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第1页 《千岁》作者:池崖【完结】 简介: 大沧长澹议和,为表诚意,因受人陷害,战败被俘的李熙得以重返长澹。 青玉长阶下,李熙脱靴放簪,步步叩拜,双膝早跪出了血,却等不来老皇帝的一声平身。 父皇嫌恶,母妃薨逝,兄弟阋墙,李熙千里迢迢从大沧回到长澹,却也只是从一个虎穴,回到另一个狼窟。 野心和盘算都被掩藏在怯懦温顺的皮囊下。时逢天子重病,皇权旁落,阉人裴怀恩在朝堂之上跋扈独断,一手遮天。 望着御座旁一身绯袍的权宦,李熙眼中晦暗不明。 - 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在几个拼命拉拢自己的皇子中,裴怀恩另闢蹊径,选了性情最软弱、最好控制的李熙,亲手将李熙送上帝位。 却不想,小傀儡一朝登基,绵羊转瞬化为豺狼,朝他露出利爪和尖牙。 在这场白骨高垒的争斗中,年轻的帝王恩威并施,以情、以理、以雷霆手段,以雨露福泽,让他慢慢从一个执棋之人,心甘情愿沦为天子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柄利刃。 蛇蝎权宦(裴怀恩)x芝麻汤圆(李熙),1v1+he; 「折我身上骨,为汝手中刀。」 /阅前请看/ 1. 攻是真太监,用手用道具,cp可拆不可逆。 2. 攻在早年没掌权的落魄期给很多人做过0,还给受爹和受二哥做过0。 3. 非双洁,攻在遇到受之前经常换船,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抖s疯批。 4. 受看似软软很好rua,实际刀哥刀爸刀老公,凡事优先考虑自身安全和利益,间歇性缺大德。 5. 不是什么文正剧,主要搞对象的,中期真·相爱相杀,互相玩命的那种超级古早狗血味。 ****** 更多作品请戳专栏,感谢支持正版。 以及——段评已开放,欢迎来玩儿。 — 下本开《太傅他有话说》,文案在下面: 直到三十岁以前,陆知白都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挺顺的。 出身书香世家,幼年便有才名,样貌和学识都不赖,十七岁入仕,二十二岁做太傅,二十四岁辅佐小皇帝登基。 此后整整六年,陆知白对小皇帝倾囊相授,教他如何治国,如何理政,如何做一个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人。 他在权力漩涡中护小皇帝周全,在听说南方闹瘟疫时,亲自赶去为百姓送了药物和食物,也在敌军来犯后,力排众议没有迁都,反而及时为前线将士运去足够的粮草。 陆知白是世人眼中谪仙一般的帝师,旁人看他几乎没瑕疵。 要说唯一一点遗憾,便是他那髮妻早年因难产而死,只留给他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有人劝他再娶,也好为陆家续香火,他不娶。 女儿又如何?他自认与髮妻,相敬如宾,自会认真抚养他们的女儿长大。 再说女子分娩太苦,髮妻数年前的骤然离世,已经变成永远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令他再也不敢冒然拉其他女子入苦海。 时过境迁,陆知白也已年过而立,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每天都在努力为女儿攒嫁妆,为朝廷鞠躬尽瘁的时候——他却忽然收到了小皇帝派人送到他家门口的皇后仪仗。 陆知白还听见小皇帝对他说: 太傅,朕曾因年少错过你一次,如今心意已明,真一刻也等不及…… 陆知白:…… 陛下万万不可!!! 小狗(楚昭)x温柔白鹤(陆知白),1v1+he; 「太傅,你如果不答应,朕就要将你从前教给朕的一切圣人言,反其道而行之了。」 /阅前请看/ 1. ,弱冠x而立,年龄差十岁,皇帝先动心,然后死缠缠缠缠缠缠缠烂打。 2. 非双洁,攻洁受不洁,但是请注意这本的攻虽然洁但变态,因为在老师面前压抑太久了,整个人xp癫癫的,至于受三十岁之前的主要经歷看文案就可以了,成过亲死老婆有闺女,是个温和儒雅的美貌鳏夫。 3. 没有强迫,没有强迫,没有强迫,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咱小陆起初是迫于为人师表和道德伦理的压力不敢回应,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后面想开了就是双向奔赴了! — 推推基友的古耽预收文——《小师叔他又叛逃了》,by言卿瑶,文案如下: 靖安言,皇后幼弟、出身显赫、模样俊俏,一手好剑法天下皆惊,乃是大魏第一风流俏公子。 人人都道他前途不可限量,只等他及冠后正式步入朝堂,必大有可为。 然而及冠礼前夕,靖安言却亲手摺了皇帝御赐的长剑,打伤师门同门,正式宣告叛出大魏,逃入南疆,杳无音信十年整。 * 十年后,新帝登基,南疆大乱。 众所周知那里有个谁,成为太后的昔年皇后依然坐镇后宫,朝堂无人敢应,摸不准上头的想法。 僵持中,靖安言昔年师侄、继承他全部剑法的封珩毅然请令,率军南下,收復南疆。 * 封珩十年间无数次想过与靖安言重逢的对话。 他爱他、想他、念他、更想知道当年他叛逃的真相。 可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反而稀里煳涂滚上了床。 * 第2页 云收雨歇,封珩看着那人丝毫未变的眉眼,轻声问他:「还逃么?」 靖安言摇头。 封珩一笑,安心睡去。 再睁眼,身边空空如也。 封珩:…… 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靖安言那张破嘴! 小师叔,你最好别再落我手上。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成长 美强惨 主角视角李熙互动裴怀恩 一句话简介:大奸臣x小糯米汤圆(芝麻馅的) 立意:逆境亦要明志 第001章 祸星 举国皆知,长澹六皇子李熙,是个逮谁克谁、命里带煞的祸星。 「听说他出生当晚,天降一道雷,把咱长澹天子的御书房给噼了。」 「何止,听说皇上本来信了钦天监的话,嫌他不吉利,要下旨弄死他,还是他远在漠北戍边的舅舅,邵毅轩邵大帅出面作保,才使他活命,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人家邵大帅好心救他,把他从宫里接出来,养在身边十几年,结果他倒好,为了活命,竟然答应为大沧的探子引路!」 「听说那场仗打得好惨,邵大帅为了救他,半边身子都被大沧骑兵的马蹄子踩烂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邵家军,也从此变得一蹶不振。」 「……」 茶肆中人来人往,几名在此歇脚的散客凑成一桌,满脸写着苦大仇深,说到激愤处,不免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满座嘈杂中,一纤弱少年悄悄挤在这桌散客之间,饶有兴致地听。 少年身旁,一高瘦行商边喝茶边唏嘘,说:「邵大帅死了,六皇子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听说最近还要回来了。」 少年听得兴起,便插话道:「几位言之凿凿,倒像是亲眼见着那邵家军怎么败的。」 话音未落,十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那行商原本不忿,正欲开口反驳,却在看清少年的模样后,倏地安静下来。 面前的少年约摸十七八岁,蒙憧鹿眼,白净面庞,三千青丝散如朝云,眼波流转间,宛若小菩萨低眉,软软糯糯,温顺的像绵羊,使人见了就想亲近,全然生不出什么责怪之意。 「……这、这还用亲眼看见吗?」 须臾,行商回过神来,态度变得和缓很多,耐着性子给少年讲:「你年纪小,你爹娘大约没告诉你,当年钦天监一语成谶,放眼全天下,谁不知咱长澹六皇子是天狼星转世,八字有碍国运,沾谁谁死,在哪哪输。」 少年就只是笑。 那行商见少年笑容懵懂,便又说:「你看你还不信,我问你,他如果不是祸星,如果没给大沧传信,怎么被俘近两年,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闻言,少年藏在袖里的手蜷了蜷。 「这倒也是。」少年眉眼弯弯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此次平广之战,我军原本已是大获全胜,正要乘胜追击,狠狠敲上他们大沧一笔。」 声音也糯糯的,带点不明显的鼻音。 「对喽!就是这个理!」行商面带可惜地嘬了口茶,喃喃自语道:「关键时刻,谁能想到大沧忽然拿他来议和,还承诺归还失地,弄得咱二皇子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连个继续攻打的理由都没有,前脚扎营,后脚撤兵,白白浪费好些粮草。」 说着又转头,顺手给少年也添了杯茶。 「说了这么半天,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行商不放心地问:「最近这边闹流寇,你年纪轻轻的,没事还是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瞎逛。」 少年听得连连点头,双手捧着茶碗,指尖白如玉。 「真不巧,我是李家的。」少年垂着眼说:「我姓李,单名一个熙,家中父兄嫌我不吉利,不想见我,故而在外多逛逛。」 「……」 李家!国姓!李熙! 啪嗒一声,茶碗陡然脱手,行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命里带煞、谁沾谁死的小天狼星!」行商大喊。 一语激起千层浪,顷刻之间,在座茶客皆做鸟兽散,唯独行商没跑。 离得太近了,腿软,跑不动。 再说天狼星可是凶星,谁能想到凶星长这个模样! 再说堂堂皇子还朝,就算再落魄,怎么可能连个护送仪仗也没有。 然而,还不等这行商重新调整好面部表情,风吹沙起,忽有长箭破空! 电光火石间,李熙一掌扣在这行商脑后,压着他低头。 杀人箭擦耳而过,危机时刻,李熙扬声道:「玄鹄!知道你不待见我,但性命攸关,你还不来帮忙!」 下一刻,一身黑衣的护卫方才现身,不情不愿地从树上跳下来,轻而易举替李熙接了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行商吓得都尿裤子了,只管哆哆嗦嗦地抱着头,涕泪横流道:「流、流寇!是流寇!钦天监所言不虚,祸星果然命里带煞,逮谁克谁!」 感慨完就厥过去了。 李熙懒得理他,抬头望向玄鹄提剑疾行的背影,意简言赅地说:「尽量留活口。」 玄鹄头也不回,声音冷淡,只将两具咬舌自尽的尸体抛过来,说:「来不及了,他们都不是流寇,发觉一击不成,死得特别快。」 李熙无言以对。 第四次了,这是他被大沧释放后,第四次遭刺杀,幸好有玄鹄在。 第3页 但是话又说回来,刺杀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等真到了第三回 第四回,李熙的心中早已古井无波。 血战过后,玄鹄还是绷着他那张死人脸,不肯笑一声。 玄鹄是邵家的人,身手很好,寻常刺客在他这里过不了五招。当年邵家死了主帅,改由邵毅轩的儿子邵晏宁当家,此次李熙还朝,邵晏宁尽管不愿,却还是因为顾忌着父亲的遗志,派玄鹄来保护他。 从大沧到长澹,有太多的人不希望李熙回来,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两个人只能乔装改扮,秘密绕道山间。 身旁趴着的行商还没醒,看样子还得再晕一会,玄鹄对检查尸体这种事做得手到擒来,二话没说蹲下去,随意拨弄几下。 窄袖束腿,是大沧的服饰。 玄鹄冷冷地笑,说:「呵。」 「呵,六殿下天赋异禀,在哪都能和别人结仇。」玄鹄语带深意地说:「长澹便罢了,怎么大沧那边也要杀你?两年前桓水一战,你不是他们的功臣吗?」 李熙百口莫辩,只好说:「我没有为大沧带路,舅舅的死,我也很难过。」 玄鹄不听辩解,不耐烦地摆手道:「六殿下,收起你那副委屈无辜的可怜样子吧,你的装模作样或许对大沧有用,对我却无用,我的三个兄弟都死在桓水,此次还朝,若非邵帅对我下了死命令,要我护着你,只怕我也会在刺杀你的这些人之中。」 两年前在桓水,所有人都在传,邵毅轩原本可以带着邵家军撑过三天,等朝廷派援兵来,可惜就在第二天夜里,竟有人拿着李熙从不离身的腰牌混入城中,给埋伏在城外的大沧铁骑开门。 证据确凿,辩之无用,再说—— 「再说若不是你,为何两国交恶这么久,你身为俘虏,却没死在大沧,而是毫髮无损的回来了?」 如此清楚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就算用脚趾想,也该是大沧的皇帝自觉护不住李熙,便顺水推舟,将李熙当成了一枚弃子,放他回长澹自生自灭。 「六殿下,通敌叛国是大罪,即便你是皇子,身上留着皇室的血。」玄鹄将眉眼压得极低,一字一顿道:「等我把你押入了京,恐怕等待你的也不是压惊酒,而是断头饭。」 李熙一声不吭地看着玄鹄,轻蹙起眉。 玄鹄说的不错,是断头饭,但那又怎样?只要一日不死,事情就还有转机。 只要……只要能活下来,找到机会,便可绝处逢生。 这么想着,李熙没有发作,而是跟着玄鹄蹲下来,伸手去翻刺客的衣领。 李熙面色不改,尝试循循善诱地劝说:「我可以死在京都,却不能死在这,我若半路死了,便令长澹有了继续攻下去的理由,大沧眼下既然想和,就没道理再杀我。」 玄鹄不回答,脸色冷得像冰。 两年前桓水夜袭,数夕之间,漠北连失五城,死了多少好儿郎。 虽然不回答,却也觉得李熙所言有理,就没唱反调。 连日相处下来,玄鹄还是头回愿意赏脸,能蹲在这安静地听他说话,没再跳回树上去,李熙大喜过望,便趁机指着刺客的衣领说:「我方才便发现了,你看。」 在这身大沧服饰的领子里头,钩的,却是他们长澹人惯用的草木暗纹。 李熙说:「玄鹄,你猜我若死了,得利的,会是大沧吗?」 玄鹄怔住片刻。 倏地起了风,吹得血腥味四散。 一阵寂静。 良久,李熙方才起身,抬眼遥遥望着京都的方向,风过之后,面上又是那副软糯可欺的可怜样子了。 「玄鹄,我是个练不了武的人,我很害怕。」李熙软声细语地说:「往后就算进了京,也请你尽心保我,因为只有我活着,当年桓水细作一事,才可彻查。」 玄鹄愤恨地瞪着他,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细作之事,你不认?」 李熙抿着唇摇头。 「不是我做的,我不认。」李熙说:「当年兵临城下,有人故意做局害我,我身上背着舅舅的命,舅舅千叮万嘱要我活,我在百般无奈之下,才将错就错,顺势向大沧承认自己的细作身份,可是现如今,我就要回到我的故土,我不能认。」 两年前,认下能活,两年后,不认才能活。 「玄鹄啊,难道你还不明白,无论是当年的预言、细作、还是今日刺杀,从始至终,或许真正盼我早点死了的,从来都不是大沧,而是让我避之唯恐不及的长澹京都。」 「京都不是我的家,是鬼门关。」 第002章 毒蛇 夜半时分,京都。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过之后,携着湿冷气息的夜风钻进角门,吹得院中珠帘叮噹。 珠帘里侧,一绯袍男子慵懒窝在软榻,兴致寥寥地吃着糕,身旁美貌侍者众多,殷勤簇拥着他。 原本是副好景,只可惜,周遭多了些难听的咒骂。 昔日风光无限的督察院左副督察使,此刻正被两个番子使力按在地上,鬓髮凌乱,满身血污,狼狈的像条狗。 落鞭声接连响起,皮开肉绽,左知秋在挣扎中渐渐失了力气,断续沙哑地喊: 「你——你这阉狗!你动用私刑,滥杀无辜,你、你怎么敢!有本事,你就让我面见圣上!我要见圣上……!」 第4页 无人答他。 「裴怀恩!裴怀恩……!你究竟凭什么拿我!」 「让我……让我见圣上……」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寂静。 半晌,珠帘被掀开,有梳着双螺髻的明艷少女从内里退出来,笑盈盈地去探左知秋鼻息。 还活着,但已气息微弱。 左知秋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一时间,打人的两个番子犯了难,踌躇地转身。 气氛一瞬有些凝滞。 所有人都在等待,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裴怀恩慢条斯理吃完手里的糕,掀帘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睨着左知秋。 人人都骂如今的司礼监掌印毒如蛇蝎,殊不知这毒蝎其实生得极好。 身材高瘦,宽肩窄腰,尤其是那双琉璃珠子似的含情眼,眼型细长,眼尾上挑,薄薄一层眼皮染着点红,眉又细又淡,斜飞入鬓,令这毒蝎在不笑时有万千威仪,笑时,又邪如妖魅。 有侍女送了净手的帕子来,裴怀恩眼也不抬地接了,在左知秋面前单膝跪下,一下接着一下,饶有兴致擦他脸上的血。 裴怀恩说:「左大人,省些力气吧,这里是我的私宅,哪有什么万岁爷。」 左知秋虚弱地抬头,眼里烧着一团火,说:「裴怀恩,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不承认,我没指使那侍卫殿前行刺!」 裴怀恩眼带怜悯地看他,伸手扯住他的发。 「嗯,我知道啊。」裴怀恩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看你不顺眼,想打你罢了。」 嚣张至极。 院里侍候的美人们听出裴怀恩语气不善,忙齐刷刷地跪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左知秋自知面圣无望,眼神倏地黯淡下去。 「为、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得罪过你……」左知秋伏在地上,不甘心地呢喃着。 裴怀恩带笑瞧他,开口却狠毒。 裴怀恩说:「左大人这话说的,莫非忘了自己是怎么升的官?」 此言一出,左知秋顿时色变,被迫重又记起那个冰冷的雪夜,以及那桩令人唏嘘的惨案。 裴怀恩见左知秋听懂了,便接着笑道:「二十年了,当初弹劾礼部贪污的摺子里,有你没有?」 头皮被扯得麻木,左知秋倒吸一口凉气,气势弱下来。 「你、你父亲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我身在督察院,为何不能参他?」左知秋支吾着辩解,说:「倒是你、你这阉狗!当年皇上念你年幼,下旨饶你一命,你得了恩,怎么不仅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偏要、偏要去学你那个不争气的爹,去做个祸乱朝纲的奸邪?」 砰! 裴怀恩一手压着左知秋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你们真当我七岁那会记不住事,是吗?」裴怀恩温温和和地说:「说话就说话,好端端骂什么人呢。」 粘稠的血流进眼睛里,左知秋心力交瘁,抿唇不语。 但裴怀恩这时已不耐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裴怀恩重又站起来,以靴尖狠狠辗着左知秋的脸,问他:「说吧,何人指使你。」 左知秋不敢睁眼,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卡住了,哑得不像话。 「无人、无人指使我,一切全是你父亲咎由自取。」左知秋执拗地说:「裴怀恩,你说你幼时什么都记得,那你可还记得,皇上究竟为何改你的名?」 为何改他的名? 掷地有声的反问入耳,裴怀恩皱起眉,思绪又飘回到很久以前,裴家被抄的那个晚上。 那时他还不叫裴怀恩,叫裴容卿,个头比车轱辘高不了多少,是皇帝心软饶了他的命,将他收进宫中。 皇帝还对他说:「裴容卿,朕赦免你,乃是天大的恩典,你心里要时刻怀着这份恩,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应该只有君,没有父。」 想到这里,裴怀恩的脸色沉下来。 左知秋还在他的脚底下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裴怀恩,你不过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是皇上的一条狗,一个高兴时便宠幸两回的小玩意,而我可是正三品,是皇上亲自提拔!你、你岂敢杀我!」 裴怀恩低着头看,久久不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家都觉得裴怀恩气消了,思忖着是否该开口劝,却听裴怀恩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哦,不肯说是吗?」裴怀恩抬了脚,放左知秋喘匀这口气,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又再绕回来。 左侧番子腰间佩戴的绣春刀被拔出,裴怀恩一手持刀,刀尖点在左知秋脸上。 「当年写摺子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既然你不愿意替我作证,留着也是无用的。」裴怀恩神色平淡地敛眸,说:「正巧御前行刺的主使查不着呢,皇上那边又催着结案,我也只好委屈你了。」 死到临头,左知秋惊慌地大叫。 「裴怀恩!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那刺客根本就是你……总之你、你不能、你不能杀我!你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是靠什么上的位?你——」 骂声戛然而止,血溅了一身。 血淋淋的一颗脑袋滚在地上,咽气时尚且大睁着眼,在场众人纷纷抖若筛糠,不忍再细看。 直到真见了血,裴怀恩方才回头,抬手指着珠帘内负责记录的一个小内官。 裴怀恩说:「都记下了吗?」 第5页 小内官忙不迭点头,讨好地说:「记下了,督察院左副督察使左知秋出言不逊,辱骂皇上,更于三日前指使带刀侍卫御前行刺,现已畏罪自戕。」 裴怀恩满意地嗯了声,声音懒懒的。 「真脏,拖下去吧。」裴怀恩疲倦地挥手,说:「今夜讯问之事,若有外传者……」 尾音被刻意拉得很长,裴怀恩面带嫌恶地擦着手,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人敢抬头看他。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谁不知眼前这位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裴掌印裴怀恩,乃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凭着圣上的荣宠,莫说是杀一个小小的副督察使,现如今,就是六部尚书见了他,恐怕也得笑脸相迎。 在场都是会看眼色的,眨眼间,两个番子已将左知秋的尸体拖下去,在地上蹭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另有美貌侍女端来铜盆,伺候着裴怀恩洗手。 负责记录的福顺最是机灵,见裴怀恩没吩咐,便手脚麻利地弯着腰小跑过来,轻声问:「督主,怎么处理那个左知秋?」 裴怀恩洗净了手,开始换衣裳。 上好的缎面绯袍,却叫人血给污了,着实可惜。 良久,等裴怀恩终于换好了衣裳,身旁的福顺没得允许,并不敢起身。 左知秋,左知秋。 左知秋说他们裴家是咎由自取,骂他是奸邪,却决口不提当年血案之蹊跷。 经福顺这么一问,裴怀恩心念微动,想起左知秋方才骂他父亲那些话,便厌烦地说:「还是按老规矩,餵给团团。」 团团是裴怀恩在私底下圈养的一只白老虎,最近似是生了病,有些食欲不振,填个刚死不久的人给它打牙祭,倒是正好。 横竖做奸邪么,有什么的。 正说着,忽有一高瘦影子进得门来,面朝裴怀恩拜道:「督主,事情办妥了,六殿下已经看出了刺客领子里面的草木纹。」 闻言,裴怀恩略显诧异地挑眉。 「眼睛这么尖,亏我还怕只改领子太隐晦。」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笑道:「看不出来,这个命硬的小天狼星,反应还挺快的,有邵家的人护着,他过两天就该进京了吧?」 影子忙将头垂得更低,对地上血迹视而不见,只说:「督主,小的不明白。」 此时天边已泛起些鱼肚白,闹了一宿,裴怀恩有些乏了,不想再听这道风尘僕僕的影子说话,便摇头道:「不明白就不要问了,你只须知道,这个小天狼星可是本督的福星,日后能帮本督成很多事。」 「可是督主,悄悄改个领子而已,怎就要用那样名贵的布料,那可是库里存着的贡品,每匹支出都要记录在册,您这样做,岂非引火烧——」 「好了,十七,本督今夜心情很不好,难道你想被本督割了舌头吗?」裴怀恩笑吟吟地出言打断他,语气随意地说:「你这次做得很好,下去领赏,不许再对本督多说一个字。」 话里已带威胁。 裴怀恩是个极乖张的性子,高兴了将人捧上天,不高兴就把人丢进笼子里餵老虎,十七深知他的脾气,也知道当今皇上喜欢他,只要他不提当年旧案,圣上便会一直宽纵着他。 身旁的福顺还在悄悄往这边使眼色,十七心下瞭然,因为不想真被割了舌头,便顺势道:「多谢督主赏赐。」 话毕,冷着面抬眼。 清晨第一缕阳光恰在此时穿过云层,洒在十七的脸上,将他这张稜角分明的瘦脸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李熙半路碰见那个行商的脸。 第003章 交锋 裴怀恩所料不错,五日后,李熙果然平平安安地入了京。 时逢中秋佳节,宫内设宴,四位已在外面分府封王的皇子也被召回,连带着因为年纪不够,尚且还被养在宫里的五皇子一起,聚坐陪承干帝说话。 中秋宴是家宴,在座皆是李氏子弟,就连早已出嫁多年的昭平公主李长乐,也是孤身入宫,没有带驸马。 承干帝年逾花甲,近来又生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裴怀恩扶着他从台阶上下来,给他添了酒。 福顺便是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战战兢兢地对承干帝说:「皇上,六殿下回来了,这会正在殿外候着。」 承干帝没理他,转身朝自己的小女儿招了招手。 裴怀恩见状,便低声对福顺吩咐道:「让六殿下多等片刻,不要心急。」 裴怀恩的话,便是承干帝的意思,福顺应声退下,和迎面小跑过来的李青芙擦肩而过。 李青芙是承干帝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四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性子又明媚,承干帝对她很是喜欢,每每听她说话,面上总是和蔼的。 就如眼下,李青芙的五个兄长都不敢多言,唯独李青芙可以摇着承干帝的袖角,仰脸问他:「父皇,为何不许六皇兄进来?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六皇兄是什么样子,只在传闻里听说过他。」 承干帝听了就笑,转头沖裴怀恩说:「瞧瞧,猴儿似的,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温婉。」 裴怀恩便只好陪着承干帝笑,心思却在殿外。 原因无他,他的福星在殿外。 眼下一切都布置妥当,只等李熙回来,把承干帝心里这股火拱旺了,他便可藉此机会,将手再往兵部和京军四营里伸一伸。 与此同时,李熙虽然一直都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外,心思却在殿内。 第6页 隔着一道半掩的朱门,门内觥筹交错,门外冷冷清清。 能不能活,就看今晚。 借着福顺传话的时机,朱门开合间,李熙也短暂地望见了殿内。 李熙打小便被养在边关,将十八年没进京,认不全宫里人,眼下玄鹄虽然答应留下来了,却不好随他进宫,没人提醒他,他便只能依着传言瞎猜。 这其中,最好认的就是承干帝,因为年纪大。 承干帝左边那个举止文雅,端方温润,会耐心哄着小公主玩儿,穿月白蟒袍的,该是他的大皇兄,淮王李琢。 至于李琢身后,那个穿藏青氅衣,眉目深刻,总会习惯性抬手按着腰封,笑声爽朗的,大约就是他的二皇兄,晋王李征。 三皇兄李霁和四皇兄李锦年纪相仿,不太好辨认,不过坊间都传李霁威仪,李锦风流,目前看下来,想必那个不苟言笑,穿绛紫王袍的,是齐王李霁,而那个生着一双桃花眼,穿妃色衣裳的,则是寿王李锦。 两耳不闻桌外事,只顾闷头吃饭的,是还差一岁弱冠的五皇兄李恕,小公主是李青芙,年长些的公主是李长乐。 该来的都来了,真是好热闹、也好陌生的一桌家宴,一场大戏。 月亮渐渐升的高了,夜凉如水,李熙却只管恭顺地垂着头,安分跪在殿外。 他的膝盖早被磨破了,双腿又沉又麻,还很饿。 但他的命哪有邵毅轩金贵,邵毅轩当初为了保他,替他挡过刀,半边身子都被马蹄踏得破烂。 丢失腰牌是他大意,为了邵家军,他该跪。 只恨他生来就是祸星,身上背着道沉甸甸的禁武令,终身不得习武。 就这么着,两个时辰过去,殿内逐渐变得安静,几位皇子公主吃够了酒,陆续起身告退。 先是淮王李琢,他的大皇兄走出门来,见着他,似是有心要扶,却又因为顾忌着承干帝在屋里,没敢伸手。 晋王生得人高马大,虎背蜂腰,眼里压根就没他这个人,酒吃得多了,临走还在纠缠承干帝旁边那个漂亮太监说话。 齐王要带李青芙去折花儿,离开前,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他一眼,倒是生着张小团脸的李青芙天真烂漫,回头沖他笑了。 寿王嫌他晦气,恨不能绕得离他远远的。 五皇兄爱吃小零嘴,临告退前,没忘喊小宫女再给他装一包琥珀核桃,压根就没功夫看他。 昭平公主貌美,几杯酒下肚,白皙脸庞被醉意熏得微红,要去找母妃说小话,唠叨驸马的不是。 一时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彷如软云,绵绵的散在李熙身周,时远时近,使他如堕梦中。 月上中天时,等大家都走干净了,承干帝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身后跟着那个比女人还艷丽几分的司礼监掌印。 托玄鹄爱嘀咕的福,李熙知道这个敢在衣服上锈蟒的掌印太监姓裴,叫裴怀恩,是个欺上瞒下、睚眦必报的主儿,如今正得圣宠,惹不起。 想到这,李熙的目光没在裴怀恩脸上停留太久,转头朝承干帝再拜。 十八年了,承干帝是真的老了,曾经宽阔结实的肩背变窄、变塌,整个人叫病痛折磨得佝偻,眼睛也变得浑浊。 承干帝见着李熙的脸,怔住一瞬,忽然勐烈咳嗽起来。 裴怀恩替承干帝抚着心口,安慰他说:「皇上,要去淑妃娘娘的住处看一眼吗?」 淑妃是李熙的生母,李熙貌似淑妃,尤其是眉眼——裴怀恩这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他。 哪知承干帝却摇了摇头。 「阮阮有心结,怪朕不顾她儿子死活,执意攻打大沧,到死也没和朕低这个头,哼,一个深宫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天文脉。」承干帝涩声说:「她要与朕老死不相看,她不想见朕,朕也不想见她,更不想去她宫里。」 李熙低着头没说话。 裴怀恩扫了跪在地上的李熙一眼,接着说:「可六殿下也是皇上您的儿子,更何况,淑妃娘娘去年就走了,皇上您大人大量,和个地底下的人较什么劲,想去便去吧。」 裴怀恩这边话音刚落,李熙倏地攥拳。 母妃……母妃没了。 承干帝见李熙不吭声,就抬脚踹他。 「没良心的混帐东西。」承干帝悲痛地说:「你的母妃因你忧思成疾,病骨难医,你的兄弟因你浴血受伤,险些丧命,你却好,竟上赶着去舔他们大沧的马屁股,你——朕当年就不该心软,该把你杀了!」 承干帝早已病得没多少力气,李熙挨了这一脚,须臾又再跪正。 承干帝见他这样,怒得更厉害,只恨声说:「李熙啊李熙,若你两年前能有现在的这份骨气,邵卿何至于此?」 这回李熙没再沉默,终于愿意开口了。 李熙说:「父皇,我没有通敌。」 承干帝又咳嗽起来,说:「事到如今,你还狡辩什么,当初难道不是你自己站出来,同大沧认下这件事的吗?」 李熙的肩膀颤抖,说:「是舅舅……舅舅教我这么做的,有人设计害我,却意外给了我生路。 顿了顿,声音稍大一些。 「父皇,当年战况惨烈,因着那腰牌,我是桓水城中唯一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若我死了,当年的事就真做了悬案,届时,真的奸细逍遥法外,三万将士永不安眠。」 第7页 承干帝冷漠地看着他,说:「一派胡言,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该死。」 鸦雀无声。 半晌,裴怀恩看着李熙,忽而说:「……皇上,您该查查。」 这话说出来,不光是承干帝,连李熙都听得愣住片刻。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帮他,他们从未谋面。 不过,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兆头,不论缘由为何,先收下。 就在李熙呆呆愣着这会,承干帝不耐烦地转头,皱眉说:「有什么可查的,朕看见他就烦,让他偷生十八年,已是仁至义尽。」 裴怀恩再看了李熙一眼,侧首附到承干帝耳旁,斟酌着说:「六殿下年纪小,又受过惊吓,哪里想得出这些说辞?恐怕真是邵帅教的。」 承干帝面色微变。 裴怀恩仔细观察着承干帝的神色,又趁机说:「知道您想杀祸星,您不要急,只要您想杀,往后总能寻到别的错处,但……最好还是别在这件事情上发作。」 裴怀恩提醒的隐晦,承干帝听懂了,也跟着低头看了李熙一眼。 承干帝说:「怀恩,你怪朕降罪无辜。」 裴怀恩应声跪下,说:「奴婢只怕皇上一时恼怒,杀错了人,不能慰将士们的英灵。」 承干帝垂着眼,面色愈冷。 「当年礼部的案子,朕没判错。」承干帝说:「怀恩,休要再纠缠,更不要借题发挥。」 裴怀恩面不改色,只说:「天子不会犯错,奴婢知道,奴婢今日就事论事,话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承干帝嘴唇翕动,似是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得身旁轻声啜泣。 承干帝哑然低头,方才发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熙竟已泪流满面。 「父皇,大沧的刀好利,我很害怕,每天都做噩梦,舅舅就死在我面前,我原本也想跟着舅舅死了。」李熙流着泪说:「当着大沧人的面,亲口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贪生怕死的细作,真是令我比死还难过。」 承干帝一言不发,任由李熙膝行向前,伸手抱他的小腿。 「大沧人瞧不起我,长澹人痛恨我,因为记着舅舅的叮嘱,我苟且偷生到今天,就是为了面见父皇,将两年前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告知父皇,帮父皇把真的细作找出来。」 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李熙本就年少,生得又比实际年龄还稚嫩,一但哭起来,泪珠蓄在一对又圆又亮的小鹿眼里,因为睫毛太长,总要蓄到很大一颗才能滚下来。 有裴怀恩在旁帮忙,李熙适时地以退为进,哑声说:「可是现在父皇不信我,母妃也没了,舅舅的交代,我做不好,我……我实在没脸再活了,求父皇赐死我,让我跟母妃,跟舅舅团聚。」 承干帝眼里复杂。 「唉……也罢。」 良久,承干帝迟疑着朝裴怀恩伸手,对他说:「拨几个你的人给他用,一个月,朕只给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若他不能查得让朕满意,你就替朕下旨,用他祭旗,以慰我长澹将士的英灵。」 话毕再看李熙,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哭什么,不许再哭,没用的东西。」承干帝沉着脸,一脚把李熙踹开,说:「李熙!你也是李氏子孙,怎么遇事只知道哭!阮阮当年也算将门出身,脾性刚烈,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第004章 试探 承干帝骂得越凶,李熙越鹌鹑。半晌,承干帝看着李熙那张泪涟涟的脸,越发想念淑妃。 在这偌大的皇宫中,淑妃是为数不多能陪他打马球、陪他烹茶对诗的女子,他们曾经也如民间夫妻那般恩爱。 李熙本就生得像淑妃,尤其是在他皱眉啜泣时,几乎像了六分。 裴怀恩见缝插针,体贴地说:「皇上不要伤怀,皇上若不想见六殿下,奴婢在城东有处宅子。」 承干帝被裴怀恩喊回了神,朝裴怀恩抬手。 「怀恩,你是最懂朕心意的。」承干帝贊道:「把他带到你那里去,案子没有查清之前,朕不要见他。」 成了。 得了恩准,裴怀恩应声起身,重又站在承干帝身侧。 却听承干帝接着对他说:「罢了,你先去安置这个不成器的吧,朕想自个转转,你不要跟来。」 裴怀恩恭顺应下,巴不得如此。 勐虎就是勐虎,万岁总会压着九千岁,承干帝昔日积威太深,即使老迈了,心里已愿意将裴怀恩当个寻常子侄辈的娃娃宠着,再没有十年前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也没折磨过他了,一举手一投足,却还是能让他嵴背发凉,明面上不敢太忤逆。 任谁也不是生来就八面玲珑,若非早些年吃够了苦。 良久,一直等承干帝走得远了,裴怀恩方才转身,出言屏退后面跟着伺候的几个小宫女,亲自提着灯,将李熙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熙的腿已经跪麻了,动一动,针扎似的疼,多亏有裴怀恩在身侧搀着他,才不致狼狈摔倒。 和裴怀恩的亲昵示好不同,李熙站起来之后,依旧臊眉耷眼地低着头,哽声呜咽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更别提道谢。 最主要是不敢谢。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很多时候,懵懵懂懂地接受好意,和清楚明白地欠下人情,其实差别很大。 第8页 前者是不知者不罪,后者要有来有往。 生死关头,李熙自问身无长物,想不明白裴怀恩为何会帮他。 总不可能是因为过节发善心吧,那太可笑了。 想到这,李熙偷着拿眼尾余光瞄裴怀恩的脸。 邪,但是真好看,难怪可以盛宠不衰,凭一己之力挨这么多年的骂——这是李熙在近距离看清裴怀恩的样貌后,下意识得出来的一条结论。 身侧,裴怀恩就像会读心,迎着李熙小心翼翼的窥探,转头对他笑了笑,吓的李熙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默默。 月光洒下来,结伴同行的两个人各怀鬼胎,却是谁也没有再开口。李熙要装傻,裴怀恩就由着他装傻,耐着性子扶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陪他一起穿过宫墙与宫墙之间狭窄的过道,在身后留下两道细长扭曲的影子。 临出宫门前,李熙的肚子很不争气,开始当着裴怀恩的面打天雷,把裴怀恩逗笑了。 「喏,方才在席上拿的,多少先吃点。」裴怀恩随手递给他一个果子,说:「我那宅子离皇宫很远,一时半会赶不到。」 李熙舔了舔唇,没伸手接。 谁知道这果子到底只是果子,还是裴怀恩向他伸出来的「援手」。 城东的宅子不能去,他才刚回京都。 因为怕麻烦,出了宫门,李熙便向裴怀恩告别,低头支吾着说:「有劳、有劳厂公挂心了,我有住处。」 裴怀恩看着他,再将果子往前送,说:「六殿下放心,我家宅子多得很,可以另寻住处,你就只管安心住在那,内院伺候的那些杂役丫鬟们,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李熙略作沉吟,似是在犹豫。 「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李熙手脚蜷缩着,说:「厂公愿意借我几个人,我已很满足了,不敢再住厂公的宅子。」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温声哄他,「你是长澹的六殿下,是天子血脉,而我只是你们李家的奴婢,奴婢迁就主子,是应该的。」 李熙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你不是奴婢。」李熙小声说。 哪个奴婢身上有钦赐的蟒袍玉带,出门敢乘十六人轿,起居饮食仅次于天子? 起了风,气氛一时僵持,见李熙坚持不接,裴怀恩幽幽看了他一阵,忽然说:「怎么,莫非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传闻,嫌我太脏,不屑与我相交?」 这句话问得好危险,李熙抿紧嘴唇,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继续装哭,就像还没从险些被处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李熙说:「没、没有。」 裴怀恩笑起来,说:「你撒谎,你已回来这么些天,不可能听不见。」 放眼整个长澹,没人不知道裴怀恩早年间的那点事,只是不敢当在他面前说。 怎么敢说呢? 曾经的礼部尚书之子,祖父入过内阁,姑母是太妃,结果就因为一桩天子钦定的贪污案,一夕之间,到裴怀恩这里绝了后,让裴怀恩从一个养尊处优,整天被捧在手心里养起来的小公子,变成了个谁都能去踩两脚的下贱奴婢。 对面,裴怀恩见他如此,面上越发不善,说:「除了我的身世,你还听说过什么?从谁嘴里听说的?「 李熙答不出,脚下小步往后退,似是极怕。 有玄鹄这个爱听墙根的在身边,他听说的可多了。 譬如裴怀恩早年似乎跟过晋王,攀住了晋王这根高枝,经晋王安排,才能从都知监调去御马监,又到司礼监。 譬如裴怀恩和齐王的生母宁贵妃之间有猫腻,自从裴怀恩和宁贵妃联手,宫中妃子们的肚子,就像全都睡死过去了一样,再没动静了。 再譬如…… 再譬如至今也总有些王孙纨绔在私底下说裴怀恩的荤话,他们说裴怀恩现在眼高于顶,连皇子见了他都低头,好日子过惯了,恐怕真忘了当年是怎么为了碗馊饭,跪在他们面前爬。 他们还说,裴怀恩在没攀上高枝时,伺候过好多人,就是在被晋王收下之后,偶尔也会被带出来,陪晋王的至交好友玩一玩,直到真的去了司礼监,才慢慢消停了。 说到底,裴怀恩只是个阉人,连一个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那些天生的贵胄们迫于权势,或许会畏惧他,跪拜他,却始终都看不起他。他们在裴怀恩面前装着毕恭毕敬,夜里回了家关上门,心里全是不屑。 他们私底下聚在一起忆当年,只把裴怀恩当条仗势欺人、很会摇尾巴的狗,拿各种不堪入耳的脏事编排他,嘲笑他的残缺,调侃他的屈辱和隐忍,绘声绘色描述他被情.药催出来的放浪形骸,夸他的腰有多软,脚踝有多细,以及……想像他当年在龙床上是怎么伺候承干帝的。 说话间,许是李熙的脸色白了青,青了又白,变化得过于明显,裴怀恩略眯起眼,缓缓收回果子。 裴怀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说:「莫哭了,皇上已离开了。」 李熙更往后退,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扭过脸,沖裴怀恩摆出副劫后余生,又庆幸又惶恐的表情来。 裴怀恩笑意不减,步步紧逼着李熙,顺手将灯提高些,映亮李熙的脸。 「怎么还真哭了呢……哭什么,哭淑妃吗?你都没有见过她。」裴怀恩低声说:「六殿下的这几滴猫泪,来得可真是时候,使我见之生怜。」 第9页 李熙喉结微动,垂首躲裴怀恩送上来的灯,重新把全身都缩进安全的阴影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传闻。 李熙软软地说:「厂公,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得出来,裴怀恩这会有点生气了,却又不知为的什么,没和他发作。 李熙直觉裴怀恩是在拉拢他,拿他当个离家多年、草木皆兵的半大孩子哄,许他各种各样容易叫人感动的恩惠。 可他不是真的孩子了,他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懵懂易骗。 这拉拢毫无道理,只会令他变得更警惕。 他还记得玄鹄跟他说起过,现如今,大伙都猜裴怀恩是晋王的人,因为裴怀恩在进了司礼监之后,依旧和晋王走得近,有意无意地漏消息给晋王。 至于为什么不猜齐王那边——听说齐王是个特别重礼节的人,早两年常常因为裴怀恩随意出入宁贵妃寝宫,气得和宁贵妃翻脸。 换句话言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屁股要先可着自己的擦,因为摸不准如果接了这「援手」,日后会上谁的船。故而,无论裴怀恩今后怎么想他,是否记恨他,他今晚都不能点头承这个情。 这么想着,李熙便朝裴怀恩作揖,装作很感激却不得不拒绝的模样,摇头说:「真、真不用了,厂公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不想和厂公一起,厂公今夜愿意收留我,我很高兴,但我带了人进京,事先已经让他定好住处,就算想改,也要许久之后了。」 「……」 由于李熙拒绝得太坚定,而且理由充分,裴怀恩闻言沉默好久,像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眼底怒意才攒了一点,就被惊讶冲散了。 这个狡猾的小糰子。 推辞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岔路口,裴怀恩垂下眼,余光瞥见李熙那双赤.裸苍白的足,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态度竟渐渐地软和下来。 「……唉,入秋了,九十九层台阶呢。」 裴怀恩住了脚,低头看着李熙那双被石子划伤的裸足,忽然如此感嘆。 李熙:「……什么?」 裴怀恩身旁,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被为难的李熙闻言一愣,怔怔转过头去,却见裴怀恩这会已变脸如翻书,眼里全是怜惜了。 「罢了,不想住就不住吧。」裴怀恩颇唏嘘地摇头,看着李熙说:「只有一点,六殿下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记得保暖,往后就算想哄皇上高兴,也别再真学着古人那般,脱靴放簪,三步一扣地跪上去了。」 第005章 盘算 裴怀恩这关心来得突然,李熙十分诧异,开口没忍住侷促地拐了个弯,说:「咦……一定。」 裴怀恩侧首看了他一会,说:「另外也别挑人了,三十日之内,只要六殿下点头,东厂,西厂,甚至锦衣卫,都会唯你是从。」 李熙:「……」 李熙在风中凌乱,说:「这怎么好意思。」 裴怀恩看他就像看小猫,笑道:「想什么呢,不包括我。」 李熙:「……」 李熙:「哦。」 相顾无言。 裴怀恩当先走到左边的岔路口,边走边说:「我的软轿不与六殿下同路,夜深了,六殿下也快回吧。」 话音未落,李熙点头答应着,迈步进了右边的巷子,身影渐没黑暗之中,面上愈来愈冷。 半个时辰后,李熙来到了先前与玄鹄约定好的住处,玄鹄正等他。 玄鹄见着李熙,讶然说:「居然真活着回来了,还以为我这赁屋的银子白花了。」 李熙很无奈,招手喊玄鹄从屋顶下来,说:「上面的空气是不是很好?」 玄鹄应声跳下来,跟在李熙身后进屋,说:「我要留下,总得上去给邵帅放只信鸽。」 玄鹄口中的这位邵帅,指的当然是邵晏宁。 李熙侧眼瞧他,说:「信鸽在哪不能放。」 玄鹄理直气壮且昂首挺胸,说:「起飞的地方高一点,飞的就快一点。」 玄鹄赁到的这间房位置不错,僻静,地方也够大,房子外面都是空地,连棵稍微高点的树都没有,基本上就是杜绝了受监视的可能性,除非有人整天来趴他们的屋顶。 但是这也不可能,因为玄鹄睡在屋顶上。 外面冷风唿啸,李熙把门窗都关紧了,动手翻找伤药。 他的膝盖和脚底都被磨烂了,需要清洗。 玄鹄在旁看着他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没憋住。 玄鹄说:「我在屋顶上,看那鸽子往北飞,就想起那边的狼烟,大雪,还有烫好的烈酒。」 李熙翻找的动作微顿。 连日接触下来,他和玄鹄之间的关系已大大缓和,除去冷嘲热讽之外,偶尔也能和平的呆在一起,平心静气地说说话。 李熙明白玄鹄的心意,便说:「我一定能找到真兇,你不要急。」 玄鹄冷硬地点头,说:「若找不到,我就认你是真兇。」 李熙听得失笑,说:「行,若找不到,让你把我杀了。」 玄鹄这回没再接话。 玄鹄转身往外走,觉得还是睡屋顶舒服。玄鹄身后,李熙已翻到了药,正在洗布巾。 下一刻,李熙出言喊住了玄鹄,说:「你等会。」 玄鹄不耐烦地转回来,正要牢骚几句,却见李熙面色古怪,仰起脸问他,「对了,关于裴怀恩的那些传闻,你能给我详细讲讲吗?」 第10页 玄鹄没想到李熙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愣了一会才说:「……行、行啊,草菅人命,买.官.卖.爵,贪.污.受.贿,秽.乱.后.宫,谋害皇嗣,你想先听哪段。」 李熙:「……」 李熙牙疼的沉默片刻,而后说:「一点好事都没有吗?」 玄鹄站在他旁边皱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狐疑地问:「……比如呢?」 李熙终于洗好了布巾,坐在床上挽裤腿,想了又想,斟酌地说:「比如乐于助人,乐善好施什么的。」 玄鹄:「你疯了吧。」 「疯」字被咬得格外重。 李熙对此也很无奈,摇头说:「就是因为还没疯,才感觉奇怪。」 玄鹄垂眼看他挽裤脚,随手递给他一把剪刀,说:「怎么个奇怪法。」 伤口已经结痂,棉质里裤粘住皮肉,有点不太好弄,李熙感激地接了剪刀,低头把里裤的下半截剪了,然后勐的向上撕。 ……好痛。 李熙皱着小脸儿,轻声说:「裴怀恩今晚对我示好了。」 「我干。」玄鹄本能就问:「他对你投怀送抱了?」 李熙面无表情地转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玄鹄,说:「你疯了吧。」 「疯」字被咬得格外重。 玄鹄:「……」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听着就像嚎哭,玄鹄被李熙这么死盯着,也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便赶紧找补说:「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说,他今晚对你示了好。」 李熙眉头紧锁,说:「别瞎想,他只是在宴后忽然向父皇提起母妃来。我猜我长得一定与母妃有些像,尤其是在掉眼泪的时候,因此才惹父皇心软。」 玄鹄闻言在屋里转了两圈,也觉得奇怪,说:「你是说,今晚是他救你?」 李熙轻轻点了点头,仔细把膝盖上的伤口处理干净,斜斜往后靠上床边的小柜,一手撑着腮,迟疑地说:「不止,他还要把他的宅子让给我住呢。」 玄鹄这会连眼睛都睁大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低声说:「完了,他是不是和你的母妃有一腿,睹你思情了。」 李熙阖眼深吸一口气,顺手就把枕头扔了过去。 「脑子一点不用吗!」李熙磨着牙说:「我母妃已经没了,休再辱没她!」 李熙在玄鹄面前没伪装,舌头好用得很,一点不打结,玄鹄看出李熙真不高兴了,忙往后退,边退边说:「那我真想不到为什么了,早听人说过,裴怀恩这个人唯利是图,只对有用的人好,至于你么……」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都写在脸上了。 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你没用。 初来乍到,孤苦无依,不站队,没势力,没钱,没武功,顶着祸星名号的废人一个,谁会想要呢。 这些事,不光玄鹄这么想,李熙也是深表认同。 「……你说的没错,我这一路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枕头扔出去之后,李熙须臾平静下来,思索着说:「但我瞧他那意思,竟把东厂、西厂、锦衣卫全借给了我,似乎是想让我沖在前头,替他查案……呵,拿我当刀使,横竖死我一个不多。」 玄鹄说:「他想借你的手,自己不出面。」 李熙静默一瞬,说:「坏了,他已为我准备好真兇了,只放我去和这个准备好的真兇斗,斗胜了,皆大欢喜,斗败了,与他也无什么干系。」 玄鹄这回隐隐听明白了,他听见李熙话里用的是准备好,而不是找到,脸色一瞬有些黑。 「那还查个屁。」玄鹄说:「事先准备好了的,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李熙疲惫地阖眼,说:「不查?不查我就死了,死得更快。」 玄鹄:「……」 - 同一时刻,裴怀恩也上了软轿,正在回府的路上。 裴怀恩的私宅靠近京郊,比李熙赁的屋远,这会还没走到地方,正在半路慢悠悠的晃荡着。 裴怀恩怕冷,十七把手炉塞给他,听他说:「怎么又换脸了,我都快忘了你原本长什么样。」 十七会易容,脸皮三天两头就换一张,长什么样全看心情,譬如今晚,十七就把自己装成个满脸络腮鬍的莽汉。 十七说:「昨天读江湖小记,深觉男人还是得粗犷健硕一点。」 裴怀恩斜着眼睨他,拇指缓缓蹭着怀里的小铜炉,温温和和地笑道:「好十七,再说一遍给我听啊。」 十七当即改口,讨好地说:「督主息怒,明天小的就把鬍子剃干净,重新换张漂亮干净的脸给您看。」 裴怀恩这才嗯了一声,许是因为心情好,没再继续追究什么。 裴怀恩向后仰首,靠着座位上的兽皮软垫,沉声问:「那小糰子住在哪?」 十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小糰子,指的大约就是六皇子李熙,忙抱拳说:「在西边,离您挺远的。」 裴怀恩便说:「找到那房子的东家,悄悄买下来,让那东家替咱多盯着点,今天我瞧那个小糰子哭哭啼啼,和你跟我讲的伶俐模样,很有些不同。」 十七唔了一声,说:「也不一定是装的,毕竟我只短暂地见过他一面,没太仔细看。再说伶俐归伶俐,怕死归怕死,人在生死面前,总会变得很迟钝,这两点又不矛盾。而且像他这种有点小聪明,又很怕死的人,岂不是更好用么?」 第11页 裴怀恩转头看了十七一眼,说:「这倒也是,他虽然一直哭,却还知道提防着我,没被我手里这点恩惠打动,而且也能听懂我的弦外之音。」 话至此顿住,俄顷又道: 「但那也得是个真软和的,才好一直用,辛苦你再多盯他两天吧,仔细一些。」 十七连忙垂首应是,应完却又问:「那要真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闻言,裴怀恩慵懒地舒展开身体,软如无骨之蛇,暧昧又奢靡。 裴怀恩面上显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可惜来,说:「一个月的时间很长,够观察了,待事成之后,若他真的漏了什么马脚……心机太深,想办法弄死吧。」 承干帝重子嗣,但是迷信,换言之,设计让承干帝杀死一个皇子很难,但让他杀死一个常年被养在边关,感情不深,而且八字还有碍国运的皇子,却很容易。 只要李熙头上这顶祸星的帽子不摘,李熙便永远做不成真的贵胄,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总能寻到各种各样的错处。 裴怀恩这话说得,十七惊讶道:「瞧您对他挺好的,还以为您……」 裴怀恩打断他,随口说:「哄着玩玩么,万一以后真有用呢?十七,你猜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还有什么最容易让人全然信任和依赖?」 十七恍然大悟,紧接着便是通体生寒。 迎着裴怀恩冰凉戏嚯的目光,十七怔怔道:「是……是救命之恩,雪中送炭。」 第006章 财神 翌日,天气难得晴朗,玄鹄被留下看家,李熙独自进宫去见裴怀恩,问裴怀恩要能调得动人的小牌。 行在路上,忽有许多穿赤甲的士兵列队从他身旁跑过去,个个面色不善,吓得他连忙闪身,躲去墙根底下。 李熙害怕看见兵,无论是长澹的兵,还是大沧的兵,他都害怕看见。 这些兵会让他想起两年前,桓水一战,白茫茫的雪地被血染红,混成粘稠的泥浆,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正出神,前面有人喊他。 李熙应声抬头,看见五皇子李恕骑马过来,在他面前勒紧缰绳,利落地下了马。 「六弟!」李恕见着李熙,似是极欢欣,抬手就去揽李熙的肩,明朗笑道:「你这是要进宫?」 李熙点头,任由李恕与他勾肩搭背,在心里悄悄回忆起坊间传的那些小道消息。 五皇子李恕,智敏,但爱玩,为人架子不大,性格也活泼,打出生起就被养在顺妃宫里,与顺妃所生的淮王格外亲密,是淮王手把手教着识的字,不爱权力爱银子,是个很好相交的人。 另外听说李恕这人特别会赚钱,就为着这个,他们长澹皇室子弟原本都该被禁止经商,可承干帝唯独对李恕破了例,默许李恕借别人的名,在他们长澹各地开赌场、开酒楼饭庄。 代价就是凡所有盈利入帐之款项,都要划出五成归国库,两成归承干帝的私银库,余下三成才是李恕自己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李恕把他自己经营得富贵泼天,然后被迫成为一个散财童子,整日让他那几个穷兄弟敲竹槓。 想到这,李熙看向李恕的眼神,免不得就带上了几分看冤大头的怜悯,心说可怜见的,这位财神爷往后恐怕又得多接济一位兄弟了。 但这点怜悯很快被掩饰过去,有李恕先搭讪,李熙稍一定神,便抬头朝李恕笑着说:「五皇兄,你也起这么早。」 李恕闻言就皱眉,不情愿地说:「唉,如果不是父皇催着,我也不想起这么早,可我还有俩月就开府了,不能再拖了,必须得依父皇的意思,尽快选出位置来,也好空出足够的时间,方便工部那边派人去修缮。」 说到这又话锋一转,攥拳轻砸一下李熙的肩头,欢喜地说:「不提这些了,好小子,你能活下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我!有你在,我总算不是几个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了,我也有弟弟了!」 李熙哭笑不得,只好说:「我还以为皇兄们都不喜欢我。」 李恕闻言啧了一声,不贊同地说:「哪有,我就很喜欢你,我不嫌你是祸星。不瞒你说,平日四位皇兄各有各的忙,都不爱搭理我,我打眼瞧着,倒是咱俩年纪差不多,往后可以一块玩,你说是不是?」 李熙说:「五皇兄……」 「唉,叫什么皇兄,叫五哥!咱哥俩难兄难弟的,我听说过你,想必你也听说过我吧?」李恕打断他,混不吝地摇头。 「昨晚是有父皇在,我才没敢管你,实际心里可惦记你呢。你不知道,今年咱父皇身体不好,礼部要立储,四位皇兄因为这事争得紧,但我不一样啊,我生母身份低,就跟你一样,压根摸不着储君的边,是以没那么多规矩。」 李熙垂着眼听,不发一言,心里却很贊同李恕的说法。 抚养和亲生总归不一样,承干帝没立后,眼下诸子无别,顺妃要扶,扶的也是淮王,确实轮不到李恕。 再说承干帝估计也没考虑过让李恕接挑子,否则就不会破例许他经商。 商人是贱民,纵观歷朝歷代,哪位正儿八经的皇子,会被允许跟贱民厮混在一块? 正琢磨着,李熙甫一仰脸,就见李恕的贴身侍从气喘吁吁追了来,下马沖李恕禀报:「五殿下,您怎么还没选好位置,齐王殿下托我给您带话,春风如意楼,他做东。」 第12页 话毕再朝李熙行了礼,急匆匆的,把李熙闹得怔住一下。 无他,自打回到长澹后,李熙这是头回受别人的礼。 喧闹间,李熙正要下意识回礼,就见李恕忽然肉疼地咬紧了牙,愤愤跺一下脚。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李恕说:「月前不是才借了银子给他吗?怎么又来!」 侍从对此也很无奈,垂头丧气道:「齐王殿下对我说,近来雨水多,护城河河堤频繁被沖塌,需要重修,还差一百万两的缺口补不上,望五殿下慷慨解囊,他心里记着您的好处呢。」 李恕不厌其烦,一拳砸在墙上。 「李霁!李云疏!这个讨人厌的吞金兽!」李恕恶狠狠骂道。 李恕喜怒都摆在脸上,李熙在旁看着,横竖走不掉,便劝他:「一百万两不是小数目,五皇兄你……」 李恕呸道:「是啊!这是多大一笔钱?他想修河堤,怎么不去问户部要钱,非得跑过来拔我的毛?」 听见这话,侍从为难地看了李熙一眼,附在李恕耳边轻声说:「殿下,您忘啦,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户部那点税收,早被晋王划走发军饷了,哪还有钱了。」 顿了顿,再看李熙一眼,脸上比方才更哀怨了。 「再说问户部要有什么用?户部如果拿不出钱,到时一张摺子送上去,皇上看见了,跑不了还是来问您……」 说到后面就没了声,因为李恕这会已有些面目狰狞了。 齐王修堤,花着李恕的钱,功劳却不在李恕身上,这换谁都得急,李恕这会就急得团团转。 晴空万里,大太阳底下,李恕只管背着手转,李熙看李恕转,手指尖缩在袖里沉吟半晌,斟酌着说:「五皇兄赚钱不容易,不能不给吗?」 话音刚落,李恕勐的转身,一把攥住李熙的手。 「好六弟,还是你理解我的辛苦。」李恕惆怅地说:「但不给不行啊,放眼这京都城里,就属老二和老三一武一文最拔尖,大皇兄太仁义,压不住人,顺妃娘娘养我一场,我总得给大皇兄,也给我自己留点后路,能帮就帮吧。」 李熙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很小声地说:「那也……也不能开口就是一百万两。」 李恕听得连声嘆气,连看宅子都顾不上了,拍着李熙的手背说:「这算什么,老二前阵子也来和我打秋风,说是没钱给神武营发俸了,神武营你知道吗?」 李熙茫然地眨眼,一问三不知,犹如白纸一张。 李恕见状,就猜李熙没听懂,凑过来小声和他说:「你刚回京来,想必不知道咱们京军四营之间的猫腻,让我来给你讲。」 「你长在边关,应当知道咱们长澹在地方实行的是卫所制度,平日寓兵于民,各自屯田,唯独那几位在四方戍边的元帅,以及负责护卫京都的京军四营,是直接吃朝廷俸禄的。」 为了照顾李熙,李恕解释的速度很慢,碰到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还体贴地停顿片刻。 「戍边几位元帅暂且不说,日后有空再同你讲,只说这京军四营里,又细分为配备火铳,穿玄甲的神机营;专门给那些勛贵子弟挂名领钱、穿黄甲的神威营;从各地方靠军功升上来,穿赤甲的神武营;以及由降兵收编整合而成,穿白甲的神勇营……」 李恕絮叨起来没个完,李熙一直耐心地听,尽管李恕现在说的这些,邵毅轩早就教过他。 初到京都,还是不要事先知道得太多。 对面,李恕还在喋喋不休,从京军四营的编制传统,讲到它们之间的恩怨。 李恕说:「……眼下京军都督一职空着,四营首领各自为政,除了神勇营因为身份特殊,平日惯会装孙子,另外三营真是谁也不服谁,尤其是神威营和神武营,简直见面就掐。」 半晌,见李恕说得累了,李熙适时地明知故问,小声插话道:「都是为天子效力的,为何要掐架?」 李恕像是就等着李熙问这句,把声音压更低,悄没声地和他说:「因为钱,因为户部总是先可着神威营发饷,然后才轮到神武营。」 京军四营中,神机营自不必说,都是精锐,必是按月发饷,可神武营就过得很难受了,日常干重活不说,到了月底领饷时,还要可着神威营里那些混吃等死的勛贵子弟先拿,一旦户部那边拮据了,就得先欠着。 李恕把话讲得隐晦,李熙犹豫一下,摆出副半知半解的表情来,故意又问:「神威营的人很多吗?每月要领多少钱?」 李恕听了,有商人习性作祟,当下就掰着指头给他算,咬牙切齿地说:「那真是好多的钱啊,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都跟那养大爷,光吃饭,不干活。」 李熙又说:「既然用处不大,不能裁撤吗?」 李恕嘆了声气,彻底被李熙身上这股子天真震惊到了。 「都是些有靠山的人,谁敢裁撤他们?谁敢?」李恕咋咋唿唿地感慨。 李恕说:「六弟,我跟你说句实话,恐怕就连统领神威营,又与神武营交好的老二都不敢轻易动他们,只敢问我借钱发饷,不然——你猜他这个储君还争得上吗?」 一时寂静。 侍从在旁边听得直吸气,伸手使劲拽李恕,边拽边说:「行了,行了,五殿下,您可快闭嘴吧,齐王殿下还在春风如意楼里等您去!」 第13页 这侍从劝得苦口婆心,李恕却不听,只管拽着李熙不放。 「滚滚滚,还没见过借钱的这么趾高气昂,我有钱,我叫他等会怎么了!」 有李熙安分给他当柱子,李恕索性手脚并用地扒在李熙身上不放,扬声大骂道:「吞金兽,不要脸,难道还想让我这个债主欢天喜地的去给他们送钱吗?真当我冤大头?……好吧,虽然我真的是。」 说着又忍不住看李熙,真心实意地对李熙说:「六弟,六弟你回来的真好,有你在,我每日看着你,终于感觉自己也没那么可怜了。」 李熙:「……」 目光对上,日后也准备问李恕接济点的李熙抿紧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第007章 为刀 李熙被李恕抱着,走不动,不得已试探着问:「五皇兄,你还去看宅子吗?」 李恕闻言使劲闭一下眼,痛苦地摇头,说:「不看了,没心情看,让工部那边随便选个地方吧。」 顿了顿,又转头看侍从。 「和工部说,不论新旧大小,要离大皇兄近的。」 侍从忙不迭点头,伸手指指春风如意楼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恕这才慢吞吞地松了手。 「老二和老三这对臭不要脸的,一只死貔貅,一只吞金兽,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恕连连嘆息,就要再上马,却因为看见李熙还在原地站着,最后又没上。 李恕犹豫片刻,看了看自己的马,没捨得,便朝身旁侍从吩咐道:「把你的马给六弟,你腿儿着去,六弟昨晚跪了太久,双膝肯定磨坏了。」 侍从欣然点头,顺从地把马鞭递过去。 李熙没接。 那马性子烈,沖李熙打响鼻,把李熙吓得更往后退,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熙说:「五皇……」 李恕不耐烦地摆手,说:「都说了喊五哥,你再这样客气,我可不高兴。」 李恕噎住一下,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说:「五哥,我不会骑马。」 李恕:「……」 李恕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倏地睁大眼。 「你长在边关,竟然不会骑马?」李恕震惊地说:「六弟,我以后喊你六妹妹好不好?」 李熙也很委屈,又畏惧又垂涎地盯着李恕身后那宝马,摇头说:「骑马射箭,我都不能学,学会了父皇要生气。」 李恕怔怔「啊」了一声。 「唉,瞧我,又把这事忘了。」听见这话,李恕看向李熙的眼神,骤然软和下来,倒真有几分疼爱幼弟的意思在。 李恕说:「有人陪着一起当受气包……不不,不对,五哥的意思是说,有弟弟的感觉真好,六弟别怕,左右是顺路,五哥陪你一块腿儿着去。」 李熙憋着笑,恭敬不如从命。 这个李恕,还真挺有意思的。 十六年长在边关,怎可能不会骑,不过是用药物抑制着身体生长,装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罢了。 说话的功夫,太阳越升越高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李恕牵着马,偏头和李熙没话找话,说:「六弟,听说父皇让你查案子,你如果缺人手,可以问我要。」 李熙连忙道谢,摇头说:「有劳五哥挂心,我有人手,裴掌印把他的人借给我了,我今天进宫,就是为了问他要小牌。」 这话甫一出口,李恕的脸色当场就有些不对。 「谁?裴怀恩?」李恕皱眉说:「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李熙想起那些传闻,垂首说:「略知一二。」 李恕大力拍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说:「不!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毒得很!他是来报仇的!」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被拍得往旁边矮一下肩,转头说:「这倒不曾听过。」 李恕见李熙茫然,便侧首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六弟,你可知——我这名字里的恕字,是怎么来的?」 李熙募然抬眼。 走路太慢,还得一会才能走得到,李熙跟着李恕慢悠悠晃进巷子里,听李恕给他讲。 原来二十年前,那场贪污案的规模远比他想像中更大,总共跨时六个月,上下牵连达一百余人,其中涉案官员贬的贬,杀的杀,礼部更是从头到尾都换了血。就为着这事,承干帝气得大病一场,直到李恕出生,方才好转些。 恕,即为宽恕,饶恕之意。自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提那桩案。 说到此处,李恕不免停顿。 李熙看得出来,即使如李恕这般健谈活泼之人,在谈到当年那桩大案时,都会变得有些沉闷。 行走间,前方的巷道越来越窄,砖墙越来越高,两个人的身形渐渐被阴影笼罩,明明抬头就能望见天,却没来由地浑身发冷。 外面的阳光很温暖,但照不进这条仅容两人并排走过的狭窄巷道。 沉默地行走。 侍从很有眼力见,远远的吊在两个人后面,没再往前凑。 良久,李恕终于又再开口,连连摇头说:「……所以你听明白了么,六弟?」 「全家上下十一口人,有的被杀了,有的死在了被流放的路上,自己也成了残废,终身背负罪臣之子的恶名,受人欺辱、唾骂。」李恕说:「换成是我,我就干脆找个地方把自己吊死,眼不见心不烦。」 第14页 可是裴怀恩没有。 裴怀恩陷在泥潭中,却不择手段地挣扎着,活了下来。 但他为什么要活?他是个残废,註定不能如常人那般娶妻,享天伦之乐——他这辈子就是要孑孓一身的。 对此,李熙越想越惊,下意识就说:「他想翻案,那案子判得有问题。」 出乎意料的,却见李恕朝他摇了摇头。 「那是以前了,以前他还想着翻,现在却连提都不提了。」李恕嘆息着道:「我能感觉到,他心里厌烦咱们李家人,厌烦透了。」 李熙听了,面上默然不语,心说谁不厌烦呢。 身旁,李恕以为他被吓到了,便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紧接着又说:「裴怀恩当年为了活下来,吃了多少苦?傍过多少高枝?生着那样一张脸,马鞭,烙印,没日没夜的情.药,他哪样没尝过?他的性子早就在那些非人的折磨中扭曲了。」 李熙听到这,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嘆息。 倒不是如旁人那般,对裴怀恩过去的这些脏事感到唾弃,而是忽然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命相连。 「真可惜。」李熙语气古怪地说:「天子不会犯错。」 就算偶尔犯了错,也要将错就错。 李恕在旁边点头,说:「早两年前,老三曾建议父皇干脆杀了他,以便永绝后患,可是父皇不肯,父皇总觉着自己是天子,是整个天下的主人,一定可以驯服裴怀恩这只道行不深的小鬼。」 事实证明承干帝也确实有这个本事,裴怀恩头些年跟着承干帝,温顺的像条狗,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都对承干帝惟命是从,任劳任怨,就像一块总算被主人打磨光滑了的玉,甚至不惜替承干帝背负骂名,以自己的名义,去杀那些实际上是承干帝想杀的人。 可是那都是过去,现如今,承干帝老了。 「裴怀恩这个人,最外面一层是顽石,暖玉只薄薄裹着中间那一圈,内里实际还是顽石,养不熟的。十来年过去,他的爪牙早已遍布朝野,除不干净了。」 李恕犯愁地感嘆,说:「六弟,你说等父皇……的那一天,还有谁能压得住裴怀恩这只鬼呢,靠老二吗?还是靠老三?都压不成的,除非这只鬼真的能烟消云散。」 李熙就说:「五哥,你想得真明白。」 李恕嘴唇开合,面上略略一僵,须臾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么。」李恕抽着鼻子,转头对李熙笑着说:「六弟,我是真的挺喜欢你,大皇兄也喜欢你,说到底,咱们三个是闲人,闲人就要自保,命么,能续一天是一天,你可千万别稀里煳涂做了别人的刀,明白么?」 李熙便点头。 却听李恕又对他说:「你要查案,无论缺人还是缺钱,都可以问我要。眼下裴怀恩一心想扶个傀儡上去,你听话,就让他们狗咬狗,赶紧躲得离他们远远的,无论他们怎么斗,你都像我一样,每天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横竖咱们兄弟三个是要活命的,你说对不对?」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语重心长的友好提醒了,李熙听得认真,先前对李恕的奸商印象也渐渐改观。 李恕这人,原来脑子里也不只有做生意,赚银票。 李恕是真的在用心提醒他,和裴怀恩先前那种有目的的示好不同,李熙能感觉得出来。 至于为什么要提醒。 或许就像李恕自己说的,因为他们都是些无缘权力顶端的小人物,也因为他们是兄弟。 谁知道呢。 半晌,正当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刺目阳光倏地扫下来,逼得李熙眯眼。 李恕更是抬手去遮,后知后觉地说:「呀,我到了。」 他们两人在来时抄了小路,巷子尽头再往前走一点,便是春风如意楼,李恕回头招唿侍从跟上来,朝李熙告别道:「六弟,一切小心,等你真的转危为安那一天,五哥请你喝酒。」 李熙听了就笑,说:「但如果父皇坚持要杀我,五哥你也不会为我求情的,对吧。」 李恕听得也哈哈笑,毫不避讳地点头,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六弟你别怕,你死了,五哥一定给你烧好多好多钱,对你,五哥不嫌破费。」 李熙哑口无言。 片刻后,眼瞧着李熙领人进了酒楼,李熙眸里晦暗,几乎没犹豫,转身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走。 事已至此,躲不掉了。 李恕说得对,任谁也不愿意稀里煳涂就做了别人的刀,但……一个月的时间太短,现在只有裴怀恩能助他顺利结案,能让他活。 换言之,如果想让边关那三万将士瞑目,便只有先低头做了这把刀,斗倒裴怀恩为他精心准备好了的,才能有命继续查真的。 说到底,做刀总比做鱼强,都是人厌狗烦的主,谁也别嫌谁。 第008章 果子 李熙入得宫来,因为顾忌承干帝,由福顺引他去偏殿等候,给他沏了茶。 偏殿内阴冷,好在还有热茶暖身,李熙颔首低眉地喝着茶,不急,也不问,直到茶水见了底,裴怀恩方才姗姗来迟。 隔着一张不大的小方桌,裴怀恩没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椅子前坐了,手肘随意搭在桌上。 那桌椅不是对立摆放,而是并排。裴怀恩和李熙此刻同样面朝着殿门,刚坐下就往后靠,没骨头一样。 第15页 李熙连忙起身。 李熙说:「厂……」 裴怀恩恹恹摆手,说:「六殿下不必多礼,你是主子,长话短说吧。」 承干帝昨夜在御花园吹了风,病得更重,眼下正咳嗽。 李熙明白裴怀恩的意思,便坐下来,说:「厂公,我来要小牌。」 裴怀恩说:「嗯。」 搭着话儿,左肩稍稍往李熙这边倾,玉白指骨抵着下颌,语带笑意地又问:「六殿下用过早膳么?」 李熙愣了一下,如实说:「不曾。」 裴怀恩便吩咐身旁站着的福顺,说:「去,给六殿下端盘果子来,别饿着他。」 福顺心下瞭然,应声退下了,临走不忘把殿门关上。 这回殿内便只剩下裴怀恩和李熙两个活人了,一片寂静中,李熙没再开口,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怀恩。 裴怀恩是由欲.望浇灌出来的一身艷骨,行走坐立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欲的气息。 各式各样的欲。 肉.欲,权欲,贪慾,奢欲……在过去的十数年间,裴怀恩似乎早已将自己彻底地浸在了这些欲.望中,将自己化成了欲.望本身。 可这欲里没有爱,更没有一丁点暖意。 正如此刻,李熙看见裴怀恩斜斜地软在梨木椅子里,面庞冷白,仅有的一点血色也全烧在了眼角,唿吸又缓又轻,胸膛几乎是没起伏的。 裴怀恩简直不像个活人,甚至不像个人——当这种光怪陆离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子里时,李熙默然垂眼,不敢再看了。 阳光从门缝漏进来,打在小桌上,在桌案中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细线。李熙把茶盏搁回桌上,听裴怀恩说:「六殿下想通了,肯吃我的果子了?」 李熙便装作畏惧地点头。 究竟该怎么做好一把称手的刀,在来这的路上,李熙已然细细想过。 一把好刀要锋利,却又不能割伤持刀的主人。眼下裴怀恩要用他,他便该顺势示之以慧,授之以柄,让裴怀恩既能看到他的锋利,也相信他的安全。 聪慧,沉默,温顺,贪生怕死,再没有比他这种半大孩子更好拿捏的人了。 这么想着,李熙便当先说:「总要结案的,我没人手,已经顾不上什么了。」 裴怀恩只管笑吟吟地听,脑袋往后枕在椅背上,阖着眼不看他。 裴怀恩说:「六殿下放心,我会让你结案的。」 福顺还没回来,裴怀恩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有真的卸小牌给他。 等待的过程总是很漫长。半晌,李熙斟酌再三,又转头问:「厂公,若这案子查不完,我还能活么?」 裴怀恩闻言睁眼,细白颈子没转,只拿眼尾兴味盎然地睨他,说:「六殿下说的什么话,不会查不完。」 李熙咬一下唇。 看来裴怀恩果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李熙沉默地想了想,适时换种问法,说:「那……厂公,等这案子查完了,我还能活么?」 裴怀恩听得笑起来,又把眼皮阖上,说:「活着有什么好。」 李熙就说:「活着当然好,若是不好,厂公又怎么会……」 裴怀恩打断他,平淡地说:「我早已死了。」 「……」 这、这话怎么接? 一时间,李熙话音渐轻,因为猜不透裴怀恩和他说这话的含义,不安地皱眉。 莫非裴怀恩打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 有些头疼,李熙垂首喝了口茶水。抬眼,却见裴怀恩那张艷丽的脸,竟已近在眼前。 「……!」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凑上来的! 裴怀恩的动作很快,又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李熙被吓了一跳,怔怔往后仰,说:「厂、厂公?」 裴怀恩追着他,手指抓着桌沿,向前探颈,面上无喜无悲,与他亲昵地擦着鼻尖。 裴怀恩开口,带着令人心神摇盪的甜香气,说:「六殿下想活,谁都想活,倘若最后查到了些不该杀的人,六殿下会让他们活么?」 侵略领地的意味太重,李熙倏地起身,把椅子挪得离小桌远一些。 裴怀恩见此也不恼,只慢悠悠地抬眼看他,幽深如潭的眼珠藏在染红眼皮底下,眼睛下面翻着点阴鸷的白。 裴怀恩说:「还请六殿下如实告之,奴婢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话出口,唇畔已带了点笑,如蟒蛇吐信,仿佛下一刻就会缠上去,将面前之人狠狠地绞死。 这是……这是试探。 电光火石间,李熙勉强稳住心神,舔唇道:「厂公说该杀,那就杀了。」 一把称手的刀,不该有慈悲。 对面,裴怀恩依旧看着他,面上笑意不减,说:「六殿下这话说错了,不是奴婢要您杀,而是您自己查出来。」 李熙仓皇垂首,说:「是我失言。」 顿了顿,又再补充道: 「厂公,那幕后真兇险些害死我,我打小记仇,定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裴怀恩笑得更艷,说:「也记奴婢的仇么?」 李熙闻言抬头,迅速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又再把头低下去。 「厂公与我之间,哪有仇怨。」李熙似是真情流露,感激地说:「厂公于我只有恩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熙解释得认真,裴怀恩窝在椅子里一言不发,蜷指缓缓抚过眉梢。 第16页 良久,裴怀恩方才坐正些,没再那么恶意地盯着李熙看了。 裴怀恩敛起笑,转眼又是刚进屋时那副恹恹的模样,起身朝李熙拱手,说:「六殿下言重了,我是皇上的人,自然不忍心看皇上的血脉蒙受冤屈。」 话说到一半,方才从袖里摸出块圆圆的小牌,随手丢在桌上。 福顺恰在此时推门进来,顷刻间,有光如瀑倾泻而入,将划在小桌上的那条暗线冲散。 裴怀恩和李熙都被拢在这光里,分不出彼此。 气氛瞬间和缓不少。 福顺见状,便几步跑过来说,承干帝那边催得紧,让裴怀恩快回,裴怀恩听得不耐烦地点头。 装着糯米果子的小碟被塞进李熙手中,裴怀恩临走,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面上颇玩味。 「哦,对了。」除了小牌之外,裴怀恩几步折回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长命锁,拿帕子仔细擦了,递给李熙说:「六殿下,这是淑妃娘娘走前留给你的,皇上原本想扔,我瞧着寓意好,就问皇上讨来了。」 长命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李熙伸手接下来,使力攥紧。 裴怀恩看着他,又说:「这宫殿,原本也是淑妃娘娘在住,眼下时候尚早,六殿下可以不必急着离宫,皇上不会来。」 话落,李熙的眼睛就有点红了。 这回是真红了,不是装的。 李熙说:「……多谢。」 方才的危机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单单只在送出长命锁这件事情上,李熙想,他确实应该向裴怀恩道谢。 福顺已退去殿外等候了,李熙垂着眼,看见小碟里的果子五颜六色,外面包着嫩叶,内里都被滚成裹着糖霜的长条。 当在裴怀恩面前,李熙把长命锁吞在袖里,挑了块桂花味的糯米果子,仔细剥开叶片,低头小口地吃起来。 裴怀恩安静地看着他吃完,低声问:「这么一点就饱了?」 李熙无奈地嘆气,说:「只吃一块不行么?」 裴怀恩温和地朝他笑,说:「怎么,办完这一件事情之后,殿下难道就不想与我再往来了?」 李熙噎住一下,说:「但我胃口没有那么大,我吃不下。」 裴怀恩不肯松口,只说:「喜欢桂花味儿么?以后只给你带桂花味儿的。」 李熙反驳不了,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日后也有劳厂公照拂了。」 裴怀恩听了这话,眼睛弯起来。 「知道怎么查吗?」裴怀恩说:「知道该去哪查吗?」 李熙心有所感,顺从地说:「还请厂公明示。」 福顺又在殿外催了。 日上三竿时,裴怀恩转头答应着,脚下已迈开步子,开口惜字如金地说:「照常查,谁做了亏心事,谁就不愿见你活,你可明白?」 ……刺杀! 李熙漠然地抚到心口。 出于谨慎,那两条草木纹的领子被他剪了带回来,没想用处在这。 且慢,莫非是裴怀恩…… 正想着,忽听裴怀恩笑了两声,说:「六殿下,尽管放手去查吧,户部那边都记着帐呢。」 李熙没表情地看着裴怀恩走到门口。 「那些……是锦衣卫么?」 眼看着裴怀恩就要离开了,李熙到底没忍住,出声问道。 裴怀恩没回头,只安抚似的对李熙说:「当然不是。」 「人不是我派的。」裴怀恩摇头说:「我只悄悄缝了衣领。」 「亏得六殿下聪明又眼尖,不瞒殿下说,若殿下连这点破绽都看不出,殿下昨夜就该去见淑妃娘娘了。」 愚笨无用之人,费心救来做什么。 第009章 真假 裴怀恩离开后,李熙没有留恋,也没有真的在宫里乱转,即刻便出宫。 眼下不是多愁善感的好时机。 考虑到东厂和西厂都和裴怀恩挨太近,办事不方便,李熙决定去锦衣卫挑帮手。 原因很简单,虽说如今东厂气焰盛,锦衣卫就是裴怀恩养出来的一条狗,可这守在门外的狗,和养在院里的狗终归不一样。 守在门外的怨气重,一定更好用些。 这么想着,李熙一路行到锦衣卫,进了院子,迎面撞见个穿赤色飞鱼服的胖千户。 这胖千户见了李熙,立马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说:「六殿下来挑人啦,六殿下请进!」 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开口,忽有第二个人推门出来,边打哈欠边瞥着李熙,揣手朝这胖千户嚷道:「我说王二,你脑子进水了,看清楚他腰间戴着谁的牌,一群阉人,凭什么敢来差遣老子。」 王二闻言脸色几变,忙回头沖他使眼色,说:「干你娘的孟青山!你小子今年不想升千户了?咋啥话都敢说!」 孟青山就笑,怂着膀子朝王二拱手,说:「这不是因为有二哥罩着,才敢发牢骚。」 王二对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咬牙说:「哟,多稀奇,你还知道我是你拜把子的二哥?我还罩你,我罩你个屁!我现在也就是个小小的千户,头顶还有府镇使,还有指挥佥事,还有指挥同知和指挥使,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我真当了指挥使,头顶还有东……还有圣上!」 孟青山目光闪烁,显然就是不爱听。 王二见状更怒,顾不上招唿李熙,干脆转过身去,指着孟青山的鼻子恨声大骂,说:「求你了祖宗,你二哥不是神仙,不能保你囫囵个下断头台!你要是体贴我,就趁早给我把嘴缝上,时刻记着这是在京都,不是你的边关!」 第17页 孟青山听得又打起哈欠,就要回屋。 「行,行,二哥说啥就是啥。」孟青山连声嘆气,说:「睡大觉,不犯错,升千户……」 说罢又低头啐了一口。 「呸,真他奶奶的没意思,不如在边关。」 「……」 须臾房门合上,李熙定定盯着那道门,心思转了好几个弯,暗说这不就有人了? 有些人和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琢磨着,王二便是在这个时候回头,脸上千万种颜色开花,看起来很忧郁。 王二谄笑着对李熙拱手,说:「六殿下见笑,厂公那边……」 李熙挥手打断他,下巴抬了抬,问:「他是谁啊?」 王二就说:「是下官的一个结拜兄弟,名叫孟青山,因为以前在边关当过兵,浑身都是刺儿,这不前两年才回京,适应不了这边。」 李熙没有移开目光,又问:「在哪当的兵?」 王二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李熙会这么问,但仍老实回答说:「在戎西,跟着封疆封元帅。」 说到这顿了顿,仿佛是怕李熙误会,又凑过来小声解释道:「六殿下别多想,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他不是逃兵,他是正儿八经被调回来的。」 李熙说:「但我看他并不喜欢这儿,反倒更喜欢边关。」 王二听了又嘆。 「六殿下有所不知,一切全是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王二抚掌感慨道:「他家就他一个男丁,他老子爹拼了命立功,救下封元帅一条命,临了什么赏赐都没要,就让他脱军户,结果他倒好,还不乐意。事情闹到最后,如果不是人家封元帅知恩图报,命人把他从军中抬着扔出来,让他滚回京都投奔我,跟他说锦衣卫也算半个兵,他还不肯离开戎西。」 李熙听得直笑。 见过当逃兵的,没见过被人抬着从军营里扔出来的。 然而光笑还没完,李熙思来想去,斟酌着说:「王千户,我看你这个把兄弟很有意思,不如把他借给我。「 王二立马一蹦三尺高,吓的。 「那、那哪成啊。「王二软声告饶,说:「六殿下您抬抬手,换个人要吧,青山这小子整天就会睡大觉,会干啥呀?别再耽误您的大事。」 李熙抬手拍王二的肩,说:「王千户,光睡大觉怎么升千户,还是让孟总旗带人跟我走一趟吧。」 - 同一时刻,宫中。 裴怀恩伺候着承干帝吃了药,等承干帝睡下,便转头去了恩露殿。 恩露殿是宁贵妃的住处。 路上,裴怀恩低声问福顺,说:「今日是几个时辰的安神香?」 福顺忙低头说:「回督主,只点了两个时辰的。」 裴怀恩嗯了一声,说:「也算够用。」 裴怀恩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去哪已经鲜少步行,唯独去宁贵妃宫里,只会亲力亲为地带着福顺绕小道。 宫里巡查多,个个见了裴怀恩都行礼,福顺心事重重地跟在裴怀恩身后,寻着个没人地方,忙凑上来说:「督主,小的前几日听十七提起那领子,以为很不妥。」 裴怀恩今天心情好,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愿意耐着性子多搭几句话。 裴怀恩说:「哪儿不妥?」 福顺想了想,说:「既然要刺杀,怎么敢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那领子一看就是……就是……」 话说到一半,福顺抬眼看着裴怀恩,没声了。 裴怀恩等不到答案,索性开口替他说:「一看就是栽赃,对么?」 福顺就点头。 没人会傻到在刺客身上留证据,何况还是这么明显的证据,只怕李熙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临了真拿两条衣领交差,会惹承干帝发怒。 福顺说得认真,裴怀恩知道福顺是真惦记他,觉得挺高兴。 「小福顺,知道你对本督是真心,脑子差了点。」裴怀恩笑着宽慰福顺,说:「那衣领本就不能做证据,这一点,六殿下想的远比你清楚。」 否则早在昨天夜里,李熙就把它们呈给承干帝了。 李熙是个聪明人,危急关头,兴许会本能猜错,可若一旦安全了,有精力琢磨了,便该知道那些都是不够作为证据的。 充其量只能做引子。 「小福顺,谁说查案必须得正着查。」眼瞧着恩露殿就快到了,裴怀恩不再看福顺,开口轻飘飘的,说:「正着查没头绪,得查到什么时候去?眼下时间紧迫,不妨就让他先定下答案,再去慢慢挑别的错处,岂非更好。」 听见这话,福顺不安地搓着手,说:「可是、可是假的哪会有错!我的督主啊,如今晋王殿下那边还在催,您到底想干什么?您今日做下的这个局,实在太粗糙,根本办不成晋王殿下交代下来的差事,无法将祸水东引,您……您要设计齐王,反不如老老实实地在『证据链』上做手脚!」 裴怀恩听了就笑,意味深长地眯起眼。 「看来你比十七聪明点,知道本督这么做是在栽赃。」裴怀恩浑不在意地说:「可是小福顺,你猜本督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福顺:「……」 这哪猜的着! 正当福顺皱着眉忐忑不安时,却听裴怀恩忽然话锋一转,又接着说: 「再者……怎么会挑不出错处呢,谁说我给他的答案,一定是错的。」 第18页 福顺怔怔立在原地。 大约是裴怀恩这句话说得太吓人,半晌,福顺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督主,您……您骗了晋王殿下!您没用恩露殿里那匹布?您用了哪匹?」 裴怀恩抿唇不答,无声地笑出来。 第010章 南柯 母凭子贵,宁贵妃也是盛宠。 不多时,裴怀恩带着福顺来到恩露殿前,嘱咐他殷勤看着,帮忙记时辰。 宁贵妃此时正小睡,裴怀恩入得殿来,屏退侍女,从青瓷瓶儿里随手抽出一支孔雀翎,抬手挑开帐子。 侧卧在贵妃榻上的妃子容貌姣好,身材丰润,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因为保养得当,脸蛋依然美艷。 裴怀恩低头看了她半晌,轻声喊:「娘娘。」 宁贵妃便睁眼,媚眼如丝。 见着裴怀恩来了,宁贵妃就从榻上半坐起来,轻拍身侧示意,出声说:「心肝,你怎么才来。」 裴怀恩没坐下,只对她弯腰抬手。 金眼孔雀翎羽扫在绣着素白团花的心口,宁贵妃仰起颈,顺势伸手攥住裴怀恩的衣领,徐徐抚摸他肩头绣着那蟒。 宁贵妃轻轻说:「心肝,皇上的病如何了?」 裴怀恩扬眉笑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缎料,翎羽顺势往下扫。 这是皇帝的女人,如今却在对他,对一个残缺之人投怀送抱。 这是多么令人痛快的一件事,虽然他对这女人本身并没什么兴趣。 宁贵妃的娇声询问就迴荡在耳边,少顷,裴怀恩陪她闹够了,便轻飘飘地丢掉自己手里那雀翎,一把推开人说:「无妨,皇上今次只是着了凉,应该无碍。」 宁贵妃骤然被推开,面上像是不甘心,还想上前去捉裴怀恩的手,但裴怀恩已转身往她那小炉子里添香去了——那是裴怀恩特意费心为她调出来的香,她很喜欢,以致每回都忍不住央裴怀恩给她多带些。 裴怀恩身后,宁贵妃稍稍侧首,见裴怀恩一心摆弄香炉,并不理她,便百无聊赖地往后靠回贵妃榻里,启唇嘆出长长一声气,连抱怨声都是妩媚的。 「唉。」宁贵妃拐着弯的问,「……既然无需侍疾,怎么来迟了。」 三十几岁的女人或许不再鲜嫩,却是最娇艷,最有风情的。裴怀恩闻言转身,为宁贵妃撩开她鬓边的碎发。 「去见了六殿下,所以来迟了。」裴怀恩轻描淡写地答她。 话落,宁贵妃却倏地起身。 宁贵妃冷声问:「他答应了?」 裴怀恩笑着说:「他已无处可去。」 宁贵妃得了肯定答覆,身子立时再软下去,抬头朝裴怀恩露出个满是勾引意味的笑来。 宁贵妃夸裴怀恩带给她的香好闻。全恩露殿的人都知道,宁贵妃与裴怀恩的关系匪浅,坊间甚至有人传他们早已在一起。 须臾香点起来,裴怀恩撩袍坐在宁贵妃对面,听宁贵妃对他说:「啧啧,嘴上骗晋王说,用的是恩露殿里的流光缎,实际却是晋王府中的八宝锦……心肝,你这回可把晋王坑惨了,好歹从前跟过他几年,真不心疼吗?」 裴怀恩禁不住笑,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桌沿算时间,摇头说:「娘娘说笑了,此事全因晋王殿下咎由自取,我只不过是帮他在忙中出了点错。」 适才和李熙说最后人选是假,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测试,若李熙见着假的就不敢杀,那还有什么意思? 「两年前,淑妃与皇上隐有重拾旧好之意,是晋王畏惧淑妃远在东北戍边的母家,更怕见到六殿下回京,方才故意迟去一天,又使计诬陷六殿下通敌,想把六殿下彻底弄死在那儿。」 说着话,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支颌望向贵妃榻。 裴怀恩对宁贵妃这种过分艷丽的女人没兴趣,可不代表他不会利用。眼下既然宁贵妃想要他,他倒也不介意在每次来这儿时,动手多替宁贵妃点些南柯香,不着痕迹地送宁贵妃「南柯一梦」去——横竖他们两个如今不过是各取所需,各怀鬼胎罢了,至于流言什么的,就随便叫坊间那些人传去吧。 「两年后,也是晋王派了刺客,去杀六殿下……」斟酌间,眼见着宁贵妃白皙的面颊渐渐晕开层红,裴怀恩眼里嘲弄,却柔声说,「现如今,我将真兇隐晦告知六殿下,六殿下该谢我。」 耳旁引诱时远时近,药劲很快上来了,宁贵妃被迫陷在虚幻的假象中,像滩春水似的化了。 宁贵妃不知那香的作用,此刻只管在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快意里咬紧嘴唇,哆嗦着颤声说:「亏得……亏得晋王信你,什么都不瞒着你,晋王这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以为最大那个不争气,就能……就能轮到他了!还有那老皇帝,老而目盲,看不见我儿如此聪慧孝顺,当年、当年偏要去宠淑妃和她肚里那块烂肉,还说什么淑妃若诞皇子,便立为东宫!」 裴怀恩纹丝不动,坐在椅子里漠然地瞧着宁贵妃喘息。 其实睡皇帝的女人很痛快,裴怀恩如今不碰宁贵妃,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单纯不喜欢她罢了。 裴怀恩如今已经站得够高了,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或物,他从不勉强。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们眼下毕竟还是一对「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该有的安慰必须得有。 思及此,裴怀恩的态度温和下来,柔声安慰起了宁贵妃,笑吟吟地调侃她: 第19页 「好了,贵妃娘娘,您当年不是让钦天监那边运作的很好么。祸星怎么入东宫?六殿下此生,註定就是一颗弃子了。」 顿了顿,眼里分明冷的像冰,声音却越发暧昧。 「娘娘您难道忘了,皇上向来最厌党朋之争、兄弟反目,眼下六殿下刚进京没多久,註定无缘储君,底子最干净,也最适合查这案子。只要证据到了……从六殿下嘴里说出来的话,皇上能信。」裴怀恩说到此处,缓缓站起来,俯身看向宁贵妃那双迷离的眼,舔唇说:「……不过就是一颗弃子,余生能为我们所用,岂非快活。」 那南柯香的效果太好,宁贵妃受迷惑,还以为裴怀恩这时在抱她,与她赴云雨。 良久,等宁贵妃快清醒,香也将将烧尽,裴怀恩方才不紧不慢地坐过去,与宁贵妃亲密地挨在一起,听宁贵妃挂着身香汗,两眼空茫地对他说:「……心肝,你也忒心狠。当年好歹也是晋王安排你进的司礼监,可本宫瞧你竟恨不得他死,真是半分情面也不讲。」 裴怀恩顺势伸手接住她,恰到好处地哄她说:「娘娘又说笑了,从始至终,我与晋王那边不过就是虚以委蛇,与娘娘才是真心——平日有外面那些人乱传就罢了,娘娘您明知道当年是什么回事,怎么还担心?」 宁贵妃笑得头顶花枝乱颤,裴怀恩来得及时,让她一时分不清幻觉和真实,竟全然不觉自己刚在外人面前自力更生地演了出「活春.宫」。 「……心肝别生气,本宫是看他这两年对你越发上心,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挑。」宁贵妃得着趣味,面上显出餍足的疲态来,抬手搭上裴怀恩的肩,「本宫……本宫怕你被他迷了心,叫他骗去了。」 裴怀恩闻言也笑,笑容却阴鸷,「几场鱼水之欢算不得什么,我走到今日,谁对我不是好的呢?倒是齐王殿下……」 宁贵妃明白裴怀恩话里意思,连忙说:「心肝安心,本宫与你也是真心,什么都不曾瞒你,甚至连当年钦天监一事,也都告知了你。」 顿了顿,眉间越发媚态。 「至于霁儿那边……霁儿那边有本宫。」宁贵妃娇声笑道:「本宫自会管束霁儿,待霁儿来日入主东宫,甚至荣登大宝,本宫一定教他敬重你,依旧许你批红掌印之权。」 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凑前来,带着一点循循善诱的蛊惑。 「这不够。」裴怀恩说,「待晋王倒了,我还要京军和兵部。」 话音刚落,宁贵妃嵴背一僵。 利益的分配总令人离心,宁贵妃一改方才的意乱情迷,目光闪烁道:「这……这本宫做不了主。」 裴怀恩不在意,只摆摆手说:「不必娘娘做主,只要娘娘别插手就成了。」 宁贵妃犹豫许久,说:「那本宫也有一个条件。」 裴怀恩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拒绝,像是要先听听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宁贵妃见状,便装着黯然地垂下眼帘,适时做小伏低道:「好怀恩,替本宫杀了李熙,十八年了,这梦魇困了本宫整整十八年,只要皇上一日不……本宫做梦都害怕那孩子东山再起。」 宁贵妃才从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美梦中醒来,骨头还有点情难自己的酥。与她相比较,裴怀恩这儿倒一如既往的蟒袍齐整,发冠纹丝未乱,眼底没带一点欲。 而且很显然,裴怀恩似乎对宁贵妃这提议不贊同。 也是因为见着裴怀恩面上冷意,宁贵妃恳求的声音越来越小。 无言。 是在过了很久后,久到宁贵妃以为裴怀恩不会再回答她这个请求了,裴怀恩才又混不吝地对她笑了笑。 「……我的娘娘啊,六殿下怎么会是梦魇呢。」 甜腻的情.潮过后,宁贵妃怔怔软在满是香气的贵妃榻上,看裴怀恩倾身过来对她说,「那么软和一个小糰子,有趣得紧,改天带来给贵妃娘娘见见。」 - 入夜渐凉,月上梢头。 李熙手捧户部走帐记录,在窗子底下和玄鹄大眼瞪小眼。 八宝锦是贡品,一年才得几匹,据帐面记载,因为晋王打胜了大沧,承干帝龙颜大悦,竟将此物尽数全赏给了晋王府——还以为会是齐王府来着。 那衣领的布料崭新,色泽鲜艷,一看就是今年的新品。 另有,除了他和玄鹄、裴怀恩之外,大约再没人真的见过那领子。 换句话言之,既然没人知道,也就没有时间去准备,这帐面……一定是真的。 一时沉默。 李熙捧着帐簿,垂眼仔细看了很久,忍不住转头对玄鹄说:「猜错了,裴怀恩不是晋王的人,裴怀恩对晋王,已然动了杀机。」 就连玄鹄也说:「怪我之前太信传闻,以为那宁贵妃屈身讨好裴怀恩,只是在替她儿子找后路,如今再看,她却是有更大的图谋了。」 晋王倒了,最受益的便是齐王。 另外…… 李熙屈指捻着帐本,自言自语道:「记着舅舅说,母妃先前曾与父皇和好过,若非出了两年前那事,父皇原本已经打算接我回宫。」 可偏偏中途就出了岔子。 通敌叛国,这是多大的罪名,若非他听了舅舅的话,使计去了大沧避风头,恐怕就算他有幸没死在沙场,回来了,赶上承干帝盛怒之时,也会一刀砍了他。 第20页 「当年在桓水,援军本定两日就能到,后来却又说是被牵绊住了,要第三日才到,结果等第二天入了夜,城门就开了。」李熙沉声说:「老二……老二忌惮我,虽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忌惮我,可他想顺势消减邵家军的势力,还想借大沧的手杀我,就算杀不了,也要污掉我的名声,让父皇杀我——他是最怕见我回京的,他在对战大沧时,拿的是头功。」 玄鹄怔在当场。 却听李熙又激动地说:「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白天裴怀恩之所以会问我、问我敢不敢杀假的,实则是在试探我,测试我对他的诚意、还有性情,但他其实给了我真的,老二……老二就是真兇!他要让我倒着查!只要我愿意听他的话,我就一定能查到真兇!」 玄鹄难以置信地说:「……京都的心眼真多,你家兄弟尤其多。」 半晌又皱眉,说:「可是怎么查?光知道结果有什么用,数算过程就不要了么?」 李熙眼睛亮亮地看着玄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这有什么难的,百密总有一疏,养锦衣卫是用来干什么的?」李熙说:「既然已经有了方向,我们就先在明面上配合着裴怀恩,假装查齐王,不要打草惊蛇,再去暗地里盘查那些和晋王府关系亲近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要放过,全都要细细地问。」 第011章 地道 有了方向之后,从哪查,怎么查,内里全是说法。 李熙为此消停了十来天,足不出户翻阅各种记录,最后通过吏部借给他的官员名册,顺藤摸瓜,找出了兵部武库司郎中黄小嘉。 兵部武库司,是掌管天下兵籍、武器、武举及编发、戍军诸事之处。 兵部武库司郎中黄小嘉,原为玉山知县,据说是在四年前,也就是在承干三十五年入的京,起先只被调进兵部做主事,后来因为攀上了晋王,把自己的一个外甥女弄进晋王府里做妾,由此升的官。 但是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黄小嘉是晋王心腹,两年前的那张通敌奏摺,恰是由黄小嘉授意武库司起草,继而呈交圣上。 得知此事的李熙欣喜若狂,连夜喊来孟青山,对他说:「孟总旗,劳烦你带人去黄宅。」 孟青山是被玄鹄从炕上薅起来的,一路哈欠不停,闻言老大不愿意,说:「让我去拿人,行,可是总得有名目。」 黄小嘉这个人,平日惯是谨小慎微,连点把柄也不露。 没名目抓人是缺德,孟青山自认正直无私,不想干这缺德事。 半晌,李熙见指使不动他,就把奏摺的事全告诉他了,临了没忘拱把火,说:「孟总旗,你也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戍边的辛苦,难道不想抓住真正的奸细?」 孟青山这才变得精神些。 孟青山说:「可以,但不好抓,恐怕会有阻挠。」 李熙听了就笑,笑得狡黠,说:「怎么会有阻挠?我是让你去请他,没让你去抓他。」 对外只说查到了些齐王府的猫腻,再以復盘案情的名义,带上礼物,将黄小嘉恭恭敬敬地请过来。 至于真的请过来之后,具体怎么处理,那还不是锦衣卫一句话的事。 李熙这边话音刚落,孟青山心领神会,整个人顿时更精神了,说:「六殿下,先前没看出来,您还挺损的。」 李熙笑着看孟青山,说:「不用我多说,你立马就能听明白,你也一样。」 孟青山噎住一下。 孟青山是个洒脱性子,骨子里有几分侠义在,由于李熙没在案情细节上对孟青山有隐瞒,孟青山投桃报李,差事办得还算卖力,得了命令就要走,却又因为实在太疲惫,在转身时没忍住打了个晃,险些一头磕在门框上。 李熙被吓到了,连忙跑过来扶他,说:「这几日又没多指使你,怎么累成这样,没在屋里睡大觉么?」 孟青山摆摆手,说:「睡个屁,帮着修河堤去了。」 李熙说:「怎么?你们锦衣卫还负责这个?」 孟青山就嘆气,说:「六殿下,您有所不知,负责统领神武营的那个吴统领,乃是我老子爹的连襟,是我姨父,我这是被他抓了壮丁了。」 李熙怔住片刻,说:「穿赤甲的那个神武营?」 孟青山点头说:「对,就是那些穿赤甲的冤大头。」 李熙便松了手,眼里几经明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说:「工部那边没另外招人么?怎么让神武营的兵修。」 听见这话,孟青山转头啐了一口。 「唉,要不咋说他们都是冤大头?」孟青山藏不住话,大约也是困蒙了,当即便顺着李熙的疑问,连声抱怨道:「仗打了两年,户部哪还有钱招人了?可不就得先指使着神武营顶上?以为靠军功爬上来,就真的能和那些勋爵显贵平起平坐,结果怎么着?九死一生进了京,编进京军四营,到头还是受人差使的命——受差使就罢了,还不给钱。」 李熙沉默一瞬,想起之前在街上见着的那些赤甲军爷。 难怪脸色那么黑,原来是白干。 「早前听说户部那边欠钱,欠了多少?」李熙状似好奇地问:「听说神机营和神威营的帐面都平了,他们神武营又不是降兵,怎么没人管。」 孟青山越听越愁,因为当过兵,愁得非常感同身受。 第21页 「欠俩月了,听说以前给的也挺少。」 孟青山眉头紧锁,摇头说:「是降兵倒还好了,这是一笔煳涂帐,谁爱管呢。」 承干帝疑心重,如果是降兵,平日便不必操练,只在京中充作一些干重活的杂役,空闲时候很多,可以自己找营生,对月饷的依赖程度还没那么重。 可神武营不一样,神武营得操练。 毫不客气地说,只要打起仗来,沖在最前面的就是神机营和神武营。 神机营的统领是晋王,待遇自不必说,可神武营就过得很憋屈了,战时要冲锋陷阵,太平时候还要做杂活,每当工人或者降兵不够用的时候,户部就找他们去,如此反覆折腾下来,钱就越欠越多了。 这么想着,就连李熙也不禁感慨,说:「这也太没道理了。」 此言一出,孟青山像是终于找到了知音,对神武营比对锦衣卫还上心,毫无防备地对李熙大声嚷嚷道:「谁说不是呢?姨父前阵子被逼得没办法,跑去找晋王,可惜晋王手里也没钱,只能答应帮他想办法,至于想不想的成,还得看天意。」 李熙点点头,说:「估计是没办法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老二真有钱,肯定也得先拨给神机营。」 