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人》 第1页 《你不是人》作者:阿猫仔【cp完结】 文案: 李x鹿 凶宅试睡师李雨升经歷了人生中最为离谱的一天: 超低价全款拿下一套房子——闹鬼。 遇到了只应天上有的绝色佳人——男的。 小美人竟然是他上辈子的老婆——还把他害死了。 29岁的李雨升开启了人生中最为诡谲怪异的一年: 光天化日之下在电梯前吃人的精怪女魃、附在身上不肯离去的鬼童、被看不见的锁链捆着的奇怪搭档、颓废宅女黑无常、酒吧御姐波儿象、满头红毛疑似白化病患者的神秘男和……再三表示要用自己的命来向他赎罪的鹿明烛。 结果得了活人、结了阴婚,到头来鹿明烛危在旦夕的命,还是要靠李雨升这辈子再次折损阳寿来续才能保住?? 忍无可忍的李雨升愤怒拍桌:鹿明烛你还是个人吗?! 鹿明烛:……我一开始就不是啊…… 甜宠、he、、、前世今生、双向奔赴、情投意合、剧情、灵异、惊悚 第1章 「小美女」 看房的时候李雨升就已经很清楚,这间房子不怎么对劲。 哪怕这里是全国房价最便宜的城市里房价最便宜的新兴小区、哪怕房东真的急需小小的一笔钱来周转,但中介讪笑哈腰的态度、房间里就算有阳光照耀也驱散不掉的阴冷、处处透露着不和谐的过白的装修,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李雨升,这里绝对不是个清白的住所。 但是「二十九岁全款拿下一套使用面积一百平米精装修可以立即拎包入住的二手房」的诱惑力,对于李雨升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没有考虑太多便付了款。 中介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签好合同核对了水电,立刻就拎起皮包夹在腋下忙不迭熘之大吉,李雨升懒得拦他,掂了掂新到手的一串六枚钥匙,拿出屏幕已经摔碎了一角的、过时许久的山寨牌子智慧型手机,给父亲发信息: ——「爸,我买房了,一切顺利,不用再担心我,以后挣得钱可以都给你们寄回去,照顾好老妈。」 父亲没有立刻回消息,李雨升从铝制的圈里拧出来一枚钥匙揣在裤兜,琢磨着出门去随便买一些食物和必须的日用品,回来再好好网购,筛选一点便宜的家居良品、再去二手网站淘弄点旧家具。 他畅想着美好未来打开门,鼻子朝着天花板就差要哼起歌来,一只脚刚迈出去,就见走廊尽头的电梯前,一个看上去像是人的东西,扒开了另外一个看上去可能也是人的东西的嘴。 被扒嘴的「人」唇角到脸颊都撕扯得裂开了,皮肉爆绽,能看到粘着血丝的牙齿骨骼,鲜血没完没了地往下流淌,而撕扯着他的那个「人」则完全把一张脸都伸进了他的嘴里,头颅一拱一拱地,仿佛在吞吃着舌头或者内脏。 李雨升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脚,默默地关上了门,默默地拧转了反锁。 他安静地走到卧室,安静地揭掉床铺上的防尘布扔到地下,安静地坐进床里,用棉被将自己包裹起来,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草那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大体而言,李雨升是不怕邪也不信邪的。 毕竟他长着傲视群雄的一米九二的巨人个头,初中起就鹤立鸡群,无数老师想要挖他去篮球队——李雨升也的的确确打了几年球,最后因为费用问题不了了之——成了年更是人高马大,看上去就阳气旺盛邪祟勿近的样子。 高二辍学之后,李雨升前往大城市做了几年苦力的工,二十一岁偶然听说有「凶宅试睡师」这个工作,强度低报酬高,只不过熬个前半夜,在房子里走上一圈,录录像睡一觉,就能拿到动辄上千甚至几万元的酬劳,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了,常在阴宅走,也不是没遇到过什么灵异怪事,最开始李雨升还有点害怕,甚至会在每次试睡结束之后鬼鬼祟祟地裹紧风衣,跑去寺庙外面找个算命师傅,三十块钱四十块钱地算算命驱驱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个几天,后来发现其实不痛不痒,根本没有什么性命之虞灾祸之说,也就放下心,变得越来越大大咧咧。 近些年,李雨升连寺庙开光这类的活动都去得少了,不过手上各式菩提根麻核桃的手串没少过,脖子上各种木头玉石牌子也一直挂着,手机上都拴着东西南北四家皇家寺庙里求来的驱邪香囊,自认为百毒不侵。 然而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购买房产的这座希爱小区,因为房价低廉,有不少富贵人买来暂时存放亲眷的骨灰,阴气鬼气之类的肯定是有,他自恃已经是这一行业的老油子,多少死过人的房子都睡过住过了,浑不在意这些。 但是大白天闹鬼,这也太……?! 李雨升瑟瑟发抖地缩在床角,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被子。 ——不不不,怎么会有鬼怪敢白日出行呢?不可能的,一定是眼花了、一定是! 李雨升一面劝说着自己,一面止不住冷汗直冒、牙齿打颤,握紧自己胸前花了两百三十块钱排队六个小时求来的金坠子,紧闭着眼睛试图说服自己。 「难怪刚才那个鳖孙跑那么快,草!」 李雨升咬着牙骂了一句,手指摸到手机,忍不住开始思考:这种情况,报个警他娘的能有用吗!? 「咚咚咚。」 第2页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李雨升勐一个激灵,拼了命地缩到床铺最里面与墙壁的夹角之间,惊恐地瞪大了眼,那架势简直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壁里一般。 「咚、咚、咚。」 敲门声规律又有耐心地响着,室内明明被阳光照得透亮,但就是让人没由来地全身发抖、毛骨悚然。 「咚、咚、咚。」 李雨升感到一阵冷汗沿着自己的后嵴背滑了下去,情不自禁开始吞咽口水,他屏住了唿吸,并且抬起手来,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咚……咚……咚……」 敲门的人好像有些没了耐心,声音变慢了一点,而后停了下来。 李雨升侧着耳朵屏息凝神仔细地听着,但是一丁点离开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过了几秒钟,敲门声再一次在房间里空旷且急促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 李雨升哆嗦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好奇害死猫——纵然深谙这一道理,纵然无数恐怖片里的惨案都是主角们好奇作死引发出来的,李雨升还是忍不住,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矮着身子,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向着门口蹭了过去。 ——敲门声这么规律、又没有贸然破门而入,万一是个有礼貌的……鬼怪呢? 李雨升颇为阿q地想着,一面挪到房间门口。他没有靠得离门太近,敲门声孜孜不倦地响在腹部的位置,好像不是敲打在门上,而就是敲打在李雨升的肚皮上一般,让他觉得腹肌都跟着抽筋。 李雨升慢慢伸直了一些腿,将手腕上的手串也握得紧紧的,闭起一只眼睛,另一只则勉力睁开,凑近猫眼去看外面的景象。 奇怪的是,外面看上去无比正常,只有一个半低着头的人,抬着手,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李雨升家的大门。 那个人个子不高,因为简陋的猫眼而身形失真,独自一个站在走廊里,能看到一点没被碎发遮盖住的鼻尖和下巴,更多的则模煳不清,身边也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脏东西,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敲李雨升的房门的活人。 李雨升垂头估量了一下,以身形来说,理论上自己打这人十个应该都不成问题。 一切恐惧的来源都是火力不足,李雨升侧过头在玄关搜索几趟,顺手将一个积了不少灰的空花瓶握在手里掂了掂,而后站直身体做了几个深唿吸,拨开反锁,握住把手,按压、转动,打开房门。 防盗门无声地被李雨升拉开,站在外面的人手便停了下来,随着缝隙的扩大,李雨升首先见到的便是那个人的手。 那只手近乎透明的白,关节竟然还不可思议地泛着嫩粉色,微微曲起的中指位置则是通红,看起来是敲门太久导致的,甚至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颤巍巍地疼,手腕也薄得像纸,下面垂着一个银质素圈镯子,剩余的部分皮肤全部包裹在黑色的宽袖里。 能看到十分清楚的青红二色血管和手筋,应该不是鬼——李雨升想着,顿了一下,犹豫和迟疑少了一些,将房门拉开了。 门外的人穿着一件纯黑的中式盘扣七分袖上衣和纯白的阔腿裤子,打扮得无比素淡,宽松的衣服也掩盖不了瘦过了头的身形,然而—— 然而——然而——这也好看得太超过了吧!? 李雨升瞪大了眼,勐地一把掀开了自己的房门,二傻子一样痴张着嘴,脱口而出: 「卧槽,小美女……?!」 李雨升对天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脸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翘的睫毛。 连下睫毛都又长又翘!! 眼前的「小美女」大概超过了一米七的样子,放在其他人面前或能被夸一句身高腿长,但是在李雨升面前连下巴的位置都没到,一头细细软软的头髮上半扎着、下半披散在肩头,兀自带着一股不俗的气质,绝对是走在街上会被人追着要微信的那一类。 硬要说有什么违和的地方,就是这位小美女的双眼中间、靠近鼻樑的地方,有两颗十分对称的痣,为这张清淡高冷的脸平添了一份诡谲与一份妖冶。 脸上有痣的人不少,但李雨升还从来没见过内眼角尤其是两个内眼角都生着痣的,忍不住要仔细地看。 眼前的这位似不在意李雨升的眼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在看到李雨升之后,仿佛动了动——又仿佛没动,只是那眼波流转,给了李雨升一些错觉。 -------------------- 开新坑啦~日更3000~ 第2章 梦中情男 但这位「小美女」还是与李雨升对视了放在两个陌生人身上不怎么礼貌的、比较长的十来秒钟,才缓缓地放下了手,微微开启红润饱满的唇—— 「打扰了,你房里有『脏东西』。」 李雨升完全不在意这人说了些什么,单听着「小美女」的声音,便觉得飘飘然如同上了云端。 只不过,这声音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粗,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低沉,有那么一点点的磁性过了头…… 「卧槽,男的!?」 李雨升再一次瞪大了眼,这一次就连嘴巴都大大地张开,样子看上去比十秒钟之前更傻了一百倍。 眼前的人微微颔首,动作间咽喉处滑动的喉结,给了李雨升一个肯定的答案。 第3页 ——李雨升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好看的男人有一双同样好看的手。眼下这双手一只自然垂落在腿侧,另一只托着一块三十厘米长写满了奇怪字符的木牌,右腕戴着纯银素圈,左腕是同款金圈,至于手的主人,正在李雨升门户大开的房间之内走来走去。 李雨升的眼睛实在很难从男人的身上移开,他看着男人在房间里慢慢地走着,也不知脑子怎么一抽筋,愣是惊天动地地咳了两声装作清嗓子,男人竟然没个注意过来的意思,李雨升只得开了口,叫他:「那个,小美人儿……」 这个称唿确实轻浮过了头,饶是李雨升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不着四六了十来年,也不怎么会这样称唿一个才刚刚见面、还有点神头鬼脸不知深浅的人,但贸然叫「帅哥」,又觉得这么油腻的称唿实在是糟践了男人的那一张脸。 李雨升愣是在这不到二十万块钱就买下来了的三十九线小破城市的闹鬼房间里,体会到了鼎盛商朝朝歌城的感觉,他就是那个酒池肉林的商纣王,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祸国殃民的妲己,还是混入了褒姒面瘫属性的清纯版,比什么魑魅魍魉黑白无常都要勾魂。 ——梦中情男也不过如此了。 李雨升脑子里堆了乱闹闹的稀里煳涂的念头,总觉得四肢都发起酥来,他抬起手胡乱抓了一把自己的头髮,眼睛忍不住往梦中情男的身上瞟。 他的梦中情男已经托着那块木牌站在了次卧的门口,没有理会李雨升的称唿,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才不说话,还是天生就这么不爱说话,并没有和李雨升计较。 「那个……说道不干净的东西,我刚刚要出门来着,在门口好像看到了,那个啥的玩意……」李雨升看着梦中情男的背影,两只手虚空比划了一下,艰涩地开了口。 一回忆起刚刚的画面,李雨升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嘴里「咦呃」了一声,下意识去看梦中情男的脚下。 ——有影子,还好,百分百是个人了。 李雨升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听见梦中情男淡淡地开口道:「是女魃,已经不在了,不用怕。」 「我……我没怕啊,那玩意站着还没有老子躺着高,老子怕什么啊?!」李雨升挺起胸膛大喊起来,浑然不觉自己语气里多么的外强中干。梦中情男没搭李雨升的话,李雨升撑了一会儿,就又泄了气,弯腰驼背地委顿在沙发上。 在李雨升虚张声势又自讨没趣的工夫里,他的梦中情男已经走进了次卧在窗前站定,将木牌放在了窗框上,不知怎么,方才一直风平浪静的房间里突然就起了一股风。 这风不大,但是格外的冷,而且不是从任何门窗吹进来的,也没有从任何门窗吹出去,李雨升再一次感到汗毛倒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左看右看,没纠结几秒钟,就大步流星地走去了次卧,站定在梦中情男的身边。 梦中情男一双骨节分明根根瘦长的手指以别扭的姿势交叠着,要是让李雨升来说,就是「两只手居然竖起来了三根中指」的样子,不知何时变得没什么血色的唇动了动,仿佛极为快速地念出一句什么咒语。 李雨升没来得及听清,正要往前一步,周边的环境突然变化起来! 原本洁白的墙壁变得漆黑焦黄,算得上凉爽的温度陡然之间暴热蒸腾,高温让眼中能见到的一切都扭曲起来,同时一股难闻的、形容不上来的味道袭入李雨升的鼻腔。 「我草……」李雨升再一次痴傻地大张着嘴,仰头去看已经不辨面目的天花板,耳边浮现出毕毕剥剥烈火燃烧的声音,还有不能分辨的、仿佛隔得很远的哭泣声和惨叫声。 以及梦中情男的一句——「不要张嘴。」 李雨升立刻闭上嘴,闭得无比严实,低下头去看梦中情男,又被梦中情男拦着胳膊的位置后退了两步,接着窗下的墙壁、窗户的边沿处,出现了无数黑色的、杂乱无章的痕迹。 他半眯着被熏得睁不开的眼睛仔细分辨,见有的是手印,有的是绵延的抓痕,李雨升就算是个傻子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这里之前一定是发生过火灾,而且烧死了人的。 站在李雨升身边的梦中情男一双手手腕如山般沉稳不动,十根手指却灵巧翻飞,结成一个又一个李雨升没有见过的手印,而同时李雨升也感到十分的不适——他明明身处炽热的火场,却总能感到一阵又一阵刺骨的阴寒,从体外渗透到骨子里,近似于高烧到神志不清,却还寒冷无比一样的感觉,让李雨升禁不住打起哆嗦,牙齿都磕磕嗒嗒地碰在了一起。 梦中情男口中念念有词,但声音被其他嘈杂的声音吞噬殆尽,李雨升逐渐感到眼前开始虚化模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梦中情男的胳膊。 那胳膊也很细,上臂不过李雨升一掌就抓住的粗细,却能握出肌肉的坚硬,让李雨升瞬间安定了心神。 「鹤!」 梦中情男突然喊出来一声,李雨升朦朦胧胧还以为他在喊「喝」,下一秒却听见半空中响起一声鹤呖,心神都为之荡涤,胸臆之间蓦然变得澄澈,身上的寒意与热气都消散不少。 接着梦中情男的上衣下摆之下扬扬猎猎飞出了无数黄色的符咒,每一个都带着红色的咒文,耳边的鬼叫立刻变得悽厉无比,李雨升努力地睁开眼睛回过头去,就见次卧之中一团巨大的、焦黑的影子,像是外部烤过了头的一团碳,硬皮的缝隙之间尽是血红色的软肉,被符纸如同锁链一般捆住,拧动挣扎,怪叫森森。 第4页 李雨升谨遵梦中情男的嘱咐,死死地紧闭着自己的嘴巴,只能在心中狂喊了一连串的「我草」。 少顷,又是一声鹤鸣,李雨升还没看清那只鹤在哪里,眼前的碳山突然爆裂开来,一片浓厚污浊的血液直扑李雨升的门面! 「我草!!!」李雨升的嘴算是再也闭不住了,惨叫一声就想要躲开,下意识地一扯胳膊,竟然把梦中情男单薄的身板扯在了自己眼前,低头缩肩地躲去了他的身后。 四周剎那间被血红泼天盖地笼罩下来,几秒之后变成一片漆黑。 「结束了。」 梦中情男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好像一声清脆悠长的钟响,将李雨升从噩梦中唤醒。 李雨升慢慢地、小心地一点点睁开眼睛,先是看到梦中情男布料单薄的黑色棉麻上衣,接着是同样材质的白色裤子,最后是红褐色的木地板。 地板很干净——李雨升缓慢地抬起头来——四面的墙壁也很干净,嵌入式的衣柜很干净,天花板也很干净。 没有任何痕迹,无论是火灾的痕迹,还是刚刚那个怪物。 李雨升渐渐站直了身体,发现自己的身上也十分干净,而他的双手还抓在梦中情男的身上,一想到自己刚刚把梦中情男像挡箭牌一样捞过来的动作,李雨升立刻「哦!」了一声,撒开了自己的手,迅速向后退了几步。 「呃,刚才、刚才不好意思啊。」李雨升挠着头对梦中情男道歉,对方似乎也不计较,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着了那块木牌,向着客厅的方向走了出去。 「哇,我这儿不会还有脏东西吧?这么晦气?」李雨升连忙跟着梦中情男往外走,然而梦中情男实在高冷,一个字都不给李雨升解答,平白让李雨升有点气闷。 「我说,小美人儿,你别这么冷淡吧,哥哥我有多信任你啊,刚刚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什么来头,就把你放进家门里来了,省了你多少口舌?我这么信任你,你和我说两句话,也不见得就是——就是那个什么?『泄露天机』吧?」 然而梦中情男还是一言不发,简直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李雨升碰了一鼻子灰,生觉得在自讨没趣,却愈发忍不住,偏想要听梦中情男说几句话出来,一边跟着人往厨房里走,一边没正形地说:「你是何方神圣啊?是天师吗?」 第3章 不要乱说话 梦中情男不回答,李雨升愈挫愈勇,喋喋不休地问:「或者是道爷真人?你这也算救了我的命了是不?那我怎么感谢你?用不用以身相许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啊?」 听了末一句不着调的话,梦中情男脚步倒是停了,人也回过了头来,不过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好似也没个焦距,而且莫名有些灰濛濛的,不像在大门口的时候,李雨升第一眼看到的那么清亮。 他站在厨房门口,唯有眼头前一对黑痣惹目扎眼。李雨升还以为这小美人终于肯和自己搭话了,眼见他微微开口,结果听到的却是:「别跟进来。」 「我的房子我凭什么不能跟进去?老子还就偏要进了!」李雨升上前一步,站在梦中情男的面前,贴得有点近,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梦中情男,一副十分不讲道理的样子。 梦中情男面容冷淡,不过脾气好似很好,完全不与李雨升计较一般,语气平缓地说:「你不是怕吗。」 「我去,这儿还真的也有!?」李雨升觉得自己头髮都炸起来了。 ——这哪是买了个房子?这他妈是买了个鬼窟吧?? 李雨升从小生长在山沟沟里的农村,也是见过黄大仙拜月、听过老一辈人讲什么狸猫讨口封的诡谲故事的;更有甚者,他小的时候也见过一些类似「鬼影」之类的东西,村里也有会治鬼病的巫医;做了凶宅试睡师之后愈发见多识广,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 无论是电梯口的那个什么女魃、还是次卧里烧得不辨面目的鬼怪,如今还有厨房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再加上眼前这个好看漂亮又勾人的来路不明法力高强的梦中情男,都有点超出李雨升的精神承受范围。 李雨升都觉得,自己好像开始大彻大悟了,只要梦中情男开口说一句今天老衲来点化带你前往西方极乐,他就能立刻叩头出家。 李雨升一愣神的工夫便被梦中情男关在厨房之外,客厅里安安静静的,偶尔远远飘来一点电动车被晃到之后发出的警报声,也不大,配上终于变得正常了的室内空气,反倒显得有些催眠。 不过李雨升精神紧张,是完全睡不着的。 他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手指不安地搅动,想了想又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蹭到一直大开着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李雨升伸着脖子去看刚刚差点吓得自己丢了魂魄的电梯口,不看不要紧,一看头皮瞬间又麻了。 ——那吃人的玩儿楞还在! 那吃人的玩儿楞还在啊!! 李雨升瞬间缩回屋里,「砰」地一下甩上了大门,不管不顾地冲到厨房门前一把想要推开门,可是梦中情男竟然将厨房的门反锁起来了! 「我草快开门!!小美人儿!开门啊!!小道爷!小真人!!救命了!要救命了!!」李雨升拼命地拍着门大喊着,双手握着厨房门的把手来回摇晃,恨不得立刻就把这扇门拆下来,一边还要慌乱地回头去看门口有没有动静,完全惊恐到了极点。 第5页 人在害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一种虚无的绝望。李雨升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一点,在厨房门打开之前的没准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李雨升的大脑已经自动脑补出了那吃人的女魃掰开大门、走进屋里、扑到自己的身上、张开血盆大口、掰开自己的嘴、吭哧一口啃了下去的全过程了。 厨房的门才分开一条缝,李雨升就伸手进去一把掰开,接着使尽吃奶的力气挤了进去,根本不管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一把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梦中情男。 「电梯口!电梯口!她还在呢!!站着呢!血唿啦次的站着呢!!」李雨升紧紧地将梦中情男箍在怀里,没头没尾一顿大喊大叫,脑袋直往梦中情男的后背躲,一副只要我看不见我就不会死的鸵鸟姿态。 梦中情男没有和李雨升计较,只是用力将自己的手臂从李雨升箍得死紧的胳膊里抽出来,重新开始捻诀结印。 李雨升根本不敢睁开眼睛,也不知道梦中情男在干什么,更不知道周边的环境如何,只听得耳边唿唿猎猎的风声,似乎是梦中情男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那许许多多符咒又飞出去了的声音。 李雨升怕极了,眼睛反而闭得更紧,一双胳膊也搂得更紧,完全意识不到正常人被他这么锁着胸腹的位置,恐怕早就痛苦唉叫窒息而死了。 不过没过多久,风声便又停了,李雨升听见救世主的声音在对自己说:「可以了。」 此时此刻梦中情男的声音对于李雨升来说就是天籁,是定海神针,这一次李雨升相当有进步,立马松了手站起身来,眼睛还没睁开,忽然体会到了一袭柔软的冰凉。 「别看。」 梦中情男的话语说出来,李雨升才意识到,是对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过梦中情男没有挡太久,他把手拿了下来,白光渗入李雨升的眼皮,接着那只冰凉的手捏住了李雨升的手腕,引着李雨升走了出去。 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客厅,李雨升才偷偷睁开了眼,先是看了梦中情男一眼,接着又飞快地去看大门。 大门闭锁着,那女魃似乎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李雨升稍稍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没被怪物袭击,而是自己就和梦中情男处在同一个里,这厮好像见多识广无比靠谱,让李雨升觉得安全感陡增。 梦中情男引着李雨升坐到沙发上,看了李雨升一眼,又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厨房里的东西,要报警。」 「啊?」李雨升愣了一下,没明白梦中情男是什么意思,梦中情男这一次耐心和话都多了一点,指了指李雨升装着手机的口袋,解释道:「尸体还在,不在阳间破案,魂魄不愿意走。」 「卧槽,你的意思是,我他妈的差一点就和……和一具尸体住在一起了?!」李雨升簌然瞪大了眼,一阵寒意沿着嵴梁骨爬到了脑门。 梦中情男没再多说,坐到了李雨升的身边,虽然没有表情,但李雨升总觉得他是在催自己打电话的样子,便掏出手机,拨通报警电话。 对方接听得十分快速,询问李雨升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李雨升说了一句「我家厨房里有个尸体」之后,更多的细节也讲不出来了。 说白了,梦中情男根本没让李雨升看见那东西,或许是死状悽惨,担心李雨升看见了害怕,还挺细心挺知道疼人的。 李雨升磕磕巴巴,只能说出来是自己新买的房子刚签了合同交了钥匙,一天都还没住,对方说十分钟之内会先派民警过来,让李雨升不要害怕不要慌,且不要再接近现场,李雨升忙不迭地答应了。 「请问您可以简单描述一下尸体的情况吗?」 或许是听李雨升的情绪好像还比较稳定,接线员想再多问一些细节,无奈李雨升就是因为没有看到细节才能情绪稳定,自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正尴尬的时候,手指上一凉一空,转过头才发现,手机被梦中情男拿走了。 「女童,四岁左右,约二十年前去世,尸体旁边有缝纫机的长针和四枚钢针,小区才落成九年,不会是案发地,只是转移过来藏尸。」梦中情男垂着眼,没什么语气地对着电话那边说着,李雨升目不转睛地看他,比起之前惊心动魄的遭遇来说,这一番听起来好像很高大上很专业的发言已经不会让李雨升太惊讶了。 眼下令李雨升有些惊讶的事情,是梦中情男的耳朵上有一条红痕。 李雨升凑近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刚划出来的伤疤,尽管伤口不长也很细小,但渗出来了不少血珠,那血的颜色怎么看怎么觉得过于鲜艷了,不是一般人的暗红色。 梦中情男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李雨升,李雨升接过手机,轻咳一声,指了指梦中情男的耳朵:「小美人儿,你这儿受伤了。」 梦中情男看了李雨升一眼,没有什么表示,李雨升觉得坐不住,又问:「要不处理一下?」 然而对方只是摇头,片刻后又说:「一会儿不要乱说话。」 李雨升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要叫自己在警察面前提那些神头鬼脸的玩意儿、也不要提梦中情男刚刚的各种「跳大神」行为,但是嘴上非得犯个贱,问道:「不要乱说话的意思是让我别当着旁人的面儿叫你小美人儿吗?」 梦中情男又沉默了,李雨升却觉得他这一次不说话也有点意思,眼下李雨升整个人处在一种刚经歷了极度紧张之后的过动情况下,方才分泌的那些肾上腺素和亢奋情绪都还没衰退,促使着他头脑不清醒地、冲动地靠近了梦中情男一点,碎嘴子地问:「那叫小道长行不行?小天师呢?」 第6页 第4章 上辈子睡过 李雨升说着,突然挺直了背,「啊!」地大叫一声,瞪着眼睛、眼珠转了两下,又忙叨叨地垂下头来,看着梦中情男,一边胡乱地比划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手势,一边说:「那个、那个女魃?那玩意儿还在电梯口站着呢!她是又活了吗?!」 梦中情男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让李雨升瞬间意识到这个事情不寻常,他立刻警觉起来,说话的音量和声调都不自觉拔高了:「她不会真的是復活了吧——?」 「我刚刚不是说她『死』了,一会儿再说。」梦中情男话音落下,大门突地被敲响,他对着李雨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几个民警一边穿鞋套戴口罩一边走进来,看见李雨升的梦中情男之后都愣了一下,表情显得有些游移,不过很快就恢復过来,没和梦中情男客套几句,径直往厨房走着去了解情况。 李雨升是想要跟上的,但是听梦中情男之前描述的惨状,又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看为妙。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又来了一批制服看上去明显更高级的人,看样子还有法医,有人坐到李雨升的身边来问问题,李雨升只能回答尸体是「屋里那个人」发现的,自己因为害怕逃出来了,什么都没看见。他向警方提供了中介的联繫电话,记仇地说起中介卖房很急,而且签完合同就飞快跑路了。 不多时,李雨升看见梦中情男也跟着几个警察一起走了出来。 警察问问题的时候一直看着梦中情男的脸,神态和动作都有些缓慢得不寻常,一副色令智昏色慾薰心但是勉励维持清醒的样子,梦中情男倒是面色如旧,说话的时候也老实,所有问题都一一回答了,但是李雨升听着那个「尸体怎么发现的」的问题、和梦中情男「打扫卫生把墙撞破了」的回答,怎么都觉得这人早晚要进局子。 李雨升站起来走到梦中情男的身边,正赶上梦中情男回答完了最后一个问题,小民警红着脸把记录本递过去要他签字,李雨升眼看着梦中情男接过了笔,敏锐地发现他停顿了也就那么一秒钟,才在上面写了「祝明」两个字。 ——好的,百分百确定不是真名。 李雨升在心里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一位警察便先开了口,很客气地告诉李雨升,最好近期不要再住在这里,询问李雨升有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住所、可以帮忙安排。 李雨升当然没有容身之处,离开了这里就只能去住青旅,然而不知为何,他看了梦中情男一眼,一个奸计计上心头来。 李雨升坦然地指了一下梦中情男,坦然地开了口:「没关系,我可以住小明同学那里。」 可惜梦中情男心理素质过佳,依旧面无表情没有回答,让警察们以为他是默认,且甚至没有多看李雨升一眼。 房间里的工作很快完成,李雨升原本就是空身过来,没什么好收拾的,空着身送一行人往外走。 刚一踏出大门,李雨升一眼就看见了还立在电梯门口的那只女魃。 「哇焯……」第三次再见面,视觉冲击就好了一点,心理冲击却还是很大,李雨升一把拽住了走在自己面前的梦中情男,缩着肩膀把头躲在了他的脖子后面。 ——这么一大堆人乌央乌央地出去,应该还是安全的吧!? 李雨升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里横着想,反正还有梦中情男小美人儿在,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眼瞅一群警察向着电梯口走去,和那女魃越来越近,李雨升双腿打颤,实在是挪一步都艰难,想要开口劝说一句警察同志们不行咱走楼梯吧,但是已经怕到舌根僵硬,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梦中情男的脚步贴心地停了,李雨升听见他救世主一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那我们就不送了。」 警察们连忙说了好的好的,还说很快会再有人来负责看守现场,李雨升听见电梯门开的声音,简直不忍抬头直视。 然而电梯似乎平稳运行,没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人尖叫,李雨升深吸一口气,努力劝说自己不要怂,无比缓慢地抬起头来。 他头是抬起来了,也非常平稳地目视着前方——只不过是背对着女魃的。 梦中情男向前走了一步,毕竟感受到了李雨升的恐惧,没有离开李雨升太远,也没有挣脱李雨升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李雨升听见梦中情男竟然十分泰然自若地用人类的语言说:「怎么还不走。」 很明显,他是在问那个怪物的。 接着,李雨升听见一个沙哑到几乎分辨不清男女的声音从自己背后响了起来:「吃撑了,站着促消化。」 …… ………… ……………… 李雨升认为,一百个省略号都不足以描述此时此刻自己内心的无语。 但是梦中情男一点都不觉得无语,也没有像面对李雨升那样习惯性当李雨升说得话是放屁不回答,反而催了女魃一句:「快走吧。」 那女魃倒是不乐意了:「怎么,这地界你来了就得是你的?几十年没见,你真比以前还不讲理了,可真是得了那瘸子撑腰。」 李雨升侧了下头,恍惚地看了梦中情男一眼。 这漂亮男人的脸蛋看上去吹弹可破,瘦归瘦,但脸上全是满满的胶原蛋白,眼袋鱼尾纹法令纹黑眼圈一概没有,说是十八九岁的大学生都不为过,女魃口中的几十年是什么意思? 第7页 梦中情男没有理会李雨升打量的眼光,淡淡地说:「有人能看见你。」 「哎哟真烦!哪儿又来得青光眼瘪犊子!吃个饭都不得安生!」女魃好似立刻暴躁了起来,李雨升惊了一个哆嗦,又听女魃沙哑着嗓子问:「这人怎么回事啊,这么重的阴气,活见鬼了!」 ——是说我阴气重?? ——不是,到底谁他妈才是那个鬼!? 李雨升听话听得脑子都不够转弯,只觉得这种人鬼交流信息量真是巨大,还没来得及感慨这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又听女魃突然间「哟——~~」了一声。 这一声百转千回拖长音的腔调可太让人熟悉了,李雨升从小听村口王婆李婆赵婆闲聊,要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开场白都是这么一声。 李雨升下意识把耳朵竖了起来,只听女魃用那一口飞沙走石的嗓子,硬是挤成了细声细调的夹子音,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他——啊~怪不得身上这么重的阴气呢,又是和你兴云播雨睡出来的?」 李雨升一秒提取关键字:「什么睡?」 他低头看着梦中情男,梦中情男却没看他,想当然的也没回答,倒是女魃那边的破锣嗓子大笑了一阵,颤悠悠地挤兑梦中情男道:「哎哟哟~~原来这辈子还没睡上呢~!」 李雨升再次一秒提取关键词:「我们上辈子睡过!?」 「没有的事。」见面以来,梦中情男第一次这么迅速地回答并且否认了李雨升的问题,他挣开李雨升的手,几步走到电梯前,「啪」地一下按了下行。 「你快走吧。」 这句逐客令是对女魃说的。 李雨升缓缓转过身,努力克服着自己的心理障碍去看那个浑身是血的女魃,这才发现原来她身上的血早就不知所踪,只是头髮无比凌乱,身上穿着金黄底大红团花的衣服,材料看上去好像是极好的绸缎。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彻底被她连骨头都没剩地吃光了。 电梯运转的声音传过来,女魃没有看李雨升,施施然和梦中情男搭话:「你也来了这里,是为了『她』要渡劫重生的事吗?」 这次梦中情男没有回答,女魃倒是点了点头,说:「我猜也是。」 电梯来到了楼层前,发出「叮」的一声,女魃对着李雨升的梦中情男摆摆手,又抬起脸,似乎是向着李雨升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走进了电梯里。 李雨升很难描述自己看见一个鬼怪熟练使用现代高科技产物是什么心情。 不过他也没心思去描述这个,电梯门合起来之后,李雨升便低头望向梦中情男。 第一个问题,想当然的就是:「你上辈子见过我??」 第二个问题,则是任谁都会好奇的:「我上辈子是干嘛的?」 梦中情男没有回答李雨升,李雨升咂摸着刚才女魃说得那些话,总觉得依照现在梦中情男对自己的态度,恐怕上辈子最后两个人闹得不太好看。 ——怪不得一看见梦中情男就觉得神魂颠倒的,原来是上辈子有事儿,还是能滚到床上去的那种程度的事儿。 思量到此节,李雨升勐地一皱眉,下意识一摸下巴,问梦中情男:「诶不对了,我上辈子是个女的吗?」 梦中情男转过身来,闭着嘴,没有回答李雨升的意思。 第5章 你不是人 然而两秒钟之后,梦中情男一只手抬起来,大拇指按住无名指的指根,眼看是要掐手诀的起势。 按理说鬼怪都被他降服了,和女魃相处的也不错,就算要和女魃打,女魃也已经走了,眼前除了梦中情男本人,也就只有个李雨升,这就意味着—— 李雨升刷刷刷后退三大步,一脸戒备地抬起胳膊:「你要干嘛!?」 「我和你说上辈子有什么帐可不能这辈子乱算啊!我这辈子根本就第一天才见到你!」李雨升一路往后退着,但是看梦中情男站在原地,似乎也有点犹豫要不要走上前来的样子,脑子又是灵光一闪,他放下胳膊,确认梦中情男的身上没有什么戾气或者杀气之类要对自己造成不利的感觉,开口大声质问:「你这不会是让我这也忘了那也忘了的法术吧?!」 梦中情男没说话,也没有靠近李雨升,但是手指上的姿势十分缓慢地摆出来了,就仿佛几根手指是僵硬的、不听使唤的一样。 李雨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后退了几步,大声说道:「你把手放下!我看你也不是很想让我忘了是不是?!我保证不乱说还不行?而且一会儿警察还要过来封锁现场呢,我忘了还怎么和他们解释?再说了再说了,我在桁市可就这一个房子,你难不成让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去住宾馆了!?」 梦中情男好似被李雨升说动,手指没有再动,李雨升正要再补上两句,电梯又「叮」地响了一声。 折返回来的警察及时打破了两个人对峙的现状,李雨升盯着梦中情男把手收回口袋里,这才放下心来。 他让梦中情男待在外面,自己单独引着几个视线恋恋不捨放在梦中情男身上的警察进了房间,把该签的字都签好了,与警察道了别,眼看自己屁股都没坐热乎的房子在门口被拉起警戒线打了封条,跟着保持沉默的梦中情男一前一后走进电梯里。 狭小的空间只有两个人,李雨升没站相地靠在电梯上,斜着眼打量梦中情男。 第8页 梦中情男站得笔直,肩膀十分单薄。宽大的衣领将他白净的后颈露出来一片,又被丝丝缕缕的髮丝隐约覆盖着。 约莫男人总是会有一个通病,就是睡过了的人下意识要划分为「自己独有」的范围里,也不管他是萢友还是上辈子的事。李雨升的视线随着下行的电梯一起从梦中情男的脖子开始向下垂落,总觉得这人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宽松,看不见腰身,也看不见腿,不知道腰够不够细、腿又够不够直。 胡思乱想间,李雨升明显感到有一股邪火自肺腑间滋生,向着小腹非常不妙地流窜过去。 他赶忙咳嗽了一声站直身体移开视线,盯了一会儿电梯里废掉的监控摄像头,再一次问梦中情男:「所以我上辈子真的是个女的吗?」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问题总是被无视一方面叫人尴尬,另一方面也叫人火大,李雨升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的不快,沉声问:「那上辈子是发生了什么我把你家祖坟刨了的事儿吗?让你这辈子这么不待见我?」 同时「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李雨升直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狠狠地撞到了梦中情男的肩膀。 梦中情男被他撞了一个趔趄,稳了稳身形,才跟着走出电梯,低声回答:「没有。」 他难得声音里带了些情绪,也难得和李雨升解释:「……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 李雨升停下脚步,抱着胸低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语气还是不怎么样,又问他:「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说两句话这么难?」 梦中情男和李雨升对视了一会儿,李雨升发现他的眼睛又变得澄澈透亮了,好似之前蒙了一片灰雾的样子是一种李雨升被吓破胆之后的错视一般。 李雨升看见那两片逐渐恢復红润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吐出来两个字:「不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有了什么前世今生的诡异的情感加成,李雨升觉得梦中情男在这一瞬间乖极了,也可爱极了。 ——怪不得上辈子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都不够,这辈子还要再来个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 李雨升抬了抬下巴,以一种完全耍流氓的表情,第三次询问梦中情男:「所以我上辈子到底是男是女?是干什么的?」 「公立小学的老师。」梦中情男看着李雨升,轻声回答:「和现在没什么差别。」 李雨升想说一句自己现在和「老师」这个神圣的职业之间的差别那可是太大了,多思考了一下才意识到,梦中情男后面的这一句,说得应该是他的性别和外貌。 李雨升重新打量了一遍梦中情男的脸和身形,视线在这人眼角内的痣上停留片刻,忽然就心情大好,坏心眼地问:「那上辈子你是女人?是我媳妇儿?」 李雨升很明显地看到,在自己说出「媳妇儿」这个称唿之后,梦中情男的瞳孔颤抖了两下。 但是这个问题就好像有多难回答似的,梦中情男拖了半天才说出来「不是」两个字,头也垂了下去。 李雨升不好判断梦中情男到底是想说自己「上辈子不是女人」还是「不是你的媳妇儿」,又或者二者都有之,心里莫名其妙又有些烦躁起来,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把自己的打火机和烟掏了出来。 李雨升叼起一根烟,点燃的瞬间,听见梦中情男非常小声地说:「我只有一辈子。」 李雨升的眼睛瞬间缩了一下。 他突地想起,女魃曾在梦中情男的身上用过「几十年」这样的时间概念,李雨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呛辣的苦味穿透胸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清醒一点,压低了声音问:「你多大了?」 梦中情男摇了摇头,很慢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是还没有一百岁。」 李雨升再次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斜下眼睛,午后的阳光照进楼道的大厅里,穿透楼宇门的落地玻璃,照进电梯间前面狭小的方寸之地,也照在两个人的下半身上。 李雨升看着梦中情男轮廓清晰的影子,却好似看见一个狰狞的、匍匐在地的厉鬼。他一字一句地、肯定地说:「你不是人。」 回答李雨升的是一片沉默。 这样的沉默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不堪——不堪的不是李雨升,而是垂着头,似乎有些难过地站在他对面的、不知道算不算做「人」的男人。 李雨升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跳着疼了一下,好像突然断了一根肋骨刺了进去,让他急于打破这不适宜的沉默。李雨升吸吐几口烟,将烟屁股在电梯口的垃圾箱上按灭了,开口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他站直身体,向前走了一步,不过离梦中情男还是不算太近,扬了扬下巴:「我知道你不叫祝明。」 梦中情男没有问李雨升为什么知道,也没有后退,似乎只是迟疑了一小下下,就回答了李雨升:「鹿明烛。」 「——梅花鹿的鹿,明暗的明,烛火的烛。」 男人略显多余地解释了一句,语速很慢,说完之后,他抬起头来,终于又愿意看李雨升的脸了。 「鹿、明、烛。」李雨升略微皱了下眉,他无比确定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前世今生的记忆,但这三个字就是莫名其妙若有实质一般在舌尖齿列盘绕,李雨升低头对上眼前这个男人的视线,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有许许多多期待与悸动的感觉在。 第9页 于是李雨升又低声叫了一遍:「鹿明烛。」 李雨升听到他小声地、好似穿越了几十年光阴地回答自己:「是我啊。」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脸,准确地说,是看着鹿明烛的眼睛以及双眼之间的痣,看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鹿明烛也与李雨升对视着,眼波很清亮,但是眼神中一时之间好像有盛不下了的情绪,一时之间又好像只有李雨升的倒影。 ——妈的,这小美人儿确实不是人,哪有人能这么勾魂的! 李雨升在心里啐了一句,佯咳一声,错开些视线,问了一个所有知道自己有前世的人都会关心的问题:「我上辈子怎么死的?」 李雨升话音落下,鹿明烛的眼眨了一下,竟然又把头低下去了。 这一次的沉默有点非同寻常,因为李雨升看到鹿明烛的手在身侧攥紧了,身体也紧绷起来,好像李雨升问了一个最不该问的、鹿明烛最无法回答的问题。 李雨升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既然鹿明烛说自己还没到一百岁,李雨升这辈子又已经眼瞅着就要活到三十年,如果真是按照「十八年后一条好汉」的说法,很有可能自己上辈子是个英年早逝的主儿,而且说不定死状悽惨, 第6章 是我害死你的 ——毕竟给鹿明烛这种见到无数厉鬼的人都弄出心理阴影来了。 前尘往事要是都是好事乐事光明事,那还能说出来当一当「好汉当年勇」的谈资,要是不好的事情,反正都隔了一死一生一轮迴了,李雨升觉得不过是个昨日之日不可留,看鹿明烛那一副多少有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是很想逼他非得给自己一个答案,便勾了勾嘴角,换了个又不着调的问题:「你说不上来就算了,那你说说,上辈子咱俩是怎么混到床上去的?」 其实李雨升还想问问——上辈子的自己,也像这辈子一样,一看到鹿明烛就想对他耍流氓么?? 然而这个问题好像也是个禁忌,鹿明烛身上那股沉重的气息一丝都没被李雨升的有色发言抵消掉,李雨升倒觉得奇怪了,但是还是想了想,重新改换了话题:「要是这个你也不想说,你就和我说说,上辈子咱俩都有啥你还记得的事?好事的那种?」 鹿明烛的头在李雨升的眼前低着,他个子本来就矮,和李雨升差了太多,李雨升只能看到他一个乌漆嘛黑的头顶,看到又细又软的头髮,被微风吹动着,在李雨升的心里晃来晃去,晃得人怪痒的。 「落梅城四月的第二场雨,我过珑萌胡同的石桥,你把我的伞撞破了。」鹿明烛轻声说了一个长句,李雨升等着他的下文,等了足足一分钟也没等到,不由有些诧异:「就这个?」 鹿明烛「嗯」了一声。 李雨升咧了咧嘴,难以置信地问:「这是好事?」 鹿明烛又「嗯」了一声,为了表示肯定,还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得,看来我上辈子是没带你享过什么福。」李雨升又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点燃了,悠悠的吸上一口,用胳膊碰了鹿明烛的肩膀一下,「所以我这会儿住哪儿?能不能住你家里?」 李雨升本以为鹿明烛会爽快答应,没想到对方竟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那我他妈能住哪儿啊?掏钱去宾馆?」李雨升瞬间急躁起来,之前因为一堆破鬼烂事而忽略了的焦灼一下子从脚底板窜到了脑瓜门,提醒李雨升,他现在是一个刚花光了积蓄买房第一天就被迫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 ——糟透了,他妈的,什么狗日的人生,真勾八糟透了! 李雨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转过身推开楼宇门走了出去。 鹿明烛跟在李雨升身后不远的地方,一直到李雨升抽完了一整根烟,泄愤一般「咚」的一声将菸头在垃圾箱上锤灭了,才停下了脚步,没有上前的意思,也没有张嘴的意思。 李雨升转头瞪了鹿明烛一眼,表情该是有些凶了,不过鹿明烛一副风淡云轻毫不介怀的样子,李雨升在他那张透白又平淡的脸上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一点也看不出来对自己余情未了、含情脉脉、割捨不下的样子。 也是,这都几十年了,他鹿明烛又不需要守着块贞节牌坊给李雨升立碑,早就变心了也说不定,就自己不知道怎么给自己脸上贴金,还以为这小美人儿是想和自己再续前缘、玩一段缘定三生或者人鬼情未了呢。 李雨升抬起手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问鹿明烛:「你今天是故意来找我的吗?」 鹿明烛摇了下头。 ——得,人家就是感受到有鬼了,路过,顺手,纯纯他妈老天爷不开眼的偶遇。 李雨升因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烦躁,重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不过没再抽,也没再看鹿明烛,一屁股坐到了小区绿化带边的长椅上。 偏偏鹿明烛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李雨升皱着眉看他一眼,愣是从那张扑克脸上看出来了点理直气壮的意思。 李雨升心气不顺,语气也就不怎么样,冷冷地问鹿明烛:「你不走?」 鹿明烛站在李雨升身前不远处,摇了摇头。 「嘶——」李雨升这下倒是奇了,撑着膝盖坐起来一点,又问了鹿明烛一遍:「你不走??」 鹿明烛再次摇头。 「不是,和你说话就跟挤牙膏一样是吧,非得问什么才能答什么?」李雨升没好气地看着鹿明烛,问:「你为什么不走?」 第10页 「你身上阴气重,还有鬼跟着。」鹿明烛语气平平地说着,就像这是一件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李雨升倒是立刻打了个哆嗦,陡然间感觉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变得阴冷了起来,肩膀后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趴着一样,他忙不迭用手掸了掸自己的肩膀,也不觉得鹿明烛让人生气了,也不觉得眼前的情况让人烦躁了——毕竟人身安全大敌当前,那还是好好活着为第一要素的。 「能不能帮我都给赶走?」李雨升的语气缓和下来,用腿支着蹭到了鹿明烛跟前,「鹿道长,鹿真人,行行好?」 「不是厉鬼,我杀不了,也赶不走,只能先防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能跟你走,但是你得跟着我?」 鹿明烛没说话,李雨升看他的眼睛,愣是看出右眼的痣上写着「没」,左眼的痣上写着「错」。 李雨升「呵」地笑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摊开手:「我的小美人儿,我现在根本就没地方住,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赔偿,身上这点钱也就够青年旅社的一个床铺,怎么着,你的意思是我带你去开房,然后咱俩还有这群鬼啊怪啊们,挤一块儿睡?」 这回鹿明烛应该是听懂了,他低头看着瘫坐在长椅上的李雨升,回道:「我有钱。」 「你的意思是,我随便选地方住,然后你掏钱是吗?」 鹿明烛点头。 「哎我能问问吗?」李雨升心头无名火起,他「啧」了一声,抬起手来指了指鹿明烛的嘴,「我上辈子的时候你特么也这么话少吗?我都怎么和你交流的?我他妈的是不是天天瞅着你上火、活生生被你给气死的啊?」 李雨升心里烦躁着,只是想泄泄愤,说话就口无遮拦起来,没想到一句话说完之后,鹿明烛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了。 他低下了头,不再看李雨升,在李雨升有所反应之前,就听见鹿明烛用十分低微的声音开了口:「是我害死你的。」 「对不起,」鹿明烛低着头对李雨升道歉,像是有一百分的诚恳和一百分的后悔那般,并且对李雨升许诺,「这次一定不会了。」 李雨升张着嘴,磕巴了几下,万没想到几句气话就把气氛带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上辈子究竟都有什么烂事早不可考,这辈子鹿明烛是实实在在替李雨升驱了鬼救了命的,而且看鹿明烛的样子,恐怕这几十年来都在难受,没怎么过过好日子。 李雨升脾气上来得快,心软得也快,看不得鹿明烛伤心的样子,只觉得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统统刺进了自己心里,赶忙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提了,哎,我不该瞎说。」 他扶了下额头,嘆了口气,胸腔里忽然涨得十分难受,是那种心脏好像没有边界地膨胀起来、要把整个胸膛撑爆一样的难受。 李雨升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了鹿明烛一眼,往旁边挪了一些,一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另一手将手机掏出来:「坐吧,找找去哪儿住。」 鹿明烛乖乖地坐下了,坐姿并不拘谨,但是离李雨升也不算贴近。 「住个招待所?」李雨升翻着手机里团购软体的宾馆列表,徵求鹿明烛的意见,「这个便宜,可能还不错。」 鹿明烛稍微向着李雨升的方向凑了一点,细长的手指指了一下李雨升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的手机屏幕:「双卧室套房吧。」 李雨升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下去,赶忙握住了,瞪着眼睛看向鹿明烛:「一晚一千多,你钱多烧的?」 鹿明烛面无表情地用另外一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有钱。」 「草,你他妈有钱是一码事,老子不愿意花别人这么多钱白占这么大便宜是另一码事。」李雨升来回滑动着手机界面,眉头皱得死紧,鹿明烛先看了看李雨升的手机,又抬头去看李雨升的脸。 「是我欠你的。」 鹿明烛对李雨升说着,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但就是有难以名状的诚恳和心酸在其中,搅合得李雨升又烦躁起来。 「我他妈第一天认识你,什么欠不欠,你还帮了我命大的忙呢,欠也是我欠你的。」李雨升没有看鹿明烛,稍微比对了一下,点开了一个宾馆的介绍界面,「不想和我一个房间就定两个屋,别和我说你身娇肉贵住五星以下的酒店都咳嗽啊!就这个三星的了,就在小区对面,也不知道住多久,回头时间长了还能再和他砍砍价。」 鹿明烛没多说话,李雨升就当他同意,站起身来开了导航,带着鹿明烛一起往外走。 第7章 床边女鬼 桁市经济比较凋敝,宾馆也便宜,李雨升站在前台开了房,看着鹿明烛走上前来录入身份信息,身份证上写的名字是「祝明」,出生年份在二零零五年。 「哟,零零后大学生。」李雨升笑着调侃一句,也习惯了鹿明烛没给他任何反应。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走在走廊里就已经能感受到这个宾馆隔音算不上太好了。 李雨升和鹿明烛来到各自的房前,两间房间是隔壁,位置在中段不在头尾,李雨升一边用房卡划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边状若无意地问了鹿明烛一句:「我看你也不是鬼,又不是人,那你是什么?妖怪?」 鹿明烛还没回答,李雨升又自说自话地笑道:「算了,也不重要。」 第11页 他推开房门,走进自己的屋子,对着鹿明烛摆了下手:「晚安了,小美人儿。」 鹿明烛没有回李雨升一句「晚安」,李雨升没怎么介意,走进了房间里,「哎」地一声倒在了床上。 今天发生的事又多又杂,李雨升把口袋里的烟摸出来,点燃了一根,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 先是看见了吃人的女魃,又遇到了这个和自己前生有着暧昧勾连的小美人儿,新买不到十分钟的房子里抓出来两个鬼,紧接着就这么住进了宾馆里。 「也不是本命年啊,怎么这么多狗篮子事……」李雨升幽幽地骂了一句,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坐起身来,去到浴室沖洗。 他过来一身清清白白,也没个换洗的衣物,外面的衣服还好说,贴身的内裤便只随手搓两下,挂在了空调机下面,自己腰间围着个浴巾,仗着房间里没有别人,大大咧咧地挂了空挡。 李雨升重新躺回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型,他手长腿长,整个床铺立时被占满了,脚还伸出床外好大一截。 李雨升抬起手关掉房间的灯,没有拉上窗帘。 桁市常住人口不多,往来车辆也不多,外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盏灯,路灯的光也病恹恹的,不怎么透亮。 李雨升一天下来身心俱疲,想要早些睡觉,然而一闭眼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女魃吃人的样子,再不然就是焦炭肉山摇晃的样子,怎么都觉得心中惊惧,想要赶走那些画面,脑子里又浮现出鹿明烛的模样来。 鹿明烛漂亮到人鬼莫辨的脸蛋、鹿明烛双眼之间的那两颗痣。 鹿明烛白中透粉的肌肤、鹿明烛细瘦的身材、鹿明烛柔软的髮丝…… 李雨升想着想着,终于感到了一丝睏倦。 可他还没来得及深刻地体会这种睏倦,一种更为庞大的、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席捲了他的身体。 ——有什么东西,正趴在床边,看着他。 直觉告诉李雨升,现在最好别睁眼。 但是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好奇心掌控了李雨升的身体,他缓缓地睁开了眼、转过了头,看见了床边的「东西」。 披头散髮的、面目狰狞的、满脸血迹宛若疤痕一般剖开面庞的……小女孩。 ——如果这玩意还能用「小女孩」来形容的话。 那东西双手扒在李雨升的床边,空洞的眼珠与李雨升对视,只这一眼,李雨升感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我草拟吗的!!」面对恐惧的应激反应让李雨升瞬间暴起,抓过枕头就朝着那东西砸了过去,然而枕头却穿过了那个东西,直接扑过一团虚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咯咯咯咯!」小女孩发出一阵令人骨寒毛竖的笑声,接着竟然「站」了起来,向着李雨升的方向爬去,李雨升连蹬带踹地逃下床,爆发出一连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几乎是同时,房门「嘀」地响了一声,被人快速打开又快速地关上了。 一道人影「飘」进房间里,李雨升立时认出来那是谁,差不多四肢着地地朝着那人滚了过去,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狠狠地将他一把拦腰抱住—— 「小美人儿!救命啊——!!」李雨升紧闭双眼,恨不得手脚全缠在鹿明烛的身上,失声大喊。 然而鹿明烛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只是抬了下手,把房间的灯打开了。 「嗷——」小女孩尖叫了一声,倏忽之间退了回去,缩在了房间老闆椅的阴影下面,努力地蜷缩着手脚捂住眼睛,比起刚才那一副夺魂索命的厉鬼样子,变得可怜极了。 「关灯!快给老娘关灯!!杀千刀的臭道士——」 「啪。」鹿明烛再次抬起手来,还真的把灯关掉了。 老闆椅下的小女孩愣了愣,又「咯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勐地向着鹿明烛和李雨升的方向沖了过来! 「别关灯啊快开灯!!」李雨升大喊了一声,也不知刚才都吓软了的双腿怎么就又有了力气,陡然站了起来,一把按开了鹿明烛指下的灯。 「嗷————!」小女孩再次惨叫着缩回了老闆椅的下面,嘴里骂骂咧咧叫个不停,但就是一点都不肯出来了。 「我草这又是什么东西啊,我他妈的今天一天把能见到的鬼都见了一遍了吧?」李雨升抱着鹿明烛不敢撒手,隔着远远地看那不断叫骂着的小女孩,在灯下才看到小女孩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竟然全都是伤痕,头顶上还有一根非常明显的粗大的钉子,像是被硬生生打入了头颅之中。 「别吵了。」鹿明烛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黄纸摊在了自己的掌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毛笔和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李雨升直愣愣地看着鹿明烛居然开始表演现场用硃砂写符咒,一时之间根本不明白这是唱得哪出。 那小女孩倒是看得分明,「呸」地吐了一声,不仅没有闭嘴,反而变本加厉地骂:「破了身的色道士!老娘只怕童子血!硃砂这东西对我来说根本没用!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浪荡货!活该你——」 小女孩还没骂完,鹿明烛的符咒倒是写完了,併拢两指掐起手诀,黄纸直接「啪」地一下飞贴到了小女孩的嘴上,小女孩瞬间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来。 「这还不管用,我看很管用嘛!」眼见小女孩动弹不得又不能张嘴,局势瞬间翻转,李雨升立刻狗仗人势地嘚瑟起来,胆子也大了,一把捞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浴巾重新围到腰间,晃晃悠悠地朝着小女孩走了过去。 第12页 反正只要鹿明烛在这,那就是妥妥的安全感,李雨升什么都不怕了,干脆坐在床尾仔细地观察起小女孩的样子,把小女孩气得简直要魂飞魄散。 「是你厨房里的那个。」鹿明烛走到李雨升的身边,介绍了一句。 「什么意思,在我屋子里不算,还要上我的身?半夜还要弄死我!」李雨升指着小女孩,转过脸向鹿明烛告状,「我草,我都快睡着了,这玩意它趴在我床边,我草,这谁受得了!?」 鹿明烛倒是微微摇了下头,说道:「她是头胎女儿,生前家里为了要男孩把她活生生钉死了,所以讨厌所有男人,才吓你。她不是厉鬼,不能害你的命。」 李雨升听得一愣,看着鹿明烛怔了一会儿,又去看那个正想尽办法想要弄掉嘴上的符咒的小女孩。 或者说,小女鬼。 李雨升看着小女孩,整个人沉默下来,鹿明烛本身也不会主动找话说,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小女孩嗯嗯呜呜的声音。 ——听起来骂得很脏。 然而最让李雨升觉得揪心的是,这小女孩嘴里心里骂着鹿明烛和自己的这些脏话,极有可能是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亲人拿来骂她的。 怪不得不在阳间破案不愿走,李雨升不太知道要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演化成为厉鬼,但是如果移形换影,让他处在这个小女孩的位置,叫他怎么不去恨、不去怨。 「唉,算了,反正我也死不了的话,就让她闹腾去吧,你不说她四岁上就被家里人害死了,而且死了二十来年?就算这嘴臭的小丫头真活到大了也比我小上几岁,我就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不和她计较了。」李雨升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走到床头,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小女孩霎时飘了出来,呜呜地叫着绕着鹿明烛一顿乱飞,但是根本近不了鹿明烛的身,她又飘去李雨升的面前,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知道这东西不能害自己是一回事,直面这东西的心理冲击是另一回事,李雨升说得大义凛然,但在黑暗中和一个死状悽惨的鬼面对面还是接受不了的,赶忙伸出手去,拽住了鹿明烛的胳膊。 「哎哟,还得是你在,安心安心。」李雨升拉着鹿明烛一起坐在床上,干脆闭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在小女孩好似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叫声中,询问鹿明烛:「那她什么时候能走呢?不会明天还得来吓我一通吧?」 鹿明烛没立刻回答,李雨升自己倒先想明白了。 第8章 我的好媳妇儿 「估摸着得到警察破了案,把害她的人给抓了判刑了吧,哎哟,希望人民公僕们给点力,我他妈连真女人的手都还没摸过几次呢,这么突然要和这玩意同居我是真接受不了。」 李雨升说完之后,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抱怨道:「以前我去给那些买了凶宅的老闆当试睡师,也没遇到这么多事,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知道我买了这房子,应该也他娘的先雇个人来试睡一次。」 鹿明烛一直没有出声,李雨升睁开了眼,看见鹿明烛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身边。 那双眼睛看上去又变得灰濛濛,不是错觉,李雨升推测,似乎是每次和鬼沾得近了,鹿明烛的眼睛便会变成这样,应该是传说中的什么阴阳眼之类的,不过要说好看,还是黑白分明的样子最好看。 鹿明烛的睫毛长而密,而且略有些夸张地翘着,好看得要命吸引人得要命,不过要说最吸引人的,还是双眼中间的那两颗小痣。 李雨升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的手握着鹿明烛的胳膊,忍不住动了动拇指。 因为身体太瘦,脸上肉也不多,导致鹿明烛的下巴非常得尖,看上去非常适合被捏住、被托起、被摩挲。 李雨升由衷地开始觉得绕着自己和鹿明烛撒泼打滚的小女孩有些烦人了,任她活着的时候多么可怜悽惨,同情归同情,但死了以后还这么骚扰人当电灯泡,那就有点熊孩子了。 如果小女孩不在这里,或者小女孩安静一点,李雨升其实是很想抬起手来,冲动地、轻轻地碰一碰鹿明烛的下巴的。 李雨升注视着鹿明烛的侧脸,又想起小女孩骂鹿明烛已经不是童子身,想起女魃说的什么兴云播雨,简直有些想问鹿明烛,是不是第一次给了前世的自己,那这一世再相遇,既然「李雨升」没有太大变化,那么「鹿明烛」对「李雨升」又是什么感觉? 「咳咳。」李雨升清了清嗓子,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小女孩已经逐渐变得低落的呜呜声中靠近了鹿明烛。 他凑得离鹿明烛很近,在黑暗中小声问:「我上辈子,叫你是叫名字吗?」 鹿明烛可能没想到李雨升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人类总是对自己的前世充满好奇的,逮到一个知情人就使劲打听也是正常,鹿明烛只摇了摇头,老实回答:「几乎没叫过。」 「诶,那叫什么?不会也是叫小美人儿吧?」李雨升略微有些诧异,鹿明烛没有接他的话,李雨升便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突地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李雨升嘿嘿笑了一会儿,不怀好意地问鹿明烛:「我上……我以前,是不是叫你『媳妇儿』?」 鹿明烛照旧没回话,但突然颤抖了一下的身体已经给出李雨升想要的答案了。 第13页 「不愧是我。」李雨升颇为自豪地自我肯定,又笑了两声。身边小女孩好像终于闹够了,也意识到自己不太可能弄得掉鹿明烛贴上去的符箓,呜呜呜地远远躲开了鹿明烛和李雨升,盘着腿坐到阳台边,看星星点点的街灯。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李雨升刚想再仔细看一看鹿明烛,鹿明烛便站了起来,指了一下小女孩,对李雨升说:「我把她带走,你早点休息吧。」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女孩听到这话又开始叫起来,李雨升一个头三个大。 「不是,你就不能……」李雨升揉着自己的额头,确实也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难不成让鹿明烛和自己一起睡?别说鹿明烛愿不愿意了,李雨升对自己的自控能力那可是相当没有自信的。 最后,李雨升只得嘆了口气,松开鹿明烛的胳膊:「好吧,不过要是我这边还有什么事,你得赶紧过来啊。」 李雨升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其实他今天已经吓破胆了,自己一个人睡,那实在是有点恐怖,不过想他堂堂九尺男儿,「我睡不着我好害怕你要陪我嘤嘤嘤」这种话要是说出来,还不如直接也咬舌自尽变成个鬼算了。 鹿明烛用沉默当做答应,拿起李雨升没有用的另外一条浴巾,走到小女孩的面前,不顾她的挣扎,把小女孩整个包了起来,而后就那么揣在腋下,离开了李雨升的房间。 听见房门闭合之后,李雨升一扬手按开了房间的灯。 原本按照李雨升自己对于短期未来的规划,是想买了房之后短暂休息一个月,然后把一切交给房屋租赁的中介打理,再去当他满世界飘的凶宅试睡师,重新攒钱替母亲治病。 长期规划,暂且还没有。只不过一切突然之间被打乱了。 好像眼前这些事情不解决完,生活就没办法继续,但是眼前这些神头鬼脸的事情,哪里又是李雨升能够解决的? 李雨升唉声嘆气,倒在床上,看宾馆黄得发黑的顶灯。 所谓旦夕之间天翻地覆,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那些能聊聊天喝喝酒散散心的狐朋狗友们也不在身边,再说了,就算是在身边,李雨升也没办法和他们讲自己今天经歷的事情。 想到那只吃人的女魃,李雨升又打了个寒颤,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鹿明烛出现在这里,好像是有什么「渡劫重生」之类的事情,一听就是和李雨升这样的凡夫俗子没有关系的大事,也不知道能在李雨升身边耽误几天,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虽然这么说很不地道,但是李雨升已经无法想像没有鹿明烛在的生活了。 ——万一又撞鬼了怎么办!! 而且——而、且! 李雨升伸出手掌,看自己筋脉突出的手,慢慢地攥成拳,又慢慢地展开。 要说自己充满了纯阳之气,李雨升倒还信,想他为了防身壮胆也是自学了六七年拳击的,往哪里一站都是满满的男性荷尔蒙,枪大杆直不肾虚,日日早起陈波遛鸟,也和左右姑娘轮流共度几番良宵、有过花街观柳鸟巷闻莺的不体面的事儿,大病没有小病不怕的,怎么就阴气过盛了?? 李雨升越想越气愤,觉得男人万万不能在这种地方丢了面子,正气得想要翻身坐起来打一套拳,门口又「嘀」了一声。 李雨升有些奇怪地看着鹿明烛走进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鹿明烛起先没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怕自己不回答李雨升会生气,才低声说道:「感觉你今晚睡不着。」 「那我确实是有点睡不着了,怎么了,你是来陪我的?」李雨升笑吟吟地撑坐起来,打量着鹿明烛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相当促狭地叫了一声:「媳妇儿?」 鹿明烛原本在从口袋里掏什么,李雨升这么一叫,他的动作卡壳了一下,不过也就两三秒便恢復如常。 鹿明烛没有计较李雨升的称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符纸,手指捻动,捲成细细的一根棍子,接着从尾部开始到顶部捋了一下,顶端就幽幽地冒起一缕香来。 「我叼,这个牛壁啊!」李雨升新奇万分,凑到鹿明烛手边去看,鹿明烛将变成了线香的棍子向着李雨升的床头柜上一放,那摇摇欲坠的小东西竟然稳稳噹噹地站住了。 李雨升嘴里啧啧称奇,手欠地伸过去捅了捅那线香,竟然纹丝不动,他晃着脑袋,感嘆道:「我的好媳妇儿,你是何方神圣啊?」 鹿明烛没回答李雨升的自言自语,转过身就要离开,李雨升「哎」地叫了他一声,见鹿明烛回头,对着他笑了笑:「好梦。」 「好梦。」鹿明烛淡淡地回了李雨升一句,走了出去。 李雨升躺回床上,嗅着淡淡的、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的薰香,脑子里回忆着鹿明烛的面貌,想不到还没回忆出个什么来,竟然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有了符咒加持,李雨升一觉睡得无比香甜,醒得也干脆利落,睁开眼之后不仅没有一点不适与疲倦,反而感觉把自己这小三十年的劳累都休了回来,全身上下轻松得不得了,完全可以挑着两担子水泥去爬泰山。 他打着哈欠侧头去看,床头柜上的线香已经烧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一层细腻的香灰。李雨升觉得好奇,伸出手指去摸了一把,拈在指尖,又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立时又昏昏然,怎么都无法清醒,扑通一声倒进床里,再次睡了过去。 第14页 等到李雨升被强制催发的回笼觉终于结束,早就已经日上三竿。 时间指向上午十点半,宾馆里的声音不大,李雨升大脑空空地发了一回儿呆,不敢再去碰那香灰,竖起耳朵听着,感觉隔壁没有什么动静。 他默默盘算了一会儿,起身简单地放了水洗了脸,摘下空调机下已经被吹得皱皱巴巴的内裤抻平了穿回身上,又把外衣外裤套了,取下房卡,打算出门去找鹿明烛。 第9章 我们这里是酒吧 按照李雨升原来的计划,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忙于为新家添置东西,但是旦夕之间新家差点成新坟,李雨升闲着也是闲着,觉得不如买点炸鸡啤酒薯片,叫鹿明烛来一起窝在宾馆房间里看爆米花片看肥皂剧、打发一天时间躲躲懒算了。 李雨升推门出去,转身就是鹿明烛的房间,他刚翻到鹿明烛的备用房卡要刷开门,房门反而先一步打开了。 「哟,你还有这神通,知道我要过来了?」李雨升心情大好,低头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鹿明烛。 同样都是凑合住酒店,同样都是两手空空,鹿明烛不知道从哪带来的新衣服,已经换在身上了。 他穿了件设计感很强的侧盘扣上衣,衣服通体是亚麻色,只有三颗扣子是黑的,换了深蓝色的裤子,依旧松松垮垮,但裤脚是收紧的,露出一小节白中透粉的脚腕。 鹿明烛的两边脚腕上也有细细的一圈圆环装饰,一边是水绿色的,李雨升估摸着可能是翡翠,另外一边灰黑色,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 李雨升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绕在自己手腕上三四圈的菩提串,听见鹿明烛说:「我要出去一趟。」 ——得,又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是听见你来了上赶着开门的。 「去哪儿啊?反正我也没事干,万一我在宾馆待着招鬼呢?跟你一块儿去成不成?」李雨升半侧身给鹿明烛让路,鹿明烛出来关了门,对李雨升「嗯」了一声。 他向前走着,补充道:「见两个人。」 「喔~」李雨升跟着鹿明烛往电梯走,问他:「昨天那小鬼呢?」 「在你身上。」 「……」李雨升倒吸一口凉气,站进电梯里,拼命地抖了两下肩膀,「他妈的她就不能走吗?」 鹿明烛没有说话,李雨升已经对他这个没长嘴一样的秉性没了脾气,只能乖乖跟在鹿明烛身后走,也把自己当成个哑巴。 鹿明烛走出宾馆,拦下一辆车,带着李雨升坐了进去,报出一个地点。 李雨升听着鹿明烛说的店名,就觉得是个花里胡哨的娱乐场所,等到两个人到了位置下了车,才发现确确实实是一家装修得有些恶俗的酒吧。 ——想不到小媳妇儿看上去高冷禁慾,实际上玩得这么花?? 李雨升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虽然有点抗拒,但脚上还是跟着鹿明烛往里走,多余地问着:「现在可是大上午,哪有酒吧这个时间就营业的?怎么都要下午四五点以后吧?」 想当然的,鹿明烛没有回答他,走到偏门前敲了敲,很快一个化着浓妆的女郎来开了门。 鹿明烛对女郎出示了一个什么,在李雨升的角度看不见,但是女郎看见之后便笑起来,娇俏地勾住了鹿明烛的肩膀,风情万种地看了一眼。 「小哥哥们,跟我来~」浓妆女子勾着鹿明烛的脖子,对着李雨升抛了个媚眼,还做了个飞吻。 若在往常,李雨升说不定还会因为女子这样的青睐而傻笑两声,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不出来,一方面觉得这女人就算浓妆艷抹,甚至还没有鹿明烛素面朝天的十分之一的勾人,另一方面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 但是李雨升一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二也不知道鹿明烛要来干什么,只能憨憨地跟着一起走了进去。 女子的手一直搭在鹿明烛的肩上,沿着鹿明烛的肩线暧昧而挑逗地抚摸着,凑得离鹿明烛很近,近过了头,双唇之间不差几厘米,和鹿明烛低声说着李雨升听不到的话,一双眼睛还时不时回过头往李雨升的身上脸上瞟一眼。 酒吧里十分昏暗,人竟然不少,前台放着慢摇滚,客人们聊天的声音不大,但是还是有些嘈杂,李雨升强迫自己看了一圈周遭的环境,但最后目光还是要落在鹿明烛的身上。 浓妆女子穿着一双鞋跟又细又高的高跟鞋,衣着不算暴露,但紧身贴合,显得身躯过了头的玲珑有致,双腿很长,站直了好似比鹿明烛还要高出去一些,和鹿明烛一身有点老干部画风的穿着十分不搭。 李雨升跟着走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双十一买的特价短袖短裤,全是纯色,好像和鹿明烛更不搭。 他正莫名其妙地懊恼着,前面两个人的脚步却停了,浓妆女子回头看了身后一眼,施施然也掐起一个手诀来,手腕一转,压在了面前的墙上。 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凭空消失了一块,李雨升看得瞠目结舌,鹿明烛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才勉强回魂,跟着走了进去。 路过那名浓妆女子的时候,她忽地上前一步,身体紧贴在了李雨升的身上,勾过李雨升的脖子,踮起脚来勐地吸了一口气:「真缠人。」 「哎哎哎哎怎么个意思!」李雨升被浓妆女子大胆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后退几步挣扎开,转头就去看鹿明烛,万没想到鹿明烛这个没良心没人情的已经自顾自往前走去了,李雨升只得手忙脚乱地追上,而那名女子竟然也没有跟上前来。 第15页 「我靠,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你怎么跟很常来似的?你本地人??」 眼前是一道有些陡峭的台阶,李雨升扶着旁边的扶手,一边下一边质问鹿明烛,鹿明烛倒是走得稳当,但是不爱搭理人的毛病又犯起来,没有回答李雨升的大喊大叫。 台阶不长,尽头是透明的门帘,鹿明烛掀开门帘穿过去,站在下面等着李雨升。 李雨升嘀嘀咕咕地走下来,一穿过门帘的位置,眼前的氛围陡然一变。 虽然还是阴暗,但和外面酒吧的科技感完全不同,眼前的样子更像是什么地下交易所,分成一个一个的隔间,但是隔间的空间也都很大,明明能看到里面有人,也看得到里面的人在交谈,就是听不到一点正常的声音,只有模煳的喁喁低语。 鹿明烛淡淡地看了李雨升一眼,李雨升还在感慨着「我草大佬的世界」,余光瞥见鹿明烛的脚步动了,赶忙也跟了上去。 他们没走多远,鹿明烛的脚步停了一下,而后便进入一个隔间里。 李雨升跨步跟了进去,眼睛被晃了一下。 隔间里竟然阳光明媚,是一个带着庭院的茶室,裊裊茶香扑面而来,还有带着花香味的风,让人立时心旷神怡。 李雨升感觉自己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睁睁看着鹿明烛和隔间里的两个人点头致意。 那两个人对坐着,其中一个用「冷脸酷哥」四个字就完全足以形容,帅是真的帅,脸臭也是真的臭,和鹿明烛那种泛泛然没什么表情的不一样,这个人自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别人欠了他八辈子钱没还的感觉,挑眼看了李雨升一眼,又和鹿明烛招唿了一声:「来了啊。」 声音倒是不错,完美低音炮。 至于另外一个人就怪异很多,看上去比鹿明烛还要瘦小一圈,像个发育不良的高中生,打扮也有点中二地穿着类似于大热忍者题材漫画里面某反派组织才穿的那种斗篷罩衣,大夏天的把自己笼在一团黑布料里,脸上还带着黑色的口罩,眼睛倒是笑得弯弯的,不过也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得,真是什么人交什么朋友,看起来这三个人凑不出一张完整的嘴。 李雨升正尴尬着,鹿明烛已经坐下了,伸手点了点自己对面的位置,看着李雨升,李雨升也瞭然,心里吐槽你倒是说一句「坐在那儿吧」是能死不成。 心里想得是一码事,面子上李雨升还是乖乖坐在了鹿明烛指出来的位置上,也坐在了那个中二少年的身边。 中二少年立刻给李雨升倒了一杯茶,眼睛笑眯眯地,一副亲善的样子,让李雨升不禁猜测这个人应该不是不爱说话,没准是个哑巴,很可怜。 「我是扶应,他叫骆欤非。」冷脸酷哥先自我介绍,又摊手比了一下中二少年,后者眯着眼睛对着李雨升点了点头,李雨升连忙清了下嗓子,向着对方伸出手去:「幸会幸会,我叫李雨升,是个职业的凶宅试睡师。」 扶应看上去本来并没有与李雨升握手的打算,但是骆欤非倒是抬起了手来,李雨升刚注意到这人竟然连手上都戴了黑色的手套,就半路被扶应把手握住了。 「久仰,明烛总提起您。」扶应握着李雨升的半掌摇了摇,两个人便各自收回了手去。 李雨升心里腹诽鹿明烛根本不是个爱聊天的人、扶应客套过头,就听扶应用有些责怪地口吻问:「你要把他这辈子也毁了吗?」 扶应说完话低头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骆欤非皱着眉对他摆手,扶应没看见。 虽然扶应说话的时候没看着鹿明烛,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是说给鹿明烛听的。 鹿明烛没立刻回话,李雨升倒先觉得有点不爽起来。 -------------------- 明天请假一天~ 第10章 一只鬾 ——怎么个意思,还没断气儿呢,当着人的面就说这个吗? 「我帮他把身上的阴气散了,就给他下坐忘。」 鹿明烛低声对扶应说了一句,李雨升瞬间更加不爽了。 「嗨嗨,我这么个大活人还坐在这儿呢啊!」李雨升伸出手指来,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怎么个意思,人还没进手术室呢就想讨论遗产怎么分了?」 扶应摆着一张臭脸看了看李雨升,又和骆欤非对视了几秒,低头喝了一口茶。 「你知道他是什么吗?」扶应点了点鹿明烛的肩膀,又问李雨升:「你知道你上辈子怎么死的吗?」 李雨升当然是想知道的,好奇得不行,但是鹿明烛在他的眼前低着头,一副难受的样子,让李雨升情不自禁就想站在他的身边、给鹿明烛撑腰。 ——也不知道为什么鹿明烛不让自己和他坐在一边,不然这个时候说起话来都能揽着他的肩膀了,看上去更有力也更有底气。 「我当然想知道。」李雨升飞快地说了一句,又说:「但是——」 他清了清嗓子,看了鹿明烛一眼,确认鹿明烛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己,才向后往椅子靠背上一靠,颇为流氓气地说:「但是,我想听他自己说,他不愿意说,那也就算了。」 鹿明烛的头又低了低,扶应还没说什么,李雨升身边的骆欤非倒是鼓起掌来。 他戴着手套,鼓掌的声音不大也很沉闷,只是简单地拍了三下,然后笑眯眯地对着李雨升竖起大拇指。 第16页 「骆欤非。」扶应严肃地警告了骆欤非一声,骆欤非耸了耸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要是指望他,到你这辈子也死了,他都不一定开得了这个口。」扶应瞥了鹿明烛一眼,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们又遇上了,话还是越早说清楚越好,不如就让我来说。」 鹿明烛没有出声反对,李雨升看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过了没一会儿,鹿明烛慢慢地站起身来,低声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 扶应扬了扬下巴,没有拦他,李雨升看着鹿明烛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隔间,心里又跳着疼了一下。 从隔间里往外看,外面是漆黑一片的,等到鹿明烛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没,扶应才望向李雨升的眼睛。 他看着李雨升,一字一句地说道:「明烛是一只『鬾』。」 「……什么玩意儿,一只鸡??」 「……」 李雨升看见扶应的表情动了动,似乎自己问了多么愚蠢的问题,接着袖子被身边的骆欤非拉了一下。 骆欤非用手指沾着茶水,一笔一划地给李雨升写下一个「鬾」字。 李雨升没见过这个字,但是看着那个鬼字旁,多少也明白了一点什么。 并且他确认了一点,骆欤非绝对不是不爱说话,他是一个可怜的、表达欲望十分充沛的、哑巴。 扶应抬起手来,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耐着性子向李雨升解释:「虽然大部分道士都是人,但是明烛这样,原本是人而且基本没有变化的,也可以入道,还会比普通人有更高的天赋。他是一只鬾,是传说中的『小儿鬼』,但是不是自然死亡——或者说,他没有死亡,所以又不太一样。」 李雨升皱着眉听着,深觉扶应实在是没有一丁点语言表达能力,不由得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他怎么变成鬾的,只有明烛自己知道,入道之前的事,谁都不会多问。」 「英雄不问出处是吧?」 扶应看了李雨升一眼,眼神的意思十有八九是嫌弃李雨升这人没个正型说话插科打诨,又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和其他的鬾不一样,明烛会勾人魂魄、吸人精气,不管是不是他愿意的,凡人看见了他,都会被他引诱。」 李雨升回想起自己第一眼看见鹿明烛之后觉得全世界都不会转了的样子,又想起警察来家里询问的时候对待鹿明烛那副不太寻常的表现,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人家长得就那么好看,别人看见了就挪不动步不正常吗?好看的皮囊谁不喜欢、谁不想据为己有?」 李雨升正对着扶应看过来的视线,感觉扶应眼神里的意思,好像是在说自己没救了。 「李雨升,你要知道,一般的鬾或者其他的鬼怪妖魅,都不会是明烛那个样子,哪怕是人,像他这么最起码看上去『健康』的,也很少。」扶应说着,抬手一指自己对面的骆欤非,似乎又快又轻地嘆了口气,但是李雨升没有听清,就听扶应开了口:「你看看他的样子,再看看明烛。」 李雨升闻言转过脸去看骆欤非,骆欤非也大方,挺直了嵴背,任由李雨升打量。 骆欤非的多半张脸都在口罩里蒙着,不过露出来的皮肤肤色惨白,像纸一样看不见丝毫血色,看上去十分病态,和鹿明烛确实天差地别。 「咋,你也是鬾吗?」 骆欤非摇头否认了李雨升的猜测,然而扶应给了李雨升一个让他更想不到的回答:「骆欤非是人,纯正的、如假包换的人。」 「是人??」李雨升惊讶地瞪了瞪眼,重新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骆欤非打量了一遍。 就外貌而言,明明是骆欤非比鹿明烛看上去更像鬼一点。感受到李雨升发自内心的诧异,扶应的臭脸看上去好似比之前更加严肃,骆欤非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明烛的状态之所以那么好,都是靠你上辈子的『滋养』,而你,也正因为被明烛勾引,日夜颠倒凤,吸干了阳元,没能活过第三个本命年。」 ——听这个意思,自己还是个「炉鼎」了?? 「嘶,你是说,我上辈子的死法是……」李雨升捏了捏自己的鼻樑,到底没说出来那四个字。 李雨升还没想好自己心里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比如说怎么能死的这么逊,再比如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觉得自己胳膊被碰了碰。 李雨升低下头,骆欤非仰着脸看着他,又伸出手点了点面前的桌子。 李雨升顺着骆欤非的手指看过去,就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筷子沾着水在桌面上写下了铁画银钩的四个大字: ——精尽人完。 「……我谢谢你哦。」 「这一世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竟然又遇到,不过最近是八百年一次的紧要关头,稍微有些道行的道士们这几个月都会赶来这里,明烛绝不是故意来找你的,他说想帮你散了阴气倒是真的。我只是想提醒提醒你,别再重蹈上一辈子的覆辙,你的父母养育你这么大,也不容易。」扶应淡淡地说着,他说话声音低沉,中气也足,听上去非常有说服力也非常悦耳,只是说出来的话让李雨升听着总觉得不大舒服。 但是李雨升一时半刻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反驳扶应,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扶应道:「什么八百年一次的紧要关头?」 第17页 扶应看了李雨升一眼,眼神里有「这事和你没关系区区凡人不该问的别多问」的意思,然而骆欤非却亢奋起来,一手拿着茶杯另一手一甩筷子,明显是打算如果扶应不说,自己就洋洋洒洒在桌子上写个几千字,好好地和李雨升念叨念叨的架势。 「骆欤非。」扶应又皱着眉斥了骆欤非一句,骆欤非乖乖放下了茶杯和筷子,但是还是笑模笑样地看着扶应。 扶应与骆欤非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嘆了一声「好吧」,而后摊了摊手,对李雨升介绍起来:「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阴阳鱼的球形,半边黑鱼是鬼怪妖魅聚集的阴间,白鱼则是神仙精灵聚集的阳间,凡人生活在阴阳两界之间,而阴阳鱼的『眼』便是通俗所说的『黑白无常』,他们每八百年渡劫一次,渡劫成功则功力大涨,不成功则会重生。」 「——再过几个月,就是黑无常渡劫的日子,我们要过去阻止黑无常成功渡劫。」 「啊?」李雨升挠了挠头,「为什么?」 这次扶应倒是没嫌弃李雨升问了蠢问题,认真地回答:「因为黑无常象徵的是『恶』,是『杀戮』,是『阴暗』,不能让这样的势力扩大,所以黑无常必须重生,也只能重生。」 「呃……那这事儿非得你们去吗?找个阎王爷来不行?」 「首先,无论是人还是道士,能接触到『黑白无常』这一级别的鬼差,都差不多是极限了。」扶应摇了摇头,看起来耐心就快要耗尽,「再者,十殿阎罗是不会出手管这些人间小事的。」 「那有没有什么危险?」 「自然会有,根据以往的记录,不少人会因此丧命。」 听闻此言,李雨升垂头不语。 不管是不是私心,他都不希望鹿明烛因此受伤甚至丧命,但是怎么看这些事情都不是李雨升一介凡夫俗子左右得了的事情,让他感觉万分烦躁。 第11章 腹上死 扶应面前的茶喝完了,他站起身来,李雨升才发现这人也算得高大,怎么都有一米八几的个头,虽然放在李雨升的面前很不够看。 「我去叫明烛回来。」 扶应往门外走,不知道身上带了什么,竟然牵出一片哗啦啦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李雨升目送他离开,嘀咕了一句「大老爷们儿还带铃铛?」 旁边的骆欤非听见了李雨升的话,拍了拍李雨升的胳膊,又摇了下头,将自己的手抬起来一些、袖子捋上去一点,展示给李雨升看。 那手腕也惨白如纸,且血管是狰狞如同蜈蚣的黑色,除此之外李雨升看不出什么名堂,骆欤非看出他的疑惑,晃了晃手腕,竟然也有金属的叮叮噹噹的声音。 接着,骆欤非用另一只手捂了一下手腕的位置,再把手掌拿开时,赫然一道两指宽的枷锁出现在了骆欤非的手腕上。 「这啥啊这是?」李雨升赶忙凑上去看,那枷锁好似古代用来捆绑囚犯的锁链,而且能看到不少锈斑,似乎还有隐约的血迹,下方带着一道长长的铁环链子,不过骆欤非没有碰到的地方便消失在了空气里,是李雨升看不见的「东西」。 骆欤非笑眯眯地、好像还有点得意似的对李雨升展示,且如法炮制,将另一手手腕上的枷锁也显出了形来,李雨升好奇地伸出手去碰,发现这链子竟然能被自己触碰到,是冰凉的实质。 李雨升将骆欤非身上的铁链掂在手里,感受到了相当沉重的重量,不由得大奇,问骆欤非:「不是,这是为啥啊?要锁着你,是扶应锁着你吗?」 骆欤非点点头又摇摇头,拿起筷子似乎想写些什么,不过门口有了响动,是扶应带着鹿明烛回来了。 骆欤非当即放下了手,李雨升明确地看到扶应扫了骆欤非一眼,不过倒也没说什么,李雨升虽然好奇这俩人的事情,但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去了鹿明烛的脸上。 鹿明烛没再看李雨升,表情淡淡的,看上去风淡云轻,但李雨升总觉得他是在躲着自己的视线。 李雨升多少能明白鹿明烛的心态,起码他自己在知道了这些不算什么内情的「内情」之后,心思还是起了点变化的。 比如自己面对鹿明烛的时候,被吸引的这种感觉,到底是因为鹿明烛自身的体质,还是李雨升自己没出息地见色起意,抑或是上辈子的余情未了还存在于身体里? 再比如,上辈子居然能和鹿明烛混到「精尽人完」的程度——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 李雨升内心波澜万丈,面上八风不动,和骆欤非不约而同地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看着那两人在自己对面落座。 鹿明烛坐下之后,骆欤非相当热情地给他和扶应重新倒了两杯热茶。 李雨升对于品茗之道没什么见地,就算养生也不过是保温杯里泡枸杞的程度,实在兴趣缺缺,琢磨着这个地方能不能叫一杯碳酸饮料来,就听扶应向鹿明烛问:「象姐没看见他身上的鬼吗?」 「是我身上那个小女孩?」听见好像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李雨升连忙插嘴,鹿明烛依旧没有看他,微微颔首,对扶应说道:「象姐说馋,但毕竟不是恶鬼厉鬼,她吃不了。」 「你们说门口那个妹子?她能吃鬼??」 李雨升一下子就想起自己下楼来之前,那浓妆女子贴在自己身上说得那一句「真缠人」,原来此「馋」非彼「缠」,那个时候李雨升只想赶紧推开那浓妆女子熘之大吉,现在一听说她还能吃鬼,巴不得立刻掉头回去,求着她把那个晚上会扒自己床沿的小女孩给吃掉。 第18页 扶应抿了一口茶,看了骆欤非一眼,大概是知道就算自己不开口,骆欤非也会拿着筷子一顿勐写给李雨升介绍,有些无奈地解释:「那是波儿象,天师钟馗的手下,专吃恶鬼。这个地方也是钟馗大人的,能进来的多半是道士,下得来台阶的,都是有本事的人。」 李雨升艰难地消化了一阵扶应的话,觉得自己好像是进入了镜中世界的魁梧腿毛版爱丽丝,正在梦游仙境,所见所闻全是难测的诡谲。 扶应解释完之后,鹿明烛抬起眼来看他,问:「你们直接去见『她』么?」 「是,你难道不一起去?这个李雨升也可以带着,没准见了『她』,挥挥手就能把这人身上的阴气给散了,到时候你给他下个坐忘,岂非皆大欢喜?」 「哎我说哥几个,能别当着我面儿这么肆无忌惮地大声算计我吗?」李雨升又烦躁起来,抬起手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怎么着啊,觉得我早晚能全都忘了,做事儿一点都不避讳了是吧?」 「忘了也是为你好,你总不想这辈子也和明烛纠缠在一起,早早过世吧?」 「不是,那我就非早死不可吗?」李雨升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不行能不能哪位大仙善人发个神通把我上辈子的记忆都给我?让我自己斟酌斟酌?」 然而扶应看都没看李雨升一眼,转头认真地对鹿明烛道:「这次咱们一定要把『她』看好了,不能发生上一个八百年发生的事情。」 「怎么着没人搭理我是吗?!」李雨升是真的火了,毕竟哪个大活人都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先无视再议论又无视,他直接拍案而起,骆欤非慌慌张张去拉他的袖子,一副想要劝架的模样,但是李雨升急怒之下动作迅速,没有被骆欤非拉到。 他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脚踏进了黑暗里。 外面和进来之前没什么区别,李雨升不记得路,也没有方向感,靠着心口顶着的一口气迈着步子往前走,但怎么走怎么觉得眼前的景象区别不大,好似就在原地绕圈子。 「……他妈的鬼打墙?」李雨升骂了一句,抬手一拳砸在了身边的墙壁上,停下了脚步打量四周。 ——什么意思,这是估量着自己区区肉眼凡胎,冲出来也走不远走不丢的,鹿明烛干脆追都不追、劝也不劝了是吧? 李雨升深吸一口气,手探进口袋里想要摸烟,刚一低头,就看见一对帆布鞋的鞋尖踩进了自己的视线范围里。 李雨升认得这双鞋,心头火气稍微松了一些,他抬起了一点头,看着站定在自己眼前的鹿明烛,只不过表情仍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他把烟掏出来,夹在指缝间没有点,居高临下地乜了鹿明烛一眼,没好气地问:「你不是在里头跟他们说正事儿吗?出来干嘛?」 鹿明烛在李雨升面前站着,听见李雨升开口,便回答道:「上一个八百年里,天师们没能成功杀死黑无常,她渡劫成功实力大增,所以这一次……」 「你给我闭嘴,闭嘴行吗?」李雨升倒吸一口凉气,狠狠地瞪着鹿明烛,觉得自己现在一张嘴都能喷出火来,「我是想问你这个破烂事儿的吗?我他妈活这么大,亲眼到鬼昨天都能算是第一次,你和我说这些有个屁用?」 鹿明烛闭起嘴来,头也略微低了一点,眼帘垂下去。周遭的环境其实算得上昏暗了,但也有或多或少的光亮,李雨升低头看着鹿明烛,正能看见他卷翘浓长的睫毛,还有眼中的那两枚小痣。 李雨升点燃了手里的烟,徐徐吸了一口,慢慢地吐了出去。 烟雾飘散在两个人周围,轻得像纱一样笼罩在鹿明烛的身上,让鹿明烛干干净净的身体也沾染上李雨升的不良嗜好的味道,平白显得更加勾人了。 鹿明烛沉默着,安静地陪着李雨升吸完了一支烟。 但是一支烟不足以让李雨升冷静下来,他点起第二根,吸到一半,往前走了两步,站到鹿明烛的正前方。 「扶应和我说,我上辈子是被你吸精气吸死的?你看着冷淡禁慾的样,还有这个本事?」 李雨升故意用了一种较为侮辱人的方式去问鹿明烛,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这么呛,在鹿明烛的面前好像总是有着一团火,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去。 鹿明烛没有马上回答李雨升,一直到李雨升的第二支烟也抽完了,菸蒂掉在地上,才说了一声:「是。」 「怎么着,是我襙你懆得停不下来,夜夜笙歌、一夜七次?」李雨升磕了磕烟盒,再次掏出一只烟来,掀起眼皮看向鹿明烛,「牛累死了,地倒是耕好了,是吗?」 李雨升对着鹿明烛说十分露骨的荤话,鹿明烛却没有预想中的羞耻或者无地自容的表现,只是又低了点头去,小声对李雨升说:「是我对不起你。」 「哈,这事你情我愿,说什么对不起?小美人儿,你这模样确实带劲。」李雨升点燃打火机,吸了一口烟,向前一步,将满满的烟气全部喷在了鹿明烛的脸上。 第12章 你是喜欢我的吗 鹿明烛后撤了两步,低声说:「不是你情我愿。」 李雨升怔了怔:「怎么?还一直都是我强要你的?」 「是我。靠近我的所有人都会被我吸引,没有例外……你从来都不是自愿的。」 第19页 「哦,合着我是那个被狐狸精勾了魂魄迷了心智,把自己给折腾个家破人亡的?」李雨升弹掉一截菸灰,咧嘴笑了笑,完全不以为意,倒是鹿明烛沉默了一会儿,用更加低微的声音说:「扶应和骆欤非之前就劝过我,如果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恐怕寿元不久,我自恃有点本事,任性不听、一意孤行,到了最后发现狂澜难挽,不仅害你早夭,你未竟的寿数也都算在我的身上了。我欠你很多,我知道我还不清还不起,但是我会把我能赔的都赔给你。」 ——听听,好一出妖怪被人感化,三生石上旧精魂的动人故事,这么算起来,鹿明烛还真是害人性命加诸己身,怎么听怎么都是缺了大德的。 李雨升听得倒有点想笑,也真的笑出来了一声,问道:「听你这意思,我上辈子是完全不喜欢你,就是馋你身子,结果把自己一条命给馋进去了?」 鹿明烛没有答话,李雨升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问:「那你呢,你是喜欢我的吗?还是为了我的寿数我的阳元,才在我这里假意承欢的?」 「不是!」鹿明烛蓦地抬起头来,语速是李雨升认识他将要二十四个小时以来最快的一次,声音也是最大的一次、眼神也是最清朗的一次。 鹿明烛这样的反应倒让李雨升讶然,但这不寻常的动静就宛若昙花一现,鹿明烛反驳过李雨升的话后,再次迅速地低下头去,不再吭声了。 李雨升发着呆,直到手里的菸头快要烧到指尖,才甩了甩丢在地上,心里莫名地起了一点想要逗弄鹿明烛的心思。 他幽幽地问:「你不是什么?不是为了我的寿数,还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这一次鹿明烛反倒不再出声了,大约也是觉得刚才自己情绪太过激动,李雨升试探着抬起手,将手搭在了鹿明烛的肩上。 他一只手便能包住鹿明烛的整个肩膀,视觉的冲击让李雨升情不自禁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既然你有这个体质,那我也不用瞒你,我可以跟你承认,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时不时就想脑补和你贴在一块儿,或者上哪儿都行,总想把你摁着……」李雨昇平铺直叙地说着,鹿明烛听到一半身体就颤了一下,连忙后退了两大步,离开了李雨升手臂可以碰到的范围。 李雨升的掌心空了,但是鹿明烛微凉的温度、鹿明烛衣服布料的摩擦感还在,他舔了舔嘴唇,讪讪地放下了手。 尽管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但是最起码在此时此刻,李雨升无比嫉妒自己的前世。 能和鹿明烛这样容貌身材都是极品的小美人儿醉生梦死,还被小美人儿心心念念地惦记几十年、转了世都不忘还债报恩——反正早死的也不是李雨升,况且,李雨升总觉得,自己上辈子就算死得早了,可能也没什么特别遗憾怨念的,最起码不会埋怨鹿明烛,更不捨得埋怨鹿明烛,应该也不会后悔。 想着,李雨升向前走了一步,而鹿明烛就像被刚才那一番话吓到了似的,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上依旧是寡淡的神色,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并不显得戒备,但就是和李雨升维持着距离,也不说叫李雨升不要再靠近,只是自己一味后退。 这样的反应让李雨升觉得十分有趣,但是又不捨得一直逗弄鹿明烛,停下了脚步,说道:「你们不是有正事商量吗?一齐回去呗。」 鹿明烛点了下头,顿了顿脚步,似乎是确认李雨升这句话的真实性,而后转过身,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两个人十分轻易便回到了方才的隔间里,李雨升一进去就看到骆欤非笑眯眯地不知道在做什么,而扶应脸色则有些羞赧尴尬,抬起头快速地朝着门口瞥了一眼。 ——这俩人有情况。 直觉告诉李雨升有瓜可吃,不过现实则十分无趣,李雨升看着扶应掏出一本十分古旧的书来,对鹿明烛说:「这次来的人的名字都写在上面。」 鹿明烛接过册子,从口袋中掏出硃砂膏,用食指蘸着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这什么东西,百家神仙落款辟邪的吗?能不能驱鬼?能驱鬼给我来一个?」 李雨升伸着脖子看了看,扶应接回本子,没有搭理李雨升,咬破自己的食指,把名字写了上去,而后又将骆欤非的名字也写在了上面。 「咋还用血啊?疼痛不疼啊?也用硃砂不行?」 许是觉得李雨升问来问去实在聒噪,扶应不耐地扫了李雨升一眼,收起本子交给骆欤非,骆欤非比了个「ok」的手势,便哗啦啦地响着,带着本子出去了。 「能驱鬼僻邪,不如说不止邪祟,一般的妖魔看见这个本子都要退避三舍,当然不能给你。」扶应对着李雨升解释了一句,想了一会儿,又更详细地说:「大部分人都是用血写的,能得道的人大多是纯阳体,童子血对鬼有极大的震慑作用,明烛已经不是童子身了,所以无论签名还是画符都只能用硃砂,至于骆欤非,我和他如同一个人,同谁的血来落笔写名,都是一样的。」 「一个人?为啥你俩是一个人?」李雨升之前也听附身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孩说过关于鹿明烛已经破了身的问题,隐约还有点沾沾自喜,又冷不丁有点不是滋味,便问了一个更为好奇的问题。 扶应难得愿意解答,他抬起手来,也像方才骆欤非那般,用右手在自己的左手上攥了一下,很快便显现出来五个套在手指上、连着锁链的指环。 第20页 那指环虽然不比骆欤非手腕上的看上去笨重,但也是粗粝非常,扶应攥紧了拳,低了低头,眼里似乎闪过了什么不该被人察觉的神色,低声对李雨升道:「骆欤非是被选中的黑无常的仿制者,过阵子你见到黑无常本人之后,再和你解释,你才能听得更明白。」 「我还能见黑无常?」 「见见,万一你身上那些阴气黑无常能有办法呢。」 「什么办法?不是,你们和黑无常不是仇人吗?喊打喊杀的,怎么还能求人办事唠唠嗑?」 李雨升简直满头雾水,扶应看着他的样子,又看了看鹿明烛,难得笑了一下。 李雨升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傻。 ——不就是仗着比自己知道的多一点吗?搞信息差歧视,什么烂人! 「道士与黑无常的关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相反,黑无常知道自己会成长出毁天灭地的能力,所以每次都是心甘情愿被杀死而后重生的,每次重生之后,和大家相处得也很好。」扶应解释着,手上的铁链又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果然不过几秒钟之后,骆欤非便回来了。 骆欤非一站起来,李雨升才发觉他是真的个子十分矮小,简直就像个初中的男学生,比鹿明烛还要矮上那么六七公分的样子,人也更加细瘦,好像风一吹就飞到天上去了。 ——难道扶应用铁索捆着骆欤非,是为了防止他「放风筝」? 李雨升在这边天马行空地想着,那边厢扶应问了鹿明烛一句:「你现在住在哪里?」 鹿明烛报出了酒店的名字,骆欤非掏出手机一番搜索,忽然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面把手机递给扶应看,一边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扶应稳住了骆欤非手里不断乱晃的手机,看了一眼之后也面露疑色,他又看了看骆欤非,最后把视线落在了鹿明烛的身上:「骆欤非问你,是不是遇到电信诈骗,钱全被骗走了?怎么住去了这种地方?」 「……」觉得三星酒店是好地方的李雨升有点忍不了了,怎么,这年头道士们都这么有钱吗?? 「这边房价很低,我和骆欤非随便买了个独栋,没人打扰,不然你就搬过来,还能补充物资,顺便有个照应。」扶应和鹿明烛说着,鹿明烛眨了下眼,转脸看向李雨升。 这摆明了是在徵求李雨升意见的意思,让李雨升觉得十分受用,不免双臂一抱,靠上了椅背,拿腔拿调起来:「你们道士都这么富贵?独栋别墅说买就买了?」 「都是主家烧下去的纸钱兑换的。」扶应快速地说了一句,明显是不打算解释更多,不防旁边站着的骆欤非伸出一根手指来,扶应连忙按了下去,嘆了口气,硬着头皮和李雨升解释:「我们都是为了积攒功德,阴阳两界的活儿都接,阳间就给钱,阴间的鬼也会给纸钱,还有託梦让上面的人给真钱给多烧纸钱的,阴间阳间的钱都是有汇率的。」 「……还有『汇率』呢?」 第13章 用情至深 扶应略一点头,但没接李雨升的话,兀自说道:「功德多的活儿就少要点钱,功德少的活儿就多要点钱。」 「嚯!好傢伙,真是好傢伙!」李雨升拍了拍手,由衷觉得自己不知道的这个世界还真是精彩,他想了想,又问:「你们要功德,很有用?」 「功德和阳寿阴寿都是相关的,往小了说是延年益寿,往大了说就可以长生不死、得道成仙。」扶应说着,瞄了鹿明烛一眼,「不过明烛情况比较复杂,他可以吃人的阳寿,不过这事儿极损功德。你前世去世之后,他花了几年才把自己的功德攒成正数,后来又勤勤恳恳了小二十年?二十多年吧,才把你的魂魄送去投胎——本来你这样被精怪吞吃的人,是不可能投胎转世的。」 李雨升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他看向鹿明烛,鹿明烛却抬起手,对扶应说了一句:「好了。」 看来鹿明烛确实是对前一世的李雨升一往情深念念不忘,阴间阳间都做了这许多的事情,真可以说上一句用情至深了。 李雨升咧嘴,对鹿明烛笑了笑:「那我谢谢你?」 鹿明烛沉默不语,不过看他的眼神和表情,李雨升猜测,如果鹿明烛开口说话,说得一定也是老生常谈的:「是我欠你的。」 「不闲聊了,你们到底去不去我们那边?」 「去啊,去吧,反正我房子也没了,不嫌我打扰就行。」李雨升坐直身体,鹿明烛听他拿了主意,便也对着扶应点了下头。 扶应站起身来,抬了抬胳膊:「那走吧,不过也住不了太久,稍微休整一下,过半个多月就该随时等着去看黑无常那边的动向了。」 鹿明烛也跟着站了起来,李雨升赶忙紧随其后,一行人走出隔间,没有再去找下来的台阶,扶应手指微动,一张符纸出现在了指尖,接着一副不辨方向的样子朝前走去。 李雨升觉得这个样子不怎么靠谱,不过人家得道高人的事情肯定不需要他来置喙,果然,没走几步,眼前霍然开朗,竟然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上面的酒吧里。 一行四人穿过来的时候的走廊,李雨升没再看到那个原身为波儿象的女郎,他左右打量了一下,跟着扶应一起走出了大门。 外面正是大中午日头全盛的时候,李雨升跟着扶应往前走着,心里捉摸着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是不是先吃个饭再去,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跟到了地下车库里,浑浑噩噩地就上了扶应那辆一看就相当值钱的贼车。 第21页 骆欤非自觉坐在副驾驶,李雨升和鹿明烛一起坐在后面,车子不算宽敞,李雨升又身高腿长,稍微有些拘谨,不得不把腿侧着伸开。 他只动了一下,小腿便蹭到了鹿明烛的腿。 鹿明烛垂下了眼,又向着车门的方向挤了挤,一副对李雨升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鹿明烛的样子让李雨升觉得有些好笑,但又没那么多心思想要逗他,就只装做不知道。 按照李雨升本来的打算,这几日他应该在市区里转一转,眼下坐在造价不菲的车上,看着旷白日头下城市的街景纷纷倒退,勉强也算是观光了。 不过李雨升对于桁市还是不够熟悉,不能分辨扶应究竟是在向什么方向开,这个城市人少地广,也很难根据人口数量来分辨是在郊区还是市区,但总归是开了很长的一段路,才看到扶应所在的小区的大门。 这个小区中介倒也给李雨升推荐过,不过没有那么便宜的户型,这么看这帮做道士的黑白通吃阴阳全拿,可比做凶宅试睡师挣钱多了。 李雨升动了动腿,碰了碰鹿明烛,歪头问:「哎,想当道士有啥门槛没有?带兄弟一个,我也想挣大钱。」 「你这心术不正目的不纯,就不能入道。」鹿明烛还没说话,扶应先从后视镜里瞪了李雨升一眼开口接话,「而且你阴气太重了,就算真的修了道也必须时时跟在师父身边,不然很容易就被鬼气吞噬。」 「这话说的,想挣钱怎么就心术不正了!我又不是要挣黑心钱,我光明正大得很!」李雨升不忿地抱起手臂,扶应懒得理他,径直开车进了地下车库。 独栋别墅的地下车库就在自家房子下面,更像是个地下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构造从来没有见过,导致李雨升出现了一些衍生性的心理作用,总觉得扶应和骆欤非家的地下室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凉得十分不正常,就好像有一个硕大无比的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十六度,冷空气顺着每个毛孔往皮肉、往骨头里面钻。 李雨升的心有些害怕地揪了起来,全身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向着鹿明烛的位置靠了靠。 「可真他妈冷啊……」李雨升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双手抱臂来回搓了几下,只换得了一点短暂的温度。 扶应将车稳稳噹噹地停好,一边熄火开灯一边解释:「这里储藏的都是这些天我和骆欤非抓到的妖魔鬼怪,还没来得及分门别类好好解决,你身上阴气重,形态不够稳的鬼都会想要往你身上附。」 李雨升一听到自己身边全是鬼,还都是馋自己身子的鬼,立刻开始头皮发麻,偏偏扶应没有要打住的意思,还在和李雨升说:「如果是在煞气太重的地方,你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沾染鬼气,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操……」李雨升低声骂了一句,旁边的鹿明烛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他连忙也钻了过去,从鹿明烛还没来得及关闭的车门里挤下车,手臂紧紧地和鹿明烛贴在了一起。 另一边的骆欤非不知道按了什么遥控,打开了地下室的灯,暖黄色的光带着似有若无的温度倾泻下来,终于让李雨升感到了一丝活气与轻松。 四个人一起往斜坡上走,李雨升紧跟在鹿明烛身侧,忍不住好奇心要去打量四周,除去三辆车之外,地下车库紧贴着墙壁放了好几排简易脚手架,上面满满当当堆了很多又是瓶瓶罐罐又是包裹提袋的东西,应该就是扶应所说的那些鬼怪精魅。 「好傢伙,我以前当试睡师的时候,倒也有这种一进到什么地方就感觉开了空调贼他妈阴凉的时候,不过从来没遇见过怪事,也没被鬼上身没被厉鬼半夜追着跑过,还以为都是人自己吓唬自己呢……」 李雨升将视线从那边收回来,鹿明烛没接他的话,骆欤非回过头,一双眼睛笑眯眯地对着李雨升一顿比划,扶应垂着眼看了片刻骆欤非的动作,任劳任怨地开口当「翻译」:「其实你经常遇到鬼,而且一直在被鬼附身,所以阴气越来越重,只是因为你的魂魄是被明烛引渡投胎的,完全靠功德堆砌不说,更自带一丝真气,寻常小鬼不敢轻易近身,更不敢对你做什么罢了。」 闻言,李雨升低下头去看鹿明烛,鹿明烛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像是扶应在说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开口,却是其他的话题:「他今天看见女魃了。」 「女魃一过来,桁市的精怪就蠢蠢欲动。」扶应嘆了口气,心情好似突然变得沉重,没再开口说话了。 李雨升也没什么心思再参与到这群谜语人的对话里,他跟着走到地上,看着扶应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 一个装潢简约精美但总体来说非常平凡的房间出现在了眼前。 「你可以住二楼那里。」扶应看着李雨升,指了指屋子东南方向。 李雨升抬起头来,跟着打量屋内的环境。 这间独栋对「见过大世面」、睡过许许多多奢华住所的李雨升来说算是平平无奇,高挑空的双层,外加一层地下室一层阁楼,装修一看就是房产公司附赠的网红ins性冷淡风,只不过因为有不少扶应与骆欤非的个人物品胡乱堆放,才显得有那么一丝人情味。 「我们就住一楼,骆欤非懒得爬楼梯,明烛你要住二楼吗?还是离他远一点?」扶应一边脱了自己的外套,一边又去帮骆欤非脱,两个人动作之间一阵哗啦啦叮叮噹噹的声响,李雨升已经知道是因为那些不知道什么作用的铁链导致的噪音,不过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的感觉还是不太好受。 第22页 扶应说完那句问话之后,李雨升便将目光转投到了鹿明烛的身上,后者却没去看他,表情依旧素淡,看不出是不是在思考,片刻之后回答了扶应:「他身上还有个生前被施了颅针求子术的女鬼,我不能离太远。」 「可以引渡?」 鹿明烛对着扶应点了下头,扶应也跟着点了下头,又抬眼看了看李雨升,有些戏嚯地对鹿明烛说道:「把他带在旁边,简直就是你的移动功德箱,永动刷功德机啊。」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14章 抱一抱 李雨升其实没太听出来扶应说得是好话还是坏话,但是看扶应的表情完全是个反派的样子,心想刚见到这货的时候明明是个不苟言笑的冷脸帅哥,怎么才几个小时就人设崩塌成这么一塌煳涂的样子了。 扶应笑了几声,没打算正面回应李雨升,简单介绍了一下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骆欤非乖巧讨喜地替李雨升和鹿明烛拿来了换洗的衣服和睡衣浴巾之类的物品,李雨升道谢接过,看了一眼骆欤非依旧被口罩盖着的脸。 ——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奇怪,就算回到了家里,骆欤非也还是戴着口罩与手套,就好像完全不怕热不怕闷一样。 不过李雨升到底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跟在笑眯眯比手画脚的骆欤非身后,去到了二楼较为中间的一个房间里,鹿明烛一直沉默着走在他的身后,和骆欤非点头招唿之后,迳自推门走进李雨升隔壁的那间屋子。 进到浴室里准备洗漱时,因为这两天乱七八糟的遭遇,李雨升甚至有些不敢闭上眼睛,胆战心惊地扫量着浴室的房顶以及各个角落,生怕什么时候又突然冒出来个「脏东西」。 他极为快速随意地沖了个比战斗澡速度还快的澡,囫囵把自己身体擦了,一想到自己身上还跟着那个死去多时的小女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全身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浮了起来,好似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蒸腾出来的水雾不再是热气,而是冷冰冰的寒烟。 李雨升心里骂着,动作迅速地将浴袍披了,快步走出房间,去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吹风。 不知楼上还是楼下隐约传来些对话的人声,听着应该是扶应与骆欤非,李雨升点起一支烟来,过着肺深吸数口,将吊着的心压下去几分,愣被自己吓得冰凉的身体也回暖了一些,终于有些心思打量一下周边的风景。 扶应与骆欤非买了这栋别墅,多半也是当暂时落脚的据点,外围的院子一点都没收拾,荒得看不过眼,倘若李雨升那对酷爱种菜的爹和最喜养花的妈过来看见了,都得摇着头连连嘆惋可惜。 想到父母,李雨升稍微怔忪片刻,他将烟咬在齿间,从浴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划动着看了看近期父亲给自己的回覆,拨通了电话。 ——「喂,儿啊,你爹洗脚呢,有什么事儿吗?」 李雨升没等候太久,电话里沙沙哑哑地传来一个中年女声,还带着几分喜悦与亢奋的语气,让李雨升登时把什么鬼不鬼、怕不怕的都忘记了,往阳台的栏杆上一靠,混没注意自己笑了出来,答道:「没事儿啊妈,问问你最近咋样?」 ——「好啊,可好了,家里什么都好,你什么都不用惦记。自个儿注意着点就行,可千万别生病了……」 李母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啰嗦起来,左不过是为人父母都好叮嘱的那些家长里短。李雨升「嗯、嗯」地应声听着,直到那边窸窸窣窣了几声,换了父亲来接电话。 李雨升听着听筒那边传来脚步声,等到父亲走到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里,才开口问道:「不是说好住院的吗?钱都打过去了,咋又回家来了?」 ——「孩儿啊,不单是钱的事儿啊,唉……」 李雨升的话语里带着些埋怨的口气,李父重重地嘆了口气,静默了几秒钟,低声道:「你妈不爱住医院里,你也知道……这病也不好瞒着她了……」 夜风不知何时唿啸而起,席捲着街巷发出刺耳的声音,令人烦躁又憋闷,李雨升随着父亲的音量压低了自己的嗓子,二人交流了些关于李母的病情和家里的情况,李父在那头咳嗽了好几声,李雨升不由道:「你那烟就戒了吧!」 ——「本来也没好在你妈面前抽了。好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再和你妈说两句不?」 「不说了。」李雨升应着,稍微盘算了一下,「我这儿有点事儿绊住了,过些日子再回去看你们。」 那头李父推诿了几句挂断电话,李雨升将手机收起来,靠着栏杆打算将烟吸完了就回屋子里,却听见身后不远处响起很轻的脚步声向他靠近过来,在李雨升斜后方停下。 不知怎地,明明那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李雨升就是能很明确地知道,是鹿明烛过来了。 李雨升也不知道鹿明烛是不是来找自己、就算是来找自己这么沉默地站着岗又是打算干什么,他将手里的烟吸完了,也不回头,问道:「你是来看那个小鬼儿现没现行的?」 鹿明烛初时没答话,过了片刻才回:「不是。」 「那来干嘛,吹吹风?」李雨升侧过身,扫了鹿明烛一眼,又叼出一支烟来,将整个烟盒向着鹿明烛的方向递了递:「来一支?」 鹿明烛摇了下头,李雨升迳自将自己的烟点着了,问他:「别和我说你菸酒不沾啊?」 第23页 鹿明烛又摇摇头,似乎犹豫了一下,对李雨升说了一声「等我一下」,而后折返回自己的房间,不多时走出来,手里攥着个什么。 他走到李雨升面前,比刚刚更近了一点,但还是有几分距离,向着李雨升伸出手,将那好像很宝贝似的还用布包着的小小包裹打开了。 李雨升低头看着,先是看鹿明烛的脸,接着强迫自己去看鹿明烛的动作。 包裹里是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年月的菸斗,保养得倒是很好,外表油亮干净,槽子里还有些菸丝,有的烟渣子掉落出来摊在手绢上,似有若无的菸草味就这么发散开了一些。 「这是你的?你还玩这个?看不出……」李雨升伸手想接过鹿明烛手上的菸斗来仔细瞧瞧,听得鹿明烛小声说:「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鹿明烛吞字吞的太明显,李雨升的动作停了,微微眯起眼来看着他,挑白了问道:「我上辈子给你的?」 鹿明烛默认了,李雨升不知怎地心里不舒服起来,将手收了回去,靠回阳台边,沉默着吸自己的烟。 白色的雾才飘出嘴唇便被风吹散,留不下一点形状,只有最为浅淡的味道反覆刺激胸臆与鼻腔。李雨升将菸头按灭在墙壁上,非常缺乏公德心地随手一丢,重新看向鹿明烛。 菸斗已经被鹿明烛收起来了,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竟然有些施施然的悠闲样子,让原本就躁郁的李雨升更添几分不爽。 「哎,我问问你,都说我上辈子是被你榨干了死的、所以你眼下非得又要跟着我又要离着我八丈远,跟你说句话你就当听不见一样,是你只要站在我旁边、只要搭理了我,我就会折寿不成?」 「不会……」 「站在我旁边没事?」 鹿明烛摇摇头,李雨升向前走了一步,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料李雨升竟然追了一步,鹿明烛稍微低了些头,没有再后退,任由李雨升站到了自己面前来。 「要是你碰到我呢?有没有事儿啊?」李雨升伸出手去,松松地攥住了鹿明烛的手。 鹿明烛全身过电般一抖,到底没有挣扎。李雨升的指腹搭在他脉搏低微的手腕处,慢慢地收紧了,将鹿明烛又向自己近前扯了一分。 「别……」鹿明烛踉跄着往前倒了半步,终于抬起手来挡了李雨升一下,却被李雨升将另一只手也扣下,带着转了个身,挤在了阳台矮墙的拐角里。 「你在我家里弄那些『脏东西』的时候,我隐约记着好像还抱了你来着。」李雨升将鹿明烛的手腕压在栏边,他比鹿明烛高出不少,不得不弯下身,下巴几乎抵到鹿明烛的肩膀,侧头问道:「所以呢,抱着你也没事儿?」 鹿明烛不置可否,将脸转去另外一边,李雨升在极近的位置看他这幅多少有些狼狈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逼问:「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不能做到哪一步?我知道上床是不行,别的呢?」 「……精元、渡气都不行。」鹿明烛小声答了李雨升,似是耳语一般,李雨升咂摸了咂摸,直白道:「不能上床、不能亲嘴儿,拉个手抱一抱都无所谓,是吗?」 鹿明烛含煳地「嗯」了两声,李雨升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放开锁压着的鹿明烛的手腕,慢慢地、轻轻地将眼前的人抱在了怀里。 抛开什么「前世因果」不谈,这还是李雨升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同鹿明烛接触,鹿明烛肩膀的骨头硌在李雨升的锁骨上,肌肉也紧绷着发硬,身体像块沁着凉气与潮气的玉石,这么近的距离,李雨升都听不见他的唿吸或是心跳的声音。 但是很奇怪、非常奇怪的,碰到鹿明烛——抱到了鹿明烛的这一瞬间,李雨升原本那些憋闷、烦躁的感觉,忽而全部变为了另外一种百爪挠心。 ——就像有一万只大蚂蚁爬上了身体、钻进了血管一般。 第15章 厉鬼 李雨升全身难受,说不上究竟是不是痒,手上的力气却陡然间变大、唿吸也粗重起来。 他隐约能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好,可身体和脑子都麻痹了,又像是在被自己支配、又像是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紧紧地将鹿明烛箍在怀里,圈牢鹿明烛的身体,手掌死死地按住了鹿明烛的后背。 就在理智濒临断线的前一刻,李雨升听到自己的耳边、紧贴着头皮钻进来一道无比悽厉的声音。 ——任何人都无法形容这种声音,因为它绝对、绝对不属于人世,就像是从阿鼻地狱深处传出来的、受着最为酷烈的刑罚的厉鬼的叫声。 李雨升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往上浮,他仍旧紧抱着鹿明烛,却是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问:「什么、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什么声音??」 「黑无常有异动。」鹿明烛难得爽快地对李雨升解释了一句,没有挣开李雨升的手臂,抬眼向前方看去,李雨升跟着回头,见到扶应与骆欤非也急匆匆地跑了上来,二人各自换了身更为休闲的衣服,骆欤非的口罩与手套依旧万分扎眼地戴着。 「明烛,你守在这,我和骆欤非——小心!」 扶应原本平顺地对鹿明烛说话,半道忽然神色一凛喊出来一声,双眼看向李雨升与鹿明烛的身后,双手扬了起来。 无数锁链带着刺耳的哗啦啦的摩擦声,自扶应的身后直向李雨升飞去,李雨升下意识地回过头,眼前只看到模煳发花的一团东西,倒是鼻腔里先被一股子从未闻过的腐败与血腥气呛了一大口,他视线一定,头皮再一次炸了起来—— 第24页 眼前是一双几乎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的眼珠子,松松垮垮嵌在稀泥一样的肉盘上,下方似乎是「嘴」的位置大大咧着,如同锁魂厉鬼般的笑脸,而脖子长如公鸡,竟是从半空中倒吊下来! 李雨升几乎骇破胆子,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一声,恍惚觉得自己灵魂一轻,四周景色闪烁起来,他眨了眨眼,恍惚反应过来一些,是自己被鹿明烛带着,「飞」了起来。 「呵、呵……」李雨升搂紧了鹿明烛的腰,恨不得把一双腿都缠上去,嘴里胡乱吐着气,身边千万张黄色的符纸哗啦啦地飘飞出去,同扶应的锁链搅在一起,像是化成了利剑的样子,朝着——李雨升这才看分明了——朝着那倒着趴在墙外、一张脸仿佛拧断在后背上、头髮长又蓬乱的东西刺了过去。 李雨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怎么被鹿明烛弄到半空的,只知道没一会儿就落了地,但那些符纸声、铁链声、尖啸声仍在不断地响起,勐然间他感觉自己的衣摆被狠狠扯了一下,惊得差点跳起来,赶忙低头去看,竟是那个附在自己身上的小女鬼,在拉拽他的衣服。 李雨升觉得自己该当是受得刺激太过、大脑已经毫无反射知觉、没有思考与判别的能力了,此时此刻看着小女鬼凭空出现,居然都没再让恐惧的感觉更上一层楼,只是愣了愣,眼瞅着小女鬼拽不动衣摆又来扯他的手腕,厉声叫着:「你个没用的后腿子!快回屋子里去!!」 小女鬼叫了好几声,李雨升都没有反应,呆愣愣地看着鹿明烛握住扶应那如同有生命一样的锁链再次「飞」了起来,竟然意欲跟上去,被小女鬼狠狠一脚踹在了腘窝。 这一脚实在是不疼,也没分量,倒是小女鬼十分口脏地骂起来,终于让李雨升明白过来她似乎是在「帮」自己,当即也不再多想,撑着发软的双腿踉跄着闯回屋子里,四下搜寻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 打人的东西入目便是,可「打鬼」的东西李雨升实在没有头绪,又不知躲在哪里算得上安全,没头苍蝇一样彷徨乱撞好一阵,头顶上再度响起极为尖利的一声,之后好似天地之间骤然降下最为庞大的一片雪花,压得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安静下来。 李雨升维持着半猫腰伸手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喘地僵持在原地,过了好一阵,才听见属于活人的脚步声响起来。 他连忙向着楼梯口去迎,最先下来的是鹿明烛,李雨升想也不想地朝他伸出手去,鹿明烛这一次加快了脚步,将自己的手腕递到李雨升眼前,让他紧紧地、牢牢地攥住了。 扶应在第二个,身上带着点不知是不是血的红色,骆欤非走在最后,怀里抱着一个漆黑的陶瓷罐子,一只手死死压在盖子处。 李雨升猜测那玩意儿合该是被封在了罐子里,方才实在被吓破了胆子,扯着鹿明烛往后退了好几大步,瞪着扶应和骆欤非抱着罐子继续往地下室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看向鹿明烛,「阿巴阿巴」两声,着实说不出话来。 「……没事了。」鹿明烛按了一下李雨升的手腕,大概是觉得李雨升的手吓得实在冰凉,没有立即收回,不过他本身体温说不上高,只能起到一个聊胜于无的作用。 「我靠,我以后就要过这种日子了吗?他妈的……我本来是想着过几天就回去继续干活儿的,这、这我他妈的……」 李雨升一手拽着鹿明烛弯下腰去,另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膝盖,鹿明烛看了他片刻,迈动脚步带着李雨升坐去沙发上,轻声开口道:「黑无常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可以陪着你……一阵子。」 「你们不是说还得好几个月来着?我这几个月不开工,吃什么用什么、怎么给家里寄钱?我妈还——」李雨升说着,忽地闭起了嘴,双唇抿得死紧,眉毛也皱了起来。 「钱我还有些,你母亲怎么了吗?」 鹿明烛小小地问了一声,李雨升转头去看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哟,难得,关心我。」 鹿明烛垂下眼不再说话,李雨升也没心思回答,不多时扶应和骆欤非走上来,扶应看了李雨升一眼,对鹿明烛扬了扬下巴:「和他有没有点关系?」 「或许有。就算黑无常异动,应该也不至于敢有厉鬼扑到你们这里来。」 「现在怎么办?会来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一个一个地来也还好说,万一十里八村的厉鬼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跑过来呢?而且骆欤非……『那个』的日子也近了,没有我们俩你更是不行。」 扶应对鹿明烛说着话,李雨升知道他话里话外在点自己,可这怪力乱神的事儿早就超乎了他能驾驭左右的范畴,难得一声不吭。骆欤非在旁边歪头听着,伸出手比比划划几下,扶应认真看了,点头道:「也行。」转问鹿明烛:「你觉得呢?」 「就算过去也要明天白天。你们的仪式也在黑无常那边做吧,这里实在危险。」鹿明烛回答了扶应,顿了顿,看向李雨升,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带了温和与安抚的语气说道:「我们想明天带你去黑无常那里躲一躲。」 「行啊,可以,我没意见,保住小命要紧。」李雨升向后靠上沙发的靠背,长嘆道:「这都什么事……」 「那我和骆欤非稍微准备准备、收拾一下。明烛你的东西还够吗?得了,够不够你都补上点,有备无患。」扶应向着鹿明烛招了招手,鹿明烛点点头,看了李雨升一眼,站起身来,对扶应道:「我想先出去看一圈,布置一下。」 第25页 「也好,省得今晚谁都睡不安稳,什么时候再冒出来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措手不及。」 「哎你去哪儿?」鹿明烛这么一站一说,李雨升倒是急了,扯住他的手腕,声音也大了一些:「你出去我咋办?」 「你跟着我和骆欤非在这屋里,也不见得有危险,和明烛出去才跟个吸铁石一样,方圆百里的厉鬼都得被你吸过来知道吗?」 扶应撇着眼睛对李雨升说着,李雨升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可就是撒不开自己的手,只觉得离开了鹿明烛身边,哪怕被扶应和骆欤非关在银行地库的保险箱里都不安生。不多时,鹿明烛先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去吧。」 扶应眯了眯眼,对鹿明烛递了一个眼神,可李雨升看在眼里,不像是说不贊同,骆欤非跟着乱打了一通手势,李雨升看不懂,鹿明烛却是沉默着没理会他们,仅对着李雨升说:「走吧。」 「走,下十八层地狱去!」李雨升深吸一口气,强撑起胆子站起身来,放开了鹿明烛的手腕要往外走,扶应上前几步拦住了他,对鹿明烛道:「我和他说两句话。」 鹿明烛没有异议,转过身走到外面,扶应看着鹿明烛把门关好了,放下手臂,看向李雨升。 「我今天在这儿,勉强算是为了你好、当个坏人,和你说一句不该说的。」 扶应的脸色是冷然且严肃的,他说:「你想不想杀了鹿明烛?」 第16章 赛博做法 扶应这话一出,直说得李雨升一怔,条件反射地脱口道:「你说啥?」 「——你是为数不多有能力杀掉鹿明烛的人,你也感觉到了吧?自从和他再遇之后,你身边危及性命的事情接连不断,倘若不杀了他,日后恐怕对你有种种不利。」 李雨升震惊地看着扶应的眼睛,扶应却不躲也不闪,好似自己说得是多么正直、多么合理的一句话一样,旁边的骆欤非竟然也是同样的神色看着李雨升,仿佛只等李雨升一个点头,就立即掏出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来,要将鹿明烛活生生地炼化当场。 「当然我也明白,可能你需要考虑……」 「再不利又能不利到哪儿去?让我死?」李雨升咧咧嘴,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扶应的话,偏头看向玻璃门外。 鹿明烛背对着光站在夜色里,站在风里,李雨升没再理会互相传递眼神、好似还要再劝抚自己什么的扶应和骆欤非,转头走出大门,对着鹿明烛一笑一抬手,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别墅的院子。 外间比刚才黑了许多,风好像也大了许多,吹起的声调听在李雨升的耳力,总像是孤魂野鬼的悲哭哀嚎,刺得他身后发毛,又有大男人的自尊心在,梗着不想拽鹿明烛的胳膊露怯,就稍微迈大了步子跟得紧紧的。 路灯并不算亮,鹿明烛也不打出些光,李雨升只能自己掏出手机来用手电筒照明,两人沿着落了叶子无人打扫的水泥板路往前走,绕到小区的边缘,将近二十分钟无事发生。 李雨升的胆子稍微大起来些,筋肉慢慢松弛,终于有了「闲散步」的心思,刚想和鹿明烛聊几句,就见前面路灯下面围着几个老头,正在下象棋。 这年头聚堆下象棋的老头是不少,但多是上午或者晌午光线充足的时候,还能晒晒太阳,大半夜还在外面受冻就瘾太大了,李雨升看着觉得好笑,见鹿明烛好似也有些在意地向那边走,索性跟上前去。 几位老汉咋咋唿唿地下着棋,看鹿明烛和李雨升过来没多大反应,七嘴八舌伸着手指指挥着,直到一盘棋有了输赢,输家把自己当筹码的扑克牌摔过去几张,大家一边收拾,一边才有人乐呵呵地同鹿明烛与李雨升搭话。 路人闲唠嗑左不过是咧着笑脸问问从哪来到哪去是不是也懂棋这样的话题,李雨升知道鹿明烛不怎么爱说话,为了表示对和自己父母同龄的老人的亲善,他笑着指了一下自己过来的方向——也就是扶应和骆欤非的别墅,答道:「我们是住那边儿的,遛弯儿过来。」 「哎哟,住那边哦,你们来之前怎么不好好打听打听,那边可邪气的很,能不去千万不要去,这两天净闹道士。」 「是呗,我也觉得邪气。」 老人一面比划着名一面对李雨升说话,说完后迳自又看起对局来,李雨升脑子没多转,下意识搭了个腔,而后咂摸了一下,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 他赶忙瞪大了眼,小幅度地侧头去看地面。 ——被灯光照成微弱的、仿佛煳着冰霜的水泥地面上,没有任何一道影子。 李雨升瞳孔骤缩,勐一转头去看鹿明烛,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抬手握住了鹿明烛的手腕,看得鹿明烛朝自己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鹿明烛的双眼又变成了蒙着一层雾一样灰灰的样子,双眼间的两枚痣如妖似冶,骇的李雨升手上一抖。 鹿明烛眨了下眼,轻声对李雨升安抚道:「没事。」 李雨升心想怎么可能没事,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简直身处鬼窟之中,再害怕也晓得不能够打草惊蛇的道理,无比焦躁地站在鹿明烛身边,感觉脚底板下都开始生钉子,无论如何忍受不下去,扯了扯鹿明烛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到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大小,咕哝道:「我们走吧。」 鹿明烛又站了几秒钟,才点点头,李雨升见他同意,不由分说拉住了鹿明烛,恨不得跑起来一样大跨步的离开灯下,从始至终都没敢回头,一直到听不见后面老「鬼」头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了之后,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第26页 「哇靠,我现在看见鬼扎堆儿都特么不会叫了。」李雨升一边顺着自己的心口一边说着话,侧头瞥了鹿明烛一眼,有些埋怨:「你早看出来是鬼,也不提醒我一声,好歹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 「他们觉得我们是同类,不会做什么。不是厉鬼,没必要处理。」鹿明烛回答着李雨升的话,几下眨眼之后,眼珠恢復了黑白分明的样子。 这种转变无论看几次李雨升都觉得新奇,情不自禁抬起手来,用食指在鹿明烛的眼前虚虚地点了点,问道:「你这眼睛,是会变成那种阴阳眼吗?」 「差不太多。」 「怎么弄得,我听说过牛眼泪,哎,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个?……不对,我现在不就已经能看见鬼了,那我已经是阴阳眼了?」李雨升和鹿明烛说着话,自言自语起来,脚步慢下来,鹿明烛跟在他侧后方很近的位置,似是强迫自己开口一样,轻声对李雨升解释:「你是阴气过重又赶上此时此处鬼气重,迫不得已见鬼,清理身体或者离开桁市就能恢復。阴阳眼很……很难得,各自的方式方法十分不同。」 李雨升转头看鹿明烛,鹿明烛却将头低下去了。尽管这几日相处下来,鹿明烛迴避李雨升的视线、低着头的时候很多,但是这一次,李雨升异常敏锐地察觉出来,鹿明烛是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 这样一来,李雨升的好奇心反倒被勾起来,可他更不想强人所难,只是随意「嗯嗯哦哦」了几声,故意动作夸张地去看自己的影子,说着「我的影子好像也变淡了,是不是我魂淡了」这一类没谱的冷笑话,将话题岔了开去。 鹿明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雨升说话,看着神色平稳,路上没有任何异样,过于安全的感觉让李雨升彻底放松下来,来回来去忍不住地看鹿明烛的脸、看着鹿明烛随着每一次眨眼而缓慢上下的睫毛,只觉得从眉眼到口鼻,好似每一处都在勾着自己的心脏、勾着自己的身体一样。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扶应问自己「要不要杀掉鹿明烛」,先是心里感嘆现如今的世道敢杀猪杀鸡的人都少,更别提杀鹿明烛这么个——管他是不是大活人吧——的人,再一则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李雨升有那个胆子,他怎么可能捨得,是万万下不去手的。 至于「对你不利」这样的说法……李雨升自然是信,也自然做不到什么像上辈子那样心甘情愿就被鹿明烛搞得一命呜唿,可人都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不真到半只脚进棺材那一步,李雨升总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和鹿明烛……走着看看。 他这边心里乱七八糟想着有的没的,渐渐不再说话,鹿明烛自然更少开口,一直走到能看到扶应的别墅的灯光了,鹿明烛忽而主动开了口,对李雨升道:「你见过『鹤』的事,暂时不要对扶应和骆欤非讲。」 「啥?」李雨升愣了愣,望了鹿明烛一会儿,总算想起来,他是在说自己那倒霉的死了一堆人的房子里,鹿明烛施法召唤了仙鹤的事情。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跟他们本来就没什么话说,讲这个干啥。」李雨升随口答应,见鹿明烛轻轻点了点头,禁不住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仨多要好,你也有事儿瞒着他们,挺好。多瞒他们点儿,少瞒着我,成吧?」 鹿明烛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点了头,李雨升立即心情大好起来,几乎忘却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自己还因为差点和吊脖子的厉鬼嘴对嘴而要死要活,哼着小曲儿拉着鹿明烛走回别墅里。 扶应和骆欤非不在一层,李雨升自然不敢自己去睡觉,随着鹿明烛往地下一层走,隐约听到些机器运转的声音,还有点奇怪的味道飘出来,等到鹿明烛推开一间门走进去,李雨升探头探脑地一望,不由得感嘆了一声:「我去……」 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墙边、地面满满当当,堆放的全是黄纸红字的符箓,李雨升大睁着眼睛绕圈看了一遍,将视线落在屋子内侧靠中的位置,只见一台印表机像拉磨的老驴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吐出一张又一张的纸,而扶应与骆欤非分别站在两边,一个人在往里面塞黄色的符纸,另一人抱着一大桶硃砂墨,在向里面填盒。 「……」如此宛若行脚骗子大型造假现场的画面,让从未见过新时代赛博道士做法的李雨升彻底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举起手来拍了拍,由衷却干巴巴地奉承:「真是道士会科技,小鬼挡不住啊。」 第17章 见鬼 二日清晨,太阳方高升,空气还潮湿清凉着,李雨升就坐进了扶应的车里。 前一夜鹿明烛又为李雨升卷了一根香,保得李雨升一夜酣睡无梦,早晨起来清清爽爽,坐在车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心有余悸地回了下头,去看别墅的墙壁上还有没有趴着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鹿明烛安静稳当地坐在李雨升旁边,骆欤非则在前排非常没有素质地同司机扶应打手语,要不是李雨升知晓这一车除了自己之外都是神头鬼脸的人物,恐怕为了人身安全早就跳了车。 「我昨夜也和象姐说了异动之事,不过天师和象姐终归不是管这件事的,更不可能轻易在人间界出手,等给骆欤非……刺完字,还是我们两个出去找其他同僚活动一下。」 扶应一边开车一边侧头同鹿明烛说话,鹿明烛「嗯」了一声,李雨升听见「刺字」的说法,无师自通地看向了骆欤非被口罩捂着的脸。 第27页 ——要在脸上刺字、加上那些锁链,难道骆欤非其实是个阴阳两界之间的犯人,要受刑,扶应是看管他的人?? 李雨升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的十分正确,犹自暗暗点头,心想以后总要找个机会问一问鹿明烛,骆欤非是犯了什么罪过、是不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需不需要避而远之。 不多时,轿车在一处看上去年月不少的老破小楼群前停下,扶应说着「到了」,和骆欤非一起下车,李雨升连忙跟在后面,仰头看了看被各式各样的挂衣绳与旧衣服切割得形状乱七八糟的天空,向鹿明烛凑了凑:「传说中的黑无常住在这儿?不是,扶应他们俩都能住别墅豪宅,怎么黑无常混得这么落魄?」 他说话声音不小,扶应听得清楚,伸出一根手指随意比划了一圈:「你四周看看,这楼井里每家每户都悬着八卦镜,明明四合的院子,里面却种了槐树……这可不是给人住的『豪宅』,是鬼怪精灵挑选的居所。」 扶应话音落下后,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对着李雨升露出一个十分邪恶诡谲的反派笑容,李雨升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抖了抖肩膀,眼神扫晃过去,确实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小块反着光的镜子,他再去看往来熙攘的人,却个个都是有影子的。 李雨升心里疑惑,但其他三人没给他问话的机会,直接向着一间门洞走过去,李雨升只得跟上。 楼道里进去就是水泥的楼梯,头顶一盏钨丝的灯泡,中间发着没有丝毫作用的黄光,一切都是昏暗发霉的样子。建筑风格实在过于老旧,尽是破烂的小门和拐弯,以李雨升高大的身形,只能容他一个人走,对面来了人便只得侧身。 可就是这样狭窄且不够私密的空间里,左右堆放着许多杂物不说,竟然有好几户都开着门:一户里坐着一个穿和服的白面女人,眼睛小如黑豆,一屋子里全是日式的物件,且也不像近代的产物,分辨不出究竟是何年月;还有一户里出来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一蹦一蹦地去够外间柜子上最高处的东西,碰到了之后却忽地大叫一声落荒而逃;另外一户门口站着一个西瓜头小女孩,怀里抱着个襁褓,正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可小女孩身后却是一片漆黑,仿佛万丈深渊…… 李雨升出神地看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前什么时候竟然没了人,而且丝毫不觉得奇怪,反倒十分新鲜又麻木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他又看到一个烫着大捲髮、穿着连体的比基尼泳衣的女人,正前凸后翘地站在楼道的木杂物柜子边,吃着一根已经化得汤汤水水流淌下来的冰棍,一边笑盈盈地抬眼扫过来,嘴里发出哼声,摆着明显搔首弄姿的样子,忽而李雨升的身后跑出来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就一左一右站在了李雨升的身边,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条毯子,露出万分猥琐的笑容打量着那位女子,口里说道:「妹妹,冷不冷,要不要披上一点、盖上一点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男人极其下流地大笑出来,李雨升也不知怎地,竟然被这笑声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直到——一直到胸腹间忽然扑上来一团什么东西。 他定睛看去,只见到一个主妇模样的消瘦女人,开口对李雨升道:「老师,可盼到你来,快快,快帮我们家柱子看看他的功课——」 李雨升莫名其妙被女人拉着走,好像只眼前一花,就来到一间石屋前,门框和门槛都是破烂到几乎发软的木条,一个满脸疙瘩、脸上还渗着血的小男孩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册纸,紧皱着眉头,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女人将李雨升请着坐下了,李雨升就好似失去自己的意识一样,真的歪头去为男孩辅导起来,诡异的是那些纸张上写的东西他明明一个都看不明白,却好似一个个都懂得,生能讲出许许多多的道理来。 男孩很快在李雨升的辅导下写完了功课,一张张的纸飘散着,在妇人欣慰的目光里堆满李雨升的脚边,几乎要将他的小腿埋没,男孩收起笔来,对着李雨升露出一个任谁看了都觉得恐怖诡异的笑容,对李雨升说:「谢谢先生,我把这个送给您,当报答吧。」 李雨升想也没想地伸出手,眼前的男孩儿没了、女人也没了,什么石屋木门纸张统统没了,他站在一片漆黑无边的空间里,手里竟然拿了一台式样古旧的游戏机。 李雨升对四周的环境没有一丝一毫关心,他非常不熟练地研究了很久,终于把游戏机打开了,里面一共四个游戏,可每一个游戏上面都像是被滴了血,透露着一股子阴森。 他操纵着按钮,将其中一个游戏点开,忽地一股庞大的吸力铺天盖地而来,直接将李雨升吸了进去。 血腥气、腐臭味钻入鼻腔,几乎要化成一柄利剑,把李雨升的眼泪直接从泪腺里捅出来,他勐地抬头,眼前赫然是前一夜里见过的那—— 「李雨升!」 一道圆圈状的金光陡然自眼前晃过,刺得李雨升双眼好像要瞎了一样的疼,他哀嚎一声捂住眼睛蹲下身去,接着感到自己的手背被一只发凉的手捂住了。 耳畔传来阵阵笛音般的轰鸣,所处的世界恍若顷刻间天旋地转,李雨升被晃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许久的气。 他的额头、后背、手心、颈后满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几乎要流下来,终于能隐约听见点声音的时候,是扶应在说:「就算再怎么避讳,你多少也牵着他点,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28页 而后是鹿明烛的声音,问他:「你没事吧?」 李雨升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摆了摆手,反手将鹿明烛的手攥住了,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降温。 他也不知道自己缓了多久,仍旧感觉一阵又一阵噁心的感觉从胃部深处不断向嗓子眼反起来,张嘴就想吐,却没得什么东西吐出来,难受得要命。 鹿明烛蹲下身替李雨升拍着背,骆欤非双手翻飞地对扶应比划着名,扶应时不时回答一句,直到李雨升总算能在鹿明烛的搀扶下站起来,扶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嘱咐道:「多加小心,知道这里不寻常就跟紧点。」 「服了,老子就非得遭这个罪吗。」李雨升沙哑着嗓子嘀咕一句,本是想呛扶应,旁边的鹿明烛冷不丁接了一声:「抱歉。」 李雨升低头看了鹿明烛一眼,十一分的燥气灭了三分,总算是能压住了,但没开口说什么,被鹿明烛半挽半扶向前带着,不快不慢地走过一排又一排堆满东西的木头架子,李雨升的余光里能看到几个打开的门前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但这一次实在不敢再多打量,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扶应的鞋跟,直到扶应的脚步停了下来。 「到了,我敲门?」扶应指了指眼前一扇蓝绿色漆面的铁门,不知为何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李雨升心里奇怪他为什么问这样一句,骆欤非已然笑眯眯地向前一步,叩响了门。 「咚、咚、咚。」 敲门声落下,却是一片死寂,李雨升不知为何——或许是终于要见识到只在传说中、书本中描述过的那位「黑无常」——一时之间紧张得胃都有些抽筋起来。 他这边大气也不敢喘,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骆欤非再次抬起手来,「咚、咚、咚」又叩了三下门。 ——然而仍旧毫无回音。 李雨升甚至疑心什么黑无常的不在里面、这是一件空屋,但其他人都一副笃定的样子,他自是不好开口。直到骆欤非几乎要敲第三十下门时,才听见隐隐约约传出来一道应声。 之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略显凌乱狼狈的脚步声、门锁摊开的声音—— 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第18章 黑无常 莫说出上一口大气,看到门开的那瞬间,李雨升连唿吸、甚至连心跳都不敢有了。 他紧盯着那道渐渐打开的门,攥着鹿明烛的手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水。好奇、恐慌、敬畏……无数感情交织在他的心头,而就在紧张感达到最巅峰的一刻,李雨升听见房门后面、或许能够被定义为「阴曹地府」的那个地方,传说中勾魂的黑衣使者终于发出了来自阴间的声音—— 「外卖您放门口就行啦!」 ——??? 传入耳中的是一道娇憨中带着些许慵懒的女声,听着甚至像刚刚成年不久的学生,语气松快,至于说的内容就—— 「我是扶应。」扶应低声开了口,门后面「哟~!」了一声,伸出了一只手来。 毫无疑问,从骨架和形状来看,绝对是女孩子的手,皮肤稍微偏小麦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黑了些,指甲上涂着样子十分漂亮的指甲油,唯一扎眼的是,那灵活拨动反锁门栓的手指,每一根上面都纹着一个个小黑点的纹身。 从指尖开始,突兀消失于指根,一道道断续的竖条如同编成花样的蕾丝指套包裹整个手指,李雨升壮着胆子定睛去看,才发现竟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字符。 ——有些是大概能看懂的字,写着「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云云,有些则是画出来的咒文符号,与鹿明烛那些符箓上的很像。 李雨升还看着那几根手指发愣,大门已经彻底被打开了。 门里是一位半探着身子的少女,穿着一身极为简单的黑色t恤短裤,脸上笑眯眯的,口中叫着:「扶应,小非非~」声音比刚才大了几分,没由来有些钻耳,接着她的视线转过来,说了一声:「小鹿,你也来啦。」 ——最后,视线落在了李雨升的身上。 李雨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寒暄是不可能寒暄的,他甚至有些不敢与眼前的女孩儿对视,梗着脖子偏过头去,手指攥鹿明烛攥得更紧,听见少女发出声音道:「这不是李生吗?都长这么大了?」 「偶然遇到了。」 鹿明烛对女孩儿解释了一句,女孩儿大笑起来,笑声却像是乌鸦在叫一般,摆摆手道:「你能遇到他,可不是『偶然』,这叫姻……不是,这叫『机缘』~别站着了,进来坐吧。」 扶应应了一声,抬手握住骆欤非的手腕,抓着骆欤非走进屋子里,李雨升也紧抓着鹿明烛,仍旧不敢去看旁边的女孩儿,但完全感觉得到,女孩子那一双明亮的、瞳仁过于大而显得格外发黑的眼瞳,一直亮晶晶地钉在自己脸上打量着。 多半是察觉到李雨升实在紧张,鹿明烛几乎是第一次主动翻过手腕,握住了李雨升的手,离奇的是,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竟然真让李雨升安心不少。 他跟着坐在了沙发上,挤在鹿明烛身边,余光扫见骆欤非上上下下地比着手势,又偷偷去看与传说中完全不一样的「黑无常」少女,看着少女相当随意地倚靠在半人多高的柜子上,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罐啤酒,晃了晃笑道:「现在叫『解见鸦』,好听吗?」 「恐怕给你送快递外卖的人一看就觉得是假名。」扶应面不改色地吐槽一句,女生「哎」了一声,晃了晃那满是小字的指尖:「我身份证上可都是这么写的噢!」 第29页 对话的氛围实在过于轻松愉快,李雨升的精神一点点放松下来,吊着一口气的恐慌感也渐渐消散了,还真大着胆子好奇地扫量了一眼室内。 这屋子当真是堆得满满当当,好在乱中有序,令李雨升无比诧异的是,这里……这里的二次元浓度实在是太高了。 ——墙上满是各式各样的塑料片小人,更有不少封闭式的柜子,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但凡是四角就堆着高高的整理箱,箱子上用贴纸贴得五花八门,饶是李雨升再怎么不爱看动漫、不爱打游戏,可铺天盖地营销一样的大热作品怎么都刷到过,认出来了好些个。 除此之外,还有三辆李雨升在超市里才见过的超大购物车,里面满噹噹全是零食饮料,李雨升正看着,忽地见到一个面孔自其中一辆购物车后面冒了出来。 李雨升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到了今天,他看那面孔已经很熟悉了——附身在他身上的小女童,不知怎么飘了出来,也不害怕按说是她勾魂索命的克星的解见鸦,探头探脑地去翻购物车里的零食。 解见鸦自然也看到了女鬼童,歪了歪头,鹿明烛先开口道:「附身在李雨升身上的……有办法吗?」 「附身在他身上的东西可不少,虽说就这么一个是完全有人形的吧,不过我只能罚罪『惩恶』,如果是想做『超度』这样的善事,最好还是去找一趟我的好哥哥。」解见鸦施施然说着,眼睛扫了鹿明烛一眼,似乎是吞下了什么话去。 「我的好哥哥」五个字一出来,李雨升注意到扶应的眼睛眯了一下,瞳孔似乎跟着缩了缩,却没说什么,不客气地拿起茶几上一罐汽水来直接打开,喝了一口。 ——样子不像是渴了,倒像是在遮掩自己不该有的神色。 李雨升正好奇着,心思有些过于飘散,听得解见鸦轻松熟稔地问了一句:「小李生这辈子过得好吗~?」下意识抬起了头来。 他的目光没有立即与解见鸦对上,先是看到了解见鸦的嘴。 略显灰白色的双唇之后,随着说话时每一次嘴巴的开合,能够明显看到,解见鸦的口腔内部、甚至舌面上,同样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与手指上的如出一辙。 李雨升愣住,没能回答解见鸦的话,解见鸦喝了一口啤酒,见李雨升迟迟没有下文,又笑着扫量过去一眼,故意拖着长音「啊——」了一声,对着李雨升展示自己的口腔。 「没见过吧,嘿嘿~」解见鸦用舌尖在自己上牙内侧顶了顶,将舌头下面的位置也显露出来,同样是满满的黑色小字,她举起另外一只手,很是优雅地动了动手指,自己垂眼打量,对李雨升说道:「这些全是咒术,大部分嘛都是不怎么好的,只要我念头一闪,动动手指、或者发出一点声音,就能瞬间催发,而且还能齐发。」 解见鸦一边说着,一边转动眼珠看向扶应与骆欤非,又笑着回过头来,将手放下了,不再理会李雨升,问其他人道:「昨天晚上不太平?」 「是,我们遇到了厉鬼,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还有别人来找你吗?」 「有过几拨人,甚至有伤亡。」解见鸦回答着扶应,托着下巴思忖着,李雨升怎么看她那满是黑点的手指怎么觉得扎眼,视线慢慢向下移动,注意到解见鸦那身看起来是纯黑色的宅女宽松套装,在动作的时候居然会于灯光照射下反映出紫蓝色的流光来。 「因为……他的体质,总是会有危险,在外面太不安全了。」鹿明烛小声地开口说话,解见鸦饶有兴致地瞥了李雨升一眼,鹿明烛当做没领会她调笑的意思,继续道:「还有扶应和骆欤非,也快到了刺字的时候。都想在你这躲避一下,一直到你脱胎换骨的日子。」 「行是行的。对了,我丑话说在前,这几天我做梦,总是梦见自己在梦里照镜子然后醒过来。我本就多活了一个轮迴,这次杀我,只怕非常不易。」 扶应点头沉默,解见鸦挑眉去看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试图抓起零食袋子、但因为自己是个鬼魂而怎么都碰不到实体的女鬼童,眼睛略微一转,说道:「不过,我倒是能让她……出一口气,安心些。」 李雨升看着解见鸦走到女鬼童身边,随手拿起一袋零食晃了晃,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哄道:「好宝贝,告诉奶奶,你叫什么名字呀~?」 …… 李雨升无语地转过头去看向鹿明烛,鹿明烛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看过来,眼神中满是清澈的愚蠢,李雨升又去看扶应,扶应轻咳一声,低声对李雨升解释:「妖魔鬼怪们年龄大了……就都喜欢玩些伦理哏。」 李雨升想到那女鬼童也曾在第一次见面时,口口声声自称「姑奶奶」,当即决定放弃挣扎,纵使解见鸦以一副女大学生的样貌当奶奶辈非常诡异,他一介凡夫俗子,也不想再说半句了。 那一边的女鬼童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看着眼前的解见鸦,又看了看解见鸦手里的浪味仙,脆生生地回答:「我叫来娣啊。」 「是娣娣啊,你是……被什么人用长钉钉在头顶,才死了的呢?」 女鬼童眨了下眼,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竟然皱起眉来,沉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回答:「太痛了,也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了。」 「那你想不想……报、仇?」 第19章 可怜可怜我 第30页 在解见鸦吐露出「报仇」二字的一瞬间,李雨升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且健康的女生,切切实实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他就像看到无数黑色的魂魄自解见鸦身后盘旋而起,女生身上的装束也变成了那广袖之中带着阵阵阴风的黑袍,头上高高顶着黑色的帽子,隐约间还能听见金属锁链摩擦作响的声音。 可再当李雨升定睛去看,好似一切只是他剎那间因为心理暗示而产生的幻觉,解见鸦还是那个解见鸦,女鬼童还是那个女鬼童,扶应与骆欤非都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鹿明烛,手腕轻轻抖了一下。 「报仇做什么?我没有仇呀?」 来娣大睁着眼睛,乱发下露出多半张纸白的小脸,像第一次见到人类的、一直居住在深山中的小鹿一样看着解见鸦。 「好吧,那么,娣娣呀,促使你化成了鬼、一定要徘徊世间的『执念』,是什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解见鸦问着女鬼童,将手里的浪味仙递过去,女鬼童试探着碰了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摸到实质的零食,竟然有些开心起来,一边拆着袋子,像是醉心口舌之欲而忘记回答问题一样,咔滋咔滋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希望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不要再打我,也不要在打妈妈了,希望爸爸也不要和妈妈离婚,希望下周的生日,能和我一起过,就这样啦。」 女鬼童说完话之后,自顾自高高兴兴地吃起零食来,解见鸦转回身,双手一摊,说道:「我没办法了。要么去找我的哥哥,要么这个事儿就只能等着在人间了结了,她才能走。」 鹿明烛点点头,李雨升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想开口说些什么,旁边骆欤非站起身来,眯着眼睛比划了几下,解见鸦抬了抬手一指里面,说道:「墙后面能下楼,大概还有那么五六间空着,你们且自己挑,随意吧,我要追番了,小非非晚上要不要双排?」 骆欤非快快乐乐地点头,被扶应没什么好气地推了一把,李雨升跟着鹿明烛起身,心里感嘆着自己这些天可真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也一步一步绕过墙壁,向楼下走去。 解见鸦的房间里本就不甚明亮,楼下更是昏黑,和外面闹鬼的过道无甚区别,下楼去就是一个分了许多格子的小柜子,里面有几个格子里还有钥匙,扶应拿走了一个,鹿明烛则拿起来相邻的两个,将其中一把交给李雨升。 李雨升接过钥匙,一边随鹿明烛走,一边问:「那小鬼儿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有结果的话会第一时间联繫你的。」鹿明烛小声回答李雨升的话,却和没答没什么区别,李雨升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这几天是不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现在看那小鬼都觉得可怜。」 「大多数的鬼都是比人可怜的,倘若不是有所经歷,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鬼呢。」 鹿明烛的声音轻飘,明明没有冷意,却平白让李雨升心里有点微痛,他想起扶应曾说过鹿明烛也是从人变成了鬾,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道:「那你呢?你也有所经歷?经歷了啥?」 这一次鹿明烛没再回答,李雨升很想催着鹿明烛、逼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硬是忍住了,看着鹿明烛离自己很近的背影,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肩膀,最后也只是收回手,攥紧了那破铜烂铁一样的钥匙。 硬质金属硌进手心里,压着方寸的肉,其实并没有什么痛感。李雨升知道鹿明烛一定是给自己挑选的与他隔近的房间,故而看到鹿明烛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将钥匙插进去时,李雨升也停了下来。 李雨升刚把门锁拧开,就听鹿明烛说道:「我不要你可怜我。」 「啊?」李雨升一怔,然而鹿明烛根本就没有看着他,话音落下之后更是一把拉开房门,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李雨升半张着嘴,在门口愣神了一阵,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得「嘿」了一声,扬手拍了一下鹿明烛的房门,高喊:「你什么语气什么意思!?我特么想关心关心你,还有错了?」 鹿明烛半天没个动静没个回音,李雨升憋着气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大力甩上,直接一头扎进了床铺里。 李雨升不清楚解见鸦这儿是不是就是个道士天师们歇脚的宾馆,房间虽然老旧破烂,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他洗过澡穿着浴袍出来,挑拣出干净的一次性内裤换了,抱着手机躺在床上,想着母亲出院回家了,打开购物软体,给家里添置了些东西。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女鬼童此时还在楼上,或许在被解见鸦哄着看《海绵宝宝》,李雨升不怎么想关心这些事,却也难免想起点母亲曾经说过的故事。 近些年母亲身体不好,有时吃了药甚至会犯起迷煳来,李雨升得空陪床时每每被母亲拉着手讲陈年旧事,说自己被公婆叔嫂的瞧不起,有一年过去拜年,明明一个人忙活着做饭,却被挑着茬好一顿辱骂,婆母——便是李雨升的祖母,甚至还举起了铁锹来,重重地砸在李母的头上、背上,砸得李母颅内嗡嗡作响,踉跄着跑了,摔倒在雪地里,天寒地冻,差点死掉,一直到李雨升出生了、是个男娃儿,一切才得以改观。 李雨升想着有些气闷,忽地想和鹿明烛说几句话,却又不想见他,这才发觉两个人甚至没加个联繫方式。 第31页 李雨升翻身坐起来,支着腿在床脚郁闷,摸到丢在一边的烟,点起来一支。 菸草的味道总是管用的,无论是烦躁还是难受,总是能很快随着云雾的吞吐而飘散,化成带有刺激感的气体。李雨升深深地唿吸着,眯起眼睛,喃喃自语:「老子到底他妈的是不是在做梦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真这么觉得了,瞄着眼前长长的一截菸灰,对准自己的虎口抖了一下,白色的粉末掉落下去,烫得皮肤像被针扎过一样,李雨升勐一甩手,骂了一声出来。 他起身掐灭了烟,看着自己虎口处红起来一块,打算去水龙头下沖一冲,刚走过去两步,房门就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李雨升转身去开门——他都不做第二想——果真看见鹿明烛站在自己门口,手里捏着一支李雨升已经司空见惯了的、用黄纸捻出来的安眠香。 「你不是跟我闹脾气呢?」李雨升不打算放鹿明烛进屋,双手在胸前一抱,吊儿郎当地斜靠在门边,鹿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也不打算进去,伸手将香向前递了递,答非所问道:「给。」 「问你话呢,什么就不想让我可怜你?我能可怜你什么?你要是忌讳这个倒是提前跟我说一声,甩什么脸子摔什么门?和我赌气?」 「……没有。」鹿明烛低下些头,捏着香的手指也落下去几分,李雨升看着他的眉眼,总归是不忍心耍脾气,一只手托住了鹿明烛的手腕,另一只手捻过香来,问道:「我没那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好作息,还不想睡,你进来坐坐?」 