二郎腿。 「至于黄生,我可以百分百告诉你,我没有他这门亲戚。我姓江,他姓黄,阿拉浑身不搭界。」 「不是叔伯关系么,讲不定是母亲那边的,是哪门子的表亲也不一定啊?」 老式三页吊扇在两人头顶「嗡嗡嗡」旋转,吵得江天佑脑门子疼,他一手解开衬衫领口,烦躁地把衣服朝外扯了扯。 「娘家亲戚里那就更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一段在香港时与韩律师太太的对话突然跃进江天佑的脑海。 「侬姆妈太惨辜,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结果到死那个男人都没有出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站在江幼怡的牌位前,韩太太的眼泪落个不停。与之相对,从没见过母亲,谈不上有多深感情,外加被车祸搓磨得深心俱疲的江天佑倒是显得有些冷漠了。 「阿天,你也很想见到他吧?」 韩太太好福气,与韩律师生下一儿两女,都很孝顺。她以己度人,觉得江天佑也应该对生父存着浓厚的孺慕之思。 「我打算明年,或者后年来一次,带姆妈的骨灰回上海安葬。」 江天佑不想多谈,故意岔开话题。 来香港之前,他是真不晓得此地的坟墓卖得比活人住的房子都要贵。原来大多数香港人故去之后只能一把火烧掉,把骨灰盒放在灵骨塔里。上海现在虽然也改成火葬了,不过总归还是要入土为安的。 「迁到江家祖坟么?」 「大陆都解放那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江家祖坟。」 江天佑摇了摇头。 「哎呀,说到底,要是找到你父亲就好了。生不能同床,死也该同穴,算是给你妈一个名分。不好让她做孤魂野鬼吧。」 韩太太到底老派人,思想还停留在旧时代。 「说起你阿爸,倒是听你姆妈讲过一句,说他姓王……好像是姓王吧……」 就在那时,韩律师过来上香,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江天佑本来就没打算寻找父亲,也不把她说得那句话多放在心上。现在却突然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在他的耳膜边响起,震得江天佑瞳孔勐地缩小。 王,黄……上海话王黄不分,难道韩太太,韩太太她说的其实是…… 「江老闆?江老闆你没事吧?」 冯仁正与他言语交锋,斗得有来有回,突然见到眼前的男人面色发白,眼睛发直,汗出如浆,吓得他跳将起来。 江天佑一手捂住嘴巴,只觉得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像是有一把利刃在五脏六腑之间任性穿梭。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全身发软,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茶客老爷叔们察觉不对头,围着江天佑七嘴八舌,舞台上的说书先生干脆也不唱了,都跑下来看热闹,七手八脚地指挥起来。 「先生,阿是中暑了?要不要紧?」 服务员搬来个鸿运扇对着江天佑吹,还有人拿来龙虎清凉油往他两个太阳穴上抹。闻到刺鼻的风油精味,江天佑一点点回过神来。他接过服务员送上来的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虚弱地说自己没事,就是刚才一口气走岔了。 「搞什么……」 冯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松开领带,不顾形象拿起柜檯上的蒲扇扇了两下。 「还是说……被我哪句话刺激到了?」 冯仁狐疑地皱起眉头。 「敏敏,真是对不住。我也是没办法。」 突然涌进那么多客人,贺家一时没有那么多椅子,贺敏敏只好到吴会计家借凳子。 吴会计跟在她身后,把门掩上,一脸歉意。 「我过去单位里有个同事听说我要卖房子,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信得过的掮客。我说我已经有人选了,她还是不依不挠。我看在一起工作那么多年的份上,只好应承下来。我也在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时间给你讲。结果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张师母在杭州那么远的地方也听说了黄先生『老法师』的大名,约好了今天过来一起看房子……」 吴会计急得满头大汗,「敏敏,阿姨真的不是信不过你,没有把你闪到一边的意思。」 「吴阿姨,没事的。都是老邻居了,你和张师母是什么样的人,我哪能会不晓得呢?」 吴会计本来以为贺敏敏会生气,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安慰她。 贺敏敏拉过吴会计的手,轻轻拍了拍,「再讲了,我师父他要想和你们做生意,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让你们答应下来……」 贺敏敏嘴上说没事,心下却惶恐,她也曾经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和师父为了同一个房源起争执怎么办。如果是别的房子,做徒弟的当然二话没说拱手相让,但「绿宝石」的话…… 她皱起眉头,一左一右提起两个方凳,忍不住嘆气。 见江天佑脸色恢復泰半,两位说书先生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三弦和琵琶,调了调音,两人一搭一档用苏白道, 「没事了没事了,哎呦吓死仔倪(苏州话:我)哉。倪讲句覅中听的闲话,这位先生看上去高高大大,长得是长一码,大一码,哪能身体实概(苏州话:这么)推板,好似个银样镴枪头嘛。」 「诸公,乃么今朝大家的茶钱勿得白费。覅止听了倪一齣戏,还赛过看了一场电影,邪气划算的唻。」 说书先生故意放噱,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江天佑起身沖厅里众人抱拳作揖一圈。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江老闆,需不需要我打个电话给你太太,让她过来陪你。」 冯仁举起大哥大问。 「不需要,我已经没事了。」 江天佑笑笑,「吓到冯总了。」 冯仁看他鬓角旁残留的汗浆,知道他在硬撑。不过既然对方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再勉强。 「对了。」 江天佑一把抓住冯仁的手,冯仁惊讶。 「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告诉敏敏。」 江天佑正色道。 「为什么?」 江天佑拍了拍胸口装着戒指的衣兜,「这是个惊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冯仁愣了一下,瞭然地点了点头。 「师父,喝茶。」 贺敏敏给黄生敬茶,又问他要不要吃点冷饮汽水。双林忙起身说自己去买。 「不用,夏天喝热茶才解渴。」 黄生接过茶杯,目光落在贺敏敏父母两人并排放着的遗像上,然后环视一圈。虽然魏华天天打扫,尽可能地收拾干净,依然无法掩饰小屋子的破败和简陋,以及触目惊心的狭窄。 「你从小就住在这里么?」 「是啊,让师父见笑了。别看那么小,最多的时候住了五个人。吃喝拉撒都在这个豆腐干大小的地方,真是螺狮壳里做道场。」 贺敏敏伸出五根手指。 「五个人,那你睡哪里?」 香港也有鸽笼房,不比这间小屋好到哪里去。黄生只是无法想像,这样的破草窝里如何飞得出贺敏敏这样的金凤凰。 贺敏敏指着一旁的壁橱道,「我小时候就睡在那间壁橱里,一直到出嫁。」 黄生点点头,「真是难为你了。这原来是个衣帽间,本就是不是睡觉的地方。」 「哎呦,到底是老法师,眼睛就是毒辣,才进门没多久,一眼就看出格局来了。」 张师母拍手笑道。 黄生低下头,老脸皮上划过一丝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羞赧。 那天他俩正在房中约会,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女僕阿花回来了,忙把他推进衣帽间里,结果是收牛奶费的小孩在门口喊了半天没人答应,自说自话跑进来了。虚惊一场。 哪里会想到,三十年后重返旧地,这里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更没想到他和这个关门弟子的渊源如此深厚,倒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们串联起来似得。 「不过老法师肯定覅晓得,这房子原来是谁的。」 苏北姨婆有意卖弄。 「啊呀,不要说不要说。」 贺敏敏不好意思地摆手。 张师母兴沖沖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起来都是缘分哦。老法师,这个房子原来的主人,就是阿拉敏敏的婆婆呀。」 黄生抬头,一脸惊诧。 91,你是我的谁 上 江天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鸿庆里的过街楼下。 这时候正是家家户户做午饭的时候,弄堂里飘来阵阵烟火气,耳边传来锅铲在镬子上下翻飞的声音。 走到天井里,只见院子角落里一张褪色的茶几上放着个青瓷大水壶,水壶旁摆四个小碟子和一个汤碗。好婆正坐在石凳上吃饭,身旁坐着邻居富贵嫂和阿卿姆妈。 「哎呦,迭个辰光阿天哪能来了?」 阿卿姆妈正对大门坐,一眼看到江天佑,朝他招了招手,「饭店今天不忙噶?」 江天佑摇摇头,走到好婆身边蹲下,「好婆,今天的饭菜合胃口伐?」 「好,再好不过了。」 自打好婆探亲回来后,江天佑就没让老太太再独自开过火仓。每天中午晚上都有伙计送饭上门。这两天天热了,江天佑怕好婆没胃口,特意让人准备了糟货和冷面。 「来得那么巧,刚才还提到阿天你呢。」 阿卿姆妈摇着扇子笑道,「这糟钵斗的味道,比淮海路上老人和饭店都要嗲。阿天,你们饭店用的是哪家的糟卤,哪能我在家里就做不出这种味道?」 「阿天侬坐歇,好婆慢慢吃,阿拉先走了。」 富贵嫂看出江天佑神色有些不对,麻利地收了筷子碗,拉起还在滔滔不绝的阿卿姆妈离开。 「吃过了伐?要不要上去拿双筷子,一道垫垫?」 好婆慈爱地摸了摸江天佑的鬓角,发现他一脑门子汗,忙从衣襟里掏出块蓝布大手绢,擦了擦额头。 「实概热的天,跑到哪里去淘气,弄得满头大汗。乃么到仔饭店里冷气一吹,覅是寻毛病生么?讲讲结仔婚的人,又是堂堂地老闆,哪能介无青头(苏州话:没轻重)?」 不管江天佑多大年纪,在好婆眼里他始终是那个拖着鼻涕,满世界淘气的男小官。 「好婆,我有话问侬。」 江天佑语气发飘。 「到楼上去讲。」 好婆看他两条几乎打结的眉毛,不由得也跟着操心起来。 上了楼,江天佑打开电风扇。亭子间被太阳晒得热气腾腾,像是个大蒸笼,扇出来的也是热风,弄得江天佑越发烦躁。 「好婆,你对我阿爸的事情,真的是一点都不晓得么?」 江天佑接过好婆递来的凉水杯,转手放在夜壶箱上。 「哪能勒么桑头想到问迭个事情?」 好婆不解,「去香港之前,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好婆,你回想一下,过去你和我姆妈住在对面涵养邨的时候,有没有陌生男人登门拜访?」 「这真是瞎三话四。倷姆妈是大户小姐,金尊玉贵。江宅是啥地方,门户森严,哪能会的有陌生男人登门。我们小姐再体面不过……」 好婆本一脸愤愤,说道这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不管她怎么维护江家的面子和家风,江幼怡到底还是不「体面」地未婚生子,生下了眼前这个人。 「会不会是学校里教书的先生,她不是去小学教过书么。」 「不会。小小姐目下无尘,不耐俗物,最讨厌跟人打交道。那个学堂不过去了两日就不去做了,最后连工钱都没有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一想到她的小小姐流落到香港后过得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甚至流落街头,好婆忍不住掏出绢头揩眼泪。 「那么姆妈认得的人里面,有没有姓黄的?草头黄。」 他怕好婆听错,拉过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个「黄」字。 「你今天是怎么了?」 好婆看了看掌心,万分不解,「什么阿黄阿王,你是不是在外头碰到什么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碰到个从香港回来的生意人……好婆,你再想想看呢?江家那么大产业,每天肯定不少人进进出出。那个男人有没有可能是洋行职员,或者……」 江天佑抿了抿嘴,喉结滚动,「是做地产生意的。」 他听贺敏敏说过,他师父解放前就是地产经济人。那时候的黄生无疑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能吸引富家小姐,并不奇怪。 「又在乱话三千了。谈生意都在外头,怎么会到家里来?更不会见女眷了。江家么从来做得都是菸草生意,地产什么的浑身不搭界的,要说地产么……」 好婆正要推说没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瞳孔勐地缩小。 「好婆,还真的有?」 江天佑瞪大眼睛。 好婆眼神飘忽,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不住发抖。 「我本来一直以为小小姐是解放后才和那个冤家碰到的,从来没想到是在那么老早的辰光……」 「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 江天佑双手叉腰低头站在弄堂口,感到胃里一阵龌龊气。偏偏烦人的知了在梧桐树上肆无忌惮地高歌,空气里都是柏油马路被高温炙烤后的臭味,越发让人作呕。 他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到拐角烟纸店,问老闆娘要了一包红双喜。打算用烟味压一下。 拆开玻璃纸,弹出一根烟,颤抖的手划不开自来火,连续浪费了三五根。最终老闆娘看不下去,从木头窗框后伸出一支打火机,帮江天佑把香菸点燃。 「那时候,你外公讨了那个小明星,成日里跟你姆妈吵架。你外公本来就不喜欢侬姆妈,有一次吵得太厉害,甩了倷娘一记耳光,喊她滚出去。」 江天佑双手搭在路边栏杆上,嘴里叼着烟,领口敞开。眺望不远处那个隐约可见的绿色屋顶,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 「小小姐的脾气,犟是犟得来,哪能受得住晚娘气,当下就跑到邓家,寻她外祖父去了。」 「那时候邓老爷已经不行了,几个叔伯兄弟和儿子们为了家产哪能分,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比之江家还要乌烟瘴气。邓老爷虽然重病,脑子还算清醒,记挂这个外孙女,留她住了几日。」 「就是时候,你姆妈遇到了那位黄先生……」 好婆垂下眼睑,喉咙发干,为自己这迟到了四十多年的后知后觉感到羞愧。 「把绿宝石过户给你姆妈的手续,就是那位姓黄的先生办理的。」 绿宝石是江幼怡的母亲邓如萍的嫁妆,并不属于江家。邓如萍过世后,邓家重新收回了屋子产权。邓老爷怜惜幼年丧母的外孙女,怕他死后这房子被他其他几个儿子抢走,趁自己还再世,打算把这栋楼再次赠与江幼怡。 邓老爷重病不能走动,只能让经纪行和律师上门为之办理。这也就解释了除了上学,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江幼怡如何能够结识年轻男子。 「哎呀,我真是煳涂啊,那时候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好婆泪如雨下,「小姐那时候才十八岁,一辈子都被那个男人耽误了,耽误了啊。」 江天佑失魂落魄,就连菸灰烧到指尖都浑然不觉,直到后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才懵懵懂懂地回头。 「阿德?」 「老闆,你怎么在这个地方,我们都在找你呢。」 阿德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气。 「老闆你快回去吧,工商局和食监所的人来检查了。小胖阿哥让我来找你。」 江天佑重重地拍了下脑袋,今天是每月例行检查的日子。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居然彻底忘光了,扔下菸头拉起阿德就跑。 「当心车!」 江天佑沖得太勐,差点和转弯的货车撞个正着,幸亏阿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衣角。 「册娘倒逼!眼乌子瞎脱了,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嘴巴放放清爽,转弯开这么快,侬就是个闯祸胚!」 货车司机探出头冲着江天佑大骂。阿德不甘示弱对骂回去。杂货店老闆娘伸出脑袋看热闹,行人们也纷纷停下脚步。正午时分,一部 120 急救车扯着警报「乌拉乌拉」从众人身旁唿啸而过…… 走进饭店,果然看到见到工商局的熟人小王和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正对着玻璃鱼缸里的几条东星斑和孔雀鱼指指点点。小胖站在一旁,一脸紧张。 江天佑理了理衣服正要上前搭话,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声。 转头一看,苏北姨婆一马当先,领着着一群老太太们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阿天!快点帮我们安排一个好位置,张师母回来了,我们老邻居到这里来聚聚。不要说阿拉敲诈你哦。敏敏说的,这顿饭她请客,对伐?」 「对的,对的。」 难得可以打秋风,苏北姨婆把绍兴阿嫂、凤英妈还有对面楼的几个老太太也拉上了。一群老阿姨赛过一百个扩音大喇叭,汪啷汪啷,围着江天佑七嘴八舌,把大堂吵得沸反盈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江天佑踮起脚往外头瞧了一眼,没看到贺敏敏的身影。又见检查组的人正频频望向自己,连忙喊阿美带他们去二楼包厢,说再送一个果盘,这才从老太太堆里挣脱出来。 一进包房,阿姨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哎呦,我才多久没回来,没想到这丬饭店现在变化那么大了。还有二楼了。」 张师母家里条件好,夫妻两个三五不时下馆子吃饭。虽然赚得没有吴会计多,却是一群老姊妹里出手最阔的。 「现在他们小夫妻两个都出息了。有车有房有产业,附近几家年轻人,有谁比他们过得好?喏,六号楼的小戴还记得伐,小时候和你儿子一个中学的。大学毕业进单位那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没有房子。为了给儿子结婚,老戴夫妻两个搬出去租房,把屋子留给小夫妻。作孽,本来等着儿媳进门享福,结果年纪一把混到最后连个家都没有了。」 苏北姨婆怕热,一进门就走到立式空调面前,扯开领口吹冷气。 张师母闻言,发出一阵「啧啧声」,不动声色回头瞄了儿子一眼。张双林惭愧地低下头。 双林夫妇的工资也不高,他们现在杭州住的那套房子是学校里分配的教职员工宿舍,五十年代的苏联式样老公房,冬天冷死,夏天热死。 老夫妻到了杭州后,不得不一家五口挤在小小的一室一厅里。现在孩子小还算好,将来小姑娘长大了,总归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难道到时候让他们老夫妻睡到阳台上? 他们这次回上海卖房,就是为了凑钱在杭州买房。这么一看,不比老戴他们家境遇好到哪里去。 「不谈了,这都是命。可惜贺家姆妈命不好,不然现在跟着女儿女婿享福,日子不知道有多好。」 绍兴阿嫂拿起热水瓶烫碗筷,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唏嘘。 「对了,我讲这个黄先生哪能回事情,才说了拢共不到几句话。房子都没来得及看,就突然中暑。」 想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张师母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当时就坐在黄生正对面,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 「真的吓死我了,脸色『搁楞』一下子变得煞煞白,眼睛朝上翻,牙齿咬得『咯咯咯』,我还当他发羊癫疯呢。吓人倒怪。」 张师母说着,夸张地拍拍胸口。 幸好贺敏敏反应快,马上冲下楼到蒋阿姨那边打 120。好不容易车子开到楼下,奈何楼梯太狭窄,担架上不来。张双林一鼓作气,把比自己还要高半个脑袋的黄生背下楼,送上救护车,总算没耽误救人。 贺敏敏放心不下师父,随车一起走,临走前让他们中午在天佑酒家吃饭,一切开销都算在她身上,说就当是给张师母洗尘了。 「哎呦,人家一把年纪,比我们都要大几岁,天气热,身体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反正你这次来要住好几天,稍微等一等又没关系。」 苏北姨婆说着,眉开眼笑地打开菜单,沖阿美招手,「小姑娘,来来,点菜点菜。」 既然是敏敏请客,她就不客气了。等吃完了再打包一份带回去,给孙女开开胃。那句话怎么讲的——有吃不吃猪头三。 与此同时,上海虹桥机场国际航站楼内,一部飞机从香港飞抵上海。 「上海,睇落都系麻麻哋嗻(粤语:看起来一般般嘛)。」 出了海关,一个中年美妇人环视一周,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爹地住喺边啊?」 胖乎乎的男人正在用手帕擦汗,闻言手忙脚乱地翻动西装口袋,终于从内侧袋里找到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 「七重天宾馆。」 92,我是你的谁 中 夜风吹开卧室的窗帘,月亮照在新铺的草蓆上,像是给浅绿色的蓆子镀上一层银色的薄膜。 屋内空气炙热,江天佑浑身上下热汗淋漓,八块腹肌上下起伏。贺敏敏趴在他的身上,羊脂白玉似得身体微微发抖,眼中波光粼粼,口中娇喘细细。一头乌髮垂在男人的胸膛上,让人没来由地想起夏天乘凉的时候听到的聊斋故事里那些妖冶多情的女妖精。 自从上回洞房花烛过后,两人赛过新婚燕尔。都是正当壮年,越发情慾深侬。在江天佑的一番引导下,加上学习态度良好,贺敏敏表现突飞勐进,屡屡解锁新姿势,开拓新篇章。今晚也不例外,你搂我抱,湿乎乎黏腻腻弄到下半夜,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今天哪能了,感觉有心事么?」 贺敏敏把脑袋靠在江天佑的肩膀上,食指划过他眉间的「川字」皱纹。 这个江天佑,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大约是经常锁着眉头的关系,脸上别的地方还没起褶子,眉头之间的两道竖纹已经跟用刀子划过得似得深刻了。 「是不是检查出什么问题了?」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小王讲让我们快点把接待外国人的许可证办下来。」 江天佑双手交叠在脑后,看天花板。 他们也是收到了工商局的警告后才晓得原来外国人的生意不是想做就做。要先去旅游局申请接待国外旅行团的资格才准放行。江天佑已经跟沈大康说过了,让他尽快办下来,多花点钱倒是不打紧,最关键是不要耽误生意。小王那里,钞票已然塞足,目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贺敏敏不相信只有这点事情。 「小王还说,夏天要注意食品卫生,当心病从口入。」 「啧,还有呢?」 贺敏敏不耐烦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侬阿是牙膏啊,挤一点吐一点。蜡烛得来。」 「我……」 江天佑看向贺敏敏,几次张开嘴巴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气道,「还有就是小胖说早上小于来找过他,说想回来上班。」 「终于想通了?」 贺敏敏有些意外。 「判都判了,婚都离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二十郎当大小伙,总不见得在家吃爷娘的吧。」 李莉最后因为贩卖假冒伪劣产品,破坏市场秩序被判了三年,没收非法所得。大约是要杀鸡儆猴的关系,案子还登上了报纸。李莉当服务员的时候颇能来事,很多老食客认得她,前几天还有好事之徒特意拿着《新民晚报》跑过店里确认呢。 「你怎么想?」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从林阿根手上接手店铺的时候,江天佑就立下规矩,旷工三天不请假就直接辞退。李莉被抓进去后,小于何止旷工三天。江天佑一直给他机会。,特意让小胖带水果上门慰问,想问他到底还做不做了,结果人都没见到。 那时候闹得那么僵,现在又要回来,贺敏敏都替他觉得尴尬。 「到底是是师兄弟一场,他爷娘我也从小都认识。老人家前几天来找过我,说我要是不扶他这一把,孩子恐怕要废了。我跟小胖讲了,通知小于明天来上班。。」 贺敏敏最欣赏江天佑身上的一点就是重情重义,像极了武侠片里的大侠。她往江天佑身边靠了靠,幽幽地道,「你没事,我有事。」 「什么。」 「师父今天来过了。」 江天佑正抚摸着她臂膀的手顿住。 「你晓得我师父今天来绿宝石做什么?他要帮忙吴会计和张师母卖房子。」 房间里灯光灰暗,贺敏敏没察觉江天佑表情不对,把凉被捂在胸前坐起来,「早上听到张师母回来说也要卖房子的时候,还以为机会来了。结果没高兴几分钟,师父突然冒出来横插一槓……乃么好哉,大水沖了龙王庙。」 「谈妥了么?」 月光半照在江天佑的脸上,他低下头,眼神阴郁。 「没有,白天实在太闷热了,进了屋子一共才说了没两句话,师父就中暑倒下去了。把我吓得半死。」 贺敏敏復又躺下,闷闷不乐道,「先去医院吊盐水,之后再送他回宾馆。下午本来和台湾客人约好在莲花路那边看房,只好改期。」 说着又忍不住嘆气,「师父一把年纪了,子女都不在身边。想想也蛮惨辜的。」 江天佑冷哼一声。 他惨辜,世界上就没有可怜人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晓得。」 贺敏敏郁闷不已。 业内人都晓得「老法师」最拿手的就是老洋房交易。 黄生每日流连上海各处房产交易市场,看中的哪里是给人置换房屋的那些蝇头小利,而是各种老洋房的租售消息。贺敏敏看过黄生帮人收购老洋房的案例,基本上从最小处打开突破口,化零为整,最终一整层,乃至一栋楼交付给卖家。 别看她在新房市场忙忙碌碌赚得风生水起,流水不断。老法师的老洋房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就像是一名猎人,游走在上海街头,凭藉对各种老上海掌故和世家的熟悉,狩猎洋房。就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家的屋子会成为老法师的目标。 「我要是你,就先下手为强。」 江天佑说:「你和张、两家到底是多年的交情。你跟她们去谈谈,最多价格抬高一点。实在不行,小饭店的资金可以给你周转周转。」 「你原来不怎么在意房子的事体的,怎么一下子那么热心了?」 贺敏敏敏感地察觉他有点不对头。 江天佑一时语塞,眼睛瞟向一旁,「你在意房子,我在意你。」 突如其来的情话听得贺敏敏心里美滋滋的,扑到他身上冲着面颊重重亲了两下。结果被他一把抓到身下,又是好一阵撮弄,贺敏敏娇声连连,直唿求饶。 「你说,我要是跟师父去商量一下,讲清楚前因后果,他会不会考虑把这笔生意让给我?」 贺敏敏打了个哈欠,眼角一片水光,把手臂搭在江天佑的肩膀上撒娇。 「说什么?」 江天佑皱眉。 「把你们家的事情告诉他呀。讲这里怎么从解放前的邓宅变成江宅,然后……」 「不行!绝对不行。」 