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 第1页 《掌灯》作者：无晦春秋【完结】 简介：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受朋友所託，携一柄剑前去交予。 路上遇见个美人，结伴而行。 他说他是鬼，我说没有这么好看的鬼。 他坚称他是鬼。 我问，那我可以向你许愿吗？ 他说不行，转头问我可以向我许愿吗？ 我说你试试？ 第一天他问我：可以摸你的手吗？ 第二天他问我：可以亲你吗？ 第三天他问我：可以吃了你吗？ 好歹最后一个愿望听起来没那么变态，我说好，你可以试试。 结果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吃。 —— 高亮： 1、牛鬼蛇神上天入地，啥都有 2、受宠攻，但是是双箭头，而且非常粗非常粗 3、攻有点绿茶神经质，受的糙汉单指生活习惯比较糙和性子纯粹，不是倒拔垂杨柳那种哈 4、简介第一人称，正文第三人称 *大家看文愉快呀～ 受宠攻、前世今生、玄幻、he、鬼攻 第1章 01 喀嚓喀嚓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天色沉沉，鬼号森森。 手中重剑此刻好似如千金，向下坠着祝岐的身体，当中的阴冷之气也拼命顺着祝岐的右手往他血脉里钻。 面前的万千鬼影向他疯一般冲来，杀，只有杀。 祝岐已经杀红了眼，杀木了心。可是这些鬼影无论如何都砍杀不光，黄泉口不断挤出新的鬼影。 体力逐渐不支，眼前也被滚烫的鲜血煳住。 等一下，鬼为何会有血呢？ 祝岐神情一滞，尚未回神之时，越过层层叠叠的丑陋鬼影，就在黄泉路口，亭亭立着一身着素白长衫之人。 鬼影肆虐，唯他与世隔绝，仿佛看不见面前那万分可怕的景象。 黑髮顺着髮髻垂下，双手背后，静立于远处，修长的身形随着黄泉口的冷风微微摆动，脚下却站得坚定。 那张脸祝岐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晰，那人倏然抬头，看向祝岐，左眼猝然滴下一颗血泪，惹得祝岐心口一阵勐烈的刺痛。 「是谁……」 祝岐无意识开口，话音刚落，一鬼影带着风，利刃般划破祝岐的脸颊，热血滴下，他浑然不觉。 只见肌肤破开那瞬，远处的谦谦公子脚下微动，下一刻，抬步飞沖而来。 祝岐想抬剑抵挡，手中的剑却像是被人拽住了般，直接扎进地底，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拔出。 噗！ 一只毫无血色、五根手指皆留着长长的黑色指甲的手，掏进了祝岐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 祝岐支撑不住，踉跄几步，垂眸去看，依旧只能看清那滴依稀挂在脸颊上的血泪。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这是个美艷之人，白衣应是不适合他。 不，祝岐心说，他应是个鬼。 又是噗嗤一声，美艷鬼狠狠抽手，祝岐的心被他托在手掌，还在跳动。 祝岐眼前逐渐变得模煳，那鬼抚摸了一下他的心，復而手指勐地收紧，血花四溅。 「啊！」 一声大叫，祝岐从榻上弹了起来，额角流下数颗豆大的汗珠，剧烈起伏的胸膛半天缓不过来。 「真疼啊……」祝岐顺着自己的胸口揉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门外小二咚咚咚敲门。 「客官，堂下备了早点，有包子馒头米粥……」 祝岐缓了缓神，打断小二，一开口却是沙哑得紧：「我知道了。」 「好嘞！您先歇着！」小二一声吆喝，又去了别的房，叫了别的住客。 祝岐洗了把脸，清醒了许多，梦中的场景便也忘了个七七八八，高高兴兴拖着自己的重剑下了楼去。 刚一坐下，热腾腾的馒头还没塞进嘴里，祝岐就听旁边桌的客人议论道：「昨晚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 「好像有人一直在叫，是个男人的声音。」 「对对对，我也听到了。我本来正睡的熟，就听见旁边不知哪个房间有男人一直尖叫，心头一股火涌上来就想去理论，结果好像遇见了鬼压床，怎么都起不来。」 「你竟也遇见了鬼压床？」 「可不！难道你也？」 祝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们说的男子尖叫，莫不是昨夜做了噩梦的自己？ 他侧过了身，继续听着。 「小点声！」其中一个人压低了声音，「最近这个镇子上闹鬼！听说啊，已经死了无数精壮男人了，咱们别惊扰了那位爷，赶紧吃完上路为好！」 「在理在理。」 祝岐看了看他们和家中瘦狗如初一辙的身形，又联想到他们口中的「精壮男人」，简直是丝毫不相干。 一下子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邻桌议论的几个男人，眼神齐刷刷看过来。 祝岐嘴里的馒头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他嘻嘻笑了一下，扔下铜钱又抓了俩大馒头，飞速沖了出去。 那几个弱不禁风的男人哪里追的上祝岐，更何况祝岐事后琢磨，他做噩梦不至于「尖」叫，他们几人的仇怨与他八竿子打不着。 正这么想着，祝岐往头顶上方瞧了瞧。 不到晌午，日头悬在东边。 第2页 祝岐谨记两位朋友的嘱託，将手中这柄重剑送到东南方向的青雾山。 他闲来无事，往东南走是走，往西北走也是走，就是留在原地也无所事事。他闲散江湖剑客一名，虽是连个自己佩剑都没有的二等剑客，但走上这么一遭也无妨，便立刻应承下来。 只是本来说好在这岭下镇与两位朋友汇合，却不想祝岐等了三天三夜，两位朋友一丝踪迹也见不到。 眼瞅交付重剑的期限逐渐缩短，祝岐只好独自上路。 他确定了方向，背起重剑便往东南走。 不知走了多久，似是终于出了岭下镇，进入了一片树林。 祝岐准备卸下重剑，休憩一番，再好继续上路。 待他刚刚靠树坐下，从怀中掏出馒头充飢之时，身后一股阴冷的风吹进了他的脖颈。 他登时警惕转身，那股阴冷之气便瞬间转到他的身后。 他轻轻一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坐下往嘴里塞起了馒头。 阴冷之气果然没有离开，依旧盘旋在他的后脖颈上。 冰冷滑腻，好似一条毒蛇在渐渐缠住自己的脖子，一旦找准时机，便会立刻收紧，将其毙命。 而这条「蛇」的头，正悬在祝岐的头后，随时等待祝岐回头，吃掉他的两颗眼球。 祝岐想过无数次回头的画面，可能是披散着长发血红舌头掉出来的人头，或是嘤嘤啼哭的尖牙利嘴的婴孩，又或是梦中的那只美艷鬼…… 想到这儿，祝岐美滋滋笑了笑，很快便登时收回笑容。 荒郊野岭的，身后的又是一股恶鬼气息，恶鬼皆是张牙舞爪，哪有梦中那般美貌。 祝岐收回心绪，屏住唿吸，慢慢转头。 「啪」一声，祝岐右边脸被抽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自己背上的小鬼究竟是何方神圣——「你还真是条蛇啊！」 祝岐脖子上的蛇鬼也一时呆愣在原地，只是下意识的用尾巴给了祝岐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怎么能看到我！」蛇鬼开口说话。 祝岐无奈扶额，背书一样，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是一个语调，面无表情开始讲。 「我从生下来就能看到牛鬼蛇神，每天和他们讲话，村里人都以为我疯了，给我跳大神驱鬼，结果一驱我看到的反而更多了，原来只能看到人鬼，如今人鬼兽鬼虫子鬼我都能看到了，你看地上那只蚂蚁鬼，死了变成鬼也不忘偷我的馒头屑。」 一口气说下来，祝岐深吸了一口气，掐腰看着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蛇鬼。 空气沉默了片刻，蛇鬼吐着信子渐渐往后撤。 祝岐一把抓住蛇鬼的七寸，在蛇鬼开口之前先道：「先别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碰到你们。刚才蹭过来是要干什么？你总不至于和蚂蚁鬼一样抢我馒头吃吧？」 蛇鬼：「我就不说！你能碰到我们又怎样！我都已经死了，你还能再掐死我不成！」 「掐不死掐不死，」祝岐连忙道，「自然是掐不死的，但是我看你魂体稀薄，再不去黄泉投胎，就要魂飞魄散了。我倒是很闲，可以和你耗上几天。」 「你要干什么！」蛇鬼瑟瑟发抖喊道。 「一，靠近我是要做什么？二，岭下镇闹鬼是不是你搞得鬼？」 话音一落，蛇鬼好大一声呜唿哀哉。 「天地可鑑，我小小一条蛇，还是无毒的草蛇，哪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我靠近你是因为你魂体不稳，想着能偷你一魄，稳固我自己的魂体。」 「哦——」祝岐拉长了语调，「看来你知道岭下镇闹鬼的事，还见过那只鬼？」 蛇鬼斜了他一眼，道：「你魂魄如此不稳，稍稍一打就全散了，还想一个人逞英雄？」 祝岐摇摇头，「非也非也，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方向？」 蛇鬼：「你要说岭下镇的话，这片林子是岭下镇的西南方。」 祝岐瞭然笑道：「果然是走错了。」 蛇鬼一脸莫名其妙。 祝岐将蛇鬼放到地上，道：「那只鬼吃了我几魂几魄，导致我分不清方向，我得找他要回来。」 说着，他背起重剑，来时的反方向走，边走边道：「你往西边走，不要偏离方向，一直走，遇到第一座山，往山顶摆三块石头，你就能找到黄泉的入口了。」 蛇鬼在他身后喊道：「怎么摆？」 祝岐没回头，摆手大声回道：「随便摆！」 「你回来！」蛇鬼又喊。 「我不是说随便……」祝岐话未说完，眼前瞬间起了大雾，遮盖了整片林子，伸手不见五指。 蛇鬼在他身后恨铁不成钢道：「我让你回来你非往前走，你误入结界了！」 祝岐：「你没进来？」 蛇鬼：「等级高的恶鬼的结界，我这低等小鬼可进不去，我寻思你这人命格如此奇怪，也许会误入，没想到还真踏进去了。」 「如今怎么办？」 「你自求多福咯？并不是每个鬼都像我一样心地善良。」 祝岐笑嘻嘻回道：「明明是，不是每个鬼都像你一样弱！」 「你！」蛇鬼气急，「我好心提醒你，本想报答你为我指路，在阵法外帮助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我走了，你生死由天罢！」 「走吧走吧赶紧走！」祝岐毫不在乎说，「被你一条小蛇救，说出去多丢人。」 第3页 蛇鬼扭动着尾巴跑远了。 确认蛇鬼离开，祝岐才迈出第一步。 果然他这一步恰好踩中阵眼，阵法天旋地转，片刻后，大雾散去，露出了林子本来的面貌。 祝岐回头去看，身后的草木皆无一倖存，若蛇鬼刚才一直守在阵法外，早被这一冲击沖的魂飞魄散。 想到此，祝岐笑了，揉了揉脸上被蛇鬼尾巴抽的一巴掌，继续向前走。 没多远，祝岐听见一阵「喀嚓喀嚓」的动静，似是有人在砍伐着什么东西。细细再听，其中不时发出的「吱嘎」声，更像是牙齿咬合的动静。 祝岐警惕了起来，扛起重剑，缓缓靠近。 一个穿着素白衣衫的人影出现在祝岐的目光中，他背对着祝岐，手上不知在忙活着什么。 似是听见祝岐的动静，那人颤动的身体突然静止。 祝岐屏住了唿吸，剑柄握的更紧了。 他从未觉得时间会过得如此漫长。 那人停顿了许久，倏然！他的头和身体同时转了过来，祝岐自诩胆子大过天，没想到还是被惊了一惊。 这人手里捧着一颗残缺的头骨，脸颊被撑的老大，口中满是嚼碎的头骨碎，回头看祝岐时，骨头渣滓直往下掉。 祝岐咽了口唾沫，与这人静静对立片刻。 这时祝岐仔细去看了他的容貌，霎时间，心口好像被人狠狠攥紧一般，就如梦中所感一样。 而此人，不，祝岐此时才分辨出，是鬼。 且与自己梦中的那只给自己开膛挖心的鬼，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这回是个比较愉快（小虐肯定还是会有一丢丢啦）的故事，虽然有神神鬼鬼，但总体不会很吓人~ 祝岐就是受，是个自在由心的二等剑客。 而那位白衣美貌掏心的鬼就是攻啦，具体不做多概述，大家继续往下看~ 最后希望大家看文愉快，顺便求求海星和收藏~ 第2章 02 抱我 四周迅速变幻，祝岐眼前瞬间被雾蒙住，耳边响起鬼神唿嚎之声。 祝岐从容闭眼，静心听辨恶鬼悽厉之声的方位，却迟迟不得章法。 看来那鬼吃的那几魂几魄还是有点重要的。 祝岐正暗自自嘲着，身后倏然传来一个轻灵的男人声音，语气中带着调笑。 「想找到它的方位吗？」 祝岐心想，这林子里好生热闹，鬼都不止碰见一个，便道：「想。」 阴冷的气息慢慢爬上祝岐的肩膀，那鬼又说：「背着我，我指给你。」 话音方落，祝岐勐然拔剑，回身就是一噼。 雾气尽散，狂风大作，重剑堪堪停在那鬼头上。 祝岐双眸勐地一睁，眼前正是方才啃食头骨，更是梦中掏他心的那只鬼。 重剑在头，那鬼不惧，反而笑的明艷。 如此近距离，祝岐才好好认真打量起此鬼的容貌，真的好生艷丽，身段修长，一身白衣，赤脚在地，眼中满是波动婉转。 这一霎，祝岐心中好像有什么被击中了一样，从头到脚血脉逆流。 但他依旧不忘将手中符箓暗自捏紧。 这没有瞒过此鬼。 他挑挑眉，温柔握住祝岐拿着符箓的那只手，勐地将祝岐摔翻到另一边。而他轻飘飘的。好似丝毫力未使。 祝岐被摔的头眼昏花，心肝脾肺肾都跟着疼。 未等他支撑起身子准备反抗时，面前突然闪起金光，金光过后，只见那鬼单手揪着一团漆黑的雾气。 祝岐起身的动静让那鬼回头看了一下，那团黑雾瞬间挣脱跑开。 再搞不清楚状况也该知道此鬼方才救了自己，而那团黑雾才是真正吃掉自己魂魄的恶鬼。 祝岐记得这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立刻吼道。 「背你，上来！」 「抱我。」 祝岐一怔，不等反应过来，那鬼已然抱住了他的脖颈，跃到祝岐身上。 情势危机，更何况这鬼轻飘飘毫无重量。 祝岐抱紧这鬼，顺着黑雾的踪迹向前追去，却在一处树林茂盛的地方失了方向。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鬼开口道：「前，两丈。」 祝岐闻言奔去，岔路口再次站定。 「左，第三棵树。」 「右，两步。」 感受到恶鬼气息，祝岐一边掏出符箓，一边问道：「方位如何？」 「正南，离位。」 随着话音一落，祝岐瞬间感觉体内有一股灵力进来。 祝岐一下子恍惚，心脏勐然骤缩，不舒服感极其强烈，却又很快消失。 情势危机，祝岐来不及细想。 美艷鬼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说着祝岐从未听过的口诀。 他跟着心中默念，一瞬间，便能分辨各方方位。 没有闲暇去思索缘由，祝岐立刻咬破指尖，以血画符，口中道：「天圆地方，律令九方；我之血魂——」 手中符箓甩至正南方，大喊：「魍魉具现！」 一声悽厉的惨叫霎时响起，恶鬼痛苦显露雏形。 祝岐见恶鬼现形，不忘感谢怀中的这只美艷鬼，道：「你一个成天待在地底的鬼，东南西北分的还真清楚。」 本以为美艷鬼会辩驳几句，却未有任何声响，低头一看，怀中的美艷鬼赫然换成了那只恶鬼。 第4页 祝岐掏出符箓，不由分说直接按在恶鬼额头，谁知，下一刻，恶鬼却又变成了美艷鬼的容貌，哭的梨花带雨。 祝岐一怔，恶鬼见机伸出利爪，祝岐反应迅速侧了身子，本来沖掏他心去的手，捅穿了他的肩膀。 祝岐几乎疼晕了过去。 他强撑着，召出所有符箓，心下一狠，用手狠狠捅了自己肩头的伤口，鲜血喷溅在每一张符箓上。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长着美艷鬼脸庞的恶鬼发出哀嚎，瞬间恶鬼恢復了自己的容貌，身躯却越来越庞大。 祝岐支撑不住，拄着重剑，勉力站着。 不知那美艷鬼是不是逃命去了，想来如此单薄的身躯，定是无自保能力，只求他不会反水。 如此想着，祝岐昏了过去。 一抹白色的身影倏然沖了过来。 他赤着脚，脚尖点地缓缓落下，回身看了已昏厥在地的祝岐，面无表情转身正对着痛苦挣扎的恶鬼。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直指恶鬼，随着手中金光闪耀，他也发生了变化。 白衣从下摆开始，被黑色渐渐漫延。 而他的身形逐渐高大，从一个看似羸弱的公子哥，变得比祝岐还要高上半个头。 他的面庞虽未发生些许变化，耳朵却幻化成了漂亮的暗红色鳍，眉心闪着清透的微光，似有一块晶莹剔透的龙鳞。 「姓王名勤，生前为岭下镇卖鱼小贩，后因保护胞妹被恶霸打死，入地府被判官改写生死簿，判入无念海受刑，于七百年前逃出并盘踞岭下镇，专食魂魄不稳者之散魂。」 他缓缓道来，声音低沉又空远。 面前恶鬼听罢，嘶吼声更甚，却被金光幻化的丝线捆绑着不能动弹。 「我有冤！忘川神君与地府判官徇私枉法，互相勾结，故意错判我等无权无势的凡人！」 「放心，吾允诺你，好生投胎。」 「你，你是……」恶鬼听到他的自称，赶忙道，「鬼仙大人，求你主持公道！」 他未回应，只道：「你前世为善，却抵消不了你食人魂魄这一恶事，投胎前，还需吃些苦头。」 说罢，他右手放在恶鬼头顶，从恶鬼身体内撕裂出其他魂魄。 恶鬼再次痛苦哀嚎起来。 被恶鬼吃的那些魂魄方一挣脱出恶鬼的身体，便四处飞散。美艷鬼转头去看祝岐，却发现未有一丝魂魄回到祝岐身上。 他眉头一皱，看向恶鬼的目光变得狠厉。 「他的魂魄呢？」他厉声问道。 恶鬼浑身一抖，连忙交待：「他阴气过重，即便是一魂一魄我也无法消化，所以我卖到鬼市，换了三百年阴寿！」 美艷鬼细长妖艷的眼睛微微一眯，戏嚯却阴沉道：「吾七百年未踏足凡间，世间魂魄便已可容杂鬼们做此等腌臜的交易了？」 「鬼仙大人饶命！」 「滚！」 美艷鬼手中金丝线一甩，恶鬼被甩进地上突然幻化出的一具棺材，棺材盖立即合上，毫无缝隙。 几个蹦跳的小鬼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叽叽喳喳一通吵闹。 「鬼仙大人，鬼仙大人，我们来啦！」 「我们来啦！我们来啦！」 美艷鬼微低头蹙眉，压低声道：「噤声！」 小鬼们瞬间安静，一个个闭嘴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其中一鬼看着像他们的头头，壮着胆子上前道：「鬼仙大人，此魂魄您判他投入哪个道啦？」 「不急，先锁至方琴殿，待吾回殿，细细审问。」 小鬼儿们应声，又叽叽喳喳抬着棺材往远处走，逐渐消散。 美艷鬼此时将目光移回地上失血过多的祝岐的身上，缓缓蹲下，微张口。 从他的口中，溢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钻进祝岐肩膀的伤口，肉眼可见肩膀上那个血洞在慢慢癒合。 祝岐昏迷中不自觉皱眉痛吟，美艷鬼立刻住了嘴，见祝岐眉头舒展，他将自己惨白的胳膊伸进祝岐口中，继续吐出黑色雾气为祝岐治伤。 美艷鬼的胳膊被咬出了鲜血，是红色血，他却置若罔闻。 直到祝岐的伤口癒合如初，面色也恢復了红润。 美艷鬼垂眸思索片刻，嘴角倏然扬起一个弧度，假装咳嗽了两声，柔弱般倒在祝岐的身边。 他躺在地上，看着祝岐的脸，轻笑着，缓缓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龙鳍，又伸向祝岐。 在祝岐身体的上方虚虚摸了摸，便满足似的收回了手。 随后他一身玄衣变白，样貌又恢復成了祝岐初见他时的模样，缓缓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本文所有咒语，参考自《早晚功课经》、茅山道术等。 第3章 03 吃了你 祝岐醒来，动了动身体，发觉自己肩膀的伤竟毫无痛感，低头去看，才发现那处好大一个血洞丝毫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只有破损的衣物和上面的大片血迹在告诉他，方才那一击，还真是差点要去见阎王爷了。 不用想便也知道，应是那美艷鬼用法力帮自己癒合了伤口。 祝岐欲起身去寻美艷鬼，便见那鬼栽歪在自己身旁，脸色惨白，好似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胳膊上更是一个赫然的牙印还流着血，猩红的血让祝岐一阵恍惚。 第5页 此鬼似鬼不是鬼，从一开始的啃食死人头骨，再到身上无法遮掩的，令人窒息的霸道的阴气，无一不在证明，他是鬼。 可他却流着只有凡人才会有的鲜红的血。 看着此鬼逐渐透明的魂体，祝岐无暇考虑其他，此鬼再奇怪，也是救过他一命的鬼，虽然被偷走的魂魄没有回来，他也理当有恩必报。 祝岐将此鬼扶起，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掏出符箓，咬破指尖，快速画符，按在美艷鬼头顶，喝道：「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此话落，美艷鬼的魂魄逐渐恢復，眼睛也缓缓睁开。 祝岐以血起咒，他本就丢了魂魄，此举更让他魂体受损，意识有点昏沉。 模模煳煳中，看见美艷鬼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睁开，看向自己。 世人无人不爱美好之物、之人。 祝岐也不例外，看见此双眼，他也忍不住想要夸赞几番，可惜他此时心神不定，端坐不倒已是不易。 面前的美艷鬼似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脸倏然凑了过来，未等祝岐反应过来，美艷鬼冰凉的唇亲吻了祝岐指尖还在流血的伤口。 一股阴气顺着伤口一下子钻进祝岐的身体，心脏勐地一缩，那时美艷鬼帮他分辨方向时的不适感再次袭来。 美艷鬼此举好像受到了创伤，蹙着眉，额头闪了一瞬光便消失了。 祝岐也就此恢復了神智。 他低头，美艷鬼正呆呆地抬头看着他。 此鬼呆不呆祝岐心中自有分明，可为何无条件救他，他却思量不出缘由了。 但救命恩鬼，他总要知道他姓甚名谁。 祝岐便开口道：「敢问，尊上大名。」 「柳、钰。」那鬼不去看祝岐，轻轻说。 「单字，玉佩的玉？」 柳钰摇头，拉过祝岐的手，在祝岐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钰」字。 柳钰的指尖冰凉异常，写在祝岐手心，祝岐忍不住打寒颤，但还是生生忍住了。 写完，柳钰便又开始人畜无害地看向祝岐。 祝岐见柳钰有意装傻，便也将计就计，总的来说，柳钰对他目前尚且无害，且看他以后到底是何目的。 他便起身，指指自己肩膀的伤，道：「多谢。」 柳钰抬抬眉，问道：「你要怎么谢我？」 祝岐脚步一停，倏地笑了。 果然世上能称上美的事物，都不是能随意煳弄过去的。 祝岐问：「你想我如何谢你？你尽管说，我全然应你！」 柳钰指指祝岐手中的重剑，说：「我为救你，灵力损耗过度，见不了光了，所以——我要躲你剑里去。」 祝岐看向自己手中的重剑，此剑高五尺，宽一尺，重如千金，若非练剑多年之人，轻易举不起此剑。 而当初朋友拜託他送剑之时，他便察觉到此剑阴气不是一般的重，不是杀过太多人，便是里面曾待过十恶不赦的恶鬼。 见祝岐不立即应声，柳钰大概以为他要反悔，立刻做出虚弱状，扶额喃喃道：「好晕啊……」 祝岐暗自失笑，这叫他如何拒绝。 祝岐点点头，算作答应，想来柳钰的阴气再重，也重不过剑内的阴气。 当初答应送剑的请求时，祝岐曾庆幸送剑人是他，否则平常人等，早被剑中的阴气活剐的只剩骸骨了。 背上重剑，祝岐看了看方向说：「你知道怎么回到岭下镇吗？」 剑内没传来回来，脑中却倏然涌进一段口诀。 与那时的口诀法则不一样，不适感却如出一辙。 祝岐在心中原封不动念出，方位如何豁然开朗。 祝岐想起那时的调侃，柳钰并未回应，便又问道：「你们鬼的修行，也需要口诀？」 柳钰这时开了口，疑惑道：「嗯？」 祝岐：「分辨方向竟还有一套不同的口诀。」 话毕，柳钰反倒没动静了。 祝岐正待思索难道是戳中他伤心事了，脑中又传来一句短的口诀。 「此口诀可以通用，不过不能频繁使用，你是凡人又缺了魂魄——会死。」 柳钰一反常态，话语快速又低沉。 搞的祝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得答应下来，哄他似的又问：「还想吃头骨吗？」 柳钰：「？」 不等柳钰回答，祝岐自作主张念着柳钰给他的口诀，走进了岭下镇的一家酒馆，要了一整个猪头。 祝岐把柳钰从剑里放出来，对着柳钰大方道：「吃吧。」 说罢，他自己拿起桌子上的馒头，大啃特啃起来。 半天过去，对面的柳钰始终阴沉着脸，不动弹。 祝岐催促解释道：「放心，虽然是猪的头骨，我看过了，此头的猪鬼还没投胎，阴气重的不行，你快点吃，晚了它投胎去，这头骨作用就不大了。」 「……我知道它还没投胎。」柳钰咬牙道。 「嗯？你怎么知道？」 没等柳钰回答，桌旁一声猪叫惊得祝岐手中馒头差点掉了。 他弯腰一看，就见一只小猪鬼站在桌底，生气地拱柳钰的脚。 祝岐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慢慢抬起身，看向柳钰。 只见柳钰满脸阴沉的像乌云，双手攥拳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 「……我因为能看见他们，从不吃荤，所以忘了还有这回事了。」 第6页 祝岐说着，赶忙抓住小猪鬼的尾巴，拉到自己身边。 猪鬼还是只小乳猪，哼哧哼哧气的不行。 祝岐一边安抚小猪鬼，一边叫来小二，让他把猪头和柳钰一起带到楼上客房去。 柳钰临走前，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小猪鬼，上了楼。 小猪鬼立刻调转矛头，斜眼看祝岐。 祝岐审时度势，马上举起双手求饶：「这位白衣公子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啊鬼，连我都要卑躬屈膝的，我这实属无奈之举。」 小猪鬼倒也能感受到柳钰魂体的强大，只好对祝岐喷了一下口水，扭过头去生闷气。 祝岐收起嬉皮笑脸，看了看楼上，神情倏然变得严肃。 他捏住小猪鬼的尾巴，把他掉了个个儿，面向自己。 小猪鬼刚要发脾气，祝岐一下子捏住小猪鬼的嘴筒子，沖它「嘘」了一声。 紧接着，祝岐划开食指指尖，一滴血滴在半空中。 祝岐道：「你拿着我的血，去鬼市上卖，可以换下辈子投胎成人，但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小猪鬼本来不信祝岐的血能换来改写生死簿的机会，但下一瞬，祝岐那滴血立刻窜出无数黑雾，小猪鬼眼睛都亮了。 祝岐知道小猪鬼不信，可阴气化形并不是小猪鬼这种低等鬼魂能看见的，所以祝岐使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小猪鬼从出生，便看着身边的伙伴一个一个被吃掉。不是红烧就是上火烤，它早觉得命运不公了，如今有投胎成人的机会，岂能轻易放弃。 「你说，让我做什么？」 「你此去黄泉，帮我打听一下，地府可有一个叫『柳钰』的鬼，他的来歷生平，越多越好。」 「好！」小猪鬼立刻答道，很快它又犯了难，「可……我打听到了之后，怎么告诉你呀？」 祝岐从背后拿出一符箓递给小猪鬼，说道：「上面已经滴了我的血，你只需要把此符箓吃下肚，再将你要告诉我的在心中默念，我便可以得知。」 「好！拉钩！」小猪鬼沖祝岐伸出它分不开手指头的猪蹄。 祝岐忍俊不禁，勉强和小猪鬼拉了个钩。 作别小猪鬼，祝岐消灭掉整个馒头，上了楼。 刚一推开屋门，便看见猪头肉被随意扔在桌上，骨头只零星剩了点骨头渣。 一阵风过，没等祝岐看清，柳钰就钻进了重剑内。 想来是在凡间太久，待在阴气重的剑里更有利于修復魂体。 祝岐便也不再打扰柳钰，方要随手将剑放在地上，手上一顿，若有所思后，将剑好好地平放在了桌子上。 自此，祝岐才上床准备歇息。 经歷了此等兇险，还舍血杀鬼救鬼，最后又贿赂鬼。 祝岐已是硬撑了许久，脑袋一沾上枕头，便是昏昏欲睡。 倏然，面前吹来一股阴风，祝岐警惕瞬间睁眼，便见柳钰侧躺着与自己面对面，瞪着眼睛看自己。 「你不怕我吗？」柳钰问。 祝岐松了口气，答道：「不怕。」 说罢，祝岐想翻身，又想到柳钰大概是没问完，便没动。 「我可是鬼！」柳钰故作可怖问道。 祝岐浅笑了一下，哄着柳钰道：「没有你这么好看的鬼。」 「你认为我好看？」柳钰的眼睛倏然变得亮亮的。 祝岐若不是手被自己压在头下，又懒得动，非得捏捏自己的眉心，鬼的重点都这么奇怪吗？ 但他还是耐心答道：「你若不好看，我岂不是奇丑无比？」 说罢，柳钰扬起头，骄傲说道：「你虽比不上我，但是奇丑无比肯定是算不上。把你脏兮兮的脸好好拾掇一番，眉眼自然也是比寻常人俊美的。」 「……」 祝岐心说，就多余夸他。 「所以，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跟着我，还救我吗？」 要说一点疑虑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祝岐从出生和鬼打的交道，比他离开家进入江湖打交道的人还要多。 他知道，虽然鬼分好坏，但强大的鬼，大多可都不是什么善茬，更何况还是无欲无求的鬼。 善良对平常凡人来说都是难事，更何况对于这些飘忽不定的鬼来说，有时反而更是一种奢侈。 柳钰轻飘飘道：「想要——吃了你。」 第4章 04 大人 祝岐眉毛抬了一抬。 他忽然想到阵法外那只蛇鬼所说。他天生通灵，阴气比一般的凡人都要重，柳钰跟着他大概真的是为了吃他的头骨。 不过他如今已是甩不开他了，他也不想甩，说到底是因为美貌还是恩情，祝岐也说不清楚。 「不行。」祝岐温柔拒绝。 「那……」柳钰也没纠缠，转而提了别的要求，「可以亲你吗？」 「……」 祝岐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聊下去可能会越来越变态。 他转而问出了自己心中疑问：「那只噬魂鬼去哪儿了？」 柳钰平躺伸了个懒腰，双手压在头下，懒散道：「哦，地界投胎去了。」 祝岐微眯眼，慢慢问道：「你可以掌三界投胎之事？」 「试探我？」柳钰歪头，微笑问道。 祝岐连忙打哈哈，「只是好奇，你这位如此通天的地界大佬，为何要在凡间流连，以至于需要吃头骨来补阴气了。」 第7页 「我来，找只鬼。」 「什么鬼能劳您大驾？」 柳钰没回答，而是沖祝岐抬抬下巴。 祝岐不解，很快后知后觉地慢慢回头。 一张血盆大口正悬在祝岐的头顶，他一回头，腥臭阴冷之气直直扑在他的脸上。 一张与常人无异的脸与祝岐不到半寸，眼睛正一寸不错地盯着祝岐。脖子以下却庞大无比，身穿紫衣，浑身锁链。 祝岐迅速跳下床，抓住柳钰的手腕甩到自己身后，右手握剑，左手捏符而立。 「你若魂体不支，快躲进剑里，此鬼应是爱与黑白无常抢生意的拘魂鬼，我可以拖它一阵！」 祝岐说罢，将重剑插在柳钰面前，却未等来任何动静。 只见柳钰躲在祝岐身后，阴恻恻只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着那鬼。 祝岐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若此鬼真的只是普通的拘魂鬼，何苦柳钰亲自来到凡间缉拿。 拘魂鬼渐渐逼近，祝岐捏着符箓，看准时机大喊一声：「破！」 拘魂鬼面前爆起一阵烟雾，祝岐藉机抱住柳钰，二人翻身出窗，直接从客栈二楼摔到了大街上。 就在即将落地时，祝岐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柳钰现在是真肉体还是假魂体，万一这一摔，把柳钰这么个神秘的地界鬼域大佬的魂给摔散了，他可是犯了大罪过。 祝岐连忙以自己为肉垫，将柳钰抱在怀中。 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祝岐疑惑睁眼，发现自己正距离地面不到一寸的位置浮着，再一偏头，柳钰好好的赤脚站在一边，连一根头髮丝都没乱。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只鬼？」祝岐爬起来，整理好乱七八糟的衣服问。 柳钰没回答，眼睛死死盯着二楼。 祝岐不再多说，转头同样盯向那里，时刻准备应对冲出来的拘魂鬼。 他急切问道：「你既然是来找它的，可有什么办法破解？」 没有听来回答，祝岐回身一看，柳钰躲在自己身后，手扶额头装晕。 祝岐：「……」 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 祝岐心里再无奈，可此时情急，他也不能逼自己的救命恩鬼再救他一次，更何况柳钰先前魂体的确受了创。 祝岐便道：「站远点，保护好自己，我先击退它。」 没等祝岐话说完，二楼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拘魂鬼比那时变大了数倍，从二楼飞身而下，震的街道抖了三抖。 祝岐重剑插地，稳住自己的身子。 这都什么事儿啊，祝岐边捏决，边心道。 从踏上送剑之路，一路上鬼鬼神神都是要来吃他魂魄的，救他命的倒是不想吃他魂魄，但是想吃他的肉！ 没时间抱怨了，祝岐立刻抽出一张黄符，咬破舌尖，往符上啐了一口血。 祝岐自小便只有一个剑客梦，他也如愿成为了一名闲散的剑客。 手头这些符咒的门道，只是因为自小便能看见鬼，长大后为了谋个驱鬼的营生随便学学的。 虽有些天赋，但比那些根正苗红的天师比，还差的远。 一个小小拘魂鬼，便已逼得祝岐用上舌尖血了。 那拘魂鬼嗅到祝岐的气息，身上锁链哐啷哐啷响，直奔祝岐而来。 祝岐放下重剑，一手捏决，借着拘魂鬼挥来的强壮手臂，翻身而上，正贴拘魂鬼眉心。 然后他脚步错乱却有章法，快速分别挪至拘魂鬼的八卦方阵，各留下自己的一滴血。 「六戊六己，邪鬼自止。六庚六辛，邪鬼自分。六壬六癸，邪鬼破灭！」 祝岐一点也没指望，这几句口诀能真的破了拘魂鬼的魂，只能拖一拖，找机会逃跑。 果不其然，拘魂鬼只后退了几步，便开始发怒，双臂一展，阴气勐地扩散，把空中的祝岐狠狠摔进了一幢民房。 祝岐四肢百骸好似碎了一般，魂魄也因为拘魂鬼这勐烈一击，飞出了肉体。 祝岐看着自己的肉体越来越远，自己越来越轻，从没怕过死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下一瞬，千斤坠一般，祝岐勐地回到了自己的肉体内。 窒息之感瞬间袭来，又瞬间消散。 祝岐腾一下坐起，刚要大口唿吸，倏然被一张冰凉的唇堵住，令人舒适和放松的气息从那双唇中缓缓渡来。 祝岐睁大了双眼，只见柳钰双眼瞳孔猩红，眉心亮着金光，源源不断给祝岐渡气。 柳钰衣袂翻飞，宽松的白袍被吹起，露出了他的胸膛。 祝岐目光下移，柳钰立刻离开了祝岐的唇。 混乱中，祝岐好似看见柳钰白皙的胸膛下方有暗红色的文身在不时发着光。 倏然，祝岐觉得鼻子中，流下了两股温热的液体。 他伸手一摸，是血。 不是吧……祝岐心想，不会是他自己想的那样吧。 下一瞬，他觉得自己眼睛一酸，耳朵一痛，其余五窍皆流出了鲜血。 祝岐看着自己满手满身止不住的血，竟意外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因为看见男人的胸膛就流鼻血，否则太丢人了！ 眩晕一阵强过一阵，祝岐站立不住，扶着墙壁，等待自己缓过这一阵强烈的不适。 拘魂鬼不给他缓冲时间，已经一步一步逼近他们。 突然！柳钰一个箭步冲到祝岐面前，额头相抵。 第8页 方才那一瞬，祝岐都以为柳钰又要亲自己，已经准备用自己满嘴的血为由拒绝了。 没想到柳钰触碰他的额头后，开始阖眼飞快念决。 柳钰拘着祝岐的后颈，力气大到不似他这种瘦弱身躯可以使出的力道，拘的祝岐一动不能动，也阻止了他力竭从而逐渐下滑的身体。 只见比他们高出三倍的拘魂鬼，一步一步靠近祝岐他们。 祝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中要再次捏符。 柳钰倏然睁眼，原本乌黑的瞳孔如今变得猩红。 柳钰压低声道：「别动！」 话音刚落，拘魂鬼像是嗅到了什么，一下子将脸转向了他们。 鬼没有气息，但从它口中喷出的阴气让祝岐难以承受，以至于刚刚缓过来的头晕又开始加重。 他暗自掐住自己的手腕命脉，强迫自己清醒。 柳钰很快继续加速念决，这口诀好像有隐身作用。柳钰一停，拘魂鬼便立刻能闻到他们的气息，柳钰一直念，拘魂鬼便满街乱窜，丝毫找不到方向。 幸好此时是夜晚，一般魂体安稳的凡人也看不到拘魂鬼，亦不会被拘魂鬼所害。 祝岐紧绷的弦逐渐松懈，但让柳钰一直如此也不是办法，总要找到破解之法。 他碰了碰柳钰的脸，柳钰眼睛倏然睁开，猩红未退，感受到祝岐此举，除了惊诧，更是多了些柔和湿润之感。 祝岐无声道：「它应该只能闻到我这个凡人的气息，我在前面吸引他的注意力，你从后面困住他。」 柳钰蹙眉摇头。 祝岐心里倏然酸了一下。 他笑着单手轻轻拍了拍柳钰的肩，说道：「放心。」 话毕，祝岐便冲出柳钰的保护圈，与此同时，拘魂鬼身子未动，头直接转了过来。 刚才祝岐的那一击已让拘魂鬼大怒，拘魂鬼绝不可能让祝岐再来一次。 这次不等祝岐跑远，拘魂鬼身上锁链好似长了眼睛，直奔祝岐而来。 祝岐立刻执剑迎击。 凡人终究是抵不过修为高深的鬼，拘魂鬼一拉，祝岐连人待剑飞向了半空。 祝岐望向柳钰方向，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见柳钰的耳朵忽隐忽现一对暗红色龙鳍，而且柳钰的身形也变得高大了一些。 正当他细细琢磨之时，柳钰的目光倏然射来，祝岐只觉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稳稳落入了柳钰的怀中。 柳钰双手横抱祝岐，身形样貌已是真身的模样。 远处拘魂鬼一转身看见柳钰，不禁嚎叫一声，连退三步。 它用着艰难的话语，震惊道：「掌灯——鬼仙！」 柳钰未理会拘魂鬼一丝一毫，低头始终注视着怀中的祝岐。 半晌，他蹙眉嗔怪道：「傻子。」 柳钰将祝岐安稳放在一旁，抬眼走向拘魂鬼。 柳钰倏然抬起一臂，拘魂鬼眼中明显起了慌乱，开始四处逃窜。 但任他跑向何方，都被结界重重弹了回来。 方才魁梧恐怖的身形也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穿着紫衣的青年人。 柳钰走到拘魂鬼身前，伸出手掌，黑色颀长的指甲悬在拘魂鬼面前，拘魂鬼浑身抖如糠筛。 柳钰：「名册。」 拘魂鬼从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一个册子，放在柳钰手心中。 柳钰闭眼，手心中蒸腾出暗紫色的雾气。 片刻过后，柳钰瞳孔勐然发红，怒道：「他非将死之人，你却携锁链欲拘其魂魄。吾离开黄泉不过几个时日，你们便已不把吾掌灯鬼仙之位放在眼里了吗？」 拘魂鬼趴在地上不敢吱声。 柳钰：「七百年来，吾默许你与黑白无常二人皆可拘将死之人魂魄，予吾带往忘川。如此看来，这几百年间，你们瞒着吾，拘了不少无辜之人的魂魄了？」 「不敢！他是第一人！」 柳钰逼人的阴气好似扎人的针，听罢拘魂鬼此话，往拘魂鬼魂体上又扎了三寸。 「解释。」 「他的魂魄在鬼市上被肆意交易，不止魂魄，还有他的血，他的血是经他之手进行贩卖。鬼市的曲绝大人认定此人是逃脱了三界轮迴的游魂，广招拘魂使拘拿此人予他交差！」 拘魂鬼忍着剧痛，一股脑全交代了。 柳钰听罢，收回扎人的阴气，回身看向昏迷中的祝岐，半晌嗤笑了一声。 拘魂鬼本来已经放松下来，听见柳钰这声阴笑，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背。 却听柳钰语气温柔说道：「作死。」 拘魂鬼：「？」 柳钰不理会拘魂鬼，随手一挥，拘魂鬼的魂体霎时便被送到了方琴殿。 在方琴殿候着的那些吵闹小鬼立马将拘魂鬼绑了起来。 柳钰的声音远远传去：「绑着，倒吊三百日。」 「是！大人！」 「还有，传令下去，三界所有神鬼仙妖，不许再干涉地界所主的生死轮迴，违者，投畜生道，十世。」 关闭通往方琴殿的传令通道，柳钰幻化掉真身，又变成了一副白衣瘦弱且人畜无害的样子，慢慢走向祝岐。 他俯身抱住祝岐的肩，却倏然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气息有些不对。 柳钰低头去看，只见祝岐睁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不似刚刚甦醒。 第9页 祝岐注视着柳钰的双眼，道：「大人。」 第5章 05 就此别过 祝岐醒来时，柳钰正撑着下巴趴在床边，频频打瞌睡。 昨夜发生的一切仿若歷歷在目，祝岐使劲晃了晃脑袋，昨夜他好像对柳钰说了什么话，让柳钰一时难堪，现下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一晃眼，见柳钰已经醒了，正撑着下颌瞅着他不说话。 祝岐勉力坐起靠在床头，晕眩感依旧强烈。 他缓了缓，笑着问：「昨夜——又是你这尊大佛救了我？」 柳钰愣愣说：「我不是佛，我是鬼！」 「好好好——」祝岐无奈笑了，「你是鬼，那我向你许个愿行不行呀？」 祝岐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对柳钰说话。 柳钰摇头，认真道：「不行，我不是王八。」 祝岐：「……」 这地府从小的俗语教育也是蛮到位的，许愿池的王八都教给这些鬼了。 柳钰紧接着问：「那我可以向你许愿吗？」 祝岐：「？！」 合着你当我是王八？！ 祝岐无语扶额，苦笑反问道：「你试试？」 柳钰凑近祝岐的鼻尖，眼睛左右晃了晃，诚恳道：「可以摸你的手吗？」 祝岐倏然想到前几日柳钰说想亲他，心道：又开始变态了…… 「昨夜亲都亲了，今天跟我玩上纯情了？」 柳钰眨巴眨巴眼睛，好似没听懂祝岐的话。 「罢了罢了。」祝岐不与柳钰计较，站起身便要去取剑，没想到一站起身，又是一阵眩晕，他直接栽回床上，又流下两行鼻血。 祝岐怔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血。 昨夜七窍流血，他本以为是拘魂鬼将他魂体重创的缘故，此时流鼻血可就没有道理了。 正呆愣着，额头倏然被冰凉一物触碰。 祝岐抬眸，只见柳钰与昨夜一般，与自己额头相抵。 一股暖流顺着眉心汩汩流进，祝岐觉得一直憋闷在胸口的乌云霎时一扫而尽，鼻血也渐渐止住。 柳钰的额头倏然离开，他眉心亮着光亮的龙鳞痕迹也瞬间消失。他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剎然变得惨白。 祝岐一下子抓住柳钰的胳膊，不至于让他跌倒。 他急切问：「你做什么了？」 柳钰低着头，闷闷地说：「传了一些生人气。」 「你——」祝岐皱起了眉头，屡次救他性命，如今又……这让他如何偿还。 半晌，祝岐长长嘆了口气，将手放到柳钰面前：「给你摸。」 柳钰一脸不可置信，但还是伸了手，慢慢摸向祝岐的手心。 冰凉刺骨的触感还有些针刺的扎着疼，祝岐始终微笑忍着。 柳钰摸够了，收回了自己的手。 祝岐方问：「摸够了？」 柳钰乖巧点头。 祝岐：「那我问你，我怎么了？说实话。」 柳钰本来不想说，但祝岐蹲下身，仰头直视坐在板凳上的柳钰，活像捉住了闯祸的小孩一样。 柳钰受不住，说道：「你丢了一魂一魄，有损阳寿，会逐渐衰……衰亡。」 祝岐一怔，很快瞭然笑道：「还有多久？」 显然没有意料到祝岐是这个反应，柳钰一时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 但祝岐始终微笑着，望着他。 柳钰磕磕绊绊说：「还……还能活到……七老八十……」 祝岐：「……」 柳钰低着头不说话。 祝岐花了好一阵说服了自己，才开口道：「或许……凡人的寿命，确实只是七老八十呢？」 柳钰勐地一抬头，张了张嘴。 虽然他没发出声音，但是祝岐脑子里自动脑补了，柳钰发出「啊？」的一声。 祝岐站起身，虽然还有些不适，但能活着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好啦，地界大佬，你要找的拘魂鬼被你降住了，我也要上路给朋友送剑去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祝岐转身拿剑就要走。 柳钰急了，直接拉住祝岐的袖子。 祝岐回身去看，柳钰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怎么了？」祝岐问。 柳钰：「我……我魂体还没痊癒，需要你的剑！」 祝岐一只手背在身后，偷偷捏了一个决，只见祝岐的眼里柳钰的魂体晶莹透亮，毫无受创痕迹。 他便笑了。 「我倒是可以让你一直待在里面，直到将剑交给我的朋友。只是……你捉了拘魂鬼，不需要回地界交差吗？」 「我要找的鬼才不是那么低级的小小拘魂鬼呢。」柳钰撇嘴说道。 「那你要找什么鬼？」 「七百年前从无念海逃窜出的鬼。」 祝岐听说过三界之外有无念海，专门关押那些为人时罪大恶极的魂魄。 他便疑惑道：「无念海的那些魂魄，我听说一直都是忘川的真龙神君亲自施以缚命咒，此咒与无念海的十八级咒罚相唿应，未赎清前世对应的几级罪孽，断不可能逃脱啊？」 柳钰沉沉道：「若这些鬼魂，并未犯下那些罪孽呢？」 「什么？」祝岐蹙眉，「你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窗外唿啸大风忽然而至，窗子被勐烈吹开，屋内桌椅全被吹翻在地。 第10页 祝岐也被这股巨风带的好几个踉跄，紧紧抓住床沿才勉强维持住站立。 柳钰却始终微低着头，大风于他没有丝毫作用。 半晌，唿啸的大风终于停止。 祝岐整理好衣衫，犹豫是否要询问柳钰，刚才是他未出口的猜测触犯到真龙神君的神威了吗？却见柳钰抬起头，略带委屈道：「我只是黄泉路上一个小小的掌灯鬼使，无念海的事，我不敢妄议。」 祝岐听罢，沉默片刻，似是将刚才的变故和无端猜测全然抛在了脑后。 「既如此，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柳钰的脸色再次变了，未等他开口，祝岐突然拿起重剑，从剑柄上解下一物，递给了柳钰。 祝岐：「这个剑穗是我自己的，当初怕此剑的阴气过重伤了过路的人，便挂上它吸纳溢出的阴气。我把它送给你，你戴在身上，即便一时难以找到头骨，也可及时补充阴气，不至于损耗根本。」 柳钰接过剑穗，放在手心慢慢摩挲。 剑穗通体青白，一枚骨节样子的清透玉石下挂着淡青色流苏。 此剑穗与那柄重剑实在不相配，若它随一柄轻剑舞动，便好似一条轻盈灵动的仙蛇。 祝岐又道：「这个剑穗和我相伴太久，我也忘记了来歷，只知道它一定属于我。我把它送给你，也算是报答你的一些恩情。以后是否有机会再回报你，便看我了却凡间事后，走黄泉路时的掌灯鬼使是不是你了。」 祝岐笑着说完，背起重剑离开了客栈，离开了柳钰的视线。 柳钰低头握住剑穗，骨节泛白，方要稍稍用力，毁掉它。 似是想到了什么，柳钰倏然顿住，将剑穗收进袖中，注视祝岐离开的方向，一个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6章 06 一二三四五 作别了柳钰，祝岐独自上路。 虽然缺了一魂一魄，依旧辨不清方向，但祝岐脑中有柳钰教他的口诀，向着青雾山大致的方向走还是不难的。 他抬头瞧了瞧日头，离天黑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走出岭下镇起码还得两个时辰，祝岐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找个客栈落脚，待明日天明便启程出发。 他走进一家客栈，叫来小二，伸出手指头沖小二比量了一个「一」。 「来一个馒头。」 小二顿了顿，也伸出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客官……你确定要一个馒头？」 祝岐习惯了别人对他只吃馒头的诧异，如常解释道：「对，只要馒头。」 这个小二好像还是很诧异，把手指头伸到祝岐的面前，就差戳祝岐眼珠子里了。 他又问：「真的……要一个馒头？」 「对，就一个！」祝岐虽疑惑，但也耐心回答。 小二磕巴道：「好的客官……要等久一点……」 「为什么一个馒头要久一点？」 听见祝岐这么问，小二脑门上的疑惑更深了，本来想解释点什么，最后嘴巴张张合合，也没解释出什么，转身跑去后厨帮忙了。 祝岐坐着喝茶，太阳从半山腰全部落了下去，月亮顶了上来，祝岐那一个馒头都还没上来。 眼瞅着客栈一楼要打烊了，祝岐准备催一催，就听小二在后厨吆喝着：「客官！久等了！」 第一眼没看见小二，一片如小山高的白花花却先从后厨露了面。 小二唿哧带喘把如山高的馒头堆放到祝岐面前，对祝岐道：「客官，你的二百个馒头上来了。」 祝岐：「？」 小二冲着满脸不可置信地祝岐，重重地点头。 祝岐：「？？」 厨子也擦着汗走出来，「终于能下工了，掌柜的我走了哈！」 经过祝岐的时候，看了看桌上二百个馒头，又看了看祝岐相对来说并不是特别健硕的身子板，肯定地说：「好啊小伙子，就该多吃！」 祝岐：「？？？」 好不容易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上来了二百来个馒头之后，祝岐看见了小二伸手要钱的动作。 祝岐咽了咽口水，摸摸兜，突然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心痛。 因为自己不吃荤腥，馒头又只要两三文钱，所以带的盘缠并不多。 如今二百个馒头的钱他虽然有，但是付了馒头钱，也就不剩什么了。 祝岐面部抽搐地把钱给了小二，然后跌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 「我这不是一吗？怎么会是二百？」 小二在一旁数钱，听见祝岐的自言自语，眼也没抬说：「客官你自己比量的二百，我可问了你两次。」 祝岐还在纳闷，小二把祝岐的房牌给他，告诉他：「二楼左手第三间。」 琢磨不明白，祝岐索性放弃，打包了自己的二百个馒头，谢过小二便上了楼。 数着左手边第三间，祝岐推门而入，一股强烈的酒味儿扑面而来，还有唿天震地的唿噜声。 祝岐定睛一看，一名强壮的醉酒大汉正躺在床上。 他赶紧推出来，迅速关上房门。 祝岐又从头数了一遍，「一、二、三……啊，果然数错了。」 祝岐向前走了两步，自信推开面前那扇门，却见一裸身男子压着另一男子，口中竟还亲昵地叫着「娘子」。 祝岐几乎双目眦裂，在那两位男子要冲出来揍人时，快速关上房门。 第11页 紧接着「咚」的一声，门里不知哪位男子脑门一下子撞到门上，听动静应该撞的不轻。 祝岐正愁怎么逃，手腕突然被握住，回身一看，是小二。 「客官，我不是和你说是左手第三间嘛！你怎么来了第六间！」 「……啊？」 任由小二牵着祝岐来到了他真正的左手边第三间。 祝岐这一晚先是经歷了二百个馒头，又闯错房间看到了如此……的画面，脑子已经混沌一片。 谢过小二后，祝岐合衣躺上床榻，仔细回想今日遭遇的事情，想着想着，祝岐又感觉鼻子流下了两股温热的血。 他伸手一擦，只见手上一片血红，眼前却越来越模煳，最终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隔壁隐隐约约传来了敲墙的声音。 祝岐本就是昏厥过去，脸上还都是血干涸的痕迹，一听这动静模模煳煳醒了过来。 敲墙的声音愈来愈大，祝岐翻了个身，睏倦和头昏让他睁不开眼。 他懵懵地想，隔壁好像并未住人…… 祝岐「腾」的一下坐起身，睡意全消，耳朵紧贴墙壁。 这声音并不像从隔壁传来，更像是墙壁内侧。 「咚、咚、咚……咚、咚、咚……」 祝岐数了数，发现墙内敲击声三声为一组。 他想起以前村中的老人曾闲谈过一句俗语：夜半鬼敲三声响，头朝东南舌向上。 祝岐立刻照做，虽然他并不清楚明了这句俗语的深层意思，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话，照做总没错。 果然，当祝岐头朝东南，磕下三声，舌尖抵住上颚之时，敲击声戛然而止。 祝岐站起身，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血痂扒在脸上紧绷还有点痛，转身便去寻屋内的水盆准备洗掉。 谁知，身后又传来了敲击声。 这次却不是在墙内，而是在门外。 祝岐停住脚步，慢慢转身。 他清楚地看见门外有一个成年男人形状的影子，在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祝岐的房门。 若不是先头有墙内动静那一遭，祝岐兴许就以为是人在敲门，此时应该已经进了鬼的肚子了。 祝岐也顾不得满脸的血痂了，摸出自己的符箓，紧紧捏在手中，慢慢向门口挪。 门内的祝岐一直不给回应，门外的鬼越来越愤怒，敲击的频率逐渐加快，力道也更加勐烈。 祝岐双指夹住符箓，闭眼默声念决，倏然睁眼，符箓贴在门的缝隙。 「砰」的一声，门外的鬼被击出三步远。 祝岐不敢掉以轻心，又抽出一张符箓做防御状，挪近门口。 门上的丝绵纸被他扣出一个洞，祝岐将眼睛贴了上去。 「磅」！ 那鬼被激怒，整张脸一下子贴在了门上，血红的眼睛瞬间与祝岐对视，祝岐连退三步。 阴气紧接着直冲祝岐眼睛而来，祝岐紧急念了护身咒，才保住这双眼没有被鬼的阴气蛰瞎。 冷静下来的祝岐蹙眉思索。不知道为何此鬼一直不能进入屋内，但祝岐不敢轻敌，连发三张符箓，钉在门上。 此鬼霎时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与此同时耳朵像是突然被针刺一般，剧烈疼痛。 祝岐强忍痛苦，又在门上贴了三张符箓。 那鬼终于不叫。 祝岐晃晃发晕的头，看向门外。 那鬼竟然还在门口，纹丝不动。 「果然因为缺了一魂一魄，符咒的效力便大打折扣了吗？」祝岐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 门口倏然传来动静：「为什么……不……开门……」 祝岐细细去听，确定是那鬼发出的动静。 「为什么……不……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 那鬼不停质问，祝岐被吼的头昏，沖门喊道：「为什么要开门！」 门外的鬼倏然闭了嘴，停顿片刻，开始重复另一句：「我敲了门……为什么不开门……」 「我敲了门……为什么不开门……」 「我敲了门……为什么不开门……」 「那个……」祝岐突然打断它，试探着说：「要不，你再敲门试试？」 鬼：「……」 祝岐赔笑：「试试，你试试。」 鬼：「我敲……几下门？」 敲几下门还和能不能进门有关？ 祝岐回想那鬼之前敲了三下，无论是墙还是门，都没进来，便下了决定。 「你敲三下。」 鬼闻言，敲了三下。 「咚、咚、咚……彭！」 祝岐屋子的门像被人暴力踹开一样，就这样打开在祝岐与那鬼面前。 此时祝岐倒是看清了鬼的模样，那鬼身形与常人无异，唯独不同的是——它敲门的那只手粗壮如树干。 那鬼显然也没想到门就这样开了，敲门的手还来不及放下，与祝岐面面相觑。 不是吧……祝岐心中几乎要哭天抢地，我又……数错了？？？ 第7章 07 给你咬 那鬼迈着大步，走向祝岐。 祝岐掏出一张符箓，立刻闭眼，念护身咒。 护体金光没有出现，祝岐勐地睁眼，侧脖颈没来由地袭来冰冷的刺痛，痛感很快从脖颈开始向全身蔓延。 他站立不住，单膝跪地支撑自己的身体。 第12页 眼瞅那鬼越逼越近，祝岐赶紧捏了个隐身诀，一骨碌翻进了床底。 刚翻进去，祝岐就看见了个熟人。 只见柳钰左手二指捏住祝岐送他的玉剑穗，闭眼施法，眉间亮色龙鳞隐隐闪烁。 剑穗周身散发出荧荧绿光，一缕白色的气息从床底外被吸收进来。 祝岐愣愣看着。直到柳钰睁开的双眼从猩红恢復如常，祝岐才后知后觉发现从侧脖颈开始的被冻住的感觉已经蔓延至了全身。 他僵硬地伸手去抓柳钰，触及到柳钰手的一瞬间，顿感更加冰冷刺骨。 作法结束的柳钰看了祝岐一眼，顺着祝岐的手，翻身压在了祝岐的身上，与祝岐面对面，唿吸互相喷在对方脸上。 柳钰低头看见祝岐的右侧脖颈冒着黑气，蹙了下眉，张嘴的一瞬尖牙显，对着祝岐的脖子咬了下去。 祝岐身体一紧，不太疼，没有身体被冻僵疼，并且在柳钰咬下去的一瞬间，祝岐被冻住的感觉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舒适感。 「你又救了我……」祝岐说。 柳钰没答话，垂着他浓密且长的睫毛盯着祝岐脖颈处不说话。 祝岐看不见柳钰的神情，猜想柳钰应是不解自己为何会出这种状况，便解释道： 「我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刚出生时，村里的大巫曾说，我投胎前被小鬼啃了下脖子，这辈子都会有这个病根子。所以我施法多了，就会感觉浑身冰冷，宛如冻僵。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 过了许久，柳钰才闷闷道：「嗯。」 祝岐动了动身子，发现柳钰死死压住他，没有一点要起开的意思。 「……外面那个，是你要抓的鬼吗？」 「是。」 祝岐恍然大悟点点头，怪不得柳钰说他抓的鬼不是一般的鬼，外面那只鬼确实厉害得紧。 「现在如何了？可以出去了吗？」 柳钰听见这话，非但没有回答，反而抬起了头与祝岐对视。 祝岐勐然与柳钰双眼对上，猜不到柳钰接下来要做什么。 柳钰俯下身，轻声说：「不可以……我只是从他身上取些东西，我降服不了他。」 这下可犯了愁。 祝岐短时间没办法再捏决，柳钰看起来应该是在凡间被压制了法力，所以无法与鬼正面对抗。 正当祝岐思考当下该如何是好时，柳钰出了声，「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柳钰拿出祝岐送给他的剑穗，说道：「你送我的此物，是阴气极好的承载之物，你帮我从他身上再吸些，交给我。我便能收服他了。」 祝岐立刻答应下来，伸手就要去拿剑穗，「好，你给我。」 柳钰脸色却一下子变了，躲开了祝岐的手。 「外面的鬼你打不过。」柳钰说。 祝岐：「苟一点还是可以的。」 柳钰：「……」 祝岐催促道：「快给我呀。」 柳钰慢腾腾从祝岐身上下来，将剑穗交给祝岐，却拉住祝岐的一只手不松开。 祝岐不解看向柳钰。 柳钰垂眸，乖乖地说：「我拉着你，有情况好拉你回来。」 「行。」祝岐痛快回道。 祝岐一只手握住柳钰，另一半身子探出床底，见那鬼正巧背对着他，趴在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好机会！ 祝岐右手捏着剑穗，尽量靠近那鬼，果然又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从那鬼身上钻进剑穗。 床底的柳钰侧躺着，手紧紧抓住祝岐的手。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盯着祝岐背影的他，好似已经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千年枯木。 只留给柳钰一个后脑勺的祝岐，在柳钰眼里，恍惚间变了另一副装扮，周身的环境也从床底，去到了无念海。 乌云席捲，雷响滚滚，不知谁的血，又或是太多人的血，将乌云染成黑红。 柳钰在其中，小小一个，无力地拉着一个人的手。 那人背对柳钰，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正被漫天雷云捲住，马上就要被雷云之上附着的法力撕碎。 直到那人一瞬就被撕成万千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都没回头。 「嘶……」祝岐突然发出了声音。 柳钰瞬间回神，脑海中的那人与祝岐身影重合、消失。 他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加大了力气握祝岐的手，将祝岐的手都捏青了。 看样子，已经很久了，直到刚才祝岐真的忍不住了才痛唿出声。 柳钰一个用劲，把祝岐从床底外拉了回来。 力道之大，祝岐直接撞进了柳钰的怀里。 刚一碰到柳钰的身体，祝岐就发觉与以往的柳钰不太一样。 平时的柳钰好像还没长大，和祝岐比说不清谁更瘦弱。此刻的胸膛却坚实有力，实在不像一个少年。 祝岐没等思索出缘由，他背对着柳钰被柳钰用力牢牢锁在怀里。 他想当然认为是柳钰怕他被那鬼发现，便小声道：「放心，他专心挖墙呢，没有发现我。喏，给你。」 祝岐把剑穗递过去，柳钰没接，反而把祝岐搂的更紧了。 祝岐不明所以，很快便感觉身后的身体开始发烫，唿吸打在他耳垂，一阵酥酥麻麻。 鬼怎么会烫？祝岐连忙问：「你没事吧，怎么这么烫？」 第13页 柳钰往祝岐的耳朵凑得更近了，用气声说：「我没事。」 祝岐把剑穗又往柳钰那边递了递，道：「给你，应该够了。」 「不够……」 「那我再出……」 柳钰禁锢住祝岐的腰，不让他动弹。 「吃了你，就够了。」柳钰说。 祝岐顿时毛骨悚然了起来，半晌咽了咽口水，道：「……过几天行不行？」 「为何？」 「你救我数次性命，我该回报你。但我答应了朋友去送剑，不能毁约。所以等我送完剑，你再吃我。」 柳钰：「……」 柳钰：「阴气不够，就收不了外面那鬼，我们只能在床底等到天亮。」 祝岐：「……也行。」 柳钰：「……」 柳钰把祝岐整个翻了个个儿，让祝岐面向他，却死死压住祝岐的头，不让他抬头看自己的脸。 祝岐觉得地界大佬让做的事总归有道理，便任由柳钰摆弄。 只是时间长了，祝岐被柳钰滚烫的身体烤的酷热难耐。 「你怎么回事？」祝岐问。 半天没得来回答，耳朵里只有柳钰沉重的唿吸，怎么听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我能帮你什么吗？」祝岐着了急。 柳钰断断续续说：「让我咬你……一口……」 不等柳钰说完，祝岐的「好」字就脱了口。 柳钰：「咬你脖子……」 「好。」祝岐再次回答得干脆利索，并且挪了挪身体，把脖子往柳钰嘴边凑去。 床底黑暗无光，祝岐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柳钰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黑的眼睛，和柳钰暗红的龙鳍。 祝岐心下猜想：柳钰是龙妖？不对，他不是鬼吗？ 「我下口控制不了自己……」柳钰不知祝岐心中所想，说道：「一不小心，就会吸干你的血，让你变成一具干尸……」 祝岐倏然笑了，这一笑把柳钰笑愣了。 他说：「你别骗人了，你若真控制不了，就不会告诉我了。」 柳钰的眼睛瞬间不再黑红变换，一瞬恢復了正常凡人的黑色。 不等柳钰回神，祝岐按住他的脑袋，一下把他的尖牙戳进了自己的脖颈。 就在方才柳钰咬过的痕迹上，再次深深咬下，鲜血一瞬间涌了出来。 祝岐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出了一层冷汗，眼前也变得模煳。 这可比方才痛多了，并且那时的寒冷之感，再次回到了祝岐的身上。 祝岐恨不得晕过去，可惜寒冷和痛交替折磨他，连痛晕过去都不做不到。 这时祝岐才想明白，刚才冷意的消失，应是柳钰替他承担了，此时柳钰还给了他。 「……放心」祝岐轻拍柳钰的后脑，「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不用替我遭罪……」 「不是……」柳钰刚要解释，床底外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饶是柳钰，勐地看见这张脸，也忍不住双眼睁大。 「被发现了。」柳钰冷静道。 祝岐整个人窝在柳钰怀里，紧蹙眉头强压不适，听见柳钰的话，半天才明白是那鬼发现他们了。 「怎么办……」祝岐缓过来点，问道。 「我数三个数，你抱紧我……三、二……」 「哎，」祝岐突然打断柳钰，「换个办法呗。」 「？」 祝岐深吸一口气，下了很大的勇气道：「我现在好像……不识数……」 柳钰：「……？！」 第8章 08 註定没什么因果的 来不及思索，柳钰抱住祝岐破床而出，两人互抱着，在床的残板碎木中站稳。 那鬼定睛看去，立马抬起它强壮的手臂，刚要噼下，太阳骤然升起，从窗外射进屋内。 祝岐已经闭上了眼睛，却没有等来袭击。再一睁眼，那鬼捂住双眼无声嚎叫，片刻后，便烟消云散。 彻底消失前，祝岐瞥到了鬼的后背上长着一张人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先是哀伤了片刻，无论认不认识，总归是个无辜路人。 再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是谁，便也作罢。 更何况这还是第一次，祝岐亲眼看见鬼消失在他面前。 震惊多过疑问。 他稍显懵懂，问道：「他是……死了吗？」 柳钰：「没有……」 听出柳钰语气有些奇怪，祝岐立刻回头。只见柳钰周身冒着淡淡的白光，整个人逐渐瘫软顺着墙角滑落。 祝岐连忙接住柳钰，扶在怀中。 此时柳钰的身体已与祝岐记忆中的相同了，不是床底时胸膛坚实的触感了。 不过祝岐没有功夫去琢磨为什么，他不能让柳钰有事。 「你怎么样？」 「无妨……我们需快点走，」说到此处，柳钰悲情了起来，抓住祝岐的衣领，楚楚可怜道：「到了夜晚，它又该来了。」 「我们逃向哪里？」 「往东逃，去人气旺的村庄里。」 「好，我扶你。」 「……」柳钰低下头，在祝岐没注意的时候眼珠转了一圈，猝然一下，昏了过去。 祝岐：「……？」 祝岐晃了晃柳钰的肩：「柳钰？柳钰？」 丝毫没有反应。 祝岐伸手去探了柳钰的鼻息，发现有微弱的气流后松了口气。倏然，他反应过来，一个鬼，自己去探他鼻息有何用……不对，祝岐一瞬间毛骨悚然了起来。 第14页 既然柳钰是鬼，哪来的鼻息？！ 祝岐不敢大动作，悄悄挪动身体把柳钰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算了，」祝岐喃喃道，「你啊，有再多疑点，总归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就相信你好了。」 说罢，祝岐将柳钰背到了背上。 没等走出两步，祝岐感觉背上环住自己脖颈的两只手，紧了紧。 祝岐的脚步倏地顿住，半晌摇头笑了笑。 想到柳钰「昏迷」前提到向东走，正好自己也要往东南去，便先拐道东边也不算偏航。 如此想着，祝岐拾起重剑背着柳钰，便出了客栈。 当然，临了还是和客栈老闆说清房内毁坏的所有事物，赔光了身上所有盘缠…… 往东走的路虽狭窄，周边全是茂密的树木，但日头一直照耀着，还算顺利。 一步一个脚印，祝岐不着急，悠闲地背上背着柳钰，一手拿重剑，一手拎馒头。如此大好天光，欣赏欣赏沿路的风景也不错。 路上不可避免的略微颠簸，祝岐的衣衫逐渐有些不规整，右侧颈上的牙印露了出来。 本就装晕的柳钰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盯着那几枚被自己深深扎进去的牙印。更有隐隐约约的一缕金光，在祝岐的右侧颈若隐若现。 柳钰眼神猝然暗淡下去，盯着那金光，突然再次咬了下去。 只是这次不是尖牙，也没有用力。而是将唇覆盖上去，牙齿轻轻咬住，渡了些生人气。 祝岐停住了脚步，回头柔声道：「怎么，梦里闻见肉香了？」 柳钰不知该如何是好，牙还咬在祝岐的脖颈上，就听祝岐又道： 「快到村口了，集市应该会有屠户，我给你买个猪头骨来，补补。」 说罢，祝岐脚步迈开，往村庄快步行进。 祝岐没让柳钰下来，柳钰便也不主动提。 他把脑袋搁在祝岐的右肩上，歪头说：「我没有把你右侧颈里的脏东西还给你哦。」 「……什么意思？」 「第一次吸了你点阴气，第二次……吸多了。」 柳钰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都没了声音。 祝岐眉头稍抬，把柳钰往上掂了掂，说道：「嗯，知道了。」 不等柳钰做反应，两侧的树丛里突然传来了声音。 柳钰直接跳了下来，目光微凛盯着右侧。 祝岐与此同时也严阵以待，与柳钰背靠背，一手捏符箓，一手持剑。 树丛窸窸窣窣半天，钻出了两个狼狈的——人。 祝岐和柳钰对视一眼，同时放下戒备。往那两人脸上看，满头满脸的灰土泥泞下，也是熟悉的面庞。 祝岐慢慢走近，问：「两位，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是我们啊少侠！」其中一人抹掉脸上的泥，紧忙道，「您记不记得岭下镇客栈，精壮男人……」 听见「精壮男人」四个字，柳钰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来，目光如剑射向祝岐。 祝岐本就觉得这话怪怪的，倏地感受到柳钰质问的目光，更浑身不自在了。 不过，他脑中精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他们不正是讨论岭下镇客栈夜晚闹鬼一事的三人吗？只是……怎么只有两个，另外一个…… 祝岐眼前迅速晃过昨天那鬼背上的人脸，正是第三人。 「你们遇见鬼了？」 「是啊少侠！」瘦高男说，「我们其中一个同伴陈威被鬼给……给吃了！」 「你们……为何唤我少侠？」祝岐一脸不解。 瘦高个说他叫王一，说：「那晚您屋内传来男人的嚎叫声，第二日您还安然无恙的出来，必定是有能耐的少侠！」 矮胖的王二附和：「陈威被吃那天，他屋里也有男人的嚎叫声，结果我们出去看，就看见他的脸在鬼的背后，痛苦地喊救他。」 「看来——你们没救他，自己跑了？」柳钰冷冷的声音倏然传来。 王一王二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眼神飘忽不敢往柳钰那边看。 祝岐的目光在王一王二的脸上扫了一圈，说道：「那你们在此处，是为了等我？」 「是的！少侠您定能救我们！」 「前面是岭下镇下面的清泉镇，那么多老幼妇孺，我们不敢连累他们，但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王一王二说的声泪俱下。 祝岐与柳钰交换了一下眼神，换上热情的笑容，说道：「这样吧，我这位兄弟身体有些不适，本就要去前面的清泉村暂歇，你们随我们一起去，到时候找几个精壮男子一起守卫村子。」 王一王二皆低头默不作声。 祝岐不再追问，与柳钰一起走在前头。他发现柳钰从方才就开始不言语，便问道：「怎么了？你怀疑他们？」 柳钰：「他们说的精壮男子是什么？」 「……」祝岐很想钻进柳钰的脑子里，看看他天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祝岐拍拍柳钰的后脑勺：「哪有什么，别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这些东西不是你们鬼该学的。」 「鬼也是人变的。」柳钰认真道。 祝岐：「你也是人变的吗？」 柳钰一下子哽住，注视祝岐半晌，才低头闷声道：「我不是……人变的。」 祝岐朗声一笑：「想来能在地界做一官半职的，应该也不会是凡人所变。」 第15页 「也不是。」 「嗯？」 「也有凡人的，比如判官……」柳钰说着，目光逐渐悠远。 祝岐注意到柳钰的情绪，不忍打扰，也自觉追问不合礼数，便不再开口。 离清泉村不过一里，远远的已经能看见村里农户家中透出的灯，还有门外玩耍的孩童。 祝岐加快了脚步。 村头一个老媪先看见了祝岐一行人。 祝岐展开笑容刚要询问能否借宿，一根拐杖就扔了过来，幸好柳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避免了祝岐的额头遭此一劫。 老媪破口大骂：「滚出清泉村！清泉村不欢迎外乡人！」 这一喊，引来了村内许多人，见到祝岐几人皆是脸色一变，手中的东西尽数向他们丢了过来。 四人狼狈而逃，暴雨下来之前，躲进了一处废弃的破草屋里。 祝岐：「清泉村对外乡人的敌意很大啊。」 王一眼神躲闪说道：「我们……我们也是被赶了出来。」 祝岐嘆了口气：「只好先在此落脚，明日再想如何应对了。」 王一王二答应得痛快，身边有人护着，太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的二人，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巨大的鼾声。 祝岐摇头，难耐地扣扣耳朵。 他注意到柳钰一直坐在洞口，盯着外面的雨。他便凑了过去。 「那鬼追来了吗？」 「没有，大雨也阻挡了他的步伐。」 「那便好，」祝岐点点头，转而问道：「你如何了？」 甫一问，柳钰愣了一下，很快答道：「无碍了。」 「感觉你有心事。」说罢，祝岐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了柳钰一半，一起披着。 柳钰撇嘴道：「不要。」 祝岐也不恼，把篝火往他们二人这边挪了挪，便与柳钰坐在一处。 此间，柳钰一句话没说。 「怎么不回答我？」祝岐耐心地盯住柳钰的眼睛。 柳钰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说道：「与你一个凡人……有关吗？」 一句话把祝岐噎住了，不过他笑笑并不在意。 「的确，凡人最多活个百十来年便要经歷一次转世，转一次世便忘记前尘过往重活一次，不像你们，能将过往种种记在心里。」 柳钰似是被说动了，突然看向祝岐，问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去地界吗？」 「去做什么？」 「什么都行，只为了……记得所有。」 「倒也……没有那个必要，」祝岐笑笑，「活明白一世已经很不容易了，若连重来的机会都没有，万一我做了什么追悔莫及的事，岂不是在将来的千年万年都要时时刻刻备受煎熬。」 柳钰说：「果然，你不想成仙。」 祝岐：「成仙和成鬼有什么区别吗？」 「大概，成仙好看点。」柳钰故作认真回答。 祝岐笑了：「你这个鬼，不也不丑？」 柳钰倏然阴恻恻嘿嘿笑：「鬼可是会化形的哦，也许我比昨日的鬼还要可怖！」 祝岐假装被吓到，配合地张大了嘴。 很快，祝岐想到了什么：「你既然能自己化形，可不可以也给我变个模样？」 柳钰：「你要干什么？」 「我直觉，」祝岐悄悄看了眼熟睡中的王一王二，压低了声音，「他们对我们有所隐瞒，想试试你我单独前去拜访，村民能否让我们进村。」 柳钰思索片刻，抬手一挥，两人皆变了个模样。 祝岐看见已经变化后的柳钰，换了一身玄衣，身量比自己高了一些，身躯也没之前那么瘦弱。这让祝岐想起了床底那让自己倍感安心且坚实的胸膛。 再往上看，柳钰的面庞也变化了一些。若说之前的柳钰是一副美艷之貌，如今柳钰这幅样子更加摄人心魄。 眼尾隐隐泛出的红，以及他漆黑的双瞳，让人完全不敢造次。一种妖冶的美，更是从内到外透了出来。 不知为何，看见这张脸，祝岐的心跳加速了起来。 还是柳钰为他抚平髮带，才让祝岐恍然回神。 借用水坑看自己，祝岐发现自己的样貌并没有改变。柳钰给他换了身青色丝绸长衫，洗干净了脸颳了下颌的乌青，再用青色髮带重新梳了髮髻。 看起来，自己也宛如一个俊秀的青年。 祝岐因为出生带着不详，自小在村里便没有人看顾，邋遢惯了。此一遭，倒是梳洗打扮了起来。 他刚要抬头道谢，便见柳钰如他方才一样，发起了呆。 只是柳钰和他不一样，柳钰注视他的目光十分深远，就好似……好似看到了千百年前。 祝岐霎时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了一股酸涩。 不过此种酸涩一闪而过。 祝岐明白，人在鬼的记忆中，只如沧海一粟，註定没什么因果的。 「走吧。」柳钰猝然收回了目光，说道。 祝岐点头，先行踏入了雨中。 柳钰在其后，再次挥袖，前去清泉村的小路之上，一滴雨不落。 祝岐注意到，转身对着柳钰灿然一笑。 柳钰小拇指微微颤动。 祝岐转身继续向前走。 柳钰在他身后，只余一步的距离，一言不发，慢慢跟着。 第9章 09 掌灯 祝岐和柳钰走到清泉村口时，雨淅淅沥沥地将停未停。清泉村的村民们尽数归了家中准备歇憩，村口只剩下几个青壮年在拾掇被雨淋湿的柴火。 第16页 祝岐四处观察，对他们言语激烈的老媪并不在，便稍稍安下心来。他对村口其中一位青年恭敬道：「这位小哥，我们兄弟二人游歷至此，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可否……」 话没说完，那几位青壮年再次脸色一变，和老媪说着一样的话：「滚！清泉村不欢迎外乡人！」 来的一路上，祝岐在心里字斟句酌l了许久，才好不容易凑出这些文绉绉的话，结果一下子被打断。 他还想再努力一下：「那个……」 「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几个青壮年已经抄起了斧头。 祝岐刚想再说几句好话，袖子突然被拽了拽。他立刻住了嘴，手背在后头握了握柳钰的手，便道：「好好，我们走。」 祝岐拉着柳钰，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距离清泉村稍远一些距离，祝岐才放松下来，不解道：「他们为何如此不欢迎外乡人？」 柳钰：「或许只是不欢迎男子结伴的外乡人。」 祝岐：「怎么见得？」 柳钰回身遥遥指了一下，说：「村内有一对夫妻，看装束并不是清泉村人，却和清泉村的村民们相处甚洽。」 祝岐眯眼看了看，清泉村在他眼里如芝麻大小，别说看见村民是男是女了。想来柳钰身为一只鬼，通天的本事都有，千里眼这种小伎俩应是信手拈来。 祝岐便嘆口气，说道：「先回吧，明日天晴了再来试试。」 柳钰没应声，抬手想要再次开闢出一条没有雨的路，却被祝岐一拦。 「淋一淋毛毛细雨，也挺舒心畅快的。」 说罢，祝岐自顾自先上了路。柳钰缓步跟在身侧。 没一会儿，他们回了洞中。王一王二继续唿唿大睡，祝岐也觉此番折腾耗费了太多精力，眼皮沉重得提不起来。 「睡吧，累一天了。」 祝岐刚说完，连衣衫都来不及让柳钰变回去，倒在草蓆上便睡了过去。 柳钰灭掉了火堆，同样未恢復之前的样貌，合衣卧在了草蓆的另一侧，与祝岐面对面。 鬼无需吃喝无需睡眠。柳钰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祝岐，月亮从树梢升到了半空。 倏地，本来好好安睡的祝岐眉头蹙起，闷闷咳了起来，不消片刻鼻孔中流下了两行鲜血。 黏腻的鲜血流了祝岐一脸，他难耐地醒来，第一眼便是看见柳钰那张映在清冷月光下的那张脸。 借着月光，柳钰的脸庞更加精緻无暇。 祝岐一时看呆，直到胸腔内涌起的憋闷感愈来愈重。他怕惊醒柳钰，捂住嘴悄悄闷咳几声，才发觉自己的鼻血沾了满脸满手。 祝岐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血，半晌才回过神。他掏出帕子为自己擦净血迹，悄然翻身背对柳钰，再次弓起身子咳了起来。 脑子也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到底是缺了魂魄，淋点雨都能感染风寒……一直流鼻血的毛病总不能七老八十入土了还…… 祝岐心里琢磨着，琢磨到最后实在太过虚弱，昏睡了过去。 从方才一直装睡的柳钰倏然睁开了眼睛，看见的便是祝岐睡着了还在无意识咳的身体。 他伸出双指，往祝岐后脑打入一个安睡决，而后将祝岐翻了过来面对自己。 祝岐的嘴角还有一点血渍未擦干净，柳钰伸出手，轻轻蹭了蹭。 祝岐感觉到异样，动了动。 柳钰立刻收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施的安睡决，一般凡人是不能解开的，便又伸出了手，将祝岐脸上剩下的血渍一一擦除干净。 而后柳钰左手轻托祝岐的后脑，与他额头相抵。 柳钰眉间晶莹剔透的龙鳞再次显现，与祝岐相接，一缕缕气息传了过去。 不消半刻，祝岐的脸色恢復了红润，也不再呛咳。 柳钰松开祝岐，洞外一束非比寻常且极亮的月光与此同时打进洞内。 方才的温情与担忧瞬间荡然无存，柳钰眯起眼定定看向月光打来的方向，整个人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下一瞬，柳钰出现在地府的黄泉路口。 他一袭玄衣，微颔首，右手持一盏无火灯。身侧无数鬼影沿着黄泉路一路走着，目的地是前方的奈何桥忘川水。 每一只鬼影身后都跟着一个小孩子模样的鬼使，柳钰手中灯照亮黄泉路，这些小鬼使借着这些光亮，将每一只鬼影引向末路处的忘川。 鬼影尽数消失在黄泉路之上，柳钰收起灯，抬起头。 