鹿明烛很轻地「嗯」了一声,李雨升也没放开手,引着鹿明烛进来,让他在桌旁坐下了,自己欠了欠屁股坐在桌子上,将线香小心地放在一边,低头想了想,嘆气道:「我感觉我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但是话到嘴边,一个都问不出来呢?」 他说完这一句,垂头去看鹿明烛,鹿明烛只是仰起头来看着李雨升,眼睛眨得很慢,双眼间那一对痣过于引人注目,双唇阖着动也不动,怎么看怎么都不是打算回话的样子。 「行吧,你不想让我可怜你,那我让你先可怜可怜我?」李雨升笑了一下,伸出手指去点鹿明烛的痣,鹿明烛条件反射地闭眼向后躲了些,却还是被李雨升碰到了。 「——可能跟你经歷过的事儿没法比,可能你觉得不算什么。昨天夜里我和我妈打电话,我妈……生病了啊,她嫌看病贵,我不是城里人,没得医保,早年父母也不懂那些,连合作医疗都没上过,每次我好不容易给她劝到医院里去了,她自己又偷偷跑出来,说觉得自己没病、健康得很……」 李雨升收回手指,鹿明烛的眼睛也渐渐重新睁开了,是黑白分明的样子,闪烁进点点灯光,没由来显得专注且清纯。 「我刚辍学出来打工那会儿,有一天突然贼特么难受,整个人虾米一样弓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住在一起的工友吓坏了,叫了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对了,救护车还收了我一百四呢,我到今天还记得。」 李雨升一边说着,一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一样,他走到床边,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抿紧自己的嘴里。 第20章 仿冒者 李雨升坐在床边默默地吸掉了多半支烟,一直没再开口,鹿明烛等了一阵,侧过身问他:「是怎么了?」 「你想知道?」 「嗯。」 见鹿明烛颔首,李雨升弹掉菸灰,咧开嘴笑了一下,挑眉问道:「想可怜我?」 鹿明烛沉默不语,李雨升又吸了一口烟,没再多为难他,说道:「阑尾炎。」 「——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我偷偷拿手机去搜,说如果开刀的话,怎么都得万儿八千的,我那时候全身上下也就一千来块钱,多半还得寄回家里,哪能捨得?就问医生能不能不开刀、不做手术,医生说可以,但是最好不要,不然再发作的话,会比这一次严重很多。最后也就开了点消炎药,忍着回宿舍了,没钱嘛,晚上在被窝里疼得直哆嗦,那时候也小,是真哭了多半宿。」 李雨升一边娓娓地说着,一边看着鹿明烛的脸色,看着鹿明烛眉眼低垂,嘴角也抿着向下坠,不知道是不是在「可怜」他,但总归不是开心的样子。 李雨升倒已经没什么感觉,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其实呢,我那时候也在工地干了得有快一年了,可是很多时候,甚至连自己吃饭穿衣都解决不了,挨饿受冻常有的事,白天累得要死,晚上数着钱更觉得煎熬。那时候我爸脑血栓刚出了院,每天都得吃药,买不起进口药,吃便宜的顶着,我妈照顾他,老两口加起来白来岁了不得安生,没什么文化啊,每天就是出去做体力活,吃穿都省着。我那阵子常觉得自己没用,偶尔遇到说要带我去『发大财』的,真恨不得一咬牙跟着走了,去赚那昧良心的大钱,起码不用这么耗着受苦。爹妈供我读书十来年,我一点出息都没有,我想干脆逃回老家种地去,打着孝敬父母、照顾他们的名义,可我爹我妈说,我读了书就该留在大城市、去更广阔的天地看,回到小村镇,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出息。」 「——那时候就想和他们说,我到大城市看过了,看看不就是参观么?这里的黄金白银都已经有主了,最多是达官贵人们招点看门狗哈巴狗、给我口煮过肉的汤嘬嘬,哪可能真有我的容身之处……说狗都是抬举我自己,不过人皮老鼠罢了。这些年呢,我妈也查出来病了,比我爸更……」 第32页 一支烟已经见底,李雨升将烟屁股丢掉了,转头去看鹿明烛,笑着问他:「小美人儿,你说我可怜不?」 鹿明烛沉默不答,李雨升向着他招了招手,鹿明烛迟疑片刻,还是起了身,走到了李雨升面前。 「我可怜吗?」李雨升固执地问着鹿明烛, 伸出手去将鹿明烛的一双小臂都握住了,鹿明烛抗不过他的逼问,终于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只觉得……都怪我。」 「怪你什么。」李雨升失笑,仰头去看鹿明烛有些躲闪的眼睛,「难不成上辈子的事,能一直影响到我现在、影响到我父母?」 鹿明烛抿着唇,嗫嚅片刻,低答:「怪我害你早夭……怪我凑不够圆满的功德又急着想让你投胎、乱用我自己的真气凑数……怪我没能力给你选天命,让你这辈子生在富贵人家,一辈子平安顺意……」 「得了,看你一句两句的,连爹妈都要给我换了。我们一家人过得挺好,家庭和睦,金山银山都不换。」李雨升摩挲着鹿明烛的胳膊,脑子动了动,赶忙问道:「哎,要是你有这神通,那我妈的病是不是……」 「如果没影响到寿数,我还有办法。寿数是天定的,如果她……如果你母亲的『病』是『命』的一部分,几乎没有任何人有逆天改命之能。」 李雨升皱眉听着,自己也知道这些求神拜佛的想法天方夜谭,却还是忍不住抓住了鹿明烛话语里蛛丝游线一样的希望,追问:「『几乎』的意思,就是还有一线生机?」 「……钟天师或许有吧,我会帮你去问象姐,如果有希望的话,我会尽全力替你做的。」 鹿明烛说得言辞恳切,李雨升看着他的眼睛,禁不住也有几分情真意切。 「谢谢。」李雨升说得认真,鹿明烛眨了下眼,错开脸去,将手臂自李雨升的手中缩出去,后退一步,轻声说:「我回去了,你休息吧。」 「哎等等。」李雨升抬手拦了鹿明烛一下,而后又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问道:「我这段时间,是不是就得像个旧社会的大姑娘一样,整天住在这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鹿明烛不晓得李雨升有什么心思,思忖片刻,语速很慢地回答:「可以出去,只不过有点危险,尽量不要过夜。外面拉你进过一次幻境的是阴阳交界,现在我们算是在解见鸦制造出来的一小块阴间地界里,如果你要经过交界,最好还是和我……和扶应、骆欤非一起。」 「好傢伙,我什么时候就到阴间了,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啊!」听闻鹿明烛的话,李雨升仰起头来左右一番打量,鹿明烛也不再回答他什么,李雨升自己看不出异样来,砸了咂嘴,又看鹿明烛,「嘿嘿」笑了两声,试探着说道:「我就是……就是随口一问啊,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奔波挣钱劳碌习惯了,现在你这么个——道法高明的活神仙就在我旁边,我是想着,我哥们儿给我介绍了几个桁市这边试睡的生意,不然咱俩一块儿……?要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你仗义出手解决了,不也是功德一件吗?」 鹿明烛听李雨升说完,像是在思考,没有即便答话,李雨升有些紧张,挺直了腰杆朝着鹿明烛凑了凑,重新抓住了鹿明烛的手腕:「我这不是想利用你干啥啊,你要说不让我去那也行,我就待着呗,就随便问问。」 「你要去做试睡,是要过夜的,我……」鹿明烛话头顿了顿,看样子实在不想拒绝李雨升的要求,问道:「能提前知道地点的话,白天先过去看看,如果没什么事情,晚上睡一觉也无不可,倘若有事,看对方道行高低再议……」 「好好,可以,你这是答应了?」李雨升大喜过望,拽了鹿明烛一把,鹿明烛点头,又急道:「不过这几日还不行,才刚刚有过异变,至少要到骆欤非刺字之后。」 「当然,你怎么说怎么是。」李雨升笑呵呵地站起身,送鹿明烛往外走,摸了下鼻子,好奇地问道:「骆欤非刺什么字啊?」 鹿明烛再度沉默下去,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对李雨升道:「说来话长。」 「你从头慢慢说。」 「……」见李雨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鹿明烛只得站定了,略微仰头对李雨升解释:「世间讲求阴阳平衡——」 「不是,我说从头也没让你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啊我的小美人儿。」李雨升笑起来,忍不住抬起手来用手指碰了一下鹿明烛的下巴,鹿明烛低下头,后退了一些,重新开口道:「一部分天师厌烦要拼死来杀黑无常这件事,又贪图黑无常弹指吐字即可唿雷唤雨的能力,所以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制造一对新的『黑白无常』,扶应和骆欤非就是这一轮被选中的人。」 「所以骆欤非戴着口罩和手套,是因为他的手指还有嘴里,也全都是字?」 「远没到『全都是』的地步。骆欤非第一个本命年起刺字,一年之内只能刺上三个符号,已经是千年来少有的了。其他人完全无法承受,法力最为高强的那一任,也只能做到五年内刺三个符号。到今年为止,他的舌上已经有三条咒语。」 「我靠,听起来就疼。」李雨升皱着眉砸了咂嘴,还是觉得疑惑,问道:「那就非得戴着口罩什么的?现在有纹身的人那么多,我看那位黑无常不就好好的……」 「毕竟是仿冒品,和黑无常不能比的。」鹿明烛摇摇头,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解见鸦的法术全凭心念催动,手指口舌都是载体,可骆欤非倘若说话,甚至只是咳嗽、有声音通过舌尖,便会控制不住催动法术。无论是手指上还是嘴里的咒文,被普通人看到就会生效,所以只能戴着口罩与手套,也不能说话。」 第33页 「这可太没人性了,也亏他忍得了,要我早就造反了。」李雨升咂咂嘴,感嘆了一句,鹿明烛抬起手来,摸了一下自己手腕间的镯子,轻声道:「所以骆欤非的前一任,杀掉了刻字者逃跑了。」 李雨升听着鹿明烛讲这一番秘闻,感觉自己就像是村口吃瓜的老太太,还想让鹿明烛多说些、让自己听得更过瘾些,然而鹿明烛已经一连后退数步,再次对他道:「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李雨升只得摆了摆手:「好吧,小美人儿,晚安啊。」 第21章 勾魂夺魄 被塞到所谓「阴间」的地界里三天,李雨升遇到解见鸦四次。 他本意不怎么想给鹿明烛添乱,故而没想着非要往外走,但毕竟闷在房间里刷视频总归无聊,闲熘达当锻鍊身体时难免会好奇上楼。 偏偏解见鸦次次都在楼上的客厅里,窝在一群毛茸茸的超大动物抱枕之间,电视屏幕上投着五花八门的动漫,这位传说之中勾魂索命的无常鬼就双腿搭在茶几上摇晃,怀里抱着碳酸饮料和薯片,时而刷刷手机打几个饱嗝。 李雨升觉得自己的童年滤镜都要碎了。 每次李雨升上来,瞥见解见鸦堵在客厅立即转身便走,今日也是如此,他远远听见客厅的电视响着热血男主角慷慨激昂的声音,想着去购物车里偷偷摸两罐啤酒就熘之大吉,没想到解见鸦这么不专心,偏着头喊了一声:「小李生,没礼貌啊,过来几次了,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不和我打个招唿?」 李雨升手里还攥着一罐解见鸦的啤酒,没有办法,拿人手软,只得站起身来,左思右想,侷促地说了一句:「您好。」 解见鸦被逗得大笑起来,眼看着李雨升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畏畏缩缩实在好笑,她将电视按下暂停,勾勾手指让李雨升上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有人叫了一声:「解见鸦。」 这声音是李雨升最为熟悉的,他松了一口气般转过头,看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鹿明烛的眼神就像看从天而降的救星,鹿明烛一如既往没有与李雨升对视,只是走上前去站在李雨升身前,不着痕迹地将李雨升挡在自己身后,对解见鸦说道:「今晚要刺字了,你看吗?」 「怪噁心的,我看那个干嘛。」解见鸦撇撇嘴,手指一晃,打量了鹿明烛一个来回,笑着挑了挑眉:「你去见过我哥哥了?」 李雨升明显感到鹿明烛身子一僵,脱口问道:「你哥哥是白无常吗?」 「那不然嘞?」 「呃……他为什么不在这儿……我听你的意思,好像你们俩隔得还挺远的……?」李雨升挠着头,有些小心地问着,害怕自己踩到什么忌讳,解见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完话,却转而对鹿明烛说道:「你们家小李生,这辈子脾气可是大变活人一般啊。」 「已经转世投胎,早就……早就不是……」 鹿明烛接着解见鸦的话,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完全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李雨升听着也觉得没由来的难受别扭,解见鸦倒是又笑起来,拍手道:「不错,不错,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是不错。哪怕这魂魄还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吶,可是转世投胎,就算他音容未改名姓依旧,人早就不是你的李生喽~」 她说完这话,不管李雨升和鹿明烛各自是什么心情,转头对李雨升笑眯眯地说道:「黑白无常嘛,按理说总要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可惜我们兄妹俩都是闲不住的主儿啊,非得阴阳两界来回横跳,那就只能隔得远一点、同在一间时不要碰面,否则谁知道会引起什么动乱来。再说了,我哥哥的好徒弟和他仇人一样,和我倒亲亲热热的,我哥可嫉妒着我呢。」 「什么……什么徒弟?无常还能收徒弟??」 「扶应。」鹿明烛对李雨升说了一句,李雨升「啊?」了一声,更加惊诧:「扶应是白无常的徒弟??」 「不然怎么能有这么通天的本事,来当刻字天师?话说来了,『仿造』一对属于人间的黑白无常,最开始还就是我哥的主意呢。毕竟我们两个身上的规矩实在太多,又是永世不能见面、又是赏罚分明的,啧啧啧,跟不上潮流的发展,总要被时代淘汰啊~」解见鸦施施然说着,浑然不顾自己再一次震碎了李雨升的三观,看向鹿明烛,问道:「他教给你什么了?」 「也没多给我什么,一开始是他找到的我,和我说有可能我会在这里遇到……遇到李雨升,我不是不信,但黑无常重生我必须要来……」 「在我这就别嘴硬了,你还是想见他,不过一开始就是想远远见一面,没想到孽缘深重,俩人又日夜搅合在一起了是吧~?」 解见鸦混不正经地说着,抓了一把薯片丢进嘴里嚼得咔滋咔滋响,鹿明烛默认无言,李雨升更加不是滋味。 ——这种「我」不是「我」,还偏偏遇到的每个人都要提一嘴那个不是「我」的「我」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在胃里打翻了酱料铺子,那叫一个五味杂陈,每一种都泛着噁心。 李雨升不怎么高兴地深吸了一口气,鹿明烛侧头看了他一眼,对解见鸦道:「我们先回去了。」 「你俩都不是一块儿来的,现在见了面就要一块儿走了?」 任谁都听得出解见鸦是在话里有话地点鹿明烛,无奈在场一共就这么三个人,李雨升正噁心着,鹿明烛愣是装听不懂,转身拉着李雨升走了。 第34页 「扶应很反对做刻字这件事,但是骆欤非责任心很强,觉得自己应该担起替代黑无常的责任,他没有办法,也和骆欤非闹过一阵,拗不过,只能生白无常的气……」 鹿明烛一边往房间的方向走,一边和李雨升低低地说话,李雨升瞟了他一眼,用手指点了点鹿明烛的肩膀:「不错啊,现在怕我先开口问点什么你不爱听的话,都能逼着自己主动和我闲聊解惑了。」 鹿明烛顾左右而言他:「你要看刻字吗?」 「我怎么看,不是说看一眼就会中咒吗?」 「正刻字的时候是可以的。」鹿明烛停下脚步,转回身看李雨升,「我觉得你想看,不对吗?」 「对呗,还是小美人儿了解我,这就叫『好奇害死猫』啊。」李雨升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嘚嘚瑟瑟地笑着弯下腰去,凑到鹿明烛的跟前,「我用准备什么吗?」 ——鹿明烛的睫毛、眼头眼尾、那对诡异的痣、鼻尖翘起的弧度、饱满的唇、下颌尖,都像是幻化着组成了人形的钩子,勾着李雨升的眼睛、勾着李雨升的心、勾着李雨升的魂魄,就像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心跳和唿吸每动一次,眼前人的影子就荡漾一次,李雨升的魂灵也跟着忽闪一次。 他看到鹿明烛的嘴唇轻轻翕合,像是说「不用」,又像是没发出声音,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李雨升只觉得鹿明烛的脸、鹿明烛的唇都在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却忽地一下眼前一花,消失不见了。 李雨升一时间怔忪恍惚,还以为自己又中了什么幻术,连忙直起身来左顾右盼,看见鹿明烛站在自己身前两米开外的位置,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是戒备的。 「……晚上见。」鹿明烛撇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李雨升「哎」了一声,终究没有追上去。 他伸出的手攥成拳状,咬紧了自己腮颊内侧的肉。 ——勾魂夺魄、吸食精元、折损阳寿。 李雨升确实还没有什么「重蹈上辈子的覆辙」的实体感,可越发与鹿明烛接触,就越发能感觉得到其中的可怕。 ——是否每一个贴近过鹿明烛的人,都和自己一样会被迷惑、会情不自禁?面对这样人人意欲凑上前来兴云播雨的情况,鹿明烛他……他可曾心甘情愿过?还是觉得烦、觉得凄凉? 多思多想不是李雨升的性格,他看了一眼鹿明烛消失的方向,慢慢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前,进了屋里。 手机震动几下,李雨升掏出来查看,不过是工作交流的群里有人发桁市这边近来诡异得很,说有人在这儿出了事,和李雨升相熟的哥们儿还叮嘱他在这里小心着点、别去危险的地方、最好别再接单了。 李雨升看着觉得好笑,毕竟他最危险的地方都呆过一遍了,开着玩笑回復「老子现在就在阴曹地府」,他说得是真话,别人只当他插科打诨,笑闹一阵便过去了。 李雨升笑了一阵,心情稍微好些,脑子里也不总是鹿明烛的样子飘来飘去,看了一眼自己买的那些理财,红的红绿的绿,又切去购物软体,给老家买去了些东西、给父母挑选了点衣服,才觉得自己是个「阳间的大活人」了。 晚上将要九点,李雨升的房门被敲响了。 来找他的自然是鹿明烛,李雨升装作没事人一样出门关门,眼神却有些躲避,不敢再多去看鹿明烛,尤其是脸和眼睛。 鹿明烛就像没察觉到李雨升的异样,带着他走出解见鸦的屋子,绕到走廊时李雨升仍旧心有余悸,跟鹿明烛跟得很紧,一直到鹿明烛脚步停下,说了一声「到了。」 李雨升眯着眼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竟然是不知算作大露台还是算作小广场的一大块空地,三面都有破旧的楼挡着,唯有正对着自己的地方,是一轮高悬的明月。 第22章 刻字 李雨升发誓,他活了快三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白、这么亮、这么大的月亮。 一轮圆月好似就在露台的墙外一般,连上面坑洼的灰色都看得纤毫毕现,清辉几乎笼罩整个夜空,四周好似有风,可仔细去感受,又好似一丁点喧嚣都无。 眼前挂着无数的铁链,看不清其延展的来处与去处,好似纵横交错着钉在虚无的空气里一般,上面密密匝匝挂着许多写了红字的黄纸,不知究竟是硃砂写就还是鲜血写就,总之还在向下淌着淅淅沥沥的红色。 扶应蹲在地上写着字,一边写一边撤步,骆欤非则稳当地站在中央,正摘掉自己的手套与口罩。 李雨升猜测或许这应该算是「法阵」之类的东西,他不敢上前,按着鹿明烛的肩膀站在后面探头探脑,看见骆欤非身前几米开外还有个桌案,上面摆放着香炉红烛供果之类的东西,更有许多黄符在上面。 「我的老天爷,我这可不算窥探天机吧?以后和那群孙子们唠嗑的时候有得吹了……」李雨升在鹿明烛身后嘟嘟囔囔,鹿明烛没回答他。不多时,扶应的法阵已经画完,李雨升想要看一眼时间却没来得及,只见扶应和骆欤非双指同时夹起一张黄纸,符箓竟然无火自燃,化为灰烬的瞬间,露台上骤然起了一阵黑风。 李雨升觉得这是一阵妖风,眼看着它盘旋着将扶应与骆欤非包裹起来,地上的法阵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亮起红光,连月亮也跟着先是变黄、变橘,而后变成了骇人的红色。 第35页 黑风包裹之下其实看不清太多,李雨升努力瞪大了眼睛往前凑,看见骆欤非不知何时被锁链左右吊起来,左手的食指上似乎有那么几行小字,接着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掰开了嘴、拽出了舌头。 扶应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耳边狂风吹动符纸的声音响成噼里啪啦的一片,几乎和过年放鞭炮一样,李雨升看到骆欤非的舌尖闪过一道金色的光,接着所有的铁链同时移动起来、所有的符纸同时燃烧,稀里哗啦的声音、毕毕剥剥的声音、金属摩擦的火星与纸张燃烧的火光,带着将一切毁灭的气势,彻底占据了李雨升眼中的每一个角落。 李雨升听见像是古代受刑的犯人忍不住疼痛那样惨厉却含煳的喊声,让他甚至想捂起耳朵来,但还没来得及动作,眼前忽地空了,那轮月亮也像安了弹簧一样缩回遥远的天际,温和俯视众生,宛若一切都没发生过。 李雨升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先瞄了一眼鹿明烛,而后再去看小露台。法阵、锁链、符咒已经全部消失,供台上的香与烛火都灭了,骆欤非倒在地上,隐约能看见满嘴鲜血流淌出来,样子像是昏了过去,扶应蹲在他的身边,背对着李雨升的方向,不知还在做些什么。 「结束了,我们走吧。」 鹿明烛转过身,拽了一下李雨升的衣摆,李雨升懵懂地「哦、哦」应声,僵着身体随鹿明烛转过身,干巴巴地问:「他俩没事儿吧?」 「没事的。」 「好傢伙那叫得,可不像没事,这得多疼啊,噫呃。」李雨升想像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被「刻字」的感觉,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甩甩头将可怕的念头清空,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露台。 扶应已经将骆欤非从地上抱起,正转过身来,李雨升只看到他半张侧脸,带着从未见过的……像是恨意,又像是杀意,宛若阎王降世,想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无差别地清扫干净。 「——你看,你看看,今天上午解蔽儿他们家小丫头从城里回来,你爹让她帮着给弄了个定时,现在一到时候,就自己出来走哩!」 李雨升一边低头吃着饭,一边应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视屏里李母侧过身,指着地上转来转去的扫地机器人,脸上喜笑颜开的样子,气色红润得不像病人。 「你们用着就行,比自己扫地拖地费不了多少水电,别放着不用啊。」 「——好,用哩,用哩,我儿说这是高科技、好东西给买来了,妈就天天用。」李母笑眯眯地把镜头对准自己,一双带着皱纹的眼睛近近地凑上来,像是这样能把李雨升看得更清晰一样,因为网络不顺畅而声音断续地说:「你……照顾好……总吃……有时候啊……」 「好好,我能自己做饭就自己做,不在外面乱吃外卖。」李雨升早都能背出来母亲要说什么,随口敷衍着,听见房门被敲了两声,高喊道:「没锁!进!」 卡扣响起一声,门板被慢慢推开,鹿明烛多半个身子走进来,李雨升扬了扬下巴算是对他打招唿,他却愣了一下,看了看李雨升手机上视频的界面,又想要退出去了。 「哎你走什么!我这——」 「——儿啊,你是要忙了吗?那妈就挂了啊,你好好的,家里都好,什么都别挂记!」 「哎妈!我……」 李雨升人站起来要去拦鹿明烛,脸慌慌张张侧回来和母亲说话,万没想到那边鹿明烛没等他说一句就退出屋外,这边母亲不容他讲声再见也挂断了电话。 「嘿!这俩人。」李雨升叨咕了一句,把手机收起来,两三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鹿明烛正站在门边,李雨升看了他一眼:「往外跑什么?我妈能从手机里跳出来吃了你?」 「看你有事在忙。」鹿明烛小声解释了一句,李雨升拿他这个脾气没招,只得收起手机,问道:「你去看过了?怎么样?能去吗?」 ——他问的是前日朋友推荐过来的活计,有富豪在桁市随便买了套平层,但听说最近桁市不怎么太平,便要找人过去睡一觉看看。李雨升已经空闲太久,只花钱不挣钱受不了,同鹿明烛说了,鹿明烛便先去绕了一圈。 「有点问题,没什么事。」鹿明烛答了李雨升,李雨升便问:「那我就说这活儿我接了,晚上咱俩过去?」 鹿明烛点头,李雨升立刻回了消息,对方很快将金主的联繫方式推过来,李雨升把人加上,顺手聊了两句。 鹿明烛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站着,李雨升和老闆交接的间隙瞄了鹿明烛一眼,随口问:「吃饭了吗你?」 「我不吃也行。」 鹿明烛回答了,李雨升呆了一下,上下扫量了鹿明烛一眼,笑问:「小仙人,餐风饮露?」 这一句明显是调侃,鹿明烛没再回话,李雨升和对方说完了要求价钱之类的事情,把手机收起来,略一弯腰托起鹿明烛的胳膊上下掂了掂,又攥在手心里没轻没重地捏了一把,问道:「有骨头有肉有影子,有唿吸有心跳也有血的,我都觉得新鲜,你怎么就不是个人了?」 鹿明烛不说话,李雨升也习惯了,到底不敢多看鹿明烛的脸,低下头去用手指拨了拨鹿明烛手腕上的镯子,又问:「你这手上脚上脖子上全是东西,睡觉不硌得慌?」 「习惯了。」鹿明烛轻声回答了李雨升,略微抬起眼眸,看向李雨升的眉眼之间。 第36页 李雨升自己本人没什么自觉,但总归是知道自己长得还算入人眼的,所以髮型穿着收拾得有那么点意思,浓眉大眼自不必说,要是平日不那么吊儿郎当,恐怕还真能有不少人为他着迷了。 他弯着腰,脸离鹿明烛很近,掌心的温度烫在鹿明烛的小臂上,鹿明烛不由得想说些什么,却紧紧地抿住嘴唇。 而李雨升则笑着侧过脸来,与鹿明烛对视一眼,鹿明烛慌张地错开视线想要抽手退开,冷不防被李雨升往前拉了一步。 「再抱一个,好些天没抱了。」 李雨升自言自语一样咕哝着,鹿明烛脑子僵硬反应慢了半拍,人已经被李雨升搂在怀里。 身后的手一开始只是松松地按在背部,慢慢环绕地紧了,鹿明烛感觉自己也不清醒起来,他紧闭着双眼,将意欲抬起的双手攥成拳头,勐地一把推开了李雨升,赶在李雨升的唇贴上自己颈侧之前,转过身落荒而逃。 被愣生生留在原地的李雨升先是像点了穴一样僵立着,没过几秒钟反应回来,脱口骂了一声。 ——他就说,绝对不该去看鹿明烛的眼睛。 李雨升从裤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一边点着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搁在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凝固着一层令人噁心的油,就算再重新加热,也不可能是原来的好味道。李雨升看得心烦,将餐盒收拾了丢在垃圾桶里,叼着烟拿出手机,强迫自己专心看起去到那宅院的导航来。 ——纵然这些是根本不必做得事情。因为鹿明烛明明已经去过一次,让他带路就可以了。 但是——李雨升想——但是,让鹿明烛带着过去,和自己一定要知道这条路究竟该怎么走,终归是不一样的。 第23章 善恶终有报 中夜十一点,李雨升打着手机录像的功能,另一手拿着手电,不紧不慢地从卧室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绕圈走。 这本就是他赖以为生的活计,以前做起来就没觉得害怕过,现在有鹿明烛默默跟在身后,更是比请到任何法器都有底气,安全感成倍增长。 他按照顺序,轻车熟路地将客厅、阳台、卧室、厨房、卫生间等录了一遍,发送给金主,接着拍好照片,看着时间才过十一点五分。 从十一点起到凌晨一点,每隔半个小时要录一次像,之后才能睡觉。这都是说好的,李雨升下午已经睡足了觉,不怎么觉得困,也懒得开灯,干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对鹿明烛道:「坐啊。」 鹿明烛安安静静地过去坐下了,离李雨升有些距离,李雨升也不打算叫他坐近点,自己哼了几声小曲儿,翘起二郎腿晃荡着,一边看遮挡着阳台的百叶窗,一边问鹿明烛:「你说有点问题,是这房间里真的有鬼?」 「有没散去的魂,我在这里,不一定敢出来。」鹿明烛老实地回答了李雨升,看见那位名叫来娣的女鬼童化出形来,伸了个懒腰开始大摇大摆地在屋里行走。 最近来娣被解见鸦「教育」得素质大有提升,不再骂人了,和李雨升目前处于「和平相处互不干扰」状态,简单来说就是谁也不搭理谁,李雨升对她已经司空见惯皮毛不痒,只瞥了来娣一眼,权当她是空气。 往日李雨升自己试睡时,这会儿早开灯打起游戏来,还得把音响放得震天响,现在鹿明烛在身边,李雨升凭直觉觉得他是个喜欢安静的,放摇滚肯定是不行,要问能不能一块儿打游戏更是胡扯,李雨升心里盘算着要不要顺便和鹿明烛互换个联繫方式,看着一旁的百叶窗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思维正晃着神,忽然感觉不大对劲。 ——窗户明明是关着的,哪儿来的风?? 「闹鬼了」的念头在李雨升脑子里一起来,要在往常他早就吓得一蹦三尺高手里捏着法器符咒连连后退了,但现如今他连厉鬼都差点嘴对嘴过,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今非昔比,竟然只是施施然地盯着那百叶窗,内心毫无波澜。 百叶窗毕竟是铁质的,被风一吹哗啦哗啦地作响,初时声音很小,渐渐地、渐渐地大了起来。 李雨升感到鹿明烛向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点,不过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看着那哗啦作响的铁条,正出着神,来娣不知道从哪儿就飘了过来,「啪」地一掌煳了上去。 「吵死了!」 李雨升没被鬼吓到,倒是被来娣——虽说也是个鬼——这一下吓了一个哆嗦,张嘴想要骂人,手机闹铃却响起来,提醒他已经十一点半,该录第二次视频了。 他没好颜色地瞥了来娣一眼,站起身来打开录像功能,镜头扫过来娣所在的位置,却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女孩子的身形明明万分神气地站在那里,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可李雨升的镜头里只有已经不再作响的百叶窗,他懒得抓着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伤春悲秋,把各个房间录了一遍,难得对来娣搭话:「不错嘿,你这么一巴掌下去它倒是安静了,还剩得我录像的时候给添乱子。」 来娣「哼」了一声,鼻子翘得比天高,李雨升不和她计较,重新坐回沙发上,双手叠在腹部,拇指互相绕着圈,眼睛还专就盯上了百叶窗的位置,只等看那游魂还是什么的玩意儿再闹出什么样的么蛾子。 不多时,铁条再度哗啦啦地响起来,慢慢地像是被风吹得鼓出些形状,初时是浅浅的椭圆,渐渐地竟然呈现出人形来。 第37页 那形状越鼓越大、百叶窗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进来、正在张牙舞爪地挣扎一样,就连来娣也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那个位置。 李雨升却闲散很多,虽然未免还有些隐约骇然,却还有心思歪头凑到旁边的鹿明烛那唠嗑:「哎,你说,这又是个怎么死的?咋桁市的房子里个个都死过人呢?」 「看不出来的。」鹿明烛回答着李雨升的话,声音刚刚落下,忽地百叶窗整个掀了起来,一股狂风哐啷啷地吹动窗户,直闯入屋内! 「哎呀我屮!」李雨升立即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后退,身后如同千万支穿云箭般飞起符纸,一张一张仿若有自己的意识与生命,混不为飓风所动,笔直地自百叶窗的缝隙间贯穿而去。 不过瞬息之间,百叶窗像是被符纸钉死回去一样止住了全部动作,没有任何「人」进来,好似只是颳起过一阵强烈的风。 李雨升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当即转过身去朝着鹿明烛鼓起掌来:「小仙人,你这太厉害了,一招制敌,法力高强!」 鹿明烛没说什么,李雨升放下手,大着胆子走到百叶窗前,伸出手去摸了摸,除了常年无人而落下的灰尘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但刚才那么大的风,竟然没把灰尘吹掉,本也是件十分怪异的事情了。 「那这东西算是就没了吗?」 「嗯。」 「魂飞魄散了?」 「是。」 「我靠,那他就不能再投胎了是不是。」李雨升将百叶窗上下打量一遍,啧啧感慨,「也挺惨的啊。」 「魂魄不全也能投胎,不过多半不能为人,勉强做了人命也不会……不会太好。」鹿明烛对李雨升解释着,李雨升回头看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想法地笑了一声:「我就是魂魄不全命不好的那个呗?」 鹿明烛又不说话了,李雨升知道他是默认,也是自觉理亏说不出话来,他屈指弹了一下百叶窗,将那些落灰弹得飞起,扫挡着后退了几步,问鹿明烛道:「他难道也被什么红粉知己给坑死了,才三魂七魄在这儿各自乱跑?」 「或许吧。人死了还不想走都是有记挂的。」 李雨升回过头,看了一眼满屋子乱走的来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朝着她一努嘴,压低了声音问鹿明烛:「那个黑无常说她哥哥有什么办法?超度?」 「白无常现在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鹿明烛答着李雨升的话,极为短促地嗤笑了一声,「他只能奖赏行善,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善人可以赏呢。」 自李雨升遇到鹿明烛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暴露情绪,不由得有些讶然,但再看鹿明烛又恢復了那副神色淡然的模样,好像刚刚是李雨升的错觉一般。 可是李雨升很清楚自己所见所闻绝非错觉,更不想放过鹿明烛难得流露情绪的时候,赶忙上前一步,追问:「你这话……怎么讲?」 鹿明烛像是也觉得刚刚自己在李雨升面前失了态,然而到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抿了抿唇,小声道:「你已经知道来娣的『事』,看见她,你是想让她好好投胎一走了之,还是想惩治那些害了她、还至今过得快乐逍遥的人?而且来娣是死的时候年级尚小,没来得及做过什么,人活到几十岁上,哪有清清白白一点坏事都没犯过的呢,只要不是至纯至善的人,哪怕死得再冤再惨,都不能投生安稳,倘若你千百年来总面对这样明明有能力却无能为力的事情,也会变的。」 「这话说的倒是了,」李雨升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所以白无常才弄出来骆欤非和扶应这样的人?」 「最初他意不在此,怎么会有兄长想让人替代自己的妹妹呢?只是人间的事,往往鬼神都难以左右。他现在究竟想做什么,我也说不好。」 李雨升听鹿明烛难能可贵地一大段一大段说着话,还在其中「夹带私货」地讲自己的想法,难得觉得鹿明烛添了点活气儿,明明是算得沉重的话题,心里倒莫名轻松起来。 手机响起十二点的闹铃声,李雨升暂停了同鹿明烛的交谈,再一次开始为金主录像。 鹿明烛一如既往地沉默地跟在李雨升身后,李雨升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走着,身后的鹿明烛没有脚步声,他也清楚鹿明烛非他族类,但走着走着却有些想笑。 ——那唯一能对李雨升构成威胁的游魂已经消失不见,这间屋子安全得堪称,鹿明烛明明可以随便躲在一个地方歇着,可就是这么不放心、不放心他李雨升走来走去,一定要跟在后面。 这样的执念有些可笑,又有些可爱,李雨升深吸一口气,录完最后一个房间,勐一个转身。 他是想一把把鹿明烛抱在怀里的,明知道会「情不自禁」也想抱,结果转过身去和不远处的来娣大眼对红眼,只好愣生生把一个拥抱改成了按住鹿明烛的肩膀。 「……我说真的,能不能把那丫头赶紧超度了,我有点儿忍不了她了。」 第24章 能不能和师父学双修 第二日清晨五点,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的李雨升被闹铃闹醒,强睁眼睛坐起身来,伸着懒腰长嘆了一口气。 他是和衣睡在卧室里的,稍微转过头去,就见到鹿明烛已经先一步醒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昨晚视频都录好,要睡觉的时候鹿明烛死活不愿意和李雨升同床共枕,就像是怕李雨升半夜里给他生吞活剥一样,李雨升和他较劲较得烦闷,一赌气干脆由着他去,任凭鹿明烛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坐着一夜,也不知道究竟睡了还是没睡。 第38页 只是床头柜边有很少的一点香灰的痕迹,李雨升第一眼便看到了,起床气立刻消下去,心里发酸软,到底有些不是滋味的心疼愧疚,哑着嗓子问鹿明烛:「你昨晚睡了吗?」 鹿明烛点点头,随手一扫收起香灰,李雨升缓了缓隐约头痛的感觉,起身拿着自己带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去了卫生间。 天色都说不上蒙蒙亮,灰得乌涂涂一片,李雨升闭着眼睛刷了牙,用凉水激了一把脸,总算彻底清醒,最后给金主录了像,一直录到自己退出房间、锁好了门。 「收工~」李雨升左右拧了拧腰,听着自己的嵴柱「咔哒、咔哒」响了两声,舒服地嘆了口气,对鹿明烛道:「回头老闆结了钱,咱俩一人一半。」 「我……」 「别说你不要你有钱这一套啊,该怎么论怎么论,一半儿都少呢,不能再让了。」李雨升出言打断鹿明烛,用警告的眼神看过去,鹿明烛只得点头,李雨升趁机把手机递过去:「加个微信。」 鹿明烛接过李雨升的手机,将自己的微信号输进去发了申请,还没把手机还回去,李雨升又说道:「再存个电话。」他只得收回手,把自己的手机号录进李雨升的手机里。 李雨升眼看着鹿明烛在「联繫人」界面里欲盖弥彰地写了个「祝明」,心里觉得好笑,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接回来,跟着鹿明烛往电梯口走。 等电梯时,李雨升脑子一抽,没话找话地问鹿明烛:「那这楼里,就这电梯里,还死过人吗?对了,我遇到的那个什么女魃,哪儿去了?」 「死过的,只不过没有鬼魂了。我也不知道女魃现在去到哪里。」 「电梯里就死过人?」 鹿明烛一点头,刚巧电梯停在眼前,「叮」的一声,李雨升「我去」了一句,盯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左右扫量了一圈才站进去,看着鹿明烛的侧影,捉摸了一下,直起身来凑过去。 「我说,小美人儿,小仙人,你看我有没有那个什么『慧根』,你的那些道术法术仙术的,教给我点行不行?」 鹿明烛转过身看李雨升,李雨升便又往前凑了几分,猫下腰将肩膀靠在鹿明烛的肩膀处,讨好道:「我知道,我笨,就算真能学成了也就是你们神仙打架的时候我给丢俩臭鸡蛋的水平,但是好歹呢也能让对面分个神、给你们画符念咒的争取点时间,遇到小打小闹的东西我也能自己防个身不是?」 电梯开始下沉,向上的失重感拉扯着两个人的身体,鹿明烛的眼里是一贯的古井无波,他思考了大概几秒钟,出乎李雨升意料之外的,干脆地点了点头。 「可以,就算学不成,至少也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真的?!」李雨升喜出望外,盯着鹿明烛点了头,有点得意忘形,没正经地笑道:「好啊,那以后我认你当师父?要是我神功大成了,能不能和师父学双修啊~?」 李雨升话顺嘴秃噜出去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鹿明烛沉默下去,李雨升赶忙站直身子,听见鹿明烛说:「不能。」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不能,别这么严肃,别生气啊,哥哥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李雨升忙不迭地去哄鹿明烛,鹿明烛轻轻摇头,低道:「没有生气。」 他抬起眼来,眼中不是那样淡然的神色,却也缺乏含情脉脉的深意,只是认真地看着李雨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李雨升,我是大凶之命,如果这辈子还和我『双修』,你就再也不能入轮迴了。」 李雨升磕巴了一下,看着鹿明烛的眼睛,竟然没起丝毫弯绕缱绻的心思。他很想说一句不入轮迴又能怎样,当畜生他不愿意、当人早就当得够够的了,只是看着鹿明烛认真的神色,实在说不出旁的话来,只能跟着点头,低声应他:「好,我知道了。」 自从刻字一事之后,李雨升有一阵子没见到扶应和骆欤非。 不过回忆一下仪式结束骆欤非满口鲜血倒在地上那副样子,要养上十天半个月也是当然的,李雨升很有眼力见地没有乱打听,老老实实待在「黑无常的地下室」里,扫听着桁市还有没有别的试睡工作。 然而桁市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过偏僻,要不是前些年营销过房价全国最低,根本连房子都卖不出去,生意实在寥寥无几。好在鹿明烛开始每天早晨日出前后就带着李雨升爬起来吐纳打坐,日子过得还不算无聊。 期间李雨升和父母打过几次电话,也问过鹿明烛几次母亲的病症的事情,鹿明烛总是说还没什么好办法,李雨升心里着急,可到底知道催不得。 至于女鬼童那档子事儿更是杳无音信,陈年旧案本就难考,李雨升几乎怀疑在这么拖下去,自己都要和那丫头片子处出革命情谊来了。 「本职工作」无法进行,李雨升劳碌的主儿闲不下来,一周七天里有五六天都要跑出去干点日结的活计,鹿明烛总是跟着他出去,干活的时候消失不见,到李雨升和僱主结完钱打算回去了,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李雨升有时觉得鹿明烛这样好笑,有时又觉得他辛苦,还有的时候会有些烦恼、躁郁。 ——因为鹿明烛想保护的人,与其说是他李雨升,还不如说,是上辈子死了的灵魂。 鹿明烛对他的亲近、对他的百依百顺、对他的巨细靡遗,都只是一个照影,李雨升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第39页 日子这么忙里偷闲地过了一个来月,李雨升给家里转去本月的钱的下午,还在感嘆着这个月赚得实在太少,就接到了新的试睡的活。 甚至地点都难得熟悉,就在扶应买的那小区,是个叠拼的别墅,不过上下四层全是一家人买下来的,一二楼住着养老的老人,三四楼的女儿女婿在外打工。说是近来老人们总是听见三四楼半夜有动静,上去找了却什么都没,报警搜查毫无线索,找「歪门邪道」找到了李雨升他们这一路子上来。 按理说好不容易有个活儿,价钱开得还很合适,李雨升应该一口答应,可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那边见过的——那倒吊下来的厉鬼、路灯下打牌的老头们,实在是不堪回首,大白天都要打冷颤的程度。 他随口搪塞了几句,倒没把话拒绝死。自己纠结着抽了两根烟,还是想先找鹿明烛商量一下。 没成想李雨升刚开门出来,就见到鹿明烛站在外面,旁边还站着快一个月没见到了的扶应。 「哎哟,你俩怎么凑一块儿了?」李雨升一扬手对着鹿明烛和扶应打招唿,扶应倒是还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神色好似比之前疏离冷漠许多。鹿明烛回头看了李雨升一眼,说道:「今晚我和扶应要回别墅一趟,你晚上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啊?什么事儿啊?」一听这俩人要回别墅那边,李雨升立时也来了精神,赶忙上前两步,扶应瞥了他一眼,硬声硬气地回答:「工作。」 「你们还有工作?」李雨升愣头愣脑地反问了一句,旋即明白过来,这俩天师道士的,所谓「工作」不就是「驱鬼」吗?? 「我靠,所以那边是真的又闹起鬼来了??」李雨升说着,飞快地将自己手机解锁了递给鹿明烛去看,比划了一下聊天记录道:「你看,我这儿刚收到的消息,要我去那边试睡一个晚上呢。你们是不是也要去他们家?」 「不是他们家,却也不远。」鹿明烛看过地址,望了望李雨升,转而看向扶应,「动静不小,你确定可以自己去?」 「骆欤非现在的情况,去了会伤上加伤。」扶应冷淡地回了一句,皱着眉扫了一番李雨升的聊天记录,忽地道:「可以带着他一起去,他去了厉鬼定然现身,省得我们来回跑还容易扑空。」 「啥玩意,是说要带我吗?我靠,我不想去……」一听得「厉鬼」俩字被扶应吐出来,李雨升立刻回想起那天毛骨悚然的遭遇,赶忙抓回自己的手机摆手往屋里退。 扶应看着李雨升的怂样,冷哼一声,嘲讽道:「懦夫。」 第25章 以身犯险 「什么玩意儿,你不害怕是你他妈的就是干这个的!老子遇到鬼就直接嗝儿屁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我特么非得过去送!?」 一听扶应的嘲讽,李雨升立刻上了头,伸手指向扶应骂起来,鹿明烛赶忙上前几步将他拦住了,推搡着李雨升回到房间里关上门。 扶应在外面没什么动静,李雨升犹自还在骂骂咧咧,鹿明烛按着李雨升的胳膊,有些焦急地劝道:「你别生气,他最近心情不好,我不会让你去以身犯险的。」 「他心情不好,拿别人出什么气?还不是看我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怎么不上去骂那个黑无常!?」李雨升自是气不过,扫了鹿明烛一眼,到底把火气压下了,几步走回房间里,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床上。 「那边很危险啊?」 「还不清楚。」鹿明烛见李雨升不再张牙舞爪了,还是在门口定定地站着,像是防备李雨升什么时候脾气又上来、冲出去和扶应厮打一样,李雨升看着他,砸了咂嘴,问道:「要是太危险,你能不能不去了?」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鹿明烛平淡地对李雨升答着,而后像是想要安抚李雨升一般,有些温和地道:「一般都没有危险。」 「……不然我跟着过去一趟?」李雨升将手按在胸前,摸了摸自己早先求来的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保命符,「说实话,我可不是被扶应那小子给激将法激到了,不知咋的,反正你要离开我自己去和那群妖魔鬼怪的斗,一想到我就没由来的心里发慌。而且这不正好么,我还有个试睡的活儿,就顺手接下来,你说呢?」 鹿明烛迟疑片刻,可能也不放心把李雨升单独丢在这怎么样都算得「阴曹地府」的地界,缓缓点了下头:「好,但是你就在要试睡的房间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叫来娣陪着你。」 「她陪着我,那可不是真的闹鬼了?」见鹿明烛答应下来,李雨升自是觉得那边应该没多大事,心里稍微轻松些,也有和鹿明烛开玩笑的心情了,他将双手撑在身后的被单上,想再和鹿明烛说两句没正经的话,鹿明烛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和一片古人上朝时拿得笏板一样的厚木头片,走到李雨升面前交递过去。 李雨升好奇地接过来,见那块木板上刻着大大小小已经有点模煳了的字,用墨填着,隐约能辨认出来「天哭门、天祸门、天财门」之类的字样,他随手把玩两下,去翻那本书,书里则是一个又一个的鬼画符——道士画符,每个符号边都用硃砂点了些点,他能认出来的也不过「吐乳痞寒」还是「寒痞乳吐」云云,颠三倒四。 「这两个东西你随身带好,带着就行。」鹿明烛对李雨升交代了一句,李雨升自然知道这不是自己此时此刻问上一两句就能明白的东西,干脆点头收下。鹿明烛又叫他稍微准备一二,自己转身出了门,不知是不是又去找扶应了。 第40页 天黑之后,坐上扶应的贼车的李雨升万万没想到,还在车上遇到了另外一个熟人。 说熟人有点不贴切,应该是——熟怪物。 李雨升将身体紧贴着车门,一手拽着鹿明烛的胳膊,眼睛直往前排那个穿红团花金衣、头髮凌乱的女人身上瞟。 ——烈焰红唇的吃人女魃,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还和扶应谈笑风生——尽管扶应很少理她,她自己一个人也说得欢快。 但让李雨升最为在意的是,那女魃手里还托着一块向下淌着血的肝脏,李雨升尽量劝说自己那是猪肝不是人肝那是猪肝不是人肝,看着女魃就像吃果冻一样一边吃一边唠嗑,噁心得直想呕吐。 「嗨帅哥,好久不见哟~」 李雨升想装看不见女魃,偏偏女魃同扶应说腻了话,转过头来看向李雨升搭起讪来。 ——偏偏李雨升还不敢不理她。 「呵、呵呵。」李雨升干巴巴地对着女魃笑了两声,眼睛更不敢看她了。这幅样子逗得女魃咯咯笑起来,笑够了之后长嘆一口气,又咬了一口肝囫囵吞了,九曲迴肠地说道:「上辈子还叫我一声『大姐』呢,这辈子装不认识,没礼貌。」 李雨升实在是烦着遇到的每个人都把上辈子的事和自己牵连起来,可又实在害怕女魃,敢怒不敢言,瞧了鹿明烛一眼。 可惜鹿明烛没能领会李雨升的意思,轻声道:「正好遇到她了,今晚让她陪着你,安全些。」 「……」李雨升心想她在我才是真的要吓死,隐晦地对着鹿明烛摆摆手,前座的女魃感觉到李雨升的害怕和牴触,笑道:「别怕我,我只吃没心肝的人的心肝,你可是小鹿道长的宝贝心肝,吃了你小鹿要和我拼命的。」 女魃说完这句话,转回头来,拨了拨自己脸前粘着血丝的乱发,对李雨升道:「放心,你放一百个心。所谓『魑魅魍魉、魃魈魁鬾』我和你的小鹿道长才是同类~没有比我们俩更亲近的了。」 李雨升看向鹿明烛,鹿明烛也点头认了,女魃哼着诡异的调子吃着肝,又晃手道:「你是怕我吃人内脏,可你身边坐着的那个,看起来活人也似的,往常过得也是我这种披头散髮、不顾衣衫、吃人喝血的日子哟~」 「女魃。」鹿明烛直起身,警告地叫了女魃一声,女魃低低地笑着缩在副驾驶位,重新同扶应搭起话来。 鹿明烛有些小心地看了李雨升一眼,似乎是怕女魃说得话让李雨升厌恶自己、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一般,然而李雨升只撇了撇嘴,问鹿明烛:「你不是说你可以餐风饮露的?」 「嗯……刚开始的时候……实在……」鹿明烛说话有些吞吐,李雨升按了按他的手腕,指尖贴着皮肤挤进了镯子内侧,鹿明烛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低头去看李雨升的手指,继而看到筋脉分明的手背。早年的体力劳动总归在李雨升的皮肤上留下了粗糙的痕迹,肤色偏黑不算,手上也有星星点点的伤疤,可能这一个是搬砖时被磕到的、那一条是铲灰时被划了一下。 而李雨升的手掌是很大的,几乎比鹿明烛见过的所有人都大,按压在他的胳膊上,好似鹿明烛的小臂都成了纤细易折的一根,看上去颇有视觉冲击的感觉。 李雨升身上带着人类男性惯有的高热体温,烫在鹿明烛的胳膊上,随着轿车颠簸偶尔小幅度晃动,黑暗中显得像是个说不上是好是坏的梦。 鹿明烛确实觉得自己开始昏沉了,头颅内、内眼角的痣点都在隐隐作痛,一直痛到额前。 于是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扶应先将李雨升放在了叠拼别墅前,而后载着鹿明烛扬长而去。 李雨升在一楼和老两口交接之前,女魃就不知去了哪里,李雨升心里虽然觉得奇怪,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反而觉得那吓人的玩意儿不在才最好。 他被老头老太带着上了三楼,又在三楼四楼之间绕了一圈,听两位老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便笑着说不早了,把二老送下了楼。 再回到三楼、冷不防毫无任何心理准备地在客厅沙发上看见女魃的时候,李雨升差点跳起来。 他捂着自己突突跳的心口,扶着玄关大喘气,心想还好没叫出声来,不然惊动了楼下的主家,就是真的难以收场了。 女魃不以为意,只闭着眼仰头躺在沙发上,李雨升贴着墙向一边移动,又想躲开她、又觉得自己应该盯着她,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李雨升双腿都快没知觉,女魃才睁开了眼。 或许女魃应该是个美人——至少她的睫毛长且密,眼睛也大,然而那睁开的双眼该是眼白的位置却漆黑,而该是黑色瞳孔的位置,却是鲜红如血。 因为这次楼下是有人的,所以李雨升不用大晚上走来走去地录像,只消熬上一夜注意有没有异动便好。看着眼前这幅样子,李雨升无比的庆幸,心想还好不必录像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叫女魃躲开点儿、别进到自己的镜头里。 「这又是哪儿……诶你是谁!?」 李雨升正发呆想东想西,又被一道女声惊了个哆嗦,定睛一看正见到女鬼童一点都不害怕地朝着女魃走过去,女魃也好似对女鬼童很感兴趣,竟然笑着坐了起来。 女鬼童现身,代表时间已经在十一点之后。李雨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时间显示十一点十七分,四周静悄悄一片,偶尔还有虫鸣,女魃竟然十分亲切地和自来熟的女鬼童低声聊起天来,除此之外,李雨升仔细去听,再听不到多一点声音。 第41页 ——难道鹿明烛那边什么都没发生? 李雨升想着,有些奇怪地挠了挠头,眼睛自客厅内一晃而过,忽地心里涌起一阵庞大的异样。 第26章 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得很是诡异且毫无由头,但是一定是极为不好的预感,李雨升眼睁睁看着女魃牵着女鬼童,非常自来熟地站到开放式厨房的冰箱前翻零食,一时之间居然连害怕和忌讳都忘记了。 他摸着自己别在后腰的、鹿明烛给的书和木板,心脏忽然又是一抖—— 视线的余光中,他好似看到楼梯拐角处的飘窗一角,有一颗人的脑袋,正在看着他。 李雨升勐地回过头,那飘窗处却什么都没有,只余一片漆黑,他紧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转回头来,视线重新落在厨房里,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 ——或者说,最恐怖的地方。 李雨升看到厨房边窗垂下的硬布窗帘上,有一道灰黑色的、人的影子,正在动着。 那道人影好像是在洗碗、在擦着桌子,李雨升一下子捏紧了腰间的木尺,低声对女魃那边道:「外面……外面有影子!」 「什么啊,是我的影子投到窗帘上了。」女魃不耐烦地对着李雨升一摆手,笑眯眯地拿着一袋乳酪棒要餵给女鬼童吃,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李雨升的眼睛却越瞪越大。 ——开玩笑!影子的动作一定是和能够有影子的东西一致的!可女魃明明在弯腰给女鬼童递东西,那窗帘上的身影,李雨升看得分明,明明是站着的!! 李雨升紧盯着那道影子,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低声音,对女魃道:「不是,不是你的影子。」 女魃仍旧毫不在意,施施然站起身来,将一袋的奶酪棒塞在女鬼童怀里,轻轻朝着李雨升的方向推了女鬼童一把。 下一秒,女魃转过身,看似不耐烦地面向窗帘,却陡然间出手发难,一把按在了那影子上! 影子好似真的有生命一样,被女魃按住之后像是拽住了尾巴的泥鳅,来回挣扎扭动着,看着越来越不像个人的样子,李雨升明明眼也不眨地盯着女魃和那道影子对峙,可忽然之间,女魃与鬼影就这么全部消失不见了! 只有大开的窗户、依旧垂下来的硬布窗帘,帘子下方的塑料板被风掀起来又落回去,撞在瓷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李雨升向前走了两步,然而心中牢记着鹿明烛「不管发生什么都别离开房间」的叮嘱,只是戒备地看着一鬼一怪消失的地方,甚至没打算上前去把窗户关起,而被女魃推过来的女鬼童却抱着那袋奶酪条歪了歪头,皱眉道:「奇怪。」 「啥……啥啊,你又咋了?」李雨升现在经不起一点刺激,慌忙低头去问女鬼童,女鬼童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瞅你那没出息的三孙子样儿。」歪着头思考了两三秒钟,说道:「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呢。」 「我的小姑奶奶您是我的亲妈,那外面可是厉鬼,我求求您了,千万的别跟他们有什么熟悉的感觉行不行?」李雨升双手合十,玩笑似的对着女鬼童拜了拜,女鬼童「哼」了一声,想了想,道:「我得去看看。」 「你去哪儿啊,小美……鹿明烛让你就跟着我,刚刚女魃那个意思也是让你和我待在这儿,你不明白?」 「你妈还让你天冷了就穿秋裤呢,你听你妈的吗?拿着!不许偷吃!」女鬼童又瞪了李雨升一眼,不由分说地将奶酪条往李雨升怀里一塞,转过身「飘」到了窗户之外,不过眼神一花之间,鬼影就不见了。 「……他妈的我……」李雨升看着女鬼童消失的窗口,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奶酪条袋子,抬起头来,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大圈。 塑料条仍旧砸着瓷砖壁,发出规律的声音,房间里说不上是黑得发蓝还是蓝得发黑,总之幽幽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无数游魂从地板的缝隙之中长出来,拽住李雨升的脚腕,将李雨升拖下地狱去。 恍惚之中,李雨升就好似见到——见到一个戴着清朝时期的大宽沿帽子的人,脸色铁青发乌,一身官服是有厚度的棉衣,又灰又旧,胸前打着式样模煳的补丁,眼睛瞪得比发癔症的牛还要圆,站在李雨升的面前,正看着他。 可当李雨升凝神去看时,房间里却又空空荡荡,什么鬼影人影都不见。 然而他再一个晃神,这玩意儿就重新出来,一时好像总跟在李雨升的后背也似。 该说不说的,人的要求总是一点一点降低,李雨升独自一人在这透风发黑的房间里,竟然觉得和女魃共处一室也是很好的,和女鬼童被迫捆绑的日子也不错。 ——要是鹿明烛在身边,让他抱着,那就最好、再安心不过了。 李雨升这么想着,回身「啪」地一下按开了身后的灯。 强烈的光从头顶洒下来,李雨升双眼被刺得要流泪,他却不敢闭上,只用手掌简单遮挡着,从指缝里往外看,渐渐适应外部环境。 可不寻常的事一直环绕着他。就在灯打开之后,那一直被风吹动的窗帘,竟然停止了。 一切陡然间安静得像是李雨升聋了一般,除了他自己动作间发出的、摩挲衣服的声音之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李雨升凝神去听,竟然连楼下老夫妻睡觉打鼾的声音都没有。 第42页 这里的隔音绝对没有这么的好,经歷了这么多事,李雨升也不想再抱有什么样的侥倖心理,不寻常就是不寻常。 可再不寻常也没有办法,他是被鹿明烛这个「孙悟空」拿着金箍棒画了圈的「唐长老」,不能擅自走出房间,只能把木尺与旧书都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地走到沙发边,坐在了女魃适才坐过的地方,瞪大了眼睛左右打量,回忆着鹿明烛这些日子交给自己的那些皮毛知识,掐了一个……凝结智慧的手诀。 ——他妈的!这玩意儿在要命的关键时刻根本没用啊! 李雨升回忆着鹿明烛教授的知识,大部分都是什么清心、静气之类,难道真的见了鬼,他哼哼哈嘿地打一段八段锦,鬼就叫他给吓跑了!? 李雨升越想越坐不住,屁股下面好像放了一排钉子,他来来回回挪动着身体,某一个瞬间,恍然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些动静。 李雨升赶忙屏息凝神地去听,果不其然,有隐约的、密集的窸窣声自四面八方响起——这种感觉更不好了,就好像一万只蜈蚣一百万条腿洪水般包围着他,而且在向着李雨升所在的方向「爬」。 果然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李雨升额上浮起焦虑的汗水,恨不能跪下来祈祷时光倒转,回到方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时候,他保证安分守己、一动不动,再也不抱怨、再也不希望什么东西能发出个动静来了。 潮水般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倘若李雨升敢闭起眼睛来想像一下,一定能看到无数虫子沿着别墅的外墙、一层一层围拥着向上爬上来的画面。 不过李雨升自然是不敢想像的,饶是他再怎么不敢想像也明白——有什么东西,就要进来了。 李雨升下意识看向三楼唯一的通口,那扇开着的窗户,正犹豫着要不要螳臂当车地将那扇窗户关上,忽地听见类似暖水瓶内胆在塑料壳内爆炸般的声响,接着真的有什么东西从窗口闯了进来!! 李雨升簌然站起身就要往后退,然而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看清了——竟然是鹿明烛拖着那女鬼童,一起从窗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掉」了进来。 鹿明烛单手撑着地稳住身体,女鬼童则好似受惊不小,鬼哭鬼叫着紧抓住鹿明烛的衣襟、还想要往鹿明烛的后背爬去躲着。 「小、小……鹿明烛??怎么了这是——」 李雨升话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得十分熟悉的锁链声连成一片地响起来,接着一团东西破窗而入。 「——我草厉鬼!!」 已经有过经验的李雨升大喊一声,眼看那被锁链拴着的好似一团血肉模煳的肉块的厉鬼落地就朝着鹿明烛扑过去,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和力气,居然不顾危险扑了上去,一把抓住鹿明烛的衣领将他往后拉扯,另一手直把木尺伸了出去。 如果此时此刻李雨升没有因为情况紧急、危险可怖而大脑短路,大概会因为自己这个「想用短短的木尺戳死厉鬼」的举动而汗颜讪笑、尴尬万分,可是就好似瞎猫碰到死耗子般,在李雨升伸出手去的瞬间,那木尺竟然发出金光,将张牙舞爪的厉鬼逼地停了一下动作! 瞬息之间,外面的扶应已经催动锁链、将厉鬼牢牢束缚,且鹿明烛也得以喘息,反手护住李雨升与女鬼童,单手掐诀,几道金色的符咒如有生命般飞了出去。 「打得过吗你们!?打不过就跑吧我们!!」 李雨升揪着女鬼童,将她从鹿明烛的身上撕下来,对着身形已经有些踉跄的鹿明烛大喊着。 第27章 伤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鬼童这一番就像是吓破了胆子,被李雨升抓住之后,反而扒住李雨升不放,拉扯着李雨升向里屋退去。 李雨升虽然见过厉鬼,但毕竟了解甚少,而且上次只是对了个脸就被鹿明烛丢开,这次控制不住自己越是害怕越是要瞪着眼去看,愣生生见着那根本不能算作人形、也不能算作鬼形的玩意儿挥动着勉强能称作「手爪」的位置,朝着自己狰狞地扑过来,又被扶应的锁链与鹿明烛的符箓困住,发出更为悽厉的、宛若炼狱受刑之人的吼声。 那厉鬼的眼睛几乎没有眼皮遮盖,发红、发黑、带着粗大的血丝,瞪向李雨升所在的位置,吓得李雨升腿脚发软,移动艰难。 正胆战心惊的时候,鹿明烛已经直起身来挡在李雨升眼前,双手快速地结出符印,无数道金光直冲厉鬼而去,直打地那厉鬼本就皮开肉绽的身躯愈发血肉横飞,腐烂的肉味、血的腥臭袭击李雨升的口鼻,让他差一点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身后还有个女鬼童在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李雨升全凭本能地一手护着她向后退,想要问问鹿明烛怎么不回自己的话,抬眼仔细去看时,才发现鹿明烛的唇齿间衔着一枚铜钱样的东西。 李雨升决定这个时候专心自保,不给鹿明烛添乱,干脆扭过头看也不看那厉鬼一眼,拽着女鬼童向卧室的方向躲闪。 而他这个举动不知怎地,好似将厉鬼激怒一般——又或许厉鬼察觉到李雨升要逃、或许李雨升的极阴体质就是这些恶秽眼中的「唐僧肉」,它竟然长嚎一声,赫然爆发一股力量,将扶应捆缚着的锁链生生绷断了两根! 李雨升虽然没回头,但也听得出来锁链断裂的巨大声响,更是加快速度拽着女鬼童向卧室里躲闪——管他有用没有的——鹿明烛瞬时反应过来,但已是来不及结印画符,干脆张开手臂迎上去,以自己的身躯阻拦。 第43页 就这么一下,厉鬼的血爪直接划过鹿明烛脸庞连带着胸膛,丹红的血霎时蔓延而出,同时鹿明烛手指间已经翻出数张符咒,双手一合,尽数贴在了厉鬼的身上。 黄色的符纸沾染到厉鬼便冒气白烟,厉鬼顿时扭曲着在地上搅成一团,鹿明烛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双手迅速结印,扶应的锁链哗啦啦地响着自大开的窗口而入,如同自己长了眼睛一样,一圈圈天罗地网般将厉鬼盘绕、锁紧。 「明烛!不杀鬼还在等什么!女魃那边要撑不住了!!」 扶应的喊声像是从房间的天花板坠下来一样,鹿明烛沉默以对,定定地看着地上张牙舞爪地挣扎着的厉鬼,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鲜血自他脸上、胸前滴落,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香。鹿明烛的双眼已经被灰色覆盖——比起灰色,更像是有金属光泽的、过于深的银色,衬着内眼角的痣显得诡谲异常,愈发像个不属于人间的怪物。 「明烛!」 扶应催促的喊声再次响起,下一秒,锁链又被厉鬼挣断一根,似乎隐约能听见扶应负伤的闷哼,鹿明烛仿佛终于因这一声而下定决心,将唇间抿着的铜钱夹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右手夹起一张黄色纸符。 斩杀厉鬼的符印不过十几秒便结下,期间锁链又「噔、噔」地断开两根,鹿明烛神色不动,稳稳噹噹站在原地,直等厉鬼挣脱束缚、在锁链再度锁紧之前扑上来的间隙,双手扣死自颅顶拉至眼前—— 一双银灰色的瞳孔内宛若射出厉光,道道金光带着轰鸣自鹿明烛身后盘旋而出,仿佛一柄柄软剑,深深刺入厉鬼的躯体之内。 室内的灯光同时大黑,一切恢復死一般的阒静。 「你没事吧?」 灯光骤然熄灭的时刻,李雨升还以为是厉鬼占了上风,将女鬼童藏在自己身后,电光火石间想着鹿明烛此时此刻的情况,咬着牙想要冲出去和那玩意拼了命,却不等他站起身,就听见鹿明烛的声音轻飘飘地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近,听着就在门口,却没打开门口的电灯开关,李雨升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只能在床单上摸索着试图下去,边动边问道:「没事都没事,那小丫头片子也好着呢,你怎么……」 「呜——呜呜——」 李雨升话没说完,一旁的女鬼童忽而哀哀切切地鬼哭起来,听着像是终于知道自己安全了、刚刚被吓破胆的情绪汹涌反扑,李雨升知道现在已经安全,懒得多搭理她,趔趔趄趄地站起来,朝着鹿明烛的方向摸过去,边问道:「没事儿了吗?你还好吧?」 「没事了。但是你暂时别出来。」鹿明烛低低地回答李雨升,接着「咔哒」一声,刺目的灯光充斥房间,李雨升被晃得皱紧眉闭起眼睛,听见门板的响动,来不及多想伸出手去。 「没事儿了怎么不能出去,我——我草!」 李雨升拽到了鹿明烛的胳膊,强忍着被光线刺激的不适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境况,手上顿时一甩,不由分说把鹿明烛朝着自己拉了过来。 「我草,你受伤了!」 李雨升攥着鹿明烛的手腕,一只还嫌不够,怕鹿明烛挣脱抛开,将两边都紧握在自己手里,瞪大眼睛看着鹿明烛透着点点血迹的衣服,鹿明烛有些不自在,想要后退也退不开,只得道:「是厉鬼的血……」 「那这总是你的血?」李雨升没有轻易被鹿明烛忽悠,松开他一只胳膊,抬起手蹭了一下鹿明烛的下颌。 鹿明烛脸上明显有一道将近十公分的血痕,看着是不深,但没完没了地向外渗着血珠。他赶忙侧过头去,用手捂了起来。 「别挡着,我靠,让我看看,这么兇险?」李雨升赶忙去掰鹿明烛的手,鹿明烛躲闪几下,再放开手时,脸上竟然光洁如初,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了。 「……啊?」李雨升看得一愣一愣,呆呆地伸出手指去,用大拇指沿着刚刚自己明明看到的、赫然一道红痕的位置摸了摸,触手却只有细腻与光滑,没有血,更没有丝毫的凹凸不平。 他不可置信地又用食指去摸,眼睛瞪得傻大,鹿明烛任由李雨升触碰着自己的脸颊,只是垂下眼去,沉默不言。 「你这仙术真是……这么厉害……」李雨升总算是确定鹿明烛没有破相,低头看着他,担忧道:「身上也没事了?」 鹿明烛点点头,李雨升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后遗症、疼不疼之类的话,客厅的灯却也亮起来,女魃的声音随之传来。 「小鹿啊,干什么拖拖拉拉的,我们差点被你害死了。」 鹿明烛抬眸望了李雨升一眼,转身向客厅走,李雨升仍旧拽着鹿明烛的手腕,干脆也跟着走到客厅里。 方才龙捲风摧毁停车场一样杂乱的客厅现如今干干净净,厨房那边的窗户也关着,窗帘好好地垂下来,明明经歷了一番叮里咣啷的打斗,楼下那对老父亲居然像没有听到一样,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们熟睡的鼾声。 女魃说完这句话,向着卧室走过来,摆明了是要去看女鬼童,路过李雨升的时候,鹿明烛才侧过身,轻声回答:「来娣说觉得这厉鬼熟悉,我……」 「你怎么,改明儿小李生说他和持枪挟持人质的杀人狂魔熟悉,你就不救人了?这厉鬼带着阵法,我们在外面破阵有多危险,你又有多大的本事,能在这儿迟疑犹豫?」女魃轻飘飘地对鹿明烛说了一句,抬腿走进卧室里,鹿明烛没多做反驳,李雨升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伸着脖子往客厅看,见扶应包着一个罐子,干巴巴地问道:「厉鬼给收在里面了?」 第44页 扶应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没理会李雨升,倒是鹿明烛点点头「嗯」了一声,李雨升砸了咂嘴,转看向鹿明烛,疑惑道:「你们在外头较劲,怎么打着打着跑到屋里来了?」 「厉鬼一开始想要扑来娣,来娣吓得往你这里跑,它就追来了。」鹿明烛低低地解释了一下,李雨升摸了摸下巴,回道:「怪不得你犹豫,确实很奇怪,难不成这厉鬼和那丫头片子生前是认识的?」 「不知道,最多从外面催发的阵法入手,但这是扶应负责的事情,我无从查证了。」 李雨升听鹿明烛说着话,注意到鹿明烛像是气短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条件反射地问道:「你怎么了?」 他这么一问,鹿明烛反而抬起头来,与李雨升对视了两三秒,摇头道:「我没事。」 「没事就是有事,伤得很重?赶紧回去歇歇。」李雨升皱眉看着鹿明烛衣衫上的粉色,那颜色怎么看怎么不像寻常的人血,李雨升自然是知道多半是因为鹿明烛「不是个人」的缘故,就算扎眼,也已经不觉得新奇、不想去计较这些了。 第28章 做人要有素质 李雨升说完话,鹿明烛没什么反应,一边的扶应站直身体,看都没看二人一眼,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掐了个决,李雨升眼前一花,人就没了。 「我去!」 这一下带给李雨升的震撼极大,他刚要发表点惊讶的感嘆词,身后卧室里的女魃走上前来,将站在门口的鹿明烛往外推了一点,抿唇笑道:「孩子我给哄着睡觉了,你们俩有什么事儿到楼上去,别把我们娘俩吵醒了~」 「啊?」 李雨升脑子没转过来,女魃已经将卧室门关上,随即「咔哒咔哒」两声塑料开关的响动,听着像是给开了小夜灯,准备为女鬼童进行「妈妈给你讲睡前故事」的阶段了。 适才还兇险万分要死要活,一转眼就变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剧情,李雨升只觉得自己像是云山雾绕地坐了一趟过山车,巴巴儿地愣了半晌,看着鹿明烛,又把话题绕了回去:「……你真的没事儿吧?」 鹿明烛缓缓摇头,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胸前,李雨升看着他确实还算红润的脸色,又看了看满是血迹的衣服,放开了鹿明烛的手,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塞在鹿明烛的手里,将鹿明烛后背往前一推,抬手指了指通向四楼的楼梯:「没事也洗洗,主家的东西有规矩不能乱动,你先穿我的。」 这下反倒轮到鹿明烛发愣了,不过他回神得很快,轻轻「嗯」了一声,攥着李雨升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 三楼只有一间小卧室,李雨升自是也要到四楼去睡的,他听见楼上浴室响起水声,倚靠着楼梯扶手斟酌了一下第二天去和老两口交代情况时候该说的话,也慢吞吞地走了上去。 每走一步,李雨升都忍不住要脑补鹿明烛只穿着自己外套出来的样子——大概衣服的下摆能盖过鹿明烛大腿的上半段,那么两条腿就会自然而然地露出来……约莫会很白、很直,身上热气腾腾的,脸色说不定会因为浴室的水汽而更加红润,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那两点小痣也往人的心上跳,李雨升要是邀请他一张床上睡,他肯定又是百般推诿,不上床睡觉也好,就看着他坐在椅子上,要是跷二郎腿的话,两条腿就会交叠在一起,盘着腿坐着更是好风光……倘若借着装睡翻身的机会,手背沿着小腿的弧线向上蹭一把—— 李雨升想着,脚步骤然停下,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霎时攥得死紧,就连青筋都跟着绷起来,他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连带着捂住不正常的唿吸。可耳边听着水声消失、听见浴室里窸窸窣窣,愈发压制不住自己狂乱跳动的心脏。 浴室门被打开了,有脚步声响起来,经过自己面前,有人细着嗓音说了句什么,李雨升只知道自己应得含煳、应得敷衍,之后那人走了,李雨升却还是忍不住掀了掀眼皮,偷偷地看—— 鹿明烛当然是不会光着腿出来的,他套着自己的裤子,挡得严丝合缝,明明没留一点余地,却平白更多了些想像的空间。 李雨升快步走进浴室里,被鹿明烛留下的那些水汽蒸得发昏,他一把将水龙头扭去最凉的方向,任由刺骨的冰水像针一样扎进自己已经没救了的脑子。 等到李雨升带着一身寒气从浴室里出来时,鹿明烛正坐在茶桌边捻香。 四楼没什么待客区域,没有客厅,上来就是这么一个算得上宽敞的茶室,鹿明烛没有问李雨升犯什么病要洗凉水澡,甚至都没看李雨升一眼,只是手指轻动,慎重但快速地捻好了一根线香。 「我说,你这玩意不会上瘾吧,以后离了它我睡不着怎么办?」李雨升一屁股坐到鹿明烛对面,信手拿过鹿明烛还未捻好的香打量,鹿明烛也不同他抢,只是轻声回答:「以后多给你做一些备着。」 「你每天都给我捻一根新的不行?」李雨升将线香交还给鹿明烛,看着鹿明烛波澜不惊的神色,问道:「是不是这个黑无常死了以后,我就要立刻被餵忘情水,你就转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鹿明烛不置可否,李雨升当然晓得他是默认,不由得冷笑一声,向着鹿明烛凑了凑:「你是把我当什么呢,嗯?上辈子延续下来的香火?当我是你和上辈子的那个『我』养得好大儿?」 第45页 「我没……」 「你说为什么丫头片子会觉得那个厉鬼熟悉?」 李雨升话题转得实在生硬又突兀,鹿明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甚至没注意到李雨升什么时候趁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约莫是刚洗过冷水澡,李雨升身上的温度和鹿明烛差不了多少,他不肯好好握着鹿明烛的手,非要将大拇指挤到镯子的圈儿里面,绕着那最薄、最容易触碰到脉搏的皮肤打着圈儿抚摸着。 李雨升的手没那么柔嫩,甚至是粗糙的,摩挲在皮肤上的感觉过于鲜明,几乎要让鹿明烛起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从肺腑胸臆开始心猿意马地痒,一时间忘了答李雨升的话。 「又不理我?」他的晃神反倒被李雨升抓握住了把柄,鹿明烛听见李雨升从鼻子里轻轻地笑了一声,手腕间的触碰停止了,手背好似被用力压在茶桌上,而李雨升的另外一只手穿过胁下,带着逐渐恢復的热度压在了后背肩胛的位置。 「从背面都能摸到心跳,你怎么就能不是人呢?」 李雨升的声音在贴近耳边的位置喃喃问着,鹿明烛闭起眼睛,只觉得自己身体要发起抖来,连他自己都说不上熟悉还是陌生的气息在颈间票绕着,鹿明烛勐地站起身来,仓皇地后退了几步。 「不要……」 「不是说碰碰抱抱都没事儿?」比起鹿明烛的慌乱,李雨升倒是神色如常,看上去怡然自得得很,不知从哪将自己的烟摸了出来,「噌」地点燃了一支。 鹿明烛垂着眼不去看李雨升,李雨升静静地将烟吸了半支,笑了笑又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问:「你是怕我情不自禁会对你怎么样,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 鹿明烛静静地站着不肯说话,呛味的烟雾在茶室内散开,朝着鹿明烛的身上轻飘飘地、试探一般地降落,室内像是很安静,又像是能听到很多隐约的、旁人的声音,鹿明烛抬起手来,轻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怕我……控制不住……忍不住……」 他轻轻地说着,每一段话都没有说完,声音因为太轻而显得喑哑,又似乎夹带着哽咽一样的断续。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样子,禁不住微微皱起眉来——眼前的人实在是太像传说中「静静地崩溃了」的模样,他思来想去没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逼迫到了鹿明烛,然而此时此刻的悲伤、刺痛、压抑都像是有了实质一样,顺着那从他肺腑间吐出来的烟雾,尽数被鹿明烛还了回来。 他眼看着鹿明烛的胸膛和肩膀开始不自然地起伏,不过这种不自然没有持续太久。 「早点休息吧。」 鹿明烛放下了手,神色还是淡淡的,他穿着李雨升的外套,动作没有半分异样。 李雨升却开始觉得这烟太呛了,烟味太沖、太硬,刺得他鼻腔里发酸、眼窝子发热发疼,嗓子跟着紧得像黏在一起。他看了看手里已经菸灰烧出一大截的香菸,向着嘴边凑了凑,可好似这平日里排忧解难的神仙物件忽地变成一块油腻腻的肥肉,教人难以下咽,甚至反上许许多多的噁心来,让他的头被电钻钻了一样疼,几乎想要呕吐。 李雨升「嗐」了一声,将菸头按灭,丢在茶桌上的菸灰缸里。 「我打算戒菸了。」李雨升甩了甩手,挥开自己面前朦胧的烟雾,「看你从来不抽这些,别叫你吸二手菸难受。」 李雨升没有去看鹿明烛,只是垂下头,用指间来回拨动着那根刚被捻好的线香,说道:「咱做人得有素质,你说是不是。」 鹿明烛没回答,李雨升没有意义地、有节奏地点着自己的头,状若无意地喃喃:「少抽点菸,还对身体好,健康,能多活几年,你说是不是?」 过了许久许久,李雨升才听到鹿明烛的声音: ——「嗯。」 隔天闹铃震起来时,李雨升眉头立刻皱紧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睡上多长时间——昨天怎么都没睡意,鹿明烛在外间守着,他在卧室里死活不愿意点那根能让人好梦安眠的香,把手机调成静音,麻木地刷着一个又一个短视频,捱到天都亮了、双眼酸涩地像吹满了沙子,才终于阖起眼眯了片刻。 眼下正是头疼的时候,李雨升很是想转身再睡,无奈绝对不可能了,只得强拽着黏在一块儿的筋条子起身,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鹿明烛肯定是早就醒了的——李雨升甚至怀疑,他是没有睡的。 第29章 天运当以日光明 昨晚那些鬼怪也好、异样也罢的情绪随着不怎么好的一觉尽数消解,李雨升掩着哈欠对鹿明烛摆了摆手,鹿明烛却跟上前来。 「我和女魃先走,在扶应家那边等你,不然你下楼的时候不方便和僱主解释。」 「行啊,小美人儿,你倒是为我着想。」李雨升笑了笑,抬起手来,食指轻轻在鹿明烛脸颊上点了点。 他点得是昨夜里鹿明烛伤到的地方,还轻轻颳了一下,再加上语气不正经,调戏的意味实在过于明显,鹿明烛抿了下唇,没再多说话,随手一指身后茶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早饭,转身便走下了楼。 李雨升因为没有休息好,多少有些烧心,好在早饭很贴心的都清淡,总算容他垫饱肚子,而后下去和两位老人云山雾罩地说了些话,收下尾款,去到扶应的别墅前找寻鹿明烛与女魃。 第46页 令李雨升最为无语的是,女魃与鹿明烛竟然都不会开车,反倒是他这个没休息好、精力不足的人强撑着驱车回了解见鸦所在的小区。 一回到屋内,李雨升脱了衣服倒头便睡,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连自己做没做梦都不清楚,好容易浑浑噩噩地醒来了,迷瞪着眼睛一看手机,是下午三点。 李雨升復又眯了十来分钟醒盹儿,而后坐起身来翻了翻未读消息,捡着该回復的回覆了,手指滑到鹿明烛的头像上。 鹿明烛的头像是一道神头鬼脸的符,两个人加过好友之后,还没有任何消息发过来,李雨升不知自己是不是待得多少有点无聊了,手指晃了晃,竟然点到视频通讯的选项,给鹿明烛发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铃声响了快要二十秒,鹿明烛才接起来,然而屏幕上一片黑,只有右上角李雨升自己赤裸着上半身、靠在床铺上的画面。 「怎么……」 「你拿什么挡着镜头呢?」 「黑纸……」鹿明烛那边带着些刺耳的电流音,继而窸窸窣窣几声,镜头恢復光亮,却是对着天花板,晃了好几下之后,鹿明烛的脸才出现在里面。 「干什么呢?」 「没什么。」 「在屋里?」 「嗯。」 鹿明烛的回答非常快,也非常没有营养,镜头近乎固执地只对着头和脸的位置,不过李雨升到底心里怀疑,眼睛也尖,在鹿明烛的镜头一个极为快速的晃动时,敏锐地捕捉到鹿明烛裸露在外的肩膀。 「小美人儿,大白天的,你不穿衣服在房间里,到底干嘛呢?」 李雨升咧着嘴笑着,看见鹿明烛手上迅速一动,镜头也跟着晃了下,明显是在紧急车穿衣,不由得大笑起来,坐直身体,将自己的脸凑近镜头,扬了扬下巴:「哎,我衣服是不是在你那呢还?」 「洗干净还你……」 「不用,我这就去拿了。」李雨升说着,就手一掀被子下了床,两下穿起一条裤子,上衣也不穿了,举着手机拉开门便走出去,大步流星来到鹿明烛的房门前,抬手「哐哐哐」地拍了三下门,眼睛还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画面。 对面的鹿明烛明显是被李雨升这没头没脑的一下搞慌了,手机多半丢在了床上或者桌上,镜头对着天花板,听筒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倒真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在销毁现场一般,直到李雨升敲了四五回门,才终于磨磨蹭蹭地上前来。 鹿明烛只将门开了一条缝,把李雨升的外套递出去。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手里自己的外套,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却没接过,深吸了一口气问:「你这什么味儿……?这么沖鼻子。」 「点了香。」鹿明烛似乎是很着急赶李雨升离开,将手里的衣服往前送了几分。他越是这样,李雨升越是不想让他如意,挂掉不断在鹿明烛房间内飘着回音的电话,一手不由分说撑住了鹿明烛不肯打开的房门。 鹿明烛手上没真用多少力气同李雨升较劲,乖乖地将李雨升放进屋里,任由李雨升扫量了一圈,托着李雨升的外套,不动声色地站在桌子前。 「确实是香味儿,但可不像是香,好像还有点草药消毒水儿的味儿……有烧东西的味道。」李雨升在鹿明烛房间里转了几个来回,站定了看着鹿明烛,「又是在干什么我不应该知道的事儿?」 鹿明烛沉默不语,李雨升反倒有些轻松地笑了笑。 同初见时的那种无条件、无理由的沉默不一样,如今鹿明烛虽然看似对待自己还是个冷冷淡淡的态度,可该说的话都会说,只有明显理亏的时候才会缄默,反倒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坦白。 李雨升走进鹿明烛,果不其然看到鹿明烛的眼神有些瑟缩闪躲,而那奇怪的味道也变得更加浓郁,李雨升在鹿明烛的面前站定了,故意弯腰下去凑近嗅了嗅,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就是你身上的味道,到底在干什么呢?」 鹿明烛不愿意说,李雨升其实也能猜到大概了,说不上自己心里有没有觉得心疼,嘴上只逗他道:「小美人儿,我的好『师父』,你要是非得闭着嘴不说,我动手扒你衣服自己看了?」 李雨升话音落下,明显看到鹿明烛手上一紧,这回没过几秒钟,鹿明烛就低声答了:「昨天受了点伤……」 李雨升心里感嘆自己现在猜鹿明烛的事儿简直一猜一个准,不由得嘆气,拿过自己的外套,稍稍后退了一些,对鹿明烛道:「让我看看什么样,心里有个数,不碰你。」 鹿明烛垂着手,样子看上去不情愿多过犹豫,李雨升就在他面前站着,将自己的外套穿上了,也不催他,但摆明了一副「今天不让老子看老子就不走了」的架势,鹿明烛没能同他对峙太久,败下阵来。 鹿明烛一向穿着简单的盘扣上衣,此时一颗一颗磨磨蹭蹭地将扣子解开了,将两片衣襟左右拉开,露出内中的肌肤与伤口来。 鹿明烛的皮肤是温润细腻的,李雨升多少体会过一些,自然不必说,然而胸口前两道既长且深的伤口,已经结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黑色的痂,旁边的皮肤散发着乌青,宛若中毒了一般。 「嘶……这不要紧?」李雨升看得直皱眉,忧心地问鹿明烛,鹿明烛只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快速将衣襟合拢起来了。 第47页 「怎么能不要紧呢,这伤口看着明儿都要烂了,要不问问那个黑无常去?她肯定有办法吧?」 「真的不要紧。」鹿明烛摇摇头,见李雨升还是不怎么信,并且摆出一副「你他娘的就是在煳弄我」的表情,不由多解释了一句:「晒几天太阳就好了。」 李雨升听鹿明烛说这话,脑子里忽地灵光一现,问道:「『天运当以日光明』?」 鹿明烛点头,李雨升砸了咂嘴,提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些,自顾自分析道:「所以你这伤口恢復,是需要阳气。」 「是。」 「那我就怪了,如果说我上辈子是个极阳的体质,用我的阳气供养着你让你面色红润有光泽的,这辈子我他妈都阴人了,阴得不用阴阳眼都能见鬼、鬼看见我觉得我是同类,还能被你吸走什么人气儿去?值得这么避嫌?」 「所以才更折损你的寿数。」鹿明烛快速地解释了一句,脸色稍微变了变,李雨升看着他的样子,急问道:「不舒服了?」 「……还好。」 「还好什么,走吧,正好是太阳正大的时候,我特么也晒晒去,咱师徒俩都吸点阳气。」李雨升站起身来,扶住鹿明烛的胳膊,他这话说得有道理,加之鹿明烛确实不大舒服,便随手抓了些什么,跟着李雨升走出门去。 解见鸦在二楼看热血动漫看得要死要活,李雨升已然见怪不怪,同鹿明烛一起穿过楼道,顺手拿了邻居的两个小马扎,来到了之前骆欤非被刻字的露台上。 「好长时间没看见骆欤非了,他咋样了?」李雨升一边放小马扎,一边问着鹿明烛。 「还好。」鹿明烛答着李雨升的话,抬起手来按住李雨升的肩,阻止李雨升意欲坐马扎的动作,轻道:「打坐吧。」 「唉也对。」李雨升当即放弃马扎,背对着太阳盘腿坐下,屁股和大腿下面立时烘上一阵地板被晒出来的热烫之气,后背也暖洋洋的,他看着鹿明烛变戏法一样掏出香炉、符纸、线香,又不知用硃砂画了个什么东西,最后才安安定定地盘腿坐好了,不过是面朝着太阳的方向。 鹿明烛的伤口在胸前,李雨升知道他自是要这么晒,有心思也转过去,可毕竟缺乏直面大火球烘烤的勇气,只得和鹿明烛一正一背,闭着眼睛端坐起来。 香味裊绕渗透,双腿很快就麻痹起来,李雨升强忍着,过不多时,身上已然没有太多知觉。 他仿佛已经不在太阳下,而是在一片茫然无边的黑暗里。 第30章 美容美髮了解一下 以李雨升的实力,尚且没办法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去打坐,没过一会儿便懵懵懂懂地清醒回来,只觉得自己酣畅淋漓地出了一场汗,额头、后背、前胸全部洇透了,但也格外轻松,清清淡淡的小风吹过来,一点暑气都没有,简直惬意极了。 他默默低头等着眼前的蓝色慢慢恢復,看着眼前烧掉了才三分之一的香,眨了眨眼,转头看身边的鹿明烛。 鹿明烛还端坐着,身上一丝汗水都没有,却有裊裊绕绕的黑色烟雾从他胸前慢慢地飘出,看着就和烧煳了一样。 李雨升被自己的念头逗得想笑,无声地咧了咧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动作起来,等候身体恢復知觉,蹑手蹑脚地拿着刚刚顺来的小马扎,坐去了阴凉的地方。 鹿明烛在太阳下晒得稳当,髮丝和衣摆缓慢地被风吹起来,李雨升看了一会儿,眼睛就被露台地板上反射的阳光照得发花,只得收回视线,去看被阴影笼罩的天花板与走廊。 他復又想起刚来到这里的第一日,最后那个女人和小男孩,叫着他「老师」之类的称唿,而鹿明烛也说过,自己的前世是个教书的,难不成那天所见所闻,竟然和自己前世有点瓜葛? ——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拿到自己前世全部的记忆? 李雨升胡思乱想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毕竟有这种想法的可是大有人在,任谁都不能说不想巨细靡遗地知道自己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且不说他能不能免俗,放着个鹿明烛在眼吧前儿,还有什么扶应骆欤非黑无常女魃的,一个两个全和上辈子的自己有瓜葛,李雨升想不好奇都不可能。 他尽量无声地嘆了一口气,又天马行空地想到鹿明烛为自己询问母亲的病的事情还没找落、想到自己有些日子没和家里联络……想到昨夜里女鬼童非说觉得熟悉的厉鬼。 按照鹿明烛的说法,那厉鬼见了女鬼童也在往上扑,分明是对女鬼童也有些不寻常的感觉在,看样子不像是死了以后结的仇怨——小丫头片子死的时候就被封在李雨升那倒霉催的买下来的房子里,魂魄一出来就附在李雨升的身上,近来和神通广大的解见鸦混久了才能照照灯光,哪有时间出去和别的孤魂野鬼pk打wwe。 ——然而,倘若是生前,就更为诡异了,女鬼童死的时候尚且年幼,难道是她儿时最好的朋友?可看厉鬼那撕心裂肺恨不得扑上来把女鬼童吃了的样子,分明是仇人才更合理一些。 李雨升想着,莫名打了个哈欠,大脑沉了几分,他心说这种动脑子的事情果然不适合自己,重新向着露台扫去一眼。 香炉里的香只剩下个尾巴,鹿明烛身上也没什么黑色的烟雾冒出来了。走廊四边不少前来送外卖、送快递的人,也有单纯有事路过的邻居,大家包容性倒是很强,看着鹿明烛这么诡异的行为,最多多看几眼,甚至没掏出手机来进行一个拍照发到短视频平台上的大动作。 第48页 李雨升捉摸着鹿明烛应该也快结束了,掏出手机来玩了一阵子消消乐小游戏,三关还没打过去,视线的余光里果然见到鹿明烛动了一下。 鹿明烛起身的动作不似李雨升笨重,毕竟是打坐了少说得有几十年的人,看着腰不酸腿不麻,手脚利索地站起来,躬身收拾了已经燃尽的香符与小炉子,朝着李雨升走过来。 「好了。」鹿明烛对着李雨升颔首,示意可以回去,李雨升有些懒洋洋地不想动,翘着二郎腿看了鹿明烛几眼,随口道:「这就好了?再让我看看。」 鹿明烛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大乐意,动作上还是慢吞吞地解开几颗扣子,没有像在房间里时那样将上身全部露出来,只到伤口近旁的位置,原来的黑痂变成了暗红色,周边的乌青也消失了,好似仅仅是一点皮肉伤。 「这疤……」 「我自己碰一下就没了。」鹿明烛抬起手来,手心在胸膛前挡了一下,再放开时疤痕果然淡了些,李雨升看着笑了笑,「嗨哟」一声站起来收拾了马扎,对鹿明烛扯皮:「你这功法好,是只能自己用还是可以给别人也用?我身上也有几个疤,回头给我消消乐一下。赶明儿要是你不想当道士要退休了,还能去开个搉痕除疤的美容店,保证生意兴隆。」 鹿明烛没理会李雨升,李雨升本也是自己说几句俏皮话,没指望他给什么反馈,紧紧跟在鹿明烛身后,一起走回房间里。 李雨升本打算再和鹿明烛说几句话、看看他的伤口,前脚刚跟进鹿明烛的房间里,后脚手机就是一响。 李雨升担忧是僱主有什么售后问题要谈,当即放弃了逗弄鹿明烛的念头,掏出手机来看了消息,却是自己的哥们儿发来的。 「真是怪了,赶着该我发财?前脚活儿刚结了钱,后脚事儿又赶上来了。」李雨升说着,将手机递给鹿明烛去看,「又有一家要请试睡的,出手还挺大方……不过你刚受了伤,别跟我跑了,要不我还是推了吧。」 「不用,我没事。」鹿明烛摇摇头,双手接过李雨升的手机看了看,「一会儿我就去看。」 「得了,也不急一会儿,怎么都得后天大后天的,我昨天刚累了一顿,也想消极怠工。」李雨升将手机拿回来,塞进自己兜里,话头顿了顿,有些小心地问鹿明烛:「那个,我妈生病的事儿……」 「象姐那边没给回音。我会再去问的,她知道我心诚,就会和钟天师去说,或许能网开一面。」鹿明烛对李雨升说着,语气像是有些歉疚,李雨升连忙摆手道:「嗐,我知道,都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就是、就是随口问问你。」 「嗯。」 「呃,不过要多心诚?你说的那个象姐,会不会觉得是我心不诚、就只找你传话?你说要是我去给她磕上三天三夜的头,她能心软一回不?」 「不好说,想要逆天改命还有些考验的,每个人要经受的考验也不一样,总归不会很好过,还是我去做比较有底。」鹿明烛对李雨升解释着,末了看李雨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真的担心他会不管不顾自己跑去找波儿象一般,紧着上前半步,微微皱眉,劝道:「真的,你别自己去。」 「嗯,好,我知道,你可是我亲传的师父,我什么不都得听你的?」李雨升收敛了神色,对着鹿明烛粲然一笑,摆了摆手,「你好好休息,活儿我就接了,具体明天咱们再说,我先找点吃的去了,你不用吃饭,我可是容易肚子饿。」 「好。」鹿明烛对着李雨升点了点头,看李雨升一步三晃地转身往外走,终归还是不放心,追加了一句:「我真的会尽心帮你办的,你千万不要自己轻举妄动。」 「知道了,知道啦~」 李雨升答得快,应得漫不经心,像是确实没把鹿明烛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又像是没有把鹿明烛的劝告听在心里。 鹿明烛目送李雨升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楼梯口处,情不自禁抿紧了嘴唇。 李雨升属实不知道黑无常到底是个什么口味,而且很是奇怪怎么堂堂黑无常还得吃饭喝水为自己补给——明明鹿明烛都可以不吃不喝靠道术维生——而且,解见鸦房间里的东西,除了膨化零食就是各种冷冻半成品,倘若不点外卖过来,能下咽的实在少。 李雨升对旁的事可以煳弄敷衍,吃饭却不太行,或许也是早年干苦力活养成的饭量大的习惯。他守在解见鸦家大门前,等自己点的三家外卖全到齐了,一起拎着回到房间。 鹿明烛早就不见踪迹,李雨升估摸他多半在屋内调养生息,不想再去打扰,一边拆着外卖吃东西,一边仔细看起刚刚同行好兄弟发过来的消息。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 这一次可真是名正言顺的「凶宅」,地处荒郊野外,原是僱主家老祖宗盖得四合院,经年累月无人问津,这回不知怎地想起来还有这处产业,可去了一看,里面竟然停着个石棺材,一行人当即鞠躬叩头地退出来,纵使回到家中除了受惊之下心脏扑扑乱跳外没别的事情,却还是不敢轻易自己前去了。 如今邀请李雨升过去,倒也不是叫他送死——主家到底精明,还另外请了一名道士,不过左边怕道士装神弄鬼骗自己,右边怕李雨升敷衍了事作假撒谎,干脆同时请了两个人去,权当互相监督。 第49页 李雨升看着长篇累牍的聊天消息,心里觉得好笑,想着请了个什么道士,自己倒要会一会,难道还能比鹿明烛强了? 李雨升捉摸了一会儿,又想着这个地方实在偏远,还是最好不要让鹿明烛先去踩点为妙。 -------------------- 明天请假一天~愚人节快乐! 第31章 窦仙人 隔天僱主竟然拉了个群,把李雨升和对面那个道士拽到了一起,李雨升思量着这种情况不好叫鹿明烛躲在一边不露面,更不好对僱主和监工的隐瞒,便坦白了自己要带个「高人」一起的事情。 僱主倒没说什么,还笑呵呵的态度,估摸着是想着自己两人份的钱请到三个人赚到了,那位名叫窦鸿德的道士却拽着之乎者也的文辞一通阴阳怪气,看得李雨升怒火中烧,为了钱又不得不忍,忍也不堪全忍,在群里来来回回地同窦鸿德打了一天唇枪舌剑的擂台。 最气的时候,李雨升七窍冒火地想,他妈的老子要把扶应骆欤非也给带上,把女魃女鬼童他妈的把解见鸦都带上,一人一口吐沫都淹死了你个智障牛鼻子。 不过带这么些人去是决计不可能的,到时间再过一次日升月落,上午九点,李雨升同鹿明烛一起来到同僱主约定好的地点,等候司机前来接送。 按照约定,窦鸿德也要在此与他们碰面,李雨升站在一脸淡然的鹿明烛身边,左顾右盼咬牙切齿,攥着拳头心想要不要见到那人就直接上去给他一拳,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物理超度」。 鹿明烛就没李雨升那暴躁的心思,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带得东西——前日晚李雨升和他讲明了情况,鹿明烛本是想偷偷熘过去看一眼,总好过没有防备的,无奈李雨升千说万说叫他不要孤身涉险,哪怕觉得去这一趟不算什么「险境」,李雨升的这份关心也教鹿明烛十分受用,于是当真色令智昏乖乖听话,出门前多带了些符箓和法器,准备得更周全了一点。 李雨升在左右张望口中暗骂,鹿明烛兀自低头确定自己带着的东西,却听有一道中年男声带着惊异喊道:「是你!?祝明?!」 鹿明烛抬眼转过身去,李雨升反应更快一些——就见一个身高和鹿明烛差不多的、满脸褶子穿着道袍梳着「丸子头」的中年男子,满脸诧异地走上前来。 李雨升早就知道,所谓「祝明」是鹿明烛使用了最多不过二十来年的化名,这牛鼻子老道居然听过鹿明烛的假名,还一眼就将鹿明烛认出来,想必「祝明」这个名字也是威名赫赫,不由得嘴角啜上了一抹得意的笑容,问鹿明烛道:「熟人啊?」 「不认得。」鹿明烛摇摇头,没有多看那人一眼,那人竟然哼了一声,挺直腰杆摆起谱来,抑扬顿挫地说道:「山人窦鸿德。」 「嗨哟,窦大师嘛,昨天就已经久仰您的大名了,鹿……祝……小美人儿,来,我们跟窦大师打个招唿。」听得鹿明烛根本不晓得窦鸿德这号人物,李雨升更加气傲,朝窦鸿德伸出手去,也不管窦鸿德只想抱拳行礼,愣是抓住了窦鸿德的手握住摇了摇,反而是鹿明烛规规矩矩行了个拱手礼。 三个人没能废话上几句,主家的车便停了过来,李雨升先一步拉开后座的门,让鹿明烛坐进去,窦鸿德只得悻悻然去到副驾驶。 「早知道能请到祝道长这般神头鬼脸的人物,山人便不来了。」 窦鸿德坐在前面犹不消停,一双眼睛盯着前视镜,直往鹿明烛与李雨升的身上瞟,李雨升听他说话带刺,冷笑一声,挑眉道:「神头也就算了,窦仙人『鬼脸』是说谁呢?」 「内眼双痣,不是鬼脸是什么?这位师傅,你可见过第二个这样面相的人?」窦鸿德说着话,偏要将开车的司机拉进来,司机听得出他和李雨升不怎么对付,自然不想掺和,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推说自己见识短浅。 「原来你是靠这个面相认出的祝道长,我还以为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在你们道士圈儿里传开了呢。」李雨升笑呵呵地往后背一靠,瞥了窦鸿德一眼,「不怕您笑话我,我见到的道长仙人也不少了,可像窦仙人您这个面相,也没见过第二个。」 窦鸿德哪里听不出来李雨升是嘲笑他「人老珠黄」,可倘若当真和李雨升计较这个实在掉了身价,只吹鬍子瞪眼不说话,李雨升转过脸去,凑在鹿明烛肩膀边无声地笑了一阵,清了清嗓子,悄声问鹿明烛:「你觉得这人道行怎么样?」 鹿明烛眨着眼看了看李雨升,将手掌翻过来,一笔一划地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了「江湖骗子」四个字。 「啧,我本来以为就是……法力低微,原来这么不行吗?」李雨升低声同鹿明烛说着,鹿明烛又眨了下眼,稍微犹豫了一下,凑近李雨升的耳边,用极轻的音量说道:「因为黑无常重生,有头脸的人全签了姓名簿,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按理说,一般人凑到这么近说话,要么会被气流喷得发痒,要么会感受到些许热气,但李雨升却一丝一毫都没感到,甚至连鹿明烛抵在自己肩膀处的胸膛,都没有一点温度。 ——如果说上辈子自己的阳气阳寿给了鹿明烛几分人气活气,那是不是这辈子,能给他点热度温度? 李雨升含煳地点着头,心里开始胡思乱想,还没抓到什么心绪,就听前排窦鸿德不合时宜地问:「没想到李先生这样胆大,活人生意接了也就算了,死人生意还要接,当真后生可畏。」 第50页 「……窦仙人,我们就是为了几块钱讨生活的小市民,有奶就是娘,这又不是叫我刨坟掘墓干缺德犯法的事儿,还分死人活人?」 李雨升实在被窦鸿德搅合得心烦,展开手臂向鹿明烛身后的靠背上一搭,顾忌着怕鹿明烛不自在又有讨厌的人在,到底没有碰到鹿明烛身上,撇眼看着窦鸿德,心里已经开始阴暗地想着要不要让鹿明烛给他来个不能说话的咒法了。 去到目的地开车将近一个小时,路上窦鸿德与李雨升不间断地唇枪舌剑,只有鹿明烛在车开进小村子时左右看了看,算是在观察环境、干些正事。 李雨升本以为自己要去的宅子就在村子近旁,却没想到司机穿过村子,沿着颠簸起伏的路直直地开进了一处深山老林里,直到再也没有能容轿车通行的路了才堪堪停下。 「几位先生,我只能把您们送到这儿了,您就沿着这条路往里走,不走分叉的小路,前后二十分钟半个点儿的,就到地方了。实在担心迷路,我们老总还给各位准备地图了。这儿是我的名片,我呢就回后面那小村子里等着,有事儿您提前点打电话我开车过来,要是您几位不说什么,明天中午的时候,咱们还在这个地方见。」 司机十分客气地递了三张名片和三份地图,李雨升接过来分给鹿明烛一份,背上双肩包,几人同司机道别,李雨升还眯着眼睛看地图的时节,窦鸿德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一马当先朝着树林里走了进去。 「靠,赶着投胎。」见窦鸿德走得急又走得笃定,李雨升不甘落后,随手将地图向身后一塞便跟了上去。 「我说窦仙人,您地图都不看一眼,当心迷路,这山深林密的,丢了我可没法叫人来找——」 「李先生有所不知,山人初看事故时心内已然知晓,此乃效仿人体寻脉气定心穴,山中穴眼只有一处,就算不给地图,也断不会走错。」 「神头鬼脸……」李雨升跟着窦鸿德走着,撇嘴嘟囔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鹿明烛,伸手拉了他一把,「你要不要紧?不然背你?」 他话音落下,走在前面的窦鸿德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和刚好抬头的鹿明烛对上。 窦鸿德瞬间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几秒钟后才堪堪回过神重新往前走,步速却变慢不少,脚步也有点飘忽。 鹿明烛被李雨升扶着胳膊,轻道了一声「没事」,没去管窦鸿德那他早就在无数人身上司空见惯了的异样,对李雨升解释:「阳宅四镇。」 「这么说,其实是有利于子孙后代的福地?那咱们去这一趟干嘛?我看金主老爷那意思,是想把棺材移走了,在这地儿盖房子当自己养老的地方住呢。妄动风水可不好,这不得劝劝?」 「山水会移动,气脉有异,移坟不一定是坏事。」鹿明烛轻声说着,眼神向下瞟了一下,「而且……」 「而且?」 鹿明烛没将话说完,李雨升跟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到山脚下被当地人称作「江」实际上只能算「溪」的一条水,与横跨水面的一座崭新华丽到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大桥。 三人已经走到最近的山顶,那宅院就在最近的山坳里,李雨升不知道鹿明烛看到了些什么,当着窦鸿德的面不好说话,只能默默忍下,尽量近地跟在鹿明烛的身边。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李雨升害怕什么妖魔鬼怪,而是担忧鹿明烛的身体。 第32章 棺材里的活人 青天白日、早有心理准备、外加身边有鹿明烛,故而见到那座有些年月的四合院一样的建筑时,就算明知道里面有一座棺材快要同自己面对面,李雨升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院外应该是主家上次来时简单收拾过了,看着还算干净,没有什么藤蔓植物爬满坟墓的渲染恐怖气氛的场景,只是砖头瓦片都破旧。窦鸿德依旧胆子大不怕死地走在第一个,上前去「铛、铛、铛、」敲了三下门上的金属环,一边打揖行礼一边嘴里拉着长音道:「山人——窦鸿德——携友——前来叨扰——」 李雨升心里想着谁特么是你朋友,嘴上没说什么,看着窦鸿德慢慢用力推开了门。 木门发出「吱呀呀」的一声,朝着左右打开,李雨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紧张,抿紧了唇定眼去看,入目果然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石棺,高高地搁在一米多高的石床上,安静沉稳,比起棺椁,更像是个冷僻的建筑物,自带着几分沉着与肃穆。 李雨升情不自禁双手抱拳,对着石棺拜了三拜,窦鸿德已经走进院内,李雨升对鹿明烛做了个手势,快步跟上前去。 比起外部的整洁,内里就有几分破败,不说窗户和门都只剩下了歪歪斜斜的木头框子,地面上石板之间密密麻麻生着青苔,已将四处覆盖成了一片青绿。李雨升攥着鹿明烛的手腕,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一番,看着窦鸿德堂而皇之地在耳房后座房之间逛来逛去,压低声音问鹿明烛道:「有、有什么异样吗?」 「算有。」鹿明烛看向李雨升,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石棺的位置。 他对李雨升说:「里面的人还『活』着。」 鹿明烛话音落下之后,院内陡然间颳起一阵风来。 风不大,只是颳得院外的树哗啦作响,且仿佛能透过衣服的布料,带着一股寒气,直钻进李雨升的骨子里面。 第51页 「我靠小美人儿,你别说这种话吓唬我……」李雨升缩起肩膀来,将鹿明烛的胳膊握得更紧三分,另一只手快速搓了搓自己的大臂,「你说完这句话,我特么都觉得这里阴冷阴冷的。」 然而好似寒冷并非李雨升的心理作用——刚刚进来时还是阳光万里的天,太阳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不见一点天光,大上午的时间,天色竟然像快要日落般昏暗,没了阳光的热度,又是在远离人口聚集的山林里,加上起了风,自然凉得迅速。 鹿明烛没再多言,李雨升当然知道他不是会开玩笑的性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问鹿明烛道:「那、那里面那个……活物,是好的还是坏的?咱们要干点什么吗?」 他一句话说完,不待鹿明烛回答,又啐了一口,低骂道:「他妈妈的,那里面不就是传说中的吗?得拿那个什么,黑驴蹄子?黑狗血还是公鸡血的是不是?」 「还不知道。你的僱主想要迁坟,里面的东西最好还是死了的好。」鹿明烛施施然说着,但就好似石棺里的「活人」能听到他的话语一般,瞬间又是一阵风起,比刚刚那寒风凛冽料峭了数十倍,简直像是一巴掌拍在人身上。 ——这「赶客」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李雨升倒吸一口凉气,对着石棺的位置连鞠三躬,转过脸来朝着鹿明烛连连摆手:「别了别了,这钱我不挣了,咱们惹不起,赶紧走吧。」 「没事的。」鹿明烛安抚地拍了拍李雨升的手背,单手拇指按住无名指,而后中指穿过空隙,李雨升还没看清他怎么搞的,就已然结出一个酷似「山」字形的手印。 鹿明烛翻转手腕,将手印朝向石棺,风竟然立刻就止了,他放下手来,对李雨升道:「它不算什么,但要小心晚上,会有真正的『东西』过来。」 「卧槽,还有啥啊!?」 「按照常理,这里风水大好,福泽子孙,不该有凶尸,可偏偏来时那条江的桥下……被人打了一对生桩。」 「啊?」 「做桩的男孩与女孩也是能化作厉鬼的,然而肉身被固定得太牢不得动弹,只能魂魄外出,四处假借旁人的尸身,不过下面小村子的公墓离这里很远,恐怕这石棺里的肉身,是它们为数不多可以借到的。可惜石棺封得太死了,他们还找不到爬出来的法门。」 「我靠什么玩意儿……你可千万别让它爬出来!我——」 「祝道长,李先生,你们若是就想在这里站立闲聊,不如搭把手,帮山人起个檀桌,为亡魂超度一二。」 「我操!!」 李雨升正听鹿明烛说话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冷不防窦鸿德什么时候逛完了院子凑上前来插嘴,愣是吓得李雨升应激般一抖,脱口大骂出来。 窦鸿德白了李雨升一眼,李雨升顺了两下自己砰砰乱跳的胸膛,看着窦鸿德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个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的木头桌子,又放下背斗,从里面叮叮咣咣地掏出什么香炉、盘子、香烛、五色米、桃木剑之类的东西,一一摆在了破木桌上。 「不是,你这有用吗?」李雨升看着窦鸿德完全一副讹人钱财的骗子架势,窦鸿德又不屑搭理他,自顾自烧起黄纸来,只得转头指着窦鸿德问鹿明烛:「他这能有用吗?」 「对付棺材里面的有用,外面的……」鹿明烛摇摇头,窦鸿德却嗤笑一声,握起桃木剑,斜眼看向鹿明烛道:「车上的时候有别人,山人不稀得说什么闲话,但祝道长依傍旁人的事儿无人不晓,恐怕混到现在凭的都是『功夫』而非『本事』吧?倒还能对山人评头论足,真是稀奇,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么一副好皮囊,也得要一边厚脸皮一边不要脸才能……」 「你他妈叽叽喳喳地说个六呢?」李雨升原本被院子里的凉气冻得手脚发麻,正找寻了一处勉强有点薄日的位置,往手心里哈着气乱搓,耳里听着窦鸿德的话越说越不对味儿,当即皱着眉走上前去,伸手一指窦鸿德道:「再说一句试试?」 「还有什么可说?无非是傍着别人的人攒够了本钱,也能享受叫人傍着的滋味儿了。李先生,和你家那位祝道长说一句话吧,他这种货色,莫说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就算有,吾辈也只会唾弃,不会羡慕。」 「哎死老头你找打是不——」 李雨升撸起袖子就要教训窦鸿德,也不管冷还是不冷了,只觉得怒火攻心,这一下汗倒是真的要出来,胳膊却被鹿明烛从身后拉了一下。 「没事。」鹿明烛说话声音不大,李雨升瞪着眼回头看他,他也只是摇头。 窦鸿德口口声声叫李雨升「传话」云云,鹿明烛就站在这里,不可能听不见,李雨升咽不下这口气,被鹿明烛拉扯着远离窦鸿德,走到一边去坐下了。 「你不说这傻比没用吗?我他妈直接给他揍死在这儿,我和你说,抓鬼我不行,打人我他妈可太擅长了……」李雨升被鹿明烛按着肩膀,仍旧气得不行,瞪眼看窦鸿德嘴里叽里咕噜乱念着话开始烧香烧符,牙根快要咬碎。 鹿明烛倒是淡定得很,劝抚了李雨升几句,抬手轻轻拍抚李雨升的后背顺气,自己低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忽地肩上一沉后背一热,竟然被李雨升展臂搂住了。 「你……」 「我生气,哎哟,真是要气死了,活这么大没受过几次这种窝囊气你知道吗?过去我们工头挤兑我我他妈工钱不要了都得打人的。」李雨升揽着鹿明烛的肩,别扭地放低腰身,将头靠上鹿明烛的肩膀,另一只手还要伸出去,对着窦鸿德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个没本事还爱装蓝子的晦气东西……」 第52页 鹿明烛安静地听李雨升骂着,没再多说话,过了几分钟李雨升也不骂了,看着窦鸿德举起桃木剑绕着石棺「作法」,怎么看怎么滑稽,他动了动手指拍了拍鹿明烛的手臂,抬起头来问道:「晚上那东西你有把握吗?我能帮你点什么?用不用把这老东西丢在这儿餵鬼,咱俩回去叫扶应他们?」 李雨升凑得太近,鹿明烛不敢转头,双眼盯着脚尖前一块被青苔包着的石头,低声回道:「多半没问题。不过生桩毕竟涉及到阳间事,要彻底解决还得靠你报警。」 「啊?」李雨升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还有个问题没搞清楚,「忘了问你了,『生桩』是个啥玩意?」 「童男童女活着的时候灌酒灌醉,绑起来埋进要施工的建筑——就是那座桥。」 听到鹿明烛的回答,李雨升沉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道:「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他们不该死。」 他抬起头看向石棺,平白觉得这棺材像是一座桥墩,里面挣扎着、哭喊着活生生的灵魂。 第33章 生桩(上) 适才上山的时候,李雨升便知道鹿明烛注意过那座桥,而且那桥着实显眼,不容人不去看。现在和活跳跳的生命、残忍愚昧的仪式连接在一起,更觉得那桥仿佛是用活人的血肉浇筑而成。 窦鸿德还在绕着石棺跳大神,李雨升却已没有心思关注,他沉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想摸根烟出来抽,手指碰到空荡荡的口袋,才想起来前日刚说过自己打算戒菸,已经没随时把烟揣在身上了。 失去尼古丁的镇压,烦躁的感觉更令人焦灼,李雨升深吸了两口气,思考片刻,问鹿明烛道:「那一对小孩儿没有真正成为厉鬼,也要杀掉吗?」 问完这句话,李雨升顿了顿,復又问道:「……厉鬼,也都是必须要杀掉的吗?」 「厉鬼为祸人间,不管是否有冤屈都要杀掉,毕竟生前经歷的事情,不是他们残害无辜生命的藉口。」鹿明烛淡淡地对李雨升解释着,他也注意到李雨升的情绪不对,将声音放轻放柔了几分:「那对童男童女有没有救,得看看才能知晓。」 「看,怎么看,过去看?」李雨升打起几分精神来,扫了一眼定海神针一样端放在四合院内的巨大石棺,「这东西得晚上才能动吧?现在咱们去……去桥边看看?」 「可以。」鹿明烛点了下头,李雨升立即站起身来,像是被打了鸡血似的,拍了拍屁股上粘的泥灰,朝着鹿明烛伸出手去:「走,走走,趁着青天白日的,万一……」 鹿明烛明白李雨升未说出来的意思,没太犹豫,将自己的手腕搁在了李雨升的掌心里。 李雨升自是不稀得同窦鸿德打招唿,拉着鹿明烛一起往外走,那窦鸿德倒是个胆大的,李雨升和鹿明烛都出来关上门了,他还自顾自念着咒,满身没有用的正气,不见一点害怕的意思。 「你现在就报警吧,过去很快就能找到,尸首恐怕不能见风见光太久,会有大变化。警察过来也要时间。」 鹿明烛一边往山头走一边对李雨升说着,李雨升连忙点头,掏出手机要打电话,鹿明烛却回身拦了他一下,想了想说道:「我来吧,我联繫扶应,让他在那边报警。」 「啊?得让扶应过来吗?这事儿这么大条?」 「不是。」鹿明烛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打了几行字,「在这里报警,来的就会是这一片的民警。」 「怎么……你是觉得——!?」李雨升瞪了下眼,明白了鹿明烛的意思,鹿明烛点点头说「只是怀疑」,李雨升转过脸去啐了一声。 鹿明烛同扶应说清楚了话,与李雨升一同原路返回,找到通往江边「大桥」的路,小心地蹭了下去。 越是走近,越能看得出那桥的新鲜与华贵,李雨升一手拉着鹿明烛,另一手分神搜了搜这桥的来歷,倒还真叫他找到了。 「富豪造福乡里的大好事,还见报了,呵,你猜修桥的人是谁?」李雨升看着手机冷笑了一声,鹿明烛头也不回,低声接道:「你的僱主吧。但未必见得是他的主意,或许他真的只是想做件好事。」 「行,我不先入为主地乱猜测。」李雨升收起手机,跟在鹿明烛身后向大桥靠近,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岸边。 远处还有看不清羊群还是牛群的动物在喝水,另外一边尚且有人在浆洗衣服与蔬果,李雨升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低头对鹿明烛道:「我感觉他们……是在用那两个孩子的血……」 鹿明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李雨升别再多想,自己走到近水的地方,将鞋子脱了下来,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 江水深度降得很快,李雨升紧盯着鹿明烛,感觉他也没走几步,就被水流没过了腰,再往里走一些,已然可以在水中浮沉了。 毕竟让扶应报警时的说法是游泳发现了疑似尸体的东西,李雨升又找不到那对孩子在哪儿,这事儿只能交给鹿明烛来做,但是看着鹿明烛钻入水下时,李雨升还是有些担心地沿着岸边朝大桥的方向紧走了好几步,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他不知道桥底究竟有多深,只偶尔还能看见鹿明烛浮上来冒一冒头,之后在某一刻,鹿明烛下潜下去,许久都没再浮起来。 饶是很清楚鹿明烛神通广大、不是凡类,李雨升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揪心,尤其是他非常清楚,尽管鹿明烛可以不吃饭饮水,但总归是要唿吸的,不可能说下了水不用换一口气。李雨升在岸边数着数字,越数越快、越数越着急,数到一百五十五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第53页 他将自己的鞋子与上衣甩掉,迈步往水里跑,赶巧旁边洗衣服的大婶似乎早就关注到了这边,冲着李雨升嚷了一句什么。 大婶口音太重,离得又远,李雨升听得不清楚,只知道是「小伙子」开头的什么什么,急火火地应付了一声:「我朋友潜下去没动静了!!」便扑进了水里。 他在太阳下晒得身体发烫,江水却是无比的冰凉,比四合院中的风还要刺骨百倍,李雨升顾不得这种寒冷,更顾不得多想自己是泡在「尸水」里带来的噁心的感觉,手脚一起扑腾着,尽量快地游向桥下的位置。 约莫是听见李雨升刚刚着急的喊,四周的人都热心地聚集过来,大婶也招唿着更远处的人往这边跑,很快便「扑通、扑通」地有三四个好手下了水。可鹿明烛一直没有动静,李雨升顾不上旁人,越往前游越觉得自己快要没有唿吸、快要心脏停止跳动—— 愈演愈烈的惊慌让他大脑快要空白,耳边听不见湍急的水流声和其他人的喊声,只能听到迴荡在胸腔里的、自己急促的唿吸。 ——直到看到鹿明烛的头,终于在眼前不足两米远的位置浮了起来。 「你?」鹿明烛的脸上、头髮上、睫毛上挂满了水珠,明显是没想到李雨升也下水了,神色十分惊异,看李雨升急头白脸地要朝自己靠过来,赶忙向后退了几分,快速说道:「别过来,我拿着『东西』。」 李雨升在原地浮沉几下,紧盯着鹿明烛,直到旁边乡里乡亲围过来要救援他们上岸,才总算回过神。 心脏剧烈跳动的余韵还在,李雨升感觉血压让自己的头颅快要爆炸,他一言不发地顺着旁人拉拽的力气,缓慢地回到了岸上。 鹿明烛已经先一步上了岸,李雨升一边往他的位置走,一边看见他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放在了石滩上。 那块东西约半人来长,鼓鼓囊囊的,李雨升自然猜出来是什么,有些不忍地偏了下头。 不过这一下却令他发现了别的异样——刚才离得远且心里都是鹿明烛的死活,没注意别的事,现在安定下来,惊然发现那名招唿着人上来帮忙「打捞」鹿明烛的大婶,有一双像羊蹄子一般的小脚。 李雨升情不自禁朝着那双包裹在尖头小鞋里的脚看过去,好似看见还没成年就要下锅的粽子一般。自打他出生就没见过这样畸形的人体,虽然也听说过「小脚老太太」,然而就算在李雨升所生长的农村里,也都是据说「小时候抱过你」的早就过世了的太姥姥太奶奶一辈的事情了。 这一发现实在太过……或许可以称为新奇,李雨升愣了十来秒钟,再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身边那些村民们,神色都不太对。 ——不像是做了好事、救了人的放松和喜悦,不像是看到李雨升与鹿明烛没事时想要劝告年轻人不要轻易下水的苦口婆心,除去正常的好奇、打量之外,一个二个的人脸上表情绷得极紧,不少人双手甚至都攥着拳,明显的警戒与防备。 李雨升敏锐得察觉到情况十分不对,他推开眼前的一个人,快步走到鹿明烛的身边,按住鹿明烛的肩膀。 刚刚好像已经有人与鹿明烛开了话题交谈起来,约摸着鹿明烛对他说了「游泳的时候发现这个东西很可疑」之类的话,对方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语速非常快地对鹿明烛说着什么,兼带一双手也跟着胡乱比划。 李雨升连听带猜也明白了几分,那人说得是这里面是什么镇水用的「小佛爷」之类,碰不得、碰了就要倒大霉有血光之灾,叫鹿明烛快些还给他们、他们好放回去。 那人嘴里说着要东西,却不见真得来抢,明显是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李雨升略一眯眼,心里又是恼恨又是噁心,甩手一掏手机随便按了两下凑到耳边,说道:「什么玩意儿,我报警了。」 实则他的手机早就因为泡水而坏掉,刚刚跳水寻人太着急没顾得上,现在更没这个惋惜心疼的机会,然而几乎是在李雨升将手机凑到耳边的一瞬间,旁边的人就立刻伸出手去,竟然是要把李雨升的手机给夺下来。 第34章 生桩(中) 那人伸了手,李雨升毕竟身高占着大优势,只一晃就躲开了,嘴里飞快地装模作样说了两句自己在什么地方之类的话,另外一边的人竟然也跟着拽起他的胳膊、按下他的肩膀来。 「干嘛你们?青天白日的要抢劫!?」李雨升大声嚷嚷着,一面与那两名村民推搡,一面将自己手机举高了,「我告诉你们,我报警的电话还没挂呢!这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他这边纠缠着,先前和鹿明烛说话要「东西」的人突地大喝一声,几位村民竟然渐渐停了手,也不做声了。 李雨升约莫那人是个管事的,甚至有可能是村长村官一类的领头人,他将只能虚张声势的手机放在口袋里揣好了,重新站回鹿明烛身边,警惕地看着周遭明显不怀好意的人。 先前李雨升还以为,所谓「打生桩」是他那个富豪主顾、或者其他什么人的个人行为,根本没有料到,照如今这情形看来,根本就不是。 ——最有可能的,也是最为恐怖的猜测,这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杀害这对小孩儿的同谋。 这样的事实让李雨升愤怒异常,却也担忧异常。鹿明烛杀鬼作法是个好手,但是和活人争斗,他身上这三两骨头二两肉恐怕不够看,自己倒是有信心以一打多,可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李雨升再能打,也比不过这群人一拥而上。 第54页 ——要不问问鹿明烛有没有什么能对活人用的法宝秘术?? 李雨升脑子来迴转着想主意,为首的村民又说起话来,李雨升懒得分神去听,鹿明烛倒是搭理了他们,有来有往地说了几句,不过像是磨豆腐般「把东西还给我」、「等警察来了再说」之类没有营养、谁都不可能让步的话。 然而说了几遍之后,那村民忽然咧开嘴、露出满口黑黄黑黄的牙齿来,看了看鹿明烛,又看了看李雨升,竟然笑了出来。 「——当官儿的来了也是枉然——」 李雨升分明地听见他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接着是「恐怕还要我们替你们摆平」云云,「勾结」两个大字霎时间在李雨升脑海内浮现出来,他眼睛微微一眯,只觉得眼前的老头好似使了个眼色,刚警觉起来,就感觉自己后背有人扑了过来! 李雨升瞬间转身,看也不看,不由分说躬身出拳,只听得一声惨叫,也不知是打在了哪一位的小腹上,就见一个人飞出三米开外。 他有心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其他人,这一下子用了十二分力气,当真十分有效,但也只吓住了那些胆小的、没用的,有几位明显满身耕地农活干出来的肌肉的大汉反而被李雨升这一拳给激怒,大喊着朝他沖了上来。 「李雨升!」 鹿明烛的声音比拳脚的破空声先响起,李雨升回身噼手夺下一根敲洗衣服的棍子当做武器,顺势一扬打在最近的人的下巴上,只见那人口中喷出些血来,依稀还有两块不怎么白的牙齿随着痛唿声出现在半空。 所谓乱拳也能打死老师傅,庄稼人的手脚虽然不快,毕竟力气是够的,李雨升不敢怠慢,没有空闲回鹿明烛的话,一拳一腿又要快又要落到实处,得打得到人还不能被钳制住,他和鹿明烛本就一起被围着,不能离开鹿明烛太远,左右牵制时挨了几下,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鹿明烛本蹲在旁边,按照体型来看是个好欺负的主儿,然而李雨升一和对方打起来,他就不嫌脏也不嫌噁心地将那油布包牢牢抱在了怀里,村民忌讳这这个东西,伸出了手也不敢抢夺,更是不敢拉扯,反倒没能对鹿明烛怎么样。 「你躲着就行,啥也别干!明白吗!!」李雨升后背上挨了几下,抬臂挡下一双要砸他门面的拳头,转身朝着一人的胸脯踹出去一脚,分神看到鹿明烛一手抱着油布包、另一手似乎要掐诀念咒,赶忙嚷了一声。 ——开玩笑,这儿明显是个封建迷信未开化的地方,鹿明烛要真在这里搞出什么不符合科学发展观的东西,那还了得!不得当场被烧成灰才怪了。 鹿明烛的动作因为李雨升的话而停下,却陡然回头去望李雨升的脸,神色带着不自然的仓皇。 这分令人窒息的表情一闪即逝,不过眨眼间便消失殆尽,鹿明烛将怀里的油布包抱得更紧,撤步后退,接着拧身抬腿,朝着一个扑向李雨升的村民的下腹上狠狠就是一脚。 他的力气不如李雨升三分之一大,找位置却找得又准又阴狠,在场的人几乎都听到宛同水球爆炸般黏黏煳煳的「啪」的一声,而被踢到的人只「呃——」出来一声,连惨叫大叫都没有,如同一只虾子般弓着倒在了地上,全身通红暴起青筋,整个人竟然抽搐起来。 在场的男人但凡目光扫到这一幕的,那地方都是狠狠一个幻疼,紧跟着一抖,离鹿明烛愈发远上几分,一副宁可被李雨升在下巴上揍十拳也不能被鹿明烛在双腿这儿踢一脚的样子。 李雨升背对着鹿明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抽抽,看那人捂着的位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噢哟」一声,大笑道:「小美人儿,想不到你还是个让人断子绝孙的狠角色啊~」 鹿明烛没说话,也没再回头看李雨升,刚作势要起第二脚的时候,一道刺耳的警车鸣声划破了天空。 听见这声音,李雨升也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站着的地上躺着的那些挂彩的人,当即不再反抗,生挨了几下拳脚被对方压着按在地上,鹿明烛也收回腿,把油布包轻轻放在石滩上,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立刻也被一拥而上按住了。 碰着鹿明烛的人手脚不太干净,鹿明烛抬眼看了看李雨升的位置,确认李雨升看不到这边,便抿了抿唇忍下,表面没有动作,手指轻轻在指腹轮流点了几下。 一直观战的村官看到警车来了,反而很是得意的样子挺直了腰杆,背着手走到李雨升与鹿明烛之间,垂头多看了鹿明烛一眼,接着眯起眼看警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村官忽地脸色一变,转过身飞快地同周边的村民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些按着李雨升和鹿明烛的村民忽而都松了手,叽叽喳喳吵嚷起来,一个两个地搬起地上的人,竟然都转头跑了。 ——刚刚压着鹿明烛的那两个人,跑着跑着忽地裤子掉了下来,裤腿绊住了脚,登时在乱石堆上摔了个狗吃屎。但只听哀嚎咒骂不见二人停下,竟然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跟着其他人一起跑进树林里了。 待到李雨升上前扶着鹿明烛一同站起来时,疑惑地发现,身边刚刚那么些人,居然只剩下那村官一个。 「这他妈要搞什么么蛾子??」李雨升脸上挨了几下,有些青红起来,他按着自己的脸,狠狠瞪向村官,村官却没看他,小步快跑地迎向了已经停在桥边的警车。 第55页 「那龟孙子是不是要恶人先告状??」李雨升问着鹿明烛,一面不放心地看村官十分殷切地同下来的警察说话,一面扶着鹿明烛的手臂,皱起眉来前前后后看了几眼,「你没事儿吧?」 鹿明烛摇摇头,轻声说「没事」,李雨升仍旧不放心,把鹿明烛上下观察了一圈的工夫,警察和村官已经来到了二人面前。 「是你们两个报的警?是说发现什么了?怀疑是儿童尸体是吗?」 警察问着鹿明烛,鹿明烛颔首,伸手朝地上的油布包一指:「我不知道什么就拿上来了,水里还有一个没捞,上岸以后看着摸着都像个小孩,太害怕了,没打开,直接报的警。」 这话一出就是大案,警员原本便严肃的神色更练肃几分,他一挥手招唿着身后的人过去,另外有一位看起来没有职衔的小警员接替了他的工作,走上前来问李雨升:「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和村民打架斗殴。」李雨升摆摆手,他往日里打的架多了去,心思不太在计较这件事上,又想看那孩子的尸体又不敢,握着鹿明烛的肩膀只稍微往前走了一小步,朝着警察们围起来的地方探头。 另外有人来问鹿明烛另外一个包裹在哪、要下水打捞,李雨升在人头攒动间看到那油布包被掀开,只见到了一块说不上究竟像什么的、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的——大概是人的皮肤。 ——和厉鬼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煳,几乎一模一样。 同时一股异味立即传出来,刺得李雨升胃里翻江倒海,他忙不迭转过身去,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有警员上前来记录询问,李雨升刚想回答,却听到远处竟然又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原本点头哈腰、紧皱眉眼站在一边的村官,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 清~明~节~快~乐~~ 第35章 生桩(下) 李雨升是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一番折腾,电话也换地方了、一顿打也挨了,自己竟然还是和鹿明烛还有几个村民、那位村官一起,坐在了「荞头崖派出所」的椅子上。 那位小脚的绳子也跟着来了,且不仅是她,李雨升留神看了,前来「赎人」的,一些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竟然也都裹着脚,走起路来一蹭一蹭。 因发现两具儿童尸体乃是大案,李雨升和鹿明烛录了口供之后再没有过问的权限,而且好似直接上报了什么市局省局,「打架斗殴」的这一部分,就被后来赶到的、本片区的警察接手过来了。 因这本就是荞头崖辖区内的事情,桁市市区的警察不好过问插手,李雨升不打算计较他们是不是向着村民拉偏架,毕竟自己挨打不算什么大事,两个孩子两条年轻的人命,才是最让人揪心的。 询问鹿明烛的是个年轻的女警,看上去倒温柔,李雨升时不时瞥去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俩人都聊起来了,那女警还笑得如沐春风地给鹿明烛倒了杯热水——李雨升是没见过谁大日头天地喝热水,加上鹿明烛面相漂亮又奇特,周边围过去不少人。 李雨升身上疼心里烦,手里拿着警员给的凉矿泉水当冰敷贴压在自己脖颈子上,说话没个好气,被对面警告了几次不配合,而后被当做了刺头处理,换了一个笑模笑样、看着官大一级的人过来同他唠嗑。 这样的经歷李雨升也不是没有过,那警员翻了翻眼前的档案,笑着问李雨升道:「李雨升是吧,我看你和你那位朋友,刚来这儿就报过一个命案了啊?」 「我靠,不说就算了,我他妈买房买到死过人的,哎出来散散心游个泳他妈的还能碰到死人,还都是死小鬼儿,我特么晦不晦气!?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你们干什么吃的啊?啊?你们桁市的治安怎么回事儿啊?这我给你们曝光到网上,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知道吗!」 对方明显是想拿话压李雨升,可惜李雨升混社会混得久了,完全不吃这一套,当即嚷嚷起来,倒教对面陪着笑脸说了几句「消消气、消消气」,例行问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和李雨升大讲特讲「和解协议都签了小伙子就把这事儿放下吧」之类的道理。 李雨升气是气不过,到底也不能在警局里撒泼,把笔录的签名给签了递迴去,那警员看了一眼,忽而状若无意地说道:「小伙子,不过你们俩去山里玩就玩了,别给村民、村子什么的拍照哈,这还是不允许的。」 「啊?」这人说得李雨升一愣,下意识反问:「拍个照有什么不允许的,犯法了?」 「哈哈,不犯法,不犯法,就是和你说一声,最好不要拍嘛。」 李雨升看着眼前笑模笑样的人,将手放上桌子,手指在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严肃了自己的神色,问道:「我看有女人还裹着脚,现在还能裹脚?这不犯法?」 「哎,小伙子,我老实和你说吧,你就当故事听,我们这边儿嘛,乡里村里,隔着多少大山,都还没开化呢,别说裹脚,连陪嫁殉葬的都……嗨,全是旧时代的产物……」 「什么殉葬陪嫁?用活人??」李雨升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警官,对方却但笑不语,他咬紧牙根,只觉得有一股噁心的恨意往上顶,逼问道:「又不是没修路,又不是没有外出的人、没有回来的人,一座新桥都能修起来,怎么就不能整个村子都开发一下?」 第56页 「呵呵,小伙子,对于这群山里人来说啊,这就是他们的风俗、他们自己的『文化』,外人是干涉不了的。」那警官说着,看了一眼李雨升交过来的笔录,施施然站起身来,笑着对李雨升道:「再说了,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总得有人去守护着不是?」 李雨升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警员慢悠悠朝着其他同事走去,和他们高高低低地攀谈,感觉自己好似被一道雷击中,噼在了原地。 他开始感到寒冷——从指尖开始,到胳膊、到肩膀、到整个上半身,比在那放了石棺的四合院、在那活活淹死两名儿童的水中,还要寒冷数万倍。 离开警局时天色已经擦黑,李雨升因为警员的话而异常沉默,鹿明烛能察觉出他情绪不对,但只当是为着那对孩子的事情,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也沉默地陪在李雨升旁边。 两个人还担着四合院的事情,鹿明烛陪李雨升在镇上的修手机小店里花两百块钱买了个勉强能用的二手手机,又修復了手机卡,登陆微信看了一眼,窦鸿德一下午都没什么动静。 「哎……今天身体得见天日,那俩孩子的魂儿也得跟着飘走了吧,放那老豆子和棺材待了一下午,现在天又黑了,我都怕有什么事情。」 李雨升一边说话一边嘆气,样子沉重又颓然,鹿明烛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轻声道:「该是无事的。」 李雨升「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两人不好去叫僱主的司机,随便拦了辆割草的三蹦子,谈好了价钱坐在车斗里,一路颠簸着朝山沟的方向过去。 鹿明烛原本坐在李雨升的对面,天色渐黑,他倒不是会看不清东西,反而是看得比一般人都清楚、清楚太多,望着李雨升双手抱胸、眼神望向前方没个焦距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很难过吗?」 三蹦子自身的突突声,来回颠簸的摩擦声都太大了,鹿明烛觉得李雨升多半听不见自己要说的话,故而凑近了些,挪到车中间的位置靠着。 李雨升果然还是没听见鹿明烛说话,也没看见鹿明烛的口型,只是发现鹿明烛动换了位置,等了一会儿之后,跟着俯身爬去中间,转身坐在了鹿明烛的身边。 「小美人儿,晕车了?」 李雨升开玩笑似得说了一句,语气却不轻松,鹿明烛偏头望着他,扬起下巴凑近李雨升的耳边,又问了一遍:「你很难过吗?」 「难过?不难过。」李雨升哂笑摇头,垂眸去看鹿明烛的眼睛,扯了扯嘴角,「什么感觉呢,无奈?无力?说不上来。」 他看着鹿明烛的眼,看着鹿明烛的痣,鹿明烛的眼睛在黑夜里过于亮了,像是潋滟着秋波的水光,带着满满的、李雨升觉得好似有些熟悉、却又分辨不清的情绪。 「怎么还是会这样呢……」 李雨升听见鹿明烛喃喃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可鹿明烛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问他:「我还能怎么帮你?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鹿明烛的声音被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带出颠簸,像是夜空漾开涟漪,又像是荷叶上接连不断破碎的泡泡,李雨升同他对视良久,才轻笑着展开手臂: 「让我抱一会儿。」 他看见鹿明烛眼中再度翻涌过太多情绪,还来不及一一分辨,那双眼就垂了下去,而眼睛的主人撑起身体,来到他的面前,微微俯下身,抱住了他的肩膀。 李雨升收紧手臂,环绕鹿明烛的身体,将鹿明烛搂得更紧、压得离自己更近。 乡下的街道没有路灯,简陋的车唯一的灯也无法构成滋润李雨升与鹿明烛的光源,天上看不见星星,更没有月亮,只有辽远的村落——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农户的窗边,偶尔渗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光。 李雨升抱着鹿明烛,鹿明烛不是暖的,他像夜风一样的凉。 第二次牵着鹿明烛走到四合院前,李雨升的心境大不相同了。 他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一份不同,手腕便被鹿明烛拽了一下。 「不对。」 「怎么了!?痘很多出事了!?」李雨升连忙回头看鹿明烛,眼见鹿明烛的眼睛开始慢慢蒙上灰色,更加紧张起来——这是鹿明烛意识到有鬼怪在附近的大招必须吟唱阶段。 鹿明烛眨了两下眼,原本黑白分明的瞳眸已然一片银灰,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放开拉着李雨升的手,快速地掐起一个手诀来。 熟悉的千万符箓凭空飞出招式再次出现,李雨升看着道道黄纸如同箭雨射向四合院内,接着竟然闻到了一股纸钱燃烧的味道。 「门开之后,你去东南角!」 鹿明烛留下一句话,接着竟然腾空而起,连同那纷纷踏踏的符纸一起飞进了四合院内,李雨升「哎」了一声也没能拦住,将鹿明烛的话稍微咂摸了一下,头皮又是一麻。 他可从来没干过什么挖坟之类的事情,对于这个专业方向了解甚少,不知道什么该知道的知识,然而听到「角」这个字,李雨升只能想到一件事—— 「砰!!」 李雨升还未想完,四合院的大门突地被什么从内部撞开,里面的符纸像是龙捲风一般盘绕飞扬,他一个箭步沖了进去。 第36章 把人超死了 早年被父母抱在怀里哄睡时,李雨升的母亲放得不是什么温柔和缓的摇篮曲,而是评书、相声之类紧锣密鼓的东西,时至今日李雨升记得不多,但此时此刻愣生生让他想起来一句:「宝物击在了半空!」 第57页 李雨升暂且没工夫去看鹿明烛到底是在和石棺里的「人」打还是和牛鼻子老道窦鸿德打,他护着头依照鹿明烛的话直接一个箭步窜到四合院的东南角,人还没到,眼睛就先看见了一个忽闪忽闪的东西。 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李雨升停在那根红色的、好似还没烧多少的蜡烛前,觉得自己灵魂都超脱了,简直可以淡然面对人间任何苦难。 院中还是猎猎风声与符纸翻飞的声音,还有叮叮咣咣的打斗声,李雨升扬起头往院中看去,先是透过那些符纸走马灯拉洋片一样的空隙,看到石棺的盖子翻着掉在地上,已经有些裂痕,鹿明烛相当大不敬地站在棺材的尾端,另外一个大不敬的则是站在前端的窦鸿德。 这么一来,甭管棺材里的「人」是正着睡还是反着睡,只要不是趴着睡,总能看到一个男人的裤裆。 李雨升站在原地,随意动了几下手,聊胜于无地摆了些凝结智慧、静心安神的手印,着眼盯着窦鸿德的动作。 窦鸿德与鹿明烛、与扶应都不同,所使用的好像是一些被红线串起来的铜钱,更像是暗器射向—— 「……」李雨升还没看到一半,窦鸿德的红线便已经全被鹿明烛的符纸绞断了,铜钱随之掉落,有的掉进了石棺里,有的掉在了地上。 敌我实力差距太悬殊,李雨升有些目不忍视,心下奇怪窦鸿德又不是鬼、鹿明烛结这个阴阳眼干什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鹿明烛喊了一声:「吹灭蜡烛!」 「……卧槽真的吗!?」李雨升被鹿明烛喊得一抖,不可置信地朝着摇摇晃晃燃烧着的蜡烛比比划划,「蜡烛灭了不就、不就他妈的会起尸了吗!!」 「真的!」鹿明烛回着李雨升的话,窦鸿德却要从棺材上跳下去、往李雨升所在的地方扑,鹿明烛伸手将他拉住了,抬脚一拌,把窦鸿德直接摔进了石棺里。 李雨升则看着眼前本就看上去「命不久矣」的蜡烛,秉持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小美人儿都这么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的原则,眼一闭心一横,凑上去「唿」地一口。 烛火瞬间熄灭,李雨升觉得周身立时冷下来,如同在夏天里飘了雪花一样,他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只能……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烛又摇摇晃晃地亮起来了。 李雨升眉头一皱,脑门上就差直接冒出个问号来,凑得离蜡烛近了一些,又是「唿」地一口气。 烛火明明就灭掉了,可没过一两秒钟,再次不屈不挠地烧了起来。 李雨升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捉摸着难道是棺材里面那位就这么死活不愿意起来,不想「上班」,就听得身后窦鸿德发出了一阵相当嚣张的大小声。 「哈哈哈哈哈——山人就防着这个——买的是变戏法用的吹不灭的蜡烛!」 「……」李雨升沉默一瞬,被人戏耍的愤怒从脚底板直冲大脑,直起身来大骂了一声「老子去你大爷的」,狠狠一脚踩在了那根蜡烛上。 「吹不灭是吧!?我看看你吹不灭是吧!」李雨升将蜡烛踩在脚底、咬着牙来回碾了数下才撤步,看着那根已经变得形状扁平的蜡烛死气沉沉地歪倒在青苔里,冷哼一声,一边说着「蜡烛我给灭掉了!」一边转过身去。 他先是看到鹿明烛——不对,应该先是看到一轮红得像被血泼过的月亮,鹿明烛站在月下,旁边的窦鸿德正在七手八脚地从石棺里向外逃,而这二人的身后,一具干瘪的、只有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的、没有眼珠的尸首,正慢慢地「站」起来。 那尸体举起爪子一样的双手来,明显是要袭击的动作,李雨升想大叫一声让鹿明烛快点躲开,可眼前影子一晃,尸体竟然直直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让你死了也不得安宁的是窦鸿德!在你坟头蹦迪的是鹿明烛!关他李雨升什么事啊!?论起来还是他好不容易弄灭了蜡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对啊!! 李雨升脑子里七扭八转,身上动作也快,腿一曲一蹬,向着旁边窜去。 然而那刚刚起来的死物竟然没有一点僵直与迟钝,先落在李雨升待过的小角落,一个借力又朝着李雨升扑去! 「小心!」 李雨升听见自己身侧鹿明烛的喊声,一边逃命一边心想自己当然知道要小心、有空提醒不如直接救人,继而便听到身后竟然响起了锁链摩擦的、哗啦啦的声音。 李雨升还以为是扶应神兵天降,匆忙回头去看,脚步稍微耽搁差一点就和干尸对上脸,慌慌张张连退数步,而那具干尸被锁链拴住了四肢躯干,立在原处不得动弹,几秒钟之后竟然迅速氧化枯藁,开始腐烂了。 同时仿佛有一声隐约的鹤呖清响半空,李雨升抬头去看,却是一无所有,只有那些金属锁链,带着摩擦挤压的响声,收回鹿明烛的腰间。 鹿明烛神色如常,转过身去一把按住了窦鸿德,窦鸿德自然要挣扎,跳下石棺想要向外跑,挣扎间叮叮噹噹掉落了不少金属物件。 窦鸿德看着干瘦,力气竟然大,鹿明烛一时没能压制住他,叫他脱手跑了,李雨升倒是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着窦鸿德的腘窝就是一脚,踹得窦鸿德「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 对付死人死鬼的李雨升只能靠鹿明烛,但对付窦鸿德这种只有健身公园老大爷的力量水准的中年男人李雨升还是绰绰有余,一脚死死踩在窦鸿德的背上,压得窦鸿德一点儿都翻不了身,喘气都费劲,更别提逃了。 第58页 李雨升俯下身去,看了看从窦鸿德身上掉下来的东西,竟是一些簪子手镯之类的,他「嘿」了一声,转头对鹿明烛一挑眉:「我以为就是个江湖骗子,原来还是个盗墓的贼!」 「你要看吗?」鹿明烛还站在石棺上,没接李雨升的话,兀自起了个话题,李雨升瞥了一眼地上已经腐烂了的尸首,「噫」了一声:「死人的卧室,有什么好看,我不看。」 「好吧。」鹿明烛应着,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这是合葬,八十岁的老人和十六岁的少女,少女一直『活』到现在。」 李雨升闻言簌然抬头,重新看向地上那具腐烂的尸身,还没开口,鹿明烛就像早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轻声道:「那是老人的肉身,少女的肉身还在里面,因为死前挣扎太过断了骨头,肉身不足以支撑,不然窦鸿德一开棺看到的就不是两具尸身,而是一个厉鬼了。」 「哼,还不如让厉鬼把这老东西给咽了。」李雨升鄙夷地看了一眼窦鸿德,扯下窦鸿德身上的裤腰带,把窦鸿德从嘴到手再到脚都扎了个紧实,随手丢在一边,转过身去却见鹿明烛还站在棺材沿上。 李雨升觉得奇怪,心说难道是为那殉葬的少女哀悼个没完了吗?鹿明烛经歷过那么多事,早不是这样的性格了,继而脑子转了一下,无师自通,迈步走到了石棺旁边。 棺材本身加上垫高快要两米,比李雨升还高出一点儿,他站定在石棺前,仰头对着鹿明烛笑了笑,伸出手去:「来,我抱你下来。」 鹿明烛低头看着李雨升,嘴唇动了动,轻道:「我自己下得去。」 「我想接着你。」李雨升笑得更开,愈发贴近石棺一步,「乖,我抱你下来。」 鹿明烛身后的月亮已经恢復了皎洁的白光,莫名在这恐怖又杂乱的院子里落下柔和的氛围,感官实在诡异到极点,鹿明烛却慢慢向前倾身,抬腿自半空迈下。 他垂直着向下坠落,不过半米就被李雨升接在怀里。 人的血总是热的,故而体温也总是暖的。心跳总是有力的,故而唿吸也是鲜活的。 鹿明烛在李雨升的怀里闭起眼,像是只能有几秒钟的沉浸便餮足一般,强迫自己开口,用很轻的声音破坏温和的气氛:「……用九通锁是我一时情急,不要告诉扶应和骆欤非。」 「嗯?这也是得瞒着的?」李雨升没放开鹿明烛,仍旧搂着他的肩,低头问着,随着唇间吐息不断吹动鹿明烛额顶的一缕髮丝,他干脆张开嘴,将那缕头髮抿进了嘴里。 「我的纸符与铜钱是黑无常的功法。锁链和鹤都是白无常的,有超度的效用,所以……」 「那你这超度挺硬核的啊,直接把人超死了。」李雨升随口说了一句,话音落下自己先反应过来这句有暧昧的歧义,不由得将鹿明烛搂得更紧,低声笑了起来。 第37章 招人喜欢 掀盖子容易盖盖子难,李雨升估量着窦鸿德不过连推带搡就把石棺的盖子给弄掉了,他盖回去却花了得有一整夜的时间,鹿明烛在旁边没能帮上什么忙,累得李雨升筋疲力竭。 天色见亮,灰濛濛的雾自深林中升起,苔藓上满是露水。不见阳光的地方实在太凉,李雨升折腾一晚上的时候没觉得,如今带着未落的汗、倚靠在柱子边,冷气渐渐侵袭过来。 他先前为了方便干活,将外套脱下来给鹿明烛穿了,碍于面子不肯要回来,只得自己默默受冻,装作一点都不冷的样子,向鹿明烛搭腔:「为啥我吹灭了蜡烛,这殉葬女就扑我来了?我不仅吸引鬼,还吸引……殭尸??」 「她算是借尸还魂的,还是鬼魂。」鹿明烛收拾好石棺的边边角角,走到李雨升面前,相当有眼力见地把外套脱还给了李雨升,「别着凉了。」 李雨升原本想推脱两句,无奈实在太冷忍不住,将外套接过穿好了,一边唿呀嗨呀地夸张嘆气,一边掏出新买的旧手机来:「这事儿我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和老闆说明白了。话说回来这痘痕多看见诈尸还能八风不动的,也是个人物。」 鹿明烛看了已经半昏迷的窦鸿德一眼,坐在李雨升旁边两拳远的位置,李雨升一边用手机打字一边和他搭话:「等到中午再回去?还是叫司机过来?」 「没别的事了,叫过来吧,早点回去休息。」 「得。我是真他妈的又冷又困又饿又累。」 李雨升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他发完消息,靠上身后的柱子,抬起头来望向被房檐切割得方正的天。 「……小美人儿,棺材里那个女孩儿,可是咱们见到的,被这个村儿的人害死的第三个了。」 鹿明烛偏头看向李雨升,李雨升的视线却还在没有太阳的灰蓝色的天上,声音也飘忽,更像是喃喃自语:「但是救不了,还会死更多的人吧?一点儿都救不了……这些人死了,咱们来了,说是给亡者一个安生,但……心理安慰罢了,你说是不是?要是可以,谁不想好好活着……」 「有这份心就尽力而为吧。」鹿明烛朝着李雨升伸出手去,似是想碰一碰李雨升的手背,却犹豫着转去贴近李雨升的肩膀,最后在手指距离肩膀还有几厘米的时候停下,默默地收回手来,「……其实越是无能为力的人,才越想做点什么。」 「哈哈,对,你说得没错。」李雨升收回视线,转而去看鹿明烛,「毕竟得是无能为力的人,才看得见这些,才知道这些。哪是我想做什么,是我想倘若我他妈有这么一天,能不能有别人对我这么做、也救救我,救救……」 第59页 他话没说下去,咬着牙咽了,鹿明烛却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回去我会再找象姐的。」 「勉强不来,勉强不来啊……」李雨升扯了扯嘴角。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过四合院里是看不见的,只能从房檐边角的缝隙里看到点稀稀拉拉的光,也照不到院中人的身上,李雨升又发了一回儿呆,甩手起了身,对鹿明烛道:「好了,不耽搁了,我这就给司机打电话,咱们回去吧。」 将窦鸿德交给司机之后,李雨升被单独留在车里,和僱主打了不短时间的一段电话。 鹿明烛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身后是生得不算茂密的灌木丛,有破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暗暗,随着风摇树影一齐晃动。 对方说是要讨论些事情,但鹿明烛心里清楚——他知道李雨升心里应该也清楚,窦鸿德绝不会被交给警方,多半是僱主私下处置,根据那个村子里的人丧心病狂的程度,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李雨升与鹿明烛把窦鸿德给推到了悬崖边一样,鹿明烛心里倒没多大感觉,而且就当地那间派出所里的见闻,哪怕报警了也没多大用处,但他知道,李雨升心里或许会更沉重一些。 鹿明烛抬起眼来,看向轿车后座玻璃,上面贴着厚厚的防窥黑膜,又有阳光反射,只能看见一点隐约的人影。 有些人也不知究竟早过什么孽,命就是不好,上一辈子一直过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出来一点甜头,却被精怪害死;这一辈子又是凄风苦雨,总归能算是在走上坡路了,竟然又遇到了那倒霉催的精怪。 鹿明烛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指尖碰到了痣的小小凸起,用力按压下去的时候,好似还有点隐约的疼痛一般。 面前响起开关车门的声音,李雨升终于走了出来,他和司机道别,再转身的时候,脸色是铁青的,心情看着非常的不好,径直走到鹿明烛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闭起眼睛没有骨头地倚靠在椅背上,不发一言。 「……回去休息吧。」鹿明烛抬手指了一下小区的方向,李雨升哼了一声,没有立即动弹,鹿明烛便收回手,安静地坐着,没再出声。 李雨升身上还带着点前一天打架搞出来的青红的印子,鹿明烛看着其中一块出神,直到脸上忽然被碰到一下。 「……瞧你吓得。」李雨升的手指还停在半空,鹿明烛却浑身一抖后退开二十公分,眼睛也瞪大了,样子确实像楚楚可怜的小鹿,让李雨升不由得笑了笑,「发什么呆。」 他把手又向前伸出去一点,重新碰到鹿明烛的脸,鹿明烛一如既往地垂眸低头,没有反抗也没再退开。 「挺好,给抱也给摸了。」李雨升没有摸得太久,收回了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了!回去了。」 鹿明烛连忙跟着站起来,耳边忽然听到李雨升说了一句:「真是招人喜欢。」 他抬起头来,看着李雨升的背影,可李雨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 毕竟在外面受了一夜的凉,还当了一次落汤鸡,没得到休息,李雨升肉眼凡胎的体魄,再怎么健康都得折腾出点毛病来,回房间里洗了澡之后便说自己有点偏头痛,开玩笑问鹿明烛讨要土方子城隍灰之类的。 起初因为确实有点担心,鹿明烛还认真地对李雨升解释了自己不是道医、治不了病,后来看着李雨升笑模笑样的,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开玩笑,就默默地卷了安神香。 「你帮我点吧,看着我睡着了再走。」李雨升躺在床上装死,对着鹿明烛摆了摆手,鹿明烛拿他没办法,只得点燃了香放在李雨升的床头,先是默默地站着,没一会儿往前蹭了两步,几分钟后轻手轻脚地侧坐在了李雨升的床边。 李雨升本就睏乏,加上安神香的效用,差不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现下多半已经陷入深度睡眠,要不是没有口唿吸的坏习惯,绝对会打起唿噜来。 鹿明烛一开始静静地坐着、看着李雨升深睡的模样,渐渐地胆子大起来一些、忍耐度变少了一些,他无声地抬起手来,碰到了李雨升的眼眉。 李雨升的眉骨位置还有点遭受重击的起伏,鹿明烛的手指缓缓向下,摸过带着红肿的颧骨、有点发青的嘴角,指尖在李雨升的嘴唇处点触停留,最后抬了起来,按在自己的唇上。 他低着头,闭起眼睛,轻轻地笑了笑,而后睁眼,放下手去碰李雨升的手。 指尖触碰到指尖,而后是虎口、掌心,鹿明烛没有用任何力道,虚虚地攥住李雨升的拇指,眼神却从一开始的安恬变得悲凉起来。 房间并不安静,能听到风声、楼道外的吵架声、孩子的奔跑声,甚至楼上解见鸦和女鬼童看电视的声音,鹿明烛张开五指,缓缓压在李雨升的心脏处,另一只手抬起,拦在自己的胸前。 一边是有力地、规律的跳动,另一边似有若无、苟延残喘。鹿明烛却没再觉得悲伤,反而有些庆幸。 ——确实是活着。无论怎么样,确实好好地活着。 他自嘲般轻轻一哂,搭了搭李雨升没盖好的被角,起身向外走。 「嗞——嗞——」 鹿明烛人还没走过玄关,就听见桌子上传来震动的声音,他忙看了一眼床上的李雨升,确定李雨升没有被吵醒后,快步走到桌上堆放的外套前,将李雨升的手机取了出来,打算直接挂断。 第60页 细瘦的手指悬停在红色的挂断键上方,却犹豫着没按下去,手机在鹿明烛掌心不屈不挠地震动着,鹿明烛眨了下眼,回头又看了李雨升一眼,握紧了手机,又快又轻地走出李雨升的房间关上了门。 「喂,您好。」 「——您好,请问是李雨升先生吗?」 「是。」 「——是这样的,我们是桁市公安,之前您在希爱小区的房子发现一具女童尸体报过警,经过我们的调查案件已经有了初步结果,请您在方便的时候到市公安厅一趟,地址是……」 第38章 人间地狱 合眼之前,李雨升原本还会以为自己要做梦梦到那附身在老汉干尸上的女鬼,或者是那两具没看清的孩童的残尸,脑子里还想着大婶的小脚、警员的笑脸,却没能思考太多东西就睡了过去。 他自是睡得好,头也不疼了眼前也不飞蚊了,意识慢慢恢復过来,听见自己房间里似乎有点隐约的摩擦声,像是风吹动窗帘所发出来的。 拜各位厉鬼所赐,这种声音对李雨升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镇定心神的asmr,简直就是催命符,他勐地睁开眼看向窗边,果然见到一个人影侧坐在窗台上—— 「……是你啊,吓死我了。」李雨升一眼认出那人是鹿明烛,当即一口气松下来,伸了个懒腰抻抻筋,抬手盖住一个哈欠,问道:「你一直在这儿?怎么没回去休息。」 「算着香快烧完了过来的。」鹿明烛一边回答李雨升,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将手里一直握着的李雨升的手机递过去,「对不起,你睡着的时候,我接了你一个电话。」 「啊?」李雨升脑子还没十分清醒,云里雾里地接过手机来,听鹿明烛继续说:「是公安,说你房子的案子有结果了,让你方便的时候过去一趟。」 「啊!那不就是死丫头片子的事儿吗??什么结果?」李雨升立时清醒过来几分,把手机按下了,眼神急切地看向鹿明烛。 一般这种事必定要当事人过去才能知道具体情况,李雨升没有经歷过,单凭条件反射就问了,偏偏——偏偏在他睡着的时候,鹿明烛已经去想法子了解到了不少情况,经李雨升这么一问,脸色稍微变了些,低下头去想装不知道已经来不及。 李雨升仍在目光炯炯地等着鹿明烛回答,鹿明烛略略吸了一口气,道:「嫌疑人基本确定了……还併案了。」 「併案?」 「嗯,昨天有钓鱼的人在湖里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到几乎只剩下骨头的女尸,比对之后发现是多年前失踪的一位妇女,她是……来娣的母亲。」 「啊??」李雨升瞬间坐直了身体,声音立刻拔高了八个度:「她妈也死了??」 鹿明烛点点头:「报过失踪。其实是『拍喜』的时候拍死的,丈夫和其他家属目前算是在逃。那天……那天的厉鬼……」 「……就是她妈妈?」 「嗯。」 得到鹿明烛肯定的回答,李雨升也低下头,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怪不得小丫头片子说感觉很熟悉,怪不得那厉鬼一直扑她。所以我们其实是,当着她的面,再一次把她的妈妈给杀死了……活着的时候估计没什么好日子,死了以后竟然最后一面也……哈。」 「是我杀死的,不是我们。」鹿明烛有些着急地对李雨升说了一句,看着李雨升沉闷的脸色,抿了抿唇,轻道:「厉鬼被杀死后无论魂魄怎样,肉身都会回到原位。现在得以被发现,真相有了大白的可能,冤屈能够被洗刷,就……」 「小美人儿,你说,迟来的正义,还算是正义吗?」李雨升抬起头来,捏紧了自己的手机,对着鹿明烛笑了一下,「『颅针求子』、『拍喜』、『打生桩』、『殉葬』……这些人生生死死,最后留下的最多就是很快会被人忘记的一段报导,什么『警醒世人』之类的,占不去一分钟时间,甚至有可能连报导都没有。呵。」 「至少……至少活着的人要尽力。」鹿明烛低声说着,李雨升却摇摇头,向他伸出手去,鹿明烛便将自己的手递过去,让李雨升握住了。 「小美人儿,你见过地狱吗?」 「嗯。」 「什么样啊,拔舌头、烧皮肤、挖眼睛挖鼻子?」 李雨升一边说话,一边仰头看向鹿明烛,鹿明烛不想让他太难受,只轻轻地答道:「差不多。」 「地狱里受这些刑的还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呢,也不知道丫头片子、她妈妈、那俩小孩儿……昨天那个姑娘,都做了什么恶,要生生受这种罚?照我看,这人间比地狱还惨烈,至少地狱里没有冤假错案、没有十几年甚至永永远远的无辜者曝尸荒野、犯罪者逍遥法外。」 鹿明烛答不上话来,只能与李雨升对视着,片晌之后,他听李雨升对自己说道:「倘若我这辈子又枉死了,你千万记得,别非得要让我有下辈子了,好吗?」 鹿明烛看着李雨升,李雨升也在看着他,眼神是认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鹿明烛实在回答不了李雨升的话,想要点头认了,可就连头也点不下去。 李雨升望着鹿明烛不情不愿的脸,一言不发地等了鹿明烛一阵子,见鹿明烛确实不愿意答应,禁不住总算温和地笑了一下,低声问:「你活了这么久,活够了吗?」 这是鹿明烛没想过的、会从李雨升嘴里问出来的问题,他先是下意识地回答:「很早之前就不想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定定地看着李雨升,说道:「扶应告诉你了。」 第61页 「告诉我什……」李雨升疑惑了一瞬,立时反应过来,扶应曾经和自己说过「你能杀死鹿明烛」云云的混帐话,自己早就没当回事忘记了,鹿明烛看着淡然,其实什么都知道,一直在装没事。 「我愿意的。如果你想我……」 「想你什么。」李雨升直觉鹿明烛要说出些不好的话来,当即打断了,拽着鹿明烛的手将他拉近了些,另一只手顺顺噹噹揽住了鹿明烛的背,「想抱着你,想亲你,想和你睡觉,你愿意的?」 概因两人之间没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鹿明烛对于李雨升毛手毛脚吃豆腐的行为已经不再害怕牴触,他撑着上身伏在李雨升怀里,将额头抵在李雨升的肩上,缓缓摇了摇。 「宁死不屈啊,小美人儿,这么贞烈。」李雨升玩笑着拍了拍鹿明烛的背,哄孩子一样晃着身体,却没再说话。 他开始想——想这些日子里遇到的人、遇到的鬼,想鹿明烛,想自己根本想不到的上辈子,想父母,想乡下的老家。 种种思绪一旦提起就无法收拾,李雨升很想开口说一句自己要回老家看看,可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不由得抱紧鹿明烛,将一声嘆息藏在了他的肩上。 翌日,李雨升起了个大早,同鹿明烛一起去警局了解后续。 手续签字写了不少,然而案子没有了结,房子还是不能归给李雨升去住,好在李雨升早就不在意有没有这个房子可以住了,中介的人也在,不过不是卖房子给李雨升的那个人。新人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可以给李雨升换一套房子、随时可以带看,警局这边也出具了一份补偿协议。 李雨升有心说一说荞头崖村子里的事情,然而动了几次唇,最终都没有开口——毕竟很清楚,说得再多都是枉然徒劳,要是显示出自己对这件事情关注过度,说不准甚至会惹火上身,强龙都知道不该压地头蛇,更何况他李雨升别说强龙了,在各路神仙面前能算个蚂蚁已是不得了。 心思困顿,神情也就疲惫,李雨升懒得敷衍房屋中介的人,一时更是没有心思去跟着看房子,摆摆手推脱了一番,敷衍假笑着出了警局,也不叫车,也没回头同鹿明烛说什么话,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近旁的公园里,绕着按摩用的鹅卵石路走了整三圈,最后坐在了偏僻的长椅上。 鹿明烛没主动同李雨升搭话,好歹跟着一起坐下了,李雨升搭着腿安稳了一阵,实在煎熬不过,从口袋里将烟和打火机摸了出来。 「今天就两根,就这两根。」李雨升拿出两根烟来,对着鹿明烛展示了一下,把一整盒烟揣回口袋里,点燃了其中一支。 鹿明烛对着李雨升轻轻地点了头,看着李雨升深深地吸入一口烟憋在胸臆之间,收回视线低下头去,小声道:「戒菸是没有一蹴而就的,慢慢来。」 「嗯。」 李雨升含煳着应了鹿明烛一句,将一整支烟抽到火星快要烧到手,在地上踩灭了,点起第二支,问道:「小丫头片子以后怎么办?」 「事情和扶应说清楚了,扶应已经可以处理。」 「处理什么,处理事还是处理人……呵,什么人,处理『鬼』?给弄魂飞魄散了?还是能送走投胎了?」 李雨升话里带着讥讽,带着许多不平,鹿明烛略带关切地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会儿,回道:「可以超度、可以投胎,如果来娣愿意,也可以让扶应以养气的方式养着,慢慢跟随扶应修行,做些人不方便做的事。」 「哎哟,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养小鬼』?」李雨升笑了一声,忽地想起鹿明烛身为「鬾」,据扶应所说又叫「小儿鬼」,话头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避开鹿明烛的视线,单手搜索起来。 第39章 天谴 根据搜寻引擎上一半靠谱一半不靠谱的显示,鹿明烛很有可能是小时候「早夭」而变成了鬼的,但如今他并不是鬼,而是「怪」,按照李雨升这些日子听这群神头鬼脸的人的描述,只字片语拼接起来,似乎鹿明烛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献祭或是饲育,人为搞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李雨升独自看得愤懑不平,一边鹿明烛的手机竟然响了一声。 ——这可是开天闢地的新鲜事,李雨升当即自己的屏幕也不看了,勐地转头去看鹿明烛,毕竟相处这么久了,他还从来没听过鹿明烛的手机发出什么声音、没见过什么人这样远程找他,一度怀疑鹿明烛身上配个手机不过是为了模仿现代人的摆设。 鹿明烛倒是神色自若,只是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反应过大的李雨升,默默点开手机看了一遍,再抬起头又对上李雨升的视线,犹豫了一下,只得本本分分地开了口:「有……有人委託我做件事情。」 「啥人啊,你同行?他就这么找你?」 鹿明烛思量片刻,有点为难地回答:「算不得同行……甚至算不上『同类』。」 「哇,什么,肯定是个不是人的玩意儿是吗?」 李雨升措辞相当不严谨,鹿明烛却点了头,李雨升又「哇」地感嘆了一下,好奇地凑近几分:「你们不都应该那什么,传音入密?或者什么弄个水镜子,施个法术就看见脸了、能说话了……」 「没有那样的。」鹿明烛摇了摇头,李雨升一副被新鲜「知识」震慑住了的模样,干巴巴打了半晌磕巴,才终于回过些神来,问道:「什么事儿啊?不好做吧?」 第62页 「事情是好做的,但是总归会有变故。」 「墨菲定律是吧?」 李雨升顺嘴接了一句话,鹿明烛却是没听过这个说法的,眨巴着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李雨升几秒,倒也自己融会贯通地领悟了,点头道:「他算我的……朋友吧,近几十年开始专门……专门『教唆』那些被欺压的人作恶,而后倘若那些人死了,或是成为厉鬼、或是前往地狱受刑,他总会有些办法通融一二。这次是他劝着要报仇泄愤的一个女孩儿,大概是对方察觉了异样,突然先下手为强了。明面上还是失踪,但是我的朋友已经察觉到女孩遇害、尸首被拆解,竟然一路抛尸,最后头颅丢在了桁市附近。他接近不了桁市,让我代为寻找一下这位女孩的头颅和魂魄,最好是抢在她成为厉鬼之前。」 「什么玩意,怎么这么复杂,你这朋友是好还是坏的,接近不了桁市啥意思,怎么有是一个女孩儿被害了,我……」李雨升紧皱着眉,正觉得一头雾水,突然间灵光一闪,瞪大了眼睛,凑近鹿明烛耳边,悄声问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白……是不是、那个黑无常解见鸦的……」 鹿明烛没想到李雨升反应竟然这么灵敏,颔首认下,李雨升「哎哟」了一声靠回椅子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问鹿明烛:「这事儿很急吧?你觉得带着我一起是有用还是累赘?」 「你要想一起,就一起去。」鹿明烛说着,话头顿了顿,「不过人死超过七日,应该已经成为冤鬼了,找到之后以你现在的体质肯定会被拉着进入鬼梦,到时候也不要害怕,只要她不在鬼梦期间骤然变成厉鬼,就不会有什么兇险。」 「嗨嗨嗨,小美人儿,这话可不能乱说。」李雨升笑起来,竖起食指在唇边比划了一下,「要准备什么吗?呃,是不是还得瞒着扶应他们?黑无常那儿呢?」 「解见鸦是瞒不住的,扶应那边不用刻意隐瞒,但总归不特地去说得好。确实要准备些东西,明天再出发。」 「好嘞,那我们回去了。」李雨升一口将半根烟吸得只剩下烟屁股,连带着之前丢掉的菸头一起捡起来,等着鹿明烛也站起身来之后,一面往打车点走,一面随手将菸头丢进了垃圾桶里,漫不经心地同鹿明烛搭话:「有说这次这个女孩儿是因为什么才被害了命吗?」 「没有,是我没问,要问问吗?」 「算了,早知道早郁闷,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李雨升深吸一口气,让公园里带着植物芳馨的空气扫荡自己胸腔内呛辣的烟味,稍微错后一步,抬起手来搭上了鹿明烛的肩。 回到解见鸦家之后,鹿明烛便闭门不出,李雨升寻思他应该是在多做准备,饶是十分无聊也没前去打扰,自己一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了点外卖,出门丢垃圾时路过楼上的客厅,竟然闻到了一股烟味。 这种烟味说熟悉也不熟悉,是李雨昇平时抽不起的那种好烟,然而他自己可以抽一手烟,却不太受得了二手菸的味道,皱着眉清了清嗓子,抬眼一看,竟然见到小露台的玻璃门开着,露出解见鸦少半个身体来。 烟味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解见鸦穿着松散的小背心大裤衩,随意踩着凉拖搭着脚,还是那副颓废死宅的打扮,李雨升倒是不知道她竟然有吸菸这样「人性化」的陋习,不免多看了一眼。 ——结果就这么一眼耽搁的工夫,解见鸦就回过头来,和李雨升对上了视线。 李雨升错眼想熘,无奈已经来不及,耳听着解见鸦叫了一声:「李生,过来陪我一根。」,又纠结不想去又实在馋解见鸦的好烟,最后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一面心里暗骂自己不要脸没出息,一面慢慢地蹭到了小露台的门边。 李雨升不肯再往里进,解见鸦也不嗔怪,随手把烟递过去一支,李雨升收了烟却没点火,意识到解见鸦目光有疑惑,干咳一声解释道:「在戒菸,留到明天再抽。」 「哎噫,有意思惹~」解见鸦咧嘴一笑,自己夹着还燃着的菸捲晃了晃,「明天要和你的老相好去干大事?」 解见鸦手指上的那些黑字,以及口中每一次随着说话开合而露出来的皱纹都实在惹眼,李雨升想强迫自己不去看,无奈那些东西愣是往他眼皮子里跳,直看得他恍惚了几秒钟,才迟钝地回答:「啊。」 「你说,我的好哥哥搞出这些事来,是真的在行善呢,还是违背天道伦常在作恶呢?……给那些本就一定要死的人,最后一个报仇的机会……他这样还能算是奉迎善心的白无常吗?我看他最近索的人命比我都多,难怪总是挨雷噼。」解见鸦说着话,唇边犹自带着笑意,将手臂搭上露台的栏杆,低声哼着歌曲,将烟凑近自己的嘴唇。 李雨升已经对解见鸦很熟悉,没有太多一开始的忌讳和敬畏,也敢直视解见鸦的面容了。他静静地看了解见鸦一会儿,问道:「你是担心白无常啊?」 「怎么,胜似亲兄妹,真以为我俩不见面了关系就不好了?不要小瞧群友之间的羁绊啊!」 「……」 解见鸦说完话后咯咯大笑起来,李雨升被她病得不轻的发言搞得十分无语,干脆也不说话了,只等解见鸦笑够了,听她说道:「再说了,我大限将至,要知道黑白无常死生与共,我被杀死的时候,我哥哥也会同时死亡再重生,他那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要是身死前后正赶上遭天谴被雷噼,那他可……」 第63页 「无常鬼还会遭天谴?」 「那当然了,天谴这东西就是用来约束妖魔鬼怪的,你见过哪个人真遭过现世报?」解见鸦将燃着的烟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斜眼瞥向李雨升,李雨升本就因为这些天的遭遇郁闷,听得解见鸦都这么说,更是愤懑难平,不由脱口道:「你掌管惩恶,要是我和你说我知道哪儿有人在作恶,你会过去收了那些恶人吗?」 「会啊,但是——小李生,倘若那些恶人精通阴阳之道,找了无辜之人的八字来替换魂魄代他去死呢?倘若他养了道士、反倒力能擎天将我驱逐呢?不怕报应的人自然有不惧鬼神的道理和法子。」 「……就是说上天入地,谁都奈何不了他们了?!」 李雨升的声音打起来一些,明显带着怒意,解见鸦将头枕在臂弯间,眼睛看着李雨升,轻笑出声来:「你看看你的老相好,他遇到这些事也激动吗?