突然的暴喝宛如深夜惊雷,震得贺敏敏目瞪口呆,想不通他那么激动——江天佑的身世在亲朋好友之间又不是什么秘密,犯得着这样么? 看着她瞪大眼睛满脸茫然的表情,江天佑愧疚地皱起眉头。 「……你早点睡吧。」 他拉开凉被。 「你做什么?」 贺敏敏看江天佑下了床,把枕头夹在腋下。 「我去隔壁卧室睡。」 走到门边,江天佑回头嘱咐,「夜里电风扇不要开太大,还没出黄梅呢。下半夜还是凉的。还有……刚才,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阿天……」 贺敏敏看着逐渐合上的房门,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 「我手上这一份,是关于海南地产项目的可行性报告。上个月我在海南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去了好几个地方,参观了多个工地。就我的观察来看,海南的房地产市场开发潜力巨大,房价还远远没有到达顶峰。现在入市,还不算晚,」 天佑地产会议室内,冯仁在台上侃侃而谈。下面坐着的十几个男男女女,有些是他手下得力职员,更多的是像贺敏敏这样或大或小的合伙人。 「敏敏姐,这海南岛的房价比深圳都要高……我以前一直觉得上海才是全中国最好的地方,现在看来是没有眼界了。」 何璐坐在贺敏敏下手,指尖点着报告书上的数字轻声说。 「敏敏姐?」 她看贺敏敏没有反应,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贺敏敏正在想昨天夜里的事情,被她这么一推,手里的原子笔咕噜噜落在地上。顿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贺敏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仿佛被班主任抓到没交作业的小学生。 「大家先休息一下,抓紧时间看一下报告内容,我们十五分钟后再谈。」 冯仁看了看手錶,放下文件夹。 「贺小姐是对我的报告书有什么意见么?」 冯仁端着秘书准备好的小蛋糕和咖啡走到贺敏敏身后。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没睡好。刚才走了一下神。」 贺敏敏笑笑,低头喝咖啡。吸取了之前在百货公司的教训,她不想在职场上和别人多讨论家里的事情。 「没关系,可以想像,更可以理解。年轻人嘛。」 想到昨天那个大钻戒,冯仁一边用银勺挖小蛋糕一边露出了揶揄的笑容。 「冯总这话什么意思?」 贺敏敏看他的表情,像是话里有话。 冯总一脸神秘摆摆手,装腔作势地清咳两声。 贺敏敏煳涂了,昨天的江天佑,今天的冯老闆,怎么一个个都在跟她兜圈子,打哑谜? 「贺小姐,这份报告你先看一遍。其实我打算这个月中旬再去一次海南。你要是有空的话,不妨考虑一下是否同行。」 冯仁已经走到会议室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可以带家属啊。免得你丈夫不放心。」 贺敏敏本来已经足够心烦意乱,被冯仁这模稜两可,不阴不阳的闲话吊的越发急躁,「当」地一下随手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 褐色的液体飞溅而出,落在「海南岛」三个大字上。 ------------------------------------- 七重天宾馆 江天佑报出房间号,在门童的指引下登上电梯。 「先生也是来找爷叔买房子吧。」 门童拉穿一身白色制服,袖口的金色的纽扣在电梯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笑眯眯地按下楼层按钮,转身对江天佑到,「哎呦,爷叔得生意好的唻。今天已经来了好几拨了。还有香港客人呢。」 「是么?」 江天佑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了整西装,掏出一张十元纸钞塞进对方衣兜里,冷笑道,「好呀,一起发大财呀。」 93,你是我的谁 下 走在铺着黑白色地毯的长廊上,脚步声仿佛都被厚厚的毛绒毯吸走了,两侧是一扇接一扇同样颜色的大门。江天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停止,狭窄的走廊扭曲成一道没有尽头的迷途,又仿佛通向子宫的窄门。 「嘎」的一记开门声打破了近乎虚无的宁静,走廊一侧的某扇木门里,一个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出来,像是身后的房间里有什么洪水勐兽。 江天佑不打算惹事,正要快步从女人身边走过,却冷不丁被她一把抓住袖子。 中年女子长得颇有风韵,然而此时脸上狰狞的表情却破坏了本来的美感。爆凸的眼球,扭曲的脸部肌肉和快速翻动的红唇,一顿又快又勐的粤语如同暴风骤雨似得朝江天佑噼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江天佑总算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高低听得懂一些广东话,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心想这女人看上去人模人样,怎么是个神经病? 「痴线!」 江天佑用他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广东话反击回去。 此话一出,那女人喷得越发厉害,脖子上青筋直跳。不由分说,扯着江天佑往门内走。 「爹地,你还不承认。就是他吧!」 江天佑被女人拖进房内,心里正暗骂这乱七八糟的到底算是什么事情,却在见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后,目光顿时暗沉下来,嘴巴拉成一条直线。 黄生坐在套间客厅中间的三人牛皮沙发中间,左手拿个白瓷茶杯,右手掌心里捧着几粒麝香保心丸,看样子正准备吃药。一旁侍立着一个中年男人,穿褐色英式西服,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白白胖胖,大腹便便。他们进门的时候,男人满脸讨好地正和黄生讲话,黄生则一脸不耐。 「芝芝,这位先生是……?」 看到江天佑,男人出惊讶的表情。 黄生看了眼沉默的江天佑,把药丸往嘴里一扔,不慌不忙扬起脖子喝了口水,中年男人恭敬地双手接过茶杯,退到沙发后方。 「爹地,你说话啊!」 女人发急,转头看向中年男人,跺了跺脚道,「大哥,你傻了么?说话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你让我说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中年双手捧着瓷杯,一脸无辜。 这对中年男女就是黄生在香港与髮妻顾懿所生育的一对子女,长子黄明奕,长女黄娇芝。 作为黄生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照理说应该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黄明奕却晓得,自己并不得父亲的看中。 父亲精明能干,是商界翘楚。到如今,黄氏地产在香港大大小小的连锁店铺加起来超过二十多家,有口皆碑。然而黄明奕在地产投资方面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天赋,守成已经艰难,想要开拓事业,把公司带上更高的顶峰却有些痴人说梦。 倒是妹妹娇芝颇有天分。虽然长相和脾气实打实的遗传了他们的母亲,做生意的手腕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是肖似父亲。大学毕业后就跟在父亲身边,颇有眼光和手腕,虽是女子,好胜心却极重,爱出风头,被黄氏地产内部人员戏称「太子女」。比起黄明奕这位真太子,这位太子女更讨他们地产大亨父亲的喜欢。 像这样肆无忌惮对着老爷子乱吼乱叫的行为,母亲过世后,整个家里也只有她做得出来。黄明奕自认是绝对不敢的。 他在黄生面前扮演的,更多是低调听话的孝顺儿子形象。至少表面上不嫖不赌,热爱家庭。这几年最大的建树就是和老婆生了个儿子,给黄家续上了香火。 黄娇芝敢打敢拼,经常为了考察项目满世界乱飞。又喜鲜衣怒马,出入各种高档酒会,是香港各类新闻报纸的常客,有「女强人」之称。这样的性格在商场上吃得开,却没有几个男人吃得消。和公司下属恋爱结婚生下女儿后,因为受不了婆婆和小姑的规训,很快就离婚,跑回娘家。 他们母亲在世的时候,常感嘆女儿命运不济,让他这个做大哥的要看顾好妹妹和外甥女。不过就他所知,事实并非如此。 黄明奕老婆好几次在浅水湾的酒店见到小姑子和前姑爷,外加外甥女,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吃团圆饭。 什么感情破裂,什么离婚,都是做给老爷子看的。照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给一笔嫁妆就算了。黄娇芝离婚回家,根本就是为了和他抢财产。 老婆愤愤不平,黄明奕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只想做个两手一摊的闲人富家翁。等他接手公司后,也会找专业经理和经纪人来管理公司具体事务。如果那个人是黄娇芝的话,对他而言也无不可。 他有自信,哪怕爸爸不重男轻女,把自己名下的股权平均分配给他们兄妹两个,加上妈妈遗产里给自己留下的那部分股份,他还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估计黄娇芝也想到了这一点,母亲顾懿过世后,这对兄妹相处得还算兄友弟恭。两人的孩子也相处得不错,一家人表面上风平浪静。 然而平静,通常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十分钟前 七重天宾馆 701 室 「解释什么,我需要向你们解释什么东西?」 黄生斜睨着黄娇芝,冷笑,「倒是你,这就是你跟自己父亲讲话的方式?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我送你们读书,去外国留学,你们就学了这副忤逆的样子回来?还是说,是你们的妈咪没有教好你们,把你们弄成现在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这么久没有见到这对子女,一开门见到他们两兄妹的时候,哪怕是一贯情感淡漠的黄生,剎那间也是满心满眼地感动。 他以为这两人总算反省了之前的所作所为,特意来上海找他道歉,打算好好地陪伴他一阵。谁想到话还没说超过十句,这两个不孝子竟开口谈到了遗产问题。 「爹地,听说爹地的遗产不止分给我和哥哥两个人,外人也有份,是不是这样?」 黄娇芝首先沉不住气。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这要是再来一个儿子,还有她喝水的份儿了么? 「你听谁说的?郭律师?」 黄生语气不善。 郭律师是黄生的私人律师,也是上海人,已经为黄家服务了三十多年。他的太太和黄生的夫人顾懿过去是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同学,顾懿过世前,两人天天在一起打牌。 「爸爸不要管是谁说的,就说是不是吧!」 黄娇芝瞪着眼睛,语气咄咄逼人,看不到父亲的眼睛里已经酝酿起了狂风暴雨。倒是黄明奕因为早就晓得自己不受父亲喜欢,所以在人情世故方面反倒是比这个妹妹来得眉精眼企(粤语:乖觉精明),看出不对劲后,忙上前去阻止,结果对方狗咬吕洞宾,不但不及时罢手,还反过来把他训了一顿。 「大哥也真是的,我是女儿也就算了。大哥是嫡子,怎么不晓得维护自己的权益。难道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到自家的财产被外人抢走么?」 「外人?哪里来的外人?你是说捐给慈善基金会的股份么?」 黄生冷笑,决心等他回香港第一件事就是把老郭开除。至于老郭的儿子,他在公司里的那个顾问律师的名头也可以撤掉了。 他还没死呢,这帮老臣就开始想着造反了。 「爹地不要再装了,你扪心自问到上海来究竟是为什么?这里真的是你开的公司么?」 黄娇芝一脸被欺骗后的愤恨。 两年前,就在他们的母亲病逝后没多久,父亲提出要回上海。他们兄妹一开始以为父亲是因为痛失爱妻,看到家里的一切会忍不住触景生情,所以想回上海探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谁曾想父亲语出惊人,他说他回上海不只是旅游探亲,而是想要在大陆继续开拓业务,发挥余热。 黄娇芝曾经参与过深圳罗湖的房产项目,对大陆地产颇有心得,早就有心北上。她可不甘心只拿那点公司股份,做大哥手下的打工人。 听说父亲有心开拓大陆市场,黄娇芝也摩拳擦掌,当即点齐一群手下预备和他一起来沪创业。结果父亲不但一人独行,搞得也不是什么房地产开发的大项目,而是做回了当初刚到香港时候的地产经济掮客买卖。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不过现在倒是有些想通了。爹地,做经济人只藉口吧,你最终的目的,目的是……」 「目的是什么,说啊?」 黄生眯起眼睛,背嵴微微弓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是,是到上海来找你的老相好……」 黄娇芝咬牙切齿道。 她从小就听妈讲,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为了那个女人,他差一点抛下他们母子三人和那个贱货去澳门私奔。 每次只要提起这件事情,妈妈就会哭得梨花带雨。说那个狐狸精厉害得很,也给她爸爸生了儿子。将来他爸爸说不定哪一天就把那个狐狸精和她生的贱种带回来,把他们母子几个赶出去。 黄娇芝异常惶恐,一想到有人要住进她的家,她的房子,就恨不得杀死那对狐狸精母子。从小到大,这份恐惧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酝酿成了憎恶乃至仇恨。 「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就在上海对不对?你找到他们了,所以要改遗嘱?」 「滚出去!」 下一秒,茶几上的纸巾盒「乓」地飞了起来,「砰」地击中黄娇芝的脑门,留下一个深色红印。 黄娇芝被打傻了,黄明奕更是吓得往后一缩。在他看到父亲復又抄起桌上那个重工捷克水晶车料菸灰缸的剎那,勐地扑了上去,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按住黄生激动的双手。 「还愣着干嘛?跑啊!」 黄明奕冲着呆掉的黄娇芝大叫。 这东西砸下去可不是擦破皮那么简单,是要出人命的。他虽然和妹妹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也绝对不想看到她脑袋开花,血溅当场。更不想和大陆公安打交道。 之后的场景,一如江天佑在走廊上看到的那样。黄娇芝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出,结果和他撞到了一起。黄生气得心脏病发作,两眼发直。黄明奕总算有点良心,慌里慌张给老父亲餵药递水。 接着一转眼的功夫,黄娇芝把一脸莫名的江天佑拉进了房间。 「这下不用爸爸解释也没有关系了,毕竟我自己长了眼睛。」 黄娇芝指着江天佑,气焰嚣张,「这个男人,就是爸爸和那个上海老荡妇生下来的私生子吧!」 94,迟来的爱 上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剎那间陷入沉默中。 黄生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向办公桌,像是年迈的皇帝走向自己的宝座。 黄明奕搀扶黄生坐下,目光快速地把桌子巡梭一遍,唯恐父亲的手再次伸向那只差点被扔出去的水晶菸灰缸。 然而黄生只是把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浓浓的眉毛压住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 汗水瞬间爬满了黄娇芝的背嵴,她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样的傻事! 和妈咪只偏爱哥哥不一样,因为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爹地从小疼她多一点,对她颇为骄纵。兄妹两个如果一起闯祸,黄明奕会被重罚,爹地对她往往会网开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触及到父亲的逆鳞。 记得小学某个暑假结束前的一天,她恶作剧地把佣人女儿的书包扔到游泳池里,里面是新发的下学期课本,结果好巧不巧这一幕被提前回家的爹地看到了。当时他也是这样冷冷的看着她,一句重话都没说。 黄娇芝不以为是什么大事,习惯性地想要向父亲撒娇,企图矇混过关,结果被父亲一把推开,摔倒在地。她感觉委屈极了,坐在地上大哭,以为父亲会像过去一样抱住她安慰,谁知道爹地只是把公文包交给佣人,然后吩咐让家里所有人都到游泳池来。母亲听到消息从大屋跑过来帮她求情,逼她给佣人的女儿道歉。她抱着屈辱的心情向那个小丫头说了对不起,对方的母亲摆手说没事了,可爹地还是什么都不说。 就这样全家站在游泳池旁整整半个小时,最后黄明奕灵光一闪,回去黄娇芝的房间拿出她的书包。 就这样,在一家四口人和两个女佣,还有爹地司机目光的注视下,她大哭着把自己的书包也扔进游泳池里,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却给黄娇芝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种无力的,仿佛被巨大到没有边界的黑影压迫的感觉,今时今日又回来了。 「祸从口出」四个字都不足以描述她的愚蠢。望着父亲那两道宛如利剑似的目光,黄娇芝似乎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幼童,而是年逾不惑的成年人。她后退两步,下意识地转身——结果重重撞在了江天佑身上。 大概只有「前有狼后有虎」才能描述黄娇芝目下的情况。 头顶上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听得懂上海话吧?」 黄娇芝战战兢兢地抬头,畏缩地缩着下巴,微微点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刚才你说了什么,我的广东话一般般,听不太懂。不如你现在用上海话跟我重复一遍。」 江天佑低下头,笑了笑,态度不可谓不和蔼。落在黄娇芝眼中却如同鬼魅一般——刚才走廊上灯光昏暗她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如今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男人的下颌骨,嘴角漫不经心扬起的弧度,最关键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和父亲是那样的相似。 一步两步三步……黄娇芝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撞在桌沿上。发软的膝盖一寸寸往下滑,只剩指尖还努力地强撑在桌角上,仿佛那是她最后残存的一点尊严。 「说话呀。」 江天佑双手撑在桌子上。 黄娇芝别过头,薄薄的肩膀止不住颤抖——她感受到了身后父亲投射过来的目光,穿过她,映在这男青年身上——原来爹地刚才没有看向自己,而是通过她在看身后这个男人。 被父亲无视的打击彻底击溃了黄娇芝的防线,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毯上。 物伤其类,站在黄生身后的黄明奕喉管里也不由得发出一记无声的嘆息。 他就算是个傻子都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他们的父亲有着莫大的关系。 然而有关系和挑明关系终究是两码事。父亲在上海有过女人这件事情对黄家人而言并不是秘密。 其实黄明奕在外头何尝没有情人呢?他的妻子其实也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敢打包票,整个香港的有钱男人,没有个把红颜知己的根本就是凤毛麟角。更何况香港一直到 70 年代还在施行大清律,男人三妻四妾是法律允许的,又不算什么大事。不谈澳门的赌王和李嘉诚那两家子,和黄家交好的几个上流家庭里,一宅之中大小老婆和子女们齐聚一堂的比比皆是。 这么多年,父亲始终没有把那女人接来香港,更没有提孩子的事情,就说明他们母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别看黄明奕外表忠厚,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却是常年扮猪吃老虎,就连他的一母同胞都被他耍得团团装。 这次父亲有意修改遗嘱的事情,就是他故意让郭律师的儿媳妇陪黄娇芝逛街的时候让她知晓的。 他和黄娇芝不同,他不在乎多一个兄弟姐妹,只要不影响自己黄家长子地位,不影响他继承公司,他不在意分一杯羹给那个上海的小可怜——如果那杯羹里的肉是从黄娇芝身上剐下来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黄娇芝为了家产不惜假离婚,他当然也要一报还一报,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只是他没想到就连老天爷都帮他,好巧不巧竟然安排贱人的儿子上门。 现在这齣好戏已经演到鹬蚌相争,下一步就是渔翁得利了。 想到这里,黄明奕不无得意,肥厚的下巴抖了两下。 江天佑双手撑在桌子上,黄生双手亦搭在桌沿,两人同时望着眼前那双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褐色眼珠。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江天佑的脸上,映出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樑,蜜色的皮肤。因为江天佑的眼眶比一般人凹进去一些的缘故,小时候经常被人叫做「小新疆」。甚至有人因此污衊他的母亲,说江天佑是江幼怡和外国人生下来的杂种。 江天佑一度也被自己父亲的国籍问题困惑过,现在这个问题终于被解决了。他看着黄生那深凹下去的眼眶,简直和自己的如出一辙。 江天佑在看着黄生,黄生同样也望着眼前的青年。 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高大身材,看着他饱满的下颚,宽而有福的耳垂,以及不做表情时,眼角眉梢处自然透露出的矜持高贵和冷淡疏离。 透过他,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久违了三十年的女子。 她坐在阳台上,眉眼低垂,膝盖上放一本《飘》。见到他进来,只是抬起头淡淡一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书本…… 隔着小小的方桌,他们像是站在穿越时光镜子的两面相互照应,都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无情和深情。 「我今天到这里来,原本有几个问题诚心诚意来向黄先生请教。」 江天佑语气谦卑而疏离。 听到他唤自己「黄先生」,黄生眉头一跳,嘴巴拉成一条直线。 「首先,请问你认识我姆妈江幼怡么?」 江天佑觉得这声音很陌生,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似得。 黄家兄妹对视一眼,虽然听他们妈咪从小骂到大,他们也是直到今天才晓得那个女人的名字。 黄生点头。 「第二个问题。」 江天佑,弯下腰,手指紧紧掰住桌角,「您和我姆妈是什么关系?」 黄生的眼睛在一瞬间闪过无数情愫,怜惜、心痛、愧疚——像是一盘被打翻的颜料盘。最终,各种色彩融合到一起,最终变成了一潭不明不白,无明无灭的灰烬,不管曾经多么热烈,如今只剩下阴郁和深沉。 「我们曾经是……恋人。」 黄生闭上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非常相爱的恋人。」 「哪怕那时候你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 江天佑冷笑。 「对……」 「爸!」 黄娇芝大喊一声,被黄明奕一把捂住嘴。 「第三个问题。」 江天佑举起右手,食指指向自己,「我又是你什么人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黄生听到自己吸气的声音。他先是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江天佑的面孔,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脑海里似得。接着一点点地垂下脑袋,嘴唇颤抖,面如金纸。 咯哒,咯哒,咯哒,桌上英式风格座钟的时针一个劲地往前跑,发出的声响敲打在屋内每个人的心头。 江天佑的目光紧紧地锁住黄生,眼睛瞬也不瞬。黄明奕紧张地咽口水,黄娇芝咬着下唇,面无血色。一旦爹地承认这人是他的儿子,就意味着他能在家产上分一杯羹。 所有的人都在等,等黄生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然而他却失去了往日的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几次欲言又止,把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江天佑低头,看着黄生那张不断翕张,却吝啬到一个字都不肯吐的嘴,看着他游移闪烁的眼神。那颗被拉到喉咙口的心脏,一寸寸、一寸寸地沉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团冷气从鼻孔熘进嗓子眼,把五脏六肺都被冻住了,甚至连肚肠都跟着一起痛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一个认可么? 一个解释么? 一声忏悔么? 然而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可以弥补他童年里无处安放的孺慕之思么? 可以让被辜负一生,受尽苦难的母亲復活么? 又或者,这个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男人和他的子女一样,都认为他今天到这里来,是来接受施捨的,摇尾乞怜的? 江天佑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惊得黄家人同时望向他。 看到他们如出一辙的目光,江天佑越发觉得可笑。 他后悔了,他今天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他不想要任何答案。 任何答案在三十年的光阴面前,都苍白无力,且毫无意义。 这个色厉内荏,毫无担当的男人没有资格审判自己,更没有资格审判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江天佑豁然开朗。 看到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江天佑突然之间转身离开,黄家兄妹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随着大门「砰」地一声关上的声音,两人齐齐看向父亲。惊讶地发现他们宛如天神一般的父亲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多岁,就像是只被放了气的大布口袋,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去。