孟青山站在门口,满脸不悦。 「啧,快别提了,亏我前两年还很佩服晋王,觉得他骁勇,可惜这几天跟您查下来,却是越来越懵。」 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下,换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说法。 「如果不是便罢了。」孟青山说:「但如果真是他,您当年都落魄成那样了,有什么可忌惮?到底多大的仇怨,能让他对亲兄弟下手,弃边陲百姓于不顾,踩着别人的性命往上爬……我瞧不起他。」 李熙心里贊同,但面上说:「孟青山,老二就算再不对,也是父皇钦封的王爷,更是神机营统领,而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总旗——你那结拜兄弟说得对,你迟早死于话多。」 孟青山朗声大笑。 「怕什么,您又不会告发我。您挑我来,不就因为看中我麻利,懒得打官腔。」孟青山说。 李熙默然抿唇。 倒也是这个理。 有一说一,数日相处下来,李熙确实越来越喜欢听孟青山唠叨。 无他,和京中满地的八百个心眼子们不一样,孟青山是个很简单的人,人对他好一分,他便回敬人一丈,许多事情不必问,他自己就全漏出来了,漏完还没自觉。 换句话言之,除了性格讨喜之外,李熙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还真就特别需要像孟青山这样的大漏勺——这漏勺可比玄鹄那种道听途说的「乡下人」知道更多。 就譬如今晚,李熙送孟青山出了门,嘴里不过就是随意提了几句吴宸,心疼吴宸的辛苦,便听孟青山满脸苦大仇深地对他说:「六殿下.体谅,姨父过得实在太难。」 「不怕您笑话,事到如今,如果谁能帮姨父把神武营的饷银髮了,恐怕姨父做梦都能笑出来,恨不得给那人立座庙,每天烧香磕头,当牛做马。」 李熙见状,殷勤地跟在孟青山身旁挑灯笼,斟酌着说:「确实太不容易了,但总这么着急也不行,孟总旗,你和吴统领沾着亲,平日记得代我多劝他,告诉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千万别太上火了。如果、如果他还放不下,就让他来看我,你让他没事就多瞧瞧我,瞧我现在这日子过的,难道不比他难多了?」 李熙生着一张悲天悯人的小菩萨脸,又慈悲又无辜,还显他年纪轻,一旦笑起来,对别人特别具有迷惑性,明亮得仿佛一眼就能被看穿,心里没丝毫算计。 孟青山对李熙没提防,闻言就点头,抬手抚到挂在腰间的绣春刀。 「成啊,一定帮您把话带到。」孟青山实诚地答应着,说:「都不容易,改天该让姨父来问六殿下讨壶酒。」 李熙就只是笑,眼看着孟青山真要离开了,又把灯笼往前送,小声叮嘱他,「记得少带几个人去,别闹出大动静,趁黄小嘉夜半不清醒,悄悄地把他请出来就行了。」 孟青山郑重地说:「放心吧,我有分寸,必不能叫他起疑,半路熘了去。」 说着又打哈欠。 连着帮忙修了好些天河堤,是真的乏。 又过了好久,直到孟青山的背影彻底隐在了夜色里,李熙方才敛起笑,熄灭灯笼回屋,暗暗琢磨起神武营的军饷。 孟青山没撒谎,不怪吴宸病急乱投医,记着李恕先前也跟他提起过,现如今,户部是真没钱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此次攻打大沧,听说神武营出力不少。若非有神武营在,他此刻怕是还回不来长澹。 说到底,无论于公于私,都该想法子帮帮吴宸。 正寻思着,顷刻间,忽听卧房里边传来几声响动,嘎吱嘎吱的,像是被人从底下把地板撬开了,吓得李熙立马就往卧房跑,暂时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结果前脚刚进屋,后脚就看见自家地板真被撬开了。 四目相对,一身黑衣的十七从地洞里探出个头,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对李熙笑道:「对不住了六殿下,督主的主意。督主怕您自己住这不安全,特意命我给您修条路,方便您跑。」 「……」 李熙顿时睁大了眼,连问清楚来人是谁都来不及,连忙转身关门。 第22页 就离谱! 左防右防这么些天,竟然忘记了防住地下…… 可但是,但可是……谁他妈能防住地下! 第012章 幽会 李熙诧然说:「你是东厂的人,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十七很骄傲地挺胸,说:「我本事可大,想查什么查不着?」 李熙皱起眉。 这个黑衣人,看着委实有些面熟,仿佛在哪见过。 「玄鹄——」李熙仰面喊:「你又睡到哪里去了,还说什么滴水不漏,叫人家在地底下钻了空子,都不知道!」 李熙喊的声音挺大,十七摸摸耳朵,诚实地说:「六殿下莫喊了,你那护卫睡前爱饮酒,我就装成商贩,卖给他半壶。」 李熙便往后退。 他想起来了,这黑衣人的身形声音,似乎正与那个被刺客吓尿了裤子的高瘦行商,相差无几。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垂着手沉默片刻,悄悄收起夹在指缝间的一片薄刃,小声问十七,说:「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十七便朝李熙伸手,说:「是处好地方,六殿下去了就知道。」 李熙不安地捻着指尖,又问:「玄鹄会睡多久?」 十七没隐瞒,眨着眼说:「至少到天亮。」 事已至此,方才飘去神武营的思绪被打断,李熙暗道一声可惜,点头答应了。 没办法了,当在东厂的人面前,他不能会武,只能乖顺跟着。 思及此,李熙稍定下神,往前走了两步,为难地说:「那好吧,我愿意跟你去。」 十七就从洞里钻出来,原地调了个头,对李熙说:「这洞挖得急,有些窄,还请六殿下抓着我的脚踝,我带您爬出去。」 李熙连忙伸手,随十七一起钻到地底下。 十七说话很写实,从不故意夸张,说窄就是窄。大约一刻钟后,李熙灰头土脸地被卡在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进退两难。 须臾小油灯被晃灭,一片黑暗中,十七背着手使劲拽他,着急地说:「六殿下,您也好歹使点劲,别光指望我啊!您把我的鞋都拽掉了!」 李熙闷在石头缝里装柔弱,理直气壮道:「可是我不比你们习武之人,我没力气呀。」 十七没法反驳。 趁着十七奋力挣扎时,李熙悄悄勾起脚背,扣住石块,淡然地躺在地道里,纹丝不动。 什么都不知道太被动,得抓紧套点话。 这么想着,李熙纳闷地开口,说:「我看这地道挺长的,你挖了几天?」 十七抬手擦额上的汗,说:「挖了大约五六天吧,我家祖上是刨疙瘩的,有手艺。」 李熙嗯了声,适时松开一点力道,让十七拽他往前爬,说:「可不好,损阴德。」 十七随口应着,拢着手重新点起灯,眨眼间,昏黄的灯光往前蔓延。 就快爬到出口了。 十七说:「六殿下抓紧了,前面有道弯,可能有些难过。」 李熙眼珠转了转,听话地点头。 「大晚上的,为何忽然找我来陪你当地鼠。」李熙说:「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人不睡觉会死。」 十七简直恨铁不成钢,捂着腮帮子说:「一天不睡死不了,我说六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咋不着急?」 李熙跟在后面,软软地摇头,说:「我着什么急,你家督主本事通天,有他在,何愁结不了案。」 十七闻言有些闷,回头看了李熙一眼,眼里全是同情。 「要么说六殿下您年纪小,想事情简单呢。」十七嘆气说:「您别忘了,我家督主明面上可是晋王那边的,您要查晋王,要抓兵部的黄小嘉,督主不仅很难插手,还得给您使绊子呢。」 李熙抓着十七话里的漏洞,紧接着就说:「你怎么知道,我已决意要抓黄小嘉?」 十七继续嘆,嘆完一股脑地往外漏,说:「这有什么难的,还记着您那房子的东家么?他今晚去收租,站在门外见着了孟青山,就多听了会。」 李熙更疑惑了,说:「那东家也是你们的人?」 十七听了就摇头,说:「东家不是,房子是。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六殿下您的东家,早就已经有了新东家了。」 说话间,李熙拽着十七的裤腿,艰难拐过了弯,隐约见着前面的出口。 「你家督主瞒着我,买了我的房子。」李熙半真半假地磨着牙,说:「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十七听得哈哈笑,摇头晃脑地说:「这有什么的,我家督主说了,既然皇上安排您住在他的宅子里,您就必须住在他的宅子里,否则他不就抗旨了?至于为什么买完房子之后,没有立刻告诉您,也完全只是怕您想不开,钻那牛角尖。」 李熙在暗处深吸一口气,说:「那你现在怎么又不避讳了?」 李熙这话问得严肃,听起来,就像要去和裴怀恩告十七的状,吓得十七立马噤了声,后知后觉地清醒了些,不敢再顺嘴胡说了。 气氛一瞬变得紧张。 俄顷,十七在地道里停了停,不得已回头,放软态度哄着李熙,说:「好殿下,您是最慈悲的人,求您过会不要气沖沖地去问督主对质,旁的不提,若叫督主知道是我泄了密,我就得进老虎笼子了。」 李熙不冷不热地说:「原来是你家督主要见我,他这时见我做什么?好得很——你家督主派人监视我,我还不能生气?」 第23页 十七额上又出汗,连忙说:「能,能,您如果实在生气,就朝我撒气,可别真的跑去督主面前说,我还不想死。」 李熙便安静下来。 这事闹的,原本只想套点话,没想意外套到个大的。 买房子这事,刚听见的时候确实挺生气,可等冷静下来再一想,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毕竟……依着裴怀恩那样的性子,若不在他身上拴根线,怎么能放心。 倒是这个想活命的小太监…… 良久,李熙看着十七脏兮兮的脸,斟酌着说:「好吧,我可以假装不知道此事,也可以不搬家,但你必须得帮我一个忙。」 眼见有转机,十七大喜过望,忙低声说:「六殿下您吩咐。」 李熙便笑起来,不容拒绝地提议道:「啊,也不是什么大事,看你这么会挖洞,不如也悄悄地帮我挖条地道吧。」 十七:「……」 十七颤声问:「从、从哪挖到哪啊?」 李熙摆摆手,快乐地说:「这个先不急,过阵子我到别处去看房,等把新房子定下来,你就偷摸过来,帮我从现在的房子直接挖去新房子,你看怎么样?不瞒你说,我今夜见着你,才算真正领略到从地底下跑路的好处。」 十七:「……」 暗地里帮着风筝剪线,罪加一等,但好歹暂时把命保住了,挖就挖吧。 李熙这是坐地起价,十七没办法,只好皱着眉说:「那好——」 答应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出口到了。 瞬间,十七和李熙默契地闭了嘴。十七先从洞里摸出来,再去拉李熙。 洞里光线暗,李熙拽着十七的手,顺势挪到洞口,让洞外的灯火通明晃了一下眼。 十七使劲往外拽着李熙,小声说:「六殿下请放心,此处也是督主的宅子,只是从外面看,它是座荒宅,而且常年在闹鬼,故而没人敢进。」 李熙心不在焉地点头,转着眼睛环顾四周。 外面荒,里面倒装饰得很好,你比如说,像什么梨木桌椅小屏风,金银玉石夜明珠,那真是一样不缺,一样不少。 再有,看得出来这里有人定时在打扫,连薰香都是新的。 因为在地道里爬了小半宿,李熙身上的衣服被磨破,小脸也折腾脏了,随手一抹,就是几道黑乎乎的猫鬍鬚。 屏风外面,裴怀恩听见动静,便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对比李熙的浑身破烂,裴怀恩可是很整洁,浑身上下都是香的,连头髮丝也没乱。 但—— 估摸是李熙这会的样子,实在太有趣,裴怀恩抬眼见着他,忽然就笑了。 一时尴尬。 「怎么搞得如此狼狈。」半晌,裴怀恩摇头说:「逃难去了似的。」 十七表示很委屈,低着头说:「这才几天呀,能挖通就不错了,可比不得督主您那条贴了青砖,仔细修过几个月的富贵路。」 裴怀恩笑得更开心了,索性从袖里摸了帕子出来,为李熙擦脸。 裴怀恩说:「白糰子变成黑糰子了,六殿下这般,倒叫我一时忘记了找你过来的正事,反而转念想起了一些……」 那帕子也好香。 李熙听得眼皮直跳,偏头往旁边躲,本能就问:「……想起一些什么?」 裴怀恩面色古怪,像是勉强忍着,才能笑得稍微收敛点。 「我适才想呀,六殿下。」裴怀恩逗猫儿似的,半点不急着说正事,只管拿着帕子,一点一点追着李熙的脸擦。 裴怀恩弯着眼睛说:「深更半夜,万籁俱寂,能像咱俩这么爬地翻墙的——」 话至此顿了顿,帕子擦到嘴角,再开口时,已然带上了些明显的笑腔。 「深更半夜,能像咱俩这么不畏艰辛,凑在一起私会的,一般都是些话本子里写的,该浸猪笼的姦夫淫.妇。」 再顿了顿,倾身凑过来,眼里依旧笑吟吟的。 「六殿下。」裴怀恩压低声音打趣他,说:「你看你今晚……究竟是想做那奸.夫呀,还是想做淫.妇呀?」 第013章 约定 裴怀恩性子乖张,按说如他这般经歷的,在得了势后,合该很厌恶男人,也不愿意站得离男人太近才对。 可裴怀恩不,裴怀恩的控制欲很强。 和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宦官不同,裴怀恩虽然的确很厌恶男人,却言行放肆,举止佻薄。比起安静地等待和接受,裴怀恩身上总携着股狠劲,仿佛隐在暗处,随时都能将人扑杀的兽,时刻占据着主动。 与之相反,李熙就不大喜欢被近身。 挨得近了,李熙唿吸一滞,本能就往后退。 李熙悻悻去抓帕子,糯声说:「厂公,我自己来。」 裴怀恩便松了手,垂眼看那帕子飘然落下,让李熙双手捧着接了。 裴怀恩说:「难为六殿下肯来。」 李熙指尖隐着刀片,一边擦脸上的泥土,一边乖顺地点头,说:「厂公这么晚喊我来,肯定不是为了谈论话本吧。」 话音刚落,十七自觉退去了屏风外面。 这宅子里的布置真好,外面那样破,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片刻后,等李熙勉强把脸擦干净,裴怀恩便撩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 「急什么,长夜漫漫。」裴怀恩递茶给李熙,摇头说:「先喝点水润嗓子。」 第24页 李熙就抬手接茶,薄唇抿在杯沿,稍稍仰起脸,实则没让那茶水进肚。 李熙说:「还是厂公的茶叶好呀,我长这么大,从没喝过这么香的茶。」 裴怀恩撑颌看他,悠然地说:「奴婢在那茶水里掺了降火气的叶子,那茶是苦的,六殿下,这么防着奴婢吗。」 裴怀恩发怒时,总会下意识地自称奴婢,还会如蛇般向前探身。现如今,李熙已见了裴怀恩好些面,清楚地知道裴怀恩有这个习惯。 李熙连忙说:「尝出来了,但盖不住茶香。」 裴怀恩不置可否,眯眼静静地瞧了他半晌,忽而一抬袖。 裴怀恩穿的是窄袖,指尖蜷缩袖中,动作间,带着一点不愿计较的慵懒。 裴怀恩说:「防着点也对,谁让我名声差。」 话落,屏风外面的十七隐有所感,默然走得更远些,熟练装聋子。 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李熙轻手轻脚地把茶盏放回桌上,听裴怀恩说:「骗你的,我什么都没添,那茶一点也不苦——你果然没喝。」 李熙老实地缩着肩膀,眼神畏惧,大半张脸都叫那落地的琉璃灯映着,光影暧昧。 李熙说:「厂公,我与玄鹄并非主僕,每天其实还要看他的眼色,您……您若再耽误片刻,害我天亮之前回不去,让他发现我身上的香味……」 裴怀恩嗯了一声,很理解地说:「我明白,边关打过仗的么,心里全憋着股做忠臣良将的劲,最瞧不上我这样的阉臣。」 合作归合作,若被玄鹄知道李熙夜半来与裴怀恩这个大佞臣约会,恐怕至少半个月内,都别想再指使动他。 目光对上,李熙感激地说:「厂公,我没这样想。」 裴怀恩挑起眉问:「那你想的什么?你知道我让你查的是晋王,就想抓黄小嘉?」 李熙垂眼闪躲,刻意做出一副又吃惊又愤怒的模样,支吾着说:「厂公怎么知道,我这几天都干了什么。」 裴怀恩不知房契一事已然败露,挑拨得很娴熟,笑着说:「那你得去问玄鹄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熙迅速抬了一下眼,小声说:「厂公真有钱,连这么个破烂的宅子也买,还闹鬼,万一砸在手里怎么办?」 裴怀恩由撑颌改成撑额。 「千百年来,哪个奸臣能得善终?」裴怀恩浑不在意地说:「万岁爷老了,但我还年轻,我不得为我自己多多准备着,趁手里还有点钱,多多地托人狡兔三窟么。」 李熙没吭声。 却听裴怀恩突兀地把话绕回来,紧接着又说:「问你话呢,是不是想抓黄小嘉?」 李熙小心翼翼地点头。 「查着了,就让孟总旗去请了。」李熙简明扼要地说。 裴怀恩简直要被气笑了。 「堂堂正五品大员,连错处都没有,就让你私自扣在了诏狱里。」裴怀恩眼里晦暗,意味不明地说:「六殿下这事做得好啊,连我抓人都得有名目。」 李熙便拱手作揖,谦然地说:「时间太紧了,来不及找他的错处,只能先骗骗他。」 话音刚落,裴怀恩「啪」的就摔了杯子! 「亏我先前还夸你聪明,问个案子要多久?至多一天一夜,便够了。」裴怀恩面上阴鸷,一字一顿地徐徐言道:「但你打算扣他多久?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那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若他最后坚持不开口,你又怎么办?再派人把那团被打得血淋淋的烂肉送回去,叫晋王记你的仇?」 李熙怔住片刻,低头说:「……是我太急了,我该耐心寻他个错处,免得他迟迟不归,惹老二来问。」 认错态度良好,知错就改,一点就通,倒把裴怀恩呛得一愣,重又坐下了。 夜已深,灯火越发暗了。 小桌这头,李熙自知理亏,不敢贸然落座,只等裴怀恩暂且消了气,方才央求道:「厂公,替我拖几日,我必能问到口供。」 都怪一个月的时间太短,让他不敢浪费一天,凭白变得手忙脚乱了起来。 裴怀恩抬头看李熙,似是有些不满,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沉着脸说:「晋王这棵大树还没倒,他手里有兵,我也不便做得太明显。」 李熙就说:「我只要十日。」 裴怀恩皱眉瞧他,冷冰冰地说:「你还敢要十日?你这是强逼着我与晋王撕破脸皮,你好渔翁得利?」 李熙想了想,说:「那七日。」 裴怀恩不答应,眼带厌烦地说:「最多三日。」 李熙把要求一降再降,顺势将真实意愿抛出来,怯弱地垂着眼说:「至少……至少也得五日。」 裴怀恩又捏碎一个杯子。 「行,五日就五日,本督暗里可以助你。」裴怀恩点头说:「但五日之后,你若还是问不出来,本督碍着晋王的面子,可会亲自来问你提人。」 顿了顿,忽而又笑。 「等真到了那时,你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这条线索,可就断了。」 李熙连声答应着,垂首说:「五日就够了,督主放心,我不会让黄小嘉受伤,也不会让您为难。」 裴怀恩从椅子里站起身,身上带寒气。 「倒是我忘了,折磨人的法子有的是,不必真把他弄得乌七八糟的。」裴怀恩说:「原本是有二十来天的时间,现在被你这一闹,就剩五天了。」 第25页 说着又嘆气。 「五日之后,打草惊了蛇,你再想查就难了。」 李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裴怀恩往外走。 李熙说:「所以才要辛苦厂公,替我在二哥那里周旋,别让他起了疑。」 裴怀恩闻言住了脚,缓慢地回头。 「知道你为什么还能囫囵个的站在这里么,因为你有用。」裴怀恩不再隐晦,直白地对李熙说道:「你猜那些破损坏掉的棋子,都被丢到哪去了?」 李熙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总不能是阴曹地府吧。」 裴怀恩面上不变,只说:「六殿下,你既已回了京都,就要恪守这里的规矩。」 「你生在天家,应当知道天家既无父子,也无兄弟。你要时刻记着,在这京里,无用之人便如草芥,是最下贱的东西,可以被随意处置。」 李熙顺杆往上爬,讨好地说:「就算我是一株草,一棵藤,有厂公这么棵大树让我乘凉,我不怕。」 裴怀恩只管温温地笑,阖眼说:「我算什么大树,只要圣上下道旨,我就没脑袋了。」 话说得谦卑,语气却阴狠。 李熙远远看着裴怀恩,忽然意识到,原来裴怀恩早已厌倦了跪在一人之下。 嘴里说着自己是圣上的一个奴婢,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圣上。李熙暗暗想到:或许裴怀恩这个人也是藤,但是棵毒藤,迟早能把被他攀附的那棵大树绞死,爬到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李恕说得对,待承干帝一死,无人能压得住这棵毒藤,晋王不成,齐王更不成。 虽说在这几个兄弟之中,晋王是最有可能与裴怀恩分庭抗礼的……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他只想晋王死。 十六年边关苦寒,两年寄人篱下,九死一生,终日惶恐,唯一待他好的舅舅惨死在马蹄下,母妃更于宫中郁郁啼血…… 都言血浓于水,可是他的这些血脉至亲,又有哪个是真的希望他活? 裴怀恩厌烦李家,难道他李熙就不厌。 是以…… 裴怀恩要报復李家,要夺李家的江山,要把未来的九五至尊,训成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一条疯犬,他李熙就算知道,又为什么要去管。 说到底,除了晋王不行之外,谁做皇帝,谁留骂名,又与他何干。 他只想长命百岁,只想不辜负淑妃留给他的那个长命锁。 活着,活下去,只有把眼睛睁到最大,一直睁着,才能替当年死在桓水的三万将士,也替他自己,看到那些作恶小鬼的下场。 这么想着,李熙便再拱手,对裴怀恩说:「厂公,那诏狱是什么地方,您也知道,您既愿意给我真兇,我会让他开口的。」 裴怀恩闻言寂了寂。 说话间,十七已再迎上来,一言不发地抖开大氅。 裴怀恩这回没伸手,反而转身看向李熙,对十七说:「得空也把六殿下的路修一修,又窄又黑的,来回太辛苦了。」 说罢往前行了两步,走到靠墙的书架前面,抬手转动花瓶。 咯吱一声,墙上便开了道「门」。 「六殿下会审讯人么?」临离开前,裴怀恩话锋一转,很和气地叮嘱着。 「既然不便留伤,就别让他睡觉了,找块草垫子贴在身上,拿棍子去打,再不济……倒吊着把脑袋浸在水里,如此反覆数次,他又不会武,该是顶不过五天的。」 第014章 神武 和预想不同,黄小嘉那嘴仿佛被人缝住了,出乎意料的硬,孟青山带人悄悄审了他几天,没审出结果来,愁得连吃饭都不香。 到了第四天,日上三竿时,李熙一夜没睡,满身疲惫地从诏狱里退出来,坐马车往回走,不得不开始琢磨别的审讯方法。 中途路经承天殿,看见文武百官个顶个地垂头丧气,从殿内结伴走出。 大约是愁者相怜的缘故,李熙见状便撂下车帘,喊停马车,转头问身边的玄鹄,说:「今天这么晚退朝,是有大事么?」 玄鹄抱剑端坐,目不斜视,闻言冷哼一声,说:「什么退朝晚,今天压根就没上朝,肯定是又折腾到现在才消停。」 李熙说:「怎么回事。」 玄鹄看了他一眼,解释说:「清晨来接你时,得知圣上称病免朝的消息。听说各位大人们不愿走,执意要去圣上养病的高阳殿,亲手将摺子交给圣上,但裴怀恩不允,言道不能打扰圣上的清净。」 李熙若有所思,又撩开帘子。 此时天气晴朗,风却很大,李熙看见年近古稀的内阁大学士,杨思贤杨大人被福顺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迈下台阶,额上缠着圈棉布,走两步,便要停住揩泪。 李熙动容地看了半晌,说:「两边闹起来了吧。」 玄鹄就点头,说:「闹得厉害,大臣们不满裴怀恩放肆,相约在承天殿内长跪不起,说什么也要见圣上,裴怀恩嫌他们烦,就以朝堂狂嗥,不敬天子为由,让锦衣卫当场摁住了几个。」 李熙沉吟半晌,伸手指指杨思贤,说:「杨大学士也受牵连了?」 玄鹄挠了挠头,脸色一瞬变得古怪。 玄鹄说:「这倒没有,杨阁老额头的伤,全是由他自己撞出来的。」 李熙咦了一声,说:「快七十岁的人了,折腾什么。」 玄鹄听了,也没忍住往外看了眼。 第26页 「这就说来话长了。」玄鹄沉声说:「据传杨阁老是裴怀恩父亲的老师,当年裴家出事,杨阁老还为裴父求过情,认为案情蹊跷,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落井下石。」 李熙讶然说:「杨阁老相信裴家的清白?」 玄鹄点了点头,说:「应该是相信的。传闻当年事发之后,杨阁老原本已经答应了裴父,要救裴怀恩,却不料裴怀恩竟然被收进宫,由此与他断了联繫。等到十年之后,两个人再相见,裴怀恩已是性情大变,但对杨阁老一直很不错,愿意敬着他,逢年过节也去探望他,估摸是怕落人口实吧。」 李熙觉得挺稀奇,说:「裴怀恩若是害怕挨骂,就不会在朝堂之上如此嚣张了。再者杨阁老素来清廉,德隆望尊,乃天下文人之首,平素最厌与小人相交,如今怎么也愿意和裴怀恩来往,没有把人轰出门去。」 玄鹄冷声说:「可能是盼着他回头,但没有用,裴怀恩就是只名副其实的白眼狼,谁都养不熟——这不今天就和杨阁老闹翻了,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了。」 李熙望着马车外面,说:「怎么呢。」 玄鹄便顿了顿。 「因为工部和礼部都托杨阁老上摺子,杨阁老要见圣上,但裴怀恩不肯为他破这个例,还喊人把托他上书的那几位大人,都使棍架了出去。」 李熙好奇地说:「什么摺子,竟如此金贵。」 玄鹄摇头说:「据说是关于江南水患的摺子,谁知道呢,总之杨阁老为此发了大脾气,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摘帽撞了柱,若非裴怀恩身边那个叫福顺的小太监机灵,适时拽了一下,杨阁老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叫人横着抬出来。」 李熙听到此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熙说:「是裴怀恩身边的人,救了杨阁老?」 玄鹄连声应是,说:「听站在殿外的侍卫们说,杨阁老平生爱民、敬民,是最把百姓生计当回事的一个人,今天因为水患动怒,头次没再念旧情,当堂就把裴怀恩骂了个狗血淋头,让裴怀恩的脸色都变得不好了,甚至下令杖毙了杨阁老的一名学生。」 说话间,杨阁老已走下台阶,艰难地上了轿。 福顺殷勤地跟着轿子跑,态度讨好,似是在安慰。 半晌,李熙不错眼珠地看那轿子被抬远,眼带狐疑地自言自语着,说:「但是这说不通……就算裴怀恩以往都是在作戏,也做得太真了些,还有杨阁老,那么高风峻节的一个人,怎就如此容忍裴怀恩。」 玄鹄听见了,很不屑地嗤笑一声。 「兴许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他父亲当年博闻强记,是杨阁老最得意的门生。」玄鹄语气随意地说:「但就算再容忍,今天不也闹掰了?老话说得好,就是大罗神仙的耐心也有限,想来杨阁老也一样。」 玄鹄把话说得难听,李熙摸着袖子想了想,没再接什么茬儿,而是让马车动起来,继续往回走。 如今之境况,黄小嘉的嘴还没被撬开,哪有心思再琢磨这事。 倒是玄鹄在马车重又走起来之后,倏地稍稍侧首,从飘起来的帘子中间瞧见个人,忍不住高兴地探头出去,扬声招唿说:「吴统领!这边!」 玄鹄喊的声音挺大,李熙被他吓着了,下意识一怔,方才的思路就断了。 李熙说:「哪个吴统领?」 玄鹄就说:「就是神武营的那位吴宸吴统领啊,你忘了?有孟青山牵线,人家昨晚来找你,赶上你不在,就同我一起喝了两盅酒,说了些边关的旧事,由此认识了。」 说着又向外喊:「吴统领,人已回来了,您昨夜说有事想求六殿下,不如就上了这马车,与我们一道归。」 李熙坐在旁边插不上话,只等玄鹄喊完,方才哭笑不得地问他,说:「只喝两盅酒,就熟悉成这样了?再说人家可是堂堂的神武营大统领,能求我什么事。」 玄鹄听了就笑,难得笑得很明朗,毫不避讳地说:「吴统领人很好,你见过他就知道,他和这京都中的其他人不一样,从不仗势欺人,是个非常值得相交的人,我见着他,就像见着自己已经死去的亲大哥。」 顿了顿,后知后觉想起这马车其实是李熙的,又面露为难。 「六殿下,吴统领只想问你借几天户部的帐。」玄鹄担忧地说:「你会让他上车的吧。」 「……」 李熙听见这话,心里明了其中缘由,不免有些无奈地看着玄鹄。 「认识这么些天,这还是你第一次诚心实意地喊我六殿下。」李熙说:「就为了这声称唿,我怎能不让,再说我也想见吴统领,想见很久了,没想竟被你抢了先。」 玄鹄闻言眼里一亮,当即又沖外面喊:「吴统领快来,六殿下已答应了您的请求!」 李熙撑额坐在车里,听得很忧愁,免不得又小声说:「别别,我答应让他上车,但没让他看帐。玄鹄,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户部那边的人听见……听见我把帐目外借出去,非得一道摺子写死我不可。」 玄鹄认为李熙太小题大做,浑不在意地说:「偷偷地看,谁会知道。」 李熙欲辩不能,谈话间,吴宸已行到马车近前。 吴宸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死人堆里滚出来,体格生得健硕,虎目鹰鼻,连鬍鬚都硬,讲话嗓门也粗,见了玄鹄就朗声笑,一巴掌揉到玄鹄的脑袋上。 第27页 「好小子。」吴宸握着马鞭,策马追在李熙的马车旁边,粗声笑道:「昨夜分明醉得起不来,今天倒精神。」 玄鹄挨了磋磨,把脖子往马车里缩,片刻又探出去。 玄鹄说:「我酒量差一点,但醒酒快。吴统领,您要上车么?」 吴宸便侧过身,往玄鹄身旁看。 李熙心下瞭然,恰到好处地接着说:「久闻吴统领大名。」 大大的穷名。 吴宸得了肯定的答应,犹豫再三,摇头说:「我就不上车了吧,车里太挤,我骑马跟着你们。」 李熙稍作考虑,欣然应好。 也罢,暂且不去想被关在诏狱里的那个黄小嘉,这吴宸来的很是时候,日后能用到。 说到底,真是多亏孟青山前几日的提醒,也多亏神武营够穷,并且还与神威营结怨甚深。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待众人行到地方,李熙从马车里下来,将吴宸带进院里,转头嘱咐玄鹄去栓吴宸的马,给马餵草料,暂时支开了他。 旁边,吴宸身穿赤色重甲,跟着李熙进屋,听李熙对他说:「吴统领,实在对不起,我适才为了带您回来,对您说了谎,帐目万万不能借给您看。」 吴宸是个直肠子的人,听罢脸色大变,顿时不再往前走了。 玄鹄还得一会才回。 一时无言。 吴宸踌躇地站在门口,说:「六殿下怎可出尔反尔?莫不是信不过我?六殿下安心,我老吴是个嘴巴很严的。」 李熙转回身看他。 有些人天生就该厮杀,就不适合住在安乐乡,譬如眼前这个吴宸。 原本也是顶天立地的尺八汉子,入了京,就像身上被落了枷锁,弓腰弯背的,连精气神也少了。 少顷,吴宸见李熙沉默不语,便着急地说:「六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全是因为青山那孩子向我带您的话,我方才忽然想到,您眼下正查案,手里约莫是有户部的帐目。」 李熙不答反问,只说:「吴统领是在愁月饷的事么?」 吴宸便点头,皱眉说:「不只是饷钱,还有这次修河堤的工钱,从没见像户部这么办事的。」 顿了顿,暗暗捏紧拳头。 「这几天,我带着弟兄们日夜抢险,人都被大水沖没了两个,到头工钱只给结一半,也不见抚恤——我实在受不了这个鸟气,是以想看户部的帐。」 李熙奇怪道:「为何一定要看帐,户部一直都喊没钱,想必不是故意拖欠您。」 吴宸听得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的。」吴宸恨声说:「平日没事的时候,饷钱可以先可着神威营发,可今次修河堤的工钱,原本就比饷钱更要紧,更何况我这边还死了人,无论于公于私,都该先给我们发,再说神威营那帮人,个个背靠大树,又有什么时候真正缺过钱!」 话音未落,李熙便静默下来。 吴宸说得没错,这个月很辛苦,就是欠着神威营那边,户部也该先给神武营发钱。 思及此,李熙缓缓坐下。 吴宸看准机会,转身关门,几步走到李熙对面,低声说:「六殿下,我只看一眼,我不相信户部这个月能一视同仁,真的没给神威营那边走帐。因为就在前天夜里,我分明看见那个姓姚的鬼鬼祟祟从户部出来,脸上是带笑的。」 吴宸求得急,却见李熙愈发沉默,没有立刻回答他。 不经户部同意,擅自便将帐目外借,这其实很不合规矩。 又过了好久,久到吴宸已有些放弃,正要告辞离开,却听李熙突兀地喊住了他。 「吴统领留步。」李熙道。 吴宸应声回头,却见李熙朝他伸出手来,言辞诚恳地说:「吴统领,不瞒您说,神武营于我有恩,算是救过我一命。也正是因此,自从孟青山对我提起你们神武营的难处,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想帮忙的,可我真不敢给您看帐,我已自身难保,因为还有事情没做完,不敢再有丝毫错处。」 李熙把姿态放得低,道理都讲清楚,让吴宸听得越发汗颜,面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李熙往前递台阶,吴宸寂了片刻,摇头说:「不怪六殿下,是我考虑不周,六殿下这话说得在理,就算只是偷偷地看,事成之后,只要我去问户部对了质,六殿下必受牵连。」 话说到这,颓丧地原地蹲下。 吴宸说:「可我不甘心啊,我那两个被大水沖走的小兄弟,家中也有父母。」 不甘心啊,怎能甘心。 已经快入冬,手底下的兵尚且缺衣少食,吴宸几乎被逼得红了眼圈,正愤慨间,却被李熙小心扶起。 「……」 「唉,我实在不忍心见您这般,不敢再瞒您。」李熙轻手轻脚地扶着吴宸坐下,轻声说:「吴统领,这帐不必看,只因我思来想去好几天,其实已经想到了办法,可以帮您讨钱。换句话说,就算您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登门拜访您。」 吴宸怔愣道:「……你说什么?」 语气是完全的不敢相信,只当李熙是在开玩笑。 良久,吴宸方才回神,面色复杂地对李熙说:「六殿下有这份心,我领情了,可六殿下刚回京都,大约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您可知那神威……」 话未说完,便被李熙出言打断。 第28页 趁无人在,李熙定定看着吴宸,压低声音说:「吴统领,您可知我这些天查的,其实不是齐王,而是晋王,而且手里已有了些证据。」 吴宸听着又愣一下,脑子有点拐不过弯了。 吴宸说:「这、这怎么可能,是晋王殿下打胜了大沧!再说这事于我神武营何干!我神武营又非他晋王部下!」 李熙顿住片刻,似是在思索,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坚定。 李熙说:「吴统领!我真的没有骗您,请您相信我的话,两年前,全是因晋王故意迟到一日,方才害我舅舅兵败!」 吴宸愕然地睁大了眼。 然而,还不等吴宸反应过来,李熙便又接着说:「吴统领,您是否想过,眼下父皇病体不愈,而那晋王又是个手里有兵的。事到如今,我若能藉此案,将晋王彻底逼得狗急跳墙,晋王会如何?」 吴宸心头大震,顷刻之间,仿佛被这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 吴宸说:「若真相确实如此,那……那在这京中,如果是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能与神机营一较高下的,只有我的神武营!」 李熙见吴宸听明白了,便接着说:「所以啊,吴统领,靠神靠佛不如靠自己,打大沧哪比得过救驾,只要你们神武营在圣上面前露了脸,何愁一点月饷。」 吴宸又攥一下拳,面色几经变化。 「可是、可是往后怎么办。」吴宸踌躇地说:「就算你已认准了是晋王殿下,手里也有证据,且不说闹到最后,晋王殿下不一定真的敢……退一万步讲,就算晋王殿下真的敢做,待到那时候,神威营见我们神武营在圣上面前出了风头,必然又会心里不爽,日后多剋扣我们。」 那姚元里姚统领是个什么样的小人?怎么防得住! 再说晋王殿下一向忠心,又怎么干得出通敌这种事。 由于事发突然,吴宸尚且还在斟酌,李熙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安慰他说:「吴统领,我知道您现在不信,换我也不信,可我现在只想问您要一句准话,我想问问您——若晋王日后果真带兵发难,您会站哪边?」 吴宸不敢迟疑,连忙说:「自然是站在圣上那一边!公理那一边!」 李熙立刻便点头,伸手按着吴宸的肩膀,满意地说:「有这句话就够了,自今日起,还请您多多费心操练。至于神威营那边……吴统领,您要知道,负责守卫父皇安全的,并非只有你们神武营,还有神威营。」 吴宸眼皮一跳。 「削减不成,你想把他们光明正大地都打没……?」吴宸白着脸问。 李熙垂眼看吴宸身上那赤甲,说:「有何不可,老二当年既然敢迟到,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顿了顿,忽而又笑出来。 「再者,神武营本就比神威营离父皇更远,到时只说来不及准备……不就好了?」 吴宸目露震惊。 李熙现在的模样,就像一只堕了魔道,无心无情的厉鬼,仿佛全不把神威营里那些活生生的人命,放在心上。 吴宸实在是被吓着了,彷徨地说:「但……但就算姚元里为人不行,好歹也是长澹人,长澹人怎么可以算计长澹人?」 李熙不贊同地摇头。 「错了。」李熙说。 「吴统领,您好煳涂啊,其实我已事先打探过神威营,知道他们这些年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李熙略眯起眼,声音平淡,说:「我知道他们实则不是长澹人,而是长澹的蛀虫。」 「我的父皇和兄弟,因为看重他们背后的势力,不敢太为难他们,可我早已什么都不剩,也无需争那高位,我不怕他们,就算他们全不喜欢我,于我而言,也不会让我真的损失些什么。」 吴宸依然不肯答应,只说:「这、这怎么能行。」 李熙便凑近来,定定地与吴宸对视,坚持地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吴统领,您听我说,若此事败露了,害您被他们背后的那些贵人追究,您便只管把罪名全推在我头上,就说是我从中作梗,才让你们晚得了消息。反正我就是个祸星,早晚都要死,若是在死之前,能让我替自己的恩人们,替神武营出一口恶气,我死也瞑目,我的命值这些!」 吴宸嘴唇颤抖。 肃然无声。 李熙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从两年前那次的陷害中,现学现卖。 迎着李熙灼灼的注视,吴宸低头喝了口水,许久才说:「六殿下好算计,你我今日的约定,全埋地里,若事后查明不是晋王殿下,我也不会告发您。」 话至此起身,朝李熙单膝跪下,抱拳说:「但若真的是……事成之后,如有贵人为难,吴某甘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六殿下受罪……!」 第015章 鬼神 李熙见此,便将吴宸扶起来,摇头说:「吴统领放心,这没什么查不明的,万事都已具备,只恨捉到的证人不开口。」 吴宸闻言就皱眉,讶然问:「短短几日,您竟已捉到了证人?」 李熙沉吟片刻,真话只说一半,嘆息道:「吴统领,您可知我为何怀疑老二?」 「您也知道,我若想查案,便需要兵部、户部和吏部的配合。不瞒您说,前几日我去吏部、户部借籍册,二部都很痛快,但当我转头去兵部调阅当年的记录,却遇到了闭门羹。」 吴宸瞭然地说:「兵部那边有猫腻。」 第29页 李熙点了点头,索性把话讲得更明白一些,循循善诱道:「只要想查,兵部便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可兵部打定主意要跟我拖,我时间有限,实在没办法,便差人骗来了兵部武库司的郎中,黄小嘉黄大人。」 吴宸心思微动,说:「当年弹劾您的那些人里,就有他们武库司的主事。」 李熙又点头。 「就在前几日,我以询问案情为由,将黄大人骗去了诏狱。我原本只想吓唬他一下,谁知他竟全然不急,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还说老二很快便会派人救他出去了。您说——他都已经嚣张到了这个地步,我怎能不怀疑。」 顿了顿,似是自嘲一笑。 「这不,后续也确实如他所言,就在今天早上,裴怀恩已派了人来传话,要我放出黄小嘉,如若不然,裴怀恩明天便要亲自来提人。」 吴宸被李熙牵着鼻子走,猜测越发跑偏,震声说:「那裴怀恩是从晋王府里出来的!」 李熙装作十分忧愁地点头。 「您看,就连您这个不站队的,都知那裴怀恩是晋王的人。」李熙哀声说:「可怜我平白消磨几天,什么都没问出来,连个继续把黄小嘉扣着的理由都没有。」 无故扣押朝廷大员,屈打成招,简直不成体统。 吴宸性子急,闻言顿时比李熙还愁,两手使劲拍着桌说:「可恨,实在可恨!这就是明晃晃的在欺负我们了!眼下圣上年迈,东宫未立,裴怀恩这个不男不女的催命鬼,难道真与晋王睡出了些伉俪情深,要和晋王府共进退了么!」 话音未落,李熙倏地抬头,一瞬凑上前,倒把吴宸吓得够呛。 「怎、怎么。」 由于李熙的反应太大,吴宸不禁面上一僵,怔怔问:「我说错什么了?」 李熙不答反问,瞪着双又黑又亮的眼珠子,着急地说:「吴统领,您方才说什么!」 吴宸被李熙问得更懵了,皱眉说:「我说裴怀恩要与晋王府共进退。」 李熙说:「上一句!」 吴宸把头往后仰,尽量撤得离李熙远些,支吾着说:「上一句、上一句……哦,我方才说、我说裴怀恩是个不男不女的催命鬼。」 李熙的眼里更亮,伸手大力拍着吴宸的肩膀。 「吴统领!我先前怎么就没有想到!」李熙愉快地说:「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严刑逼供的方法太慢,哪里比得上催命鬼!」 - 转眼到了第五天清晨,大雨滂沱,雷声轰鸣,承干帝浑身的关节都在疼,自然还是免朝。 承干帝不喜雨天,一下雨便心忧,身边不愿有人陪着,裴怀恩得了恩典,便回私宅躲清净,倒也乐得自在。 时近辰时,外头的雨小了些,云层之中隐现霞光,蔽日的黑云逐渐散去,裴怀恩静坐屋里,暖身的大氅松松垂落肩头,酒已饮了半壶。 承干帝不喜欢雨天,裴怀恩却是最喜欢雨天的。无他,冰凉雨水浇在地上,能把他院里那些腌臜的血迹沖净。 裴怀恩的卧房里没有床,也没有任何桌椅香案,只用上好的白狐狸皮把墙壁和地板全贴了,各种都贴的严丝合缝,一眼望去,四面都是软绵绵的白。 裴怀恩的酒量不好,只饮半壶已有些醉。卧房里没窗子,又因为装饰皮毛太多,不便有明火,便只好使用很多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照亮,映得屋里萤色幽微。 天冷懒行,左右无事可做,裴怀恩便昏沉地倚坐在墙角,放任白虎团团枕着他的腿乱拱。 团团是由裴怀恩打小养起来的,皮毛鲜亮,齿尖爪利,模样生得威风凛凛,私下却对裴怀恩很亲,老是喜欢粘着裴怀恩,滚在裴怀恩的身旁撒娇,时间久了,裴怀恩也挺喜欢和它呆一块。 裴怀恩很喜欢和团团玩,因为在裴怀恩看来,如团团这样兇勐可怖的野兽,实则却比外面那些衣冠楚楚的「君子」更简单,也更磊落。 正出神,手旁的小酒壶被团团打碎,辛辣酒气瞬间溢出,雪白的狐狸皮被洇湿。 裴怀恩应声垂眼,看见团团好奇地伸爪扒拉那酒壶,又伸舌头去舔,最后被烈酒呛得打喷嚏,委屈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伸懒腰。 真是可爱的很。 见状,裴怀恩没忍住笑出来,伸手揉了把团团毛茸茸的大脑袋。 十七恰在此时推门,离着老远看见团团,一刻没犹豫,立马便又跳回门外,很后怕地说:「督主,您怎么又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了,它是头凶兽,若发狂把您伤了怎么办?」 裴怀恩面带醉意,朦胧地望到门口,哑声说:「有什么可怕,就算你和福顺都背叛了我,它也不会伤我。」 十七顿时就跪了,短短数息之间,在心里把自己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都想了一遍,尤其是前两天答应帮李熙挖地道这件事。 十七说:「……小的对督主忠心耿耿。」 裴怀恩闷声笑,转头看团团对门外的十七呲牙,软声细语地安慰他说:「乖,本督又没怪你什么,有事就快报。」 十七跪着往后退,低头说:「是六殿下那边传来了消息。」 六殿下…… 小糰子那边? 闻言,裴怀恩的酒醒了些。他摇晃着扶墙起身,斟酌地问:「眼下是辰时,离他与我的约定还有些时候,听说黄小嘉的嘴硬,拷打不出来,六殿下这是要认输了,想我立刻过去么?」 第30页 说话的功夫,团团已翻身跃起,几步蹿到门口去。 十七抬眼,见团团正歪头打量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没有、六殿下没认输,六殿下审出来了……」十七边答边咽唾沫,垮着脸沖裴怀恩喊:「督主!求您快让这祖宗离小的远点,小的平时连猫都怕,更别提这个!」 裴怀恩不理他,只醉着说:「寻常那些小猫儿,哪有团团暖和可爱……」 顿了顿,骤然睁开眼。 「且慢。」裴怀恩笑意稍敛,说:「李熙审出来了?他怎么审出来的?先前教他法子只为安抚,让他别慌了神,可这黄小嘉不好审,我是知道的。」 边说边朝团团招手,喊团团回来身边。 没了白老虎压阵,十七连喘气都更顺畅些,连忙解释说:「昨天夜里打闪,六殿下靠装神弄鬼,把黄小嘉吓得松了口。」 裴怀恩微微一愣,说:「装什么?装鬼?」 十七也觉得此事稀奇,闻言就点头,虽然人还跪着,却没忍住往屋里探进半张脸,绘声绘色地向裴怀恩描述道:「听说是装扮成死去的淑妃,跑去黄小嘉面前晃了两圈,还放话要把黄小嘉带走,找阎王爷评理去。」 裴怀恩面上复杂,说:「……倒也是个好办法。」 却听十七接着说:「这办法阴损得很,督主您想,那黄小嘉原本就没休息好,整个人变得有点神神叨叨的,恰逢天降大雨,环境昏暗,夜里再被六殿下这么一吓,顿时就尿了裤子,还以为是自己做多了亏心事,被苦主的亲娘找上门来,要下十八层地狱。」 话至此停住,扑哧一声就乐了。 「具体怎么吓唬不清楚,只听锦衣卫那边的几个兄弟说,黄小嘉夜里见了鬼,隔天天一亮,就急得在狱里以头抢地,哭着喊来狱卒,说什么也要招供,拦都拦不住。」 裴怀恩也被十七这说法逗得发笑,摇头说:「是了,我怎么就忘了,黄小嘉是晋王心腹,曾经见过淑妃的画像,知道淑妃长什么样。」 就因为承干帝当年那句淑妃若诞皇子,便立为东宫,哪位妃嫔不把淑妃恨得牙痒痒,母亲仇恨,儿子还能学了好? 思及此,裴怀恩的酒才算是彻底醒了。 「喊轿子来,今天不走暗门。」裴怀恩眼底潮红,欣喜地说:「随我正大光明地去六殿下那里。」 身旁,团团乖顺地靠墙卧着,因为不想裴怀恩离开,讨好去拱裴怀恩的手,被裴怀恩顺毛安抚了。 「正巧也到第五天了。」裴怀恩不理团团,笑着吩咐十七说:「既然已经有了口供,还走暗门做什么?去,快去传本督的话,咱把兵部车驾司的万郎中也带上,一块去见六殿下。」 十七却说:「督主,那万安平也是晋王的人,不太好带吧。」 裴怀恩听了又摇头,随手将大氅拢紧些,慢吞吞地走出了门。 「正要他是晋王的人。」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说:「晋王昨天便催我去问,被我藉故拖延一日,若非万安平在,谁能证明本督心向晋王,此去拜见六殿下,也是为了帮晋王提人,而不是去找六殿下密谋些别的什么?」 第016章 往事 团团认人,十七不敢碰它,更不敢带它回笼子,只好暂且把卧房的门锁上。 外面还在下雨,有裴怀恩吩咐,十七亦步亦趋地撑伞跟在裴怀恩身侧,为自家主人喊来软轿。 空气中充满着新鲜泥土的味道。片刻后,十七殷勤扶着裴怀恩上轿,笑着祝贺说:「恭喜督主,只要黄小嘉这边愿意松口,便能死死地攀咬住晋王,成全您为了齐王殿下做的谋划。」 话落,裴怀恩上轿的动作一顿,转回来看十七。 出乎十七的预料,裴怀恩此刻面色冰凉,令十七只看一眼,笑容便全僵在了脸上。 裴怀恩冷声说:「休要与本督提齐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若非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本督会帮他么?」 十七闻言一怔,继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督主,还在为昨天上摺子那事生气么?」 裴怀恩不置可否,只说:「凡是赈灾用的银两,本督什么时候剋扣过?当本督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还没学会飞,翅膀倒先硬了,知道借杨阁老算计我。」 江南水患之事,很早前便已拨了粮食款项发下去,也派了人去抢险,倒不知工部此番联合礼部上折,是真为的救民,还是另有所图。 裴怀恩把话讲得委婉,十七却听懂了,踌躇说:「暗说工部现在归寿王管,寿王与齐王交好,帮着齐王冲锋陷阵是对的,可那礼部却与淮王亲近,平日没少给齐王下绊子,如今怎么竟也……」 话还没说完,便被裴怀恩出言打断。 「谁知道礼部又收了些什么好处。」裴怀恩轻蔑地说:「当本督猜不到那摺子上写的什么?嗤。」 听闻大约一月前,江南那边有处新建不久的大桥被雨水沖塌,造成不小的祸事。 说到底,杨思贤确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却对上互相倾轧、彼此制衡的规则不甚理解,以为赈灾便只是赈灾,上下嘴皮子一碰,轻而易举就答应帮别人上摺子。 可是上了摺子之后呢?工部要上折,要赈灾 ,事先为何不去联合负责拨款的户部,而是特意收买了礼部? 还不是因为礼部和钦天监走得近。 第31页 古往今来,只有天神降罪,才多灾殃。若承干帝真相信了礼部这套话术,下旨拜神祭祀,就是用脚趾想,也能想到钦天监那边会给出个什么结果来。 想到这,裴怀恩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摇头嘆息着说:「齐王这小白眼狼,本督与贵妃娘娘费心为他的前程谋算,他倒好,才刚得了一点势,就迫不及待想借钦天监的手除掉本督,惹本督不痛快。」 说着便上了轿。 身后,十七收了伞,紧接着也钻进轿里,斟酌地说:「督主,恕小的直言,齐王殿下这回做的有些过。圣上信鬼神,尤其最信钦天监的推演,也是幸亏昨天免朝了,否则……」 否则叫那摺子递上去,就算以裴怀恩如今的势力,能把事态暂时控制住,可等时间长了呢? 等时间一长,往后不论哪里有灾祸,保不准就都是他裴怀恩的错,只因奸佞未除,上天降罪。 十七说得这些,裴怀恩又何尝不知。 但也正因为知道,方才更愤怒。 轿子在雨天抬得慢,裴怀恩缓缓拢衣,笑容极危险。 「这是那小崽子第二次不敬本督,惹本督不痛快了,东宫之位,本督只想要条听话的狗。」裴怀恩搓热掌心,冷情地说:「老话都讲事不过三,今日之后,若是还有第三次,就算有贵妃娘娘护着他,也休怪本督与他翻脸。」 由于身体上的残缺和折磨,这么多年以来,裴怀恩已经是个极古怪的性子。不可否认的是,裴怀恩厌恶逢迎,更厌恶被伤害。 换言之,比起在男人的身下卑躬屈膝,裴怀恩其实更喜欢掌控。 于朝堂之上,也于床榻之间,轻易便掌控了旁人的命运和情.欲,令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由着他赐给他们生、赏给他们死、带领他们攀上极乐之巅——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比掌控二字更令他感到快活的。 那真是一种极致的快活,无法描述,更无法替代。是以只有当裴怀恩手握权柄时,那些经年累月被剜掉的欲.望,才会在这副破烂的皮囊里尽情蔓延,如烈火,如毒虫,让他双手的每一处骨节都在刺痒。 而他与宁贵妃之间的亲密合作,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还记得数年前,当宁贵妃为自身情慾,也为齐王前程,第一次主动向裴怀恩低头示好时,裴怀恩便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宁贵妃实在是个很好掌控的女人,她蠢极了,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看着没一点脑子。 所以虽说依着裴怀恩平素的喜好,他实际对这样烂熟甜腻的美人提不起一点兴致来,却还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宁贵妃的暗示,也愿意花心思陪宁贵妃玩些有趣的小把戏。 让皇帝的女人帮自己做事很有趣,出于一种不便言说的隐秘心理,裴怀恩甚至都不急着对外澄清那些流言,偶尔赶上心情好了,还会饶有兴趣地跟着听上几句。 坦白些讲,齐王是个很有手段的贤王,但不够听话。若非贪着恩露殿里那点筹谋,裴怀恩早在齐王初次撞见他与宁贵妃「有染」,并大骂他不知廉耻时,便与齐王撕破脸皮,决计不会选择扶持他。 可是话又说回来,发怒归发怒,该给的机会还是要给,眼下齐王若得势,宁贵妃多半也会垂帘,这于他裴怀恩而言是好事,因为齐王纯孝,宁贵妃的耳根子又够软,可以对他言听计从。 雨天总会让人昏昏欲睡的,任谁也不例外。 昔日之事不足想,有十七在旁守着,裴怀恩因为饮了酒,在软轿里撑额小睡,耐着性子等底下的人绕路接来万安平,与万安平一道前往李熙的住处。 此时雨还未停,天却已晴了一半。大约半个时辰后,裴怀恩如愿在李熙的院门前停轿,眉间恹恹的,由十七扶着下了轿。 还是有些睏乏。 身后不远处,一身官服的万安平也停了轿。 万安平知道裴怀恩是晋王面前的红人,对裴怀恩很恭敬,前脚刚下轿,后脚便忙不迭地小跑过来,对裴怀恩拱手说:「厂公,难为您心疼下官,愿意让下官也跟着您沾点功劳。」 裴怀恩没看万安平,视线越过万安平的头顶,遥遥往院里望。 「万郎中言重了。」裴怀恩说:「久闻万郎中功夫好,本督这点花拳绣腿,对付不了六殿下身边那个叫玄鹄的,还请万郎中帮忙。」 万安平忙低头答应,一转身,就见玄鹄已经从屋顶跳下来,右手抚在腰间,似是要拔剑。 一时剑拔弩张。 和裴怀恩这边的悠闲随意不同,玄鹄见了裴怀恩和万安平,顿时如临大敌,尤其是在看清万安平的走路姿势后,面色更加肃然。 万安平是高手,和黄小嘉那个靠外甥女上位的书生不同,不太好对付。 说来也奇怪,大雨便是在这时停了,视线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须臾,裴怀恩命十七收了伞,笑着对玄鹄说:「对你主子这般用心,整天睡屋顶?」 玄鹄已拔了刀。 「我睡屋顶,与对六殿下忠不忠心有何干。」玄鹄皱着眉说:「我之所以喜欢睡屋顶,只因为那地方够高,又凉快又干净,省得飘上来如你这般的脏东西。」 裴怀恩再往前走了几步,不痛不痒地挨了骂,好奇地往屋里瞧。 光天化日,门窗紧闭,倒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 第32页 裴怀恩说:「万安平,你的功劳就在这里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带这位小兄弟到别处喝茶。」 边说边伸手推门,一只脚已迈过了门槛。 裴怀恩推门的动作很快,玄鹄想拦他,却被万安平闪身挡住。 玄鹄眼见拦不住,便忍不住着急地说:「……啧,有什么事就站门外说,现在谁也不能进屋!」 万安平一手勾着玄鹄的肩膀,自顾自笑道:「听说你是从邵家军混出来的,武艺很好,能否——」 玄鹄不理万安平,面上愈发急切,眼疾手快抓着裴怀恩的一片衣角,抻着脖子大喊:「……嗳!都说了不能进!不能进!你这人怎么回事,命根子叫人割掉了,耳朵也叫人割掉了么?」 玄鹄这话可谓踩着了裴怀恩的痛楚,惹得裴怀恩不悦眯眼。万安平见状,忙使力把玄鹄拽到一旁,低声劝他说:「好兄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厂公今日拜访,也是正儿八经送过拜帖的,怎就不能进。」 玄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说:「你是谁,你要不要脸?什么时候送了拜帖来,我怎么不知道?」 万安平闻言也不慌,似乎早有准备,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拜帖来,递到玄鹄手中。 「拜帖在这里。」万安平说:「这帖子里写得很明白,厂公此次前来,只为了与六殿下喝茶对弈,谈经论道,你这样拦着我们不给进,莫非是因为六殿下在屋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美娇娘,怕被打扰了?」 争执间,裴怀恩已经进了屋,甚至没忘转身关门。 ……屋里当然没有什么美娇娘。 因为此时此刻,李熙自己便是那个「美娇娘」。 都怪裴怀恩来得太快,让李熙还没来得及洗去胭脂,换下纱裙。 第017章 阴招 一身象牙色素缎大衫,金线缠花,云肩彩锦,如墨青丝松松挽成蝶鬓,两侧坠宝石翠钿,面容瓷白,蛾眉细扫,淡如烟柳。 然而,光在装扮上相似还不够,因为想要突出鬼魅的邪异,李熙甚至还在外罩了层轻薄的深色流光纱帛,使之能在烛火映照下,翻出如鱼鳞水波般的异样光彩。 总之就是真的好像淑妃。 裴怀恩此行来得突然,李熙怔住一瞬,薄纱松松挂在臂弯,只来得及脱一半。 李熙说:「厂、厂公……」 还以为玄鹄能拦下来,竟然没拦住。 李熙对面,裴怀恩面上也很微妙,讶然说:「怎么没在路上换回来。」 闻言,李熙又把纱帛往上拢,眼里窘迫转瞬即逝。 不知怎么的,在场分明都是男人,甚至说——裴怀恩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李熙却真切感到了些不自在。 李熙没当在裴怀恩面前继续换,而是快步走去了屏风后面。 片刻后,影影绰绰的影子映在绢布小屏上,李熙一边动手解衣带,一边垂着眼小声解释,说:「妃嫔衣裳的样式繁琐,马车里逼仄,我穿不好。」 顿了顿,抬手在发间摸索,一把扯掉戴在头顶的簪花。 「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穿,真的很难弄。」由于被个外人当场撞破了自己的女子装扮,李熙满脸绝望,断续地说:「我原本想着,与其装扮粗糙,让我在黄小嘉面前露了怯,反不如从一开始便认真对待,把衣裳都收拾好了再过去,故而没有随身带着平日的……」 再顿了顿,缎子一样的发散下来,遮住脂白玉颈。 李熙说:「厂公来得太早。」 言外之意,不是约好晚上再见? 此言一出,裴怀恩不觉噎住一下,敏锐地察觉到李熙这是在怪他。 这般胆大地怪罪他,看来是真难为情了——这个小糰子,脸皮还怪薄的。 因为李熙难得的强硬,裴怀恩觉得挺有趣,便缓步走到桌案前坐了,忍着笑说:「得了消息,有些迫不及待。」 李熙闻言就从屏风后面探出小半张脸,皱眉说:「那也可以站在门外等一等,我又不会跑。」 声音很轻,听起来委屈巴巴的,惹得裴怀恩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到底没忍住,倏地弯腰笑出声来。 「实在对不起,因为天亮很久了,以为你早把衣裳换完了。」裴怀恩颤着肩膀说:「再者,如此硬闯进来,岂非更显得六殿下与我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李熙反驳不出,越发憋屈了。 只因裴怀恩话里说得对,而且确实不是故意,让他连个发火的理由都没有。 好烦,涂脂抹粉,奇耻大辱,还被看见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也幸好只有裴怀恩一个人看见了,否则……若是闯进来的人多了,日后就是想灭口,怕也灭不干净。 思及此,李熙便又脖子一缩,没什么表情地躲去屏风后面,手忙脚乱换衣裳。 真的好烦,越着急越穿不上。 万安平和玄鹄去别处打了。良久,等李熙把身上钗裙都去掉,方才慢吞吞地从屏风后面走出,口中叼着一支木簪,还在忙梳头。 「眼下黄小嘉已开了口,根据他的供词,当年传信之人没有死,而是携家眷去了福川。」 半晌,李熙在裴怀恩对面坐下,一边动手簪发,一边斟酌着低声说:「从京都到福川,一来一回需要半个月,我怕夜长梦多。」 裴怀恩明了李熙话里的意思,当即倾身向前些,屈肘撑在桌面,说:「你要反悔,不肯把黄小嘉交给我?」 第33页 李熙连忙摇头,手里髮髻没留神散下一绺,俏皮的垂在面前,又被不耐烦地吹开。 「我没有反悔,我只是、只是忽然想到,半个月的时间很长,若放任黄小嘉离开诏狱,吃睡好了,万一回过神来怎么办?」李熙犯愁地说:「好不容易才揪住了这些,不能让黄小嘉有机会翻供。」 裴怀恩没答应,抬眼看着李熙额前那碎发,肃声说:「怎么,怕我联合晋王陷害你,教黄小嘉骗你,事后又在圣上面前反咬你一口。」 李熙眼皮一跳,从手里漏下来的头髮更多了。 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哪用这么掷地有声的说出来,闹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说话的功夫,由于裴怀恩数次语出惊人,李熙没能簪好发,只得认命地从头再来,把木簪又叼回嘴里。 「厂公,我没有不信您。」李熙含混地摇头,软软地说:「我只是在想,既然黄小嘉都已招了,为什么还要劳累厂公带走他,难道不能将此事大大方方地对外公布出去,顺势将黄小嘉继续扣在这,也方便我们控制。」 话音刚落,裴怀恩听得莞尔。望着李熙脸上那胭脂,裴怀恩的耐心难得比以往多一些,被拒绝也没发怒。 这个嘴甜的小糰子,分明就是戒心重,有些不敢把黄小嘉真的交出来,还说什么劳累? 不过想来也理解,救命稻草么,当然要多上心。 转眼两个人目光对上,裴怀恩这么想着,面上阴霾便散去一些,语气也软和下来,说:「六殿下多虑了,我没有哄你做无用功的爱好,事到如今,晋王是一定要死的,有我在,黄小嘉怎么可能翻供。」 话至此顿住,从椅子里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案。 「再说——是谁引导六殿下去查的晋王?」裴怀恩话里带笑,弯腰向前凑,饶有兴致看李熙贴在眉心那花钿,循循善诱道:「听话,让黄小嘉跟我走,我会教他对晋王守口如瓶,对外只说来帮你盘了当年的案子,决口不提其他。」 离得太近了,李熙便又向后仰。 裴怀恩这个人,似乎总喜欢凑得离他很近。 「厂公的意思是,人还是带走。」李熙齿衔长簪,双手胡乱拢着发,支吾说:「放黄小嘉回去替我们拖延,再偷偷地去福川抓人,免得老二心生警惕。」 裴怀恩点头,目光淡淡扫下来,落在李熙挂了汗珠的鼻尖,眼里笑意更深。 「抓黄小嘉只为了供词,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绝不能功败垂成,先前不让你在他身上留伤痕,也是为这个。」裴怀恩哄着李熙说:「乖,别固执,晋王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眼下黄小嘉已然背叛了他,为了活命,便只好继续与我们合作……只要时候到了,我会让黄小嘉在朝上配合你。」 李熙手臂举得发酸,听了裴怀恩这话,原本已经有些不高兴。 可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李熙又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倏地眼里一亮。 要么说今天运气好,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呢。李熙暗暗地想:现如今,既然裴怀恩要利用他撬开黄小嘉的嘴,他又为何不能提醒裴怀恩……为老二铺条真正的死路。 顺便把神武营的月钱结了,板上钉钉地结了,别再有变数! 想到了这,李熙抬眼说:「还是厂公考虑得周到,只是……」 裴怀恩隐有所感,出言打断了李熙,敛笑问:「只是什么?」 李熙左右簪不好发,索性便放下了手,任乱蓬蓬的头髮落下来,迟疑着说:「只是听厂公方才说,老二必须要……」 「死」这个字没真说出口,李熙眼珠稍错,谨慎地换了个措辞,小声说:「老二从前是犯过错,可惜没人知道,加之他现在又真的打胜了大沧,也算将功补过。所以……单凭几个陈年证人,至多再加上一块可能是被他们盗走,也可能只是因我自己不小心、遗落在战场上的小牌,就一定能判老二的罪么?」 裴怀恩略微抿唇。 一时寂静。 李熙把话说得很委婉,裴怀恩听见后,没忍住语气古怪地问:「你怕圣上有心护着晋王,弃车保帅,让此事不了了之?」 李熙重重点一下头。 「人死不能復生,儿子还是自家的好,说到底,邵家军的旗子上印的是长澹,是邵,却不是李,邵晏宁哪会有李征忠心。」李熙嘆息着说:「再者老二手握兵部和神机营,而我却只是个出身不吉的祸星……两相比较之下,我实在很怕父皇捨弃我,只怪我是胡说八道,草草判了黄小嘉了事。」 这些分析都对,而且也很有可能真的发生,裴怀恩闻言沉默下来,不情愿地站直了一些,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居高临下看着李熙。 裴怀恩说:「六殿下想要什么,直言便是。」 李熙没吭声,转头望了眼窗子外面。 玄鹄与万安平这会还没回来,李熙沉吟少顷,伸手沾了些茶水,缓落桌上。 下一刻,李熙点点桌面上的字,再并指把它抹了,试探着说:「厂公,我想要这个,您会帮我的吧。」 字写得很小,裴怀恩却看清楚了。 那是个极板正的「反」字。 有一说一,就因为这个字,认识李熙这么久,裴怀恩还是头次对他另眼看待。 裴怀恩说:「就这么恨你二哥,恨得连胆子也变大了。」 第34页 李熙再点头。 李熙哀伤嘆道:「我有好些兄弟,却只有邵毅轩那么一位舅舅。」 「追根究底,那只是桩能功过相抵的旧案,万一赶上父皇高兴了,只将老二降职禁闭,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厂公,皇权之下,还有什么罪能比得过这个,这才是真正不可赦免的。」李熙抬手抹眼泪,忽然几步绕过小桌,对着裴怀恩单膝跪下。 李熙说:「厂公,此乃我平生夙愿,若厂公能出手相助,我……自当感激涕零,此后愿唯厂公马首是瞻,再也不敢有异心。」 裴怀恩久久地看着李熙,却未发一言。 皇子跪太监,这是多大的屈辱。 可见李熙到底有多么痛恨晋王,又有多么依赖邵毅轩。 风送青草香味,落针可闻。 许久,许久,久到李熙都有些后悔提这些,唯恐裴怀恩对他今天的落井下石生疑,却听裴怀恩忽然点头答应了他,笑声对他说:「六殿下言重了,你我相识一场,你帮本督办了这么多的事,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是本督应该为你做的。」 「事了之后,若当堂下了死牢便罢了。」 说着便伸手,温温和和地把李熙从地上扶起来。 「六殿下今日这一跪,我记着了。」裴怀恩愉悦地说:「全听六殿下的,若到时真只因为御下不严降了职,罚了腰牌……我保证会让六殿下如愿以偿,亲眼见着晋王这么干。」 第018章 羔羊 这天见面过后,裴怀恩如愿领走了黄小嘉。 有裴怀恩帮忙打配合,李熙动作迅速,暗中派孟青山下了趟福川,顺利抓回人犯。 转眼一月过去,期限将近,承干帝终于想起李熙来,派人给李熙送了新做的蟒袍,喊他上朝回话。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结案这日,玄鹄难得换了身浅色衣裳,头戴斗笠,亲自驾车送李熙出门,盼望李熙能马到功成。 一路颠簸,李熙穿戴干净,阖眼靠在车里养神,出声对玄鹄说:「反正已经有那么多人见过你,还带什么斗笠。」 玄鹄扬鞭抽在马身,高兴地说:「不是六殿下您吩咐下来的么,让我少露脸,方便以后在暗中行事。」 李熙没忍住笑,伸手撩开了帘子,摇头说:「这时候倒想起我的吩咐来,平日在家里,也没见你刻意避讳什么。」 玄鹄听了就笑,落鞭时又说:「我跟吴叔、跟青山兄,那都是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六殿下您不懂。」 言罢再落一鞭,赶马飞快,须臾便到了殿前。 今天颳风很大,李熙行到地方,由玄鹄扶着从车上下来,左右环顾,见着百官皆依文武规矩分列两侧,既不交谈,也不胡乱走动,安静得甚至有些死寂了。 两支队列最前面,则分别站着晋王和齐王。除此之外,寿王紧随齐王之后,淮王告假,李恕则鲜少上朝,一门心思只顾着赚钱。 杨思贤也没上朝,听说是病了。 一片肃静中,厚重的钟声响起,承天殿的殿门在官员们眼前缓缓打开,裴怀恩一身赤色蟒服,当先跨进殿内,连个眼神也没施捨给李熙,仿佛与之并不相熟。 裴怀恩进殿后,百官方才接连跟上,入殿向上行礼。 承干帝今天精神好,懒懒端坐龙椅,说:「听说江南那边的水患已然止住了,是么?」 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孙昭便抬头看了齐王一眼,却见齐王垂首静立,对此并没什么表示。 于是孙昭出得列来,恭敬答道:「启奏皇上,皇上泽被四海。有皇上在,如今各处灾情都得平息。」 承干帝便点头,顿了顿又说:「孙侍郎,休要在此哄朕,你也知道,水患之后容易生疫病,朕是在担心这个。」 孙昭低着头,再不着痕迹地看了齐王一眼,见齐王负手在后,悄悄把掌向下压。 这是严防死守,不许生出病来、更不许以此借题发挥的意思。 桥可以塌,裴怀恩必须要除,但人命关天,天灾不能变成人祸。 孙昭得了暗示,便说:「皇上圣明,已在小心提防了。」 承干帝闻言嗯了声。 说过了水患之后,承干帝转头略过李熙,眼里厌烦一闪而逝。 承干帝说:「查清了就快送上来,还需要朕问你?」 无人再开口。 李熙依言上前,顷刻间,百官都看向他。 裴怀恩走下台阶,从李熙手里接过整理好了的案宗,将之仔细交给承干帝,任由承干帝从头到尾地看,脸色几经变化。 最终,承干帝合上案宗,浑浊的目光越过晋王,落在黄小嘉身上。 承干帝沉默了,并且是没来由地沉默了好久。 大约是承干帝的眼神太过不善,晋王隐有所感,也顺势回头看向黄小嘉,下意识皱眉。 不是早说好了,今天要摆老三一道? 黄小嘉这个怂货,究竟在发什么抖。 正狐疑,就见承干帝沉着脸收回目光,转头对晋王说:「征儿,朕记着……你府里好像有个叫锦玉的妾?」 承干帝这话问的突然,晋王愣了一下,有点摸不准承干帝的心意,踌躇出列说:「回父皇,是有这么个人,但……」 这会不是在说案子么。 紧接着,还不等晋王把话说完,承干帝便出言打断了他,抬手一指黄小嘉,说:「你,给朕滚出来。」 第35页 黄小嘉哪敢抗命,立刻哆哆嗦嗦地就从队列里滚出来,垂着手谁也不敢看。 却听承干帝又说:「黄小嘉,你这是收了谁的好处,竟敢在供词里这样说。」 黄小嘉当场就跪了,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说什么明哲保身,弃暗投明,放眼全天底下,哪有亲爹不护儿子的? 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但事到如今,伸头缩头都是个死,已没机会反悔了。 ……听话还有可能活,裴掌印手眼通天!定能依约救他! 「回,回皇上。」黄小嘉这样想着,跪在地上说:「微臣没有收好处,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微臣、微臣是因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方才决意将实情说出,请皇上明鑑!」 承干帝的脸色更黑,始终没再看李熙。 「既然句句属实,那就当着晋王的面,把你的证词再复述一遍。」承干帝说。 晋王闻言眉心紧蹙,将信将疑地转身,吓得黄小嘉满身是汗。 由于皇命难违,黄小嘉不敢再看晋王,颤声说:「回皇上,微臣是受了晋王殿下的命令,在两年前诬陷了六殿下,微臣……微臣府中还有与晋王殿下往来商议的书信,还有……」 话至此说不下去了,只因晋王忽然向他这边走了两步,携着森寒杀意。 晋王怒声说:「黄小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黄小嘉把眼一闭,心思在危机时刻百转千回,依照裴怀恩教给他的说法,战战兢兢跪直了些,颤声说:「我、我没有胡说。」 「皇上,前阵子六殿下来问我,我原本因为顾忌着晋王殿下的威胁,不愿与六殿下多说,可我夜里做噩梦,梦见了死去的三万将士。」黄小嘉揩泪说:「皇上,当年之事另有隐情,一切正如供词中所说——我实在不能因我自己这点私心,就害三万将士永不安眠!」 黄小嘉身旁,李熙看准时机,也跟着跪下来,说:「父皇,从前儿臣因为感激二皇兄奋勇杀敌的恩情,心里其实很敬佩他,可是黄郎中没说谎。」 顿了顿,再朝前重重扣首,边说边悄然抬眼,仔细观察着承干帝的脸色变化。 「父皇,儿臣在京中孤立无援,若非有黄郎中大义相助,让儿臣能顺着这点线索,真抓着了当年的涉事之人……」 再顿了顿,倏地话锋一转,怯懦的声音在殿内迴荡。 李熙说:「而且父皇,从前儿臣不敢说,其实儿臣在回京路上遇到了刺杀,儿臣……儿臣看得清楚,那些刺客的衣领,是只在二皇兄府里才有的八宝锦。二皇兄他、他这是怕我回来,不想让我活……」 不对劲,情况有变化。承干帝的态度不好,不能再对晋王这么落井下石了。 正如他先前所料的那般,承干帝有心要护晋王,要把错处都推给黄小嘉,让黄小嘉去做那只替罪羔羊。李熙想:既然如此,他和裴怀恩就该顺水推舟,适时放出衣领这条破绽来,让晋王有话可驳,别真莫名其妙就被皇帝禁了足,吊了兵牌。 换句话言之,如果今天註定判不成晋王的死罪,那就得让晋王疑罪从轻,并且最好依旧能调兵,才能继续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李熙这话说得断续,晋王依言抬头,怔怔望了一眼裴怀恩。 却见裴怀恩此刻居然面色不改,只微微皱起眉来,仿佛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命底下人缝好的流光缎,怎就忽然变成了八宝锦。 在裴怀恩脸上看不出问题来,晋王又转头看齐王。 齐王也在皱眉,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黄小嘉那供词说得清楚,只将一切罪名都指给晋王,让旁人根本就插不上话。因着前几日杨阁老那事,齐王原本以为裴怀恩会记恨,不想竟然没有。 只是…… 打压便打压,为什么又教李熙贸然说出那领子来,给老二留后路? 毕竟那就只是出给李熙的一道考题,实在算不得证据,反而更像生机。 俄顷,正当齐王陷入沉思,晋王也很快找出了李熙话里的漏洞,连忙见缝插针,慌张地说:「父皇,六弟如此胆小,我信六弟没撒谎,可我真的没有这么干!」 说着不顾身旁大臣阻拦,一脚踹在黄小嘉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在两年前做了亏心事,所以不想六弟回京,这话乍一听很顺,可是父皇——若那些刺客真是我派过去的,我会傻到在他们身上缝八宝锦吗!这——这摆明就是栽赃!」 言罢又踹一脚,恨声说:「派出去的刺客能栽赃,通敌之事就也能栽赃!父皇,儿臣实在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黄郎中,竟让他这般害我!父皇……父皇!儿臣今日之冤枉,正如两年前的六弟!」 「……」 高座之上,承干帝双手撑膝,阴沉着脸只看不说,闷声咳嗽起来。 坦白些讲,再没人比李熙更适合、也更希望查清这案子,那案宗上写的是真是假,是个人都能猜到—— 这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却又不得直言,只因为看出承干帝心里要保的,其实是晋王,而不是李熙这个讨人厌的祸星。 或许从始至终,案情的真实过程如何,谁冤枉谁清白,谁又是否真被陷害,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兵败要有交代,而且罪魁祸首不能有用…… 第36页 但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事是晋王做的,衣领却不是晋王缝的,但这不重要,鬼知道那玩意到底是谁干的,重要的是在承干帝看来,晋王连事也不能做——想通了这一层的官员们纷纷唏嘘垂首,连声大气也不敢喘,恨不能当场隐身。 唯有黄小嘉身在局中,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皇上、皇上……」 「皇上,微臣何其无辜,微臣是受了晋王殿下的胁迫!」黄小嘉向前膝行,涕泪横流地说:「皇上容禀,锦玉是微臣的外甥女,微臣见她从小死了爹娘,一直都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在疼爱,微臣、微臣只是担忧她的安危,怕她在晋王府过不好……」 绝不能松口,否则他黄小嘉就变成了主犯! 哀求间,黄小嘉颤抖地抬头,恳切看向裴怀恩,放低身段道:「厂公、厂公请救我,我对皇上忠心耿耿,对长澹忠心耿耿,厂公您是知道的啊!一切全因晋王逼我,并非是我有意栽赃晋王,至于六殿下话里提到的那些八宝锦,我……我真是不知情!我毫不知情!我没栽赃晋王殿下!」 第019章 圣意 裴怀恩往后退,面色愈冷,眼里全是刀子,恨不得立刻就把黄小嘉剐了。 没眼力见的东西,平素在人前不来往,私下求便罢了。朝堂之上,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也敢这般放肆。 承干帝咳得厉害,明黄色的帕子掩在唇前,像是呕了血。裴怀恩稍加思索,没再搭理黄小嘉,而是快步走到承干帝身旁,垂首接过软帕。 裴怀恩替承干帝抚着背,轻声劝他,说:「皇上若是不高兴,就不要审了,左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 裴怀恩宽慰的声音很轻,要挨得极近才听见,承干帝闻言抬眼,把身子稍稍向裴怀恩那边靠。 承干帝望着眼前闹剧,疲惫地嘆息着。 「怀恩啊。」良久,承干帝启唇问:「你怎么想呢。」 裴怀恩这时似乎极恭顺,只低头说:「这是皇上的家事,奴婢怎么好插手。」 承干帝听得又咳嗽,摆手说:「但讲无妨,朕恕你的罪。」 都言家丑不可外扬,但天家之丑,又有哪次是真遮住了的。 裴怀恩得了肯定,脑内高速运转着,转头冷淡地看了眼黄小嘉,猜到承干帝这是又要拿他当刀使,借他之口说出对晋王的宽恕。 伴君如伴虎,这么多年以来,裴怀恩替承干帝诛功臣,改律法,背骂名,不知做下了多少过在当代,功在千秋的「恶事」,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方才得到承干帝的信任和宠爱。 但这份宠爱对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只很会咬人的狗。 换句话说,承干帝对裴怀恩好,只因为觉得裴怀恩听话、好用,所以想让裴怀恩生前过得舒服些,不要受太多罪。 就像那些关起门来给恶犬吃肉,开了门又放恶犬去伤人的聪明主人,待到有朝一日,被恶犬咬到的仇家寻上门来,主人便会含泪杀了这恶犬,为自家洗清罪名。 裴怀恩便是承干帝手里那恶犬。 带着一点对裴家的愧意,还有一点算计,表面上,裴怀恩被承干帝养得毒如蛇蝎,一手遮天,实则却也只是一份装扮精緻的礼物,一个註定要被送给未来新帝的可怜祭品。 无他,料想新帝登基后,只要能够成功除掉裴怀恩,给足文武百官的面子,那么放眼全天底下,又有谁不会对新帝感激涕零,真心敬崇。 但这也是裴怀恩如今为什么非要除掉晋王,转而捨近求远,选齐王扶持的原因。 晋王是从行伍里歷练出来的,杀人如麻,实在太强势。与晋王相比,齐王虽然偶有不敬,却身体孱弱,并且要受宁贵妃的约束。 宁贵妃十次有九次都愿意顺着他,齐王日后就算得了位,想动他裴怀恩,除非狠心杀死生母。但是很显然——齐王不是个足够心狠的人。 至于其他那些王爷们…… 其他就算了吧,他们都太不争气了些,没一个能入承干帝眼的。 说到了底,比起冒着风险篡改遗诏,名正言顺得来的东西,用着显然更舒服,而且变数更少。 承干帝的计划很好,也很完善。裴怀恩经常这么想。 可是再好的算计,也输在了一处巨大的纰漏上。 而这疏漏便是—— 承干帝实在太高看自己的儿子,也太低看他裴怀恩了,总以为就算自己死了,这些王爷们也肯定能斗得过他,甚至可以杀死他。 这么想着,裴怀恩沉吟半晌,故意凑得离承干帝近了些,低声对承干帝说:「回皇上,按理奴婢不该说这个话,可奴婢听了半晌,以为有蹊跷。」 承干帝侧首看他,说:「继续讲。」 裴怀恩便再看了眼黄小嘉,说:「皇上,晋王殿下不是傻子,不会用八宝锦,再说都是亲兄弟,晋王殿下与六殿下无冤无仇,又怎么会害六殿下?依奴婢看,这两位殿下大约都是冤枉,都是着了有心人的道,还望皇上明查。」 顿了顿,抬手指着黄小嘉。 「尤其是这个黄郎中。」裴怀恩眯眼说:「合该仔细地查查他,问他到底与晋王殿下有什么仇怨,又是受了谁的指示,竟敢当堂做出这样的证来。」 裴怀恩要祸水东引,黄小嘉听出来了,正要再开口,却见裴怀恩竟悄悄地向他摇头,不许他再多言。 第37页 裴怀恩这是在安抚他,教他忍。 眼下风向有变,晋王是肯定咬不动的了,而他作为证人不会死,但是要忍,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齐王对此也没异议。 齐王虽然弄不懂裴怀恩事前为何不跟李熙打招唿,教李熙别轻易说出那些刺客来,可事到如今,他能看出承干帝的偏心。 官员们就更没异议。 在文武百官看来,承干帝原本就犹豫,就不太想处置晋王,现在又听了裴怀恩吹风,打算重审黄小嘉…… 有裴怀恩在,恐怕不出数日,便又会如从前那般,叫他藉此大做文章,在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来。 所以还是离得远点,尽量别沾上,免得被这疯子记恨了,日后引火烧身。 于是这场虎头蛇尾的审判,便在所有人的沉默中被拖了过去。这其中,兵部的黄小嘉被革职收监,连带其他人犯一起,被收在了大理寺,等候大理寺那边的再审。 等到快散朝时,承干帝的脸色很不好,裴怀恩见状,便殷切地伸手去扶承干帝。 李熙依旧跪在阶下,没有起身,承干帝垂首看他,在一片寂静中朝晋王使眼色,盼望他们能兄弟和睦——至少暂时和睦,别在这里闹起来。 晋王得了示意,抬头迅速看了眼裴怀恩,而后大步走到李熙身旁,亲自把李熙从地上扶了起来。 晋王生得魁梧,肩宽腿长,个头比李熙高出很多,手上力气也大,此刻不容拒绝地拖住李熙手臂,不让李熙往后退。 晋王沉声对李熙说:「好弟弟,你忘了么?原是我在阵前要了你回来,我是你的亲兄长,不是仇人。这十几年来,我是真心盼你好,你可千万别受那些奸人挑拨,平白寒我的心。」 李熙畏缩地低着头,没有立刻答话,隐在暗处的面容却冷。 太可笑了,明明真兇就在眼前。 真想现在就一剑把晋王杀了,为舅舅报仇。 但…… 李熙整理神色,做出一副惊慌失措,不知该相信谁的模样,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二皇兄,我也是因为听了黄小嘉的证词,况、况且我真抓到了人,也真见着了那些八宝锦,我亲自去户部查过,我是一时煳涂,方才……!」 晋王不怪他,只是说:「无妨,你初回京中,哪里懂得这里的可怕,不过现在好了,有人想把你我兄弟一併除掉,你我就不能让他如愿。」 言罢抬掌拍李熙的肩,话里带笑,真仿佛好兄长一般。 「别怕。」晋王说:「有二皇兄在,二皇兄陪你一块查,必能帮你洗脱冤屈,不让你再受委屈了。」 李熙就点头。 承干帝还在上首看着,承干帝不发话,在场无人敢先离开。 晋王的手指如铁钩,抓得李熙疼了。横竖躲不过,李熙便适时地悔悟道:「二皇兄,我错了。」 「从前没想到。」李熙讷讷地说:「二皇兄,听你方才提起八宝锦,我也琢磨出了一些不对,你说得对,想来是有奸人挑拨,想要离间我们兄弟。」 晋王闻言笑了笑,终于放开李熙,再转身朝承干帝拜道:「父皇,此事既然已经涉及到了儿臣,儿臣就不能不管。」 承干帝静静看着晋王,隐晦提醒他道:「务必查清楚,不要再牵连无辜。」 晋王连忙称是。 却听承干帝又说:「征儿,你府里的人不少,往后不要再收什么妾室,免得出家贼。」 晋王停住须臾,依旧应了。 一大早就这么闹,承干帝实在累了,摆摆手散了朝。底下官员们也都被今日变故吓着了,个个噤若寒蝉,退得飞快。 李熙是与晋王结伴出去的,两个人一路说笑,晋王半真半假地说要在府里开宴,给李熙压惊,弄得李熙愧不敢应,连声推辞。 齐王在离开前看了眼裴怀恩,目中复杂,似乎没想通裴怀恩今日的试探,是为了什么。 宁贵妃与裴怀恩做事,总会瞒着他,像是很怕他从中破坏,把好好的计划弄没了。 倒是裴怀恩自己,裴怀恩原本想去见李熙,同李熙商议一下后续的安排,结果却被承干帝出声拦下,没能立刻走。 「怀恩。」 一直等人都散干净了,承干帝方才起身,喊裴怀恩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他说: 「既然不是老六,就依阮阮生前所愿,准老六留在京都,安心过日子吧。」 顿了顿,眉间隐有愁思。 「至于其他的……怀恩啊。」承干帝嘆了声气,用一种很慈悲的语气,缓缓说道:「邵家军式微,于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朕会哀悼他们,但这案子实在不能再往上查了,到此为止吧,你得空替朕去趟大理寺,凡一切知情人等,不要留活口。」 「……」 承干帝那边话音刚落,裴怀恩心下瞭然,垂眼说:「是,奴婢明白,一定做得漂亮,保证他们都是畏罪自杀。」 第020章 周旋 裴怀恩出来时,晋王和李熙正等他。 玄鹄先离开了,因为脸太臭,李熙不敢让他在晋王身边多呆,生怕他拔剑。 如织人流中,裴怀恩身上的绯袍显眼,轻得仿佛一片被烧红了的云,转眼就飘来了近前。 隔着大约三步远,裴怀恩向晋王行礼,说:「殿下。」 第38页 言罢再转头,笑吟吟地看着李熙,话里有话地说:「前阵子贸然拜访,还望六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熙就只好笑。 裴怀恩这话说得模煳,在晋王听来,他们两个人争论的该是黄小嘉,可是实际上,裴怀恩却在调侃他那日的女子装扮。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又没外人知道,就随裴怀恩去笑吧。 这么想着,李熙先朝裴怀恩还了礼,又转头向晋王告罪,说:「二皇兄,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当时证据确凿,我……」 晋王扬手打断他,大度地说:「六弟不必多礼,那黄小嘉奸诡狡猾,连我都骗过去了,更何况是你。」 李熙连声称是,将头垂得极低,似是极羞愧。 却听晋王沉吟片刻,竟当在李熙的面前,对裴怀恩直言道:「怀恩,有人要害本王,多亏有你在。」 晋王从没把李熙放在眼里,什么都懒得避讳他,甚至上前去抓裴怀恩的手,被裴怀恩不着痕迹地躲了。 「殿下言重了。」裴怀恩神色平淡,对晋王客气地笑着说:「殿下能化险为夷,全凭殿下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够重,再者皇上双目如炬,就算殿下和奴婢不说,也定能看出那些布料的猫腻。」 晋王也在感慨,说:「说到底,竟是六弟救了我一命。父皇要保我,多亏六弟及时交代出刺客的事,给父皇递了台阶下。」 裴怀恩看着晋王,意有所指地说:「眼下正是选定东宫的关键时刻,只怕有人一击不成,还有后招,殿下应当小心防范,千万不要着了幕后之人的道,惹皇上厌烦了。」 晋王闻言就点头,若有所思地侧首看了李熙一眼,低声说:「怀恩,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 「父皇是最不喜欢我们兄弟相争的,此次事发突然,只怕父皇虽然表面没发作,心里却被扎了根刺,已在嫌我烦了。」 晋王此刻所言,说的是承干帝已经知道了他陷害李熙,设计使桓水沦陷,事后又派刺客去灭口的旧事,裴怀恩听得明白,沉默须臾,索性张口撒大谎,对承干帝在邵家军全盛时的害怕绝口不提,只顺着晋王的担忧往下循循善诱。 「不瞒殿下,殿下担心的都对。」裴怀恩忧愁地说:「皇上方才留下奴婢,就是在和奴婢询问神机营的情况,皇上还说殿下这些年辛苦,应该休息了。」 晋王哑然道:「父皇想收我的兵?」 裴怀恩再点头,拿眼尾余光瞥着李熙,仿佛因为有李熙在,不好把话说得太清楚。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不需旁人多言,它自己便会茁壮成长起来。 不出裴怀恩所料,晋王果然越琢磨越偏,觉得承干帝这是在怪他不顾邵家军的安危,并因此变得忧心忡忡。 「怀恩,神机营不能交。」晋王皱眉说:「你知道的,老三近日风头很盛。」 裴怀恩就说:「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顿了顿,瞧着左右无人,便弯腰凑上来,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此番凯旋,也算是将功补过了。」裴怀恩一手拢唇,附在晋王的耳边说:「齐王殿下身体孱弱,无法掌兵,想来只要殿下近日安分些,能依皇上所愿,让这案子顺利地在黄郎中这里结了,别再出差错,皇上总归会念着殿下的好,否则就……」 余下半句话没说,威慑效果却足够,让晋王听得皱眉。 晋王说:「本王明白,父皇不愿再牵连无辜,本王亦如此,本王会让黄小嘉认罪画押。」 裴怀恩得了肯定答覆,满意地点头,脚下重又退回来,温和地说:「就不再送晋王殿下回了,奴婢前些日子吓着了六殿下,今日合该去送送六殿下,给六殿下赔个不是。」 裴怀恩要送李熙回去,恰好晋王也想让他去安抚李熙,教李熙不要再胡闹。 「六弟今日受了惊,是该有人送。」晋王朗笑说:「等我晚些为六弟开宴压惊,喊兄弟姊妹们都来我府上聚,怀恩你也来。」 裴怀恩也跟着笑,但是摇头说:「奴婢还有奴婢的忙碌,就不凑这些热闹了。」 晋王灼灼地看着裴怀恩,说:「怀恩,你对本王冷了好些。」 裴怀恩面色不改,温声说:「皇上不喜分食,殿下也多体谅奴婢的难处。」 晋王无言以对,也不敢再强求,只在最后离开前,眼带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裴怀恩。 有侍从牵了马来,晋王跨上马,说:「怀恩,等……之后,本王定会……」 裴怀恩打断他,不冷不热地说:「晋王殿下对奴婢的好,奴婢都记着。」 记得清清楚楚,且永生难忘。 身为皇子,哪里懂得为人禁.脔的苦楚,以为只要给吃给喝,给金银给绸缎,就是格外优待——可是给过之后呢? 在接下来数不清的漫漫长夜中,就因为他是男子,就因为他耐折腾,晋王便把所有捨不得在晋王妃身上使用的手段,全用在了他的身上,每天把他当个物件似的去摆弄,去炫耀,去分享,甚至献给皇帝。 而比这些龌龊事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晋王竟然真的打从心里认为,这已经是在对他好。 主子对奴婢的好,约摸也就是如此了。裴怀恩想:若他生来便是个奴婢,他大抵会对此感激涕零,可惜他不是。 裴容卿,裴怀恩,两个名字,两种人生。曾几何时,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想起自己本也该如祖父、如父亲那般,在朝堂之上慷慨雄辩,施展抱负。 第39页 可是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不甘心,所有这些自认恩宠他的人,都只把他当个彻彻底底的奴婢,一把没有喜怒的刀,忘记了他也曾是在京中名噪一时,天生记忆力超群,七岁能诗的小神童。 依稀,仿佛也只有杨思贤还记着,并且时常感嘆,言说可惜。 思索间,晋王渐渐走得远了,裴怀恩稍稍定神,须臾敛了眼里阴鸷,转身再看李熙。 方才裴怀恩和晋王说话时,李熙一直站在原地,整个人显得极安分,既不上前多听,也不着急离开。 眼下裴怀恩得了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李熙身上,发现李熙正垂首站着,似是在沉思。 李熙也确实在沉思。 李熙在想,如果晋王已经看出了承干帝要保他,那么晋王还有什么理由反。 对面,裴怀恩隐约猜出了李熙心中所想,低声对他说:「上我的轿,我们边走边谈。」 李熙便点头,跟在裴怀恩身后上了轿。 下一刻,软轿被稳稳地抬起来,裴怀恩阖眼向后靠,疲惫地嘆了声气。 裴怀恩说:「知父莫若子,竟是六殿下想的周到。」 李熙对此也有些失望,低声说:「总要先探探父皇的口风,以免祸及自身。」 裴怀恩闻言就睁眼,眼里带点嘲弄,笑着说:「看你这模样,心里原本还是对皇上抱有希望的,是不是?」 李熙只说:「未料父皇竟连样子也不做,摆明了就是在偏心老二,让老二一眼就看出来,才敢在朝堂上那般有恃无恐。我……我真是很心疼舅舅。」 裴怀恩嗤了一声,看样子是本能想嘲讽,但又不知为的什么,生生忍回去了。 「皇上铁了心要保晋王,方才还对我说,要我尽快杀了牢里那些人,尤其是黄小嘉。」裴怀恩斟酌着说:「皇上的意思,是不想再往下查了。」 李熙的心神还在邵毅轩身上,声音很消沉,说:「今天这场戏做得急,想必在父皇看来,应是老二要杀我,但没杀成,后来又被老三以八宝锦设计,才会阴差阳错地被我查到。」 顿了顿,双手交扣撑在额前,越发头疼了。 「但是老二和老三都有用,父皇不想捨弃他们。」李熙慢吞吞地说:「事已至此,黄小嘉必死无疑,已经不能期待再从他嘴里挖出什么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黄小嘉手里还有新证据,有承干帝护着,这些新证据也根本没用。 裴怀恩对此也很贊同,但他比李熙想的长远些,良久才说:「六殿下别这么悲观,晋王身在局中,不一定能参得透这层圣意。」 李熙应声抬眼,看向裴怀恩。 李熙说:「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懒懒摆手,边思考边说:「六殿下也看见了,方才经我试探得出,晋王现在大约只知皇上要保他,却不知皇上要保他的决心有多大。」 李熙怔住一瞬,说:「厂公是说,老二对父皇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信心,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被捨弃。想要老二出兵,或许不需要父皇真的对老二生疑,只要老二误以为父皇对他生了疑,就成了。」 裴怀恩一手支颌,不置可否,只撩开了帘子往外看。 俄顷,却听裴怀恩忽然说:「先前一切不论,但现在皇上已经明白地表示出想要到此为止,六殿下你猜,如果我让黄小嘉在临死前,再写一份污衊齐王的供词,并且将其悄悄地呈给晋王,面上只对晋王说,那黄小嘉狗急跳墙,要拉着晋王一块死,要让皇上认为晋王是藉此算计了齐王,而且已经得逞,已经叫皇上埋在大理寺中的耳目听了去……晋王又会如何?」 李熙睁大了眼,说:「如此一来,老二一定就会以为,自己再也无缘东宫——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裴怀恩低低地笑,说:「晋王不是个甘心居于人下的,黄小嘉命不好,既然救不下来,就让他物尽其用吧。」 第021章 容卿 裴怀恩谈人命,语气总会平淡的没一点起伏,就像是在说小猫小狗一样,既不傲慢,也不怜悯,却令人闻之生寒。 他是真不把人当人看,甚至不把他自己当人看。 李熙在旁听得清楚,静默片刻,说:「黄小嘉想活,要教他如其他人犯那般自裁,恐怕不会容易。」 裴怀恩闻言侧目,似笑非笑地瞧着李熙,说:「这就不劳六殿下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当年邵帅兵败桓水,黄小嘉功不可没,没少给晋王出主意,六殿下慈悲,连这种两面三刀的墙头草也怜。」 李熙听了就摇头,眸里晦暗难言。 「我怜的不是黄小嘉,是天下一切局中人。」李熙说:「以为自己是旁观者清,实则死生不由己,可悲,可嘆。」 裴怀恩又说:「不过就是一颗棋子。」 李熙面色苍白,嘆息着说:「在自己的棋盘上做棋手,又在别人的棋盘上做棋子。其实很多时候,棋手和棋子,内里又有多少分别呢,倒不如不下这盘棋。」 裴怀恩这才坐直了些,眼里兴味很浓。 裴怀恩说:「六殿下这是在拿话点我么。」 李熙当然不肯承认,只低声说:「厂公多心了。」 裴怀恩就笑。 「既已入局,又岂能不争,既然要争,又岂能不赢。」裴怀恩说:「管它做的究竟是棋子,还是棋手,只要能赢便好。」 第40页 裴怀恩把话说得狠,李熙不能苟同,垂眼说:「可是到底为什么要争,豚犬一旦有了做人的心思,岂非更痛苦么。」 裴怀恩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六殿下很聪明,可惜野心太少,不愿抬头看看上面的风光。」裴怀恩温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也多亏六殿下的野心很少,你我才能合作的如此愉快。」 李熙没吱声,只一味地低着头,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裴怀恩见李熙情绪不佳,以为李熙还在琢磨黄小嘉,没忍住皱了眉,难得动起一点恻隐之心。 暖香阵阵,阗寂无声。 半晌,软轿行得平稳,裴怀恩抬手拍李熙的肩,软声宽慰他说:「六殿下是天家贵胄,即便落了平阳,也不必拿自己去与那黄小嘉比。只要六殿下想,从今往后,六殿下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话至此顿住,冰凉指尖摁在李熙唇角。 「乖,笑一笑。」裴怀恩说:「原是我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以为只要证据确凿,晋王就能倒。」 再顿了顿,手指弯曲上移,哄孩子似的刮到鼻尖。 不必李熙回应,裴怀恩已缓缓倾身向前,轻言细语地对李熙说:「你这次为我出主意,我理应谢你。此次之后,只要六殿下依旧能够谨言慎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本督在这里向六殿下保证,往后的日子,六殿下定会过得很安宁。」 话落,李熙听得眼皮一跳,正欲再开口,未料轿子竟被拦下。 因轿子停得急,千丝万缕的思绪被打断。李熙掀开帘看,见着三两小厮垂首立在轿前,言道想见裴怀恩。 原是杨思贤病体初愈,不知怎的想通了,派了人来请,邀裴怀恩过府小聚。 本来以为杨思贤和裴怀恩关系好,至多只是虚以委蛇,点到为止的好,没想竟是来往甚密。对此,李熙感到很震惊,也很好奇。 杨思贤是何等清廉的人,如今怎么竟也愿意为了裴怀恩,一而再再而三的自降门槛。 因为实在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出于这份好奇,李熙没有立刻回府,而是体贴地劝裴怀恩改道。 李熙说:「厂公手里事情多,又着急回宫,如果坚持送我,今天怕就见不到杨阁老。即然如此,不妨带我一同前去,也免厂公为难。」 裴怀恩听罢,便意味不明地抚着膝笑,口中只说:「那倒也没为难,本就没想再送,都已打算赶你下轿了。」 李熙噎了一下。 万幸裴怀恩没有真的赶他下轿。 不过实话实说,裴怀恩对待杨思贤,总是格外敬重的。譬如说今日,有杨府的人来请,裴怀恩不做多想,当即便应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汤汤的转头,一路无话。 大约一刻钟后,软轿停在了杨府门前。经通传后,裴怀恩提着袍下轿,李熙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门,被府中小厮一併引去书房。 杨思贤正在书房里练字,与病前相比,脸颊清减许多。 杨思贤见了裴怀恩,就搁下笔,和蔼笑着说:「容卿,快过来,我这几日想了许多,方才想明白,险些就让自己被利用了去。」 裴怀恩对此毫不介怀,侧身让李熙露了脸,笑着说:「先前多有得罪,早就想来拜见阁老,却又怕被怪罪,更怕被您打出门去,故而不敢打扰。」 裴怀恩身后,李熙连忙见礼,说:「杨阁老。」 杨思贤没想到李熙会来,见状微微一怔,是在缓了片刻后才说:「六殿下也来了,常听容卿说起你,快坐吧。」 李熙便点头,沉默寡言地坐了,面上颜色虽未改,心中却在啧啧称奇。 裴怀恩在杨府,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般,哪还有在外边的半分跋扈了。 原来裴怀恩没有在做戏,他是真的与杨思贤交好。 须臾有小厮上了茶,李熙端着茶盏,静坐环顾,见杨思贤把这间书斋布置的清雅,入眼只得一方小桌,一片竹帘,一盆兰草,余下便是数不清的藏书典籍,可算是真正做到了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有李熙在,杨思贤变得拘束许多,坐着和李熙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又转头看向裴怀恩。 裴怀恩此刻也坐了,就坐在李熙对面,坐得极端正,手和脚都摆在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没有东倒西歪。 裴怀恩说:「阁老恕罪,前阵子下令杀死崔郁书,实是无奈之举。」 杨思贤很疲惫地嘆了声气,说:「我已知道了,原是郁书收了工部的钱,指使炸毁石桥,闹出不少人命来。」 裴怀恩惭愧地说:「好歹也是阁老的学生,我应该留情。」 杨思贤摆摆手,似是不想多说。 杨思贤左手边,李熙沉吟许久,方才想起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崔郁书,大约就是前阵子上朝时,被锦衣卫当廷杖毙的那个人。 短暂的寂静中,李熙又抿了口茶,却见杨思贤再次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开口颇唏嘘。 杨思贤说:「难怪容卿总跟我提起六殿下,想我当年再见着容卿时,容卿的年纪,约莫也就如六殿下这般大,甚至比六殿下还小一些。」 裴怀恩随即出声否认,说:「阁老,我没总跟您提他,我不过只是见着他可怜,每天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还总哭,我就没忍住,偶尔多跟您提起那么一两回,您就打趣我。」 第41页 李熙闻言呛着了水,仿佛见鬼了。 原来裴怀恩还有这么和气可亲、愿意与人闲话家常的时候。 不……不对,眼前这个人或许不是裴怀恩,而是多年前的裴容卿。 正思索着,就又听见杨思贤笑。 「不论怎么说,六殿下能洗清冤屈是好的。」杨思贤说:「声名不过身外物,是祸星是吉星,又有什么相干,往后六殿下就安心住在京里,也算不枉费武诚的一番苦心。」 杨思贤话里的这个武诚,自然正是李熙的舅舅——邵毅轩邵大帅。 李熙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邵毅轩的字,如今骤然再听,下意识捏紧了手里茶盏。 李熙说:「阁老也认得舅舅。」 杨思贤点点头,并指压到眉心。 「认得,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武候么,怎么会不认得。」杨思贤扶额嘆道:「不瞒六殿下你说,老朽授业多年,除去容卿的父亲外,原本还有一个很喜爱的学生,名唤支蔺,字居白。」 李熙惊讶地说:「大理寺少卿支居白,当年威名赫赫的铁笔神判,舅舅的幼时好友。」 杨思贤十分感慨,说:「唉,那都是以前了,今时不同往日,居白早就被贬去了通县,以我这身老骨头,怕是临死也见不着他了。」 裴怀恩在旁听得很不乐意,小声嘀咕着说:「阁老身强体健,活个百八十岁又能怎么。」 话音未落,李熙把眼睛瞪得更大。 裴怀恩、裴怀恩这是在撒娇? 可这多吓人?多少人在梦里也见不着这个! 和李熙的大为震撼不同,杨思贤显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听罢便皱眉说:「怎么,指望我活得久点,日后再变个秋胡(1)来保佑你,让你在朝堂上继续作威作福,丢你爹的脸?」 裴怀恩弯着眼笑,挨了训也不恼,就像一个寻常听话的后辈。 裴怀恩说:「阁老别冤枉我,您明知我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杨思贤朝天翻白眼。 「就是因为知道,因为觉着你身上好歹还有几分你爹的影子,才准你登我的门。」杨思贤说:「否则就以你平日的那些作为,你自己说说,哪一桩哪一件,不该被判死罪!」 裴怀恩听了这话,勾着唇看了李熙一眼,浑不在意地说:「阁老心疼我,知道我的辛苦,哪会不许我赚这点辛苦钱,再说都是他们自不量力,先来招惹我,倒也怪不得我对他们赶尽杀绝。」 顿了顿,像是被李熙脸上的神情逗到了,以拳抵额忍耐地笑。 「阁老,圣人早已有言。」裴怀恩颤着肩膀,温温和和地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第022章 营救 杨思贤见状,面上复杂地看着裴怀恩,数次欲言又止。 良久,却听裴怀恩又说:「阁老,我知您是为我好,可我已无退路。这些年来,我为报血仇,费尽心机走到了今日,已经得罪太多人,莫说是退,就是稍微的松松手,恐怕都得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悲下场——我绝不能退。」 杨思贤听了就嘆气,说:「你的父亲见你如此,怎么能瞑目。」 裴怀恩不为所动,坚持地说:「阁老,若我真的放下了,重新规规矩矩做回了裴容卿,我爹倒是能瞑目,我却不能了。」 杨思贤依旧不肯松口,只沉声说:「既然宫里没路退,那就出宫来,早叫你向皇上讨个出宫的恩典,你就是不听。」 顿了顿,皱眉再嘆。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容卿啊,我只盼你别再执迷不悟,伤人伤己!」 闻言,裴怀恩略眯起眼,没有再开口。 杨思贤是个脾气很好,但却很固执的人,始终坚信人性本善,也始终坚守着他自己的道,平素总会把世间一切都想的很简单,入世一甲子,仍怀赤子心。 面对着这样的杨思贤,裴怀恩实在不敢、也不忍心拆穿,甚至对他说不出一句重话。 究竟该怎么说? 对面,李熙低头吹茶沫,面上装着波澜不惊,耳朵却早已竖起来。 气氛一时有些不好。 又过了很久,杨思贤见实在劝不动裴怀恩,便重重拍一下桌。 「唉,也罢,我是管不了你。」杨思贤说。 杨思贤虽然唏嘘,却也明白不是什么事都能放下,不愿再做那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客,当先服了软。 「容卿啊,先不提这些糟心事。」杨思贤抿了口茶,适时地话锋一转,说:「你知道,我那孙儿就快及冠,前阵子一直缠着我给他取字。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几个备选,却又迟迟拿不准主意,正巧今天你来了——来,过来,帮我替他选一选。」 杨思贤说这话,可以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好,裴怀恩听得清楚,不由怔住一下,方才刚攒起来那点不愉快,瞬间就不见了。 算了,实在没什么可争辩。裴怀恩想。 杨思贤是为了他好,不是在怪他。 这么想着,裴怀恩的态度软下来,自嘲笑道:「阁老又打趣我,您那孙儿究竟有多讨厌我,您难道看不出?待到日后,若让他知道是我替他选的字,他还不气的跳河?」 杨思贤闻言就板起脸,说:「他敢?」 裴怀恩忍俊不禁,闷不吭声地喝净了茶,咬死了没答应。 第42页 闲话又说了半晌,从杨思贤家中出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因着朝上那事,杨思贤自忖理亏,亲自把裴怀恩和李熙送到了门口。 抬轿的人就等在门外,裴怀恩迈过门槛,顿了顿,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倏地转回身,害得李熙险些撞在他怀里。 「阁老。」裴怀恩抬手扶了下李熙,意有所指地对杨思贤说:「近来不太平,和您那孙儿说,若是可以,叫他最好称病在家,不要出门行走了。」 杨思贤愣了一下,正色说:「你想做什么?」 裴怀恩迟疑不定,正欲回答,手指尖却被捏了捏。 裴怀恩哑然垂眼,见李熙正背对着杨思贤,悄悄向他摇了摇头。 许多事情,点到为止便够了,不可再生事端,尤其不能让杨思贤这样廉洁奉公的好官,得知混乱的具体时间。 杨思贤会想救人,会把消息提前漏出去。 经李熙这么一提醒,裴怀恩心下瞭然,当即便改口说:「阁老不要多想,不是我要做,是皇上老了,恰好又赶上晋王和齐王争得紧。」 话至此顿住,面上越发和气了。 「阁老,您那孙儿性子直,容易受唆使。」裴怀恩说:「我怕他因为说话不好听,被人记恨上了。」 得了肯定答覆,杨思贤这才作罢,将信将疑地看着裴怀恩出了门。 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也向杨思贤告别,说:「阁老留步。