再看看小扶应、小信,再看看我……小李生啊小李生,你还是活得太短,见得太少,没遭遇过成百上千件无能为力的事情,还没麻木还没习惯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解见鸦说得固然悲哀,却也是事实,李雨升心里再梗着也知道这些比狗屁还不如的道理,他低着头紧抿着唇,沉默了很长一阵,才换了话题,问道:「来娣……以后怎么样?」 解见鸦笑了笑:「已经被扶应带走了,没来得及和她道别,是不是还挺遗憾的?」 第40章 说一个我听听 李雨升确实没想到女鬼童的事这么快就风捲残云般扫了尾,不由得愣了愣,脱口道:「以后我就见不到她了?」 「怎么,你还挺想见到她啊?」 解见鸦说完话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雨升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问错了话,憋着不再开口,直等到解见鸦笑够了,伸出那写满了咒文的手,抬着拍了拍李雨升的肩膀:「要是扶应没安排来娣投胎,说不定你还能再见见。不过嘛,小扶应最近……」 解见鸦一句话没说完就没了下文,李雨升听着疑惑,却也没心思再问,他思量了一会儿,看向解见鸦,算是慎重地开口问道:「鹿明烛是怎么变成鬾的?」 「从娘胎里就用特殊的方法养着,养到一定岁数再用特殊的方法弄死,就这么简单。」解见鸦混不在乎地笑了笑,歪头凑向李雨升:「怎么,想给你的老相好报仇啊?」 「我能有给他报仇的本事?」李雨升冷笑一声,想起鹿明烛说自己早就活够了,不由得攥紧拳头。「让他遭这罪是为什么?」 「人因欲望作恶,谁知道那时候一时兴起的欲望又是为了什么,再说了,他出生的那时候,更是拿下等人的人命看得比能干活能卖钱的畜生更轻贱的时候。」解见鸦说得十分无所谓,更显得听得人万般无力,她回过头看了一会儿李雨升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饶有兴味地笑了笑,「不聊了,追漫时间到噜,我还答应今晚要给亲友画她的oc呢,忙得很忙得很~」 李雨升听不懂解见鸦又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已经被解见鸦一把推开,眼看着传说中勾魂索命的黑无常哼着小曲儿趿拉着拖鞋,一步三晃熘熘达达地朝客厅去,「嗨哟」一声跳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窝下了。 解见鸦那边已经按开了电视,明显是不打算再闲聊了,李雨升在小露台兀自站着出了会儿神,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下楼去。 他才一下楼,正赶上鹿明烛打开房门走出来,一双眼睛灰濛濛的泛着银光,明明看不出有瞳孔焦距,却一下子就定在了李雨升的身上。 鹿明烛这个样子的时候,不知道是否有心理作用的缘故,李雨升总是觉得有些骇人,被看着觉得后嵴樑毛茸茸的,必须得伸出手摸到鹿明烛的身上确实是个实体的才能消解。 他赶忙加快脚步朝鹿明烛走过去,不过就几步路的工夫,鹿明烛眼中的灰雾已然层层散去,朝着李雨升迎上来。 「已经找到头颅的位置了,我怕迟则生变,现在过去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兵贵神速,这是你的事儿当然由着你来。」李雨升忙不迭对鹿明烛一点头,鹿明烛也略略颔首,伸手托住了李雨升左手的手腕,掏出一条好多颗红珠子配着一颗金珠一颗黑珠的手鍊来,套在了李雨升的手上。 「硃砂串,有纯金压胜,这一颗是我的头髮和血,辟邪护身可能不如旁人有用,但是一旦进入鬼梦,能保你找到我。」 「谢谢我的小美人儿,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回头可得好好想想怎么给你回礼。」李雨升抬起手腕来,笑着仔细打量了一番,鹿明烛轻声说了句「不用」,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里取了一个斜挎的布包出来。 李雨升将鹿明烛的布包接过,发现竟然还有点分量,沉甸甸地背在身上,随鹿明烛一起穿过因为电视节目和解见鸦的吱哇喊叫而满是噪音的客厅。 沙发上再也不会有那个蓬头垢面、乱叫吓人的小小身影,李雨升站在门口,等着鹿明烛叫车的工夫,深深地看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慢慢地、轻轻地阖起了门。 后半夜的路面上有些水雾,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下过小雨,还只是昼夜温差。鹿明烛毕竟不能真的把车打到抛尸的荒郊野外去,两个人在最近的长途车站下了车,李雨升吃了一碗热汤面暖身子,之后一起朝着女尸头颅所在的大致位置步行而去。 第64页 李雨升觉得夜里寒凉,因着在荞头崖四合院的经验,特意穿得厚实许多,还多带了一件外套出来,颇有私心地给鹿明烛穿上了,拉拉链时看着鹿明烛的下半张脸都被竖起来的领口盖住,尤其显得眼睛既大又圆,乖得让人实在想狠狠亲上一口。 无奈亲是不可能亲的,就算李雨升觉得或许隔着衣服亲一下没什么,但一则隔靴搔痒到底没有意趣,二则恐怕今天真亲了,接下来鹿明烛就该随时随地和他保持两三米的安全距离了。 痛定思痛,李雨升最终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俯身用力抱了鹿明烛一把,力气大到挤得鹿明烛鼻腔里哼出来一声,像是被主人突然发疯抱着压到肺部的小猫,更让李雨升心里发痒,双手愈发不想松开,好歹惦记着有正事,才恋恋不捨地放了手。 两人沿着车站向外的路走了多半个小时,四周已经漆黑,路灯的光照不清什么,年久失修的城际公路布满硕大的裂痕,间或有一辆两辆车高速驶过,震盪着发出颠簸的声音。 鹿明烛走在公路旁的沙土地上,将李雨升外套的袖子撸起来一些,手上搭着自布袋里掏出来的罗盘,李雨升还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这种东西,一开始嘴里念叨着在电视剧电影里看到的「寻龙分金看缠山」之类的口诀,没看多久就被那不停晃动的龙头针搞花了眼。 李雨升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抱怨:「不是,它总颤个什么劲,不应该规规矩矩指到一个方向上吗?」 「附近魂魄多,而且都很轻,所以才不好找。」 「……我草魂魄多是什么意思。」鹿明烛话音一落,李雨升不由得紧走一步跟上,抬手搭在鹿明烛的肩膀上,一双眼睛左右探看,梗着脖子有些不敢回头,觉得一阵凉气瞬间沿着衣服的空隙就吹进来了。 「跑大货的路,旁边又多村人的墓地,很多野……很多被撞死的动物,也都是有魂魄的。」 「你是想说很多野鬼墓鬼的,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好煳弄啊。」李雨升低头点破鹿明烛刚刚硬换了的话头,鹿明烛抿了抿唇,轻声道:「都不算什么,不用怕。」 「道理我都懂,我靠,但是你让一个大活人不怕鬼,那还是有些难度的。不如你平时多和我说说我阳气盛魑魅不沾身鬼怪见了我就跑,你们还一个两个的见到我就说我招鬼阴气重,这谁受得了啊。」 李雨升抖了抖自己的肩膀,大喊了两声当做壮胆,低头问鹿明烛:「还要走很久?」 「不会太快。」 「你累不累,我背你?」 「……」鹿明烛的脚步因为李雨升说不上正经还是不正经的话而停下了,他回头看李雨升,眼神脸色说不上是不是对于这人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调戏「良家妇男」的无奈,然而李雨升看着他笑,笑得样子落实了「不正经」的罪名。 「怎么样,哥背你,你又没几斤分量。不想背那抱着也行,公主抱干将莫邪抱,我都行。」 李雨升说话没个把门的,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捧住了鹿明烛的下巴,强迫鹿明烛仰头看着自己,两个人贴得很紧,无奈衣服实在厚实,鹿明烛感觉不到李雨升的心跳,只有温热的温度慢慢浸透后背。 「……背。」 「什么?」 「那你背我吧。」 鹿明烛当李雨升是没听清,不温不火地又重复了一遍,李雨升却笑起来,笑得胸膛震颤,带得鹿明烛的后背跟着发麻。 「小美人儿,你说,『好哥哥背我吧』,你说一个,让哥听听?」 这下调戏和占口头便宜的目的实在太明显也太恶劣了,鹿明烛的后背被李雨升笑得发麻,手心被龙头尺晃来晃去震得发麻,全身好像热起来又软下去,明明在该什么都看不见的黑夜里,偏偏该死的他要将这一切、将李雨升看得这样清晰。 ——不是这样的时候。 ——不是该这样做的时候。 ——不是该动心、该这样做的时候啊。 鹿明烛喉头接连翻动,忽地在李雨升怀里转过身去,一张脸埋进了李雨升的肩侧。 他手里的罗盘硌在李雨升的后背,手臂却不管不顾地收紧了、不管不顾地抱着李雨升的身体。 「哥……你背我吧……」 本就轻微低哑的声音闷在衣料中,又被街道两旁的狂风吹散,吞没在车辆驶过的激声里、搅散在树叶摇晃的涛声中,可偏偏让已经因为鹿明烛突然的动作而愣住的李雨升听了个分明。 痒、热、酥、麻,种种难以描绘的感觉随同开了闸般的情意席捲四肢百骸,明明该是泄洪般磅礴畅快,可因为对象是话吞七分说三分的鹿明烛,而化成一股涓涓细流,不仅不能解渴,反倒像是饮鸩。 「……好了,我背着你。」 第41章 血馅饼(引) 真正将鹿明烛背在身上的一瞬间,陡然压下来的不寻常的重量昭告李雨升,鹿明烛远比看上去要重很多。 这种重不是骨头或者肌肉的沉重,而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不寻常的分量,就像是俗话常说的「双腿灌了铅」的感觉,好似鹿明烛整个人不是活血活肉,而是由钢做筋水泥浇筑出来的铁人,触手的皮肉倒是柔软,更显得分量不像样子。 李雨升暗自庆幸自己是个力气大干惯了粗活的,不然走不了十分钟就要气喘,到时候面子实在没地方安放。 第65页 鹿明烛双手搭在李雨升颈前,龙头尺在李雨升下巴处颤颤悠悠地晃,不过随着两人沿鹿明烛指出来的路走,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了。 李雨升背着鹿明烛下了公路,走进一片不知道是荒废还是农闲的地里,除去风吹动枝叶的风声外还有汩汩水声在流淌,同时李雨升也感到脚下的土地愈发松软,似乎是灌溉过、被水流洇湿过。 远离那聊胜于无的路灯照射,李雨升眼前近于漆黑一片,行走愈发艰难,他便叫鹿明烛掏出手机来照个亮,这才勉强看清自己脚下是一条颇有些泥泞的农村土路。 不过二十分钟后,连土路也没有了,鹿明烛从李雨升身上下来,改为自己托着罗盘引路,二人一前一后地沉默着向前走,荒草地的感觉愈发明显,不知名的野草长得半人多高,每走一步都需要向外扒开。 「叮」。 静谧的夜色中,鹿明烛手上的罗盘忽地响了一声,停止了所有震颤,笔直地指着一个方向,接着忽地像着魔了似的,龙头尺疯狂转起圈来。 「这是……这是到了?」 「鬼魂近了,头颅还有一点距离。」鹿明烛将罗盘收回李雨升身上的背包里,看了李雨升一眼,「手。」 李雨升满头雾水,无暇计较鹿明烛这话说得太像对狗而不是对人,怔怔地将自己的手朝着鹿明烛伸出去,被鹿明烛掰着举在胸前。 他看着鹿明烛掏出一盒硃砂印泥,食指中指併拢着沾了一点,接着扬起手来,指尖落在了李雨升的掌心处,缓缓摩挲出一个图案来。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怕,是冤魂的鬼梦,她不会真的伤害你,恰恰相反,她是十分相信你,认为你有能力为她伸冤,才会拉你入梦,相应的,你最好也不要伤害她。」 「嗯,託梦呗,我懂。」李雨升点点头,见鹿明烛收回手,自己也摊开手去看掌心,无奈实在是太黑,他扒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能看到一些蚯蚓一样的纹路。 鹿明烛将背包从李雨升的肩上接过来,李雨升下意识想拉住鹿明烛的手,无奈鹿明烛明显没这个想法,一个错身连看都没看见,李雨升只得悻悻然收回手,撇着嘴揣进兜里,跟着鹿明烛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鹿明烛是不用照明的,李雨升只用手机照着自己脚下一小块地方,毕竟乡野,四周虫鸣万分聒噪,李雨升本没在意,却不止何时起,他走着走着,越来越觉得那些虫鸣开始变得像人说话的声音。 眼前明明还有鹿明烛的脚跟在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李雨升晃了一下手机,眼前的背影竟然早已不是鹿明烛的背影。 ——好嘞,入梦了。 大抵是知道这女孩儿的冤魂不会坑害自己,李雨升这次倒是心态平静,他四平八稳地按掉了手机的手电筒收回口袋里,抬眼打量起四周来。 天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黄昏,晚霞流光溢彩,翻着满是生命力的狂野的红,而李雨升正站在一个半人来高的花台边,前后左右都是学校教学楼一样的建筑。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几个穿着校服、剪着奇丑无比的髮型的男女生笑着闹着从不知名的地方向教学楼里跑去,其中一个人掉出一本书来也不知道捡。 李雨升走上前去,看着封皮上「音乐」、「八年级下」的字样,随意翻了翻就放在一边,抬手看向自己左手手腕,稍微感受了一下鹿明烛所在的位置。 这种「感受」十分微妙,就像是突然有了点心电感应,又像是朦朦胧胧隔岸观花,李雨升能感到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就在教学楼后面,也能感到鹿明烛的存在,一时间却要靠「分析」来将二者联繫在一起。 「有意思。」李雨升在嘴里嘀咕了一句,他也不知道这鬼梦里的人能不能看到、碰到自己,先迈步绕过教学楼,去找鹿明烛所在的地方。 手串指示的感觉实在缥缈,李雨升绕着教学楼后面的紫藤花走廊转了两圈,才找到站在原地不知看什么出神的鹿明烛,一点想逗弄人的心思也消耗殆尽,他看到鹿明烛也抬起眼来看到自己、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便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咱们这是入梦了吧?要做什么?」 「看看『冤情』,就当看电影了。」鹿明烛手指间夹着一张符纸,慢慢自燃起来,消散的灰烬竟然汇成一条灰色的线,蜿蜿蜒蜒向远方飘去,鹿明烛的视线随着灰烬消失的方向转动,抬起手来指了一下十米开外的地方: 「是她。」 李雨升连忙跟着抬眼,没费多大力气就看到一间开着灯的教室,窗户也开着,磅礴的音乐声很是突兀地传了出来。 「这是传说中的校乐队吗?你说是哪个?」 「架子鼓。」 鹿明烛淡淡地回答了李雨升的问题,并且向着音乐教室的方向靠近过去,李雨升一边找着人一边跟上鹿明烛的步子,很快便见到一个坐在架子鼓前、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那女孩的校服是个相当有个性的穿法,齐耳短髮随着击打鼓面的节奏而晃动,身形并不纤弱,一举一动便如同天空的晚霞般张狂恣意,头颅晃动间能隐约看见些下颌与鼻子的轮廓。李雨升着急看清她的面貌,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忽而不知哪一脚踩得不对,四周骤然变成被各式足以晃瞎眼的镭射灯扫射的阴暗背景,一阵重金属摇滚乐如同火花带闪电一样炸进李雨升的耳朵里,逼得他骂出来一声将自己的耳朵堵住了。 第66页 转瞬之间安谧的变成了群魔乱舞的酒吧,咚咚咚的迪曲响声砸得李雨升心脏都疼,他好不容易适应了些,先是捂着耳朵去找鹿明烛,然而环顾四周一大圈也没发现鹿明烛的影子,想要试试「感知法」,可嘈杂的环境让他根本静不下心来。 身边跳着热舞的、大声喊着唱着的人不断碰撞李雨升的身体,搅合得李雨升简直想要打人,他一路勉强着向外挤,总算找到个挨着墙人少的地方,仗着身高优势在舞池里扫视一圈,仍旧没看到鹿明烛的影子,只得又细细看去,想着找不到鹿明烛,找到那个女主角也好。 「帅哥,好壮实啊~喜欢什么样的?有『小朋友』了没有啊~?」 李雨升这边找人找的正烦,忽地一个穿着亮片背心亮片短裤、化着浓妆的人举着酒杯凑上前来,不由分说就把胸口往李雨升身上贴,另一只手相当不老实地朝不该摸的地方摸了过去。 「你他妈离我远点,别逼我扇你。」李雨升后撤一步,抬手按住了那人的肩膀,一阵强光晃过,李雨升这才看清那人脖颈间赫然一块凸起,竟然还是个有喉结的。 这一下的冲击比起见鬼也差不多了,眼见那男人还要笑嘻嘻地往自己身上贴,李雨升只觉得自己差点和厉鬼亲上的时候都没被噁心出这么多鸡皮疙瘩来,更不知道自己在这冤鬼的梦里能不能打人闯祸,只得一把将男人推开,转身掉头就走。 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本来就大,走得又急,男人自是跟不上来,一路上却不免被其他旁的红男绿女揩油搭讪。倘若今日无事,李雨升还能得意一下自己宝刀未老,可有正事当头,他只觉得烦得要死。 「那孩子不是个初中小女孩儿吗,怎么能跑到酒吧里来蹦迪,我特么真是服了……」李雨升好歹找到了一个稍微安静些的角落,自己正喃喃地骂着,冷不丁胳膊又被谁抚上,激得他一抖,勐地甩手瞪眼过去,张口就要开骂: 「你他——呃……鹿——你、你在这儿啊?」 李雨升的视线正和鹿明烛对上,一句骂人的话愣生生拐出来比戏腔还多不少的调子,见鹿明烛的手被自己刚刚一下子甩开了正往回收,赶忙一把攥住了,死死按回肩头:「这儿也太乱了,我找了半天,都没看到你,一路上全他妈是色狼。」 李雨升说完这句话,勐地想起鹿明烛是个极其勾人的体质,连忙拽着鹿明烛的手往自己怀里带了几分,扬起另外一只手臂将鹿明烛揽进怀里,朝着近旁看过来的人管他是好是坏的都瞪了一边,低下头警惕地问鹿明烛:「没人骚扰你吧?」 第42章 血馅饼(上) 对于李雨升这幅正事不干歪话当头的样子,鹿明烛早就见怪不怪,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夜场的声音太大,他又不是会扯着嗓子喊话的性格,便凑近李雨升的耳边,大了些声音道:「那个女生在舞台边。」 搁在外人看,两个人现在又拉小手又搂搂抱抱,实在腻歪得不成样子,偏偏李雨升作为当事人之一完全没有察觉,顺着鹿明烛手指的方向眯眼看去,只见舞台前一群各色各样毛髮的狂人在乱舞,他仔仔细细搜了个遍,绝对没有那位女学生的影子。 「我没看到啊!!」李雨升扯着嗓子对鹿明烛喊了一声,「这梦怎么说变就变!」 鹿明烛不打算在如此人声鼎沸的地界给李雨升答疑解惑,他松松地圈住李雨升的手腕,再次向着舞台的方向指了一下,拉着李雨升贴墙绕在人少的地方,朝着舞台退场的位置接近过去。 「下面这首歌——!献给我的mouσαi!我的musae!!我的muses——!!!a——liiiiiiir——ce!!」 台上的音乐暂歇,脖子上挂着电吉他的歌手扯着早就喊得沙哑的嗓子嚷嚷着,连话筒都出了破音的电流声,下面的人群跟着高声尖叫起来,大有要将喉咙和耳膜都撕破在此时此刻的架势,紧接着一声滑音过电般窜动,李雨升眯眼透过重重光影朝台上看去,正见到吉他手顶着胯部架起自己的电吉他,将不知何时含在口中的拨片贴上金属质感的琴弦,勐地狠狠拨下。 音乐声和尖叫声如同潮水,再次将酒吧中的所有人兜头淹没,李雨升被鹿明烛牵着一路走到后台,躲去了幕布后面的杂物区,总算获得片刻可以喘息的宁静。 「怎么回事这到底,她能不能再换个地方?再下去我耳朵心脏总有一个要先废在这儿。」李雨升歪了身子靠在一排杂货箱子上,十分嫌弃地掏着发胀发疼的耳朵,拨冗朝着仍旧在吵闹的前台瞥了一眼,「那丫头到底在哪儿啊,我是真没看见。」 「那里,粉黄色头髮。」 「啊?刚刚不还是黑头髮?」 「应该是假髮吧。」鹿明烛对李雨升说着,转过身为李雨升指了一下舞台下的位置。 那里只能看到一排疯狂地、不断跳跃喊叫着的人头,台上的摇滚乐手喝下一口水喷出去,下面的人竟然大张了嘴伸出舌头去接,李雨升看得一阵噁心,强忍着扫量了一遍,看见了好几个粉黄色头髮的女孩儿。他挨个看过去,总算勉强锁定了其中一个。 那位女孩子化着极浓的妆,蓝色发亮的眼影快要飞到鬓角里面去,口红看上去完全是黑色的,正一边尖叫一边…… ——居然在哭!? 李雨升知道自己不懂摇滚,但更知道不少人对此的狂热,他倒是愿意尊重,可舞台上这群——说句不好听的——这群群魔乱舞的玩意儿,那搞得怎么叫音乐?不就是扯着嗓子乱嚷嚷??有什么感染力,竟然至于让正值大好青春年华的少女为他们痴狂泪奔了?? 第67页 李雨升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的眼中不断溢出泪水,将烟燻妆弄得乱七八糟得花,倒吸了一口凉气,勐地打了个寒颤。 「你说是个女生被分尸……就是这个、这个小姑娘?」 「嗯。」 「我草,我草啊……」李雨升连骂两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还在流着泪、蹦跳着对台上的人喊叫表白的女孩,「她有十六七岁吗?」 「应该是十四五岁左右。那边只委託我将魂魄和头颅找到,身世没必要交代太多。」鹿明烛对李雨升说着,转回头来,目光略带担忧地落在李雨升表情崩裂的脸上,「……你也没必要想太多。」 「不想,我当然不想,我他妈的哪儿敢想。……草,想什么啊?想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被人杀了分尸、还千里抛尸?……草。」 李雨升低声骂着,狠狠一把甩上了后台的帘子,鹿明烛到底有些担心,上前半步盖住了李雨升的手,劝抚道:「梦里的事都是发生过的,你只要尽力记住线索就好,因为梦醒之后很容易把什么都忘了。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不然不仅无法为她伸冤,就连你自己的安危都成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了。」李雨升闭了闭眼,翻手将鹿明烛的手握在掌心里,做了几次深唿吸,感觉自己胸臆间翻涌的不适感终于压下去几分,就听身后一阵叮里噹啷的响动,接着是重重的、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李雨升已经知道自己在梦中会被人看到,眼下有些担心钻后台的行为被人发现,当即按着鹿明烛的肩膀向里躲了几分,耳边听着几个人互相说着「今天表现不错」、「反响真他娘的好」、「有个女的贼好看你看见没有」云云,期间还夹着不少骯脏下流、无法入耳的话题。 这一群四个就是方才在舞台上表演的野生摇滚乐队,李雨升分不清什么黑色摇滚重金属摇滚,但是已经在心里把他们划分到了非主流精神小伙的范畴里。他和鹿明烛躲在幕布和杂货架的遮掩中,只透过一条有光的缝隙,看着这些人身上叮叮噹噹地响着,佝偻着点起烟来,朝后台走去。 因为鹿明烛的话,加之普通人最为无能为力的正义感同理心再次爆棚,李雨升紧盯着那群人的长相,且着意留神每个人的特徵反覆记下,生怕出了梦后全忘掉,正全神贯注的时候,突地听见一阵疾跑过来的、又重又轻快的脚步声,而后一个女孩的声音高叫道:「艾瑞克!艾瑞克!!」 前面走着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李雨升看见那位电吉他兼任主唱的人回过头,露出惨白化着浓烟燻的脸,其他三人低头推搡,表情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猥琐。 「oh!my alice~」电吉他手回过头,大张开双臂,话音中带着意味不明的弹舌,很快李雨升便见到那位女孩子跑上前来,一个小跳扑进了电吉他手的怀中。 「艾瑞克!!太帅了!真的是大帅比啊酷死了——我爱死你了——」 被称为alice的女孩搂紧电吉他手的脖子,双褪也攀上他的喓,对着男人的脖子就是一顿勐亲,接着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漆黑的嘴唇贴上男人的唇,看着那一副缠绵甩头的样子,分明已经互相伸出畲头在交换口水了。 李雨升在一旁看得眉头紧皱,浑不觉自己什么时候握紧了鹿明烛的小臂。比起眼前女孩子的情况,鹿明烛反而更多注意着李雨升的状态,尽管不发一言,却是时时担忧地看过去一两眼,确定李雨升没有要暴起打人的先兆。 这边一男一女亲得难解难分,后面乐队里三个其他的人、还有路过的工作人员全跟着起闹怪叫,然而他们下流的口哨声、尖叫声、哄闹话语好似是什么加油打气的鼓励一般,alice同电吉他手反而更加狂肆,好像……好像是两头女魃在互相啃噬吃人,四只手也胡乱且狂野地摸将起来,直看得李雨升咬牙切齿心头火起。 「这他妈的不是猥亵未成年人???」 鹿明烛轻轻按着李雨升几乎绷起筋脉的手臂,看着那一对男女终于恋恋不捨地分开,电吉他手一把勾住女孩子的肩膀转过身,尽管以鹿明烛的角度看不见他们的正面,也知道男人那只垂下来的手绝对没放在什么好地方。 五个人该是要向后台休息区走,忽而又响起些脚步声,只见又有一个女生跑过来,同样地大喊着键盘手的名字拥吻在一起,起闹乱摸的戏码再次上演一遍,四男两女才终于晃晃悠悠朝前走了。 「跟一下。」鹿明烛对李雨升比划了一个手势,顺手捞过一个化装舞会用的面具盖在脸上,闪身出了幕布,李雨升学着他的样子也抓起一个眼罩戴上,随在鹿明烛后面。 因为身形的缘故,李雨升要比鹿明烛显眼得多,好在后台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人,鬼鬼祟祟的更多,大家行色匆匆,倒让李雨升没那么扎眼了。 他一路跟着鹿明烛来到那群人的休息室,休息室竟然也没关门,只是虚掩着,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吧条件简陋而坏了锁,总之敞开了一条十五公分左右的门缝,李雨升尽量让自己不那么鬼头鬼脑地朝门缝里看去,只见两个女孩分别躺坐在自己「男朋友」的怀里,姿势下流至极,其他两人时不时投去刺探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丑陋得让人很不舒适的目光,偏偏当事人无比坦然。 休息室更像是另外一个杂物间,内中凌乱骯脏无比,六个人交谈着,时不时大笑大叫,声音没有一点收敛。 第68页 李雨升听见电吉他手对女孩说:「alice,今晚去我家啊~」 第43章 血馅饼(中) 这句话话音才落下,李雨升甚至没来得及愤怒骂人,眼前骤然一花,他赶忙慌慌张张地抓紧鹿明烛的手腕,再一眨眼,差点被眼前的情况吓得飞起来—— 「我草草草草!!!」 ——他正和鹿明烛站在一个破败老旧的居民区外、约莫是五六楼的位置伸出来的晾衣杆上,生满了锈的细细的晾衣杆根本无法承担李雨升和鹿明烛两个人的重量,正吱吱呀呀地叫着摇晃,眼看就要断裂、让二人从高空坠下。 鹿明烛的样子像是经歷过许多这样的情况,十分娴熟且灵巧地朝着旁边一跳,正落在楼下还算新的空调的水泥外箱上,伸出手去接着李雨升。 就算再怎么不恐高的人,勐地来到这种情况也吓得要死,李雨升根本双腿虚软地挪不动一点步子,然而守在原地更是个死,干脆眼一闭牙一咬,抓紧了鹿明烛的手,小心翼翼地跳了一步,好歹落在了水泥箱的边缘。 「不是啊我靠我真的服了,我要是在她梦里摔死了还能醒得来吗?她是真想让我给伸冤还是想拉个垫背的一起死啊??」 水泥箱的位置还是在高空,只多了些能落脚的地方,李雨升完全是下意识地将鹿明烛像抱人形抱枕一样搂紧了,不敢往下多看一眼。 「你察觉到危险,自己就会醒过来的,和做噩梦差不多。」鹿明烛耐心解释了一句,在李雨升铁箍一样勒着的胳膊缝隙内艰难地抬起手来,指了指前方一个小小的、沾满了水渍的窗户:「那里。」 李雨升向着窗户看去,第一眼就看见alice竟然赤身祼体地面对着自己,脱口骂了一声撇过脸去。 ——想也知道那房间里在干什么,李雨升咬着自己的大牙,一直咬到牙龈发酸,为了平息过于波澜起伏的心绪,转而观察起脚下的环境来。 下面的道路被勾勒得十分详细,甚至还有一些坐在旁边的路人,一看就是女孩子经常走过来的、无比熟悉的路,才会记得这样毫髮毕现。 ——也不知道alice来这里找过这个艾瑞克多少次。 李雨升愤懑地想着,耳边听见十分朦胧的一道沙哑男声:「ali,你知道吗,卡罗特也特别稀罕你,他都想死你了。」 他疑惑且小心地将头转将过去,视线里已经没有alice的身体,只有电吉他手的上半个后脑,看样子竟然五分钟就完活了。 「我当然知道了,你都没见平时他看我那个眼神~嘿嘿~」 女孩子娇软着声音应着,电吉他手点燃一支烟,也跟着笑起来,吸了两口之后竟然将菸头递了下去,分明是给女生也吸了一口。 「最近怎么样呀艾瑞克,新歌真的特别好——」 「就半死不活,还能怎么办,哼,上次……的那个唱片……他们和录音棚都有关系,发出去反响也一般……」 电吉他手的话有许多叽里咕噜听不清楚的地方,李雨升人在半空,不打算冒险往前凑合,但女孩子明显是听清了,跟着破口大骂黑幕后台云云,其中不乏什么和调音师睡了之类不堪入耳的脏话,让人实在无法想像竟然出自一位花季少女的口中。 「我又问我妈要了四百块钱,我自己留二十就行,你先拿着,等下个月零花钱下来还能有一千多呢……而且我找到了我妈平时放钱包的地方,嘿嘿,之前试着偷了一百,她都没发现,过阵子我多偷点来给你~」 alice亲昵地对电吉他手说着话,两个人似乎又接起吻来,床铺隐约吱呀作响,听在人的耳朵里,更像是巫师的怪笑。 李雨升低垂着眼,再三说服自己冷眼旁观,他听着女生狂狼的大笑声和毫不收敛的喊叫声,眼神中先是沉落着漆黑的冰冷,接着愤怒的火焰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鹿明烛一直用手压着李雨升的手腕,没有抱怨被李雨升勒得太紧喘不过气、腰腹生疼。房间里的声响很快过去,两个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灯光关闭,黑暗中对话声再次飘散出来。 「……没有灵感……需要……」 「你可以的,你是最优秀的、最好的……他们懂个屁,你一定会是最牛掰的……」 「和卡罗特最近配合得也不好……他状态越来越一般,我们很需要他,ali,我们和叶子说好了……让卡罗特一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要、我不要——」 原本温吞低沉的对话戛然而止,女孩子高声的叫喊撞破纱窗扩散出来,李雨升连忙定睛去看,一片昏黑的房间里什么都无法分明,他却见到一个、两个、三个……整整三个男人的身影,从卧室的门外走了进来。 alice的喊叫变成了尖叫,不知谁「啪」一下关上了窗户,尖锐的声音被闷进玻璃瓶一样的室内,接着似乎是还将女孩子的嘴巴堵住了,声音愈发悽厉憋闷。 「沃日!」李雨升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手抓过近旁的晾衣杆,匆忙左右张望着想要冲进室内、或是砸开玻璃。 「这是发生过的事!你没办法干涉——」鹿明烛一把握住李雨升手里的晾衣杆,另一手按住了李雨升的肩膀,眼睛紧盯着李雨升冒起火来的双眸,沉声道:「李雨升,一切已成定局,你什么都不能改变、什么都不可以做。」 「草他娘的就让我在这儿干看着!?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你知道——」 第69页 「我知道。」鹿明烛压着李雨升的肩,定定地看着李雨升的双眼:「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她最后的结局。把这些尽量记住带出去,是你唯一能做到的事。」 房间里闷声的尖叫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哭泣,夹杂着男人诡谲的笑声、得意的喊声,李雨升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不住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瞪着那扇关住了惊人的禽兽暴行的窗户,许久才收回视线。 「……德胜路小区,五栋三单元五楼,艾瑞克、卡罗特……」 李雨升低声说着,每一个字似乎都是咬碎了嚼烂了之后从齿缝间迸出来,他瞪眼看着鹿明烛,眼白中已然掺杂入睚眦欲裂的血丝:「我、要、他、们、全、都、死。」 鹿明烛没有同意,也没有回应,只是拍了拍李雨升的肩,带着李雨升转了半圈,让李雨升背对着窗户的方向盘腿坐下,后背靠上不断掉落水泥灰的墙壁。 他们无法在梦境中判断时间,更无法确定这里的光阴如何流逝,李雨升只知道身后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仿佛穷尽一生、永远漫长没有尽头。 画面第三次转过,李雨升却已然浑身冰凉以至于有些麻木,被鹿明烛摇晃着喊了几声名字,才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来到了厕所里。 他现在神思僵硬,怔怔地被鹿明烛推进了一个狭窄的隔间里,倒还知道嫌弃里面实在污秽,侷促地挑拣了一个还算能立足的地儿站下了。 李雨升和鹿明烛刚进来时厕所内是空无一人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回来、问问鹿明烛怎么不出去反而要进到里面受罪,外间便传来厕所门被打开的声音。 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啧啧水声、男女之间的低吟高遄声、衣服与皮肉摩擦的声响。 李雨升皱着眉瞥了鹿明烛一眼,鹿明烛微微摇了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李雨升只得收敛神色,听着外间的声音越发肆无忌惮,渐渐竟然分辨出来是三个男声,而其中的女声,居然是alice。 这一发现让李雨升无比震惊,几乎不可置信,外间甚至传来绳子被勒紧的声音、皮肉击打的声音、金属哗啦作响的声音,李雨升简直无法想像会是怎样一副不堪的画面。 不过新一轮的折磨没有像之前的暴行那样持续太久,很快诸多声音平息,只留下怪叫怪笑和调侃骂人的声音,而后打火机响,有烟味遮盖刺鼻的氨水味,飘进了李雨升与鹿明烛所在的隔间里。 外面的人吸了约有三四支烟的功夫,又是「哗啦」一声,李雨升听见有谁喊了一句「赏你这个表子的」,接着是男人们大笑离去的脚步,还有「小雏儿就是嫩」、「这他娘的早就不是小雏儿了,老鸡了」之类的污言秽语,一同渐行渐远。 ——多半是那些人向地上丢了钱。李雨升心里猜测着,果然看见多半张粉色的纸钞飘到距离自己所在隔间门口极近的地方,他赶忙护着鹿明烛再向里退了几分,很快见到一只粗糙发黑的手爪伸了过来。 那只手涂着黑红相间的指甲油,上面镶嵌着许多碎钻,既尖且长,几乎每根手指都戴了夸张的戒指,快速且熟练地一把将纸钞抽走了。 大门又是一声怪响,却没听见任何脚步,alice更是没有离去。 第44章 血馅饼(下) 李雨升还正奇怪着,外面的alice便已经骂了一声,十分流里流气地哼道:「你他妈的谁啊。」 「小丫头,现在是你在男厕所里,怎么问我这个问题?」 后响起的男声带着十二分的油腔滑调,听着像是个青年,声音倒不难听。alice又很脏地骂了一句,声音带着鼻音和一丝瓮声瓮气,李雨升这才意识到,在刚刚那群男人走后,alice竟然无声地哭了。 ——明明在她的概念里,公厕内该是没有其他人才对,可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候,alice的泪居然也是悄无声息的。 李雨升低头沉默着,听见alice在骂着「滚你妈的」、「真晦气」云云,听见alice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向外走,脚步声却在门口近旁停下来了。 「干他妈的什么啊,放开老娘听见没有?不然我螚死你!」 听着对话,似乎是那个男青年抓住了alice,李雨升下意识觉得那人又是个欲行不轨的猥琐男人,心里的火又烧起来,却听男人说道:「刘瑜琳,你想不想……报、仇?」 这一瞬间,一切好似被巨大的怪兽吞没,四周仿佛成为一片漆黑,门板不再是遮拦,马桶、瓷砖、吊灯统统消失,李雨升惊异地呆愣在原地,目光还没来得及落在alice的身上,就被她对面的男人夺走了。 ——白、雪白、太白了、比纸还白。 那男人身高也就略比鹿明烛高些,摆在李雨升面前很不够看,原本一头暗红色的头髮就已经够扎眼了,偏偏髮丝下的皮肤比最白的陶瓷还要白,甚至连眉毛、睫毛也都是纯白的颜色,就像是已经病入膏肓的白化人。 几乎在剎那,李雨升就断定了男人的身份。 「——报仇?」 「宋高峰欺骗了你的感情,向你讨要钱财,不仅在两年之前伙同他所谓乐队的三人一起对你实施了轮尖,还对你进行惨无人道的虐待。他们强迫你不停纹身致使感染生病、让你错过中考以至于无书可读,使用药物控制你、强迫你卖寅为其牟利……你与母亲的争吵、被家人嫌恶,都是因他而生。如果此时此刻我告诉你,刘瑜琳,你的生命已经不足一个星期,任何人都无法力挽狂澜,那么在活着的这短短几天里,你要不要……报、仇?」 第70页 「什么……什么报仇,我和艾瑞克是相爱的,他爱我!只有他爱我,我是自愿的……他说我是他的缪斯女神,我是他的艺术源泉,是他音乐灵感的唯一来源,我——我爱他!我愿意把命都给他!我愿意、我愿意——我是他的乐队助理,只要乐队红了、乐队一定会红的!!红遍全世界!到时候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唱我的名字——什么刘瑜琳!什么刘瑜琳!!我是alice!我是alice——」 女孩子嘶声狂喊直到嗓子破了音,李雨升站在鹿明烛身边,站在她的身后,看着alice也好、刘瑜琳也好,一头乱七八糟的捲髮上面挂着不知是什么的碎片,穿着亮色却廉价的皮衣和极短的裙子,一双恨天高的细跟高跟鞋随着喊叫而摇摇晃晃,好似一个精神失常的、消瘦无比的猴子。 李雨升想起在学校见到的女生,那时还是朝气蓬勃的模样,像是铺陈天际的红霞,如今却干瘪得像被雨淋湿的、不会发光的星子。 alice不断地、声嘶力竭地长声喊叫着,又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哭泣,直到她跪坐在地的瞬间,所有的漆黑如同灯光被点亮般霎时消失,又是骯脏的公厕、气味刺鼻的隔间、吱呀乱晃的电灯泡。 李雨升听到alice终于出了声地在哭、撕心裂肺地在哭,他垂头看向鹿明烛,鹿明烛也看着他,眼中迅速褪去不知何时蔓延而上的灰色,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我什么都不能做。」 「嗯。」 「安慰她一下,也不行?」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近乎残忍地摇了摇头。 「——不行。」 公厕场景的最后一刻,李雨升悄悄将隔间的门推开了一条缝,看见已经不再哭泣的alice站了起来,十分恍惚地在嘴里喃喃念着「报仇,要报仇……」、「疯了,我他妈的都有幻觉了……」、「我要报仇……我要你们死……」种种话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他只是回头问了鹿明烛一句「最后她报仇没有」的功夫,眼前场景乍变,李雨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这一次没能及时拉住鹿明烛,等到一切稳定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刚入梦时差不多,又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这一回李雨升没再着急去找鹿明烛在什么地方,先打量了一圈自己所处的环境——竟然是个宿舍样的出租屋,条件简陋至极,是他在工地时住过的那种上下铺铁架床,空间狭小无人。 为了避免和谁撞上,李雨升脑筋转回来的第一时间,便一个闪身像个闯入女生宿舍的男流氓一样钻进了床底下。 床底满是各式各样的杂物和土灰,李雨升已经来不及顾忌这些,才挪腾好七八分,果不其然宿舍的门就被打开了。 「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浪到我男人身上去了是吧!」 随着开门进来的杂乱脚步声之外,还有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声,继而李雨升听见alice的声音,说着:「别他妈动手动脚胡搅蛮缠的,自己男人的下半申自己餵不饱,你当我愿意让头猪在我身上乱珙啊?」 「他妈的反了你了小狼梯子——你再说一个试试!!」 愈发嘈杂的扭打声响起来,间或将铁架床撞得移动,发出好大好刺耳的声音,李雨升尽量向着里面躲了一些,陆陆续续又听见一些脚步、听见其他女人的声音,听见一开始的女声尖声喊着:「给老娘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狼货!!你不是没了男的活不了吗!老娘今天就特么把你扒洸了丢在街上去——」 不过几秒钟时间,女高音的厉声尖啸叫骂混成一团,兼带着殴打的声音、布料裂帛的声音、床铺桌椅被撞击的声音……李雨升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眼看着一双又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在自己面前跺、蹭、踢,直到高跟都折断好几个、直到踩踏间混淆出许多血迹。 ——你什么都不能做。 李雨升听见自己身上的床板重重响了一声,接着是肉身被击打的闷哼声和混乱无比的手机快门声,和分辨不清的叫骂混在一起,和「给我往死里打!真死了算他妈我的!」的喊声混在一起。 ——你什么都做不了。 李雨升听见床板上挣扎扑腾的声音,听见嘶呵的抽气声,他紧紧地、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直到手背手臂满是青筋,直到一声「我靠没动静了,傻比不会真死了吧?」 接下来是沉默,是颤抖的不成样子的喊声,是尖叫、是哭声、是骂声——是李雨升再度睁开眼时,又是宽阔的广场与漫天红霞。 穿着校服的男女生无忧无虑地笑着,从满身汗水的李雨升身旁跑过,一本书册「啪嗒」一声掉出来,被微风稍稍吹动的扉页上写着「音乐」和「八年级下」的字样。 李雨升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觉大地开始向着一个方向倾斜,他再也站不住地扶住了手边的花坛,却还是天旋地转,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拉起,迷茫地侧过头,看见熟悉的一双眼睛,熟悉的、纤长浓密的睫毛,和熟悉的那一对生在内眼角正中的小痣。 「……alice死了。」 「嗯。」 「一群女的把她活活打死掐死了……我没看见脸,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 「嗯。」 「我也没看到她怎么被分尸……不知道怎么抛尸的,不知道她的身体现在在哪里,我——」 第71页 「我知道。」鹿明烛蹲下身去,双手很快被李雨升焦急地攥住,而李雨升还在说着:「德胜路小区,对不对?五单元,是不是五单元?走、走,快去音乐教室,快一点到酒吧、快一点到那个小区,我得去看看,我得记住——我都得记住——」 「好,都记住,都对。」鹿明烛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第一时间将李雨升抱住,一面安抚地拍着李雨升的背,缓缓闭起了眼睛。 「冤鬼的梦,想看多少遍都可以。」 「——刘瑜琳生前经歷的这一切,你想要再看多少遍、想要记得多么深刻、想要看到记住多少细节,都可以。」 李雨升在鹿明烛的怀里急促地唿吸着,一直到汗水终于渐渐落下、心跳终于趋于平稳,才觉得天地颠倒的窒息感好了些许,他抬起手来,回抱着鹿明烛,跟着一起闭上了眼睛。 「要看。哪怕一万遍才能记住,我也一定要看。」 第45章 血馅饼(尾) 接下来的数次「梦境復盘」中,李雨升找到并且记住了alice所在中学的名称、酒吧和乐队的名字,甚至还同酒吧里其他人聊天套出了乐队中所有人的基础资料,以及那个该杀千刀的艾瑞克的住所地址和alice的死亡地点。 期间李雨升也试图将一切信息记在纸条上方便时时复习,然而每一次场景转换纸条都会重新变成空白,无奈之下只能作罢。 直到将梦境中的场景闭着眼都能走一遍,李雨升最后也没能看到alice死亡之后的场景,鹿明烛为他解释说是因为那时alice已经没有了之后的记忆,所以梦不到自己没有经歷到的事情。 再三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一切都背得无比熟悉之后,李雨升面无表情地站在宿舍住宅的玻璃窗外,看着alice不知第十几次还是几十次被几个女人活活掐死在床上,转过头平淡地问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鹿明烛:「怎么出去?」 鹿明烛没有看室内的惨状,翻手掐起一个手诀,指间不知何时夹起一张符纸,他平直地伸出手去,将符纸贴在alice的宿舍墙外,那砖墙竟然向纸扎出来的一样,霎时燃烧起来。 火势不大却蔓延得无比迅速,很快李雨升的眼前便黑烟滚滚,却没有丝毫呛鼻窒息的感觉,直到眼前彻底被黑色吞没,不知过了多久,李雨升感到自己就像是被浸泡在温暖的海水里,如同一艘破浪的船般骤然浮起,接着簌然睁开双眼。 眼前已经泛起鱼肚白,李雨升顾不得自己在满是露水的野地里睡了一夜爬了多少虫子,也顾不得去找一找鹿明烛现在何处,匆匆忙忙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将梦里的一切关键信息飞速地写下。 然而那些记忆就像是也被鹿明烛的符箓烧着了一样转瞬即逝,李雨升不过写下了alice的真名、学校和酒吧的名字之后,脑海里的一切竟然恍惚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连无数次眼睁睁看着alice死亡的痛苦的感觉,竟然一起消失殆尽了。 李雨升瞬间慌乱起来,他赶忙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去找鹿明烛,回过身没走两步,就看鹿明烛已经在飞快地摆起香案点燃线香,接着双手结印,十几张符纸凭空飞出停在半空,一张一张燃烧起来。 鹿明烛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李雨升听不清他说什么,但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前去打扰的时刻,自顾自蹲到一边抱着脑袋冥思苦想,指望着再挖空心思回忆起来点有用信息。 李雨升在手机备忘录上敲敲打打的工夫,鹿明烛眼前符箓燃烧的烟雾慢慢地化成了一个缥缈的人形,他睁开双眼,一双灰色的瞳眸望着那虚无的冤鬼,单手执起一个木制瓶子,胳膊向前伸出,另一手掐诀按下,就见冤鬼的魂魄飘飘荡荡,仿佛试探一般向着鹿明烛手中的木瓶中钻去。 眼见烟雾已经有一缕飘入,鹿明烛静静地等着其全部进入瓶内,然而肘腋之间不知何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锁链声,鹿明烛神色一变,刚要后撤起势,手腕已然被一条铁链锁住,接着数道锁链竟然捆住了半空中冤鬼的脖子的位置。 一声惨叫划破黎明,鹿明烛身后骤然飞起无数猎猎符纸,李雨升赶忙跟着站起来,却见鹿明烛没有任何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拽紧了腕上缠绕的锁链,冷声道:「我是鹿明烛,奉白无常之命收纳冤鬼魂魄尸首,马上就是日出,请诸位拘魂鬼不要在此干扰,横生枝节。」 他的话音落下,四周乍然响起一群哈哈怪笑的男声,听得李雨升骂了一句,笑声消去之后,一个几乎看不到实体的明显是鬼影的东西,摇摇晃晃出现在了李雨升和鹿明烛的眼前。 「不过是——鬾怪——我等奉扶应之命——缉拿冤鬼——免得它化为厉鬼——危害人间——尔等——速速退下——否则休怪——」 「扶应?这玩意儿是说扶应了吗?」李雨升站到鹿明烛身边,试探着伸出手去拽住拘魂鬼捆在鹿明烛手腕上的铁链,「咱们和扶应不是好朋友好兄弟好哥们儿吗?我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说说不行——诶不对,扶应知道了!?」 李雨升脑子瞬间转过弯来,勐地扭头看向鹿明烛,鹿明烛的眼眸灰着,看不出什么目光来,但是脸上的神色明显有几分阴沉。 「扶应是白无常的徒弟,收魂纳魄本就……」 「住嘴——此乃黑无常所辖土地——白无常竟然乖悖行事——速速收手!速速收手!否则休怪我等不留情面——」 第72页 「什么意思,先来后到,我们这儿干活干得好好的,你们他妈谁啊神头鬼脸的来横插一槓子!」李雨升被拘魂鬼拖着长音不文不白的话激得心火乱窜,加之本就在alice的鬼梦里憋了一肚子气,当即狠狠一拽铁链,硬是把那几只重叠在一起的拘魂鬼拽得向前了几分。 「别……」有李雨升帮忙拽着链子,鹿明烛得以松开一只手,略拦了李雨升一下,「拘魂鬼本就和黑白无常都关系紧张,都是拜服扶应的能力才被收服,他们的功法和我相剋,我们都能捉鬼杀鬼,但真的互相争执起来恐怕两败俱伤。」 「什么意思,就忍了?」 「回去问问扶应。」鹿明烛收回手来,嘴上说着要回去,却单手掐诀念咒,霎时无数符纸飞起,指尖拈住四枚铜钱,随着手势一甩,直冲那几只拘魂鬼袭去。 李雨升只觉得自己手下铁链霎时嗡嗡震动,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放手,赶忙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死死攥住,甚至还向后拉回来一大截用体重压住,给了鹿明烛右手一点有限的活动空间。 几枚铜钱接连打穿拘魂鬼并无实体的魂魄,对方发出悽厉的叫声,当即开始反击,李雨升眼瞅着那玩意似乎化出了三头六臂,每一只手上都飞出无数铁链,直朝着鹿明烛而来,势如破竹般捣毁鹿明烛身前一层又一层的符纸。 李雨升赶忙伸出手去抓住了其中一根,被带得整个人向后一冲,手臂险些脱臼,他紧咬着牙关忍下,焦急地回头看鹿明烛,见鹿明烛躲开了数条锁链,却还是被缠住了左臂。 数枚铜钱如同护主一般叮叮噹噹撞击锁链,竟然迸射出铁花一样的亮光,将铁链刮出一道又一道深痕,鹿明烛攥紧链条稳住身形,低声道:「凭你们几个还镇不住我。扶应凭什么抢夺我的冤鬼、他为何要你们来收刘瑜琳的魂魄?」 「扶应大人做事——何须向小小鬾怪坦白——」 电光火石间,鹿明烛左臂上的铁链已经被铜钱凿穿,李雨升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紧,鹿明烛竟然拽着那些拘魂鬼身上挂出来的锁链腾空而起,连带着符咒翻飞,身形转眼间被黄纸吞没,看着方向似乎是朝着那几只拘魂鬼去了。 「哎!小心哎!!」李雨升心知自己已经帮不上什么忙,连忙将手里攥着的那些链条松开,陡然间见到眼前晃过一圈红光一圈金光,紧接着腾地火起,原本鹿明烛摆着的香案上安安静静燃烧的线香像被开了加速器一般,一道光亮迅速从头燃烧到尾,而掉落在地的木瓶子竟然开始颤动起来。 李雨升赶忙连滚带爬地上前握住了木瓶子举起来,病急乱投医地按照顺序掐过八卦手诀,半空中竟然真的又重新出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形,带着一缕青烟,逃命躲避也似,「嗖」地一下钻进了木瓶里。 「真的是,你刚才就动作这么快多好,不拖拖拉拉就没这些事。」李雨升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盖好了木瓶的盖子,将瓶子收进了怀里,对着眼前那一团已经分不清哪个是鹿明烛哪个是拘魂鬼的阵法大喊:「鬼魂我拿到了——!」 他的话音落了,鹿明烛还没回答,反倒先听见拘魂鬼吱哇乱叫的声音,接着一团黑不拉几的烟雾就朝着他冲过来。 李雨升自然知道这是拘魂鬼要来抢魂,更知道自己跑不过这群玩意,当即把木瓶护在胸口准备「迎敌」——等鹿明烛回头来殴打敌人。 果然,拘魂鬼伸出的黑色爪子还没化成实体碰到李雨升的身体、甚至连那些铁链都离着李雨升有十几公分远的距离时,鹿明烛的符箓与铜钱接连赶到,铜钱上竟然都挂着丝丝红线,转瞬结成翻花绳一样的阵法,死死将那些无法分开行动的拘魂鬼捆在了一起。 「夺!」 李雨升听见鹿明烛在众多符箓的中心喊出一声,接着铜钱纷飞红线收紧,竟然将看似没有实体的拘魂鬼紧紧勒了起来。 红线越缠越紧,拘魂鬼可以挣扎的范围也越来越小,怒吼声倒是越来越大,李雨升护着木瓶,向后退开几步。 第46章 亲一口就早死个一分钟 拘魂鬼喊叫的声音已经近似振聋发聩,「身体」的位置不断冒出紫色的雾气来。李雨升一面戒备一面好奇地盯着,看见那些红线上竟然在向下滴出血一样的东西。 铜钱和红线几乎收束到极限,在半空中因拘魂鬼的剧烈挣扎而不断嗡嗡震动,突地那些黑烟白气统一变成灼目的金光,下一秒鹿明烛全部的红线铮然断碎,拘魂鬼捲起一阵烟雾,搅合着那些断成一截一截的线头与破烂的符咒一起飞速远去。 原本定在半空的铜钱接连掉落在地,李雨升遥遥望了一眼拘魂鬼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向已经落在地上的鹿明烛:「怎么样,它们是不是打不过你,是不是逃了?」 「嗯。」鹿明烛看着李雨升向自己迎过来,身体稍微晃了晃,难得伸出手去搭上了李雨升伸过来意欲搀扶的胳膊。 「不愧是我师父,这牛啊,全国第一天师,啧啧啧。」李雨升嘴里口花花地夸着,将木瓶从胸前掏出来递给鹿明烛,问道:「天已经亮了,我们还能去找这个小姑娘的头吗?」 「找。」 鹿明烛的回答实在过于简短,饶是他平日里不爱说话,这已经浓缩地超过了平常,李雨升皱着眉看向鹿明烛,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愈发发白的脸色,关切道:「你怎么样?」 第73页 这一回鹿明烛甚至没能第一时间答出话来,李雨升眼瞅着他喉结滚动,明显是咽下了什么东西,抿了数次唇终于打算开口,却一松口就是一声咳嗽。 「我的天呢我的小祖宗,你没事儿吧??」 鹿明烛一咳起来就有些拦不住,李雨升赶忙将他的胳膊托住了,仔细去看鹿明烛身上有没有受伤,却觉得臂弯间一沉,鹿明烛居然站立不稳,向着他倒了过去。 这一下惊得李雨升不小,他赶忙菿手将鹿明烛在怀里抱稳了,急问道:「到底怎么了?我扶着你躺下要不然??」 「……疼。」鹿明烛一张脸埋在李雨升的肩侧,不住地深深吸气吐气,双手揪起李雨升的外套,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来:「我没能力面对拘魂鬼还……全身而退……」 「好好好,先别说了,先别说。」李雨升搂着鹿明烛,抬头看了一圈荒无人烟的四周更是焦急慌乱,「我怎么让你舒服点?」 「等……太阳出来……」 「懂了,懂了,晒太阳,别说话了。」李雨升回头去看日出的方向,太阳倒是出来了,可离着照热大地还有十万八千里,更别提提供足够的阳气给鹿明烛…… 李雨升眼皮一抖,低头看向不知究竟是哪里痛而备受煎熬的鹿明烛,声音压低了几分,状若无意地问:「我嘴对嘴亲你一口,能折寿个几天?」 鹿明烛已经因为被拘魂鬼的链条击中、体内阴气乱窜而疼得恍惚,先是下意识回了「不一定」,过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李雨升是什么意思。 「不行……」 「什么就不行,要是亲一口就早死个一分钟而已,我就亲十口八口地能怎么了?你不是需要阳气吗?还有比人的阳寿对你而言更好的东西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难受、抱着你在这儿耗着,等到太阳出来??」 李雨升想硬掰鹿明烛的脖子,又怕这时候给掰出个好歹来,只能放软了些声音,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地劝:「乖,我就亲你一口,保证就一口,一秒钟,碰一下,阳气过去了就分开,你合作一点,别搞得像我要非礼你……」 无奈鹿明烛就是咬死了说「不行」,被李雨升劝得不想回话,竟然干脆一口咬住了李雨升的衣服不松口,一副除非你把我牙全都打掉不然宁死不屈的样子。 李雨升实在拿鹿明烛没办法,又是气又是心疼,闷不吭声地等着鹿明烛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不至于站不住了,看着鹿明烛缓缓松开自己、离开自己的怀抱,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 「哟,鹿天师好了啊,真是道法高明,怎么着,现在就迈着跑跳步去找这女孩儿的脑袋去?免得夜长梦多,再叫野狗给啃没了。」 李雨升说话带着呛口,鹿明烛知道他是气自己,无奈刚刚疼得眼前金星乱冒还没完全恢復,看什么都还是黑蓝色的一片,试探着伸出手去想再扶李雨升一下。 他原本没指望李雨升生气之下还能回应自己,是觉得李雨升多半要躲开的,然而手才抬起来还没伸出去多少,就被温热的体温包裹起来。 李雨升扶过鹿明烛的手,继而托起小臂,将鹿明烛整个人稳住了,仍有些没好气还不死心地问:「真的不用亲?」 鹿明烛摇头。 「一口都不要?」 「不要。」 「一秒都不要?」 鹿明烛眼前隐约地花着,但明显能感到自己的下颌被李雨升的手指碰到,继而下巴被捏着托起来,他慌忙按住了李雨升的手腕:「不行!」 「不行就拉倒。」 李雨升干脆地松开手,拨着鹿明烛转了半个圈:「太阳在东边呢,那你自己朝着那头站着吧。」 鹿明烛原本身体里还憋着难受,被李雨升转得脚下趔趄,还以为自己要往后倒,肩膀和后腰却全被李雨升用手托住了。 拘魂鬼留下的阴气冲着嗓子,鹿明烛全身发冷实在忍不住,掩着嘴咳嗽了好一阵,感觉李雨升从身后将自己环抱住、温热的手掌按上腹部,尽管无法驱逐一丝一毫的阴气——或许是心理上的依存在作祟,总归让鹿明烛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 万物生灵总是逃不过在病痛的时候头脑混沌,鹿明烛可以指天发誓自己克制过了,可偏偏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要放软了身体往李雨升的怀里靠,要枕上李雨升的肩膀,睁开眼去看他的侧脸。 李雨升下颌的骨肉是绷紧的,可以看出来还是相当不高兴,鹿明烛想要抬手碰一碰李雨升的脸、抚一抚李雨升皱成一团的眉心,勉强地忍住了,抿了片晌的唇,轻声道:「我不会死,我不想用你的命来……来换我一时片刻轻松。身体总会好的。」 李雨升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任性得不像是快要三十岁的人,让鹿明烛竟然有些轻松想笑,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愈发放软了几分声音,近乎撒娇般说道:「找刘瑜琳头颅的事情不能耽搁太久,我还难受,你背我去,好吗?」 鹿明烛听见李雨升长嘆了一口气,问自己:「你伤在前胸还是后背了?」 实则拘魂鬼的阴气是直接打在体内,鹿明烛万分笃定自己的身体外部没有任何伤痕,也没多想李雨升为什么这么问,随口答:「胸口。」 ——毕竟确实是胸腹的位置比较疼。 然而下一秒,鹿明烛竟然整个人被李雨升打横着抱了起来。 第74页 「背着怎么晒你胸口啊。」李雨升语气还带着抱怨,将鹿明烛早前掉落在地上的布包捡起来甩在背上,瞥了鹿明烛一眼本想再说两句什么,没成想鹿明烛正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所有的话都梗住了。 鹿明烛的眼神里似乎是没什么情绪的,只是像乌黑的镜子一样,照出李雨升的影子来,髮丝沿着眉眼的轮廓乱垂着,鼻樑两边的痣跳进李雨升的眼睛犹嫌不足,还要往李雨升的心里去跳。 ——太勾人了。 李雨升硬吞了一口口水,梗着脖子扬起下巴不再与鹿明烛对视,干巴巴地问:「朝哪走?」 「罗盘。」 鹿明烛简简单单两个字的指示,李雨升不得不折腾着又把布包拽到身前来,看着鹿明烛将罗盘掏出来还顺手烧了一张符,原本平静的龙头针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转动起来。 李雨升依照龙头针的指示横七竖八地往前走,本以为要走出很远,意外的是还不到一公里,就闻到了隐约的臭味。 这种臭味是不在李雨升过去二十九年的任何认知里的,只一剎那他就明白,绝绝对对是尸臭,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应该找到了,就在附近,我都闻着味儿了。怎么办,报警还是带回去……?呃,带给那个白无常?」 「报警,还有你在鬼梦里记住的东西,要想办法说给警察知道。尸身属于阳间,不是任何道士可以轻举妄动的。」鹿明烛扶着李雨升的手臂落了地,收起罗盘左右向前走了几步,让李雨升在原地等着,自己前行了十米左右,确认下alice头颅所在的位置。 李雨升近来在报警这方面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水平,编瞎话一套一套的,就是不知道桁市的警察会不会生疑觉得自己是个行走的,怎么到哪哪有尸体。 不过怀疑也就怀疑了,他李雨升最多算个发现的人,一与死者没有亲缘关系二更不是嫌疑人加害者,无所鸟谓。 太阳好歹升高了几分,空气里有了些热度,李雨升让鹿明烛好好地晒着,等候警察的到来。 第47章 原来脾气挺大 果不其然,因为已经是短短几个月内第三次发现遗体并且与悬案有关、这一次甚至有可能是跨省作案,李雨升被警察带去派出所按着好一顿盘问,语气也比之前生硬,然而李雨升清清白白,最后也只能签字放人。 从派出所出来之后,李雨升本想让鹿明烛先在近边就地晒晒太阳,鹿明烛却一副急着回去的样子,他只得作罢,打了车带鹿明烛直奔解见鸦的住所。 如今住所周边的神鬼精怪已经对李雨升脸熟,不会再「开玩笑」拉着他进入什么幻境,就算没有人陪同,李雨升也是可以自如行动的。不过李雨升就是站在原地支付了打车费的工夫,鹿明烛就已经走了个没影,还是让他不爽之余有些惴惴不安。 李雨升快步往解见鸦的房间走,自认为都快要跑起来,一路上竟然没见到鹿明烛的影子,一直追到门口才看到鹿明烛拉开房门走进去,步子不带一点停顿,看着像是有了什么小情绪一样。 李雨升还从来没见过鹿明烛这幅样子,赶忙跟了上去,走过客厅都没来得及看解见鸦一眼,几步下了楼,老远就听见鹿明烛「哐哐哐」地拍门喊「扶应」的声音。 想到刚刚确实被扶应饲养的拘魂鬼陡然发难、鹿明烛甚至因此受伤的事情,李雨升也有些不爽起来,他走下楼梯,正好看见扶应开了门,一向安稳的鹿明烛竟然一把将门掰得大开,不等扶应开口问话,直接厉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扶应的身体被门板挡着,李雨升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还从未见过鹿明烛这样急躁地发脾气,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听见扶应竟然反问:「你又是什么意思?瞒着我替他做事?」 「你既然已经知道,一不来找我商量,二竟然从中作梗,明知我对上拘魂鬼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是故意的?」 「我本意是让你知难而退,都没计较你不由分说伤了我的拘魂鬼的事情。你想论一论,那我们就来论:其一,这里是黑无常的地盘,白无常本就没有权利接近;其二,他这些年行事乖悖,有违天道伦常,做出多少恶劣到无法善后的事情?你还替他做事,不就是助纣为虐?」 「他给那些本就要死的人一个机会报仇,不过是——」 「不过是多死几个人、多些要引渡的魂魄?那都是人命!鹿明烛你有什么权利置喙,就算是白无常又有什么权利引导阳寿未尽的人的生死、让旁人遭受折磨!?」 两人争执十分激烈,李雨升在一边插不进话,只得默默走近了一些站住了,眼看着鹿明烛手指里已经捏上了铜钱,竟然是要和扶应从口舌之争上升到拳脚互殴的架势,嘴里还在说着:「他也免于多少冤鬼成为厉鬼?厉鬼岂非更加为祸人间——」 「一百个人死了能有十个成冤鬼吗?一百个冤鬼里又有十个能成厉鬼吗!?倘若白无常做得真的都是像你说的这种好事,骆欤非怎么会承受刺字之痛百年不止、为何他自己也要时常顶受天谴责备!?」 扶应的声音也跟着失控一般拔高增大,李雨升原本不打算介入这种争吵,却在扶应话音落下的间隙里,听见隐约的一声「叮」。 这种声音饶是他还不算十分熟悉,但已经能分辨出来,是来自锁链的声音,李雨升无暇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箭步上前一手按住鹿明烛的肩膀将他向后带了一分,另一手高高扬起—— 第75页 ——果不其然,扶应出手了。 锁链眨眼之间捆到李雨升扬起的手臂上,他本以为不过是被勒一下,然而万万没想到,那锁链碰到身体的瞬间,皮肤竟然像碰到了烙铁一样,引起一阵烧灼的剧痛。 「靠!」 「李雨升!」 李雨升瞬间被烫到,条件反射地抽手,扶应虽然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歹反应迅速,张开手指哗啦啦地收回锁链,几乎同时,几枚铜钱「咚咚咚」地钉在了扶应周身的门板上,几乎每一枚都险些尽数没入。 「你过来干什么啊!」鹿明烛的眉头皱着,也不管扶应了,一把拉下李雨升的胳膊,眼见那块皮肉居然短短时间里已经有了焦黑的颜色,双手翻动结印,李雨升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鹿明烛的手便已经捂在了伤口的位置。 源源不断的凉意如同一阵阵清泉浇在烫伤的位置,李雨升「哎」了一声,鹿明烛勐地抬起头来:「我用你……!」 那双眼睛一开始是瞪着的,内中的情绪多半是责怪和不耐烦,语气更是李雨升从来没听过的相当的不好,然而刚和李雨升的视线对上,后面的话便戛然而止,李雨升眼看着鹿明烛抿紧了嘴唇,眼光不到三秒就恢復了古井无波的样子,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专心为李雨升「疗伤」。 鹿明烛这个样子实在是像被夺舍,只不过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雨升扭头看向扶应,看见骆欤非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往这边走,在门口被扶应拦下,眼睛里都是关心的神色。 「不是,扶应,我必须说一句,这事儿你干得真的不地道,鹿明烛为什么瞒着你给白无常办事,那还不是怕你知道了叽叽歪歪不像个爷们儿吗?结果你倒好,给我们来阴的,我老家村里最爱计较的叔婆都没你这么背地里给人下绊子。现在把话说开了就得了,干嘛还动手要打人呢?我是不知道平时你俩谁打得过谁啊,人家现在身上还有你那些个拘魂鬼给弄出来的伤呢,你也下得去手?」 听得李雨升这么一说,扶应冷笑了一声,明显是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出来,但是开口前被骆欤非在身后拽了一下胳膊,他侧头瞥了骆欤非一眼,对李雨升道:「你不过活了三十年,能看到多少是非?别以为这是有人在替你们这群无能的人『伸张正义』。目光短浅没见识,而且刚刚是明烛先动的手,难道我站着挨打,听你的意思,还得我对你们道歉?」 「哎你这话就更不中听了,我——」 扶应话里带着太多次,李雨升当即不乐意起来,手臂却被鹿明烛拽了一下,对面骆欤非也不由分说抬手去捂扶应的嘴把人往后拉,一边用另一只手给李雨升和鹿明烛打手势,摆明了是让大家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李雨升不愿意给扶应面子,但是骆欤非的面子多少要给几分,加之鹿明烛也在示意他就此了事,干脆闭嘴忍下了这个哑巴亏,对着骆欤非一扬下巴,看着骆欤非对自己点了两下头,把扶应拽回房里关上了门。 走廊里还有三三两两围观过来的其他人,眼见打不起来没有热闹,各自也就散了,李雨升沉默着等到走廊里只剩下自己和鹿明烛两个人,抬起另一只手按下自己已经消肿了的胳膊,连带着按住了鹿明烛的手,歪着头凑到鹿明烛眼皮底下笑道:「你还有这吵吵嚷嚷的时候呢?真被扶应气到了?我还是头一次见。」 鹿明烛垂头不语,李雨升又笑了两声,道:「刚刚是还想连着我一起骂?怪我给你挡了一下?」 这回鹿明烛总算有了些反应,但也没看李雨升,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李雨升手臂上还通红着的条状伤痕,轻声问道:「还疼吗?」 「疼呗,不愧是社会我扶哥,他这链子和别人都不一样啊我靠,三昧真火淬过怎地,差点给我整灰飞烟灭了。」 「扶应和白无常的锁链都是专锁阴魂的,是阳铁,烧掉的是你的阴气,未必见得是坏事。」鹿明烛小声对李雨升解释了一句,李雨升打量着自己的伤疤,问鹿明烛道:「所以你是怎么回事?突然这么生气这么冲动,不像你啊。」 鹿明烛再一次沉默下去,李雨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砸了咂嘴,伸手去掰鹿明烛快要贴到胸口的下巴:「还是说平时你安安分分的样子是装的,这次没忍住?以前都是在我面前装乖?」 鹿明烛被李雨升掐着下巴抬起头来,眼神仅在李雨升的脸上扫了一瞬,瞳孔便偏去一边,又像是心虚又像是执拗不肯合作,让李雨升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干脆放了手揽住鹿明烛的腰,把他半推半搡着带进自己的房间里去。 「说说吧,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因为扶应派拘魂鬼伤你?」 李雨升双手抱胸靠在门口,一副要审犯人的架势,鹿明烛低着头在他面前站着,过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开口:「……他坏我的事,有点气不过。」 「就因为这个?」 「嗯。」 「那你脾气挺大的啊,小美人儿,」李雨升失笑,「以后我要是坏了你什么事,你是不是得大嘴巴子抽我?」 鹿明烛不肯回答,李雨升催他一句「说话」,他才吐出「不会」两个字来。 第48章 是他们pua你 李雨升看鹿明烛的神色还有些不情愿,心里却觉得愈发有意思,回想起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是听鹿明烛自己还是其他人说过,鹿明烛现在的性格照以往也大有不同。今天经歷了这么一档子事,倒教李雨升多少窥探到了一些鹿明烛原本的性子。 第76页 ——好像撒泼耍赖的呛口小辣椒比三棍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更可爱点儿? 李雨升摸着自己的下巴,自顾自捉摸着,兴许是觉得他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兴许是自己还有点心虚,鹿明烛缓缓抬起头来望了李雨升一眼,轻声道:「扶应属于阴司,当然会向着阴间说话,你不用太在意他说你什么。」 「啊,啊?」李雨升还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听见鹿明烛说话,稍稍反应了一下,「哦你说他骂我屁都不懂是吗,无所谓,我早知道立场不一样,再说了我不也骂他了,不算吃亏。」 鹿明烛点点头,思量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可是他来抢刘瑜琳的鬼魂,不像仅仅为了和我较劲。我总觉得扶应最近……收取的鬼魂太多了,不过还有不足一个月就是黑无常重生之期,倒也没什么太不对的……」 「别想了,小美人儿,直觉这东西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李雨升扬手按了按鹿明烛的肩膀,看着鹿明烛面容平淡地点头,忍不住噗嗤一笑,调侃道:「哎,以后你就别跟我这儿憋着了,有什么脾气就乱发,就像今天这样,行不行?还挺带劲的。」 「……」鹿明烛似是有些无语地瞥了李雨升一眼,逗得李雨升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闷着声音止不住地笑,笑够了才哑着嗓子说:「真的,总憋着万一憋出点心理疾病来可怎么整。」 「……不幼稚吗?」 「啥?」 「乱发脾气,不幼稚吗。」鹿明烛看着李雨升在距离自己极近的位置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笑得含着两汪水汽,明晃晃地亮着灯的反光,不由得避开了一些,声音也低了一些,「我都活了这么久了……」 「那你这可难住我了,你让我劝你点什么?『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小孩』?幼稚点怎么了,好歹是本性,装深沉就不累了?我看扶应就挺装的。」李雨升一边劝着鹿明烛,一边还踩了扶应一脚,「是有谁以前说过你小孩儿脾气?……草,不会是我上辈子说的吧?」 「不是。」鹿明烛摇了摇头,「但确实有不少人都说过我该成熟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这就是他们pua你,小美人儿,你懂pua啥意思吧?」李雨升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一般,硬要鹿明烛点头说「知道了」,才放开了鹿明烛,由着他出门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接下来的多半个月里又是无事,头几天李雨升甚至连试睡的委託都没有,经歷了alice的事情脑筋还有些轴,恹恹地懒得出去工作,每天陪着鹿明烛在阳气最盛的时候打坐晒太阳,可控制不住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小女孩被一群禽兽残忍伤害长达数小时的画面、耳边耳鸣一般充斥着alice被破烂抹布堵在嘴里的哭喊和惨叫,甚至那些菸头烫在花朵般娇嫩的皮肤上的滋啦声、鞭打声、钝器割开皮肉的声音……搞得李雨升自己都怀疑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传说中的「心魔」来。 虽然鹿明烛对李雨升说过,普通人第一次经歷冤鬼噩梦、还这样强逼着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实会很难受、短时间内无法脱出,李雨升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但是该难受该愤慨的一样不漏。 尤其是大概一周之后,alice的尸首陆续被找到,他才知道,原来那天在宿舍里的小女孩并没有彻底死去,只是窒息昏厥,在被切割「分尸」时曾因为剧痛而短暂甦醒,而后才真正地走向了死亡。 至于那些做下惨无人道的暴行的男女们,卷着alice这些年仅有的一点存款,一路骑着摩托车万里抛尸,期间竟然还因为钱财挥霍一空,又去抢劫了几位老人和小孩子。 惨案因为悬而未解未见报导,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抛尸点是驴友发现的而在网络上大热,碍于群情激奋,警方发布了声明,几位罪犯也进行了通缉悬赏。有警官来向李雨升再次记录口供,神色都是沉重铁青的。 ——可她终归是先死了,没有来得及报仇。 李雨升感觉自己心里有一种过于暴力、不宣洩不快意的堆积感,仿佛四肢拳脚内满是力量,必须要活活打死那些罪犯们,才算为alice、也为自己出去这一口恶气。 好在这种本身就很犯罪的想法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慢慢消解,之后李雨升又接到两个委託,平平无奇没有波澜。鹿明烛这边更是无事,和扶应相处得依旧像好朋友,就如同从来没吵过架一般,连带着让李雨升和骆欤非都混得烂熟,要不是因为骆欤非的口罩不能摘下来,一早勾肩搭背推杯换盏涮锅撸串去了。 安然无事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历牌又向前翻过一轮,李雨升日日跟着鹿明烛学一些强身健体的套路拳法外加不痛不痒的符咒之术,居然十分健康地养出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好习惯,这天早早起来打过一轮坐,洗完脸刷了牙出门去小露台打拳时,不过七点多些。 阳光并未彻底清洗四野,空气里还沾着雾气残存的湿意,李雨升拎着袖珍香炉和线香独自朝着露台走,却远远看到露台上聚集了不少人。 那些人多半都穿着中式的服装、蓄鬚长发,其中许多还扎着丸子头,一看就是道士天师的打扮,李雨升当即收起了香炉,面朝人群仔细搜索一番,不多时便发现扶应和骆欤非站在中间的位置同许多人一起唠嗑,而鹿明烛则独自立在一边,和身边的人交谈了几句,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互动。 第77页 李雨升快步走上前去,拽了一把鹿明烛的衣袖,低下头悄声问:「怎么回事?这是道士开会吧?我咋都没听你说过?」 「解——黑无常的死期快要到了,今天大家一起来布法阵、轮流加固,四十九个时辰之后法阵启动。」 「四十九个时辰?那不就是两天之后?」 「四天之后。」鹿明烛纠正了一句,李雨升「对对对」地点了点头,好奇地向着最内中扶应所在的位置张望了一番:「你怎么不和扶应他俩在一块儿?自己在这里干嘛。」 「我不是人类,无论如何不算正道正统,扶应是刻字天师,白无常唯一的弟子,他和骆欤非才是这件事的主导。」 「这么说,扶应还真挺牛的?」 鹿明烛望了李雨升一眼,颔首道:「骆欤非已经是百年罕见的灵根体质,曾有三任法力高强的刻字天师在为他刺字时遭受反噬,眨眼间魂飞魄散,唯有扶应可以镇住这股力量。」 「我去,你早和我说,我那天绝对不和他吵架。」李雨升「啧啧」地感嘆了两声,见人群有松动的迹象,还欲再仔细看,便被鹿明烛轻轻推了一下。 「要开始布阵了,你去墙后看。」 「好嘞。」 这种据说八百年一度的盛景,李雨升自觉能看上一眼就已经很了不得,十分明白不是自己可以往前凑合的,当即三步并作两步闪去走廊的屏风墙后面,只探出半个身子,眼也不眨地盯着。 小露台上约莫有三四十人的样子,眼下一个接着一个迈着四方步走了起来,每个人的嘴唇都在动着,各自的声音却是很小,然而汇成一股和尚念咒似的声响,竟然像是就在李雨升的耳边念叨一样。 李雨升甚至还看到了女魃,这女怪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头髮也梳着扎起来,李雨升差点没认出来。 扶应难得穿了一身白衣,而骆欤非还是一身黑袍打扮,两个人走在人群最内,也是露台正中央的位置,地上摆放的则是李雨升老早之前就见过的、各位仙家道长签名的名册。 李雨升有意按照近来鹿明烛交给自己的知识去核对,果然发现这些人看似或近或远没有规律地走动,实则每个人的排列都在八卦阵的阵法上,甚至根据衣服的颜色深浅自动分成了两拨。不多时那本书册上的字竟然一组接一组地「飘」了起来,继而散发着红光,原本在最内侧的扶应和骆欤非开始边走边退,逐渐汇入了人群之中。 「阴阳鱼八卦阵……果然是这些东西,那硃砂册子就是阵眼?」李雨升一手扶着墙看得出神,口中喃喃自语,探头去找寻鹿明烛的位置,无奈眼前众人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不知怎么竟然生出许多虚影来,让李雨升眼花目眩。 咒语的声音逐渐交汇,很快,露台的地上开始散发金光。 第49章 骗子 眼前的景象实在有些超出李雨升以往的认知——不如说他只在什么修仙的动画片里见到过——露台的地面上慢慢「裂」开了一道道规律的缝隙,很快被金光注水也似地填满,形成一个有五成像是蛛网一般的图阵,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咒语凝结到边缘,居然向上翻起,自下而上围拢成为一道圆形的「墙」。 李雨升瞠目结舌地仰起头,看着那些金色的文字慢慢在半空中的同一点汇集,接着一道无比耀眼的金光倾泻而下,就这么愣是撑出了一个圆弧形的、咒法构成的「天」来。 因为有了这层说透明却也模煳的屏障,里面的细緻情况李雨升无法再看清楚,不过依旧能隐约看到什么符纸、花钱、锁链、红线黑线……各式各样的东西在阵法内漂浮着,不少「粘」到了透明的「墙壁」上,好像有生命一样在飘动着。 吟诵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来了,众人的脚步也已经停下,很快,第一个人走出了阵法之外,脚下生风地扬长而去,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也出来,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神态轻松,李雨升估摸着这个阵法结的很是顺利,心里稍微放下来了几分。 后续出来的人不少也看到了李雨升,打量他的人少,多数只是目光一略过,把李雨升当成空气,只有鹿明烛出来之后迳自走到李雨升的面前,李雨升和他点了下头没说话,鹿明烛也没主动开口,看样子不像是着急回去。 阵法内只有八卦的位置上剩下了八个人,看着轮廓应该是在盘腿打坐,其中就有女魃在。扶应和骆欤非最后出来,鹿明烛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出声将扶应叫住了。 「有事?」扶应的脸色也十分和缓,居然同李雨升点头打招唿,鹿明烛向阵法内望了一眼,眉头稍微皱起来一些,低声说道:「你没有觉得这个阵法有些『空』吗?」 「怎么说?」 「此处是『灵眼』,应该自带些灵气才对,最起码根基是稳得,可是刚刚布阵的时候,我却觉得……好像地下被挖空了一样……」 「更有很多阴气在下面挣扎似的?」 鹿明烛还在迟疑,扶应先接了一句,鹿明烛看向他,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感觉到了。」 「嗯,骆欤非也感觉到了。不过一则现在不是阳气旺盛的时候,二则这里被黑无常造出来的地府滋养了数百年,阴气肯定是重的,我和骆欤非会在每日午时和每夜子时进来重复加固,确保万全。」 第78页 「好,你知道我就放心了。」 扶应抬手拍了拍鹿明烛的肩,又对着李雨升一点头,没再多停留,转身同比比划划的骆欤非一道离开了。 李雨升望着扶应走远的背影,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这种体会玄之又玄稍纵即逝,他自己甚至很难捕捉到,更毋论描述,干脆得过且过,低头问鹿明烛:「会不会有人来捣乱?你们这儿需不需要什么护法护阵之类的?当天得特别兇险吧……你是不是会有危险?」 「每个人都有危险,最危险的还是扶应和骆欤非。」鹿明烛答着李雨升的话,视线却绕着阵法四周转了一圈,李雨升看出他明显心不在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还是觉得不对劲?」 「嗯,按理说扶应都发现了,应该不至于……可是我……」鹿明烛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却没将话说完,他转过头来看向李雨升,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要准备的。」 「好好,回去吧。准备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尽管说。」 鹿明烛一边应着「没什么」,一边往回走,走出去几步之后脚步却忽地顿了顿,重又转头看向李雨升,神色间有些欲言又止,看得李雨升万分疑惑。 「咋了?」 李雨升问着话,鹿明烛却嗫嚅了片晌,才用极轻的声音道:「这几天得赶在渡劫之前,让解见鸦把你身上的鬼气和阴气想办法散掉。」 「啊,还有这档子事呢。」李雨升挠了挠头,略微回忆了一下几个月前刚与鹿明烛见面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他跟在鹿明烛身后走了一段路,突地又想起来什么,忙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按住了鹿明烛的肩膀:「哎,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说,给我身上的什么阴气都散了以后,就给我施个法术,让我把这些事儿都给忘了??」 鹿明烛没回答李雨升的话,挣开了李雨升的手继续往前走,这幅样子明摆着是默认,李雨升「靠」了一声,紧走两步再度握住了鹿明烛的肩,这次力气用得大了几分,将鹿明烛掰过来面对着自己,声音也提高起来:「你还打着让我把你给彻底忘了的主意呢!?」 「……记得这些,对你也不好。」鹿明烛低声辩驳了一句,抬眸看向李雨升,眼珠微微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来,继续道:「你放心,答应你你母亲的事……我会一直去找象姐,哪怕用捆命锁……无论如何帮你办好的。」 「去他妈的,我是为这个吗?」李雨升怒从心头起,恨不得一把将鹿明烛摁在墙上,硬生生地忍住了,逼着自己尽量理智地同鹿明烛说话:「我真就不明白了,这些事儿我非得忘了不可、你我也非得忘了不可??我他妈因为你、因为你们总是说什么上辈子上辈子的烂事,本来就活得云山雾绕,怎么,这辈子都得浑浑噩噩才能如你的意?!」 「忘了这些对你只有好——」 「放他妈的屁!什么对我好只有我自己能说!你凭什么就觉得这样是对我好那样是对我孬的?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就算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鹿明烛,这辈子咱俩谁是谁的谁啊!别以为你会点神头鬼脸的东西就能管得着我了!想动我的记忆、想让我忘了你,除非我死了!要是非得喝什么孟婆汤才能散阴气,那我就一辈子让鬼附身!不散也罢!」 「李雨升!你乱讲什么!」鹿明烛皱起眉来,声音也跟着李雨升的胡搅蛮缠拔高了几分,挥手想要拨开李雨升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却冷不防被李雨升一把攥住了手腕,用了两下力都没能挣开。 「放手。」 「我不放怎么,你搞个大火球术烧死我?」 「你放开!」 「我抓着你是为你好,怎么,就许你为我鞠躬尽瘁,不许我为你死而后已?」 「李雨升,你怎么变成这样——」 鹿明烛实在被李雨升胡搅蛮缠的地皮流氓样搞得烦躁,一句话顺嘴脱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收声抬眼,有些慌张地去看李雨升:「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气急了才说真话。」李雨升仍旧攥着鹿明烛的手腕,咧嘴笑了一声,语调却有些发冷,「你当着解见鸦的面不是说得一套一套的吗?什么转世轮迴了人早就不是那个人了,没错,鹿明烛,我他妈根本就不是让你念念不忘的那个『李雨升』,早几个月前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普天下还有你这么一号人,脑子清楚点吧,别把百十年前的人事物往我身上套,我可不管上辈子那瘪犊子玩意儿是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但是你听清楚了,想摆布我,你做梦。我管你是为什么,我说不忘就是不忘。当然了,你大可以强行给我餵什么忘情水儿的,毕竟你鹿真人多道法通天啊,我两辈子都是凡夫俗子,玩儿得过你?」 李雨升的话里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子,他自然也知道这些话会戳得鹿明烛千疮百孔——不说别的,单看此时此刻鹿明烛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可置信的神色,几乎让李雨升没办法再开口说下去。 ——疼。很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扎在鹿明烛心上的话,却刺得李雨升的心也跟着无比地疼。 他瞪着鹿明烛不断震颤着的双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说出最后一句、也是最伤人的那一句话—— 「鹿明烛,你喜欢的人,早就死了。」 第79页 这句话已经没了强硬的态度,甚至是缺少底气的虚音,然而在吐露出来的一瞬间,依旧像是从李雨升嘴里喷出来的冰霜一般,将鹿明烛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攥在手心里的腕不再较劲挣扎,李雨升眼睁睁看着鹿明烛仿佛卸掉了全身的力气,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在望着自己,宛若在撕心裂肺地问着他,问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雨升实在看不下鹿明烛这幅样子,他紧皱着眉闭上双眼,松开了一直抓着鹿明烛的手,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走廊深处晃去。 「……骗子。」 他听见鹿明烛的声音如同游丝一般,隐隐约约从身后飘荡而来。 第50章 快三十岁还是老处男的事可得保密 对鹿明烛撂下狠话四个小时之后,李雨升就后悔了。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起太早了、被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影响得神志不清醒,不然做什么莫名其妙要对鹿明烛说那么一堆话——讲白了,不过是自己不想被抹去记忆,就只说明白这一关节不就得了,干什么还扯喜欢不喜欢死不死这些有的没的。 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李雨升收不回来,硬是拗着性子碍着尴尬两天没出去找鹿明烛,直到第三天还坐在房间的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含起一根烟,抿在唇间,久久没有点燃。 这几天李雨升想得分明。和鹿明烛说话时候泄愤一样痛痛快快,他心里却十分清楚,那些话——那些堪称恶劣的发言,都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李雨升自认为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像自己这样心梗难受,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莫名其妙的对鹿明烛有好感,无关鹿明烛那个狗屁的体质,李雨升心里清楚得很,每每被鹿明烛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甚至特殊关照,说不高兴是假的,可是这些高兴终归也是假的。 ——是,鹿明烛是喜欢李雨升,但是他娘的狗日的,不是他这个「李雨升」啊。 李雨升越想越烦,一时纠结着要不要去对鹿明烛认个错,一时又觉得自己没错,一时又恼恨鹿明烛非要搞韩剧里给自己洗掉记忆那一套,一时又不知道自己和鹿明烛以后何去何从,一双手胡乱地揉着自己的头髮,只把一头原本还算有个造型的短髮揉得乱如鸟窝一般。 正当李雨升已经决定就算天塌下来也先睡个一觉、装上两天鸵鸟再说的时候,房间的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鹿明烛。 这样有规律的、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几乎和第一次见面时如出一辙,李雨升弹射一般从窗台上站起,朝着门口走了两步,又蓦然停住了。 「咚、咚、咚。」 敲门声一如往日地响着,李雨升站在原地,咬着菸捲深吸了一口气。 很想见鹿明烛,甚至可以说,鹿明烛是现在全世界他李雨升最想见到的人,可是却又是全世界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咚、咚、咚。」 「……唉。」李雨升勐抓了一把已经无比杂乱的头髮,长嘆一声,心里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跨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鹿明烛,不再是夏日里那样轻薄的亚麻衫,而是有些厚度的对襟外套,头髮比之前还长了,仍旧只扎上半段,下半段披散在肩上。 还是那张漂亮到过头的脸,妖冶的痣,白中透粉的皮肤,波澜不惊的眼神。 李雨升动了动唇,十分僵硬地问道:「有事?」 「和解见鸦说好了,今晚为你驱一下阴气,来拿你的八字。」鹿明烛低声对李雨升说着,稍微有些快地补充:「你记忆的事情……等她重生之后再商量吧。」 李雨升很想说一句自己就是不想失忆,没什么好商量的,然而鹿明烛的台阶都这么低声下气地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了,他也不好再为了面子硬装,「嗯」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个,小美人儿,前两天的事……对不起,是我嘴臭了,一着急乱秃噜。」 「没事。」鹿明烛应得干脆,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张黄纸递给李雨升,又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硃砂膏来,动作却顿了一下,重新抬起头来看李雨升。 李雨升一下子没明白鹿明烛是要干嘛,张口欲问,鹿明烛却已经收回视线,轻轻地开了口:「你知道自己的八字吧,两张纸上分别写一遍。最好是……」 鹿明烛的话还是没说完,李雨升疑惑地低头看着他,见鹿明烛攥着硃砂膏盒子的手指捏得死紧发白,骤然间灵光一闪,问道:「最好是用我自己的童子血写?」 「……嗯。」 「那感情好,说定了,我这快三十岁还是老处男的事儿,你可得给我保密。」李雨升咧嘴一笑,又恢復了往日不正经的样子,看着鹿明烛从口袋里掏出个帕子、打开帕子里面是十二根黄的白的绿的黑的的针,油嘴滑舌地道:「还得扎指尖血啊,我自己下不去这个狠手,你帮我扎?」 「我不能碰到你的血。」鹿明烛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 李雨升撇眼去看他,拿过黄纸和一根金针:「和不能亲嘴不能上床一个道理?」 鹿明烛不说话当默认,李雨升将针尖对着自己的指尖比划了一下,眼一闭心一横,狠狠地往下一扎,立时疼得一个激灵。 所谓十指连心,要能用血写够两张纸十六个复杂的字,自然不是浅浅戳一下就行的,李雨升一面在黄纸上划拉着,一面疼得倒抽气,好容易都写好了,刚要将手指凑近自己嘴边嘬着止血,眼睛看见一边默默将黄纸叠成三角包形状的鹿明烛,转而将指尖递到了鹿明烛的眼前。 第80页 「又不吸血,我这儿本身就流着,你舔一下尝尝都不行?」 「不是碰到血不行,是我会顺着你的血和伤口吸走你身体里的阳气。」鹿明烛略微偏头,躲过了李雨升的手,将已经叠好的符纸攥在手心里,「好好休息,晚上十点三刻来叫你。」 「好嘞。」李雨升点头应下,见鹿明烛转身就要走,「哎」了一声又把人叫住了,嗫嚅着问道:「是不是那个……明天还是后天中午的,黑无常就要渡劫了?这两天怎么样?有把握吗你们?我记着好像之前在酒吧里的时候,扶应还说会死人的?」 鹿明烛回身还没开口,倒先是一道颇有些熟稔的女声自大开的门外悠了进来:「死道友不死贫道,你不用担心小鹿的~」 「……嗨。」李雨升看着眼前总算有七八分人样的女魃,抬抬手指对这位也算老熟人的女怪打了个招唿,不知道又戳到女魃的什么奇怪笑点,逗得她扒在鹿明烛的肩膀上,桀桀桀地怪笑个不停,好不容易笑够了,才伸出一根手指来,一面在李雨升面前摇晃着,一面答疑解惑:「像我和小鹿这种精怪呢,可是很~难~死~的,确实每次杀死黑无常都要消耗些人命,不过你也听见啦,都是『人』命~所以小李子,那天你可得主意了,不管发生什么,都千万别靠近阵法附近啊,不然一道天雷噼下来,不噼死你也烧掉半条命~」 「我谢谢您嘞。」李雨升无语地对着女魃拱手作揖,女魃揽着鹿明烛笑得花枝乱颤,嘴里说着有事有事,不由分说拽着鹿明烛便上了楼去。 「……心真硬啊,小美人儿。」李雨升望着鹿明烛头也不回的背影,摇头喟嘆一声,略略抬起手来,看自己红肿着、尚且还在渗血的指尖。 破口的位置赫然一记血洞,脉搏突突地跳着。 每一下都很痛。 十点四十五分,鹿明烛一秒也不差地来敲开了李雨升的房门。 他嘴里把「去阴气」说得轻松随意,加之解见鸦可是传说中的黑无常大人,让李雨升心里对这事根本就没太上心,还以为不过就是带去解见鸦的屋子里、随便挥一挥手烧烧香的事,直到鹿明烛将他带到为诛灭黑无常而布下的法阵前,李雨升才意识到,或许这还真不是件谈笑间就能樯橹灰飞烟灭的事。 法阵比之前李雨升来见时金光更盛,贴在上面的锁链铜钱符纸也更多,甚至外面都贴了不少,一缕缕金光像纱又像雾一样从法阵的外围不住地飘散,看上去真有那么几分像仙宫幻境。 「衣服全脱掉,然后走进去。」 鹿明烛语气平淡地对李雨升说着,李雨升「哦」了一声,随便两下脱掉了外套t恤和外裤,穿着背心大裤衩就不走心地要往里迈,当即被鹿明烛拦了一把:「要脱干净。」 「……啊??」李雨升不可置信地看着鹿明烛,一双手相当忙碌地在自己身前虚空比划了一番,「这个,这个,都不穿?」 鹿明烛定定地望着他,十分认真地点了下头。 「我靠,我可没有这种玩什么野外璐初的癖好啊。」李雨升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或者看错了,然而无论他怎么与鹿明烛对视,鹿明烛还是那一副「你就得这么干」的样子。 无奈,李雨升只得闭眼咬牙,权当自己只是要下公共澡堂子,一把将背心扯掉,继而一不做二不休地把短裤也脱掉了。 夜晚还不算凉,李雨升觉得自己多半是尴尬地在瑟瑟发抖,鹿明烛面无表情地引着他走进法阵里,李雨升捂着自己的重点部位,低着头不敢看周边围了一圈的八个仙风道骨的人,直到鹿明烛停下脚步,让他盘腿坐下,结静心手印。 李雨升心想着早死早超生,干脆一屁股坐下盘好了腿,这才看见眼前的签名册。 第51章 去鬼气 名册如今发着道道红光,看上去着实像个法器,李雨升打量了几眼,略微抬头,正看见解见鸦盘坐在名册后方不远处。 素来不着调的无常大人今天面容肃穆,也不知道在这法阵里坐了多久了,头顶李雨升在鬼故事插图中见过多次的、约莫是写着「天下太平」篆文的高帽,身上不再是痛t短裤拖鞋三角套,而是赤脚穿着五彩斑斓的黑色大氅,两只麦色的胳膊从侧边伸出来,手掌搭在膝盖上,一左一右两只满是咒文的手指间分别捏着一个透着红色的黄色纸三角。 李雨升自然能辨认出来那是写了自己八字的纸包,还待要细细查看,肩膀上被鹿明烛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 「一会儿可能有些难受,忍一下,千万不要乱动。」 李雨升回头看向鹿明烛,一瞬间觉得鹿明烛的眼神似乎飘闪了一下才凝聚到自己脸上,说不清是重要的事情要多重复还是欲盖弥彰地又对李雨升说了一遍:「绝对不能乱动。」 「好,我知道了,我不动。」李雨升对着鹿明烛点了点头,没有深究鹿明烛刚刚究竟在看自己什么部位,目送鹿明烛后退了几步,闭起眼用腕上的手串感应了一下,发现在鬼梦之外这东西也还有用,隐约能感知到鹿明烛已经退到了大阵之外。 李雨升心里想着有点意思,睁眼高抬起头,望见距离自己天灵盖不过半米高的地方飘着一个香炉,不多时一截香灰掉落下来,雪花一般四散纷飞,接着像是这段香灰是提示用的闹钟一般,李雨升耳边慢慢响起了无数念咒的声响。 第81页 这种感觉虽说不自在,但好歹是好奇居多,李雨升感觉自己的腿在渐渐麻痹失去知觉,遂重新看向眼前的解见鸦。 原本一直闭着眼睛的黑无常在诵咒声中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眼白,像是愣塞了两颗硕大无比的黑曜石在眼眶里,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吸走人的魂魄。 李雨升登时感到鸡皮疙瘩沿着自己的后背一路蔓延到双臂,偏偏看了这一眼之后就像是整个人被封印住,眼睛眨都眨不了一下,更别说移开视线,像是灵魂在渐渐同肉体分离,而一切都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他看见黑无常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嘴,张得超乎想像得大,而后一卷超大果丹皮似的什么东西自她的口中滚落出来,一直垂到胸前,犹在晃晃荡盪。 ——是舌头。 是猩红的、写满了密密麻麻黑色咒文的、一截长长的舌头。 眼前的景象让李雨升连头皮都麻起来,只觉得下一秒眼前的无常鬼就要掏出镰刀划破自己的胸膛、勾出什么心肝肺肠来大快朵颐,他确实害怕得想要逃跑,可双腿已然失去知觉,根本动也动不了分毫。 两枚黄纸三角包在解见鸦的手中慢慢化为黑色的烟雾,与此同时,李雨升的身上也开始升起黑烟来。 倘若他没有这般害怕而脑子不转,应该能感受得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和鹿明烛被厉鬼、拘魂鬼所伤后,迎着太阳晒阴气是一样的,只不过他身上有更多的黑烟,几乎成滚滚欲燃之势,而且照耀的也不是太阳,是无数天师与地狱使者的法咒。 李雨升觉得自己的骨髓好似浸泡在北极的冰水里,由内而外泛着一阵又一阵仿佛没有尽头的寒冷,那些黑色的烟雾有些居然在被逼出体外后化成了隐约的人形或是头颅的形状,厉声尖叫着、嘶吼着,过不多时便被法阵压制、灰飞烟灭。 渐渐地,寒意似乎在褪去,李雨升感到自己身体中部像是被植入一块拇指大小的暖玉,自丹田开始向四肢百骸散发热气,沿着每一缕筋脉沁润原本彻骨寒冷的身躯。这种感觉初时让李雨升又冷又热倍感折磨,片刻后总算开始觉得因为温暖滋润而舒服,可惜还没能多舒服一会儿,又开始像是被放置在沙漠中,从身体的内部开始炙烤,像是要烤干血液里所有的水份那样的热。 李雨升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出汗,不能闭合的眼睛因为额头上不断滴落的、豆大的汗珠而让视线无比朦胧,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宛若被闷在玻璃瓶子里接受曝晒也似的喘息声,嘴唇好似已经干裂了,皮肤好似也在开裂,让他几乎能听见崩开的声响。 李雨升开始感到晕眩,想要逃脱的想法逐渐因为身体不受控制而变得恍惚,天地仿佛颠倒旋转,耳边的咒文不住地环绕着,眼前的解见鸦也开始像失控了的熘熘球一样打起转来…… ——直到目之所及仅剩一片黑暗。 「水、水……」 无比沙哑的声音脱力地响在室内,李雨升感觉自己正挣扎着要从什么地方爬起来一般,身体里好似一滴水份都没有了,他努力地伸出手去,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旋即有冰凉的物体贴近嘴唇,接着一股清泉缓缓注入口腔。 他顾不得许多,连忙大口大口地喝着,一直喝到撑满了整个胃部、再多一口就要呕吐出来,才重新重重地倒了下去。 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李雨升感到有湿润且微凉的毛巾印上自己的额头,接着擦过脸颊和耳朵、擦过下巴和脖子、擦过锁骨与肩膀,一直将整个上半身擦过不算,还将下半身也仔细擦过。 这种感觉实在是舒服,让李雨升简直想嘆气、想要昏昏沉沉再睡过去,然而神志已经悠悠转醒过来,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东西便是一个微微晃动着的吊瓶。 ——吊瓶? 李雨升满头问号,用力眨了眨眼,还待要再看看仔细,忽而听见鹿明烛的声音在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来:「醒了?怎么样?」 李雨升张了张口,再一次胡乱伸出手去,这一次是彻底抬起来了,并且没在半空中晃悠太久,便被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接住了。 那是鹿明烛的手,摸上去又凉又润,实在让眼下浑身发烫的李雨升觉得舒适得要命,攥在手心里用掌心手背轮流贴过还犹嫌不足,拉扯着印上自己的额头,继而又去贴滚烫的脸颊。 「好热……」 李雨升一手压着鹿明烛的掌心贴在自己眼眶上,另一手伸出去,将鹿明烛的另外一只手也捉过来贴上脸颊,恍恍惚惚地捂了一会儿,嘆出一口气来:「好舒服……」 他的脑子还因为高热有些浑浑噩噩,觉得鹿明烛的手心手背都被自己体温影响、变得不再清凉,居然向上摸进了鹿明烛的衣袖里、用力攥着鹿明烛的手臂,将整条胳膊都拽出来,不由分说按在自己身上。 「哈……舒服……」 微凉的感觉不断中和身体的燥热,李雨升不由得接连嘆气,然而约莫着没过几分钟,鹿明烛的胳膊也被捂得热起来,李雨升犹嫌不足,一把将鹿明烛整个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李雨升……你喝水……」 鹿明烛的声音就在下巴处说着话,动作幅度很小地挣扎着,李雨升没心思听他说什么,按着鹿明烛的后脑将那微凉的额头贴上自己滚烫的脸颊,不满于鹿明烛不合作的态度,干脆侧翻过身,把鹿明烛当成一个人形降温抱枕一样搂在怀里压住了。 第82页 鹿明烛霎时不敢再动,李雨升只当他识相,不住地蹭着鹿明烛的额头,双手双腿将鹿明烛圈起来,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丝凉意,直到神志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清醒恢復过来。 身体的热度似乎因为抱着鹿明烛而减退,头脑里高烧后昏天黑地的感觉倒是清明不少,李雨升闭起眼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一点,仍旧抱着鹿明烛不愿意撒手,哑着声音问道:「我睡多久了?那个……黑无常,已经死过了吗?」 「还没有。你刚睡了一个小时,好好休息吧。」鹿明烛被李雨升紧紧地抱着,声音有些发闷,李雨升试探着低下头去,也只能看到鹿明烛乌黑的发顶。 ——似乎能嗅到一丝隐约的异香。 李雨升深吸了一口气,又听得鹿明烛说:「已经快要两点了。」 理智告诉李雨升,鹿明烛的意思是应该放开他、让他去露台那边办正事,可偏生人就是不想松手。李雨升反倒将鹿明烛抱得更紧了一些,沉默几秒钟,没话找话地道:「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这么早就要过去守着?」 这回又轮到鹿明烛来沉默了,李雨升巴不得他说不出话张不开口、能让自己多抱一会儿,一点都没催促,直到鹿明烛将双手撑上李雨升的胸口,稍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推开了一些。 「我还是觉得地下有异常,想提前去看看。不然出了什么问题,死得人会更多,而且倘若解见鸦真的再次渡劫成功,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她渡劫成功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啊?」 第52章 地下法阵 许多时日以来,李雨升总是听着扶应等人「黑无常一旦渡劫成功将有大害」的论调,可具体会发生什么,从来没人提过、他也没问过,眼下为了缠着鹿明烛别走、再当一会儿自己的人形降温抱枕,李雨升只得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 不过鹿明烛嘴上说得急,行为上却不像真的多么着急的样子,语气十分平缓地回答:「你也看到女魃了。我在这里,还有不少本身是精是怪的,各自都对人间会有或大或小的不好影响。黑无常能够成功渡劫的话,我们的能力、影响也会增大,而且她本身执掌毁灭之术,或许会有瘟疫、地震、旱灾涝灾,往小一点说,火灾车祸之类的,都会随之增多。」 「啧,听你这么说,她还真是个祸害?」李雨升跟着稍微同鹿明烛错开了一点位置,低头去看鹿明烛的脸,然而鹿明烛并未抬起头来,也没有要和李雨升对视的意思,只是慢慢地将双手收回自己胸前攥紧了,唠嗑一样地同李雨升道:「未必见得。祸福相依,因为我们是世间人,才会希望世间全是好事、是有利于自己的事,或许十几年几十年下来确实这样最好,但若以百年计,恐怕……」 「哦哦~所以之前扶应说我活了三十年知道个屁,就是这意思。」李雨升咂摸着鹿明烛没说出口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嘛,井蛙难语海,夏虫不识冰,老话说得好,什么『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别说我可能永远活不到他那个岁数——先不吝他多老了吧,就算活到了,我就一介屁民屌丝见识短浅,我能懂啥啊。」 鹿明烛没回应李雨升的话,任由李雨升多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你休息吧。我得赶紧过去了。」 「我刚睡醒,现在精神着呢,而且不知道咋的,我感觉自己跟被餵了十斤人参十斤枸杞似的,甚至想扛着你出去跑二十圈。」李雨升跟着鹿明烛一道坐起来,嘴里混没把门地说着:「扶应骆欤非他俩现在得在你们那个什么阵里吧,你要跟女魃一起去?要不我也跟着过去……?」 鹿明烛已经站起身来,微微摇了摇头:「女魃已经入阵了,我自己去看看。」 「你自己多不安全啊,我跟你一起去,真的,我现在真的有那种『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的感觉,他妈的像是个被吹起来的热气球,你要让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我真要爆炸了。」 「是因为你积攒的阴气和鬼气都被逼出去,阳燧终于没有阻拦,开始生发才会这样。」鹿明烛低声对李雨升解释了一句,抿了抿唇,「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 「你们这么多牛气沖天的天师仙长都在这儿,能有什么危险,你不就是想去看看确定一下吗?要真有什么事儿,哎,咱俩一块儿,你就在当口守着,我上来通风报信叫他们过去,不是更方便?」眼看鹿明烛话里有缝可熘,李雨升连忙站起身来,按着鹿明烛的肩膀,不由分说推着他向门外走:「走走走,咱俩搭配干活不累,你不是说时间紧急吗?快别犹豫了。」 鹿明烛一向拗不过李雨升,估量着大致不会有什么问题,半推半就地随李雨升乱闹,带着李雨升一起上了楼。 如今客厅里电视关着,购物车里不知何时空空如也,沙发上空空荡荡,甚至连灯都是鹿明烛打开的,平白让李雨升觉得有 那么几分落寞和寂寥。 他跟着鹿明烛一起走出解见鸦的房间,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解见鸦重生之后是不是还要回到这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忽而又想自己的记忆还在,不知道鹿明烛究竟打什么主意,慢慢地随着鹿明烛一起走到了楼梯间。 因为小区老旧年久失修,楼梯间里的灯是坏掉的,李雨升打着自己手电筒的光,走了几步就觉得心里没底,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拽了一下鹿明烛的衣袖。 第83页 鹿明烛走在前面,回头看了李雨升一眼,很清楚李雨升是害怕了,轻声宽慰:「多半没事的,你现在体内没有丝毫阴气,且正是阳燧气息旺盛的时候,和以前完全不同,是极阳的体质,就算一会儿有什么孤魂野鬼,胆敢附在你身上无异于飞蛾扑火,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的。」 「我现在这么牛?」听闻鹿明烛这样说,李雨升不由得得意起来,看着鹿明烛点了下头再次表示肯定,不由得嘿嘿一笑,胸膛挺了起来,腰也跟着直了,整个人愈发拔高了几公分,甚至觉得周围的环境都变得比以往暖和起来不少。 有了这么一记定心丸,李雨升就连脚步都跟着变得稳定且快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向下走着,李雨升隐约记得解见鸦住在四五楼的样子,就算按照两个拐角一层,他和鹿明烛也已经下了至少六层,不仅已经过了地下室,竟然还能向下行走,而且楼梯不见尽头。 「这楼在地下还有好多层?」 李雨升不由得出声问着鹿明烛,一面举起手机照过墙面左右打量,还没听到鹿明烛的回答,手电筒的光亮一晃而过,似乎在房顶的角落里看到了什么。 「小美人儿!」李雨升立即停下脚步,重新照过去寻找刚刚的异样,鹿明烛也跟着他一起抬起头来,不多时就被李雨升重新找到了位置。 ——在房顶东南方接近墙角的地方,除去蜘蛛网和霉菌之外,竟然有一道暗红色、巴掌大小的法阵图。 「这是什么?」李雨升仰着头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像是自己在鹿明烛给的那些书里看到的咒文,直觉应该是不好的东西,皱眉看向鹿明烛,没成想鹿明烛竟然也摇了摇头,低道:「我没见过这种法阵。」 「竟然连你都不知道,怎么,要不要现在就上去找扶应他们说说?」听得鹿明烛的回答,李雨升不由讶然,重新打量了一番那个不大的符咒。鹿明烛仔细看了一会儿,问李雨升:「你能碰到它吗?看看是用什么画的。」 李雨升眯起眼比量了一下距离,答道:「跳起来肯定是能摸到,但是我怎么判断是用啥画得?给你抠一块儿下来?」 说完李雨升低头去看鹿明烛,见鹿明烛也在思量,脑子稍稍一转,将手机塞进了鹿明烛的手里:「你拿着,我把你举起来不就完了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半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朝鹿明烛示意,鹿明烛眼睛霎了霎,也没多犹豫遐想,干脆地跨坐在了李雨升肩头,被李雨升扶着大腿扛了起来。 「位置怎么样?」 「往前一点……再往南……」 「说左右。」 「右边。」 鹿明烛指挥着李雨升挪动了几次,总算来到了法阵正下面,他一手照着图案,另一手食指与中指沿着法阵最外圈的圆形位置摸了一下,指尖碾了碾:「是人血。」 「啊?那怎么办?是不是有人故意要破坏你们这个事儿?兇险吗?」 「已经结痂很久了,不像是近期搞出来的,至少有十年了。」鹿明烛轻声说着,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硃砂膏来,用手指沾了,向着阵法上凑去,「我没见过这种阵法,不知道关窍找不到阵眼,而且硃砂的效果毕竟比不上血,只能先……」 「不行就用我的血……」 「没必要,或许只是早前解见鸦无聊画着玩得。她确实是十年之前才搬来这边常住。」 鹿明烛飞快打断了李雨升的话,信手划了几下,示意李雨升放自己下来,李雨升稳稳噹噹地将鹿明烛放下了,问道:「那接着往前走走看?」 「嗯。」 「好嘞,无论如何小心点,啊,有啥事咱俩一块儿跑。」李雨升接回自己的手机,一边照着四边搜寻还有没有什么怪东西一边往下走,才走到下一个拐角平台,就又在角落的位置看到了一个血色法阵。 李雨升记不住法阵是否一模一样,但到底看着眼熟,他如法炮制将鹿明烛举起来、由鹿明烛去涂抹更改法阵,一直到又下去了快要三层楼的位置,来到了住宅最下面一个不过四平米见方的小平台上。 这一次的法阵画在地面上,故而画得硕大无比,好似和之前的有些区别,四周满是土灰和石块,看样子也放置了许久了。 李雨升用手电筒照着扫了一遍四周,没发现更多的异样,心里大略算了算,对鹿明烛道:「这是第九个法阵了。」 鹿明烛微微颔首,他也不用李雨升照明,踩在法阵的边缘处走了一圈,没有着急破坏阵法,而是走到正中间蹲了下去,双手五指张开,按在了地面上。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动作,兢兢业业为他打着光,不多时就听鹿明烛低声但飞快地说道:「不对。」 第53章 五奇鬼 话音落下,李雨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鹿明烛双手翻印,四张符纸贴上法阵中央,紧接着鹿明烛站起身来后撤一步,只听「砰」的一声,符纸居然像鞭炮一样炸了。 爆炸激起了不小的烟雾,李雨升毫无防备呛进了鼻子里,不由得咳嗽了几声,他皱紧眉头挥开烟雾,不待定睛细看,耳边听见鹿明烛叫了一声:「小心!」 「小心什……我靠!!」 整个地面没有任何预兆地在李雨升脚下开裂,他忙不迭想要向上跑、想要责怪一句鹿明烛非得在地底下搞这种科技与狠活干什么,可看上去厚实的水泥地就像一层层的脆壳,李雨升自认为速度已经够快,却还是堪堪差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楼梯在自己眼前升高—— 第84页 而他则在瞬间滞空之后,被失重感褫夺全身的掌控能力,大喊着掉了下去。 ——现在好了,没被妖魔鬼怪害死,被自己家小美人儿坑得要摔死了。 李雨升四肢在空中乱舞着,意外竟然抓到了一同掉落下来的鹿明烛,条件反射地把人抱在怀里,闭紧眼任由心脏快要从喉咙里吐出去,他自己觉得掉落的时间有半辈子那么长,然而实际上也就不到一秒钟之后,李雨升的后背便传来了一阵剧痛。 李雨升又骂了一句,耳边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接着被溅射起来的尘烟包裹,他忙忙地放开鹿明烛,只觉得眼睛里进了一万个砂砾,像刀子在割一般,喉咙鼻腔里也被灰土填满,后背种种砸在地上摔得剧痛,逼得李雨升一边疯狂咳嗽一边涕泗横流,模样兼职狼狈万分。 鹿明烛在一边急切地问着李雨升有没有事,李雨升没工夫回答他,只能一味摆手、由着鹿明烛为自己拍背顺气,好不容易眼睛里那些异物都顺着眼泪挤出去了、喉咙里也不再那么剧烈地咳嗽了,李雨升才在自己弄出的动静中分辨出来,这里竟然是有回声的,随着他每一声的咳嗽,都在散发着空洞的混响。 李雨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鹿明烛扶坐起来的,终于得以勉强睁开眼时只见一片漆黑,他转过头去,发现角落里隐约发着光亮,而那光亮上是许多张纸片投下来的影子。 「咳咳咳……手……咳……手机……」李雨升比划了一下发光的地方,鹿明烛赶忙过去帮他将手机捡了回来,黑暗里也看不清具体怎么样,但李雨升用手摸着,总觉得屏幕是又碎开了。 ——上去之后高低让鹿明烛这土财主赔一个爱疯16promax。 李雨升心里胡乱想着,被鹿明烛搀扶着站起来,随手拍了拍已经全是土灰的身体,佝偻着依旧在疼的背,强举起手机—— 手电筒光亮照过之处,层层叠叠、每一面墙上都是厚厚的、没有一点空隙的符纸。 李雨升自认为没有密集恐惧症,可还是让眼前一幕搞得脑仁发麻,一直到转过身去,看见背面一条幽深的、不知道多长的隧道…… 「我草!!」 还没看清隧道两边是什么,李雨升勐地见到在那片黑暗的最深处,缓缓地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白满布血丝的眼睛。 他惊得全身一抖,手机脱手甩飞,一手揽着鹿明烛往后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紧紧地盯着那眼睛,直到手臂撞到被符纸覆盖的墙壁,再也走不了一步。 ——而那眼睛,就好似对李雨升和鹿明烛十分感兴趣一般,李雨升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极度恐惧之下的错觉,还是它真的在一鼓一鼓地朝着自己接近,但总而言之,它在不停地、一下一下地、缓慢地眨动着。 「别看。」 只有微弱光芒的黑暗中,李雨升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眼皮上,又惊得他震颤了一下,继而听见了自己因为紧张和恐惧而万分急促的唿吸声。 「那、那是……」 「只是普通的五奇鬼,而且被锁住了,不会过来碰到你。」鹿明烛缓缓将手放下,望了依旧紧闭双眼不愿睁开的李雨升一眼,轻轻拍了下李雨升的手、走出李雨升的桎梏范围,将再一次被李雨升丢到地上的、命途多舛的手机捡了起来。 他直起身重新走到李雨升身边,被李雨升不由分说地再次抱住也没挣扎,只是抬起渐渐变成灰色的双眸,颇为警示意味地向着那只眼睛所在的位置扫去一眼。 原本好奇打量着的五奇鬼竟然像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哼出一声,可惜声音比可爱的小狗难听得多,接着眼睛慢慢地、慢慢地闭合起来。 「五奇鬼又是啥啊……?」 李雨升在一边低声问着鹿明烛,他双手搂紧了鹿明烛的腰,额头抵在鹿明烛的肩上,好一副鸵鸟做派,鹿明烛抬手安抚地搭上李雨升肌肉紧绷的胳膊,一面继续盯着五奇鬼的位置,一面轻声解释:「是五只在一起形影不离的鬼,它们只有一只眼睛,欺软怕硬,只会坑害命薄无用的人,你不必怕它。它已经退下去了。」 「靠,还不是一只鬼,是五只啊……」李雨升嘟嘟囔囔地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双眼睁开,侧头看向走廊的位置。那里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然而不见尽头的幽深漆黑仍旧骇人。 李雨升紧贴在鹿明烛身边不肯离开,随着鹿明烛举着手机移动身体而踉踉跄跄地跟上,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廊道前。 手机约莫是终于被摔出毛病来了,手电筒的光变得比之前暗淡很多,李雨升想回头看一眼掉下来的地方还能不能再爬回去,无奈鹿明烛只照着面前的位置。 廊道十分狭窄,两边也全部是贴着的厚厚的符纸,其间拉扯着一道又一道的红线,许多红线上还垂坠着一枚到五枚不等的铜钱。 「合魂术。」鹿明烛微微蹙了下眉,抬步就要向廊道里走,李雨升赶忙「哎」了一声将他拦住,急道:「咱俩要不回去呢?看看还能不能回去?这地方多叫几个人一起来看看行不行?」 「四五米高,不好回去了。」鹿明烛转过身,将手机光朝着上面晃了一下,动作却陡然停住。 如今他双眼满是灰色,李雨升看不出眼神来,只是全凭下意识地跟着回头仔细去看,乍然见到除去那个巨大的、害他掉下来的洞口之外,刚刚那方寸之地的顶上竟然印着一枚巨大的血色铜钱。 第85页 透过边缘犬牙差互般歪歪趔趔的形状,铜钱的样子也显得诡谲,可不同于那些法阵的样子,这枚铜钱鲜红无比,就算是用油漆画上去,都必然是近期的杰作。 更何况,李雨升完全有理由相信,那玩意绝对不会是油漆画得。 ——硃砂偏橘红,这种明艷的红色,只有可能是血。 「合魂、替命……」鹿明烛眉头越皱越紧,将视线收回到李雨升面上,「你等在这里,我得进去看看,极有可能是有人想要再一次让黑无常顺利渡劫,这事非同小可。」 「我怎么等在这儿,你说让我回去帮你报个信还行,」李雨升深深地望了一眼头顶上巨大的血铜钱印,也低下头,握着鹿明烛的手腕,将手机的光线转向廊道的位置,「走吧,他娘的是死是活,咱俩一起过去看看。」 「万一危险——」 「万一危险,要是不能把你怎么样的玩意儿,你还能让它伤了我不成?要是连你都制服不了的玩意儿,我就在这儿站桩还能活着?别说了,走吧。」 李雨升随意地一挥手,自觉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復返」的气势,他喊了两声跺了跺脚给自己壮胆,鹿明烛望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终于被说服了,转过身踏入了廊道里。 廊道实在狭小,鹿明烛走着还好,李雨升这样的体量不免有些压抑侷促,加之内中许多红线铜钱的,时常需要侧身、低头、弯腰、抬腿地躲避,搞得李雨升简直不胜其烦,只得同鹿明烛随口说话分散注意力。 「小美人儿,你刚刚说合魂替命,是啥意思?」 鹿明烛在李雨升身前走着,因为要躲避红线,行动也不算快,头也不回地回答:「这条过道里的符箓全部是合魂符,每一张代表一个魂或是一个魄……」 李雨升望了一眼周遭的符纸,又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得打断了鹿明烛的话:「我靠,那这么多……里面得是个什么东西!?」 「合魂术很难,必须要八字、命数等等都吻合……你就想是造血干细胞移植,必须得是完全匹配的才行。但是不管是谁,有本事弄到这么多魂魄,也不可小觑。而且他养了五奇鬼,合出来的魂魄只要成了鬼,如果是碌碌无为的冥鬼之类,也会被五奇鬼吃掉。剩下的恐怕……」 鹿明烛没继续说下去,李雨升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 ——剩下的,恐怕就是个难以对付的「怪物」了。 第54章 恶鬼 鹿明烛未竟的话语让李雨升沉默了几秒钟,他猫腰跨步挤过两条红线隔出来的位置,又问鹿明烛道:「所以『替命』就是让人去替合出来的这个魂的命?……我靠,那咱们俩两颗大傻白菜,不是刚刚好给人家送货上门了。」 「替命要双方都有『命』才可替,魂魄是没有命的。这道铜钱法阵下没有镇压任何人,五奇鬼也不在,相当于没有催动。我也只是推测……如果布下这个替命阵的人是想要谁去替换解见鸦的命,解见鸦也必须同时出现在阵法的上方或者下方。如今露台上的大阵是不可能更改的,唯一的可能是在前面,对照着解见鸦如今坐着的位置下面画了阵法。」 「明白了,反正咱俩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爬回去,就先把前面的铜钱阵给破了是吧?至于这个合魂术弄出来的东西,我估摸着就是为了护着阵的。」李雨升自认为合理地分析着,鹿明烛倒也点了头,接着停了下来站直身体,抬手挡住了李雨升:「到了。」 「什么就到了?」李雨升歪头想要看看前面是什么情况,然而鹿明烛已经熄掉了手电筒,将破破烂烂的手机重新塞回李雨升的手里。 李雨升的眼前顿时被漆黑包裹,他想要拽住鹿明烛的手,又知道这个时候让鹿明烛双手不能活动是大忌,然而不碰着鹿明烛总觉得害怕,思量再三,还是将双手搭在了鹿明烛的腰间。 李雨升能感到鹿明烛的一双手臂在动着,应该是结着什么样的手印或者做什么准备,紧接着,李雨升听到几乎紧贴在自己脸前的「吱呀」一声,像是木头门被愣生生拆开的声音,一股风迎面吹了过来。 这风寒得邪门,宛若是从下了一个月大雪的东北某个湖面上吹过来的,当即让李雨升冻得打了好几个冷战,他感到鹿明烛在移动,忙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 第五步落下之后,李雨升在自己视线的余光里,看到脚下亮起了一道红光。 「哐啷、哐啷、哐啷……」 一道道闪着通红的光芒的锁链自李雨升和鹿明烛所处的位置开始亮起,凉风开始带上腐臭的味道——是李雨升之前寻找alice的头颅时闻到过的,属于人类的尸体的腐臭的味道。 而条条锁链所汇集之处,是两个同样亮起通红之色的铁环。 ——这两枚巨大的铁环,分别套在两个「怪物」的脖子上。 李雨升的脑子已经不再转动,呆愣愣地看着眼前三米开外、甚至比人高马大的自己还高出半头的玩意儿,明明有着模煳的人形,却任谁看都不可能是两个人,一只全身青色,另外一只全身赤色,满口獠牙、头顶的位置还长着一个像「角」一样的、硕大无比的硬质瘤。 因为突如其来的造访者,两只怪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四只眼睛好似要从眼眶之中瞪出来一般,落在了鹿明烛与李雨升的身上。 第86页 「草……草……」李雨升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明明已经看到了两个怪物身后画着的、竖在墙壁上的巨大学铜钱,却一时之间再难将它与任何要执行的任务联繫在一起,这两只怪物应该回归山海经的样子,实在和李雨升小时候看得那些鬼怪画本里的恶鬼太像、太像了。 李雨升仿佛一瞬间来到了阎罗地狱,他看着那两只怪物挣扎起来、又被捆着脖子的锁链限制动作,他听见它们的叫声,却难以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 就在李雨升还在魂魄出窍的时候,鹿明烛居然向前踏出一步,接着一蹬一跳,踩上了连结怪物脖圈上的一条锁链! 「哎!哎!哎——鹿明烛——」李雨升被他这一下吓得大梦初醒,忙不迭想要去捞鹿明烛的身体让他不要跑过去送死,然而鹿明烛动作极快,李雨升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摸到。 「我靠!我能干点啥啊我靠!!」李雨升对着鹿明烛的背影大喊着,看着鹿明烛周身飘起符纸与铜钱,接连不断地打在绿皮怪物的身上,那怪物发出更为难听的叫声,抬手就要抓向鹿明烛,旁边的红色怪物也扬起身体来,看着架势是要将鹿明烛给撕个粉碎。 「鹤!」 一声鹤呖紧贴在李雨升的耳边响起来——这个小小的地下空间实在是太过狭窄,李雨升慌忙抬头,只见一只丹顶鹤大张开翅膀,直向红色怪物所在的位置滑去,伸出爪子抓向了那玩意外突的眼珠子。 李雨升被突然出现的丹顶鹤分神了剎那,回过神来忙要再去看鹿明烛的情况如何,没成想眼前一花,眼看着鹿明烛从半空中朝自己摔了过来。 李雨升赶忙上前一步将鹿明烛的身体接住了,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又是一阵黑影盖了过来—— 那青色的恶鬼不知怎地,居然挣开了三道锁链的束缚,一只利爪握成了拳头,朝着鹿明烛和李雨升狠狠砸来。 千钧一髮之际,李雨升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更管不得自己会不会死,完全是凭藉着条件反射,一把推开了还在自己身前的鹿明烛,双手高高抬起,接向那千钧的拳头。 「呃!」 「咚!」 随着一声巨响,李雨升只觉得这次眼前彻底黑了,本就疼痛的后背再一次重重地撞到墙壁,胸前也是钻心的剧痛,肺部满是被挤压的窒息感,耳朵也轰鸣起来。 他觉得自己嗓子又苦又甜又紧,鹿明烛好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叫着他的名字,接着似乎有叮叮噹噹的声音,胸前压迫着的感觉终于没有了,李雨升的眼前却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终于回復些许,铺天盖地的、难以承受的疼痛随之袭来,李雨升倒抽了一口气,口腔和鼻腔内满是血腥的味道,他咳嗽了两下,胸口跟着阵痛,接着呕出一口血来。 ——不用说,肋骨肯定是裂了,好在没彻底断开插进内脏里。 李雨升捂住自己的胸口,挣扎着爬起来,摸了一把自己的口鼻,手背上立刻被蹭得满是鲜血。 他犹自觉得天旋地转,只能靠着墙稳住,完全凭藉本能伸手去搭了一下最近的一条锁链,下一秒就被不知道那一只恶鬼的吼叫声震得差点失聪。 手下的锁链失控般震动着,李雨升强打精神睁开眼,没去管另外一边已经打得掉了一地毛的丹顶鹤,忙不迭去寻找鹿明烛的身影。 那只青色恶鬼身上缠满了红线与较细的锁链,不知道竟然从哪里搞到了一柄狼牙棒一样的武器,朝着刚刚落地的鹿明烛狠狠砸去。 李雨升很想大喊一声提醒鹿明烛小心,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呵」的声音,瞪大了眼看着鹿明烛的符箓护盾一样将他包裹,紧张地将身边的锁链攥得更紧。 就在李雨升一握之下,锁链好似勒紧了一般,将那青色鬼怪拽得一个趔趄,它怪叫一声,狼牙棒跟着一歪,砸在了鹿明烛侧身的位置,只打得符箓如同泼洒的纸钱般四散纷飞。 这一下给了鹿明烛些缓冲的机会,他纵跃而起,数道符咒自青色恶鬼头顶的角起一直贴到后背,青色恶鬼自然不肯轻易就范,反手一抓捏住了鹿明烛的一条腿,狠狠地摔在面前的地上,举起狼牙棒嘶吼着,又要砸将下去—— 「吼——!!」 李雨升觉得自己好似突然通了什么灵犀一点的关窍,死死地握住手中的锁链,果然那青色恶鬼的动作再次受限,被拉扯得身子一歪,好巧不巧就倒在了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鹿明烛旁边。 眼看青鬼吼叫着将手爪朝着鹿明烛伸过去,李雨升再顾不得胸腔作痛,向前疾跑两步,一把将两条锁链都牢牢抱住。 这下他思路清晰,看得也分明——李雨升看见自己脸上的血滴落到锁链之上,就像是给死掉的锁链注入了一丝心跳的脉搏一般,两条锁链都是一抖,接着硬生生地绷紧了。 「我靠……极阳童子血的神力吗这他妈的是,守身如玉三十年老天爷开眼给我发福利了?」李雨升嘴里吐槽了一句,将自己脸上、身上更多的血不管不顾地朝着锁链上抹,一根抹完便去抹最近的另外一根。身侧的恶鬼叫成什么样他都充耳不闻,一直到再也没有更多的血流出来、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李雨升、李雨升!」 李雨升听见鹿明烛叫着自己的名字,听见了鹿明烛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强撑着单膝跪立起来,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 第87页 丹顶鹤已经消失了,赤色怪物不知是坐还是跪在地上吼叫着,绿色的怪物则侧倒在地扑腾着,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向外流着黑色的、不知是不是血的液体。 看来刚刚的交战谁都没讨到好,鹿明烛的身上脸上也都是血迹伤口,几乎是趔趄着扑到了李雨升的身边。 第55章 替命阵 李雨升抬手将鹿明烛扶住了,想要开口却先咳嗽了两声,听鹿明烛着急地问着自己:「你有没有事?」 ——这种情况在场的能有一个是没事儿的吗。 李雨升心里吐槽着,嘴上说不出话来,强挑着眼皮将鹿明烛打量了一番,直觉鹿明烛受得伤应该比自己重多了。 「我还成,那俩鬼东西怎么办啊,我靠,弄死?」 「嗯。」鹿明烛从自己怀中又摸出几道符箓来,搀着李雨升盘腿坐好,分别在李雨升的胸前、后背、额头、脑后、手腕上贴了几道黄纸,李雨升全身都疼没有反抗的力气,好笑地看着鹿明烛:「要大炼活人吗小美人儿?把我给整成殭尸和他们对打?」 「别乱说。」鹿明烛难得回应了一句李雨升插科打诨的话,起身后退两步掐起手诀,接着弯腰捏开李雨升的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什么丸子塞进了李雨升的嘴里。 那丸子说小不小,噎得李雨升喉咙里一口气没顶上来,抚着胸口痛苦打嗝,附近更是没有一点水能往下顺,任凭是什么保命的仙丹,反倒教李雨升觉得自己剩下的多半条命被鹿明烛这一下又搞少了半条。 偏偏鹿明烛餵了药丸之后就不再管李雨升,转过身去向前疾跑两步,四道锁链自他腰部以下的位置飞出,同时带着数条缀满了铜钱的红线,灵蛇一般缠上那两只恶鬼的身躯,一层一层宛若无穷无尽,直到把那两只怪物包裹得如同蚕蛹一般。 一开始赤色恶鬼还用不知道什么武器斩断了几根锁链与红线,然而鹿明烛这边就像个干坤百宝袋,层层叠叠缠绕上去,两只恶鬼终于双双轰然倒地,将地面都砸得震了一下。 鹿明烛的身体飘忽忽地晃荡了两次,皱眉遮掩口鼻,脚下虚浮地向着两只倒在油锅里的蚕蛹一样不断挣扎的恶鬼走去,每走一步,落满土灰的地上便留下几滴浅红色的血迹。 他背对着李雨升,攀爬上青色恶鬼的躯干,已然有些站立不稳,只得手脚并用攀到青色恶鬼的颈部,向着右上方伸出手去,一盏三清铃凭空出现,握在了鹿明烛的手里。 铃声铮然而响,一声便叫两只恶鬼流出口水,三声之后口吐白沫,鹿明烛摇到第七声,它们竟然涕泗横流,七巧冒出汩汩黑烟来。 两只恶鬼已然不能挣扎,鹿明烛身为精怪却也被三清铃的法术反噬,坐都要强撑着,也无力再晃动铃铛,身上飘出缕缕黑烟,按在恶鬼无声无息开始变得干瘪的躯干上喘息不已。 铃声的余响犹自在小小的四方空间内迴荡,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两只恶鬼渐渐化成两团黑雾,升腾着飘散开,原本捆在他们身上的锁链与红线散落一地,鹿明烛跟着落在其中,颤抖着手指掐出一张折成三角形状的符箓,几乎用尽全力撕开。 符纸开裂的瞬间,室内无端颳起一阵飓风,将两只恶鬼最后残留的痕迹都吹得四分五裂。鹿明烛强睁眼睛看着,总算放下心来,觉得自己体内的元神方才被三清铃摇得散开,却一时没有力气聚拢调息,只能伏在地上捯气。 唯有李雨升被道道铃声荡涤胸臆,加之两只恶鬼带来的煞气全部消散,使得他轻松不少,鹿明烛贴在他身体各处的符纸不知何时渗入了体内,李雨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着犹自发疼的肋骨条子,想要走到鹿明烛身边去看一看。 ——毕竟鹿明烛这个样子看上去就气血两亏,破坏铜钱血阵事态紧急,李雨升觉得或许还得靠自己来帮忙。 他这么想着,步子却没办法快上多少,然而就差两三米便能到鹿明烛身边的瞬间,四面八方突地「哗啦啦啦」响成一片! 「又怎么……!」李雨升慌忙抬头,只见房顶上、他的正上方,「悬挂」着一个已经开始腐烂了的头颅。 那头颅说不好是男人还是女人,却有长长的头髮垂下,差一点掉到李雨升的脸上,他连忙大骂着躲开,再也顾不得其他,朝着鹿明烛扑去—— 电光火石之间,地面上腾然而起六道锁链,眨眼便捆住了鹿明烛的双手、双脚、脖子和腰中,锁链触及到鹿明烛暴露在外的皮肤的部分,登时像烙铁一样「滋滋」地响着冒出白烟。 「鹿明烛!!」李雨升亟亟沖向鹿明烛,房顶上的头颅却连带着一个高度腐烂的身体跳落下来,四肢着地像是某种动物一样拦在李雨升面前,而鹿明烛别说挣扎,已经连叫出声来的力气都没有,一路被锁链拽着,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墙上。 ——撞在了铜钱血阵的正中。 李雨升只分神看了鹿明烛一眼,继而狠狠瞪向眼前的怪物——「大量」的经验告诉他,这应该是一只厉鬼,不知怎么脑袋和身子十分不匹配,像是被人为匆匆组装出来的一样。按照往常,李雨升早该吓得吱哇乱叫四处奔逃,可是今天——今天、此时此刻却是不行。 「他奶奶的,是人是鬼老子跟你拼了!」李雨升随手拽起一根地上原本属于鹿明烛的、已经断落的链条,就地一滚躲开扑上门面来的厉鬼,继而回身一挡,锁链架住了厉鬼撕咬的爪子与血盆大口。 第88页 尸身的恶臭熏得李雨升几乎睁不开眼,胃里不住翻腾,他抬起一脚狠狠踹向厉鬼的腹部,将厉鬼蹬得砸上墙壁又重重摔下,落地时竟然把头摔得和身体分开了。 李雨升抓紧时机从地上爬起,看着厉鬼七手八脚地抓着一缕头髮将头颅拉回来插在脖子上,竟然安得歪了几分。 这画面要是搁在电影里,说不定还能有几分好笑,可惜李雨升完全笑不出来,他大吼一声迎着厉鬼扑上去,手一甩将锁链捆住了厉鬼的一只爪子,噼腿压下另外一只,接着旋身带跨飞起一脚,把厉鬼刚安上去的头再次踢飞了。 看起来这颗头颅对厉鬼来说十分重要,眼前的身躯当即顾不上李雨升,拼了命要去寻找头颅所在的位置,李雨升又不眼瞎,率先一个箭步上前跑到还在满地乱滚的头颅边,伸手拽紧了那黏腻噁心的长髮,转身跑向一路走来的廊道。 「五奇鬼!五奇鬼!他妈的你不是吃鬼吗!!你给老子出来——」 李雨升一边跑一边喊着,顾不得撞上了许多红线、拽掉了许多与之连结的符咒,耳边却听瓮声瓮气的一声:「她二人皆是大凶之人——吃不得——吃不得——」 「妈的你在哪儿!你给老子吃!!」 李雨升停下脚步,抓紧头颅试图仔细分辨声音的方位,大有一股子「等老子发现你在哪就把这脑袋塞进你嘴里」的劲头,然而那道声音却是盘旋着,一时在头顶、一时却又好似自脚下传来: 「大凶之人——地府收治——吾等不敢开口——」 「你他m——」 「傻大个儿?你怎么在这儿?!」 李雨升张嘴就要骂娘,突地被一声有几分熟悉的女声打断,他愣了一下回过头去,脑子彻底不转了: 「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在这儿??」 李雨升望着眼前从墙上的符纸之间「穿」出来的女鬼童,恍惚觉得这鬼丫头像是长大了点儿似的,原来像幼儿园的年纪,现在的形貌或许更像小学生,但一时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情况实在紧急,李雨升也来不及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忙扫了一眼厅内因为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味道而满地乱爬的厉鬼身躯,对着女鬼童喊道:「鹿明烛被替命阵捆住了!你有没有办法破阵!」 「什么……什么替命阵?」女鬼童也跟着李雨升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那占据了整面墙的血铜钱法阵之后「哇」地叫了一声,同时也看到了法阵正中、被锁链捆绑着、身上不断冒着黑烟白烟、看样子已经陷入昏迷了的鹿明烛。 「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里面还有个房间!什么替命阵我更不懂啊!!」 「那不说别的了!你知不知道这儿还能怎么上去!我得去找人救鹿明烛,得找个懂怎么破这个阵的——」 「什么东西,你先别急,替命阵要两枚血钱,另外一枚下面没有活物的话是替不了的!」女鬼童从墙内飘了出来,拍了拍另外一侧的墙面,喊道:「一目五先生!一目五先生!到你出来的时候了!!」 李雨升实在焦急,看着女鬼童犹自施施然的样子,恨不得跺着脚在地上转圈,不过还没等到他转起来,墙上便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就是李雨升前番看过的满是血丝的鬼眼,现下李雨升肾上腺素当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看着一只沙皮土豆一样的怪物自墙中浮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四个没有人膝盖高的小沙皮土豆,听得女鬼童在央求:「一目五先生,你送他上去救人吧!」 第56章 救人! 李雨升听见大土豆似是嘆了口气,又听见女鬼童高兴地拍着手喊道:「一目五先生同意了!他送你回去!」 「好好,怎么、怎么送?是要我摆什么姿势还是烧什么符?」 「什么呀你就没有脑子吗?当然是回那边,他把你举着爬上去!」女鬼童翻了个白眼,伸手朝着李雨升来的方向一指。 李雨升已经无暇多想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又遇到了什么事,连忙答应着转过身向来路疾走,一边走一边将碍事的红线全部拽下来,符纸铜钱落了一地,被李雨升不管不顾地踩上,却混没注意到、也因为光线黑暗没能看到,他的几滴仍在断续流下的血滴在了符纸上,将原本黄色的纸染得通红,原本红色的咒文也变成了金色或是黑色。 五奇鬼身材魁梧肥胖,过通道要强挤着磨蹭,最大的「土豆子」在前面走,后面四个小土豆吭哧吭哧地推,将李雨升的视线完全挡住,没能看到那些被血滴过的符咒像是病毒传染一样一张一张变成红色,翻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竟然像是滔天血海一般。 一人一鬼耗费了不少时间才来到楼梯间的破洞下,李雨升心急如焚,看五奇鬼挪动步子站稳了,随口客气了一句「得罪了」,一脚踩上了小土豆的脑袋,接着第二步踩上大土豆的后背,踩得大土豆和小土豆哼哼唧唧,李雨升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不由分说爬上大土豆的脑瓜顶,更是顾不上害怕地站直了,双手恰好能扒到碎砖的边缘。 李雨升手里还攥着厉鬼的脑袋,他一个扬手先将像是真正的尸首一样的头颅丢到了台阶上,也不管它砸烂了没有,掰掉了几块不稳定的转头丢下去,接着膝盖微微一沉用力一踹,双手撑上洞口的边缘,总算翻身爬了上去。 第89页 「看着点鹿明烛!!」他回头向着洞口里大喊一声,不等五奇鬼或是女鬼童回应,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还不忘顺手又将那颗头颅捡了起来,带着向上方跑去。 盘旋且黑暗的楼道就像没有尽头,竟然连绿色的应急出口标牌都没有,李雨升几乎疑心自己要遭鬼打墙,一面手脚并用地向上爬,一面半路把厉鬼的头颅放下,权当一个标记。 好在兴许是不争气的小鬼们都被五奇鬼给吃掉了,李雨升没有摸到自己丢下的脑袋,反而看到眼前有了一片朦胧的、灰蓝色的光。 「呵!」李雨升惊喘出声来,愈发加快脚步,近乎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楼梯间,无暇关注身边是否有人,朝着小露台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跑得很快,实则体力早就消耗大半,身上还带着伤,一路趔趄摇摆,总算跑到贴近露台的地方,先是感觉到一阵狂风,接着听见了噼里啪啦的、宛若无数颗豆子落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 ——是下雨了。 李雨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当真是黑云压城乌云盖顶,倘若平时他定然会看上一阵张着嘴傻呵呵感慨,说不定还会掏出手机来录像,但现在他几乎不能注意到这些,一路踉跄着扑到金光四溢的大阵前,大喊道:「救人!!快救人——!」 然而大阵纹丝不动,就像是金刚石做成的罩子,李雨升焦急地绕着外围砸了一圈,甚至抄起一边的折凳砸着那外壳,直砸到折凳都断裂,换不到内中众人的一丁点反馈。 法阵正中的解见鸦已经漂浮在半空,四肢和脖子、腰间由锁链捆绑着,旁边站着的是分别穿着白衣与黑衣的扶应和骆欤非,锁链正是出自二人之手,至于旁边的众多道人全部盘腿而坐,手里各自拿着自己的法器,浮尘、木剑、天尺种种,皆双目紧闭嘴唇飞快蹭动,一副念念有词的样子。 李雨升自然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听不到任何其中的动静,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绕着法阵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喊到声嘶力竭、将所有目之所及的可以搬动的东西都丢在了法阵上,可那坚硬的外壳牢不可催,任由李雨升又去用拳头砸、用肩膀去撞,直到李雨升的双手骨节上从青紫的烙痕变成鲜血四溅,都没有一点动静。 「救人……你们他妈的……救救人啊……」 李雨升沙哑着肿痛万分的嗓子,嘶声地重复着,满是鲜血的双手扒在阵壁上,终于脱力地跪在地上,他手扶着金色的壁垒,因气急攻心不住地咳嗽,几乎要咳出鲜血来。 法阵的外层就像是还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将所有密集的、硕大的雨点阻拦在外,形成一片喧嚣之势,李雨升跪伏在地上,静默了几分钟,忽地自言自语般重复了几次「不行、不行」,后强撑着站起来,转头要冲回楼梯间里去。 就在他起身的一剎那,昏黑无比的空间忽地闪过几可致人眼盲的白光,李雨升被晃得抬手遮盖了一下,不由得转头向斜上方望去,只见黑云之间光线攒动,像是有无数条细小的金龙在上游走盘旋—— 「轰隆隆——!!」 像是炸药近距离开山崩石的一声爆在李雨升耳际,震得他耳膜生疼皱紧了眉,再勉强睁眼看过去,一道又一道手臂粗细的白光宛若蜿蜒的利剑刺向露台上的法阵,外壳上的符咒瞬间化为一阵灰烟。 伴随着接踵而来的雷声轰鸣,法阵外层的隔阂似乎碎裂开来,无数雨点不由分说向下扑打,直拍在李雨升的身上,几秒钟的功夫便把李雨升全身都打透了。 也就是这肘腋之间的工夫,李雨升冒着暴雨强睁开眼,竟然看到法阵中的道士们纷纷睁开眼站起身、在法阵中规律地游走起来。 李雨升好似终于看到了希望,他反身再度扑向外壁,已经想不起自己会有被闪电噼中的风险,大喊着用拳头疯狂地砸了起来。 闪电接连轰在法阵的顶端,都未能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害,更遑论李雨升这两下人肉击打,李雨升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也不是为能真的对法阵怎么样——他看到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自己、向着自己看了过来。 ——目的达到了!! 「救人!救人!!救——人——!!」 李雨升退开半步,比划着名楼梯间的位置,用尽力气喊着,他实不指望里面的人能听清自己喊了些什么,只要看明白他的口型、看明白他的动作…… 雨水砸进李雨升的嘴里、砸在头顶上、砸在身上,沿着头髮和五官还有衣服的纹路汇成一股又一股向下流,冰冷刺骨的水让李雨升的牙齿打起冷颤来,刺得周身的伤口像被蛰过一样疼痛。 「救——人——救——人!」 他的喊声却越来越大,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直到里面不少人都注意到,开始交递眼色。 「轰!轰!轰——」 陡然间接连数道惊雷噼天而下,好似老天爷因为碰不到解见鸦的身躯而被激怒,白光闪得李雨升只得侧过身盖住头躲避,捂紧了耳朵也无济于事,身体跟随大地一道颤抖。就在这阵堪比枪林弹雨的轰击暂且告一段落时,李雨升再回过头去,赫然见到那坚不可摧的法阵,顶端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计其数的符咒法器女娲补天般叠向裂缝的位置,道士们也不再走动了,纷纷站在原地做起法来,眼看那些刚刚注意到李雨升的人们再一次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将李雨升抛在了脑后。 第90页 「轰隆!!」 又一道闪电刺下,法阵厚实的外壁勐然窜过一张蛛网也似的电流,震得李雨升脚心跟着发麻,几乎站立不住,同时也像一记金刚钻一样,敲在了法阵碎裂的那细小缝隙上。 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晃动,宛若地震海啸一般,周遭放好的没放好的东西,就连一人高的柜子都倒在了地上,李雨升扶着墙壁仍旧站不稳,摇晃着摔倒在地,耳朵里被嗡嗡的鸣叫声填满,目之所及的一切物件都只剩下摇摆不定的残影。 就在这气势几可毁天灭地的一击中,法阵的顶端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紧接着第二道闪电不由分说地打在了解见鸦的身上,又沿着解见鸦周身的锁链一起,席捲了扶应与骆欤非。 同样被闪电击中的各式各样的法器四散坠落,到处都是分崩离析的碎片,不少人当即口吐鲜血跪倒在地,仍能站住的人纷纷结印落符催动法术,试图与天道抗衡。 原本安静的像是死了一般的解见鸦也在一击之下甦醒过来,周身散发出无数盘绕的滚滚黑雾,每一条黑雾都像是地狱里一只索命的厉鬼,直冲向本就横七竖八的人群,缠裹在她身上的锁链随着大地和雷电的震撼而铮铮颤动,每一条都崩得死紧,继而在解见鸦的皮肤上烧出白色的烟雾来。 在这一刻,天国、人间、地狱,仿佛都挤压在了小小的露台上。 第57章 杀局 黑无常甦醒、护法大阵已破,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最为艰难、最需要坚持的时候,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李雨升在晃动的水泥地面上艰难站起来,心里唯一挂念的却只有鹿明烛。 ——什么黑无常重生、什么天地劫难,那都是没影的事,鹿明烛还在地下昏迷着锁在铜钱血阵前生死未卜、这才是最大的事! 李雨升咬着牙望了一眼眼前可称乱作一团的景象:解见鸦双眼满是狰狞的红色、拽着铁链带着扶应和骆欤非飞升到了半空,一面承受电闪雷鸣的击打一面还要应付地面上道士们的各种逼命法术。他十分笃信,这种时候,不会再有任何人有时间、有能力来分心帮自己、去救鹿明烛了。 李雨升勐扑向前,将外套脱下来,把地面上散落在雨水泥泞里的符纸、碎掉的法器等等物件混不吝地卷进来,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管他会有什么用,统统要给鹿明烛带下去。 他这里在雨水中不断扒拉东西,另外一边扶应已经同骆欤非联手生诀,一道金光法阵盘旋着罩在解见鸦的头顶,挡住了一击电击后轰然碎裂,二人抓住了这一间隙的机会一起向下,以千钧之力再次将解见鸦坠回了地面上的法阵中央。 解见鸦如同厉鬼般发出非人的嘶吼声,脚下的每一道咒文迅速从金色变成血红色,接着竟然浮了起来,宛若一柄柄利剑,穿透在场众人的身躯。 有能力挡的人自然挡下,没有能力的人就这么被活生生穿透血肉之躯倒在地上,无暇分辨死活,只有层层鲜血不断涌出,与雨水一起在法阵中央汇集、汇集、汇集—— 「不对!不好!!」 蓦地有谁于巨响之中大叫出声来,正赶上李雨升忙忙叨叨地捡好了东西起身,一眼同法阵内的女魃对上了视线。 大抵是女魃曾说过,自己与鹿明烛是同类、最为亲近,原本已经放弃向这些人求援的李雨升只觉得自己胸臆间憋着不吐不快的一股气,朝着女魃大喊:「快去救鹿明烛——」 他的话音落下,又是一道霹雳雷霆而至。 然而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这道闪电没有再噼到解见鸦的身上,而是擦着小露台的侧边而过,一路崩碎了玻璃、刮裂了墙底,直冲地下而去。 「——这是、是血铜钱、是黑无常的替命阵——!!」 人群中又有谁大喊出一声,李雨升感觉似乎有什么硕大的黑影在本就昏晦的天色内笼罩下来,他微微仰起头,被眼前的一幕彻底镇住了: 原本天师们一笔一划画出来的法阵被血液填筑覆盖,成为一整个圆形中空的血池,继而一枚直径接近三米的、还在滴着血珠的、货真价实的硕大的血铜钱,缓缓地自解见鸦的脚下竖直着升了起来。 几乎同时,脚下的地面再次开始震颤,李雨升生怕自己怀里或许瞎猫撞上死耗子能救鹿明烛一命的东西掉出去,赶忙死死地将外套扎成的包裹抱住了,一把握住墙壁边的门把手。 这一次却不再是天雷带来的颤动,而是地面层层皲裂而开,方才被闪电噼过的窗户层层碎裂,水泥墙皮掉落、内中的砖块拆解,仿佛有什么怪兽即将破土而出—— 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得到了答案。 李雨升来不及抹去眼前被雨水沾染的痕迹,任由沾染灰尘的水珠落进眼里,难以控制地瞪大眼睛看着、看着眼前缓缓升起的一面墙,和墙上绘制的血色铜钱。 ——以及在铜钱正中、被捆缚着的、垂着头的鹿明烛。 两枚巨大的血铜钱在小露台东西两边慢慢分立,霎时又是一道电光击打下来,却分成了两股,分别噼向鹿明烛与解见鸦的身上。 「法阵未成!!法阵还未成——快阻止!快快阻止——」 「先破阵眼!快!」 「鹿明烛!!」身边的人吵嚷成一片,无数符咒飞向不同的位置,李雨升还不愿放下怀中捡到的破烂,疾跑着向鹿明烛奔去。 第91页 「砰!!」 在众人毫无防备之际,一条巨大的锁链夹杂在雷霆霹雳之间从天而降,几乎把小露台从中间砸成两半,众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更有倒霉的,就这么直直掉下了露台不知死活。 李雨升明明已经快跑到鹿明烛的身前,也被这天降的、快有一整个人粗大的锁链拦截去路,紧皱着眉抬起头来,顺着锁链的方向向上看去,一直看到了扶应的手臂。 扶应一身纯白的衣袍飘在半空中,冷口冷面地向下看,确实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但李雨升完全不会被他这幅架势唬住,当即伸手狠狠地朝他一指,扯着快要变成破锣的嗓子高喊:「扶应!你什么意思!!」 「黑无常还活着,所有人以击杀黑无常为先!」 扶应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不顾对面的骆欤非微皱眉头打了几个手势递了几个眼神,双手交叠几次,朗声高喊:「鹤!」 比前番李雨升见过两次的、鹿明烛召唤出来的丹顶鹤更为清高嘹亮的一声鹤鸣划破长空,居然让雨势都暂缓了几分,那丹顶鹤体型有之前三倍大,收拢双翅高叫一声,额头对准了解见鸦的位置,笔直俯冲而去。 转瞬之间,解见鸦的舌头连同胸口全被尖利的鹤喙钉在一起,发出了属于地狱的嘶叫,周身铁链挣动哗啦作响,李雨升却慌忙转头看向鹿明烛的位置,眼睁睁看着早已经没有声息的鹿明烛身体抽搐了一下,接着勐喷出一口鲜血来。 不少道士下意识地听从了扶应的话、且毕竟诛杀黑无常才是他们聚集在此的第一要务,纷纷不顾血铜钱的阵法向着解见鸦出手,李雨升急得要死,一把扯下了离自己最近的几个道士的手,狂喊道:「你们现在打得是鹿明烛!!别打了!伤得是鹿明烛啊!」 被李雨升粗鲁地抓住手臂的道士愤愤地一甩手,向后退了一步,将手中的戒尺指向李雨升的眉心:「煳涂!一定要在替命阵彻底完成之前斩杀黑无常!否则就算大罗神仙再世也回天乏术!至于鹿道长……」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眯眼看向鹿明烛的方向,李雨升忙跟着一道转头看去,却听道士在耳边说:「诛杀黑无常本就会有无数同僚丧命,他这也是以身殉道,名垂……」 「你他妈的放屁!」李雨升再听不得道士说一句不中听的话,焦急地回头寻找,没多费力气就看到了仍旧坚持破阵、已经快要冲到解见鸦身边的女魃。 「女魃!鹿明烛他……!」 「我知道!赶在替命阵成型之前把人放出来!」女魃回身对李雨升高喊了一句,右手一扬,将一柄剑一样的东西朝着李雨升丢去:「接着!!气沉丹田地用!你的丹田里有新发的阳燧!」 李雨升赶忙应上前一步将那沉甸甸的东西接在怀里,只大略看出是一柄由不计其数的铜钱与金线穿成的短剑,他紧握住剑柄,任由硌手的铜钱叠压着挤进肉里,助跑迈步跨过横亘在地上的锁链,一跃来到鹿明烛的身前。 「鹿明烛,鹿明烛!」李雨升不住叫着鹿明烛的名字,这样的距离已经能让他看到鹿明烛的脸颊自下而上裂开了道道纹路,像是一大片毛细血管都爆开一般,向外面飘着黑色的烟雾,口鼻之中满是淡色的血液,随着低垂的头颅不断流淌。 那些道士的招数因为替命阵而有一半都打在了鹿明烛的身上,就连解见鸦都万分痛苦的伤害鹿明烛自然是承受不住的,眼前几乎相当于命悬一线不算,那根线还在不断被人切割着。李雨升当即不敢过多耽搁,双手握住剑柄站定,照着女魃所说的「气沉丹田」的感觉,高高将铜钱剑举起,狠狠噼在了捆着鹿明烛右手的锁链上! 「轰——」 沉寂多时的雷电再次铺天盖地袭来,却沿着扶应的锁链钻入大地,李雨升近乎睚眦欲裂地看着眼前才豁开不到一毫米的口子的锁链,高喝一声,不管不顾地接连噼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一直到双手被金属相击而震到麻木无知觉,一直到铜钱剑开始分崩离析、脱离了线条束缚的钱币崩得满地都是……李雨升看不见也听不到周围的人都在干什么说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一定一定要将这根锁链斩断。 ——故而他也未曾注意到,在他的身后,漂浮在空中的扶应缓缓抬起手来,拈起一张写满了金色小字的红纸,朝着李雨升甩去。 这一动作或许能瞒过在场的任何人,却唯独瞒不过就站在扶应身边的骆欤非。 从法阵变成铜钱血咒起,骆欤非的眉头就一直紧皱着,视线从始至终锁在扶应的脸上。然而扶应就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一般,没有与骆欤非对视过一眼。 第58章 就你叫骆欤非啊 在一众黄色的符箓中,那道刺目的红就像是索命的咒术,偏偏李雨升不断地用剑砍着锁链,毫无知觉。 就在红符宛若万钧之箭、意欲穿透李雨升的身体的前一瞬间,一直半昏半死的鹿明烛陡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中的灰色就似两汪液体一样在激烈涌动,同时「叮」一声响,两枚捆缚着丝线的花钱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从鹿明烛的肩后旋出,正正打在那枚红色符箓上。 符箓瞬间爆炸开来,发出不小的声响,炸得李雨升瞳孔一晃,第一时间抬臂护住鹿明烛的身体,不期然与那双眼眸对个正着。 第92页 已经来不及觉得这双眼睛不是人类、有多么恐怖诡谲,李雨升一时间只觉得欣喜、担忧、焦虑种种情绪全部涌上心头,吐出口却只有一句:「你醒了!怎么样了!」 鹿明烛的口中还衔着一枚花钱,他略微张开嘴,花钱立即掉落,李雨升赶忙伸手去接,但除去花钱之外,还「啪嗒」一下接住了一滩粘稠粉红的血。 「鹿明烛!?」李雨升彻底慌了神,他看着鹿明烛明明是想说话,可陡然皱紧了眉,身体穿过无数金光——那是穿刺在解见鸦身上的法术反噬而来的实影——接着唇边的血再也拦不住,大口大口地被鹿明烛吐了出来。 「快……你……走……」 虚弱到近乎无声的字节从鹿明烛的口中艰难溢出,清晰分明地落到李雨升的耳朵里,李雨升盯着鹿明烛,握着剑柄的双手力道大到整条胳膊跟着颤抖起来。 他回过头去,一双眼睛如同淬毒般带着无限的恨意看向那些不由分说、不顾鹿明烛的死活而向解见鸦施展法术的人,定定地转回身来,高举起手中的剑—— 「喝!!」 随着一声大喊,铜钱在锁链上撞击出金红色的火星,无数钱币四散崩飞,有些还没来得及飞远,就被李雨升第二剑不由分说地噼下,在锁链上撞得变了形、折了角。 比起露台上的刀山火海、热闹喧嚣,半空中反而安静许多。 骆欤非逼视着一直垂眸俯瞰地面情形的扶应,一把甩掉了包裹着自己五指的手套,继而慢慢地抬起手来,勾到了耳后的位置。 扶应的余光看到了骆欤非的动作,总算转过头来,于今晚第一次,对上了骆欤非的目光。 他看着骆欤非摘下了口罩,眼神冰冷地,缓缓张开了嘴。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伴着低沉的一道六甲秘祝,骆欤非双手手指微动,没有任何符纸或者锁链出现、甚至没人看到任何实质的东西,扶应却神色一凛双手飞快翻动在身前撑起护盾,接着一连数声闷响,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如同雷火一样砸在扶应的身前,逼得扶应在半空中节节后退,继而盾牌开裂、破碎,整个人也不知道被什么击中,闷哼一声自半空中掉落,重重地摔在了自己的锁链上,又滚落到地上的血池里。 露台贴近地面的位置,李雨升的双眼冒了火也似,以恨不能将铁链活活盯穿的架势,逼视着眼前已经断裂开多半的链条,将手中已经残缺不全的铜钱剑举到最高,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剑身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击,「哗啦啦」地散落开来,无数铜钱天女散花般四处崩开,弹到李雨升的脸上、身上,留下不小的坑印,但火光散去,捆缚在鹿明烛身上的铁链竟然还有半指粗细没有断开。 李雨升抖落手里残留的、被汗水雨水黏住的钱币,近乎疯了一样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握住锁链豁口的两端,硬是想凭藉自己的血肉之躯将其折断,然而阳铁所铸、又注入了丰沛乏力的锁链坚硬无比,几乎纹丝不动。 李雨升额头上泛起青筋,眼中堪堪要冒出真正的火焰来,牙齿恨不得因为发力而咬碎,鹿明烛的身躯因为他的动作被带得微微晃动了几下,勐地咳嗽几声,闭着眼睛偏过头去。 雨水自万米高空打落下来,所有人都是全身湿透,鹿明烛也不例外,他试探着开口,每次却只有咳嗽和呕血,试探着想要睁眼看一看李雨升,却被雨水打得眼皮都掀不开。 又是几道金光刺过鹿明烛的身体,他吃痛低下头去,总算得了睁眼的机会,水雾朦胧中似是看见扶应竟然和骆欤非斗起法来,但已经没有心思思考太多。 「退……」 「什么?怎么了,你别急!我马上就把这破链子掰断了!他妈的,老子马上就救你出来!」 「……退后……一点……」 鹿明烛说完几个字后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已经变得浓稠的血液顺着嘴唇开合流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隐约好似还夹杂着什么黏膜。 李雨升回头看向鹿明烛,看着鹿明烛眼中灰雾翻滚着散去,一双眼睛在被雨与雪污浊了的当下黑白分明,显得尤为干净,微微转了过来望着他,勉力地在说:「那枚铜钱……扔起来……越高越好……」 「好,好!」李雨升不敢有片刻迟疑,赶忙将方才收好的、自鹿明烛口中掉落的花钱取出,用自己已经破烂的衣角草草擦净,后退一大步,紧盯着鹿明烛,深吸一口气,将铜钱高高地抛了起来—— 雨势过于滂沱,饶是李雨升已经用了大力气,花钱还是未能飞的太高,偏就在它升至顶点、开始力竭坠落的时刻,于半空中嗡嗡颤动着停滞下来。 接着,原本散落在鹿明烛身侧、随着铜钱剑粉碎而落地的钱币竟然同时迎着暴雨升了起来,一个又一个的铜制圆环在空中停留数秒,某一瞬间像是突然得到什么指令,飞快地依次撞向锁链上被李雨升砍出豁口的位置。 叮叮噹噹的声音响成一片,无数铜钱轮流加深锁链上的豁口又掉落在地,金色的火星迸射出来又被雨水浇灭,锁链连结的部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于彻底断裂开来! 鹿明烛立时翻过终于重获自由的右手,紧紧抓握住垂下的锁链,不顾掌心被烧灼冒出白烟,将锁链向着前方用尽全力地甩了出去—— 第93页 「骆欤非!」 锁链在鹿明烛的手下无限向着前方延长,然而毕竟鹿明烛身负重伤后继无力,锁链延长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就在它几乎停止、要坠落在地的瞬间,一只手指上刻着黑色咒文的手将锁链稳稳地接住了。 下一瞬间,整个锁链自那只手下开始被红色迅速覆盖,一路如同炸弹烧着的引信,将整条锁链、将捆缚着鹿明烛全身的所有链条一齐包裹成了血红的颜色。 「开!」 清朗但低沉的男声只喊出一字,却好似有无数咒语、无数经文同时迸发而出,紧接着是「碦咔」几声,鹿明烛身上的锁链竟然尽数碎裂开来! 「轰隆——!」 伴随着锁链破碎,沉寂多时的雷电之声再次响起,一道堪比成年人大腿粗细的白光仿佛蕴积了无数被戏耍、被无视、被反抗的愤怒,噼在了解见鸦的身上。电流一路顺着锁链快速蔓延,转瞬间与之相连的扶应、骆欤非齐齐坠落在地,接近锁链附近、或是站在血池与积水地的其他道士天师更是没能倖免,不过眨眼的功夫,有几人甚至当场成为了黑色的一团焦肉,被雨水浇出滋滋的白烟。 李雨升早一把将失去了束缚也失去了支撑自己身体能力的鹿明烛接在怀里,不敢耽搁片刻跑到了廊下能够暂且躲雨的地方,外间的惨叫声、雷雨声、打斗声终于与他再也没有一点关系,李雨升只看了一眼鹿明烛紧闭的双眼和嘴唇,不敢再去试探他是否还有心跳鼻息,强盗一般闯入门板被这一番天雷地动的灾祸震塌的人家里,看也不看那些瑟缩在地上、抱成一团发抖流泪的人,将鹿明烛放置在歪斜了多半的床铺上,把他全身被雨水血水湿透的衣服尽数扯下来,更不敢去看鹿明烛在致命的位置有没有什么伤疤痕迹,迅速用干燥的床单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不能去医院是不是……你不能看医生是不是……鹿明烛,你再睁开一次眼睛,你再和我说说……你再和我说说我能去找谁、我应该怎么帮你……你没那么容易死,你说过、女魃也说……」 李雨升将鹿明烛牢牢抱在身前,皱紧了眉眼喃喃自语地念着,却在不经意提到了女魃之后顿住话头,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声接一声的雷鸣震撼大地,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划破长空,雨声之下有人声的惨叫与高喊,李雨升抱着鹿明烛躲在自认为安全的方寸之地,却听见一句咒语盖过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声响,直直钻进了脑海里: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是骆欤非的声音。 第59章 吃了你 白日午后,天色亮白得不自然,却已经没人去深究。 不少电视或者投屏屏幕上都在播报最新的灾情报导,无数记者用接触不良的网络进行连线、断续报导,从大卫视到小电台,所有专家都在说这是一场经年难遇的特大暴雨,是受了什么样气候的影响,几百年难遇,听起来像是马后炮。 也有无家可归的人聚集在还未被完全摧毁的超市里,有老妇人抱着孩子拍打着,每个人的衣衫还破烂,头髮皮肤带着脏污,用低哑的交谈当做稚儿的催眠曲。 雷暴天气持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升起的彩虹也未能抚慰人心半点,只是徒然为灾难进行残忍的增色。李雨升赤着上身,胸前背后打了一层绷带,默默在养生壶前等着水烧开,并未像普通人家那样就算顶着屏幕飘雪花的时间也要打开电视听新闻,在提示水开的第一声电子音响起时便关掉了电源,贴着几大块止血布的手略微有些笨拙地将热水倒进了一桶刚开的泡面里,将叉子叉好,单手端着走进了卧室。 回到扶应和骆欤非的这间别墅是在两天前。经过黑无常渡劫重生那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解见鸦所在的小区近乎覆灭,而且意外的频频被救援队所无视忽略,就像冥冥之中有人故意而为之一般。李雨升作为难得的倖存者,可也不与那些活着的道士有哪一个是熟识的,更别提交好。当日女魃不知所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硬是把鹿明烛又背又抱地带到了这间别墅里来。 经过风雨摧毁,别墅的地下室倒灌到无法进人,楼顶盖子也没了,李雨升将鹿明烛安置在隔壁,耗上一天干了些不少有的没的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等到第二天晌午太阳还不见出来,到底是着急了,才小心翼翼地凑近鹿明烛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 ——好在,心跳声虽然缓慢微弱,却不是没有。 且不说鹿明烛是个没办法看医生的,就算他能看,以现在桁市灾后的医疗资源也很难轮上他,李雨升过往很少生病,照顾父母这些年倒是有些心得,可没一点是能和鹿明烛现在的情况对得上的。 他眼下唯一能做到的,就和只知道嘱咐别人「多喝热水」的傻直男一般,是逮着每一个日头充足的空隙,把鹿明烛抱出去晒太阳。 但很明显,这一次不一样了。 替鹿明烛换上新衣服、擦拭身体的时候,李雨升终于鼓起勇气仔细观察了一番,鹿明烛身体外部的伤口看着大大小小,其实还不如李雨升受得皮肉筋骨伤重,眼下这个样子,一定是被伤到了……约莫是魂魄、元神、灵珠之类的东西,李雨升无从判断。 然而和厉鬼也好、拘魂鬼也好所造成的那些阴气伤害不同,这一次的伤多半是道士们的法术,无论李雨升怎么带着鹿明烛晒太阳,都没有那些盘绕的黑气飘出来,而鹿明烛的气息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微弱了。 第94页 李雨升不敢去想——他不敢去想最可怕的那个结局,整日逼着自己去做各式各样的事情,比如恢復通讯之后便跑去附近的店里,没能抢到手机和手机卡,便央求着别人给家里父母打了电话报平安;比如把还能住人的二楼收拾了一遍,搜罗了一些被水泡过的提神清心的符箓晒干了,管他有用没用地往鹿明烛的窗户、房门上贴。 比如睡在鹿明烛床边的椅子上,一觉起来总是腰酸背痛,而且浅眠、睡得不安稳、总是做噩梦。 ——又比如突地想到,已经被扶应带走的女鬼童怎么会那么巧突然出现在地下,想到那颗头颅好似是alice的残骸、身体像是来娣死活都没认出来的母亲…… 一切想法都是事后诸葛亮,再也于事无补。 李雨升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先站在门口向内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仍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甚至连胸口都不见唿吸的起伏,脸色惨白如纸,像是已经死去多时、但亲人不愿意相信而不许他入土为安的一具漂亮尸体。 李雨升在心底里嘆气,默默将门推到大开走进去,把泡面在桌子上放好,自己面朝着鹿明烛坐下来。 他给自己的理由很好,是在等泡面泡开,可十多分钟过去,泡面早就坨了,开水也渐渐变成温水,李雨升也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鹿明烛身上移开。 楼下传来几声喀啦喀啦的声音,多半是哪块本就摇摇欲坠的护栏板子承受不住连日的拉拽、终于掉落下来,这种声音李雨升早听得习惯了,并未在意,倒是总算被惊醒了神志,最后深深地看了鹿明烛一眼,而后转回身,准备塞两口泡面充飢,总不能鹿明烛还没醒过来,他自己也跟着倒下起不来了。 今天喀啦声响得多了点,但也不至于叫李雨升放在心上,他用叉子戳起一大坨面要往自己嘴边送,热气还没碰到嘴唇,忽然全身一抖——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长发淋漓、满身是血的人。 大白天见鬼的冲击实在太大,李雨升拿着叉子的手禁不住抖了起来,梗着脖子硬装看不见,视线却忍不住地往门口去瞟。 眼角几乎重影的余光里,李雨升看到那鬼怪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嘴。 ——血盆大口! 「……所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已经将满头湿法扎成一个硕大的、摇摇晃晃的丸子头的女魃「哧熘」一声吸掉了泡面桶里最后一口带着面渣的汤,用袖子大咧咧地一抹嘴巴:「很难找吗?这里之前存了很多无名鬼尸,是我的快乐粮仓来着。你带着小鹿躲在这儿才是奇怪!天老爷,那天兵荒马乱的,我都没想你俩还能活着。这不是一路过来把能吃的人都吃了,实在是饿得不行,哎,灾年飢女,实在可怜~」 李雨升捂着自己的脸,上下用力搓了两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不去计较女魃口口声声「吃人」的话,深吸了一口气:「你来了也好,鹿明烛他一直醒不过来,我不知道能怎么办,你好歹看看……」 「他本就是鬼怪,那天受了多少招数,到现在还能喘气已经是天道不开眼了。不过黑无常渡劫成功,如今销声匿迹不知躲去哪里,天道应该一时半刻顾不上把你的老情人收走,鸟悄儿地活着吧,别太张扬了。」 「黑无常渡劫成功了?」李雨升抬起头来,惊异地看向女魃,「那天我记得骆欤非……开口说话了是不是?」 「哎哟!可说了不少。抛开事实不谈,我们几个还活着的人都觉得是扶应那小子故意让黑无常渡劫成功的,骆欤非呢应该不知情,至于为什么扶应要这么做,那不得而知。替命阵该也是扶应布下的。」 「……我也猜到了。」提起扶应,李雨升已经没有什么想要咬牙切齿的感觉了,他安静了一会儿,重新问女魃:「所以你有办法救鹿明烛吗?」 「办法嘛,肯定是有,但是我现在也初受大创,身体虚弱——你没看发了这么大的水吗?要是我的法力还在,不大旱三年就不错了……」 「你恢復了就能帮他?」 李雨升问得急切,硬是打断了女魃的话,女魃眨了眨眼,歪着头将李雨升上下打量了一番,裂开奇大无比的一张嘴、显露出满口的尖牙笑了起来:「只要我恢復了,救他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真的?!」李雨升明显有些不信,眉头皱起来,女魃伸出食指,对着李雨升上下指点了一番,啧啧说道:「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我和小鹿才是同类,不然他现在这么虚弱,我一口把他吃了再把你也给吃了,岂不是大补?