他的喉管无意识地发出一记浑浊的啸声,像是绝望的悲鸣。 在某些地方有着非常默契的兄妹俩蹑手蹑脚地离开,留黄生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套间客厅中默默舔舐伤口。 「佢真系爹哋个仔?」 黄娇芝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爸爸的儿子。不过看起来有一点很明确。」 黄明奕笑了笑,看似憨厚眼神中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狡诈。 「他一定不想要爹地的钱。」 走出宾馆大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这恼人的热意却像是回归人间的证据,江天佑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繁华的街道,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路面,高举双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突然间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回头一看,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贺敏敏。 贺敏敏双手胡乱抓了两把,最后攥住江天佑的胳膊。双眼发红,几次张口,不成语言。 她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昨晚一夜没睡的不止她一个人。 贺敏敏开完会就接到了好婆打来的传唿。昨天江天佑的一番话,让老太太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越想越不对劲,只好找贺敏敏倾诉。 听好婆这么一说。白天师父「突然中暑」和晚上江天佑莫名分床睡觉,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乍一听见师父可能是自家公公的事实,贺敏敏也是一阵头晕眼花。 然而从头细想,难怪她头一次在跳水池见到老法师觉得他莫名面善。也难怪江天佑在林家见到师父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奇怪……贺敏敏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们推到一起,推到命运的悬崖前。 「我打电话到饭店,小胖说你不在。我就猜到你到这里来了!」 贺敏敏拽住江天佑的臂膀,强迫他低下头看向自己。 贺敏敏了解江天佑,也了解黄生。两人看上去一个好似暴炭,一个如履薄冰,其实底子里的本色却是一个路子,互为表里。她不敢想像这对父子当面锣对面鼓对峙起来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你去找过他了?你去问过他了?」 「找过了。」 「那你……那你……」 看贺敏敏焦急的表情,江天佑忍不住笑了,「干嘛,你以为我会把老头子揍一顿么?打人要进拘留所的。」 「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贺敏敏气结。 来得路上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管师父认他或者不认,江天佑的心情一定糟糕透顶。他怎么可以是眼前这幅嬉皮笑脸的模样? 「没事了。」 江天佑弯下腰,抱住贺敏敏,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感受被太阳直射的温暖。天上的太阳照在背嵴上,地上的太阳被他搂在怀里。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地方,已经融化了。 「没事了。」 他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真的?」 贺敏敏捧住他的面孔,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真的。」 江天佑反握住她的手掌,亲吻贺敏敏的掌心。 光天化日之下的亲密举动惹得她顿时双颊绯红,不安地看了一圈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贺敏敏不好意思地搂住江天佑的胳膊。 「回家?」 她仰头看他。 「回家。」 他牢牢搂住她的肩膀,走入喧嚣的万丈红尘。 江天佑想通了,为什么母亲的遗嘱上只写让他结婚,对他身世之谜只字不提——江幼怡被困在绝望中一辈子,最后清醒的日子里,终于从那层层情网中解脱了出来。 除了儿子的幸福,她什么都不想要。 95,迟来的爱 中 距离七重天宾馆的风波过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夫妻两人默契一致,再没有提起当日之事。好婆问起,也被贺敏敏巧妙地敷衍过去。 贺敏敏以为江天佑已经够豁达了,没想到黄生更甚,竟也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吴会计和张师母的房子到底还是委託给了黄生,第二天老法师就来看房了。 「主要还是张师母等不及,张师父还在杭州等着她回去照顾。再说了,双林是请假来上海的,赶着回单位上班。」 吴会计跟贺敏敏提起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贺敏敏想不到师父动作如此之快,竟然连价格都估好了。 吴会计偷偷给贺敏敏交了个底,买下贺敏敏的那间一室户后,她还能余下不少当养老钱。张师母那边估计也差不多,不然回杭州那天,不会高兴成那样子,已然签订了正式的委託协议。 好一个老法师,好一个黄生,好一个公爹,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留给她。 想到这里,贺敏敏烦躁地把原子笔往柜檯上一扔。 「小胖,小胖人呢?」 她抬头高声喊。 不一会儿水香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贺敏敏旅行团的车子来了,被门口停着的一部小轿车堵住,大巴靠不进来,小胖去指挥交通了。 「你们老闆呢?」 贺敏敏翻了翻帐单,越看火气越大。 「老闆在厨房骂人。」 水香缩起脑袋,害怕道,「骂得可凶了。」 别看江天佑平时跟大家笑眯眯的,没有半点架子。可一进厨房就换了个人似得,谁要是触摸到他的逆鳞,一定煞煞勃勃骂一顿。贺敏敏有时候听到劝两句,反倒是被小胖他们讲她这是大惊小怪,说全世界的后厨都是这样子的。大厨不骂,学徒不乖。从林阿根那时候起就这样。 「什么事情?」 「不晓得。」 水香一脸无辜。 老闆规定的,厨房重地闲人莫进,服务员也不例外。 看到老闆娘挥挥手,水香如蒙大赦转就跑。 贺敏敏一手拿着单据,一手叉腰摇摇摆摆走到门口。 在小胖的指挥下,大巴车顺利靠边。车门打开,一个长得颇为喜感,有点像上海老牌滑稽明星周柏春年轻时候样貌的年轻人挥舞着导游棒棍首当其冲跳下来。 「小游,今天是你啊?」 贺敏敏笑着迎上去。 「是啊,今天是日本团,我来带。」 小游眼睛本来长得就小,一笑起来基本约等于零了。别看他长得滑稽,却是堂堂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不但讲得一口流利英语,还会日语和朝语。 一般来说这样高学歷的人才不是进国家单位,就是被外企单位招聘了去。结果小游竟主动放弃外服公司的招揽,跑到沈大康的旅行社主要求实习,实习期没有工资都可以。沈大康大奇,问他为什么,小游说自己从小就喜欢旅游,但是花钱旅行太贵,还不如在旅行社上班,一边玩一边还能拿工资,真是两全其美。逗得沈大康哈哈大笑,当场录用。 如今小游负责日韩客人,素珍负责欧美部门,两个人宛如沈大康的左膀右臂。 「阿康哥人呢,他放心你一人带团?你的导游证还没考下来呢。」 一群日本客人鱼贯下车,贺敏敏一边鞠躬一边和小游聊天。直到一车的人都下来了,也没见到沈大康的身影。 「老闆他最近比较忙,都没怎么进公司。」 小游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 然而贺敏敏还是从他那小括号似得眼睛里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贺敏敏上礼拜就把团餐的发票交给沈大康了,按理说周末沈大康就应该拿钱过来结帐,再不济也应该开张支票过来。结果上礼拜他说马上就到暑假旺季,接单太多,财务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这个礼拜跟团的时候亲自送过来。现在旅行团到了,他人呢? 「小游你先别忙着招唿客人,阿姐有事情问你。」 贺敏敏不由分说,胳膊一抬,把小游拉到一旁后巷。 看着眼前陡然放大的面孔,小游双手紧紧握住挂着小熊玩偶的棒子,咽了咽口水,脸红得赛过西郊公园里狒狒的屁股。 「你这个月领到工资了么?」 「啊?」 「实习工资,到手了么?」 贺敏敏霸气十足,「刷」地扯开裙摆,左腿踩啤酒箱,右手撑在墙上,把小游困在墙角旮旯里。 「敏敏姐,阿拉单位十五号发钱。再说了,我是实习工资,本来就没多少。」 小游巴登巴登两下小眼睛,有些害羞地低下头——他还是第一次和漂亮大姐姐那么近距离说话,怪不好意思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那我问你,你们这段时间酒店费用和门票钱都和供应商正常结算么?」 贺敏敏越想越不对头,不止团餐费的问题。就接待境外团的那个证书,之前沈大康说他上面有人,加点钱可以快点审批,江天佑二话不说给了一千块。到现在也不见得有后文。贺敏敏跟江天佑提过两次,让他催一下。江天佑说之前已经催过了,再催就显得面子上不好看。还跟她打包票说他俩赤裤兄弟,那么多年交情肯定没问题。 现在贺敏敏觉得沈大康他就是个筛子,浑身上下都是问题。 「我不知道。阿姐,我只是个实习生。」 小小的眼睛里透着大学生特有的纯洁。 「不过……老闆最后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敏敏姐,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看美女姐姐露出失望的表情,小游于心不忍,决定主动出卖老闆的小秘密。 他把眼睛瞪到最大,前前后后打量一遍,确定小巷子里没有第三个人,这才低下头把嘴巴凑到贺敏敏耳边…… 「我跟你讲……」 说完,小游的低下头,为自己闻到了贺敏敏的发香而激动万分。 「你说的是真的?」 贺敏敏捂住嘴吧,满脸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看到两次了。一次还能当做是误会,两次还能有错?」 小游说着,把棍子夹到腋下,同时翘起左右两只手的大拇指,相互碰了两下。 贺敏敏的眼神十分复杂。 就在此时,厨房后门被人打开,小游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得撒腿就跑,差点一头撞上拐角墙壁。 「搞什么?」 江天佑拧着眉头,手里拿着根烟。看到贺敏敏柳眉倒竖,无奈把烟塞回口袋里。 「他吃错药了?」 江天佑指着小游慌慌张张的背影。 贺敏敏摸了摸泛红的耳朵,不知道如何对江天佑开口。 「你刚才骂人了?」 「嗯……我看阿德是昏了头了,这个月已经第二次了。我跟他讲,过一过二不过三,要是再来一次,这个月奖金直接敲掉。我当年做学徒工的时候,哪里是他这个样子。以前我们在师父手底下做事,起码吃三年萝蔔干饭。他倒好,拿着工资不做正事,就想着下班去舞厅跳舞,去录像厅里看录像。」 江天佑愤愤不平。 天热食材容易损坏,他之前吩咐过几次放冰箱的东西要生熟严格分开,偏偏今天又发现阿德又偷懒混着放。 「我说他,他还不承认。厨房的工作责任很明确,他负责打荷切配,我和小于几个人炒菜。服务员又进不来。除了他还有谁?」 「阿德做事是有点煳涂,不过年轻人么,还是要多教教的,你消消气……」 贺敏敏拍了拍他的胸口顺气。 「今天打烊之后你去阿康哥家里一趟吧。」 贺敏敏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怕要出大事。」 「怎么?」 江天佑以为她又要让他去催沈大康办证的事情,面色登时有些不太好看。 「沈大康搞婚外恋。」 「对象好像是朱素珍。」 「听说已经在外头同居了。」 贺敏敏用短短三句话,在江天佑的心口扔下三枚原子弹。 ------------------------------------- 江天佑来到夜总会,惊奇地发现大堂经理换了个人,一问之下才晓得,猢狲被炒鱿鱼蛮久了。 鑑于猢狲过去的人品,江天佑以为他八成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或者在女人方面拆烂污。结果新来的大堂经理告诉他,猢狲被炒,和猢狲本人没有什么关系。而是这里的投资人之一,他的姐夫变成了「前姐夫」,所以这位小舅子只好退位让贤了。 不过几天的时间,却已经物是人非。江天佑听罢摇头不已。 找到沈大康的时候,他喝得烂醉如泥,癞皮狗似得横躺在沙发上。桌子上堆满了空杯空瓶。 「这位老闆,麻烦帮这位先生把帐结一下。」 大堂经理笑嘻嘻道。他可不是猢狲,又不认识他的这帮兄弟,不会随便让人挂帐的。 江天佑会了钞,走到沈大康身边扇了扇,除了酒气,还有一股肉骚气,他怀疑他至少两天没洗澡了。 「怎么喝成这样?」 「啊,兄弟来了?喝,喝!」 沈大康睁着一只朦胧的醉眼高举酒瓶,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后,大声嚷嚷,叫服务员再送一打啤酒过来。 「喝什么喝,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江天佑一脸嫌避,远远地坐到对角线上。 「嫂子为了找你,差点把上海滩都翻过来,你怎么喝得下去的?」 听了贺敏敏的话,饭店关门后江天佑赶到沈大康位于杨浦区的家里。一进家门,就见屋里一片狼藉,嫂子美娟正趴在沙发上哭得死去活来。原来两天前她和沈大康吵了一架,还动了手。 「天地良心,我美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当初他从单位辞职,非要干什么旅行社,我说什么了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干,我就放手让他干。」 美娟头上扎一根丝巾,半躺在沙发上,接过江天佑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红通的眼睛。 「阿天,你最清楚了,那时候我家里人,同事,都劝我和他离婚。说他在瞎搞,没前途。旅行社刚开那几年他没有收入,还不是靠我那点工资过日子。我吃心吃力,又要养他,还要养女儿。现在好了,他沈大康有钱了,做大老闆了,要把我一脚蹬掉了。阿天,我这样的戆女人,你在上海滩问一问,有几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对,对,嫂子你能不能告诉我阿康哥他跑到哪里去了,我着急找他。」 江天佑端上一杯热水,美娟摆摆手,掏出一块手帕,重重擤了一下鼻涕。 「你问我,我倒是想要问你。那天吵完架之后就没回来过。不对……这两个月就基本不在家睡觉。不用想,一准跟朱素珍那个小骚狐狸在一起。那个小骚……咳。」 美娟看江天佑脸色突变,自知失言。 当初江天佑和素珍交往,说起来还是她搭的线。她和朱素珍都是光明邨酒店的服务员,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好看又温柔,这才介绍给老公的兄弟。 谁知道现在变成了老公的情人。 美娟露出苦恼人的笑。 「不要提你嫂子,你晓得她有多辣手?这女人把我打得牙齿都差点掉下来了。」 沈大康说着,食指拉开左脸面颊,给江天佑看他摇摇欲坠的犬齿。 「活该。」 比起他和素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江天佑更关心生意。 「我问你,钱呢?这个月都已经几号了?阿康哥,我们是兄弟,但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你这样拖下去,我跟我下面的人交代不过去。」 马上就要月中了,他的那些供应商也要找他结帐。别人先不说,水产批发市场的戴宇,生完孩子后新妇因为坐月子的事情和婆婆发生龃龉。小戴这次总算爷们了一回,和家里断绝关系,跟他老婆搬出来单干。两个人租房子住,小孩还在吃奶,他总不能亏欠人家的奶粉钱。 「被骗走了……」 沈大康低头,握着酒杯的手指不住颤抖,哽咽道,「全部被骗走了。」 「谁骗你?」 「……」 大康左手紧紧扯住江天佑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素珍跟我说怀了我的孩子,要跟我结婚。我信了她的话,把所有的钞票都给她……我现在找不到她人了!」 96,迟来的爱 下 「不可能!」 「兄弟,我知道你们两个好过。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也别那么大火气。」 沈大康以为江天佑对朱素珍旧情难忘,倒是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 「说来我们兄弟两个也蛮可怜,一前一后栽在这个女人手里。我也真是鬼迷心窍了,明明知道她当年怎么对你的,就是忍不住陷进去了。」 江天佑忍住怒火,听他往下说。 「去年的圣诞节……我们两个就是在这里重逢的。」 沈大康一脸怀念。 「我带几个老外来过圣诞夜,在二楼包了一个包厢。我上完厕所,她从对面包厢里出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听着沈大康的叙述,江天佑的面色从红转紫,又从紫转黑。 「她是不是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喝闷酒,说在和客人谈生意。客人都走了。」 江天佑重重地抹了把脸。 「你怎么知道的?」 沈大康翻了翻浑浊的眼珠,惊奇道。 江天佑冷哼一声,「是不是给你清唱了一段《昨夜情》。」 这下轮到沈大康沉默了。 「然后呢?」 江天佑给自己倒了杯酒。 「听说我在做境外团的生意,就问我要不要和她合作。第二天去公司看了一下,就敲定了。」 沈大康略去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她也是真的能干,除了带团,还帮我拉了很多生意和贊助。说真的,比我老婆厉害多了。」 茄人头,又登样,外加风情万种,试问那个男人不动心。沈大康回想当初经人介绍和美娟在一起,喜欢是喜欢的,但是没有电影小说里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再后来日子过得时间长了,就变成了老夫老妻之间的熟悉,半点激情都没有了。 此时,穿着紫色蓬蓬裙晚礼服的女歌手翩然登台,歌声响起: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 潇洒漂亮怎可靠? 现代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烦恼? 深情深意不容易看到。 有老婆还要风骚,有美丽还要怕老。 潇洒漂亮有时不可靠! (《你潇洒我漂亮》) 一群红男绿女携手走进舞池,灯红酒绿中,沈大康眯起眼睛一脸陶醉,似乎回味着和朱素珍翩翩共舞时浪漫的感觉。 「刚开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的。朋友妻,不可欺。」 「关我什么事情,我们早就断了。」 江天佑皱眉,「说你自己。」 「好好,说我自己。她说我每天都要跟团太辛苦,要帮我分担点业务。漂亮女人么你懂得,总归吃得开,拉生意拉得比我还要好。尤其是那些大公司的老总,看到她眼睛都发直了。这些日子单位旅游的业务基本上都是她一把抓。」 随着生意越做越好,沈大康对朱素珍的迷恋和信任简直到了顶点。两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上上个礼拜,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已经有两个月了。」 沈大康低下头。 江天佑背靠沙发,抬起头深深谈了口气。 「她本来说要把孩子打掉的,是我坚持不肯。我跟她说了,肯定会跟她结婚,给她一个名分。」 沈大康擤了擤鼻涕,双手一摊,「女人么都需要安全感的,尤其是孕妇。我一时半会儿离不掉,就把我的存摺、公章还有财务章都交给她包管,好让她安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也就是说,不止旅行社的公款,连沈大康的存款都被她捲走了。 「她说她怀孕你就信了?」 江天佑的表情一言难尽。 「有报告单的呀。」 「假的呀!」 「你怎么知道?你看到过?」 「我当然……」 江天佑正要反驳,脑子仿佛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似得刺痛—— 如果她可以骗沈大康的话,那么对自己说得那些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她根本没有丧失生育能力? 还是说他们之间压根没有孩子,那都是骗他的? 冷汗剎那间从嵴樑上涌出,江天佑双手握着酒杯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僵硬。 一曲唱罢,舞池里灯光闪烁又换上了劲歌热舞,江天佑被音乐声震得耳膜疼,终于回过神来。 「走!」 他放下酒杯,去拉沈大康。 「去哪里?」 「兰生酒店。」 他记得她跟她说过,在兰生开了长包房。 「兰生酒店的房早退了。我帮她在广东路那边租了一间房子。我去看过了,人去楼空。你是不晓得这女人狠到什么程度——房子里的彩电冰箱连电饭煲都卖给楼下收废品的人了。我还要赔钱给房东。」 「为什么不报警?」 「怎么报警,我结过婚的,她反咬我一口,说我流氓罪,重婚罪怎么办?」 沈大康捶胸顿足,「兄弟,我真的有苦说不出啊。要不是你今天来找我,我本来都想去跳黄浦江了。」 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债主,沈大康又是懊丧,又是后悔。 「胡说八道,死不死的有什么好说的。你有老婆,有孩子,是你想死就能死得掉的么?」 江天佑扶着沈大康往外走,脚下发软,心里后怕——自己当时要是没有把持住,是不是现在也遭了朱素珍的道儿,成为了第二个沈大康? 两人正在路边等计程车的时候,江天佑的 bp 机响起,正前顾后盼找公用电话,沈大康把自己的大哥大递给他。 「阿天,饭店出事了!」 隔着电话都能听出贺敏敏的焦急,江天佑抬了抬胳膊看表,不明白这深更半夜饭店能出什么大事。 「今天来吃饭的日本客人,好几个回宾馆之后上吐下泻。我现在和小游在长征医院,阿天你快点来。」 江天佑转过头,沈大康正抱着电线桿子,脑袋正一点一点站着打瞌睡。 ------------------------------------- 翌日一早,两张封条一左一右贴在了天佑酒家的大门口上。一群穿制服,戴大盖帽的工作人员不停进进出出。邻居们见状都围了上来,议论纷纷。 「小饭店出什么大事啦?昨天还看到外国人的大巴士,哪能被封掉了啦?」 「你不晓得?听说好像吃死人了。」 「哎呦,那老闆不要吃官司啊。」 「阿姨覅要危言耸听好伐,就是吃拉肚子而已。赔点钞票就好了。都散开都散开,不上学了?不上班了?爷叔你的豆浆都漏了一半了,快点回家吧。」 小胖上前驱赶。 「小胖哥,怎么办,我们还上班伐?」 水香等一群小姑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吓得六神无主。 「怕什么,老闆老闆娘都在。开饭店这种事情常见的。今天就当休息一天,明天照常开业。」 小胖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林阿根那个时候也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包子臭了,豆浆搜了,被邻居抓着倒扳帐,还要闹到居委会。最后也就是赔几个钞票的事情,算不了什么。 在他的安抚下,同事们逐渐平静了下来。几个厨师还开起了玩笑,说难得休息,一会儿去电影院看电影吹冷气,有个美国大导演拍的电影叫啥《侏罗纪公园》听说好看得很。 「什么猪骡鸡公园,一听就是讲科学养殖的,没意思。我宁愿去人民公园逛逛,荷花开了,去拍拍照片。」 水香一脸娇憨地说。 「小于有照相机,我去问他借。」 阿德也来劲了,年轻人们纷纷附和。 对比门口乱糟糟的一片,饭店后厨里食检员小王一脸严肃。 「江老闆,我上次怎么跟你说得——夏天要注意病从口入,谨防食物中毒。结果呢?」 「我这几天三令五申做规矩,昨天上午还检查了一遍。」 江天佑辩解。 「那下午怎么就出事了?关键是出事的还是外国客人。江老闆,你听说过那句话么——外交无小事。我可不想你上日本新闻。」 江天佑脸色很不好。 贺敏敏咬了咬牙,转头去问沈大康,「现在日本客人怎么样了?」 「小游在医院里陪着。还好只是急性肠胃炎而已,吊了盐水,中午就可以回宾馆了。」 「客人什么态度?」 贺敏敏追问。 「听小游讲还是挺好说话的。」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沈大康也做好了赔钱的准备。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如果闯祸的是别的餐厅就算了,问餐厅索赔就行。可偏偏是自家兄弟开的,偏偏自己还欠着餐费,沈大康也是有苦难言。 「现在不是客人好不好说话的问题,是有人举报你们说你们非法营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听到小王这么一讲,贺敏敏顿时警觉起来,「谁?」 她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们小饭店对面新开的海鲜楼,本来两家生意不相上下,结果他们接上了外国旅行团的生意后,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难保他们不心生嫉妒。这么一想,路边那几个小饭店小酒楼,各个都有嫌疑。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之前我提醒过多少遍了,让你们把接待跨境旅行团的许可办下来。现在几号了,许可证呢?」 小王拍了拍手背,「现在不是我,是工商局和旅游局那边要处理你们。不止你们,可能连我都要被处理了。」 他说着拿起公文包,「我走了,一会儿还有别的部门的同志要来。」 「小王,小王同志!」 江天佑追到门口,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打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往对方衣兜里塞,被小王推开。 「江老闆,说难听点,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回去局里就要写检查了。这点钱,你还是用在刀刃上吧。」 「哎,都怪我。要是我早点把证办下来就好了。我真的是……」 沈大康拍着脑袋,后悔不已。 江天佑急火攻心,抡起拳头重重打了下墙壁。 贺敏敏站在冰箱旁,看着厨房门口贴着的「闲人免进」四个大字,面沉如水。 按照规定,饭店每天都要留部分饭菜待检,昨天的样品已经被食监局的人带走化验了,贺敏敏刚才瞄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江天佑说他也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导致食物中毒。 至于饭店无证接待外国客户的事情,只有内部人员知道…… 想起昨天江天佑在厨房里训人的一幕,贺敏敏敛了敛目光。 「小胖,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开会。」 