声名不过身外物,阁老今日所言,使我茅塞顿开,我心里很感激,日后再来拜会。」 杨思贤笑着摆摆手,说:「实话实说罢了,六殿下慢走。记着通县和桓水离得近,六殿下若不弃,得空就来我这小坐,与我说说居白和武诚的趣事。」 李熙点头答应,恭恭敬敬地朝杨思贤作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杨思贤这个人,既有老年人的通透,又有少年人的热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还能拉得下脸认错,性子确实很好。 须臾大门合上,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走了几步,看着裴怀恩上轿,仰脸说:「厂公今日作为,倒令我有些狐疑了。」 裴怀恩撩开帘子看他,眼里颇得趣。 裴怀恩说:「六殿下这么好骗,这才多久,就觉着我是好人了?」 李熙立即就摇头。 好人算不上,但和传闻中相差很大。 「厂公。」李熙说:「我只是看不清楚。」 京都的云太厚,孰真孰假,孰善孰恶,全都被深深地埋在了云层里,令人看不真切。 裴怀恩明了李熙话里含义,沉默片刻,说:「假的,全是做戏给阁老看的,阁老乃天下文人之首,你知道文人最麻烦。」 「现如今,只要我以父亲为由,哄好了杨阁老,便能堵住天下文人的口,让他们不敢再频繁地弹劾我——外面都是这么传的,难道你没听见?」 李熙唿吸略侷促,没有回答。 若真是假的,裴怀恩便不会这么有恃无恐,敢在杨府的大门口说这些话。 说到底,暂且不论裴怀恩这个人如何。李熙在心里暗暗地想:细细琢磨下来,裴父大约是真的冤枉,否则得不了杨思贤青眼。 正思索,裴怀恩已起了轿。 最前面两个轿夫在唿喝,李熙转瞬回神,连忙出言喊住裴怀恩,说:「厂公,我以后真能平安了么?」 裴怀恩听罢撂了帘,笑声说:「眼看就要起风了,住在京都的人很多,只要六殿下别挡路,平时多听话,少说话,除了本督,还有谁会记起您呢。」 - 裴怀恩说得对,的确就快起风了。只因当天夜里,福顺就领命去了大理寺。 除了黄小嘉之外,其他涉案人犯都很好处理,他们都是有妻有子,就算为了家里平安,也甘愿赴死,唯独黄小嘉不好弄,由于一直认为自己能出去,警惕心格外重。 福顺去探望黄小嘉时,黄小嘉很高兴,隔着牢门便朝福顺伸手,激动地说:「福公公!福公公来了!厂公也来了么!」 福顺就笑着摇头,喊人把牢门打开了,一步跨进去。 福顺说:「督主太忙,特意命我来探望黄郎中。」 说着环顾四周,不高兴地皱起眉。 「呸,这些踩高捧低的狱卒,实在太可恨,怎么能如此怠慢黄郎中?瞧瞧,这哪是人吃的东西!」 黄小嘉便揩泪。 狱中虫子多,饭菜也馊,黄小嘉在这里吃了苦,如今猝不及防地听见关心,觉得很感动。 「有劳公公挂念了。」黄小嘉嘆道:「我这些天是日也盼,夜也盼,总算盼来了公公。」 福顺听了就陪笑,命人送上食盒。 饭菜酒水很快都摆了上来,两个人盘膝对坐,福顺亲自为黄小嘉夹了菜,恭维地说:「郎中不要慌,督主记着郎中您呢。」 黄小嘉低头看了眼那菜,没动筷。 黄小嘉说:「公公,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福顺见黄小嘉不吃,就自己先吃了两口,半晌才说:「郎中急什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安郎中的心。」 黄小嘉犹豫许久,方才端起碗。 一口香米吃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福顺见黄小嘉愁眉不展,便也跟着嘆了声气,伸手指指头顶。 「郎中有所不知,不是我们督主不想救您,实在是这上面呀,不想再查啦。」福顺倾身向前,俯在黄小嘉的耳朵旁边说:「上面的意思,是让郎中您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对外只说是您心思不正,假传了军令。」 第43页 黄小嘉艰难吞咽,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滚下来。 黄小嘉说:「可是、可是……」 福顺挥手打断了他,把声音更往低压。 「郎中先不要急,虽说难办,可也不是毫无办法。」福顺细着嗓循循善诱,垂眼说:「不瞒郎中说,我们督主已经为您谋好了退路,只要您自己能想通,答应不再做这个官,下半辈子依旧有富贵。」 黄小嘉倏地转头,说:「公公的意思是……」 福顺柔柔地笑了下,指着黄小嘉面前那酒壶,说:「说来也简单,这是一壶可以使人假死的酒,只要郎中喝了它,夜里就会有人把您运走,运到京都外面去,还会给您许多许多的钱。想来……只要郎中点个头,保证自此不再入京,让过去的事全烂在肚里,往后天南海北,岂非天高任鸟飞?」 黄小嘉沉默着吃饭,老半天没再说话。 福顺知道黄小嘉是不信,便当着黄小嘉的面,从那壶里倒了杯酒,又喊跟着他来的一个小太监喝了,让黄小嘉亲眼见着那小太监浑身抽搐,没了气息,后来却又因为福顺餵下去的药丸,奇蹟般地「起死回生」。 福顺说:「黄郎中还有什么不满意,这酒千金难得,若是督主想杀您,为何还要千叮万嘱,让我叫您别再回来?」 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黄小嘉迟疑片刻,抬眼瞧着那个喝了酒又吃过药的小太监,已然有些心动。 黄小嘉说:「未料厂公竟是个说话算话的,要我怎么报答他才好。」 福顺面上依旧还是笑吟吟的,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再拎起酒壶,拇指使力下压,不着痕迹地把壶盖转过小半圈。 承干帝要见尸体,谁敢让黄小嘉假死脱身? 再说—— 只有真正死透了的人,才是最安全最沉默的。 「黄郎中聪明,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说起来,我们督主为了救您,可是花了大心思。您若想报答他,眼下就是好机会……」 说着话,福顺已重新给黄小嘉倒了真正带毒的酒,又转头喊人拿出笔墨,对黄小嘉客客气气地说:「事已至此,督主不愿做些无用功,便想劳烦郎中,在临走前,替我们再写一份新的供词……一定要亲笔写。」 第023章 暗涌 更深夜静,黄小嘉去的悄无声息,供词被连夜送进了晋王府。翌日,有小厮从晋王府的后门出来,紧急赶去昭平公主府。 晋王不信裴怀恩,至少不全信。说白了,晋王平日同裴怀恩把话说的漂亮,等到真出事时,头一个想到去请的,却是昭平公主李长乐。 不同于看似受宠,实际生母位份极低的小公主李青芙,李长乐是承干帝登基后所诞的第一个孩子,身份极尊贵,后又经其母经营,嫁予了郜国公郑博仁的嫡长子,郑瑀为妻,岁俸两千石,是位真正手里有权,兜里有钱的金贵公主。 从晋王府到昭平公主府,路程不算太近,李长乐得了消息,一刻没耽误,当即便欣然应邀,跟随小厮去了晋王府。 大约半个时辰多一些时,李长乐行到了晋王府门前,被晋王亲自迎了进去。 须臾小厮被喝退,姐弟俩一前一后穿过了迴廊,来到后面的堂屋。 此刻时候尚早,李长乐坐上首,鬓边簪着的白玉珠串摇晃,说:「阿蛮,什么事这样急?」 晋王闻言便关了门,快走两步,把黄小嘉的供词递给李长乐看。 晋王说:「皇姐,这是裴怀恩托人带给我的,你先看过。」 由于晋王面上太严肃,李长乐犹豫半晌,满眼狐疑地接了。 结果越看越恼。 「简直是一派胡言。」片刻后,李长乐把供词揉皱成团,冷情地说:「不知轻重的东西,临了还惹人烦,就该把他挫骨扬灰。」 晋王亦皱起眉,踌躇地说:「按裴怀恩的意思,原是那黄小嘉不满自己背了黑锅,决意拉我下水,可我总觉着——这里面有些不对。」 李长乐一怔,说:「哪里不对?」 晋王就撩袍坐下,扣桌说:「因为事发突然,起初我也很相信裴怀恩,可等我缓过神,我忽然发现,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对。」 「皇姐,我这些天便在想,那些刺客的衣领,原本是我出给老六的考题,想引他去查老三,可是中途却出了差错,流光缎意外变成八宝锦,反倒使我自己吃亏……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李长乐默不作声地喝着茶。 「再有,裴怀恩心思缜密,以往办事都漂亮,从不出纰漏,怎么这回就变废物了,竟然放任黄小嘉和老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一直等上了朝才知道?」 李长乐说:「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蹊跷。」 晋王冷笑一声,说:「何止啊,老六既然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又能看出那些衣领有问题,脑子就肯定够用,就该知道那些布料都不是证据,怎么还敢当在父皇的面前说?」 话音未落,李长乐搁盏的动作一顿。 「李熙是被邵毅轩养大的,对邵毅轩的感情很深。」李长乐迟疑地说:「若以常理度之,李熙一旦认准了是你,就该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绝不会给你留生路。」 晋王听了便点头,面上深以为然。 晋王说:「另外就是黄小嘉的这份供词,这是裴怀恩出的第二处纰漏了。」 第44页 「先前父皇有意保我,暗示我尽快结案,我因为太忙,就把这事交给了裴怀恩,让他劝黄小嘉认罪画押,免得活受罪。可是这才过了几天?裴怀恩竟然对我说,黄小嘉忽然反悔,不知怎么就联繫上了父皇埋在大理寺的人,向父皇告我的状,还故意写出这样一份供词,对外只说是我逼他写的。」 李长乐沉默片刻,说:「找黄小嘉对质过么?」 晋王就嘆气,一瞬拍案而起。 「对质个屁。」晋王看着李长乐,说:「事发之后,黄小嘉就服了毒,这会早凉透了。」 李长乐不说话了。 若是这样,那就不太好办了。 却听晋王又说:「可我实在想不通,我其实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但却始终无法判定这份供词的真伪。」 李长乐也站起来,原地提裙踱了几步。 「一共有三种可能。」李长乐说:「第一,裴怀恩是真的出了错,但是依然站你这头。第二,裴怀恩先前被老三收买,在朝上反咬你不成,便及时地见风使舵,又同父皇保下你,事后更以黄小嘉向你示好,希望跟你握手言和。至于这第三么……裴怀恩从始至终都在算计你,从没真的扶持过你。」 晋王略眯起眼,说:「皇姐,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份供词的真假,以及之后该怎么做。」 昨晚裴怀恩差人来传,说是黄小嘉已经和承干帝的耳目接上了头,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截下这份供词,让承干帝就算听了风,也见不到证据,只能在心里暗暗怀疑,不能真的发作。 「皇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只是在想……」 少顷,晋王揣摩着各方势力的心思,沉声说:「父皇生性多疑,若裴怀恩所言是真,那我就该及时应对,趁着手里还有兵,逼父皇立储,免得日后被卸权。可若……若裴怀恩全是在骗我,只怕我这一动,往后假的也成了真的,只会让父皇对我更厌烦。」 李长乐皱起眉,说:「裴怀恩跟你这么些年,怎么还没驯服。」 晋王对此也很不理解,只摇头说:「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年我对他如何,赏了他多少好东西,皇姐你可都亲眼见着了,可他表面对我恭敬,实则却一直与我隔着心,尤其是这两年,言行越发放肆了。」 闻言,李长乐面色愈冷。 李长乐说:「养不熟的白眼狼,区区一个奴婢,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依本宫看,他这是过惯了好日子,不记得是谁把他从泥沼里拖出来。」 顿了顿,倏地再转头看晋王,忽然话锋一转。 「阿蛮,我早便同你说过,外人靠不住,只有你我姐弟才是真心,你就是不信。」 李长乐望过来的眼神缠绵,隐隐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逼得晋王连忙转身,不敢与她对视。 顷刻间,空气陡然变得灼热。 一时默默。 李长乐这话有些吓人,方才琢磨的一切被打乱,良久,晋王负手背对着李长乐,重重地喊道:「……皇姐!」 「皇姐,我母妃去的早,平日多得你和惠妃娘娘的照顾,也愿意唤惠妃娘娘一声母妃。」 晋王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对李长乐说:「皇姐,你这一世都是我的姐姐,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姐姐。我自然知道皇姐对我是真心,我对皇姐亦然,只要我李征在一日,便会保皇姐尊贵一日,安乐一日,至于其他的……郑驸马待皇姐不错,皇姐该多想想他。」 再多的话晋王没有说,李长乐听了,没忍住眼眶微红,不甘心地拂袖。 很多事一旦开了头,便不好收拾了。 似是不满晋王态度,李长乐没再继续同晋王谈正事,而是怨声说:「阿蛮,自从我成了亲,你就一直避着我,以致如今外面都在传你我不和。今日你喊我来,我还以为……」 晋王阖眼打断她,没有回头,说:「皇姐,我今日喊你来,只是为了谈黄小嘉。」 李长乐有些急了,快步上前抓晋王的手,说:「阿蛮,就算你不理我,也不该让我去和郑瑀好,他郑瑀一介酸儒,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我?我李长乐想嫁的郎君,合该是能降烈马,挽长弓的盖世英雄……阿蛮、阿蛮啊!你可知我成亲十年却不绾髮,依旧坚持做少女打扮,是为了谁?」 纤细手指碰到掌心,晋王再往前走了两步,没有接李长乐的话。 「皇姐!我喊你来,真的只为谈黄小嘉!」晋王面色几变,嘆息说:「皇姐想要我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皇姐心中所求,我不敢知道!」 「……」 小心翼翼的试探被拒绝,李长乐绝望地攥紧了拳,没有再吭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晋王听见李长乐往后退,颓然地跌坐回去,哑声说:「阿蛮,原是皇姐不对,你别介怀。」 直到听见李长乐松口,晋王才敢转身,皱着眉摇头,说:「皇姐太客气了,阿蛮永远不会怪皇姐。」 顿了顿,像是有意宽慰李长乐,晋王走上前来,亲自给李长乐倒了茶。 因为不想李长乐尴尬,话题很快就被绕回来。 「皇姐,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忙。」晋王垂着眼,不敢看李长乐那张美艷无双的脸,口中只轻声说:「我思来想去,父皇已经没两天了,是以……为免夜长梦多,无论这份证词是真是假,我都该起这个事。」 第45页 李长乐没有接晋王的茶,神情依然很忧郁,说:「原来你已做出决定了,既然心中有计较,又为什么要说不知该怎么办?你现在连我也防了。」 晋王扶着桌案,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晋王说:「因为没有皇姐点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裴怀恩真站在我这头,我要做的这些事,也是天理不容,九死一生,我只能成不能败。」晋王眼里复杂,抬手为李长乐扶正了簪,沉郁地说:「所以我要确保这里面没变数——皇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李长乐胸口发闷,不甚自在地扭过了脸。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长乐不是傻子,只要稍作思索,便能明白晋王话里的意思。 许久,李长乐像是终于放弃了,忽然轻声说:「……也罢,纵然是万丈深渊,我又怎么捨得不帮你。」 说着话,眉间骤染厉色,其杀伐之果断,竟是全然不逊男儿。 「一个月后,宫中会按惯例,举办一年一次的冰戏大会。」李长乐说:「届时,我会广发请帖,藉机把朝中文武大臣们家中的女眷,全都请到昭平公主府,着人看管起来,与你共进退。」 第024章 大雪 等黄小嘉的通敌案被审结, 时间在各方势力的彼此算计中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十月下旬,京都落了雪, 天气越发寒冷起来了。许多人顾忌着承干帝的病, 以为今年不会有冰戏, 岂料承干帝愈病就愈爱热闹, 早早便吩咐下来, 这场冰戏不仅要办, 而且要大办, 还要把百官都请来同乐。 唯一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负责宫中防务的, 不是锦衣卫,而是姚元里带的神威营。 提起这个姚元里,那可大有来头, 算得上是京都城中的新贵。 遥想数年前,当邵毅轩还在时, 戎西和岭南确确实实是由两家人在守,但整个东北却都是邵家的天下, 全靠邵毅轩和邵晏宁在镇。直到两年前,邵毅轩在漠北出了事,恰逢邵晏宁在辽东被敌军绊住, 没能及时赶到救援,才使邵家军没落了。 自那之后,承干帝经过考虑,决意扶姚元里的亲大哥、姚元靳上位, 让姚元靳去守漠北。而那姚元靳也是个心狠的,为了向承干帝表忠心, 竟然主动把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留在了京都,压在承干帝手里做人质。 结果可想而知,承干帝很高兴。事情办妥后,承干帝不仅没有为难姚元里,还恩准姚元里在神威营里当差,每月俸禄就不少给。 只是姚元里如今虽然「位高」,权却不重,平日基本上也就是挂着个闲职吃饷,鲜少有什么露脸立功的机会。就说这回冰戏,若非有裴怀恩收了银子,帮着他美言,加之承干帝觉得冰戏不是祭祀,也该轻松些,只怕就算他削尖了脑袋,也抢不到这份差。 不过话又说回来,宫中冰戏是盛事,承干帝要热闹,李熙便是沾了这份热闹的光,也在受邀请之列。 恰是月落日升,天色微亮时,玄鹄陪着李熙行到宫门口,寻着个没人地方,肃然地把伞递到李熙手里,说:「今日宫中冰戏,我进不去,还望殿下自己多保重。」 李熙便点头,使力攥紧伞柄,转身就走。 「今次负责巡防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京军四大营中的神威营。」李熙被风吹红了脸,头也不回地说:「眼下孟青山正得闲,你若没处呆,可以去找他喝酒,但是别去叨扰吴大统领。」 玄鹄闻言沉默须臾,站在原地说:「六殿下,你说这次能成么,别再弄得和上回一样,草草便收场了。」 话音未落,李熙往前迈步的动作一顿。 「这有什么不成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神威营在神机营面前,不过就是一群银样镴枪头的纨绔子弟。只有让神威营去,父皇才能真正的感到害怕。」李熙低声说:「先前没跟你提神威营的事,是怕你漏风声,可是眼下情况不同了,老二要发难,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说着就转回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玄鹄。 「父皇喜欢老二,依父皇那性子,若不叫老二狠狠地咬他一口,他怎么捨得处置?再者说……巡防这事又苦又累,我原本还在犯愁怎么说服姚元里,没想竟是他自不量力,为抢功劳上赶着找死。玄鹄啊,你瞧,这一回,就连老天爷都愿意帮我们了。」 雪还在下,白茫茫地积在脚下,玄鹄没吭声。 李熙见状,就知道玄鹄这时肯定又在心里百转千回了,没忍住皱起眉。 李熙说:「玄鹄,你是不是有心事?」 玄鹄犹豫着摇头,不知如何说。 和李熙不同,玄鹄是从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兽,平日看着随意,实则却对那些涉及生死的危机很敏锐,往往在陷入困境前,便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 可这心慌通常都是毫无道理的,尤其是这回,玄鹄左思右想,也找不到李熙的一丁点疏漏。 是以玄鹄不敢说,唯恐因为自己多言,反倒乱了李熙的心,使李熙露破绽。 良久,玄鹄摒气敛息地看着李熙,出声说:「……没有,只是想到能报仇,心里很快活。」 顿了顿,又惴惴低下头。 「六殿下,你我相识多日,我知奸细不是你,也已经给邵帅写了信解释。我从前对六殿下多有冒犯,承蒙六殿下不弃,不仅没有恼我,还愿意费心帮我找真兇,而非为了保命,单纯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我其实很感激。」 第46页 玄鹄把话说得断续,李熙睁大了眼,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玄鹄鬼上身。 愣神的功夫,却见玄鹄倏地踏前两步,一改往日冷面冷心,紧接着很认真地对他说:「六殿下,你此番进宫,若是没成,就往这道门的方向跑,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再顿了顿,面上越发凛凛,却是没跪。 「我能看出六殿下是真的想为邵家军报仇。」玄鹄嵴背挺得笔直,说:「六殿下.体弱力孤,为护六殿下平安,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边关。」 - 同一时刻,宫中。 眼看时辰将近,裴怀恩为承干帝披了氅,扶着他走到殿门前。 门开,承干帝伸出手,让那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承干帝知道,这雪已经安静地落了一宿,天就快晴了,有光从云层中漏下来。 裴怀恩紧随其后,怀里仔细抱着个精緻的锦盒,见承干帝如此,便知承干帝大约又在忆往昔。 人老了,就会变得喜欢忆往昔,尤其是如承干帝这般,一生跌宕,有许多往昔可以忆的君王。 果不其然,承干帝听见裴怀恩跟上来,便转头对裴怀恩说:「怀恩,看见殿外那棵大树了么?」 裴怀恩循声望去,不露神色地点了点头,余光却往下落,瞥着自己怀里那盒子。 那盒子里正装着立储的诏书。 半晌,裴怀恩听见承干帝嘆了声气。 于风雪中,承干帝往前缩着肩,曾经端直结实的后背,也在病痛折磨下变得羸惫。 「朕近来总是做梦,梦见很多人。」承干帝边咳边说:「大多都是些已经死去了的人。」 裴怀恩不答,任由承干帝自顾自往下说,目光越过承干帝指给他的那棵大树,越过空荡的台阶,望向宫门的方向。 「记得小时候,父皇鲜少来母妃宫里,母妃又总是病恹恹的,不能起身陪朕玩,朕每日百无聊赖,就爬到那棵树上望高,期盼看见父皇的龙辇。」 话说到这,承干帝咳得更厉害了,脚底几乎有些站不住,多亏裴怀恩及时上前,扶了他一把。 「母妃不受宠,连带着朕也不受宠,朕能走到今日,朕……朕幼时便想,若朕长大后有了儿女,一定要教导他们彼此和睦,莫与朕学,莫在手上沾了亲生兄弟的血。」 倏地起了风,承干帝斜斜靠着裴怀恩,因为触景生情想起了幼时,眼里越发晦暗。 在承干帝的记忆中,他的母妃似乎总是病着,脸色很白很白,白到连胭脂都盖不住,下巴也瘦得尖削,眼窝深陷,仿佛随时都能离他而去。 也是因此,承干帝在长大后,其实很不喜欢那些身上带病气的女子,因为那样的女子会让他想起他的母妃,继而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凡人是如此的渺小,纵然站在权力顶峰,也无法参透生死和离别。 但、也正是因为参不透,承干帝才会对那些活泼健康,从内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年轻男女,表现得格外钟意。 譬如齐王的生母宁贵妃,譬如几年前的裴怀恩,再譬如……至死也没和他低头的淑妃邵阮阮。 作为边关大将邵毅轩的妹妹,邵阮阮生性刚烈,身上总带着一股和她头顶封号截然不同的野劲,脾气大,明媚又肆意,像只永远不会被谁困住的鹰。 遥想当年,承干帝真是很喜欢邵阮阮,喜欢到甚至不顾邵阮阮母家的势力,一时昏了头,竟然盼着邵阮阮能与他有个孩子。 与邵阮阮相反的,是晋王的生母庄嫔——那是一个真正娇滴滴的病美人,总是蹙着眉,让承干帝很不喜欢她。 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野性难驯的邵阮阮,生出来的是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祸星,娇蛮妩媚的宁贵妃,所诞之子虽然聪慧,做事也讨人喜欢,身体却孱弱。 唯有体弱多病,早早便去了的庄嫔,生出来的孩子孔武有力,能驯服连承干帝也束手无策的烈马,能满挽重弓,更能在最寒冷的冬夜里,策马为承干帝送来捷报。 换句话说,若说齐王是因头脑而被看重,与宁贵妃互相成就,母凭子贵,子凭母尊,那么晋王就是天赋异禀,生来便很合承干帝的眼缘,令自幼多病的承干帝每每看到他,心里都会觉得很欣慰。 不多时,待风停下,大雪也跟着渐渐地停了。承干帝往外走,隐约听见了些喧闹声。 时近辰时,许多人都已赶了来,正在高墙外面等候。 承干帝踩着雪,坚持不要裴怀恩搀扶,负手站直了些,勉力承受着披在他身上的重氅。 承干帝说:「……怀恩,朕还是老了。」 老了,就会变得心慈手软,耳目昏聩,就会对很多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期盼能有儿孙绕膝,恬适安稳的快乐。 老了,许多从前费尽心思的考量,就都变得不值一提。 承干帝身后,裴怀恩抱着锦盒,心不在焉地听,昔日谨慎掩饰着的阴鸷和野心,终于在他眼里渐渐显露。 望着承干帝明黄清瘦的背影,裴怀恩因为想到过会就要发生的变故,面上颇玩味。 「皇上不老,皇上依旧身强体健。」裴怀恩笑着说:「晋王殿下忠孝,皇上所想,今日定能办成。」 第025章 救驾 承干帝要立储, 风声漏出去,朝中所有人都百感交集,唯有裴怀恩喜怒不显。 第47页 早些年前, 当承干帝还年轻, 还镇得住底下这些牛鬼蛇神时, 承干帝很愿意见到他们野蛮生长, 因为这会让他有种掌控全局的乐趣。 可是如今不成了。 不知从何时起, 承干帝的儿子们已然抽身长大, 逐渐长成噬人的虎、狡诈的狐、兇狠又可怖的豺。 时过境迁, 承干帝忽然惊恐地发现,当他想和寻常老人一样, 毫无顾忌地享受天伦之乐时,他的儿子们却已如他当年那般,对自己的血亲举起屠刀。 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兄弟相残不是什么美事, 承干帝自己担着骂名,就更不想祸及子孙。 是以承干帝要立储。 确定太子人选, 大赦天下,该赏的赏,该封的封, 尽快把余下几个孩子都送出京城,安太子的心,也让其他人有活路。 承干帝想的很好,冰戏很快开始, 裴怀恩依旧如从前那么温顺地扶着他,引他走到御座前面。 此时大雪已歇, 舞狮的鼓点响起来,裴怀恩举目四望,但见一片和乐融融。 百官在冰天雪地里饮着暖酒,谈笑间,拢唇呵出团团白汽。 齐王正和工部的人谈修路,谈雪患之后的安置。 寿王与小公主在投壶,李熙跟李恕挤在一块,面上还是那副怯懦乖巧的样,任凭李恕如何说,只会点头称是,着实是让李恕真正过了把为人兄长的瘾。 再看左手边,淮王和李长乐的坐席是空的,两个人都没有来。 李长乐自不必说,听闻是染了风寒,早早便告假,又因为身份尊贵,使得京中好些贵人家里的女眷都去探望她。 至于淮王,则是因为王妃小产,故而才没来。 淮王是承干帝登基前出生的孩子,在承干帝这里不受宠,平日赏赐也少,但胜在为人很温善,很知足常乐,早些年曾顺从圣意,娶了现任礼部尚书家里的庶长女为妻,并与之育有一子二女,至今没有纳妾。 淮王与淮王妃伉俪情深,志不在权力争斗。眼下恰逢王妃小产,淮王为哄王妃开心,不来赴宴,倒也在情理之中。 到处都很和睦,装着立储诏书的盒子就摆在承干帝面前的桌子上,可……这会甚至没人看它。 以往的明争暗斗都仿佛不存在。此时此刻,裴怀恩眼里冰寒,冷冷地看着这些朝廷大员在这互相恭维,态度和气,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裴怀恩眯起眼,目光略略扫过齐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的双手。 齐王身旁,一向精通投壶的寿王心不在焉,投了几次都没有投中。 躲在李恕身后的李熙眉眼低垂,但到底还是年纪轻,抵不住即将大仇得报的诱惑,偶尔也会抬起头来,迅速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再惶惶看向宫门,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还有那些看似言笑晏晏、穿禽绣兽的官员,他们彼此推杯换盏,却泾渭分明,在冰场中自觉划出一个个小圈,不肯越雷池一步。 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箭搭在弦上,只要还没射出去,大伙便都可以心照不宣,共同默契地维持住这种剑拔弩张的平静。 裴怀恩身后,承干帝也在看。 半晌,冰面上的舞狮就快结束了,鼓声渐消,承干帝怀抱手炉,笑着定下过会冰球比赛的彩头,又侧身朝裴怀恩招了招手,皱眉问:「时辰不早了,怎么不见征儿到场。」 裴怀恩心下瞭然,侧眸看了眼装诏书的锦盒,笑眼弯弯地说:「回皇上,晋王殿下现在每天都泡在神机营,不喜欢应酬,是以奴婢估摸着,大约要等您过会下令把酒罈子拍开了,他才会循着味跑过来。」 承干帝就笑,也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眼里隐有欣慰。 「也罢,朕才不要等他。」承干帝说。 说这话的同时,承干帝伸手指了指面前锦盒。 见状,裴怀恩跟了承干帝多年,当即便会意,弯下腰不紧不慢地哄着承干帝说:「皇上放心,一位储君,一位亲王,还有另外四位郡王——所有旨意都已拟好,什么也没漏下。」 承干帝点了点头,耷着眼皮沉吟片刻,又说: 「还有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支蔺,翰林邱靖心,显武将军尉迟崇——他们都是忠诚可用之人,尤其这个支蔺,这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可惜性子太傲。」 顿了顿,神色愈发和蔼。 「怀恩啊,你知道朕。」承干帝轻拍着裴怀恩的手背,摇头说:「朕从前贬他们,其实是想歷练他们,想让他们学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裴怀恩笑而不语。 果然,承干帝装模作样地唏嘘一会,便又说道:「谁知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朕老了,偶尔遇着难事,还怪想他们。」 裴怀恩适时地说:「皇上想喊他们回来?」 承干帝闻言再点头。 「这都多少年了,朕猜他们也已经得了教训,恰逢东宫初立,大赦天下,就喊他们回来吧——回来见朕最后一面。」 话至此又顿了顿,抬眼看向裴怀恩。 「只是怀恩啊,朕知晓他们性子直,唯恐他们树敌太多,即便是得了赦免的诏书,也不能平安回京。」 承干帝把身子往裴怀恩那边靠,阖眼斟酌着,「怀恩啊,除了你,朕谁也不信,赶明儿你就派几个锦衣卫去接,记住,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确保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第48页 不惜任何代价这几个字,被承干帝刻意重重地咬出来,裴怀恩垂首应是,眼底森寒转瞬即逝。 可恨,这老皇帝为了治他,居然还有后手! 不提旁的,就说被承干帝点名的支蔺、邱靖心和尉迟崇,此三人性情执拗,是出了名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且都十分看不惯他裴怀恩在朝中的嚣张做派。 换句话言之,若叫这些人回了京,便是在他睡觉的床头悬了一把刀,使他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更恼人的是,这老皇帝竟然还想让他亲自派人去接,摆明了就是在警告他,不许他动手脚! 哼,说的倒好听,只是回来见皇帝最后一面。见了面之后呢?得了诏书,难道他们还愿意离京? 思及此,裴怀恩顿时更不耐烦,但他脸上没露分毫,只体贴地说:「什么见不见面的,说出来多晦气?皇上您是天子,有上天庇佑,往后可不能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说着就转头,遥遥望去城门的方向。 「皇上。」 「但凡是皇上交代的事,奴婢必定尽心竭力去办,只是眼下年关将近,人手不够,奴婢唯恐派出去几个不争气的,误了皇上的事。」 冰面上,两支冰球队伍一言不合,已经撸起袖子,奋力扭打在一起。 「是以……皇上要见人,且容奴婢先缓上一阵,待奴婢腾出人手来,一定……」 「……」 越说声音越小。 因为就在下一刻,城外忽有喊杀声震天,迅速盖过了他回答承干帝的声音! 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是他和李熙早就算好了的兵变。裴怀恩想。 但……不对劲。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裴怀恩不由得怔住一下,继而目露惊讶。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裴怀恩没忍住在心里问自己,说:晋王怎么来的这样快? 而且居然真的打过了第二道宫门,让他在这都能听见外面的厮杀声。 姚元里在哪里,早前经李熙谈好的神武营又在哪里,按照原本的计划,难道这时进来禀报的,不该是吴宸? ……所以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晋王如此顺利地打了进来,俨然一副真要成事的姿态!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晋王怎么还没有被拿下?晋王本该在第二道门前被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真大摇大摆地率兵攻进来!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转身,直直望向李熙,却见李熙也是满眼茫然,似乎对这会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裴怀恩身后,承干帝骤逢巨变,摇晃着起身,怒气沖沖就掀了桌子,再不提什么赦免诏书。 「是谁!是谁!」承干帝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怒声说:「是谁如此大胆,敢在这闹事!姚元里呢!姚元里在哪里!朕怎么没有看见他!」 裴怀恩连忙伸手扶住承干帝,不甘心地把目光从李熙身上移开。 该死…… 实在不该是这样! 都言树倒猢狲散,兵变逼宫不怜旧臣,他就算有再多爪牙也无用。今日之事,若真叫晋王做成了,那他几次三番算计旧主,可以作证的人有那么多……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只怕、只怕会比十年前的遭遇更惨。 正慌着,最后一道宫门也被破开,顷刻之间,数不清的黑甲士兵鱼贯而入,手持长弓利箭,把愣在冰场上的人群团团包围。 晋王是最后一个进来的,骑着马,手里攥把比人还高的斩.马.刀,刀刃上沾着血。 一步、两步,裴怀恩看见晋王驱着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又在距离承干帝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下马行礼。 一片寂静中,裴怀恩沉着脸远望,却没能在人群里找着李熙。 这个泥鳅似的六皇子,成事不足,逃跑却快,眼见事情有变,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钻去了哪里。 出神的功夫,晋王放刀跪下,已经在向承干帝叩首。 「父皇。」晋王目厉如虎狼,一字一顿地对承干帝说:「父皇,儿臣听闻三弟要对父皇不利,特来救驾。 第026章 内应 晋王打进来,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面对晋王突如其来的进攻,姚元里一声令下, 大开城门, 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也是直到这时, 众人才发觉, 原来姚元里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竟是扮猪吃虎, 实则早早便在暗地里投奔了晋王, 和晋王联手演了兵变这场戏。 除去姚元里之外,今天的变数还有李长乐。 昭平公主李长乐, 在成便与晋王走动生疏,关系恶劣,两个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 放眼全京都,任谁都说他俩不和。 可是现如今, 谁能想到就连李长乐也站在晋王那头,以生病做藉口, 趁机扣住了前去探望她的女眷。 更不幸的是,吴宸的髮妻也在这些被扣女眷之列,这是算不到的疏漏。这让吴宸不得不背弃承诺, 不敢再轻举妄动。 时近晌午,晋王打着平叛的旗号,率兵把皇宫围了个严严实实,誓要逼承干帝退位。 大约是因为觉着自己必胜, 也是为施压,晋王并未对承干帝隐瞒姚元里的背叛, 以及昭平公主府内的真实情况。 因为事发突然,裴怀恩原本正错愕,晋王的坦白,反倒使他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吴宸为何没能及时出现。 第49页 追根究底,晋王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沾了凡事未雨绸缪的光,误打误撞吃掉吴宸这步棋,让他被迫落在了下风。 不过这都不重要,事已至此,该考虑的是脱身之法——就像李熙那条泥鳅一样。 提起李熙,也不知道这傢伙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 - 「你问我是怎么从冰场逃出来的?好问题,我钻了狗洞!」 耳旁风声凛冽,李熙被玄鹄半拖半拽,卯足了劲往前跑,跑得气喘吁吁。 李熙身后,有群身穿黄甲的神威营士兵在追他。 「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平时走惯了门,眼高于顶,看不见犄角旮旯里的生路。」李熙边跑边喊:「但我不管这些,我在大沧这么久,知道什么都没命重要!」 玄鹄也很急,薄唇紧抿成线,恨声说:「可恶!怎么就算漏了这个!姚元里究竟是什么时候投奔的晋王!连点风声都没有!」 前方就是岔路,身后追兵愈来愈近。 「现在怎么办?」玄鹄说:「难道就这样认了!」 李熙闻言回头看。 「去找吴宸,吴宸绝不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肯定是遇着了事!」李熙说:「老二以救驾做藉口,就是不想做那遗臭万年的贼,既然如此,我们就还有时间!」 玄鹄连忙点头,下一刻,却被李熙一掌推离身边。 「分开走,你走左边。」 「可……」 「别再可是了,来不及了!」李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老二今日举动,摆明了就是要名正言顺的上位,不欲屠戮父母兄弟——至少不是在今天、不是在这个时候屠。」李熙沉声说:「玄鹄,你轻功好,可以尽快摆脱他们,去搬救兵来。」 玄鹄喉头滚动,像是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身后追兵涌来,有些已朝他搭起了弓。 「……也罢!六殿下保重!」危急关头,玄鹄重重砸一下墙,足底轻点,毅然滑进了左边的巷子,留李熙站在原地,独自面对那些追兵。 眨眼间,李熙连和玄鹄再多说几句的时间都没有,姚元里已从士兵队列里走出,抬手按住腰间刀柄。 「这里交给我。」 姚元里寸寸拔刀,轻蔑地看了李熙一眼,几乎没有多想,便朝身旁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去追那个穿黑衣的,无论代价,记住将他就地格杀。」 说罢才正眼看向李熙,眼里噙笑。 与此同时,李熙也在看着姚元里。 李熙仿佛脚底生根,安静地定在原处,没有往右边的巷子里跑。 金黄的铠甲从身旁掠过,携带冰冷杀意。李熙眉头紧锁,目光扫着姚元里按住刀柄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苍白干瘦的手,一眼望去,仿佛就和他的主人一样,已经被金钱美色彻底腐蚀,半点力气也没有。 只可惜…… 这只手似乎还有些力气。 不肖片刻间,姚元里已利落拔出了刀,以刀尖遥遥指着李熙,笑声说:「刀剑无眼,还请六殿下跟我回去。今日只要有我在,别说六殿下你,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从这飞出去。」 闻言,李熙没有立刻回答姚元里,而是悄悄把手背在身后,指间夹着薄薄的刃,小步往后退,边退边在心里想:或许……眼下可以不必再装。 姚元里轻视他,下令让所有的人都去追玄鹄,自己则想挑他这个软柿子捏。少了外人在场,眼下只有他和姚元里两个人对阵,这对于他来说,可谓天赐良机。 得想个办法一击毙命,最好不要缠斗,因为姚元里握刀的姿势老练,看着并不是太草包。 与这样的人打,最怕闹出大动静来,让对方等来帮手。 思及此,李熙面上逐渐显出畏惧的神色来。 「你……你不是废物。」李熙一手扶墙,似是腿软了,「你和二皇兄是一伙的,你也要叛!」 姚元里听了又笑,却没放下手里的刀。 姚元里说:「六殿下说笑了,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今日之后,我做这些便不是叛,而是实打实的平叛。」 李熙的声音有些颤,听起来极可怜,说:「你们……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姚元里顿时笑的更开心了,甚至有些癫狂。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姚元里按下刀,语气古怪地说:「那你该去问我的好大哥啊。」 「京都的酒真甜啊,同是姚家嫡子,怎么他就能做那威风凛凛的戍边大将,受皇恩浩荡,我却只能憋在这里做『纨绔』,甚至、甚至每天还要被四大营、被锦衣卫、被裴怀恩那个不男不女的阉人瞧不起?我……我也是个有本事的七尺男儿,我究竟比我大哥差在哪?怎么全天下都在夸他,却都来埋怨我的不是,怪我丢了他的脸!」 李熙怔住一下,完全没料到姚元里竟会这么想。 姚元里却不管他,只顾自己往下说。 已经好些日子了,姚元里忍了太久,终于在今天得了发泄机会,难免无法自控。 「就为着我大哥在边境的荣光,我必须要在京中做这个窝囊废。」姚元里冷冷地眯眼,厉声说:「我早便和我娘说,若是没有我的牺牲,那老皇帝又怎么可能放权给我大哥?可是我娘不听,我娘就是偏心眼儿,什么都向着我大哥,认为我是得了大哥的庇护,才能在京中过得这样好。」 第50页 「……可这就叫过得好吗!这他妈就叫过得好!?被所有人瞧不起,叫过得好!?被个阉人骑在脖子上拉屎要孝敬,叫过得好!?」 说到此处,姚元里情绪激动,吓得李熙连忙打断他,不敢再听他喊。 「……所以你就投靠了二皇兄,指望二皇兄在事成后,能够重用你,是吗?」 李熙脑内飞速运转,语带怜悯地说:「可是姚元里,你怎么就不想想,如今你手里掌着的,可是能保京都平安的京军四大营之一!换言之——于二皇兄而言,你今日能为了权势背叛父皇,明日就也能为了更高的权势背叛他!轻易背叛旧主之人,新主又怎么敢重用!」 李熙把话说得重,姚元里听了,面上果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可这点犹豫很快就被更多的贪慾掩盖,在姚元里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事已至此,六殿下不必再挖空心思劝我,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是福是祸,都由我自己担着。」姚元里步步紧逼,阴沉地说:「与其担心我的前途,六殿下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 李熙仰面问:「你要怎样?」 近了,越来越近了,只要再近一点…… 李熙在极度的紧张中舔了舔唇,指间薄刃悄无声息地探出半寸。 李熙听见姚元里说: 「六殿下,劝你最好束手就擒,是,晋王殿下今天的确不想滥杀无辜,可是没说不许伤。」 三。 「六殿下不比齐王殿下,只要配合些,往后还是有活路的。」 二。 「六殿下……」 一……! 李熙霎时屏息向前,探指贴在姚元里颈侧,却又在刀刃真的将要割破姚元里喉咙前,倏地手腕一软,装着被姚元里轻而易举就缴了械。 该死……!有人过来了!只不知是敌是友,又为什么只是来了,却不肯立刻现身! 多半是在试探他。李熙垂着眼想:来人是想看他在性命垂危时,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埋在京中的眼线太多了,若是想活,此刻无论遇着哪方势力,都不能轻视,更不能露破绽。 李熙对面,姚元里正在猫捉耗子的兴头上,一时疏忽大意,没能察觉这会正有人藏在暗处,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 姚元里被李熙的忽然出手激怒了,皱眉摸了摸颈侧,满脸都是后怕。 「喊你一声六殿下,是给你脸。」说着话,姚元里一脚把李熙踹到雪里,又兇狠地弯下腰,话里带着明晃晃的威胁。 「李熙,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来凑今天这些热闹,你……莫非是想做那些叛贼的同党么?」 四目相对,李熙瞳孔骤缩。 却见姚元里已经朝他举起了刀,满含恶意地笑道:「李熙,既然你不想要这个脸,手里也不安分,倒不如让我替你的父兄管教你,先一刀斩断你的手,再带你回去復命。」 第027章 觊觎 长刀带起风声, 就要落下。 李熙在雪堆上痛苦地蜷缩着,喘息急促,奋力往右边滚, 叫那刀刃堪堪割断衣袍。 从气息上判断, 来人大约是个女子, 她见李熙这会真的遇了险, 本想出手相救。 可是还没等她出来, 在场便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后来的这位李熙倒认识, 竟然是裴怀恩。 匆忙躲避间, 冰凉雪水化进颈里。顾不得思考那女子是谁,以及裴怀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李熙眼疾手快,余光瞥见姚元里身后一闪而过的那抹绯红,倏地撑地跳起, 口中大声朝裴怀恩喊道: 「……厂公救我!!!」 「……」 话音未落,先前蹲守那女子已然消失, 裴怀恩骤然暴露,不好再看热闹, 只得被迫伸出援手,抽鞭狠噼向姚元里。 姚元里隐有所感,连忙回身格挡, 李熙则趁机逃跑,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裴怀恩身后。 「嗞啦——」 一阵兵器相碰的刺耳声音响起,李熙双手捂脸,从手指缝里看见裴怀恩对姚元里一击不成, 就好整以暇地收了兵器。 姚元里抬眼见到裴怀恩,也是一愣, 下意识就问:「……你要杀我,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裴怀恩温和地笑了笑,态度友好,仿佛刚才搞偷袭的人不是他一样。 「姚统领说这话,可是冤枉奴婢了,奴婢是迫不得已才出的手。」裴怀恩一把将李熙扯到身前,缓声说:「奴婢要出宫,自然是坦坦荡荡地从大门走出来。奴婢是奉了晋王殿下的命令,赶来提醒姚统领,希望姚统领不要在今天伤人,以免陷殿下于不忠不义之地。」 姚元里迟疑地握紧刀柄,并不肯放松。 却听裴怀恩又说:「姚统领别忘了,当初是谁替你在皇上面前美言,捧你当上这份差,让你有这个机会助殿下成事。」 姚元里顿时气急,面热如炭。 「裴怀恩,你在这跟我放什么屁!打从一开始,你就不站我们这头!」姚元里恼怒地瞪眼,说:「你肯让我守城门,是因为早早便收了我的钱,绝非有意帮着殿下!」 顿了顿,黑着脸再看李熙一眼。 「你当殿下没有提防你?殿下早前便与我说,为免走漏风声,压根就没和你透露过今天这事,你……你连今天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拿有心帮忙做藉口,明目张胆地欺瞒殿下。你以为殿下会信你?以为我会信你?」 第51页 裴怀恩闻言就扬眉,眼底一点邪气稍纵即逝。 「殿下当然不会信,但……姚统领也知道,奴婢是个软骨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裴怀恩笑吟吟地说:「眼下局势已明,奴婢从前为殿下办了那么多件事,就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奴婢把台阶递出去,殿下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即使再多疑,疑的也是无法掌控之人,一但觉着能把奴婢彻底拿在手里了,就算知道奴婢在撒谎,也会原谅奴婢的。」 裴怀恩身前,李熙听得心里一沉,转头就想跑,却被裴怀恩提着衣领硬拎回来。 裴怀恩说:「姚统领,休要伤及无辜,还是快随奴婢回去吧。」 姚元里面色几变,许久未作声,像是正在思索裴怀恩话里的真假。 又过了好久,姚元里再三斟酌,终究还是收刀入鞘,点头答应了裴怀恩。 姚元里踏前几步,随手抓雪抹了把脸,转头对李熙说:「你今天真是走运了,六殿下。」 李熙抿紧嘴唇,已经在思考同时干掉姚元里和裴怀恩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恨……这裴怀恩为了活命,已经反水晋王,眼下就和姚元里一样,是来抓他的。 还是舅舅说得对,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上谁也靠不住。 偏偏姚元里还在他旁边废话连篇,一听裴怀恩这样说,语气登时暧昧起来。 姚元里说:「我倒忘了,裴掌印与殿下关系匪浅,岂是我等寻常之人可比。」 挟在手臂上的力道陡然变大,李熙暗暗皱眉,方才在雪里滚散的发垂落,发梢结了冰。 好疼…… 裴怀恩的力气好大,若是一对二,他打不过。 况且,裴怀恩这会还被姚元里说恼了。 脚下的路又湿又滑,裴怀恩说回去,李熙作为一个阶下囚,没有拒绝回去的资格,不得已,只得生生受着手臂上那疼,暗暗期待玄鹄能动作快些。 一路上,姚元里挨得离裴怀恩极近。 裴怀恩喜薰香,身上没有其他太监那股难闻的骚味,风吹过来,姚元里和李熙都能闻到裴怀恩身上的香味。 甜而不腻,像钩子。 从前没出事时,裴怀恩因为深得圣宠,手里有批红掌印之权,又攥着东西二厂和锦衣卫,眼高于顶,从没正眼瞧过姚元里。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裴怀恩在黄小嘉一案中的所作所为,已经和晋王离了心,往后,就算晋王念旧情饶了他,也不会放太大的权给他,估摸至多就跟十年前一样,拿他当个有趣的玩意养着。 一个玩意而已,又有什么碰不得。 这样想着,姚元里面上笑得耐人寻味。 「裴怀恩。」 像是终于忍不住好奇,姚元里抬手按在腰间,脚下迈步没停,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着刀柄,甚至不顾有李熙在场,没压低声音。 「裴怀恩。」姚元里问:「晋王殿下脾气差,你到底是怎么求得他原谅的?你与我说说。」 裴怀恩不耐烦地拧眉,五指如钳,几乎要把李熙的手臂扭断。 「可惜我进京晚,赶上你发迹起来,规矩也多了,从来不许旁人近身。」 姚元里说着,就伸手去揽裴怀恩的肩。 「我说裴怀恩,你今年也有二十七岁了,又不是什么鲜嫩少年,往后,能从殿下那里分得多少宠爱?这么多年过去,殿下的儿女都已有十一二岁,心思早就不在你身上,又怎么可能满足得了你。」 冰凉手指勾起,从肩膀滑到雪白的颈子里。 按说破了身的奴才不值钱,早该被当污物丢了。 但裴怀恩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像个妖精,就算被玩过再多次,也让人捨不得丢。 被阉割过的人,好像是比普通男人生的更年轻啊…… 姚元里的目光露骨,裴怀恩忍无可忍,倏地转头看向姚元里。 裴怀恩说:「姚元里,你若嫌命长,就把话继续说下去。」 姚元里得意忘形,玩的有些脱,裴怀恩骤然被人踩着痛处,心里恨极了,一时间目利如刀,仿佛传闻中美貌无双,却又满身煞气的阿修罗女,只一眼,便将姚元里吓退。 然而…… 恐惧之后便是恼怒,紧接着又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裴怀恩从前看他,面上总是淡淡的,就像在看一团烂肉,从没这么愤怒过。 裴怀恩的这种反应,让姚元里觉得快活极了。 「冰天雪地的,火气怎么这样大。」姚元里有恃无恐,觉得裴怀恩不敢再动他,言行越发无状。 「京军四营的都督没人做,前几日,殿下已将它许给了我。」 姚元里稍稍侧首,色胆包天,贴着裴怀恩的耳朵说:「怀恩,你跟我一回,我比殿下念旧情,往后不会太亏着你。」 话说到这,已经伸手去摸裴怀恩的背,隔着又软又滑的几层绸缎,使力往下压。 「怀恩,我听说你身上穿了金鍊,背后有刺青,那处还能含住十几颗圆滚滚冰凉凉的白玉珠,却行动如常……」 「眼下时候尚早,你快脱了衣裳给我看看,是真的……啊!」 一声悽厉的惨叫响起,姚元里让裴怀恩扭着腕,脸上白里透青。 姚元里疼的面目狰狞,「裴怀恩!你竟敢这么对我!我饶不了你!」 李熙依然在沉默,假装自己是个聋子,眼皮却撩起来。 第52页 不对劲,这好像不是回宫的路。 不知不觉间,裴怀恩已经把他和姚元里带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有人能找到的那种。 怔愣间,李熙听见裴怀恩说:「多谢姚统领提醒,奴婢反悔了。」 「只要一想到晋王事成后,就连姚统领这样的脏东西,都会爬到奴婢头上,奴婢可真是寝食难安了。」 手腕快被捏碎了,姚元里满头冷汗,色厉内荏地朝裴怀恩大喊:「殿下让你请我回去,你、你敢动我!」 裴怀恩看着他,眼里又是以前那种冰冷的平静。 裴怀恩说:「是么?殿下要的是名正言顺,尤其不想在今天屠戮李氏子孙,可你却一意孤行,妄图杀害天家贵胄,你……究竟意欲何为啊?」 闻言,姚元里哆嗦着看了李熙一眼,恼怒地说:「我没想杀他!我只想砍他的手!」 裴怀恩就笑,一把将李熙推搡到姚元里面前。 「谁能证明啊?」裴怀恩笑声说:「六殿下,这人刚才是不是想杀你?」 裴怀恩的语气阴森,李熙眼皮一跳。 好机会,如果能让裴怀恩和姚元里狗咬狗,最好再弄死一个,他就有胜算! 身前是鬣狗,身后是毒蛇,李熙咕咚咽下口唾沫,只觉手脚冰凉。 「是……是……」 顶着姚元里恨不得真当场杀了他的目光,李熙攥紧了拳,奋力往裴怀恩身后躲,小脸儿煞白。 「厂公救我,求厂公救我!」李熙扯住裴怀恩的袖,软软地哀求,「厂公,姚元里适才要杀我,往后谁问起来,我都愿意帮你作证……」 第028章 鱼肉 或许裴怀恩打一开始就没想投降。李熙想。 否则, 便不会带他走这条路,更不会对姚元里自称奴婢。 除去在承干帝面前,裴怀恩只有在动了杀念时, 才会自称奴婢。 话又说回来, 这里又僻静又狭窄, 甚至比方才那处更不起眼, 可真是一处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啊…… 周旋间, 裴怀恩稍稍侧首, 李熙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道不尽的无助和可怜。 李熙装作很感激地说:「厂公,幸好你来得及时, 不然我就被他杀了。」 裴怀恩闻言就笑,抬手揉上李熙乱蓬蓬的发顶,哄小狗一样。 裴怀恩不说话, 李熙不知他信了没有,浑身发冷的打了个寒颤。 适才在雪地里打过滚, 这一路走来,粘在颈后的雪块早就化开, 变成浸在领子里的水,湿哒哒的贴在他身上,让他错觉颈后正缠了条吐着信子的蛇。 总之是难受得很。 但—— 好在裴怀恩只短暂地打量了他片刻, 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对面,姚元里死到临头尤不自知,依旧言行无状。 姚元里被裴怀恩擒着腕,眼带愤恨地说:「裴怀恩, 劝你识相一些,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 话音未落, 威胁变成闷哼。 骨头被捏断时的咯吱声响,听来令人直打牙战。半晌,裴怀恩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钳制,看姚元里手腕软垂,痛苦地弯下腰。 李熙更往裴怀恩身后缩了缩,悄然打消一些渔翁得利的念头。 裴怀恩的武功,似乎远比他想像中要高。 方才偷袭不成,该是故意的。 裴怀恩在拖延时间,免得姚元里狗急跳墙,死也死得不干净,一摊肉烂在那,过后还要招更多更讨厌的人来。 寒风刺骨,吹得身前绯色大袖猎猎。李熙在极度的不甘心中皱眉,明白自己毫无胜算。 常年服药抑制着生长,只能偷偷练就几招杀人技的身躯,自然是比不得裴怀恩这身,曾被晋王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好功夫。 机会当前却不中用,李熙委屈地皱紧了小脸儿,只恨自己太不争气。 李熙对面,受了伤的姚元里同样恨急,盯着裴怀恩的眼神,阴沉的不像话。 「……裴怀恩,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姚元里疼得磨牙,手一直在抖,开口更是句句恶毒。 「那皇帝老儿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气数早就尽了,你再怎么忠心跟着他,也是枉费工夫。」 「我也不瞒你,晋王殿下为了此次的起事,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眼下锦衣卫已经被我们的人药倒,京中大半贵人家的女眷,也都扣在昭平公主府,你要搬救兵,能到哪里去搬?往后还不是要落在我手里?恐怕真到了那时,你还得像条贱狗似的跪下来,哭着乞求我垂怜你!」 越说声音越小。 因为发现裴怀恩压根就没听,而是正在仔细端详着他的断腕。 刚刚就是这只手,如愿搂到了裴怀恩的细腰。 虽然只有一瞬间,还是隔着衣料,但那种销魂的触感却很真实,让姚元里一瞬便想到了许多。 如这般线条漂亮,柔软却有力的腰身,就像一块价值连城的好玉,必是已经在很多人手中把玩过,磋磨过。 说来也是好笑,从前姚元里自认是个爱「干净」的人,就是喝酒逛窑子,也要专门挑些还没破身的年轻男女来睡,可惜唯独在裴怀恩这,姚元里是什么都忌讳不起来的。 传闻大沧的皇太后貌美,年轻时曾三嫁,即便是在年逾不惑的如今,依旧还有无数男人愿意为她拼命。 姚元里想,裴怀恩这人,大约也是如此吧。 第53页 在绝对的美貌面前,任谁都会起贪念,所谓歷经人事,也只是在为这身生来就姿容卓绝的媚骨,更添几分令人慾罢不能的风情。 ……也不知这腰在因疼痛绷紧,或是被迫软在情.潮中时,会是个什么光景。 正出神时,裴怀恩已携着李熙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遐思。 裴怀恩哑声说:「姚统领好大的兴致,手腕都断了,居然还拦不住你那点龌龊心思,什么都写脸上了……当心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姚元里循声抬头,却见裴怀恩面上戏嚯,全不把他刚才那些警告当回事。 再往远些看,李熙从裴怀恩身后探出小半张脸,正对他笑得恶意。 可李熙脸上那点令他头皮发麻的笑,一晃眼就没了,快得就像错觉。等裴怀恩伸手到后面去捞人,这厮转瞬就又是一副红着眼圈的哭脸了。 姚元里见状,不由得怔住片刻,有些想不通对面这两个人的底气究竟在哪里。 是,他是打不过裴怀恩,可那又怎样?裴怀恩今天就算杀了他,也是无力回天,事后依然还会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惨下场,倒还不如忍耐一时,多在这里求求他了。 思及此,姚元里终究还是没忍住好奇,面色古怪地问:「裴怀恩,你不会以为,光凭李熙身边那个穿黑衣的小护卫,就能救出被扣在公主府里的所有女眷吧?你这样想,未免也太天真。」 裴怀恩听了这话又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喊你一声姚统领,你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我告诉你姚元里,没了你大哥,你就什么也不是。」裴怀恩蜷着手指揩泪,像是极高兴,姿态随意地指着李熙说:「姚元里,你简直是蠢笨如猪,若真靠他身边那个直脑筋的蠢货,我早不知死几回了。你……可知我身边还有一名养在宫外多年的暗卫,名唤十七啊?」 顿了顿,语气一瞬变得危险。 裴怀恩说:「姚元里,究竟是谁对你说的——我手里没兵啊?」 裴怀恩这话一说完,不只是姚元里,就连李熙也不禁睁大了眼。 震惊过后就是无奈。 良久,李熙嘆了声气,知道今天这局大约是稳了,便沉默着走远一些,伸手捂住耳朵。 其实捂了也能听见,但李熙故意作出这样一副不听不看的模样,也算是表明了态度,告诉裴怀恩自己不想再掺和进去。 李熙脚下跑得快,裴怀恩满脸好笑地看着他跑,也没伸手拦。 果然下一刻,李熙就听见裴怀恩毫无顾忌地对姚元里说:「也好,既然姚统领愿意对奴婢坦诚,奴婢便也对姚统领坦白一二。」 「晋王殿下手里有兵,我打不过,但我好歹也豢了一些还算中用的死士。」 「换句话说……只要让我从宫里出来,把消息传出去,命他们不惜代价拿下区区一座公主府,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闻言,姚元里顿时面色大变。 姚元里惊讶道:「裴怀恩!你竟敢在京中豢养私兵!你不要命了!」 裴怀恩冷笑看着姚元里,倾身向前来,一字一顿地在他耳旁说:「姚统领,依奴婢看,你才是最天真的那一个。」 姚元里不解地皱眉。 却听裴怀恩接着说:「豢养死士是多大的罪过,若无皇上默许,奴婢又怎么敢做这些事?姚统领你猜,从前死在我手中的那些人里,究竟有几个是我在徇私,又有多少是皇上原本就想杀了的?」 「再者——」 「如我这般餵不熟的狗,手里若不犯上几条死罪,往后等皇上仙去了,他的那些儿子们,又该以什么名目来拿我啊……?」 姚元里听得喉间发涩,两条腿忽然有些软。 裴怀恩的这些话,让他想起京中某处布置奢华的宅子里,永远都沖洗不净的血迹。 城外恰在此时有了些动静,姚元里伸长脖子去听,却听得一片兵戈之声。 顷刻间情势倒转,有人带兵杀过来了,比裴怀恩话里说的还快,竟是半刻也没耽误。 ……可恶,这些个光吃饭不干活的草包,到底是怎么奉命镇守公主府的! 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惊慌失措间,姚元里看见裴怀恩朝蹲在不远处的李熙招了招手,笑着吩咐说:「六殿下乖,快过来。」 李熙便不情不愿地小步挪过来。 裴怀恩低头看着李熙,伸手揉了揉他被冻红的耳朵尖,又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姚元里所有的生路。 「六殿下想不想做一回真正的主子,真正的贵胄?」裴怀恩把李熙往姚元里面前推,循循善诱道:「此处僻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六殿下。」 声音很轻很柔,像话本子里那些擅长蛊惑人心的妖。 「是主子,就不该任人欺辱。」裴怀恩在李熙身后缓声说:「六殿下,这人方才要砍你的一只手,你得了机会,还不赶快拔出他的刀,把他的两只手都砍下来泄愤?」 李熙浑身寒毛倒竖,余光瞥见姚元里想跑,却被裴怀恩一脚踹进了脏污的雪里。 就像…… 就像刚才被姚元里一脚踹进雪里的他一样。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拔出他的刀,砍断他那双脏手。」 裴怀恩使力按住李熙的肩,迫使李熙弯腰,温柔的劝说陡然变厉,冷硬得不容拒绝。 第54页 「六殿下!你是天潢贵胄,生杀予夺皆在你手,而他不过就是条黏在砧板上的鱼!听话,快快拔出他的刀——」 「再把他的手指,替奴婢一根、一根、一根的砍下来。」 第029章 黄雀 裴怀恩的话就像催命符, 李熙哪还敢动? 连点报復心都不敢有的人没价值,因为不好利用,可报復心太重的人也不能留, 因为太危险。 进退皆是错, 李熙在危急关头灵光乍现, 哆嗦着拔了刀, 却又装着迟迟不敢砍下。 李熙双手握刀, 缩着肩膀回头看, 小声说:「厂、厂公, 他大哥是姚元靳,手里掌着兵, 他自己又……」 裴怀恩不紧不慢地打断他,说:「那又怎么,他方才那样欺辱你, 害你险些成了残废,你难道就不想报仇?」 李熙抿紧嘴唇。 烦, 裴怀恩这人可真烦,一天到晚总要试探他。 多半是前阵子设计坑了一把神威营, 令裴怀恩对他起了疑心。 李熙脚下,姚元里后知后觉地琢磨过味来,吓得冷汗如雨, 连忙扑过来抱裴怀恩的靴。 「厂公、厂公!」姚元里满身泥污,扯着裴怀恩的袍角哀声喊:「厂公宰相肚里好撑船,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我再也不敢冒犯您了……!」 裴怀恩勾着唇笑, 使力将袍角一寸一寸的从姚元里手中抽出。 「姚统领这话说的。」裴怀恩弯下腰,玉白手指点在姚元里的额间, 声音轻飘飘的,说:「您要活,合该去求六殿下呀,求奴婢有什么用呢。」 姚元里一愣,又连滚带爬地转回去,白着脸给李熙磕头。 「六殿下,求您大人不记小人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姚元里边磕头边说:「我、我刚就是吓唬您,没真想伤您。您是天家贵人,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伤您分毫啊……!」 「……」 姚元里能屈能伸,把姿态放得低,闹得李熙一时无言,只好又求救似的看向裴怀恩。 「厂公,要么还是算了吧。」李熙说:「我……我没做过这种事,我实在害怕,再说他今天帮了二皇兄,就是死罪难逃。事已至此,我们只需押他回去,父皇自会处置他……」 裴怀恩挑起眉看李熙,说:「哦?是么?六殿下当初向我提起要借吴大统领的手,杀光整个神威营时,可是心意坚决得很。」 李熙攥紧刀柄,说:「至少不必亲手沾着血,我怕血,当年舅舅战败饮恨,到处都是血。」 裴怀恩闻言便迈步上前,一把攥着了李熙的手。 掌心的触感冰凉。裴怀恩偏过脸,贴在李熙的耳朵旁边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六殿下闭眼,奴婢带你亲手开这个荤。」 说着就要举刀。 电光火石间,姚元里吓得眼珠翻白,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喘匀,当场晕死过去。李熙则惊叫一声,挣扎着丢下刀,说什么也不肯再听裴怀恩的话了。 「不不、我不要砍他的手……!」 长刀咣当落地,李熙很委屈地抱头蹲了,在雪地里蜷成小小的一团,摇头说:「他是死是活,事后自有父皇去断,与我没半分干系,我不要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我会睡不好。」 裴怀恩低头看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 对峙。 这期间李熙不敢抬眼,长而密的睫毛一颤一颤,感觉自己身上已经被裴怀恩看出来两个洞。 李熙想:裴怀恩要怀疑,像他现在这样有贼心没贼胆,大约能合格吧。 结果果然,裴怀恩这厮是个喜怒无常的主,明明前一刻还眉头紧锁,下一刻就笑了。 姚元里像滩烂泥似的晕在脚边,裴怀恩没管。 裴怀恩只管走过去揉李熙的脑袋。 「……嗤,废物。」裴怀恩笑着说,笑容宠溺,而后手里使力,亲自把李熙扶了起来。 裴怀恩伸手帮李熙掸净衣袍上的雪,说:「六殿下怎么是个银样镴枪头,当时与我筹谋除掉神威营时,是何等的好算计,怎么今天连挥刀都不敢。」 李熙只好装傻苦笑,心说还不是因为身在京都,凡事不敢太轻举妄动。 不然,姚元里的脖子早开口了。 想归这么想,但李熙嘴上说的却是,「厂公说笑了,我原本就胆小,最怕这些打打杀杀,先前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心思,全是因为被仇恨蒙了眼,一时想漏了姚元靳。」 裴怀恩听罢就摇头,出言安慰他说:「姚元靳若真看重姚元里这个亲弟弟,就不会把他留在京都。」 然而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李熙就也跟着摇头,直把头摇成拨浪鼓。 「小心驶得万年船,姚元里不能在我手里出事。」李熙说:「能亲手出气固然好,活命也很重要,厂公,我一点也不想冒这个险,更不想因为贪一时痛快,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顿了顿。 「再说就算我不杀他,父皇也会杀他。我在大沧这么久,只是被人轻贱两句罢了,又不是什么忍不下的事。只要……只要不让我死,什么都能忍。」 裴怀恩心情颇好地歪了歪头,说:「六殿下真是可爱得紧,很讨人喜欢。」 李熙嘴角一抽,知道这是又矇混过关了,借着抬手擦汗的空挡,长长的嘘了声,如释重负。 第55页 妈的。李熙在心里说:这狗屁日子真一天都过不下去,前后左右没一个省油的灯,一不小心就要完蛋,还不如在大沧。 京都真不是什么好地方,等把舅舅的仇报了,就想个法子离开这,到东边去找邵晏宁玩,再也不回来。 正暗自牢骚着,忽听身后传来一些熟悉的脚步声。 李熙哑然回头,见十七正带着一群死士往他和裴怀恩这边跑。 隔着大约三丈远,十七抬起右手,示意身后所有死士止步,然后独个跑到裴怀恩面前,抱剑单膝跪下。 「督主。」十七说:「您无碍吧。」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平淡,仿佛料定了以裴怀恩的功夫不会出事。 裴怀恩摆手喊他起来,淡淡嗯了一声。 十七来得太及时了,裴怀恩从袖里摸出帕子,递给李熙擦脸上的泥,转头又对十七说:「事情办得很快,我该赏你。」 听见裴怀恩这话,十七面色古怪,抬头迅速看了李熙一眼,但没起身。 十七说:「督主,小的不敢贪功,人……不是小的救下的,半个时辰前,当小的带人赶到昭平公主府时,那些女眷便已平安,并且已经向吴大统领传了信,所以、所以神武营的动作才会这样快,一眨眼就打进来了。」 话说到这,单膝跪着改成双膝跪着。十七紧张地搓着手,向前叩首道:「小的无能,事后也没能查到她们是被谁救的。」 话落,李熙接帕子的动作一顿,裴怀恩亦十分惊讶。 裴怀恩也学十七转头看李熙,皱眉说:「……你身边那个死脑筋的蠢货,脚程这么快。」 李熙连忙摇头。 「怎么可能。」李熙睁大眼睛,同样很震惊地说:「玄鹄身边又没帮手,就算比十七先赶到,双拳难敌四手,也不可能打得过公主府内那些侍卫!」 裴怀恩依旧没把目光移开。 李熙被裴怀恩和十七看得浑身难受,就只好又硬着头皮解释说:「真的,我手里没人,更没有说假话,玄鹄身边真没帮手——我是戴罪之身,哪敢带那么多人进京?」 「再说——再说我跑得快,很早就从宫里逃出来,连昭平公主府内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提前安排?厂公您仔细想,我适才真的只是让玄鹄去问吴统领,天地良心,吴府离公主府那么远,玄鹄就算问清楚了事情原委,无论怎么算,都该比直接带人赶去公主府的十七更慢。」 裴怀恩:「……」 倒也是这个理。 李熙所言不错,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废掉的皇子,手里的确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况且时间也对不上。 只是那就怪了。 不是十七,不是玄鹄,也不是锦衣卫,还会有谁愿意帮他们。 莫非是齐王早早便埋好伏兵? 可是这么猜也不对。 齐王孝顺,打定主意要光明正大的争,一向不愿承干帝涉险,宁贵妃为了成事,压根就没把今天的计划告诉齐王,唯恐齐王从中作梗,让晋王早早便心生警惕,不敢再动手。 可是看眼下这阵势,对方竟是早早便料到了一切,就算李熙没从宫里跑出来,就算他裴怀恩也没从宫里跑出来,被困在公主府内的那些女眷,也会被安全救出。 说白了,晋王今日似是必败,却不是败给他和李熙,而是败给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幕后之人。 ……但这就太可怕了。 筹谋多日的算计被一朝点破,任谁忽然得知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左右全局,而且不知是敌是友的强大势力,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半晌,裴怀恩陷在胡乱猜测的迷雾中,还是李熙把他喊回了神。 裴怀恩应声转身,见李熙这会也是面上戚戚,大约因为和他想到了一处,心里正后怕。 李熙说:「……厂公,现在怎么办?」 裴怀恩沉默不语。 平叛要紧,现在不是想事情的好时候,理应先回宫。 也罢,不想了,一切都等尘埃落定后再说。 只是…… 临走前,裴怀恩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低头异常嫌恶地看了晕在雪地里的姚元里一眼。 「十七,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裴怀恩随手接过李熙还回来的帕子,指着姚元里对十七说:「想办法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我那宅子里,对外就说他被吴宸手底下的人杀了,他可是个顶有趣的人,值得我陪他好好玩一玩。」 语气风轻云淡的,甚至带点笑腔,却让在场之人个个都噤若寒蝉,连口大气也不敢喘了。 第030章 渔翁 吴宸的动作很快。 晋王不愿背上弒父杀兄的骂名, 只带人将皇宫团团围住,然后断水断粮,打算慢慢耗。 在场的都是贵人, 平日锦衣玉食地过, 哪里受得住这些。 更何况脖子上还架着刀, 稍有不慎便会受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想到吴夫人这么快便被救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 当裴怀恩带李熙回到宫里时, 晋王被吴宸率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自知拼死抵抗无用,唯有投降才是生路, 已束手就擒了。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裴怀恩要功劳,没和承干帝提起外面有帮手, 只说是自己带人把大伙的家眷救出来。 第56页 如同一场笑话。 承干帝为此气得发疯,连话也说不出, 索性当在晋王面前,亲手烧掉了立储的诏书。 熊熊大火中, 晋王看得清楚,原来那诏书上写的,原本就是他的名字。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 应承可以,但不能抢。 至此,晋王算是一败涂地,败给他曾经最看轻、也最亲近的一个奴婢。 怎么败的, 晋王想不通。 晋王其实很不能理解,裴怀恩为什么总要千方百计地爬到他头上, 为什么不肯站在他这边。 区区一个宦官而已,死后连尸首都不全,难道也想争皇位么? 再者说,凭着那样一张脸,让谁做皇帝不都一样? 可这话已再没机会问。 生死攸关之际,晋王总算还有些脑子,知道这时万不能辩解推卸。 承干帝愈年迈,便愈看重血脉和睦。眼下李长乐只稍微沾过手,并不是主谋,该借承干帝的恻隐之心保她。 保李长乐,就是保他自己。 一则可以让承干帝看到他的担当与悔愧,二则,就算往后在承干帝这里走不通,只要李长乐尊贵如初,他便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否则。 否则才是真的完了。 思及此,晋王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将所有过错揽在自身,只说李长乐是因为不想公然对抗神机营,方才被迫答应。 结果这招以退为进确实很好用,毕竟是先前最心爱的孩子,承干帝听他这样说,心先软了大半。 加之李长乐的生母惠妃出身尊贵,驸马又是郜国公嫡子,承干帝自知年老体衰,即便心里再想处置李长乐,也不得不考虑到前朝,唯恐把一些人逼得狗急跳墙。 还有就是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次兵变,晋王与昭平公主乃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但晋王在被擒后,仍然愿意独自承担一切的行为,让承干帝觉得他还算有些良心,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儿。 于是闹剧就这样落幕了,晋王被押下去候审,昭平公主被禁足,一切相关人等皆要查办,冰戏不得已提前结束。 须臾又落了雪,百官在冰场上哗啦啦跪了满地。承干帝在裴怀恩的搀扶下往前走,身形摇晃,险些蹬不上马车,看着似是比晨时更加苍老了。 - 与此同时,城郊一处木屋内。 竹影重叠,有道窈窕身影莲步轻移,素手拨开珠帘,娇娇弱弱地在门口跪下。 这身影垂首说:「主人。」 声音妩媚,竟是黄小嘉的外甥女——锦玉。 正在屋里等她的男人头戴斗笠,脸被白纱遮住大半,叫人看不真切。 男人见她回来,就搁了盏,转身问她说:「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了?」 锦玉不敢起身,只驯服地点了点头,柔声说:「办妥了,一刻也没耽误。」 救那些女眷得趁早,越晚越生变故。换句话说,要是真等裴怀恩带人杀过去,恐怕就得打到明天早上了。 到时冰天雪地的,一天一夜无水无粮,又是在那样惊惧交加的情况下,也不知贵人们是否还坚持得住。 尤其是承干帝,风吹得太久,到时只怕又卧床不起。 锦玉办事漂亮,男人站起身,任锦玉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唇。 男人说:「好姑娘,当初小皇爷想用你,我还不愿意,如今再看,确是小皇爷高瞻远睹。」 锦玉连忙叩首,说:「主人明鑑,我这条命全是主人和小皇爷给的,生是主人和小皇爷的人,死是主人和小皇爷的鬼。」 男人满意地点头,几步踱到锦玉面前,垂着眼看她。 男人说:「是了,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三年前,黄小嘉因为想要霸占你家的田地,设计毒死你父,可真半点活路也没给你留。」 锦玉闻言恨得咬牙,冷声说:「弃时不闻不问,用时百般讨好,我没有他那样的舅舅。再说当初落难时,原本也是小皇爷救的我,命人将我从河里捞出来,否则……我哪里还有机会入得晋王府,恐怕早已成了一缕冤魂。」 男人像是颇唏嘘,说:「晋王对枕边人查的严,我和小皇爷试过几次,始终都无法在他府中插进眼线。是以……当初让你假意与黄小嘉求和,借他做梯入府,也是小皇爷的无奈之举,你切莫记恨。」 锦玉忙摇了摇头,低声说:「主人多虑了,只可惜小皇爷此时不便露面,白白让那姓裴的抢功劳。」 男人就笑,随手从袖里摸出钱袋来,丢在锦玉身前。 男人说:「嗤,妇人之见,这算什么功劳,这是横在脖子上的一把刀,锦玉你记着,此刻还不到我们得意的时候,姑且就先让他们互相攀咬吧。」 四处与人结仇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活人不可靠,在承干帝还没真的被埋进土里之前,晋王只要一天不死,便要小心提防,尤其不能被他记恨上。 都言锦上添花易,雪里送炭难,永远不在别人遇难时落井下石,方为长久之道。 至少别明着落。 身前,锦玉还在那小心翼翼地跪着,男人见她不伸手捡钱袋,就说:「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昭平公主几次去到晋王府,似乎正与晋王合谋逼宫的消息,不正是你带给我的么?」 锦玉这才收了赏赐。 但光收钱还不够,锦玉犹豫半晌,终是没忍住,抬头轻声细语地问:「主人,此次冰戏之后,晋王殿下就算不死,晋王府也要被抄了,我……我怎么办?我不想被充为官妓。」 第57页 锦玉把话说得认真,眉间全是愁思,男人却听得哈哈笑,安抚似的拍了拍锦玉的肩。 「好姑娘,你不必怕,我与小皇爷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男人这样说着,就蹲下来,「你放心,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为防被人看出你背后有靠山,教坊司一定要去。」 顿了顿,眼看锦玉有些急,方才慢悠悠地说出下半句来: 「但我已派人替你打点好,你进去后,不出三个月,便会有位程姓客商与你一见如故,助你脱籍,这事不会经我和小皇爷的手,也好从此断掉你与京都这边的关系。」 再顿了顿。 「这之后,你若想自己过,那人会给你很多的钱,你若还想嫁人,就认那人做义兄,让他帮你改名换姓,然后光明正大地去给你自己寻个好人家。」 锦玉没想到男人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感动地落泪。 「谢主人垂怜,谢小皇爷垂怜。」锦玉泣声再拜,说:「从今往后,就算锦玉不在京都,只要主人还用得上,只要一道令牌,锦玉愿为主人赴汤蹈火。」 锦玉身形单薄,又生得楚楚可怜,男人看着她哭了一会,不仅目露怜惜,亲自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男人说:「这是什么话,你已经为我们吃了很多苦,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我与小皇爷都知道你的忠心,绝不会动你。」 锦玉轻轻点头,阖眼嗯了声,眼圈已然红透了,也是亏得男人还愿意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就这么着,锦玉泪涟涟地哭了很久,被男人扶到桌前坐下。 男人似乎很耐心,一直等她情绪好些了,才又问她:「锦玉,你与我实话说,除了昭平公主之外,六殿下那边跟的如何?」 锦玉嗓子有些哑,说:「主人放心,今日姚元里发难,我站在远处悄悄地看,发现六殿下确实是个不懂武艺,性情懦弱的人,应当很好拿捏。」 男人闻言沉默一瞬,又说:「会不会是他的功夫比你还高,已经发现了你,所以故意做戏给你看?」 锦玉斟酌着摇头。 「应该不会,练武之人走路与常人不同,我是因为半路出家,又为了方便伪装,没修内劲,才能勉强瞒过晋王殿下的眼睛,可六殿下脚步虚浮,看着委实不像是高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六殿下正用药压着内劲,可用药伤身,若是用的多了,还有可能伤及根本,十分痛苦,我想六殿下不会用,也没理由用。」 这倒是实话。 锦玉话音未落,男人一下一下地扣着桌,许久才道:「嗯,我知道了,回头一定如实禀报给小皇爷。」 说罢再给锦玉倒了茶,语气越发温和。 「小皇爷不喜欢与人为敌,此番回京,既然六殿下不是来势汹汹,更没有挡小皇爷的路,便随他去吧。今后,我们大家都该认清真正的对手是谁,多盯着些齐王府那边的动静,不必再另外费心打探六殿下的消息了。」 第031章 獒犬 大雪接连落了两天, 经此一事,承干帝果然又卧床了。 承干帝病重罢朝,珍贵药材一日接一日的吃, 无奈身体却不见好。没有指点, 晋王的案子就变成了块烫手山芋, 闹得大伙谁都不想接、谁也不敢碰, 唯恐一步行差踏错, 就此落了深渊。 倒是裴怀恩这边, 因为终于剷除了心腹大患, 变得心情大好,连带着脾气也小了很多。 是日, 天气难得晴朗。 有承干帝传召,裴怀恩奉命去请宁贵妃到长定殿侍疾。 路上,福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愁眉苦脸地在他耳朵旁边喋喋不休,提醒他泄愤也该有个度。 福顺说:「督主, 昨日姚元帅来信,向皇上询问了京中叛乱一事, 还顺带提到了姚元里,您看这……」 话未说完,就见裴怀恩脚底一顿。 福顺这小娃娃什么都好, 就是嘴太碎。裴怀恩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听得神色微妙,不耐烦转身回来,把福顺吓得低了头。 裴怀恩问他:「怎么, 你觉得本督这回做过分了?」 福顺闻言就摇头,心里想到姚元里这两天过的是什么狗屁日子, 悻悻涨红了脸。 「不、不,督主别动怒。」福顺连忙告饶,卖着乖说:「小的不是为姚元里说情,是怕您被姚家记恨上,日后会不好过。」 裴怀恩扬眉笑了声,肆意不驯,仿佛刚听见了什么笑话。 裴怀恩说:「好福顺,谅你也不敢收姚元靳的好处。区区一纨绔子弟罢了,就是真弄死了又能怎么?再者说……姚元帅如果真的看重他,当初便不会留他在京中做质。」 裴怀恩说得肯定,福顺无从反驳,只好支支吾吾地跟着点头,面上仍不放心。 裴怀恩一看福顺这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不由得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知道你心向着本督,看你吓的。」 醉人的香气钻进鼻腔。福顺循声抬头,听裴怀恩笑着对他说: 「你不要怕,出了事有本督顶着,连累不着你。而且莫说姚元里在姚家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就算他位置很高,本督也不怕,只因早早便有人替本督想好了办法。 顿了顿,面上笑意愈盛。 「来,听本督教你。」裴怀恩坏心眼地眯眸,「咱到时只需对外说——姚元里是奋勇抗敌,死得悲壮,给姚家送个好名儿就成了。毕竟对于姚家来说,姚元里死后得的那块好牌坊,可比他活着时闯过的祸有用。」 第58页 福顺知道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小智囊是谁,怔怔答应了声。 裴怀恩这几天和李熙走得近,因着当年钦天监那事,宁贵妃唯恐算计败露,已经有些不高兴。 可福顺哪里知道这些密辛,只当宁贵妃是害怕裴怀恩半路跳船,才会几次三番地为难自己。 宁贵妃与裴怀恩交好,福顺就算被欺负,也不敢贸然和裴怀恩告宁贵妃的状,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撇嘴,说:「督主明鑑,不怪小的多嘴,听闻贵妃娘娘的妹子已经和姚家定了亲,小的这不是怕您手底下没轻重,因为一个姚元里,再和贵妃娘娘就此生出嫌隙来,那不值当。」 说着就又想起姚元里最近的遭遇来,下意识嘘了声,小脸煞白地打了个冷颤。 折腾人的法子,裴怀恩手里有的是。 尤其是对着看不顺眼的。 毫不客气地说,福顺觉得裴怀恩那宅子就像魔窟,平素待人接客,除非是被裴怀恩客客气气地请进去。 否则就别想再竖着出来。 甚至别想再全须全尾地横着出来,就是死了,身上也总得少上那么两三样零件。 福顺还记得,就在姚元里刚被捆进去那两天,他去宅子里请裴怀恩回宫,恰好赶上正午,有幸给姚元里送过饭。 四菜一汤,吃食很好,但每道菜里都掺了药。 隔着一道生锈的铁门,福顺放下饭菜,通过小窗往里看,只见姚元里正赤条条地趴在干草堆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身底全是血,大腿内侧隐有鞭痕,一动不动地像条死鱼。 和姚元里一块关着的,还有几条体格健硕,皮毛鲜亮,正值发情期的獒。 裴怀恩说,像姚元里这种脑袋长在裤.裆里的贱狗,就该和狗睡在一起,如今拿这几条上好的獒日夜招待他,方才勉强不算怠慢。 裴怀恩还说,想往上爬的人不可恨,想往上爬的蠢货才可恨,像姚元里这种色胆包天、打出生起就没人教的蠢东西,野心比脑子还大,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也是挺有意思的。 都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这时候,裴怀恩或许可以自嘲,但却绝不容许旁人当面提起他的过去,谁提谁就大难临头——福顺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所以别说求情,就连今天被迫来替贵妃娘娘传句话,也是紧张得如芒在背。 但裴怀恩可不管这些,什么贵妃娘娘,什么姚家,与他其实都没有什么情意,他现在还没玩够,便断断不会点头交这个人。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换言之,既然是互相利用,便不可能为了姚元里这区区一条贱狗翻脸。 大不了就让宁贵妃的妹子嫁进姚家做寡妇,这有什么可怕。 再有李熙说得也很对,此次神威营叛变,隐在那些富家子弟背后的贵人们正坐立难安。加之承干帝病得重,如何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摁下来,不要牵连到他们,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不然倒了一个晋王,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人正偷偷地磨着刀。 是以…… 由他裴怀恩藉机向皇帝提议,对外绝口不提神威营之叛,并且顺水推舟,赠那些被吴宸带兵斩杀的废物们勇士之名,对其本家多加褒奖,然后再以当兵危险的由头,自此顺势散掉神威营,可谓是一石二鸟。 一来,可以卖那些大臣们一个人情,稍稍缓和一下那些人与他之间的剑拔弩张。 二来,也可以卖那小糰子一个人情,让那小糰子能如愿以偿地帮吴宸出口气,也算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是好事,睚眦必报也是,裴怀恩其实挺喜欢李熙这一点。 尤其是想报仇又不敢,整天被气得龇牙咧嘴那样,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蔫坏蔫坏的,特别可爱。 心里正琢磨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恩露殿。 裴怀恩侧首,见福顺正在那蔫巴巴地擦着冷汗,觉得有些烦躁。 意料之外的,恩露殿前停着齐王的车驾。 已经成年的皇子进宫要报批,对于争储这事,齐王想的是光明正大,与宁贵妃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日很少进宫来,除非有大事。 说白了,裴怀恩虽然和宁贵妃好,以前却没少被齐王找麻烦,此刻见了这车架,脸色顿时有些不悦,仅剩不多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变得更不乐意搭理福顺了。 不远处,福顺还欲再劝,裴怀恩却已提袍上了台阶,只用一句话,就让福顺牢牢地闭紧了嘴巴。 裴怀恩说的是: 「再敢废话一句,就换你去代替姚元里。」 话音未落,人已入了殿,剩福顺自个站在寒风里哆嗦了。 恩露殿内薰香烧炭,温暖如春。 没有福顺跟在身边絮絮叨叨,裴怀恩得了清净,没什么表情地迈步往前走,直奔贵妃就寝之处。 眼见裴怀恩脸上没笑,在恩露殿内伺候的小宫女个个都装聋作哑,不敢上前拦他。 就寝之处没寻着贵妃,裴怀恩稍加思索,又往待客的偏殿去。 须臾行到地方,一名唤秋檀的女官守在偏殿门口,裴怀恩之前见过她,老远就看她殷切地小跑着迎上来,满脸为难地把他拦在殿外。 裴怀恩不高兴地抿唇,听秋檀对他说:「厂公,齐王殿下正在里面与娘娘说话,还请您担待。」 第59页 裴怀恩居高临下地看她,不愉道:「你当本督今日是为什么来?皇上亲传贵妃娘娘去侍疾,本督等得,皇上也等得么?」 秋檀闻言面上一僵,连忙说:「请厂公留在此处,奴婢去请娘娘来。」 言辞倔强,一副不想让他进门的样,反倒闹得他满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往到恩露殿来,这里没有一间屋子,是他裴怀恩进不得的。 怎么偏偏今天就被拦在了门外。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秋檀是个忠心的,看见裴怀恩面露错愕,便坚持寸步不让地拦在房门前,用自己单薄的小身板挡着裴怀恩,死活不许裴怀恩进。 裴怀恩不想和她纠缠,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她从门口弄开了。 齐王要叙母子情,可以换别的时间叙,晋王府被抄是喜事,宁贵妃早前便答应了会与他庆祝,这时又怎么敢把他拦在门外。 只是打算推门的手刚伸出去,裴怀恩侧耳细听,忽然发觉这屋内竟是一片死寂,安静得全然不似有两个人在。 秋檀又扑过来拦他,刻意把嗓门拔得老高。 秋檀沖他喊:「厂公!厂公!不急在这一时!咱让殿下和娘娘说会话!」 裴怀恩歪着头看她,心念微动,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一把将她捞来身前。 门开,一方砚台兜头砸过来,正砸在秋檀额上,险些就砸到了裴怀恩。 由于事发突然,裴怀恩不免怔住一瞬。 裴怀恩抬手摸,指尖触到秋檀额上的血。 温热,粘稠,皮开肉绽,看样子八成得落疤。 齐王这回下手挺重,摆明了是想见他挂彩,却不想叫秋檀替他挡了灾,使他免见血光。 第032章 庆祝 秋檀无故挨了这一下, 伤得挺重,考虑到这砚台原本对准的是谁,裴怀恩待她颇耐心, 没有将她随意丢弃。 隔着一道红木门槛, 裴怀恩伸臂挟揽着秋檀, 皱紧眉头看齐王。 面对裴怀恩的无声发难, 齐王亦不肯让, 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恼怒。 「亵母」之仇, 犹如刀割, 齐王如何能不恨。 尤其裴怀恩这厮竟还光明正大的找上门来,纵使在他面前, 言行也无半分收敛,甚至还想把他赶走。 可他是皇子,他母是贵妃, 他们母子二人本该至尊至贵! 宁贵妃扑上来拉扯,神色慌张地伸臂挡在齐王身前, 侧首说:「霁儿,休得无礼……!」 齐王攥紧了拳, 眼里盛火。 此次冰戏,宁贵妃瞒着他与虎谋皮,联合裴怀恩将计就计, 设计抄了晋王府。期间,竟敢让承干帝真的涉险。 于公于私,于国于家,这是多大的罪过。 齐王孝顺端方, 裴怀恩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不免厌烦地啧了声, 只一瞬间,来时那点好心情全没了。 先前之所以会选择扶持齐王,一是看在宁贵妃的面子上,二是觉得齐王聪慧孝诚,是块做皇帝的料,总不至把国败了,让他蹲街角要饭去。 可谁知这齐王成也在孝,败也在孝,就为了个半截身子都已经被埋进土里的老不死,如今竟连表面样子也不再同他做。 嗤。 蠢货。 怀里的美娇娘正低声啜泣。裴怀恩沉默片刻,迈步向前去,靴尖懒懒踩在门槛。 就像正踩着齐王的脸。 裴怀恩把秋檀推给齐王,笑声说:「几日不见,殿下身体越发弱了,竟虚得连方砚台也拿不住。」 齐王立刻就想动手,被宁贵妃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宁贵妃温声劝说:「怀恩,别跟霁儿过不去,你知道的,他就这么个性子。」 裴怀恩不为所动,只说:「难道这便是贵妃娘娘的约束么。」 还说什么登位之后必当敬重,这还没登位呢,就敢和他这么蹬鼻子上脸,只怕真到了事成那天,会迫不及待地把他给五马分尸了。 越想越恼。 偏偏齐王还要在这时拱他的火,对他态度恶劣。 齐王生就一张干净贵气的脸,最见不得母亲受辱,怒时颇威仪。 不顾裴怀恩此刻难看至极的脸色,齐王语气冰冷地说:「裴掌印好大的架子,本王竟不知,适才本王与母妃说话,你一个奴婢,怎么也敢硬闯贵妃住处。」 话落,鸦雀无声,就连秋檀也不敢再哭。 宁贵妃见状,已经着急地红了脸,用手死拖住齐王不放。 「李霁!」 宁贵妃扬手抽齐王耳光,巴掌声清脆。 宁贵妃厉声说:「霁儿,立刻向裴掌印赔礼!」 齐王被打得偏过头去,舌头顶了顶腮,仍然不愿服软,宁贵妃在左右为难之下,还想再动手。 裴怀恩就站在那不动声色地看,直到宁贵妃的手抬起来,齐王不甘心地朝他作揖,方才神色稍缓。 裴怀恩没有受齐王的礼,只随意摆摆手。 「殿下快快起来吧。」裴怀恩重又站直了些,挑眉说:「青天白日的,殿下与娘娘说话,有什么是本督听不得,还要紧闭大门?总不会是……也欲效仿前些日子的晋王殿下,意图御前谋逆吧。」 齐王面黑如炭,咬牙说:「裴怀恩,你休要胡言。」 裴怀恩气得发笑。 不是谋高位,那便还是老生常谈,进宫来说服宁贵妃与他断了干系,甚至将他除掉。 第60页 委实是挺没趣。 还是回去喝酒庆祝吧。 对面,宁贵妃看出裴怀恩兴致缺缺,便好言好语地劝他,说:「怀恩啊,天冷难行,进来喝盏茶再走。」 裴怀噙着笑摇头,余光瞥见秋檀额头那伤口,笑意没达眼底。 裴怀恩作揖说:「娘娘言重了,奴婢就该干奴婢的事,认奴婢的命,又怎么敢唐突贵人的茶水?齐王殿下鲜少进宫,奴婢今天就不打扰娘娘与齐王殿下说话了。」 说罢就转身,一只脚已迈出去。 「只是皇上那边催得紧,娘娘爱子心切,奴婢等得,切莫让皇上久等娘娘的汤药。」 - 意料之外的,福顺没想到裴怀恩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去。 裴怀恩窄腰长腿,赶上不高兴,脚下步子迈得也快,得福顺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福顺低声问:「督主,可是因为姚元里的去留,与贵妃娘娘闹了些不愉快?」 裴怀恩冷笑,没有回答福顺的话,只管自顾自地嘀咕着说:「讨人厌的小崽子,这是第三回 了。」 福顺没听清,下意识就凑过来问:「什么?什么三回?」 裴怀恩忍了又忍,有些厌烦福顺没有眼力见。 有宁贵妃侍疾,裴怀恩又得了空。出宫的小轿就停在前面,裴怀恩上了轿,眯眸琢磨半晌,忽然撩开布帘问福顺:「皇上的汤药煎好了?」 福顺就点头,以为裴怀恩这会只是随口一问。 却不料听裴怀恩又说:「好药还得小火慢煎,倒了,吩咐他们重新煎一碗去。」 福顺听得嘴角一抽,讶然说:「可若重新煎,过会贵妃娘娘去取药,恐怕来不及了,皇上……皇上是最厌烦迟到的。」 裴怀恩不置可否,坚持地说:「晚点死不了人,本督这也是为皇上的身体着想。去,派人重新去验药渣,全部都要细细的验,结果如何不论,叫他们都至少先给本督验上个把时辰再说。」 福顺不敢不听,只好应是。 哪成想,垂着眼等了许久,却等不到裴怀恩起轿。 悄摸再抬眼看,发现裴怀恩正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福顺忙问:「督主,您怎么啦?」 裴怀恩并指压鼻樑,面带不愉地说:「无事,只是一时想不到去处。」 回宅子么? 那地儿近来关着姚元里,看多了烦。 杨思贤爱清净,无事不好叨扰,偏偏宁贵妃这边也是「闭门羹」。 扳倒晋王不容易,偌大一个京都,竟连个能同他一块庆祝的人都无,真好生冷清。 可若不离宫,这宫里的每一寸地、每一捧土,都在让他感到不痛快。 福顺见裴怀恩不快,也跟着犯愁,是在憋了好久后才说:「……督主,要么您去瞧眼六殿下?」 裴怀恩好笑地看他一眼,说:「你不说,我倒把他忘了。」 福顺挠着头笑,「我看督主挺喜欢六殿下,督主若愿意,趁着六殿下还没走,可以去瞧瞧。」 裴怀恩闻言一愣,抬眼说:「怎么,那小糰子要走?走哪去?皇上不是恩准他留在京都了?」 福顺战战兢兢地垂首,低声说:「听说是要回辽东,回去找邵大帅,最迟月底也该动身了。」 - 福顺的消息没错,李熙的确是想走。 眼下晋王落马,神武营也终于得着机会扬眉吐气,仇报了,恩也报了,李熙在边关闹惯了,很不喜欢京都这里的规矩。 李熙要走,最高兴的就是玄鹄。 之前玄鹄为了谢李熙,答应李熙再也不回边关,就留在李熙的身边做护卫,可这话说出去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以至于让自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玄鹄,常常为此感到后悔。 但现在好了,李熙主动提出要回去,承干帝也没拦,玄鹄顿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抢着帮李熙收拾行李,力求务必尽快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这不,时近傍晚,玄鹄吃过了饭,就又开始手脚麻利地帮李熙打包细软。 李熙也在忙,跟着玄鹄脚前脚后地跑,一时说要带这个,一时又摇头,跑来跑去折腾半天,倒把自个逗笑了。 「瞧我,我就好像个傻子。」李熙笑着坐下来,拍额说:「阿兄是戍边大将,位高权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用得着我千里迢迢给他带?我若真带这些回去,只怕会让他笑。」 玄鹄手里活儿没停,闻言头也不抬地安慰他,说:「殿下与大帅许久未见,又刚冰释前嫌,正是需要走动的时候,殿下若真有心,甭管带回去什么,大帅都不会笑。」 李熙听了,将信将疑地点头,半晌却又问:「玄鹄,阿兄还是以前的口味么?」 玄鹄顺手就把一盒茶叶塞进包裹里,点头说:「还是老样子,没变。」 说完看见李熙没吱声,又有点唏嘘。 听那些老兵说,李熙和邵晏宁打小就在一起玩,曾经处得比亲兄弟还亲,夺食儿都用一双筷,直到邵晏宁长大去了辽东才分开。谁知世事无常,如今这俩人竟也落到了需要彼此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地步,就连喜好厌恶,也得从他这个外人的口中得知。 时过境迁了,邵老元帅若是还活着,就好了。 数日前晋王府被抄,明明大帅也已在信中表明了歉意,欢迎李熙去辽东玩,可态度总没少年时那么亲昵。 第61页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到底,就算李熙没通敌,晋王当年迟来救援,为的,也是将李熙趁势绞杀,从此彻底杜绝淑妃东山再起的隐患。 血脉相亲又如何,总归是隔着亲爹的一条命呢。 正出神,忽听得一阵敲门声。 声音杂乱,急促无礼,像是喝醉了酒,惹得玄鹄满脸狐疑地回头。 李熙骤然被打扰,已然敛去愁思,跑过去开门。 冷清惯了的地方,今天也不知是谁来…… 「砰!」 木门才刚拉开一条缝,李熙眼尖,隐隐约约地瞥见门外那道绯红,手比脑子还快,一下就又把门摔回去。 玄鹄见他这样,愕然道:「门外是谁,怎让殿下如此失礼?」 李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爷真的打定主意不许他悄悄地走! 隔着一道门板,裴怀恩在门外低低地笑,李熙在屋里皱巴着脸,拼命对玄鹄使眼色。 李熙张了张唇,无声地对玄鹄说:催命鬼。 门外是催命鬼,催命鬼又来了。 而且还是个喝得烂醉的催命鬼。 玄鹄看懂了,立马也跟着变得愁眉苦脸的。 裴怀恩还是站在门外笑,笑声传进屋里,带着点令人心驰神盪的轻飘飘尾音,等得颇耐心。 一时无言。 少顷,下意识用后背死死抵着房门的李熙抿紧嘴唇,听裴怀恩对他说:「六殿下,我又不是什么洪水勐兽,何至于此啊。」 李熙欲哭无泪,半是真心半是后怕地沖外喊:「厂公过谦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比您更勐的兽、更凶的水了!合作之事已经办妥,不知厂公今日造访,意欲何为啊?」 妈的,真他妈烦死了!这才消停几天啊!他明明已经把应付姚家和宁贵妃的法子都说出来了啊! 还说什么不是洪水勐兽,之前逼他提刀砍人,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块杀那事,可还歷歷在目…… 偏生裴怀恩醉起来不好赶,眼见李熙不给他开门,便又抬靴轻踹了两下。 力道不重,却也能让抵着门的李熙随之一颤,似乎更像是挑衅。 裴怀恩说:「我能干什么来?还不是过来找六殿下庆祝么?六殿下助我良多,为表谢意,我给六殿下带了酒。」 李熙头皮发麻,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裴怀恩每回来,不是为了试探他,就是正琢磨着推他挡刀,一准没好事。 玄鹄左右看了看,趁李熙抵门,悄没声地把兵器抽出来,如临大敌。 哪知道他这一拔剑不要紧,李熙立刻就朝他挥手,睁大眼睛连声说:「放回去!快放回去!你不要命了!催命鬼的功夫和阿兄一样高!」 门外,裴怀恩不耐烦了,把门敲得愈响。 「六殿下开门。」裴怀恩醉得厉害,一张嘴就把自己之前偷着买房的事秃噜出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家宅子,我为什么不能进?今日是大喜,从没让人在一天之内吃两回闭门羹的道理。」 顿了顿,又紧接着没头没尾地说: 「六殿下可知事不过三,你若再不开门,就是第一次冲撞我。」 话说到这份上,李熙哪还敢拦?只得磨磨蹭蹭地退开些,放裴怀恩进屋。 玄鹄手里兵器出鞘两寸,被李熙暗暗安抚下来。 下一刻,裴怀恩已携满身酒气,一头朝李熙身上倒过来,被李熙本能伸手接了。 唔……好重! 第033章 醉言 醉鬼和死人最重, 裴怀恩喝得烂醉。 至少看着是烂醉。 自从得势后,裴怀恩便以重金购得灵药,每日合水服下, 一连多年, 可令他如寻常男子那般肩膀宽阔, 嗓音低沉。 换句话说就是, 裴怀恩长得不矮, 身子骨也不算轻。 李熙抱不动他, 被他压得往后仰, 幸得玄鹄及时出手,一掌抵在了李熙背后, 帮李熙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床上。 来客这样突然,可让正收拾东西的主僕二人实实在在犯了愁。 裴怀恩倒在床上睡得沉,浑浑噩噩的, 彷如一滩不知今夕何夕的烂泥。 一时默默。 少顷,李熙和玄鹄面面相觑。玄鹄蜷指摸着刀柄, 不愉道:「殿下快把他丢出去,莫要脏了这床。」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 说:「玄鹄,你疯了。」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玄鹄已从李熙的脸上, 看出了他尚未言明的那点弦外之音。 万一又是试探怎么办。 都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前阵子隔三差五的为难还歷歷在目,如果被记仇,恐怕就走不了了。 人不能赶, 李熙推玄鹄去煮醒酒汤,小脸儿皱巴巴的, 说:「去去,别在这屋里跟我装门神,我会做噩梦。」 玄鹄闻言老大不乐意,坚持不肯挪脚,只倚着门框回头说:「你看他不做噩梦,看我做噩梦。」 李熙噎住一下。 李熙转身看裴怀恩,许久才说:「都做,都做,我梦里的人可多,绝不厚此薄彼。」 玄鹄听得嘴角一抽,手上没扒住,被李熙趁机推出了门外,面上仍不放心。 「好殿下,我这就去。」玄鹄边说边解腰间兵器,而后不容拒绝地把它塞给李熙。 玄鹄说:「你有事就喊我,邵帅那边的仇已报,你记着咱和这姓裴的已然两清,咱什么都不欠他的。」 第62页 李熙就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但是心说玄鹄想得可真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李熙在大沧用命学来的道理,既已身在京都,还说什么早就两清? 除非真的回到东边,从此天高皇帝远,才算是彻底两清。 可这话却不好再对玄鹄说。 不然玄鹄肯定又要调侃他,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主僕两个互相拉扯间,李熙身后的床上,裴怀恩也悄然睁开了眼。 