一小鬼使蹦蹦跳跳来到柳钰面前：「大人你回来啦！」 柳钰未回答，目光却看向黄泉路遥远的尽头——忘川水之处。 小鬼使也顺着柳钰的方向看，说道：「大人别看啦！不是每一百年就能再送那人一次嘛！大人去青雾山闭关十几天就能再见到那人啦！」 柳钰视线飘到小鬼使身上，幽深的目光阴森森的。 小鬼使没意识到，继续说着：「每月十五大人才来黄泉路引路，方琴殿那么多公事，都需要大人主持大局呢……」 一直没等来柳钰的回应，小鬼使此时才觉察出不对，声音越来越小，眼睛不敢看柳钰，只敢悄悄向上瞥。 果然看见柳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小鬼使瑟瑟发抖：「大……大人……」 柳钰收回压迫性的眼神，如常问道：「青雾山，近日如何？」 第17页 「回大人……青雾山一切安好，飞禽走兽所有生灵皆……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忘川那边的大人，时常踏足青雾山，说是要找那人留下的东西……」 柳钰哼笑一声：「任他找，只要不伤及青雾山的生灵，吾便只当看不见。但若……」 「明白！」小鬼使连忙擦汗，退开一条路。 柳钰一个闪身，坐到了方琴殿的尊椅之上。 方琴殿上方悬挂着俩鬼，一个岭下镇的噬魂鬼王勤，一个是拘魂使。 他们一看柳钰回来了，尤其是那拘魂使立刻叫嚣道：「大人！大人！我错了！求大人放小鬼一条生路啊！」 柳钰蹙眉揉头，不耐烦地一挥手，俩鬼重重摔在地上。他给旁边的小鬼使使了个颜色，小鬼使立刻明白，把拘魂使带进了偏殿继续倒吊。 拘魂使哀嚎的声音从偏殿传了过来。 柳钰再次抬手，偏殿门登时关上，拘魂使的声音顿时消失。 柳钰将目光挪向王勤。 「鬼仙大人……请你主持公道！」王勤跪在地上，沖柳钰重重磕了一个头。 柳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吾会还你清白，并清除你身上无念海的十八级咒罚，但吾需要你对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见柳钰说会清除他身上的咒罚，王勤张大了嘴巴。 「大人……我身上的咒罚可是忘川真龙神君亲自降下，大人你……」 「怎么，你觉得吾没有这个能力？」 「不敢！」王勤依旧不可置信，「只是神君乃天界真龙，为造福三界屈尊降至忘川水，他降下的咒罚若强行解除，会……会遭天谴……」 柳钰轻抬眼：「你怕吾为你解开，你的魂魄会被天雷噼散，永世无法投胎转世。」 王勤深深低下头，「请大人恕罪。」 妖冶的面容上倏地露出轻蔑的笑，柳钰勾起一侧的嘴角并未让人觉得亲昵，反而汗毛战慄。一旁的小鬼使们纷纷低头不敢有丝毫动作。 「吾保你下世投胎为人，与你的胞妹续前世亲缘。」 「大人……大人万岁！」 「吾有条件，需你将七百年前无念海与你一起出逃的所有魂魄一一道来。」 「这……我与他们只在无念海出口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姓甚名谁逃去了哪里，我实在不知道！」 「无需旁的，吾只问你，岭下镇旁的清泉村附近，可有一鬼？」 王勤细细回想，突道：「有！他在无念海底受罚，听闻是因前世杀害同行伙伴，被神君和判官判了最重的咒罚。但听他所说，他有冤。」 柳钰思量片刻，道：「吾已知晓。最后一事，祝岐的一魂一魄被你卖到了鬼市何人手里？」 「应……应是鬼市的曲绝大人。」 话毕，柳钰如剑的目光已然射来。 王勤立刻磕头道：「此人的魂魄阴气太盛，我法力有限，只会取不会还，放在手里如烫手山芋，只能卖到鬼市，但又因为阴气逼人，引来了曲绝大人……我……」 「去吧。」柳钰没听完王勤的话，一挥手，将王勤送到了往生门。 柳钰的眉心龙鳞闪出微光，与王勤身上暗红色的咒罚相缠，一瞬间，咒罚崩散。 王勤感受到，喊了一声：「谢……大人。」 下一瞬，柳钰脸色一变，喷出了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柳钰眉间的龙鳞好似出现了裂缝。 「大人！」小鬼使们担忧地喊道。 柳钰脸色大变，手指按住眉间，衣袖一挥，登时消失。 他来到了青雾山。 此时的青雾山上，一片郁郁葱葱，鸟兽虫鸣生机盎然。 柳钰捂住胸口，踉跄着来到一处温泉，化成一条巨大的通体漆黑的蛟龙，一瞬入水。 青雾山，以及青雾山上的每一寸生灵都溢着灵气。 柳钰卧在温泉之中，额间碎裂的龙鳞被渐渐修復。柳钰也从蛟龙的形态重新幻化为人，脸色不再苍白。 他倏地睁眼，扫视一圈青雾山。而后他起身走出温泉，散掉身上的水汽，信步走在青雾山之中。 「山神何在！」柳钰放声道。 一个虚影渐渐浮现，他单膝跪地道：「参见大人！」 「吾需前往凡间一些时日，若忘川那位大人来了，好、生、招、待。」 山神眼睛转了转，瞬间瞭然柳钰口中「好生招待」的意味，立刻道：「遵命！」 一股风登时吹过，山神抬头，已经不见了柳钰的身影。 第10章 10 自作主张的凡人 祝岐抱住双腿，静坐望向天边的月亮。 自柳钰为他下安神诀时，他便清醒了。安神诀对他无用一事，他也觉得奇怪，但不敢声张，只能任由柳钰为他传生人气，把他因为缺魂魄的虚弱一扫而尽。 柳钰的消失，祝岐也亲眼看着。 就在方才，那时受了他恩惠的小猪鬼从地府传来了消息，关于地府究竟有没有一个叫「柳钰」的鬼。 用阴气承载的信笺就在他的脑中，打或者不打开，全凭祝岐自己。 祝岐低头把玩头上青色的髮带。 不知柳钰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并没有将祝岐变回去。 此时祝岐低着头，摆弄身上青衫，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8页 洞外倏然传来脚步声，祝岐一抬头，便看见柳钰走了进来。 柳钰还是那身玄衣。 柳钰见到清醒的祝岐心下一惊，又发现自己并未隐去真身，便暗自捏决，意外发现自己因为额间龙鳞的损伤，一时变不回去了。 祝岐见到柳钰的第一眼，便将脑海中的信笺抛至脑后。 日后总有一日会打开，不如让那时刻来的晚一些，祝岐想。 「回来啦？」祝岐起身去迎。 柳钰面色微窘，很快调整好：「嗯。」 祝岐注意到了柳钰的不对劲，当做没看见，便道：「天快亮了，等王一王二醒来，我们再去清泉村探探情况。」 也不知道柳钰是不是因为变了模样，所以也沉稳了些。 柳钰问：「如何探？」 祝岐神神秘秘，凑近了说：「你不是说清泉村兴许只是不欢迎男子结伴的外乡人？我们今日假扮夫妻，去问问能否借宿。」 柳钰微低头，乖巧答道：「好。」 祝岐笑着拍拍柳钰的肩，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便问出了口：「你我谁扮做妇人？」 柳钰抬眸，从头到脚把祝岐扫了个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再抬头的表情里满是「反正不是我」的表情。 祝岐觉得不对，明明化形前的柳钰更显瘦弱，此刻柳钰这幅表情是怎么回事？ 不等祝岐问，柳钰开了口：「我昨天法力用的太多，变不回去了。」 祝岐：「……」 好好好。 「我来……只是你法力用尽，我要如何假扮成妇人？」 柳钰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说：「我有办法。」 不等祝岐问是什么办法，王一王二先醒了过来。 他们看见祝岐和柳钰大变样，吓了一跳。 祝岐赶紧解释清楚缘由。 王一王二支支吾吾说了声感谢，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祝岐把他们的办法简单说了说，又让王一王二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保护好自己，毕竟雨停了，那鬼随时可能前来。 王一王二点头如捣蒜。 祝岐交待好，与柳钰转身欲走。 王一突然「哎」了一声。 柳钰比祝岐先转身，目光勐地射向王一。王一惊了一惊，不禁后退一步。 祝岐不知何事，茫茫然回头看见王一惊悚的表情。 「怎么了？」 「你……你们走了，我们什么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我怕那鬼来找我们的麻烦……」 王一低头不敢看柳钰，颤颤巍巍地说完了话。 祝岐察觉到王一对柳钰的惧怕，上前一步挡在了他们两人中间，说道：「我这把重剑是朋友之物不能假手他人，手头也没其他的防身利器，现下日头高照，那鬼不会出现。我们日落前一定回来。」 「好……好吧。」王一瑟瑟缩缩退了回去。 祝岐拉住柳钰离开了。 路上柳钰一直不说话，祝岐笑了一声，说道：「你敌意有点明显了。」 柳钰：「？」 祝岐沖柳钰点点头。 柳钰：「有吗？」 祝岐笑道：「没有吗？」 柳钰不说话。 祝岐又道：「虽然他们的确可疑，但你这样也太明显了，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那遇见可疑的人，要怎么办？」柳钰问。 祝岐自然答道：「当然是假装示好，取得他的信任后再做打算。」 许久都没等来柳钰的回应，祝岐弯起的嘴角逐渐落下。 「不是……我……」祝岐想解释，转头去看柳钰，便见柳钰幽深的目光正盯着他。 果然……祝岐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一拳。 如今他和柳钰的相处不正是印证了他方才的话——示好、信任。 但祝岐很想解释，他并不是假装示好，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组织不出语言。 二人恰好走到了分岔路口。 昨夜前往清泉村的路是柳钰施法铺出的一条无雨的路。 祝岐记得柳钰说他法力用尽，连原身都变不回来了，自然不能再让柳钰耗费法力。 所以他闭眼，暗自念柳钰教给她的分辨方向的法诀。 不等他念完一整句，手腕突然被人捏住打断。 祝岐睁眼就看见柳钰眉头微蹙地盯着自己。 「别用了。」柳钰沉沉道。 祝岐知道柳钰在担心什么，便轻松道：「死不了。」 柳钰：「我说别用了。」 「怎么啦你？」祝岐发觉柳钰有些不对劲，手腕被柳钰捏的有点痛。 柳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半晌才甩开祝岐的手，偏头自顾自说道：「总是自作主张的凡人。」 祝岐心头一震，被甩开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脑中未打开的信笺。 他可以肯定，柳钰此话并不只对他一人说，或许在不知千百年前，也有一个同他一样自作主张的凡人，不听他的话。 祝岐心尖有些泛酸，但很快接受了。 他灿然一笑，说道：「不用了。」 柳钰缓缓转身。 祝岐在柳钰疑惑的目光中，又重复了一遍：「听你的，不用了。」 祝岐不给柳钰说话的机会，立刻问道：「你还记得去清泉村的路怎么走吗？」 柳钰自然是记得的。 第19页 二人一路向西，再次来到了清泉村的村口。 祝岐：「你说你有办法将我扮做妇人，是如何做？」 柳钰轻轻问道：「可以亲你吗？」 祝岐不解，「……可以。」 柳钰微弯下身，闭眼在祝岐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祝岐睁着眼，他看见在他们双唇相接时，柳钰额间地龙鳞再次闪起了光。 那光比之前都要亮，一下子晃到了祝岐的眼睛，让他眼前闪现了一些黑影。 祝岐一下子闭上眼。 与此同时，他好像在黑影中看见了地府中的情景。 有他有柳钰，还有形形色色的鬼怪，身旁是平静无波却黑沉压抑的忘川水。 柳钰离开了祝岐的唇。 一瞬闪过，祝岐睁眼，方才那些情景消失不见。 祝岐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柳钰，发现柳钰的神情并无异样。 方才祝岐看到的那些，并不是柳钰故意让他看到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祝岐，转过身调整表情，不想让柳钰察觉。 他恍然发现自己全身变成了淡粉色，髮髻也梳成了妇人的模样。再摸摸脸，果然也变了。 祝岐去看柳钰，果不其然，柳钰的容貌也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接你的阴气一用。」柳钰不等祝岐问，主动说道。 祝岐后知后觉点点头，努力调整嘴角的弧度，笑道：「走吧。」 这次村口的老媪果然没有立刻赶他们离开，而是细细打量他们两个，警惕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祝岐上前赔笑道：「老奶奶，我们是回乡省亲的新婚夫妻，路上遭遇了大雨，浑身都湿透了。我这……」 祝岐羞赧地看了一眼柳钰，接着说道：「我怀了身孕，身子骨又弱，怕淋雨让腹中的孩子有了什么闪失，想借宿一日换身干净的衣裳，吃顿饱饭歇一歇。」 老媪一听是怀有身孕的女子，眉眼的警惕少了不少，但还是没让祝岐他们直接进来。 「你等着，我叫村里的大夫来先给你看看。」说完，老媪拄着拐杖往村里去了。 祝岐求助地看向柳钰。 柳钰好像明白祝岐心中所想，三指搭在祝岐的手腕，片刻后沖祝岐点了点头。 村里的大夫被叫了来，为祝岐诊脉。 大夫闭眼把脉半晌，放下手道：「夫人已有三月身孕，淋雨伤了胎气，请问夫人可有见红啊？」 祝岐也不懂，只能应和道：「啊……是，有。」 大夫：「那还需静养才行，否则有流产之兆。」 老媪这下放下了所有戒备，拉着祝岐就要进村。 祝岐忙拉住老媪：「老奶奶，我夫君……」 老媪：「他跟男人们住，你跟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瞧你脸色白的。」 祝岐回头给了柳钰一个放心的目光，又对他赞嘆地眨了下眼，竟然连大夫都能瞒过。 柳钰面上的神情一直淡淡的，但他突然伸出手，往祝岐的手腕上缠了根金丝，与他自己的手腕相连。 祝岐摸了摸，发觉此线一般凡人看不见。 老媪应是个热心的人，只是之前一直对外乡人有所戒备，现下拉着祝岐走的飞快，生怕他腹中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祝岐暗自羞愧，竟然欺骗了如此善良热心的老奶奶。 一路上，祝岐看见村里不少青壮年都在干着农活。 可祝岐自从走进了清泉村，看着村中的一切，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清泉村各家各户的宅院都修缮的干净精緻，按理说清泉村的男女老少应是比较富庶才对。但他们穿着却异常朴素，甚至不少人衣裳的补丁比他这个流浪在外的剑客还要多。 思索不出缘由，祝岐暂时作罢。 两人七拐八拐进了村里专门招待外乡人的屋子，老媪给祝岐递了杯热水，又给他送来干净的换洗衣裳。 祝岐道谢，背过身换好后，手捧热水坐在床边。 老媪盯住祝岐好一会，高兴地说：「哎呀，脸色好多了。」 祝岐也笑笑：「多谢招待。」 老媪：「都是女人，我就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知道怀着身子的女人有多难受，你歇着啊，一会儿开饭了我给你送来。」 说完，老媪就要走。 祝岐叫住老媪：「老奶奶，我夫君……」 老媪：「一个大男人，你担心他做什么！」 祝岐愣住：「啊……我……」 老媪说完，又拉了个凳子，坐到祝岐身边，一脸严肃地说：「不是我说啊，你那个夫君长得实在有些招人了，你担心也不无道理。」 祝岐：「……」 祝岐心说，这还是变化了一些样貌的呢，若是原先，恐怕就不只是「有些」招人了。 老媪又道：「你可要小心点，看住他。我看他那张脸就是不安分的主儿。」 祝岐笑笑，「他很好。」 老媪：「长点心眼总是没错的。」 「害，搭伙过日子嘛，」祝岐道，「我不管他心里是谁，只要相伴的这一路，真诚相待互相扶持，就够了。」 老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辈子这么长，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心里就没你了！」 祝岐从容答道：「人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不同的人，有不同长短的人生。他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不能干涉。」 第20页 听见祝岐如此说，老媪闭眼望天。 祝岐看见老媪此时的模样，不禁失笑。 老媪：「你这姑娘怎么就说不通呢，你就不想和他以后白头到老？」 祝岐放下茶盏，拍拍老媪的手。 「我没想着能和他怎样，一路走过，走到各自的目的地，都是要分离的。」 话音一落，金丝线那头数倏地动了动。 紧接着，祝岐被金丝线缠绕的手腕传来一阵灼烧的痛感。他在老媪面前不敢有何异样，只能忍耐着。 老媪与他说了半晌，最后还是愤愤走了。 祝岐待老媪走后，低头去看，发现手腕被金丝线接触的地方，被灼烧出一圈痕迹。 第11章 11 别亲我 祝岐没歇多久，村子里就传来喧闹的声音。他凑到窗子前去看，看见柳钰的身影在人群中影影绰绰，被推搡来推搡去。 祝岐赶紧推门而出，却被老媪拦住。 「小姑娘，去哪儿啊？」 祝岐偏头一看，老媪的脸隐在阴影中，阴森森的话语让祝岐浑身一凛。 祝岐强装镇定，挤出笑容：「老奶奶，我想去看看我夫君。」 「看他干什么？」老媪的声音飘飘传来。 祝岐嵴背发凉，「我和他刚刚新婚，还腻歪着呢。」 老媪阴恻恻笑了声：「我看你不是和他腻歪，是对清泉村图谋不轨吧！」 话音刚落，老媪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刀，直捅向祝岐的小腹。 祝岐灵活闪过。 老媪面上一惊。 祝岐心里松了一口气，无比庆幸他们是用「孕妇」这个理由进的村。否则若以其他什么理由，老媪恐怕就不止是一把短刀来对付他了。 老媪显然没想到「孕妇」的身法还能如此灵活，正愣在当场。 祝岐甩出一张符箓，贴住老媪的额头。待他正要念决，符箓却飘落下来。 老媪也回过神，举刀向祝岐追来。 祝岐转身飞速狂奔。 「他们竟然只是普通的凡人……」 来不及琢磨了，祝岐往柳钰那边跑。 路上闯出清泉村不少青壮年，每个人都要阻拦祝岐。 他们手中拿着比祝岐小臂还要粗的棍棒，眼中满是杀意。祝岐看的心惊，他不知道为何一个凡人能生出如此大的仇恨来，更不明白村子中的每一个人为何都如此。 尤其他和柳钰并未威胁到他们的性命。 祝岐没有动剑，没有动符箓，他在棍棒中穿行。 倏地，一根棍棒重重砸在了祝岐的背上。 祝岐胸腔一痛，脑内轰鸣一声，险些晕厥过去。他向前扑倒，双手撑在地上，才不至于趴倒在地。 眼前晃着无数双腿，阻拦着他的视线。 祝岐却独独看见远处一人的玄衣下摆在微微晃动。他挣扎着爬起，不顾头上落下的无数棍棒，终于来到了柳钰面前。 祝岐看见柳钰此刻还亭亭而立地站着，眸子冷淡地看着这群「疯魔」的凡人，好似在看一群争抢食物的蚂蚁。 柳钰应是察觉到祝岐的气息，头转向了祝岐。 祝岐方裂开笑，庆幸他们二人劫后余生，却看见柳钰身旁一个村民手持尖刀就要扎向柳钰。 祝岐惊恐地向柳钰奔去。 与此同时，柳钰也睁大了眼睛，向祝岐奔来的同时金丝迅速收紧。 祝岐重重地撞进柳钰的怀里。 下一瞬，身后传来破空之声。 祝岐后知后觉转头，发现一根棍棒重重落在了他原本站的地方，力道之大让棍棒折成了两半。 祝岐脑子里绷紧的弦还没来得及松开，刺向柳钰的利刃已经快逼近柳钰的脸。 祝岐伸手直接握住刀刃，同时柳钰伸出两指，轻松夹住刀尖，倏地，刀片碎成齑粉。 鲜血顺着祝岐的手掌流淌下来，流过手腕被烧灼的一圈伤痕，钻心的痛。 柳钰一把抓住祝岐的手臂，眼神里带着些许愠怒盯着祝岐。 结果祝岐并未看柳钰，他正在与蚀骨般的痛做斗争，还有方才那一闷棍好像把他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了。 柳钰看见祝岐正不适地忍耐着，面色柔和了下来。 金丝线化作一缕金光钻进祝岐的手掌，被刀片割的深浅不一的伤口缓慢闭合。 祝岐也缓了过来。 他看见柳钰，努力扬起一个笑容，问道：「你……你没事吧？」 柳钰居高临下，斜睨祝岐冷淡道：「我会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没有受伤啊……」 柳钰不解且鄙夷地看着祝岐，「……我是鬼。」 「可你流的血也是红色的。」祝岐肯定道。 柳钰：「……鬼不该流红色的血吗？」 祝岐：「嗯……我也不知道，按理来说鬼不就是一缕魂魄吗？哪来的肉体可以流血？」 柳钰：「所以你不怀疑我不是鬼吗？」 祝岐笑了，说：「鬼不鬼的，没那么重要。」 柳钰伸出手，手掌覆盖在祝岐手腕被他的金丝灼伤的痕迹上。 「那你觉得什么重要？」 祝岐嘿嘿笑了声，指指还在暴乱中的村民们，略带窘迫道：「我觉得现下……解决这些对我们敌意莫名如此之大的村民比较重要……」 柳钰：「……」 「现在怎么办，他们就是普通的凡人，你我不能用寻常法子，会伤了他们的魂魄的。」祝岐蹙眉问。 第21页 柳钰绕到祝岐身后，左手环住祝岐的腰，右手轻轻一挥，祝岐恢復了原本的样貌与青色长衫。 柳钰执起祝岐的右手，脸贴近祝岐的耳侧，轻声道：「闭眼。」 祝岐听话地闭上了眼。 柳钰的手心覆在祝岐的手背上。 祝岐一闭上眼，他的手心钻出无数金丝，与柳钰的金丝如出一辙。 那些金丝钻进每一个村民的心口，又迅速抽出，钻回祝岐的手心。它们进入祝岐体内后没有消失不见，顺着祝岐的手臂一路向上，一起涌进祝岐的心脏。 一瞬间，祝岐的眼前好像看到了清泉村每一位村民的一生，犹如走马灯似的闪过。 当他想看清楚些什么时，画面又很快消失不见。 祝岐感受到巨大的痛楚，浑身僵硬不能动，只能借着柳钰的手臂勉强站立。 金丝线的终点不是祝岐的心脏，它们从祝岐的心口涌出，一股脑钻进柳钰额间的那枚龙鳞之中。 柳钰踉跄一步，再睁开的双眼中满是红血丝，眼尾压抑不住的阴气溢了出来， 眼神飘忽好似游离于三界之外。 祝岐捂住心口，不敢触碰柳钰，生怕他走火入魔。 被金丝线洗礼之后的村民们好似换了个人，个个疑惑看向自己的手，仿若受到惊吓纷纷扔掉手中的棍棒， 柳钰回神，有如魂魄归体。 祝岐盯住柳钰的眼睛，发觉他好像十分疲惫，便问道：「你怎么了？」 柳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眼中还是疲乏异常。 他勉力回道：「这些村民都被那鬼的阴气控制了。」 「可是我看老奶奶身上并没有阴气的痕迹。」 「清泉村中唯一没有被阴气侵蚀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了。」 「看来那鬼还挺有良心，不欺负老弱妇孺。」祝岐感嘆道。 不等祝岐说完，柳钰身子瘫软了下去，祝岐半跪在地抱住柳钰。 与此同时，祝岐身上的伪装尽数散掉，又穿上了他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 柳钰瘫在祝岐的怀中，抓住祝岐的手，「我的法力全部散掉了。」 「会恢復吗？」祝岐问。 「……需要时间。」 「我保护你。」祝岐说。 柳钰死死抓住祝岐的胳膊，眼尾猩红，盯住祝岐的唇不说话。 祝岐好像懂了什么，抿了抿嘴唇，好似下了决心问道：「你是需要我的阴气吗？」 柳钰听罢，迅速摇头，好似听见什么可怕之物。 「别……别碰我，别、别亲我……」 「你到底怎么了？」 柳钰好像被方才金丝的侵袭重创，情绪濒临崩溃。 他拼命摇头，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 深邃的眼窝终是承载不住，泪顺着脸颊滑落。他的手颤抖地伸出来，悬空虚虚地抚摸祝岐的脸。 「怎么会……这么痛苦？」柳钰说。 「……什么？」 没有等来回答，一道金光闪过，柳钰魂魄骤然离体。 祝岐伸出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柳钰离体的魂魄升向半空，最后消失。 只余祝岐无措地抱着柳钰的肉身，呆在原地。 第12章 12 没有因果 清泉村距离他们避身的山洞不过五里，祝岐拖着柳钰的肉身却走了整整半日。 恢復过来神智的清泉村民们不再对他们刀兵相向，却也因为发现祝岐和柳钰皆是男子，言语不善地「请」他们离开村子。 五里路途，祝岐用了数次分辨方向口诀，口鼻皆流出了鲜血。 他置若罔闻。 柳钰的额间每过半个时辰便重新被祝岐贴上一张定魂符，每一张定魂符上都沾了祝岐的指尖血。 一路拖，一路撒，祝岐终于将柳钰带回了山洞。 王一王二早已等的焦灼，远远看见祝岐的身影，着急地跑出山洞。一看到祝岐拖着无知无觉的柳钰回来，都愣在当场，止步不前。 祝岐只一味地顾看好柳钰的肉身，好似并没有看见王一王二，一心要带柳钰回到洞中。 「哎少侠……」王一刚要说话，被王二一拦。 走进洞中，祝岐抱住柳钰的上半身，半跪着，将柳钰安稳放在草蓆之上。 紧接着，祝岐随手抹掉脸上的血，从怀中掏出所有符箓，在每一张上都用自己的指尖血画出回魂符咒，一张接着一张按在柳钰的眉心。 无一例外，每一张回魂符在贴上柳钰的额头的瞬间，皆化成齑粉。 祝岐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柳钰，好似疯魔了一般，不管符箓碎了多少张，他视若无睹，就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逼出自己的指尖血洒在每一张回魂符上。 直到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形也摇摇晃晃坐立不稳，王一王二突然上前扶了祝岐一把。 「少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二说。 王一也瑟瑟颤抖地问：「这位公子是……是死了吗？是清泉村那些人干的吗？！」 祝岐轻轻睁开王一王二的手，并未理会他们，继续念决试图唤回柳钰的魂魄。 王二壮着胆子，直接挡在了祝岐和柳钰中间。 「少侠你先想想咱们怎么办吧！」 祝岐抬眼扫向王二，眸子里满是冷淡。 王一见状赶紧上前，「马上晚上了！今天晚上没有雨，那鬼马上就要追来了啊！」 第22页 祝岐眉眼微动，冷冷道：「如果他回不来，我们谁都不是那鬼的对手。」 王一王二听罢大骇，面面相觑。 祝岐欲起身，却觉头晕目眩，手扶一旁桌子缓了一阵，眼前的黑雾才渐渐散去。 他目光如炬，紧盯王一王二两人，「如果你们想保命，最好如实交代清泉村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一心虚地看了一眼王二。 王二更淡定些，只是眼神飘忽，看起来不知在心中琢磨些什么。 半晌，王二终于开口道：「少侠我们和你说句实话，不是我们有意骗你们，实在是怕清泉村太可怕，你们不肯帮忙……」 祝岐轻声打断：「说重点。」 王二尴尬地清清嗓子：「我们、我们是被清泉村赶出来的，他们整个村子都跟中了邪似的，说什么凡是结伴而来的，尤其男子结伴，就对我们喊打喊杀，我们夹在中间无处可去了啊少侠！」 祝岐微抬眸，「再无旁的隐瞒了？」 王一王二摇头如拨浪鼓。 祝岐：「那你们可知，他们为何如此排斥外乡人？」 王二支支吾吾：「这这这……我们也不知道了呀。」 祝岐不再逼迫他们，走到洞口在地上画下三方符咒，随后咬破舌尖血，洒于三方。 一个隐约泛着金光的保护罩倒扣在洞口。 王一王二不解其意，互相看了看。 祝岐回到洞中，盘腿坐在柳钰身侧，阖眼道：「今晚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一切还要看今晚二位和我的造化了。」 王一王二明显担忧了起来，走到祝岐面前，问：「少侠，这位公子真的很厉害吗？」 祝岐未答，依旧阖眼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王一王二殷勤道：「我们可不可以帮上什么忙啊？怎么才能让这位公子回……回来？」 他们明显不理解柳钰此刻「死亡」的状态为何会被祝岐称作「离开」。 但他们见过祝岐的能力，明白祝岐是能对付这些妖怪的，所以祝岐说只有这位公子才能对付那鬼，他们自然深信不疑。 祝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王一王二不敢打扰，他们看看洞外的保护罩，又看看祝岐，最后只得战战兢兢缩在山洞最里面的角落，等待夜晚的降临。 祝岐那边并不是有意不理会王一王二，而是他已经神游天外。 他偷了柳钰一滴指尖血，就着自己的符箓吞咽而下。 柳钰来自地界，其血可通阴阳。 虽然不知为何柳钰身为一只鬼，为何会有肉身，但祝岐姑且一试，他的魂魄便真的离体来到了鬼市。 祝岐不做耽搁，从鬼市入口长驱直入，走到最深处一不起眼的小摊处，将自己的兜帽微微拉起，压低声道：「三滴心头血，可换三句地界之秘？」 小摊内一不及三岁孩童高的老者拄着拐杖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满是绿色的脓创，满口黑牙若隐若现，他发出尖利的嗓音：「怎样的心头血？」 「阴年阴月阴时阴刻诞生，极阴之魂的心头血。」 老者三层眼皮倏然抬起，盯着只露出半张脸的祝岐阴冷发笑。他沖祝岐深处皲裂的手，眼神示意祝岐。 祝岐略加思索，将自己的手腕放在了老者的手心之上。 老者一眼就看见祝岐手腕上被金丝灼伤的痕迹，他嘿嘿笑了声，然后闭眼，三指搭在祝岐脉搏之处。 半晌，老者收回手，转过身道：「不收。」 祝岐急道：「为何！」 「施主想问之事，与施主没有因果，不可说。」 「没有……因果？」祝岐不可置信。 老者再次发出阴冷的笑：「起码，三世轮迴之内，并无因果。」 「如果无因果，为何会相遇！」祝岐追问。 老者：「必有执着之人，打破因果。」 祝岐：「因果既然打破，我便可以问！」 老者勐地转身，唿啸的大风从老者背后袭来，一瞬将祝岐的兜帽吹掉。 祝岐向后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他刚睁开眼睛，老者已然逼近他面前，可怖的面容与祝岐只余一寸。 祝岐不惧不退。 老者笑道：「三滴不够，我要你十滴。」 「好。」祝岐坚定答道。 老者顿了顿，仰天大笑道：「三世轮迴之内的确无因果，三世之前，因果可撼三界。」 祝岐听罢，一瞬怔愣。 老者沖祝岐摊手，「拿来吧。」 祝岐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欲往胸口扎去。 老者的双眼兴奋瞪大。 刀尖刺入肌肤，一滴心头血流出。 老者面容变得更加崎岖可怖，双手向前伸着，舌头颀长马上就要触及祝岐。 一团黑雾突地从祝岐身边炸开，老者瞬间被弹飞。 祝岐忍痛中，发觉从脚底开始，一股阴冷之气如蛇一般缠绕着祝岐，慢慢攀爬向上。 祝岐缓缓睁眼，便见柳钰以魂魄之态缠住他的身体，最后面容虚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祝岐想伸手触摸柳钰，手指却穿过了柳钰的魂魄。 柳钰看着祝岐不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祝岐心口溢出的一滴心头血。 刺痛之感突然从祝岐心口炸开。 柳钰吻上祝岐心头的伤，将那滴心头血吸吮进自己的口中，舌尖细细品味。 第23页 「嗯……」祝岐轻声痛吟。 第13章 13 非妖非仙非鬼非人 祝岐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有太多的情绪，柳钰看得明白。 他清楚，祝岐有很多想问的，但他…… 柳钰闭了闭眼，抬手狠心一掌勐地拍上祝岐的左肩。 一瞬，祝岐消失不见。 柳钰的魂魄也化成完整的人形，背手站在原地望向祝岐消失的方向。 倏然，柳钰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眉目一冷，嘴角轻勾，「竟将你忘记了。」 话毕，柳钰衣袖一挥，那位狮子大开口的老者腾空而起，身上无数冥器掉落。 柳钰扫了一眼，冷笑道：「坑、蒙、拐、骗，这些花招竟使到吾地界头上来了。」 老者浑身被柳钰的黑雾制住，双眼瞪大，嘴巴一开一合惊恐之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钰的手指勐然收紧，一缕魂魄从老者前额被渐渐拽出，痛苦的哀嚎几乎响彻整个鬼市。 鬼市中的其他「商贩」皆躲在角落，他们手上也都不干净，生怕柳钰找他们也算一算帐。 「地界鬼域的掌灯鬼仙大人——好像也不能来我这三界都管不着的鬼市撒野吧？」 老者的魂魄即将被全部拽出时，一个妖娆妩媚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 柳钰微挑眉，手一松，老者直接摔在地上，他的魂魄也回到了他的体内。 来者一身妖艷红衣，随意盘起的低髮髻上别着一根桃木簪子，眉眼间满是柔情妩媚。 她对老者使了个眼色。 老者连忙点头，连滚带爬躲进了自己的铺子里。 整个鬼市也因为此人的到来，满街灯光瞬间熄灭，只余月光遥遥照着柳钰和她二人。 她一见到柳钰，就立刻换上了一副笑面虎的模样，嗔怪道：「大人，你因为偷用忘川真龙神君的能力，看了清泉村一整个村子凡人的今生记忆，魂魄承受不住不得已离体，躲在了我的鬼市休养魂魄。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怎么还想要杀我的人啊？」 柳钰冷冷道：「七百年前，吾将无念海与人界交界之处的沟渠划为三不管鬼市，并交予你打理。吾既然能给你，如今便也能取回。」 她脸色倏然变了，给柳钰拼命使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柳钰轻蔑一笑，随她去了无人之处。 她一见身旁再无他人，立马换了副神情，略带讨好道：「大人，曲绝当然不会忘记大人的大恩大德。七百年前无念海大战我差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还是大人你救了我一命，把鬼市交予我，并言鬼市以后将是像我这般，无往灵魂的归处。曲绝方才是碍着有旁人在，我一个女子，不得不立威呀！」 柳钰没有理会曲绝的话，问道：「祝岐的一魂一魄在何处？」 曲绝眼神躲闪，復而转移话题道：「方才我看大人所说的祝岐有些面熟，他也与我们一样，同是青雾山所出？」 柳钰闻言，冷言道：「不是。」 「哦……」曲绝很是失望，「这样的话，他的魂魄丢了就丢了呗，怎么，他是你什么重要的人？」 柳钰目光一扫，一道金光倏地禁锢住曲绝的脖颈，越收越紧。 「你……你干什么！」 柳钰慢慢走近：「吾问，你答，有何异议？」 「没没、没有……」 金箍勐地消失，曲绝捂住脖子勐咳，好不容易缓过来，说道：「他一个凡人，虽然以前从没来过鬼市，但总有小鬼帮他卖他身上的东西。我记得……我记得他第一次卖还是为了他从小长大的村子……」 那时祝岐救了一只要被河伯打散魂体的小水鬼，从小水鬼处得知，自己魂体阴气极胜，若将自己的一滴血卖至鬼市，便可换来改天换命之机。 少时祝岐只想挽救全村人的性命，便问那可换全村免受涝灾吗？小水鬼说自然可以。 但祝岐不知去往鬼市的路，也不知该如何与鬼市做交易。听小水鬼说，若成了鬼，便自然能寻到鬼市方位了。 祝岐是人，断不能自戕变鬼，便将自己的血交予小水鬼，托它前去帮他卖掉。 为了感谢小水鬼，额外送了它一滴血。 果然，三天后，村庄大水尽退，被毁坏的庄稼好似在大水中去了世外桃源躲避，水退后毫无损坏。 「从那开始，这个叫祝岐的人好像尝到了甜头，鬼市上总能看见沾有他气息的阴物……」曲绝回忆道。 柳钰未打断曲绝，静静听着。 曲绝继续道：「前不久他的一魂一魄又在鬼市上被交易，虽然买卖魂魄的确在鬼市不常见……但他的魂魄实在阴气极重，鬼市中不少人辗转几手交易，只为吸取一丝极阴之气，如今他的一魂一魄被转卖去了哪里，曲绝暂时也无法得知呀。」 柳钰目光扫了过去，眼中全是不信任。 曲绝慵懒地靠在一旁的石头上，事不关己道：「能让掌灯大人如此焦急，定是他出现了衰亡的迹象吧？如果贸然把魂魄归还于他，恐怕也不能解决他即将死亡的事实。如果大人想救他，亲自带他来一趟——也让我好好瞧瞧。」 柳钰轻笑，问道：「你是想瞧如何救他，还是想瞧他与我的因果？」 曲绝被戳穿，气得白皙的脸变通红。 柳钰轻哼一声，向后抬手，手中金丝向身后快速袭去。 第24页 躲进铺子中的老者被金丝捆绑而来，他大喊：「曲绝大人！救我——」 「哎不是……」曲绝也是一惊。 柳钰慢条斯理道：「伤了吾的人，总要付出点代价。」 这次柳钰没有抽老者的魂魄，而是将他魂魄中的阴气全部吸食进自己的体内。 半晌，老者形容枯藁重重摔在地上。 柳钰满足地睁开眼，嫌弃道：「真难吃。」 曲绝敢怒不敢言，一脸恨铁不成钢，惹谁不好非惹到这么个主儿。 经此，柳钰浑身上下不再透明虚无，逐渐恢復了原本的形态。 柳钰上下扫了一眼曲绝，目光倏地变得悠远，轻声道：「你不适合艷红色。」 说罢，柳钰一个闪身离开了鬼市。 曲绝终于忍耐不住，掐着腰，冲着柳钰离开的方向大喊：「干你屁事！」 「干吾屁事？」柳钰倏然闪身出现。 「不不不……不敢，大人你一定听错了。」曲绝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低头否认。 柳钰再次闪身离开。 曲绝半天不敢抬头，不知过了多久，曲绝终于确认柳钰真的离开了，才松了一口气。 她又是跺脚，又是捶石头。 「你个非妖非仙非鬼非人的臭蛟龙！我还没到真龙神君那里告状你偷用他术法呢，你倒先步步紧逼我了！虽然我忘记了青雾山上的那些事，但你别想诓骗我，总有一天我要知道你到底是青雾山上的什么东西！」 第14章 14 一位——人 祝岐被柳钰一掌推回了凡间，他伸手想抓，却抓了一片虚无。 魂体归位的瞬间，祝岐一口淤血喷出。 「少侠！快救救我们！」没等祝岐睁开眼睛，王一聒噪的声音挤进了祝岐的耳朵。 祝岐睁眼茫然看去，只见王一王二互相抱着，蜷缩在角落，他们颤颤巍巍不敢看洞口。 祝岐顺着王一王二的视线转头，便见那鬼巨大的身躯几乎将洞口完全遮盖，只余一丝月光漏了进来，打在柳钰毫无生气的脸上。 洞口的保护罩被那鬼一拳一拳击打，逐渐产生了裂缝。 祝岐一个翻身到柳钰身边，扯掉下摆一根布条，将柳钰背了起来，牢牢绑在自己的身上。 紧接着，他半跪在王一王二身前，阖眼飞速念道：「重重山，重重水，千邪难开，万鬼难渡！」 保护罩随着祝岐口中的决，逐渐扩大，将那鬼击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祝岐的七窍皆流出了鲜血，但他置若罔闻。 那夜天黑，祝岐没有看清楚，此时赫然发现，那鬼没有头，它用来说话的嘴就是它吃掉的陈威的嘴。 那鬼怒吼：「多管闲事！」 话音落，保护罩轰然碎裂，洞口的碎石乱飞。 王一王二匆忙乱逃。 祝岐半跪在原地，以身护住柳钰，碎石打在他的额头，流下了一股鲜血。 那鬼没去管祝岐，向逃跑的王一王二追去。 祝岐踉跄起身，符箓飞出牵扯住那鬼。 王一王二瞅见鬼被牵制住，往清泉村跑去。 祝岐脸色大变，欲阻拦，却因与鬼对抗，无力追赶。 那鬼在符箓的压制下，拼命挣脱。陈威的脸从鬼的后背露了出来，对着祝岐阴笑。 「你是要保护清泉村的村民吗？」陈威似笑非笑问。 祝岐：「无论你与他们有何恩怨，都不该殃及无辜凡人！」 那鬼听罢，借着陈威的脸，发出了鬼厉一般的大笑，鬼身上的所有符箓骤然化成了齑粉。 「你很聪明，」鬼说，「让我想起了一位……」 陈威的脸骤然陷入了困惑，好似不知该如何形容与祝岐相似的人的身份。 祝岐无暇追问，脖颈的寒意又开始袭来，身体逐渐发僵，符箓无法再使用。他追上前去，阻拦在鬼的身前，仰头望向自己面前这个庞然大物。 看见祝岐的动作，那鬼似是得到了启发，咧嘴笑道：「一位——人。」 陈威嘴角咧得极大，几乎贴近了耳根，嘴角因为被过度撕扯而流下了血。 祝岐心下一抖，本能让他远离如此可怖的景象，但他强迫自己直视那鬼。 那鬼弯下腰，陈威的脸被转到了前面，与祝岐不过一寸。 祝岐喉头滚动，没有退一步。 「我以前是人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不了，还因为生前被人砍头，做了鬼也要被忘川那条妖龙抹去头颅。如今逃到人界的我，想捏死你一个小小凡人，轻而易举。」 祝岐：「我知道。」 「知道你还拦我？」 「一切是非功过，自有地界的真龙神君和判官评判，你如此行事，只怕身上的十八级咒罚会再加数层！」 那鬼听见「真龙神君」和「判官」的名号，一下子大怒，风唿啸而起，祝岐使劲浑身力气才勉强站稳。 「神君？！判官？！他们是非颠倒，沆瀣一气，凭什么掌管三界轮迴！凭什么咒罚往生一言堂！」 最后一字落，那鬼一拳击来，祝岐只来得及扶住背后的柳钰，再无旁的手抵挡那鬼杀招的一拳。 预想的痛感并未传来，祝岐缓缓睁眼，他送给柳钰的淡青色剑穗挡在他的脸前，爆发出刺眼的金光，将那鬼的拳头稳稳抵挡住。 陈威眼中满是诧异，被玉髓击出很远，重重摔在地上。 第25页 祝岐伸出手，将逐渐暗淡的剑穗收回手中。他喃喃道：「柳钰……」 不等祝岐回过神，那鬼也好似见「鬼」一般，连滚带爬地扑到祝岐面前，盯住剑穗，哭喊道：「是掌灯鬼仙大人吗？是大人你吗？我终于等来大人了——求大人主持公道！求大人……主持公道！」 祝岐愣在原地，茫然地看向猝然涕泗横流的「陈威」。 倏然，陈威换了一个神情，面容狰狞地反抗那鬼跪地磕头的动作，还喊道：「我给了你五官，你要帮我杀了他们！你忘了我和你同病相怜了吗！」 下一瞬，陈威再次哭泣。 陈威脸上的神情飞速变换，发怒与痛苦反覆切换。 「起来！杀了他们！为我们报仇！」 「大人……」 「杀了王一王二！」 「我愿魂飞魄散，只求忘川神君和判官不得好死！」 最终陈威占据了鬼的神智，沖祝岐阴恻恻一笑，向清泉村奔去。 祝岐立马追去，奈何跑不过那鬼，待他追到清泉村，村内的男女老少皆被鬼扰乱地四处奔逃。 其中王一王二躲在人群中，试图藏匿自己的身形，终是躲不过。 那鬼看似庞然大物，向王一王二袭去的动作却细緻无比，连茅草屋都未踩塌一座。 清泉村的村民们也很快发现了此事，渐渐不再慌乱四散。他们虽依旧不敢直视鬼，却把人群中的王一王二揪出来推到了鬼的面前。 祝岐见此景，分外不解。 清泉村的村民虽很排外，但不至于所有人都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将外乡人推给恶鬼。 祝岐手捏符咒，随手抹掉脸上结痂的血，立于一旁静静观察。 陈威的脸一下子转到前面，阴笑地盯着此时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痛哭求饶的王一王二。 「好兄弟们，你们可想念我吗？」陈威轻飘飘地说。 不等王一王二把他们的舌头捋直，那鬼突然浑身黑气暴起。 下一瞬，清泉村的村民们眼中皆被黑雾遮盖，如一般将王一王二围了起来。 与此同时，剑穗躁动了起来，祝岐趁机抓住，飞身扑向人群。 符箓甩出，骤然变得巨大，将人群全部遮盖起来。 「破！」祝岐大喊一声，黑雾尽散，村民们皆向后一仰。 那鬼和陈威皆被激怒，鬼强壮的右臂将祝岐紧紧捏住。 祝岐的胸腔好像被挤压，但他还是奋力抽出手，剑穗悬在他与鬼中间。 他将自己脖颈被小鬼咬过的位置划开一道伤口，阴气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向剑穗。 再从剑穗中涌出袭向鬼。 一声声悽厉的惨叫从陈威的口中发出，鬼异常强壮的右臂也逐渐被消解，露出了魂魄深处的咒罚经文。 祝岐努力睁眼，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无念海、十八级咒罚、真龙神君……等等这些，祝岐只知道个皮毛，咒罚经文也只能看个大概。 但他还是知道了，此鬼是贪鬼，生前因与同伴对财物分配产生了龃龉，将同伴杀害，故被忘川真龙神君降下咒罚投入无念海。 可是方才这贪鬼说有冤…… 祝岐喷出一口血，身体里的精血和阴气倏然不受控制，被剑穗源源不断地强硬吸取。 既如此，不如…… 「无论你前世有何冤情！今世都不该犯下罪孽！」祝岐拼命大喊。 贪鬼与陈威似是同时被激怒，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天、道、不、公！」 话音落，陈威张开了大嘴，宛如如天大的碗，似要将祝岐吞噬下去。 剑穗也将祝岐的精血和阴气吸收殆尽，他的视线渐渐模煳，彻底陷入黑暗前，眼前晃过了柳钰的脸。 祝岐忍不住伸出手去，还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血盆大口迎面而来，祝岐系在身上的绳子突然断裂，柳钰的肉身在剑穗中阴气的轻托下，缓缓升天。 祝岐茫然望天。 猝然，柳钰眉间的龙鳞发出耀眼的光芒，天地间一片苍白，浩然广阔见只余柳钰如墨。 祝岐盯着天空中那抹代表柳钰的墨点。 柳钰缓缓下落，如与祝岐初见那般，脚趾点地，睁开了双眼。 他抬手轻轻一挥，贪鬼被金丝捆绑，王一王二被金光罩罩在了原地，清泉村村民双目中的黑雾渐渐消散，恢復了神智。 祝岐想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勾起嘴角。 「你……你回来了……」 说罢，祝岐倒在了柳钰的怀中。 柳钰一手抱住祝岐，另一手将剑穗捏在手中，力气之大似要捏碎剑穗。 可剑穗却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从中迸发的阴气一股脑钻进柳钰的身体，滋养了他的魂魄，并且坚固如铁，任柳钰也分毫撼动不得。 柳钰骤然松劲，将剑穗塞进了祝岐的怀中，低头咬破舌尖，轻吻了祝岐的唇。 他望着祝岐毫无生气的脸，面带些许不解，又有一丝怒气和心痛。 他轻声喃道：「凡、人……？」 第15章 15 黄泉路上，你可曾送过我？ 不等柳钰抬头，王一王二扑了过来。 柳钰斜眼一扫，王一王二还没碰到柳钰衣摆的手立刻收了回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祈求柳钰救他们一命。 「大人，求你救我们！」 第26页 柳钰微眯眼，无言瞥向王姓兄弟，半晌，直到王一王二背后冷汗成股流下，柳钰倏地放松了面上的神情，换上一副和蔼的面容，问道：「吾，为何要救你们？」 王一王二盯着柳钰看似和善却阴冷至极的笑，牙齿直打颤，情急之下喊出：「少侠说只有大人才能救我们！」 柳钰眉梢一挑：「他如此说，只因他并不知你们做了何等龌龊之事罢了。」 王二比王一有城府，对柳钰转身离去的背影大喊：「我们愿意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受罚！但少侠说，如果贪鬼杀了我们，它就又要受罚了！」 柳钰闻言，转过身来，歪了歪头，轻声说道：「他受不受罚……」 他突然顿住，似是在思索，片刻后，「干你屁事？」 王一王二：「……？！」 柳钰轻轻笑了笑，那温柔的笑容在他极致的脸上显得异常违和，有种冷酷僵硬的美。 他走到一旁，抱着祝岐坐下，把祝岐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右手搂住祝岐的身体，抓起祝岐的手腕，端详起被金丝烧灼的伤。 这伤已经许久了，却始终不见好。 柳钰苍白瘦削的指尖轻轻抚摸那伤，不知何时，祝岐缓缓睁开了眼。 此时祝岐身子僵硬得很，说不清哪里痛，只是连一根手指头都难以动作。 柳钰发现祝岐已经清醒，把脸凑过去，靠住祝岐的额头，轻抬祝岐的手腕，指着上面的伤，柔声问道：「疼吗？」 祝岐很想说话，但他喉咙处像是堵了一大团淤泥，只能徒劳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钰显然发现了祝岐的不对劲，一个强硬的吻覆了上来。 祝岐被吻得口唇发痛，气息不畅，挣脱不开。渐渐的，他尝到了血腥味，不是他自己的，是柳钰的。 因为他在触到血的那一瞬，好似再次魂魄离体，被柳钰搭在他肩上的手硬生生地压了回来。 柳钰的血有奇效，祝岐的喉咙一下子通了，但他还是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继续靠着柳钰。 「你……又救了我。」祝岐说。 「不，是你救了我。」 「你去哪儿了……」 「你不是见过我吗？」 「那真的是你吗？」 「是我。」 祝岐虚弱地笑了，「那就好……」 半晌，祝岐突然想起了什么，「贪鬼想要找你伸冤，却又被陈威控制住了神智，定不能让他再造杀生……」 「找我？」 祝岐轻轻一笑，「对，掌灯鬼仙大人……」 柳钰的表情僵在脸上。 祝岐挣脱开柳钰的手，反握上，「别担心，我不怪你。」 柳钰低着头，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恰时王一王二那边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柳钰突然出手，金丝缠住他们的身体，立刻将他们带离了贪鬼的攻击。 一阵风过，无人看见柳钰如何来到了贪鬼面前，一爪出，贪鬼发出悽厉地痛喊。 与此同时，柳钰额间地龙鳞再次闪光。 祝岐强撑自己的身体，在一旁看着。 贪鬼身上的阴气逐渐散去，最后变回了一个凡人的模样。陈威的脸也随之掉落，面朝地，乌鲁乌鲁不知在骂些什么。 柳钰手指隔空一挑，陈威的脸浮了起来。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凡人与鬼交易，不仅有损今世寿数，或可牵连轮迴转世之命。」柳钰缓缓道来。 陈威大怒：「我本就已死！只想杀掉那两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柳钰冷笑：「你当真无辜？」 陈威：「什么？」 柳钰未回答，抬手一挥，一位清泉村村民的记忆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画面中，清泉村的村民依旧抵制外乡人，却并无如今这般极端。 陈威是清泉村人，村民看见陈威回来，便对他和他的朋友降低了防备。却没想到，一夜之间，村民家中的宝物皆失窃了半数。 本来安康富庶的小村落，一夜之间落败。 从那之后，清泉村抵制一切男性结伴的外乡人，就算男女为伴，也要细细盘查。 陈威逐渐不敢去看柳钰。 「你们分赃不均，王一王二杀了你，恰遇贪鬼敲门，你便和贪鬼做交易。你给他五官，他帮你杀人。」 陈威刚要狡辩，柳钰目光一扫，陈威的脸瞬间化成齑粉，魂魄在空中飘飘荡荡。 一群小鬼使凭空出现，抬着一具槐木棺材，敲锣打鼓地走了来。 柳钰皱眉：「槐木？镶了金边？」 小鬼使们一下子激灵，瞧瞧柳钰的神态，又看了看周身的形势，立马把镶金槐木棺材换成了废木材随意打的一个棺材。 柳钰不悦的神色稍减。 「送至忘川……」柳钰顿了下，往祝岐那边瞥了一眼，放轻了声音说：「交给神君。」 小鬼使们得了令，再次揍起喜乐，消失在道路尽头。 解决了陈威，柳钰面向吊在半空的王一王二，瞅了他们半晌，最后响指一打，王一王二重重摔在地上。 柳钰转身走向祝岐，不再理会他们二人。 王一王二恐惧震惊之余，脑子飞速旋转，确定了柳钰不会再追究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 祝岐遥遥看向跑远的王一王二，待柳钰走到他身边，他也只是看了看柳钰，并未开口。 第27页 柳钰并未化成人形，一身玄衣，耳朵化成暗红色的龙鳍，以真身之貌面对柳钰。 祝岐勾起嘴角，温柔看着柳钰一步步走向他。最终还是身体太过虚弱，支撑不住，向前扑倒。 柳钰瞬移到祝岐的面前，单膝跪地拥住了祝岐栽倒的身体。 祝岐借柳钰的手坐正，轻拨柳钰的腿，让他不要跪在地上，并为柳钰拂落膝盖沾上的泥土。 「怎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祝岐笑笑，「我猜到了，你不能干涉凡间的因果。」 柳钰低头不语。 祝岐问道：「那贪鬼，你要如何？」 柳钰眼睫微颤，「我需要走一趟地界鬼域，问清冤情，解除无念海咒罚。」 「好，去吧。」祝岐说。 柳钰握住祝岐的手，「等我回来。」 祝岐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向柳钰。 「我和你说话呢。」没有等来祝岐的回答，柳钰明显慌了。 祝岐仿似刚刚回神，一笑道：「我有想问你的。」 「什……么？」 「你怎会知道清泉村的这些？」 「我看到了他们今生的记忆……」柳钰目光倏然变得悠远。 祝岐问：「你身为掌灯鬼仙，为亡魂引路忘川时，从未看见过他们生前的记忆吗？」 柳钰噎了一下，说道：「忘川水中蛰伏着一条通体银白的巨龙，便是地界鬼域赫赫有名的忘川真龙神君。世间亡魂走至黄泉路尽头，饮下孟婆汤，记忆倾泻进忘川河水，由真龙神君评判前世功过。若有人的记忆中，无恶不作功德尽毁，便会被真龙神君投入无念海，受九九八十一道极刑后，方可再次转世投胎。」 「神君会严正审判吗？」祝岐听罢，淡淡问道。 柳钰抬眸看了一眼祝岐，没说话。 祝岐紧接着说道：「贪鬼与我对峙时，一同触碰到了剑穗，我看见了他前世记忆。」 不等柳钰作何反应，祝岐自嘲道：「也不知为何，或许是染了你的气息的缘故，我看见——」 祝岐那时的脖颈剧痛，眼前却恍恍惚惚看见些许不是来自凡间的情形。 他看见贪鬼被同伴背叛，三人分摊共同经商所得时，无论贪鬼如何敲门，同伴都不给他开门，并偷偷潜到他的背后，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死后，来到地界，喝了孟婆汤，记忆尽数倾泻进忘川河水。 巨龙从忘川河水中腾空而出，与判官前后而立。 判官回身对神君说了些什么，而后点头转身，道：「已请示真龙神君，神君言他罪无可赦，投进无念海受十八级咒罚！」 无论他如何喊冤，神君与判官都无动于衷。 直到后来，他在无念海受刑罚之时，得知那两人怕死，提前为神君和判官在凡间供奉，才换得安然轮迴转世。 再就是到了七百年前，无念海大乱，他趁乱逃出，盘踞在清泉村附近。 祝岐一口气将他看见的娓娓道来，有些气喘，轻靠在石头上，独自承受忍耐。 柳钰听罢，不再说话，紧紧抓住祝岐的手低头。 祝岐笑了笑，「我还想问你，黄泉路上，你可曾送过我？」 柳钰浑身一震，缓缓抬头。 祝岐笑道：「明白了，我没有想问的了，去吧。」 「你等我。」柳钰再次说道。 祝岐：「去吧。」 柳钰不动。 祝岐：「我听见你说的了，『凡人与鬼交易，不仅有损今世寿数，或可牵连轮迴转世之命』。想来，我现下身体异常的状况，应是因为这个。」 「我会救你的。」柳钰急切道。 祝岐摸摸柳钰的头：「听话——别干涉凡间事。」 柳钰抓着他给祝岐灼伤的手腕，死命不撒手。身后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那贪鬼被吸了进去。 祝岐往柳钰身后看了看，「地界催你去办公事呢。」 柳钰：「在原地等我。」 祝岐没说话，嘴角勾了勾，算是回应。 柳钰同样被吸向身后的黑洞。 两人的手紧抓着，指尖互相勾着，最后终于分开。 黑洞关闭前，祝岐笑着沖柳钰摆手。 不该出现在人界的黑洞彻底消失，祝岐的嘴角也落了下来。 他在原地坐了许久，从天黑至天亮。 倏然，他从怀中掏出剑穗，放在原地，拄着重剑，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第16章 16 我……恨你 祝岐离开了清泉村，背起重剑念柳钰告诉他的口诀，找到东南方，向青雾山启程。 走了半月，祝岐的身体越来越衰弱，有时一日他便能睡上七八个时辰醒不过来。 待醒来时，便是鼻中流血不止。 柳钰走前，未告诉他他还有多少时日，如此看来，应是坚持不到青雾山了。 所以近几日，祝岐开始琢磨把身上的东西都变卖了，雇一个人，帮他把重剑送去青雾山。 这天他遇到个道士，说是缺符纸了，正好祝岐手中一堆自己造的符箓，还算有用。 「我这符箓驱过恶鬼，咳咳……别看是自己画的，咳……也是顶用的。」 祝岐边咳嗽边说，一摊掌心，一片洇红。他迅速藏起手心，继续向道士推销着自己的符箓。 第28页 对面的道士眼中精光一闪，捋捋长鬍鬚，倏然道：「施主你这符箓的的确确是好符箓，只是要价太高了。」 祝岐眸子暗淡下去，方要给自己降降价，又听那老道士说。 「不过贫道还真捨不得施主的符箓，待贫道去凑凑银两，再来找施主採买，施主可要替贫道留着啊。」 祝岐心想，自己明日都不一定是否还有命活。 不过他这些符箓也只能卖于这位老道士，他找了大半月，也只找着这么一个识货的人。 「好，我等你。」 「好好好，七日后，此地此时再会！」 作别老道士，祝岐踉踉跄跄往前走。 那位老道士反方向走了几步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祝岐的背影阴笑几声。 他掏出自己的一张符箓，闭眼捏决，倏然睁眼，符箓正沖祝岐后心而去。 却在即将贴在祝岐背上时，骤然焚烧。 老道士一惊，不信邪，又甩了一张符箓过去。 这次符箓没有被焚烧，却在半空中停住，一身着玄衣之人缓缓现身。 柳钰真身示人，袖子一挥，背后立了一道结界，将祝岐隔绝在外。 老道士强压惧意，怒道：「你是何方妖怪！多管闲事！」 柳钰皮笑肉不笑，问道：「你为何要对他施展散命符？」 「那人俨然一副命不久矣状，我帮他早点死！他手中那些符箓放在我手里，我能救更多人！」 「是吗？」柳钰双指夹住散命符，只见符箓在指间再次化作灰烬，「片刻前你还要杀一人，如今又说要救更多人？」 「怎、怎么了！」老道士脚步已然往后退，却还是壮着胆子吼道。 柳钰呵呵一笑：「不怎么。」 突然！他化身一只巨大的通体漆黑的蛟龙，沖老道士怒而大吼。 老道士立在原地，双腿发抖，底下淅淅沥沥吓尿了裤子。 猝然，他大喊一声「真是妖怪啊！」转身就跑。 老道士跑没了踪影，柳钰恢復了原貌，回身撤了结界。 祝岐还在慢慢向前走。 柳钰眼眸温和了些许，幻化成一缕青烟，悄无声息钻进了祝岐的重剑之中。 祝岐顿了一下，倏然低头温柔地笑了。 他拍了拍剑柄，未做其他动作，前去破庙寻今夜安寝之地。 那老道士说的的确没错，祝岐已是时日无多。 整夜咳喘吐血，祝岐几乎一刻不得安眠。 只有在祝岐彻底昏睡过去时，柳钰才敢从重剑里偷偷出来，额头轻抵，给祝岐输些生人气进去。 他不敢输多，只能堪堪让祝岐明日能安然醒来——他怕祝岐发现。 七日之约很快便到，祝岐去了约定之地等了许久，直到日头悬在正头顶，老道士才现身。 他现身之时，左看右看，手中还端着一面照妖镜。 祝岐不解，问道：「你这是作何？」 老道士立刻缓过神来，连忙遮掩：「额那个……无事！施主的符箓可都带来了？」 「一直带在身上。」 「太好了，贫道这便将银两交给施主。」 老道士将手伸进衣襟，眸光一凛，刚要拿出那日施展过的散命咒。 柳钰突地从重剑中窜出，双手做爪状，大喊一声：「啊呜！」 老道士一看又是昨日那妖蛟龙，差点吓破胆，大喊：「妖怪啊！妖怪！」 祝岐刚要叫住老道士，老道士连滚带爬吓跑了。 祝岐嘆了口气，默默看着一半身子还在重剑里的柳钰。 柳钰感受到祝岐的目光，像是做错事了一样，缓缓收回了手，窝着脖子就要钻回剑里。 祝岐一把抓住柳钰的手，还是那样冰冷。 祝岐顿了顿，将柳钰轻轻拉了出来。 经过前面那些事，柳钰不再伪装，再也不是那个瘦弱的白衣小公子了，祝岐看他都要抬着头。 「不是说好……等我的吗？」柳钰咬着牙说着，却不敢正视祝岐。 祝岐觉得好笑，不告而别的是自己，怎么对面这人底气如此不足。 「吓唬他做什么？」祝岐没回答，问道。 「他要杀你。」 祝岐点点头，「哦。」 半晌，祝岐未再开口。 柳钰抬眼，眉头紧蹙着，说：「你是不是总是不会好好听我说的话，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祝岐愣了一下，想抬头抚平柳钰眉头的皱纹，却被柳钰一下子躲了过去。 祝岐的手滞在半空，他笑笑，放下了手：「皱眉就不好看了。」 柳钰偏头不去看祝岐。 「别生气了。」祝岐拉了拉柳钰的袖子，好生好气说道。 柳钰还是不理祝岐。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祝岐又问。 柳钰这次转过身来，严肃说道：「如果我一气之下不找你，你已经死了。」 祝岐笑笑，说道：「我明白。」 「你——」柳钰说不出别的话来。 去看祝岐，只见祝岐只是淡淡笑着。 柳钰缓缓低头，看着祝岐的笑容直发愣。 倏然，祝岐的表情一变，背嵴一躬，一大口血呕出，脸色迅速灰败，身体就要往下倒。 柳钰上前一步抱住祝岐。 祝岐眼睛越来越睁不开，唿吸急促出气多进气少。 第29页 柳钰抱起祝岐飞进破庙，放好祝岐，柳钰的额间龙鳞闪烁，欲与祝岐额头相抵。 祝岐伸出手，手心抵住柳钰的额头，温度比柳钰一个鬼都要冰凉。 「罢了，别浪费你的什么生人气了。」 「你会死的！」 祝岐开玩笑道：「我死了你就能吃我了，就是——没有活着新鲜。」 柳钰的瞳孔骤然变红，抱着祝岐的手劲越来越大，祝岐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祝岐看着这样的柳钰心中发慌，他不确定柳钰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立刻喊道： 「柳钰！柳钰！你看看我！」 这一喊，还真有用，柳钰木讷地红着瞳孔看向祝岐。 祝岐不知该如何唤醒柳钰，只得挤出往日里的笑容，开玩笑似的说： 「我让你现在就吃了我，怎么样？新鲜现杀，嗯？」 一瞬，柳钰不止瞳孔是红的，两只耳朵也化成了暗红色龙鳍，周身变得滚烫。 不等祝岐反应过来，柳钰扑了上来，压住祝岐的身体。祝岐万分不解，吃他肉而已，为何还要用全身压住他。 祝岐此时虚弱至极，他也不会防备柳钰，只能疑惑地任由柳钰摆弄他。 柳钰先是握住祝岐的手，又轻轻触碰了他的唇。 正准备更进一步，身后一阵阴风袭来，柳钰眼珠转动，一瞬化为了一股青烟钻进重剑之中。 方才的亲吻柳钰为祝岐渡了不少气去，祝岐也是瞬间反应，翻身至观音像之后。 祝岐掏出符箓，拍在自己眉心处，隐了自己的气息。 不过片刻，一团巨大的黑雾自空中突然出现，缓缓降落，一穿着赤红长袍、黑髮垂地之人坐在凭空变出的槐木椅上。 祝岐掀起供桌底的布条偷偷看。 那赤衣人斜斜躺在槐木椅上，慵懒道：「你说那条臭蛟龙要救的那个叫祝岐的，气息出现在附近？」 只听一人回答他：「是的曲绝大人。」 「普通凡人，竟能扰乱我堂堂鬼市，查清楚他前世到底有何因缘，我们也好提前汇报给真龙神君，让神君有个准备。」 「领命，曲绝大人。」 「还有，最近三界敕令，捉拿七百年前从无念海逃脱的数只恶鬼，地界那条臭蛟龙近日不在方琴殿，定是跑来凡间想趁机抓住神君把柄。」 曲绝冷哼一声，白了空气一眼，继续道：「我的命虽然是他救的，但若没有神君在青雾山上的点化，我连化形都不成。当初若不是他背叛了神君，无念海大战也不会发生，如今一条蛟龙竟敢威胁我了，哼，你若寻到他的踪迹，也汇报给我！」 「领命。」 曲绝点点头，四处观察起这座破庙来，倏然一捏鼻子，嫌弃道：「什么破地儿啊，脏死了，下次别叫我来，速回！」 话音一落，一团黑雾将他们二人包住，一瞬消失。 祝岐未放松心神，继续屏息了片刻，才揪掉额间的符箓。 柳钰与此同时从重剑里钻了出来，半跪在祝岐面前，脸凑了上了，马上就要亲上祝岐。 祝岐双指一横，挡在了他们之间。 柳钰勐地被阻挡，睁眼看见祝岐面露疑问地看着他。 柳钰瞭然，轻轻拂开祝岐的手，凑到祝岐的耳边，轻声说：「我不会让你疼的。」 祝岐心想，倒也真的不必，吃肉而已，第一口疼晕过去，以后也就感觉不到疼了。 他摸了摸柳钰的髮丝，怜惜道：「如果还有下一世，若我还是凡人，别再来追逐我了。」 柳钰的脸色一下子大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见不得你世世送我走。」祝岐细緻地为柳钰整理髮丝，语气平常道。 说完，祝岐好像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道：「来吧。」 说罢，他便闭上了眼，猜测柳钰第一口会先吃哪里的肉。 「我……恨你。」柳钰的声音模煳地传来。 祝岐感受到了某处从未有过的疼痛，和极致的忄夬感。他无法反抗，无法挣脱，被柳钰轻而易举地压制，像是将所有的爱与恨都倾泻到了祝岐的身上。 祝岐身上的柳钰不停地重复「恨」这个字，最后，祝岐恍恍惚惚间，好像听见了柳钰压抑不住，偷跑出来的呜咽声。 第17章 17 不劳烦大人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 黑暗中，祝岐平躺在地，双眼看向上空，忽然开口。 柳钰与祝岐一同衣衫散开，并躺着。 他倏然听见祝岐的话，悠远的目光猝然微动。半晌，他妖艷的面容上，挤出一个哭笑不得别扭的表情，说：「我可以不回答吗？」 祝岐笑了一下，轻声道：「不可以。」 柳钰侧身面对祝岐，散开自己的玄衣，黑雾幻化的玄衣愈来愈大，将二人全部覆盖。 祝岐偏头，平静问：「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你是要杀死我吗？」 柳钰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依偎在祝岐身侧，指尖轻抚祝岐的肌肤，每一寸。 他说：「抱我……」 祝岐想起了二人的初见，指尖微动，手腕已经抬起，却停顿一瞬，骤然落下。 他当自己没听见柳钰的话语。 「你来凡间，真的只是为了找鬼吗？」祝岐偏头去看柳钰，「是否还有旁的事由？」 第30页 柳钰看向祝岐的目光真诚且无助，一时之间，祝便岐相信了他，在柳钰还未回答之前。 柳钰说：「真的，没有。」 祝岐得到了答案，面上并无什么表情，轻轻应了一声，再无别的话。 柳钰见祝岐如此反应，唿吸逐渐急促了起来，解释道：「我们需尽快前往鬼市，找回你的一魂一魄。昨夜的交合只能暂且稳住你的命脉。」 祝岐洒脱一笑：「听闻我那一魂一魄换了三百年阴寿，我如今连三天阳寿都不剩，从哪再找三百年阴寿？」 「我有。」柳钰立即道。 祝岐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冷冷道：「不必了。」 说罢，祝岐合衣而起，却在站起来那一瞬忽觉某处剧痛，脚一软，向后栽倒。 与此同时，柳钰伸手去抓祝岐的衣衫，没想到祝岐直接倒在了他的怀里。 剧痛之下的祝岐无暇挣脱，只能任由柳钰越抱越紧。 祝岐痛得发抖之际，便听耳边传来柳钰的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说了不算。」 下一瞬，他腾空而起。 再睁开眼，祝岐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口井边。身后某处已经不痛了，他挣扎着要下来，胳膊却被柳钰箍得紧，丝毫动弹不得。 「井下便是鬼市。」柳钰说。 祝岐本以为三不管的鬼市应处在阴森诡谲之地，起码和地界的鬼域妖域同样可怖才是。 没想到鬼市竟在市井中最不起眼的一口井之下。 柳钰好像知道祝岐心中所想，抬手一挥，鬼市入口真正之貌显露出来。 天空黑压压的，站在井边，祝岐清晰地看见了渺小的人界，飘忽遥远的天界，阴沉压抑的地界，还有——黑红一片雷云漫天的——无念海。 祝岐眯眼向上看，无念海就像一团巨大的漩涡，盘踞在天界之下，地界之上。其中的阵阵雷云就好像每一次咒罚降下，恨不能将身披咒罚之魂噼得魂神尽散。 祝岐正看得出神，一只冰冷的手覆了上来。 「你去过上面吗？」祝岐问。 柳钰：「去过。」 祝岐：「有冤的魂魄有多少？」 柳钰：「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祝岐：「忘川那位真龙神君如此是非颠倒，除了你，没有旁人站出来吗？」 柳钰没说话，而是将手拿开。 祝岐明显感觉到，柳钰的手离开时，在微微颤抖。他倏然就笑了，低头轻声道：「有过，是吗？」 柳钰抱着祝岐的力道加大。 不是有，也不是没有，祝岐说的是「有过」。 「这也……不是你该关心的。」柳钰再次开口。 下一瞬，两人直接瞬移到了井底。 祝岐这时被轻轻放了下来。他扶着墙边，细细打量鬼市。 井底阴气之盛，将祝岐心神激盪了一番，久久未缓和。 向前看，入眼便是天幕黑如瀑，鸟兽走禽彷若寻常世间一般行走，飞天乌鹤、穷奇神兽等目不暇接。 上次他魂魄离体，焦急打探柳钰的情况，来不及去看鬼市内里的形貌。 如今细看，真宛如地界中的天界。 祝岐也不知自己心中为何蹦出了如此的形容，思索了半天，虽然觉得荒唐，但也确实再无旁的可以形容如比诡谲的鬼市了。 柳钰欲带着祝岐往前走，祝岐一把拉住柳钰。 「既然已经到了鬼市，」祝岐低头不去看柳钰，「鬼市中可以阴物交换阴寿，如此，便不劳烦大人了。」 话音一落，柳钰一把抓过祝岐的手腕，压在石壁上，双眼猩红盯着祝岐。 手腕上被金丝灼伤的痕迹显露出来。 祝岐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而后直视回去。 柳钰下意识后退半步，眼中的震惊多过方才的愤怒。他慢慢松开祝岐的手，向祝岐身后走去。 祝岐倏然道：「也不要再藏在我的剑里了。」 话毕，祝岐向前走去，与身后的柳钰就此诀别。 「咔嚓」一声，柳钰弯腰捂住眉心，那枚龙鳞在祝岐的话音刚落时，出现了裂纹。 与此同时，走进鬼市深处的祝岐勐地向前踉跄几步。他抓起自己的手腕，发现手腕上的灼烧痕迹此刻正闪着金光，往他肌肤更深处去灼烧。 祝岐怔愣地盯着这圈伤痕，半晌倏然一笑：「我们，今世怎会没有因果……怎么会……」 第18章 18 抱歉啊，之前凶了你 青雾山的温泉处在山脚下，方圆一里，尽是雾气瀰漫，白花花的一片中，隐隐约约见一点黑色挨着温泉的边儿，一动不动。 柳钰半身化龙卧于池子内，漆黑的龙尾毫无生气地垂着，再往上瞧，柳钰双手抱住自己未全化成龙形的腿，下巴搁在膝上，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整个人仿若成了一根枯木，只有他血红妖艷的唇，证明他还活着。 与此同时，温泉外，一个山精夔蹑手蹑脚地单腿蹦了过来，却不敢靠太近，躲在大树后悄悄观察柳钰。 瞧了这么半天，柳钰连根睫毛都没动过，山精夔的脖子却已经酸得快要僵掉了。 山精夔摇摇头嘆了口气，转身就要蹦走，没等跳起来，一下子就被定住了。 「大人……我不是故意……」山精夔面露惊恐。 「你来……」柳钰轻轻说着，施法让山精夔腾空而起，而后浸入温泉水，与他一同浸泡。 第31页 这可把山精夔惊着了。 「大人大人救命啊！！！」山精夔一碰到泉水，便开始疯狂挣扎，四肢疯狂摆动，情急之间化了原形。 一只没有角，只有一条腿，全身青色的牛出现在柳钰面前。 天边恰时响起了惊雷。 柳钰眉眼微动，抬手一指，响雷生生停在了青雾山上空，没有靠近青雾山上任何一个生灵。 山精夔见状僵住了，不再挣扎，呆呆地看着天边被止住的雷。 柳钰眼未抬，指尖射出一个光点，打在山精夔的额头，他迅速恢復了人形，也坠入了温泉水中。 山精夔呛了好几口水，勉强站起，气喘吁吁地对柳钰说：「大人，这个泉水是当年……」 柳钰一个眼刀过来，山精夔立刻闭了嘴，结结巴巴道：「是是是……专门给大人休养和提升修为的，我一个小小山精，怎敢和大人一起啊……」 说到最后，山精夔委屈了起来，低头徒劳地一遍遍拧干衣摆的水。 柳钰没理会山精夔的话，眉头微蹙，方才的狠厉全然不见，嗫喏地问：「吾问你，一个对你万分好的人，突然不理你了，是为什么？」 「啊……啊？」 柳钰追问道：「你知不知道？」 「我……」山精夔哽住了，半天才试探问：「敢问……是有人欺负大人……了？」 柳钰摇头。 山精夔：「那……大人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了？」 柳钰歪头思索半天，突道：「吾把阳锋扌臿进他的体内，做了三日。」 「啥……啥？！啥东西扌臿进去了？扌臿进去几日？！」 柳钰不明白山精夔的反应为何如此大，想要再说一遍，一下子被山精夔打断。 山精夔：「啊啊我听见了，大人不必再重复！」 说完，山精夔把整个脸都埋在了水里，拼命地洗耳朵。 柳钰见山精夔久久不出来，也把脑袋钻进了水里，睁眼看他。 山精夔正拼命洗脸，倏地就看见柳钰一双大眼睛盯着他，吓得「嗷」一声从水里钻出来。 「大……大人……」 柳钰同样出水，问道：「你觉得，可是这个原因？」 山精夔支支吾吾：「或许……是，大人威武雄壮，大人的……额阳锋岂能是一个凡人可以承受的，他……有些小情绪也是正常的，大人你说是不是呀？」 柳钰点点头，復而皱眉：「吾想跟着他，保护他，把阴寿换给他不让他死，但他让吾下一世不要再寻他。」 山精夔听着，逐渐冷静了下来，满眼不可置信地问：「大人说的此人，不会是……」 「是他。」柳钰轻声说道。 山精夔张了张嘴，眼里起了些泪花。那张凡人见了便觉恐怖的脸，竟也多了些许柔情和哀伤。 半晌，山精夔开口说：「这是……最后一世了吗？」 「是。」 「七世了……他终于要回来了吗？」 「不，吾不会让他回来。」 「大人？！」山精夔不解。 柳钰陷入了回忆，七百年前，同样是在青雾山上，他清晰地听到那人说，「我不愿成仙。」 他更记得今世的祝岐同样说：「我不想成仙。」 山精夔不明白，「此世结束，他就能功德圆满，位列仙班……」 柳钰打断山精夔，「他不愿成仙。」 山精夔一怔，突然就笑了，吊儿郎当地说：「他果然还是他，当初我想做他的坐骑，他不让，非说万千生灵都有自己的命数……」 柳钰只是听着，不言语。 山精夔也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勐地抬头，「大人，青雾山一年便是凡间十年，青雾山上已经过了三日，你若不快快去找他……」 柳钰登时站起，龙尾瞬间化为双腿。不等山精夔说完，柳钰已经腾空而起。 山精夔在柳钰身后喊道：「不要再把大人你的……额阳锋扌臿进他体内三日了！」 柳钰传回一枚虚空令，表示知道了。 山精夔把虚空令接在手里，直摇头，自言自语道：「莫说是凡人了，神仙来了也受不住啊……」 三不管的鬼市与凡间的时间流速一样，柳钰来到鬼市时，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他未遮掩，以掌灯鬼仙的样貌直抵鬼市，一个商铺一个商铺找去。 祝岐的气息很淡，萦绕在鬼市之中，可柳钰却如何都寻不到。 「到底在哪里……」柳钰焦急了起来。 「大人！」曲绝的声音打断了柳钰寻找的动作。 柳钰眉目间的急切瞬间烟消云散，转过身来的他，脸上是淡然和冷峻。 曲绝没有发觉柳钰的变化，恭敬地走上前，「大人再次造访我鬼市，是要寻找什么呀？」 柳钰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曲绝，倏地说道：「你身上的气息，很不寻常。」 「果然瞒不过大人。」曲绝笑笑说，「你要找的人，在我房内好好睡着呢，我带大人去。」 柳钰半信半疑跟了去，果不其然，穿过层层纱幔，屋中床榻上正躺着那人。 一月未见，憔悴了些许，苍白了些许，但还活着。 曲绝驱散了众人，只留二人在屋内。 柳钰快步过去，低头静静看着熟睡的祝岐。 鬼市中没有白天黑夜，不知柳钰如此站了多久，祝岐终于悠悠转醒。 第32页 祝岐第一眼看见的，是玄衣长衫，目光逐渐上移，看见了柳钰的脸。 祝岐先是怔愣一下，很快展开笑容，坐起身，轻声说道：「回来了？」 柳钰缓缓蹲下，仰面看着祝岐。 望着柳钰的眼睛，祝岐说道：「抱歉啊，之前凶了你。」 柳钰的心脏一剎那停止，全身的血脉僵住。 他愣愣地盯着祝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动弹。 祝岐抬起了手，摸了摸柳钰的头，「我那样凶你，你还回来找我。」 柳钰不说话，眼角渐渐溢出了些湿润。 祝岐看见了，刚要给柳钰抹掉，柳钰周身立刻掀起黑雾，将二人围住吞噬。 下一瞬，二人消失得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屋外的曲绝立刻跺脚，「怎么回事！他们去哪儿了？！」 她手中拿着一面铜镜，本来美滋滋看着屋内二人你侬我侬的场景，正是关键时刻，这两人竟跑路了。 曲绝气得把铜镜一把摔到地上。 一旁的小鬼不敢吱声，默默捡起铜镜递迴曲绝手里。 「这个凡人还真不一般，能把那条臭蛟龙牵着鼻子走，他们前世真的没因果？」曲绝自言自语。 小鬼：「问过不少尊者了，他们二人三世内确认无因果。」 曲绝不屑道：「三世内无因果，三世之前可不一定，你再去打听打听！」 小鬼眨巴眨巴眼睛。 曲绝突然凑近小鬼，神秘兮兮说：「最好打听出点什么，我猜啊，可能前几世这个叫祝岐的负了臭蛟龙，哈哈。」 说完，曲绝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小鬼问：「大人，是否需要汇报给神君？」 「汇报什么呀？」曲绝急了，「这种事都汇报给神君，等我打听清楚再说！」 「是，大人。」 第19章 19 开桃花 鬼市没有休市的传统，迎客打烊全凭曲绝的心情。 若她心情尚佳，鬼市可常年开着，若她心情极差，鬼市能闭门百年，无数游魂飘荡无居所。 恰逢今日，曲绝心情极妙，口中哼着小曲儿，半卧翻看帐本。 一小鬼急匆匆赶来，刚要跪下，曲绝免了他的跪礼，随口说道：「今年鬼市都不休市了，让大家都出来摆摊儿挣阴寿换功德！」 「……是，大人。」小鬼犹犹豫豫应道。 过了一会儿，曲绝突然发现小鬼还跪在原地。 「你怎么还不走？」 「大人，神君从忘川传来虚空令……」 曲绝一下子起身，「虚空令里写什么了？」 小鬼：「神君命大人，捉拿凡人祝岐，押至忘川。」 曲绝嵴背僵了一僵，「神君为什么要抓祝岐？因为那条臭蛟龙喜欢？」 「……小的不知呀。」 曲绝瘫在卧榻中，自言自语道：「神君已经七百年没有给我传虚空令了，祂也从未干涉过凡间事，如今这是……」 「大人，虚空令要如何回啊？」 曲绝放下帐本，思索片刻，道：「你回——曲绝遵命。」 柳钰散开黑雾，卷着祝岐，落在鬼市的石山上。 祝岐站稳，四处看看，问道：「为何带我来这里？」 柳钰：「远离那个八卦的妖。」 祝岐「噗嗤」一下笑了：「她在八卦什么？」 柳钰抱住祝岐：「你明知故问。」 祝岐没再说话，任由柳钰抱着。 柳钰把头搁在祝岐的肩上，半天喃喃道：「我错了。」 「什么啊？」 「那晚的事，是我错了。」 「好啊，原谅你了。」祝岐如常说着。 柳钰怔了一下，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抓起祝岐手腕，仔细检查。祝岐手腕上的灼伤还如之前一样，看不出异样。 柳钰悻悻然放开祝岐的身体，盯着祝岐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祝岐问：「怎么了？」 柳钰左右看看祝岐，倏然问道：「你的剑呢？」 祝岐：「放在曲绝屋子里了。」 柳钰又问：「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祝岐不解道：「你是掌……」 话没说完，一道红光直冲祝岐而来。 柳钰一把抓过祝岐，挡在身后，袖子一挥，红光瞬间击碎。 曲绝站在他们二人面前。 「掌灯，交出祝岐。」曲绝道。 柳钰眯了眯眼，没说话。 曲绝着急道：「你把他交给我，我有大事要办！」 柳钰：「是谁要他的命？」 曲绝噎了一下，认命道：「算你聪明，是神君从忘川传来了虚空令，命我捉拿祝岐交给祂。」 「神——君？」柳钰阴笑道。 「你也不想与神君再度交恶吧！七百年前你害祂重伤，如今还要阻拦祂要的人！」 提及此，柳钰的目光倏然暗淡下去。 很快，柳钰仰头，「祂要的人？让祂自己来和吾要！」 曲绝：「你真是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柳钰发觉身后有动静，偏头一看，祝岐从他身后走出，往曲绝那边去。 「你……」柳钰抓住祝岐的胳膊。 下一瞬，却被祝岐轻轻甩掉。 柳钰手心射出金丝线，将祝岐牢牢缠住，却依旧阻止不了祝岐的步伐。 第33页 「你对他做了什么！」柳钰喊道。 曲绝松了口气，掐腰说道：「你怪我？要不是你非要和神君对着干，非要找无念海有冤之鬼，神君也不至于会盯上祝岐！」 眼瞅着祝岐要被柳钰拉回去，曲绝也施展法术，绑住了祝岐的手脚，往她那边拽。 「你想把他五马分尸吗！」曲绝喊道。 这一喊，柳钰立马松了金丝线。 曲绝刚要开心，没想到柳钰飞身上前，搂住祝岐腰身，五指变爪直冲她而来。 「啊啊啊啊啊你过来我就让他爆裂而亡！」曲绝捂住脸大喊道。 「你说什么？！」柳钰双耳的龙鳍已经幻化出来，瞳孔也变得猩红可怖。 曲绝壮着胆子道：「我在他体内下了咒，就是你当年给神君下的那个，你再不把他给我，我就让他全身经脉断裂！」 柳钰立刻松手。 