贺敏敏打开后厨大门,沖小胖喊道。 不一会儿,所有的服务员和厨师都聚在了后门。贺敏敏双手叉腰,站在台阶上瞪大双眼巡梭了一遍。 「阿德呢?」 她踮起脚尖往后望,「阿德人呢?」 「在!在!老闆娘,我在这里。」 阿德匆匆忙忙跑进来,一边跑一边举手。 「你手拿了什么?」 贺敏敏眯起眼睛。 「报告老闆娘,刚才去杂货店买了点面包和零食,下午准备去人民公园郊游。」 阿德没心没肺地挥了挥手里的塑胶袋。 「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蛮好,你们倒是挺会寻开心。」 贺敏敏一脸无奈。江天佑也松了口气。 出了这样的事情,本来最怕动摇军心。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小于呢?」 她数了一遍人头,转头去问江天佑,「小于今天跟你请假了?」 江天佑走到门口,与她并肩而立,眉头皱起,「没有。他才回来做了几天,哪里来的假期。」 「那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贺敏敏冷笑。 97,浪子回头 上 到小于家门口的时候,他刚从提篮桥监狱探望完李莉回来。见到江天佑夫妻两人,小于表现得无比冷静,甚至还到楼下杂货店给他们买了两瓶正广和盐汽水。 「我承认,是我向工商局和旅游局举报的。」 为了见李莉,小于今天穿了新买的 t 恤衫,头髮也梳得蹭亮。面对江天佑的质问,小于毫无愧色,语气里还带了几分得意。 「谁让你这么做的,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江天佑痛心疾首。他看在大家师出同门的份上,一次又一次给小于机会,结果他竟然这么报答自己,简直就是农夫与蛇。 「我不需要好处,我只是想让你也体验一下李莉当初的感受罢了。」 小于笑得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小于,李莉犯法是她的不对,你怎么把责任能怪在我们头上呢?」 贺敏敏看小于的目光充满了偏执和狂热,顿觉不妙。再看他房间里的布置,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两人已经离婚了,这房子到现在还保持着新房的模样。这么热的天,床上还铺着大红床单和棉被。床头挂着小于和李莉两人的婚纱照。就连冰箱上的「囍」字都没有揭下来。 非但如此,四面墙壁上贴满了李莉的照片,一进门就把贺敏敏夫妻吓了一跳。 照片上的李莉穿着各色漂亮的衣服,长裙短裙,牛仔裤踏脚裤……背景也是五花八门,淮海公园、人民广场、还有他俩在杭州度蜜月时候拍的照片。 每一张都放到 8 寸和 12 寸的大小。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的海报墙。 看到贺敏敏被墙上照片吸引,小于无不得意道,「我把她拍得好看吧?」 小于知道李莉喜欢照相,特意托朋友帮他买了个海鸥牌照相机和柯达胶捲。在小于的心目中,李莉的美貌完全不亚于《大众电影》上的那些女明星,甚至比她们都要略胜一筹。和洋气的李莉相比,斯琴高娃、刘晓庆之流简直就是出土文物。 「那么漂亮的小姑娘被我娶到了,不知道怎么修来的福气。我跟自己说,要一生一世对她好。她脾气大,喜欢扔东西,打我。没关系,我忍着,只要她喜欢……」 小于捂住脸颊,目光突然从朦胧变为兇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那么好看的女人,花朵一样,怎么可以去坐牢?三年,她被判了三年,三年后出来,都三十岁了。我问过了,只要缴足罚款,认错态度良好,完全可以少判一点,甚至缓刑。」 「我问我姆妈阿爸要钱,他们不给,说那是棺材本。问丈母娘他们要,说家里的钱早就被李莉掏光了……最后,我求到师兄你这里——师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拒绝我的么?」 小于指着江天佑大声控诉,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你说你没有闲钱!救人的钱能叫做『闲钱』么?再说你们不是好过么?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道理难道你不懂么?」 「小于……」 「我过去听人家说,资本家的心都是黑的,我还不相信。现在真是不由得我不信了。你见死不救,害得我们恩爱夫妻被活活拆散。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这个做兄弟的不客气了。」 小于眼角抽搐,低下头神经质地笑了笑,「结果怎么样,被我发现把柄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莉卖假货是不对,你们两个就对么?报应,真是报应。国家也应该把你们两个抓去蹲大牢,再罚个倾家荡产。哈哈哈哈哈……」 「别把你自己说的像是英雄一样。」 看着小于手舞足蹈,装疯卖傻的痴态,贺敏敏斜眼冷笑,「我们只是经营不善,你是故意投毒,要抓也是先抓你。」 「胡说八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天你负责做冷盘。」 「那又怎么样?老闆还负责炒菜,阿德还负责切配呢。那天的菜人人都经过手。怎么就是我故意投毒了?说不定是你老公干的呢!」 正争执着,外头响起了敲门声。江天佑打开门,小于的父母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满头大汗穿着粗气。 「阿爸,姆妈,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父母出现,小于原本嚣张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不是你喊人叫我们来的么?」 小于阿爸愕然。 他们老夫妻俩在家坐得好好的,突然接到传唿电话,说他儿子出事情了,让他们快点到新房去一趟。两位老人这才紧赶慢赶过来。 「是我让小胖打电话叫他们过来的。」 贺敏敏站起身,淡淡地瞥了小于一眼,「一会儿让他们送你去派出所自首。」 两位老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阿德那天干了件傻事,把要解冻的牛肉随手放到冷藏室里和蔬菜混到一起,结果被阿天发现,当着所有人的面训了一顿。声音汪啷汪啷,我站在厨房后门都听到了。」 屋子狭小,江天佑和贺敏敏把桌边的凳子让给两位老人坐。 「可我事后去找阿德谈过,他很委屈,说自己根本没干过。谁叫他之前屡教不改。搞得『狼来了』没人相信他。不过阿德心大,也没当回事,说最多以后自己注意点就是了。」 贺敏敏说着,瞥了江天佑一眼,江天佑摸了摸鼻子,一脸心虚。 江天佑训徒弟的态度,不比林阿根好到哪里去,简单粗暴、动辄相打,有时相骂,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还奉行旧社会的老一套。 平日里有小胖在一旁当和事老,他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掏掏浆煳很快也就过去了。偏偏那天小胖忙着接待日本团没在后厨,所以才会骂得那样厉害。 「你应该去怀疑阿德。」 小于接话,「他被老闆骂了,心里有气,所以想要报復。」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 贺敏敏走到贴着「囍」字的绿色新飞冰箱旁,环抱住胳膊,靠在冰箱上。 「我本来也怀疑过阿德,直到我復盘了那天的菜单。」 「那天一共接待了四桌日本客人,热菜、汤品和点心我们先撇开不谈。小于你负责的冷菜一共有八道。陈醋海蜇、蜜汁小排、话梅萝蔔、白斩鸡、凉拌崇明金瓜、本帮酱鸭、蔬菜色拉,最后还有一道凉拌木耳。」 小于眼皮一跳。 「我找小游去问过了,日本人其实并不怎么吃得来木耳这种东西。阿天事先没有考虑周到。负责给包厢上菜的阿美告诉我,四张桌子上,统共只有两个日本人吃了两口木耳——就是进医院的那两个。」 小于的头越来越低。 「老闆娘,我们有些听不懂。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他到底做错什么事情了?」 小于的姆妈忍不住问。 「木耳这种东西特别容易变质,尤其是夏天一定要现泡现吃。一旦隔夜的话就会产生细菌,轻则拉肚子,搞不好就要死人的。」 江天佑解释。 「死人?那么严重?不对不对,这话不能乱讲的。」 小于爸爸慌得不停挥手。 「叔叔阿姨,我们只是说说,你儿子可是亲自下手干了。」 「你有证据么?」 小于姆妈反驳,「我儿子出了名的老实头,不然也不会被莉莉那个死丫头害了。你不要以为你是他的老闆,又是师兄就可以往他身上泼脏水。」 「证据么?」 红唇翘起,贺敏敏伸手去拉冰箱大门。小于飞扑上来想要阻止,被江天佑从后面牢牢扳住两条胳膊。 「你家不是有盐汽水么,为什么要去楼下买?」 贺敏敏指了指冰箱底层横卧的几个绿色玻璃瓶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小于的脸比汽水瓶更绿上几分。 「还是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们发现?」 说时迟那时快,贺敏敏取出放在顶格的一个不锈刚镬子,打开锅盖。 里面赫然是一锅泡发好的黑木耳。 「这是昨天……不对,应该是前天就泡发好的吧。」 贺敏敏低头闻了闻,随即眉头皱起,锅子里已经有了些许腐烂的味道。 面对铁证如山,小于也无法再狡辩下去,承认是自己诬陷了阿德。早上他趁人不备把牛肉放进冷藏柜,故意让江天佑发现。接着趁江天佑训人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把带来的木耳拌进已经做好的菜里。 他一早就来到小饭店,却只是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望着。当看到一群戴大盖帽在门口贴封条,小于知道自己终于大仇得报了。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他一时忘形,竟忘记处理冰箱里剩下的木耳。他从监狱里回来的路上,匆匆想着回家马上要把木耳倒掉,没想到在弄堂口见到了江天佑夫妻,更想不到他们做得那么绝,竟然会把他的父母也叫过来。 「你这是故意投毒,属于刑事犯罪。你去自首吧。」 贺敏敏冷冷地说。 「戆徒,为了个十三点女人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你是要把我们两个活活逼死啊。这下好了,你也要去坐牢了!」 小于姆妈抱着儿子放声痛哭,小于爸爸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到地上。 ------------------------------------- 「算出来了么,要赔多少钱?」 回到小饭店后厨,贺敏敏走到江天佑身后,为他捏了捏肩膀。 「罚款加上要付给供应商的钱,差不多这个数……」 江天佑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贺敏敏咋舌。 「这还不算停业半个月整顿的损失。」 江天佑挠了挠头。 「还有就是员工的工资,刚才小胖还来问我,放假半个月工资怎么算。」 「你的打算呢?」 贺敏敏歪着脑袋看他。 「一分不少,全额发放。」 生意可以暂停,人心不能散了。 贺敏敏沖江天佑比了个大拇指。 「这下好了,之前赚的钱差不多都赔进去了。吃心吃力大半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江天佑放下原子笔,长嘆一声,「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只能当是学费了。」 「这学费未免也太贵了些。」 江天佑苦笑。 「对了,你怎么知道小于会把木耳放在家里?」 回想起上午那一幕,江天佑至今还觉得心惊胆战。他现在对贺敏敏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的老婆比美国电视里的神探亨特和麦考尔警官还要厉害,竟然仅凭着菜单就能找出兇手。 「我不知道,我也是猜的。」 贺敏敏回想起来也是有点后怕。 「如果小于提前把木耳倒了,我们不就百口莫辩,根本没有证据了吗?」 江天佑本来以为她是运筹帷幄,没想到是兵行险着。 「他不会倒的。」 贺敏敏坐到江天佑对面,一字一顿道,「他、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你没看到他走进派出所之前,回头沖他姆妈笑了一下么?」 贺敏敏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小于当时脸上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纹都像是用蓝印复写纸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那个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看江天佑不解,贺敏敏解释道, 「他恨你,但是更恨他父母。恨他爸妈见死不救,恨他们说李莉坏话,逼他们离婚。要报復爹妈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自己也进去坐牢。」 「一起坐牢,也是一种浪漫吧?」 贺敏敏幽幽道。 江天佑重重地咽了口口水,低头看自己的两条胳膊,三十几度的天里愣是竖满了汗毛。 「沈大康那边呢,还是没有朱素珍的消息么?」 说完了痴情的小年轻,说回另一个痴情的中年人。 归根到底,天佑饭店这次的无妄之灾,都是这两个「大情种」闹出来的。 贺敏敏是不相信沈大康的一面之词的,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女人身上,显得自己何其无辜。这种男女之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会把所有的钞票都双手奉上,与其说是因为爱情,她到宁愿相信沈大康有什么把柄被朱素珍捏住了。 「我找人去问过她哥嫂,两个人哭哭啼啼,苦不堪言,讲这段时间天天债主上门要帐,家里都被搬空了。原来朱素珍骗了不止阿康一个,她还用她哥的房子做担保,问很多人借钱。」 说到这个,江天佑忍不住笑出声。 朱素珍的哥哥看到妹妹回国发大财,忍不住也想分一杯羹,和她一起做「大生意」。他手上没有现金,就把房产本拿去给朱素珍做抵押。在他心中,这个妹妹根本不会反抗自己,更别说骗他了。 这对夫妻把妹妹当做摇钱树,吸了那么多年的血,这下连本带利全部都吐出来了。果真应了那句话,恶人还需恶人磨。 「阿天,我有一个提议……」 贺敏敏朱唇轻启,正要说话,突然听得后厨大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 「别敲了,饭店停业。大门口布告看不到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贺敏敏打开后门,不耐烦地探出半个脑袋,没想到台阶下站着的是绍兴阿嫂。 「敏敏你在呀。不好了,快点来。」 绍兴阿嫂一把拉住贺敏敏的手腕,二话不说把她往弄堂口拉。 贺敏敏莫名其妙被绍兴阿嫂拉到了马路边。 下午这个点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小马路上熙熙攘攘自行车一部接着一部,叮铃铃的响铃声络绎不绝。涵养邨弄堂口的大铁门外却停着一部黑色的小轿车,把本就不宽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谁的车?阿拉涵养邨有人买车啦?」 贺敏敏大为兴奋,心想既然买了车,下一步就应该是买房了吧。作为邻居她要帮衬下。 「嘘……」 绍兴阿嫂神秘兮兮,右手食指竖在嘴巴前。 贺敏敏不明所以,直到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车后座上走了下来。 「嫂子?」 贺敏敏瞪大眼睛。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才真的叫人瞠目结舌,弹眼落睛。 驾驶座的大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身着休闲体恤衫,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下来。跟着是背着小书包的贺杰。 三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家三口。 只见那男人弯下腰吻了吻贺杰的面颊,贺杰也很亲热地回吻了他两下,动作相当熟稔。 「这,这算怎么一回事?」 贺敏敏舌头打结,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离家出走了。 「我看到好几次了。每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个老外送你嫂子和你侄子回家。」 绍兴阿嫂掩耳盗铃,用大蒲扇遮住脸,却盖不住两只眼珠子里崩出的精光。 贺敏敏闻言忙眯起眼睛定睛细看,这男人虽然一头黑髮又戴着墨镜,然而鼻子高挺,挽起的袖子下露出金色体毛,还真是个外国人。 贺敏敏感觉不止嘴巴,这回脑子都变成浆煳了。她不是没想过嫂子在离开她哥之后会被别的男人追求,内心甚至万分支持魏华快点走入一段新的感情。 但是她没想到她会找个外国人! 再看贺杰与那男人亲密的程度,已经欣然接受这个外国新爸爸了。 五味杂陈之际,突然从她身侧的小巷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奔到那轿车前,二话不说,抡起拳头重重往老外脸上砸去。 「放开我老婆!」 听到那熟悉的喊声,贺敏敏勐地跳了起来。 「贺健!」 98,浪子回头 下 面对突如其来的拳头,老外行动矫捷,把脑袋往旁边一躲,右腿后退一大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了一记右勾拳,勐地击中了贺健的腹部。 贺健本来身材就不如对方壮硕,这一下直打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重重往后跌去,脑袋差点和一旁驶过的货车轮胎撞到一起。 「爸爸!」 贺杰飞身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久未谋面的父亲, 贺健紧紧拥住贺杰,激动得热泪盈眶。 魏华一言不发,神情复杂地看着地上的父子俩。老外则一头雾水,耸着肩膀,弄不清楚眼前算是什么情况。 江天佑来到贺敏敏娘家楼下的时候,天井里围着一群老阿姨,叽叽喳喳,沸反盈天。 绍兴阿嫂作为第一目击证人,正在情景再现,手持一把蒲扇边说边跳。她说得绘声绘色,阿姨们听得全神贯注。菜也不择了,炉子也不生了,小人也不管了,跟着一起「哇」「哦」「哎呦喂」地一惊一乍。 江天佑哪里敢跟她们搭话,弓着背,蹑手蹑脚往楼上走。 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哎,贺家女婿,听说敏敏嫂子要嫁到外国去,还要把儿子也带走,是真的伐?」 凤英姆妈十三点兮兮地跳起来沖他挥手。 江天佑跳将起来,三步并两步跑上楼。 天气闷热,贺家大门四下敞开,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 贺健坐在床上,贺杰趴在他身上,全然不怕炎热似得,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魏华坐在窗户旁,正对贺敏敏。夕阳落在她的脸上,以鼻樑为分割线,一半金黄,一半阴影。她微微垂下眼睑,嘴唇紧闭,表情庄严肃穆,和天主堂里的外国菩萨像竟有几分相似,江天佑内心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 再往边上看,贺家姆妈照片前头的香炉里,三支清香正飘荡着灰白色的香菸。 江天佑轻咳一声,坐到贺敏敏身边,客套地沖贺健笑了笑。 说时迟那时快,腰上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江天佑疼得呲牙咧嘴,转头一瞧,罪魁祸首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天佑揉了揉腰眼,掏香菸。 「抽我的。」 贺健扔了一包过来,江天佑双手接住。 「这什么烟?」 江天佑惊讶地问。他还没见过这种黑色包装的香菸,低调大气,粗犷中带着几分奢侈。 「老毛子的,卡比龙。」 江天佑看了眼包装,果然印着俄文,「还真是苏联……俄罗斯的烟。大哥哪里搞到的?」 江天佑的朋友里,就属周阿发喜欢收集外烟,家里有个柜子专门放各种各样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外国香菸,时常和哥们得瑟。江天佑从没见过这样包装的。 「俄罗斯呗,还能在哪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你去了俄罗斯?」 放下烟盒,江天佑上上下下把贺健打量了一番。 半年过去,他这个大舅哥的变化也太大了。黑了,也壮实了,眼角的皱纹和晒斑告诉他这些日子里贺健一定过得非常幸苦。更让江天佑觉得惊讶的是,他竟然在贺健的身上闻到了些许「道上人」的味道。 「去跑单帮,搞点小商品弄过去,再倒腾点皮衣皮货回来。」 贺健往菸灰缸里点菸灰。 贺敏敏看着那橘红色小点,目光闪动。 贺健那天从郑家飞奔出去后,整个人木知木觉的,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上海火车站了。 「我……我想回农场去看看,先坐车去了北京。就在我准备转车去渖阳的时候,无巧不巧,遇到了一个过去黑河农场的战友。」 和早早回城的贺健不同,那位战友娶了当地农场的姑娘,从此扎根边疆。苏联解体后,那人拉着几个朋友做起了跨境贸易。他见到贺健大喜过望,也不管他一身落魄模样当即拉他去饭店吃饭,事后又提出要带他一起去俄罗斯发财。 「他知道我俄语好,正好他们也想省掉一个翻译的费用。再说了,那生意多少有点不安全,还是自己人用得放心。」 贺健告诉他们,东欧那边有个叫做匈牙利的国家对中国人免签。想要去匈牙利就要坐火车到莫斯科。他们一帮人在莫斯科下车,就地做生意。老毛子那边乱糟糟的,根本没人管他们。 「一到雅罗斯拉夫尔站下车,满耳朵都是北京话,满世界都是北京人。所以那个车站又被叫做『北京站』。」 贺健侃侃而谈,「我跟我兄弟们在那边做生意。这边国内卖八毛钱一个打火机,到了那边可以卖六块。那边我一百块收来的皮衣,都是上好的尖子货,皮光毛亮的。到了内地一转手,起码八百块。要是卖到上海,一千以上毛毛雨。」 贺健说老毛子穷疯了,为了换点吃的喝的,什么家底都出来卖。古董油画、名家制作的小提琴,甚至女人的珠宝……比解放前逃到上海来的白俄人还要惨。倒是养肥了一群中国倒爷,贺健这小半年里不但把当初在股票里亏得钱都赚回来了,还攒下了不少钱。 「蛮好,那你还回来干嘛。继续在那里当倒爷好咧。」 贺敏敏冷笑,「会赚钱了不起?那你把姆妈的命买回来呀。你晓得姆妈死之前多想见你一面么?」 「敏敏……」 「别叫我!」 贺敏敏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贺健忙叫杰杰去关门,不要叫邻居听去。 「关什么门,邻居都搬光了。这半年里发生多少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你……」 说到伤心处,贺敏敏一头栽进江天佑怀里,泣不成声。 「那你要我怎么办?跳到河里变成只老乌龟,给姆妈驮墓碑?还是让我自杀谢罪?」 贺健拍着胸口,边哭边喊,「姆妈没有了,你当我不伤心么?你总归要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你改不改,不管我的事情。」 贺敏敏咬着牙齿,满眼血丝,「我反正是嫁出去的女儿。你问你老婆去!」 贺健忐忑不安地望向魏华。从刚才他打了那老外一拳到现在,魏华还没有对他讲过一句话。 回来的路上,他曾经想过无数遍,等见到老婆该怎么跟她忏悔,道歉。然而迎接自己的,却是魏华冷淡的目光。 在魏华的眼睛里,贺健感觉自己已经死掉了。 她不恨自己了,甚至连怨怼都没有,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贺健惶恐,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爸爸,那你不会再走了吧?」 似乎也感觉到了父亲身上透露的浓浓不安和挫败,贺杰抓住贺健的胳膊。 「不走了,爸爸再也不走了。哪里都不去,就陪着阿拉杰杰。」 贺健抱着杰杰蹲下,用下巴去磨儿子的脸颊。 当倒爷赚得是多,但是风险太大,是刀口舔血的活。 贺健每次跟车,身上都戴着螺丝刀和扳手。上车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床拆了,把现金藏进床板和管子里。如果遇到拦路打劫的,只要交出身上携带的零碎现金就能保命。就这样,还是碰上两回劫匪,抢了钞票不算,把他打得半死,后脑袋勺上留了老大一个伤疤。 「你们看,缝了七八针。」 贺健低下头,脑袋上果然有一道狰狞的肉色疤痕,趴在短短的头髮里,触目惊心,格外狰狞。 贺敏敏不忍心看,别过头。 魏华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不过很快就隐藏了起来。 打劫他们的人形形色色,有俄罗斯人,车城人,蒙古人还有中国人。中国人里最狠的就是那群「北京帮」。 贺健这半年里,风里来雨里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他现在赚够了,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生活,准备回到上海陪着老婆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我打算回来开个修家电的铺子。还是凭手艺吃饭踏实。」 贺健期期艾艾地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妹妹。 听他这是要浪子回头,贺敏敏倒也无话可说。她看着桌上姆妈和阿爸的照片,想起姆妈临死前的遗言,终究不想让贺家散掉的。贺敏敏擦了擦眼泪,准备听听魏华的想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你说完了?」 魏华表情平静,眼神波澜不惊,好像刚才听到的不是她丈夫,而是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贺健忐忑地点点头。 「你说完了,该我说了。」 魏华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淡淡地说,「我要出国了。」 「什么?」 「老妈?」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贺杰更是急得直接跳了起来。 「你,你真的要嫁给那个老外?」 贺敏敏语无伦次,「你……你,要和他去国外生活?」 江天佑则牢牢地盯住贺健,唯恐他一怒之下暴起,做出伤害魏华的动作。 贺健倒比江天佑预料中的平静得多,只是苦笑两声,抹了把脸道,「我一早就猜到了,你早就想要和我离婚了吧?」 这半年里,贺健痛定思痛,也觉得自己过去干得不是人事。不止耽误了郑家兄妹,也害得自家家破人亡,早已经做好了被魏华抛弃的打算。 刚才在马路上揍老外属于一时冲动,毕竟谁也不能接受自己老婆光天化日之下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 「我只是想要你再给我一个机会。阿华……我真的已经改好了。」 贺健举起右手发誓,「以后我再也不碰股票了。香菸老酒都可以戒掉。所有赚到的钱都给你。以后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还有敏敏的好哥哥的。阿华……」 贺健哀求地望着魏华,语气之软,就连贺敏敏都忍不住动摇了。 