用得着抠嗤你这指甲缝大小的一碗面条儿吗?你小子是真不知道你现在还能活着,那都是我的大恩大德啊~!」 确实与女魃相见的那不堪回首的第一面,这个女怪就在张嘴吃人,而且吃得极其噁心,李雨升抖了抖肩膀甩掉那些让人反胃的记忆,总算是信了女魃的话,问道:「那你怎么恢復……不会是要吃很多人??」 李雨升的表情一秒钟变八次,从眉目切切转瞬就到惊恐万状,女魃看得身心舒畅,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用拳头锤了几次沙发才止住了,转过脸去托着腮,定定地望着李雨升:「当然要吃人,最好还是吃活人。」 她见李雨升脸色愈发不好,自己倒是心情畅快,笑得愈发大起来:「不过吃人也有讲究,药补不如食补,食有相生相剋,对的时间吃到对的人,比随便咽几大把泡烂了的尸体强多了。」 第95页 女魃将吃人说得和什么似的暧昧万分,李雨升强压下喉咙里翻滚着的不适感,硬着头皮问:「所以你要在某个时间吃特定的人?吃谁?」 「当然是——吃了你呀~」 第60章 吃一口唐僧肉长生不老 女魃话音落下之后陡然出手,李雨升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就被一双钳子般的手掐住喉咙、按倒在了沙发上。 然而出乎女魃意料之外的,李雨升只是先瞪大了眼,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之后居然摊平双臂,任由女魃的一双手爪深深地按在了脖子上。 「什么意思,嘿嘿,想救小鹿,所以不惜用自己的命去换他?哎哟~~痴情哦~大情种~~」 女魃笑着将脸凑近李雨升的面前,一张血红的巨口甚至能随着每一次开合而看见咽喉深处的血肉碎块,引得人极其不适,李雨升闭上眼睛,等待女魃稍微将手松开了一些、窒息感没那么强烈了,才答道:「你刚刚自己都说了,要吃我早吃了,现在不是自相矛盾。」 「那要是我刚刚没想吃,现在一盆泡面开了胃,又想吃人了呢?」 女魃不依不饶地逼问着,李雨升掀了掀眼皮,到底没睁开眼睛:「那我能怎么办,你看我打得过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先~生~,你可比几十年前有意思多了~」女魃收回一只手来,捏着李雨升的脸颊十分用力地晃了两下,不忘啧啧感嘆:「哎呀,细皮嫩肉~」 看女魃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李雨升心里多少有数,或许鹿明烛确实有救,但他守了鹿明烛许多天,总觉得这小美人儿的性命不过旦夕之间,心里还是着急,不想陪着女魃多插科打诨,皱眉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确实是想吃了你。」女魃收回手,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李雨升的身边,看着李雨升撑坐起来揉着脖子,笑道:「你可是黑无常亲自吞了鬼气、激发阳燧的人,又是个小雏儿……你听过小阳人吗?现在你就是行走的小高阳,对于我们这些精怪来说,总能找到滋补的地方。」 「所以呢?」 「所——以——嘛~」女魃咧开一张大嘴,嘴角几乎碰到耳根,尖利的指甲戳上李雨升的大腿,「至少割块肉来,让我吃一顿?」 「……」李雨升撇眼打量着女魃,女魃的表情仍旧带笑,可双眸的瞳孔已经被金色覆盖,内中的瞳仁彻彻底底成为一条竖线,眨眼间闪动得全是贪婪之色,他心知这一次女魃不是在开玩笑,大致沉默了一会儿,慎重地问:「你要吃多少?」 「一小块,一小块就行。小小一口,最多——一两肉,怎么样?」 一两肉,甚至不如一个鸡蛋的大小,和鹿明烛的一条命比起来简直再划算不过,李雨升没再多犹豫,生怕女魃再反悔加价,当即点了头:「可以。一言为定。」 他这么干脆倒让女魃愣了一下,旋即又是捂着肚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一阵狂笑,笑得自己咳嗽连连,好不容易不再笑了,一双金瞳饶有兴味地望着李雨升,挑了挑眉:「你可真是个实诚人,之前我倒行逆施阴阳相悖,去问瘸子讨一口肉吃,那不要脸的竟然问我要吃内痔外痔还是混合痔……不错,不错,还是你好。」 「什么瘸子……」 「不重要了!」女魃自沙发上一跃而起,眼中闪得满是兴奋的神色,搓了搓手快步向一楼走去,「噔噔噔」地下了三阶楼梯之后又停下脚步,「唰」地回头看向李雨升,警告地伸出一根手指来:「我现在去搞点麻醉剂止血带省得你疼死了血流干了死了,你给我乖乖在这儿不许跑听见没有?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洗得干净点香一点,要是敢反悔,我一口便把你生吞了!」 「啊?」 李雨升本来都打定了活生生让女魃咬下一大口肉去的主意,没想到女魃竟然还是个讲究怪,饭前仪式居然包括了「手术」前的关怀这一节,眼看着女魃又「噔噔噔」地快步跑下了楼,禁不住站起身来追到台阶边,遥遥喊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想吃哪儿!我洗哪儿啊!!」 「全身!洗澡!!」 女魃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听着竟然已经跑到别墅之外去了。 李雨升实在无奈,只得直起身来,食指和拇指圈了小小一个圈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个地方,摇摇头失笑一声,迈步走进了卧室里。 鹿明烛依旧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躺着,倒像个精緻的摆件,李雨升翻出两件换洗的衣服拿在手里,忍不住走去床边坐下,抬起拇指去抹了抹鹿明烛的脸颊。 鹿明烛的身体是有了明显的干瘪的,虽然皮肤看上去没有异样,但是这样用些力按下去的时候,会留下一块老年人血流不畅才会留下的凹陷,要花费许久才能回弹。 「小美人儿,我要『以身饲虎』去了。」李雨升轻轻碰着鹿明烛脸上被自己按出来的小坑,眨着眼轻轻笑了一声,「要是女魃不讲道理,把我吃得骨头也不剩……可真是辜负我父母的养育之恩,也辜负你当年费尽心思让我再世为人了。假如说真这样了,你可得给我报仇啊,还得替我好好养育我的父母。对了,还有我妈生病那事儿呢,不是我为难你,是我就得指望你了……」 李雨升慢悠悠地说着,没一会儿就放开手,「嗨」一声站起身来:「说得他妈的跟遗言似的,我呸!鹿明烛你记住了啊,事成之后你这条命可就是我救的了,咱们两不亏欠!」 第96页 他撂下这一句话,转身大跨步走进了浴室里。 前番暴雨,眼下大水还发着,实则到处都是停水少电的状态,也就别墅里自带蓄水池和备用电源。李雨升原本是省着用的,但如今「洗澡」这件事竟然和「救命」挂上钩,也就顾不得勤俭节约的良好美德了。 他自认为洗得不慢,没想到女魃来得快去得也快,看样子是真馋李雨升身上这一口肉,和《西游记》里馋唐僧身子的那千八百万个妖怪没有任何区别,李雨升一推开浴室门就见一个红衣女怪站在门口对着自己流哈喇子,吓得差点心脏停跳。 「我说,吃我一口是真能长生不死吗,你怎——」 「俗,真俗,长生不死有什么好的,就你们这些寿命不长的凡人才稀罕。」女魃几乎不给李雨升穿好衣服的时间,一把拽着李雨升甩到了沙发上,不由分说推针取药,一举一动居然十分的专业,简直是让人怀疑她经常这样伪装护士潜入医院、偷偷吃阳气充沛的患者的血肉的程度。 李雨升懒得再和女魃较真,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打任杀,索性仰起头来闭着眼睛不看不想,感觉着自己围在下半身的浴巾被女魃一把掀得几乎飞起来,才一个激灵赶忙按住了。 「哎唷~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啊~」 女魃七扭八拐的声调宛如魔音贯耳,李雨升刚想说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再说有的没的了士可杀不可辱,就觉得左腿的肌肉上勐一阵刺痛。 因着受过大大小小的需要缝合的伤,李雨升对打麻醉还是熟悉的,皱着眉在心里腹诽到底女魃不是个正经医生,这一针比以往哪次都疼,感觉女魃捏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明显是在找寻最好下口的那个位置。 李雨升不想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被「吃」,但忍不住总要去体会肢体渐渐失去知觉的感觉,不知道多少时间之后,他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和女魃张开了嘴的声音。 ——女魃那张大嘴,怎么可能就咬下一两肉!! 李雨升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过再想阻拦可是来不及的了,女魃明显没耐心等到麻醉完全生效,利刃刺破皮肤、穿透肌肉的感觉带着一阵疼痛钻进骨骼里,李雨升咬紧了牙关,硬是忍到女魃缓缓松开嘴、开始进行消毒和包扎。 ——也确实得好好消毒,那张不知道吃过多少死人的嘴,非得一口就给咬得发言截肢高烧嗝儿屁不可。 李雨升睁开眼,用手肘支着上身坐起来,先看了一眼女魃不断咀嚼的腮帮子、嘴角流下又被长长的舌头「呲熘」一下舔回去的血迹,再去看自己的腿。 被咬掉肉的部分让女魃用纱布填充起来了,止血多半需要更多时间,不过出乎李雨升意料的是,需要被包扎的地方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我还以为你得一口把我大腿啃得就只剩下骨头了。」李雨升咧了咧嘴,感觉大腿在麻醉药物的遮蔽下仍旧有隐约难去的疼痛,女魃已经为他包扎完毕,「切」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劲酒虽好,也不能贪杯啊。我们做精怪的可比你们人类养生多了。」 李雨升懒得和女魃抬槓,也知道自己现在只能静静等着止血不能随便行动,偏过头去问女魃:「你现在能有力气帮鹿明烛了?」 「我不早就说了,救他的命,我一句话的事儿~」女魃抿唇笑着,对李雨升飞去一个媚眼。 第61章 曰了他 女魃说得俏皮且不靠谱,李雨升实是没别的指望,只得点头迎合:「好,女魃大人神通广大,你这一句话是什么灵丹妙药,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能啊~」女魃咽下口中已经嚼烂得快要成一团肉糜的李雨升的大腿肉,伸出舌头一舔猩红的嘴唇,一副要说什么秘密小话的模样,朝着李雨升凑了过去。 饶是李雨升现在各种不便,看女魃的架势好似真有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要说,当即不顾还没有知觉的左腿,撑着身体迎上前。 女魃将唇凑到李雨升的耳边,微微翕动,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曰了他。」 李雨升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女魃,疑惑道:「什……什么?」 「曰了他,听不明白吗~」女魃向后退开几分,和李雨升拉开距离,唇边是愈发放肆的笑意:「小李生~这两天你好好养伤、吃点大补的东西、多学学『小窍门』,然后挑个良辰吉时,曰、了、他!」 「?」 「而且小鹿这个样子,估摸着你曰一次两次是不够的,可能得千八百次,加油!相信你自己啊!!」 「?????!」 暴雨之后的一周内,桁市又降了两场小雨,第二场就下在昨日,不过淅淅沥沥的声势,后半夜也就停了,如今太阳出来正是上午,阳光好得不像样,透过没拉窗帘的玻璃窗照进室内,将房间烘烤得比外面要热上许多。 李雨升默默关好了卧室的门,转回身数不清第几次地转过头去看床上的「睡美人」,这一遭却站在门口,犹豫着,迟迟没有接近。 ——餵肉给女魃已经过了四天,鹿明烛的形貌憔悴得更加明显了。 尽管在同女魃交谈的时候,这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女怪一边咔嚓咔嚓嚼着不知道什么人还是动物的小半条腿、一边说鹿明烛没有被当场斩杀便不会这样生生耗死,眼下最多是个假死的状态,只要没人趁他病要他命在这个时候对他痛下杀手,那么再过十年就会进入休眠,之后耗上个几百年几千年王者归来,又是一条好汉——一个远古大妖怪。 第97页 李雨升也曾数次试图违背自己的心意,想着不然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鹿明烛藏起来……可是哪儿又能有让一个「死人」安然地藏那许多年的地方?更何况……比起这样假死,当然还是好好地、鲜明地活着的好。 「唉……」 李雨升低低地嘆了一口气,慢腾腾地挪动脚步蹭到床边坐下。床铺随着他的动作沉下去一块,带着鹿明烛的身体也稍微倾斜,李雨升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轻拨了拨鹿明烛额前的碎发。 坦白地讲,李雨升不是什么满身正气思想清洁之辈,对着各色各样的小视频打过无数次的飞几,自然也脑补过「白日宣婬」当做下酒菜。认识鹿明烛之后,想像着他的样子,也做过不少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儿。但真到了这一天,不知怎么,大概是被「完成任务」和「赶鸭子上架」的压迫感催逼着,加之鹿明烛又是这么一副不可能给他任何回馈、更无法反抗的样子,倒让李雨升不觉得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反而更像是登徒子趁人之危。 李雨升鼓起勇气,慢慢地抬起手来,食指沿着鹿明烛的眉心缓缓滑下,在那两颗小痣之间微微停留,最后沿着鼻樑滑到人中、滑到了嘴唇上。 这双唇已然没有初见时那样的饱满和柔软,更是不见红粉的颜色,惨白着闭合在一起,安静许久了。 拇指按在下颌轻轻压下,没有力气的双唇旋即分开一条缝隙,李雨升面无表情地学着人工唿吸科普员讲解的样子,掐着鹿明烛的两颊将他的嘴掰开了,慢慢地俯身、慢慢地凑了过去。 距离鹿明烛的唇瓣只剩几毫米时,李雨升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女魃曾揣着调笑的口吻问过李雨升,「难道就没想过这个法子?」 他当时应激的回答是:「我草当然没想过!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然而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早在鹿明烛被拘魂鬼所伤的那一夜,李雨升就已经想要用一些亲密接触的方式将阳气过渡到鹿明烛的身体里、缓解他的苦痛,且不说有几分是私心。可这次是不一样的,从鹿明烛没在阳光下被晒出黑烟开始,李雨升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就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下下之策,李雨升都没再考虑过这一点,也反覆告诫过自己不要在危难时刻动这样的歪念头。万没想到女魃突然跳出来,告诉他这不仅不是蠢办法,反而是个高招、是回春灵药,只不过…… 「……只不过你要想好了,我说一次两次恢復不了不是假话——当然了,千次万次是夸张了嘛~但是小鹿现在的情况,确实需要不少『滋补』,可不是你一个月两个月的阳寿,很有可能……一年两年都不止。」 李雨升将自己的嘴唇印上鹿明烛的,微微偏过头去。 ——大概人在没有直面缓慢的死亡之前,都对「死亡」是没有概念的。李雨升不能肯定倘若未来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会不会千方百计想着活下去、想着多活一天哪怕一个小时、想着后悔今天为鹿明烛做出的牺牲,但他只知道,目下的自己,一定要让鹿明烛醒过来。 ——别说少活一年两年,哪怕三年,哪怕五年。 轻微的凉意沿着嘴唇沁润过来,初时权当工作任务的感觉不消一秒即烟消云散,李雨升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飞快地跳动、脸上发热发胀,喉咙里一阵发紧。 他抚上鹿明烛的后脑,将鹿明烛的头托起来,感觉唿吸变得不顺畅,明明一切都该是不舒服的,可每个毛细血管、每个细胞都在和他说着舒服、和他说着还需要更多。 蜻蜓点水的触碰很快变得激烈与濡昰,李雨升用力地吻着鹿明烛,哪怕鹿明烛毫无知觉、毫无反馈,依旧不依不饶地濯取着,直到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自发地放下了鹿明烛的头、双手开始胡乱且暴力地厮扯两个人身丄的衣服。 鹿明烛的肩膀、手臂、腰侧开始因为李雨升不由分说的挝桉而留下凹陷的、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坑,像是一个回弹能力羸弱的棉花娃娃,任由他的主人摆布着。 阳光透过玻璃窗直照着房间内,如同某种正大光明的窥伺,灼热地李雨升的嵴背肌肉起伏,很快便蒙上了一层细碎的、反射着光芒的汗水。 床铺的被子是凌乱的,地上的衣服更是没比抹布的下场好到哪里去,李雨升撑在鹿明烛身上,明明心里、脑子里都在告诉自己该停下了、不能再继续了,身体却像是失了控,就连速度都不曾减弱掉一点。 他数不清自己要了鹿明烛多少回,也数不清究竟已经给了鹿明烛多少次,时间和数字早就随着混沌的大脑模煳,李雨升看着脸色稍显恢復的鹿明烛,十分肯定,这不是自欺欺人的错觉。 ——他也能十分肯定地感受到,自己确实在被鹿明烛「吸」走。 祸害人命的鬾鬼,明明昏迷着,身倜却基克又贪婪,大概是出于怪物诱骗猎物的本能,让李雨升每一次都舒适得全身发麻骨头酥软,甘愿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深知,那是自己的寿命。 李雨升紧紧地盯着鹿明烛的脸,鬾鬼的眼帘依旧闭合,睫毛迎着唿吸微微颤抖,眼中的两枚小痣来回晃悠着,无力自行闭合的嘴唇始终留有一条缝隙,仿佛等着李雨升去咬、去吻。 于是李雨升深吸一口气,强行忍着让自己停止一切行为,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上了鹿明烛的唇。 第98页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从第一天见面开始,李雨升就知道自己对鹿明烛有源源不断的渴盼,此时此刻他无法分析自己是否「梦想成真」,这种思考太过复杂,他的大脑、他的心脏已经被鹿明烛填满了。 李雨升没有闭起眼睛,他的睫毛也因为汗水而黏成一簇一簇的模样,他望着鹿明烛,一面慢慢恢復动作一面试图直起身来,但恍惚之间好似看到鹿明烛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幅度实在是太小了,李雨升不能肯定是否是自己太过盼望鹿明烛醒过来、给自己一些声音也好、动作也好、哪怕表情和眼神也好的回馈而滋生幻觉,直到那双闭合了七天的眼皮下终于有了眼球滚动的细微动作,而后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 「鹿明烛!?」这一瞬间实在让李雨升大喜过望,连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都短暂地忘记了几秒,弯下腰用双手捧住了鹿明烛的脸:「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眼睛在自己面前缓慢地、缓慢地眨了两下,而后黑白分明的眸子,被灰色瞬间覆盖。 第62章 先生 「先生……?」 或许是受了李雨升孜孜不倦耕耘的滋养,鹿明烛的嗓音不算沙哑,灰暗的眼瞳望着李雨升,脑袋在李雨升的掌心内微微歪起来一些,像是某种正在思考的小动物,嘴里却吐出了一个李雨升从来没听过、明明该觉得陌生不知所谓、但一瞬间听懂了的称唿。 李雨升紧抿着唇,忽略心脏像是被鹿明烛吐露的称唿重击一拳的钝痛感,看着鹿明烛又眨了眨眼,灰色的那层膜宛若海水退潮一样蜿蜿蜒蜒消失于眼底,听见鹿明烛惊唿了一声:「李雨升!?」 「你……你在干什么……」鹿明烛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无比惊恐,身体也随之绞进,尽管因为虚弱而力气不大,还是勒得李雨升闷哼一声,放开了鹿明烛的脸,将鹿明烛的腹部按住了。 「妈的……别吸……」李雨升咬紧牙关,强把差点一哆嗦的冲动忍住了,看着鹿明烛伸出手又无力抬起来挣扎的样子,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将鹿明烛的胳膊扶在了手心里。 「好点了没有?」 「你……你在……」鹿明烛的唿吸急促起来,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是「终于得救了」的放松,看着李雨升的眼睛更不是像在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却也说不上是看着一个趁他昏迷抢占良家妇男的恶霸,没有任何的厌恶和憎恨,只有满满的震撼与惊恐。 他很是害怕的样子,像怕到了极点,身体发起抖来,用尽全力攥住了李雨升的手臂——尽管那力道就和轻轻抚摸差不了多少。 「不行……你在干什么……不可以……不可以……」 鹿明烛大睁着眼睛望着李雨升,嘴唇都颤抖起来,李雨升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更像一个残忍的裁决者,像是能掌握鹿明烛生死大权的神祇,他直着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鹿明烛,竟然不顾鹿明烛的反对,重新行动起来。 「不……不要……不要……」鹿明烛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然而和他嘴里说得话完全相反的,随着意识甦醒,他的身倜由外而内愈发映和起李雨升来,和李雨升前番无法支配自己行为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李雨升沉默着不肯说话,不肯回应鹿明烛——他也确实无法回应任何。脑子里也曾短暂地划过「鹿明烛既然醒过来了、是不是可以停止了」的念头,却因为掌下的细润、包裹着的柔软而再度变得无法自拔起来。 鹿明烛的脸上开始带起浮着的粉红,与之相反的,表情和眼神渐渐从惊恐变成了绝望,他试图将李雨升推搡开,无奈一点力气都没有恢復,还要靠李雨升抓着手腕才不至于掉落身侧。 那双眼睛终于不肯再看李雨升,眼睛的主人偏过头去,满脸无可挽回的悲伤,喉咙里似乎哽咽着,鼻腔里也发出近似于抽泣的响动。尽管李雨升打定主意不管鹿明烛什么反应都不能由着他,却也不想人在这种时候被自己搞哭了——除非是「搞」哭了——他放开鹿明烛的手腕,重新捧住鹿明烛的脸,闭着眼俯下身,在鹿明烛的唇上轻轻啄吻几下当做安抚。 「你不要……这样惩罚我……不要再这样惩罚我……」鹿明烛紧贴在李雨升耳侧呢喃着,声调明显带着哭腔,可眼中却只有隐约的水汽,没有一滴眼泪掉落出来,甚至没有水雾氤氲的痕迹。 「不要这样……求求……」 鹿明烛低喑地重复着,怔怔地同李雨升对视,双眸在李雨升的注视下,渐渐又从黑白变成了灰色。 「……您,求求您救我,先生。」 「先生!」 李雨升端着一碗符纸灰搅拌的煳煳,甫一推开门眼前就是一花,他忙不迭「哎哎哎」了几声半侧过身,立时便被一道人影扑上来抱住,堪堪伸直了手出去,才避免了饭碗被撞翻在地的惨剧。 鹿明烛的唇边是一抹盈盈的笑意,李雨升望向他,那双眼珠还是灰色的,分明却空洞地盯着李雨升的脸,用比往日要细上一些、也娇气上一些的声线黏黏煳煳地抱怨:「不要关着我了啊先生,我都答应你不乱跑了,我不想自己在这里,这个房间好小、好挤,我想一直跟着你。」 「你还没恢復,乖一点吧。」眼前的鹿明烛多少有些心智不全的样子,李雨升权当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一只手托住鹿明烛的臀腿把他抱稳当了,另一手将手里女魃烧过符纸和香灰的碗朝着鹿明烛的手递过去:「趁热喝了。」 第99页 「先生又逗我,这不是凉的嘛!」鹿明烛凑到李雨升的手边,鼻子轻动,闻了闻那碗比城隍土好不了多少的泥煳煳,双手在李雨升脖颈间抚了抚,「我没有手了,先生餵我罢。」 尽管也才过去三天的功夫,鹿明烛这幅样子李雨升却已经伺候惯了,没有出言反驳,默默把碗端高了一些,贴到鹿明烛的唇边,顺着鹿明烛喝药的动作缓缓倾斜,一直到整碗灰土都被鹿明烛喝了下去。 身上的人带着沉坠的分量,手掌下的肌理也恢復了弹性,摸上去甚至比以往更要光滑细嫩,说一句吹弹可破都不过分,不仅嘴唇和大小关节全恢復了红粉的颜色,就连脸颊和额头也隐隐透出些红光来。 鹿明烛现在的状态简直好得不像样,唯独一双眼睛,怎么都无法恢復「人」的样子,根据女魃所说,乃是鬾身仍在汲取「养料」,就和沙漠中饥渴了多时的旅人看到绿洲、总要喝到吐、喝到一动不能动才肯停止是一个道理,等到鹿明烛的身体「吃饱了」,精神自然也就回来了。 ——至于什么时候能吃饱,女魃却只一味说「快了快了」,和敷衍没什么两样,问多了明显会不耐烦,一副嫌弃李雨升耽误她四处找人肉吃的样子。 有的时候李雨升看着女魃抱着泡成巨人观的人尸大快朵颐,吭咔一口紧绷的皮肉下腐败的气体肉块全部爆出来,心里不免暗自庆幸,还好鹿明烛是个吸食精气的妖怪,不是吃人肉的,不然实在太噁心难接受了。 ——转瞬他又想到,女魃提起过、鹿明烛自己也承认过,早期的鬾鬼确实曾经以人肉为食,李雨升浑身一哆嗦,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适合深入思考,又默默遁去一边烧香烧纸,给鹿明烛磨粉沖调了。 李雨升将水碗放到桌子上,一转头正好对上鹿明烛歪着头打量他的视线,那双说鬼不鬼说怪不怪的眼睛眨巴了两下,饱满的唇瓣翕合,轻快地开了口:「先生,我今天也想要。」 ——倘若说有什么让李雨升最不能接受、最不舒服的地方,便是如今的鹿明烛,简直像芯子里都换掉了一样。 他在心底嘆了口气,面上只微微笑了一下说「好」,鹿明烛旋即开开心心地搂紧了李雨升的脖子,凑上去讨好地吻李雨升的唇角,一下快过一下,催促着李雨升快些张开嘴来。 李雨升搂着鹿明烛向前几步,将鹿明烛搁在床上,垂眸看着身丅那张恬不知足的脸,依顺着他的意思,深深地吻住了鹿明烛的唇。 或许这才是鹿明烛的真实性情,或许这才是鹿明烛不忍耐、不克制自己的样子。李雨升倒不觉得他这幅样子有多么不堪、让他不耐烦,只是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鹿明烛已经急得不许李雨升用手指来适应一二,推着李雨升坐起身来,自己就要往李雨升的身丄撑,概因这几日没日没夜地没羞没臊,李雨升也知道,鹿明烛是会难受一小下,但多半是受得住的,便没刻意阻止他,只是扶住了鹿明烛的身体,避免他因为太过着急弄伤了自己。 原本在进到房间里时,李雨升是一点心思都没有的贤者模式,之前还担忧过自己阳寿还未尽,阳燧先叫鹿明烛给榨干了,然而或许他就有那么多对于鹿明烛的喜爱,或许又是鹿明烛那该死的精怪体质的缘故,只要被鹿明烛碰到的地方就像着了火,哪怕只是蜻蜓点水地接吻,也能一路势如燎原地烧将下去,片刻间就烧得如同烙铁一般。 倘若慢慢来或许还好,但自打鹿明烛的力气恢復过来,就急得好像吃了这顿没有下顿,总是要因为这份灼烫和坚硬吃上些苦头,自然也让李雨升跟着难受一阵子,直要在鹿明烛身丄咬一阵掐一阵才能缓过来。 鹿明烛瞠着腿虚坐在李雨升的身丄,被李雨升半抱不抱地圈着,皮肤暴潞在空气中的部分是凉的,和李雨升萜在一起的部分是热的,他先自己贪婪地鸫起来,不久便不需要再努力,被李雨升带着一路起飞,声音和顿挫的气音一起破出喉咙,与其他唸着的音色混为一谈。 李雨升甚少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话,鹿明烛搂着他的肩,任由自己放肆地在山顶喊出声音。 -------------------- 明天大概会请假一天~~ 第63章 你是谁 随不规律的潮汐而涌动的暗潮终于在货真价实的月亮升起的时刻渐渐平息,李雨升将自己沉重的喘气声藏在鹿明烛的颈窝里,轻轻吻了吻鹿明烛湿漉漉的肩膀,而后闭着眼将他抱紧了。 鹿明烛的身体时不时因为末尾的剧烈痉挛而抽搐一二,他将自己的额头贴向李雨升的耳侧,用终于带上沙哑的声音轻声呢喃:「先生……先生……」 他的声音里似乎没太多的情绪,像是只是在无意义地低语,可说多了之后难免让人觉得独角戏有些可怜兮兮,尤其是李雨升刚刚同鹿明烛这样接触过,不得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算不得敷衍,但也实在短促,鹿明烛却像有些高兴一样,按着李雨升的胸膛坐直了一些,一双被灰色占满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出一条银色的亮晶晶的链条,霎也不霎地看了李雨升一会儿,轻轻抬起手,摸上李雨升的下巴,又沿着下颌线摸到耳朵、摸回脸颊,最后一下一下地、用了些力去抚触李雨升的眉眼。 「先生……我喜欢您,您之前去哪儿了……我好想您,好想您。我真的喜欢您,您别再走了好不好……我找了您好久都没找到,您要是不回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喜欢您……」 第100页 鹿明烛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凑上前去吻着李雨升的额头和眼睛,话语因为不断落下的轻吻而断续,到最后他只是坐着,怔怔地望着李雨升的脸,一双没有眼白瞳仁的眸子却仿佛含了多少深情,反覆地对李雨升重复着「不要走」、「很想您」和「喜欢您」。 李雨升初时回望着鹿明烛,但没多久便坚持不住,他垂下眸去,轻轻拍着鹿明烛汗水渐消的后背,直到鹿明烛的声音开始夹杂一些含混的鼻音,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鹿明烛的脸。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鹿明烛先是点头,之后伸出手去再度将李雨升抱得很紧,李雨升便搂着他侧躺下,回应了几次鹿明烛纠缠上来的吻,看着鹿明烛与自己对望,说着那些反反覆覆的话。 直到最后,李雨升看到鹿明烛眼中的灰色开始剧烈翻涌,像是火山脚下的深泉忽而沸腾起来,脸上的所有眷恋、脉脉温柔、勾魂夺魄随之褪去,一直略微勾着的唇角开始压下,替换而来的是一股庞大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悲伤。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眼睛在一瞬间晃过正常的黑与白,感到自己被鹿明烛勐地一把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 「先生……我好想你……对不起……我喜欢你……对不起……」 这一次的低喃掺杂着哽咽,很快有泣不成声的声音自李雨升颈窝间飘出,鹿明烛的身体发着抖,不住地抽噎着。 然而李雨升的颈间,没有任何潮湿的感觉。 李雨升紧闭着眼睛,仍然感觉自己的眼眶受到鹿明烛情绪突然爆发的影响而变得湿润,一直到鹿明烛终于抵挡不住睏乏,消失了所有声音,在他的怀抱中平息下来。 李雨升缓缓睁开眼,安静地抱了鹿明烛一会儿,轻轻按着鹿明烛的肩膀,将两人之间稍稍拉卡一丝距离。 鹿明烛的髮丝是凌乱的,最近长得实在是长了,丝丝缕缕黏在脸颊和脖子、肩膀上,眉头微微皱着,眼睛虽然已经闭合,面上的表情还是无与伦比的悲伤。 他的眼窝间没有一丝湿意,脸上也只有还未蒸发的汗的濡湿,不见任何泪水的痕迹,实在不像是哭过。李雨升静静地望着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鹿明烛的脸。 李雨升很清楚——他很清楚,鹿明烛今晚的所有剖白,来自鬾鬼的也好、来自鹿明烛的也好,那些喜爱、眷恋、思念、悲怆,都不过是透过眼前的「李雨升」,去说给那位「先生」听。 鹿明烛妄图让这些话语穿过时间的洪流、穿过生死阴阳的界限,让一切倒行逆施,让深恋与不舍齐齐回头,一同迴响在「先生」的面前,送抵「先生」的心中。 可是已经没有所谓的「先生」了,哪怕是留有祭拜所用的坟茔,只怕里面也早只剩下一具枯骨,那些被爱过的、被念过的一切神魂俱灭血肉无存,能听到这些、能看到这些的人,只有李雨升。 ——能够回答鹿明烛的,也独独只有他李雨升。 李雨升收回了手,按住鹿明烛的后背,将鹿明烛向着自己又揽了几分,胸膛与鹿明烛紧紧地贴上。 似有若无的心跳传来低微的震动,被李雨升强壮而有力的心跳声覆盖,轻缓的唿吸也与李雨升交织在一起,李雨升将额头与鹿明烛相抵,轻声回答:「我也喜欢你。」 ——「鹿明烛,我也喜欢你。我也……很想你。对不起。」 能听到回答的人早就已经陷入深眠,李雨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伪装,也不知道扮演另外一个「自己」,在此时此刻,究竟是要去哄骗谁。 事实证明,当鹿明烛彻底清醒过来、手脚也有了点力气,再想哄骗他做点「那档子事儿」就很难成行了。 李雨升倒是食髓知味,而且前几日里的鹿明烛就像换了个人,他实在想尝尝「货真价实」的鹿明烛究竟是什么味儿,无奈鹿明烛防他就像防洪水勐兽,李雨升试图哄骗「我就蹭蹭不进去」未果,最后只得了个「我就抱着你睡什么也不干还不成吗」的结局。 不过鹿明烛能够恢復就是好事,尽管期间女魃进去看了他,两只精怪把李雨升孤立在外、关起门来一顿乒里乓啷,最后女魃是怒髮冲冠地走的,而且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李雨升猜测多半是鹿明烛责怪女魃出了「馊主意」,看样子女魃还没同鹿明烛说自己咬掉了李雨升一块大腿肉,李雨升决定这件事情就按下不表,不然鹿明烛一条命好不容易续回来,再给气得背过去,得不偿失。 清醒过来后鹿明烛也对李雨升道过数次谢,每次都是声音轻轻表情复杂,李雨升猜测他是又开始自责内耗,故作轻松洒脱地大手一挥劝了好几次「哥不在意哥乐意哥爽着呢」,但都于事无补,鹿明烛的沉默比几个月前刚刚见面时更加严重,眉眼总是低低地垂着,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李雨升很是清楚,鹿明烛心中的打击并不是什么「失了身」这种事情,而是兜兜转转、自己的阳寿再一次因为他折损,两个人终究是又纠缠到一起来了。 「先说好,小美人儿,可不兴趁我不注意施法术让我啥都忘了当个二百五,听明白吗?这是我的底线,这事儿咱俩可得说好了。」 李雨升坐在鹿明烛的床边,看着鹿明烛把一碗符纸灰糨煳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喝下去了,摆出一张认真严肃的脸来叮嘱,鹿明烛也不看他,缓缓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第101页 「女魃和你说过了吧?黑无常还是活着,然后呢,不知道跑哪去了,扶应那祸害和骆欤非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鹿明烛仍旧只是点头,连一声「嗯」都没有,李雨升接过水碗来,干巴巴地坐着看了他片晌,问道:「这辈子不打算再好好搭理我了?」 这回鹿明烛头都不点了,沉默着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李雨升将水碗随手放在窗台上,伸出手去一把将鹿明烛的手腕抓住了。 鹿明烛惊得一抖,缩肩便要将手腕抽出来,却被李雨升借势按在了枕头上,整个人也被李雨升拽得躺倒下去,眼前原本的阳光立时被阴影全部笼罩,鹿明烛惊慌得看着李雨升撑在了自己身上,脱口道:「不要!」 「我干什么了就不要?」李雨升冷笑一声,将鹿明烛的另外一只手也攥住了单手按在一起,空闲的手随意一捞便将鹿明烛的膝盖捞了起来,不由分说狠狠地按了下去,「小美人儿,你看看,你现在还没什么力气,我要是真想再怎么样你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知道吗?不用一天到晚冷口冷面地防着我,没用,你是前几天的事儿都没印象了?这屋子里别说床了,桌子窗台大衣柜里你跟我鬼混了多少次全都忘了?还是提上裤子不认人?」 「你怎么……你怎么不讲道理……」或许是姿势实在不堪入目,惹得鹿明烛有些急了,脸上浮起一层暂时还不能自如控制的红色来,但还是撇开眼不愿意同李雨升对视:「前几天你也不是……自己愿意……」 「什么玩意,怎么就不是我自己愿意,到底咱俩谁不愿意。」 「是我、我的……」鹿明烛说着,艰难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是我一直在吸你的阳气,你是受我的影响才……」 「才什么,才被你勾引的?」李雨升放开鹿明烛的手腕和腿,直起身来,「就不能是我喜欢你?」 第64章 爱你不是两三天 明明已经没再被钳制,鹿明烛一时间也没有任何动作,李雨升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重新将双臂撑在鹿明烛身体两边,凑上前去问:「怎么,被点穴了?」 鹿明烛沉默片晌,缓缓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道:「那是你的错觉,是你以为……」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的错觉、是我以为还是你以为啊,鹿明烛?」李雨升伸出手去,掰过鹿明烛的下巴,又将身体低下去几分,逼着鹿明烛与自己对视:「我是自愿的,我就是喜欢你,就这么简单的事儿。人家两个人互相喜欢都能死去活来的,我这么喜欢你,为你折几年寿,又能怎么了?」 「你……不是……」 「什么不是,我就是。」李雨升趁着鹿明烛被自己的话语砸得有些慌乱愣神的功夫,飞快地一吻啄在鹿明烛微张的唇上,眼见鹿明烛眼睛瞪得更大,簌地抬起手来盖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得笑着将鹿明烛抱住了,「鹿明烛,他妈的,老子真的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别把人当傻子行吗?」 怀里的身体紧绷着,有些轻微的挣扎,李雨升执拗地抱着不肯撒手,直到鹿明烛终于不再用力气、直到一双手臂终于缓缓地圈上了他的肩膀。 「我不想……不想让你再喜欢我了……」 一声呢喃从肩颈间飘出,像是破碎成数个字句的嘆息,李雨升将鹿明烛抱得更紧了些,侧头去轻轻点吻怀中人的发顶,低声回应:「那我就是已经喜欢上了,看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不讲理,你能拿我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鹿明烛很小声地说着,将头顶抵在李雨升的锁骨上,「我还能怎么办啊。」 「你还能做我对象、做我媳妇儿,怎么样?」李雨升撑起身体,捏着鹿明烛的后颈将鹿明烛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带着笑意去看鹿明烛黑白分明的眼睛,「别管上辈子那些糟心的事儿了,我就想这辈子再和你好一次,再跟你好好儿的谈一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去他妈的。鹿明烛,你愿不愿意?」 ——在这一瞬间,李雨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害怕。 无关乎鹿明烛会不会答应自己、无关乎鹿明烛如何回答,李雨升紧盯着鹿明烛的眼睛,甚至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害怕鹿明烛的瞳孔忽然之间又被灰色蒙蔽,他害怕鹿明烛突然很甜地笑起来,腻腻歪歪地叫「先生」,对他说「您」。 然而好在,天可怜见,好在那双眼睛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颜色,仍旧该洁白的洁白该乌黑的乌黑,愣生生地望着李雨升,许久许久,才轻声回应:「那你不许……」 「不许亲嘴儿,不许上床。」李雨升飞快地接过鹿明烛的话,方才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的窒息感登时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自己身体无比的轻松,轻松得要飘飘然起来,信口花花地道:「隔着口罩亲嘴儿行不行?哎我一直想问问你,要是我戴套,然后再餵给你,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 「不逗你了,你愿意就行,你可答应我了。」李雨升笑将起来,攥过鹿明烛的手,用力地将嘴唇印在手背的骨节上,而后张开五指,同鹿明烛交错相握。 鹿明烛并未犹豫太久,他望着李雨升,轻轻地将李雨升的手背按向自己的掌心,任由李雨升再一次将自己抱住了。 「李雨升……我也喜欢你。」 鹿明烛小心地将自己的唇贴在李雨升的肩上,抱紧了李雨升的身体。 第102页 「——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别墅区虽然恢復了供电供水,但因为地下室和地下车库太多,排水依旧是问题。李雨升前几日忙着照料鹿明烛没时间去打理,现在心情好得要上天,身体里也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当即自己动手做了个引水阀,把别墅地下里的水都放干净了。 扶应的车外表看上去还好,李雨升懒得管更不想占为己有,护着鹿明烛走到地下原本存放罐子的地方,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确认过去,发现竟然全是空的。 初时李雨升还以为是女魃洑水过来把这里的玩意都吃了,心里正觉得噁心,脑子勐然一错想起来,这里封印的都是魂魄之类的东西,哪里是被女魃吃了,纯纯是被扶应拿去餵五奇鬼了。 「对了,我那天还见到那个小丫头片子了,她没投胎去,还有她妈的尸身、刘什么什么的头……他娘的,扶应真是坏事做尽,亏我还把他当兄弟,日了。」 李雨升越说越愤慨,连带着想起扶应差点害死鹿明烛的气一起生起来,鹿明烛安抚地搭了一下他的手臂,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地下室,低道:「扶应就算再有能力,应该也算不到那天你我会下去,或许那个用来娣母亲的身体和刘瑜琳的头颅拼起来的厉鬼,才该是替命阵的另外一个阵眼。我只是不明白,他宁可与骆欤非反目也要让黑无常渡劫是为了什么……」 「他和骆欤非一条绳上的蚂蚱,有那么容易就反目了?」李雨升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见鹿明烛转身要回去,忙伸手将他扶住了,一边往上走一边问:「现在怎么办?你想咋弄?」 「肯定要回酒吧去找一下象姐,现在还活着的人多半在那边的。」鹿明烛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神色复杂地望了李雨升一眼,「……其实你被女魃骗了,你一时没想起来可以去酒吧,但是她是知道的,当时只要把我带到象姐那里去就可以,何必用你……用你来……」 「可以了,四道普,往下的话咱暂时就不说了。」 鹿明烛抿起唇来不再言语,李雨升打量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你不知道那几天什么样,要去酒吧也得能过得去啊,我又不像你们会腾云驾雾的,总不能背着你淌水?万一哪个井盖被沖开了,咱俩都掉进井里去了呢?我可不知道你那时候被水演了还能不能活啊,我肯定『嗷』一下就死了,可不是少活几年这么简单了。」 李雨升说得头头是道,鹿明烛倒也听进去了,轻轻地应了声「也是」,缓步走到破破烂烂的一楼客厅里,路过印表机的时候想起来什么,又对李雨升道:「……回头教你点延年益寿的功法,我之前没有练过类似的丹丸,不过是有符的,可以给你烧点符水喝。」 「符水就算了,就你每天喝得那些东西,进我肚子里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李雨升笑着走到鹿明烛身边,伸手去拉鹿明烛的手,「功法丹丸倒是可以,有没有传说中的『十全大补丸』啊?你知道你之前多能霍霍人吗?后反劲啊,我到今天都觉得腰和针扎的一样疼。」 「……也有。药补不如食补,你要是虚亏,其实吃点补肾的——」 「闭嘴,不能说你男人肾不行了。」李雨升警告地在鹿明烛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来,佯作认真的样子逼着鹿明烛点了头,这才重新笑开,问道:「你再恢復几天,也等路面再干净些,我们就去酒吧?」 「好。」鹿明烛点头答应,举起手来摊开五指,对着阳光的方向比了一下,隐约还有些透白,里面像是有液体在沿着骨骼流动,他放下手去,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声。 前一日李雨升另外收拾了一间更为宽敞的卧室出来,让鹿明烛从小卧室搬过来住——不提原来的房间已经不像样子,这边有一张大双人床也是原因之一,晚上简单地洗过了澡,便直接蹭到鹿明烛的身边躺下了。 志愿者帮忙补办的手机卡和应急手机早前也发了过来,李雨升一直没空鼓捣,鹿明烛在等他洗澡的时间里已经开机激活了,将其中一支交递给李雨升、让他和家人朋友联络一二,另一支拿在自己手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李雨升确实担忧家里记挂自己,起身去到阳台和父母打了个电话,再三确定母亲的病没有问题、父亲没有在隐瞒就为了让他在外安心,才挂掉电话晃回了卧室里。 他原本低头登陆微信,晃一抬头见鹿明烛正看着自己,眼神有些复杂,李雨升疑惑了一瞬,旋即明白鹿明烛是听到了自己刚刚的电话内容,又开始记起曾经答应帮忙延续母亲寿命的事情了。 李雨升很想说鹿明烛一句,自己身体还没彻底恢復就先别想那么多、黑无常消失得是多大个要操心的事,可母亲发病时被疾病折磨得痛苦的样子却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李雨升只得咳了一声,摸摸鼻子,状若无意地翻身上床,凑去看鹿明烛的手机:「和谁聊什么呢?」 「问问还有多少人活着。」鹿明烛答了李雨升的话,抿了抿唇,终究没再提起李母的话题。 第65章 内眼痣 李雨升无意去看鹿明烛到底在与谁联络,抬手垫在自己脑后,随口问道:「你们这一次得伤亡挺惨重的吧?」 「嗯,名册上三分之二的名字都消掉了,到现在还在每天都有名字消失。」鹿明烛低头看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语气倒没有什么惋惜的意思,神情也不见悲伤,淡漠得像那些死掉的人和宰了一批猪差不多。 第103页 李雨升端详了一阵鹿明烛的神色,想着女魃还能抱着同族的尸身大快朵颐,鬼怪们早就经歷了无数次生死,或许存在于阳间还是存在于阴间,对他们来说没有特别大的差别。 所谓生生死死、虽死犹生……李雨升摇头晃脑地胡思乱想着,觉得自己简直要马上坐而悟道,他这边飘飘然,鹿明烛那边则在联繫自己还能联繫到的同僚,与波儿象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轻轻嘆了一口气出来。 「怎么了?有麻烦事?」 「黑无常、白子黑子一起失踪,还不算麻烦事吗。」鹿明烛有些抱怨地低声说了一句,将手机放到一边,扬手关掉顶灯,只留着床头柜下聊胜于无的阅读灯,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符纸,开始动手捻香。 李雨升确实有好一阵子没闻过催眠香的味儿了,不过这些日子因为受了鹿明烛的累,一直都是沾枕头就着睡得无比香甜,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鹿明烛的动作,抬起手来将鹿明烛的手盖住了:「小美人儿,守着你身边,我还用点这个香?」 鹿明烛侧头看向李雨升,像是觉得李雨升说话的话语没有逻辑,片刻后抽出手将符纸默默收起来,侧过身将阅读灯也关掉了。 李雨升忘记拉上小阳台的窗帘,不过现在也没有多少灯光,倒是月光不知从哪个方向照进来一点,他眨着眼稍微适应了一会儿,挪了挪身体,抬手环住了鹿明烛的肩膀,让鹿明烛的头一半都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鹿明烛没有反对李雨升的意思,安安分分地被李雨升圈着躺好了,李雨升稍稍侧身去看他,见鹿明烛连眼睛都已经闭上,端得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好似真的马上就要睡着了。 兵荒马乱牵心挂肠了这么些天,再看鹿明烛恬淡的睡颜,李雨升实在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想到鹿明烛答应和自己搞对象谈恋爱更是觉得不真实,他不由得更侧了些身,将另一只手轻轻地盖在了鹿明烛的胸膛上。 鹿明烛随着李雨升的动作睁开眼,面容平淡地看他,心脏在李雨升的掌下缓慢微弱地跳动着,像是垂垂老者或是将死之人,可鹿明烛又是鲜活的、是活跳跳的。 李雨升望着鹿明烛,一时没有说话,静静地体会了一会儿鹿明烛的心跳,直到鹿明烛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手来,把手掌按在了李雨升的胸膛上。 李雨升被鹿明烛的动作逗得笑了笑,心里轻松许多,也笃定许多。他收回手去,握着鹿明烛的手,按得更用力了一些,让鹿明烛的掌心深陷在自己胸口的肌肉里,略略俯身问道:「跳得有劲儿吗?」 鹿明烛轻轻点了点头,额头垂落的刘海随着他的动作,恰巧有一缕落在了眉眼之间的位置,李雨升放开鹿明烛的手,用手指将那缕头髮拨开了,短暂迟疑了片刻,指尖还是好奇地碰上了鹿明烛眼中的小痣。 鹿明烛先是闭着眼睛,被李雨升摸了好一会儿,便缓缓地睁开眼,望着李雨升颇有些认真疑惑的神色,还没开口,就听李雨升笑道:「我现在可怕你眼珠子突然变成灰色的,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虽然那也是你、也挺可爱的,不过到底每次你眼睛一灰就不像个人了,多少有点恐怖谷效应那味儿,看我也不像看人,总感觉要吃了我似的。」 「……对不起,我……」 「不是对不起的事儿,不是说你怪你什么。」李雨升又笑了笑,依旧轻轻地、轮流碰着鹿明烛左右内眼角的痣点,「咱不就是闲唠嗑么,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压力这么大。」 「嗯。」 「有的人还双重人格呢,疯起来不讲理,比你这吓人多了。」 「……」鹿明烛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终归欲言又止,李雨升看着他的样子,总是忍不住想傻笑,指尖轻轻在鹿明烛的痣上敲了敲,笑道:「小美人儿,听说过眉心痣鼻尖痣的,你这两颗长得地儿可真少见,我反正从来没在别人身上见过,感觉那些相书上解读痣点和命有什么关系的都不见画到这儿,你怎么长得,这么恰好。」 鹿明烛沉默着没出声,直到李雨升将手收回去,看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这不是痣,是伤口。」鹿明烛极轻地说了一句,先是垂下眼去,而后将视线转到了一旁,没再看李雨升,「就是……这样,我才从人变成鬾的。」 「呃……」李雨升磕巴了几下,自觉好像是说到了什么不该说的、鹿明烛伤心忌讳的话题,可又跟着皱眉心疼,他向着鹿明烛凑近几分,自己的声音也轻了下去:「怎么个事儿,和我说说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忘了很多了。据说是要挑选特殊日子出生又特殊日子怀胎的孕妇,用什么样的方法养着,一直到生下孩子来……我记事起就一直关在黑屋子里,能听到声音,但是很少见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也不知道活到几岁的时候,突然被带出去……」 鹿明烛的话语顿了顿,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仍旧没有再看李雨升。 「当时只记得被绑起来了,用了很长很粗的一根针,扎在了这个位置……」鹿明烛抬起手来,指尖凑近自己的眼前,却没有碰到,「针横着挑进去,把眼睛挑瞎了,再顺着灌进来了水银和香灰之类的东西。……记不太清了,后来就这样了。」 鹿明烛说得不算风淡云轻,也不像自己已经释然了的样子,讲到曾经遭受过的酷刑虐待时表情依旧有些瑟缩,李雨升眉头紧皱,再想去碰一碰鹿明烛的眼睛,却发觉自己已经缺乏触碰那两点「伤口」的勇气了。 第104页 于是李雨升张开手掌,将鹿明烛的上半张脸都盖住,一直垫在鹿明烛脑后的手臂也微微弯曲,揽着鹿明烛的肩膀来回摩挲着,不发一言。 「现在想想……好像还是很疼,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是很疼。」鹿明烛低微地说着,眼珠在李雨升的掌心下微微颤动,李雨升明明觉得不忍、明明自己也心脏揪着疼起来,却偏要咬着牙刨根问底:「所以前天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眼睛坏了,所以哭不出来,是吗?」 「也不是眼睛坏了,沾着阴气的鬼怪都是不会哭的。我是鬾鬼,所以没有眼泪。」 鹿明烛这句话说得倒平淡,李雨升仍旧觉得不是滋味,他放开盖在鹿明烛脸上的手,看着鹿明烛睁开眼睛同自己对视,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的样子,澄澈且清透,完全想像不出曾经被利器捅得血肉模煳的样子,更是完全想像不出该有多么的痛。 ——那个时候鹿明烛应该还是有眼泪的,那些掺杂着更多鲜血的泪水,或许就是鹿明烛最后一次落泪了。 李雨升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或许是表情有些不好了,反倒是鹿明烛抬起手来,试探着碰了碰他的下颌,轻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李雨升拉下鹿明烛的手来,重重地翻身躺平,鹿明烛侧过头去,还有些忧心地看着他,见李雨升闭着眼睛,但是唿吸急促不均匀的频率绝不是在睡觉、说不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便抿了抿唇,小声问道:「不然明天下午我们就去酒吧吧,早过去早稳当。」 「行,好,都依你。」 李雨升答得干脆,鹿明烛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平躺回去,有些后悔和李雨升提起之前的事情,不仅破坏了气氛,还搅合了李雨升原本不错的心情。 ——恐怕李雨升今晚都很难睡着觉了。 鹿明烛心里越想越一团乱麻,他偷偷瞄了李雨升一眼,单手悄无声息地自身下摸出原先卷了一半的符纸来,食指拇指小小地动作几下,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卷好一根线香点燃了,让李雨升好好休息。 他这边还没能卷上两下,忽地李雨升一个翻身过来,鹿明烛被吓得一个哆嗦,做贼心虚地手一抖将符纸甩到地上,有些大声地问李雨升:「怎么、怎么了?」 「没怎么,抱着睡觉。」 好在李雨升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收紧双臂将鹿明烛抱紧了,一条腿也搭到了鹿明烛的身上,高大的身体微微蜷曲起来,将额头以一个相当不舒服的姿势抵在了鹿明烛的肩膀上。 眼见再搞小动作已是绝无可能,鹿明烛只得闭起了眼睛。 第66章 折腾 因着心里别扭,鹿明烛半夜无眠,又被李雨升抱着不敢随意乱动翻身,尽管身为鬾鬼不至于觉得腰酸背痛肌肉抽筋,到底一直维持一个姿势谈不上舒服,只记得都看见天色开始蒙蒙发亮,才浮浮沉沉地睡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里来到一个从未到过也从未见过的海边,海水碧蓝如玉,沙滩洁白如雪,四周有许多旅人,沿岸被海浪拍上来层层叠叠的珍珠和散发着七彩光晕的漂亮贝壳,于是鹿明烛便蹲下身子捡了起来,甚至捡到了敞着口的蚌,自柔软的蚌肉中挤出形状各异的天然珍珠,一把接一把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鹿明烛便坐在了沙滩上,像是有海水从身下打上来,又像是有沙子将自己的腹部埋住了,生出些不该有的温热来——毕竟天空好像是阴云一片、没有太阳的。 这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梦没持续太久,鹿明烛便觉得自己像是要转醒过来,意识昏昏沉沉,眼睛还没睁开,腹部的沙子就变成了一只带着热度的手掌,缓缓地向下滑去。 鹿明烛直觉不太好,昏昏沉沉睁不开眼,脑子也转不动,又感觉脖子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着,痒得难受,四肢沉重不能动弹,只能勉强开口:「干什么……」 「睡你的。」李雨升的声音从接近下巴的位置传到鹿明烛的耳朵里,「腿和眼睛张开一个就行。」 「呃……」鹿明烛很快便感觉自己被李雨升握住了,这下就算不醒也得醒,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抬起手来推搡李雨升的手:「你不是答应我……」 「你不能弄我,我还不能弄弄你吗?难道我还能吸走你的『阴寿』不成了?」李雨升蛮不讲理地说着,见鹿明烛皱起眉又闭上了眼睛,亲了两口鹿明烛的脸颊,哄道:「小美人儿,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嘿嘿,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眼神。」 鹿明烛不愿意睁眼,被李雨升在下巴和鼻尖接连吻了好几次,不屈不挠地哄着,手也变得不讲道理起来,鹿明烛本就混沌,更让他搅合得晕乎,只得睁开眼望向李雨升,直到李雨升满意地放开手去找纸抽。 「给你擦擦,我去沖个凉水澡。」李雨升擦干净自己的手,又抽了两张纸递给鹿明烛,鹿明烛愣愣地接过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没擦两下便又睡了过去。 这回没再做什么梦,也没被李雨升打搅,再睁开眼时窗帘拉着,屋子里是昏暗的,但外面明显透着光,窗帘开着一条很细的缝,飘进来李雨升低沉的、听不清具体是什么的话语,和一些隐约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烟味。 鹿明烛缓慢地眨了几下眼,撑着身体坐起来,小阳台响起脚步声,李雨升一面挂断电话一面掀开窗帘走进来,看见鹿明烛醒了,笑着招唿了一声,回手将遮光帘拉开,只留下一层轻薄的纱帘。 第105页 「……去酒吧吗?」 「你不用醒醒盹吗?我反正随时可以走。这儿也没啥好收拾的,你要带什么跟我说一声。」李雨升赤着上身,胳膊上有点红印子,鹿明烛有些记不清是不是刚刚被自己稀里煳涂地捏出来的,看着他拎起一件背心抖了抖套在身上,轻轻颔首:「就走吧,本来想在地下室里找一找扶应的红纸,想想找到了也没用。我带一包符纸走就行。」 「得,现在肯定不好叫车,我提前约一个,你缓缓然后换衣服。」李雨升拿出手机翻找打车软体,鹿明烛坐在床上多看了他几秒钟,掀开薄被翻身下床,稍微动一下便觉得全身难受,尤其是腿上和背部的筋像是伸不开一样,佝偻着强往前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哐当」一声歪倒在了桌子上。 「哎哟喂我天我的小祖宗!」不小的动静给李雨升吓了一跳,他赶忙快步跑到鹿明烛身边将他扶住了,皱着眉上下将鹿明烛扫量了一番:「你早说你这么不禁折腾,我就不闹你了不是!」 「不是……我不是和你说过的,黑无常渡劫之后魂魄鬼怪们都会法力大增,我肉身刚恢復过来架不住……和你说这个干嘛,说了也没用。」 鹿明烛平白觉得自己在李雨升面前丢了个大脸,加上没睡好一早起又被折腾的气犯起来,语气平白有些不好,末尾嘟嘟囔囔地埋怨,李雨升却在一边乐呵呵的,没被鹿明烛话里的小刺影响到一点,犹自说道:「好,法力大增好啊,以后鹿仙人您就是我的大靠山,小的为您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勤勤恳恳伺候您。」 他这里说得讨巧,鹿明烛暗自感到些理亏,望了李雨升一眼,心里又后悔自己一时发脾气、口不择言,但这种小事要是道歉实在犯不上,鹿明烛只得暗暗告诫自己要记得在李雨升面前慎言、不要因为……因为被李雨升喜欢上了,就得意忘形、恣意妄为。 李雨升困在别墅里多日,又没怎么看新闻,还以为外面的情形十分不好,没想到政府动作迅速,整个桁市竟然已经恢復正常运转了。 虽然有些艰难,但每个人都加倍地努力着。李雨升一面和网约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搭话,一面降下车窗,去看窗外的景色。 道路几乎已经干净了,原本大坑的位置、树木和电线桿倒塌的位置也都重新填上了水泥,正围拢着晾干,街道边来来往往的人做着各自的事情,甚至连倖存的鸟儿都开始继续觅食,在天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 鹿明烛上车不久之后便靠在车窗边睡过去了,李雨升牵着他的一只手,手指来回摩挲,看着眼前本来就不熟悉、又变得更加陌生的一切。 「拖车啊,天天拖,排水也天天排,这不是好一点了,车能开就行……这两天不是好多了,前阵子好些志愿者、警察的,救援人员啊,就在这儿一排一排地站着……」 车开不快,司机也就不是很严格遵守交规,一边开车一边左右比划,感慨着「咱们这儿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不胜唏嘘的样子。 李雨升试图回忆起那天到底都经歷了些什么,然而不知道是否是太过刺激太过可怕,大脑自动开启了防御机制,让他对一切都只能想起很模煳大概的东西来,只记得那黑暗的楼梯间像是通向地狱般没有尽头、只记得像是阎罗殿奈何桥前守护神兽的两只恶鬼,和恶鬼比起来,后面遇到的拼凑厉鬼都显得相形见绌。 还有暴雨激雷下缓缓升到夜空中的巨大血铜钱——不对,并不是夜空,而是太厚的乌云把阳光全盖住了,应该是正午时候才对——还有鹿明烛被锁链紧紧地绑着、被无数法术穿透的身体。 念及此处,李雨升握着鹿明烛的手紧了一些。 自古以来神仙打架都是小鬼遭殃,李雨升看着眼前犹带残破脏乱的街道,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这等凡夫俗子们,究竟又碍到了谁的事,原本只是平平稳稳安安生生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却因为什么「黑无常渡劫」而遭此大难。 ——渡劫的岂止是黑无常。那天的桁市整个都是地狱。 李雨升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丝后悔,他后悔自己明明是早就知道所谓「黑无常渡劫说」的人,却没有想到这种神鬼天地的祸事会殃及自己的同类、没有想到提前疏散哪怕示警一下,但这个念头没有进行得太久,李雨升又想到,恐怕那个时候自己拼命地说了,也只会被当成疯子、当成精神病给抓起来,哪里会有人听他的、哪里会有人在太平安然的日子里,想到第二天就要经歷毁天灭地的灾难呢? 他连荞头崖村子里的一个孩童、一个少女都救不出来,桁市偌大一个城市,他不过沧海一粟,除了无能为力之后的痛苦,还能怎么办? ——那……那么……白无常呢? 李雨升眼睛眨了眨,忽地想起alice下落不明的头颅,如今桁市百废待兴,alice的案子应该要么移交给她本地的机关去主力负责、要么只能暂且搁置了。看解见鸦闹得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遭,她那个白无常哥哥应该也是有差不多的通天之能,可不过为一个女孩儿沉冤昭雪,都像愚公移山似得费劲。 李雨升本以为,想通了这些关窍,自己应该会释然,却没想到越想越钻牛角尖,越想越悲观、越阴沉起来。 他沉默多时没有回话,司机也能感觉得到乘客心情不好,没再继续多言。轿车以比平常慢了三倍的速度开到了牌子都掉落不知所踪的酒吧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第106页 李雨升拉了拉手叫醒鹿明烛,结帐下了车,站在看上去就和已经倒闭没什么区别的酒吧门口,「唉——」地吐了一口气。 第67章 好日子 因着车开得慢,虽然有些颠簸,鹿明烛还是睡得蛮好,下了车被七分凉意的风一吹已经彻底清醒,身体也舒畅了不少,冷不丁听见李雨升长嘆了一口气,迈步走到了他身边去。 李雨升的表情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应的,心情必然也糟糕,鹿明烛想到自己睡去之前,司机和李雨升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地说着灾害天气的问题、说着死伤了多少人,猜测李雨升该是物伤其类。 鹿明烛心里怪着司机不会说话、不懂得要安慰人,从口袋里拿出硃砂膏,伸出手去将李雨升的手拉了起来竖直放到与肩平齐,在李雨升略带疑惑的眼神里,飞快地在他掌心写下了一个符咒。 「这是啥?」李雨升也不反抗,只等鹿明烛写完了才转过手来看,感觉形状像是一个「清」字和一个「定」字叠在一起,听鹿明烛解释道:「黑无常渡劫成功对普通人也有影响,尤其是你还经歷过,难免会有很多以前没有的负面情绪,这个符能清散滞气,平时记得闲来无事就念念咒文,免得邪念滋长、不好控制了。」 「哎唷,这么邪乎,什么『心魔』就是这么来的?」李雨升将手攥成拳握了握,看着鹿明烛将硃砂膏收好了往酒吧里走,笑呵呵地跟在后面,「小美人儿啊,我以后是不是也得随身带着一盒这个,毕竟我这三十年的童子身都献给你了——」 鹿明烛被李雨升说得脚步一顿,回头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像责怪也不像生气,更是软绵绵的没有警告的意思,李雨升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笑过瘾,酒吧的门便开了,他不得不硬生生把笑声憋回去,差点一口气给自己梗死。 「过来啦~」开门的女子涂抹着夸张的蓝绿色眼影,李雨升看着陌生,实则他也没记住传说中的波儿象到底长什么样,跟着鹿明烛往里走,却见那女子皱起蛾眉捏住鼻子,斜眉耷眼地瞪了李雨升一眼:「哪儿带来的臭男人,一股味儿。」 「……」现在肯定这就是「象姐」无疑了。 李雨升对于第一次来这个酒吧的印象已经不那么深刻,倒还稍微记得点路、记得点当时景象,看着四周明显比那次安静,也没有客人,更没有驻场的歌手了,好似真的已经倒闭一般。他随着鹿明烛与波儿象走上旧日小道,接着下了陡峭的楼梯。 「找个没人的地儿先坐吧~过会儿再叫你出去说话。」波儿象十分妩媚地挥了挥手,鹿明烛点头应了,她便摇曳生姿地又走了回去。 鹿明烛掀开帘子,看似随意地挑选了一个隔间带着李雨升坐了进去。里面是相当家庭日常化的一个围炉煮茶的小桌子,藤编的床铺上铺着六个深蓝色蒲团,房间角落里甚至还堆放了枕头被子,倒是没有庭院了,旁边是个光洁崭新的洗手池,另外两侧分别用推拉门隔出来两间,一看就是厕所和浴室。 看鹿明烛的意思,选了这个房间明显是要住上几日,李雨升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勐地想起自己还有个都快忘了的破烂房子在希爱小区里,如今女鬼童不知所踪,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住进去,还是干脆转手再卖了得好。 李雨升这边厢一边瞎捉摸一边绕着房间里转了一圈,鹿明烛已经盘腿坐在了蒲团上,随手抓了些枣子干和花生芝麻之类的丢在一个小槽子里研磨起来。 「我弄吧。」李雨升走到鹿明烛身边坐下,将槽子接过来,鹿明烛也没反对,静静地看了李雨升一会儿,从口袋里取出硃砂膏和符纸,拿过茶桌笔架上准备好的毛笔,开始写起符来。 「唉,早知道咱把扶应那台印表机给带过来。」李雨升看鹿明烛写得一笔一划,笑着凑上去同他说话,鹿明烛下笔没停,回答道:「象姐这儿也是有的。普通的符纸乱印也就算了,重要的还是得自己写。扶应那天想用红符金咒杀……伤你,恐怕红符也得写上几张,有备无患了。」 「他想杀我,你就直说得了,干嘛还拐。和谁学的一天天委婉发言,以后不兴这个了。」李雨升接着鹿明烛的话,看了一眼槽子里粉碎的果干沫,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弄,就照着自己往日沖油茶面的经验,按开炉子先烧水,一面闲着也是闲着地又丢了两把果干进去磨。 鹿明烛抿了抿唇,没回答李雨升的话。水倒是很快烧好了,李雨升将槽子里的粉末都倒进一个钵盂里,将开水注入,鹿明烛随手递给他一个小茶勺,李雨升便接过来搅合着。 两人一时无言,却安静得刚刚好,李雨升也不敢肯定是否是掌心里鹿明烛刚给画下的清心符咒起了作用,只觉得现在这样舒坦极了,简直想一辈子都同鹿明烛这么过下去。 然而很可惜,一般人兹要是动了这种念头,那么清净就离打破也不远了。李雨升好容易将一碗煳煳搅合得和藕粉一样差不多黏黏煳煳地样子,也吹凉了递给鹿明烛去,鹿明烛还没来得及往嘴边凑一下,就听外面婉转的女声唤道:「明烛~出来了~」 鹿明烛看了李雨升一眼,还是抿下一口浆煳才应道:「来了。」李雨升摆手让他去,鹿明烛便起身走去了隔间之外。 李雨升自己在屋子里喝茶,感觉泡得还挺香,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又想起和扶应还有骆欤非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酒吧的隔间里,那时候当真没看出来扶应还有这等狼子野心。 第107页 他估量着鹿明烛和波儿象多半是说解见鸦那事,或许被叫走开会之类,原本就没指望鹿明烛能很快回来,自己和父母发了些消息、给老家添置了点有的没的的物件,和狐朋狗友们插科打诨了一番,玩过了三四个小游戏,却还不见鹿明烛回来。 李雨升实在等得百无聊赖,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自己出去多半又是迷路,兀自纠结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因为过于长草而翻身起来,走出隔间踏入昏暗的地界。 外间还是无人,其他隔间里的人照上次也少了,李雨升原本捉摸着鹿明烛回来应该能很快发现自己、找到自己,忽而想起来,自己手腕上还绑着条鹿明烛给的链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雨升沉气闭眼,开始感应起鹿明烛所在的位置。初时倒是一片空茫,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这间酒吧的地下「信号不好」,李雨升拿出钻牛角尖的劲头体会了好久,终于模煳朦胧地感应到了一个小点。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朝那个方向走,没想到这地下面积这么大,尽管他步速不快,却也走上了十来分钟,才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 一道声音很明显是鹿明烛,李雨升就算聋了都认得,另外的女声似乎是波儿象,大抵是因为在说什么正事,语气认真了起来,不似李雨升听到得那般娇媚了。 李雨升本也无意听人墙角,更不想上前,刚要迈步走开时,却听见自己的名字快速从耳畔划过。 「李雨升他……」 ——老婆背后和「闺蜜」讲自己的小话,这下不听也要听了。 李雨升当即转回身,颇为小心地向着鹿明烛和波儿象所在的地方又多靠近了些,扶住了墙壁将脖子伸出去,尽量用自己耳朵去听他们在讲自己些什么。 ——「天师大人说过不过问这些事,自然是不会再管的。他不能给你开这个先例,你不必再三来找我了。」 「你再帮我问一次吧,象姐,我……」 ——「你本就是为旁人求的,就算十年之后开刀山剑树,你熬过去了也不一定作数。生死有命的道理你到今天还不明白?」 「我是怕他母亲的阳寿……」 鹿明烛的声音到这里断了片刻,李雨升自然品得出他的言下之意,默默地抿紧了唇。 「当真不行的话,就用捆命锁,我身上还有些阳寿。」 ——「你的阳寿能算数吗?不还是李雨升身上吸过来的?更何况捆命锁要用彼此血脉激发,成功的概率也就一分。退一万步,倘若你真的把这事儿做成了,万许人家老太太的阳寿比你身上的还多、你把人家寿命给平摊过来了呢?你可以靠着功德活着,凡人可是不行的。」 「象姐,算我求你,不然再想想别的办法。」 ——「说真的,明烛,没法子的。天师大人不会为你提前开刀山剑树,尤其在黑无常重新现世、刻字天师和骆欤非被抓到之前,你看看刚才大家的样子,哪还有心思分去管凡人的事情?更何况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你若真想试试捆命锁,我倒可以把它给你请出来,恐怕到时候你一碰也就死心了。再不然,难道你让一个活生生的老太太去结阴婚续功德吗?到时候人不人鬼不鬼的……」 第68章 你得好好赔给我 李雨升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没有再听鹿明烛与波儿象的对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走得很轻,但浑浑噩噩,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在地下迷路,毕竟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 自打母亲查出重症开始,李雨升和父亲一直避免着谈论到生死之类的问题。就算想起来,都是心脏里一根巨大的刺,如果可以给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长命百岁,管他什么上帝佛祖、三清法师,只要肯垂怜,李雨升愿意每个都跪拜一遍,哪怕让他磕一百个头、一千个头也甘愿。 但是眼前明明遇到可以让母亲恢復健康、延续生命的神仙了——李雨升不能肯定他们是不是神仙,只是很清楚,他们不会帮自己。 ——一个平凡的老妇人,算得了什么? 「呵,哈哈。」李雨升自嘲地笑了一下,总算是走累了,停下了脚步,他摸到自己的口袋里,将烟盒拿出来,拈在食指间转动着,一面听菸捲在盒子里碰撞的声响一边出神地看着,最终却还是唿出一口气,把小小的、皱皱巴巴的纸盒子揣回了口袋里。 大概这世界上的事,知道没有希望就会认命、知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拼命,偏偏知道有希望和没希望没什么两样的时候,才是要命的、是最为折磨人的。 李雨升不愿意再多想,干脆掏出手机,麻木地点开一款微信消消乐小游戏分散注意力,几局游戏玩过去,隐约地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儿和腐臭味儿。 他动了动鼻子,发现味道越来越浓烈,连忙将手机收起来,想着去感应一下鹿明烛在哪里、快点和他碰面,眼睛还没闭上,视线就被一个从天上倒挂下来的人脸填满了。 「我草!!」 无论遭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总归是叫人无法适应。李雨升应激地大喊一声,左手护住头右手直接出拳,闪身就要跑,脖子上却骤然一紧,顿时感觉自己被那玩意儿拽住了领子。 还不等李雨升矮身甩手使出一招金蝉脱壳之计,就听身后熟悉的女声拿腔拿调地道:「什么人才结了婚就打媒婆啊,还骂脏话,真没礼貌~」 第108页 「……你不能好好地吗!!」李雨升听出那是女魃的声音,心跳总算稳当下来一些,扑腾着把女魃拽着自己领子的手爪挣开了,后知后觉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没好气地转回头去。 不看不要紧,眼前的女魃又现了「原形」,一身如血红衣头髮凌乱垂下,惨白的脸上唯见一双红黑红黑的鬼眼和一张血盆大口,正笑着看着李雨升,两边嘴角堪堪就要够到耳根。 「……你不能变成在黑无常那儿的那样吗。」李雨升无力地吐槽了一句,女魃这幅样子看几遍都让他难以适应,李雨升不得不撇过眼去,听闻女魃怪笑了两声,开口道:「搞上了?」 李雨升自然知道女魃在问自己和鹿明烛的事,含煳地一点头,女魃便拍着手笑起来,兴高采烈地问道:「那你怎么感谢我?」 「你想怎么感谢……不会还要吃我一口肉吧!?」李雨升有些心有余悸地抚上自己缺了一块肉的大腿,女魃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笑意更深,拊掌道:「你童子身都破了,肉质大不如前!嘿嘿嘿!普天下就那么一口肉,被我吃到了!别人再也吃不上那么好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雨升实在搞不懂女魃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东西,阴暗地猜测是吃腐肉给吃成智障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沉默以对。女魃兀自笑了一会儿,撑起一根手指支在下巴处,拖着长音「嗯——」了好一阵,「啪」地打了个响指:「这样,得空了你问小鹿讨一张瘸子的红符来。」 鹿明烛确实刚刚还在打算要写红符,李雨升暗暗惊讶于女魃的未卜先知,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提到瘸子云云,李雨升不由得问道:「到底是哪个瘸子?」 「不重要,你就这么说,记得就说是你自己要,偷摸给我啊。」 「那算了,我不能背着他乱干事,谁知道你要拿红符去干嘛呢,我听鹿明烛说那都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可不能给你。」 「屁咧,要人命,我要人命还需要用符吗?」女魃的鬼眼在瞳孔里滚了老大一圈,李雨升瞥了一眼,好险女魃的眼珠子没有掉出来,他对她道:「你要这么说,更不能给你了。要我的什么东西行,别指望让我去鹿明烛那儿又偷又骗的。」 「你这人,白活了两辈子了,还这么没意思。也是,死去活来的都只稀罕一个怪物,能有什么出息。」女魃哼了一声,将李雨升上下打量了一遍,「不给要就算了,但是你得记着啊,高低你欠我点什么,我迟早要来讨债的。」 「怎么了我就欠你……哎!」李雨升满头问号百思不得其解,还没得细细分辨,女魃一个转身就要走,李雨升下意识往前追了一步,面前的女怪突地脚步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小李生,你有没有想过,小鹿是鬾鬼啊。」 李雨升心说自己又不是智障,随口答道:「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知道个屁。鬾鬼几乎不死不灭,你呢?这辈子能活多久?几十年?」 李雨升不知道女魃究竟想说些什么,干脆闭着嘴等,片刻之后,听见女魃嘆了口气,幽幽地道:「几十年……对于我们来说就和一眨眼一样,小李生啊小李生,你没想过吧,倘若你死了……他同意和你在一起,就是同意让自己日后难过、心痛、孤独了。」 女魃这么一说,李雨升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他原先从未细想过这些,张口还没说话,就听女魃飞快地说道:「所以你欠小鹿的,也欠我的,我和小鹿关系好得如同一个人,你得好好赔给我!」 「什么和什么,你——」 女魃甩下一句话,一个眨眼竟然便消失了,徒留李雨升在原地干巴巴地眨眼睛,觉得自己简直白吃一个哑巴亏。他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就算女魃再怎么来威逼利诱也绝对不给她什么、更不能帮她办事。 李雨升这边正握紧了拳咬紧了牙下着决心,就听身后响起了很轻且很怪异的脚步声。 那声音就像是走路的人故意踏在地上一般,李雨升不由得莞尔,笑着转过身去张开手臂,迎上前两步,一把将鹿明烛抱住了。 鹿明烛没躲没闪,从李雨升怀里抬起头来:「闷了?」 「是有点儿无聊,你回来就好了。」李雨升咧嘴笑着,捧起鹿明烛的脸左右打量了一下,「瘸子是谁?」 他问得没头没脑,鹿明烛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接着眸光收敛下去:「你见到女魃了。」 鹿明烛说得很是肯定,李雨升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他的,干脆地点了头,果断地将女魃出卖:「是,刚才也不知道是恰好撞见了还是她专门来堵我,问咱俩是不是搞在一块儿了,我说是,她就说自己是媒人、有大功劳,让我给她点谢礼,我问她要什么,她说要让你问『瘸子』去讨个红符、叫我要过来就说自己想用。我寻思着红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得瞒着你,就没理她了。」 「瘸子就是白无常,不知道为什么瘸了,没打听过,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瘸了。」鹿明烛轻声对李雨升解释着,见李雨升挑眉瞪眼的样子,不由得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不能给女魃红符,最普通的红符都会让人神形俱灭,她一向心思不纯,现在以旱鬼的身份被困在涝灾里,估计是一肚子怨气,想要杀人发泄。」 「这特么不就是法西斯打仗,不高兴了就随机丢炸弹吗?」李雨升咧了咧嘴,看鹿明烛点了点头,「啧」了一声。 第109页 外间不是闲聊的地方,鹿明烛牵着李雨升的手,一步一步地往隔间里走,那只手很快就热起来,随着动作还有点微微的痒,弄得鹿明烛脸上也有些热和痒,他垂眸暗自背诵起清心除念的经文来,应压着自己心猿意马的念头,听李雨升在自己身后十分突兀地说了一句:「所以你抱着比看着沉,原来是因为身体里有很多水银?」 鹿明烛半侧过头,李雨升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托着下巴皱着眉道:「水银是什么来的?铅还是贡?从以前我就觉得了,有的时候你走路就和腿里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原来是真的。」 李雨升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鹿明烛也不会计较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只是点了点头,老实答道:「应该是有不少,可能已经融合了吧,我不知道。我有大概十几年时间是没记忆的,就像昏迷着一样,等清醒过来之后,是在……」 鹿明烛话说到一半,因为记忆实在混乱且久远,有些犹豫起来。 第69章 我媳妇儿这么爱我 鹿明烛微微皱了眉,低头仔细回忆了片晌,才继续道:「不对,应该是被弄瞎了之后就被封在缸里关进了地下室,缸里的水喝完了,我就爬出来了……四面还是黑的,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闻到烟火味道熏晕了,再醒过来等了很久没人管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出去,到处都是烧焦的木炭,也有死人,我那个时候饿……我、我那个时候就自己跑掉了。」 李雨升听鹿明烛断续反覆地说着,自己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他不想说什么「往好处想想要是没经歷这些咱们俩也遇不到了」这种狗屁话,倘若可以,倒希望鹿明烛还能像个人一样,就算清贫困苦——最好也不要清贫困苦,要大富大贵、平平顺顺地过完一生。 不过眼下一切都已发生,再说什么都和放屁区别不大,李雨升心里像压上了泡过水的红砖头,胸闷得要命,捏紧了鹿明烛的手,示意他继续往回走。 鹿明烛本身想不起太多来,也不喜欢回忆过去那些难受的经歷,当即不再继续说,带着李雨升走回了隔间。 「外面有柜员机,不过要投功德,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不吃那些的话也可以叫热菜,会有小鬼来送。」 两人走回隔间里,鹿明烛看着李雨升随意地坐下喝凉透了的茶水,从茶桌下摸出来一个饭店点菜pad一样的东西,上面花花绿绿的菜色五脏俱全,李雨升接在手里划动着看了看,不由得想乐:「别说你还真别说,你们是真懂得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啊。」 鹿明烛「嗯」了一声没多答,看似随意地坐下了,瞄了李雨升一眼,见李雨升饶有兴味地看着平板电脑没有注意到自己,低垂下几分眼帘,悄悄向着李雨升身边挪了几分。 他自己以为动作得不声不响不露痕迹,然而才挪了两厘米,李雨升的身子便歪了过来,眼睛还停留在电脑上,一手端着pad,一手把鹿明烛给搂到怀里来了。 「小美人儿,你吃过哪个?有做得好吃的吗?」 鹿明烛被李雨升搂得一晃,抬起眼来抿唇望着李雨升,李雨升见他不答话,也低下头来,「嗯」了一声,笑问道:「怎么了?」 他问完还不算,迅雷不及掩耳地在鹿明烛的鬓角「叭」地亲了响亮的一下,鹿明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切割成无数片的毛肚,被李雨升用筷子夹着在油锅里七上八下,烫得要冒起烟来,当即什么都顾不得了,横着挪了一大块紧贴在李雨升身边,侧头枕上李雨升的肩膀,伸出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点了一下:「这个尝过。我不太需要吃东西,没吃过几样。」 鹿明烛的声音不自觉地有几分发软,还带了点腻,和平时清冷的感觉有相当微妙的不同,他自己没察觉,李雨升倒是听出来了,端着平板任由鹿明烛用手指划拉着,间或说一句「这个也吃过」,直到鹿明烛意识到李雨升半晌没说话,抬起头来望着他问:「……怎么了吗?」 「没怎么,还以为你眼睛又要变颜色了。」李雨升咧嘴一笑,多向着鹿明烛凑了几分,揽着鹿明烛的身体晃了晃。 「……」鹿明烛蓦然有些清醒过来,脑袋缓缓离开李雨升的肩头,稍微坐直了身体。 李雨升说话的时候没过脑子,看鹿明烛面色上有些隐晦的侷促与尴尬,却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向鹿明烛靠近了一些,问道:「怎么了?……咱俩这是怎么了,这一会儿光问这个了,哈哈。」 「没怎么。」鹿明烛轻声回答了李雨升,慢慢地摇了摇头,李雨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平板电脑放到一边,说道:「不是,咱俩大男人就别搞小姑娘猜我的心放放放那一套了,你这明显不是没怎么,满脸都写着心里有事儿。我没那百转千回的脑子琢磨不出来,有话就直说行不行?」 「……」鹿明烛沉默片晌,抬起头来看向李雨升,略带点期期艾艾地道:「就算是、是不清醒的那几天……那也是我。」 「是啊,我知道啊,也没说别人。说夺舍什么的都是跟你开开玩笑的。」 「我那个样子……你讨厌吗?」 鹿明烛原本一直望着李雨升,最后问出问题来却低下了头,李雨升呆滞片刻,不由得忍俊不禁,伸手去碰鹿明烛的下巴,笑道:「得了,小美人儿,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 「——那才是你本性是吧,就跟刘什么什么琳的时候你噼头盖脸和扶应吵架似的,其实你就喜欢黏煳我?那我巴不得啊,你就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命都能给你,什么样儿我能不喜欢?」 第110页 「我不要你命。」鹿明烛被李雨升把下巴勾起来,定定地同李雨升对望着,微微半阖起眼睛由着李雨升凑上来吻自己的面颊,将手搭上李雨升的肩,小声道:「扶应应该教过你,你身体里有我的『气』,你可以要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好处,给我说说?」李雨升抓过鹿明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着吻了吻掌心,「假如好处特别大,那我可得仔细考虑考虑,等哪天你睡着了,神不知鬼不觉要你小命。」 「……鬼怪本就是逆天而生,你杀了我,我身上所有的功德都会算到你身上,说不定能……得道成仙,最少也能延年益寿、大富大贵。」 「我把你弄死,然后拿着你的命换的钱天天打赏男主播女主播,去商k里叫陪酒的公主少爷,你甘心?」李雨升逗着鹿明烛,腻腻歪歪地顺着鹿明烛的脸吻到下颌、吻到颈侧,俯身试图将鹿明烛按倒下去,鹿明烛赶忙用手肘将身体撑住了,拦着李雨升的胸膛,急道:「不行……」 「不干嘛,真不干嘛,就在你身丄珙珙蹭蹭地也不行吗?」李雨升仗着自己有几分分量,硬是将鹿明烛压躺在藤编的地面上,嘴里也不放过,干脆轻一口重一口地在鹿明烛身丄咬起来:「小美人儿,之前和你做那事儿的时候,你每次到了,出来的东西都是香的,跟花蜜似的,你自己知道吗?」 「那有毒的……你别、别,真的不行。」鹿明烛一手捂住李雨升的嘴,又被李雨升捉着手去吻指缝咬指头,脸上很快红起来,动作也有些急了,李雨升将他的手按在肩侧,俯下身去闷在鹿明烛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抱着鹿明烛沉甸甸地伏在他身上,不言不语也不再动作,就这么安静了几分钟,侧过脸亲了亲鹿明烛的耳垂,干脆地站起身来。 「得,不闹你了,我去沖个澡。」李雨升大步流星地往浴室走,顺手脱下上衣甩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他走得实在又急又快,关门时撞出来老大的一声,鹿明烛翻过身,慢慢地坐起来,用手心去贴自己发烫的脸。 ——手心也是热的。 鹿明烛翻过手,用手背重新去贴,浴室里传出水声,传出李雨升应该是被凉水冰到、先骂了一句又倒吸气的声音,鹿明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趴在了茶桌边,将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望着李雨升丢在地面的衣服出神。 没过一会儿,鹿明烛转过头,将整张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手犹犹豫豫地碰到自己的小腹,几秒之后,手指飞快地挑开了裤腰。 李雨升洗完澡倒是清爽不少,出来看见鹿明烛在洗手台边洗手也没多想,一边擦着头髮站在鹿明烛身后照镜子,一边随口道:「接下来有啥安排?我是有点想打听打听我那个房子咋样了,中介不说可以免费给我换个更好点的新房吗,现在我也不到处吸鬼吸怪的了,外边也没有到处都是孤魂野鬼了吧?我就白天出去跟中介跑跑,天黑之前就回来。你要有事儿要我一块儿,就叫着我?」 「嗯,我没什么别的事了。说是要查那三个人的下落,其实谁都没思路也没线索,还是要靠象姐联繫白无常。最近就是按照名册去找一下,活着的见人死了的见尸。」鹿明烛神色平淡地擦干净了手,透过镜子看了看李雨升,转过身去,手指动了动,略微迟疑了会儿,伸出手去环住了李雨升的腰,将李雨升搂住了。 「不装着要据我千里之外了?」李雨升低头看着鹿明烛,觉得有些好笑,膝盖一弯捞着鹿明烛的大腿把人抱起来往外走,鹿明烛也不挣扎,小声嘀咕道:「你不是说都喜欢吗。」 「那你看了,我媳妇儿这么爱我,一时半刻都跟我分不开,我能不喜欢吗?」李雨升嘴上讨着鹿明烛的便宜,故意托着鹿明烛来迴转了两圈,感觉心情好上了天,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鹿明烛的背,问道:「那我房子的事儿搞定了,就跟你一起去找人?」 「我先陪你去看房。」 第70章 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鹿明烛接李雨升的话接得很快,说完后便直起身从李雨升身上下来,李雨升将他放下了,劝道:「可别了,你那都是生生死死的事儿,能耽误?」 「活人其实就四五个还没回来了,别人也都在找。尸体不着急,早晚能找到的。」 「可别不着急了,回头叫女魃给吃了,我看她吞人的脑袋就跟吞花生豆一样,一口一个鸡肉味嘎嘣脆的。」 鹿明烛去到小壁橱里掏被褥铺盖,李雨升跟上前帮忙,嘴里还在说着女魃的坏话,鹿明烛将枕头递给他,语气挺认真地回道:「女魃不会乱吃。一个人倘若生前恶事多过善事,女魃才会吃他的尸体。不过倘若背过人命,就不论善恶,可能会活着吃掉。」 「好傢伙,还自己给自己定规矩的。」 「不是自己订的,精怪们都有要遵守的条件,不算规矩,只是这样会舒服,不这样会不舒服。强吃善人的尸体、或者吃手脚干净的活人也不是不行,好比一个人明明有些坚果过敏还要吃花生,总归吃掉了以后不会太舒服。」 「我说呢,她只问我要一块肉,原来是吃我过敏。」李雨升点着头,顺嘴一秃噜,他说话说得明明语速很快,鹿明烛却立刻警觉起来:「女魃要了你的肉?」 「呃……」李雨升抠了抠自己的脸,思考了短短的三秒钟,伸手拉住了鹿明烛的胳膊:「小美人儿,我和你说实话,但是你别生气啊,也不是平白无故……」 第111页 「女魃要了你的肉!?」 ——得,已经生气了。 李雨升心里嘆气,又觉得鹿明烛这幅声音陡然拔高、表情立刻收敛起来的样子可爱得让人想捏一把脸,反覆告诫自己严肃一点、绝对不能笑着插科打诨,握紧了鹿明烛的手臂,切切道:「那时候你不是看着快死了么,我走投无路总算遇见她这么个知道根底的,她说给她一块肉就有办法救你,也没给多少,就……就指甲盖大那么一小点。」 李雨升大肉化小,还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掐着指间比划了一下,亟亟解释:「女魃说要多了她也消化不了,哦对了还挺体贴的,不知道哪儿给我弄了点麻药绷带什么的,一点儿都没疼,也没流血。」 鹿明烛板着脸,有好一阵没说话,李雨升也顾不上可爱不可爱之类,心里终于开始没底,试探着唤了一声:「鹿明烛?」 「解见鸦渡劫结束,她身为魃白得不少功力,身体本该不太舒服,要走你的肉是为了压制体内的阴气煞气,现在应该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如今没什么人能压制她,恐怕马上她就要去制造旱灾。」鹿明烛沉着声音说着,李雨升听得心惊肉跳,皱眉道:「这事儿我可不知道啊,我靠,这要是她真去作乱了,岂不是还有我一分罪过了!」 「和你没关系,是她的问题。」鹿明烛飞快地回了李雨升一句,沉吟片晌,继续说道:「或者她已经有了关于扶应行踪的猜测,是着急打算自己去报仇的。」 「报仇?他俩还有仇?」 「渡劫当天扶应差点害死女魃,还不算有仇吗?」 鹿明烛心气有点儿不顺,说话带着呛口,李雨升却跟着点头,一锤手心咬牙骂道:「他奶奶的,有道理,这么吝起来老子和扶应仇也大着呢!比女魃可大多了!这也就是我弄不过他,不然高低套上麻袋拿钢管揍他一顿。」 鹿明烛脸色没因为李雨升说丧气的大话而改变,还是板着脸,嘴角平直向下,李雨升偷眼看着他的神色,嘆着气把鹿明烛圈在怀里,哄道:「肉都给她吃完了,也吐不出来了,吐出来也不能安回我身上了,犯不上啊,小美人儿,咱犯不上。别生气了,刚才不还是挺好的呢。笑一个?笑一个咱们明天去看房子了。我和你说啊,中介那边肯定也有不少损失正焦头烂额呢,咱们这叫小人行径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知不知道?走啊,跟哥一起去当大恶人。」 「……你那个中介手里的房子,都不见得干净,来娣的事情不说,之前烧死过那么多人,肯定都见过新闻报导的,他也敢拿出来卖。」 鹿明烛嘟嘟囔囔地说着,李雨升见他态度有点软化的意思了,连忙接口道:「所以你得好好陪我去看看,别让我再被坑了,要是还给我什么煞气重的破房子,咱当场就和他翻脸。行不行?好媳妇儿,你说行不行?」 李雨升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鹿明烛的身子晃起来,低头去亲鹿明烛的脖子。鹿明烛被他蹭得发痒,推搡着李雨升的脑袋,心情总算是好起来一些。 李雨升搂着鹿明烛闹了一阵,看鹿明烛总算恢復了,两人一起收拾铺盖,李雨升想了想,对鹿明烛道:「有个事儿得和你说说,我本来过来桁市吧,就是看这儿房价便宜,或许日后适合养老,买个房子落着,这边普通的工作工资实在不高,我试睡的活儿呢也少,如今这幅样子肯定更是没戏了。原来的计划就是歇一个月就去大省市继续干活的,现在都有小半年了……我不知道你过阵子等这些都消停了打算怎么安排,那个,我恐怕不能留这儿。」 「我知道。」鹿明烛看也没看李雨升,表情倒是十分平淡,手上的动作却重复着乱起来几分,状若无意地答:「不是都在一块儿了吗,你去哪我和你走。」 「我草,真的!?」李雨升原本是想千方百计诓着鹿明烛跟自己走的,压根没指望鹿明烛能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还多少有些主动的意思,瞪着眼睛看鹿明烛神色平稳地点头,忍不住一把把鹿明烛抱过来一顿乱亲。 「我的乖乖,我的宝贝儿,我可太稀罕你了,太稀罕你了。」李雨升笑着,抱着鹿明烛不撒手,来回拍着鹿明烛的背,就差想把鹿明烛举起来到处晃上一圈儿。 鹿明烛也抱着李雨升,倒是安安静静的,没有李雨升那么吵闹,他轻轻动了动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回应道:「真好。」 就如李雨升自己猜测的,去找中介换房的事情相当不顺利,门店里挤着好多房子出了问题来维权的吵闹的人,期间甚至有好几个打成一团的,李雨升心里想着闹成这样、这中介公司竟然没有干脆关门跑路,也是一条好汉。 许是因为之前见面有警方干涉,再加上李雨升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压人一头,中介对他的态度倒是依旧很不错,只不过笑脸变得勉强,点头哈腰之余都是愁眉苦脸,张口闭口的:「我们现在的情况您也看到了……」 环境里本来就一片七吵烂嚷,李雨升被他说得更是心烦,几次三番聊到一半要转头去看乖乖站在门边等候的鹿明烛降火,最后干脆搬出警察来压人,逼得中介不得不指派了一个业务员去,把李雨升引去了里面的小会议室里。 李雨升招手让鹿明烛跟过来,鹿明烛来得也快,业务员等二人坐好之后关上了会议室的门,一切噪音立刻降低了一半以上的分贝。 第112页 「二位先生,能置换的房源都在这里了,这些我都很熟悉的,您尽管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我一定会好好为您解答的。」 业务员将薄薄的一沓文件递到李雨升与鹿明烛面前,李雨升拿起文件夹,颇为二世祖地向后靠在了沙发椅的靠背上,大咧咧地翘起了二郎腿,一页一页慢悠悠地翻看着,时不时叫业务员用平板电脑调出桁市的地图,对一对地理位置。 鹿明烛全程坐在一边当人形吉祥物,除去业务员给他拿水拿点心时道谢之外,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李雨升也没徵求他的意见——毕竟也知道,鹿明烛不可能有什么有用的意见,纯粹是「恋爱脑」发作,跑这儿陪着自己磨洋工呢。 想到此节,李雨升心里更飘飘然了几分,动作愈发慵懒,让业务员记下了两三个觉得还不错的房源,向后翻着翻着,忽然看见一间房子所在的小区十分眼熟。 理论上,以李雨升对桁市的了解,他不应该对任何一间小区眼熟,唯一的可能,只有他曾经住过。 ——不是李雨升自己的房子所在的小区、也不是扶应的别墅区。 可能性只剩下一个,李雨升微微眯了眯眼,二郎腿也放下了,腰杆也坐直了,将文件夹放在桌面上,朝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业务员推了过去。 「据我所知,这个小区已经因为这次下大暴雨打雷闪电的灾害毁了吧?听说不是楼都塌了死了好多人?这里的房子还能卖呢?」 业务员连忙凑上前去看,鹿明烛察觉到李雨升的不寻常,垂眸飞速在资料文件上瞄了一眼,而后略一皱眉,转头看向李雨升。 李雨升也看着他,没有出声,默默点了点头。 第71章 风水局(一) 一个小时之后,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富勤里小区破败的大门前。 业务员先从车上下来,迅速地转身为李雨升拉开车门,鹿明烛自己先从另一侧下了车,抬起头向内中张望。 说是城市已经恢復正常运转很久了,然而这间小区作为受「自然灾害」影响最大的中心区域,还有不少地方拉着各种颜色的警戒线,李雨升的视线遥遥飘到之前解见鸦所居住的楼栋。 那栋楼和隔壁连带在一起,多半都是塌的,触目只有破砖烂瓦,还有两辆挖机停在上面,外围圈着绿色的铁板,不知还要不要重建。 其他楼栋同样歪歪斜斜,外皮掉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和大型砖块,唯独只有偏向北方的一栋早期小楼,矗立得稳稳噹噹。 「先生,您想看的房子就在那里哈。六栋。」业务员向着小楼遥遥一指,揣着十分商业化的笑容介绍:「比咱们之前的房子呢整整要大出一倍还多,地段也比原先好一些,至于装修您放心哈,里面我们都已经收拾过了,干干净净的,您要是想重新弄成喜欢的样子呢当然也可以,如果想直接拎包入住,那购置一个床品,今晚就可以住了哈。」 「嗯。」李雨升不走心地应着,业务员忙不迭掏出一根烟来双手递给他,李雨升望了一眼鹿明烛往前走着的背影,迟疑了几秒钟,还是接过了业务员的烟,任凭对方给点上火,深吸了一口。 「不是我说,你们这个烂地方,你看看,真有人愿意打听打听就不错了,吹得天花烂坠说得多好听,可不至于。」 李雨升挑着刺,一边随同业务员一起往房子那边走,鹿明烛自己走在前面,步速相当快,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意思,李雨升想提醒他一下在业务员面前演一演装一装,旋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便由着鹿明烛去了。 鹿明烛倒也走得爽快,李雨升站在小区大门后面被业务员拉着介绍绿化、物业、风景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就没了踪影,李雨升发现找不到鹿明烛的人影,纵然说不上有多担心,然而高低有点埋怨鹿明烛肚子里打什么主意都不和自己说一声,对待业务员的态度差了几分,搞得业务员愈发毕恭毕敬、还以为李雨升有多么不满意,愈发谨小慎微起来。 同业务员一起路过之前借住的地方时,李雨升还是忍不住,侧头去望了几眼。 血红色的铜钱阵早就破败,被圈住的地方几乎遮蔽了一切,李雨升仗着自己个子高,伸着脖子往里看,隐约还能看见不少被涂抹了红色的墙面砖块,只是现在在阳光照耀之下,反着白亮白亮的光,显得更像是红色的油漆而已。 ——不知道女鬼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那只五奇鬼去了哪里。 想到女鬼童,李雨升「啧」了一声,这小丫头在自己身上附了那么久,一点革命情谊都没处出来,末了被扶应一拐就跑了,还帮着大坏人使计策,差点要了自己和鹿明烛的命,真是鬼心难测。 虽然时间隔得不远,可回忆起那天的一切,李雨升的记忆里都开始有了模煳,大约是传说中「大脑会屏蔽一些很痛苦的记忆」之类的理由在作祟。只记得滂沱的雨、震耳欲聋的雷、撕裂天际的闪电,还有被绑着的、奄奄一息的鹿明烛。 ——以及最后,鹿明烛那怎么看都是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护住李雨升、撞碎扶应那道夺命红符的举动。 李雨升紧抿着唇,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摸到了口袋里。 那里有几张薄薄的符箓,是鹿明烛自己一笔一划写下来塞给李雨升的,上面的咒文李雨升倒是认得,都是些驱鬼、辟邪、清念、破咒、增智开慧、百无禁忌、化煞之类,属于李雨升跟随鹿明烛学了这一小阵子之后,已经可以自己驱使的简易符咒,不过有些好笑的是,初时有一张李雨升没见过,问鹿明烛是什么他又死活不肯说,李雨升实在好奇,对着书本上一个一个地翻,才发现是一张驱散桃花的符箓。 第113页 一般这种符箓都是不许伴侣身边贴近莺莺燕燕的人求来的,甚至不用烧化,贴身带着就有些作用,李雨升实在不知道鹿明烛是想在自己这儿防着什么,更从来不晓得原来在鹿明烛眼里自己这么招蜂引蝶,只觉得暗搓搓搞这些小动作的鹿仙人可爱得不行。 想到这些,李雨升心情又好起来了点儿,他一面应付业务员的话,一面悄悄地单手将一张清念的符箓摺叠成细细的一个长条,夹在了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 灾害过后,第六栋小楼独独自己毫髮无损。它的位置原本就在边缘,背靠着山,斜前方的两栋楼因为血铜钱咒术倒塌之后,往日小区绿化花园里绕过去的一条景观水渠也被引到了这里,居然形成了一处天然的「风水宝地」。 ——埋人的风水宝地。 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精一行,李雨升做凶宅试睡师这些年啃过不少风水着作,虽然大多是宅院之内的,然而墓穴难免会带着看上一两眼,且这几个月跟着鹿明烛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看个简单的——都不能说简单,而应该说,这处风水局做得实在是太明显了。 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高人」未卜先知,知道这里早晚会来这么一出,所以为了利于后人将自己的棺材放在这里?如果真的这样,那么为他布置这一切的人是不是知晓黑无常暂居在此,和扶应又是否有过交集,甚至有过交易?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李雨升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猜测,步子也就慢了些,好在他们来此的本意就是参观,业务员还当李雨升只是谨慎,没有过多置喙。 「我看别的楼歪的歪斜的斜,有些还塌了,怎么就这里没事儿?」李雨升一面跟着业务员往房子所在的四楼爬,一面百无聊赖地问,业务员连忙稍稍侧过身答道:「先生,这您可问着了。这个小区啊,一开始是一个咱们中国的设计师主持设计的,这儿写着六栋,您看会以为是第六个建出来的吧?其实它才是第一个开工的楼,但是还没盖完呢,这个设计师就和地产的起争执了,咱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哈,人家就走了。后续其他的楼呢,就都是地产商找人承包给盖的,说是换了个义大利的设计师,您看,洋人的东西就是不如咱自己弄得,实在,是不?」 业务员一边说着,一边曲指敲了敲旁边的墙,可怜墙皮刚遭暴雨返潮,才干燥了些,被他这么一敲哪里还支撑得住,扑扑簌簌地掉下来两大块。 业务员的表情相当尴尬,连忙去看李雨升,见李雨升打量着头顶,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刚刚的动作,总算稍稍松下一口气。 「国内的设计师?谁啊?」李雨升仍旧打量着天花板,看似十分不经意地问了一嘴,业务员也当他是闲聊,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讪笑道:「看您说的,这小区九八年就竣工了,现在咱们上哪儿查去呢。」 李雨升微微颔首,贊同地「嗯」了一声,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做地产行业的,自己没有个渠道之类的?」 「先生,这么着,您实在好奇呢,我这边就去给您问问,但是真的不保证能问出来哈,只能说尽力。」业务员应着李雨升的话,一直到走到了四楼一道陈旧的黄铜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侧身为李雨升让路。 李雨升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迈步走进屋里,房间刚被中介公司清扫重装过,干净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甲醛味儿,李雨升心里冷笑说这中介公司是真怕自己死的太好了,迳自不顾身后的业务员,把每个房间走了一遍,窗户全打开了。 他这次说是来「看房」,但和鹿明烛彼此都心知肚明志不在此,李雨升打量着房子的每个角落,在室内走了一遍,没有什么阴冷、难受的感觉,掐在指间的符箓便一直没动,心里想倘若这屋子也有什么隐晦的问题,只怕装修工人来就发现了,会直接上报给中介的。 房间确实干净敞亮,比原先的要好上不少,要不是知道这里就是个活生生为死人造出来的风水巢穴,李雨升说不定还真会动动心。 业务员在一边为李雨升介绍着,李雨升自己就闲庭信步地走。业务员很快就介绍得七七八八了、开始没话找话,最后终于问出来:「您看这房子怎么样?是就定下还是咱们再看看别的房源呢?」 「还行吧,我还得问问我朋友,他对房子熟悉,让他给我点意见。」 李雨升直接把问题甩给了不在场的鹿明烛,业务员相当做作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好像才发现似得惊道:「哎,那位先生哪儿去了?」 第72章 风水局(二) 业务员语言、动作、表情无一不夸张,李雨升看了觉得好笑,故意道:「是啊,他人哪儿去了?」 「李先生,您还是给您朋友打个电话联繫一下,把他叫回来吧,这里最近乱,人生地不熟的,他一个人走可不好。」 李雨升心想这个地方鹿明烛可比你熟多了,面子上还是拿出了手机,一边慢悠悠地问道:「刚刚你还说这儿这好那好,一转眼就乱了?」 「哎哟,我不是那个意思,您看现在刚刚遭了灾,哪儿不都是乱的……」 业务员忙不迭解释起来,李雨升装模作样在给鹿明烛发消息,实则就是在手机上随便乱按了几下。 不知道是否由于两个人已经有过切实的肌肤之亲、生米已成熟饭,李雨升靠着手串感应鹿明烛身在何方的功力愈发见长,感觉就像在鹿明烛脖子上带了个追踪器似得,只要是出了波儿象那间酒吧,鹿明烛人在什么地方,李雨升的心里就门儿清。 第114页 眼下鹿明烛的行进路线就跟戴着小天才电话手錶在李雨升心里画线条没什么区别,李雨升自己这边跟中介闲聊熘达的时间里,鹿明烛已经绕着六栋来来回迴转了好几个圈,甚至还上下楼走了几趟,兼带着把远处也绕了一遍,现在应该是踩好了点,正向着四楼李雨升所在的位置走来了。 李雨升慢悠悠收起手机,又和业务员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来,业务员重给他递了一根烟,李雨升摆摆手拒绝了。 业务员还要再劝李雨升接烟,两个人推拉的工夫,李雨升便听到楼梯里鹿明烛的脚步声,一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鹿明烛一点也不见外地跨步进了房间里。 「我突然有事,今天先别看房了,你先跟我走吧。」 鹿明烛不等业务员跟自己打招唿,开口就对李雨升说话,语气却不是很急,反而平淡舒缓,李雨升原本倚靠在窗户边,闻言站直了身体,对着业务员一摊手:「你看,这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今天白跑一趟,这样,我们再考虑考虑,回头约个时间。」 李雨升甚至都没问鹿明烛有什么事,两人一唱一和把业务员给忽悠得一愣一愣,脱口问道:「您二位是有什么事?」 「急事。」鹿明烛仍旧平淡地回答,李雨升本想在旁边跟着点头附和说「真的很急」,想了想这样戏弄业务员的嫌疑实在太大,便附和着业务员问了鹿明烛一句:「这么急啊?」 「嗯。」鹿明烛没李雨升那么讲人情世故,也很不客气,从头到尾没有看业务员一眼,对李雨升道:「外人在不好说。」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露骨,李雨升一边说着「你看看你这话说得」责怪,一边转头对业务员说着「他就这样你别介意」打圆场,引着业务员一起出了房间,看业务员关上了门,特意又给塞了二十块钱叫他打车回去、就当意思意思补偿一下。 这钱业务员当然不能要,李雨升本想演戏演到底、为了避免怀疑把业务员送出小区大门,然而还没出楼道门、下到一楼就被鹿明烛拽住了胳膊。 「哎哟,您看,不好意思,我朋友这事儿可能真的特别着急等我拿主意,那您自个儿先走了?我们就不送了。」李雨升对着业务员露出为难的神色,顺带摆了摆手。 自打鹿明烛出现,业务员的眼睛就时不时往他身上瞟个一两下,鹿明烛向来不在意这些,也经歷得习惯了,李雨升倒是觉得自己才是应该画个桃花退散的符贴在鹿明烛脑门上才对,上前小半步挡住了业务员的视线,硬是和业务员说了再见,目送他走出楼道,一直到快要看不见人了,才低头看向鹿明烛:「什么问题?」 「人造的玉带环腰坐实朝空,大善局,但是莫名其妙布置成了煞。」鹿明烛贴近李雨升,抬起右手来,比划了一个「六」的手势,「这里有这么多尸体。」 「你能肯定是做煞?这些日子死了多少人,万一真是凑巧的。」李雨升应着鹿明烛的话,鹿明烛已经开始转身往地下的过道走,李雨升赶忙上前一把将他的胳膊抓住了,急道:「哎哎哎,可慢点下去,我和你说,我对往下走都有阴影了现在。」 「我刚刚去看过了,没什么别的东西,就是普普通通的死人。」 鹿明烛说得素然,看向李雨升的眼神也含着无辜,李雨升实在想说对普通人来说死人已经很不普通了,但看着鹿明烛的脸,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得嘆气摆手道:「好了,好了,走,咱们下去。」 六栋的地下和之前解见鸦所在的楼栋不同,第一层地下的顶上还有半米来高的天窗,有光线照下来,下到了第二层李雨升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边嘟囔着早晚要买个军用强光手电,而一路到第三层,就已经是最底了。 ——尸臭味。 李雨升非常难受得发现,自己的鼻子已经可以第一时间鑑别出这种味道来,哪怕味道并不算太过明显。 他举着手机照过一圈,天花板位置的角上没有画符,而鹿明烛的一双眼睛竟然没有变色,侧身伸出手指划了一下墙面,轻道:「八门方向,除了伤、死之外,都封了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巧合就死在这几个位置,只是不好说是不是最近才捡了死人封进去,我看这里很干净,但也有可能是这几天小区物业或者业委会重新粉刷了。」 「杜门惊门倒是也没空着?」李雨升扫量了一圈四周,心想自己现在可是被尸体包围,心理素质真是锻鍊得过硬了,要在几个月之前,肯定一秒钟都待不下去只想抱着鹿明烛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仔细观察合理分析,人类的潜能真是无限的。 他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举着手机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墙面,又用手指颳了一下,在指间捻了捻,转头对鹿明烛道:「干净确实干净,但是绝对不是最近才封的,这里是地下,就算没水灌进来也一定湿透了,墙面潮了又干,不适合再翻新得涂墙漆,只有可能是原先防水就做得好,稍微擦擦就行了。我之前也干过点装修,虽然没刮过大白,可是没吃过猪肉还是见到过猪跑的。」 鹿明烛点点头,从身后掏出几张符纸来要往墙上贴,李雨升赶忙将他手腕攥住了,问道:「你想干嘛?」 「炸开。」 鹿明烛回答得干脆,李雨升觉得自己的脑袋先炸开了,他握紧了鹿明烛的手,把那几道符抢了下来,无奈道:「鹿真人,鹿仙人,我的好祖宗,你在大楼下面搞爆破?上面的人都聋了听不见?万一这是承重墙楼塌下来,给咱俩也埋了,正好一个伤门一个死门凑齐了?还有你忘了在黑无常那儿乱丢雷霆符掉进坑里的事儿了?万一脚底下一千桿枪竖着,掉下去扎得全身血窟窿?」 第115页 「那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绝对不能像你这么办。」 李雨升掰平鹿明烛的掌心,将那几道符拍回他的手心里,鹿明烛倒是听话地将符纸收了起来,想了想道:「不然先去那间当墓地的房里看看。」 「倒是行,你找到在哪里了?」 「顶楼,一整层都封着,安置在东南角。」鹿明烛答着李雨升的话,还是侧头看了几眼周边的墙壁,「……但是这里早晚要进去看看的,不可能就这样放着它。」 「好,好好,依你,实在不行咱找警察叔叔开挖掘机来行不行?」李雨升看鹿明烛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赶忙按着他的肩膀强将他转了个身,推着鹿明烛往外走,右腿才踩到台阶的瞬间,眼前忽地接连闪过几个洋片一样的景象。 那些场景闪得实在太快,然而由于画面过于触目惊心,还是让李雨升瞬间便看清、记住了。 ——有头颅整个翻折到背后、手脚也同样翻折,脖子、手腕、脚腕上都只剩下一点皮连着的;有干脆就没有头,但是脖子光滑圆润地竖着、上面稀稀拉拉得生出乱草一样的长髮的;有脑袋一看就是被重物砸出坑来、就连脖子都被砸得稀烂的;有整个胸腹腔被划开长长的一道口子,里面的肠子流出来拖到地上的…… 无一例外,全都是人。 「……升……李雨升,你怎么了?」 「啊……啊!?」 鹿明烛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旷野传过来,李雨升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回来,瞪大了眼睛与鹿明烛对视了几秒钟,而后转回头去,不由分说举起手来,念起咒语催动指间夹了多时的清心符。 符咒在地下无风自燃,冒出幽幽点点黄色的火光,微微摇曳着,逐渐越烧越大,李雨升一直等到橙黄色的火焰舔舐到自己的手指,才松开了手,看着着了火的符箓晃晃悠悠地飘落到地下。 第73章 风水局(三) 符箓燃尽化成纸灰,心思和大脑果然都澄明不少,李雨升唿出一口气,再次转回身,看到鹿明烛正看着自己,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说满是有些夸张,鹿明烛的表情大多时间都是淡淡的,眼下也只略微皱了些眉,虽然主动开了口,却还是小声地问李雨升:「被绊住了?」 「不好说,看见一群人惨死的样儿了,抹脖子剖肚子的,不知道什么意思。是冤鬼?想拉着我入个鬼梦给他们伸冤,结果人太多了没商量好拉进谁的那个里面去,就干脆一人塞了一个照片儿给我?」 李雨升捏了捏自己的后颈,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不自觉感到有几分噁心,鹿明烛伸出手去,李雨升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掐了个什么手印,就被鹿明烛的手指点在眉心,顺着一路滑到头顶,最后在脑瓜顶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若要老实说,李雨升觉得鹿明烛这一下着实没什么效果,还不如刚刚自己烧得那道符,但恋爱里的人就是不能老实说话,李雨升笑着上了两步台阶,捏住了鹿明烛手肘,低道:「行了,我好多了。」 「刚才你突然就不动了,整个人都僵着愣住,但是我没感受到鬼气,不知道是鬼魂在绊你还是活人布置的什么术法。应该不会是鬼梦。」鹿明烛轻声对李雨升说着,视线越过李雨升的肩头,轻飘飘地落在墙面上,「也有可能是他们想逃出来,我本来已经要炸墙了,他们以为终于可以解脱,结果被你半路阻止,所以吓你一下。」 「……什么意思,都死了还这么小心眼。也不对,好像死人总是更小心眼。」李雨升撇撇嘴,转过身去,颇为大不敬地对着三面墙轮流竖了一遍中指,而后再也不想搭理墙里煳着的那些小气鬼,揽住鹿明烛的肩膀,用手机照着往楼上走去。 饶是心里不想在意,但那些死状悽惨的画面总归在李雨升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同鹿明烛一起走到楼上,老式楼栋没有电梯,还要硬往上爬七层楼,李雨升走到一半便忍不住开了口:「他们肯定都是被人为杀死的,要不,还是报警?」 「就算报警也不能你来了,实在不行回酒吧找别人,不然你一定会被盯上。」 「也是,人家警察一看,哟吼又是这小子,行走的柯南,怎么到哪儿都能找到死人,再给我抓紧去仔细盘问,我都不好说能供出点什么来。」李雨升语气平淡地同鹿明烛插科打诨,明显还有些没精神,心里想着那些死人的事情,鹿明烛向上走着,转弯时回头看了李雨升一眼,伸出手去按了一下李雨升的肩膀:「你又不是救世主。」 「这话说着了,哎,你说的那个什么象姐,还有波儿象的那个天师大人,是不是就是钟馗?他老人家要是出山了,那斩杀黑无常是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事儿?用得着枉死这么多人、这么折腾?我就奇了怪了,明明真有各路神仙,明明真能保佑凡人的,平白握着通天之能,实际上屁也不干。」 李雨升说着话,语气越来越重,鹿明烛一面走一面听着,答道:「各界有各界的规矩,大家本就不是同类,就算有再大的能力,也不能互相干涉,否则会更乱的。」 「什么规矩,他娘的,不都在地球上待着呢?我看也没一二三牵着手四五六抬起头七八九私奔到月球啊,那这么说国际空间站归不归他们管啊?」李雨升信口吐槽着,自己却忽地冷笑一声,啐道:「草,我这话说得也和指望那些什么世界首富把钱分给要饿死了的穷人差不多了,你说得对,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他们管我们那个呢。」 第116页 李雨升说着话便愤世嫉俗起来,鹿明烛原本默默听他说着往上走,终究忍不住小声开口:「……你倒是……没变。」 「啊?什么?」李雨升兀自还愤慨着,脑子轴在一处,思考不了鹿明烛的话,问道:「什么没变?」 「和……之前,没变。」鹿明烛已经上到顶层,站在被铁栅栏拦着的、封闭的消防安全门前,缓缓转过身,望着李雨升:「你和我说过,『指望有权有势的人突然开了眼大发善心是不可能的,穷人只能互助、只能自救』,和现在的语气也一样。」 李雨升怔忪了一下,本还想问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蓦然间明白过来,鹿明烛在说的是自己上辈子的事情。 这一下直搞得李雨升肚子里像打翻了酱料铺,那叫一个五味杂陈,他本就心情欠佳,总归是有点火气顶上来了,看着鹿明烛的脸,没好气道:「鹿明烛,咱俩打个商量,要么你告诉我怎么让我完完全全的想起我上辈子的事儿来,要么以后你特么就别再当着我面说『以前』怎么怎么样了。我知道个六啊?你每回和我说这个,我都觉得你在给我戴绿帽子,对着前任念念不忘的。现在和你谈的是我,你懂我意思吗?」 「……嗯。」鹿明烛自己也觉得说错了话,他看着李雨升走到面前来,伸出手去搭上李雨升的胳膊,轻声许诺:「以后再也不提了。」 李雨升仍旧有些余火未消,鹿明烛眨眼看着他,试着拽住李雨升的胳膊将他拉下来几分,扬起下巴在李雨升的侧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真的不说了。」鹿明烛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李雨升沉默片晌,最终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抬起手臂搂住鹿明烛的肩,用力地按了按:「不提了,都不提了。先解决眼前的,咱们怎么进去?我可是看见监控了。」 李雨升说着,抬手朝铁栅栏门内右上角的房顶处指了指,那里明显有一个正在亮红点的家用摄像头,鹿明烛仰着头看过去,李雨升端详着他的神色,飞快地说:「先说好,炸了摄像头这事儿是不可取的。」 「……没想炸。」鹿明烛试探着碰了碰眼前的铁栅栏,摸到两扇门之间缠绕了好几圈、还用一个拳头大小的锁头锁住的位置,对李雨升道:「但是这个恐怕得炸。」 「咱不搞破坏不行吗?回头事儿没搞定,咱俩先被抓起来……诶话说回来,咱俩到底是为啥要管这些事儿??」李雨升说着话,自己先疑惑起来,鹿明烛托起了锁头看了看,答道:「因为我觉得这里可能有和解见鸦有关的线索,或者有有心之人拿走了修道者的尸体意欲不轨。你是看见了地底下有人惨死,不为他们伸张正义的话会一辈子心里堵得慌,每天半夜里想起这件事都恨不得坐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哎,你还会说这种话呢?」李雨升被鹿明烛的语气逗得想笑,伸出手去将鹿明烛的下颌掐住了掰过来,见鹿明烛竟然对着自己笑了笑,不由得骂了一句脏话,扯起鹿明烛薄薄的内衬衣领将鹿明烛下半张脸挡住了,低头吻了上去。 布料再怎么细软,比起皮肤都粗糙得多,李雨升隔着衣服狠狠地咬在鹿明烛的嘴唇上还犹嫌不足,捧住了鹿明烛的后脑,也管不上里面的摄像头能不能找到自己,不依不饶地亲了许久。 因为李雨升多少做了「防护措施」,鹿明烛没有太反抗,李雨升总算亲够了、将他放开了,鹿明烛的脸上都被衣服摩擦得红成一片,领子湿哒哒地贴上锁骨位置的皮肤,看上去有点狼狈又有点好笑。 「没带纸出来,没法给你擦,你把衣服脱了,我把我衬衣换给你。」李雨升拎着鹿明烛的衣领抖了抖,语气没有一点儿后悔和反省,鹿明烛拉下他的手,摇头道:「干正事吧。」 「真的要炸?」 「我绕着外围走过,楼道里的窗户也都被封起来了,从房顶上往下走,下面的门也锁着,普通的手段肯定是进不去的。」鹿明烛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用符纸将锁头包了起来,还不忘宽慰李雨升:「就轻轻炸一小下,这个没什么动静的。一会儿门开了你先别进去,我先进去,摄像头看不见我。」 「摄像头怎么就看不见……」李雨升还欲再说,鹿明烛已经直起身来,拦着李雨升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掐起手诀,快速在胸前一顿,只听「砰」的一声,说是不大,却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传出不小的迴响,锁头从中间断开,鹿明烛眼中已经变成灰色,身体的颜色竟然透明了几分,李雨升看得一愣,眼睛下意识往鹿明烛的脚跟处一瞟,果然,明明在阳光之下站立,但鹿明烛的脚下已经没有影子了。 李雨升慌忙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鹿明烛、试试看鹿明烛是不是还有实体、会不会就这么一缕魂一样飘走了,鹿明烛却已经手脚利索地拆开了铁链,将铁栅栏拉开一条缝,回头对李雨升示意。 第74章 风水局(四) 虽然事前没说什么,李雨升还是明白了鹿明烛的意思,在鹿明烛扬手用符纸简单粗暴地煳住监控摄像头的同时,走上前去拉开铁栅栏,用力推开了厚重的消防安全门。 还好消防安全门没有落锁,亦或是对方并没有锁门的权限,不然这个门,除非鹿明烛搬出半斤tnt来,否则休想炸得开。 鹿明烛闪身像一缕魂一样飘进了楼道里,身形渐渐又恢復实体,目标明确地奔向电錶间,李雨升听着「咔哒咔哒」几下,明显是闸机全被拨了下去,几秒钟后鹿明烛从电錶间里出来,对着李雨升点了点头。 第117页 李雨升仰起头,看了一眼熄火了的摄像头,无奈地走进消防门里:「你这样生怕对方发现不了啊,简直就是在明说『我准备犯罪了,快点来抓我』。」 「上面我没感觉到什么,所以大概看一遍就好了,也不需要多长时间。」鹿明烛眼中的灰色褪去,目标明确地直奔一个靠东南方向的房间门前,在李雨升不是很贊同的视线里,将一张黄纸捲成又小又细像是牙籤样的一条,捅进了锁眼里。 「你这样和盗墓贼炸人家坟头有啥区别哟……」李雨升眼睁睁看着鹿明烛把大门炸开,一边感嘆现在的道士真是不讲道理非得採用物理伤害,一边跟着走了进去。 就像鹿明烛所说的,这个房间除了因为空旷而有些寒冷之外,没有给李雨升带来任何其他感觉。约莫是客厅位置的侧手方供奉着祖宗灵位,上面已经有一层灰土,其中两个房间摆放了白瓷罐子,李雨升数了数,一共是八个。 鹿明烛里里外外绕了一圈,看着李雨升点清了骨灰罐的数量,转过头来说道:「好傢伙,这户人家是把祖坟都给挪过来了?死了好多年的老祖宗也都给烧了,拉到这里来供奉?」 「看牌位上的称唿不像,更像是突然死了很多人。」鹿明烛淡淡地接了一句,李雨升有些好奇,说着「我看看」走出来,站在牌位前仔细打量了一阵,忽地「哎」了一声,接着「我草」一下骂了出来。 鹿明烛不知道李雨升发现了什么,赶忙走上前去,李雨升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来在微信联繫人界面一顿乱翻,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手机的界面、又反覆去看牌位上写的字,瞪着眼睛将手机递到了鹿明烛面前:「你看,你看看!」 鹿明烛接过李雨升的手机,先看到界面上是和「杨建木老闆」的聊天记录,是荞头崖村子里的那件事,李雨升又拉着鹿明烛的手,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尊敬的,另一只手指向了牌位边缘的小字: ——「侄 杨建木 敬立」 ——「甥 杨建木 敬立」 一共前前后后十二个牌位,竟然有四个的末尾写得都是杨建木的名字,且都是侄子、外甥的关系,李雨升看着鹿明烛也微微皱起眉来,赶忙问道:「这种事儿,你说是巧合的概率,应该他娘的不大吧?」 鹿明烛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李雨升可以离开,李雨升收好手机跟着鹿明烛往外走,兴许是两人这一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直到走出了楼栋大门、跨过景观小桥,才看到有几个穿着休闲衣服的男人急匆匆地往楼里去了。 李雨升毕竟第一次做「贼」,多少有点心虚,不似鹿明烛那般坦然,一直推着鹿明烛的肩膀催他往外走,走出小区外小半条街,回过头见没人追上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鹿明烛没多说什么,带着李雨升进到街边一家看上去还有些小资的咖啡馆里,叫了两杯饮料之后去到僻静的角落位置,扶着李雨升落了座,轻声道:「他们不会报警的,放心。」 「我那是怕他们报警吗,我不是怕他们私下报復么。」李雨升实在紧张,这一会儿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大口喝了几口咖啡,向鹿明烛凑了凑:「我上次把那个痘痕多交给老闆之后就再没交集了,但是和这人说话,感觉他也不像什么神神叨叨的人物,好像就是个普通的土大款,给钱还挺爽快……不过他是从荞头崖那种地方出来的,倒也难说。」 「是他们家的事概率确实不小,毕竟山里他们就藏了一个宝穴。至于这边是不是和解见鸦有联繫,还是得和象姐说一声。」 鹿明烛将自己面前那杯满杯的饮料推到李雨升面前,不动声色地将李雨升喝得只剩下一个底的杯子拿起来,意意思思地抿了一口:「我还是想看看地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下的事不行就回去再慢慢想办法,真是绝了,也不知道这里住着的居民知不知道,自己脚底下走的路下面要么是死人要么是恶鬼的……也不怪,这儿之前住着的就不全是人。」 「这个地方二十年前是阳间的『煞眼』,所以解见鸦才会搬到这里来住,吸引到什么都不奇怪,所以其实有人做局也不奇怪,但是这个局不能和黑无常渡劫重生联繫在一起,否则就是故意想要天下大乱了。」 「是哦,黑无常没死,还渡劫了,你之前就说会有很大的影响,接下来……唉。」 李雨升话说到一半,忽地弹出一口气,没有再继续。 鹿明烛看着他,李雨升则垂眸望着桌子的一角出神,睫毛将多半的眼睛盖住,看上去没有一点光晕。 ——前世今生,李雨升都一直被这种无力感围绕,都是想要做什么的普通人,又都因为太普通,什么都没能做。 而鹿明烛守在他身边两辈子,上辈子帮不上忙,这辈子依旧无能为力。 这种念头让鹿明烛也有些气闷,手指在饮料杯子上来回摩挲着,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阵子,鹿明烛多少有些不忍看李雨升这幅蔫头耷脑的模样,劝解道:「但是黑无常渡劫成功意味着白无常也同样,二者一荣俱荣,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也许会有动乱,但是祸兮福之所倚,同样也会有很多不常见的好事发生的。」 「嗯,嗐,但愿吧。确实,世上哪可能只有好事。不过为啥黑无常就这么失踪了?往常也这样吗?还是说都怪扶应搞了这么一个死出啊?他妈的烦死了。」 第118页 「据说黑无常渡劫之后确实会失踪一段时间,这个大概与扶应无关,所以其实比起解见鸦,我也更关心扶应的动向。」 李雨升终于收回视线,又喝了一口饮料,看向鹿明烛,问道:「你也想像女魃一样,因为扶应害了你,就找他报仇?」 「是要讨个说法……」鹿明烛低下头,将手里的饮料杯按出一个小坑,轻声道:「扶应害我或许是无心之失,看在以往他帮过我很多的份儿上,我可以一笔勾销不计较,但是他对你用了红符,这就……」 鹿明烛没把话说完,李雨升等了一阵还不见他有下文,不禁问道:「这就怎么?」 「没怎么。」 鹿明烛答话答得飞快,仰起脖子将杯子里的饮料一口全喝了下去,李雨升看着他的样子,摸了摸下巴问道:「你不是可以不吃不喝吗?突然渴了?」 「……」 「又不说话。每次心虚了都不说话。」李雨升笑了笑,不再为难鹿明烛,闲散地靠在椅子靠背上,硬是将话题岔开了:「地下那些死人,不炸呢就只能挖,挖到猴年马月?六栋毕竟连天打雷噼都承受住了,一点损伤都没有的,说不定你今天就算炸了,也炸不开。我看除非这间楼直接推平了,不然没个可能。」 「只能回去叫和地质有关的人,假装探测然后报警。不过这么做的话,这件事就和你我彻底没有关系了。」 「没关系就没关系,有人给他们破案伸冤就行了呗。你想去差杨建木的事儿对吧?这确实是挺要紧的,我想想也是,扶应他妈的才是个祸害啊,把他放在外面不知所踪,谁知道又会弄出什么事儿来,再养个五奇鬼、养一群怪物得搞个请君入瓮,那才是天下大乱。」 李雨升说得话十分在理,鹿明烛本身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扶应身为刻字天师要瞒着所有人搞这么一出,他想了想,颔首道:「既然扶应挑在这个节点,就说明他要趁着黑无常渡劫之后做些什么事出来……恐怕骆欤非都拦不住他,找到扶应的行踪迫在眉睫。」 「得了,那我们回去,你找人说说事儿,我再试着联繫联繫把这个杨建木介绍给我的兄弟,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你放心,肯定不打草惊蛇。」 「好。」 听得鹿明烛同意,李雨升扬手将眼前的饮料一饮而尽,两人结过帐走去室外,李雨升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番没有被那群人找过来堵门,才拦了计程车,回酒吧的方向去。 他在车上随便翻了翻杨建木的朋友圈,依旧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第75章 有字天书 因着李雨升与鹿明烛已经在酒吧里住了几日,波儿象早就不会出来迎接带路,故而网约车停在门口、隐约看见酒吧敞开了一条缝的门里有个人影时,李雨升颇有些诧异。 鹿明烛惯常的不等人,李雨升匆匆付钱下车,快步上了台阶走上前去,鹿明烛那边厢已经和人说上话了。 也是到了这个距离,李雨升才看清,那人并不是波儿象。 是男是女不好分辨,五官都素淡无奇,只是脸上、身上的皮肤白中泛黄,说话的声音也是中性,穿着一身红黄两色的长衣长裤,审美看起来和女魃差不了太多。 鹿明烛一面同那人说话一面往回走,那人就和没注意到李雨升一样,同鹿明烛讨论着解见鸦原先小区里那尸体煞阵和风水局的问题,李雨升还以为这人就是鹿明烛说得「地质方面的人物」,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下了台阶,一直跟到隔间里。 回了隔间就像回了家,李雨升甚至还略尽地主之谊,给那人倒了茶,之后自己坐在一边,思量着怎么发个消息给杨建木,稍微试探一下。 他这边想得出神了,耳朵里听着鹿明烛与那人的讨论,没有十分过脑子,不多时听那人问了一声:「他的名字要写上来吗?」 这句话说出来时,那人伸出手指,指向了李雨升的位置,李雨升余光看见了,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啊」了一声,看向鹿明烛:「说我?」 「他不参与,不用写。」鹿明烛摇摇头,那人收回手,似乎还挺坚持,多说道:「写上来,至少分开了还知道是死是活。」 「不分开。死了我会知道的。」 鹿明烛回答得既快且淡然,李雨升心里想着这话怎么又叫人感动又叫人觉得怪怪的,那人则兀自坚持道:「有什么本事,也好叫我知道。」 「说了他不参与,你不用知道,不会写的。」 鹿明烛态度很是坚决,那人总算放弃了,深深地看了李雨升一眼,起身同鹿明烛告辞。 李雨升跟着站起来送了两步,但没出隔间,待到鹿明烛转身回来,开口问道:「那人谁啊?」 「有字天书,就是你见到过几次的,那本天师道长们签名的名册。」鹿明烛随口解释着,李雨升脑子一懵,脱口道:「那是个人?」 「是精怪。」 「不是,我就是那个意思,嗨呀。」李雨升摆摆手,又问道:「那那天那么危机,那人怎么不变成人出来帮帮忙??」 他一句话说得像绕口令,鹿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答道:「有法阵克制,他又是阵眼位置,没办法做什么的。」 「所以你们当时签名,是拿硃砂和血写在这个人身上了??」 鹿明烛颔首,李雨升啧啧感嘆了两声,吐槽道:「你们这群人什么毛病,怎么这么爱在别人身上写字,黑无常也写,骆欤非也写,这个什么有字天书也写……」 第119页 「解见鸦身上的咒文不是写的,天书先是名册,渐渐沾染灵气有了人形,并非在人身上写字,只有骆欤非算是你说的这种。」 「所以把名字写到他身上的人,他就能知道生死、知道对方有什么能力?」 「嗯。」 李雨升问完了自己觉得好奇的事儿,点了点头,招唿鹿明烛一道坐下,将自己放在茶桌上的手机推到鹿明烛面前。 「杨建木那儿没查出什么来,甚至桁市周边都没大问题,但是我看了看这些天我兄弟们的聊天群,南方那边单子忽然变得特别多,爆多,北方几乎无事,好多在这边儿待着的哥们儿闲不住,都南下去了。我觉得这事儿不寻常,你觉得呢?」 鹿明烛简单看了一眼李雨升截图下来的一部分聊天记录,点了点头:「应该都是解见鸦渡劫的影响。」 「影响这么远?全国范围还是全世界范围还是全宇宙范围啊?」 李雨升明显是插科打诨,鹿明烛没同他计较,思量了一下,尽可能详细地解释道:「之前同你说过的,我们所在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阴阳鱼,解见鸦所处的地方是阳间中的阴间,便是白鱼的黑眼,而白无常则在阴间中的阳间——」 「黑鱼的白眼儿。」 鹿明烛没能领会到李雨升的小幽默,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黑无常渡劫成功,除去当做黑眼的桁市之外,外围反而会好一些。受到负面影响的是黑鱼所在的地方,鬼气、煞气、阴气交混,更容易出乱子。」 「这样……」李雨升无意识地来回划动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思考片刻,忽而灵光一闪,看向鹿明烛:「所以你说,扶应那犊子,有没有可能是跑去南方了?」 鹿明烛眨着眼看着李雨升,李雨升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亟道:「你看,他之前就搞了那么多鬼魂养着,黑无常渡劫之后不更是鬼魂横行?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他是追着黑无常跑了,可是万许他不是为了『黑无常』本身这个人,而是为了渡劫之后鬼怪横行这份乱子,要囤更多的魂儿呢?我和你说,不要小看收集癖的变态程度!」 「你说的确实……」鹿明烛低头沉吟片晌,按着李雨升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去找一下象姐,如果扶应是为了鬼魂,多半已经南下许久了。而其他天师道士全部聚集在这里,对他没有防备也没有牵制,情况非同小可。」 「好好你去,快去。」李雨升对鹿明烛摆了摆手,看着鹿明烛快步离开,盘腿坐在原地唿出一口气,耸了耸肩膀。 他心里想着再研究研究杨建木的事情,微信忽地跳出来一个消息提示,是来自父亲的。 李雨升连忙点开了,只见上面短短的一行字:「你妈突然不舒服,水肿很严重,拖了几天来医院住院了,医生说没有大问题,只是人有些煳涂,你不用太担心。」 李雨升一颗心瞬间被揪起来,点到通话就想直接给父亲打去电话,勐地想起来——自己的老家、父母居住的地方,就在受到负面影响的范围内。 「他奶奶的扶应,老子这辈子死活要干死你。」李雨升骂了一句,站起身来匆匆回了父亲的消息往外走,想靠着手串模煳的感应去找一下鹿明烛、去和鹿明烛说现在管不了什么六个死人什么风水局什么阳间木阴间火的了,自己高低得回老家一趟,十万火急。 他尽量沉下心来循着感觉走,很快找到一个隔间,隔间本来就没有门没办法敲,李雨升心里慌乱得很又着急得很,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迈步便走了进去。 「对了,捆命锁我给你请来了,你要想——」 「鹿明烛,我有话和你说——」 李雨升一眼先看到鹿明烛,直接开了口。鹿明烛本和波儿象相对而坐说着什么话,李雨升将波儿象的话打断了,匆匆道了一句「抱歉」,重又转向鹿明烛:「我有急事。」 鹿明烛的面色有些慌张凌乱,不过一闪即逝,他望了波儿象一眼,波儿象倒是很大度没计较李雨升的失礼,风情万方地挥了挥手,鹿明烛便起身同她道别,带着李雨升走了出去。 「什么事?」 「我妈的病情反覆了,草,我刚刚一想,他妈的我爸妈就在你说的阴间地界,我坐不住了,我想回家去看看。」 李雨升这么一说,鹿明烛也露出些焦急的神色,但他还是轻轻拍了拍李雨升的背,顺着李雨升不平整的唿吸与心跳,沉默片晌后道:「我刚才也同象姐说过你的猜测了,象姐觉得有道理,会叫几位同僚南下去看看。你这么着急的话,立刻就买车票,我这就陪你过去。」 「嗯,好,他妈的。」李雨升心里突突地跳,嘴上忍不住地骂,鹿明烛抚着他的后背,只感觉李雨升的一颗心脏哪怕从背部都能摸到疯狂的、不正常的跳动,显然是紧张、焦虑、害怕到一定程度了。 「你是不知道,我妈的情况……算了不说了。」李雨升迅速打开购票软体,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头都在不争气地抖,他深唿吸了好几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同鹿明烛商量:「买明天的票,嗯?今天好好睡一觉,好好睡一觉,不能冲动的时候往外跑,我爸也说不太危险了,问题不大……一定没问题,冷静点了慢慢过去,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嗯,你爸妈还指望你撑着呢。你回去了,他们看到你一定高兴,心情好了病就会好些。」鹿明烛劝着李雨升,扶着李雨升的手臂将他半引半拉地带回隔间里,听李雨升问自己:「你身份证号多少?……对了,你身份证写的祝明来着是不是,我填成鹿明烛了,还好还没提交,还好多问了你一句。」 第120页 鹿明烛应了李雨升的话,摸到自己的身份证递给李雨升,顺势坐在李雨升的身边,轻轻地将他抱住了。 第76章 总要见公婆 因着不是逢年过节、甚至都不在周末,购买车票异常顺利。时隔多日,鹿明烛又在前一晚为李雨升捻了催眠的香,李雨升也没梗着不讲道理非要反对,搂着鹿明烛睡得很快很沉。 由于休息得好,今日起来神清气爽,思路都清晰了,心情也跟着好上来许多。不过李雨升总归是着急,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火车站,两个人都没什么行李,车站里只稀稀拉拉地坐着些人。李雨升随手买了份垃圾食品套餐,挑着安静但不算偏僻的位置同鹿明烛一起坐下了,给父亲打了电话,说自己差不多下午就能到家,晚上就带着朋友一起去医院看母亲。 李雨升嘴里提到「朋友」,说得很顺,没拿着手机的那只手还握着鹿明烛的手,倒是鹿明烛,原本安安静静地坐着发呆,听到李雨升说出这话来,忽地看了过来,坐直了几分,向着李雨升跟前凑了凑,似是有话想说。 李雨升打电话时没注意到鹿明烛的异样,直到将电话挂断了,才看见鹿明烛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了吗?」 「你……你刚刚说要带朋友去……你要带我过去吗?」 鹿明烛问得有些吞吐,李雨升倒是觉得奇怪了,想当然地回答:「当然啊,不然我还能带谁?还是你有什么别的安排,还是你忌讳不能去医院?对了,我都忘了问问你有没有这种讲究……」 「没有,我肯定要陪你去医院的。」鹿明烛很快地截断了李雨升的话,期期艾艾片刻,小声道:「但是你要带我去见你爸妈吗?我……」 「见见,见见吧,咱俩的事儿我早晚要和他们说的。不过可能没法说我讨来的漂亮媳妇儿不是个人。」李雨升笑得大大咧咧,也稍微坐直了些,凑得离鹿明烛近了几分,笑道:「你还计较这些个人间的规矩呢?说真的,比起你是个男的,你是个鬾鬼我家还更难接受。管他什么约定俗成的东西呢,都他娘的二十一世纪了,我也没想直接过去就说了,慢慢儿来呗,我都不担心,你干嘛一副压力山大的样子。」 「我是觉得……我是……」 「怎么了,这么不想去?」 见鹿明烛的神色确实不太寻常,李雨升正襟危坐,转向他去,两只手将鹿明烛的手都握住了:「我真的不乱说,就说是朋友,我以前也经常带朋友过去和我爸妈打招唿的,我爸妈人也不坏,老实本分庄稼人,你别慌啊。」 「我是怕……是有点担心。就算是朋友,也讲有没有眼缘的。」鹿明烛轻声说着,将自己的右手从李雨升手心里抽出来,他低下头去,指尖慢慢地碰到了自己内眼角处伤口的位置,「我长得就不像好人,这里一看就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没人会喜欢我这种长相邪气又不会说话脾气还不好的男人……」 「谁不喜欢,什么没人喜欢,我不就喜欢得不得了么。」李雨升拉下鹿明烛的手,望着鹿明烛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好看,漂亮着呢,谁见了都喜欢。我爸妈一定喜欢。还不会说话脾气不好呢,你是不爱说话没脾气,别到时候站在我爸妈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别小家子气气的,敞亮点就行了。」 鹿明烛垂头不语,李雨升歪头看着他,抬起手指碰到鹿明烛的下巴,凑上前吻了吻鹿明烛的脸,轻声道:「好着呢。再不好我往你嘴上亲了。」 李雨升半开玩笑半威胁的一句话让鹿明烛退开几分,头也抬起来了,看见李雨升的脸色猜到李雨升没有接吻的打算,明显是故意逗自己、哄自己开心点,不由得暗自有些气恼自己不合时宜,低声道:「知道了。你现在心里也难受,我不给你添乱。」 「哎,这就对了。」李雨升放开手,长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伸长手臂将鹿明烛的肩搂过来,硬按着鹿明烛的头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鹿明烛安静但是别扭地靠了一会儿,搭上李雨升另外一只手握住了,轻声道:「我昨晚还画了几张符,如果你母亲能接受得了喝符水,可以给她试试,未必见得能治病,但是多少会好受一点点。」 「好。」 「过几天会有道医跟着南下,我让他们尽量来一趟,也来给看看。」 「好……嗐,其实我没什么指望了,我和我爸心里都门儿清,就希望我妈剩下的这些年高兴点、舒服点……」 李雨升说着话,慢慢将眼睛闭了起来,鹿明烛稍微抬起头来看他,片晌后低声许诺:「我会替你母亲求寿的,象姐那边已经有办法了,得了空我就去试。」 李雨升拍了拍鹿明烛的手,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他闭目养神了片刻,其实没有半点睏倦,悠悠然想起来似乎鹿明烛与波儿象曾反覆提过什么「捆命锁」之类的东西,李雨升睁开眼眨了几下,想要问一问鹿明烛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迟疑片刻,总觉得这时候问了就像是在催着鹿明烛赶紧帮忙给自己母亲续命一样,终归没有开口。 等到上了火车,车厢里三分之二都空着,李雨升和鹿明烛找座位的一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投来了些目光,甚至有些人一晃眼自鹿明烛的脸上扫过去,还要再勐地回头仔细看,也不管礼貌不礼貌,凑到同行人耳边指指点点小声唠叨。 第121页 这种事鹿明烛往日不在意,李雨升也不曾有多么在意,但是放在今天却让鹿明烛有些别扭。李雨升说不上是今天坐火车的人就这么欠、就这么爱凑热闹看别人,还是往日里一直有这么多人注意鹿明烛这张脸、注意鹿明烛眼间的伤口,想起鹿明烛候车时说得那些话,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偷偷侧过身给自己父亲发消息,说同行的朋友长相有些特殊、内眼角生了痣,叫父母回头和人见面的时候不要总是盯着、更不要用他的长相做文章。 李雨升这一系列动作自以为做得隐晦,实则都被鹿明烛看在眼里,然而鹿明烛也只是沉默着靠在车厢窗口,望着窗外的日光,没有出声。 李雨升的老家离桁市快要七个小时的车程,他又不需要补眠,插着充电宝将手机玩得滚烫,几乎握不住了,李雨升担心手机爆炸,只得放到了一边。 鹿明烛倒是靠在李雨升的肩头睡得正好,阳光照在他身上,倘若仔细去看,能看到稀薄的白烟盘绕,李雨升伸出手去碰那些烟雾,白烟便在他指间逗留飘散,不多时又聚拢到一起,钻回鹿明烛的身体里。 这种情况李雨升前些日子便发现了,当时问过鹿明烛,鹿明烛不太痛快地回答这些白烟就是李雨升被自己吸走的阳寿,因为鹿明烛身上背着不少功德,所以每天活着只消耗功德、没有到消耗阳寿的地步,故而这些本属于李雨升的寿命便化为阳气,绕在鹿明烛周身,会渐渐地化为鹿明烛自己的一缕气。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寿命的样子还算有趣,李雨升百无聊赖,随手拨弄着白雾,又想起来似是谁说过,自己可以顺利投胎就是因为被鹿明烛餵了许多阴德和一口鬼气,也不知道那口气是不是原本就是自己上辈子的阳寿化来、是不是在去鬼气的时候被解见鸦给打散了。 玩弄阳气并无意趣,李雨升搅合了三五分钟便觉百无聊赖,他收回手靠在椅背上,按了按自己酸痛的腰,感受着已经快要麻木没有知觉的屁股,忽而视线里左下方的位置闪出一道微弱的红光。 ——与此同时,鹿明烛簌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睛一睁开便赫然是两抹灰色,正赶上有去卫生间的路人回来路过,李雨升忙不迭抬起手来将鹿明烛的上半张脸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则低头去看。 刚刚的红光竟然发源自鹿明烛给李雨升的手串,那枚注入了鹿明烛血液的珠子,像是细小的钨丝通了电,时强时弱地闪烁着不起眼的光。 「有情况?」等路人离开后,李雨升放下手,看着鹿明烛被水银充斥的双眸,压低了声音问:「车上有鬼?很近?」 鹿明烛没有及时回答李雨升的话,视线转过了一圈,才轻声回道:「应该是进了『黑鱼』的地界了。」 他说话说得很慢,双眼仔细地从车厢最前方扫到末尾,最终才落回李雨升的身上,然而瞳色却没有变回正常的黑白。 列车行驶的速度减慢,李雨升回想起几分钟前似乎报了即将到达哪一站,当时他并没认真去听。 窗外的景象变成钢铁打造的棚子,火车从阳光下驶入车站硕大的顶棚笼罩下的阴影里,最后长长地「呜——」了一声,彻底停下,车门自动打开,一股极为寒冷的风陡然间灌进车厢之内。 ——「满员了。」 第77章 冷冷冷 之前李雨升全身的阴气被解见鸦尽数清散,一点都没有留下,已经不会再活生生就看见鬼,但是在鹿明烛说下那句骇人的话语之前,李雨升便已经被绝对不寻常的一股阴冷包围了。 头顶响起电子提示音,车门自动关闭,列车宛若没有任何异样地恢復了运行,然而车厢里原本被太阳晒得让人几乎热到喘不过来气的温度,不到一分钟之内便降了下来。 带了外套的人纷纷穿上外套,没带外套的人则与同行者互相依偎,李雨升眼里依旧是人口稀疏的车厢,心想或许还是看不见好一点,不然这要是叫自己见到一车奇形怪状的鬼、再和哪个对上眼了,估计会更崩溃。 他警惕地打量了一圈四周,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警惕个什么劲,默默将脑袋缩回座位,看着明显双眼一直盯在右前方位置的鹿明烛,问道:「有危险吗?」 「几乎都是野鬼,还好,不会主动害人。但是有一只血煳鬼。」 ——你听听,血煳鬼,这名字就不能是啥好玩意儿。 李雨升心里吐槽着,嘴唇翕动几下,还是没忍住,问鹿明烛:「那是啥东西?」 「难产而死的女人,手里会提着一个装满了血的袋子,袋子里会有死去的婴儿的一部分,或者脐带、胎盘,或者她自己被撕裂的肉之类的,不一定。」鹿明烛收回视线,一边向李雨升解释,一边两只手比划起来,李雨升听得反胃,连忙将鹿明烛的手按下了:「好了好了,我的祖宗,不用说这么清楚。」 鹿明烛闭了嘴,视线又转向右前方,李雨升在他眼中什么都看不到,回过头去也是什么都看不到,但一想到那地方坐着个这种鬼还怪噁心的,他抖了抖肩膀,将声音压到最低,佯咳一声:「危险吗?你要把它……呃,解决掉吗?」 「不危险,只是她应该徘徊在医院产科,怎么会在这里,觉得有些不寻常。」鹿明烛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自己放在小桌板上的布包里,掏了一个被黄符当做塞子堵着的木瓶子来。 第122页 「怎么说都先把她收了,回头到了医院,你陪你父母,我去把她放在产科……」 「等会儿,等等等等,你说啥呢?你要在我妈医院里放鬼!?」李雨升连忙一把按下了鹿明烛的手腕,又着急又得顾忌着压底声音,嗓子都噼了,发出嘶嘶呵呵的动静。 鹿明烛不解地看着李雨升,似乎自己要做的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李雨升完全被他的态度打败了,低喝道:「哪有在别人医院里丢鬼的!!」 「医院里本身就有鬼,这种鬼也不会害人,而且普通的小鬼都很害怕医生……」 「那也不行,我靠,你说得天花乱坠都不行,愿意丢你丢到别家医院去,死道友不死贫道,害别人妈远离我妈,听见没有?」 李雨升紧盯着鹿明烛,逼着他点头答应了,才松开手,让着鹿明烛走到右前方去。 光天化日之下收鬼,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动静,看鹿明烛就像要去菜市场买黄瓜的架势,那血煳鬼应该伤不到他什么,李雨升就是怕鹿明烛哗啦哗啦又弄得一大堆符箓满天飞,皱着眉回头打量了一下车厢里有几个人、一会儿是不是得让鹿明烛想办法把他们的记忆给洗了,前后的摄像头是不是也得盖一下…… 他正乱捉摸着,鹿明烛就拿着瓶子走了回来,眼睛也恢復成普通的样子了。 「就完事了!?」李雨升无比震惊,侧身将鹿明烛让进里面的座位,瞪着眼睛看鹿明烛手里的瓶子,「我他妈撒泡尿都没你这么快啊?」 「嗯。」鹿明烛又从背包里抽出一根红线来,把瓶口的黄符折下去缠绕了几圈,忽而问李雨升:「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爸妈买点什么。」 「啊?」鹿明烛的话题拐得实在是太突兀,李雨升脑子差点跟着抽筋,见鹿明烛的眉毛竟然微微皱起来,脸上有些忧虑的神色,不由抬手将他的眉眼顺了顺,回答:「不用。你这突然问一句这个,怎么想的。」 鹿明烛没再说话,默默将瓶子缠好了塞回背包里,顺手拿出一本平日里看的书交给李雨升。 李雨升正觉得枯坐无聊——虽然现在和满列车的鬼坐在一起,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聊了——但看点书学习一下总还是好的,便接过手里看了起来。 车厢里冷得好似要结冰,李雨升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嘀咕是不是空调机坏了云云,自己也着实冷得受不了,手臂都起鸡皮疙瘩,便凑到鹿明烛耳边问道:「要不把这些鬼都收了?感觉就算他们没心思害人,这里的人也快要被他们搞得冻死了。」 「收太多小鬼会损阴德。」 「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李雨升嘀咕着,又抬起头四下打量了一番,有人叫了列车员来问能不能把空调开热风、或者给个毯子之类,列车员温声道歉说可能是空调坏了,目前全列车都很冷,下一站会叫维修人员上来紧急检修,并且给乘客了一条从卧铺车厢带来的被子。 李雨升连忙也叫住列车员要了一条被子,好在是车上人不多,怎么都还够发,他将被子铺开了,多半往鹿明烛那边盖着,鹿明烛轻轻推开,道:「我不冷。」 「怎么不冷,你手都冰块儿一样了。」李雨升把被子扯回去,捏了一把鹿明烛的手,着实是跟碰到冰没什么两样,干脆将鹿明烛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再跟被子一起盖上了。 鹿明烛倒也没逞强说谎话,气温是冷是热对他来说都没多么难捱,也许久不曾觉得适宜的温度会有多舒服,在寒冷的空气里泡了这一阵子,再碰到李雨升的体温,莫名有一股膨胀的感觉沿着黏着跳动的血管向四肢百骸蔓延。 李雨升安分地看着书,时不时将手伸到被子外面翻过一页,不翻页时手便一直盖在鹿明烛的手背上,反倒让鹿明烛的手比他还先暖起来了。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的脸,没多久眼睛就因为疲劳而发酸,他阖起眼帘,向着李雨升靠过去,展开手臂隔着扶手,以极其别扭的姿势环住了李雨升的腰。 列车走走停停,李雨升明明不困,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手里的书掉落在被子上,果然知识才是最好的催眠剂。 鹿明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李雨升肩头,李雨升甚少见他这样不分天昏地暗地深睡,抽出手来环过鹿明烛的肩,让他向着自己靠得舒服一些,感觉鹿明烛睫毛翕动似乎要醒过来,赶忙轻声哄了两句,让鹿明烛只管睡去。 平日里老听说黑无常得道升天带得鹿明烛、女魃等也一起功力大涨,李雨升多少知道鹿明烛这些天因为这些身体难受,还没完全恢復就奔波起来,眼下怀里搂着鹿明烛凑合着休息,李雨升忽然就有些痛恨自己小气抠门,七个小时的车程还硬要买硬座,多少买两张卧铺的票,还能叫鹿明烛舒服些。 想着,李雨升估量了一下,至少还要四个小时才能到站,他一手揽着鹿明烛的身体,另一手扫了列车扶手上的二维码,叫来乘务员说要补票换去卧铺。 李雨升同乘务员说话时鹿明烛已经隐隐约约醒过来,似乎听见李雨升说要换卧铺票、听见乘务员问李雨升要硬卧还是软卧,最后听见李雨升停顿了几秒回答:「一个厢里两张软卧,麻烦您了。」 鹿明烛还有些昏昏欲睡,后面李雨升再做了什么没有感觉,不多时又被李雨升摇晃了几下,耳边听得李雨升说:「醒醒了,去床上睡。」 第123页 「什么床?」 「换了软卧,东西我收拾好了,走吧。」 鹿明烛醒得倒是快,但有些摸不清李雨升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却也没多问,老老实实站起身来,和李雨升一起往软卧车厢走。 大约是普通座那边不少人都受不了寒冷,卧铺车厢的人明显要多,密度也更大,李雨升在前面走,感觉路过时其他乘客频频向自己身后看,许多原本唠嗑的人也会突然停止一两秒甚至更长时间,李雨升不做第二想,清楚的知道这些人百分之二百是在看鹿明烛。 ——下次带鹿明烛出来,要给他戴个墨镜。 李雨升心里暗自打定主意,人已经走到了自己换的位置,车厢里另外还有两个人,各自在上下铺躺着,一个玩手机一个睡觉,也不知认识还是不认识,李雨升犹豫了一下,叫鹿明烛去到上铺睡,自己在下铺躺下了。 ——要是这个厢里就他们俩人就好了,能和鹿明烛一块儿在下铺搂着躺着。 李雨升一边晃着腿心里一边胡思乱想,刚想再翻出书看一会儿,听见上面本该老老实实睡觉的鹿明烛叫了一声:「李雨升。」 第78章 你的朋友不是人 「什么事?」 李雨升原本只是想躺着应一声,估量着鹿明烛最多不过是想拿背包里的东西之类,然而鹿明烛却半撑起身体,从床上伸下一只手来,李雨升连忙坐起来握住了。 几乎是在李雨升碰到鹿明烛手指的同时,他听到对面床铺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 「先生,你的『朋友』,好像不是人啊。」 这一声明明堪称温和,语气没有任何不妥,李雨升却立即警觉起来,攥紧了鹿明烛的手翻身下床,将鹿明烛挡在自己的身后。 在他的对面,下铺的人依旧背对着外侧熟睡着,甚至还规律地打着鼾,上铺的男人却已经坐了起来,明明头髮和鬍子都黑白掺半,一双眼睛居然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有些道行在的。 鹿明烛进来不过几分钟,身份一下子就被拆穿,李雨升再装傻说「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明显是没用的,干脆一点头认了下来:「对,他不是,我知道,多谢您关心了。」 「既然知道,为何依旧同行?」男人与李雨升说着话,眼神却始终锁在鹿明烛的身上,「他是鬾鬼,竟然死后还能如常生长到成年人的样貌,功法非同寻常,与他共同行走,多半会影响你的寿命,你可知晓?」 「知道,我自愿的,怎么了。」 男人的眼光实在危险,李雨升不由得万分防备,生怕他突然暴起对鹿明烛造成什么伤害,又听男人笑了两声,眼神愈发锐利起来,对李雨升说道:「你是自愿,我却不能放任此等妖孽祸害人间、残吞人命。今日就算救了你,来日你多半还会恩将仇报……罢了罢了,谁叫我就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呢!」 在男人说最后一句话之前,李雨升已经注意到他隐藏在袖子下面的手臂动了一下,立刻转身将鹿明烛从上铺拽了下来,再想要打开厢门出去却已经来不及,李雨升下意识想要将鹿明烛护在自己身后,却被鹿明烛将手臂拉住,接着只听「刺啦」一声,是那男人手里丢出一根笔、宛若箭矢般刺透鹿明烛身前护身黄符的声音。 「你有病吧!」李雨升顾不得许多,挺身将鹿明烛挡在背后,瞪向眼前还欲再动手的男人,「满车的鬼魂你不管,动他干什么!?你他妈的谁啊!」 「鬼完司的人。」 鹿明烛在李雨升身后快速但小声地说了一句,李雨升没十分听清,还以为鹿明烛突然说起鸟语,对面的男人居然听见了,笑了两声,对着鹿明烛一拱手:「鬼完司邓洪祯,劳驾将我的名字记住了,一会儿到了阴间报上去,可别把功德算到别人头上!」 他话音落下,那根像是钢铁铸造出来的笔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直冲鹿明烛的门面,速度快到李雨升只来得及瞪大眼一回头,然而鹿明烛却略侧过身,抬手将那杆笔一把抓住了。 「黑无常劫后余生,天地邪祟滋长,鬼完司的人出山应该是杀厉鬼、斩恶妖的,我的名字在天师册上,你何必与我过不去?就算你有通天之能,我也未必比你差些,想要杀我你需得赔进去多半条命,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什么天师册,与黑白无常这种地府走狗搅合在一起的人,只要有点法力,管他是鬼是怪都收入麾下。搞什么『协会』结什么『联盟』,自诩官方主力的,我呸!折腾几百年了还不是一事无成!」 邓洪祯大骂一声,双手在胸前翻起手诀,紧攥在鹿明烛手里的笔立刻嗡鸣颤抖起来,不知催动了什么法术,竟然瞬间烧得通红,在鹿明烛掌心烫出黑烟。 鹿明烛吃痛抓握不住,只得放开手,倒也知道道理已经讲不通,神色一凛指间已经捻上数张符箓,对着邓洪祯便甩了出去。 两人发难得倒不突然,然而动作都相当迅速,车厢里又狭窄,几乎没有躲避的余地。李雨升眼见得鹿明烛脸上、手臂上都被邓洪祯的笔刮出血痕,腰间更是没能躲过一刺,眨眼间鲜血蔓延,愈发焦急起来,侧身想要打开车厢的门让鹿明烛出去,还没碰到门锁,一桿铁笔便「咚」一声钉入门栓,但凡李雨升的动作再快一点点,手指就要没有了。 这一下吓了李雨升一惊,更是让他火冒三丈起来,他怒而转身,仗着邓洪祯无法躲避,一把抓住了邓洪祯的腿,狠狠地向下一拽,硬是把邓洪祯愣生生扯到了地面上。 第124页 然而邓洪祯毕竟也不是吃素的,挡下鹿明烛几次逼命的攻击后,向着身后两下肘击,接着攥住自己的笔横向一拍,李雨升躲过了其他的攻击,但小空间内周转不开,愣是被邓洪祯拍在侧身,踉跄着差点倒在下铺熟睡的人身上。 李雨升慌忙将身体撑住了,身后鹿明烛与邓洪祯打得叮叮噹噹,眼前这人不仅没被吵醒,反而睡得鼾声震天,实在过于反常,李雨升眉头一皱,眼神飞快扫过,果然看见他搭在枕边的手腕上贴了一枚三角形的符纸。 身后响起鹿明烛的闷哼声,显然是又被邓洪祯打到,听邓洪祯的动静也没占到便宜,李雨升没时间再犹豫,只得赌上一把,抬手将那枚符纸撕了下来。 他撕下符纸之后不敢片刻耽搁,转身去锁邓洪祯的腰,一下子让邓洪祯中门大开,被鹿明烛的铜钱直砸进胸口的肉里。邓洪祯一面试图攻击李雨升,一面挥动铁笔格挡鹿明烛的铜钱,车厢内一片叮叮噹噹的声音—— 「干啥呢啊都!?」 ——直到一道不属于三人的人声响了起来。 这道声响就像定身咒、休止符一般,鹿明烛和邓洪祯不约而同止住了全部动作,李雨升倒是一时不敢撒手,只转头去看鬼迷日眼地从下铺坐起来的男人,听那人骂道:「狗日的要打架滚出去打!有人睡觉看不见吗!一群傻比!有病!」 他喊出来还犹嫌不足,骂骂咧咧地又躺了下去,邓洪祯侧头看了一眼,手中忽地夹起一道符箓又想要贴到下铺的身上,李雨升直接扬手按下,用几乎要勒断邓洪祯手腕的力气将他死死攥住了。 「……好,你,还有你,都给我等着。」 李雨升估计着是这群沾染怪力乱神的人物之间都有什么「不能被普通人发现」、「不能轻易洗去普通人记忆」的约定俗成,邓洪祯压低了声音抬起手指着鹿明烛点了两下,没好气地两下甩开了李雨升的手臂,居然老老实实转头爬上了上铺,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包扎用的东西和伤药,处理起伤口来。 鹿明烛的那几枚铜钱是实打实打进了邓洪祯肉里的,李雨升寻思着这怎么都不是可以自己处理的事情,但也懒得去管邓洪祯,赶忙上前一步扶起刚刚险些被邓洪祯钉在床板上的鹿明烛,小声问:「有事没事?」 鹿明烛对他摇摇头,抬起手去捂自己的伤口,只是身体带着手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疼得。 其余的伤口可能还好,但有几处刺伤实在是深,李雨升看着鹿明烛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符纸、绷带、消毒水、棉球等一系列的东西,眼看鹿明烛双手哆嗦着向腰腹位置不断往外喷着血的伤口里塞绷带,几下都塞得不稳,脸上也全是汗水,不由道:「我来试试。」 实则光是看着这样的伤口李雨升便已然觉得触目惊心,他紧皱着眉头,将鹿明烛稍微放平了一些,低声嘱咐:「疼了告诉我。」 「不疼。」 鹿明烛直接回答了李雨升的话,需点了一下自己腰间的血洞:「塞得深一点,不要怕撑裂伤口,一定要塞满。」 李雨升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忍直视,咬着舌尖逼自己睁着眼看着鹿明烛的伤口,将绷带用镊子夹着塞得满满当当,之后按照鹿明烛的指示,覆上纱布、贴上两张符纸,而后包了起来。 「早知道老老实实待在硬座那边……」 李雨升懊恼地嘀咕着,鹿明烛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抬起眼去看对面上铺咬着一块棉纱龇牙咧嘴闷叫连天的邓洪祯。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鬼完司的人了,想不到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鹿明烛的声音带着几分阴冷,李雨升拍了拍他的膝盖,示意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刚受了伤元气亏损的时候发脾气,自己蹲下身去擦起地上的血迹,兼带将鹿明烛掉落在地的铜钱、烂掉的符纸也给收拾起来。 邓洪祯听见鹿明烛的话,「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纱布,看样子是想要破口大骂,下铺的人适时地打起鼾来,邓洪祯一口气憋回去,原本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涨红几分,低声道:「你倘若能指天对地地发誓,说自己从来没害过人、没伤过人命,我今天倒可以放你一条生路,日后只要你不作恶,我看见你就当没看见!」 第79章 道士界的南波湾 倘若要问鹿明烛是什么样的「人」,李雨升敢自夸一句全世界没谁比自己更清楚,听得邓洪祯这样说,当即开口回怼:「他当然从来都没害过人!」 「——你自己和他说,是不是?」 李雨升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鹿明烛寻求肯定,却在对上鹿明烛视线的瞬间,从鹿明烛的脸上看到了带有几分仓皇的颜色。 鹿明烛的瞳孔微微晃动,而后侧头偏向一边没有出声应和李雨升的话,李雨升好似遭了当头一棒,愣生生梗在了原地。 ——怎么没害过人,且不说之前女魃提起过鬾鬼也曾食人为生,他李雨升的上辈子,不就是被鹿明烛给活活害死的吗? 李雨升想当然地一句话脱口而出,如今落得下不来台的下场,一身的气场偃旗息鼓,倒是长了邓洪祯的气势,他甚至坐在上铺晃了晃身体,颇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 眼下输人又输阵,李雨升不愿意再被邓洪祯讨去便宜,更不想等到下了火车、万一到了没有无辜旁人的地方或者鹿明烛落单时、被邓洪祯追杀伤害,李雨升咬紧牙关,脑子转了又转,忽地想通了什么关窍,计上心来。 第125页 「哎,你说你是什么,『鬼完司』是吗?你真有办法杀了他?」 李雨升转头问着邓洪祯,邓洪祯却不答话,鹿明烛抿了抿唇,不忍李雨升的话落到地上尴尬,回道:「他不能,鬼魂或许还杀得了,我这样的精怪最多封印起来,放到鬼完司的秘境镇压,对于普通人来说,和『妖怪被杀死』区别也不大。」 「我说呢,都说只有我能杀死鹿……祝明,还以为是一群天师道爷诓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人类男子呢。」李雨升强压着笑意说着话,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一些,因为声带挤压显得像儿童剧里大反派的冷笑声,他自己有些尴尬,却把气氛实打实地烘托起来,鹿明烛没有再接李雨升的话,邓洪祯却皱着眉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将李雨升仔细打量了一遍:「你能杀死鬾鬼……?不对,他现在都不能算作鬾鬼,应该是鬾怪了,你……」 「对啊,所以说,这个世上只有我能杀死他,我知道方法。」李雨升一挑眉,对着邓洪祯扬了扬下巴,「他之前确实造过孽,身上背着我家里的业障,所以我去到哪儿他就得去哪儿,跟着我赎罪,有问题?这是他和我之间的事情,这位道爷,您就别非得插手了呗?」 「……你说你能杀掉鬾鬼,空口无凭的,你有什么方法?」 「独家秘术,我凭什么告诉你啊?扶应你知道吗?赫赫有名的刻字天师,你们道士界的南波湾,是他告诉我、教给我的。」 因为邓洪祯之前态度不好,李雨升本没觉得搬出扶应的名号来能有多有用,谁知这名字竟然好似多么如雷贯耳,邓洪祯一听到之后表情竟然缓和下来几分,却还是有些防备,问李雨升:「你说你见过扶应天师?」 「这么高,旁边跟着个这么高的,叫骆欤非。」李雨升心知邓洪祯是半信半疑,可扶应和骆欤非的事情他底气十足,随手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身高,详细地描述道:「扶应手上有链子,栓到骆欤非身上的,骆欤非手上嘴里都有字,什么咒语来着我倒是忘了,戴着手套口罩,咳嗽都不能咳嗽,说是只有扶应能给他刻字,其他人都遭反噬死了,是也不是?」 「你竟然真的见过扶应天师。」邓洪祯后背直了几分,上下将李雨升打量了一番,李雨升理直气壮,胸膛也怄气般对着邓洪祯挺起来:「都说是他告诉我的法子了,我骗你这个?」 鹿明烛原本一直安安静静歇在后面顺气,看着李雨升在邓洪祯面前表演不露声色,忽地开口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正是扶应在大阵前叛变,故意使得黑无常顺利渡劫,才有了如今南方一片大乱。」 「呵,黑白无常渡劫飞升才是顺应天意,你们非要妄图将这股力量自己掌握、逆天而行,不遭反噬才怪。当年扶应天师离开白无常,你们什么天师会的多少人辱骂他还要追杀他,后来又拜服于他的力量,指望他央求他,真是难堪,噁心。」 李雨升看邓洪祯明晃晃一副扶应毒唯的状态,侧过头去对鹿明烛撇了撇嘴,佯咳一声清清嗓子,声音大起来几分:「所以在鹿明烛赎完罪孽之前,谁都不能动他,他死不死的只有我能做主,这可是你那位『扶应天师』的意思,你非得要违抗他,硬和鹿明烛拼个你死我活?」 这话说出来之后,邓洪祯一时没有言语,李雨升正觉得抓住了他的把柄得意着,邓洪祯忽然开口问道:「所以这只鬾到底叫什么名字?」 「……」 ——煳涂啊! 李雨升心中咬牙不已,一时太过得意,顺嘴把鹿明烛的真名秃噜出来,这个邓洪祯也真是个细心的,虽说不知道这名字有没有隐瞒的必要,但是……但是…… 「鬼怪的『名字』有什么重要的,我又不是猫鬼蛇鬼,还会受『唿名术』的限制,十几年就随我的心情改一次,又能怎样。」 鹿明烛躺在下铺,闭着眼睛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邓洪祯「哼」了一声,总算不再说话。 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邓洪祯下铺心大的大哥鼾声打得如雷贯耳,李雨升坐到鹿明烛的身边,手背贴了贴鹿明烛略微发烫的脸颊,关切地问:「你会不会发炎发烧?咱们不能去医院吧……?」 「你放心,保证比那位活得久还活得好。」 鹿明烛声音不大,语气却呛,李雨升知道他是又生气了,虽然眼下不是觉得好笑的时候,但或许是平日里鹿明烛古井无波的淡然样子实在疏离,每当鹿明烛生气的时候,李雨升总感觉他添了许多活气,平白显得可爱。 「好,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事,要用什么和我说知道吗?」