曲绝眉毛扬了起来，把祝岐抓到自己身边，沖柳钰做了个鬼脸，喊道：「今日本大人就要让你知道，和神君大人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说着，曲绝的手抓住祝岐的胸口，祝岐痛苦大喊。 「找、死！」柳钰五指变爪，沖了过来。 曲绝欲逃，法力不及柳钰，被柳钰一掌穿心。她临倒地前，将地上的铜镜捡起，挥手抹掉镜中的幻象，不忘回身指着柳钰：「你个臭蛟龙……你会……后悔的……」 柳钰去接祝岐，只见祝岐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一阵烟雾散去，落在柳钰怀中的是一根三尺长的桃树枝。 柳钰拿着这根桃树枝正愣在当场，地上趴了许久的曲绝颤颤巍巍支起身子：「你快……救我啊……」 说完，曲绝一口血喷了出来，再次倒地。 柳钰拉起曲绝的胳膊，一个闪身二人皆消失不见。 曲绝房内，有一间密室。她用指尖插进锁芯，门应声而开。 刚一进门，柳钰就被满屋的亮色衣服晃痛了眼。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大红色，几乎如帷幔一般，挂满了整个房梁。 再往里走，一个巨大的桃花花苞立在屋内正中央。 而花苞的中心，躺着柳钰想的那个人。 祝岐静静睡在花蕊中，虽面色苍白，却安稳平和。 瞧见柳钰看祝岐的眼神，曲绝在一旁捂着自己的伤口白了柳钰好几眼。 「大人啊，你素来神通广大，怎么就没认出你带走的『祝岐』只是一根桃花枝啊……」 柳钰眨眨眼，想要遮掩自己的心虚，最终放弃。 「你为何要用桃枝做一个假的他？让……」柳钰磕巴了一下，「让吾认不出来。」 后半句，柳钰像是嘴张不开。 曲绝挠挠头，嘴巴同样张不开似的说：「你为了找他那么着急，我就算把自己化作他你也认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保护他？」柳钰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曲绝吊儿郎当说道：「觉得面熟，有些亲切，就……随手把他保护起来了。怎么，不行？」 柳钰转过身，别别扭扭「哦」了一声，抬手往曲绝身上一点，数朵桃花开在曲绝的伤口处。 自花苞到绽放，最后枯萎。 曲绝的伤口也恢復如初，除了破碎的衣衫和血迹，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喂！我是不是说过不要让我身上开桃花！」曲绝气急败坏。 柳钰没理，背在身后的手响指一打，曲绝从头到脚开遍了新鲜的桃花。 「我跟你拼了！」说着，曲绝就要冲过来。 柳钰面上如常，实则背地又捏了个决。 没等他对曲绝施法，面前倏然冲过来个人。 柳钰定睛一看，祝岐挡在自己的身前，手还抓着自己的指尖。 「他在胡乱玩闹，曲绝大人别和他一般见识。」祝岐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曲绝立刻站住，怔怔地看向已经站不稳，却还执拗地挡在柳钰身前的祝岐。 柳钰则指尖微抖，拼尽全力想要回握祝岐的手。 第20章 20 我在尽力活着了 见曲绝站定，不再上前，祝岐转过身来。 柳钰不敢去看祝岐的眼睛，手却未松开，微低着头不说话。 「回来了？」祝岐轻声问。 听见与「桃枝祝岐」一样的问话，柳钰一阵恍惚，手心金光起，似要试探祝岐的真假。 祝岐见了，笑了一声，道：「我是真的，假的我在屋内与你说的话也都是我说的，只是后来你带它离开，曲绝大人的法力支持不了那么远，我便控制不了他的言行了。」 柳钰怔了片刻，手不再虚虚地握祝岐的指尖，而是用力攥住祝岐的手腕。 曲绝在一旁故作大声，「哎呀，祝岐都替大人说话了，我和大人的恩怨暂且放一放罢！」 祝岐听罢，转身刚要拱手道谢，却被柳钰一拦。耳边恰时一股凉风吹来，柳钰的下颌抵在祝岐的肩窝，轻声说：「不许谢她。」 「什么？」祝岐没懂。 曲绝听不见那二人交谈了什么，在一旁疑惑地盯着他们。 柳钰搂住祝岐腰间的力道加重，重复道：「不许谢她，不许伏低，我怎么对她，你便如何。」 「为何？」 「不许问。」柳钰说。 「……」祝岐轻摇头，嘆了口气，转头对曲绝道：「敢问大人，我交给大人的一袋血石，可否换三百年阴寿？」 第34页 曲绝托腮，咂摸咂摸嘴，半天才道：「能换是能换，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换。」 柳钰插嘴：「血石？鬼市东山极恶散魂的精元？」 祝岐点点头。 柳钰目光移向已经心虚躲闪的曲绝，压低声音说道：「鬼市东山乃极恶散魂的关押之地，一般游魂或是凡人不可接近，只有掌管鬼市的曲绝才可放人通行。」 「我也没办法啊！」曲绝气急败坏，「他的一魂一魄我是真不知道转到谁手里了，阴寿我又不能随便给，除了卖他的极阴之血，就只有去东山取恶魂精元这一个办法了。」 柳钰刚要上前，又被祝岐拦住。 祝岐：「只要有足够的阴寿，不愁找不见，只是现在如何换到阴寿是个问题。」 「鬼市的生意我从不干涉……」曲绝斜睨了柳钰一眼，「某位开罪不起的鬼大人也不让我干涉，所以怎么换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祝岐笑笑：「多谢大人告知，我自有办法。」 说完，祝岐拉着柳钰离开了曲绝的屋子。 走到鬼市的街上，路过无数惊奇的摊子，来到一处街角，祝岐看了看各处方位，往此处的大石头上一坐，开始忙活了起来。 柳钰绕到祝岐对面，抓住祝岐的双肩，强迫他去看他。 祝岐眸光躲闪一瞬，而后灿然一笑道：「大人放心，我在尽力活着了。」 「能不能……别叫我大人。」柳钰松开手，低声道。 祝岐：「大人啊，凡间事若你干涉了，会有什么后果？」 「于我……无碍。」 「如果真的无碍，为何我们三世皆无因果，这因果，是被谁斩断的？」祝岐慢慢抬起了头。 柳钰瞳孔一瞬睁大。 祝岐笑笑，继续摆弄着自己奋战了一个月才收集到的这些血石，不再说话。 一颗颗血石摆好，祝岐使劲抹了把脸，强行去除脸上的病气，而后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吆喝了起来：「东山血石！一颗六年阴寿，十年两颗！」 此声一出，鬼市的客人和摊主都往祝岐这儿看过来。 柳钰此时站在祝岐的摊位前，承受着所有人怪异的目光。 他不得不走。 柳钰动动指尖，祝岐的手腕又是一疼，连带着娘胎里被小鬼咬过的脖颈都跟着隐隐作痛。 一阵黑雾过，柳钰消失在原地。 祝岐一直低着头，束起的头髮从肩膀滑到前胸，挡住了他所有面容。 片刻后，祝岐拉下袖子，盖住手腕，继续招唿起了生意。 不过半日，已经卖了半袋有余，手头的阴寿将近两百年。 曲绝见到回来的祝岐，忍不住惊道：「真想不到血石这么稀罕？」 祝岐耐心解释道：「东山是鬼市禁地，一般人进不去，但他们又都想要恶魂精元提升法力，自然就值钱了。」 曲绝点点头，倏地又疑惑道：「血石既然这么稀罕，你怎么只卖五年一颗？」 祝岐不在意道：「东山是禁地，若血石在鬼市炒到了几百年一颗，大人你的禁地可就难守了。」 曲绝恍然大悟：「你说的在理啊！」 祝岐笑笑不说话，拾掇自己剩下半袋血石。 「哎？」曲绝左看右看，「掌灯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去的？」 祝岐收拾东西的手一顿，立刻如常道：「或许是有公务，离开了。」 「不会又是你赶走他的吧？」曲绝一脸不相信。 祝岐沉默片刻，嘆道：「除了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要干涉凡间生死。」 「你怕会影响他的阴寿？」 「怕。」 曲绝一听，立马凑过去，笑嘻嘻问：「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们的掌灯大人了吧？」 祝岐站定，还真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喜欢是什么，其实我并不清楚。如今的情形，我唯一确定的，是我心里有了个在意的人……嗯鬼。」 曲绝「嘁」了一声，「无趣，还以为你和那条臭蛟龙有点什么呢。」 说到「有点什么」，祝岐想起了那三夜的荒唐事，脸颊泛上了微红。 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什么，「……蛟龙？」 「啊，没什么没什么，你……你听错了！」曲绝连忙否认。 祝岐没有放过曲绝所谓的「听错」，问道：「他的身份不只是地界鬼域的掌灯鬼仙？」 「身份的确是啦……」曲绝一脸认命，「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身是蛟龙，却名列百鬼册之首，额间又有千万年修为的仙元，更不是人……」 祝岐想起柳钰两侧的龙鳍，还有额间时常发出异于鬼域金光的龙鳞。 曲绝高声打断了祝岐，转移话题道：「你说……你刚刚说你不喜欢他，只是在意他。那……那你为什么还赶他走啊！」 好不容易编完话的曲绝长嘆一口气，可算是问出个不那么尴尬的问题了。 祝岐静立片刻，缓缓道： 「我从出生便没什么亲近的人，他是第一个。从小到大见的鬼虽多，但也只陪了他们短短须臾，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形，柔声相劝不管用，便想冷着他，赶他走。旁的，我也想不到了。」 祝岐认真说着，曲绝看着祝岐的眼睛，恍惚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双相似的眼睛曾近距离靠近过她。 第35页 那时，她极其渺小，那人长且浓密的眼睫甚至差点扫到了她。 「你的眼睛……」曲绝恍惚道。 「怎么了？」祝岐问。 曲绝晃晃脑袋，甩掉自己脑子中莫须有蹦出来的记忆，回道：「只是很像一个……」 「是谁？是……」 「不是！」曲绝否认得很快，坚定说道：「你绝对不是祂。」 祝岐心下存疑：「你如何确定？」 「祂还活着呀。」曲绝自然道。 祝岐神情一瞬落寞，很快恢復如常。 曲绝自觉尴尬，「我先走啦，你好好休息，明天卖完看看够不够三百年。」 「曲绝大人！」祝岐叫住刚要转身离去的曲绝。 「怎么啦？」曲绝回头。 祝岐：「今日在鬼市上，遇见一个神秘人，他说明日有笔大生意找我，愿意出二十年一颗，换五百颗血石。」 「五百颗？！」曲绝声量拔高，「你差点死在东山才换回来这些血石，他竟然要五百颗？！」 祝岐：「我疑问的是，他为何需要五百颗，甚至出了二十年一颗的高价，会不会要威胁到鬼市的安……」 不等祝岐说完，曲绝立刻道：「二十年一颗怎么了！二百年一颗也不行啊，不提你能不能从东山活着出来，东山的恶魂够不够五百只都不知道。」 祝岐哂笑：「区区五百只还是有的。」 「那也不行，」曲绝立马反驳，「你等明日，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到底是谁这么狂！」 「有劳大人了，」祝岐话锋一转，「不过我已经打听出，他的主子是一位叫沈渊的残魂。」 曲绝突然想起什么，「原来是他呀，他生前是个读书人。」 第21章 21 你好…… 第二日一大早，祝岐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曲绝看见，一把拉住他，「这么早你干什么去？」 「去找那位沈公子啊。」 「哎呀，你着什么急啊，你得天黑去。」 祝岐看看鬼市的天，实在不知道不分白天黑夜的鬼市，到底何时才算天黑。 不过祝岐听话地坐下，真和曲绝守着油灯等到了天黑。 祝岐算了算，与凡间的时辰算法一样。 曲绝扑落掉手上的糕点屑，满足地说：「走吧，去找沈渊。」 沈渊在西边，而祝岐这一个月一直在东山忙活，西边一直没来过。 路上的摊位有鹤胆，鸦心，甚至还有穷奇掌。 这些东西在所谓天界，恐怕都是极其尊贵之物，如今在这鬼市，竟如鞋履砍刀一般随意交易。 祝岐不敢过多流连，他思索了一下这么多年他往鬼市卖过的东西，发觉自己和这些被肢解的神兽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他一阵胆寒，连忙快走了几步。 低头往前走着，倏地撞到一人。 祝岐抬头一看，心脏一抽。幸亏他自小便见过不少神神鬼鬼，不至于失了仪态。 只见被他撞到的小哥没了半张脸，从鼻子到下巴只剩了骨头，一只眼球掉在外面。他说话时，脖颈处的小舌头一动一动的，在白骨中好不诡异。 祝岐正呆立着，曲绝掐腰上前，斜睨那位白骨人。 白骨人立刻低下了头，给祝岐和曲绝让路。 曲绝轻哼一声，先祝岐一步往前走。祝岐觉得终归是自己撞到了人家，歉意笑笑，准备跟上曲绝的脚步，衣摆倏地被拽了拽。 祝岐回头，白骨人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态，手却伸到祝岐面前，手心摊着一枚剑穗。 祝岐瞳孔瞬间睁大，那正是他送给柳钰的剑穗，为何会在白骨人手中？！ 不等祝岐问出声，白骨人飞快把剑穗塞进祝岐怀中，往不远处的茅草屋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祝岐想叫住白骨人，身后曲绝催促的声音传来。 他只好暗自捏捏怀中的剑穗，快步跟上曲绝。 「你不用怕白骨人，鬼市的所有人都不会伤害客人。」曲绝随口道。 祝岐压下心中的担忧，笑笑说：「我不怕，只是……那小哥为何会变成如此可怖的模样？」 曲绝答道：「听说喝完孟婆汤反悔了，跳进忘川要把自己的记忆找回来，被忘川水惩罚了。」 「惩罚？」 「忘川水中承载了万年轮迴记忆，凡人哪里受得了，但凡跳过忘川的凡人，魂魄没一个健全的，更有甚者出来就发疯。白骨人就是疯了，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脸扣成了那个样子。」 曲绝说的随意，祝岐却不由得阵阵发寒。 人这一世，再平平淡淡，无一丝大起大落，一世的记忆都足够让人疲累。 更别提有人的人生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而凡间所有灵魂转世轮迴的记忆都会倾斜进忘川水，万载轮迴的记忆，都在看似平静无波的忘川水中暗自波涛汹涌。 祝岐倏然想起了清泉村的柳钰，眼角滴泪看着他，无助地说：「怎么会这么痛苦？」 「唉——」曲绝突然嘆了口气，把祝岐从回忆中勐地拉回来。 曲绝神伤道：「神君大人在忘川水中待了万载有余，又是如何承担凡人五毒八苦的呢？」 祝岐没应声，清泉村不过几十人的记忆，已经让强大的掌灯鬼仙痛苦到魂魄离体，更何况万年积攒的轮迴记忆。 第36页 「到了到了。」曲绝很快转了情绪，回头对祝岐兴奋说道。 祝岐抬头，一栋破败的府宅立在眼前，蛛丝尘网到处挂着，「沈府」二字被挡在蛛网之下，难以辨认。 曲绝想推门进去，被祝岐拦住。 「大人，还没问你，为何一定要夜晚来？」 曲绝答道：「读书人不都爱熬夜点灯读书？」 「……」祝岐不是读书人，此番言论也不好说是真是假。 不等他开口，曲绝先一步推门进入府内。 祝岐阻拦不及，只好跟了进去。 府内昏暗无光，并没有曲绝说的熬夜点灯读书的沈渊。 「怪了，我记得他夜夜点灯读书啊？」曲绝疑道。 祝岐不敢放松警惕，手握剑柄慢慢向前踱步，观察四周环境。 曲绝丝毫不在意府内阴森的氛围，大咧咧喊道：「沈公子，你不是要五百颗血石嘛，我们给你带来了，你快出来呀！」 祝岐：「……」 虽说曲绝是鬼市的老大，一般人奈何不了她，但如此随意胆大的样子，还真是无人能敌。 曲绝的话放出去，府内却迟迟没有回应。 这下连曲绝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怎么回事啊，难道外出了？」 祝岐：「我们明日再来吧。」 曲绝不解道：「也好，真是怪了……」 祝岐松开剑柄，往府门走，倏地，一个细长的黑影出现在右侧。祝岐甩头一看，黑影立刻消失。 曲绝注意到祝岐停下的脚步，回头刚要开口，看到祝岐的第一眼立刻张大了嘴巴，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祝岐问。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后面！」曲绝大喊。 只见一个长发垂到眼前，惨白的脸上顶着两个漆黑眼圈的极瘦男子露出阴森地笑，站在祝岐身后，紧贴着，下巴快要触碰到祝岐的肩。 祝岐听见曲绝的尖叫，立马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曲绝花容失色的脸迟迟缓不过来，她喘着粗气说：「他……他又消失了。」 「是沈公子吗？」 「……」曲绝眨眨眼，半晌才懵懵道：「太吓人了，没看清。」 祝岐：「……」 祝岐很想说「你可是鬼市老大」，后又作罢。柳钰和曲绝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按常理出牌，祝岐已经习惯了。 「走吧，无论是不是沈公子，今日都有些打扰了。」祝岐说。 「我、我我走你前面！」曲绝说完，一熘烟就往前跑。 「……」祝岐摇摇头，回头又看了看刚才黑影出现的地方，发现并无异常，也转头离开。 转眼间曲绝已经跑到了沈府大门，沖祝岐摆手呢。 祝岐抬脚正要跨过正厅门槛，倏地一下，门应声而闭，将祝岐关在了正厅里。 一瞬间，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只有阴恻恻的凉风。 祝岐再次抓住剑柄，轻笑一声道：「沈公子，是你要问我买五百颗血石，这样乱吓唬人就不好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 祝岐继续道：「曲绝大人不在，沈公子能否跟我说句实话，五百颗血石你要做何用？应该不是要撼动鬼市的存在吧？」 「你好……」一句空灵的声音从正厅深处传来。 祝岐心想，这沈公子还怪懂礼貌的，便回道：「沈公子你也……」 「好」字没等说出口，悠悠的声音再次传来。 「……多管闲事。」 祝岐：「……」 第22章 22 是我 祝岐摸摸鼻子，就凭五百颗血石中蕴藏的修为，他如此猜测并不道理。更何况，这血石是从他手中卖出去的，他过问这几句，还真不算是多管闲事。 「沈公子，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说。」 「说不了。」 「？」祝岐一时懵住。 一阵狂风勐地刮过，祝岐登时转头，只见沈渊五指变爪，向祝岐掏心而来。 祝岐眼角倏然一弯，想到了梦中那个同样掏他心的白衣男子。 他怎会让旁的人对他掏心。 祝岐重剑一起，与沈渊的手撞，瞬间击飞沈渊。 谁知沈渊并不死心，披肩的长髮随风而起，露出瘦骨嶙峋的面容，黢黑的眼圈挂在惨白的面容上，黑黢黢的瞳孔盯着祝岐，令人好一阵胆寒。 这里是鬼市，祝岐不能伤他，只能以剑鞘抵挡。 沈渊越来越疯狂，趁祝岐魂魄有失身体虚弱，攻击祝岐的弱点，将祝岐身上抓出数道血口。 「你求的是什么！沈公子可以告诉我！」祝岐大喊。 沈渊停顿片刻，再次冲来，伴随而来的是他幽幽的声音：「给我。」 祝岐不明白沈渊所说的给他是什么意思，但见沈渊的手袭击方向正是他怀中的剑穗，他立刻明白，沈渊是被何物迷惑至此。 说时迟那时快，祝岐未经思索，迅速掏出剑穗举至沈渊的面前。 剑穗发出淡青色的光，在漆黑的屋子内却格外刺眼。 沈渊连退几步，再抬头时，眼中不是祝岐以为的渴望，而是一种仰望。 祝岐拧眉。 沈渊抬着手，向着剑穗缓步走来。 与此同时，更漏恰时漏断。算下来，应是凡间的卯时到了，凡间天亮了。 第37页 沈府一瞬间灯火通明，宛如白日。 祝岐被骤然到来的光明刺痛了眼，下意识闭了闭，再睁眼时，沈渊早已不见了身影，只余他自己手举剑穗立于沈府正厅中。 望着眼前整洁素雅的沈府内貌，祝岐甚至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梦。 身后大门被推开，曲绝着急忙慌跑了进来。 「没事吧你！」 祝岐愣愣地转头。 曲绝以为祝岐吓傻了，在祝岐面前使劲摆了摆手，「喂！你还记得我吗！」 祝岐无奈笑道：「曲绝大人。」 「还好还好，你没傻掉，要不然……」曲绝一下子顿住。 祝岐反问：「要不然什么？」 曲绝白了祝岐一眼，道：「明知故问！」 祝岐笑笑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眼前仿佛昨夜什么都未发生的景象。 偏厅突然有脚步声，祝岐立即看去，只见是一个朴素装扮看着像管家的人端着药碗匆匆走过。 祝岐越看越觉得熟悉，突然恍然大悟，对曲绝道：「他就是对我说需要五百颗血石的人！」 不等曲绝回答，祝岐快步跟了过去。 那人七拐八拐进了间卧房，祝岐跟过去，一眼就看见屋内榻上躺着一瘦削病重男子，正一声一声咳着。 曲绝紧随其后，气喘吁吁道：「哎呀，你先别急——」 祝岐看着床上病重男子与昨夜沈渊如出一辙的样貌，脚步再也迈不动了。 着急跟来的曲绝没剎住，直接和祝岐撞到了一起。 曲绝鼻子磕到祝岐嵴椎凸起的骨头，连连发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管家。 管家看见祝岐和曲绝二人，面上并没有过多惊诧，给沈渊餵完药，转头对祝岐道：「祝少侠，我就是前日问你卖不卖五百颗血石的沈府管家，床上的是我们老爷，沈渊。」 祝岐心中再多疑问，只能暂时压下，与沈管家点头示意。 衣摆被人拽了拽，祝岐知道时曲绝，悄悄偏头去看。 曲绝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快走——」 昨夜沈府内鬼哭狼嚎她不着急走，现在一派安宁她到时着急走了。 祝岐别无他法，只能暂时作罢，便道：「沈管家，我来日再来看望沈公子。」 「感念祝少侠与我们老爷仅有一面之缘，便如此挂念，若祝少侠真心希望老爷快些好，便尽早带来五百颗血石罢。」 祝岐：「……」 这沈管家倒是真不客气。 曲绝拉着祝岐赶紧离开。 待远离沈府几里远，曲绝才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不让你白日来的原因。」 祝岐：「为何？」 「啊？」曲绝惊讶，「你还没懂？沈渊白日病得完全开不了口，你怎么和他谈？」 「他为何白日夜晚判若两人？」 「谁知道呢，许是为了读书罢。」曲绝随口猜测着。 祝岐：「为了读书？」 曲绝：「听说生前因为科举没日没夜读书，伤了身子，所以白日连饭都吃不了。夜晚一到，又变成疯魔读书的样子，你想问什么，只能晚上来。只是——不知为何昨夜变得那么可怖。」 提起昨夜…… 祝岐微微弯腰，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曲绝，问道：「大人昨夜竟被轻易地关在了门外？」 曲绝立马眼神躲闪起来，支支吾吾道：「我……相信你！」 「大人是相信鄙人，还是相信这个？」祝岐拿出剑穗。 果不其然，曲绝的瞳孔立马骤缩，磕磕巴巴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了。 「大人先回罢，我有些事要去处理。」 说罢，祝岐转身欲走，却在转身那刻身体一凛，一股温热自鼻孔流出。 祝岐抬手一抹，满手的血。 曲绝惊道：「鬼市这么充盈的阴气给你滋养，都……都要来不及了吗？」 祝岐淡然一笑：「来不及也无妨，本就多活了这么些日子。」 话音落，祝岐未再停留，向着来时的小路走去。 他一直记着白骨人往茅草屋看的那一眼。 快步过去，茅草屋还好好地立在不远处，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祝岐的手伸进怀中，死死捏住剑穗，迈开步子向茅草屋走去。 没有上锁的门很轻易就被推开，屋内除了一张几、一张榻、一盏灯，再无其他。 门在祝岐进入后，应声而关。 狭小拥挤的茅草屋里瞬间漆黑一片，祝岐没有动，他在等。 片刻后，祝岐的身后传来几声喘息，和冰凉的气息。 柳钰站在祝岐的身后，本来比祝岐高大的身形此刻却佝偻着肩，微低着头，看起来比祝岐还要矮上半个头。 他伸手想抱祝岐，最终还是停下，指尖去抓祝岐被他灼伤的手腕。 祝岐没动弹，甚至在触及只有来自地界之人才有的冰冷之时，也没有丝毫反应。 柳钰喉咙哽了哽，「是我。」 第23章 23 不捨得 轰隆巨响骤然出现在二人头顶，祝岐向上看去，一块巨石砸穿屋顶，沖他们而来。 眼前猝然被一片黑暗遮住，是柳钰的身体。 从柳钰的髮丝间，祝岐看着那块巨石逼近他们。 第38页 要死了吗？ 要去往下一世了吗？ 他想过自己会因魂魄残缺而最终衰亡，却未想过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祝岐闻着柳钰身上来自忘川水的苦涩寒冷之气，倏地就笑了。 他下一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 如果是这样死去，柳钰应该不会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了。 如此想着，祝岐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翻身将柳钰压在自己身下，一张写着金刚咒的符箓贴在了柳钰的眉心。 短短一瞬，柳钰压根来不及施法阻拦。 巨石砸下，祝岐的意识就此消散。 他还未想好，要不要对柳钰说最后一句话。 下一瞬，祝岐勐地睁眼，急促唿吸。 他愣愣地看着周围，不再是方才的茅草屋，他没有死，并且来到了沈府。 「幻术。」柳钰的声音突起。 祝岐看向旁边，只见柳钰盘腿坐在一旁，目光躲闪，不看直视祝岐。 「从哪里开始是真的，哪里开始是幻术？」祝岐问。 柳钰站起身，「从你进入茅草屋开始，便中了幻术。」 祝岐抓住了关键：「只有我中了幻术？」 柳钰拉住祝岐的手腕，让他站起，微低头道：「我将计就计，假装中术……」 「看来，」祝岐未多说，而是看向白日里如常的沈府，说道：「他有求于我，不希望我离开沈府。」 说罢，祝岐抬腿便要往沈渊的卧房走去，脚底一滞，一封信黏在祝岐的鞋底。 展开信纸，祝岐蹙起了眉头。 柳钰凑过来看，也一下子哽住。 信好像是个不会写字的人，画了很多圈圈，还有小人。 纸上画着的两个小人一个倒地不起，另一个趴在地上，像是在呜呜哭着。 右下角还有个很像「求」的鬼画符。 「难道他希望我们救救这个人？」祝岐问。 柳钰摇头。 祝岐翻了翻信纸，说道：「沈府内沈公子是个读书人，显然不会是他——问问沈管家吧。」 说完，祝岐往西厢房走去，他记得今早沈管家正是从西边来的。 走到西厢房，沈管家果然在。 他看见祝岐并不惊讶，反而看见祝岐身边的柳钰，瞳孔瞬间睁大，满脸的戒备和敌意。 祝岐上前一步，挡在柳钰身前。 「沈管家，我们在沈府内发现一封信，你看是不是府内人留下的？」 沈管家接过信，细细端详后，肯定道：「不是。」 说完，沈管家依旧不忘斜睨柳钰，那架势像是遇见仇敌一般。 祝岐觉得奇怪，回身看了看柳钰，后者的脸上并未有任何异常。 祝岐稍稍放下心，管家应是对陌生人有些许戒备心。 「沈公子身子好些了吗？我们能否前去探视？」 沈管家一听，看了看祝岐身后的柳钰，说：「祝少侠可以，他不可以。」 祝岐：「……也好，在下想详细问问沈公子想要血石的用处，说几句话就走。」 「除了要补身子，还能有什么用处！」沈管家脸色一变，没好气说道。 祝岐：「……」 还真没见过强买强卖一点也不客气到这种程度的。 祝岐开始琢磨措辞。 沈管家猝然压低了声，用着白眼仁占了大部分的眼睛，斜向上盯着祝岐，阴恻恻道：「祝少侠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你的生命在流逝，你的一魂一魄再找不到，或许要比我家老爷还要先魂飞魄散……」 沈管家最后一个字刚落，金丝化作枷锁瞬间禁锢住沈管家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起悬至半空。 沈管家既然在这鬼市安家，自然也是一只游魂了。 他没有显得多么痛苦，魂魄却在逐渐变透明。 「大人，你如此神通广大，可散魂魄可掌轮迴，怎么连一个凡人的魂魄都找不到，要来逼迫我们这些孤苦的游魂？」 柳钰的手一抖，瞬间恢復如常。 除了管家脖子上的枷锁，金丝冲进沈渊的卧房。 沈管家脸色一变，大喊：「老爷！」 祝岐看得明白，柳钰并未真的想要「掐死」沈管家，甚至都未在沈管家身上施展法力。 而进入沈渊卧房的金丝，更不是冲着伤害沈渊去的，金丝上附着的法力还不如柳钰在他手腕上烙出的那圈疤痕多。 片刻后，沈渊卧房的金丝收回。 柳钰与祝岐对视一眼，松了沈管家脖子上的枷锁。 祝岐等着柳钰解释。 柳钰却未说什么，只对管家甩下一句：「天黑了，吾再往。」 说罢，柳钰捉住祝岐的手腕，一个闪身消失。 再出现，便是东山脚下，曲绝口中叼着一根草，昏昏欲睡靠在石块上。 见到突然出现的祝岐和柳钰，曲绝被吓了一跳，却没有多么惊讶。 她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找完五百颗尽快出来，我的法力有限，开不了多久的禁制。」 柳钰没应声，拉着祝岐就往东山上走。 曲绝在他们身后啐了一口，「真是不懂礼貌！」 说完，她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一旁，闭眼施展法力。 被柳钰一言不发拽进东山的祝岐手腕使劲，挣脱了柳钰的桎梏。 第39页 柳钰脚步停下，想要重新去拉祝岐，却倏地停下了。 他眉眼低垂，轻声问：「你还在怨我……吗？」 「怨你什么？」 「怨我——」柳钰倏地不知该怎么说了，要说把阳锋扌臿在亻本内三日，弄疼他了吗？ 可他直觉，祝岐不是生他这个气。 想到这儿，柳钰一把扣住祝岐的手腕，仔细探查。 片刻后，柳钰的脸色灰败下去。 祝岐看笑了，「怎么，我快死了？」 柳钰不明白，祝岐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想给祝岐短暂续命有办法，但也只有那一个办法。 他不知道祝岐还愿不愿意。 「好了——」祝岐拉长了音，抬手轻轻拍了拍柳钰的脸，「我不怨你，也没有怪你那夜你对我做的那件事。」 柳钰耳朵上地龙鳍倏地发烫，怔在原地说不出来话。 祝岐疑惑道：「你的龙鳍原来不是暗红色吗？怎么刚刚一下子变得通红？」 柳钰袖子一挥，龙鳍瞬间恢復原来的颜色，神色也如常。 祝岐一下子明白，刚刚柳钰是害羞了。他心底忍不住笑了笑，但面上为了不让柳钰难堪，强忍着。 「方才，」祝岐整顿好心绪，正经道：「你的金丝探查出什么了？」 柳钰：「沈渊前世功德大损，入不了轮迴，只能做一方游魂。又因为前世入轮迴前魂魄受损，即便在鬼市，白日也极度虚弱只能卧床，夜间才能如常行动。」 「入轮迴前魂魄受损？」祝岐蹙眉，「入轮迴前不正是走你所掌灯的黄泉路，为何还会魂魄受损？」 柳钰：「黄泉路自是不会出差错，但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便是忘川的……」 柳钰没说下去。 但祝岐也懂了，和孟婆汤应不会出现纰漏，问题出在忘川的真龙神君和判官身上。 祝岐轻嘆气：「我身上还有二十颗血石，正如沈管家所说，恐怕我要比沈公子早魂飞魄散。」 柳钰骤然抬眸看向祝岐。 祝岐笑笑：「我本来无牵无挂，今世也没冤情要伸，丢的一魂一魄能找到算命大，找不到倒也是我的命数。不如把血石给沈公子，看他有什么冤情，也好藉此帮你肃清地界的腌臜气。」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柳钰压低了声，问。 骤然感受到柳钰如剑的目光，祝岐嵴背一紧，很快如常道：「我其实挺担心你会难过的，但如今看下来，我应该转世轮迴了不少世了，你找的应该是前世的我——如此，下一世再见罢。」 祝岐说完，浑身轻松，对柳钰扬起一个笑。 「没有了。」柳钰道。 「什么？」祝岐的笑容僵在脸上。 「没有下一世了，」柳钰盯住祝岐的眼睛，「你死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余下的千年万年，天地人三界，我再寻他不得。你——捨得让我，如此吗？」 祝岐望向柳钰猩红的双眼。 他本以为会看到恨，但是没有。柳钰的眼中满是无助，丝毫没有对他这个转世之人要带着前世之人的魂魄去死的恨。 这一看，祝岐甚至以为自己是谁的转世这个事情，是柳钰编来诓骗他的。 「如此说来，我还——真不捨得了。」 第24章 24 抵债 再捨不得，祝岐凡人之躯终是无法对抗生命消逝。 话毕，他便喷出了一口血。 之前他对死去没有什么实感，如今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一丝恐惧。 说不清是怕自己死，还是如方才说的那样，捨不得柳钰。 「那张信纸，」祝岐用袖子抹掉血迹，「不是沈管家，还能是谁？」 柳钰看见祝岐吐血，早已上前一步，手握剑穗，向祝岐源源不断输送阴气。 他听见祝岐问，分神道：「会不会是沈渊小时候写的？」 祝岐感觉力气回来了一些，便推开柳钰，答道：「不太像，虽然不会写字便以画代替是小孩子的习惯，但那上面的笔画之间清晰可见略带笔锋，只是不成字而已。」 「沈府还有其他人？」 「不好说。」 柳钰没再接话，往东山上看了看。 祝岐想起守在山脚的曲绝，问道：「你早就决定要给他五百颗血石？」 「沈府有你魂魄的味道。」 此话一出，祝岐便明白了，就算沈渊要柳钰身上的什么东西，柳钰都会非给不可了。 「五百颗血石对你来说，有困难吗？」祝岐问。 柳钰笑了起来，他很久没有笑了。 祝岐怔了，柳钰笑起来太美了，若不是他见过柳钰孩子气时的样子，他恐怕都要觉得柳钰是条牙齿淬了剧毒的危险的美女蛇。 而柳钰许久没有笑的原因，是因为他祝岐。 柳钰扬起明媚的笑：「我可是——鬼。」 话音未落，柳钰一袖挥，肉眼不可见的恶魂瞬间现身，也在下一瞬魂飞魄散，化成一颗颗血石掉落。 掌灯鬼仙、百鬼册之首、万年仙元……拥有种种强大的力量于一身的柳钰，竟也爱而不得，竟能为了再睹爱人最后一世，示弱求人。 思及此，祝岐心中酸闷乍起，微微弯腰也不能缓解。 他总感觉，自己缺了些什么。 他对柳钰，究竟是什么呢？ 第40页 他没有因为柳钰将自己当成个转世替身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柳钰如此在意他而觉得欣喜。 他只希望，柳钰不要因为他受伤。 血石掉落满地，柳钰转头准备邀功，便见祝岐难耐地弯腰。他立马上前。 猝然看见柳钰的脸凑到他跟前，祝岐心弦一颤，却也只是一颤，很快恢復平静。 「我是不是，不止魂魄有缺啊？」祝岐忍过那一阵不适，眼球湿润发红地问。 柳钰没明白：「？」 祝岐勾勾嘴角：「是不是六根亦有缺？」 柳钰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祝岐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他只是随口一问，柳钰的神情却让祝岐不敢再往深处想。 恰时，山脚曲绝的声音传来：「你们搞定了吗？天要黑了！」 鬼市没有天黑白日，但鬼市中的游魂却依照凡间的时令生活。 他们不能在东山久待。 方才的尴尬只得暂时搁置，柳钰收起五百颗血石，与祝岐一同离开东山，赶往沈府。 时辰恰好，亥时已到，阴气正盛。 白日虚弱卧床的沈渊，此时除了毫无血色的脸，与寻常读书人无异。 他坐在窗前，借着烛火，认真读书。 祝岐和柳钰曲绝三人站在府外，静静观察着沈渊。 曲绝没忍住，压低声道：「见了鬼了，昨夜沈渊是发了疯吗？今夜竟然如此正常。」 整个鬼市，除了曲绝大多应该都是鬼。 祝岐和柳钰一齐想到这点，不约而同看向曲绝，又默契地没说话。 「我再去试试。」祝岐说完，就要往沈府里走。 柳钰一把拉住他，「我和你一起。」 「咦咦咦，」曲绝在二人身后发出怪异的声音，「谁不认识你掌灯大人啊，你进去连我都要怕三分，沈渊会露出真面目吗？」 柳钰听罢，神色未变，转过身认真道：「你怕吾？」 曲绝立马支支吾吾，不敢去看柳钰，半天才不情愿赔笑道：「当然怕啦……是曲绝冒犯了。」 祝岐抬手将柳钰拂到身后，算是给他们二人个台阶下。 「曲绝大人说得对，我先进去，你在府外，万一有状况你也能及时反应。」 祝岐开了口，柳钰没有反驳。 只是在祝岐进府之前，柳钰捏了捏祝岐留疤的手腕。 祝岐没有回握，径直走进了沈府。 「沈公子，五百颗血石带来了。」祝岐高声道。 片刻静谧，沈府正厅走出来一人，身着白衣长衫，髮髻高高束起。 不是前夜披头散髮的鬼魅，也不是白日虚弱的病人，是真正的沈渊。 「多谢祝少侠割爱，请把袋子交给沈某吧。」沈渊道。 祝岐一笑，道：「好。」 他们二人慢慢向对方走去。 沈渊伸出了手，即将碰见祝岐手中地布袋时，祝岐一扬手，躲开了沈渊。 「你……」 「沈公子稍等片刻，等我问个问题。」 「好……你问。」 祝岐背嵴出了一些薄汗，他清楚地看见，方才他躲开沈渊时，沈渊眼中的杀意。 「在下的一魂一魄在何处？」 「祝少侠不是不畏生死吗？怎么反过来威胁沈某了？」 祝岐：「是不怕死，但如果我死了，会有人难过，我便不愿死了。」 话毕，府外曲绝听见这番话，揪起了眉头，随口道：「理是这个理儿，就是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柳钰没说话，却默默攥起了拳头。 府内，沈渊笑了声：「祝少侠有在意的人了？」 「算是吧。」 「你的一魂一魄不在沈府。」 祝岐可惜地嘆了口气，「既然这样，在下只能给你五颗血石了。」 「为何！」沈渊急道。 「我还差一百年阴寿，便能换回我一魂一魄，多的卖给你也无意义。」 说完，祝岐假意转身要走。 沈渊立刻原形毕露，髮髻瞬间散开，五指变爪向祝岐抓去。 他喊道：「祝岐！三百年前的仇，我今日终于得报了！」 祝岐脚步一顿，转身便见沈渊沖他掏心而来。 怀中剑穗腾空而起，阴气陡然炸开，祝岐与沈渊二人均飞向半空。 祝岐稳稳落在柳钰怀中。 沈渊重重摔落在地。 剑穗落回祝岐手心，他很早就不解，此剑穗只是他用来吸纳重剑中阴气的，怎会数次救他于危难。 不容祝岐多想，沈渊再次袭来，这次目标是掉落在地的血石袋。 衣袂翻飞之际，祝岐看见沈渊的手臂大腿上满是伤痕，像是烧伤，却又比烧伤更严重些。 鬼会有这种伤痕吗？ 五百颗血石他们本就想送给沈渊，便也未阻拦。 沈渊一颗一颗血石捡起，疯魔般吸食血石中的修为。 随着沈渊吸食的血石越多，沈府内开始狂风大作。 祝岐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柳钰，柳钰点点头，让他放心。 沈管家突然跑了出来，大喊：「老爷——老爷！」 随着沈管家的一声声大喊，书房内的纸张飘了出来。 祝岐定睛一看，心中一惊。 沈渊书房中的每一张信纸都画着同样的内容，与他们捡到的如出一辙。 第41页 五百颗血石属实过多，沈渊吸食到一百颗的时候，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 他转头奔回书房，沈管家欲追去，却被柳钰的金丝一绑，吊到了祝岐面前。 「说。」柳钰轻轻开口。 沈管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人，你快救救我们家老爷，再这样下去他会魂飞魄散的！」 「五百颗血石是他要的，吾为何要救？」 柳钰冷冷的声音让祝岐好不熟悉，原来他在地界时便是这样一幅模样吗？ 不知为何，见过了柳钰孩子气的一面，再见到高高在上冷漠的柳钰，不是惧怕，而是有些……心疼。 祝岐手掌轻抵在柳钰的后背，什么也没说。 柳钰的身子轻微一颤，面上未动，双目微眯：「一百颗血石，三百年修为，凡人魂魄极限已到，吾劝你，交出祝岐魂魄，吾可救沈渊之再世轮迴。」 沈管家一直垂着头，听到柳钰如此，猝然狂笑。 「再世轮迴？」沈管家面容变得可怖，手指直直指向祝岐，「他！因为他！老爷无论再转多少世，都没有意义了！就因为他！」 「……我？」祝岐不解。 「吃他一魂怎么了？」沈管家开始歇斯底里，「用他的一魂，来给我家老爷后世轮迴的每一世因果抵债，便宜他了！」 祝岐彻底愣在原地。 什么是因为他沈渊的转世再无意义？什么是轮迴的每一世因果？ 柳钰完全无视沈管家的话，收紧了沈管家脖子上的金丝，压低了声问：「你说谁吃了他的一魂？」 「我们！我和老爷都吃了！把他的一魂撕碎分食了！」 柳钰双眼倏地猩红，五指沖沈管家的天灵盖而去。 祝岐勐然抓住金丝。 金丝滚烫，祝岐忍痛拦住柳钰，「先控制住失控的沈渊！」 柳钰骤然冷静，看向书房内的沈渊。 只见一股燃燃大火已经将书房烧穿，火势即将蔓延至整个沈府。 沈渊在其中疯魔般大喊：「三娘——三娘——！我来……救你了……」 第25章 25 六根亦有缺 曲绝沖了进来，「他要冲破鬼市的禁制！」 此话落，祝岐便看见沈府的大火越烧越高，火苗尖即将突破天际。 「怎么办！」祝岐问。 曲绝来不及回答，率先冲上半空，桃枝迅速展开，试图挡住大火。可谁知桃枝遇火即燃，曲绝抵挡不住被击回地面，踉跄几步勉强站住。 祝岐上去扶住曲绝。 「掌灯！这是无念海的火！」曲绝沖柳钰喊道。 柳钰虽未回应，但面色的冷峻显示他早已认出来了。 曲绝又道：「是谁给他的火种？！」 柳钰沉沉道：「是谁给的已经不重要了。」 曲绝冷静下来：「对……对，现在重要的是灭火！能灭无念海的火的只有……」 说到这儿，曲绝下意识看了一眼柳钰，嗫喏道：「只有真龙神君。」 祝岐心下一抖。 鬼市是三界之间隐秘的存在，柳钰本就暗自寻无念海有冤亡魂，此举无异于与神君作对，若让神君前来灭火，恐怕鬼市的众魂都将再无安身之所，甚至永远不能轮迴转世。 「谁说只有祂能灭无念海的火。」柳钰淡淡道。 曲绝一顿，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虽是蛟龙，但终究比不过真龙神君的水诀，如果这火烧到了天界，你我包括你想保的祝岐，还有鬼市的每一缕游魂，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柳钰冷哼一声，未理睬曲绝，脚尖点地，欲向半空飞去。 祝岐一把拉住柳钰。 他回身望，便对上了祝岐一双担忧的眼睛。 「于你有害吗？」祝岐问。 「……没有。」 「没有骗我？」 「……」柳钰没回答。 「回答我！」祝岐第一次对柳钰吼。 柳钰身体一震，苦笑道：「或许有……回来后，可能要吃掉你了。」 「随你吃，最好把我剥皮抽筋剔骨啖肉，一点不剩！」祝岐胸膛起伏。 柳钰望见如此的祝岐，抬了抬手，想抚摸祝岐的脸颊，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你是在担心我吗？」 「……」祝岐气愤到说不出来话。 「……为什么。」柳钰低低道。 祝岐：「什么为什么？」 柳钰惨然一笑：「你六根有缺，是因为什么而担心我？」 六根亦有缺。 原来如此吗？所以我才从未想过和你有以后，从未在意此行结束你我是否各奔东西，甚至担忧你的性命也只是出于救命之恩。 「我缺的是……」祝岐怔怔地问。 曲绝的手倏然搭在祝岐肩上，金光乍现又很快消失。 曲绝道：「你缺的，是情根。」 祝岐慢慢回头：「情……根？」 既无因果，亦无情根。 与此同时，柳钰将剑穗塞进祝岐怀中，头也不回地飞向火苗尖处。 祝岐反应过来欲追，却被曲绝死死按住肩膀。 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如此危机的时刻，曲绝再不着调也不会贸然探查他缺的是情根。 只有一个理由，她帮柳钰拖住他。 柳钰于空中阖眼掐水诀，眉心龙鳞隐约闪光，无念海的火势渐渐被压制。 第42页 而柳钰的面色也逐渐变得惨白。 沈渊发觉柳钰阻挡了他，「三百年前你就多管闲事，三百年后又是你！」 话毕，沈渊又吸食了数颗血石，火势一下子涌起，差点烧到了柳钰的下摆。 柳钰不急不慢，神情丝毫未动，火势再次被渐渐压下。 沈渊开始气急败坏，「地界掌轮迴，掌因果簿还不够吗！还要来管我这个永难入轮迴的游魂！」 无念海的火烧得更旺了。 曲绝在底下急得直跺脚，「我去帮他！」 她甩下一句话就飞到了柳钰的身边。 曲绝一离开祝岐，沈渊便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冲到祝岐面前，徒手掐住祝岐的脖子举至半空。 柳钰和曲绝双眼同时瞪大。 奈何火势牵制住了他们，无法脱身。 「掌灯大人！」沈渊得意地喊，「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地界凭什么掌管三界因果簿，凭什么随意勾划掉凡人的因果！我偏要用无念海的火烧到天界，让那些神仙们看看，世间可还有天理！」 不等柳钰有何反应，曲绝边抵挡烈火边道：「掌灯！你们地界到底怎么回事！无念海逃出不少冤魂就罢了，怎么还乱勾别人的因果啊！」 柳钰垂眸不说话。 曲绝气的脸色通红，半天憋出一句：「问你什么都不说，祝岐都快被沈渊掐死了！」 祝岐那边的确出气比进气还多，但他颤颤巍巍的手，从怀中掏出剑穗，口中念诀，剑穗变成了短刀。 他趁沈渊不注意抵到了自己的脖颈，甚至划出了血痕。 「你！」沈渊大惊。 祝岐轻蔑一笑：「你说……你与我三百年前有仇……」 「你要干什么！」 「今世是我最后一世，你还没向我报仇吧……若我死在我自己的刀下，你就不能将三百年积攒的仇恨尽加我身了。」 沈渊掐住祝岐脖颈的手勐地一颤，虽松了劲，但祝岐仍旧逃脱不掉。 柳钰却在此时目眦欲裂。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祝岐手中那把剑穗化成的刀。 曲绝同样大惊失色：「那刀好像不一般……上面的阴气能、能……杀魂。」 杀魂——顾名思义，魂魄尽散。 祝岐显然不知道。 即便知道，今世也是他的最后一世，杀不杀魂的无所谓，就算是最后一世，若没有柳钰的世世追寻，他恐怕也能一刀结果了自己。 「鬼市游魂无辜，沈管家无辜，曲绝大人无辜。沈公子，你愿意为了一己私慾，将残害无辜的因果加在你与三娘之间吗？」 「别跟我提因果！」沈渊没有冷静，反而暴怒，「若不是你一笔将我和三娘的因果勾掉，我早已世世与三娘恩爱，怎会不得不委曲求全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市，只有夜晚才能如常人般行走！」 「我……勾掉的？」祝岐愣愣道。 沈渊冷笑：「方琴殿祝岐判官，三百年前的债，你不认？」 第26章 26 不必再见了 祝岐曾十分笃定，他与柳钰的因果是柳钰亲手勾掉的。甚至他连他所缺的情根，都认为，或许是柳钰亲手拔除的。 结果如今沈渊亲口告诉他，沈渊与三娘的因果是他勾掉的。 而他三百年前，是方琴殿掌管因果簿的判官。 祝岐此刻拿刀的手开始发软，但他还是拿住了。 他继续稳稳地抵住自己的脖颈，好似方才沈渊的话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还好。」祝岐笑着说。 沈渊本就惊讶如此镇定的祝岐，此刻听见祝岐如此说，惊唿：「什么还好？！」 祝岐：「还好在下三百年前不是忘川的那位判官，而是掌灯大人方琴殿中的判官。」 「你——！」沈渊眼中，祝岐丝毫没有悔意。 祝岐目光凛然：「请沈公子住手，否则我将死在此刀下。」 「真是可笑！」沈渊仰天大笑。 不等祝岐回过神，沈渊一把抓住祝岐拿刀的手，扑了过来。 他说：「我亲手帮你自戕，也算大仇得报！」 祝岐眼睛蓦然睁大。 他没有多么恐惧，反而坦然接受，手劲松了，任由沈渊将刀尖一寸寸往自己脖颈的肌肤里扎。 直到——他越过沈渊的身体，看见了柳钰恐惧的目光。 那一瞬间，祝岐凭空生出一股力量，徒手抓住了刀刃。 沈渊不能再进一寸。 祝岐手心流血，渗进刀刃中。 恍惚间，他看见一身黑衣的自己，于忘川水前同样举着刀，站在柳钰面前，悽然说：「不必再见了。」 画面一闪而过，沈渊狰狞的面容重新出现在祝岐的面前。 刀尖即将彻底捅穿祝岐的脖颈，沈渊身后的柳钰拼命赶来，好像也已经来不及了。 沈渊的手猝然一顿，紧接着痛苦嘶吼。 只消片刻，无念海的大火熄了，沈渊的身体瘫软倒地，虚弱不堪无法站起，连眼皮都耷拉着，毫无生气。 曲绝长松一口气：「终于挨到白日了。」 祝岐力竭向后躺倒，施加在剑穗上的法力消散，剑穗从刀又变回了玉石剑穗。 手心的血汩汩流着，祝岐至若惘然，双眼呆愣地看向漆黑的鬼市的天，柳钰奔至跟前，他都无知无觉。 直到被柳钰抱在怀里，感受到了独属于柳钰的阴冷之气，祝岐才恍然回魂。 第43页 他窝在柳钰的胸膛，眼睫微抬，轻声问：「你我的因果，是你断的吗？」 柳钰：「……」 祝岐笑笑：「看来是我自己勾掉的了。」 柳钰抱住祝岐的手紧了紧。 祝岐又问：「情根……是你拔的吗？」 柳钰：「……亦不是。」 祝岐挤出个难看的笑，半晌不说话。 柳钰心跳如擂鼓。 片刻后，祝岐问：「那一世，是我对不起你吗？」 没有崩溃、没有不解、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祝岐自断他与柳钰的因果，自拔后世情根，却认为是他对不起柳钰。 「祝岐……」这是柳钰第一次，直唿祝岐的名姓。 祝岐知道柳钰想问什么，他说：「今世没有因果没有情根的我，都捨不得你受苦。曾经能让你苦苦追寻几世的我，即便发生过什么，又怎捨得伤你？」 柳钰的头愈来愈低，最后直接蹲下埋在了祝岐的怀中。 「……我。」柳钰吐出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祝岐问：「什么？」 柳钰：「好想……吃掉你，抽筋扒骨，茹毛饮血。」 祝岐笑了，没说什么，轻轻拍了拍怀里柳钰的头。 另一边，曲绝将沈渊五花大绑，沈管家也和沈渊绑在一起。 曲绝再三确认沈家这俩不安分的鬼这段时候不会再闹翻天了，往地上大咧咧一坐，长出一口气，随手捡起画了乱七八糟的信纸，对那二人没好气道：「说吧！怎么回事！」 沈渊变得虚弱至极，只能勉强抬起眼皮，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沈管家哭天喊地：「大人——求你放过我家老爷，他不容易……」 曲绝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少说没用的，谁容易？我容易还是掌灯容易？还是祝岐容易？来到鬼市的游魂哪个没点故事？」 沈管家一下子噎住了，转头怒目瞪住刚站稳的祝岐，「如果不是他，我家老爷定世世顺遂！」 曲绝顺着沈管家的视线看去，便见祝岐同样看向这方。 猝然撞见祝岐的目光，曲绝乍然一凛，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祝岐淡然地望向沈管家，清澈明亮的双眸中，夹杂着些许的死寂。 曲绝望得心惊，立刻偏过头去，缓了半天，才重新审问沈管家。 「地界判官公正无私，若不是你家老爷做了什么错事，怎会被判官勾掉因果！」 沈管家冷笑一声，「具体事宜我不清楚，但他亲手勾掉老爷和三娘因果为真！堂堂地界判官，随意干涉因果簿，该当何罪！」 这沈管家来来回回重复相同的话，曲绝听的心烦，扭头对柳钰说：「掌灯！你不是偷用过神君的术法吗？能不能再用一次！」 柳钰上前的脚步代替了回答。 祝岐拉住了柳钰，虽未说话，但柳钰明白祝岐想问什么。 柳钰道：「还记得你在鬼市给我的一滴心头血吗？它可保我无虞。」 说罢，柳钰前进几步，张开手掌面对沈管家。 曲绝：「哎？你不能直接对沈渊施法吗？」 柳钰：「他太虚弱了，承受不住。」 曲绝：「好吧……」 柳钰再次准备施法，祝岐突然上前，问道：「需要我吗？和清泉村那次一样。」 柳钰看了看祝岐的目光，抓住祝岐的手心，二人同时阖眼。 金丝钻入沈管家心口，又钻进祝岐手心，最后从祝岐的心口尽数涌入柳钰额间龙鳞。 这一次，沈管家的记忆被祝岐看得真真切切。 沈渊遇见三娘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 那年他的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个八姨太，只有十五岁的沈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个不受宠甚至被唾弃的丫鬟的儿子，外人从不知沈老爷还有他这样一个儿子。 一日，他依旧做着打杂的事，从父亲屋子前经过，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是沈渊少爷吗？」 从未有人称唿他为少爷，除了这个姓，他也从未认为他是这个府里的少爷。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是沈渊，你是……八姨太吗？」 屋内的女子沉默片刻，嘿嘿笑了：「我是任棠月，家中排行第三，你可以唤我三娘。」 沈渊第一次听见女子的名字。 他不知道家中姨娘们的名字，在他脑海中，只有每个姨娘进府的顺序。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姓甚名谁。 「任……」沈渊无意识重复。 「怎么，不认识这个姓？」任棠月道。 沈渊正在斟酌如何回答，任棠月从窗内伸出了葱白手指，在沈渊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了「任」字。 那是沈渊第一次知道字是如何写成的。 他十五岁了，却从未读过书，习过字。 作者有话说 本周六入v，当天更新6000字，以后每周四、六、一晚23:30稳定更新，偶尔加更，不更会请假，凌晨或第二天会补上。 （本周四的更新挪到周六入v当天啦~） 第27章 27 你之不可去之地 柳钰断了术法。 若想从凡人的记忆中探查每一处细节，不止他和祝岐会受重创，凡人也会被迅速吸干精气。 祝岐睁开眼睛，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信纸其中一张。 第44页 此时上面的字迹的来处，已经清晰明了了。 祝岐和柳钰不约而同看向虚弱至极的沈渊，沈渊此刻虽不能行走，头脑却是清醒的。 他们从沈管家那里探查他的过往，沈渊知道。 祝岐心下勐然一酸，甚至不想再从沈管家那处得到沈渊过往的记忆了。 猝然，祝岐发觉自己的衣摆被人一拽，低头看去，只见沈渊嘴角勾着阴冷的笑，拉住祝岐贴近沈管家。 方才被柳钰收回地金丝瞬间涌出，将沈管家、柳钰及祝岐三人团团围住。 恍然间，周遭环境变化，他们仿佛来到了奇秘之境。 沈渊和曲绝被隔绝在了外面。 「怎么回事？」祝岐问。 柳钰沉吟片刻，道：「金丝会做出它的选择。」 祝岐：「你的意思是，沈渊竟然懂得金丝的奥秘？」 柳钰：「应该与交给他无念海火种是同一人。」 「起码，」祝岐笑了一声，「沈渊愿意让我们了解他的过往。」 话毕，柳钰深深望了祝岐一眼。 祝岐未察觉，蹙眉问道：「沈渊此番，会被带去无念海受咒罚吗？忘川那位神君会如何判他？」 柳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柳钰不说话。 祝岐直视柳钰的双眼片刻，淡然一笑道：「看。」 奇秘之境内的画面随着祝岐的话音落，迅速变换。 沈渊与任三娘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从那日以后，沈渊每次路过父亲卧房的窗前，都会驻足良久，直到温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三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流落在外，本来安安稳稳在村落中教小孩子读书，却被他父亲掳来。 沈渊想，他要多多学字，究竟为何要学字，他也不甚清楚。 他最先学会的字是「任」，之后便是「沈渊」。 他本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他会学更多的字，有一日也能和沈家其他血脉一样有学堂上，甚至……可以救三娘出「狼窟」。 这一切在他二十岁那年被打破了。 原因是父亲发现他偷偷给三娘送漂亮的布料，与三娘共同执笔写字，肌肤相接。 沈渊那时已经做了许多谋划，用自己习得的字，替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写信，替不识字的汉子念家中寄来的书信，替马夫给每一匹爱马刻上名牌。 他不多收钱，只取几文，有时看见老人家太困难，便分文不起。 五年过去，他攒下了可供两人离开沈府的盘缠。他还谋划着名今年参加科举，若能高中，定会给三娘一个富足的生活。 但这一切被恶魔般的父亲发现了。 沈渊想，父亲从不认他这个血脉，却对三娘怜爱有加，顶多是痛揍一顿赶他出门。 但他父亲却下令：「将任棠月沉塘。」 「父亲！」沈渊第一次跪他这个父亲，「一切都是孩儿的错，求父亲放过三娘！」 「对——！」任三娘的声音突然从猪笼中悽厉传来。 沈渊身体一怔，向三娘处看去。 「老爷！都是他执意与我攀谈冒犯我，三娘无罪啊，三娘一心向着老爷！」 任棠月又道：「他给我的银两我都放在了老爷房中床底，老爷，三娘冤枉！」 沈渊愣在当场。 当日他已经不记得三娘的猪笼是如何解开的了，他只觉全身血脉争相向头顶涌去。 他身无分文，被扫地出门。 沈府外瓢泼大雨，唯一冲出府来替他遮一把伞的，便是从小看他长大的沈管家。 「沈管家……」沈渊嘶哑着声音，「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否则父……他要罚你了。」 「是任小姐让我出来的！」沈管家道。 听见「任」字，沈渊迟钝片刻，才惊醒道：「任……？」 「是呀，任小姐让我出来带少爷走。」 明明都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了，为何还…… 「她为何……」沈渊没问完。 沈府内乍然黑烟升起，正是祠堂方向。 「祠堂走水了！」沈管家惊唿。 沈渊后知后觉问：「你出来前，任小姐在哪里？」 沈管家：「任小姐交待完我，就往祠……」 没等沈管家说完，沈渊撞开沈府大门，往祠堂方向冲去。 他心中一直默念，下雨呢下雨呢……只要火不是太大…… 可他终究想错了。 漫天大火怎会被毛毛细雨浇灭。 两具焦黑的尸体躺在正中央，一张被烧掉边边角角的信纸飘落在祠堂外，被雨浇灭，留下了上面的每一个字。 沈渊觉得自己好像又不识字了，信上的话他读不懂。 三娘说，她利用了他，从教他写字到互诉衷肠，通通都是利用。她要逃出沈府，利用他的银两，利用他的感情。 因为她恨沈家，恨这个让她家道中落，甚至流落村落也不放过她的沈家。 每一个字读过，沈渊的手重重垂下。 「三娘还在骗我。」 沈渊哈哈大笑起来，雨落在脸上和泪混在了一起。若真是利用他，为何也要赴身火海，为何还让对他最上心的沈管家带他走。 他对沈管家说：「银两在老爷床底，给曾经伺候过三娘的下人们分了吧。办完你也尽快走……我那些兄弟们估计会将这沈府大卸八块。」 第45页 话毕，沈渊走进了火海。 葬身火海的沈渊没有太多的痛苦，转眼便来到了黄泉路。 柳钰掌灯相迎，一路引至奈何桥下。 一碗孟婆汤下肚，记忆逐渐倾泻进忘川水。 此时的沈渊恍然回神，拼了命地去抓已经化成星星点点的记忆。 记忆碎片落进忘川水，沈渊直接跳了进去，速度之快连柳钰和孟婆都未反应过来。 万载轮迴的记忆一瞬间将沈渊淹没，他挣扎着去捞自己的记忆，却被忘川水将双腿蚕食殆尽，只余白骨。 他依旧置若罔闻。 神君的声音从水中徐徐传来，犹如从万年前的远古而来。 「凡人沈渊，有违孝义廉耻，功德有缺，今更犯下污浊忘川水之罪，判——」 倏然，一旁窜出来个黑色人影。 沈渊的魂魄被此人从忘川水中提起，扔至背后，虚虚挡着。 他说：「神君大人！这位沈公子的记忆在下看了，若说他有违孝义廉耻，不如说他的父亲更是功德尽损，神君和判官大人为何不判其入无念海受罚！」 神君没了声音，来者转过身，将沈渊扶起，用术法简单弥补了沈渊腿上的残缺。 「在下祝岐，方琴殿掌因果簿的判官，你别怕，神君很讲道理的，我们方琴殿的……」 祝岐瞧了一眼柳钰阴沉的脸，没敢再看，尴尬地挠挠脸，说道：「沈公子，你放心，我会帮你主持公道的。」 真龙神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判官祝岐，吾问你，该如何判？」 「神君大人，我认为该将其父、三娘及沈公子人世间的记忆开诚布公，算算到底谁的功德有缺，到底谁该入无念海受罚。」 神君再次不言语。 一旁孟婆急的一把拉住祝岐的手腕，压低声：「祖宗啊，你别说了！」 祝岐一脸疑惑。 孟婆见说不通，便对柳钰道：「大人，你快带他走！」 「判官祝岐所言极是，吾便命你，判之。」神君此言毕，再无了响动。 祝岐高兴至极，将沈渊扶起，带回了方琴殿。 安顿好沈渊，祝岐为柳钰奉上了一盏茶：「大人，方才是我冲动了，但神君误判如今已成寻常事，我能救一个算一个。」 柳钰始终不抬头看他。 半晌过去，依旧等不来柳钰的回应。 祝岐似是想到了什么，期盼道：「既然神君将沈渊交给我处置，大人如今是不是可以带我前去无念海一探究竟了？」 柳钰的眉眼一动。 「无念海，你之不可去之地。」柳钰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只留祝岐在原地，眼中的希冀渐渐变得暗淡。 「祝岐大人，都和你说了，无念海曾经死过一个对掌灯大人最最重要之人，他不会带你去的！」小鬼使在一旁声音刺耳道。 祝岐的眼睫随着小鬼使的话语，逐渐垂下，烛火在他脸上印下半面的阴影。 第28章 28 以灯渡业障 心口猝然传来剧痛。 沉浸在沈渊记忆中的祝岐勐地睁眼，沈管家已至走火入魔之地，金丝不受控制地向祝岐要害之处袭来。 身前忽然挡过来一个黑色的身影，预想的痛没有到来。 面前的身体浑身一震，几滴血落在了祝岐的脸上。 祝岐茫然抬头，便见柳钰漂亮的眸子里尽是担忧，嘴角的红却很是扎眼。 方才记忆中的一切，如走马灯一样在祝岐眼前又走了一遍。祝岐再次抬头看了看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柳钰，倏地笑了。 他走上前，举起剑穗，将柳钰挡在自己身后，以剑穗上的阴气抵挡沈管家走火入魔而来的袭击。 奇秘之境渐渐消散，曲绝见到此情景吓得差点变回桃花树。 幸好她反应迅速，一把将沈管家抓住，重新绑在树上，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祝岐身上掏了张定魂符贴在了沈管家的额头上。 「呦！」曲绝惊唿，「哎呦呦！一个小小游魂，竟能把咱们堂堂掌灯大人伤吐血了！」 柳钰挥袖抹去唇边血渍，未开口。 曲绝似是没看见从秘境中出来的二人别扭的气氛，凑到祝岐身边，问道：「刚才奇秘之境里你们都看见什么啦？怎么把这人刺激到走火入魔了。」 祝岐不知该怎么回答。 柳钰道：「他的记忆中，有地界鬼域之人。」 「什么？！」曲绝的表情吓多于惊，「怎么回事啊……祝岐你难道是……」 「或许吧。」祝岐打断曲绝，「不过那都是前几世的过往了，如今这最后一世，我应是与地界鬼域没有因果。」 「前几世？最后一世？」曲绝显然无法立刻理解，「七世轮迴……今世是你最后一世了？」 祝岐笑笑，当做回答。 曲绝怔愣在原地，迟迟不能回神。 祝岐转身问道：「沈管家身体状况如何？」 柳钰不去看祝岐：「不好。」 祝岐心中一闷，原来习惯了柳钰的主动和迁就，如今看见柳钰的处处躲闪，竟是如此难过。 不过很快，他便释然了。没有情根之人，心中这难过或许也不是因为他以为的原因罢。 「可有办法？」祝岐问。 柳钰掌心向上，一盏灯提在他的手中，「唯有，以灯渡业障。」 第46页 话毕，柳钰走向沈渊与沈管家。 掌中提灯发出淡淡光芒，柳钰阖眼轻声念诀，眉心间的龙鳞也闪烁着光芒。 与此同时，祝岐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又闷又痛，怎么敲打也唤不醒它。直到灯灭，祝岐方才地所有不适烟消云散。 「无以渡，唯渡忘川。」祝岐直起身，并不在意方才自己的反常。 他望着远去的沈渊与沈管家，轻声嗫喏着。 柳钰转身的动作一滞。 祝岐发现了，微笑道：「不知怎么的，我竟能听懂你口中的那些。」 柳钰眨眨眼睛，没说话。 祝岐笑言道：「从沈管家所知道的沈渊的记忆中走了一遭出来，怎么还不爱说话了？」 柳钰被问住了，目光明显慌乱了起来。 不等柳钰说些什么，祝岐突然道：「此事既了，我需要去趟青雾山。」 曲绝大惊：「青雾山？！」 祝岐：「两个朋友拜託我送一柄剑去青雾山，再过几月交付之期便到了，我不能毁约。」 「剑？什么剑？」曲绝和祝岐在鬼市相处这么久，从未注意到祝岐身边的剑。 曲绝望着祝岐拿出的重剑，眼前开始恍惚。她明明没有见过这柄剑的，这柄剑也不像是青雾山所出。 但——凡人断不会知晓青雾山，就连地界鬼域，唯一知道的也只有柳钰。 曲绝想摸摸它，快要碰到剑柄时，重剑被柳钰一把抓走。 柳钰：「你的一魂一魄还未找到。」 祝岐眉梢一挑，无所谓道：「不是被吃了吗？」 柳钰逼近祝岐，刚想说你之前说的捨不得呢，却突然顿住了。 祝岐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魂被吃，一魄难寻，这便是命数。我前往青雾山，途中你尽管来去自由。」 说罢，祝岐回身对曲绝道：「多谢大人这些时日的看顾之情，若有下一世，祝岐定来报答。」 祝岐背上重剑，不再留恋，将剩下的血石交还给曲绝，转身离去。 柳钰抬步跟上，却被曲绝一把拽住。 低头去看，曲绝眼角发红。 她压抑着自己，问：「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青雾山？他为什么会有那柄剑？」 见柳钰不回答。 曲绝绕到柳钰面前，以身挡住柳钰去寻祝岐的路。 「他是第七世了？他第一世是谁？入了往生门为什么第三世还会入地界鬼域做判官！你到底在做什么！」 柳钰瞳孔瞬间变得猩红，冷言道：「若你敢在他面前多言一个字，鬼市与你皆湮灭。」 曲绝到抽一口冷气，从拦着柳钰开始慢慢退开。 一小鬼使突然从远处奔来，大声喊道：「曲绝大人！神君虚空令！」 柳钰与曲绝顿时对视一眼。 虚空令展开：「故人寻其魄，可见于忘川，肉身往黄泉，藉以青雾山。」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 顺便，看到上章有宝贝们有些疑惑，友情提示：可以回看下第7章哦~（不过猜出来了也不要在评论区剧透哦~） 第29章 29* 青雾山（一） 一条通体银白的巨龙从忘川水中腾空而起，化为一个身长形立的男子落于奈何桥上。 淡青色长衫，垂到腰间的髮丝，随着忘川水上的微风轻轻摆动。 孟婆瑟缩上前，恭敬道：「神君大人。」 被唤作神君的男子笑着转身，同样客气道：「孟婆婆，又一个千年可是到了？」 「回神君，已是第十个千年了，神君是又要前往青雾山吗？」 「正是，」神君扬起明媚的笑，「地界一年，青雾山十年，凡间百年。孟婆婆，吾去十年便归。」 「老身在此恭候神君归。」 神君摆摆手，再次化作巨龙离开了。 阎罗从不远处走来，「又走了？」 孟婆见是阎罗，浑身的架子一下子散了，「又走了——这次说是十年便回，谁知道又会耽误个几年。」 阎罗没接茬，而是转身看向波涛暗藏的漆黑忘川水，愁云惨澹道：「一万年了，忘川水要承载不住了。」 孟婆的脸色也是一变，「小龙祂可是你我……你真要……」 「我明白，」阎罗长嘆一口气，「可是天地法则，万物归一，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孟婆听罢，登时沉默。 许久，她缓缓开口：「万物归一，让祂来到此，如今亦是因为万物归一。阎罗，你可有想过，轮到你我之时，我们会归往何处？」 「大概，会是虚空罢。」 神君方一踏入青雾山，山神便现了身。 「来者何人！」山神雄厚的声音传来。 神君差点没站稳，待看定，便道：「不过一千年过去，山神怎么又换人了。」 虽是这么说，神君还是得耐着性子和山神解释自己也是来自地界，只不过青雾山属地界妖域，而他来自鬼域。 山神半信半疑，神君没了耐心。 祂急道：「山中有我许多玩伴，你不信把它们叫出来！」 山神问：「敢问神君的玩伴都是谁？」 神君：「小刺猬、小兔子、小猪……哎呀，反正你都叫出来，上个千年我在此地待了几百年，满山都是我的朋友。」 山神真的认认真真把小刺猬、小兔子、小猪找了来。 第47页 神君远远看见它们的身影，兴奋地摆手，可越近，神君的脸色越惨澹。 不是它们……准确地说，已经不是它们了。 山神见神君阴沉着脸不说话，便认真道：「它们都不认识你，恕在下不能放行。」 神君没回应山神，而是对着小刺猬问：「你可有一个祖辈，屁股上缺根刺？」 「你……你怎知道！」小刺猬惊道。 神君挤出一个笑：「果然还是来晚了吗？」 「啊？」小刺猬疑道。 神君迅速整顿心情，强颜欢笑问小兔子：「你的祖辈是不是有一只蓝眼睛的小兔子？」 问小猪：「你的祖辈是不是有一只尾巴长长的小猪？」 得到的答案都是：「是」。 神君面对山神：「如此，还不能证明我曾来过青雾山吗？」 山神犯了难。 神君也怕山神为难，正准备从怀中掏出信物，但掏了半天没找着，索性掏出自己的碍事的佩剑慢慢找。 结果被山神误解要用武力解决。 山神一掌将神君的佩剑击飞，落在了青雾山中不知何处。 「喂！你火气怎么这么大！」神君急了。 被神君这么勐然一吼，好似惊动了天威，山中生灵具失去了声响。 山神怔在原地，却还是戒备地护着身后的青雾山。 半晌对峙，神君终是长嘆一口气，败下阵来：「好了好了，我托阎罗给你捎封虚空令罢。」 说完，神君就坐到一旁的石头上，翘着二郎腿，用袖子扇风，即便祂不需要以此来取凉。 不消片刻，证明祂身份的虚空令到来，山神面色尴尬地请神君进山，还问祂需不需要帮忙寻找佩剑。 神君连连摆手：「青雾山我比你熟！忙去吧你！」 说完，神君不再管山神，跟着小刺猬小兔子和小猪的后面走了好一路。 小刺猬问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曾经答应你们几位的祖辈给他们带礼物，只是千年太长，本以为有我的帮助他们可以长生，没想到还是没抵过天地法则。」 小刺猬有些缓和，问道：「什么礼物？」 神君听见小刺猬这样问，眼睛都亮了，献宝似的把东西都拿出来。 什么奈何桥边的树枝，给小刺猬当做屁股缺的刺；两颗红色的夜明珠给小兔子，遮掩一下蓝色的眼睛；还有给小猪了一把从忘川水中磨的剪刀，据说剪什么都不会疼。 这些东西一拿出来，它们全跑光了。 神君嘴角弯弯看着它们跑远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哎呀，你们的祖辈一开始也是这样怕我的。」 说完，他施法将这些东西分别送到了各自的家门口。 神君做完这一切，便抬步去寻自己的佩剑了。 祂的确没说错，青雾山祂比山神都要熟，没走两步，神君便看见自己的佩剑扎在了一处洼地。 祂快步往前走，结果发现自己细长的剑刃上盘踞这一条黑色的小蛇。 第30章 30 等你好久了 作别鬼市，祝岐重新踏上前往青雾山的路。 此番依旧未找回一魂一魄，但祝岐在鬼市待了这许多日，吸收了不少引起，命算是续上了。 往后还能活多久，他不知道，不过算算脚程，起码能把重剑送到青雾山。 祝岐不想去想在沈渊记忆中看见的所谓的他的第三世，每晚入睡后，却频频钻入他的梦境。 除此之外，他的梦中好像还看见了许多别的。 他看见了青翠的高山和蜿蜒的溪水，瞧见了自己躺在草上安然平和睡着。 此景象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 每当祝岐梦到这种场景，梦境往往会戛然而止，好似被什么人下了咒术。 又是一个多梦夜，祝岐清晨醒来，满脸的疲惫，却不得不继续上路。 翻过一个山头，祝岐刚准备歇憩片刻，突然听见有呜咽声，就在不远处。 察觉不出是人是鬼，祝岐警惕地捏住符箓，慢慢凑近。 一堆草叶下面，好似有什么在蠕动。 祝岐放缓脚步，心中默念起咒诀。倏地，不知什么动作惊到了蠕动的那物，一个裹着黑袍的庞然大物骤起，扑向祝岐。 符咒出，祝岐指向那物，口中不停念着咒诀。 那物被定在空中，拼命挣扎，也不动丝毫。 祝岐定睛一看，竟是个老爷子，穿的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祝岐用的是定身咒，不确定是鬼还是，但光看老爷子惊吓过度的表情，想来也是无害的。 祝岐想着，便将老爷子轻轻放下了。 老爷子惊魂未定，见祝岐向他走来，匆忙就要逃走。 祝岐一把抓住老爷子，安抚道：「老爷子，没伤到吧？」 与此同时，祝岐的三指悄悄搭上老爷子的脉搏，片刻，轻微的跳动传到祝岐的指尖，祝岐放下心来。 「你、你是谁！」 「老爷子，你躲在这儿吓唬人，还问我是谁？」 老爷子斜了祝岐一眼，不高兴道：「谁知道你是山匪还是鬼怪，万一你要吃掉我呢！」 「不会不会，」祝岐笑了，「我只是路过……老爷子，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家？天色已晚，你一把年纪了，待在深山中不安全。」 老爷子摇头：「不用管我，你快走吧！」 第48页 祝岐看看暗下来的天色，又观察了下此不知名山的地形，眉头蹙了起来：「我可以不管你，但此地不宜久留，你快随我走！」 不等老爷子说话，祝岐拉了老爷子一把，连拖带拽地就把老爷子往山下拉。 老爷子一顿挣扎，奈何争不过年轻人。 「我说你……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可是上了年纪的人！」 祝岐一脸严肃，不搭话。 老爷子继续嚷嚷：「我拐杖还在山上呢！我啃了一半的土鸡！」 祝岐：「明日我去取。」 此话一出，老爷子闭了嘴。 终于赶下了山，来到一处破败的茅草屋，祝岐终于松了一口气，确认周围环境暂时安全，便将老爷子安置下来，自己也坐下，拿出火摺子生了堆火。 「我说小伙子，你为啥不让我待上面，那上面有鬼啊？」老爷子阴阳怪气道。 祝岐：「那上面还真有鬼。」 老爷子：「……？！」 祝岐解释道：「槐树为引，洼地正中，日头从西北射下，月亮却被另一座山头遮住，简直是绝佳的聚鬼宝地。」 老爷听的身体直打颤，瑟瑟缩缩问：「如果继续待在上面会怎么样？」 祝岐装模作样嘆了口气：「老爷子你上了年纪，大概率不会被小鬼们蚕食殆尽，但魂魄已经不稳了，兴许会招来黑白无常或拘魂使，勾你魂魄去忘川拼业绩。」 「啊？！」老爷子吓得从石头上跌坐下来。 祝岐连忙把老爷子扶起，「不过你也别怕，已经离开那里了，鬼使们不会专门追过来。」 老爷子：「小、小伙子，你什么来头啊，竟然懂得这些？」 祝岐笑了笑：「没什么来头，就是从小神神鬼鬼见多了，略懂一二，保个命而已。」 「那个……」老爷子开了个话头没再说下去。 祝岐：「有什么话，老爷子你尽管说。」 「你要去哪儿啊？能不能……带上我这一把老骨头一起？」 祝岐沉吟片刻：「我要去的地方在东南尽头，不过可以护你一段路，长久的……恐怕不行。」 老爷子立马道：「老儿我本就四海为家！能吃饱能睡足，去哪儿都行！」 祝岐听罢，嘴角微微抽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又碰见个非要一起上路的……」祝岐无奈笑笑，自言自语道。 「啊？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祝岐收起心绪，「天色不早了，快些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咕噜噜…… 老爷子尴尬一笑，「土鸡没吃完就被你薅这儿来了，太饿了……」 话音刚落，老爷子的肚子又响了一声。 祝岐：「……老爷子能否忍忍？」 老爷子：「饿了睡不着呀……」 祝岐：「……」 老爷子尴尬笑笑。 祝岐起身，嘆了口气：「好吧，等我片刻。」 老爷子：「好嘞！」 说罢，老爷子一副不会惹事的样子，往地上一躺，直接闭上了眼睛。 祝岐走出茅屋，拿出符箓在茅屋的门上下了咒诀，自己又试了试牢固程度，放心地离开了。 他往刚刚那个山头看了看，阖眼默念柳钰送他的分辨方位的口诀，再次睁眼时，满眼的红血丝。 但他并未察觉，只喃喃道：「奇了，月已满，竟连一只鬼都未招来。」 祝岐瞧了一眼前路，又瞧了一眼山头。 往前走，不知何时能找到做吃食的店家，不能让老人家挨饿太久。 罢了，既然卦象显示未有鬼气，想来刚才那山头一时片刻也没什么危险。 如此想着，祝岐踏上了回去的路。 一路上的确安静非常，连平日里能看见的小蛇鬼小虫鬼，都荡然无存。 走到方才遇见老爷子的地方，祝岐在地上一顿翻找，果然发现了一根拐杖和半个烧鸡。 祝岐揣起杀鸡，拿着拐杖就要往回走。 倏地，「嘎吱」一声，祝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脚下裂开了。 他蹲下身，发现竟是半面铜镜。 镜片被他踩出一条裂纹。 祝岐鬼使神差地摸上那条裂纹，一瞬间血涌出，被裂纹瞬间吸收。 祝岐脑中轰鸣一声，眼前景象飞速变幻。他看见了柳钰，端坐在殿中槐树椅上，四周的景象好似一座华丽的宫殿。 「方琴殿……」祝岐喃喃出声。 一瞬，眼前景象登时破碎，祝岐眨眨眼，四周还是方才的景象。 祝岐茫茫然低头看向这半面铜镜，沉默片刻，将铜镜塞进了怀中。 时辰不早了，老爷子恐怕要饿坏了。 祝岐想着，便向前踏了一步。 谁知，这一步祝岐天旋地转，下意识向前倒去。 没有迎来预想的疼痛，祝岐摔进了一个气息十分熟悉的怀抱。 祝岐没有抬头，也没开口问。 缓过这阵眩晕，祝岐捏捏抱住他的那双手，笑着说：「怎么又偷偷跟着？」 搂住他的这具身躯微微一颤，喉咙半天才发出一声：「我……」 祝岐站直了身，望向柳钰躲闪的目光。 他伸出手，擦掉柳钰脸颊沾上的灰尘，「等你好久了，一起上路吧。」 作者有话说 第49页 周三加个更~ 第31章 31 只有一千岁 祝岐他们回到茅草屋时，周围的鸟一只不留，全被老爷子的唿噜声吓跑了。 看这架势，还吃什么烧鸡啊。 祝岐无奈摇头，把烧鸡和拐杖放在老爷子身边，开始打量起茅草屋的构造。 茅草屋还算大，老爷子占了一大半，祝岐从老爷子身子底下抽出来一些草垛，堆到另一边，直接把自己摔了上去。 「终于可以好好歇一会儿了。」祝岐长舒一口气。 柳钰慢慢走到祝岐身边，在一个角落坐下。 「过来点儿啊，」祝岐招唿柳钰，「你就坐个角落，不冷吗？」 柳钰闻言，往祝岐身边凑了凑。 祝岐闭上了眼睛。 柳钰没立即睡，盯着祝岐的腿半天不说话，半晌过后，突然伸出手，把祝岐岔开的腿併拢。 祝岐一下子惊醒，看看柳钰，又看看自己合上的腿。 「噗嗤」一声，祝岐笑了，「好——我多注意。」 说罢，祝岐调整调整姿势，正准备闭眼，柳钰倏然开口。 「你为什么……说等我很久了？」 祝岐苦笑将已经耷拉的眼皮抬起，没去看柳钰，而是望向青雾山的方向。 恰好，青雾山的方向正是月亮的方向。 「其实我挺想知道，如果我有情根，我会怎样看待你。」祝岐淡淡道来，却在柳钰心中犹如击下一记重锤。 柳钰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 祝岐凑了过来，离柳钰不过两根睫毛的距离。 「我的情根，还能找回来吗？」祝岐轻声问。 柳钰垂下了眼睫：「我找过……」 三个字，已经回答了祝岐。 奈何柳钰如此大人物，都找不到，祝岐不再奢望。 但往日里看淡生死富贵不求的祝岐，今日却执拗得很，「不能找回，能否再生？」 祝岐往柳钰跟前又凑近了几寸，唿吸打在了柳钰的脸上。 柳钰盯住祝岐的唇，倏地触碰了上去，一碰即离。 祝岐眉毛一抖，展颜一笑：「活了几万年的掌灯大人，怎么脸这般得红？」 柳钰低低道：「一千年。」 「什么？」祝岐没听清。 「没有几万年，只有一千年。」 祝岐怔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只有一千岁，那岂不是那个对柳钰极为重要之人死去时，他只有三百岁，若换成凡人，恐怕还是个未长大的孩童。 祝岐心里抽了一下，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原来……」祝岐摸摸柳钰的头，「只有一千岁啊。」 在柳钰眼里，祝岐眼中满是缱绻，这是一个没有情根的人看向他时眼中的情感。柳钰没有觉得庆幸，他反倒觉得有些恐慌。 柳钰一下子撤开，站起身，玄衣垂顺而下，面无表情却美艷非常的脸在此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我陪你去青雾山送剑。」柳钰严肃道。 祝岐：「我知道啊。」 柳钰：「情根脱离魂体便会消散，世间再也搜寻不到……我亦不会帮你寻再生术法。」 祝岐缓缓抬头：「为什么？」 柳钰甩袖转身，冷冷道：「没必要。」 