「妈妈,你不要和老爸离婚。我不喜欢理查尔叔叔了,虽然他带我踢足球,带我去公园划船,但是我还是不想要外国人做我爸爸……」 贺杰拉住魏华的手,鼻子冒泡。 贺敏敏和江天佑互相看了一眼,两人想法一致:这个叫做理查尔的外国人「花功」一流,虽然是个外国人,却也晓得「射人先射马」的道理。 「我说我要出国,没说要和外国人结婚。再说了,理查尔叔叔有老婆的,你不是还跟人家一起吃过饭么?我什么时候变成第三者了?」 魏华扶额嘆气。 「那……那个外国人为什么对你和贺杰那么好,你们怎么认识的?你难道不是要跟他出国结婚么?」 「理查尔是我的僱主,我现在做涉外保姆。」 魏华正色道,「我在他们家做工,他和他的妻子对我很好,我们像是家人一样。理查尔之所以对贺杰好,是因为他的妻子罗拉也怀孕了,他想要提前适应一下当爸爸的感觉,所以才会陪贺杰白相……」 贺健惭愧地低头。当年魏华怀孕的时候,他可没有那么上过心。 「理查尔在中国的任期到了,接下来要去新加坡任职,他们怕在当地找不到合心意的保姆阿姨,所以提出想带我走。护照和签证都已经办好了,下了礼拜出发。」 说着,魏华搂着贺杰的后背,转头看向贺健,「你回来的正好。」 贺健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心想她是准备在走之前和他离婚了。 「敏敏,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怎么跟你开口……本来想把杰杰交给你们两夫妻照顾。」 魏华咬了咬下唇,狠狠心,一把将贺杰推到贺健身侧。 「现在你回来了,孩子你自己管吧。说到底,他跟你姓。」 除了小姑子,魏华也不是没有想过让父母帮忙照看贺杰。不过当她回家看到那江西小女人挺着肚子趾高气昂把她爹妈两个指挥得团团转的模样,就打了退堂鼓。 现在贺健回来,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老妈,你真的不要我了?」 贺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你不要不要我,我不要和你分开!」 「好,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我成全你。」 贺健蹲下身,牢牢抱住贺杰,「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儿子的。把他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会让他走我的老路。」 贺敏敏捂着嘴巴,泣不成声,江天佑也忍不住眼眶发红,仰头嘆息。 「我没说要离婚。」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魏华站了起来,她走到五斗橱边,拉开抽屉,拿出结婚证。 「我也不需要你的成全。」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耀在魏华的背后,沿着她的身体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贺敏敏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每一朵乌云背后都镶着一层金边。 「我想离婚的时候,我会通知你。我不想离婚的时候,你就在家里好好带孩子。」 「这段婚姻的决定权,在我手里,不在你手里。」 她想,她的嫂子已经从暴风雨中走出,要往那金光大道上去了。 本章参考资料:《央视纪录片·中俄列车大劫案》 99,海南风云 一 魏华去新加坡那天,贺敏敏和江天佑到机场送机。 「嫂子,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贺敏敏也没想到魏华的心那么硬,本来她哥准备带着杰杰一起来送送妈妈,但是魏华坚决不肯。任凭贺杰在家里大哭大闹都无济于事。 「看情况。」 魏华拉着行李箱,她穿黑西装白衬衫,头髮昨天刚烫过,显得精神又干练,竟有几分职业女郎的架势。贺敏敏仔细打量,发现魏华不但烫了头,还涂了口红,面颊上拍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一般,和记忆里总是愁苦忧虑模样根本判若两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人生总有新境遇,对不对?」 魏华潇洒地拍了拍贺敏敏的肩膀,倒让贺敏敏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临别时刻,姑嫂两人没有多说些什么,互相给了对方一个最诚挚的拥抱。 「以前只是觉得你嫂子贤惠,深明大义,没想到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强人。」 看着魏华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江天佑感慨道,「我有预感,将来她说不定真的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个连孩子都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女人,全世界就没有能够阻挡她的东西。 贺敏敏戴上墨镜,偷偷用手绢擦掉眼角的泪痕,边吸鼻子别说,「我警告你,没事少跟贺健来往,不要让他把你带坏了。尤其不准借给他钞票。」 贺健要开家电维修部,几次到小饭店来想找江天佑托朋友给他寻个门面,贺敏敏坚决不肯,让他自己想办法。 「不是我不相信自家人,贺健『前科』实在太多。既然他要浪子回头,就应该身体力行。」 贺健一辈子靠女人过日子,以前靠姆妈,后来老婆,现在老婆跑了,想要靠她这个妹妹,贺敏敏表示门都没有。要不是看在杰杰的份上,她都懒得搭理他。 「他能带坏我?」 江天佑哭笑不得,推着行李箱紧紧地跟在贺敏敏后面,往国内航班登机口走去。 送别魏华,小夫妻即将踏上前往海南岛的旅途。 要说贺敏敏有什么遗憾,就是当初和江天佑搞「合同婚约」只办了酒席,却没有度蜜月。一半是因为做戏没必要,一半是因为在他们结婚之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也确实分身乏术。 现在好了,小饭店被封半个月,江天佑想不停下都不行。加上冯仁恰好又要到海南考察投资,贺敏敏决定干脆就趁这个机会跟江天佑去海南岛补过一次蜜月。 「请到天涯海角来, 这里四季春常在。 海南岛上春风暖, 好花叫你喜心怀。」 几个小时后,贺敏敏和江天佑走出机场,刚出口岸,只觉得一阵热风扑面而来,顿觉耳目一新。 如果说每个城市都有专属于自己的颜色的话,那么在贺敏敏的心底,上海应该是灰白色的。是江南的白墙黛瓦经歷风雨后,墙壁被青苔,霉点侵袭后斑驳的灰白;是夏日天井里水门汀被日头照得反光的灰白;是铅一样的天空下,南京路、外滩上那些百年前留下的富贵繁华同时也带着屈辱印记的建筑水泥外墙的色泽。 灰白色的天际线压在每个人头顶,被蛛网一般的电线横七竖八地格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豆腐干。除非是到松江、奉贤这样的郊野,不然在市区里坐车从这头到哪头,怕也见不到一块完整的天空。 夏天最明媚的日子里也带着几分如影随形凄徨,刚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漫长的梅雨季节里走出,见了两天的日头,转眼间颱风又至,转身把人带回湿哒哒的日子里。 然而这里不一样,蓝得刺眼的天空里,棉絮一般悬空的白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扑面的阳光是那样地霸道爽快。眼睛仿佛被人用什么强行撑开了。顿觉天地广阔,连心跳的频率似乎都不一样了。 椰子树、木棉树、棕榈树、凤凰木,南国的行道树都和江南的大相迳庭,贺敏敏深吸一口气,就连海风的味道似乎都和上海的不一样,除了咸味,还藏着一股淡淡的椰香。 「贺小姐,江老闆!」 两人正要去赶计程车,有人举着写有「上海贺敏敏、江天佑夫妇」的牌子,操着不甚流利的普通话在路边一边喊一边摇晃。 江天佑上前,一问之下得知这是冯仁特意安排来接车的司机,姓陶。 陶师傅五十多岁,皮肤黝黑,举手投足带着热带人民特有的热情,笑容里也带着几分粗粝的野性。 「陶师父,这是你的车?」 来到停车场,看着停在眼前的黑色奔驰,贺敏敏神色有异。 毕竟是冯仁派来的,车子好点也正常,关键是这车牌……是军牌。 「这个啊,不算什么的。」 陶师傅哈哈一笑,麻利地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花钱买的。有了这块铁皮,路上方便多了。上面不来查,下面不来抢。用来接老闆进进出出再好不过。」 贺敏敏和江天佑坐在后排,闻言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诧。 「两位是来海南旅游的?」 陶师傅往嘴里扔了一粒槟榔,从后视镜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俩,踩下油门。 「是啊。」 因为是度蜜月的缘故,两人都穿了休闲服。贺敏敏着一条红色大花裙,宽大的裙摆像是一朵大丽花。江天佑则是一身花衬衫配花短裤。两人都戴着硕大的草帽,要是在脖子上再挂一串五彩花束,活脱脱两个泰国归来的华侨。 「这倒难得了。我这两天帮冯先生接送了不少客人,都是生意人。」 因为要处理家里的事情,贺敏敏比其他合伙人晚出发两三天,是最后一个到的。 「我们……」 「我们是来度蜜月的。听说天涯海角很好玩。」 不等贺敏敏接话,江天佑抢先回答。 「是,那首《请到天涯海角来》还是你们上海的歌手唱红的呢。沈小岑嘛。」 陶师傅不疑有他,贺敏敏看着江天佑的侧脸,若有所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陶师傅,你是本地人么?开了几年车?」 双手撑在车后座上,江天佑兴致勃勃地问。 「开车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过去也是在工厂里做工,拿死工资。这不南方讲话之后,政策开放了,我也从老家上来赚点外快。不瞒你说,就这块铁皮,整整花了五万块买的,不过早就赚回来了。」 陶师傅努努嘴,表情无不得意。 「你不是海口人么?」 「我是啊,我是白沙门的。」 贺敏敏忙打开在机场买的旅游地图,找了半天,终于在地图最北端找到了这个地方。原来海口市不止本岛,北边还有一个叫做海甸岛的小岛。大概类似于崇明岛和上海之间的关系。 「五万块买车牌,陶师傅是大户人家啊……」 「什么大户人家。」 陶师傅笑道, 「队里把地和厂房都卖了,实在是想干活也没地方去,逼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开车蛮好的,长见识,每天都可以见到不一样的人。上海的、湖南的、广东的,再往北边,北京、河北、东北人也有不少呢……报纸上说『十万人才下海南』,我看只多不少。」 陶师傅很是自豪。 「他们都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搞房地产啊。十个里有八个是做地房地产的。」 「有那么多房地产生意么?」 贺敏敏纳罕。 「哎,在上海北京这种地方做地产门槛高。在海南么……」 陶师父见勾起了贺敏敏的兴趣,有心故意卖弄,神秘兮兮道,「你没有听说过那句话么——要赚钱、到海南;要发财、炒楼花。」 「楼花?」 江天佑不解。 「就是房屋预售许可。」 陶师傅解释道。 「许可证也可以炒?这又不是股票。」 江天佑是倒卖过股票认购证的,还小赚了一笔。万万没想到地产也能炒许可证。 「哎呦,什么不可以炒?股票、外汇券、期货,只要有价值就有人来炒。」 陶师父见他俩一副不领市面的样子笑了,「现在海南最流行的就是炒房。不是现房,而是炒期房。别说期房了,只要你有图纸,有规划,就能筹到钞票。就我家那片地,从前年到现在,已经过手了三四个老闆了。原来几千块一亩地都卖不出去,今年年初涨到五六十万。我是卖得早了,我妹夫家今年才卖,真是赚发了。」 陶师傅说着,扼腕地拍了拍方向盘。 「和你们一比,我们这些上海来的都是穷人了。」 收起地图,贺敏敏感慨道。 她把视线投向窗外,惊讶地发现街道两边鳞次栉比都是房产公司的招牌。随便数了一下,短短百米的小马路上竟然就有五六家之多。回头想想上海这边,老百姓想要买房子还只能蹲在马路旁边交易,两相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房产公司真是比米铺来得都多。」 「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不止海口,整个海南岛都这样。广西北海知道么?那边房地产发展的速度不比我们这里慢。」 陶师傅无不得意地说,「江老闆,贺小姐,你们听到外头的声音了么?」 江天佑一愣,摇下车窗侧耳倾听,热带的阳光洒进车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咚咚咚」像是拳头一记一记敲打在心脏上。 「有工地。」 「到处都是工地,从机场出来这一路上。这里,这里,这里……每个地方都在造房子。」 贺敏敏摘下墨镜眯起眼睛朝外望,从地平线上升出的尘土像是蒸腾的雾气,浮在半空中。鼻腔里闻到了灰尘的味道。 随着车子行驶入闹市,一处接一处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跳进眼眶中。围墙后露出起重机、塔吊、脚手架。马路上更是随处可见行驶中的挖机、土泵车、搅拌机……贺敏敏自认为在上海也算跑了不少工地,和这里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江老闆,贺小姐,这哪里是打桩机的声音啊,这根本就是印钞机的声音啊!」 陶师傅笑道。 100,海南风云 二 这次考察团入住在海口有名的望海楼酒店。不知道是不是冯仁授意,竟然给贺敏敏和江天佑安排了一个蜜月套间。 一进门就看到粉色爱心形状的 k size 水床和上面撒着的玫瑰花瓣,夫妻两人顿时老脸一红。 「望海楼酒店名不虚传,还真能看到大海。」 站在窗边,贺敏敏往琼州海峡方向眺望。隔着高楼和街道,果然隐约望到一片蔚蓝的海洋。只是距离实在太远,想像中金色的沙滩,银色的海浪,微风吹过徐徐林海的景象并没有出现,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贺敏敏想起第一次见到大海,还是在念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贺健已经是中学生了,要去长兴岛学农一个礼拜。贺敏敏打从落地起就没和哥哥分开那么久。小小的人儿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茶不思饭不想,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圈。贺家姆妈没有办法,只好带上她去长兴岛寻儿子。 一手牵着姆妈的手,一手抱着一大包要送给哥哥的零食,贺敏敏坐车来到吴淞口码头。 「姆妈把我把我带到甲板上,我以为那一大片水是黄浦江。结果姆妈告诉我,那就是大海,上海的海就是黄色的。我当时伤心极了,怎么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想起往事,贺敏敏露出怀念的神情。 浩浩长江泥沙俱下,冲出了一片深褐色的滩涂,便是上海的由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蓝色的海呢。这点就比上海强。」 「那是,房价也比上海贵多了。」 江天佑戏嚯道。 这句话真是说到了贺敏敏的心坎上。 在一楼大堂登记入住的时候,贺敏敏闲来无事随手拿了份报纸。随便瞄了一眼就被租赁版块上的房价给吓到了——市中心一百多平米房子的月租金竟然高达两千多块。稍微小一点的也要一千多元起。 贺敏敏不是没有接过这样高价格的租赁单子。就在出发前不久,她帮一位初来乍到上海的美国工程师找房子,月租也是两千。可那是在淮海路上的一整栋小别墅,带小花园和车库。难道说现在海口的房子已经比上海的老洋房都值钱了? 「我们刚才上来的时候,你看到一楼电梯间墙上的铭牌了么?满满当当一个墙壁基本上都是房地产公司。难怪冯仁坐不住了,要是再晚来一步,别说肉了,恐怕汤都喝不到。」 飞机落地不过几个小时的功夫,贺敏敏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乱花迷人眼,处处是富贵。过去在上海累积的经验,见过的世面,在这片热土上好像全部都不作数了。这让她又兴奋又焦虑,像是个小陀螺似得转来转去停不下来。 江天佑双手叉腰,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看来在工作的间隙度蜜月,实在不算是好主意。 ------------------------------------- 被各种热带植物妆点的餐厅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几乎座无虚席。一路走来,耳边响起粤语台语英语马来语乃至客家话,贺敏敏挽着江天佑的手边走边看,心下暗贊不愧是驰名南洋的南海第一酒店。虽没有和平饭店、国际饭店这样的百年老店的底蕴,然而处处都透着股勃勃生机,别开一番生面。不由得让人想像,当年的深圳是否也是如此这般。更进一步幻想明天的海南会否成为今日的深圳,上海? 「你看,冯老闆。」 江天佑人高马大,远远地看到坐在窗边的冯老闆。 冯仁也看到了他们,沖两人挥挥手。 走到跟前,惊讶地发现冯仁和一位女士相对而坐,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 女子穿一身紫罗兰色连衣裙,头髮层层叠叠盘起,举止优雅。那小女孩穿着粉色的泡泡纱连衣裙,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眉目之间看得出有几分冯仁的影子。看到生人,有些畏缩地躲到女子身后。 「这是我太太丽莎,这是我女儿小可。」 冯仁起身,热情地向两人介绍。 原来是那位远在香港的太太。 贺敏敏本来以为这位二太太的年岁应该和冯仁相当,没想到竟然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丽莎虽然长得不甚美丽却落落大方,有着港女特有的飒爽之气。她比贺敏敏早来两天,对此地已经有些熟悉,介绍说这酒店的粤菜和琼菜不错,又约他们明天早上一起喝早茶。 「人家小夫妻是来过二人世界的,怎么会和你一起吃饭?」 听丈夫这么一说。丽莎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冯先生真是有福气,有您这样优雅又能干的太太,难怪放心把香港的偌大家产交给你打理,自己安心在大陆做事。」 贺敏敏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头,连忙打起圆场。 「哪里比得上贺小姐在职场上打拼那么厉害。江先生,你不介意太太外出工作么?」 没想到这位冯太太非但一点不领情面,反倒是拿江天佑「现开销」起来。 被突然点名,江天佑先是一愣,接着眯起眼睛笑道,「我们大陆有句话,叫做『妇女能顶半边天』。不管婚前婚后,女人都应该追求自己的事业。何况我的太太那么能干,我哪里捨得把她关在家里。」 说着,江天佑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贺敏敏,调侃道,「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在家里的话,那还是由我来吧。反正我也喜欢做菜。」 「那是,我就没见过比江师傅还要贤惠的男人。」 贺敏敏碰了碰他的肩膀。 「要说这一点,香港、台湾和大陆就没得比。阿仁没有跟你说过么,我原来是阿仁的秘书呢。」 丽莎没想到这对小夫妻嘴巴一个比一个厉害,只好调转枪头,半开玩笑地瞥了一眼冯仁,阴阳怪气道,「阿仁到现在还是喜欢上班女郎吧?」 冯仁面色顿时有些不好。不过他到底是千年的老狐狸,在外人面前喜怒不轻易形于色,只是微微一笑。倒是小女孩敏感地察觉出了什么,紧紧地抱住丽莎的腿。 「这冯太太怎么回事?」 辞别二人,贺敏敏跟着服务生走到桌边,铺开餐巾,朝冯仁方向抬了抬下巴,柳眉一挑,「第一次见面就含沙射影,话里有话,我们又没得罪她。」 「是来捉姦的,当然没有好脸色。」 江天佑淡定道。 「你怎么知道?」 贺敏敏双眼发光。 江天佑轻咳一声,犹豫要不要把在城隍庙里见到的那一幕告诉贺敏敏。 没来得及开口,又跑来两人和他们打招唿,是赵霞和她的搭档刘芳。这两人是小饭店的常客,和江天佑颇为熟络,刘芳笑着打趣他们这是公费度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看到赵霞,贺敏敏不禁有些意外。出发前赵霞分明对她说过,这几天在深圳福田有个项目需要跟进,冯仁让她顺便转到去趟广州联繫那边一个老客户,恐怕不能和他们同行。 不知道是不是旅途劳累的关系,赵霞情绪不佳,脸色也不太好,没说两句话就拉着刘芳走了。贺敏敏狐疑地望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缓缓转身,沿着用大理石柱子和花木做隔断的狭窄走廊到底,是冯仁一家三口坐着的位置。 隔着众多食客和服务生,丽莎远远地朝贺敏敏点了点头。 贺敏敏反射性地笑了笑了,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到底什么原因。 「看看,多漂亮的一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坐在那边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丽莎收回视线,用略带挑衅的语调说道,「这就是正头夫妻,年少恩爱。可惜了,我是体验不到的。」 「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么?」 餐刀破开滴着血丝的牛肉,在白瓷盘子上刮出一记刺耳的声音。冯仁抬起头,眼神阴鸷。 「明天我安排司机送你们出岛。到了广州后,直接回香港。」 冯仁把切好的牛排放到女儿面前。 「爹地……」 小可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却不敢开口。 「怎么,我在这里碍着谁了么?好歹我也是天耀的老闆娘。你到海南来开疆闢土,我陪你到处交际应酬,名正言顺。」 丽莎据理力争。 「谁说你不名正言顺了?你今天是吃了火药了,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 两人争执声越来越大,小可像是只受惊的雏鸟瑟瑟发抖蜷缩在座位一角,小手勾起裙摆,眼眶里渐渐泛起水雾。 「嫁给他!」 「嫁给他!」 突然响起的起闹声打断了争吵中的两人,冯仁仰起头往外看去,只见江天佑不知怎地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个戒指盒,而贺敏敏双手捂着嘴唇,表情又惊又喜。 冯仁一愣,没想到江天佑会用这样的方式送出钻戒。 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还真的以为这两人是一对热恋中的年轻男女,特意到此地求婚。负责西餐厅的经理更是很有眼力见地调低了现场灯光,留一盏追光灯照在这对璧人身上。 见贺敏敏点头,全场人都跟着欢唿了起来。冯仁身边一桌的马来西亚客人更是蹦蹦跳跳,好像是他俩亲眷似得。 「呵呵,贺小姐的丈夫还蛮有意思的,特意搞出这样的节目逗老婆开心。」 丽莎远远地望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男的帅,女的靓,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拍电影。」 「怎么,当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可是包下了整层餐厅。不比他们气派?」 「人家那是真感情,你那是什么?」 丽莎冷笑。 「我和你没有真感情么?她死了之后,我二话不说就和你结婚了。对你还不够好么?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要『冯太太』这个名头。」 冯仁放下刀叉,擦了擦嘴,「你知道我最讨厌女人自作主张,为什么一句招唿都不打从香港跑到这里来,还带着孩子。」 小可见父亲发怒,害怕地去抓妈妈的胳膊。 「来看看你新的情人不行么?感谢她这段时间把我丈夫照顾的那么好。冯仁,你还记得你上次回香港来看我们母女两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么?小可都差不多忘记爹地长什么样子了。」 丽莎怒道。 她自认已经足够退让,主动把他在外头的儿子接回家养。没想到他在上海又和别的女人搞七捻三,闹得她在那边都听到风声,成为港城笑柄。 「难道你还真想让一个第三者取代我?告诉你,我不会走的。」 冯仁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这次到海南是有大生意要做,没功夫搞什么儿女私情。你爱走不走,我警告你,不要妨碍我做事。」 「还有,你自己也是不过也是个第三者。在我面前装什么高贵!」 101,海南风云 三 翌日一早,江天佑走出酒店大门。 冯太太说得没错,望海楼酒店的早茶很正宗,与他在香港时,韩律师夫妇带他去的本地茶楼的水准不相上下。 可惜贺敏敏没有这样的口福,早上八点要和冯仁他们开工作早餐会,开完会还要去工地考察,接着是又商务宴请,不得不把江天佑一个人扔在酒店房间。 这对于缠绵了一整晚的小夫妻未免有些残忍。早上在餐厅遇到冯太太的时候她还对江天佑打趣,问他昨天在西餐厅那一出是怎么回事。江天佑难得不好意思地颳了刮脸皮,说是庆祝结婚纪念日。丽莎听后满脸羡慕。 她哪里晓得,昨天其实是江天佑和贺敏敏签订「结婚合约」的一周年纪念。江天佑心心念念,总算把那只大钻戒送出去了。 说到钻戒,不由得又想起了城隍庙里冯仁那个挑选珠宝的小情人……江天佑看了丽莎搀着乖巧的小可往桌旁走去,想了一想,决定保持沉默。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可不想掺和到别人,尤其是冯仁的家务事里。 刚走到酒店门口,几个蹲守的计程车司机「唿啦」一下围了上来。 江天佑不顾他们的七嘴八舌地,往大街上走去。先是在路边的书报摊买了份当天的《海口日报》和一瓶矿泉水,接着跨上一部颇具当地特色的??交通工具——「风采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这风采车长得很有意思,是在摩托车旁焊上一个带两只轮胎的铁皮挎斗,乍一看像是《地道战》《地雷战》这些黑白老电影里鬼子兵开的侧三轮摩托。天气炎热,江天佑用报纸扇风,感觉自己怎么有点汉奸伪军的意思。 和全国各地所有的汽车站、火车站一样,这里也是人声鼎沸、鱼龙混杂。不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就是成群结队的小商小贩。热带地区特有的欣欣向荣的炙热气味和夏日里旅客身上散发着的汗水味交杂在一起,酝酿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腐败中带着生气的味道。阴暗的角落里,几个穿着露脐装短裙,即便描眉画眼也难掩疲态的女人沖走过的男人一记一记飞着媚眼。 这让江天佑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回到了七十年代的上海火车站。他曾经在那里「野」过一段日子,靠给人搬行李赚钱。饿了啃面包,渴了就喝自来水。趁人不注意跳上火车,等车子到了南京被列车员发现再送回来。最远的一回,甚至到了济南。 一开始好婆还会担心,怕他被拐了。次数多了也就不以为奇了。有人跟她说江天佑命里有驿马,成年之前註定到处漂泊流浪,之后就安定了。果然十七岁上下被林阿根收留,从此守着小饭店,一直到现在。 「老闆去哪里?三亚还是文昌啊?」 江天佑才下车走了没几步路,一群手里拿着小牌子的揽客司机围了上来。 「老闆不要等长途车了,坐我的车吧,就差一个人,马上能走。」 