其实裴怀恩今日喝了酒,有些微醺,却也没有真如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烂醉如泥。 裴怀恩是心里不痛快,尤其是在听见李熙要走后,不知怎么的,这点不痛快倏地就变成了很不痛快,以至于让他想借酒装疯,非得拉着李熙陪他一块不痛快。 走?往哪走?又为什么要走?横竖已无性命之忧,怎么活不是活,又为什么非得跑到东边吃沙子去? 说到底,李熙心里想躲的,究竟是这个富丽奢靡的长澹京都,还是京都里的某个人?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李熙想躲的是他,那也没关系,毕竟天底下想躲他的人多了,可是只要他不愿意,又有哪个是真躲成了的? 正巧齐王那边不识抬举,惹他不高兴,不妨便趁此机会,让这小糰子去给宁贵妃添点堵,顺便也给齐王一点教训,让那个胆敢对他放肆的小崽子好好睁开眼看清楚,知道往后该听谁的话。 正斟酌着,就见李熙已把玄鹄赶出了门,又把兵器随手放在桌上,转身回来看他。 裴怀恩就闭眼,任凭李熙悄没声地挪到他身边,低头推他。 李熙不知裴怀恩实际醉到了几分,心里嫌他麻烦,又不敢不恭敬,连喊他起身时的声音都又软又糯,听着有些委屈巴巴的味道。 李熙伸手推裴怀恩的肩,边推边说:「厂公、厂公起了,你压到了我的包裹,你不觉得硌么?」 裴怀恩懒得睁眼,只一翻身,随手就把李熙刚收拾好的包裹扔出去。 砰。 干粮和衣物撒了满地。 李熙气得捏拳头,但见裴怀恩面上潮红,就连眼皮也让酒气熏得染了几分绯色,又觉得现在不能跟醉鬼讲道理。 尤其是不能跟裴怀恩这种——在清醒时就已很不讲理的醉鬼讲道理。 看着像真醉了,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李熙不知如何送走裴怀恩这尊大佛,只好在心里憋着股火,闷不吭声地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包裹重新捡起来。 真可惜,打算带给阿兄的这两三件小玩意,都被摔坏了。 ……越捡越气,退一步忍无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罢,还是玄鹄说得对,反正已经喊了这么半天,八成是真醉,再说晋王府那边已是尘埃落定,料想裴怀恩得偿所愿,已经没有什么可试探他的了。 即然如此,那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捡茶叶罐的动作一顿,李熙心念微动,重又小跑到裴怀恩身边,挽起袖子,把手高高的扬起来。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抽这厮几个耳光出气,再把他套了麻袋扔出去! 反正催命鬼得罪的人多,等明日酒一醒,没准都不记得自己来过这,只当是路边哪个胆子大的见他醉态,便趁机对他落井下石,修理了他。 想到就要做! 李熙捏着裴怀恩的下巴认真端详,特意找到更好看一些的右半边脸打,顷刻间,已是卯足劲抡圆了胳膊。 却不料巴掌落到一半,却被裴怀恩一把捏住了腕。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睁眼,一把将李熙扯来身前,面色阴鸷。 李熙被裴怀恩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姿态登时软了,下意识伏在裴怀恩身上咽唾沫,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像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狗。 说到装傻充愣这种事,放眼整个长澹,李熙如果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而且李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许是拜他那张脸所赐,每当他刻意把眼睛睁大,便是一脸无辜,令人就算亲眼看见他犯了错,也不忍再苛责。 眼下便是如此。 原本裴怀恩见李熙真的抬手要打,心里发怒,连醉酒也不想再装。 可是下一刻,当他真的和李熙对上眼,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对这小糰子的诸多为难,觉得就算自己今天被打了,也是情有可原。 好歹姓李呢,是主子,被个奴才骑在脖子上差使了这么些天,换谁都憋屈。 再说这小糰子就算被他欺负成这样,满心想着的,也只是趁他醉酒,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他一个耳光,而不是如齐王那般,一心琢磨着怎么把他弄死,足可见这糰子是真正的胆小如鼠,实在没什么可忌惮。 这样想着,在李熙战战兢兢的注视下,裴怀恩的眼神又软和下来,从隆冬的刀子化成一汪潋滟春水。 如此正好。 有些话,清醒的时候不便说,许被当做设计陷害,可是一旦醉了,便可以毫无顾忌的往外「漏」。 就比如说…… 当年的钦天监一事。 裴怀恩怀里,李熙不知裴怀恩须臾又在心里想了这些,更不知裴怀恩已打定主意不许他走,只见裴怀恩面色渐柔,便悄悄松了口气。 第63页 和别人挨得太近不舒服,李熙想起身,不着痕迹地试了几回,却不见裴怀恩松手。 光天化日的,总不好一直这么抱着。 李熙对此愁得很,正欲开口去循循善诱地哄,却见眼前人忽而笑眼弯弯地朝他仰起了脸。 李熙唿吸一滞,愣愣听裴怀恩含混模煳地喊他:「淑妃……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要打人,可要看清了再打,莫打错了。」裴怀恩半撩眼皮,醉态不敛,压低声嘟囔着,「毕竟……当年设计让皇上降罪,害你儿子背上祸星恶名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呀。」 话音刚落,李熙眉头紧锁,果然不再挣扎了。 裴怀恩认错人了,裴怀恩把他认错了。李熙想。 事关当年旧闻,且听他说些什么。 情势变化只在一瞬间,裴怀恩见状,也知李熙是上了钩,便抓住机会乘胜追击,伸手点到李熙的鼻樑。 裴怀恩说:「……娘娘在地底下不快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娘娘往后就是託梦,也该去那恩露殿,飘在真兇的床头。」 声音又轻又缓,还带着点挠人心口的媚意,像片正被风吹着打旋儿的羽毛,却令李熙为之震惊。 恩露殿……恩露殿! 现在恩露殿里住着的,可是宁贵妃! 李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余下都不必裴怀恩再说。 恰好这裴怀恩也懂得见好就收,明白此事要点到为止,若再多说些,就会显得很刻意。 所以裴怀恩不再开口了,只笑吟吟地用力扯住李熙不放,像个寻常醉鬼那般,心安理得地拿身边一切活物寻开心,甚至还故意往李熙脸上喷酒气。 好巧不巧,玄鹄便是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一只脚跨进门时,手里还端着碗刚煮好的醒酒汤。 ……然后抬眼便看见了屋里这些。 乱七八糟,没头没尾,干粮衣物散落一地——而那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这会正亲昵地「搂」在一起——还是在床上! 玄鹄:「……」 半晌,不必李熙说,玄鹄已自觉退出了门外,边退还边自言自语着, 「……眼花了,眼花了,一定是我开门的方法不对,我要再重新进一遍屋。」 第034章 鸳鸯 再重新进一回, 李熙和裴怀恩还是抱着,和方才见的没分别。 诡异景象当前,玄鹄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垂首默了一瞬, 脑袋「嗡」一声就炸了。 玄鹄怔怔道:「你、你们……」 李熙咬牙切齿地打断他, 着急地说:「还傻站在那干什么, 快过来帮我, 他撒酒疯, 催命鬼撒酒疯, 将我错认成了母妃。」 玄鹄闻言嗯了声,脸色稍缓, 但也只微微缓了片刻,便又开始钻牛角尖,下意识把音调拔得更高。 玄鹄木头似的端着醒酒汤, 脚下分毫未动,只说:「将你认成了淑妃娘娘, 就要这样抱着你,我早说这厮和淑妃娘娘有私情。」 李熙恼极了, 一口牙都快咬碎。 「不会说话就闭嘴,休辱我母!」李熙边胡乱扑腾边说:「醉鬼哪讲道理?只是方才认错那一小会罢了,这时指不定又把我当成个枕头柱子什么的, 快过来帮我、帮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掰开!」 经李熙这一喊,玄鹄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把醒酒汤放桌上,冲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才让李熙重获自由。 事后再一瞧,裴怀恩已翻身睡下, 连点打算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玄鹄犯了愁,说:「这怎么办,行李还没收拾完。」 却见李熙反常地一言不发,只管垂着头站在那,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 玄鹄得不到回应,就伸手在李熙眼前晃。 「喂,小殿下。」玄鹄低声说:「刚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淑妃娘娘,可你也知道我,我这人就是嘴巴毒,其实没坏心眼。」 李熙说:「哦。」 态度冷冷淡淡的,依旧没抬眼,仿佛看不见玄鹄那手。 李熙这样,可把玄鹄真闹懵了。 该报的仇都报了,分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出去煮碗汤回来,就变得这么闷闷不乐的。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知道他们家小殿下可是个活泼性子,就是生死关头,一张嘴也怪能说的。 眼看着李熙不吱声,眉毛都快皱成死结了,玄鹄迟疑片刻,凑过去好声好气地哄他,说:「殿下怎么了,与我说说。」 李熙一门心思瞧脚尖,神色莫名。 李熙说:「玄鹄,给阿兄买的小玩意摔坏了,带不回去了。」 玄鹄听了就笑,觉得李熙孩子气,说:「这有什么要紧,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咱可以再买。」 说完看李熙还是不理他,心里有点慌,就伸手去拍李熙的肩。 「小殿下……」玄鹄说。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李熙忽然抬头,眼圈红红的,看着就像正勉强忍着什么天大的伤心事一样。 「玄鹄,我的意思是说……」 李熙抬手抹一把脸,鼻音嗡嗡,说:「玄鹄,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玄鹄:「……」 就离谱!没见过这么变脸如翻书的! 由于李熙反悔得太突然,玄鹄对此很不解,皱眉问:「好端端的怎么又不走了,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殿下你……」 第64页 李熙扬手止住玄鹄的话,仰起脸来,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玄鹄,我也是方才知晓,你猜——」 「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祸、星、啊?」 - 话分两头,与李熙骤然得知实情,恼得夜不能寐不同,裴怀恩则是心安理得地在李熙这里睡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方才慢悠悠地醒转离开。 离开时,心情已经变得好多了。 归根到底,裴怀恩就是这么个人,一旦碰见有人比他还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记着昨晚李熙和玄鹄在屋里说了许久,后来又转去外面说。对于李熙和玄鹄之间的谈话,裴怀恩也隔着门偷听到一些,知道李熙以后不仅不走了,还已经把恩露殿那边的仇,狠狠记在了心里。 李熙要报仇,不仅要报邵毅轩的,还要报淑妃的,打定主意不想让宁贵妃过得太舒服。 而这正是裴怀恩如今需要的。 料想李熙势单力孤,就算有心翻盘,顶多也就是让齐王那边跟着脱层皮,从此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却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听话的小崽子,总得真的吃到苦头,才知道从此该向谁低头,求谁助他东山再起。 然而好运到了,令人开心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譬如福顺这会正在宫门口等他,老远见着他,看他脸色还行,似乎不再像昨天那么黑云压顶的了,方才小跑过来,贴在他的耳朵旁边说:「督主,有大喜事了,您快进宫去看看。」 裴怀恩歪着头听福顺卖关子,觉得挺好笑,说:「能有什么大喜事,皇帝驾崩了?」 话落,吓得福顺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呸呸,督主快住嘴,小心被人听了去!」福顺慌张地说:「事关天家颜面,小的万万不敢多嘴,可已悄悄把人扣下了,等督主亲自去看了就知道。」 弄得神神秘秘的,倒真有点不可言说的意思,成功把裴怀恩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 裴怀恩说:「到底什么喜事,快说,不说就不去,留着给你自己处理高兴吧。」 福顺听了,立马就跪下磕头。 「哎哟我的督主,这事我哪能处理的了呀。」福顺垮着脸说:「是药渣!是药渣那边出事了!可是赶巧呢,原本只想对外做做样子罢了,谁知那药渣还真的被验出了问题来!」 说着再磕头,须臾额上已红了一片。 「督主您行行好,别再为难我,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还真就得您亲自去看,并且是立刻去看,立刻决断,否则消息一旦漏出去,小的可压不住了……!」 药渣……? 药渣能有什么事? 一时间,福顺把脑袋磕得响,裴怀恩满头雾水。 许是见裴怀恩不动脚,福顺有些急,迟疑再三,倏地从地上站起身,左右看了看,等确认这会是真的没人在看他们这边了,方才缩手缩脚地凑来裴怀恩身前,小小声地对裴怀恩说: 「督主,小的没骗您,求您快去偏殿那边看眼吧,您……您最近不是一直在愁没人敢接手晋王府的案子么?您可知……」 「自从冰戏过后,为何皇上每日饮着这些珍贵汤药,身体却不见好?」 越说声音越小,倒是裴怀恩,越听脸色就越是凝重。 裴怀恩不是傻子,福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裴怀恩不会再猜不出来。 是晋王府。 一定是晋王府那边的人,在承干帝的汤药里动了手脚,甚至说……故意下了毒! 若真如此,晋王的死期便到了,再不会有人因为顾忌着承干帝的心思,从而不敢对晋王重判——这听起来确实是喜事。 只不知福顺这个胆小的,为何还不赶快把此事禀告御前,反要等他回来再说。 难不成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怀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将信将疑地跟着福顺去了偏殿。路上,又因为听福顺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宁贵妃因为送药迟到,是如何在圣上面前吃了瘪,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真好,这种日子过得才爽快,凡是不想顺着他哄着他的,一个都别想好过。 任谁也不例外,谁也不能例外,通通都只能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听他差使。 话又说回来,扣人之处离宫门口不算远,承干帝这时还睡着,裴怀恩识趣地没去问安,而是跟着福顺直奔事发之地,不多时便赶到了。 只是等到真的进了门,见着了殿内锁扣之人,裴怀恩忽感震惊无比。 不为别的,就为这里面关的,竟然是看似与晋王府毫不相干,已在宫中当差多年的老御医——夏炳夏老大夫。 有一说一,原本听福顺提起晋王府,还以为是在宫中抓到了什么晋王府的死士,却不料晋王早早便已将手伸到了御医院,连眼前这位一向名声极好、认真做事的夏炳都能收买了。 裴怀恩身后,像是看出了裴怀恩此刻的疑惑,福顺斟酌良久,挥手把殿内看管夏炳的几个小太监赶出去,而后迅速关了门。 裴怀恩就在一旁冷眼看,见那夏炳嘴里被塞了抹布,有口不能言,正憋得满脸通红,就快一口气背过去。 啧,挺大的岁数了,也不容易,不过这与他有什么相干? 倒不是恼承干帝被下毒,所以才对夏炳苛刻,只是——为了他的耳朵能清净,还是继续塞着这布吧。 第65页 眼下该见的也见了,裴怀恩并指揉着鼻樑,忽感有些乏。 「福顺——」 许久,在夏炳焦急的注视下,裴怀恩抬手喊福顺过来身边,而后漫不经心地吩咐他,说:「好了,现在我已听你的见了人,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顿了顿,皱眉再瞥那夏炳一眼,紧接着又说: 「小福顺,你跟我这么久,怎么连这点当机立断的魄力都没有,虽然我确实没想到这老匹夫会是晋王那边的人,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白白浪费时间先报给我干什么?你该报给皇上呀,你……」 说着话,余光忽见福顺从袖子里摸出一物,看着像是方绣了鸳鸯交颈的丝帕。 「督主,不是您想的那般,非是小的胆怯不报。」 福顺难得斗胆打断裴怀恩,低头将丝帕双手奉上,语气古怪地说: 「只因除了那些和药方子对不上号的药渣之外,我……我还在这人的住处,发现了这个。」 越说把头埋得越低。 「督主请看了,方才小的说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其实并未说谎,因为这帕子、这帕子分明就是出自当年的庄嫔娘娘之手。」 话至此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督主,我的督主啊,不信您就瞧这绣功,依小的看,除了晋王殿下那位早早便去了的生母,放眼整个宫里,都再寻不到这样好的绣功了……!」 第035章 污泥 庄嫔的绣功好, 人尽皆知。 裴怀恩接来丝帕,见那一双鸳鸯栩栩如生,抵颈缠绵, 倒真似有说不尽的情意。 不写情诗不写词, 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横也思来竖也思…… 啪! 裴怀恩一下抖开手里丝帕, 轻笑了声, 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裴怀恩说:「听你这样一讲, 我倒想起来, 听闻庄嫔娘娘素来多病,鲜少伴驾……」 承干帝不喜欢病恹恹的男人和女人。 听闻当年庄嫔入宫后不久, 便不幸染了天花,承干帝嫌她晦气,只碍着她娘家的面子勉强去看过一回, 余下都是御医院的人在照料。 裴怀恩垂眼看,但见丝帕一角, 竟还被人小心翼翼地绣上了一个「征」字。 征字何意,不言而明。 纵使为着避嫌不再相见, 也要将儿姓名告与君知——裴怀恩心情大好。 就说承干帝与庄嫔都不是什么身体格外强健的人,怎就生了个烈物出来! 身旁,夏炳挣扎得愈发厉害, 口中呜声不止,似是有话说。 一片混乱中,裴怀恩抬眼看福顺,不肖多言便听福顺恭敬解释道:「督主放心, 此事天知地知,知情人等皆已灭口, 就等您回来定夺。」 碰上这么大的丑事,若是贸然报上去,只怕以承干帝现在的那身病骨,到时非得被气到直接去见庄嫔不可。 裴怀恩明白福顺的顾虑,手里帕子抖了又抖,似是极高兴,转而又问:「药渣呢?」 福顺伸手指殿内,说:「正在里面扣着,小的已经仔细看过,确定不是毒药,只是……只是常饮伤身,恐怕会慢慢将人耗得油尽灯枯。」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说:「很高明,怎么换的呢。」 福顺转头看了夏炳一眼,斟酌说:「他是御医院中公认老实本分的人,此次皇上病重,负责煎这药汁的人就是他,然而谁能想到,实际上,他每晚都会把隔天要用的药材带回家中去煎,然后第二天一早,再把真正需要用到的药材和早已熬好的药渣一併带进宫中,事后再将准备好的药渣交给我们的人查验,自己则偷偷把真的药渣带走,如此一来——就算后面有人要核对药库的用量和剩余,也核不出什么名堂来。」 顿了顿。 「再者宫里的人和他熟,都不曾怀疑他,更不曾拦他,若非督主昨天忽然……使他在宫门口露了怯,以为事情败露,恰好因神色慌张被我们的人扣下,意外查出这些来,恐怕往后再过个十天半月,还真就叫他得逞了。」 裴怀恩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转头看那夏炳一眼,见他双眼充血,目眦欲裂,心中更得趣。 「好一个老实本分的御医吶。」裴怀恩笑着说:「看来本督昨天的那通脾气,发得真太是时候了。」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近在眼前,根本无须谁来与他言明! 只不过…… 哈,多可笑,野种险些做储君。料想如李征那般自负的人,若知当年真相,恐怕会立刻迫不及待的自戕了去。 夏炳还在挣扎。 赶上双喜临门,既除掉了晋王又教训了齐王,裴怀恩觉得很快活,耐心也就变得比平时更多些,愿意把夏炳嘴里的抹布拽出来,听他多说两句。 福顺得了眼色,连忙去做,手脚麻利地给夏炳「松了口」,却未松绑。 夏炳得了自由,顾不得多想,张口便说:「厂公不要多想,这帕子是我随手捡的,我、我此番作为,全是因为辛苦多年却得不到重用,始终升不了官,方才……方才……实则与晋王殿下并无半分干系!」 夏炳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裴怀恩顿时就笑出了声。 这是多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连福顺也忍不住笑,暗暗嘟囔了句关心则乱,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66页 至于夏炳那边…… 见裴怀恩如此,夏炳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皱眉。 却见裴怀恩只是颤着肩膀笑了一阵,就伸手过来拍他的脸。 「老匹夫,皇帝的女人玩起来香么?」裴怀恩边笑边说,「我竟不知——你居然是个如此大度的人,一边恨极了皇帝,一边又想替皇帝的儿子脱罪,倒不像我……」 说着就向前探颈,笑意骤敛,将夏炳吓得登时打了个冷战。 也是福顺站得远,才没听清裴怀恩接下来说的话,可夏炳这会与裴怀恩相距不过寸息,就算心中百般惊恐,也不得不听清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夏炳听见,裴怀恩对他说的居然是…… 「你倒不像我,一旦在心里讨厌了谁,就总要想方设法,将他全家都杀干净了。」 裴怀恩这样疯,倒让夏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言。 霎时落针可闻。 半晌,福顺见裴怀恩似是笑够了,方才小跑过来,用抹布重新把夏炳的嘴堵上,转而朝裴怀恩行礼道:「督主,您高兴完了就快拿主意吧,您瞧瞧这烂摊子,往后可都怎么办吶。」 裴怀恩揩着泪点头——泪是笑出来的。 确实该拿主意了,福顺说得在理。 夏炳无故被扣,迟迟不归,时间一长势必会引来怀疑,可若直接把这事报上去,好像也不太行。 因为承干帝还不能被气死,至少现在不能。 眼下的境况,承干帝若是死了,李征获罪,诸王之间争端不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赶上大战之后,边防空虚,大沧必要趁虚而入,届时,长澹就会乱。 可若就此放弃这个彻底扳倒晋王,让他再也不能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却也真的不甘心。 所以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裴怀恩为此头疼不已,来回踱步。 福顺在旁看着裴怀恩踱步,几次欲言又止,正要开口劝,却听裴怀恩轻咦了声,忽而眼中大亮。 福顺适时地低头,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便忽然开口,仔细地吩咐他说:「小福顺,听本督说,此事先不要对外声张,只悄悄地将药材换回来就好。」 说罢再看了眼夏炳,见夏炳面带希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 「另外……」 裴怀恩笑吟吟地坐下,一手撑颌,由上到下打量着看起来比承干帝健康许多的夏炳,轻声说:「另外去请昭平公主来,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请来,听闻她最近正为救李征四处递帖,本督看她辛苦,这便给她指条明路,与她做一桩于她而言,绝对划算的交易。」 言罢再看夏炳,眼神越发暧昧了。 「喂,老匹夫。」裴怀恩说:「听闻你至今不曾娶妻——庄嫔的身子软么?叫.床.声好听么?你可真是、你可真是帮了本督大忙了,你放心,待你百年以后,本督必定为你与庄嫔娘娘多烧纸钱,绝不吝啬。」 吝啬俩字带着点玩味的颤音。 说着再回首,朝福顺懒懒一挥袖,说:「这种能给本督带来大乐子的人,本督可捨不得杀。去,将他毒哑了,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暗地派人将他严密保护起来,不许他再与外人见面联繫,尤其不许放昭平公主的人近他身——瞧着吧,好戏就要开始了,有了他在,本督终会得偿所愿。」 - 与此同时,城西。 李熙一夜没睡,正窝在屋里生闷气,老大不痛快。 玄鹄在旁边陪着他,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凉茶,忍不住说:「小殿下,宁贵妃又不在你肚子里,你就是喝再多茶水,也淹不死她。」 李熙撇嘴,说:「真烦,心里觉得憋闷,又不知从何下手。」 再去问裴怀恩借人么?估摸不太行。 听闻裴怀恩与那宁贵妃是蛇鼠一窝,昨夜所有胡言,也不过只是因醉酒无状,方才意外泄露给了他。 玄鹄见李熙不高兴,咬一咬牙,当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正色说:「小殿下莫急,我不回辽东了,就留在京都陪着你,帮你查这事。」 李熙闻言看了玄鹄一眼,眼带感激,口中却在嘆气。 「唉,有你顶什么用,你一没权二没势,总不能让你豁出命去,冲进恩露殿,替我把宁贵妃杀了。」李熙唏嘘地说,「玄鹄啊,时至今日,我才真正觉出了手握权柄的好。」 只有身在万人之上,方可随心所欲,启口成旨,片语铄金,使天下行传。 否则。 便只能如他现在这般,做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轻而易举就被定了命。 李熙把这话说得慢,玄鹄听得心惊,忙说:「小殿下,你怎可这样想,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李熙垂首不言,心说我倒真想如从前那般,每日同舅舅在边关吵,然后再被舅舅提着丈八长的木棍追上两条街。 可是从前就是从前,又怎么回得去,至于往后如何,恐怕他只要还有一日低如污泥,只要还有一日背着这祸星恶名,便要再过一天眼下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 说到底,从前那种盼望事成之后,便可抽身离开的想法,始终还是太简单了。 这样想着,李熙没有再接玄鹄的话,也没再多感慨,只是无端地沉默了许久。 沉默着沉默着,而后忽然抬头,又是一副明媚活泼的样,像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 第67页 玄鹄皱着眉看他,担忧地说:「小殿下……」 却见李熙只随意摆了摆手,斟酌着说:「我没事,刚是我不对,不该说出那样吓人的话。」 再摸摸下巴,语速忽而放缓。 「只是闹了这么些天,忽然有些想念吴统领。」李熙转头对玄鹄说,「玄鹄,反正咱现在也不走了,赶明儿你找个时候,与我约来吴叔,还有孟青山,我要请他们喝酒吃肉,谢他们从前对我的帮助。」 第036章 变卦 李熙这顿饭请得不容易。 经兵变一事后, 京都防务奉旨加强,孟青山和吴宸职责所在,都不可避免地繁忙起来。 尤其是因为救驾有功, 刚升了都督的吴宸, 更是忙到脚不沾地, 无奈使李熙的这顿饭一推再推, 直推到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干帝的身体稍有好转, 终于可以上朝。吴宸也从操练中得了空, 答应傍晚赴约。 地点就定在春风如意楼,孟青山比吴宸早到片刻。 时值隆冬天寒, 春风如意楼的雅间里烧着炭,李熙双手托腮坐在那,看玄鹄皱着眉打算盘。 李熙说:「玄鹄, 你何时学的这个。」 玄鹄闻言头也不抬,手里算盘珠子噼啪响, 口中只说:「穷久了,无师自通了, 春风如意楼是多贵的地方,小殿下真不节俭。」 李熙无言以对。 孟青山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携满身寒气, 扬手一抛,就把带来的礼物丢给了李熙。 孟青山说:「殿下尝尝,这比边关的糖甜。」 李熙应声低头,见是两个小纸包。 玄鹄在百忙之中抬眼, 随口调侃说:「哟,百味斋的蜜糖瓜, 我说孟青山,你跟这哄小孩儿呢?」 孟青山听得哈哈笑,朝李熙努嘴,说:「怎么呢,殿下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儿。」 话音刚落,玄鹄也忍不住笑,倒让李熙觉得很不满意。 「说谁是小孩儿?」李熙忙不迭地把纸包扔去桌上,扬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再有两年就弱冠,可以成家开府,别弄得好像你们俩比我大很多似的。」 孟青山和玄鹄听了,笑得更厉害。 其中又属孟青山更可恶,不止要笑,还要装模作样地认真打量李熙,把李熙从头看到脚,末了再摸着下巴得出结论,笑眯眯地说:「怎么,小殿下竟然已经十八岁啦,不像真不像,瞧您这张脸长的,打小就懂事,就知道给自己的主子显年轻。」 「啪!」 李熙忍无可忍,从桌上捡起糖包就往孟青山的脸上丢,被孟青山随手接了。 孟青山说:「小殿下恼羞成怒啦?」 李熙只管愤愤地瞪眼,有苦说不出,心说长不高怎么啦,若非因为那个药,他现在也该是堂堂的八尺男儿,而非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倭瓜糰子。 长得高……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傻大个一个,他才不会羡慕。 ……绝不羡慕! 越想越不乐意,干脆就扭头看窗外,假装听不见孟青山那笑。 哪知这一转头,就看见身披甲冑的吴宸正从长街那边往这走,须臾已下了马。 吴宸比孟青山说话好听,李熙见着吴宸,就又觉得高兴起来,转头对孟青山和玄鹄说:「这回可好了,真正辈分大的人来了,再笑,再笑让吴都督来治你们俩,我是管不了。」 吴统领仨字就像是灵丹妙药,孟青山一听,本能就想起吴宸平日是怎么隔三差五的抓他充壮丁,又是怎么像个地主老财似的,把他身上的每分力气都压榨干净,顿时犯愁得垮起一张脸,再笑不出来了。 说话间,吴宸也已上了楼,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 再说吴宸现在已是今非昔比,有平叛救驾的功劳摆在那,因为再也不用愁神武营的俸禄没人发,平时大可放开手脚操练,渐渐的就连精气神也给练回来了。 须臾上满了菜,几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说。 有吴宸在,孟青山装哑巴装得很熟练,只顾闷头喝酒。倒是吴宸对李熙很热情,因为感激李熙给他出的主意,起身敬了李熙好几杯,不多时,便已有些微醺。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李熙抓住机会开口,说:「不瞒二位,今日我请二位来,除了答谢之外,还想请二位再帮我一个忙,为我寻个差事,让我每月也能有些入帐。」 孟青山听到这才抬头,夹菜的动作却没停,手里一双竹筷仿佛长了眼,先玄鹄一步,把桌上最后一只鸡腿扒拉进自己碗里。 孟青山含混着说:「小殿下不是要走么,怎的还寻差事?」 李熙就说:「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完,不急着走了。」 言罢见着吴宸皱眉,又说:「二位别介怀,不需要那种太好的差事,吃喝管饱就成。」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是误会了,连忙摇头说:「不是小殿下想的那般,操练辛苦,怕小殿下伤着了。」 玄鹄忙着和孟青山抢鸡腿,得空瞥李熙一眼,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吱声,只用胳膊肘重重捅了一下孟青山。 按说李熙缺钱,该他这个做下人的出去帮忙周转,可是玄鹄也知道,李熙之所以会问吴宸和孟青山要差事,是想从今以后,能借着办差的由头,多多得些进宫调查的机会。 可惜孟青山没明白。 孟青山是个直脑筋,被提醒也没琢磨过味来,只管把脑袋一歪,不耐烦地沖玄鹄大喊,说:「喂,你小子捅我干啥?」 第68页 玄鹄默然捂脸。 见着玄鹄不答,孟青山顿时就有点不乐意,正欲再嚷嚷,余光却瞥见李熙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当下又是一愣。 「小殿下……小殿下别看我,看我没用啊。」 良久,孟青山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悻悻坐回去,说:「我位卑言轻,哪能帮上你什么忙?再说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还是想开些,另外寻些活计,别再上赶着跑来我这儿来受罪了。」 李熙不解地皱眉,说:「我还以为,锦衣卫就是好活计。」 这话有趣,孟青山听得连连摇头,连鸡腿也顾不得抢了。 「那是以前了,听二哥说,以前我们锦衣卫确实很风光。」孟青山嘆息着摇头,说:「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东厂做大,处处都要压我们一头,平日使唤我们使唤得勤,就像使唤一条狗。小殿下你金枝玉叶,若是来了,岂非也得学我一样,整天要受那些阉人的鸟气?」 李熙听见这话就笑,嘴巴比脑子还快,当即反驳道:「孟青山,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认,可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问你——你何时受过那些阉人的气,你若有那点耐心,如今早该升千户。」 顿了顿,止不住地摇头。 「就说昨儿在街上见你,原本想与你寒暄两句,可你那会却正忙着和一个小太监吵嘴,吵得可厉害,都没功夫理我了。」 孟青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小殿下恕罪,那……那不能怪我,昨儿那事真不能怪我,换谁都得急。」不顾吴宸在场,孟青山酒气上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憋闷地嘆气,说:「都怪那些没根的东西办事太没谱,变脸如翻书,一时一个样,闹得我烦。」 李熙轻咦一声,说:「怎么回事。」 孟青山沉默一瞬,自知失言,本不想再提,可转念想着在座都是熟人,绝不会将他的话往外传,又有点憋不住。 ……结果也真的没憋住。 孟青山是个急性子,什么话一旦被他开了头,便很难再停住。下一刻,不待李熙再问,孟青山已左右看了看,又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了,凑回来抬手拢唇,压低声音对李熙说: 「小殿下有所不知,前头晋王逼宫那案子,叫东厂接下了。」 李熙心念微动,舔了舔唇,正要高兴地道一声好,却听孟青山继续说: 「只是……只是裴怀恩那厮朝令夕改,本来说是要严办,结果却中途变卦,忽然就不想再处置晋王了。这不,明明前两天还吩咐我们仔细地查,昨儿却又派人来传,说是不让查了——不止不让查,还叫我们赶快把已经查到的、晋王与其朋党的一切往来书信烧毁——你说这事闹的,起早贪黑这么久,合着是白忙一……」 「……」 话音未落,李熙倏地起身。 「怎么会!」李熙失态地拍桌,不敢置信道:「他已答应了我的!他说他也想叫老二死!」 「哎呀,这倒是……小殿下冷静些,当心别拍红了手。」 孟青山见李熙这么大反应,不禁好笑地抬眉,余下几句抱怨在嘴里转了个弯,继而话锋一转。 「小殿下别急呀,阉狗的话怎么能信?」孟青山无奈地说:「瞧你这样子,难道还打算跑过去找他对质么?再说不许查就是不许查了,昨儿那小太监来传话,我听得真真的——裴怀恩叫我们把证据毁了,对外只说晋王是一时冲动,再上书劝皇上念及血脉亲情,留其一命,只将其废为庶人便是了。」 说罢再转头看吴宸,唏嘘地一拍大腿,「姨父您瞧瞧,放眼全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那姓裴的不能信?偏就咱们小殿下天真,不知怎么就跟他混在了一起,居然还能跟他商量得有来有回。」 李熙:「……」 虽然……但…… 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本来听见是裴怀恩接了案子,他心里还松了口气,觉得这回肯定稳了,谁知竟…… 若晋王不死,桓水的三万将士又如何瞑目! 原本是来讨活计,以便来日徐徐图之,未料竟听见了这些,李熙顿时就有点急了,皱眉说:「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裴怀恩曾经与我说,说他早已恨透了晋王,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我还听得出来!听得出他没有说谎!眼下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他……」 又怎会突发善心,愿意白白的饶晋王一命? 第037章 规劝 孟青山觉得李熙太单纯了, 忍不住笑。 「哎哟小殿下,你可快别在这异想天开了,放眼整个京都, 还有谁不知道那裴怀恩是怎么爬上来的?要我说啊——啧啧, 奴才咬主子, 谁知道是为什么咬的, 没准等真咬着了, 心里又会想起当年的恩爱缱绻来, 捨不得下死手。」 话还没说完, 一转头,就见吴宸正跟那一声接一声地嘆气, 方才后知后觉地醒了些酒,怔怔道:「……这怎么,我又说错啥了?」 吴宸闻言不着痕迹地瞄了李熙一眼, 像是欲言又止。 李熙明白吴宸的顾虑,连忙说:「无妨, 我与那姓裴的不熟,不会将孟总旗的牢骚往外传。」 吴宸仍不放心, 伸手推了一把孟青山,斟酌着说:「青山这小子,说话一贯不过脑子的。」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觉得很无奈。 第69页 还是玄鹄说得对,裴怀恩这厮,明摆着就是块狗皮膏药,一旦沾上就难撕, 就说眼下吧——眼下他不过就是与裴怀恩各取所取,彼此借了点力, 就要被吴宸怀疑他的立场,生怕他是站在裴怀恩那头的。 ……啧,真的很烦——「很烦」这两个字,他已在心里说腻了。 说话间,饭菜已有些凉了,经孟青山这么一打岔,李熙火气降下一半,重又悻悻地坐下来。 不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孟青山方才说的那些话,李熙连一个字也不信。 毕竟若裴怀恩当真只是个计较私情的,决计活不到今天。 话又说回来,和嘴巴厉害的孟青山相比,吴宸倒像是知道点内情,可惜心里不信他,对他总藏着掖着的。 思及此,李熙稍稍定神,为了能尽快弄清楚事情原委,也为了让吴宸放心,主动开口说:「都督别不信,我若真与那姓裴的往来亲密,便不会遭他骗。」 骗字是从牙缝里生硬的挤出来,被刻意咬得很重,让对面的吴宸听了,顿时就皱眉头。 良久,像是忽然想到点什么,吴宸悄没声地又瞥了李熙一眼,忽然说:「小殿下也不容易,回京这么些天,刀一直架在脖子上,无依无靠的……」 说罢目光对上,就见李熙抬起手,应景地摸了摸眼角,面上已经是副诚惶诚恐的小可怜模样。 吴宸:「……」 干!他真他娘的该死啊!怎么连个半大孩子都怀疑! ……尤其是这半大孩子还刚帮过他,替他想法子给神武营发了饷。 吴宸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日最爱打抱不平,一见李熙这样,立刻就在心里暗暗愧疚了,哂笑着说:「……小殿下莫怪,我这不是针对你,实在是身在京都,切实地吃过亏,不敢不防身边人。」 李熙顺着吴宸点了点头,恹恹的,看着似乎兴致不高,但是却说:「应该的,隔墙有耳么,只是这会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都督大可安心,不必再端着。」 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渐渐没了笑,只管小猫崽似的往桌上一趴,就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却要强颜欢笑一样。 李熙对面,玄鹄和李熙相处得久了,看见李熙变脸,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又在憋坏水,不禁嘴角一抽。 结果也真如李熙预料的那般,吴宸很快就上了套。 因为惭愧自己的多疑,吴宸只犹豫一瞬,便对李熙坦诚地交代道:「小殿下,别怪我多嘴,听闻那姓裴的铁了心要保人,已经把上下都费心打点好,是以……在日后如何处置晋王这件事情上,你现在最好别插手。」 李熙这才抬了眼,说:「为什么?」 吴宸被问得犯了难,暗道其实不该说,可却抵不过李熙那样明亮又好奇的眼神,只觉得心软成一团,最终只得缴械投降。 「这……这该怎么与你说?」吴宸靠着椅背环顾一圈,摇头轻嘆,「不知你们都听说了没有,近来这几天,一向讨厌宦官的昭平公主竟然屈尊降贵,亲自带礼物去拜访了裴怀恩。」 李熙最近一门心思都在准备回东边,还真不知道这事,听罢立刻坐直了些,讶然说:「好端端的,大皇姐为什么要去裴府趟这浑水?」 然而还不等吴宸回答,孟青山便高声说:「知道!知道!早便听说了!但这有什么好琢磨?公主定是看见这案子被东厂接了,害怕受牵连,才不得不对那些阉人虚以委蛇。」 李熙却沉默地低了头,没再张嘴搭腔。 事情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已经听出了点门道来,没再理会坐在旁边撒酒疯的孟青山,只继续说:「有些事旁人不知道,我在边关当过兵,却是知道——听闻昭平公主的生母惠妃,曾在入宫前,阴差阳错救过封疆儿子的命。」 说着就转头,一双眼盯住孟青山,说:「青山,你原本就是西边的,跟着封元帅混这么些年,一定也听说过这件事,是也不是?」 孟青山最怕和吴宸对上眼,对吴宸比对自己亲爹都怕,下意识就说:「啊,是啊,是有这回事,我听我爹说起过,但这事都已过去了好久,和昭平公主有什么相干……?」 吴宸:「……」 吴宸怜悯地看着他,说:「好孩子,你爹那么聪明一个人,咋就生出了你。」 孟青山挠着头,像是依旧没跟上吴宸的思路,开口喷出酒气,含混地说:「……啥?」 吴宸:「……」 聊不下去了,吴宸绷紧面皮揉了揉额角,满脸都写着「要不是看在你娘你爹的面子上,老子真再也不想管你」。 偏偏李熙这边已经有些想通了,轻声说:「这样一来,封家就是欠了惠妃的人情,并且还是天大的人情。」 顿了顿,再抬眼看吴宸,「对么?」 吴宸听了,这才重新转回头来,注意力被李熙吸引,面上似是感慨,又似忧虑,迟疑着点头回应,没再像刚才一样,气到使劲去摁孟青山的脑袋。 「对,小殿下说得对极了,正如你所言,封家现在正欠着惠妃的人情,并且一直没还。」 李熙这下才是真惊了,站起来说:「一个人情罢了,封家权势滔天,怎么拖了这么久,不怕生变故?」 吴宸静默片刻,伸出手来安慰李熙,喊李熙坐下。 第70页 「小殿下呀,人情不是那么好还的,惠妃既然能得如今的高位,又怎会被一点小恩小惠打动,就算封家想还,惠妃也得想收呀。」 李熙无言以对。 却听吴宸紧接着又说:「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惠妃膝下无子,只得昭平公主这样一位任性貌美的女儿,再有就是这个从小便养在身边的晋王,也是因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惠妃只要是还想往上爬,便不会对晋王坐视不管,而封家也恰好到了该还惠妃人情的时候了。」 戎西的兵马便是筹码!李熙神色一凛,压低声音说:「大皇姐与惠妃为救老二,与那个姓裴的谈了条件,是不是?」 吴宸再点头,神色莫名地说:「听说明明前阵子还谈不拢,后来不知怎么的,昭平公主忽然被喊去了裴府一趟,似是在那见着了什么,总之……总之公主自裴府出来后便松了口,任凭裴怀恩与她坐地起价,再也没反驳。」 李熙在桌下攥紧了拳。 吴宸眼睛尖,看清了李熙的反应,顿了顿才说:「别瞎猜了,消息都可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负责守卫京都平安的神武营,自然会比旁人更了解京都之中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点传闻——料想李熙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只是知道,却不代表甘心。 被人当刀使了这么久,临了临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换谁谁能甘心? 屋子里的炭就快烧完了,李熙站起来走了两步,因为了解玄鹄和孟青山的性子,对他二人半点不提防,只自顾自地低声说: 「可是这也不对,这不对,听闻封元帅厌□□.争,又怎会因为这点儿私……就答应出手相助?退一万步说,就算封元帅真是这样不辩是非,以私废公的人,那么左右是会帮,比起答应把自己的兵权让出来,还不如早点起兵反了,推老二来做这个破皇帝算了。」 话音未落,便听吴宸便重重地唉了一声。 又不知过了过久,李熙的目光落在炭盆里,亲眼见着那最后一点暗红的火星儿熄灭。 李熙听见吴宸对他说:「按理是不该答应,可若封元帅压根就对公主与裴怀恩之间的交易一无所知,只当是替惠妃歷练了几个寻常子侄呢?」 李熙倏地眯眼。 是了,是这样……! 试问明枪如何对暗箭,君子如何防小人,把裴怀恩的人借惠妃名义安插到西边,就这么插个一年半载的,慢慢又得提拔…… 那么、那么封家危矣,甚至用不了太久,就连戎西的兵马也会易手! 而在京都这边,晋王虽得生路,却总逃不了被圈禁关押的结局,说到底,一家儿女妻妾的性命,其实还是被裴怀恩牢牢地攥在手里,完全不怕贵妃与昭平公主反悔,背着他做些小动作。 再有,听闻承干帝最近已奇蹟般的有些好转,看着至少还能活一年。只要承干帝一日不死,惠妃心有顾忌,便不敢真的赌上全部身家,在京都掀风浪。 裴怀恩是个心思多重的人?只要能让他得着机会,把这些钉子都平平安安地插进去,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吃掉戎西了。 但…… 只不知惠妃与昭平公主那边为什么会这样?又何必要这样? 说到底,晋王是天家贵胄,之前又得宠爱,眼下就算出了这档子煳涂事,让承干帝一时气急攻心,把人收了监,可等承干帝过些时候气消了,身体好了,还真不一定能捨得把晋王杀了。到时若无他在暗中扇这把风,承干帝对晋王,顶多也就是罚重罚轻的差别。 换句话言之。 惠妃与昭平公主身在局中,这会连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有擦干净,最明智的做法,该是缩起脖子装鹌鹑,一直装到承干帝百年之后,再有动作,若如现在这般,单单只为救晋王的命,便冒险答应了裴怀恩——那不值当。 除非她们还有什么别的把柄,被裴怀恩抓着了。 隐隐约约的,李熙觉得好像有一团雾遮着他的眼,让他看不真切。 吴宸恰在此时开口,语带安慰,说:「小殿下别想了,其实小殿下心里想的那些,我这两天也在想,可是光想有什么用?这回啊,甭管裴怀恩再怎么狮子大开口,公主殿下她偏偏还真就点头答应了。」 顿了顿,合眼再嘆。 「事已至此,所以才劝小殿下别再妄图插手了,毕竟人家那边筹码多,而小殿下你却只有和裴怀恩的这点口头承诺,能顶屁用啊?再说人家惠妃和昭平公主甚至愿意为了救晋王,答应坑封家一把,帮裴怀恩谋到封家驻守在戎西的十二万大军——足足十二万人啊,小殿下你有什么,你现在穷得叮噹响,还要找我与青山讨活计,身上哪还有半点能让那姓裴的看上眼,值得为了你放弃戎西的好东西了。」 第038章 庇护 许多话点到为止, 再多说就不大好了。抛开晋王的处置不谈,觥筹交错间,单在找活儿这件事情上, 也远远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 吴宸和孟青山不松口, 任凭李熙好说歹说, 都打定主意不许李熙进锦衣卫或者是京军, 但也都愿意慷慨解囊, 送白花花的银子给李熙。 李熙知道这俩人是为了他好, 因为见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怕他受不住累,可是如果进不了宫, 光要银子有啥用? 偏偏这事牵连到如今正得宠的宁贵妃,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并不好明说。 第71页 从春风如意楼出来的时候, 天已黑透了,李熙怀里揣着刚从吴宸和孟青山那儿「化缘」来的大把银票, 愁眉不展地与他二人告别。 玄鹄就站在李熙身后,一直等吴孟二人走远了, 方才再开口,说:「真好,收穫颇丰。」 李熙转回头来看玄鹄, 惊讶道:「怎么,这会你又长出舌头啦?会说话啦?刚在饭桌上怎么一声不吭?」 玄鹄直勾勾看李熙心口——那处揣着钱,好些的钱。 「插不上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玄鹄舔了舔唇, 声音有些飘,「……光顾着在心里算帐了。」 李熙忍俊不禁, 被玄鹄逗得又有了些笑模样,随手就把要来的票子丢过去,调侃说:「从前不知道你是财迷,若早知道了,还特意避开你说什么话?直接在你眼前放锭银子就好了。」 玄鹄挠着头哈哈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边笑边把银票四四方方地叠好。 「从前不财迷,但是如今穷怕了,穷得见着银子眼都绿。」玄鹄意有所指地说:「小殿下你自己说,哪有像你这种不给护卫开月钱,还得护卫倒贴的主子?」 李熙:「……」 玄鹄这话说得属实,李熙有点心虚,一时别开眼,含混地说:「……喏,别再埋怨我,这不就给你开了?」 说完就迈步向前,却因为记着吴宸在饭桌上的提醒,叛逆心起,没往西走。 玄鹄见状,忙在后面喊他,说:「嗳,小殿下想是没醒酒,走错了,那边不是回去的路!」 李熙只随意朝玄鹄摆摆手,心思已飘去了远处,头也不回地说:「回去干什么,白白叫人耍了这一遭,你甘心,我不甘心,我不能让自己打白工。」 玄鹄皱起眉来,说:「殿下难道还要去找那裴怀恩兴师问罪么?那不行,那太危险了……」 不等玄鹄把话说完,李熙就住了脚。 玄鹄大喜,以为李熙终于肯听劝,连钱也顾不得数了,正欲再开口哄,却见李熙又往前迈步,理所当然地说:「啧,我长了脑子,谁说我是去找他兴师问罪了?」 玄鹄听得愣了下,揣银票的动作一僵,怔怔道:「那这深更半夜的,不是去问罪,还能是去做什么?」 李熙这才回头,眉梢眼角透着点隐隐约约的坏,咬牙切齿地说:「我呀……我总得去跟他卖卖惨,哭哭穷,让他知道京都里还有我这号人,别用完就丢,当心遭报应。」 顿了顿,再一摆手,嘱咐全散在风里了。 「回吧,不用惦记。」李熙说:「我命硬着呢,死不了。」 - 夜已深了,裴怀恩没想到李熙居然敢来找他,听见通传时,正脱了外袍要睡。 裴怀恩如今已鲜少再宿宫中,大多数时候,得空就要回到这个宅子里来。 裴怀恩不喜欢人,也不喜欢和人接触。他这个人,实际上就仿佛他那个铺满了漂亮皮毛,看似奢侈无度,其实却连扇小窗都没有的狗屁住处一样,孤僻又古怪。 也就李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凭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几次三番来触他霉头。 裴怀恩原本嫌麻烦,不想见。 可是转念再想,又隐约猜出李熙是为什么来,觉得自己最近出尔反尔,又把人家小孩诓得回不去东边,着实做得过分了些,就点头见了,抬手让两个丫鬟把李熙领进门,带去了茶室。 裴怀恩的茶室也很「贵」,李熙前脚迈进去,一垂眼,就看见被此处主人随手扔了满地的稀罕字画,痛心得眼都红了。 同在京都生活,有人要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有人却在毫无自觉地糟蹋这些好东西,这——这都是钱呀! 可惜再痛心也无用,这些都不是他的。 少顷有丫鬟为李熙泡了茶,是上好的普洱。李熙规规矩矩地接过茶碗,眼珠转了转,倒是没忘自己登门的目的。 听吴宸的意思,晋王的命,他现在是肯定要不了了。 可是说到底,这事算裴怀恩办得理亏,怎能一点补偿也不吐给他? 正想着,就见裴怀恩也被丫鬟请了来,连衣裳都没好好穿,只在里衣外略略披着件厚实的大氅,散着发,赤足趿鞋,显然是在快要休息时,硬生生地被他打扰起来,连神色都是懒的。 另一边,裴怀恩见着李熙,因为顾忌着自己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难得愿意把脾气压下来,温温地笑着说:「小殿下这么晚还没歇,馋我这口茶。」 边说边走到李熙对面坐了,稍抬抬手,那些随行的丫鬟便都退出去,并且仔细关好了门。 这回屋里真只剩下裴怀恩和李熙两个人了,四目相对,裴怀恩支着下巴看李熙喝茶,态度很和气,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和气。 裴怀恩的态度这样好,倒让李熙有些出乎意料,心中更警惕。 一盏茶很快喝完了。裴怀恩不说话,要等李熙主动开口,李熙像是没办法,思索再三,才肯板着小脸轻声说:「厂公,听说二皇兄那边……」 裴怀恩哄着他,柔声说:「殿下饮酒了。」 李熙就点头,说:「饮了一些,但不多。」 语调软软的,半点兴师问罪的戾气也没有,反倒更像熟人间的抱怨。 「厂公。」李熙抿抿唇,说:「我安分守己替厂公奔走,厂公为什么这样。」 裴怀恩没料到李熙会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这么软和,本来就心虚,连李熙是打哪听的消息都没好意思问。 第72页 毕竟他馋戎西馋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眼人都瞧得出,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 但李熙要问的还不止这些,片刻后便抬眼,小兽似的皱了皱鼻子。 李熙说:「厂公,我孤身进京,一直得你相助,心里信你,才会这么不辞辛苦地为你做事,可你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止派人偷偷买了我的住处监视我,还擅自毁约,不肯处置二皇兄了。」 裴怀恩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前阵子他喝得七分醉三分醒,估摸是顺嘴把房契的事也漏了出来。 于是更心虚了,站起来亲自为李熙续了茶。 裴怀恩就是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一旦有人愿意哄着他,顺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身处优势,进而感到绝对的安全,他就是有天大的脾气,也会压下来。 是以裴怀恩说:「小殿下恕罪,私下买房是为奉旨,而非监视,毕竟皇上要你住进我的宅子里不是?」 顿了顿,随手把身上的大氅拢紧些。 「至于戎西……」 裴怀恩闭了闭眼,低声说:「权宜之计罢了,顶头靠山快没了,我总得提前给自己筹谋些傍身的东西,才不至于在不久以后,被别人给剥皮拆骨了。」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惊奇——这个小糰子,为什么总能把他哄得这么心平气和,连问罪也问得这么软和。 李熙没吱声,只垂眼看着裴怀恩裸在外面那截脚踝。 像上好的白玉,晃得他眼疼。 许是方才裴怀恩对他太坦诚,鬼使神差的,李熙想起这截上好的白玉,其实已经被许多人攥在手里把玩过。 心口没来由的有些堵。 倒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出于一种对于弱者的感同身受,还有一点对裴怀恩渴求戎西兵权的理解。 权力。 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只要有了权力,就能什么都不怕。 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同情与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俄顷,李熙已重新整理好情绪,仔细抓着裴怀恩话里的破绽,仰头问:「那要权宜多久?半年?一年?还是十年?」 裴怀恩被李熙看得越发惭愧,稍加思索便说:「小殿下莫急,不会太久,只是一切事端皆因你起,还要委屈你再多担惊受怕一阵子,小心提防昭平公主那边的报復。」 李熙哦了一声,似乎很畏惧,说:「厂公,我今晚来,并非是为了责你怪你,只是……只是你也说了,在外人看来,一切事端皆因我起,我实在害怕。」 裴怀恩眼神暖和,拢着袖子安静地听,闻言心思又转了几弯,想起自己前阵子与宁贵妃闹的不愉快,一时计上心头。 眼下正是好时机,或许这糰子来得正是时候。 是了,若能在此时点头给李熙庇护,让李熙变得更感激他,岂不更好。 而且……没准还能藉此机会,让李熙能顺理成章地进宫调查,替他出了这闷气。 想到这,裴怀恩单膝跪下来,轻声细语地哄着李熙,说:「小殿下若是怕,我倒有个主意,只不知小殿下肯还是不肯。」 李熙天真地眨眼。 就听裴怀恩摁着他的肩,循循善诱地继续说道:「小殿下回来这么久,也没个正经差事做,总归是不妥的。嗯……这么着,小殿下若不嫌弃,现在锦衣卫那边恰好有个缺,位子不高不低,是个千户,小殿下大可拿了我的牌,去补这个缺。」 顿了顿。 「只是有一点,我要与小殿下提前说明了。」 「拿了我的牌,至少在外人眼中,就是承认受我庇护的了,如此一来,昭平公主确实是不敢动你,但……只怕你的那些好友,例如孟青山之流,就要气得对你吹鬍子瞪眼好一阵,自此认为你是有心与我结交,而非如从前那般受了胁迫。于此事上,往后就还得由你费心编谎话去哄,以便他们能继续对你和善,为你驱使,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太厉害,叨扰到我的清净,打到我的脸。否则——小殿下知道的,我这个人睚眦必报,若是被惹得恼了,断断不会对他们手软。」 第039章 吓唬 锦衣卫……! 李熙眼里一亮, 未料那路不通这路通,忙活这么一天,最后没从吴宸和孟青山那寻着活儿, 反倒要谢裴怀恩。 李熙不知裴怀恩是故意泄消息给他, 引他去查宁贵妃, 只觉今晚这趟真是没白来, 得了这么大个好处。 裴怀恩也高兴, 有了李熙, 齐王与宁贵妃就得焦头烂额好一阵。 于是两个人各怀鬼胎, 却一拍即合。李熙仰脸感嘆,任裴怀恩按着他的肩, 难得真心实意地说:「厂公,你帮了我大忙。」 裴怀恩就笑。 李熙实在太乖了,这让裴怀恩感到一种别样的满足, 非要说的话,这种感觉有点像他数年前看宁贵妃哄着齐王向他行礼。 裴怀恩喜欢一切不能伤害到他的东西。 只是光给甜头还不够, 磨一把称手好用的刀,还要适时敲打, 以便让这把刀再也兴不起一丁点反抗的念头。 是以裴怀恩沉吟片刻,赶在李熙起身告辞前,忽然说:「小殿下不必客气, 合作么,就是该有来有往。」 李熙还没从寻到差事的兴奋中缓过神来,闻言愣一下,说:「什么?」 裴怀恩看着他, 手抬起来,由压肩改为压颈。 「小殿下忘了, 你早前献策,助我除掉了讨人厌的神威营。」裴怀恩说,指腹缓缓揉着李熙颈后那块软肉,话里带着些安抚的味道。 第73页 「神威营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一向最令我心烦,可眼下好了,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我便可以藉此机会,顺理成章地解散掉它,再也没有阻碍。」 裴怀恩的手好凉,凉的不似活人,李熙被他那两根冰凉手指揉得痒,忍不住皱眉躲。 对……还有神威营。李熙想:他前阵子帮裴怀恩想办法应付过了各大世家。 提起神威营,李熙心念微动,又想起早已「失踪」多日的姚元里。 李熙前几日之所以会给裴怀恩出主意,让裴怀恩将神威营的叛变秘而不宣,对外只说他们是奋勇杀敌,厚葬死者,散解生者,一是因为裴怀恩催他催得紧,让他不得不赶紧想出个主意来,二也是因为他想藉此在各大世家面前刷刷脸,让大伙多记点他的好,别总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这么想着,李熙唔了一声,斟酌着说:「听厂公提起神威营,我方才想到,那姚元里其实不该留得太久,厂公……厂公若出了气,就早些将他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出去吧,免得落人话柄。」 裴怀恩等的就是李熙这句话。 见这小糰子主动开口,裴怀恩笑了笑,满意地起身。 「六殿下不说,我倒忘了。」裴怀恩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李熙说:「那姓姚的已在我这关了许久,只剩一口气了,正巧今晚六殿下来了,就劳烦六殿下多费心,替我把他弄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吧。」 李熙:「……」 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牌子。 裴怀恩这厮,一定又是故意的、故意把他当个便宜苦力用,指使他跑腿! 一时间,李熙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只恨自己多嘴。 可他面上却是说—— 「应该的,厂公费心保我安危,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裴怀恩却只是笑,大半张脸都叫灯火映得模煳,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好极了,小殿下不嫌辛苦便好,随我来吧。」裴怀恩朝李熙伸手,温声说:「虽然那姓姚的目前看起来有些吓人,可殿下要进锦衣卫,日后免不得接触这些,多看看也是好的。」 其实裴怀恩在说这几句话时,语调很轻,很缓,听起来柔柔的,可不知怎么的,却让李熙错觉正有条蛇贴着他的后背爬。 李熙直觉不好,没起身。 「慢着。」李熙说:「厂公要我往南还是往北?」 裴怀恩依旧伸着手,闻言就说:「北边才缺千户。」 ……北镇抚。 竟然是北镇抚,果然是北镇抚,裴怀恩想给他的,并不是闲职。 众所周知,锦衣卫下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南司内纪,北司外刑,绝大多数由皇帝钦定提审的案子,都是由北镇抚在做。 可如今皇帝老了,裴怀恩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裴怀恩有样学样,想拿他当个听话的,又会咬人的小猫小狗养,闲时逗弄两句,用时还方便使唤,就像当年,皇帝养着裴怀恩那般—— 但这多可笑。 是,北边是有权,但这权可不是他的,他如今还有很多事要做,心里想要的,无非也就是能多多进宫,而非过早变成旁人的爪牙。 李熙暗自咬了咬牙,没有立刻点头搭裴怀恩的手,只是说:「厂公,其实不必做千户,做个寻常小卒便好。我可以去南边,南边轻松,也不会耽误您的事。」 裴怀恩不为所动,坚持地说:「南边没有位置了。」 李熙说:「那我不去了。」说罢起身要走。 裴怀恩静默地看他走到门口,方才出言阻拦,语气越发温柔了,说:「好吧,小殿下莫急,如去南去北这等小事,可以待会说,现在小殿下还是快随我去看看姚元里,替我把他处置了,没准我一高兴,就能如了小殿下的愿呢。」 闻言,李熙又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收回来,转身将信将疑地看着裴怀恩。 裴怀恩依旧是那副很好商量的模样,指指门说:「走吧,不要耽搁小殿下太多的时间。」 话落便当先迈步,直奔关押姚元里的地牢去,也不问李熙要不要跟——进宫调查的诱惑太大,裴怀恩不信李熙能抵挡得住。 出门后走了不远,李熙果然跟上来,不情不愿的,但是一直紧跟着,半步也没落下,很是可爱。 裴怀恩就慢下步子,低笑了声,耐心地等李熙小跑着追到他身旁,然后伸手从背后推搡着李熙往前走,一直推到地牢入口。 关押姚元里的地方阴暗潮湿,裴怀恩行到地方,弯腰打开它,入眼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鼻而来,熏得李熙皱眉,几乎不敢相信这地方竟关着活人。 但是裴怀恩已经准备下去了,临了没忘转头对李熙说:「小殿下瞧见了吧,姚元里冒犯了我,就是这样的下场。」 似感嘆,又似警告,让李熙忽然有些不敢再往前走。 直到这时李熙才琢磨过来,裴怀恩带他来看姚元里,或许不是真的想让他帮忙毁尸灭迹,而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面前黑咕隆咚的地牢入口,就像通往地狱的通道,李熙喉结微动,隐约听见底下传来了几声犬吠。 李熙不怕死人,他杀过人,沾过血,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纯良无害。 可他怕未知,尤其是如裴怀恩这般,言语含混的未知。 第74页 李熙往前迈脚,脑子里却全是有关裴怀恩的那些传闻。 玄鹄说,裴怀恩会生挖人心,锯人双腿,将活人当做肉羊一般捆上烤架。 裴怀恩…… 正出神,须臾便走到了地方,李熙攥紧了拳,见裴怀恩往左侧身,给他腾开一点站脚的地儿。 视线一瞬变得开阔,李熙哑然睁大了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团勉强还能看出是人的活物。 李熙捂住嘴,忽觉胃里翻腾剧烈。 不……这已经不能再算作人了,反而更像是一团烂肉,就算他生在边关,歷经沙场,也从没见过这么噁心的东西。 然而裴怀恩就只是平静地站在他身旁,态度冷淡地对他说:「小殿下不知,听闻长澹之外的海上,有道极好玩的名菜。」 「厨子捉活鱼细细剃了肉,余下一副晶莹剔透的完整骨架,再小心放回水中,以便让那些食鱼之人在大饱口福之际,还能顺道观赏一下骨架游动,摆尾吐泡的奇景。」 「可惜这姓姚的不中用啊,我每日拿上好的参汤餵他,才刚剔了他几片肉,他便疼得熬不住了。」 李熙面色惨白,咬紧牙关,顺着裴怀恩的指点,看见姚元里泡在盐池里那双露了骨的烂腿。 活鱼……活鱼摆尾,活鱼现在连尾巴都摆不动了,就算伤口浸在盐水里,也安静的仿佛一个死人。 可姚元里分明还没死,他的胸口在动,在起伏……! 李熙走近些看,牢门那边的姚元里被折磨得有点疯癫,像是隐约认出了他,仰头朝他露出点笑来,无声地动了动唇。 李熙仔细分辨着姚元里的唇型,发现姚元里对他说的是——让我死了。 让我死了,立刻、马上就让我死了,起先的侮辱凌.虐已不值一提,我再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这些獒犬分食……! 良久,李熙喘息急促,倏地转回身来,仰面看向裴怀恩。 没错,说句老实话,据查姚元里这些年在京都仗势横行,欺男霸女,确是犯下不少错,即便按照长澹律法,也该判死罪,是以就算裴怀恩真杀了姚元里,李熙也不会也此感到半分可惜。 只是、只是这也太…… 李熙勉强稳住心神,轻声说:「厂公,我……」 裴怀恩拦着不许他逃,甚至宠溺地揽他在怀,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小殿下不怕,你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更没有得罪我。」裴怀恩话里带笑,很和气地哄着李熙,说:「哦,对了,适才让小殿下往北去,也是为了小殿下好。小殿下想呀,你堂堂一皇子,身份尊贵,总不好真的只在我这儿挂份闲差吧——小殿下自个觉着呢?我并不勉强。」 第040章 惊醒 软语安慰比恶劣恐吓更可怕, 李熙喉咙发干。 李熙知道,裴怀恩这是在告诉他,凡是裴怀恩愿意给他的恩, 他就承着, 否则这「恩」也变成了「难」。 李熙尽管聪慧, 但到底年纪轻, 吓坏了——这回不是装的, 是真吓坏了, 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因为李熙想不通, 原本他只是想来找裴怀恩哭哭穷,讨些小便宜, 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北镇抚的千户,这意味着他不止能经常进宫,还要参与办案和刑讯。 换句话说, 他若进了北镇抚,日后就免不了要替裴怀恩去跑腿, 去办事,就要被迫减少许多调查当年那桩旧事的时间——再说发在京都的案子, 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能真正断干净的。 好在裴怀恩还知道吓小孩儿要点到为止,一看李熙这样, 就立刻放李熙离开了,没有真的让他帮忙处置姚元里。 从裴府出来时,李熙身上披着裴怀恩的大氅,金丝狐狸皮的。 今夜相见, 除去在地牢的恐吓外,裴怀恩从始至终都待他很耐心, 也很好,不止吩咐下人煮了暖汤给他喝,还将这件昂贵的大氅也送给他,提醒他天寒加衣。 长街上空荡荡的,裴怀恩送出来的衣裳很暖,李熙侧首去嗅,嗅出一股子权力和欲望的味道。 这是他现在还不太熟悉的味道,但这味道是如此清晰的包裹着他,让他在感到畏惧的同时,竟又莫名其妙的感到了安全。 玄鹄正在家里等他,还没睡,老远看见他进门,正想如往常那般调侃两句,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只好干巴巴地闭了嘴。 或许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也或许是连日来勉强藏在心底的那些愤怒和不甘,都因为这次意料之外的惊吓喷薄而出,再也压抑不住,总之李熙当晚便发起高烧。 高烧时做噩梦,梦见两年前桓水兵败,邵毅轩披头散髮,满身是血,眼里映着他惊慌失措的脸。 「别怕,别怕,舅舅在这里!」梦里的邵毅轩对他喊。 然而那双朝他伸来的手,早已变成了森森骨爪。 身后马蹄纷乱,喊杀声震天,李熙怔愣低头,看见脚底有冰凉的雪水与滚烫的血水汇在一起,慢慢将邵毅轩的脸浸没。 李熙迎着夕阳的方向,拼命往西跑,但眨眼间斗转星移,他已身在大沧国都。 大沧的人要杀他,骂他软骨头,没价值,还说长澹不会为了他这个叛国的祸害屈膝求和,闹到最后,还是大沧的太后力排众议,将他从染血的长刀下保住。 彼时两国交战,晋王兇勐,大沧的主帅却因贻误战机,落了下风。大沧太后见他身份特殊,觉着晋王大约不会愿意白白担上残杀兄弟的恶名,便胁他为质,以他的性命与五座城池向长澹求和,与长澹约定停战。 第75页 李熙看得清楚,大沧太后要他活,并非是因心软,而是因为大沧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暂且打不起了。 身在局中,大沧不知长澹也已是强弩之末。 而他李熙于长澹而言,是叛国祸星,却也是实打实的一国皇子,天家血脉。在大沧太后看来,有五座城池做筹码,长澹想怎么处置他是长澹的事,可若真不当心让他死在了大沧,便会成为长澹继续攻打大沧的理由。 但……这些都不重要。 惶惶十八年,祸星二字重若千斤,早早便压弯他的嵴樑,磨平他的脾气,使他夜不能寐,愧疚难当。 曾几何时,他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邵毅轩,也是自己害长澹边境生灵涂炭,结果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做这个祸星。 那……那如此一来,他之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过的十八年,到底算什么? 窗外寒风刺骨,玄鹄担惊受怕地守了李熙大半夜,却也无法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其实李熙也知道玄鹄在喊他,可是醒不来。 一片黑暗中,李熙只能满身冷汗地在噩梦里挣扎,奔跑,却撞不开面前锁住他的牢笼。 李熙感觉自己的手腕脚腕都绕着线,傀线。 李熙想剪断这些线,想为舅舅报仇,为母亲报仇,想从此彻底摘掉这顶祸星的破帽子,更想离开京都,可当他一旦有了这念头,这些傀线便在他身上缠得更密更紧,让他无从下手。 很乱,乱如麻。 而他自始至终都卑如蝼蚁,从前是,现在也是。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卑微让他白白顶着这么个贵姓,却要受阉人要挟,兄弟迫害。 不甘心啊,人活在世上,难道只要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便足够了么?只是活着便够了么……? ……难道如现在这般委曲求全,煳里煳涂的活着,连自己的前路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够了么? 几乎是在一瞬间,先前在脑子里闪过的那点模煳念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而李熙也叫这念头搅得胸口憋闷,头痛欲裂,已经有些喘不上气。 关键时刻,还是玄鹄急中生智,不顾李熙在烧,直接拿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冷水浇下去之际,风停,李熙骤然睁眼,一双眼睛亮得渗人。 玄鹄被李熙这模样吓了一跳,有心要问李熙在裴怀恩那里见着了什么,却见李熙对他眨了眨眼,在从噩梦中清醒后不久,便当先神色古怪地问他: 李熙问他,说:「玄鹄,你见过骨鱼摆尾么?我觉得我现在就好像那条鱼。」 顿了顿,再冷冰冰地阖眼。 外头的风又刮起来,玄鹄茫然地俯身,听见李熙正在那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我不想再做鱼了。」 玄鹄听见李熙说:「舅舅,母妃,求你们保佑我,我已经……不想再做这样可怜的一条鱼了,总有一天,我要做鱼钩,做渔翁,做餐桌上的食鱼人。」 - 裴怀恩将李熙表面上那点软和当了真,拿吓唬小孩的法子去吓他,未料适得其反,倒让李熙自此生出反抗之心,不愿再为他所用。 可惜裴怀恩不会读心,猜不到李熙心里一时一个样的想法。 裴怀恩最近很忙,晋王的案子结了,他要忙,戎西那边的事情定下了,他也要忙,得空还要细查冰戏事发那天,究竟是哪家势力在帮他通风报信。 裴怀恩没工夫搭理李熙,只在旁人口中听说李熙病了几日,病好后便去锦衣卫报了到,半刻也没耽误。 裴怀恩对此很满意,只觉这小糰子真是日渐乖顺,越发的可怜可爱了,便派人去探望他,给他送去好些金银补品。 是日,天气晴朗,裴怀恩边用饭,便听十七站在旁边与他禀报。 晋王被圈禁后,那夏姓御医已接连遭到三次刺杀,都是昭平公主和惠妃那边的人,也都被十七带人拦下。 裴怀恩觉得烦,皱着眉头把银勺往粥碗里一丢,冷声说:「不是都说了,本督定会信守承诺,绝不将此事外传,她们还要闹什么。」 十七在昨天救人时挨了一刀,闻言就揉胳膊,边揉边嘆:「晋王打小受宠,性子傲,她们估摸是怕您使诈,虽然不外传,却要不着痕迹地透漏给晋王,撺掇晋王自戕。」 裴怀恩噎住一下,心说好吧,这确实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再说晋王不死,他又怎么睡得着?他原本就打算事成后这么办,若无夏老御医在,他到时上哪提人证去。 是以裴怀恩斟酌片刻,转头对十七说:「罢了,给我牢牢地看住人,若那老匹夫没了,我就砍你的脑袋。」 十七连忙应是,单膝跪下来,动作间,受了伤的手臂又渗出血。 裴怀恩嗅着锈味,像是不耐烦极了。 但是却问:「伤得严不严重。」 十七闻言就摇头,说:「回督主,一点小伤。」 裴怀恩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仔细拿浸湿的布斤净了手,半晌才说:「今日不需你在,你歇一天,赶快去买最好的药,真是……回头胳膊腿都叫别人砍没了,让本督不顺心时砍什么?」 十七无言以对,心说这好像是句关心的话吧?是吧?偏偏听着又怪。 接下来的半刻钟里,裴怀恩不开口,十七不敢起身,一直跪着等裴怀恩用完饭,方才站起来收拾。 第76页 门口那边,裴怀恩已穿戴整齐,打算入宫了。 只是一只脚已上了辇,临离开前,却又转回来再问:「对了,李熙最近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去北镇抚报导了么,怎么一天到晚还见不着影?」 十七使劲揉了把脸,觉得更怪了。 或许连裴怀恩自己都没意识到,十七想:但裴怀恩最近问李熙,确实问得越发勤了。 甚至勤到就像、就像当年裴怀恩正满心踌躇着,想从晋王那边反水到齐王这边。 但是这话十七可不敢说。 所以十七只稍稍沉默一瞬,便识趣地答道:「回督主,其实见不着才是正常,小殿下接了您的牌,就算是顶了原本该补给孟青山的缺。这事孟青山好哄,但那个为了帮孟青山打点,已先后出了好些血的王二却不好哄,小殿下到了他那里,且有得忙呢。」 第041章 平安 李熙近来确实忙, 忙得很。 孟青山人好,原本还对李熙私下去寻裴怀恩,坚持入锦衣卫的小动作颇有微词, 可当他得知李熙生病, 接连几日高烧不退时, 又忙不迭赶来探望, 最后被李熙三言两语地便消解掉心中不满。 真正难缠的是王二。 锦衣卫左镇抚司千户王二, 全名王禄滨, 是块名副其实的滚刀肉、赖泼皮, 平时看着对裴怀恩毕恭毕敬,实际最护短, 尤其看不上李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边跟孟青山称兄道弟, 一边又去接裴怀恩的牌,点头顶掉孟青山的千户位子。 换言之, 李熙来了他这里,虽然看似与他官职相平, 又占着个六殿下的尊名,实际却没少被他使软刀子扎,被迫一天到晚地忙到脚不沾地, 没片刻清闲。 偏偏李熙自己也很惭愧,受委屈也不说,只是干忍着,想着等王二出了心里这口气, 大约就能消停。 结果这一等,便等到了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干帝身体大好,终于想起要给自家的散财童子李恕赐封号,下旨允其按照长澹旧例,设宴开府。 皇子开府是大事,李熙对他这个便宜五哥的印象不错,听闻李恕受封安王,便问自己的顶头上官讨了假,特意登门祝贺。 临近傍晚,日头落下,安王府门前堆满了往来客人们送的礼物。李恕也很高兴李熙能来,不顾旁人眼光,隔着老远便朝他挥手,扬声说:「六弟,快过来这边!」 李熙便快步跑过去,由于实在匆忙,还没来得及卸下腰间的绣春刀,让李恕看得直皱眉,连连摇头说他身上带杀气。 也是赶上来得晚,客人们都离开得差不多了,一片混乱中,李恕一边指使家丁们把礼物往院子里搬,一边伸手推搡李熙,火急火燎地想把他弄进府里。 「六弟来得正好,这会外人都走了,就剩咱们自己人在,说话也方便。」李熙眉眼弯弯地催促,说:「快来,快来,大皇兄和小妹还等着见你,尤其是小妹。」 李熙知道李恕话里的这个小妹是李青芙,只觉有些好笑,不得不使劲扒着大门拒绝说:「别别,门就不进了吧,承蒙五哥不弃,还愿意在大喜的日子送请帖给我,可我近来俗事缠身,本也打算递了礼物就走,没想进门的,再说、再说我这人也不吉利呀。」 李恕不喜欢听,嘴角往下撇,索性一把揪起李熙的后衣领,把他硬往前拖。 「说的什么屁话,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与我年纪相仿,又能与我玩到一处去,你进我的门,我高兴还来不及。」李恕板着脸说:「若是换作老三老四那俩化缘僧,我还真不乐意招待。」 李熙哭笑不得又挣扎不过,只得认命跟着李恕往前走,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先前没听你的劝,和裴怀恩越走越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再也不跟我玩了。」 先前冰戏那天,他与裴怀恩是一道回的宫里,大伙儿都看见了。 李恕闻言步子一停,转回身来看李熙,被逗得哈哈笑。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那一看便不是情愿的呀。」李恕很认真地对李熙说:「再者横竖我劝过,已经尽到做兄长的责任,至于你到底要不要听,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喏,大皇兄平日就总这么教训我。」 李熙:「……」 说得好有道理,竟让他无法反驳。 但…… 如此最好。 毕竟回京这么些天,李恕是唯一一个还愿意主动接近他,拿他当兄亲弟对待的,他也不想和李恕结仇,闹得日后不好相见。 正想着,却听李恕又说:「不过六弟病了这么一回,脸上清减好多,也不知是否错觉,看着总归不比从前和善了。」 李熙就只好笑。 笑着笑着又想起那天,躲在暗处跟踪他的那神秘女子,琢磨着李恕平素生意兴隆,消息活络,便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因为睡不好,总觉得自己头顶还飘着个人。」 李恕闻言呀了一声,眨眼说:「怎么,那姓裴的欺负你了?」 李熙摇了摇头。 「裴怀恩想要京军和刑部,此次晋王逼宫,刚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让他如愿吃到了肉,把他哄得很高兴,连带着脾气也变好许多。」 李熙一边斟酌,一边小心观察着李恕的反应,最后佯装实在忍不住,神神秘秘地抬手拢唇,低声对李恕说: 「五哥,不瞒你说,比起裴怀恩这头明面上的恶狼,其实……其实我更害怕那些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窜出来,狠狠咬我一口的小鬼。」 第77页 李恕深以为然,像是被李熙说到了伤心处,小鸡吃米似的连连点头。 「可说呢,谁都怕这个。」李恕仰面感慨。 李熙把眉皱得更厉害,不待李恕多言,紧接着便又说:「五哥,连你也看出我瘦了,这是因为我最近吃不好睡不着,一睡着就总做噩梦,你不知道——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李恕神色一凛,哑然说:「六弟何出此言吶?」 李熙就嘆气。 「冰戏那天,我去外面搬救兵,有个女子一路都在暗中跟着我,眼睁睁看着姚元里险些砍下我的手,可是等裴怀恩一来,她便不见了,摆明了就是要亲眼见着我死,却又不是裴怀恩的人。」 放任不救被故意添油加醋成了不怀好意,话说到此处,李熙无端地停顿一瞬,少顷将声音往下压得更低,继续说:「五哥,有人要害我,我真是寝食难安。」 李恕听得入神,半晌才说:「可曾看见那女子的脸?」 李熙便摇头,说:「未曾见到,只知是个没修内劲的女子,脚步声不算轻,否则以我这点三脚猫,若没有这双天生好用的耳朵,恐怕很难听到。」 李恕这才松了口气,抓着李熙的手左看右看,仿佛终于放心了般,唏嘘地说:「罢,罢,六弟平安便好,没看见也无妨,只是方才听六弟说女子,便忽然想到,或许那女子是老四养在外面的相好,跟着你,其实是为监视,而非杀戮,六弟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李恕把话说得肯定,言语间涉及到鲜少上朝的寿王,着实让李熙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对。 李熙说:「四皇兄……四皇兄派人跟着我做什么,我与他并不熟悉,甚至没有与他说过话。」 李恕抬手拍他的肩。 「六弟别当真,我这也是随口瞎猜,毕竟老四生性风流,总有数不清的红粉知己愿意替他卖命。」李恕嘆着气说:「老四这个人,看似是老三的跟屁虫,实际心眼多着,早早便对老三有埋怨,一张脸生得俊,说话又好听,惯会使唤那些被情啊爱啊蒙了心的可怜女人——不信你就去外面查,我猜他现在肯定瞒着老三,在外偷摸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顿了顿,再嘆。 「真是……」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李熙抿紧唇线,欲言又止。 哈,这可真是…… 这下可好了,原来正如当初的晋王与裴怀恩一般,齐王与寿王表面上看起来兄友弟恭,私底下却也没那么简单。 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势单力孤,如今想扳倒宁贵妃,除了裴怀恩之外,或许还可借寿王的力。 正出神时,就看李恕伸手拽他,说:「六弟,快别发愣了,快随我走。」 顿了顿,两只手又从李熙的衣袖摸到心口,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连声嚷着,「但是礼物呢,你带来的礼物在哪里?今天王府门一开,便是我李恕躺着赚回头钱的日子了。不信你就看,大皇兄送了我宝马,老三老四送了玉石与字画,就连小妹也送来上好的丝绢,你可不能比他们差太多。」 话里轻巧避开已经被贬为庶人的晋王,连李长乐也没提,一副不乐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做派,却也没有落井下石。 李熙便转头看,果然看到一大堆的珍奇宝物。 尤其是淮王送李恕那马,通体乌黑,皮毛却泛着油色的亮,一眼便知价值千金,看得出是下了大本钱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礼物都好贵——一个赛一个的贵。 李熙:「……」 思路骤然被打断,入目又是遍地琳琅,李熙咬了咬牙,一手摁在心口回了神,忽然觉得自己那点破东西有些拿不出手。 偏偏李恕还在催。 无法,李熙没再跟着往前走,而是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 「其实……其实五哥,我这么穷,哪有什么正经礼物。」李熙摇了摇头,臊眉耷眼地打开布包,轻声说:「但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五哥别嫌它。」 李恕依言垂眼,见着一道板板正正的平安符。 一时间,李恕面上有些懵,甚至都忘了伸手去接。 却听李熙紧接着就说:「五哥,我回京许久,也只认你这么一位兄长。眼下宫里乱,还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的,每天都财源广进,别被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危险里去,我想……我想父皇赐安字给你做封号,大约也是这个意思,盼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 一时沉寂。 良久,李恕方才伸手去接,自牙缝里嗯了一声,尾音却是拐着弯的往上去。 「……好六弟,这符真漂亮。」这礼物送得怪,最终,李恕也只是微微歪着头,轻巧摸着那符,说:「可是安王安王,父皇心里想的那个安,又哪是平安的安。」 第042章 劣性 李熙没听清李恕说的是什么, 但李恕已不再往下说了。 至于兄弟几个后来是怎么一块用的饭,细谈也无趣。李熙与淮王、与小公主都不熟悉,大伙彼此端着寒暄几句, 再小碰几杯酒, 方才勉强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 待到月上中天时, 淮王与小公主留宿安王府, 李熙起身告辞。 李恕这时已经醉了, 见李熙要走, 便伸手拦, 一路追着李熙出了门。 「更深露重,六弟何必要走。」 第78页 月朗星稀, 树影重重,李恕没骨头似的倚门而立,舌头打着卷, 说:「我这王府虽小,多你一个还住得起。」 李熙闻言就摇头, 拱手说:「多谢五哥好意,在大沧待怕了, 有些睡不惯别人家中的床。」 李恕便拢着袖看他,眼睛笑得弯弯,像只皮毛漂亮的小狐狸。 「你我是兄弟, 我要帮你,接济你,你还有什么可顾虑。」李恕笑声说:「先前便罢了,可是眼下事情了了, 你怎么宁可去锦衣卫当差也不同我玩?我当你是自己人,难道在你眼里, 我比那裴怀恩还更凶神恶煞些?」 李熙无言以对,不知怎么反驳这埋怨。 却听李恕紧接着又说:「六弟啊六弟,有时我真猜不透你,我喜欢你这符,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说到底,咱俩在父皇那儿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先前我劝你那些话,也不知你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李熙紧抿唇线,扶刀沉默下来,良久才说:「听……是都听进去了。」 「可是五哥,这京中云诡波谲,有时不是人要争,而是老天爷在推着人往前。」 顿了顿,李熙唏嘘向前,直直盯住李恕的脸。 李熙说:「五哥,你也说你喜欢这符,那么只要你戴它一天,我便认你是兄弟一天,但我烂命一条,朝不保夕,所做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求个公平。先前你劝我那些话,我全听进去了,可也正因为全听进去了,方才不愿受你援手,更不愿让你与我搅合在一块。」 再顿了顿,声音骤然压低。 「从今以后,你就守你的金银山,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要与谁同舟共济或是不共戴天,都与你无关,凡我之事,你都不要再过问了。」 李恕就站那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说:「六弟,你生这场病,反倒生出些煞气来了,我直觉你接下来大约要做一些事,但你听我说,外面的虎狼太多,总归比不过家里人。你想求公平,好,我不会再拦着你,可你也听我一句——有朝一日,待你把你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便不要再往上看了,好么?否则——否则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你知道,我是最怕有麻烦近身的。」 李恕把话说得重,一副若李熙背约,便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也不理人的样,李熙听了,咬紧牙关犹豫一瞬,没点头也没摇头。 「五哥,告辞。」 一片沉寂中,李熙最后只是朝李恕拱手,垂首说:「五哥不要再送了,天冷,快回屋吧。另外五哥且听了,五哥记着,我这条贱命不惧虎狼,却怕真心,今夜是我自己要走出这安乐窝,此后不论情势如何,我都不会再把麻烦引来五哥的府门口。」 话音落下,李恕方才不情不愿地摆摆手,放李熙离开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今夜天气晴朗,裴怀恩从宫里出来,指使着几个抬辇的左拐由转,竟鬼使神差行到了李熙的住处去。 自从那日一别,裴怀恩已有阵子没见李熙了,此刻见着那小小的飞檐一角,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有些不想走。 玄鹄眼力好,老远看见裴怀恩来,一张脸拉得比长寿面还长,拦在门口不许人进,最后被裴怀恩以房契要挟,免了他三个月的租钱才罢休,独个躲到别处找清净去了。 寻人一问,李熙这会正在安王府喝酒,不知何时才归。 再寻人问,王二最近果然很不老实,没少撺掇自己手底下的人给李熙气受。 裴怀恩觉得有点不高兴,暗骂李熙是锯嘴葫芦,挨了欺负也不说,还得他亲自来寻。 正好玄鹄不在,裴怀恩索性就把李熙住的宅子当自己家逛,一时走过来瞧瞧这个,一时又挪过去摸摸那个,还让十七把李熙平时捨不得泡的上好普洱翻出来,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煮了壶热茶。 夜深人静,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在李熙宅子里乱转,十七手捧茶盘追在他身后,边追边说:「督主,督主您别转了,六殿下今夜都不一定回。」 裴怀恩不以为然,抬眼看李熙挂在墙上那画,随口说:「那小糰子什么时候回,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再说这也是我的宅子,我今夜想在这里睡,谁又能赶我。」 十七说不过裴怀恩,不服气地撇嘴。 也是赶巧,李熙恰在这个时候伸手推门,因为瞧见窗纸上隐隐约约映出来那两道人影,谨慎地屏息拔剑。 但这点谨慎很快便没了。 电光火石间,李熙左顾右盼,见着装饰奢侈的步辇就停在院中,没忍住嘴角一抽,悻悻收刀入鞘,心说坏了。 坏了,坏大发了,催命鬼又来了,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这催命鬼今夜来,是又想指使他做些什么丧尽天良的缺德事。 偏偏屋里两个人耳朵也尖,听见动静便自觉现身,不顾李熙的满眼复杂,一前一后,施施然地走到了院中。 十七走在前面,见了李熙,就说:「哟,小殿下回来啦,天寒地冻的,听闻小殿下病刚好,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 李熙没吱声,眼巴巴盯着十七手捧那茶盘,心痛得快滴血。 ……这也、这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请自来便罢了,还擅自泡了他这么好的茶,要知道这茶、这茶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攒下来,打算送礼用的! 正心疼着,裴怀恩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了,伸手在他眼前晃,像是会读心,笑吟吟地哄着他说:「殿下别小气,不就是一壶茶么,横竖是要送礼的,送我不比送别人管用?」 第79页 李熙咬了咬牙,循声抬头。 须臾两个人目光对上,那夜在裴府见到的骨鱼摆尾还歷歷在目,李熙嵴背僵硬,面上却识趣地没露分毫,只低声说:「……厂公怎么来了。」 裴怀恩被问住了,眉头皱起来,虽说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却不爱听李熙这样问。 「我不能来么。」于是裴怀恩敛起笑,不悦地说:「听闻你病了,就来看看。」 月华笼身,艷色近妖。 李熙垂在袖里的手攥成拳,听了这话,连忙软下态度陪笑作揖,说:「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多谢厂公挂怀了——」 但在心里说的却是: 我信你个鬼,猫哭耗子的狗玩意。 还是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前车之鑑数不胜数,从裴怀恩嘴里说出来的话,李熙现在连一个字都不信。 可—— 偏偏还得小心招待着。 许是因为喝了酒,李熙头疼欲裂,环顾四周都找不到玄鹄,只得认命地亲力亲为,把裴怀恩又恭恭敬敬地请回屋里。 话又说回来,就在两个人说话的这一小会功夫里,李熙这边脑子乱,心思全在寿王与齐王之间的秘密争斗上,裴怀恩那边其实也乱。 托李熙方才问那一句的福,裴怀恩在想自己今夜为什么来。 或许十七说得对。裴怀恩想:他对这小糰子,最近似乎关注得有些过了。 毕竟他从前可是不大喜欢男人来着,更别说主动去探望谁。 可是现如今,他不仅主动来探望李熙,并且还是毫无理由的探望。 而比这更要命的是…… 裴怀恩不动声色地垂眼,与李熙前后差着半步进了屋,目光落在李熙纤细苍白的后颈,脚底略略一顿。 按理说,他裴怀恩该是个欲望不多的人,就连从前为了贪新鲜,偶尔点头收下旁人送给他的美貌少女或少年,事后再回味,感觉也是不过尔尔。 可这李熙大病一场,身架愈发瘦了,浑身上下露出来的那几块皮肉,也都白得像瓷,仿佛碰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尤其是那颈子。 裴怀恩悄悄地蜷起指尖,以目丈量,只觉自己一只手便能扣住李熙的颈,将这糰子死死地掐在掌中。 掐住之后呢? 裴怀恩面上晦暗,莫名其妙地就想起李熙被姚元里吓到那天,勉强忍着又小脸煞白的可怜样。 ……这样细的颈子,若是掐得太狠了,它的主人就会哭吧? 有那么一瞬间,裴怀恩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魔障了。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是——他好像很喜欢看这小糰子跟他装模作样地掉那两滴猫泪。 其实裴怀恩也知道自己不正常,特别不正常。 而这种不正常的具体表现就在于,以往走在路上,见着那些瘦骨伶仃的小猫小狗,裴怀恩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逗逗它们,摸摸它们,而是想狠狠地把它们都掐死。 可是想归想,裴怀恩到底还是个知道克制的人,没有真的去跟几只流浪猫狗过不去,反而还吩咐福顺好生照看它们,让它们在大冬天也能有个落脚活命的地儿。 裴怀恩其实一直都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卑劣与扭曲,可他总在压抑,他不想、也不屑于去做那些腌臜噁心,殃及无辜的事。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自打李熙回京后,尤其是在李熙那夜去找他哭过穷后,他这爱戏弄人、爱看人哭的恶劣毛病,好像就没那么容易压得住了。 第043章 旖念 李熙后颈发凉, 快步往前走,耳旁却听得「咔哒」一声。 是十七。 十七在从这屋里退出去的时候,顺手为裴怀恩和他落了锁。 如豆小灯下, 李熙倏地回头。 裴怀恩正面色古怪地打量着他, 眼神冰凉, 就像打量一件做工精美的死物。 剎那间, 李熙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没忍住抬手摸了摸颈后, 小声问:「厂公、厂公今夜来此, 究竟为何啊?」 裴怀恩眯起眼,晦暗眼神追着他摸颈的手游走, 半晌说:「……自然是来探你的病,瞧瞧你把身子骨养好了没有。怎么,你不信?」 李熙当然不信, 眉头紧皱着,只觉裴怀恩那双眼里带钩, 能透过他的厚实衣袍,看到他内里赤.裸裸的一切。 但是李熙说:「自然相信, 厂公请上座,不要再辛苦站着了。」 裴怀恩不客气,不必李熙开口, 已然掀袍坐在了上首,而后抬手说:「小殿下也坐,别傻看着,坐下与我喝杯茶, 再与我仔细说说这几天在锦衣卫当值的事儿。」 李熙点点头,有点摸不清裴怀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坐也坐的不安稳,右手一直悄悄地压在刀柄。 李熙说:「有厂公在,我在锦衣卫过得很好,大伙儿见我年纪小身体弱,都很照顾我,不让我干重活儿。」 裴怀恩没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 说老实话,上回在地牢里的接触,就像一次恰到好处的契机,让裴怀恩心里那点安分多年,为数不多的旖念发了芽。时隔多日,当裴怀恩再见到李熙,心思便止不住地开始歪了。 裴怀恩想:他大约是真疯了,否则又怎会忽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旁的不说,记着从前也常有人为他送来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 其实床帏之间,说白了也就那么点事。裴怀恩虽然身体残缺,却权倾朝野,放眼歷朝歷代,只要是能爬到他这个位置上的,莫说如常人那般在外开府,娶妻养妾,便是随便挥挥手,就有大把男丁愿意改他的姓,认他做父。 第80页 是以,约摸从前那些人便是看中了他这点,一个个的不止送他金银,还送他美人。 可那些美人多半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有些是因为天生貌美,有些则是因为他走在路上,没留神偏头多看了那么一眼,便被有心奉承他的人连夜捆来,故作神秘地献给他。 然而那些孩子都怕他,是真的怕,并非如李熙这般分不清真假。 况且他身有残疾,于床事中本就更看重心理上的快感,若对方见了他便抖若筛糠,僵硬得像条死鱼,那就没趣了。 可是现如今,面对李熙,面对着这样一个头顶李姓的少年,他竟是莫名其妙的有了些,想走过去摸一摸、逗一逗的想法。 当这想法出现时,莫说别人,就是裴怀恩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他向来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从没避讳什么,也不耐烦去伪装,所以渐渐的,就连看李熙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烛影摇晃,少顷外面又起了风。李熙惴惴不安地坐在裴怀恩对面,被裴怀恩那种古里古怪的眼神盯到发毛,忍不住说:「厂公,我这里简陋,你看这……」 说着扭头望门。 裴怀恩被李熙这么明显的逐客令逗笑了,打趣说:「小殿下这么不愿意见我。」 李熙闻言连忙摇头,真心实意地说:「那倒没有。」 不愿意见谈不上,毕竟日后还用得上,再者李熙病这一场,心里也想通了,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但凡是对自己有利的,犯不上不愿意见。 只是裴怀恩这每次来都要逗弄他,有话不肯直说的毛病,让他觉得挺累。 好在裴怀恩其实也知道李熙在琢磨什么,见状,便将态度适时地放软了些,温声说:「小殿下莫怪,听闻小殿下是因我才生的病,我心里惭愧,自觉之前言行不妥,才来探望。」 李熙蜷指摩着刀柄,顺台阶就下,说:「哪有的事,是我自己大惊小怪,太容易受惊吓。」 裴怀恩就笑,灼热眼神明晃晃的像一只手,扫在李熙腰间。 之前见李熙穿女裙,那腰隐在层层叠叠的薄纱之间,倒比如今约束正好的飞鱼服更勾人。 想到这,裴怀恩顿了顿,终于慢半拍地给自己找出来一个深夜到访的理由。 女人。 是了,宫里还有个很麻烦的女人在等他。 是以裴怀恩说:「总归是我不对,是我该向小殿下赔个礼。话说回来,这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日后若有难处,就来东厂找我,毕竟不管怎么说,小殿下都是金枝玉叶,又怎能叫那些没眼力见的欺负了去。」 再顿了顿,垂眼端起茶盏。 「另外还有一件事,听闻小殿下明天歇息,左右无事可做,赶上贵妃娘娘又念你念叨得紧,所以小殿下……明天不妨就随我进宫去,好歹见一见贵妃娘娘。」 裴怀恩这边话一说完,李熙心中大定,右手立刻就从刀柄上放下来了,心说瞧吧,来者果然不善,只有傻子才信裴怀恩今晚只是来探他的病。 知道对方是来干什么的,那就好办了,李熙问:「贵妃娘娘,厂公指的是宁贵妃。」 「正是宁贵妃。」裴怀恩便答。 动作间,桌上燃着的小灯摇摇欲坠,在李熙脸上映出斑驳变幻的影。裴怀恩不紧不慢地吹开茶沫,有心要带李熙进恩露殿添麻烦,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宁贵妃与你的母妃关系亲近,听闻你回京,其实一直都想见你,只是先前因为顾忌着皇上不喜,方才没有传见。」裴怀恩慢声说:「可是眼下好了,眼下你已洗净冤屈,又在锦衣卫有了正经的差事,贵妃娘娘见着你好,也可安心了。」 李熙听了,当即在心里把白眼翻上天。 这个裴怀恩,上下嘴皮子一碰,瞎扯的什么淡,还说什么见他好了,宁贵妃也就安心了,恐怕实际上却是见着他好,宁贵妃就要犯愁到睡不着觉了。 只不过…… 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天,虽然偶尔能进宫,却无论怎么也进不去后宫,若能藉此机会进去恩露殿,小探一下宁贵妃的底,那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李熙便装作感激地说:「有劳贵妃娘娘挂心,厂公说得是,明日我便与你进宫去,只是父皇那边……」 也是赶上有之前的闭门羹摆在那,裴怀恩最近越看齐王和宁贵妃越不顺眼,巴不得李熙点头,不等李熙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 「皇上那边都好说,还有我在呢。」裴怀恩随意地摆摆手,笑道:「等明儿一早,小殿下只管放心大胆地随我去见娘娘,陪娘娘说会话,小殿下宽心,有我替你们遮掩,这宫里头没人会为难你们。」 李熙欣喜极了,站起来拱手说:「厂公果真是我的贵人,总能帮上我大忙。」 裴怀恩也挺高兴,笑声说:「彼此彼此,只要小殿下别在心里记恨我的莽撞便好,再说我这些天思来想去,也想通了,我想着若真把小殿下自此吓出个好歹来,反倒还是我的罪过。」 话里话外都很和善,仿佛真心认错,叫人听了挑不出错。 李熙见此情景,就知道裴怀恩是有意想把先前那点不愉快翻篇了,连忙打蛇顺杆爬,半是责怪半是恳求地埋怨裴怀恩说:「厂公还说呢,我拿厂公当依靠,厂公往后可不许再这么吓唬我了,我胆儿小,眼窝子也浅,实在见不得什么脏东西。」 第81页 几句话,就把裴怀恩哄得浑身舒坦,顺势与他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过去,再也没提什么往南还是往北,仿佛先前那点分歧压根就没发生过。 又过了些时候,待两个人把茶水都喝净了,李熙也终于适应过来,能如从前那般,游刃有余地去和裴怀恩周璇,而不是只要一看到裴怀恩的脸,便想起那间昏暗可怖的地牢。 当然了。 游刃有余归游刃有余,如果裴怀恩这会别再总拿那种奇怪又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就像老猫打量耗子,他一定会觉得更自在。 想找宁贵妃麻烦的坏心眼殊途同归,正事很快就谈完了,裴怀恩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先起身告辞。 李熙这宅子太破,开玩笑是开玩笑,他睡不惯。 