半晌的沉默，祝岐认命般笑着长嘆一声：「好吧——」 祝岐拍拍草垛，对着柳钰的后背，说道：「先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柳钰鬼使神差地同祝岐躺在草垛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就见一个小老头盯着他看，几乎都要贴到他脸上了。 祝岐一把拽走老爷子，蹙眉说：「老爷子你离那么近干嘛！」 老爷子咂摸咂摸嘴，一脸笑意地对祝岐说：「怎么带回来这么漂亮个小人儿？」 祝岐尴尬清清嗓子：「结伴而行的同路人……老爷子，你要去往何处，我们二人送你一段路。」 「哎呀我昨天不是说了嘛，我四海为家，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祝岐无奈看向柳钰，见柳钰没回应，冷冷地站在一旁。 祝岐只好认命道：「我们往东南去，约莫数月脚程，老爷子你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老爷子立刻反驳，「我腿脚利索着呢，不用管我，只要能吃饱有睡觉的地方，怎么都行！我就是想有个伴儿，尤其这么漂亮的孩子，我看着就开心……」 老爷子说着说着就往柳钰那边去。 祝岐一看不对，赶忙一拦，赔笑道：「漂亮孩子脾气古怪，不喜欢别人碰他，老爷子你可悠着点。」 老爷子连忙答应：「老头子我知道，漂亮的人儿脾气都大，明白明白！」 祝岐往柳钰那边瞟了一眼，果然见他脸色阴沉。 「怎么临死了，还要每天费心断这种『家务事』……」祝岐暗自喃道。 没想到老爷子是个耳根子灵光的，一下子凑到祝岐跟前，问道：「你说谁快死了？」 祝岐呵呵勾起嘴角，僵硬道：「没有没有，随口说的。」 柳钰在不远处冷声催促道：「快上路吧。」 「来了！」祝岐回应一声，拉起老爷子去追柳钰。 三人走了两个多时辰，口干舌燥。 老爷子已经开始抱怨了。 祝岐往前望了望，瞧见了一处茶水铺，便道：「前面有茶水铺，去那儿歇息片刻吧。」 第50页 老爷子欣然前往，柳钰不发一言，祝岐便当柳钰同意了。 三人坐下，叫了一壶茶水。 祝岐身上盘缠本就在岭下镇客栈因为数错馒头花的精光，身上剩下的这些还是变卖了一些小匕首才换得的。 好茶是买不起了，能有壶解渴的平常茶水已是不错。 还好，身边这两位都不挑。 准确的说，老爷子平时本就饮不到琼浆玉液，柳钰更是不需要吃喝的人物，祝岐就算让他们喝河水他们都没意见。 茶水铺的老闆是个小姑娘，从他们三位坐下开始，便一直往他们这儿瞟。 老爷子神秘兮兮说：「那个小姑娘恐怕要看上你的漂亮人儿了。」 祝岐：「……」 什么叫我的漂亮人儿啊？ 祝岐看了看柳钰低头不言一语的侧脸，心中暗自哂笑。 当初默认柳钰与他同行，不就是因为这一张绝色的脸庞，谁能想到，日后竟有如此羁绊。 祝岐正想着，那位姑娘往他们这里走来。 老爷子激动地压低声道：「她来了！」 祝岐暗自轻嘆，已经做好了替柳钰拦上一拦的准备。 那姑娘对着祝岐开口道：「今日鲜花盛放，想来是少侠的路过所致，小女子可否……有幸与少侠交换名姓？」 祝岐：「……？！」 老爷子：「？」 柳钰：「！」 第32章 32 他想爱 茶铺上方传来「沙沙」声，祝岐试探看去，没想到树叶竟无风自动。 再用余光去瞟身边那人，果然低垂的眼眸已经变得猩红。 祝岐当机立断，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捏住柳钰的手，另一只手连忙沖小姑娘摆了摆，并说道：「我不思儿女之情，姑娘莫在我身上耽误了时光。」 「可是……」小姑娘刚开口，祝岐就感觉自己捏住的手变得滚烫。 他立刻从捏改握，在柳钰手心中安抚地摩挲。 祝岐还不忘继续劝小姑娘：「姑娘啊，你看我们这一行人，你也能看出来是有事赶路的，定不会停留下来留恋儿女情长。」 小姑娘羞红了脸，低低说道：「我明白了……」 说完，小姑娘扭头就跑，长长的辫子一甩，眼瞅着就要落在柳钰的脸上。 不等柳钰闪开，祝岐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替柳钰的脸挨了这一下。 小姑娘又黑又粗的辫子甩起来劲儿还不小，祝岐的手背登时出现一道拇指粗的红痕。 柳钰也立刻站了起来。 祝岐一直没松开柳钰的手，顺势就将柳钰按了回去，安抚道：「辫子而已，不疼的。」 一直安静看戏的老爷子，此时乐了起来：「呦，看来不是少侠不思儿女情长，是身边有这么漂亮的脸蛋，怎么去思别人呀！」 祝岐一听，顿时扶额长嘆，暗道：「完了……」 果不其然，柳钰微微抬头，眉眼温柔看向老爷子，轻声道：「老爷爷，你的意思，是我耽误了祝哥哥——是吗？」 末了，柳钰不经意间啜泣了几声。 祝岐呜唿一声趴到桌子上，决定不关注这两人之间的「争斗」。 老爷子竟是个见过世面波澜不惊的，点头道：「是呀，你耽误你祝哥哥的艷遇了。」 柳钰垂下了眼眸，低低道：「可是我长这般的脸蛋，也不是我所愿呀，老爷爷你怎么要如此怪我呢——」 柳钰立刻转头，拉着祝岐的手臂开始晃：「祝哥哥，你难道也是这么想的吗？」 祝岐被柳钰晃的，从桌子上抬起了头。 与柳钰双目对视那剎那，祝岐怀中那块破掉的半面铜镜恰好反射了日光，把祝岐的眼睛一下子刺痛。 他勐然闭眼。 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也不是被强光晃过后的彩虹。 他看见了自己，准确来说，是第三世为判官的自己，正看着他。 祝岐拼了命想看清，却发现第三世的他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正在照镜子。曾经的自己眼中满是哀伤，愣愣地盯着铜镜不说话。 画面越来越模煳，祝岐勐地睁眼，一切消失。 柳钰和老爷子没有发现祝岐的异常，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阴阳怪气。 「好了。」祝岐沙哑地开口。 那两人一顿，都看向祝岐。 祝岐感觉万分疲惫，勉强笑笑，说：「快赶路吧，天要黑了，我们得找到个住处。」 被柔声制止的两人，各自羞赧，但互看对方的眼神依旧满是敌意。 柳钰邀功一般，拉起祝岐的手在老爷子面前晃了晃，搀扶祝岐先行。 祝岐没拒绝，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在怀中按了按那半面铜镜。 三人很快找到个破庙暂做歇息。 老爷子睡的飞快，刚躺下不一会儿，唿噜声又震天响。 身旁的柳钰听不出睡没睡，不过想来，他在自己身边应是不会设防。 祝岐这样想着，拿出一张符箓，默念安神诀，贴在了柳钰的后脑。 片刻后，听见柳钰熟睡的唿吸声，祝岐松了口气。 他缓缓起身，蹑手蹑脚离开破庙，又往远处走了走。 与此同时，庙中的柳钰睁开了眼睛，起身准备向祝岐的方向走去。 本来睡的四仰八叉的老爷子突然没了唿噜声，开口道：「你确定要干涉他吗？」 第51页 柳钰的目光一凛，眯眼看向老爷子。 没想到老爷子当没看见，转了个身，慵懒道：「铜镜被他捡到，便是他今世的因果。你不想他想起一切，无外乎是怕他还恨你罢！」 「你是谁。」柳钰咬紧了后槽牙，压低声道。 老爷子摆摆手：「因果之中，你与他该遇见的人。」 老爷子的话语越来越模煳，说到最后一个字，唿噜声同时响起。 柳钰怔愣地回神，没再迈出一步，却遥遥地看向远处祝岐佝偻的背影。 祝岐确定庙里那两人听不见了，从怀中掏出了那半面铜镜。 他把手指狠狠按到铜镜碎裂的地方，鲜血流出。 祝岐闭眼等待，却没有昨夜那般景象。 难道指尖血已经不管用了吗？ 祝岐咬破舌尖，血滴洒上，隔世的景象又出现了。 这次，他拼命睁大双眼，想要看的再细一点，眼前一片玄衣闪过，手中铜镜突然掉落，幻象消失不见。 祝岐愤怒抬头，看见的是柳钰同样愤怒的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祝岐忍着怒气，问道。 柳钰额头青筋跳动，「过去的便是过去了，这是你自己说的，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祝岐：「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你为何还追着我不放？从岭下镇到清泉村再到鬼市，再到如今！」 柳钰：「我……你……你怎么……」 祝岐上前一步：「想知道我怎么突然变了是吗？为什么前些时日还不求与你有何结果，如今却拼命想知道前几世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想看见你难过，看见你面对一无所知的我压抑所有情感！我想知道我每每望见你心中便泛起的酸楚是什么！想知道有情根的我会不会早在清泉镇你倒在我怀里时就已经对你——」 祝岐没说完，嘴巴突然被柳钰用吻堵住。 祝岐无法拒绝，也没打算拒绝。他虽从出生至今没感受过情爱，却也听见不少鬼与他讲述爱恋之情。 他明白，情爱是热烈的，是酸涩的，是欢愉也是痛不欲生的。 而不是他如今对柳钰的无所适从，更不是心中在意却无丝毫悸动。 他连被柳钰做那种事，心跳都不会加速。 祝岐，他想爱，他想爱上柳钰。 第33章 33 只是因为，太喜欢了 清晨，鸟叫声叽叽喳喳。 老爷子睡眼惺忪，恍然瞧见俩人影，坐在地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俩醒的这么早啊……」老爷子抻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话音落，那俩人也没什么回应，尤其是祝岐。 老爷子觉得奇怪，仔细瞧了瞧俩人，发现这俩人虽然坐得不远，但谁也不看谁。 视线下移，祝岐脖颈一块红异常惹眼。 老爷子眉梢一挑，笑嘻嘻走了过去，弯腰左瞧右瞧。 祝岐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抬头望向老爷子。 「祝少侠，你脸上有灰。」老爷子往祝岐脸颊处指了指。 祝岐抬手擦了擦，道：「多谢老爷子。」 老爷子见祝岐脸上又干净了，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踱步到了柳钰面前。 不知为何，老爷子对柳钰的态度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你！」 柳钰淡淡抬眼。 老爷子没好气地说：「头髮！乱了！」 柳钰眉眼松动，但无动作。 没想到老爷子也一动不动，掐腰站着就等在那儿。 柳钰面色一窘，抬手去捋乱掉的髮丝，半天也找不到哪根头髮在老爷子眼里乱了。 祝岐瞧了半天，无奈地上前，把柳钰头顶一缕捲曲的头髮捋正。 「老爷子，」祝岐说，「现在如何？」 老爷子睁大眼睛，满意地说：「嗯，不错，不错。」 说罢，老爷子拿起拐杖，大摇大摆走在了前面，在茅草屋前辨别了半天方向，指着东南方向沖那俩人回头喊：「在那边！快走了！」 不等祝岐柳钰跟上，老爷子先行一步。 柳钰被祝岐拨弄头髮后，一直微低着头。 祝岐道：「走吧，上路了。」 三人向着东南方向徒步前进。 老爷子在前面开路，祝岐和柳钰并排走着。 他们的手时不时打到一起，每次柳钰想要试探地握住祝岐的手，都被祝岐悄无声息地躲开。 反覆几次后，柳钰放慢了脚步，渐渐的与祝岐岔开了几步的距离。 祝岐察觉后，站在原地等他。 柳钰低头顾着走路，没注意，撞到了祝岐的后背。 两人对视片刻，柳钰的目光猝然撤离，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祝岐快走几步，再次与柳钰并肩，开口道：「为何不愿帮我恢復情根？」 柳钰一顿，道：「情根，不是好东西。」 「那一世，我是因为情根而死？」祝岐如常问道。 柳钰喉结滚动，「算是。」 祝岐笑笑，「总不能是因为太爱你，自断情根自断因果，发誓再也不见你了。」 「别说了……」柳钰的声音发抖。 祝岐没回应柳钰，自顾自道：「其实我不怎么信沈管家记忆中的你我，我想听你说，更想自己想起。即便到时的真相真的是我们在奇秘之境所见，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完整的感情去面对那些——」 第52页 祝岐偏头看向柳钰，耐心道：「你能明白吗？」 柳钰回看向祝岐，眼眸微动，半晌道：「我……努力……」 此话一出，祝岐笑出了声，继而更是爽朗大笑起来。前面走着的老头子听见笑声回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祝岐。 祝岐视若无睹，问柳钰：「既然今世是我最后一世，你又不想我忆起曾经，你是想陪我从生至死走完今生这条路，还是希望以我今世之魂换曾经的我出现？」 「不是！」柳钰立刻反驳，「……没有。」 「你这一千岁，是不是一直只顾着在黄泉办公事了？」 突然被祝岐这样问，柳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一世的我，应该很喜欢你才对——」祝岐拉长了音，「就算恨，可能也只是因为，太喜欢了。」 话毕，柳钰脚步倏地一顿。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向祝岐的背影。 他的眼前，猝然晃过曾经的祝岐，站在他的面前，满脸的泪水，满眼的痛苦和绝望。 「怎么了？」祝岐的声音乍然响起。 柳钰勐然回神，望见祝岐关切的目光，眼尾的红渐渐消了下去。 祝岐刚要再次开口，就听前面老爷子唿唤他们。 「你们快来！」 他们快步追上老爷子，却见老爷子身边站着那天茶水铺的姑娘。 她手里捧着一捧花，眼神热切地望着祝岐。 「姑娘……你这是？」祝岐问。 小姑娘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知道少侠不会为我停留，但我又实在钦慕少侠，所以在此地想把自己养的花送你！」 小姑娘手中花一下子伸到祝岐面前，目光里满是期待。 祝岐犹豫片刻，接到手里，「多谢姑娘好意，我……不是不能为姑娘停留，而是真的对姑娘没有儿女之意，姑娘千万不要在我身上耽误了。」 小姑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还是笑了笑说：「明、明白了。」 祝岐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直了，又找补说：「姑娘，我也是怕你误了终身，才如此直白，若伤害到了你，我……我多买几壶茶水吧！」 老爷子呜唿哀哉一声。 祝岐不解，没理老爷子，真的从兜里掏出所剩不多的盘缠，要塞给姑娘。 「不用不用，」小姑娘连忙摆手，从身后拿出一壶茶水，「我本来打算送少侠一壶茶，为少侠送行。」 茶壶里飘来的茶香一闻就不是他们前几日喝的那壶。 就连老爷子也凑近了，勐地一闻说：「好茶呀！」 「多谢姑娘了，但这茶实在太贵重了，你一定得收下银钱。」 「少侠莫要推脱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即便……」姑娘没再说下去了。 祝岐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说：「多谢姑娘，若我来日返程路过此地，定去拜访姑娘。」 姑娘的眼睛亮了亮，刚要说什么。 祝岐补了一句：「给你带路上见过的鲜果或是特产。」 姑娘的眼眸又倏地暗了下去：「……」 老爷子急急忙忙挤了过来，接过茶壶，「哎呀呀，姑娘的好意，你收着就对了嘛，多谢姑娘啊，老头子我这一路上真是渴了。」 解了尴尬，小姑娘退了两步，沖祝岐点头，回头走了。 祝岐看了看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即将西落的太阳，半天没说话。 老爷子边喝茶边打趣：「捨不得人家？」 「……我只是想，此地距离姑娘的茶铺甚远，天快黑了，她一个姑娘家或许不太安全。」 「这好办啊！」 祝岐：「嗯？」 老爷子眼睛在祝岐和柳钰身上来回看，最后定在柳钰身上，一指：「让他去送！」 柳钰眸光一闪，微微偏头，一股杀气直逼老爷子。 祝岐觉察出不对，赶紧站在两人之间，道：「确实应该将姑娘送回茶铺，我去吧。」 「我去。」柳钰的声音突然在祝岐身后响起。 祝岐转身不可置信看向柳钰。 「这就对了嘛！」老爷子往石头上一坐，二郎腿一抖一抖的。 祝岐：「你……」 柳钰：「剑穗在身上吗？」 祝岐从怀里掏出剑穗，说道：「在。」 柳钰点头：「我快去快回。」 「好，你小心……」没等祝岐话说完，柳钰已经消失不见。 祝岐往姑娘那边望，柳钰的身影出现在了离姑娘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目送他们消失不见，回头发现老爷子十分轻松自在。 祝岐眉头微蹙，走上前蹲下，面带笑意问：「老爷子，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般人的？」 老爷子喝茶的动作一顿，也笑了起来：「你还怪聪明的嘛！」 祝岐没搭茬，始终微笑看着老爷子，一手捏紧剑穗，一手握住重剑，随时准备出击。 老爷子笑笑，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没有情根？」 祝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老爷子继续问：「你是不是想找回来？」 祝岐面容严肃起来：「你到底是谁。」 老爷子：「你们俩还真是，问我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你无需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捡到了半面铜镜？」 祝岐下意识去看怀中铜镜是否还在，抬头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第53页 老爷子往祝岐身后看了看，又左右瞧了瞧，最终神秘兮兮地凑到祝岐跟前，问道：「我可以帮你恢復情根。」 祝岐的瞳孔慢慢张大。 第34章 34 生魂，八苦 「老爷子你没诓我吧？」祝岐冷静下来，说笑道。 「怎么叫诓你呀，你是不是捡了个铜镜？」老爷子神秘兮兮问道。 祝岐一怔，恰时铜镜硌了他的肋骨一下。 半晌，祝岐无奈笑道：「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知道我捡了个铜镜啊？」 老爷子心一点不虚：「你就说你想不想恢復吧？」 「想。」祝岐没犹豫答道。 老爷子：「那你可就要按我说的做了。」 祝岐蹙眉问：「怎么做？」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无亲无故的，又是上好的阴时生魂，对你更是有儿女情愫，用来炼化情根最好不过了。」 祝岐的眸光逐渐变冷，手中重剑被他悄无声息捏在手里，逐渐与老爷子拉开几步。 他低沉了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老爷子的嘴角勾起了个常人难以达到的弧度，眼白都露了出来，只留一点黑色的瞳孔盯着祝岐。 老爷子幽幽地说：「我能是谁……我当然是来向你索命的啊……」 说着，老爷子双手变爪向祝岐扑来。 祝岐下意识想拔剑抵挡，却又想起在荒山顶上，他试探过老爷子，并无鬼气。 这样想着，祝岐并未拔出剑刃，只用剑鞘抵挡。 只听「哐当」一声，没有预想的巨大的冲击。 老爷子双手抓住剑鞘，笑嘻嘻地瞅着祝岐说：「瞧你吓的，老头子我开玩笑呢！」 祝岐缓了缓心神，手背在身后口中默念口诀，果然老爷子身上还是没有半分鬼气。 祝岐松了口气，还好方才没有真的拔剑。 老爷子完全把方才当做了玩闹，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弹了弹重剑的剑鞘，「哎呦」一声，道：「剑怪厚的，外面是不是全是锈啊？」 「没有锈，就是这么重。」祝岐答。 老爷子的神情像是不太信，「哦。」 「你真的吓到我了，老爷子。」祝岐严肃地说。 老爷子嘿嘿一笑，「逗你玩的嘛，再说了，我要真有什么坏心思，那位漂亮的主儿不早就把我咔嚓了？」 老爷子对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必杀的动作。 祝岐无奈摇头：「所以情根恢復，老爷子你到底知不知道？」 「不一定非用凡人的生魂，鸡鸭鱼鹅都行，只要足够多。」 祝岐半信半疑：「你是如何了解这些的？」 老爷子一撇嘴：「知道就是知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祝岐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他在犹豫。 「你在犹豫什么？」老爷子挠挠头，「鸡鸭鱼鹅随便抓来几只，再找个阴时炼化，你情根就能恢復个七七八八。」 祝岐还是不说话。 老爷子有点着急：「你是还不信我？你、你、你找只鸡试试！你就知道我是不是骗你了！」 「不是……」祝岐犹犹豫豫说：「我……」 「什么啊？」 祝岐：「我能看见万物之魂，生魂我……用不了。」 老爷子的嘴巴张大，迟迟合不上。片刻过去，老爷子笑着长嘆一声，「哎呀——我就知道。」 祝岐不知道老爷子这声「我就知道」从何而来，皱眉看着老爷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爷子一遍遍重复这四个字。 林中的鸟被惊飞，唿啦啦一片飞向了别处，老爷子的才停下来。 见祝岐一脸不解地看向自己，老爷子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情根现在或许于你还不是时候。」 「老爷子，」祝岐叫住了老爷子，「我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老爷子笑着摇头，躺在石头上闭眼休憩。 祝岐继续道：「所谓必须要生魂，必是想要其生魂上的八苦。生魂一但入地府，前尘往事尽散，八苦便随着过往消散。想来，情根也应与八苦有关。老爷子，我说的可对？」 「聪明。」老爷子坐了起来。 祝岐轻轻一笑：「你说鸡鸭鱼鹅，其实也是诓我。不是鸡鸭鱼鹅的生魂也有八苦，而是我将它们捉住并抽其魂魄时，我倾注的情感。可老爷子你莫忘了，我没有情根，又哪来的八苦呢？」 老爷子因为始终乐呵呵地笑，脸上聚起的一团团皱纹在这一瞬间慢慢僵掉，而舒展开。 祝岐继续道：「看似无解，但我信因果。老爷子你来到我身旁，定有今世的因果，一如遇见柳钰之后的种种。故，还请老爷子指教一二，晚辈感激涕零，定万死不辞。」 说着，祝岐单膝跪地，沖老爷子行了个大礼。 「哎呀呀——」老爷子赶忙把祝岐扶起，还擦了擦额上的汗，「我帮你，帮你行了吧！」 祝岐温柔一笑，刚要开口再谢，老爷子突然趾高气昂了起来。 「我帮你可以，但你需得答应我三件事。」 「哪三件？」 「其一，你我二人交易不可被外人所知，即便是那漂亮主儿也不成。」 「嗯。」祝岐本就不愿柳钰知道此事。 「其二，每日辰时午时亥时，你需照那半面铜镜一刻。」 第54页 祝岐：「这是为何？」 老爷子：「你只管照做，若你能让那漂亮主儿也能在这三个时辰照上一照，更好。」 祝岐沉吟片刻，应下来了，而后问道：「其三呢？」 「其三啊，」老爷子笑道：「以后再说！」 话音刚落，一阵风过，柳钰倏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祝岐整顿好心绪，问道：「那姑娘安然回家了？」 「嗯。」柳钰答道。 老爷子：「我看天色已黑，我们不如就地睡吧，明日再赶路！」 柳钰听罢，看向祝岐。 祝岐点点头，对老爷子道：「好罢！」 三人寻了一处茂密的树林下，用掉落的树枝打着了火，围在篝火边各自睡下。 柳钰没有一起躺下，去了四周探查是否有异常。 祝岐自然没睡，他背对着柳钰离开的方向，从怀中掏出半面铜镜。 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发现此时正是亥时。 半面铜镜举起，正好照出祝岐的半张脸。 祝岐望向镜中的自己，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好似被镜中的自己吸进了幻境。 片刻后，祝岐恍然回神，却又发现依旧身处原地，并未进入所谓的幻境。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铜镜，惊觉镜中自己的半张脸竟然变成了黑面罗剎，面上遍布可怖的花纹，耳朵颀长无比，头上竟还长了一根黑色的角。 祝岐忍住没有叫出声。 再一眨眼，镜中的黑面罗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身着紫色判官袍的自己。 祝岐定定看了许久，明白这镜中不是自己，而是柳钰世世寻找的曾经的祝岐——方琴殿的祝岐判官。 祝岐倏然想到今夜老爷子对他说的那番话，其实他还是不信的。 一个毫无鬼气的老爷子，尽管知道情根、知道生魂八苦，若所求只是让他每日照一照镜子，他是万万不敢信的。 但他别无他法。 他信柳钰所说，这是他的最后一世了，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寿终正寝，还不如让他不要遇见柳钰。 不知是不是注视铜镜太久，祝岐头脑逐渐昏沉，拿着铜镜的手也慢慢无力瘫软，最后铜镜摔在了地上，他沉沉睡了过去。 就在祝岐的背后，老爷子双手做结印手势，一个八卦轮转印重重印在了祝岐的背上，昏睡的祝岐无意识发出闷哼的声音。 老爷子结印未停，紧接着印入祝岐体内的八卦轮转印阴阳对调，从祝岐的体内飞出，回到了老爷子的手心。 老爷子嘴角一勾，阴冷笑笑。 他慢慢踱步到祝岐身前，将铜镜塞回了祝岐怀中，走到自己本来的位置，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周三23:30还有一更 第35章 35 祝、岐 日头东升，阳光从树叶中的间隙漏下来，落在了祝岐的脸上，他被晃醒。 片刻的怔愣，终于清醒。祝岐背后霎时起了一层冷汗，他记得昨夜自己手持铜镜睡了过去，若是被柳钰看见掉在外面的铜镜…… 祝岐连忙坐起寻找，身旁却无铜镜的踪影，再一弯腰，铜镜的一角从衣襟露了出来。祝岐连忙接住藏进怀中。 昨夜自己应是未将铜镜收起来才对，祝岐隔着衣料握住半面铜镜一时陷入了思索。 「怎么了？」柳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祝岐回神，转身笑笑：「无事，上路吧。」 依旧是老爷子走在前面，祝岐和柳钰并肩而行。 柳钰却越走越慢。 祝岐发现了，也放慢了步伐，待与柳钰重新并肩，偏头眉梢挑了挑。 柳钰目光往老爷子那边瞧了一眼，又垂了下来，比祝岐稍高一些的身子往下低了低，在祝岐耳边压低声道：「怎么非得带上那个老头子？」 「……」祝岐心里大唿冤枉，面上却未展现出什么，「看他一个老人家，孤苦无依的，想一起上路就一起吧。」 柳钰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当初岭下镇不带我上路，是因为我不够可怜吗？」 祝岐：「？！」 「嗯？」柳钰一副认真的样子，追问祝岐。 祝岐怔了片刻，轻拍柳钰的肩，问道：「这一千年，你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吗？」 「没明白。」柳钰茫然道。 祝岐：「就没什么人教教你，陪陪你？」 柳钰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甚至空洞。他好似透过祝岐的眼睛，在看向遥远的过去。 这让祝岐心里很难受。 但他说不清楚是怎样的难受，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一只手突然从祝岐腰侧边搂了上来，柳钰凑到祝岐耳边，说：「靠着我。」 祝岐被突然袭来的眩晕扰的浑身没力，只得靠住柳钰慢慢缓解。 这种感觉与魂魄有缺的虚脱感不一样，更像是被人挖了心头血。 这么想着，柳钰搂得更紧了。 「欢愉一夜，只能续命两日吗？」柳钰微颤的声音传进祝岐耳朵。 祝岐否认道：「不是……」 果然柳钰也以为是魂魄有缺的徵兆。 祝岐被柳钰搂着腰，铜镜恰好被他放在腰侧附近。他有些担心被柳钰摸到铜镜，便偷偷隔着衣衫握住铜镜，不让它乱动。 祝岐扣住半面铜镜的断口，试图抓稳铜镜，铜镜镜面的形状却如昨日不太一样。 第55页 祝岐仔细摸了摸，竟然发现铜镜遗留的那半块变大了。 碍着柳钰在，祝岐不敢做大动作。 终于挨到午时，祝岐主动提出：「休息片刻吧。」 老爷子本就是赖着一起上路的，说休息就休息，说赶路就赶路，从来没有怨言。 柳钰更不会反驳祝岐，寻了一处阴凉地，席地而坐。 祝岐突道：「我去小解。」 说罢，祝岐往林子深处走去。 没一会儿，老爷子也跳起来说：「我也去！」 老爷子没往祝岐的方向走，进了对面的林子。 祝岐自然不是想小解，午时已到，以及半面铜镜的异常，祝岐此刻十分迫切地想翻出铜镜来瞧上一瞧。 他没摸错，半块镜面果然变大了一点，更准确地说，是补上了一块。 祝岐摸索着新生出的镜面的边缘，指尖被划出血来。 铜镜迅速将血洗净。 祝岐的身子勐然僵住，没有预想的看见前世的场景，而是好似被吸住了魂魄一般，无法动弹半分。 此种状态持续了半晌，祝岐才好似被镜中的「鬼」放开。 祝岐弯腰大口大口地唿吸，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坠下。 不是第一次了，每当他注视铜镜时，身体总会有别样的感觉，或梦幻或痛苦。 「祝岐，好久不见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倏地在半空响起。 祝岐还未缓过神，听见如此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竟见曲绝悬于空中，手持桃木剑，仇视地盯着他。 祝岐：「曲绝？」 曲绝唇角微微一勾，桃木剑直指祝岐，俯冲而下。 祝岐不明白曲绝此为何意，只得连忙横剑抵挡。谁知不等曲绝袭来，老爷子一个闪身挡在祝岐身前。 「老爷子！」祝岐大惊，将老爷子一拉，甩了出去。 曲绝的剑尖眼瞅就要刺进祝岐的胸膛，祝岐重剑一挡，击偏曲绝剑尖的同时，自己连退几步，靠住身后大树，勉强稳住身形。 「曲绝大人！曲绝！」祝岐连喊几声，对面的曲绝无知无觉。 祝岐掏出符箓，默念口诀，符箓飞出悬于曲绝头顶，散发出绿色的光。 祝岐登时瞪大了双眼，不是红色入魔，亦不是黑色失魂，而是绿色。 「她是谁啊！她怎么这么绿啊！」老爷子趴在一边，惊恐大喊。 祝岐深吸一口气：「……她身上有脏东西。」 老爷子：「脏……脏东西？」 祝岐看向柳钰所在方位，他们与曲绝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柳钰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此时却不见身影。 「老爷子退到我身后。」祝岐边道边双手结印，双眼始终盯着曲绝。 「好……好好！」老爷子此刻好像才悟出点害怕来，踉跄着跑到祝岐身后，只露出半只眼睛看向空中的曲绝。 「破！」 祝岐符箓出结印出，打到曲绝身上，毫无反应。 老爷子：「这、这、这可怎么办呀！」 祝岐没回答，从怀中继续掏出符箓，换了结印手势，再次大喊：「出！」 这次曲绝有了点反应，头晃了晃，很快却又恢復原状。 「老爷子，你懂生魂，你能看见她身上的生魂是何方神圣吗？」 「你也太抬举老头子我了，我哪能……」老爷子话语一顿，「好像还真能看出来……她……」 「先别看了！」祝岐大喊一声，往老爷子身上扑。 两人滚远了，再看原来站的地方，被曲绝用桃木剑烧成了一片灰烬。 「真邪门儿，」祝岐喘着粗气说，「身上有脏东西，还能拿着桃木剑乱挥乱砍。」 老爷子胡乱摘掉头上的树枝杂草：「你说啥？桃木剑？」 祝岐：「对。」 不等老爷子开口，曲绝又沖他们而来。 「真不想用这个啊。」祝岐拿出了剑穗，说道。 老爷子着急道：「你别想用不想用了，能活命就赶紧用啊！」 祝岐手握剑穗，阖眼回忆在沈府时的感受，手中的剑穗慢慢变了形状，再次化为那时的杀魂刀。 刀形现，祝岐勐然睁眼，左手一张张符箓贴住曲绝身体。 他念道：「天地玄黄，此符为指，此血为引，请神佛敕令，固其真魂！」 话毕，祝岐握住杀魂刀，直指自己心口。 「你要取心头血吗！」老爷子大叫起来。 祝岐冷冷一笑，「若想请动天地神佛，极阴的心头血是上好的贡品。」 刀尖正要刺入胸膛，一抹熟悉的黑色沖了过来。 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在祝岐眼中，柳钰踏风而来，连髮丝都丝毫未乱，一袖挥过，他和老爷子瞬间被击飞，手中的杀魂刀也跌落在地，没有祝岐的阴气滋养，迅速变回了剑穗模样。 柳钰载着怒气而来，周身萦绕着黑色的雾气，瞳孔变红，额间鳞片闪烁着金光。 祝岐第一次看见柳钰如此毫不遮掩自己的鬼域身份，只因他动了杀魂刀。 祝岐躺在地上，抚住胸口，缓解被柳钰击飞所受的轻微内伤。 他看见如此的柳钰，倏然想笑。 老爷子觉得祝岐疯了，「你笑什么！」 祝岐始终微笑着，看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柳钰，「我应是知道，这剑穗这刀对他果然不一般了。」 第56页 老爷子觉得天要塌了，望着柳钰可怖地样子，想不明白自己人怎么瞬间就变成了敌人。 「不是，剑穗还能变成刀呢？你怎么弄的，障眼法吗？你这刀怎么就惹到这位主儿了？」 祝岐：「若让我说如何变的，我还真不知道。但当我心中眼中只有他时……」 不等祝岐说完，柳钰身后的曲绝突然挣脱了所有符箓，举起桃木剑正沖柳钰后心而来。 「闪开——」祝岐腾地起身，沖柳钰而去。 怀中的铜镜倏然掉落，镜面旋转，晃到了太阳，柳钰的脸有一瞬出现在半面铜镜之上。 柳钰瞳孔勐地睁大，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祝岐一手抓住柳钰手腕，一手握住铜镜，旋身躲避曲绝的攻击。 突地，祝岐指尖一凉，似是碰到了铜镜的镜面。 下一瞬，天旋地转，祝岐再睁眼，眼前的景象如水波纹一般，伸手触碰好似碰到了一滩水，涟漪泛泛而出。 祝岐四周看看，发觉周身都是如此景象。 「我这是……进入镜中了？」他喃喃自语。 祝岐记得自己进来前抓住了柳钰，身边却找不到柳钰的身影。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一阵婴儿哌哌坠地的哭啼之声响起。 祝岐往哭声的方向走去，一座朴素的院落出现在他的眼中。 屋内围着数人，这些人正中躺着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她的怀中正抱着一个满身涨红的婴儿。 祝岐望着那婴儿，觉得甚是熟悉，想再往前走几步，余光却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钉在原地。 柳钰隐了身形，缓步走近那婴儿，将一物放在了婴儿胸口，婴儿霎时便不哭了。 祝岐定睛一看，竟是那枚剑穗。 他下意识往手中看看，他的剑穗正在自己的手心，那这婴儿……祝岐瞧见了院门上的对联，上面的字不是他认识的字，这难道……是前几世的他？ 妇人道：「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呀？」 看着像是婴儿父亲的男人挠挠头，为难道：「我也没读过书，怎么起名呀？」 柳钰没有离开，在男人的耳边轻轻启唇：「祝、岐。」 第36章 36 我还想再见他 铜镜中的幻境时间飞速流逝，一年又一年，「祝岐」的生活在祝岐的眼中快速晃过。唯一不一样的，是柳钰每年都会来看「祝岐」。 当「祝岐」身边没有旁人时，柳钰便会散掉隐身术，露出原身，走到「祝岐」面前，一错不停地看。 「祝岐」尚小，只盯着柳钰的脸嘿嘿笑。 再过几年，五岁的「祝岐」能跑能跳会说话了，有一日父母出门劳作，留「祝岐」一人在家。 「祝岐」蹲在院落中间，正用一个糖块逗地上的蚂蚁，门口看家护院的狗突然狂吠。 「祝岐」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院门处，从木头缝中往外看。 院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祝岐」往远处又看了看，一只红色的眼睛倏地凑了过来。 「祝岐」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院门的门闩凭空飞起，掉落在地，院门被缓缓打开，走进来一位着玄衣之人。 「祝岐」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柳钰，半晌倏然咧开嘴，笑喊道：「漂亮哥哥！」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柳钰脸色顿时僵住，猩红的瞳孔一瞬间变成了黑色。他盯着面前这个还没马高的「祝岐」，眼睫微微颤动。 「祝岐」用手撑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往柳钰那儿走，脸上挂着想要亲近柳钰的笑。 柳钰勐地后退半步，「祝岐」不解，茫然站住。 一阵风突然唿啸而来，柳钰一个旋身，消失在原地。 祝岐看着镜中的这一切，嵴背却起了一阵凉意。 「祝岐」的生命还在继续，祝岐也同样继续看了下去。 从那次开始，「祝岐」再也没有见过「漂亮哥哥」，而祝岐也发现，柳钰没有再来看望「祝岐」。 直到「祝岐」长到了十八岁，已经帮父母操劳家中事务，外出劳作许多年了，柳钰再次出现在「祝岐」附近。 这一日，「祝岐」照例外出砍柴。 他背上背篓，手拿砍刀，在父母嘱咐的话语中摆手离开，去往距离村落不远处的小山。 山路平坦，「祝岐」哼着小调爬到山顶，放下背篓，一下一下砍柴。途中路过树边长的蘑菇，他蹲下挑挑捡捡，很快捡满了一整筐。 「祝岐」抬头瞧了瞧日头，发现快要日落了，便转身往山下走，一只雪白的兔子从路的中央一下子窜了过去。 「祝岐」一愣，直接追了过去。 「爹娘最近天天去集市早出晚归，捉只兔子给他们补补！」他自顾自道。 背上的箩筐放在树根旁，柴火堆到一边，「祝岐」握紧砍刀，小心翼翼靠近正在吃草的兔子。 「祝岐」没打过猎，不知道怎么捕杀猎物，但他懂得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 距离兔子不过五步远，「祝岐」琢磨着正是好时机，一下子扑过去！ 没想到兔子直接窜了出去，「祝岐」扑了个空，他撞上一块石头，来不及唿痛，石块直接向坡下滚落。 「祝岐」跟着一起向下滚，他手中的砍刀在扑向兔子时便已脱手，此时的「祝岐」完全没有抓手去止住自己掉落的趋势。 第57页 不远处就是悬崖，「祝岐」看着黑黢黢、深不见底、愈来愈近的崖边，心中想的便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手心猝然传来一股冰凉，他的身体一下子停止了下落。 「祝岐」慢慢睁开眼，五岁那年的记忆一下子撞进脑子。 他怔怔地看向救了他命的柳钰，满眼满心都再次沉溺在柳钰那双与崖底相比，更加深邃更加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眼睛里。 过了十几年，拉住他的这个人容貌没有丝毫变化，「祝岐」的嘴张张合合，一声「漂亮哥哥」已经叫不出口了。 柳钰眉眼间没有丝毫情绪，手腕一抬，轻松将「祝岐」扔到平坦的地上。 而柳钰自己，缓缓从空中落下，衣袂随风而起，稳稳落在「祝岐」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他。 「祝岐」坐在地上半晌，先是张了张嘴，确定自己可以发出声音，而后开口道：「你……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柳钰眸光一闪，未开口，再次闪身消失。 「祝岐」不记得自己怎么安然回到家中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回家路上脑子中全是柳钰的脸。 「你到底……是谁啊？」他一路喃喃着，推开家中院门时，口中还在念叨：「我还能……」 「你去哪儿了呀！」祝母的声音陡然传来，打断了「祝岐」。 祝父也跟着跑了出来，「砍个柴怎么去了那么久！」 祝母：「你这脸上怎么回事儿啊！」 听见爹娘这样说，「祝岐」才觉出痛来，脸上身上火辣辣的，都是石子树枝划破的伤。 他怕爹娘担心，赶紧忍痛说道：「哎呀没事，砍柴摔了一跤，不小心划的。」 祝家父母算是放心下来，嗔怪道：「以后小心点，万一摔到砍刀上，咔嚓一下，你的脑袋就要落地了！」 「祝岐」不好意思笑笑，安抚了一阵父母，三人往屋内走。 似是期冀着什么似的，「祝岐」回头往漆黑的山林里望了一眼又一眼，什么都没有。 最终，他和爹娘进了屋子，熄了灯。 当时的「祝岐」以为柳钰不在，但看着曾经发生的这一切的祝岐，却清楚地看见，柳钰隐了身，一直跟在「祝岐」身后，护送他回了家，目送他进了院子。 甚至还在「祝岐」回头时，与「祝岐」四目相对。 祝岐很肯定，这并不是他这一世。 他不认识这个时候的文字，他没有和蔼宠溺他的父母，他甚至因为不知经歷几世积累下来的命格，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物。 祝岐亦看得明白，这更不是「祝岐」这个名字、这个身份的第一世。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了去，只是他眼中的情绪从迫切知道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得淡然了许多，甚至多了一丝怜悯。 「想什么呢，最近总魂不守舍的！」 自从那次「祝岐」因为砍柴搞得浑身是伤，他的爹娘就很久没让他去砍柴了，就算出门，也是让他不要带砍刀，随便逛逛玩玩就行。 但「祝岐」还是看不得爹娘这么辛苦，总是偷偷出去砍柴摘蘑菇，不过不敢走太远。 一来二去他的爹娘也就不再管了，只是每次出门都要再三嘱咐。 被娘亲这么一吼，「祝岐」一下子回神，他撑着下巴，坐在屋顶上，双腿晃来晃去问道。 「娘，你说会飞的、特别美的人，会是神仙吗？」 「你得痴心疯了？哪有人会飞？若真有啊，只能是索命的鬼！」 「鬼吗……」祝岐喃喃自语，突然笑说：「哪有这么漂亮的鬼啊。」 祝母：「你不会真撞邪了吧，漂亮的鬼？你真遇见了，怎么没把你吃的骨头都不剩？你怎么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祝岐」撇撇嘴，不认可娘亲说的话，没开口。 他平躺在屋顶上，双手垫在头底，望着远处山林随风摇晃的枝叶。 不知如此发呆了多久，「祝岐」一下子坐起身，往那日遇见柳钰的方向看去。 「我还想再见他。」目光逐渐从远处收回，「祝岐」下巴抵着自己的手掌心，脑袋整个都要窝进自己怀里了，轻声说道。 「什么？你说见谁？」 「哦……没事，娘我出去转转。」不等说完，「祝岐」已经跑到了院子里。 「别跑远！快点回来，要开饭了！」 「好嘞！」 第37章 37 没意思，我只想见你 「祝岐」一路沿着小路向上，来到那日偶遇柳钰的地方，四处寻找。 天上地下，哪里都找了——没有。 「难道那是最后一面了吗……」他喃喃说道，落寞地往回走。 「你要见我？」柳钰冷冷的声音倏然从背后响起。 「祝岐」眉梢瞬间涌上喜色，转身看向柳钰。 「你……你在等我吗？」他问道。 柳钰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祝岐」。 「我……」祝岐有些侷促，「你……」 柳钰：「你要问什么。」 「祝岐」问：「你是……神仙吗？」 柳钰眼睫微微抖动，开口道：「我是鬼。」 「哦。」他平静应道。 柳钰眉头微抬：「你不怕？」 「你救了我，我不怕你。」 第58页 「祝岐」把那句好看藏在了心里，紧接着又道：「天色晚了，我该回家了，我还能再见你吗？」 「为什么要见我？」 「我喜欢你！」 柳钰片刻的沉默：「什么是……喜欢？」 「祝岐」被问住了，挠挠头，说道：「大概就是，看见你就开心，看不见就难过、就想见你，更想时时刻刻见到你！」 「……是吗。」 「是啊！」 柳钰没再开口，静默良久，抬眸直视「祝岐」，认真道：「每夜子时，我在此地等你。」 「祝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后知后觉激动道：「真的吗！」 柳钰垂眸，当做默认。 「祝岐」使劲压下心中的兴奋，答道：「好！不见不散！」 说完，他边往家里跑，边回头和柳钰挥手作别。 路上一块石子横在正中间，「祝岐」只顾着回头看柳钰，脚下一绊，一骨碌滚出好远。 他疼的龇牙咧嘴，爬起来不好意思地去看柳钰，却发现方才柳钰在的位置已经没有人了。 「祝岐」抿抿嘴，窘迫之外，低下头的嘴角轻轻勾着。 他拍拍身上的土，放下衣袖遮挡手肘磕碰的伤，往家跑去。 就在「祝岐」的身影快消失时，柳钰再次现身。 他遥遥注视着「祝岐」的背影，额间的龙鳞微微闪着光。这似乎引起了柳钰的不适，他指尖轻按龙鳞，眉头微蹙着，眼尾的红愈来愈红，逐渐变成了妖冶之色。 「祝岐」几乎一夜未眠。他辗转反侧，梦中梦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情景。 高山、溪流、河水……奇形怪状的人，还有——柳钰。 这一夜过去，「祝岐」醒来时，眼底是重重的乌青。 祝家父母担忧地问「祝岐」是不是身体不适，「祝岐」笑着安慰爹娘，只是未睡好，不碍事。 他满脑子都是夜半子时与柳钰的约定。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爹娘已经睡下，月亮高挂，「祝岐」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悄悄走远，待距离家中院子有一段距离时，跑了起来。 他气喘吁吁来到山顶，果然看见柳钰等在此。 「我、我来了。」 「嗯。」柳钰没有多余的话。 「祝岐」有些尴尬，坐在地上，时不时回头看柳钰。 柳钰只是遥遥望向远方，在「祝岐」转过身时，才会将目光偏向他，却又在「祝岐」看他时，将眼神错开。 「我……我叫祝岐。」 「嗯。」 「你有……名字吗？」 「嗯？」 「祝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出了这两句「嗯」语气中的不同，立刻回道：「没有的话，我该如何称唿你呀？」 「钰，柳钰。」 「柳、钰。」他一字一顿念着，倏然道：「很金贵的名字。」 「『金贵』二字，从何而来？」 「祝岐」笑着从腰间拿出剑穗，道：「此物自我出生便跟着我，听爹娘说是玉石之物，我觉得蛮金贵的，你名字里也有一个『钰』，我便觉得你也金贵。」 柳钰自「祝岐」拿出剑穗开始，瞳孔便骤然睁大，始终紧紧盯着剑穗。「祝岐」说了哪些话，柳钰全然听不见。 「你怎么了？」 听见「祝岐」的问话，柳钰勐然回神，未答，将头偏向另一侧。 「祝岐」知道柳钰应是生性冷淡，能愿意与他夜夜相会于此已是不易，但见柳钰如此，还是难免失落。 所以他试探问道：「你们鬼是不是寿数齐天？」 「嗯。」 「你我……为何会相遇？」 「因为因果。」 「因果？」他问，「听说地府有因果册，你我的名字是不是在上面连着？」 柳钰：「……不知。」 见「祝岐」疑惑歪头，柳钰又补充了一句：「没看过，且……地界分为鬼域妖域，并不是话本中所称的地府。」 「真想知道你生活的地界是什么样子呀。」 柳钰的眼睛瞬间一眯：「你想去地界？」 「祝岐」撑住下巴，闲聊般道：「这辈子估计没有机会了，恐怕只有死了才能去地府……哦对，是地界，去地界走一遭了。」 柳钰没吭声。 「祝岐」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身问柳钰：「柳钰，你在地界是不是什么有身份的鬼呀，他们都拜你吗？」 「掌灯。」 「掌灯？掌哪条路的灯？」 柳钰狭长的眼眸往「祝岐」的脸上轻轻一瞥，薄唇轻启，道：「黄泉路。」 「祝岐」的嵴背瞬间犹如电击一般，从尾椎骨直冲大脑。 他慢慢开口，带了些许的沙哑：「那……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照亮我的黄泉路？」 「会。」 兴许是此时的气氛太过尴尬，「祝岐」勉强笑笑，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寝宫呀？我听话本里说，地府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有自己的宫殿，还有很多小鬼使。」 柳钰：「有，方琴殿，三千鬼使。」 「祝岐」羡慕道：「好气派啊……你们在地府当差的，是生来便是鬼，还是从人变得？」 柳钰没有再纠正「祝岐」口中的地府地界，而是抬眸看天，淡淡道：「地界鬼域生来便是鬼，其余的，天界、人界、地界妖域都有化鬼。」 第59页 「祝岐」的眼睛亮了起来，「凡间的人也能在地府当差？若当差，岂不是也可以与天地同寿？」 柳钰：「可以。」 「祝岐」还想再问些什么，柳钰猝然打断了他：「你该回家了。」 「我……好吧。」 感受到柳钰目光中的拒绝，「祝岐」低着头起身，往归家的小路上走。 倏然，他停下，转身问柳钰：「明夜，你我还能见吗？」 柳钰垂眸，低声道：「子时。」 「好！」 说罢，「祝岐」转身便要走，柳钰却叫住了他。 「你还有话说？」 柳钰自遇见「祝岐」便从未流露出一丝别的情感，但此时他目光炙热，急切需要一个答案。 柳钰问：「你想成仙吗？」 「成仙？」 「亦能与天地同寿。」 「祝岐」笑了，摆摆手：「天地同寿没意思，我只想见你。」 话音落，「祝岐」再次与柳钰挥手作别，向山下跑去。 直到「祝岐」的身影消失不见，黑白无常突然现身，对柳钰恭敬道：「掌灯大人。」 柳钰目光还停留在「祝岐」离去的方向，「今世他的寿数如何？」 黑无常答道：「查过生死簿，明年今日，祝家村将有天灾，无一人生还。」 柳钰没开口，但看向黑无常的眼神中已经让黑无常不寒而慄。 黑无常和白无常立刻低头，黑无常解释道：「第一次经歷轮迴转世，命格不稳，很难寿终正寝。」 柳钰收回目光，半晌道：「回去罢。」 领了命，黑白无常同时拱手，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第二夜、第三夜，「祝岐」与柳钰每夜子时于山顶相见。 有时「祝岐」问些地界地新奇事物，有时他们静坐一夜，如此便过去了近一月的时间。 临近七月十五，柳钰提到地界近日公务繁忙，不会如约赶来。 「祝岐」明白，便道：「七月十五，我明白，我们村里也会祭祀守灵，我也不能前来了。」 两人达成共识，便自七月十三开始，不再相见。 而在七月十五当天，祝家村来了位据说可通鬼神的道士，帮助祝家村举行祭祀先祖的仪式。 「祝岐」已成年，便跟着村里所有成年男子一起前往祠堂祭祀。 西拜，东叩，唤魂往兮。 「祝岐」不明白，若这些西往的魂魄听见亲人的唿唤，怎肯前往地界投胎转世。 所以当所有人跪拜之时，「祝岐」出了声，拜得慢了些，那位道士立马看见了「祝岐」。 祭祀结束，道士来到「祝岐」面前，叫住了他。 「施主，请留步。」 「什么事？」 道士上下打量「祝岐」，道：「我见施主身上因果线不一般，可否细聊？」 「因果线不一般？」 「施主或许与地府，有不解之缘。」 听见此话，「祝岐」本来牴触的情绪，骤然来了个大转变，他眼睛瞪大，问道：「怎么说？」 道士嘴角冷冷一勾，「施主身上有大功德，又与地界有因果相牵，若今世修炼得当，来世定能入地界做个一官半职，与天地齐寿。」 边说着，道士指向「祝岐」的腰间，道：「虽然施主未将灵物外露，但贫道已感受到，此物的阴气之盛，若加以利用，施主的功德定能大成，入地界之时不再只是一个小小凡人之魂。」 「祝岐」想起了柳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渴望，猝然，他警惕道：「你为何要帮我？」 道士咳了两声：「贫道见施主根骨尚佳，不想可惜了如此之才，忍不住点拨了几句，终局如何，全凭施主自己定夺。」 说着，道士伸出手指，指尖一团黑雾，欲交给「祝岐」，并道：「若施主已下定决心，贫道便帮施主开化灵智。」 「祝岐」看着道士手中的那团黑雾，手慢慢伸了过去，却在即将触及到黑雾的边缘之时，犹豫了。 道士立刻开口道：「因果能否佳成，全凭施主一念之间。」 听见此话，「祝岐」不再犹豫，指尖直接接触黑雾，痛彻心扉之感从指尖窜进心口。他生生忍住，未痛吟一声。 良久，黑雾已与「祝岐」完全融为一体。 再次睁眼之时，「祝岐」的眼角一抹黑气飘出，很快散去。 第38章 38 它都会帮你 柳钰再次见到「祝岐」已经是人间的半年后。 「祝岐」不知道柳钰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柳钰还会不会再回来，但他夜夜去到他们相约的山顶等待。 日復一日，直到半年后的今日，来时「祝岐」未想过今日便能再次见到柳钰，当他看见柳钰立在高处之时，神情滞了一瞬，而后如常地坐在他以往坐的石头上，背对着柳钰。 此举让柳钰眉心蹙了起来，眼眸中满是疑惑。 不等柳钰开口，「祝岐」像是被蜜蜂蛰了屁股，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地看向柳钰。 「你、你……你回来了！」 「回来了。」 柳钰见「祝岐」看向他，立刻恢復了往日的神情，答道。 半年不见，「祝岐」眉眼的轮廓变了些许，也不知是因为窜了个子还是瘦了，下颌稜角愈发分明。虽然不多，但已隐隐有了一丝熟悉的稳重之气。 第60页 柳钰盯的有些出神。 「半年没见，你是去忙地府公务了吗？」 柳钰被「祝岐」的声音一惊，勐然回神。他应道：「嗯。」 「祝岐」有一搭没一搭地，像是半年前那些二人陪伴的日子一样，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是地府事情太多你忙不过来吗？」 柳钰没回答。 「祝岐」当他默认了，转过身问道：「你的方琴殿只有你一人吗？」 柳钰：「还有三千鬼使。」 「除了他们呢？」 「……再无旁人。」 「祝岐」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点头道：「怪不得，没人陪你说话，没人帮你做事，所以你才如此。」 柳钰不明白「如此」指的是什么，便也问出了口：「如此？」 「祝岐」笑笑，转过身背对柳钰，轻声说道：「以后，应该不会了。」 柳钰：「什么不会了？」 「祝岐」立刻道：「无事……对了，你曾说不只地界鬼域可以在地府任职，若凡人有幸入地府，可以选择在哪里任职吗？比如……你的方琴殿。」 柳钰眼中的寒气突炸，一个闪身，来到「祝岐」面前，冰冷颀长的五指抓住「祝岐」的脖颈，鼻尖凑到「祝岐」的颈边，轻轻嗅了嗅。 突地，柳钰瞳孔顿时变红，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凡人何来如此强盛的阴气？」 感受到柳钰的手越收越紧，「祝岐」艰难道：「好痛……」 柳钰仿若大梦初醒般，勐然松开禁锢住「祝岐」脖颈的手，后退两步，眼中除了心软更多的是愤怒。 「祝岐」抚胸呛咳半晌，脸色缓了过来，望见柳钰眼中的情绪，明白柳钰在等他的答案。 他目光躲闪道：「七月十五，村中会有祭祀仪式，祭祀会一直到年三十迎祖宗回家才结束。兴许是那时……沾上的。」 合情合理。 柳钰没再追问，但当「祝岐」离开后，黑白无常被他用虚空令唤来。 「大人。」黑白无常恭敬道。 柳钰：「查一下，吾不在时，祝岐接触了何人。」 黑白无常听罢，为难地互相看了看，还是黑无常率先说道：「大人，凡间事，我们不能干涉啊。」 柳钰一记眼刀射去。 黑无常躬身道：「因果簿提早写好了三世命数，若你我擅自干涉，不止会受到咒罚，更会影响凡人三世后又三世的命数，更会有损凡人魂魄。」 白无常立刻接道：「是啊大人，除此之外，你……不是更希望他尽早经歷完七世轮迴，早日位列仙班与大人重逢。这……才是他的第二世……」 柳钰没再开口，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祝家村天灾是哪一日。」 「……三月后的，今日。」黑无常道。 自那日差点被柳钰戳破，「祝岐」便找到了道士，询问有何可隐匿阴气的办法。 道士：「有倒是有，只是施主可否帮贫道一个忙？」 「什么忙？」 「贫道知施主身上有一灵物，乃世间罕见。贫道修行良久，从未见过如此灵物，可否给贫道一观？」 「祝岐」犹豫片刻，从怀中拿出了剑穗，但并未直接交到道士手中，而是自己手中握着，递到道士面前给他看。 道士看见剑穗的第一眼，眼中便精光乍现，双手微微发抖想要触碰剑穗。 「祝岐」看情势不对，向后撤了两步。 道士察觉到「祝岐」的警惕，迅速法力化为利刃，将「祝岐」捏着剑穗的指尖划破了一个口子。 「祝岐」的指尖血滴在剑穗上，一剎间，剑穗贪婪地吸食「祝岐」的血。 「祝岐」头晕目眩，挣脱不开，眼前一片模煳，只能看见道士沖他阴森森地笑。 恍惚间，一道雷噼在了上空。 「祝岐」勐然抬头，看见的不再是祝家村上方的天空，而是一片雷云遍布，红的发乌的云将他团团围住。 他悬在半空中，毫无抓力。 他眼睁睁看见一道惊天雷向他噼来，乌云将他缠绕，瞬间，他化成了齑粉。 而那一瞬，巨大的痛楚从「祝岐」的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祝岐」顿时睁眼，额间布满细碎的汗珠，后背已然湿透。 他努力眨眼，看见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和面前的道士，「祝岐」才恍然发觉，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与此同时，一口血从「祝岐」的嘴角溢出，他无知无觉。 道士笑了两声，走近「祝岐」，说道：「成了。」 「祝岐」虚弱地问：「什么……成了？」 道士眼神示意「祝岐」看向剑穗，说道：「施主想寻遮掩之法，此物会帮助施主，达成所愿。不止此愿，只要施主心诚，它都会帮你。」 说罢，道士不管站立不稳的「祝岐」，甩袖转身离开。 「祝岐」想再问个究竟，眼前却渐渐起了黑雾，最后晕了过去。 他不知自己晕了多久，醒来时，恰好赶上日落。 四肢尚在麻木中，「祝岐」满脑子便是不能被柳钰发现。 他想起晕倒前道士说的那番话，握住剑穗，用还在渗血的指尖蹭了蹭剑穗的纹路，说道：「帮帮我，不要让柳钰发现。」 第61页 话音落，剑穗发出了淡淡的光芒，渐渐笼罩至「祝岐」的全身。 方才阴气遮掩不住，面色苍白虚弱的「祝岐」，此时已经和半年前的他毫无差别。 「祝岐」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站起身，双手捧着剑穗，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作者有话说 周三再加个更~关于这一世小祝的回忆par还剩最后一章啦 看了下最近几周的更新频率，几乎每周周三都会加个更， 所以以后大概率都是周一、三、四、六更新啦，请假及何时补会在置顶通知，加更会在作话通知。 第39章 39 痴 其实从遇见柳钰开始，「祝岐」从没多想过。 无论是神仙还是恶鬼，亦或是话本里可怖的地府，「祝岐」就像是接受隔壁村落的一位朋友一样，接受这一切。 但当他真的感受到身上的变化时，以及这枚从小便在他身上的剑穗，真的可以达成他所愿时，他有些后怕。 他早早就坐在山顶那块石头上，摩挲着剑穗上的纹路。 指尖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祝岐」心之所至，将伤口狠狠摁在剑穗上，阖上眼将自己生命中的亲人细数一遍，甚至祝家村每一位村民，隔壁家的大黄狗，后屋的牛。 能想的都想了。 「祝岐」在心中默念道：「神明啊，妖魔啊，无论你是谁，请你护佑他们。若我以凡人之躯修炼的术法冒犯了天道，请以我来世、乃至将来每一世之魂尽数偿还，以求保佑这些无辜的生命。」 「祝岐。」柳钰的声音倏然自背后响起。 「柳……柳钰。」 认识这许久了，柳钰从未称唿过「祝岐」的名姓，今日还是第一次。 柳钰没去看「祝岐」的眼睛，而是将目光定在了「祝岐」手中的剑穗，久久失神。 「祝岐」察觉到了，将剑穗往柳钰那儿伸了伸。 柳钰神色一变，下意识躲开。 「祝岐」伸出的手一滞，后背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他不知自己怎会无知无觉将剑穗递给柳钰，若柳钰真的接过去，发现了这一切，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到了如此地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今日，没有想问我的吗？」柳钰突然开口。 「祝岐」茫然抬头，看见的依旧是柳钰淡然的神情，但今日他却觉得柳钰与往日不太一样了。 究竟哪里不一样，「祝岐」说不出。 「今日……想不到问什么，」他笑笑，「明日兴许有。」 「好。」柳钰如常答道。 今夜二人相坐无言，静静看着天边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祝岐」倏然开了口：「我想问，你怎么会来到此处？」 没有等来柳钰的回答，「祝岐」也不再追问。 柳钰在地府是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会因为他一个小小的凡人的无理要求，便真的愿意夜夜与他相约至此。 「祝岐」心里明白，也知道不该问，或许就是柳钰今夜那句「没有想问我的吗」，「祝岐」问出了口。 但，他不求一个答案。 柳钰的声音恰时响起：「找人。」 久久的沉默之后，「祝岐」倏然勾了勾嘴角，笑道：「哦。」 再无其他。 「祝岐」始终未看柳钰，所以他不知道柳钰说完「找人」二字后，双眼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甚至往日里冷冰冰的眼睛里，多了很多炙热。 天很快亮了，「祝岐」与柳钰作别，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此后的日子里，白日「祝岐」勤加修炼，逐渐能看见身边许许多多没有投胎轮迴的魂魄。 有冤死之人，也有寿终正寝的老人；也有小猪小兔子小狗的魂魄。 见到它们，「祝岐」惊讶自己从未感到害怕。 相反，他们相谈甚欢，有时还能窝在一起，在祝家村温暖的中午睡个安然的午觉。 而到了夜里，「祝岐」如约赴约。 一切看似没有变，只有「祝岐」知道，他越来越不敢面对柳钰了。 他或许走上了一条柳钰不愿意看到的路。 日子过去了三个月，春暖花开即将入夏。 子时，「祝岐」如往常般来到山顶，依旧坐在那块已经磨得发亮的大石块上，等待柳钰出现。 继而闲谈几句，或是一同无言赏月。 时间飞速流逝，没说几句话，「祝岐」便该走了。 他像之前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那样，向柳钰挥手，道别。 「祝岐。」柳钰第二次叫了「祝岐」的名字。 「嗯？」 柳钰顿了顿，说道：「小心石子。」 「祝岐」一下子咧嘴笑了，柳钰竟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山顶相遇时自己被石子绊倒的糗事。 原来所谓黄泉路的掌灯大人，也是会关心人的。 他冲着柳钰重重应了声，转身跑远了。 望着「祝岐」奔向虚无的方向，柳钰掩在袖中的拳头攥的异常紧。 柳钰此次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隐了身，跟着「祝岐」来到祝家村前，找到了「祝岐」家的院落。 他抬头望月，维持着这样一个动作很久。 当天边的云将月亮遮住一半时，柳钰的眉头倏然一皱，与此同时，天边一道晴天惊雷噼向山顶。 第62页 无数巨石顺着山坡滚下，将一个个房屋砸塌。 来不及逃跑，甚至来不及惨叫。 一块巨石即将砸向「祝岐」的房屋，柳钰几乎没有犹豫，施法将巨石悬在离屋顶不到一寸的距离。 黑白无常突然现了身。 黑无常：「大人三思啊！」 白无常：「是啊大人！不可干涉凡间事啊！」 黑无常接到：「大人你忘了神君的话了吗！万物为一自有定数，怎可怎可……」 随着黑无常这番话，柳钰的耳边倏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来自遥远的青雾山，同样来自遥远的过去。 那个声音说：「天地如此大，痴——是最愚蠢的事。」 柳钰放手了。 黑白无常具松了一口气。 「大人明智。」他们异口同声道。 柳钰从一片废墟中，看见了那枚显眼的青色剑穗，指尖一勾，剑穗落在柳钰的手掌心。 「引魂罢。」柳钰道。 说罢，柳钰闪身消失不见。 「祝岐」眼睁睁看见巨石穿破屋顶，砸向自己。 那一瞬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轻飘飘的，头晕晕的。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一路血红的花，而路的一旁站着一位玄衣长袍手持一盏灯的人。 「祝岐」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他快步上前，望着柳钰面无表情却冷漠精緻的脸，半晌才道：「柳钰，我是……死了吗？」 柳钰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路的前方走去。 「祝岐」明白了，这条路便是黄泉路，自己真的来到了话本里说的地府。 「柳钰，我有问题想问。」 「……」 「我会有下一世吗？」 「……」 「下一世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 这一路，柳钰从未答过，「祝岐」从未停过。 黄泉路的尽头是奈何桥，桥下是平静无波漆黑的忘川水。 孟婆端着一碗同忘川水一样漆黑的汤，送到「祝岐」的面前。 「喝吧，前尘往事因果已尽，凡间事凡间了。往生门前，洗蜕前尘，让神君将你骯脏的灵魂吞噬，重塑新生。」 「祝岐」面色沉重接过汤，嗫喏道：「……谢谢婆婆。」 话音一落，孟婆转身的动作一顿，勐然转身。她死死盯住祝岐的脸，深凹进去的眼球此时快要瞪了出来。 孟婆盯了半晌「祝岐」，又像看见怪物一样看向柳钰。 「不对……不对……」孟婆摇头道。 柳钰此时开了口：「何处不对？」 孟婆绕着「祝岐」转了一圈又一圈，「凡人身躯，为何阴气如此强盛？」 此话一出，柳钰的目光立刻射向低着头的「祝岐」。 孟婆阴恻恻笑道：「掌灯鬼仙大人，看来，你并没有看好他啊。」 未等「祝岐」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手腕突然被孟婆抓住，汤碗落地，摔成几瓣。 孟婆高声道：「大功德者，请求面见阎罗！」 话音一落，柳钰去抓「祝岐」，却被孟婆一挡，一道门缝恰时凭空出现，孟婆手腕一抖，「祝岐」被甩了进去。 柳钰欲追。 门缝倏地合上，「祝岐」消失不见。 「大人，你在凡间夜夜与他相会，竟未察觉他被那位给算计了？」孟婆冷森森道。 柳钰强压怒火，道：「为何吾丝毫察觉不到？」 孟婆：「恐怕有它物在帮忙。」 「祝岐」被甩进虚空之门，门内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遥遥有一丝亮光。 他试探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于百级台阶之上，望见了一个人影。那人头戴帝王帽，面目全然被阴影遮住，丝毫看不清容貌如何，是男是女。 「来者祝岐，功德皆为阴德，何来？」 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祝岐」茫然看向四周，压下心中的恐惧，对着高台之上的阎罗道：「拜见阎罗大人，祝岐于凡间借灵物修炼术法，帮忙超度亡魂，积累了阴德。」 「你可知，以凡人之躯积攒阴德有违天道？」 「我原先不知，修炼术法时慢慢有所觉悟，却……为时已晚。」 阎罗未立刻回应。 「祝岐」壮着胆子问：「阎罗大人，我可否问一件事！」 「言。」 「祝家村的村民是不是都是因为我……才……」 「世间一切因果早已註定，你修阴术与他们的命数无关。」 此话出自阎罗之口，「祝岐」重重松了一口气，身子有些虚浮，踉跄几步勉强站稳。 阎罗：「虽有违天道，终有益于吾鬼域，吾允你在地界谋一个差事。十殿阎罗，你愿随哪一殿？」 「敢问……方琴殿，可否？」 话毕，阎罗的双眼勐地睁开，两个血红的洞直勾勾盯着「祝岐」。 他不知自己从哪来的胆子，竟暗暗告诉自己，此时不可退缩。 许久过去，阎罗重新闭上了双眼，道：「方琴殿不属十殿之一，但，你亦可往。」 话落，高台之上的阎罗轻轻抬手，「祝岐」又觉自己飘然而起，眨眼间，他落在了一座宫殿之外。 孟婆竟在殿外守候。 「婆婆？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问大人未竟之事。」 第63页 「祝岐」没弄明白「大人」二字从何而来，但听到「未竟之事」，便立刻急道：「还请婆婆帮我转告我的爹娘，今世多亏他们的养育之恩，来世无缘再为亲人，愿他们……世世康顺。」 「老婆子我记下了，定为大人转达。」 「祝岐」还想再说些什么，孟婆的手往宫殿的大门一指，登时消失。 「祝岐」静了静心神，顺着通往宫殿的门走去，路上遇见无数奇形怪状的小鬼使。 它们见到「祝岐」，无一不尊敬道：「判官大人。」 「祝岐」不解，却也点头回敬。 他一路走到殿门外，推开殿门，柳钰以手撑头，一头青丝如瀑般散落，半身倚靠在贵妃椅之上。 柳钰抬眼瞄了前来的「祝岐」一眼，眼尾的红更显妖冶。 座下上千鬼使跪倒在地，向着柳钰俯首。 「方琴殿从今日起，」柳钰缓缓开口，目光停留在「祝岐」身上，「便有了执掌因果簿的判官——祝岐。你们，亦需对他俯首。」 柳钰话落，所有向柳钰跪拜的鬼使们，一齐转了个方向，沖「祝岐」叩首，并恭敬道：「参见判官大人！」 「祝岐」受了鬼使的叩拜，目光再次转向柳钰。 此时高台之上的柳钰，是如此强大的掌灯大人，美得不可方物，又强大的让人却步。 「祝岐」唇角勾起，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如此，怎么不算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呢？ 作者有话说 第二世的故事就先回忆到这里，下章 回到现实啦~ 第40章 40 但我註定会爱上你 祝岐在幻境中望着幻境中的幻境中的「祝岐」，望着「祝岐」崇拜又畏惧地看着高台之上的柳钰。 一道光倏地打了过来，祝岐向光的来处看去，不远处一面巨大的铜镜一下子晃进了他的眼睛。 祝岐眉心一跳，那面落地的巨大铜镜与他捡到的这面小铜镜除了大小，几乎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幻境好似被石块击中的水面，方才清晰的画面起了一层层波澜，幻境里的「祝岐」和柳钰渐渐淡了。 祝岐脚下站的地方开始剧烈晃动。 一道黑光从远处极速奔来，缠绕到祝岐身上，将他虚虚围了起来。 祝岐知道这是谁。 不等他唤他，一道白光闪过，祝岐感受到围绕在他身上的那股凉气逼人却又让人无比安心的气息在慢慢化形。 尾巴逐渐消失，化作两条腿；龙爪变成了骨节分明的手。 祝岐看不见，但他感受到，那人的那张脸离他不过几寸，他感受到了他的唿吸。 鬼没有唿吸，但祝岐十分肯定，他感受到了。 所以他也就那么做了。 他阖着眼，亲吻了刚刚化成人形的柳钰的——唇。 柳钰的龙鳍在那一瞬变得通红。 祝岐被白光晃得睁不开眼，他便闭着眼，对柳钰轻声道：「原来有情根的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会爱上你。」 柳钰无意识拥着祝岐，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祝岐此时能睁开眼，定能发现柳钰，这样一个往日里总是装作无辜柔弱的鬼域大佬，此刻终于露出了一只鬼该有的嗜血杀戮。 柳钰看向祝岐的目光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隐约间，目光却又流露出小孩子的一面，捨不得一口气吃掉最好吃的那道菜，小心翼翼地每一口都要品尽所有滋味。 祝岐嘴角噙着温柔的笑，又说道：「又要说抱歉了，让你等到了今日，或许……还要继续等下去。」 柳钰：「……让我咬你一口。」 祝岐笑了，没说什么，脖子一倾，露出了被柳钰咬过数次的锁骨。 尖牙一下子扎进了血肉。 祝岐面色一白，来不及唿痛，那熟悉的东西没有知会便进了去。 龙性本淫，祝岐知道的。 所以祝岐哪怕正在忍着剧烈的疼痛，面上也是笑着的。 柳钰突然停下动作，抬起了身子，直视着祝岐。 亻本内的「异物」突然改了方向，疼痛往更深处勐地漫延。 祝岐猝然睁眼，胸膛剧烈起伏间，发觉他们已经出了铜镜，四周却还是一片虚无。 「我设的结界。」看出祝岐的疑问，柳钰说道。 祝岐喘着粗气，问道：「怎么停下了？」 柳钰慢慢弯下腰，与祝岐鼻尖对着鼻尖。 「异物」又在里面动弹，祝岐倒吸一口冷气。 柳钰盯着祝岐的眼睛，突然道：「你哭过吗？」 祝岐强行勾起笑容：「出生时，大抵是哭过的吧。」 柳钰：「你觉得身为一个鬼，哭泣，会不会很丢人？」 「不会，」祝岐很快答道：「凡人七情六慾，无论哪一种情感，都不该用丢人与否来评判。」 「我说的是鬼，不是凡人。」柳钰大声道。 祝岐抬手摸了摸柳钰的脸颊。 果然是鬼，果然不是凡人。 祝岐此时已经汗珠如雨下，脸颊绯红异常，甚至神智都有些迷离。 而同样做此种事的柳钰，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肤色极白，眼尾和唇愈发的红，唿吸依旧平稳。 祝岐说：「你想哭，便哭吧。」 柳钰的眉梢颤了颤，说：「曾经有只鬼告诉我，鬼不可以哭，会遭雷噼。」 第64页 祝岐笑了：「结界里，雷噼不到你。」 柳钰点头：「是了，不在青雾山，山精夔噼不到我。」 祝岐以为自己听错了，「青……雾山？」 回答祝岐的，是柳钰一个挺身。 祝岐来不及追问，更是无法再思索柳钰为何会提及青雾山。他将整个腰都悬空，用来抵挡刚才柳钰那一动作带来的忄夬感和痛。 一颗冰凉的圆球砸到了祝岐的脸上。 祝岐茫然睁眼，只见一颗血红的泪从柳钰的眼中夺眶而出，迅速化成一颗红色的珍珠，掉落下来，再次砸在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伸出手，不想柳钰再流泪，却被柳钰一拦。 柳钰从祝岐的锁骨处捡起方才掉落的两颗血泪珠，一颗塞进自己的口中囫囵吞下，一颗放到祝岐的唇边，说道：「吃下它。」 祝岐没有犹豫，张嘴，舌头一卷，瞬间吞下。 柳钰声音微颤：「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成仙吗？」 「我也想问你，」祝岐说，「天上，有你吗？」 柳钰摇头。 祝岐笑了：「我不想。」 柳钰像是不相信一样，「你没有情根，此刻的你，并不爱我。」 祝岐点点头，没有丝毫躲闪地直视柳钰：「但我註定会爱上你。」 话音落，一股奇异的感觉将祝岐和柳钰团团围住，看不见，摸不着，但祝岐知道，他和柳钰好像被一根坚韧的丝线紧紧捆绑在一起。 没望向柳钰一眼，心底便涌起一阵酥麻。 柳钰同样也感受到了，但他在听罢祝岐的话后，神情有一瞬间的愣住，而后立刻将自己的脸整个埋进祝岐的颈窝。 因果明明勾了，情根也分明拔了。 柳钰以为，他可以放心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就做祝岐这一世里，日后想起，觉得仅仅是一段奇遇而已的过客。 但他没有想到，没有情根的祝岐，会以凡人之躯，将他们二人之间断掉的因果，重新紧紧相缠。 柳钰加大了力度，不顾祝岐的呜咽声，也不顾祝岐浑身受不住的战慄。 他在祝岐断断续续的口申口今声中，说：「因果重牵，情根……」 祝岐明白柳钰的意思：「无论情根回不回来，无论我想起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 柳钰慢慢抬起了头。 祝岐又道：「我宁可痛彻心扉，也不愿从未体会过——」 柳钰在祝岐说最后一个字时结束。 祝岐的最后一个字拉长了音。 结界散，祝岐和柳钰身上地衣裳一瞬间恢復原样。 两人从虚空中现身，轻轻落下。 再睁眼，入目的是一片葱绿的树林，和坐在地上鼻青脸肿的老爷子。 老爷子双手被反着捆绑在树上，看见祝岐和柳钰一现身，像是看见了救苦救命的活菩萨，立马涕泗横流，可怜巴巴地说：「救命啊……」 第41章 41 一切都由我来 祝岐和柳钰不敢轻举妄动，往老爷子身边的曲绝看去。 此时的曲绝面色铁青，目光呆滞，俨然一副被脏东西上了身的模样。 祝岐从怀中掏出依旧残缺的铜镜交给柳钰，并未在意柳钰疑惑的目光，始终盯紧曲绝和老爷子二人，手已经捏住了符箓。 他双指夹住符箓，缓慢抬起，手腕一抬，符箓直冲曲绝而去。 曲绝俨然早已预料到，头一偏，便要躲过符箓。 柳钰手中突地出现一盏明黄灯笼。 祝岐侧目，惊觉那是黄泉引路的灯，亦是渡沈渊之魂的灯。 此灯现，祝岐心头又出现一股阵痛。 但他强忍住，拼力甩出第二张符箓。 柳钰指尖一指，祝岐的第二张符箓瞬间化为齑粉。 再一看，原先第一张倾注了祝岐咒诀的符箓掉了个弯，直直贴住曲绝后脑。 曲绝痛苦大叫起来。 柳钰阖眼，手中提灯亮起，数根金丝自灯中而出，将曲绝层层捆绑。 祝岐的心愈来愈痛，看向灯的目光也逐渐模煳。 就在此时，唇上突然印上一冰凉之物。祝岐勐地睁眼，只见柳钰拥住他的腰，与他相吻。 体内被他吞下的血泪珠，也在这一刻疯狂悸动，犹如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拂过。 胸腔内所有不适一消而散，祝岐立刻发现曲绝那边的不对劲，第三张符箓出，贴住曲绝眉心，曲绝登时无法动弹，呆呆地坐在地上，被金丝捆绑也无知无觉。 柳钰极凉的唇猝然离开，祝岐体内的血泪住也瞬间失了踪迹，再也不能让祝岐感受到分毫。 「铜镜。」柳钰在祝岐身后，用铜镜碰了碰祝岐的腰。 祝岐沉默片刻，从方才的感触中脱离。 他回头，伸手捏住铜镜，却未收回。 柳钰不解，看向祝岐。 祝岐眼神躲闪，应了一声，将铜镜放回了怀中。而后转身，走向曲绝，蹲下身仔细观察曲绝。 「我说……你们看看我呀，」老爷子的声音突地响起，「你们别把我给忘了啊！」 祝岐勐地一激灵，转头去看，老爷子还被绑在树上拼命挣扎。 柳钰手掌轻抬，绳子应声断裂，老爷子一个抢地，脑门磕在地上，瞬间鼓起了一个大包。 老爷子挨着树踉跄站了起来：「哎呦呦，疼死我了！」 第65页 祝岐连忙过去，扶住老爷子，问道：「老爷子，没受别的伤吧？」 「哎哎没……」老爷子左看右看，见柳钰蹲在曲绝面前，离他们有段距离，便偷偷在祝岐耳边问：「铜镜你可别让别人碰……」 祝岐：「原来如此，所以我们才会进幻境吗？」 老爷子嫌弃地说：「不是进幻境的事儿……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突然就进去了，我的意思是，你那位漂亮夫君可能会阻碍你找回情根。」 「什么夫……」祝岐刚要解释，又被老爷子打断。 老爷子：「那边那个女子，我偷偷看了，魂魄比前山茶铺的小姑娘更阴，你若用她的……」 祝岐严肃打断：「老爷子，别再提用生魂这件事了。」 老爷子一下子哽住，立马道：「好罢好罢！」 祝岐抬手想拍拍老爷子的肩，腰上突然被一根金丝缠住，不等他的手落到老爷子的肩上，身后柳钰轻轻一扽，祝岐直接飞身而起，跌落在柳钰的怀里。 柳钰一只手臂绕住祝岐的腰，在他背后轻声问：「背着我，在说什么？」 幻境里他们做了很多，也说开了很多，此时也没必要瞒着柳钰了。 祝岐说：「情根一事，我给你铜镜，为何还回来？」 柳钰反问：「你为何要给我？」 祝岐：「……可以先让我站起来吗？」 柳钰：「……」 祝岐此时半蹲的姿态被柳钰圈着，大腿早就发酸抖了起来。 柳钰尴尬放手。 祝岐转了个圈，蹲在柳钰身旁，顺手抓住了柳钰的大臂，以作支撑。 「铜镜一事暂且不提，老爷子这人……你帮我盯着点。」 