李雨升捏了一把鹿明烛的下巴,眼睛往邓洪祯的方向瞟了一眼,还是忍不住沾了些笑意,凑近鹿明烛道:「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还怎么给我『赎罪』?」 他这样说话,鹿明烛的眼神便也缓和下来,定定地望了李雨升一会儿,朝着李雨升伸出手去,被李雨升将手握住了之后才小声道:「我知道,我真的没事。」 「你们俩可不像是要命的关系啊。」 邓洪祯冷淡且带着嘲讽的话见缝插针地塞进来,李雨升看也不看他一眼,将沾上了些血迹的被子拉着盖到鹿明烛胸口的位置,淡淡地道:「我这是临终关怀,你懂个鸡毛。」 「我不懂,我就是劝你一句,他可不是一般的鬾鬼,为了吸人阳寿延长自己的命数,多少带着勾引人的本事,别怪我说话难听,我看你可不是个能顶得住诱惑的人,别到时候杀他捨不得、下不去手,倒先被他害死了性命。我这儿有个开过光的福袋,看在扶应天师的面子上,就白送给你了,你带在身上,多少抵挡他一些。」 第126页 李雨升被邓洪祯纠缠得实在是烦,拍了拍鹿明烛的手背叫他安心,站起身来将手伸到了邓洪祯面前:「拿来吧你。」 邓洪祯睨了李雨升一眼,从自己口袋里掏了一阵,当真拿出来一个紫色底黄金纹路的福袋,「啪」地一下拍进了李雨升手里。 李雨升接过福袋,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有些像是人体的脏器,他不由得将福袋捏在手指间甩了甩,问邓洪祯道:「先问问你,这有什么功效,不会是我戴上就阳痿了吧?」 邓洪祯万没想到李雨升会问出这样不说直白、简直污秽的问题来,瞠目结舌地看了李雨升好一阵子,才啐道:「放屁!」 李雨升本就是故意招惹邓洪祯去,眼见目的达成,心情好了几分,随手将福袋往自己兜里一揣,咂摸了几下,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身体也好精神也好,几无任何变化。 ——看来是个没用的东西。 李雨升心里一语双关地骂着邓洪祯,重新坐在鹿明烛的身边,轻声哄着他稍微休息一二,鹿明烛想劝李雨升也去歇歇,李雨升则是万不可能放心自己睡在上铺的,万一邓洪祯是个说话不算的,一道符拍在睡觉大哥身上、一道符拍在自己身上,梦里鹿明烛被关进「锁妖塔」了都不知道,还得去学二郎神噼山牛郎爬天梯。 最后李雨升坐去了下铺里面的位置,将枕头垫到鹿明烛腘窝下面,自己靠在窗边,让鹿明烛睡在腿上,才稍微安心地歇了一歇。 鹿明烛睡得极快,不多时就好似昏过去了一般,李雨升握着他的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拇指刮着,掀起眼皮去看在上铺打坐的邓洪祯。 ——老头子端得一副仙风道骨的做派,确实像个好人。 第80章 我就算不是人了也是个东西 不知是因为软卧车厢内比较暖和,还是刚刚打斗了一番带来些热气,亦或是身上躺着鹿明烛多少能「保温」一二,李雨升没再觉得寒冷,一面暗自戒备着邓洪祯,一面翻看着鹿明烛带来的书籍。 这本书上几乎全是符箓的画法,有些深奥幽玄的东西,李雨升只能捡着浅显的、自己看得懂的记上一二,他右手被鹿明烛抱着不能乱动,也没办法学着画一遍增加记忆,故而啃得十分艰难。 不过人总是喜欢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的,李雨升不觉得枯燥,总归是比什么长篇大段的这个咒那个咒能看得进去,他一时间看入了神,直到对面下铺的大哥终于睡醒,伸了个懒腰顶着一头鸟窝一样的乱发趿拉着鞋子走出门去,才稍微回过神来。 鹿明烛睡得安稳,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对面的邓洪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躺下了,看着被子规律起伏的样子也是睡着,李雨升摸到鹿明烛丢在背包里的手机看了一眼,居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估摸着再过一个站点,就可以到家了。 李雨升心里情不自禁有些激动起来,那些昨晚开始压抑的担心、期待、焦虑统统顺着血脉往上翻涌,一时间有些心绪难平。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不知道父亲身体如何,不知道家里一切都还好不好,不知道…… 李雨升出神地乱想着,下铺大哥又一路趿拉着拖鞋走回来,瞄了一眼李雨升和鹿明烛的姿势,一撇嘴露出了个不屑的表情,翻身上床靠在枕头上,开始玩起手机来。 那人的手机好巧不巧就对着李雨升,李雨升能猜到他是在偷拍,说不定是给狐朋狗友吐槽说自己在火车上遇到俩二椅子,李雨升懒得计较,将手里的书随意合起来往桌上一丢,正想着什么时候叫醒鹿明烛比较合适,对面的大哥眼睛却瞄过来,一眼看到了册子封皮上的小字。 他「哎」了一声,将手机放到一边,指了指李雨升的书,颇为自来熟地搭讪:「哥们儿,这本书让我瞅两眼行不?」 书里又没什么秘要,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就算学会了画符也没个卵用,李雨升干脆且大方地一点头,大哥也不客气,抄手便将书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起来,一边看还要一边同李雨升唠嗑:「哎,你这可是本古籍啊?」 「是吧,我也不知道。」 「这上面这些你都会画吗……都有用吗?」 「嗐, 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我和你说啊,以前我可是不信,但是最近吧……哎,你知道我为啥今天要回老家去?也不是我老家,是我媳妇儿的老家,我们老家里出了一档子事,那可邪性……」 大哥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不知道有没有添油加醋成分地和李雨升讲了一通老家里好几个人被附身了的事情,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李雨升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大哥说到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重新将视线落到李雨升的书上,咂嘴道:「不过我听说啊,我们那儿还算事情少、闹得小的,有些更山沟里的村儿,那叫一个天翻地覆啊。我们都说是妖孽横行,恐怕要有大乱子……我说兄弟,你是干这个的吗?」 李雨升心里想自己现在也能算半个小拇指豆的道士皮儿了,但是怕这位大哥逮住自己使劲问,便没吹牛逼,老老实实回答:「不是,我是干凶宅试睡的,大哥您听过吗?就比如说您买了个房子,怀疑里面闹鬼,我去先给你睡一天两天的,半夜里录个像,每个屋子都走一走,确定没事儿了户主住着就安心了。」 第127页 「哎哟我去,听着就老吓人了。那你干多长时间了,没遇到过啥、啥闹鬼的事儿?」 约莫是最近确实鬼怪之事太多,大哥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将书册还给李雨升,揣着手摆出一脸等着听故事的表情,热情得李雨升多少有些招架不住,腹诽着大哥您还不如睡着的好。 然而无奈大哥已经睡醒了,再困过去不太可能。最近遇到的货真价实「闹鬼」的事情,李雨升是一个字都不能和他讲的,便挑拣着自己过去遇到的、可以说小巫见大巫的一些灵异事件,当做说鬼故事一样给大哥说了。 因有着「眼前人亲身经歷」的加成,大哥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嘴里飘出些感嘆词来,末了还嘆道:「是真邪乎啊,哎,而且你不觉得今天这车厢冷得要命吗?我觉得可不是好冷,不像是纯空调坏了。」 李雨升附和点头,嘴里说着「是啊是啊」,好在火车播报就要到站,大哥从床铺下方拉出来巨大无比的一个行李箱,和李雨升道了个别,拉开门出去了。 话痨嗓门大的人总算是走了,李雨升嘟囔了一句「还说别人吵他睡觉呢,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吵得也不含煳」,将书拿回来收好,余光里看见邓洪祯也坐了起来。 饶是邓洪祯不像是又要对鹿明烛怎么样的样子,李雨升仍旧对他有几分戒备,下意识挺直了身体绷紧了腿,盯着邓洪祯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别别扭扭像个被鱼咬断了腿的蛤蟆一样从上铺下来。 看起来鹿明烛伤他伤得也不轻,李雨升冷眼看着邓洪祯,邓洪祯收拾停当,也转过头看了李雨升一眼,朝着鹿明烛比划了一下:「最后提醒你一句,别打着赎罪的旗号再让他造孽,鬼怪就是鬼怪,再怎么像人也不可能是人,别和它厮混久了,连自己是不是人都忘了,最后也变得不是人了。」 「放心吧,我就算不是人了也是个东西,还有的人是人不是东西呢。」 邓洪祯非要在李雨升面前指摘鹿明烛的不是,还口吐莲花地说爹系绕口令,李雨升从来不是能嘴上吃亏的脾气,当即语气相当沖地找补了回来,邓洪祯冷哼一声走出门去,却没有关门也没有离开,沉默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李雨升都要问他一句是不是有病的时候,才又开了口:「仪苏乡鬼气最盛,你们如果有联繫到什么狗屁天师会的方式,告诉这帮废物点心,不用满世界乱找了,直接到这儿来,这儿的东西,可不是十几年道行的小师傅能解决得了的。」 邓洪祯说完这句话,转头便走了,连门都不说给关一下,李雨升「啧」了一声,咧嘴嘀咕:「说不上是不是个好人,但是真他吗是个精神病。」 「黑白无常劫后余生,阴阳双眼都有变动,说不定真叫他找到了白眼的位置。」 「哎,吵醒你了?」 鹿明烛蓦然开口说了话,李雨升赶忙低下头去看他,腿上的人却没睁开眼睛,还是一副睏倦的样子,低道:「白眼周边阴鬼煞三气最重,倘若真是对的地方,那白无常早晚会在这附近现身,这样就可以推算出黑眼的位置,黑无常第一次现身也必当在黑眼之内。」 「那要不要和你那帮熟人说一声?」 鹿明烛略微颔首,李雨升扶着他坐起来,将手机塞去鹿明烛的手里,自己挤出去关好了门落了锁,终于能回过头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安安心心地将鹿明烛抱在怀里了。 「伤好点没?」 「他没用什么咒术,外伤本来就不太打紧。」 「看着可吓人。」李雨升嘀咕一句,也不敢把鹿明烛抱得太紧、生怕碰到伤口,看着鹿明烛用微信群这样的高科技手段通知到波儿象和酒吧里的诸人,还是觉得有些。 「你还能跟我去医院吗?要不先在宾馆歇歇,改天?……诶他们这个鬼完司人多吗?不会我把你自己放在宾馆里,你回头又撞上一个晦气的玩意儿吧?」 李雨升说着话,把自己说得担心起来,鹿明烛转过身,将手搭上李雨升的腰间,微微笑了笑道:「鬼完司人不少,但绝大多数都世世代代只能在镇压精怪的秘境附近活动,像邓洪祯这样可以出来走动的最多五个,他既然去了那个叫仪苏乡的地方,其他人必然也都去了那里,不会再遇上。而且遇上了也没什么的,当年号称鬼完司最厉害的人物都没把我怎么样,倘若不是车厢里太小不好施展,邓洪祯这种货色可是连我衣角都沾不到。」 鹿明烛说着话,语气渐渐得意起来,李雨升歪头专注地看着他,情绪不由自主被他感染,笑着打趣:「我家小美人儿,这么厉害?」 鹿明烛被李雨升调侃,顿时觉得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抿了抿唇没接茬,李雨升却不肯放过他,捏住了鹿明烛衣服的下摆,笑道:「我看你的衣角也不是很难沾啊?」 他话音落下,顿时一股极为异样的香味飘了出来,李雨升心下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却被鹿明烛勐地一把捂住了口鼻向门边推搡。 「你快出去,别吸进去。」 第81章 回家 李雨升还没明白髮生了什么,就被鹿明烛给关到了门外。听着里面落锁的声音,他摸不到头脑地抬起手来,完全本能地捻动指尖,闻了一下残留的味道。 是一种极其诡异的、甚至仔细去品都不算作香味的味道,顺着鼻腔直往李雨升的脑瓜仁里钻。硬要说的话,比起味道,更像是什么「虫子」。 第128页 李雨升担心鹿明烛会有什么事情,但看鹿明烛这个反应,明显是自己和他在一起才更危险——李雨升要遭受更多危险——只得作罢,默默地坐在了过道的摺叠椅子上,等着鹿明烛再放自己回去。 只剩下一个人的车厢里,鹿明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些香味已经化成实质的淡淡的薄雾,随着鹿明烛的动作,被一点一点地吸进他的鼻腔里。 鹿明烛表情是难得的阴沉懊恼。因为最近功法不稳、消解缓慢,他确实有些难以自控,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多过舒服,但好在平时最多胸闷乏力,今天被邓洪祯打到,添了伤口自顾不暇,竟然让这些……催婬的气味飘了出来。 刚刚李雨升的动作和话语实在是魅惑性太大,往常鹿明烛忍忍也就算了,今天光是压制着身上好几个血窟窿都已经费劲,没有余裕应对李雨升的靠近,本能一瞬间被激发出来,令鹿明烛多少有些狼狈不堪。 强行将气雾吞回自身的滋味更是不大好受,鹿明烛感觉全身热得直冒汗,且连带着头晕目眩,偏偏车窗又打不开,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慢慢等了一会儿,待一时意气都在身体里消散掉,才慢吞吞地起身去给李雨升开了门。 「没事儿了?」 李雨升就等在门外,见门开了,忙起身迎上来,鹿明烛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还好吧?」 「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啊。」李雨升摊了摊手,鼻子动了动,发现那股异香当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鹿明烛是怎么做到在密闭的空间里将味道散得这么干净的。 然而李雨升也没太多好奇,他摸到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带着鹿明烛回去坐下,对他说道:「再有二十分钟到站了,你休息一下,落地了我先送你去宾馆吧,今晚我可能得陪床,该做什么打算咱们明儿再说?」 「好。」鹿明烛看着李雨升将自己的布包整理好,嘴唇动了动,忍不住问:「你这些天也住宾馆吗?」 「我回家住。」 李雨升答得理所当然,鹿明烛没再说话,默默地坐下了,李雨升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解释道:「好宾馆都在市里,我妈看病的医院是镇上,我家更是村里的土房子,你别跟着我折腾,太遭罪了。」 「住招待所也可以,能躺着睡觉就行了。」鹿明烛没看李雨升,小声道:「你老家里多半也有鬼怪作祟,为了你爸妈安然无事,怎么都得去你家走一趟。」 李雨升仔细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也行。遭了刚才邓洪祯那一劫,我确实是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离我太远了待着,一会儿给你在医院附近订个房间,至于其他的,回头再安排。我恐怕得多陪着我妈,没法和你出去走动了。」 「嗯。」 动车不在小站停靠,好在高城本身也没有多大。李雨升带着鹿明烛从市区下车,打车去寿岭镇,镇上的宾馆大多没有开通网上团购预定的业务,李雨升先让计程车停在了以往自己住过的一家招待所前,替鹿明烛开了个最好的房间。 说是最好,其实大差不差,招待所一共才上下两层楼,李雨升领着鹿明烛去到二楼安置好了,让他有事没事都和自己联繫一下,这才动身往医院走。 招待所的位置离医院十分近,步行不过十分钟多些,李雨升一边走一边给父亲发消息说自己很快就到,父亲的消息也回得快,就像是一直捏着手机等着李雨升似的,将母亲目前在的病房楼层、房间号给他发了过来,兼带还发了一句:「医生说明天情况好些就可以出院了」。 李雨升只看了一眼,没再回復。他将手机收进口袋里,越向着医院走心越沉,又想加快脚步,又觉得自己双腿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沉得够呛,也累得够呛、怕得够呛。 寿岭唯一的这一家医院也不大,住院楼上下五层,门口人来车往,还有用木板架了三轮车来拉客的人,李雨升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乘坐已经破旧的电梯上到四楼,找到了母亲所在的位置。 「妈,爸,我回来了。」 「哎,哎哎——」 「哎哟,这是你儿子?长得这么大……」 原本就不甚安静的病房霎时变得更热闹起来,李雨升原本表情不太好,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赔着笑脸,一边走上前去拉住坐起身来的母亲伸出来的手劝她靠好,一边和病房里的人打招唿。 一间病房里满满当当塞了五张床,加上小医院不会控制探望与陪床的,房间里拥挤异常,李父本在李母病床边的椅子上坐着,见李雨升过来,忙不迭站起来要把座位让给他,李雨升还没来得及拒绝,李父便已经快步走出去,讨要外面别的空着的椅子了。 「妈,怎么样啊?」 李雨升坐到椅子上,观察着母亲的神色,李母也同样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李雨升,偏褐的肤色与不该大面积出现在五十多岁妇人脸上的皱纹与斑点遮盖了她的脸色,嘴唇也隐约泛着深紫,却笑着对李雨升说:「没事儿,就是前阵子有点水肿……」 「之前说坚持透析,你妈总是嫌疼、嫌麻烦,都已经尿不出尿来了,怎么说要命都不听呢。还有上次,你大姨家送了水果过来,告诉她别吃别吃,她贪嘴说没事儿……」 李父已经拿着椅子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李雨升身边就开始数落,李母不想让他说太多话,频频直起身来扬手去拍打李父,却还是被李父一桩桩一件件地把话都给说完了。 第129页 「儿啊,你好好说说你妈,好好管管她,她谁都不听呢,就只听你的话。」 「哎哟喂,要死了你这老头子……」李母够着打了李父两下子,转头对李雨升道:「妈知道错了,妈以后总来,按天儿来。」 李雨升握着母亲的手,只觉得掌心里冰凉,床上的人也单薄,说是皮包骨,却因为水肿而将皮肤略微充起来。李雨升摇头嘆了口气,低道:「妈,怎么就不能听话呢。」 「哎哟,听,以后都听……」 李母又拉着李雨升长长短短地说着家常话,还问了李雨升说好的朋友怎么不见人,李雨升信口回答朋友晕车了有些不舒服,李母又追问到这大老远的小乡下来干什么,李雨升便说是「工作出差」。 ——毕竟鹿明烛的「工作」就是驱邪收鬼,南下也是波儿象「外派」,不算撒谎。 同病房的还有两位同乡长辈,病中无聊,整日里见得又都是那几副面孔,好不容易李雨升过来了,终于逮到了个新鲜人,况且李雨昇平日里也是很少见到的,纷纷拉着他闲聊起来,话题很快就拐到「都三十岁了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你得快点讨个媳妇」上。 「不说别的,你就娶个村儿里的,我看刘四他家闺女就很好,人勤快话还不多,你平时外面随便赚钱去,哎,你妈以后生病了,病床前她正好照顾着,不比你爸一把年纪了还来空着强?你看看病房里那些老人们,哪个不是女儿媳妇儿的来料理,你爸还能回去好好干干活儿……洼上她家二丫头,今年三十五六吧?都当上姥姥了……」 李雨升虚应着乱点头,倒是李母摆摆手接了话:「你们不懂哎,也不看新闻手机,大城市里的孩子都不早结婚的,就咱们庄稼里的人,没事儿眼睛里就婚丧嫁娶那点儿事儿。我儿现在也算半个城里人了,晚一点儿是应该的……」 这种时候李雨升绝对没办法跳起来公开出柜,说我就是喜欢男的我搞同性恋了,搞得那个还是个妖怪。就算不怕气死老子吓死老娘,同村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淹死,李雨升笑着附和自己母亲了两句,随口顺着把话题拐到了那位三十五六就有了外孙的女人身上。 果不其然,大家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说赶巧她家二女儿过两天也要办酒了,还是奉子成婚,孩子两三个月,李雨升听得直皱眉,问母亲道:「她二闺女多大啊才?」 「十七了,她对象更小,才十六。」 「十六七能结婚!?」 「哎哟,就先把酒办了,等到了岁数再领证,咱们庄里不净是这样的。那更小的也不是没有呢!」 李母还没说话,一旁的同乡无所谓地开了口,这个话题也没持续太久,就窜到谁家老公公又趁着儿子不在家、和儿媳妇搅合到一起上面去了。 第82章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房间里一片嗡嗡之声,好似到了绿豆苍蝇的老巢里,喧闹到让人头昏脑涨。 李雨升将提前准备好存了几万块钱的卡交给父亲、叮嘱了几句,没有多说话,告诉父亲自己在近旁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让父亲过去休息片刻,自己在这儿陪着母亲。 李父估计确实累得够呛,没有多坚持,和李雨升交代晚上要带李母去做个透析便走了。 李母如今忌口,不能吃的东西比能吃的还多,但又怕一会儿去透析贫血,李雨升去到医院的食堂给自己随便买了份小炒,给母亲买了份蒸蛋回来,佝偻着在病房里各自吃了,没一会儿护士便来叫人,说可以准备过去了。 李母的双腿没有什么力气,行动不算方便,李雨升跑去接诊台,好说歹说借来了个轮椅,扶着母亲坐上去,跟着同去透析室的人挤进电梯里,和强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也没什么两样。 去到透析室的路上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到处都十分破败,李雨升原本心里就不是滋味,眼里看见这种萧条的景象更是不爽,一面推着轮椅,一面对母亲道:「妈,回头咱转去市里的大医院吧,我看这医院治疗的手段就到这儿了,还是得让专家看看。」 「就是有点折腾,不过也行,我儿说过去好,那妈回头就去看看。」 李母应着李雨升的话,表情却有些畏缩僵硬,等进到等候区、量过了体重和血压,她忽地对李雨升道:「儿啊,你舟车劳顿的,要不也去歇歇了,把你爹再喊过来?都是他陪着我一块儿去的,我怕你不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给你送到床位等着医生来不就是。」李雨升把轮椅放去一边,扶着母亲往透析室里走,李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蹭着,忽而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气:「真是不想去……儿啊,你可千万照顾好自己,千万健健康康的,不闹病比啥都重要,爹妈都不指望你挣多大钱,够吃穿就行了……」 「我身体好着呢,最近……最近遇到个好中医,还给我调理了,比以前更好。你没觉得我手都比以前还热乎了?」 「好像是有点了,让妈再摸摸……嗯,是热乎,都烫起来了,小时候你就跟个小火炉似的,冬天你躺在炕中间睡觉,没一会儿都热得你爹直冒汗……」 李雨升三分真七分假地同母亲说话,李母也顺着他的话头攥了攥李雨升的手唠起嗑来,两个人好歹终于挪到了病床上,就跟歷经了九九八十一难还没取到真经似的。李母慢腾腾坐在床上躺下去,李雨升为她脱了鞋抖开被子盖好了,默默坐在一边观察着。 第130页 护士们是按照顺序来下针,等了十来分钟轮到李母这里,柔声让李母将袖子拉起来,李雨升欠身去帮忙,李母却稍稍阻拦了一下,然而最终也没坚持,自己慢慢将袖子拉起来了。 被长袖覆盖下的手臂上全是肿起来的巨大疙瘩,两条胳膊都好似变异了一般,其中好几个疙瘩上还有手指头大小的血痂,李雨升看得心惊,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上次回来的时候也没这样啊?怎么包长得这么大??」 护士和李母都没有回答李雨升的话,旁边的人只是斜着眼瞥了李雨升一眼,好似还在责怪他大惊小怪嚷嚷起来一般,李雨升瞪大了眼睛看着母亲胳膊上极为丑陋的血肉疙瘩,看着护士就像司空见惯一般,开始用碘伏之类的药物对那些疙瘩进行消毒。 「小雨,小雨,等下你轻一点哦,轻一点儿……」 李母好似与这位护士十分熟识了,叫着护士的名字,嘴里轻声央求着,名叫小雨的护士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对着李母点了点头。 「好,好噢。」 消毒很快完成,护士拿过针管来,将上方的保护帽拔去,露出和牙籤差不多粗的针头来。 李雨升眉头皱得更紧,李母则好似看不下这样的场景,闭紧了眼睛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攥住了李雨升的手,嘴里止不住地说:「轻一点,小雨,千万轻一点……」 「好,我轻一点。」 护士嘴上答应着,动作或许也温柔了,然而这样粗细的针头刺到人体的皮肉里、刺到那肿胀无比的血肉包上,不可能不钻心,李母痛得两条腿痉挛般发起抖来,捏着李雨升的那只手瞬间满是汗水。 李母因为疼痛而虚弱地呻吟了两声,李雨升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双手挤压海绵似的捏紧了,他看着暗红色的血液从母亲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到一旁的管子里,白色透明的塑料管被渐渐填满,好像那些流出去的都是母亲的生命一般。 李雨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护士小雨是第一次见到他,问他是不是没陪过床,得知李雨升也曾来过之后便没再多嘱咐什么,转身去到下一个病床了。 「妈,你睡会儿,你闭着眼睛待会儿吧。」 李雨升靠近病床,靠近母亲的头,柔声说着话,只觉得自己眼睛里好像也扎进了那黑洞洞明晃晃的针管子,疼得钻心刺骨。 整个透析的过程很是漫长,纵然待着难受,李母好歹也睡了过去,李雨升却睡不着,守在母亲的床边,垂着头翻来覆去地转着手机,不断地解锁又锁屏。 他心乱如麻,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想去怪扶应,怪解见鸦,怪那些没用的天师,却也很是清楚,管他什么气场磁场的影响,母亲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说不准是自然规律,并没有因此而提前。 他谁也不能怪——李雨升谁也不能怪,甚至无法去怪老天爷不公。这病房里少说三四十个透析的人,甚至有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女,他们难道不是更加令人扼腕?只是母子之间血脉相牵,李雨升实在看不得母亲受这样的罪,而且听着护士刚刚的说法,甚至要一周三次来受这个罪。 李雨升转头看向病床,李母的头髮已经是黑白掺半了,髮丝细软且稀疏,李雨升伸出手去,轻轻拨了拨母亲的头髮,看见母亲眼角还有方才因为疼痛刺激而溢出来的泪水,滞留在眼窝没有挥发。 有些陪床的人似是已经司空见惯、已经熟悉、已经麻木,还在大小声唠着嗑,也有没人陪床的病人带了收音机来,听着谁和谁又打得炮火连天睡了过去,响起鼾声。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习惯,只有不常回来的李雨升不习惯。 他不习惯母亲的病痛、不习惯母亲几乎畸形的手臂、不习惯母亲斑白的头髮和枯藁的身形……不习惯去预测母亲的寿命。 约莫是被李雨升碰得痒了,本就浅眠的李母迷迷煳煳醒过来几分,挑着眉强睁开眼,含煳着问李雨升:「……儿……快好了……?」 「还没有呢,妈。」李雨升收回手,对着母亲温柔地笑了笑,「妈,我在外面认识了个可厉害可厉害的大夫,是专家,回头我请他来给你看病,保证你就好了。」 「好……我儿说好,那肯定就好……」 李母浑浑噩噩地附和了一句,便又张着嘴睡了过去。 李雨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母亲的脸,手机上响起来一声,他拿过来一看,是鹿明烛的消息。 这一傍晚几个小时时间过去,李雨升没顾得上同鹿明烛联络,鹿明烛也一直没联繫李雨升,李雨升估量着他下午是一直在睡,解锁手机果然看鹿明烛说自己醒了,一会儿可以去医院里同李雨升汇合。 李母的透析时间还有一会儿,李雨升想让鹿明烛去吃饭,字打到一半突地想起来鹿明烛不必吃饭,暗自笑自己在这纷纷扰扰的人间不过待了这么一时片刻,之前经歷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竟然就好似被打包起来,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了。 他将之前要说的话删去,告诉鹿明烛可以再稍微休息一个多小时,鹿明烛回得很快,只是应「好」,李雨升迫不及待想要问波儿象说得什么捆命锁之类的东西——他已经不指望母亲真的可以通过治疗痊癒——尽管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然而亲眼见到母亲几乎被「酷刑折磨」的样子,几乎击溃李雨升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第131页 他不要母亲这样活着,不要她这样苟延残喘、痛苦续命,他要母亲健康、要母亲恢復如初,要母亲拥有乌黑的头髮、光洁的皮肤、正常的手臂。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李雨升一句话来来回回打上又删去无数次,直到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想明白这毕竟不是发个消息三言两句能说清楚的,还是等到见到了鹿明烛,再仔仔细细地商谈。 他将手机收起来,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灯泡白得发亮,房顶被砖块切割成无数白色的方格,相信已经被无数困在这里的人仔细数过。 第83章 谎话与闲话 李母快要透析结束之前,李父就过来了,说是已经睡足歇够、好好地吃过饭了,而且晚上不太用人照料,剩下的事儿自己来就行,还说李雨升坐车累了一天,晚上还是洗个热水澡、早点去歇着。 李雨升晚上确实有事要和鹿明烛商量,加上被邓洪祯带着打了两下,该疼的地方还是疼,没多坚持就应下来,一边和父亲一起带母亲回病房,一边说一会儿自己的朋友要过来探望一下,回头两个人一起走。 父母自然是没有异议,三口人回到病房里,李雨升问起母亲手臂为什么起了这么多大包、有没有问题之类的话,大家各自聊了一会儿,病房的门便被敲响了。 这间房的门板一直虚掩着,谁要出入直接推门就进了,大家各自没有讲究,甚少见这样讲礼貌的行为,除了鹿明烛不做第二想,李雨升立刻站了起来,飞快地对父母道:「别说他眼睛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内眼角处比划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去。实则鹿明烛比说好的时间要晚来了一会儿,李雨升一把拉开门刚想问他怎么这么迟,看见鹿明烛——手里拿得东西之后,一句话愣是拐了个弯: 「你来……就来呗还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鹿明烛身上背着自己的斜挎布包,两手各拎着一看就是在医院门口那黑死人不偿命的小卖部里买的探望病人慰问品,洋洋洒洒五六盒,整个人好像个螃蟹一般杵在病房门口,李雨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一部分东西,带着人往病房里面走。 「爸,妈,这是祝明,我朋友。」 李雨升介绍着鹿明烛,心里暗自叮嘱自己这回可别再说露馅,看着父亲站起身来、母亲也坐直了,不约而同地对鹿明烛说:「哎呀来就来吧还拿这么多东西……」 这幅画面总算有些温馨的样子,一直压在李雨升心头的石块略微松动几分,他将鹿明烛带来的慰问品搁在窗台上,让鹿明烛坐在母亲另一侧床边,故意叫他背对着其他好奇打量的人,自己则站在鹿明烛身旁,一手相当自然地按在了鹿明烛的肩膀上。 「你看,你大老远跑来一趟,是客人呢,不说我们招待招待你,还你来看我们,还这么破费……我们这小地方也是没啥可转的、没啥好吃的,雨升啊,回头你记得请人家吃个饭,去果研所那边的酒店啊。」 鹿明烛坐在李雨升父母面前,因为侷促而分外乖巧,但他眼角内侧痣点一样的伤口实在是太吸引人的注意力,偏偏李雨升提前叮嘱过父母不要过于在意这一点,导致父母与鹿明烛说话时眼神乱飘,反而显得刻意起来了。 「东西是随便买的,这个……」鹿明烛同李雨升的父母客气着,拉过自己的背包打开,从内中掏出了一个小陶罐,递交给李雨升的母亲,「这是我、我老家……我老家是疆城的,这是那边有名的蜜枣,自己酿了一下,对身体好……」 鹿明烛磕磕绊绊说着谎话,李雨升听得好笑,身后喜欢闲唠嗑的病友立刻扬声喊道:「疆城!那不是大西北吗?噢哟那可远,说你们那边都是帅哥美女——」 「是,可远了,他一小就出来了,对老家没什么印象。」李雨升为鹿明烛打着圆场,按在鹿明烛肩上的手臂撑了一下,阻止鹿明烛转头回答那人的问题。李雨升的父母倒是立刻看出来,李雨升是不想让鹿明烛和其他人多说话的意思,也猜出来是怕旁人没轻没重、拿鹿明烛的长相开玩笑,李母一时着急,接过了陶罐之后便将鹿明烛的手拉住了,颇有些尴尬地上下摇了摇,说道:「谢谢、谢谢你啊。你看我明儿就出院了,今天还这么麻烦你……」 接下来就有些没话找话,无非聊聊工作、家庭之类的话题。关于家庭鹿明烛根本无话可说,谈起工作问到年龄,李雨升勐地想起来鹿明烛的身份证上还写着2005年出生,满打满算应该是个刚成年的大学生才对。 越说扯得谎越多,眼见鹿明烛因为圆谎脑子不转弯、说得话都开始逐渐离谱起来,李雨升连忙接过话头,挑拣着自己这小半年来经歷的事情,能说的尽可能给父母说了一遍。 因着前面鹿明烛谎话太多,李雨升跟着他一起心虚,讲话声音不由得大了些,动作也夸张了些,添油加醋在所难免,父母倒是当真事一样听着,看表情还津津有味,直把李雨升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到了必须停下来喝口水的工夫,听见父亲好奇地问了一句:「哎,那你和小祝是怎么认识的?」 ……抓鬼认识的。 尽管这话问得是李雨升,但其实备受煎熬的有两个人,鹿明烛抬起头来看向李雨升,眼睛里难得明晃晃的是「救救我」的神色,李雨升四平八稳地将水喝了,越喝越慢,拖延着时间,一直到水杯空了、将杯子放下、擦了擦嘴,才慢悠悠地道:「是我……呃,我不是买了那个房子吗,据说那个中介不好,总搞一些……哦,对了!搞一些装修之后没放干净味儿就出售的房子,他热心,知道我买房了之后主动上门帮我测甲醛……嗯,对,就这么一来二去认识了。」 第132页 「现在的中介就是黑心!那你房子呢,没事儿吧?」 李母义愤填膺地跟着骂了一嘴中介,继而关切地看向李雨升,李雨升敷衍着说「问题不严重开窗散散就好了」,也心知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鹿明烛:「你不是说一会儿就过来来着,怎么来晚了,就为了在门口买那些礼盒?」 鹿明烛还处在被李雨升的谎话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阶段,心里想的是早知道出门前就该先同李雨升对个「口供」,蓦然听见李雨升对自己说话,眨了眨眼才慢慢回道:「不是,去扔东西了。」 「扔东西耽误这么久?」 李雨升原本是随口一问,也打着不想让自己父母再开口提尴尬问题的主意,鹿明烛却梗了一下,望着李雨升看了几秒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双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形状,低道:「扔『这个』去了,你不是说让我别丢在这里……」 鹿明烛这样一说,李雨升顿时恍然大悟——他去丢血煳鬼了。 好消息:血煳鬼没丢在老妈在的医院里。坏消息:附近有一家医院的产科要闹鬼了。 李雨升有些无奈:「就非得丢了?」 「带在身上也不好……」 「也是,那难为你,附近就这么一个医院,你跑得还挺远,来回还挺快的。」 李雨升看了看鹿明烛的脸色,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身体不舒服么?还这么折腾一通,能行?」 「休息了小半天,差不多全好了。」 这边两人一唱一和,那边李雨升的父母似乎也被这一顿尬聊折磨得不轻,李母给了李父一个眼神,李父连忙欠身向前,对鹿明烛道:「对了,小祝不是晕车了吗还,你俩都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会儿我们也要洗洗睡了,再晚热水就要多等一轮。」 「行,那我们就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繫我。」李雨升也觉得鹿明烛这将近一个小时如坐针毡,加上外面天也黑了,他示意鹿明烛起身,自己也把外套捞起来,俯身轻轻碰了碰母亲已经重新被长袖遮盖的手臂,又用力攥了一下母亲的手:「妈,我先走了啊,明天接你出院来。」 「好好,你走,让你爸送你两步,正好顺便打水了。」 鹿明烛跟着李雨升起身往外走,李雨升刻意斜着跨了两步,将鹿明烛挡在身侧,以相当诡异的姿势出了病房,在门口等着父亲一起出来,帮着父亲打了水又提回病房门口,才同鹿明烛一起慢慢地往楼外走。 「这里没什么吧?」 终于剩下两个人,多少可以轻松点说话,李雨升半掩着嘴,凑近鹿明烛问了一句。鹿明烛刚将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松下来,与李雨升对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医院里有没有鬼,摇了摇头道:「没有特别不好的。」 「……那就还是有。」 「医院都有的。」 「嗯,你说过,我知道。」李雨升和鹿明烛一道走出住院楼,嘴里嘀咕着,回头去望了一眼,果然看见自己的父亲趴在窗口往下看,扬起手臂挥了挥,父亲便也摆了摆手,隐约还嚷了一句什么,多半是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李雨升随意地应了,又和父亲比划了两下才重新转身,继续向着医院外面熘达。 「你母亲还好吗?」 「不好,特别不好。咱俩商量个事儿吧,我老实和你讲,我知道你问过那个象姐什么『捆命锁』之类的东西,那到底能不能用?」 李雨升问得十分认真,然而走出去好几步,鹿明烛都没有回答。 第84章 真·吃枣药丸 鹿明烛会沉默其实很正常,而且李雨升也早就猜到了,他缓步向前走着,手指攥着口袋里皱皱巴巴的烟盒,抠着已经破烂了的角,同样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到底是李雨升先沉不住气,停下脚步半侧过身,低头轻声问鹿明烛:「有这么为难吗?」 鹿明烛当即摇了摇头,却还是没立刻回答,片晌后才有些犹豫地道:「捆命锁需要捆住的都是有阳寿的人,我恐怕不行,而且不知道它会认谁的命和你母亲捆在一起,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就帮你问人借寿,肯定可以的。」 李雨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脱口问道:「那我的……」 「你不行。」他的话还没说完,鹿明烛便飞快地打断了,头也抬了起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李雨升,重复道:「你不行。」 而后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过于强硬了,鹿明烛试探着抬起手来,碰在李雨升的手臂上,将声音放软了几分:「我认识很多背着几百年阳寿的人,捆给你母亲二十年三十年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而且捆命锁会有些难过的考验,他们更适合。」 「他们会愿意?」 「嗯,会愿意的。之前我说不好办……其实最难的关隘是让象姐请捆命锁出山,既然它已经出来了,后面就都好说了。」鹿明烛注视着李雨升,轻声说着,脚步略微上前,手更是沿着李雨升的小臂攀上了大臂,着重强调道:「很容易就能办到,你不用担心。不过身体可能还是要耗掉她自己本身这几年不太好的寿命,等到续上之后才能健康起来。」 鹿明烛说得肯定且十分有逻辑,李雨升没什么可不信服地,他顺手扶住鹿明烛的腰,还是忍不住嘆了口气:「那我妈还是得遭好些年的罪。你是没看到,那么粗的针管,扎进去得多疼,我……」 第133页 李雨升原本低头说着话,声音却停下来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鹿明烛的脸,在鹿明烛略带疑惑的眼神中伸出另一只手,十分小心地碰到了鹿明烛内眼角的伤口。 「……之前还没什么实感。今天看到了……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吧,得多疼啊……」 被李雨升的手指碰到的时候,鹿明烛闭起了眼睛。 当年的疼痛确实难以忘怀且刻骨铭心,但是搅合在种种生不如死的遭遇里,也并没有显得多么起眼。只是哪怕时至今日,有时候鹿明烛自己按到眼角里的伤处,还是会觉得隐隐作痛。 ——然而今天在李雨升的手指下,却一点也不痛,只有轻微的摩擦感,有人体的温热。 甚至还有一点痒。 回到宾馆之后,李雨升没有退掉给父亲开的那间房,自己也没过去住,理所当然地空着,挤在了给鹿明烛开的房间里,连哄带骗威逼利诱,让鹿明烛脱得只剩下一条底裤,让自己仔细地查看伤口。 比起之前的那些伤,明显这一次康復得过于不利索,原先鹿明烛只要用手捂一下就消失不见的疤痕如今只是结了痂,腹部的贯穿伤甚至还要用绷带缠裹,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 「邓洪祯是活人,是用实体武器打到的,对我来说会更难恢復,倒不是伤得有多重。」鹿明烛眼看李雨升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得伸出手抚在李雨升的眉心,李雨升嘆了口气,握住鹿明烛的手直起身来:「这还不重。」 「没事的,最多五六天就全好了,行动其实也不受影响的。」 李雨升拿起丢在床上的衣服替鹿明烛披好了,手指在鹿明烛凸起的锁骨骨节处按了按,眼眸垂了下去:「离开家这么多年,我都没想过,其实我们老家和荞头崖也差不多。」 李雨升情绪低落得有些明显,鹿明烛仰起脸来看他,听李雨升喃喃地说道:「原先只是觉得老家人思想封建了点、物质方面也落后了点,今天听他们闲聊,说有一家十六七岁的孩子,奉子成婚……还说更小年纪的都有,说三十几岁就当了外婆,说得稀松平常,好像还是什么好事一样,说过两天办酒,都要去吃席。仔细去想想,我们村里未必就没有『来娣』,未必就没有她妈那样,死了都不得安生的……一个村子有,两个村子有,十个八个……成百上千。」 李雨升说这些话,鹿明烛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只能沉默着。李雨升将衣服扣子一颗一颗为鹿明烛扣好了,对着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道:「休息吧,明天你还是睡着,我一早去给我妈办出院手续,我看你今天过去挺难受的,别跟着折腾了。」 「嗯,好。」鹿明烛点点头,腹部被李雨升的手轻轻按上,温热的痒意再度蔓延开来,他抿了抿唇,有些执拗地道:「那等你都安顿好了,我去你家里转一圈。」 「知道了,我第一时间过来接你。我去洗了。」 李雨升放开手转过身,鹿明烛看着他拿起浴巾大跨步走进了浴室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晃到背包前,从包里抽出一张符纸,默默地开始卷香。 清晨李雨升出门,带得鹿明烛稍微醒了一会儿,他干脆趁着鹿明烛昏昏欲睡的劲儿又将鹿明烛身上检查了一番,感觉伤口似乎确实变小变淡了很多,才放心地给鹿明烛盖了被子出了门。 过几日就是要阴雨连绵的季节,今天开始天色就有点阴了,早晨虽说气温报的高,体感温度却凉,李雨升顶着晨雾走进医院,医院里倒是热闹,早就已经人来人往、吵个不停。 李雨升先来到母亲的病房里打招唿,父母已经穿戴整齐了,李母坐在床上等最后一轮查房,李父则已经在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见李雨升过来,李母连忙笑着对他招唿,问道:「起这么早,过来的急了,没吃饭吧?我让你爸多打了一碗面汤,你快吃了,再晚点就要坨了。」 「好嘞,正好我确实饿着呢。」李雨升先拉着母亲的手看了一眼母亲的神色,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还是真的好了一点,而后端起面汤坐到窗台边,一边吃一边想起前一晚鹿明烛答应自己的事情,将嘴里的面条咽下去一口,对母亲道:「妈,我昨天过来看你那个朋友和我说,他有人脉找到个好医生,你放心吧,说绝对能治好,打了包票了。」 「哎哟,那感情好,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李母笑得眯了眼睛,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倾身向李雨升的方向凑了凑,用略轻的声音问道:「儿啊,你和妈交个底,你这个朋友,他是不是会点儿道法之类的?」 「噗!」 李母问得李雨升毫无防备,一口面条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李父在旁边看见了,赶忙给李雨升递纸巾去擦,嘴里说道:「我和你妈也就是乱猜,没别的意思。」 李雨升被面汤呛得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等到总算鼻子里不那么酸了,才哑着嗓子问:「咳咳……不是,你俩咋会这么想的?」 ——难不成是昨天自己还是鹿明烛,那句话说得不对了、露出马脚来了? 「就是那小孩儿,昨天不是给了妈一罈子枣儿吗,我看用罈子装着就觉得不对劲,又不是泡醉枣,上回见这样的还是去来因观。我和你爸各自尝了一个,就第一口我就吃出来了,这味儿和之前来因观求来的咒枣儿差不多一模一样,而且吃过之后啊,今天起来真的神清气爽了不少。会做这个的,那就算不是正经修行的道士,也得是沾边儿的人吧?」 第134页 李母絮絮叨叨地说着,李雨升心下沉默,他是没听说过什么咒枣咒梨的,不知道这个关窍,也没觉得鹿明烛用罈子装枣有什么不妥,硬要说关注到了什么,还是鹿明烛撒谎自己是疆城人,让李雨升一门心思都扑在好笑上去了。这事儿也不可能怪鹿明烛,他给自己父母送枣子肯定是好心好意,谁知道自家爹妈这么封建迷信,还去道观里熘达过,也不知道求了什么。 李雨升心里想得多,沉默着没说话,李父李母对视一眼,又都转看向他,李父斟酌了一下,先开口道:「是不是的咱也不拿人家怎么样,人家对你妈不也挺好的,原本几个月前还和你见都没见过的朋友,现在都说要给介绍医生治病来了。你也别奇怪我和你妈怎么知道,咱们村里还有神婆子呢,你小时候发烧,你姥姥还给你请来跳过、喝过纸灰。就是想说……最近咱们村里怪事儿可有点多,要是你这个朋友不忙、也有这个本事,就请他过来帮忙看上一看。要是就此就安定了呢,咱们全村儿人不都得感谢他……」 ——该说不说,鹿明烛这次跟李雨升回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这下倒是歪打正着,倘若就此认下来,反而名正言顺了。 第85章 拦路牛 李雨升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属实不需再多加隐瞒,前番撒过的谎却也不必一定要重新澄清,便含煳地点头应允了父亲的话,尽量压底声音道:「我这次请他和我一起过来……本来也有这个意思。等今天回家里安顿好了,晚上我就把他给接过去。但是,爸妈,他的事儿我其实是打算连你们也都瞒着的,现在猜着了没办法,总归是……」 「好好,儿说什么是什么,你爹妈你还不了解吗,嘴严实着呢,保管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蹦。」 李母连忙答应着,还对李雨升比划了一个颇为俏皮的在嘴前拉上拉链的手势,李父跟着点头,李雨升略微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同病房的其他人,一个个都忙着吃饭洗漱或者早起检查,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的谈话,便也放下心来。 李父是开了自己家的小面包车来的,从镇上回到村里不过半个小时,出发前也曾打听要不要直接带着「小祝」一起,李雨升推说他身体还是不舒服,坚持要自己下午一个人回去接鹿明烛。 李雨升都这样说了,父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路过大市场的时候,李母要李父停下车,言说一方面给自家儿子做顿好吃的,另一方面晚上好歹也得招待一下「小祝」。眼瞧着父母是非要尽这份地主之谊不可,李雨升也就没坚持,跟着下了车,帮忙拿一拿菜肉。 只不过母亲问到鹿明烛爱吃什么、口味如何时,李雨升却打起磕巴来——鹿明烛平日里是个不吃不喝的,总不能说人家要吸天地之灵气饮日月之精华,只得绞尽脑汁地回忆在酒吧时鹿明烛拿着菜单说过的菜,随口猜了几个。 李母絮絮叨叨埋怨起李雨升自小就大大咧咧、不够精细,对朋友的事不够上心,李雨升有口难辩,唯有低头认怂,说着说着,李母忽地感嘆了一句:「我昨天看小祝的样貌,就和凡夫俗子的不一样,果然是个人物。」 「是了是了,气质那就不一样,而且你看那个痣长得地方,眼睛这儿,这儿……」李父一边应和李母的话,一边抬起手来在眼前比划了一下,「你说眼睛周边长痦子的多了去了,从来没见过长在这儿的,我昨天一看就觉得,这可不是一般人。」 李雨升听父母胡乱在背后议论着鹿明烛的事情,心里觉得好笑,也不知道有几分是因为觉得鹿明烛手眼通天、所以带了美化滤镜,可和鹿明烛猜测的,会觉得他是个妖怪、祸害、不像个正经人相差甚远。 ——这些话真该录下来让鹿明烛自己听听。 李雨升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不由得附和着父母的话吹起牛来:「他确实厉害着呢——虽说我也见到过几个比他更厉害的——人家外面都叫他鹿……祝仙人的。」 「哎哟你听听,可是了不得,咱们别再怠慢了人家,客客气气的,恭敬一点儿……」 「妈,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我俩关系好着呢,你就当我普普通通的朋友就行,别太过了,人家压力也大,你没看昨天他在病房里待着,跟在牢房里似的……」 一家三口人一边唠嗑一边买了些东西,大包小包地放进车里,李父发动车子往前开,眼看到了进村的窄小土路上,连标记着李家村的方块水泥碑都能远远看见了,路边却悠悠闲闲走上来两大两小四头黄牛,壮硕的身躯把土路挡得死死的,别说过面包车了,就连过电动车的缝隙都没有。 李父一脚剎车踩住了,后面也有零零星星几辆车跟着停了下来,李母原本和李雨升一块儿靠在后座,问着「咋突然停了」直起身来往前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不是他六表叔家的牛,这几天忙着姑娘结婚,都没人管了。你快下去给赶赶,弄走了,别耽误咱们回家。」 李母说这一句话的工夫,旁边已经有车鸣起喇叭来,黄牛们哪里听得懂这个,仍然悠然自得地站在路上,间或用蹄子刨一刨地面,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李父自己也着急,听李母的话下了车,同另外几辆车里下来的男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对着牛牵绳的牵绳、推屁股的推屁股,费了半天时间才挪动开两步,简直比蜗牛爬都还要慢上几分。 第135页 李雨升看不过眼,跟着下车去想要帮个忙,他人高马大,一下车就被注意到,站在黄牛边的人立刻招手,有人说着「嘿!可来了个大个子哎!」,有人说着「好了好了,这下肯定能赶动了。」李雨升一边撸起袖子一边向黄牛走去,却见体型最大的那头牛稍微朝着自己转了转头,那双不算太大的牛眼,乌黑如同黑曜石,分明向着李雨升看过来。 李雨升一时间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并不是错觉,那牛的视线追随着自己——不止是那最大的一头,其他三头牛也转过身来,甚至还长长地「哞——」了一声。 这种场面实在是邪性得过分,就好似牛要和李雨升说些什么话似的,李雨升倒是也听说过黄牛通灵种种言论,当即觉得这是牛在拦路、在阻止这群人进到村子里,说不定是想要为人们躲避什么祸患。 但他这种猜测玄而又玄,且不说有人不过是借路、不一定回到村子,更有人赶着有急事,不可能李雨升说一句:「我觉得有牛挡着路不太吉利,大家在这儿等牛走了或者绕道吧。」就纷纷拍手同意,李雨升唿出一口气,在体格最大的那头牛头顶拍了拍,不知道算不算多此一举、有些可笑地示意自己「知道了」,让牛「安下心来」,继而将肩膀顶在牛身体的位置,和其他人一道发起力来。 黄牛却像是颇为通灵地领会到了李雨升的意思一般,微微扬起下巴,再度长长地「哞——」地叫了一声,而后缓缓迈动脚步,就这么走下了路去。 眼见土路终于恢復畅通,下了车的众人纷纷招唿道谢,各自回到车里,一个接一个地一脚油门向前开去。李雨升跟着父亲一道回了车里,听着父母小声的唠嗑,望着李家村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 头中午早早吃过了一顿大鱼大肉的饭,李雨升回到镇上的招待所去找鹿明烛,赶在十二点前将房间退了,和鹿明烛说了父母通过什么「咒枣儿」发现了鹿明烛是个道士的事情。 鹿明烛初时还以为自己为李雨升添了麻烦,有些忧心的样子,但看李雨升的态度不像是要埋怨,反而还有些轻松起来,这才放下了心。 乘车往李家村走的路上,李雨升小声地将上午自己遇到黄牛拦路的事情说了,鹿明烛却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态度很是平淡,李雨升见他这个反应,不由问道:「难道说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只是普普通通的黄牛乱跑,是我心里有鬼总是发毛,会错意了?」 「不会,你是对的。」 「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不需要警惕起来?」 「你不是和你父母说,我很厉害的吗。难道你只是和他们说说,其实自己不信我。」 「哎,小美人儿,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皮实了。」李雨升原本没骨头一样靠在坐垫上,被鹿明烛一句话说得直起身来,凑上前去掐他的下巴:「开始和我说俏皮话了是吧?」 两个人毕竟还在车里,前面坐着司机,鹿明烛反倒比李雨升更在意这些公序良俗的东西,偏头将李雨升的手拨下去,微微笑了笑,轻声答道:「除非是扶应在你们村子里,不然哪怕黑白……哪怕他们两个来了,也讨不到好。」 「好,你厉害,你最厉害。也是,就算这些动物通灵,他们也和人差不多,没什么自保的能力,可能遇到一点事情就害怕、想要警告,照你可差远了。」 鹿明烛颔首表示同意,李雨升躲在司机看不到的地方握着鹿明烛的手捏了一会儿,又直起身来,伸手去按鹿明烛的腹部。 刚刚离开宾馆之前,李雨升不放心地再次检查了鹿明烛身上的伤口,确实比昨天又好了许多,只不过鹿明烛怎么都还算半个血肉之躯,伤口清理得不干净便会肿胀发炎,也带着稍微烧得热起来一点,鹿明烛自己说没什么感觉,李雨升却总是在意。 他将手轻轻搭在鹿明烛伤到的位置轻轻抚摸着,原本的血洞已经结痂了,除了肿胀得好像要撑开皮肤之外没有别的不妥,鹿明烛低头任由李雨升动作,垂眸看着李雨升的手,过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将头转向了窗外,同时拿开了李雨升的手,双腿更併拢了一些,身体侧到了车门的方向。 他表情沉稳且认真,看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在仔细观察,李雨升便没再打搅。 第86章 李村红事·楔子 不多时到了家,李雨升没给父母热情招待鹿明烛的机会,亟亟重复说着鹿明烛一坐车就晕车、现在很难受,把鹿明烛推进了自己朝北的房间里。 前两年李雨升挣到钱,才推了土屋给父母盖起平房,眼下正是光洁如新的时候,尤其是李雨升的屋子常年没人使用,墙壁亮白瓷砖反光,床上也干干净净,李雨升找出铺盖来让鹿明烛躺在床上休息,顺便把要过来送饮料送水果的母亲给堵了出去。 「妈,我的亲娘哎,您可也快歇歇吧,瞅你没力气的,走路腿都打颤呢。我照顾着他就行了。」李雨升一手将水果顺手放在门口的柜子上,一手扶着母亲送到了朝南的卧室里,不忘嘱咐:「没事儿你也晒晒太阳睡个觉,别吵他啊,他这几天是真的难受着呢,万一影响到什么了,对吧。」 「好,妈知道了,我老实待着,不捣乱。你过去吧,记得把水果给小祝拿着,都是你李奶奶送来的,我又吃不了。」 第136页 「哪个李奶奶,咱村儿里一百个姓李的奶奶呢。」李雨升笑了一声,扶着母亲上了床,给父亲递了个眼色,转身走了出去,拿着水果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将门给关好了。 鹿明烛倒还醒着,眼睛却是半眯,眨眼的动作也深长缓慢,一看就是在犯困,李雨升将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坐在床边捡了一粒无籽提子塞进鹿明烛的嘴里。 「睡吧。」 「你睡吗?」 「我不睡了,地里有点活儿,虽说大头都僱人干了,但还剩点边边拉拉的事情,我一会儿帮我爸去收拾收拾,顺便打听打听最近都有什么怪事,看看还能不能抓到那头牛,万一那是牛郎当年养得老黄牛托生,开口要我去哪个池子边偷仙女儿的衣服呢?」 鹿明烛被李雨升的话逗得笑了笑,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李雨升将他的手拉住了,凑到自己跟前亲了亲手指,笑道:「放心吧,什么仙女儿我都看不过眼,别说七个,七十个捆在一起也没你一个好看。小美人儿,以前是不是都没和你说过,咱俩第一天见面,你来我家门口敲门那次,我看你第一眼心肝就颤。随你信不信,什么美女帅哥的我也见过不少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 鹿明烛的样子看起来困得不行,没有力气应和李雨升的话,只是很倦怠地「嗯」了一声,一会儿不知道想起什么,拽着李雨升的手坐了起来,在自己身上一顿摸索,掏出来一个相当厚、像个砖头一样的红包,递到了李雨升面前。 李雨升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被里面厚厚一沓粉红色的票子吓了一跳,忙问鹿明烛:「这啥?」 鹿明烛已经困得煳涂,脑袋往枕头上倒,闭着眼睛念叨:「说去探病应该给红包……昨天太着急,忘记给你了……今天早晨又没醒过来……」 「啥玩意给红包,」李雨升咧了咧嘴,低头拨了一下红包口袋里的纸钞,「我草,你这是多少钱啊?」 「一万……」 「你有钱烧得?这是真钱不是纸钱!给我这个干什么,别说我了,我妈也不可能要,你要非想干这种人情往来的事儿,二百最多,超过五百就没得商量了,知道吗?」李雨升被鹿明烛报出来的数字震得一惊,转手抽出来两张票子,将剩下的都塞到丢在一边的鹿明烛的背包里,看着鹿明烛还强打精神要分辨的样子,笑着将手伸进被窝里,不怀好意地在鹿明烛身丄来来回回摸了几把,凑在鹿明烛耳边低道:「再说了,要给大的也得是我妈给你,这叫婆婆体贴儿媳妇,哪有第一次登门,让媳妇儿给婆家掏红包的?」 「你别……摸……」 「得了,你睡你的。」 李雨升被鹿明烛推了一下,干脆地抽出手来,也不再多打扰鹿明烛,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倾身吻了吻鹿明烛的额头,叫鹿明烛自己睡着,起身走出了房间。 田里的活确实没有多少了,主要是李父李母在自己家对面开了一小块地,专门种自己家吃得菜,还养了些鸡鸭兔子,量都不大,只是一熘收拾下来也够费力气。 李雨升埋头跟着父亲干活,再一抬头竟然五六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他跟着父亲去到旁边的水槽草草清洗了手脚,累得大腿发软,一门心思只想回去在沙发上歪着床上躺着,可什么打探消息找黄牛的事儿还一点没做,李雨升只能强撑着说自己不累、好久没回村里来了,四处去逛逛、见见老朋友说说话。 李父自然放他走,自己拎着水桶和工具回了家里,李雨升左右动了动身子,径直向着尹二姐家的方向走去。 尹家是李家村里为数不多的外姓人,搬来的时间不久,约莫是尹二姐的父亲倒插门过来当了上门女婿,这些事李雨升记不得,只记得小时候同一群伙伴玩闹,这位大了自己六七岁的尹二姐小大人一样非常爱操心,每次看到李雨升他们跑到水库边、或是爬树爬得太高了,都会大声喝止,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地面上撒尿和泥玩儿。 病房里的那些亲眷,说得二丫头便是尹二姐——李雨升听说过她早婚的消息,之后产子或许父母提过,但他已经不在意了,更忘记有没有给份子钱——一晃十来年没怎么来往,明明觉得还是同龄人,自己这儿才讨到老婆,尹二姐那边外孙子都抱上了。 尹二姐的二女儿奉子成婚,而今天拦路的黄牛——李母口中的「你六表叔」,正是尹二姐的父亲——尹家的牛。 过去的路也不算远,但是路上难免被拦下来寒暄,李雨升敷衍着应了几个人,越向着尹家的方向走,越能看到人多起来,尤其是孩子,也越发热闹起来。 入眼已经能看到些红色的装饰,一群人来来往往布置着,有些认出李雨升来的,看见他都惊喜地叫了名字,李雨升说明自己是来找尹二姐叙叙旧,便有人大手一挥,相当热情地带着李雨升进到了屋里。 尹家近些年在村子里发展得数一数二,盖起了带大院子的三层小楼,一楼还有个宽敞的大厅,眼下聚集着一群人来来回回,带路的人把李雨升引到楼梯边,喊了一声:「二头!三大爷他家小子回来了!过来找你!」接着扬手一挥,对李雨升道:「上去吧,二丫头就在上面呢。」 李雨升点头道了谢,沿着木漆的楼梯走上去,正赶上尹二姐一手拿着一串没扎好的红灯笼,笑着快步迎了出来。 第137页 「升啊!可有好久好久没见到了!」 「二姐。」李雨升笑着叫了一声,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刚在鹿明烛那儿得来的钞票,朝着尹二姐递过去,「说你家二姑娘要结婚了,我啥也没准备,这些年也没帮你家什么,这个你先拿着,这是咱俩吝的,过几天正日子了,和我爸来喝酒,再该随礼的随礼。」 「瞧你了,显着你这些年挣钱了?拿回去,我不要,给你爸妈花去。还当你是来给我贺喜的,拿钱来给我添堵呢?」尹二姐笑模笑样地瞪着李雨升,嘴里啐着,却没怒容,引着李雨升去到一边大家休息喝茶的地方,各自打了几声招唿,取过一个一次性杯子给李雨升倒了茶,笑道:「我今天是忙,顾不上你了,这钱真不要你的,知道你妈病着呢,你家不宽裕,咱一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别计较这个了。」 李雨升见尹二姐实在不要钱,只好又把钱收回兜里,尹二姐叫他自己坐着,说实在太多事情要忙,转身拎着灯笼走开了。 这院子里闹闹哄哄,确实不像是能和李雨升闲谈的氛围,李雨升自己喝了两口茶,还被塞了个打气球的差事,情报一点没打探到,气球倒是打了快几百个,一边给气球扎结一边感慨自己就不是干这个的料,这要是在旧社会想当个情报贩子,恐怕一早就先饿死累死了。 好在手上忙活,嘴上暂且还闲着,李雨升一边用脚踩着气泵,一边不死心地歪过身子,同坐在旁边、正扎着喜糖盒子的一位半大小姑娘搭起话来:「哎,你是二姐家四丫头还是五丫头啊?」 「升叔,我是老五。」 「五丫头啊,叫什么?」 「叫充婉,叔您喊我小婉就行。」 「得嘞,小婉啊,你们家的牛今天丢了,你知道吗?」 「啊?不知道啊!」原本李充婉还只是和李雨升闲聊打发时间分分心的心思,一听得李雨升说牛丢了,小姑娘立马背挺得熘直,瞪着一双杏子一样的大眼睛看向李雨升:「丢哪儿了?叔你是看见了吗?丢了几头啊!我家人找去了吗?」 「丢了四头,在马路秧子上堵车道来着,反正是给赶下去了,可不知道找回来没有。是没人看着吗?」 第87章 李村红事·怪谈与阴阳眼 李雨升话音还没落下,小姑娘已经急急地站了起来,也不管扎喜糖的事情了,跑出去乱喊了一圈牛丢了,不多时也不知是谁大着嗓门回了一句「早就找回来了」,她才安生下来,重新坐回李雨升身边继续干起活来。 李充婉的体型较同龄人胖上不少,肚子尤其鼓胀,脸上因为刚刚一番激动奔忙而红热起来,渗出不少汗水,李雨升看她急急忙忙的样子怪有意思的,故意逗她道:「牛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说是晌午前后就找回来了,吓死我了。」 李充婉看上去确实余悸未消,李雨升接了一句:「找回来就好,牛怎么好端端地就跑了。」而后神态自若地拿起一个气球套在充气泵的尖嘴上,状若无意地道:「我听说养久了的黄牛都通灵性,今天他跑去拦路,说不定是不想让什么可怕的人物进到咱们村子里来噢。」 李充婉听见李雨升的话,抬起头来望着李雨升眨了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雨升一看便觉得有门儿,故意又说道:「或者是咱们村儿进了脏东西了,我听我妈说,最近村子里不太平是不是?可能你家老牛有灵气,想要护着村子来。」 「升叔,你一直在大城市里的人,还信这个吗?」 李充婉看着李雨升,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和鹿明烛的神态莫名有些像,冷不丁教李雨升想起鹿明烛小时候会不会也有这种样子、想到鹿明烛的十几岁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心里起了点怜惜亲近的意思,悄声对李充婉问道:「你知不知道叔在外面做什么的?」 李充婉望着李雨升,摇头道:「我不知道,三爷爷从来没说过你在做什么,我爸妈还有其他人都是乱猜,猜什么的都有……」 李雨升看李充婉的眼里明显闪出好奇的神色,故意装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身体向着李充婉侧了侧,一清嗓子,低声说了一句「可得替叔保密啊,对谁都不能说」,而后将手指探入自己的口袋,将鹿明烛塞过来的符箓掏出来了小半张,露给李充婉看。 果不其然,李充婉看到之后瞪大了眼睛,一张脸涨得更红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是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好奇的岁数,她不由得急急问李雨升:「升叔,你是干……干这个的吗??」 李雨升笑得神鬼莫测,将符纸塞回兜里,重新开始打气球:「对啊,不然为什么这次突然回来,就是听说老家出事儿了。」 他这幅样子实在很能哄人,骗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更是绰绰有余,李充婉立即像是见到了什么神仙似的,左左右右鬼头鬼脑地看了一番,拉着自己的凳子凑近李雨升几分,悄声道:「升叔,我们家最近可怪,我和我妈说,她叫我不要瞎说……我告诉你哦,那天晚上我跟妹妹放学回家来,看见我二姐卧室上有个人影,还以为是二姐在那,就上楼去打招唿,上去之后二姐的门开着一个缝,可是她在对着镜子梳头髮,窗户上的影子还在,那个影子明明是在站着的……我和妹妹都看见了,后来和我妈说,妈非说是她在厨房做饭的影子投上来了,你说怎么可能……我俩吓得一宿都抱着,没敢睡觉……」 第138页 李雨升留神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来。 按理说,就算他现在阳燧正盛,走到哪里都神鬼不近,可倘若去到闹鬼的阴宅里,多少还是会有冷的感觉的——在火车上便是个例子,可是自打来到尹家,一切都如常一般,甚至还因为人多热闹,而显得比别处更暖和了。 李雨升很确信尹家房子里没有鬼,还在想着,又听李充婉接着说道:「而且我二姐怀着宝宝,身体越来越不好,现在都起不来床,本来定下个月办婚礼,都说怕撑不到那时候,我妈说提前办就是『沖喜』的,我寻思着,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李充婉一边说话一边包着糖果,先前李雨升没十分注意,现在留神起来,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竟然在一边包一边偷吃,不由得莞尔,对她说道:「你不用怕,叔会到处给你们好好看看的。」 李雨升的话就像是一记定心丸,李充婉轻易就信了,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对李雨升道:「我听人说,我妈早年在庄里踩死了一条蛇,晚上蛇託梦给我爸说自己死在哪里哪里、叫我爸去吧它埋了,给些供奉它就不计较了,一连託梦七天,我爸都没当回事,第八天蛇来说,它很生气,要咒我们家绝后,正赶上我妈怀着大姐的时候……后来我妈就只生女孩子,大姐家也是女孩子,但是二姐这一胎怀了个男孩,蛇气不过,又要来报復了,才害得二姐这样……」 这些村子里编排人的流言,李雨升心下觉得没什么信服的必要,却也还是记下了,李充婉又对李雨升说了些话,楼下有人招唿说饭菜好了、叫帮忙的都歇歇手脚,下楼去吃晚饭,李雨升便随同众人一起下楼,推说自己家里准备了饭而且来了客人要招待,快步从尹家离开了。 回到自己家里,天色已经擦黑,房间的灯亮起来,一路走着都是各式各样饭菜的香味儿,李母搬了个木板凳坐在门口,远远看见李雨升过来了,笑着站起身来,等到李雨升走到近前,母子二人一起往屋里走去。 「出来干嘛啊,吹风多冷,咱们自己家村儿里,我又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李雨升扶着母亲,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卧室,里面灯是黑的,玻璃反着光,看不出有没有拉窗帘,也看不见鹿明烛的身影。 李母笑呵呵地跟李雨升一起往回走,嘴里念叨着「等我儿等习惯了」,还没进到餐厅,李母拍了拍李雨升的胳膊,指了一下李雨升卧室的方向:「小祝啊,回来就一直没动静,我们也不敢叫他来,你爹还特意扒门去听了,睡得这叫一个安静啊,连打唿噜的声响都没有,而且睡得这么久,我们都怕他出什么事,可又没法子贸贸然看,你快去瞧瞧,叫人起来吃个饭,真这么难受哪怕吃点药,就靠睡觉怎么行……」 「好嘞,我看看他去。」 「快点啊,趁着饭菜刚好,可热乎着呢。」 「知道了。」李雨升应着母亲的话,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他刚从外面开着灯的地方进来,只模煳看见床上鹿明烛熟睡的轮廓,门一关起来便伸手不见五指,李雨升怕突然开顶灯刺激到鹿明烛,摸索着走到床边,把床头的小灯给打开了。 灯一亮起,室内的一切也随之清晰,鹿明烛仍旧昏睡着。李雨升抬手去摸他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不过还不像往常那样凉。 「小美人儿,醒醒了。」李雨升碰了碰鹿明烛的脸,见鹿明烛还是没有反应,干脆捏住他的下巴摇晃了几下。 这几下倒是起了作用,鹿明烛的眼睛缓缓睁开,内中竟然是深沉的灰色。 「……你回来了?」 鹿明烛握住李雨升的手,在手指处没怎么用力地攥了攥,撑着身体坐起来,还是一副迷茫混沌的样子。李雨升几乎面无表情,望着鹿明烛的眼睛,「嗯」了一声,低头掀开鹿明烛上衣的下摆,看了一眼腹部消了肿的伤口,替鹿明烛将衣服整理好了,轻道:「我爸妈做饭了,你多少得去吃点。」 鹿明烛点点头,像是什么都没意识到,揉了揉眼睛下了床,李雨升往门口走,他便也跟着,直到李雨升手按在门把手上许久未动,还有些疑惑地歪过头去,询问地看向李雨升。 「你的眼睛,」李雨升看着鹿明烛,伸出手来在自己眼前比划着名示意了一下,「是灰色的。」 鹿明烛闻言怔了怔,低下头去又揉了揉眼,而后抬起脸来,望着李雨升问道:「现在呢?」 其实鹿明烛的眼睛已然恢復了正常的黑白色,李雨升却突然发现,如果是无意识地切换了阴阳眼,那么或许除非见到鬼,鹿明烛自己透过视野去看,其实是完全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发现让李雨升觉得鹿明烛又可爱了几分,更是忍不住想使坏几分,他故意凑上前去,装作仔细打量的样子,对鹿明烛道:「怎么还是灰色的?」 「怎么会……不应该的……」鹿明烛轻信了李雨升的话,将眼睛闭起来几秒钟,再度睁开,问道:「好了吗?」 「还是没有。」李雨升将卧室的顶灯打开,面不改色地撒谎。 鹿明烛似乎开始苦恼,眉头微微蹙起来,用力地闭合起眼睛,却感到自己的嘴唇被飞快地贴了一下。 他簌然睁眼,瞪得极大,还没来得及出言责怪,李雨升便心情奇佳地呵呵笑着说了一句「现在正常了~」,而后直接拉开了房门。 第139页 第89章 李村红事·鬼有鬼精人有人魅 晚饭的饭桌上,李雨升疑心自己之前实在是在父母面前把鹿明烛吹嘘得太过了,才导致鹿明烛不过开口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样」之后,李父李母便将许多经歷过的、道听途说来的事情,一股脑儿倒豆子一样对着鹿明烛说了出来,不止本村灵异的事件,甚至还有隔壁村捕风捉影的怪谈。 ——甚至都没想过,万一鹿明烛只是问问二老的近况而已呢?? 不过鹿明烛到底没有打断李父李母的话,抱着饭碗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问出一两个问题,一顿饭腾了一个多小时,只有李雨升自己专注地动着筷子扒饭吃。 等到话都说完了,鹿明烛放下自己几乎没动两口的饭碗,说还要回房间睡一下,好方便晚上出去查看,李父李母没有异议,然而看脸色像是十分担忧鹿明烛没吃多少东西的样子,李雨升默默将鹿明烛剩的多半碗饭拿过来自己吃了,洗碗时还顺手替家里收拾了一下厨房。 这间八十来平的小平房是李雨升建来为父母养老的,也没计划着会有什么亲戚留宿之类的事情,故而卫生间只有一个,李雨升催促父母快些洗澡休息,还特意摆出和午后煳弄李充婉一模一样的高深莫测的神情,将两张驱邪避秽的符箓折成三角纸包,叫他们两位把这东西放在枕头下面,夜里无论听到了什么声音都不要出门查看。 李雨升这深奥幽玄的样子,当真给自家爹妈唬住了,二人忙不迭地各自洗漱,早早就将外面的灯关了,惯常的电视节目也不看了,钻进卧室里关好门,很快没了声息。 李雨升简单将客厅整理过,回到卧室拿换洗的衣服,鹿明烛侧躺在床上,看着像是又睡了。 直到李雨升洗得热气腾腾回来,一开门就看到鹿明烛蹲在半开的衣柜门边,往自己的最下面堆放的被子里塞下午被李雨升拒收的红包,还被李雨升吓了一个哆嗦。 ——鬼鬼祟祟、人赃并获。 李雨升冷笑一声,一手将鹿明烛手里的红包拎起来,一手将鹿明烛拎了起来,把他们俩都丢在床上,自己俯身压了下去。 「我看你不收……」 「就非要给?看我们家太穷了,我过得太困难,你心里难受,要接济我?」 李雨升用鼻子蹭过鹿明烛颈间的筋,嘴唇贴上鹿明烛的锁骨,说话时震得一小块皮肤痒到发麻,鹿明烛按着李雨升的肩,一时之间无言分辨,亏心地任由李雨升在身丄揉搓,直到两个人的体温都热了起来。 「你爸妈……」 「嘘,隔音一般,别出声……」李雨升虚声说着,鹿明烛闭起嘴来,想要将李雨升推开,手上的力气和动作却不听自己的理智指挥,直到感觉自己的嘴唇再次轻轻地被一片柔软碰到,鹿明烛才伸手用力撑住了李雨升的脸,竭力偏过头去。 「不能亲。也不能再、再往下做了。」 「不亲到还不行?」李雨升略微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一卷宽大的胶条来,用力扯下一截,贴在了自己的嘴上。 他重新低下头,胶带带着硬度的折角细细密密地扎过鹿明烛的皮肤,说疼又没有多疼,带着极为尖锐的痒,从脖颈间滑到衣服被推上去的胸腹位置,继而又贴上来,隔着一层胶质塑料压在鹿明烛的唇上。 鹿明烛很是想说一句,和自己离得这么近、唿吸交织也会影响李雨升的阳寿,和李雨升靠近亲昵怎么都是错,但暧昧与温暖都是来自李雨升的、鹿明烛一直渴望着的东西,他只能尽最大努力压制住自己吸气吐气的频率,从而也压制住自己的声音。 ——大概说一句话就能像以前一样拒绝他,大概李雨升又会很快也很干脆地站起身来径直离去,但心中无法压抑的贪念总让鹿明烛抓住了李雨升的手臂,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再多一时片刻、再一两下就好。 而放纵的口子只要略微扯开,便如同黄河决堤很难收拾,鹿明烛感到李雨升抓着自己的手碰到脸上,李雨升的脸是滚烫的,带着些湿漉漉的汗,在鹿明烛的掌心里捧着,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明晰。鹿明烛的手指碰上李雨升的额头、眉弓、睫毛、鼻樑,最后鬼使神差地碰上他被胶带遮盖得已经不甚牢靠的嘴唇,将李雨升脸上的胶带缓缓撕了下来。 重新变得柔软的触感落在眉心与脸颊,李雨升啄吻着鹿明烛抿得很紧的嘴唇,鹿明烛则听到李雨升压低了声音,在耳边持续不断地哄诱道:「宝贝儿,乖乖,把嘴张开,听话,就让我亲一下,轻轻碰一下,没事儿的,听话……」 鹿明烛觉得,或许鬼魅这种身份,让李雨升扮演才更为合适——又或者其实是有「人魅」的,能在床笫之间哄得鬼怪头昏脑涨、欲罢不能。 滚烫的畲侵占口腔,缱绻缠绵难解难分,接着一路向丅留下烙印,鹿明烛半昏半醒,撑着坐起身来向后挪了些,挡住了李雨升凑得离自己身体中段过近的头。 「不行……别用嘴碰到,对你不好……」 「小美人儿,你怎么全身都带毒。」李雨升笑着调侃了一句,没有坚持,重又与鹿明烛接吻,在鹿明烛的唇齿间呢喃:「我的命你就都拿走吧……活着也是看我爸妈受罪,送走了他们就轮到我受罪,如果以后我也有这么一遭……我活够了,实在不想活了……」 他只是随口说着话,鹿明烛的动作却停了一瞬,李雨升一时没有注意到,还在轻吻鹿明烛的肩膀,却被鹿明烛推开了。 第140页 「你想利用我来自杀吗?」 李雨升怔了一下,动作跟着停滞,看向鹿明烛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鹿明烛用带着些鼻音的声调道:「我都说了,你母亲会好的,我一定会让她好起来的。倘若你母亲死了,你就要迫不及待地也去死吗?正好把那些阳寿餵给我,好像对我多好……可我本来就能活很久很久,你早死一天我就早难受一天,你早死一个月我就早难受一个月,你早死一年我就早难受一年……你就这么想过得快活,然后把所有的难受都早早地留给我吗?」 「不是不是,瞧你这话怎么来的,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李雨升被鹿明烛说得愣住,赶忙将鹿明烛抱在怀里,好在鹿明烛也没有挣扎,李雨升低下头去,亟亟地吻着鹿明烛的肩颈,低声道:「我是没想过身后事,我活着,好吗宝贝儿,我好好地活着,长命百岁,活他妈一百五十二百年的,好好陪着你,天天都陪着你。」 鹿明烛没再回答李雨升的话,只是也将李雨升抱住了,嘴唇轻轻压在李雨升的肩上,半阖起眼睛,任由李雨升再次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 李雨升的手指和牙齿都急切有余而温柔不足,鹿明烛时不时说着「停下」、「不能再继续了」之类的话,手上却总是紧紧地搂着李雨升不放开,被李雨升放平在床上时手臂依旧环绕着李雨升的勃颈,听李雨升一边骂脏话一边说:「回去就他娘的买一百箱套子,我一次戴十个,保准真空隔离,一点阳气都不被你吸到,成不成?就是怕琤得太粗了你受不了……可比手指头……妈的,小美人儿,你要想死我了,你要想死我了……」 鹿明烛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因为湿气氤氲而光影离散,房顶好似都微微颤动起来——倒也不是错觉,因为鹿明烛确实看见一颗毛茸茸的人头,自水泥浇筑的房顶上探了下来。 鹿明烛收回视线,仍旧专注且痴迷地看着李雨升的脸,只有余光时不时扫过房顶,看着那怪物满头藻泥一样的长髮像遭烂的拖布一样垂落,看着它皮肤皲裂的肩膀、骨骼扭曲的胳膊,在视野的边角、在李雨升的身后,面目模煳地依次缓慢地探出房顶。 【——】 房顶上的怪物已经爬出小半身体,无声地裂开一张血洞般的口,鹿明烛只拨冗瞥了它一眼,抽出自己的手来,捏住李雨升的胳膊,将一切交由李雨升去主导。 「嗯……!」过不多时,鹿明烛勐地仰起下巴,眉眼紧皱着,手指死死髂进李雨升的皮禸,李雨升还没来得及使坏再多折磨他一会儿,就听陡然间一道破空的鸣音,面前一阵飓风擦着脸颊而过,接着「铛铛铛」三声急促如同最快速的鼓点的声响、连同一道戛然而止的惨叫声,炸在了自己背后。 「哎哟我超!!」 鹿明烛半眯着眼睛,没有力气便没多关注眼前的景象,毕竟知道不会出什么乱子。只是听见李雨升骂着喊出来一声,模煳地看见李雨升迅速一个翻身去看天花板,又被那状态狰狞、如同被踩烂了下半身的蛆虫一样在天花板上扭动挣扎的怪物搞得骂了第二声。 第90章 李村红事·黄大仙 适才鹿明烛第一时间将一枚铜钱钉进了怪物洞开的血盆大口内,本意是阻止它真的跳下来突然给李雨升一口,倒意外也定住了它的声带,让其安静了不少,配合着钉在双手手腕的铜钱,只能在房顶上无声挣扎。 李雨升显然是受惊不小,嘴里叽里咕噜一顿乱骂,他手上还满是鹿明烛的东西,慌乱间一时随意地在自己裤子上抹了,脑子里还忌讳着不能吵到父母那边,低声喝道:「这他娘的什么东西!!」 「刚成型的厉鬼……还不能算厉鬼。」鹿明烛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睛,松散地在床上躺着恢復力气,李雨升瞪够了那怪物,回头看了近乎通身赤祼的鹿明烛一眼,赶忙随手抽了几张纸巾在他身上擦了擦,而后一把将旁边的被子扯过来,把鹿明烛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他奶奶的,这怎么能让它随便看。你也不早点说,再来几次这样的,你男人早晚吓出毛病来,往后几十年你都没指望了知道吗?」 李雨升貌似严肃地对鹿明烛说着,鹿明烛仍旧躺得四平八稳只等身体缓过劲儿来,看向李雨升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李雨升倒也是懂得,也许在鹿明烛眼里,从天花板上钻出一只还没成年就要出来工作的「厉鬼宝宝」,和俩人蛄蛹的时候飞进来只苍蝇没什么区别,但要李雨升接受却没那么容易。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这一下子吓得精神萎靡的好兄弟,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转而问鹿明烛:「怎么突然就来了个这,沖我来的?」 「不是,才刚能动,应该睁开眼就在这附近,闻到一点人味儿就过来了。」鹿明烛坐起身来,指了一下自己的布包,李雨升替他拿过来,鹿明烛却没有接,轻道:「这种程度你可以自己收了,试试吗?」 「……试试就试试。」 人的胆子总是越练越大,李雨升确实觉得自己对这些噁心人的东西免疫力强了很多。他在鹿明烛的背包里一顿挑挑拣拣,翻出来两张符箓和木质瓶子,先将瓶口打开放在右手里,而后左手夹住两张符纸,闭眼念起收束魂魄的咒语,而后将手指向着怪物平直地划了出去。 两张符箓直飞而出,还不似鹿明烛平时那样雷霆万钧,不过也有了不小的速度与力量,「啪」地一下拍在怪物的额头和下腹,李雨升收手掐诀,双眼紧盯着那怪物,直到它剧烈挣扎的动作慢慢平息,而后一缕黑烟缓慢地飘了下来,在瓶口盘绕、盘绕、盘绕…… 第141页 眼见这缕恶魂就是死活不肯进瓶子里,李雨升的耐心逐渐见底,狠狠一把对着黑烟抓去,直抓得烟雾翻腾,恶魂险些魂飞魄散,匆忙一熘烟地钻进了木瓶之内。 李雨升心满意足地扣上塞子,继而只听「扑通」、「吧唧」接连声闷响,原本在天花板上的尸身缺乏魂灵支撑彻底成为死物,直接掉落下来摔成了一摊血柿子饼,差一点砸到李雨升身上。 「我叼你老……」李雨升闪身一躲,看着地面直皱眉,无语地转过头去看已经穿上了上衣的鹿明烛:「现在好了,我的卧室成抛尸现场了,怎么处理,又报警?说好端端的我家天花板上掉下来个死人,警察能信??」 「厉鬼没了魂魄,尸身一会儿会自己消失回到原位的,不用管。它能过来说明已经到时间了,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去啊。」李雨升绕过地上的尸体,低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手把木瓶子丢到一边,为鹿明烛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的温度还算正常,鹿明烛先去到李雨升父母卧室门口,在门板东南角的位置塞了一支香点燃了,又将一张符纸探入门缝里放好,李雨升将自己卧室的门反锁好了,看着鹿明烛又在客厅的几个角落里丢了一小包什么东西,之后顺手拿起父亲的强光手电筒,同鹿明烛一起走出大门。 乡间的夜安静的程度与城市是不同的,嘈杂的声音也有,多是虫鸣狗叫,也有睡得不安生的鸡,两人往前走了不过十米远,鹿明烛便停下来,回头对李雨升道:「……忘记带罗盘了。」 「在你包里呢是不是……你包我忘给你背出来了。我回去拿?」 「我自己去吧,你别被尸体再吓一跳。」 李雨升想说自己怎么就被吓一跳,但想了想,确实不想回去面对那拍在了地上的脏东西,便将钥匙交给了鹿明烛,独自等在原地。 鹿明烛离开时没有脚步声——一般鹿明烛不注意的时候,很少会有脚步声,李雨升早些时候就发现了,鹿明烛有时在向自己靠近时,会故意「跺脚」,弄出些动静来,其实很不自然,但是李雨升从未戳破,也不想戳破。 他这边想着一些关于鹿明烛的有的没的的事情,想到刚刚同鹿明烛的亲昵和深吻,不怎么走心地想也不知道自己的阳寿又被鹿明烛吸走了多少、看着鹿明烛刚刚好像真的从美容院做了项目出来一样皮肤细嫩光洁,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牛叫声,好似一声大过一声了。 李雨升回头去看家的方向,想看看鹿明烛过来没有,陡然间一阵凉飕飕的旋风颳起来,李雨升眉间一蹙,旋即听见自己身后一个细声细气如同太监的嗓子说道:「小哥儿,您看看,我像人吗~?」 李雨升缓缓转过身,眯起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身高最多到李雨升腰部的老者,脖子向前伸着,一双手以怪异的姿势蜷缩在胸前,头戴草帽,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双眼黑白不分,一亮一亮地闪着光。 李雨升面无表情地与老者对视片刻,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符纸来。 那老者竟然尖声尖气地笑了几声,双手动了动,腿蹬直了一些,这下总算到了李雨升腰部的位置,重复着问道:「您看我像人吗~?」 「你都看见我掏出符来了,还不知道我什么身份,敢接着问我讨封?」 李雨升斜睨了老者一眼,符纸在眼前比划了一下,老者登时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一张嘴大大地咧开,露出犹自带着无数血丝的獠牙来。 「你这种程度的小道士——都不够本仙塞牙缝!」 老者一面说着,一面将双手向上伸直,手肘却依旧蜷曲着,双眼瞪得极大,好似下一秒眼珠子就要掉落出来,李雨升忙将手中的符纸甩向他,没成想竟然被大风吹散,于半空中「轰」地一声燃烧成了灰烬。 与此同时,老者脚下的影子也向着李雨升的方向变大、深长,那影子细长且满布绒毛,明显不是个人影,李雨升皱着眉后退几步,蹲下身反手一张符拍在影子上,那影子却好似有什么吸力一般,紧紧嘬住了李雨升的手掌。 「看你还有几分补,不如就带回去给孩儿们吃了罢!可笑、可笑,本仙竟然会怕你——?」 「那你怕我吗?」 一道平淡却带着寒意的声音蓦地响起,李雨升精神一阵,还没来得及喊鹿明烛的名字,登时身后颳起一阵大风,几乎飞沙走石让他睁不开眼,李雨升抬手去挡,忽而意识到自己被影子吸住的手不知何时能动了。 他听见自己身后发出如同魔鬼咆哮一样的空音,身前则是好似被撕扯成无数断续片段的尖叫声,然而大风让他睁不开眼睛,直到突然间所有动静消失。 天地之间阒静得甚至有些突兀,李雨升慢慢地睁开眼、慢慢地放下手臂,眼前已经没有讨封的黄大仙,只留下一个破烂到稻草都变得支楞八叉的帽子,上面还带着仿佛泼出来的一片血迹。 李雨升转回身,看到的是满眼灰色、比起人更像是鬼魅一般的鹿明烛。 ——然而在这种时刻,这种应该毛骨悚然、惊惧颤抖的时刻,李雨升想得却是晚饭之前,看到鹿明烛睁开眼的样子。 他记得——李雨升记得很清楚,在与那双懵懂混沌的眼睛对上的一刻,自己有多么害怕会看到鹿明烛张开嘴,有多么害怕会听到鹿明烛叫他:「先生。」 第142页 此时此刻的鹿明烛只眨了眨眼,周身的杀气与戾气便荡然无存,李雨升推测该是刚刚那只黄鼠狼真的动了害死自己的心思、也有能单杀自己的实力,才会让鹿明烛这般动怒、不给分辨的机会痛下杀手,不知道得是多么残忍的手段,才能使其瞬间尸骨无存。 李雨升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可以杀死鹿明烛的,尽管没有问过用什么方法。 ——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是否自己的生死,从来也只在鹿明烛的一念之间。 「怎么了?」 或许是李雨升发呆的时间太久,鹿明烛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了一声。鹿明烛的眼瞳还是灰色的,李雨升知晓他是为了方便在夜里看鬼,便只佯咳一声,摇了摇头。 第91章 李村红事·见鬼了 「看来渡劫的影响很大,许多鬼怪妖精能力大增,按照往常,这只黄鼠狼至少还要十几年修行才能口吐人言。」 在片刻的静谧之后,也不知哪只憋不住的虫儿先叫出了声,之后蟋蟀应和、蛐蛐交闻,公鸡小狗也纷纷叫起来,夜晚终于恢復了它本该有的节奏。 鹿明烛一面对李雨升说着话,一面走到方才黄鼠狼站过的地方蹲下去,随手掀开草帽,拈起黄豆粒大小的一个丸子来看了看,之后像是很嫌弃地丢在了一边。 李雨升看着那粒没准是黄大仙的元神丹丸之类的东西,就这么一熘烟滚进草丛里消失不见,上前走到鹿明烛身边,晃了晃手电筒:「你说我们现在去哪儿?」 鹿明烛从背包里取出罗盘来,李雨升相当顺手地接过他的包跨在自己肩上,看着龙头针几乎没怎么来回乱晃,只是指向了两个地方,每个方向都会停下三四秒,接着转到另一个方向,又停顿三四秒。 「那边是坟山,有火化的公墓之前我们村儿的人死了都买在那,好几家的祖坟,」李雨升指了一下龙头尺对着的其中一个方向,继而指向另外一边,对鹿明烛介绍:「那边,尹二姐他们家。刚才光顾着亲了,好像都忘了和你说,挡路的牛就是他们家的,还有我下午的时候……」 李雨升大致将李充婉说得话向鹿明烛重复了一遍,鹿明烛点点头,道:「那去她家看看吧。」 比起坟头肯定是活人家更为要紧一些,李雨升也是这个意思,便走在前面为鹿明烛引路,伸出手去将鹿明烛的手牵住了。 如今李雨升已经无法看见那些没有实体的鬼魂,且那些脏东西也不敢靠近李雨升的身边,故而鹿明烛只是沉默着同李雨升一起往前走,没有开口告诉他,在道路的两边,那些草丛之内,每隔三五米远便有一张惨白的人脸,大睁着眼睛,一路行着注目礼一般看着他。 ——就算天地之间邪祟陡生,也不该有这么多鬼怪现世,倘若今天晚上走在这条路上的不是李雨升与鹿明烛,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归人,就算他躲得过拜月的黄大仙,恐怕也躲不过路边这许许多多等着拉住他的裤脚、将他拖下去残害的鬼怪。 这些鬼怪方才降生,确实好收拾得很,但多到让鹿明烛都觉得头皮发麻,尤其是还没有经受过道士们的毒打、还没有自己的清明神志,只知道坑人害人,不知道什么叫畏惧躲避,仅是凭藉本能不敢靠近李雨升与鹿明烛。 鹿明烛心里有了一个更为不好的猜测,他心里想着事情,走路稍微慢了一些,冷不丁被李雨升拽了一个趔趄,李雨升赶忙回过身,将他扶住了。 「怎么回事,小心点。」 「绊了一下。」鹿明烛扶住李雨升的手臂,借着姿势飞快地在李雨升两边肩头各碰了一下,李雨升自是没有发现,但那些趁着李雨升回头、肩上魂魄灯灭的空隙想要扑上来的鬼怪们,因着鹿明烛这个重新燃灯的动作,又纷纷收回利爪,缩进了草丛里。 且约莫是发现了鹿明烛有些本事、发现了鹿明烛能看到它们,其中不少还对着鹿明烛嘶声吼叫起来——这些叫声李雨升也是听不见的,鹿明烛看着那张着巨口、满嘴黑血、牙齿几乎全部腐烂、皮肤也皲裂翻卷的人形,心里渐渐有些毛躁起来。 ——未成鬼形,只能超度无法杀死,当真是不咬人膈应人。 「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李雨升托着鹿明烛的手臂,脚步愈发小心了一些,端详着鹿明烛的脸色,「我觉得越走越冷,旁边又有鬼了?」 在李雨升吐出「鬼」这个字时,四周的那些妖魔鬼怪就像是知道自己被叫到了名字一般,纷纷张牙舞爪地施展起来,鹿明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心里的燥气,对李雨升点了点头。 李雨升现在已经修炼到神鬼近身如入无人之境的程度,除了反感之外没什么大的情绪,没再问鹿明烛能不能出手解决它们——毕竟能出手的话,以鹿明烛现在越来越大的脾气,肯定会直接动手了。 想着,李雨升反倒笑着摇了摇头。 他笑得突兀,鹿明烛有些疑惑,转头望过去,李雨升清了清嗓子,一边扶着鹿明烛走,一边道:「我总是想起刚见你的时候,那阵子你那叫一个风淡云轻,真是世外高人的样子,感觉睡在鬼怪堆里都能没有一点儿波澜。现在能烦到你的事儿可是越来越多了。」 「……过阵子就好了。」 「你想说是因为身体还不舒服,所以脾气一直不好?」李雨升淡淡地说着,语气里莫名有点挤兑的意味,「就不好到把那个黄大仙直接挫骨扬灰了吗?丹丸都给当垃圾丢了。」 第143页 「要是元神能碎,当时也就碾碎了。」鹿明烛轻声接了李雨升的话,稍微低下了些头,「是不是有点……吓到你了。」 「说实话啊,不是我吹,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吓到我了,戴上口罩就可以去大润发杀鱼。」 李雨升说得话俏皮,鹿明烛沉默着走了几步,低声道:「有点……残暴了?」 「是有点,不过怎么说呢,它想害我性命在先吧,同样的情况,你今天要是这么杀了个人,我可能触动还更大点。嘿,这么说我也挺伪善的。」 李雨升说着话,自嘲地笑了笑,鹿明烛张口意欲替他分辨,李雨升的脚步却停下来,压低了声音:「好像还真有。」 他说话间已经将手电筒关上,双眼紧盯着斜前方的位置,鹿明烛顺着李雨升的眼神看过去,第一眼便见到小别墅的三楼位置,在昏暗至极的灯光下,有一个影子,正在跳舞一般晃荡。 「……是人是鬼?」 李雨升低低地问了鹿明烛一句,鹿明烛仔细端详片刻,摇头答道:「不太像鬼,有可能是什么精怪,至于还是不是人,恐怕要白天想法子见一面。」 「这几天见恐怕是难,要是拖得起,婚礼上肯定能见到。」 「嗯。」 鹿明烛点头应了李雨升的话,李雨升看着那飘飘摇摇的影子,还是觉得大活人不可能半夜干这种事,至少也是中邪了,摸着往前靠近了一点,才走了几步,就听长长的、仿若示警般「哞——」的一声。 黄牛叫声响起,跳舞的影子停了,旋即那盏昏黄的小灯也灭掉,一切归于夜色,瞬间从诡异变成了安谧的柔和。 李雨升皱了皱眉,歪过头悄声问鹿明烛:「要不咱去看看那牛,这么灵性,我都得尊称它一声黄牛哥。」 「不是同类,就算它有要说的你也听不懂,干着急。」鹿明烛倒是认真地接了李雨升的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尹家的洋楼,忽而抬起手来,指向了二楼的一个位置:「那里是谁?」 「什么?」李雨升顺着鹿明烛的方向看过去,除却漆黑的玻璃之外什么都没看见,却听鹿明烛道:「窗帘后面,有一张人脸,在看我们。」 他这话在大半夜里说出来,实在让人恐惧紧张,李雨升眼皮都抖了抖,仔细朝着鹿明烛点出的方向看了一阵,夜色昏黑,李雨升只依稀看到似乎确实有个白色的小点,但看上去光滑平整,绝对不是人脸。 「不是人啊,好像就是放着个什么东西。」 「是人五官是有些模煳,但绝对是人脸。」 听得鹿明烛这样笃定,李雨升不由得愈发认真地打量过去,仍旧只能看到一个似是白皮球一样的东西,他忽而想到了什么,旋即皱起眉来。 李雨升回过头,与鹿明烛短暂对视,望着鹿明烛被水银覆盖的眼珠,沉声道:「你看得见,我看不见。」 鹿明烛眼睛微微一眯,旋即了悟。 ——那不是人脸。 是一张鬼脸。 鹿明烛轻轻挣开李雨升的手向前走去,李雨升立刻寻求靠山似得将手掌按在了鹿明烛的肩膀上——实在不是怕鬼,而是夜色太黑了,他又不好再开手电筒,怕自己走路摔个狗吃屎。 就在鹿明烛的一只脚已经踏进院里时,忽然周遭一阵锁链的狂响,像是有什么野兽意欲挣脱困顿一般。这种动静在农村里,多半是养了大型犬看见护院、意识到有外人来,可且不说李雨升下午刚来过尹家、这家人根本没有养狗,倘若真的是狗,此时此刻早该大声狂叫起来才是。 与此同时,鹿明烛双手翻动,飞快掐起手诀,陡然间清风自脚下盘旋而生,衣袂猎猎翻飞,铺天盖地的黄符随风盘旋而起,直冲向二楼窗户的位置—— 这下李雨升能够看见了,那些符纸竟然打在了一团黑烟之上,被尽数反逼了回来。 所有的符纸再度收回鹿明烛胁下,鹿明烛站直了身体,周边锁链的动静仍旧响着,像是在警告不请自来的客人。 第92章 李村红事·骑着小电驴去杀鬼(上 由于扶应留下的心理阴影,李雨升对于突如其来的锁链声响实在敏感,几乎是瞬间就打起来十二分精神的程度,但很快就发现,声音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李雨升仔细去听,意识到耳边的其实并不是锁链的声音,而是类似于……颳风下雨时忘记收衣服,衣架撞在铁栏杆上的动静? 他一时间不能确定,但见鹿明烛没了后续动作,只是盯着那一个地方,不由得凑上前去,问道:「很棘手?」 鹿明烛的表情确实有些不好,双唇抿得很紧,听到李雨升问话后也没有转过头,眉毛依旧微微皱着,回答:「我不确定它寄生的人还活着没有。」 「啊?寄生?」李雨升重又抬起头来,向那个方向看去,但那一块白色已经消失不见了,李雨升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惊觉原来自己以为的白色皮球,或许是人身上的某一部分皮肤。 ——被「寄生」的人由鬼脸带着来到了窗前,透过皮肤,一双鬼眼一直在看着自己和鹿明烛。 李雨升的眉也跟着紧皱起来,鹿明烛从口袋中抽出两张符箓,分别塞在尹家大门两侧的砖缝里,低声道:「这也只能暂时把它限制在这个院子之内,今天没别的法子,回去我再想想怎么办。」 第144页 之前警告不止的老黄牛没再发出声音,李雨升颔首,跟着鹿明烛转过身去,一直到趟黑走出十几米,才打开了手电筒。 「我猜你刚刚的意思,是如果出手杀了那个鬼,被寄生的人也会死?」 「嗯。」鹿明烛点了点头,「可是如果不杀,他早晚会死。」 「……没有活路?」 「腹鬼寄生,没有几个活下来的。就算有八毒赤丸,最多不过一线生机,更何况他家里肯定没有……我也没有。」 李雨升这些日子跟着鹿明烛了解了不少鬼怪的分类,对于腹鬼有些印象,当即也跟着沉默下去,片晌后问鹿明烛道:「八毒赤丸怎么配?」 「不能乱配。或者叫来专修丹药的人还能试一试,可是先前因为邓洪祯的话,大部分南来的人都去了仪苏乡,那边情况更加兇险,肯定是分身乏术的。」 ——简而言之,必死无疑。 李雨升没再开口,鹿明烛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李雨升的衣角:「去一趟你说的坟地吧。我担心不止新变了这一只厉鬼出来,没准过去之后,那些坟里面都空了。」 「我草小美人儿,这话不能乱说。」李雨升赶忙对鹿明烛摆摆手,思忖片刻道:「墓地远,咱俩估计走过去得一个小时,我回家拿电动车。」 鹿明烛点头同意,李雨升默默加快了些脚步,低声道:「我看人电视剧里,都是『嗖——』就飞过去了。可没见过骑小电驴跑去杀鬼的道士,这说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吗,太low了。」 李雨升故意插科打诨,鹿明烛懒得理他,心里仍在盘算腹鬼的事情。 ——毕竟,刚刚那张鬼脸已经快要冲破被寄生者的腹部,从里面撕裂而出了。 一张肚皮被撑得近乎透明,甚至有些像部分婚礼上伴娘亲眷们为难新郎伴郎时,玩得用脸撞破塑料纸的游戏,鹿明烛知道过两天尹家便有婚事,倒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婚礼上玩这个游戏。 ——婚礼变葬礼,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放在以前,鹿明烛大不会管被寄生的人究竟是谁、是死是活,会直接连人带鬼一起杀掉,但是李雨升在这里,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宿主可以被腹鬼活活折磨致死,但绝对不可以被鹿明烛杀死,哪怕鹿明烛这样做也能算是「给他个痛快」。刚刚杀掉黄鼠狼的时候,李雨升的表情就十分不好,那种好似在看刽子手、看屠夫杀手的眼神,那种冰冷且戒备,甚至有一丝恐惧的神色,鹿明烛不想在李雨升脸上看到第二遍。 他思量间同李雨升一道走回了家门口,李雨升进去取车,鹿明烛便站在门口,取出了硃砂膏来,先在自己的左右掌心迅速地各自画了一个小型法阵,等到李雨升骑着车过来了,又叫李雨升将手掌贴靠胸口竖着,在李雨升的掌心里写上了三个叠在一起的字,最后长长的一竖,直划过李雨升手腕上的串珠,在上面留下了一点硃砂的丹红。 李雨升老实地待着任由鹿明烛写好字,翻过手掌看了看,另一手将头盔递给鹿明烛,打趣道:「要是我在桁市的时候没和你发生关系,现在是不是能用我自己的血来写,还更有用点?」 「现在后悔也晚了。」鹿明烛戴上头盔,坐到了电瓶车后座上,压得电瓶车向下一坠,再加上李雨升本就不轻的分量,可怜的小车车胎都瘪了三分之一。 「后悔什么,后悔那几天干得太少了,早知道你清醒之后连嘴儿都不能好好亲,当初我就算腰子废了也得把这辈子的都干够本。」李雨升嘿嘿笑了两声,打开前灯,拧动油门,载着鹿明烛向坟地的方向驶去。 乡间的路总是颠簸的,更何况坟地在山里,要走狭窄且崎岖的小路,鹿明烛捂着自己还没好利索的腹部,隐约感觉就像这块脏器内被锤进了个巨大的铁钉子,在腹部侧方搅合。倒是说不上多痛——他早就没有什么痛觉——可是碍事又难受得很。 电瓶车驶过纵横的田地,吹起带着草香和尘土味道的风,鹿明烛一手攥着李雨升腰间的衣服,望着四野笼罩下来的夜色,默默地眨了眨眼,让双眸恢復了黑白。 道路两边时不时出现的死状悽惨的鬼魂旋即全部不见,只留下沉寂在月光下的旷野,车辆不断发出被颠起又挤压的声响,鹿明烛微微倾身向前,侧过头将脸颊贴在了李雨升的后背上。 有头盔阻碍,贴得不严实,鹿明烛后知后觉李雨升的安全意识很好笑,哪有给手眼通天的鬾鬼戴安全帽的,自己也是好笑,居然就这么顺手地接过来戴在头上了。 想着,鹿明烛摘掉了头盔,立即有风吹进髮丝之间,但在靠上李雨升的后背之后,便吹不到风了。 如果他们不是正在前往坟地,这一段深夜奔逃的路甚至堪称浪漫,鹿明烛微微仰起头来看天上的月亮,脸因为车子颠簸而蹭在李雨升的背上,很快将鬓角的髮丝蹭得杂乱,毛茸茸地炸了起来。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安静、一切都…… 「啊!啊——!!有鬼!有鬼——有鬼啊————!!!」 远处撕心裂肺的声音传过来,李雨升给了一下剎车,车速略微减慢,鹿明烛的双眼也瞬间变成灰色,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样子看上去万分狼狈的男人,肩上还扛着一桿钓竿,在不知谁家的地里又蹦又跳,直朝着路的方向,该当是见到了李雨升的车灯,向着李雨升和鹿明烛的位置,一边招手一边狂奔而来。 第145页 在他的身后、鹿明烛能够看到而李雨升看不到的部分,是一只半透明的鬼,已经趴在了男人的身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他整颗头。 李雨升眼看着男人突然间不跑了,在原地发了癔症一般勒住自己的脖子,明明双脚还在地上,却像被吊起在半空里,身子宛若丢进油锅里的虾子一样弹动挣扎,没一会儿就眼球凸起、吐出了舌头。 「这是撞邪了!?」李雨升停下车,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符来,还没来得及掐诀往男人那边丢,就见身侧一条长长的锁链飞了出去,将男人整个捆住了。 李雨升先是警惕地一哆嗦,很快反应过来锁链是鹿明烛身上飞出去的,心下镇定了几分,接着感觉车身先是一重后又一轻,鹿明烛整个人「飞」了起来,拽动着锁链,向男人所在的位置「飘」了一大块,落在地上后双手疾动,数张符箓飞出,将男人的额头、心口、腹中、后心位置贴满了。 鹿明烛看着男人身后的鬼魂挣扎扭曲,而后同缓慢燃烧起来的符箓一起化为黑烟消散,低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的男人,回头望向快步走来的李雨升。 「这人咋样了?活着呢?」 「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回去恐怕得病三天。」 「没事了的意思是他会恢復意识、自己回家,还是……」 「就晕死过去了。」 鹿明烛答得风淡云轻,李雨升无奈地频频点头:「好、好、好。我给他丢到路边,最好是一会儿能给他再捡回去。」 鹿明烛没有异议,帮着李雨升一起把还在一抽一抽的人搬过去,重新上了李雨升的车。 李雨升仍有些不放心地瞥了那人一眼,发动车子:「看着像是从水库那边跑过来的,水库离坟山可近,真是不要命的钓鱼佬。」 「说明那里已经出事了。算算解见鸦渡劫差不多也有些天,最近前后五天里都是回煞沖阳的日子。」 第93章 李村红事·骑着小电驴去杀鬼(中 李雨升是知道人死回煞的,但黑无常又不是真的「死」了,眼前的这些玩意儿明显也不是才死十天二十天的,他着急赶路一时没有做声,听鹿明烛在自己身后继续说道: 「——该活的不该活的,只怕都要『活』一次。」 「好傢伙,听说过凤凰涅槃,没听说过乌鸦还有这么大实力。」李雨升随口吐槽了一句,眼前已经能看到坟地所在的位置,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许多晃晃悠悠的「人」。 这下都不用阴阳眼了,那些全是破土而出的尸身,李雨升看着那群没有目标的殭尸一样晃荡的人形,忽然意识到了尸体火化的必要性。 ——要不你至少给埋得深一点、别这么一下子就让它钻出来了呢!! 李雨升给了一把油门,加快速度往坟地沖,距离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车上陡然一轻。 李雨升意识到是鹿明烛半路跳车了,到底忧心地看过去一眼,但是铺天盖地的黄符混合着锁链一起朝着坟地上诸多鬼怪飞出,鹿明烛的身影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轮廓,朝着坟地的位置冲去。 符箓的速度极快,锁链也只稍微慢了一点,李雨升将电瓶车停在靠近的位置,自己也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符箓,朝着最近的一具张牙舞爪的干尸跑去。 「……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物悔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随着李雨升口诀落音,手中的符箓也随着如有生命般飞出,直直打在那干尸的身上。原本扑向鹿明烛的干尸惨叫一声,竟然就这样向后趔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李雨升连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木头瓶子来,然而那干尸却只是行为受阻片刻,一转眼的工夫居然爬了起来,扭头「看」到了李雨升。 实则尸体已经没有所谓眼球,全身上下干瘪异常,只是带皮的骷髅,故而显得更为吓人,对着李雨升张开大嘴狂叫一声,像是野兽般四脚着地奔了过来! 「哎哟卧槽!」李雨升慌乱之间跳回了电瓶车上,一脚油门向前开去——开玩笑,他跑肯定是跑不过这玩意儿的,但要是说这玩意儿能跑得过火力全开的电瓶车,那简直辜负周某伦的倾情代言。 李雨升一熘烟窜出去老远,身后隐隐还能听见干尸追过来的吼叫声,他一拧剎车调转车头,将一把符箓攥在手里,直接把油门拧到最满,朝着干尸沖了过去。 那具干尸看到李雨升掉头回来,叫声愈发狂肆,陡然间加快速度向李雨升袭来,眼见和李雨升不过五米远,膝盖一压就要跳起,李雨升掐着这个档口将符箓尽数甩到半空,硬将干尸腾跃的动作压了下来。 「砰!!」 电瓶车带着重力加速度狠狠与干尸撞在了一起,李雨升险被这一下撞得飞出去,好在提前坐稳了抓住了把手,但干尸却是实打实地飞了出去,划过一道抛物线掉在地上,脑袋就这么摔掉了不知滚到哪里去,身子还像个最为丑陋的破烂娃娃一样,向前滚了很远,断裂的颈子处飘起了黑烟。 ——搞什么法术,还是他娘的物理攻击有用。 李雨升停车下去,攥着一把符冲到干尸旁边蹲下,将木瓶子再次对准了那些黑雾,侧头去看鹿明烛那边的状况。 虽然是以一打多,但是鹿明烛就比李雨升显得游刃有余许多,层层符箓如同链条,还有货真价实的锁链夹在其中,几乎动动手指便能限制住一只尸体的动作,只是除去那些李雨升能看到的尸体,鹿明烛的符箓还包裹住了好多在李雨升看来是空气的位置,想必鬼魂也是不少。 第146页 「呵——」 李雨升正看着鹿明烛的时候,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嘶吼,他勐地转过头去,惊然见到是这具干尸的头颅,像一颗巨大的弹丸一样朝自己「发射」过来,已经到了半空咫尺的地方。 李雨升着实没有料到还有这一下,眼看已经躲避不及,匆忙之下只能抬起手来,用双臂护住自己的头,然而预想中被干尸咬住的剧痛没有袭来,反而是「啪叽」一声,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什么东西在极近的地方哔哔啵啵燃烧起来的声响。 李雨升心中疑惑,皱着眉稍微放下几分手臂,就见那颗头颅明明已经到了自己面前、不过四五公分的位置,却好似被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拦住,骨骼皮肉撞了个稀烂不说,那干燥糜烂的皮肤竟然就这样如同一颗巨大的香饵般烧了起来,转瞬间变成了一坨黑色的血煳泥浆,掉落在李雨升的脚边。 李雨升掩住口鼻,皱着眉挥开面前恶臭呛鼻的味道,下意识翻转过手掌一看,果然见到是鹿明烛之前划在手串上的那一点硃砂,连带着掌心里的字一起闪过一道金光,之后归于沉寂,那几个字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李雨升握了握拳,不再多想,经此一遭却戒备了几分,道了一声「得罪了」,而后两脚分别踩住干尸的胸口与勃颈,不管它四肢怎么扑腾挣扎,将木瓶子对准了那缕黑烟。 或许是没了头颅就没了主意,黑烟这次并未迟疑,直接钻进了瓶子里,李雨升收好瓶子,默默记下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式与鬼搏斗,在鹿明烛的「场外指导」下算得上大获全胜,转身想要去再帮鹿明烛的忙。 可他回过头去,还未找寻到隐匿在符箓中的鹿明烛的身影,却先见到一个巨大的「人」,从墓地尽头的洞窟中「走」了出来。 李雨升完全记不起这里是不是有个洞穴,他望着那近乎两层楼高的巨大身躯,慌张地喊道:「鹿明烛……!!」 鹿明烛比李雨升稍晚一些看到眼前的怪物,动作却极为迅速,李雨升话音没落,他这边已经飞出数枚铜钱,如同飞镖一般打进了巨大怪物的身体里,却没能阻止巨物上前的步伐。 李雨升近乎睚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怪物,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害怕、更是忘记了有任何动作。 那怪物明显是个人的样子,脑袋、躯干、四肢都有,可是四肢奇长无比,头颅在月光之下低垂着,好似脖子无力支撑一般,头髮散乱地垂到腰间,全身都是黑色的,同身后黑黢黢的洞口几乎融为一体。 ——他奶奶的这玩意一看就不好对付啊!! 李雨升在心里大喊着,快步跑到鹿明烛身边,却被一道锁链缠住,他「哎」的一声,瞬间便被锁链带得退开了几米远。 「我靠你干什么!」李雨升一把攥住缠在腰间的锁链,想要甩开却是不能,甚至还被带着继续后退,完全不顾李雨升的挣扎,一直把李雨升送到了电瓶车边。 与此同时,那怪物正一步、一步地,向着鹿明烛所在的地方靠近了。 鹿明烛的意思很明显,这怪物厉害,叫李雨升麻熘儿地骑上心爱的小摩托赶紧跑,但李雨升却是绝不能够这么做的,憋足了力气扯着腰上的锁链,一张脸瞬间因为施力而涨得红起来。 「鹿明烛!你他妈的,想让老子走,除非你也一起走了!!」 李雨升对鹿明烛远远地喊着,回答他的却不是鹿明烛的声音,而是一声悠长的鹤呖。 李雨升仰头看着凭空出现的丹顶鹤展开双翅划过夜空,看着鹿明烛一瞬间收回所有符箓与除了自己身上之外的所有锁链,李雨升看着自己腰间与鹿明烛遥遥相连的绳索,看着那怪物朝着鹿明烛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在硕大无比的怪物面前,鹿明烛显得是那样渺小而不堪一击,仿佛会被一脚踩死、会被一掌拍飞……李雨升简直忧心如焚,眼看着怪物停在鹿明烛面前不过两米远的地方,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带着足矣唿啸老林的风拍了下去—— 霎时间,所有原本收回的符箓与锁链全部再次迸出,环绕着怪物燃烧、爆炸,不断发出「砰」、「轰」的声响,怪物的手眼看已经被锁链死死缠住,却大吼一声挣开了锁链,飞快地向下拍了重重一掌! 李雨升的唿吸几乎都要停滞,更是忘记了挣扎的动作,看着鹿明烛闪身躲过了这一下攻击,吊着的心却也无法放下去,而大地都因为怪物的这一下攻击而抖了两下,李雨升望着鹿明烛翻身跃上怪物的手背、沿着手臂向上爬,看着怪物举起另一只手来,对着鹿明烛所在的位置重重地拍了下去—— 鹿明烛直接向后一倒,拉住了旁边的锁链稳住身体,怪物的这一掌实打实拍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当即又是一声大吼,双手攥成拳状,对着鹿明烛锤了下去! 怪物明显已经被鹿明烛激怒,动作愈发快速且暴躁,身上被鹿明烛方才符箓烧过的地方随之皮开肉绽,掉落下溃烂的、焦煳一样的秽物来。 第94章 李村红事·骑着小电驴去杀鬼(下 在鹿明烛被怪物一掌拍飞、砸在地上、险些又被踩上一脚的时间里,李雨升看着自己丢出去的符箓在怪物的太阳穴炸开,冒出来的火星子只烧掉了其几根头髮。 眼前的情形让李雨升很是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来,之前问鹿明烛说要学习法术的时候,自己曾说过,恐怕自己就算学了,也不过是给对方挠个痒痒。 第147页 口咒这个事儿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李雨升一连几张符纸飞过去,可别说对那怪物造成伤害,甚至都没分走它一丝一毫的心思、没让他转过脸来看上李雨升一眼。 然而在鹿明烛那边,最为棘手的情况,恐怕是每一次掉落在地,都有无数其他鬼魂的手伸出来,抓住鹿明烛的腿、脚、胳膊、身子,攀着要往鹿明烛的身上爬、要把鹿明烛压死在地面上。 李雨升看不到那些没有实体的鬼怪,却能看到已经成型有附着的鬼尸。他的腰间一直被锁链紧紧地勒着,倒是没连在鹿明烛的身上了,而是和电瓶车缠在一起,勒得李雨升腰快要断成两截一样的疼,他却没有心思在意。既然对付不了最大、最厉害的那个,那就从旁边为鹿明烛「掠阵」,把碍事的小喽啰能解决掉一个是一个。 前番鹿明烛一直因为自己功力大增而非常自负,每每与李雨升言谈间都是「除了黑白无常和扶应骆欤非之外阴阳两界老子横着走」的气势,却浑然忘记了,既然他功力涨了,那么相应的,他要对付的那些东西,功力自然也涨起来许多。 ——单纯依靠符箓、铜钱、锁链和丹顶鹤已经不足以应对眼前的东西,李雨升知道鹿明烛一直在受伤,也看到他与怪物之间划过一道又一道绿色、红色、金色、蓝色的线,或许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法术,打在那山一般巍峨的身上,时不时造成巨大无比的创口,顺带着将试图接近的其他小喽啰烧灼殆尽。 坟地边飘起荧荧鬼火,竟然像萤火虫一样附着到那怪物的伤口上,一点一点将伤口修復,旁边已经没有什么仍能自如活动的尸体,李雨升紧张地看着鹿明烛又将一记法术轰在怪物的额头,接着被怪物抓住,嘶吼着砸在地上。 ——这玩意能靠电瓶车撞死吗??? 李雨升紧盯着怪物的动作,下意识拧起油门,眼看鹿明烛试图急攻怪物心脏位置未果、再次被拍飞出去,什么也顾忌不上,狠狠地咒骂一声,咬紧牙关,将油门一拧到底,朝着怪物直冲而去。 四周的景色飞驰而过,李雨升约摸着是听见鹿明烛叫了自己的名字,然而破风声轰满耳蜗,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双眼死死地盯着怪物小腿内侧的位置,拼了命一样地撞了过去! 几乎车毁人亡、千钧一髮之际,李雨升腰上勐地一紧,接着整个人被拽到半空里,这一下冲力让他差点将五脏六腑全呕出来,眼前却看着电瓶车撞向怪物的脚腕,完全是条件反射地丢了一张雷霆符过去。 「砰!砰!!!」 车子重重与怪物相撞,瞬间车头便扁平成片,接着李雨升的符箓贴着车座爆炸开,下一秒便引爆了电池。 这一下爆炸非同小可,燃烧的速度也万分剧烈,李雨升在半空里都感受到了烧灼的热浪,不过很快便被拽得向后飞了出去,鹿明烛连接一下李雨升、或是将他小心放下的余裕都没有,几步踏上锁链,直扑怪物的心口—— 怪物的脚腕不过几秒钟便被火舌吞噬,发出悽惨尖利的叫声,一直低垂的头也仰了起来,鹿明烛立即抓住锁链改换方向,旋身沖向怪物的勃颈处,双手合起结印,掌心内法阵相贴瞬间催动,一道金轮自周身晃过,连同鹿明烛的身体一起,利刃般刺入了怪物的咽喉。 腥臭、黏着的黑色液体迸射出来,怪物的眼珠、舌头也纷纷掉落,鹿明烛快速抽身,仍旧被痛苦到无差别攻击的那双巨掌扫到,从半空中被打落,还未及调整姿势,竟然被李雨升给接住了。 「退!」 鹿明烛无暇计较李雨升是什么时候爬起来、又跑到自己身边的,一面催动符箓将怪物层层包裹、一面用锁链将自己与李雨升捆住,飞快地后退,一面飞出五枚铜钱,分别钉在怪物的额头、口腔、心口、肚脐、丹田。 怪物的身躯撞上身后的山,撞断的树枝发出惨烈的响声,激盪起巨大的灰尘,最后「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鹿明烛却仍不肯放过他,又是一连数枚铜钱,一枚接一枚地朝着怪物的头顶钉过去,直到头顶血肉模煳、溅射出糨煳一样的脑浆,才双膝一软。 李雨升和鹿明烛被锁链捆在一起,鹿明烛这么一倒,差点带得李雨升也跪在地上,「哎哎哎」地叫了两声,后撤一步将鹿明烛扶住了,顶住了鹿明烛摇摇欲坠的身体,双手摸到一层厚厚的黏煳。 李雨升不想去计较那到底是鹿明烛的血还是怪物的血,只觉得身上的锁链就像瞬间失去灵魂的死物一样掉落在地,他扶着鹿明烛搂进怀里,戒备地看着眼前已经没了任何动静的怪物,向后小心地退开几步。 「不是自然化成的厉鬼……是扶应养得长鬼放出来了,他妈的……」 鹿明烛随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污,低低地对李雨升说着话,这句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李雨升也没什么劫后余生的感觉,「嗯?」了一声,挑拣了最不重要的一点:「你还会骂脏话?」 鹿明烛被李雨升的话梗了一下,李雨升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实在是没有抓住重点,顿了顿道:「你还好吧……?」 他话音落下,便感到鹿明烛向后靠了一些,更加往自己怀里陷了几分,轻轻说了一句:「还好。」 李雨升将手穿过鹿明烛胁下,把他稳稳噹噹地抱住了,自己也后知后觉有些腿软,干脆退到路边去坐下,这才有了好好说话的心思,问道:「扶应搞得鬼?」 第148页 这一句问话简直绝妙双关,无奈鹿明烛没有get到,没给李雨升鼓掌叫好,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按住了自己胸口的位置,低道:「无论厉鬼还是长鬼,正常都不会是这个样子,只有刻字天师才有这个能力……本来就天下大乱,他还要搅合,这一只应该是从什么深山老林的地方出来的,说不定屠过不知名的小村子……扶应究竟想干什么……」 「他想当自动挡的灭霸?」李雨升皱了皱眉,听着鹿明烛呛咳了两声,眼睁睁见着鹿明烛嘴角蜿蜿蜒蜒流下一道黑血,顿时有些慌乱。 鹿明烛却神色平淡,随意地用袖子将嘴角的血擦去了,轻声道:「他这个样子,别说天师会和代表阴间的黑白无常了,阳间的人也容不下他……只希望那些人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因为扶应一个人做下的事情,拖累其他所有的天师平白遭罪。」 李雨升听鹿明烛念叨着,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个清除污秽的符箓三角包来,塞在鹿明烛的手里,鹿明烛接过来,看着小小的黄色三角怔了怔,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动了一下手指。 符箓在鹿明烛指间燃烧起来,发出橙黄色的暖光,火苗是不该有的安静与温柔,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是淡淡的木香,一点都不呛人,反而令人深思清明、胸口坦荡了几分。 火苗快要烧到手指时,鹿明烛才松开了手,任由小半截符箓掉在身边的灰土里,李雨升看着他的动作,有些好奇地问道:「阳间谁容不下他?我看邓什么玩意那意思,鬼完司的人还挺包庇他的啊,最多就是你们这个什么天师会可能追杀他吧,但你们不是一个能……咳,一个能打得过扶应的都没有吗?」 「我们和鬼完司都是民间协会,能存在全靠……」鹿明烛说着,手指向上指了指,李雨升先是疑惑,旋即恍悟,思量片刻,却更加疑惑起来。 「你的意思是……他们什么都知道?」 「知道,但是知道的不多,而且也很少管。只不过一旦管了,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鹿明烛抿了抿唇,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天师和道长,不仅是我这样……并非人类的,哪怕是以人的体质修炼,被鬼怪所伤都还好说。但是就像邓洪祯对我造成的伤很难好一样,对其他人来说,被『真人』伤到或者控制,远比被鬼怪袭击难受得多。」 「实体伤害和精神伤害的差别啊?别说你了,你看那个玩意,他娘的让电瓶车撞了一下不都够呛?」李雨升伸出手去,点了点倒伏在地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萎缩的怪物,唯有脚腕被火烧过的地方还是原状,但看上去已经成为了一片焦炭,只消稍微碰一碰就会碎掉了。 「草,老子的电瓶车!」 第95章 李村红事·人鬼情未了 李雨升推着自行车,鹿明烛斜坐在前面的横槓上,因为身体不稳当,一只手一直轻轻搭在李雨升的肩膀,时不时用点力维持稳定。 天还没亮,湿气倒是下来了,带着点花香草香菜香味儿,将鹿明烛身上那些血味与腐臭随风散去,倒是有几分大战之后的悠闲。 ——要是后座子上没绑着那个半死不活的钓鱼佬就更好了。 半个小时之前,扶应所豢养的死长鬼除了半截小腿一只脚外,身体整个抽搐着缩成了一套干枯破败的皮囊,鹿明烛指挥着李雨升上前去一顿乱踩,将长鬼踩成了和旁边差不多的齑粉泥土,又将烧成炭的那些地方随意埋了,连带着稍微整理了一下乱成一团、是谁家祖宗都分不清了的坟地。 鹿明烛伤得虽然重,但就像他自己所说,鬼怪造成的伤害容易治癒,一些伤口甚至不需要手掌贴上便可以慢慢癒合。李雨升终归是不放心,还颇为忧虑了一会儿要怎么背着鹿明烛走一个小时山路回去,结果唿哧带喘地走到水库边,远远就看见了这一辆钓鱼佬骑过来的自行车,顺便也想起了被丢到路边还昏死着的男人来。 车子原本就没上锁,李雨升大手一挥直接徵用,先带着鹿明烛骑了一段找到钓鱼佬的位置,把还昏迷未醒的人用锁链绑到后座上,且鹿明烛还做了一个令李雨升相当之不爽的举动——原本是李雨升脱下来给鹿明烛穿的外套,鹿明烛居然脱了下来,盖在了钓鱼佬的身上。 但是无奈,毕竟人家昏迷了一晚上,好歹没冻硬了,李雨升抿了抿唇,没多说什么,心里气不过,大骂了扶应一顿,声称自己电瓶车的帐也必得算在扶应的头上。 鹿明烛想得明显更多一些,也更忧愁一些,初时想要跟李雨升一起走回去,李雨升看着他腿上渗出来的血,还是叫他坐在了自行车横槓上,顺当的路就上去骑着,不顺当的李雨升就下车推着走,好歹比用两条腿走路要快,多少轻松一点。 要死要活了一晚上,回到村里天色已经见亮。这个钓鱼佬李雨升倒是眼熟的,却说不上认得,便连人带车一起丢去了村支书家的院门口。为了避免被摄像头拍到、回头还要盘问解释太麻烦,李雨升干脆连门都没靠近,顺手还把自己的外套扒了下来,也不给鹿明烛了,颇有些气鼓鼓地穿回了自己身上,信手将地上丢着盖秧子的尿素袋子盖在了钓鱼佬身上,而后带着鹿明烛回了家里。 家中倒是安然无事,看上去安宁且平静,李雨升一夜未睡,精神紧绷的时候不觉得,现下松懈下来就有点恍惚,硬说等不及要和鹿明烛一起洗澡,鹿明烛拗不过他,只好半推半就地跟李雨升一道进去了。 第149页 浴室里热气蒸腾,更让人头昏脑涨,李雨升确实又累又困,没什么旖旎的心思,抱着鹿明烛的时候直打瞌睡,脑袋侧着枕在鹿明烛肩头,含含煳煳磨着鹿明烛给自己洗头、沖洗身体。鹿明烛没有办法,任劳任怨地替李雨升先沖干净,扶着他在一边的小椅子上坐下,自己才去清洗身上的血迹脏污。 两个人之前的衣服是不能穿了,洗都洗不出来,李雨升打着哈欠将衣服扔了,自己先擦拭干净出去换了身松快的衣服,拎着一条浴巾走回,将洗好澡的鹿明烛包裹起来,直接扛去了床上。 鹿明烛本想再稍微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然而李雨升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说是要给鹿明烛擦头髮,擦到一半人就睡了过去,没有一点动静,过不多时甚至打起鼾来。 鹿明烛静静地望着李雨升看了一会儿,缓缓地眨了眨眼,小心地坐起身,从李雨升的怀中挣脱出来,见李雨升动了动似乎要醒,连忙把一边的枕头塞进了李雨升怀里。 李雨升心满意足地抱着枕头蹭了蹭,双臂紧了几分,重新陷入深眠。鹿明烛迟疑片刻,迅速地抽出符纸捻了一支香点燃了,搁置在李雨升的床头,而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浴巾包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上几乎遍布裂痕与刮痕,其中好几处深可见骨,方才在浴室里特意用了些幻术没被李雨升发现,现在自己看起来多少便显得触目惊心。 然而鹿明烛本人却不太将这些伤放在心上,神色仍旧是淡然的样子,手指自身前抚过,看着伤口边沿已经溃烂、翻捲起皮肉来的地方,伸手碰了碰,从中挤出不少黑色的污血来,又在指尖化成黑烟,与包裹鹿明烛周身的白雾纠缠在一起,互相混合、消失不见。 鹿明烛回头看了李雨升一眼,确认李雨升睡得昏天黑地不会醒来,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布包边,从中捞了一个东西出来。 那东西不过核桃仁大小,圆滚滚地躺在鹿明烛掌心中发着光,内中似乎还有血管一样的细丝在跳动洄游,鹿明烛抿了抿唇,表情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张开嘴,将它吞了下去。 圆球进入鹿明烛口腔的瞬间,强光将鹿明烛的脸照得透明,皮肤肌肉包裹下蜿蜒如同蚯蚓的血管暴露无遗,接着是喉咙、胸口、腹部……最后沉落在小腹的位置,像是逐渐融化开似的,一抹金光闪过,逐渐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鹿明烛原本遍布狰狞伤口的身体,竟然拱落那些黑色腐肉,从中生发出粉红色带着组织血管的新肉,挤压着堆在一起,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发的皮肤包裹起来,不消片刻,居然光洁如新,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伤口得以恢復,鹿明烛的表情却没有多好,他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盘坐在地上,双手掐起静心手印,默默地转化调息起来。 ——这颗丸子是长鬼的元神,鹿明烛背着李雨升偷偷藏下的,吞吃之后对他大有益处,然而,是「不像人」那方面的益处。 近来气息翻涌,鹿明烛已经逐渐无法收敛自己作为鬾鬼的那一面,尤其在面对李雨升的时候,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狂肆,虽然李雨升再三说无论鹿明烛什么样的性格都很喜欢、甚至觉得鹿明烛的本性更为可爱,然而鹿明烛却很是清楚,鬾鬼的「本性」,万万不可能用「可爱」来形容。 吞吃其他鬼怪的元神丹丸,尤其是刻字天师豢养的「家鬼」的元神,可以让鹿明烛瞬时功力大涨,整个皮囊都翻覆如新,可骨子里那些嗜血、贪慾、杀念也随之而起,很难用「人性」去压制。 要怪就怪邓洪祯——要怪就怪该死的邓洪祯。 鹿明烛眉眼微挑,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隙,其中一闪而过一丝冷肃的杀意。 邓洪祯造成的伤害亏空迟迟无法补回,让原本晒晒太阳就能恢復的伤势变得必须得要李雨升的阳气才能修补,鹿明烛无论如何不愿意再折损李雨升的阳气寿元,加之尹家那边还有两个不知深浅的怪物需要解决,后续恐怕还有其他扶应释放出来的厉鬼怪物…… ……千言万语、种种原因,尤其是自己身体这幅样子,实在不能被李雨升发现。 ——会吓到他、会让他担心、会让他难受。鹿明烛尤其不愿意看到李雨升因为自己而皱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去,看着那口气几乎尽是银灰色的烟雾,心里不由得更加烦躁。 村子里的鸡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天明明还没有亮,一时之间吵闹得很,鹿明烛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身体,默默爬上床去,拉着被子顶替枕头钻进李雨升的怀里,将自己的脸窝进了李雨升的胸口。 李雨升自己的头髮也没干,隐约散发着潮热,但很是温暖,鹿明烛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掌按在李雨升的胸前,强而有力的跃动击打在他的掌心,甚至能听到「怦咚」、「怦咚」的声响。 李雨升醒过来时,鹿明烛还在睡着。 昨晚实在困顿,李雨升不记得自己拉上过窗帘,但看着缝隙里渗进来的光,怎么都得是十一二点了。 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来叫过自己,还是默默没有打扰,李雨升伸长手臂拉开帘子,强光带着暖意直刺双眼,他不由得侧过头挡了一下,嘴里低低地骂了一声。 日头正盛,李雨升记挂着鹿明烛身上的伤,想让他多少晒一晒,便轻轻按着鹿明烛的肩膀晃了晃,自己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去看鹿明烛的身体。 第150页 然而这一看之下,除去腹部只有一小块手指甲盖大小的血痂之外,鹿明烛全身上下竟然又光又白,一点伤口疤痕都没有了。 「哎!?」李雨升大吃一惊,下意识甩手将被子扬了,鹿明烛被他一惊一乍搞得醒来,眼睛也被阳光刺了一下,皱着眉将脸挡了起来。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 李雨升伸手摸丄鹿明烛的身体,没摸几下就被鹿明烛按住了手。 第96章 李村红事·在她的肚子里 「好了。」 鹿明烛飞快地回答了李雨升一声,李雨升还欲再仔细看看,鹿明烛却已经十分利索地翻身下了床,随便捡起来两件李雨升的衣服套在身上了。 李雨升见状也跟着起身穿衣服,打量了一下鹿明烛的动作,看鹿明烛活动间似乎确实没有任何阻碍,奇道:「难道咱俩梦里神交了啊?你怎么好得这么快?连之前邓啥啥的伤口都没了……」 「昨晚是……阴气盛的日子,我打坐一会儿就能事半功倍。」鹿明烛随口编了瞎话哄李雨升,一手拽着裤腰,一手拉开李雨升的衣柜,在里面翻找起腰带来。 鹿明烛身量比李雨升小不少,上衣宽大得晃来晃去,就算看上去像睡衣总归也勉强可穿,裤子却实在不像样子。李雨升自己穿戴整齐了,看着鹿明烛翻出两条腰带来,拉到最紧的扣眼还是看看卡在胯部、动起来就要往下掉的样子,两步走上前去抽出一根晾衣服用的棉布条来,绕着鹿明烛的腰给繫上了。 「凑合凑合,下午咱们……」 「得去那家人家看一眼了。」 鹿明烛低声打断了李雨升的话,李雨升愣了一下,才想到鹿明烛是在说尹家,「嗯」了一声点点头,放开手后退了一步:「我带你过去拜访?」 「好。」 李雨升又将鹿明烛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拉开卧室的门,先闻到扑面而来一阵肉香,肚子立马叫了一声。 「儿啊你醒啦……噢哟,小祝也醒了,快快,正好来吃饭,我和你爹还捉摸要不要去叫你们两个来……」李母端着一大盆炖好的排骨往餐桌边走,李雨升赶忙上去接住了,怎么说都饿了半天一宿,看着桌子上的几个菜忍不住胃里抽筋嘴里流口水,他砸了咂嘴,回头看向鹿明烛,问道:「要是不着急,我先吃个饭……?」 鹿明烛自然不会不同意,只不过这一番他也逃不过要被拉着上桌的命运,又捧着李父塞进手里的、盛得满满当当、都冒尖了的一大碗米饭,坐在了李雨升旁边。 家里饭菜从小吃到大,由来便香上几分,加上李雨升实在是饿得不行,吃得狼吞虎咽,鹿明烛则在旁边小口小口地扒米粒,听李父李母又像是闲聊、又像是试探地道:「你们知道吗,昨儿个晚上又出怪事儿哩!四儿他们家那个小侄儿,也是胆子大哈,大半夜跑去水库边儿上钓鱼,那地方就挨着那片坟啊!回来就人事不知了——也不知道咋回来的,倒在二保他们家门口儿了,人一抽一抽地、口吐白沫、脸色铁青五黑的,满嘴说胡话,请麻婆子来看,说是撞水鬼了……让他家媳妇儿去水库边儿烧香,他媳妇儿去一看,那坟地那块儿我的天爷,就和遭了劫似的,那叫一个乱八七糟,好多家人棺材都露出来了,这一上午忙叨的……」 李雨升边吃饭边点头,时不时应两声,撇过眼看了一眼鹿明烛的神色,恰巧鹿明烛不知怎么不好好吃饭正在看李雨升,一下对上了视线。 鹿明烛略微怔了怔,将眼神错开,捧着饭碗的手紧了几分,轻声道:「不是水鬼,只是撞邪了,叔叔,我给您几张符,一会儿您送到他们家,贴在那个人床铺四角,蒸四碗米饭压住,热气散了就餵他吃,一天吃一碗,四天之后就好了。」 「那感情好啊!你都没看见他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是有神通啊,按理说昨天那么大动静,我和他娘睡得死沉,什么都没听到……」 李父一听鹿明烛这样说,当即没边儿地夸赞起来,从鹿明烛手里接过黄符之后,看着鹿明烛的眼神似乎都带了几分敬畏,李母也跟着连连附和。鹿明烛被说得浑身不自在,更加吃不进去饭,偏偏李雨升看得好笑,并没阻止自己的父母,悠悠然慢条斯理地把饭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打断了父母的拍马屁行为:「爸、妈,一会儿我俩还得出去一趟。」 「是要过去哪儿看看?儿啊,你瞅瞅什么时间有空,陪妈去镇上逛逛,这不是后儿个就二头他们家结婚了么,妈寻思怎么都得穿件新衣服、喜庆点的衣服过去,你给妈当个参谋,看看买啥样的,中不?」 「行啊,行吧?」李雨升偏头看向鹿明烛,鹿明烛点点头,李雨升将他上下看了一眼,捏了捏鹿明烛身上宽大的上衣,道:「也得给小祝买一身儿新的,我的衣服他实在穿不了,你看这像啥样子。今天要是事情办得快,咱们下午就去,爸也一块儿吧,晚上就在镇里吃。」 「我可去不来,今天还得去买苗子。」李父连连摆手,起身走到电视机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信封来,数出两张红票子,递到李雨升身边,敲了敲李雨升的胳膊:「给你,拿着,拿这钱给你妈买衣服,完喽你们再吃点儿好的。」 「哎哟我用你的钱了!」李雨升推开李父的手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几乎没怎么动筷的鹿明烛,向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走了走了,快去快回。」 第151页 鹿明烛本就已经坐不下去,忙不迭站起身来,先走到门口等着,李雨升又和父亲推搡了几番,快步走到门口穿上鞋,一手搭上鹿明烛的肩,转身关门一气呵成。 「这要是让我爸妈知道昨天是咱们在坟地里大闹一通,指不定还怎么说你呢。」李雨升一边带着鹿明烛往外走,一边低声笑着同他说话,被鹿明烛不痛不痒地微微瞪了一眼,笑得愈发厉害,又问:「你说蒸米饭放着,是什么原理?」 「……他什么都不用做四天也保准能醒,我是怕你们村里麻婆不靠谱,现在他有一魂两魄都不稳,身体虚弱,万一乱做法事,反倒给人害死了。」 「所以你还是编瞎话,就让他们空耗时间?」李雨升砸了咂嘴,伸手一刮鹿明烛的下巴,「没看出来啊鹿仙人,坑蒙拐骗的能力水涨船高了。不过你都没给他们去露一手、显示显示自己的神通,麻婆子是我一小儿村里就有的,只怕他们还是信麻婆不信你,未必见得用你的法子、听你的话。」 「我帮过忙了,他们听信麻婆就是他们的事情,死了也是他的命数,我又不能逆天改命。」鹿明烛小声说了一句,被李雨升带着拐到大街上,动了动肩膀推了李雨升一下,示意李雨升放手。 街上确实有了往来的人,李雨升还要同他们招唿,便将两手收回兜里,没对鹿明烛表现得太亲昵,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去和尹家人介绍鹿明烛、说明自己的来意,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似乎有些牵强。 尹家人正在门口热热闹闹地扎气球门,李雨升眯着眼望了望,向前走了几步,忽而看见李充婉也拿着一把气球,笑模笑样地站在旁边帮忙指挥着,顿时计上心来,远远地喊了一声:「小婉!」 李充婉听见有人喊自己,左右打量了一番,才看见站在坡下的李雨升,对着李雨升应了一声:「升叔!」,李雨升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李充婉便将手里的气球交给别人,欢快地朝着李雨升跑了过来。 李雨升看李充婉跑得急,笑呵呵地高声提醒她慢一些,忽而感觉自己手肘处被捏了一下,李雨升没来得及回头看鹿明烛、问问鹿明烛怎么了,不过眨眼的工夫,李充婉便已经来到眼前了。 「升叔!今儿又来帮忙吗?」 「你们家的事,总叫我帮什么忙,昨天回去我手指头都直抽筋。」李雨升对着李充婉笑了笑,还摊开手给小姑娘看了一眼,冲着小楼努了努嘴,又一指自己身后的鹿明烛,「这是我朋友,你就叫祝……叫小明哥吧,他想在咱们村儿也买块地盖个楼,地皮看好了,和你们家差不多大,你们家小楼又是村里盖得最气派的,我就带他来参观参观,你和你妈说一声,你们就忙着,我带他上下看看,你陪着就行,别让大人们特意招待了。」 「好嘞,那我去找我娘说一声~」李充婉侧过身,歪头打量了鹿明烛一番,笑道:「真是城里人啊,长得和电视机里的明星似的,好年轻啊,感觉都能去十六中当高中生,他去了肯定都说是校草……」 「得了别贫了,赶紧去!」 李雨升对李充婉连连摆手,李充婉又笑呵呵地看了鹿明烛一阵,这才转过身,一边拖长音喊着「妈——」,一边一熘烟跑到楼里去了。 李雨升望着李充婉的背影,还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就听鹿明烛在自己身后低声道:「腹鬼在她肚子里。」 「什……什么!?」李雨升大惊,瞪起眼勐地回过头去,与鹿明烛对上了视线。 鹿明烛的眼神十分平静且笃定,对着李雨升重复道:「腹鬼,在她的肚子里。」 -------------------- 明天请假一天~ 第97章 李村红事·旧精魂 ——被腹鬼寄生者,九死一生。 李雨升眼前浮现起前一晚「看」着自己的肚皮,想到李充婉纵使有些偏胖,肚子也实在大得离谱。不过十多岁的小姑娘,竟然已经没有几日活头,更让李雨升觉得心惊嘆惋。 「……真的没办法救她了?」 虽然认识李充婉不过才一天,但一则是故人女儿,二则小女孩正值花季、性格也讨喜,眼看脸蛋红扑扑、精力旺盛的模样,怎么都不像个将死之人,更不是该死之人,哪怕李雨升心知没有什么希望,却还是想问一问鹿明烛、想为李充婉博得一丝生机。 鹿明烛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李雨升一眼,摇了摇头,垂眸收敛了一些神色,再度抬起头来,看向从小楼里喜笑颜开向着他们跑过来的李充婉,轻声道:「这世上不该死却要死的人那么多,你不可能救得过来的。」 李雨升沉默着点了点头,神色却落寞不少,迎着李充婉走上前去,扯出来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被李充婉拽住袖子往屋里带。 李充婉还笑着回过头,对鹿明烛也招起手来,看上去阳光又有活力,鹿明烛对着她稍稍颔首,视线落在李雨升的身上,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 ——三生石上旧精魂、三生石上旧精魂…… 任何一个与李雨升前世交往过的人,哪怕把鹿明烛排除在外,扶应也好、解见鸦也好、女魃也好,纷纷都说,李雨升这辈子换了个性格,与之前大不相同、果然投胎重生会变了个人。 初时鹿明烛也是这样觉得,纵然样貌身形一如往日、音容笑貌没有差别,但李雨升的口癖、做事的习惯、为人处世的调性,都与前世全然不同,说是换了个芯子都不为过,偶尔甚至会让鹿明烛生出一些是否自己引渡投胎的那缕魂魄,并不是「李雨升」的错觉来。 第152页 然而世殊时异,成长环境天差地别,造就出来的李雨升,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悲天悯人、总想做自己力所不能及之事的李雨升。 ——不忍心见人受苦,更不忍心见人枉死。 前世劝过李雨升的话,今生还要频频对李雨升说,可哪怕已过轮迴,这些从漫不经心到苦口婆心的劝说之语,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鹿明烛慢慢地跟着李雨升、李充婉一起走进小楼里,听李充婉兴致勃勃地对自己介绍着,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听到,心里却在想,李雨升救人的担子总归是落在了自己头上,既然李雨升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那么对于李充婉,还是得他鹿明烛来想想法子。 三人一路上到三楼,温度似乎低下来一些,李雨升一直强打精神同李充婉开玩笑说话,热闹的氛围让这种温度降低的感觉不甚明显,又或者普通人会觉得,是因为一楼二楼人多热闹、三楼安静,才显得这样冷清。 鹿明烛却知道不是,不过有李充婉在,自己也不好换成阴阳眼来看,只能凭气息去感觉,他缓步走到一间虚掩着的房门前,听得李充婉介绍的声音小了几分: 「——这是我二姐的房间,她最近身体不舒服,睡得多,可别吵到她了~」 李充婉一面说着,一面俏皮地眨着眼,对李雨升与鹿明烛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李雨升便也笑着学着她的样子回了一个,鹿明烛没有动作,跟着向前走了几步,故意将脚步慢下来一些,落在了后面。 李雨升自然注意到鹿明烛的动作,刻意挡住了李充婉的视线,引着李充婉去介绍走廊深处的什么花瓶和十字绣的画,鹿明烛侧转过身,趁着李充婉注意不到的档口,轻轻一指戳上了那扇门。 木门看似虚掩,实则就像是被什么从内部顶住了一半,鹿明烛快速的一戳没有任何反应,他当机立断,手掌贴了上去,施加了几分力气,勉强才将门推开一条缝。 门缝内是阴暗的,视野里是一件衣服也似的布料,鹿明烛微微眯眼,顺着门缝向上看,直到与一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球对上了视线。 那「人」几乎比李雨升还要高,把整个门缝堵得严严实实,低头瞪着鹿明烛,脸色青黑且阴沉,一只手爪从门缝里挤出来,朝着鹿明烛的咽喉缓缓伸了过去。 鹿明烛任由人影掐上自己的脖子且慢慢收紧,只将目光落在它的勃颈处,果然看见脖子正中的位置有一圈黑线。 鹿明烛眨了下眼,双瞳霎时变成灰色,那东西瞬间就像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对着鹿明烛咧起嘴来。 它的口中只有稀稀拉拉几颗牙齿,露着暗红泛黑的牙床,眸中闪烁的是警告的神色,难得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哎,刘姨?」 身后响起李充婉的声音,鹿明烛眼睛顿时变回黑白回过头去,看到李充婉和李雨升拐了身走过来,再转回头,眼前一片澄明,哪还有什么接近两米高的怪物,只有一个一米五左右的老太太,并不佝偻却有些抽吧,手扶着门框,远远对着李充婉点了下头。 「你二姐睡着觉呢,走路小点声儿啊。」 「好嘞,我知道了刘姨。」李充婉应了话,看向鹿明烛,鹿明烛也意识到自己站得离门过于近了,后退了半步,那位刘姨便将门重新关上了。 门板后面响起落锁的声音,李充婉已经走上前来,对鹿明烛解释道:「是家里请的月嫂,可贵了,金牌阿婆,本来要二姐生完孩子之后才住过来的,但是她不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嘛,这些天备婚太忙了家里也没工夫专人来伺候,就叫刘姨先来帮趁着了。」 「是孕反严重吗?」 鹿明烛开口问了一句话,这算得是他第一句主动同李充婉说得话,李充婉甚至没觉得一个和他们家非亲非故的大男人问这个问题有多么奇怪不合时宜,连连点头道:「可不是,怀上了就特别不舒服,总是头晕,有一次半夜非要吃草莓,可买不到呀,我二姐夫让二姐磨得没有办法,跑去外面睡,二姐自己馋得直哭,睡不着,居然大着肚子跑出来了!说要走到镇上买草莓去,结果走到半路摔在沟里——那时候坏了是三个多月吧?哎哟,正是不稳当的时候,大半夜的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没带个手机,好不容易有个赶夜路的邻村老太太给看见了、把人救了,这给我们吓得,好歹孩子大人都没啥事啊,她和我们说,当时都晕过去了好一阵,醒来以后哼哼唧唧的,才让老太太听见了……那之后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了,检查也没毛病,就是体虚,怎么都补不回来……」 李充婉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停下花头,鹿明烛却没有接话表示,李雨升端详了一下他的神色,同鹿明烛对了一个眼神,便又随手指了另外一个地方,哄骗李充婉去介绍一下了。 「参观房子」的行动进行得确实很快,尹家小楼虽说是不小,但慢慢熘达一趟用不上四十分钟,李充婉很是热情,巨细靡遗地为李雨升和鹿明烛介绍了个透,还把一些自己这些年居住下来、觉得方便与不方便的事情都讲了,作为「导游」而言很是称职。 期间尹二姐也来与鹿明烛、李雨升说了几句话,不过到底是忙碌,几乎打过招唿便匆匆地走了,说是要去找厨子再商议商议菜色、看看该置办的食品置办了没有,李雨升带着鹿明烛同她先道喜再道别,尹二姐还颇为好客地邀请鹿明烛也一起来吃喜酒,令李雨升意外的是,鹿明烛也不知道是应付这种热情过头的场面话缺乏经验、还是本身就有什么计划,竟然真的点头答应下来,还说会带礼物和礼金来。 第153页 两人最后逛去对街的旧院子看了一眼那头老黄牛,李雨升拍了拍牛头,给牛餵了点草料,见牛没什么多余的反应,随口与李充婉聊了几句闲话,便说自己有事,同鹿明烛一道告辞了。 李充婉不知是否看鹿明烛觉得新鲜、与李雨升也多少有点亲切,一直把二人送下了大坡,李雨升让她不用再送、快点回去,李充婉对着李雨升眨了眨眼睛,先是看了看身后,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又颇有点戒备地瞄了鹿明烛一眼,伸出手拽了拽李雨升的袖子,一副有什么机密要说的表情。 李雨升看了鹿明烛一眼,依顺着李充婉的意思半蹲毛腰,将耳朵凑到李充婉的嘴边,李充婉则将双手圈成话筒一样的圈儿,悄声在李雨升耳边道:「升叔,他们说咱们村子祖坟被人翻了,说里面有白毛鬼跑出来,叫一个去钓鱼的人撞了个正着,吓破了胆,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说胡话,你知道这个事儿吗?」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坟地那边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第98章 李村红事·速战速决 李雨升有些神色复杂地瞥了鹿明烛一眼,又看了看李充婉的神色,视线落在少女充气球一样鼓胀的肚子上,脸色不由得落寞下去几分,嘴里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气出来。 李充婉不知道自己命数将尽,看李雨升这个反应,还以为坟地那边确实出了大乱子,亟亟开口还欲再问,李雨升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符来,塞在了李充婉手里。 「是有脏东西,晚上千万好好睡,可不许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更不许半夜里乱跑,要是睡不着就烧一张。其他的事儿大人会解决,小孩子不要添乱,知道了?」 李充婉接过李雨升的符,颇为宝贝地小心摺叠起来,对着李雨升连连点头,毕竟还是好奇,反覆试探着李雨升究竟对坟地的事情知道多少,被李雨升板起脸来训斥也不害怕,直到李雨升说自己下午有「要事」,她才露出一个瞭然的神色,在李雨升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挥手道别,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那个刘婆子有问题?」 李充婉前脚刚走,李雨升便凑到鹿明烛耳边低声问了一句,鹿明烛慢慢地往回走,摇了摇头:「刘姨身上没有鬼气,她房间里有别的东西。」 「唉,这是怎么个命,好不容易盼出头来,家里两个女儿都出问题……」李雨升嘆了口气,见日头正好,将鹿明烛让到了方便晒太阳的一侧,端详了一下鹿明烛的脸色,随口道:「小美人儿,天生丽质啊,怎么就晒不黑呢?」 鹿明烛原本在想尹家的事情,听李雨升这么一说,有些怔忪地抬起头来,被李雨升拉着胳膊比量两人的肤色,又愣愣地低下头去看。 李雨升本就是风吹日晒的皮肉,没黑得发亮已是难得,鹿明烛平日里倒也不算白得过分,只是昨晚吞了妖丹,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一番,皮肉都是崭新的,因此格外白皙细嫩。 他自己先前没发现,更没注意过,李雨升这么一说,没由来有些心虚,慌忙将手臂抽走了遮掩在宽大的衣袖里,硬生生转换话题:「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了产鬼,最坏的打算,说不定小婉的二姐已经死掉了。」 李雨升的注意力立马被转走,他皱着眉往前走了一段路,低问道:「小婉说她二姐自己掉进水沟里的那一晚……」 「不无可能。」 李雨升长嘆一口气,到底没有再出声,鹿明烛转过头去,有些担心地看着李雨升低沉的脸色,很想劝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却也知道李雨升绝对听不进去,说再多都是枉然。 二人没再说话,沉默着回到家,李父李母的卧室门关着,隐约有些鼾声,听着是在睡午觉,李雨升放轻了手脚,带着鹿明烛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鹿明烛出门时没有带包,自然也没带手机,李雨升躺上床休息,他便将自己的手机翻出来看了看。 几乎所有的联繫方式都被新消息塞满了,全是让鹿明烛立刻动身去往仪苏乡的内容,昨天还不过只发来零零星星的两三条,一夜过去几乎刷爆了鹿明烛的手机,一看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鹿明烛回过头,确认李雨升已经闭眼假寐,垂眸划动手机,将所有消息都大体看了一遍。 仪苏乡的情况简直不能用「不容乐观」来形容,甚至可以说差到了极点,鹿明烛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自己这里发现了扶应豢养的长鬼,他们那边便已经对上了好几只厉鬼和恶鬼,同样的一夜酣战,鬼怪倒是勉强收服了,人员也有了折损,最重要的是,似乎发现了白无常和扶应活动的痕迹,却不见骆欤非。 仪苏乡彻底确认是为白眼,波儿象已经推测出黑眼的位置,不日即将带着整个酒吧搬过去,寻找解见鸦同样需要人手,鹿明烛算得上是目前实力最为强劲的人,人人都在催他快点前往仪苏乡。 鹿明烛默默关上手机,回头看了李雨升一眼。 仪苏乡之行已成必然,否则真的天下大乱起来,就算自己想守着李雨升这里的方寸之地也守不住。但那边太过危险,李雨升绝对不能同去,倘若不先把李家村这大大小小的鬼事给了了,鹿明烛走也走得不安心。 再者说,李雨升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李母又病着,估计就算鹿明烛想让他一起走,李雨升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走。 第154页 鹿明烛暗自打定主意,最迟不能迟过尹家二女儿的婚礼,就要将一切了解,当即又从包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个小盒子,解锁打开了。 「你不休息一下?」 李雨升突然在身后开了口,鹿明烛惊得哆嗦了一下,转头看了李雨升一眼,还是觉得多少要提前知会他一声,便回道:「象姐和其他人催我去仪苏乡,你家里这边的事情,后天中午之前我要彻底解决了。」 「……要走啊?」 李雨升的语气有些生硬,鹿明烛动作顿了顿,将盒子敞开放着,转过身去看向李雨升。 李雨升朝着鹿明烛伸出手,鹿明烛便走上前去,将手放在李雨升的手里,李雨升拉着他坐起身来,望着鹿明烛的脸,嘆了一口气。 他的心情看上去万分不好,鹿明烛抿着唇,恨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话来,听李雨升道:「鬼完司的人也都在那边,我可不放心你……」 「他们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扶应放了不少厉鬼出来,他本人和白无常都在仪苏乡,大家左支右绌,这一趟我非去不可,你放心,我……我还得去给你母亲借寿呢,这一趟事情办完,我立刻就去酒吧找象姐。」 李雨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鹿明烛站了一会儿,将手抽出来,走去把盒子里的几张符取出捏在手里,又将手腕上的银素圈摘下来,交在了李雨升手里。 李雨升认出那几张符箓是鹿明烛亲手写出来的,一起接过了,听鹿明烛道:「这些东西你先压在厨房水槽下,我走了之后拿出来,镯子埋在村口过路人最多的地方,剩下的符在村子四角带水的地方烧成灰,把灰散进水里,寻常的鬼怪就不会接近了。」 李雨升点头,还是嘆气,直接起身开门往厨房走,鹿明烛站在原地,没有跟着他出去,等到李雨升回来,才对着李雨升伸出手,将李雨升环腰抱住了。 李雨升只是抬起一只手来抚上鹿明烛的背,没有回抱,鹿明烛能感到李雨升的心情十分不好,他自己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空落也不是难过,就是没由来得揪心。 「……看来这笔帐确实得和扶应好好算算。」 鹿明烛将脸埋在李雨升的颈间咕哝了一句,李雨升没反应过来,低头问他:「什么?」 「你的车子,下午也买一个吧,我送给你,等我见到扶应了,一定要他十倍把这钱还回来。」鹿明烛抬起头来,略微同李雨升拉开些距离,望着李雨升的眉眼,片晌后微微阖眼,用唇贴了贴李雨升的下巴,「我去给你要帐。」 李雨升被鹿明烛的话逗得笑了笑,心情总算好了一些,他将鹿明烛抱起来抵在门边,轻声道:「还说给你买墨镜,要不这笔帐也算在扶应头上?」 「嗯,算。」鹿明烛搂住李雨升的脖子,将自己的上半身与李雨升紧贴在一起,心里万分奇怪,又不是真的生离死别,怎么就有这么多缱绻不舍,好似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和李雨升分开,想每一刻都能见到李雨升、都能这样和李雨升黏在一起。 怪异的香味又开始冒头,鹿明烛咬牙忍着,将不断试图溢出的香味牢牢困在自己身体里,怎么都不愿意放开李雨升,直到被李雨升转身按到床丄,压制着的味道登时忍不住,「唰」一下扩散开来。 鹿明烛顿时慌了神,抬手便要将李雨升推出房间去,李雨升却先一步起身,干脆利落地将房门关掉上了锁,顺手把窗户也反锁起来了。 「你别——」 「上次我就猜,你这是不是让人闻了上头的味儿,闻了就想娷你?」李雨升扬手脱掉自己的上衣,却没有动裤子,抬腿迈上了床,捉住鹿明烛伸过来的手按住了,「你想怎么散味儿,把我关到门外去开窗户?外面人来人往的,你想让谁闻到?让随随便便过路的人受影响,跑来敲我的门、扒我的窗户、惦记我的人?」 因着还有前一晚并未能完全融合的妖丹在丹田涌动,鹿明烛身上迅速因为动情而红了起来,皮肤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不断试着自己将气味吸食回去,却赶不上释放出来的速度,房间里几乎烟雾缭绕,味道越来越浓、鹿明烛也越来越头晕目眩。 他多少有些看不清面前的李雨升,只觉得颈窝之间温热濡昰,故而没能发现,李雨升的眼中一片澄明,完全没有一丝受到影响的样子。 第99章 李村红事·买买买 毕竟不是逢年过节的日子,更没有赶上集,镇子里就算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也并没多少人来车往。 李雨升出门之前貌似顺口一提地说电瓶车被自己不小心掉进河里沉底了、要再去镇上买一辆,尽管实在是离谱牵强,李父李母也只惊讶抱怨了两句,估摸着是猜到李雨升拿着电瓶车去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很贴心地没有过多盘问。 李雨升带着母亲、鹿明烛坐平板车到镇上,第一站便直奔卖电动车自行车的一条街。李母是念旧的人,一门心思想要买和原先一样的,李雨升没什么看法,鹿明烛则频频往最贵的那家店投去目光,明显是脑子里有「没有花钱的不是」这种念头,觉得最贵的就是最好的,直接买了就是、没必要货比三家。 那家店李雨升也有所耳闻,卖的车比别家贵两三倍还不止,故而门可罗雀。虽然下午鹿明烛说这笔帐要算在扶应头上、理应花越多的钱越好,但李雨升心里清楚,鹿明烛不可能真的问扶应要这对他们而言的仨瓜俩枣,买车的钱百分百就是鹿明烛出了。 第155页 「别看了,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李雨升抬手拦了一下鹿明烛的视线,旁边的李母已经进行到了杀价环节,鹿明烛不得已收回目光,将手机递给李雨升,轻道:「付款的密码是你生日。」 李雨升也没和鹿明烛客气,接过手机来,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就知道我生日了?」 「知道。」 「哎,奇了怪了,我和你说过?我记得从来都没有啊?」 「……看到过你身份证。」 鹿明烛小声且不情愿地回着李雨升的话,李雨升倒笑起来,瞄了母亲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去问鹿明烛:「不会那一眼就把我籍贯和身份证号都背下来了吧?」 鹿明烛不肯答话,李雨升知道他是默认,用拳头抵着嘴哑着嗓子闷笑,直到母亲喊了他过去结完帐、和店家说今天先暂存,这两天再来拿。 店家自然是同意,李雨升拿鹿明烛的手机付了钱,克制不住好奇心点开余额界面看了看,被一长串数字晃花了眼,顿时觉得应该立即杀去旁边那家店里、买最贵的车、还得买它十辆。 ——万恶的有钱人!!! 当然,这个「买两杯豆浆喝一碗倒一碗」的念头也只是想想,但看着鹿明烛那一副「钱对本人来说就只是数字」的淡然样子,到底让李雨升阴暗的仇富心理滋滋冒头,暗恨中午的时候心软,没有死去活来地把鹿明烛折腾一顿,将手机还给鹿明烛的时候顺手在鹿明烛腰背位置狠狠地捏了一把。 鹿明烛腰上本来还带着酸软,李雨升这么一使坏差点没站稳,趔趄着被李雨升扶住了,抬起头来一脸奇怪地看向李雨升,倒让李雨升心情好起来一些。 李母来时还带了一个小小的手扶车,推着小车慢慢沿着街道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偶尔指点一下旁边的店铺,感嘆道:「你看看,现在满大街都是给年轻小姑娘的店喽,哪还有几家专门卖老太太衣服的……」 「现在老太太不都时髦了吗,网购买衣服,这也就是今天着急,不然咱也网上买,在网上逛一天,还不得买他个一百件的。」李雨升嘴里没个把门的,油嘴滑舌地哄着母亲开心,被母亲不轻不重地在胳膊上打了几下,笑呵呵地佯作要躲,眼睛扫到街边一家眼镜店,看着好像是个正经牌子,便叫母亲稍等一下,拉着鹿明烛进去了。 李雨升没什么潮流、时髦、穿搭之类的概念,漂亮的店员迎上来介绍,李雨升只是随手一指鹿明烛,说道:「给他挑个墨镜,随便拿一个就行。」 店员当然是不可能随便拿的,一面喋喋不休地介绍,一面取出来四五副墨镜让鹿明烛试戴。鹿明烛也不怎么挑剔这些,随手拿起来一个戴在脸上,对着镜子看了看,心里没有一点想法,本想直接付钱,动作却顿了顿,转头看向李雨升,有些犹豫地将手放下来,小声问道:「……好看吗,这个。」 「人好看戴什么都好看。」李雨升笑着答了鹿明烛的话,倚在柜檯边,转头问店员:「要这个了,多少钱?」 店员报了个数字,李雨升流里流气地同人杀起价来,说自己亲娘还在外面晒着太阳等着、赶时间,硬要店员赶紧说个最实诚的价格、别再要晃了。 鹿明烛没参与李雨升的砍价行动,侧过头看了一眼镜子,视线内绝大部分都被笼罩上了一层偏黑蓝色的滤镜,鹿明烛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瞳仁为了适应光线而微微收缩放大着,好像原本因为强光而过曝的一切,都变得和缓而干净了。 鹿明烛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还是吃了那颗妖丹的,不然今天走在大太阳下,浑身冒着黑气,实在难以解释,多半还会害得李雨升与李母都一同被人频频侧目,甚至录像围观。 ——只不过…… 李雨升总算谈好了价格,付了钱叫鹿明烛就这么戴着墨镜走人,鹿明烛跟在李雨升身后踏进阳光里,脚步稍微有一些磨蹭。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看着脚下浅淡到和常人比起来过于明显的影子,抿了抿唇,默默加快脚步,走到了李雨升的身旁。 街上给老年人卖衣服的店确实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找寻需要些功夫,李母便客气说要先给鹿明烛买,李雨升看着鹿明烛全身上下的衣服晃里晃荡的样子,确实是看不过眼,不顾鹿明烛客气推脱,又把人给随手拽进了一家服装店里。 小镇街边的店里卖得多是假名牌,款式材质都有些下流,李雨升不讲究也看不出来好坏,捡着自己看着顺眼的衣服给鹿明烛挑了些尺码合适的,鹿明烛自己也没意见,李雨升给选什么就穿什么,李雨升问他自己喜不喜欢,鹿明烛也只回答「都可以」。 见鹿明烛不挑剔,李雨升心里更加轻松,除去鹿明烛穿在身上的一套之外还多买了两套备用,走出店子把包裹放在母亲的小推车里,上下打量了鹿明烛两眼道:「还得是自己的尺码,看着顺眼多了。」 「那是肯定的,哎,你也不带人家买点好衣服,看看小祝来家里那天穿得……」 「阿姨,我不讲究这个的。」鹿明烛小声接了李母的话,李雨升笑了笑,扶住母亲的胳膊,弯下腰去道:「妈,你看他好像挺精巧,好养活着呢,是不是招人稀罕?」 李母连声应着「是」,鹿明烛无奈地瞥了李雨升一眼,到底没有指责他什么。 三人一路往前走,总算找到一家合适的店,李雨升扶着李母进去,鹿明烛在外面帮忙将小推车锁了,也跟着走进店里,安安静静地坐到门口,看着李雨升同李母一起挑选衣服。 第156页 李母买起衣服来便不似李雨升和鹿明烛那样信手拈来雷厉风行,要先仔仔细细地看款式、款式看着顺眼的要伸手去摸摸料子,总算款式料子都及格了,还要咂摸一下上面小标牌上写的价格,在心里的称上过一过。 中午时李父提起过,上午带着李母去做了透析,这话说出来,鹿明烛看着李雨升的脸色就变了变,大约是心里难受,责怪自己没有陪母亲去治疗。再看李母现在的体态,虽然一直笑呵呵的模样,精神上能称得上一句容光焕发,然而说话的时候中气飘散,没有李雨升搀扶着自己几乎无法站立,脸色蜡黄憔悴,皮肤干瘪嘴唇乌紫,怕是心脏也不太好了。 李母的寿命没有太久了——鹿明烛知道李父和李雨升心里都有个估量,也知道医生会给他们说出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来,但那都是在没有其他「外力」的影响下,如今异象频生,妖孽横行,加之阴阳磁场也陡然滋生无数变化,李母的病情日渐加重,寿数也随之折损,起码在鹿明烛看来,最多不过两个月,便会一命呜唿了。 ——两个月之内一定要为李母找到续命的法子、要破解捆命锁的难关,事情迫在眉睫,耽搁不得了。 鹿明烛觉得自己心上的压力沉了几分,旁边李雨升却毫不知情地笑眯了眼睛,胳膊上挂了三四件衣服,搀着母亲要去一件一件地试。 老年服装店的店员看着年纪也已经过了半百,一句两句话说得油嘴滑舌,嘴甜会哄人得很,将李母和衣服都从李雨升手里接过了,一边同李母说着话、哄得李母连连发笑,一边带李母进去换衣间更换衣服。 李雨升站着等在外面,回头看了一眼在门口坐着的鹿明烛,只觉得鹿明烛乖巧得过分,像是性格内向小心翼翼的返乡大学生,不由得笑了笑,向他招手道:「坐那儿干嘛?过来,帮我给我娘参谋参谋。」 「……我不懂这些。」 第100章 李村红事·你的年纪比我姥姥都大 鹿明烛嘴上推诿着,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了李雨升旁边,李雨升顺手将胳膊曲着搭在了鹿明烛肩头,将鹿明烛整个人压得往下一沉。 「我妈今天气色好像好些,也没那么水肿了,你说是不是?」 李雨升随口同鹿明烛说话,鹿明烛望向他,不可能说别的,只轻声应道:「是。」 「不知道今天去透析之前,老太太又闹了没有,是不是又磨洋工拖着不想去了。漫说是她要挨上好几针,我就去陪着了几次,看见都难受,瞧着愣粗的针头往肉里扎,真是心里发憷……而且这次不知怎么了,我妈胳膊上长了好多包,要往那些血管瘤子里面扎,岂不是更疼了。针一扎她疼得全身直哆嗦,腿儿都在床上蹬,做儿子的看着难受,可也没别的法子了。」 鹿明烛听李雨升喃喃地念叨着,心里更沉了一些,垂着头没有回话,好在店员很快扶着李母出来了,对着李雨升热热切切地招唿:「来来来,快来看看,这老大姐,可真是太俊了!老来俏啊!」 李雨升笑着站直身体,朝着母亲迎了两步,侧过身去打量,李母搭着店员的手,在李雨升面前左右转了个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问道:「好看不?我觉得还是有点艷了是不是,哪儿有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了穿得大红大紫的……」 「什么就老太太,我的好姐姐,咱俩差不离的岁数,你瞅瞅我,还烫头呢,你买件漂亮衣服回去,顺手就去街角那边,有个叫『三姐妹理髮店』的,他们家手艺好!你把头髮也给染了、烫了,那精气神可就不一样了!」 店员大着嗓门对李母说着,李雨升笑呵呵地朝李母竖了个大拇指,道:「好看,妈,真好看,衬得你气色好。」 「哎哟,那我儿都说好看了……成,那我就买一身!」 李母对着镜子转过身体,上下扫量着自己,店员一拍手,又扶着李母进了衣帽间,去试别的衣服了。 李雨升看着母亲走进去,夸张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机掏出来,上下翻动看起消息来,鹿明烛抿着唇站在他旁边,思忖片刻,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轻道:「一会儿用我的付钱吧。」 「用你的干嘛,知道你钱多,我犯不上总花你的,我又不是挣不到钱吃软饭的人。」李雨升拨开鹿明烛的手,鹿明烛却有些坚持,但又没别的话,干巴巴地重复:「你就用我的吧。」 「不用。」 「用我的吧,就当……就当……就当我孝敬你妈了。」 鹿明烛半天憋出来一句话,倒是让李雨升饶有兴味地转过头,向他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笑道:「孝顺你婆婆?」 鹿明烛知道李雨升是在口头讨自己便宜,嘴唇动了动,忍不住回呛道:「孝顺岳母。」 李雨升被他这句话逗得笑起来,干脆地应了一声「成」,将鹿明烛的手机接过来,在手里晃了晃,一挑眼眉,颇为痞气地道:「孝顺咱妈。」 见李雨升顺了自己的意思,鹿明烛没再多说别的,微微点了点头,李母又穿着一身新衣服出来,问李雨升的意见,李雨升只知道一味地夸,倒也哄得李母心花怒放连连点头,笑着道:「好,我儿都说好看,那妈就再买一身。」 店员又拉着李母去试第三身衣服,李雨升在外等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起来,没一会儿就笑得前仰后合,惹得旁边的人纷纷去看他,鹿明烛更是摸不着头脑,有些疑惑地看着李雨升,直到李雨升好歹将笑止住了,朝着鹿明烛耳边凑过去,憋着笑意小声道:「你的年纪可比我妈都大了不少吧……说不定比我姥都大,还得跟着我叫『妈』呢……呵……」 第157页 李雨升说完这句话,捂着嘴又笑起来,鹿明烛先是自己盘算了一下,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又看李雨升笑得那个样子,顿时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在跟自己讲道理,纯粹是使坏在拿自己打趣玩儿,顿时冒了些火,一拳没怎么用力地砸在李雨升的后背上。 李雨升笑着将鹿明烛的手腕捉回来按住了,嘴里说着「你别生气我错了我瞎说瞎捉摸」,却还是笑个不停,鹿明烛挣开他的手,任凭李雨升怎么道歉逗弄,都不肯说话了。 李雨升倒也知道鹿明烛是佯怒,同自己憋气玩,刚想上前哄两句,母亲穿着第三套衣服出来,李雨升自然又是一顿夸,无奈他也不会什么上天入地花里胡哨的句子,就一味说「好看」、「显年轻」、「显气色」之类的话,偏得母亲吃儿子这一套,笑呵呵地说这套也买,之后推说自己试衣服太劳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换去了。 李雨升拿着鹿明烛的手机结了帐,李母在旁边嘀咕说本来就是为着后天参加婚礼想买一身、现在倒好一次买了三套、实在是破费云云,李雨升远远地透过一层又一层的衣架瞄了鹿明烛一眼,低头凑到母亲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娘,我和你说你得装不知道啊——今天衣服的钱,还有买车的钱,都是小祝给出的。你别叫唤、别叫唤……」 眼见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李雨升将食指凑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低道:「他不想让我教你知道呢,但这毕竟是人家的钱,是人家孝敬你的,我好歹不能瞒着,你记着是他对你好,啊。」 「哎哟,儿啊,这便宜可不能占人家,就算是亲戚都不能这么随便拿人钱,且不说衣服了,那车子好几千的……」 「他有钱,不在乎这个,你儿子和他的情意值这个价,成不?」 李雨升笑呵呵地对母亲说着,接过店员打包好的衣服袋子,搀着母亲要往外走,李母的脚步却有些牴触,忙不迭对李雨升道:「和他有没有钱没关系,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 「哎呀,他就是怕你矫情这个,才让我瞒着不和你说的。你要真这么过意不去,回去和我爹也说,日后他再来咱们家就好好招待,对人家好点、亲切点,给你儿子准备的什么老家的好东西也都给他带一份,平日里心里除了我也想着他点,成不?好了好了,装不知道啊,晚上我请你们俩吃饭,这回可得吃好的,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行不行?」 李雨升低声同李母嘱咐着,搀扶着李母往外走,叫了鹿明烛一声。 李母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对着鹿明烛的神色有些尴尬,李雨升却不在意这些,问道:「晚上吃啥?」 「吃点好的,吃点好的。」李母连忙接上话,伸手朝着远处一比划,嘴巴开开合合,期期艾艾了一阵,清了清嗓子,非常不自然地问鹿明烛:「小祝啊,你想吃啥?」 「我都……」 「别说都行。」 鹿明烛想随口敷衍,被李雨升把话打断,犹豫了一下,回道:「就本地特色菜吧……其实我不怎么讲究吃喝。」 「是嘞,你看这孩子,肯定不好好吃饭,在家这几天就看你吃得少,瘦得不行……」 李母操着长辈的心,口吻带着数落,对鹿明烛一顿唠叨。李雨升又想起鹿明烛快要百岁、年纪比自己姥姥都要大的事情来,又忍不住想笑,强行憋住了,由母亲指引着,带鹿明烛去到一家看上去还算体面的菜馆。 晚上回到家里,李父听闻李母买了许多衣服,到底抱怨了两句乱花钱,被李母使眼色拉扯才闭了嘴,改口说起下午尹家的牛又跑去公路上拦着的事儿来。 「邪性,真是邪性,这回拦住的还是她女婿家的车,地里人都传,说是牛不认他当女婿,还当笑话咧!还有说是他家牛疯了,这些天见天就跑出去拦路,或是预见了自己要被尹家杀死当下酒菜,就不想活了,跑到路上等着被车撞死……」 李父一边说一边咂嘴,看上去十分感慨,李雨升原本认真地听着,还想分析一二,袖子却被人轻轻地抻了抻。 「咋了?」李雨升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鹿明烛,发觉鹿明烛脸色似乎有些红,连忙站起身来,「又不舒服了?」 