十七在外面听见动静,立刻捧着大氅进屋来接,李熙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怀恩身后送他,见着十七捧在手里的大氅,忽然说: 「厂公,我这里还有你的一件衣裳,你……」 裴怀恩全不当回事,摆摆手说:「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送了就是送了,不必还了,小殿下若喜欢,往后还有更好的送给你穿。」 李熙笑吟吟地点头接受,也不推辞,心安理得的像个化缘和尚一样,到处打秋风,坚决不放过任何一只路过他家门口的雁。 正好玄鹄从外面熘达回来,衣衫单薄,老远和李熙对上眼。 裴怀恩这时已迈出了门,李熙抬头看看玄鹄,又看看还没被裴怀恩穿起来那暖和大氅,下意识舔了舔唇。 这……病不能白生,白给谁不要。 于是李熙说:「厂公,也别往后了,您看今晚这天儿也不冷,您……」 「……」 裴怀恩闻言步子一顿,没回答,只是侧耳听着外头那些越刮越大的风声,歪着脑袋看李熙。 四目相对,李熙看见裴怀恩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那眼里分明就写着几个大字——……这他妈叫不冷? 第044章 夜话 大氅到底还是让李熙扒下来了。 既然是来探病的, 总不好真的两手空空。裴怀恩思忖着,横竖不过就是一件衣裳罢了,送人也没什么, 权当安慰李熙前阵子受到的惊吓。 回去的路程有些漫长。 半晌, 待裴怀恩走后, 玄鹄进得屋来, 转身关门, 伸手接过李熙递给他的大氅, 数次欲言又止。 李熙是个鬼灵精, 看出玄鹄的反应不对,就问他:「有话可以直说。」 玄鹄闻言依然犹豫, 悻悻抱着大氅在屋里转过几圈,最后只说:「好衣裳可以攒钱买,小殿下记着, 往后一定离那个姓裴的远些。」 李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懂玄鹄为何忽然对他这样讲。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小殿下年纪轻, 很多事情都不懂,方才我回来时, 看见那姓裴的不紧不慢跟在你身后,眼神有些不对——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没留意到,他以前可不这样。」 李熙说:「……啥?」 玄鹄见状真有点急了, 一把抛下衣裳,郑重地说:「总之……总之离他远些就是了,左右小殿下讨厌他,少他一个不少。」 李熙还是没当回事, 甚至被玄鹄这草木皆兵的模样逗得直笑,浑不在意地摇头。 「玄鹄, 你真是吃错药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来,又哪能避得开他。」李熙笑声说:「再说……再说谁告诉你我讨厌他啦?实际上,我现在只是嫌他烦,不想让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麻烦,却并没有很讨厌他这个人——他于我很有用,日后我若有事要他帮,还得主动去寻他呢。」 玄鹄很茫然,说:「这怎么……嫌烦不就是讨厌?怎么我听小殿下话里这意思,颇有几分盼他能『有事召之即来,无事挥之即去』的味道。」 李熙就只是笑,笑而不语。 嫌烦怎么会是讨厌呢。李熙想:嫌烦,嫌的是每回见到裴怀恩,总要小心翼翼地与他绕着弯子说话,实在很麻烦。 至于裴怀恩这人本身。 说句实在话,裴怀恩对待仇人,手段是阴毒,可李熙和裴怀恩相处得久了,渐渐也看到了对方身上许多与外界传闻不符的地方。 而这些稀奇古怪的不符之处,没有一处是让李熙觉得厌恶的。 甚至于…… 不止不厌恶,还很「羡慕」。 并且,若细细的回忆下来,李熙觉得自己其实很喜欢裴怀恩——尤其喜欢裴怀恩身上的味道。 这句话,李熙在此次病癒后,已然悄悄在心里对他自己说过无数遍。 裴怀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奢靡又香甜,如穿肠鸩酒,无上珍馐,曾经令他怕,如今却让他爱。 因为这是站在万人之上、再也不必任人宰割的味道,是自由和天空的味道。 身旁不远处,玄鹄见李熙不答,就知道李熙这会肯定是又在心里琢磨些有的没的了,止不住嘆声气。 李熙近来时常如此,总是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玄鹄见得多了,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该劝还得劝。 思及此,玄鹄斟酌再三,谨慎地在心里组织好用词,沉声说:「可是小殿下,无论你怎么想,以后咱还是得尽量少去接触那个裴怀恩,只因殿下有所不知,听闻那裴怀恩虽为宦臣,却喜玩弄美貌纤弱的年轻男女,尤其爱你这种样子的,平素大伙为了讨好他,妻妾都不知送了他几房。」 第82页 顿了顿,忽然一跺脚,一张脸憋得通红。 「小殿下,今天这话算我冒昧,其实我本来也没往那方面想。」玄鹄皱着眉头说:「可我方才进门时,借着那点烛光,见他对你眼神黏煳,笑容暧昧,我……我真觉着你挺危险。」 李熙:「……」 说时迟那时快,李熙原本都已经坐下了,但当玄鹄这边话音一落,李熙滕一下又从椅子里弹起来,说: 「……啥!?」 玄鹄被李熙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还以为李熙是年纪小,骤闻噩耗心中羞耻,一时难以接受,连忙说:「这……唉,这都怪我说话直,怪我说话不中听,但小殿下也犯不上为了这事生气,咱以后不理他、不理也就是了。横竖眼下通敌之事已了,凭你头顶这个李姓,想来,那姓裴的就是再放肆,也不敢真把你怎么样。」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熙开始揣着手跟屋里乱转。 玄鹄没办法,只好也跟在李熙屁股后面转,边转边劝他,说:「小殿下!小殿下别再生气了呀!早知道就不跟小殿下说这些了,瞧这事闹的。」 但李熙脚下不停,不理玄鹄那劝,是在转了好久后才倏地回头,语气古怪地说:「……多稀罕,原来太监也能娶妻?」 因为李熙忽然停下,差点撞在李熙身上的玄鹄:「……」 ……且慢,问题是重点在这吗!?重点是在好奇宦官怎么娶妻吗!? 玄鹄只觉得头都大了,暗道这李熙果然太年轻,真是啥也不懂。 只不过,许是李熙此刻的表情实在太疑惑,玄鹄看着看着,又没忍住问:「怎么,小殿下听我说这些,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李熙被问得咦了声,心说这多稀奇啊,为啥要生气? 可是眼瞧着玄鹄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李熙抿抿嘴唇,最终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说: 「这有什么可生气?我方才没生气,我那是惊讶,因为若非你提,我真的是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裴怀恩他竟然会……不过反正我打小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崽子,舅舅平日忙戍边,再亲也不是我的亲爹亲娘,鲜少约束我,更别说认真教我那些所谓的士人礼仪,皇家体统,再说我还在大沧那边做过俘虏,做了足足两年——你以为大沧那边就没人打过我的主意了?」 话说到这,神色越发怪异了。 「所以……所以我就是挺好奇。」李熙颇唏嘘地轻声喃喃,说:「玄鹄,你说这宦官娶妻,娶的到底是哪门子妻?反正饶是把怎样的如花美眷放在他们那,也是暴殄天物,那——那还不如……」 再顿了顿,眨眼。 「哈哈,鸭子吃肉,真有意思,哈哈哈!」 玄鹄:「……」 就离谱,就说这小崽子从上到下,到底有哪点儿像个皇子了? 不过经李熙这么一闹,玄鹄倒也没有方才进门时那么紧张了,终于又慢半拍地想起正事来,出声问: 「也罢,先不说这些,安王殿下的消息一向灵通,小殿下如今既已下定决心,要在皇上面前旧事重提,那么此去安王府祝贺,可有什么收穫么?」 问一遍,没动静,再问一遍,还是没动静。 玄鹄得不到回应,狐疑地低头,看见李熙此刻正若有所思地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原来托玄鹄刚多那句嘴的福,李熙的心思,这时还挂在裴怀恩身上。 只可惜李熙现在不开口,玄鹄也猜不透他这回又在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 左等右等没答覆,无法,玄鹄只好凑到李熙的耳朵旁边,扯开嗓门再问第三遍,把李熙震得当即就往后退,勉强回了神。 「……」 「啊,你问这个么。」少顷,李熙使劲晃了晃脑袋,掏着耳朵分神说:「有收穫,但收穫不多,目前就只探听到了齐王与寿王不和,暗地似有争斗。」 玄鹄闻言怔住一瞬,说:「安王殿下可信么?」 李熙就再摇头。 「这可说不好,大约能信,可又不能全信。」李熙说:「据我所知,我的那位大皇兄性情温润,脾气和善,确是无心争斗,但这个李恕却不好说。」 玄鹄往前走了一步。 李熙便转头看着他,继续说:「因为在我看来,真没所求的人,一定赚不来那样的泼天富贵。只是玄鹄,那李恕近来与我相善,消息又漏的及时,看样子似是无意与我为敌,所以……所以我便想着,就算旁的不可信,可唯独齐王与寿王不和这条,大约、可能、或许可以放心大胆的信。」 玄鹄这下听明白了,沉默片刻,才说:「……真行,还是那句话,我瞧这天下心眼共八斗,京都独占七斗,而在这京都之中——你们老李家又独占六斗半。」 李熙仰面笑出声来,笑得连眼泪也下来了,模样颇狼狈。 「好了,快去睡吧,别在这跟我逗闷子了。」 夜已深了,李熙一副任由玄鹄打趣的无谓态度,揩着眼角打哈欠,边打边朝玄鹄摆摆手说:「有什么可怕的?就算老五不可信,难道你玄鹄还不可信么?这么着,待我明日进宫后,你便抓紧时间去查,记住,务必要将有关寿王的一切信息收集来给我看,而且一定要快,要详细全面。」 玄鹄听了,立刻领命称是。 称完「是」又抬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扬声问:「怎么回事,最近进宫的差事怎么这样多,饶是锦衣卫也不应该呀,别是被人发现了殿下的用心,在宫里给殿下设了套,专门等着殿下去钻。」 第83页 李熙就再摆手,困得眼睛都眯起来,漫不经心地说: 「不怕,我明天不是去办差,而是跟裴怀恩一起去宁贵妃,给宁贵妃添堵——毕竟老话说得好,有风直须上,择日不如撞日么。」 玄鹄:「……」 行,都可劲折腾去吧,什么时候折腾死了,什么时候才算完。瞧这小崽子借势借得这么手到擒来,方才苦口婆心劝的那些话,权当他白说。 第045章 余威 预料中的山雨欲来并没有来, 玄鹄摸了摸自个下巴上的青胡茬,转身就要走。 临出门前,却被李熙喊住。 玄鹄回头, 听见李熙指着那大氅对他说:「好玄鹄, 别赌气, 再好的棉衣也抵不过皮货暖和, 你每日奔波在外, 不要冻着, 赶快拿它去改件方便活动的窄袖袍子穿。」 玄鹄愣了一下, 说:「嗯,知道。」 那大氅, 竟是李熙为了他讨的。 - 这一夜过得鸡飞狗跳,隔天天一亮,主僕两个凑在一块用过饭, 出门各做各事。 李熙身上背着禁令,出行不得骑马, 靠两条腿跑到地方时,裴怀恩已面色不愉地等了他许久。 昨夜寒冷, 裴怀恩仅着单衣从城西到城东,虽然让十七喊来马车,却还是不可避免的着了凉。 李熙能屈能伸, 见势不妙先低头,一熘小跑到裴怀恩身边,拱手说:「厂公,是我太贪睡。」 裴怀恩低头拨着玉扳指, 没看他,当先一步往前走, 李熙会意地跟上。 宫里各处都被打点好,李熙跟着裴怀恩慢悠悠地穿过宫墙宅道,听裴怀恩说:「得了新衣裳,怎么也不见小殿下穿。」 李熙就说:「差人去改窄袖了,宽袍大袖的,穿了不好戴刀。」 说完又想起玄鹄昨天夜里提醒他那些话,摸了摸鼻尖。 有些事,不说注意不到,一旦经人说出来,从前的种种细节就都能合上。 若是、若这裴怀恩如今当真对他有了一些…… 那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和那些打小就被养在宫里,读圣贤书,学礼义廉耻的皇子公主们不同,李熙在边关野蛮生长这些年,虽说有邵毅轩坐镇,该学的本事一样没落,可也实打实地跟那些兵痞子们混出了些没脸没皮,一点也不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 就说被人打主意这事,若是换在他的哥哥姐姐们身上,一定就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但李熙不,李熙是个从烂泥地里摔打出来的小滑头,早在大沧便见识过这些。 还记得当年,大沧太后的侄子也相中了李熙的脸,想跟李熙好,却被李熙看出那就是个喜欢附庸风雅、凡事都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的酸货,于是便一面从那边捞着好处,一面又把应承的时间往后一拖再拖,藉口搪塞过去。 是以在裴怀恩这也一样,昨天夜里,李熙在听见玄鹄那么提醒他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欢喜。 欢喜自己终于又有了些筹码。 这么想着,就见裴怀恩忽然在他前面停下来,转回身来看他,有些狭促地出声问: 「在想什么,问你话也不回。」 李熙应声抬头,脑子里还在乱七八糟的转,面上却说:「……没有想什么,只是头一次到后宫来,心里紧张。」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垂眼看他,像在辨真假。 裴怀恩说:「紧张什么,宁贵妃与你的母妃姐妹情深,过会你们见了面,她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话说到后面就带了笑,隐隐显出一丝带着疯劲的期待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宁贵妃而言,李熙就是那个令她夜不能寐的变数,莫说亲眼见到,就是从旁人口中多听到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宁贵妃也会忧虑的睡不着觉。 李熙、李熙——这两个字便如跗骨之蛆,时刻都在提醒着宁贵妃,让她牢记自己当年是如何的胆大妄为,竟敢私下买通钦天监,犯下那样不可赦免的欺君大罪。 其实宁贵妃很早便想除掉李熙了,起初同裴怀恩说,裴怀恩也是默许了的,若非后来事情生变,以至于让裴怀恩对她的左右摇摆很不满,更怕她脑子一热,便点头答应齐王的建议,李熙这会就该是一捧灰。 不过事到如今,从前种种皆不重要,裴怀恩只要一想到宁贵妃过会看见李熙时的脸色,就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福顺说得对,这李熙就是他的福星,有李熙在,不怕宁贵妃不听话。 因为在承干帝驾崩前,只要宁贵妃妄图与他为敌,他便可用李熙做威胁,警告她小心当年的旧案,至于这驾崩后么…… 届时他六部尽揽,又有戎西的兵权在手,对外还有什么可害怕。 再说李熙这个小糰子本身,裴怀恩其实并没放在眼里过,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他的指引,这糰子肯定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况且这糰子又软又乖,说话又好听,讨人喜欢的很,太早死了岂不可惜。 另外与宁贵妃的「情意」倒在其次,经此变故,往后估计也难续上,所以当务之急是借宁贵妃牢牢拿捏住她那个好儿子,毕竟晋王倒台后,齐王便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对待李熙越发和善了。 说话间已到了辰时,天色阴沉沉的,头顶枯瘦的枝杈被风吹断,李熙看着裴怀恩往前迈步,伸手搭上他的肩,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第84页 「小殿下不要怕,莫怕,万事都有我在。」 - 晋王府的匾额已经被拆了。 日上三竿时,李长乐从轿里下来,守在晋王府门口的几个士兵见了她,匆忙向她行礼。 领头的说:「殿下恕罪,掌印今日进宫去了,我们都寻不到他。」 李长乐抬手,站在她身旁的大侍女春怜便笑吟吟上前来,从袖里摸出一包装了金豆的小布袋。 春怜把金豆儿分给看守,轿声笑道:「众位不必紧张,我家殿下是最懂规矩的,既然掌印不在,那便不见了,只是我家殿下前几日来,见里头那人的棉衣破了,便想送件新的给他穿,还望……还望你们能通融一二,替我家殿下把这衣裳送进去。」 送出去的豆儿都是纯金,一颗就有小指肚那么大,领头的拿人手短,一听只是送衣裳,也不好再拦,就点头说:「殿下客气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请殿下把衣裳放心交给我们吧。」 春怜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李长乐,见李长乐极不耐烦地再一抬手,喊人递来包裹。 棉衣易手,领头的要检查,作势就要把它抖落开,李长乐见状大怒,厉声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乱摸什么!休要弄坏我的金丝棉衣!」 春怜在旁紧张地捏拳,一错不错盯着那棉衣衣领,闻言也连忙劝,「是、是啊,几位大哥当心些,莫用力抖,这棉衣可是由我家殿下亲手缝制,金贵得很,一针一线都损伤不得。」 领头的对此充耳不闻,手里动作没停,到底还是当着李长乐的面,把那棉衣抻开来,使劲抖了抖,抖得衣领都有些崩线。 李长乐急了,正欲再开口斥,却见他们已就此收手,重又小心翼翼地把衣裳包起来。 「上面的旨意,凡一切进出物品都要检查,并非我们故意为难您。」 裴怀恩不能得罪,昭平公主却也不好惹。半晌,那领头的见李长乐发怒,又忙不迭跑过来安慰她,拱手赔笑说:「殿下莫怪,知道殿下挂念弟弟,这就把衣裳送进去了。」 李长乐的脸色时青时白,勉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春怜见势不好,就开口帮她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伙儿都辛苦、都辛苦了。只是有一点,我家殿下可以体谅各位的辛苦,也请各位多多体谅我家殿下的关心则乱,还有惠妃娘娘的怜子之情。说到底,咱们今天为着这点事在门前争吵不光彩,也落了皇家颜面,所以……所以还请各位多帮帮忙,别把殿下方才拦着不许检查的事说给掌印听,使掌印徒增烦恼——毕竟也没真查出什么不是?」 春怜生得俏丽,姿态又放得低,看守们被她哄得连声笑,纷纷起闹说:「这有什么!怜妹子一句话的事儿,我们都听怜妹子的!再说我们哥儿几个也认为掌印管太宽,这大冬天的,哪有连衣裳都不许送的?」 春怜以袖掩唇低低地笑,李长乐性子傲,不爱听他们在这周璇,甩了袖子愤然离开,高声喊春怜跟上,春怜便追上去,装着没听见自己身后那两声哨。 软轿很快被抬起,春怜是近身侍女,可以同李长乐一块坐轿。 回府的路上,李长乐怒气未平,皱眉喊春怜把暖手的铜炉拿给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不男不女,卖主求荣的狗东西,怎么看得这样严。」 春怜就低眉顺眼地安慰她,说:「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消息能进去便好。再说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咱就还是听娘娘的,凡事小心应对,别再跟他们硬碰硬。」 李长乐不服,杀气腾腾地半眯起眼,说:「对,你说得对,消息能送进去便好,就算被圈禁,也不好真放阿蛮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毫无准备……啧,待有朝一日,我定要将那不知好歹的狗奴才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顿了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转头问春怜,「对了,听闻李霁最近又从父皇那儿领了不少新差事,是也不是?」 春怜就点头。 「确有其事。」春怜说:「但殿下也不必对此太担忧,听闻皇上的身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好了。」 李长乐冷哼一声,拢指抓紧怀里雕了仙鹤的小铜炉。 「你懂什么,如果真让李霁按部就班地把这些差都办完,到时就晚了!再说放眼整个宫城,就属那李霁与阿蛮积怨最深,旁人若得势,阿蛮尚且还有机会翻盘,可若让那李霁得了势,阿蛮不仅毫无机会,恐怕就连生路也没了!」 春怜闻言怔住一瞬,有点着急地凑到李长乐身旁,绕着手指问:「那、那要是这样的话,殿下,我的公主殿下!我们接下来可怎么办吶!莫说是对晋王殿下,依奴婢看来,就是对您,齐王殿下那边也未必肯手下留情呀!」 第046章 设计 李长乐最终没有回府, 而是改道入宫,去见了她的生母惠妃。 薰香茶室内,衣着简单的惠妃对镜静坐, 沉默望着镜中那张日渐衰颓的脸。 惠妃老了, 不比刚入宫的年轻美人们娇艷, 也没有宁贵妃身上那种烂熟奢靡的风韵犹存——她就只是简单的老了, 老得格外快。 她的鬓角生出白髮, 眼尾长出皱纹, 她入宫太多年, 把所有的青春烂漫都蹉跎在此,每日战战兢兢, 机关算尽,甚至都快记不起自己年轻时长什么样。 李长乐进门时,惠妃屏退身旁侍候奴婢, 正在专心致志地磨一盘香。 第85页 和在宫外的张扬跋扈不同,李长乐在惠妃这儿永远都是安静的、听话的, 是举止最得体的皇室公主。 室内寂静,惠妃稍抬抬手, 李长乐便上前来,恭谨地扶着她站起,转去塌上坐。 床头放着惠妃最爱的糕点, 惠妃捡起来吃了一块,开口说:「皇儿,本宫猜到你会回来,等了你许久。」 李长乐低下头, 斟酌着说:「母妃,我听您的话, 没有在王府门口与那些看守起冲突,我……我送了消息进去,但我这会依然很不安,我很害怕,请母妃教我。」 惠妃听了就笑,说:「好皇儿,你不要怕,就是起了冲突也没什么,本宫是你的母亲,难道还不清楚你的性子么?」 李长乐闻言错愕地抬眼,说:「母妃,我不明白,您一直都派人跟着我。」 惠妃毫不避讳地点头。 「皇儿莫怪,先前之所以会瞒着你,是想让你把这齣戏做真。」 惠妃拍着李长乐的手背,耐心教导她,说: 「晋王府门口的看守都不是酒囊饭袋,事情远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那裴怀恩诡计多端,凭你的道行,又如何能斗得过他?是以本宫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让你自己也相信你送进去的是真消息,才能让他也跟着相信。」 李长乐讷讷不言。 惠妃一见她这样,便知她没听懂,扭头颇唏嘘地嘆了声气,继续解释说: 「一味盲目检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翻,可不能保证获取的情报无损。我的皇儿啊,你细细想,那些看守收你的钱,又当着你的面翻抖衣物,目的就是为了看你与春怜的反应,换句话说……若本宫没猜错,他们今晚就会拆掉那件金丝棉衣的衣领。」 李长乐恍然大悟,继而满脸惭愧地说:「母妃操劳了,孩儿不及母妃万一。」 话至此顿住,片刻后又轻声说:「母妃,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们今日劫了我的消息,却又哄我会把衣物平安送入府中,是为了让我误以为消息已经送到,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惠妃很欣慰,抬手替李长乐拢鬓角,说:「皇儿做得很好,有了今天这齣闹剧在,那裴怀恩聪明反被聪明误,肯定就会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动向,并因此放松警惕,接下来,本宫会派人送真的消息进去,与李征联繫上。」 言罢再看李长乐一眼,眉头紧皱,似是极惋惜。 「我的好皇儿,你杀伐果断,也有魄力,只是太过感情用事了些,竟敢瞒着我,与那野种私下筹谋如此大逆不道的祸事,使本宫如今不敢再不派人跟着你。」惠妃仰面嘆道:「事已至此,只恨李征不能弃,本宫苦心经营一场,怎就把你生成这样一副娇滴滴的女儿身!」 李长乐咬紧嘴唇。 惠妃不忍心多说她,见状再嘆气,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转移话题道:「罢了,外面的动静如何?」 李长乐这才精神一些,抬头说:「一切如常,只是今早从小妹那儿听到,五皇弟开府设宴,席间与他们数次感嘆老三与老四的私下争斗,说是又要做那个两头花钱的冤大头。」 惠妃捡糕点的动作一顿,转头说:「安王的消息灵通,手里又有钱,与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有交情,他说的话假不了。」 李长乐点了点头,面带犹豫。 惠妃就问她:「皇儿还有什么事?直说便好。」 李长乐看了惠妃一眼,迟疑地说:「还有一件事,孩儿不知是否重要到须得告知母妃。只是今早出门时,孩儿老远见着李熙身边那个年轻护卫,心里好奇,便派人去跟他,结果却发现,他竟是在悄悄打探老四的消息。」 这下连惠妃都愣了,讶声说:「……老六?那个从大沧回来的小祸星?这有他什么事?」 李长乐不言,蜷指在袖子里捻了几下。 惠妃起身走了几步,说:「细细想来,那日神机兵变,起因是李熙受到裴怀恩的指使,公然在朝堂上指认李征,使李征方寸大乱,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而那裴怀恩又早早便与李霁在偷着互通有无……对了,听闻李熙前几日从裴怀恩的府上回来,就生病了?」 李长乐说:「是,据说病得很重,病好后连人也瘦了一圈。」 惠妃嗯了一声,半晌又说:「如此说来,这小祸星先前没准是受了裴怀恩的威胁,或是身上有什么把柄叫裴怀恩拿住了,而今事情了了,便不满于再受裴怀恩的挟制,想利用老三与老四之间的争斗,为自己谋生路。」 李长乐心念微动,忙说:「母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李熙知道裴怀恩的许多事,他若一心反水,或许我们也可以不计前嫌,伸手帮他。」 惠妃听了,却是摇了摇头。 「不好帮。」惠妃沉声说:「那小祸星自知与我们有仇,不会信我们,再说受我们的约束与受裴怀恩的约束其实并无不同,甚至因着兵变一事,他对我们的戒心,会比对裴怀恩更重。」 顿了顿。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怀恩与老三交好,无论这小祸星心里想的什么,又要干什么,既然他现在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老四的头上,而老四与老三又……我们倒也不好放弃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李长乐瞭然地起身,说:「母妃,虽然孩儿觉着李熙实在没什么用,但多一子总是好的。既然不能明着帮,那就暗着帮,靠李熙自己得查到什么时候去?您且坐下,还是让孩儿派人替他去仔细的查查老四,再把消息不准痕迹地漏给他,且看他如何做——您看这样好么?」 第86页 惠妃展眉笑出来,说:「皇儿长进了,也好,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左右眼下还不急,那便静观其变,等我们日后看清这小祸星准备干什么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 晚饭时候,裴怀恩和李熙从恩露殿里出来,心中都很满足。 裴怀恩满足于看到宁贵妃的惊慌失措。 至于李熙,通过今日与宁贵妃的接触,李熙发现宁贵妃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容颜美丽,实际却非常愚蠢。 宁贵妃能走到今日,一是靠她这张娇媚的脸蛋,还有她身上这种明艷逼人的做派,二是靠她那个端方正派,做事谨慎的好儿子。 只是很可惜,宁贵妃自以为步步经营,实则却藏不住一点事,而她的这种自以为是,最终也会变成李霁向上攀登的最大阻碍,而非助力。 毕竟李霁真是太孝顺了,有宁贵妃在一日,李霁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这样想着,李熙越发觉得宁贵妃不足为惧,心已放下一半,并且也已对此悄悄有了些打算,只等晚些见到玄鹄,再把这些打算说给玄鹄听。 李熙身旁,裴怀恩在宫里待了一天,嫌自己身上太晦气,要立刻回府沐浴。 此时时辰尚早,临出宫门前,李熙又想起玄鹄昨天夜里对他说的那些话,并在心里算计着,左右今日无事可做,玄鹄也要很晚才回来,便主动向裴怀恩提议说: 「厂公,你帮助我许多,不如就借今日休息,让我请你去春风如意楼吃顿饭。」 裴怀恩起初不想去,坚持要回府沐浴,却被李熙以春风如意楼也能沐浴为由,好言好语地哄上了轿。 然后李熙自己也跟着钻进了轿子里,不等裴怀恩开口,便探头朝轿夫吩咐道:「走,改道春风如意楼,我今日要请你们督主吃饭。」 裴怀恩就在轿里有些好笑地歪着身子看他,因为昨夜着了凉,整个人懒懒的,话也不多。 但……倒也没硬拦,仿佛心安理得便接受了李熙的感激,面上喜怒没显。 不得不承认,在如何让裴怀恩这条阴晴不定的毒蛇安静下来这件事情上,李熙似乎总是做得格外顺手。 毕竟他表面看起来是如此的聪明,瘦弱,听话,安全,懂进退,识时务,却又如此的鲜活,不似那些胆小如鼠的漂亮小孩儿们一般畏缩无聊。 裴怀恩很明显也是这样看待李熙的,所以挺爱看李熙在自己面前这么跑来跑去的折腾,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愿意伸手逗逗他。 就比方说这会,裴怀恩见李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大着胆子凑到他身边,跟他并排坐了,就没忍住笑吟吟地问李熙,说:「怎么,小殿下不怕我了?之前不是还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么?」 第047章 小菜 李熙这顿饭并非白请, 他是想探真假——探玄鹄昨夜那些猜测的真假。 是以在听见裴怀恩这么问他之后,李熙几乎没犹豫,顷刻之间, 便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答脱口而出。 李熙说:「厂公, 我没有故意避开你, 先前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 但我现在想通了, 我想着我拿厂公当自己人, 凡事都以厂公为先, 对厂公并无一丝一毫的欺瞒,即是、即是问心无愧, 又有什么可害怕。」 声音很轻,话说到一半,还拿眼尾余光迅速瞄了裴怀恩一下, 而后才紧接着又说道: 「厂公……厂公你恩怨分明,必然可以感受到我的诚心, 不会真的为难我。」 轿内逼仄,李熙这一眼就像羽毛, 不轻不重的挠了裴怀恩一下,让裴怀恩感觉挺有趣,笑得连肩膀都在抖。 笑够时再看, 李熙仍然低眉顺眼地缩在那,似是极忐忑。 从袖口露出来那截指尖是暖色的白,裴怀恩眼神带钩,不准痕迹扫过李熙那双看似孱弱无力, 不带一点茧子的手,继而缓缓向上。 ……从前怎么没发现, 原来这小糰子生得好,竟意外合他的口。 软轿一直都在平稳前行,连个晃也不打。裴怀恩看了眼李熙微微向前探出来的颈,鼻音有些重,笑声说:「……当真一丝一毫也没有隐瞒?」 李熙噎了一下,想起自己对恩露殿那边的打算。 没有一点儿隐瞒是不可能的,托裴怀恩的福。李熙想:如果接下来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很快就不用再做这个祸星了。 但他面上却说:「自然当真。」 裴怀恩听后便继续笑,笑得李熙心里直打鼓。 好在去春风如意楼的路程不远,不多时,软轿已然落下。 李熙见缝插针,被裴怀恩盯得有点受不了,当先一步跳下轿子,又一熘小跑到轿旁撩开布帘,对裴怀恩说:「厂公,我到里面给你订雅间,供你沐浴换衣,沐浴过后我们再一起吃饭,你看好么?」 裴怀恩闻言没有着急下轿,而是意味不明地看着李熙,看了好一会,许久才说:「不必,只用饭便好。」 李熙站在轿外眨眼,一派天真地说:「可是厂公方才……」 裴怀恩打断他,语气陡然凌厉起来,说:「我说不必,只用饭便好。」 李熙慢半拍地捏了下拳,忽然满身冷汗。 糟糕,险些忘了,裴怀恩今天能点头答应先跟他来吃饭,已是莫大的让步,至于沐浴…… 听说裴怀恩身上有些旧时痕迹洗不净,故而,已经很久没在自家宅子外面沐过浴、换过衣。 第87页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许是因为察觉到危险,剎那间,几个轿夫都安静的一动不动,李熙则懊恼地低下头。 李熙能感觉到裴怀恩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从头到脚,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小动作,就像正在心里默默地考虑他方才是不是故意。 万幸李熙刚刚真不是故意的,倒也不必伪装。 半晌,裴怀恩因为从李熙身上的确没看出什么破绽,态度才又转好。 「小殿下辛苦了,也罢,殿下初入京都,对这京中的琐事不甚明白,倒也情有可原。」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戴的祖母绿扳指卸下来,抛给了李熙。 「去吧,去问菜品,这顿饭不必小殿下请,从前多有得罪,就当是我向小殿下赔罪了。」 嘴上说着要赔罪,神态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恹恹,连点恭敬样子也不想装。 李熙松了口气,没推辞,当下就接了扳指揣怀里,记吃不记打,重新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 和大沧数不尽的冷眼相比,现在这点微不足道的尊卑倒错根本就不入流,李熙一点也不介意裴怀恩这么怠慢他,甚至有点高兴不用再自己掏钱。 李熙说:「好!厂公出手大方,使我不敢不承情,这就让他们去炒一本食单。」 李熙这边话音刚落,这回换裴怀恩噎住一下。 但是下一刻,当裴怀恩再想开口,一抬眼,却见李熙早就已经兴沖沖地跑进楼子里。 活泼又咋唿,像只刚在泥巴里打过滚,被踩到尾巴就叫,但也仅仅就只会叫的小猫崽。 不知怎么的,裴怀恩看得愣了下,倏尔忍俊不禁。 是了,不论这李熙平日如何刻意的做小伏低,胆怯哽咽,两年的俘虏经歷,好像并没有把他身上这股子旺盛的生命力真正消磨掉。 这是他在大漠黄沙里生长出来的狡猾和野蛮,不经任何修饰,是最热烈的,最没约束的,和晋王身上那种令行禁止,强悍威武的杀气又有很大不同。 或许……或许日后也不必再让李熙对承干帝哭淑妃。裴怀恩支额琢磨着,还记得淑妃当年刚进宫时,也是这样的毫无拘束,活泼可爱,只是后来钦天监事发,淑妃被迫与自己的儿子骨肉分离,才渐渐笑得少了,以至于让在宫里头伺候的人都快记不起她笑时是什么样,每天只见到她垂泪。 但若细细想来,李熙虽然哭起来像淑妃,却是像后来那个生了心病的淑妃,换在十八年前,淑妃明明是最爱笑、也最机灵的。 换言之,李熙常年离京,回来后与承干帝的接触又少,不了解承干帝的喜好和脾气,日后若能有他教导,提醒李熙用现在这副活泼样子去对待承干帝,承干帝大约也会很喜欢李熙的,没准还能恩准李熙如寻常皇子那样开府封王,活的自在些——毕竟如今邵家军式微,已经对李氏江山构不成威胁了不是? 该教李熙怎么讨承干帝的喜欢——当这个荒唐念头忽然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一惊,心说多稀罕,这小崽子往后过得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下了轿,依约跟着李熙进了春风如意楼。 另一边,李熙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雅间订下来。楼里小厮不敢怠慢裴怀恩,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就跑过来招待他,引他到订好的雅间去。 饭菜很快被端上来,还有新鲜的桔子。 雅间里烧着炭,裴怀恩站在雅间门口环顾一圈,最后走到李熙对面坐下了,淡淡扫一眼桌上。 「不是要给我炒本食单么,结果端上来的这都是什么?」裴怀恩皱眉说:「我那玉扳指价值不菲,怎么送到你手上之后,就换来几碟凉菜?」 闻言,坐在靠窗位置的李熙面不红心不跳,一边剥桔子一边说:「本来是想多点菜,可转念一想,又觉着厂公见多识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再说厂公昨夜着了凉,想必胃口不好,故而才特意点了这些,帮厂公开胃。」 裴怀恩无言以对,正要发作时,面前却忽然被送来一只剥好的桔子。 原来李熙不是在给自己剥桔子。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裴怀恩愣了下,像只被捋顺了刺儿的刺猬,转眼就把那枚价值连城的玉扳指抛到九霄云外,伸手接桔子。 也不知是谁有心,谁无意,总归在接桔子的过程中,裴怀恩的手指,若即若离划过李熙的手背。 长久的沉默中,裴怀恩听见李熙说:「厂公,我这也算用心良苦,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裴怀恩:「……」 这个贪财的小滑头! 桔子很甜,裴怀恩被逗得笑出来,但依然没动筷。 无他,虽然没有真的生气,但这也太敷衍了,实在吃不惯。 裴怀恩平日的衣食住行都非常奢华,整个人早就被各种势力恭维得极难伺候,打心底觉得那些所谓吃多了好东西,偶尔见着一俩清粥小菜,便会格外喜欢的说法,全都是放屁。 因为在裴怀恩心中,「清粥小菜」也有「清粥小菜」的做法,它们可以是开水白菜,鸡汁煨香菇,八宝桂圆莲子粥,但绝不会是什么扯淡的醋拌萝蔔丝,咸菜糙米饭。 裴怀恩对面,李熙却不管这些,端碗吃得正香,边吃边说:「厂公,尝尝。」 第88页 裴怀恩听罢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桔子随手掰成几瓣。 裴怀恩不动声色地说:「小殿下让我吃什么?这屋里除了桔子,还有什么是我能吃的?」 李熙哑然抬头,左边脸颊被满满一口糙米饭塞得鼓起来,看着软软糯糯的,似乎很好捏。 李熙说:「……这屋里还有什么不能吃?只要厂公自己愿意,什么都能吃。」 裴怀恩啧了声,下意识就去转手上的玉扳指,却摸了个空。 什么都能吃。 尽管知道李熙那边多半是无心之言,可这五个字听在耳里,却被裴怀恩听出了些隐晦又暧昧的味道。 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吃。 裴怀恩想到这,又抬眼看向李熙细长白嫩的脖子。 很多时候,奇怪的念头一旦发芽,便会迅速生长起来,就像在齿间咬破的桔子瓣,瞬间淌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甜腻汁水。 真可惜,难得这么迫切地想「吃」掉一样东西。裴怀恩面上晦暗,在心里说:可惜了,真可惜这个小糰子姓李。 因为不管怎么说,姓了李,好歹就也是个皇子么。 而皇子是什么? 皇子就是可以被设计杀死,却不能被侮辱。 想来皇家脸面大过天,与那些被当做礼物送给他的少年们不同,莫说李熙目前无心争斗,只求报仇和自保,退一万步讲,即便李熙有心想争,恐怕也不大容易如寻常奴婢那般,甘心被他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阉人,摁在手里随意的搓扁揉圆,否则——头顶的老皇帝可还没死呢,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他恐怕就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048章 消息 眼神骗不了人, 尤其是裴怀恩现在这样赤.裸恣肆的眼神。 因着裴怀恩的反应,李熙在低头夹菜时,心想:太好了, 原来玄鹄所言是真的。 毕竟他方才随口说的那些「无心之言」, 实是见仁见智。 正琢磨着, 裴怀恩已把剥好的桔子吃完了, 并朝他不紧不慢地伸手。 李熙见了, 当即便搁筷, 又麻利捡出一只新桔子来。 李熙说:「厂公爱吃桔子。」 裴怀恩垂眼看李熙剥桔子那手, 从白脂似的指尖扫到手腕,笑声说:「譬如鱼、虾、蟹, 桔子、龙眼、荔枝这类麻烦东西,我都不爱吃,但若有小殿下帮我剥皮拆壳剔刺, 我也可勉强吃些。」 李熙会意,专心剔净桔子瓣上的白丝, 郑重说:「明白了,下回请厂公吃蒸蟹。」 裴怀恩理所当然地接过桔子, 满意极了。 这屋里被炭盆熏得又闷又热,李熙剥完桔子就脱外袍,又把衣袖高高挽起来。 挽起来之后, 抬眼见裴怀恩在看他,又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把袖子放下了。 「唉呀,忘记了, 京都重体面。」李熙拍着额说:「厂公别笑话我,我在外面野惯了, 总不耐烦守这里的规矩。」 棉衣不显身形,裴怀恩把视线收回来,颇遗憾啧了声。 裴怀恩说:「怎会?朱门酒肉臭,禽兽全衣冠,小殿下天真可爱,有话直说,看着比他们那些伪君子好很多。」 李熙似有所感,摇头说:「有伪就有真,有黑就有白,都是被困在京都这个笼子里,厂公睁眼看见助纣为虐的黄小嘉,我却看见孟青山与杨思贤。」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摸着桌沿。 「小殿下做了十八年祸星,眼睛还能长在前面,真是菩萨。」 裴怀恩这边话音刚落,李熙攥紧了拳,却又很快松开。 「厂公谬赞了,莫说我不是菩萨,就算是菩萨,遇着厂公之前,也只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李熙眼睛弯弯,说:「直到遇见了厂公,我才平安过江,变成什么都不怕的金罗汉。」 裴怀恩失笑摇头。 这个小糰子,怎么总能把恭维之言说得这样甜、这样情真意切。 裴怀恩对面,李熙见裴怀恩心情不错,就得寸进尺,直接把自己用过的饭碗和酒杯往裴怀恩这边推,高声说:「厂公也不要干坐着,多少吃一点,没准会很喜欢呢。」 裴怀恩推辞不过,就把酒杯扣下来,皱眉指着那半碗饭,说:「也罢,酒水尚可,快把这东西拿得离我远些,我现在连看它一眼都觉得噁心。」 从前落魄时,就为这口糙米饭,有时甚至是为一口已经馊了的糙米饭,他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来。其中滋味,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李熙:「……」 「……哦,那好吧。」李熙说。 好说歹说劝不动,李熙不知缘由,更猜不到裴怀恩为什么忽然又不高兴,没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娘,心说这裴怀恩可真是尊难伺候的大佛,长的大约是金胃,不然怎么寻常人家吃的饭菜到了他那,就通通变成难以下咽的猪食? 心里正嘀咕着,房门忽然被推开。 李熙应声抬头,看见平日总守在晋王府门口那个侍卫首领大步跑进来,着急地喊:「督主——」 裴怀恩身子没动,只回头看一眼便冷笑,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他,说:「本督说过多少次,本督不喜欢长了鬍子的脸,以后不许再用这张脸了……知道么,十七?」 十七愣住一下,有点好奇地看了眼裴怀恩,又看了眼李熙,最后单膝跪下来。 「督主恕罪,到处寻您都寻不着,因为事情紧急,怕耽误了,故而忘记换下……」 第89页 说到一半又看李熙,暗道裴怀恩今天脾气可真好,若换在以前,这鞭子兜头就得抽下来。 众所周知,粗犷,高大,鬍鬚,还有显眼的喉结,这些都是让裴怀恩打心底厌恶的东西。 感慨之后再拱手,十七将脸埋得极低,说:「督主神机妙算,惠妃那边正在想方设法地联繫晋……联繫李征。」 惠妃……惠妃? 晋王府! 李熙剥桔子的动作一顿,悄悄竖起耳来,听裴怀恩说:「拿来给我。」 十七听令行事,立刻就把已经拆下来的衣领双手献给裴怀恩,紧接着说:「督主,这是昭平公主送给李征的棉衣,我故意在她面前检查过,看她那反应,应当不会有诈。」 裴怀恩便认真看。 细细的一条衣领,里外分两层,需得把它从里往外翻过来,才能看到被特意绣在夹层里的字,很小,也很密,甚至用到了双面绣的技法,针脚做得十分隐晦,看着倒真像很怕被他发现似的。 只是…… 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缓缓抚过那些小字,从开头向李征简单介绍王府外面的形势变化,到结尾叮嘱李征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裴怀恩只管挨个摸过去,而后忽然轻声说:「……不会有诈?我看未必吧。」 十七听罢一瞬抬头,又因为想起自己下巴上的络腮鬍,再次诚惶诚恐地把头低回去。 十七说:「督主,我不敢隐瞒。」 裴怀恩皮笑肉不笑,盯着十七说:「你是不敢隐瞒我,但……若连那李长乐自己都不知晓她此番送的消息是真是假,你又当如何?」 十七很震惊,这回连仔细藏好他脸上的假鬍鬚也顾不上了,一双眼瞪得像铜铃。 「督主何出此言。」十七说:「我不明白。」 裴怀恩没回答。 惠妃是什么样的性子,在她年少时不许封家报恩便可窥一斑。坦白些讲,如惠妃这样擅长计算的人,如果真想把消息送进晋王府,定可想出千百种方法,又何必要用这种最愚蠢的方法,在明知李长乐张扬跋扈、沉不住气的前提下,还让李长乐去送? 况且眼下各处都看的严,换他是惠妃,必然要等自己有大动作时,才会冒险联络,否则……若费尽心机和手段,单单就只为了送这一句按兵不动进去,可就太不值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来李长乐娇纵,而那李征虽孔武善战,脾气却急躁,很容易受挑唆。惠妃筹谋深远,多年来一直都在用心摸着承干帝的喜好,自己做不到,便将膝下儿女一步一步的栽培成这样,未料一朝东窗事发,反倒令她吃了从前投机取巧的亏…… 那么这样看来,惠妃在慌乱之下,唯恐李征这颗救命稻草想不开,特意派人为他送去安抚,倒也说得通。 ……啧,真是烦得很,不论真假都要提防,且不能就此放松,这意味着他要比从前花费更大的精力——这个该死的惠妃,怕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惹他心烦意乱。 想着想着就跑了神,余光瞥见李熙,心念微动,开口问:「衣领衣领、又是衣领——小殿下怎么看?」 正在专心偷听,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提问的李熙:「……」 一时寂寂。 裴怀恩身旁,还在跪着的十七想提醒,却被自家督主出言阻止了。 「无妨。」裴怀恩说:「小殿下不是外人,不用避讳他。」 这下十七把眼睛瞪得更大了,比铜铃还大。 至于那个不用避讳的当事人本身…… 李熙喉结滚动,半晌说:「……厂公,我瞎,我看不见。」 「厂公。」顶着裴怀恩眼也不眨的灼灼注视,李熙哭笑不得,捧着桔子埋怨说:「厂公,做人不能这么记仇,我把扳指还给你,你可不能灭我的口。」 裴怀恩哑然失笑,知道李熙是误会了,便大大方方地把手里衣领递过去。 「小殿下想到哪儿去了。」 裴怀恩温温和和哄着他,说:「晋王府之事,本就是我毁约在先,害你报不成仇,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对你隐瞒晋王府那边的消息不是?」 顿了顿,直到李熙真的点头把衣领收下了,才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这就对了,合作么,小殿下请我吃饭,一只桔子换一条消息,我也不算亏,但这消息究竟是真还是假,就得劳烦小殿下自己分辨了。」 李熙听了,跟着十七一起把眼睛睁大。 又软又滑的缎子就绕在指尖,李熙斟酌再三,说:「……多谢厂公,我明白厂公的心意,也相信厂公,从今以后,直到厂公达成心愿之前,没有厂公的令,我不会再偷偷做任何对晋王府不利的事。」 裴怀恩称心地往后靠。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裴怀恩懒懒望着李熙的眼,说:「小殿下性子活泼,我很喜欢,往后如果晋王府那边再出事,我虽不会特意派人去给你送信,但……只要是恰好赶上你跟在我身边,我都不会避讳你。」 裴怀恩话里意思很明显,李熙眼里一亮,一下攥紧手里的衣领。 「明白。」李熙欢喜地说:「以后一定常请厂公吃饭!」 成了!李熙想: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 就像大沧太后的那个侄子喜欢找他品鑑字画一样,看来这裴怀恩也很愿意看见他,很喜欢跟他玩…… 第90页 第049章 坏水 消息八成是假的,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裴怀恩愿意亲近他。 早知这样,他一早就会来献这个殷勤, 又何必对裴怀恩避而不见? 时辰差不多了, 李熙算着玄鹄大约该回来, 便起身告辞, 说:「厂公, 我得回去歇了。」 裴怀恩没起身, 说:「这么早。」 李熙就挠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 边笑边说:「不早了,不早了, 我没有马,来回走得慢。」 裴怀恩改不了挂在李熙身上的禁令,一时没法反驳, 只好意犹未尽地点头放人。 只是临走前,李熙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却又忽然折返,对裴怀恩低声说:「厂公, 你帮我许多,现在又将晋王府的消息与我分享,我实在感激。作为回报,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怀恩屈肘撑在桌沿,满是兴味地朝李熙抬了抬下巴。 于是李熙说:「厂公,晋王一倒, 三皇兄与四皇兄的联盟迟早要破,而你身在……听闻四皇兄最近已在招兵买马, 你要小心啊。」 裴怀恩闻言稍歪过头,说:「小殿下从哪得的消息,按你这意思,难道寿王会与我为敌?」 李熙迟疑着点头,拢唇凑到裴怀恩耳旁,将声音压更低,说:「厂公,你先别管我从哪听的消息,还记得冰戏那天藏在暗处的女子么?人在河边走,小心一些总没错。」 裴怀恩便侧首,定定看了李熙半晌,忽而笑了。 裴怀恩明白,李熙这是在挑拨。 宁贵妃和齐王的势力,需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李熙去牵制,但李熙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真能从那些陈年旧案里查出破绽来。 李熙想扳倒宁贵妃,势必就要牵连裴怀恩,那么在事成之前,绝不能叫裴怀恩真的记恨上他,出手阻拦他的调查。 故而。 恰好那女子的身份还没查明,不管李恕所言是真是假,反正天时地利都在这,寿王李锦便是最好的人选,还有什么比栽赃更容易令人动摇? 想法是好的。裴怀恩想:只可惜最想教齐王听话的人是他,引李熙来趟这浑水的是他,打定主意要让李熙什么都查不到的还是他,所以李熙费心与他说这些,其实没什么用。 想归想,却还是配合着皱眉,沉声说:「小殿下提醒的是,李征倒了,寿王那边确实该有动静了。」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大皇兄无心争斗,五皇兄出身卑微,我更不必说,如今放眼整个宫里,也就四皇兄还能与三皇兄斗一斗了,所以厂公,如果你发现自己接下来过得不顺心,那大约就是……」 余下半句没说,但话里含义已不言自明,摆明了就是告诉裴怀恩寿王狡猾,叫他日后如果倒霉了,就赶快去找与齐王面和心不和的寿王算帐,别牵连无辜。 裴怀恩几乎快忍不住笑了,但他煞有介事地说:「知道了,本督会注意的。」 言罢肩膀往.左.倾,伸手点点李熙的眉心。 裴怀恩说:「但这个不要紧,比起这个,本督认为下次的蒸蟹……」 李熙连忙说:「厂公,那得等休沐。」 裴怀恩有些不满意,皱眉警告他,「一味和气是不成的,小鬼需敲打,以后该是谁的活儿就让谁干,不许再耽误你自己的休息了。」 顿了顿,又拍李熙的脸。 「况且小殿下,本督现在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方才没出手,但若小殿下自己处理不了这些,换本督代劳,他们可活不成了。」 李熙咬一下牙,低眉顺眼地答应。 - 玄鹄调查的格外顺利,回来很早,当李熙从春风如意楼回到家里时,玄鹄已在房顶喝酒了。 月上中天时,主僕两个狗狗祟祟地凑在屋里,充分交换意见。 首先是玄鹄这边。 经过打听,玄鹄得知寿王的生母丽嫔,原是宁贵妃的手帕交,曾与宁贵妃一同入宫又先后产子,情意亲密。只是不知怎么的,后来宁贵妃得宠,却没提携丽嫔跟着她封妃。 反观丽嫔那儿,不知是为了攀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尽管遭遇冷待,却仍一心一意地敬着宁贵妃,甚至时常教导自己的儿子多与齐王亲近,不要心存怨愤。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听宫里打扫的人说,丽嫔平日虽待宁贵妃如常,却已连续三年在宁贵妃的生辰宴上称病,坚持闭门不出。 另外还有,早在数年前,在宁贵妃还没有如今的尊荣时,寿王借齐王之手入工部,看似对齐王唯命是从,实则却偷偷把齐王安插在工部的势力全清理掉了,导致后续齐王每每需要用到工部,都绕不开他。 玄鹄说到这,又往嘴里灌了口酒。 「小殿下,知道你想问什么。」玄鹄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寿王敢这样做,齐王那儿为什么不索性一举收回工部,图个清净?」 李熙被人堵了话,噎住片刻,好奇地点头。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齐王不收工部,不是因为收不回来,而是不划算。」 「把东西送出去简单,想再往回收,就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与代价,还要与寿王撕破脸,实在不值。况且那寿王虽出手谋到了工部,却依然听话,平时齐王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甚至还在彻底掌握了工部之后,亲自跑去跟齐王告过罪,口口声声说自己谋的是后路生路,不是富贵路,再加上单单一个工部确实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反倒让齐王不好再说他什么了。」 第91页 李熙闻言转着脑子,说:「当真一次冲突都没起过么?」 玄鹄对此也是啧啧称奇,闻言非常肯定地摇头。 「没有,一次都没有。」玄鹄说:「就如丽嫔虽然藉口不去参加宁贵妃的生辰宴,却总变着花样送宁贵妃贵重礼物一样,寿王虽然得了工部,却仍对齐王马首是瞻,从不曾起冲突。」 话毕再晃酒壶,却发现这壶已是空空如也了。 「……可恨,卖酒这人骗我,又给我缺斤少两的。」玄鹄说。 李熙扭头看了眼玄鹄,默不作声地垂眼,只觉眼前迷雾重重。 不提携是合理防范,筹谋工部是自保,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都情有可原,但……怎么会这样,这与他想像中的暗潮汹涌完全不同,也与李恕之言不符。 原来从母亲到儿子,这两家人说亲密又不亲密,说仇恨又不仇恨,甚至连稍微大点的过节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 其实旁的倒没什么,只是……若只是这样,他可真不放心去借寿王府的力了——谁知道寿王会站哪头呢?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的恨意,单纯只说权利算计,鲜少有人能对自己的至亲兄弟下死手。 可是话说回来,难道真得靠他自己毫无头绪的查?那得查到什么时候去?寿王府本该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若是少了寿王府,一切都要变得艰难许多…… 正当李熙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时,忽听玄鹄问他,说:「对了,小殿下今日进宫,可还顺利么?」 李熙这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坐直些,暂且把宁贵妃与丽嫔之间的蹊跷抛到一边。 「还好,我这边倒都在预料之中。」李熙皱眉说,「宁贵妃刻薄愚蠢,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不可怕,只是……」 玄鹄似有所感,忙问:「只是什么?」 李熙没回答,而是神色莫名地看了玄鹄一眼,反问道:「玄鹄,记着你从前与我说,那裴怀恩与宁贵妃其实是一对……你这消息可靠么?」 玄鹄没想到李熙会忽然问他这个,顿时就愣了,说:「应当可靠吧——大伙儿都这么说,怎么了?」 李熙就摇头。 「没怎么。」李熙边答边皱眉,忆起今日在恩露殿所见,有些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愁的小脸全皱成一团。 李熙说:「我只是忽然想到,抛开利益分配不谈,只将最近发生的事从前往后捋,我猜宁贵妃先前并不知道姚元里已投奔老二,原本打算用自己的小妹笼络姚家,扶持姚元里这枚废子做掌家,以便逐渐蚕食掉姚家在漠北的戍边大权,但这已经让裴怀恩很不满,更勿论齐王最近入宫频繁。这样看来,裴怀恩如今之所以会坚持扣着姚元里不放,没准除去泄愤之外,还有阻拦两家亲事的用意……玄鹄啊,你说这样各怀鬼胎的两个人,真会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要好吗?」 玄鹄脑子转的慢,听罢还在愣,「……什么?贵妃想要漠北?什么时候的事?但仔细想想也对,若非有所图,谁捨得把家里妹子许给这样一个纨绔?不过说真的,换我是她,我也会选姚元里这个耳根子软的做傀儡,毕竟姚家其他人都不好惹。」 李熙安静地拖着腮,脑子里却已在思考新问题,压根没接玄鹄的茬。 「……是啊,我白天怎么就没想到呢?寿王府的力能不能借,还要再考虑,可那裴怀恩与宁贵妃之间,也绝非什么铜墙铁壁。」 说着倏地抬头,笑出一排阴森森的小白牙,把玄鹄吓得顿时往后仰。 「栽赃嫁祸不是上策,无论是谁下手,若想宁贵妃伏诛,就必须要得到裴怀恩的首肯。换言之……有齐王从中作梗,只不知现如今,那裴怀恩与宁贵妃之间的嫌隙究竟有多大,是否已经大到了……足够令他们对彼此动起杀心。」 话至此顿住,李熙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自顾自说:「李熙啊李熙,你可千万要冷静,报仇是门技术活,具体怎么报要想,拿到证据之后怎么办也要想,你可千万别忘了,皇帝当初是怎么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偏心老二的。」 「不成,不成,没有嫌隙怎么成,得找个机会试试他们……」 李熙心不在焉地抿唇,眉间隐有厉色。 「玄鹄啊。」李熙缓缓摸着桌沿,说:「退一万步讲,你说……若裴怀恩与那个宁贵妃之间当真是情投意合,坚不可摧,我又该怎么拱这个火呢?」 第050章 人心 玄鹄不会拱火, 但他知道远离危险。 「这得小殿下自己想,我不擅长坑人。」玄鹄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得离李熙远些,有点头疼地说:「比起拱火, 我还是更关心怎么找证据。」 即便能说服裴怀恩点头, 没有证据, 一切也都是扯谈。 李熙明白玄鹄的意思, 闻言也跟着嘆气, 说:「这我知晓, 我会慢慢考虑, 毕竟不阻拦和主动帮忙是两回事,只可惜裴怀恩在齐王那边花费的精力太多, 莫说是否真心臣服,只要是把时间成本堆上去了,便会很难放弃。否则裴怀恩与恩露殿那边合作多年, 一定知道宁贵妃的许多事,我们只要从他身上下手就行了。」 玄鹄也说:「是啊, 指望他主动帮忙是不成的,事情走到这个地步, 只要他到时别拦着我们把证据往上送,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任谁也不捨得亲手把自己精心雕琢的字画烧了,尽管这副字画让他有点不满意。 第92页 但是如果由于外因, 令这副字画慢慢的自己从里面烂掉,烂到让人即便想救,也要冒些风险的地步,那就得另说了。 「玄鹄, 不瞒你说。」李熙越想越心烦,阖眼揉着额角, 「我其实知道裴怀恩这条路走不通,所以原本是想着,或许可以让老三和老四相争,不着痕迹激化一下他们的矛盾,然后浑水摸鱼。可如今看来,这方法好像不大行,因为老四实在是太能忍了,一点想要冒尖的苗头都没有,老四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玄鹄唔了声,低头拿袖子仔细擦他那个小酒壶,片刻后才说:「那谁知道了?没准寿王那边想的也是浑水摸鱼,耐心等着看别人出头呢——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李熙站起来踱了两步,面色不愉。 李熙说:「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东厂那边有我在,时候不到不必着急,先说这边。如果我的这位四皇兄不喜欢干脏活,那就换我们来干,只是……若他真没打算便罢了,若想从我这分杯羹,怎能一点力都不出?」 玄鹄心念微动,抬眼说:「小殿下的意思是……」 李熙就看着他笑,笑容很天真,说:「我的意思是,明天你继续去查丽嫔与寿王,但不要再悄悄地查了,而是尽量把动静闹大,可也不要闹得太大——需要把握好这个度,让他们知道自己被我派人打听了,除此之外,别再惊动其他人就行了。」 玄鹄一时顿悟,说:「如此一来,如果他们真的对未来没打算,最多只会好奇我们为何要查,却不会有动作。但若他们有打算,便是多年蛰伏,筹谋深远,定然可以猜到我们的用意,主动向我们伸出援手,也免我们再踌躇。」 「正是这样,横竖坐在这里干琢磨,也是琢磨不透,何不等他们主动来找我?」李熙冷笑两声,说: 「人心这东西,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袒露,不然哪有那么容易试出来。哼,不是喜欢忍着么,那就让他们继续忍吧。只是有一点,如果真想从我这里分碗肉吃,脏活累活可以不必他们做,风险也不必他们担,线索却不能不给。」 玄鹄擦酒壶的动作顿住,少顷说:「小殿下放心,我明白了。」 - 一晃又过了几日,意料之中的,玄鹄的「虚张声势」很快得到回音,卖酒翁受人所託,手脚麻利塞给他一个小纸团,上书「云县」二字。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前任钦天监监正的如夫人元氏,便是生在此处。 云县有人证,但距离京都山高水远,快马来回也要一个月,玄鹄若抽身去查,就只得把李熙独自留在京中,不能再照看他。 玄鹄对此很犹豫,怕李熙受害。 但这点害怕很快便没了,因为李熙为了安慰他,不惜在他面前暴露武功,一刀就把上好的实木桌斩成两半。 虽说功夫没他高,但足以自保,以致让他震惊得久久没能回神,不由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存在价值。 直到被李熙连夜推出门,郑重其事地交代道:「玄鹄,快去快回便是你的价值,我这一身福祸,皆繫于你。」方才勉强振作。 玄鹄走后,京都依旧平静如一潭死水。 这期间,李熙照常轮班,一连有好些天没能见到裴怀恩,但因为记着裴怀恩的耐心不多,唯恐对方出手,便在差不多的时候备上礼物,亲自去登王二的门。 彼时王二正「病重」,已经很久不见外客,李熙突然来访,反倒让他措手不及,甚至还没收起屋里的牌九桌。 掀开布帘往里走,屋内另外几个弟兄见势不妙,纷纷起身哂笑着告辞,不敢抬头看李熙的脸,只剩一个王二尴尬地站在那,面上时青时白,已经来不及再往炕上躺。 李熙今日是不请自来,事先没有通传,这让王二有些不高兴。 但是摸着良心说,李熙最近把姿态放得低,吃了闷亏也不抱怨,反倒处处都愿意敬着他在锦衣卫里这些弟兄,让他挑不出错来,实际已经把他心里的憋屈磨没了一大半,早就能心平气和地同李熙说话了。 「贵客」到访,拒不招待可不行,无法,王二只得请李熙入座,再给他倒水。 「小殿下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亏得我今天身体大好,否则就要把病气过给你了。」 李熙把礼物放在桌上,顺手捞来一张牌九。 王二见状,倒茶的手一抖,茶水溅出来,被李熙眼疾手快地抬袖挡了。 李熙徐徐摸着牌九,说:「听闻千户一直病着,很早便想来探望,无奈俗务缠身,无暇顾及,今日见到千户精神抖擞,心里很欢喜。」 王二作为那个让李熙俗务缠身的罪魁祸首,哪还敢接话。 李熙见王二不答,便低头喝水。 「千户也坐,千户身体不好,千万不要累着了。」李熙笑声说:「千户明日可以回去当差么?」 王二闻言拿眼角余光瞥着李熙,自个搬来椅子坐了,有点摸不清李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斟酌着说: 「小殿下这话说的,要说回去当差,我这心里其实比小殿下还急。可小殿下有所不知,我这身病受不住累,时好时坏的,别看我这会能跑能跳,晚些又得烧起来,烧得手和脚都发软,实在提不动刀啊。」 李熙静静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一直等到他说完,才搁下茶盏。 第93页 李熙说:「不是我要催你,眼下都十一月了,人手真不够,况且没了千户在,东厂那边儿整天都在对咱们吆五喝六,吵得人心烦。」 王二一听这话,以为李熙是要拿裴怀恩来压他,语气顿时就有些不好,腰杆也挺直了,说:「小殿下您实在太抬举我啦,我位卑言轻,我说的话哪管用?再说您身上挂着掌印的牌,谁敢在您面前作威作福?您说是不是?」 说着就把湿布巾拧成卷,泼皮似的往额上一扔,瘫在椅子里叫唤起来。 「哎哟,你瞧我这病来得快,头又开始疼,耳朵也开始不好使了,我、我是真的回不去呀,哎哟哟。」 李熙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伸手扯掉他额上的布巾。 「唉,千户如果坚持这么说,那就不回了吧,毕竟看到千户病得这么重,再催就是我的罪过了。」李熙颇唏嘘地嘆道:「其实我倒没什么,顶多累一些,忙一些,只可惜马上就到年底了,千户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恐怕耽误考满。」 世人皆知,长澹拥有一套非常完备的官员考核制度,其中有种考核方法叫考满。 所谓考满,针对的是所有在职官吏,凡是官员任满三年就要进行一次考核,称为初考,任满六年再次考核,称为再考,直至任满九年,进行最后一次的通考,而这三次考核全部通过者,则可称为考满。 王二头两回考核的结果都是称职,如今正卡在至关重要的第三回 ,也是赶上倒霉,今年竟然碰到内阁插手,被素来正身廉明的杨思贤卡住了脖子,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送出去,反倒弄巧成拙,惹杨阁老发了怒,不知要怎么判他。 考核的结果涉及到升贬,王二不知李熙为何忽然和他说这些,面上一凛,立刻就哪都不疼了,坐直了说:「怎么,小殿下有办法帮我?」 李熙就摇头,开口还是软软乎乎的,说:「千户言重了,其实千户一向都恪尽职守,担得起称职二字,又何须我来帮?依我看,千户你只是因为不了解阁老的性子,方才犯些小错,但你有这些年的成绩在,其实不难挽救。」 王二听出了李熙的话外之音,拱手说:「阁老品行高洁,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为他老人家也……总之因着那事,阁老现在说什么也不听我解释,也不肯受我的请,小殿下这是要帮我牵线。」 李熙点了点头。 「我再怎么说也姓李,以皇子之身引你见阁老一面,还是做得到的,至于见到后该怎么做,就得看你自己了。」李熙说着又喝了口茶,态度越发好了。 「千户,我实话与你说,你这人讲义气,会做事,我是真的佩服你,想与你做朋友,先前我被迫来到北镇抚,顶掉孟大哥的位置,我其实很惭愧,可我也是没办法,我说了不算呀!况且我悄悄地查过你,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如果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埋没了,岂不可惜么?这么着,你过两天见了阁老,只需老实回答他的问题便好,莫再做那些市侩行为,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二大喜过望,匆忙站起来给李熙续茶,却听李熙继续对他说: 「另外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千户今年也该高升了,空出来的这个位子,或许可以让孟大哥顶上,千户意下如……咦?千户你的病好啦?」 王二此时只管嘿嘿的笑,略微弯下腰,红光满面地一拍胸脯,朝李熙保证道:「好了,好得透透的了!小殿下放心,我明天一定按时到岗! 顿了顿,再使劲搓搓手。 「再说我王二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我知道小殿下的难处,也相信青山兄弟的眼光,说到底啊,顶位子这事又哪是小殿下的错?小殿下您这也是……反正我懂,我都懂,以后小殿下说什么我都听,不止我听,我手底下那些弟兄也会听,定不叫您再为难。」 李熙听罢也站起来,对王二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哪的话。」李熙神色不明地垂眼,轻声说:「我势单力孤,常有考虑不周、有心无力之处,只盼千户高升后,能多多照拂着我。」 第051章 牵制 另一边, 与满心欢喜的王二相比,裴怀恩这几日过得就颇不痛快。 让他不痛快的原因有三。 一是承干帝最近身体大好,精神头又足起来, 已经开口催促他好几次, 命他赶快找机会把支蔺、尉迟崇、还有邱靖心那三个老刺头平安接回京中。 二是在惠妃不甘失败, 数次试图派人潜入晋王府中的前提下, 齐王依旧不听劝告, 频繁出入宫中。 至于这第三么。 昏暗烛光下, 裴怀恩垂眼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十七, 忽然觉着有些疲惫。 缘由无他,十七向来是个得力的, 从没如现在这般,用了足足快一个月的时间,却无论怎么也查不到先前那神秘女子的分毫。 十七已经尽全力, 裴怀恩看得出来。 可也正因为看得出来,方才更烦闷。 裴怀恩对面, 十七看出裴怀恩心情不佳,连忙从袖里摸出一个小信筒, 由双手捧着,心惊胆战地送来裴怀恩眼皮子底下,沉声说: 「督主、督主且听我说, 我虽没能查着那女子的身份与行踪,却意外截获了此物。」 裴怀恩兴致寥寥,甚至都没抬手接,只徐徐抚着手中鞭柄。 裴怀恩说:「好十七, 你想将功折罪。」 第94页 十七谨慎地点头,说:「督主您先过眼, 若您在看完了它之后,还要罚我,那这罚我认。」 裴怀恩这才大发慈悲地应下。 原是玄鹄放给李熙的信鸽,不幸叫十七给打下来了。 统共两寸来长一截小竹筒,裴怀恩皱着眉头把它拧开,借桌沿磕两下,倒出装在里面的密信,定神细看。 十七在旁悄悄注意着裴怀恩的神色,见裴怀恩肃然起身,便适时说:「督主,如您所见,六殿下竟已派人去了云县。」 「……」 说时迟那时快,十七所言犹如惊雷,令裴怀恩剎那抬眼,一下攥紧了手里的密信。 裴怀恩转身去看烛火映在窗子上那影,轻声说:「李熙……他是如何得知的线索,以他的本事胆识,若无有心人相助,又怎么可能查得到这些。」 当年钦天监一事,凡知情者皆已被杀的七七八八,就连玄鹄在信中提到的这位元姓妇人,也是裴怀恩暗自查了许久才寻到,后又特意花大力气保下,留着专门就为拿捏宁贵妃的。 此事蹊跷的很,十七也和裴怀恩一样想不通,只斟酌着说:「督主,从哪得知不要紧,要紧的是若真让六殿下如愿带回了元氏,恩露殿那边可就……可就保不住了。」 裴怀恩听罢,不甘心地拂袖。 「当真是可恨……!」裴怀恩压低声音,冷然道,「这些年来,本督之所以肯出钱养着元氏,为的,就是能长久地拿她威胁恩露殿,而不是让她真成了恩露殿的威胁。」 齐王体弱,宁贵妃又短视——这从她先前只是因为想让裴怀恩帮她灭口,就敢把当年钦天监一事对裴怀恩全盘托出便可见一斑。而裴怀恩愿意扶持他们,眼里看中的,无外乎也就是一个省时省力,无需他再担上例如篡改遗诏之类的其他风险罢了。毕竟他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对外足够名正言顺的傀儡——这能让他在日后省下不少心,至于这傀儡本身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只因有元氏在一天,至少在承干帝死前,宁贵妃都不会和他真的翻脸。 至于这承干帝驾崩之后么。 到时有盖着红章的诏书传下来,等齐王顺理成章登了大宝,手执天子印信,替他镇住蠢蠢欲动的四方诸侯,把这天下帮他坐稳了。 等真到了那时—— 等真到了那时。裴怀恩想:若齐王真的听话便罢了,若是齐王不听,虽说弄死一个像齐王这样的纯孝之人,有些可惜了,但横竖任谁都知晓齐王体弱,受不住累,那么等齐王随便和哪个妃子有了一名子嗣后,便立即助其早登极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盘算很好,可谁知偏偏眼下就出了事,教李熙莫名其妙地查去了云县。 裴怀恩的耐性不多,心也够狠。有密信在手,他就只稍稍地迟疑片刻,便出声吩咐十七说:「也罢,恩露殿那边,本督自会另外再想其他办法去牵制,但这个元氏已不能留了。」 十七对此很不贊同,抱拳说:「可如此一来,六殿下在贵妃娘娘那里的威慑,便要大打折扣了。」 最近几个月间,宁贵妃想是觉着自己已胜券在握,面上态度虽和善,暗地里的小动作却越来越多,直至晋王倒台后,李熙却没能如她所愿被送上断头台,方才有所收敛。 换言之,宁贵妃害怕李熙,除了因为李熙是淑妃的儿子,还因为她已隐隐知晓了元氏的存在。 宁贵妃知晓裴怀恩为什么要养元氏,也知晓裴怀恩不会轻易放弃她,所以在事成之前,她都愿意与裴怀恩尽量维持着这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就算偶尔被欺负狠了,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李熙与裴怀恩不同,李熙与她有仇,而且是深仇。 站在宁贵妃的角度,退一万步讲,就算裴怀恩坚持要养着元氏这个人证,要拿元氏做筹码,裴怀恩到底还是跟她捆在一条船上的人,除非被逼急了,否则定不会把元氏祭出来,与她两败俱伤,白白浪费他们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心血。 可……可若是叫李熙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谁,不必多想,也该猜到这孩子定然会拼尽全力,偷偷将当年之事彻底查个底掉。 再往白了说,这元氏就是个说不准的变数,很多时候,宁贵妃其实是因为害怕李熙在她和裴怀恩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元氏弄到京都来,所以才会如此的害怕李熙。 「督主可还记着,娘娘先前便对您留六殿下活口这事很不满,认为您是太自信了,迟早有一天要被六殿下咬着。」十七把话说到这,自觉自发地由单膝跪地改为双膝跪地,腰板挺得笔直。 「事先说明啊——我倒不是埋怨督主留着六殿下,我其实和督主一样,也挺喜欢六殿下这样好玩的性子,可六殿下现在却是真的给您惹了大麻烦,让您进退两难了。」 事已至此,究竟该怎样做才好? 继续留着元氏,就会给李熙留希望,让李熙从此天长日久地惦记着这件事,而他们这边终日防着,百密总有一疏,指不定哪天就让李熙得逞了去,由此毁掉他们布在恩露殿里的这步棋。 可是如果真把元氏弄死了…… 届时仅存的唯一一个人证也没了,那宁贵妃原本就不是真的与他们一条心,加之晋王府式微,恐怕自此之后,一旦少了晋王这个共同的敌人做胁,宁贵妃迟早又会慢慢倾去齐王那边,听从齐王的建议,狠心与他们断了往来,甚至与他们成为敌人,再也不肯借他们的力,听他们的话。 第95页 如这等简单考量,十七觉得既然自己能想到,裴怀恩就一定也能想到,是以没有把话说的太露骨。 果不其然,裴怀恩闻言便拧眉,继而慢声说:「是了,元氏要处理,但这事却不能让恩露殿那边知晓得太快了……」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伸手拍到十七的肩膀。 「十七,你说得不错,此事一定要秘密地做,悄无声息地杀,你……速速传信给云县,让守在那里的人替我办妥这件事。」裴怀恩眸里阴冷,一字一顿地对十七说:「另外快去替我备车,我现在就要去见一见这个李熙,看他最近到底都在忙些什么有的没的,竟敢给我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 如裴怀恩心中所想,李熙最近确实忙,特别的忙。 临近腊月,李熙忙着当值,忙着给王二与杨思贤牵线作保,忙着计算玄鹄的归期,同时也在仔细算着自己下次休沐的日子,以及囊中银两几何。 因为按照约定,等下次再见着时,他该请裴怀恩吃蒸蟹。 而裴怀恩先前送给他的那枚玉扳指,早就已经被他换成了银两,更被拿去各处疏通,现下已所剩无几了。 是以李熙原本打算先攒钱,无论白天晚上,只要是不当值的时候,就多出去找点活做。 结果却没想到,这杂活才做了两天,银子没有攒多少,玄鹄的消息也没有等到,反而先等来了裴怀恩这尊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大佛。 隆冬天寒,李熙是在夜半子时才回来,离着家门老远,就见裴怀恩那顶奢侈到人神共愤的轿子正停在院里,顿时愁得小脸一皱。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起初不知裴怀恩今夜为什么来,只当对方是恼他最近没去献殷勤,上门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熙站在院里使劲搓了把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调整好面上神情,装作一派欢喜地进了屋。 屋内,小桌上一灯如豆,光影幽微。李熙在外跑了一整天,十根手指都被冻得有些麻,此刻骤然得了温暖,整个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凑在烛火旁餍足地眯起眼睛。 「可巧呢,我再有两天便该休息了,原本就也打算去叨扰厂公,没想厂公自个先屈尊来了。」 李熙背对着裴怀恩,一边与裴怀恩热络絮叨着,一边卸下腰间悬着的绣春刀,伸手去拢桌上那点暖,乍一眼看过去,倒真是个对裴怀恩全然信任,毫无防备的单纯模样。 第052章 分歧 李熙自认做得隐秘, 又没派人大张旗鼓的查,因为心里有底,就对裴怀恩没提防, 连张嘴胡扯也是轻松的, 只是说着说着, 又忽然觉出些不对味来。 裴怀恩今晚始终没接他的话, 这屋里太安静了。 光凭桌上那点亮, 压根就驱不散裹在身上的寒意。一片寂静中, 李熙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勐然回头去看。 然而—— 靠墙那椅子里已空空如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就那么负着手, 闷不吭声地,站在离他仅有一步远的地方。 目光对上,李熙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惊出满身冷汗。 眨眼间,屋里只剩寒风撞门的吱嘎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的风渐渐停了。李熙屏息转过身来,看见裴怀恩又抬脚往他这边走近了一些, 温声问他:「听闻殿下近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 「……」 离得太近了,李熙本能往后退, 指尖碰到桌沿。 李熙张了张唇,说:「……是。」 声音很轻,听着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正在暗自蓄力, 以便使劲蹬他面前这只鹰。 裴怀恩眼里冰凉,闻言便若有所思地垂首打量他, 紧接着又问:「殿下在忙什么?」 这样柔腻的语调,让李熙在听了之后,倏尔想起舅母从前熬给他的蜜糖浆。 粘稠,甜蜜,滚烫,若是一不小心叫它在刚出锅时便沾了手,保准要脱一层皮。 来者不善。 李熙抬手拭汗,不敢再轻慢,一脸真心实意地对裴怀恩说:「厂公明鑑,我最近要忙的事情可多,我要干活,要想办法帮王二擦屁股,还要费劲攒出请厂公吃蒸蟹的钱。」 裴怀恩看着他笑了声,说:「一顿蒸蟹能值几个钱,我上回送给你的板指,究竟被你用到了哪里去?」 李熙沉默下来。 那扳指成色好,能卖好些钱,李熙在拿到它之后,几乎没犹豫,便把它押给了当铺,所得银两则被用于他在锦衣卫中的各处打点,以及玄鹄找人的本钱和路费。 裴怀恩今夜来,出口全是问句,语气虽温和,却总带了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惹得李熙不敢再轻易出声,生怕多说多错。 半晌,许是见李熙不答,裴怀恩又低低笑了声,犹自转回去坐下了。 「小殿下身旁那个玄鹄呢?主子拮据,做奴才的干什么去了?」裴怀恩转动戴在手上的新板指,「莫不是嫌你小气,不想跟你了?」 李熙一怔,谎话脱口就出,说:「他前两天回老家……」 越说声音越轻,因为看见裴怀恩一点一点地对他敛了笑。 「据我所知,你那护卫生在北边,好像不是云县人吧。」裴怀恩望着他,随手将装着密信的小筒向他抛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小殿下如此费心,教他悄悄地跑去云县仗义疏财?」 第96页 话音未落,李熙伸手接着信筒,唇线紧抿着,心跳登时就漏了半拍。 裴怀恩……裴怀恩已经知晓他在干什么了,没准正是宁贵妃喊裴怀恩来的。 难怪他这两天左等右等,都等不来玄鹄的回信! 顾不得外人在场,李熙惊疑不定地低头看信,却听裴怀恩继续逗他,说:「好端端的,云县那么偏僻,小殿下怎会想起派人去那里,是谁教给你的?」 因为摸不透裴怀恩此行想要干什么,李熙狠咬一下舌尖,没吭声。 玄鹄在信中对他说,元氏改名换姓隐在云县,想找到她,还要小心谨慎地不惊动旁人,不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恐怕还得些时日。 看完信再抬头,裴怀恩仍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半分没有动,只是面色愈发冷了。 话赶话接到这份上,见着李熙发愣,裴怀恩倒也不再隐瞒了,而是直接捡干脆地同李熙说。 「先前倒是我小瞧殿下,竟叫殿下真的查去了云县。」裴怀恩一手支颌,随意地挑眉,「但殿下也不想想,若非我点头,殿下难道还进得去宫,看得见钦天监当年那些旧录么?」 裴怀恩提醒得明显,李熙不是傻子,只稍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以及他在这件事中正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不禁讶然道:「厂公……厂公那日没醉,厂公也想教训恩露殿。」 裴怀恩不置可否。 「什么教不教训的,话别说得这样难听,这都是小事。殿下年纪轻,我原本并不想与殿下说这些,以免殿下心中不忿,又要跑来与我闹。」裴怀恩抬手向李熙讨了茶,沉吟半晌,又说:「现如今,我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想必殿下再明白不过,而我也知殿下的苦楚,不会计较殿下此次的鲁莽之举,甚至还会补偿你,给你很多很多的钱,助你如寻常皇子那般开府、成家,让你在这活得很舒服。」 李熙沉默听着,在为裴怀恩送去茶水后,便又立刻走回桌边,两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抓紧桌沿。 良久,裴怀恩见李熙不说话,像是听进劝了,面上便又软和下来,宽慰似的朝李熙招手,示意李熙到他身边去。 「小殿下从前过得辛苦,对恩露殿那边有埋怨,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时局如此,也请小殿下.体谅我的苦心,往后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好么。」说到这又笑,循循善诱的,「小殿下听话,我知此事要查,可是具体该怎么查,该查什么,什么又是不该查到的,还望殿下心里能有个数,用心配合着我,否则……」 余下半句话没说,裴怀恩低了头,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威逼利诱得很熟练。 如这等事,裴怀恩从前已经做过很多次,想来如李熙这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只需稍加告诫便成了。 裴怀恩这样想着,慢条斯理地把茶水饮净了一碗,却不见李熙走近,心里颇惊讶。 「怎么,殿下莫非……」 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覆,裴怀恩抬起眼来,但话说到这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李熙正一反常态,胆大地盯着他看,甚至还出言打断了他。 「……可厂公保下恩露殿,就是要我一辈子做这个祸星。」李熙抚着自己跳动不停的胸口,出声问,「厂公,你有没有做过祸星?」 裴怀恩一哂。 「殿下是孩子心性,不过就是一个名号么,有我在,往后谁也不会欺负你。」 夜凉如水,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李熙不免将桌沿抓的更紧。 裴怀恩开出的条件丰厚,若换在往常,他一定又会好脾气的答应下来。李熙想,可是今晚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感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愤怒。 晋王府不许动,因为要拿它换戎西的兵权,齐王府也不能动,因为要用它等承干帝的立储旨意。细细想来,他从大沧回来这么些天,每日忙忙碌碌,竟是一直都在为旁人日后的泼天富贵在卖命,就连他的存在,也只不过是裴怀恩用来牵制恩露殿的筹码。 「……厂公,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了。」 说话间,李熙后背全湿透了,胸膛也因为勉强压抑着的情绪剧烈起伏。 「邵家军三万将士枉死,厂公说要徐徐图之,不许我现在就动晋王府,我因为相信厂公,暂且还可以忍,可是眼下这事却不同,眼下我若顺从厂公,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回京将近三月,李熙难得于人前表现得这样强硬,裴怀恩听得皱眉,面上显出一点怔然的神色来,像是完全没料到李熙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是下一刻,还不等裴怀恩多言,便听李熙继续道: 「厂公,恕我冒昧,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绝不肯与你妥协的,因为我已经受够了,这个狗屁祸星,我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借着微弱的烛光,李熙向前走,脚下是扭曲的影。 「厂公要保元氏,要包庇恩露殿,我没有办法改变厂公的决定,可是厂公也该知道,老话都讲纸包不住火,那元氏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厂公就是把她藏得再严实,我也会想办法找到她,把她带回京中,带到父皇的面前。」 李熙把话说得坚决,裴怀恩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平淡,听笑话一样。 一时无言。 约莫着又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李熙心里忐忑,终于听见裴怀恩咦了声,随手把已饮空了的茶碗往他这边递,眼带戏嚯的调侃他,说:「啧啧,看来是我最近太宠你了,竟纵得你今夜如此威武,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再与我做,好歹也该如平常那般,捡两句好话儿说给我么。」 第97页 「不过……也罢了,我好言劝你,你若实在不听,我也没办法,横竖我今夜来见你,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来给你通个气,至于其他的……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查得着?」 李熙愣住一下,心里忽然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若说裴怀恩真与宁贵妃是一条心,那么他要为了宁贵妃杀元氏,也算情有可原,可如今的真实情况却是,裴怀恩把话与他说得这样明白,摆明了就与宁贵妃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裴怀恩还有什么理由狠心除掉元氏? 李熙对面,裴怀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见他不接茶碗,便随手将茶碗丢在了地上,不耐烦地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要带元氏回京,首先宁贵妃是决计不会帮你的。换句话说,你既然能绕过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就说明眼下已不只有你和宁贵妃这两股势力知晓了她的存在,已然见了光的暗棋,留着还有什么用?等着外人来把她磨成一把刺向我的刀么?」 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回头。 「再者从前再多再要紧的东西,我也是捨弃过的。不瞒小殿下说,小殿下今夜与我这样坦诚,反倒叫我放心了,因为就算小殿下真的打算在我这里阳奉阴违,也是没机会的。」 「更何况,其实仔细想来,整人的阴损法子有得是,一直以来都妄图用钦天监这样危险的把柄来拿捏恩露殿,倒是我的疏忽了……」 裴怀恩一身红袍立在门前,声音断断续续,彷如一只披了张漂亮人皮的枯骨艷妖。 「另外还有一件事,抛开旁的不提,我其实还挺喜欢小殿下你的。眼下拦着小殿下,不许小殿下为母报仇,说到底是我不对,是以就算元氏死后,小殿下已经对我没什么用了,我也会高高抬手,不会真的为难小殿下,但……」 「虽说我心里很感激小殿下的此番提醒,可这也的确已经是小殿下第二次对我不敬,给我惹麻烦了,听话,快快把你身边那个蠢笨如猪的护卫喊回来,叫他别再多事,否则我现在虽然有点捨不得动你,杀他却是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第053章 冲撞 李熙目送着裴怀恩推开门, 心中思绪万千。 不……不对劲。 若裴怀恩当真有许多法子拿捏宁贵妃,便不会让他在元氏死后,还要装模作样的继续查。 换言之, 裴怀恩一定没有能拿捏宁贵妃的其他方法, 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才会教他帮忙拖延, 以便趁机另寻良策。 可事到如今, 他又该怎么办呢。 听裴怀恩的话, 顶着祸星名号浑噩一生吗?那不成的, 那是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一把随时会令他万劫不復的刀。 但若将元氏身死的消息透露给宁贵妃, 使宁贵妃与裴怀恩离心,进而彼此争斗,似乎也不大可行。 只因如此一来, 于裴怀恩而言,他便成了一名心怀城府的「叛徒」, 而于宁贵妃而言,他又是一个不受掌控的变数, 届时无论谁胜谁败,胜利一方都不会放过他。 地上的瓷片破碎,李熙弯腰去捡, 手指被割开一道细长的伤口,血珠圆如红豆。 裴怀恩到底需要什么? 一时间,李熙眉眼低垂,静静看那颗殷红血珠从指间滴落, 止不住的在心里反覆问自己。 裴怀恩需要什么,裴怀恩要怎样才会继续帮他。 或许掌握权力从来都不是目的, 然从古至今,一直也都只有掌握更大权力的人,才能做到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是了,是了,虽说以他这样的出身,入主东宫近乎妄谈,但是如果……如果裴怀恩只是需要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那他完全可以比齐王做得更好。 从前原是他的错,只因这京都就是个笼子,而他则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兽。 再说眼下之境况,挣脱钳制的想法并不现实,既然他这一生都註定要被锁在这个笼子里,那么他要活,就要争,他不能不争。李熙面无表情地想,口头上的承诺永远都无足轻重,若要裴怀恩真的帮他,并且是只帮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为了旁人放弃他,就得想想办法,赶快把裴怀恩跟他捆到一根绳上来。 毕竟只有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才心齐。 道理是没错,可这话却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而是该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忽然想到,否则,便会显得他心思太重,不堪结盟。 可是怎么才能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想到这种事? 他身无长物,又不得承干帝的青眼,除了这身弱不禁风的皮囊…… ……且慢,皮囊? 怔愣间,李熙捡起碎瓷的动作一顿,募的抬眼。 怎么就忘了,裴怀恩似乎很喜欢他的这身皮囊,只是因为他姓李,方才对他有所收敛。 只要裴怀恩想要,宁贵妃与齐王能给裴怀恩的,他一个人就都能给——他可还记着坊间那传闻,记着玄鹄给他讲过裴怀恩为何会去恩露殿。 换句话说,既然宁贵妃可以,他又为什么不可以? 或许……或许该适时提醒裴怀恩恩露殿那边的危险,该让裴怀恩看清谁才是最好的人选。 但又不能如当年传言中的宁贵妃那般,主动低头示好。 因为皇子与妃嫔终究不同,一个为达目的,连尊严脸面都愿意放弃的皇子,于布局之人而言实在太可怕,必须得想出其他的法子来,必须得想出一个……既能让裴怀恩变得胆大包天,又能将他自己放在被动接受位置上的法子来。 第98页 况且裴怀恩与那个大沧太后的侄子不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为今之计,截杀元氏的密令才发出不久,不能再拖了,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这里,李熙忽然起身,头一回任由自己心中的无边愤怒蔓延,没有再加掩饰,而是跑过去扯住裴怀恩的袖。 只要激怒眼前这个人,只要恰到好处的激怒眼前这个人。 月光洒下来,李熙心如擂鼓,仰脸说:「……裴怀恩。」 裴怀恩闻言回头,眼里一点惊讶转瞬即逝,轻声说:「殿下喊我什么?」 李熙使劲攥了下拳。 「裴怀恩,你以为你是谁。」李熙装作一副色厉内荏,却又坚持着虚张声势的模样,皱眉说:「我回来这么些天,一直都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敬重着你,可是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我们李家的一个奴才,你……你一个奴才,凭何插手我家的事?又凭何教我怎样做?」 对……就要像现在这样莽撞,冒犯,没有耐心,孩子心性。 果不其然,李熙这边话音一落,裴怀恩便转回身来。 「小殿下疯了么。」裴怀恩眉心紧锁,一寸一寸的将自己袖角从李熙手里拽出来,冷然道,「我这只是在给你指一条明路,教你安分。」 李熙对此很不贊同,执拗地说:「裴怀恩,你不要再拿我当傻子耍,我若真的没用,你今夜便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将你要除掉元氏的决定坦诚告知于我,却还命我继续查。你……你想把一切变数都攥在手里,你怕我查着元氏死了,再不当心把此事泄露出去,引得宁贵妃与你翻脸,因为除去此事之外,你、你压根就没办法拿捏宁贵妃!宁贵妃于你并不安全!」 裴怀恩终于变色,面上晦暗地说:「殿下既然能看穿我的打算,难道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殿下现在与我这般闹,倒让我一时不知该夸你聪明,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李熙眼皮一跳。 「裴怀恩,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动恩露殿?」李熙紧紧地咬着牙,似是恨极了,「你以为宁贵妃真的与你是一条心?我告诉你裴怀恩,她与齐王才是至亲,她想杀你!她背地里一定恨不得杀了你!她就算现在不想杀你,以后也会想杀你!」 裴怀恩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恩露殿的野心,从来都不需要旁人来提醒他。 偏偏李熙还不肯住口,继续步步紧逼道:「裴怀恩,不……不对,或许我不该喊你裴怀恩,而是该称你一声裴菩萨,你明知贵妃厌你,齐王恼你,却还能这么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卖命,你图什么?莫不是真的喜欢上那女人了?」 「……」 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稀罕事,下一刻,裴怀恩微微睁大了眼。 裴怀恩说:「……李熙,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莫非一定要我与你翻脸才甘心?听话乖一些,不要再多言了,说到底,我这也只是见你可怜,给你的优待已经够多了。」 李熙红着眼咬紧嘴唇。 「你还要我怎么听话,裴怀恩,你还想要我怎么听话?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元氏!」见裴怀恩不松口,李熙索性扑上去使劲拽住裴怀恩,不许裴怀恩走,端的一个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心放弃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的半大孩子样,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裴怀恩,你不能走,你帮宁贵妃就是在养虎为患,她永远都不会感激你。」 「还是说……」 李熙喉结滚动,不准痕迹朝裴怀恩仰起他纤细脆弱的颈,面上却是在冷笑。 「我明白了,裴怀恩,我全都明白了。」李熙微微地笑着说:「你捨不得动宁贵妃,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而是因为只有在她身上,你才能暂时去做一做你心里那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也不……呃!」 话未说完,裴怀恩的眼神陡然变厉,已然对他出了手。 颈子一瞬被扣住,李熙喘息艰难,能感受到裴怀恩掌心冰凉,正狠狠压在他的喉骨上。 「我叫你别再胡言乱语了,李熙,你听不明白么……?」裴怀恩阴着脸,柔声细语地问他,「谁说我看上那蠢女人了?你以为我会喜欢她那种跋扈愚笨的性子吗?」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大,李熙被迫踮起脚尖,苍白面颊因窒息晕了层红,竟令他此时莫名其妙的生出来一些,摄人心魄的媚态。 「哈……哈哈。」望着裴怀恩怒意滔天的眼,李熙挑衅勾唇,断断续续地轻声说:「婊.子、婊.子身上充男人,裴怀恩,你好、好可怜。」 这话说得冒犯,裴怀恩难得失了态,险些没有收住自己手下的力气。 ……但当真可恨!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更没人敢这样触他的逆鳞! 有那么一瞬间,裴怀恩只觉自己快被李熙气的疯了,脸色却出乎意料地重又变得温和下来。 昔日龌龊事皆在眼前,是在手底下的人渐渐失了挣扎后,裴怀恩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怔怔松了手。 「……好得很,你可真是好得很啊,李熙,你敢说我不是男人?」 没有外力支撑,裴怀恩淡漠地看着李熙跌坐在地,连声咳嗽不止。 清冷月华下,李熙就这么在裴怀恩靴旁蜷缩着,颤抖着,肩膀下塌,头颅低垂,后背向上拱出一道小小的,勾人的弯,像只无家可归的败犬。 第99页 裴怀恩静默着垂首看他,看了许久,而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好,好啊,小殿下果然生的一张好口舌。」裴怀恩啧了声,一把扯住李熙的发,把他往门外拖,一直拖到院里那口被买来压风水的水缸前,偏偏说话语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也罢,殿下今日是不清醒了,奴婢来帮您清醒。」裴怀恩这样说着,一只手已是狠狠压在李熙的脑后。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骤然使力,只听哗啦一声,已将李熙的整个脑袋都摁在了掺着冰碴的冷水里。 「我的殿下啊。」裴怀恩慢慢地,一根一根掰开李熙抓在缸沿的手指,然后顺势攥住李熙的腕,将其双臂反剪压后,狭促地说:「想来是那屋里太闷热,使您不能再保持冷静。不过也无妨,因为正如您所言,奴婢身为你们李家的奴婢,无论于公于私,这会都该尽忠职守,想法子劝您重新冷静下来,教您不要再说这些令人讨厌的疯话。」 第054章 长夜 冰凉的水灌进鼻腔, 李熙奋力挣扎,可裴怀恩用软鞭将他的双手绑在背后,使他无论再如何努力, 也只能徒劳的抓到一片虚无。 裴怀恩怒极了, 懒得与他解释那些坊间传闻。 但也就是在这种生死关头, 李熙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只因李熙有一个从没与旁人说起过的秘密——他的这具躯壳, 其实早已习惯了与极致的痛苦相伴相生。 俘虏不是那么好做的, 在长澹处于劣势的那些日子里, 李熙受过大沧人的许多磋磨, 诸如断骨挨饿此等尚是小事,有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命。 再加上他为了隐藏内劲, 从小便在偷偷服一种伤身的药。他的骨血已被腐蚀,这让他每每在发作时,不仅头痛欲裂, 五脏更似有火在烧。 已经好久了,从起初的难过煎熬到欣然接受, 再到如今难以言喻的渴望,这种近乎濒死的痛苦能让他清醒, 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正真切地活着。 良久,裴怀恩终于把他从水里提出来,温声问他说:「怎么样, 小殿下现在清醒些了么?」 李熙恍如梦中。 裴怀恩见他不答,便又把他往水中摁,如此反覆数次,直到他失掉最后一点扑腾的气力。 北风嚎啕, 夜色如墨,裴怀恩恼怒地俯身向前, 看见李熙这会正双眼紧闭,嘴角却诡异地上扬。 重获新生的感觉最是美妙。在裴怀恩的压制下,李熙向上仰头,小蒲扇似的长睫一颤一颤,任由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眉梢眼角滑下去,流泪一般。 李熙的唇色苍白,面颊却泛起病态的红——他这时还没有煳涂,知道自己是在故意的激怒裴怀恩,引着裴怀恩往那种事儿上想。 否则,如果真是想找死,他方才骂的,就该是裴父和裴母,而不单单仅是讽刺裴怀恩不男不女。 换言之,他今日所做一切,事后都可以用被裴怀恩与宁贵妃逼到了绝路,一时丧失理智来解释。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裴怀恩伸手去扳李熙的下巴,问他,「死了没有?」 李熙咬紧了牙。 李熙今年已有十八岁,由于药物的原因,长相比实际年龄略显稚嫩,脸上还挂着肉。可一旦当他咬紧牙关,便会显出漂亮的下颌线条来,令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倔强,也更尖锐。 越来越多的水珠从眉骨往下滑,滚进眼睛里,李熙看不清人,闻言就只能皱眉。 「裴怀、裴怀恩。」 李熙没有回答裴怀恩的话,而是费力地,一字一顿地说:「裴怀恩,你身上好香,你每日都沐浴。」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得愣了一下。 却见李熙已睁开了眼,虚弱地伏在缸沿,对他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裴怀恩。」李熙轻声说:「父皇喜欢你身上这个味儿么?」 「……」 砰! 话音未落,裴怀恩抓着李熙的脑袋撞在缸沿,一下就把李熙给撞得天旋地转,差点咬着了舌头。 裴怀恩动手的位置很好,伤口不在脸上,而在早就被冷水冻得发麻的头皮上。半晌,李熙低下头,凝神看着几颗殷红血珠滴下来,融进水里,甚至感觉不到痛意。 身后,裴怀恩已架着他的手臂,将他重又提起来,拖他回屋。 「……啧,嫌我脏?原本只想简单教训你一下罢了,但你竟敢嫌我脏?既然如此,我从前经歷那些,你要试试么?」 在被恶狠狠地掼出去之前,李熙恍惚听见裴怀恩对他说:「口口声声说我舍不下宁贵妃,嗤,难道殿下不知道,和贵妃那种美貌妃子比起来,我其实更爱殿下这种稚嫩白净的少年么?」 下一刻,还不等李熙仔细琢磨明白裴怀恩话里含义,腰后就已撞到桌角。 被压制的滋味不好受,李熙双手被缚挣脱不开,一时失了平衡,因为惯性,只能控制不住地往后仰。 但裴怀恩的动作更快,不过数息之间,已然出手将他扼在了冷硬的桌面上。 裴怀恩今夜是真的气疯了,他向前倾身,狠狠地屈肘压在李熙颈间,然后解开李熙的腕,齿衔鞭梢,一圈一圈把鞭子缠在自己的右手上,一言未发。 屋里温暖,李熙头顶伤口磕着灯台,终于慢半拍地开始痛。 更何况这桌子其实并不算矮,李熙叫裴怀恩压着,上身往后仰躺在桌面,脚下几乎站不稳,只能可怜巴巴的踮起脚尖。 第100页 裴怀恩把他的腰都快折断了。目光对上,李熙唇线紧抿,忽然有些怕。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熙才发现,先前似乎是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姚元里。 坦白些说,李熙确实喜欢疼,但也只喜欢那些不会真正伤害到他的疼,而不是如姚元里那般,被做成一道活生生的「菜」。 