柳钰的龙鳍红了又红，但他假装不在意，问道：「怎么？」 祝岐深吸一口气：「直觉有些不对劲。」 柳钰思索片刻，眉头微挑，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祝岐非常爽快：「你说。」 柳钰指尖的金丝从祝岐的腰间撤回，转而缠上了祝岐早就被烙下痕迹的手腕。 「不许松开。」 祝岐笑笑：「我想松，也找不到法门啊。」 说罢，祝岐捏了捏柳钰的大臂。 柳钰好不容易褪色下去的龙鳍又红了起来。 幸好祝岐没有发现，又道：「至于铜镜……你已经答应我不干涉情根的事，所以交给你也无妨。」 柳钰沉默片刻，道：「我不想帮你，我原本，只是想陪你走完最后一世。」 「我知道的，」祝岐沖柳钰笑着说：「因果是我重新牵上的，情根是我非要找回的，一切都由我来。」 柳钰怔怔地望着祝岐一开一合的嘴，耳朵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想吻上祝岐的唇。 他也这样做了。 正当他即将吻住祝岐的唇，一旁的曲绝再次喊叫起来。 祝岐和柳钰同时转头，只见曲绝体内的脏东西想要冲破符箓的禁锢，再次掌控这具身体。 祝岐准备再来一张符箓，却被柳钰一拦。 柳钰手中的明黄灯笼并未收回，举至曲绝面前，丝丝缕缕的金丝线再次将曲绝缠住。 祝岐再一次感受到他和这盏灯之间的联繫，心痛难忍，下意识抬手去抓，指尖即将触碰到灯，曲绝不再叫喊，灯被柳钰猝然收回。 祝岐伸出的手扑了个空，整个人半栽倒在地，用手勉力支撑。 「非常……不适吗？」柳钰嗓音微颤地问。 祝岐直起身子，假装无事地摇摇头。 柳钰重新幻化出灯盏，灯中并没有烛火，却长明不灭。 祝岐望着这灯盏，只觉得自己要被吸引进去，浑身不自在。 一个眨眼，柳钰再次将灯盏收起，并未解释方才的缘由，转头目光直视呆坐的曲绝，不知在想什么。 祝岐盯着柳钰的侧脸，看向他狭长媚人的眼睛，明白柳钰还有瞒他的，但他并不想问。 正如他对柳钰所说，他要自己亲自去做去看。 祝岐换了副心境，问道：「曲绝如何了？」 柳钰查看了曲绝的后颈，说道：「……忘川的手笔。」 「忘川，」祝岐喃喃重复，「又是那位神君？」 柳钰没答话，金丝变针，扎入曲绝后颈。 曲绝勐地吸气，睁开的眼睛中，先是茫然，而后是恐惧。 「我……我在哪？」 祝岐：「去往青雾山的路上。」 曲绝：「青雾山……青雾山？！」 曲绝突然激动了起来，拼命想要挣扎开层层缠绕的金丝。 柳钰低声喝止道：「你被忘川那位用鬼使附了身，你要杀我们。」 「杀你们？」曲绝不解，「我……我怎么会！」 祝岐安慰曲绝道：「我们都知不是你本意，你现在有哪里不适吗？」 曲绝脑子里完全被「青雾山」和「忘川那位」占据，激动地问柳钰：「这到底怎么回事？神君怎会这么做？他为什么会做这么多……错事……」 曲绝逐渐冷静下来，声音也渐渐变小。 柳钰垂眸，半晌道：「你忘记了太多。」 「我忘记了什么……」曲绝渴求的目光看向柳钰，「无念海大战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我到底忘了什么……」 柳钰没再回应，转过身去背对他们。 第66页 曲绝转头，用好不容易从金丝里挣脱的手指抓住祝岐的衣摆，急道：「你说你要去青雾山送剑，对吧？」 祝岐点头，「嗯。」 曲绝：「带我去，我不管你为什么会知道青雾山，我要回去。」 祝岐转头看向柳钰。 他知道青雾山与柳钰有关，此行的结局他亦不知道会怎样，无论如何，他都想有一个好的结局。所以那样一个神秘的地方，无论带谁去都是未知的命数，需得询问过柳钰才行。 柳钰好似感受到祝岐的目光，也偏过头来，对着曲绝道：「你体内的鬼使时刻会再次夺取你的神智，你的确……需要重回青雾山。」 曲绝立刻磕头道：「曲绝在此谢过大人！七百年前的救命之恩，还有今日的解惑之恩，曲绝万死不辞！」 柳钰：「……」 祝岐站在中间，略显尴尬，看看柳钰又看看曲绝，最后把曲绝扶了起来。不过为了大家的性命，加上曲绝自己的要求，没有给她解开金丝。 折腾了这几日，大家筋疲力尽，便寻了个地方，休憩一晚再出发。 入夜，祝岐挨着柳钰休息，半天睡不着，便开口问道：「白日曲绝对你叩拜如此大恩，你为何是那种神情？」 「哪种神情？」柳钰问。 祝岐想了半天，没想出词来形容，只得笑说：「你像是见了鬼。」 柳钰：「……她嘴上如此说，第二日便忘个干净。在她仅存的记忆中，我与她是平等的关系。」 祝岐心头一动，「青雾山……也是你的家？」 柳钰喉头滚动，片刻才道：「是。」 祝岐笑了：「那还真想尽早去看看了。」 说罢，祝岐眼皮开始打架，不消片刻，便歪头睡了过去。 柳钰侧目看向熟睡的祝岐，脑中闪过的，都是青雾山上的种种。 第42章 42* 青雾山（二） 小黑蛇盘踞在神君的佩剑上，蛇身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也好似没知觉似的，闭眼不下来。 细细去瞧，原来这小蛇有了灵性，正汲取佩剑上的灵气修行呢。 神君觉得有趣，便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托腮，静静地看着小黑蛇。 青雾山上就是比忘川水中让人忘却时间，二十年很快过去，神君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身上缠了一圈一圈的藤蔓，此时他才发觉，原先承诺孟婆的十年，竟被自己拖了再十年。 该回去了。 神君站起身，轻轻抖落衣摆，落叶和藤蔓掉落，而后融进土壤，化作新的生机。 洼地中的小黑蛇一直未睁开眼睛，神君临走前瞧了一眼，发现小黑蛇的修为卡住了。 神君轻轻一笑，抬手一挥，小黑蛇身上金光大闪，一瞬间整座青雾山被金光笼罩，待金光散去，神君脸上的神情僵住。 「不小心……给多了。」神君尴尬地说。 半晌，他朗声：「罢了罢了，一切自有命数，小黑蛇，祝你好运。」 说罢，神君一个旋身，消失在青雾山上，再一眨眼，已然回到了忘川水旁。 神君刚一落地，就被站在一旁的孟婆吓了一大跳，紧接着羞愧难当，连孟婆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神君大人啊，」孟婆先开口道：「凡间可是已过了二百年了。」 神君支支吾吾，最终放弃挣扎，道：「婆婆，此行……属实是被事情耽搁了，下次绝不会了！」 孟婆未做回应，而是道：「神君大人，请重归忘川。」 神君的目光霎时暗淡下去，很快恢復如常。他扬起笑容，对着忘川水中高声道：「吾不在忘川之日，多谢判官替吾执掌忘川，吾此行已归，判官你可歇息了。」 话音落，忘川水中登时升起一闪光之物，飞向神君手心。 神君手掌一捏，闪光之物登时消失，与此同时，忘川水中传来一遥远的声音：「神君归位，在下奉旨归还神君术法。」 神君微微点头，阖眼，化作一条银白巨龙，一头扎进黑如墨水的忘川之中。忘川水上丝毫波澜未惊起，入忘川水中的神君也丝毫再也不见踪影。 地界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忘川水面上平静的，让人想不到水底竟卧着一条龙。 再一百年，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神君从忘川水中毫无徵兆腾空而出。 孟婆见了赶紧阻拦：「神君大人，还不到一千年呢。」 神君脸上满是焦急：「吾丢了剑在青雾山。」 孟婆大惊：「神君的剑丢了？」 「正是啊！」神君故作紧张。 孟婆：「这可如何是好，如今已经丢了百年了。」 「吾速去寻回，寻到便回来！」神君边说边走。 孟婆一把拦住神君：「老身这就派鬼使前去青雾山寻回！」 神君半身已经离了鬼域，连忙推阻道：「吾的术法已经借给判官，孟婆婆你放心，不会耽搁鬼域轮迴转世的！吾快去快回！」 说着，神君已经消失在鬼域，留下孟婆婆呆立在原地。 从鬼域消失，猝然出现在青雾山的神君脸色惨白，一现身就栽到在地，龙尾竟也化不成人形双腿。 他力竭地穿着粗气，半晌才缓过来，慢慢坐了起来，龙尾渐渐消失，双腿现形。 他摊开掌心，愣愣看着，许久过去，目光才回过神来。 第67页 「我来青雾山了……」神君喃喃道：「对了，我的剑。」 说着，神君扶着树，一步步往青雾山深处走去。 来到洼地处的神君，已经恢復了大半，只是脚步还有些微微虚浮，一般修为的人压根发现不了。 小黑蛇依旧盘在长剑的细刃上，与三百年前不一样的是，它不会再被剑气割伤，它的修为足以保护自己。 神君伸手过去，掌心置于小黑蛇头顶，阖眼探查。 半晌，他睁开眼，笑道：「吸收了剑中灵气，再加上天赋不错，怎的三百年了还未化形？」 「你是谁！」 神君一愣，哪里传来的声音？他立刻四处看看，才发觉竟是小黑蛇发出的声音。 小黑蛇睁开眼睛，吐了几下信子。 神君用手指点了点小黑蛇的头，说道：「和你这条小蛇一样，我也只是一条小龙。」 小黑蛇目光一凛：「你是龙？」 「是啊。」 小黑蛇伸头，咬了神君一口。 神君愣了一下，笑着把手上两个血洞抚平。 「我可没惹你吧，咬我作甚？」 小黑蛇仰头不回答。 神君「噗嗤」一声笑了：「怪有脾气的呀？让我瞧瞧，你是卡在哪里了？」 小黑蛇躲开神君的手，逃也似地吐着信子跑远了。 神君在它背后眯起了眼，片刻后笑道：「原来是不好意思啊。」 说罢，他也不去追，找到了曾经坐着的那块石头，半卧小憩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有光闪起，神君缓慢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神君好些惊掉了下巴 「一条小黑蛇，怎么化了一身白衣出来？」神君惊道，「哎呦，为蛇时那样黑，没想到化成人形是个漂亮的小人儿呢。」 哪里还有什么小黑蛇，走向神君的是一位白衣少年，面容俊美，比鬼域那些专门在黄泉路以色惑魂的妖孽鬼还要好看。 小黑蛇没搭话，白了神君一眼，目光却始终盯着洼地的剑。 神君看出小黑蛇的想法，笑着说：「剑我其实也没甚用，就留给你罢！」 小黑蛇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连忙跑到剑跟前蹲着守着。 「没人跟你抢，小黑蛇。」神君从一旁取了一片叶子，接了露水仰头一饮而尽。 小黑蛇不开心道：「不许……叫我……小黑蛇。」 「好好好，」神君连忙答道，却有很快犯了难，「我又不会起名字，你……应该也不愿我给你取名罢。」 很显然，小黑蛇又白了神君一眼，自是不乐意的。 神君也不恼，嘿嘿笑道：「既然如此……你应是不喜欢那个『黑』字，我便叫你小蛇，你可以唤我小龙。」 「小……龙……」 「嗯嗯嗯嗯，对的。」神君点了好几下头。 小黑蛇：「你……从哪里来……」 神君斟酌片刻，说道：「鬼域，忘川。」 小黑蛇显然没听过，歪头看着神君。 神君看着小黑蛇懵懂的样子，竟想和这个初生的生命多说说话。 「我是逃出来的。」神君轻声说。 「逃？」 「世有七世轮迴，人有百年寿数，万物都有尽头，万物都有承载不住的那一刻。」 小黑蛇再次露出不解的神情。 神君仰头喝了又一口露水，问道：「你知道轮迴吗？」 「轮迴……是什么？」 「轮迴就是，今世的憾，来世也圆满不了，一世復一世，世世求下一世圆满，最终却只能抱憾结束七世轮迴。」 「所以我要成仙！」 「你要成仙？」神君笑道：「不知道鬼域，竟然知道天界的仙？」 小黑蛇坚定道：「我要成仙，便不用受轮迴之苦，可永生不灭。」 「哦。」神君淡淡道。 小蛇显然不满意神君的回答，「天生为龙，你自然不懂我们下等妖的志气！」 神君：「天上地下都一个样，没有哪里是极好的。」 小黑蛇一跺脚：「我不信！你是地下的，怎会知天上不好！」 神君笑着摇摇头，未搭话。 小黑蛇如今的修为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轻轻一跺脚，土地便要震上一震。 还未习得如何控制修为的小黑蛇，周身法力如剑般四处射去。 神君轻轻一挥袖，收拢了九成法力。 留余一成法力，射落一颗桃花树的桃花枝。 神君翻手向上，桃花枝落在了神君掌心。 作者有话说 忘记前情的宝子们，可以回看下第29章 第43章 43 玩够了吗？ 向着东南前进，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人，又从两人变成三人，如今又变成四人。 祝岐觉得这一路说不出的巧合，又自有其定数。 「曲绝，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神君用鬼使附身的吗？」祝岐问。 「不记得了……」曲绝摇摇头，顿了一下，眉头拧在了一起，「我说，绑着我做什么！」 祝岐尴尬地咳了两声，向柳钰投去求助的目光。 柳钰抬手摸摸鼻子，眼神同样躲闪。 祝岐长嘆一口气，不得不面对曲绝，解释道：「你体内的鬼使只能短暂压制，搞不好神君什么时候就发现了，再进一步操纵你体内的鬼使，我们可就控制不住你了。」 第68页 曲绝别别扭扭说：「神君不是这种人……我……我还是不相信。」 老爷子此时突然凑了上来，「你是不是喜欢你口中的那位神君？」 曲绝立刻像是听见一声惊雷，嘴巴张大怔在原地，「你你你可别瞎说！我对神君只有敬仰崇拜！绝无那种私情！」 「哦——」老爷子嘴撇到了一边，脑袋晃来晃去，「他都对你做出这种事了，你还相信他？明明是我们救了你！」 曲绝连忙反驳：「是神君点化了我！若没有神君，我绝不会站在这里！」 老爷子：「你又不记得……」 没等老爷子说完，祝岐连忙把老爷子拉走。 「我说老爷子，你就别刺激一个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姑娘了。」祝岐道。 「她哪里有姑娘的样子呀，想杀你我的时候凶神恶煞的！」老爷子把头一扭，一脸不乐意。 祝岐在这边柔声细语地哄老爷子，另一边曲绝和柳钰互看不顺眼。 曲绝沖柳钰喊了一声：「喂，你知道的吧？」 柳钰眉眼微抬，斜睨道：「知道什么？」 「你也见过神君，你知道我对神君不是爱慕之情。」 「知道。」 曲绝「啊」了一声，说：「那你不帮我解释？」 柳钰：「懒。」 曲绝：「？！」 柳钰无事曲绝想要杀了他的眼神，上前检查绑住曲绝手腕的绳索。 「给我松松！」曲绝使劲挣了挣，试图让自己的手腕舒服一些。 柳钰的手指勾住缠绕曲绝手腕的其中一圈绳索，并未有什么动作，却突然压低了声道：「你真的，全都忘记了吗？」 曲绝挣扎的动作一停，「臭蛟龙，你什么意思？」 柳钰倏地抬头，瞳孔的颜色迅速变换，死死盯住曲绝的眼睛。 曲绝目光逐渐变得迷离。 柳钰问：「你从何而来？」 曲绝：「青雾山……」 柳钰：「你是谁？」 曲绝：「桃树枝……」 柳钰闭了闭眼，问道：「我是谁？」 曲绝像是被问住了，歪歪头，说道：「掌灯……臭蛟龙……不知道……」 柳钰继续问：「我与你，可有关联？」 曲绝：「与我同出青雾山，无念海大战救我性命，旁的……不知道……」 柳钰的眼睛猝然一眨，恢復了原本的黑色。 曲绝勐然回神，茫然地看向转身离去的柳钰，又看向手腕上比方才又紧了三分的绳索，站在原地发怔。 祝岐那边已经安抚好老爷子，看见柳钰走过来，挥手招唿柳钰。 「天色已晚，我们找个村子落脚吧。」 柳钰点头道：「不远处有一个村子，可以去看看。」 祝岐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不会和清泉村一样，不让外乡人踏足吧？」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老爷子抢话道：「老头子我快要饿死咯！」 说罢，老爷子大摇大摆地往柳钰指的方向走。 四人寻摸着方向，终于赶在天黑前来到一处村落前，问过村口的青年人，得知村长家常常接待外乡来的过路人，便由青年人一路引到村长家门前。 村长是个留着络腮鬍子的老爷爷，见到祝岐四人立马乐开了花，咧开的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 村长高兴道：「村子里好久没来客人了，欢迎欢迎呀！」 祝岐：「多谢村长收留。」 「少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村子常年就这么些人，一点不热闹，就指着过路人给村里填些喜气！」村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祝岐轻轻应和，依然不忘继续感谢。 柳钰站在一旁没什么表情。 老爷子倒是很认同村长说的话，直接跑到村长面前问有没有烧鸡可以吃。 村长连连道：「有的，有的。」 祝岐看见老爷子此举，无奈笑着摇摇头。 村长挨个问了他们都需要什么，祝岐帮柳钰和自己要了一壶热茶，还有一床被褥。 曲绝一直被绑着，听见村长问，并未说话，只是颔着首摇摇头。 正捋着鬍子的村长动作一滞，很快恢復如常，笑着点头招唿村里的青年人，去准备祝岐他们需要的物什。 临走前，村长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对他们道：「今日是村里孩子们的生辰礼，客人们若无趣了，可以凑凑热闹。」 「所有孩子的生辰礼都在一日？」祝岐问。 村长笑道：「不在的，我这村子都是老人，你看见的年轻人其实都是我在村外捡来的，不知生辰，不知父母亲朋。我呀，私自将村子建成的那一日当做孩子们的生辰。」 话毕，村长离开了，往村民中走去，交待晚上生辰礼的事宜。 祝岐与柳钰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生辰礼你可就不能凑热闹咯！」老爷子嘚瑟地往曲绝跟前凑，「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吧。」 曲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没理老爷子。 晚上很快到来，村内已经燃起了篝火，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钻进了他们每个人的耳朵。 祝岐率先站起身，「走吧，去看看。」 老爷子答应地飞快，不等祝岐的屁股抬起来，他人已经跑出了屋子。 祝岐也跟着往外走，没走几步，手腕突然被扯住。他回头一瞧，柳钰一手托腮，另一手两指捏着金丝，玩味地看着祝岐。 第69页 祝岐谨慎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曲绝，小声道：「别闹。」 柳钰轻蔑一笑，捏着金丝的手突然抬高。祝岐跟着一个踉跄，手腕被高高吊起。 金丝捏在柳钰手里，他又往左边一扽，祝岐紧接着就往左边踉跄几步。 柳钰笑出了声。 祝岐无奈笑道：「玩够了吗？」 柳钰扬起下巴，执拗地摇头。 祝岐走上前，收起隐形不见的金丝，缠到自己的手上，走近柳钰。不等他开口，柳钰突然一个横抱，将祝岐整个身子都贴近自己。 祝岐往曲绝那边看了一眼，暗示柳钰还有人在。 「定住了。」柳钰低下头，在祝岐耳边轻言道。 祝岐一瞧，果不其然，曲绝始终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即便如此，祝岐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柳钰抬头望了望月亮，说道：「亥时了。」 祝岐心中大惊，「你怎知……」 一句话未说完，祝岐感觉自己胸口被人一掏，铜镜轻巧地落在了柳钰的手里。 残破的镜面迎着月光，将祝岐的面容全部映照了出来。 祝岐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许久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亥时没错，铜镜没错，祝岐没错，却没有出现之前出现的景象。 祝岐不知此时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紧张。 柳钰应是也未想到会什么都没有发生，连忙掩饰眼神中的慌乱，将铜镜往祝岐怀中一塞，给曲绝解了定身术，便要往外走。 祝岐追出门外，徒手抓住金丝，柳钰的脚步一停。 外面是篝火盛宴，上头是月凉如水。 一根如地狱之火般灼热的金丝，分别缠绕在两人的手腕上。 祝岐不开口，柳钰便也不懂。 过了许久，祝岐的指尖轻轻拨动金丝，盯着柳钰的背影，倏然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更新频率改成周一、二、四、六吧~ 周三更新有点容易被审核卡掉，没办法及时发出来（555~） 第44章 44 前缘来世今生误 回答祝岐的，是金丝的骤然一松，以及柳钰走开的背影。 祝岐想过得不到答案，但没想到堂堂掌灯大人是逃开的。他眉头微微挑起，将方才的小插曲抛到脑后，奔向了篝火。 孩子们开怀地大笑，分食炙烤的羔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祝岐听不懂他们歌中的方言，也自觉自己舞剑都勉勉强强，跳舞更不是那块料了，便半躺在一边，手肘撑地，翘着二郎腿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月亮渐渐被乌云遮住，村庄中只留篝火的光亮，照到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 包括祝岐和柳钰。 祝岐被篝火烤的脸上暖洋洋，不知为何，目光不自觉移向柳钰的方向。 柳钰低着头，依旧是冷淡的面容，但在篝火的映照下，平日里摄人心魄的容颜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祝岐心头一跳，好似又感受到了那刻血泪珠在体内的动静。他不是没怀疑过柳钰餵食他这颗血泪珠的目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血泪珠的动弹之外，祝岐的心尖还出现了痒痒的酥麻感。这种感觉他非常熟悉，每当他长久地注视柳钰时便会出现，就好似心里本该有的东西，想要再次生根发芽一般。 他曾等待许久，等待此物生长，最后等来的是空无一物。 思及此，祝岐狠狠揉了揉胸口，长嘆一口气，再次扬起笑容看向不远处的孩子们。 一壶酒被递到他面前，祝岐抬头就看见老爷子喝的醉醺醺的脸，还打着酒嗝对他说：「一起喝呀！高兴！」 祝岐接过酒壶，浅尝一口，哈了一下，赞嘆道：「好酒啊！够烈！」 「老头子我能骗你嘛！」老爷子喊道。 祝岐与老爷子碰酒壶，「敬老爷子。」 「敬你敬你。」老爷子说完，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摇摇晃晃又去找别人喝酒了。 祝岐见老爷子走远，扭头沖柳钰晃晃酒壶，无声道：「喝吗？」 柳钰只看着祝岐，没动弹。 祝岐当柳钰乐意食人间的食物，便也没坚持，转头继续看村民的嬉笑，一口一口饮着酒。 没一会儿，半壶酒下了肚，祝岐脸颊泛起了两团红晕。但他无知无觉，反而更加开心，甚至跟着人群唿喊了起来。 祝岐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方要往下咽，眼前倏地被一片黑遮住，滚烫的双唇被一双极凉的唇覆盖，口中的烈酒被慢慢吸吮走。 「柳钰……」祝岐双眼迷离，喃喃道。 没有回应，但祝岐感觉下一瞬便腾空而起，有人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祝岐瞬间感觉天旋地转，酒劲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想挣扎也无力挣扎，只得认命地倒在那人的胸膛。 「柳钰……」祝岐又唤了一声。 这次柳钰没有沉默，低低应道：「嗯。」 祝岐笑了，脸颊比方才还红。他抬起被柳钰的金丝缠住的手腕，指着只有他们二人才能看见的金丝，说：「我不会跑的，怕被丢下的人是我。」 柳钰脚步倏地顿住。 祝岐继续说着醉话：「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你爱我恨我忧我。我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我不爱你不恨你不忧你，唯独怕你跑。你跑了，我怎么办啊？」 第70页 「……什么怎么办？」柳钰喉咙发紧。 祝岐笑道：「当然是因为，见你如登天揽月，如瞠目视日，如……前缘今生来世误。」 说到一半，祝岐傻傻笑了一阵，又道：「所以啊……你放心好啦，我一定在你面前，找回自己的情根和记忆。」 祝岐拍了拍柳钰的胸膛，哄似地说：「不怕了……听见了嘛？」 柳钰脑中轰鸣一声，抱着祝岐的手无意识收紧。直到祝岐痛得闷哼一声，柳钰攥得指节泛白的手才放开祝岐的肋骨。 祝岐悠悠转醒，除了醉酒的头晕，他感觉肋骨还有点闷闷作痛。刚想开口问，一股噁心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 祝岐连忙推开柳钰，从他怀里几乎是摔了一路，终于跑到一根树根下大吐特吐。 方才吃的烤羊肉喝的酒全都吐了出来，祝岐还在一阵阵吐着，直到真的没什么可以吐了，祝岐才恢復些清醒，扶着树大喘气。 知道那酒烈，没想到那么烈。老爷子的酒量真是神人也。 祝岐边琢磨，边捶胸口，试图把那股噁心压下去。 柳钰见状，手指一指，一片叶子从树上落到他手心，再要施法取些泉水来，倏地被祝岐一拦。 祝岐看看周围的村民，强忍不适说道：「别在这里施法，小心吓到村民们。」 柳钰的手一顿，下一瞬已经收进袖中。 祝岐的袖子突然被拽了拽，低头一看，一个不大的孩子手中拿着手帕，怯生生地往祝岐身边递。 「谢谢你呀。」祝岐接过手帕，刚要揉揉小孩子的头，想到自己的手可能有些脏，便用手背拍了拍小孩子的脸蛋。 「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呀，多谢你的手帕。你叫什么名字？」 「山娃子。」 祝岐的嘴张了张，半天没出声。 像是知道祝岐在想什么，山娃子解释道：「村长在山里捡到的我，所以叫我山娃子！」 「这样啊……山娃子，谢谢你。」祝岐心里有些酸楚，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孩子，竟然是。 山娃子并不觉得有什么，指着不远处的几个孩子，挨个说：「他叫山坳子，她叫小野花，他叫小石头……」 祝岐咳嗽两声，打断山娃子：「若你们将来走出村子，定要让你们的村长爷爷为你们取个正式的名字。」 「为什么呀？」山娃子歪头问：「哥哥觉得山娃子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祝岐一时语塞，回想村长家里，的确没有一本书籍，想来应该是个没有读过书，却实在善良的老人家。 他怜惜地揉揉山娃子的头，说道：「没什么，『山娃子』承载了你们村长爷爷对你的爱。」 「嗯！」山娃子重重点头，「我娘也这么说！」 「你有娘？」 「有呀，就在家中，哥哥随我去家里做客，我娘给你熬醒酒汤！」 山娃子不顾祝岐同意还是拒绝，拉着祝岐就往他家走。 祝岐不好强硬挣脱一个小孩子的手，只好跟着走，不忘回头给柳钰一个眼神，让他先回去等自己。 柳钰读懂了祝岐的眼神，却没有听祝岐的话。 他跟上了二人，背在身后的手暗自施法，一小段金丝来到山娃子背后，化做了一个简易小人，左闻闻右闻闻，很快回到柳钰的耳边，佝偻着身子像是在跟柳钰说些什么似的。 柳钰点点头，金丝瞬间消失。他却抬起了与祝岐连着金丝的那只手腕，指尖捏撮金丝，密音传声：「他没问题，是人。」 祝岐：「……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钰反倒有些骄傲道：「我知道。」 「哥哥？」山娃子凑到祝岐面前，问：「你在撮什么呀，有蚊虫叮你的手腕吗？」 「啊……没，就是有些瘙痒，我们快走吧。」祝岐连忙解释。 「好！」山娃子高兴地喊了一声，蹦蹦跳跳往前跑去引路。 祝岐回头去看柳钰，后者给了他一个「有事？」的眼神。祝岐悻悻收回目光，再次用金丝密音传声：「跟在后面做什么？过来一起。」 最后一个字的音刚落，祝岐身边颳起一阵清风，柳钰已然站在了他的身边。 祝岐瞭然一笑，调整自己的步调，与柳钰并肩步伐一致，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向前走去。 第45章 45 被亲吐的 「你说，」祝岐倏然问柳钰，「他们这个村子怎么会捡到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子？」 柳钰：「你怀疑有问题？」 「也不是，」祝岐挠挠头，「你不是看过了吗？我也看过，村子里的都是人，也未被脏东西上身，只是觉得有些怪。」 柳钰沉吟一声，眼睛瞟到祝岐背上的重剑，目光很快重新看向前路，语气如常道：「且去山娃子家看看。」 祝岐点头认同，猝然又道：「等到了山娃子家门口，我问问你不可以同进。」 「不必了，」柳钰这次正大光明地看向祝岐的重剑，说道：「我可以躲进剑里——吗？」 伴随着柳钰拖长了的音，还有柳钰玩味的眼神。 祝岐笑出声，「当然可以了，掌灯大人自愿做我这一介凡人的剑灵，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村子狭长的小道上，只余留祝岐一人豪放的笑声。柳钰眼睛直直看着祝岐的脸，虽未一同笑，嘴角隐约有勾起之势。 第71页 祝岐发现了，但他选择偷偷看，偷偷记在心里。 没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一处简朴的小院落门外。 山娃子直接推开门，大声喊道：「娘亲，村长的客人被我请来啦！你快准备解酒的汤！」 「这孩子有点可爱。」祝岐下意识沖身边的柳钰说道，扭头却不见柳钰的身影。 祝岐后知后觉，抬手拍了拍身后的剑柄，迈了进去。 外面看着朴素，进来后却发现内有干坤。 真是应了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俗语。 院内有一片小小的田地，种的谷物足够母子二人吃了。东边还有一口井，听起来井底有源源不断的山泉水正流淌着。西边更是一座马厩独立，虽不大，但也足够用。 祝岐的眉头倏然蹙了起来。 恰巧山娃子正跑出跑进不知在忙什么，祝岐一把捞住山娃子，问道：「山娃子，你家里怎么还有马厩呀？」 山娃子张大嘴「啊？」了一声，看看马厩又看看祝岐，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祝岐，答道：「为什么不能有啊？」 祝岐：「……」 这一下子还真把祝岐问住了，他尴尬地说：「没看见你家里有马的痕迹，马厩是给谁留的呀？」 「外村来的客人呀，我娘亲都会请他们来家里吃解酒汤！」 「山娃子！过来！」 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猝然响起，祝岐听在脑袋里一阵刺痛。 他抬头看，只见女人双手紧紧护着山娃子，看向祝岐的目光里全然是戒备和仇视。 这与山娃子描述他娘的形象很不符，祝岐恍惚了，便试探问道：「敢问是山娃子的娘吗？」 女人上下打量祝岐，问道：「你是村长的客人？」 「正是，」祝岐嘿嘿笑笑，试图缓解气氛，「村长宴请的酒实在太烈，山娃子看我喝的有些多，便邀请我来家里做客，如有叨扰，在下便……」 「不会，」山娃子娘立刻换上了一副语气，「怎么会，快进来吧，我去盛解酒汤。」 祝岐一抬头，便撞上山娃子娘热情的眼神。他又是一恍惚，若不是他和柳钰十分确认这个村子里都是普通的凡人，他恐怕都要以为山娃子娘也被脏东西附身了。 背后的剑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祝岐垂下眼眸，捏住金丝，密音道：「放心，我进去瞧瞧。」 剑不再作动，祝岐踏进了里屋，解酒汤此时端了上来，还冒着热气。 祝岐与山娃子娘客套了几句，便随着主人坐下。 这一坐，祝岐感觉自己的嵴柱好似被人拉住，固定在了座椅上。 他往里屋正中看去，一张红布覆盖的长台上摆着三个佛龛，屋子里烛火很少，是否点过香看不清楚。 山娃子娘把解酒汤往祝岐那边推了推，催促他喝。 祝岐被打断，目光立刻回到山娃子娘身上，端起汤碗的手却微微抖动。 谁知道这汤里会不会被下什么东西。 「可以喝。」 「？」 祝岐愣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是柳钰在同他讲话，便也密音道：「没有下毒吗？」 「下了。」 「……？！」 「你先喝下，我再帮你弄出去。」 这下祝岐放下了心，吹凉表面的汤，将解酒汤一饮而尽。 放下汤碗时，祝岐以为自己花了眼，面前的山娃子娘眼角一抹狠厉一闪而过。 祝岐再看去，山娃子娘还是那副温柔热情的模样，甚至亲切地问：「你看看，喝了解酒汤，面色好了不少呀。」 「多谢夫人招待。」 「不用客气的，你是村长的客人，便是整个村子的客人。」山娃子娘说道：「对了，少侠同行人是否也有酒醉的呀，我再多熬几碗送过去。」 「不必了，他们呀——不是酒闷子就是滴酒不沾。」祝岐想到老爷子喝酒那老练样，就想笑。 山娃子娘「哦」了一声，明显眉眼间有些失望。 她低低道：「山娃子请少侠过来，实在唐突了少侠。」 祝岐摆手，「没有，多亏了山娃子，否则我今夜要彻夜不适了。山娃子很可爱，夫人教导得很好。」 山娃子娘听了没有多高兴，反而转向山娃子，摸着山娃子的头，悠悠道：「是啊……是很可爱，又聪明懂事……」 祝岐本想附和几句，却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煳，头沉沉得直往下栽。 山娃子娘勐地站起来，又恢復了初见祝岐时的敌意，冷眼看着祝岐晕了过去，倒在桌底。 「娘……」山娃子无助地却又没有多有意外地看向娘亲。 山娃子娘没回应山娃子，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刀，一步步走向祝岐。她对准祝岐的心口，双手握住刀柄，眼中是仇恨和兴奋的笑意，直直往下扎去。 突地，屋外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山娃子娘握刀的手突然顿住，只犹豫一瞬，又要再次往下扎，山娃子抱住了娘亲的腰。 「你干什么！」 「娘、娘亲，外面走水，咱们快去救火吧！」 「他还没死！」 山娃子连忙道：「他已经喝了娘亲的药，不会醒的！」 山娃子娘被说动，又给山娃子端来一碗解酒汤，「你看着他，如果有醒来的迹象，再灌一碗进去！」 山娃子接过汤碗，点点头。 第72页 院门落下，娘亲的脚步声已经走远。 山娃子跑到院子里，顺着狗洞钻出半个身子，确定娘亲已经不在附近了，便转头跑到祝岐面前，往自己的右手上哈哈气，抡圆了胳膊—— 「啪！」 祝岐的左脸瞬间红起了一个巴掌印，山娃子吃痛地甩手。 祝岐悠悠转醒，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如今脸上还火辣辣地疼。但他看见山娃子，便问道：「怎么了山娃子？你……你娘亲呢？」 山娃子：「你快走。」 祝岐：「……什么？」 「哎呀——」山娃子急道：「你快走呀，娘亲去救火了，你再不走就完啦！」 祝岐的目光依旧茫然，但他还是很快应承山娃子，「好，我马上走。」 祝岐边说着，边试图撑着桌子边起身。待稍稍站稳，他问山娃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为什么要救我？」 山娃子低头半天不语。 「你和以前那些……客人，不一样。」说完，山娃子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逼出了眼泪，哭着跑出去了，边跑还边喊娘亲。 祝岐看着山娃子跑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左脸弓起了腰。 这孩子看着不大，劲儿是真大。 柳钰从剑中出来，「你没晕。」 「嗯，装晕的。」祝岐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决定不再管滚烫的左脸，弯下腰示意柳钰看桌底，「你看，往生咒，还是那种永世不得超生的狠毒咒术。」 柳钰看着祝岐撅着腚，决定不跟随他一起，目光撇开片刻，又回到祝岐身上。 他问：「解酒汤吐出来就行，毒性不大。」 祝岐：「差点把这个忘了，我说头怎么一直晕着。」 说完，祝岐就走到茅厕，双指插进喉咙，试图把解酒汤抠出来。可是忙活了半天，解酒汤的影子一点没见着，祝岐干呕得泪眼婆娑。 他从井里打了一瓢水，漱漱口，认命道：「算了，就是蒙汗药而已，我睡一会儿就……」 说这番话时，祝岐已经感觉自己真的意识不清了，拿在手里的水瓢不知怎的掉在了地上。 他晃晃悠悠的，四处寻找可以放心晕过去的地方。他知道，柳钰会把他带回去。 即将面朝地摔个狗吃屎，祝岐倏地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下一瞬，他的唇被同样冷的舌头撬开，那根舌头在他口中霸道地四处腾挪，搅的他自己的舌头无处躲藏，几次要深进他的气管里。 祝岐憋得通红，喉头也泛起了强烈的呕意。 几个来回，祝岐终于面色痛苦地一把推开柳钰，跑到茅厕大吐特吐了起来。 全都吐出来之后，祝岐果然不再头昏。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扶住墙，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被你亲吐的。」 柳钰听罢，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眼角的魅意涌上，手指轻轻一勾，祝岐被金丝一带，直接摔进他的怀里。 祝岐心道不好。 不是别的，是自己身上风尘僕僕的，衣裳满是尘土，头上脸上也是。这一撞，岂不是他身上脏兮兮的凡间烟尘都要沾到柳钰身上了。 「祝岐。」柳钰突然唤了祝岐一声。 「啊？」祝岐不解。 柳钰淡淡道：「你的心声，金丝会原封不动传给我。」 祝岐：「……？！」 柳钰低下头，轻咳一声，想掩盖嘴角的坏笑，却被祝岐看个正着。 「柳钰。」祝岐同样唤了柳钰一声。 「嗯？」柳钰神情恢復如常，抬头应道。 祝岐笑说：「金丝不给我传你的心声，但我能看见你在偷笑。」 柳钰眼睛眨得飞快，煞有介事地点头：「嗯，是笑了。」 祝岐这下真是被气笑了，「我说你，可是一千岁了啊。」 「是啊。」 祝岐听见柳钰如此理直气壮，一时语塞。不过想来也是，一千岁又怎样，谁说活得久就一定要深沉如一块石头。有的是老头老了还像个孩子胡闹，就比如那位老爷子。 「我又听见了。」柳钰的声音悠悠从祝岐背后传来，惊的祝岐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此时，祝岐又有了柳钰果真是鬼地实感。 紧接着，柳钰又说：「还有，别拿我和那个老头子比。」 祝岐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知道啦，没有比，没有比——」 祝岐特意拉长了声，哄小孩似的和柳钰说话。 说罢笑罢，祝岐渐渐收起了笑容，冷笑道：「这个村子，还真不一般。」 柳钰：「我们该去见见村长了。」 话毕，两人奔出院子，直往村长的家而去。 漫天火光自村长家而起，祝岐惊道：「喊走水的人竟不是你的障眼法！」 柳钰面色也是一紧，他听见走水时，竟也以为是祝岐的咒术。 他们对视一眼，柳钰直接飞身而起，带着柳钰从小路绕行，飞了过去。 刚一落地，老爷子从不远处瞧见他们，便哭喊着跑来，边跑边喊：「快救火啊——曲绝姑娘没跑出来！她烧死在里面了——快救火——」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同一时间，加个更~ 第46章 46 凡人心 「柳钰！」祝岐大叫一声。 柳钰不做耽搁，双手捏诀，额间龙鳞闪出光芒，无数水柱从村民家中的井中而起，汇聚到一处。 第73页 就在水柱即将往村长家中的火苗覆盖而去时，柳钰突地踉跄几步，水团虽稳住了，但他蹙起了眉，面色明显苍白了不少。 祝岐下意识用手掌抵住柳钰的后心，神奇的是柳钰一瞬间便恢復如常。 如倾盆大雨的水团浇下来，大火骤然扑灭。 祝岐稳住柳钰的身形后，飞奔进村长家中，并未发现曲绝的……尸体。 他看见被烧的空无一物的村长家中，松了一口气。 不仅没有曲绝的影子，连她衣裳的残片都没有。 柳钰也跟了进来，做出了和祝岐一样的判断。 「这火是怎么起的？」祝岐出了屋子，问瘫坐在地的老爷子。 老爷子刚从曲绝没事的惊喜中回过神，茫然看向祝岐，半晌才支支吾吾不敢直视任何人，低声说道：「是我……」 祝岐瞪大了眼睛：「什么？！」 村长拄着拐杖「哒哒」走来，「少侠别生气，老兄喝的有些多，不小心把点燃篝火的树枝扔到了我那房樑上，这才起了大火。」 祝岐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老爷子，后者始终低着头，不给祝岐回应。 村长又说道：「曲绝姑娘不在房内吗？这可真是太好了，否则我们真是要愧疚一辈子，若我们不办生辰礼……」 祝岐打断村长：「烧坏了村长你的房子才是我们该抱歉的，还请村长算下烧毁的财物，我们来赔偿。」 村长连忙摆摆手，「都是些不值钱的，只要人没事就好，就好。」 祝岐拱手道：「该赔偿的，还是要赔的。还有惊扰了大家，我在此给大家赔个不是。」 村长笑哈哈摆手，转身欲走，方迈出一步，头又偏了回来，低沉沉道：「少侠可需要我们帮忙寻找曲绝姑娘？」 祝岐与柳钰对视一眼，柳钰轻摇头。 祝岐道：「多谢村长好意，曲绝姑娘应是自行离去了，不劳烦村长和大家了。」 「哈哈，」村长仰头笑道：「那便好，那便好。」 村长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远。 山娃子娘也在灭火人群中，看向祝岐的眼神带着深深的仇意，令祝岐毛骨悚然，却也满头雾水。 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开，纷纷邀请村长去自家居住，最后村长去了一个青年的家中暂住。 待所有人离去，祝岐才眉头紧皱看向地上的老爷子。 祝岐一把捞起老爷子，带他到角落无人处，问道：「老爷子，你跟我说实话，真是你烧的吗？」 「我、我……」老爷子快哭了，「我不记得了！」 「那你为何说是你？」祝岐问。 老爷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突然发现着火了，好多人都说是我，我……」 祝岐听罢，看向柳钰，整个眼神里都透露着「不对劲」三个字。 「曲绝姑娘和你们一样，不是凡人，应该……没事吧？」老爷子试探说。 祝岐看向柳钰，「你那绳索，是不是锁住了她的法力？」 柳钰点头默认，并道：「曲绝若可以挣脱绳索，便无性命之忧。若她始终被绳索捆绑，此刻便如一个凡人也不如。」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村子里的人带走的她，若能帮她解开绳索，便也不有性命之忧。」祝岐蹙眉说道。 柳钰接道：「凡人解不开金丝化作的绳索。」 祝岐勐然转头看向柳钰。 柳钰垂眸，復而抬眼看向祝岐，道：「或可寄託于……忘川那位在她身上放的脏东西，能够重新占据她的神智。」 「我们分头行动，」祝岐果断道：「柳钰你暗地寻找曲绝的气息，我和老爷子留守，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蛛丝马迹。」 「怎……怎么看？」老爷子怯怯问。 祝岐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先随我去山娃子家看看情况。」 说罢，祝岐拉着老爷子就要走，却被柳钰一拦。 「山娃子家，我陪你去。」 「曲绝那边……」 柳钰抓住祝岐的手加大了力度，直接打断祝岐，一字一顿道：「我陪你去。」 老爷子看出气氛不对，连忙解围道：「这样，我把村长的家收拾收拾，算算要赔多少，你们先去，祝少侠……你看如何啊？」 「……也好，」祝岐转身对老爷子嘱咐道：「除此之外，看看村民们的动向。」 「你是说曲绝姑娘的失踪……」 祝岐伸出了手指，挡在嘴前，老爷子立刻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嘴。 「走吧。」祝岐对柳钰说道。 柳钰抓住祝岐缠住金丝的手腕，一个旋身，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出现在山娃子家中的马厩。 刚一落地，屋里就传来山娃子娘教训山娃子的骂声。 「怎么让他跑了！」 山娃子哭着说：「娘亲别生气了，他……他太厉害了，是装的晕，他好兇……」 山娃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娘亲的语气一下子缓和了下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娘亲也太兇了，他有没有打你啊？」 「没……没有。」 「你做过这么多次了，也就这次失了手，不过没事，我们等村长安排。还有啊，以后遇见陌生人，千万不要表现的太乖巧懂事，他们会伤害你的。」 马厩中的祝岐和柳钰对视一眼，用金丝密音道：「山娃子的娘对他有种奇怪的保护欲。」 第74页 柳钰：「的确。」 屋门「嘎吱」一响，两人立刻蹲了下去，用马厩挡住自己的身形，从木板中的缝隙观察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山娃子母子二人走到院中的几块田地，浇水餵鸡，好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鸡餵完了，山娃子的娘亲便抱着山娃子进屋哄睡。 祝岐密音道：「先前提到山娃子是捡来的，他娘亲必不是亲生，如今看来，竟如同亲生母子。」 话毕，祝岐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柳钰的回音。他往柳钰那边看去，只见柳钰盯着地上的马毛出神。 「怎么了？」祝岐问。 柳钰：「你看马毛下的褐色痕迹。」 祝岐伸出手指抹了一下，放到鼻下一闻，惊道：「这是血！」 「嗯，且不是马血。」柳钰道。 祝岐半站起，探出半个身子四处扫看，发现院中已有烧火做饭处理荤腥的地方，便说：「必定也不是鸡鸭鱼鹅猪牛等牲畜的血。」 柳钰看向祝岐，后者示意柳钰往角落看去。 祝岐：「山娃子家应是没什么线索了，只能找机会问问山娃子，不过能问出什么的可能性不大。」 柳钰不应声。 祝岐继续道：「我打算回去和老爷子看看村长家里能不能发现什么。」 柳钰：「我去找曲绝。」 「好。」祝岐扬起一个笑容，说道。 柳钰抬起手腕，将金丝显形，指指自己的手腕。 祝岐明白，同样举起自己的手腕，失笑道：「知道啦，有危险用金丝叫你。」 柳钰点头，目光却从祝岐的眼睛挪到了嘴唇。 无论谁遇见他们二人，都不可否认柳钰美得不像人间可以存在的，祝岐虽不敌柳钰的美艷，在普通人中亦是出挑的俊秀……当然，前提是祝岐勤拾掇自己的脸，不再一件衣裳破了缝缝了再破也不换。 不过自他遇见柳钰后，鬍子倒是再也没见出来了，十分勤快地刮着，本就看着年纪不大的脸，又年轻了好几分。 祝岐这张年轻俊秀的脸上，眼睛是一双平淡的眼睛，但他的唇却薄厚适中，红润之外，唇角线条分明，在这一张脸上格外吸引目光。 此刻，柳钰就被祝岐的唇吸引去了全部注意。 他轻轻一偏头，吻了上去。 祝岐没想到柳钰会吻他，「唔」了一声，而后任由柳钰的舌头在他口中翻搅，甚至将他的唇角撕裂，渗出了血，直发痛。 不等祝岐忍不住痛，柳钰骤然离开了祝岐的唇，手指在祝岐的唇角轻轻一抹，抹掉渗出的血渍，顺便用法力修復了祝岐的伤口。 而后，柳钰深深看了祝岐一眼，转身便走。 祝岐抚摸自己早已不痛的唇角，看见了尚未隐形的金丝，陷入了深思。 他知道柳钰是怕他有危险，但……他想到柳钰曾说，他是最后一世了，此后上天入地再没他祝岐这个人，以后，柳钰要怎么办啊？ 想及此，祝岐拉住了金丝，柳钰脚步一顿，转身。 祝岐望着柳钰修长挺立的身形，还有那如瀑的黑髮，以及不是凡人才有的足以魅惑三界的双眼，没来由得觉得，如果同样这样一位旁的地界大人，会为一介凡人心伤怎么也不可能，就算会，应该也是话本上才能发生的事。 但他就觉得，这可以发生在柳钰身上。 所以他问出了口：「你怎么办？」 「什么？」 「我百年之后，你要怎么办？」 柳钰的面容一下子僵住，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祝岐发现柳钰许久都未开口，也觉得是自己唐突了，便打哈哈说道：「你就当我瞎问的，快去快回，你和曲绝都要安然无恙地回来。」 话落，柳钰注视了祝岐良久，最终还是未发一言，转身离开。 祝岐望着柳钰消失地地方，突地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祝岐啊祝岐，没有情根你已经如此了，若是情根回来，你这一颗凡人心——可能受住啊？」 第47章 47 思念 一夜安眠。 天光大亮时才堪堪醒来的祝岐一瞬间有些懵，分不清时辰几何。窗外传来村民们劳作的声音，祝岐才反应过来，此刻应是白日。 他一个骨碌爬起身，顺便把老爷子拍醒，两人从一堆废墟上起来，边咳嗽边扑落身上的灰。 老爷子抱怨道：「还不如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祝岐解决完自己身上的灰烬，转头帮老爷子拍，一边拍一边道：「无论纵火之人究竟是不是老爷子你，在村民看来都是我们做的，你就认命罢！谁让你酒醉不省人事呢，今日你还需与我将村长的房子收拾出来，尝试看看能不能重建。」 「啊？！」老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祝岐，耍赖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你——」祝岐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帮老爷子弄干净的屁股，又沾上了灰，恨不得自己垫在老爷子屁股底下。 祝岐无奈道：「老爷子，你多大啦？」 「几百岁吧！」老爷子破罐子破摔道。 「什……什么？！」祝岐瞪大了双眼。 老爷子立马站起，眼睛转了好几圈，才磕磕绊绊说道：「哎呦随口胡诌的！老头子我天天流浪几一顿饱一顿的，哪还记得日子，你就当我几十岁罢！」 祝岐想过老爷子可能同他一样，是个懂些鬼神之术的凡人，难道老爷子是——故人？ 第75页 思及此，祝岐偷偷在背后掐诀，识魂咒出，轻飘飘贴在老爷子背后。祝岐阖眼念着，半晌过去，识魂咒只发出了微微的光亮。 这下祝岐犯了难，按理说若是凡人，识魂咒一点光都不会发出，但若是鬼神之辈，此咒的光几乎会照亮整个天。 如此微弱的光，让祝岐完全懵了头。 「背后怎么这么痒啊……」老爷子突然费劲地够自己的后背，还说道：「你快帮我挠挠，我这背怎么这么痒啊，是不是什么东西爬进去了！」 「哪儿？哪儿呀？」祝岐边问边悄悄把符咒揭了，「是这里吗？这儿痒吗？」 「哎呀右边右边，对对对，好好挠挠，唿……好了好了，不痒了。」老爷子长唿一口气， 祝岐当没事人一样，悄悄把符咒在掌心捏碎，转身便出了屋子。 老爷子在后面紧赶慢赶。 从院子里找到扫帚的祝岐疑惑地往外面望，他走到门口，发现村头劳作的青年们寥寥无几，几乎少了一半。 老爷子凑了上来，也跟着祝岐望外瞧，「你看什么吶？」 祝岐把扫帚交给老爷子，道：「老爷子你先扫着，我出去看看。」 「哎——你别丢下我！」老爷子一把扔掉扫帚，跟了上去。 祝岐没办法，只好带着老爷子一起。 他们揪住田间地头的一位青年人，好声好气问道：「请问，怎么村里的人变得如此少啊？」 青年人看见祝岐的一瞬间，眼中满是戒备，却立刻隐去，热情道：「啊，他们啊，被村长叫出去做事了，许是上集市上採买。」 祝岐没有错过青年眼中的不对劲，又问道：「他们何时回来呀？」 「这可不知道。」说完，青年不再搭理祝岐，埋头锄地。 祝岐明白再问不出来什么，拉着老爷子回到了村长的屋子。 「不对劲。」院门刚一落锁，老爷子托腮深沉道。 祝岐：「你说说，哪里不对劲？」 老爷子：「村长不对劲啊，房子烧成这样，还有心情去集市採买，还带走了一半的人。」 祝岐沉吟片刻，点头道：「且行且看罢，我们先静观其变，等柳钰那边传来曲绝的消息，我们再做打算。」 「他……」老爷子支支吾吾。 「怎么了？」祝岐本欲转身，又转了回来。 老爷子试探问：「真能找到曲绝姑娘吗？」 祝岐垂下眼眸，道：「但愿罢，若他找不到，恐怕真是……」 凶多吉少这四个字，祝岐没说出口，但谁都明白。 老爷子不信邪，道：「你们都不是凡人，怎会被凡人伤害？」 祝岐笑笑：「不说曲绝被束缚了法力，就说他们这些鬼神，之所以能坐到如此高位经久不衰，对如草般脆弱不堪的生灵已经不是单单的蔑视了，更多的是——福泽。」 老爷子听得发了呆，直愣愣地看着祝岐，半天不说话。 「怎么了？」祝岐的手在老爷子面前摆了摆，「怎么还发上呆了？」 老爷子恍然回神，遮掩道：「听不懂你这些长篇大论！」 祝岐颔首一笑，没再继续那个话题，哄老小孩一般道：「好啦，快来帮我把这个横樑抬起来。」 「哦、哦……来了。」老爷子破天荒的情绪低沉了下去。 祝岐察觉到了，却也思索不出缘由，便也由着他去了。 天渐渐黑了下去，村长家被烧断的木头都被祝岐和老爷子清理干净，剩下的就是屋内发黑的床铺和柜子。 祝岐从村外砍来不少木头，准备给村长做个崭新的衣柜。 「呦，看不出你还有这种手艺。」老爷子惊喜道。 祝岐笑道：「小时候看村里木匠干过，踏上送剑之路后，也没少在木匠铺旁边喝茶歇息，偷学到不少。」 老爷子：「送剑？你背上的剑吗？」 祝岐专心凿着木头，头也不抬道：「对，是两个朋友托我送去青雾山。」 老爷子也没闲着，拿着扫帚扫祝岐脚下地木头屑，有一搭没一搭问：「什么朋友啊？」 祝岐刚要回答，脸上的笑容却一霎僵住。 他的嘴角一点点落下，怔怔地看向前方半晌不说话。 这回换老爷子沖祝岐眼前晃手，问他：「想啥呢？」 祝岐一下子惊醒，茫然看着老爷子，喃喃重复道：「什么……朋友。」 「对啊，什么朋友啊？」 祝岐缓缓低头，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是什么朋友，我……不记得了。」 到底是哪两个朋友呢？姓甚名谁，如他有何关系？他又是如何从自家村子一下子就来到了岭下镇，还多了个莫名其妙的送剑任务。 祝岐手中锉刀骤然掉落。 老爷子吓坏了，使劲摇祝岐的肩膀，「你没事吧！」 祝岐飞速眨眨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老爷子道：「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天色已晚，休息罢。」 说罢，祝岐先放下了身上的木头，拽着老爷子就要回屋。 老爷子拉住祝岐，笑嘻嘻说：「你脸上全是灰，快去洗洗。」 祝岐后知后觉摸了摸脸，结果把灰往脸上蹭到了更多。 「哎呀你别蹭了！」老爷子拉下祝岐的手，把他往井边带。 在月亮的映衬下，祝岐以井水为镜，看清脸上一道一道的黑色痕迹，髮髻也半散，沾了许多木头屑。 第76页 祝岐想把髮髻散下来重新扎，弄了半天反而全都打上了结。 一声轻笑从身后响起，老爷子伸手接过祝岐的头髮，说：「你快把脸洗洗，我给你扎。」 「多谢老爷子。」 「哎呀。」老爷子笑着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祝岐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埋头洗脸。脸洗净擦干，祝岐再往井中看，只见老爷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只梳子，为他一点点将打结的髮丝梳开，又一下一下挽起，向髮髻缠上。 祝岐的目光倏然柔和，从井中看着自己和老爷子。 「我还是第一次，被长辈梳理髮髻。」 「你爹娘呢？」 「我是自己长大的。」 「为……什么？」 祝岐不在意笑笑，只简单说：「八字不好。」 老爷子的手一顿，颔首，低低重复道：「八字不好……」 「我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好，反而认识了不少朋友……鬼朋友。」说罢，祝岐笑了起来。 髮髻也恰时被老爷子挽好插上了木簪。 老爷子没去看祝岐，转身就忘屋里走，双手背在后脑勺，说道：「睡咯，累死老头子我了！」 祝岐哂然一笑，跟上，熄灭了屋内的烛火。 今日的确累得够呛，当祝岐被怀中的一些动静吵醒时，还想翻个身继续睡。 没想到这一翻身，祝岐一下子听见了兵器相接的声音。 他立马爬起来，抓住躁动的剑穗，举向前方，大喊道：「什么人！」 与此同时，剑穗发出耀眼的光，屋内所有人皆后退一步。 祝岐这才发现，他和老爷子的床头站了数十个手举锄头的村民，那锄头尖直指他和老爷子的太阳穴。 如果他真的没在意剑穗的异常，翻身继续睡去，或许柳钰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他和老爷子的脑浆。 想到此，祝岐霎时起了一身冷汗。 许是没见过如此奇异的物什，村民们各个惊恐地看着祝岐手里的剑穗。 村长突然从屋外跑来，连忙道：「少侠息怒！息怒啊！莫要惊慌，他们……他们皆有梦游之症。」 祝岐半分也不信，依旧左手举剑穗，右手按在重剑上，随时可以暴起。 村长连推带拉，将那些手持兇器的村民们赶出了屋子。 又对祝岐反覆道歉，不等祝岐说什么，村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祝岐从窗子看见村长远去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看依旧在熟睡中的老爷子，又无奈又生气，最终还是没忍心叫他起床，告诉他全村人都要杀他们这个噩耗。 祝岐摸摸只剩微弱光芒的剑穗，深思起来。 从村民们莫名消失大半，再到他们丝毫不去问柳钰的行踪，再到今夜莫名其妙的梦游。 这个村子没有问题是不可能的。 一个村子没有名字，也不建在适合农作的地方，本身已经是怪上加怪了。 祝岐正想着，倏然摸到自己缠着金丝的手腕，动作稍稍一滞。 他揉搓了几下金丝，很快，金丝那头传来了回应。 祝岐嘴角勾了勾，刚要翻身下床，倏然想到什么，掏出了剑穗，闭上眼睛，在上面反反覆覆施法术。 可是剑穗就是没有变化。 祝岐纳了闷，那日在沈府还有要取自己心头血时，他几乎没怎么运用术法，剑穗便化为了杀魂刀，今日怎的不行？ 祝岐突地想到什么，重新闭上眼，脑中闪过柳钰的样子，闪过柳钰挡挡在他身上的背影，一瞬间，剑穗金光乍现，化作一柄淡青色的杀魂刀。 金光渐渐散去，杀魂刀周身覆盖了一层白色薄雾。 祝岐小心翼翼地将杀魂刀放在老爷子枕旁。 今夜村民们来过一回，来第二次的可能性很小，就算真的来了，老爷子也有可自保之物。 放好杀魂刀，祝岐快步往村外的山头上奔去。 他一刻不停，奔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山头看见了那挺立修长的背影。 柳钰转过身的一瞬，祝岐将柳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试图找出这一日未见的时间里，柳钰可有些变化。 祝岐踏出一步，恍然发觉，原来，这便是思念。 第48章 48 我感觉到你心跳很快 直到柳钰走至跟前，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祝岐才回过神来，顾左右而言他般问：「找到了吗？」 柳钰收回了手，沉默片刻，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你发现什么了？」祝岐问。 柳钰：「有一股奇异的气息，不好说。」 祝岐：「危险吗？」 柳钰抬眼，手腕金丝自动缠上了好几圈，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他轻声说：「随我一同去，危不危险的，你不就知道了？」 祝岐思索片刻，抬眼坚定道：「好。」 柳钰眉毛微抬。 「只是……」祝岐又开了口，柳钰眉眼再次落下，「我需先回去带上老爷子，村子里的村民要杀我们。」 「杀你们？」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先带老爷子过来。」说罢，祝岐转身就走。 柳钰在他身后道：「我在此处等你。」 听见柳钰的声音，祝岐回头去看，只见柳钰立于一棵大树下，旁边便是一块大石。 祝岐倏地想到了幻境中所见到的那一世。 第77页 他看见了那一世的「祝岐」对柳钰的坚定和执着，也同样能预见未来一世的惨痛。但他也只是看着，只是看着。 倏地，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所以他停住了步伐，回头问道：「重剑——是你让我送的吗？」 祝岐问完，便静静地看着柳钰。他看见柳钰即便是一只鬼，但他的胸膛在刚刚，也剧烈地起伏了一次。 这让祝岐确定了答案。 柳钰一直不说话。 祝岐便又问道：「那两个朋友是你派来的吧？」 柳钰终于沉沉地应了一声。 「所以，」祝岐倏然笑道：「青雾山到底有什么？」 不等柳钰开口，祝岐突地笑了一声，率先说道：「好，我不问你，我到时自己看。」 说罢，祝岐未再回头瞧柳钰，转身向山下跑去。 他几乎一刻未停歇，赶回了村子。 方一踏进村口，祝岐背后霎时涌起了一阵寒意。他屏住唿吸，一步一步走向村长家。 越走，祝岐越感觉到整个村子的压抑，逐渐唿吸困难了起来，就好似头顶无数冤魂盘旋无法投胎。 祝岐犹豫了一瞬，放下了想要探查压抑阴气来源的手，此时找到老爷子并安然带他走才最为紧要。 祝岐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心口，念了三遍净心咒，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 院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片安静。祝岐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楚。 他没有先直奔老爷子而去，而是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发觉并未有恶鬼的气息，也没有村民偷入的脚印。 祝岐的心放下了大半。他四处观察，果断推门而入。 门被迅速打开一个小缝，祝岐立刻钻入，回身快速关上了门。再一转头，床上哪还有老爷子的影子。 祝岐当机立断，转身就要拉开门逃离，没成想门好像死死地黏在门框上，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也不发拉开分毫。 几乎是同时，屋内捲起层层阴气，无数阴笑自阴气而出。祝岐被其中无形的手抓住，无论如何挣脱也无济于事。 他逐渐唿吸不畅，脸上被无数只手覆盖，隐约间，他听见恶鬼招魂之声。 「引魂归兮，黄泉路尽，请——」 祝岐真的被这声吸引住了，他只在铜镜中见过黄泉路，那时的黄泉路因着是记忆所以模煳不清，如今祝岐却清晰地看见黄泉路上的花……的人。 他的心跳如雷。 「彭」的一声，不知从哪里又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祝岐的手腕，一把将他从翻卷的阴气中拉了出去。 祝岐踉跄跌倒，茫然看向来者。屋内的阴气似是看见了可怖的东西，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 祝岐恢復神智，淡然一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与此同时，手腕缠着的金丝髮出淡淡的光，柳钰道：「我感觉到你心跳很快。」 祝岐眉宇间勐地滞涩，却来不及细细思量，抓起柳钰的手腕就开始往村外跑。 「村子里有缚魂阵！」祝岐大喊道。 柳钰听罢，直接腾空而起，带着祝岐上了山顶。 二人站定，祝岐喘着粗气道：「他们不仅有缚魂阵，还很懂如何让阵内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柳钰略加思索，说道：「随我走！」 「去哪？！」 柳钰没回答祝岐，带着他一个闪身直接来到山林间，不由分说拉着他向一个方向奔去。 祝岐顶着狂风，喊道：「老爷子被他们绑走了！」 「……」柳钰沉默片刻，道：「他不是一般人。」 「我知道，但他终究已经上了年纪，难敌村中那么多的青年。」祝岐急道。 柳钰没再说话，抓紧赶路。 此时祝岐才发觉他们身后跟来了无主之魂，它们毫无意识，只是跟着祝岐，本能驱使它们要来啃食他的血肉。 祝岐浑身惊悚，抓着柳钰的手更紧了些。他使出迅风咒，跟上了柳钰的步伐，问道：「你说你是鬼，可你为何会流红色的血？」 柳钰不解地看祝岐一眼。 祝岐执着地问：「一定要回答我。」 柳钰撇开目光，低低道：「我以妖身成鬼，与鬼域的其他鬼都不同。」 「懂了。」祝岐倏然笑了。 而后祝岐用另一只手抓住柳钰，空出来的手唤出身上所有符箓，双指直击心口，血自祝岐口中喷出，尽数洒在符箓上。 柳钰大惊。 祝岐顾不上擦血，说道：「它们看似是无主游魂，却下意识对你我二人起了贪舌之欲，定是村子里的缚魂阵作祟，不做干涉只会越来越多。过了前面的山便是另一处镇子，太多生魂都将沦为它们所谓饱腹之物。我虽然半路出家琢磨这些玩意儿，但还算有些天赋！」 话毕，符箓尽出，每张符箓形成一堵光墙，将三两只游魂挡在远处。 柳钰见状，迅速转身，要助祝岐一臂之力，却被祝岐一拦。 祝岐说：「你的法力要留着救曲绝和老爷子……或许，还有更多的魂魄需要你引至忘川。」 柳钰后槽牙咬在了一起，一言不发，手却直接搂住祝岐的腰，带他迅速向山头奔去。 身后的游魂虽被祝岐挡了一些，但还是有些追了上来。 距离不过三里处，有一处山洞。 金丝而出，祝岐先被柳钰摔了进去。 第78页 柳钰转身挥袖，剩余不多的游魂一瞬间灰飞烟灭。柳钰右手方要再次施法，将方圆几里设置结界，突然想到祝岐的话，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将山洞口放置结界后，走入山洞。 祝岐扶着洞壁爬起，看着面前的景象，瞬间呆住。 森森白骨铺满了山洞通向最里面的路，其上的冤魂在祝岐面前面目狰狞地嚎叫。 它们被长长的缚魂阵绑住，只得在自己的白骨上，反覆挣扎反覆扯回。 柳钰走了上来，扶住祝岐，目光移向山洞尽头的方向，轻声说：「曲绝的气息就在前方。」 祝岐怔怔地抬头，后知后觉洞中冤魂太多，即便是天界的神仙来了也无法在洞中腾云飞行。 他与柳钰，要生生踏过每一具白骨每一缕冤魂之上。 第49章 49 不悔便去做 每踏下一步，白骨碎裂之声都会伴着山洞的迴响，一声又一声震盪着祝岐的耳膜。 他看着前面每一步都踏得很稳的柳钰，不知道根根在他们脚下化成齑粉的骨头的声音有没有传进柳钰的耳朵，也不知道它们痛苦的哀嚎在柳钰听来是不是只如微风拂过。 祝岐下一步的脚抬起便未落下，柳钰感觉到一直拉着的手倏地停下，他回头去看，就见祝岐目光悲悯地看着一地白骨。 「它们不会感到痛。」柳钰猝然开口道。 祝岐茫然道：「不会感觉到……痛？」 柳钰道：「肉体化为白骨，只余魂魄迟迟挣脱不开，它们再痛也只会因前世的记忆而痛。」 「故……过忘川才能转世轮迴，前尘往事都不再留在残骨上，方可得解脱啊。」祝岐缓缓道。 柳钰深深看了祝岐一眼。 就在祝岐抬起的脚，准备落下时，一缕魂魄突地从白骨中拼命向外挣脱，并拉住了祝岐的裤脚。 柳钰眼疾手快，五指变爪，就要将魂魄拉开时，祝岐突然制止了柳钰。 「我好像……能听懂它在说什么。」 柳钰做了七百年的掌灯，遇见不少成为了游魂又来到地界成功投胎转世的魂魄，它们无一在投入忘川水之前不痛苦嚎叫，然而他从未发觉刺耳的嚎叫声竟然是在说话。 「它说了什么？」柳钰问。 祝岐慢慢伸出手，食指指尖触到游魂的眉心。一剎那，仿佛天崩地裂，像有无数根被灼烧得滚烫的针一齐扎进他的脑子。 祝岐的眼前快速闪过此人从哌哌坠地，再到长大成人，再到成一具枯骨。 下一瞬，祝岐的心口迸发出剧痛，似有什么东西正被人从他体内撕裂出来。 祝岐费力睁眼，却见柳钰一手抓游魂，一手抓他，试图将游魂与他相分离。游魂剧烈惨叫，祝岐同样大声痛唿，金光照彻整个洞穴，游魂被彻底甩至一边。 祝岐浑身冒着冷汗，在柳钰怀里剧烈喘息。 他突然惊觉，方才他看见的该游魂的生平，竟一丝也记不起来了。祝岐不可置信地看向柳钰。 不等祝岐追问，满山洞的游魂都奔祝岐而来。 「它们怎么回事！」祝岐惊道。 柳钰阴沉道：「奔着你这个绝佳的容器来的。」 「容器？」祝岐下意识问道，很快反应过来，这些游魂保留前世记忆太过痛苦，但它们又被缚魂阵永远所在了这座山洞里，无法转世轮迴，若有一个容器可以装载它们前世的记忆，它们即便永世为游魂，也总好过如今。 柳钰没有回答祝岐，立刻起手将他和祝岐护在了结界里。失去理智奔来的游魂发了疯一样不顾结界的灼烧，一个接一个企图撕裂结界。 地界掌灯鬼仙大人的结界其实游魂可以徒手撕开的，这些游魂无一不被结界烧成一缕缕残烟。 祝岐看着，眉心微微抖动，终道：「我做容器也不是不可以，我想听听它们到底为何会惨死与此！」 「你想死吗？」柳钰一字一顿阴沉地看着祝岐道。 「我……」祝岐望着柳钰泛红的眼睛，想好的说辞一下子说不出口。 倏地，洞口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这位公子说的不错，据说只有地界忘川真龙神君才可做天地魂魄万载的容器，你一小小凡人，虽不知为何也会被游魂找上，但说出此等言论不免也太可笑了。」 声音越来越近，祝岐眯起眼睛，逐渐看清来者竟是村长。 不对啊，不光是他，就连柳钰也试探过，整个村子都是凡人，村长怎会与此洞有关？ 柳钰率先开口：「缚魂阵是你的？」 村长：「不，不是我的。」 祝岐听罢松了口气，未等这口气喘匀，紧接着又听见村长道：「是我们整个村子的，我们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请了大仙做了缚魂阵，困住这些恶魂。」 祝岐：「恶魂？」 村长冷笑一声，并未回答祝岐，而是道：「放心罢，你们这些同样恶贯满盈的人，最后也会变成它们中的一个！」 说罢，村长掏出数张符箓，按照他口中所谓的大仙的口诀，尽数抛向祝岐和柳钰二人。 奈何，凡人的招数无法穿破柳钰的结界，全部在结界外化成灰烬。 村长大惊：「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祝岐方要解释，村长却已然崩溃。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木牌，上面赫然刻着死祭的符文，作势要插入自己的胸口。 第79页 「住手！」祝岐大喊。 柳钰脚下一蹬，冲出结界，登时闪到村长面前，木牌瞬间化成齑粉。 金丝同出，将村长缠了个严严实实，再也使不出任何招数。 游魂一见将他们困在此地的生魂毫无抵抗能力，转而奔向村长。 柳钰轻轻一提，带村长回到了结界，随手一扔，村长从高空坠落，祝岐连忙扶住，不至于村长这把老骨头摔个好歹。 不愧是一村之长，还造了如此多的杀生。 村长眼中的不是惊恐，而是痛恨。 「村长，我们绝不是你口中所说的恶人，满山洞无法超生的魂魄却都是你造的杀孽。」祝岐苦口婆心道。 村长哼了一声，「杀孽？他们都该死，他们这些人贩子，将孩子们女人们从爹娘亲人的身边绑走，让他们受尽苦楚，我们杀他们，是承了天道！」 祝岐与柳钰对视一眼。 村长看见了祝岐眼中的震惊，问道：「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祝岐一时说不出话，从头开始思量他们到达村庄开始的一切细节。 村长认命般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年纪大了看淡了生死，就是看不得这些被该死的人贩子拐跑的人受苦，此缚魂阵是村子里每个人的血一点点建成的，但我老了，本就活不长了，你们若非要找个人杀，杀我吧。」 祝岐保持冷静，问道：「我们并不是人贩子，为何要杀我们？」 村长哈哈笑道：「无名村老弱妇孺比青壮年还要多，建在半山腰，还有外乡人前来造访，这些人不是看中我们无法抵抗是什么？」 祝岐深吸一口气，又问道： 「你们明知村子建在并不适宜生活的半山腰，会撞见那些人贩子，却迟迟不搬离，难道是特意为之？」 村长：「建在半山腰为的就是截住人贩子的路，我的村民们都是慢慢来到无名村的，他们一开始和我没有丝毫关系。但他们都是丢了孩子丢了妻子女儿的人！回家已经没有意义，但杀了这些该死的人贩子，不让他们继续祸害无辜之人的家，是有意义的事。」 祝岐想到了自己在山娃子家看见的符咒，还有山娃子娘对他的杀意，瞬间明白了一切。 但他还是痛心地说：「这其中的确像你说的，会有图谋不轨的人贩子，但其中也不乏无辜的过路人。你们……如此做，死后会被送到无念海领受咒罚的。」 「什么咒罚不咒罚，无所谓，我不相信任何人！自从我的孩子被人拐跑，我的母亲病死，妻子也疯了最后也丢了。我苦寻人生半载依旧找不到孩子妻子的半分踪迹，我就已经不在乎死后的事儿了。」 祝岐听得心发抖。 的确，凡人其实就过这一辈子，他们不会去想死后如何，再苦有人间世事无常苦吗？ 但那些被无辜杀害的人又不苦吗？真是各有各的苦啊。 祝岐喉结上下滚动，想说安慰劝解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漫山遍野只余白骨的游魂，无名村里失去至亲的村民们，就算可吸纳万载苦痛的真君神君与身旁的掌灯大人一齐，恐怕都无法渡尽他们。 柳钰倏然开口：「你们的咒罚自有忘川决断，凡间事若不悔，便去做。」 祝岐勐地抬头看向柳钰。 很显然，任职掌灯七百年的柳钰自然比祝岐一世为人看得更加透彻。祝岐宽慰地笑了，一切功过且看忘川，他虽身处凡间，也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村长，我明白你的痛，就如我的朋友所说，凡间事若不悔，便可做。但我们的确并不是你口中的人贩子，我的朋友现下不见了，她如今毫无自保能力，我们很担心她，还望村长可以指条明路。」 「少假惺惺了！」村长突然激动起来，「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绑着那个女子就是要卖掉她，不是已经把她卖掉了吗？我派村子里一半的人去找，都没有找到！」 祝岐瞪大了眼睛，他一开始猜测是村子里的人绑走了曲绝和老爷子，方才又觉得是村长为了保护曲绝所以带她走了，没想到竟然…… 「难道老爷子也不是你们绑的？！」祝岐问。 村长冷笑愤怒道：「我竟是没想到，你们连老人也不放过！」 祝岐背后霎时起了一层冷汗，转头看向柳钰，喊道：「不好！」 话毕，柳钰拉起祝岐，直奔传来曲绝气息的山洞尽头。 本该漆黑一片的洞深处却发出了一丝青色的光。 祝岐觉得那颜色实在眼熟，果然，他和柳钰一落地，便见老爷子挟持着曲绝，手里的杀魂刀直抵曲绝脖颈。 第50章 50 铜镜 老爷子握住杀魂刀的手半寸不退，另一只手变本加厉掐住了曲绝的咽喉。 「你！」祝岐想冲上去，迈出的步伐却又倏地顿住。 与此同时，柳钰也上前半步挡在祝岐面前。 老爷子笑得阴翳，「你自己不想吸食这个极阴生魂，就让老头子我独享吧！」 祝岐看着老爷子手中的杀魂刀，心痛如绞。 是他心存侥倖，明明眼前这个人清清楚楚说了他要利用生魂，自己竟还放松了警惕，连可化杀魂刀的剑穗都给了他自保。 曲绝的嘴被堵住，双手依旧被绑着，满脸泪水冲着祝岐和柳钰直摇头。 「有办法吗？」祝岐用目光安抚曲绝，压低了声音对柳钰道。 第80页 柳钰垂下半眸，问道：「你希望他此世善终，还是永世善终。」 祝岐不解：「什么意思？」 「你问我有何办法，问的不是如何救下曲绝，而是如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救下曲绝。」柳钰平淡道。 祝岐喉结滚动，半晌艰难道：「他至今还未伤害过任何生魂，我想问他个究竟。」 柳钰道：「他此举，已在因果簿上画了一笔，就算当下凡体不死，入了地界，也会永堕无念海。」 话毕，柳钰出手了。 柳钰的速度快到，祝岐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制止，甚至他都没有看见柳钰的动作。 对面的二人已然倒了下去。 曲绝被柳钰一掌扔向祝岐，手腕的绳索应声碎裂。 祝岐攀上洞壁，接住了曲绝，目光却始终看向老爷子方向。 老爷子手中的杀魂刀掉落在地，一瞬，祝岐的双眼瞪大。剑穗并未化成杀魂刀，刚刚那是障眼法。 落地的一瞬间，祝岐踉跄地站立不稳。 曲绝拔出口中布团，立刻大声唿喊：「他没有要杀我！」 原来……原来方才曲绝一直哭着摇头，不是让他们救她，而是告诉他们：不要。 祝岐几乎一步一个跟头扑到老爷子面前，抱起老爷子，徒劳地堵住汩汩冒出鲜血的胸口。 一滴泪不知何时，从他的眼眶砸出，落在了老爷子身上。 前一夜，老爷子还如一位长辈一般，为他洗掉脸上的灰尘，为他梳理髮髻。 祝岐的泪越流越多。 他很少哭，柳钰问他哭过吗时，祝岐的确回忆起过去二十来年，的确只有出生时哭过。 这次便是第二次。 愧疚、难过、自责、背上，一起涌了上来。 泪滴在老爷子身上越来越多，老爷子也逐渐变得透明。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祝岐哭喊着。 老爷子不说话，只笑着看向祝岐。 「柳……柳钰，」祝岐像看救世主一样，看向柳钰，「可……可不可以……救……」 柳钰淡淡道：「他已经到大限了。」 意思很清楚，这一切已经写在了因果簿上。 就算没有柳钰这一击，老爷子也会在今日，死在祝岐的怀中。 是啊，柳钰除了祝岐，从未干涉过人间生魂，怎会说出手便出手杀一个普通凡人。 祝岐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抹眼泪，说：「老爷子，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立碑，我年年给你烧纸钱给你送烧鸡。」 「大人啊，你终于流泪了。」老爷子嘴角汩汩流着血，眼睛里却满是欣慰的笑。 祝岐被老爷子这一声「大人」叫得钉在了原地。 「铜镜已经很久没有反应了对吧？那是因为还缺铜镜自己的魂体啊。我因大人为判官那一世滴在铜镜上的泪而得意脱离铜镜，如今若没有大人伤情的泪，自然也是回不去的。而大人自行拔除的情根，我呀，也好好地给大人护在铜镜里了。」 祝岐怔怔道：「铜……铜镜……」 老爷子：「不怪大人认不出，我化形时，你已经……投下一胎去了。」 祝岐：「你是……铜镜化形？」 老爷子笑了笑，嘴里的血流出的越来越多。 「大人，你想知道的，想找回的，都能成事了。 「大人，哭过这一次，就别再哭了。掌灯大人他……」 老爷子越过去看柳钰阴沉的脸，又回来对祝岐说：「掌灯大人他，心里不捨得。」 话音落，怀中的铜镜「啪嗒」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在了地上。 老爷子彻底消失，化作一缕青烟，钻入了铜镜之中。铜镜瞬间復了原，缺失的那一块镜片完整回到了铜镜上，映照出了祝岐完整的脸。 登时，铜镜中迸发出刺眼的金光。 就连柳钰都忍不住侧目躲避。 金光尽数钻入祝岐的心口，祝岐痛苦大喊，额头脖颈青筋暴起。 柳钰在一旁，后槽牙咬紧，拳头捏的嘎吱响，但他一步未上前，强迫自己待在原地，看着祝岐遭受这一切。 光芒褪去，祝岐睁眼，眼睫缓慢散去金光。 他看向柳钰，眼前最先浮现的，不是自己的前几世记忆，而是老爷子的记忆。 老爷子第一次有意识，见到的第一张面孔，便是祝岐挡在他身前的样子。 方琴殿捉了个从无念海逃出的恶魂，在方琴殿里乱窜，打碎了数盏琉璃灯，撞坏了方琴殿的门。 彼时柳钰侧身握在长椅上，手撑额头静静看着恶魂，并不作为。 恶魂马上就要冲撞到落地的巨大铜镜，祝岐一个闪身，挡在了铜镜前，脸被恶魂划伤，血滴到了镜面，瞬间被吸收。 恶魂被柳钰一指，登时收服。 祝岐松了一口气，不顾脸上的伤，笑着扶正铜镜。 与此同时，已经觉醒了生魂的铜镜，在镜中睁开了双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扬起笑容的祝岐。 