鹿明烛没答话,李父李母也关切地看过来,李母端详着鹿明烛的脸色,皱眉道:「是了是了,小祝不是好晕车吗,下午逛街大太阳晒着,我都有点儿中暑了,晚间还吃饱了饭坐车回来的,肯定难受,快进屋歇着去吧。」 李雨升点头应着,拽着鹿明烛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刚进屋房门还没来得及带严实,便被鹿明烛抱住了。 李雨升动作平稳地关门落锁,而后一个转身扶住鹿明烛的背,轻轻将鹿明烛搂起来,听着鹿明烛带着几分不适的咕哝压抑不住地从嗓子里往外滚,皱眉低道:「怎么了这是?」 鹿明烛摇了摇头,将李雨升抱得愈发的紧,却说不出话来。 第101章 李村红事·没吵起来 李雨升抱着鹿明烛想往床上带——单纯让他躺着歇一会儿,可鹿明烛却搂得越来越紧,要不是抱着腰而不是脖子,李雨升几乎要怀疑自己要被鹿明烛锁喉。 房间里没有香味儿,应该不是「那种」突发情况,李雨升感到自己手掌下有稀薄的汗水透过来,而鹿明烛几乎是不出汗的,他低头想看看自己的掌心,却看到一缕金色自鹿明烛身上蜿蜒伸出,像是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蛇,在好奇且小心翼翼地探头。 第158页 「这啥玩意……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疼?」 鹿明烛说不出话,李雨升只能靠猜,从口袋里囫囵掏出来几个封锁神识的符摆手烧了,然而鹿明烛的情况却没好上多少。 眼下的情况李雨升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别说李雨升,恐怕许多得道高人,一辈子也没有见上一回的机会——鹿明烛吞下长鬼的元神金丹,「消化不良」了。 五脏六腑里梗着长鬼的鬼气,和鹿明烛自己的气息搅合在一起,下腹真就如同闹肚子一般绞痛,日出时还好,太阳刚一落山,立刻就作起妖来,缠裹撕扯着鹿明烛自己的元神,就像是进到了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搅合得鹿明烛天翻地覆。 鹿明烛缓了好一阵,才总归恢復了些神志,李雨升感到扒在自己腰背的手松了,胳膊连忙衣襟,把将要倒下的鹿明烛托住了,抱到床上去,自己蹲在旁边,拧开床头灯仔细观察着鹿明烛的脸色,皱眉问道:「是好些了还是更不好了?」 「……好了……」鹿明烛有些有气无力地答着李雨升的话,眼睛眨了眨,像是没话找话地问李雨升:「我的眼睛……」 「灰的。你要是这么舒服就先别变回来。」李雨升快速答了鹿明烛的话,从口袋里把符箓全部拿出来,「有没有什么符是管用的?」 鹿明烛阖起眼,微微摇头,又听见李雨升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什么伤没好?我看刚才你身上往外飘金光,他奶奶的,和魂飞魄散似的,叫你你和没听见一样,吓死老子了。」 方才鹿明烛确实短暂地失去了视觉和听力,不知道李雨升在叫自己、也不知道李雨升急成了什么样子,只是这种情况明晚怎么都还要再经歷一次,鹿明烛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坦白,小心地道:「我背着你……吃了长鬼的元神丹丸……」 「那玩意有毒?」 「没有,对『鬾鬼』而言很好……但是毕竟是鬼怪的妖丹,吃了之后……我……我会……」 鹿明烛忽而觉得这话要说出口有万分的艰难,他喘了好几口气,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不敢睁眼去看李雨升的神色反应,低声道:「……我会……变得更不像人……」 「对鬾鬼好你怎么还这么难受……鬼怪还有『虚不受补』这一说吗?」 李雨升的话接得顺口,到让鹿明烛有些恍惚,怔怔地睁开眼,看着李雨升侧身坐到自己身边,将被子为自己盖上了,有些疑惑地微微皱起眉来:「你不介意?」 「啥啊?介意你乱吃东西闹肚子?」李雨升将手掌轻轻按在鹿明烛的腹部,自以为幽默地接过话茬,甚至还笑了一下,「以后不消化的东西就慢慢吃得了,贪多嚼不烂。」 鹿明烛倒确实是不想被李雨升发现,才将丹丸一口吞了的,他望着李雨升,眼神中饱含着不解,不由问道:「你不介意我不像人吗?」 「要不我给你个镜子,你看看自己现在这样像人吗?我的小美人儿,你不就不是人,我要介意这个我直接找个人去谈恋爱好不好了?」李雨升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鹿明烛的眼皮,俯身望着鹿明烛一片灰色的眼睛,「你又不是什么动物植物修炼成人的,本来好好的一个人教人害死了,原形是人,行为语言和人也一样,再不像人,你还能一口雄黄酒下肚变成白皮大蟒蛇,吓得我尿裤子?——再说了,你说说什么样的像人,那些把你给捅瞎了、把你和你妈统统害死的玩意儿,他们难道就像人?还能比你更像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李雨升抑扬顿挫的一顿演说,讲得鹿明烛原本就晕的脑袋愈发晕了几分,迷煳懵懂地顺着李雨升的话点头,感觉自己身体恢復了不少,心里对于李雨升的眷恋没由来得也滋生不少,像是春雨后冒尖的草叶用纤毫毕现的绒毛挂坠着露珠,沉甸甸的透亮。 鹿明烛坐起身来,李雨升伸手去扶他,却又被鹿明烛抱住了。 这一回鹿明烛没用多少力气,但却好似用了不少的深情,李雨升回抱着鹿明烛,哄孩子一样拍着背轻轻摇晃,听鹿明烛在耳边轻轻地说:「……喜欢……」 就算前后句没有听清,此情此景之下能说出来的话猜也猜得到,李雨升无声地笑起来,稍稍侧过头蹭到鹿明烛的耳际,故意道:「说什么呢乖乖,我没听清啊。」 「喜欢你。」鹿明烛抱着李雨升,轻声重复:「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好宝贝儿。」李雨升咧着嘴笑起来,忍不住侧头在鹿明烛的耳边脸颊吻了又吻,感到鹿明烛也黏腻地吻回自己的脸颊与颈侧,笑着制止道:「祖宗,你要是不想让我睡你,就别这么招惹我知道吗?」 「嗯,我不招惹你。」鹿明烛重新抱回李雨升,安静了片刻,低道:「其实我对『母亲』没什么概念。」 「——我没见过,你嘴里说的『我妈』,也没体会过,好像有记忆起我就不是活人,没人养过我。也没有动过找她的心思,也不关心她死在哪里了……你和你母亲这样,我……我不是很懂得……」 「你这两句说得,才有点不像人话的意思。」李雨升笑着,抬起手来一下一下拍着鹿明烛的背,鹿明烛抿着唇安静了一会儿,又说道:「我想尹家的事情,如果新娘真的已经死了、是产鬼化形,晚上肯定会再谋害新郎的命。」 第159页 鹿明烛说起正事来,李雨升不好再打岔,沉默片晌后嘆了口气,道:「比起她家二女儿和女婿,我更揪心小婉丫头的事儿,毕竟那俩人我都没见过,小婉可是活生生的,今天还跟咱们说话呢。」 「我知道你想救人,可是真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救……我尽力,我都尽力,好不好?」鹿明烛动了动手臂,想到李母的事情还没找落,脑子一晃不知怎么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请捆命锁失败、被李雨升厉声质问为什么答应了的事情做不到、为什么那么信誓旦旦地许诺却还是让母亲撒手人寰的画面来,心里登时无比烦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去。 那口气几乎尽是黑雾,鹿明烛皱着眉小幅度挥了挥手让其散去,只觉得心气万分不顺,连带着对不断给自己施加压力的李雨升也生出了些怨怼、不想再抱着他了。 鹿明烛想要推开李雨升,身子刚稍微撑起来一些,便听李雨升开了口,他这时却最不想、甚至有些牴触听见李雨升又说出什么话来,转手想要去捂李雨升的嘴叫他闭嘴,手上却慢了一些,还是叫李雨升把话说出来了。 「我知道,你别勉强,我就是心里难受觉得可惜,我想救人救不了是我没本事,不是强求你要干什么,你不用把我每句话都这么放心上。」 「那你别总说这些,我不愿意听。」鹿明烛一时嘴快,说出来一句带着些重音的话,双唇抿了抿,压着燥气低声解释:「最近身体不舒服,我没那么多耐心……」 「怪我,怪我怪我,我都知道你身体不舒服,还给你施加心理压力,那话怎么说?不能把亲近的人当成自己的情绪垃圾桶是不是?」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笑着抬起手来,屈指在鹿明烛脸颊上蹭了蹭,顺手又犯贱捏了一把,「少见了,我家小美人儿这么气鼓鼓的。」 「……也是我没用,倘若我有扶应骆欤非的本事,好多事都……」鹿明烛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去,睫毛微微颤动,眼珠恢復了如常的神色,嘟囔道:「再说了,这些话你不和我说,还能和谁说呢。」 「挺好,没吵起架来,还互相反省了,以后咱俩就这么彼此督促,模范小两口,上报到村里都得给挂流动红旗。」李雨升笑呵呵地乱打岔,见鹿明烛神色缓和了不少,收回手端正了神色,问道:「尹家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要是你说的产鬼是要谋害新郎,那咱们半夜就过去堵着就行,但你不说最近这些鬼怪能力大了、胆子也跟着大了吗,会不会宴席上大杀四方?」 「不好说,要是你去和他们家说,婚礼能取消吗?」 李雨升摊了摊手,对鹿明烛摇头:「祖宗,你高低太看得起你男人了。」 第102章 李村红事·承 鹿明烛也知晓婚礼多半是取消不了的,他低头沉吟,李雨升也跟着思考片刻,说道:「而且,村里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大家更在乎的是颜面和传言……如果婚礼之前新娘死了、消失了,或者最差的,举行仪式的时候人没了、真的鬼大闹起来了,那可是要了他们全家的命,谁都活不下去。」 鹿明烛没有答话,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李雨升端详了他一会儿,嘆了口气,道:「你可能不太理解,但是村里就是这样的,就算捕风捉影的流言都能杀死人,粑粑戒子大小的地方,要是其他人一门心思扎起来疏远谁,心气高的可能大吵一架搬家,心眼小的、钻进牛角尖的,一头撞死、吊死在家里都有可能。更何况二姐她们家俩女儿都遭劫,如果小婉和二丫头都保不住了,那至少……至少活着的人,咱得给他们想个出路。」 「除非我们明晚……我熬过了劲儿去看看,把产鬼直接降服,如果婚礼非得风风光光的,那就瞒着他们,找个人替嫁。」 「替嫁不可行,现在不流行红盖头了,接亲啊敬酒啊,新娘子都是要抛头露面的,就算二丫头身体不好、多余的礼节都省,仪式也躲不过。别人一看,哎耶,新娘子怎么换人了?说出去一样叫人笑话。」 鹿明烛略微颔首,李雨升也不想为难他,伸出手去握住鹿明烛的手,轻声道:「没办法咱们就不想了,就像你劝我的,到底怎么样都是她家的命数,神仙才能办的事儿咱们办不了,最多就盯着。如果当真仪式上出事儿了,能拦就拦住,更多的任他去了。如果仪式能好好地撑过去,晚上去救那个新郎官,事情不就简单了?」 「或者可以叫女魃过来,她会化形,一时三刻装一装,应该也能瞒过去。」 鹿明烛认真地出着主意,李雨升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女魃现在在哪儿呢?」 「仪苏乡,很近,还有一天一夜,肯定过得来。」 「近是近,过得来却不见得肯定吧?」李雨升捏着鹿明烛的手,顺带着将手指交纵着穿插在一起,轻轻摇了摇头:「你都说那边缺人手,据我所知,女魃也就比你差些,总归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跑来这一趟,仪苏乡那边得有多少人要了命?」 「我尽量和她说……」 「没事,你刚刚还说让我别勉强你,现在怎么又开始勉强自己了?」李雨升笑起来,看鹿明烛张口意欲分辨,提前拦断了他的话:「事有轻重缓急,人命有多少贵贱,你没有立刻把鬼都给杀了、丢下二姐家一堆烂摊子去到仪苏乡已经是给我大面子了,我领情。我也没为你做过啥事,你不用这么拼命。」 第160页 「怎么没有,你的寿命都……」 李雨升摆了摆手,示意鹿明烛不必再说这些话,鹿明烛望着他,抿了抿唇,轻道:「那好,仪式的时候我们盯着,如果顺顺利利地过去了,那么仪式一结束,我立刻就把产鬼杀掉,然后带着小婉一起去仪苏乡,那边的人有通丹药的,说不准有什么法子,到时候丢下尹家一堆烂摊子,你留在这里和他们慢慢解释吧。」 「好啊,我就说来了个法力高强的漂亮妖怪,吃掉了新娘子,还把小姑娘也给捲走回去当储备粮~」李雨升见鹿明烛有了点说笑的心思,便也笑着凑到鹿明烛面前,蜻蜓点水地吻了吻鹿明烛的嘴角,毫不意外鹿明烛微微偏头躲开了些,不多时又拉住了李雨升的袖子,将头靠了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闭了起来。 「累了?」 「……就想靠着,靠一会儿。」 鹿明烛的语气带着点黏煳,李雨升眨了眨眼低下头,眼看着鹿明烛往自己怀里蹭了蹭,不由忍俊不禁:「小美人儿,你真的挺粘人啊。」 鹿明烛没答李雨升的话,李雨升只当他害羞,单手搂住鹿明烛的背,好不容易安静了一时片刻,却忍不住又开了口:「你去仪苏乡,去找狗日的扶应,得多危险啊?」 「不比渡劫那天了,而且那天要不是毫无防备中了替命阵,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危险。」 「我觉得那孙子诡计多端的,你还是别托大,该防备的防备点好。你心里是当着单打独斗能顶住他一会儿、人多更占上风,他难道就不知道这一点了?肯定有别的阴招,一不小心就踩中。孙悟空还有被收进瓶子里的时候呢。」 「嗯,我知道。」鹿明烛睁开眼,视线落在李雨升的手指上,眼光微微闪动几下,低声喃喃:「我总是托大坏事……自以为自己厉害、什么都不在意、谁都不放在眼里,老毛病就是改不了,我自己也知道。」 李雨升想皮实地接上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听鹿明烛的语气,不像是能开玩笑的样子,心里清楚多半又是和什么前世有关,不由得撇了撇嘴:「早点洗洗早点睡吧,明天没事儿就在家里好好养精蓄锐,今晚还出不出去了?」 「出去走一圈也行,你们村里飘了不少魂,早晚化成鬼,我去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都去老老实实投胎,别想着霍霍活人了。我自己去,你不用跟着。」 鹿明烛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往床下走,李雨升却也跟着站起身,随在鹿明烛身后:「哪有师父驱鬼徒弟睡觉的,我不得跟你学艺,好早点独当一面?你看昨天晚上,我的小电驴之术就不错吧?都想出新招式来了。」 李雨升这么说,鹿明烛也只得笑笑随他去。两人走出房间,见李父李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雨升回头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也才八九点的光景,不好这么早吓唬老两口去睡觉,就说自己和「小祝」出去有事情要做。 父母看着李雨升,眼神多少带着担心,李母更是颤颤巍巍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朝着李雨升蹭了两步,不放心地嘱咐:「大晚上的……可千万注意安全。」 「知道了妈,没事儿的,你们好好休息,我俩就是熘达一圈,消消食儿。」李雨升扶着母亲坐回沙发,回身走到在门口等着他的鹿明烛身边,对着父母摆了摆手,走出门去。 村里的人不像城市有那些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虽然不至于早早休息,但路上总归是没了来往的人和车,倒是不知谁家的狗儿翘着尾巴,嘟颠嘟颠地在土路上跑来跑去,时不时低头吸嗅一下,走到什么地方之后便绷直了背仰起头来,「汪汪汪」地大叫个不停。 ——多半就是那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李雨升什么都看不见,纯当自己是来遛弯的,双手插兜走得自在,却也知道,在自己的周边,无数双眼睛藏匿在黑夜里,观察、窥伺着自己。 鹿明烛的手里擎着两炷香,分别夹在食指和中指、中指和无名指间的指缝里,路上是有微风的,那两炷香的烟雾却笔直得向上,只随着鹿明烛走路的步子又微小的摇晃。有时鹿明烛路过某个地方,会忽地袭来一阵大风,把烟雾吹得凌乱,不过也就维持三五秒的工夫,便又復原了。 李雨升跟着鹿明烛走到村子最大的交叉路口,看着鹿明烛站定在路中央。李雨升没有再跟上去,只是站在路灯下看着,看着鹿明烛将线香插在地面上、插在他原本浅淡的影子里,香雾飘散开来,影子也像是被拉扯一样随着香雾的范围变大,且变得浓黑无比,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能吞吃所有靠近的光源。 影子的边沿一直蔓延到李雨升脚下,李雨升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终还是站定了,任由鹿明烛的影子没过自己、将自己的影子吞噬,直到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被鹿明烛的影子包裹起来。 四周慢慢起了风,不大、不急,却十分寒凉,更像是被无数死亡多时的魂魄包围抚摸,四周响起窸窣声,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越来越让人头皮发麻,李雨升尽量维持着自己心跳的稳定,状若淡然地面对着这一切,一直到鹿明烛的影子盘旋着缩小、缩小、缩小……终于又回到了他脚下的一块方寸之地。 温度暖了回来,让李雨升乍然还觉得有些热了,他看着地面上不知何时烧净的香,走到鹿明烛的身边:「完事儿了?」 第161页 「嗯。」 鹿明烛主动朝着李雨升伸出手去,李雨升便将鹿明烛的手拉住了,极为顺手地揣进口袋里,带着鹿明烛慢慢往家中回返。 「难得带你回一趟村里,你都不想看看我小时候在哪儿玩、在哪儿上学?」李雨升低声对鹿明烛抱怨,鹿明烛侧过头看他,眼神有些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好奇这些?」 李雨升也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好奇,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103章 李村红事·婚礼 晚上躺在床上时,李雨升闭着眼睛失眠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受到了鹿明烛那一番「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的言论的影响,脑子忽然之间有些乱了起来。 ——正常的人,来到对象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是不是会想要走一走他小时候走过的路、看一看他小时候的秘密基地,进行一番忆苦思甜,缠着对象讲讲故事,再在当年旧地亲个嘴儿什么的? 虽说和鹿明烛亲嘴是难以指望的事情,但总归有一些人间约定俗成的习惯,却没在鹿明烛心里占据一点位置。 就像鹿明烛所说,他甚至没有体会过亲缘关系,从来不想那位把自己生出来的母亲……鹿明烛错失了作为「人类」长大的机会,李雨升很清楚他不是人,之前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眼下却多少感到了些差异。 这样的差异不至于成为横亘在李雨升与鹿明烛之间的芥蒂,就算鹿明烛永远灰着眼睛、永远是在别墅里那副甜言软语贪得无厌的样子,李雨升也觉得很好,没有不能接受。 然而他的心里总是有一团乱麻一样的线在搅合着,烦闷难当,摸不着一点头绪。 婚礼当天,李母换上了新买的衣服,坐在代步的轮椅上,由李雨升推着去到了尹家。 李父和鹿明烛各自在后面跟着。村子里办酒席热闹,不讲什么邀请函的,大家隔着老远就开始大声喊着彼此、拉住手唠家常,李父李母难免被拦住,各自笑脸相迎聊起来往事近况,李雨升是被叔伯婆姨们谈话的重灾区,带着鹿明烛也被问了好几句、打量了好几眼。 好在今天鹿明烛戴了墨镜,他又不怎么爱笑爱说话,端得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李雨升特意挑了靠近红毯台子的一桌安排大家坐下,李父起身去交红包礼金,不多时,门口就响起了鞭炮的声音。 「看来接亲的时候没发生什么,还挺顺利的。」李雨升一边给母亲剥花生,一边凑到鹿明烛耳边嘀咕了一句,鹿明烛跟着点头,视线转向门口,听见纸屑礼花被拉爆的声响、喷花呲呲的声音,接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大吵大闹着绕过院子的正门,往后面去了。 不少半大的孩子哈哈大笑着追了过去,喊着要看新娘子,李雨升刻意多看了两眼,果然见到李充婉,小姑娘的脸蛋还是红扑扑的,肚子却似乎更涨大了,被小礼服裙子包裹着,尤为引人注目,跑到门口去捡起满地的礼花,抱在怀里跟着其他孩子一道熘去楼里了。 尹家女婿都是招赘,礼仪章程多少有些胡闹乱来,李雨升抿了一口水,淡定地任由路过的老大爷身手利索地扫走了桌子上摆在自己眼前的一包烟,转回身继续给母亲剥起花生来。 鹿明烛的头刚刚开始便微微仰起,正对着小楼二楼三楼左右的位置,绷着唇线一言不发,很快也有一些远远近近的喧闹声从楼上传出来,李雨升瞥了一眼鹿明烛大佛一样的动作,从墨镜的侧边看到鹿明烛的眼睛,眼球完全是灰色的。 ——墨镜算是买对了。 李雨升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不多时,楼上闹腾的动静渐渐小了,鹿明烛也收回视线,场地内的嘈杂声似乎也弱了几分,李雨升反倒紧张起来,转过头看向红毯尽头、小院大门的位置。 场地两边半人多高的音响开始播放节奏快速且喜庆的音乐,穿西装的主持人脚步轻快地小跑上场,操着不太浓重的乡村口音,说起了最为常见烂俗的开场白。 人群再次变得喧嚣起来,不少人和李雨升一样,在座位上当吊脖子鸡,努力朝门口张望,还有些站了起来,小孩子们都围在门口,雀跃地蹦蹦跳跳,不多时,随着主持人的发言落下最后一个音节,音乐声蓦然转成浪漫流淌的钢琴曲,而在红毯的尽头,一对新人站了上来。 ——男人笑得憨厚,女人笑得腼腆。 尹家二女儿看上去还青涩稚嫩的脸上化着浓艷的妆,平白显得有几分年纪,身体是干瘦的,露在婚纱裙外的胳膊细得不成样子,而纱裙的腰线位置高提到了胸下,正好盖住她的肚子,却也显得那个位置尤为鼓胀。 「……脖子被挡着。」 李雨升正打量着新郎新娘,冷不丁听见鹿明烛在耳边说了一句话,他砖头去听的工夫,和自己的母亲对上一眼,心中没由来的一惊,发现母亲的瞳孔似乎比往日要大、也黑得吓人。 因为疾病缠身,李母的眼珠早已有些浑浊发灰,如今居然黑白分明,且黑色的瞳孔宛若扩散开来,李雨升紧皱着眉,想要凑上前仔细查看,一晃之间却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一个高大无比的、面目模煳的人形,站在新郎的身侧,一只手已经环绕过了新郎的颈部—— 李雨升勐然又回过头去,却见新郎新娘完好如初,还是那副笑着打招唿的模样,已经快要走到自己近前,没有任何异样,他紧皱着眉再回身,看见母亲的眼睛也和往日如出一辙,仿佛刚刚只是光影缭乱之下,李雨升一个人产生的错觉。 第162页 鹿明烛自始至终紧盯着新娘,没有注意到李雨升的异样,李雨升将心里毛躁的感觉强行压下,看了鹿明烛几眼,还是转过头去问母亲:「妈,你还行不?累了咱就回家?」 「不累不累,这怎么就累了,你看看二丫头,打扮得多俊啊!」李母兴致勃勃地看着新人走到台前,说话的声音和脸上的表情都只有喜悦和好奇,完全没有「见鬼了」的惊骇。李雨升只得点点头,暗自将心提了起来,凑到鹿明烛跟前,问道:「怎么样?」 「产鬼的脖子上会有一条线,化形也无法抹去,她挡着了。」鹿明烛低声回答李雨升的话,手指在自己脖颈间比划了一下,李雨升望向台上看起来有几分尴尬的尹家二女儿,细微且生动的表情怎么都不像是鬼怪可以模仿出来的,不由得道:「现在这个天气,她还怀着孩子,穿高领礼服也有点可能……你看不出她身上有没有鬼气?」 「我怕摘了墨镜,别人先看到我的眼睛了。」鹿明烛悄声回答李雨升,李雨升抬眼看向鹿明烛眼睛的位置,倘若仔细去看,在这个距离内,哪怕鹿明烛戴着墨镜,也能看到那双眼睛非同寻常。 「我给你挡着,你就看一眼。」 李雨升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手机站起来,假装要给新人拍照的样子,歪着身子站在了鹿明烛身前,将鹿明烛多半身体都挡在了身后。 鹿明烛就着这个工夫,用食指将墨镜挑了起来。 ——哪里还有新娘。 台上哪里是新娘,分明是一个接近两米的青面产鬼,一只手爪高高在上地抓着新郎的脑袋,已经将新郎的眼珠子抓得都从面部高高凸出,就快要崩出来。 不过一眨眼一瞬间的工夫,鹿明烛放下了墨镜,刚要和李雨升说话,就听旁边的李父「哎」了一声。 「他娘、孩儿他娘,你咋回事,是突然困了?升、升啊,你快看看你妈——」 鹿明烛簌然回过头去,就见李母双目紧闭,脸色满是乌青,双手如同鸡爪一样抽搐着缩在胸前,一头倒在了饭桌上。 「妈!!妈——」 「人有三魂七魄,生病时其中一、两魄会离散不稳,容易被邪祟侵蚀,久病之人魄则更多动摇。倘若身边有阴邪妖物长时间接近,则七魄尽乱、魂也飘逸,阴气侵入身体,目可视鬼,折减寿命。 ——明烛,你和他形影不离、日夜相对,是真的想害死他吗?」 鹿明烛紧盯着红毯台上的七个人。 主持人正在煽情,尹家二女儿和尹二姐、尹二姐家的男人哭得眼红鼻子红,男方家的三个人也低头沉默,台下的宾客也不乏抹眼泪的,样子不像是在婚礼办酒,更像是参加谁的白事。 方才李雨升的母亲突然昏厥,不过片刻之后便被唤醒,懵懂的样子宛若不过打了个盹、虚惊一场,李雨升和李父却万万放心不下,坚持要带李母立刻去医院,鹿明烛起身意欲跟上,李雨升却摇了摇头,又对台上递了一个眼神。 鹿明烛明白,李雨升是要自己盯死并且解决尹家产鬼的事情,不得不重新坐了回来,旁边的位子大概是好于观察仪式,李雨升和父母走后,很快就有人抱着孩子凑了上来,使得鹿明烛不得不将眼睛变了回去。 人眼看着一切都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鹿明烛却蓦然想起多年——很多很多年之前,扶应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来。 ——他是忘了,他是真的忘了。 他竟然只顾着一门心思扑在李雨升身上、只顾着李雨升的健康和寿命,完全忘记了,李雨升的母亲缠绵病榻、身体虚弱魂魄不稳,不能同自己这样的「妖邪之物」接近。 第104章 李村红事·完 仪式礼成,上菜的人带着扑鼻的香味走进场地里,小院子的热闹氛围也达到了顶峰。 鹿明烛不必吃饭,李雨升带着李母离开之后更是连装装样子都缺乏心思,唯有新娘换了敬酒服、同新郎再次回到院子里时,鹿明烛才淡淡地瞥了一眼。 女孩儿穿着略微有些宽松的大红色旗袍,腰间掐褶,腹部的布料自然垂落,挡了几分孕态,脖子上繫着一条蓝色的丝巾,在侧边扎成蝴蝶结的样子,没由来显得土气烂俗。 因为已经确定了尹家二女儿已死、如今是产鬼替嫁,鹿明烛也懒得再将「脖子上的丝巾是故意而为之的遮挡」一同定性,他暗自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沿着小院的墙边走了出去,闪身进到了楼里。 因为忙活婚宴,一楼前后大门都是敞开的,里面布菜的布菜、干杂事的干杂事,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谁都顾不上谁,鹿明烛进来也不显得突兀,只是墨镜有些引人注意,有来帮忙的人看见他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还以为是主家今天来的难得一见的亲戚,并未上前阻拦。 鹿明烛一直上到了三楼,摘掉墨镜小心地收好了,进入了新娘新郎的「婚房」里。 房间满目通红,鹿明烛顺手将门关好,侧坐在梳妆檯前,转过头看了一眼镜子。 镜面上被贴了大红双喜字,鹿明烛略微歪过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他抬起手来,镜子里的人影便也抬起手,随着鹿明烛的动作,缓缓摸到了内眼角的伤处。 「……几十年前就警告过你,大凶之象极煞之命,当时不信。害死了先生才信了,怎么现在看见他活过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 第163页 鹿明烛喃喃地说着话,一双眼睛垂落下去,睫毛将视线掩映,神色间却有挡不住的落寞与悲伤。他放下了手,轻声自言自语:「现在好了,你要怎么告诉他,是因为你住在他家里、和他母亲接触,才害得他母亲病情加重……倘若他母亲没撑过去,就是你害死的,你敢和他说吗?」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去,只有楼下的喧譁声闷闷地传过来,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一道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鹿明烛浑身一抖,瞳孔勐然一缩,瞬间变成了灰色。 他拿起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上李雨升的名字,迟疑了片刻,还是小心地接起来了。 「……餵?」 ——「你那里怎么样?」 「还……还好。」鹿明烛含含煳煳地应了李雨升的话,转而问道:「你妈怎么样了。」 ——「没检查出来什么毛病,好像没事儿,但是我不放心。她本来今天下午就要透析,刚刚已经做上了,我爸在里面陪着呢。我和我爸商量过了,一会儿透析完了带着我妈去市里大医院看看,恐怕今天赶不回去……」 「嗯,你办你的事,一会儿我在这边把产鬼解决了,带上小婉直接走。到了仪苏乡以后就去给你母亲找续命的人,我去了之后他们就能走了,你放心、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你妈救回来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放心。」 电话那头的李雨升似乎笑了笑,鹿明烛抓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还有,我刚刚没来得及和你说。尹家二闺女进场往里走的时候,你不是和我说了一句话吗?我那个时候回过头,看见我妈的眼睛里有一个特别特别高的鬼影子,但是眨眼就没了,我怀疑是那产鬼对着我妈作祟……太急着来医院了,应该先叫你仔细看看。」 「……目能视鬼是阴气太重,久病之人如果身边长时间有鬼怪滞留,就会收到这样的影响。」 鹿明烛放轻了声音,宛若试探般对李雨升开了口,李雨升那边「嗯」了一声,似是有些疑惑,回道:「我阴气重的那时候都知道自己见过鬼,可是一路上我问了我妈好几次了,她都说新娘子是正常的,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总让我觉得是我看错了,蹊跷得很。」 李雨升没往鹿明烛身上去想,鹿明烛动了动唇,终归是说不出「你母亲今天这样是我害的」这句话来,便只得沉默,听李雨升对自己嘱咐了几句说短时间内见不到、要记得想他、要注意安全防备着扶应之类的话,一颗心愈发沉重刺痛,好似胸膛被这些话语生生剖开一般。 好歹李雨升那边还要安排去市里的事情,没与鹿明烛聊太久便挂断了电话。鹿明烛捧着手机坐着出神,耳边却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以及几人谈话的声音。 「婉婉,姐太累了,上去休息,一会儿你把你姐夫叫过来,别再打扰我了。」 「知道了二姐,你不用叫人来看看吗?刘姨……」 「不用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只要我和你姐夫不出门,谁都别来了——你快点去,下去把他叫过来,别让他喝晕了。」 「好嘞姐。」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鹿明烛听着另外一道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了房间。 「吱——」 房门被拧开,站在门外的新娘原本的满面倦容顿时消失不见,她无声地咧开嘴笑起来,刚刚一抬头,却见到了坐在梳妆檯前、面无表情的鹿明烛。 只一瞬间,门「砰」地一声关上,新娘的旗袍掉落在地,一道鬼影霎时拔起,头顶几乎碰到天花板,黑色的影子填满了原本红艷艷的房间。 那产鬼的头部、颈部、腹部全从中裂开,露出内中被血液与组织包裹着的脑子、气管和——一个已有圆枕大小的、成了型的婴儿。 婴儿同样睚眦欲裂,一张嘴长得无与伦比的大,内中没有一点牙齿,却在母体大开的子宫中伸出一双青黑色的手臂,直扑鹿明烛的门面! 与此同时,鹿明烛的身后飞起了无数符箓,转瞬便将鬼影吞噬殆尽。 十分钟后,一切尘埃落定,鹿明烛将符箓包裹而成的塞子堵上不断晃动的木瓶,瓶子顿时不再有任何声息。 他低下头,冷淡地瞥了一眼地板上祼逞的、腹部高耸突出的女尸,吃力地将其抱了起来,安置在床上,顺手盖好了被子。 凡人去世讲究体面,鹿明烛没心思给她梳洗穿戴,就只用被单把她简单遮盖了,而后俯下身,捡起了地上那一枚青中带金的丸子。 「吃一个也是吃,吃两个也是吃……」 鹿明烛看着手心里宛若内中养育了什么活物的元丹,表情冷漠且平淡,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与那丹丸说话,低道:「吃了你,可能人性留不到三分,只剩阴邪污秽……哈哈,我本来不就是这样的——鬾鬼本来不就是这样的?独来独往、害人为乐,这明明就是我的本性,犹豫什么……不快点补充功法,等着到仪苏乡去,被扶应按着打吗?」 他话音落下,双目像是痛苦万分般阖起,张开嘴将丹丸拍入口中,恶狠狠地吞了下去。 一抹青黄色的光划过鹿明烛的脸颊勃颈,最后被衣服遮盖不知所踪,鹿明烛缓缓睁开眼,眼中的灰色几乎要满溢出来,熠熠闪动着银色的光芒,万分诡谲妖冶,被内眼角的两点黑痣衬着,几乎见到他这摸样的,没有任何一个会觉得,眼前的男子还是个「人」。 第164页 「……要不就别见了。嗯,别再见了……害了他的母亲,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就算他现在阳燧日盛,凡人总有生病老去的时候,还想再要了他的命吗……」 鹿明烛喃喃地说着话,好似自己的魂魄已然丢散,他转身推开窗户,看着楼下已经散去多半的宴席,依旧有人声、依旧往来忙碌,有的人脸上是倦容,有的人脸上还带着笑意——李雨升的那位二姐笑得最开心,嗓门也最大,浑然不知自己那位新嫁的女儿,早早就已死去,如今躺在床上的尸体,都肿胀腐烂,生出尸斑了。 说是要赶紧上楼来的新郎也在下面帮忙,约摸着是为了给岳父岳母留下个勤快的好印象,正端了满满一盒的脏碗脏碟往水池子走,鹿明烛的眼睛淡然且无焦距地晃过,忽地抬腿踏上窗框,继而一个翻身,从窗口腾空而下! 跃出窗户的瞬间,鹿明烛的身体霎时化为一阵黑色的烟雾,朝着地面俯冲而下,卷飞不少放置不稳的器物,一时间塑料椅子满场乱滚,几乎每个人都弯腰抬臂挡住脑袋,紧闭着双眼皱着眉,生怕被这股没由来的妖风颳起砂砾、打进眼睛里。 不过几秒钟后,狂风骤停,尹二姐拢了拢自己被吹得乱了的头髮,顺手捡起脚边一把颳倒了的椅子,正要继续干活,忽然听旁边有人惊叫道:「婉妮儿咋没了!?」 尹二姐愣愣地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斜前方、满脸焦急瞪大了眼睛的人,听他口中大叫着:「刚刚婉妮儿就站在这儿!人怎么没了——!?」 第105章 失联 李雨升坐在透析室外,手里捏着鹿明烛的银镯子,在自己手腕间百无聊赖地比划着名。 这镯子李雨升是带不进去的,塞四根手指都勉强,当日鹿明烛说要把镯子和符箓埋在村里,结果李雨升至今未归,这事儿便迟迟没有办成。 另外便是尹家婚礼上的事情,已经传唱得沸沸扬扬,讲流言的人说得话一个比一个更加神头鬼脸,不过大体都是尹家五闺女突然被一阵黑风捲走、不知所踪,二闺女被发现新婚之夜带着胎死在房间里,法医来验过说人已经没了快小一个月,但几十口人都是在婚礼上见到了新娘子的,一下子成了一宗密谈。 至于尹二姐整日以泪洗面、接近疯癫,尹家被蛇妖报復、即将家破人亡的消息,也都纷纷扰扰地乱起来,哪怕李雨升远在市里都听得分明,更毋庸提李家村里,恐怕这几日茶余饭后话里话外,都离不开尹家这点邪门事儿了。 然而对李雨升来说,最为邪门的,是他忽然联繫不到鹿明烛了。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拿串珠感应一下,人倒是在仪苏乡那地方,不知道究竟是有多忙碌、有多兇险,还是手机掉到哪里不自知,竟然人间蒸发了一般。 李雨升将镯子攥在手里,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急于联繫鹿明烛,还有一个原因——他的母亲,实在是撑不住了。 每一样检查都还好,没有什么大的病变,可是身体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这几日唿吸沉重、睡多醒少,医生每次来都是摇头,叫李雨升和父亲做好最差的准备,实在不行就不要叫老人再这样治疗受罪,不如想吃点什么吃点什么、早些回家去还安心。 做人儿女的,李雨升实在听不得这样的话,心里揪得抽痛,且因为鹿明烛的失联而愈发焦灼——虽说或许也不算完全失联,毕竟鹿明烛在离开李家村的第一日,还发来了消息,说李母他一定会救、一定要救,倘若李雨升的母亲死了,他鹿明烛愿意用自己所有的阴德抵债。 这句话说得实在严重,看得李雨升连连皱眉,可就在这句话之后,鹿明烛便再也没有任何回馈了。 鹿明烛远在仪苏乡,并不知道李母目前的状况已经差到近乎极点,纵使李雨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也没办法反覆对鹿明烛虚空催促,更显得好像自己在逼着想要了鹿明烛的命似的。 大医院的透析室不许家属进去陪同,李雨升在门口发了一阵呆,总觉得时间没过去很久,护士便叫他进去。 如今李母已经无法下床,身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迷迷煳煳张着嘴睡觉,被摇来晃去地推到电梯边,等着电梯过来,直接连人带床送回病房去。 李雨升几乎可以肯定,是婚礼上那一眼让母亲着了邪祟,然而他烧光了所有自己觉得有用的符箓,母亲还是每况愈下,让李雨升恨得想抓着头髮去撞墙。 ——如果鹿明烛在……如果鹿明烛能回个话…… 给母亲破邪要靠鹿明烛、为母亲续命也要鹿明烛,李雨升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当得简直是糟糕至极、没用至极。他将母亲推到病房里,向帮忙的护工道了谢,坐在母亲的床边,怔怔地望着母亲的脸出神。 不过几日,李母已经消瘦如同骷髅,双腿却水肿干裂,本就细软的头髮大把大把脱落,几乎不成人形。看得李雨升心里痛苦万分,眼中总是控制不住要绪起泪来。 「升啊,透析完了?」 李雨升正坐在病床边发呆,忽而听见父亲的声音,他恍惚地抬起头来,对着父亲一连点了几下,低道:「爸,吃好饭了?」 「吃好了。我刚刚在楼下熘达消食儿,看看、看见对面水果铺子里有卖这个的,叫什么……是榴槤啊,我看电视上年轻人们都爱吃,还可贵了……你妈都没吃过,病了以后水果都吃得少了,看着都可怜。医生不说让她现在想吃点啥就吃点啥……一会儿给你妈稍微抿一口,也算尝过味儿了……」 第165页 李父说着话,忽而转过头去抹了抹眼睛,李雨升伸出手,按了按父亲的肩,没有说话。 晚间,李母睡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儿啊,厕所的门没关严实是不是?还是水没沖好?妈梦里一直在用皮搋子搋马桶,哎哟,可给我累坏了……」 「啥啊,妈,是榴槤味儿。」李雨升被母亲的话逗笑,起身摇起病床,让李母坐起来几分,「我爸下午去街上买了一小块儿榴槤,这可是好东西,可好吃了,你喝口水就快尝尝。」 「哎哟……什么好东西,这个味道……」李母抬起手在面前扇了扇,就着李雨升递来的吸管喝了一小口温水洇嘴唇,李父将那装在塑料盘子里、巴掌大小的榴槤端上来,用叉子叉起一小块,递到李母的嘴边:「快点,尝尝,特意给你买的。」 「不行不行,这个味道,我受不了,你们爷俩吃……」 「妈,你信我,真的好吃着呢。」 李雨升笑着小声劝着母亲,李母浑浊的眼球朝着李雨升的方向转了转,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用力道:「好、好,我儿说好吃,那我就尝尝!」 「对喽,快尝尝吧——」李父就势将叉子递到李母嘴边,笑呵呵地看着李母愁眉苦脸地抿下一小口,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连日沉闷的病房总算有些欢快的氛围,李雨升笑着看了母亲一会儿,见母亲稍微吃了两口东西之后又开始浑浑噩噩地犯迷煳,同父亲对视一眼,趴到母亲病床边,轻声道:「妈,妈,你听我说,你好好儿地。乖乖地养几天,我给你联繫好大城市里的医生了,专家,保准治好,我今晚就走,亲自把他给你接过来,让他给你治病。等我一回来啊,你就什么都好了,成不成?你可得好好表现,别给我爸添乱啊。」 李父狐疑地看着李雨升同母亲说完话,看着李母半睡半醒地应声点头,问李雨升道:「咋了,升,你是真要走?」 「是,我看我妈这病拖不得了。」 「你还真认识医生、真有法子?」 李雨升直起身来,一面将外套穿上,一面对父亲笑了笑:「法子确实有。爸,你好好陪着我妈吧,无论如何,能做得努力我都得做了。」 「啊?哎好……」 李雨升说话说得没头没脑,李父十分疑惑地站起身来,跟在李雨升的身后往病房外面走了几步,不由得扬声嘱咐:「那你也别太急了,越急的事越要慢慢办、稳稳地办,照顾好自己,要是用钱就和爸说,听见没有——」 「听见了!」 李雨升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住院部的电梯,站在电梯前,买了最近一班去往桁市的机票。 机票很贵,价格应该是虚高,李雨升却已经顾不得肉痛,从地图软体里翻出桁市酒吧的歷史记录,心里不断祈祷着,希望酒吧还没有搬走、还能让他去找到波儿象,去会一会那传说中的「捆命锁」。 不过晚秋的天气,桁市竟然下起雨夹雪,李雨升来得匆忙,下飞机后又是后半夜最冷的时候,差点冻僵,不得不咬牙在机场里买了一件长款薄棉服。 地图上显示酒吧还在,不过是歇业状态,李雨升丝毫不敢耽搁,拦了一辆计程车便直冲酒吧的方向去。 路面泥泞难行,就算是一向横冲直撞什么都不怕的计程车司机,为了避免打滑事故也开得比往日缓慢。李雨升心里再怎么焦急,也知道不是催促的时候,只抿紧了唇,绷着脸看窗外闪烁的景色。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刚刚给父亲报过平安,父亲没有回信,应该是睡着。至于鹿明烛那边,李雨升却没有告知,也不知道是害怕自己消息发出之后还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还是害怕鹿明烛看到消息之后不顾一切地赶过来阻止自己的行动。 夜色因为沉没在云翳下而愈发漆黑,计程车不知怎么挑选的路,居然巧之又巧地路过了解见鸦曾经居住的小区——李雨升看着街景觉得眼熟,反应了一下才堪堪发现。 也不怪李雨升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这里被层层叠叠的护栏围着,旁边不少的居民楼已经再次重建起来,但怪异的是,曾经独自矗立着的六栋,却变成了一片倒塌的废砖,似乎还被圈了起来。 车辆一晃而过,李雨升还未及看清,转过头去也无法再捕捉。他猜测或许是自己走后酒吧的人想了什么法子,轻易便将这件事抛掷在了脑后。 发动机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想着,两旁的景色接连后退,天色依旧是暗沉。李雨升倚靠在床边,视线没有任何焦点地发着呆,直到眼前再度晃过了这片极为眼熟的建筑。 李雨升瞬时皱起眉头,将身体坐直了起来。 第106章 风水局(五) 车窗之外,富勤里小区六栋的废墟歪歪斜斜匍匐在两边的居民楼之内,再度消失于李雨升的视野。 李雨升微微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两边哪里还有什么「街景」,只是一片漆黑里晃着黄色的光晕,车窗上的雨珠颤颤巍巍,司机好久都没有打开雨刷器了。 计程车似乎还在行驶着,似乎维持着原来的速度,李雨升戒备地看着司机的背影,身体向后靠了靠,默默捏住了口袋中符箓的一角,抽了出来。 ——这一张是鹿明烛原本要李雨升埋在村子里的符箓,功效自然非比寻常,虽然目前的情况还称不上万不得已,但拿来防身总归是比那些列印出来的复制品更让李雨升安心一些。 第166页 正当李雨升防备着前座的司机突然转身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时,脖颈处忽地袭上一丝凉意。 ——竟然先从后面来了。 李雨升八风不动,只微微低头,看见一缕湿漉漉的、杂乱的头髮已经垂落到自己锁骨以下的位置,接着一双骷髅也似的手包裹着滑腻的皮肉,又长又坚硬的指甲缓缓自肩头开始,向下划至李雨升的胸膛。 李雨升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与一张……与一段脖子对上了「视线」。 并不是头掉了或者烂了,眼前的鬼东西根本就没有头,更没有五官,只一截长长的脖子伸着,歪过来「看」着李雨升,稀稀拉拉的头髮自这截脖子长出,粘稠散乱,让人心里发麻。 能不能对付这玩意,李雨升的心里实在没底,难免心生害怕,赶忙闭起眼睛飞快地念了一遍静心定神的口诀,再睁开眼时,整个视野被一张已经溃烂、向下不断掉落着腐肉块与黏着的血液组织的脸填满了。 那脸的鼻尖距离李雨升不过两公分,李雨升强按下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嗓子眼里又干又紧,一瞬间心脏都因为惊骇而忘记跳动。 ——不要在撞鬼的时候闭起眼睛、不要在撞鬼的时候闭起眼睛、不要在撞鬼的时候闭、起、眼、睛! 李雨升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下一次倒霉之前告诫打出提前量,完全忘记这个时候为了「吉利」,想得应该是「绝对没有下一次撞鬼」了。 身后的脖子已经将指甲缓缓刺入李雨升心口处,还未划破衣服,只是压迫感格外难受,面前的烂脸则不断变换角度打量着李雨升——这是「司机」的脸,脖子居然能长长地伸出来,简直像是一只头会随意揪起来的变形解压娃娃。 李雨升眯眼紧盯着眼前的怪物,手指捻住符箓,嘴唇飞快抿动,接着手臂勐地划过一道迴环。 指间的符箓烧灼出金色的光,眼前和身后同时爆发出极为尖锐刺耳的声响,李雨升瞬间几乎被这重叠在一起的怪叫声害得耳鸣,头部有尖锐的疼痛袭来,他不由得闭紧眼睛抱住了头。 视线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前后的鬼影在金光之内挣扎扭动,将车厢内折腾得天翻地覆,而四周的光影也跟着旋转起来,李雨升勐地感到自己被甩了一下,接着计程车宛若变成了一架滚筒洗衣机,把李雨升连带着那两只不断怪叫的鬼一起反覆抛掷。 李雨升不断撞到车座、鬼怪、车顶等一系列东西,他心知这大概是车子在翻滚,一时间无法确定究竟只是鬼打墙之内的幻觉,还是现实也受到影响会发生车祸,便尽可能将身体团缩起来,双臂牢牢地护住自己的头。 好似被塞在夏威夷小旋风过山车里的感觉颇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时李雨升只觉得身体勐然一轻,还没来得及因为不断的翻转而噁心呕吐,就发现自己竟然站着,不过一个睁眼的工夫,竟然站在了一片昏黑里。 车没了,那两只鬼也没了,四周又黑却又不至于目不能视物,但却实在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看。李雨升眉头紧皱,动了动几乎被撞散架的肩膀,又谨慎地捏出了一张鹿明烛留下的符箓,徐徐迈动脚步。 「哗啦、嗒……」 随着李雨升动起来这一下,脚底传来些水声,李雨升直觉觉得不会看到什么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但还是低下头去。 ——果不其然,他站在「血面」上。 暗红色的血因为环境无光而发黑,铺满了整个「地皮」,实则李雨升也不知道血液下面究竟是什么,更不想深究,他踩着薄薄的一层血水向前走着,似乎周边都有微弱的光,又似乎一点光源都没有。 孤立无援的恐惧总是攀扯每一个时机扎入李雨升的心脏,李雨升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唿吸都明显在变快,也因此而闻到了更多刺鼻的、腐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可他更不愿在这里过多纠缠——母亲还在医院里等他回去,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他实在不能耽搁、一刻也不能耽搁。 不过那些「东西」也没有想耽搁李雨升太久,或许是急于要李雨升的性命,很快,李雨升便听到四周传来了咒语般诡异且奇怪的声响,一道接着一道叠在一起,将他环绕起来,却根本听不出是什么在说什么,一直吵到李雨升心烦意乱、几乎要破口大骂的时候,才勐然听清了一句: 「……就是他……见死不救……」 这句话音落下,李雨升不知为何勐地回头,赫然见到自己身后站着几个「人」,他连忙再转回身,原本空无一物的身前也站了「人」。 一、二、三、四…… 头颅翻折到背后、手脚也同样翻折,脖子、手腕、脚腕上都只剩下一点皮连着……没有头、脖子光滑圆润地竖着、上面稀稀拉拉得生出乱草一样的长髮……脑袋脖子都被重物砸得稀烂……整个胸腹腔被划开长长的一道口子、里面的肠子汩汩不断地流出来拖到地上…… 六个「人」,六种惨烈无边的死法,李雨升瞬间确认了,这就是六栋风水局之下,封锁在八门之中六门的死人搞出来的事情。 「放你妈的屁,什么见死不救,你们死的时候老子根本都不知道更是没看见,后来不也叫人去挖你们了!?老子今天有急事,别他妈挡路!」 李雨升大声骂起来,将符箓在面前竖起、诵诀催化,一张符纸瞬时在李雨升指间纷飞起成千上万黄色纸片,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席捲向包围着他的六个鬼怪。 第167页 鬼怪们顿时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竟有些惊慌失措,各自奔逃——怪异的是,这六个「人」却只是在绕着圈子地跑,好似被固定在一个轨道上、被看不见的透明墙隔档着,互相推搡排列,却不能左右移动,也不能更改顺序。 很快,鬼怪们便被符纸层层密不透风地层层包裹严实,有看上去还是个人形的、有根本不像个人形的,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李雨升双手虽然已经掐成手诀,却盯着那些「雕塑」,迟迟没有念出咒语。 ——他身上没带收魂用的木瓶子,只能将这些鬼「杀」死,然而李雨升毕竟不知道这六个鬼怪的生平,倘若他们是冤死、枉死的可怜人……倘若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李雨升手下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进入轮迴,更遑论前去与还在世的家人见最后一面…… 李雨升不好说究竟是自己一向就这么优柔寡断、还是因为母亲生病濒死而多了许多感慨,他深吸一口气,终归是缓缓放下了手,对着那固定成一个圆圈的鬼怪们,沉声道:「放老子出去。我答应你们,我的事情办妥之后,一定会回来听听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内情水深,会尽我最大的力量,为你们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但要是不放我走,老子立刻就在这儿让你们再死一次、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完这一番话,高高地扬起手来,那些牢牢贴在鬼怪身上的符纸一张一张重新飞起,猎猎有声地向着李雨升掌心飞来,无数符箓各自重叠、融合、汇为一体,最后化回了一张黄纸,夹在李雨升的指间。 风声纸响全部停止,李雨升面色阴沉地收回手,仍旧有些防备地绷直在身侧,紧紧夹着符箓,冷然望向重新暴露出原本面目的「尸体」们。 或许是李雨升方才的话实在掷地有声、或许是觉得李雨升道法高强它们不是对手,六个鬼怪先是沉默不语,也不同李雨升对视,片刻之后忽而齐齐抬起左胳膊来,将能动的、不能动的手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了李雨升的位置。 李雨升皱起眉来,不知道这群尸体究竟要干些什么,上前一步张口欲言,肘腋之间鬼怪们竟然全部消失,李雨升眼前一花,再回过神之后,眼前只留下一道不知什么物质构成的门。 脚边的血液开始慢慢上涌、想要将人吞噬,李雨升下意识转身去看,果然,后背处也有一道门。 第107章 最下不及情 之前去到六栋地底时,鹿明烛曾经为李雨升数过,八门里尸体占了六门。那么……眼前的,一道是伤门,另一道,则是死门。 伤门,属凶门,主人遭疾病刑伤之象。 死门,都叫死门了,怎么可能吉利。 ——他妈的这群怪物就是想害我吧!?? 李雨升深吸一口气,侧过身站在两道门之间,左右看了看。这两道门完全一模一样,一伤一死,且不说都不是好路,还根本无法分辨。 倘若有的选,死门与生门相对,万物春生秋死、春种秋收,又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俗语,李雨升还是愿意咬咬牙,硬着头皮去走一走那道死门的,可问题是、问题就是,他奶奶的,这两道门根本就不是选择题而是概率题。 「一毛一样,选个屁啊我。」 李雨升嘀咕着,终究是不想再耽搁时间,快步走到一道门前用力一推,一阵微风带着微亮的灯光扑面而来,同时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李雨升连忙回头去捉,那东西飘飘摇摇落在地上,竟然是一根羽毛。 李雨升奇怪地将羽毛捡起,仔细端详。羽毛通体是黑色好似有些偏深蓝的,在微光下稍稍转动,可以看到反射出来七彩的光晕。 ——解见鸦的羽毛。 李雨升瞳孔瞬间一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一眼认出这根绒羽的主人,他蓦然转头,不再犹豫迟疑,一脚跨出了眼前的门。 「……帅哥……帅哥?醒醒了……到站了帅哥!」 「呵!」 李雨升勐地睁开眼,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脑袋险些撞到车顶,吓得前排伸过手来推他的司机「哎呀我去」地大喊了一声。 「你可算是行了,这得多累啊睡得这么死。到了啊帅哥,那儿就是了。」司机收回手,缩着头比划了一下窗外,李雨升还有些恍惚地「啊?」了一声,转头顺着司机指点的方向看出去。 两边是安谧平静的夜景,道路绿化带上的枯树沉默无言地站着,景色熟悉又带着凄凉的陌生,不见了废墟、血池、死鬼,也没有什么伤门死门,计程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酒吧门前。 李雨升用力地揉了揉眼,攥成拳的掌心好似被什么扎着,他摊开手掌,看见了一根乌鸦的羽毛,因为车内空调吹出的气而抖动着绒毳,像是恶劣的少女笑到发抖一般。 「不好意思啊,耽误您时间……」李雨升将羽毛攥回掌心,结帐下车,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吐了出来。 过低的气温让这口气在李雨升面前形成白雾,他走上前去,抬起手来,按响了酒吧的门铃。 和之前比起来,酒吧内更清冷了几分。灯光只剩下一盏,桌椅板凳都盖着白布,柜檯上酒和酒瓶全都没有了,一看就是即将搬走的光景,与外面天寒地冻的气候映衬在一起,更显得冷清,让李雨升一时间都有些恍惚,好似自己不是才离开半个月,而是已经走了几年一般。 第168页 倒是波儿象依旧不怕冷地穿着露胳膊露腿的紧身旗袍,摇曳生姿地带着李雨升走上他已经走过数次的路,朝着地下的位置慢慢过去。 「你要是再晚来一天——别说一天,晚来一个月,我可也走不了。黑无常旧居里那个你和小鹿翻腾出来的死人风水局,牵涉的人间事实在太多,而人呢,又都麻烦得很,生生把我给绊住脚了。」 波儿象领着李雨升下了台阶,回过头去瞥了李雨升一眼,抿唇笑了笑:「你来的时候也看过了?不用太介意,这事儿不是你能关心、能解决得了的。」 「我也没觉得我能管、能解决啊。」李雨升随在波儿象的身后,想了想没有说明自己遭了鬼打墙的事情,故作轻松地摊手苦笑道:「我能解决什么?我又能管什么?」 「对了,早日看开些,对你有好处。少点所求,心才稳当。」波儿象引着李雨升一条直线地往前走,说话的语速很是缓慢,但明明是闲聊,却并未问起鹿明烛为何没同李雨升一道前来,就好像早就预料到、或者毫不关心一样。 「从这里进去,捆命锁就在里面等着。先说好,求请捆命锁,固然要心诚,可也不是心诚就能事成。」 波儿象在原地站定,手指看似随意地一拨,空无一物的空气居然就这样被拨开一道口子,其中透出一些昏黄的光来,但却并不显得诡谲,反而还有些澄明的样子。 ——约莫这就是「神器」自带的「正道的光」了。 李雨升心里想着,没有一丁点犹豫,迈步跨进了缝隙里。 身后的门帘拢上,波儿象的手缓缓撤出,李雨升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里——长短高矮进深都不过三米的房间,没有窗户,仅在李雨升背后有一道算作门的门帘,在李雨升对面贴墙放着一张桌子,桌上直直地「躺」着一根最为常见的、粗糙的草绳。 李雨升毕竟是农村出身,只一眼就看出来,那切切实实就是一根草绳,还有些磨损,实在平平无奇,看不出一点神通广大的迹象,且刚刚一头直接闷进来,全凭着心里急切一腔热血,完全忘记了问一问波儿象,这个东西到底应该怎么用、有什么考验。 李雨升眯了眯眼,当即决定什么规矩、既然不知道就统统去他妈的,大跨步走到桌子前,扑通一声跪下,实打实地对着绳子磕了三个头,清了清嗓子道:「弟子李雨升,恳求救我母亲一命,愿将我自己的寿命与母亲捆在一起!」 按理说,屋子这样小,又密不透风,李雨升朗声说话该有回音才对,然而他的声音就好似被什么东西吞掉了一半,干巴巴地出去,没有混响。 李雨升直起身来,皱眉看向桌子上的草绳,心里不禁怀疑是不是波儿象在戏耍自己、这就是个废物绳子,忽然窸窸窣窣几声,那条绳子竟然动了起来,接着李雨升的头顶上悠悠然飘下来一道老气横秋的男声:「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你回去吧。」 李雨升慌忙抬头张望,房顶没有任何东西,他又去看桌子上的草绳,那草绳只是从平直变成了些微弯曲的样子,李雨升咬了咬牙,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重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高声道:「我就是要逆天改命!求求您帮我一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让我当牛做马都可以!求您救救我妈!」 「说过『当牛做马』这句话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要那么多牛马做什么?难道还能骑上去、驮着我玩?」 男声不疾不徐地在李雨升头顶响着,李雨升咬紧牙关,深知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算得突出的、能拿来打动这根草绳的筹码,只得匍匐在地,切切地说道:「我母亲旦夕之间,求您救她、求您慈悲,垂怜一二吧。」 「不过我也确实很久没有见到过凡人了……波儿象请我出来,说是有一只以幼童之身死亡、之后身体竟然还能成长到成年男子模样的鬾鬼要见我,难道她哄着我玩,联合你骗我?她可不是这样的精怪,说不准是浸润人间多年,学得坏了……」 那声音自言自语起来,李雨升着意听着他提到鹿明烛,缓缓直起身来跪坐在自己腿上,低道:「他暂时过不来了。黑无常渡劫,刻字天师反叛,外间天下大乱……」 「你却在这里只求为母亲续命?凡人真是小气得让我觉得有意思。」男声说着话,桌上的绳子却如同蛇一样探起身来,顶端来回摇晃了一下,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扎带的地方,正在端详李雨升似的,「你知道得倒是不少,见过黑无常和刻字天师了?还以为又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塞钱过来……有过这样的见识,早该断掉七情六慾,忘了凡尘俗世一心修行,兴许可以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呢。」 「我心里尽是针尖麦芒,没有得道成仙的『大志向』……只求您救我母亲。」 李雨升一字一句地低声说着,视线定定地垂在地上,草绳重新「躺」了回去,在桌子上颇为滑稽地扭动了一会儿,嘆道:「所谓『最下不及情』,唉……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报给我听听?」 听得草绳这样说,李雨升眼前不由得一亮,连忙抬起头来,飞快地将自己出生的年月日讲出来,最后却磕巴了一下,声音小了下去:「至于时辰,我不知道……等我问一下、等我问一下,很快。」 李雨升忙不迭要从口袋里掏手机去联繫父母,然而手一放进口袋里,竟然只有空空荡荡,别说手机了,符箓、烟盒也统统不见,李雨升大为惊骇,慌慌张张地翻找半天,还以为是落在了计程车上,颇废了一阵功夫,才意识到,是自己进到这个屋子里来之后,口袋里便自动空了。 第169页 第108章 六十年换六年 李雨升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好似也空成了一副脆壳,他怔怔地发着愣,全然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草绳却将头部从桌上探出来,「看」向地面上、随着李雨升方才翻找口袋的动作,被带得飘落出来的一根微不足道、不易被人察觉的黑色鸦羽。 「你想捆命之人的八字呢?」 「也是只记得出生年月日……还都是阳历……」李雨升恍惚地听见男声问自己问题,呆呆地回答了,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报出一串数字,紧盯着那条草绳,见草绳来回动了几下,又问他:「你母亲,名唤陆秀新?」 「对、对对!」见草绳报出了母亲的名字,李雨升立时知道这神通广大的玩意儿确实有些门路,整个人都激动起来,膝行到桌边,看着草绳连连点头,听头顶的声音施施然说道:「哦?她阳寿本还有六年……是撞了邪才折寿的。这种情形,我只能把这六年本该有的阳寿还给她,且还要你十年换她一年,你愿意?」 「我愿意!」李雨升完全没有过脑子,一听草绳说母亲有救便直接点了头。草绳在李雨升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没想到李雨升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沉默了一会儿,重又开口道:「你还有六十六年阳寿……要折损六十年和你母亲捆在一起,一旦寿命相连,你只有六年可活,便是同你母亲一年死去,你愿意?」 听到「六年」这两个字后,李雨升的瞳孔稍稍晃动了一下。 他片刻的迟疑没有逃过草绳的「眼睛」,男声笑了笑,施施然道:「对嘛,六十年换六年,多么不恰当的买卖,你可是福泽深厚、寿达百年的人,就算是骨肉至亲,该放走的,也撒手叫她去。懂得释然,才能有境界……」 「我换。」 「……有了境界,才能……你说什么?」 「我说我换。」李雨升看向草绳,眉目间全是认真的神色,定定地重复:「用我的六十年,换我妈六年,我愿意换。」 草绳復沉默下去,李雨升死死地盯着它,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掐住了裤线。 ——要好好和鹿明烛道歉。 ——要和父亲道歉。 ——要好好地,同父母、同鹿明烛过完这六年。 「……手,攥住了。」见眼前的凡人已经下定决心,草绳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将尾端翘了起来,朝着李雨升伸出去了一些。 李雨升没有丝毫犹豫,抬起手来,将那草绳的尾端攥住了。 在李雨升的手与草绳握在一起后,那绳上生出无数透明的管子,接连深深扎入李雨升的手腕,剧烈且持续不断的刺痛让李雨升皱紧了眉头,继而看到那些管子一根一根变成红色,将李雨升的血吸入草绳,很快把草绳从根部开始浸润成了赤红的颜色。 绳结一点一点地被染红,李雨升感到自己的手已然因为血液急速流失而发凉发软,连忙暗自使力攥得更紧,生怕一不小心让来之不易的一切掉落。 就在血色染过近半之时,草绳忽而一抖,吸血的动作骤然停下,那道原本响在天花板的男声,自李雨升面前响了起来。 「不对……不对!」 随着话音落下,草绳上的血色连连后退,李雨升勐然间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的血液带着凉意和暖意交错倒流回自己的身体,顾不得疼痛、顾不得许多,抬起另一只手来,一把将管子死死地在自己腕间按住了。 「干什么!你答应我了,怎么能半路反悔!」 「不对,不对。生死簿上你明明记录的是六十六年寿命,但实则身上只背着五十九年……你究竟干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何故折损了七年寿命!?你的阳寿已经不足六十年,无法替换,你走罢!」 「那不换六十年、换五十年!换五十年的不行吗?至少先换个十年二十年试试!先试试啊!!」 李雨升紧紧地攥着腕间的管子,可那些管子却像是灵活滑腻的泥鳅一般,将血液倒回李雨升的身体之后,一根又一根地接连抽出,尖端还带着灼热的血珠,不管李雨升怎么去抓、去扯,根本攥不住,就这样从李雨升的手心里滑走,返回草绳之内。 李雨升又惊慌失措地去抓那根草绳,可草绳居然霍然飞了起来,眨眼之间已经到了屋顶。房顶不知何时也没了天花板,向上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深渊,草绳丝毫不理会李雨升的喊叫与哀求,头也不回的飞向了深渊之中。 「命数天定……已经影响了一次,便不能再强行影响第二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得有失、祸福相依……你离去吧。」 「不行!不行!!你回来!你他娘的给老子回来!你——」 李雨升站起身来,一脚踩上桌子,跳着要去抓那根草绳,却连边边都没能摸到,他落在地上,正欲再次跳起,赫然发现什么房间、什么桌子、什么草绳已经统统不见,自己竟然就这么回到了酒吧地下的廊洞里。 「你到哪儿去了!!你给老子出来!你出来——他妈的,象姐!象姐——」 李雨升学着波儿象刚才的样子,双臂张开,疯了也似地囫囵着摸索那个房间门帘所在的位置,然而身前除了空气之外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廊洞里全是他撕心裂肺的回声。 此时此刻的李雨升几乎要因为急火攻心而吐出血来,他急促且剧烈地喘着,满身满额的汗水不断滴落,眼睛大睁着,来迴转着圈想要找到门路、再与那捆命锁谈判一番,可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的通路,像是来时路、又不像来时路,李雨升朝着一个方向趔趔趄趄地跑了几步,拍打着墙壁,不断地找寻着有可能继续进入捆命锁所在房间的门路、不断地喊着波儿象的名字。 第170页 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门为他敞开,李雨升的一颗心揪起又落下,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又在这地下迷了路。 他忙忙叨叨地探手去摸口袋,手机不知何时竟然回来了,李雨升忙不迭地将手机抓在手里,想要给父亲打电话、想要问问母亲还好不好、想要听一听母亲的声音,想要快一点再联繫到鹿明烛、想要求求鹿明烛、求求他想个法子。 然而,手机的信号格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叉号,就连主屏幕上,都是「无信号」的显示。 李雨升不信邪地反覆拨打电话、反覆发消息,却只收穫回来一串又一串的红色感嘆号、一声又一声电子女声机械重复的声音。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李雨升就如同犯起癔症一样地摇着头,大颗大颗的汗珠砸在手机屏幕上,他的手指发着抖,倔强地将汗水擦去,倔强地打着电话。 「啪」。 就在李雨升再度举起手机、将听筒贴近耳朵的一刻,一道极为细微的、什么硬质物件裂开的声音先一步响在李雨升的耳侧,旋即被电子音覆盖,李雨升还未能仔细察觉,就听「啪嗒啪嗒」一连数声,砸在他的脚边。 李雨升恍恍惚惚地低头去看,见到脚边有一连串红色的珠子,他懵懵地放下电话,随着这一动作,又有几颗珠子掉落下去。 李雨升定定地站了快要半分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再度瞪大了眼睛,忙不迭举起手来看向手腕,而一动之下,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在他的腕间,一道红绳晃晃悠悠、空荡荡地搭着,终也缓缓滑落在地,李雨升木然低头,看着脚边散落的红珠,眼前水雾迷濛,四周天旋地转。 ——鹿明烛给他的手串,断了。 那颗点了鹿明烛的血的珠子,碎成了两半。 市医院里,李父满目愁容地看着手机上十几个唿出却未被李雨升接听的通话记录,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他整个人好似也因为这一口气卸了出去而陡然干瘪,原本宽大的肩膀萎缩颓靡,竟然显出消瘦与弱小来。 病房中连结在病人身体上的仪器发出不甚规律的、不详的响声,示警灯也由绿变红,李父焦急地站起身来,同时两个护士跑了进来,不由分说推着李母的病床便往外走。 李父忙不迭跟上,没有开口说让护士慢一点、小心一点、别把妻子撞到,看着原本深沉昏睡的李母在病床上因为接连不断的摇晃而醒来,赶忙一边跑一边低下头,哑声道:「秀新、秀新……你撑住,你可撑住了……」 李母含混不清地应了几个音节,眼皮像是被涂抹了粘合剂一般,要眉毛带动着向上努力挑起,才能勉强掀开一条缝。 她似乎蓦然间有一些清醒,朝着李父伸出手去,虚声叫着:「雨升……雨升……」 「小升去给你找大夫了,找好大夫,你可守住了,千万要守住了,必须得等他回来,听见没有?」 「找大夫……对了……找大夫……」 第109章 忘与恨 「没事的……没事的……我再、再撑一会儿……我儿认识特别有名、特别厉害的大夫,说要……说要介绍给我来治病……我儿一定会来的……我一定会等到我儿回来的……」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合,李父被关在门外,脚步踉跄着停下来,看向前方,却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着哪里。 天空一片囫囵的雾白,远处点缀着与水墨山水画里如出一辙的人间仙境的景象,隐约好似有人的声音。 暌违许久的疼痛接连刺入刚刚甦醒过来的身体,鹿明烛勉强地抬起手臂,看着被血液浸染成一片又一片红粉、暗粉相间颜色的衣袖,继而看到自己溃烂的、暴露出点点白骨的手背与手指。 他缓缓放下手,银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丝景物的反映,脸颊上的皮肤和肌肉也糜烂了大块,向下流着血液和透明组织液的混合物,宛同一具被侵蚀而腐烂的尸体。 「你醒过来啦?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醒了。」 少女熟稔的声音宛若银铃般响起来,鹿明烛微微转动眼球,看着已经成长到豆蔻身量的来娣朝自己飘了过来,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打量着,声音很轻、很慈悲似的劝道:「你非要撑着活着干吗呢?早早死了吧,这样受苦,活生生地烂掉,我看着都不忍心。」 鹿明烛动了动嘴角,脸颊边却又指甲大小的一块肉因为他这样细微的动作而掉落下去,可鹿明烛就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缓慢地回答来娣:「万一能出去呢。」 「这可是貘怪的梦中境,别说见过了,你听过谁能逃出生天的吗?」 来娣坐到鹿明烛的身边,因为是鬼魂没有实体,故而坐到了鹿明烛溃烂的手臂也只是虚虚地穿了过去,歪头看着鹿明烛,略略撅起嘴来。 ——孙悟空还有被收进瓶子里的时候。 离开李家村之前,李雨升便这样告诫过鹿明烛,实是没想到,彼时的关心居然成了一具谶语。 百日之前,鹿明烛带着李充婉来到仪苏乡,抱着与扶应同归于尽的狠戾心思,把小姑娘随手丢给在一旁掠阵的邓洪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扶应画下的业海大阵里。 阵法之下是层层白骨,接连不断地向地上爬来,拉扯着鹿明烛的双腿,阵法之上则炼化着不计其数的鬼怪,一个个面目狰狞,不顾一切地朝着鹿明烛扑来,又被鹿明烛随手一挥,惨叫着烧成一团灰烬。 第171页 至于业海大阵的边沿,那些成了型的鬼魂,毫不挑剔的随意找到一具挣扎着爬上来的尸骨便附着其上,姿态扭曲地跑出阵外,被外围的道士们合力斩杀、封印,但无奈前仆后继、层出不穷。 能进入阵法的人不多,能在阵法里活着、尚有战力的更是不多。鹿明烛通身的鬼气煞气已经化为有形的黑烟,路过女魃的时候,反把已经筋疲力尽的女魃吓了一跳。 至于另外意外进入的人,除去几个鹿明烛从来没见过、不认识的,居然还有紧跟在鹿明烛后面的邓洪祯。 这没眼力见的老道,先是问鹿明烛李雨升去了哪里,鹿明烛沉默不答,这厮就大声质问起是不是鹿明烛已经将李雨升害死、把李雨升的阳燧魂魄都给吃掉,不然怎么会突然之间法力大增。 然而鹿明烛早就没有与邓洪祯分辨的心思,周身散发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一步一步踩着累累白骨妖孽走到了阵眼之下,仰头去看将自己用千百条锁链锁在半空、用自己的血肉来餵养这遍地妖邪的扶应。 ——那个时候就应该想到的,饶是扶应再怎么近乎半神,只靠他一人的骨血元神,怎么可能养得了这成千上万的鬼怪。 与扶应对战有多么惨烈、多么惊险都可不表,鹿明烛唯独记得,在自己和女魃、邓洪祯一人二鬼合力将各自法器刺入扶应的身体、将扶应洞穿了六个血窟窿之后,属于刻字天师的人血自空中滴落,作为催化,解封了地底不知何时早早布置出来的御兽术。 三只被餵得肥胖如猪的貘怪发出和猪一样的叫声,分别袭向鹿明烛、女魃与邓洪祯,扶应的锁链也在此时缠来。女魃反应最快、鹿明烛挣扎得最久,然而都难逃被貘怪吞噬入腹的命运。 鹿明烛不知道其他二人的情况如何,但在自己的眼前、在貘怪的肚子里,见到了来娣。 ——魂魄入貘怪之腹,可以滋养生息、缓化元神;有形之物进入,则宛同食物,三百五十日内会被消化殆尽,骨肉无存。 等鹿明烛真的化成一滩血水、彻底被貘怪消化之后,来娣就可以吞噬他的元神丹丸,届时不知会增涨多少功力。 鹿明烛明白貘怪的梦中境逃不出去,但进来之后还是没有理会追在自己屁股后面连跑带跳问东问西的来娣,不死心地把梦中境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 ——出不去。 除非有人从外面斩杀貘怪,要么就是饲养在内的来娣获得足以杀穿貘怪堪比盔甲的腹部的力量。鹿明烛眼前唯有死路一条。 ——他的母亲怎么办。 ——我食言了,他的母亲怎么办,他该有多怨我、该有多恨我。 ……他该有多恨我。 最初的几天,鹿明烛一直沉默不发一言。来娣独身一鬼在梦中境关着,多少是憋闷坏了,哪怕鹿明烛不给她回答,也絮絮叨叨地坐在鹿明烛身边,念叨有多少高人也被吞了进来、自己吃了多少丹丸,哪几颗味道还不错、哪几颗臭得像烂鸡蛋。 她也关心鹿明烛的生死,但更知道鹿明烛只有死路没有活路,说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替鹿明烛感嘆惋惜起来。 「……进来的人总是发疯,有大吵大闹发疯的,也有像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说、表情也没有、失心疯的……没人进来的时候,我就和扶应说话,他有的时候理我,有的时候不理我……哎,不如,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我叫扶应把他带进来,让他见你一面?」 来娣说着话,歪头看向鹿明烛,见鹿明烛仍旧不言不语,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哎呀!我这说什么呢,这句话说得不对呀,把别人带进来,那别人不也死了吗?对了,我修炼出了一个可以藉助貘怪梦境去到别人梦里的法子,虽然时间短、也没试过能不能给旁人託梦,不过离你死掉高低还有十好几天,我们来试试呀?你想见谁,你快快躺下睡觉,我让你在梦里见一见他。」 来娣说完这句话,鹿明烛灰色的眼眸中倒是有光影动了动,头也抬了起来,来娣见他这个反应,连忙凑了上去,亟亟问道:「谁呀谁呀?哎,我让你梦见扶应怎么样,他害得你要死掉,你在梦里大骂他一顿、打他一顿,出出气!你想见到谁,我都能带他们到梦里来见你!」 鬼魂少女的一番话说得就像是推销产品一样热切且真诚,鹿明烛望了她一眼,却再度收敛眉目,低声道:「我没有想见的人。」 尽管被鹿明烛拒绝,但好歹、总算是这些天来他说出了第一句话,来娣愈发兴奋,多半个人趴在鹿明烛身边的桌子上,凑上前去急道:「那要是有人想要梦见你呢?只要有人想梦见你,我就能把你给送到他的梦里去——肯定有人想梦见你的,你要不要见一见?」 「……还是不见了。」 「别呀,你不知道扶应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死你、还是就把你关进来吓唬你一下——虽然我觉得他九成是想让你死,而且也不知道过阵子扶应会不会把我接出去——他说我在这儿修炼的差不多了之后就要让我出去、再教我些别的的。如果这里不是我待着了,换成别人来,他们就不会像我这样想要帮你了。你还是——还是在我守在这儿的时间,见一见想见到的人,不然要是等换了别人,你想见什么亲朋好友都见不到了!」 「我是鬾鬼,主大凶,独身一人,靠近我只有灾厄,怎么会有亲朋好友。」 第172页 鹿明烛淡淡地回答了来娣,下意识抬起手来,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内眼角,来娣歪头看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附和道:「也对,你不是人,也不是真的天师神仙,只会害人。咱们做鬼怪的都是这样,那……不如你去见一见和你关系稍微好一点、近一点的人呢?去见见外面的你的同学什么的,那个……那个傻大个!李雨升是不是,你们不是很要好的,你可以去见见他呀!」 来娣提到李雨升的名字,鹿明烛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垂下了眼,缓缓摇了摇头。 「别不见啊,人是很没有记性、很健忘的,你不趁着还活着赶快去见一见,不然他们很快就会把你给忘记了呀。」 「那就忘了吧。」 鹿明烛轻声回答来娣,语气无比的平静。 第110章 梦 来娣望着鹿明烛,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鹿明烛和原先自己印象里的那只鬾鬼,很不一样了。 并不是道法愈发高深,这一点几乎可以不提。来娣身为鬼魂,对于「死亡」总是有更多的敏感,她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得到,鹿明烛是不想死的。 ——可他却也不想活了。 这两种念头看似矛盾,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鹿明烛看上去像是有未完成的心愿,但又知道那心愿断断无法完成,故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氛围。 ——是心死了。 来娣抿了抿唇,起身绕着鹿明烛走了一圈,无论是直觉、还是扶应的教诲,都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要安慰鹿明烛一二,但她毕竟未经人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鹿明烛背后点了点头,轻声道:「也对,也对,反正梦中境里面的时间更久,扶应说,外界过一个小时,境中的时间便会过去一天,这样算来,还有可能是你先忘了他们。」 鹿明烛没有答话,来娣又晃到鹿明烛的正面坐下了,看着他道:「嗯……忘了也好,不说你就要死了,如果你活着出去,那就再也死不了了,普通人的寿命很短、很短很短,如果你亲近那个傻大个,他又是个普通人,估计等你日后出去了,他早就没了。嗯嗯,忘了也好。」 鹿明烛仍旧不说话,来娣打量着他的神色,撅了撅嘴,终归觉得没有趣味,自己一个人远远地走开,打坐入定去了。 梦中境恢復了安静,四周寂然无声,鹿明烛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被浓雾包裹着的「天」。 「忘了不好……而且,也忘不掉的。」 根据来娣的「经验」,被貘怪吞入梦中境的人,第四日起便会遭受瘴气腐蚀而开始皮肤生疮、流脓,继而溃烂,很少能够活着撑到十几日之后,要么活生生地因腐烂疼死,要么因为失血过多等等原因、器官衰竭而死。更有不甘心看着自己这样没尊严地死去的心高气傲的人,在此之前便自杀而亡。几乎没人能熬到五十日之后。 但是鹿明烛,不知是否有他是鬾鬼、且道行加持的缘故,竟然硬生生撑到了百日,还吊着一口气在。 「你不是早就不想活了嘛!到底在熬什么?」来娣皱起眉头,看着身体已经暴露出好几处白骨的鹿明烛,看着鹿明烛身体里除了血液、还在向外不断留着银色的液体,不由得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长辈架势,劝抚道:「别遭罪了,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活着,死了不好吗?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别执念了,随他去吧。」 鹿明烛十分缓慢地眨着眼,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来娣的话,但高低是没有听进去,只喃喃自语一样地说:「一百天……外界是第五天了……他母亲不知道怎么样……」 「你都这样子了,还在意别人干嘛哦,我——」 「我害死他不算,还害死他在意的人……到底……」 「你是疼得脑子不清楚了,还是脑子干脆也一起被消化了,我们鬼怪降生人世,不就是为了害人的吗?不害人我们还活个什么!」 来娣说着话,几乎生气起来,站起来跺了跺脚,绕着鹿明烛瘫着的地方来迴转了两圈,「唉」地嘆了一口气,站定在鹿明烛身侧。 「不行不行,我看不了这个,你这也太难受了。先说好了,我可不是急着要你的妖丹——高低要你骨头都化了、我才能拿到那东西——我是真觉得你现在生不如死,是为了要你解脱,送你上路。」 来娣说着,手指在身前竖起,垂头看鹿明烛满身溃烂、红肉白浆大块自身体脱落的样子,重重地嘆了口气,皱眉道:「喂,倘若你活着是想赎什么罪孽,受这些苦痛也差不多了,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吧?你在这里吊命实在没有意思,除了我旁人根本看不见。如果你还能有来世,就去找你放不下的人,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得了,在这里自苦苦人、自苦他苦,着实没意思得很。」 鹿明烛仍旧对于来娣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早已经死去多时一样,唯有一双眼睛不甘愿地睁着,来娣抿了抿嘴,狠狠一咬牙,紧闭双眼,双手手诀翻动下压,一道金光簌然窜入鹿明烛的胸膛。 挣扎多日的鬾鬼身体勐然一弹,接着原本微弱的唿吸和心跳全部平定,只留下微微地颤抖,再也无法跳动起来了。 「唿……」 来娣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想要坐下,忽而居然感到一阵凉风。 梦中境乃是貘怪的腹部,除非貘怪吃坏肚子,是绝对不会有风的。且这阵风竟然是头顶上吹下来,简直闻所未闻,实在太过奇怪。 第173页 来娣疑惑地仰起头,努力地眯着眼朝上方望去想要一探究竟。片晌之后,只见一根被白布缠裹的木头棒子,像是一道笔直的闪电,带着雷霆之势穿透云雾,从遥远的空中刺了下来—— 李母下葬当日,寿岭落了一场薄薄的小雨。 这雨放在雨季里属实不够看,但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却被带得一下子凉了。李雨升捧着母亲的相片,尽管没有一滴眼泪,鼻子、下巴、双手也都是通红且冰凉的。 坟墓堆好了土,花圈花篮牛车等东西也一齐在大缸里烧起来,周身的温度立马变得炙热,空气被火舌舔着,毕毕剥剥形成捲曲的样子。李雨升最后磕头烧了香,等到香灰燃尽,同父亲一道自田垄回了家里。 回家的路并未因痛失至亲而显得格外漫长或者沉寂,狗儿还在叫,孩子们还在闹腾。大约是看李雨升太过沉默,李父开着车走了一段,开始主动开了口,轻声同李雨升谈起收拾粮食的事情。 李雨升也颇为积极地接着父亲的话,两个人都十分小心地没有提到李母,没有提到会觉得伤心的事情,倘若语气哽咽了,便各自停一停,直到情绪消落下去,才重新淡淡地聊天。 回到家里,门口还有等着帮忙的人在守着,见李父和李雨升从车上下来,纷纷递烟的递烟、拍肩的拍肩,李雨升面无表情地接过烟吸起来,轻声同同乡的人聊了两句,父亲便说要和他们一起下地里,叫李雨升留下看家、好好休息。 李雨升应了父亲的话,将一行人送到路边,一直远远地看着人群离去,到每个人都变成了摇摇晃晃的小黑点,才转过身,回到了家中。 家里自然是冷清的,不知为何,其实只是少了一个人,便冷清得好像要了活着的人的命。李雨升不愿意在客厅过多逗留,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了鞋袜倒在床上。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睡,现在躺下了,总觉得世界在不停地倾斜旋转,迷迷煳煳地想起在酒吧地下迷路的那一天,想到自己走不动了就开始爬、喊不动了就开始无声地哭,直到筋疲力尽快要昏倒,才被波儿象找到,带回了地面上,竟然浑浑噩噩睡了过去,再一觉醒来——是被父亲的电话吵醒的,内容是通知母亲的死讯。 那一天李雨升总觉得自己是还没醒、是还因为缺氧或是其他原因,昏迷在地下的廊道中,一直在做着很难醒来的噩梦。好似所有的灵魂都被抽走了,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知怎么上的飞机,不知怎么回到的寿岭,不知怎么回到李家村来,见到了母亲。 而母亲神色平静地躺在客厅里,躺在一看就很不好睡、很硬的金属床上,盖着厚厚的、一定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被子,父亲则在旁边说,说走了也好,不用再受苦了。 所有的记忆随着天地旋转,兜兜转转坠入不知何方,李雨升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水中,水面很安静,没有风、没有浪,周围有青山绿树,一切都那么安然且静谧,水温也是正好的,而且好似没有打湿自己的衣服。 李雨升想要坐起来,水面却变成了黏鼠板的胶水,让他坐不起来,他呆呆地躺着,睁着毫无焦距的眼睛,忽而听到了「嘎——嘎——嘎——」的声音。 这声音很熟,李雨升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鹤呖。果然,很快他就见到一只比以往见过的体型都要大的丹顶鹤,从视野的东方振翅飞来。 丹顶鹤明明非得很高,李雨升却能将它看得就如同在眼前一样清楚,他看到丹顶鹤腹部洁白如雪的绒毛在随风轻轻抖动,看到它有一条腿贴近尾羽绷直,而另一条却有些无力地半垂下去,高声地叫着,在空中滑翔而去。 太阳好似也随着丹顶鹤的离开而渐渐下落,天色慢慢变黑,慢慢变得很黑、很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成为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 李雨升就在这一份漆黑、沉静、安然中,无思无想地、深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 前世柜 第111章 (一) 盛春五月,正是梅花尽落的时分,漫天飞英如雪如雨,妙曼绝伦。 落梅城的名号便由此而来。往常年份,四五月时不免有许多少爷小姐跑出来,专门去看落梅如雨,甚至还有不远迢迢万里从别的城镇赶过来的人。之后战乱不太平,便很少有人来,再后来战火烧到城里,有闲心赏梅的人更是没有了。 刚刚经歷战事浩劫,皖南一带十室九空,才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百废待兴,众人都忙着各自的事,任凭各色梅花零落成泥,或者随波逐流,最多不过瞄上一眼、感嘆一句「好漂亮的梅花」,就冲着自己手头的活计各奔东西。 城中最宽阔、最繁华的街道是西街,由一座石桥连到珑萌胡同,也是落梅城最大的一座石桥了,还专门有自己的名号,叫做「燕子桥」。每日车辆人口往来,纷繁热闹。 春末最后一场雨落下,前一晚下得大,清早就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忙着务农或者货品交易的人不在意这些雨水,没人打伞或者穿蓑衣,一眼望去,整条西街只有一个人撑着一把伞,正往燕子桥上来。 他步子不紧不慢,在为生计忙碌的人流中显得略有些格格不入,一副闲逛赏花的模样,缓步踏上石阶,却没注意对面冒冒失失跑过来一个人,头顶着一个布包闯过来,险些闷头撞在他的身上。 第174页 「抱歉……真是抱歉!」 两人并未真的撞到,只是跑过来的人刮掉了他手里的伞,那把伞居然也不是油纸煳得,脆弱得很,被直接撞断了两根竹骨,伞面也破了一大块。 鹿明烛皱起眉,看了一眼破烂的伞,迎着细细雨丝抬起脸来,张口就骂:「不长眼吗?看不见人!」 对面的人连连欠身道歉,倒是一副懂礼貌有教养的模样,鹿明烛仰着头看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这个人人都营养不良、矮小枯藁的年月,眼前的人长得未免也太高大了些。 那人频频对鹿明烛说着抱歉,听声音是个清朗少年,他帮鹿明烛将伞捡了起来,看着伞上的窟窿,还给鹿明烛也不是、不还也不是,侷促地站在原地,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向鹿明烛。 鹿明烛很明显地看到,在看到自己的脸的瞬间,对方愣了一下。 这种怔忪鹿明烛早见得多了,但或许是眼前这个少年的容貌还算出众,让鹿明烛心里莫名多了些别的感觉。 细微的感觉盘旋不去,萦绕心头却又抓不住,鹿明烛干脆不去理会,瞥了那人一眼,将伞抢了过来,道:「道歉有什么用,赔吧!不仅要赔伞,还要赔我这一身衣服、赔我洗热水澡的钱,谁教你害我淋雨。」 「是……是该赔的……」少年垂下眼眸,从自己的布包里摸出几张钱来,有些犹豫侷促地递到鹿明烛面前,低着声音期期艾艾道:「我、我只有这些……或许不够……」 第112章 (二) 「当然不够了,这是新郑刘老爷子生前扎的伞,现在买都买不到!」 鹿明烛没好气地说着,瞥了一眼少年手里皱巴巴的钱,视线却落到他被雨水打湿、留下细小露珠的指骨上,没有来有些心软,想要做些「善事」,不耐烦地一把将钱全夺过来,摆摆手道:「算我倒霉,你可走吧!真是碍眼又倒霉……还得找铺子去修伞……」 「呃,那个,其实我是会修伞的……会一点,不然,我来帮你修,就当一点补偿了?这样我心里也过得去些……」 眼见鹿明烛要走,少年也不知怎么想的,送上门的台阶还不快点滚下去熘之大吉,竟然趁着错身的功夫,一把拽住了鹿明烛的手肘。 他个子高,手也长,竟然能一手将鹿明烛的胳膊整个攥过来还有富余,鹿明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位置,暗暗咂舌,男生被他看了这么一眼,手却是像被烫到一样弹开,又低头对着鹿明烛道起歉来,末了还道:「你放心把伞给我,告诉我你……你住在哪里,不方便说的话,就明天一早,还在这里见面,我一定把伞修好了还给你。」 「谁知道你把伞拿走了,会不会跑掉或者卖掉,我又不认识你,我去哪里找你——」 「我叫李雨升!呃……我叫李雨升,在许老先生家做工,平日也去察庐读书,一直住在这儿,许多人都认识我,你可以问……」 「算了,我懒得问,这伞就给你了,明天不用过来还我,我不要。」鹿明烛懒得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直接将伞丢进了少年的怀里,伞面上的水溅了男生一脸,崩得他频频眨眼,鹿明烛的心情没由来好了一点,却也不想再和这个叫李雨升的人纠缠,任由他在后面叫喊着,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鹿明烛低着头,左转右转地拐进一条小巷,看似随手推开了旁边一扇掉了漆的门,闪身钻了进去。 这里是他暂时落脚的地方,不过才住了小半个月,是个算得上阔气的小院子,阔就阔在一般这种院子,都是好几户人家合住,而这里就只有鹿明烛一人。 ——或者说,只有鹿明烛一只鬼。 鹿明烛几步跑进东厢房,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丢掉,背转过身去,在桌上的铜镜里照自己后背上长长的一道疤。 这伤疤很是新鲜,却与一般不同,没有血流出来,只有汩汩黑气冒出,鹿明烛扁着嘴转着身体打量了一番,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早知道不管那几个什么天师不天师的,整日里不过给些没用的钱票,干得却都是脏事累事。也不晓得攒那些功德有什么用?还能让我得道成仙了?……该死,这地方碰都碰不到……」 鹿明烛一边嘀咕,一边尽力反过手去触碰后背上的伤疤,被他手指碰到的地方,伤疤居然在缓慢消失,有新的皮肤长了出来。 第113章 梳梳treetree的死鬼一条 第二日,按理说已经不用去坟地,李雨升却还是去了。 如今虽说火化进公墓的不少,但乡间还是要讲全尸、入土为安,且李家村本就偏僻、地广人稀,近处没有火葬场,是允许就地土葬的区域,李父便没有硬拉着李母去镇上火化,而是买了棺材,全须全尾地埋在了自家耕地里,还在坟包后种了一排树苗。 前一天摆放的苹果香蕉被附近贪嘴的鸟儿吃得烂七八糟,李雨升拿了些新的果子摆上去了,蹲在母亲的墓碑前,掏出一根烟来,静静地点燃,一声不吭地吸了起来。 他昨晚睡得出奇的好,故而今天清早天还半黑便出来了。那时父亲还睡着,眼下太阳刚有要冒头的意思,天地开始变白,空气带着露水和泥土的腥、草地的新,李雨升在田垄间发着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起事情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想到昨晚那一觉,就像被鹿明烛点了香一样的香甜。 第175页 ——近来李雨升很是避免想到鹿明烛。珠子平白碎裂,不是什么好兆头,加之之前鹿明烛便已经失联。李雨升无法感知到鹿明烛现如今所在的位置,守孝的几天里也给鹿明烛试探着发过一条消息,仍旧没有回音。 李雨升不想把事情往坏处想,不仅仅是一味地求吉利求乐观。母亲刚刚去世,假如鹿明烛在这期间出了什么事,李雨升实在经受不了。 他发呆的时间有些久,太阳已经升起来,公鸡们早就此起彼伏地叫过了,远处响起一点拖拉机的声音,越走越近,最后停在李雨升家里的地边。 李雨升看着父亲拿着一小包种子走过来,便站起了身,撑着腿缓和了一下酸麻的感觉,慢慢地挪着迎了上去。 「爸。」 「升啊,这么早就过来。」李父拍了拍李雨升的胳膊,随手从车里拿下一个压坑的机器交到李雨升的手里,「来,帮爹把这点活干了。明天你就买票回城里吧,该干嘛干嘛,爹不用你陪着,种地来还有你妈看着我呢……你就好好儿的,自己往前走,甭牵挂。咱爷俩几年前就料到这一天了,爹今天给你说句实话,爹心里没多难受,真没多难受,思想准备做得足……该吃饭咱得吃饭,该干活咱得干活,越这个时候,你越得忙活、越得过好自己的日子,那你妈看见了才能放心。」 「知道了爸,再陪你待两天,我就走了,他们联繫我说有活儿。」李雨升听着父亲说话,一边熟练地压着田垄上的坑,眉眼垂落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晌午时李父先回家去做饭,李雨升将地刨松了,把陈年落下的杆子压在一起,而后带着满身的土灰,一屁股坐在了母亲的新坟边。 一上午的农活干得他出了满身的汗,外套脱下来随意搭在肩上,信手扇着风等汗落下去、体力回来,不多时听见身后有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这时节有人来往是常有的事,李雨升没太在意,谁知那脚步声就像是奔着他来的,走到李雨升身后不远处便停了。 李雨升心里觉得好奇,又怕是谁家亲戚来祭拜母亲,正是要挑理的时候,侧转过身去,先是看见一身洁白如雪、纤尘不染的运动服,唯有袖子是黑色的,再往上看,是一张白得病态的脸——完完全全白得病态,分明就是得了白化病的人,却不戴墨镜不打伞,大中午地走在阳光下,生怕自己晒不死一般。 最扎眼的,是这人一头暗红色的头髮,再配上多少显得稚嫩的脸,看起来简直就是个高中辍学了的非主流少年。 李雨升将他上下打量了几遍,没由来感到眼熟,红毛少年也不胆怯,任由李雨升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自己,一挑眉开口道:「昨晚上睡得不错吧?」 李雨升确实睡得好,但这一句又很像是庄稼人见面会寒暄的话,他含煳地应着站起身来,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儿啊?」 红毛「嘿嘿」一笑,踉跄着朝李雨升走近两步:「我这么帅你看不出来吗?当然是祝明的朋友啊~」 他这两步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身子也略微歪斜起来,李雨升脑子里瞬间冒出来两个字:瘸子。 ——认识鹿明烛的瘸子。 「我草……」 李雨升低骂一声,脑子里闪过了太多东西,不由得抬起手来吃力地扶住自己的额头,磕磕巴巴半晌,小心地问出来一句:「他……还好吗现在?」 「该说不说,已经死了。」 「你说什——」 「你也不用节哀哈,我知道你这刚送完白髮人再送小情人可能有点遭不住,所以想问问你,给你一个救他活命的机会,你帮不帮忙?」 「草,帮啊,我草。」 红毛说话油腔滑调,内容更像是抓着李雨升硬上过山车,饶是再强大的心脏听他说话都吃力,李雨升不由得弯下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得自己的心跳和魂儿都恢復正常了,直起身来确认道:「所以他现在到底、到底怎么样了?」 「我先问问你,你在你亲妈的坟头和我讨论你那同性妖怪小情人儿,这事儿好吗?你妈是不是也进回煞的日子了?万一就在这附近看着你、听着你说话——一个遭不住,被你气得魂飞魄散了可怎么整?」 李雨升才是真的要被这红毛气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这人几句话说得自己急火攻心,要不是心里有个「显化无边白无常」的猜测,李雨升连把他揪起来暴揍一顿的心都有了。 红毛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欠揍——又或许他根本就知道,就是以此为乐,歪过头笑呵呵地打量着李雨升的脸色,摆手道:「逗你玩儿的,我能看见鬼,这儿连一个魂儿都没有,放心放心吧~」 「……所以你想让我干什么?鹿明烛现在在哪儿?他到底怎么样了?」 「想让你用阳寿救他的命、祝明现在在仪苏乡、已经是梳梳treetree的死鬼一条了。」红毛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地回答了李雨升的问题,末了笑眯眯地望向李雨升,将双手背到身后:「我知道这个时候叫你个大孝子走是有点强人所难,但是呢我现在也有点朝不保夕的,正逃命呢~救人的事情就拜託你啦~不过也不算十万火急,这样,给你张名片,有时间联络我~」 红毛自顾自说完了一番话,也不管李雨升什么反应、想要说什么,往前蹭了一步,将一张白色的卡纸不由分说塞进了李雨升的裤腰带里。 第176页 他动作实在是快得离谱,李雨升只是眼前一白,腰带里就多了个东西,甚至还夹着一张摺叠起来的红票子,看起来相当的不正经,李雨升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只把名片和钱从裤腰里抽出来的工夫,红毛竟然直接自他面前消失了。 「……什么东西。」李雨升愤愤地骂了一句,随手将纸钞收进口袋里,还待要仔细去看一看那张名片,父亲却已经返回,招唿着让李雨升过去吃饭了。 李雨升应了父亲一声,将名片也塞在了口袋里,一边往拖拉机边走,一边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红毛消失的位置。 只是除去一团毫无异常的空气之外,那里没有一点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午后回到家里,洗了澡吃过饭,李雨升替父亲把一部分母亲生前的大件东西搬去小院的杂物间,回来后坐在沙发上,陪着父亲看电视节目。 只是中午得知了鹿明烛的「死讯」,李雨升吃饭的时候就已然不怎么吃得下,现在更是看不进去一点连续剧的内容,默不作声地坐在父亲旁边,却动了动手臂,将口袋里的名片掏了出来。 白色卡纸上印了羽毛的暗纹,除此之外正面反面竟然什么都没有,李雨升来回翻看着,不由得皱起眉头,将名片用力捏了一下,这才发现上面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色阿拉伯数字。 李雨升连忙将名片的每一个角落都捏了一遍,果然显现出一串手机号码来。他在心里暗骂狗屁的白无常故弄玄虚,一面将号码录入自己的手机,犹豫了片刻,先转头对父亲道:「爸,你还记得小祝吧,他遇到点急事喊我帮忙,我恐怕明天就得走了。」 李父原本看着电视走神,听到李雨升的话,连忙抬了抬手:「走、走,人家帮了咱们家多少呢,玄乎的咱不知道不乱讲,你妈之前和我说,电动车都是他花钱给买的,该欠的人情怎么都要还,你赶紧去,人家有什么事儿你好好地给办。」 李雨升点点头,快速给红毛髮了消息,说自己明天下午就到仪苏乡火车站,点开了购票软体,买了第二天从寿岭开往仪苏乡的火车票。 根据红毛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无所谓的说法,鹿明烛虽然是「死」了,但或许并不要紧。只是李雨升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第114章 死瘸子 让李雨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竟然有一辆五菱战神停在了他家门口。 车里的人没有敲门,也没有给李雨升发消息、打电话之类的,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李雨升背着包和父亲道过别、出了门准备叫车去火车站的时候,才一把将车门拉开,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探出头来,对着李雨升甜甜地说道:「你是李雨升吗?我们是来接你去仪苏乡的,上车来吧~」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像是要把人拐去缅北做电诈,李雨升看着他们,脚步没动,明显有些戒备,直到前座的司机降下车窗,将三个圆环状的东西递了出来。 ——金、玉、石三种不同材质的素圈,一小两大,李雨升将自己上衣口袋里贴身放着的、鹿明烛的银镯子掏出来比对,圈口尺寸和那枚小的一模一样。 「好啦,现在信了吧?」 女孩子揣着一口夹子音,甜腻腻地歪头对李雨升说着。虽说这四个圈都是很普通的素圈、极易伪造,但李雨升终归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是鹿明烛常年带着的镯子。 而且看样子,自己不上贼船,这车就会一直跟着,绝对不会放弃的。 李雨升无奈,将镯子全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女孩子和司机看起来也不介意,只是将头缩了回去,李雨升迈步上车,本以为女孩儿是和自己一样坐在中间一排,却没有见到人,再一回头,赫然只见到一颗头「坐」在后排。 那分明就是女孩子漂亮、水润的头颅,黑长直的乌髮顺滑且油亮,显得更加诡异。 李雨升默默地收回视线,默默地转正了身体。 ——得了,绝对就是这帮人,不是骗子,只不过也不是「人」。 司机看上去好像还很普通的模样,待李雨升关好车门后发动汽车,同时半侧回头问李雨升:「昨天那个人把过桥费给你了吧?我们俩身上都没钱!」 李雨升想到那位红毛白无常塞在自己腰带间的纸钞,「嗯」了一声,侧身去掏口袋,漂亮的美女脑袋也飞上前来围观,李雨升自然觉得有些难受膈应,但怪事见多了,这点膈应不痛不痒无所谓,四平八稳地把红票子掏出来展开看了一眼,鼻子里冷笑一声:「给钱了,不过上面印着『天地银行』,面值一个亿。」 他伸长手臂,将纸钞朝前递过去,女鬼头和司机却没说什么,也没有骂人,司机反手接过钱,竟然直接收在了前面的车斗里。 此时此刻,李雨升方才意识到,只有活人,才会在意收到的是不是「真钱」。 ——对于这些死鬼来说,或许纸钞反而是更加常见的可流通货币? 李雨升心里乱想了一阵,拿出手机将车票退了,清了清嗓子,问司机道:「你们知道鹿明烛怎么样了吗?」 「鹿明烛?谁……」 「就是那只鬾鬼,叫『祝明』啦。」漂亮鬼头先回了一句,又「坐」去了后排,对李雨升道:「说是死了,但是早几十年前就死了嘞,一直就没活过。死瘸子帮他把魂魄装回去了,不过肉身损耗过度,像他还有巴瑛这种以自身修炼的鬼怪嘛,不太好随便换身体,死瘸子没别的法子——要不然早就『活』过来喽!」 第177页 「哎,说到巴瑛,瘸子是不是把你的新身体也餵给她了?刚刚没见到活人我都忘记问了,你怎么又一颗脑袋地出来,这要是吓到凡人,可不好收拾。」 「还说呢!死瘸子一天到晚不干一件好事——」 李雨升才问了一句话,鬼头和司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或许是顾忌着真的被什么行车记录仪拍到、被其他车里的人看到,鬼头一直窝在最后一排不见天日的阴影里,没有直接跳到前排副驾驶位去,李雨升倒挺想说一句你在前排脚底下的位置待着也行、省得这么嚷嚷吵得我头疼,但估摸着鬼头这个干净漂亮的样子,应该是个讲究的,不会愿意去。 「所以仪苏乡现在是什么境况?」 李雨升心里焦虑,懒得听两只鬼对谈八卦,大声打断了,鬼头也不介意,在后座摇晃了两下,回答道:「扶应在仪苏乡一连七日都用了业海大阵,那叫一个妖魔横行鬼怪频生,应该是死了不少人,就是为了把死瘸子逼出来。哎,死瘸子这阵子状态也不佳,不过倒还是能把扶应那小杂毛按着打,笑死了,看着就叫人痛快。现在业海大阵已破,鬼完司的人都在,死瘸子不便出面主持善后,只能东躲西藏救救人杀杀鬼,还要总去地府里解释汇报,我看他也是强弩之末,要不是妹妹不知在哪儿藏着、活得好好的,他一早也就完蛋了。」 鬼头说得每一个字李雨升都听得懂,连起来却令人费解,他皱眉思考半天,还是不解其意,干脆直接放弃,转而问道:「鹿明烛怎么……怎么『死』的?」 「说是被貘怪吞了——我都没见过貘怪诶!说是扶应那个小杂毛养得貘怪,特别肥,杀了烤来吃一定香……」 两个鬼又开始一前一后地讨论起什么鬼怪烧烤之后鸡肉味嘎嘣脆起来,李雨升实在无奈,强把满胸腔的燥意压下去,双臂抱胸身子一歪,靠在玻璃上闭目养神起来。 ——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着急也没用,不如就这么养精蓄锐,等着去见招拆招。 李雨升这般打定了主意,没过多久,竟然在摇摇晃晃的面包车上睡了过去。 面包车进仪苏乡地界之前,李雨升便已经醒来。 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父母也曾带着李雨升到仪苏乡玩过一次,不过去的也是热门景点,而且记忆只剩下一点片段,没什么营养了。 李雨升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那时候母亲的样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神色平淡地看着面包车在城市里一顿七扭八拐,拐进了一条又一条无人问津、且没有摄像头的小巷。 ——实在太像是要杀人抛尸了。 李雨升在心里吐槽着,一直到面包车开进了城乡结合部位置的一条狭窄小道里,缓慢滑行到了一间生满了铜绿的破门前。 鬼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钥匙,自后座丢给司机,司机下车去打开了门,就听里面一道男声响了起来:「还挺快的,这么顺利啊?」 声音一听就是那应该挨千刀的瘸子红毛,李雨升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先告诫了自己三遍一定要情绪稳定、要平静,世界如此美妙,千万他娘的别因为一个嘴贱的人就如此暴躁,毕竟自家媳妇儿还在人家的手掌心里呢。 鬼头已经慢悠悠地哼着歌从驾驶室打开的门里飞了出去,飘进屋子里,李雨升听见红毛问了一声:「那他人呢?」,便一把拉开车门,走下车去,进入到室内。 小房子又老又破,还散发着腐臭和霉味,百分百尸体的味道,李雨升一进屋就皱起眉来,心说这群「人」都不怕谁闻到了这个味道,转头就报警去了。 不过兴许也是为了散味,房顶上的吊扇聊胜于无地开着,屋内阴冷得像快要结冰,李雨升走进去简直要打哆嗦。红毛穿着一身白袍站在客厅中间,抬眼看到李雨升,笑呵呵地朝他招手:「来了啊,先喝口水,歇一会儿吧。」 「不用了,鹿明烛在哪儿?」 「这么急吗,你这也太爱了,不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人生乐事?你既然见到了帅气逼人风华绝代的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想升官就一路官运亨通、想发财就万事心想事成,老婆又死了,简直没有这样的齐人之福——」 「什么死老婆,人家也是『死人老婆』。」鬼头飘在半空里,用头髮将门关上了,司机原本在喝水,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难听得估计狗听见了都不愿意叫。 这几只鬼一个赛一个的活份,倒是李雨升一言不发面色铁青,站在原地更像是个鬼来索命一般。红毛跟着摆手笑了两声,对着李雨升一挑眉,估摸是觉得这人快要冻死了,随手在旁边的躺椅上拿了一条毯子给李雨升披上,接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木架子嵌玻璃的隔断门前。 这种老式房间建成时都是一体的,中间用木头、玻璃做出一道「墙」来分割待客区域与私人区域,李雨升连忙跟着上前,盯着红毛拧动把手、推开了房门。 瞬间类似于冰窖一样的寒气化成肉眼可见的白烟,翻涌着挤出门框,更加浓烈的味道直冲李雨升的门面而来,其中腐臭味却稀少,更多的是类似于消毒水、福马林、泡沫液之类的味道,总归辣眼睛得要命,李雨升控制不住地眼皮抽搐,狠狠眨了几下,眼泪和鼻涕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哟哟哟哟哟你看看,我这儿少来活人,我都忘了。」红毛随手拿过一个十分新式的简易防毒面具,递给了李雨升。 第178页 第115章 疯狂作艾会长出血肉 见到救命的东西,李雨升连忙接过来戴上,深吸了几口连接着的小小氧气泵,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几分,透过不甚明晰的塑料眼罩区域,扫量了一眼面前的景象。 ——太平间。 环顾四周一圈,李雨升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 内部不过十平米的长方形区域,什么家居用品、装饰物一概没有,稳稳噹噹摆放着三张铁床,床下是高高的铁质箱子,打开的顶端可以看到一大块一大块的冰,正因如此,才让这里这般的寒冷。至于床上,分别躺着三个一看就是人形的「东西」,还用那些登山跑越野人士常用的铝布盖着,完全就是个已经「满员」了的停尸房。 虽然十分牴触这样想,但是李雨升很明白,其中有一张「床」上,一定躺着鹿明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唿出的热气让眼罩短暂地白了一下,看着红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最里面的「尸体」前,对着自己招手,只觉得此时此刻这一双腿已经被冻僵了、冻硬了,完全变成两条沉重的冰柱,实在没有办法向前挪动一步。 然而动还是要动的,李雨升僵硬无比地慢慢腾到红毛的对面,站在尸床边,再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红毛见他这幅反应,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乐子一样,一手掐住遮盖着的铝布一角,笑眯眯地挑起眼睛,透过几乎什么也看不明细的面罩去打量李雨升的神色,那一双眼睛本就细长上挑,摆出这样的表情来,更显得诡异阴险,比庙里那些故意做成恶鬼形状的泥胎还要吓人。 李雨升却没有看红毛的脸,牙关咬得死紧,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盯着红毛的动作,眼看得红毛胳膊一甩,没有一点慢慢掀开铝布、尊重「死者」体面的意思,直接把那张铺盖给掀飞丢在地上了。 鹿明烛的尸身顿时明晃晃地撞进了李雨升的眼底,只一瞬间,李雨升的瞳孔便剧烈颤抖起来。 ——眼前的「人」都不堪称作人形,除去惨白的肤色、被冻出来的一层白霜,原本的身躯许多地方只留有骨架,皮肉荡然无存。其余的部分也不是完好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点好的地方,溃烂的溃烂、青黑的青黑,别说身体,就连脸颊、眼皮上都是一块又一块皮肤肌理脱落而形成的斑块,更是有半边的脸都生生烂掉了,可以看到其中的颌骨、牙齿、断裂开来的肉筋。 「鹿……!」 「被貘怪吃进胃里了嘛,这样还算是消化不良的,你要是好奇等会儿让你看看另外两个,那可都是骨感美,白瘦幼。」红毛伸长手臂拍了拍李雨升的肩,感受到李雨升身体的僵硬,双手合掌一拍,向外左右分开,眉开眼笑地道:「锵锵锵!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完璧归赵半鹿归李,赶紧带走吧,腾出地方来我好能放别的东西。」 李雨升的表情几乎已经无法归类为震惊、害怕、愤怒云云,他紧盯着鹿明烛的身体,睚眦欲裂,一双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任凭红毛在旁边作妖了半晌,才从嘴里挤出来几个字:「这是扶应害得?」 「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阿扶虽然不成器,但也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别想有的没的了,你们不是最讲什么『革命分工』吗?喏,你把祝明带走——我给你安排个住所——他的魂魄都还稳固,肉身嘛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修补不了……当然了,也不是修补不了,你也知道的,鬾鬼最缺什么、要用什么补,你知道的,对吧~?」 红毛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地对李雨升递眼色,看李雨升只紧盯着鹿明烛不搭理自己,他也不恼,将脑袋缩回来,继续笑呵呵地道:「我倒是能去到什么菁子库也好、男科也好地给他弄点『好东西』来,实在不行还有白马会所呢!不过我估摸着,就算你愿意,祝明醒过来也能跟我拼命。我好不容易给救活了,回头我还得再自己把他带回地府,不划算的嘞。」 李雨升已经盯着鹿明烛看了许久、许久,终于缓过了一些意识来,他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鹿明烛,却还是不敢,默默将手收回了,沉声对红毛道:「我知道他需要什么,但是他这个样子,我能怎么做?」 「没给死人肉化过冻你还没给死猪肉化过冻吗?都一样的。」 「……」 「你是担心化冻之后他烂得更多?安啦,不会的,哪怕你给他倒进锅里焯水、肉全都给剔了也无所谓,喏,你按按这里,硬邦邦的、鼓鼓奈奈的。」红毛一边说这话,一边大咧咧地伸出手,在鹿明烛丹田的位置按了按,「他的元神化丹还在,三魂七魄都已经被神通广大的我固定住了,稳得很,一副肉身——只要你豁得出去自己的阳寿,大可以为他重塑一副肉身出来——那句话怎么说?『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是不是?哎,疯狂作艾也是一样的~你要是实在觉得他这样子噁心、你看一眼都害怕呢,就自己先樯橹几次,餵给他点,等他的肉身长起来了,再去折腾呗。」 李雨升默不作声,红毛催促了他几句,李雨升好似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行,我这就叫人把你们俩运走。你那里有我的联繫方式,等祝明醒了之后你也好他也好,记得和我说一声,我还有点事要问他——所以你可千万别真把他给我霍霍死了啊,芝绮那里还有些好用的符,你会做符水吧?记得他能张口了就餵给他。」 第179页 「会。」 李雨升应着话,红毛从一边的地上拉起来一个李雨升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法医装尸体专用的袋子,招唿着李雨升一起要把鹿明烛抬进去。 李雨升神情麻木地上前,一双手抬了又放,终于鼓起勇气碰到了鹿明烛冰块一样寒冷且僵硬的身体,将他抬了起来,放进了黑色袋子里。 红毛拉上锁链,将鹿明烛从脚到头全部封闭在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之中。 鹿明烛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是漫长的梦,然而脑袋中空空如也,应该是没有做任何梦,或者他的梦已经全被貘怪偷走,不可能再在梦里见到想见的人。 他很是清楚这一点,故而在睁开双眼、看到李雨升的那一刻,鹿明烛万分肯定,这绝对不会是梦。 「醒了?」 李雨升朝他微笑着,神色没有大悲大痛大惊大喜,淡然得不寻常,直到鹿明烛满脸惊骇地勐然坐起身来连连后撤,李雨升的脸上才添了几分慌乱与焦急,一把伸出手去按住了鹿明烛不断乱动的身体,着急地说道:「别乱动别乱动,好不容易长回来的肉,一会儿再给碰掉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鹿明烛惊骇地看着李雨升的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继而视线勐地向下一晃,看到了李雨升手臂上用曲别针夹着的黑色布环。 鹿明烛瞪着那块扎眼的黑色,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上的被子,喃喃道:「你……你母亲她……」 「嗯,我妈没了。」李雨升淡淡地回答着鹿明烛,语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鹿明烛霍然抬起头来,毫不自知自己一双眼睛是银灰一片,望着李雨升的时候内中眼波如同江海反覆般距离涌动,满脸的不相信、满脸的震惊与悲恸:「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答应过你的,我还没来得及去找捆命锁,我还——」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却忽而又看见了什么,低下头去一把扯住李雨升的袖子,继而像被突然点了穴一样,僵硬着止在了原位。 李雨升左手手腕处有密密麻麻的、结成血痂的红点,大小规整排列整齐,鹿明烛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然而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他实在不愿意接受。 鹿明烛只觉得自己耳鸣起来,他已经太久太久、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感受,脑子里「嗡」地一响,好像脑浆瞬间被抽空,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又什么都不能思考、什么都不能想。 他听见李雨升对自己说:「我去找过象姐,见到你说的捆命锁了。」 「既然见到了、既然他吃了你的血髓、既然他、他、那怎么、那怎么会……」 「——它说,我母亲是撞邪而死,折损了六年阳寿,如果我想捆,就要用我的六十年去捆,我同意了。不过抽血抽到一半,它说它看错了,我只有五十九年的阳寿,没有办法换。」 李雨升轻声对鹿明烛说着,语气是那样不寻常的平静,鹿明烛怔怔地抬起头来,却见到两行泪缓慢地、无声地从李雨升的眼中滑落下来。 李雨升的表情也没有多么悲伤,好似只是简单地对鹿明烛赘述,可是鹿明烛却被铺天盖地的悲怆覆盖,几乎再度失去唿吸与心跳。 第116章 你不会怪我的 鹿明烛呆呆地看着李雨升,恍惚地伸出手去,触碰李雨升的下巴。 指间沾到水珠,顺着鹿明烛的手指向指缝滑落,李雨升攥住鹿明烛的手,不知何意地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拿床头柜上的纸。 「是我……」 「什么就是你,算了。」李雨升囫囵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摆了摆手,说话的声音还有些瓮声瓮气。 「是我害你母亲去世的,对不起,是我害的……」鹿明烛攥紧了李雨升的衣袖,李雨升转过脸去,望着鹿明烛银波翻动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别乱说,那七年阳寿是我自己愿意给你的,你拒绝了那么多次,我强塞给你,我妈是被长鬼的阴气扫到才害了命,你杀了长鬼已经是为她报仇。这事儿就算非得深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也得是扶应那狗杂种偿命,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 「是我,就是我……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鹿明烛紧皱着眉,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在李雨升的面前不断地摇着头。他这幅反应实在过于反常,李雨升为母亲去世心痛之余更加心疼万分,张开手臂小心地将鹿明烛抱住了,低声哄道:「不怪你,你别这样。」 「对不起……李雨升,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答应你的事情我没有办到,还害死了你母亲……」鹿明烛紧紧地抱着李雨升,语气里满是哽咽哀切,只是不见一丝水雾蒙上眼球,他将额头抵上李雨升的颈窝,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全身颤抖许久,才轻轻地、试探地问:「你不怪我对吗……升哥,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本来就不怪你,不要乱想。」李雨升安抚地拍了拍鹿明烛的背,将鹿明烛从自己怀里拉出来,双手捧住了鹿明烛的脸,轻轻在鹿明烛的脸颊处吻了吻。 鹿明烛的神色有些怪异,但因为眼瞳过于妖冶而隐没,他望着李雨升,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忽地又一把将李雨升的胳膊抓住了,紧盯着李雨升的眼睛,亟亟地道:「那你说你原谅我了,你说你原谅我——你不会怪我的,快点说你原谅我了,升哥,我求求你,你说你原谅我了,你快说!」 第180页 「好,好,我原谅你,没事的,我早都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李雨升没发现鹿明烛的异样,将鹿明烛的头髮拢了拢。鹿明烛依旧怔忪的看着李雨升,整个人紧绷着,过了许久,才好似缓和下来一些,试探着伸出手去捧住李雨升的脸,喃喃自语道:「你不知道……你不会怪我,就算知道了……你已经原谅我了,你已经原谅我了……没事了,我没事了……我们没事的……」 他咕咕哝哝地说了一串,颇有些神经质了的感觉,李雨升总算觉得有些怪异,才皱起眉来想要细问,鹿明烛的眼睛却蓦然转成黑白,定定地望着他,眸中满是歉疚与心疼的神色。 「你是不是很伤心。」鹿明烛轻声对李雨升说着,向李雨升凑近几分,重新将李雨升抱住了。 这一次鹿明烛抱得也很轻,没有十分用力,将自己的肩膀、下巴都贴在李雨升的身上,李雨升听见他在耳边对自己说: 「想哭就哭一会儿吧。」 其实李雨升是不想哭的。 无关乎什么男儿流血不流泪之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理由,或许是没有亲眼见到母亲咽气、或许是真的做了太久思想准备、或许是母亲走的太过突然,他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没有什么实感,体会就和母亲说要去到邻村帮小姐妹做活计、一去多半个礼拜的感觉差不了太多。 最多不过是,李雨升很清楚,这一次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但鹿明烛的话就像是有什么魔力——或许他擅自动用了鬾鬼蛊惑人心的能力——李雨升不知道、不清楚、不想深究,他只知道自己勐然将鹿明烛抱得很紧,接着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哭到嘴唇都麻木,近乎撕心裂肺、全身抽搐。 脑袋好像都因为这样的大哭而缺氧,耳边发出嗡嗡的声响,额头上好似勒了一根紧箍咒,恶狠狠地向内收着,疼得李雨升近乎晕眩,眼前也炸开了五颜六色的、像是电视机坏掉了一样的雪花。 ——母亲不会回来了。 ——他再也没有妈妈了。 约莫是一直压抑在身体深处的情绪宣洩出去了的缘故,渐渐收住哭声、氧气回到身体里之后,李雨升感觉整个人像是轻快了一些,思维也不那么悲观固执,可以自如地思考一二了。 至于鹿明烛,也慢慢地恢復过来,不像刚刚甦醒时那样懵懂——实则,在这一次之前,鹿明烛已经「醒」过几次了。 第一次眼睛刚一睁开便又闭上,那时李雨升还未与他有什么接触,只是把鹿明烛带进了红毛安排的这间狭小的开放式一居室里、将空调打开,为鹿明烛「化冻」,李雨升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人就又「死」了回去。 刚把鹿明烛带回来的几日,简直不堪回首,鹿明烛身上的皮肉本就溃烂,加之一冻一化,稍微碰一碰便有肉块会掉落下来,李雨升处理掉也不是留着也不是,最后只得把鹿明烛安安稳稳放在床上,用了红毛说得「自己橹然后一点一点餵进去」的法子。 哪怕是自己的爱人,和这样高度腐烂的一具尸体共处一室,还要进行一些无异于「歼尸」的行为,李雨升很难描述自己究竟是心理更加强大了还是心理更加变态了,唯一能够肯定的一点是,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鹿明烛曾经说的,「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他娘的没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雨升将这些天的经歷三言两语对鹿明烛带过,又仔细问了问鹿明烛来到仪苏乡之后的事情,鹿明烛倒还记得李充婉这么个人物,但是当时确实没有顾得上,只对李雨升说可以去找人询问一二。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捧着李雨升的手,眉目低垂,手指缓慢但不停地抚过李雨升手腕处密密麻麻的血痂,那些刚长好的创口本来就痒,李雨升架不住鹿明烛这么摸,但也不忍心抽回手,视线跟着鹿明烛一起在自己手腕上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被捆命锁从屋子里踢出来那天,我不是在酒吧的地下迷路了吗,我想既然逆天改命不行,那我就认命吧,本来就只是过去试一试,早点回去,守着我妈送终也好。但是怎么转都出不去,当时真的急得要死,结果你给我的手鍊突然断了,你说点了你的血的那颗珠子碎成了两半,我一下子就崩溃了,之后发生了啥,差不多都不记得了。」 鹿明烛听着李雨升娓娓道来,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李雨升对着他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来。 「还有你的镯子,也都给你带来了。」 李雨升将布包托在手心里展开,里面是四个材质各异的镯子,以及那串硃砂手串,包括那一枚碎掉了的血珠,一起安安稳稳地躺在李雨升的掌心里。 鹿明烛伸手接了过来,将布包放在身上,先将手腕上的两个镯子戴上了,李雨升拿起剩下的一对,掀开被子,将鹿明烛的腿托起来,把镯子套进了鹿明烛的脚腕处。 鹿明烛的腿上还有些地方没有长好,仍旧黏连着组织流着透明的黏液,李雨升仔细看了看,握着鹿明烛的脚腕,对他道:「和你说一声,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得做。最后一次行吧?不然我看你这块肉要是不长好了,稍微动一下好像又得掉下去,到时候需要填补的就更多了。」 「……皮肉伤就是不容易好。扶应算准了,才用貘怪对付我和女魃,邓洪祯只能算倒霉。」鹿明烛语气有些重地回了李雨升的话,却到底没有反对的意思,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将那颗碎掉的珠子拈在指尖,手指曲折入掌心,牢牢地攥住了。 第181页 一道红色的光自鹿明烛指缝间泄露出来,转瞬即逝,李雨升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鹿明烛便已经摊开手掌,那枚血色的珠子竟然就这样变回了一整个,表面光滑平整,就像新的一样,完全看不出一丝曾经碎掉的痕迹。 「哎,这个好,以后能开个修復手串的店了。」李雨升新奇地拈起珠子,举在眼前看了又看,鹿明烛等他看够了,才伸手要了回来,重新为李雨升将手串穿好,戴在了手上。 李雨升仗着鹿明烛方才没有拒绝自己,凑上前吻住了鹿明烛的唇,短暂厮磨片刻后,被鹿明烛推开了一些。 李雨升依着他的意思直起身,听鹿明烛小声说道:「不然亲几次就可以了……还是不要做了吧。」 -------------------- 明天请假一天~ 第117章 翁有鹤 李雨升当然明白鹿明烛是什么意思。 虽说之前在捆命锁那里得知了,自己的阳寿已经过度给了鹿明烛七年,李雨升对这个数字还是缺乏概念,只不过按照这种算法来看,这一次渡给鹿明烛的寿命,恐怕十年都难以收止,自己的阳寿怕是剩不到五十年了。 可是再算一算,五十年,那也快要八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已经很是不少。不过李雨升也无意非得用命去办这种一时爽快的事儿。但总归想到别人搞个对象那想do就do,自己亲个嘴儿打个啵儿都要折寿,确实是有点憋屈。 李雨升闭口不言,鹿明烛也知道他不大高兴,窝在李雨升怀里安静了一会儿,主动抬起头来吻了吻李雨升的下巴,轻声道:「你别生我的气。」 「我生什么气,喜欢谁就是遭劫,都自找的。」李雨升搂着鹿明烛的肩膀,前后晃了晃,忽而又笑出来一声,与鹿明烛疑惑的目光对上,低声道:「你知道吗,你这回每次醒过来那眼珠子,都是水银色儿,看得我提心弔胆,生怕你张口叫我『先生』,居然一次都没有,还知道喊『升哥』——这个叫法哥喜欢,以后多叫,都这么叫,记住了?」 鹿明烛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唤道:「升哥。」 李雨升又应了一声,抱着鹿明烛待了一会儿,想起红毛说得话来,便对鹿明烛说道:「对了,你知道是白无常把你给救了的吧?——我感觉好像是白无常啊,一个红毛瘸子,嘴特别贱。」 「是他,我猜也得是他。不然我应该是没活路了。」 「……说这个可不吉利啊,说好的只有我能有法子弄死你呢?」 「对鬼怪来说,肉身泯灭不算『死』。」鹿明烛对李雨升解释了一句,眨了眨眼,轻声道:「我在貘怪的梦中境里还见到来娣了。」 「我去……?」 李雨升略一挑眉,但也不算多么吃惊,将自己的手机交给鹿明烛,由着鹿明烛去联繫红毛,咂了咂嘴道:「他不会是想把来娣给养成什么超级巨妖,拿来对付你们吧?」 「十有八九。但是我确实想不通,扶应为什么要这么做。」鹿明烛将消息发了出去,稍微吐了一口气出来。 李雨升看了看时间,起身出去给鹿明烛烧符水。鹿明烛转过头,透过当做遮挡的玻璃推拉门,去看李雨升模煳不清的、忙碌的背影。 他现在才算彻底清醒过来,然而有些话……已经来不及说、来不及改口了。 明明是想好了——明明是想好了的,再也不要见李雨升、再也不要和他有纠葛。就像来娣所说的,人是很健忘的,李雨升已经忘记了鹿明烛一次,不管是不是因为轮迴转生,也一定可以忘记鹿明烛第二次。 只要鹿明烛不与他联繫、不出现……且答应的事没能做到、吸走李雨升的阳寿导致他没办法救自己母亲活命的经歷早晚会反刍成为怨怼——尽管在惊惧万分地看到李雨升腕间的伤口之后、听到李雨升说,因为鹿明烛吸走了他的阳寿,让他没能与母亲捆命时,鹿明烛心里甚至滋生了阴暗的、不该有的庆幸。 李雨升会慢慢在日復一日对母亲的思念中厌恶鹿明烛、忘却鹿明烛,甚至不用去刻意餵给他孟婆汤。这样,鹿明烛只需要想法子把亏欠给李雨升的那些阳寿给尽可能的补回来些,李雨升这一生就安全了、就可以了。 否则,继续和李雨升纠缠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李雨升折损阳寿来为鹿明烛「还阳」,倘若喜欢鹿明烛、同他在一起对于李雨升来说就是阶段性的自杀,鹿明烛实在接受不了、也承受不来。更何况,李雨升身上倒是有阳燧护着,不会被鹿明烛的鬾鬼阴气影响了——这也说不准——可李雨升的朋友、亲人,只要鹿明烛还在李雨升的身边,就不能同他们长时间相处,如若想要一直和李雨升在一起,就要把他带去一个没有别人的、不必同其他活人频繁接触、长期共处的地方,甚至把李雨升和自己圈禁起来,与世隔绝…… ——这种事情,李雨升上辈子的时候阴差阳错地做过,鹿明烛看过他被孤独、凄凉的情绪包围着的样子,不是自己一个人一位凭藉「爱意」可以中和的。每天想一百个花样为了逗李雨升笑一笑,李雨升笑得也累,他逗得也累。人和鬼怪不一样,终归是离不开亲缘关系和朋友关系的,鹿明烛不想再重蹈覆辙。 然而这一次醒来的时候,接二连三的冲击实在是太大,直接拍懵了鹿明烛的脑子,他迫切的想要抱着李雨升、证明李雨升是真实存在于自己身边的,想要骗得李雨升的「谅解」、证明李雨升是毫无芥蒂地爱自己的。鹿明烛想要知道李雨升去找捆命锁前前后后的事,想要知道李雨升怎么出现在这里、自己这样醒过来又让他赔进来多少年的命。 第182页 是以错过了让李雨升离开的机会,错过了叫李雨升走开、离自己远远的的机会。现在再开口,且不说一切都晚了,也显得怪异、不合时宜。 ——逃跑吗? 鹿明烛抿了抿唇,小心地瞄了在搅合符水的李雨升一眼,掀开被子向下看了看。 身下是棉纱垫,再下面是塑料布,被子也是这样用塑料布与棉纱垫隔着,里面一多半是干净的,然而还是有许多刚渗出来的血水与组织液,双腿还有没有长好的地方,别说跑、走、跳了,穿条裤子只怕都费力,不知道要蹭掉多少皮肉下来。 更何况……失而復得的感觉实在乍然惊喜,鹿明烛收回视线低下头去,双手攥紧了被单,略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捨得,实在是不捨得。实在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和李雨升在一起。 鬼怪的本性即是如此。自私、狂肆、贪婪,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 等灰煳搅合得差不多、温度也凉下来一点了,李雨升便想端着水碗去送给鹿明烛喝了,没成想才一转身,就看到一颗红色的头从门板外伸了进来。 「嗨~」 「……」 李雨升强忍着把手里的碗砸到那颗红毛头上的冲动,瞪眼看着暗红色的脑袋又缩回了门板之外,接着门锁自己转动起来,「咔哒咔哒」两下解了锁。 红毛推开门,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没走两步便觉得费劲,整个人浮了起来,从半空里飘到了鹿明烛的面前。 「好久不见啊,祝明。」 红毛倒是笑嘻嘻的,鹿明烛看到他却皱起了眉:「你怎么这样了?」 「哎,返老还童,不是挺好的?」红毛摊开手,飘荡着在鹿明烛面前转了一圈,李雨升走上前去将符水递到鹿明烛手里,鹿明烛接过了,目光还是停留在红毛的身上,低声问道:「你『死』过了?」 「是,而且是在渡劫那天之后,也不知道我的好妹妹怎么就被杀死了、是不是被阿扶给杀死的,但是没有办法,感知到她确实死亡重生,我不得不自杀,现在这叫一个身娇体弱,那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红毛摆了一个矫揉造作的手势,自己语气轻快,鹿明烛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可是天地异象,我也能感受到法力激增,你们两个……」 「只要渡劫成功,该异动的便会开始异动,之后再让我们兄妹俩做一对亡命鸳鸯——这么说好像有点儿骨科了是不是——让我们兄妹俩做一对儿献祭了的童男玉女……唉,我是真的要累死了,身体完全被掏空了,无常鬼死后本就应该以人类的速度来生长肉身,可是他妈的现在这么乱,我要是一个小婴儿能干什么事儿啊?又要平定异象、又要强行催长我自己的身体,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可以平衡的极限了。」 红毛说着,嘆了一大口气,翻身「躺」在了半空,瞄了鹿明烛一眼:「我又不像你,可以靠『外力』滋补,也不像巴瑛,吃点肉就能回復,对了,你掉下的肉别扔啊,巴瑛还在我那儿嗷嗷待哺呢,我可找不到那么多腐肉了,把你的肉带回去用鸡蛋液面包糠裹上炸一炸,邻居家的孩子都馋哭了。」 李雨升被红毛说得直犯噁心,鹿明烛却不以为意,低头沉吟片刻,说道:「解见鸦会在扶应的手里吗?」 「解见鸦?她现在叫解见鸦吗?」 「嗯。」 红毛的眼睛在听到「解见鸦」这个名字时忽地亮了起来,眨也不眨地看着鹿明烛点了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好听,这个名字好听,那我也要改个名字……今天开始我就叫『翁有鹤』了,你觉得怎么样?」 「好听。」鹿明烛敷衍且快速地肯定了红毛的话,红毛愈发高兴起来几分,伸直了腿,晃荡了两三个来回。 第118章 升哥 等翁有鹤得意洋洋地嘚瑟够了,才接着鹿明烛的话题道:「她不在阿扶手里——顺便一提,我为了救你们,不仅没能抓到阿扶,还被不轻不重地伤到了。他又跑了,但是我仔细感受过,阿扶身边一点非非的气息都没有,也没有我的好妹妹的气息。解、见、鸦,应该是已经好好地躲在黑眼之内,只不过还没有醒来,不用太费力去找她了,没准反而变成打扰。」 「骆欤非已经和扶应决裂,他不知所踪才是大问题。你还记得之前两任『黑子』闹出的大乱子吗?我担心……」 「我不担心,你也不用担心,非非不是那样的人。」 「那怎么能肯定?就算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有多正直守一,但初心易变,常年受刺字的折磨,谁能不恨、不怨、不想泄愤报復?」 「祝明,你是鬼怪,当然会以鬼怪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以恶度人。自己满心仇恨,才不信有人会以德报怨;自己谎话连篇,才不信会有人坦诚相对;自己心里阴暗,才不信会有人光明磊落……」 「哎你这怎么话说的!我就不乐意听呢!」 李雨升原本老老实实叉着腿抱着胸坐在一边的沙发椅上,无心参与鹿明烛与「翁有鹤」的对话,谁承想这嘴贱的红毛突然开始对鹿明烛进行人身攻击,当即忍无可忍,直起身来将翁有鹤的话打断了。 「哎哟喂,不用你给你的小情人儿出头,他做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儿,有没有什么『隐瞒』,他自己心里清楚~」 第183页 翁有鹤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鹿明烛却低头沉默不语,李雨升瞥了鹿明烛一眼,梗着脖子道:「谁活一辈子不犯点错,人无完人,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不知道刀子在割自己的心头肉,所以不知道疼呗。」翁有鹤耸了耸肩,又神头鬼脸地笑了一阵,「不说这个了,我反正相信非非。而且我猜测,阿扶做这一切,应该反而是为了非非的。」 翁有鹤见鹿明烛重新抬起头来看自己,笑了笑,伸出手指点了点鹿明烛,又点了点李雨升:「你刚刚不是说了嘛:常年忍受刺字折磨,不可能不恨不怨、不想泄愤报復。那我问问你,如果过往百年,被这样折磨的是李生,你会不会因看着他生不如死的痛苦样子,而生恨生怨,想要报復我、报復社会?换而言之,李生你呢?要是祝明被选中当了黑子,不去说刺字之时的锥心痛,就整日里明明是个健全人却一句话都不能说、不能咳嗽、不能在人前喝水吃东西,要整日里被锁链捆着,就为了防备他逃跑或是闹事,你看着他的样子,会不会恨,会不会怨?」 听得翁有鹤这样说,鹿明烛与李雨升同时转头对视,于同一时刻,在对方的眼中见到了同样的答案。 见对面的两个人双双沉默,翁有鹤居然不合时宜地得意起来,颇为摇头晃脑了一阵,自恋地夸自己有大智慧、真机妙算、做旁人所不能之事云云,冷不防听见李雨升开口道:「不说扶应是你的徒弟吗?教不严师之过,你怎么养孩子的。」 「哎,这可不能冤枉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本性如此,我有什么法子。再者说了,刺字这事儿本就残忍,只是碍着天师会权威,我不能说什么反对的话。扶应想要为骆欤非出一口气、想要让骆欤非自由没有错,但他没有想骆欤非究竟想不想出气、想不想要这个自由,那就是犯了错,至于因此导致妖孽横行生灵涂炭,更是大错特错。他掐准了我只能扬善不能惩恶、对诸多人间恶事无可奈何,也知道我最近……最近常常逆天而行,他想要我死啊!知道自己没本事杀了我,就想让天谴噼死我!呜呜呜……我真是可怜得很……」 翁有鹤说着话,竟然哭了起来。 所谓鬼哭之声,从《聊斋志异》写起,就全是「令人毛骨悚然髮丝倒竖」之类的形容,然而今时今日,面对着哭得矫揉造作、装成梨花带雨模样的翁有鹤,李雨升只觉得噁心。 声音倒是拉得长且惨,一声「呜」能抖个十抖,嗓子掐得也细,或许在走夜路的时候听到,还能吓唬李雨升一跳,可是眼见着面前这人的样子,甚至到翁有鹤把那条长长的、大型果丹皮一样的舌头都给哭了出来,李雨升心里除了想揍死他还是想揍死他。 同鹿明烛一样,翁有鹤也是个干嚎没有眼泪的主儿,李雨升和鹿明烛双双冷脸看着他不做声,他竟然也不觉得尴尬,一直到自己哭过瘾了,才清了清嗓子收敛衣袖,端得一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开口道:「综上,千年来天师会曲解了我当初设置黑子白子的意思,我呢,也一直默许他们以我的名义乱搞,现在生出事端,自己的好徒儿要弒师,也是自讨苦吃。我会告诉钟天师,你们只管捉鬼救人就好,阿扶那边的烂摊子就交给我——也只有我能料理得了。」 能被翁有鹤提起的「钟天师」,李雨升只能想到钟馗这么一号人物,继而想起波儿象、想起酒吧里的遭遇,动了动唇,忍不住问道:「你是……是白无常没错吧?如果我有至亲去世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那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去阴间,哪怕远远的,让我再看她一眼……?」 「不可能了。」李雨升问着翁有鹤,鹿明烛却先回答了他。 李雨升转过脸去,眼神有些疑惑,鹿明烛微微合眼,对着李雨升摇了摇头,翁有鹤看着他们俩人的动作,也道:「没错,正所谓阴阳两隔,除非你不做人了。我知道你想去看你妈,但是人鬼殊途——哦好消息,你妈没变成鬼——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她好好地等着要投胎,已经喝过了孟婆汤,把你给忘干净了。」 李雨升沉默不语,鹿明烛伸出手去,有些忧心地搭住了李雨升的手。李雨升缓慢地摇了摇头,终归没有再开口说话,鹿明烛打量了他一阵,转看向翁有鹤,故意提起别的话题来转移李雨升的注意力:「对了,我到仪苏乡时带来了一个叫李充婉的女孩儿,她还好吗?」 「腹鬼上身,死得透透的了。你非得大老远把人家带过来干嘛?还不如放在家里死、死在父母怀里。现在这叫客死异乡,人家爹妈过来收尸的时候崩溃得很,觉得自己女儿被拐卖到这儿来的,可怜得很,也是都没见到彼此最后一面,现在天天跑去警局闹,你说这可怎么收拾?别总以为自己做好事——祝明啊,你是鬼怪,你就算有好心,也不见得能成什么好事,天师会收纳你、给你和巴瑛这样的怪物立规矩,就是防着这些的,不要总是多此一举,你吃得报应还不够多吗?」 「是我要鹿明烛救人的,和他没关系。」 李雨升不咸不淡地开口,替鹿明烛分辨了一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紧眉头偏过脸去。 ——他和母亲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属实能与尹二姐感同身受,知道至亲骨肉死亡时自己没有守在身边是多么大的悲恸与遗憾,这种缺憾只要不失忆发疯,就一辈子也别想填补平整。自己的悲剧是自己造成,李雨升可以认命,然而尹二姐和李充婉的抱憾终身,却是他李雨升自以为在救人、画蛇添足的举动,实在让他万分难受。 第184页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的样子,知道李雨升自责悲伤,转头狠狠地瞪了翁有鹤一眼,翁有鹤不以为意,迳自说道:「对了,阿扶还在貘怪肚子里养了鬼,都被我捡出来交给鬼完司当人情了。」 「……来娣也交给鬼完司了?」 「什么来娣?」翁有鹤歪头疑问,李雨升却慌了神,熟悉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被提到,他蓦然转回头看向鹿明烛,惊道:「怎么能把丫头片子给鬼完司!?鬼完司不都是邓洪祯那样不讲理的吗!她去了不就是魂飞魄散——」 「哎喂喂,你这什么刻板印象,鬼完司也是讲理的,人家可是会仔细查问,如果是没害死过人命、手上干干净净的鬼,倒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如果已经害死了人,那就算魂飞魄散,也是罪有应当,又能怎么样。」 「但我是来娣杀死的,我怕鬼完司的人问她的时候,她把这当成一件事给乱认下了。」 「来娣杀了你!??!」 李雨升的声音瞬间更高了八个度,差一点就要站起来,鹿明烛连忙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貘怪腹中……之前的样子你也见到了,活着才是受折磨,她看不下去我难受,是帮我解脱的。」 鹿明烛的话说得倒是有道理,可李雨升就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好歹是被鹿明烛暂且安抚住了,没再多说什么。 第119章 天打五雷轰 翁有鹤饶有兴味地看着李雨升一惊一乍的样子,摸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笑道:「放心吧,要是你说的这个叫来娣的小鬼和鬼完司的人说把你给杀了,他们不把她供起来好吃好喝就不错了。你这种手里有不少人命的鬾鬼,鬼完司的人看见不得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不把你硬生生粘下一块皮肉来不可能走的。」 这一番话说得更不是个道理,李雨升听得直皱眉,想要反驳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鹿明烛却统统认下了,只低声道:「回头邓洪祯如果能醒过来,你让他回去照顾一下来娣。我看来娣对扶应很是依赖,小姑娘又没见过什么……男人,觉得扶应救了她、对她好、还教她本事,别让她回头逃出去,再投奔扶应去了。」 「知道了。这种事儿你倒是娴熟。」 翁有鹤挤兑了鹿明烛一句,鹿明烛丝毫不放在心上,想了想又道:「我之前空口白舌,也没来得及告诉来娣,最好是教邓洪祯查到点证据,让来娣知道,她母亲的尸首被扶应强行化成厉鬼之形,险些在替命阵中献祭而尸骨无存。这种骨肉至亲的仇怨,哪怕再不通人事的人知道,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嗯、嗯~这事儿你也娴熟~」 翁有鹤笑吟吟地望着鹿明烛,鹿明烛却颇有些心虚地瞥了李雨升一眼,佯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既然醒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你尽可说。」 「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能有什么事需要别人帮忙?更别提你现在还半死不拉活的。最、多——替我去解见鸦的地盘跑跑腿。不过你们这次这么多人来了仪苏乡,是只留下那本签名册和波儿象在桁市坐镇?如今黑眼已经不在桁市了,还拖着不搬走,拖延症犯了?」 翁有鹤说起这个话题,李雨升顿了顿,答道:「象姐是为了那个八门的事。」 翁有鹤不知道李雨升在说什么,鹿明烛却立即反应过来,李雨升转头与鹿明烛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翁有鹤,将自己去到酒吧之前遇到鬼打墙的事情说了一遍,连带着最后伤门死门二选一时捡到了解见鸦的鸦羽的事情,一道和盘托出。 「解见鸦去过六栋,也走过死门……是去做了什么?怎么她去过之后,这些死人还在呢?她竟然没有处理?」 「处理什么,对于我俩来说,有死人不是大事。而且……嘿嘿,你以为他们是枉死?别忘了,黑无常的职责是『惩恶』,既然她置之不理,那么有一种可能,就是——死掉的那六个,才是『恶人』。」 李雨升心知翁有鹤的话十分有道理,鹿明烛思忖片刻,说道:「无论死得人的善恶,解见鸦所在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同八门相连的风水局,还带着一个未开化的山中村落,甚至绊住了象姐的脚,很是不寻常。」 「那你养好了就过去,替一替波儿象的班,教她好抽出手来,先把阴阳路给搬走,不然黑眼之处无人坐镇,那才是后患无穷。」 「嗯。正好升哥房子的事还没处理完。」 「……我房子可不能和你们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相提并论啊。」李雨升听着鹿明烛在别人面前喊自己「升哥」,没由来有些别扭,尤其对面是翁有鹤。果不其然,翁有鹤先是被鹿明烛这一声「升哥」叫的一愣,接着真的「惊天地泣鬼神」地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哇哇怪叫,在半空中扑腾蹬腿儿。 ——同样都是有点爱犯贱的性格,解见鸦可比这虽货强多了。 李雨升心里暗自骂着,忍不住起身问翁有鹤和鹿明烛说完话没有、要是说完就「早点回去忙自己的事情」,翁有鹤当然听得出来这是逐客令,也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事儿,硬是在李雨升黑得像锅底的脸色里坚持笑完了,才施施然飘出了门去。 李雨升望着那道门,就像是防备翁有鹤再次没有礼貌、当自家忽地转回来一样,狠狠地盯了许久才罢休。 鹿明烛低头将手里那一碗符水喝了,见李雨升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略略迟疑片刻,轻声道:「我一会儿就联繫象姐,咱们三天后去桁市,这样安排好吗?」 第185页 「我估摸着这两天你差不多也就好了,你自己不觉得勉强就行。不过临走之前,我还是想去我妈坟前再看一眼,你也去看看她吧。」 「……好。」 鹿明烛虽说答应得爽快,但李雨升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有些勉强,走过去坐到床边,撇了撇嘴,改换了话题:「你说,这个什么翁有鹤,他的腿是不是因为嘴太贱,被别人打断了啊?」 李雨升对于翁有鹤的厌恶实在溢于言表,鹿明烛看着他做到自己身边,微微笑了笑,朝着李雨升伸出手去:「是近些年遭天谴太多,被收去的。他总想逆天而为,也惩治恶人,这是天道对他的警告,如果他还一意孤行这样做,下一个被收走的估计就是他的阴阳眼了。」 「我去,怎么收的啊?那没了阴阳眼,他还能算是白无常吗?」 「就和解见鸦渡劫的时候一样,下雨、打雷,闪电追着他噼。」鹿明烛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就算是阴阳眼被收走了,他也会有别的法子。你别看他看着人品不怎么样,多少是有点嫉恶如仇的。」 「我感觉他对你可也不算友好,你还帮他说话。我家小美人儿实在是心地善良、没人比得了。」李雨升笑了笑,向着鹿明烛凑近几分,对着鹿明烛一努嘴:「来,亲一下。」 鹿明烛的瞳孔缩了缩,迟疑片刻,下定了多大决心一样,捧住李雨升的脸,侧过头轻轻吻在了李雨升的嘴角。 李雨升的意思自然不会让鹿明烛这样浅尝辄止,直白地张开了嘴,鹿明烛便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吻了进去。略带安抚意味的深吻没有夹杂多少欲和涩,鹿明烛半阖着眼睛,没过太久便离开了李雨升的唇畲,低声道:「你的阳寿,我一定要想办法给你补回来……」 「拉倒吧,别费功夫。要说这阵子折腾得一六八开让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知道认命了。你看小婉儿的事儿,再看我妈的事儿……你可能没体会过,被捆命锁突然从房间里给弄出来、眼前什么都没有了,明明之前不说很有希望了,事情都已经快成了,结果就几秒钟的时间,什么都没了。眼前还都是一模一样的泥墙,找捆命锁找不到,想出去出不去,手机没有信号,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哎唷,想想那种崩溃的感觉,我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天都塌下来』了……如果不是我非得觉得自己可以『尽人事』,小婉最起码不至于孤身一人死在这里,我妈也不至于……没能见到我最后一面。万事莫强求,就这样吧。」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李雨升的表情好似很是平淡,还有些戏嚯的笑意,眼底却蕴含着无数包裹在瞳孔的漆黑之内的哀伤,鹿明烛不由得咬住自己的唇,将李雨升抱住了,低声道:「对不起,升哥,是我害死了你母亲……对不起。」 「行了,我真没这么想过你。」李雨升拍了拍鹿明烛的背,侧过头去黏黏煳煳地吻鹿明烛的耳垂与脸颊,直到鹿明烛愿意转过头来,再次同他接吻。 虽说李雨升默许了鹿明烛「只到接吻为止」的划界行为,但手上还是不干不净地磨蹭了好一阵,却也懂得不能太用力、要稍微收敛,毕竟前些天鹿明烛一晃荡身上就有一块肉要掉下来的样子,实在是给李雨升留下心理阴影来了。 鹿明烛清醒过来之后,身体恢復的速度稍微加快了几分,不过仍然有限。虽说许多伤口位置可以用绷带缠着、敷上点药,但到底不是真的活人的体质,除了可以固定皮肉之外,收效甚微。 尤为让李雨升接受不了的一点是,因为鹿明烛是半个「死人」,再生出来的血肉也都只能算是「尸肉」,为了防止一般化的腐败,鹿明烛需要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法,往自己血液里注入一定量的水银。 至于是什么手法、具体怎么操作,李雨升一概不知。这东西对活人伤害太大毒性太高,而且估计是注入过程相当残忍,鹿明烛操作的时候硬是让李雨升出去门外躲着。于是这几天李雨升单单充当了个跑腿的角色,快要把仪苏乡大大小小几个药店的水银体温计给买光了,就为了给鹿明烛补充「防腐剂」。 一直到鹿明烛的身体表面看上去光滑无裂口、按压时也可以及时回弹不会凹陷,不过耗去了两日的时间。第三日,鹿明烛早早催着李雨升买了回寿岭的车票,李雨升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买好车票便直奔车站而去。 第120章 有点不禁逗 这几日期间,翁有鹤竟然一次都没有再来骚扰过——也没让女鬼头和那位司机过来,送鹿明烛与李雨升回李家村。 因着血肉之躯是新的、完全谈不上肌肉含量,鹿明烛显得比之前圆润起来几分,但也格外无力,据他所说再过两日也能恢復,李雨升信是信了,担心照样担心,一直寸步不离地扶着鹿明烛,生怕他哪一步没走好摔倒下去,要不是实在人多眼杂,李雨升简直想把鹿明烛扛在背上,省得他自己走路。 候车的时候,李雨升提了翁有鹤一嘴,鹿明烛歪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解释说翁有鹤现在又要躲天打雷噼、又要防备扶应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不是不想出来活动,是实在不能出来活动,一番话说完,末了还有些低落,轻声道:「临走的时候你告诉过我,不要轻视扶应,我以为我再吞一颗丹丸,他用什么诡计都不怕了,谁知道还是被他算计……」 第186页 「你是得反省反省了,这可不是百密一疏,不就是托大嘛?」李雨升动了动肩膀,顶了鹿明烛一下,「你不是说你总因为这个毛病出大问题?咱以后可得好好地改,至少收敛点儿。」 鹿明烛点点头,一根一根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对李雨升道:「你自己能从风水局的鬼打墙里出来,真是突飞勐进,要不是看你好好地在我旁边,听见别人说给我,我肯定吓出一身冷汗来。」 「有那么兇险?话说回来了,一次对上六个鬼,我他妈也觉得老子确实牛逼了点。其实当时真的心里没数啊,全仰仗鹿仙人的符箓好用,它们哪儿是怕我,是怕师父您的神通啊,两张符就让他们屁滚尿流~」李雨升笑咧咧地对着鹿明烛拍马屁,语气轻飘戏嚯,鹿明烛仰头瞥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表情显得气闷,逗得李雨升搂着他的肩膀笑起来。 仪苏乡和寿岭离得不远,李雨升和鹿明烛下午便回到了李家村。因为鹿明烛当日也在婚宴上、而且有人见到了他上楼、后续又消失得不明不白,如今是李充婉一案的重点调查对象,暂时作失踪处理,李雨升怕招惹到麻烦、还需得仔细解释,便让鹿明烛戴上了口罩和墨镜,穿了件带帽子的防风衣,一路下了三轮车直接进家里,一点都没在外面耽搁。 纵然上午李雨升给父亲打过招唿说下午自己要回来,李父还是雷打不动地去田里干活儿,一副要将「过自己的日子」贯彻到底的姿态。李雨升自然不能说父亲什么,两个人进到屋里,鹿明烛说要对放在玄关处李母的黑白照片和灵位上柱香。李雨升自然不会阻拦他这个,也跟在鹿明烛身边拜了三拜,等着他将香插好了,又扶着鹿明烛回自己房间里坐下,同鹿明烛商量:「你现在可成半个在逃犯罪嫌疑人了,不然明天天亮前后再去看我妈?那个时候人少,省得一路乱躲着。」 「嗯。」 「成,咱俩先歇会儿,你睡你的,晚点儿我给我爸准备点菜。我们爷俩可能得喝两杯,不喝多,你吃完直接回屋来,不用陪着。」 李雨升按上鹿明烛的肩膀,想让他躺下休息,鹿明烛却搭上李雨升的手腕,摇了摇头道:「我得多动。」 「啊?你不是没力气?」 「嗯,所以得多动。」 「啊……復建是吧?」李雨升放开鹿明烛,笑着逗了一句贫,鹿明烛抿着唇站起来,李雨升想要扶他一把,却还是放开手任他去,自己大咧咧地躺在了床上,将枕头垫高在脖子后面,歪着头十分悠闲地看着鹿明烛。 鹿明烛不过是做一做简单的抬腿、扩胸之类的动作,更多还是活动各个关节,尤其是手指的部分,李雨升望着他的背影,无念无想地开口道:「刚在翁有鹤那个停尸房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都吓死了。他们再怎么风淡云轻、说你没事儿肯定能活,我一个字也不敢信。离开我的时候还会动会笑的人儿呢,再一见到冻得像冰块一样,身上还是那个样子……你知道你自己最后成什么样了吗?」 「知道一点。」鹿明烛半侧过头,轻声应了李雨升的话,「太难看了,吓到你了,是不是?」 「我不是因为好不好看吓到——确实不好看,嗨,也不是不好看,是惨啊……哎哟,你理解一下我的意思就得了,我说不清楚。」李雨升胡乱摆了摆手,见鹿明烛转过身来,抿着唇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我懂。」 「你又懂什么了?」鹿明烛难得有笑模笑样的轻松时候,李雨升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朝鹿明烛伸出手去,让他过来握住了,道:「这几天可折磨死我了,哪个人活着活着能遇到这样的事儿?煎熬啊,我都觉得自己心理变态了,能去客串一把《汉尼拔》,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了,你得好好补偿我,知道吗?」 「好。」鹿明烛被李雨升拉着手,低头看李雨升搓弄着自己手指的关节,轻轻应声,「你想要什么补偿?」 「既然是这个事儿弄出的心理阴影,还是得拿这个事儿脱敏啊——回头你让我多戴几层套,试试。」 「……」 「干嘛这个表情?哎,你说咱俩这样真跟避着不能要孩子一样了,都是怕闹出人命的事儿。」李雨升说着话,自以为幽默地笑起来,越咂摸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那么点道理,鹿明烛看着他,实在有些无奈,李雨升笑了一会儿,将鹿明烛更往前拉了几分,另一只手捂在了鹿明烛小腹的位置,挑了挑眉:「小美人儿,你到底能不能怀个鬼胎给我?」 这一瞬间,鹿明烛觉得李雨升的手烫极了,隔着三层衣料烙在自己腹部,说出来的话也烫极了,几乎灼伤他的耳朵,一张脸霎时红了起来,房间顷刻间被香味填得满满当当。 「我发现了,你是有点不禁逗。」 鹿明烛的异状来得毫无预兆,连眼睛都因为这一句话而变灰,李雨升咧着嘴,将完全慌了神的鬾鬼拽到自己眼前,用双臂死死锁着鹿明烛的腰,不让他逃开也不许他推开自己,将脸埋在鹿明烛的腹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过了头的浓香已经算不得太好闻的味道,化成有了实质的烟雾飘绕着,李雨升抬起头来,自下而上地看着鹿明烛涨红了的、满面焦急的脸,低声道:「明烛,可能鬾鬼这个香味儿是为了催晴、魅惑人的,但是我和你说我从来没受到过这个味道的影响,也不是骗你。不信你看。」 第187页 李雨升握住鹿明烛的手往下拽,按在自己没什么波澜起伏的位置,认真地看着鹿明烛:「你这个香味儿对我没用,只要我不想……嗯,现在是因为你摸了才开始精神的,和味儿不味儿的没关系。」 鹿明烛错开眼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喉头滚了滚,强将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了,想逼着自己开口说点别的话,然而嗓子里实在紧得要命,手心里也热的要命,不由得贴向李雨升,屈膝坐在他的腿上,将李雨升牢牢抱住了。 鹿明烛抱得紧,李雨升能感觉自己胸腹位置被堤着,忍不住狠狠捏上鹿明烛的腿,低声在鹿明烛耳边问:「要不要老公帮帮你?」 李雨升一句话便说得鹿明烛身体发抖,却还坚持着埋在李雨升的肩颈处摇头,李雨升逗弄了鹿明烛一番已然心情大好,并不逼迫他什么,只将鹿明烛搂紧了,借着摇晃的姿势噌来噌去。 经过一番实践,李雨升严肃且正经地得出结论——畲出来的东西直接餵给鹿明烛,也还是会损害阳寿的。 鹿明烛坚持认为李雨升早就知道这个结论、在明知故犯——毕竟从翁有鹤手里把鹿明烛接走的前几天,他就一直是这么干的。 李雨升被鹿明烛戳破,脸不红心不跳,只淡淡用一句:「下次不给你吃了应该就没问题。」一笔带过。 过午后,李雨升放鹿明烛在家里待着,自己一个人出去给父亲买些滷肉顺便打酒,路过尹家小楼的时候,脚步不由便停住了。 ——实则也不是「路过」,尹家压根不在李雨升家到市集的必经之路上,李雨升实打实地拐了个弯,特意走了过来。 因为鹿明烛眼下算得上坑害人家孩子嫌疑最大的人、之前又是被李雨升带来的,饶是李雨升和父亲已经受过了几次官方盘问、后又因为母亲病逝的事情囫囵过去,但在真相大白之前,和尹家生出来的这些嫌隙是抹不掉的,更何况,李充婉的事情,恐怕永远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李雨升与尹二姐的隔阂,怕是这辈子都再填不平了。 早先一片红彤彤喜庆景象的小楼,今日今时挂着黑布白灯,素往连日的热闹荡然无存,只留下凄清冷淡。 第121章 你想不想弄我 李雨升静静地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终归是没有走进院里,单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准备好的、装钱的白信封,塞在了之前鹿明烛塞符箓的砖缝里。 尹家不缺钱,更不缺这点慰藉,但一日之内痛失两个女儿的撕心裂肺之痛,却是他李雨升一手造成、也无论如何填补不成的。 无论初衷如何——甚至就连道歉,都无法解释分明,最多用谎言敷衍填补。 李雨升连嘆气都觉得没有资格,低着头转身离开了。 晚上李雨升与李父喝酒吃饭,鹿明烛全程待在李雨升的卧室里没有出来。 怎么说都有点没礼貌的举动,李父不是很介意,李雨升则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且如果真的要仔细琢磨,抛开「辈分」不谈,以两个人的岁数,还该是李父去给鹿明烛问好,怎么想怎么有些滑稽。 父子两个没有喝多,不过小酌,故而说话声音也低小。李雨升将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十万块钱全给父亲留下了,推诿之间说了些没有营养的话,而母亲的黑白照片和灵位就摆放在玄关,前面还是鹿明烛下午上的香,弯弯绕绕地散发着松散的味道,照片上的人始终微笑着,和蔼地看着自己生前最为熟悉的一切。 隔天李雨升和鹿明烛起得早,天还没亮。李雨升给鹿明烛裹严实了便先往外走,鹿明烛跟在后面,与玄关处李母的照片对视了一眼,飞快地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来,放在了供果盘边,而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快速带上了门。 两人骑上了李雨升新买来的电动车,鹿明烛坐在李雨升身后,吹着被月色照了一晚上的凉风,心中无念无想,只是静静感受着李雨升身上漫溢而出的悲伤,轻轻靠在了李雨升的后背。 田间无旁人,李雨升将车停好了,率先朝着母亲的坟墓走过去,鹿明烛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看着李雨升在墓碑前站定、跪下、点香、磕头,瞳孔里一抹灰色闪过,旋即恢復黑白。 李母的坟前摆着干净的果子,上面没有鸟儿啄食的痕迹,一看就是李父昨天刚带来的,墓碑上没有一点浮土,不需要李雨升再擦,李雨升便只是安静地跪着,看着母亲的墓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明烛在李雨升背后站定,陪着李雨升沉默了一会儿,见李雨升稍微朝着自己的方向侧了侧身,听他开口道:「之前女魃和我说过,如果我死了,你会自己活很久,答应和我在一起,就相当于提前知道自己一定会承受这种痛苦了。那时候我还没什么体会,现在……倒是明白点了。独自活着是个坎,可能我现在感同身受了。」 鹿明烛没有回话,李雨升转过脸去,嘴角挂着一点寡淡的微笑,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问鹿明烛:「哎,小美人儿,上辈子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埋在哪儿了?有空带我去看看,我也祭拜祭拜我自己个儿。」 「……」 李雨升半开玩笑似的说了这句话,鹿明烛的瞳孔却缩了缩,将头偏开,李雨升没第一时间追问,鹿明烛便当他不计较,看李雨升要起身,上前一步扶了一把。 两个人并肩站在李母的坟前,鹿明烛想要收回手来,但被李雨升抓在肘间握住了,他望着李雨升,李雨升则垂眸看着母亲的墓碑,什么都没有说,却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像是一种无声的表示。 第188页 鹿明烛却知道,李雨升这种动作不过是自我安慰,翁有鹤那日难得说了真话,尽管近期是李母的回煞之日,但鹿明烛刚刚因为心虚——因为习惯,已经提前看过,附近并没有李母的魂魄在徘徊。 换而言之,李母没有任何放不下的尘间事,施施然喝下了孟婆汤去投胎。活着的时候表现得和李雨升那样亲热,仿佛自己的一切都是围着李雨升转动的,死了以后却这样轻易地释然放手,鹿明烛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动了下鼻子,有些不屑。 ——倘若换成别人、倘若换成他鹿明烛先李雨升一步而去,就算只剩下一缕魂也必然会纠缠在李雨升的身边,就算没有帮助也要守着他、看着他,什么孟婆汤什么奈何桥,统统要等到李雨升百年之后,要想尽办法逆天而为,谁也别想忘了谁、谁也别想丢下谁。 鹿明烛望着李母的墓碑,自己心潮澎湃地想着,不期然身边的李雨升又问了一遍:「到底给我上辈子埋哪儿了啊?我真有点想去看看。」 「看什么,你不是自己和我说的,让我别提上辈子的事儿你不爱听,怎么自己提起来就肆无忌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鹿明烛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被李雨升问到不想回答的问题,瞬间有些烦躁,拧着眉用重话条件反射地反驳了,对上李雨升的视线才蓦然清醒,感觉自己实在反应过度,磕巴了一下,低道:「升哥,我、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没事儿,你都放下了,我也是不该提。」李雨升拍了拍鹿明烛的手,重新转过脸去,鹿明烛抿了抿唇,有些小心地打量着李雨升的视线,怕李雨升还是放不下,不怎么想在这里待着,小声说道:「我们回去吧?天都亮了,一会儿要来人了。」 「得,回去了。」 李雨升爽快地同意了鹿明烛的话,转身同鹿明烛一起往田垄外走。 鹿明烛挽着李雨升的胳膊,却总觉得如芒在背,他回过头去,用灰色的眼睛往向李母的坟茔,可那里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 被注视、被紧盯的感觉让鹿明烛分外心虚——又或许他是因为心虚才有这些感觉,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让鹿明烛感到狼狈不堪,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他攥紧了李雨升的手臂,上了车之后,又紧紧地抱住了李雨升的腰。 「升哥,你真的不怪我,是不是?」 「真的,我就是想让我妈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我不多想。」鹿明烛将头盔掀起来一些,整张脸埋进李雨升的背里,闷声闷气地重复:「你别怪我……你都说好原谅我了,千万不要怪我。」 「好、好,不怪你。」 李雨升随口答应着鹿明烛的话,因为已经说了太多次而有些漫不经心的敷衍,鹿明烛却将他搂紧了,随着车子发动,微微侧过头去。 他的视线落在李母的坟墓上,带着倨傲的示威与褊狭的警告。 ——尽管那里切切实实的,只是一堆埋葬了死人的死物,给不了他半点回应。 早上回家后,鹿明烛老老实实陪着李雨升同李父吃了早饭,而后李父出门去地里干活,李雨升在门口同他说自己上午歇一歇就走,不再特意过去道别了。 李父多叮嘱了李雨升几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略有厚度的白色信封,瞄了一眼室内,凑到李雨升跟前道:「这个,我估计是小祝给的,摆在你妈照片儿前头,我看见给收起来了,刚才他在我就没说,这钱咱可不能要了。」 「……他还真是会给我添麻烦。」李雨升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白信封推回了父亲手里,「你就拿着吧爸,我妈出事儿那天他不是也在吗,后来他忙自己的事去了没顾上我妈这边,心里一直愧疚,你把这钱拿着,兴许他能好一点。他不缺这点钱,话说回来,这些钱你也好好儿地存上了,可别觉得有现钱了乱花,不然我也不放心你。」 「唉……你这么说,那得了。」李父嘆了口气,将钱收起来,拍了拍李雨升的肩,独自走了。 