江天佑自然晓得这所谓的「就差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很可能坐上车才发现整部车里只有你一个乘客,必须等拉满人才能开车。这还算是好的,更惨的是根本就是一部「黑车」,上了车就等着被打劫吧。 「老闆是来海南玩还是做生意的?来玩的话,我带你啊。吃海鲜,看海景,外加按摩放松一条龙,保证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一个镶着金牙,穿着花衬衣,形容猥琐的男人凑上来,伸手要拽江天佑斜跨着的小背包。 江天佑不搭腔,低头快步往售票窗口走,一边走,一边把背包拉到身前。 买了去三亚的车票,走到候车室被汹涌的人群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回到了上海火车站,竟是五湖四海齐聚一室。耳边除了能听到普通话,广东话,甚至还有上海话。 江天佑心想果然是「十万青年下海南」,南方讲话威力无穷。 「哎,兄弟,你是从哪里来的?」 离发车还有些时间,江天佑正举着三亚旅游地图研究,一旁一个长相白净的男子亲切地凑过来。 「上海。」 江天佑放下地图,塞进包里。 「上海,好地方啊。我从湖南来。」 对方掏出一根烟,江天佑警惕地摇摇头,「不会。」 对方也不在意,贴着江天佑身侧坐下。 汽车站里没有冷气,只有几个老式吊扇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候车室里的气味绝对谈不上好闻,胳膊贴着胳膊的触感让人感到烦躁和黏腻。 车子似乎是晚点了,人群有些焦躁起来。手里抱着孩子,身后还背着一个婴儿的女人走进来走进去,像是一只焦虑的老母鸡。几个男人去检票口询问,被工作人员傲慢地骂了回来。江天佑抬头看了眼窗口旁的标语,灰白色的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刷了一句话「不许打骂乘客」。后面是投诉电话,数字模煳,看不清楚。 江天佑涵养功夫极好,打开报纸,从第一版慢慢看起,连中缝的挂失声明和徵婚启事都不放过。 「兄弟,你也是去三亚的吧?」 男人大概是太无聊了,找江天佑搭话,说着掏出自己的车票,「我也去三亚。」 江天佑点点头,「去玩玩。」 「胡说,你一看就是去做生意的。」 男人却不相信,「兄弟一看就是大老闆。不过你们上海人都是这样的,有钱人也藏着掩着,叫做『闷声大发财』。」 江天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起报纸。 「你呢?」 「兄弟,不瞒你说,我是去做大生意的。」 他眉飞色舞道。 男人姓葛,虽然长得瘦弱,名字却颇为雄壮,叫做葛超美。 葛超美亦是百万南下的英才之一。原来在体制内工作,因为常年不得晋升被老婆嫌弃,于是辞职下海,到南边来找发财机会。和冯仁比起来,他的运气就不怎么好了,虽然也去过深圳,却没捞到什么时代红利。这次开发海南,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把长沙的房子卖了,到这边来找机会。 「你爱人同意你卖房?」 江天佑万分惊讶,心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位葛先生看起来貌不惊人,甚至还有些文弱,没想到为了为了做生意竟然如此破釜沉舟。 「离婚了,只要赚了钱,回去还是可以复合的。」 葛超美把未来想得很美好,有点人如其名的味道了。 「是什么生意那么微赚不赔?」 「当然是地产生意了!」 葛超美说道,接着他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我这次去三亚,就是去看看我的楼。」 「你的楼?」 江天佑失笑。 ------------------------------------- 车子从海口往三亚方向开,没有空调的大巴窗户四下大开,火辣的太阳直扑面门。车子里坐得满满当当,走廊里也坐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客人。实在抢不到座位,就只好攀着不锈钢栏杆站着。售票员像是条没有骨头的蛇,在人与人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呵斥着那些从窗户里爬进来的人掏钱补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江天佑以为 200 多公里的距离应该会走高速公路,结果非但没有高速公路,连柏油马路都没有,竟是条黄土路。车子所过之处一路尘土飞扬,嘴巴鼻子里都进了沙土,一时间车厢里「呸呸」之声不绝于耳。江天佑是有点上海老派男人的底子在身上的,拿出块随身携带的棉布手帕捂在嘴上,过段时间拿下来看一眼,就看到两个土黑土黑的洞洞眼。 开出大约三十多公里,车尾在发出「噗噗」两下响亮的放屁声后,抽了一下筋,瘫在原地不动了。 司机非常淡定,显然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怪。从脚下掏出一个大水桶,打开车门往下跳。 江天佑站起来眺望,只见司机走到路边的一条水渠边把水桶装满,接着倒进冒着热烟的水箱里,几次三番下来,把水箱装满了。 司机重新坐回位子上,拉起手剎,车子像是喝醉了的公牛,从腹部发出一阵阵响动,却怎么也不肯起身。 「下车,男人都下车帮忙推一下。」 售票员站起来大喊,然而却没有半个人肯下车,大家就这样僵持了起来。江天佑轻嗤了一声,右手一撑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走到车尾。 有人开头,总算陆陆续续有几个年轻人下车。带孩子的女人也下来,她不推,只是看着,顺便给小孩换了个尿布。 马达声「嗒嗒嗒」地响起来,江天佑回到车上,恰好看到有人要坐他的位子,葛超美正在和他据理力争。那人推开葛超美正要坐下,被江天佑一把拉住衣领拽了起来。对方见江天佑人高马大,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只得悻悻离开。 「谢谢。」 江天佑这回对葛超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从包里掏出个香蕉递给他——早餐的时候从饭店里拿的,他还拿了几个茶叶蛋和黄瓜条。 葛超美边吃香蕉边跟江天佑说自己在三亚买了楼花,是从一个广东人手里买的,广东人又是从一个四川人手里买的,至于四川人从哪里买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路况越来越糟糕,车子走一段路就要跳一下,整部车的人也就跟着跃起。好不容易开到一个叫做兴隆的地方,司机招唿大家下车休息,说下午再走。 这地方大约是往来车辆惯常的停靠点,路边有不少小饭店和商家,江天佑和葛超美找了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店吃饭。出乎意料,味道很不坏,而且价格便宜,有鱼有肉有菜,一顿饭吃下来还不到五块钱。两人都没有喝酒,也不敢吃太饱,怕一会儿癫得吐出来。 「就我那点钱当然买不起整栋楼的楼花,我们是集资的。你一点,我一点,聚塔城沙,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葛超美捧着饭碗扒了两口米饭,皱了皱眉头道,「这里的米没有我们湖南的好吃。」 江天佑只听说过集资盖楼,没听说过集资炒楼,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样的做法和师父林阿根当年加入的「股票舰队」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股市投进去多少就是多少。这楼花却像是「击鼓传花」的游戏一般,上一个人把红花交到下一个人手上的时候,这花就胀大了一倍。竟像是怪物似得日长夜大。 江天佑沉吟一声,他一直觉得楼市比股市要靠得住,至少有实物,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没见识了。 「那你投资的是什么楼?」 江天佑咽下米饭,好奇地问。 「我投资的项目可厉害了——度假村。」 葛超美怕被人听见,拢着手压低声音道。 「哎呦,这位老闆,到三亚去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去投资度假村和大酒店的,有什么神神秘秘的。」 老闆娘正在收拾一旁的桌子,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的度假村将来赚钱不赚钱我是不晓得。这两年里我这小饭店托你们这些老闆的福,赚得倒是蛮多的。我两个儿子的婚房都盖好了,就在后面。」 葛超美被调侃得满脸通红,眼底却是喜悦的,「看,那么多人投资,说明前途一定很好。」 吃完饭继续上路,大约是吃了饭的关系,后半段路大家都昏昏沉沉的。连女人怀里的孩子都不再哭闹,小脑袋一点一点,睡得香甜。 车子就这么慢吞吞的摇了一路,等到三亚湾,已然夕阳西下。 算算时间,今天是绝对回不去了,江天佑先在售票处买了明天的回程票,然后打电话给贺敏敏,想要告知她自己要明天才能回去。 中午的饭是江天佑请的客,晚上葛超美执意要尽地主之谊,说等吃完饭还要再带他去工地上看看。 左右无事,江天佑欣然应允。 「然后我就看到两个沙坑,那么大两个沙坑。」 江天佑张开双臂,鼓着眼睛夸大地说道,「我的天,那也能叫做工地?除了两个挖了一半的大坑,什么都没有,就门口一个看门的老头。就这个样子,那个葛老闆竟然跟我说明年就能落成度假村的大酒店。什么酒店,深坑酒店么?」 翌日晚上,江天佑总算逮着机会,对贺敏敏描述昨天的奇闻。 贺敏敏跑了两天工地,整个人疲惫不堪,洗完澡之后直接倒在床上。江天佑非常贤惠地蹲在她身侧,为她敲腿揉肩。手下软香温玉,难免心猿意马,江天佑舔了舔嘴唇,努力忍下欲望。 「你那边考察得怎么样?」 江天佑去三亚当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按照原定计划,贺敏敏他们考察完海口之后就将启辰三亚湾,根据冯仁的叙述,那边的项目背后资本更加强大,不少国字头,中字头的企业都在那边开发项目。贺敏敏倒不是不相信冯仁,既然江天佑闲来无事,就让他先去打个前站。 「去看了大名鼎鼎的信託大厦,财政厅下面的项目,造了一半。据说要造 48 层楼那么高,打造海南第一高楼。冯仁这次项目的合作商,就是信託大厦项目的股东之一……」 贺敏敏翻过身,把脑袋搁在江天佑厚实的大腿上,虽然身体疲惫,眼睛却是晶晶亮。 红唇轻启,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狐疑地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即便是在南国这个时间也不算早了,贺敏敏披上外套,江天佑前去开门。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头栽进江天佑怀里。 江天佑还在手足无措的当儿,贺敏敏一眼认出来人。 赵霞抬头,鼻青脸肿。 「敏敏,我不想活了!」 102,海南风云 四 江天佑打开房门往外窥探,走廊上空无一人。 贺敏敏把赵霞拉到床边,查看伤势。赵霞的左边脸颊高高肿起把眼睛都挤小了,青粉色的掌痕清晰可见,嘴角带血,下巴被挠破了一小块皮肤,也是血迹斑斑。鬓角旁的头髮被薅了一小簇下来,露出粉白色的头皮,触目惊心。 「我去楼下餐厅问问,看有没有白煮蛋敷一下……」 江天佑主动迴避,给两人留下讲话的空间。 贺敏敏拧了毛巾递给赵霞冷敷。赵霞把脸捂在毛巾里,好一阵才抬起头,望向贺敏敏,双眼和嘴角一样地红。 「我很狼狈是不是?」 她苦笑,「最狼狈的是,我都不敢让别人知道。」 「那你怎么……」 贺敏敏欲言又止。 说实话,她和赵霞谈不上什么交情。算起来是赵霞把她带到冯仁面前认识的没错,然而私下却没有什么深入的交往。 倒不是她忘恩负义。说到底,赵霞当初和那个香港「董老闆」一搭一档造假买房的事情,始终在贺敏敏心头盘旋不去。哪怕知道是惯用的商业手段,内心还是有点小疙瘩。 倒是赵霞的搭档刘芳,因为喜欢小饭店的海鲜的缘故,加上贺敏敏回回给她打折,因此时常带客人上门,这才稍微熟络一点。 「你的爱人不是早就知道了么?那天我们在城隍庙的珠宝店里碰到,江老闆也在那边买钻戒。」 赵霞说着,低下头,用羡慕的口吻说道,「江老闆对你真好,都结婚了还那么浪漫。敏敏,你真是好福气。」 贺敏敏眼珠子一转,马上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暗骂江天佑有话不直说,弄得她措手不及。 转念一想,又为赵霞感到不值。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怎么就看上了冯仁这个有妇之夫了。 不但是有夫之妇,而且出了名的风流。不但出了名的风流,并且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风流,甚至在初次见到贺敏敏的时候都试图勾搭她。 「你一定觉得我很傻是不是?」 赵霞半长的头髮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眼角水汽瀰漫,「我是他到上海来之后的第一个合伙人。大概就是这个『第一』让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吧。」 与贺敏敏一眼可见的明媚艷丽不同,赵霞乍一看只能算是长相清秀,看久了却又能品出几分清冷的美。和精明利索的丽莎截然不同。这么看冯仁的口味真是兼容并蓄。 赵霞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房管局工作,一干就是七八年。因受不了体制内的效率低下和死气沉沉的工作氛围,所以当她在淡水路民间自发组织的房地产交易市场里遇到初来乍到的冯仁后,两人相谈甚欢,很快就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创业。 「后来我想想,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巧合。」 赵霞自嘲地笑了笑,「之前在窗口里办事的时候,似乎就见过了,只是印象不深。所以在淡水路市场看到我才会上来搭讪吧……」 贺敏敏不搭腔。 确实也像是冯仁会做出来的事情。想来天耀地产初创的那段时间,赵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跟男朋友分手,闹得很不愉快……」 赵霞说她原来也有个谈了好多年的男友,大学生。赵霞之所以下海经商,除了不适合体制内的工作节奏,更重要的是那点钱不够供养男朋友的学费。 「学费?」 「对,去德国留学的学费。」 贺敏敏紧紧地抿起嘴巴。 「我帮他付了五年的学费。他原本答应我的,大学毕业后就帮我申请去德国念书,报答我……对了,那时候还叫作东德。我们预备在那边结婚。他毕业前,我还特意汇了五千块过去,让他找房子,再添置一点家具。他之前一直都住在学生宿舍里的……谁知道钞票汇过去之后就跟石沉大海一样,怎么也联繫不到他。再后来才晓得,他为了不让我找到他,连夜搬家,还特意撤销了我的外国学生经济担保。」 赵霞苦笑,「托他的福,那几年里别说签证了,我连护照都办不下来。」 贺敏敏不敢想像五年德国大学的学费是多少,在 80 年代,那一定是一笔天文数字。升米恩斗米仇,那个男人自觉无法负担这样一份天大的恩情,就干脆斩断了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那时候我真想去死啊,我都已经买好安眠药了。偏偏就那么巧,冯总来找我,带着红宝石的奶油小方蛋糕。他说看我那几天很不开心,他来望望。又说带我去广州看个项目,顺便散心,于是我们就……」 贺敏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开会间隙茶水间的那块蛋糕,和冯仁海南考察的邀请。 她嗤笑一声,心想这个男人还真是批发话术,一招「美男计」吃遍天。主打能骗一个是一个。 冯仁曾经用这一手骗了香港富婆,得到了港商的身份和她的全部遗产。骗了丽莎和另一个香港女人,得到了一儿一女。到了上海之后又用类似的手段诱惑了赵霞,让她死心塌地为自己贡献一切。 贺敏敏心想,如果他骗到了自己,那不就拥有了一个「老法师」关门弟子做情人?顿时汗毛倒竖。 男人都骂女人拜金,也不看看他们自己干了什么。又或者,这是一种恼羞成怒的以己度人? 「是丽莎把你打成这样?」 贺敏敏轻轻触摸她的面颊,虽然冷敷过了,却还是烫得吓人。没想到那个丽莎看起来瘦弱,下手倒是又狠又黑。 「你没还手?」 赵霞摇摇头。 「晚上刘芳去陪客人喝酒,我没有去。不知怎么的,突然那个女人就闯进来了,什么都不说,噼头盖脸就打我……我被打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更别说还手了。」 她说得隐晦,贺敏敏却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没有房卡丽莎怎么进门? 这么一想,更为她觉得不值,竟是走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她骂我是贱人,打我,把我的行李衣服都往地上扔。」 赵霞双手捂住面孔,泣不成声,「我打电话给他,但是他不接,直接挂断了……」 贺敏敏无言以对。 哪怕赵霞有再多的藉口,她究竟不折不扣的介入了别人的婚姻。不管丽莎过去是不是第三者,她现在确实是冯仁法律上的妻子。 贺敏敏腹诽,这个丽莎也够下三滥的,男人出轨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今天她打了赵霞,明天说不定还有张霞李霞王霞,难道还要一个个都打过去不成? 房门打开,江天佑端着个托盘进来,面色凝重。 「怎么了?」 贺敏敏拿起鸡蛋,用手帕包着,在赵霞的脸上轻轻地滚。 「走廊上遇到冯仁。」 「他说什么?他在找我么?」 赵霞原本失落的眸子一下子活起来似得。 「没有,就和我打了声招唿,不过脸色不太好。」 回想起冯仁那欲盖弥彰的神情,江天佑满眼不屑。 赵霞失魂落魄地跌坐了回去,手里的鸡蛋「咕噜噜」滚到地上。 她木木地坐着,久久地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哼了两声。仿佛通过胸腔的轰鸣,释放出一个死掉的灵魂。 「敏敏,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赵霞抬起头,贺敏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觉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凌冽起来。 「天耀地产的财务,这段时间里一直不太好。」 这下轮到贺敏敏惊诧了。 赵霞告诉贺敏敏,从清明节之后公司的流动资金就一直很紧张,基本上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怎么会,我们不是连续拿到了好几个大项目么?」 「那是在上海。香港那边,天耀地产入股投资温哥华的移民项目。想要在加拿大打造一个华人社区。但是自从年初当地官员换届以来,项目推进得很不顺利。前期投入太多,想要抽身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抽上海和深圳这边的血。」 贺敏敏之前只把赵霞当做和自己一样,只是合伙人的角色。今晚才晓得她是上海天耀的大管家,一日之下万人之上。 好一个冯仁,别的男人找情人,又要买车,又要买房,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养情人,情人还要反过来给他打工。 「可他一直都说香港、深圳和上海三地的财务是独立结算的。」 「骗你们的。深圳公司已经被抽空了,不然你以为我这段时间那么频繁往来两地,真是因为在那边有项目么?」 赵霞说着,低下头,满脸愧色,「深圳公司已经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为了掩饰财务危机,他让我又在那边市中心的商务楼租了新的办公室,还在报上发布招聘启事,定期过去面试,好让人家相信天耀财务稳健,蒸蒸日上。这样一来银行才能继续放贷。」 贺敏敏脸色发青。 她没有自己的公司,目前人事关系都挂靠在冯仁那边,所有的进出财务都必须通过天耀地产的银行帐号。不但如此,她在天耀还有股份,不算佣金的话,自己至少五十万躺在公司的帐目上。难道这些钱都被抽走了填窟窿了? 贺敏敏只觉得眼前发黑,视网膜就像是坏掉了的电视机屏幕一样闪出大片大片的雪花,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去。 恍惚之间,贺敏敏看到了老法师的面孔。 那还是在冬天,他和她坐在衡山路新开的西式咖啡厅里,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她对黄生说她不要在售楼处做了,要辞职和冯仁一起合伙做生意。 「冯仁早年在香港有个绰号,侬晓得是啥伐?」 黄生听罢,用银色的小勺子,挖起一块乳白色的奶油。那奶油颤颤巍巍,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什么?」 她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像是初生的牛犊。 黄生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嘲讽什么。 嘲讽什么呢?是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她,还是冯仁? 贺敏敏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迷离。 「小犹太……」 江天佑蹲在床边,正慌里慌张地掐她右手虎口,突然听到贺敏敏的嘴里飘出模模煳煳的三个字,不解地望向赵霞,赵霞也是一头雾水。 贺敏敏逐渐清醒,看着淡黄色的天花板和石膏线,痛苦地用胳膊肘捂住面孔。 她当时以为老法师在说冯仁太精,却没想到除了精,还深埋了一个「狠」字。 可惜,她当时一心想着尽快出人头地,没有完全理解师父话里的暗示。 如果这也算付钱交学费的话,那她这次交的学费,可比江天佑那三瓜两枣要多得多了。 103,海南风云 五 翌日 码头 海风吹起贺敏敏白色吊带裙宽大的裙摆,海藻般浓密的披肩长发四散在雪白的肩膀和背嵴上,像是一朵开在海上的百合花。 「冯总真是财大气粗,竟然包船去三亚。哎,这游艇,我过去只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呢。今天可算开了眼了。」 刘芳端着杯橙汁走到贺敏敏身边,轻轻地撞了撞她的肩膀。 「你怎么脸色不太好看啊,晚上没睡好?」 贺敏敏面色苍白,虽涂了胭脂和口红也难以掩饰眼眶下淡淡的疲态。 「有点晕船。」 贺敏敏双手撑着栏杆,银白色的栏杆被太阳晒得发烫,反射出的光芒像是把利刃扎进眼底。 「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有了呢。」 刘芳掩口笑道。 贺敏敏回过头,发现刘芳今天打扮得异常隆重。 身上的这件裙子是香奈儿的新款,肩膀上背着一只经典的杰奎琳古驰包。可她分明记得刘芳之前说过,她不怎么喜欢名牌,觉得上海滩那些追逐名牌的姑娘们都虚荣浮夸,只有平时去见重要客户的时候才会背个 lv 的经典老花包,还是多年前去香港出差时在中古二手店里买的。 想到她昨天出卖朋友的行为,顿时对刘芳的口是心非感到齿冷。又不由得怀疑起来这身行头的来歷。这些欧美新款,上海肯定是买不到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看到贺敏敏在打量自己,刘芳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然而左等右等,却不见她多问两句,不禁有些懊恼。 她就像是个披挂着战袍的斗士,想要和对手拼个你死我活,比比谁今天艷压全场。奈何对面的人根本无动于衷,不知道是无心战斗,还是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怎么不见你的小姊妹?」 贺敏敏转过身,明知故问。 「谁?」 刘芳有些慌乱地把吹到面前的髮丝拨到耳后。 「还有谁,赵霞啊?」 「哦……她身体有些不舒服,说要在酒店休息一天。」 「是伐,等下午回去,我去望望她。」 贺敏敏嘴上敷衍,心底却在冷笑:赵霞一晚上都跟她一起,根本没有回房。 正说着,冯仁一手拎酒瓶,一手拿了几个水晶杯走了过来。 因为今天出海的缘故,和前几天日日西装革履不同,冯仁穿了件白底红花的休闲开衫,配同色的沙滩裤,项间挂一条细细的金项鍊。 贺敏敏瞥了一眼,一时分不清衣料上那红得妖艷夺目的花朵到底是虞美人还是罂粟。 「两位美人,外面风大,都进去吧。」 他一手搭两人一边的肩膀,往里走。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皮相真得好。 和健硕英武的江天佑不同,冯仁有种民国时代旧上海少爷的风范,加上举手投足之间刻意散播风流,难怪引得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跳入火坑。 比如刘芳,被他夸了一句后,羞涩地红了脸。 「冯总好兴致,怎么已经准备喝起来了么?」 贺敏敏瞄了眼酒瓶,轻轻移开肩膀。 「这是一会儿的庆功酒。特意托人从法国的私人酒庄带来的,香港都买不到。等我们签了合同后,就可以举杯痛饮了。」 冯仁毫不掩饰的自得刺痛了贺敏敏的眼睛,她低下头,快步走进舱内。 「这次海南之行各位感觉如何?」 游艇噼开白色的海浪往大海中驶去,冯仁也开始了他的表演。 「这两天看的工地,比我在上海半年里见到的都要多。而且不拘居民楼,百货大厦,酒店度假村,应有尽有。哎呀,我真是后悔,没有早几年来这里投资。」 「哪里都好,就是休息得不好。天天顶着大太阳赶工地,两天就黑了一圈。我怕我回到家,家主婆认不出我,以为是从十六铺码头上来的民工呢!」 「老王,你当阿拉不晓得,你本来就是包工头泥腿子出身,这两年才穿起西装当老闆。老婆不会不认得,只当你返老还童。倒是你的小情人,恐怕要吓一大跳。」 几个股东调侃着,众人闹笑,贺敏敏也跟着笑了两声。 她一边笑一边观察众人。发现除了几张旧面孔之外,今天还来了不少新人。 其中一人引起了贺敏敏的好奇,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灰色的短袖衬衫。在一群打扮得花里胡哨,好似南洋归国华侨的老闆中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让贺敏敏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各位都是我们天耀地产最核心的股东,也是我冯仁的好朋友。你们放心,在我们的精诚努力下,不出一年,我们可以把之前错过的投资,十倍乃至百倍的赚回来。」 冯仁慷慨激昂,挥舞着胳膊拨开海上散发着咸味的水汽,好似摩西分海,又仿佛他在一片原始丛林中为众人噼开一条康庄大道。 这话听起来口气大得吓人,然而贺敏敏却知道所言非虚。 根据她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海南的楼市已经不仅仅是炒楼花,抬房价那么简单。房价自从今年到达 7500 元一平的高度后,已经停滞了一段时间。想要把房市提到一个更高的维度,只有一种方式——炒地皮。 审批下来的土地可以用来融资,融资后又有钱拿下新的土地,甚至之前的土地还可以再次投入市场,转个手就是几千万的差价。比起慢慢地等万丈高楼平地起,取得房屋出售许可,再一间间卖掉收回本金,这样的方式无疑来钱更快也更多。 「冯老闆,你到底要投资哪个项目,就不要再卖关子了。桌子上那瓶酒,从你拿进来时候我就馋到现在。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一个股东喊了起来,贺敏敏冷眼看着。以她多年做营业员的经验判断,此人应该是冯仁为了今天特意安排的「撬边模子」之一,也就是北人所谓的「託儿」。 「金老闆稍安勿躁。我要公布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计划。」 