之后的日子，老爷子在铜镜里过得逍遥自在，虽然出不去，但每日看方琴殿里无数恶魂来来去去，倒也有趣。 慢慢的，听多了恶魂的故事，便也懂了一些因果。 所以他生出了一个疑问，为何祝岐大人，要救一个铜镜。 从他生出疑问的那天开始，他便偷偷观察祝岐。 第81页 他发现，祝岐大人总是偷偷看着他笑，他不解。 又过了几日，他发现，祝岐大人不是看着他笑，而是看着镜中的掌灯大人笑。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祝岐大人救他，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镜中的掌灯大人。 一时间，他很难过，尽管他明白，铜镜本不该生魂魄，祝岐大人不是为了他而救他，天经地义。 但他还是难过了起来，连着几日都不给祝岐大人看掌灯大人。 祝岐毕竟是阎罗亲封的方琴殿判官，一个刚刚生魂不足百年的小小魂魄，怎会瞒得住祝岐。 他被发现了。 「原来生了魂呀。」祝岐惊喜道。 从那一日开始，祝岐便日日割破自己的手指，滴血餵养铜镜中的生魂。 铜镜日日夜夜受着滋养，时时刻刻帮祝岐偷偷看镜中的掌灯大人。 后来不知有一日怎的，祝岐伤情地来到铜镜面前，先是笑着，笑着笑着便流了泪出来。 祝岐有些错愕，指尖轻抚脸颊上的泪珠，又怔怔地伸手触摸镜中自己的脸。 一瞬间，铜镜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 祝岐未发现，自己因伤情而流的泪，被铜镜吃了进去。 他苦笑道：「我看向镜中的他，他看向镜中的我。我看向的终是他，他看的，却终究不是我。」 铜镜听得半知半解，想问，但身体的轻盈让他无暇开口。 祝岐说罢，起身离去。 自那日，无论是祝岐还是掌灯大人，都许久未回到方琴殿。 地界却日日都在震动，方琴殿的小鬼使们无一不在议论，地界或许要变了天，铜镜听不懂，索性便不去听，安心等祝岐和掌灯大人回来。 铜镜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他可以一只手一只脚伸出镜外，等到他可以自如地张开口讲话，掌灯大人回来了。 他如往日不同。 掌灯大人披散着头髮，眼底泛红，唇边是干涸的血，眼中满是癫狂与绝望。 他将自己摔进方琴殿的贵妃椅，端坐着。 他坐了很久很久，久到突然抬眼看向铜镜时，铜镜身心一颤，差点就暴露了自己已经化形的事实。 掌灯大人看着铜镜同样看了很久。 铜镜不敢与掌灯大人直视，尽管他知道掌灯大人看不见他。慢慢的，他壮了胆子，去看掌灯大人的眼睛。 铜镜却倏然发现，掌灯大人看的不是镜中的他自己，而是透过铜镜，看向祝岐曾经每一日站着的地方。 那一剎，铜镜的心沉了下去。 过不久，他就得知了祝岐的死讯。 明明没什么感觉的，但是铜镜却在那一瞬间碎裂成两半，其中一半化了形，化作了一位青年人。 他看着外面新奇的一切，将剩下的半块铜镜变小，揣进怀中。 他感受着脚踏土地的触感，仔细地感受祝岐曾经给他讲过的一切，坚实的土地，柔软的皮毛，冷冽的黄泉路。 他抓住一个小鬼使，问道：「掌灯大人，去了何处？」 「去青雾山啦！」说罢，小鬼使嫌弃地甩开这个事多的生魂。 铜镜反覆重复：「青雾山。」 掌灯大人去了青雾山很久，久到铜镜几乎每日都能听见有小鬼使在抱怨掌灯大人今年的七月十五又未归。 铜镜决定去青雾山，因为他相信，那里，一定可以找到祝岐大人。 他踏上了前往青雾山的路途。 三百年，他还没走到青雾山。 三百年，他学着人间凡人的模样，让自己从青年变成了一个老者，又从一板一眼的老者，变成了整天笑嘻嘻的老小孩。 他喜欢上了烧鸡，觉得拐杖走路真省力。 他找到了真的去往青雾山的方向，他一直走着。 直到前不久，他在一堆杂草中，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靠近他。 老爷子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祝岐眼睫微颤，眨了眨。 他偏头，想去看向已经变完整的铜镜。 铜镜里保存完好的情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身为判官那一世的记忆如汹涌海水般向祝岐涌来。 他的眼前飞速闪过曾经的一切。 只一剎，祝岐恢復了铜镜所见证的所有记忆，他身为判官那一世的所有记忆。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嚎啕大哭，势要生生将自己的心给呕出来。 他未将心呕出来，却重重地呕出了一口血。 他五指发狠地抓着自己心口前的衣襟，半跪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混着血，远远望着一动不动的柳钰。 祝岐颤抖的手缓缓伸出，指向远处的柳钰，突地，眼前漆黑一片，向下栽到。 柳钰瞬间来到祝岐面前，抱住了祝岐的身体，与此同时，他也呕出了一口鲜血。 第51章 51 痴鬼（一） 「方琴殿祝岐判官，从今起，掌因果簿，望尽心职守，与掌灯大人，一齐守护三界轮迴之事。」阎罗身边的小鬼使厉声念道。 祝岐深鞠一躬，恭敬应承下来。 小鬼使转身飘走了。 祝岐已经在方琴殿待了快三月，阎罗才派鬼使姗姗来迟。不清楚阎罗是真的放心方琴殿的他们，还是故意为之。若真是故意为之，阎罗究竟有何目的，祝岐倒是思量不清了。 他走进方琴殿，门口的小鬼使向他恭敬鞠躬，一路走过，昏黄的灯笼于无风处摇摇晃晃。 第82页 长长的甬道尽头是方琴殿的议事殿，祝岐一路走一路想，那人此刻一定闭眼小憩于卧榻上。 如此想着，祝岐来到甬道的尽头，轻推开殿门，果不其然，柳钰半卧着，阖眼休息。 祝岐悄步上前，从柳钰身侧拿走翻开的因果簿，缱绻地望了柳钰好一阵，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要走。 「站住。」慵懒的声音乍然从身后响起。 祝岐脚步一顿，转过身去，目光微微躲闪。 柳钰微眯双眸，伸手道：「给我。」 祝岐似是下定了决心，沉默片刻，倏然仰首道：「我是方琴殿掌因果簿的判官，因果簿理应由我保管由我钻研。我来三个月了，因与果到底为何我都不明白，若日后碰见亡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钰的眼瞳瞬间闪过猩红的光，手指轻勾，「你来。」 祝岐试探地上前，一步一步上了台阶，来到柳钰的卧榻前。 柳钰：「坐下。」 「坐……坐下？」祝岐看着柳钰半侧的身子，只有柳钰腹部前有些许空隙供他坐下。 柳钰点头。 祝岐转身，大腿使劲控制自己的身体，缓缓坐下，只有半个屁股轻挨床沿。 他刚坐下，因果簿被柳钰扔在半空悬浮，并展开了第一页。 柳钰说：「念给我听。」 祝岐费力辨认上面的古字，半天都认不出第一个字是什么。他尴尬地回头，刚要问柳钰第一个字念什么，目光倏然撞上柳钰的眼睛，一瞬间，祝岐好似心脏停跳一拍。 柳钰怔怔地望着他，眼眸中有着说不出的情绪。 这情绪祝岐一看便觉心头涌起莫名的酸楚，因为其中有着巨大的哀伤和……思念。 祝岐磕磕绊绊开口：「大人……」 柳钰眉头一挑，方才那眼眸中的情绪消散得无影无踪，速度快到祝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何事？」 「第一个字，我不认识。」 柳钰没有去看因果簿，而是直视祝岐，道：「鬼。」 祝岐：「……鬼。」 柳钰：「没错，鬼域的鬼。」 祝岐：「因果源自……鬼吗？」 话音一落，柳钰倏然笑道：「聪慧。」 这一夸，反倒让祝岐不好意思起来。 柳钰又问：「你可知，因果为何来源于鬼？」 祝岐略加思索，说道：「我猜测，鬼有执念，执念化成了因果。」 「你可知忘川为何物？」 「忘川水，可吸纳有资格轮迴转世之魂的记忆。」 「没错，忘川水中有一条真龙，三界尊称其为真龙神君，祂身旁跟随了一名判官。」 柳钰说罢，不再开口。 「然后呢？」祝岐急切问道。 柳钰轻扫一眼祝岐，「何来然后？」 「你——」祝岐刚脱口，便惊觉应该用敬语，便立刻转道：「大人，你还未说忘川与因果有何关联？」 「你怎知有关联？」 「若无关联，大人为何与我提起忘川？」 此话落，柳钰没有气急败坏，更没有如祝岐所愿将忘川的一切全盘托出。 柳钰倏然看向方琴殿甬道的尽头，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缓缓道：「忘川，你永远不许去。」 说罢，柳钰不由分说推了祝岐一把。祝岐一个踉跄，险些从高阶之上跌落。 他不解又带了些怒气回看柳钰，谁知柳钰翻了个身，不再看他。 祝岐见状，气消得也极快，冲着柳钰的背影微微嘆气，从空中抓住因果簿塞进怀中，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路小跑，祝岐进屋便立刻关上房门。 他走到桌前，翻开因果簿的第一页，看向那个新认识的「鬼」字。他按照「鬼」字的造形规律，拆解了后面的字，慢慢读了起来。 祝岐沉浸其中，不知时辰几何，方琴殿外倏然亮起了灯。祝岐勐然从因果簿中抬起头，惊觉竟到了人间的七月十五。 他来到方琴殿三个月，虽未正式掌管因果簿，却也学了不少地界的规矩。 比如人间的七月十五，柳钰就要去黄泉路为从人间而来的亡魂掌灯。他这个掌因果簿的判官自然也是要跟随其右的。 祝岐连忙收起因果簿，换上紫色官袍，推开门便要追上柳钰，却在踏出房门的第一步时，顿住了。 他想到了柳钰对他说的——忘川，你永远不许去。 既要送亡魂前往忘川，补全因果簿，自然是要随亡魂前去忘川，在亡魂喝下孟婆汤记忆倾泻进忘川水之前，明确他的前世今生因果。 可柳钰说不许他去。 祝岐在柳钰的命令和判官的职责之间摇摆不定，就在此时，殿外的灯倏地暗了下去。祝岐明白，柳钰出发了。 几乎是本能，祝岐奔出了方琴殿，在柳钰离开前，追了上去。 柳钰的术法带到了祝岐，两人闪现在黄泉路口。 祝岐落地脚步不稳，一下子抓住柳钰的手臂，稳固自己的身形。 柳钰手上提着的灯被祝岐带的一晃。 这一晃，祝岐眼前勐地被闪了一下，心也跟着重重跳动，眼睛竟是不能离开灯盏分毫。 直到祝岐感觉眉心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才恍然回神，怔怔地看向柳钰，发觉柳钰眉眼间满是怒意。 祝岐连忙松手，恭敬道：「冲撞了大人……」 第83页 「回去。」没有责备也没有怒气，柳钰沉沉吐出两个字。 祝岐试图争取：「因果簿判官本就该随掌灯大人前往忘川，这是我的职责！」 「吾说，回去。」 这次柳钰没给祝岐辩解的机会，转身之后的衣袍一抖，无形间将祝岐推开三步远。 柳钰踏步便要往前走，祝岐向前追道：「大人！」 「大人。」不等祝岐再说些什么，一个声音从身后乍然响起。 祝岐回头看，竟然是孟婆。 只见本该在黄泉路尽头，在忘川水旁等候亡魂到来的孟婆，经来到了黄泉路口。 孟婆冲着柳钰道：「大人，祝岐大人既然来到地界，便是因果所致，大人万不可强求。」 柳钰微微侧身，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事到如今，你与阎罗还信万物为一因果不可干涉？」 孟婆笑道：「千百年来，万事万物皆按因果发展。大人是不信，事到如今，又有哪一次得偿所愿了呢？」 此话落，柳钰周身地气息霎时变得冰冷，就连祝岐都发觉出不对来。 孟婆见状，不退反进，走到祝岐面前瞧了瞧，突然笑出了声道：「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 祝岐顿觉莫名其妙，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求助地看向柳钰，后者却特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孟婆又走向柳钰，轻言道：「忘川的那位，他总要见。他既存在于世间，便逃不过如今执掌忘川水的那位的手掌心。大人，老婆子我和阎罗都已无他法，当年的那个祂更是身陨，我看在祂与我们的情谊上劝诫大人，莫要以卵击石。」 柳钰听罢，侧过身与孟婆拉开距离，冷笑道：「祂与你们的情谊？若不是你们，忘川的那位，岂敢有如今的气焰？祂又为何身陨，孟婆，你与阎罗当真清白吗？」 「我们自然不够清白，可我们遵循的是万物因果。更何况，祂之身陨，大人好像更加不清白。」 说罢，孟婆哈哈笑着，消失前对柳钰最后道：「大人莫再逆天而行了！」 此话毕，孟婆消失在面前。 祝岐听不明白他们口中当年身陨的「祂」与如今的忘川那位是谁，也不懂万物因果若不遵循到底有怎样的后果。 但他知道的是，当年身陨的「祂」对柳钰很重要。 因为此刻的柳钰浑身在抖，他手中的灯盏微微颤动，法力也在控制不住外泄。 「大人！」祝岐没忍住唿出了声。 霎时，柳钰不再颤抖，恢復了原本的样子。 祝岐：「方才孟婆她……」 柳钰：「忘掉。」 「什……什么？」祝岐一愣。 柳钰的话太过干脆和冷漠，以至于祝岐完全没有理解。 「忘掉方才听见的一切……」柳钰重复着，停顿了一瞬，又补充道：「如果你还想随吾前去忘川。」 祝岐的双眼缓缓睁大，兴奋道：「我可以去了！」 柳钰没有再回答，来到黄泉路口前，打开了凡界与地界的通道，无数亡魂涌了进来。 他们跟随着柳钰手中提的灯盏，一步一步，无意识地向前走着。 祝岐跟在柳钰身侧，看着这些毫无神智的亡魂，不禁想起了自己。那时他也是被柳钰掌灯照亮黄泉路，引向忘川的。 但他清楚记得，那时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人，并且他与此刻这些亡魂不一样，他还有自己的神智。 似是知道祝岐在想些什么，柳钰突道：「黄泉路，静心。」 祝岐倏地被点拨，再去看那些亡魂，果不其然，他们都以一种想要吃了他的眼神看向他。 齐刷刷的目光全看向祝岐，他一瞬间起了一身的寒毛。 黄泉路上亡魂多，厉鬼也多。 这些厉鬼常俯身在从凡间来的亡魂身上，企图瞒过真龙神君的忘川水，混到往生门，投胎转世去。 祝岐想到此，轻声问道：「厉鬼为何不愿转世？他们既然不愿意忘掉前世记忆，为何还要俯身生魂想要转世？」 柳钰向祝岐冷淡递去一个眼神，而后未提灯的那只手一挥，祝岐周身起了一层结界。 这时，柳钰才开口道：「黄泉路聚集的厉鬼不是不愿投胎转世的亡魂，而是他们生前犯下大错，不愿被真龙神君降下咒罚，判去无念海受罚。」 「竟是如此，」祝岐恍然大悟，「看来神君及祂所在的忘川水，真是三界之中最公正的存在了。」 话毕，柳钰深深望了祝岐一眼，未发一眼。 这条路走的漫长，亡魂们纷纷排队喝下孟婆汤，记忆一个接一个倾泻进忘川水。 祝岐望着漆黑平静的忘川水，好奇吸纳了如此之多记忆的水底的神君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万载记忆在水中跌宕，竟也击不起一丝波澜。 亡魂前往往生门已过半数，祝岐发起了呆。 一名生魂喝完孟婆汤，记忆倾泻进忘川水一半，突地，水中激盪了起来。 祝岐勐然惊醒，去看柳钰，果然柳钰面容也严肃了起来。 忘川水激盪过头，从远处传来空灵的声音：「此人，生前杀父弒母，判——无念海十八级咒罚。」 「不是！没有！冤枉啊——」 被判罚的亡魂哭天抢地，跪地磕头。 喝孟婆汤的队伍继续着，在这位生魂后面的一位喝下孟婆汤后，向地上那位投去一个阴冷的笑。 第84页 与此同时，祝岐手上地因果簿将二人连了起来。他虽然暂时看不懂上面的古字，但也明白这两人定有渊源。 祝岐立刻警觉，看向柳钰。果不其然，柳钰也始终盯着这两名亡魂。 如此，再联想孟婆在黄泉路口说的那番话，祝岐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祝岐方要开口，柳钰突然上前，一把捞住跪地磕头的亡魂，装入袖中，并对着忘川水鞠躬道：「在下立刻将此亡魂送入无念海受罚。」 「大……大人？」祝岐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钰。 他想拦上一拦，但柳钰冷到极致的目光将他钉在了原地。 第52章 52 痴鬼（二） 几乎用跑的，祝岐勐地推开方琴殿的门。重重的铁门发出艰难的「吱嘎」声，殿内的小鬼使们望着满脸焦急的祝岐面面相觑。 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看见他想见的人，祝岐抓住一个小鬼使便问：「掌灯大人呢？」 「回、回大人，掌灯大人一直没回来呀。」 「他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祝岐的目光投向下一个小鬼使，得来了同样的答案。他抓住小鬼使的手慢慢松掉，扭头向自己房内走去。 倏地，似是想到了什么，祝岐又转过身来，跑到小鬼使的面前，问道：「忘川的真龙神君，你们可见过？」 小鬼使们互相看看，都沖祝岐摇摇头。 祝岐：「祂一直在忘川水中，从不出现吗？」 其中一小鬼使抢道：「真龙神君不是一般鬼可以见的！」 「祂一个什么样的……」祝岐突然顿住，此时用「人」或「鬼」都不那么合适。 幸好方才抢答的那个小鬼使很是聪明，立刻明白了祝岐的意思，说道：「神君曾是天界安天神龙的子嗣，天帝为保地界不受轮迴的震盪，特派神君下至地界忘川水中，吸纳万载记忆，保三界往生门安稳。」 「神君曾是天上的？」祝岐问。 小鬼使点头。 怪不得，因果簿第一页第一个字的「鬼」后面，便是安天神龙夫妇的故事。他那时费力辨认，只能读懂故事的一半。 祝岐蹙起了眉头：「神君就算是天上来的，谁说天上便一定没有坏的。」 此话一出，小鬼使们大惊失色，一个两个都要跳起来捂祝岐的嘴。 「判官大人可不能这么说呀！神君在地界的地位比阎罗还要高，咱家大人都要敬上三分呢！」 听见小鬼使提及柳钰，祝岐一下子住了嘴，犹豫许久，道：「我相信他，所以我觉得神君反倒不对劲。」 说罢，祝岐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跑。 他刚踏出一步，便看见柳钰站在殿外。 「你方才说，谁不对劲？」 「真龙神君！」祝岐大声道：「方才那两魂显然判罚反了，既然神君知三界所有转世轮迴之人的前世记忆，他为何会做出好人痛坏人喜的判罚！」 柳钰面无表情道：「判罚是忘川判官做的。」 「忘川判官自然是要听神君的！」祝岐急道。 此话出，柳钰凌厉的目光登时射向祝岐，连带着整座方琴殿的温度瞬降。 小鬼使们俱瑟瑟发抖，不敢看祝岐，更不敢看柳钰。 柳钰轻抬下颌，小鬼使们迅速领命，一窝蜂地退下，方琴殿内只剩祝岐和柳钰二人。 柳钰缓步上前，居高临下盯住祝岐，一字一顿道：「吾，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祝岐向后踉跄几步，看向柳钰的目光逐渐暗淡，最终膝盖下弯，拱手道：「在下冲撞了掌……」 膝盖即将触及地面，手肘勐地被柳钰拉住，再也无法向下用分毫的力气。 祝岐惊讶地抬头看向柳钰，那双美艷的眸子里，除了强装的冷漠，更多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 祝岐不禁回想方才柳钰那句「纵容」，难道…… 不等祝岐思量明白，便听柳钰道：「神君——不是你我等可妄议的。」 祝岐大惊，那句「纵容」竟是此事。 「可是……」祝岐向前一步，欲再说什么。 柳钰倏地挥袖转身，向殿外走去。祝岐欲追，却听柳钰的声音自虚空令中传来：「想知道什么，因果簿会告诉你答案。」 话毕，柳钰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方琴殿前。 祝岐得了柳钰这一句点拨，跑回殿内翻开因果簿。 前面的他无暇继续钻研，祝岐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琢磨起方才那两魂的因果来。 有了先前柳钰的点拨，再加上已经看了些安天神龙夫妇的故事，祝岐对古字已经能识出个大概，却也还是有些字不认识。 祝岐烦躁挠头，突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人。 他忙收起因果簿，赶去忘川。不等他走到忘川，在黄泉路中间便被孟婆拦住。 「婆婆？我真要去找你！」祝岐兴奋道。 孟婆笑得和蔼：「我知道的，所以前来迎大人了。」 祝岐抿了抿嘴，半天没开口。 孟婆道：「大人有什么尽管说，老婆子我嘴严得很。」 祝岐终于下定决心，道：「虽不知先前婆婆在黄泉路口对我家大人说的那番话是何意思，但我知婆婆是在劝大人，我能听出来。」 孟婆笑了，脸上干瘪的褶子挤到一处，尽管老态尽显，却也能看出曾经的美貌。 第85页 祝岐继续道：「婆婆你自地界生便在，自然懂得许多我不懂的东西，我想来向婆婆请教。」 「你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定会知无不言。」孟婆从容答道。 祝岐喜笑颜开，从怀中掏出因果簿，摊到孟婆的面前。 没成想，孟婆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侧身过去不看因果簿。 「婆婆你……」 「你要给我看哪页呀？」孟婆躲闪问道。 祝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观察着孟婆的反应，道：「婆婆不能看哪几页？」 孟婆听罢，没忍住笑了，「你果然是聪慧的。我与地界同生同长，自是不可看因果簿初始。」 祝岐虽不明白，但也尊敬孟婆，将前面几页翻过，但也未直接给孟婆看方才那两魂的因果，而是从中间找到自己不会的字，挨个问孟婆。 孟婆皆一一回答。 不认识的那些字祝岐未全问完，便已参透大半。 他笑着谢过孟婆，转身便又要走。 「哎，」孟婆拉住祝岐，道：「为何如此急匆匆？」 祝岐眼神躲闪，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孟婆道：「无需告诉我全貌，只回答我，你是为了方才那两魂？」 祝岐睁大了眼睛：「婆婆你怎知？」 孟婆：「我与阎罗皆知，乃至整个地界鬼域，都知。」 祝岐追问道：「为何无人管？」 孟婆：「神君，无人敢管。连你家那位行事乖张目中无人的大人都未曾管，放眼地界，谁敢管？」 祝岐沉默不语，半晌问道：「我总觉得掌灯大人——不会不管。」 孟婆轻轻笑了，问道：「你有发现你家大人有何异样？」 「异样……」祝岐细细思量了起来，突地，「他以往闪身消失都不会有白烟，而方才……」 孟婆：「地界无生气，更是一片死气沉沉。白烟或许只能证明，他离开了地界。」 「离开地界？」祝岐想到他在世为人时，与柳钰互相陪伴的那些个夜晚。 祝岐问：「他是去人界了吗？」 孟婆摇头：「掌灯大人轻易不会去人界，法力会受限，尤其刚刚送亡魂前去无念海，应是无精力去人界的。」 祝岐：「那他……」 孟婆干脆吐出三个字：「青雾山。」 祝岐头一次听见这个地方，疑惑道：「青雾山……是何地？」 孟婆：「地界有两域，鬼域与妖域，青雾山便在妖域。」 「他为何要去妖域？鬼去妖域，岂不是要和去人界一样，法力受限？」 「掌灯大人是一条蛟龙。蛇修炼千年化蛟，你家大人有神遇，不足千年便化作了蛟龙。」 祝岐张了张嘴，没出声。 柳钰是蛟龙，神君乃真龙，天生真龙与修炼化龙终究是不一样。祝岐想，他们之间，或许有他不知道的纠葛。 孟婆又道：「青雾山是他所出之地，回去只有一个原因，养伤。」 「他受伤了？」祝岐急道。 「强行解除咒罚有损元神，需回所出之地休养。」孟婆顿了顿，「其余旁的，老婆子我不便再多说了。」 祝岐骤然接收了如此多的信息，震惊惊喜之余，不忘警惕。他问道：「婆婆为何告诉我这些？」 孟婆只淡淡道：「因果簿上早已写好了。」 话毕，孟婆消失在原地，只留给祝岐一个慈祥的笑。 祝岐怔怔地看着孟婆消失的地方，不知过了许久，他接到了柳钰回到方琴殿的虚空令，一个旋身回到了殿外。 他缓缓推开殿门，柳钰正半卧中央。 小鬼使们都被柳钰遣走，偌大的方琴殿只有祝岐和柳钰二人。 祝岐能看出，柳钰眉眼间还残留着疲惫，看来孟婆所言大多的确为真。 「去何处了？」柳钰慵懒地问道。 祝岐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道：「我可以帮你……吗？」 柳钰乍然睁眼，阴沉地看向祝岐。 祝岐没有害怕，走上前，眼中闪着期盼的光，坚定道：「地界这些腌臜事，我可以帮你——一起。」 柳钰听罢，坐正了身子，站起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走至祝岐身前。 祝岐咽了咽口水。 柳钰微微躬身，近乎压迫地说道：「你只是一个凡人。你，什么也做不到。」 一瞬间，祝岐的后脑好似被风灌满，望着柳钰的双眼里满是错愕和难过。 他想到了孟婆口中的那个早已身陨的「祂」，又想到了柳钰说他——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和「祂」。 祝岐想，他好像的确什么也做不到。 第53章 53 痴鬼（三） 方琴殿顶与人间宫殿的屋顶相差无几，祝岐躺在冰凉的瓦片上，望着并不能看见星辰皓月的阴沉的天，双目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脚步声骤然响起，祝岐警觉起身，便见一小鬼使晃晃悠悠爬上来。 祝岐问：「何事？」 小鬼使摇摇晃晃，回道：「祝岐大人，掌灯大人唤你！」 一听柳钰唤他，祝岐双手撑住瓦片，屁股都抬了起来，顿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祝岐又问：「……何事？」 小鬼使下巴都要惊掉，「……啊？？？」 祝岐别开目光，解释道：「就是问问，他……找我干嘛。」 第86页 小鬼使为难道：「这我哪知道呀，我们又不敢问……」 祝岐也深知，除了那位不见人只听其声的神秘真龙神君外，地界之中鬼鬼最不敢得罪的就是方琴殿自家那位大人了。他便不再难为小鬼使。 祝岐跳下屋顶，沖好不容易爬上去的小鬼使喊道：「我这就去！」 说罢，不等屋顶上的小鬼使应声，祝岐便往殿内跑。 方一进殿，赶上鬼使朝拜掌灯大人。 因着柳钰的特赦，祝岐可以不用日日前来朝拜，见到此番情景一时愣住，但也很快躲在一旁，不影响拜礼。 听着那些听不懂的话，祝岐无所事事，眼神便四处飘，倏地，他瞧见了方琴殿的巨大落地铜镜。 那铜镜在方琴殿许久了，因为年头有些久，上面落了许多的灰，平日里也无人打扫，祝岐便从未注意过。 此刻祝岐从镜中看见了微微阖眼，不知是否正在认真听的柳钰。 一时之间，他看得呆了。 记忆一下子回到祝家村山上那一面，祝岐怔愣了很久，直到鬼使们逐一退下，他才缓过神来，走到柳钰跟前，恭敬道：「大人寻祝岐？」 柳钰未应声，而是待所有前来朝拜的鬼使离去，并遣散殿中其他鬼使，起身缓步下了台阶，走到祝岐的面前。 祝岐屏住了唿吸，不敢抬头，脑子里回想的是那日柳钰决绝的拒绝，和眼中冷漠的疏离。他看着柳钰逐渐向他靠近的脚步，甚至生出了退意。 一熟悉之物突然被递到了祝岐面前，托着那物的正是十指瘦削苍白的柳钰的手。 祝岐慢慢抬头，略带不解和惊诧地看着柳钰。 「物归原主。」柳钰冷淡道。 祝岐伸向柳钰手中的剑穗，接触的那一瞬，好似被冰扎了一般，不知是剑穗的冷还是柳钰的寒，激的祝岐从头到脚一阵发麻。 祝岐再次看向柳钰，后者好似知道祝岐会有此反应，托着剑穗的手稳稳的一动不动。 无论发生何事，祝岐都会选择相信柳钰，所以这次他依旧没有害怕，一把抓过了剑穗。 果然，寒意还在，但祝岐闭眼静心片刻，寒意虽未消失，但已经不会让他感觉到方才那般痛了。 柳钰的眉毛此时微抬。 祝岐没有错过柳钰神情的变化，试探问道：「此剑穗自我出生便跟着我，我本以为凡间肉体死后便一起消失不见了，没想到被一直被大人留着。」 柳钰轻轻「嗯」了一声。 祝岐又问道：「凡间时，我并不觉此物有此凉意，如今怎会……」 柳钰：「它——本为地界之物，回到地界便吸纳了许多地界的灵气。你拿着它，多多修习法力。」 祝岐有些不解，问道：「我掌因果簿，无需修习便已有勾添因果的术法，还要修习什么法力？」 「自保。」柳钰甩下这两字，便偏身错过祝岐，向殿外走去。 祝岐握紧剑穗，连忙转身喊道：「大人去哪儿！」 柳钰：「黄泉，引路。」 祝岐第二次随柳钰为黄泉路上的亡魂掌灯引路，此次便已无上一次的惊奇和疑惑。 他一路沉默，手掩在袖中，捏紧失而復得的剑穗，感受其自内而发的寒意。 这条路看似很长，不消片刻便又走到了尽头。 孟婆早已熬好一锅孟婆汤，等着这一批从人界前来转世投胎的亡魂。 祝岐拿出因果簿，一笔笔记上这些亡魂的因果。 没过多久，上一次的情形再现。 神君将一亡魂判了十八级咒罚，遣柳钰送去无念海。 祝岐眉眼微动，但未轻举妄动，他在等神君对下一个亡魂的判罚，因为他的因果簿上下一人的因果已经出现，正是与这一人相互纠缠。 只听神君道：「一级咒罚，无念海三年。」 「为什么！」刚喝完孟婆汤，记忆倾泄一半的亡魂大声叫嚷道。 祝岐的目光迅速投到那魂魄身上。 神君未理会，忘川水恢復往日平静。 那魂魄依旧不服，情绪甚是激动：「我在凡间烧了那么多香火钱，难道还不够吗！只剩一级，帮我一同消抹了又能怎样！」 此话一出，不光祝岐，剩下还未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的亡魂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提前烧香火钱就能免于无念海咒罚？！」 「听着是呀！」 「能把十八级的咒罚都抹了，这是烧了多少啊！」 「可不是咱们平民百姓能烧得起的，你没看他前面那人，约莫就是他拿香火钱贿赂了这位什么龙君，颠倒是非黑白了！」 「地界真是要反了天了！」 柳钰倏地，沉默地走到了众魂魄面前。 所有的议论顿时雅雀无声，祝岐蹙眉看着柳钰。 只见柳钰轻轻一抬手，他额间龙鳞闪出微光，无数金丝从龙鳞而出钻入亡魂脑中，又回到龙鳞之中。 再看那些亡魂，各个眼中尽是迷茫，对方才发生和议论之事完全不记得。 祝岐的双眼微微睁大，不敢相信柳钰会为了这样一个神君而遮掩，但很快，祝岐眼眸中的震惊消失殆尽。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柳钰没有把他的记忆也一同抹去。 剩余亡魂皆喝了孟婆汤，记忆倾泻进忘川水，过了奈何桥，进了往生门。 第87页 柳钰携带两个亡魂，向黄泉路口的方向走去。 祝岐追上前，「我能……一起去无念海吗？」 他想看看让所有在凡间功德有亏的魂魄是如何受罚的，竟然能让依旧在世为人的他们不惜提前烧香火钱，也要免去咒罚。 柳钰微侧头，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异常温柔，却是祝岐最不愿听见的话：「无念海，你不可入。」 话毕，柳钰与两亡魂消失在原地。 祝岐站在原地，始终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掩盖住了他的神情。 许久，祝岐突地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不可去——忘川、无念海，皆是我不可去之地。我这个因果簿判官，到底该去何地，该管何事？只因不是『祂』，只是个凡人，便觉我毫无用处了吗……」 祝岐掏出剑穗，看着剑穗上发出的淡淡微光。 他闭上眼，心由神动。 不知过了多久，祝岐倏地发觉手上一片柔软冰凉，再一睁眼，剑穗化做了一滩水。 祝岐大惊，连忙双手去接从指缝间流走的水，「剑……剑穗去哪儿了！」 话音一落，剑穗蓦地重新出现在祝岐的手掌心。 祝岐愣愣地看着剑穗，好似发现了什么，连忙往方琴殿的方向奔去。 刚一回到方琴殿，祝岐便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快速翻阅因果簿。 前面几页他还是读得不太懂，但后面记录的一些他已经依稀能看懂大半。他记得，他好像在上面看见过某一魂魄与另一魂魄的往事，便是可以将随身灵物化作心之所想之物。 祝岐一页一页翻着，方琴殿的大门突然发出了声响。 祝岐的房间没有正对方琴殿的大门，但他一抬头，便从铜镜中看见了柳钰和那被冤枉的亡魂。 祝岐疑惑，难道只将那真正有罪的亡魂送到了无念海？ 他不敢声张，偷偷从铜镜中看着他们。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没一会儿，那被冤枉的亡魂倏地跪下，柳钰抬起一只手，在亡魂身上施展法力。 短短一刻，亡魂身上被神君烙下的咒罚登时冲破亡魂身体，化成了星星点点。 不等祝岐消化掉柳钰竟擅自将亡魂的咒罚解掉，那亡魂就因承受不住巨大的痛楚而走火入魔，四处撞击。 殿中的灯盏俱被他撞翻，小鬼使们仓皇乱窜躲避。 祝岐从镜中看着一切。 那亡魂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四处乱撞间竟要冲向铜镜。 祝岐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刻他的心中竟然在喊：不要。 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挡在了铜镜面前，他的脸被亡魂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滴在了铜镜上，瞬间消失。 他来不及思索这是为何，连忙转身，想要控制住亡魂。 却没想到，当祝岐回头的那一刻，柳钰出了手。 亡魂被金丝捆缚，交予三个小鬼使，并命令他们将其秘密送往孟婆处，由孟婆送至往生门。 下命令的柳钰脸色异常苍白，唇角还残存着血渍。 怪不得亡魂走火入魔时，柳钰未阻止，原是因为解除咒罚受了伤。原来……这就是孟婆先前说的，去青雾山是为了回所出之地——养伤。 「你怎么样！」情急之下，祝岐也忘了敬语。 柳钰未在意此事，一抹唇角，答了句：「无妨。」 听见柳钰虚弱的声音，祝岐乍然想到了柳钰让他修习法术用以自保，一时羞愧难当，若他有除了掌因果簿以外的法力，便可以帮柳钰了。 因果簿……祝岐心脏勐地一跳，立马掏出因果簿，找到方才亡魂的姓名，咬破指尖，欲用指尖血将此人与那坏人的因果勾掉。 手腕倏地被抓住，再也动不得分毫。 祝岐抬头，撞见的就是柳钰暴怒却隐忍的目光。 「你在做什么。」柳钰一字一顿。 祝岐：「既然此二人有所纠葛，就不该让方才那人再受坏人第二世的算计，我勾掉他们之间的因果！」 柳钰咬牙道：「因果簿自天地而生，你以为你是谁，想勾便勾！」 「我……」 柳钰勐地一甩祝岐的手腕，祝岐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柳钰盯着祝岐的眼睛，眼中满是兇狠：「若再如此不自量力，吾便罢你判官职，打入轮迴。」 话落，柳钰转身便走，不给祝岐留下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望着柳钰的背影，祝岐没有愤怒没有难过，他满心满眼只有不解和茫然。 他缓缓翻开因果簿前几页，上面赫然有着勾掉因果的血迹。 他怔怔道：「自天地而生不能勾……可是，明明……有人勾掉过啊……」 一旁的小鬼使蹑手蹑脚上前，「判官大人，你只是一介凡人得了掌灯大人的神遇才能做了方琴殿的判官，之前能勾因果簿的那位，可不是你这个凡人能比的。」 「是……『祂』？」祝岐转头轻声问。 小鬼使瘪瘪嘴，犹豫片刻，终说道：「大人不带你去无念海，也是因为那位一百年前死于无念海，所以啊，判官大人，你就别惦记此事了，也听掌灯大人的话，不要做勾因果簿这种会被天雷噼的事呀。」 其他的小鬼使也附和道：「是呀是呀，方琴殿和地界可受不住天雷呀！」 祝岐已经听不见小鬼使们劝他的话了。 第88页 他怔愣地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只是一介凡人」、「你以为你是谁」、「那位一百年前死于无念海」…… 第54章 54 痴鬼（四） 自那日起，祝岐有意避开柳钰。 当柳钰从方琴殿正门入，祝岐便躲在屋子里不出。若柳钰在殿中，祝岐想出去办事便爬窗。 期间柳钰从未来寻过祝岐，祝岐也未主动去找柳钰，两人维持着奇怪的氛围。 小鬼使们也不敢多做议论，只得每每避免在其中一人面前提起另一人。 祝岐这些时日倒也没闲着，因果簿的大部分他已熟读并了解，除了开头那些晦涩的文字和故事。 说来也奇怪，前几页的字与后面的也有巨大的差距，就好似用法力将其做了遮盖，除了柳钰教他的那个「鬼」字，和安天神龙夫妇的部分故事，其余连辨认都辨认不出是何字。 不能去问孟婆，更不能问柳钰，祝岐自己也钻研不出，只得搁浅。 除了研究因果簿，祝岐不忘精进自己的法力，有空便身心合一，与剑穗磨合。 剑穗可化心中所想之物，祝岐化过纸笔、书籍、肉汤、馒头……甚至有时化出了柳钰的雕像，却没一是可自保之物。 说来倒也不稀奇，祝岐很难想像在规矩如此森严的地界，会遇见什么危险，他便也不能将剑穗化作任何杀人利器。 如此琢磨着，转眼又到了替亡魂引路黄泉的日子。 祝岐早就看见黄泉路为了迎接这个日子，开满了血红的花，但他的步伐却没有往方琴殿走，反而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方琴殿中，柳钰早已穿戴好，却并不急于出发到黄泉路口，而是站在殿门口，遥遥望着远方。 一个小鬼使试探上前，问道：「大人，时辰快到了，黄泉路口的亡魂快挤来了。」 柳钰垂下眼眸，答道：「不急。」 小鬼使见状也不敢再催，只得陪柳钰一起站在殿下，不知在等待什么。 时间飞快流逝，眼看再不去，便真要悟了时辰了。小鬼使犹豫不前，刚要再提醒，柳钰突然开口道：「吾往，守好方琴殿。」 小鬼使松了一口气，恭敬道：「遵命，大人。」 柳钰瞬移至黄泉路口，将人界来的亡魂尽数放出，点燃手中灯盏，引众亡魂前往忘川。 依旧是众魂魄孟婆汤下肚，记忆倾泻进忘川水。 其中一亡魂却在失去记忆的一瞬间回神，拼命去抓已经变成星星点点的记忆。 记忆落进忘川水，这魂魄好似失了神智，直接跳进了忘川水，就连孟婆和柳钰都来不及反应。 忘川水承载了万载轮迴的记忆，几乎一魂将此魂淹没，他的双腿几乎要被蚕食殆尽，双眼也因万载的记忆而变得猩红，几欲走火入魔。 神君的声音此时传来，空灵如幽魂。 「凡人沈渊，有违孝义廉耻，功德有缺，今更犯下污浊忘川水之罪，判——」 倏然，祝岐从一旁窜了出来，直接将此魂从忘川水中提起，扔到自己身后，挡了起来。 祝岐单膝跪地，拱手低头道：「神君大人！这位沈公子的记忆在下看了，若说他有违孝义廉耻，不如说他的父亲更是功德尽损，神君和判官大人为何不判其入无念海受罚！」 神君没了声音，祝岐将此魂扶起，用术法简单弥补了沈渊腿上的残缺。 收手时，祝岐向柳钰骄傲地看了一眼，后者躲开了祝岐的目光。 「在下祝岐，方琴殿掌因果簿的判官，你别怕，神君很讲道理的，我们方琴殿的……」 祝岐瞧了一眼柳钰阴沉的脸，没敢再看，尴尬地挠挠脸，说道：「沈公子，你放心，我会帮你主持公道的。」 真龙神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判官祝岐，吾问你，该如何判？」 「神君大人，我认为该将其父、三娘及沈公子人世间的记忆开诚布公，算算到底谁的功德有缺，到底谁该入无念海受罚。」 神君再次不言语。 一旁孟婆急的一把拉住祝岐的手腕，压低声：「祖宗啊，你别说了！」 祝岐一脸疑惑。 孟婆见说不通，便对柳钰道：「大人，你快带他走！」 「判官祝岐所言极是，吾便命你，判之。」神君此言毕，再无了响动。 祝岐将沈渊带回了方琴殿，便去给柳钰请罪。 他其实前往忘川之前，便已发觉因果簿上记了一笔冤债，正是这位沈渊公子的冤屈，便连忙赶去了忘川。 祝岐想过，柳钰会阻拦他，但他不能看着地界如此混乱，更不能看着柳钰孤军奋战。所以只要他捅到神君的面前，有了神君的命令柳钰便不会再阻拦。 由此，他又生了让柳钰带他去无念海的心，但果不其然，依旧是那句：你不可去之地。 祝岐落寞地来到方琴殿大牢，为沈渊解开绳索。 此时的沈渊被忘川水中的记忆摧残地没了人样，见到祝岐恐惧地连连后退。 祝岐看见沈渊此种模样，倍觉心酸。为人时受了如此大苦，没成想来到地界，竟然还要经受他人往事的记忆磋磨。 如此想来，忘川水中的神君，果真是一个强大的人物，万载记忆在祂心中应该只占了一隅，否则到了如今怎还如此平静冷漠。 祝岐勐然回神，发觉自己越想越远，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沈渊的事。 第89页 因果簿上记录了他和三娘的前尘往事，以及那个该死的父亲，也记录了他们的死和因着这死，来世他们三人的纠葛。 祝岐蹲下身，抬手施展法力安抚沈渊，并柔声道：「你放心，方琴殿会给你主持公道，绝不让你被投入无念海受十八级咒罚。」 沈渊慢慢恢復了一些神智，口齿不清地说：「谢谢。」 祝岐温柔一笑，「我以后每日都来为你疗伤，不用怕。」 从大牢出来，祝岐回到方琴殿正殿，发现柳钰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本想低头快走，却被柳钰叫住了：「祝岐。」 祝岐的脚步一下子顿住，自离开人界，他已经许久未听见柳钰叫他的名字了。 「大人唤祝岐何事？」 「把他送回忘川，由忘川判罚。」 祝岐急问道：「为什么？大人你不是一直想给他们争一个公道吗？」 柳钰：「还不是时候。」 祝岐上前了两步，「怎么会不是时候，就算再等待百年千年，神君我们依然撼动不了，可是我们却可以一起救更多的冤魂，我不想你每次都用伤害自己精元的办法救他们！」 「千年百年，祂便回来了。」柳钰慢慢道。 「……祂？」祝岐的心揪在了一起，眼眶发酸。 柳钰好似没有看见祝岐的神情，依旧冷漠道：「送他回忘川。」 祝岐调整好心绪，执拗道：「给我三日，我弄清楚一切，到时我再送他回忘川！」 话音落，柳钰未立刻回答，半晌过去，柳钰沉声道：「好。」 祝岐刚松一口气，就听柳钰又道：「三日内，不许踏出方琴殿半步。」 「大人——」 柳钰走出方琴殿，殿门被重重关上。 祝岐绝望地看向柳钰离开地方向，久久立在原地。 还是小鬼使们看不过去，劝祝岐道：「判官大人，别难过了，这个也是改变不了的事。」 祝岐偏头，指尖悄然抹掉眼角的一滴泪，回过头问：「你们可知，那位『祂』究竟是何人物，竟能让他如此难以忘却。」 小鬼使们面面相觑，终道：「我们不可妄议『祂』，若……若判官大人想知道，因果簿上应该记了一些。」 又是因果簿，又是因果簿上那些他参不透的前几页。 祝岐挤出一些笑容，安慰道：「嗯，多谢。」 说罢，他又去了大牢，就坐在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的沈渊身边，一边一手为沈渊疏通经络争取恢復神智，一边翻阅因果簿。 他早就在前几页找到了柳钰的名字，甚至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与柳钰的因果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 至于那位「祂」，祝岐丝毫没有找到记录，或许安天神龙夫妇后面的那半阙故事里，又或者在他与柳钰之间那些难懂的文字里，正记栽了「祂」的存在。 「祝岐大人……」沈渊突然道。 祝岐合上因果簿，看向沈渊，喜道：「沈公子，你感觉如何了？可还有头脑昏沉之感？」 「好多了，多谢大人为在下疗伤。」 「不客气，举手之劳。」祝岐笑着答道。 说罢，祝岐发现沈渊的眼神落寞下去，便追问道：「沈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沈渊犹豫片刻，道：「本不愿再麻烦大人，只是……在下实在担忧三娘，不知她是不是在无念海受着冤屈的咒罚。」 望着沈渊急切的目光，祝岐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低下头道：「任姑娘比你来的早些，已经受了一年咒罚回到人界投胎去了。」 「怎会？！我与她相差不过一个时辰！」 祝岐道：「沈公子定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界也是如此，看似只差了一个时辰，却地界只有每年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故阴差阳错便差出去了一年。」 「差了一年又一年，我又被困在此一日，岂不是三娘已经在凡间过了许多年了。」 祝岐：「是这样的，只不过你放心，你与任姑娘的因果线始终缠绕在一起，若你未投胎，她也不会心悦她人。」 「为何！」沈渊激动地站了起来。 祝岐没想到沈渊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解问道：「怎么了沈公子？」 沈渊低头，眼角含泪：「不能因我不能及时转世，而耽误她在人界的幸福。」 祝岐愣了好一会，倏然笑道：「沈公子对任姑娘真是用情至深。」 「大人，若我去了无念海，是不是今世便要错过她了？」沈渊泪眼婆娑问。 「是的……」祝岐不忍，却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我若未将你救下，你与任姑娘的因果，便是今世她孤独终老，来世也未必与你能相见。」 「那后面呢！我被大人救下，后面会怎样？」 「我也不知，即便我掌因果簿，也只能看到过去和现在的因果。」 沈渊瞭然道：「明白了大人，沈某便等待大人的好消息。」 祝岐拍拍沈渊的肩，道：「我尽力而为。」 半晌，沈渊突然道：「若……」 「嗯？」 「沈某知道，凡间尚有许多不公之事不能沉冤得雪，复杂可怖的地界恐怕尤甚，所以沈某只求大人尽力便好，不要为了沈某一介凡人搭进去自己。」 第90页 「一介凡人……」祝岐的声音逐渐变轻，「凡人便要用『一介』来形容吗？凡人便什么都做不了吗？」 「大人？」沈渊疑惑问道。 「啊，无事。」祝岐笑了笑，又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自己的所作所为连累你连累方琴殿，连累……他。」 沈渊并未听清祝岐后面的话，点点头，又道：「所以沈某斗胆求大人一件事，在保全大人的前提下，若沈某註定要去往无念海，还请大人帮我勾掉与三娘的因果。」 祝岐听愣了，直直看着沈渊真切的目光，说不出话。 第55章 55 痴鬼（五） 三日之期很快便到，祝岐一直没有从大牢出来，他本以为打开大牢大门对他说「可以出来了」的会是柳钰，没想到，牢门的吱嘎声响起后，小鬼使探了头出来。 「判官大人……你……你你你……」小鬼使结结巴巴，一副为难的样子。 祝岐站了起来，「出事了？」 小鬼使咽了咽口水，道：「神君命咱家大人拿你前去忘川认罪。」 「认罪？」祝岐歪了歪头，「认什么罪？」 「我……我也不知道，大人你快出来吧，掌灯大人快要爆炸了！」 小鬼使满脸惊恐，好像柳钰真能炸掉整座方琴殿一样。 祝岐回头对沈渊道：「沈公子，你先在此等候，你的事先不用担心。」 说罢，祝岐转身便走，袖子倏地被沈渊抓住，回身便见沈渊满眼担忧地说：「大人，不强求，真的不强求，求大人自保。」 祝岐倏然一笑，点点头，拂落沈渊的手，随小鬼使走了上去。 方一到方琴殿正殿，祝岐便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好似忘川水填满了整座方琴殿一样的冷和窒息。 柳钰破天荒地没有卧于榻上，他一手背后一手端着灯盏，冷冷地望着祝岐。 「柳……」祝岐下意识叫了柳钰的名字，又很快住嘴，「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随我去忘川。」说罢，柳钰立刻转身，没给祝岐再去问的机会。 「大人！」祝岐抓住柳钰的衣袖，「可否先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何罪？」 柳钰被祝岐一抓，登时站定，听见了祝岐那番话，微微侧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祝岐的眼睛。 从他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情绪，祝岐只觉得从头到脚凉透了。因为，他只能看见柳钰身为高位者对他的鄙夷和不在意。 祝岐霎时松了手。 明明，在凡间时不是这样的。 不等祝岐心尖的酸楚蔓延至自己的整颗心脏，腰间倏地被柳钰搂住，他们腾空而起，向忘川奔去。 祝岐低头看着黄泉路，阴森森一片，每次七月十五走那条路不觉什么，此刻却觉从头到脚的疲软和麻木。 「剑穗呢？」柳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祝岐缓缓抬头想要去看柳钰的脸，却被柳钰如瀑的黑髮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老实答道：「在身上。」 说罢，祝岐便要去掏来给柳钰看。 「拿好，握住。」柳钰轻声阻拦祝岐，道。 祝岐顿了一下，后知后觉问：「大人是要我……保护自己吗？」 话刚问出口，祝岐便知道，柳钰不会回答他。果不其然，柳钰不再开口了。 距离忘川还有一段距离，柳钰突然带着祝岐落地，竟开始抬步慢慢走了过去。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神君要拿我？」祝岐又问。 柳钰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你为何要管沈渊之事？」 祝岐立刻答道：「我想帮你。」 柳钰脚步微不可查一顿，又道：「可还有别的？」 祝岐：「我看过因果簿，不少因情执着的魂魄最后都化为了痴鬼，我不想沈公子最后会变成这样，明明他什么都没有错。」 寂静漫延开，奈何桥隐隐约约可望，柳钰倏地开口：「想化痴鬼，难。」 「难？」祝岐下意识反问，又突然想起，自己在因果簿中看见化作痴鬼的魂魄，的确寥寥无几，便又道：「的确少，看来不是爱到恨到极致，轻易不会化作痴鬼。」 「痴鬼难化，旁的恶鬼却不难。」 「若真化作痴鬼，可有什么办法制住？」祝岐问。 柳钰：「暂无，只能拼自身的三分精血，七分法力，还需闭关百年才可恢復。」 话毕，柳钰一下子站定，祝岐没有注意，半边身子撞到柳钰身上，马上要向前栽到，被柳钰一拉，虚虚奄奄地护在了身后。 祝岐看了柳钰一眼，心下的酸楚慢慢淡去。 孟婆在场，瞟了祝岐一眼，又往忘川水里看去。 忘川水起了淡淡微波，祝岐心下发慌，下意识去看柳钰，后者毫无触动，但柳钰控制不住渗透出体外的寒意出卖了他。 祝岐想去握住柳钰的指尖，安慰他，犹豫片刻，终是放下了自己的手。 「判官祝岐，你可知罪？」神君的声音从忘川水中缓缓传来。 祝岐越过柳钰，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方琴殿判官祝岐，不知错在何处。」 「私勾因果簿，还不知错在何处吗？」 祝岐勐地抬头，「在下没有！」 忘川水一下子起了波澜，祝岐怀中的因果簿腾空而起，翻到了其中一页。 第91页 祝岐定睛一看，心下大骇，辩解道：「那不是我勾的，是前掌因果簿的判官所勾！」 说罢，祝岐回身去看柳钰。 却见柳钰蹙着眉头，怔怔地看向空中的因果簿。 「方琴殿，只有过你一位判官。」神君道。 祝岐：「怎……怎么会？」 神君：「掌灯鬼仙大人，你且看看，勾掉此因果上的法力可是出自你殿判官祝岐？」 因果簿飞向柳钰，柳钰一把接住，却未翻开，而是冲着忘川水，沉声道：「是他。」 轰鸣声瞬间充斥了祝岐的整个大脑。 他不敢信柳钰会同神君一样，会如此污衊他。 不等祝岐开口，神君先质疑道：「掌灯鬼仙大人不做求证，便直接断案吗？」 柳钰抬眸，深深注视着漆黑无波的忘川水，迟迟不答话。 神君又道：「既然如此，掌灯鬼仙大人便解决自家事吧，沈渊押往无念海受罚，祝岐剥夺判官官职。」 「不是我！」祝岐上前一步，「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话音刚落，祝岐就感觉肩上被人重重一扣，转头是柳钰双目猩红抓住他，不知要将他带向何处。 祝岐勐地挣脱，沖柳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地问：「不是我，为何你要说是我？」 柳钰没有回答，掌心向祝岐射出金丝，尽数钻进祝岐的心口。 祝岐能感觉到掌管因果簿的力量在逐渐变弱，同时浑身爆发出巨大的疼痛。他喊着：「不要……不是我……」 「剑穗，握住它，反抗。」熟悉的声音脑海深处传来。 祝岐缓缓睁眼，想要确定是不是柳钰对他说的这番话，却见柳钰的唇紧紧闭着。 那声音……明明与柳钰很像…… 祝岐听从了脑海深处的声音，忍痛艰难地从怀中掏出剑穗，但他望着柳钰的眼睛，却无法用剑穗反抗。 先前他独自修习时做不到，如今面对柳钰更做不到。 神君的声音徐徐传来：「判官祝岐认为有冤，吾便替你辨明是非。」 话毕，柳钰手中地因果簿登时飞到空中，从祝岐身体里剥夺掌管因果簿力量的金丝瞬间消失。 祝岐瘫倒在地，额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双手撑地，虚弱地看向空中的因果簿。 柳钰想要去抓，却被一道结界挡了回来。 「掌灯鬼仙大人，你与吾需给判官祝岐一个公正的交代。」神君道。 祝岐期盼地看向因果簿，他感受到体内的判官之力还未消失。 只见因果簿翻到那一页，血迹中钻出一根金丝，向祝岐冲来，一瞬间隐没在祝岐的额间。 祝岐愣住，立刻感到这根金丝与柳钰的金丝不同，他可以很好地将这根金丝化作体内的修为。 不等祝岐思索明白，神君道：「判官祝岐，此时你还有何辩驳？」 「怎么会是……我的法力？」祝岐求助般看向柳钰，「怎么会是我的……」 神君：「判官祝岐，私自勾画因果簿，忤逆天地，试图隐瞒其罪行，罪加一等，判无念海——死罚。」 此话出，就连孟婆都忍不住上前道：「恳请神君大人念在天雷未降，祝岐乃是初犯，从轻处罚！」 听见此罚，祝岐反而平静了。 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干涉了神君的一言堂，所以神君要他死。但他不明白，为何一百年前勾掉他人因果的「祂」的法力，会与自己一样。 即将要接触到真相，祝岐的心绪却逐渐冷静，他静静地看着柳钰，一言不发。 他有所猜测，但又不敢相信。 神君：「掌灯鬼仙大人，还不快带有罪之魂前往无念海？」 柳钰：「正如孟婆所言，还望……神君，从轻处罚。」 一声嗤笑突然想起，正是忘川水中一直不现身的神君，「祂除了这一世，不是还有好几个百年？」 柳钰勐地抬头，眼中流露出的犹豫被祝岐看尽眼底。 「既如此，吾便帮帮你。」话音落，忘川水中窜出一股水柱绑住祝岐，腾空而起。 柳钰立刻金丝出，同样缠上祝岐，与神君做着对抗。 「柳钰，你怎还想不明白？」神君不怒反笑，「此世他早一点去死，祂也能早点回来，不是吗？」 此话一出，祝岐瞬间感觉到身上的金丝，松了劲。 他倏地就笑了，只不过一滴泪落在了勾起的嘴角。 但祝岐没有收回笑容，他冲着柳钰灿烂地笑着，比在凡间的哪一次相见，都笑得明媚。 「因果簿！」祝岐大喊一声，调动体内仅剩的一半判官之力，大笔一挥，沈渊和任三娘的因果被勾掉。 身上的水柱勐地收紧，祝岐喷出一口血。 神君发怒，将祝岐狠狠摔到地上。 天边瞬间轰隆作响，天雷蠢蠢欲动。 祝岐笑了，还没完呢。 他再次大喊唤来因果簿，这次他要勾的，是他和柳钰的因果。 因果簿翻开第一页，安天神龙夫妇故事的后面，祝岐取指尖血，勾掉了自己与柳钰之间的所有因果。 天雷瞬间噼下，祝岐直接被噼倒在地，口中汩汩鲜血流出，咽也咽不净。 祝岐始终注视着柳钰，他发现柳钰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看了心疼，但更多的，是心疼凡间遇见的那个柳钰。 第92页 原来、原来、原来……地界种种冷淡疏离，竟是因为…… 「我——不会化作痴鬼，」祝岐强行站起身，五指变爪扣在自己心口，笑着说：「我会拔掉我的情根，我不会化作痴鬼。」 「祝……」柳钰张了张嘴。 祝岐发出巨大的痛唿，情根从心口连根拔起，瞬间化作星星点点消散在空中。 此刻的祝岐，浑身是血，但他视若无睹，即便踉跄着，依旧站立。 他拿出剑穗，上面沾满了他的血。 他握住剑穗，闭眼，剑穗瞬间化了刀。 再次睁眼，祝岐看见柳钰手中提的灯盏发出异样的光，却也无暇思索缘由了，大概是要渡自己了。 「不必渡我……」祝岐悽然说，「因，不必再见了。」 话毕，杀魂刀刀尖直插脖颈，血喷溅而出。 祝岐的眼前开始模煳，他看见了孟婆大惊失色的神情，和柳钰惨白得不能再惨白地脸。 他向忘川水中倒去。 坠入忘川水中时，祝岐隐约看见沈渊也来了，又隐约听见神君的声音在说：「就算你为沈渊勾掉因果簿，吾——也不会让他记得你的恩。」 祝岐笑笑，彻底阖上了双眼，沉入忘川水底。 第56章 56 痴鬼（六） 眼睛缓缓睁开，祝岐茫然看向上面的洞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还在无名村山顶的山洞里。 方才恍惚一瞬，祝岐以为自己还在忘川水底，此刻才发觉，已经是前前不知前几世的记忆了。 祝岐坐起来，抬头便看见柳钰端坐在自己的对面，调息为他疗伤。 一瞬间，祝岐的心仿佛要炸开。他闷哼一声，五指狠狠攥住心口前的衣襟，「好……痛……」 祝岐能感觉到刚刚回到体内的情根正在扎根。 从与柳钰相遇开始的点点滴滴在他眼前飞快掠过，每一次对话每一次触碰，那丝丝缕缕、微妙变化的情感都无限放大在如今的祝岐心中。 那两世的记忆更是如波涛般汹涌而来，恨与爱交杂缠绕，祝岐承受不住，直接栽进柳钰怀中。 柳钰早已睁开眼睛，却始终未与祝岐对视。此时的他，才敢小心翼翼握住祝岐的肩，将祝岐的上半身扶起。 「躲开！」曲绝突然在身后大喊。 不等柳钰反应，腰身突然缠上一圈桃树枝，勐地被拽离祝岐一丈远。 柳钰眼睛不离祝岐，却在祝岐抬眼望他的那一刻，悬空的手滞住了。 祝岐浑身冒着黑气，瞳孔变成和柳钰一样的红色，无悲无喜地盯着柳钰。 曲绝欲收回的桃花枝停住了，「他怎么……怎么变成……」 「情根已回，痴鬼上身。」柳钰喃喃道。 曲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痴鬼那玩意为什么会上他的身？！哪位大爷的魂啊！」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柳钰已经沖向祝岐。 曲绝大惊：「你疯了！此等状况，就算神君来了都要斟酌后再行动的！」 柳钰勐然转头，狠厉道：「你若敢虚空令告诉忘川那位，别怪我杀你。」 「……不是，」曲绝脸皱了起来，「柳钰你有毛病吧！」 柳钰压根没听见曲绝这声骂，向祝岐飞去，势要将痴鬼从祝岐身上抓出。 祝岐歪头轻勾嘴角，笑着。 柳钰即将触及祝岐手臂的一瞬，祝岐勐地掏出剑穗，化作杀魂刀。 刀尖反射的光晃到了曲绝的眼睛，来不及思索，曲绝登时冲出，桃花枝分别缠住柳钰和祝岐的腰，把二人直接拉开。 曲绝控制住柳钰用了六成法力，控制祝岐的时候便难以控制力道，直接将祝岐狠狠摔在地上，祝岐呛出了一口血沫。 「……」曲绝面色一窘，余光见柳钰的脸色也不好，赶忙道：「情急，见谅见谅……起码杀魂刀被他摔掉了。」 谁知，祝岐丝毫不顾身体的疼痛，立刻重新捡起杀魂刀。 曲绝得意道：「哎呀，捡起来也没用，这么远你扔也扔不准。」 说完，曲绝侧身问柳钰：「他被痴鬼上身，为何要杀你啊？」 不等曲绝问完，柳钰的双目一下子睁大。 曲绝顺着柳钰的视线看去，瞬间血逆流而上。 祝岐举刀要刺入自己的脖颈！ 他要杀的是自己！ 身边一阵疾风过，柳钰已经率先一步沖了过去。 「噗嗤」一声，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柳钰一下子半跪下去。 杀魂刀贯穿了柳钰的左手掌，刀尖没入祝岐脖颈半寸。 柳钰右手捏住祝岐的左肩，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始终低着头，没有看祝岐的脸。 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被痴鬼上身的祝岐不再有任何动作。 「臭蛟龙！活着吗！」曲绝喊道。 柳钰肩头微颤，缓缓扬起脖颈，与祝岐同样的位置，竟同样流着被杀魂刀刺出的血。而祝岐的脖颈上，已经没有了那道伤的痕迹。 急切赶来的曲绝看见这一幕，惊唿捂嘴。她磕磕绊绊问：「你……你把你的血泪餵给了祝岐？」 得来的是柳钰默认。 曲绝：「你真的是……疯了。」 柳钰猝然抬手往曲绝的双眼前一挥，曲绝陷入了被隔绝的结界之中，看不见也感受不到柳钰和祝岐的存在。 第93页 手落下的一瞬，柳钰仰首吻住了祝岐。 与此同时，柳钰被刺穿的左手开始腐烂露出血肉和白骨，脖颈上的伤也隐隐有此趋势。 法力迅速消散，困住曲绝的结界消散，曲绝看见眼前的景象大气不敢出。 祝岐双眼阖上，向前栽倒，瘫在了柳钰的怀里。 柳钰狭长的双眼微微抬起，掩盖法力逐渐消逝的虚弱，压低了的声音依旧压迫感极强。 他道：「去青雾山。」 第57章 57* 青雾山（三） 桃花枝稳稳托在神君的手掌心，祂凑近了瞧，一时入了神，睫毛扫到桃树枝，没想到桃树枝竟无风自动。 神君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惊喜地左看右看桃花枝，指尖一点，桃花枝开出了数朵桃花，花瓣左右微动。 神君走到自己佩剑插进的水洼旁，挖了个小坑，将桃花枝种了进去。 「你能让我化形，桃花枝为什么还要种？」小黑蛇在一旁问道。 神君神色一顿，无意识捂住了心口，半晌过去，转身放下手笑道：「你想成仙，可知仙也有自己的命数？」 「天上的不能长生不老嘛！」小黑蛇大声道。 神君走过去，摸摸小黑蛇的头：「你这条小蛇，修为还不足三百年，便如此执着长生？」 小黑蛇一下子偏头躲过去，站离神君三步远，「你是龙，你的寿数自是长久的！」 神君自方才的面色就有些不好，方才摸小黑蛇的头，被小黑蛇一下子撤开，祂才发觉自己给桃花枝太多修为，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祂面上不显露，慢慢退到一棵树前，倚住自己的身体，却没想到，祂连借着大树都站不住了，缓缓滑了下去，坐在半块石头上，侧靠住树干才维持住身形。 小黑蛇没有发现神君的异常，见神君始终不答，悻悻然转身就要回到水洼里继续抱着神君的佩剑修炼。 「小蛇。」神君突然叫住了他，双眼带着笑意，认真说道：「你的寿数会比我长久。」 小黑蛇听罢，还想再问点什么，一旁草丛里传来了动静。小黑蛇反应迅速，伸手就要拔剑冲过去。 神君先用法力将草丛里的来者提了出来。 他们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刺猬。 神君率先问道：「怎么啦？」 小刺猬警惕地后退，对神君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发生什么了？」神君问。 小刺猬看了看神君，又看了看小黑蛇，支支吾吾说道：「我把你给我的奈何桥旁的树枝插在我祖父的坟前，它……它消失了！然后、然后，我和爹娘的修为都涨了一百年！」 小黑蛇不可置信地看向神君，没想到后者似是知道此事一样，微笑点头。 神君：「百年修为本就是为了送给你的祖父，如今造福了你和你的爹娘，应是你祖父的决定。」 「所以……」小刺猬有点不敢看神君，「我们是不是该尊称你一声大人。」 「哪来的什么大人，你快回家去罢！替我向你祖父……」神君一时卡住，片刻后才继续道：「算了，没什么。」 小刺猬恭恭敬敬退下，而后跑远了。 小黑蛇看向小刺猬离去的方向，问：「他去哪？」 「自然是回家。」 「你有家吗？」 「自然是没有。」神君笑了。 小黑蛇问道：「你说你来自鬼域忘川，那里不是你的家吗？」 神君的笑僵在了脸上，不答反问道：「小蛇觉得，青雾山是你的家吗？」 小黑蛇扬起精緻的面庞，眉宇间满是傲气，道：「我在问你。」 神君笑出了声，连道几声「好」，终道：「忘川不是我的家，青雾山——算半个。」 「你在忘川的时间比在青雾山还要多，还说忘川不是你的家。」小黑蛇冷声哼道。 神君目光放远，轻声道：「下次下下次乃至下下下次，我再来，或许便回不去了。」 「为什么？」小黑蛇歪头问。 「轮迴的万载记忆，太多太重，忘川水终有一日会承载不住——我也会。到那一日，忘川水或许还在，但我或许便已不在了。」 「那你会去哪儿？」 「不知道，总之不会回忘川。」 「你会来青雾山吗？」 「如果真到了那时，我倒是想去凡间体会人间百态，生老病死，爱不得……」 「爱、不、得。」小黑蛇一字一顿重复。 神君深吸一口气，扶住大树站起身，道：「好了，我该走了。」 说罢，神君双指一抬，水洼中的佩剑飞起落回神君手中。 小黑蛇想去抓，一下子扑到神君的怀里。 神君低头轻笑道：「怎么，捨不得我的剑？」 小黑蛇没回答，只顾着自己伸手去抓。 像是逗弄小黑蛇一样，神君重新将佩剑悬于空中，只用双指控制佩剑的来去。 小黑蛇一边跳，一边到处去抓。 「不给你！」神君一边躲，一边笑着说：「就不给你！」 小黑蛇气急败坏，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就向神君扔去。 神君丝毫不躲，扔来的手头稳稳浮在他的手心上。祂笑着刚想把石头扔到身后，手突然顿住，「这竟是一块上好的玉石。」 祂瞥了小黑蛇一眼，发现这条不大的小蛇还气鼓鼓的，漂亮的小脸上泛起动怒的红晕。 第94页 神君莞尔一笑，道：「剑我有用，下次带来给你，这石头，便送你修炼了。」 说罢，神君将石头扔给小黑蛇。 小黑蛇接住的一瞬，便感觉到石头里面被神君赋予了三百年的灵力，足够他修炼好一阵的了。 「果然是真龙，灵力那么多给都给不完。」小黑蛇自顾自嘀咕。 神君：「你说什么？」 小黑蛇没回答，背过身抱住石头开始琢磨。 神君看着小黑蛇的背影，笑了，转身欲走。 恰时，身后传来一声唿唤：「小龙！」 神君回身，发觉是小黑蛇在叫他。 「还有事吗？」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神君勾勾嘴角，「恐怕要……百年后了。」 「为何这么久？」 神君抬头看向青雾山上并不是那么蓝的天空，轻声道：「妖域青雾山的时间流逝，是被鬼域掌控着的。」 小黑蛇没懂，还想再问，神君已经消失不见。 离开青雾山的神君回到了忘川，祂望着漆黑的忘川水，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在青雾山上那般畅快的笑容，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君大人，你终于回来了。」孟婆在一旁道。 神君抬眸，问道：「孟婆婆，青雾山的时间流逝，可否交由吾？」 孟婆脸上顿时为难起来，「鬼域掌控青雾山时间流逝，本意是想让大人在青雾山玩得尽兴……」 「婆婆，」神君打断孟婆，面无表情道：「你不用隐瞒，吾都知道。鬼域掌控青雾山的时间流逝，本意是让吾以为在青雾山度过了百年，实则鬼域只过去了一年，让吾尽早回到忘川。」 「大人……」 「吾不会乱来，只希望青雾山的生灵们，能够掌控他们自己的命数。吾承诺——接下来五百年不会离开忘川。」 「好吧，」孟婆摊开手掌，一团闪着光的雾气交到了神君手中，并嘱咐道：「大人莫要亲自使用，会伤大人的根本。且……莫要被阎罗发现了。」 神君将光捏捏进掌心，唇角露出笑意，快速道：「明白，吾去去便归。」 「小蛇。」神君轻声唤道。 小黑蛇正抱着石头沉沉睡着，听见有人唤他，挣扎着睁开眼，便见小龙与他贴得异常近，笑意满满盯着他看。 神君不顾小黑蛇睡眼惺忪，手掌心慢慢按在了小黑蛇的眉心，并柔声道：「送你件礼物。」 掌心贴上的一瞬间，小黑蛇瞳孔勐地张大，他感觉到一股与青雾山万物生灵相连的一种力量钻进了眉心，而后游走全身。 差不多了，神君撤开了手掌，贴近小黑蛇的耳边，道：「用自己身体的一切去感受时间，再去决定，要不要使用这件礼物。」 「你……」 神君站起身，轻轻歪头，笑着道：「五百年后见。」 第58章 58 痴鬼（七） 柳钰一路不停歇，怀中抱着祝岐，向青雾山飞去。 曲绝调用全身灵力才勉强跟上，数次想提出歇一歇，但看祝岐越来越灰败的脸上，还有柳钰始终蹙着的眉头，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半个月的时间，柳钰一行三人赶至人界东南的尽头，从地界绕过鬼域，来到了妖域青雾山。 方一落地，山神迎了上来。他看见柳钰怀中地祝岐愣了片刻，还是躬身道：「鬼仙大人，青雾山一切安好。」 「忘川的，来过吗？」柳钰问。 山神的头低了低，「来过，还是要寻祂……祂的佩剑。」 柳钰：「知道了。」 说罢，柳钰抱着祝岐往山脚走，曲绝跟随其后。 「等下！」山神突道。 曲绝站定，茫然回头，发现山神正是在叫自己。 「你是何……」山神的话说一半，突地顿住，「你身上有青雾山的气息？」 「我……」曲绝刚要回答，被柳钰抢了话去。 「青雾山旧人，你无需多问。」 「是。」 曲绝不好意思地沖山神点点头，跟着柳钰往山脚走去。 一路走，一路看。 曲绝脑中渐渐浮现与如今目之所及景象同样的记忆，那棵树、那片草、那处水洼…… 「若想起了什么，先放心里。」柳钰突然开口，打断了曲绝的回忆。 曲绝小跑追上去，问道：「你要带祝岐去哪儿？！」 柳钰斜睨曲绝一眼，未答，径直向树林深处，未走几步，温泉的雾气变将三人包裹住。 「臭蛟龙！」曲绝气急败坏大喊道，「祝岐只是个凡人！他没资格踏入灵泽！那是、那是祂……」 柳钰抱着祝岐，缓缓转了过来，神色毫无动容，冷冷道：「吾说了，闭嘴。」 曲绝浑身震颤，怔怔地看着柳钰抱着怀中的祝岐慢慢踏入名为灵泽的温泉。 当祝岐一触及泉水，一道金光自灵泽而出，周边的一切生灵好似重获新生，花朵鲜艷草木茂盛。 曲绝口唇微张，望着周身发生的变化，喃喃道：「祝岐他……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她，灵泽一般凡人不能踏足，曲绝更不会主动踏及。她站在远处，盯着灵泽中央柳钰的动作。 只见柳钰将祝岐放入灵泽正中央，泉水覆盖祝岐的四肢和躯干，只露出祝岐的头。 第95页 与此同时，柳钰下半身化为龙尾，垫在祝岐头下为枕。 祝岐的身上的黑气逐渐向外冒，四处逃窜。 曲绝管不了太多，沖柳钰喊道：「不要让它们逃了，他们会伤害青雾山生灵的！」 此话一出，柳钰登时睁眼，额间龙鳞顿时发出金光，顿时，青雾山便被静止了。 那些黑气方一从祝岐身体里钻出，便停滞在半空。 曲绝如梦方醒，从柳钰的静止术中脱身。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想问的太多，所以曲绝冲着鬼域的方向三叩首。曲绝站起身，便要踏步迈入灵泽，泉水正中传来了柳钰的声音。 「青雾山旁的地方，更能让你想起曾经。」 曲绝抬起的脚倏然收回，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待曲绝的气息一消失，柳钰端正的身子一下弯了下去，他将头埋在祝岐的肩窝，不顾泉水弄湿他的头髮和脸颊。 他双手伸进泉水，抱住祝岐的上半身，紧紧贴住祝岐，闭上眼不撒手。 灵泽之中的灵力强盛，祝岐体内的黑气成堆往外逃，柳钰视若无睹那些黑气在他身上割出的血口。 他们心口对着心口，倏地，一直处在昏迷之中的祝岐勐地睁开了双眼，只是这眼中没有丝毫生气，宛如被梦魇困在了十八层地狱之中。 慢慢的，祝岐的眼皮动了动，看见了自己额间钻出了最大的一缕痴怨，又眼睁睁看见它顺着柳钰的伤口，想要钻进了柳钰的身体。 祝岐想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向被鬼压床一般，丝毫动不了。 幸好，那缕最强大的痴怨依旧不能撼动柳钰的力量，完全进入不了柳钰的身体作祟。 它在柳钰那儿受了挫，抓了一圈，飘到祝岐面前化作一团似人非人的黑雾，发出了声音：「恨他吗？」 祝岐茫然地望向它。 痴怨又道：「恨他辜负了你吗？」 祝岐动不了，说不出话，只得心里答道：「不……恨。」 痴怨明显被这回答一惊，声音拔高了问：「你竟不恨？！不恨为何会化作痴鬼！」 「痛……只是太痛了。」 「我可以帮你，让那个造成你痛的人比你还痛。」 「不……」 「来吧，痴是世间最难掌控的力量，更是最难消磨的执念！它可以帮你做成任何事！」 话音落，祝岐的心口爆发出剧痛。 与此同时，趴在祝岐身侧的柳钰从泉中而起，翻手捉住痴怨，恶狠狠道：「你太吵了！」 柳钰加大了手劲，痴怨发出悽厉的惨叫。 祝岐同时也感觉到脖颈的窒息感，以及心口像是被刀尖越扎越深的痛。 但他动不了，说不了话，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汩汩冒出，祝岐想要昏死过去，却求死不能。 柳钰看见了祝岐嘴角冒出的血，停下了手下想要捏碎痴怨的动作，却无法阻止血越流越多，染红了一片的泉水。 「不要……」柳钰无措地道。 痴怨大笑起来，「我与他一体，你杀了我就是杀了他！」 「醒过来……」柳钰眼中满是无措，完全听不见痴怨的话，捧住祝岐的身体，「祝岐醒过来，醒过来！」 痴怨飘到柳钰的耳边，阴恻恻道：「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他不会自拔情根，更不会恢復情根后立刻化作了痴鬼。他恨你，他恨死你了。」 话毕，柳钰一口血喷了出来，与祝岐的血在灵泽中混在一起。 柳钰慢慢弯下腰，与祝岐额心相贴。 「求你，醒过来。」柳钰阖眼喃道，「求……求你。」 金光瞬间迸出，所有黑气一瞬间消散，就连那缕最强大的痴怨都被击出灵泽。 祝岐突然感觉不到痛了，他的魂魄好似飞回到了地界忘川前。 他看见了自己沉入了忘川，看见了柳钰一瞬化作蛟龙，钻入了忘川水中，不顾被忘川水灼伤肉体，拼命要将自己残碎的魂魄捞起，最后伤势过重，被阎罗捞了出来。 祝岐还看见，被阎罗救出忘川水的柳钰披散着头髮，唇角流淌着血，将自己摔进方琴殿的椅榻，许久端坐不动。 他看见柳钰透过铜镜，看向自己曾经日日站的地方。 然后柳钰一个闪身来到了青雾山。 祝岐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一抹游魂，随着柳钰来到了青雾山。 柳钰踉跄着来到灵泽，化作蛟龙钻入泉水，一待便是一百年。 泉水微动，灵力滋养着水中的柳钰。一百年过去，柳钰变回人形，依旧是冷面冷情的模样。 他满头的青丝沾了泉水，坠的他不得不微微抬头。 柳钰望向青雾山上空中的太阳，直觉刺眼，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就好似在回想今夕何年，自己姓甚名谁。 他手轻轻一挥，髮丝的水汽蒸发，方要化作蛟龙飞龙入天。柳钰突然顿住了。 他那双好看的双瞳微微睁大，向自己的身侧看去。 半晌过去，柳钰掌心向上，淡淡的光芒托在他的手心，与此同时，柳钰周身一个碎片也放出了光亮。 柳钰怔怔地伸手去摸，那碎片一动不动。 祝岐飘在半空看着这一切，突然发觉那碎片与自己相互牵扯着，竟是他为判官那一世的一片魂魄碎片。 第96页 原来，魂魄碎掉的自己，同样跟在柳钰身边，同样陪了柳钰一百年。 柳钰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捧着祝岐的碎魂，额头深深地埋进了泉水。 一阵呜咽声漏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以柳钰为中心，泉水散开了一片血迹。 看着这一切的祝岐恍然意识到，那是柳钰的血泪，柳钰在哭。 自此之后，柳钰用心头血护住祝岐的这一片碎魂，走遍了地界，又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将碎魂一片片拼起。 最后将魂魄齐全的祝岐，送出了青雾山，送进了寻常百姓家。 正如第二世那样，柳钰在祝家男主人的耳边吐出「祝岐」二字。 又与第二世不同，将祝岐的魂魄送走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守着祝家夫妇将这一世的祝岐抚养长大。 柳钰常常隐去身形，托腮看着祝家夫妇的相处。 祝夫人总是会生气，不理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每当发现自己的夫人生气了，便会缩成一团靠在夫人身上，用小祝岐平常喊娘亲的语气求原谅。 又或者是，装病引来夫人的关爱，被戳穿反而更加没脸没皮地靠上去。 这时候，祝夫人的气总是会很快消掉。 柳钰认真地看，认真地记在心里。 凡人的百年很快，祝岐再次走过黄泉路，奈何桥。 柳钰将兜帽扣住，不让祝岐看他的脸。祝岐再次投胎为人，而这一世，便是今世。 今世，依旧是柳钰将他送入祝家夫妇的家中，为他取名「祝岐」。 祝岐飘在半空，细数自己的这前几世，第二世为人，第三世地界判官，第四世魂碎世间，第五世找回魂魄，第六世投胎平常人家。 倒也真是——沉沉浮浮的七世时光。 一阵天旋地转，祝岐勐然惊醒。 他感受到柳钰依旧抱着他，依旧与他额头相抵。 祝岐一下子想到了方才看见的种种，想到了第六世，柳钰那认真学认真记的模样，想到了今世柳钰他的初相见。 祝岐勐地回抱住柳钰即便在温泉中依旧冰冷的身体，用着比柳钰还要重的力度。 柳钰的身体勐地一颤，慢慢直起身子，眼角还挂着血泪。 视线交汇那一瞬，祝岐吻了上去。舌尖交缠，血与泪相融。 唇齿分离，祝岐第一句话便是：「我从未……恨过你。无论哪一世的祝岐。」 第59章 59 那又怎样 柳钰一时耳鸣，揉了揉耳朵，凑近了祝岐，耸眉问道：「什……什么？」 静止时间的术法与此同时消散。 声落，水声乍起。 祝岐按下柳钰的头，抓起重剑向远处扔去。 「当」的一声，柳钰勐然回头看，痴怨被重剑钉在了地上，紧接着，数张符咒如烙铁一样死死贴住痴怨，悽厉的惨叫响彻整座青雾山。 祝岐却吐了一口血出来。 惨叫转为大笑，痴怨大喊道：「痴儿！你该杀的是你面前的人！他害了你一次又一次！我是来救你的！」 祝岐随手抹掉唇边血渍，从泉水中站起，上前几步，挡住柳钰的半边身子，「救我还是害我，我还是分辨得清的。」 「你不能杀我！」痴怨恐惧大喊。 祝岐手中杀咒已起，冷笑道：「怎么不能？」 「你杀了我就是杀了你自己！」 话音未落，祝岐手中的杀咒已出，柳钰翻身向上一袖挥去，打落了符箓。 「说清楚！」柳钰的金丝出，缠住痴怨的脖颈，越收越紧。 「三百年前你本就该化作痴鬼，却拔了情根杀了自己的魂魄，因为情根消散，我只能附着在你的魂魄碎片上，如今情根回来，你想摆脱我是不可能的！」 祝岐笑着上前，蹲下平视痴怨，「摆脱不了，你也进不了我的体内，如此，把你当小玩物养着，也没什么问题嘛！」 「不行！」痴怨急道。 「怎么不行？」祝岐托腮问。 「你以为只有我一缕痴怨吗，你看看你身上还在不停往外冒呢！」痴怨急赤白脸说道。 闻言，祝岐往自己身上去看，果然无数黑气慢慢钻出身体，竟一时清除不干净。 此时祝岐才看向自己所处的温泉，此泉水温润平和，泡在其中身心舒畅，灵台都得到了疏通。 他向四周看去，郁郁葱葱的树林，雾气笼罩的天空，原来这便是——青雾山。 轰隆隆—— 雷声乍起，浑厚的声音紧随其后。 「灵泽乃妖域圣泉，可清除三界污浊，怎么不能把你当玩物了！」 祝岐和柳钰同时转头，便见一如青牛却只有一只角一条腿的妖怪笨拙地赶来。 山精夔一蹦一跳，在距离灵泽半步的地方停下了。它的牛鼻子一直愤懑地喷气，得意洋洋地道：「何等小小怨魂，竟敢在青雾山的地界撒野！你知道掌灯鬼仙大人的威名吗！你知道爷爷我的威名吗！」 痴怨呵呵笑：「山精而已，妖域在地界也就只有青雾山这一处庇身之所！得意什么！」 「哎嘿！」山精夔气得直接变了色，天边又闪现几道惊雷，「你再说一句！」 山精夔单腿往前蹦，势要好好敲打敲打痴怨。 眼瞅着，山精夔就要蹦进灵泽，柳钰一个眼刀过去，山精夔立马站定，上半身摇摇晃晃险些栽进泉水。 第97页 好半天稳住身形，山精夔长舒一口气，上次被拉进灵泽还是鬼仙大人失意，这次若再进，恐怕要被片成一千八百片牛肉，让大人蘸血吃。 山精夔沖柳钰连连赔笑，注意到柳钰身后站了一个人，看衣着不是什么讲究的人。它疑惑歪了歪身子，双目登时睁大，唯一的一条腿一下子酸软下去，盯着祝岐的脸直直栽进了灵泽。 「噗通」一声，紧随其后的是山精夔的惨叫。 祝岐不解地看向泉水，又看了一眼大唿小叫的山精夔，问道：「难道除了你我，其他进入灵泽的都会痛不欲生？」 柳钰嘆了口气，没回答祝岐，双指一抬，山精夔被凭空提熘了上来，扔到一旁空地上。 而后，柳钰才对祝岐道：「不是。」 「你你你你你——」山精夔连跪带爬地爬到灵泽边，一颗牛头狰狞地指着祝岐。 柳钰狭长的双眼一眯，山精夔顿时闭了嘴，颀长的牛舌还耷拉在外面，卡住了半天才收回去。 