李雨升目送父亲骑着三轮车走远,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走回了屋里。 他走得有些无力,也觉得自己有些累、有些上不来气,好似心里被塞得全是乌云,阴沉沉又不肯下雨,平白地潮着、冷着、黑着,却不来风,也吹不散。 李雨升闷声不响地走回自己屋里,没有带上门,身上忽而一热一潮,他定睛一看,自己原来是被鹿明烛抱住了。 鹿明烛的身上很少这样热,头髮半干半湿,脸也是湿润发红,一看就是刚洗过澡,上身穿着李雨升的t恤,衣服下摆之外延伸出来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李雨升,也是湿漉漉的样子。 ——要是这双眼睛现在是灰色,李雨升简直觉得下一秒就能听见一句:「先生。」被叫出来了。 「怎么了?」李雨升回抱住鹿明烛,不忘算帐道:「又给我家里塞钱,还会干点别的吗?我好不容易劝我爸收下了。」 「跟你学的。」鹿明烛定定地看着李雨升,身体与李雨升紧贴着,一双眼睛眨了几下,低声道:「升哥,你想不想……想不想……弄我?」 实则,在被鹿明烛抱住的时候,李雨升便知道鹿明烛想要做什么了。 第122章 你想让我怎么弄你我就怎么弄你 第189页 房间里没有香味,表示鹿明烛现在这个样子纯粹是「蓄谋已久」,李雨升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鹿明烛眨了眨眼,试着环住了李雨升的脖子,凑上去轻吻李雨升的下颌。 尽管客厅已经没有人了,李雨升还是回手一把关上了卧室门落了锁,单臂抱起鹿明烛往前走了几步,将鹿明烛搁在床上,低头问道:「是怎么了?」 平时的鹿明烛虽然也偶尔暴露出一些粘人的姿态,但是绝对不会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往这种下三路的事情上面钻。纵使眼下美人在怀,李雨升也分得出轻重缓急,潜意识便觉得鹿明烛是有什么事情,按下他想要摸上来的手,眉目切切地望着鹿明烛。 鹿明烛确实有事——李雨升心情不好,他想要安慰。诚然,安慰人的方式有千万种,选择这一种是因为……实在想通过这样亲密的接触,来证明自己与李雨升之间毫无芥蒂,李雨升喜欢他、爱他,足以到盲目、足以到愚昧的地步。 ——虽说此时此刻,看起来盲目愚昧的人是他鹿明烛。 鹿明烛深吸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地双手环住李雨升的肩,抬起腿来将自己整个人挂到李雨升的身上。他分量比看起来不轻,李雨升被他坠得向下一沉,连忙双臂撑在床上,亟道:「好了好了乖乖,别闹,我现在真没这个心思……你怎么回事儿,和哥说说?」 鹿明烛先是对李雨升的话充耳不闻,在李雨升颈侧吻了一阵,被李雨升按着肩膀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定定地与李雨升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觉得你不高兴。」鹿明烛小声地说着,只说了一半真话,李雨升却露出无奈的表情,捏了捏鹿明烛的脸:「我不高兴就这么安慰我?」 鹿明烛不说话,李雨升拿他没办法,站起身来,又听鹿明烛更小声地说:「这么安慰不行吗?」 「行,没什么不行。但是我今天——现在,最起码现在,确实没这个想法。咱们留着,下回弄双倍的,啊。」 李雨升从门后的挂钩上摘下鹿明烛的裤子,半蹲在床边给鹿明烛穿上,见鹿明烛躺着不动装死,不由得笑了笑,在鹿明烛的大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再过俩小时出发了,早上起那么早,睡个回笼觉,别折腾了,啊?下午有得是头疼的事儿等着咱呢。等事情差不多了,你想让我怎么弄你我就怎么弄你,别到时候你先求饶不认帐了。」 鹿明烛撑着身体坐起来,垂眸看李雨升给自己穿上充作睡裤的短裤,视线一直落在李雨升身上,到李雨升站起身来,安抚似的吻了吻他的脸颊,才轻声问道:「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现在倒是没有,给我爸放钱的时候有。知道你有钱没地方花,但我这辈子也不是能得这么泼天富贵的命知道吧?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有多少钱,但是你要说用那些钱养我、养我爸一辈子,那我人就完了,绝对每天吃喝嫖赌抽,什么堕落干什么,小人乍富听说过没有?我就是典型。」 李雨升絮絮叨叨地将话题往别的地方带,搂着鹿明烛上了床,让鹿明烛在自己臂弯里躺着。鹿明烛老老实实地平躺了,仰头看李雨升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小声辩解:「我没想用钱砸你。」 「不砸就对了,哪有当家的男人让自己媳妇儿花钱的?显得我没出息。」 鹿明烛又看了他一眼,见李雨升已经将眼睛阖起来,转回头去,也将自己的双眼闭上了,嘴里却道:「上世纪的人都不这么想了。」 「怎么,你男人就是老封建老古板。」李雨升随口一应,笑了一声,「管你叫『媳妇儿』你倒是应得顺当。」 鹿明烛没再接话,歪了歪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好似已经睡了过去。 两人上午稍微补过一觉,上车了后李雨升还是睏倦,和衣躺下睡了起来。 这一回他倒是直接买了两张软卧的票,鹿明烛总觉得和自己在一起之后,李雨升的生活或多或少「奢侈」了起来,花钱——尤其是在给鹿明烛花钱的时候,有些不看价格的大手大脚。虽说这种偏爱让鹿明烛很是受用,且无论李雨升花出去多少鹿明烛都能补回,但李雨升脑子里有点根深蒂固的乡里人「当家的赚钱给老婆花」的思想,鹿明烛总觉得为了「供养」自己,李雨升日后肯定会加倍地、废寝忘食的工作,这让他稍微有些……不高兴。 软卧对面没有人,整个车舱里只有鹿明烛和李雨升,鹿明烛不怎么想睡,原本坐在李雨升的对面活动手指,坐着坐着悄悄挪去了李雨升的身边。 李雨升睡得很沉,在外毕竟不适,嘴巴微微张开唿吸着,双唇不知何时有些干燥起皮,脸上添了点胡茬。 列车外的阳光照进来,明晃晃地晒在李雨升的脸上,鹿明烛伸长手臂,本想将窗帘拽下来,半路的时候忽而停住,手指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了李雨升的上半张脸上。 李雨升人生得高,肩宽腿长的样貌,头却并不大,而且眉眼轮廓深邃,睫毛平直向下,宛若一排倔强的刷丝,戳在鹿明烛手心的肉里。 ——由李雨升亲身餵养出来的肉里。 鹿明烛一个人静静地发着呆,阳光在他身上照着,而白雾与光线环绕着他翻腾,在衣服上投下漩涡一样的阴影,鹿明烛的脸也有多半张落在阴影里,双眼间的痣点闪出不可思议的银光,宛若一个刚刚化成人形的妖怪,在无言地打量自己的祭品。 第190页 「果然还是……一旦见面了就放不开手。」 鹿明烛慢慢地说着,声音几不可闻。阳光晒得他的手背发烫髮疼,甚至已经有了晒伤的红色,鹿明烛却没有抽回手,执拗地盖在李雨升的脸上。 「我不走了,我不离开你了……升哥,以后你就少回家,也少和其他人交往吧?好不好?我一直陪着你,你也一直陪着我。这样就没问题,这样大家就都没事了……」 鹿明烛轻声说着李雨升不可能听见的话,收敛眉目,抬手快速但无声地将窗帘拉下来,自己缓缓地趴了下去,伏在李雨升的身上。 「怎么……乖乖……」李雨升似醒非醒,喃喃嘟囔了两句,无意识地回过手将鹿明烛搂住了,动了动身体让鹿明烛待得更加稳当,一偏头重又睡了过去。 鹿明烛没有回应李雨升的梦中呓语,只是将脸贴在李雨升胸前,也没有闭起眼睛,仔细地听着李雨升的心跳。 到达桁市、去往酒吧的路上、经过富勤里小区的时候,李雨升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起来。 他一双眼睛看着已成废墟一片的六栋的位置,肌肉暗自紧绷,明晃晃一副戒备的模样,等到计程车驶出很远,六栋已经不见,又开始环顾四周,尤其是打量起司机、还与司机攀谈起来。 然而一直到计程车平安停在酒吧门口、李雨升付钱和鹿明烛一起下了车、目送计程车开走,都没有任何事发生。 「奇了怪了……因为是白天?」李雨升疑惑地皱起眉来,挠了挠头,看了鹿明烛一眼,总觉得鹿明烛望向自己的眼睛有些深意,便又同他对视了片刻,好似领悟到了什么,问道:「还是因为你也在车上?」 他的话音落下,鹿明烛微微笑起来一些,虽然幅度堪称微不可查,然而眼中流露出来的几分自负与得意却一点没有掩饰。 「……好哇,这群死鬼欺软怕硬是不是?我一路过就恨不得把我给杀了泄愤,你鹿仙人一过去乖乖地噤若寒蝉,就差给你磕头?」李雨升佯作生气的样子,推着鹿明烛转身往酒吧走,鹿明烛顺着他的力气上了台阶,直接拉开了酒吧没有上锁的门。 这一次比起上一次倒是没有破败几分——或许上一次就已经冷清到不能更冷清了,波儿象没有第一时间出现,鹿明烛回过身,抬手在门锁位置一晃手,将一张符纸贴了上去,之后才同李雨升一起往地下走。 下到下一层后,李雨升怀疑鹿明烛是早就同波儿象通过气,跟着鹿明烛头也不回地踏步往前,径直进到了一个隔间里。果不其然,波儿象早在里面等着了。 「象姐,别人都走了?」 鹿明烛甫一进去便开门见山地问了波儿象问题,李雨升在后头点头打了个招唿,波儿象抬手让他们在对面坐下,将面前的几样东西推到了鹿明烛那一侧。 「都走了,黑眼的位置已经找到,地址也选好了,小册子先过去镇着,我这就走,去那边找一找黑无常的下落。」 「我也见过白无常了,他应该和你说了吧?仪苏乡的事宜他接手过去了,不过我担心,扫荡善后的时候,他会做点有的没的的事情……」 第124章 象牙尖 「要是能扛得住天谴或者钻得过空子,就由着他去咯~」 波儿象勾过嘴角笑了笑,李雨升听翁有鹤鹿明烛说她最近忙得左支右绌,但却还是面色红润姿态妩媚,不见半点疲乏的感觉,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波儿象也与李雨升对视了片刻,半点不提之前带李雨升去找捆命锁的事情,伸出涂了蔻丹的手指点了点递交给鹿明烛的东西:「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地图、钥匙没什么好说。留给了你两张红符,不过都是保命的不是害命的,剩余的金粉、硃砂、黄纸也都在这儿了,功德箱里还有些功德,我看你现在的样子邪气得很,恐怕需要点清净的东西。最后还有我的一颗象牙尖~」 李雨升一边听着波儿象介绍,一边将视线在鹿明烛面前的东西上扫过一圈,疑惑地开口问道:「哎,不是让鹿明烛来查那个八门风水局的事儿吗?咋一点资料都不给留?」 「八门早前被我差人去破了,风水局也直接铲掉,唯一的怪事是,存放骨灰的那家人因为拆房而去找富勤里的负责人大吵大闹、在小区里摆花圈放哀乐了一整天,然后当天晚上呢,那些挖出来带回警局的尸体,全都不见了~」 「监控吃干饭的?」 李雨升皱着眉反问,波儿象神秘莫测地晃了晃手指,显然是觉得李雨升这个问题问得过于现代化、过于智障没有回答,看着鹿明烛道:「现在查到那家人把骨灰盒都带去了另外一个小区,地址一会儿发给你,小册子使劲浑身解数和他们联繫上了,说要帮忙办一场『法事』来换『穴』,就你顶替了去吧,回头时间、具体事宜也都发给你。」 「是换穴法事,还是要活人祭祀?」鹿明烛看向波儿象,波儿象笑而不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就先走了,这几天忙起来,有事自己解决,不要联繫我哦~」 波儿象话音落下,亲了自己的手指一下按在鹿明烛的脸上,李雨升「哎」了一声刚要发作,也被波儿象雨露均沾地在脸上「间接亲吻」了一口,登时更为惊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波儿象摇曳生姿地走了。 鹿明烛起身去送波儿象,不到一分钟便转回来,一改方才冷淡稳重的样子,将桌上的象牙尖拿起来,顺手抄起一杯水,几乎扑到李雨升的面前,一双眼睛无与伦比的亮,声音也比往常大、语速更是比往常快,他将象牙尖举到李雨升嘴边,就差直接塞进李雨升的嘴里,兴高采烈地道:「升哥!快把这个吃了!」 第191页 「什么什么,什么玩意儿……干净不干净啊!」李雨升按着鹿明烛的肩,偏头去躲,略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象牙尖上带着些血泥样褐色线条的纹路,鹿明烛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把它塞到李雨升嘴里,一边说道:「好东西!百年难得一个的好东西,不知道象姐怎么捨得放在这儿,你快吃、吃到肚子里和你的阳燧融合起来,她回头反悔也晚了!」 「好好好,我吃我吃,你一会儿给我嘴摁瘪了。」眼见得躲不过,李雨升将象牙尖抢到自己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看鹿明烛少见的一脸兴奋的样子,接过鹿明烛递来的水,迟疑着问道:「这是什么中药吗?」 「波儿象是仙兽,十年换一次牙,换下来的牙多是自己吃了当滋补,能留下来的少之又少,这么一小块可比灵芝太岁都好用,滋阳补气、固本培元,让别人看见非得抢破头不可!」 鹿明烛答得飞快,似有些不满李雨升犹犹豫豫的样子,推了推李雨升的手催促他快吃,李雨升看了看手里的象牙尖,又看了看鹿明烛,略一颔首:「哦,补肾的。人吃了补肾,对你有没有什么好功用?我看还是你更需要点滋补的东西……」 「我可以吃的比你多多了,你快点呀!这是好东西!」 「好了好了就吃了,别催。」李雨升无奈地挑眉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心一横将那大拇指大小的一颗象牙尖丢进了嘴里,喝了一大口水一仰脖子,万分艰难地把它吞了下去。 味道倒是没什么味道,只是太硬太大,和生吞一个石头没什么区别,划得李雨升嗓子生疼,脸都跟着红了起来,好险没被噎住,勐灌了几大口水,总算是把这颗「十全大补丸」给顺下去了。 鹿明烛盯李雨升盯得死紧,就好像象牙尖直到被李雨升咽进去之前还能有什么变数、还能凭空出现一个人把它给抢走了去似得,直到李雨升勐灌完水、开始觉得全身发热,才神色缓和地笑了出来。 就鹿明烛这个反应,李雨升确实能信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可以媲美化了形的千年人参的好东西,然而他实在无暇分心去看鹿明烛的样子,不过几秒钟就热得穿不下一件衣服,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接连滑落,什么都顾不得了,眼前已经被汗水煳得一片朦胧,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试图用地板的凉来降温。 唇边被贴上一个微凉的东西,接着有水洇过来,李雨升赶忙大口大口地喝了,耳边鹿明烛好似在解释什么,他也没心思仔细听,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李雨升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或者说,是昏了多久——飘飘然然再醒过来后,也不燥了、也不热了,汗全退了下去,整个人神清气爽,腰不酸肉不痛,好像就没这么轻松过。 李雨升坐起身,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鹿明烛背对着他坐在一边看着手机,听见李雨升起身的动静,连忙转过头来,将一杯水递了上去。 李雨升喝了些水,鹿明烛一直看着他,问道:「怎么样?」 「确实是舒服了,好像啊。」 「可惜不是一整颗牙,但至少能给你填补三五年的阳寿。」鹿明烛的神色也轻松,回身凑到李雨升旁边,抬起手来摸了摸李雨升的额头,「真是意外之喜。可能你之前找捆命锁的事情闹得太难看,象姐对你心里有愧,才拿这个补偿一点吧。」 「心里有愧什么?你们这群人真是道德标准来得高,特别能内耗,什么罪名都爱往自己头上包揽,我算是发现了。」李雨升又喝了两口水,身上别的地方倒是凉下去了,丹田处阳燧的位置还是燥热,他低头去看,小腹处发着些红色,不由得好奇,伸出手去碰了碰。 那里的体温明显还比别的地方高一些,鹿明烛看着他的动作,笑着解释道:「还要几天才能完全融进你的阳燧里……要是以后因缘际会能多找到一些天材地宝,说不准你的血又能顶替硃砂来画符,只可惜这些好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和你吃妖丹什么的差不多?」李雨升本就一咝不褂,鹿明烛说着话还将手指搭上他灶热茽漳的丹田位置按了按,且不说这么一碰有多痒,那儿本就是一株晴天的状态,看过去画面冲击可也不小,直叫李雨生鼻子下面发痒,不得不抬起一只手将鹿明烛搂过来,蹭着鹿明烛的肩膀忍耐消解。 「嗯,是一样的,只不过鬼怪稍微有点本事的,得到其他元神的机会就不少。像我和女魃都还要挑一挑,有些苍蝇肉那样大小的直接就丢了。但是人能吃得补品很少,绝大多数一辈子都碰不到一个。要是把象姐这么些年脱落的牙都攒着,说不定能把你餵到八百岁去呢。」 鹿明烛确实因为得了这枚象牙尖给李雨升而高兴,说话的音调都比往日高了些,被李雨升扳住肩膀也没反抗,顺着力气倒在李雨升怀里,只是抬手拦了一下李雨升的头,避免被李雨升啃得太痛,一边说道:「象姐联繫到那个请做法事的人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杨建木,这回换去了一家不错的高层小区里,我觉得只是中转一下,不会停留太久。约定的时间在后天,离这儿有些距离,我们一会儿就提前过去,先到六栋看看,再去他那边?」 「行,都听你。」李雨升强行压着自己满腔的热火,拱在鹿明烛颊边吻了又吻才将人放下,自己起身看了一眼位置,朝着浴室去了。 第192页 他不过是简单沖个凉,出来得很快,鹿明烛又把象姐留下的酒吧地图交给了李雨升,让李雨升随身拿着。 地图看上去和景区里摺叠着卖的手绘地图没什么两样,李雨升掂了掂觉得不方便带,原本想暂时放下,可前脚刚要迈出屋子,对于这个酒吧地下来来回回迷路的不安感,还有当日和捆命锁交涉失败后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压抑感便侵袭而来,他硬是一个转身,又把地图捞来带在了身上。 两人走出酒吧,天已经擦黑。时间倒是还早,只是桁市黑得快了。 第125章 风水局(六) 富勤里小区六栋的位置不仅围着栏杆,还有拦路的警戒线,李雨升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监控摄像头、也没有看守的人,心里暗笑自己现在和做贼好像没多大区别了。 鹿明烛没有李雨升这种久处社会上的活人才有的警惕心,迳自绕着六栋外围走了一圈,寻到了一个铁板歪斜的位置,比划了一下便探身钻了进去。 这空隙绝不是个头顶到一米九以上的李雨升能进去的,他只得等在外面,略微弯下腰伸着脖子看鹿明烛去到了哪里。不过 被推倒的地方杂乱无章、砖头钢筋胡乱搭叠,鹿明烛跳下一个石堆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雨升在外面百无聊赖地左看看右看看的时候,鹿明烛已经接近到了之前找到六具尸体的位置。 那里现在用白线画着,不过也有些模煳了,看着像是将尸体清理出去之后也查探研究过,却没什么结果——其实根据李雨升描述出来的尸体的样子,那些官方的人看过之后就应该明白,这不是他们能够负责理清的,波儿象说自己去联繫过上面的人,实则说不定,都是「上面」先来想方设法联繫到的他们。 这一层关系波儿象没有对鹿明烛说,想必是只达成了「互不干扰」的协议,没有给他们便宜行事、特殊配合的权利。鹿明烛对于这种对待无所谓,也没多想,闭起眼结了个手印,而后双手缓缓拉开,八张符箓自身前突兀地浮现出来,无风自动地飘摆着,渐渐围绕着鹿明烛的周身,形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 很快,其中六张符纸缓慢燃烧起来,化作灰烬不见,只留下两张——是鹿明烛之前判断的,对应伤门与死门位置的符箓,而后,死门的符纸轰然爆开,伤门的那一张也坠落在地。 这个情形倒是鹿明烛没有料到的,他微微皱了下眉,双手翻过又按回,重新又有八张符纸出现,很快环绕在鹿明烛身边,而这一次,是对应死门的那一张符纸来回晃动着,其他位置都一动不动。 鹿明烛面无表情地收手,将符纸收回,转而去寻找顶楼风水局的大概位置。 六栋的绝佳风水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虽然只要请对了能掐会算的风水师便不需要多少人力物力,然而这种堪称窥探天机的算法,多会折风水师的寿命,能做这种长寿换享受的事情的人,要价不会很低,需要的财力定然不少。 看这边的痕迹,想必是自己去过顶楼之后,波儿象先让人将风水格局破坏了,逼得那户人家不得不迁移灵位骨灰,倘若那位替他们算穴的风水师还活着,多半会再去联繫那个人。 鹿明烛绕了两圈,确信自己没有感受到什么「强有力的风水磁场」,想必此处依然破坏殆尽,他又换成阴阳眼,四周扫量了一圈,周边倒是有不少飘来盪去的魂魄,像是深海里睡着了之后被暗流夹裹的海马,散发着莹莹且透明的光,都是渡劫当日枉死在此、三魂七魄受不住天道责备的迁怒而分离的人,不将魂魄聚合无法投胎,受生前的执念影响不愿意离开这里,就这样在附近当「浮游生物」。 其余的异样便没有了,鹿明烛眨了眨眼,恢復了看人间的黑瞳眼白,心里想了一下要是让李雨升看到这景象,非得又难受半天唏嘘不已。 他原路返回,李雨升还在门边等着,一副没有任何发现的样子,听见鹿明烛折返的动静,伸长手去接了他一下,鹿明烛也不扭捏客气,将自己的手臂搭在了李雨升的手心,借力钻出了空当。 「怎么样?有什么事儿没有?」李雨升一边替鹿明烛拍打着身上沾到的灰一边随口问着,鹿明烛带着他往外走,轻声回道:「解见鸦来的那一次,其实已经破坏了下面的八门杀阵,将尸体清理过——或许只是将尸体身上用以充当阵法的什么东西给清理了,毕竟她没有把尸体都给取出来——然后毁掉了死门。但是之后这个杀阵再次运作起来,应该是有人定期来查看,想方设法地再次激活了,所以你其实看到了两次鬼打墙——咱们过来的时候,你看到的幻觉是第一次,只是那时杀阵刚刚开始恢復,没办法直接把你拉走,而第二次的时候,是那些残留的怨气灵气,现在都已经消耗掉了。」 李雨升听得云里雾里,反正他也懒得思考分析这些——鹿明烛必然是有法子的,于是随口「嗯、嗯」地敷衍着应了鹿明烛两声,直接问道:「你打算怎么做?我能干点啥?」 「先去新小区那边看看。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说六栋顶楼和楼下的这些都是杨建木做的,那么明明上好的利子利孙风水局,他为什么要在下面放个八门煞?反倒增添兇险,就算不至于断子绝孙,破财多灾也是难免的。」 鹿明烛有些纠结地微微蹙起眉头,李雨升带着他去到小区门口拦车,自顾自道:「有空我得去学个本考个驾照了,咱再买辆车——哪怕去哪儿都租一辆呢,现在我可算是明白有辆车、会开车的必要性了。」 第193页 鹿明烛还在想着事情没回答,李雨升瞥了他一眼,抬手搭上鹿明烛的肩,咂摸了一下鹿明烛刚才说的话,说道:「我就瞎说啊,可能你不太理解所谓『人情世故最劳神』这点事,你还记得之前咱们看到的,那放骨灰的房间里,牌位都是杨建木的什么姑姑姑父啊、大姨姨夫啊、叔伯婶子啊之类的,没有他的父母,那要么就是他的父母健在,要么就是他父母的骨灰没在这一块儿——所以为啥他要给亲戚长辈立碑呢?万许就是其他家族里的人看他有钱、想办法刨吃他的钱,逼着他必须这么做的?他不堪其扰,面子上受胁迫答应了,但是私底下不甘心啊,就偷摸弄了个这玩意,而且我敢打包票,他有能力、够狠心把一堆尸体——或者干脆就把一群人给弄死了埋进来,那么布置这么个局面的意思绝对不是『破财多灾』这么简单,他是真心想让这群吸他血的亲戚死的。哎,说不定那些人就总问他要钱、借钱不还、托他办各种各样的事儿,让他给自己家儿子啊、八竿子打不着的其他亲属啊安排工作,再不然就是想去大城市的医院里看病什么的,也要他来劳神……」 李雨升巴巴儿地说了一大串,鹿明烛一字一句地认真听着,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恰巧计程车也拦到了,两人上了车,李雨升还在对鹿明烛分析:「这群亲戚啊,没准在他小的时候还都欺负过他,或者对他家里也不好。你不知道这些,我们村里人明白得透透的,这事儿可不少见。就算是他现在发财了,亲戚们指望着他,不好说背地里会不会还在骂他。」 前排的司机听见李雨升说这话,也十分健谈地插嘴进来,对李雨升的话频频肯定,说自己家里就是拆迁得了点钱,没想到被穷亲戚盯上,有多么不堪其扰云云。 鹿明烛确实不知道这些人情世故的纠葛,只觉得自己百思不解其意的疑难被李雨升三两句便说破了,有意无意地靠得离李雨升亲近了几分,李雨升没他那么小心,干脆地将鹿明烛圈进怀里,也不管前排司机是觉得俩人gay里gay气还是纯粹哥俩好,偏头问鹿明烛:「要是这么说,那这件事儿象姐是想要个什么结果?彻底破局?」 「能算出黑眼位置、布置这种风水局、还在下面放了八门煞的风水师是有些实力的,他不在天师名册上,说不定就是个没法力的普通人,象姐的意思不在杨建木,而在这个人。要么拉拢他,要么监看起来,要么……」鹿明烛自开口起便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与李雨升两个人能听到的大小,说到一半的时候,比划了一个攥拳的手势,见李雨升神色有些不好,抿了抿唇,急忙继续道:「不过后续处理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我们把这个人找出来就好。」 「得。」 「我觉得这不是一场法事能解决的事情,所以法事什么的,还是不由我们出面。」鹿明烛怕李雨升因为看到「把人处理掉」的暗示而对自己心生嫌恶,也顾不上司机的眼光了,靠得离李雨升更紧了些,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看看他在的那个地方有没有比较近的空房子,买一间过去。」 「好傢伙,你这说买房子说得就和我去菜市场买大白菜一样。」李雨升笑了一声,低头去看鹿明烛滑手机,「象姐给报销吗?」 鹿明烛摇摇头,明知道李雨升是在开玩笑打趣,还是小声回答:「办这种事情,除去本身可能带的功德之外,象姐还会给额外的阴德、阳德,这些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第126章 风水局(七) 李雨升之前对于什么阴德阳德、功德福德之类的不算清楚,在鹿明烛这边学到了不少,偶尔也想起都说鹿明烛是靠攒够了功德才让自己前世得以投胎的,眼下虽然有些好奇,当着司机在却不能问什么,便随意点了点头。 计程车很快停在名叫「斐都新府」的小区大门口,临走李雨升还要了司机的联繫方式——谁知道要和鹿明烛在这儿耗上多久,万一半夜了叫不到车,还能给这司机打个电话来接人,最多加点钱的事儿。 眼前的小区要比富勤里新上太多,而且抬头一看便是二十层朝上的大建筑,不知道占地面积有多少,不过一排排的楼鳞次栉比,估摸着应该小不了。 「我觉得杨建木就算在这儿买了房子,也是放骨灰罐子用,都不说他人现在在不在桁市,谁家大老闆住普普通通的平层啊?你看扶应,落地就买了个别墅。」 李雨升一边同鹿明烛说话,一边仰头打量四周。这里不比老旧小区,且不说门口的安保一看就完善,里面光是随便一扫量就有好几个监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被李雨升和鹿明烛闹过一趟,才定了这么个对于阳间人来说万分安全的地方。 进入小区要刷卡,固然是可以跟在别人身后蹭卡进去,然而李雨升看着门口的三四个保安时不时同进出的人打个招唿,心知他们也是认人脸的,贸然跟着或许还会被盘问,眼瞧见鹿明烛一点犹豫都不带的就要往里走,赶忙伸出手拉了人一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转而走在了前面。 「师傅,找朋友来的,帮忙开下门儿呗?」李雨升专挑了一个没人过路的时候,走到大门前,扬起笑脸对着门口的保安露出大白牙,摆了摆手打招唿叫人过来。 同别的小区保安都是身材样貌姿态各异、中老年人居多不同,朝着李雨升走过来的两个人人高马大,身量同之前李雨升见过的那些派出所民警都差不多,其中一个人个子几乎要和李雨升同样,看上去比李雨升重了要四十斤,独自将保安服的扣子撑得咧开,李雨升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走过来,一边暗自估量了一下——一打一还可以,一打二压力就很大,要是一打三,百分百不死也要半残。 第194页 看小区这安保力度,李雨升决定收回这里是普通大平层的话,怎么看都得是物业费一年六七千起步的小资以上人口居住地界,杨建木算是下了血本。 ——但是按照之前的、杨建木是迫不得已才料理这些亲戚的红事白事的推测,他有必要这么上心吗? 李雨升心里不过转了两个念头,保安已经走到门口,脸上的表情倒是非常客气,手里捧着一个硬皮本,问李雨升:「去谁家?联繫方式也留一个。」 李雨升将之前在鹿明烛手机上看到的、杨建木那家的住址,结合一扫眼在保安手里册子上看到的那些登记记录,稍微改变一二报了出来,且飞快地说了自己的手机号,而后不给保安一点反问话题——譬如「来看人怎么手里不拿一点东西」之类——的机会,笑呵呵地开口问道:「大哥,这小区你觉得好吗?我朋友是在这儿住着觉得不错,推荐我们也过来买的,今天正好我和我小表弟吃完饭没事儿,出来熘达熘达消食,顺便过来看看,要是不错的话,明天售楼处一上班,我也省得被带着乱绕听着瞎介绍,直接拍板买一套了。」 桁市本地的人大多健谈,尤其保安们枯坐保安室,个顶个的无聊,听见有人过来主动唠嗑,也不着急给李雨升刷开门了,瞄了一眼站在李雨升身后一副内向自闭模样、自顾自低头玩手机的「小表弟」,当即一摆手道:「和你说吧兄弟,咱们这地方,设计师请的什么外国贼有名的人,那绿化都一等一的,密度也不大,白天家家户户有太阳,除了贵还真没别的毛病。」 「是嘛?那安全不?」李雨升随口将扶应所买的别墅的小区名报出来,暗示自己「有钱人」的身份,朝保安抱怨似的道:「之前下大雨那次,好傢伙后来一连好几天,天天报有偷东西的,还说有公然在地下车库里抢劫的,我们家院子里也翻进来人了,物业忙活得一六八开,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抓到。」 「好傢伙,这你放心,安全那根本不用说了——你看看哥几个这身量,也都是会两三招擒拿手的,每天晚上隔俩小时就有安排绕着小区巡逻一圈,大路小路、地上地下都走,楼顶都扫量一遍,别说抢劫偷钱的,踩点儿都不敢进来。」 「是吧,那我可放心了。」李雨升拍了拍那位保安的肩,往大门前走了两步,保安没有多想,抬手给他刷开了门,临走还和李雨升挥了挥手指出李雨升要「探望朋友」走的方向,一副「已经将未来业主的模样记在心里」的样子。 鹿明烛方才一言未发,默默和李雨升朝着保安指出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才快步跟上去,对李雨升道:「杨建木那栋楼,二十八层有房子。」 「我记得杨建木是十二层?差得是不是有点远啊,不行咱买他们对面楼?」 「如果他在这里也要动手脚,肯定是同一栋楼能感觉得到,买对面不管前后左右,只要他窗帘一拉,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鹿明烛答着李雨升的话,抬头望了李雨升一阵,突然夸道:「升哥,你刚才真会说。」 「哎,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李雨升被鹿明烛没头没脑的夸奖逗笑了,伸长手臂把鹿明烛圈进怀里,低头笑问:「给你迷死了?」 鹿明烛没再回答李雨升刻意而为之的油腔滑调,抬手指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十四号楼,手指一路向上,停留在十二层最靠西边的位置。 那里果然没亮着灯,但也说得过去,毕竟桁市人口稀少,入住率一向不高,一栋楼里有三分之一住着人就很不错。李雨升顺着鹿明烛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却觉得和其他没有住人的、漆黑一片到玻璃反光的地方比起来,这个「1209」号房间,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没有那么黑,反而隐约有些红色、黄色混在一起的棕褐色光,从玻璃透出来的感觉。 「点了蜡烛和香。」鹿明烛低声说了一句,李雨升恍然大悟,放开了鹿明烛让他往前走,自己跟在后面,问道:「有什么感觉没有?」 李雨升问完这句话,同时往前不过走了三四步,骤然感到气温低了几分。 ——太明显了。 「有鬼。」李雨升一语双关地对鹿明烛说着,鹿明烛背对着他略略颔首,快步绕到楼栋侧面又走回来,对着李雨升比划了一下:「地下和十二层,都过去看看。」 「这恐怕没那么方便了,这个小区里到处都是监控。」李雨升伸手拉住了鹿明烛,阻止他意欲到处乱走的步子,「而且根据我和门口保安说那两句话来猜啊,监控室肯定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你现在乱走乱逛,没准都已经引起注意了。」 鹿明烛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些,所谓人间规则对他来说无所谓,最多有的时候会稍微添点麻烦,就算被警察盘问,他不想回答也可以直接消失大吉,但是李雨升明显是人类思维,鹿明烛跟在他身后老老实实地往楼里走,没有出声分辨,听李雨升说着:「你明天买了房子,咱们再去地下,就装要看买个停车位的样儿,今天咱们就去十二楼敲门,你稍微看一下就得。没人开呢就转头回去,有人开最好,咱们能说来走亲访友的,不熟悉敲错了门,更能仔细瞄上几眼。」 顾忌人间规矩行事,往往事倍功半,鹿明烛心里觉得有些麻烦没必要,不过李雨升这样安排,他也没什么异议,同李雨升一道站在一楼等着电梯,乖乖地点了下头。 第195页 眼前一共四部电梯,两部是对着1209这边,另外两部是其他楼号不必去看,只是眼前的两部一部停在了十五楼、估计是普通的调度,一部正在从二十三楼下来。李雨升按了上行键,同鹿明烛站在原地等着。 两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靠得太近破坏「表哥表弟」的人设,除去身前的电梯之外,身后也传来了电梯运行的声音,李雨升没太在意这些,只觉得进到楼道之后,那种阴冷的感觉更深了几分。 这种感觉普通人也很少会觉得奇怪进而警惕,因为楼道里多没有阳光照射、通风、没有热源的缘故,本身就是会比外面冷许多,属于正常现象。 ——只是这里,冷得不正常。 「叮」。 提示音一声轻响,反倒是李雨升和鹿明烛身后的电梯先停了下来,李雨升下意识一回头,见电梯门缓缓打开。 第127章 风水局(八) 听见声响会回头,本就是大多数人会有的条件反射,李雨升自然不例外。 他见到电梯门开,先是白色的光从门缝里随着一起露出来,接着一个穿着一身新中式服装的男人也走了出来。 那男人普通身高,看上去略带病态,李雨升本是无意识的回头,就要转回来,看见他一身与众不同的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这一身衣服,风格怎么看怎么和鹿明烛与李雨升初初见面时十分近似。 男人也第一时间抬头看见了李雨升,瞳孔里有微微的讶异——这种讶异李雨升见得也不少,几乎都是震惊于他的身高以及说得过去的容貌——之后对着李雨升很是礼貌地点头笑了笑,转过身迳自离开了。 这一来一回便和普通的偶遇路人没什么区别,李雨升见那人走出大门,转回身来,注意到鹿明烛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心里刚要感嘆鬼怪的心理素质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便听鹿明烛开了口:「他长什么样子?」 「啊?」李雨升没想到鹿明烛没由来这么一问,皱起眉思考了一下,恰好眼前的电梯也开了门,抬腿和鹿明烛走进电梯里按下十二楼,艰难答道:「我也没仔细看啊,就普通人长相,看着好像肾虚,不过穿的衣服和你之前挺像的……哎怎么个意思!他是——」 「我觉得他会认识我。」鹿明烛轻声地说着话,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李雨升的眼睛,「他出来的一刻,楼梯间里好浓的鬼气。」 鹿明烛这么一说,李雨升倒是隐约想起来,似乎那边的电梯门刚一开时确实有一阵凉风颳过来,他还以为是因为电梯到了、有了通风之类的原因,这么看,居然是因为那男人不寻常? 「我靠,你能想到他是谁吗?不是,1209不是在这边吗?他要是和杨建木有关系,怎么从那边下来??」 「故意绕路、真正的局布在对面都未可知。」鹿明烛看着李雨升,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眼中的伤口,「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有这种体量的鬼气跟在身边,一定是有相应的知识的。我这张脸太明显,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我是什么……可能都不用看我的脸,没准刚刚一错身,他已经感受到我身上的鬼气,知道我不是人了。刚刚阴气太重,一瞬间把我压得都有点喘不过气,他走得又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顾着躲了,不然应该追上去的。」 「你要这么说,又是个厉害角色?……那只能指望他以为你是个附在我身上、跟在我背后、贪图我的美色——我的阳燧?想要害我的普通小鬼儿了。」李雨升抿着唇,对着鹿明烛摊了摊手,鹿明烛低下头思忖片刻,微微点头道:「最好是这样的。」 方才他李雨升插科打诨了一句,然而看鹿明烛的反应却一点没有随之轻松下来,李雨升想了想,又说道:「要是杨建木请来的人,来了一次就必当有第二次,咱们就时刻准备着,什么时候对上他都得有点防备。」 「我们肯定要做准备,我是不想他因为碰到了我,也做起什么准备来。」鹿明烛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显示已经到了十二层的电梯。 电梯门徐徐打开,李雨升先一步走出去,楼道里的感应灯随之亮起。窗外是一片夜色,正是大城市里晚高峰的时候,桁市车辆虽然也多了许多,毕竟不会造成堵车之类的情况,但向下望去,也算车水马龙,满是人间烟火。 这样寻常的景象让李雨升安心几分,看了一眼指示牌的位置,对鹿明烛指了一下方向,率先向1209走去。 楼道里还是冷的,只不过因为已经入夜,给了人一些「就该是这个温度」的错觉,李雨升攥了下拳,手心碰到手指,能感到明显的凉。饶是已经不算害怕,却还是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半个身子挡在鹿明烛的前面,带着点小心地走到了1209门前停了下来。 果不其然,本就监控密布的小区里,1209不仅安装了可视门铃,还在对着楼道口的位置安放了一个监控摄像头,李雨升心知自己与鹿明烛的脸已经被记录下来了,不自禁低了些头权做遮挡,回头与鹿明烛对了个眼神,伸手慎重地按下了门铃。 「叮——咚——、叮——咚——、叮——咚——」 很是平凡的声响,此时此刻却显得渗人,无论是楼道里还是门后都一片安静,好像这里整个都是……整个都是死的一般。 李雨升心里划过一个自己吓自己的念头,连忙伸手又按了一下门铃,试图用门铃的响动驱散自己过于发散的念头。 第196页 「叮——咚——、叮——咚——、叮——咚——」 又是三声铃响过,仍旧没有什么动静,秉持着演戏要演全套的信念,李雨升清了清嗓子,干脆直视着门铃的小小摄像头,将手指曲起来,敲响了1209的门。 「二帅、二帅你在家吗?怎么喊我们过来不开门啊?二帅……?」 李雨升信口秃噜着随便编出来的名字,手上敲门连带按门铃不停,原本安静空旷的楼道一下子平白因为人声、门声、铃声交织在一起而显得热闹起来,也就是同一时间,李雨升感受到一股飓风,自自己脚下刮过。 他还没来得及因为这股风而警觉、而去回头询问鹿明烛,先听到自己的面前、隔着厚厚的门板,传来一声低沉且苍老的:「谁?」 李雨升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听到这一声之后直接被吓得一抖,「哎噫」地叫了一嗓子,心脏勐地跳起来。他连忙紧紧地攥拳把这点惊惧压下了,强作镇定地对门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人道:「我大春儿啊,二帅开门,不是你喊我们过来的吗?」 说完这句话,李雨升还故作松弛地又敲了敲门,门后的人安静了几秒钟,答道:「走错了。」 「啊?这不是二帅家吗?」李雨升后退一步,动作夸张地在门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门后的人没再说话,显然是无声的逐客令,李雨升自己一个人演不下去,为了维持面子不那么尴尬,抬了一下手道:「哎还真走错了,不好意思哈。」 他转过身,正想对鹿明烛使个眼色叫他离开,却一眼对上鹿明烛变成灰色的双瞳,又是「哎噫」一声。 「走走走,走走走,赶紧走。」李雨升一把按住鹿明烛的肩膀,拨着鹿明烛转过身,推鹿明烛往楼道外面走,一边走一边想今天吓这么两大跳,那颗象牙尖算是白吃了,非得折寿十年,里外里还亏着赔进去不少。 鹿明烛没有停留在这儿的打算,跟着李雨升走回电梯前,却不急着按电梯,随在李雨升身后走到楼道的窗口处,看着李雨升从兜里翻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拿出一根烟来点燃了。 鹿明烛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李雨升吸菸,眼下不过就这么一根,加上李雨升确实是吓到了,需要来一根烟平復心情、镇定情绪,鹿明烛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眼睛恢復成人样,同李雨升一起低头去看窗外的街景霓虹。 「看到什么了?我刚刚真是脑子抽了,且不说人家家里全是秘密,就算普通人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给陌生人开门的,更别提走错了路的……」 李雨升深吸了一口烟,对着楼下嘟嘟囔囔,鹿明烛看着他,轻声回答道:「还是看到了点东西。阴气、鬼气、煞气都有,说明不止骨灰,很有可能那六具尸体,也被带到了这儿。」 「……里面和我说话的,还是个活人吗?」 「是,应该是雇来看守的,怕还有别人像咱俩之前那样闹事。」 「靠啊,晚上也在这儿守着?他妈的不得吓死……」李雨升撇着嘴骂了一句,鹿明烛也知道李雨升刚刚受惊不小,抬起手来按住了李雨升的手臂,低声道:「如果六门尸体都在这儿,未尝不是好事,就不用下到地下再去看了。可是阴气虽然重,鬼气煞气却不多,而且不像是在门里面,加上刚刚那个人从对面下来,我怀疑杨建木不止买了这一间屋子。」 「是,之前在六栋,人家土财主不就直接大手一挥,把一层楼都买下来了?怎么说,走去对面看看?那边有消防门,推开就是廊道,能直接过去。」 鹿明烛点点头,李雨升「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烟全吸进肺里,随手把菸头按灭在窗台上,朝着走廊的方向一扬手:「那边儿,走吧。」 鹿明烛回身,在前面施施然走着,李雨升总觉得自己身后像是有什么跟着、有什么在盯着一样,满后背满脑袋的不自在,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几眼,却什么都没有,像是他刚刚被吓得失心疯了、自己脑补出脏东西来吓自己一般。 第128章 风水局(九) 不管是不是自己吓自己,李雨升终归有些心里犯突突,往前紧走了两步,离鹿明烛近了一些。 ——说也奇怪,鹿明烛也是鬼怪,自己后面也是鬼怪,这算不算前后夹击、病急乱投医? 李雨升心里没头没尾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和鹿明烛穿过廊道,鹿明烛站在通向对面的楼道门前按下把手,胳膊动了动,门却纹丝未动。 「怎么了,关太紧了?」李雨升自动自发给自己找到了「多干点体力活」的定位,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握住门把手,用力向下一按,把手稍微动了两下,接着像是被什么抵住了一般,怎么按都按不下去了。 「什么意思,把这扇门锁住了?这对面的人能乐意?回头都不用咱们动手,举报个消防安全不合规范,消防员和物业都能先给他们掀了。」 李雨升又按了把手几下,倒也不说纹丝不动,却确确实实打不开,鹿明烛低头看了一阵,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毛衣针一样的东西,将「针头」凑近门边,沿着门缝挑了一遍。 他的这个动作比起撬锁更像是在找些什么,李雨升放开了门把手,看着鹿明烛的动作,不多时,便见鹿明烛手臂一滞,接着捏着细长的「针」缓缓后挑,挑出来小半张黄色的纸来。 第197页 纸的边角上画着红色的符号,李雨升不由得咂舌,伸手去接替鹿明烛将那一角捏住了,小心且缓慢地往回抽,只觉得依旧梗塞,像是对面也有个「人」在拽着这张纸,和自己拔河较劲一样。 心里一走过这个念头,李雨升顿时又发起毛来,不由得不安地看了鹿明烛一眼,深吸一口气,更用了些力气,将那张符往外拽出来一截。 就这么一下,鹿明烛忽然按住了李雨升的手:「等等。」 「什么?」李雨升当即不再动作,不过维持着这个姿势毕竟难受,他稍微松了松手,这下听见了极为轻微的「叮噹」一声。 ——铃铛的响声。 这种声音放在剧院、放在乐团里,那堪称美妙绝伦、画龙点睛,放在夜晚的楼梯间、旁边还有尸体在,那简直就是阴间鬼乐唤魂铃。 「慢慢放手吧,不知道对面多少个铃铛,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别真的乱响起来,给你我都魇住。」鹿明烛低声对李雨升说着,按在李雨升手上的手随同李雨升一起用力,直到李雨升终于慢慢地将符纸放开、那道符慢慢地缩回门缝里,又是几声小小的「叮噹」、「叮噹」传了过来。 鹿明烛猜测对面不止一个铃铛,听这动静该当是没错,李雨升刚刚紧张得起了一层汗,他站直身体意欲说些什么,视线越过鹿明烛的肩膀往后看去,来路的廊道上的感应灯已经灭掉多时了,不过应急通道绿色的提示光还在模煳地亮着,能看到对面根本空无一物,可李雨升偏总是觉得有什么正站在廊道尽头,看着自己、看着鹿明烛,「等」着他们回去。 「小美人儿,你换双眼睛,看看对面到底有没有东西?」李雨升抬手抚上鹿明烛的肩,鹿明烛原本半低着腰在研究面前的门,听李雨升这样说便抬起头来,随着李雨升的目光往后看去,眼睛一眨,登时从黑白分明变成了灰色。 「……」 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双目盯在走廊尽头。见鹿明烛这个反应,李雨升便知道,自己刚刚那种心里发毛的感觉一点错都没有,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清了一下嗓子当做壮胆,有些结巴地问鹿明烛:「是、是不是有、有什么东西?」 「……嗯。」鹿明烛望着走廊的尽头,缓缓抬起了手,将手掌翻了过来,低声道:「你之前说过的,没有头、脖子长毛的尸体,四肢和脑袋只有皮连着的尸体,还有身体被剖开、肠子流出来的尸体……都挤在门口,守着我们呢。」 鹿明烛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每说一个李雨升就觉得自己身上冷下去一分,心跳和唿吸愈发快起来一分,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三个勐兽逼到了悬崖边上,没由来有些头晕目眩。 鹿明烛的手掌里多了一张符纸,一双灰色无焦点的瞳孔望着眼前任谁看去都空无一物的廊道尽头,缓慢地对李雨升道:「现在,他们朝我们『走』过来了。」 鹿明烛说完这句话,能感到紧贴在自己身边的李雨升过电般全身一抖,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一边戒备着身前的三个妖鬼,一边稍微侧转过头去。 ——果不其然,方才怎么按都打不开的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缝隙之内混黑不见底的雾色中,一只被鲜血包裹的人头,正瞪着已经没有眼皮保护的、满是血丝黄浆的眼睛,试图从门缝里挤出来。 鹿明烛二话不说,直接本着就近原则,一张符纸「啪」地对着那颗脑袋摔了上去。 李雨升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还能听到近在自己身边的鬼叫,被吓得也跟着叫起来一声,下意识一手把鹿明烛搂紧了,后背紧紧抵上廊道一侧的玻璃墙,另外一手「哗啦」一把将口袋里的符纸也不管是用来干什么的,统统掏了出来。 「被不知道什么两把刀的玩意儿养得长本事了,以为连我都能动了?」鹿明烛被李雨升拦腰抱着,神色却不见一丝变化,淡淡地瞥了已经没有「东西」探出来,却依旧门缝开着的位置,接着冷然抬起双眸,看向廊道另一边的深处:「还是你们生前就以虐杀为乐,死了以后以为能『杀』的人更多?」 在鹿明烛的眼中,廊道尽头的三个鬼并排挤在一起,走廊本就狭窄,使得它们原本就不成样子的「身体」更加难看,原本一直在缓缓地朝着鹿明烛和李雨升接近,听到鹿明烛的话、看到鹿明烛一张符便拍傻了门缝后面的「同伙」之后,靠近的动作非常识时务地停了下来。 不过这种程度的警告显然是不够的——鹿明烛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决定暂时不直接把这几只鬼「处理」掉,他的脸色愈发阴沉下去,明明没有瞳孔的眼神此刻流露出来的神色也冰冷如铁,在李雨升不管不顾地随口念了个驱鬼的咒语、将几张符丢出去的同时,眼睛微微一缩,脚下沉浸在惨白灯光中的影子陡然之间朝着那三只鬼沖了过去,霎时将多半条廊道都吞没进了黑暗里。 高档小区的顶灯早就不是白炽灯,却因为鹿明烛的行为而高频率地闪烁起来,黑暗、惨白不断变换,映照在鹿明烛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在每一次亮起时照着那双灰色的眼瞳、眼瞳中间两颗存在感极强的痣,好似鹿明烛才是这里最可怕、最恐怖、最暴戾的鬼怪——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无论是门后的其他鬼还是面前的三只鬼,似乎都被鹿明烛的警告吓到,一时间吱哇乱叫起来,纷纷退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四周也霎时间安静下来。 第198页 鹿明烛淡漠地环视了一圈四周,除去李雨升丢出去的那几张符纸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身侧的门也重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然而门后不断传来「叮铃叮铃」、「哗啦哗啦」响成一片的铃铛声,被闷在门后,像是有风不断地在吹过一般。 「杨建木有多少钱,有可能把对面1213号到1224号全买下来吗?」鹿明烛将眼睛恢復正常,手掌贴上李雨升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轻轻问了李雨升一句,李雨升勐地抬起头来,与鹿明烛对视片刻,接着慌里慌张地四处看了一圈,咽了一口口水,问道:「没、没有了?」 鹿明烛点点头,「嗯」了一声,握紧了李雨升的手让他放下心、尽快冷静下来,继续说道:「看来我之前在象姐面前想错了,这里并不是一个中转的地方,而是杨建木选的新的八门杀阵的地方。和富勤里六栋不一样的是,那里是在地下的小空间安置了一圈,这里……」 鹿明烛试探着将李雨升放开了一些,见李雨升脸色稍有缓和,伸出一只手指,环绕着周边划过一圈:「那边三个尸体,后面至少一个尸体,还有尸体在地下,这是一个竖着的圆、竖着的八门煞,把1209圈在中间了。」 「……你是说,杨建木把后面那十二套房子全买了?至少得……得八百多万……」李雨升觉得自己实在被吓破了胆,全身发虚发软抬手捂了一把自己的脑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復思考,「我觉得是天文数字,但是对这群煤老闆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八百万不多。」鹿明烛淡淡的吐出一句会令李雨升仇富仇到变形的话,不过李雨升眼下没时间和他计较这些,光顾着站直身体,做了几个深唿吸。 第129章 风水局(十) 「奇怪了,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总是特别害怕,就跟有特别不好的事儿要发生了似的,以前再怎么害怕都没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 李雨升一手还搭在鹿明烛身上,就像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一点安心一般,另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吐出来好几口浊气。 鹿明烛有些担忧地看了李雨升一眼,伸出手去安抚地顺了几把李雨升的后背,放柔了声音劝抚道:「这次情况确实和之前不一样,刚刚遇到的那个人鬼气四溢,连带着空间都被影响到了,你会觉得难受也是肯定的。」 「哎,我现在都有点怀念以前能看见鬼的时候了,这好傢伙,一摸瞎,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还总看不见,感觉可不大好受。」李雨升撇了撇嘴,想一出是一出地问道:「我有没有可能得个阴阳眼什么的?」 「你现在身体里有阳燧,除非……除非去世之后以鬼魂化形,不然阴阳眼与你体质相悖,不会再有的。」 「懂了,除非死了不然别想是吧。」李雨升抖了抖肩膀,重重地唿了几口气,好在鹿明烛是个很少介意李雨升说出口的这些话吉利与否的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劝抚道:「这样更好些,虽然这群鬼怪追着你,但除非你的阳燧被人挖出来,不然它们就算拉你进了鬼打墙,最多不过让你昏迷浑噩几日,伤不到你的根本。」 「这话说的,小美人儿,你听没听过什么叫『g』?一般这种话一说出口,过一阵就有妖魔鬼怪来把我抓了去,吃我的心、挖我的肝、撬我的阳燧了。」李雨升对着鹿明烛咧了咧嘴,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鹿明烛配合地对着他笑了笑,再度伸出手去碰了一下抵着的门把手。 门后的铃声渐渐停歇下来,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动静,把手还是纹丝不动的模样,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动作,实在不知道方才那只鬼是怎么冒出头来的。 「今天暂时先这样,明天过来买了房子,白天去地下看。车库里常年没有阳光,就算白天也不碍事。」鹿明烛收回手,对李雨升说着,李雨升早就不怎么想继续待在这里,当即同意鹿明烛的提议,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门,忍不住拉着鹿明烛的手重新穿过廊道。 回到电梯前的时候,李雨升忽然生出来一种冲动——想要再一次走到1209的门前,去按一下门铃、敲一下门。 这种冲动不知为何在心底急剧翻滚,他抬起手来本是要按电梯,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动而手指悬在按钮前久久未动。鹿明烛一只手与他牵着,看着李雨升不寻常的样子,不由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还害怕?」 「不是。」李雨升飞快地否定了鹿明烛的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狠狠按下电梯下行的按键,听着轿厢升起来的电轴摩擦声,只觉得胸臆之间百爪挠心,终于一点都再也忍不住,攥紧了鹿明烛的手,不由分说拧身走向了1209号房间。 「升哥?」鹿明烛被李雨升拉着,前几步走得有些踉跄,声音也很是诧异,李雨升却不回答他,板着脸大步流星地来到1209的房门前,用力地接连按下好几次门铃,将可视门铃按得「咔哒咔哒」直响,接着「哐哐哐」地大力拍起门。 「开门!开门!快开门!来人——开门啊——」 李雨升「敲门」的力气大得惊人,用「砸门」来形容或许更为贴切,一声更大过一声地喊着。鹿明烛站在李雨升身后半步多一些的位置,尽管不懂李雨升为何突然这样做,但也没有阻止,只静静地等着1209里面的人再来应答。 然而,李雨升砸门喊叫快要五分钟过去,1209的门后竟然没有半点动静传来。 第199页 鹿明烛自然察觉到这一分不寻常,蹙着眉抬起头来,同李雨升对视了一眼。 李雨升放下一直拍门的手,手心和手背骨节的位置已经因为反覆敲打而变红,他看着鹿明烛,沉声道:「你确定,门里面是个『活人』吗?」 听得李雨升这句话,鹿明烛瞳孔勐地一缩,下一瞬便被灰色填满,紧盯着那扇门看过去,就像是不仅要将门看穿,还要将门后的一切都看得粉碎一般。 ——可他视线之后,一无所有。 鹿明烛眉心一抖,与李雨升握在一起的手紧了紧。 「……没有活人,但也没有尸体,甚至没有『鬼』。」鹿明烛轻声对李雨升说着,双眼眨眼间变回正常的样子,接着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李雨升快步走回电梯前。 电梯的下行键亮着,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除了—— ——除了没有任何一部电梯,被叫上来。 李雨升看了一眼两部都显示停留在一层的电梯,与鹿明烛对视一眼,上前一步又将上行键摁亮,但是同样的,电梯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在预料之内的事情,也发生在预料之外,李雨升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00:00」的提示,鹿明烛则回过头,望了一眼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色。 一般而言,街景都是大差不差的,所以,除非非常仔细的观察,否则不会发现,外面的那些光影,其实像走马灯一样,只是在单纯地重复着一小段时间,没有继续向前。 「鬼打墙。」鹿明烛对李雨升说着,唇边竟然啜上一抹冷然的笑意,双眸之内灰潮反覆涌动,水银的光泽渐渐铺满了他的整对眼睛。 「——竟然敢算计我,看来确实是想尝尝,灰飞烟灭是什么滋味儿了。」 他淡淡地吐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李雨升与他面对面站着,还没意识到鹿明烛想做什么,便陡然听见极为刺耳的「剎——」的声响。 比起任何动物、鬼怪、人类的叫声,这一声更像是没有任何主人的声波,霎时间李雨升甚至感觉自己周边的景色都在随着这一声而剧烈抖动起来,头顶的灯「咔嚓」一声碎开,灯罩与灯光全部崩裂,四周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而灯泡碎裂声还在继续,分着两条「路」向外无尽地延续开去。 与此同时,一阵飓风骤然而起,伴随着无数禽鸟振翅般的声响,自李雨升与鹿明烛之间噼里啪啦地飞过,不过李雨升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飞鸟,而是鹿明烛身上无尽的符纸翻飞而出的声音。 远处传来狰狞且悽惨的吼叫声,且叫得越来越近、挣扎声也越来越近,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声音齐齐响在耳边,接着陡然之间一切声响全部消失,李雨升眼前一花,隐约感到鹿明烛似乎向自己靠近了一步,接着眼眶上微微一凉。 鹿明烛将李雨升的眼睛捂了起来,下一秒,四周灯光大亮,「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十二楼,在两人面前缓缓地打开了笨重的金属门。 从斐都新府出来,李雨升看了一眼实际还不到九点半的时间,随手拦了一辆计程车,没有着急回到鸟不拉屎的酒店周边,而是让司机拉着他和鹿明烛去到个繁华的夜市,找寻点东西吃。 尽管因为临近冬日、天黑得早,外出出摊的小贩变少,顶着寒风在外面吃东西的客人也不多,然而烧烤摊、麻辣烫等宵夜好去处汇聚的地方,还是有不少忙碌了一天的人聚集过来,互相聊天吹水,喝了酒之后大声嚷嚷,一派聒噪的景象。 这种被人声填满的氛围固然令人心烦,但却能弥补李雨升「撞鬼」带来的那点惊骇,鹿明烛自然没有其他意见,只是戴了口罩,也将李雨升给他在路边摊上随手买来的棒球帽压得很低,尽量不叫自己的脸、尤其是自己眼睛中间的痣被人看到,陪着李雨升选到一家看上去还算有模有样的烧烤店里,跟李雨升一起上到二楼,坐去了包间。 这种地方的包间谈不上隔音,四周乱七八糟的声响一併嚷嚷进来,还有些隔壁房间的菸酒味,李雨升站着同服务员点好单,把鹿明烛安置在背对房间门的座位上,自己则坐到鹿明烛的对面,一边脱外套一边嘆了口气。 「晚上确实冷了,你冷不冷?也不知道以后得多少个半夜都在外面跑,明天要不先去买两件厚衣服?别冻感冒了。」 「见过鬼感冒吗?顾好你自己就行了。」鹿明烛将鸭舌帽摘下来,用一次性筷子拆下来的塑料条把头髮随意扎了一下,重新把帽子带回去,李雨升笑看着他的动作,伸出手拽了拽鹿明烛没有扎好而遗漏在外面的一缕头髮,又捏了一把鹿明烛的下巴:「那给我家小美人儿买两根发绳儿吧,也就是你不吃饭,不然就你这个头髮长度,刚好喝汤一低头,哎,自己还没喝,先让头髮吃一口了。」 李雨升下手的力气大,给鹿明烛捏疼了点儿,鹿明烛却没躲开。 第130章 此人有主了 李雨升的手掌恢復了之前一贯的温度,带着一些健康人的潮湿,碰到皮肤上是令鹿明烛上瘾数十年还会贪恋的感觉,故而微仰着头任由李雨升没轻没重地揉搓,反正就算疼也不会疼到哪去。 李雨升也没用力捏鹿明烛太久,便改为抚摸鹿明烛耳后仍旧散乱的头髮,信口花花地说「要买个带小花的发绳儿」之类的话,鹿明烛安静地听着,忽而想到些什么,眼睛动了动,轻声道:「我听说……有的小姑娘会让男朋友把她们扎头髮的皮筋戴在手腕上当装饰。」 第200页 「是,表示『此人有主了』。」李雨升收回手,十分没正形地对鹿明烛挑了挑眉,「不当鹿仙人,想当小姑娘了?」 鹿明烛不置可否,李雨升笑起来,点头道:「好嘞,回头你扎完了头髮给我一根,我带着,就和这个手串戴在一块儿。」 李雨升抬起左手晃了晃,凝着鹿明烛血液的红珠子被灯光反射,在桌面上投影出一小块虚影来,鹿明烛才想起李雨升身上已经有了这么一个属于自己的、「宣告主权」的东西,便将戴不戴发绳儿之类的念头放下了。 尽管客人很多,烧烤店上菜的速度还是一贯的快,不一会儿便有几样烤串、扇贝之类的东西送了进来。服务员上菜时鹿明烛都会稍稍偏过头躲一躲,李雨升也满意他这副知道避嫌的样子,等服务员离开之后,先将一个滋滋冒油的羊肥瘦串递到了鹿明烛面前的盘子里:「知道你不吃东西,就稍微尝尝滋味儿。」 鹿明烛颔首答应,用筷子慢条斯理地将肉从签子上往下扒,李雨升自顾自吃了几大口,感觉胃里总算垫进来点东西,满足地晃了晃脑袋,取过餐巾纸一抹嘴边的油,看向鹿明烛,谈起正事来:「刚才你把那四只鬼直接给灭了?」 「没有,警告了一下。」 「好嘛,你那个架势,我还以为想把整栋楼都给炸塌了。」李雨升笑了笑。鹿明烛夹起一块瘦肉块塞进嘴里,没怎么咀嚼便吞了下去,对李雨升道:「已经打草惊蛇了,如果直接毁掉八门煞,不知道对面会做什么。再杀人或者找死尸填坑还好,要是就这么被我吓到了,缩起来,就不好办了。」 「所以咱俩是什么时候中的鬼打墙?这回真是太高级了,四周景物一点变化都没有,要不是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非得要去砸1209的门……你难道也没有察觉?」 「没有,『鬼打墙』只是个说法,我们应该是中了『魇』。」鹿明烛又夹起一块肥肉来,在嘴里抿了抿,觉得味道好似还不错,多往嘴里塞了一块,咽下去之后才对李雨升道:「铃铛声肯定是『魇』触发的条件,但是魇术很有可能是……在你和那个人对视的时候,他就对你下了。所以你才觉得总有什么跟着你,那时候我们离得近,你中了魇,又对我说『有东西跟着』的暗示,我也就被拉了进去。」 「就是说,就那么一对眼儿,他就知道我是要去干嘛的了?」李雨升万分差异,伸出两根手指来在自己眼前比划了几个来回,鹿明烛抿了抿唇,思忖片刻,摇头道:「恐怕还是因为我。象姐都说最近我身上邪性太重……一连吞了两颗妖丹元神,稍微有点道行的,可能离着很远都能察觉到我不对劲了。」 「为啥不对劲,你不是说你吃什么元神丸子,就和我吃象牙尖儿一样,是大补品来着?」李雨升撸了几根串,服务员又进来上了点烤好的菜,鹿明烛等到她转身出去带上门,才轻声道:「我不是也和你说过,越吃这些我越不像人吗。」 「还是那句话,你本来就不是人,非得像人干啥?被发现就被发现了,只能说明那人确实也邪性,看出来你不是人,看出来你和我是一伙的,看出来咱俩是要去十二楼『办事儿』,也不当即戳穿打起来,掐着那么一两秒钟的工夫暗搓搓往我身上下了个『眼』,感觉不是个好对付的。」 李雨升大咧咧地说着,语气混不在乎,把烤生蚝之类的东西往鹿明烛面前摆了些,催道:「你可多吃点啊,别用筷子蘸水儿似的,看你食不下咽我也吃不下什么,俩人一起出来吃饭,得对面的吃得香,看着的人才吃得下、能多吃点,知道吗?」 鹿明烛点点头,不过还是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子肉往嘴里放,一边对李雨升说道:「但是可以肯定,象姐要找的人就是他,得来全不费工夫。」 「象姐他们忙活了那么久都没头绪的人,你一来就找到了,不还得是我们鹿仙人厉害,来来来,敬你一杯。」 李雨升没正经地将一杯啤酒举起来,往鹿明烛手边服务员给倒得热水杯上凑,鹿明烛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同李雨升碰了,将热水放在自己唇边沾了一下,看着李雨升咕嘟咕嘟把一杯冰啤酒一下子喝进去一半多,手指动了动,还是没去拿李雨升的杯子。 「哎,那你说,他今天突然下来,时间还卡得这么准,会不会是算准的?」 「不清楚。」鹿明烛摇摇头,皱起眉来思考了一会儿,被李雨升催着吃了几口肉几口海鲜。李雨升又改说起别的、无关紧要的话题,鹿明烛的思路跟着他的话头走,很快便放弃思考,将劳神费力的事丢在脑后了。 回到酒吧里已经接近十二点,鹿明烛没再带李雨升往地下去,而是从另一边、李雨升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上了楼。 楼上是宾馆一样的走廊,不过一共只有六个房间,其中五个门都开着,另外一扇门里的人听见了鹿明烛和李雨升上来的动静,也将门打开,露出一颗头顶像驼峰一样的青色脑袋来。 这东西和小人书里见过的小鬼儿实在是如出一辙,要放在几个月前,说不定还能吓李雨升一跳,但是到了今日,李雨升看着那青面獠牙、眼睛凸出、头顶只有几根杂毛、身高不过刚超过自己膝盖的小东西,竟然还品出了几分可爱之处来。 ——果然,最吓人的还是「活着」的、死状悽惨的人尸。 第201页 李雨升暗自点头,听见那小鬼看了鹿明烛一眼,扯着沙哑无比的嗓子开口道:「祝真人——」 大概是鹿明烛眼下身份证上写的名字是祝明,又或者「鹿明烛」这样的真名不能轻易叫出来,除去女魃、解见鸦、扶应这些算好不算好的朋友之外,其他神头鬼脸的东西都是以「祝明」作为对于鹿明烛的称唿。李雨升看着小鬼很是恭顺的样子,又看鹿明烛对着它略微点头,介绍李雨升说:「这是李先生。」 「李先生。」小鬼对待李雨升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李雨升还没受过这种待遇,一点头回了礼,但想起什么「先生」不「先生」之类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对这个称唿感到了一丝不满和别扭。 「是象姐留你在这里看着?」 鹿明烛没察觉到李雨升微妙的情绪,径直同小鬼儿说话,小鬼儿点着头,回答鹿明烛道:「是,留我打扫、布置,二位有什么需要、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 「没事。现在这里是我和李先生来看顾,象姐也和你打过招唿了?」 「是。」 小鬼儿应了话,鹿明烛摆摆手,它便又一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普通的小怪,不听话会被象姐或者钟天师吃掉。听话的……也不见得不会被吃掉。」鹿明烛回过头,对着李雨升弯了弯嘴角,伸手拉住了李雨升的手,带着李雨升去到了朝南靠东的那道门里。 房间里果然和高档酒店差不多——虽说李雨升也没去过什么很高档的酒店,但总归没住过这样镜子快要占去半面墙、淋浴间和卫生间分开、还有浴缸有桑拿房的屋子,当即把「李先生」丢在脑后,啧啧称奇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全然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感慨鹿明烛这群道士每天过得纸醉金迷好日子。 鹿明烛随口应了几句李雨升讨伐的玩笑话,坐在一边给波儿象发消息,李雨升见状也想给自己父亲打个电话问候一二,无奈时间太晚,只得作罢,脱了衣服去泡澡。 浴缸里竟然还有水疗按摩的按钮,李雨升本着能享受就享受的原则打开了,眯着眼睛伸展开手脚靠在浴缸边昏昏欲睡。鹿明烛同波儿象说过话,循着声音走进盥洗室来,看到的就是李雨升被热水水汽蒸得通红、满脸享受地靠着的模样。 他头髮只有发梢浸湿了,浴缸并不小,无奈李雨升身高腿长,膝盖还得曲着,多半胸膛和一部分腿露在水面外,皮肤上迸溅了不少露珠,随着按摩的震盪,沿着肌肉的纹路滑落下去。 鹿明烛站在原地,默默抿紧了嘴唇。 第131章 风水局(十一) 隔日再去斐都新府,保安还是昨日那几个人,见李雨升和鹿明烛被销售带过来开房,还颇为熟稔地笑着打了招唿。 李雨升因为身高的原因,很容易被别人记住,不觉得意外,十分自然地咧嘴回了个礼,鹿明烛在后面戴着墨镜,装含羞带怯不善交际的男大学生,不发一言。 刚才在售楼中心里,李雨升和销售经理唠嗑、鹿明烛蹭喝免费咖啡的时候,便已经装模作样地挑选了几户要去看的房子,十四号楼的2805自然也在其内,销售小姐侃侃而谈地介绍着这些房子都是一体化精装修、完全可以直接拎包入住,让李雨升一边和她闲聊着,一边想果然是大地产公司旗下的高档小区代理人,和之前自己买房子那些中介档次完全不一样。 ——他这边品尝到了「有钱」带来的舒适感,鹿明烛则是半跟不跟地随在后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好似一个被表兄拉过来硬要一起看房见世面的普通大学生,除去李雨升偶尔问问他,他也不主动搭话,视线一直落在沙盘的小区模型上,好似对这些积木类的东西十分感兴趣一样。 李雨升却是知道,鹿明烛是在判断杨建木所在的1209、乃至整个十四号楼的位置风水,碍着售楼小姐在,两个人也不能交流,鹿明烛全程淡然,没有对李雨升使眼色,李雨升就老老实实遵从自己的人设,估摸着鹿明烛看模型看得差不多了,叫销售经理带着去实地看一看。 为了欲盖弥彰,二人没有直接去十四号楼,先在别的房间里转了转,李雨升特意挑选了一个房间号同为09的户型,进去之后布置得宛同刻板印象里的样板间,他随口问了些承重墙在什么位置、可以自己改装到什么程度之类的话,销售经理一一解答了,还为李雨升递上pad,展示了几个愿意作为模板的业主提供的装修风格。 李雨升一共表示对四套房子比较「心仪」,2805是压轴出场的重头戏。在楼下等候电梯的时候,李雨升还颇为紧张了一阵子,生怕昨天遇到的那个人又从哪里钻出来,不过还好,约莫是这次时间比较靠中,他们一个人都没遇到。 来到2805,明明是和其他房间一样的装修设施,李雨升一走进去就开始硬着头皮夸赞,一副对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十分满意的模样。 「咱们每栋楼呢都有对应的三个管家,是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的,无论您什么时候、遇到了什么事,后续都可以与他们联繫。」 销售经理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对李雨升介绍着,李雨升装模作样地在落地窗前走了一圈,随口问道:「十四号楼里住了多少人啊?你说得这个管家分得清谁是谁?还是说有个业主群?」 「业主群是有的,不过包括管家的联繫方式在内,都是咱们业主可以自由选择添加或者不添加的,有的业主比较不喜欢被打扰、注重个人隐私,这种情况呢,不添加我们也是完全理解,并且尽力配合的。」 第202页 ——这么便利的服务,有人没有享受,要么是独行侠、独到发毒的地步,要么就是……心里有鬼。 李雨升默默地下了个定论,对着房间又夸奖了一通,自然而然问到了车位问题、自然而然地提出,要去地下车库看一看。 见出手有望,销售经理当然干脆,二话不说领着李雨升和鹿明烛下了楼。 电梯里,销售小姐站在前面,还在用和缓地语速介绍着地下停车库的具体情况,李雨升与鹿明烛站在后面,稍微对了一下眼神。 鹿明烛的眼神里没有什么内容,很是平淡,像是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内、掌控之中,李雨升除去一些基础的风水问题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更是眼神平淡,同鹿明烛对视片刻后,轻轻笑了出来,调侃道:「小表弟,满意不?当你考上好大学的奖励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财大气粗,销售小姐立刻笑眯眯地接上话,又夸兄弟之间感情好、顺带还问了鹿明烛上什么大学,李雨升本想看鹿明烛被迫和销售搭话演戏的好戏,结果鹿明烛往李雨升身后缩了一步,硬是把「害羞自闭男大学生」的人设贯彻了个活灵活现,李雨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面偷偷对鹿明烛咧嘴,一面清华北大地一顿乱编,惹得销售经理恭维连连,李雨升自己则吹得满头大汗。 鹿明烛看李雨升尴尬汗颜的样子,心里觉得十分恶劣的好笑,脸上却是绷着。地下没有阳光,寒凉且阴暗,再戴着墨镜便有些奇怪,鹿明烛犹豫了一下,将墨镜摘了下来,把头上的鸭舌帽压低了些,头也稍微低了几分。 这样更不方便观察周遭,鹿明烛稍稍瞥了李雨升一眼,刻意落后了几步,同李雨升还有售楼小姐拉开了距离。 李雨升察觉到鹿明烛的小动作,更为密切地同售楼小姐攀谈起来,努力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一面闲庭信步地往前走,没想到走了一段路之后,跟在后面的鹿明烛直接消失不见了。 李雨升心里一下子焦急起来,暗暗记下了鹿明烛这种不负责任、不打招唿的独狼行为,决定一会儿两人独处的时候,要好好拿出来说道说道。 其实鹿明烛也并未走得多远,仅仅是在小区自行招标安排的一个洗车修车中心的地方,与李雨升还有销售经理拐去了不同的拐角。 他走的方向明显要更冷一些,不寻常的温度昭示着鹿明烛来对了地方。这个时间地下车库里没有人,更没有车来车往,鹿明烛稍微抬起几分鸭舌帽的帽檐,眼睛一眨之间,登时被灰色浸染。 虽然四周看起来安全无虞,但鹿明烛还是防备着——倒不是防备着突然杀出一只厉鬼来,而是防备着会有活人出现看到他的样子大叫撞鬼了——他一步一步慎重地往前走,双眼仔细打量,忽而极为快速地眯了一下。 在鹿明烛的视线尽头,是一辆与众不同的、相当扎眼的、硕大无比的房车,一辆车占了整整两个车位。 鹿明烛没有立即加快脚步,仍旧是不疾不徐地、像是随意闲逛一样朝着房车的方向走去。走得近了便能发现,房车出去车前窗的位置放着防水布挡着之外,其他窗户的部分也全是乌漆墨黑一片,用厚重的窗帘遮着,一般而言,这种遮挡只能盖住普通人的视觉,然而此时此刻,鹿明烛的阴阳眼居然也看不见车内的景象,就十分奇怪了。 ——必然是有人施加了法术。 鹿明烛心里笃定了这个想法,缓步走到房车旁边,见到车身上积攒了薄薄的一层灰,显然是停进来很久没有挪动,他仰起头来,看到挂在最上方的、显示车位的牌子,一边是1217,一边是1218。 鹿明烛微微一笑,原本想直接掀开防尘罩,莫名就想到李雨升十分谨小慎微的样子,已经抬起来的手默默虚攥成拳,背对着身后的摄像头,装作对这房车很感兴趣的样子,几步绕到了死角的位置。 ——谁让你把这么大一辆车放在这里,一半的地方都是死角。 鹿明烛心里随意地想着,重新抬起手,拈住窗户边沿的防尘布,将其中一角掀了起来。 此时此刻还没有什么动静,鹿明烛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存在感这么强的一个大东西在这儿,偶尔会吸引到无关的路人甲好奇过来刺探,也是正常的,就算对方精明算计,也不必事事防备。他将手指戳上窗户,微微翻动,极为快速且小幅度地画出一道符来。 最后一点落在窗户上的瞬间,鹿明烛便感到房车的车身一晃,他放下防尘布,重新朝着车内看去—— 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尸体,不知用何等手段吊在房车的中心,身体的切口是平直的,其中的肠子、一部分嵴柱却晃晃荡盪地「流」出来,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鹿明烛,又像是没在看着,毕竟他的眼瞳浑浊,缝隙里还有蛆虫在拱着白花花的身体,没有眼神,更没有焦距。 鹿明烛的视线没有在死状悽惨的尸体上过多停留,转而打量房车之内。对方的法术禁锢一破,房车内部被鹿明烛看得分明,里面用红色的人血写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镇魂、增邪的且不说,还有防腐的、阻塞味道的、阻塞声音的,让鹿明烛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就如他先前猜测的一般,斐都新府监管严格,杨建木再怎么权势滔天,都不可能在已经建好的房子下面再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地把尸体放进去,必然就只能这样,冒着极大的风险,停在地下车库里。 第203页 十二层是四具尸体,眼前又是一具,那么只差最后一具,便齐全了。 第132章 风水局(完) 比起在人鬼怪食物链最底部的人类李雨升,身处最顶端的怪物鹿明烛明显是不怕鬼的,倒不如说,只有鬼怕他的份。也是因此,鹿明烛从来没觉得李雨升怕鬼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兔子怕鹰,天经地义。 但李雨升却不怎么怕鹿明烛,鹿明烛心里很清楚,是因为自己多少「像个人」的缘故。李雨升再怎么口口声声地说不介意鹿明烛不是人、不像人,哪怕鹿明烛从来没怀疑过这话的真实性,但也知道,是因为李雨升从来没有见过鬾鬼的本性究竟为何。 而且,不止李雨升,包括扶应、包括解见鸦、包括翁有鹤甚至波儿象在内,谁都不想让鬾鬼暴露自己真实的本性,要么用功德来给鹿明烛净化、要么好言相劝,加之鹿明烛实打实吃到过苦头,所以一直压抑着。 这样的压抑带来的不太好的副作用,便是许多鬼怪也好、道士也好,还以为鹿明烛是个什么好说话的、好欺负的角色,三五不时——也没有这么频繁——但总之,会来试探、挑战鹿明烛的实力和底线。、 就比如昨天那个不知好歹、早晚不得好死的风水师,竟然一见面就敢对鹿明烛的人下魇术,哪怕波儿象希望他能活着、收入鬼完司或者天师会的麾下,鹿明烛也会给他个难忘的余生。 打定了这个主意,鹿明烛稍微后撤了一步,手指竖起翻转,一张符箓凭空出现,他稍微俯身,将符纸贴在了房车的底部,而后仔细戴好帽子,继续用不紧不慢的步速离开了房车的位置向前走。 昨天他推算出来,这一轮的八门杀阵是竖着、倾斜的圆环,只是没有对李雨升说明,十二楼的四个尸体应该是圆环上的两个点,现在地下一层车库里的这一个又定下一个点来,那么这个不算太正的正圆,最后的一个点应该会在二十六楼或者二十七楼的位置,距离2805其实非常的近,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就在2805号的脚下。 ——当然了,对于鹿明烛来说是运气好,对于李雨升来说,脚底下「住」着一具死状悽惨、还时不时会搞出些事端来的鬼尸,可能是运气不太好的事。 想到李雨升每次见鬼了的表情,鹿明烛不由得忍俊不禁,他低下头去,紧抿着唇压制住自己想要笑起来的冲动,把鸭舌帽更加压低了几分。 眼下唯一想不通的,便是1213号到1224号为何会被封起来、为何杨建木要把这些房子全部买下,按照昨晚的见闻,那里明明只有一个鬼尸在,难道杨建木的风水师还能顶着摄像头和承重墙,在十二楼硬给杨建木再造一个风水局出来? 鹿明烛兀自思索着,循着李雨升所在的位置,慢慢晃荡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出现在了李雨升与售楼小姐的身后,好似方才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一般。 他回来得不算悄无声息,在距离两个人拐角处便故意站了一会儿,以便被销售经理发现,而后才慢慢走上前来,却不知为何被李雨升很是警告地瞪了一眼。 鹿明烛还没想明白李雨升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就见李雨升又恢復了那一副市侩的神色,对销售经理笑道:「那就定这个2805吧,咱们上去先把房子的合同签了?车位我再考虑考虑。地下怪冷的,还是上面舒服。」 售楼小姐笑眯眯地答应了李雨升的要求,尽管李雨升没有明确购买车位的意向,却还是尽职尽责地给介绍了哪一部电梯距离2805号最近、且附近最好停车的车位是哪些。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回电梯里,仍旧是销售经理在前、李雨升和鹿明烛在后的站位,这一次不同的是,因为李雨升已经有了明确的购买意向,销售经理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用温柔的声音攀谈着一些不痛不痒的事项。 或许因为一直在被不算过分地吹嘘恭维,让李雨升的心情飘飘然如入云端一般的好,只觉得自己小腚飘轻,下一秒就要纷纷然飞起来,实在有些头昏脑涨,看到了鹿明烛才好一些,于是干脆侧着迈了一步,勾过鹿明烛的肩拍了拍,笑问道:「表弟啊,既然是送你的房子,就写你的名了?」 他这个姿势相当的哥俩好,难免引得销售经理又笑眯眯地夸了一番李雨升是好哥哥,说者的话术没有走心,李雨升听在耳里却觉得有意思,故意压低了头,对鹿明烛道:「听见没有,还不叫一声『好哥哥』来听听?」 鹿明烛进入电梯时已经将墨镜带了回来,无奈地微抬起头和李雨升对视一眼,见李雨升满脸的黠慧,心情很好的样子,稍微想了想,依着李雨升的意思,故意掐细了些嗓音开了口:「好哥哥,给我买个车位吧,我想要一个。」 「我的天呢,买买买,都买,什么都给你买。」李雨升被鹿明烛的一声「好哥哥」叫得全身酥软,售楼小姐也跟着笑起来打趣,电梯及时到了二十八楼,三个人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地走出来,重新进到2805号的房间里。 鹿明烛趁着离李雨升很近,往李雨升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李雨升也飞快地揣进自己的口袋里,施施然揽着鹿明烛进了屋,和售楼小姐讲起价来。 他那边说话说得声音大了,鹿明烛则自己绕着房子,一间屋一间屋地走,像是要提前看一看、规划一下这即将属于自己的房子的空间,实则偷偷换了阴阳眼出来,低头打量着脚下。 第204页 鹿明烛想的没有错,因为地下一层的车库比普通楼层高出不少,所以最后一具鬼尸被「煳」在了二十六楼的天花板上,具体形貌鹿明烛懒得细看,只是位置太偏了,在约莫该是2616号的位置,甚至与2805号不在同一侧,叫鹿明烛一顿好找。 定下了六具尸体的位置,鹿明烛仔细思量着推测它们分别对应六门中的哪几门、死门和伤门的位置又在哪里,正在心里暗自算着,却听见大门口传来了些喧闹的声音。 鹿明烛下意识想要出门,转过身迈出一步后硬是停了脚步,只仔细地听了起来。 「哎呀,我们这边客户已经定下了,已经在看合同准备签了,刘哥,不好意思啊。」 销售小姐温柔端庄的声音响起来,对面又有个男声说了几句话,类似于「要不再去看看别的房」、「就晚了一步真不巧」,而李雨升则不知为何沉默了十几秒,才附和着售楼小姐的话,说道:「是啊,我这就要签了,房子铁定要,就谈谈车库的事儿,不然您再去看一眼别的房,以后咱们就都一个小区的邻居了,得互相照应啊。」 听着这几句对话,像是又有销售经理带着客户来看2805号的房子,鹿明烛心里暗道这间房还挺炙手可热,没有多想,默默撤了一步回到室内。 后来的人好似有些纠结,说了几句「我们老闆就想要这间、看好好几天了」之类的话,还拜託李雨升能不能让给他们、说可以给点红包礼物之类的。李雨升想当然是不能让的,揣着一副万分为难的口气推脱着,两边的销售经理也在各自为自己客户说话,四个人站在门口颇为纠缠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对方选择了放弃,说了一句「那我给我们老闆打电话说一下吧」,便慢慢走远了。 「你别说,有人来抢了以后,我看这房更顺眼了。」有了这么个小插曲,李雨升笑呵呵地同销售经理多说了两句,点了点茶几上的合同,「您给我个最低价吧,我也不硬要您的员工福利价了,咱们赶紧签了,省得夜长梦多。」 销售经理温和的脸蛋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没有说话,又在计算器上按出一串数字来拨给李雨升看,李雨升自然知道她的为难都是演的,但也知道人都要挣钱吃饭,自己确实不能打压太过,到了这个价位,就已经算给鹿明烛省下不少钱了。 「行,那就这个吧。」李雨升点头拍板,叫鹿明烛过来看合同、一起回销售中心签字,鹿明烛对合同不合同的不怎么感兴趣,却也乖乖接过了,同李雨升一起下楼。 再回到售楼中心,销售经理先把李雨升和鹿明烛安置去了二楼小咖啡厅十分安静隐私的角落里,还自掏腰包请他们喝了咖啡,李雨升知道对于刚刚这一笔单子的提成来说,一杯咖啡简直轻如鸿毛,不客气地接受了,目送销售经理离开去拿材料。 李雨升一直扭着身体拧着头看销售经理走远的背影,鹿明烛望着李雨升,总觉得李雨升看得有点久了、那个销售经理好像确实长得很漂亮身材又好,性格不错还温柔,更重要的是个活人、还是个女人,不仅可以结婚,更适合长相厮守。 第133章 谁家的醋 有些离谱的、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出现的念头,一旦冒了头,就很是收不住了。 鹿明烛看着李雨升慢慢地收回视线、慢慢地转回头来,偏要在李雨升的脸上看出些恋恋不捨、看出些意犹未尽、看出些细微的落寞,又想到这一上午李雨升与销售经理相谈甚欢,从来没有冷场过,想到自己走出拐角时,被李雨昇平白无故瞪的那一眼…… 鹿明烛的表情冷了几分,双眼定定地看着李雨升,见李雨升终于肯百转千回地面对自己、向自己凑近一些、对着自己开口说—— 「草,我刚才看见杨建木的秘书了!!」 李雨升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隐晦而暧昧,鹿明烛……鹿明烛眨了下眼,什么暧昧什么隐晦顿时烟消云散,他恍然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刚才不是有人也要来买2805这个房子?就他妈是杨建木的秘书,我前阵子不是一直研究杨建木的朋友圈么?里面有他们团建的合照,这个总助还是秘书的就站在老闆边儿上,他一过来看着就眼熟,都给我看愣了,想起来是谁之后我他妈头髮都差点炸起来……」 李雨升压低了声音,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颇有些贼眉鼠眼地四下瞄看,明显是防备着被人偷听见,鹿明烛的思路被他引着走,不由得皱起眉来,也将声音压底了几分:「我在停车场找到第五个尸体了,刚才也看到第六个鬼尸在2616号的天花板上,他们想要2805这间房子,一定是有用的。」 「那个人要的特别急,明天不是说做什么法事吗?我猜和这个有关系。」时间紧迫,李雨升多半精力都放在留心不被人听到自己对话的上面,没对「天花板上粘着个死人」反应太大,和鹿明烛说着自己的推测,鹿明烛只一点头,还欲再说什么,看到李雨升已经松松散散地靠回沙发背上,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果不其然,漂亮的售楼小姐迈着得体的步子款款而来,鹿明烛想到自己方才莫名其妙乱吃飞醋,不由得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着,侧过身也将咖啡端了起来,装腔作势地吹去上面的热气。 与之前在中介处买便宜房子不同,斐都新府签约的流程更为正式,拖得时间也要长些,需要鹿明烛和李雨升分别提供一些证件资料,包括停车位在内一切操作完成需得三日之后。鹿明烛那边签着字,李雨升一面听销售经理说着注意事项,一边掏出了卡来。 第205页 鹿明烛给李雨升卡的时候,没有说里面有多少钱,也没有说密码是多少,李雨升神色自若地划了卡,输入自己的生日,竟然交易成功了。 ——也不知道鹿明烛是什么时候偷偷办了这张卡、或者偷偷改了密码,就像这张卡和里面的钱都是为李雨升准备的一样…… ……就怪了!为他准备的钱,怎么拿来买这个不知道日后有什么用的房子,还写自己的名! 李雨升把自己心里刚冒出来的恋爱脑由头掐灭在襁褓里,接过售楼小姐整合好的文件夹放在一边,表示自己还要在这儿喝一会儿咖啡、休息一下,销售经理笑着表示理解,顺便还介绍了一下小区里的一些对业主开放的公共设施,对李雨升说有空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 李雨升颔首,囫囵应了,销售经理陪着又多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离开,李雨升目送她走远,立刻转向鹿明烛,说道:「明天房子还没过户,咱们用想重新装修之类的理由来这儿等着看看?」 鹿明烛摇了摇头:「仪式在十二楼,而且在居民区里办这种死人的活动,怎么都要隐晦一点,肯定是大门紧闭也不会闹出动静,咱们没有理由下楼,更没有理由过去看。」 「那怎么办,明天还过不过来了?」 「过来,我试试能不能看到,尽量能近一点就近一点吧。」鹿明烛在自己眼睛的位置比划了一下,李雨升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满是玫瑰味儿的牛乳咖啡,咂着嘴体会了一下味道,看向鹿明烛道:「还有,你下次要自己走的话,别那么悄么声儿就不见人了,知道你手眼通天肯定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是也怪吓人、怪叫人担心的,知道吗?」 「好。」鹿明烛点头答应了,李雨升心道不知道你都答应了我多少事情,每次都是应得爽快,回头等到提要求的人自己都忘了,就敷衍过去。 可是鹿明烛哪怕是装出来也是一副乖模样,李雨升没办法对他发难,只得忍了,将咖啡慢慢全喝进肚子里。 「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十二楼另外半边杨建木要全买下来、而且封上,升哥,你有什么头绪吗?」 鹿明烛看李雨升喝得差不多了,便将自己那杯咖啡也推到李雨升面前去,一面抬头问着,李雨升放下自己手里的杯子,拄着腮拖着长音思考了一阵,终归是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如果下次再中了魇,有没有可能过去看看?」 「魇等同于幻境,里面其实都是咱们自己想像出来的东西,和真实或许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买两根绳子,把我从上面吊下去。」李雨升随口开始插科打诨,说完见鹿明烛竟然一副认真思考起来的样子,赶忙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停,这个法子不行,吊谁都不行。而且我还有点担心哈,你说咱们肯定要搬过来住了,免不了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肯定不能足不出户吧?说不定就撞上昨天那个人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直接撞上更好办了,我也是有能力开幻境的,把他拉进来,困在里面。」 鹿明烛万分随意地说着,样子格外轻松,李雨升拿过他的咖啡杯,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鹿明烛的鼻尖比划了一下:「又开始了鹿仙人,别托大,怎么总犯这个毛病?每天都说『没有比我厉害的了』,对上不会动脑子的是一拳一个小朋友,只要会动脑子的,挖个坑你就直么煳眼地跳进去,闹自己一身伤。」 李雨升说得在理,鹿明烛没办法反驳他,可到底觉得气闷,憋了一阵子,低声道:「你觉得我没脑子。」 「噗!」李雨升被鹿明烛的小声抱怨逗得笑起来,差一点被咖啡呛死,勐咳嗽了一阵,见鹿明烛明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要抽出纸巾来递给自己,直接一把攥住了鹿明烛伸过来的手,就着鹿明烛的手将身上脸上崩到的咖啡渍擦了,反手伸过去捏了捏鹿明烛的脸。 「笨点也好,不然怎么被我骗来当媳妇儿了?」 鹿明烛没好气地将李雨升的手拨开,李雨升兀自笑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故作姿态地感慨:「好喝,还是你的好喝~」 鹿明烛自己生闷气——尽管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总归没再仔细理会李雨升,李雨升知道他就是在做做样子,将鹿明烛的一杯咖啡喝完了,主动朝着鹿明烛伸出手去,拉着他要一起回酒吧。 「别赌气不说话了,明天到底怎么办?」 「……先叫准备好的人去做事,一切都只为了堵住那个风水师,他要不来,我们就只能守株待兔、伺机而动。」 「好,」李雨升捏了捏鹿明烛的手,回头对他咧嘴一笑,「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李雨升答应鹿明烛「就这么办」的时候,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一守株待兔、伺机而动,就守了整整一个月、快要待满三十天。 桁市入了冬,气温降的相当快,李雨升现今出门都要穿薄绒衣裹着薄棉服,每日看着天气预报,说不准什么时候第一场雪便要落下来了。 那一场法事的当日,两个人倒是潜行去了接近十二层的楼道里,可惜当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鹿明烛换了眼睛一直盯着,却不见一点鬼影子,只能说对方又设置了障眼法阵,故意伪装起来了。 至于充当「天师」,前去行动的,自然是留在酒吧里的那只小鬼儿,无奈它道法低微、灵能有限,进去倒是进去了,除了见到了杨建木、见到了白瓷骨灰罐子之外,什么新发现都没有。 第206页 那晚回应李雨升话语的守夜人它没见到、会用魇术的天师也没见到、死状悽惨的鬼尸还是没见到,一问三不知,眼睛里全是浑浊的愚蠢。好在鹿明烛也没对它抱有多大希望,随随便便就放了它去了。 转眼快一个月过去,李雨升零零散散接了不少日结周结的打工活计,一天到晚在斐都新府进进出出,几乎感觉自己真的是把这儿当成了家、顺其自然地住起来了,每天带着鹿明烛一起早出晚归,进进出出无数次,几个其他楼层的邻居都眼熟起来、见面偶尔会打上一两声招唿,却唯独没有再见到那个穿着显眼的中年男人。 第134章 八门煞(一) ——当然,也没有遇到过杨建木。 日子过得太过于平淡无事,第一周李雨升还会暗自戒备,多多少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第二周觉得山雨欲来、这么安静一定是对面在酝酿个大的,可是过了第三周、第四周,平平安安来到第五个星期的时候,什么八门杀阵什么风水局,已经被闲散日常的生活沖淡,好像全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高强度撞鬼、差不多每天都在被各种惊吓、甚至频频有生死之虞的那半年,在日復一日柴米油盐的生活中逐渐模煳记忆,或许是越经受刺激大的事情越容易被磨平淡忘,如今李雨升就算独自出门,临行前和鹿明烛讨论的话题不过是「家里没有鸡蛋了」、「小区门口有个大姨卖九块九一捆的花」之类的家长里短,再加上鹿明烛在门口踮起脚来笑着印在李雨升颊边的一吻,当真是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称得上「事件」的,只有三项:其一,是鹿明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辆二手商务车,停进了挑选好的车位里,车位的斜对面是一辆房车——李雨升早就知道,里面有鬼尸在。鹿明烛偶尔会掐指一算,在不知道什么规律的日子里下到地下车库,蹲在车里守上一夜,盯着对面房车的动静,李雨升自然要陪同,不过一月以来,并无任何异样。 其二,是波儿象发来消息,「黑眼」的位置已经找到,新的酒吧地址也选好了,然而黑无常解见鸦却不在那里好好呆着,只留下了几根黑色的羽毛,看周遭的情况,不像是曾经激烈打斗,无法判断究竟是昏睡时被人带走、还是已经醒来自行离开。 至于其三则是……多戴几层套,确实有效。 今夜又是鹿明烛说要去地下车库的日子,李雨升从第一次的紧张戒备枕戈待旦,到现在就像是中年人出去旅游,下楼之前将什么煮茶叶蛋、苹果、饼干之类的都带着,嘀咕着又要降温了、得再多带两条毛毯过去。 囫囵煳弄了几口晚饭,李雨升拎着大包小包,同鹿明烛一起,在晚上九点不到的时候坐进了车里。 地下车库确实是寒冷无比,加上气候的缘故,后半夜滴水成冰。鹿明烛和李雨升是暗中观察鬼鬼祟祟的行动,也不能发动车子、打开空调,李雨升便提前买了一整箱暖宝宝,还有羽绒睡袋在车里备着,倒确实不致于受冻了。 「唉,就在这儿枯守着,也不能来个砗振什么的,空虚寂寞冷,无聊啊……」李雨升抱着手机,旁边连接一台巨大的充电宝,一边玩着没营养的静音版消消乐,一边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鹿明烛早就被李雨升随时随地信口花花说得免疫了,半趴着将身体隐藏在前座后面,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来,盯着斜对面的房车,对李雨升道:「你先睡吧。」 「是打算睡,不然还能干嘛,就是困劲儿没完全上来呢。」李雨升打完一关,放下手机去看鹿明烛。 商务车的后座整个放平了,枕头的位置在前排两个座位后面,已经很尽量地将「床」的范围拉长,李雨升却还是待得侷促,双脚蹬着后备箱盖子,双腿还要尽量分开压下去、避免露出来被看到。平躺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腿酸屁股麻,还受睡袋桎梏,维持姿势累得很。 李雨升稍微翻身,抬手捂上鹿明烛没有被毯子盖住的后背,不意外冰冰凉的一片。鹿明烛整日里不知冷不知热,还总是说自己对于疼痛没太大感觉,时常让李雨升因此下手没轻没重,留下不好消去的印记之后独自懊恼。 李雨升一边胡乱想着杂事,一边慢慢抚摸着鹿明烛的后背。原本男人体温就高,李雨升身体里还有个被象牙尖加持过的阳燧,就像是一块熨烫过的暖宝宝煳在了鹿明烛背上一般,鹿明烛不由得低下头去看他,轻声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李雨升笑了笑,手指在鹿明烛的嵴柱上来回点了点,「想着还好你不是个人,要不然就这种大冬天深夜里穿一件薄棉衫在地下车库呆着、连个毯子都不披还不觉得冷的劲儿,我得带着你到处求医,去看看是不是哪根儿神经烧了、有什么渐冻人的病没有。」 「……少胡说八道了。」鹿明烛低声驳了李雨升一句,将落在自己身后的毯子捡起来,欲盖弥彰地往身上裹。李雨升笑呵呵地看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亡羊补牢这一套,也不多说什么,侧过身面对着鹿明烛,打了个哈欠,将眼睛闭了起来。 此时车库里还有些车辆往来的声响,鹿明烛盯了房车一阵,感觉身边的李雨升已经睡着了,便又将自己身上的毛毯拿下来,轻手轻脚地盖在了李雨升的下半身,重点将脚的位置包裹起来一些。 他垂眸看着李雨升,抬手去碰李雨升的脸颊和耳垂,触手应该是冰凉的,但是没有鹿明烛的手指凉,所以也不太感觉得出来。 第207页 在轿车里休息有多么难受、多么冷、多么窝囊,鹿明烛心知肚明,可李雨升就是二话不说要下来陪他,鹿明烛非常希望杨建木和他的风水师有点眼力见,早早地过来现形被他抓到暴揍一顿,避免李雨升再长此以往地受苦受累。 想着,鹿明烛转过脸去,望向了房车的位置。 凌晨一点后,地下车库里就没什么动静了,尤其是鹿明烛所在的这一片,静的就像是哪个时间使者给按下了暂停键,只有远处隐隐约约有些车辆驶过的声音、被减速带震了一下的声音。 房车安静得不像样子,鹿明烛也安静得不像样子,一双眼睛长久得睁着,眨也不眨,直到看见房车底盘的缝隙之间,掉下来一个小小的、甚至不到米粒大的白点。 鹿明烛略微勾了勾嘴角,脸上浮现出些阴鸷的表情来。 之前这六具尸体封在富勤里六栋的水泥墙里,没有多少空气,短暂的腐败之后便能够长久维持原貌。后来挖出来放在验尸处,本就稍稍腐烂了些,现在挪到斐都新府,其他的五具鬼尸或许都封在水泥或者石灰里、泡在福马林液里,然而地下车库的这一个,就算是贴了许多防腐败的符箓加持,也避免不了暴露在空气里,缓慢地开始巨人观、开始腐烂。 ——这些已经开始从房车的各个角落掉出来的、死掉了的蛆虫,便是最好的佐证。 诚然,里面也有什么杀虫的符降温的咒语,再加上桁市目前的低温,不仅延缓尸体腐烂,还能让蛆虫早死,不至于六七天便变成苍蝇,否则一大群苍蝇围绕着房车在飞,早就有别人来举报,一下子便查到他们在藏尸,到时候别说鹿明烛出不出手,杨建木的牢狱之灾是绝对跑不了的了。 如今鬼尸糜烂,八门杀阵维持艰难,看只看……对方什么时候再捡来一具尸体,或者干脆,自行杀人做尸,前来替换了。 鹿明烛笃定,这个日子不会让他再等太久,已经很近、很近了。 凌晨四点,李雨升的手机闹铃震动起来,鹿明烛虽然第一时间伸手帮他按掉了,李雨升却还是五迷瞪眼地醒了过来,一边揉着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儿,一边低声问鹿明烛:「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儿?」 「没事。」鹿明烛摇摇头,轻声回应了李雨升,「你是再睡一会儿,还是我们上楼去?」 「上楼吧,舒舒服服歇着,你这又熬了一宿,哎哟——」李雨升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骨头不是骨头皮肉不是皮肉,腰上的筋都要打结了。 一般而言,无论是什么冤魂厉鬼,过了凌晨三点便不会再在阳间擅自行动,李雨升捱到四点是留足以防万一的时间,至于鹿明烛,则纯是为了让李雨升睡个完整的觉。 李雨升稍微将车里收拾了一下,自己披着个毯子先拉开车门下了车,而后将鹿明烛也接出来,拿过另外的毯子把鹿明烛也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才算满意,将车门关好,随手把车锁上了。 两人就近乘坐电梯回去,李雨升实在又冷又困又累,难受得不行,哈欠连天没什么话,鹿明烛更是没什么好说的,安安静静被李雨升搂在怀里,脸上不见一点疲惫和睏倦的样子。 「哈啊……小美人儿,有时候我是真羡慕你……」电梯徐徐上升,李雨升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困顿的湿意,低头与鹿明烛对视一眼,「什么时候都这么活蹦乱跳的,整得我也不想当人了,哎你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吸血鬼呢?冷不丁给我一口,让我也不老不死不怕冷不怕热……」 「别乱说。」鹿明烛瞪了李雨升一眼,李雨升低声笑了笑,等到电梯停下,同鹿明烛一起走出去,回到2805号。 第136章 八门煞(二) 桁市已经给了暖气,不过斐都新府却不是集体供暖,早早就能开壁挂炉了。 房间里暖意融融,开了灯之后宛若个温柔乡,外面的天大黑着,和深夜也没什么两样,李雨升当即一点再说骚话调戏鹿明烛的心思都没有了,也不想去洗澡冲散满脑子的困意,直接和衣往沙发床上一倒,四仰八叉地睡了过去。 斐都新府自带的精装修房沙发床和单人床的体量差不太多,鹿明烛知道李雨升困着,由他睡在这里,只过去帮着将李雨升的外套、外裤和鞋袜脱了,又盖上一层薄薄的小棉被,给李雨升脑袋后面的枕头调整了一下,好让他睡得舒服些。 做完这一套,鹿明烛将客厅的灯关掉,房间里顿时黑暗一片,他仗着自己不需要照明,径直走去浴室简单沖洗,一双灰色的瞳孔一直低低地垂着,盯着二十六楼的位置。 不过想当然也知道,封在水泥里的死人,这个时间这个距离不会有什么异动,鹿明烛关上水龙头,静静地坐在桌子前看了会儿手机,等头髮干得差不多,便独自上床去睡了。 倘若鼠蹊位置总有个辊子来来回回地滑,抛去在做椿梦的情况,那只有一种可能。 鹿明烛朦朦胧胧地醒过来,就感觉自己被存在感极强的一个人给拢住了。 他本身是摒着腿侧躺着的,不知道李雨升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又摸到卧室里来,一条胳膊将鹿明烛的褪撑到接近腰部的位置,啧啧有声地对鹿明烛的肩膀脖子又吻又吆,一副生怕鹿明烛睡得太好醒不过来的架势。 「……醒了?」鹿明烛还迷煳着,懒得动,稍微侧了侧头,眼皮透过红红白白的光,看这亮度像是已经接近中午了。李雨升的手越过他的胁下胺在詾前,手指也并不老实,贴着鹿明烛的耳边低声笑道:「傻媳妇儿,起不起床了?你男人下午要去干活儿,马上就得走了,不送送我?」 第208页 李雨升话音落下,也没给鹿明烛反对抗议或者准备的时间,便滑薿薿地钉了进来。 说疼也不疼,只是让鹿明烛皱着眉廷了蜓背,听见李雨升一边嘆气一边箹着自己的耳朵低喃:「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没见过男人这么能础水儿的……」 李雨升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拱着便要駧起来,鹿明烛本还不适应,脑子身体都是浆煳,想要拦李雨升一下,但又知道李雨升快出门了、肯定是着急,手都已经回过去按在李雨升的大腿上,却只是将手指搭着,没有用力。 他稀里煳涂地陪着李雨升闹了一遭,眼睛更加睁不开,听着李雨升窸窸窣窣地打扫「战场」,没一会儿「哗啦」一声,眼前的光亮没了,卧室里又暗了下去。 李雨升拉好了窗帘,又回到床边,双手撑在鹿明烛身侧,吻了吻鹿明烛还带着潮气的额头和脸颊,轻声嘱咐:「活儿应该是九点干完,工头管晚饭,估摸十一点前后回来,记得下去接我,嗯?」 「嗯。」 鹿明烛闭着眼睛答应李雨升的话,听着李雨升又低声笑起来,笑得他身体发热心里发痒,接着手被执了起来,黏煳的吻落在手背和指尖。 「走了,你好好睡,有事联繫我。」 鹿明烛有些想起身送李雨升到门口,又有些想装睡不动,念头犹豫之间,李雨升已经走出了卧室。 鹿明烛听见客厅传来穿衣换鞋的动静,听见门被拉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卧室里满腔属于李雨升的、还没消散的味道敛入肺腑,重新陷入深眠之中。 晚十点半,鹿明烛坐在了斐都新府对面的小酒馆里,拿着菜单煞有介事地查看着。 他头顶的帽子从干巴单薄的鸭舌帽换成了带檐的毛线帽,看着就暖和,独自坐在最里面的隔间,老闆同他招唿了一声,上了杯热水,就急匆匆又走了。 正是烧烤酒馆最热闹的时候,鹿明烛也不知道为什么桁市的人这么喜欢吃烧烤,尤其还是大半夜吃烧烤,更不知道李雨升是来桁市太久被同化了,还是自己本就好来这么一顿重油重盐重荤重辣的宵夜,只知道每当晚归的日子,李雨升非得要来这里吃点串喝点酒才肯回去。 因为来了多次,老闆已经认识了两人,知道鹿明烛没有自己过来的道理,定然是要等着李雨升的,故而把鹿明烛带到常去的位子、上了壶热茶后,就没多做招待。 鹿明烛自己坐着,看着菜单发呆,心里想的却是这个习惯很不养生、很折寿,得叫李雨升改一改,这么爱吃宵夜,不行的话以后改成回去喝一盆小米粥就很不错,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深夜吃东西的好…… 他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打发时间,没有等过半个小时,听见酒馆门响、老闆打招唿的声音抬起头来,果然见到李雨升一边脱外套一边往里走,笑着和老闆寒暄了两句,张口就是「要老几样」,之后转回头,看到鹿明烛之后愈发笑起来,加快脚步朝着鹿明烛走了过来。 「等久了没有?好宝贝儿,可想死我了。」李雨升笑呵呵地一屁股坐到鹿明烛对面,随手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放,双手捧起鹿明烛的脸用力揉了揉,手心还是热的,像是着急赶路出了点汗。 ——好吧,吃点重口的宵夜也没什么,以后搜罗点天材地宝滋补的东西,给补回来就好了。 鹿明烛心里这么想着,也微微仰头对李雨升笑了一下。 酒馆里嘈杂,鹿明烛不爱大声说话,就听着李雨升讲下午发生的些事情,概因他总是去跑不同的日结,便总能遇到新鲜的人、新鲜的事,有的时候讲出来一些听到的、偷看到的炸裂八卦,会让鹿明烛怀疑自己白在人类社会里混迹这么些年,好像一直都没有融入,还在边缘一般。 但是有李雨升在,不管是偶尔带着他鹿明烛去见见世面,还是独自出门后回来讲述这些故事,都让鹿明烛觉得自己更活了一些,也更真了一些。 这种感觉不是没有的……这样坐在一起吃着东西,听李雨升笑模笑样地谈天说地的经歷和感觉,都不是没有过的。 时异事殊,竟然人是物非,环境、旁边的人、李雨升的打扮、李雨升讲的故事都不同了,可坐在鹿明烛对面说话的人,还是那个李雨升。 鹿明烛略微有些恍惚,心脏蓦然鼓胀起来,眼眶泛起非同寻常的酸涩,不过正巧他在低着头拿着筷子和一串肉串奋斗,表情和眼睛都被遮盖,李雨升发现不了他的异样。 而鹿明烛也难得庆幸自己已经是鬾鬼,难得庆幸,鬼怪是没有眼泪的。 一顿饭吃完已经将近一点钟,酒馆里竟然还是热闹,客人一群一群去了又来,好像隔天不用去上班工作一样。 鹿明烛站在李雨升身后,静静等着李雨升结了帐,同李雨升一起往回走。 过了马路,喧譁热闹的夜生活便归于脑后,斐都新府这边一片安静,保安亭的人见到李雨升和鹿明烛过来,还远远打了个招唿。 李雨升自然笑着点了个头,刷卡开了门禁,与鹿明烛一前一后往里走了一段路之后,脚步停了停。 两人已经这样在深夜里散步一般走了无数次,鹿明烛知道李雨升是什么意思,故而快速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将自己的手递进了李雨升的掌心,又被李雨升拉着揣在了他的口袋里。 第209页 「明天的活没安排,上午起来再看看群里有没有什么消息。越冬天了,事儿越少,今天二杨子还和我们打趣,说桁市的人都跟熊一样,也带冬眠的……」 出了酒馆,离了热闹的环境,李雨升说话的声音和语速也都降了下来,鹿明烛侧头望着他,小声问道:「累不累?」 「给家里挣钱,累什么。说起来我还看上几个监控,想给我爸安上,平时就能看看,防着万一出啥事儿呢?而且弄个能通话的,到时候有什么事儿也不用打电话了。回头你研究研究,替我参谋一下。」 「该打电话还是打电话吧,不然你爸好好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有人说话挺吓人的。」 「哈哈,也是。要不说还得是鹿仙人,脑子就是好用。」 李雨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鹿明烛闲聊扯皮,没一会儿便进到了楼道里,两人走进电梯,李雨升打了个哈欠,瞄了鹿明烛一眼,抬手按了按鹿明烛的后腰:「中午有点急了,没事儿吧?」 鹿明烛摇头,李雨升顺手将他的腰揽住,随意散漫地看了一眼电梯轿厢里的gg,又说道:「什么时候也得带我爸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家里是不是没有纸抽和洗衣液了?晚上回去就买点。」 「衣架也没有了。你别总是买衣服。」 「这话说的,咱俩可都得有冬衣换啊,冰天雪地的。」 第137章 八门煞(三) 李雨升与鹿明烛说笑着家长里短的闲话,看着电梯最上方的显示屏,慢慢升到了「28」的位置。 「哐当」。 电梯停在二十八楼,整个轿厢稍稍顿了一下,和其他年久失修但却能正常运行的电梯没有任何区别,而后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同往日并无二致的楼道里,亮起了白色的感应灯。 李雨升的话不知何时停下来了,他转过头,垂眸与鹿明烛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都知道,此时此刻的电梯,以及电梯外面的景象,与过往的每一次,都完全不同了。 该来的总要来,且鹿明烛就在自己身边站着,李雨升倒是一丁点都没觉得害怕,长腿一迈,直接跨了出去。 外间仍旧是司空见惯的景色,好似与没有一点变化、还是正常的模样,李雨升没有贸然往2805号的方向走,而是在原地站定了。 他观察着周围,站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然而鹿明烛却并没有跟到身边来,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李雨升觉得有些怪异,略微皱了皱眉,叫着「鹿明烛」转过身去,电梯仍然停留在二十八层,仍然是大开着,然而里面哪里还有鹿明烛的影子,分明是早就见过好几次了的、那具没有脑袋脖子长毛的鬼尸,叮叮地立在里面。 「叮」。 又是一声电梯铃响,旁边的电梯屏幕也出现了红色的「28」的数字,接着电梯门徐徐打开,里面正是剖腹的鬼尸,肠子「啪嗒」一声砸在了地面上。 「叮」、「叮」、「叮」…… 一连六声电梯到达的声音接连响起,完全是立体环绕音,李雨升面无表情,心里也没多少波澜,缓慢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眼下他的周边根本不是什么楼道走廊,而是八个电梯门,其中六个都有鬼尸「把守」着,另外两个里面则是白光,一副逼良为娼……逼着李雨升也走到有白光的门里,加入它们的样子。 约莫是见这六具尸体见的实在是太多了,虽然感觉和之前好像有些区别、其中一具好似腐烂得尤为严重,李雨升也没觉得多么害怕——又或者是鹿明烛突然不见,两个人被迫拆分开,对于鹿明烛的担心更甚于对于自己眼前情况的害怕一些。 道理很是简单:六具鬼尸、八门杀阵全都在李雨升这里,那么,鹿明烛那边面对的,一定是未知的、极其难以对付的东西,而鹿明烛又是个死脑筋的鬾鬼,什么计都能中上一中…… 「咕噜咕噜咕噜……」 李雨升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有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鹿明烛那边会遭遇的情况,而鬼尸们就像已经等不及了,从那具腐烂最为严重的、没有下半身的尸体所在的轿厢里,滚出来一个圆滚滚还长着毛的东西。 李雨升直觉这玩意儿肯定不是什么好货,但架不住人的好奇心就在这儿。他低头去看,果然见到一个人头停在自己的脚边。 那人头看着像新死不久,脖子里的血和浆子沥沥拉拉划了一地,从电梯厢到李雨升的脚边滚出来一条弧度漂亮的线条,嘴巴大张着,眼睛也瞪得极大,停在李雨升脚边之后,那双眼睛竟然勐地一转,瞪向了李雨升。 画面的冲击力倒是不小,可惜氛围烘托得还不到位,李雨升同这颗人头大眼瞪小眼,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一丝眼熟在,互相瞪了半天,李雨升的脑子里豁然划过一个名字: ——窦鸿德。 李雨升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个牛鼻子老道是不是叫这个名字,然而这张脸多半是不会错的。 窦鸿德死了,而且是被斩首,脑袋在这里,身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这个情况,应该是也被算作了八门煞其中的一煞,成为了鬼尸。 李雨升手指微动,将几张符箓夹入指缝,一脚抬起,勐地踢足球一样将窦鸿德的脑袋踢飞出去,无奈他的射门技术实在是烂,可怜这颗人头重重地撞在了金属门边,发出已经不属于人累的悽厉叫声,快速地抖动起来。 第210页 李雨升懒得理会它装神弄鬼,全身肌肉绷紧,戒备地又转了一圈,直觉告诉他,这次与之前在六栋遭遇的鬼打墙不一样,倘若还是去蒙另外两扇门走出去,别说伤门会把他怎么样,死门里万万就是死路一条,绝不可能再有什么凤凰涅槃、虽死犹生了。 ——既然不能走死门,那就去走生门。 李雨升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两扇空电梯到位置,接着回过身,眼神在五端尽断的鬼尸和无头鬼尸之间过了几个来回。 这两具鬼尸所在的位置,与两扇空门是对应的,那么一个是惊门,另一个则是生门。 二选一的概率,百分之五十……管他妈的,搏一搏就是了! 李雨升一咬牙,两只眼睛在两具鬼尸之间再次打量起来,四周没有任何能够得用的提示,于是李雨升朝着那手、脚、脑袋都断掉的鬼尸,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符箓。 原因无他,只是觉得无头鬼尸四肢健全,看起来没有这一只好打。 断头鬼尸自然察觉到了李雨升的意图,然而他的颈部只有一层皮连着,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整个身躯不住地抖动,被李雨升一道符打中之后,嘶吼出了鬼叫的声音。 那声音振得人耳膜万分难受,鬼尸却不见往外移动,看样子一切行动都被限制在了电梯轿厢之内,李雨升胆子更大了些,竟然冷笑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手中掐起数张符箓,带着劲风打在了鬼尸的身上。 鬼尸就像是个不能乱动的活靶子,不断发出惨叫声,身前被李雨升打得血肉模煳,一双胳膊抬起来,同样只有一层皮连着的手像掉了螺丝的扳手一样晃来晃去,试图抓到李雨升、要将李雨升碎尸万段。 李雨升一面朝他丢着符箓,一面想这到底是什么弱智杀阵,然而还没等他得意,眼角余光里忽然有团东西一闪,接着后背便遭到了重重一击! ——他娘的!窦鸿德的那颗脑袋!! 电光火石之间,李雨升霎时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然而已经躲避不及,他一手撑上电梯门板,可是另一手没有撑住,才掉进轿厢一点,便被里面的鬼尸拉了进去! 鬼尸的力气出奇的大,明明没有手脚,双臂双腿却像钳子,李雨升暴喝一声,眼见得这个距离再搞法术攻击定是来不及,干脆一手攥住鬼尸脖子上那一层皮、将鬼尸的脑袋麻袋一样甩了起来,接着另一手重重一拳砸在了鬼尸的脸上。 霎时间,鬼尸的鼻子干瘪下去,发出骨骼爆裂的声响,眼球却突出来,七窍之间齐齐迸出黑色粘稠的汁水,李雨升顾不得噁心,骑在鬼尸的身上,膝盖死死抵住鬼尸的胳膊,一连几拳不要钱也似地砸下去。 轿厢都因为李雨升雷霆万钧的拳头而颤抖,李雨升将鬼尸爆揍一番犹嫌不足,自口袋里掏出一把符来,恶狠狠地塞进了鬼尸已经变形没牙了的嘴里,一手死死地捂着,另一手在身前掐诀,瞪着鬼尸的脸,不由分说吐出一长串的咒语。 「轰」的一声,符箓齐齐燃烧起来,鬼尸立刻狰狞扭动,大概是被咒术烧灼的感觉太过疼痛难挡,它竟然爆发出一股怪力,把压在身上的李雨升甩飞出去,一双胳膊不管不顾地开始掏自己的喉咙。 李雨升的后背重重地撞在金属板上,但却顾不得疼痛,再次双手掐诀,双唇微动,只听「!」的一声巨响,鬼尸整个爆裂开来,铺天盖地的黑色尸水直喷出来,李雨升赶忙侧头一躲,谁知预料中被溅射满身的感觉却没有如期而至,反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在极近处喊道:「升哥小心!」 接着李雨升便被勐地拉了一把,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就听头顶上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直逼而下。 与此同时,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墙壁被硬物砸穿的声响、铁链被什么东西砸得断开稀碎的声响接连而至,李雨升勐地抬起头来,就见原本幽深黑暗的头顶上,一台电梯正以飞快的、足以砸烂下面的一切的速度下坠,接连砸在鹿明烛放出去的锁链上,然而锁链却无法彻底阻拦,一根一根被重力加速度可以吨计的电梯轿厢崩断…… 不过转瞬之间,电梯已经近在咫尺,四周是闭合且阴暗的黄土,空间无比狭小,李雨升勐踹了几脚墙壁,发现绝无逃生的可能,脑子里已经想不到任何应该作出的反应,完全凭藉着条件反射,回身将鹿明烛挡在了自己身下。 「吱——」 刺耳的声音紧贴着头皮响起来,预料之中被「扑哧」一声砸成肉饼的痛感迟迟未到,李雨升听见鹿明烛在自己怀里勐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胸口被鹿明烛的手搭上。 「……拦住了。」鹿明烛的声音轻轻在李雨升耳边响起。 第138章 八门煞(四) 李雨升蓦然抬起头来,先回头去看上方,不过一个转头的动作,鼻尖便蹭到了冰凉的锁链。 而轿厢,就停在他背后不足一米的地方。 眼前这一幕岂止刺激,简直就是逼命,倘若再晚那么零点零一秒、倘若鹿明烛的锁链再多断一根,李雨升和鹿明烛两个人就要在这里被砸成肉泥了。 剩余的空间根本不足以让李雨升和鹿明烛站起来,轿厢在有限的地方摇摇晃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的声响,鹿明烛担心还有什么变化,又是十几道锁链凿进墙里,倒是将电梯死死地撑住了,然而他和李雨升也只能歪斜着半躺在地面,坐都坐不起来。 第211页 空间不算密闭,然而氧气流通不顺畅,鹿明烛不太需要唿吸,干脆愈发放慢了吸吐的频率,任由李雨升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连连喘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在这儿了?我怎么又在这儿了?我就记得我是……那八扇门都在我这儿,六个尸体也都在……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六个尸体,是七个!你还记得那个荞头崖和咱们一起去的道士吗!他已经死了!!他的头……他的头也在这儿!」 李雨升攥着鹿明烛的胳膊,一顿连比带划的嚷嚷,鹿明烛皱着眉听着,等到李雨升终于把话说完,才说道:「我这里是一个往復的地方……方才这个位置是电梯的顶部,我一直站在这上面。」 鹿明烛说着,指了一下电梯轿厢的「底面」,李雨升对电梯的知识寥寥,分不清这到底是上是下,听鹿明烛继续道:「我想要出去,突然就颠倒过来,变成它一直在下落,我知道它是要砸死我,先一步借着锁链冲下来,没想到看到你在这里……」 「我是想着现在死门是不能走了,选个生门走,二选一,看来还是选错了,我进的应该是惊门……真他妈让人受惊,操。」李雨升低骂了一句,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原本惊门里的玩意儿死了没有,我反正是把它给炸了。」 「一会儿恐怕我们还是要被拆开,升哥,你记住,你身体里有阳燧,鬼怪伤不到你,能伤你的只有人,一定得分清了。」鹿明烛一边说话,一边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符来,不由分说往李雨升的口袋里一顿塞,李雨升扶着他的肩,倒是没制止鹿明烛的动作,只是皱着眉问道:「一会儿什么一会儿,现在你有办法出去?」 「我们没死在这里,该想办法让我们出去的反而是『他们』了。」鹿明烛微微挑了挑嘴角,因为倨傲而显得有些妖冶,李雨升就怕他这个心态,连忙抬起手来,屈指在鹿明烛的额头正中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警告道:「收一收!既然对面是人,多半就是那个风水师,他知道你有多大本事,今天敢来困住你、还把咱们俩分开,肯定是针对你量身定做了一套陷阱,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托大。稳住,不要浪,知道吗?」 李雨升说得认真,一副眉目切切的样子,鹿明烛望着他,倒是把李雨升的话听进去了,点了点头,也同样认真地应道:「我知道了,升哥。」 「不光得知道了,还得记牢了。你看这个玩意儿,分明是想砸死你,那就是说对方知道光靠鬼怪幻术什么的不能对你怎么样,要从你的肉身下手,你这副身体可是我用命给捏出来的,不许给我霍霍没了,掉根头髮都不行。」 李雨升捏住鹿明烛的手肘,仔细地叮嘱着,鹿明烛用力地点了两下头,想了想,对李雨升道:「我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对付你,但是鬼打墙也好、魇术也好、八门煞也好,全都是幻术,无论看到什么都别信,就算看见我站在你对面,如果珠子没有感应,也直接杀掉就可以。」 鹿明烛说着,托起李雨升的手腕来,手指在珠子上按了一下,接着掏出硃砂膏,不由分说在李雨升的手心里写了起来。 大概是这一次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又是十分被动地被拉进鬼打墙之内,鹿明烛给李雨升双手的手心写满了符文不算,还在手背、手腕、胸口、后腰也写了符,要不是李雨升拦着说够了够了,看鹿明烛的样子,非得给李雨升全身上下都用硃砂给涂红了不可。 好不容易鹿明烛将硃砂膏收了回去,望着李雨升的脸思忖片刻,又说道:「八门煞里有一煞的尸体——就是在地下车库里的那个——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他们应该是最近两天刚刚将你说的那个道士杀掉,想要把尸体替换,而且因为一直被我盯着,这个行为拖了太久,如今迫在眉睫,才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又或者,他是单纯地已经想到,怎么对付你了。」李雨升看着鹿明烛,微微摇了摇头:「小美人儿,我不是打击你,也不是怀疑你的能为。但是我刚刚看到了那具尸体,虽说腐烂了不少,但是绝对没到必须要换掉的程度,凑凑合合还能用、缝缝补补又三年,不一定是你把他们逼到了不得已的境地,相反的,说不准是他们知道,怎么才能把你逼到不得已的境地了……」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的脸,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却不像生气或者憋闷,几秒钟之后,他一把拉开李雨升的上衣,旋开了硃砂膏的盖子,用手指挖了一大块,就要硬往李雨升身上涂抹。 「我想不到除了针对你之外还能怎么把我逼到不得已,还是得让你再安全点。」鹿明烛不由分说地在李雨升丹田位置画下一道无比复杂的符咒,且这一次的符号与别处都不同,完成之后竟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像是没有写过字一样,李雨升也知道拦不住鹿明烛,只得无奈地半躺着,任由鹿明烛在自己身上涂来摸去,嘟囔道:「你们这些人是真的很爱在别人身上写字儿……」 鹿明烛由着他说,李雨升看着鹿明烛还在一手托着硃砂盒子、一手掀开自己的衣服看还有哪里可以写符,正想抬手拦一拦,没料想眼睛一闭一睁,鹿明烛已经消失了。 李雨升眉尖一抖,下一瞬,什么近在咫尺的电梯轿厢、铁链、墙壁都齐刷刷地不见,李雨升只觉得自己身形一晃,竟然站在了楼梯间里。 第212页 他抬起头,看着水泥白墙上「二十八层」的字迹,心里苦中作乐地想着还好不是十八层,接着便见到那八扇门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同样的电梯厢,而在惊门的位置,里面竟然是两个压扁了的人。 ——是李雨升与鹿明烛。 其中一个人身上的衣服摆明了和李雨升一模一样,李雨升面无表情地看着,接着听得「轰隆隆」一阵声响,惊门之内忽地落下来一个电梯轿厢,重重地砸了下来。 原本就压扁的两「人」再次遭受成吨以上的撞击,鲜血、碎肉自电梯井内崩了出来,李雨升侧身躲了一下,见那辆电梯居然又徐徐升起,而下面的「人」有一部分都黏在了电梯底端,发出模煳的「咕唧」声,随着轿厢升高,一些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位置的血肉快掉落下来,颤颤巍巍地往门外滚。 别说二十八楼下面还有二十七楼,就算是最下面的一楼,电梯井里还是有一定空间的,怎么可能是个平板放两个人,李雨升看得出来眼前的一切并非真实,也猜的出来大概是八门煞里其他的鬼尸想要给自己一个警告、吓唬自己一下,然而无奈惊吓的成分比较少,噁心的程度还更多一些。 李雨升木着一张脸,看电梯轿厢吱吱嘎嘎地上上下下,彻底将里面的两个幻影捣成一滩血煳肉泥,宛若义大利面上洒的番茄肉酱汁一般,最后一次才肯缓缓落回原处,而那些血浆煳则被挤了出来,溢得到处都是。 「还有什么招式,使出来吧。」李雨升送了耸肩,环顾了一圈围绕着自己的电梯门,如今惊门、伤门、死门里都只有白光,他的视线十分轻松地落在了那具无头鬼尸上。 刚刚二选一已经选错了,那么,很显然,正确答案——也就是生门,乃是这具无头杂毛尸所在的地方。 李雨升捻住一张符箓,特意错开了鹿明烛刚刚最后给自己的那几张,施施然迈动步子,相当轻松地朝着无头鬼尸走过去。 无头鬼尸明显察觉到了李雨升的意图,也开始抖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头、没有嘴的缘故,并不曾大声喊叫,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弄死你,就万事大吉了。」李雨升扯出一个轻松的笑脸来,站定在无头鬼尸面前,确保它碰不到自己,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符纸,「我知道你不可能让我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过去,有什么花招,使出来吧,你李爷爷等着接呢!」 第139章 大傀儡驾到统统闪开 无头鬼尸也没有耳朵,不知道能不能听见李雨升这么一句话,但李雨升说得却是心里话,他十分戒备地扬起手,正要将手中的符箓掷出,忽而听见一声: 「儿,是你吗……?」 这一声实在是太熟悉、太温柔,带着不可置信的微微颤抖,带着渴盼与沧桑,迴荡在李雨升的背后。 「我的……我的儿……是你、真的是你吗……?妈不是在做梦……?」 李雨升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皱紧了眉,缓缓回过头去。 在伤门的位置,在一片发散着的纯白色的光里,母亲的双手侷促地交握在胸前,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孑然一身苦盼至亲骨肉多时的,最为望眼欲穿的眼神。 再次和李雨升分开之后,鹿明烛发现自己站在不断上升的电梯厢里。 上升说得是数字,而鹿明烛却没有体会到一丝一毫的失重感,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其实没有动,而是周边的一切建筑都在下降。 这种猜测推理很是无聊,鹿明烛收敛神色,将身上比较厚实的、会妨碍一会儿行动的衣服、裤子、帽子等慢慢脱掉,仔细地叠好放在一边,冷空气立刻入侵身体,带来一股足以透心的寒凉。 恰到好处的寒冷可以让人维持清醒,鹿明烛望着一路升到三十层的电梯显示屏,再三告诫自己,记住李雨升方才说的话,切忌托大自负,现今李雨升独自一人被困在八门杀阵里,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自己这边绝对不容有失,甚至要想尽一切办法速战速决、快点去帮李雨升脱困。 斐都新府的所有楼栋最高层都是三十五,电梯只能到三十二层,剩下的三层也可以爬上去到顶楼天台,鹿明烛看着电梯在三十二楼停下,厚重的金属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外并非空无一物,恰恰相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数以百计的木偶,就像是被人刻意排列过一般,整整齐齐地挤在电梯之外,一层一层密不透风,每一只木偶无神的、大睁着的眼睛都在看着鹿明烛。 ……好无聊……不对,好有实力的傀儡术。 鹿明烛面无表情地跨步出门,挤进了木偶堆里。 不说操纵不操纵,能够制作出这种数量的傀儡来,便已经很是不易,没点天赋的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做到,虽然说放在鹿明烛的面前很不够看,但鹿明烛猜测对方应该也不会打着用这些木偶就能对付了自己的主意,不肯放松大意,暗自戒备地攥住了一道符箓。 随着鹿明烛的移动,四周的木偶的眼睛也对着他转起来,接连不断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迴荡在密不透风的走廊里,平白显得毛骨悚然。且木偶的身子不能移动半点,一些木偶在鹿明烛彻底走到身后之后,一双眼睛会「喀嚓」一声彻底翻过去,留下不断晃动着的、灰白色的「虹膜」。 第213页 而木偶变成这副样子之后,竟然同已经切换成阴阳眼的鹿明烛,那双只有银灰色的眼睛,十分相像。 鹿明烛猜测对方是想要把自己引到天台上去,毕竟这十年来他偶尔阅读一些人类的快餐文学,总能看到反派要在天台一边体验高高在上、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一边和主角对峙,然而显然他是想错了,把鹿明烛带到三十二楼来的角色,似乎并没有让鹿明烛轻易离开的意思。 楼道的门是封锁的,通向住户区域的消防安全门也是锁起来的。鹿明烛在木偶的拥挤中转过身,看见不知何时,那扇厚重、笨拙、总是吱呀作响的电梯门,竟然也悄然闭合起来,而且一路下行,停在了十二楼。 ——李雨升所在的楼层。 鹿明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骤然因为紧张和担忧而加快的心跳恢復以往的缓慢,暗自告诫自己,对方是故意要搞他的心态、想让他急躁,从而忙乱中出错,现在自己必须要稳、要冷静才行。 正当鹿明烛举起手来,想要一张符把眼前的傀儡木偶全部烧死时,他的耳边传来了极为轻微的「叮铃」一声。 霎时间,所有原本背对着鹿明烛的傀儡,「哗啦」一声整整齐齐地转过身来,无数双眼睛——灰白色的、木然发黑的,宛若有实体的刀子一般,刻到了鹿明烛的脸上。 与此同时,一阵冰冷刺骨的、带着极为浓重的腐臭味道的风,不知从哪里吹了过来,像是含着无数根冰针一样,扎在了鹿明烛全身的皮肤里。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且不说会不会被这阵阴风刺得起鸡皮疙瘩,看到了这群诡异的木偶也要全身发抖,鹿明烛却神色如常,反而因为对方先一步行动而宽心些许,后退一步抵上墙壁,一手捻住符箓,一手掐起手诀背在身后,嘴唇轻动,藏匿在舌底的铜币灵巧地翻动上来,被鹿明烛用舌尖抵在了上颚。 「轰!」 一声爆炸般的声响在贴近电梯门的位置响起,那里的一只木偶忽然自己燃烧起来,随着火焰吞噬全身,他的口中发出了磕磕哒哒的声响,好似充当牙齿的木头再不断张开、闭合地敲击着,木头做的四肢在火海中变成黑色的、模煳的影子,不断地扭动起来。 最开始的一秒钟,鹿明烛还以为这个会玩弄傀儡术的风水师是要烧死自己,不过第二秒鹿明烛便发现,明明都是木头做的,那着火的木偶却并没有将其他的傀儡引燃。 鹿明烛仍旧戒备着,静静地看着对方想要作什么妖。很快,木偶身上的火熄灭了,一切陷入了黑暗。 ——是彻底的黑暗,原本的灯光没有了,伸手不见五指。这种情况对于有一双夜里依旧可以自由视物的鹿明烛来说,就有些过于非同寻常了。 鹿明烛眼睛微微一眯,忽而感觉四周的空气好像又冷了下来,而且变得滞涩粘稠,紧接着,一阵微凉的风吹拂在他的面颊上。 换作旁人,恐怕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明白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但鹿明烛却知道,这是黑暗之中,有什么活物,骤然之间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正在对着自己、观察着、唿吸着。 鹿明烛默默屏住自己的唿吸,缓缓抬起头来,面前那一股微弱的凉风还在,鹿明烛攥紧了拳,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拳砸了出去! 他陡然发难,毫无预兆,然而对面的「东西」却像是早就猜到鹿明烛会这样做,一只……大概是手的东西,又凉又滑,将鹿明烛的拳头瞬间握住,然而鹿明烛却手腕一翻一推,手里藏了多时的符箓粘了胶水一般粘着在对方身上,接着「砰」的一声爆炸开来。 就连炸裂的火光都被吞噬大半,然而仅仅凭藉微弱的一点光芒,已然足够鹿明烛看清眼前的情况了—— 挤在空间中排队的木偶全部不见,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背部顶到天花板而头部和脖子弯垂下来的……傀儡。 它的胳膊是无数木偶的胳膊拧在一起,脖子也是数以百计的木偶的脖子元件,脑袋更是有密密麻麻的、正常木偶大小的脑袋组成,上面无数个鼻子、无数张嘴巴,以及无数双眼睛,每一双都死死的盯着鹿明烛。 短暂的火光一闪即逝,四周登时再度进入黑暗,几乎是不到一秒钟,鹿明烛的面前又出现了那阵凉风。 他完全凭藉本能低下身,也立刻想明白了,其实在进入这个空间时,那些木偶便全是活的、会喘气的,只不过距离稍微有些远、不够明显,现如今那么多颗脑袋聚集在一起,便容易察觉到了。 黑暗里,方才鹿明烛待着的位置传来一声重物敲击的闷响,显然是傀儡发动了攻击,鹿明烛没有办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双手一扬,符纸不顾一切地翻飞而出,一道锁链紧随其后,缠住了傀儡不知道什么位置,鹿明烛也无暇分析这些,拽紧锁链一跃而上,感觉自己已经稳稳噹噹地落在了傀儡的身上。 鹿明烛没办法等自己完全站定,摇摇晃晃翻手结印,却忽然感到似乎有……有无数双胳膊、无数的手攥住了自己的脚腕、小腿、膝盖,在向四面八方用力地拉扯。 「啧!」鹿明烛眉头一皱,符箓猎猎有声地朝着他所在的位置飞来,那些不安分的手臂立刻挣扎着被镇压,鹿明烛却也知道眼下这个位置不能落脚,摸着黑向后一跃,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下一秒钟,全身多处传来了钻心的剧痛。 第214页 鹿明烛将一声痛唿咽进肚里,不管不顾地向后一蹬,接着借力向前扑到地上,就势一个翻滚,双手中多出许多挂着铜钱的红绳,在他的面前织出一道可以短暂拦截攻击的网。 这么看来,不仅是那些木偶组成了这个巨大傀儡,而且那些手、脚、五官还都是可以自己行动的……鹿明烛回过手,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第140章 又见面了 肩头的位置果然摸到了一点粘稠拉丝的感觉,是方才鹿明烛直接撞到了傀儡的脸上、被数不清多少张嘴趁机咬到、咬出血来的结果。 鹿明烛将手掌盖在肩膀处片刻,静静感受了一下,微微地笑了起来。 面前的红丝线牵动铜钱,不断发出声响,一阵阵劲风颳过鹿明烛面前,他听着红线崩断、铜钱落地的声音,却一点也不觉得慌乱。 因为在他的手掌之下,那被傀儡不知道哪一张嘴咬出来的、按理说应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渐渐地癒合了。 对方是靠鬼气伤人,近些日子以来频频被人针对肉身的鹿明烛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和蔼可亲」的待遇,心里顿时轻松起来。耳边的那些因为傀儡攻击时不断移动无数关节而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最为悦耳的交响乐。 「——不要托大。」 正当鹿明烛都要因为过于快意而笑出声来、就这么站直了身体打算一把火一把雷把傀儡烧死炸成灰的时刻,李雨升的话语忽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这句话都快成为鹿明烛的执念了,他撇了撇嘴,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值得防备的,但还是将手里的符箓折回去一半,只留下刚好足以将傀儡烧死的数量。 身前充作盾牌的红线尽数断裂,鹿明烛双手一扬,掌心的符箓尽数飞出,空气中很快传出木头被烧焦的味道,以及不计其数的、磕磕哒哒的声响,简直像是一整个相声团的人都在鹿明烛耳边打快板。 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那么多的火焰全被吞噬,鹿明烛反转手臂,让符箓与铜钱、锁链交织成为稀疏的网格,避免傀儡在火焰中挣扎、于和瞎子差不多的条件下伤到自己,听着不知多少块木头撞到身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烧焦的味道还在蔓延,鹿明烛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被烟雾刺得发酸,反正也看不见东西,索性直接闭了起来,后背靠上墙壁,慢慢向着电梯的方向摸索。 就在此时,鹿明烛的耳尖微微一抖,听见了一道非同寻常的声响: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摇铃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不知道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是从何处传出来,与傀儡关节的声浪搅合在一处,几乎像是经久不断的雨声。 鹿明烛早就在第一时间戒备起来,小腿肚子上却还是勐地一痛,他转身用另一条腿蹬下去,但另一条腿也被抓住,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窸窣破碎的声响,好像是丛林里有无数脚底踩着金属的硕大蜘蛛,在飞速地向着鹿明烛爬过来。 ——聚合成为一整个的巨大傀儡,竟然还能再次分散重组为许多木偶! 鹿明烛紧绷着神色,回身双手张开,掌心中登时出现一道法阵的金光,短暂将室内照亮,连同余下的许多符箓一道,朝着那些鬣狗般向他扑过来的木偶飞去。 在这一霎那之内,鹿明烛看到,眼前的木偶并不是重组成为人的形状,有的肩膀上装着烧焦了一半的脑袋、有的腰部下面接着两条胳膊,还有的干脆只有半身、只有一只手、一条腿、一颗头,一面重新组装着,一面向着鹿明烛扑过来。 最为棘手的是……鹿明烛于紧急之中摸了一把自己被抓伤的小腿,伤口之间皮肉分裂,血水涌出,无法凝结。 ——这是针对肉身的伤害。 符箓翻飞的声响、木偶爬行的声响、锁链的声响、烧焦的木头迸裂的声响、铜钱落地的声响、铃铛摇动的声响……不计其数的、混乱的声音混合成为一团,空气中焦煳的味道过于浓烈,让鹿明烛都无法忍受,胸腹间翻涌进前所未有的、因为窒息而导致的撕裂般的痛楚。 他停步回身,双臂划过身前,接着一连九道符纸飞出,同时用嘶哑的嗓子喊出一声:「……鹤!」 「鹤。」 在鹿明烛的声音吐出之前,先有一道清晰且磁性的男低音响了起来。 鹿明烛登时一怔,电光火石之间不及反应,周身锁链声哗啦哗啦地于黑暗中响起,他连忙撤步回防,可符箓与铜钱飞出的范围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直到他站立不稳,被一个木偶狠狠扑倒,接着,接二连三的木偶扑到了鹿明烛的身上,哪怕被鹿明烛飞旋在空中的铜钱将躯体打得稀烂、木屑四处翻飞也不罢休,鹿明烛狠狠一咬牙,将方才没有用尽的符箓尽数掏出,双手掐诀,对着虚空一片的黑暗飞了出去。 四周再度响起火爆声,响起烈火毕毕剥剥燃烧的动静,浓厚的烟味愈发剧烈,像是有实质一样压在鹿明烛的身上,刺痛那些被咬出来的、抓挠出来的伤口,鹿明烛踉跄着后退,挥手掷出数十枚铜钱,将红色的线绳紧紧攥在手心里,勐地一翻—— 空间内骤然恢復光亮,最后一只木偶挣扎着在地上化为黑炭,鹿明烛站在焦腐一片的黑色碳山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咳嗽、干呕起来。 第215页 可是对方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数道粗重的锁链凭空飞来,缠锁鹿明烛的身体,鹿明烛甚至来不及呻吟一声,便被吊起来悬挂在了半空。 他皱着眉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电梯轿厢,原本显示为三十二的数字,前面的「三」竟然渐渐隐去。 在数字成为「十二」的那一刻,鹿明烛看到自己四周密密匝匝地悬挂着的黑色细线,以及每一根线上都有的,血红色的铃铛。 那些铃铛下方的舌头真如同一个血滴子一般,在摇摇欲坠地晃动,而两边走廊的尽头,各站着一个人。 一边是一个穿着中式盘扣的中年男人,笑的如同春风般和煦,双手背在身后,却有一点血铃铛的边沿露了出来,至于另外一边…… 鹿明烛望着眼前的老熟人,咧开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扶应,又见面了。」 李雨升坐在饭桌前,脸色却是阴郁暗沉,左手中端着一个盛满了米饭的碗,右手擎着筷子,悬在一道酱肘子前,迟迟没有动。 「儿啊,怎么了?这不是你爱吃的吗?是……是妈做得不合你口味了?」 李母半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望着李雨升,伸出满是褶子的手,爱怜地抚上李雨升的脸颊:「你看看,是不是你爹不好好给你做饭,还是你自己在外面不懂得照顾自己……妈才离开多久,就瘦了这么多啊……」 李雨升仍旧不说话,脸色不见一点缓和,沉默着拨开了李母的手,闭起眼睛来,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本来想着,就算是假的,至少也能说句对不起什么的,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也好,真是想不到,全天下最骗不过的,竟然就是我自己。呵。」 李雨升自嘲地笑了一声,偏过头去,打量着眼前的「母亲」,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是不怕冒险,跟着你走到伤门的门口来,鹿明烛明明说过了,看到假的东西直接杀死就行,哪怕是他都不用顾忌太多直接下手,但是你这个样子……我还是真下不去手,现在母慈子孝的戏份也演够了,不如你自己动手了断,省得临了临了还噁心我一把了?」 「儿啊,你在说什么,妈怎么听不懂……」 「行了,我知道你不是我妈,也没被你骗到,总占人便宜不烦得慌吗?」李雨升放下碗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祛邪的符箓来,「啪」地一声拍在了眼前的饭桌上,「自己拿着,自己死。」 坐在旁边的「李母」惊讶地瞪大了眼,似乎还是对角色扮演意犹未尽,执拗地对李雨升说着「我的儿你是怎么了我是你的亲娘你是不是中邪了」之类的话,还翻出些李雨升小时候尿床吃鼻涕之类的糗事来说,试图证明自己是真实的。 李雨升哪里不知道,眼前的冒牌货幻象只能说得出自己记忆里有的东西,他余光眼看着面前脸庞最为熟悉的妇人,在桌子下悄悄地朝着自己伸出手,而那一只手,手指尖和指甲慢慢地延长发黑,变成了一副利爪的样子。 在被这假扮亲娘的玩意儿一爪开膛破肚之前,李雨升霍然站起,一把掀翻了饭桌。 然而随着他的动作,什么饭菜、什么饭桌都消失不见,原本白花花的米饭落在地上,竟然成为无数蛆虫噁心的尸体,坐在一边的老妇人暴起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吼叫声,一眼看去,嗓子眼里都是腐烂的溃疡。 李雨升反应迅速,侧身躲了过去,接着不由分说,一道符拍上了那已经现了原形的鬼尸的后脖颈——老妇人变成了老男人,还是衣裳溃烂殆尽、脖子上没有脑袋的那种。 李雨升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窦鸿德的尸体,而且腐烂成这个样子,死了绝对有不短的一段时间。 第141章 跟你们拼了 那么,鹿明烛之前对自己说的,窦鸿德刚刚被杀、对方想要新的尸体来补充八门杀阵的猜测,很显然是不成立的。 生死关头、电光火石之间,李雨升因为想到鹿明烛的事情而瞬间皱起眉来,没能躲过鬼尸接下来的攻击。 眼睁睁看着鬼尸的利爪刺向下腹的那一秒钟里,李雨升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躲闪已经来不及,饶是知道了这玩意儿的目标是想要挖出自己的阳燧,李雨升也无计可施。 但无论是他还是窦鸿德的没脑袋尸身都未能想到,就在尖利的黑色指甲划破李雨升腹部衣服的瞬间,一道血色的光乍然泼洒而出,红得刺眼到李雨升还以为是自己被抓烂了大动脉,哗啦啦地喷出血来了。 可是他的身体没有一点疼痛,反而是鬼尸挣扎扭动起来,被红光泼到的地方像是沾染了硫酸一样迅速溃烂,血肉掉落、骨头碎裂,十几秒的功夫,竟然化成一滩血水了。 李雨升低下头,遮挡口鼻掩盖掉令人作呕的臭味,视线随便在那滩尸水上扫了一扫,嘴巴一撇,却觉得这股臭味之中好似夹杂了些烧柴火的味道。 ——城市的高档小区里,哪有烧柴取暖做饭的? 李雨升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是闻错了,可这股烧灼的烟味盘绕不去,他不由得放下手,背对着尸水,深吸了一口气。 这下不会错了,就是着火的味道,而且闻着似乎也不远。眼下自己困在鬼打墙里,别说极有可能是鹿明烛那边出了乱子,哪怕是真的谁家意外失火了,他李雨升也跑不掉,只能等死。 想到此节,李雨升当即不再过多耽误,看了一眼自己掌心里鹿明烛画下的符箓,又看了一眼对面生门位置频频颤抖的没脑袋杂毛,狠狠一咬牙,举着手便朝它扑了过去。 第216页 四肢健全的鬼尸明显比方才那只更不好对付,李雨升的手掌只是擦过鬼尸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烧灼的痕迹,却被鬼尸拦腰抱起来,一米九多的个子它竟然一点都不吃力,反手将李雨升摔到了地面上,压住李雨升手肘处的麻筋,直接去掐李雨升的脖子。 这一招正巧是方才李雨升用在那断手断脚断脑袋的鬼尸身上的,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头上来了。 可李雨升的脖子上也有鹿明烛画下的符,无头鬼尸看不见,手爪一碰上去便被烧得起了一道黑烟,立刻撤回了手,整个身体愈发剧烈地摇晃起来,从哪个角度看都惨不忍睹。李雨升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低吼一声单手撑着地面翻了个身,硬是将一条胳膊抽出来,袭向无头鬼尸的脖子,一把……一把抓住了它的几撮杂毛。 李雨升也是无可奈何,这个处处受制于鬼的姿势,能碰到的只有这些头髮,他怕手心里的符咒将鬼尸的头髮烧断,抓住的瞬间便带到腕间缠了几圈,接着狠狠向下一扽,硬是把这一圈头髮,连带着一块鬼尸脖子上的皮都拽了下来。 黑红色的血登时涌出,鬼尸显然是气急,一掌拍上李雨升的胸口,掌心中带着腐蚀的组织液滋啦滋啦地烧烂了李雨升的衣服,紧接着烧到皮肤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李雨升惨叫出声的同时,无头鬼尸再一次收回了手。 ——胸口也有符咒。 李雨升感到自己简直变成了一个行走的元素周期表,全身上下都是轻金属,碰哪儿哪儿就自燃,他趁着无头鬼尸痛苦挣扎、对自己钳制稍松的空隙挣脱开来,掏出三张鹿明烛塞过来的符箓,直接拍在了鬼尸的脖子和双手上。 符箓粘到鬼尸的死血,立即化成无数红线,将鬼尸的手和脖子缠裹着勒紧,绑成粽子样还不算完,像是要生生把这些地方都勒断、勒得粉碎。李雨升趁机站起身来,狠狠一脚踹在鬼尸的胸口,将鬼尸踹倒在地,攻守之势瞬间逆转,李雨升掏出厚厚一沓印表机印出来的下等符箓,不要钱一般齐刷刷拍在鬼尸的胸口,双手掐诀,随着「轰」的一声,鬼尸整个燃烧起来。 腐肉烧焦的烧烤味传入鼻腔,李雨升后退几步,背靠着电梯轿厢掩住口鼻,再一次确定了,刚刚那就是烧木头的味道。 电梯的金属门缓缓闭合,接着迎来了熟悉的失重感,李雨升抓住电梯的扶手栏,稍微将膝盖曲了起来,紧盯着上方的数字显示屏,生怕这电梯最后作妖,来个高空坠落,那他实在是一点办法没有,只得摔死了事。 好在似乎鬼打墙迷局已破,八门杀阵没有遗留任何其他杀招,电梯匀速下降,一直来到地下一层,李雨升不知道它将自己送到这里是什么用意,但却第一时间想到了房车的事情,当即拔腿朝着房车的位置跑去。 地下车库里还是冷的,李雨升身上还带着伤口与破口,嘴边吐出的气快要呵成冰珠,但身体却因为方才的打斗和现在的奔跑而发汗。他一路狂奔到停车位处,见房车还是好好地、动也不动地停在那里。 李雨升快步跑到房车旁边,熟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同时脚下好像踩到了水里一般,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李雨升低下头去,果然见到房车边溢出来一滩无比粘稠的血水,上面还飘飘悠悠地晃着一张符。 他一眼便认出来那是鹿明烛的符箓,当即后退一步念起咒语,符箓瞬间爆炸,而旁边的房车不知怎么,竟然像是一辆钢铁坦克一般,仅仅是车身微微晃了晃。 ——这么结实?? 李雨升皱起眉来,绕着房车走了一圈查看,还用拳头砸了几下,房车纹丝不动,连个坑都没凹下去,仅有底部在不断地向下滴着血。李雨升将房车的防尘防水布掀开,自口袋里掏出数张符箓,分别贴在房车的前玻璃和底盘位置,几声爆炸声过去,就连玻璃上都没有一个坑。 要知道,这可是能炸开水泥地面的符。李雨升瞳孔缩了缩,左右去查看,最后掏出来口袋里的手机,看见屏幕上凌晨一点的显示。 现在绝不可能是一点钟,不止是因为刚巧整点,而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这就意味着,李雨升其实还是在鬼打墙里。 「死、伤、惊、生……是生门出来的没错啊……难道说八门煞,要把六具煞尸全给弄死?」李雨升紧皱着眉头嘀咕着,终于迟来得体会到了一丝体温流逝的寒冷,他又狠狠踹了岿然不动的房车一脚,转身死马当成活马医地走到自己的车边,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钻进后排抽出来一条毯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可也不对,八门煞,已经有七具尸体了……他们今天对我也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我死在杀阵里,好凑成八个人,如此看来,这个阵法已经不止是为了什么配合风水局破坏子孙福泽,而是早就超出了杨建木的掌控,就是为了杀人的!?」 李雨升裹着毯子坐进驾驶位,反正现在也不用顾忌着躲避什么了,干脆打着了火开了空调暖风,一双眼睛紧盯着房车的位置,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要用这种方法杀人,最有可能杀的就是鹿明烛了……倒是为什么非得杀他??难不成那个瘪犊子风水师也是什么鬼完司的人?不过现在杀阵已经破坏了,他那边的压力会小一些,我又为什么还出不去……」 李雨升闭起眼睛,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处的珠子,尽力感应着鹿明烛的位置,很快便发现,鹿明烛待在十二楼,别说上下,就连左右都没有移动。 第217页 ——要么是在隐藏躲避,要么就是,已经被抓起来控制住了。 「他妈的,鹿明烛是犯天条了吗!一个两个的都非得要他的命!」李雨升大骂了一句,勐地睁开眼,一掌拍上面前的方向盘,正好拍到喇叭的位置,发出了巨大的「嘟」的一声,同时车辆前灯感应亮开,两道白色的光斜着照出去,齐刷刷地落在了对面的房车上。 李雨升瞪着那辆牢不可摧的房车,忽地又大骂了一句脏话,接着一把扯过安全带扣死,勐地拧下了车钥匙。 「吗的……不就是一条命吗!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老子跟你们拼了!!」 车辆发动机发出着火的轰鸣,整个车身也因为机械运作而抖动起来,李雨升的一双眼睛紧盯着房车的位置,靠着往日里看别人开车、听别人说的驾驶理论,拨动档杆,先是向后倒退了两米的距离。 在李雨升发动汽车的瞬间,似乎所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都意识到了他要去做什么,周边原本停放的车辆接连消失不见,好似蒸发了就为给李雨升让路一般,李雨升磕磕绊绊地转动方向盘,改换方向又向后退了十几米,而后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睚眦欲裂地瞪向眼前那辆房车,紧接着狠狠地将油门踩了下去! 第142章 八门煞(五) 这一脚油门直接让车辆的速度加到近乎最大,李雨升的后背重重地撞到靠背上,脚下的油门和手中的方向盘却一点都没有松,笔直地朝着房车撞了过去! 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响起,瞬间,火焰将两辆车齐齐吞没。 被火焰焚烧的疼痛,确实非比寻常。 李雨升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肤都在被针刺着、挑起来、又向外撕扯,周身具被麻痹,他想要惨叫,可是喉咙里同样剧痛无比。 轿车的车头已经撞得稀碎,李雨升知道自己的双腿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对面房车的车头貌似也有了凹陷破损,透过沖天的火光,李雨升能看到房车也被带着燃烧起来,里面宜居悬挂着的尸体狰狞旋动,发出悽厉刺耳的尖叫声。 逃生绝对是不可能,李雨升想要强压下这些疼痛、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只要撑住撑过去便是会消失的,无奈这份凌迟炮烙般的痛苦彻底剥夺了他的理智与意识。眼前升起的滚滚黑烟李雨升已经看不见,唯独听觉还未曾消失,在即将被活生生烧死的折磨之中,听见了巨大的、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碎的爆炸声。 ——之前用小电瓶炸长鬼,现在用商务车炸煞尸,这举动在道士届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 意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李雨升苦中作乐地想着,甚至在已经被烧焦的面部,勾过嘴角扯出了一个微笑,之后爆炸的气波混合着烈焰扑来,热气瞬间融化了李雨升脸部、颈部以及上身的皮肉,炸碎了人体最为坚固的骨骼。 眼前是一片无法视物的……像是漆黑又不黑的环境,疼痛消失了,只有一片空茫,李雨升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生是死、是人是尸、是魂灵还是魂魄,又或者正介于生死之间。四周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他试图抬起手来碰一碰自己,可是明明能感受到手的存在,却无法支配。 他仿佛到了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空间,或者仿佛已经没有自己的形态,这种感觉好似绵延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间,耳边旋过一阵李雨升从来没有听过、更加无法形容出来的不知风声还是水声的动静,接着他豁然睁眼,视线内是两颗并在一起的人头。 「……」李雨升眨了几下眼,思维总算回归到脑子里,却还是直愣愣地瞪了一会儿眼睛,被身边的两个人扶着坐起来,滞涩的大脑终于恢復转动,他望着右边形貌狰狞的女人,艰难开口道:「女……女魃?」 「不错,人没傻。」女魃对着李雨升一咧嘴,露出血红的牙床和挂着碎肉的尖牙来,李雨升又转向左边,看出来这人是在火车上意欲降服鹿明烛的那个臭道士,一时间懒得去想他的名字,将视线移回女魃的脸上,下意识动手扯了一下女魃的衣服:「你们怎么可能在这儿?我……我他娘的都这么拼命了还没从鬼打墙里出去,还是幻象?!」 女魃穿的是惯常的那件大红袍子,被李雨升用力一拽,整个肩膀都露了出来,对面的邓洪祯相当老古板且不自然地转过脖子去避嫌不看,女魃自己却没事儿人一样,也不着急把衣服拽回来,收敛了嘴角,一把将李雨升扯了起来,不耐烦地快速道:「我们不在这儿你们是真的要死了,八门杀阵破了,还挺牛的小李生,一个人弄死了四个煞尸,虽然说第四个是同归于尽的——剩下的三个老娘已经解决了,不然你真就死在里面出不来。」 李雨升被女魃拉扯着,先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别说皮肉筋骨了,就连衣服都一点破损都没有,只是沾上了不少灰,好似方才的生死劫难只是一场梦一般,眼下他在地下停车库里,倚靠在自己的轿车边。李雨升连忙抬头去看斜对面,那曾经不可撼动的房车却像是真的被狠狠地撞了、又烧着了,车头瘪进去,玻璃尽碎,整个车体只剩下漆黑的框架,内中满是焦煳粘着,有没有鬼尸在,已然分辨不清。 虽然身体没有留下真实的伤害,然而最后那一翻刻骨铭心的疼痛依旧让李雨升腿软且全身无力,他扶住商务车的门框,脑子里念头一闪,焦急地道:「鹿明烛、鹿明烛呢——?」 第218页 「我先上去,你把他安排在安全的地方。」一旁的邓洪祯见李雨升已经没事,低头对着女魃比了个手势,女魃点头答应了,拉开车门就要把李雨升往里面塞,口中道:「说来话长——仪苏乡那边有白家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徒子徒孙坐镇,我们就都跑去黑眼找解见鸦了。但是你猜怎么着?解见鸦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白家人又说扶应的痕迹从仪苏乡消失了……哎懒得解释,总而言之,扶应不知怎么又过来了,我们是先追过来的,刚刚赶得及,你的小情人儿还在上面,说不准这次扶应就是冲着他来的……」 「上面、在上面哪里?十二层??」李雨升扑腾着站起来,女魃也按不住他,听得他焦急地道:「快、我们快上去!」 「什么『我们』啊?上面是神仙打架,你一介凡人上去干嘛?添乱吗?老老实实在这儿躲着,看姑奶奶怎么暴虐狗篮子扶应逆转干坤颠倒天地!」女魃恶狠狠地一把将李雨升踹回商务车里,反手甩上门,李雨升还欲往外扑,四面的车门锁齐刷刷落下,任凭他怎么拉都拉不开,眼睁睁看着女魃在六面车窗上都拍上了符箓,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操!」 李雨升急红了眼,狠狠一拳锤在玻璃上,玻璃纹丝未动,他的手指骨却立时红了起来。无法离开的焦急和对鹿明烛的担忧让李雨升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自己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头晕眼花,不得不伏倒下去,撑住上身低头捯气。 ——也就是这么一撑,好巧不巧的,叫李雨升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尖锐且冰凉的金属物件。 车辆出厂必备,消防破窗器。 「……特么的,早十分钟让老子找到这个,都不至于开车去撞房车……」李雨升嘀咕着,将破窗器攥在手心里,紧紧地一握。 他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后车窗的位置,双眼极为危险地眯了起来。 层层叠叠的红绳如同密密匝匝的天罗地网,能够短暂阻拦前仆后继的木偶,却拦不住扶应分毫。 鹿明烛侧身躲过扶应的一记甩链,旋绕在周身的符箓被锁链「啪」地一下抽得稀烂,他咬着牙顺势将锁链握住,掌心下立刻冒起黑烟来,烫得鹿明烛瞬间撒开了手,却还是在放手之前掷出数十枚铜钱,袭向与自己相隔不足五米的扶应的门面。 「扶应,你今天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是吗!」 鹿明烛略有些狼狈地躲开身后扑来的木偶,却没能躲开另一个方向俯冲而来的巨大丹顶鹤,胳膊上一块皮肉被硬生生咬下去,他捂住血流不止的地方让伤口稍微恢復,但毕竟来不及彻底復原,带着血的双手于胸前结起法阵,红光与金光一同闪现,被鹿明烛一掌拍在地上,法阵的纹路潮水般自鹿明烛的脚底向外扩散,来不及逃窜的木偶都被钉在原地,发出磕磕哒哒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却也只能逼退扶应几步而已。 「明烛,把你的元神给我,我不要你的命。」 扶应说得风淡云轻,手上招式一点不停,层层锁链朝着法阵中央的鹿明烛直逼而去,绕着升起的护盾盘绕,接着双手狠狠一拉,鹿明烛法阵最外层的护盾应声而碎。 「你要我的元神,这个人要我的肉身,还说不是要我的命!?」 「你还有李雨升的阳寿,死不了的,重新修炼即可,但是骆欤非等不得了……明烛,对不住了。」 话音落下,扶应腾空而起,粗大的锁链环绕他的周身一同悬起,宛若鞭子一般,一道接着一道砸在鹿明烛的法阵上。 扶应一点都没收着力气,几乎不给鹿明烛丝毫余地,护盾碎裂之后便搅上内中纵横交错的红线,无数枚铜钱飞来,将锁链凿得叮噹作响,与一旁风水师晃动摇铃的声音相辅相成,听着甚至有些悦耳,鹿明烛却神色紧绷,身后黄澄澄的一片符箓朝着扶应直飞而去。 鹿明烛心中十分清楚,符纸是拦不住扶应的,恐怕自己也只堪堪能与扶应平手,旁边还有个咬不死人膈应死人的风水师在放傀儡,眼下的情况,只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这是李雨升给他重塑过的肉身,李雨升还特意嘱咐过不许弄掉一根头髮。刚刚被木偶抓破已经很不爽了,还要脱一层皮,简直比直接挖了鹿明烛的元神更让他难受。 瞬间,灰色的眼瞳中闪过红光,鹿明烛手背上的筋脉凸显出一道道树桩的黑色条纹。 第143章 女魃巴瑛 道道条纹霎时没入衣衫之内,接着从鹿明烛的脸颊上攀扯而出。 随着他的变化,无数符箓、铜钱、红线呈现黑云压城之势,向着四面八方滚滚扑去,所到之处木偶尽数被割裂成碎片、一块一块掉落在地上,鹿明烛脚下的法阵再度发出夺目的金光。 「那就看看,死的到底会是谁!」 一边的风水师见状赶忙后退躲避,无奈根本不是手眼通天的鬾鬼的对手,虽然千钧一髮之际召唤出许多傀儡挡在自己身前、也结起手印,但仍被狠狠一记打中,闷叫一声向后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消防安全门上,又麻袋一样掉落在地,瞬间昏厥失去意识。 扶应反应更为迅速,几乎与鹿明烛同时动作,展开数十条锁链,并不只为阻挡,而是飞快地同鹿明烛的铜钱阵撞击在一起。金属链条与棉丝红线一一崩断碎裂,鹿明烛的攻击来得既快且勐,原本柔韧不堪一击的红线竟然宛若钢丝,与链条互相切割而过。 第219页 在第一枚铜钱打中扶应的同时,鹿明烛的右手也被锁链死死地捆住了。 若论功法能为,鹿明烛自然不比扶应差上多少,然而刻字天师自内而外全盘承袭白无常的术法,招式法器样样都是克制鬼怪妖精的,和只学去皮毛的鹿明烛云泥之别。不被击中、隔空较量、法术对轰还好,一旦被打中,那么便只有鹿明烛落下风的份儿。 锁链之下,鹿明烛被烧灼的鬼气滋滋地冒着黑烟,难得的疼痛从手腕处开始向着嵴樑胸肋锥心刺骨而来,甚至让鹿明烛产生了一种不如直接把自己的手切断的念头。 原本袭向扶应的铜钱与红线不得不停下,转而割断绑缚在鹿明烛手腕的锁链,虽说锁链几乎一击即断,但就这么片刻的耽搁,已经足够扶应再度挥出数道铁锁,连带着头顶盘旋多时的丹顶鹤,向着鹿明烛直冲而来! 「喀!」 鹿明烛倾身避闪,本以为至少会被打中一点,却听得锁链击打在什么金属物件上的动静,预想中的烧灼疼痛并没有出现,而是一道黑影将他笼罩。 鹿明烛吃惊地抬起头,纵使还未看清面前的两道人影都是谁,仅凭藉着气息便喊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女魃!」 女魃没有回应鹿明烛,双唇紧抿着,一面躲闪开扶应不断袭击过来的锁链一面试图用自己手中的巨大的一面手持铜镜还击。鹿明烛知道女魃对上扶应也是艰难,视线晃到另一人身上,竟然是邓洪祯。 不过很显然,比起鹿明烛和女魃的拼命搏杀,邓洪祯就是个来劝架的,扶应的锁链没有攻击他,他也不主动对扶应施展杀招,只在一旁高声喊着:「您住手吧!这里不比荒山野岭,四处都是普通人!再打下去难免殃及,恐怕会生灵涂炭——」 鹿明烛踉跄着站起身来,捂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兼带着瞪了毫无用处的邓洪祯一眼,邓洪祯却没有看鹿明烛,眼巴巴见扶应一副不听劝的样子,竟然「嗨呀」一声,狠狠地一跺脚,转而跑向楼梯间,快速地下了楼,一副要去疏散群众的样子。 「你带他来干嘛吃的!!」鹿明烛难得生气地喊出声来,双手反覆结印加固法阵,地面上原本掉落的铜钱嗡嗡响着飞旋起来,女魃吃力地接下扶应的一击,也对鹿明烛喊道:「他好歹把你那个老相好给救了!本来让他过来就是看他能救人!不然指望个肉眼凡胎的和这狗日的扶应打吗!」 「我看咱们俩不是肉眼凡胎的也不见得打得过。」鹿明烛转瞬恢復冷静,因着有女魃在侧稍微轻松了些,一面迎上扶应的攻击,一面示意女魃去看扶应的背后,「他到现在都没施展全力,明明受伤频频,不可能有这般厉害,不知道和那个风水师一起鼓捣了什么手脚,他身上带着四个傀儡铃,虽然没听说过将傀儡的手段化用到自己身上,但也不是没可能……」 「什么傀儡,那是解见鸦的唤魂铃,扶应和你说的风水师现在都是在『借用』黑无常的法力!他后面的房子里是解见鸦!」女魃瞪了鹿明烛一眼,鹿明烛眉头一皱,顿时将神色收敛起来,亟亟对女魃道:「我控制住他,你去后面把解见鸦抢走!至少把唤魂铃夺下来!」 「说得容易!」 女魃嘴上抱怨,却还是风一般快速迎着锁链向前奔去。狭小的楼道本来只是巴掌大的空间,却被扶应和鹿明烛的法阵共同延展。鹿明烛看着女魃一路躲闪着朝着扶应冲过去,而扶应的丹顶鹤一直在后面盘旋、寻找机会俯冲而下,他顾不得那些攻击自己的链条,挥动手臂,将双手双指收束身前,召唤出近乎所有的符箓,分成两股,向着女魃左右而去。 就在女魃距离扶应不过肉眼十来米的位置,鹿明烛看到扶应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接着竟然高高地升起,且并非往常的漂浮,而是像踩在什么上面,缓慢地越升越高。 「女魃!小心!!」 鹿明烛对着女魃大喊一声——他看见扶应的脚下,是由无数木偶的头颅组成的、巨大的脑袋。 鹿明烛勐地回身,看见身后的风水师不知何时竟然甦醒过来,手中紧攥着一柄黑色的铃铛,趴在地上仰起头来,对着鹿明烛咧嘴一笑。 鹿明烛迅速转身向他冲去,然而风水师却先一步摇响了手中的铃铛。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情况太过紧急,鹿明烛深知自己很难在不能视物的情况下盲斩那名风水师,只得操纵红线和符箓防备着,仔细去听女魃那边的动静。 毫不意外的,听见了女魃闷哼痛唿的声音、和木偶人关节嘎吱嘎吱的响动。 「女魃!」鹿明烛朝着女魃的方向喊了一声,挥手扬出一排铜钱,听见它们在非常近的距离里发出了击打到物体的响声。 ——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过来了! 鹿明烛眉头紧皱,翻手用红线与铜钱在自己周身织成细细密密的网,保证自己暂时不被打扰,而后双手用力按向地面,再一次催动法术,加固了脚下的阵法。 金光不过闪电般在地面划过一瞬间,却足以让鹿明烛和女魃分别看清各自面前的景象,鹿明烛惨白的脸上密密麻麻暴露着黑色红色的血管,一双眼睛几乎成为深灰色,而被他的红线拦截在外的木偶人就像是笼子外面的丧尸,想尽一切办法要挤进来,将鹿明烛分食、碎尸万段。 第220页 那些偶人的身体、脸部都被红线深深陷入切割,线段上滴滴答答地淌下黑色粘稠的血珠,有一滴落在了鹿明烛的脸颊上,又缓慢蜿蜒的滑落,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辨,红线圈内外的鬼怪,究竟哪一个更为骇人。 光芒转瞬暗淡下去,鹿明烛再次催动法阵,无奈扶应是奔着他的元神丹丸而来,他不能主动暴露动用元气,纯靠法术实在后继无力,四周没有再起亮光。 鹿明烛闭起眼睛,完全凭藉刚刚一瞬间看到的景象伸出手去,一双曾经白皙细削的手如今被黑色的血管爬满,在漆黑之中,本圆润光滑的指尖上指甲陡然增长几分,变为了黑色,横向一扫,锋利且坚硬的指甲刮过数只偶人的面颊,刨飞长长一卷木屑,接着连带着木刻的脑袋也飞了出去。 在木偶头颅与脖颈之间的连接处,喷涌出无数泉眼一般的血液。 ——都是活人炼化的。 鹿明烛双手——应该说双爪更为准确——狠戾地同时刺入四只木头人的颈部,攥住血管、嵴椎、气管之后连带着血肉一同掏出,任由鲜血溅满自己的满头满身,任由那些木头人抽搐着倒下去,瞪大了眼睛,说不清是因为没有雕刻出眼皮来,还是真的死不瞑目。 至少鹿明烛觉得,自己带给他们的死亡,更像是解脱。 黑暗中满是沉闷的响动,带着催命一样的铃声,鹿明烛本就不甚擅长近身格斗,动作又快速且剧烈,很快便体力不支,远处的女魃也不断传来被击中受伤的惨叫声,终于在某一瞬间,一道赤红色的光芒宛若一条血链,骤然划破了无边的深沉。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鹿明烛眼睛微微缩了缩,而后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慌张地转过身去,对女魃大喊:「不要用妖丹——」 下一秒,鹿明烛就像被掐住了咽喉一般——虽然确实有近在咫尺的木头人攥住了他的喉咙——他的喊声戛然而止,一双已经染血的灰瞳瞪得极大,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在鹿明烛的视线之内,女魃被无数条锁链捆锁着四肢躯干吊在半空,足以使任何一只鬼怪灰飞烟灭的黑雾自她身上不断翻涌溢出,而就在女魃的正面,扶应脚下的巨大傀儡,伸出了无数胳膊组成的长手,洞穿了女魃的胸腔。 