原本以为裴怀恩是个残疾,就算被激怒,也就是骂他两句,打他两下,至多再摸上一摸——他以为裴怀恩与传闻中的宁贵妃、与那些被送到裴府的美人们都是这么干的,他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可怕。 那鞭柄的纹路粗糙,毫无预兆的,李熙又开始挣扎。 但已经晚了,不多时,李熙额上的水珠就被汗珠所取代,而裴怀恩也从他又隐忍又欢愉的反应中,敏锐察觉到了他的秘密。 李熙的有心勾引成功了,至此,他看见裴怀恩的眼睛亮起来,就像一只终年游荡在人群中的妖邪,意外寻到了同类。 因为裴怀恩这时的眼神实在太可怕,李熙不敢再看,他下意识伸手去推,然后一把打歪裴怀恩簪在头顶的髮髻。 玉簪叮噹落在桌上,李熙喉结一颤,齿间已咬出了血。 但裴怀恩不许他舒服,只管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似是不想错过他任何的表情变化。 ……好疼。 李熙大口喘息着,偏过脸,听裴怀恩笑吟吟地问他,「小殿下喜欢疼?」 话毕手里陡然一转。 「真好。」裴怀恩说:「小殿下原也与我一样,是个怪物。」 李熙说不出话,裴怀恩的手还卡在他脖子上,让他近乎窒息地战慄着。 恐惧,但是上瘾。 或许裴怀恩说的不错。李熙想,他也是个怪物。 然而下一刻,就在李熙将要获得极致的愉悦前,裴怀恩却忽然放开了他,转而拾起自己落在桌上的玉簪。 「小殿下知道奴婢此刻最想做什么吗?」 齿间殷红如口脂,裴怀恩蜷指,拇指摁揉李熙的唇,笑眼说:「都说君子正衣冠,小殿下却打乱了奴婢的髮髻,若不是顾虑到不能留下太明显的外伤……」 细长簪子刮过手背,蹭出一道凸起的红痕。 李熙一下把手缩回袖里。 果不其然,裴怀恩把玉簪递到他面前,幽幽地说:「若不是顾虑到不能留下太明显的外伤,奴婢这会倒是真想用它……把小殿下的手,与这桌子牢牢的钉在一起,也免小殿下乱动。」 李熙咳嗽不止,真的害怕了。 但裴怀恩不理他,似是正兴起,只随手将簪子抵在他口中。 「嘘,咬着它。」裴怀恩眼睛亮亮地教着李熙,说:「仔细别出声。」 事已至此,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与他从前养在府上的那些美人们相比,李熙这时带给他的,却是另一种不能言说的快感。 桌上茶具被扫落在地,裴怀恩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眼下这个被他压着肆意折腾的人,是皇帝的儿子。 李熙是承干帝的儿子,身上留着承干帝的血…… 二十年前,也是承干帝下了令,使裴家满门不得存于世间! 就因为这些,裴怀恩觉着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都在痒,他的手指颤抖,唿吸凌乱,后背竟隐隐的出了汗。 这……这可真是好痛快,他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痛快! 眨眼间,李熙被翻过身来,双手打着颤撑在桌面,向前匍匐着。 李熙回头,看见裴怀恩好整以暇摸了摸鬓角,然后又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颈后的痣。 李熙颈后生着颗红色的痣。 「该用烧过的金丝,在你这里烙朵花儿。」裴怀恩徐徐揉着李熙颈后的软肉,说。 而后倏地俯身,如蛇般贴上李熙的背。 「哭啊。」裴怀恩皱眉摸李熙眼角,似是很不解,「哭给我看啊,你平时不是很会哭?怎么今晚却又不哭了?」 太疼了,这不是寻常欢愉,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惩罚和报復。 李熙已经有些站不住。 但裴怀恩一把捞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往桌上带,不许他逃避。 门外,听见动静的十七从树上跳下来,慌张地跑来门口,却不敢真的伸手推门。 借着细细长长的一道门缝,十七看见裴怀恩身上的绯袍似火,纹丝未乱。 而在裴怀恩怀里,那位平时细皮嫩肉,只被吓一吓就要落泪的小殿下,早已变得无力反抗。 另外还有。十七满身冷汗,窥探的目光由上到下,从李熙露在外面的玉白肩膀,扫到他的双腿之间。 那里有软软垂着的鞭梢,像条疲惫的尾巴,至于连在上面的鞭柄现在何处,十七已不敢再看了。 「督主……」 事情好像闹大了。十七犹豫片刻,斟酌着敲门,不着痕迹提醒屋里的裴怀恩,畏惧地说:「督主、督主若喜欢,我可以为督主另外再寻干净漂亮的来,您还是别太为难小殿下,因为小殿下他毕竟还是……」 但是还不等十七把话说完,屋里那两个人便又开始折腾了起来。 隔着一道破门板,十七听见李熙终于开始细碎地求饶,然后就是裴怀恩极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喘息。 「滚远点儿!」裴怀恩头也不抬,头一次对十七恶声恶气地骂道:「没眼力见的混帐东西!」 第101页 夜还很长。 第055章 考量 裴怀恩不是寻常男人, 他的满足并不宥于一具破烂柔软的躯壳,只要他想,他的兴致便可以无穷无尽。 这夜确实长。 怀着泄愤的心思, 裴怀恩把李熙翻来覆去地欺负了好几次, 亲眼看着李熙从抗拒到顺从, 再到最后极致的快乐。 夜越发深了, 裴怀恩看见李熙在他面前嵴背紧绷, 整个人汗津津地战慄着, 畏惧着, 同时也在掩饰不住地渴求着。 疼痛是苦毒,疼痛是解药。在这一夜, 有两只同样习惯了疼痛的困兽在樊笼中互相撕咬,彼此慰藉,然后接连融化在了一种难言的炙热里。 这一夜的荒唐书不尽。 … 十七站在外面守了很久, 直到听见动静小了,才敢推门进屋。 屋内桌案翻倒, 一片狼藉,李熙正在床上沉沉地昏睡着, 裴怀恩散着头髮坐在床沿,一夜未眠,但脸色还不算太差。 裴怀恩已冷静下来了, 这会真正脸色很差的是十七。 转眼天已大亮,裴怀恩如今身为司礼监掌印,除去有承干帝传召,否则早已不需随身侍奉在承干帝身边。 一片寂静中, 裴怀恩不提离开,十七便只好安静地等在原处。 但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实在太煎熬, 十七心神不定地低着头,眼珠只稍转转,余光便瞥见李熙手腕上的暧昧红痕。 十七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抬头说:「督主,全是我的错,就算您昨夜杀了我,我也该进屋来,拦着不让您做这种荒诞的事。」 说到底,李熙的身份终归与寻常小倌儿不同。李熙身为皇子,如今就算还背着个祸星的名号,可也是实打实的天家血脉。换句话说,若日后李熙一定要闹,一定要将此事捅到承干帝的耳朵里,那么到时承干帝为了此事要杀的第一个人,绝不会是李熙。 承干帝是个十分看重脸面的人,虽说李熙如今顶着个祸星名头,本身在他心中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什么时候死,死的冤不冤枉都不要紧,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也的确不会让李熙在这种腌臜的事情上面吃亏。 如此清晰的厉害关系就摆在面前,一时间,十七越想越发愁,眉毛忍不住皱得更紧,正欲再开口,却见坐在他对面的裴怀恩已然起身,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裴怀恩问他,说:「怎么,怕我这座靠山倒了,你就没有饭吃了?」 十七愣住一瞬,一个下意识的「是」字生生又从齿间咽回去,摇头说:「……我没这么想。」 裴怀恩哦了声,眉间带着一些久违的餍足。 「好十七,就算你真的这么想,也没有什么。还记着么,自打你点头跟我那天起,我就同你说过,若我倒了,我一定会给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人留活路。」 顿了顿,犹自再摇头,像是忽然想通了些什么,幽幽嘆了声气。 「再者……」 「我自己的性子,我自己知道,若你昨夜进来拦我,我恐怕、真会将你就地杀了。」 但……很多事情,一旦狠心做下了,那么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所有的顾虑,都会顷刻烟消云散,转而被一种打破禁忌的刺激所取代。 ——就如他昨夜与李熙。 李熙或许是颗「好苗子」,至少比齐王好。经此事后,先前被宁贵妃许诺蒙蔽了的理智回笼,裴怀恩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与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权力的齐王相比,李熙显然是个更容易受控制的。 昨夜的疯狂尚且还歷歷在目,要说一点不怕是逞强,可横竖错已铸成。裴怀恩仔细回忆着:或许李熙说得对,宁贵妃在背地里搞的那些、早就已经让他很不痛快的小动作尚在其次,要紧的是宁贵妃已与他离心,与他而言并不安全,而李熙昨夜一反常态,因着走投无路对他出言不逊,若说他起初是因为极度愤怒才出了手,后来却是真的有些沉溺其中,捨不得浅尝辄止、就此放开了。 是了,是了,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从前为什么一定要为了那个讨人厌的宁贵妃,去压制从始至终都只求自保的李熙?若说挑傀儡,李熙难道不比宁贵妃与齐王更合适?所以就算真除掉宁贵妃又有什么,这天下又怎会只有晋王与齐王两个人能入承干帝的眼,明明若非钦天监一事,如今该被承干帝下旨立为储君的那个人,正该是李熙。 更何况于承干帝而言,如今的李熙没有母亲,尚未婚配,再加上邵家军的势力又不比当年——这便是彻底杜绝了未来外戚专权的可能性! 是以,莫说以李熙的性子不一定敢闹,纵使李熙真的敢,与抛掉自己的名声,拼尽全力逼得他裴怀恩失势身死,事后自己再重新过回那种朝不保夕,有恩不能报,有仇不能言的委屈日子相比,能从此翻身坐上储君之位,甚至有朝一日还可能荣登大宝的快活,显然更具诱惑。 再说—— 李熙究竟有多不想做这个祸星,究竟有多想除掉宁贵妃,昨夜发生之事,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么?若换在从前,李熙哪敢同他说这样冒犯的话,哪敢骂他不是男人? 所以就是……就是真睡过了又能怎样。裴怀恩心思百转,似是倏尔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胆大且愉悦地想。 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宁贵妃和齐王相比较,李熙显然更聪明,更识时务,也更缺少反抗他的筹码——这从李熙昨夜即便是被逼到了那种地步,也只会口不择言的骂他两句解恨便可见一斑。 第102页 再坦白些说,李熙面上藏不住事,身旁又无党羽,柔弱得仿佛一簇只能依靠他活的菟丝花,待到来日事成后,也只能靠他才能坐稳那个冰凉彻骨的皇位。如此一来,李熙就一定会变得比齐王更依赖他,更畏惧他,更受他摆布,甚至甘心成为他的傀儡,让他能在日后无数次重温昨夜那样的快乐。 再者旁人或许不知,可裴怀恩却已亲身体验过,隐晦知晓就算是把齐王和宁贵妃加在一起,也绝抵不过眼前这位六殿下能带给他的欢愉。 李熙能带给他别人不能给他的乐趣,裴怀恩在心中暗道。换言之,只要一想到未来皇帝会变成他的奴隶,任他予取予求,百般折磨,裴怀恩便觉得通体畅快——这是他们李氏一家欠他的!!! 躺在床上的人还未醒转。裴怀恩这样想着,慢吞吞地在这屋里踱了一圈,而后淡淡地、无声地笑了出来。 十七见状转身,被裴怀恩脸上这笑吓了一跳,怔怔说:「督主……」 边说边往后退,一不小心退到床边,脚底踉跄一下,手下压着了盖在李熙身上的软被。 「……」 十七险些跳起来,他压住惊唿,诚惶诚恐地回头往床上看,却发现李熙这时眼皮紧阖,眉头也皱着,像是陷入了某种难缠可怕的梦魇之中,无论怎么也醒不来。 十七松了口气,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睛也不敢再胡乱往别处看,只得木桩似的杵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然而他杵在那没一会,就又忍不住,满怀担忧地出言提醒裴怀恩,说:「督主,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您竟还笑得出来?您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是,就算小殿下昨晚是有些……您也不该对他下这么重的手,他可姓李啊……!」 裴怀恩听了,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口中只说:「就是因为姓李才痛快,他若不姓李,大约就活不到今天早上了。十七……你知道的,若不是因为他姓李,早在他昨晚开口骂我第一句的时候,我就把他杀了。」 十七噤若寒蝉,眼里复杂地闭了嘴。 却见裴怀恩已走回了床边,微微弯下腰,并指去捻李熙唇角的伤口。 李熙昨夜倔得很,就算疼得很了,也只是红着眼圈咬嘴唇,宁可把自己的嘴唇咬烂了,都坚持着一滴泪没落——也不知是为了赌气,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的眼泪仿佛在一夜之间全干了,无论裴怀恩怎么折腾他,他都不肯再哭出声,甚至都不肯再为此落一滴泪了。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软糰子,却能叫裴怀恩满身大汗,快活地连手指都在抖,让他头次体会到了那种仿佛阴阳相合的美妙感觉。 「十七,你知道么,其实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或许我只是忽然觉着他很有趣。」 最终,裴怀恩的手指沿鼻樑往上,徐徐压蹭李熙的眼皮,感受李熙那对正陷在噩梦里的浅色眼珠,在薄薄一层眼皮底下小幅度的、快速的、毫无规律的转动。 「他昨夜骂我,起初让我很生气,可是渐渐的,我又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因为我发现,他就算心里再恨我,再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张嘴骂我几句,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无需我去费心提防他什么。」 「他……他虽然也是李氏子孙,也是个年轻健康的男儿,却那样弱小。他就算恼极了,也只能像条狗似的匍匐在我面前,由着我予他死,予他生,予他无上极乐,这让我根本就无暇思考。」 「……也罢,左右做都做了,该有的赔礼还是要有。去,你速速再去给那边传一封信,叫他们别再急着杀元氏了吧。」 第056章 棋手 李熙睡眠浅, 其实早在十七不小心碰到他时,他便醒了。 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动,不说话, 他忍着满身的疼痛, 侧耳倾听。 要让裴怀恩彻底放弃齐王并不难, 虽然与宁贵妃的合作让裴怀恩浪费掉不少时间, 但是如果给他机会, 让他能把一个真正的皇子、把一个未来的储君攥在手里,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果不其然, 李熙听见裴怀恩放弃了杀元氏。 半晌,当十七领命离开后, 李熙其实已有些装不下去了,他已经紧张到唿吸不畅。 但裴怀恩不肯走,甚至还重新坐回了他的身边, 伸手抚他的脸。 裴怀恩的手指总是很凉,像块终年捂不暖的冰, 光抚摸不算,还要撬开他的唇往齿间探。 ……真装不下去了。 终于, 在裴怀恩似笑非笑地注视下,李熙暗暗骂了声娘,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裴怀恩见他醒了, 就凑过来问他,说:「睡得怎么样?」 闻言,李熙顿时就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三十三重天。 还能怎么样,很痛……! 但他却故意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拼命往旁边躲。 「厂、厂公。」李熙撑着坐起来,双臂抱膝靠在床头, 瑟缩着恳求,说:「……厂公,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随、随你怎么处置元氏,我都不再过问了。」 裴怀恩忍俊不禁,似是没想到李熙会认错。 但李熙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声音又软软的,反倒令他心情更好。 于是裴怀恩决意不再计较李熙昨夜的失言,只顺势朝前伸出了手,对李熙笑道:「跑什么,过来。」 第103页 李熙摇头往后躲,吓坏了似的。 「厂公,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熙使劲攥了下拳,小声说,「昨夜是我不对,我……我就是再急,也不该对厂公说那样冒犯的话,厂公你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绝不会将它外传。」 屋内翻倒的桌椅还没有扶正,李熙喉结滚动,故意将服软的话说得恳切,然而裴怀恩不为所动,依旧只是朝他伸着手。 裴怀恩说:「过来,你知道我的规矩,同样的话,还要我说第三遍么?」 语气又轻柔又温和,笑意却已不达眼底。 眼见着躲不过去,李熙实在没办法,尽管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地慢吞吞挪过去。 嘶……真的好疼,全身都好疼,不动时已经很疼,动起来就更疼,似乎伤得很厉害。 犹豫间,李熙转过身去,任裴怀恩来揽他。 须臾胸背相贴,裴怀恩一手揽着李熙的腰,下巴也抵在李熙的肩膀上,饶有兴致地捉了李熙的手十指交扣,有点好奇地问:「小殿下平日动不动就哭,昨夜怎么没哭?」 李熙紧紧地皱起眉。 为什么没哭?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想来与人周旋是一回事,与人真的上床却又是另一回事,若非走到绝境,放眼全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哪个男儿愿意付出如他这般屈辱的代价了。 而他昨夜之所以不哭,之所以会破天荒地没在裴怀恩面前装可怜,追根究底,恐怕也只是想用这种有点拧巴的方式,来维持住自己那点仅剩不多的尊严。 可…… 李熙这样想着,却是畏惧地低下了头,避重就轻道:「我……我太害怕了,忘记了。」 裴怀恩不与李熙计较,只是顺着李熙的手往上摸,指腹揉到李熙被鞭子勒出红痕的腕。 「原也是我不对,我不该对小殿下下这么重的手。」裴怀恩细细思索着,余光落在李熙露在外面的足踝,「不过殿下放心,今日之后,我保证让元氏毫髮无损地回到京都,替你与已经去了的淑妃娘娘作证。」 李熙眼皮一跳,勉强忍着才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倒也对得起他身上这些伤。 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单单只有一个元氏算什么?他还想要更多、更大的优待! 思及此,李熙挣开裴怀恩的手,以退为进地软声哀求道:「……厂公肯放我生路,我很感激,可昨夜之事确实不对,昨夜是我惹厂公生气,厂公才……但是咱们一事抵一事,如今厂公已消了气,而我也、也还有不到两年就能成家娶妻,所以还请厂公往后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厂公信我,诸如那样的事,传出去只会丢我自己的脸,是以……是以我绝不会同旁人说起它。」 几句话被李熙说的磕磕绊绊,看似前言不搭后语,拒绝的意思却明显,让裴怀恩听得当即便皱起眉来。 「……成家?」 裴怀恩啧了声,像是有点扫兴,但很快又笑吟吟地把李熙的手抓回来,说:「那不是还有两年么,不必急。」 李熙不置可否。 裴怀恩见状,打定主意不肯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只管继续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说:「想来——自打小殿下进京那天起,就不止一次地说过要与我断了联繫——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想不通让小殿下与我走近些,究竟有哪不好?莫非是我给小殿下的照顾还不够多么?」 李熙连忙摇头。 李熙这时仍然背对着裴怀恩,这让裴怀恩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含了十二分委屈的声音。 「不、不是的。」裴怀恩听见李熙说,「厂公给我的照顾,已经够多了,至于再多再尊贵的照顾,我不敢要,也无福消受,因为那会要了我的命。」 裴怀恩听了这话,没忍住眉眼弯弯地笑出来。 「又说气话是不是?」因着吃饱喝足,裴怀恩今天的耐性格外好,这让他尽管被李熙再三拒绝,开口依旧能缱绻温柔如情人般。 「事到如今,小殿下怎么就能肯定,我要给你的,一定就都是些能要了你命的坏东西?」裴怀恩摸进李熙的衣领,偏头咬着他耳朵说:「眼下局势动盪,而小殿下身在其中,一味的忍气吞声终归不是什么长久计。所以……横竖事已至此,小殿下既然坚持要掀我手中这盘已经下了一半的棋,难道不该再赔我一盘新的?」 该赔一盘更好的,更有趣的,用起来更得心应手的。 裴怀恩的手指凉,吐息却滚烫,让李熙想刻意忽视它都不行。 偏偏那几根冰凉的手指也在作怪,此刻正好巧不巧地压在他腰侧,徐徐地来回摩挲,让他错觉好像有蛇绕在自己身上爬。 李熙觉得有点受不了,悄然坐直了些,隔着里衣在外面扣住裴怀恩的手。 时候磨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推辞,便会显得他过于胆小,不堪用了。 于是李熙适时地沉默片刻,以便让裴怀恩知道,他这是已经听懂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沉默过后,李熙转头看向裴怀恩,眼里带着一点不敢置信的光亮,说:「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被他这副孩子样哄得挺开心,凑近与他碰了碰鼻尖,笑道:「我对小殿下做出这样的事,小殿下却能与我不吵不闹,也不与我计较,小殿下这样乖,反倒显得我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不讲道理。」 第104页 顿了顿,伸手继续往下。 「所以我便想着,或许只用一个元氏与小殿下做赔礼,有些少了。」 「……」 李熙冷汗涔涔,没想到裴怀恩这么难伺候,明明昨夜已经闹了他一宿,早起却还不老实。 「喏,只要小殿下现在与我点个头,我便可以让你、走到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万万人之上这五个字,被裴怀恩刻意说得重重的。须臾手指摁着了伤口,李熙一时受不住疼,勐然向上仰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这真是……这真是好痛快,让人厌烦,也让人止不住的沉沦。 「……厂公。」 身下的疼痛细细碎碎,沿尾椎往上爬。李熙浑身发软,只能靠咬舌尖来维持理智,开口带着几分不易让人察觉的自嘲。 「厂公,疼……疼了。」李熙说:「我什么都做不好,站得那么高,我害怕。」 话音刚落,裴怀恩更变本加厉。 「疼了?」裴怀恩戏嚯地扬眉,说:「我倒是想对小殿下温柔些,可就怕小殿下早已吃惯了疼,尝不出那些清汤寡水的好——再说殿下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李熙一时无言,是真有点受不住,只好连声说:「好,好,厂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厂公的,只求厂公别再这么磨我了,我……我实在难受。」 裴怀恩说得对。李熙想,他是个怪物,他见不得光——他迟早要死在这种酣畅淋漓的痛快里。 但…… 虽说牺牲有些大,好歹鱼上钩了。 十七不晓得跑去哪里传信了,这么久还没回。 当所有的盘算散去,一时无话。 偏偏疼痛的余韵缠绵,让李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面上也晕开一团烫人的红。 「……厂公,我好像还没见过母妃,她真像画像里一样漂亮么?」 裴怀恩喜欢极了他面上这种意乱情迷、不能自控的神态,闻言便好声好语地哄他,说,「嗯。淑妃娘娘很漂亮,当得起漠北第一美人的名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李熙却不再开口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些。 可他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在这样又古怪又荒唐的境况下,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 他想起他的舅舅曾经提着他的耳朵训他,教他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永远别让自己卷进什么波橘云诡的争斗。 他想起邵晏宁把他好不容易掏到的,打算孵小鸟玩的鸟蛋烤熟了吃了,还要转过头来教他「君子正衣冠」,让他不要再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他还想起淑妃给他取的名:熙。 熙,光明和乐之意,确实是个好名字,可惜很不适合他。 其实直到昨天以前,他要活,要和玄鹄离开京都,这些都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事——只要他本本分分地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做,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尤其别再想什么报仇和翻身。 可是现在却不成了,因为……就因为他的不甘心,他便要选这样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他要把自己从阳光底下,亲手推到阴影底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这条路与曾经所有真正关心他的人对他的期盼,几乎是截然相反。 可他却像被小鬼迷了心窍,再也不想回头了。 床边的银骨炭已经燃尽,李熙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烦闷,便磨磨蹭蹭地转身抱住了裴怀恩,将大半张脸都埋在裴怀恩怀里。 裴怀恩对李熙这样的反应颇惊讶,皱眉说:「又怎么了,不是都已经谈好了么。」 李熙闭眼嗅裴怀恩身上的香味,许久才答:「没什么。」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算计好了的,怎么如今达成心愿了,心里反倒变得空落落的了? 李熙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贪婪闻着裴怀恩身上的味儿,妄图用这种甜腻诱人的味道把心口填满。 裴怀恩以为他在闹脾气,便哄他说:「好了,好了,是我做得太过分,我与小殿下赔礼,与你正儿八经赔个礼可好?其实我与宁贵妃之间的情意也没那么厚,我是真心想帮你,你不必担忧。」 诸如训狗养鸟这类事情,也不能一直骂,偶尔还得给点甜枣子吃。 但李熙不理他,反而将脸埋得更低。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怀恩就快失去耐心,把李熙一把推开,却见李熙忽然闷闷地抬起头,面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轻声说:「厂公,你让我好害怕,也好羡慕。」 言罢再低头,脸色在裴怀恩看不到的地方转瞬变冷,阴森可怖。 「我知厂公不会放过我,可是厂公。」李熙半真半假地说:「我若答应做你的棋,你可得对我好,因为……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第057章 帮手 转眼月余过去, 入了腊月,有裴怀恩首肯,元氏果然被玄鹄平安带回了京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听宫里的人传, 据说承干帝那边原本便对死去的淑妃念念不忘, 如今又得铁证, 恼得当场便掀了桌子, 若不是因为顾忌着宁贵妃的母家, 恐怕即刻就要赐死宁贵妃, 而不是将她终身幽禁冷宫, 令她日后每餐仅可食糟糠、潲水这么简单。 齐王表面上倒是没被牵连。 只可惜这位小王爷平日过惯了尊贵安逸的生活,性子又被养得太端正, 一听见自己的母亲曾经竟然做下过此等大逆不道、妄图害人性命的事情,便郁郁地生了病,接连多日都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 一时间,把承干帝交代他的那些差事全给耽搁了, 气得承干帝大骂他不知好歹,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第105页 可若细细想来, 齐王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消沉,连点反抗的意思都不见,也是有迹可循。 ——一切都只因宁贵妃太看重他, 将他养得太好了。 毫无疑问的是,放眼承干帝这六个儿子中,就属齐王是最讲规矩,最仁义, 也最守礼孝顺的那个,这从他昔日就算占尽先手, 也坚持不肯在水患与疫症上面做文章,为自己的私银库多赚哪怕一丁点钱,还有在他得知宁贵妃瞒着他与裴怀恩策划了冰戏一事后,最先想到的不是晋王一倒,他便可在余下的几位皇子中独占鰲头,而是责怪宁贵妃为了争权,竟敢不顾承干帝的安危便可见一斑。 是以实际上,老话都说自己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像中的别人便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与惠妃眼中那个步步为营,来日一旦得势,便会对身旁兄弟斩尽杀绝的狠角色不同,抛开齐王先前因为算准了承干帝老来心软,不会斩杀亲子,至多也只是将其圈禁,才会答应宁贵妃联合裴怀恩,以八宝锦为引,坑害了晋王一把不说。 除此之外,齐王做过最出格之事,便是之前被裴怀恩逼得狠了,勒令由寿王出面,指使当时的崔郁书炸毁新桥,并将其伪装成天灾。 或许在齐王心中,以那十数个无辜百姓的性命,来换裴怀恩身上一个永远都洗不去的污点,一个日后随时可以被捡出来拿捏的错处——这便是他最不能原谅,也最无奈的牺牲了。 换言之,齐王虽然想争,可他却总想着光明正大的争,他总觉着只要把承干帝交给他的事情办好了,承干帝便会喜欢他,看重他,可谁知眼下却忽然出了这档子丑事,将他一下就砸懵了。 宁贵妃以往害人,总会瞒着他,对于自己与裴怀恩在暗地里的谋算合作,也是支支吾吾,全然一副受了胁迫的姿态,从没说过当初究竟是谁先找上了谁。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亲生母亲形象的崩塌,以及对手足兄弟的惭愧,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齐王喘不过气,令他再也找不到立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反抗承干帝对宁贵妃的审判,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若叫他真的抽身事外,一点也不为生他养他的宁贵妃求情,他便又是枉为人子了。 是以齐王病倒了,病得很重,听说现如今就连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拿他束手无策,无论头顶的承干帝怎么问,都只能战战兢兢地说出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另外再说回李熙这边。 李熙不是菩萨,虽说在听见齐王病了之后,出于礼节去探望过他几次,可也仅此而已。 李熙尽管敬佩齐王的是非分明,也可怜他,但在撺掇承干帝从重处置宁贵妃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再加上前些日子裴怀恩与他结盟,为了哄他安心听话,便将晋王的身世,还有自己与宁贵妃之间的真实情况全与他说了,并告诉他一定要有等待的耐心,横竖晋王以后是再也不能翻身的了。 至此,李熙回京数月,每日如履薄冰的四处奔走,筹谋,终于勉强算是达成了自己最大的两个心愿,即沉冤昭雪,摘掉头顶的祸星帽子,还有为母亲与舅舅报仇。 接李熙入宫,准许他从此能跟其他皇子一样读书习武的旨意很快传下来。当天晚上,李熙看着自己偷偷吃了十八年的药,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请玄鹄去喝京中最贵的酒,在春风如意楼肆无忌惮的大醉酩酊。 可是不知怎么的,待到月上柳梢,李熙在饭桌上听玄鹄与他絮絮叨叨地说辽东趣事,说云县见闻,却奇怪地提不起一点兴致来,甚至觉得有些没趣儿。 出于一些连李熙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明明是大仇得报,合该最快活的时候,李熙却无论怎么也笑不出来,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玄鹄眼睛尖,看出了李熙的闷闷不乐,便问他:「小殿下怎么了?」 李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但是酒喝得多了,身上的伤口便又开始疼。 自从答应与裴怀恩在一起后,李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便总是不断,有时是鞭伤,有时是勒痕,有时是叫细碎塔香慢慢灼烫出来的红印——裴怀恩仿佛总有数不清的方法磋磨他,在他平日会被衣裳覆盖住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各式各样难以启齿的,却又能被完全养好的伤口。 为什么不开心呢?李熙不知道。 按理说,自从他回京后,他把所有难题都处理得很好。李熙想。 邵家军与舅舅的仇报了,黑锅却是裴怀恩在背,就因着戎西兵权最后的归属,如今裴怀恩才是惠妃与昭平公主眼中最可恨的那根刺。 讨人厌的神威营没了,余下京军三营悉数都归了吴宸,但是无人知晓吴宸当初是因为听了他的建议,方才立下大功,更无人知晓吴宸私下总与他走得很近——除了裴怀恩,但裴怀恩绝不会将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到处说与旁人听。 至于其他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宁贵妃倒了,这事乍一看倒的确是与他有关,可有关人证的消息却是从寿王府传出来,而他身为苦者,在外人看来,所做一切不过都是顺势而为,想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讨个公平罢了,哪有一丁点值得害怕和提防的地方? 是了,正是这样,自从回京以来,他看似没有走错任何一步棋,也没冒一点尖儿。但当他终于费尽心机达成了目的,终于上桌吃到了鱼,却没能获得想像中的那种痛快。 第106页 他不痛快,他简直太不痛快了。 因为他只要看见如今身陷囹圄的晋王与宁贵妃,就想起从前的自己——他忽然觉得他与他们之间其实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身上缠满锁链的傀。 李熙对面,玄鹄见他这样,便伸手来夺他的酒。 「可以了,小殿下已经喝的够多了,别再继续喝了。」玄鹄皱眉说,而后犹豫许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故意说来哄李熙提神,神神秘秘地凑到了李熙的耳朵旁边。 「对了,小殿下可还记着冰戏那日的『救兵』么?」玄鹄以手拢唇,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李熙说:「不瞒小殿下说,我这次在云县又遇着了一些不肯露面的帮手。」 李熙闻言侧首,就听玄鹄继续道: 「元氏不好找,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谁想半道却被裴怀恩的人给劫了……」 李熙听到这里便摆手,恹恹地打断了玄鹄,说:「好了,好了,你是想同我说元氏最后没死这事么?这其实不是因为你真遇着了什么帮手,而是裴怀恩点头答应我饶了元氏,又重新给云县那边传了信。」 玄鹄愣住一下,有点意外裴怀恩竟然会松口。 但紧接着就又摇头说:「……不、不对,我虽然暂且还猜不到小殿下在京中用了什么神通,竟能哄得那姓裴的改主意,可我知道守在云县的那些人动作很快,功夫也很高,绝不可能在成功劫走元氏这个弱女子不久后,便叫她自己逃了。」 李熙怔怔抬眼,脑子似乎还有点麻木,但总算又愿意认认真真地听玄鹄说话。 「小殿下你不知晓,我当时受了伤,行动颇有不便,救人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下许多,可就在我几乎放弃希望,昏死在山崖底下时,却是元氏忽然出现,将我救回了城中。」 「据元氏说,由于云县那边下了大雨,导致裴怀恩要放过她的书信慢了些时候才到,而在那书信传到之前,已经有人在暗中帮她迷晕了所有杀手,这才使她得着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话说到这顿了顿,双手搭上李熙的肩膀。 「小殿下,你脑子灵光,至少比我灵光,你快振作起来好好想一想,你说……这次在云县帮我们的人是谁,上次在冰场外面替我们传信的人又是谁?他们会是一伙儿人么?」 第058章 姐姐 李熙惊讶极了, 酒也终于醒了些,正身说:「……且慢,先不说这些帮手究竟是不是跟着一个主子的, 单只说这个元氏, 还有从你手里劫走元氏的那些人, 他们似乎也很不对劲吧。」 「若如你所言,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那样狠, 就连你也在他们的刀口下讨不到好。既然如此, 他们在得了诛杀元氏的命令后, 就该将你们两个就地格杀,为何还要费心将她带走?另外还有一点, 诸如杀人灭口此等血腥事,她元氏一个弱女子,不仅没被你们的打斗吓破胆, 事后竟然还能从那些杀手的控制下安全逃出,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你……她甚至知道裴怀恩另外又写了放过她的信。」 玄鹄怔住一下, 有点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却见李熙踌躇着搁下酒杯,继续说:「这不对, 这真是不对,元氏这女人不对。玄鹄,你再仔细想想, 将元氏在云县与你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玄鹄未做他想,闻言当真低头思索了一会, 而后说:「这……小殿下会否多虑了?怎么忽然怀疑起元氏?再说事情现在不都已经圆满解决了么?她又没反水。哦,是了, 也怪我没说清楚,按照元氏告诉我的话,裴怀恩的人原本该是想把她弄到一个没人地方杀了,可半路却叫迷香放倒,而她一路只顾逃跑,并不曾见到救命恩人的脸。」 李熙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一下一下扣桌。 玄鹄见状便继续说: 「至于那封信,则是她在回来寻我的途中,恰巧又遇见了裴怀恩派去传令的人,那些人不仅饶了她的命,还教她老实本分地与我走,替我作证,所以她才放下心来,回来找到了我。」 玄鹄刚从云县回来不久,对那里发生过的一切琐事记忆清楚,言之凿凿,李熙听见他这样说,却是更加拧紧了眉。 「……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觉得不对。」李熙说。 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胜利沖昏头脑,故而未曾多想,可如今经玄鹄这么一提,李熙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成功得太过顺利了些。 就算不提旁的,单单只说元氏这女人。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准确判断形势,仅靠一名没露脸的恩人便让自己转危为安,并对逃亡路线过目不忘,转头就能原路返回,及时在山崖底下把玄鹄救到城里的女人——当然,倒也不能排除是裴怀恩的人帮她找到了玄鹄,可是无论怎么说,她都表现得太冷静了。 这样聪明冷静的一个人,听着倒像是经过特别指点一般,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些杀手的看管下逃出来,甚至不知道她口中那位不肯露面的救命恩人,是否真实存在。 所以总觉得好像是漏掉了点什么——但是漏了什么,又是谁指点了元氏呢?李熙冥思苦想,却想不出。 因为就在这一天,至少在这一刻,李熙原本清醒的头脑正被烈酒麻痹,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啃食,被那种终于得以放松的懈怠慢慢吞噬掉他原本该有的一切机敏,这令他再也无暇他顾,更别说仔细去挑元氏话里的错处。 第107页 说到底,他今年也才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罢了。 - 同一时刻,冷宫。 荒芜院落中,一捧月华从弯弯曲曲的枯枝间漏下来,在地上映出蛛网似的影,而在这「蛛网」中间,昔日尊贵无比,姿容艷丽的宁贵妃正狼狈地匍匐在地,奋力向上仰着脸,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宁贵妃对面,一身水蓝宫裙的丽嫔眉如远黛,提灯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她,在她身前大约半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来。 此时此刻,丽嫔脸上的笑好温和,让宁贵妃抬眼见了,竟会有一剎那的恍惚,倏尔想起当年她们一同进宫之时。 宁贵妃想起来,她与丽嫔也曾是那样要好的姐妹,她们一同进宫又先后有孕,丽嫔当年更是指着自己的肚子与她起誓,直言日后一定不会与她争,否则就让自己与肚里的孩子一块被雷噼了。 可是后来呢? 后来因为御医的诊断出错,丽嫔并没能如她心里所期盼的那般,顺利诞下一名公主,而是与她一样生了皇子,一样升了嫔位,甚至得到一样的赏赐。 皇子是什么,皇子便意味着可以做皇帝——这让她怎能不怕? 是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丽嫔,她开始争宠,她最终背弃了与丽嫔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承诺,在丽嫔依旧对她毕恭毕敬,全然信任的前提下,怀着对丽嫔的愧疚,一步一步将自己送上尊贵的贵妃之位,距离皇后就只差一步……! 想到这,再加上丽嫔方才与她说的话,宁贵妃的脸色逐渐冷下去。 丽嫔这个恶毒的女人,平日装着不争不抢,恭顺听话,哄得她好苦! 若非如此,当年在她被裴怀恩以元氏要挟时,她又怎么可能想起双亲出身绿林,是在后来才归顺了朝廷的丽嫔,又怎么可能姑且放下对丽嫔的提防,亲自带元氏的画像来寻这女人,妄想对方能动用自己家中在江湖中的残存势力,替她寻人? 可这女人又是怎么做的? 一边对她说裴怀恩将人藏得太深了,实难寻到,一边却又暗暗打听到了元氏的真实身份,并且瞒着他们所有人,将元氏收作了自己的鹰犬,教元氏继续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云县! 一直到今日,直到今日……直到李熙从大沧回来,才派人配合李熙救元氏进京,跪在皇帝面前指证她当年犯下的罪。 ……何其可恨! 正恼怒,丽嫔却忽然把灯提到她的面前来,替她扶正发间长簪。 宁贵妃怔住片刻,立即偏头躲过去,恨极了。 「谢文莺!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宁贵妃咬碎了牙,断甲陷进泥里,「你害我至此,现在又来我这装什么慈悲?帮李熙护送元氏回京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方才亲口对我承认的吗!」 丽嫔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微蹙起眉,面上隐隐约约地显出来一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良久,等宁贵妃骂累了,丽嫔方才清清冷冷地开口,说:「姐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你既然做下错事,就要让这错事永远烂在你肚子里。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单单只为了找到元氏这条漏网之鱼,便将此事悉数告知那裴怀恩,请他对你施以援手。结果怎么着?闹到最后,元氏反倒成了那姓裴的拿捏你的把柄了。」 宁贵妃目眦欲裂,打断丽嫔道:「你、你不要教训我!我难道不知自己做错?可我后来有没有求过你?」 「谢文莺,你难道忘记了,我当初带重礼登你的门,向你低头认错,对你许以一宫主位!可你又是怎么答覆我的?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说你会尽力帮我找,你还说、你说你会竭尽全力替我除掉元氏这根眼中钉!就因为这些,我才默许你那不成器的儿子私下吞掉工部,默许他对霁儿阳奉阴违,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因为你的儿子为难过你,我许他平安长大,健康无虞!」 结果就养出来这么一对白眼狼,亏她从前还对丽嫔心怀惭愧,认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对于这些陈年往事,宁贵妃越想越恼,简直恨不得将丽嫔一口嚼了,可丽嫔却依旧温温柔柔地伸手过来扶她,笑着听她教训,仿佛与她亲密如常——但这却令她更加难以忍受。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女人。宁贵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这与她表演这种姐妹情深。 丽嫔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沉默许久,忽然幽幽嘆了声气。 「姐姐。」 丽嫔放下宫灯,垂眼望着宁贵妃那张美艷跋扈的脸,轻声说:「好姐姐,你还是没明白,你忘了我曾以我肚里的孩子与你起过誓,我说我不会与你争,便是真的不与你争,那位子有什么好的呢?我不喜欢它,也捨不得我的锦儿为了它蹉跎一生,不得快活。」 宁贵妃睁大了眼,像是被丽嫔与她说的这些话震到了。 然而还不等宁贵妃反驳,便听丽嫔继续道: 「可是姐姐,你要为你的霁儿争,我虽然不贊同你,可也愿意帮你争。我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我已经寻到了元氏的行踪,是因为觉着你目光短浅,一听说这事,便会迫不及待地命我除掉她,可……若只是简单的将她除掉,又怎能比得过将她训成我们的一颗棋,让她彻底为我们所用,日后再替我们狠狠地反咬那裴怀恩一口,来的更划算?」 第108页 宁贵妃不听辩解,只反覆说:「……一派胡言,全都是一派胡言,你与那姓裴的一样,你们全都想用那女人害我,你们全想害我!否则,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救她回京?」 听闻那裴怀恩在得知云县的消息泄露后,原本已下决心将人杀了,就算后来改变主意,书信也送得晚了,而那元氏之所以能平安进京,全因丽嫔早早便想办法在裴怀恩手下埋了人! 装着把元氏从玄鹄手里手里劫走,实际却是因为在与玄鹄过了几招后,心里不再相信玄鹄,要更抢先一步把她严密地保护起来,对外只说她死了,以免裴怀恩一击不成,又另外派其他的人来。 直到后面裴怀恩又再派人来传了放过元氏的信,他们站在外面望风的弟兄得到消息,方才与元氏临时商定,联手演出了这台没法查证的戏,把护送功劳全推给玄鹄,顺便骗过裴怀恩派来传信的人,没有冒这个头。 换言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裴怀恩有心要杀元氏,可是只要丽嫔想,元氏就还是能毫髮无损地回到京都,区别只在于若不是裴怀恩临时变卦,丽嫔便免不得要在裴怀恩面前暴露出更多她在宫外的势力。 丽嫔……丽嫔一早便算准了要害她,丽嫔也要为自己的儿子争。是了,是了!放眼全天底下,没有人能抵得住至高权力的诱惑! 在这一瞬间,宁贵妃觉得自己什么都想通了,她双目赤红,疯子一般扑上来撕打丽嫔,却被丽嫔轻易扣住手腕。 「……姐姐,别这样,这样不漂亮。」丽嫔说。 和状若疯癫的宁贵妃不同,丽嫔这时仍然没露出什么大表情,只是眼里的失望比方才更多一些。 「姐姐,我没有骗你,你……你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蠢。」丽嫔哀伤地说:「那元氏是我的人,对我唯命是从,这么多年来,我若真想害你,何必还要等到现在,何必还要命她继续安分守己地待在云县?」 「……」 丽嫔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将宁贵妃噼得错愕抿唇,甚至忘记了挣扎。 「那你、那你现在又为何……」 为何忽然反悔,站在了李熙那一头? 越说声音越小。 高声咒骂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更何况,今天的丽嫔又实在叫人害怕。夜里的风很凉,宁贵妃觉得自己很头疼,疼极了——她本就不是个善于思虑的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心狠,手黑,还有豁得出去,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丽嫔有理有据地驳了。 可丽嫔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默不作声解开自己身上的氅衣,小心翼翼地披到她身上去。 ……好暖。 就像她们两个刚进宫那会,她生下霁儿,得了承干帝赏给她的十几匹金丝锦缎,也要分一半给丽嫔一样。 「姐姐,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你变了,你让我觉得不高兴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丽嫔终于开口,将宁贵妃从过去模煳不清的回忆中唤醒。 「你与皇上,其实都是我这辈子最看重、也最放在心上的人,我好喜欢你们,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们,我见到你们在一起,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嫉妒,我一直都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但我不想与你争。」 「可……」 丽嫔说到这,满是怀念的目光越过宁贵妃,遥遥看向宁贵妃的身后。 「可是姐姐啊,你变了。」 「姐姐,还记得你当年与我说,你说皇上是你此生最爱的男人,你会将你的一切献给皇上,除了皇上,你不会再同任何人在一起——你当时这样说,让我觉得好开心。」 「可你后来又做了什么?你让裴怀恩爬上你的床,你为了争权,竟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害得皇上险些在冰场上驾崩!你……你要伤害我最爱的人,姐姐,你现在告诉我,当我得知自己最爱的人,想要伤害另一个我最爱的人,我该怎么做?」 「姐姐,我看你真是吃对食吃蒙了心,你要找元氏,想到的第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裴怀恩,而不是我?难道就因为我生了锦儿,便活该变成你的退而求其次?你……你从前说你最爱皇上,我听得很欢喜,甚至还会为了自己心里这点见不得光的卑劣想法,感到无比的可耻,因为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都能如此忠诚地喜欢一个人,而我却不能,为什么我总是两者都想要。」 「但是现在,姐姐,我好像想通了。」 丽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倾身向前,用力掐住宁贵妃的下巴。 「姐姐。」迎着宁贵妃恐惧至极的眼神,丽嫔轻飘飘的,认真地说:「既然你并没有像你自己说的那般爱皇上,既然就连裴怀恩那个阉人都能上你的床,那么……或许我也可以吧。」 第059章 自尽 这一切都是早被算计好了的, 元氏是丽嫔埋在云县的一颗钉子,原本要害的,其实是裴怀恩。 换句话说, 若裴怀恩一直都能安分守己, 不做任何有损宁贵妃之事, 元氏便不会碍到他什么。可若裴怀恩一旦狗急跳墙, 妄想利用元氏去攀咬宁贵妃, 那么元氏便会即刻反水, 污衊裴怀恩强迫她做伪证。 元氏本该是丽嫔为宁贵妃寻的退路, 但是现如今,就因为宁贵妃对于权力的迫不及待, 这条退路也变成了绝路。 第109页 宁贵妃吓坏了,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丽嫔从不是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性子。 风停, 宁贵妃惊恐后退,一把扯下丽嫔拢在她身上的氅。但丽嫔循循善诱地朝她伸手, 柔声对她说:「姐姐,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好?你若点头跟我,我与你保证,那元氏明日便会改口咬死裴怀恩, 如此一来,虽说让那个李熙趁机翻身,对你我而言有些可惜了,但……你往后至少不必再住这种地方了。」 宁贵妃只觉得眼前这女人疯了。 丽嫔一看宁贵妃如此, 便知她不愿意,不禁有些可惜地嘆了声气。 「也罢, 强人所难之事,我从来不做。」 不再理会宁贵妃面上的惊慌失措,丽嫔重又站起。 「不过谁叫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姐姐受苦呢?姐姐知晓,我是这么的喜欢姐姐,是以就算姐姐不愿,我也不忍见到姐姐沦落至此,总会替姐姐想办法。」 宁贵妃闻言抬眼,眸子里的惊惧还未褪尽。 宁贵妃问:「谢文莺,收起你那套胡言乱语的说辞,直说你要做什么便是!你、你是不是想让我的霁儿给李锦让路?」 丽嫔觉得有些好笑——她今日所言分明句句真心,未料宁贵妃竟然不信。 但是这也没什么,强求来的东西,始终还是不得趣味。 丽嫔这样想着,颇唏嘘地摇了摇头,有点不能理解地反问道:「姐姐,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谁都可以上你的床,偏偏只有我不行?」 宁贵妃浑身寒毛倒竖,震惊地说:「……谢文莺,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说不通了。 募的,丽嫔怔怔望着狼狈蜷缩在她脚边的宁贵妃,忽然觉着这女人有些陌生。 丽嫔记忆中的宁贵妃,该是花朵一般娇艷,妖精一般妩媚的女人,而不是现在这么的……鸡肋。 又脏又臭,胆小如鼠,食之无味。 「……原是我太贪心了。」少顷,丽嫔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终于放弃了逼宁贵妃做选择,而是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白的小瓶儿,眼含怜悯地递到宁贵妃面前。 「姐姐,我知你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定受不得苦。」丽嫔伸手帮宁贵妃拢鬓髮,眉眼弯弯的,「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久的份上,姐姐,既然你意已决,我便全你一份体面吧。」 宁贵妃愣住一下,忽又发疯似的扑上来。 「你这女人!你这恶毒的女人!」宁贵妃一把将丽嫔手中的小瓶儿打落在地,色厉内荏又歇斯底里,「谢文莺!本宫即便落魄潦倒至此,可皇上并未降本宫的位份,本宫依旧是贵妃!本宫是贵妃!你敢公然谋害贵妃!?」 宁贵妃手上沾着泥土,丽嫔见她向前,便连忙后退,眼里一点厌恶转瞬即逝。 「……谁说是我要杀你了?」丽嫔困惑地垂眼,居高临下,「我的意思是……姐姐,为了霁儿与你自己的体面,你自尽吧──横竖你也不想跟我,即是这样,我何必还要浪费心神,冒险救你出去呢。」 宁贵妃简直听不懂丽嫔在说什么,她用力抓着丽嫔的裙角,嘶声痛哭,倒让丽嫔觉着她有些可怜。 这不是她记忆中骄阳似的贵妃姐姐,这样的宁贵妃,只会让她感到吵闹。 但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丽嫔犹豫再三,还是耐着性子蹲下来,认认真真地向宁贵妃解释道:「姐姐,难道直到如今,你还没有想明白,你还以为皇上是真的喜欢淑妃那女人,以为他当年真对你勾结钦天监,伪造天意那样大的过错,煳涂得一无所知?」 宁贵妃抬眼看丽嫔,眼尾殷红,眉间隐约可见几分当年的艷丽。 丽嫔见着这样的宁贵妃,忍不住又再嘆气,也不知是在嘆自己的白费心机,还是在嘆宁贵妃的扶不上墙。 「我的姐姐啊,你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不长脑子?」丽嫔冷声道:「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皇上的性子么?什么恩爱深情、郎情妾意?哼,皇上他从来都只爱自己,他谁也不爱!他从没想过护住淑妃和她肚里的孩子!好姐姐,让我再坦白些与你讲,皇上他当年或许不知是你在做,却绝不可能不知道钦天监的那句占卜实是人为!」 若非如此,当年淑妃有孕,承干帝便不会公然对外说出「若淑妃诞下皇子,便立东宫」这样可怕的话,害得淑妃数次险些滑胎。 爱么?或许是有的吧,但也绝没有承干帝对外表现出来的那样深。说到底,淑妃肚里的孩子只是个意外,承干帝这个人,实际上早已习惯了平日大大小小的欺骗,时间久了,就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话音未落,宁贵妃如遭雷噼,双手颤抖不止。 「你……你还知道些什么。」良久,宁贵妃终于冷静下来,哑着嗓子虚弱地问。 丽嫔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复杂。 「姐姐,我什么都知道。」丽嫔轻声说:「我知皇上年轻时,其实从没真的想过立储,不然——姐姐可还记着,裴家当年是怎么被抄的么?」 话点到这,便不能再继续往下说了。宁贵妃颓然阖眼,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 一时无话。 「……皇上他、他其实什么都明白。」许久,宁贵妃哭着喃喃自语,「一切都是他做的,是他默许了的。」 第110页 不论是借后宫妃嫔之手,名正言顺除掉淑妃肚里的孩子,还是假借贪污一案,敲打那些总在劝他尽快立储,跟他唱反调的讨厌官员。从始至终,承干帝其实都很厌恶别人插手他的家事,他想要一群能唯他马首是瞻的纯臣,要一个能听他号令的礼部,而不是一个整天都在拿着祖宗规矩,教他该干什么的礼部。 然而…… 遥想当年,当承干帝以淮王的生母顺妃是由小国和亲而来,所诞子嗣并不适合被立为太子,而贸然废长立幼,又是于礼不合的理由随口将立储之事搪塞过去,却是由裴怀恩的父亲牵头,主动上书向承干帝提议,或许可以先立后。 考虑到迟迟不立太子会加剧党争,当时的礼部连夜翻阅歷朝典籍,最终想出了「立嫡」的办法,建议承干帝钟意哪位皇子,便先将哪位皇子的生母立为皇后,如此,便是完全合乎礼法的了。 可办法虽好,却是彻底触怒了当时的承干帝。 因为承干帝本就多病,而礼部每日如此着急地劝他立储,令他一眼看去,总觉得礼部这是在咒他。 至于其他的,例如大伙口中的什么党争,什么大局,在当时的承干帝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拙劣的藉口和笑话罢了。 「……皇上、皇上当年笃定自己的孩子们会和睦友爱,觉着礼部是在危言耸听,是在咒他,是想扶太子而弃他。」宁贵妃双手捂脸,泣不成声,「是了,文莺你说的是,皇上是最讨厌有人骑在他头上的,皇上年轻时从没真的想过立太子,若说如今邵家军势微,李熙尚且还有得争,可当年……」 当年东北二部都被淑妃的母家把持着,承干帝又年轻气盛,就算心里再喜欢淑妃,又怎么可能真立淑妃的孩子做太子? 「我错了,我原来只是皇上的一把刀,我做错了……」 哭到最后,宁贵妃已近失声。 身旁,丽嫔见她想通了,便将被她打落的那个小瓶儿仔细捡回来,重新放在她面前。 「好姐姐,不要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了。」丽嫔轻轻抱住宁贵妃,一下一下拍她的背,温声哄她道:「追根究底,其实淑妃那女人也没赢你我多少——她就只是死得太早,她只是比你我死得早些罢了——可是姐姐,死这件事情,现在你也能做到了。」 事到如今,宁贵妃若是活着,承干帝便能通过惩罚她,来减轻自己心里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负罪感,可若宁贵妃死了,承干帝便也会如怀念淑妃那般的怀念她,记起她所有的好,也记起她的霁儿来。 宁贵妃听懂了丽嫔话里的意思,余光落在摆在她面前的那个小瓶儿上,拳攥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死亡带给她的恐惧,转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抱丽嫔,连声哀求说:「……文莺,文莺,我不要死,我不甘心,你救我出去,求你救我出去!我愿意跟你好!我愿意的!」 但丽嫔这次却是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只将那瓶可以见血封喉的毒药放在她手心。 「好姐姐,你不要求我,我方才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丽嫔冷冷清清地笑着,抬手抚过自己发间的金玉步摇,说:「况且……你此刻这样卑微地求我救你,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明媚肆意的,能让我喜欢的样子了。」 「好姐姐,我会像疼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霁儿的,你自尽吧,死后至少可以衣着光鲜的被皇上厚葬,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丽嫔说着,又伸手抚宁贵妃的脸,话里隐隐带着一些无奈。 「能让我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位贵妃姐姐,是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向我低头的,她即便是遭到算计,不得不带重礼来登我的门,一举手一投足,却依然还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而你……」 「傅欢,你现在这样太丑了,已经不再值得我的喜欢,你自尽吧。」 第060章 指点 临近年关, 宁贵妃去了的消息从冷宫传出来,承干帝骤然得知,无言地面对着恩露殿的方向, 枯坐很久。 丽嫔不肯救宁贵妃出冷宫, 却不吝啬给宁贵妃指点, 是以宁贵妃在离开前, 亲笔给承干帝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中一字一句, 皆是忏悔与相思。 宁贵妃没有在信中提李霁, 也没提东宫人选,她在信中没有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辩解分毫, 只是缠绵刻骨的,写尽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仇恨与嫉妒,言说自己绝不能容忍李熙的存在。 临了, 宁贵妃在信中对承干帝说,该是她犯下的罪, 她认,可她如今也已想通, 只盼承干帝不要太早忘记她。 谁年轻时不是倾城之姿?世人只道那邵阮阮有无双骑技,甜蜜如桃,可她傅欢分明也曾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绿腰软舞, 盛宠不衰。 转眼又是大雪,这雪落得那样大,仿佛将齐王身上的病,压得更重了。 至于李熙这边, 有裴怀恩运作,李熙很快便被承干帝派人接进了宫中, 现在每天不仅要做好他在锦衣卫的差事,还要抽出固定的时间,用来恶补他这些年表面落下的,实际早已烂熟于心的各项功课,并且依照计划,逐渐减少自己服药的剂量。 说句老实话,这样的生活很充实,也很让人安心,李熙得着空,找机会把淑妃留给他的长命锁埋了,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去掺和裴怀恩与惠妃那边的明争暗斗。 该满足了。李熙想:他现在几乎得到了他从前想得到的一切,至于其他的,只要他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单单只说做傀儡,实际上,这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第111页 可是尽管如此,李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变得蔫蔫的,蔫到就连裴怀恩也看了出来,并且开始想办法哄他。 倒不是说因为心疼才哄,而是李熙现在这样蔫,看着简直就像只被割了舌头的猫,叫人踩着尾巴也不肯吱一声,一点也没有先前那种能让人感到快活的机灵劲了,实在很扫兴。 是日,雪路难行。 临近傍晚,李熙从锦衣卫下值回来,打马往宫里走,半道却叫裴怀恩的轿子拦下来。 玄鹄近日正在奉命调查元氏的背景,不能整天都守着李熙,这让裴怀恩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由于天气实在寒冷,长街上的人不算多。不必裴怀恩多言,李熙见着裴怀恩的轿子,便下了马,随手将马交给十七来牵,自己则一头扎进那顶装饰奢侈的软轿。 轿里,裴怀恩给他预备了甜牙的桂花果子,还有一壶暖茶。 「小殿下看着似是长高了些,眉眼也更俊朗,果然是比从前过得更春风得意了。」裴怀恩耐着性子给李熙倒茶,不多时,软轿平平稳稳地被抬起来,茶水未洒一滴。 但李熙没接这盏茶。 李熙很疲倦,他仰着脸,没骨头一般靠在身后的狐皮垫子上,双手松松环抱着他的绣春刀。 「厂公,今日不行。」李熙阖眼说:「玄鹄晚些会回来,我瞒不过去。」 裴怀恩淡淡地嗯了声,也不恼,犹自仰面饮尽茶水。 「前两天送你那翠玉扳指呢,又当了?」裴怀恩笑着问他。 李熙霎时睁眼,将右手迅速缩进袖子里去。 「……没当,丢了。」李熙说:「我现在又不缺钱,还攒这点家底做什么。」 裴怀恩懒得点破李熙,只是摇了摇头,又从拇指上摘下一个新的血玉扳指来,随意地抛给他。 「就这么不喜欢被人看出你与我在一起,身上连点我的东西都不留?」裴怀恩支着下巴逗他,尾音向上幽幽的拐着弯儿,「听话,仔细戴着它,往后除了在皇上面前,都不许再摘下来了,否则——下枚扳指可就不只是戴在手上这么简单。」 李熙闻言转头,眉心微微皱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裴怀恩就问他,「想说什么?」 李熙犹豫一下,又把他那金贵的脖子转回去,闭眼说:「没有。」 顿了顿,抬手掀开轿帘,探头向外看。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会带他走的,并非是回宫的路。 「……」 裴怀恩的软轿很稳,人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外面寒风唿啸,李熙没什么表情地抓着帘子看了片刻,便缩身回来,自顾自地从小碟里捡果子吃。 李熙说:「厂公,今日真不成,今日我什么都没准备。」 裴怀恩明白李熙话里的意思,没再为难他,反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小殿下宽心,今日原本也没想要,总不好不许殿下休息吧。」裴怀恩温声说:「唉,真是瞧不得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过些天便是除夕了,皇上要宴百官,小殿下这回可逃不过去,当在皇上面前,小殿下怎好如此的萎靡不振。」 李熙抬眼看向裴怀恩,面上依旧打不起什么精神来,但是说:「不必厂公提醒,我明白该怎么讨好父皇——时候不早,厂公这是要带我到哪去?」 裴怀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说:「明白却不代表能做好,小殿下如今不开心,而我作为那个让小殿下不开心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没办法哄小殿下开心的了,是以要带小殿下到别处去,请别人来帮忙。」 李熙狐疑地挑眉。 却见裴怀恩已经又为他送来了茶,正色说:「我的小殿下,齐王府的闭门羹有什么好吃,竟也值得你接连去吃上几日?安心坐着吧,带你去见阁老。」 - 大雪天行得慢,当裴怀恩要来拜访的消息传到杨府,杨思贤略一思索,连忙寻了个藉口,把自己的孙子杨善从府里支出去了。 杨善是个最嫉恶如仇的人,若有他在,今晚这府里恐怕会多只斗鸡,搅得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 话又说回来,杨思贤原本以为裴怀恩会一个人来,没想竟然带了李熙——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搁在从前,裴怀恩从不会另外带人来他这里。 同样的,李熙也没想到裴怀恩今天是想带他来见杨思贤,直到一只脚迈过杨府的门槛,脑子都还是懵的。 杨府的摆设还是和之前一样,因为是想让杨思贤帮忙开解李熙,裴怀恩这回没在杨府多呆,而是只与杨思贤简单的寒暄几句,说明来意后,便匆匆离开了,只留一个李熙在这。 裴怀恩走后,杨思贤秉着来者是客的规矩,带李熙去里面坐,并给李熙上了新鲜的茶水和糕点。 李熙则安静地坐在那,一对琉璃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见杨思贤不赶他,他也不提离开,口中只说:「阁老太客气了,不必这样招待我,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 杨思贤听了就摇头,右手扶到木椅旁边的把手,和气地说:「无妨,原本也盼小殿下来,小殿下来了,能多与我说说居白头两年在通县的事。」 李熙觉得很惭愧。 其实若细细想来,杨思贤最看重的学生与他舅舅是好友,杨思贤又不讨厌他,早早便说请他常来,可他自打回京后,竟是一直都在四处奔忙,鲜少来杨思贤这里。唯一一次来访,还是为了帮王二说好话,请杨思贤不要揪着王二送过来的那几百两银子不放,依旧能给他合格。 第112页 好在杨思贤也体谅他的难处,见他脸红低头,便适时地把台阶递过来,说:「殿下别介怀,知道京都最近事情多,我这把老骨头平日也有得忙,赶在这种时候,殿下即便是有心常来,我也无暇招待。」 李熙闷闷地点头,听着劝,半晌才说:「上次王二那事,叨扰阁老了。」 杨思贤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低头吹净茶沫,似乎不太想与李熙谈这些——这让李熙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李熙其实与杨思贤见面不多,也不太熟,抛开裴怀恩这层关系在,他至今还没和杨思贤正儿八经的谈过天,说过话。 因为李熙总觉得自己有点害怕杨思贤,尤其害怕和杨思贤对视,感觉就像自己在私底下做了坏事,转头就被心里最敬仰的长辈抓包了似的。 这种心虚连在承干帝面前都不会有。 可心虚归心虚,真要是见了面,又不能两个人对坐着不说话。 更何况这回没王二做挡箭牌了。 思及此,李熙琢磨着反正裴怀恩今天把他丢在这,也是为了让杨思贤开解他,那么倒不如顺势而为,真请杨思贤为他指点一下迷津算了,至于杨思贤在听了他的事之后,究竟会不会骂他…… 唉,这不必怕。李熙在心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骂他他就跑,跑得远远的,往后再也不来了。 正斟酌着,未料先开口的却是杨思贤。 不必李熙多说,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便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不必有顾虑。」杨思贤说:「你的事,容卿方才都与我说了。」 李熙闻言一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问:「他……他都和您说了什么?」 杨思贤看着他,面上和蔼,「其实说了挺多的,诸如冰戏,神威营,还有贵妃娘娘这些事,容卿他都与我说了。」 李熙讶然抬头,眼里满是惊奇和庆幸。 惊奇是因为裴怀恩竟然这么信任杨思贤,什么话都愿意和杨思贤说,庆幸却是因为裴怀恩这人总算还要脸,没有和杨思贤说起他俩私底下那些破烂事。 只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裴怀恩都已经与杨思贤说得明白,也免他再开口。 这样想着,李熙总算放松下来,不再端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而是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仿佛外面那些寻常少年一般。 「阁老,我不明白。」李熙瓮声瓮气地说:「我分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我不快活。」 杨思贤听罢没有说话,而是犹豫着抬手,轻轻抚到他的头顶。 其实按理来说,李熙是皇子,杨思贤是臣子,杨思贤如今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于礼不合。但也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李熙当场就红了眼圈,险些落泪。 从前邵毅轩还在的时候,一旦李熙不开心,邵毅轩便会这样伸手摸他的头,像逗小狗似的把他髮髻揉歪。 头顶的温度那样烫,一时间,李熙有些动容,也跟着抬手覆到杨思贤的手背上,小小声的说:「阁老,我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到哪里去,我其实……有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只是想替舅舅报仇,为长眠漠北的三万将士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可当晋王真的倒了,宁贵妃也没了,我见着如今死气沉沉的神机营,见着郁郁寡欢的三皇兄,我又觉得不是滋味。」 「阁老,我如今也设计害了别人的母亲,我……」 话说到这,李熙使劲抹一把脸,蹲下了。 「阁老,上回我同裴掌印来,听您劝他放下,所以我这几天就在琢磨着,若我起初便放下,是不是现在就不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走到与裴怀恩同样的,每天都被那些欲望和权力裹挟着向前,始终脱不开身的困境。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杨思贤已经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小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杨思贤皱眉看他,双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半点不肯放松。 李熙便抬头,听着杨思贤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放下固然好,可人间这样苦,能真正放下的人又有多少?说到底,所谓『放下』二字,不过也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对你们这些年轻孩子的殷切期盼,盼望你们能不再折磨自己,学会抬头往前看罢了。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既然都已经真真切切地经歷过辛苦,就算心里放不下,也是没错的。」 顿了顿,又再嘆气。 「所以小殿下没有错,更不必自责。只是小殿下要扪心自问,如果你真的没本事做到放下,那么日后若再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便要时刻牢记一点,即冤有头债有主,切莫真学了当年害你辱你那些人,也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更不惜牵连无辜的恶人。毕竟……正如小殿下如今所忧虑的这般,一个真不想做鱼的人,是绝不该反过来把别人当成鱼看的。」 第061章 醍醐 李熙愣住片刻, 说:「……请阁老教我。」 杨思贤便扶着他坐下来。 「小殿下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哄你。」杨思贤斟酌着,重又走回自己的位子, 「你今日能有这样的忧虑, 我很高兴, 这说明你眼里能看见别人的苦, 你比你的哥哥们都强。」 李熙闻言有些面红, 说:「原本以为报了仇, 我便再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现如今,我却发现, 肆意操纵旁人命运这种事,好像并不能让我高兴。」 第113页 顿了顿,有点丧气地往后仰, 脑袋枕在椅背。 「可若叫我再做回祸星,任由旁人对我搓扁揉圆, 我也不高兴。」李熙大睁着眼往上看,双眼略微失焦, 「站在高处往下看,不高兴,站在低处往上看, 也不高兴,横竖怎么都不高兴。」 杨思贤笑出来,蜷指叩两下桌,唤李熙回神。 下一刻, 李熙自觉失礼,连忙又端正地坐好了, 有点不好意思地拱手说:「阁老。」 杨思贤摆摆手,示意李熙不必拘泥,捻着鬍鬚说:「我听明白了,合着小殿下不高兴,是因为既不想做任人摆布的鱼,又不想做摆布别人的渔翁,是也不是?」 李熙犹豫着点头,半晌又说:「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费心走到了今日,退无可退。可我平日见着父皇,看他殚精竭虑,事事权衡,又实在觉不出那位子的半分好。」 能手掌实权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他头顶还压着一个裴怀恩,这使他不得自由,几乎要承受双份的痛苦。 杨思贤知晓李熙的顾虑,沉默少顷,而后说:「小殿下说错了,人往高处去,有时其实并不是为了摆布别人,而是为了有本事、也有资格去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李熙眨一眨眼,忽然觉得自己隐约抓到了些什么,却听杨思贤继续对他说: 「小殿下可知道,许多人活在世上,便以为这世间是一方深潭,逼得人生来便要争,便要斗,便要削尖了脑袋往岸上去,拾起岸边的鱼竿,可是他们却都忘了,纵使这世间真如深潭,比起鱼虾和渔翁,其实还存在着另一样不能被忽视的东西。」 李熙忙问:「是什么?」 杨思贤和蔼地看着他,说:「是水。」 「上善若水。」杨思贤说:「小殿下既然一定要往高处去,不若试着做水——这便是你站在高处的意义。」 水至柔至刚,能涤万物,能濯污垢,能掀风浪,也能庇护千千万万如李熙从前那般卑微如泥的游鱼,使他们不必再变成别人餐桌上的食物。 李熙募然起身,醍醐灌顶。 但转眼又蔫蔫地坐回来,摇头说:「还是不成,不成的,眼下局势如此,就连我自己,也是叫人推着才往前。我虽是渔翁,也是条鱼,待到有朝一日,就算我真的……」 杨思贤打断他,说:「殿下是说容卿?」 李熙便点头。 先前顾忌着杨思贤与裴怀恩的情分,李熙没敢把话说的太露骨,未料杨思贤竟是主动开口,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一时倒让李熙无话可接了。 但杨思贤却不在意这些,见着李熙皱眉,便耐心地教导他,说:「殿下,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两年了,从前容卿胡闹,我还要训他,可唯独这次他选了你,让我很欣慰,尤其是你今日因着这些忧虑来见我,让我更确信他选得对。」 李熙眉头紧锁,面上显出几分不耐来,说:「阁老又不知晓他为什么选我,还是不要贸然这样说得好。」 杨思贤失笑摇头。 「我是不知,可选了就是选了,这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杨思贤悠悠地说:「再说殿下可否想过,或许可以把容卿,从你身边最大的一个威胁,变成你最大的助力也说不定。」 李熙茫然极了,说:「这怎么办得到。」 杨思贤就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成,小殿下也许不信,其实容卿并没外面传的那么坏,他只是……他与小殿下不同,小殿下还可以往前走,可他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他手掌权柄,可所愿一切却皆是求不得,放不下,所以他不高兴,并且还要拉着更多的人陪他一块不高兴,他是故意把自己变成了这样——这让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劝他。」 李熙没反驳。 该怎么反驳呢,他也姓李。 但没反驳却不代表贊同,李熙垂首思索再三,低声说:「可是阁老,您未免也太高看我,我的骑技并不高明,驾驭不住一匹没有缰绳的疯马。」 杨思贤摇了摇头,说:「没有缰绳,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给他套,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我能看得出,容卿他其实很喜欢,也很愿意听你说话。」 话至此顿住,面上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悲伤和担忧,转头认真望着李熙的眼睛。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点,那便是我这身体不行了。」 「殿下不知,容卿如今虽跋扈独断,可总归还没真的杀害过哪个忠良,他还有救。但若长此以往,叫他终日浸在那些刻骨仇恨中,看不见自己身边的一丁点好,那么待我老了,走了,不能再约束他了,他必然就要走歪路,最终使大厦颠覆,黎民重陷战乱之苦——他要报復的人实在太多。」 李熙嘴唇翁动,似是很惊讶,说:「阁老会否言重了,再说如果连您都劝不动,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杨思贤嘆了声气。 「这不一样,小殿下。我与容卿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层,我陪不了他太久。」杨思贤疲惫地摁着鼻樑,摇头说:「而你却很年轻,并且比你的哥哥们更能读懂人心,更明白怎么以柔克刚。」 裴怀恩这个人,不能强行管教,必须得要循循善诱的引导,是以比起承干帝年轻时的那种硬压,如李熙这种看似乖顺无害,愿意坐下来与他仔细商量,听他说话的,反倒更能约束住他。 第114页 李熙明了杨思贤话里的意思,垂首不言。 杨思贤知道李熙这是在犹豫,便接着说:「容卿的父亲,曾是我最喜爱的一个学生,我拿他当亲生孩子看,自然也愿意拿容卿当自己的孩子看,容卿他吃过很多苦,使我不忍苛责,可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别人苦难的根源,是以,其实在听说小殿下要来时,我便暗暗想着……」 李熙往前挪步,与此同时,杨思贤也起身。 杨思贤看着李熙说:「小殿下,你的哥哥们都约束不住他,但是你可以。」 「其实我今日与小殿下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小殿下,让小殿下知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换言之,我知道小殿下的许多事,也明白小殿下的辛苦,是以现在只要小殿下自己愿意,我……我或许可以助小殿下真真正正地走到那个位子上去,届时惟愿小殿下能牢牢抓紧容卿身上的缰绳,使他莫再生邪念。」 再顿了顿,忽而自嘲一笑。 「当然,我活到这个年纪,有时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会如此的捨近求远,总想找个合适的人去约束容卿,而非干脆除掉他,是因我太心软。可也请小殿下放心,若有朝一日,待小殿下真的登了高位,我也老了,容卿却又不受管教,执意要做这个万人嫌的祸害,我……我到时如果还活着,一定不会插手小殿下对他的处置,哪怕小殿下要将他杀了。」 李熙唇线紧抿,虽然没点头,眼睛却一点点的亮起来。 「阁老,我好像明白了,若能得阁老相助,让我可以……」 「我不要做鱼,不要做傀儡,也不要做渔翁。」李熙来回踱步,语速极快的喃喃自语着,「往上去,不是为了摆布别人,而是为了……庇护。」 - 再晚些时候,李熙在杨思贤这里喝完了茶水,告辞回去,站在门口远远看见裴怀恩来接他。 就在李熙与杨思贤谈话这小半个时辰里,裴怀恩不知是去干了什么,弄得脸色很不好。 但李熙已不再蔫巴巴的了,他一见着裴怀恩来,便扬声喊道:「厂公,我在这里。」 裴怀恩吃了一惊,没想到杨思贤的劝解这么管用,连忙走过来对杨思贤说:「多谢阁老。」 杨思贤听罢笑吟吟地捻须,说:「真想谢我,就别再整天黑着一张脸,看着使人心烦。」 裴怀恩愣住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但李熙已抬脚往外走。 「厂公,我不要坐你的轿,你让十七把马还给我。」李熙头也不回地说:「我好不容易得到骑马的许可,我喜欢骑马。」 「……」 唉不是、这、这是不是有点劝「过」了? 裴怀恩狐疑地转头看杨思贤,但杨思贤不理他,自个转身回屋了。 倒是李熙。 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覆,李熙又再转回来,距离裴怀恩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厂公,我要骑马。」李熙皱着小脸,一派可怜地说:「现在连父皇都让我骑马,厂公怎么能不让?」 虽然眉头皱着,但眼睛亮,看着就跟刚回京那会一样,甚至更明亮。 这样明亮的眼睛…… 短暂的对视后,裴怀恩忽然笑出来,面上也没方才那么阴鸷了。 「好,好。」裴怀恩有点无奈地点头答应着,揉着额角说:「小殿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你。」 第062章 提醒 从杨府出来时, 月亮已升起来了。李熙从十七那里牵来马,裴怀恩自他身后绕到前面,尤自上了轿, 说:「这时宫门都关了, 小殿下回不去, 还是到我那住吧。」 李熙脸上的笑僵住, 右手一瞬抓紧缰绳。 怎么感觉是被算计了。 沉默的功夫, 裴怀恩掀开轿帘, 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温声说:「好了,小殿下不要怕, 我已叫人把宅子里那脏东西埋了,小殿下今晚尽管放心去住,至于玄鹄那边, 我来帮你想法子。」 李熙知道裴怀恩话里的脏东西是什么,没办法, 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眉头皱得死紧, 但就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逗得裴怀恩又发笑。 「走吧。」少顷,裴怀恩笑声说, 同时向十七轻轻点头,随口吩咐道:「天寒地冻的,在外奔波不容易,去, 快去请你那位新朋友喝点酒,天亮之前不要回来了。」 十七心领神会, 抱拳称是,一瞬便没了踪影。 转眼软轿被抬起来,李熙骑在马上,低头往手心里呵气,吐出一团氤氲的白。 裴怀恩见状便说:「外面冷,要么还是上轿来。」 李熙执拗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裴怀恩,他双手攥紧缰绳,在茫茫大雪里掉转马头,静默地看向杨府,看了好一会,直到裴怀恩出言催他,方才打马跟上。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裴怀恩常常用来处置人的这个宅子,买得离杨府很远,得走很久才能到。 路上,裴怀恩窝在轿里和李熙说话,语气淡淡的,带着一点得偿所愿的餍足,几乎很少再故意为难李熙了。 「记着几个月前,我问小殿下要不要来,殿下当时拒绝了我,甚至还像模像样的,在离我最远的西边租了宅子。」裴怀恩失笑道:「结果怎么着?殿下现在又要与我这个讨人厌的奸佞同路了。」 李熙闻言转头看了眼裴怀恩的轿子,面上没接茬,但在心里又想起杨思贤对他说的话。 第115页 杨思贤说,裴怀恩是故意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京都的建筑好高,一座一座的连成片,四四方方又死气沉沉,檐角斜斜往上飞着,影子映在地上,像志怪话本里写的那种张牙舞爪的兽,一声不吭地伏在低处,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把误入这里的过路人拆吃进腹。 京都的雪景不如漠北,李熙扭着脖子四下看了会,便不再看了。 「厂公。」李熙侧首自言自语,又似在问裴怀恩,说:「难道厂公喜欢走这样的路?」 裴怀恩许久不言。 半晌,就在李熙认为自己大约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覆时,裴怀恩却忽然掀起轿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走惯了。」 李熙愣住一下,匆忙把脸转到旁边,没有跟裴怀恩对视。 接下来便是沉默,很久的沉默。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到地方,裴怀恩下了轿,招唿李熙进门。 清冷月华下,裴怀恩一身绯袍站在门口,笑吟吟地问:「我这里没有给客人住的屋子,只有下人房,小殿下夜里要住哪间?」 李熙攥一下拳,心思在肚里转了几弯,最终识趣地说:「为什么要我挑下人房,厂公难道没有自己的卧房么?我要与厂公住一间。」 裴怀恩便笑出来,说:「小殿下今日不怕我了,愿意赏脸与我住一个屋。」 李熙不置可否,有持无恐地仰脸反问裴怀恩,说:「怕什么,横竖厂公今天白天也说了,再有几日便是除夕,到时父皇要检查我的功课,厂公既然选了我,又怎么捨得让我在父皇面前丢脸。」 裴怀恩听了,便温温柔柔地伸手带李熙往院里去,缓步穿过几道弯弯曲曲的迴廊,边走边说:「既然知道皇上要检查,小殿下近来可有认真做功课?」 脚下的积雪很厚,李熙一路踩过去,听着靴底碾碎雪块的声响,自信地说:「厂公放心,我样样功课都上进,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随父皇去考。」 裴怀恩却说:「不对,殿下光上进不成,还得留心。」 李熙听罢住了脚,狐疑地问:「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便很耐心地教他,说:「小殿下久居在外,想必对皇上的性子还不够了解,故而不知晓,皇上的疑心其实很重。」 「就像方才回来时,我见殿下骑马,那姿势分明很娴熟,甚至是过于娴熟,熟到就像个经常骑马的老手——但殿下从前不是不被允许骑马么?」 裴怀恩提醒的隐晦,李熙闻言心念微动,说:「……如此说来,我大约不该进步的太快。」 裴怀恩点了点头,对李熙这样一点就透、恰到好处的聪明很欣慰,又继续说道: 「殿下可知,皇上并不缺聪明上进的儿女,论聪慧,你的那些哥哥们久居京中,谁没有一副被磨砺透了的玲珑心肠?而殿下自外回来不久,身上总还带着些外面的稜角。换言之,殿下如果想要得到皇上的宠爱,其实不必单靠聪明这一点。」 李熙听懂了裴怀恩的话,垂首思索一会,沉声说:「短短数月之间,先是老二为了夺权逼宫,后是老三因为生母宁贵妃的离去,对父皇接连多日避而不见,说到底,他们都是伤了父皇的心。」 人一旦老了,便会不自觉地亲近那些,对他足够孝顺的儿女。 李熙这样想着,就听裴怀恩紧接着问他,说:「说起来,殿下幼时住在边关,见惯了边关的风沙,后来又阴差阳错辗转大沧,在大沧那边受了不少的委屈,甚至直到淑妃娘娘去了,殿下也没能及时的赶回来,见娘娘一面——殿下似乎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裴怀恩把这些话说得很慢,逼得李熙不得不转过身去,皱眉等他说完。 果不其然,李熙站在原地等了半天,一直等裴怀恩细细数完他这辈子所有的不顺利,临了顿住片刻,方才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小殿下如今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对皇上可有恨?」 霎时,李熙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抓握,十根手指拧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面上显出一些掩饰不住的茫然来。 毫无疑问的是,尽管已经猜到裴怀恩想说什么,但从小到大,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是了,从始至终,好像还从没有人问过他对自己的父亲恨不恨,他也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大家似乎都早已习惯了对他的父亲是谁,对他是谁这种难堪的问题缄默不言,转而简单粗暴的,拿祸星二字来代替他原本的姓氏和名字。 恨么?李熙不知道。 实际上,对于承干帝这个人,李熙唯一的感觉便是陌生,仿佛这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完全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 是以李熙不知该怎么答。 但裴怀恩眼睛尖,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无措,继而对他放缓语气,温和地说:「你瞧——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小殿下。」 毕竟按照现在的境况来说,不论李熙心里怎么想,只要李熙还想在承干帝面前露脸,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对承干帝的恨。 甚至于…… 不光要没有恨,还要没有李熙如今在面对承干帝时,这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难以形容的陌生。 归根结底,承干帝现在已经老了,老到连路都走不稳,所以他心里迫切想要的,其实已经从一个聪慧勇武的亲王,变成一个愿意亲切对待他,陪他闲话家常,对他没有丝毫异心与埋怨的「儿子」。 第116页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李熙恍然大悟,感激地说:「多亏有厂公在,厂公是最明白父皇心意的,我会重新考虑自己功课的进度。」 裴怀恩便抬手捏他的脸,只觉自己眼前这小糰子软乎乎的,捏起来就和糯米果子一样。 「那也得小殿下听劝不是?」裴怀恩最终说,「若小殿下如你那几个哥哥一样不听劝,我就算再明白皇上的心意,也没有用。」 李熙立刻就说:「当然听劝,因为知道厂公对我好,万万不会害我。」 至少目前不会。 聊着聊着便走到了地方,裴怀恩先李熙一步,伸手推开门,而后稍稍侧过身去,让李熙能清楚看见他那间铺满狐狸皮毛的古怪卧房。 裴怀恩说:「我这就命人为小殿下准备沐浴用的热水,等小殿下洗过澡,就在这里放松住一晚,什么都不必担心……」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因为看见李熙正愣愣地呆立在门口,一点打算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见着李熙这样,裴怀恩的脸色一瞬冷下来,笑道:「怎么,小殿下这是反悔了,不愿与我一起住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想来是我这卧房又闷又黑,看着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怪,让小殿下心生厌烦吧。」 话音未落,就见李熙那双小菩萨似的鹿眼,唰的亮起来。 李熙:「……我的天,这里有好多夜明珠,我发财了。」 裴怀恩:「……」 裴怀恩:「……什、什么?」 第063章 明珠 裴怀恩拧眉说:「小殿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都是我的夜明珠。」 李熙闻言转过脸来,两眼放光, 眼眶里仿佛嵌进了两颗夜明珠, 幽幽地问:「……就不能有一颗是我的么?」 裴怀恩:「……」 不知怎么的, 在这一刻, 站在李熙和满地的夜明珠之间, 裴怀恩头回觉着自己挺多余。他没再言语, 转身灰熘熘地离开了。 等到大约一刻钟后, 裴怀恩再回来时,已是洗漱完毕, 穿着里衣过来就寝。 彼时,裴怀恩无言地站在门口,看见李熙正跟个「大」字似的躺在他卧房中央, 舒服的喟嘆,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怀恩看得嘴角一抽, 半晌开口问:「……热水还有,小殿下要沐浴么?」 李熙一下转头, 身子却没动,许是因为顾忌着裴怀恩在,行为立刻规矩许多, 连声说:「不,我不要沐浴,不劳厂公费心,厂公让我在这将就一晚便好。」 裴怀恩知道李熙在怕什么, 几步走进屋里,面上有些不高兴。 裴怀恩挨着李熙坐下, 散了头髮,说:「防我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防的呢。」 李熙见势不对,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说:「厂公,热水在哪里?」 裴怀恩看着李熙手里紧紧攥着那几颗夜明珠,简直要被气笑。 「不必了。」裴怀恩说,同时朝李熙伸手。 李熙左右看了看,白净脸庞让屋里这些珠子映得幽微。 「厂公。」眨眼间,李熙敏锐察觉到裴怀恩的不对劲,他想伸手抱抱裴怀恩,但又捨不得放下珠子,最后只得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干巴巴地问:「厂公心情不好?」 裴怀恩倒也没强求,收手说:「还以为小殿下眼里只能看见这些珠子了,没想还能看见我。」 李熙被裴怀恩说得有些脸红。 是真脸红,不是装的,主要他活了十八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多到甚至可以抵得上辽东一年的军需。 记着玄鹄说,邵晏宁最近手头有点紧。 想到这里,李熙看裴怀恩的眼神,顿时就变得体贴了不少,软软地说:「怎会看不到,厂公与我休戚与共,联繫紧密,我满眼满心都是厂公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但又该死的挑不出错,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好在李熙眼睛尖,赶在裴怀恩发作前又问:「厂公、厂公为何心情不好。」 裴怀恩嘴唇开合,眉又展开了。 「……路上遇着了贱人,所以不好。」裴怀恩说,齿间含着道不尽的厌烦。 李熙支着下巴努力回忆,片刻后说:「来接我的路上?」 裴怀恩就点头,对着李熙并不避讳。 「现在姚家对姚元里的态度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京中又送不出消息给戎西,那惠妃便借着帮忙找姚元里的由头,搭上了姚家这条线,想让姚家帮她给封家送信,让那书信能从漠北绕出去。呵……若非我今日发现的及时,下手将那个姓姚的,连同另外几个来救他的人凑一块埋了,还真要被她得逞了去,使我先前白忙一场。」 承干帝没两年活了,而他裴怀恩却还年轻,他现在除了需要一个用起来顺手的傀儡之外,还得有能真真正正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兵权。 至于这兵权要挑谁。 京军是在天子脚下,私底下做任何动作都有可能被发现,因此不能把它攥得太紧,只可通有无。岭南太远,来回调动并不及时;漠北姚家野心勃勃,是头掐不死的狼;邵晏宁就更不必说,捆着邵家军铁板一块,让人根本就插不进手;如此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戎西封家勉强还算合适。 「封疆老了,他那儿子又不争气,横竖接不过他的枪,倒不如便宜我,让我派人去接。」裴怀恩思索着,一字一顿地咬着牙,「但封家是镇守戎西多年的老臣,于社稷有功,我原也不想害着他家,所以才会想出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磨人法子去把他家慢慢蚕食掉,逼他家主动卸甲,好歹给自己换个安稳。」 第117页 顿了顿,眉间又显狠厉。 「戎西……我是一定要拿到手的。」裴怀恩喃喃自语着,仿若魔障,「都说有一就有二,日后若叫封疆真得着我算计他的证据,把状告到老皇帝面前来,那还了得么?不成,这样是不成的,惠妃……惠妃如果再这么闹,就是在逼我对封家动手——我已经杀过那么多人,难道她当真以为,我会不敢动一个封家!?」 「新帝」只有一个人,又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其实很好拿捏,可戎西却有十数万人,又怎么能出错! 这是一团乱麻,裴怀恩越想越头疼,并指压着眉心。 良久,李熙怔怔地站在裴怀恩对面,手里珠子啪嗒落下一颗,迟疑着说:「……厂公,我好像听懂了,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动封家,所以才发愁。」 募的,裴怀恩抬起头来,阴鸷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不敢动封家?」 李熙心里记着杨思贤的话,听罢就摇头,说:「不不,不是不敢动,是不想动。」 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便很难收手。 裴怀恩愣了一下,满身戾气散去大半,狐疑地歪头。 「小殿下怎会这样想。」裴怀恩说:「就连十七都能看出来,我今天是在恼惠妃的不知好歹。」 李熙见裴怀恩这样反应,便知自己说对了,没忍住在心里给杨思贤竖起大拇指,夸他看得透。 「好,好。」李熙看裴怀恩这时有点冷静下来了,稍稍犹豫一下,便搁了珠子上前来,柔声说:「可不管厂公在恼什么,我只是不明白,厂公为什么一定要得戎西?」 裴怀恩皱眉看李熙,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沉声说:「小殿下难道不知我在长澹是个什么名声?我需要兵权傍身。」 李熙便伸出手来搭裴怀恩的肩,模样认真,面上似乎还带着一点不解,让人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李熙说:「可是厂公为什么要对兵权如此执着?厂公即与我一起,往后等我……厂公,你还有我呀,等我日后得了位,便可成为你的傍身之资。」 「厂公,我进京多日,也听过许多人说起你家,我知你家是冤枉,心中很敬仰你的父亲。」 顿了顿,似是在考虑。 「况且厂公,类似平反冤案这种事,若等到新帝登基后再做,外面的人因为不明白其中干系,免不了多口舌,例如说你是在借着我的手兴风作浪,到时你我都逃不过诋毁。是以……我这些天便在想,如果厂公能真心待我,长长久久的真心待我,我必然就要报答你,我想帮你赶着父皇还在的时候,堂堂正正的翻案。」 「……」 裴怀恩满心诧异,安静地听着李熙说话,眼里复杂。 翻案,翻案,说得容易,叫李熙这么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仿佛它是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样。 不过么,倒也真难为这糰子有心了,虽然这心有了也没用。 毕竟任谁也不能叫承干帝低头认错,而他面前的这位小殿下,显然还是看得不够明白。 罢了,原也怪他多嘴,和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崽子说这些做什么,反不如…… 裴怀恩摸着袖角,缓缓的,一寸不落的打量着李熙,还有被李熙小心放在身边的几颗夜明珠,眸光晦暗。 李熙原本正和裴怀恩一本正经的谈着事情,一见裴怀恩做出这副表情来,便本能往后退。 「厂公、厂公。」警惕危险的直觉作祟,李熙顾不得再画饼,连声说:「我在这与你正儿八经的说话,你究竟有没有听?你——你说过你今日不会……!」 裴怀恩伸出手抓他,说:「小殿下有心,我虽不知阁老今天与你说了什么,以至于让你胆敢这么跟我说话,可是无论你怎样说,戎西我都一定要拿。