祝岐见状，垂眸未言。 柳钰金丝一收，痴怨被收进柳钰的袖中。他侧身对祝岐轻声道：「灵泽可清除三界污浊，再泡三日，便可无恙。」 说罢，柳钰向山精夔走去，袖口倏地被拽住，回头，便是祝岐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祝岐用着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青雾山上，重剑的主人，是你吗？」 泉水起了波纹，一圈圈散去。 静止时间的术法早已悄然解除，林间微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响，柳钰背对着祝岐，那修长挺立的背影，好似独独静止在了此处。 「不是。」柳钰开口道。 又是这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 祝岐反而扬起明媚的笑容，问道：「留我一人在此处吗？」 「我……」柳钰回身，略显侷促道。 祝岐立马抢道：「痴怨不好解，你曾对我说过，对付痴鬼起码要用三分精血，七分法力还有百年的闭关。告诉我，你要带着那缕痴怨去哪里？」 柳钰低下头，半晌不答话。 祝岐去拉柳钰的手，却被柳钰躲开。 「青雾山上事务烦多……」 「嗯。」祝岐仰脸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 柳钰吞了口唾沫，「你想知道……什么……」 祝岐上前一步，眼神逼近柳钰，「不是我想知道什么，而是你愿意告诉我什么。」 灵泽外响起了一声轻唿。 祝岐偏头，看见山精夔的牛舌又在乱甩了。此情此景，祝岐忍不住发笑。 听见祝岐的笑，柳钰始终躲避的眼神悄然挪到了祝岐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开。 祝岐同样移回目光，与柳钰的视线相撞。 祝岐嘴角的笑意尚未收回，从被逗笑转为了淡淡浅笑。柳钰却看得分明，后者眼中的笑意更加浓烈。 「铜镜里的你，不及真实的你万分之一。」祝岐说：「柳钰，好久不见。」 天边再次惊雷乍起，山精夔疑惑地看向天边，喃道：「我没打雷啊？」 青雾山上的雾气骤起，灵泽隐在雾中，隔绝掉万物。 「要做什么？」祝岐明知故问。 柳钰没吱声，抓住祝岐的两只胳膊强硬地背到身后，一口咬上祝岐的左侧脖颈。 那个地方已经许久未犯病了，祝岐都要以为，是柳钰咬的太多次，在娘胎里被小鬼烙下的烙印都被治好了。 尖牙深深扎入皮肉，祝岐却未感觉到疼痛。 他只觉体内寒气在汩汩往外冒，温泉水浸润着他的身体，更加舒适、更加昏昏欲睡。 祝岐有些站不稳，直往下倒。 柳钰始终钳制着他的双臂，祝岐稳稳靠在柳钰的胸膛，丝毫不觉吃力难耐。 随着血越流越多，祝岐的意识逐渐昏沉，隐约听见柳钰在他耳边问了什么。 「无论哪一世的祝岐，都不恨我吗？」柳钰轻声道。 即便眼睛已经睁不开，祝岐依旧挣扎着开口，语气虚浮，却依然坚定道：「无论……哪一世的祝岐。」 ——也包括你未想起的…… 柳钰没有问出这后半句话，动作轻柔将祝岐缓缓放入泉水中。祝岐脖颈流出的血与泉水慢慢交融，祝岐的脸色也渐渐恢復了红润。 柳钰转身便走，脚步却被钉在了泉底。 「你到底要逃到哪里去？」方才已然昏睡的祝岐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清明，丝毫没有预想的昏沉。 柳钰向脚下看去，两张符箓赫然贴住他的脚面。 「我用心头血写的符咒，你若挣脱，我会痛死。」祝岐冷静道。 此话一出，柳钰霎时停住了所有动作。 祝岐捂住脖颈踉跄着起身，另一只手握住柳钰的左手腕，缓缓举起。 「你还要瞒我多久？」祝岐问。 柳钰被杀魂刀扎穿的左手血肉几乎完全溃烂，露出了森森白骨，甚至还在向下掉着腐烂的皮肉。 这一切，都被柳钰用障眼法遮的好好的，却在祝岐触碰到柳钰手腕的那一瞬伪装全然消散。 祝岐放开捂住自己脖颈的手，在泉水中洗净手心上的血迹，一把扯开柳钰的衣襟。 赫然露出的光洁无暇的脖颈，柳钰偏头躲开祝岐的视线。 「给我看！」祝岐低吼道。 话毕，柳钰的脖颈才隐约露出原本的样子，被杀魂刀刺破一点皮肉的地方同样开始溃烂，虽无左手那般严重，却也看着可怖。 第98页 「有办法吗？」祝岐拼命忍着颤声，强装冷静问道。 柳钰始终低着头，就像犯了错被抓住的孩子一样，不肯开口。 「好，」祝岐松开柳钰的手，连连点头，「我有办法。」 说罢，祝岐从怀中掏出剑穗，阖眼心动，剑穗登时化作杀魂刀。 刀光亮起的一瞬，祝岐举起杀魂刀，就要往自己的左手心扎去。 柳钰瞬间握住祝岐的手腕，强行阻止。 祝岐知道自己不能撼动柳钰的力量，但还是执拗地与柳钰对抗着力道。 「你与我在灵泽中泡了这么许久，都不能修復你分毫。青雾山是你所出之地，都救不了你。不仅如此，你还要独自带走痴怨，是想自己偷偷处理掉吗？」 祝岐眼眶发红地问。 柳钰张了张嘴，终是未发出一言。 祝岐突地就笑了，只是这笑看着十分悽然。 他说：「柳钰，还记得我为判官那一世，你看着我死去的痛吗？你也想我体会同样的痛吗！」 柳钰的手突然就松开了祝岐。 他微低着头，半晌轻声说道：「我是故意的。」 「什么？」 「障眼法，我故意露出破绽的。」柳钰淡淡道。 许久的沉默，祝岐开口道：「那又怎样？」 柳钰怔怔地抬头。 祝岐上前一步，盯住柳钰的双眼，一字一顿问道：「柳钰，那又怎样？」 柳钰一时说不出话。 祝岐自嘲地笑了笑，道：「你是鬼仙大人，你千秋万代。你想糟践自己便谁也不顾地糟践自己，可我不想糟践自己的心。所以，柳钰，你故意给我看你为我受的伤，那又怎样？」 第60章 60 你就这么想对柳钰好？ 雷声阵阵，对峙中的祝岐和柳钰同时看向山精夔，后者头摇成拨浪鼓，示意他们二人抬头看。 天边雷云滚滚，乌红满天。 「无念海……」柳钰望着漫天翻滚的雷云喃道。 祝岐登时转头看向柳钰，而后同样望向无念海，「无念海不是在鬼域吗？怎会漫延到妖域来？」 柳钰没有立刻回答祝岐，而是用额间龙鳞探查一番，才道：「无念海由人间恶念而生，恶念的源头现世了。」 「神君？」祝岐脱口而出他自认为的答案，「是忘川的那位真龙神君吗？」 柳钰意味不清地看了祝岐一眼，就连不远处的山精夔都长大了嘴巴。 「我猜错了？」祝岐急切问道。 柳钰眨眨眼，没说错却也未说对。他抓起祝岐向山精夔那边扔去，甩下一句：「守好他！」便腾空而起，向无念海的方向飞去。 「柳钰！」祝岐想要抓住柳钰，却只堪堪碰到柳钰化作蛟龙的龙尾，一触即分。 祝岐踉跄几步，向前栽到。 山精夔大惊失色，连忙垫在祝岐身下，它自己的肚皮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哎呦呦……」山精夔连连唿痛。 祝岐扶起山精夔，发现并未受伤，道了声谢便要去追柳钰，又被山精夔一把拉住。 待祝岐回头，山精夔一下子撒开祝岐，不知是该恭敬该是该如常地对待面前这位，眼神左右闪躲，半天才道：「追……追不上的。」 「你知道怎么去无念海吗？」祝岐连忙问。 一片乌红之下，山精夔的眼白也被映得发红。它始终不敢抬头看，偷偷瞟向高处，支支吾吾道：「只有鬼仙大人知道怎么去……我……我不知道的。」 祝岐思索片刻，问道：「你的雷云可以载人吗？」 「啊？」山精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别为难我了，鬼仙大人让我守好你，我不能让你去找他。」 祝岐从中听出了些许端倪，问道：「无念海是柳钰所管辖之地，此种情况不止一次了，是吗？」 山精夔连连后退：「你……」 祝岐上前一步，言辞恳切道：「柳钰身上有伤，无论无念海在过去的千百年里发生此种情况多少次，柳钰多少次自己去解决，这次我都不能让他一个人。」 山精夔惊恐的眼神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在它这张青牛脸上不应该出现的悲戚。 它闷闷地说：「怎么又这样……」 「什么？」 「没什么！」山精夔立刻否认，转而试探地说：「你可知此世是你最后一世了？」 「知道。」祝岐如常答道，「不过——你是如何得知的？」 山精夔没有回答祝岐，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若你此世死了，就再也不会轮迴转世了！成神成鬼还是彻底消失，都是未知数！」 「知道。」祝岐再次笑着说。 相比于山精夔不知从何处来的激动，祝岐显然早已接受这个事实，并且从未求过此生能够寿终正寝。 「你怎么……」山精夔惊得牛舌都收了回去。 祝岐笑笑，轻声问道：「怎么，你本以为我会很在意后世如何？」 「不，」山精夔摇头，「不，你……你就这么想对柳钰好？」 方才还尊称柳钰一声「鬼仙大人」的山精夔，此时直唿柳钰大名。祝岐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对他好与不好，是我与他的事。我不知你知道多少我与他前世的故事，无论他在你们心中是如何的存在，我心中自有评判。如此，我们之间的种种，都只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事。」 第99页 祝岐平静说完，对山精夔鞠了一躬，感谢方才的看顾之恩。 他又道：「青雾山是他所出之地，我想，他一定不忍责罚你。」 说罢，祝岐转身便走。 山精夔突然在他身后喊道：「可以从鬼域入无念海！」 祝岐登时站定，立刻回头赶至山精夔身旁，问道：「怎么走！」 「你需先死一死。」山精夔幽幽道。 「你确定此举可以瞒过鬼域那些鬼？」祝岐压低了声。 山精夔同样鬼鬼祟祟回道：「放心好了，我的雷都直接把你魂魄噼出肉身了，脱离肉身的魂魄可不就是鬼了嘛！」 祝岐面上应和地笑，心下却慌得很。 地界鬼域可有不少他的老熟人，千万莫要碰上。 黄泉路口近在眼前，祝岐加快了脚步，身后一道声音突起，生生钉住了祝岐的步伐。 「生魂擅闯黄泉路，是想去无念海走一遭吗？」 祝岐随着声音慢慢转身，赫然看见孟婆一脸严肃对他们二位说道。 甫一看见祝岐的脸，孟婆本来眯在一起的眼睛硬是张开一条缝。 「你！你！」孟婆连忙低头掏出生死簿翻找，反覆确认祝岐不该此时来到地界，才放下心来。 「婆婆。」祝岐率先上前一步。 孟婆一愣，试探地问：「祝岐……判官？」 祝岐莞尔道：「是我，婆婆，好久不见。」 孟婆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皱起眉头，「你不该来。」 「我知道，但我要找到柳钰。」 「柳钰？」孟婆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祝岐又换了个称唿，「是掌灯大人，我要去无念海寻他。」 「你去无念海做什么！」孟婆拔高了声音。 祝岐显然没有想到孟婆会有如此反应，「婆婆，掌灯大人说无念海的恶念源头现世了，他受伤了，我……」 「原来如此，」孟婆打断祝岐，「你若立即离开地界，掌灯大人或许会毫髮无伤地回来，若你执意要去……」 孟婆没说完的后半句，让祝岐的心沉了下来。 自从恢復第二世的记忆，祝岐就对无念海产生了许多疑惑。再加上柳钰走前对无念海讳莫如深的样子，以及方才孟婆的所言——祝岐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无念海与我有关，对吗？」祝岐直视孟婆的眼睛，问道。 孟婆一时语塞，与此同时，黄泉路那边一小鬼使匆匆赶来。 孟婆上前一步，将祝岐和山精夔的魂体掩藏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急匆匆的，有何事？」 「忘川的那位大人感受到无念海动盪，特召孟婆和阎罗前往忘川议事。」 「知道了，去吧。」 小鬼使应了一声便要退下，孟婆突然又将它叫了回来。 「等一下，你可知无念海因何动盪？」 小鬼使恭敬道：「忘川的大人说又是一轮万物归一，旁的，就没有多说了。」 「好，退下吧。」 「是。」 待小鬼使彻底消失在黄泉路上，孟婆解除结界，放出了祝岐和山精夔。 祝岐急唿了一声「婆婆」。 孟婆抬手，示意他莫急。 「你究竟想起了多少？」 「不多。起码，我与柳钰的渊源并未想起。」 孟婆听罢，点点头，看见祝岐背上背的重剑，倒吸一口气。 「此剑……从何处来？」 「柳钰着人交给我，让我送至青雾山。」 「好好好，」孟婆突地就笑了，「这位掌灯大人，真是好谋划。」 祝岐不解。 孟婆将祝岐和山精夔往黄泉路的反方向推了推，唤来一小鬼使，严肃道：「生魂擅闯鬼域，着你拿至无念海，交予掌灯大人。」 「遵命！」 小鬼使手心射出两条铁链将祝岐和山精夔分别捆绑，往忘川走。 祝岐分明记得方才孟婆是不希望他们靠近忘川的，便扭头向孟婆求助。 孟婆笑笑，抬手在祝岐和山精夔的额间分别一点，祝岐和山精夔瞬间变了个模样，生魂的气息完全隐去。 正式踏上黄泉路前，祝岐似有感应一般，回头看了一眼孟婆。 入眼的，便是孟婆和蔼慈祥的笑，甚至与他挥手作别。 祝岐霎时从尾椎骨涌起一股电击，隐隐约约模模煳煳在他的记忆里，他好像不止一次看见过孟婆对他如此的笑，就像长辈一样。 孟婆的身影消失，祝岐转过头来。 山精夔得意地小声说：「这回信得过我了吧！」 祝岐无奈笑道：「被发现是生魂入的鬼域，然后被扭送至无念海受罚，这就是你的办法？」 「你就说成没成功吧！」 祝岐摇摇头没再搭话。 他又转头向孟婆原先站的地方看去，当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他知道如果他们碰见的不是孟婆，或者未碰见孟婆。他与山精夔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莫说魂魄会烟消云散，恐怕存在灵泽泉水底的肉体都会被找到，然后挫骨扬灰。 祝岐从未像此刻一样，急切地想要见到柳钰。 他也从未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此时他才开始后怕，但那时看见柳钰消失在青雾山，前往层云叠叠的无念海，祝岐的心都要揪起来了。 第100页 他顾不得想自己，他只偷偷地在山精夔背后留下了遁地咒，他自己便毫无后路地来了。 思及此，祝岐悄悄地在山精夔背后又加了一张定魂咒的符箓。 原来——祝岐不自觉抚住心口，这便是情根回来的感觉。 第61章 61 梦里的小龙 穿过雷云的那一瞬，云层拼命向祝岐挤压而来，好似只有浑身筋骨碎裂，血肉被碾，才能涅槃重生抵达无念海。 强烈的窒息感没有让祝岐心生退却，相反的，祝岐的眼睛始终看向云层外的那一点光亮。 冲破云层，祝岐悬在半空，尚未缓解方才被挤压的痛，甫一睁眼，身下空空如也。 他甚至都来不及唿救，直直从高空掉进了一汪泉水之中。 祝岐扑腾了好几下，挣扎着爬上了岸边。 他大口喘气了好一阵，才分出心来看向周围的环境。 青雾山？！ 不止面前的灵泽泉水，四周的一寸草一寸木都与青雾山如出一辙。 「我……掉回青雾山了？！」祝岐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四下看去，山精夔也不见了踪迹。 祝岐挤干衣服上的水，顺着记忆中山精夔前来的路线，过去寻找，结果不止山精夔，整个青雾山上一个生灵都没有。 祝岐蹲下身去，仔细抚摸脚旁的一根草，半晌突道：「这灵力……」 他登时站起，环顾四周，确认了一件事——这不是青雾山。 这是，无念海中的一层幻境。 无念海专罚前世德行有缺之人，此处的幻境应是由心魔而生，当心魔破除，是继续受罚还是再世为人，便是后话了。 想来山精夔也是不知道掉进了哪里的幻境，现下恐怕只有先破除眼前的幻境，才能再做打算了。 只是——祝岐疑惑道：「为何我的心魔幻境，是青雾山？」 无暇细想，亦想不出缘由，祝岐索性先四处转悠转悠瞧瞧。 不知怎的，祝岐四处转悠的时候就从山脚去到了山顶。 山顶清风徐徐，好一片绿荫乘凉之处。祝岐索性坐了下来，找到破解幻境之法前，先在这片绝佳风景中静静心神，以便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山风拂过，不知名的树竞相摇摆，枝叶交缠争斗发出沙沙的声响。 祝岐一时听得呆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注意，直到来者将手覆在了祝岐的眼睛上，他才勐地从方才的岁月静好中回神。 冰凉的触感，平稳的唿吸，以及来者长长的髮丝被风吹动，拂过祝岐脸颊的瘙痒感，都让祝岐从心底唿之欲出一个名字。 祝岐抓住来者的手，拽了下来。与此同时，他转身去看，果不其然是他心中的那张脸。 「柳钰？你也被……」祝岐一下子住了嘴。 他抽回抓着柳钰的手，将柳钰从头到脚看了三遍。 他不能肯定，这个柳钰是不是真的柳钰。但又真的一模一样，连柳钰那双冷淡疏离中满是渴望的眸子，都一模一样。 「你也在幻境中吗？」祝岐试探问。 柳钰：「进入无念海都需要过心魔幻境这关，我已被困多日。」 祝岐：「你也被困在青雾山幻境里了？」 「嗯。」柳钰垂头沉吟道。 「青雾山有你的心魔？」祝岐继续问道。 柳钰缓缓抬头，不答反问：「为什么要跟来？山精夔呢？」 祝岐心底的慌张快溢了出来，连忙解释道：「是我逼山精夔带我来的，它应是被困在它自己的心魔幻境中了。」 「无念海，你不该来。」柳钰盯住祝岐的双眼，一字一顿。 祝岐的脑中一下子闪过柳钰曾经那句：「无念海，你之不可去之地。」 「柳钰！」祝岐挣脱开柳钰的手，又很快冷静下来，不强迫自己去想这些，问道：「你的手如何了？」 柳钰背过手去，说道：「无妨了。」 「无念海我到底为何不能去？」祝岐觉得自己自从听见柳钰说那句话开始，心脏就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地想要吼出来。 但他还是压抑住了自己，极尽可能地用他最平静的语气问出他想问的。 柳钰未立刻回答，祝岐又问道：「只是因为我是个凡人吗？可是我已经来了，一个凡人想尽一切办法来到无念海前的关卡，只差一步，就可以向你证明我可以了。」 越说，祝岐的手越抖。从心尖开始，一阵阵寒意散发到四肢百骸，连手指头尖都不放过。 「不对……」祝岐拼命搓着双手，试图将刺骨的寒意驱赶出去，却无济于事。 祝岐咬紧牙关，「不对……是痴怨，是残留的痴怨……」 他去抓柳钰的手，「帮我……压制它……」 这一抓，祝岐扑了个空，痴怨从柳钰的袖中挣脱出，横亘在祝岐和柳钰中间。 它说：「把你交给我，我帮你破掉心魔幻境。」 祝岐：「不——可——能。」 它阴恻恻笑道：「你不与我做交易，我可要换个人交易了哦。」 说罢，痴怨转头向柳钰的左手袭去。 柳钰的左手如今只剩下白骨森森，从指尖开始甚至已经有了枯化的迹象。 祝岐向前扑了过去，试图拦住痴怨，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痴怨从柳钰的左手伤口中进入，迅速占据了柳钰的神智。 第101页 柳钰的双眼变得迷离，原本猩红的瞳孔变得漆黑无比，眼白也被黑气笼罩，此刻宛如无名村那些被缚魂阵镇住，永世不得超生的游魂一般， 几乎同一时间，祝岐身上的寒意一瞬消散。 残留的痴怨全都消失了。 祝岐上前几步，「柳钰……」 柳钰栽歪着头，双目无神地看着祝岐。 「怎么可能……」祝岐无意识喃喃道：「柳钰怎么会被小小的痴怨上身？！」 面对着面前的柳钰，祝岐再次涌起眼前人究竟是谁的怀疑。 可……万一他真的就是柳钰呢？ 祝岐后退地脚步生生止住，只停顿一瞬，如离弦的箭沖了出去。 柳钰已如枯藁的手被祝岐一把抓住，整个身子被祝岐扑倒，栽进了茂密的草丛之中。 痴怨已经彻底隐匿进了柳钰的魂体，祝岐咬破指尖，以血画符：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我之血魂——」 符箓现，祝岐以一旁地树枝为利刃，扎破心口的肌肤，一滴心头血隐没进符箓。 「魍魉具现！」 祝岐大喊，符箓被狠狠按在柳钰眉间。 悽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柳钰体内大大小小的痴怨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又因为祝岐的法力维持不了多久，拼命想挤回柳钰的身体。 柳钰同样发出痛苦的唿喊声。 祝岐将自己被柳钰咬过无数的脖颈递到柳钰口下，尖锐的剧痛霎时传来。 不清醒的柳钰不会口下留情，祝岐体会到了钻心的疼痛。 痴怨们见了血，又从柳钰的体内往祝岐身体里钻。 肉体的疼痛，和魂体的震颤让祝岐眼前阵阵发昏。 「柳钰！醒醒！」祝岐忍着强烈的不适，唿唤柳钰。 没有人回应祝岐，他怀中的柳钰宛若一具已经没有气息的尸体，瘫软无力，毫无生机。 「你若……再不醒，」祝岐的眼皮渐渐发沉，「你就再也……见不到那个……祂了。」 话音刚落，祝岐的怀中一空。 作乱的痴怨们瞬间散去，就连最大的痴怨都在一剎那不见了踪影。 祝岐向后一倒，跌在了坚硬的土地上。 青雾山静了片刻，祝岐慢慢坐起，方才地一切消失殆尽，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祝岐身上的幻痛还未消散，他呆呆地喃道：「果然……不是真的柳钰吗？」 话毕，不远处一雪白的东西吸引了祝岐的目光。 他不自觉被吸引，脚步不稳、踉跄着往那处去。 愈来愈近，祝岐才看清那物是何，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白衣，黑髮如瀑，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腿，低着头，髮丝垂在脸颊两侧，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一处小水洼。 即便髮丝将少年的大半张脸遮住，依然可见少年精緻妖艷的面庞。 细细看去，祝岐双眼不自觉睁大——竟与柳钰的眉眼有九分相似。 「柳——钰——」祝岐轻声唿唤。 少年抬起了头，看见祝岐的一瞬，双目同样瞪大，没一会儿又神色如常。他重新低下头，喃喃道：「做梦了罢。」 祝岐这下十分肯定，在青雾山的心魔幻境中，看见的所有与柳钰相关的，都是幻境所化。 眼前柳钰少时的模样，也是假的。 祝岐不再担忧，反而坐到少年的身旁，笑着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你管我。」 「……」短暂的沉默，祝岐笑出了声：「你碰见我，便是因果宿命，我还偏要管上一管。」 「你刚才叫我什么？」 「柳钰啊。」 「柳钰是谁？」 「……原来这时的你还不叫这个名字？」祝岐恍然大悟道。 少年扭过头，不理祝岐：「什么乱七八糟的。」 祝岐耐心解释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由，但是，柳应是有鬼意，至于钰嘛，很金贵的一个字。」 「听不懂。」少年冷淡道。 祝岐嘿嘿笑了声，「行，等我见到他，我好好问问。」 少年冷哼一声，沖祝岐没好气道：「问出了又怎样，你还能入我梦两次？」 「……梦？」祝岐没有想到，自己对于少年柳钰来说，竟然是——梦。 祝岐腾的一下站起来，「你——究竟是谁？」 少年完全无视祝岐的反应，看着祝岐就像看一齣戏，自顾自说道：「梦里的小龙，还真是不一样。」 第62章 62* 青雾山（四）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落下。泉水自山顶汩汩而下，落叶飘然坠地。 春来秋往，小蛇化了人形，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一片黄的发给的叶子。他已经看了十天了，叶子干枯的每一分他都在场。 「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三、三百七十四——」 小蛇住了嘴，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片叶子。 叶茎陡然断裂，同时在小蛇的心里响了「咔哒」一声。 叶子缓缓飘落，落在了小蛇的鼻尖。小蛇双眼慢慢移向叶子，只听面前突然传来轻柔的声音：「怎么还对上眼了？」 小蛇勐地抬头，鼻尖的叶子落地，被小蛇踩在脚底，真实地发出「咔嚓」声。 「它死了。」神君可惜道。 小蛇不以为然，盯着神君的脸，定定说道：「你很虚弱。」 第102页 神君淡淡笑笑，没在意，伸手要去揉小蛇的头，却被小蛇冷淡一躲。 「三百年。」小蛇冷淡道。 「什么？」神君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瞭然道：「待不住了，便逃来了……怎么，你没用我给你的术法？」 小蛇没回答，转头就要走。 神君抱臂笑意满满看着小蛇，没一会儿，小蛇就一脸阴沉地回来，无视神君直接越过祂走去相反的方向。 「还是错啦！」神君头都没回，低头憋笑喊道。 小蛇脸彻底黑了下去，犹如一缕怨鬼飘回神君身边，左看看右瞧瞧，迟迟不迈出这一步。 神君见状，又忍不住笑了声。祂转过去，探出身子，在小蛇耳边明知故问道：「怪不得我找你找的这么费劲，原来你是迷路了找不回原来的路了呀？」 小蛇的脸更阴沉了，始终不说话。 神君：「你可以问我的。」 小蛇：「……」 「算啦，」神君还是不忍心，凑到小蛇耳边，轻念了一段诀，又道：「再试试？」 小蛇闭眼心中默念诀，面前的路都清晰了。原来，太阳升起为东，太阳落下为西。原来更寒冷的是北，蛇虫多毒的是南。 神君绕过去，欣慰地仔细端详小蛇惊奇的目光。半晌，祂在小蛇面前摆摆手，「回去吗？」 小蛇勐然回神，脑袋里装着那句咒语前行不是，踟蹰在原地更不是。 似是懂小蛇心中所想，神君没所谓道：「送你的，别给凡人用，会损魂体。」 小蛇低下头，别扭地闷闷道：「青雾山哪里有凡人？」 「青雾山……自然是没有凡人的，只是，你的天地便只是青雾山吗？」神君倏然转身问。 小蛇一愣。 神君莞尔一笑，指了指上面，又指了指下面。 「无念海在青雾山之上，天界在无念海之上。青雾山在鬼域之上，人界又在青雾山之上。」神君说：「不想出去看看吗？」 小蛇知道地界鬼域，知道人界，却从未听过无念海的名号。 他问：「无念海是什么地方？」 神君：「无念海啊，也有一座青雾山。」 「也有青雾山？」 「是我的青雾山。」 小蛇没懂这句「我的」是何意，便问道：「你的青雾山里面都有什么？」 「有我的心魔，和我的因果。」 待神君说罢，小蛇暴躁起来，什么心魔，什么因果，什么乱七八糟的，净是些他没听过也听不懂的东西。 小蛇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加速往水洼的地方走。 神君跟在小蛇身后，笑着摇摇头。 两人没一会儿便走回了水洼处，那株被插入土地的桃花枝如今已长成了枝叶繁茂的桃花树。 神君忍不住惊喜道：「竟长得这般高了，何时开桃花呀？」 小蛇白了神君一眼，「来年春天。」 「哦……」神君尴尬地眨眨眼。 小蛇从自己搭的小石屋里掏出俩果子，扔给神君一个，自己坐在地上啃了起来。 神君接过果子，也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准备尝一尝。祂挂在腰间的佩剑撞到石头，发出哐啷一声。 小蛇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神君注意到小蛇的眼神，笑着解下腰间佩剑，随手握住剑柄，举起问小蛇：「想要吗？」 「你给吗？」小蛇扬起下颌，理直气壮问道。 神君哈哈笑道，「给！」 话音一落，佩剑直接抛向了小蛇。 接住佩剑的那一瞬，小蛇登时拔剑出鞘，一道银光闪过，百年的修为从剑中窜出，钻进小蛇的眉心。 「你……」光芒消逝，小蛇茫然看向神君，「就是准备送给我的？」 神君：「对啊。」 小蛇：「为什么送我这么多……」 注入了三百年灵力的石头，可以控制青雾山时间流逝的术法，分别东南西北的咒语，还有小龙自己的佩剑，以及剑中蕴藏的百年修为。 小蛇很开心，很高兴，他已经比同等的妖怪修炼得快出近千年。 可是——眼前这人为何要如此帮自己？ 「看你这条小蛇修炼如此艰辛，祝你一臂之力。」 「为什么是我？」 修炼刻苦的不止他，青雾山的生灵都在吸收天地精华努力修炼。 神君思索了片刻，笑道：「或许是因为初见你，你便咬了我一口罢。」 这是什么理由？小蛇腹诽道。 神君乐呵呵的开始品尝野果子，小蛇低头抚摸佩剑，其中蕴含的灵力是他独自修炼近千年都修不来的，可终究还是离成仙差了十万八千里。 若能有更多的灵力供他修炼，兴许不日之后他便能脱离地界，登上天界，俯瞰三界，以及有着另一座青雾山的无念海。 「发什么呆呢！」神君一颗果核砸了过来，砸醒了失神的小蛇。 神君又道：「还有果子吗！」 小蛇转身钻进小石屋，掏出了三个果子，还有一神秘之物。 接过三个果子的神君瞧见了小蛇右手藏着的东西，便问道：「藏了什么好东西？」 小蛇这才摊开掌心，一枚骨节样的淡青色剑穗出现在神君的眼前。 神君认出这是祂随手扔给小蛇用来修炼的玉石，惊喜道：「你竟将它雕成了一枚剑穗？」 第103页 「嗯……」小蛇低头道：「送给你。」 「多谢，它与我的剑很相配。不过……剑已经在你身上了，你系上吧。」 小蛇没有收回手，低着的头就没有抬起过，「送你的。」 感受到小蛇的坚持，神君没有再拒绝，答道：「好吧，我收下了。」 神君拿起剑穗，刚要挂在自己腰间，眉头倏然一蹙，很快又舒展开，如常地挂在自己腰间，顺手又揉揉小蛇的头。 小蛇再次嫌弃地躲开。 神君露出淡淡地微笑，倏然道：「我要走了。」 「又要走。」 「嗯。」 「这次去多久？」 「放心——」神君拍拍小蛇的肩，示意小蛇去看祂的佩剑，「剑里留给你的灵力足够你这段时间修炼了。」 「你怎知……」你怎知我问你去多久，是为了灵力…… 难道小龙已经知道剑穗会……偷偷吸食祂身上的灵力…… 小蛇暗自想着，悄悄向上瞥神君的眼神。 只见神君像是能听见小蛇心声一样，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包容地看向面前这个已经长高不少的少年。 默许了小蛇这一次的胡闹。 然而事实上，祂早已默许了许多次。 「灵物有其魂，要好好对待，懂吗？」神君耐心道。 小蛇乖巧地点点头。，他已经做好小龙会把剑穗扔回给他甚至捏碎的准备，可谁知——小龙非但没有这样做，还将剑穗在腰间系得更紧了些。 「若有机会，带你去无念海看看我自己的青雾山。」 「现在就去！」小蛇这一吼，打断了神君离开的步伐。 神君身形一顿，未转身去看小蛇，反而看向自己的双手。 半晌，祂转身道：「也好，兴许下次再见，我早已没了帮你去无念海的能力。」 小蛇刚想问为何下次见便不行了，身体倏然变得极轻极轻。他挣扎着向下看，发现自己已经飘在了半空，小龙依旧站在原地，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你会在无念海见到我的。」 「我……我好晕……」 神君微笑道：「就当是一场梦。」 话音刚落，小蛇眼前一黑，再一睁眼，他出现在了水洼处。 没有小石屋，没有桃花树，甚至连其他生灵都未曾见到，宛若一切刚开始的模样。 小蛇警惕地看向周围，完全不敢到处走动。 离开前，小龙说他会在此处见到祂的。 以往每次都是小龙来找他，这次也一定一样。如此想着，小蛇坐了下来，警惕地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果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小蛇立刻抬头，只见一人身穿粗布衣裳，头上挽着随意的髮髻，尽管悲伤背了一把重剑，但一看便是一个普通凡人。 但……小蛇瞳孔微颤，他与小龙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第63章 63* 青雾山（五） 「你来自何处？」祝岐声音微颤地问。 小蛇一副不爱理人的表情，还是答了：「青雾山啊。」 「你自始至终都在……」 「哦，我从下面的青雾山来，小龙送我来的。他说——」小蛇仔细回忆小龙的话，「他说这是无念海的青雾山，就当是一场梦罢了！」 「『当』是一场梦……」祝岐喃喃道。 小蛇打断了祝岐的怔愣，问道：「你是谁，你又怎么会在小龙的青雾山？」 祝岐回神，「我是凡人，自人界来——寻人。」 「寻谁？此地只有我。」 祝岐看着小蛇尚且稚嫩的脸庞，实在说不出「寻你」这句话。他隐约觉得，无念海不单单只是功德有缺的魂体受罚的地方。 「你口中的小龙……有说为何要送你来此地吗？」祝岐问。 小蛇道：「小龙只说我的世界不该只有地界妖域的青雾山，我该见见人界、天界、无念海……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一直问我却不回答我？这不公平！」 漂亮精緻的脸蛋泛起动怒的红晕，祝岐看得呆了，不是因为小蛇年纪尚轻便有惊艷的容貌，而是那副与柳钰如出一辙的神态。 「我叫祝岐，我来找……一只鬼，名叫柳钰。」 「祝、岐，名字怎么怪怪的。」小蛇脸颊鼓了起来，皱眉说道。 祝岐问：「怎么怪了？」 小蛇瘪瘪嘴，把脑子里对文字的理解慢慢吐出：「古字祝，示人口，向神明祷告祈求之人；岐——山之意……」 小蛇越说声音越小，眼神戒备地看向祝岐，慢慢地后撤，而后突地问道：「你和青雾山有什么关系！你和小龙有什么关系！你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你是小龙的谁！」 自小蛇开始解读祝岐的名字开始，祝岐一直微微垂首不语。 此刻面对小蛇的质问，祝岐依旧无甚反应。 小蛇浑身汗毛竖立，拔出小龙送他的佩剑，直指祝岐，「回答我！」 祝岐盯着剑尖，直觉这把剑的气息他很熟悉，甚至就围绕在他的周围。他卸下了自己背后的重剑，拔出剑鞘，同样伸到小蛇面前。 佩剑与重剑同时发起亮光，重剑不受控制地抖动。 重剑的剑刃上开始掉落铁锈，一层、两层、三层……掉落至最后，重剑竟与佩剑一模一样。 第104页 「你……」小蛇不可置信地来回看他和祝岐手上的剑，「同一把剑怎么会有两把，怎么会同时出现……」 相反祝岐那边，对此种情形显得早已预料到。 祝岐突地笑了。 小蛇目光射向祝岐，「你笑什么！」 祝岐嘴角笑意未减，摇头问向小蛇：「你口中的小龙送你来时，或许已预料到此情此景了。」 「……什么意思？」 「此处是无念海的心魔幻境，我本以为每一个前往无念海的人都会经歷自己的心魔幻境，却没想到，从始至终，无念海都只有一个心魔幻境，祂的心魔——是七百年后的我。」 「心魔……」小蛇勐地想起，小龙曾对他说，无念海有祂的心魔、有祂的因果。 再细看两柄剑，自己手中这柄其中的阴气竟真的与祝岐手中的差了七百年的积攒。 小蛇此时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琢磨不出其中因果。 祝岐抬手揉了揉小蛇的头，在小蛇眼里，此时的祝岐竟与小龙重合。 祝岐笑道：「虽然不知青雾山的小龙究竟担心何事，心魔幻化出了千年幻境等我来入，但你且告诉他，无论是柳钰还是三界轮迴本该有的清明，我都会拼尽我的性命去护。」 小蛇瞪大了双眼望着祝岐。 「还真想面对面见见青雾山的小龙，」祝岐笑着仰天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小蛇的眼中尽是茫然，方才的混不吝和戒备当然无存，他下意识随着祝岐的话说。 祝岐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眼眸中多了些悲戚。 「可惜——我因祂灭而生，祂因我生而灭。若想见，或许只能在……」祝岐顿了顿，「梦中了罢。」 小蛇愣愣地看着祝岐，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祝岐笑笑，说：「我送你回去。」 说罢，祝岐咬破指尖，血按在小蛇的眉心。 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眼，依旧是青雾山。小蛇吓得连连后退，手心被地上的草叶划破也不自知。 神君的脸出现在的视线里，小蛇刚要举起佩剑，恍然发现，这是小龙，不是那个什么七百年后的心魔。 他慢慢放松下来。 一直以笑示人的小龙破天荒地严肃着一张脸，问小蛇：「你看到什么了？」 不笑的小龙眉眼中自带威严，小蛇头一次惧怕小龙。 他颤颤道：「看到了、看到了……你的脸。」 神君上前一步，「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小蛇想起祝岐让他转告的话，「他说，虽然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他会拼尽性命护住柳钰和三界轮迴本该有的清明。」 话音落，神君笑了，「柳钰，竟是叫柳钰吗？」 「……？」 神君目光移向小蛇，方才威严的眼神转为疼惜，「抱歉，让你害怕了。」 说着，神君抬手在小蛇头上划了一圈，口中轻声道：「都忘了罢。」 小蛇顿觉头痛欲裂，不自觉与神君的力量进行对抗。「……不！」 金光一闪，小蛇的头顶爆发出难以控制的法力，将神君震开，一口血直接从神君的嘴里喷出。 神君注意到小蛇的不对劲，来不及抹掉唇边血渍，再次施法控制住小蛇。 「静心！忘掉方才的记忆，否则你会走火入魔的！」 此刻神君无比后悔，祂的确是着急了，修为不到千年的小蛇经歷了此等事，绝对会走火入魔。祂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小蛇，结果祂忽略了自己如今的力量已经…… 眼看小蛇越来越控制不住，神君心下一横，抱住了小蛇如今其实已经和他差不多的身量。 走火入魔的小蛇痛苦至极、失去神智，一口咬在神君左侧脖颈上，顿时血流如注，灵力如河堤溃决般倾泻而出，流进小蛇的身体。 神君没有阻止此事，甚至希望小蛇能再多吸收一些。 就在神君眼前阵阵发黑，即将晕厥过去之时，一旁的桃花树一根枝丫疯了似的窜出，横在神君与小蛇之间，强硬地分开二人。 两人分别摔倒，桃花枝迅速变换形态，将神君稳稳接住，放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另一边的小蛇无人管，重重地摔倒，整个人呈现一般人摆不出来的姿势。 桃花枝收回，桃花树渐渐幻化出一名妙龄女子，从头至脚皆是粉色的衣着，髮髻上还插着一朵盛开的桃花。 她跑到神君面前，担心地查看神君左脖颈的咬痕，虽然灵力已经不再外泄，被小蛇咬出的伤口却已经毒根深重。 「神君？神君？」桃花妖轻声唤道。 神君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桃花妖的第一眼便知，那根桃花枝化形了。祂高兴道：「你化形了？」 桃花妖来不及感谢神君的点化之恩，焦急道：「神君！那蛇是毒蛇，你快用你无边的法力消解掉毒素啊！」 神君缓过了一些，坐直身子，笑笑摇摇头：「哪有什么无边的法力，万物终究是要归一的。」 「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桃花妖急道。 神君没再回答，借着桃花妖的搀扶站起，看了眼还未清醒的小蛇，对桃花妖道：「待他醒来，将他带往山脚的灵泽休养。」 说罢，神君转身便走。 桃花妖追上问道：「神君你去哪儿！」 第105页 神君：「吾……去吾该去的地方。」 「那蛇醒了，我该怎么说！」 神君离去的脚步一顿，莞尔道：「你和他说，很快会再见的。」 「祝岐……」小蛇昏睡中发出喃喃的声音。 神君的身子往小蛇的方向偏了偏，同样喃道：「祝、岐，是个好名字。」 说罢，神君从怀中掏出因果簿，判官笔凭空而现，填上了「祝岐」的名字。祂犹豫片刻，也填上了「柳钰」的名字，因果线刚点了一个黑点，神君的手突然顿住，祂「啪」的一声合上了因果簿。 没再流连，神君一个闪身消失在青雾山，留下桃花妖担忧的目光。 下一瞬，神君出现在忘川水前。 与以往不同，祂落地是踉跄了几步，脸色又白了几度。 孟婆低头上前，恭敬道：「神君大人，下次可不敢再不打招唿就跑去青雾山了。」 「忘川有事发生？」 「……这倒没有，只是让判官一人既管记忆又做判罚，实在容易出现误差。」 神君点点头，又道：「鬼域或许需要一个掌管因果簿的判官。」 孟婆一惊，连忙问道：「因果簿自天地而生，除去神君大人的生父生母安天神龙外，其他皆由神君大人亲自书写，贸然将此物交予一个小小判官……」 「人界的因果凭何由吾书写？」 「……」 「继续由天地而写，又有何不好？」 「……」 「婆婆，」神君忽然轻嘆一声，「你该知，吾……没有多久了。」 此话一出，孟婆连连颤抖，几欲跪下，都被神君拦住。 神君似是感受不到孟婆悲哀的情绪，笑着说：「竟然已经有万年之久了，还记得吾刚来鬼域，还只是一颗龙蛋。」 第64章 64* 青雾山（六） 约莫万年前，地界鬼域的忘川水中，还未曾有一位真龙神君。 那时，忘川水再一次掀翻了摆渡船。 阎罗和孟婆站在忘川水前，一脸愁云惨澹地望着波涛汹涌的忘川水。 「这该如何是好？」孟婆担忧道。 阎罗重重嘆了一口气，「等着被问责吧。」 孟婆安慰阎罗，更是安慰自己道：「总归会有办法的。」 「忘川水早晚要掀翻到天上去！凡人五毒八苦的记忆积攒了千万年，力量大到天界都要恐慌，岂是你与我两个小小的地界官职，说有办法就会有办法的吗？！」阎罗背过身，甩袖激动道。 孟婆也急了，「既然你我解决不了，就上天去找能解决的来！」 「……上天？」忘川水将一切落入水中的东西捲走吞没，阎罗紧盯着黑沉压抑的水面，不自觉咂摸孟婆的话。 「对！上天，想必天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也不想地界所谓『骯脏』的忘川水涌上天界，『脏』了他们的清净罢！」孟婆绕到阎罗面前，言辞恳切道。 阎罗心动了，只是…… 像是知道阎罗心中的顾虑，孟婆上前一步，道：「不去，地界乃至三界众生只能等死；去了，还会有一线生机。」 孟婆后退半步，拱手道：「老身恳求阎罗殿下，为地界为三界走上这一遭。」 待孟婆直起身，面前早已没了阎罗的身影。 方才还在地界鬼域忘川水前的阎罗，此刻已经出现在天界南天门外。 一路通报，等了整整三日，大殿传唤的消息才又层层传回。 阎罗躬身走过各路神仙面前，他始终未抬头、未直身，却一路能听见这些神仙低声对他的嗤笑。 这一切，自阎罗上天之前，便早已预料到，甚至千百年前他惯例前来上贡之时，便早已经歷过好几遭。 只不过时隔太久，阎罗此行为的又是天界这群人的清净，不免有些愤恨。 「地界发生何事？」天帝悠悠的声音传来。 阎罗一下子跪在地，不是主动恭敬，而是天帝的声音犹如压顶般，令阎罗的膝窝不得不弯起。 「忘川水已满，再也承载不了凡人的轮迴记忆，即将涌出地界，倒灌人界，乃至惊扰天界的清净。还望陛下救地界与人界之难！」 片刻的沉默过去，「爱卿说说，朕该如何办？」 阎罗的头低得更低了，「请、请陛下，派安天神龙夫妇前去镇压忘川河水。」 「安天神龙夫妇，」天帝停顿了一瞬，「已经为天界战死了。」 什么？！ 阎罗此刻仿佛五雷轰顶。 龙定四方江河湖海，其中天界的安天神龙尤甚，可统领三界之水。 如今天帝却说，安天神龙夫妇战死了？！ 「回罢！」 「陛下！」 「回罢。」 「陛下……」 阎罗被刀枪赶回南天门。 但他没有回地界鬼域去，而是在南天门外呆坐着，一日又一日。 路过的神仙们都对阎罗议论纷纷，阎罗置若罔闻，双眼目视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直到有一日，一个打杂的小神仙手捧玉石盒子急匆匆向南天门跑来，撞倒了呆滞踱步的阎罗。 盒子落地，盒盖掀翻，阎罗定睛一看，盒子中竟是九颗龙蛋。 阎罗双眼顿时睁大，来不及询问，小神仙抱起盒子就往大殿跑。 早有传闻，安天神龙夫妇深知天界对他们的敌视，从不居住在天上，三界之中无人知晓他们住在哪里，可有子嗣后代。 第106页 方才盒子中龙蛋的气息，分明就是安天神龙夫妇灵力的气息。 阎罗又惊又喜，再次恳求向大殿内通报。 今日的天帝许是心情尚好，不消片刻便允了阎罗的觐见。 阎罗方一进入大殿，便看见天帝打开玉石盒子，端详盒中的九颗龙蛋。 只听天帝下令道：「剥夺神格，打入凡尘。」 话音落，方才送来玉石盒子的小神仙上前，阖上盒盖，退至一旁。 大殿上有旁的神仙提出异议：「陛下，安天神龙夫妇为护天界有功，其虽隐瞒子嗣的存在，但若能培养出下一代安天神龙，也可庇护天界安危。」 「朕——可不需要九个安天神龙。」 此话一出，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突兀的黑色闯进天帝的眼睛，「爱卿，你今日来，又是所为何事？」 阎罗连忙道：「臣恳请陛下，愿派一位安天神龙夫妇的子嗣，帮助治理忘川水，以保三界安危。」 「你要？」天帝随手从玉石宝盒里摸出一颗龙蛋，扔向阎罗，「送你了。」 阎罗连忙接住，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未等他道谢，就见天帝手掌下压，宝盒中的其他八颗龙蛋具碎。 阎罗惊得后退了两步。 天帝道：「爱卿，安天神龙夫妇为护天界有功，你可要好好看护安天神龙的唯一子嗣，嗯？」 天帝将「唯一」二字重重送进了阎罗的耳朵里，阎罗更加护住了怀中的龙蛋。 「叩谢陛下，臣……定不负所望。」 孟婆始终站在忘川水旁，自阎罗走后，她一步未动，面向阎罗离去的方向，她冷静的面容和忘川水的汹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远处天边亮起一点，孟婆脚下一动，阎罗闪现在面前。 孟婆往阎罗身后看，急道：「安天神龙没有一同前来？」 阎罗直起腰，沖孟婆摇头。 孟婆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胸口刚要唿出一声「完了」，便见阎罗打开宽袖，一枚龙蛋赫然躺在阎罗怀中。 「这是？！」孟婆惊道。 「没错，安天神龙夫妇的子嗣，唯一子嗣。」 孟婆的眼神从震惊迅速转为惊恐，「难道说……」 阎罗沉重地点头。 孟婆：「其他子嗣都……？」 阎罗垂眸，算是默认了孟婆的猜测。 孟婆长长唿出一口气：「真龙降临地界——看来忘川水的安定，并不能长久。」 「无论如何，起码可保万年安宁。」 说罢，阎罗将龙蛋放在高台之上，指尖丝丝缕缕的黑气进入龙蛋之中。 龙蛋开始微微晃动，不消片刻，蛋壳破了一个口子，一条小龙钻了出来。 真龙诞生，地界天光大亮，忘川水瞬间平静。 金光散去，方才钻出的那条小龙化成一名七八岁的孩童。 他方一睁眼，看向阎罗的第一句便道：「爹爹……」 阎罗的膝盖差点弯了下去，连忙道：「哎呦呦可不敢！」 小龙又将视线移向孟婆，眉眼弯弯笑道：「娘亲——」 孟婆也差点跪地不起，「折煞老身了！」 小龙弯起的眉眼一下子耷拉下去，眼瞅就要哭出来，孟婆赶紧蹲下拍小龙的背，哄道：「神君不哭，老身和阎罗不是你的娘亲和爹爹，但会护着你的。」 「神——君？」小龙疑惑问。 「忘川真龙神君，」孟婆一字一顿道，而后与阎罗一同躬身道： 「老身见过神君大人。」「在下见过神君大人。」 小龙愣愣地看着两位向他行跪拜大礼。 时间过得飞快，小龙不愧是神龙子嗣，短短几日便有了百年的修为。 这些时日，阎罗和孟婆真的扮演起凡间的爹爹娘亲，对小龙极尽照顾，除了不让小龙叫他们爹爹娘亲，其他能给小龙的都给了。 他们差遣小鬼使们去凡间搜罗玩具，找甜甜的奶糕，漂亮的衣裳鞋子。 小龙虽不知道为何面前的二人不是自己的爹爹娘亲，但他们待自己却无比得好。 可惜，此情此景转瞬即逝。 一块奶糕吃完，小龙刚要伸手再拿第二块，阎罗却伸手将小龙的手牵住，领着小龙来到了忘川水前。 对着汹涌的河水，阎罗沉默了良久，小龙不吵不闹，乖乖等着。 倏然，阎罗一改往日「慈父」的模样，道：「神君大人，你降至地界鬼域，为的是治理忘川水中难以承载的凡人五毒八苦。」 小龙听不懂什么是忘川水，什么是五毒八苦，更不明白阎罗为何会叫自己神君大人。他不解地看向阎罗。 阎罗却始终不敢看向小龙的眼睛，顿了顿，又道：「鬼域马上就要兜不住忘川水了，大人……得罪了！」 话音一落，阎罗抬手将小龙扔进了忘川水。 水面翻涌，小龙上下沉浮。他真身为龙，三界的水在他面前都如天上的一滴雨。 但——随着忘川水拍打过来的，还有万载凡人记忆。 小龙头痛欲裂：「救我……救、救我！」 一直躲在暗处的孟婆突然现身。 她与阎罗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鬼域本就无光，小龙看不清自己以为的爹爹和娘亲脸上的表情。 慢慢的，小龙停止了挣扎，脸上的恐惧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木然。他漂浮在水面，慢慢下沉，直至河底。 第107页 忘川水面再也看不到一丝小龙的踪影。 岸边的孟婆抽泣一声，阎罗立刻转头，狠厉道：「鬼无泪，莫要损了自己的阴寿。」 孟婆一颗血泪落，抬手抹掉，再抬头的脸上毫无悲伤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极尽的冷漠。 阎罗深深望向忘川水，「你看，忘川水平静了，干净了。」 「万年后呢，地界该当如何？」孟婆问。 阎罗：「万物归一，自有定数。」 话毕，天上飘下来一本书，阎罗打开，赫然发现竟是自安天神龙夫妇伊始的因果簿。 阎罗一直绷紧的嘴角突然弯了弯，「三界有因果了，万载轮迴，有因果了！」 孟婆的声音也跟着发颤，「因果簿自天地而生，由祂而写。」 阎罗将因果簿一同送入忘川水，「那便，物归原主罢。」 自小龙入忘川水，水面平静了三百年。 三百年后的今日，阎罗与孟婆再次站到岸边，再次静静地望着忘川水面。 日夜轮转，他们在此地整整站了十日。 孟婆忍不住道：「祂不愿出来。」 阎罗：「再等等。」 又过去了二十日，孟婆喃喃道：「爹娘安天，祂安地，当真是讽刺。」 「噤言，不可多语。」阎罗厉声道。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发出了响动。 片刻后，一身形修长瘦削、青衫蔽体、长发如瀑的男子从水中缓缓站起。祂赤着双脚，行走在忘川水面之上，好似水面结了一层冰，令祂行走自如。 祂缓缓走至阎罗与孟婆面前，他二人双双跪地，恭敬道：「恭迎神君大人。」 双眼微抬，无甚旁的情绪，薄唇轻启，「起。」 此话语如寒箭一般射出，生生钉在阎罗和孟婆的脚下。 祂回身向平静的忘川水面递出一眼，孟婆紧接着说：「神君大人吸纳了忘川水中的万载记忆，功德无量。」 神君转过头，眼睛轻瞥向孟婆，未言一语。祂向前走着，越过孟婆和阎罗的瞬间，消失不见。 孟婆登时瞪大眼睛，想要追去。 阎罗拦了一把：「只要祂不离开地界，随祂去何处。」 「可……」孟婆扭头看向忘川水，「不知祂待的三百年，可抵忘川水多久的平静。」 阎罗听罢，顿时默声不语。 神君出了鬼域，在虚无中打转。 祂不知转了多久，突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绿。祂向那处飞去，发觉竟是妖域地界。 方一落地，山神现身。山神方要驱逐神君，远处忽然传来阎罗的虚空令。 片刻后，山神恭敬道：「参见神君大人。」 神君一直没什么多余的神情，面容淡淡的，问：「此地是何处？」 「回大人，此地为青雾山，妖域生灵孕育之地。」 「青、雾、山。」神君一字一顿道。 话毕，祂未再理会山神，向青雾山中走去。 祂来到一处灵泽之地，望望天、望望地，突觉此地无比舒适，便席地而坐，背靠大树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神君发觉身上重重的，睁眼一看，一只小兔子将祂当成了一块石头，爬上来休息。 这时，神君才发现自己好似已经在青雾山待了很久，身上被无数藤蔓缠绕，落叶落了一身。 祂未动，静静看着小兔子。 祂看着小兔子从小长到大，与其他兔子结为一家，生下和当初的这只兔子一样小的兔子。 又过了许多年，这只老兔子便死去了。 当老兔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忘川水中吸纳的那些凡人记忆中见到的生死，如洪水般向神君涌来。 祂的眼前闪过无数人眼中亲人爱人友人的死亡。 「啊——」祂痛苦地捂住头大叫，紧接着，无数血泪从神君的眼中涌出。 祂本不是鬼，却在忘川太久太久，早已半鬼半神。 祂已不能哭。 祂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鬼域，只记得是一封表明忘川水又开始不安了的虚空令，将祂唤回。 方一回到忘川，一个陌生的小神仙出现在面前。 阎罗对神君道：「大人，此为天界派来辅助大人镇守忘川水的」 神君抬眼看去，此人一身黑袍，遮盖住了全部面容。 祂道：「命，判官。」 黑袍回敬，声音尖利道：「多谢——神君大人。」 第65章 65 一魄 送走了小蛇，通过手中的「重剑」与七百年的祂也算是见了一面，祝岐明白了此地不仅是七百年前祂的心魔，更是七百年后的他就该在此时来到此地的因果。 他与祂隔了七百年的时空，因为一个人一柄剑，而联繫起来。 祝岐闭眼静心片刻，再睁开的眼中充满了坚定。从佩剑中骤然蒸腾起万道金光，自祝指尖而入，疯狂地扎进他的每一寸皮肉，游走在他的每一滴血液。 祝岐痛苦大喊，眼尾散出同样的金光，佩剑万载的修为在一瞬间涌进祝岐的经脉，一口血被祝岐喷了出来。 「足够了……」 祝岐没有贪婪地将万年修为全部纳为己用，他手握佩剑直指苍天，佩剑带着他直冲而上。 心魔幻境的结界被破掉，青雾山的结界被破掉，无念海近在眼前。 祝岐悬在半空之中，向下看了看方才地心魔幻境，发觉幻境再次合上，并没有因为他的冲击而消散。 第108页 正当祝岐心疑之时，夹在无念海与心魔幻境之间，有一抹黑。 祝岐定睛一看，正是失去意识的柳钰。无需祝岐操纵，佩剑自动将祝岐带到柳钰身边。 此时的柳钰紧闭双眼，眉头蹙着，泪珠如雨，自柳钰的额间滴下。无论祝岐如何唿唤柳钰，柳钰始终未醒来。 祝岐突然心之所动，看向脚下的「青雾山」。 「心魔幻境？」祝岐喃喃道。 不等他思索清楚，手中的佩剑突然拉动祝岐，带着他就要往方才逃脱出来的「青雾山」去。 祝岐拼命抗争，佩剑却幻化出无数金丝，绑住柳钰，不顾祝岐的阻拦，强硬地将柳钰带入心魔幻境。 祝岐无法，追赶而去，赶在心魔幻境的结界合上之前，一起摔进了「青雾山」。 方一进入「青雾山」，佩剑不再作动，方才好似有剑灵一般的佩剑此刻像是一柄普通的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柳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若再不醒来……定会被心魔幻境吸干骨髓精气。 祝岐无暇去管佩剑，继续试图唤醒柳钰。 他咬破指尖，试图给柳钰餵自己的指尖血，血滴却顺着柳钰的唇边滑了下来。 祝岐拿出剑穗，此时的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将剑穗化作任何他想要的物什。 他没有将剑穗化作杀魂刀。 一把锋利的小刀出现在祝岐掌心，祝岐反握刀柄，刀尖冲着自己的心口。 一刀下去！ 血流如注，祝岐跪地不起，匍匐着来到柳钰身边，用手心接着心头血，试图给柳钰灌进去。 「喝下去……」祝岐喉头哽住，艰难地喊：「喝下去！柳钰醒来！」 柳钰依旧毫无反应。 心头血越流越多，祝岐的脸色变得灰败，眼皮也开始打架。 凡人之躯，心头血即将流干。 祝岐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唤醒柳钰，他不知道柳钰陷入了什么心魔幻境。他连第一世小龙与小蛇的故事都不知道，他还没有恢復第一世的记忆，他不知道怎么帮柳钰！ 「求你快醒来……」祝岐半个身子栽倒在柳钰的身上，心口的伤早已止不住血，他的声音也逐渐细如蚊蝇，「柳钰……无论你的心魔是祂还是我，求你快醒来……」 祝岐呛咳几声，血沫喷了出来，他的眼前也逐渐变得模煳黑暗。 「七百年前和七百年后，都有人担心你……柳钰……小蛇……」 祝岐的气息逐渐微弱，他内心在唿啸：不可以死在这里！ 却终究是徒劳。 「小龙……你救救……他……救救，小蛇……」 最后失去意识前，祝岐说道。 话音落，佩剑突然动了动，再次幻化出金丝，这次不仅柳钰，还捆住了祝岐，将他们一併带往山脚的灵泽。 祝岐与柳钰一同坠入温泉水中。 落水的一瞬间，祝岐一口水呛出。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确定自己与柳钰竟然在灵泽之中，心魔幻境中的灵泽竟也有疗伤功效。 他心口的伤已经在逐渐癒合，灵泽中的灵力也涌入他的伤口，慢慢填满他是去心头血而流逝的生命。 而柳钰在一片飘在水面上，面色已经没有那么难看了。 此时祝岐看向带他们来到此处的，方才已经了无声息的佩剑。 「你……」祝岐望向佩剑。 佩剑竖立着飘在半空中，金光淡淡萦绕在它周围。 祝岐有些看不清，游的近了些，发现佩剑前淡淡地金光逐渐幻化出了一个模煳的人形。 人形的面容逐渐清晰，祝岐也睁大了双眼，竟是与他容貌一模一样的——小龙。 剑灵？！不对，是一魄。 不止是小龙的一魄，更是祝岐早已丢失，寻找至今的那一魄！ 竟是藏在重剑，不，藏在小龙的佩剑中，已经藏了整整七百年！ 小龙的幻影之存在了一瞬，那一魄化作一块晶石落在了祝岐的手掌心。 祝岐怔怔地盯着手心中的这一魄，他与柳钰的相识便是寻找此物，如今一切因果重缠，却发现此物便藏在柳钰送来地重剑之中。 自己缺的这一魄近在咫尺，祝岐却难下手将它重归体内。这不但是他一人的一魄，更是小龙七百年的情。 祝岐收起晶石，不再犹豫，游回了柳钰的身旁。 柳钰的睫毛微颤，隐隐有甦醒的迹象。 「柳钰？」祝岐再次试图唤醒柳钰。 这一次祝岐成功了，柳钰如黑鸦羽毛的睫毛缓缓抬起，猩红的瞳孔直直看向祝岐。 「柳钰！」祝岐笑了出来。 但很快，祝岐的笑容便立刻僵在了脸上。此时甦醒的柳钰眼中毫无情绪，就如一个失了三魂七魄的傀儡。 「柳……钰……？」 话音一落，柳钰双手抓住祝岐的双肩，以从未有过的力气，将祝岐压入温泉水中。 祝岐迅速在水下吐出一连串气泡，勉强未被水呛到。 不等祝岐在水下睁开眼睛，柳钰又将祝岐抬起，翻过祝岐的身子，解开了祝岐和自己的所有衣衫。 温泉水顺着祝岐散开的头髮流下，无需柳钰开口，祝岐便已知道柳钰要做什么。 祝岐痛唿出声。 这比以往哪一次都痛，祝岐能清楚地感受到柳钰没有一点疼惜，完完全全被兽谷欠支配了所有行为和力到。 第109页 灵泽的温泉水逐渐涌出了不少血色，祝岐感觉到生命在流逝，他痛得恨不得要昏死过去。 强烈的痛楚和登封的忄夬感交替而来，祝岐不自觉流下了一滴泪。 天边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凭空噼下。 山精夔从山顶如巨石滚下，伴随着它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下子撞在灵泽旁边的大树上。 它懵懵地起身，嘴里念叨着：「又来……」 待它稳住身形，往灵泽中间一看，宛如被自己的雷击中。 它张了张嘴，牛舌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比方才更大声地，「又来？！」 此声一出，柳钰勐地睁眼。 面前已经奄奄一息的祝岐与柳钰记忆中七百年前的小龙重合，一句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声音，好似七百年前穿过柳钰嵴梁骨传来。 「没事，」小龙虚弱一笑，说：「你若想，可以继续……我是鬼，鬼可是不能哭的……会遭雷噼。」 作者有话说 庆祝巴黎奥运会男乒团体赛夺冠！（来自用比赛背景音码字的本人） 第66章 66* 青雾山（七） 自上一次相见，小龙与小蛇再见并未相隔太久。 再次见到小龙，小蛇觉得有些别扭，脑子里空空的，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小龙脸色发白，直接昏倒在他面前，小蛇才从出神的状态里出来，匆忙带着小龙去往灵泽。 他犹记得一个名叫曲绝的桃花女妖对他说，小龙说灵泽可以养伤，祛除一切脏邪。 此时的小蛇已然长成了青年的模样，虽然还有刚刚化形时稚嫩脸庞的轮廓，却早已可以用出挑来形容了。 光看小龙和小蛇的身形与面庞，有些难说谁才是那个修为万年以上的妖。 浸入灵泽之后的小龙，缓缓睁开了眼睛，祂感觉到有人在撑住祂的后背，为他输送着灵力。 小龙甦醒的那一刻，小蛇便觉察出来，立刻问道：「你感觉如何了？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受伤，已经好多了。」小龙虚弱地沖小蛇笑。 这一笑，小蛇怔了一下。此前他从未觉得他与小龙分别得太久，尽管这三百多年来，小龙来青雾山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小蛇此时见小龙醒来，便萌生出了这次不想小龙再走得那般快。 「想什么呢？」小龙转过身，腰间挂着的剑穗在水下晃了晃。 小蛇瞧见自己送给小龙的剑穗便直了眼，他像是被控制般不可抑制地触碰上剑穗。 触及剑穗的一瞬，小蛇发觉指尖如针扎一般的痛，未等他松开剑穗，一股阴冷之气钻进指尖出血的伤口，顺着小蛇的手臂，直接沖向他的心脏。 一剎间，小蛇发觉自己开始血脉喷张，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小龙立刻警觉，抓起小蛇受伤的手，便看见了那伤口处冒出的汩汩黑气。 「忘川判官？」小龙后槽牙咬紧，冷哼道：「天上来的小神仙？」 不做耽搁，小龙手指一横，刚要咬破自己的指尖，小蛇突然暴起，将小龙强硬地扭转，让祂背对着他。 「小黑蛇！」小龙试图唤醒小蛇的神智。 可祂因为承载了忘川水中所有的五毒八苦记忆，早已到了极限，祂连一条有几千年修为的小蛇都反抗不了。 疼痛如期而至，万年固守的修为结界也在那一瞬溃散。 小龙一瞬间便知道，一切皆是命数，一切当是有始有终。 祂本就该在天界发现安天神龙的九颗龙蛋子嗣时，随自己的那八个兄弟一起死去才对。 修为结界已破，连最基本的忍痛都做不到了。 祂第一次感受到了凡人情爱之时，该有的痛和乐。 一滴眼泪流了下来——轰隆隆！ 天边一声响雷而下，小龙下意识去看身后的小蛇，果然，这孩子还是一副被人迷了心智的样子。 小龙抬起手，疼惜又轻柔地揉了揉小蛇的头。 山精夔顺着山坡滚了下来，瞧见了眼前的一切。 「神、神君……」山精夔盯着满池散开的鲜血双眼发出了金光，势要将破了神君修为的小小妖蛇噼死，「我杀了他！！！」 「慢着！」小龙叫住了山精夔，问道：「闭关出来了？」 「我就不该闭关这么多年，我就能保护神君了！」山精夔双眼不仅冒出了金光，更是冒出了火光。 小龙早在惊雷响起时，为祂和小蛇虚虚搭了个模煳的结界，旁的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更无法为小蛇挡住山精夔的暴怒。 「本君甘愿的。」小龙淡淡道。 山精夔张大了嘴巴，牛舌掉了出来，「什、什么？？？」 小龙抬起头，直视山精夔，更是对身后慢慢醒来的小蛇说：「本君说，此情此景，皆是吾心甘情愿。」 天边又打了一声响雷，山精夔再也合不上他的嘴巴了。 小蛇看着眼前自己做的一切，还有满池的鲜血，惊得说不出话。 「是我干的吗……是……是我……」小蛇双手发抖，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愧疚慌乱，「你、你还好吗……我感觉到你的修为在……」 在慢慢倾泻，在逐渐衰弱。 雷声再次响起，小蛇吓得瑟缩了一下。 小龙不想小蛇被吓到，便回头说：「没事，你若想，可以继续……我是鬼，鬼可是不能哭的……会遭雷噼。」 第110页 小蛇将小龙抱出了灵泽，轻轻放在地上。 此时的小龙已经瘫软无力，修为勉强留住了，却早已元气大伤。 「你要回忘川吗？」小蛇问。 小龙笑道：「又想要几百年的修为？」 「不是！」小蛇急道：「你不需要回到你所出之地，修养吗？」 小龙听罢，目光放的悠远，「我所出之地，不在忘川，我早已回不去。而且，如今就算是忘川，我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忘川有人欺负你？」小蛇怯怯地问。 小龙缓过来些，摸了摸小蛇的脸，「你如此乖巧，我倒是不习惯了，我还是更喜欢看你嚣张跋扈算计我修为的样子。」 「你都知道。」小蛇把头低了下去。 小龙道：「知道，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 说罢，祂低头看了看自己，又道：「你看看我，身上可还有什么可以帮助你修炼登天成仙？」 小蛇的头更低了，「我不要！」 小龙忍俊不禁，又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有几道雷响彻天际。 小龙以为又是山精夔，一时无措。 「不是夔，是无念海。」小龙目光阴沉地看向天空。 提及无念海，小蛇好似想起了什么，曾记得他好像去过无念海，只是去无念海后的记忆有些缥缈不清。 「想什么呢？」小龙突然问。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无念海为什么会打雷。」 小龙耐心解释道：「无念海与我的魂体相连，我的魂体稳固无念海便稳固，如今无念海应是开始动盪不安了。」 「我……」 「可否让我进你的佩剑里躲一躲？」小龙看向小蛇腰间的剑，突然问道。 小蛇愣了一瞬。 小龙调笑道：「我可以再给你三百年修为交换。」 「我不是……」 不等小蛇辩解，他的头被小龙一推，尖牙立刻扎进了小龙的脖颈，与上一次的伤痕完美重合。 三百年修为徐徐涌进小蛇的体内，小蛇感觉自己离修炼成蛟龙只差一步了。 尖牙带着血离开肉体，小龙的脸色又白了几度。 「这下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小蛇解开了配件，递到小龙面前。 小龙原地消失，钻进了佩剑中，过了半个时辰，小龙从剑中出来便跌倒在地，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 小蛇想问，却又止住了话头。 小龙示意自己没事，解释道：「我是鬼，不会死的。此剑是我筋骨所化，可镇守忘川水的太平。它在来到你面前之前，一直在忘川水里浸泡着，里面的阴气可以供我养伤。」 骗人吧。小蛇在心中暗自说，哪有养伤后比养伤前还要虚弱的。 但小蛇没有说出口。 小龙沉默片刻，又道：「小黑蛇，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我的佩剑还请你好好保管，无论经歷了千年万年，请保它不断。」 小龙言辞恳切，小蛇难以拒绝，他也本不想拒绝。 「想保它不断，外面多结几层锈迹不就行了。」小蛇骄傲地说。 小龙笑了，「都好。」 话毕，小龙垂下了眼眸，专心压制喉头即将要涌出的血。 方才在剑中，小龙压根没有像祂口中说的养伤，祂将自己的一魄生生撕扯出自己的魂体，又将剑中阴气团了团，放在自己的魂体上假做一魄。 只要剑还在，无念海就还在。 不过……小龙突然笑出了声，恐怕要苦了七百年后的祝岐了，缺少一魄的凡人估计凡间的命数不怎么好。 「你为什么笑？」小蛇问。 小龙看着小蛇自从发现自己做了「大不韪」之事，脸颊和耳朵的的红晕再没下去过，更是不敢直视祂的眼睛。 就连方才给他的三百年修为一直卡在小蛇的心口处，迟迟未化作自身灵力用作修炼。 「自古有传说，妖域的妖怪们没有廉耻心，你是在害羞吗？」小龙好奇问。 小蛇嘴硬道：「妖域没有廉耻心，你们鬼就有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忘川的鬼在我送你的剑穗上下了脏东西，利用我算计你。」 「剑穗上的脏东西可不止忘川下的。」小龙忍着笑，假装生气道。 小蛇慌了，「那个……」 小龙终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怪你，那东西奈何不了我，偷我一点修为而已，我都送你那些许，还在乎你偷的这些吗？」 小蛇显然对「偷」这个字更加感到羞愧。 「几年不见，你这条小蛇竟然变得大不相同。」小龙轻咳几声，不以为意道：「我本就打算送你，不能言做『偷』，是我错了。」 小蛇慢慢抬头，对上小龙的眼睛，过了半晌，有些想让小龙看看他的成果一般，说道：「我马上就可以修炼成蛟龙了，再过几千年，就可以和你一样，成为真正的龙！」 「好啊，」小龙莞尔一笑，「我等着那一天。」 「一定会的！」小蛇又表了次忠心。 小龙耐心地点头，应承了一声。而后，祂又道：「希望你永远能像此刻，能像先前那般，向更高的目标活着。」 「嗯？」小蛇有些不理解。 小龙坐起，半靠在大树旁，说道：「在忘川见过太多的死亡了，头一次见到你这般，如此嚮往生的人——哦，妖。」 第111页 「我想永生，我想成仙！」小蛇喊道：「但你帮我够多了，接下来我想自己来！」 小龙定定地看向小蛇坚定的目光，心头一句话忍了又忍，终是未说出口。 什么成仙啊，人可以成仙，地界的一切，包括妖，是成不了的。 更上不去比无念海还要更高的天。 第67章 67* 青雾山（八） 说不走，小龙还真就没有急着离开青雾山回忘川。 漫长的养伤，小龙每日在灵泽中泡够五个时辰后，面色便会比前一日红润，也有多余的精力指导小蛇修炼。 小蛇的修炼在小龙的点拨下突飞勐进，本就来自小龙的修为得到了极大的利用。 「还有七日！我就能飞升蛟龙了！」小蛇兴奋地说。 他从灵泽泉水中跑出，把头上身上的水随便甩了甩，跑到小龙身边坐下，一脸骄傲等待夸奖的模样。 小龙弹了小蛇一个脑瓜崩，故作严肃道：「别得意忘形。」 小蛇知道小龙是装作严厉，沖小龙吐了下舌头，转身跑远，不知去哪儿玩了。 小蛇的身影一消失，小龙方才眼中的笑意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眸愁云。 祂抬头看向无念海方向，漫天雷云越聚越多，快要漫到地界了，若不加以阻止，恐怕会祸及天界人界。 当小蛇捧着满怀的野果子回来时，看见的便是小龙仰着头看向无念海漫天雷云和大火。 「为什么变大了？」小蛇也一同抬起头。 小龙怔了一下，未对小蛇隐瞒，「冤魂逃窜，无念海撑不了多久了。」 「冤魂为什么会逃窜？不对，」小蛇想起小龙对他讲过的事，问道：「无念海怎么会有冤魂？它们不都是你做的判罚吗？」 「是我的失职，」小龙的目光倏地放远，「太过信任天上来的。」 小蛇蹲到小龙身边，「你不信任他，他恐怕还要在别处害你！」 小龙一顿，回头惊喜道：「没想到你竟如此通透。」 小蛇撇撇嘴，「都和那个桃花妖学的，她乱长树枝，戳到我，反倒怪我走路不长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短暂的静默，小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许笑了！」小蛇生气起来。 若是笑，小蛇面若春桃诱惑人心；若是怒，三丈内的生灵皆不敢动弹分毫。 就连小龙都被唬住了。 半晌，小龙拍了下小蛇脑门，转移话题道：「快，让我看看你都摘了什么好果子？」 小蛇将果子如数奉上。 小龙挑挑拣拣，挑了个最大最饱满的果子，认真啃了起来。 「咔嚓」声清脆地钻进小蛇的耳朵，他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小龙。 身边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小蛇偏头一看，桃花枝不知何时窜了过来，枝丫捎竟然探到了一堆果子里，偷个果子就要跑。 「你个小偷！」小蛇给了桃花枝一掌。 桃花妖迅速化形，气鼓鼓地说：「神君都没说我，你凭什么打我！」 「谁允许你偷我桃子的！」 「神君！」 小龙嘴里正嚼得开心，在小蛇和桃花妖的目光中渐渐停下。 「……啊？」 「她说你让她偷的！」「神君你快看他啊！」 小龙：「……这红果子就是比绿果子好吃哈！」 「小龙！」「神君！」 「……」没等小龙再琢磨怎么逃离这个话题，那俩孩子又吵了起来。 「你个小脏蛇，竟敢大不敬叫神君小龙！」 「小龙！小龙！小龙小龙小龙，我就叫！」 「啊啊啊我要缠死你！」说罢，桃花妖的枝芽开始飞速生长，在小龙的周围虚虚缠绕，就像是在威胁他，再惹她，她就勒死他。 小蛇丝毫不惧，挥起小龙的佩剑，歘歘几下，桃花枝碎了一地。 桃花妖慢慢恢復人形，看着满地碎掉的树枝，嚎啕大哭。 「神君！你看他欺负我！！！」 小龙直觉不妙，双腿双脚并用，嘴里叼住果子，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祂逃过了桃花妖的眼睛，却没逃过小蛇的眼睛。 小蛇追了过来，在小龙耳边问：「你去哪儿？」 「那个……我……」 「你向着谁？」小蛇双眼盯住小龙，认真问道。 小龙被问愣了。 小蛇又问了一遍，「我和她，和青雾山其他生灵，你向着谁？」 血红的双唇，狭长妖冶的眼睛，还有那日他们在灵泽中—— 小龙的脸色一下苍白，正如情爱会破修行，所出之地是天上的，就连想一想欢爱之事，情根都要不稳有损寿数。 祂身形不稳，向下栽倒。 小蛇眼疾手快扶住小龙，却还是让小龙的唇扫到了他的耳朵。 「腾」的一下，小蛇的耳朵连着脖颈，整个人变得通红通红。 小龙稳住身形，意外见到小蛇此时的窘迫。 祂的心一动，脸色愈来愈白，但祂放任自己的心，想到了之前，想到了现在，想到了未来。 小龙再次抬头看了一眼无念海，心道：剩的日子倒也真是不多了。 「你可是喜欢上我了？」小龙倏然问。 「什……什么……」小蛇懵懵地问，脸变得更红。 第112页 「怎么不回答？」小龙耐心问道。 小蛇看着小龙嘴角渐渐溢出的鲜血，呆呆地问：「什么是……喜欢？」 「喜欢和爱。」小龙对自己口中流出的血熟视无睹。 小蛇：「不知道。」 小龙掩面轻咳几声，擦掉血渍，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见多了凡人的记忆，浅显地知道喜欢和爱是什么。」 小蛇看见小龙的唇边又流出了鲜血。 他想让小龙不要继续说了，但小龙完全不管不顾。 小龙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见过。或许以后，你会学会什么是爱，我也会学会什么是爱。」 「我们要如何学？」小蛇望着小龙嘴角的血，下意识想亲上去。 小龙没有回答小龙，而是道：「无论如何学会，都别太纠结，痴是最愚蠢的事……」 一阵大风唿啸而过，将小龙的后半句淹没。 「你说什么！」小蛇抵抗住大风，喊道。 小龙无暇回答小蛇，施法将桃花妖和小蛇护在自己身后。 天上的无念海的云与火比方才更加汹涌了。 大风很快过去，无念海又恢復了方才的安静。 小蛇：「无念海会威胁到青雾山吗？」 「会。」小龙立刻答道，收起了所有不正经。 小蛇看向小龙。 「所以，七日太慢了，」小龙说：「你需要尽快强大起来。」 「保护你吗！」小蛇抢道。 小龙笑了笑，眼眸中却尽是悲戚，「不是保护我，是保护你自己和青雾山。」 「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小蛇又想说小龙骗人，但他看着小龙眼中的担忧，终是没有说出口。 他顺着祂的目光，同样看向无念海乌红的雷云。 看向对他来说，无比神秘又可怖的无念海。 第68章 68* 青雾山（九） 本以为，无念海会给小蛇留足七日。 一切到来得如此之快，就在这样一个，小蛇拼命努力也没有飞升蛟龙的平静的日子。 「他们来了。」小龙站起身，盯着逐渐向青雾山和鬼域漫延的无念海。 小蛇收起佩剑，与小龙一同站立，「无念海里有我们打不过的吗？」 小龙轻笑一声：「没有，无念海里都是凡人魂。」 「那还怕什么！」说着，小蛇又抽出佩剑，就要往上沖。 他被小龙一把拦住，紧接着就听见小龙喉咙深处的声音微不可查地轻颤。 「我们的敌人，不是无念海。」 「什么？」 不等小龙解释，另一头一片乌云盖了过来。那上面擂鼓阵阵，乌压压的站满了人，无需看清，都能感受到那上面的人个个脸上写着正义。 小龙冷笑一声，「如此大的阵势。」 「他们要做什么？」小蛇往小龙身前站了站，问。 「杀龙。」 二字落，小龙飞身而起，方要冲破青雾山的结界，身后衣摆倏地被拽了一拽。 小蛇的手不肯松开，不发一言，执拗的眼神代替了千言万语。 「乖，我去去就回。」 「不行，我和你一起。」 「听话……」桃花枝一瞬缠绕住小龙的腰，与小蛇一同向下坠着小龙。 桃花枝：「神君……你别去！」 小蛇：「别去。」 小龙的动作顿住，刚要劝说小蛇和桃花妖，从天边射来一支光箭。 躲闪不及，以小龙如今的法力，亦无法硬碰硬。 小龙抱住小蛇，挡住桃花妖，背对光箭，想以肉身硬扛这一箭。 被小龙护在身前的桃花妖突然暴起，桃花枝散成扇形，挡在小龙身前。 小小木枝怎可抵挡法力通天的光箭，瞬间被射穿，继续向着小龙的后心袭来。 小蛇一把挣脱开小龙，佩剑一挡，光箭与佩剑相抵，巨大的冲击波将青雾山半数高树折断。 恰在此时，小蛇的心脏即将承受不住时，小龙将他轻轻推开了。 光箭没了遮挡，准确无误地射进了小龙的身体。 「小龙！」小蛇大喊。 小龙没甚反应，笑着将光箭拔了出来，对小蛇道：「放心，射偏了。」 伤口冒出了鲜血，正在慢慢癒合，但只有小蛇知道，小龙癒合伤口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第二支光箭射来，小龙将小蛇推向昏倒在地的桃花妖，喊道：「护好她，护好青雾山！」 说罢，小龙旋身向上，冲破结界，光箭射了个空。 方一离开青雾山的结界，小龙便看见无念海乌红的雷云与天界那些神仙融为了一体。 他们面目严肃，看向小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祸乱三界的妖孽。 祂也的确是妖，龙妖。小龙想。 「神君大人，请随我们回天界，接受审判。」忘川判官黑袍徐徐上前。 小龙微微一笑，「敢问，吾犯了何等过错，需要从地界去到天界接受审判？」 黑袍：「无念海与神君自身息息相关，如今无念海的怨念暴涨，即将危害三界，神君大人是要推脱责任吗！」 小龙不为所动，轻声问道：「还请黑袍点拨，无念海的怨念为何会暴涨？」 「自然是——」黑袍掩藏在兜帽下的脸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因为神君吸收了凡人太多的轮迴转世记忆，五毒八苦侵袭了神君，神君大人你——即将成魔。」 第113页 「真是可笑，」小龙提高了声量，「万载守护忘川水，吾从未成魔，怎的黑袍从天上下来，暂代忘川守卫之职，吾便要成魔了？」 「你——！」 方才小龙动怒，除黑袍外，其余人等皆倒退三步。 见到此等情形，小龙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心慌。如今的祂，早就不足以让三界忌惮了。 知道此事的，便是罪魁祸首，更是不再畏惧神君的忘川判官黑袍。 「神君大人，不要执迷不悟。」黑袍冷静下来，阴笑道：「为了三界，为了——」 黑袍低头看向青雾山结界里，对他怒目圆睁的小蛇，接道：「为了青雾山啊。」 「天帝不需要九个安天神龙，留下了吾交予地界鬼域阎罗。如今天帝可是想明白了，连一个安天神龙都不需要了？」 小龙并未顺着黑袍的目光看向青雾山里的一切，浅笑着问黑袍。 「别负隅顽抗了，无念海控制不住已成既定事实，你成魔也成事实，再怎么辩解也毫无意义。」 「无念海的怨念控制不住，难道不是黑袍你徇私枉法，私收人界香火，给真正德行有缺的魂魄光明大道，有冤之人却要去无念海受罚？」小龙哼笑道。 黑袍怒道：「你知道了又如何！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小龙：「谁说吾改变不了什么？」 话毕，小龙五指张开，佩剑从小蛇身上回到小龙手中， 祂双手握剑，口中默念诀。只见佩剑发出耀眼的光芒，脱离小龙手心，直冲无念海而去。 与此同时，无念海的乌红的云向他们包围过来。 佩剑冲进雷云之中，下一瞬，雷云一下子散开，无数冤魂逃离，沖向三界。 「你在做什么！」黑袍大喊。 小龙收回佩剑，咬破舌尖，血洒在剑刃上，清除无念海污浊的阴气，随手扔回了青雾山。 小蛇立刻捡起护在怀里。 小龙说：「有冤的魂魄离开无念海，怨念自然会消散。」 「你如今的修为已经……竟敢生解他们身上的十八级咒罚！」黑袍不可置信。 尤其是小龙的面色不改，丝毫没有身受重伤的迹象，更加让黑袍背后寒毛直立。 在黑袍看不见的地方，小龙捏紧拳头，拼命忍着反噬的痛苦。 十八级咒罚是祂所下，再由祂解开，无异于承认祂身为一个神明，错了。 这些咒罚会成倍地反噬到祂自己身上。 「放箭！」黑袍怕了，他大喊命令身后的天兵。 已经稳住桃花妖形魂的小蛇，望着漫天射向小龙的金光，眼眸中划过无数恐惧。 