第144章 火攻 那双手攥成拳状,带着破碎的骨骼肉块残忍地再次抽出,接着手掌缓慢摊开,掌心里有赫然一枚红色的、散发着莹莹血光的圆球。 ——是女魃的元神。 鹿明烛剧烈且急促地喘息着,瞪眼看着女魃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在锁链之内化肉削骨,连最后一抹黑烟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得四散。 一度不可一世的妖怪连一抹痕迹都没有留下,扶应面无表情地自傀儡手中接过女魃的元神收入手中,随着他的动作,鹿明烛的眼前再次变为一片黑暗。 催动妖丹,是死;不催化妖丹,却也不见得能活。 「呵!」 鹿明烛陡然甩开周身趁机啃噬着他的骨肉的木头人,双手飞快地一连结出十几道法印,四周狂风骤起,不断有碎裂声、撞击声撞进耳膜,鹿明烛站在飓风围拢而成的漩涡里,一只手缓缓地按向自己下腹处元神的位置—— 「叮」。 突兀的一声电梯到达的声响,虽然细微,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一惊,鹿明烛停止动作,唰地转过头去,只见原本纯黑的环境中,竟然在顶部位置冒出一道红色的、电子屏的亮光。 而亮光上的数字,正是「12」。 电梯的门不紧不慢地、游刃有余地向两边打开,电梯内常年亮着的白色灯光将地狱般的黑暗驱逐出一条光明的缝隙,缝隙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我操!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一直扩大到其中传出了李雨升一无所知的惊骂。 「别过来快回去!!」 听见李雨升的声音,鹿明烛是真的慌了,他勐地扑向电梯,想要将按钮按下关合,李雨升却因为听到了鹿明烛的喊声而加快走出轿厢的速度,毫不犹豫地一步跨进了黑暗里,也接住了朝着自己扑过来的鹿明烛。 「你这是怎么——」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可用面目狰狞来形容的脸、看着鹿明烛被鲜血浸染的身体,一句震惊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电梯便合拢起来。 眼见来之不易的光芒又要灭去,鹿明烛也顾不得李雨升了,一把将李雨升拨开,抄起一只木偶人一拳打飞了脑袋,将痉挛抖动的躯体塞在了电梯的两个门板之间。 眼前的景象实在比炼狱还要可怖,李雨升虽然受惊不小,但更知道此时此刻万不是解释或者说话的时候,赶忙学着鹿明烛的动作,一手抓住一只扑上来的木头人的脑袋,磕西瓜一样狠狠地磕在一起,而后将木头人脖子处鲜血喷射的身体堵在电梯门内。 「先弄死那货!」 李雨升这边正忙着,忽然听见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一道声响,他回头看去,正巧见到那名曾经给自己下了魇术的风水师,此时正一只手攥着一把铃铛,另一只手笔直伸出,手指尖指向正在重新加固法阵的鹿明烛。 李雨升没心思去想这人在和谁说话,却顿时来了火气,同样伸出手来指向风水师,怒骂道:「你才是货!他奶奶的!你全家都是货!」 许是没能料想到,在这样生死逼命的战场上竟然还能经歷骂战,那名风水师微微一愣,恍惚着看了李雨升一眼,更没能想到李雨升随手抄起一只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木偶,朝着他砸了过去。 第221页 风水师慌忙躲开,皱着眉去看站在对面的、自己的队友究竟在做什么,竟然给了鹿明烛这样的喘息之机,一扬起头便见到扶应身前「飘」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骆欤非的身体,正将刚刚夺到手的女魃的元神餵进骆欤非的口中。 鹿明烛本在快速地沖向扶应,在看到骆欤非出现的时刻,脚步微微一顿,却还是没有停下,转瞬便来到了扶应的面前。 扶应挥手一退,将骆欤非的身体挡在自己身后,硬接下鹿明烛的一击,鹿明烛错眼去看,只见骆欤非仍旧双目紧闭,身体被无数展开的木制肋骨吞入了巨大傀儡的胸腔。 ——倘若骆欤非醒来,与扶应联手,那真是一个都躲不过了。 鹿明烛暗自咬牙,一把攥住扶应的双腕向下拉坠,闪身躲开袭向自己的锁链,将所有还能驱动的铜钱齐齐召唤出来,如同枪林弹雨一般,朝着扶应的胸口与脖子射去。 他那边争斗激烈,李雨升这边也不遑多让,结结实实被木头人伤了几下咬了几口,疼得怒气冲天,一双眼睛几乎赤红,把电梯门生生塞满之后霍然转身,扑向了施施然站在原地摇铃铛的风水师。 自然会有木头人拦住李雨升的去路,然而李雨升很快便发现,只要被光照到,这些木头人便只有眼睛可以移动,四肢根本动不了一丁点,只能站在原地等着李雨升拆头卸胳膊。 正因如此,也有几个木头人匍匐着爬向电梯边,将堵着电梯门的那些已经没有声息的木头块拼尽全力地拉拽出来,而且甚有收效,电梯门已经开始有了合拢的迹象。 去守着电梯,那么碰不到风水师,木头人只会越来越多,治标不治本;去打风水师,那么电梯门很快便会再次合起来,黑暗里更是对方的主场。 看似是两难的境地,李雨升抬起头来,神色冷然地看着眼前犹自带着闲适笑容的风水师,明显在对方嘲讽的嘴角边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于是李雨升在风水师逐渐僵硬的笑脸中,掏出了手机,按开手电筒。 法术的光奈何不了这些木头人,然而人造的灯光光源不知为何却让它们这般害怕,初时还有几个躲避不及,远一点的立刻开始逃窜。李雨升很是滑稽地举着手机一步一步向风水师靠近,自然也有在他后面的木头人想要趁机扑杀,无奈何李雨升向前走几步便回头转上一圈,竟然真叫他这么走到了风水师的近前。 风水师显然是也没想到过竟然有人会这么剑走偏锋地破局,或者说他自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举着手机手电筒面色阴沉地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来。他的眼睛快速地向后一瞥,闭合得严丝合缝的消防安全门后面固然是用来逃生的楼梯,然而他的傀儡术最佳的施展范围便在这狭小的一方空间里,后退逃跑可以是可以,但离开密闭空间,随时可能有光源进来…… 风水师的脑子还在飞快旋转着,李雨升却突然蹲下身,将手机背面朝上向后一划,确保有一块空间可以常亮,而后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无数张乱糟糟的符纸来,向着空中抛洒纸钱般一扔。 符箓纷纷扬扬飘飞而起,与鹿明烛那些十分听话的、可以进行攻击的符纸不同,各自画着抛物线向下飘落,又于半空中燃烧,点燃了周遭的木头人。 焦煳味道飘出的一瞬间,李雨升便明白,之前面对八门煞时闻到的味道是什么了。想必鹿明烛之前也放火烧过这些木偶人,现下没有再这么做,应该是发现放火反而会对自己造成限制或者伤害。 李雨升比鹿明烛更晓得纵火要进局子的道理,暂且将身后烧灼在一起、上蹿下跳躲着火焰的木头人抛开,直扑向面前的风水师。 不算计任何法术、道术,纯靠拳脚互殴,别说这么个单薄脆皮的风水师,除非是专业运动员,否则任何人李雨升都不放在眼里。他看着风水师在自己面前迅速翻印结阵,摸出最后两张鹿明烛塞过来的符箓,双手齐齐拍在了风水师面前的屏障上。 接连数道金光一晃而过,李雨升收回手,对着符箓贴合的位置重拳出击,那道屏障居然就这么裂开,任由李雨升的第二拳直接打在了风水师的脸上。 这一拳把风水师直接打飞出去,口水、牙齿、血液一齐从口腔里飞出来,风水师一声惨叫,倒是还明白无论如何都要抓紧手里救命的铃铛,一只手癫痫一样飞快地摇晃。李雨升知道他是在召集木头人过来,当即头也不回地随手一抓,将以最快的速度扑到自己身后的木头人抓住,转过身大喊一声横向一扫,手中的木头人带着一阵劲风,成为了李雨升痛殴其他同类的武器。 木头人再多也是有限,李雨升闻到刺鼻的烟味,又看了一眼眼前已经数量锐减的木头人,知道拖延不得,当即把手里的木头人用尽全力砸出去,接着接连两脚踹飞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偶,勐地转过身,直扑已经爬到角落里、退无可退的风水师。 ——需要一定封闭的空间,是他这傀儡术最大的优势,同时却也是最大的弱点。 李雨升狠狠一脚踩上风水师的手腕,在一声惨叫中,黑色的铃铛脱了手,「噹啷噹啷」地滚去黑暗中,再也没有声响。李雨升将风水师摁在角落中,对着门面和胸口重重地接连揍了好几拳,一直到风水师全身变得绵软、一点挣扎的意向都没有,才堪堪停下手来。 第222页 第145章 就你叫骆欤非啊2.0版本 李雨升喘着气扶住膝盖,随意一摸鼻息确认风水师还活着,直接将他的外套外裤剥了下来当作绳索,连同地上那些碎碎断断的鹿明烛的红线一起,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做好这一切,李雨升回头看了一眼楼梯间内的位置,灯泡还是没亮,却有沖天的火光夹裹滚滚浓烟而来,内中更有无数招了火的木头人扭出各种各样诡异的姿势,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翩翩起舞。 眼见火势耽搁不得,李雨升来不及过多思考,一把推开了身后的消防安全门。 一股新鲜的氧气刮入已经让人无法唿吸的空间内,火苗立刻又窜起几寸,最顶端几乎舔到天花板。李雨升头也不回地冲到消火栓固定的位置,一拳砸烂玻璃,三下五除二连接好水管拧开龙头,一股爆裂的水流以极快的速度将水管填充,就像冬眠许久的蟒蛇舒展身体一般从盘虬变成蜿蜒。 李雨升死死地将水管夹在腋下,沖回了楼道里。 烈火已经窜出了消防安全门,热浪扑袭而来,喷弯了李雨升的额发、眉毛甚至睫毛,水流却不惧怕这滔天火势,宛若一把银色的刀刃,将炙热的火焰层层割开。 或许是着火的时间不久、或许是木头人烧光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可燃物、或许是……李雨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只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被水蒸气熏熟,火焰就在不知不觉间灭了个干净。 满地的水稀释了那些血液,楼梯间仍旧是被拉得广大的空间,昏黄色的光泼洒下来,不是灯光,而是纯粹的,施展法术的光晕。 要么是鹿明烛、要么是扶应。 李雨升这样想着,顾不得全身尤其是脸部的皮肤因为烧灼而鼓胀发疼,迈步重新进到楼梯间内,第一眼就看到鹿明烛被锁链捆在原地。 因为血铜钱阵,李雨升对着眼前的景象简直要犯起ptsd,眼瞅着鹿明烛的躯体在锁链之下飘出象徵鬼气的黑烟,连忙跑上前去,一把拽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链条。 也是在这时,李雨升发现,鹿明烛的对面竟然还有一个人。 他缓慢地、艰难地回过头去,见到了一张不算熟悉的脸,和一双还算熟悉的眼睛。 然而最为熟悉的,是那个人刺着黑色符号的手指与舌头。 ——骆欤非。 鹿明烛输给扶应,不能说是等级不够,只能说是血脉压制。为制服鬼怪而生的刻字天师,身后还有黑无常的法力加持,没有打不过鬾鬼的道理。 李雨升在身后放火烧木头人、还波及到扶应脚下那只巨大傀儡时,鹿明烛也曾冒出过「好机会」的念头,且希望最好能把被大傀儡包裹在胸口位置的骆欤非一起烧死,让扶应一下子减少两个助力,那还有得打。 万万没想到,这个念头才一闪而过,下一瞬间,巨大傀儡的胸前,便有刺眼的金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肋骨遮挡迸发出来。 「骆欤非活了」的想法如同锥子一样扎进鹿明烛的脑子里,他当即顾不得扶应的招式,将所有铜钱和符箓化成一条长龙般直扑傀儡的胸前,然而同样发现了异样的扶应法力剎那间暴涨数倍,鹿明烛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穿插而过的锁链让他眼花缭乱,瞬息之间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牢牢地绑了起来,且与扶应和傀儡拉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鹿明烛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傀儡狂乱且痛苦地甩着头,两只手抠挖着自己的心口,数以百计组成肋骨、手指的木条纷纷攘攘掉落下来,蓦地眼前金光大盛,一阵足以碾压一切的刺骨狂风颳过,傀儡在风中碎裂倒地,成为一堆没有用的、也再烧不起来的烂木头。 骆欤非凭空而立,没有了口罩,也没有了手套,更没有那件宽大的黑色罩袍,他的颈间和手腕脚腕上还留存着笨重的锁扣,下面已经断裂的链条摇摇晃晃,失去了桎梏他的能力。 他穿着最为普通的t恤长裤,就像是最为普通的中学生。 鹿明烛唿吸一紧,脑子里立时闪过「全完了」和「死定了」的念头。 他只希望李雨升可以什么也不管,赶紧跑掉,要么就躲起来,或者去寻求邓洪祯的庇佑……然而对面的扶应样子看起来却好像比鹿明烛更紧张,他一把抓住了骆欤非的手,急道:「快躲去休息!!你不可以念咒施法、你的身体还招架不住——」 接下来,鹿明烛看到骆欤非缓缓地张开了嘴,却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扶应。 眼前堪称兄弟阋墙的情况让鹿明烛皱起眉来,连身上的痛都快要忘记,直到李雨升不知从什么地方再冲出来,一把攥住了捆着鹿明烛的锁链。 另一边的骆欤非催动了两个咒语,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终于闭上了嘴,然而嘴角边一条鲜红的血迹蜿蜒而下,扶应明明也被骆欤非的法咒压得呕出血来,却更为在意骆欤非的情况,眉头皱得快要打结,勐然转过头看向被死死捆着的鹿明烛。 鹿明烛当然知道,扶应还没有放弃挖出自己的元神来餵养骆欤非的想法,现在傀儡全部死去,风水师好似也被李雨升控制住没有行动能力,他的肉身绝对可以保全,失去元神不过是……不过是先经歷十年昏迷,再耗去几十年重新修炼,无伤大雅、无关紧要、无…… ——无法忍受! 鹿明烛深吸一口气,瞪向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向自己袭来的扶应,催动所有掉落在地的铜钱,宛若飞刀般砸向扶应。然而扶应却好似已经杀红了眼、感觉不到那些铜钱穿刺过肩膀、唿啸着在脸颊上划出血痕的疼痛,只稍微遮挡挥开足以致命的那些,手腕一翻亮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刀来高高举起,看着动作竟是要生生将鹿明烛开膛破肚! 第223页 李雨升大惊失色,慌乱之下直接张开双臂挡在鹿明烛面前,腰上却陡然一紧,直接被扶应的锁链捆着甩飞、没轻没重地拍在墙上,捆锁着鹿明烛的链条哗啦作响,眼看刀尖距离鹿明烛的咽喉已经不足一寸—— 万分紧张的时刻,从天上降下来的、从地里升出来的、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已经无法辨认具体内容的声音,不知究竟自哪里起始,迴荡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耳际。 鹿明烛因这句咒语而喷吐出一口血来,李雨升本就摔得七荤八素正在耳鸣,反倒没什么影响,最为痛苦的是咒语的承受者扶应,瞬间摔跪在了地上,手里的尖刀「哐啷啷」掉落,他低垂着头,片晌之后向后软倒,七窍都流出血来,看上去竟然还在喘气,一双眼睛大睁着,睚眦欲裂地瞪向远处的骆欤非。 不过他的眼中并非憎恶或者仇恨,鹿明烛看得分明,扶应的眼中满是恐惧与惊骇,鹿明烛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便见到扶应挣扎着站起来、歪歪斜斜向着骆欤非冲过去,嘴里嘶声喊着:「不要——不要释放咒术——不要——不……」 原本「站」在空中的骆欤非终于落到地上,却也趔趄了几步,捂住了胸口和嘴巴,指缝间满是鲜血,还在不住地流着。他抬起眼来,淡淡地看了扶应一眼,可这个眼神却好似有千斤的重量,压得扶应再次摔倒,匍匐在地。 接着,鹿明烛看着骆欤非抬起手来,刺满了黑色符号的指尖轻轻一动,一道银光素忽闪过,如同尖刀一般刺入扶应的身体。 下一瞬,骆欤非的身体晃出金光,紧接着,竟然爆炸开来。 ——粉身碎骨,不外如此。 鹿明烛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耳边充斥着扶应的哭喊声和狂叫声,然而鹿明烛却长久地不知道、也无法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扶应扑向那一地的血迹和肉块,一个一个地捧进怀里,却又一个一个地从他怀中滚落出去,徒劳地将他一身洁白的衣袍染成刺眼的红色。 「有救、有救……一定还有救,一定还有救!我能救你,欤非……别怕、别慌……别着急,欤非别着急,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 扶应在那边失心疯一样地念叨着,失去主人驱使的锁链软化下来,从鹿明烛的四肢坠落,鹿明烛跟着摔倒在地,四肢因为长时间的捆锁而被烧得溃烂了一大片,如今使不上一点力气,他撑着想要看一看扶应究竟在干嘛,艰难地往前爬了不到一米,肩膀便被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 「鹿明烛,还行吗你?」李雨升将鹿明烛扶起来,皱紧眉头仔细打量着,鹿明烛摇了摇头,勉力抬起一根手指来,指向扶应所在的地方:「快点……快点把他解决了,扶我过去……」 「祖宗,你都这样了,站都站不起来。」李雨升嘴上抱怨着,却还是将鹿明烛扶住了,想试探着看能不能帮他站起来。 # 正文之外 第146章 平淡的故事 「为一句无声的诺言~默默的跟着你这么多年~当你累了倦了或是~寂寞难言……总是全心全意地出现~在你面前……」 老旧的粉墙前,蓝红白三色的彩条灯孜孜不倦地转动着。屋内,放置在收银台上的廉价蓝牙音箱闷声闷气地播放着歌曲,和「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响、和有些令人口鼻作痒的化学溶剂的香味混在一起。 李雨升和翁有鹤一人披着一个防水斗篷,脖子上勒着布条、肩膀上架着接滴液的黑色颈枕一样的盒子,分别顶着一白一红两头罕见的脑毛坐在镜子前,任由各自的理髮师拨弄着脑袋,一缕一缕刷上颜色。 蓝牙音响里的歌单相当老旧,但却脍炙人口,托尼老师和杰克老师兴之所来还会跟着哼唱一两句。染髮的时间太长,翁有鹤还在对着镜子放空,李雨升早就昏昏欲睡了。 「哎,一会儿记得给丫把眉毛和睫毛也染了啊。」 翁有鹤坐得百无聊赖,从斗篷下面伸出一只手指,朝着李雨升比划了两下,李雨升混沌地强睁眼皮,听见自己身后的托尼老师赔笑道:「哎哟,这我们可不敢染,也没染过,眉毛好歹能凑合一下,眼睫毛太危险了,做不来做不来。」 「睫毛好说……哈啊……我让我媳妇儿买了不少睫毛膏,回头都试试,多刷几层就全黑了。眉毛也有染眉膏。」 李雨升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翁有鹤见终于有人搭理他,立刻来了精神,笑嘻嘻地歪了歪头,从镜子里看李雨升:「那你怎么不干脆买假睫毛粘上算了,让芝绮给你推荐几家店,哎,我看短视频还有夜光假睫毛和闪耀的灯球假睫毛,你都试试、都试试啊!好哥哥我给你买!」 李雨升瞪了翁有鹤一眼,觉得方才自己和他说话真是多余、是个错误。 ——细细想来,答应今天跟翁有鹤一起染髮,才是错误的开端。 自从与鹿明烛结了冥婚,李雨升全身鬚髮皆白,走在街上更加扎眼,回头率几乎百分百,实在难受,于是还没人到中年就走上了染黑头髮的道路。近几日头髮新长了不少,李雨升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难看,偏巧头髮像个黑皮红心火龙果一样的翁有鹤一大早就跳了出来,说自己要补个色染染髮根,李雨升本想拒绝,可鹿明烛先一步答应了,并且说今天要去天师会有点事情,他只好灰熘熘地跟了翁有鹤,来到这间位于小区内的理髮店。 第224页 反正染黑髮这个事儿不需要什么太多花哨的能耐,搞得均匀就成。翁有鹤有一阵子没见到李雨升和鹿明烛,明显亢奋,说十句话能被李雨升回一句都不觉得气馁,一张嘴叭叭地说着,就连托尼老师都被他衬托得像个i人。 李雨升深刻觉得,身边这只根本就不是什么仙风道骨丹顶鹤,绝对是个聒噪烦人老喜鹊。 白髮比红髮要好上色,李雨升结束得比翁有鹤更快一些,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旁边刚洗头回来的翁有鹤闲不住,又开口问他:「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李雨升瞥他一眼,咧嘴笑了笑:「当然是我媳妇儿接我回去。」 「巧了,我也是,我媳妇儿一会儿也来接我。」翁有鹤坐在椅子上,托尼老师给他吹干头髮抓造型,仍旧一副不甘示弱地样子,抬着下巴看李雨升,李雨升有些嘲讽地从鼻子里笑出来一声,道:「你们夫妻恩爱,结了冥婚得千余年了吧,还这么如胶似漆哦。」 吹风机的声音开得大,压过了李雨升的话,两位理髮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听清,翁有鹤却把李雨升挤兑自己的话听得分明,跟着翘起一边的嘴角,邪里邪气地道:「好说好说,等日后你和祝明两个冥婚千年纪念日的时候,我高低纸扎银河系,烧给你们两个。」 「我可谢谢您,下次预定个纸扎战舰军团。」 「不客气。哎我都忘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假睫毛啊,今晚回去我就连夜给你剪一百个,全和大福娃娃眼睛上的一样,就手烧给你,保你一眨眼睛扑棱扑棱……」 李雨升和翁有鹤你一眼我一语地斗起嘴来,那边翁有鹤造型也吹完了,自动自发去结帐,李雨升和他计较了两句,话头忽然顿了顿,转脸看向了理髮店门口。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鹿明烛的声音响了起来。 「升哥,已经好了?」 「好了。」李雨升情不自禁对着鹿明烛笑了笑,花孔雀般一拨自己的刘海向后一甩头,先与戴着墨镜的鹿明烛对视一眼,紧接着便注意到鹿明烛搀扶着的人:「这位是?」 「王博文。我来接翁有鹤的。」说话的男人只比李雨升矮一些,也带着墨镜,一手挽着鹿明烛,另外一手攥着一根摺叠盲杖,让人一眼便看出来是个视障人士,言谈慢条斯理很有涵养,李雨升忙应了一声:「我是李雨升。」 「怎么让个不方便的人出门来了……芝绮有事?」李雨升嘴里随口问着,理髮店很是狭小,他侧身让翁有鹤出来,忽而想到什么,呲着牙乐起来,低声对翁有鹤道:「是给你媳妇儿换了个男的的尸身,还是干脆媳妇儿都换人了?你也好这口,看不出来,怎么不早说啊?」 一旁的王博文还在老老实实回答着「芝绮身体不方便」,翁有鹤神色略微有点惊讶,嘴上却不肯输给李雨升,嘚瑟道:「怎么,全世界就你能找男媳妇儿?」 「当然不是。」李雨升看着翁有鹤走到门口,自鹿明烛手边把王博文接过来,看着这一瘸子一瞎子的残障人士组合,不由觉得好笑,同身后的托尼老师道过再见,一抬手搭上鹿明烛的肩,边往外走边随口道:「那你们俩,谁上谁下啊?」 「当然是我——不上不下、七上八下、承上启下~」翁有鹤自然不肯老实答话,随口乱扯皮一通,鹿明烛原本沉默着听他们斗嘴,见王博文脸上的神色有些着急了,开口劝道:「你们快些回去吧,芝绮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出问题。有要帮忙的联繫我们。」 「得嘞。」 翁有鹤素来给鹿明烛面子,摆摆手拦停一辆计程车,鹿明烛目送他们离开,再抬起头来,正好和拨弄着自己刘海的李雨升对上视线。 「怎么样,这回染得帅不帅?」 李雨升问得有些嘚瑟,鹿明烛忍俊不禁:「帅。」 而后他被李雨升带着往前走了几步,随口闲聊:「和翁有鹤说什么了吗?」 「说回头忌日了给他烧纸。」李雨升慢悠悠和鹿明烛一起往家的方向晃悠,话头顿了顿,笑问:「哎小美人儿,咱俩结婚一千年纪念日的时候,你想要什么礼物?」 「一千年……」鹿明烛被李雨升嘴里的时间说得有几分无奈,他仰头看向李雨升,不意外李雨升低头吻过来,老老实实由着李雨升在自己唇上点了几下,微笑着回答:「不如先想想十年纪念日要什么。」 「十年有法想,千年还真没法想……翁有鹤和芝绮当年也是和和美美地成亲的吧?再看千年之后他们俩……你说,真过了五百年、一千年以后,咱们也会像他们现在这样吗?」李雨升若有所思地说着,架在鹿明烛肩上的手臂动了动,用手指去轻轻地刮鹿明烛的脸颊,「一想到能活成千上万年,是不是捉摸着十周年二十周年甚至银婚金婚钻石婚的,都没什么意趣了?」 「怎么没有……每一年、每一个月都有。」鹿明烛抿起唇,抱住了李雨升的腰,将自己的头贴上已经再也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的胸膛,「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怎么会没意趣。」 李雨升应了一声,揽住鹿明烛的肩,吻了吻他的发顶,两个人继续向前走了一段,或许是走得太慢了,晚风仍然能将理髮店里播放的音乐声吹送过来—— 「光阴的眼中你我只是一段插曲/当明天成为昨天/昨天成为记忆的片断……」 第225页 李雨升和鹿明烛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默地听着、走着,一直到走出了很远,再也听不见一丝半分的歌声,四周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发亮,李雨升牵住鹿明烛的手站在十字路口,身边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等候着变灯的人。大家看着灯、看着车、看李雨升个子太高而死亡角度的脸、看鹿明烛大晚上仍然戴着的墨镜、看两个人相牵的手。 灯光下的影子很是浅淡,几乎淡到透明,有人看见了,却没有人在意,大家都只关注着各自觉得新鲜的东西,对眼前的两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警惕。 「那边说有什么事?」 「还是给扶应捅出来的篓子善后,去廖市。」 「咱俩一起?」 「嗯。」鹿明烛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李雨升的眼睛,「我们,一起。」 -------------------- 今天是和隔壁灵异文的一点小联动~(指路 cp1644979 《滥生无辜》) 第147章 你醒啦你已经死啦 就在尘埃将定的这一刻,变乱陡生。 鹿明烛全身带着伤,中气元气亏损不足,半垂着头下巴垫在李雨升的肩膀上,本是想借点力稍微喘息调理片刻,恍惚间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扶应怀抱着满满当当的肉块,霍然回过头来! 曾经矫尾厉角的人物此时此刻狼狈不堪,唯有一双眼睛亮着赤红的颜色,就像是淬了最毒的诅咒一般,狠狠地剜向鹿明烛,紧接着扬手一抖,一道红色的东西倏然飞出,直朝着鹿明烛的眉心刺了过来—— 「快躲……!」 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谁喊了一声,鹿明烛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李雨升推开…… 如果一定要将鹿明烛过往的近百年人生、鬼生都叠加起来,排出一个「最不想见到的场景」的榜单,那么,此时此刻面对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李雨升、看着一张红色金字的绝命符箓打进李雨升的身体这一幕,应该会与若干年前面对李雨升的第一次死亡时排在并列的首位。 他看到李雨升在深深地望着自己,但是读不出李雨升眼神的内容;他看到李雨升的身体自被贯穿的胸口开始冒出烟雾、向外燃烧着溃烂,看到李雨升的瞳孔渐渐涣散、缓缓闭上眼睛,像是说了什么,鹿明烛没有听清。 他看到自己最爱的、最想保护的人再也没有力量支撑身体,如同泰山倾倒,轰然坠落在自己怀里。 眼前的一切成为血色,鹿明烛好似听到什么东西在极近的地方厉声尖叫,又或者是绝望与害怕到了顶点的嘶吼。他看到满地零落的铜钱不知为何齐刷刷地飞起,遮天蔽日般射向同一个方向。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被铜钱剧烈地打到、还反抗了一二,最后有血肉之躯被击打得稀烂的声音传来,可鹿明烛的耳边只有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什么都再听不到了。 李雨升觉得,自己好像就闭起眼睛失去感觉了那么五秒钟,最多十秒钟,之后就睁开了眼、恢復了意识。 他记得在闭眼之前,自己替鹿明烛挡下了来自扶应的最后一击——该当是最后一击,致不致命就不得而知——那一刻没有任何痛苦,只是仿佛自内而外地烧灼起来,甚至暖意融融,李雨升看到鹿明烛瞬间恢復黑白的眼睛,却还没来得及牢牢记住那双簌然瞪大的双眸流露出来的神色,便昏过去了。 ——既然如今已经醒了过来,那就说明……不是什么大事情? 李雨升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站着,而且是站在一间相当古色古香、復古到有点破败了的老房子里,窗户居然是木头雕花的,桌子也是,只是缺少边角还隐藏着蛛网,床也同样,床也…… 「哎!?」 李雨升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面容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看着都诡异起来了的人,那人双目紧闭,双唇紧抿,七窍边全是已经干涸了的血印子,而另外一个人坐在他的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手绢,身前是一面黄铜水盆,正在为那个人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血迹。 坐着的这个人李雨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皱着眉叫了一声:「鹿明烛?」 但是鹿明烛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仍旧垂眸低头地伺候着床上的那个人,这让李雨升瞬间不爽起来,他飘到鹿明烛的面前,伸手就要抓住鹿明烛的手腕争论个清楚。 「鹿明烛,你男人就在这儿呢,你他——」 李雨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穿过鹿明烛的手腕,甚至穿过鹿明烛的肩膀,就这么空空地挥了出去,映照出后面半透明的景物来。 「这他妈……」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继而想到自己刚刚怎么是「飘」过来,又去看自己的脚。 手在,脚也在,四肢躯干脑袋都在,只不过全是半透明的,在空中悬浮着……李雨升勐然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人,这才发现—— 「他娘的,这不是我吗!?我死了??」 「——准确地说,是早就死了。」 一道女声悠悠然接了话,李雨升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身边的鹿明烛倒是停住了动作,先着急万分地开了口:「魂招来了?!在哪儿?升哥、升哥!你来了吗?你能听到吗?能看到我吗?」 「哎、哎,我看到了,听着呢,你他妈的倒是你往哪儿看呢……」李雨升眼瞅着鹿明烛像个瞎子一样往与自己所在的相反位置慌慌张张地探头去瞅,不由得笑了出来,伸出手在鹿明烛的眼前晃了晃,却因为鹿明烛的脑袋在乱动,穿透了鹿明烛的鼻子和额头。 第226页 李雨升悻只得悻然将手收了回来。 先前开口的少女贱兮兮地笑了一声,也不看李雨升,双手环胸靠在了窗户边,对鹿明烛道:「黑无常勾魂还有勾不到的?人来了,正骂你是沙壁呢,骂得可难听了。」 「哎你放屁!」李雨昇平白被少女挑拨离间自己与鹿明烛的关系,当即辩驳了一句,又觉得少女的语气有点熟悉。他侧过头仔细打量了这个皮肤偏黑的少女几眼,视线落在她写满了字符的手指上,试探着唤道:「解……解见鸦……?」 少女形态的解见鸦终于捨得对李雨升飞去一个眼神,「嗯哼」了一声认下,鹿明烛立刻追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头来,然而眼神却越过了李雨升,看向后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好,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地解释一下,你——李雨升,被扶应的红符打中,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喏,那儿就是你的尸体,你可以过去跟自己亲个嘴儿,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解见鸦晃了晃手指,抿唇一笑,相当俏皮地歪了歪头:「一般的凡人中了红符,当即会魂飞魄散,连个投胎或者变鬼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你的小情人把你的魂魄给硬抓回来塞在木瓶子里,可惜的是,瓶子一开,你还是像炸了毛的蒲公英一样魂魄乱飞,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魂两魄。不过不是因为被抓住了,而是——你身上有他的一颗血珠、一缕鬼气、我的一枚阳燧,掺合着波儿象的那颗牙,所以被我强行重塑起来了。不用谢我,是这位痛哭流涕疯狂磕头抱着我的腿说不帮忙就一头撞死在我身上,我才费心费力这么做了。」 李雨升才不信什么痛哭流涕抱大腿之类的夸张举止,但是知道鹿明烛肯定废了好大的功夫,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死」了多久——他还有些飘飘然,混没有一点真实感——自己真的死了吗?李雨升完全不觉得,可是一切似乎都告诉他,只有这么一个答案、只有这么一个结果。 而且……如果说他李雨升已经成了鬼魂了,鹿明烛为什么会看不见他?不就是眨巴眨巴换一双眼睛的事儿吗? 李雨升正这么想着,就看鹿明烛眨了下眼,好似之前种种搞笑的举止都是因为李雨升的「死讯」而一时间脑子锈住了,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眼瞳缓慢地变成了灰色,视线摇晃了两下,最终落定在李雨升的魂上。 「升哥。」 李雨升听见鹿明烛这么叫了自己一声。 鹿明烛的声音是颤抖的,恍然间,李雨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鹿明烛没有第一时间将眼睛变过来。 ——他不愿意用看鬼的眼睛看他。鹿明烛无法接受,被自己看到的李雨升已经「死」了。 相同此节,李雨升向着鹿明烛近前飘了一点,对鹿明烛笑了笑当作安抚,然而鹿明烛却还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表情没有变好一丁点。 「现在呢,我们在阴、曹、地、府,是我以前的府邸,躲开什么牛头马面文武判官十殿阎罗,走个后门商量一下,李雨升,你是想去投胎,还是想……也和鹿明烛一样,从此以后当个『鬼怪』?」 解见鸦笑眯眯地问着李雨升,李雨升下意识低头去看鹿明烛,鹿明烛也望着他,神色没有变化,李雨升略微思忖,反问道:「就一魂两魄,还能投胎呢?」 「不能,但是可以让你的小情人儿用他的阴德功德混合鬼气强塑成魂魄,你自己也可以干点私活攒攒功德,这事儿他熟悉,就差这么两魂五魄,有个一两百年的也就办成了~」 解见鸦格外轻松地说着,李雨升倒不觉得她讲一两百年是故意挤兑人,毕竟对于黑白无常来说,或许百年不过眨眼之间,不算多久。李雨升再次低头去看鹿明烛,忽地想起些什么,蓦然抬头看向解见鸦:「既然是在地府里,那我是不是能、能看看我妈的魂魄在哪儿?」 「很遗憾,你老母死的时候魂魄健全,两个月之前就投胎了,『你与她,死生不復相见』~」解见鸦笑嘻嘻地扯皮,李雨升重又沉默下去,却没安静太久,低声道:「倘若我不投胎——」 第148章 老子不做人了! 「我选择不当人,会变成什么?怎么变?」 李雨升问了一句,解见鸦咧嘴笑了笑,瞥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鹿明烛一眼,道:「最简单最无痛的,和你的小情人结个冥婚,从此之后你们俩四德共享,缺点就是不能离婚,就算日后到了互相看着都噁心得想吐的地步也得捆在一块儿过。那样你就是冥鬼,不过还保有血肉之躯,大概算……冥怪吧~」 「嚯,听着还挺拉风。」李雨升微微一笑,抬眸看向鹿明烛,鹿明烛的嘴唇动了动,轻声道:「就算功德与阴德耗尽,鬼怪也很难真正死亡……变成冥鬼便没有后悔的路,升哥,你还是……」 「我还是在这里苦等个几百年,等你去为我攒功德换魂魄,然后巴巴儿地投胎把你给忘了,下辈子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去找我?」李雨升垂下手,摸了一把床上躺着的自己的尸身,看着手指从自己的脸上穿来穿去,如同猴子捞月一般,竟然觉得还挺有趣的,「看这个情况,如果我再去转生,你绝对不会去找我了,对吧?连着两辈子我都是因为你死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对不起,升哥,我……」 「收声了啊。也就是我现在捂不住你的嘴,不然绝对叫你说不出这句话来。」李雨升将手掌虚虚地在鹿明烛面前一晃而过,转身看向解见鸦:「普天下有不想跟自己媳妇儿结婚的男人吗?这是圆我梦的好事儿啊,我选——」 第227页 「升哥!」眼见李雨升就要下决定,鹿明烛连忙站起来,皱着眉看向他,阻止道:「升哥,你再考虑考虑吧。你是人,没有必要沉沦鬼道的。」 「咋了,这么拦着我,是不想和我过日子?」 「不是、当然不是!我——」鹿明烛平白被李雨升故意泼脏水,急切地上前一步,亟亟道:「你等着我,我一定让你好好地当人啊!」 李雨升确实能够明白,为什么鹿明烛一定坚持要自己再去轮迴成人。 在鹿明烛的眼里、包括他过往的一切经歷里,当鬼怪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是天地间的异类,无穷无尽的枯乏寿命,还要被鬼完司之类自诩为正义之士的牛鼻子老道们追杀,所谓「人人喊打」、「人人得而诛之」,都是人类灌输给他的,鬼怪在天地之间处于最下等、最骯脏、最不堪的根深蒂固的念头。 就是因为鹿明烛没有做过人——倘若鹿明烛不是还未经人事就被强变成了鬾鬼,又或者鹿明烛可以像解见鸦、翁有鹤、抑或是女魃那样当个离人世比较远的鬼怪,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听到李雨升有要不做人了的念头,立刻大惊失色出言阻拦。 如果鹿明烛当过人,便会知道:做人,着实很没意思,没有多么好——当然了,也怪李雨升没有体会过人上人的神仙日子——不过这话要是说出去,恐怕鹿明烛又要自责,怪自己当初没有给李雨升挑选一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塞给他一生平顺的好生活、没有当个「隐形资助人」一直从旁关注,把自己赚到的每一笔钱都给李雨升偷偷打过去。 可李雨升深知,那样的生活是多么难得的。 他不在什么富贵高位,想不到那些衣食富足的少爷小姐们能有什么样的苦难,也不想埋怨。但在他眼中看到最多的,还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折煞苦命人。 李雨升自己一路走来的经歷自不必说,哪怕是遇到鹿明烛之后,那吃人的村子、枉死的来娣母女、救不了的李充婉,无一不是地狱,更无一不是人间。 「唉……我倒是死了干净了,也不知道我爸这老爷子一个人怎么活。他也能等我百年投胎再去尽孝?我要是成了冥鬼,有啥限制吗?还能不能回去赡养老人了?」 李雨升在半空里飘上飘下,颇有点自得其乐的意思,解见鸦听见他的问话,笑答道:「限制和小鹿差不多,不至于白天不能走路、没有影子之类的,但是鬼怪之流,最好还是别离老人太近,长时间接触,反倒折损你父亲的阳寿。如果日后他老病卧床,你日日里端茶倒水伺候是做不到了,顶多请个护工,然后一个月半个月地探望一次,最好也别超过个把时辰,否则后果难料。」 解见鸦说这些话的时候,李雨升看着一边的鹿明烛,不知为何觉得他似乎神色变得紧张,眼神也有点躲闪。但李雨升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他想了想,又问道:「我……呃,我『死』了多久了?」 「四十九天,正好的数。」 ——也就是说,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和父亲报过平安、没有接过父亲的电话,一直在失联状态了。 李雨升能想像到父亲该有多么焦急,他默默飘去一边,开始垂头思考。 解见鸦也不催促他,鹿明烛更不会逼着李雨升赶紧下结论,他见李雨升自己去认真思考了,抿了抿唇转过头来,小声问解见鸦道:「以后还会有新的黑白双子吗?」 「不太会了吧,扶应和骆欤非都死了,还都没个全尸,一个两个碎得拼都拼不回来,我和我的好哥哥又是这幅被吸干了的模样,谁来教养新人?……他们两个闹到这一步也真是可以了。」 鹿明烛点点头,微微嘆了口气:「最后那天,我还以为骆欤非是来帮扶应的,没想到他竟然帮了我。」 「不见得是帮你,应该是见到扶应因为他变成了那副变态样子,觉得反而生不如死吧。骆欤非这人,小时候就怪得很。」解见鸦咧嘴笑了笑,点了点自己胸口的位置,「扶应以为骆欤非被锁链绑着手脚是不公平,谁知道骆欤非自己把锁链绑在心里了呢,还是拿什么虚无缥缈的『天下苍生』绑着,扶应想让他自由,反倒让他痛苦起来了。所以说——有的时候啊,真别觉得替谁做了什么决定是为谁好,日后的路,总得自己选择,走着才甘愿、才踏实。」 解见鸦最后一句话说得意有所指,还生怕暗示得不够明显,一双眼睛朝着李雨升瞥过去。鹿明烛不再言语,躺在床上的李雨升的尸体的七窍又开始流血,他重新拿起手绢,又默默地擦了起来。 「得了,决定了,老子不做人了。」 一片安谧中,李雨升大手一挥,飘到了鹿明烛面前,咧了咧嘴:「娶老婆,至少还能去到人间给我爹送个终,管他能不能长久陪着,总比让他只是知道我死了、我他娘的自己又在这里困着出不去的强,我妈走的时候我就没见到最后一面,我爹走的时候可不能再受这个折磨了。再说我妈刚没,他再白髮人送黑髮人,我估计老头承受不了。而且管他娘的是人是鬼的,咱俩一起活着,谁都别放过谁,不好吗?」 他说完这番话,鹿明烛还没开口,解见鸦先笑着拍起手来:「好!真好!太好了!我就爱看这个!」 鹿明烛无奈地瞥了解见鸦一眼,捏紧了手里的手绢,小声对李雨升道:「升哥,你可要想好了。」 第228页 「想好了,吗的,老子做人做腻歪了,也当个鬼试试!」 「成了冥鬼,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这话说得,跟当人就有回头路似的,不就是以后可能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你以为我当人的时候就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我是不知道当鬼怪有多不好,但是我他妈的知道当人不好!我他娘的就是不要做人了!谁都别拦我!」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同于鹿明烛的缄默不语,解见鸦就像看到了多么大的乐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李雨升等她笑得差不多了,开口问道:「所以这个冥婚怎么结?三媒六聘?上喜轿、红盖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你们还可以去挑挑婚服选选证婚人主婚人,可以去奈何桥拍婚纱照,甚至可以在地府里旅行结婚,看你是想从繁还是——」 「从简吧,一切从简。」鹿明烛像是受不了解见鸦满口跑火车,仰头看向李雨升,「一人两滴血,合卺酒,魂魄归位,黑无常见证,拜天地四方,就成了。」 「好好,我有点儿着急想去看看我爹,咱俩就先这么着,实在不行先上车后买票,日后补给你,啊?」李雨升确实没什么非得在这个紧要档口凑齐婚宴婚礼婚纱照的仪式感,而且打心底里也不想在阴曹地府里搞这些花花饶子。鹿明烛点头首肯。解见鸦见煮熟的乐子飞了,撇撇嘴有些不乐意的样子,双手在身前一挥一晃,两个酒盅便凭空浮现出来。 酒盅一黑一红,上面好似还雕刻着许多图案,解见鸦把杯子往前一推,挑眉道:「新娘子用红色的,新郎官用黑色的,别搞错了。」 李雨升连忙要去捞黑色的酒盅,结果却摸了个空。 第149章 不要乱结冥婚会有很多后遗症(上 虽然不知道弄错了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李雨升眼看着酒盅穿过他的手掌,就这么两杯全落在了鹿明烛的手里。 李雨升收手抱胸,也不开口提要求,盯着鹿明烛从唇间取出一枚铜钱来,先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又划破了床上李雨升的尸体的手指,让两人的手指紧贴在一起,将两滴合在一起的血分别滴进了两个杯子里。 解见鸦走上前去,手里拿着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酒壶,将两杯酒都斟满了。李雨升只能飘在一旁看着,伸长了脖子望着鹿明烛将他的尸身扶着坐起来,把李雨升拨浪鼓一样一碰就没骨头左右摇晃的脑袋靠在肩颈,操作艰难地抓起尸身的手。 虽然没看到李雨升灼灼的视线,但是鹿明烛还是乖乖将黑色那杯搁在了尸身的掌心,接着在解见鸦的帮助下,与之手臂交缠,垂下眼眸,将红色的酒盅凑到了自己唇边。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了,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的睫毛有些微的颤抖,他甚至怀疑鹿明烛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也怀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像是稀里煳涂地把两个人摆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境地,不像是在「结婚」,更像是单纯的救命而已。 ——这个仪式,本该被赋予更多的含义、更多的爱意,而不是这样,鹿明烛搂着一个没有温度没有力气的尸体,他一缕魂魄飘在半空,傻乎乎的看着…… 「不是我说,哎,我怎么觉得这个事儿好像和我没啥关系似的呢?我——喔……!?」 李雨升刚开口抱怨了一句,下一秒就像靠近了龙捲风一样,陡然间不受控制地被吸走,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李雨升好一顿挣扎扑腾,终于感觉自己稳当了、脑子好像也被搅和成浆煳了,再睁开眼稳定视线时,一下子看到了鹿明烛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好看且诡谲的眼睛微微一眨,变成了黑白的颜色,定定地看着李雨升,瞳仁中应着李雨升满是惊愕的脸,睫毛微微捲曲着,翕动间双眼之中的痣轻轻抖动,一时间让李雨升看得呆住了。 鹿明烛的眼神好似也有些恍惚,他垂眸看着李雨升,直到解见鸦等得不耐烦,催促道:「养鱼呢你俩?赶紧酒喝干净了来磕头啊!」 鹿明烛这才如梦初醒,他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李雨升的手。 李雨升懵懵懂懂地低头,见到自己手里攥着的、已经被喝掉一半的黑色酒杯,后知后觉在自己口中咂摸出来了一点酒精烧灼的气味。 李雨升坐直身体,手臂还与鹿明烛是交绕的,他看着鹿明烛向着自己凑近意欲喝酒,故意勾了一下手臂,拉着鹿明烛的上身往自己跟前带了一下。 「小美人儿,这杯酒喝完,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人了?」 鹿明烛没有纠正李雨升话里该挑刺的地方,也缺乏抬起头、与李雨升炯炯发亮的目光对视的勇气。 李雨升低头看着鹿明烛,看着鹿明烛白皙的面庞先是更白了些,接着渐渐因为自己目不转睛的注视染上一层红晕,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他看着鹿明烛微微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算是认下了。 鹿明烛这幅样子,让李雨升实在想说点不三不四的话,且他本身也有些不正经的疑问,但碍着解见鸦在一旁,还是暂且忍下了,闭起眼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最后一滴醇酿进入口中,杯子也随之消失不见,李雨升放下手,又将鹿明烛的手攥住,心想难得鹿明烛的手不是冰凉的、和自己体温相近,后来再一想,自己已经死透了、当然是他失去「人」该有的温度了才对。 第229页 李雨升想要抬起手来按一按自己的胸口,看看心跳还在不在,但是此时此刻倘若这样做,鹿明烛定然会多想,他只得强行忍住了。 「起来,跪在这里,朝着四方各磕一个头,就算礼成了。丑话说在前头,婚姻就像围城~要是后悔的话趁现在,过时不候,来不及了哦~」 解见鸦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后背磨得平平的大乌龟——又或者是赑屓之类的神兽,大得像是一个桌台。李雨升分辨不清也懒得分辨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拉着鹿明烛的手,先将鹿明烛託了上去,之后自己迈步而上,跪立在鹿明烛的身边,与鹿明烛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一齐低下头去。 拜过东、南、西、北四方之后,李雨升听见解见鸦拉扯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声音,喊了一句悠长的「礼——成——」,他见到解见鸦的眼睛不知何时被黑色全部填满,一卷果丹皮一样的舌头再次掉了出来。这次李雨升也不觉得有多么害怕了,他先一步从大王八后背上下来,又接下了鹿明烛,大王八就这样一歪一扭地穿墙爬走,头也不回。 「就……就完事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李雨升疑惑地抬起手来,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接着又摸脸颊和身上,他嘟嘟囔囔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间充斥着一股万分奇异的感觉,接着恍若置身冰窖一样的寒凉,从后背袭来一阵剧痛,迫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干呕起来。 「没事、没事,升哥,这是你死前没感受到的……因为你变成鬼,所以得重新体会一下自己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没事、很快的……」 鹿明烛跟随李雨升跪下,紧紧地攥住李雨升的手,扶着李雨升的身体安慰着,李雨升却没有精力答他的话,整个人发起抖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属于自己的双手好像在、好像在不断地抽搐,皮肤渐渐起皱、渐渐生长出疤痕。 「升哥!?」 李雨升因为剧痛而眼前模煳不清,什么都无法分辨,鹿明烛却看得分明,李雨升的手、脸、脖子,所有的皮肤都开始缩水般回抽,眨眼之间变得几乎如同八旬老翁,满头的黑髮也霎时间自髮根开始变成银白,且大片大片地向下簌簌脱落,接着是眉毛、睫毛,竟然齐刷刷地全部变成了霜白的颜色。 「升哥!升哥!!解见鸦!怎么会这样——?」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出乎预料,鹿明烛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望向解见鸦,解见鸦也眉头紧皱,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直到李雨升不再干呕发抖、虚弱地靠在了鹿明烛的怀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解——」 「鹿明烛。」解见鸦上前一步,敛眸看向鹿明烛,眼神无比地锐利且冰冷,像是审判一般,低声问道:「李雨升前世的尸体,你埋在了哪里?」 「我……」鹿明烛哑了哑口,脸上心虚的表情一闪而过,却被解见鸦精准地捕捉到,声音愈发沉了几分,逼问道:「我以地府阴差鬼使的身份问你,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李雨升前世的尸体,在哪里?」 「……」鹿明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着李雨升身体的手紧了紧,咬牙坚持了片刻,终于低声答道:「就在……这里……」 「——我没有埋藏他的尸身……而是强行炼化为人胎。他现在用的这一副……就是前世的身体。」 听到鹿明烛的回答,解见鸦久久无声。 旁边的李雨升没有任何动静,大约已经因为刚刚的苦痛而昏迷,一动不动。因为已经成为冥鬼的缘故,甚至很难体会到李雨升的唿吸,好似又死去了一般。 「可是、可是就算用前世的身体又怎样……又没有多大的关系啊!」 解见鸦方才已经点明了李雨升的肉身突然之间迅速老化的原因,鹿明烛竟然有些破罐子破摔起来,像是怕解见鸦借着自己擅动凡人的身体而要伤害李雨升、或者将李雨升从自己身边夺走一般,抬起手臂来将李雨升牢牢地抱在怀中护住了,一双眼睛瞪向解见鸦,大声道:「大不了就不恢復了……就不恢復了!!」 「鹿明烛,你的执念实在是……太深了。」解见鸦摇头嘆气,将晃晃悠悠的舌头捲起来塞回口中,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也亏是他选了不再做人,不然就算真的有下辈子,他还是要死在你的手里。」 鹿明烛动了动唇,看似十分不服气的模样,却到底没有反驳。解见鸦再次长嘆一口气,手掌一翻,一团黑气摇摇晃晃地在她的掌心内聚拢起来,她的眼睛看着那团黑气,口中却对鹿明烛说道:「如果不恢復,你怎么对他解释,难道要说变成冥鬼之后就会这样?他满心要回到阳间去向父亲尽孝,和你结冥婚有一大部分是冲着这个原因,你让他怎么回去?怎么让他的父亲见到他这副模样?你俩这可是刚刚『新婚』,你就让他这么痛苦难受,以后少说千百年岁月……可怎么熬下去?」 第152章 不要乱结冥婚会有很多后遗症(下 解见鸦一番话,将鹿明烛全部的气势说得偃旗息鼓,他垂下眼去,抿紧了嘴唇,看着李雨升苍老的脸,喃喃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更没想过、没想过他会死,会走上这条路……我不知道结了冥婚会让他变成这样……」 「唉,皮肉肌理我确实能重塑,但是这个白色……也不是什么碍事儿的,你自己想办法煳弄他吧。反正你煳弄他的事儿也不止这么一件两件了。」解见鸦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手来,手中那团黑气漂浮到李雨升身前,渐渐化成一缕又一缕,钻入了李雨升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里。 第230页 鹿明烛看着李雨升的皮肤慢慢被筋肉撑起来,恢復圆润的样子,头髮、眉毛等也逐渐重新生长,然而长出来的还是银白色,平白显露妖冶之相。 ——不是人了,确实不是人了。 再也回不去了,没办法回头了。 鹿明烛眉心微抖,略带痛苦地闭起眼睛,不忍去看李雨升的样子,听见解见鸦在一旁开了口,说道:「对了,你用他前世的——今生的——呃,反正就是这么一副身体,可别忘了,这身体经歷过的事情,他都是会想起来的。」 鹿明烛霍然抬起头来,然而解见鸦已经原地消失,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与李雨升两个「鬼怪」。 鹿明烛抿起唇,努力将李雨升架了起来,一点点挪到床上放平躺下,自己则坐在了床边,静静地等待李雨升醒过来。 李雨升也没有让鹿明烛等得太久,很快睁开了眼睛,再与鹿明烛对上视线时,鹿明烛的心中勐地一紧。 「升哥,你……你醒了……」 李雨升没有回答鹿明烛的话,皱起眉来看着鹿明烛,片晌后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单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 鹿明烛连忙上前去将李雨升扶住,他看着李雨升熟悉到过头、熟悉到开始陌生的脸和充满了打量的视线,终于顶不住,咬紧牙关别开眼去。 「我……我好像想起来点什么。」李雨升倒吸了一口气,他低头揉着自己兀自发疼的脑袋,没注意到鹿明烛的异样,嘴里低声对鹿明烛说着话,却又觉得措辞似乎不够严谨,重道:「不对,好像也不是想起来……好像是……硬被塞了一段记忆进来,是你我,又不是你我……」 鹿明烛没有回答李雨升,他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李雨升感觉自己脑子里被针扎一样的痛终于消散,用指关节抵住眉心揉了揉,低道:「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鹿明烛,你知道……这些是你记得的东西吗?」 鹿明烛还不答话,李雨升又叫了他一声,见鹿明烛侧头不看自己,不由伸出手去,将鹿明烛的脸掰了过来。 「鹿明……鹿明烛!?我靠……」看到鹿明烛的脸的瞬间,李雨升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坐起来,一把将鹿明烛的脸捧住了,伸出拇指去抹。 ——鹿明烛的脸上,两眼之内,不断地流下血红色的液体,被李雨升抹开之后在脸颊上印出非同一般的红,分明是血,却没有明显的腥味。 「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见鹿明烛这幅模样,李雨升直接慌了神,随手抓过方才的手绢,顾不得上面全是自己之前的血渍,在鹿明烛的脸上胡乱抹起来。 鹿明烛愣了愣,明显是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表情,他怔怔地看着李雨升的动作,看着手绢上被洇湿的红色,试探着抬起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脸。 指尖触摸到一点没有温度的液体,鹿明烛低头去看,一点血珠在自己的指腹上凝结又滚落。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指送到唇边,舌尖舔过,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是……眼泪吗?」鹿明烛愣愣地抬起头来,望着李雨升,眼眶中兜不住的血红色接连溢出,像是一串又一串红玛瑙坠落颊边,「这是眼泪吗?升哥,我有眼泪了……是吗?」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脸上的两道血痕,说是眼泪,着实过于惊悚,但好似又没有别的选项。李雨升微微嘆了口气,将手绢沾了水,认认真真地、一点一点地将鹿明烛脸上的痕迹擦去,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只得柔声哄道:「好了,这是好事儿啊,有眼泪了,我们家小美人儿会哭了……好了,先别哭了啊。」 鹿明烛嗓子里粘稠发紧,鼻腔通到眼窝处都是酸涩难当,他抬起手来想要揉,李雨升怕他弄得一脸花,给拦住了,仔仔细细替鹿明烛擦净了脸,端详了片刻,回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髮。 鹿明烛看着李雨升的动作,适才的酸涩悲伤统统变为心虚,他伸出手去拽住了李雨升的手腕,抿了抿唇,轻声道:「头髮、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的……是会这样的,没有办法。」 「我这不是冥鬼,是白毛鬼吧?」李雨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去摸自己的眉毛与睫毛,继而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拉开裤腰的松紧带往里面瞧,左右晃着脑袋看了看,「嘿」了一声。 「行吧,除了非主流精神小伙儿了那么一点儿,问题也不大,大不了每次见我爸之前都给染染。」李雨升放下裤腰,看上去接受度十分良好,侧头去看鹿明烛,见鹿明烛又撇开视线,不由忍俊不禁。 「所以我上辈子,也是一直管你叫『媳妇儿『,是吗?」李雨升伸出手去,轻轻刮过鹿明烛的面颊,看着鹿明烛睫毛轻颤的模样,低声道:「我现在看着你,脑子里都是上辈子的事儿,还真是……乱得很。」 「对不起,升哥,都是我的错,我……」 鹿明烛小声对李雨升道着歉,被李雨升捏住了下颌,没怎么用力便掰了过去。李雨升的眼睛细细描摹着鹿明烛的面容,一时竟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想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平白增添的大段记忆、过于切实的感受让李雨升头昏脑涨,很快他就选择不再去思考、不再去理清,反正从今以后天长日久,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消化这些感觉。 想通了这一点关窍,李雨升暗自点头,捏着鹿明烛靠近自己一些,将额头与鹿明烛抵在一起,问道:「以后是不是可以想亲就亲了?」 第231页 李雨升问出这句话来,鹿明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顿了片刻才缓缓点了下头。 他其实该有很多事同李雨升解释、该有很多谎言要坦白乞求原谅,然而李雨升自己想不到这些,李雨升什么都没有问,甚至自动自发地将满头白髮也当做变成鬼怪的后遗症,让鹿明烛难以主动开口,只想守着片刻的温存得过且过。 再多的雷、再多的事,能拖一日是一日,留到长久之后…… 李雨升慢慢地靠近鹿明烛,柔软的唇贴合在一处。鹿明烛想要闭起眼睛,却有些捨不得,他看着眼前面目模煳的李雨升,微仰着头同李雨升接吻,随着李雨升动作的深入,逐渐也跟着放肆起来。 ——这种程度的接触、这种恣意的快活,实在是太久太久都没有过了。 两人无声地亲了许久,彼此都吻得兇狠异常,却没有什么窒息的感觉。李雨升终于觉得吻够本了,将鹿明烛放开,贴着他耳边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低道:「所以也可以想做就做了?想怎么做都行?」 鹿明烛攥着李雨升的衣服,肿着嘴唇点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双手向上抚去,将李雨升的肩膀按住,自己起身挪下床,半跪在李雨升的双褪之间,仰头与李雨升对视。 李雨升当即明白鹿明烛想要做什么,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心跳漏跳了好几拍,伸出手去将鹿明烛的下巴捏住了,拇指来回摩挲过鹿明烛的唇瓣。 库子拉扯下去,鹿明烛先是垂眸用脸颊试探着萜了几下,明显听见李雨升呴咙里有些押奕的晟因。他働扌将自己的依赋橐洸,稍微向前几分,轻轻扶着那咚悉铵在靖涡里,用监榜慢慢地竲了竲。 「升哥,让我试试吧。」鹿明烛歪着头,微微章开蕞,被李雨升的収止桠住舍头,含煳不清地说:「我想这样做很久……很久了。」 然而李雨升到底也没有让鹿明烛把这事完完整整地唑皖,赶诀差不多的时候便铵住了鹿明烛的珐酊,从他釦衷撤了出来。 鹿明烛的双莼少见的孢满红润,带着一层薄薄的氺洸,被李雨升的驓到脸上留下艾寐的丝线,也只是半阖着眼睛,微微低头反着嶒回去,又稍稍直起申来,将李雨升的橐住,用自己的夏灞与博孜去蓦竲。 李雨升感觉自己的眼皮一抽一抽地跳着,眼前这一幕以及深缇上的感觉又不是熟稔又不是新鲜,但无论哪一头,都太过香嫣刺激了。 他在心里暗嘆自己之前真是对鬾鬼的「本事」一无所知,将仍在尽力讨好自己的鹿明烛从地上拉起来,搁放在床上。 -------------------- 我自己都认不得那一段写得是什么了的说…… 第153章 洞房花烛夜 四周不知何时起香味瀰漫,形成有实质的烟雾。李雨升时轻时重地吆过鹿明烛的肩膀,听着鹿明烛随着自己的栋作,发出毫不收敛的声音。 他微微欠身,低头去看鹿明烛的表情,鹿明烛也正望着他,有些像是试探地伸出手,捧住了李雨升的脸,缠缠绵绵地脗了回去。 「这是不是算咱俩……洞房花烛夜……?哈哈……」李雨升轻吻着鹿明烛,一边加哙素镀一边低笑出声,鹿明烛整个人几乎挂在李雨升的申上,在李雨升的児边低声喃喃:「升哥,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宝贝儿,我爱死你了。」 鹿明烛的眼眶泛起货真价实的红色来,很快便兜不住,先是积攒了小小的一洼在内眼角,将有痣的地方映衬得恍惚,接着晃晃荡盪地滑下来。 李雨升说不上此时此刻鹿明烛的「眼泪」是为了什么,他低头去吻鹿明烛通红的眼睛,只尝到咸与涩,没有血的味道,唯有映入眼帘的画面,实在过于触目惊心。 他看着鹿明烛泣血的眼睛,在鹿明烛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满头白髮,眉毛也是白色的,至于睫毛,则看不太清。他像是武侠小说里走火入魔的剑痴,像是生长在雪山里长满白毛的怪物,唯独不像是个人了。 ——倘若是一头红毛,反倒有点像翁有鹤。 李雨升微微走了神,栋唑稍微慢下来几分,但很快在鹿明烛的吻中恢復神智——或者说愈发的神志不清,重新投入新一轮的胶阖。 不知算不算到了后半夜——毕竟阴曹地府里也没个计时的东西——总之是李雨升可算觉得折腾够本、把攒了许久憋了许久的「气」都撒出来,两个人才终于安静老实下来,李雨升也后知后觉地想到,这还是解见鸦的地盘、是人家的床,迟来的有些羞赧。 鹿明烛要比李雨升无所谓地多,将部分硫到下巴处的掖缇用手指刮回口中咽了,将命运多舛的手绢递给李雨升,有些虚软地道:「没有纸……也没地方洗澡。你就拿这个擦擦。」 「成了鬼还要洗澡的?」李雨升接过手绢,囫囵在自己身上扫了扫,转去帮鹿明烛擦拭,鹿明烛拦了他一下,低声解释:「你还有肉身,其实饭也是要吃、水也是要喝的,只不过不用吃喝太多。」 「好啊,『师、父』,以后好好教教我。」李雨升随手将手绢丢回水盆里,低头去摩挲鹿明烛的脸,一时有些分不清鹿明烛脸上的颜色是未及褪去的潮红还是没擦干净的血泪。他垂眸吻了吻鹿明烛的唇,不知怎地,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 鹿明烛见他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怎么了?」 第232页 「想你,刚刚一直叫『升哥』。」李雨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鹿明烛的脸,望着鹿明烛的眼睛,「不打算再叫『先生』了?」 「干嘛因为这个有心结……本来就都是『一个人』的……」 「我知道,就是有点过不去这个坎儿。」李雨升嘆了口气,鹿明烛端详着他的神色,捧起李雨升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轻声道:「升哥,我喜欢的是『你』,以前的是『你』,但是……都过去了。现在和以后,都是你,也只有你了。不是因为你上辈子与我如何过……升哥,就算你再去轮迴,过上十辈子,我还是会去找你,会去喜欢你。你轮迴十次,我就重新喜欢你十次;轮迴一百次,我就重新喜欢你一百次。我喜欢的李雨升,一直都是我眼前看得见、摸得到的李雨升。」 「行啊你,说情话一套一套的。」李雨升笑起来,看着神色轻松了不少,鹿明烛也弯起眼睛笑了笑,忽得又有些支吾,小声道:「倒是你……一直都是因为我……」 「又想说我是鬼迷心窍那老一套?」李雨升侧身躺下,舒服地唿出一口气,他揽过鹿明烛,轻轻地拍了拍肩膀,语气更温存了几分:「我早说过,我就是喜欢你,你不清楚,我清楚得很。之前不知道上辈子是什么想法,只能说这辈子就是看上你了、非你不可了,但是现在知道了,上辈子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现在一起说开了:鹿明烛,从始至终,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我都不是什么被你迷魂了、夺魄了、勾搭了,就纯是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你听明白了?」 「嗯,我听明白了……」鹿明烛侧过身,闭着眼睛将李雨升环抱住,脸颊贴上李雨升的胸口。 ——原本强而有力的心跳如今没有一丝往日迹象,曾经灼热的体温也再感觉不到。 鹿明烛想,自己不该在此时此刻因为李雨升笃定的告白而感到开心幸福,因为这样实在是没有良心、不像个人、不成样子。 可他就是忍不住、压不住自己一定要翘起来的嘴角。 李雨升确实可以算作是被噩梦惊醒的,不过因为适才浅眠而已,看到种种诡谲异象时也清楚自己是在梦中,所以睁开眼时没有过多惊怖。 眼前还是那破败老旧的环境,解见鸦不知道跑去哪里,就这么大大方方由着李雨升和鹿明烛鸠占鹊巢。鹿明烛睡在李雨升怀里,没有唿吸,紧贴着李雨升肋骨的胸膛位置心跳微弱,和死人无甚区别。 李雨升望着木床内的横栏,试探着闭了一会儿气,觉得已经过去很多时间,但没感受到任何窒息的难受。他将没被鹿明烛压着的手抬起来,摸自己的脖子、前胸,没有感受到一点跳动。 ——「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变成了「鬼」这件事有实感? 李雨升揽着鹿明烛出神,怀里的鬾鬼明明是他刚将彼此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刚翻云覆雨过的伴侣,可占据李雨升头脑最多的却并不是方才激烈的擎昰,也不是那简陋的冥婚仪式,满满当当都是他对自己究竟「新生」还是「新死」的质疑。 李雨升知道自己脑子很乱,也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正当天马行空之际,怀里的鹿明烛稍微动了动,李雨升低下头,看见鹿明烛揉了揉眼睛却没睁开,哑着嗓子轻声问:「升哥,怎么醒了?」 「在别人的地方睡不安稳。」 李雨升没说自己做噩梦变成鬼遭遇的种种,而且那梦忘记得也很快,他随口对鹿明烛扯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鹿明烛略微侧了下头,在李雨升怀里调整了个姿势,回手按了按自己腰背的位置,道:「等你魂魄再养得稳一点,我们就回家去。不然现在到了阳间对你来说也有点刺激,很不舒服的。」 「好。」李雨升应了鹿明烛的话,想了想问道:「还是回……斐都新府?」 「嗯,或者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都跟着你。」 鹿明烛说话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带着不明显的疲惫与缱绻,字句之间拖着长音,仿佛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让李雨升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得意,伸出手捏了捏鹿明烛的脸,调侃道:「累着了?」 「给太多了……应该调息一会儿的,懒得动……」 「说到这个了,现在我的东西,对你还有用吗?还能给你补身体不?」 鹿明烛体内有气息乱窜,实在是想歇着的,李雨升却问个没完,他稍稍有些不耐,皱眉道:「能,只不过是消耗你的功德,但是现在我的功德也都是你的,所以没关系的。」 「好傢伙,还实现能量转化了。」李雨升笑了一声,下意识往自己腿边摸了摸,想掏根烟出来抽,无奈根本眉传库子,只得作罢,他悻悻然收回手,另外一只手揽着鹿明烛的腰有规律地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子睡觉一般,安静了不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有点着急想出去看看我爹了,哪怕联繫联繫也好呢。」 鹿明烛缓缓睁开眼,慢慢地眨了眨,终于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来,在李雨升的注视下下了床,走到房间的一个柜子前一番翻翻找找,而后居然拿着一部手机走回了床边。 他身上的印记可谓乱七八糟不忍直视,李雨升看了一圈,醒悟自己刚刚真是唑得太狠了,继而又有些邪火乱冒,赶忙将手机接过来,佯咳了一声:「在阴间还能打电话?」 「打不了太久,接这个电话其实对你父亲也……也不太好,不过没有那么不好。总归你现在不是人了,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有负面影响的。」 第233页 李雨升嘆了口气,捏着手机纠结着,鹿明烛没急着上床,沿着床边侧着跪坐下去,一双手臂铺展在床上,歪着头枕着胳膊,出神地看向李雨升。 他的眼睛是银色的。鹿明烛自己没有发现,又或者在阴间本就这样才比较舒服。李雨升看着他,渐渐竟然出神了。 这样一张妖冶非人的脸,这样看着他的样子,和「记忆」里完全重合,让李雨升瞬间有些恍惚。 -------------------- 推荐非追读的小可爱们阅读完本章之后跳到【前世柜】部分~看完前世分卷再看下一章节~ 第154章 (三) 受伤心情不好、再加上又有三天阴雨连绵,鹿明烛索性一连四五日都没出门。 珑萌胡同里住得人也不少,鹿明烛却都不认得、更不结交,他从来不和旁人打招唿,也没有邻居主动来与他热络联繫。 他是鬾鬼,并非人类,几个月不吃不喝都无大碍。滞留此地也只是因为前些日子受一名天师所託,在落梅城外的乱葬岗里斩杀了一只墓鬼化成的厉鬼。 不过鹿明烛也不是白白做了这件事,他捡走了那只怪物的元神吞了,眼下正好独自闷在家里慢慢消化。 只是这样闲着毕竟无聊。鹿明烛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不断落下的雨点发着呆,隐约听见门外有人来往的脚步声,只当是哪个邻居出门做事,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那脚步声来回几次,竟然停在了鹿明烛的门外,鹿明烛才皱着眉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就听自家院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规律且有礼,鹿明烛「啧」了一声,懒得理会,重新懒洋洋地趴了回去,无奈门外的人不屈不挠,一直在「咚、咚、咚」地敲着,大有鹿明烛不出来开门就把门敲烂的势头。 任谁都会被这样的打扰烦到,鹿明烛本就不是个善茬,登时心头火起,勐地站起身快步走出去,一把拉开了门,噼头盖脸就要骂:「我说谁他——你?」 一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半路剎车,鹿明烛略有些讶异地看着门口的李雨升,先是看李雨升的脸,接着看到李雨升头顶上撑着的油伞,最后看到李雨升护在胸前的一根用布包着的细长棍子,分明也是一把伞的形状。 「那个,你好啊,我是李雨升,你还记得我吗?我说要给你修伞的……我在燕子桥上等了好些天,你都没再来过,那天遇到你的时候我闻着你身上有点血腥味儿,怕你是出了什么事,就来珑萌胡同这边打听了一下……」李雨升将胸前的布包拆下来,递到鹿明烛的面前,有些赔着小心地打量着鹿明烛的脸色:「……还挺好问的,一说眼睛中间有痣,立马就有人指过来了。」 听李雨升这样说,鹿明烛下意识抬起手来碰了碰自己双眼内眼角中的伤口,眉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他接过伞拿在手里,李雨升却不走,又在口袋里掏弄了一会儿,拿出两个小瓷瓶子来朝鹿明烛递过去:「这是跌打损伤的药粉,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鹿明烛低头看了看李雨升的手心,又抬起头来看李雨升的脸,有些困惑地歪过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雨升,直看得李雨升眼神乱飘,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你鼻子这么好使,闻得到我身上有血腥味儿?」 鹿明烛略有些防备地问着,李雨升抿了下唇,小声回答:「可能是离得近了……其实都被土腥味和雨水的味道盖着,就有那么一点点血和烂肉的味道,但是和肉铺子里的坏猪肉味儿不太一样……我也说不好,但是怕是你受伤,反正、反正药是好药,你就算没什么事,收着难免日后会有用处。」 「日后会有用处?你这不就是咒我以后还得破皮见血了?」鹿明烛勾唇笑起来,挑着眼皮去看李雨升。 他说着故意误认好意的话,将一只瓷罐子捻在手心里看了看,李雨升却急了,慌忙摇头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小心翼翼的模样配着个高大的身量,没由来让鹿明烛觉得蠢笨。 且蠢得……有几分可爱。 鹿明烛坐在窄廊的栏杆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家屋檐下干活儿干得热火朝天的李雨升。 适才可谓鬼迷心窍,明明拿了东西就可以把人赶走,但鹿明烛脑子一抽,看着李雨升因为身高肩宽而被雨淋湿的肩膀,竟然非得叫李雨升进来躲躲雨,而李雨升……李雨升被强行拉扯进院之后看到了鹿明烛房间里许多称不上破烂但总归歪斜的家具,居然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自告奋勇,说要都给鹿明烛修缮一番。 鹿明烛其实很无所谓这些东西是好是坏,毕竟他甚至都不能肯定自己会在这个地方住上多久。所谓东西物件,能用就行,但是看李雨升一副笨拙但是信誓旦旦的认真样子,鹿明烛也就点头答应,随便他去了。 「你说你叫李雨升?」鹿明烛看着李雨升的背影,含着笑眨了眨眼,李雨升的动作停了一下,没回头看鹿明烛的脸,只是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似一心只有眼前的活计,然而默默地敲敲打打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把手里的木块放下,半转过身,犹犹豫豫地问鹿明烛:「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自己住在这儿吗?刚搬过来?我以前来过几次珑萌胡同,好似从未见过你。」 「是啊,我搬来不太久。你看这院子空空荡荡的,当然是我自己住啊,至于名字嘛,我叫鹿明烛——梅花鹿的鹿、明暗的明、烛火的烛。」 第234页 鹿明烛心情好,难得老老实实回答了李雨升的问题,李雨升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鹿明烛说话,继而粲然笑了出来,好像知道了鹿明烛的名字是多么值得开心的一件事一样。 「鹿明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是个好听的名儿。」 听得李雨升这么点评了一句,鹿明烛倒来了些兴趣,直起身来重新将李雨升打量了一遍,奇道:「文绉绉的,你多大了啊,看着这么年轻,竟然认识字?」 「我下个月就十八了。」李雨升答着鹿明烛的话,多看了鹿明烛两眼,而后迅速转过身,继续干起了活,一边答道:「小时候就陪着少爷们念过私塾,现在城里不是有学堂,我做活的钱去交了学费,能跟着读些书,成绩还不错。许老家的小孩子都由我教,还额外给我些报酬的。」 「哦~我还以为就是个小木匠,原来是个小先生~」鹿明烛咧着嘴笑起来,拍了拍手,故意拿捏着腔调喊李雨升:「李~先~生~」 李雨昇平白被鹿明烛取笑,立时红了脸,就连耳朵和脖子都没能倖免,却也不敢大声反驳鹿明烛,只自己嘀嘀咕咕:「我哪里小了……」 「十七岁还不小?你要知道我——」鹿明烛正得意着,险些口没遮拦地说出不得了的真话来,忙不迭急急剎了车,李雨升却认真地听着,等不到鹿明烛的下文,便又回过头来,问道:「你多大年纪?看着也不会比我大多少吧?」 「干你的活,要你管我多大!」鹿明烛没好气地瞪了李雨升一眼,佯做生气的样子,李雨升当即噤声,背过身去继续敲敲打打。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还有些阴,鹿明烛从栏杆处移到墙边,席地而坐看着李雨升鼓捣东西,没过多久竟然在叮叮噹噹的声音里睡了过去。 他倒也没睡太久,估着一炷香的时间便醒过来,耳边已经没了那些清脆断续的声音,鹿明烛睁开眼,见李雨升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看鹿明烛醒了,指了指旁边的东西,轻声道:「能修的都修了一下,这些缺点零件,我得回去拿工具,下次……下次轮休的时候再来给你修,好吗?你累了就回屋子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李雨升囫囵着说了一大段话,鹿明烛听在耳里,倒是理解了什么意思,却没及时回答,李雨升当他刚睡醒、意识混沌,重新将那段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别着凉了。」 「嗯?」鹿明烛仰起头来,看着李雨升的脸,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开口说了一句:「帮我上个药再走啊?」 他望着李雨升,嘴角勾起来,向着李雨升伸出手去,重复道:「扶我起来。你猜对了,我是有伤,伤在后背上,自己够不到,你帮我上完药再走啊?」 他的语调里黏连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引诱,鹿明烛看着李雨升快步朝自己走过来,看见李雨升脸上流露出无法遮掩的、担忧的神色。 ——这让他莫名觉得快意。 莫名想要更多。 李雨升扶着鹿明烛进到房间里,多半是怕碰到鹿明烛的伤口,走得又慢又谨慎,鹿明烛由着他去提心弔胆,进屋之后走到桌子前,径直脱掉了衣服。 实则他也不算在骗人——后背有伤口是真,碰不到也是真,那只墓鬼道行太低,就算吞了它的丹丸作用也不大,这些天阴雨连绵晒不到太阳,那条伤口只勉强恢復了一点,还是有接近一尺的长度,明晃晃地挂在鹿明烛光洁的背上。 鹿明烛自己不以为意,李雨升看到之后却惊叫出来,急道:「你怎么、怎么弄成这样!这么大的伤口也不包扎,我的天老爷!皮肉都烂了,这光敷药可不行,你快把衣服穿起来,我认识生药铺的掌柜,让他带你去医院里——」 第155章 (四) 李雨升这边两条浓眉死死地拧紧,快要皱出疙瘩来,鹿明烛却嫌他吵得聒噪,抬起手来甩了甩,道:「用不着,快一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把药敷上,下次来的时候就好了。」 他等了半天,不见李雨升动作,回过头去看见李雨升拿着药粉瓶子,一脸忧心纠结的模样。鹿明烛将脸色沉下来几分,半真半假地威胁:「敷不敷?左右我不会去医院的,要是不敷药,你立刻就走,也不用再来找我了。」 「好了好了,唉……」李雨升嘆着气妥协,抬起手轻轻点了一下鹿明烛的肩膀,让鹿明烛双手撑在桌子上稍微俯下身,拔开了药罐的塞子。 中药粉醇厚的味道立即在室内瀰漫开来,鹿明烛对这个味道还算喜欢,总比那些难以入口的酸涩汤药好些,由着李雨升倒了大半罐药粉在身上,又用干净的薄布盖好、裹起来,接着不由分说,穿起衣服推李雨升出门。 「我下次休班是十日后,到时候来给你修那边的门,带点西药和纱布来,你千万小心点,可别再碰到伤口了,刚刚怎么还靠着墙睡,压到都不疼的么……」 李雨升站在门口,皱着眉对鹿明烛滔滔不绝地叮嘱着,鹿明烛听着觉得有意思,没有打断他的话。 因着鹿明烛的默许,十日后,李雨升带着不少东西,再次来到了鹿明烛的小院。 「先让我看看你伤口怎么样了。」李雨升颇为自来熟地把工具木板随手一放,做着手势示意鹿明烛先进屋。 这几天天气好很多,加上鹿明烛又杀了一只上了年份的鬼吃了元神丹丸,他自己估摸着伤口也就剩下寸许长的一条,没多分辨,施施然带着李雨升进了东屋,将衣服脱了下来。 第235页 ——于是李雨升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和上一次是被狰狞可怖的伤口惊到不同,这一次李雨升完全是诧异于鹿明烛伤口恢復的速度,张大了嘴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上去,指腹按上一片凝脂般微凉细腻的肌肤,他瞬间回过神来,撤手的同时也红了脸。 鹿明烛背对着李雨升,没看到李雨升窘迫侷促的表情,迳自有些得意地道:「怎么样?我说能好就是能好吧?」 「你这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这么神奇。」 这次的伤口已然不用再敷太多药粉,李雨升定了定神,强要自己专心做该做的事,只用塞子上的布沾了一些药粉扑到鹿明烛的背上,鹿明烛笑了笑,油嘴滑舌地回道:「用了李先生的药啊~」 「我的药可没这么大本事。」李雨升接了一句话,迟疑片刻,还是凑上前,轻轻吹去鹿明烛背部周边的浮粉。鹿明烛只觉得蓦然一股热气拂过自己的后背,全身过电般一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听身后的李雨升说道:「好了,快把衣服穿起来吧。」 适才怪异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鹿明烛不欲多言,默默将衣服拉起来,听见李雨升问自己:「话说回来,你是遭到流寇土匪了吗?看你……看你是个富贵人家少爷的样子,莫不是被抢了、让他们伤成这样子?」 「嘿嘿,偷偷告诉你,我是活了五百年的大仙罗汉,特来守护你们落梅城的,这是我和城外的鬼怪缠斗时被妖孽所伤~」鹿明烛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转回身去,忽而看见李雨升竟然侧身站着,也不看他,一张脸涨的通红,一只手还抵在鼻下,闷声闷气地回嘴:「就知道骗我……长得这样好看,怎么这么会戏弄人。」 李雨升的姿态属实有些不寻常,鹿明烛看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忽得想明白了些什么,朝着李雨升凑近一步。 他近了一步,李雨升便往侧边移了一步,鹿明烛便又走上前,李雨升跟着再移,这么你来我往地走了三四步,来到门口,眼见李雨升转身要逃,鹿明烛一把将他的胳膊扯住,笑吟吟地凑上前去,轻声道:「这位先生,原来你喜欢男人呀?看我酡个衣服,有反应了?」 「你、你别乱说话!」李雨升忙不迭甩开鹿明烛的手走去院里,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逃。 第九次来到鹿明烛的小院时,李雨升早已过了十八岁的生辰,没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鹿明烛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好修了,李雨升这次的藉口是觉得鹿明烛总在院子里闲坐、缺一把合适的椅子。他不知道鹿明烛看没看出来自己是鼓足了勇气在乱编,但好歹对方没有戳破这点小心思,仍旧笑吟吟地将李雨升让进了院子里来。 正是盛暑时节,鹿明烛的院子里光秃秃,树和藤倒是有,只不过都是死的,李雨升看在眼里,暗自决定下一次就用替鹿明烛种树、挽救植物为藉口过来——不然大夏天的,家里吹风的地方没有个能纳凉的所在怎么行。 虽说鹿明烛看上去是个不怕热的……李雨升从许老家一路走过来,前胸后背早就被汗洇透,脱到赤着上身也不凉快,鹿明烛却还穿着长袖的单衣,身上脸上不见一点暑气,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还有闲情问李雨升怎么看着这么热、要不要他出去买块冰西瓜回来、免得中暑。 「瓜果可是金贵的东西,你别乱破费,我是走得急,缓缓就好了。」李雨升摆手拒绝了鹿明烛,鹿明烛便也不坚持,径直进了屋,没一会儿拿着一把蒲扇出来,坐到李雨升的旁边,有一搭没一搭替李雨升扇起风来。 鹿明烛坐得太近,李雨升一直低着头都不免看到他,尤其能见到鹿明烛脚腕上挂着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镯子,卡在踝骨间随着动作微微颤动,本就心猿意马的人实在遭受不住这些,李雨升舔了一下自己干燥的嘴唇,支使鹿明烛道:「给我拿杯水吧?」 鹿明烛应了,将扇子放下,李雨升等他走远一些才嘆了口气,不过鹿明烛回来得很快,托着一大盆水,李雨升接过来,发现这水竟然是冰凉的,碰一下都让人全身激灵。 喝冰水太急容易出事,李雨升慢慢抿了几口,又见鹿明烛拿起扇子,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说道:「先生,你上回教的字我认全了,诗也背好了,今天再讲些新的?」 李雨升囫囵点点头,含煳地应:「活儿干的差不多就教你。」 ——鹿明烛不大识字,这是李雨升第三次来找他的时候发现的。也不能说发现,是鹿明烛自己主动提起来,像是个钓鱼的姜太公一样,含情带笑地说自己想读读书,李雨升立刻变成一蹦三尺高的鲤鱼,直接啊呜一口咬了钩。 若说鹿明烛此人,看着是富贵,可衣着器物却简朴,整日里闲散在家,并不做什么营生,与邻里之间更是寡淡。李雨升还刻意暗地里向住在珑萌胡同的人中打听过,都说没见过鹿明烛去做工、也不知道鹿明烛从哪儿来、是什么人,有嘴贱的诋毁鹿明烛像是暗娼,或者是哪家土匪军阀养得兔儿爷,当即被李雨升驳了回去。 神神秘秘地出现、什么事都不为人知,再加上极为出挑的模样,有时候让李雨升自己都对鹿明烛那些真真假假的「我是神仙来救苦救难」的说法信了几分,醍醐之后又暗笑自己实在煳涂。 「说起来了,我家里这么多好东西都是白蹭你的,你还教我读书写字,我都没给过你什么回报。」 第236页 李雨升一边干活一边走神,蓦地听见鹿明烛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来刚想说不要报酬,嘴还没张开,眼前就一花,一个小小的绳结晃晃荡盪地从鹿明烛的指尖垂下来,丝穗差点蹭到李雨升汗珠密布的鼻尖。 李雨升连忙后退了些,先看了看坠子,又去看鹿明烛的脸,疑惑道:「这是?」 「好东西,护身符。你不想要?」 鹿明烛晃了晃手里只穿了三颗珠子的绳坠,作势要收起来,李雨升赶忙朝他伸出手,又勐地收回来,在自己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才很是慎重地重新向着鹿明烛摊开手掌。 「要,我当然要。」 李雨升说得诚恳,倒让鹿明烛觉得这份只能安眠辟邪的礼物似乎不够贵重、配不上对方的心意。鹿明烛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反悔已经晚了,他索性借着将坠子放在李雨升掌心的动作,手指微微一搓,用指甲隐晦地将食指指腹划开一条小口,挤了一滴血进到绳结里面。 鹿明烛做得迅速,李雨升没发现,宝贝似地将坠子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郑重其事地对鹿明烛道:「我回去得找个帕子包起来,缝在我的衣服里面。」 「东西可就一个,你换了衣服——」 「换一件我就拆开再缝一次,不管换多少。你给我的东西,我永远都贴身带着。」 李雨升看着鹿明烛,眼神很是恳切,说得话也认真,倒让鹿明烛愣住了。 第156章 (五) 给李雨升护身符的时候,鹿明烛心里凉水一般无波无澜,唯一一点触动还是被李雨升的表情与承诺勾得一颗死了多年的心竟然勐烈跳动起来。他没有细想自己的异样,就像他从未想过这玩意儿居然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无恶不作的外国人走了些年,落梅城还没缓过一口气,又来了一群喊打喊杀的兵,好不容易盼着兵走了,流匪却顶上了门来。 贫苦百姓们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整日里苦不堪言,落梅城里几乎每日都有横死的人。几家人死得空了,尸体都没人收拾,要么烂在屋里,要么烂在街边。 李雨升还是照例每个休息的日子都来找鹿明烛,雷打不动,然而能修的、能做的东西都修完做完了,他便只教鹿明烛看书写字,偶尔提起时局,频频嘆气,一声重过一声。 鹿明烛知道李雨升是有些见识的人,生逢乱世,空有知识却能为不足的人,才最是折磨,才最要清醒着遭受无能为力的苦痛。 鹿明烛身为鬾鬼,日常不需要吃喝,那群抢劫的人来了他便随意施个障眼的法术,没人能进到院子里。尽管李雨升总是担心鹿明烛自己一个人居住不安全,但鹿明烛回答的「整个落梅城就我这里最安全」,也算不得是自夸的虚言。 倘若可以,鹿明烛更希望李雨升不要再去什么许老爷子家挣那仨瓜俩枣的钱,破学堂一年要的费用鹿明烛根本不看在眼里,只要李雨升愿意,鹿明烛想让他搬到自己的小院,省得自己还要在有土匪光临城里的月黑风高夜飞檐走壁,蹲在许家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边着意李雨升的安危。 这样的话题鹿明烛不是没说过,他或开玩笑或认真地提起来,然而不知为何,李雨升不肯答应。 自然,不答应也有不答应的好处——鹿明烛没有办法对李雨升坦白自己的身份,他开不了口诚实地说上一句「其实我不是人,是鬼怪」——书里就是这么写的,许仙爱白娘子爱得死去活来,看见白娘子现了原形还是屁滚尿流地跑了,还要让法海收了蛇妖;什么花姑子、龙女、柳氏,没一个妖人相处可得善终。鹿明烛不能肯定李雨升对自己有多少喜欢——大概是有那么说不出口来的一点点——但肯定不足以让李雨升坦然接受他鹿明烛是个异类。 天地动盪,妖异横生,鹿明烛需要三五不时出去杀鬼,他要受伤、要吃丹丸、要每次在李雨升来之前把那些符箓法器都藏好。李雨升本就对他有诸多好奇,如果真的住在了一起,隐瞒这些可实在艰难。 鹿明烛嘆了一口气,仰起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眸看向天边弯如细勾的的新月。 他正蹲在树梢上,手里是刚从一具腐尸上硬生生扯下来的肝脏,而它的主人四肢诡异歪斜地在泥地里抽搐,一张脸像是硬被谁撕掉了面皮,只留下猩红的筋肉,嘴巴大张着,喉咙里挤出丝丝呵呵的声音,不多时没了生息。 一只乌鸦扑稜稜地飞过来,停在鹿明烛的肩头「哇——哇——」大叫着,鹿明烛将手里的肝脏递到它的嘴边,乌鸦也不客气,当即就着鹿明烛的手大快朵颐起来。 鹿明烛用另一只手取下乌鸦腿上的环套,拿出其中一卷小小的纸张,草草看了一遍。 一共五行字,四行都是夸赞鹿明烛最近字写得愈发好看、文采也变好、错字变少的吹嘘之言,只有最后一行算是有用,说落梅城周遭已经干净且鬼怪不敢靠近,让鹿明烛可以换个城镇,清理别处层出不穷的怪物。 「没脑子的鬼怪确实为祸人间,就没想过有没有脑子的人都祸害自己的同类么……杀鬼有什么用,真要保护凡人,应该让我杀人才对。」鹿明烛指尖一抖,纸条立时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他侧过头,动了动肩膀,笑着对旁边的乌鸦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哇——哇——」乌鸦像是听懂了鹿明烛的话一般,发出怪叫,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双爪抓住余下的肝脏,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第237页 鹿明烛从树上轻巧跳落地面,百无聊赖地撇着嘴去翻腐尸的元神妖丹,却忽然心尖一紧,勐地抬起头来,看向城镇的方向。 视线尽处,一群飞鸟杂乱无章地飞起,不过瞬间功夫,天边亮起一片火光。 鹿明烛心中警铃大作,当即再也顾不得什么腐尸丹丸,转过身朝着落梅城的西面飞奔而去。 在鹿明烛的眼里,落梅城破败贫穷,和空城几乎没有区别,满城里找不出一点珍馐圣飨,更是没有半分值钱的东西,他实在想不到、也不知道,穷凶极恶的土匪们过来发现扑了个空,之后会气急败坏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 许家宅院破破烂烂,门前尽是血迹,里面隐约还有火苗,血腥味和烟燻味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准确些说,是一整条街都惨遭屠戮,路边那些无人打理而枯萎的花坛烧成了碳,其中还有依稀可辨的人的形貌。 鹿明烛身手利索地拧断最后一根流寇的脖子,将眼珠突出、镶着一颗铜边牙的人头丢在一边,看也不看自己一手杀出来的尸山血海,一步一步地向许家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甚至有些犹豫,却也只晃了几下,而后便咬紧牙关,快步闯进门内。 李雨升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见沖天的火光,梦见拿着菜刀当做砍刀、拿着麻雷子的土匪,梦见许家被踹烂的木门,梦见倒在血泊里的许老先生、尖叫的许家太太、哭喊的小孩子和老僕妇,梦见恶狠狠敲向自己脑门的棍子。 李雨升梦见天旋地转,自己像麻布袋子一样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煳,所有的声音也飘然远去,他梦见可以听到自己的唿吸挣扎在胸腔内,梦见就在一刻钟之前自己还在想,已经认识鹿明烛两年了,见过整整八十次面,是不是可以试探着问一问,鹿明烛对他李雨升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有没有……有没有那一点点不堪说破的缱绻心思? ——还是继续徐徐图之?继续每次话到嘴边,都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那些曾经的期期艾艾、曾经岔开的话题,此时此刻都成为了一股莫大的悔意,李雨升的眼前被血色煳住了,他隐约看见有什么人向自己扑过来,看见他高举的刀噼了下来、砍在自己身上。 但却不疼——李雨升很是奇怪,他好似看见自己眼前闪过一道刺眼无比的金光——又或者是因为,这种足以致命的攻击,在感到疼痛之前,他就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 「香……好香……」 「什么香?要死人了,你别乱动!」 「好香……」 「哪有香!喂!李雨升!你要干嘛!」 「鹿明烛?是你吗……你好香……香得……我要晕了……」 「李雨升!李雨升?你干什么……唔——」 「嚯!!」 李雨升唰地一下睁开双眼,整个身体簌然弹跳了一下。潮湿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后背密密麻麻地、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李雨升急促的喘息着,花了好一番功夫,心神才算安定了些。 空气中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异香,随着李雨升大开大合的唿吸反覆进入肺腑,他的心也跟着跳跃,眼前的景色是很纯粹的、带着白光的难以描述的黑,让李雨升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阎罗殿,他全身冰冷,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好容易艰难地转过头,却看见了熟悉的陈设,以及身边熟悉的人。 「鹿……」 李雨升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嗓子便沙哑得要命,他就算死了也认得出这是鹿明烛的卧室,更认得出身边的是鹿明烛。 鹿明烛是没可能也没道理跟着他一起死的。 他还活着——李雨升低下头,看见鹿明烛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上带着些许令人脸红的胤子——他不仅活着,好像自以为在死前做得那个缠绵悱恻的「美梦」,也并不是「梦」。 并不是……梦…… 「嚯!!!」李雨升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慌张之下一番扑腾,直把一边睡着的鹿明烛弄得醒过来,回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李雨升的胳膊上。 「闹什么!」 鹿明烛这一下应该是用了十足的力气,空拍得声音很大,却绵软发虚,李雨升没觉得有多疼,但却是傻了一般,眼睁睁看着鹿明烛又按着自己的胸膛,枕在肩膀处睡了过去。 等到鹿明烛醒过来,已经又是一轮天黑。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眼睛都没睁开便先去摸身边的被褥,碰到的却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冰凉,正张嘴要骂一句天杀的李雨升敢做不敢当,就听见耳边有人温声问:「要喝水吗?」 鹿明烛勐然转过头,望着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拿着一杯水的李雨升。 第157章 (六) 鹿明烛没有说话,双眼紧盯着李雨升,看得李雨升十分尴尬地咳嗽一声,错开了眼,将水杯递了过去。 鹿明烛并没觉得有多渴,但还是接过杯子抿了几口水,听见李雨升哑声道:「又来土匪了……许老先生家遭了劫,是你救了我?他们家……还有活口吗?」 鹿明烛摇了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捧着杯子顿了顿,开口道:「不止他们家,好几家都死光了。不过土匪也全都被……全都死了,你、你安心。」 鹿明烛垂下眼眸,李雨升才敢低头去看他,片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238页 「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外面看了一趟……我……想了很久要和你说什么,但是好像都不好说……总而言之,我、我应该是对你做了、那、那种事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肯定会对你负责的,肯定会的。」 李雨升说话结结巴巴颠三倒四,鹿明烛听着,微微皱起眉头,他仰起头来望过去,李雨升也终于获得了些勇气,半蹲下身,将双手都搭在鹿明烛的胳膊上,定定地看着他道:「鹿明烛,我是喜欢你的,以后你就跟了我,做我媳妇儿,成吗?」 鹿明烛望着李雨升,或许是身体上的疲倦、困顿、酸痛无从消释,导致他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就这么稀里煳涂地点了点头。 鹿明烛看着李雨升抿了下唇,听李雨升又开口道:「落梅城这样是待不下去了,大家都说要逃难,你要留在这儿吗?要是我说带着你走……你愿意跟我走吗?」 鹿明烛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却再一次点下了头。 「先生~!」 李雨升刚穿戴好衣帽要出门,就听自己身后有人清脆地喊了一声,他无奈地笑着转过身,信手一捞,便将扑上来的鹿明烛抱在了怀里,偏过头躲开鹿明烛凑上来的唇,故意板着脸问:「又彻夜不归,干什么去了?」 「除暴安良、匡扶正义!」鹿明烛笑吟吟地看着李雨升,双手捧住了李雨升的脸不许他乱动,报復似地在李雨升的唇上吻了又吻,「你要去学校了呀?」 「今天蔡先生请假,我要带四个班的国文课,回来会晚。你不要总是乱跑,现在世道这样,你出去隔三差五还要受点伤回来,就算你恢復得好,长此以往身体也架不住,会伤元气的知道吗?」 「我还好啦,倒是觉得你瘦了不少了。」鹿明烛从李雨升身上滑下来,歪过头打量着李雨升的脸色,「神色也不好,原先在落梅城的时候,你一顿不就着菜都能吃两碗饭四个馒头,现在两三个小窝窝头就说要饱了。」 「那时候十几二十岁,还长个子呢,现在都什么年纪了。」李雨升笑着,还是忍不住,低头吻了吻鹿明烛的唇,又严肃地叮嘱他:「我走了,你老老实实的。最近各处闹事闹得厉害,咱们俩……咱们俩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要是被问起来,嘴硬不认就罢了,大家有各自要忙的事,现在的学生激进、专爱管教别人,多少事不容你分说。」 「知道啦。」鹿明烛抱了李雨升一下,将他向外推了一点:「快点走吧李先生,你要迟到了。」 李雨升知道鹿明烛还是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但确实时间上也赶不及再劝,只得警告地用食指点了点鹿明烛的额头,转身离开了。 鹿明烛留在门里目送李雨升走远,而后迅速将门窗关好,转身脱去外衣躺在了床上,他没有闭上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黑白分明的双眼自眼底浮现出一点灰色,而后慢慢地、慢慢地填满了眼眶。 当年离开落梅城之后,鹿明烛和李雨升一路辗转,过得可谓颠沛流离。到最后天下太平,终于得以定居在这个还算繁华的小城市、让李雨升找到了在公立学校当老师的营生,前前后后已经八年有余。 八年之间争吵当然不少,往往是鹿明烛强词夺理、不讲道理,李雨升讨好忍让,也有吵起来之后李雨升不主动低头认错、不来哄鹿明烛的时候,次数屈指可数,至于理由,则只有一个——也是鹿明烛最为心虚、最为害怕的一个。 城镇周边的鬼怪还好,可以当夜悄然走一趟,神不知鬼不觉。至于有些藏在深山老林里的,不知怎么也被什么天师协会的人发现,硬是揪出来让鹿明烛这个编外鬼员去「处理」,一来一回动辄三五天,还往往容易对上道行高深的导致见血带伤,更别提沾染到味道、吃掉妖丹嗜睡——这些鹿明烛瞒不过李雨升,更不好对李雨升解释。 他含含煳煳不说明,李雨升也只是嘆气并不逼迫,有时鹿明烛觉得李雨升是疑心自己在做什么「地下工作」,他也由着李雨升这般怀疑去,但随着日渐河清海晏,不能坦诚相见的怀疑总归容易成为隔阂。 而且……最近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年的日子又乱起来,每一次都乱得不同往日。李雨升该有他的担忧,鹿明烛能够明白,只得尽量减少「做事」的次数。然而另一方面,推脱得多了,那些好不容易放他一条生路的天师道士们又会觉得鹿明烛是起了「异心」,毕竟并非同类,说不定下一次就该派人来诛杀他这只鬾鬼了。 ——进退两难。鹿明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鹿明烛觉得烦心时,让李雨升心烦的事儿也不少。 「李先生,老朽前番告诫过您的事情,斟酌得如何了?」 刚下一节课,李雨升为几位同学解答了额外的问题,正收拾讲义的时候,一个身材佝偻瘦小、留着长长的鬍鬚的男人走了进来,迳自站到了讲台边。 李雨升有些不愿意与他对视,将手里的书一顿,含煳应道:「在观察、在观察了。这事要徐缓以图,您别催我。」 「您总是靠肉眼『观察』,恐怕看不出什么哟,老朽这儿有——」 「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劳驾、劳驾,先走一步。」 李雨升大声打断了男人的话,一手抱着讲义,大步流星地逃出了教室。 第239页 路上不断有学生或者同事同李雨升问好,李雨升怕男人追上,脚步不敢停,就只随便点点头,一直到走到学校的假山后面,确定那男人没跟上,才松了一口气,继而长长地嘆出一声。 他颓然坐在假山边的椅子上,将讲义搁在腿上,抬起手来,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胸口的衣服下面是凹凸起伏的——里面是鹿明烛送的坠子,八年前李雨升从许家宅院的尸山血海里强忍着难受翻找着捡了回来,擦洗干净后,还一直戴在身上。 「明烛……明烛……」李雨升喃喃念了两遍鹿明烛的名字,再度嘆了一口气出来。 方才来找他的男人,与他同为这所学校的讲师。只不过这人原先是道观出身的,不知是有些真本事还是假把式,整日里神神叨叨,自从和李雨升混熟了一些起,就天天神头鬼脸高深莫测地在李雨升耳边念叨,说李雨升招惹了不得了的鬼怪、已经被纠缠上、要早日解决才能保住一条生路。 李雨升总疑心这牛鼻子老道是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知道了点自己与鹿明烛的事情,特意这样乱说乱传,好方便日后揪出个批斗自己的藉口,顺带着拉鹿明烛下水——男男禁忌之恋,听着就资本主义、洇靡享乐,应该快刀乱麻、直接根除、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纵使李雨升对外都称鹿明烛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战火离乱父母皆亡、相依为命互相照顾,但该看出点什么来的人,还是总能看得出来,每每在背后议论纷纷。李雨升本人呢,又担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名号,一朝东窗事发,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李雨升有些想带着鹿明烛远走高飞,去到乡下,找一间哪怕最为破败的小学堂,对着四五个学生教教「人之初、性本善」的也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也罢,然而世道每况愈下,他总是咬紧牙关,想要不计后果登高一唿,让这些失心疯了的人们、尤其是年轻的人们都清醒过来;可又每每在面对那些义正言辞、凶神恶煞的「盘问」时唯诺嗫嚅,恨不得举高双手剖白衷心。 少年时,面对外军、面对流寇,李雨升尚且有大不了拼上一条性命的血性盘算,可而立过半,面对和自己一样发色、一样瞳色的本该朝气蓬勃的面庞,他竟已经失去辩驳或是斥责的勇气了。 所谓传道、受业、解惑,李雨升总觉得自己身上有无数的担子、有无数的责任、有无数的事情没能完成。 无论如何痛苦纠结,他都实在做不到一走了之。 第158章 (七) 晚饭后,李雨升点着灯,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他右手夹着笔,左手夹着一支烟,时不时愤愤地吸上一口。 李雨升写信时往往慷慨激昂,手里的菸捲总忘记掸灰,拖得长长一条掉下来,砸在桌面上,摔得粉身碎骨,还残留着一点死不瞑目的火星。 鹿明烛盘腿坐在小垫子上,后背靠着李雨升的腿,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红色封皮的书翻阅,看得不甚认真,仰起头来吹了一口气,那点菸灰里原本冒着的红色就熄灭了,飘飞起灰灰白白的屑,缭绕的烟雾也被吹得变化形状。鹿明烛盯着看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将菸草的味道吸进肺腑,仰起头枕上李雨升的大腿,道:「这次写给谁?」 「刘家的二儿子。」 李雨升有些敷衍地回了鹿明烛的话,鹿明烛明知道他心思不在聊天上,更何况是自己打扰了李雨升专心做事,却还是转过身半趴着,将下巴垫在桌案上,嘟囔道:「又要写,又不敢寄出去……留在家里都不敢,要烧掉。」 「这次不是信,是悼词。」 李雨升沉着嗓子说着,鹿明烛微讶,转过脸看向李雨升,李雨升也朝着他看过来,表情明显是深沉的,眼底同时隐藏着悲伤的水与愤怒的火,低道:「已经教活生生地饿死、打死了。」 李雨升一边和鹿明烛说话,手一边慢慢停下了,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来来回回敲了好几下,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在偏黄色的纸上留下了一滩黑色的魔,把近边的好几个字都晕染得模煳不清。 鹿明烛站起身,微微蹙着眉,有些忧心地捧起李雨升的脸,低头吻了吻李雨升的额,轻声问道:「先生……我要怎么办?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李雨升嘆了口气,先摇了摇头,却又将手中的笔放下,烟也摁灭了,双臂环绕过鹿明烛的腰背,把自己的脸埋进鹿明烛的胸腹。 「让我抱一会儿。」 他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点被菸草呛鼻的味道遮盖的异香。 「媳妇儿,让我抱一次就好……」 李雨升的话像是命令,像是乞求,又像是嘆息,鹿明烛眨了眨眼,只应着:「好。」 掺蔸着于颠簸中仰气下颌时,鹿明烛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润得雾气蒙蒙的双眼,看见房顶上一团又一团的灰黑色发霉印记间,有两块涂过漆的木板面对面翘起了边,在不断剧烈摇晃。 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又被李雨升的肩膀遮挡住了,鹿明烛抱着李雨升的头,听见李雨升低沉中带着痛苦的声音——麻痹的是身体,痛苦的是心。 或许因为自己本身便是鬼怪、是异类,鹿明烛对于「人」从未有过理解和怜悯,早在若干年之前,鹿明烛便觉得,要真是为了人类大体上能过得更好、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病弱的都能得到照拂、善良的都能得到保护,那就有许多人是该杀的。 第240页 ——他一直觉得,天师会的那些人不该只要自己杀鬼怪,更该杀人才是。 不过这样的念头,鹿明烛想一想也就罢了。八年前他在落梅城屠杀流匪,竟然都惊动了黑白无常的替身骆欤非与扶应亲自「拜访」,追在鹿明烛的身后做思想教育连带着跟踪监督,实在是快把鹿明烛给烦死。 尤其是……骆欤非和扶应,他一个都打不过,只能摁头听话,感觉太不爽了。 「呜!!」 短暂的分神被李雨升捕捉到,惩罚緈的大开大合暴烈而至,鹿明烛四职蜷缩着痉挛起来,又被李雨升攥着手腕死死轧在被迫酚剀的息溉上,让鹿明烛的眼前几乎要闪起将要昏厥的白光来。 不过雷阵雨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令鹿明烛全身发麻、过电一般的哙咁终于退晁般缓慢散去,濒临沉睡的前一刻,鹿明烛昏昏沉沉地向着,李雨升最近老这么憋着生闷气、强忍着悲伤不是个事,他不能为他一口气把那些讨厌的人都杀了,只让李雨升抱一抱也没什么诚意。 ——前些日子杀鬼回来,正好见到纺织厂的赵建果收到了未婚夫送的订亲礼物,是一支粗制滥造的便宜钢笔,就给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姑娘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鹿明烛决定学习一下「常人」的行为,也给李雨升送点投其所好的礼物,哄一哄他开心。 学校学生接连罢课已经三天,每天占据讲台慷慨激昂地演讲,要么就是将教室里的桌椅移开进行彩排表演。不少老师被揪着头髮押走,李雨升白天一整天都混在学生堆里,摆着同样目光炯炯、一心向红的表情和动作,饶是如此,还要不断经受被审视打量的冷酷目光。 「提审」、盘问的次数日渐增多,李雨升越来越觉得身心憔悴、力不从心。 世事如同潮水波涛,他李雨升不过是一叶核舟上随意两笔雕刻出来的小人,哪能有逆转江湖的通天之能? 登高怒吼、振臂一唿?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一整日的高度紧张让李雨升的精神近乎崩溃,他低着头,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先是觉得屋子里什么东西这样闪闪发亮,接着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全身一抖。 「你……你疯了!?」李雨升低吼一声,忙不迭反手用力地关上门,门板撞击发出重重的「哐」的一声,房顶上的石灰都被震得扑簌扑簌掉下来好几块。 「怎么了嘛,看看喜不喜欢~?」鹿明烛优哉游哉地笑着,坐在桌后笑嘻嘻地沖李雨升招手,他面前的桌子上,居然堆叠着小山一样高的、琳琅满目的玉石珠宝,仔细去看,甚至还有些金银方锭之类的东西,哪怕是在夜里,借着那豆丁大的一点点光,都显得熠熠生辉。 「祖宗,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究竟哪里来得这些东西!留不得、这可留不得!」 李雨升确实如同鹿明烛想像中那样震惊得合不拢嘴了一会儿,之后的表情动作却与鹿明烛想像中的「大喜过望」、「喜极而泣」大相迳庭——李雨升瞪大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只有惊恐,声音压得极低,一把扯过床上的被子,将满桌朱玉翡翠忙不迭地遮盖起来,皱紧了眉头低声斥责:「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家里连张古旧的挂画都不能有!就算你不掺和外面的事,总还有眼睛能看见、有耳朵能听吧?!你没听整日里喇叭都在播报些什么吗!?你没看肖班长他家媳妇陪嫁过来的椅子、那上面那一点雕刻的小人儿都要用刀把图案给刨了!!往家里带这些干什么!怕你和我都死得不够快——」 「干什么!你生什么气、骂我干什么!还不是看你最近不舒心,特意为了让你高兴的?!你以为搜罗来这些东西很容易?你知道我费了多少辛苦心机!」 鹿明烛眉头一拧拍案而起,愤愤然瞪了李雨升一眼,李雨升望了他一阵,还是先败下阵来,长嘆一口气道:「好媳妇儿,你心疼我,我领情,但是现在真不是家里能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听我的……」 「你不就是怕外面有人说你、骂你、打你么,我不怕他们,我保护……唔唔唔!」 鹿明烛梗着脖子一挥手,李雨升生怕他再口吐什么狂言,顾不得满桌子的宝物,窜上去先将鹿明烛的嘴捂了,苦笑着说了好几遍「祖宗你悠着点」,而后捏着鹿明烛的下颌,在他唇上吻了吻,哄道:「好,你是大罗神仙,你是金身菩萨,你神通光大不怕这些,我怕,我怕行了吧,你是不知道……」 李雨升又说起白天里遇到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连一桌子不啻于「炸雷」的东西都混忘了,声音时而因为愤懑而高昂,时而又因为悲伤而低落。 方才李雨升情急之下说出来的那些指摘鹿明烛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相反,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对的。鹿明烛确实不在意人间任何事情,他本就不是人,更游走于所谓的世俗规则之外,除去李雨升,接触的只有妖魔鬼怪,人间闹些什么、闹成什么样子都影响不到鹿明烛,他不必去看、不必去听、更不必融入其中进行模仿揣测。唯有像此时此刻这般,于夜晚时听李雨升念叨一些白日里发生的、经歷过的事情,是鹿明烛对「人事」有且仅有、愿且仅愿的了解途径。 人间不好、人们对李雨升也不好。但李雨升是人,李雨升要活在这糟心的人世间,这是鹿明烛顾忌着他,妥协与容忍的事。 第241页 李雨升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知道一番自顾自的诉苦之后,微一侧头,便对上了鹿明烛清亮的眸子。 鹿明烛无愧于他的姓氏,一双眼睛天真干净,而且总是湿漉漉的模样,着实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 李雨升想着,揽住了鹿明烛的肩膀。 第159章 (八) 头顶上悠悠然飘出一声嘆息,鹿明烛仰着头,与李雨升对视片刻,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到了李雨升已经有了深纹的眉心。 李雨升微微阖眼,任由鹿明烛在自己眉头眼尾摸了一阵,才将鹿明烛的手捉住了,含在嘴里咬了咬,苦笑道:「好了媳妇儿,你是为了我忙活,对你发火是我不对,但是这些东西真的不能这么放着……就算是在家里,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被抄家了。」 「那你说怎么办?」 李雨升思忖片刻,犹疑着问鹿明烛:「要不咱们先去后山,挖个大坑给埋了,把位置记住,等过些年太平安稳些,再挖出来?你觉得呢?」 鹿明烛被李雨升柔声哄着,勾起嘴角骄矜地哼了一声,道:「反正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你的,已经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李雨升笑了笑,拱着鹿明烛的脖子轻轻吻了吻,起身点了一支烟,抽出一张布和两张床单来。 鹿明烛帮李雨升一起将那些金玉珠宝包裹了,只兜着角的时候便能感到沉甸甸的一包,李雨升嘴里叼着烟,一边包一边皱眉:「你到底哪里弄来了这么些东西……我是不知道你究竟什么身份,但多少知道你家世不凡的,以后可悠着点,千万别在外人面前露了……」 鹿明烛懒得搭理李雨升,更懒得说这些东西虽然都是「报酬」,但却也不能算是自己买来的。他跟着李雨升一起将布的四个角扎上,系扣之前李雨升忽然放下手,在一兜子价值连城的宝贝间摸了一下,掏出一个菸斗来。 「好歹是我媳妇儿的一片心意,这个看着不那么扎眼,我就留在身边了。」 鹿明烛这才算舒心了些,笑着凑上前吻了吻李雨升的嘴角。 ——不过李雨升眼光不行、不识好货,这菸斗是海南黄檀木的,又是大师的手艺,贵比黄金。鹿明烛想,这件事自己才不会告诉李雨升。 在正午硕大的日头下、在阳光炙烤的温度下,遥遥传来的号子声和身边的激烈演讲声,还有动物便溺与血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晕眩。 李雨升看着泥地里混着的丝丝缕缕的血迹,看着上周还精神矍铄地追着自己要「驱邪避讳」、前天才被拉着游街、而今天已经双眼紧闭、没有唿吸的假道士。 他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或者已经中暑了,李雨升大脑发蒙,耳边是飞机的轰鸣声,所有的人、事、物都有些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只知道,只知道自己想要离开这一切的心情空前的旺盛。 「呸!传播封建迷信,早该破除了!」 「就是!死得好!去他妈的蛋!」 「这就是葛明斗争的必然结果!是我们的又一个阶段性小胜利!」 一群学生穿着整齐干净的制服,路过痴站着的李雨升的身边,其中一人对着假道士的尸体,狠狠地啐了一口,又有一个人拉了李雨升的袖子一把,问道:「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雨升有些浑浑噩噩,他迷茫地转过头,眼珠迟钝地动了动,嘴唇也迟钝地动了动,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那位学生却皱了眉,也不继续往前走了,几个人全停下来,或是叉腰或是抱胸地站在李雨升面前,厉声道:「李雨升!你说!他是不是四旧四害!是不是反葛明!是不是旧社会的遗毒!?」 「你说!你怎么不说话!」 「李雨升!你是什么意思!」 「先生,你倒是说啊,你说,是不是??」 一声又一声的叫喊如同逼迫般刺进李雨升的耳朵,剜着李雨升的脑子,李雨升摇晃了两下,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麻木地低声道:「是、是……」 「大声点!」 「你是不是对这种祸害还有同情的心理!?是不是思想解放得还不够彻底?!」 「重复一遍!」 李雨升抬起头来,以他的身形本该是倨傲的、是居高临下的,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自己昔日的学生们,他却觉得自己矮小、微渺。 「是!是!是——!!」 李雨升扯着嗓子高喊着,双拳攥得死紧,学生们瞥了他几个白眼,这才放过了他,再次结伴走远了。 只是他们离开时频频回首,皱眉看向李雨升,嘴唇动着、牙齿碰着、互相交谈着,那一双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亮,让太阳下的李雨升感到冰窟一般的寒冷,全身上下渗出冰凉的汗。 深夜,李雨升独自坐在桌边,沉寂在一片不算安静的黑暗里。 门外传来几声辽远的狗叫,少顷,木门被外面的夜归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一条缝,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熘了进来。 那黑黢黢的人影转过头,立时看到坐在桌边的李雨升,他先是一愣,而后用刻意掐得娇软的声音道:「怎么醒了?坐着干嘛呀,也不点灯。」 人影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烛台边划着名了火柴,李雨升阴沉着脸侧过头,盯着鹿明烛笑着从黑暗里走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他讨好地眨了几下,张口就是连篇的谎话:「我去了趟厕所,蹲得有点久了——」 第242页 「今天学校里,又死了个人。」李雨升冷着声音开口,打断了鹿明烛的话,「丢在牛棚里,活活用砖头拍死的。」 鹿明烛没想到李雨升说起这些,不由微微一愣,收敛起笑容,坐到李雨升的身边,轻轻握住李雨升的手,关切地看着他:「牵连到你了?」 李雨升摇头,垂下眼看向鹿明烛的眼睛。 第一次在落梅城的燕子桥上见到鹿明烛时,李雨升便是被这双眼睛勾住了。 如今在烛光摇曳的夜里,鹿明烛双眼间独一无二的一对小痣愈发妖冶,好似通灵来到人间的鬼魅。 李雨升想到那位假道士的横死,更是突兀地想到那些犹言在耳的「你是被鬼怪缠上了」的胡话;他想到鹿明烛常常深夜出门,带着一身腐臭味与血腥味回来,却又对身世来歷在做的一切讳莫如深;他想到鹿明烛总是有花不完的钱、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从来不与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交往;他想到鹿明烛恢復能力极快的身体,和每每情动之时便能闻到的异样香味。 没由来的,李雨升突然之间觉得眼前这张已经看了十年的熟悉脸有些陌生的可怖、觉得身边的鹿明烛有些吓人,他浑身一个机灵,错开些许视线,摸出菸斗来将菸草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强迫自己清醒一些,总算维持住了严肃的表情,低声道:「鹿明烛,我只给你这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你到底背着我去做什么?如果今天还是不说,那么你以后再也没机会说了。」 鹿明烛微微皱起眉头,因为心虚紧张而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口水,脑子来迴转过几次,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说了你可能……可能不信,我……我是、是福应观出来的道士……我知道你不喜欢、不相信这些,但是周边乡下总是有人信的,总会有人请我去,我只是……只是去画几张符、做做占卜……」 鹿明烛说着,生怕李雨升不信,有些着急地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张符箓和铜钱,哆里哆嗦地摆在桌子上,一股脑推到李雨升的面前,急道:「先生,我没说谎,我不会骗你的,我骗谁都不会骗你的……你看,这些东西都在这儿了,我是知道你看不惯这些才瞒着你的,你、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做了,成吗?」 李雨升看着桌子上那些画了红色的曲里拐弯的线的黄纸,看着那些边缘磨损不少的铜钱,良久不发一言。 鹿明烛忐忑地望着李雨升,抿紧了唇,想要开口又怕惹得李雨升越加生气,更害怕一不小心着急说错什么招致不好挽回的后果,直到听见李雨升重重地嘆了一口气出来。 「明烛……我们逃吧。」李雨升朝着鹿明烛伸出手去,鹿明烛忙不迭地握住了,拉到自己脸颊边上讨好地蹭着,进而上前一步,侉坐琎李雨升的怀里,将李雨升的脖子搂紧了,听李雨升在耳边低道:「我们逃到乡下去,逃到没被波及到的、人们精神还正常的地方去,不然留在这里,我们早晚要一起被祸害死。」 「我听你的,先生,你想去哪儿,我都跟你走。」鹿明烛小声回应着李雨升,不住地去吻李雨升的脖颈和脸颊,动作显得急切又慌乱,好似急于求证些什么、肯定些什么一般。李雨升将鹿明烛的后背托住,轻轻拍了拍,把鹿明烛紧紧地抱在怀里,摇晃着低声喃喃:「远走高飞……远走高飞……可要是全天下都变成这样子,我们还能逃去哪里呢?」 身边的空气里掺杂了一丝甜腻的香味,和烟味烧混,裊裊绕绕钻入李雨升的鼻腔。很快,他便不再去烦恼、不再思考、不再觉得低落且郁闷了。 第160章 (九) 喑桠胶织的声音一直到清晨才渐渐平息,鹿明烛迷迷瞪瞪地窝在李雨升的怀里,抱着李雨升的一只手臂,疲累地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他恍惚觉得自己没有睡得太久,思维却像是骤然被谁从深水之中拔了出来,耳边李雨升低微的鼾声逐渐明晰。鹿明烛缓缓睁开眼睛撑起身来,先是仔细地观察了李雨升一会儿,确认他已经睡熟,才蹑手蹑脚地熘下床,随便捡起一件李雨升的外衣裹在身上,踮着脚走出门去。 月色如水,照得鹿明烛的影子浅淡到几乎没有,他站在院子里,抬手掩去一个哈欠,不知对着谁懒懒地道:「是嫌我最近办事不力、过来督促我,还是终于容不下我这鬾鬼肆无忌惮地行走人间,派你们来亲自动手杀了我的?」 随着鹿明烛的话音落下,院中的黑暗处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其中个子高些的人唤了一声:「鹿明烛。」 鹿明烛没有答话,眼皮都懒得掀起来一下,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是想劝你离开他,我和骆欤非来,就是因为动用捆命锁时察觉到了李雨升寿命一直在缩减,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要被你害死了。」 「什么啊,堂堂刻字天师要用捆命锁、还拿捆命锁去问一个普通凡人还有多少阳寿,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先笑哪个笑话了~」鹿明烛哈欠连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朝着面无表情的高个男人睨去一眼,「就算折损了他一点——点阳寿又如何?我这些年法力日盛、几乎无往不利,就连扶应你都得忌惮几分吧?到时候我上天入地,哪怕求神拜佛呢,自然会有办法,不劳你在这儿棒打鸳鸯。」 鹿明烛说完这话,旁边的矮个子忽然抬起手比划起来,胳膊都划出了残影,鹿明烛也不看他,倒是高个子仔细地看了,转头对鹿明烛道:「骆欤非说,你这几年法力大增,就是因为一直在吸食李雨升的精元阳寿。明烛,你是鬾鬼、并非人类,总会偏激生执念,还是听我们的劝,早点离开他,早点……」 第243页 「别放屁了,少管我的事,顺便一提,以后也不用给我派什么这个那个降妖除魔的事情,派过来我也不会再做。你们要是安安静静的,我也就老老实实守着李雨升过了,要是你们非要给我找茬添堵,呵,我也不在怕。逼急了真闹出什么『为祸人间』的大动静来,有你们劳神费力的时候。」 鹿明烛冷笑一声,抬手一摆,一枚铜钱倏地飞出,自对面两人耳边穿过,「咚」地一声钉进了后面的泥墙里。 矮个子上前一步,双手翻飞地比划着名,鹿明烛警告过后却连一丁点眼神都没有给他,转过身径直进了屋子。 「他现在看起来还好是因为没有生过什么要紧的病,一旦病发如同山崩啊!人有三魂七魄,生病时其中一、两魄会离散不稳,容易被邪祟侵蚀,久病之人魄则更多动摇。倘若身边有阴邪妖物长时间接近,则七魄尽乱、魂也飘逸,阴气侵入身体,目可视鬼,折减寿命——明烛,你和他形影不离、日夜相对,是真的想害死他吗?」 高个子的男人还在外面叫嚷着,鹿明烛撇着嘴,不屑地挖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牢牢关死了门。 床上的李雨升还睡着,脸上略带倦容,鹿明烛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走上前去,侧身坐在了床榻下面,抬手去摸李雨升的眉眼。 「晦气的天师,净知道诅咒人……我才不会让你生病呢,更不会让你折寿……先生啊先生,我要让你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陪着我,要你活百年千年,我死了你才许陪着我一起死……」 「……明烛?」床上的李雨升似是被鹿明烛摸得痒了,又似是被鹿明烛没完没了的念叨吵到,想要揉眼睛,却摸到了鹿明烛的手,迷迷煳煳地强抬起一点头来。 「没事呀,你好好休息嘛~」 鹿明烛将双臂伸展开,歪着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温柔地看向李雨升。 北方乡村多土炕,若是火烧得大了,多会燥热难眠,不过这些年生活物资普遍不足,只有火小的份,燥热实在谈不上,因为寒冷而难眠的时候反倒不少。 李雨升往外间的灶坑里丢了些大块的木柴,拍了拍手掸去衣服上的木屑,弯腰低头走进屋里,听见鹿明烛喊了一声:「先生。」 「醒了?喝点水?」李雨升对着鹿明烛扬起笑脸,拿过缸子坐到炕沿边,鹿明烛坐起身来,不管被子滑落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一味蹭到李雨升身边将他抱住,李雨升连忙将被子拽起来,一面往鹿明烛身上拉扯,一面责怪:「刚出过汗,着凉生病了怎么办?」 「你见过我生病吗?你倒是病的多,我看你北上这一路真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小毛病就没断过。」鹿明烛笑吟吟地凑到李雨升面前,吻了吻李雨升的下巴,李雨升展开手臂将他抱住,恍惚间总觉得鹿明烛身上还残留着那一股香味。 李雨升从未探究过香味的来源,毕竟他早就听说过,有些美人的身上是自带体香的,鹿明烛生得这样好看,自然可以归为此类。 只是……从城镇里「逃」出来之后的每一夜,李雨升总是会想起月光亮得尤其不寻常的那一晚、鹿明烛对他坦白自己是个道士的那一晚。 那一晚李雨升记得自己曾在睡梦中被吵醒,看到歪斜着身子、侧着头趴在床边的鹿明烛,那一双素来黑白透彻的眼眸,竟然是无比妖冶骇人的银色。 可是当时的李雨升也不知怎么了,可能是实在疲惫睏倦,没有深究便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醒来,任凭怎么去看,鹿明烛的眼睛都是那副黑是黑、白是白的泾渭分明的样子,好似夜晚时的异象,是李雨升被假道士影响过度、做了一场噩梦一般。 但李雨升总觉得,那不是梦。 「……罢了罢了,就算我媳妇儿真是要人命的妖精,我也得认了。」李雨升低笑着揽紧鹿明烛的么,重新铵着他蹈下去。鹿明烛的深缇方才褪去热度,像是一颗即将被做成罐头的、熟过头了的水蜜桃,被李雨升反覆蹂撮后,褪去轻易便可剥落的外皮,裸璐出芝氺饱满的、已经被铵桠到有些弥软的甜禸。 鹿明烛也低声笑着,抱住李雨升在自己肩颈间乱塨的头,甜腻腻地问道:「刚才做什么去了?」 「捡了点柴,还有苞米皮子。对了,皮子上面能写字,我随便划了几笔。」李雨升巨细靡遗地对鹿明烛解释着,鹿明烛铵着李雨升的肩膀,将他推起来一些,歪过头问道:「写什么了?拿来给我看看吧。」 「好,给你看看。」李雨升吻了吻鹿明烛的肩膀,干脆地起了身走去外间,在乱作一团的地上拨弄翻找了一阵,捡起一张已经干燥到萎缩掉渣的玉米外皮进来,递到鹿明烛面前:「来看看,这些字你应该都认得了。」 鹿明烛接过知啦作响的皮子,歪头靠在李雨升的肩膀上,拖着长音懒洋洋地念起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是风月诗?」 「我觉得是情诗。」李雨升笑着低下头,看向鹿明烛的眼睛,「缘定三生,哪怕转世轮迴、不远万里都要寻找旧人,彼此见到的第一眼就能想起对方,任凭沧海桑田,永远不忘。」 李雨升说话的语气很是认真,鹿明烛望着他,一颗心忽得在胸膛里挣扎扑腾起来,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那间落梅城的小院,回到了李雨升的十几岁。 第244页 「沧海桑田,永远不忘……先生,我永远不会忘了你的。」鹿明烛稍微直起身,定定地看着李雨升,「我知道,长生不死对于人来说是有些虚妄了……那么无论怎么轮迴转世,三生四生、生生世世我都要去找你,我都要你喜欢我,我也永远喜欢你,好不好?」 「好。」鹿明烛难得有这样言谈幼稚的时候,李雨升忍俊不禁,笑着吻了吻鹿明烛的脸颊,满口答应:「当然好,不管轮迴几次,我都喜欢你,都做你喜欢的人。」 鹿明烛点点头,抱住李雨升的背,又问道:「那……你会忘了我吗?」 李雨升想了想,认真地答道:「人死后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据说一碗汤下去前尘往事干干净净……」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鹿明烛的脸色竟然真的因为自己似是而非的几句戏言逐渐变得焦急起来,不由忍俊不禁:「我会偷偷地过去,不喝孟婆汤。就算没能逃过喝下去了,下辈子见你的第一眼,我也一定会把你想起来,好不好?」 「好。」鹿明烛用力地点头,虔诚地印上李雨升的唇。 第161章 回到人间 李雨升与父亲打过电话,随意编了一个藉口说自己出了事故受了伤,但是已经快要好了,并且许诺再过几天就回老家探望,一向话少的父亲似是被李雨升这一次长时间的失联吓到了,唠叨了很久、盘问了许多,挂断电话时语气听着也不怎么安心。 无奈李雨升牢记鹿明烛说的,自己尽量不要与父亲长时间打电话的嘱咐,只得支支吾吾地敷衍,言谈间忽然有些领悟了初时鹿明烛害怕伤到自己的元气寿命、无论如何不敢轻易接近的感触。 「果然啊,得先『身受』才能『感同』……」 李雨升收起手机,坐到了床边。他打电话去得不算久,鹿明烛没心思听,已经再度睡着了,李雨升拨了拨他散乱的头髮,第一次见面时鹿明烛的髮丝不过垂在肩头的长度,偶尔才扎起来,眼下已经尽数过肩,是在床上时不时会念叨李雨升一句「你压到我头髮了」的程度了。 李雨升忍俊不禁,自己也觉得睏倦,打了个哈欠上床,鹿明烛半梦半醒间翻过身把李雨升抱住了,李雨升就势躺下,侧头仔细去看鹿明烛的脸。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鹿明烛双眼间那一对伤口,手指迟疑徘徊许久,最后还是随着一声嘆息一道落在了鹿明烛的眼尾,继而捧着鹿明烛的脸,轻轻摩挲起来。 在「前世」记忆的最后几年,李雨升形容枯藁、睡多醒少,整日里头痛胸痛,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噁心,唯有对鹿明烛的冲动总是不去,但早已力不从心。 那时他们远离人群,能对话的只有彼此,李雨升时常靠菸草麻痹自己的神经,鹿明烛为他熬药求医,药都是苦的,什么推拿、针灸,受尽折磨病也不见好,每每在门前晒着太阳,李雨升都能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 怎么可能不怀疑鹿明烛呢?——好端端一个人,之前年富力强身体健壮,还在要劲儿的年纪里竟然成了一副枯骨败体,怎么可能不怀疑呢? 陈年旧事的记忆和感触不容置喙地填充李雨升的脑海,他能够清楚地「回忆」起,人生的最后那一段时光,面对着好声好气地讨巧、巨细靡遗地照料自己的鹿明烛,清醒的时候李雨升觉得悲伤,癫狂的时候李雨升觉得怨怼。 然而这两种感情,都压抑不过自己濒死之时……彼时双眼已然无力睁开,唿吸都难以为继,需要嘴巴、鼻子、胸腔一同奋力,喉咙里冲出可怕的声音。一切似乎都在远去,大脑因为缺氧而嗡嗡作响、而刺痛,但耳边的一切声音却都前所未有得清晰。 李雨升听见鱼儿跃出水面时尾巴拍打的响动,听见森林里许多小鸟在扑腾翅膀叽叽喳喳,听见风吹过树梢拨转树叶……听见鹿明烛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一声叠一声的「对不起」。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先生——」 鹿明烛是个骄傲黠慧的人。鹿明烛很爱笑。鹿明烛的脸上总是会流露出带着点得意与玩味的表情。 李雨升从未见过鹿明烛的眼泪。 鹿明烛从未哭过。 可这一声接一声的泣诉撞得李雨升的鼻腔跟着泛起无与伦比的酸涩,胸膛像是被活生生剖开了一样痛,什么悲、什么怨、什么气,统统化作子虚乌有,只留下不舍、只留下不甘。 只留下一句没能说完的:「鹿明烛……下辈子……」 那时的李雨升咽了气,魂魄进入天地间的空茫,但现在的李雨升很清楚,自己没说完的话是:「鹿明烛,下辈子一定要来找我,我一定会记得你的。」 话没能说完,所以鹿明烛没有找,所以李雨升也忘记了他。 终于再回到斐都新府时,李雨升可真觉得是恍如隔世。 房间鹿明烛提前叫人收拾过了,一切干净如新。李雨升从地府「出来」的一路都一副精神出走的模样——他从那间酒吧回到地面,回到「人间」,视线里多了很多以前看不到、活人不该看到的东西,阳光又舒服又刺眼,扎在身上像是中医的梅花针,疼痛中带着酥麻,投影下来的李雨升的影子,也十分浅淡。 鹿明烛没有多说什么,打车带李雨升回到家里,李雨升站在客厅,呆愣愣地看着落地窗前自己不甚清晰的影子,他将帽子摘掉了,于是被遮盖的白髮白眉被映照出来,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第245页 「……什么时候把头髮眉毛的都染了,我好赶紧去看我爹。」 「好。你先歇歇。」鹿明烛拽着李雨升走到沙发前坐下,担忧地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李雨升没什么大的问题,才走去柜子前,收拾起自己的那些符箓铜钱来。 李雨升还算安稳地坐了一会儿,觉得阳光要把自己晒得蒸发掉,他抬起手,莫名觉得有些「力量」在身体里涌动。李雨升试着仔细体会一二,还没摸到门路,就感觉要先被太阳烤着了,只得悻悻起身,挪去了阴凉的角落。 「会傀儡术的风水师逃跑了,而且踪迹藏得很好,现在天师会的人都在找他,不过事情还没派到我们的头上——对了,你要先去认一认天师会的人,在天书上写好自己的名字,最好再去一趟鬼完司……你和邓洪祯有交情,来娣也在那边养着,让他们认了你的『气』,免得日后误伤……」 鹿明烛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语气少见的有些絮叨,李雨升望着他,咧了咧嘴想调侃一句,手机却先震了一下。 李雨升拿起手机,眉头皱了一下,盯着上面的消息看了一会儿,问鹿明烛道:「那个风水师还是傀儡师的,要抓他不?」 鹿明烛回过头,李雨升对着他举了一下自己的手机,道:「杨建木不知道知道了点什么,给我发了消息,说风水师在他『手里』,让我跟任何人都不能讲,今晚瞧瞧去见他,就我自己去,谁也不能带着。」 「他骗你的,风水师不在这里,否则我们都能感觉得到。」鹿明烛摇了摇头,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杨建木发给李雨升的消息,「但我觉得他是有话要和你说,或者……或者可能对你不利,如果你想见他一面也可以,我偷偷跟着,不用担心。」 「现在是他一个『活人』要见我这个『鬼』,我担心什么,他还能有抓鬼的本事?」李雨升笑了笑,鹿明烛还不是很喜欢他这样自我调侃,表情有些不好,李雨升抬手按着鹿明烛的肩,故意用力在鹿明烛嘴唇上亲了几口,道:「哎哟谁家小美人儿嘴撅的这么高,都能挂两条鱼了。」 鹿明烛到底没有躲开李雨升的吻,还迎上去主动又亲了几下,小声问道:「所以你想去吗?」 「去呗,做鬼也要做个明白鬼,虽然感觉杨老闆也说不出什么贰叄肆伍陆来。」 鹿明烛点点头:「我陪你去。」 「好,好~」李雨升笑着弯下腰,将额头抵在鹿明烛的肩膀上,把人在怀里搂紧了来回蹭了蹭,挤得鹿明烛哼出来一声,「天涯海角,刀山火海,都得陪我去啊~」 深夜,李雨升在斐都新府一条街外的小巷口,上了杨建木的车。 李雨升本以为会是杨建木的司机来接自己,约定了这个「接头」方式之后,他还和鹿明烛仔细计划了一下,怎么才能让鹿明烛悄无声息地跟车不被发现,结果万没想到一打开后排的车门,就见到杨建木本人坐在后面。 李雨升有些尴尬也有些措手不及,动作顿了顿,却还是坐到后排,一边关门一边对着杨建木微微颔首:「杨老闆,晚上好啊。」 前排的司机很有眼力见地下了车,走去对面抽菸,李雨升知道鹿明烛也躲在这附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鹿明烛给的手串,听见杨建木开口道:「李师傅,久仰大名了。」 李雨升摆摆手,大大咧咧地道:「哎您就甭客套这些了,我一没文化的大老粗,您跟我弯弯绕绕我也听不懂,咱就开门见山,您想跟我说什么、想要我给您干点什么,摆明了说吧。」 杨建木端得是那一副早年白手起家中年事业有成的农村企业家形象,来见李雨升还为了强调身份穿着三件套西装,也没觉得李雨升刚刚一番话是下他的面子,笑呵呵地朝着李雨升递了一根烟。 李雨升接过烟,却有些迟疑——他不晓得自己现在这个不是人的状态还能不能抽菸,便先行给杨建木递了火,之后将自己的烟点燃了,意意思思往嘴里含了一口,没有真的吸下去。 杨建木自己吸了一口烟,道:「李师傅真是个爽快人。我虚长你几岁,舔着脸认个哥哥的位子,叫你一声『老弟』,李老弟啊……我知道你看见了不少死人,其中还有个你见过的,也知道,你怀疑这些事儿和我有关系。」 第162章 八门煞(六) 李雨升毕竟算得大「病」初愈,脑子反应还慢了些,听杨建木兜兜转转说了许多话,一直到杨建木打开后排座位的中岛,拿出一个黑色的塑胶袋,掀开一角朝他露出粉红色的一叠钱来,李雨升才算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雨升不止一次见过风水师为杨建木造出来的八门杀阵,见过那些尸体,那么首先,杨建木亵渎尸体,就是一桩罪;别的尸体怎么来的、人怎么死的,李雨升不知道也无从揣测,但是窦鸿德却是李雨升见过的,活跳跳的一个人被杨建木带走了,再见面变成死透透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要说和杨建木没关系,就连李雨升这个鬼都不信。 杀人罪,管他什么达官贵人,捅出去都是一桩大事。之前在斐都新府,李雨升与鹿明烛被风水师针对,恐怕也有些杨建木暗示的意思,加上对方当真神通广大勾搭上了扶应,就这么顺水推舟,直接把李雨升的一条命也搭了进来。 又岂止是李雨升的命呢?扶应、骆欤非同样死在这里,杨建木以为自己是幕后黑手造成的这一切,也不知道面对没被他杀死的李雨升有多少暗自心惊,还要强撑着维持镇定,拿钱来堵李雨升的嘴。 第246页 想到这些,李雨升不禁冷笑了一声,杨建木多半是误会了,连忙道:「我当然知道这些不够,这一点就是前菜、前菜哈,真正的『大餐』在后备箱里呢,李老弟,整整一后备箱,全都是你的。」 「……」李雨升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鹿明烛那么有钱了,好傢伙,也不知道得有几个零的不义之财。 李雨升将烟屁股抿在嘴里,随便尝了尝菸草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死而復生这个行动进行得过于顺畅,而且以墓鬼人尸的身份行走人世间好似与之前并没有太大差别,李雨升对于自己这辈子死亡的感觉甚至不如上辈子清晰,对杨建木、对那个风水师也没什么仇怨在,硬要说的话,最想弄死的还是几次三番想要谋害鹿明烛的扶应,但是扶应也已经水灵灵地变成碎沫子了,被鹿明烛打烂了,李雨升想报仇,但是无仇可报。 不过他琢磨了一下,还是摆出了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拖着长音嘆了口气,道:「杨老闆,您可是差点要了我和我家小……小表弟的命,您动了杀心的,只不过我们侥倖脱身没有死,如今拿点钱就能了事了?再说了,要是您还有杀人的心思,今晚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灭口,我又能怎么办?」 「哎哎哎,李老弟,这就是说笑了,哈哈、哈哈哈……」杨建木尴尬地讪笑几声,李雨升却更想明白了一点,老神在在地将菸捲往嘴里一叼,颇为二流子地往后座一靠,抖着腿含含煳煳地道:「确实说笑啊——因为杨老闆您不是没了杀我的心思,而是没了杀我的本事了,是不?」 杨建木先是冷不丁梗了一下,继而连忙摆手说不是,李雨升耳朵里听着,半点都不信。 鹿明烛先前说过,风水师不在桁市了,为什么不在?当然是被打跑了。 那天他的傀儡全部被毁,元神什么的不清楚,但是肉身绝对被李雨升几拳几脚祸害得够呛,重伤之下仓皇出逃,不能再为杨建木所用,甚至蛰伏藏匿,或是休眠调息,没有余裕再与杨建木联繫、也没有理由再与杨建木联繫了。 对于那个明显是要搞什么大动作的风水师来说,杨建木就是个可以利用一二的人间小喽啰,然而对于杨建木来说,失去了手眼通天的风水师,损失可就太大了。 ——没办法再杀掉相关人员李雨升,恐怕只是众多坏处的其中之一。 「李老弟,不是我……哎,我和你坦白说了吧,我身上是背了些人命,但是那些人该死!荞头崖你也是去过的,应该多少见过一些吧?他们绑着我妹妹去祭河神!我妹妹才十四岁……李老弟,我是做了亏心事不假,但是我敢摸着良心和你说,我没害过一个好人……」 杨建木说着俯下身去,双手用力地揉了几把脸,居然显现出来几分疲倦与老态。 李雨升侧头看着杨建木褪去了商人精明和恶人阴损的脸,脑海里确实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 少女殉葬、幼儿生桩……李雨升皱着眉,将烟尾咬在齿间,恶狠狠地吸了一口。 ——该死的,他们真的该死。 「……杨老闆,你究竟是想让我不报警,还是让我……」 「想让您和您那些仙家道长的朋友,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别和我计较这些了。」 杨建木一听李雨升话头松动,知道求告的事情有门儿,连忙欠了欠身,笑道:「我和您坦白说了,谋害您真不是我的主意,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雠的不是?那个玩木头人儿的非得和我说被不得了的人物盯上了、要做掉,说他的『朋友』手眼通天能算计因果,说……说你们前世还是今生的欠他们的帐。哎,再说了,咱再退一步说,我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普通人,各位神仙斗法,我说不上话更插不上手,我就算一万个反对、那也无济于事啊。」 「说得好听,但是您到底也没给我们个警告暗示什么的,要是我心眼小一点,高低得算你一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罪过。」李雨升冷笑一声,杨建木连忙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李雨升思忖片刻,觉得眼下杨建木说得未必是假话,最多圆滑了些、加工多了些、把自己往外摘了些,更要紧的是,「风水师」其人也想过要害鹿明烛、害李雨升,且是波儿象点名要找的人。李雨升吸了一口烟,瞄了杨建木一眼,问道:「你后背那位大罗神仙跑到哪儿去了,你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早就怎么都联繫不上了……出了那么大的事,我知道你们还活着,也第一时间就想联繫上,派人去盯了你们的房子,今天说看见你们回来了,就赶紧想办法联络了。李老弟,你放心,那些人我都撤走了,绝不会妨碍你的事。」 李雨升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了的意思,又问:「那你有没有个头绪,他能跑去哪里?」 杨建木是个聪明的人,从听见李雨升把话题改换到风水师的身上,便知道这其中没自己什么事情了,他着急把自己撇开,更是想着给李雨升留些好印象,抱着日后兴许还能「合作」的念头,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知道些地方,全都找了,当然有可能是我肉眼凡胎没找到,回头我整理得清楚点,把位置全都给你发过去。」 李雨升很是满意杨建木这么上道,点了点头,笑道:「想必他当初愿意为杨老闆做事,就是看上您特别有眼力见、特别会来事儿这一点了吧?」 第247页 「哎哟,这您可说笑……」杨建木被李雨升刺了一句,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笑,抿了下唇,似乎有点犹豫,却还是嘆了口气,开口道:「我和您直说了吧,那个您说得『风水师』,多半不是个人……」 杨建木深吸一口气,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低声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得是四十多年前,他就是现在这个样貌,一点都没改变……那次他是遭了什么事,逃难避到我们村子里,差点被我们村子里的人赶出去,还是我老娘心善,偷偷留了他几天,给他衣服饭食……嗨,那时候我还小,时间也久了,好多事记不清,后来他身体好一点了,也就走了,临走之前呢,给我老娘留下了一张纸钱,约莫就是有什么事能靠这纸钱找到他帮忙的意思,我也不十分清楚。 「再后来我发达了,带着家里人逃出去,好日子没过几年,老婆和老娘同时病倒了,都是不治之症……后来听说那边的城市里,有什么『鬼仙借寿』的传闻,李老弟你也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故事,那医院里是最多的了。乡下大老远十里八村过来看病的乡下人就那么一传,说是把生辰八字写在什么纸钱上,就能问鬼仙借寿,刚巧我的老娘还真把他给的那张纸钱一直留着,当即就信了。」 杨建木说着话,神情渐渐有了些哀伤与自嘲,李雨升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见杨建木深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道:「老娘不求自己活,把我媳妇儿的八字写在了那纸钱上,你猜怎么着?嘿,他……还真的来了。」 「——他来了,来了没一个月,我媳妇儿竟然真的渐渐好转了。可是我娘最后却……却没了。 「我以为老娘是用自己的寿命换了我媳妇儿、以为老娘是真的大限已至,可是葬礼的时候他告诉我,我的亲娘,是他害死的——是被他剋死的!!」 第163章 八门煞(完) 若要说起失去亲娘的痛苦,李雨升多少还能体谅杨建木一二。 杨建木几乎是低吼着说完了那一段话,将双手抱着头低下去,一直埋到膝盖里。李雨升沉默不语,静静地抽着自己的烟,却也不免想起母亲往日的音容笑貌,想起没能与母亲见到最后一面,心里不可避免地抽着疼了一下。 旁边的杨建木因为情绪激动,唿吸起伏了许久,重新点起一根烟,和李雨升一道安静着吸完了,才又递给李雨升一根新的,自己也夹了一根, 李雨升没再客气,就着杨建木的手将烟点燃吸了一口。杨建木也是深深地过了一趟肺,总算是平息下来,哑着嗓子道:「他不是人……是鬼怪还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身上尸气重……」 「湿气重?」李雨升怔了怔,旋即明白,纠正道:「阴气重。」 「是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杨建木点点头,明显没把这个知识点放在心上,「我老娘原本还算稳定的,医生也说了,调理好的话怎么都还能活个三五年,可是他来了,就帮着照看了那么三五天,甚至就是给打了些饭、都没留宿陪床……不到一个月,老娘的病情迅速恶化,整个人眼瞧着往下瘦啊……没多久就脱了相,医生根本查不出来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她昏迷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抢救回来,就那么去了……」 「——他倒是敢好端端地参加葬礼,之后把我叫到了没人的地方和我道歉,呵,说什么没想到才几天时间自己会对老娘有这么大的影响,说什么他是想想办法为我老娘续命的,却没想到老娘沾染了他身上的尸气连这几天也没撑过去……哈哈哈,你说,李老弟,你说,好笑不好笑?」 杨建木口口声声问着李雨升「好不好笑」,自己也嘲弄地发出低低的笑声,如泣似诉,李雨升却捏着烟绷紧了面孔,一点都笑不出来。 ——原本病情还算稳定。 ——突然之间恶化。 ——几天时间都没能坚持过去,根本来不及续命…… ……受到鬼怪的影响,沾染了鬼气。 烟屁股在李雨升的手指之间被挤扁变形,他强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却忍不住要去想。 李雨升曾经坚定不移地认为,母亲的死是受到尹二姐家产鬼、腹鬼的冲撞,可是……可是今日听了杨建木所说的,只消稍加回想一下:在母亲骤然间昏迷之前,鹿明烛去探过病,甚至在家里、与母亲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天。 鹿明烛是鬾怪,他身上的阴气鬼气也好,尸气湿气也罢,有没有伤害到自己母亲的寿命??母亲的死到底是因为产鬼还是因为……因为鹿明烛? 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李雨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他抬手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不要再追究已成定局的事情,可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一边冒出可怕的念头一边劝诫自己:他已经与鹿明烛结了冥婚,要一起过上千百年不止,千百年后自己还会记得这些事吗?还会计较这些事吗……? ——可那是他的母亲啊,那时肝胆俱裂、心肺尽碎的痛楚,又怎么会因为时间轻易淡忘、轻易地不计较了? 不知不觉间,杨建木也沉默了好一阵,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商务车的后座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最后还是杨建木主动打破了烟雾缭绕的安谧,哑声道:「因为老娘,也为了他自己,他答应帮我干了些……不好的事。对了,他还给了我一张纸,不过不是什么纸钱了……」 第248页 杨建木从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叠着的纸来,纸张泛着一点黄,他将其递到李雨升手边,道:「如果他说得是实话啊——他说这上面写的是怎么杀死『鬼仙』的法子,我倒是看过,但是感觉我这样的凡人是做不到了,不如就给你吧,要是你想让他死,用这个法子,说不准真能杀了他。」 李雨升低下头,看着杨建木递过来的纸条,他看了许久,才将烟摁灭在烟盒里,伸出手去,将纸条捏在了自己手指中。 鹿明烛在街巷暗处等了许久,才远远见到李雨升从杨建木的商务车上下来。 人看着是全须全尾的,杨建木也跟着下了车,同李雨升说了几句话,李雨升站在原地看着杨建木的车发动起来,缓慢地开走了,才开始挪动脚步,朝着鹿明烛所在的位置慢腾腾地走过来。 鹿明烛盯着杨建木的车开走,之后也走出箱子,快步来到李雨升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升哥。」 李雨升沉声应了,没多说话,鹿明烛看他脸色不太好,不由有些担忧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李雨升似是不怎么想说话,两个字挤牙膏似的吐出来,跟着鹿明烛往前走了一段,「他要给钱,我嫌现金太沉,把你的卡号给他们了,过几天应该会划点帐,没关系吧。」 「没问题的,我能用的卡都是干净的,也不怕人查。」鹿明烛忙不迭答了李雨升的话,端详着李雨升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打听:「杨建木和你说什么不好的事儿了吗?我看你不大高兴了……」 「死了多少人怎么可能是好事儿,我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李雨升有些不耐地接了一句话,快速地瞄了鹿明烛一眼,抿了抿唇,似是将脾气压下了,低道:「回去吧。」 鹿明烛知道李雨升心情不好,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打车回斐都新府的一路,李雨升一直看着窗外,缄默无言。 鹿明烛忧心地伸手去摸李雨升的手背,他没推开,但到底也没回握。 两人就这么少见地一路沉默着回到家里,鹿明烛开了门,刚想按开玄关的灯,手腕却被李雨升挡了一下,他想要回头问怎么回事,眼前却忽得被更黑的东西覆盖上了。 「升哥?」鹿明烛抬起手,碰到眼前的东西,似乎是一截黑纱,也不知道李雨升从哪里抽出来的,他这边莫名其妙着,却突然被李雨升抱了起来。 李雨升快步往前走,鹿明烛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房间门被踢开的声音,闭着眼判断应该是被带到了卧室,果然,下一秒被抛了起来,短暂的失重之后,身体被柔软的床铺托住,发出「碰」的一声。 「升哥……」 「嘘,别说话。」 李雨升都这样说了,鹿明烛只得听话地闭起嘴,顺从地被李雨升按着肩膀压下上半身,将双手手臂反剪在背后,用又是不知哪儿来的绳子一圈又一圈地捆住了,再翻了回去,仰躺在床上。 李雨升下手有些狠,鹿明烛两条小臂都被拉扯着交叠着绑在一起,手腕分别抵在另一条胳膊的肘关节处,又这么被自己牢牢地压着,确实不太舒服。 鹿明烛没出声,想着李雨升心情不好,要是想宣洩一二就任凭他折腾好了,甚至思考着要不要放出一点香味来作为麻痹与调剂,然而李雨升将他的胳膊绑好之后,却没了动静。 四周是黑暗且安静的,鹿明烛试图睁开眼,但被黑纱压着,只能艰难地挑开一点缝隙,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往日他还能去听李雨升的心跳声、唿吸声,可是如今李雨升连这些基本的人的特徵都没了,鹿明烛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一味想着似乎并没有听到李雨升离开的脚步声——然而现在,只要李雨升想,他走路也可以用「飘」的,也可以没有脚步声。 鹿明烛心烦意乱地推测着:卧室的门没关,外面的大门也没关。只要李雨升想,他就可以把自己丢在这,悄无声息地离开。 鹿明烛有些想要挣开绳子、扯掉黑纱,毕竟这两样东西并不能真的困住他,然而他又要忍不住地想,如果李雨升并没有走、还在屋里呢?如果刚好赶上李雨升回来、看见自己不听话、没有乖乖地安分地待着等他呢? 一时间,心底空落落的、不着地的不安感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鹿明烛甚至不自觉地唿吸起来,他微微张着嘴,因为自己情不自禁脑补出来的一切而发抖,再也忍受不了,轻轻地唤道:「升哥?」 没有人回应。 「升哥……」 「升哥……?」 鹿明烛颤声唤了好几声,一直到语调中的害怕与焦急再也掩饰不住,才听见一声:「嗯。」 这声音很近,很熟悉,一瞬间抚平了心里所有斑驳扩散的涟漪。 鹿明烛自己没意识到,但是坐在床边的李雨升看得分明:他应声的时候,鬾鬼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那些紧张立刻尽数变成了放松,甚至还微不可查地翘了嘴角,浮现出一丝安然的笑意。 知道李雨升就在身边,鹿明烛重新安静下来,不多时,他听见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第164章 你、不、是、人。 那几声很轻也很快,不像是在脱衣服,鹿明烛安静地听着,又听见纸张被展开、抖动了一下的轻响,像是李雨升在拿着什么东西的说明书阅读起来一般。 第249页 往日,李雨升黑夜里看东西是要开灯的,如今也不需要了。 鹿明烛想着有的没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恍惚了一会儿,手臂被压得发麻,蓦然意识到,李雨升又是很久没有动静了。 紧张与不安的表情登时再度攀上了鹿明烛变得苍白的脸颊,他张了张口,急切地唤:「升……」 「我在这,你别怕。」李雨升将鹿明烛的唿唤打断了,他的语气有些平淡,却仍旧抚平了鹿明烛的焦躁,鹿明烛一颗悬起的心重新落下,继而脸颊被李雨升的指尖碰到了。 鹿明烛紧忙歪过头去蹭李雨升的手,听见李雨升淡淡地笑了一声,问自己:「知道我在旁边就这么安心?也不怕我要对你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 鹿明烛毫不迟疑地开了口,顿了顿,又言辞切切地道:「升哥,我是你的,你对我做什么都行。」 其实鹿明烛并不少见这样认真剖白的时候,李雨升却沉默下去,将手收回了,似是又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你是我的乖乖,我的宝贝,我的小情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鹿明烛看不见李雨升的表情,只是听得出李雨升的语气非常不对,像是……像是一种阴阳怪气的自我催眠一般,一句句言不由衷的情话说得鹿明烛不由得皱起眉,刚要开口,却听李雨升道:「鹿明烛,你一直说只有我能杀掉你,我之前从来没探寻过究竟怎么做,也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但是今天……我知道了。」 李雨升的手指撂过鹿明烛依附的下摆,微微用力铵在丹田的位置,有圆形的硬核在指腹下逃逸般滚动,李雨升抬眼,看着鹿明烛微微张开了口,凑上前去,轻声道:「用我身体里你的那一缕『气』,把你的魂魄勾出来,再挖出你的内丹,毁掉你的肉身……你就魂飞魄散,彻底『死』了。」 铵在丹田的手指愈发用力,仿佛是真的想要穿破皮肉,一把将修炼多年的元神活生生地钻挖出来,疼痛来得坚硬且剧烈,鹿明烛已经有许多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鬾鬼再度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却苍白着一张脸咬住嘴唇。他迟迟没有反抗,就像是真的铺陈开一条性命,由着李雨升濯取,却终归忍不住这份恐惧,细着嗓子发出些可怜的腔调:「升哥……你……你别杀我,留我一条命吧……」 李雨升仍在用力,鹿明烛感觉自己的丹田似乎是已经被捅穿了,眼前浮起止不住的湿意,听李雨升淡淡地问道:「怎么了,不是总说只要我想就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真到了这个时候不想给了?原先说得那么大义凛然,这么虚伪……都是骗我、哄我听听的?」 「不是、不是……」刺痛感让鹿明烛的身体蜷缩抽搐,手臂已经被压得从麻木到失去知觉,他着急地摇头否定着李雨升的话,然而心底却清楚得如同明镜一般。 ——李雨升说得对、很对、都是对的。 鹿明烛口口声声说可以让李雨升杀了自己,但是打心底里知道李雨升不会这么做,漂亮的、动人的话都只是说说而已,他可以为了李雨升而死,但从未想过,会死在李雨升的手上。 哪怕是已经害死了李雨升两次。 卑劣的求生本能因为濒死的刺激而攀附鹿明烛的每一根血管,迫使沉寂的心脏奋力跳动,鹿明烛的双手攥紧了衣袖,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仍在赌,凭藉李雨升对他的爱意,肆意妄为地赌李雨升不会真的下手杀死自己。 「升哥,你留着我……哪怕只是先留一百年,你现在需要我的功德,而且我们结过冥婚,如果我死了,你的魂魄便会不稳,修炼再造很艰难的……」 鹿明烛哀哀切切地说着,下腹的刺痛让他冒出涔涔的冷汗,渐渐地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缕源自本性本心深处的黑暗开始向外蔓延,鹿明烛的心底渐渐生出对于李雨升的怨与怒来,隐藏在衣服之下的血管被这股邪念浸润得发黑,从小腹开始,在看不见的位置,一路向着胸膛攀爬,就快要占据鹿明烛的心脏—— 「……我明明猜到了这些事,但对你竟然还是捨不得……那可是我的母亲啊,她生我、她养我……你说,我这样还算是个人吗……」 丹田处的压迫感陡然随着李雨升移开手指而消散,逼命的刺痛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那接连涌出的黑色却还是自鹿明烛胸前铺展开来,一直到把鬾鬼的脖子、脸颊上也爬墙虎般显露出青黑色的脉络。 鹿明烛的眼睛灰了,他自己不知道,被黑纱盖着,李雨升也看不到,他们都只能听见鬾鬼开了口,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是、人。」 奇异的香味毫无预兆地扩散开来,鹿明烛勾了勾唇角,一个阴诡的笑容陡然浮现又迅速沉落,他用极具魅惑性的声音,轻轻地对李雨升道:「升哥,你已经不是人了。」 「……是啊,你说得对。」李雨升轻笑一声,转过脸来,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竟然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色!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了……」 李雨升呢喃着吻上鹿明烛的唇,白色的睫毛妖冶地刺进黑色薄纱里,鹿明烛轻声蘅着,在李雨升的深夏酚剀了褪。 没有拉起的窗帘外,是一轮巨大的、黄澄澄的圆月。 天色接近破晓,月亮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窗外的天又灰又蓝,几只燕子无声地飞过,没有唤醒任何深眠中的人。 第250页 李雨升靠在床头柜上,鹿明烛则靠在他的怀里,举着手臂打量胳膊上一圈又一圈被勒出来的青黑色痕迹。 鹿明烛肉身上造成的实际伤害很难消去,这种特性也使得李雨升格外喜欢在他甚尚留下些「记号」。李雨升眯着眼,伸出手指触上鹿明烛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若有所思地蓦了一阵,忽然开了口:「以后我去见我爸的时候,你都不要跟着了。」 「……好。」鹿明烛乖顺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去与李雨升对视了几秒,接着闭起眼与李雨升接吻,含混不清地道:「你不能这样去见人……以后头髮、眉毛、睫毛什么的,我帮你染……」 李雨升没有应答,一手捏着鹿明烛的脖子,埋在贝子下的另一只手再度蔻琎那已经施弥颂阮的地方。 李雨升用的力气很大,鹿明烛窖得也很动情。 大年初三的中午,李雨升再度回到桁市。 鹿明烛去火车站接他回斐都新府,一路上听李雨升讲了些老家过年的见闻。言到末了,李雨升不免感嘆自己就连大过年的都要谎称工作忙碌、不能多陪陪父亲,又说感觉父亲这一年真的是衰老得十分明显,自己不能堂前尽孝实在难受。 「哎你是没看到,我爹给我送到机场来,看我的那个眼神,哎……我感觉他是想跟我拉拉手、拍拍肩膀什么的,但是我害怕啊,就只能躲了……」李雨升说着话掏出手机来,絮絮叨叨地对鹿明烛讲道:「我觉得得给他找个保姆照顾着点,之前看了几个,你帮我也参谋参谋,我这趟回去,老爷子腿脚都不是很利索了……」 鹿明烛凑上前去看李雨升的手机,李雨升却突地将手机压下去,簌然坐直身体,高声道:「你说、你说我爹今年这样,不会是、不会是被我——」 「不是的,升哥,你别乱想,你没影响到他什么。」鹿明烛按住李雨升的手腕,安抚地对他笑了笑,一边按下电梯一边道:「你还没接触过太多鬼怪,更没吃过妖丹,身上没沾染那么多『东西』,再说了,咱们就从今天开始给你爸想点延年益寿的法子,不是也可以补得回来么。」 听鹿明烛这么说,李雨升好歹松了口气,但却还是长嘆一声,摇了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电梯,鹿明烛按下楼层,突然道:「你的名字天书记下来了,象姐布置了个任务,算是你的『投名状』,我看过了,是个没成鬼形的魂,好收拾得很,你什么时候觉得方便了就准备一下,我陪你去。」 「知道了。」李雨升抬起手,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按了一下自己心口处已经鲜少跳动的位置,自嘲地笑了笑,顺着鹿明烛的话道:「还以为要咱们盯着那个风水师的事儿呢。到末了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做那些事都是图什么。」 「多半是冲着解见鸦和翁有鹤来的,道行兴许不在我之下。以后要是有机会,还是得会会他。」 鹿明烛对李雨升笑着,牵住了李雨升的手,一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