是以小殿下如果想保封家,与其在这假模假样的哄着我,说要帮我翻案,反不如更实际些,多想想怎么替我敲打惠妃,以及……怎么简单干脆地让我高兴,与我及时行乐。」 李熙被裴怀恩这些话震惊到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高声说:「裴怀恩!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你怎能言而无信!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裴怀恩笑着看他,也不忙起身,只说:「除夕么……只要别玩太狠,没什么的。怎么?难道小殿下方才与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哄我高兴,然后再问我要钱?那么眼下就有这样的好机会,小殿下做是不做?」 李熙不肯松口,瞪眼说:「我、我没沐浴。」 裴怀恩眯眼看李熙往后退,忽然不耐烦起来,一把将人捞回怀里来抱,磋磨小猫一样。 「不碍事。」 裴怀恩说,然后随手捡起一颗夜明珠。 「有劳小殿下费心哄我,我这个人,最是知恩图报。」 冰凉珠子贴腿往里探,李熙卯足了劲挣扎,却听裴怀恩已俯身过来,咬着他的耳说: 「夜明珠么,这东西我有的是,小殿下方才既然说了好话给我听,我总得回报。」 「这么着,想要哪颗自己挑,赶在天亮之前,只看小殿下能囫囵个的吃下多少,我便送多少。」 第064章 红梅 李熙惊疑未定, 一下从裴怀恩怀里挣出来,奋力向前爬,回头说:「不、这钱我不要了。」 裴怀恩抓着他的脚踝, 将他重又扯回来。 第118页 「怎么能不要呢。」裴怀恩淡淡地说:「小殿下收了珠子, 往后若缺钱, 便捡两颗去当, 免得总叫我那些玉扳指不得善终。」 李熙还想拒绝, 但裴怀恩的手, 已经探进他的衣裳里。 「小殿下也真是, 明明是自己点的头,怎么每次都弄得好像是我在强迫你一样?这样会让你更舒服些么?」 ……好凉。 下一刻, 李熙咬硬两腮,肩膀簌簌地打着颤。 「裴怀恩你、你恩将仇报,你以下犯上, 你言而无信,你脑子有病!」李熙气急败坏地大骂。 裴怀恩回答他的方式, 是又从地上捡起一颗更大些的夜明珠。 裴怀恩说:「口头上的恩算什么恩?再说我与你们李氏之间,早已仇深似海。」 说话间, 磨人的试探戛然而止,裴怀恩抽出手。 珠子紧接着被一颗颗的抵着送进去,汗水成串儿沁出来, 待到木已成舟时,李熙骤然安静下来,没有再拒绝。 因为那种对他来说难以言喻又奢侈隐秘的快乐,很快便如潮水般漫上来, 汹涌灌满他的全身。 好疼,也好涨。 李熙不再挣扎了, 他跨坐在裴怀恩身上,与裴怀恩面对着面,下巴轻轻抵着身前人的肩,双手用力攥皱裴怀恩背后的衣裳布料,细细品味着这点疼。 「我……我的名字是熙。」李熙急促地说:「这是母亲予我的,至于姓氏,我姓什么都可以。」 裴怀恩笑了声,笑意比他手里的夜明珠更凉。 「我是卑鄙的。」裴怀恩说:「京都是个好地方,我厌烦这里,恐惧这里,也喜欢这里。」 李熙仰面喘息,玉白手指穿过裴怀恩散在背后的三千青丝,抓得裴怀恩衣领歪斜,露出半截肩膀。 蓦地,裴怀恩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愣住一瞬,但却破天荒地没怪别人扯散自己衣裳,而是继续松松地揽着李熙,侧首问:「……看见什么了?」 李熙便垂眼,闷不吭声去看裴怀恩露出来那半截肩膀。 入眼是一簇殷红的梅花枝从裴怀恩背后绕出来,如藤蔓,如枷锁,弯弯曲曲爬上裴怀恩的左肩,扎根在裴怀恩的骨血里。 刺青是对犯人的惩罚,但如此漂亮的刺青,却又令这种残忍的惩罚,无端蒙上一层暧昧的淫.靡。 李熙见状沉默很久,忽然又想起那些没头没尾的坊间传闻。 听说在裴怀恩更年轻时,有一回,有几个臭名昭着的纨绔子弟给他下药,兴致正浓时,便商量着要在他背后刺一簇水墨花枝,用来记数。 出于一种极恶劣的趣味,那花枝刚刺上去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一簇枯枝,但是天长日久,当裴怀恩后来每多陪一个人,在那簇干枯的枝条上,便会多开出一朵漂亮的小花儿来,直到…… 李熙心念微动,一把抓住裴怀恩的衣裳,勐的向下拽。却听裴怀恩忽然转过头来,戏嚯地对他说: 「梅花么,合该是最百折不挠,坚韧清高的——如何?小殿下看得够不够清楚?」 李熙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慌忙挪开眼,不敢再细看了。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那背上,早已是花开满枝,生机盎然。 李熙吃不下了,难受得摇头,裴怀恩便按着他的腰。 「他们都是些贵人,我那时意识混沌,根本分不清都有谁碰过我,也不记得是谁提议,只知道他们都认为这法子有趣,便心照不宣的让它延续下来。」裴怀恩嗓音沙哑,说:「不过后来么,我将他们一个不漏,都寻由头扒了皮——从头到脚,完整的几张皮。」 红梅傲雪,本该凌霜而立。 裴怀恩说到这里,胸膛几经起伏,而他背后那梅花,也如活了一般,随着他的喘息起起落落,如欲望蔓延。 「他们要教我顺从。」裴怀恩说。 顺从一切,尤其是命。 可是冥冥之中,随着背后梅花一朵接一朵的盛开,裴怀恩最终不仅没能学会顺从,反而渐渐生出燎原般的野心。 为什么要顺从?何必要顺从? 如果说,京都于他而言是樊笼,那么他不要再做任人把玩的雀,他要做锻造这个笼子的主人。 室内萤色点点,李熙煎熬的有些说不出话,他愣愣看着裴怀恩背后那簇梅花由上到下,渐渐隐在被衣物遮挡了的腰际,如跗骨之蛆,再难清洗。 半晌,李熙阖上眼,忽然感到很疲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怎么会有错。」李熙断断续续地说,似是在回忆,「铁证如山……真该让父皇去漠北,亲眼瞧瞧舅舅是怎么死的。」 裴怀恩闻言捧起李熙的脸,细细碎碎的吻他——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缠绵但点到为止,仿如他们之前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互相好奇又彼此吸引——总之这吻里什么都有,唯独少了点爱。 裴怀恩笑着说:「不止是封家,待到日后事成,我还要把你的兄弟姊妹们全部杀干净,就像你的父皇当年将我家人全部杀干净一样。但……我实在很喜欢小殿下的活泼,所以只要小殿下听话,我会让你长命百岁。」 李熙张了张唇,在身下难缠的撩拨中得以休息,眼尾晕开层红。 李熙说:「可是厂公,就算把京都的人全部杀干净,你就高兴了么。」 裴怀恩眉头紧锁,没回答,反而自顾自地接着说:「能否翻案有什么要紧,横竖名声这东西,我早就没了,既然如此,我便要一步一步的去到最高处,我——」 第119页 李熙突兀的打断他,说:「厂公。」 裴怀恩嗯了声,眼睛看向李熙,听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熙便说了。 李熙说:「厂公,我没有哄你,我是真的想帮你翻案,尽管知道这很难。」 裴怀恩听得有些不耐烦,正欲开口反驳,但李熙凑过来与他额头相抵,伸手搂他的脖子。 「厂公。」李熙慢慢地说,齿间气息让满身情.欲烧得滚烫,「我心里想帮你,不是因为可怜你、同情你,而是因为不论我怎么想,我都姓李,因为于你而言,我生来便是李氏子孙,是父皇的儿子。我要帮你,这不是施捨,是道歉。」 裴怀恩冷眼看他,将他的话全当笑话听,少顷说:「殿下菩萨心肠,就算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恨我?」 说着便又伸手,逼得李熙仰头闷闷哼了一声。 但出乎裴怀恩的预料,李熙这回没求饶,反而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口中只说:「有什么、有什么可恨的呢,是我自找的。」 裴怀恩兴致正好,一时没能听懂李熙说这话,只跟着他说:「是啊,是你自己要与我回来,你自找的。」 一时静默。 掌心托着的珠子浑圆,尚且湿润着。片刻后,裴怀恩低下头,修长手指剥开两人之间堆叠的衣物,温和地哄着李熙说:「小殿下心里记挂着我,我很感动,来,再多吃下一颗——这便是我今天送给你的谢礼了。」 第065章 五哥 翌日清晨, 裴怀恩信守承诺,赶在宫门打开时,派人悄悄把李熙送了回来。 为了保险起见, 十七昨晚在玄鹄酒里掺了双倍的药量, 这就导致在李熙回来时, 玄鹄还昏睡着。 再加上进宫前, 李熙曾特别与承干帝提起过, 坚持不再另外要什么伺候的人, 故而没有惊动其他。 锦衣卫和国子监都已经告过假, 两边都不用去。回来之后,李熙由于精神不支, 一头扎在了床上。 装珠子的小匣就摆在床头,李熙把它捞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 裴怀恩说昨晚那些夜明珠不干净, 让十七换了些品相更好,也更值钱的猫儿眼装给他, 大小共计六十六颗,比先前答应给他的那个数儿, 多出十倍不止。 只可惜,白花花的银子当前,李熙却没心思仔细看。 经过昨夜那事后, 李熙的脑子很乱。 裴怀恩昨夜把话说得太狠,李熙能听出来,如果真让惠妃把消息传到戎西,封家一定再不能活。 可事已至此, 李熙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世人都道君子该出淤泥而不染,入世常怀稚子心, 可李熙现在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见那簇红梅。 裴怀恩说得对。李熙想,梅花么,合该是最百折不挠,坚韧清高的。 可是现如今,这梅花在各式各样的欲望里浸染多年,已然悄无声息地将花枝攀在了高处,成为支配人们的欲望本身。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这边是劝不动了,但封家戍边多年,满门忠烈,实在不该落的这么个下场。 戎西是块肥肉,惠妃和裴怀恩都不会就此罢手,得想办法救他们。 李熙想到这里,随意地把手里那两颗猫儿眼扔回匣里。 玄鹄还没有醒,李熙只觉头疼得很,身上也酸痛的厉害。因为顾忌着裴怀恩在,方才他在裴府那边只是简单清理过,现在他想重新沐浴,却连站起来为自己准备热水的力气都没有。 恰在此时,房门却被推开,引得李熙转头去看。 原是早起进宫见顺妃的安王李恕从国子监那儿听说他病了,便特意绕道来他这里,给他带了治风寒的药。 自打回京起,放眼这些兄弟之间,安王李恕是与李熙最亲近的,先前李熙生病,李恕也会来探望。 眼下天已大亮,横竖再睡也是睡不着的了。李熙见李恕来了,便想起身迎他,却被李恕出言阻止了。 「六弟,看来我以后真得改口喊你六妹妹了。」李恕把药包放在桌上,皱眉说:「旁的不提,你这身体怎么比黛玉还金贵,隔三差五就生病?尤其是最近——」 李熙闻言面上一僵,连忙打断他,不动声色地把装了猫儿眼的匣子藏在枕头底下,说:「五哥,雪化时最冷,是我不小心着了凉。」 李恕让李熙噎得没话说,便走过来坐在床沿,一个劲的摇头。 「那你赶快养病,一定赶在除夕宴前把病给我养好了。」李恕颇不高兴地说:「大皇兄爱热闹,除夕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可是你瞧瞧今年,老二禁着足不能去,老三估摸也不愿意去,至于李锦么,我又不喜欢他身上那股子呛鼻的胭脂味,跟他玩不到一块,唉,我的六妹妹,要是这回连你也不去,我该找谁玩呢?」 李熙听罢有点无奈地笑了,说:「五哥,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没人和你玩?那不还有大皇兄呢么?」 李恕顿时就把头摇的更厉害了。 「那怎么能一样,大皇兄是大皇兄,我在大皇兄那里是做弟弟的,在你这里却是做哥哥。」李恕垂首琢磨半晌,郑重地说:「我如今在外开府,已经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王爷,好不容易得着机会,我要学做哥哥,而且我不止要有妹妹,还要有弟弟,就像大皇兄一样。」 李熙对此无言以对,只觉李恕这人简直就像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一样,见什么都要学。 第120页 在心里感慨的功夫,倏地,李恕却倾身向前,一把抓着了他的手。 「咦,这是什么?」李恕眼也不眨地盯着李熙手上那扳指,板起脸问,「六妹妹,你这么穷,这玩意不是你的吧。」 李熙猝不及防,慌张地把手抽出来,避重就轻道:「别再喊我六妹妹,再说它现在就是我的——它是我的了。」 李恕闻言沉默一瞬,不知是又在心里想起了什么,眉头拧起来。 「得了吧,六妹——」 话音未落,李熙斜着眼看过去,逼得李恕清了清嗓,戛然而止。 「……嗤,不喊就不喊。」因为挨不过李熙的眼刀,李恕最终只是说,「可是六弟,你别以为我看不出它是谁的东西。」 没来由的,李熙感到有些心虚,便把手缩进袖子里。 可李恕却不肯放过他,依旧在抓着他絮絮叨叨。 「我的傻六弟,你到底有没有想明白。」李恕说,面上难得认真。 不顾李熙此刻的脸色,李恕端出一副兄长架子来,与淮王李琢平日教训人的模样如出一辙,严肃地说:「你之前要报仇,我没拦你,可眼下事情都了了,让你没事别总跟那个姓裴的搅合在一块,你怎么不听?」 李熙一时没想到自己还能挨这个训,脑子被李恕说的慢了半拍,愣愣道:「五哥,我其实没……」 李恕摆摆手打断他,像只滑不熘丢的黄皮子似的,眯眼贴在他身前嗅。 「……等会,你这身上是什么味儿?洗都洗不掉。」李恕更不高兴了,「李熙啊李熙,你可别真让我猜着了,你说你才进京多久,怎么就把这边王孙公子们身上的坏毛病全都学了去?你——你自己清楚那姓裴的是什么心思歹毒的脏东西,你要跟他好,小心被他当狗使唤了去,变成第二个宁贵妃!」 李熙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尽管知道自己与宁贵妃不一样,可以暂且不必担心裴怀恩的背叛,却不知该怎么把这些事仔细解释给李恕。 李恕见他没反应,就把眉头皱得更紧了,甚至还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似乎愁极了。 「好得跟,你真是好得很,原本我还不想跟你说,可事到如今,我看我是必须得把事情真相告诉你了。 顿了顿,又走回床边坐下,愁眉苦脸地摸一摸鼻尖。 「六弟——说起宁贵妃,你可知她是怎么没了的?」 「……」 李恕那边话一说完,李熙下意识啊了声,藏在袖里的手指蜷起来。 「是我、是我做的。」因为没想到李恕会忽然问他这个,李熙愣住一下,脑子转的更慢了,没忍住有点困惑地仰起脸,说:「是我让玄鹄从云县带回了元氏,宁贵妃与我有大仇,是宁贵妃将我逼到了绝路,我以为你知道。」 李恕使劲敲他的脑袋。 「就凭你?你算哪根葱?如果没有寿王府那边漏出来的消息,你以为你能这么快就找着元氏?」李恕睁大眼睛说:「再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元氏其实是丽嫔宫里的人,惯听丽嫔使唤的。换句话说,你此番筹谋,实则是沾了丽嫔与李锦的光。」 李熙目露惊讶,说:「五哥,我虽然猜到那元氏身份蹊跷,可也还没查证,你怎么就……」 李恕丝毫没隐瞒,说:「你以为我今天是为什么来见顺妃娘娘?丽嫔宫里出了这么大事,宁贵妃人都没了,难道只有你在查,顺妃娘娘便不要查了么?」 李熙:「……」 好像也是这个理,但…… 李熙沉吟半晌,看样子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李恕把他按住了。 「六弟,你长在边关,哪里知道京都的险恶?」李恕抓着他的手说:「不瞒你说,自从顺妃娘娘把这些全都跟我说了之后,我这一路都在想,我想着呀,你说你之前就被李锦的人跟踪了,结果他现在又借你的手弄出这些来,他——他到底是想把你怎么着?他想干什么呀?」 李熙听得茫然,说:「……没有,没有,其实上次那人还没查出来。」 李恕露出一种仿佛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还查什么呀,肯定是他。」李恕愤愤地说:「哦,我想明白了,这个李锦平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算计深着,没准上次老二那事也是他搞的鬼。」 「先是借宁贵妃和裴怀恩的手除掉老二,再借你手除掉宁贵妃,可不正是死无对证么?那这样看来——」 李恕越说越激动,像是终于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一掌拍上李熙的大腿。 「六弟!」李恕神神秘秘地说:「我想明白了,李锦就是幕后黑手,那个姓裴的一定是李锦的人,他俩合伙拿你当傻子耍呢,保不准最后也要把你弄死了。你、你赶快听我的话,别再和李锦争裴怀恩这口剩饭,你若好这口,五哥另外再挑几个漂亮干净的小太监送给你。」 李熙:「……」 须臾目光对上,作为真幕后黑手,先算计宁贵妃除掉晋王,又撺掇裴怀恩弄死宁贵妃的的李熙张了张唇,头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些许怀疑。 无他,就因为李恕方才所有的推断都很顺,甚至没破绽。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李熙搓着自己被拍疼了的腿,又转头看了眼正趴在桌上睡着的玄鹄,心情复杂道:「……好吧,好吧,五哥,你开心就好。」 第121页 第066章 神医 李恕散财童子的名儿不白担, 探病从不空手。转眼日头已升起来了,闲谈间,李熙半推半就地从李恕那接过一摞新银票, 殷切目送他出门。 临离开前, 李恕回头看李熙的枕头, 皱眉说:「六弟, 你这枕头又高又硬, 凹凸不平的, 枕着恐怕伤脖子, 赶明儿五哥给你换个更好的。」 李熙连忙道谢,说:「多谢五哥, 五哥慢走。」 于是李恕便走了,并未在此多待。 李恕走后,李熙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 玄鹄方才真正清醒,锤着自个脑袋骂了声娘。 玄鹄说:「娘的, 这酒后劲好大。」 再一转头看见李熙,面上有一瞬间的怔愣, 说:「小殿下回来了,小殿下何时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熙疲惫极了, 欲言又止,许久后才说:「……昨夜便回来了,玄鹄,你少饮些酒吧。」 「知道家里人的死让你不痛快, 以至于夜里不喝醉些便睡不着。」李熙很无奈地说:「可你如果再这么喝,往后就算别人喊你去给我收尸, 你都收不到囫囵个的。」 玄鹄闻言默了一瞬,倏地站起来,脚底晃了两晃。 「谁欺负你了!」玄鹄冷声问,声音比刚刚大了好些。 李熙:「……」 话赶话提醒到这份上,李熙实在没办法了,劝又劝不动,又不好说实话,只得先睁眼说瞎话,出言安慰玄鹄道:「没有,没有,没人欺负我,只是夜里做噩梦,故而有此忧虑。」 玄鹄听罢将信将疑地嗯了声,头还有些晕,但是因为清楚李熙的性子,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了。 相顾无言。 良久,却是李熙犹豫再三,当先从枕头底下把那个盛满猫眼石的小匣子拿出来,递给玄鹄说:「不提这个了,玄鹄,你今晚就拿着它去京中最北边那药铺,替我传句话,就说邵小六请他家常年云游在外的祖师爷帮忙治个人,诊金先给这些,不够还有。」 许是李熙把话题转开的太快,玄鹄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但几乎是出于本能,李熙那边话一说完,玄鹄已伸手去接匣,哪想到打开一看,玄鹄眼睛都绿了,一下就把方才所有怀疑都忘了个干净。 「……」 是钱吶!好多的钱吶! 「……先不论治谁。」短暂的沉默后,玄鹄无法抑制地抖着手说:「小殿下哪来这么多钱,莫非是又去问那裴怀……」 李熙不欲与玄鹄在这种事情上多做纠缠,闻言连忙打断他,说:「是五皇兄,这些全是五皇兄给我的,五皇兄今早来找我玩的时候,你还没醒酒。」 玄鹄噎住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红,看着十分容光焕发。 「可这也太多了,请神仙也用不了这么些。」玄鹄边摇头边拨弄这些珠子,心疼地说:「谁的命这么值钱,值得殿下拿这么些上好的猫儿眼去换,好歹留下一些吧。」 李熙听罢就说:「你不明白,就连我也是进了京才知晓,原来京中最北边那铺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医鬼柳四有喊徒弟替他开的,柳四有你没听过么?贵着呢,这点珠子至多也就能让他点个头,后续药钱还得另算,更何况我想请他帮我救的人,还是打小就体弱多病、看了好些大夫也没用的封家独苗——封时誉。」 其实怎么救封家这事,李熙今早想了好久。 李熙想,如今京中各处都有人把守,莫说消息送不出去,就算退一万步讲,让他真把消息送出去了,他人在京都,也很难拦住裴怀恩抬手砍向戎西的刀,是以万万不可如惠妃那般,在一件大概率办不成的事情上浪费心神。 然而换个角度想,封家现在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窘境,全是因为封时誉的病。 据传那封时誉自从十几岁不当心摔下山崖,又碰巧被惠妃救回来后,身上的骨头便没长好。 换句话说,戎西的将士就像狼群,每当老狼王再也举不起守护戎西的枪,他们便要适时选出一只新的头狼来,让他将那里的权力与责任一併继承下去,带领大伙年復一年的镇着戎西。 听说裴怀恩安插在戎西的那几个都是好手,都有希望做这只头狼。 可任谁都清楚,这种希望是在封时誉永远都是个残废的前提下。 因为封时誉自幼便是出了名的智勇过人,一旦重新站起来了,旁人就再也没有胜过他的可能。甚至于到了那时,有封时誉坐镇,就连裴怀恩也很难再算计到他家了。 为防隔墙有耳,李熙对此点到为止,只是轻声说:「那柳四有与舅舅有些交情,更曾帮我配过压制内劲的药,识得我的名。」 顿了顿,狡黠地扬眉。 「所以玄鹄,你此番携这匣猫儿眼去见他,一定别忘记按我接下来的原话说给他听。你就跟他说——你就说我知道他接诊的规矩,也知道那人不合规矩,可他今次如果咬死不肯赚这个钱,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把他当年欺君罔上,帮『祸星』配药那事一股脑捅出去,拉他一块儿倒霉——横竖我现在已经翻身了,我想着父皇就算再恼这件事,也不会因此把我杀了,顶多也就是继续疏远我罢了,至于父皇在盛怒之下,会顺手把哪个冤大头弄死了……」 余下半句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让玄鹄在听见之后,不禁又开始觉得牙疼。 第122页 ……真是造孽啊。 但是造孽归造孽,玄鹄也不傻,脑子只稍微一转便想通了其中缘由,紧接着就小心翼翼地把匣子关上了——一颗珠子也没往外捡。 「小殿下放心,我明白这里面的弯绕和轻重,大夫出城天经地义,更何况传闻中最是神出鬼没的医鬼。」玄鹄这么说着,眼尾余光却依旧牢牢吊着那匣子,拔了丝似的,「我……我会教柳先生出京后先去别处转一圈,然后再往西走,绝不会让他的行踪太过引人注目,以至才到半路就被裴怀恩的人盯上了,白白浪费殿下这匣猫儿眼。」 李熙就点头应了,因为腰太酸,没忍住往外翻了个身,懒懒侧卧着。 「你办事,我放心。」折腾了一大早,李熙已经很是倦怠了,阖眼说:「另外还有元氏那边……昨晚你喊我回,不是说已经查着结果了么?哪边的。」 虽是问句,语气却平淡,仿佛早已在心里确认了答案似的。 果不其然,玄鹄在听见李熙问他后,便把怀里匣子放在桌上,抱拳道:「是,元氏的身份不难查,想来殿下已经猜着她是从寿王府里出来的了,但我眼下要与殿下禀报的,却并非单单只有那个元氏的来歷。」 话音未落,李熙霎时睁眼。 却见玄鹄踌躇片刻,皱眉继续说:「也是赶巧,我昨天把冰戏时跟踪殿下的女人也找着了,就关在殿下先前托我偷偷买的那套新宅子里,只可惜……她的嘴很硬,什么也问不出来。」 第067章 弃子 抓着了, 赶在这个时候——明明前阵子怎么都查不着。 李熙原本想休息,但这消息让他睡不着了。他慢吞吞地坐起来,心中又没来由地生出那种受人愚弄、被人推着往前的错觉。 「是谁?」李熙问。 玄鹄迟疑片刻, 低声说:「是晋王府的一个妾室, 也是黄小嘉的外甥女, 锦玉。」 「先前晋王府被抄, 府里的妾室都被按律收入教坊司, 原本查不出来。可也不知怎么的, 我昨夜运气好, 从城外往回赶的时候,碰巧遇到一个举止可疑的程姓客商。而我因为好奇, 见他一边说着自己是头次进京,一边却又对京中道路表现得十分熟悉,进城后不忙採买和住宿, 反而直奔教坊司去,便也悄悄地追着他去了, 结果竟让我因此顺藤摸瓜,找着了锦玉。」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 说:「怎么,居然这样简单么?听你的描述,倒让我感觉是那商人在故意引你去一般。」 要知道锦玉这女人藏得深, 先前他与裴怀恩两方寻找,几乎是费尽了力气,却无论怎么都一无所获,可见是有人刻意保住了她的。 「原本一切都无迹可寻, 却偏偏在这么简单的地方出差错。」李熙这会有些发烧,他抬手摸了摸额, 迟缓地自言自语着,「如果换成我,我若真的想保她,定会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绝不会派这么个不争气的人去与她接触,可我若想弃她,那么从一开始便会杀了她,又岂能容她在世上多活这么些天……」 玄鹄对此没有评价,只是说:「但我瞧她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对那商人很信任,也对主家很信任,而那商人也是真的想带她出城,若非半路遇见了我,没准就真被他们跑掉了。」 李熙就说:「可问题就在于他们遇见了你——对了,眼下锦玉是抓着了,但那客商呢?」 玄鹄愣了一下,说:「那人的右手在打斗中受了伤,趁夜色逃了,这会约摸已在城外。锦玉原本也想逃,可她功夫太差,被我一把从檐上拽下来,又收走了藏在齿间的毒药。」 李熙不说话了,越发频繁地敲额头。 事情实在是太巧了。李熙想,自从入京后,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这边只要一瞌睡,外面便会有人恰到好处的给他送枕头,并且还送得不早不晚,时机正好,让他能把整个计划中的最后一环,严丝合缝的扣上。 冰戏是如此,钦天监也是如此,仿佛一张无比周密的网。 玄鹄隐约猜着李熙在考虑什么,见状就说:「已经让元氏与锦玉见过,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像是不认识,不过也不排除是在做戏给我看。」 李熙听了就笑,眼神却冰凉。 「谁知道呢,我本来没想法,可听你这么一说,现在心里对此倒有个答案,只是需要印证。」李熙摸了摸怀里的银票,沉声说:「罢了,抓着了就审,审得真一点,狠一点,咱们这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是戏,也要先配合着他们把这齣戏唱完再说。」 玄鹄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审?那女人身上的骨头比顽石还硬。」 李熙就抬头看他,面上因着低烧有些红,沉吟着说:「想办法把那商人的脸画下来。玄鹄,你与十七是老朋友了,尽快替我喊十七来帮忙——记住叫他秘密地来,谁也不要惊动了,我自有办法。」 玄鹄被李熙这话说懵了,错愕地睁大眼。 「……等等,小殿下。」因为没想到李熙会这么说,玄鹄顾不上应承,转而有点生气地反驳道:「下令就下令,好端端怎么骂人呢,我和裴怀恩身边的那个走狗不熟,我俩甚至都没见过几次面!」 话落,李熙随即眼带怜悯地看向玄鹄,再次欲言又止。 「……」 「瞧瞧,要么说让你少喝些酒呢。」良久,迎着玄鹄疑惑不解的目光,李熙从善如流,也暂且将审讯的安排放下,转而嘆息着,一字一顿地问,「……昨晚酒水哪买的?」 第123页 玄鹄啊了一声,整个人的反应因为宿醉有些慢。 「在一个腰细腿长的沽酒娘手上买的,小殿下了解我,知道我这个人没酒活不成。先前那老翁总给我缺斤少两的,我不喜欢他,所以特意换了别的地方买……」 顿了顿,似是在回忆。 「那酒娘人很好,临了还多给我盛了一勺——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熙对玄鹄的天真无言以对,没忍住捂住脸。 沉默。 「……还说什么多给你一勺酒,恐怕是多给你盛了一勺蒙汗药吧。」半晌,李熙双手捂脸,郁郁地说,「我问你,那酒娘叫什么名,你还记着么?」 玄鹄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如梦初醒,紧接着就把后槽牙咬到咯吱响。 「石……七……娘……」玄鹄一拳砸在桌沿,恶狠狠地说:「……竟敢拿老子当猴儿耍!老子跟你没完!」 「……」 - 是夜,月上柳梢。 今年冬天很冷,雪落得格外大。年纪青春的锦玉被沉重镣铐锁在地牢,面颊是不健康的白,鬓髮歪斜着,再也没有花朵一般的娇艷。 地牢被修在一处装饰随意的旧宅内,锦玉已被关在这儿两天了。 关她的人不常来,除去每天按时给她送饭之外,其余时候便鲜少出现,更没有使手段磋磨她。 但…… 孤独的滋味不好受。 尤其是这孤独里,还不可避免地被掺杂进了一些,对于未知的恐惧。 夜已深了,锦玉双手被高高吊起,动弹不得,口也被封着,神色萎靡地跪在一团枯草里。 地牢里没有窗,锦玉无法用太阳和月亮的位置判断时间,只能凭藉自己腹中飢饿的程度,粗略判断出这会太阳大约已经落山了。 时间在黑暗中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如此漫长。 送饭的人很快来了,锦玉识得他,知道他叫玄鹄,一见到他,便下意识地奋力往前扑,挣得头顶锁链叮噹。 玄鹄便照例走进来,帮她解开勒口的棉布条,又拿出塞在她齿间的柔软绸缎。 这些都是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的小把戏。 玄鹄问她:「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么?」 两腮被异物撑得又酸又麻,锦玉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犹豫。 锦玉说:「……我很饿了,先让我吃饭。」 玄鹄利落地帮她开了锁,打开食盒给她看。 「我猜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多爱食甜。」玄鹄低声说,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喏,给你带了些蜜饯果子。」 没有锁链吊着,锦玉脱力地摔在地上,扑起一股难闻的霉味。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可惜了,你还这么年轻——趁我今日心情好,锦玉,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锦玉原本正低头喝水,闻言便抬眼。 「你想干什么?」锦玉冷淡地,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听不懂你的话,我是脱了籍的,我、我已不在教坊司了,无论你是谁,你都不能这样锁着我,我要去官府告你……!」 玄鹄垂首审视着她,看笑话一样。 「没想干什么,先吃饭吧,吃得饱饱的。」玄鹄微微歪着头,用一种堪称阴森的语气,缓慢地说,「锦玉,看在你还这么年轻的份上,今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切都由你说了算,你……当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胁,锦玉听得越发紧张,不敢再抬头看玄鹄的眼睛,但依然嘴硬。 「我、我真的与你没什么话说,我——」 话至此顿住,倏地唿吸一滞。 因为玄鹄已俯身下来,贴着她的耳问:「罢了,没心愿便没心愿吧,倒也让我落个清闲。只是锦玉,被捉这两天,你是真的如方才那般,什么也没往外说吗?」 锦玉勐然转头,就见玄鹄正看着她笑。 玄鹄说:「好姑娘,看你这反应,约摸是真的什么都没说。」 顿了顿,右手不着痕迹地摸去腰间。 「但你是个弱女子,哪能受住他们这些粗人的折腾?你沦落至此,死——也是解脱!」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玄鹄已自腰间拔出了刀。 「饭不好好吃,水也不好好喝,让你做饱死鬼你不做,既然如此,日后就不要去官府告我了,转去地府告我吧。」玄鹄声音冰冷,与此同时,手中利刃已抵向前,就要割破锦玉白嫩纤细的颈子。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锦玉内力不多,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 「不、你不能——你竟要杀我!你们竟真的要杀我!」事到如今,锦玉才是真的有些慌,她色厉内荏地连声喊着,前言不搭后语,「……事情不该是这样!虽然我原本便是该死的,但你不能杀我!至少不能在这时杀我,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谁!」 但玄鹄紧紧抓着她,不让她逃。 「……好姑娘,记住到了地府也别只告我一个人,是小皇爷不信你,要你死,我有什么办法?」玄鹄舔着唇打断她,薄薄一层刀片已划开皮肉,只要再稍微用一丁点的力,便能把底下正勃勃跳着的脉搏割断。 殷红血珠滴落,锦玉茫然地紧皱着眉,只觉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几乎感觉不到痛。 「好姑娘,你——」 第124页 嗖——!!! 千钧之际,忽有利器破空。锦玉冷不防打了个颤,等再回神时,身旁男人已然倒地,心口插着支刚从门口那边射过来的箭。 「……」 「娘的,大晚上的。」下一刻,又有一个玄鹄提着食盒走进来,一脚踹在这尸体的屁股上,不耐烦骂道:「啧,灭口不挑时候便罢了,话还这么多,聊这么久也没聊到主家是谁,晦气。」 再踹一脚,眉头拧起来继续骂,说:「废物,噁心人的坏东西。」 第068章 唱词 玄鹄把那男人的「面皮」揭下来, 意料之中的,是程老闆。 锦玉仓皇低头,手指搭在颈侧, 目光落在程老闆皮肤光滑的右手手背, 眸底幽深。 时机到了, 戏台搭好了, 程老闆的右手该有伤。 「……」 - 地牢内潮湿, 李熙侧身隐在门外, 看玄鹄步步紧逼, 故意压低声音吓锦玉,说:「你的主家要杀你, 若不是我,你这时就死了。」 玄鹄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但配合这种刻意露了破绽的残局, 却是正好。 换句话言之,李熙之所以会喊十七来陪他演这种蹩脚的戏码, 就是为了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测。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巧到李熙觉得锦玉应该是个死士。 而作为死士, 必然就要有随身携带的任务,比方说——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幕后黑手的名字, 说给他这颗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听。 毕竟按照玄鹄的说法,那程老闆在打斗时伤了手。十七若要扮他,除了在脸皮上下功夫之外,手背处的细节也不可忽视。 然, 以十七的本事,不论是高矮胖瘦, 还是男女老幼都信手拈来,若非有人叮嘱,又怎么可能独独落了手背上这处伤。 所以十七摆明了就是故意的。 只因李熙教他把这戏演真,又要他给锦玉留下一个足以看清真相的契机,以便用来试探锦玉的真实身份。 开场的锣已敲起来了,但刺客是假的。李熙想。 如果锦玉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信任主家,那么在她看穿这一切后,她必然会选择继续沉默下去。 可如果她是个早已备好了供词的死士,眼下时机已成熟,她知道李熙在听,而她在惊吓过后,头脑混沌,正是「背叛主家」的大好时机。 聪明人是很好对付的,因为聪明人往往会习惯性的把别人当傻子。 正如现在这个锦玉,在看清十七的右手手背后,大概率会下意识把此处当成他们没能料到的疏漏,而非有心为之。 退一万步说,就算锦玉真装作自己被吓破了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么也好办,只需听听她最后咬出来的人是谁,便可迅速分辨真假。 因为锦玉是谁的人不好查,不是谁的人却好查。这么些天过去,别的不清楚,但李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锦玉至少一定不会是…… 「……是寿王殿下,我是寿王殿下的人,不止有我,其实连那裴怀恩,也是寿王殿下的人,你们都被骗了。」 蓦地,李熙向前迈步,听见锦玉低着头,隐忍地说:「是……是寿王殿下,是寿王殿下!全是寿王殿下教我做的……!你们有本事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不去找他?」 「你们不是要真相么,好,我这便告诉你们真相。」 血腥味蔓延。果如李熙先前预料的那般,锦玉不再看地上倒着的「程老闆」,转而抬起头来,咬唇说:「殿下……殿下救过我的命,出钱替我父下葬,是我的天。」 「其实自打你们进京起,殿下便开始派人跟着你们了。实话与你们说吧,你们的脚程和调查速度都太慢,冰戏那日如此,此次云县之行亦如此,若非有殿下在,你们其实什么也办不成,你们……你们办不成。」 锦玉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正在细细感受活着的滋味。 玄鹄便问她:「为何要帮我们。」 锦玉闻言便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葱白指尖点在唇上。 「因为、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锦玉嗓音沙哑,笑声说:「仔细算下来,一切纷争皆是自你家主子回京后才发生。但……晋王与齐王的风头太盛,光是倒了,我家主人又怎么能安心?而放眼在这世上,最恨他们两个的,该是谁呢?」 话直此顿住,锦玉耸着肩膀咳嗽两声,伸手去拿玄鹄放在地上的水碗。 连日休息不好,锦玉这会已经很虚弱。 李熙听不下去了,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但锦玉对此恍若未闻,仿佛忽然陷入了一种神思混沌的古怪状态中,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翻腕捻出一朵兰花儿来。 入教坊司这些天,她学会了唱曲儿。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哀怨的小调儿转瞬飘荡在地牢中,如同夜半鬼魅,却又在唱到第二句时,戛然而止。 锦玉勐的抬头看向玄鹄,说:「后天,便是除夕。」 锦玉说:「按理说,主人是我的天,主人要我死,我便该死,可我实在不甘心啊,我总盼着主人能信我,能救我出去。」 「……也罢。」 锦玉满足地笑着,笑声渐渐变得很轻,很碎,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 「也罢。」锦玉说:「我既然因着这份不甘心,背叛了主人,我便该死了,可你们就算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你们跑不掉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我先走一步,去奈何桥头等、等你们来。」 第125页 玄鹄愣住一下,慌忙上前掰锦玉的下巴,却见她齿间含血,已没了气息。 原来锦玉方才咳出来的,是血,装作低头喝水往下压的,也是血。 只收走藏在嘴里的毒药有什么用?锦玉的指甲里也有毒……这女人全身上下都藏着毒,随时准备自尽。 而现如今,她的任务完成了,她该死了。她可以被看作是因背叛了主人,心怀愧疚才死了,也可以被看作是了无遗憾地死了,总之她现在用她的死,为这场荒唐的闹剧收了尾。 落针可闻。 锦玉死后没有摔倒,而是就那么安静地跪坐着,像一只引颈待戮的,柔顺又可怜的羔羊。直到乌黑的血滴到脸上,躺在地上的十七忽然暴起,一把撕下黏在脸上的第二层脸皮,扭头沖玄鹄大骂道:「可恨!踹我的时候挺有力气,反应也挺快,怎么就看不出她要死了!怎么就不去拦她?现在倒好了,咱们甚至连话都还没问完!」 什么叫后天便是除夕,什么叫你们一个都跑不掉?锦玉话里的这些细碎信息,他们听不懂。 玄鹄对此也很懊恼,但是嘴硬说:「你反应快,你反应比神仙还快,你那么有眼力见儿,刚刚如果真看出了她用毒,怎么不诈尸拦她?」 十七就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以为你会拦,所以才没动?」 再一转头,见着李熙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顿时双双漏气,忐忑地低了头。 「小殿下……」 十七说到底不是李熙的人,此刻没开口。倒是玄鹄先惭愧地搓着手告了声罪,目光在李熙和已经死去的锦玉之间来回梭巡,面带犹豫。 李熙的脸色很不好,知道玄鹄在担心什么,便说:「死便死了,也不必再问了,因为我已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我……实在有些不愿听到这个结果。」 说着又抚到心口。 李熙摸到那里硬硬的,揣着李恕前两日送给他的银票——他原本以为,他错觉自己真能有一个兄弟。 「救她性命,替她父下葬,是她的天……呵,不过就是些挟恩图报,哄她在事成后下决心自裁,让我死无对证的小把戏。」 良久,李熙走上前去,眼带怜悯地望着锦玉,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着,「傻姑娘,那人有万贯钱财,于那人而言,救你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怎么就能让你傻傻地牢记至今,甚至捨得用你自己的命,来为我设这个局?由此可见,做人太知恩图报也不大好。」 顿了顿,伸手抚过锦玉那双没能闭合的眼,又紧接着有点自相矛盾地说:「可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你想做个好人,你有什么错呢。」 十七和玄鹄都没开口,十七安静地垂着眼,似是若有所思,玄鹄则使劲抹了把脸,皱眉蹲下来。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昭然若揭,因为他们在来时便已悄悄调查清楚,锦玉其实绝非什么寿王府的人。 再往坦白些讲,锦玉今日咬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咬寿王。因为她一旦咬了寿王,便会与另一个人的旁敲侧击合上,彻底坐实另一个人的嫌疑。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在这牢里踱了两步,忽然说:「李恕……我的好五哥,自从我回京,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打消我的怀疑,还处处帮我。若非此次阴差阳错,使他因为心急,早上没忍住与我多说了那两句,漏了馅儿,恐怕我还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了。」 天家不养废物,能将生意做到遍地开花,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受气包? 所以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他先前的注意力不在李恕身上,又见李恕出身卑微,几乎无缘皇位,是以才会对李恕这个人放松警惕,以为对方只是活得通透,故而才会摆出一副兄长架子来,对他时时劝诫提点,不想他跟着卷进这些腌臜的权势争斗之中。 可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李恕确实是将他看作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虽略有小智,却也只能任由裴怀恩摆布威胁的废人,却不是真的要救他。 而这些盘算的起因,是李恕如所有人一样,都先入为主的轻看了他。 李恕劝他,是要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不着痕迹地摘除嫌疑,以便日后拉拢他。李恕用锦玉的命来做这个局骗他,则是为了将计就计,让他适时与裴怀恩离心,把他变成一条不能被替代的,合格的,能顺理成章咬死寿王与裴怀恩的狗,彻底替自己扫除一切障碍。 而眼下,戏已落幕了。 李恕要他做证人,为此不惜帮他做了很多事。若他真是个心思简单,不慎被仇恨蒙蔽双眼,耳根又软的人,今日之后,有锦玉的证词在,再加上李恕先前状似不经意的许多挑拨,他便会对裴怀恩起疑,认为裴怀恩果真是寿王的人,也是寿王在教裴怀恩利用他手,步步为营地除去自己同胞兄弟,最后再把他推出去做那个替罪羊。 其实李恕的这些筹谋都没错,李恕没有走差任何一步棋——先借裴怀恩之手幽禁晋王,再借他手逼死宁贵妃,使齐王病来如山倒,自此再也无心朝事,最后哄他这颗可怜的小白菜帮忙作证,将裴怀恩和剩下的寿王一併咬死。如此一来,他因为「性情懦弱」,更因为就此被迫归于李恕一党,视李恕为手足至亲与救命稻草,自然不会再与李恕争,而淮王因为血统问题,也会理所应当地被承干帝排除在外…… 第126页 李恕甚至比所有人都更聪明些,知道裴怀恩是头养不熟的狼,所以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把裴怀恩连同老二老三还有老四一併除去,从没想过同裴怀恩联手。 可问题就在于,李恕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但他李熙却偏偏有着自己的算计,并非真的无能,甚至在他与裴怀恩之间,表面看似是裴怀恩拿主意,实际却全是他在背后给裴怀恩提出的建议——这也导致了李恕原本想扣在裴怀恩与寿王身上的这些锅,其实都与他李熙脱不了干系。 在「罪魁祸首」之一面前设计咬出其他的罪魁祸首来,此事听来未免可笑。这点李恕没看清,故而也使自己莫名其妙地落了下风,让那些原本该很有用的挑唆之言,忽然变成了暴露自身的最有力证据。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锦玉不知道今日被他喊来装程老闆的这个人,实则是裴怀恩豢养的一个暗卫,所以才敢眼也不眨地对他说这些谎话。 至于其他的,至于李恕这次想让他帮忙做什么证…… 思索间,李熙攥紧了拳,骤然转身看向十七,满身冷汗道:「……快!快去提醒你家督主派人守住晋王府和齐王府,快去!李恕马上就要对他们下手,也要对四皇兄下手了!」 第069章 虎崽 有十七传话, 两个人约在先前闹鬼的宅子里秘密见了面,裴怀恩几乎没犹豫,立刻派人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查探情况。 夜越发深了。 等待消息传回的空档, 裴怀恩给李熙倒了茶, 笑眯眯地说:「小殿下消息灵通, 什么人都能被你抓到了。」 李熙闷闷地缩在软榻, 闻言就说:「有人要我听, 我就算捂住耳朵, 也是消息灵通的。」 裴怀恩看出李熙兴致不高, 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小殿下,别耍孩子脾气, 也别沖我摆脸色。」裴怀恩走过去,哄他说:「你生在皇家,怎么还顾念这点可笑的兄弟情。」 李熙没开口, 但识趣地往里挪了点,给裴怀恩让出来坐的地方。 宅子里安静, 裴怀恩坐下之后,很快便觉得没趣了, 他捡起杯子餵李熙喝茶,李熙扭头不肯喝,他就掐住李熙的下巴, 硬往人家嘴里灌。 「才精神起来没两天,怎么又蔫了。」裴怀恩皱着眉,很不满地说:「那李恕算个什么东西,迟早也要被我杀了, 你这会对着个死人可惜什么,晦气。」 李熙躲避不开, 被裴怀恩手里这盏热茶烫得嘴角发红,一下从软榻里弹起来。 「活了,活了,我活了,别再闹我了。」李熙被烫得龇牙咧嘴吐舌头,哈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怀恩说:「当着我的面,三番五次要杀我全家,难道我全家里没我吗?裴怀恩,你如果实在不会安慰人,往后就还是别再开这个尊口。」 裴怀恩低笑了声,抬首看一眼李熙被茶水浸湿的衣裳前襟,伸手把人抓回来,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 裴怀恩说:「不管怎么,小殿下能在查到这些后,毫无保留地跑过来找我,我很高兴。」 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 是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裴怀恩威胁控制了他,恐怕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出神间,裴怀恩已凑过来。 裴怀恩变脸如翻书,蜷指揉李熙被烫红的唇,说:「旁人不可信,一切都有我在,小殿下往后可以再多依赖我一些,我很乐意为小殿下效劳。」 听啊,多令人动心的哄骗。 舌头有些麻。许是一夜没休息好,真的累了,又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李熙这回没再跳起来反驳。 屋内烛色暖黄,一片寂静中,李熙闷不吭声地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裴怀恩怀里,皱着鼻子拱了裴怀恩两下,像头妄图从猎人身上寻求安全感的虎崽。 「我不说话,不是因为觉得可惜。」李熙嘴硬地说,「我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从前眼瞎,竟险些真被他骗过去了,明明、明明若仔细想来——」 若仔细想来,李恕有好几回都表现得不太对劲。 天家无血亲这道理,李熙懂,可他十六年长在边关,又有两年流落敌国——他从没真的直面过这些。 「我不是没怀疑过他,我怀疑过他好几次。就说中秋那晚,我跪在殿外看得清楚,当时想要走过来扶我,却因为顾忌着父皇还在,最终没敢伸手的,其实是我那个传闻中脾气温和的大皇兄李琢,而非他李恕。」 可是不久之后,李恕在街上见着他,对他说的却是自己想扶,言语间全是亲近,丝毫不见中秋夜里的冷淡。 「还有他总劝我别跟你好,劝我别往上看,后来更是把我比作宁贵妃,直言让我记着宁贵妃的下场。」李熙低声喃喃,仿若在回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不简单,他的眼界和财富,让他一点也不像个草包,可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说辞,觉着他虽然可能也有自己的算计,却是真的为我好——就因为他不讨厌我身上背着的祸星名声,依旧愿意跟我玩——他这点让我想起从前的阿兄。」 从前邵毅轩没死,邵晏宁也还没去东边挑大樑时,邵晏宁就总爱这么逗他玩,隔三差五就拿两样新鲜玩意来哄他,陪着他一块闯祸,也一块挨骂。 「李恕前两天还说我的枕头硬,要给我换新的,现在想来,他是看见我枕头底下藏着你的东西了。」 第127页 李熙越说声音越低,末了仰起脸,眼底带点化不开的迷茫。 「厂公。」李熙轻声问:「你相信有人能不问回报地对你好么?」 裴怀恩没回答,但答案显然已全写在脸上了,就差开口骂李熙是蠢货,竟然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 和李熙那种野马脱缰似的野蛮生长不同,裴怀恩活了二十七年,除了在他七岁前便含冤死去的双亲,余下的人帮他捧他,皆是对他有所求,这点在他落魄时如此,在他风光起来后亦如此。 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增援的暗卫还没回。裴怀恩沉默很久,顺势把李熙揽紧些,有一搭没一搭揉着怀里人的后颈。 「睡一觉吧,在我怀里睡一觉,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裴怀恩语气平淡地对李熙说:「小殿下不信别人,总该信我吧,毕竟我可没有不问你要回报。」 李熙没来由地笑出来。 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都像讽刺。 不过么,话糙理不糙,或许也正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有所求,也在心里都确信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所以才能如眼下这般,毫无忌惮的互相「信任」着。 李熙这么想着,便凑过去舔了舔裴怀恩的唇,舌尖卷着刮过去,吐息滚烫。 裴怀恩身上没那物,做事全凭心情,自然不会被李熙这点小动作闹得情动,但他知道这是李熙在向他主动表示友好,就像外头那些流浪的小猫崽子,在小心翼翼吃掉他给的果子之后,总会亲昵舔舔他的手指。 所以裴怀恩把李熙抱得更紧些,瞭然地问:「是不是睡不着?」 李熙就点头。 「父皇大约熬不过明年冬天,很多人在观望。」李熙斟酌着说:「我自大沧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屯粮,我……总之长澹现在不能乱,老二和老三更不能一块没了,因为这会令父皇的病情加重,减少我们的准备时间,是以、是以他们俩平安的消息一刻没传来,我便一刻难眠。」 裴怀恩听了,没忍住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这么以大局为重?」裴怀恩好整以暇地问,「那先前又是谁在怪我对晋王下手轻了?」 李熙瞪了裴怀恩一眼。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顾报仇,一时疏忽,低估了老二在父皇心里的分量。」李熙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冷声说:「老二害死了舅舅,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却不要他在此刻死得这么稀里煳涂,他若在此刻死了,父皇怕也活不成。」 能在亲眼见着李征带兵逼宫后,依旧让他全身而退,事后虽在盛怒之下,削了李征头顶的王爷封号,却又从不避讳旁人在自己面前称李征为殿下,这桩桩件件,有哪样不在对外透露出承干帝有多爱重李征这个儿子? 裴怀恩明白李熙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再逗他,而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我的人动作快。」裴怀恩说,眼睛瞄着门口的方向,「小殿下得了消息就来寻我,路上也没耽搁,不会出事的。」 顿了顿,余光瞧见李熙还是有点蔫,又忽的把话锋一转,含笑道:「可是话说回来,小殿下此次审锦玉,竟然一点也没把她的挑拨听进耳里,却是叫我意外了。」 若说李恕是因为吃了想当然的亏,不知他与李熙早有合意,方才事倍功半,可李恕有一点没说错,那便是宁贵妃的下场悽惨。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暗了暗。 「世人皆知我这个人是虎狼心性,与我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裴怀恩把李熙抱到自己腿上来坐,托着他颠了颠,笑说:「眼下我为了小殿下,害贵妃香消玉殒,来日难保不会再为了别的什么人,让小殿下也死得很惨……小殿下不怕么?」 李熙便摇了摇头,说:「不怕了。」 裴怀恩面上略略一僵,听得清楚,知道李熙口中答的是「不怕了」,而非「不怕」。 裴怀恩对此感到很稀奇,又问:「这么说就是怕过。」 李熙诚实地点头,但是说:「当然害怕过,尤其是在刚回来那会,可现在不怕了,因为知道你不会弃我而选别人……因为除了我,再也没人能给你这么多,哄得你这么快活。」 裴怀恩当即失笑,抬手揉了把李熙的脑袋。 「殿下这般可爱,倒让我想起团团那只虎崽来。」裴怀恩说,「那崽子从小就很会卖乖讨赏,每回见我高兴,总要缠着我拱个不停。」 李熙抿着唇不反驳,只管闷头往裴怀恩怀里撞,阖眼说:「……我只知道李恕日后与我翻了脸,就不会再给我钱了,我很伤心。」 「……」 话音未落,裴怀恩顿时笑的更开心了,他并指捻着李熙耳垂,正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下一刻,裴怀恩与李熙对视一眼,双双从软榻里起身。 「如何了?」裴怀恩出声问。 话落,门外那十几个人整齐跪下,为首一人沉默片刻,抱拳道:「……督主,外面果然出事了。」 「我们在得了督主的命令后,立刻分成两路,我们……」 「齐王救下来了,只可惜晋王殿下那边,我们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等我们、等我们赶到时,那些刺客都已被晋王殿下杀了,而晋王殿下也因此重伤,陷入了昏迷之中,眼下生死未知。」 第128页 第070章 大树 齐王无碍, 晋王伤了。 良久,裴怀恩垂手静立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微微歪过点头。 裴怀恩说:「你进来。」 于是那人胆战心惊地低着头进门, 须臾又再跪下, 重重叩首道:「督主饶命。」 人人都知裴怀恩残忍阴鸷, 不好伺候。 汗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叩首之人不敢起身, 他肩膀伏低, 入眼是一双做工上好的锦靴。 但是下一刻,这锦靴便踩上了他的背。 裴怀恩眼里冷淡, 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亮之前,若他二人中有谁出了事, 定将你剥皮拆骨?」 无人敢开口。 生死攸关之际,却见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李熙走上前, 用小拇指轻轻勾裴怀恩的手指。 借着衣袖遮掩,李熙暖白色的手指灵巧如蛇, 一点一点摩挲穿过裴怀恩指间,与他掌心贴着,指尖点到裴怀恩冰凉紧绷的手背。 「别发这么大火, 吓着我了。」李熙垂眼看地上跪着那人,虽然面上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但在这样的角度,却令他那张小菩萨脸莫名生出几分慈悲态。 裴怀恩转头看他, 眉眼柔和下来,但是说:「不怪我恼, 才和小殿下夸过他们这些人好用,转头便出了事——我这张脸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李熙听了就笑,眉眼弯弯地摇头说:「可是厂公,你知道我最怕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眼下除夕将近,你若要动怒,再把我吓的如上回那般生了病,没个十天半月的,可治不好。」 裴怀恩不置可否,抬了靴。 李熙得着机会,就对那人说:「还不下去。」 如蒙大赦。 裴怀恩眯起眼,有点不高兴地看着这十几人利落退下,半晌才说:「……把收买人心的小伎俩玩到我这来了,小殿下如果觉着身边人手不够,我把他们拨给你。」 裴怀恩养出来的人是烫手山芋,收下不是助力,而是监视,李熙自然不能接这个茬,所以连忙摇头。 「厂公,我不是有意救他们,只是不愿殃及无辜,因为今夜受了伤的人不对。」李熙捏一下裴怀恩的手指,说:「我适才在想,老二是从沙场上锻出来的钢筋铁骨,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他若有心抵挡,就是赤手空拳,也不该伤的这么重。」 裴怀恩就说:「但也不排除那些刺客提前对他用了药。」 李熙打断他,说:「但他将那些刺客全杀了,他还有力气在,不似中毒。」 裴怀恩沉吟不语。 却听李熙继续说:「厂公,我知许多人爱双管齐下,用毒,也派杀手,可我也知谋害皇嗣是死罪,因此若换了我,如果是在确认毒药能被送到他嘴里的前提下,我定要见血封喉,一击必杀,绝不会另外再派其他的人证去,徒生事端——活人总是很不可靠的。」 余下的话没说,但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 传闻承干帝的曾祖建元帝就是被人用毒暗伤,以致年纪轻轻便损及根本,没能活过三十岁,自那之后,宫里以及各王府中的吃穿用度,来去一律都要细查。换句话说,自建元帝之后,再想对他们李氏子孙投毒已难于登天。 裴怀恩便说:「毒不好下,照你这样说,用毒的关卡太多,事后盘查起来也会有牵连,确实不比直接派几个信得过的死士去杀他更简单。可……这药会否是被那些刺客随身携带着,趁其不备才用了,毕竟我从前懒得应付时,也会……」 李熙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可能,老二的戒心本就很重,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李熙迟疑半刻,隐晦地提醒裴怀恩,说:「厂公要用迷香,可以想想从前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勉强做成,据我所知,就算效果最好的迷香,也要在一定距离内才会起作用,然而老二如今被关着,本就已是惊弓之鸟,夜不能寐,那些东西压根就没机会用在他身上——除非是他自己想用。」 裴怀恩没再反驳了,他脸色铁青,眉间颇有几分李熙若再在此事上多言一句,便即刻把他掐死的狠厉。 「李熙。」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世人都言成王败寇,你若有本事,往后大可也在我身上试试那些最好的迷香,甚至是你的见血封喉。」 李熙噎住一下,只觉有点啼笑皆非。 猝不及防的,手骨都要被捏碎了。李熙眉头紧锁,心道跟这姓裴的说话可真费劲,每一句都得斟酌。 「……可是厂公,我真的没有在讥讽你。」眼见着裴怀恩要发怒,李熙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外抽,面上忽而变得畏惧,软软地说: 「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该去晋王府看看,看过之后再做打算,而非简单粗暴的将此事草草遮掩过去,在除夕宴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 晋王果然伤的很重。 裴怀恩听从了李熙的建议,在得到消息后,便迅速带李熙赶去晋王府。 考虑到承干帝虽然摘了晋王的封号和兵权,却还认他这个儿子,晋王和齐王遇刺的消息暂且都被按下来。 刺客没有抓到活口,毕竟李恕为了把戏做的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些刺客身上做文章,那样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另外就是齐王虽然没晋王伤的重,可也受到惊吓,原本守在晋王府的十七得知裴怀恩要来后,便放心地转去齐王府善后了。 第129页 此时天色渐亮,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下了轿,在抬脚迈过晋王府的高门槛时,忽然说:「若我没猜错的话,按照李恕的打算,此次行刺的物证都该被藏在寿王府,而证人不能是任何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必须得是我这个局外人,因为只有局外人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才可信。」 裴怀恩深以为然,点头说:「是了,若你昨夜真对我起疑,或者说……若你昨夜虽然猜到事情原委,却仍对我有了剷除之心,不来寻我,使我毫无防备,那么在事发之后,这场闹剧便一定会闹到皇上面前去,之后再经你口,祸引寿王府,引得皇上派人去查,届时寿王当百口莫辩,而我也一定受牵连。」 李熙听罢就笑,垂着眼半真半假地说:「厂公多虑了,自舅舅去后,再没有比你与我更亲近的人了,只要你待我好,我定不会与你离心。」 顿了顿,似是在赞嘆。 「不过么,京中两位皇嗣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接连被刺,也是多亏厂公的本事够大,才能在那李恕有意散播谣言的情况下,没让一丁点的消息漏出去。」 裴怀恩闻言脚底一顿,不耐烦地睨过来,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李熙就摇头,面上无辜极了。 「在夸你呀。」李熙眨眼说:「从前听说厂公的势力早已遍布各处,凡人或事,只有厂公想让父皇看见的,父皇才能看见。我原本还不信,今日却是真的涨了见识。」 说着就又去牵裴怀恩的手,带几分恰到好处的依赖。 「厂公这样厉害,倒让我觉着更安心了。」李熙微微地笑着,说:「厂公是我的大树,就像当年的舅舅一样,可令我依靠。」 裴怀恩的眉头皱起来,欲言又止。 然而恰在此时,有人低着头快步走过来,没留神一头撞在裴怀恩身上,连忙跪下来吚吚呜呜的告罪。 李熙有些诧异,把手从裴怀恩的袖里抽出来,蜷指摸了摸自己拇指上的血玉扳指。 裴怀恩此刻心情不错,被撞也没恼,随意地挥手放人离开,但李熙眼睛尖,立刻认出了这会撞人的是谁,没忍住转头看向裴怀恩。 李熙望着来人离去的背影,疑惑道:「这怎么……他的年纪和舌头、他、他是你与我说过的那个御医?」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 「正是他。我前阵子把他从御医院弄出来,一直关在别处,后来觉着没意思了,就干脆让他住进这里来……反正他说不出话,也不敢在李征面前随意写字,他比任何人都爱护李征,生怕李征知道什么。」裴怀恩面上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态说,「再说他医术很好,眼下李征受了伤,让他来治,他一定会尽心,倒也省去我四处找大夫的麻烦。」 李熙哦了一声,眼神却依然黏在那人离开的方向。 李熙说:「他看起来好怕你,方才见了你,竟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裴怀恩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说:「天底下怕我的人多了,比他更害怕我的人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在我面前腿软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他表现出来的这点慌张又算得什么?再说我当时为了保险,曾下令让人割掉他的舌头,他疼过了,怕我才是应当的。」 李熙将信将疑地点头,心中仍存疑虑,只觉这裴怀恩是在高处站得太久,早已摸不准底下那些小人物的异常之处。 但李熙没再继续往下问,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怀恩进了门,隔着一张小桌,遥遥望向正睡在屋子里面的晋王。 第071章 疏漏 众所周知, 晋王府如今虽然被摘了牌,伺候的人少了,满府金银也被查抄, 但因为顾虑着承干帝的心意, 在惠妃与昭平公主尚还风光时, 大家对府内主人的称唿并未改变, 面上依旧愿意称其为殿下, 称其髮妻为王妃娘娘, 平日就是不当心提到了, 也会随口说是晋王殿下又如何如何。 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约束不到裴怀恩。 还有一日便是除夕,晋王身上的伤没作假。裴怀恩往前走, 见晋王果真如他的暗卫所言,下腹部和胸部右侧皆有剑伤,伤口细而窄, 确实能与那些刺客手中的兵器对得上。 经过这么多天的幽禁,晋王变得比从前沉稳不少, 他没有真睡,听见脚步声便睁眼, 笑声说:「……怀恩啊,好久不见,我知你一定会来。」 裴怀恩唇线紧抿, 又往前走近些,任由床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漆黑且深不见底,就像他七岁后毫无光亮的那些年。 裴怀恩说:「伤在右胸与下腹, 看似兇险万分,却不致命。李征, 你果然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你……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晋王没回答,转头往裴怀恩身后看了一眼。 李熙抓着裴怀恩的衣袖往后躲,露出小半张脸,神情畏惧。 晋王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说:「还以为你会带老三来。不过怀恩啊,我和老三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挑来挑去,结果就挑出这个小崽子来——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裴怀恩懒得与他寒暄,面上也没有了从前那种不得已的克制,而是继续单刀直入地问:「李征,我想不通,你这里的一切吃穿用度、侍候僕从,我没有一样不在查,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晋王这时还是看着李熙,甚至心情颇好的朝李熙招了招手。 第130页 「告诉你也没什么,横竖以后也再用不着往外传什么消息了。」晋王声音嘶哑,说话时带着些肺部被伤到了的气声,时轻时重,「被你派过来看顾我饮食的那个老大夫,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了,知道他原本是御医院的御医。」 裴怀恩眉头紧锁,说:「夏炳?」 晋王艰难点头。 「我不知他是怎么得罪了你,以至于让你要割了他的舌头,把他弄到我府里来做这种苦差,可你这样做,反倒是在无意中帮了我大忙。」 晋王边说边咳,但他不在意,只是随手抹净嘴角的血沫,像头打不死的狼。 「我自小就认得他,知道他受过母妃的恩惠,也愿意帮助我,便教他把写了字的绢布放进不到一指宽的竹筒,再把它们牵着鱼线吞进肚里,然后趁外出採买药材时,通过药铺掌柜与母妃把外面的消息换来……反正他嘴里的舌头已经被你割了么,他平素常闭口,是以你们就算再仔细搜他的身,也见不到他含在齿间的鱼线。」 裴怀恩闻言有些诧异,没忍住回头看了李熙一眼,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难怪你最近常生病,忽然就从一头铁打的老虎,变得弱不禁风了——我还当你是因为一步踏错,忧思成疾。」 晋王听得又笑起来,笑声虚弱,但很畅快。 「不过就是些能让他顺利出去的小把戏,怀恩啊,你就是再谨慎,也不能回回都派人盯着他去药铺上茅房不是?」晋王说着闭上眼,唿吸有些细碎,免不得犹自顿住缓了片刻,方才又说道,「再者、再者我为了把这事做成,三回里只有一回让他带着消息出去,真假掺杂着,更别提母妃那边也在配合,就算实际上已经与我取得了联繫,也要故意让你在别处拦着她好几次,哄你放松警惕……」 裴怀恩瞭然地点头,随即接过晋王的话,咬牙说:「……所以其实是惠妃查着了有刺客要来,教你这样做的,是么?」 晋王胸口疼痛,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他那样平静地躺在那,面上戏嚯唿之欲出。 常言都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王不是傻子,换句话说,他或许会在最初因着多疑走进裴怀恩精心为他设下的圈套,但在清醒之后,便能从底下这些人对待他的态度中,慢慢想明白邵家军在承干帝心里真正的位置,以及他自己在承干帝心里的位置。 如此简单的疏漏就摆在眼前,裴怀恩怒极反笑,头回觉着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爱看热闹,更不该只因一时兴起,便把夏炳那个麻烦毫无顾忌地塞进晋王府。 这个可恨的惠妃,他已对她百般提防……! 还有这个李征,从前只知这人鲁莽,怎么鬼门关里走一遭,反倒让其变得聪明许多,竟还学会了装病…… 此刻时候尚早,送饭的人还没有来。裴怀恩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觉头疼得很,早起时的那点飢饿感,也全变作了遭人耍弄欺骗的噁心与懊恼,令他在盛怒之时腹里翻搅,止不住的胃疼。 要怪就怪他所有的筹谋都太顺利——他等了太多年,他太大意了,他已经快等不及了。 李熙恰在此时抓着了他的手,探头插话道:「二皇兄,你做这许多,是不是想顺势让父皇解开对你的禁足?」 还是平常那种糯糯的调子,像刚熬化的麦芽,又绵又软,小心翼翼地牵着丝,令人不忍苛责。 裴怀恩与晋王听罢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他。 但晋王并没把注意力放在李熙身上太久,很快便又重新看回了裴怀恩。 无论何时何地,晋王从没把李熙放在眼里过,但他却破天荒的对裴怀恩放低身段,软了语气说:「是,六弟说的是,既然大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与你们隐瞒。怀恩啊,我实话与你说,事到如今,你往后要选谁,要与谁一起都与我无关,你的事我不会再管,只盼你能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帮我一把。」 顿了顿,又连声咳嗽起来,脸色在剧烈的疼痛中变得苍白,神智却清楚。 「我知这次是谁要杀我,可我不计较,也不想再与你们争。」晋王沉重地喘息着,阖眼说:「料想冰戏过后,父皇一定不会再立我为储君,可我不愿余生都被困在此,所以怀恩啊,你就看在是我将你送进了司礼监,使你自此风光无限的份上,快些点头放我重伤的消息传出去,放它传进父皇的耳朵,让父皇遣我出京吧。」 再顿了顿,似是疲惫极了。 「怀恩啊。」晋王说:「你不要太小看我母妃,只要你帮我,我自然还有别的好处给你。」 明明是些迫不得已的恳求,经晋王之口说出来,却总隐隐带着些命令的味道。 对峙。 良久,裴怀恩安静听着,面色愈冷。 是了,晋王现在之所以能把这些话说的这么理所应当,是因为打心底认为自己从前对他好,认为他们有情分,甚至认为他恩将仇报。裴怀恩想。 将他从一个泥潭捞进另一个泥潭,教他武艺音律,赠他衣裳吃穿,再费心把他调教成这样的一身媚骨,然后拱手送给皇帝,让他做晋王府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只眼睛——这便是主子施捨给奴才的一点好,就如李恕之于锦玉。 从始至终,纵使这些帮助并非是出于善意,而是另有目的,可在主子们心中,奴才们却依旧该对他们感恩戴德,该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榨干最后一滴血。 第131页 裴怀恩想到这里,眉间更阴沉,却是笑了。 李熙沉默很久,在旁悄悄捏他的手指,担忧地喊他,说:「厂公……」 李熙知道裴怀恩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或许是因为隐忍得太久,以至于让裴怀恩在面对他们这些李氏子孙时,一旦身处优势,便很容易陷入那种不记得失,百无禁忌的疯狂中,而他从前也是因为看准了这点,才能成功算计到裴怀恩。 可李熙此刻却很害怕,怕裴怀恩会因为一时恼怒,在这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令他不得不跟着身陷囫囵——譬如失手将晋王杀了。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时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是一把将手从他的指间抽出,垂首笑得残忍。 「……放你出去?」 裴怀恩微微眯眼,用一种近乎甜腻的语气,慢吞吞地对晋王说:「李征,放你出去就等于是放虎归山,你未免太轻看我了。是,眼下木已成舟,我知皇上一定不会再立你,可当皇上百年之后,你又会如何?你当我是傻的么?」 晋王还欲再开口,但裴怀恩的手指,已经重重碾进了他的伤口里。 须臾有血水渗出,粘稠、污秽。 「李征,我知你心高气傲,一心想攀去最高处,可我偏要把你关在这里,把你关在这小小的皇城一角,直到你死,无论你向我提出什么诱人的条件。」裴怀恩笑意阴森地说:「再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么?不——你不再是了!现如今,你已经不配再跟我谈条件,因为你不过就只是个可怜的……」 「啪!」 倏地有一盏热茶落地,瓷片四碎。裴怀恩循声望去,住了口,却见李熙抬手摸了摸耳垂,正可怜巴巴地蹲在那捡瓷片。 「厂公,怪我方才口渴,想喝热茶。」李熙定定望着自己被碎瓷割伤的手指,皱眉说:「我太心急了,明知自己迟早都要喝到这盏茶,却还是一刻都不想等。」 话至此顿住,目光落在裴怀恩沾着血水的手上。 「厂公,都怪我太心急了,热茶不能沾口这种事,还是你教我的。」李熙意有所指地提醒裴怀恩,刻意将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说:「……可我现在为了一时痛快,被这壶上好的热茶、烫得好疼啊。」 第072章 报復 话音未落, 裴怀恩已冷静下来,想起就在不久前,李熙要杀晋王, 还是他出言拦着没让。 是了, 是了, 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横竖晋王迟早要死,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嗣。 其实这些天以来, 托李长乐总想除掉夏炳那老头的福, 裴怀恩因为觉着只有一个人证不保险,还特意派人去别处查过, 并且已经拿到了许多证据,其中不乏庄嫔当年真正有孕的日期,那与承干帝留宿在她宫里的日子, 根本对不上。 另外还有就是,也亏得有李熙刚刚那样不着痕迹的提醒, 裴怀恩方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深刻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便是——碾死如今的晋王,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更简单,简单到只要他想, 他便随时都可以做,即使夏炳真被人杀了。 所以在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上,需要考虑的,便不该再是这个人何时会死, 而该是怎样从这个人身上获取最大的利益。 尤其是这个人还对自己未来的结局浑然不知,错觉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甚至东山再起……那么整件事就会变得更有趣了。 裴怀恩想到这里,忽又低低地笑起来,松了手。 晋王便是在这时得了喘息,挣扎着坐起身,满身冷汗的靠在床头。 裴怀恩抬手招李熙来他身边,饶有兴致地问,「李征,你已自身难保,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晋王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他是常年待在战场上的人,他不怕疼,可他很讨厌这样被动的和别人谈条件。 更何况眼下好端端坐在他面前的人,还只是他从前养的一条狗。 可是时间宝贵,他必须得尽快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必须时刻牢记惠妃对他的教导,学会对一条狗做小伏低。 是以晋王极不耐烦地忍了又忍,开口说:「怀恩,我手里有姚家在漠北的帐。」 只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可抵万金。 「封家的变数太多,更何况人心难测,恐怕就连你自己,也不敢保证被你派过去的那些人,能在事成之后对你永远忠心——不信你就瞧我,你瞧我此刻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晋王灼灼地看着裴怀恩,冷声说:「人管不住人,只有把柄能管得住人,怀恩啊,你助我离京,我差人把帐本送到你手上,让你心想事成,如何。」 裴怀恩听晋王这样说,脸色果然变了,但是摇头道:「是我将你害到此种地步,你恨我入骨,未必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 晋王攥紧了枕边的剑,眼也不眨地盯着裴怀恩那张艷色无双的脸,恨不能一剑把人给捅了。 「……我将宥儿押给你,直到你验清那些帐目的真假。」晋王舌底腥甜,说,「我只有宥儿这么一个儿子,你手里拿着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裴怀恩颇诧异地咦了声,目露鄙夷。 「为了离京,竟连亲生儿子也不要。李征,你果然够狠。」半晌,裴怀恩沉吟再三,最终十分满意地点头说,「只是宥儿尚小,离了母亲难免哭闹,我又没耐心,实在哄不来什么孩子,不如就让宥儿的娘也留下来,替我哄哄他吧。」 第132页 妻妾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这是裴怀恩对他最后的让步,晋王对此心知肚明,只得咬牙答应。 李熙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等,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量不被卷进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毕竟,依着他对裴怀恩的了解,他知道这场吃人不吐骨头的谈判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因为裴怀恩现在虽然已经在晋王身上取得了足够的好处,却绝对无法容忍自己被愚弄、被轻看。 昔日姚元里的死状还歷歷在目,晋王却不能动,只不知裴怀恩这回为了出气,又会想出什么阴损的整人法子来。 正出神,就见裴怀恩沉默少顷,果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笑得比方才更开心了。 不顾李熙在场,裴怀恩倾身向前,看笑话一样,伸手抚晋王的脸,说:「我适才想起来,用鱼线牵着竹筒吞入腹中,事后再设法吐出的过程极痛苦,更别提若万一叫我发现了……李征,你猜那夏炳为何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你?」 轻声慢语的,听来就如裴怀恩刚进王府那年,令晋王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他受过我母妃的恩惠。」晋王下意识就说,「他一直都是这么同我……」 裴怀恩却突兀地打断了他,拇指徐徐压蹭到他的喉头,使了些力气往下按。 恰好是能令人感到不适,却又不会真被伤着的力道。 「母妃?哪个母妃啊?」裴怀恩眉眼带笑,愉悦地说:「李征,你跟了惠妃这么多年,恐怕都快想不起自己的亲娘是谁了吧?」 晋王微微仰起头,面上警惕不减。 但裴怀恩仿佛早就料到了晋王对他会是这么个态度,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就在刚才,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方法,一个比立刻就把晋王的真实身世和盘托出,引晋王羞愤自戕更好玩的方法,那就是让晋王在知晓那些旧事前,先下手杀死自己的亲爹。 至于这游戏到底该怎么玩么…… 裴怀恩早些年为了活,张嘴说过太多的谎,很清楚只有那些真假掺杂着的谎话,才最容易令人信服,所以他此时只是短暂地斟酌片刻,便已在心里有了计较。 「李征,虽然你这次耍了我,让我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就像你说的,你我从前毕竟好过,我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骗,真是好心疼啊。」裴怀恩这样说着,又蜷指去擦晋王挂在唇角的血沫,可他的手上原本就沾着血,只会越擦越脏。 「李征,看在是你把我送进了司礼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可知,你那亲娘当年为什么不受宠?」 裴怀恩的这个提问太突然,晋王由于受了伤,反应本就比平常慢些,听罢只是说:「父皇对体弱之人素来不喜,这不是什么秘密。」 裴怀恩扬起眉来。 「李征,你说的那是别人,不是你亲娘,皇上如果真一点也不喜欢庄嫔,便不会和庄嫔生下你了。」裴怀恩扶着额说,鲜红的血在他指尖干涸,味道有些刺鼻。 「李征,我也是在无意中才知晓,皇上后来之所以会厌弃庄嫔,原是在怀疑她不忠,可又苦于查不到证据。」 晋王目光锐利地看着裴怀恩,说:「裴怀恩,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目光对上,裴怀恩的神态却倏地软和下来,微微的蹙着眉。 「我可怜的二殿下呀。」裴怀恩语气调侃,勉强忍着笑,一张嘴把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对晋王循循善诱道,「我已全查着了,当年庄嫔染了天花,是因为有夏炳在身边伺候,方才有幸痊癒。可在那之后,那色胆包天的夏炳就看上庄嫔了,他为了能与庄嫔相伴,就故意在庄嫔的饮食里下药,令庄嫔自此缠绵病榻。」 「那夏炳的医术有多高明,你此番也算是领教了。」裴怀恩摇了摇头,似是颇遗憾,「而且我听皇上说,皇上原本是因为考虑到庄嫔的身体,才命夏炳去诊她的病,只可惜这病诊到后来么,皇上见庄嫔的身子迟迟不见好,便逐渐对她失了耐心,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在装病避宠。」 李征听到这里,忽然勐烈地咳嗽起来,但裴怀恩不肯放过他,依旧压着他的肩膀说: 「皇上听见了宫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总觉得有影子在庄嫔宫外晃,可却怎么都抓不住。我的二殿下,你猜那影子是谁啊?你猜……究竟是谁害得你母妃郁郁而终,又害得你幼年孤苦,你猜那影子究竟上没上过你母妃的床,就像传闻中的我与宁贵妃那般——」 铮——! 电光火石间,李熙抬脚往后退,看见晋王就算拼着吐了血,也要拔出剑来,把剑送到裴怀恩的颈侧抵着。 「裴怀恩……!」晋王目眦欲裂,自觉在裴怀恩这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恶狠狠地将裴怀恩摁在床架上,撞出哐当一声巨响。 「裴怀恩!休要辱我母妃!」晋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崩裂,寒声警告道,「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休要将我母妃与那不知廉耻的宁贵妃比在一处!我母妃定然清白!」 裴怀恩却只是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任由那剑锋在他颈侧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 「唉,就知道你不信。」裴怀恩笑声说,「你母妃心里怎么想,我猜不着。可是我的二殿下,那夏炳却是真真切切地想跟你母妃好呢,你若是不信,等从这里出去后,就去查啊。」 第133页 「查那夏炳究竟是否对庄嫔有非分之想,查庄嫔年轻时是否染过天花……」 裴怀恩的声音很轻,但带蛊惑,一字一顿的,笑吟吟的,越往下说越觉得有趣儿。 所有一切细节都对得上,裴怀恩此番作为,就是吃准那夏炳为了保护晋王,即便是被误会被怪罪,甚至是被杀死,也断断不会把事情真相轻易说出来。 如履薄冰活了这些年,竟还能亲眼见到自己的仇家父子相残,更别提这杀父的兇手,日后还会不可避免地从他这里听见所有真相……这是何等的痛快! 「我的二殿下。」迎着晋王恨不能立刻掐死他的愤怒,裴怀恩想到此处,面上不禁显出几分古怪的癫色来,他并指夹住那三尺剑锋,轻飘飘地捻着袖,说:「李征,你去查啊,查那夏炳拼着被开膛破肚的风险帮你这几回,究竟是为报恩,还是为赎罪,你——敢查吗?」 第073章 刀鞘 重伤后的晋王不是裴怀恩的对手, 很快便被裴怀恩缴了械,一脚踹翻在床上。 「妻儿随意丢弃,人命皆是草芥, 你可真像皇上啊。」裴怀恩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裳, 居高临下地垂首说, 「把你与那老匹夫关在一起, 原本也是为了有热闹可看。李征, 那老匹夫害死你的亲娘, 又损了你父皇的声誉, 你在查明他之后,可莫叫我失望啊。」 晋王歪在床头不断咳嗽, 越来越多的血被他咳出来,擦也擦不净。 裴怀恩要骗晋王杀夏炳,这有悖人伦, 是孽。李熙原本站在旁边装哑巴,可他这时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是夏炳拼尽全力对晋王的保护,让他无端想起了他的舅舅来。 李熙从小长在外面, 和承干帝不亲,也不大懂什么宫里的体统,是以他不但没觉得夏炳该死, 反而认为夏炳很可怜。 李熙觉得这宫墙好高,也困住了好多人,如果没有这道墙,这些人原本都该活的很好。 李熙想隐晦提醒一句, 教晋王别对夏炳下杀手,可话到嘴边, 却又想起被晋王害死的那些漠北勇士。 足足有三万人,就因着晋王的私心,他们永远在那场漫无边际的大雪里长眠,再也没有醒来。 是了,夏炳是无辜,那死去的三万将士又何尝不无辜?再者夏炳与庄嫔苟且,犯的本就是死罪。 裴怀恩是玲珑心思,一见李熙这样,便猜着了李熙正想什么,不禁面露讥讽。 裴怀恩朝李熙伸出手。一时间,李熙看见裴怀恩身上到处都沾着血,很多血。 「还傻站在那干什么?快过来,记住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仇敌。」裴怀恩一语双关,极不耐烦地皱眉说,「这地方好臭,快点陪我回去沐浴。」 李熙便低着头走过去。 只是临出门前,李熙回头看了一眼晋王,终是没忍住,仰脸对裴怀恩小声说:「厂公,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还有话想问他。」 裴怀恩有点不高兴了,但考虑到李熙也与晋王有些恩怨没解开,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冷声叮嘱他,说:「一炷香不成,至多给你半炷香。你问完就出来,不要再同他讲多余的话,知道么?」 李熙连忙就点头,说:「外面太冷了,厂公先去轿里等我,我很快就来。」 裴怀恩这才勉强答应了,独个迈出门去,留李熙与晋王在屋里。 李熙身后,晋王还在咳嗽,但看向李熙的目光不善,尤其是在看见李熙对裴怀恩竟然很恭敬之后。 晋王是野兽一般的体格,右胸和下腹处的伤口都不能要他的命,但让他很狼狈。 「李、李熙!」晋王伏在床边,眼睛死死盯住裴怀恩离开的方向,断续说,「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怎么能对一个奴才言听计从!你以为他是谁?他就是、就是一条毒蛇,凡是叫他缠住的,都……都得脱层皮,你以为你现在听他的话,他就会对你另眼看待吗?别做梦了!」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裴怀恩已走远了。李熙闻言便转回身来,面色沉静地看着晋王,眼里半点怯懦也没有了。 好久了,得有两年多了。和裴怀恩同样,李熙对这一刻也等了好久。 其实早在知道桓水城中出了奸细时,李熙便想当面问问这幕后之人,问他为何如此狠毒,毒到随手就敢要了漠北三万戍边将士的命。 可自从晋王府被抄后,裴怀恩对这里严防死守,连他也不许进,更别说给他当面向晋王提问的机会。 不过好在,他今日仗着事发突然,坚持要跟裴怀恩一块来,终于如愿得着了这个机会——他不想放弃。 李熙对面,由于李熙的态度反常,晋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并因此闭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力证庄嫔的清白上。 沉默。 「……」 半晌,与晋王的狐疑不安相比,李熙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等晋王咳嗽的没那么厉害了,方才语气平淡地开口问:「恩人如此,兄弟如此,妻儿如此,漠北三万将士如此,二皇兄,我今日再喊你一声二皇兄,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命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晋王费力地撑起上身,屈肘卧在榻沿,听罢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从未想过这些。 但晋王很快便回神,继而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露出一种不能理解,甚至是很愤怒的神情,顿时不再疑惑了。 第134页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李熙!你还敢跟我提漠北?你还敢提?都是因为你与那姓裴的拿漠北算计我,才害我至此。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跟我提它?!」 晋王怨恨拧眉,一拳狠狠砸在榻沿,咬牙说:「李熙,你是我兄弟,我当初为了争权对你动手,让你九死一生,你若因此狠我,甚至杀我,我认!可我动漠北有什么错?也值得你今日这般问我?值得你为了他们来费尽心思地报復我?哼!他邵毅轩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公然挂出邵字旗,养出邵家军……他、他到底是我长澹的臣子,还是漠北的皇帝?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为咱们李氏江山动他,错在何处!再说我事后难道没有打赢大沧么?」 或许是因为晋王把这些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李熙不禁面露错愕。 可还不等李熙开口,晋王已勉力坐起来,重又靠回床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杀你才开城,连累三万邵家军枉死?李熙,你太天真了,你当年算个什么东西,杀你,不过只是顺手。」 晋王说到此处,胸膛剧烈起伏着,阖了眼,似是在回忆。 「当年邵家一家独大,邵家军威势赫赫,更有甚者,我曾听闻那边的兵士们都只认帅令,不听圣旨……让这样的虎狼盘踞在东北,实是毒瘤隐患。」 李熙听得恼怒,更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气得他连声音都不自觉变大些,高声反驳道:「李征,你休要再狡辩,照你这样说,难道你当年设计引大沧人入城这件事,竟还是对的么?」 晋王却只是闭着眼,笑容放肆。 「不然呢?」晋王掷地有声地反问道,「难道我错了么?不……我没错,邵毅轩他就该死!」 「邵毅轩以为自己手里有兵,就敢藐视皇权,连曾经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星也敢救,我已忍他很久了。这样一个不服管的人,他日待我登临高位,叫数不清的仁义礼数绑着,再想除他就难了。」晋王转头看向李熙,满身是血,目眦欲裂。 「还有啊李熙,我问你,你如今口口声声斥我残害同胞,可我最后没胜么?我没把他们大沧人从我长澹赶走么?长澹是长澹人的长澹,寸土不可丢,我其实比你更清楚这一点!」 「桓水一役,被大沧人屠杀的那些边陲百姓确是无辜,可要削弱邵家军,那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熙,我带兵多年,分得清是非轻重,当年若不是确信自己能赢,我绝不会那样做——所以我没错,我已替那些死去的百姓报了仇!」 「至于、至于邵毅轩。」晋王急促地喘息着,面庞因剧烈疼痛变得苍白,却仍不肯低头,依旧梗着脖子执拗地说:「我杀邵毅轩更没错,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怪就只能怪父皇平日把表面功夫做得太足,对邵毅轩太好,使我因此猜错邵家军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也错估了我自己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一时疏忽,才会、才会上你与那裴怀恩的当,在冰戏当天起兵逼宫……」 李熙一时无言。 不是因为真被晋王说服了,而是恼得有些说不出话。 半炷香的时间就快到了,李熙往前踏出两步,须臾目光对上,却听晋王继续对他道:「李熙,你生来便是李氏子孙,你该永远记着你姓李,记着无论你我之间如何争斗,那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你可千万别做那贱骨头,只因为被邵毅轩养活几年,就真把自己当邵家的人了,你……你是皇子,那邵毅轩是奴才,就算父皇要杀你,就算我要杀你,可那邵毅轩对你好,事事以你为先,却都是他本就应该做的,你明不明白?」 顿了顿,语气更是狠厉。 「还有那裴怀恩!那姓裴的不过就是条喜欢叛主的狗,如今他对你好,是因为他还用得到你,因为他觉着自己能拿捏住你,但他这个人是养不熟的,他今日能为了杀我爬上你的床,引你与我争斗,明日你若有半点不顺他的心,他便也能为了杀你,再爬上别人的床。」 话音未落,李熙面上有一剎那的扭曲,他怒极反笑,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两年了,曾几何时,李熙每每在大沧午夜梦回,都曾无数次想像过今日,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害得桓水城破,害邵家近乎灭门的罪魁祸首,竟敢如此坦然无愧地回答他。 没有一点后悔,也没有一点对漠北三万枯骨的敬畏,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审判。 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那是三万漠北勇士的命。 或许裴怀恩说得对,晋王这个人,终是与承干帝太过相像,以至于根本就与他们讲不通道理。 李熙想到这里,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也被消磨掉,他沉默很久,再也不想和晋王提夏炳,决绝地转身离开。 说不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在即将跨过晋王府高高的门槛前,李熙又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瘫坐在他身后的晋王。 「……李征,无论你是否认错,你方才都有几处说得不对。」李熙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便是——邵家于我不是奴才,他们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邵家军也不是毒瘤,而是护我长澹边境的森严壁垒。」 晋王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却听李熙继续道: 「还有。」李熙说:「还有啊,李征。」 「还有裴怀恩不是狗,他是一把好刀。可惜你们似乎都不大会用这把刀,那便换我来用,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能约束住这柄嗜血利刃的、唯一的鞘。」 第135页 「至于你——李征,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说我会被毒蛇咬死,可你又是否想过,能与毒蛇混在一起的……会是什么呢?」 第074章 释然 李熙出来的时候, 裴怀恩已在轿里换上了新衣裳,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也已洗净,整个人的情绪变得比方才平静很多。 十七这时在齐王府没回来, 站在轿前护卫的换了人, 是今早才被李熙救下的那个。 裴怀恩对外人狠, 可对自己手底下人的态度其实挺怪。或许是因为出身和经歷, 裴怀恩虽然嘴巴毒, 却从不曾在金银赏赐上剋扣这些人, 也鲜少真的如他自己所言那般, 变着花样的罚他们。 只是有一点,裴怀恩这个人, 发起疯来有时连他自己也克制不住,手里鞭子就像长了眼,所以凡是能在他身前伺候的, 都已自愿与他签了生死契,平日不仅能比裴府里那些普通下人多拿一倍的酬劳, 家中妻儿也可获得庇佑。但是这也意味着,这些人在无法完成自己承诺的任务, 或是对裴怀恩生出二心时,几乎一定会倒霉。 「所谓剥皮拆骨,不过只是督主说出来泄火的。其实每次出事时, 督主都会根据这件事情要紧的程度,向我们拿出一定数目的酬劳,然后问我们谁想去,去多久, 去了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并准许我们在做出承诺后, 先拿走一半的钱。」李熙还记着,早起被他救下那人曾这么对他说。 「然后我们就去了,若是做得好,回来便可拿走剩下的钱,若是没做成,或是坏了先前来做事时说好的规矩,督主便会大发脾气,可那通常也都是在盛怒之下一鞭就将人噼了,并不如何折磨,偶尔碰到运气好的,还能活下来。再加上我们本就是些无父无母,连饭也吃不饱的,我们幼时蒙督主收养,长大后的路该怎么走,该往哪走,其实都是由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定下来。爱读书的就去科考,想赚快钱的就留下来拿命去赌,所以尽管督主的脾气很差,也难伺候,我们还是愿意跟他干,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是我们自己不想受那十年寒窗、逢人先带三分笑的苦,想用命去快快换来那万贯家财,以便给家中妻儿寻到更多的福泽恩庇。」那人对李熙如是说道。 「至于其他的。」那人说:「督主平素多做噩梦,夜不能寐,清醒后磋磨犯人的法子又层出不穷,口中动辄就是打杀,这让我们见了他的确怕,甚至不得不每日都在心里做好必死的准备。可他也说如果我们觉得害怕就滚蛋,门口没人拦着,唯一要记住的只有绝不许将我们在裴府里做过的事情往外传,否则定然下场悽惨——我曾见到督主把那些与外人乱嚼舌头的傢伙丢进老虎笼里。」 其实在李熙听到这个人的话之前,实则对这些死士愿意跟着裴怀恩,甚至是在任务失败后,还要依约回来送死的举动感到很不能理解,并一度认为他们是被裴怀恩用毒控制了,或是被裴怀恩以其他的什么把柄胁住了。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听见这个人的解释,并且切身体会到裴怀恩对晋王与承干帝的恨,李熙方才明白,原来他们肯回来,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妻儿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不愿因为任务失败,尽数归还自己先前从裴怀恩手里得到的那一半酬金罢了。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这人虽行事狠毒,杀人如麻,可旁人如果不是自愿来他手底下做事,或是没有惹到他,他便不会太与谁为难。 一个待人苛刻,以已为尊的主子或许会遭到诟病。 可若这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打心底不拿人命当回事,甚至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么大家便不会再说他什么,而是只拿他当个脑袋不大正常的疯子,并想方设法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钱——毕竟老话常言富贵险中求么。 可是这样的人虽然可怕,却又何尝不可悲。 口口声声要做主子,要摆布他人,要爬到万万人之上,其实早已连一个正常的人也不会做,甚至早已不再把自己当成个「人」看。 把话讲的再坦白些,现如今裴怀恩活着是为了报仇,可这仇却偏偏报不干净,或者说有朝一日即便报完了,裴怀恩也再不能如寻常百姓那般,抬起头来重新开始——因为裴怀恩与他李熙还有些不同,他李熙摘掉祸星帽子之后是皇嗣,退可守,进可攻,但裴怀恩却是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 然而也正是这种无法更改的认知,却又令裴怀恩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痛苦,也更疯狂,最终令其被迫陷进这样一种无法自控、几乎永无解脱之日的泥沼,自此与仇恨二字相伴相生,再也挣不开了。 只不知裴怀恩在如愿报了仇后,还会做什么。 李熙想到这里,嘆了声气,他提着衣袍弯腰钻进轿里,动作越发熟练了,第一次觉得裴怀恩身上这些坏脾气,或许也不是真的讨厌到令他不能忍受。 李熙在晋王府中耽搁的时间不长。裴怀恩原本正窝在轿里仔细地擦着手,见李熙按时出来,面上便显出来点满意的笑,抬眼说:「都问明白了?」 李熙便点头。 经裴怀恩这一问,李熙的思绪重又从裴怀恩身上飘回到他自己身上,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在这一刻卸下了千金重担。 「问明白了,原是我想的错了。」李熙没有再提夏炳,而是如往常那般挨着裴怀恩坐下,肩膀稍稍往裴怀恩那边靠,摇头说,「我原猜想晋王是因害怕父皇当年的那句戏言,方才对我有所忌惮,不愿见我回京……可是我错了。」 第136页 裴怀恩闻言就转过脸来,但没说什么,只听李熙继续对他道。 「晋王费心设计出这许多波折,首先要除掉的是舅舅,杀我,不过只是因为他想一箭双鵰。」李熙把裴怀恩的右臂抱了个满怀,又把下巴枕上裴怀恩的肩,阖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厂公,我不是祸星,从来都不是。从始至终,舅舅并非因我而死,桓水城并非因我而破,长澹也并非是因我才遭战祸。」 