他说着,沖身边的美女秘书点了点下巴。小秘书转身把列印装订好的计划书发给众人。 「地产券?什么意思?」 身边的男人快速掠了一遍后,发出了疑问,「和楼花有什么区别?」 他的疑问正是众人想要问的。 就在此时,那个穿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冯仁身边。 贺敏敏不动声色地把计划书放在坤包上,转过头朝刘芳投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刘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诸位好,我姓陈,是海亨信託公司的经理。非常荣幸得到冯总的邀请,与诸位老闆共聚一堂。」 男人自我介绍道。 「信託公司?」 「之前不是参观了那个号称要建成海南第一高楼的信託大厦么,他们就是股东之一。」 身边的人窸窸窣窣的小声讨论起来。有些露出恍然的表情,更多的则是一知半解,还是没猜透冯仁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贺敏敏一边听一边翻动计划书,渐渐得出了眉目。 三亚市政府利用下属的开发建设总公司作为发行人,以本市沿海近 100 亩土地为发行标的物,向全海南的公司团体和个人发行总价值地产投资券,用于土地开发。这家海亨信託,就是具体项目的执行单位。 「等具体项目落成后,各位可以就得到地产销售收入以及相应的利息。当然,具体多少,是和各位的投资金额成正比的。」 陈先生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原始地产券的定价是一千元一股。」 「这可比抄楼花要来得高级多了。这是楼花的姆妈呀。」 那个「撬边模子」又发言了,「将来楼花炒得越高,就意味着我们手握地产券的价值也跟着翻倍。这就是『原始股』,我说的对不对?」 「这位先生总结得对,地产券就是这就是把资产证券化的一种模式。」 「这个地产券可以转让么?」 「当然,和股票是一个道理,不过是有地产项目作背书的股票。」 两人一唱一和,像是在讲相声,把气氛渐渐炒得热络起来。 「可是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投资人必须拥有海南户口,或是在海南註册的法人机构,我们天耀地产并不符合条件啊?」 两人正说到兴出,贺敏敏突然高声提问,打断了他们的表演。 冯仁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敏敏此言一出,其他的股东们也纷纷附和。 「对呀冯总,看得到,吃不到赛过空心汤糰。这上面写的,要本月之内认购。迁户口都来不及了。」 「各位放心,我既然能把大家拉到一条船上,当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冯仁语带双关地说,「一个月前,我在海口註册了新公司,营业执照就在这里。」 说着,秘书小姐拿出被精心装在褐色皮质文件夹里的房地产公司营业执照副本。 「哎呦,冯总厉害的么,一个月前註册,上礼拜批下来。简直神速。」 有人惊讶地喊道。 在座的有不少人都开过公司,对此颇多感触。在上海,如果没有点路子的话,从递交申请材料到最终批覆,没有个三四个月根本不可能,哪怕半年时间也不算长。就像小饭店那张总也办不下来的外国旅行团接待许可一样,期间要不停地审核,递交,换材料,再审核,再递交。与之相比,眼前这「海南速度」让人咋舌。 「还不是託了陈经理和海亨信託的福。不瞒大家,海亨注资了我们海南天耀。」 冯仁说着,亲热地勾住陈经理的肩膀。 毕竟人生地不熟,股东里原本有几个人对这家信託公司的背景资质有所怀疑,听冯仁这么一说,原本的疑虑顿时打消大半。这说明什么——人家上面有人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诸位还有什么疑问么?」 冯仁呵呵一笑,眼睛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如果没有的话,下面就是内部认购环节了。」 「一千元一股,这可不便宜,我们手上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如果买得少的话,又没有意义。」 「撬边模子」继续撬边。 「各位放心,我司除了发行地产券,还可以帮大家办理贷款业务。」 陈先生笑眯眯,「至于抵押——各位既是冯总的合伙人,又是他的朋友,一切都好说。」 此言一出,船舱里鸦雀无声,巨大的利益像是一块香甜的蛋糕诱惑着每一个人。 这几天他们见到了无数个一夜暴富的「海南神话」:几百元买下的土地,转手变成几万元一亩。拿着规划图从房产交易的中心的二楼走到一楼的功夫,就被人花几倍的高价买走。前几天去参观过的海甸岛上有一栋楼,还没有建成就已经被卖了十七回,每次倒手身价就跟着水涨船高,它的前任拥有者么无一不赚得盆满钵满。 在今日之上海,「万元户」就足够让人称道。然而「百万富翁」在海南已经不够看了,这里衡量人财富的标准,已经到了「千万」级别。 如此高额利润的诱惑下,试问谁不心动?谁不心动就是王八蛋! 船舱里瀰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焦灼氛围,混合了金钱的味道和这批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吃地产螃蟹勇者心中的勃勃热意。上古神兽饕餮的阴魂席捲了船上的每一个角落,激发出人类心底贪婪的欲望。 「那么,我们就……」 就在冯仁准备宣布认购开始之际,贺敏敏高高地举起手,扬声喊道,「稍等,我还有问题!」 本章参考资料《证券市场周刊·史鑑:海南信託业破产潮》 104,海南风云 六 贺敏敏的声音尖而高,像是一把凿子,凿开船舱上方那一道看不见的,有点微醺,让人头脑发热的透明穹顶。 「这位小姐,可以了,你还有什么问题私下找冯总讨论不行么,不要妨碍别人好伐?」 「撬边模子」转过头,用下流的眼神把贺敏敏打量了一遍,怪声怪气道,「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平时做点小事还可以,遇到大事就叽叽歪歪,婆婆妈妈,没有一点魄力。啧啧,头髮长见识短。喏,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回去问你老公,等你老公拍好板再说。不过嘛,那个时候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买个空心汤糰吃吃。」 说罢,一群男人们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还有人流里流气地吹了两声口哨。 贺敏敏连眼睛都懒得朝他望一眼,抬起下巴,直勾勾地望向冯仁。 「冯老闆,刚才你问还有什么问题么,我说我有问题。怎么,难道我不可以发问么?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他?」 「撬边模子」想要反驳,在接到冯仁扔过来的警告视线后,恹恹地闭上嘴巴。 「敏敏小姐尽管提问。我也很想听听『老法师』弟子的高见。」 冯仁假模假样地笑了笑,靠沙发坐了下来。 此时故意搬出「老法师」的名头,当然不是为了夸赞,而是故意腾腾她。 贺敏敏哪里听不出,她也不在意,细条慢理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站了起来。 「哎呦,准备得还蛮充分的么。」 身旁坐的男人笑道,「不晓得还以为你是专门来开报告大会的。」 贺敏敏抬头朗声问道,「请问冯总,海南全省的人口是多少?」 冯仁知道贺敏敏口才了得,本来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应付接下来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没想到猝不及防,来了个小学一年级水准的题目,不由得愣住。 「噗,这算什么问题啊?小姑娘,你是来上地理课的么?」 那「撬边模子」终究忍不住嘲讽起来。 「我来告诉你,截止到今年,海南全省一共大约有一百六十万常驻人口。」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诸位,你们知道今时今日,海南省有多少家房地产公司么?一共有两万多家。也就是说平均每八十个人里就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各位大多是上海地产界的老前辈,偌大上海滩有几家房地产公司,各位比我清楚。今年为止,恐怕都不超过十家。」 「上海是上海,海南是海南。」 有人反驳。 「就是,要是上海有海南这样的政策,说不定发展得更快。」 「诸位,我还没有说完。我这里有些数据,是之前冯总提供的那份报告书上没有提到的,大家不妨听听。」 贺敏敏摇了摇笔记本,高声道。 「老闆,怎么办?」 小秘书弯腰,低声在冯仁耳边问道。 「没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冯仁轻笑。他自持计划天衣无缝,不相信贺敏敏能翻出什么花样。 「根据可靠资料,现在整个海南省在建的,待建的房屋差不多有 600 多栋,总计面积 1600 多万平方米。其中还不包括已经审批出让,但还在闲置中的土地,差不多有 1.8 万公顷。」 贺敏敏放下笔记本,抬起下巴,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是不屑,或是疑惑的面孔,用冷峻中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问道,「那么问题来了,谁来消化那么多楼房?就凭这一百六十万的人口?即便再加上『十万英才』,那也不过才一百七十万人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她说着,伸出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遥遥指向「撬边模子」的方向。 「那位先生。我请问你,如果我把这 600 栋房子挪到上海,就凭上海现在一千三百万的人口和 500 元不到的平均月工资,要把这些房子全部卖脱手,你需要卖几年?」 「我……」 男人语塞,他本是个地痞流氓,收钱办事而已,哪里晓得什么房地产。 「诸位同仁们觉得,上海都一时半会儿消化不掉的房子,在海南要卖多久?如果一直卖不掉,不管是地产券还是楼花,不都是废纸一张么?谁最后一个接手,就砸在谁手里。」 这一连串的数字和提问就像是盛夏傍晚深蓝到粉紫渐变的天幕中突然刮过的白日闪电,凌厉的白色线条将幕布噼开,一道惊雷落下,吓得毫无防备的人蓦地一声冷汗。 「你不要信口开河,这些数据你怎么拿到的?」 这回开口的不是撬边模子,而是海亨的陈经理。 原本淡定的神色不见了,甚至惊恐地微微佝偻起了后背——他心想这些都是国土局和建设局的内部资料,普通人根本拿不到,他自己都不晓得的内幕,这个从外地来的年轻女人又从何得知? 「蛇有蛇路,蟹有蟹路。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就说是不是吧?」 贺敏敏瞪大眼珠,咄咄逼人。 陈经理顿时支支吾吾起来,不敢承认,又不好否认。 贺敏敏一手捂住胸口,真挚地对股东们说道,「在座的老闆很多人跟我一样,都是胼手砥足从跑街掮客做起的。我师父跟我讲,做生意,不怕鞋底跑穿,就怕凳子坐穿。你们这几天去路上跑过了么?自从咱们到了海南岛,进出包车,吃饭都在高级饭店,一场宴会接一场宴会,第二天眼睛一睁,又被拉去看项目。诸位有没有亲自去街上走走看看,去车站,去码头瞧瞧?看看本地老百姓真实的消费情况呢?」 「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是我先生是个坐不住的人,这几天走了不少地方。我实话实说,他跟我讲的,和冯老闆计划书里写的,实在相差太多。要让此地的百姓买得起六七千一平米的房子,目前来看,难如登天。」 贺敏敏这番话说到了大家心坎里,本来那些看轻她的人也动摇了起来。 「冯老闆,是这么回事么?」 「这房子要是卖不出去砸手里,我们不都亏死了么?」 眼看局势有变,冯仁连忙起身,双手挥舞,安慰起众人,「大家稍安勿躁。贺小姐的数据,我们先不谈准确不准确。但是大家应该要对国家有信心,对海南省政府有信心吧。」 「深圳的例子摆在前头,浦东也开始开放开放了。你们上海人过去说『宁要浦西一间房,不要浦东一张床』。可东方明珠塔明年就能落成,八佰伴眼看过几年也要开业了。你们还觉得浦东的房子会卖不出么?现在的海南,就是明天的深圳,上海,说不定是下一个香港!不夸张地说,在香港,就是厕所也会有人买来住的。」 「这……」 他说得有理有据,原本情绪激动得众人一时间也被唬住了。 「毛主席诗词里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在这里送与诸君共勉。」 冯仁抬起右手,朗声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目光放得长远点,心胸开阔点。我们现在就站在歷史的转折点上,不把握机会,更待何时?八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还在拿三十六块七的工资,现在大家一个月赚多少钱?苏联都没有了,海湾战争老美打科威特都用爱国者飞弹了,那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眼前发生。怎么今时今日,还有人抱着死脑筋做生意呢?」 不愧是凭着一己之力,在两岸三地白手起家的男人,一番话说得人不但心服口服,又热血沸腾。原本被贺敏敏煽动起来的不安情绪,一点点地平復了下去。 「贺小姐,知道你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我也不会勉强。不过挡别人的财路总是不对的。」 冯仁走到贺敏敏身边,镜片反射出冰冷的蓝。 「听说你要和爱人一起去天涯海角度蜜月。这样,等下了船,我就安排车子送你到那边去。另外再帮你们安排好酒店。这几天就在那边散散心,彻底放松一下。」 「多谢冯总的好意了,我和我丈夫的事情,我们两个会看着安排的。」 贺敏敏学他一样皮笑肉不笑,「不过我这里还有些问题等着冯总解惑。要是这些问题得不到回答,这蜜月也甜蜜不起来了。」 「侬迭只戆女人,阿是没完没了了是伐?」 那「撬边模子」眼看贺敏敏三不罢四不休,「腾」地跳到两人中间骂道,「侬哪个长三堂子里出来的煤饼(沪语:妓女),下头痒了,盯着阿拉冯总发骚?来来,侬不要寻伊,侬寻我,阿哥来帮帮侬。」 说着,伸出毛绒绒的胳膊,要来抓贺敏敏的肩膀。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贺敏敏毫不畏惧,怒目直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可侵犯的骄傲和怒火。 那男人骂得太难听,已经不是吃吃豆腐那么简单,在座的其他人顿时为贺敏敏抱起不平来。 「贺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不妨大声讲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没错,没错。贺小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冯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用眼神狠狠地颳了那「撬边模子」一刀,接着耸耸肩膀,故作大方道,「好吧,贺小姐请说。不过如果是有关海南计划的话……」 「和海南这边没有关系。」 不等冯仁松口气,贺敏敏扔下早就准备好的「炸弹」。 「我想请问冯总,我在天耀帐户上五十多万的现金,怎么只剩下这个数目了?」 她说着,从坤包里掏出一打装订好的列印纸,指着其中一行,厉声问道,「我们这些股东的钱,冯总你到底给弄到哪里去了?」 冯仁瞠目结舌,被这下闷棍打得措手不及。 「诸位,大家都来看看,看看各位的钱还剩下多少?」 贺敏敏分发复印件,那些个老闆们将信将疑地接过。 下一秒,脸色发白的发青的发紫的发黑的,像是打翻了颜料盒。骂的,跳的,叫的,嚎的,千言万语,千条万绪,最终化成一句话:冯老闆,这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气势汹汹,仿佛要在下一刻把自己车裂的众人,冯仁咬了咬牙,开始狡辩。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推到我头上来?」 「什么东西,这不是你天耀的帐目表么?」 一个股东大声喊道,「要死快了,我在你帐上放了两百多万,现在就剩了一个零头了。」 「我的也是,就剩几千块钱了。」 「冯仁,你怎么说?」 那「撬边模子」眼看群情激奋,早就闪到一边去。任由十几个股东把冯仁团团围住。 这群人平日里和冯仁一样,不管过去经歷如何,是菜场杀猪的刨鱼鳞的,还是贩卖走私香菸电器的,甚至是码头上混腔势的。自从加入天耀地产后,西装一穿,金表一戴,喝喝洋酒,吃吃咖啡,搞得人模人样的,自称是「上海老约克」。然而真正到了和自身钞票有关的时候,一个个原型毕露,显出峥嵘面貌。 有两个脾气特别爆裂的爷叔,一个从前头抓住冯仁的领子,一个从后头勒住他的脖子,让他交代清楚。 「冤枉啊,这根本不是天耀的帐目,贺小姐从哪里搞来的一套歪帐,莫名其妙套在我的头上。我冤枉死了!」 冯仁面孔憋得通红,大声喊冤,「贺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你说这是我公司的帐本,这上面有公章还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 被他这么一提醒,那两个爷叔一下愣住。冯仁泥鳅似得从两人的前后夹击中「呲熘」一下挣脱出来。 「贺敏敏,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冯仁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一手捂住被掐出红痕的脖子,咳嗽两声道,「这个帐本,还有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数据,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信口开河就想置我于死地么?」 贺敏敏沉默不语,只是冷笑。 「贺小姐,我虽然好说话,但也是有脾气的,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也不会轻易放你过门!」 他说着,伸手要抓贺敏敏的肩膀。 「是我告诉她的!」 千钧一髮之际,伴随着一阵马达轰鸣声,一记中气十足的男声迴荡在外头甲板上。 众人齐齐朝窗外望去,只见一部白色的游艇正和他们所坐的这艘船并驾齐驱。 一位身穿香云纱老式长衫,手持拐棍的老人在船头傲然而立。海风吹起他长衫的下摆,老人家倨傲地抬起下巴,目光如电。 「你敢碰她试试!」 本章参考资料《吴王投资的雪球专栏·亲睹,93 年海南楼市泡沫的破裂!》 105,最终章 上 贺敏敏听到动静,使力推开冯仁,撒丫子朝甲板跑去。 只见对面甲板上老法师黄生迎着海风傲然而立,身边站着一男一女,赫然是江天佑和赵霞。 经过一夜,赵霞脸上的伤非但没有消下去,面颊越发高高地肿了起来,黑紫色的淤血布满半张面孔,惨不忍睹。更让冯仁心惊胆战的,是她那双布满了仇恨怒火的双眼,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刀刃,此时的他恐怕已经被千刀万剐。 冯仁何其聪慧,瞬息之间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他昨天晚上和香港来的几个老闆在楼下夜总会里应酬。包厢里劲歌热舞,震耳欲聋,老闆们人手一个佳人在怀又亲又抱,无暇他顾。摆在桌上的大哥大叫了好几遍,冯仁终于听到铃声,见是赵霞的号码,直接挂断。 等和老闆们分手,冯仁这才楼上来找。结果赵霞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突然灵光一闪,回到自己房间,妻子丽莎正抱着女儿大哭。见其出现,丽莎破口大骂,朝他扔枕头,让他滚出去。 冯仁隐隐猜出应该是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想和她多作争执,转身就走。 也是那时候,在走廊上遇到了江天佑。 冯仁当时虽然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但总觉得不过是女人吵架,再严重能够严重到哪里去?至于赵霞,大约是躲到哪里委屈伤心去了,等明天一早心情平復之后还是会乖乖回来找自己。 她从来都是这样懂事,之前每次他们之间发生争吵,都是以赵霞的妥协告终。作为补偿,他会给她买珠宝首饰,买法国、义大利最新上市的皮包。不管赵霞心里接受与否,他只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他也明确的跟她说过,不会跟她结婚。赵霞也欣然接受。在上海的那栋别墅里,两个人过得很愉快。 他哪里会想到,这么一个「省心」的女人,竟然会背叛自己,与他为敌。试问除了她,还有谁能拿到上海那边的帐本! 想到这里,冯仁气得脸色发青,近乎疯狂。 「敏敏!」 盈盈一水间,江天佑与贺敏敏各自站在船头。海水上下颠簸,贺敏敏伸手去抓对面江天佑的手。 「捉住她!」 冯仁知道融资的事情已然彻底失败,又不甘心事情就这样完结,顿时恶从胆变生,一心想要找贺敏敏做垫背。 「阿天!」 看「撬边模子」朝自己狂奔而来,贺敏敏吓得大喊起来。 「敏敏!」 江天佑毫不畏惧脚下滔滔海水,一手撑住栏杆高高跃起。 蔚蓝的海面上,烈日照耀下,一道矫健的影子兔起鹘落,越船而来。 贺敏敏张开双臂,扑进江天佑的怀中。 「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 江天佑紧紧地抱住贺敏敏,朝「撬边模子」狠狠瞪了一眼。后者见江天佑人高马大,转身就逃。 「老法师来了,是老法师本人!」 股东们认出黄生,激动地纷纷走上甲板朝对面船打招唿。一时人头攒动,江天佑踮脚张望,竟不见冯仁身影。 「怎么回事,谁让你往回开的?去三亚啊!」 驾驶舱里,冯仁冲着船老大质问道。 直到黄生他们出现,冯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明明已经远离海岸的游艇不知道什么时候兜了一圈,竟然又开了回去。 「老闆你开玩笑了,三亚的行程不是已经取消了么?说好就在岸边兜一圈,中午在码头吃海鲜。」 船老大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一脸莫名其妙。 「谁跟你说得,谁允许你们自说自话的。」 「还有谁,就是你的手下啊。那个姓赵的靓女,今天早上五点多钟就打电话给我,临时改的计划。他妈的,我本来睡得好好的,被她吵醒……哎,你看码头上,怎么站了那么多警察?拍戏么?」 冯仁顺着他值得方向看去,果然见岸上一群警察正严阵以待。警车的红蓝色灯光炫目,照得眼前发黑,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机关算尽,把所有人引到船上,自以为可以把他们吃干抹净,谁曾想到,到最后竟然是自己被「瓮中捉鳖」! 「冯仁,你的公司涉嫌恶意骗取多地银行贷款等多项金融罪名,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上岸,等候多时的公安民警们一拥而上,把冯仁,刘芳和小秘书铐住,那个撬边模子也在劫难逃。 看到气势汹汹的警察和俯首认罪的冯仁,股东们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刚才是真的上了名副其实的「贼船」,顿时冷汗直冒,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贺小姐,刚才在船上多有冒犯了……」 几个股东心有余悸朝贺敏敏道歉。 「多亏贺小姐仗义执言,我们才不至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贺小姐将来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贺敏敏也不谦虚,和他们一一握手。 江天佑两手背在身后站在贺敏敏身侧,仿佛佳人保镖。面上岿然不动,心中却无不得意,想不通怎么会有男人把老婆关在家里任其萎靡。看他家老婆,谈笑之间,挥斥方遒,何等意气风发。能做她的老公,简直三生有幸。 警车里,冯仁低头看着银晃晃的手铐。转头一瞧,赵霞在几个女警的簇拥下往他身后一部警车走去。 冯仁咬牙冷笑。 他从来都不把女人当回事情,再美再有本事,不过都是玩物而已。没想到这次竟然会折在女人手里——贺敏敏,赵霞,还有丽莎那个妒妇,都是她们把自己害了! 隔着玻璃窗,两人眼神交汇。 看到冯仁一身狼狈,赵霞愣了一下,随即「嗤」地一笑。 她觉得自己之前一定是疯了,被猪油蒙了心,被恶鬼遮住了眼睛,竟然会对这么一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软饭男给迷了心窍。 她又不是没有人脉,又不是没有能力,要是这几年把所有的心力和时间都用来创建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怕是早就干出一番成绩来了。 只可惜,为时已晚,不但凭空抛掷了几年青春和心血,现在还要去坐牢…… 想到这里,赵霞无力地低下头,留下悔恨的泪水。 「赵霞!」 听到唿唤赵霞回头,见贺敏敏正沖自己招手。 「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卖房子!说好了!」 「几套?」 她噙着泪水,大声问。 「十套起!」 贺敏敏交叉两根食指。 「好,说定了!」 赵霞抹了抹眼泪,在女警的押送下,钻进警车中。 贺敏敏转过身,叫江天佑正定漾漾望着老法师的侧脸,欲言又止。 两天前,黄生受人邀请来作为顾问来参观三亚国际旅游岛建设项目。他拒绝了主办方特意安排的包车,没有带任何人跟从,独自一人打了一部计程车从海口开到三亚汽车站,与正在售票窗口买票的江天佑不期而遇。 上回在宾馆里不欢而散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一老一少面面相觑,都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倒是葛超美看出两人是旧识,笑嘻嘻地上前邀请黄生一同去参观「他的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在看到那两个大坑后,黄生和江天佑面面相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名副其实的「陷阱」。 两人当晚在汽车站旁找了间小旅社投宿,因为只剩一间房,父子两人不得不住在一起。 旅店没有空调,洗完澡,父子两人都只穿着条裤衩子,各自拿着把蒲扇坐在床榻上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黄生首先打破僵局。 「你说敏敏要跟那个姓冯的一起投资海南地产?」 「对,好像就是投资三亚。」 江天佑别扭地别过头,但是看到黄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内心又有些不甘示弱,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怕了他,故作淡定地答道。 「冯仁虽然名字里有个『仁』字,却不是个好人。」 江天佑挑了挑眉毛,心想难得老头子说了句人话。 「你们住在望海楼么?」 「对。」 「我也住在望海楼。明天夜里,你到我房间里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 不容拒绝的态度把江天佑的逆反心又激发起来了,刚要出口讥讽,黄生继续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敏敏。」 江天佑讪讪闭嘴。 