他几乎是本能地，冲破结界，奔向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 小龙口中鼻中拼命流出鲜血，万箭一支又一支射穿祂的身体。祂看见小蛇上来，第一反应便是将他推走。 但此刻的祂，连自保都已是无能为力。 小蛇不管不顾，立于小龙身前，用小龙给他的佩剑，替祂抵挡所有射来的箭。 黑袍注意到小蛇的到来，笑道：「原来是你这条小蛇啊？说来，还要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咬伤祂的脖颈让妖毒留在祂的体内，若不是你用下了咒的剑穗放到祂身上，若不是你破祂修为……」 黑袍狂笑起来。 小蛇已经呆立在原地。 「祂还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呢！」黑袍得意大笑，身后天兵的箭射来得更多了，「你这条小蛇，还是此行剿灭无念海妖魔的第一大功臣呢！」 「你才是妖魔！」小蛇慌了，回头去看小龙，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但是，小龙始终微低着头，没有递给小蛇一个眼神。 黑袍嘴角一直噙着阴笑，抬手一挥，小蛇被甩到一边。 小龙恰时伸出手，抓出了小蛇，将他带到自己的身后。小蛇双手环抱着小龙的腰，本来比小龙还要高的身量，此刻窝在小龙身后，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 他抱住小龙腰的双手发抖，「是我……是我害了你……」 小龙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 小蛇不知道祂是真的恨他，还是已经没有力气说一句话了。 一条小蛇而已，黑袍完全不在乎。 他上前几步，盯着满身是血早已没有反抗之力的小龙，模仿小龙的语气神情，说道：「忘川真龙神君，五毒八苦侵蚀神魂，欲成魔，判——神魂俱灭，三界无寻！」 话音落，黑袍手中一团黑气打向小龙。 「不要——」小蛇大喊。 小龙顿时转身，握住小蛇的手，狠狠掏进自己的心口。 鲜血喷溅了小蛇一脸。 他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怔愣着任由小龙用他的手掏了祂的心。 鲜血淋漓的手缓缓从小龙的身体退出，手心托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小龙口中不可遏制地流出鲜血，祂强撑着说：「龙心可渡三界五毒八苦，你收好……莫让别人拿了去。」 「不……」小蛇脚下发软，小龙始终撑着他的身体才不至于让他栽倒。 他声嘶力竭：「不——！」 第69章 69 一遍又一遍 「啊——」祝岐大叫着醒来。 他又做了同样的梦，正是见到柳钰前的那一夜，柳钰掏了他心的梦。 比上一次更加真实，梦中的伤处更加痛彻心扉。 第114页 手下不再是失去意识前的温暖的泉水，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土地。 祝岐茫然看向四周，不仅柳钰不在，就连山精夔也不见了踪影。若不是还在无念海上的青雾山幻境，祝岐恐怕都要以为，方才的那一切是个梦。 撑着树干，祝岐准备站起，后面一痛，昭示了方才真的发生了那些。 祝岐踉跄起身，四面环顾，灵泽水面平静无波。 「柳……」祝岐刚要唿喊，突然发觉自己嗓子已经全哑了，喉咙深处还冒出了一丝血腥味。 「你……你醒啦？」 祝岐转过身去，便见山精夔略带尴尬地问他。 山精夔见祝岐没回答，又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钰呢——」祝岐用他那破锣嗓子问。 听见祝岐哑到不行的嗓子，山精夔仅有的那一条腿差点没站住。 「他说他去……」 不等山精夔说完，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徐徐走来，祝岐的目光瞬间移到那边。 山精夔说着说着转身，果不其然就看见柳钰捧着七八个果子往这边踱步。 当祝岐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便再也听不进山精夔的一个字。他一路扶着树干，一路踉踉跄跄走向柳钰。 待柳钰放下果子，祝岐脚下一急，绊到一块石头整个身子都向前扑去。 柳钰上前一步，轻巧地便将祝岐接在了怀里。 祝岐从柳钰怀中抬起头，看见的却是柳钰躲闪的目光。他心一沉。 柳钰扶住祝岐，未言它，将祝岐带到一处草木茂盛之处坐下，搬来所有他摘来的果子放到祝岐面前。 祝岐低着头，半晌未动。 他不动，柳钰自然不会动，山精夔更不敢动。 「咕噜咕噜」声乍起，两道目光射来，山精夔立刻转过去，假装不是自己，第二声恰如其分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山精夔恨不得把自己蜷起来。 祝岐抬起了手，从一堆果子中，挑了一个红色的果子。 柳钰眉眼微动。 山精夔见状，往跟前蹦了蹦，就等柳钰挑完果子，自己好蹭个口粮。 没想到，柳钰拿起一个绿果子，扔给了山精夔。 ……红的好吃。山精夔腹诽着，却也不敢真的说出来，只得捧着自己的绿果子啃起来。 它一边大口吃，一边被绿果子酸得直用头撞地。 祝岐注意到山精夔那边的动静，不自觉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柳钰的目光挪了过来，与祝岐双眼撞上，就在柳钰想要再次躲开祝岐的视线时，祝岐率先站起身。 他抓住柳钰的衣袖，强迫柳钰将已经枯化的手拿到他面前。 祝岐不管不顾，右手钻进柳钰的袖口，要将柳钰的手拽出，触及到肌肤的那一瞬，祝岐以为自己碰的是别人的手。 光洁无暇、十指白皙，柳钰的手就好像从未受过贯穿伤，之前枯化成白骨的手只是梦境一般。 祝岐不相信地又去看柳钰的另一只手，果然，依旧毫无手上的痕迹。他又去扒柳钰的衣领，连一点刀疤都看不见。 思来想去，祝岐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与我做情爱之事，会治好你的所有伤？」 毕竟，就连灵泽泉水都未曾将柳钰的伤治癒。 「噗！」山精夔一口果子喷了出来，卡住了嗓子，拼命咳嗽。 柳钰的脸一瞬间通红，耳朵上的龙鳍红得快要滴血。 山精夔快要憋死了。 柳钰手一挥，山精夔立刻恢復了原状。他连忙沖柳钰道谢，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是剑，」柳钰说：「锈迹掉落，露出佩剑本体，里面蕴藏的修为……」 柳钰突然住了嘴。 祝岐莞尔一笑，「原来是小龙救了你。」 「你——」柳钰的唿吸一下子窒住。 「别怕，我没有想起来，只是见到了——年少的你。」 柳钰沉默不语。 祝岐眼角湿润，却依旧执拗地笑着，「那时在灵泽泉水中，你是不是将我当做了小龙？」 柳钰震得后退了一步。 恰恰正是这一步，祝岐心尖窜起一阵刺痛。 祝岐低下了头，手中啃了一半的红果子拎在指尖，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侧。 「柳钰，我有点担心。」 「……」 「我的体内还有残留的痴怨，我怕我会和第二世的祝岐一样。」 祝岐低着头，声音发沉，「我控制不住自己，心毫无徵兆地就开始痛了起来。当我因为铜镜想起第二世的记忆时，我自信地认为我不会这样，我足够清楚地知道我是祂的转世，其实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但当我在此地遇见年少的你，知道了祂将你送到七百年后的青雾山幻境，只是为了看一看……」 祝岐喉咙发哽，「看一看我——会不会拼尽性命护住你。甚至，祂撕裂出自己的一魄，放在了剑中，救了七百年后的你和我，更是护了无念海七百年。」 一滴泪落了下来，祝岐抬眼看向同样眼尾泛红的柳钰，说： 「你……你教我如何……比得过祂？」 柳钰的眉头此时微微蹙起，在祝岐的眼里我见犹怜，两滴血泪很快就要落了下来。 祝岐脚尖一点，手掌捂住了柳钰的双眼，血泪便被祝岐这样按了回去。 第115页 「别学祂，行吗……」祝岐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眼泪憋回去，「即便我现在还不是祂，我也想说，别学祂，别伤害自己保护我。祂怎么……这样教小孩子啊！」 祝岐始终不肯放开柳钰的眼睛，也不肯让柳钰说一句话。 他不知道在怕什么，他不敢从柳钰的口中听见一句解释或者肯定的话。 如果早晚要面对，他宁可在人生最后时刻再决定自己是否想活明白这一世。 天色渐黑，他们仨在寂寥无人的「青雾山」随便找了有遮盖的地方，席地而躺。 祝岐的伤未养好，无念海不能贸然前往。 他们仨便默契地在「青雾山」落了脚。 祝岐白日里睡了许久，虽是被柳钰弄晕的，但也算休息了，此刻竟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翻身面对着柳钰。 此时的柳钰紧闭双眼，似是陷入了难缠的梦中，额间溢出了些许汗珠，唇角时刻抿着。 祝岐以为鬼不会有梦，如今看见柳钰在做梦，竟一时看出了神。 轰隆隆—— 一声惊雷响起，祝岐腾的一下坐起。 柳钰未被吵醒，依旧沉浸在梦中。祝岐无法判断雷声的来源，只觉得这一次的雷声比哪一次都大。 静坐了半天，迟迟没有等来第二声雷。 祝岐方要重新躺下，雷声再次响起，紧随其后的是山精夔梦中的唿喊：「怎么又来！」 这句话无比耳熟，好像不久前就听山精夔说过。 第三声雷起，伴随其后的又是一声：「没完了！」 三声雷过，柳钰不仅没醒，反而愈来愈陷入了他的梦中。 直觉不对，祝岐下意识想要叫醒柳钰，却又住了手。 都说人陷入梦魇时，不能贸然叫醒，否则非死即傻。柳钰虽不是人，但不好说是否会被梦反噬。 祝岐转向了此刻已经安静的山精夔，显然它陷的没有柳钰深。 他掏出了自己身上剩的所有符箓，每一张都用自己的指尖血写上安魂咒，顺着山精夔的经脉逐一贴满。 而后，祝岐调用自己身上能用的所有法力，护住山精夔的心脉。 「破——！」祝岐大喊一声，山精夔顿时惊醒。 天边惊雷连响五声，山精夔蹦了起来，双眼瞪大警戒地看着周围。 直到它看清面前的是祝岐，才松了一口气。 「怎、怎么了？」 「你在做梦？」 「……啊？」 「还是陷入了幻境？」 山精夔愣了一瞬，有些羞赧道：「是、是幻境。」 祝岐连忙问：「是何幻境？」 「是……」山精夔犹犹豫豫，片刻终道：「是大人与你在灵泽中……做那种事的幻境。」 祝岐：「……？」 山精夔解释道：「无念海的心魔幻境会让你无数次经歷生平最执念之事，这正是为何此幻境言作『心魔』幻境。」 「一遍遍经歷心魔。」祝岐喃喃道。 「正是。」山精夔道。 祝岐看向沉浸在痛苦梦境——不，心魔幻境中的柳钰，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山精夔注意到祝岐看向柳钰的目光，小心翼翼道： 「大人正在幻境里，一遍又一遍经歷——神君的死。」 第70章 70 祝岐回了头 漫天雷云愈来愈红，黑红的天遮盖了本该清白的天界。 柳钰眼睁睁看着小龙再一次被雷云撕成万千碎片。 小龙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祂恨他，他想。 体内妖魂似要冲破体内，撕裂魂体的痛令柳钰大喊。 「柳钰！」祝岐担心地唿唤柳钰。 在山精夔和祝岐的眼中，柳钰已经深深陷入了梦魇，牙关紧闭，甚至嘴角流出了一丝舌尖被咬破的鲜血。 祝岐拼命掰开柳钰的牙，想将自己的手塞进去，却始终不能如愿。 「鬼仙大人的力量非凡人能敌，你别徒劳了!」 山精夔劝道。 祝岐一直努力的手倏地一顿，低下头，碎发遮盖了他上半张脸所有神情。 他沉沉问道：「如何破？」 山精夔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可能等我们出了青雾山的幻境，或者等大人自己挣脱出幻境吧……毕竟，大人常年往返无念海，他、他每一次都应经歷过如此情况。」 话音一落，祝岐的心脏一空。他捂住心口，半跪在地，忍耐心脏的不适又细细品味这究竟是何种滋味。 不是心疼、不是愤怒——是空。 在他揪住的位置，本不该如此空荡荡。他倏然觉得，该有点什么东西的。 恰时，柳钰怀中闪起一丝光亮。 祝岐上前掀开，柳钰引路黄泉的提灯出现在祝岐的面前。 往日里，祝岐从未见过此灯现身，只有柳钰身为掌灯时，此灯才会出现在柳钰手中，为黄泉亡魂引路，超度他们。 祝岐心有所感，拾起突然幻化出来的提灯，一瞬间，提灯身上昏黄的光笼罩了祝岐全身。 方才空的感觉——消失了。 祝岐怔怔道：「是——你吗？小、龙。」 勐地一听最后两个字，山精夔浑身一凛。它的眼睛似红非红，似要落泪又看不见一点泪光地盯着祝岐。 「帮帮他，」祝岐捧着灯盏颤着声音，说：「我知道，他如此痛苦你定比他还要痛，你——可以帮帮他吗？」 第116页 灯盏自然不能给予祝岐回答，就连光亮都没有出现丝毫明暗的变化。 半晌，祝岐慢慢低下头，自嘲般笑了一声。 「七百年前你得知七百年后轮迴转世的你，只是一个凡人，并且还大言不惭放出话会护好柳钰和轮迴——你怎敢放心的啊？」 话毕，灯盏的光亮了亮。 祝岐以为此灯会将柳钰从幻境中带回现实，却没想到灯盏中钻出无数金丝线，将他层层包围。 眼前仿若走马灯似的，闪过祝岐与柳钰从相遇到如今的点点滴滴。 祝岐目光不错地看完每一个瞬间，又见这些记忆碎片被金丝穿成串，一股脑塞进了柳钰的眉心。 当金丝的尾巴彻底没入柳钰眉心时，祝岐心底暗自嗤笑，短短几个月的相处，怎会将柳钰从七百年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祝岐的心音方落，柳钰的眼睛倏然缓缓睁开。 ……怎会？ 祝岐瞳孔骤缩，眼见柳钰茫然的目光投向他，又漠然移开。 柳钰看向祝岐手中逐渐暗淡下去的灯盏，大概能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只是……七百年了。 七百年了，以祂的龙心而制的引路灯，日日夜夜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七百年间往来无念海千万次，每一次他都陷入幻境不可自拔，没有一次——灯盏未曾有一次救过他。 到底还是怪他的，到底还是恨他。 柳钰偏头咳出口中血沫，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大人，你可算醒了！」山精夔激动喊道：「我们快走吧！我可不想再看……」 山精夔突然止了话头，在柳钰和祝岐的脸上左看右看。 柳钰醒来，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可这俩人脸上丝毫看不出欣喜，不光祝岐，就连柳钰的眼中尽是冷漠和疏离。 山精夔担心地往祝岐脸上看，不见悲伤和失望，只有淡淡的平静。他一时搞不清楚这俩人究竟怎么回事了。 「走罢，」柳钰突地开口，「无念海要控制不住了。」 此话一出，山精夔一身冷汗，神君便是陨灭在了七百年前的那一次无念海失控。 他下意识去看祝岐。 后者尚未知晓那时的故事，神态如常地应道：「嗯，走吧。」 柳钰瞥见祝岐身后的重剑早已恢復了本貌，便开口道：「会御剑吗？」 「……不会。」祝岐老实答道。 「夔，你教他。」说罢，柳钰转身便沖向了无念海方向。 祝岐下意识去追，恍然发现自己是凡人，连御剑都不会，怎会追上鬼仙大人呢？ 「你趴在我背上吧？」山精夔试探道。 祝岐低声道：「有劳。」 佩剑一啸而出，山精夔背着祝岐，踏上佩剑，向柳钰的方向追去。 遥遥地，祝岐望见黑红的雷云外有一抹黑色的身影。 待行进至其身边，脚下佩剑窜进柳钰手中。与此同时，柳钰沖山精夔和祝岐方向一挥袖，他们脚底踩了一朵白净的云朵。 「柳钰！」祝岐挣扎着想要离柳钰再近一点，被山精夔死命抓住。 「你不要命了！你别去！」山精夔使出牛劲，扽住祝岐的袖子。 祝岐不知为何，看见被黑红遮盖的天空，从心底向上蒸腾出了无尽的恐惧。 他不是恐惧他会死，他害怕恐惧的是柳钰。 「柳钰！想想小龙！不要冲动！」 山精夔制止祝岐的话，被祝岐又送给了柳钰。 此话一出，柳钰施法的手倏地顿住，他回头望了祝岐一眼，突地就笑了。 那笑很美，很摄人心魄，但看在祝岐眼里，却是一种终于得到解脱的释然。 不行，不行—— 祝岐如今没有立场用自己留住柳钰，但他记得他对小龙做出地承诺。 「柳钰——！」 他果然不是小龙，留不住柳钰。 只见柳钰飞身钻入雷云之中，佩剑爆发出漫天的精光，射向层层雷云。 金光毕，雷云却没丝毫变化，不退反进。 柳钰后退一步，喃道：「怎会如此？」 祝岐也在震惊中，突觉怀中被他藏起的小龙的其中一魄的晶石正在剧烈作动。 不等他拿出瞧个明白，乌红色的云向祝岐迅速蔓延过来，并试图将他抓进云层之中。 山精夔抵抗不了无念海，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祝岐如一片无根的落叶，被吸向无念海中心。 「为什么——！」柳钰崩溃大喊。 祝岐心下空空，他没有做到护住柳钰和轮迴，先行殒命，果然七百年的小龙不该放心的。 突地，手被一只异常冰冷的手抓住了。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柳钰抓住了他。 不知道七百年前，柳钰是不是也如同今日这般，抓住了他的小龙。 「为什么……」柳钰哽咽之声蓦然传进了祝岐的耳朵。 「……？」 「七百年过去了，我依旧没有资格，安定无念海。依旧……只能是他。为什么！！！」 祝岐听得心痛。 「祝岐……」柳钰唤了祝岐一声，极轻极轻，若不是无念海的狂风将声音送进祝岐的耳朵，恐怕他听不见柳钰这细若蚊蝇的一声唿唤。 祝岐回了头。 满脸血泪的柳钰瞪大了双眼，向下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向上勾了勾。 第117页 第71章 71 我只管我这一世 无念海自天地而生，绑着真龙神君的命数，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毫无意外地，祝岐被无念海的狂风卷进了雷云之中。 柳钰手指的骨节死死卡着祝岐的骨节，终究还是对抗不了无念海的力量。 他们分开的一瞬，无数血珠从柳钰的指间撒下。 「不要——！」 几乎是一瞬，祝岐消失在云层外。 柳钰奋力追去，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弹回。 再去，再被弹回。 不知道他究竟试了多少次，试到柳钰七窍流血，胸前的衣襟已经血肉模煳。 「掌灯——」身后遥遥传来空灵的一声唿唤。 柳钰顿时回头，只见黑袍兜帽遮脸，唯一剩下的半张脸上满是假笑。 「神君可是在前方？」 明、知、故、问—— 柳钰始终低着头，背在身后的左手暗自化了一个光团，随时蓄势待发。 黑袍嘿嘿笑了声，「对吾动手前，掌灯你可别忘了，忘川水中还躺着谁？」 话音一落，柳钰手中光团瞬间被他自己捏碎，取而代之的是柳钰快要被自己咬碎的后槽牙。 黑袍显然很满意柳钰此刻的反应。 「无念海不承认你，它只承认神君——还有吾。」 话毕，黑袍阴森一笑，沖向祝岐消失的方向，与祝岐一同隐没在层层雷云之中。 被无念海卷进来的祝岐本以为其中会是电闪雷鸣，各中亡魂怨念沖天，没想到竟别有一番天地。 无念海的心魔幻境是青雾山已经让祝岐瞠目结舌，无念海之中，各级咒罚中的亡魂翻滚在滚烫的岩浆之中，受钉骨之刑、五马分尸之刑…… 它们的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幸福。 「很震惊吗？」冷森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祝岐的耳边。 祝岐连忙撤开，就见一黑袍人方才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 黑袍：「你以为的无念海是什么样子的？火光漫天？还是电闪雷鸣？」 说着，黑袍张开双臂踱步。 伴随着他的狂笑，祝岐浑身战慄，冷气从尾骨直直窜了上来。 不知为何，祝岐看见此人，只觉得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为自己如此可怕的想法毛骨耸立。 祝岐始终一言不发。 黑袍继续道：「没想到吧，这些阴德有缺的亡魂受十八级咒罚时，是如此得开心、愉悦吧？」 话毕，黑袍一个瞬移，捏住祝岐的后脖颈，强迫他来到云层边，去看正在受罚的这些亡魂。 「你看啊，那个魂魄，他正在受钉骨之刑，一寸寸的骨头被打碎重新拼接，他在笑。但你好好看看，他偶尔的清醒会让他认识到巨大的痛苦，他痛不欲生！然后继续循环往復，直到他的罪孽被赎清，魂魄里钉着痛苦才是快乐的烙印，投向下一世。」 黑袍歇斯底里。 祝岐倒吸一口冷气。 黑袍：「你知道这些亡魂下一世会怎样吗？他上一世的罪孽会在下一世为人的时候还清，他们魂魄里的烙印会让他们下一世不得善终！这一切都是神君的主意，你说祂——可不可怕？祂——难道还不是妖魔吗？」 「你想证明什么？」祝岐偏过头，冷冷地问。 黑袍怔了一下，倏地咧嘴笑道：「掌灯还未告诉你神君祂早就死了吗？如今的神君是吾，吾才是地界最一手遮天的神君！」 「你想说什么？」祝岐继续冷淡问道。 「你就是祂！你是祂！」 「我知道。」 黑袍只有一瞬的茫然，很快兴奋起来，「掌灯——你凡间所识得的柳钰，就是害死你的人！」 「祂都不恨，你在此做何跳樑小丑？」祝岐轻蔑道。 黑袍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许久，道：「你是不知祂死得何等惨烈，是何等的天怒人怨啊！」 祝岐不理会黑袍的话，哼笑一声，问道：「你引我入无念海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当然是做掌灯不愿做的事了。」 祝岐蹙了蹙眉。 黑袍接道：「他不愿你重回神君之位，吾来助神君大人你一臂之力！」 话毕，黑袍手中黑雾直直打进祝岐体内，排山倒海般的痛向祝岐的身体挤压而来。 方才还病态地享受刑罚带来的快乐的亡魂们，好似霎时换了副面庞。 他们痛苦的哀嚎，向祝岐一股脑袭来，向他控诉无念海的咒罚，向他索命。 「你要……做什么！」 渐渐的，祝岐的口中鼻中耳中都流出了鲜血。 黑袍：「无念海这些受罚的亡魂，很是想念神君大人你呢。」 与此同时，本在受罚的亡魂们挣脱了咒罚，个个攀附上祝岐的身体，啃咬他的肉体。 太痛了，不流血的那种痛，痛到灵魂里。 正当祝岐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昏死过去时，一直被他藏在胸前的晶石缓缓漂浮了起来。 黑袍的眼睛霎时闪了光。 「竟然在此，安定了忘川水和无念海七百年的神君一魄，竟然在此！」 祝岐努力睁开眼，便见黑袍对着晶石露出贪婪的神色。 「不行……」祝岐挣扎着开口，「不行……这是神君的一魄，不能给你……不能……」 第118页 沉浸在兴奋之中的黑袍自然听不见祝岐淹没在亡魂中的轻声呢喃，他双手变幻术法，晶石竟被黑袍推向了祝岐。 「你……」 「回来吧神君，回来吧！」 祝岐痛苦大喊，晶石的每一个稜角都好似藏满了神君的气息，不留情地划伤他这一个凡人的每一寸肌肤。 无论黑袍如何努力，那最后一魄，属于神君而不是祝岐的最后一魄，都无法归于祝岐体内。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祝岐忍着剧痛，咽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冷笑道：「七百年前你拆神君之魂，如今又想神君回来，世间事哪能事事如你愿！」 「不是吾！」黑袍双手一张，祝岐瞬间被击飞，「是掌灯！是掌灯将神君的龙体肢解，放在了忘川水中，神君的龙心此刻还在他手中握着！他在神君死前，便给神君下咒偷祂的修为，将妖毒注入神君体内，祂都是因他而死！」 祝岐不以为意，未分给黑袍一丝眼神。 紧接着，黑袍蹲了下来，脸上尽是森然笑容。 「你可知，神君为何会败？一介真龙神君，从天上下来的真龙，仅仅因为被小妖偷了点修为下了点妖毒，便会败给吾？」 祝岐的笑逐渐僵硬。 是啊，神君为何会败，又是为何柳钰对神君的死，犹如梦魇般七百年不得解脱。 祝岐投去了难以克制的求知的目光。 黑袍胜券在握地笑了，「因为掌灯破了神君的戒，破了祂的修为，祂败给了我。」 祝岐脑中轰鸣一声，原来、原来……那日在灵泽，柳钰正是在他的心魔幻境中经歷七百年前他破神君修为时的痛苦一刻。 这在日后七百年的日日夜夜里，无数次折磨着柳钰。 祝岐没有去想神君和柳钰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恩怨，以及……细节。 他的脑中闪过自他与柳钰相遇开始，经歷的无数次可以破修为的那件事，每一次、每一夜，祝岐在心里将每一处的细节细细咂摸。 表露在他面上的，竟是淡淡的笑意。 黑袍以为祝岐疯了。 「我不管祂与他的恩怨如何，亦不管是情是仇，我只管我这一世。」祝岐踉跄着站起，拔出被无念海吸走前从柳钰那里夺来的佩剑横在身前。 他道：「我只管这一世的祝岐，我只想拼着我这一身凡人血躯，救凡世的柳钰和我承诺给神君的轮迴。能救，皆大欢喜，救不了，我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第72章 72 是梦吗 佩剑横于身前，誓死要与黑袍对抗到底。 黑袍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吾不会杀你，吾留着你是要唤神君回来，但吾要杀掉外面那个妨碍我好事的掌灯鬼仙大人。」 「你要做什么！」祝岐急道。 黑袍冷笑一声，冲到祝岐面前，一把抓住祝岐的命门，甚至无惧祝岐手中的佩剑，带着祝岐出了无念海。 见到祝岐被制住，柳钰不敢轻举妄动，想要冲破无念海禁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掌灯——」黑袍掐住祝岐的脖子，遥遥沖柳钰喊道：「你看看他！」 柳钰双眸的瞳孔由黑变成红，紧紧盯着祝岐，一言不发。 黑袍：「快将祂唤回来，否则吾杀了祝岐。祝岐一死，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可就说不准了！」 「休想。」柳钰轻吐二字。 黑袍听罢大笑道：「你自神君投胎转世后，追随祂的每一世，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掌灯——柳钰！莫要再在这个凡人面前上演情深的戏码了！」 话毕，黑袍从祝岐怀中拿出神君遗留的那一魄所化的晶石。 祝岐想要去抢，却被黑袍制住。 「你于吾和掌灯而言，只是一只小小蝼蚁，别妄图改变什么，否则死的就是你。」黑袍在祝岐耳边轻声说着。 「倘若——」祝岐缓缓开口，「我不怕死呢。」 不等黑袍反应过来，祝岐勐地拔剑，直接抵在自己脖颈处，力道之大，已经割破了祝岐脖颈表层的血肉。 「你——」黑袍惊道。 柳钰上前了一步。 祝岐惨然笑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唯一能做要挟的就是我的性命。你不是想要神君回来吗？若我死了，回来的可就不一定是神君了。不知道你想要神君回来究竟所图为何，但我清楚，神君若终有一日归，也绝对不会是经你手！」 「祝岐！你是不是以为你是神君转世，便也有与祂一般可撼天动地的力量？！」黑袍气急败坏。 「不，」祝岐温柔地笑了，他看向柳钰，「我只是尽我一个凡人最大的力量罢了。」 话音落，祝岐双手向上抬，阖上双眼，手下方要使力，一股力道勐地击中剑刃。 手中佩剑瞬间脱落，坠下无念海，坠向青雾山，还在继续向下落。 柳钰闪身出现在祝岐面前，冲着黑袍一掌击去。 黑袍轻松躲过，手轻轻一松，祝岐也要随着佩剑一同坠落。 柳钰立刻搂住祝岐的腰身，将他救了上来。 「掌灯，当年神君给了你那么多，如今你竟阻止祂的回归，你可真教神君寒心。」 柳钰一字未言，冲着黑袍金丝飞出，不给黑袍反击的余地。 黑袍却始终游刃有余躲避柳钰的金丝，渐渐的，黑袍发现了一丝不对。 第119页 倏然，他狂笑不止。 「你竟将血泪珠餵给这么个凡人，神君的败全都是因为你，如今你若败，便全然因为这个凡人。掌灯，神君不是同你讲过，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闭嘴！」柳钰终于开了口，不要命地向黑袍冲去。 祝岐大喊：「柳钰冷静！」 来不及了，柳钰杀招已出。 黑袍不躲不闪，嘴角的阴笑溢了出来。 祝岐直觉不好，果不其然，黑袍硬生生接下了柳钰这一掌，向下坠落。 柳钰怔愣地看着下坠的黑袍，突然看见黑袍手心里还握着晶石。 他……他竟是要将神君的一魄带进忘川水！ 如今的忘川水再次积攒了近千年凡人的五毒八苦，不——柳钰内心在叫嚣。 不要，他不想小龙再受凡人五毒八苦的痛苦侵扰，不要！ 未等柳钰向下冲去，他发觉自己的手被打开了……是祝岐！ 祝岐撇开柳钰的手，直直向晶石掉落的地方坠下。 他只是一个凡人，没有飞天遁地之能，他唯一确定的，便是黑袍不会让他死。 柳钰追上下坠地祝岐，拉住了祝岐的手。祝岐回头去看柳钰，却见柳钰的眼角挂着一滴血泪。 祝岐知道，这颗血泪是柳钰为他而流。 他笑了。 他们经过了妖域青雾山，经过了曲绝的鬼市，掉入鬼域地界。 他们还在下落。 只差一点，祝岐向下够着，只差一点点他就够到了晶石。 剑穗从祝岐怀中掉落，祝岐瞪大了双眼，心之而至，剑穗瞬间化作了一根金丝，绑住了晶石。 下面是漆黑不可见底的忘川水，平静的水面下不知暗藏了多少凡人多少栽的记忆。 祝岐明白柳钰的心，所以他迅速转身，金丝一甩，晶石甩到了柳钰面前。 柳钰立刻抓住，再一看，祝岐马上就要坠入忘川水。 柳钰金丝出，缠绕住祝岐的身体，方要一提，他手中的晶石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将柳钰击飞。 与此同时，祝岐重重地摔进了忘川水中。 「祝岐——」柳钰声嘶力竭。 他将晶石扔在岸边，想要一同钻进忘川水，晶石却再次将柳钰挡了回来。 下一瞬，晶石自己没入了忘川水。 柳钰下意识伸出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宛如七百年前神君魂飞魄散之时。 他以为他抓住了，甚至七百年来都是如此骗的自己。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抓住过小龙，也从来都没有抓住过祝岐。 可偏偏，祝岐百次千次万次数次乃至——每一次，都回头了。 「不，你抓住过祝岐。」一个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 柳钰浑身一颤，四处去寻，「是你吗！」 晶石落入忘川水的位置发出了淡淡光亮，逐渐一个身影现了身。 「小蛇，好久不见。」小龙微微歪头笑着说。 柳钰立在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不是血泪，是晶莹剔透的眼泪。 「真的是你……」 「是我，但又不是真的我。」小龙还是喜欢逗小蛇，「我只是残留的幻影。」 「不是……不是的。」柳钰连忙摇头。 小龙笑了，「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如此爱哭鼻子啊？」 柳钰顿时收了声。 小龙：「我把祝岐给你带回来，不哭了，可好？」 说罢，小龙的幻影便要转身。 柳钰叫住小龙，「你……你去哪里……」 小龙转回来，「怎么了？」 「你……你还回来吗？」 「我一直都在。」话毕，小龙转身消失在忘川水面。 柳钰踉跄后退几步，眼角的泪逐渐收了，紧盯平淡无波的忘川水面。黑袍随时会袭来，他会在岸边守住水下的那——两人。 柳钰坚定抬头，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动接受的小蛇了。 祝岐沉入忘川水的那一刻，无数记忆窜进他的脑中心中。凡人的酸甜苦辣咸、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侵袭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太痛了，犹如死去活来全身被打碎重组千万次、千万年。 原来……当年的神君便是日日夜夜沉睡在如此痛苦的忘川水底。 祝岐微微张开眼睛，在极黑的水底，想着，神君祂疼不疼啊？ 反正他是要疼死了。 「我疼啊。」一道声音从祝岐的前方传来。 祝岐勐地睁大双眼，便见一个身着青衫，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容貌的翩翩公子向他走来。 「祝岐，我是小龙。」小龙伸出了手。 「是梦吗……」祝岐心道。 小龙笑了，未回答，伸出手捂住了祝岐的眼睛。 祂说：「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你便能回到他的身边了。」 第73章 73* 青雾山（十） 盈盈跳动的龙心托在小蛇的手心，渐渐化作了一盏明灯，融入了小蛇的身体。 黑袍见到龙心已失，双眼冒了火。 他下令身后的天兵继续攻击小龙，蕴含上等法力的箭一支又一支射穿小龙的身体。 祂嘴角流出的血一直未停过，但祂始终对小蛇微笑着。 小龙在小蛇耳边轻声道：「将我留在忘川水，无论如何。」 第120页 不等小蛇听懂，小龙陡然仰天长啸，人形化作真龙，无数天兵顿时骇住，连退三步。 「你们怕什么！」黑袍吼道：「祂如今早已不是你们的对手！」 话毕，无数天兵上前。 金光以小龙为中心炸开，小蛇双眼被刺痛，眼泪不停，却依然不躲不避。 一道粉色突然从青雾山窜出，直击金光方向。 小蛇眼睁睁看见桃花妖沖入了金光，又被金光击退，维持不了人形寸寸枝叶断裂，坠回了青雾山。 小蛇记得小龙对他的嘱咐，护好桃花妖，护好青雾山。 他依旧不能接受此刻无法转圜的余地，但他还是去做了小龙交待他的事，他此刻也只能做这些。 桃花妖被打的失了魂，飘荡在空中。 小蛇记得小龙的龙心可净化一切污浊。他唤出龙心，默念口诀，龙心发出淡淡光芒，闪耀在桃花妖的头顶。 龙心渡的第一个魂魄，便是青雾山的桃花妖。 片刻后，桃花妖渐渐睁开眼，看向小蛇的眼神中满是陌生和茫然。 小蛇心知，桃花妖修炼不到家，此一击伤到了她的魂魄。 「你是谁啊……」桃花妖怔怔地看向天上毁天灭地的动静，「那上面怎么了……」 小蛇没回答桃花妖，手心微弱光芒在她眼前一挥，桃花妖顺势昏倒。 正如以往小龙常常对小蛇所说的：睡一觉就好了。 他对桃花妖说：「睡一觉，就好了。」 真的会好吗……小蛇也不知道。 他亮如星子的双眸中恐惧和担忧。 无念海前的金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火光。 小龙在其中，将祂一出生便早已註定好的癸水命发挥得淋漓尽致。 无念海的火，只有小龙可以灭，只能小龙来灭。 大火越烧越旺，小龙的龙身却逐渐在衰亡。 小蛇眼睁睁看着小龙的身体坠落，他迎了上去。 金光乍灭，龙身褪去，小龙恢復了人形。 小蛇接住了小龙，方触碰到小龙那一瞬，小蛇觉得小龙好轻，轻得好似只剩下一缕魂魄。 不等小蛇问其缘由，小龙虚弱地抬手，揉了揉小蛇的头。 「我，最后再送你件礼物，可好？」 「不要……我不要最后……」小蛇哭嚎着。 小龙只是笑笑，抬手向自己的心口击去，却被黑袍的一击烧穿了手掌。 「神君之罪，天地为证，神君可莫要做出伤及自身髮肤之事啊！」黑袍阴狠道。 「我要杀了你！！！」小蛇发疯似地向黑袍袭去。 黑袍丝毫不躲，手中捏着杀招正等小蛇送上门来。 小龙一把抓住小蛇，旋身一掌，将小蛇拍至三丈之外。 黑袍手中的杀招正中小龙后心。 「你一心求死，也怪不得我们了。」黑袍冷笑道：「天兵天将！天帝早已下令，若神君抗旨不从，就地正法！」 震耳欲聋的回应，激痛了小蛇的胸腔。 他去寻小龙的眼睛，却发现小龙正一眼不错地看着自己。 下一瞬，小龙爆发出巨大的痛喊。 内丹从小龙体内缓缓而出，落入了黑袍的手中。 接下来是龙鳞、龙筋、龙角…… 每被肢解一个部位，小龙的头便往下低一度。 龙骨、龙牙、龙母、龙鳍……最后一滴龙泪，飘在半空中，化作了血泪。 黑袍双眼发亮，得到了小龙的龙身还不够，他要得到那颗蕴藏在龙泪之中的仙元和阴命格。 若有了这两者，黑袍便可与神君一样，上天入地无人可挡，荣登百鬼之首亦获万年仙元修为。 黑袍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伸出五指向龙泪奔去。 小龙似是早知道黑袍所求，不顾反噬之力，强行施展法力，将龙泪打入了小蛇的心口。 一瞬间，小蛇直觉自己飘飘然，身体不受控制，一直难以突破的那一层修为此刻开始蠢蠢欲动。 黑袍暴怒，一掌击飞小龙。 小蛇再次接住小龙，他的眼泪无知无觉夺眶而出。 「你你……你的龙身……」、 「别哭……」小龙为小蛇擦干眼泪，「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我不要！」小蛇疯狂摇头，「你为什么什么都要给我，我一点也不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黑袍一步一步走近，「他不要，神君何必热脸贴了冷屁股呢？不如送给我。」 小龙不理会黑袍，对小蛇说道：「我曾说，妖成不了仙，只有人才能。其实也不尽然……」 话毕，小龙仰面怒吼，一枚发出刺眼光芒的鳞片赫然出现在祂手中。 黑袍一边遮挡眼睛，一边惊道：「护心鳞！你何时藏起的！」 小龙手一抬，将护心鳞按进了小蛇的额头。 与之一起的，便是小蛇更加强烈的痛唿。 小龙疼惜地看着小蛇，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仙。此鳞为我护心鳞，不受阴气侵蚀，能祝你登临仙界位列仙班。」 「你们找死！！！」黑袍大喊着，手中光团狠狠击中小龙后心。 一口心头血喷了出来。 小龙笑了笑，始终面对着小蛇，右手一抬，喊道：「因果簿来！」 因果簿从天而降，小龙大笔一挥——小龙和小蛇的因果，被一笔勾销。 第121页 小蛇瞪大了双眼，泪水颗颗滚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天雷噼下，数道雷一道接着一道噼中小龙。无念海的雷云通通向小龙袭来，似要将祂捲入云层，一寸一寸绞杀。 黑袍大笑：「天道来杀你了！天道杀龙！」 小蛇：「不要——！」 撕心裂肺的痛吼，小蛇抓住小龙正被吸走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勾掉你我的因果，你是不是恨我——！」 与小蛇此刻截然相反的小龙淡淡笑了笑，背对着小蛇轻声答非所问道：「痴，是最愚蠢的事。」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要，不要离开我！」 「你以为你抓住祂了吗！」黑袍的声音乍然响起。 小蛇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心，只是一团黑土。 再抬头，小龙已被捲入雷云，瞬间被撕成万千碎片，再无一丝存在的痕迹。 「不——！」 「你抓住的只是祂的障眼法，祂在消散前都顾虑着你，甚至连龙泪和护心鳞都给了你……看来我不杀你不行了。」黑袍哈哈大笑着。 小蛇缓缓转身，倏然抬头，眼尾带了一抹红。 他比此刻黑袍的笑更要阴森。 而让黑袍更加震惊的，是小蛇身后飘然而起的隐秘红线。 小龙和小蛇的因果被勾掉的瞬间，祝岐和柳钰的因果开始相互缠绕，直至再不可分。 第74章 74* 青雾山（终） 曾经被小龙强行夺走的记忆因为祝岐和柳钰的因果缠绕，冲破了小龙下的禁制。 小蛇想起了自己曾在无念海的青雾山幻境中见过七百年后的小龙。 那人叫祝岐，那人唤自己——柳钰。 小蛇呆愣在原地，一道光突然沖小蛇而来。 是黑袍。 他抓准了小蛇失神的时机，对小蛇下了杀招。 光箭离小蛇的眼睛已经不到一寸，小蛇勐地抬头，手中法力已起，黑袍屏住了唿吸。 如今谁也不知道，拥有了神君护心鳞和龙泪的小蛇实力究竟如何。 一阵风过，光箭准确无误地射穿了小蛇的眉心，血液喷涌。 黑袍和所有天兵天将呆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小蛇额前的血洞，和他逐渐倒下的身体。 黑袍最先反应过来，狂笑道：「小小黑蛇，即便有了神君的护心鳞和龙泪也不过如此！」 说罢，他缓步上前，手伸向小蛇的心口和额头，口中振振有词：「妖蛇是没有资格拥有神格和阴命格的，下场只能是一个死！」 「是吗？」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黑袍的动作一停，低头去看，竟见小蛇双眼瞳孔变得猩红，眉心被光箭射穿的血洞已经癒合，神君的护心鳞隐隐发着微弱的光。 「你怎么……」 话音未落，小蛇仰天长啸，四周掀起狂风。 黑袍瞬间被震飞。 众天兵天将皆被狂风吹退一步。 小蛇一啸沖天，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一条漆黑的巨龙从天而降。 「他竟修炼成了蛟龙！」「那妖蛇修为竟已如此了！」「得了神君的护心鳞和龙泪相助，修成蛟龙倒也在意料之内！」 众天兵天将议论纷纷，唯独黑袍脸色发白地看着天上的巨龙。 他明白，世间唯一一条真龙已被他杀死，如今世间唯一一条蛟龙即将要杀死他！ 黑袍想的没有错，蛟龙沖他而来，张着血盆大口。 蛟龙全凭杀戮本能，连法术都不屑使用，只想让眼前的黑袍碎尸万段。 龙牙已经触碰到黑袍的躯体，天角一道光突现，射向蛟龙的眼睛。 蛟龙疼痛嘶吼，向下坠落，又很快腾飞而起，冲着天光之处怒目圆睁。 「妖蛇化龙，杀前龙正天道，飞升成仙、命格为阴，着其为鬼仙，天地人三界来去自如！」 一阵沉默，天边的声音又道：「前龙真身落入忘川，安轮迴安定，着黑袍守其身，代其神君之职，掌往生门与无念海咒罚，保三界之安……」 蛟龙发出怒吼，时刻准备向天边那安排一切天命的声音发出攻击。 未耽误一刻，蛟龙向天角冲去。 与此同时，因果簿变得巨大，展开在蛟龙面前。 那上面祝岐和柳钰两个名字被朱红圈住，丝丝缕缕的因果层层缠绕，化作了七世的因果。 因时候未到，因果簿只能看出二人之间因果难分，却看不出个中详尽情形。 「万物归一，祂灭他生，祂生他灭。」 平淡的话语在蛟龙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青雾山幻境中那位七百年后的祝岐。 他想起了祝岐口中对柳钰这个名字的在意和维护，他更想起祝岐唤他便为柳钰。 如此想着，蛟龙渐渐化回了人形。不再是曾经的白衣瘦弱少年模样，一身玄衣、暗红色的龙鳍还有忽明忽暗的猩红色瞳孔。 阎罗和孟婆此时赶了来，一同聆听世间唯一蛟龙的抉择。 非人非妖非鬼非仙，天地人三界来去自如，亦无处可去。 他如今是屠龙的大功臣，三界人人敬佩又人人恐惧。 他藏起佩剑，捧起龙心，开口道：「黄泉路奈何桥，渡不可自渡之魂，送往生之人。」 「着柳钰为掌灯鬼仙，掌黄泉引路灯，渡往生轮迴魂。」 第122页 天命已下，众仙众鬼向柳钰行跪礼。 地界鬼域的「神君」还在，忘川判官不见了踪影，黄泉路多了位掌灯鬼仙大人。 自那日起，鬼域的鬼使们都听说了掌灯鬼仙的名号，却无一敢前往方琴殿任职。最后是被阎罗强行送了三千鬼使过去。 掌灯鬼仙并不在意此事，只是日夜守着黄泉路，期盼地看向黄泉路口，希望能看见那个希望看见的身影。 终于有一日，孟婆离开奈何桥畔，来到黄泉路口。 「祂投胎了。」 柳钰未分给孟婆一丝目光的眼睛突然动了动，他看向孟婆，仇视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求证。 「小龙已投胎至第二世，这是祂的人界位置。」孟婆将一幅庚帖递出。 柳钰接过，径直向前走，倏然一停，未回头道：「若吾再听见你唤祂一声『小龙』，吾拔掉你的舌头。」 话毕，柳钰消失在了地界鬼域，留孟婆一人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 柳钰见到了第二世的祝岐。 第二世的祝岐纯粹、直接，没有小龙那么多的难言之隐。 他不会像小龙一样说些柳钰听不懂的话，不会受莫名其妙的伤。 柳钰望着这一张与小龙如出一辙的脸，心中想的却始终是心魔幻境中的第七世祝岐。 可他又忍不住夜夜来此，看一看曾经没有好好看的脸。 直到今世祝岐寿数已到，柳钰忍不住想要出手干预，被黑白无常拦住，他耳边再次响起小龙的话： 「天地如此大……」「痴，是最愚蠢的事。」 柳钰放手了。 第三世的判官祝岐，他再次放手，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直到遇到了第七世的祝岐。 他不想放手，祝岐亦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第75章 75 道什么歉？ 祝岐的睫毛微微抖动，片刻后，他睁开了双眼，小龙的脸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柳钰欲言又止的神情。 祝岐倒抽了一口气，仿佛从水下劫后余生。 两人立刻扶住对方，相比于祝岐溺水带来的虚弱，眼前的柳钰浑身浴血，不知祝岐在水下之时，柳钰经歷了什么。 「你是谁？」森然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 来不及与柳钰交谈，祝岐眉眼垂下转身将柳钰挡在身后。 黑袍眉头一挑，「看来——是神君回来了？」 祝岐没有承认亦未否认，仰首对着黑袍道：「七百年了，天帝还是如此惧怕再出一个安天神龙吗？」 黑袍的脸色显然变了。 祝岐未理会黑袍，冷哼一声，又道：「忘川的黑袍判官，执掌忘川水七百年，依旧只是一个——判官，神格还不如青雾山的山神高罢！」 漫天黑雾自黑袍身后而起，半晌过后，便听黑袍咬牙切齿道：「果然是神君大人……回来了啊？」 祝岐依旧未回答，只是轻轻笑笑，手心向上，一团火焰在掌心燃烧。 黑袍惊道：「无念海之火，你恢復了神格！」 祝岐未理会黑袍，右手张开，佩剑自背上飞起，牢牢抓在祝岐的手心。 他左手在佩剑上轻轻一划，鲜血霎时涌出，连着火光，将佩剑的剑刃点燃。 「啊——」祝岐大喊一声，佩剑向黑袍挥去。 黑袍立刻转身抵挡。 祝岐趁机捞住柳钰，逃离了地界鬼域，待黑袍回过神来，祝岐和柳钰已经摔进了青雾山。 落地那一瞬，祝岐抬手一挥，结界成，此时无论是谁都无法轻易击破青雾山的结界。 一切恢復了短暂的安宁，柳钰踉跄着站起，看向祝岐的眼中含着难以言说的泪珠。 祝岐看见了，他回以温柔的笑，一步一步走向柳钰。 突然，祝岐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哗啦」一声，祝岐吐出了一大口血，向前栽倒。 柳钰拥住祝岐，才不至于让祝岐重摔在地。 祝岐还在不停地往外吐着血，柳钰颤抖的手握住祝岐的手腕，片刻后，柳钰眼中流露出了无限的恐惧。 「你……你还是祝岐。」 「还是托大了……」祝岐强行唤起自己的意识，笑着说。 柳钰：「可是你、你都想起来了……怎么会……」 祝岐：「不是想起……是小龙给我看了你们的过往。」 说罢，祝岐拿出怀中那颗藏着小龙一魄的晶石，一接触到外界，晶石瞬间化成了齑粉，再无处寻。 柳钰下意识想去捉，手心却空荡荡，抓了一片虚无。 祝岐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又是一口血涌了出来，阻拦了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柳钰放下空中的手，紧紧抱住祝岐，额头去蹭祝岐的脸颊，血泪一颗一颗掉落也无知无觉。 祝岐沾满了血的手想要抚摸柳钰的脸，倏然发现自己满手的血污，在身上蹭了蹭才轻轻点了一下柳钰的鼻尖。 「我强行催动晶石里的法力借为己用，没想到凡人之躯果然脆弱……恐怕七世轮迴真的走到尽头了……」 话说一半，祝岐呛了几口血沫，又把血往肚子里咽了咽，道：「不过你放心，小龙的一魄已经回到了我的体内……最后一世的祝岐死了，回来的一定是祂……」 「不是……不是……」柳钰抱住祝岐的身体埋头大哭。 「青雾山的结界不知道能撑多久……你快去灵泽养伤，小龙回来会保护你的，别怕……」 第123页 凡人之躯的迅速衰亡已经让祝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的脸色整个灰败下去，双眼逐渐涣散。 「不要……不是……」血泪珠掉落一地，柳钰仓皇地一颗又一颗往祝岐嘴里塞。 餵不进去，柳钰就唇对唇，用舌头将血泪珠送进祝岐的身体里。 随着血泪珠越餵越多，祝岐的脸色逐渐恢復了红润，相反，柳钰越来越虚弱，以至于难以撑住自己的身体。 见到祝岐逐渐好转，柳钰嘴角咧开了一丝笑。 「一魄中的法力便如此强盛，当年……怎么就败了呢……」柳钰喃喃道。 「或许，是因为因果罢。」身后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柳钰陡然转身，便见到了虚幻的小龙。 他想上前拥住，脚步却在下一刻停住了。 因为他知道，这是一魄归体的最后残影，碰不到、留不住。 小龙侧了侧身子，看见了地上昏迷不醒却已无性命之忧的祝岐，道：「抱歉啊，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话音未落，柳钰激动喊道：「道什么歉？」 小龙一懵：「……嗯？」 柳钰：「你们一个两个都对我道歉，七百年前无念海大战你因我而败，祝岐因我世世不得善终……怎么都对我道歉……」 说着说着，柳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身体头埋在了双膝上，无意识地流泪。 小龙想到了青雾山初见的那条小蛇，心尖像是吃了酸果子一般，眼角也落了一滴泪。 但祂还是扬起笑容，早已变透明的手在柳钰脑袋上方晃了晃，本想挨上柳钰的头像曾经在青雾山一样肆无忌惮揉他的头髮，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因为祂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祝岐。 祂的目光在祝岐和柳钰身上轮转，最后淡然一笑，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柳钰。」 柳钰怔怔地抬头。 不是小蛇，是柳钰。 小龙：「血泪珠只有将对方视作生命才会自双眼而出，也才会有它本该有的功效，但是——柳钰，祝岐可能并不希望血泪珠发挥它的作用。」 话音落，小龙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柳钰慌了，拿起血泪珠想要救小龙，却无济于事。 小龙即将彻底消失前，柳钰向小龙喊道：「回来的……是谁……」 「因果簿上早已给了你答案，」小龙轻笑着，说：「因果簿上的名字，是祝岐和柳钰啊。」 小龙抬起手，沖柳钰挥了挥。 祂未发出声响，口型是：再见了，小蛇。 「神君——」撕心裂肺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柳钰还怔在原地，曲绝早已沖了出来，桃花枝冲着小龙消失地方向追着，却始终也触不及小龙。 直到力竭，曲绝才摇摇晃晃起身，两道桃花枝飞出，分别缠住祝岐和柳钰的脖颈，并且逐渐收紧。 「是你们……是你们杀了神君，你们把神君还给青雾山！！！」 柳钰一动不动，任由曲绝的桃花枝将自己的脖颈越缠越紧。 曲绝发现柳钰同样承担了祝岐的那一份伤害，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紧接着就是愤恨：「为什么七百年前你不用血泪珠救神君！为什么当年你只是一条修为低等的蛇！为什么你救不了神君……」 曲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越流越多，「为什么我也……救不了神君……」 桃花枝慢慢松开，曲绝低头沉默了片刻，看了祝岐一眼，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等他醒来，看他究竟是谁？」 柳钰抬起头，看向已经蔓延至整个地界的无念海雷云，轻声问：「祂被抢走的一切，你不想夺回来吗？」 「你是要……」 柳钰笑着吸了一口气，血从他艷红的唇溢出，顺着他苍白的脸上流下，「七百年的俯首称臣，不是为了让他继续霸占神君的龙身的。」 曲绝后知后觉地看向祝岐，发觉祝岐的魂魄虽稳，但凡人之躯承载不了真龙的魂魄，迟早要衰亡，甚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你不会是要……」曲绝不可置信道。 柳钰未回答，轻勾嘴角，「是啊，妖怎么会成仙呢，只有人才能。祂唯一的愿望，你不想帮祂达成吗？」 第76章 76 抢回来 话音刚落，唿啸的大风自青雾山之上而起。 柳钰与曲绝一同抬起头，便见黑袍将结界撕开了一个口子，一跃而下，站在柳钰和曲绝的面前。 黑袍瞧了一眼昏迷的祝岐，嗤笑道：「借来的东西，始终维持不了多久。」 柳钰淡淡回道：「你借来的东西呢？」 黑袍的脸色一变，很快又笑道：「掌灯，乖乖将祝岐交给吾，吾保证还给你的还是神君大人，而不是这个没用的凡人。」 柳钰背在身后的手一抖，眉眼压低，片刻后道：「神魂归位，他依旧不是神君。」 「你觉得该当如何？」 「龙鳞、龙筋、龙角、龙骨、龙牙、龙母、龙鳍、龙泪……龙心，皆是迎神君归来不可或缺之物。」 黑袍从上到下看了看柳钰，道：「你为何要帮吾？」 柳钰的目光移向黑袍，与黑袍四目相对，似是内心毫无波澜一样，回道：「吾亦希望回来的，是神君。」 黑袍陡然大笑，「那便好，只是……当年神君的龙身还是你强行镇压在忘川水下的，将龙身扔入忘川水可以不入忘川水，若想取出，忘川水可是不得不入了，那之中的五毒八苦可是非寻常人等可抵抗的。」 第124页 「吾去。」 「有劳掌灯大人。」 柳钰受了黑袍的一拜，道：「神君的龙身有镇守忘川水之用，取出后忘川水的波澜还请黑袍判官大人好好守着，毕竟——」 柳钰和曲绝对视一眼，接道：「毕竟忘川水之乱，上达天听，若天帝降罪下来，想必判官应会受到与当年神君同等的罪罚。」 话毕，黑袍脸色明显白了白，「掌灯，这七百年你忍着仇恨口口声声唤吾『神君』，却只做了些帮无念海冤魂伸冤之事，吾不禁疑惑你究竟想要什么？」 柳钰冷艷的脸上没什么变化，「我只要神君回来。」 黑袍眯起了眼睛，恢復素日神情，半晌道：「祝掌灯大人此去顺利。」 柳钰：「吾还有一个要求。」 黑袍：「什么？」 柳钰：「祝岐的身体由曲绝看管，不许任何人碰他。」 黑袍：「可以。」 话毕，柳钰不等曲绝答应，转身去了地界忘川，留下迷茫的曲绝和眉目阴沉的黑袍。 再次站在忘川水前，柳钰想起了很多曾经的记忆。 七百年前他亲自将龙身扔入忘川水，因为神君魂灭而动盪的忘川水恢復了平静。 五百年前，第三世的祝岐在忘川水前心死，亲手勾掉他和他的因果。 再到如今。 柳钰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眼前漆黑无波的忘川水下有着这世上除了小龙，谁也不能吸纳承受的五毒八苦。 此行柳钰自七百年前便想好了，每每他对着黑袍称唿「神君」之时，他便想一次今日，如今终于要入这忘川水了。 水下淡淡微波，好似无数亡魂在嚎叫着叫柳钰下去。 他再次阖上眼，褪去人形，以蛟龙之姿钻入了忘川水。 甫一入水，柳钰便感受到了刺骨的冷，紧接着便是好似将他的嵴骨打碎一般的痛。 无数人影在他脑海里晃，那是万载又万载凡人痛苦的记忆。 生老病死，凡人的魂魄在柳钰眼前心前撕心裂哭喊。 柳钰咬紧牙关，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凭着额间护心鳞的感应，他寻到了龙身。每当柳钰取出一块龙身，忘川水便掀起汹涌的浪。 岸边的情况柳钰不知，但水中的五毒八苦已经开始侵蚀柳钰的意识。 一浪比一浪痛 每当他触碰龙身，无念海大战那段绝望的回忆都会重新在柳钰面前上演一遍。 柳钰几乎用尽了全部法力，龙鳞、龙筋、龙角、龙骨、龙牙……一一找到。 如今还剩的便是龙泪和龙心，然而龙泪已经彻底融进了柳钰的魂魄之中。 柳钰抬起手掌，丝毫没有犹豫，手起刀落拍在了自己的眉心。 一口血喷了出来，隐没在漆黑的忘川水中。 龙泪慢慢从柳钰的额间浮现，柳钰笑了笑。 他护住小龙的所有龙身，从忘川水中一跃而出。柳钰悬至半空，便见汹涌的忘川水即将冲破鬼域禁制，冲进人界。 黑袍艰难地试图平息忘川水。 自忘川水存在以来，除了神君，无人可以平息可怖的忘川水。 柳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泛起了悲戚之意。 黑袍发现柳钰已经出水，便喊道：「快！快唤神君回来！吾抵挡不了忘川水多久！」 柳钰静静看着黑袍，对黑袍的话无动于衷。 黑袍大惊：「掌灯！你在干什么！」 柳钰落了地，站在曲绝和祝岐面前，像看死人一样的目光看着黑袍。 「你使诈！」黑袍气急败坏。 此时柳钰才扯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在他面如金纸的脸上十分可怖。 「神君乃天地唯一一条真龙，从天而降整治骯脏的忘川水，不是你等心思丑恶之辈的替罪羊！」 「你不唤回神君，不止我会死，三界都会被淹没！」 柳钰未立刻回答，待额间的护心鳞闪了闪光，才道：「我一人便可以。」 说罢，柳钰拿出了龙泪和龙心。 黑袍怒目圆睁：「你疯了！你——」 不等他话说完，一股强烈的力道将黑袍整个人拉进忘川水浪之中。 「你借祂之名做不轨之事，已经够久了！」柳钰怒喊道。 黑袍瞬间被忘川水中的五毒八苦吞没，肌肤瞬间腐烂，只余森森白骨。 不仅如此，凡人轮迴的记忆一股脑涌进黑袍的神识，成千上万的记忆在黑袍脑中哭喊叫嚷，亲人朋友死去的痛苦千百遍地在黑袍眼前上演，无数求而不得的情愫深深折磨着黑袍。 与此同时，柳钰似是终于力竭站立不住，身子歪倒在地，但他的目光还始终看向曲绝怀中的祝岐。 似是有些感应，祝岐的眉头蹙了蹙，心脏处发出了淡淡光芒，细看竟是心脏的轮廓。 「他、他的心……是空的？！」曲绝惊唿。 柳钰无甚反应，踉跄着走向祝岐，俯身亲吻了祝岐的额头，轻声道：「再等等，我马上将这一切都还给你。」 说完，柳钰转身便走，却被曲绝一把拉住手臂。 「你要做什么！你想过祝岐醒来后会如何吗！」 柳钰拂落曲绝的手臂，「七百年前救不了祂，你也想七百年后依旧救不了他吗？」 曲绝一下子哽住，想要拦住柳钰的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第125页 柳钰决然转身，手持龙心灯盏飞身而上，悬于即将冲破鬼域禁制的忘川水之上。 他阖上双眼，三指捏住，快速且不间断地坚决。 随着柳钰口中决越来越快，忘川水掀起的浪愈来愈高。 曲绝担忧地看着柳钰，突然发觉身后有脚步声，她一回头，便见孟婆和阎罗正向祝岐走来。 「你们干什么！」曲绝立刻戒备起来，桃花枝四散开来，每一根枝丫都能登时将人毙命。 阎罗抬手一挥，曲绝被掀翻在地，只余祝岐孤零零躺在地上，无知无觉。 孟婆与阎罗对视一眼，独自上前，在祝岐身上盖了一层结界。她闭眼片刻，倏地睁眼，惊喜地对阎罗道：「是小……」 孟婆突然想起柳钰的话，噎了一下，道：「是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的神魂已归位，此时只差……」 说着，孟婆和阎罗同时看向还在与忘川水对抗的柳钰。 忘川水越涨越高，柳钰额见的护心鳞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光亮，他的唇角也一直在涌出鲜血。 「阎罗大人啊，你和老身我是否能做些什么？」孟婆喃喃问。 阎罗轻嘆道：「若你我能做什么，早在万年前，便不会将小龙带到忘川。」 「掌灯大人不也做不了什么，如今却在为了三界而拼上了性命。」孟婆又道。 「他是为了神君大人！」不等阎罗回应，曲绝喊道。 阎罗和孟婆同时向曲绝看去。 曲绝站起身，依旧戒备着，「帮凶，你们两个帮凶！」 「姑娘啊，」孟婆耐心道：「世间命数，不是老身和阎罗殿下可左右的。」 曲绝当听不见，始终看着祝岐和柳钰的情况。 不知是不是小龙的护心鳞起了作用，忘川水竟有平息之意。 曲绝刚要高兴，阎罗却道了一声：「不好！」 「怎……」曲绝方要问，阎罗已经飞身去到柳钰身边。 「你的命格非癸水命，忘川水你管不了！」阎罗与柳钰一同抵挡忘川水，并沖柳钰喊道。 「我知晓。」柳钰微微颔首道。 「既知晓，还不快随吾……」 不等阎罗说完，柳钰打断道：「我不来，阎罗殿下会让哪个有癸水命的来管忘川水？七百年前之事，还要再来一次吗！」 阎罗沉默了，半晌突道：「这一切早在天地而生的因果簿上已写清，谁也逃不过命数，这便是小龙的命数。」 「可……命数上，你我都亏欠祂，不是吗？」 此话一出，阎罗眼前瞬间浮现小龙刚来地界时的样子。 从一枚龙蛋中破壳而出，竟唤孟婆「娘亲」，唤他「爹爹」，还日日夜夜缠着他们与他玩耍嬉戏。 思及此，阎罗罗剎的面容上，竟浮现了一丝笑意。 「鬼仙大人此言没错，由心而动，也是命数。」 话毕，阎罗双手变爪，将所有法力倾注到忘川水中。 二人协力，忘川水即将被压制住，龙心灯盏却发出异常的光芒。 又一次的反扑，即便加上阎罗之力，依旧不能让汹涌的忘川水平息。 龙心灯盏瞬间脱离了柳钰的怀中，向祝岐冲去。 「不要——」柳钰大喊。 曲绝瞬间瞭然，上去想凭藉肉身挡住龙心，却被龙心一下子掀翻。 龙心钻入祝岐心口，祝岐慢慢浮在半空中。 柳钰双眼被绝望占据。 他本来……他本来不想如此…… 阎罗见状收了力，并替柳钰挡住了忘川水的一击。 二人落地，阎罗轻声道：「一切早已註定。」 柳钰未回应，若无其事地低头吐出了一口淤血。 他擦掉嘴边血渍，「忘川水是祂的命数、无念海是祂的命数，其余的恐不再是他的命数了。」 阎罗未听懂，方要询问，却被一声龙啸打断。 他们同时往祝岐方向看去，只见祝岐瞬间化成一条通体银白的巨龙，扎进忘川水，几乎是一息之间，忘川水恢復了往日的平静。 所有人都在为忘川水恢復如常而高兴，躲着的万千鬼使也跑出来欢唿，争先恐后想看看曾经的真龙神君是何容貌。 柳钰却突然半跪在地，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 「他在……痛……」柳钰脸色变得惨白，「他好痛……」 话音未落，柳钰已经双腿跪地，只余一只手还撑着地。 曲绝眼里含了泪光，她知道柳钰此时代表了什么。 孟婆却大惊失色，「你给他餵了你的血泪？！」 「是啊，」柳钰突然仰起头，邪笑道：「这在你们口中的因果簿中吗？」 第77章 77 好狠的心 柳钰话音方落，巨龙从忘川水中腾空而起，悬于地界鬼域半空，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所有鬼使包括孟婆阎罗还有曲绝，皆呆立在原地，怔愣地仰望巨龙。 唯柳钰一人，撑起身子，半跪在地向巨龙行叩拜礼，眼底的万千情绪被柳钰转瞬掩盖。 其余人等后知后觉，万千鬼使俱跪地俯首，唿唤着神君。 就在其他人尚被神君震惊在原地叩拜之时，柳钰率先站起了身。他仰望着巨龙，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与他往日的笑都不一样。 柳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巨龙。 天边一道雷突然噼下，鬼域瞬间乱作一团。 第126页 孟婆大惊，对柳钰喊道：「快回来！降下天雷了！」 柳钰视若无睹，只对身后的孟婆和阎罗道：「若不想地界被天上的毁了，就立刻带他们走。」 此话一出，阎罗和孟婆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沉默不言。 曲绝却激动道：「让谁走？我不走！七百年前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我也不想什么都不清不楚！」 柳钰没回应曲绝，只是微微偏头，递了一个极冷的目光给孟婆。 一阵寒意顺着嵴背爬上，孟婆眼皮耷拉下来，突道：「阎罗殿下，走罢。」 听见孟婆如此说，阎罗并未有异议，携鬼域所有鬼使离开了鬼域。 曲绝誓死不走，咬着后槽牙盯着柳钰。 「不走不要碍事。」柳钰冷冷道。 说罢，柳钰向着巨龙又走了几步。 天雷再次噼下，似是要阻挡柳钰的脚步。 曲绝也忍不住喊道：「你是找死吗！那可是天雷！」 柳钰听罢，仰面看了看天边闪着雷光的一角，嗤笑一声，熟视无睹，依旧走向巨龙。 谁知，不等柳钰触碰到巨龙，巨龙长啸一声，向无念海飞去。 柳钰的手还伸向巨龙，眼中却满是绝望。他口中喃喃道：「不要……」 话音未落，眼前一道白光突地闪现，一只手伸出抓住了柳钰未收回的手。 是熟悉的温热触感。 柳钰双脚腾空，费力睁开双眼，才恍然发现，巨龙变回了祝岐的样子，拉住柳钰的手，一起向无念海的雷云层而去。 「你……」 「我是祝岐。」似是知道柳钰心中所想，祝岐浅笑回道。 柳钰慢慢露出了笑容。 祝岐拉着柳钰来到无念海前，两人站定，祝岐道：「无念海因我起，自要我来解决。」 柳钰与祝岐错开半步，半边身子躲在祝岐的身后，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祝岐察觉到什么，回头问道：「怎么了？」 柳钰缓缓抬头，再次向天边的雷云看去。 「别怕，天雷如今奈何不了我。」祝岐道。 「你都想起来了吗？」柳钰问。 祝岐轻声应下，握住柳钰的手腕，道：「终于知道——小龙来处和去处了，更知道了小龙和小蛇的过往种种。」 此话被祝岐说得异常平静，言语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唯余淡淡哀戚。 柳钰没立刻应声，只是反手与祝岐的手握在了一处。 半晌，柳钰突地开口：「我再问你一遍，你如今命格为人，今世结束可位列仙班，你……」 「天上有你吗？」祝岐打断道。 柳钰不再开口。 祝岐捏了捏柳钰的手，耐心道：「我就是一闲散二等剑客，剑法耍不明白，天师那一套更是半吊子，我无处可去亦四海为家，你在何处我往何处，你懂吗柳钰？」 柳钰抬眸，直视祝岐，问道：「你如今有了龙身，想在青雾山做逍遥自在的小妖吗？」 祝岐嘴角咧开，笑说道：「愿意啊！你等我解决好这一切，我们一起回青雾山。」 「好。」柳钰轻声答道。 祝岐停顿半晌，突然上前轻吻了柳钰的唇。 温热触及到冰冷，祝岐不觉得难捱，只觉得以后自己一定会将此人紧紧抱住、焐热。 「我去了，」祝岐松开柳钰，又重复道：「等我。」 柳钰定定看着祝岐，微微点头。 待祝岐彻底消失在雷云之中，柳钰才展开手心中的龙泪。 与此同时，天雷沖龙泪噼来，柳钰以肉身抵挡，半跪在地，唇边的血止不住地流出。 但他未去管，扭头盯住天雷方向，露出邪魅的笑容。 无念海的雷云渐渐缩小，柳钰也慢慢起身，只是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亦越来越虚弱。 天雷的声势逐渐浩大，柳钰反而嵴背站得更直。 他遥遥望向在雷云中穿梭的白龙，眼尾的红也变得更加妖艷。 无数魂魄从无念海飞出，柳钰抬头去看，发现他们的身上都没有了咒罚。 祝岐在为他们一一解开莫须有的咒罚。 天地清明，无念海恢復了本来的样子。 祝岐向柳钰的方向飞去。 天边一道巨雷倏然噼下，打在柳钰的身上，柳钰向前栽倒。 祝岐瞬间化回人形，向柳钰奔去。 可是……柳钰身边好像有一道结界。如今找回神魂、龙身的祝岐，没有拿回龙泪里万年的修为，他破不了结界。 短短几瞬，天雷噼下了数道。 「怎么会这样……柳钰你打开结界！」祝岐拍打着结界。 柳钰勉力抬起身子，对祝岐道：「因果不可改，但我……想试试。」 「你要做什么……」 柳钰未回答，而是紧攥手中的龙泪，甚至将它举高。天雷再次噼下，一次比一次更重。 祝岐明白了什么，「是龙泪……无念海冤魂解除咒罚会引来天雷，你替我担了……」 当年，神君便是如此死在了无念海。 「可是不对啊……龙泪里是小龙的修为和命格，天雷怎会将你认成我……」 「别猜了，祝岐。」 「不行！你放我进去，那是我的因果！」 「我不允许！」柳钰怒喊道。 祝岐一下子被钉在原地，因为他突然看见了柳钰流出的血泪。 第127页 他知道血泪的作用和意义。 「你……你曾将血泪餵给我……不可以！」祝岐掏出佩剑，开始用蛮力试图撕开结界。 柳钰早已浑身无一处完好的血肉，森森白骨逐渐露出。 祝岐突然停住，他望向柳钰的目光泛起了些许茫然。 很快，祝岐一口血喷了出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腿跪倒在地。 「柳、钰，」祝岐咬牙切齿，「你好狠的心。」 话毕，祝岐双手握剑，放在自己脖颈处。 他悽然笑着，「血泪珠是吗？替我承受所有痛苦和反噬，你若死了，我也会忘记你，是吗？柳钰，你回答我！」 柳钰缓缓爬到结界边，与祝岐面对面。 祝岐一滴泪落下，「我是凡人，我只能以自己性命要挟，如今找回了龙身和神魂，依旧只能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 他嗤笑一声，而后放声大笑。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柳钰！你是要我守着小龙小蛇的记忆，在青雾山做一只永远痛苦的妖吗？还是只是希望我作为你和小龙的见证人，永远活在青雾山？」 柳钰轻轻摇头。 他在祝岐耳边虚弱道：「没用的……」 「什么没用……」 「没用的，你不想成仙没有用，天上的想抓你回去……咳咳，龙泪不还给你你就只能在青雾山做一只小妖……祝岐，我用我身上最后一点妖气，换你重回青雾山，做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龙。」 第78章 78 正文完 祝岐真的感觉到自己关于柳钰的记忆在流逝，身上的法力愈来愈沉重。 「不可以……」祝岐徒劳地摇头，终咬牙落泪说出一句：「柳钰我恨你……」 听见这句话的柳钰，反而笑了笑，无念海之上逐渐露出的天光打了下来，落在柳钰的半边脸上，趋近透明的柳钰比往日多了些柔和。 祝岐恍然发怔。 无论是小龙记忆中的柳钰，亦是祝岐眼中地柳钰，都从未有过如此模样。 「神君！」 曲绝的声音在祝岐背后响起，祝岐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曲绝在唤他。 祝岐回头，就见曲绝释放出全身的枝芽将因果簿托起。 因果簿一直在烧灼着桃花枝，曲绝满头汗珠却依旧不肯撒手，桃花枝烧断一寸她便再握紧一寸，执拗地将因果簿递到祝岐面前。 祝岐回身盯着柳钰，突然觉察出了什么。他勐然抬头，望着柳钰逐渐消失的身躯，和飘在半空中的因果簿。 因果簿上祝岐和柳钰的因果没有分毫减少，反倒因果线愈来愈多、愈来愈紧。 祝岐低下了头，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再抬头的双瞳已然变成了金色。 曲绝惊退了半步。 她从未见过神君金瞳之貌，古书上有写，龙现金瞳白髮，便是与天赌命。 祝岐阖上双眼，盘腿坐在结界外。 柳钰的身体已经消散，魂魄徐徐飘在半空，即将魂飞魄散。 祝岐不急不缓，在结界外静心默念心诀。 渐渐的，祝岐散开地髮丝向上漂浮，从发尾开始，由黑变白。 曲绝在不远处为祝岐护法，看见此种情形，不禁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短暂的静谧，祝岐骤然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他的双眼流下了血泪，口唇同时溢出了鲜血，眉心间盈盈发亮，一魂一魄从祝岐体内钻出，在空中缠绕成团，而后飞向柳钰即将消散的魂魄。 二人的魂魄相缠，祝岐的一魂一魄将飘散在结界内柳钰的散魂一一整合。 柳钰的身形慢慢復现，又再次消失。 祝岐发动全身的力法力，也只能堪堪维持柳钰魂魄的完整。 他重复了数次，一次又一次，柳钰出现又消失。 曲绝忍不住哭喊道：「神君不要再试了！」 祝岐无动于衷，依旧一次次尝试。直到他法力耗尽，双手撑在地上才得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栽倒，祝岐才停下方才那一次次的徒劳无功。 倏然，祝岐笑了。 他望着自己的一魂一魄护着的那团柳钰的魂魄。 「终究还是要送你走一遭。」 话毕，祝岐挥手轻易打散了结界。 柳钰设地结界与他性命相连，结界散，代表他已消失在这世间。 祝岐想要站起，却连撑起上半身也做不到。 一根桃花木做的拐杖突然出现在他手边，祝岐转身去看，便见曲绝满脸是泪，却依然笑着看着自己。 祝岐拾起拐杖，对着曲绝微笑点头，当年喜欢和小蛇拌嘴吵架的小桃花妖如今已是鬼市的一方掌权人，给四散无归处的游魂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当年曲绝被黑袍打成重伤，祝岐自从恢復了小龙的记忆，便觉得亏欠曲绝。 思及此，祝岐再次回头，对曲绝轻声道：「回青雾山罢，回去等我。」 曲绝慢慢睁大了眼睛。 祝岐沖曲绝点了点头。 曲绝立刻回神，重重地沖祝岐点头，飞向了青雾山方向。 待曲绝的身影消失，祝岐重新看向柳钰那团模煳的魂魄。 不远处，黑白无常赶了过来，见到祝岐，一起怔了怔，很快对祝岐恭敬道：「恭迎神君归来。」 祝岐未应，目光未分给黑白无常一分，道：「送他走罢。」 第128页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再次拱手道：「是，神君。」 话毕，黑白无常护着柳钰的魂魄往忘川往生门飞去。 祝岐一路跟，经过忘川水，柳钰一直捏在自己手里几乎和魂魄融为一体的龙泪倏然分离了出来。 龙泪如天边流星，照亮了半阙鬼域，划落进忘川水。 本不该属于小龙的职责，皆浓缩进了这一颗龙泪之中。龙泪入忘川水，一切秩序规则重新归位，唯一与七百年前不一样的，便是忘川水中不再需要一条小龙卧于水底了。 祝岐倏地笑了，心尖酸涩发胀。 柳钰、一条青雾山仅仅刚修炼成蛟的小蛇，七百年前莫名接了一条龙的万年修为，被迫在地界掌灯七百年，被迫守着小龙的残身，筹谋了七百年，只为了让他做回青雾山自由自在的小妖。 祝岐盯着柳钰的魂魄进了往生门，入了轮迴，投胎进了一户普通人家。 黑白无常试探地走到祝岐面前，问：「神君，可是要追着掌灯大人的轮迴？」 「无须。」祝岐淡淡开口，不等黑白无常再问，他又道：「你们亦无须再唤我『神君』，我……不是祂。」 黑白无常下意识「神君」二字再次脱口而出，被祝岐抬起的手掌挡了回去。 祝岐转身离开，余光瞥见阎罗和孟婆在奈何桥畔遥遥望向自己。 他知道小龙对于他们的情感很复杂，所以他只是微微注目，很快便离开。 孟婆和阎罗的脚步一步未动，但身躯都微微向祝岐离开的方向倾斜。 「殿下，忘了罢。」孟婆道。 阎罗没回应。 孟婆又道了一遍：「忘了罢。」 回到青雾山的祝岐，来不及与曲绝说上一句话，便在曲绝担忧的目光中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祝岐发觉自己睡得不知日月春秋。 待他醒来，便看见曲绝守在自己身边一直打着瞌睡。祝岐挥手一指，一旁树木的枝叶快速生长成一方枕榻，支撑着曲绝的身子，不至于让她摔倒。 做完这一切，祝岐慢慢起身，扑落身上的落叶，向青雾山深处走去。 不知怎的，祝岐走到了灵泽所在。 借着泉水的倒映，祝岐看见了自己的满头白髮，第一反应想到了柳钰那满头如瀑的青丝。 他不禁笑了，那小蛇长得的确是标緻中的标緻，每一寸肌肤和髮丝都如天工造物一般。 不过，从与他初相识，柳钰的出现便真如从天而降。 正想着，一声「神君」从身后传来。 曲绝焦急地跑来，「神君你几时醒的？怎么乱跑啊！」 祝岐笑笑，回道：「未醒多久，见你太累了，便未叫你。」 曲绝方要再说些什么，倏然看见祝岐的满头白髮，喉头一时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 意识到曲绝怎么了，祝岐取了自己的一缕白髮，笑道：「怎么？白髮不好看？」 「好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怎的睡了百年，神君你的法力竟然还未恢復原来的十分之一。」 「因为我不是神君呀。」 曲绝一下子怔住，看着祝岐嘴巴张张合合，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半晌，曲绝转了过去，偷偷抹掉眼泪，对祝岐说：「鬼市事物繁忙！我……我先回了，神……你若需要我，虚空令送到鬼市，我便立刻前来。」 「嗯，好。」祝岐笑着说。 曲绝没再回头，几步之后离开了青雾山。 祝岐缓缓站起身，踏入了灵泽泉水。 方才听曲绝说，自己只睡了百年，所以还要再等六百年。 祝岐如此想着，慢慢阖上了双眼，沉入了灵泽泉水水底。 黑白无常来迟了一步，带着柳钰第二世投胎的消息来找祝岐，却扑了个空。他们进不去灵泽，更不敢从灵泽中叫醒祝岐。 正当他们左右为难时，山精夔走了过来。 「你们不用世世来找他啦，他不会去找掌灯的。」 黑白无常一脸不相信，但又觉得山精夔说的有几分道理。 山精夔看着平时万分可怖的黑白无常发笑，但也未多劝，翻滚着走远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百年，黑白无常不敢不来，依旧带着下一世柳钰的消息来找祝岐。 他们见的依旧是沉睡在灵泽泉水水底的祝岐。 直到最后一世，黑白无常来到灵泽边，见到了梳理髮丝的祝岐。 「神、神……」黑白无常立刻住了嘴，他们记得祝岐曾不许他们唤他「神君」。 祝岐听见声响，偏过头去，便见前前后后犹豫的黑白无常。 他笑着问：「他可是最后一世了？」 黑白无常立刻严肃道：「是。」 祝岐：「多谢二位。」 「不敢。」黑白无常低下了头。 祝岐抬手化了一张虚空令到黑白无常面前，那上面正是一位与黑白无常抢生意的拘魂使。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这是何意？」 祝岐勾起一边嘴角道：「虽然我不去寻他的转世，但也辛苦你们二位世世带来他的消息。这个拘魂使曾拘过不少不到命数的魂魄。」 黑白无常都明白祝岐的意思，拘魂的事一直都是阎罗在管，此拘魂使的动向只能是阎罗告知的祝岐，并且默许了祝岐将此拘魂使的消息告诉他们二位。 第129页 「多谢神……额……」 「好了，回见。」 黑白无常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唿祝岐，只得恭敬鞠躬，然后离去。 祝岐梳洗整理好，起身在青雾山逛了逛。 山神其实将青雾山打理得非常好，郁郁葱葱的树木、清澈的小溪和蓬勃生长的万物。 祝岐也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只是凭藉着记忆，将青雾山的每一处都走了一遍。 如此，一百年便飞也似的过去。 不知哪一日，祝岐靠在灵泽边的一棵大树上，伸出五指去看日光时，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起身向那处张望，眼瞳瞬间睁大，很快恢復如常。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看向来人，双手张开，等待着。 柳钰落在青雾山时，有一瞬的怔愣。七世为人前的记忆逐渐回到脑中，眼前那白髮人的样貌也在心中慢慢勾勒出。 柳钰望见祝岐满头的白色髮丝，心中一沉，生出了丝丝缕缕的痛来。 但在看见祝岐向他张开的手时，柳钰回忆起了七世为人时的经歷。 原来，经歷了几遭凡人的五毒八苦，竟有别样的滋味和心境。 柳钰缓步走过去，与祝岐轻轻相拥。 曾经在这青雾山上，有一条小龙对他说，痴是最愚蠢的事。 但还有后半句——也是最值得的事。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番外择日掉落~ 感谢看到最后的宝贝们，小祝和柳钰会带着大家的祝福幸福生活百年千年万年千百万年，在青雾山长长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