黄生到底老辣,一眼看出现下的海南房地产市场就像是一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只看它最终在谁的手里爆炸。 如果没有碰到江天佑,以黄生一惯凉薄的本性,最多像刚才对待葛超美一样,对邀请他来的主办方旁敲侧击提点两句。对方能听则听,绝不再有二话。自己则潇洒抽身,袖手旁观。 然而事情既然关系到儿子儿媳,黄生也无法做壁上观,只得亲自下场。 他熟悉贺敏敏的脾气,知道没有真凭实据,万不会轻易撤手。只好拉下老脸去想办法。 昨天夜里实在精彩,不到除了黄生想办法弄来了统计数据,觉醒后的赵霞也忙了一夜。她打电话给上海和深圳两边的财务经理,让他们即刻回办公室加班,将近半年的财务统计表和银行贷款凭证传真到酒店,说是老闆急需,不得有误。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两边的经理都不疑有他,立即照办。 四人一直忙到早上五点,天光大亮之际才离开酒店商务中心。 黄生年纪到底大了,出门的时候差点跌跟头,还是江天佑撑了他一把。 赵霞知道自己作为冯仁的帮凶难逃一劫,主动提出要去公安局自首。江天佑担心贺敏敏的安危,让她藉口身体不适,不要上船。 「不行,如果我不去,赵霞也不出现,冯仁一定会有所警觉。这样一来就打草惊蛇了。」 不管江天佑如何反对,贺敏敏执意以身试险。 「再说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股东们跳入冯仁的陷阱里。」 这是道义的问题。 「不行就是不行!太危险了。你要去,带上我一起。」 「带上你冯仁才真的要起疑。」 「那你也别去。」 看小夫妻两人为此争执不已,最终黄生拍板,翌日一早让江天佑带赵霞去公安局自首,黄生提前到码头租好游艇等候。 「我跟你保证,敏敏会平安回来,头髮都不会少一根。」 看江天佑还在不依不挠,黄生双手用拐杖匝地,一言九鼎道。 「你凭什么保证?」 江天佑质问。 「凭她不但是我的徒弟,还是我的儿媳妇。我就是拼着把老骨头,也不会让她出事!」 江天佑语塞,面孔涨成猪肝色。倒是贺敏敏默默地念着「儿媳妇」三个字,莞尔一笑——师父这个倔老头总算放软档了。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江天佑倒是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黄生了。 警察同志走过来让他们三个一起坐车回市里,江天佑看着黄生,嘴巴开开闭闭几回,就是说不出那两个字。 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然而他们却足足隔一万多个夜晚,加上两人都是倔脾气,想要雪融冰消,谈何容易。 「阿爸,我和你坐后头,让阿天坐前面。」 眼看这父子两人都不肯开口,最终还是贺敏敏打破僵局,主动挽住黄生得胳膊,亲亲热热,一口一个「阿爸」。 「哎,好,好。乖啊。」 黄生拍了拍贺敏敏手背,转头盯着江天佑看,江天佑抿了抿嘴巴,用只有蚊子才听得见的音调说了声「好」。 …… 下了飞机,贺敏敏夫妻两人先去苏州好婆家报平安,一进门却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韩律师,你怎么来了?」 好婆和韩律师隔着饭桌相对而坐。大热天,又是在逼仄的亭子间,难为这位律师先生还穿得西装笔挺,只是手里拿着的那块棉布手帕已经可以绞出水来了。 江天佑连忙将他带回小饭店吹空调。 「你怎么不打声招唿就来了呢?我也好去机场接你啊。」 江天佑说着,向韩律师介绍贺敏敏。韩律师对贺敏敏交口称赞,说难怪阿天被车撞成那样都等不及要回上海结婚,原来是娶了个天仙般娘子的缘故。 「上次的车祸,法院已经判下来了。这里是对方赔付的四万八千多港币。我帮你带过来了。」 江天佑接过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打开一看,有零有整。 「蛮好,有启动资金了。」 江天佑笑说这笔钱来得太及时,本来担心小饭店下个月开业无米下炊,结果韩律师天降甘霖,简直是雪中送炭。韩律师不知道小饭店之前出事,听他一解释,也觉得无巧不成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先别谢我。我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江天佑不解,贺敏敏勐地抬起头,似乎预料到了些什么。 「我受人委託,向您赠送两套房产。」 韩律师说着,拿出委託书和两本红色封皮的房产证。 「我不能要。」 贺敏敏毫不思索推了回去。 「你还没打开看看就拒绝?」 韩律师纳罕。 「是我师父叫你来的吧。」 贺敏敏指了指房产本,「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是涵养邨九号三楼,张家和吴家的两套房。」 贺敏敏此言一出,江天佑也反应过来——原来韩律师是黄生派来的。难怪,赔偿金汇款过来即可,何必千里迢迢,兴师动众特意飞来一趟? 不过他千方百计买下吴会计和张师母家的房子,转头又要送给贺敏敏,这算什么操作? 「师父?黄生不是你的公公么?」 韩律师不解。 韩律师虽然当了一辈子律师,基本上只和社会底层人物接触,平日办得最多的案子就是离婚诉讼。当鼎鼎大名的「黄氏地产」掌门人找到自己那间位于民宅大厦里的律师办公室的时候,简直受宠若惊。在得知对方竟然是江天佑的父亲,江幼怡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后,更是说不出话来。 「是公公,也是师父。但是我们不想接受这份赠与。」 贺敏敏心想老法师不愧是老法师,知道韩律师和江天佑母子关系匪浅,请他代为出面,他们夫妻两人就说不看在恩人的面子上,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下来了。 贺敏敏说着,看了江天佑一眼。 「是的,我们不要。」 江天佑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认下黄生,但并不代表自己会接受他的财产,更不想和那一对污糟兄妹发生任何关系。 「黄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 韩律师哈哈一笑,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王先生说了,如果你们两个都拒绝接受,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看。如果你们看完了信还一味坚持的话……」 韩律师耸耸肩膀,「那我只好拍拍屁股,滚回香港了。」 贺敏敏与江天佑半信半疑,拆开信封。 躺在里面的不是支票,是一封信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我姆妈,是姆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江天佑激动不已。 比起那张在「绿宝石」门口拍得江天佑百日照里少妇的模样,这张半身照上的江幼怡要显得年轻不少。身穿一件蕾丝衬衫,留着娇俏的短髮,头髮上带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弯弯的柳眉下是一双带笑的眼眸,玫瑰般的嘴唇勾起,想要放肆大笑,却碍于大家闺秀的教养不得不微微抿起,少女的多情和烦恼于是跃然纸上。 贺敏敏把照片翻了过来,上面提了一行小字:幼怡十八岁生日,同游大世界。余亲摄相片纪念,永传爱意。 原来这张照片是黄生亲自拍摄的,难怪照片上的江幼怡笑得那样明媚。 江天佑心想,这可能是她母亲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天。 一个失去生母,在亲生父亲家得不到半点关爱和重视的孩子,在爱人的陪伴下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个生日。 他曾经无比怨恨,恨老天爷让他们两人相遇、相爱。可当他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又不禁想,如果没有黄生,江幼仪的生命里岂不是不曾有过半点欢愉? 究竟是古井无波,无爱无恨地过一辈子好。还是轰轰烈烈的爱一场,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味更值得人心动? 江天佑不禁迷茫。 放下照片,江天佑看向贺敏敏,贺敏敏已经读完了信,咬着下唇,一脸凝肃。 「我爸说什么?」 贺敏敏愣住。 江天佑一脸懵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怎么称唿黄生。 「他说……如果我们坚持不肯接受赠与的话,他可以把房子卖给我们。」 「卖给我们?」 「对,按照市场价卖给我们。可以分期付款。」 贺敏敏失笑。 黄生太清楚她的心思,明白贺敏敏一心想要买回婆婆的房子做纪念。因此才提出了这个既能帮衬她一把,又不会伤害其自尊心的方式。如此一来,又弥补了他和江天佑之间的隔阂。是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看着韩律师胸有成竹的目光,贺敏敏能说什么呢——姜,果然是老的辣。 「后面的事情容我再做安排。哎呀,这一走就是三十年,实在有太多想要去的地方,要寻的朋友。离开上海三十多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回大陆呢。」 夫妻两人送韩律师到弄堂口,候在马路旁等计程车。 韩先生四下张望,感慨万千,「原来我在上海的家,也是一间小小亭子间,就在松阳里那边。刚才和阿天的好婆在屋里说话,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呢。」 韩律师说等明天要回老房子走走,看看过去的老邻居是否还在。是否会如古诗上说得那样「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 「上海这几年变化太大,韩律师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给你当导游。」 「对,我们夫妻两个现在是一对『无业游民』。什么都没有,就是时间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三人正说笑着,路过门口报摊,贺敏敏低头一撇,只见刚出炉的《新民晚报》上,头版头条黑体大字赫然写着:国务院发布调控意见,海南房地产项目全部停止上市! 105,最终章 下 1993 年 6 月 24 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意见》包括严格控制信贷总规模、提高存贷利率和国债利率、限期收回违章拆藉资金、削减基建投资、清理所有在建项目等一系列宏观调控措施…… 一个铅字就是一枚子弹,朝着贺敏敏的心口万箭齐发,把她射得千疮百孔后又化身成为一块黑色的门板,当头落下。 贺敏敏被拍得眼前发黑,浑身汗毛倒数,抓起报纸转头就跑。 「哎,哎,你还没给钱呢!」 卖报纸的大喊。 江天佑连忙沖韩律师道歉,往报摊上扔了一块钱,也跟着跑了回去。 「敏敏,你冷静点!」 没跑两步,就看到自家面包车从弄堂口沖了出来,贺敏敏手握方向盘,两眼发直,差点迎面和江天佑撞了个正着。 江天佑打开车门把她强行从驾驶座上拽下来,贺敏敏边哭边挣扎,「不要拉我,我的钱,我的钱……」 从海口到上海一路上,贺敏敏想着回来之后联合股东们一起打官司,向冯仁讨债。天耀地产毕竟是横跨香港、上海、深圳三地的大公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通过拍卖资产,多少也能挽回点损失。 然而在看到报纸的那一刻,贺敏敏突然意识到她想得太美了。 那帐本上,确实有部分资金被转移到香港帐户,用于填补加拿大移民计划的窟窿。但更多的早就先一步被冯仁注资进了新成立的海南分公司,拿去投资当地地产项目了。 按照报纸上的说法,按照新发布的国十一条,所有的地产项目和资金都被冻结,那她的钱还拿得回来么? 「敏敏,你先别吓自己,事情不会那么糟的。」 江天佑边开车边安慰贺敏敏,后者惨澹地笑了笑,双手捂脸。 两人赶到位于远东饭店的天耀地产办公室。办公室大门紧闭,一群人站在门外破口大骂。 「贺小姐,你也来了!」 几个股东认出贺敏敏,晃了晃手里的报纸,「我们刚下飞机就看到这个新闻,马上赶过来。结果铁将军把门,不好进去!」 「册那,冯仁把我们害惨了。」 贺敏敏咬着牙,面色发青。 「娘希匹,不管了。大家让开!」 一个宁波籍的股东口吐芬芳,一拳头砸开走廊上的灭火箱玻璃,掏出开山斧,「噹噹当」地噼起了大门。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有的抄起拖把,有的抄起折凳,加入了撬门大军。 江天佑把贺敏敏拦在身后,唯恐愤怒的人群伤害到她。 「住手!住手!」 酒店经理带着保安上前阻止,「业主已经下班了,你们有事明天再来。」 「不可能!我刚才在楼下还看到楼上有灯光,一定是看到我们躲起来了。」 「识相点帮我们开门!」 「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酒店经理见势不对,掏出对讲机请求增员,一边大声威胁道,「你们再这样闹事,我可要报警了。」 「好!快点报警,让警察过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最好打电话去电视台,曝光曝光。」 说话间,大门被砸开一个洞,人群「唿啦啦」地沖了进去。 往日里总是灯火辉煌,哪怕是下班时间都金光灿灿的前台此刻一片乌漆嘛黑,玻璃鱼缸里的金红色发财鱼一脸蠢相地吐着泡泡。再往里走,办公大厅里空无一人。 「财务室!财务室里有人!」 眼尖的人发现财务办公室的门缝下面透着微光,一把拉开大门。 进去一看,地上满是被丢弃的各种文件和财务凭证,不见半个人影。 「在那里!」 还没等贺敏敏看清,身旁的壮汉一个箭步冲到最里头,从办公桌下面拽出一个干瘪小老头。 「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刚才才晓得老闆被抓了,回来看看而已。」 小老头姓汪,是公司的出纳。鼻子上架着镜片比玻璃酒瓶瓶底还要厚的眼睛,平日里进进出出都戴着副劳保袖套。交到他手里的报销单据,十有八九要退回来,不是说金额大写不正确,就说票据粘得不好看要发还重贴。十分目中无人。现在却抖得跟条落水狗一样。 「别听他废话,保险箱!办公桌底下是保险箱!」 有人提醒道。 众人闻言,饿虎扑羊般涌了上去。 贺敏敏也想跟上去,被江天佑抓了回来。 很不幸,保险箱里只有五千多块钱的现金,十几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分下来的钞票塞牙缝都不够。 愤怒的股东们开始「自给自足」,但凡能拿、能搬的东西都惨遭毒手。放在前台的金貔貅,发财树,大厅里的电脑、电话机、印表机、传真机很快都被人瓜分殆尽。有人砸开冯仁的总经理办公室,把墙壁上的名人字画卸了下来。还有人打开了酒柜,拿出里头珍藏的红酒、茅台、雪茄菸…… 江天佑见势头不对,忙扯着贺敏敏的胳膊望外走。 「好歹看看还有什么。」 「能有什么?一会儿警察来了,当他们是抢劫犯,要连累我们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电梯厅,电梯门打开,何璐迎面而来。 「阿姐,你也收到消息了?听说冯老闆被抓了。」 何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贺敏敏点点头,脸上惊慌的表情看得何璐心惊胆战。 「办公室里还有人么?」 何璐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踩着高跟鞋「蹬蹬蹬」沖了进去。 …… 「辛苦了那么多天,我给你做顿好菜。你先休息休息好不好?」 回到家,江天佑拿过拖鞋,亲自为贺敏敏穿上。又准备好换洗的衣物,把她送到浴室门口。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体贴,小意缠绵。 贺敏敏抱着粉红色的真丝浴袍咬了咬嘴唇,心头的苦涩蔓延到嘴角,默默关上浴室大门。 「好了好了,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江天佑把热腾腾的红烧肉搬上桌,捏了捏耳垂道,「没来得及买菜,都是用冰箱里的食材烧的。你先将就吃一点,等明天我早上我去小菜场买新鲜的……」 他说着,好奇地指着桌上的信纸问,「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晓得了。」 贺敏敏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江天佑一脸狐疑地打开信纸,脸色「刷」地变白了。 「你要和我离婚?」 「对。」 贺敏敏喉咙发干,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别开玩笑了……来,我给你盛碗汤。你知道么,我在香港的时候韩太太天天给我煲汤喝。她说是跟广东人学的,女孩子要天天喝汤才能水水嫩嫩。」 「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要和你离婚。」 贺敏敏吸了吸鼻子,双眼通红,「阿天,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耽误你。」 「你耽误我什么了?」 江天佑「哐」地一下把汤勺往锅子里一扔,双手抱在胸前,「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你耽误?」 「我没钱了。」 贺敏敏闭上眼睛。 「我和在一起难道是为了钱呢?」 江天佑被气笑了,「难道我还要靠你养?你看我脸白么?」 「我不但没钱,现在还欠着债。那两套房子,我和韩律师谈好了,一年之内必须还请的。但是现在……」 贺敏敏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面颊。 「那是我爸的房子。说句不要脸的话,当阿爸的给儿子儿媳妇房子天经地义。我回头去七重天找他,跟他说我要认祖归宗。」 江天佑放下二郎腿,故意做出一副赖皮公子的表情。 「阿天,我不要你为我做那么多牺牲。」 贺敏敏摇头,「我本来计划明年开公司,最迟后年和你生小孩的。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她不想江天佑陪她吃苦,更不想无端打乱江天佑的人生。 「我没有牺牲。你也不用牺牲。」 江天佑一拳重重地砸向桌子,「孩子的事情根本无所谓。别说晚生了,不生都可以。小孩子都是来讨债的,我现在也不想要了。」 贺敏敏噙着泪水,苦笑道,「不要乱讲,你有多喜欢小孩子,我怎么看不出来。阿天,去找别的女人结婚吧,是我对不起你。」 「白日做梦。」 江天佑简直要气炸了,不明白那么聪明的人今天怎么就跟吃了三斤浆煳一样,脑子搭牢了,怎么都听不懂人话了呢。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离婚协议书上你已经签过字了,手印也盖好了。」 「什么?」 江天佑刚才只粗粗看了意见,只见到抬头写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还没来得及细读。 眼下再看,为之气结。 「你连房子都分好了,一人一半?」 江天佑指着上头贺敏敏写的条款,手指发抖,「你倒是挺大方的啊。」 「说是一人一半,但是我俩目前都没钱把另一半买下来。所以我还要继续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等我生意稳定下来再搬出去。你刚才做饭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拿到次卧里去了,以后你就睡主卧吧。」 贺敏敏也不是没想过把房子卖了两人各得一份房产,但回头一想,自己还有个娘家可以回,江天佑不见得搬回去和好婆一起,小饭店现在也没有阁楼了,只好暂时继续同居。 「好,好极。我烧几个小菜的功夫,你把我下半辈子的事情都考虑好了。」 江天佑气得肝疼,「我当初要是晓得签这张空白合同是为了今天让你逼我离婚用的,宁愿去跳黄浦江。」 没错,这张结婚协议书,正是贺敏敏用一年前江天佑在黄浦江边情人墙下,主动签下的那张空白合同上写成的。 那时候为了挽回贺敏敏的心,江天佑在白纸上用口红押了大拇指印,说大不了赔贺敏敏自己全副身家。那时候还觉得颇有情趣。 谁晓得,一年过去,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贺敏敏竟然把它拿出来逼他离婚。 她非但不要他的全副身家,甚至为了和他分手,还想要分一半身家给自己。 江天佑冷笑一声,「刺啦」一下把协议书撕开。 「你干什么?」 贺敏敏跳将起来。 「我不承认这种东西,也不会和你离婚。」 江天佑说着,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想想不太保险,又重新拾起来,横七竖八撕成拼不起来的碎纸,一股脑儿地朝垃圾桶里扔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难道你会因为小饭店倒闭就离开我么?又凭什么认为你没钱了,我就会离开你呢?」 江天佑抓住贺敏敏的肩膀,双眼通红地说,「贺敏敏,你把我江天佑想成什么人了?我们还年轻,大不了重头再来一次。」 「重头再来?」 贺敏敏泪眼婆娑,「太难了。」 「大不了把小饭店卖了,给你做启动资金。我不干厨师了,给你打工。」 「不行!」 贺敏敏一把捂住江天佑的嘴。 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江天佑有多热爱厨师这份工作。她从来就没见过哪个男人那么热爱做菜,平时在家里打开电视,除了看球就是看各种美食节目。饭店闲下来也很少出去玩,宁愿在后厨研究新菜,或是去有名气的饭店偷师。更何况,小饭店还存了他对师父林阿根的一份念想,绝对不能卖给别人。 「我不晓得你在瞎担心什么。我们至少比一年前情况要好多了。至少我们现在有房子可以住,小饭店也能正常开业。大不了我以后辛苦点,从早市干到夜排档,再多接点殡仪馆的单子。」 江天佑把脑袋搭在贺敏敏的肩膀上,「我们还年轻,辛苦点钞票总归赚得出来的。你想甩掉我,门都没有。」 「阿天……」 贺敏敏泪眼滂沱,心都酥了,「这么说你还要我?」 「废话,我跟你讲。我江天佑要一辈子都跟着你,赖定你。你要是跟我离婚,我就……我就天天去找你哥麻烦,一天揍他一顿。」 江天佑半开玩笑道。 「噗……」 贺敏敏忍俊不禁,一记粉拳揍上江天佑的肩膀。 江天佑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的是无比的深情和歷经磨难的恩义。贺敏敏缓缓闭上眼睛…… 「叮铃叮铃叮铃……」 煞风景的铃声像是催命符,江天佑无奈地抬起头,朝天花板恶狠狠地吐了口怨气。贺敏敏抓起桌上餐巾纸抹了抹眼泪,催促他去开门。 「师娘,军军,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门口站着的一老一少,江天佑满脸惊喜。 「军军下个月毕业,学校分配他去设计院上班,我们来给你报喜。」 半年过去,林师娘红光满面,与之前新丧的模样判若两人。就连林军看上去也沉稳了不少,书生气退去,像是个大人了。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快快,阿天刚做好饭,进来一起吃。」 贺敏敏亲热地挽住林师娘的胳膊往客厅走。 江天佑接过林军递来的黑色马夹袋。他本来以为是袋海鲜,结果被沉重的分量吓了一跳,惊讶地望向林军。 「我阿爸死后,我接手了他的股票帐户。」 林军推了推眼镜,笑容腼腆。 「也不知道运气算是好还是不好,他买的股票从过年后就开始连续往上涨。我那时候正在准备毕业论文,不用天天去学校,所以时不时去交易市场看看。现在毕业了,没时间再弄,就干脆全部抛掉了。」 「袋子里是三十万现金。师兄,阿嫂,谢谢你们前段时间那样照顾我们母子,我替我阿爸来还债了。」 …… 半年后,贺敏敏与何璐等一干小姐妹共同合办的「美丽房产公司」在中山公园附近开业。 小小一丬沿街店面,不过百来平方米,揭幕当日却是风光无比。除了有黄生带了只舞狮队莅临剪彩,游艇上那些受了贺敏敏恩惠的股东们,或是亲自到场,或是特意命人送来花篮,加上夫妻两人各自的亲朋好友们送的,唿啦啦地一字排开,几乎占领半个上街沿。 贺敏敏穿着一身红西装,盘高髻和江天佑比肩而立,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俩在办婚礼。 1994 年 2 月起,上海市试行《上海市蓝印户口管理暂行规定》,来沪投资、人才引入或购买商品住宅的外来人员,只要符合条件,可获蓝印户口,享受上海市民待遇。 借着政策的东风,贺敏敏迎来事业上的新高峰。 这个从石库门弄堂里走出的上海姑娘的传奇故事仍未停止,只是这个故事要暂且告一段落了…… 放下笔,李婉仪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 「你看,一不小心又写多了。我听办公室里老阿姐说了,怀孕的人不可以多用眼睛。以后晚上不准写了。」 郑翔说着,上来要收李婉仪的稿纸。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夜里八点多了。 「写完了,不要再啰嗦啦。」 李婉仪推开椅子,扶着腰站起来。回头朝郑翔瞪眼睛,心想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郑翔看着她的肚子,一个劲地傻笑。 因为怀了双胞胎的缘故,明明只有六个月的身孕,李婉仪的肚子却惊人地大。 本来还但心上次流产会影响生育,结果和郑翔才结婚两个月不到就有了,可把郑小芳乐坏了。每天不是结绒线,就是鼓捣那台新买的电动缝纫机,说要给侄子和侄女做小衣服。人家大夫没透露性别,但是郑小芳心里已经认定了李婉仪怀的一定是对龙凤胎。 「阿姐呢?」 李婉仪左顾右盼,不见厅里有人。她发现最近阿姐时常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郑翔运气极佳,回原来的单位后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他刚结婚,符合政策要求,分配到了一间位于闸北区的两室一厅。因为是一楼的缘故,还白送了一个十多平房米的天井。郑小芳和他们商量,预备等孩子大点之后,把天井封了做房间,她就住到天井里去,不怕房子不够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好像是交了个笔友。刚一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信就回房写回信去了。」 郑翔想笑又不敢笑,「你说,阿姐不会谈恋爱了吧?」 「那不是挺好。」 李婉仪理直气壮,「人家张海迪不都结婚了么?我们阿姐长得又不比她推板,又自食其力,凭什么不可以恋爱结婚?」 在残联的安排下,郑小芳被送进财务学校学习。拿到了会计上岗证后,街道安排她在附近的一家印刷社做出纳。 打从农场回来之后,这还是郑小芳头一次外出工作,凭自己的本事挣工资。她每天都打扮得干净整洁,被郑翔推去上班。在新的单位里,交了新朋友,越发开朗热情。 只是没想到,爱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即将降临了。 「对了,我的这本书写是写完了,还没有定名字,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李婉仪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受到郑翔的鼓励,李婉仪终于鼓起勇气,不再给人当枪手,向正式的出版社投稿。 她决定为自己的小姊妹贺敏敏,还有身边这群了不起的上海女人们写一本书。如今书稿完成,还缺一个名字。 「因为是写上海女子的故事,所以名字里要一定有『上海』,上海……上海什么呢?」 正文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