「……」 裴怀恩一时无话,只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李熙的头顶。 在这几个皇子中,晋王的猜疑心是最像承干帝的,所以如果晋王从一开始想除掉的便是邵家军,而后才是李熙,那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最近这两天,李熙似乎对他越发亲近了,有时甚至不必他说,便愿意主动拱过来抱抱他,或是如猫崽卖乖那般贴着他的鼻尖蹭一蹭。 可他近来对待李熙,分明不算好。 尤其是在他一时兴起,接连往李熙那里面塞进六七颗夜明珠之后,他原本以为李熙会和他闹脾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抱着他打盹。 身旁猫儿这样乖,倒叫人忽然失了些动手摺腾的趣味,反而有些心软。 偏偏李熙此刻似是心情极好,嘴里一点没闲着,竟又自顾自说起他们早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厂公,我忽然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恩怨很分明,也没在心里把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奴才看。你给他们那些钱,实则是因为害怕自己发起怒来无法自控,索性就依着长澹律法,给他们每个人都提前备了『烧埋银』吧。」李熙懒懒地眯着眼睛,指着自己脑袋说,「但这分明就是你情我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也早习惯了你脑袋不灵光,平日里为求财,心中对你有怕没恨,所以厂公,若你日后被人杀,多半只会是因你这张从不饶人的嘴。」 裴怀恩不知轿外那护卫又和李熙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闻言只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对此论断嗤之以鼻,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律法还说杀人该赔命,我可没赔。」裴怀恩有点无言地摇头,皱着眉说,「这世间之事,不是我杀人,便要人杀我,所以小殿下可别以为甜着嘴巴哄我这几句,就能劝我对你父兄放下屠刀。」 李熙听了就笑,笑意淡淡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但他在笑了片刻后,很快便又接着说道:「没劝你放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了,阁老说做佛陀掉头髮,要变丑的。」 语速很慢很慢,听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令裴怀恩没来由的嘴角一抽,余下半句狠话直接就被卡在了嗓子眼,没能得着机会说出来。 须臾起了轿。摇晃间,李熙很熟练地换了个能让他更舒服的姿势,索性从半抱改为彻底拱进裴怀恩怀里去,又伸手抓着了裴怀恩的衣袖,倒头就睡。 「厂公,我一夜未眠,这时见到事情了了,方才有点睡意。」李熙口舌含混地嘟囔,闭着眼,「总之闲话醒来再叙,让他们把轿子抬得平稳些,到了地方再喊我。」 裴怀恩:「……」 这小崽子,好像已经学会怎么在他这里反客为主了。 可…… 裴怀恩垂首淡淡扫了眼李熙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闷不吭声地默许了。 不必另外吩咐,这顶软轿便被外面那些轿夫们抬得很稳。裴怀恩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已然有些年节时的喜气。 倏地起了风,裴怀恩放下帘子,随手解开自己身后的氅衣,把正靠着他补眠的李熙也裹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裴怀恩想。 从前压在他头顶的乌云正慢慢散去,天气这般晴朗,好像连刮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但是明天会更好。甚至于往后每一天,他头顶的天气都会这样好。 然后等到未来某天,待承干帝驾崩后,这天下就变成了他的天下。 再然后……当他把他从前那些仇人全杀的七七八八,当他利用李熙把自己头顶的这些乌云尽数驱散掉,彼时他痛快过了,折腾过了,也站在高处看过自己脚底下的风景,他的心中便再无恨可依,也无甚留恋,他约摸也就该活到头了。 至于他原本打算攥在手里慢慢玩弄的这个「小奴隶」。 嗯,或许他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奴隶」,也该适时的网开一面。 只因他方才在晋王府中忽然想起来,既然他的人生是在二十七岁才见亮,那么等李熙长到二十七岁时,他便也该如那些曾经压在他头顶,却又不得不尽数散去的乌云般,在李熙头顶利落的散干净——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小崽子除了天生姓李之外,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讨厌的地方了,并不值得他为之蹉跎太久。 更重要的是,早点死掉这种事于他而言,其实是赎罪也是解脱,因为他如今是在靠恨活着的,他任由外面那些说他阴鸷残忍的流言蔓延,他已做不回裴容卿,料想等没了这些仇恨后,他便该想不到自己活着还能去做什么了。 再说这人世间也与他幼时在书中读到的不一样,而他如今所有言行,亦与他从前在书中所学到的那些礼义廉耻、忠义仁孝全不一样——这世间实在是太凉了。裴怀恩想。 凉到等替家里彻底报了仇之后,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宁可因作恶多端永堕阿鼻,也再不要来这个阴森可怖的人世间。 第137页 第075章 小酥 裴怀恩没把李熙带回裴府, 而是把人送回了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还没醒,裴怀恩也不急着喊他, 只让人把轿子抬进一个比较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安静坐在那, 耐着性子等李熙自己睡醒。 李熙这一觉睡得挺沉, 直到把裴怀恩的手臂都压麻了, 方才悠悠醒转。 睡醒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惊讶, 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等他。 轿子里很暖和,李熙从裴怀恩身上撑起来, 稍微活动一下颈子,转头望着裴怀恩的脸说:「厂公今日好和气。」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把被压麻了的手臂往李熙那边伸, 说:「我今日很开心。」 李熙便会意地帮裴怀恩揉起胳膊来,间或咂嘴哈欠两声, 懒懒的。 「是因为从李征身上捞到了好处么?」李熙问。 裴怀恩阖眼往后靠,整个人显得异常舒展, 却是摇头道:「不止,除此之外,我还想通了自己以后的出路。」 李熙听不大懂, 也没法真钻进裴怀恩心里看,闻言只得顺着对方「嗯」了声。 一阵沉默。 片刻后,裴怀恩把手从李熙怀里抽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轿顶道:「小殿下可知, 我真是很讨厌你那二皇兄。」 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十七岁才开始学武, 根骨又不好,晋王府外面的人看见李征愿意手把手教我,不嫌我没天赋,都说他宠我。」 李熙哑然道:「但你如今功夫很高,不像个没天赋的。」 裴怀恩含笑侧首。 「我若练不好他教给我的招式,他便罚我。」裴怀恩挑起眉来,说,「你想知道他是怎样罚我的么?」 李熙噎住一下,连忙把脖子缩回来,悻悻地捂着耳朵小声说:「……不了,不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厂公,我实在不想听你过去那些旧事,你也不要告诉我,免得你日后与我说太多了,看我越发不顺眼,再恼起来灭我的口。」 裴怀恩被李熙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了,肩膀簌簌的抖,但却半真半假地接话道:「要听的,怎么能不听呢?我就是要把这些事多多的说给你听,因为只有这样,你往后才会因为害怕自己被我杀,进而不遗余力地想要杀掉我呀——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呢。」 李熙:「……」 这是什么烂逻辑?这个姓裴的,脑袋果然有病! 电光火石间,眼见着裴怀恩似乎真要往下说了,李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把就将裴怀恩使劲抱住了。 「厂公,饶了我吧。」李熙哀哀戚戚地卖乖,两片薄唇贴着裴怀恩的耳朵尖,把话头不着痕迹地引到别处去。 「厂公,明天便是除夕了。」李熙说,「你上回教我不要在酒宴上太拔尖,我已心里有数,可我这两日反覆琢磨,却总摸不准这个度,也想不到具体该怎么去做……所以厂公,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温热吐息洒在脸上。一时间,裴怀恩皱起眉来,果然没再往下说了。 感觉有点怪,李熙这个小崽子,最近似乎越发频繁地对他流露出这种,仿佛主人一般的姿态,不仅出言打断他的话,偶尔还要教他如何做事。 可偏偏对方又把这些提议讲的恰到好处,并不令人厌烦。 外面的风声传进来,听着就像怮哭。裴怀恩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李熙这样用力的抱着他,仿佛一条紧紧缠在树上的藤,让他感到很暖和,同时也叫他无暇再去思考那些陈年旧事。 「……好,好,小殿下先松手。」最终,裴怀恩败下阵来,转头好脾气地对李熙说,「想哄你父皇高兴不难,殿下冰雪聪明,这样简单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么?总而言之……不过就是他心里想要什么,你便给他什么了。」 李熙心下瞭然,眼睛亮起来,说:「我明白了,恰好赶上李征今天给我递枕头,那么如此一来,既然父皇现在还捨不得杀他,便该由我出面去替他向父皇求这个情,送他出京都,以便令他能在还活着时『物尽其用』。」 顿了顿,又说: 「厂公放心,明日酒宴之上,我定然会让父皇如愿感受到那些……从前被他弃之如履的骨肉亲情,天伦之乐。」 裴怀恩就点头,但又说:「另外安王那边也该仔细注意着,翻脸是一定要翻的,但不是现在。依我看,你最近还是先不要与他闹得太僵,否则他往后如果还想做什么事,可不敢跑过来跟你说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李恕现在还没彻底弄明白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甚至还把李熙误当成了自己可以拉拢的对象,那么不如就将错就错,也好时刻掌握着安王府那边的动向。 在外佯装不和是对他们两个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李熙对此自然欣然应允,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知道的,知道的。」李熙眉眼弯弯地挨着裴怀恩说,「可是厂公呀,那李恕又不是个傻的。现如今我心里和你好,你却要我在他面前与你演这种针锋相对的戏码,那——如果我哪天不当心演得太过,动到了你的人,你可千万别恼我。」 裴怀恩听懂了李熙的弦外之音,微微挑着唇角笑起来,样子漂亮极了,让李熙看得本能愣住一下之后,立刻就往后躲。 ……糟糕,闹得太过了,眼前这人好像很生气。 第138页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怀恩已伸出手来抓他。 须臾两个人胸膛相贴,李熙目光闪烁,颈侧忽然狠狠疼了一下,似是见了血。 「想动我的人?行啊。」裴怀恩长臂揽他,齿间沾了点腥甜的红,一改先前温和。 天旋地转。 然而还不等李熙起身躲避,裴怀恩已将他用力撞在身后的软垫里。 「赔本买卖我不做,小殿下想动我的人,总得哄我点头。」裴怀恩垂首吻他颈间的伤口,窸窸窣窣的,而后单手拆了他头顶细簪,口齿含混道,「……说起来,上回和小殿下提到的那条绿松石小链,小殿下想好戴在哪了么?」 李熙闻言一颤,如墨青丝泻下来,衬得他那张已有了些稜角的脸更白——又青又白,或许还有点紫。 李熙说:「且等一等,我还没有动,况且明天是除夕……」 裴怀恩不听他的,笑吟吟地执簪往下摸索。 「放心,小链回头再打,我有分寸。」裴怀恩说,与此同时撩开李熙的衣裳下摆,将那细长的簪子寸寸往肉里送,疼得李熙抿紧嘴唇,额角渗出两颗汗珠来。 简直是疯了……! 被异物硬挤进来的感觉并不好受,李熙仰面喘息,伸手使劲去推裴怀恩,但裴怀恩腾出手来,轻而易举便按住了他。 「放心,我们今天不玩别的。」裴怀恩眼底晦暗,戏嚯地低头说,「但……饮酒过多未免伤身,小殿下戴着它,记住明晚不要喝太多的酒,否则憋着尿不出来,可不好受。」 - 李熙是黑着一张脸回到宫里的,甫一进门,连玄鹄和他说话都听不见,就一股脑地往卧房里沖,口中还骂骂咧咧的不太干净。 「不让我拿出来,我就不拿出来么,本殿下又不是没长手,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真拿本殿下当猴儿耍了……」李熙边说边往前走,一路低着头,脚底步子迈得极快,走路姿势又怪异,然后砰的一声就把玄鹄关在外面了,颤声吩咐说,「玄、玄鹄!你去围着宫城跑一圈再回来!无事不要来打扰我!」 正在屋里剥油纸包的玄鹄:「……」 由于李熙回来得太突然,玄鹄手里一抖,圆圆的核桃酥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卧房门前。 或许是前车之鑑太过心酸,玄鹄这时已下决心不再饮酒了,只是这酒瘾难解,玄鹄为了不让自己的嘴巴闲着,不得不开始嗑各式各样的小零嘴。 核桃酥挺硬,意料之外的在地上砸出声儿响,玄鹄茫然抬头,看见李熙映在门上的影子抖了一下,仿佛很害怕他走近捡酥,不禁有些困惑。 「殿下——」 大约是这屋里的气氛太怪,玄鹄张了张嘴,想问李熙为何发这么大火,哪知才试探着吐出来两个字,就被李熙气急败坏地出言打断。 「……去跑圈!什么都别问!!!」李熙这回根本就不给玄鹄反对他的机会,只管扭头朝门外怒吼道:「不就是掉了一块酥么?赶明儿本殿下给你买新的,给你买三……不!只要你现在去跑圈,我给你买十包!」 于是玄鹄欲言又止地咂了咂嘴,转头出去了。 只是前脚刚离开,还不等李熙真在屋中把自己肚里这口气喘匀,玄鹄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并且不顾李熙才把腰带解开,此刻不得不单手提着裤子的无奈,开始使劲锤卧房的门。 「殿下!殿下你快出来!」玄鹄像是才发现了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很着急地锤着门说,「殿下,你快出来看呀,我买的这些核桃酥里好像还藏着纸条。啧啧,要不说咱们京中的小商贩是人才济济,就算我不买酒,他们也能差人寻着我呢。」 李熙:「……」 好累,好疲惫,好想把这些倒霉催的都杀了。 第076章 盟友 为了防身, 李熙平日戴的簪是用一种异常坚硬的材料锻成,款式比寻常髮簪细很多,也轻很多。 可即便是这样细的簪子, 挤在那里也显得粗了, 稍微一动便疼得很。 眼见着玄鹄就快把门敲烂, 李熙虽然有点恋痛, 却也没有真带着这么个羞耻物件去参加酒宴的癖好, 索性咬了咬牙, 动手把它从那处抽出来, 然后一头闷进被窝。 杀千刀的裴怀恩,去他妈的杨思贤!这种床.笫间的事, 虽说实际上是他在为了利益主动做小伏低,与裴怀恩当年有很大不同,可他有时却真不想再受这鸟气, 只想把人都干脆砍了,还救个屁的救——有那么一瞬间, 李熙在心里狠狠骂道。 ……且慢,玄鹄方才说的什么?那核桃酥里有字条? 簪子尖儿上还沾着点血, 李熙垂眼看它,随后像是碰着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将它远远地抛出去, 抬手搓搓颈后。 「……别叫魂了,快进来。」李熙出声说,眼角隐约晕着些红,兇巴巴的, 像只被人揪住了尾巴的炸毛猞猁。 玄鹄便进屋来,犹豫再三, 伸手把核桃酥里包着的纸条递给李熙,没再问李熙这回又是在裴怀恩那边触到了什么霉头,以致如此披头散髮,毫无半点仪容可言。 纸条是从寿王府里传出来的,落款是「锦」,上面只得几个小字:多谢六弟救命。 寿王在书法上造诣不浅,一手漂亮的湘竹体无人能仿,李熙一见着它,便知这是寿王亲自写给他的,不禁喜上眉梢,连下身那点疼痛也顾不上了。 第139页 果然赌对了,李锦平素没有做戏。李熙在心中暗道:看来这个寿王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志在山水美人之间,而非权争,并非如李恕那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昨夜事发时,李熙曾与裴怀恩商量,要将李恕在寿王府偷藏证据的事情如实告知苦主,让苦主自己把那些东西全收拾干净了。 裴怀恩起初不答应,因为觉得这样做太冒险了,简直就是在为别人做嫁衣,毕竟如果寿王也想争,那么寿王便未必愿意领这个情,更不会与他们合作,事后多半会因着顾忌太多,在把自己家里打扫干净后,对外装作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再者此举无异于向寿王暴露李熙,让寿王知道李熙也在这张棋盘上,把寿王的注意力从李恕身上引到他们两个身上来。 而假如将这些证据神不知鬼不觉的保存下来,再将此事暂且按下,对外就装作京中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即便是让晋王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也一口咬死这只是寻常的仇家报復,那么从此以后的每一天,这些证据对于寿王而言,便如幼时的身世之于晋王,可以随便由着他们搓扁揉圆,想什么时候出手收拾,就什么时候出手收拾了。 可是李熙不这么想,因为李熙从之前的调查中发现,寿王李锦这个人,或许真的不是什么敌人。 再加上杨思贤先前教他说,如果想在这个波云诡谲的京都生存,就不能学裴怀恩那样一味地去赶尽杀绝,而要分清敌友,不能把麦子当杂草除掉,白白给自己四处树敌。所以李熙决定赌一把,瞒着裴怀恩,私自将书信送去了寿王府。 事实证明李熙赌对了,一向在人前不大露脸的寿王不止领了他的情,甚至还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知道,自己愿意接受这份好意,并铭记在心。 寿王的态度,代表着李熙从此可以绕过裴怀恩,动用「属于」自己的力量去做事——尽管这支力量可能不大听话,并时刻将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就如寿王从前在跟着齐王时,也曾暗度陈仓,偷偷将整个工部都收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比起需要分给寿王的好处,李熙日后能从寿王那里得到的助力,显然更加不可估量。 这样想着,李熙又仔仔细细地把字条看过一遍,然后揉皱了,把它丢进床脚的炭盆里。 「真好。」李熙喃喃自语着,说,「三皇兄从前的好帮手,现在是我的了。」 玄鹄这时背对着李熙,眼睛还盯着掉在门外那块酥,一时有点没听清李熙说了什么,闻言就问:「啊?什么?」 李熙就抬眼看他,后背稍稍往后仰,屈起右臂靠在枕头上——这样的姿势显得他异常闲适。 「……没什么。」李熙笑眯眯地说,「玄鹄,我今日心情好,我要出钱给你买酥吃,买十包。」 玄鹄当即转回身来,在以眼神反覆确认是走李熙的私帐后,面露诧异。 玄鹄说:「这、这样,看来小殿下是真的开心了。」 李熙摆摆手,到底是年纪轻又活泼,这会已把自己早起在裴怀恩那受的气全忘个精光。 「还去卖给你核桃酥那人手里买,买十包。」李熙愉快地说,「我要让四皇兄知道,倒戈于我,实是以一赚十的买卖。」 玄鹄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今早去过寿王府,倏地猜着了那字条上写的什么,不禁也面露喜色。 玄鹄说:「明白,这就去买。」 边说边往外面走,然后嘎吱一声,脚底踩着了一根髮簪。 「……咦?」 下一刻,玄鹄半点没犹豫,便自顾自地弯腰捡起髮簪,并把它重新送回了李熙手中,指着自己脑袋说,「殿下,我适才想起来,这宫里人多眼杂,不比边关,你还是把头髮簪起来,免得受指责。」 李熙:「……」 几乎是在玄鹄捡起簪子的瞬间,随着玄鹄越走越近,李熙那小脸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由起初的眉开眼笑变成臊眉耷眼,最后是面无表情。 「玄鹄。」 「嗯?」 「你老实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杀过你全家?」 「……啊,啊?」 - 时间在年节时总过得飞快,转眼已是第二天晌午。出人意料的,除夕这天没有再下雪,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除夕宴要宴百官,并非中秋那种家宴,因此这天一大早,宫内外各路人马便一同「兵荒马乱」的忙碌起来。 因着昨天的约定,晋王遇刺的消息早早便传进承干帝的耳朵里,传的版本是晋王从前掌兵不慈,树敌太多,以致甫一失势便遭报復。承干帝为此大发雷霆,指着裴怀恩狠狠骂了一顿,怪他守不好门,并想多派几个御医赶去晋王府帮忙,哪知裴怀恩前脚刚低眉顺眼地挨了骂,后脚便以人多不好约束,恐有歹人混在其中的理由委婉回绝了承干帝,并劝承干帝改变主意。 与此同时,从不在这种场合缺席的齐王对外告假,破天荒地拒绝参加宫宴。 齐王自小聪慧,心思常常比旁人多一道,但他从前只将这些心思放在自己的差事上,除非被逼得狠了,否则鲜少费心害人,更不会对过去的许多事情太过深思。 可如今宁贵妃死了,刀子割在自己身上,齐王于病中蹉跎数日,几乎不必怎么琢磨,便已隐隐猜着了承干帝当年意图借刀杀人的阴私盘算,心里对承干帝越发怨,也越发不想再坐那张、能把一个正常人变得如此冰凉彻骨的龙椅。 第140页 加之承干帝这个人面上虽多情可亲,实际却早已习惯了旁人的主动讨好,并不如何念旧情,更不明白齐王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承干帝在耐着性子差人往齐王府中送过几次赏赐后,便逐渐对其失掉耐心,没再过问齐王告假的事儿。 于是今年席间的座位顺序大变。 待到再过些时候,宫里把一切布置都安排妥当,月亮也慢悠悠地挂上柳梢,宫门口就陆续有人来了。 李熙是骑马出门的,在半路恰好碰见李恕的轿子。因着雪路难行,李熙「不当心」手一松,叫胯下马儿尥着蹶子就沖前面踹过去,险些一脚踢烂李恕的轿顶,逼得李恕不得不下轿来,脸上千万种颜色齐开花,十分好看。 偏偏李熙面上对此表现得挺惭愧,一见李恕下轿,立刻就对他又是作揖又是陪笑的,口中只说是自己才学会骑马,骑的还不好,以致差点就在除夕这天闯了大祸,让李恕别介怀,还说会赔给李恕一顶新轿子,闹得李恕也不好与他发作,只黑着脸反覆叫他别再当街骑马了。 但或许是真被吓着了,这事闹到最后,李恕甚至喊人来收李熙的马,然后请李熙陪自己一起安安分分的乘轿。对于李恕的这个提议,李熙先是惶恐万分的推辞了几句,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和李恕一起挤进轿子里,还顺手接了李恕递给他的八角铜丝小手炉。 天亮之后,夜里一切恶行都潜入暗处,大伙表面上继续迎来送往,亲密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于—— 此时此刻,李恕腰间还珍而重之的佩着李熙送给他那道符,并花心思为它搭配了上好的玛瑙玉珠与金银丝线。 李恕的轿子暖和,轿里一切用料都是上乘,又滑又软。李熙抱着暖炉坐在里面,身前又燃着香,没一会就觉得睏倦了,索性闭眼由这轿子去晃。 简单的寒暄过后,轿里忽然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就在李熙半梦半醒,真有些迷煳过去的时候,却听李恕忽然开口,带着三分试探地问他: 「六弟——」 「六弟,我昨夜睡不着,看见街上无端多了些身穿布衣,功夫却很不俗的青壮男人,我看到他们好像都是从裴怀恩的宅子里跑出来。你……你近来与那裴怀恩也算亲近,可知是怎么了?」 第077章 将计 轿子里的薰香味很浓, 闻着令人昏昏欲睡,李熙阖眼轻嗅,发现这里面掺着点有意思的材料, 可以叫人头脑混沌。 不过也是赶巧, 得亏他从小就是个药罐儿, 根本不怕这点「迷魂香」。 只是不怕归不怕, 想起自己今天骑马撞轿子的目的, 李熙还是装着懒懒地往后靠。 「啧, 鬼知道是怎么了。」李熙不耐烦地摆手, 皱眉说,「露水姻缘做不得真, 还说什么亲不亲近的,各取所需罢了,再说五哥不也劝我离他远点么, 我这人可听劝。」 李恕忍俊不禁,只当李熙是闻多了迷香, 方才不做平日那副软糯态。 「难得见六弟这么气。」李恕眉眼弯弯地笑,轻声问, 「怎么,和那姓裴的吵起来了?」 李熙闻言更恼,眉毛几乎快要竖起来, 冲口就说:「我哪敢和他吵?他现在把手伸得那样长,嘴里又没一句真话,我防他还来不及!哼,一个惯会哄人的骗子, 先前把话讲的那么漂亮,一时说要助我沉冤, 帮我废掉宁贵妃,一时又说要报答我母妃当年待他的恩情,结果怎么着?结果他就只拿我当把刀,他、他与他背后那主子,才是真心——」 话说到一半,倏地闭紧了嘴巴,一副自知失言的惶恐样。 李恕坐在旁边安静听,闻言「咦」了声,不给李熙逃避的机会。 「咦?」李恕扬起眉来,说,「我的六皇弟,你慢些说,你简直快要把我绕晕了,什么刀啊剑的,还有、还有眼下裴怀恩背后那主子,难道不是你吗?」 李恕把话说得挺扎心,李熙看似被激的不轻,一时又有点憋不住,阖眼很不高兴地说:「……啧,谁是他主子,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做得他主子。」 说完就又把嘴捂住了,再扭头一看,李恕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瞧,满脸写满好奇与疑惑。 行吧,还真就是对着演。 幸而旁的不敢说,李熙在装蒜这方面就没怕过谁,他一见李恕这样,就猜到李恕这是在等他主动交代呢,索性一转眼珠子,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倾身向前。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事和旁人不能说,和五哥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毕竟若仔细算起来,当初还是你提醒的我。」李熙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沉闷地说,「五哥,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了,我遇着了麻烦,我猜你还不知道——就在前天夜里,老二和老三都遇刺了。」 话音未落,李恕的眼睛一瞬睁大了。 李恕说:「……什么?是什么人如此嚣张,敢在天子脚下行刺?再说这与你有何干系,总不会是你派人刺的他们俩吧。」 李熙嘴唇几次开阖,欲言又止,似是对此极忧心。 「瞧吧,就连五哥你也这样说,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居然碰到这种事。」李熙双手抱头,懊恼地说,「现如今放眼全京都,任谁都知我跟他们俩有仇,我……我对此可真是心烦,我百口莫辩。」 第141页 李恕便伸手拍李熙的背,装着打圆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好六弟,你能不能从头跟我说,你把我弄得越发迷煳了。」 于是李熙看了他一眼,「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儿全和他说了。 -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良久,李熙像是憋着口气,想把所有来龙去脉都与李恕说清楚,语气闷闷的,「那女人言之凿凿,是我花了大力气才审出来,由不得我不信。可……可我又想着,如果那女人说的话全是真,裴怀恩就该是老四的人,该帮着老四收网了,又怎么可能会在事发之后,依旧愿意派人替我守住晋王府与齐王府,护我平安无虞?所以我现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也看不清。」 李恕认真地听着,此时忽然插话问:「但是这不对呀,裴怀恩的反应怎么这样快?难道是你在审了人之后,就跑过去找他了?」 李熙顿时把眼睛瞪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李熙不给李恕留仔细琢磨的时间,当下便高声嚷嚷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拿这种事情跑过去和他吵?更何况他才刚帮过我的忙,我一时分不清他是敌是友,只得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对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我只怕我一时冲动,真把他吵到了老四那边去。」 果不其然,李恕的眉头松开些。 「……原来如此,我已全听懂了。」李恕抬起眼来,慢慢地说,「按照六弟你方才的描述,依我看,这些刺客大约就可以确定是老四的人了,只有裴怀恩的立场尚且存疑,另外就是老二和老三遇刺的消息都没能封住,恐怕此刻已趁着宴饮热闹,传进父皇的耳朵里——尤其是老二受了重伤的消息。」 李熙忙不迭点头,仿佛终于找着了主心骨一样。 「是,是!五哥,你看事情一向通透,你救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头上这顶祸星帽子给摘掉,我绝不能、绝不能再被父皇怀疑一次了。」李熙一把抓住李恕的手,佯作自己中了迷香,言辞恳切道,「五哥,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这一路担惊受怕,只怕今夜是场鸿门宴,更怕父皇已在往我身上猜!」 李恕闻言瞭然地点头,伸手覆上李熙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李恕说:「难怪你方才心不在焉,连马也勒不住,害我险些受你连累。不过话又说回来,果然传闻非虚,老二和老三前阵子倒大霉,都是你的手笔——其实自从你那晚站在我的府门口,与我说那些话时,我便已隐隐猜着,你约摸并非如平素表现出来的这般简单。」 李熙便低下头,面上适时地显出一点侷促来,似乎很惭愧,但是说:「彼此,彼此,五哥能将生意做得这般大,也很不容易。再说如果五哥心里不向着我,之前就不会隐晦提醒我小心裴怀恩了,是也不是?」 互相稍微漏点底,才好上谈判桌,不然就显得太没诚意了。 小轿一路慢悠悠的晃。香快燃尽了,李恕又喊人添了些,对身边李熙的恳求不置可否,只是闭目沉思。 李恕说:「现在知道找我来救,当初我苦口婆心劝你的时候,你怎么没听?我早说过那裴怀恩是毒物,毒物的话怎么能听?他说要扶你,你便信么?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为你赴汤蹈火的?」 李熙抬手摸鼻尖,垂头丧气的,「不信了,不信了,还是五哥你想的长远,这种事情果然不能争,五哥你再救我一次,等事情了了,我就自请出京去,再也不回来了。」 李恕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 「倒也不必,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又和你玩得来,你若出了事,我怎可能袖手旁观。」李恕斟酌半晌,说,「你且过来听,听我与你仔细算这笔帐——一条一条算。」 李熙大喜过望,连忙挨着坐过去,听李恕继续对他说: 「首先,你若真听我的话,就该狠下心肠,彻底与裴怀恩断绝往来,可别再心疼他能带给你的那点助力,还有他那副浪荡态。」 李熙愣住一下,正欲再开口,却被李恕以眼神制止。 「你别不服气,你瞧老二和老三的下场,你难道还觉着他是真心帮你么。」李恕重重地说:「再说派人把老二和老三救下来有什么稀奇,我估摸着他就是老四的人,只是近来和老四起了分歧,方才误打误撞让你得便宜,否则他怎么及时得着消息的?况且依着那女人的供词,老四心狠手辣,能忍你碰他的人?」 顿了顿,微微扬起唇角。 「再者就算退一万步讲,裴怀恩不是老四的人,那么没了老四,他又是怎么拿到消息的?」 李熙喉结颤动,讷讷说:「我、是我身边有耳……」 李恕顺着李熙的猜测点头,目露怜悯,语气却忽的温和起来。 「这就对了,六弟。」李恕说,「你在京都走动,总要看清谁是真心对你好的人。」 李熙连忙再点头,皱眉说:「五哥,我错了,我日后只听你的话,求你快告诉我怎么办,让我混过今晚。」 李恕抚摸腰间挂着的平安符,似是正在认真思考。 「这个么……这若换在生意场上,就是一本坏帐,可也不是真的一点也救不了了。」 「料想做了坏事就会留尾巴,有尾巴就能被人查到。好六弟,你且听我说,你今夜不要等父皇问,而要主动向父皇提起这件事,首先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摘了,然后再把查这桩案子的差事揽到自己身上来,这样你至少能掌握主动权,而我也好帮你。只盼你到时不要再心软,要趁着此次机会,不论那裴怀恩到底站哪头,都把他和老四死死钉到一条船上去,一次除个干净,也免后患。」 第142页 话说到此处,听见李熙一点动静也没了,方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看似宽慰,实则句句蛊惑。 「六弟,我的六弟。」李恕语气平淡,神态自若地说,「而且就算你心里其实不想离京,那也无妨,因为就算没了裴怀恩,我也会帮你。毕竟……老四今日敢杀老二和老三,明日就敢杀我,你知我是最怕麻烦的,我想要的是清净和富贵,而非权倾天下,那么于我而言,与其让老四这样的人坐高位,反不如抬你去坐,你说是不是。」 第078章 荒唐 大约一刻钟后, 当李熙乘着李恕的轿来到宫门口时,寿王也恰好到了,正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掀开轿帘, 李熙看见寿王从马车里施施然地走出来, 中途似是扭头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端的是一派风流。 其实找寿王合作是险棋, 李熙也曾再三犹豫, 毕竟寿王在扳倒宁贵妃那件事情上出力太多, 其「老谋深算」的程度, 看着全然不似一个淡泊名利之辈。 可话又说回来,也是亏得有宁贵妃这事儿在, 才能让李熙在事成之后,忽然静下心来想到,实际上, 那元氏早在数年前便已是寿王的人了。 换句话言之,寿王如果真的想争, 早在数年前便可走完元氏这步棋,根本不必等他回来, 毕竟攀咬宁贵妃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承干帝对淑妃的感情便越淡。 就算退一万步讲, 寿王不愿亲手去做,也可以借晋王或是李恕的手去做,而不是像个孙子一样,容忍宁贵妃耀武扬威的骑在他头上这么多年。 所以晋王的目的多半不是在皇位, 而是因为在与齐王合作的过程中起了冲突,或是为了别的什么。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寿王其实和晋王一样害怕承干帝当年的那句戏言, 并因此不敢轻易让他洗清冤屈,被迫一直按兵不动。可若真是这样的话,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寿王该做的,便是如锦玉口中所说的那样,趁机把他这个威胁也除掉。 可寿王偏偏没做。 实际上,寿王不仅没做,他这个人甚至还赶在宁贵妃倒台,晋王被禁足这么要紧的节骨眼上,当在数不清的言官面前,欢欢喜喜的又给自己新纳了两个妾。 说白了,纨绔可以装,但装得太过就适得其反,而李熙就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方才冒险一试。 至于裴怀恩那边……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李熙想。 其实说句老实话,作为名义上的盟友,李熙原本还真打算和裴怀恩一同分享寿王这个好帮手,可惜好言难劝想死的鬼,那裴怀恩以己度人,不听劝告,死活不信京中能养出寿王这么个「不思进取」的闲货,而他也恰好不便将此中缘由细细地说与裴怀恩听,因为这样深的心思与盘算,已不该是他这个小傀儡能想到的了。 不过也罢,这么好的东西,裴怀恩不要便不要吧,如今阴差阳错只便宜了他,岂不更好。 正思索着,就听身边的李恕伸手拽了拽他,出声说:「六弟,我要去找大皇兄说话,你要不要去?」 李熙与淮王不熟,听罢便摇头,口中只说:「不不,还是不去了吧,大皇兄和父皇一样严厉,年纪比我母妃还长些,要是见着我,大约又要考我的功课了。」 于是李恕便独自下轿了。李熙则在李恕下轿后,问跟在轿子旁边的随从重新要回自己的马,把它交给自己的人牵着。 宫城中禁马也禁轿。冰天雪地的,李熙揣着袖一路步行,慢悠悠地往设宴之处走,途中见着了许多世家重臣,而这些大臣因为听说先前神威营叛变,是李熙向裴怀恩出主意,方才勉强保住他们各家的清誉,没让他们被家里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儿牵连,也愿意承这个情,纷纷走过来与李熙客气地闲谈,祝贺他沉冤昭雪。 多点人脉没坏处,李熙对此来者不拒,一边用心应付着,一边试图从人群中寻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哪知熟人没寻着,却意外瞧见传闻中才高八斗的郑大驸马正垂头丧气,孤零零地躲在一棵桃树底下蹲着,看起来颇烦恼。 有一说一,听闻这郑大驸马与李长乐成婚多年,却一直没能如愿得个一儿半女的,而且莫说是与李长乐,就是与他那几个妾室也生不出什么。就因为这事,承干帝近来对他很关照,以至每每见他,总要一股脑的塞给他许多大补之物,闹得他推也不是,收也不是,越来越害怕进宫了。 大约是因为被传的太可怜,脸又长得还行,李熙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裴怀恩的轿子恰在此时穿过人群,极其嚣张的挡在了李熙和郑瑀之间。 众所周知,裴怀恩是承干帝面前的红人,有在宫城中骑马乘轿的特权,大傢伙儿一见着他,立马就跟见了瘟神似的,扭头作鸟兽散。 李熙原也想跟着大部队跑,只是这脚底步子还没迈开,甫一抬头,就见裴怀恩掀开轿帘,正一手指着自个头顶髮簪,眼含戏嚯的对着他笑。 四目相对,某个地方瞬间有点疼。 糟糕,光顾着琢磨待会该怎么应付承干帝,竟然忘了还有裴怀恩这尊大佛。 然而下一刻,等李熙从怔愣中勐然回神,裴怀恩的轿子已从他面前飘过去了,被挡在轿子那头的郑瑀也已不见,看样子是趁乱和大伙儿一块跑了。 - 同一时刻,晋王府。 第143页 窗外寒风凛冽。晋王阖眼歇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刺耳风声。 房门吱嘎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晋王算着时辰,只当是院里的丫鬟进来收食盘,因而并未多言。 哪料今日这丫鬟在把桌上收拾干净后,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轻手轻脚地走来了榻前,甚至还伸出手来,想要摸他的脸。 因着上回刺客那事,这样近的距离让晋王感到很冒犯,他骤然睁眼,右手已经摸到藏在枕下的剑,却又在看清来人是谁后,惊讶地松了手。 「……皇姐?」晋王眉头紧锁,说。 李长乐便放下兜帽,对他笑了笑。 「是我。」李长乐说,「依着母妃的计算,你明日便该离京了,我……我实在捨不得你,就来看一眼。」 晋王简直要被李长乐的鲁莽吓到断气。 正欲再开口时,却见李长乐竟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握着他的手说:「阿蛮,你此番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放心,我已将院子里的人都打点好,他们会走得离这间屋子远远的,留出半个时辰给我们说话。」 晋王连忙坐起来,抽手说:「可是皇姐,你这样做太冒险,你可知为了保你平安,我与惠娘娘究竟费了多少功夫?你、你怎么敢在这时来见我?怎么还敢与我扯上干系!?」 李长乐却只浑不在意地说:「无妨,今夜是除夕宴,乱得很。再说有驸马帮我和父皇打圆场,父皇只会当我是因病迟到,不会多想什么的。」 「阿蛮,你不要怕。」李长乐轻声说,「驸马他收下我赠予他的高官厚禄,美妾娈童,如今恨不能把我当成他的亲娘一样孝敬,他……一定明白该怎么做的。」 说着已在动手脱簪。 事已至此,晋王不是傻子,当然看出了李长乐忽然到访,并非是单纯跑过来找他说话的,便想挥手赶人。 未料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中了药,已然全身酸软,心口燥热。 ……是方才被送来那些粥。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晋王顿时有些慌了,急切道:「皇姐!你不能……」 李长乐闻言皱眉,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忽然一改平常柔态,厉声呵斥道:「……够了!不要再叫我皇姐!我不想再做你的皇姐!」 两片冰凉的唇贴上,晋王扭头躲避,身体在药物的催促下滚烫如火。 晋王从不是个擅长压抑欲望的人,可他如今却破天荒地压住了,他不敢动。 晋王说:「皇姐,你犯下如此大错,你要郑家人往后怎么看你,你……」 李长乐见晋王不配合,顿时更恼怒,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身跨坐到晋王的身上。 「阿蛮,你是想说我不守妇道?」李长乐居高临下掐住晋王的下巴,嗤笑道,「可妇道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你与父皇都能三妻四妾,美人在怀,偏就只有我不行?我也是皇室子孙,我是尊贵的一国公主!我比你们这些负心薄倖的臭男人差在哪?我若想要你,又凭什么得不到?!」 晋王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可我们是姐弟……!」晋王满身冷汗,恐惧又煎熬,急得连话也有点说不清,「皇姐,我没有要你恪守妇道,你若不喜驸马,我可另外再为你挑选几个强壮勇武的面首,但是唯独……」 李长乐以指抵他的唇,闻言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轻轻嘆了声气,眼神倏地又软和下来,周身戾气散尽。 「好,好……我就知道,我知阿蛮不会怪我,阿蛮和旁人不一样。」李长乐说,话里带着深切的哀求,「好阿蛮,算我求你,你就当今夜是梦,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你不要再拿我当你的姐姐看,好么?你就当我是你的王妃,我要做你的王妃。」 这药性好烈。晋王目眦欲裂,却又渐渐的果真如李长乐所言,昏昏然如堕梦中。 须臾衣襟大敞,李长乐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 「阿蛮,知道我为何这般喜欢你吗?」 「说到底,这天下终归还是你们男人的天下,而我身为女子,纵然生来便贵为公主,受万千宠爱,却也只能被困后宅,每天从早到晚的背女戒,做女红,而我自那时起便清楚的明白,我这一生最大的价值,便是在长大后,以长澹大公主的身份,被父皇当做奖赏,适时地指婚给一个男人。只因父皇虽娇我纵我,也不过问我的无理与跋扈,却从不允许我与你们兄弟一起读太久的书,尤其不许我读史书。」 「可外面的天地真大啊,渐渐的,我还是喜欢上了读书,我从书中读到那些高耸入云的山,一望无际的海,读到江南烟雨和大漠孤烟。我便想着,若我是男儿,若我是男儿……」 李长乐说到此处,几乎是咬牙切齿。 「十七岁那年,我读到前朝的薛娘子率三千精锐死守娘子关,对此心生嚮往,便也开始偷偷地研习起兵法来,哪知恰逢淑妃生产,钦天监就此推演出了祸事,上书要将六皇弟处死。我还记得那时候,父皇正因淑妃不肯向他低头,甚至接连一月对他避而不见的事情大发雷霆,直言淑妃就是因为从前在外看得太多,学得太多,才致在入宫后也依旧如此蛮横无礼,不守妇道,不遵夫命。」 说话间,李长乐原本艷丽无双的面容变得柔和。晋王喘息急促,看见面前之人已慢慢变作了他的「晋王妃」。 第144页 这是药物作用下的幻觉,晋王心知不能再等,他挣扎着滚下榻,但李长乐轻而易举便追上了他,将他逼在墙角。 毫无疑问的是,晋王自小便害怕惠妃,更不敢对李长乐动手,哪怕只是不当心伤着李长乐的一根头髮。 「后来,我自学兵法被父皇发现,父皇说我心气高,日后嫁进郑家这样的儒学大家恐生事端,罚我抄女戒,是你替我抄的。」李长乐颇为怀念地自言自语着,垫脚揽住晋王的颈,「阿蛮,我猜连你自己都忘了,可我却记得。我永远记得你当年为了我,曾风风火火地跑过去和父皇说,你说皇姐何辜,你说我其实不比你们任何人差。你还说、你说若换成你,日后必定要为娶到我这样的女子而心生欢喜——这件事让母妃都夸了你许久。」 「……所以阿蛮,乖一些,就当自己是做了场梦。我知我们这辈子都做不成结髮夫妻,可睡一晚又有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我当真只有驸马一个男人么。」迎着晋王混沌惊惧的目光,李长乐笑盈盈地,一字一顿地抱着他说,「再说我已给你下了这世间最烈的『念奴娇』,你若不跟我睡,就会死的。」 顿了顿,面上更显出几分撩人的春色来,甜蜜又娇媚。 「况且……况且我已等不及了,我自己也吃了这药,你今夜若不从我,就是杀了我。你——你捨得杀我么?还是说、你敢在这时喊人进来?你敢吗?」 「……」 夜色渐深,月亮呜咽着沉进云层,霎时天地倒旋。 第079章 除夕 今年的除夕宴无比热闹, 是承干帝自登基以来,举办过最盛大的一次宴饮,席间京官与地方官员推杯换盏, 面上客气亲热, 却又为着避结党之嫌, 不敢过分攀谈。 唯一遗憾的是, 在裴怀恩的暗自安排下, 承干帝最近心心念念着想见的支蔺、尉迟崇等老臣都没能回京, 这让承干帝兴致缺缺, 直言恐怕自己到死也见不着他们了。 酒宴正酣时,向来不守规矩的李长乐姗姗来迟, 并且还破天荒地梳了髻,把满头长髮高高的挽起来,做已婚妇人打扮, 行走时若有似无地睨了李熙一眼。 晋王方才告诉她,教她小心李熙, 可她却认为晋王是在危言耸听,并不把李熙放在眼里, 毕竟无论如何,李熙今晚都是要放晋王离京的。 倒是驸马郑瑀见李长乐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欢喜地说:「公主来了,不是说身体不适么。」 李长乐便顺势挽上他,依偎在他怀里柔柔地笑。 「驸马形单影只,我怎捨得?」李长乐说。言罢又朝坐在上首的承干帝遥遥拜道, 「父皇,儿臣自知犯下大错, 终日惶惶然茶饭不思,这些天来,若非驸马细心劝导,儿臣怕再无颜来见父皇了。」 承干帝挺喜欢她身上这股肆意娇蛮的劲儿,也愿意惯着她,加之她一介女流又无兵权,读书又不多,身前若无人可扶持,即便是翻出花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遂随意地挥手放她入席,不甚计较道:「无妨,家宅和睦最要紧,你下去吧。」 李长乐应了声,这才退下去了。 只是人退下去了,挂在她身上那「事儿」却退不下去。因着李长乐的到来,在场众人纷纷想起这京中还有个不能提的人,而且近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蓦地,丝竹雅乐突兀的慢了半拍,听来有一瞬间的凝滞。 高台之上,承干帝见状微微皱眉,裴怀恩察言观色,为他重新斟满了酒。 「皇上。」裴怀恩弯下腰,低声与承干帝说,「皇上,原是奴婢没有守好门,奴婢认错,可事已至此,有些处置不能再拖。」 承干帝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处置是什么,顿时有点不高兴。 半晌,承干帝接过酒杯,侧身问:「怀恩想怎么办?」 裴怀恩就说:「皇上,这事儿得查,不能任由此等兇徒逍遥法外。」 承干帝一听这话,便以为裴怀恩这是又想藉机剷除异己了,气的把酒杯重重磕在桌沿。 「怀恩啊。」承干帝转头半真半假地问他,说,「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 裴怀恩神色未变,只笑道:「皇上说笑了,奴婢跟随皇上多年,凡是皇上要奴婢经手的案子,奴婢没有不尽心的,凡是皇上不许奴婢碰的,奴婢也从不会碰。」 顿了顿,恭谨地垂眼。 「再说奴婢方才只不过是在劝您,让您趁早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奴婢可没毛遂自荐,上赶着去接这种……总而言之,这事儿究竟要不要查,要怎么查,要用谁查,一切还需皇上定夺。」 承干帝听罢气消了些,又问:「既然如此,你觉得把它交给惠妃的母家怎么样?事关晋王安危,惠妃养了晋王将二十年,必定对此万分上心。」 惠妃与裴怀恩不和,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哪知裴怀恩这回却一反常态,听见承干帝这样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答应道:「一切全凭皇上定夺,皇上觉得好,那就是好。」 承干帝疑心重,见到裴怀恩如此顺从,一时只觉得裴怀恩这是把惠妃手底下的人也收了,反倒在调查的人选上犯了难。 李熙恰在此时站起来,快步穿过人群,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面朝承干帝的方向跪倒。 李熙说:「父皇,儿臣有话要讲。」 承干帝与李熙不熟悉,父子见面不过数次。加之承干帝这会正烦心,闻言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仿佛终于找着了出气包似的,对他冷声呵斥道:「你又有什么事?方才考你各项功课,你没有一样答得好,成天价的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凡事稍微变化一点就拐不过弯儿,麻烦惹得倒多。你——你自己说说自你回来后,朕哪还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第145页 话音未落,正在献舞的几个翠粉美姬已不敢再跳,殿内倏地陷入一片死寂。 承干帝沉默很久,不欲在除夕夜扫文武百官的兴,便想出言赶李熙下去,不料嘴还没张开,就听李熙难得强硬地说:「父皇息怒,儿臣自幼长在边关,没练过武,只简单识几个字,从未研习过如此晦涩难懂的学问,故而一时学得慢些,儿臣、儿臣日后会更努力。但今夜是新旧交替之时,儿臣此刻上前,并非是为自己辩驳,而是想为二皇兄请一道旨。」 承干帝坐端正了些。 李熙依然没有抬头,反而把脸埋的更低了,语气忐忑。 「父皇,儿臣知道……是重罪,可二皇兄当初救过儿臣的命,若无二皇兄在,儿臣便不能从大沧返回长澹,更别提沉冤得雪。」 「儿臣心里感激二皇兄,可就在昨夜,儿臣听说二皇兄府上遭了刺客,儿臣……儿臣……父皇!儿臣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儿臣接下来要说这些话,就算您在听过之后,发怒要把我砍了,我也要说。」 话说到这,勐然抬起头。 「父皇,恕儿臣直言,二皇兄先前率神机营逼宫是错,可更大的错却在您,因为是您犹豫不决,迟迟不立储君,方才导致诸位皇兄手足相残。再说您原本要立的也是二皇兄,加之二皇兄这些年南征北战,于长澹有功,儿臣便想着,儿臣便想就算经此一事后,二皇兄往后再不能……但是否可以让他功过相抵,趁着今夜热闹佳节,解其禁足,復其王位,遣其出京修养,令他从此只做个无诏不得返还的闲王,就当把这事揭过去了?」 再顿了顿,目光和裴怀恩的对上,转瞬又再错开。 「父皇,想来是您身边的人都不肯对您说实话,但我去看过二皇兄,知道二皇兄受伤重,我……总之儿臣以为继续留在京中对二皇兄的伤势不利,是以还请父皇开恩,下旨放二皇兄出京去,这样后世也会记住您的仁慈。」 承干帝霍然起身。 其实赦免晋王这个台阶,承干帝在发过怒之后,早便想要了,只是大傢伙儿顾忌着晋王失德,一方面考虑到晋王即使便赦免,也不可能再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另一方面又怕遭晋王仇家记恨,被顺势扣上一顶反贼帽子,所以才在明知承干帝偏心晋王,大概率不会重罚晋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闭口不言,不去做这种看起来对自己没好处,兴许还有坏处的事。 ……未料这台阶竟是被李熙递上来。 承干帝思及此,以为李熙如今仍对晋王设计陷害邵家军的旧事一无所知,面色稍稍和缓了些,连声说:「……是、是啊,你们是兄弟,兄弟自当互相照应,想来,当年若没有那黄小嘉从中作梗,你也不必去大沧遭那些罪了。」 李熙便再拜倒,顺势说:「父皇说的是,一切祸端皆因那黄小嘉而起,二皇兄这些年征战沙场,已是不易,所以儿臣只要一想到自己从前听信谗言,错怪了好人,心中便很后悔,便不敢不站出来求这个请。」 承干帝怔住一下,反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惭愧极了。 良久,承干帝坐下来,嘆息道:「好孩子,是朕从前疏忽了你,你今日敢对朕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仁义,朕又怎么会怪你?好,好,真是太好了,邵卿没有把你养坏,你母妃当年若也能知错就改,有你这样的眼力见,便不会早早的离朕去了。」 李熙听见这话,免不得在心里又冷笑,但是面上说:「父皇有父皇的不得已,儿臣知晓,儿臣对父皇一向敬崇,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心存怨愤。」 承干帝听得高兴,面上总算又有了些笑意,气氛一瞬松懈下来。 李长乐支着下巴,为了避嫌没开口,但神色古怪地看了李熙一眼,偏头不知又和驸马说了些什么,惹得驸马也伸着脖子看过来。 混朝堂的惯会见风使舵,渐渐的,大伙儿见没人反对李熙,便知这是提前打点好了的,此时开口并不会招惹晋王的仇家,就也陆续站起来附和他。 有这么多人帮忙求情,承干帝当然是乐呵呵地顺台阶下来,当场赦免晋王的禁足,只让他从此做个没兵权的寻常王爷,将他遣出京去反省,然后再大手一挥,以连年战乱,百姓积贫为由,顺便免了各地方的一些税款。 于是酒宴继续,宾主尽欢。 末了,承干帝赶在李熙退下去之前,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喊住他说:「熙儿,朕方才想到,你如今也快有十九岁了,你的几位皇兄在你这年纪,手上都已有事可做,你如今可有什么正经差事么?」 李熙就垂首说:「回父皇,多亏有吴都督帮忙周旋,儿臣如今在北镇抚当差,是个千户。」 只说是在北镇抚当差,却不说实际上是谁帮他进的北镇抚,反而将功劳往吴宸身上引。 果不其然,承干帝听罢眼前一亮,许是恰好想到了他在应答功课时脑筋不会转弯,可以误打误撞地避开许多人情,便说:「嗯,这倒算个好差事,但你好歹也是朕的儿子,只做千户未免委屈了。这样吧,朕升你做指挥佥事,正巧你今日为你二哥请了旨,又是在北镇抚,你就顺便把最近闹的这些刺客也——哦对了,你会查么?需不需要朕再另外派几个帮手给你?」 李熙啊了一声,正要回答,裴怀恩却突然打断了他,俯身对承干帝说:「皇上,锦衣卫那地方血腥气重,六殿下年纪轻,哪干得了这个?依奴婢看,这事还是得交给惠妃娘娘的母家……」 第146页 承干帝抬手止住裴怀恩,不耐烦地皱眉,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怀恩啊,你向来知朕心意,怎么今日反倒胡搅蛮缠起来了?还说什么年纪轻,正是因为他年纪轻,朕才要他歷练,怎的到了你这儿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说光读书不做事有什么用,你瞧他方才都把学问研究成什么鬼样子了?怎么着,莫非是你早早便替朕结了案,所以才不愿意让外人掺和进来节外生枝?」 裴怀恩听了就笑,转头自台子上不疾不徐地看了李熙一眼,从上到下,从头到脚。 「怎么会呢。」裴怀恩笑着说。 说话间,裴怀恩和李熙遥遥的对上眼,彼时两人眼里皆含笑意,既客气,也疏离,是互相戒备的模样。 「即是皇上的意思,奴婢定当尽心去办。」裴怀恩朝李熙点头,眼里浸着无边的艷色,一字一顿,「小殿下辛苦,那咱们就还是和您刚回来时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凡事只要小殿下开口,奴婢定当唯您马首是瞻——皇上,您看这样好么?」 第080章 黄册 东厂和锦衣卫调查此事是天经地义, 裴怀恩和李熙这齣双簧唱的好,以退为进配合默契,让承干帝误以为他们俩能互相制衡, 从而没喊外人沾手, 也没特意拦着不许裴怀恩碰。 另外就是裴怀恩选择性的把消息放出来, 承干帝身在宫中, 对外只听到晋王受伤, 却不知道是谁派出了那些刺客, 更不知道齐王府其实也险些遭殃。 加之晋王从前掌兵时, 确实也因着那些雷霆手段,树敌不少, 承干帝便想当然地将此事归为仇家报復一类,并未疑心是哪位皇子在斩草除根,图谋不轨。 至于这仇家是谁。 虽说因为这些糟心事都是在李熙回来后才发生, 使李熙天然便落了下风,可每当承干帝刚有点怀疑李熙, 李熙便已全身而退,再加上李熙今夜的作为和应答, 可算是为他自己彻底洗清了嫌疑。 就这么着,李熙如愿拿到了此次刺杀的调查权。承干帝看他不再动不动就抹眼泪,心里很欣慰, 终于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来,笑呵呵地说要辞旧迎新,问他喜欢什么赏赐。 李熙听罢沉吟片刻,低头不再看裴怀恩了。 李熙说:「父皇, 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幸事,儿臣不要赏赐。只是儿臣这一路走来, 颇为不易,幸得阁老出言提点,方才教会我长澹男儿该敢勇当先,无畏无惧,不能动不动便心生退却。」 话说到这,抬头瞄了承干帝一眼,又伏首拜倒。 「父皇,阁老那会虽是无心之言,但儿臣着实感激他。」李熙斟酌着说,「再者父皇方才说,诸位皇兄在我这年纪,手中都已有差不多的差事做。儿臣便想着,这查案终究只能查一时,算不得什么正经差事,恰逢阁老前几日与儿臣说起黄册库,言道那处费用不足,人手不够,是以儿臣……儿臣……若能得父皇垂怜,儿臣还想再为自己求个正经差事,譬如去到黄册库,帮阁老修修黄册什么的。」 话音刚落,裴怀恩为承干帝倒酒的动作一僵,转头又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 入黄册库……这不是昨夜他与李熙商量好想要的「赏赐」,这是李熙在自作主张。 然而还不等裴怀恩回神,就见承干帝面上笑意渐敛,目光直直地看向李熙,不出声了。 黄册库,顾名思义,乃是由工部提议建造,专门用来存放长澹各地的户籍档案,土地赋税记录之地,据说自长澹建立以来便已屹立,里面以户为单位,详细记载着长澹境内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等信息,门外常年有重兵把守,算得上是京中的一处「禁地」,平素除皇帝特许外,一般人连无事靠近都不成,更别提出入。 满座譁然,才跳起来没多久的舞姬又不敢跳了。 半晌,寿王左右看了看,终是不情不愿地在这片譁然中起身,状似调侃地说:「六皇弟,你才回来不久,想必连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别胡闹了。」 「再说那儿向来归户部和国子监管,是录户籍人丁的地方,枯燥乏味的很,又没油水捞,平日负责修订核对黄册的,也都是从国子监抽调过去,满腹学问,精通数算的监生,外人根本就不给看。」 说着就把袖一揣,混不吝地笑两声。 「旁的不提,记着今年夏天那会,本王一位爱妾的兄弟因填错黄册,遭了罚款,哀哀切切地求到本王头上来,只说是自己没填错,希望本王能进库里帮他看一眼,本王都没进去,你凭什么就能进?所以我的六皇弟,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要是连你这样的也能进,那——那本王就也能去。」 寿王这话说的有意思,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还有点明贬暗帮,轻飘飘地就把酒宴上的紧张气氛化解了,气的承干帝眉毛倒竖,扬手就朝他扔过来一个酒杯,被他缩头躲了。 顾不上再管李熙,承干帝朝寿王破口大骂道:「你可快住口吧!你若不出声,朕还真把你忘了!李锦啊李锦,你可真是好的很啊,你半年前为了个姬妾贿赂户部那事儿,朕给你留面子没说你,你怎么还敢自己提起来?而且朕不是让你去翰林院帮着修书了么?难道那成千上万册的典籍残本,还静不下你的心?」 寿王闻言就再往前探脖子,理直气壮道:「父皇,您骂我可得讲良心,这怎么又成我的错儿了?明明是六皇弟他先提起来的黄册——」 第147页 承干帝面前没什么可扔了,干脆就把酒壶也从裴怀恩手里抢过来,使劲往寿王那边砸。 「他才回来多久?啊?他懂个屁!」承干帝气喘吁吁,在裴怀恩的搀扶下起身,指着寿王的鼻子怒骂道,「想你从前也是个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背诗的聪明孩子,如今怎么还越长越回去,满脑子就只想到吃喝嫖赌那点事儿!」 寿王见承干帝真生气了,立马闭嘴坐下,一点辩驳都没有,但是歪头朝自己旁边的工部侍郎使眼色。 这侍郎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状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对着承干帝求情说:「皇上息怒,皇上万不可在今夜动怒,今夜是除夕,天上的祖宗们都低头瞧着,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话一说完,就连翰林院的几个学士也站出来打圆场,一时说寿王最近很乖很听话,做事也用心,一时又说哄女人的玩笑话做不得真,寿王当时肯定没真去贿赂户部,好说歹说的才把承干帝哄熄火,沉着脸重新坐下。 只是坐下之后,想起李熙方才和他说那些话,难免又觉烦恼。 「罢了罢了,老六知恩图报是好事,也怪朕忘了找人教他规矩,怪不得他,只不过老六方才说什么来着?爱卿,杨卿——」 承干帝抬抬手,须臾喊杨思贤上前来,皱着眉头问他:「爱卿,你愿意教老六,朕很感激,可老六方才说黄册库那边缺钱缺人手,是真的缺么?」 杨思贤愣了下,许是因为和裴怀恩一样,也有点想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些,只得如实回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但臣也只是在闲谈时随口与小殿下提起,未料竟被小殿下记下了。臣……臣已在设法解决,臣以为此事能解决,故而没有贸然上报。」 承干帝顿时更不高兴了,他喊李熙站起来,又转头对杨思贤说:「可你怎么还是没钱?记着户部在年初时就和朕提过这事,朕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朕不是准你自行裁决,让你用对底下那些人录错黄册的罚款充经费么?」 众所周知修黄册是重中之重,核对步骤又繁琐,再加上长澹这两年一直在打仗,闹得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就连李恕的钱也被拿去优先发军饷了。承干帝也是没办法,方才想出这么个损招,让负责黄册编录的官吏自己去民间讨经费,赶上哪家录错了黄册,给朝廷添麻烦,就从哪家适当的罚来一点钱,这样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既能敲打大家用心填册,避免错漏,又能把编录黄册的钱攒足,可谓是一箭双鵰。 谁知这命令下了一年,一年都平安无事,偏偏赶上除夕了,忽然有个人跑出来跟承干帝说,其实黄册库那边还是没钱,还是穷得叮噹响。 杨思贤猜到承干帝心里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后,当下也不再隐瞒,跪下说:「皇上,您的主意很好,臣也曾对此方法寄予厚望,可谁知实际往下推行却很难。」 「首先不提这罚款的规矩松散,对外只说要罚,却又不说犯多大的错才罚,也没说罚多少,更别提无人监管,就说那些负责收集信息的地方官吏,有些心肠坏的,常常欺负乡下百姓不识字,故意将他家录错,转头却又说是他家自己报错,刮来银子中饱私囊,压根就不会往上交,更别提充做修订黄册的经费,所以臣在试行了一阵子这条政令后,便深刻认识到为此制定出一套完整规则的重要性,如今正在紧急派人去做,故而缺人手。」 「至于缺钱……」 杨思贤长长嘆了声气,往前再叩首道:「皇上明鑑,在这套规矩还没真正立起来之前,臣顾及百姓困苦,不敢太放手让他们罚,因此收上来的银钱并不很足。」 承干帝听后欲言又止,却无言以对,因为知道杨思贤这个人从不说谎,是真一心一意想为长澹做些事情的。 「……阁老辛苦,原是朕疏忽了。」 良久,承干帝最终只是说:「朕当初想出这法子,本来是想帮阁老和户部的忙,未料竟弄巧成拙了。」 杨思贤听罢就说:「无妨,皇上的法子是好的,眼下各处都需要钱,拿它应急也未尝不可,只是从长远来看,等过两年咱们长澹缓过这口气之后,最好还是由户部拨钱修黄册,尽量别再从民间罚没了。」 顿了顿,想着如今既然已把话说开,不如就彻底把自己手头上的困难说明白,开口便也不再客气,继续主动向承干帝提议道: 「另外皇上,臣方才听小殿下说想来帮臣的忙,恰好臣这边缺少帮忙监管的人手,小殿下又在锦衣卫,不如就真依小殿下的意思,让他带人过来帮臣多看顾着些,横竖只是帮着我们做监督,让那些被多收了罚款的可怜人状告有门,不必真让殿下跟着监生们进库里去。」 第081章 劝说 李熙想进黄册库, 是为了找把柄,只因他这个人虽然总是满嘴跑马车,却自认诺不轻许, 凡是经他口认真答应了的事, 他便一定要做到, 譬如想办法替裴怀恩翻案。 其实说起裴怀恩那案子, 李熙那天从裴府出来后, 便已悄悄的派人去查过, 对其来龙去脉也算了解, 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白了,裴家那案子其实不难查, 幕后主使也很好找,但它难就难在是由承干帝牵头纵容,而底下的人也因为看清这一点, 不敢贸然将幕后主使真的咬出,毕竟如果再往后查, 就该查到皇帝本人了不是? 第148页 所以这些年来,估摸裴怀恩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些, 才变得不再执着于翻案,转而开始借着此事大开杀戒,一心只想着多杀一个算一个, 性子越发暴戾。 裴怀恩身在局中,终日被莫大的仇恨与屈辱裹挟,以致渐渐忘记翻案的真正目的不是杀人,而是为裴家正名, 为了不让裴家成为史书中无比耻辱的一笔——裴怀恩忘记这些,并不能说明他不聪明, 只能说明他不想再让自己过得这么痛苦罢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若在多年以后,裴怀恩真将当年涉案之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内心的痛苦却依旧无法排解,那又该怎么办呢? 李熙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不禁寒毛倒竖。 好在李熙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局外人,总能比裴怀恩更清楚地看到案件本质,明白承干帝最大的问题并非是想咬死裴家,而是不愿认错,更不愿受牵连,从而使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那遗臭万年、残暴弄权的昏君。 既然如此,那想办法只给裴家翻案,却不牵连到承干帝,想办法让当年那些涉案的官员为他所用,一起替他出面咬死承干帝当年亲手挑出来的那只替罪羊,也就是所谓的幕后主使,转而把贤名留给承干帝,让承干帝明白他们的苦心和用意,明白替裴家翻案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不就成了? 至于到底该怎么让那些人为他所用。李熙想,恐怕在这曲意逢迎,纸醉金迷的官场上,养不出几个杨思贤来。 那么黄册库便是他们共同的把柄。 或是兄弟姊妹,或是父母妻妾,或是姑侄儿女,每家每户田产几何,赋税多少,只要得着机会仔细盘查,总会有漏洞。如此一来,这些因为弹劾别人贪污才升了官的人,一定也最怕被别人弹劾贪污。 只是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且不说这一切还都只是李熙的猜测,不一定真能查得到,就说这事早已成了承干帝的逆鳞,若叫承干帝太早知道李熙为此去查过黄册,一定又要大发雷霆,那么李熙先前所有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更别提裴怀恩如今性情偏执,说什么也不信这案能翻。换言之,裴怀恩费了大力气将他托起来,指望他争气,肯定不愿意再让他为了这一丁点的希望,去黄册库那种很难做出成绩,弄不好还会得罪人的清水衙门里磨日子。 ……所以这事不能提前告诉裴怀恩,因为在没成功翻案之前,裴怀恩不但不会感激他,还会觉得他捨近求远,愚不可及,毕竟比起让承干帝低头认错儿,还是尽快让他做上皇帝更简单,至于到时京中又会怎么骂裴怀恩,又会传出他和裴怀恩的什么闲话,裴怀恩根本不在乎。 也不能提前告诉杨思贤,因为承干帝心思重,若是看出杨思贤在刻意配合他,一定会适得其反,只有眼前这样的巧合,才能让承干帝彻底放下戒心。 所以他就只能赌,赌杨思贤会想起来帮他的忙,只有这样,他到时就算进不了黄册库,能靠近些也是好的,毕竟有句老话叫近水楼台。 万幸他赌对了,大约也是真没人可用,对于杨思贤的临时提议,承干帝琢磨再三,居然同意了。 扣首拜谢时,李熙几乎能感觉到裴怀恩刀子似的目光悬在他头顶,恨不能当场将他剐出两个窟窿来。 再后来,领旨退下去的时候,李熙步履匆匆地经过寿王身边,余光瞥见寿王正笑呵呵地举着酒杯,借朦胧月色,顺势往他这边送了一下——敬他。 寿王斜前方,李恕因着自己与李熙在马车里那谈话,也没阻拦李熙——他就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怀恩看,将裴怀恩面上极力掩饰的怒意,全都一丝不落的看进了眼里,手上一下一下的打着小扇。 座位挨着李恕的淮王不爱凑这个热闹,只管闷头饮酒,偶尔尝到好吃的小食,便转头向身侧伺候的人询问做法儿,尤其是碰到淮王妃可能爱吃的,更要虚心求救,顺便还没忘把自己手边的琥珀核桃分了半碟给李恕。 接下来的节目都没什么意思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枯坐着,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官员们向承干帝唱太平,颂丰收,紧接着等时候一到,承干帝便依照惯例,以自个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席了,也好让大家能在这个场子里真正放松些。 当然了,除夕宴是大宴,比起能坐在承干帝眼皮子底下,与承干帝侃侃而谈,却又时刻如履薄冰的这寥寥数人,更多的人要坐在外殿,实际上连承干帝的面也见不到。 承干帝要离开,裴怀恩得伺候着他离开,临走前,裴怀恩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李熙一眼。四目相对,李熙明白裴怀恩今夜肯定要来找他,便在散席之后,随便寻了个藉口把玄鹄支出去,独自回了住处。 回去前免不得又要和李恕虚以委蛇,这让李熙感到很疲惫,以致才回去没多久就睡了。 结果果不其然,一直睡到三更时,裴怀恩忽然怒气沖沖地闯进屋里,把他从暖和的被窝里揪出来,狠狠掼到地上,把他摔醒了。 这是自作主张的下场,李熙早有预料,所以尽管被摔得全身都疼,也识趣地没吭声。 在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面前,只要还没看到结果,一切解释就都是徒劳,反不如让他赶快把气出了更实在,这样以后他心中的愧疚还能更多些。 李熙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裴怀恩不疾不徐地撩袍坐在床沿,居高临下。 第149页 裴怀恩咬牙说:「来,小殿下可以开始狡辩了,奴婢听着呢。」 李熙闻言转头看了看,大丈夫能屈能伸,干脆手脚麻利地钻到桌子底下去,又从桌腿后面探出小半张脸,执拗地说:「厂公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猜着我想做什么了,怎么还问我?再说厂公没在席间阻止我,不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裴怀恩就说:「就连阁老都开口要你,我怎么阻止?我本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你竟蠢到来真的。」 李熙不敢从桌子底下出来,只是说:「我很想试一试,万一、万一成了呢?」 裴怀恩简直要被李熙气笑了,一字一顿的,「我只要十成的把握,不要五成胜算,等你当了皇帝再给我平反,也是一样的。」 李熙连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那不成。」李熙皱着眉头说,「要是那样的话,史官就会说我们是沆瀣一气,骂我是昏君。」 裴怀恩忍不住大骂,「那跟我有什么关——」 话音未落,李熙小小声地出言打断他,嘆气说:「怎么没关系,到时他们也会骂你。」 「逼着儿子去改老子的错,那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叫洗清冤屈,届时有人信你骂父皇,就也有人信父皇骂你。」李熙说,「只有当时事当时了,才能堵住别人的嘴。」 于是裴怀恩闭嘴了。 一阵沉默。 良久,尽管知道李熙说的在理,可做成这件事情需要承担的风险,以及李熙绕过他自作主张的行为,还是让裴怀恩感到无比恼怒。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裴怀恩冷声说,「毛还没长齐就敢自己拿主意了,往后还了得?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仗着这是在宫里是不是?我告诉你李熙,这宫里这么大,不是每处都能有人照顾到。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把你塞井里,让你失足淹死,隔天也没人能查着是怎么回事儿。 裴怀恩把话说的这样狠,李熙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已不再自称奴婢,多半是因为打心底认同了自己的话,便大着胆子从桌底爬出来,连声讨饶道:「不成,不成,厂公你说晚啦,如今我已在父皇面前露过脸,你不能再把我杀掉。」 说话间,裴怀恩已走到他面前来。 「啧,那小殿下到底还想怎么着。」裴怀恩垂眼望着在自己脚边缩成一团的李熙,不耐烦地说,「偷查黄册是重罪,如果真能查到什么还好说,就怕什么都查不出来,还要被人告御状。」 李熙打蛇顺杆爬,看见裴怀恩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就牵裴怀恩的手指来吻。 「所以啊,我在黄册库周遭多留一天,就是多一分危险。」李熙捧着裴怀恩的手,细细碎碎的从指尖吻到腕骨,仰脸说,「反正差事已经求来了,不做白不做,再说作恶哪会真没尾巴呢。厂公,你这些年肯定也查着不少东西吧,不如……不如把名单给我,也好让我查的快些。」 裴怀恩不为所动,他是个残废,不会因为李熙的这点小计俩就情难自禁。 「那些名字里,可也有你父皇的一份。」裴怀恩冷冰冰地说。 李熙就再伸手抱裴怀恩的腰。 「杀人不是目的,杀人是手段。」李熙把脸闷在裴怀恩层叠的蟒袍里说,「人们常常以为报復就是为了杀人,其实不是,人们之所以想杀人,其实是因为自己受到的伤害已无法挽回,所以见不得做了错事的罪魁祸首逍遥自在,所以只有去杀人,才能让自己觉得痛快。」 「可……」 「如果这些错误,其实还能再挽回一些呢?」 裴怀恩愣住了。 却听李熙斟酌片刻,继续说:「厂公,父皇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放过他这次,帮他干干净净的,带着贤名死去,也放过那些曾经往上递过摺子,却还没来得及被你下手杀掉的人,届时虽然天下人看不到他们的罪过,你家却能从此真的昭雪,这样的结果,岂不是更好么?当然——我知道你可能会对此感到很不甘心,但至少你的父亲能安息,你也不必再做后人口中那个臭名昭着的佞臣,否则……」 「否则有朝一日,当你将这京都搅得一团乱,将这满朝文武残杀过半,满手血腥的下了黄泉,你又有何面目,去面对素来以好脾气着称的裴尚书?」 裴怀恩怒不可遏——他放不下,他实在很想把那些见风使舵的傢伙全杀了,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李熙说的对。 裴怀恩抓住李熙的头髮往后扯,恶狠狠地说:「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我真讨厌你们姓李的。」 李熙听罢嘶了一声,微不可查地皱眉。 「厂公。」李熙艰难地往后仰着头,说,「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如果我把这事做成,你以后能不能在心里把我和李家分开,别总这么欺负人?毕竟我也不是很想姓李的。」 裴怀恩嗤笑一声,面色愈冷。 「且不说你还没做成,就说你今日自作主张的行为,就有很大的可能使我前功尽弃,再也不能把你捞起来!」 李熙头皮发麻,却笑着说:「可是厂公,我这么拼死帮你,其实你心里也是有点感动的吧?你今天抓我头髮的力气,都比平日变小些。」 裴怀恩眯起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就忽然变成了李熙的同谋,默许李熙去做这种荒唐事? 第150页 明明——明明只要等到承干帝死了,一切就都能办成,明明那些美名恶名,他从来都没在乎过! 越想越烦闷。裴怀恩自觉在黄册库这件事上发作不得,便开始从别处找李熙的茬。 「惯会嘴甜卖乖的东西,真是一把子狗一样的贱骨头。话说得好听,你和你那些心思诡谲的兄弟也没什么不同,指不定还背着我干过多少事。」裴怀恩放开李熙,转身又往床边走,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寿王今夜为什么会帮你?」 李熙听了,当即摆出一张受了冤枉的脸,也顾不得再揉脑袋了,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上裴怀恩。 「天吶,厂公,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四在帮我,他那是在嘲讽。」李熙委委屈屈地说,「况且天地良心,我现在就敢跟你发誓,我绝对没有背着你,干过一件对你不利的事儿。」 ……但的确背着你干过不少事。 裴怀恩闻言突兀地停住步子,害李熙险些撞在他身上,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 许久,李熙听见裴怀恩勉强压着脾气,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李熙,你记着,这是你第二次不听我的话,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这案子能不能在你父皇死前被翻过来,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当上皇帝,不要让我白白为你浪费心血和时间。」 顿了顿,似是在犹豫。 「所以我只能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你在这三个月内查不出什么,就趁早给我从黄册库滚出来,老老实实听我的安排,去接手齐王先前负责过的那些差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第082章 决心 翌日, 玄鹄从孟青山那回来,怀里揣着袋跟孟青山斗鸡赢来的柿饼。 依照长澹如今的律法,他们所有人从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六都在放节令假。玄鹄回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赶上李熙不必早起去锦衣卫当值, 正闷在被窝里想事情。 裴怀恩天不亮就走了, 走时脸色冷得像冰, 什么也没对李熙做, 就连李熙私自把簪子拔出来这事, 也权当没看见。 相处得久了, 玄鹄对李熙这副动不动就支着腮发呆的做派见怪不怪,随手把一块柿饼递到他面前, 扬声问:「怎的,又跟那姓裴的吵起来了?」 李熙咦了一声,偏头一口叼住柿饼, 翻身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李熙口齿不清地问,问完再伸手要柿饼。 玄鹄却把剩下的半袋柿饼牢牢护在怀里, 说什么也不给了。 「先把你嘴里那块吃完了,你还欠我十包酥。」玄鹄挠了挠头, 神情微妙,「就……就是知道啊,其实一直都知道, 你身上味道这么重,我又不傻——那姓裴的每回来找你,你都把我支走。」 大眼瞪小眼。 半晌,李熙嘴唇瓮动, 然后噎着了。 「你、那你上次还把簪子……咳咳,咳咳咳!」李熙抬手指着玄鹄, 指尖颤抖,脸都憋红了。 玄鹄却一反常态,不仅没走过来帮忙,反而还大咧咧地把手一摊,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爱看你俩凑一块,你这是与虎谋皮,我怕你吃亏。」 李熙好不容易把黏在嗓子眼里的柿饼顺下去,闻言又咳嗽。 「那你、那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不高兴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商量,你害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每次都提心弔胆……!」 玄鹄就说:「因为拦不住,而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就你这性子,还指不定是谁坑谁呢。」 李熙:「……」 李熙气急败坏:「那你可以一直不说!怎么现在又说了!」 玄鹄低头嚼柿饼,看着似是更理直气壮了,挑眉说:「这不是看你不高兴,怕你真吃亏了吗?以往你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发呆,话也不说一句。」 李熙无言以对。 玄鹄见他这样,犹豫再三,索性挨着他坐下来,甩开膀子跟他勾肩搭背。 「……好了,好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玄鹄把柿饼袋子塞李熙怀里,笨拙地安慰他说,「你也别犯愁,你俩要是真玩不到一起,以后咱就不跟他玩了,何必还要上赶着去受气?反正寿王殿下那边也已经……」 李熙本来正咳嗽,结果一听玄鹄说寿王,又听玄鹄把寿王和裴怀恩放在一块比,顿时愣住了。 愣完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玄鹄说他和裴怀恩凑一块,大约只是在说他们俩的亲密合作,而非别的什么。 捡簪子估摸也是顺手为之,因为那簪子上沾着裴怀恩身上的香味,玄鹄把它捡回来,大约也只是为了隐晦地提醒他,让他不要把「私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要小心善后。 本来以为玄鹄是扮猪吃虎,结果却是自己想歪了,还歪得这么离谱,这么做贼心虚,一时间,李熙有点不好意思地出言打断玄鹄,边咳边说:「没、没有,咳咳咳……裴怀恩没欺负我,你不要乱想。」 玄鹄又挠了挠头,看样子很有些不解。 「既然没挨欺负,那怎么一脸上坟样?」玄鹄说,「你现在升官又发财的,合该庆祝啊。」 顿了顿,又说: 「莫不是因为没见着大帅才打蔫?那更犯不上了。我的小殿下,我前两天不是跟你说过么,大帅他如今已经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不再怪你了,当然也没有特意躲着你。大帅他告假不进京,纯粹只因为受边关防务约束,脱不开身。」 第151页 李熙转头看了玄鹄一眼,把玄鹄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打下去。 「没有,都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琢磨。」李熙摸着下巴说,「我在想裴怀恩昨晚为什么没干脆揍我一顿,他——他肯定是没憋好屁,准备在别的什么地方为难我。」 玄鹄:「……」 话音刚落,玄鹄嘴角一抽,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倏地起身喊:「……啥?殿下你这是、是什么癖好?怎么还有像你这样上赶着挨揍的?」 李熙就又抬头看了玄鹄一眼,看完又嘆气。 再看,再嘆气,然后伸手招唿玄鹄坐下,别再这么一惊一乍的。 「其实是我昨天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把他惹恼了。」李熙眉头紧锁,低声喃喃自语着,「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事,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唉呀!你说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对谁错的,早乱成麻了。」 玄鹄眼里迷茫,显然没听懂。 李熙见状就转过身来。 许是因为真没人能陪他聊这些了,李熙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开口语气古怪地问玄鹄: 「玄鹄。」 李熙说:「要是换成你,假如现在有一群人手里拿着针,因为听了领头的话,一窝蜂的扑过来把你爹娘扎死了,把你也扎残废了,然后踩着你们全家人的尸骨平步青云。」 「你原本有本事把他们这些讨厌的傢伙全杀掉,给你爹娘报仇,可在关键时刻,我却忽然跑出来劝你,我说只要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我就给你爹娘买两口全天下最好的棺材,让二老风风光光的走,你会怎么想?」 玄鹄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李熙,说:「有点感动,但不多,人死不能復生,我想把你也杀了。」 李熙一拍大腿,接着说:「可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你把他们杀掉之后,天下就乱了。」 玄鹄闻言怔住片刻,目光闪烁道:「那也……那也要杀了,毕竟只有爹娘是自己的爹娘,这天下又不是我……」 李熙不等玄鹄把话说完,又说:「另外这些人也并非全是自愿,他们有些是为邀功,有些则是为保命,更是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听命举起手里的针刺向你,每一根针都不够要你的命,有些对你来说甚至都不疼不痒,可是合在一起,却又实实在在的叫你家破人亡了,你……你说他们每个人都坏的该死吗?」 玄鹄答不出来了,他又气又闷,还有点无处发泄的郁郁寡欢。 「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玄鹄说:「他们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该死,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 李熙看玄鹄听懂了,就臊眉耷眼地低下头,颇唏嘘地做出最后总结,说:「喏,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昨晚劝裴怀恩说,让他不要再为难父皇和那些上摺子弹劾过他家的官员,我会想办法给他翻案,结果他听了之后,居然没揍我。嗯……虽然我也是真心想帮他吧,可若放在以前,他一定又……」 又什么呢,李熙说不出来了。 倒是玄鹄心领神会,听懂了他的全部疑虑,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那要是这样的话,想必那姓裴的也是因为看到了小殿下的诚心,知道小殿下是为了他好,盼着他放下,方才没有胡搅蛮缠。」 李熙却是摇了摇头。 「你别这么说,我这好心归好心,可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我只是……唉。」 李熙伸手往袋子里摸,把最后一块柿饼吃完了,吞吞吐吐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主要这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放下么?怎么放下?报復么?又怎么报復? 追根究底,这就是很多「一点点的恶」汇在一起,共同酿出的一桩灭门惨案。事后若非要苦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连同里面那些只在受胁迫时跟着写了几个字的窝囊虫,也一起千刀万剐的杀了,那显然很不公平。 可若叫苦主从此不闻不问,权当没看见他们过去都干了什么,独自咽下自己全家被灭的痛苦,那……那好像就更不公平了。 气氛有点沉重,连玄鹄也破天荒地安静下来,没有再反驳。 良久,李熙嘆气嘆累了,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只是不再想归不再想,却又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勐然转头看向玄鹄,郑重地对玄鹄说:「对了玄鹄,你以后不许再说裴怀恩不好,他……他已经很可怜了,而且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玄鹄一脸的拉不出屎来。 「……这怎么!说他可怜我认了!但他到底有哪里不错?」玄鹄不敢置信地瞪眼。 李熙听罢咂了咂嘴,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至少他长得挺好看。」 「……唉呀,我不管,你也不许再劝我。」李熙再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我只是觉着,既然他愿意信我,我就一定要把答应他的所有承诺都做到,我以后要对他更好些,因为这是我们李家欠他的。」 李熙这样说着,若有所思地往后仰,屈肘撑在床上。 「我如今既然拦着他不许他再报仇,就要想办法填上他心里的缺口,让他不再因为过去那些腌臜事而心生不忿。我……我绝不能学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一样,上下嘴皮子轻飘飘的一碰,就要劝人放下屠刀,又什么补偿都不给。」 第152页 「只要他不叛我,我以后,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第083章 程序 话又说回来, 想办成事就得查黄册,那怎么进黄册库就成了个大问题。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李熙思来想去, 决定去杨府拜年, 顺便碰一碰运气。 玄鹄昨夜和孟青山斗了一宿鸡, 这时困得眼皮打架, 身上酒气也重, 一听李熙说想去杨府, 顿时就把脑袋摇出了残影, 说什么也不肯陪李熙去挨训。 通体乌黑的宝马就拴在门外,李熙小睡片刻后, 只好自己去。 年节时的京都可真热闹啊,到处都是人。 长街上熙熙攘攘,雪已化开了。李熙骑在马背上, 看裊裊的炊烟像云朵一样从烟筒里往外钻,绵绵的, 朦朦的,眨眼就被风吹散了, 就和人们口鼻间唿出来的白汽儿一样。 这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新年,但是对于住在京都的人们来说,外面打没打仗, 好像对他们几乎没影响。 倒是负责镇守东南西北那四员大将,今年满打满算只回来了两个。一个是岭南的卫怀安,坊间传他是岭南的铜墙铁壁,年过而立却未娶妻, 承干帝为了赏他,就把年仅十四的李青芙指给了他, 还说等李青芙及笄礼过,就让她带着百万嫁妆嫁去岭南,所以卫怀安此次于百忙之中抽身进京,其实是为了谢恩。 另一个就是听家中说丢了弟弟的姚元靳,进京本为查明真相,却叫惠妃那边的人连哄带骗套去了漠北的几处坏帐,如今身陷困境尤不自知。 剩下一东一西的邵晏宁和封疆,他们俩一个因关外蛮夷屡屡侵扰边陲百姓而抽不开身,一个上书告老称病,都没能回来。 除夕宴后,李熙因黄册库的公事拜访杨思贤是天经地义,倒也不用避讳。正月里热闹,到处人头攒动,李熙一路小心翼翼地勒着马,生怕把人撞了,连路上用时都比平日翻了两番。 哪知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打眼一瞧,裴怀恩的轿子竟也停在杨府正门口。 裴怀恩私下和杨思贤走得近,逢年过节都来拜会,而且自从上回杨思贤因为误会他,摘官帽撞了柱子后,裴怀恩往来杨府的次数就越发多,也越发不避人了,仿佛是在明摆着告诉外面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让他们别再打杨思贤的主意,也别再从杨思贤身上做文章,否则如果再让他发现他们对杨思贤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他就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熟悉的金顶小轿就停在前面,李熙却攥紧缰绳,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 倒不是因为害怕碰见裴怀恩,只是他昨晚才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有办法,结果却连黄册库都进不去,还要赶在一大早来求杨思贤……这看起来真是有点丢脸,如果让裴怀恩见着了,肯定又要阴阳怪气。 有一说一,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前脚刚跟人家摆过阔,后脚就被看见到处借钱。 再加上裴怀恩那嘴整天就跟淬了毒似的,着实有些打击人。 眼见着头顶日头越升越高,正当李熙琢磨着晚些再来时,未料杨思贤的孙儿杨善却忽然回来,怀里还小心翼翼捧着套刚买的文房四宝。 这杨善满打满算也就比李熙长一岁,一张脸生得不算精緻,但很周正,模样浓眉大眼的,尤其是下半张脸,看着简直就是和杨思贤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须臾目光对上,这杨善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点头,并且态度和气地朝李熙作揖道:「您就是小殿下吧,常听爷爷说起您,爷爷说您聪明又仁义,成天价的都快把您夸出花儿来了。」 说着又往旁侧身。 「小殿下快进门,这天寒地冻的,来都来了,怎么还立在外面受这个冻?」 李熙摆手推辞不成,便只得下马。 ……然后进屋就和裴怀恩大眼瞪小眼。 偏偏走在他前面的杨善也不消停,一见裴怀恩在,脸色顿时沉下去,整个人变脸如翻书,冷声说:「啧啧,你怎么还没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家都要染上你的腥臊气。」 裴怀恩没理他,眼珠转到李熙的方向,毕竟这样的骂他每天都要挨,听来早已不痛不痒。 「……」 无言。 良久,李熙也在看裴怀恩——他看见裴怀恩笑吟吟地把手抬起来指着他,又再扭头看杨善,目光幽幽地对杨善说:「小崽子,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如果我身上有那么大的腥臊气,那他身上也该有。」 「……」 李熙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咳嗽的很熟练。 好累,好疲惫,就知道一定会受牵连的,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赶上他不顺心的时候,就算面前跑过去一只狗,他都得冲上去使劲阴阳两句。 就这么着,裴怀恩和杨善拌嘴到最后,还是杨思贤站起来打圆场,很不高兴地对杨善厉声呵斥道:「……善儿!休再胡闹!」 一声骂堪比九天雷,中气十足。 而这杨善因为害怕杨思贤,听罢顿时就将脖子一缩,但却又很不服气地把怀里那些文房四宝一股脑全塞给杨思贤,嘴巴仍然忍不住嘀嘀咕咕的。 「好了,好了,爷爷您快别骂我了。」杨善自觉很委屈,嘟囔着说,「常言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圣上的裁决还会有错?他——他爹贪百姓的钱,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善这话说的挺难听,然而还不等杨思贤反应,裴怀恩倒先抖着肩膀笑出来。 第153页 「杨善,劝你说话注意着些,莫再出狂言,毕竟就像你说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裴怀恩略略眯起眼,逗娃娃似的,说,「要按我的性子,若非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你这身皮已经被我扒下来了。」 杨善立马憋红了脸,却反驳不出。 直到又听见杨思贤和他说:「够了,善儿,你这孩子可真够粗心大意的,让你去买几样简单的小物件,你都能买错,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和我们耍嘴皮子?旁的不提,我方才让你去买狼毫,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些羊毫回来?」 杨善对此震惊极了,勐然抬头说:「爷爷!您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本来让我买的就是羊毫!我听清楚了!再说您平时写的都是小字,何时用过狼毫?」 杨思贤就转头问裴怀恩,说:「容卿啊,我刚刚让他买的什么,你可听清了?我这岁数大啦,脑袋也不灵光了,常常说一句忘一句,你可得给我做个证,免叫我被他们这些小辈欺负了去。」 有杨思贤护着,裴怀恩几乎没犹豫,也没再往李熙这边看,当即就快乐地配合着说:「当然是狼毫,阁老,您方才说,您要狼毫练草书。」 话音刚落,杨善眉毛都拧起来了,数次欲言又止。 至于刚进门的李熙…… 不好意思,李熙这会正忙着往墙角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思贤这招其实用的挺好。李熙琢磨着,裴怀恩今天兴致不高,这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所以杨思贤才会用买错毛笔这种小事,明面上帮裴怀恩说话,实则趁机把杨善往外推得远远的。 只可惜,杨善似乎领会不到他爷爷的苦心,连出门时都在气的甩袖子。 但无论如何也不可否认的是,杨善离开后,这屋里立刻就变得清净不少。 避无可避了,李熙只得主动和裴怀恩打招唿,得着裴怀恩不咸不淡地一声「嗯」。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李熙很想裴怀恩迴避,至少不要站在这里嘲笑他。但裴怀恩这厮仿佛已经猜着了他心里怎么想,不仅没告辞,反而还饶有兴趣地问杨思贤讨来一只新羊毫,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桌子前坐下,开始临字帖,大有要把自己屁股底下那凳子捂热的意思。 于是李熙只得当在裴怀恩面前,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全与杨思贤说了,表示想要得到杨思贤的进一步帮助。 李熙说:「阁老,您昨晚帮我,想必也已猜到我想做什么了,横竖事已至此,您看您能不能再继续给我行个方便,放我进库里看看?」 杨思贤闻言面露为难,他望着满脸希冀的李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覆。 杨思贤身后,裴怀恩不知是临到了哪个字,笔锋陡然凌厉地一转,两点墨汁溅上袖口。 「早就与你说过,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让你靠近已是开恩,居然还想进去?事关立规矩,阁老不会再继续帮你的。」裴怀恩冷声说:「自作聪明的下场就是这样,白白浪费一次好机会,还要辛苦我再重新为你周旋,把你从这件苦差上面拎出去……啧,那除夕宴是多好的一次机会,你就算再想讨好我,也不必做出这种蠢事来。」 就连杨思贤也迟疑着说:「这……容卿说的是啊,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该走的文书还是要走,否则我今日如果放了小殿下进去,他日旁人若也想进,我又当如何。」 李熙听得有点急了,连反驳裴怀恩对他的嘲讽也顾不上,只管皱眉问杨思贤,「偷偷的也不成么?」 杨思贤就把脸扳起来,很严肃地摇头道:「不成,这更不成,我虽不懂那些官场上的制衡术,却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在朝做事就如夜里行走,需要时刻谨慎,时刻正身,平日里大傢伙儿在没做错时尚且有错,更何况是真的做错?所以小殿下如果想进黄册库,就必须有文书,有理由,有程序,否则绝对不成,因为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做到绝对公正,做到不给外人留下一丁点的把柄。否则——小殿下以为,以容卿如今的……我为何还能在与他往来亲密的情况下,不遭人弹劾?」 顿了顿,像是怕李熙一时情急,对黄册库打起什么歪主意,又忙不迭地再补上一句: 「……还有啊,偷偷派你的酒鬼护卫潜进去也不成,那黄册库守卫森严,一定会抓到他,到时你就百口莫辩了。」 第084章 老师 李熙没想到进黄册库这么难, 顿时有些犯愁。 「……没有文书不能进,有就能进么?」李熙低头想了会,轻声说, 「阁老, 我如今身负监督之职, 如果有人把状告到我这里来, 我是否可以带他进去核查?」 杨思贤就说:「当然可以, 如果是走正当程序进去的, 我必不拦你。」 李熙闻言眼里一亮, 却听杨思贤继续对他说:「但每次进去多久,进去看什么, 都会被负责看守黄册库的那些人严格记录。另外进库之人在进出之时也要受盘查,以便确保他们的身份没有作伪,也没有随身携带纸笔, 或是任何可供誊抄之物——这规矩就算是我去了,也是一样的。」 简而言之, 进了黄册库,除去脑子里能记住的, 别的什么也带不出来。 杨思贤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此刻把话说的委婉,末了还不忘回头, 意有所指地告诫裴怀恩,神色严肃地说:「还有你,你也不要试图与他联手骗我,我知道你记性好,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过目不忘,手底下能人也多, 但这世上会易容的人不少,上一个妄想靠易容混进库里的,已经被皇上砍了脑袋了。」 第154页 蓦地,裴怀恩沾墨的动作一顿。 「阁老说哪里话,是小殿下要做那掉脑袋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裴怀恩皱起眉来,不耐烦地说,「再说皇上早已严禁我靠近黄册库,我做什么还要去帮他,我活够了么?」 杨思贤一见裴怀恩这样,就知他方才是真动了心思了,只得无奈笑笑。 李熙要进黄册库,杨思贤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话也只能提醒到这,言外之意就是让李熙自己想办法,但若有朝一日,李熙真的手续齐全进到库里去了,没被别人抓住把柄,那么杨思贤即便清楚他进去根本就不是为了核查抄录错误,也会对他翻看黄册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更不会管他记住多少,事后有没有按照记住的东西去查,甚至还会帮他打掩护。 李熙不是个蠢的,很快就听懂了杨思贤的意思,知道以杨思贤的性子,能退让到这步已是难于登天,更别提还能像方才那样,表面看似连声拒绝,实则却把进出之时需要注意的地方全提前说给他了,避免他做无用功。 思及此,李熙眼珠转了转,连忙对杨思贤作揖道谢,认真地说:「多谢阁老指点,阁老放心,我这次想进黄册库,其实是为了给裴尚书申冤,除此之外,我定不会再对那些黄册生异心,也不会损坏它们。」 杨思贤两指捻着鬍鬚,摇头说:「你也不要与我说这些,你的主意很好,是我从前没想到的新办法,但我如今大约也已将它猜着个七七八八,咱们大伙儿继续对它心照不宣即可,旁的都不要再过口。还有我觉着,你此番顶着寒风来拜会我,既然入了我的门,好歹也该给我敬杯茶。」 李熙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杨思贤会忽然问他要茶水,面上有点无措。 「……是,是。」 有些事长辈既然开口,做小辈的就不能不从。说话间,李熙一边应承着,一边跑过去给杨思贤倒了茶水,并且恭恭敬敬地把这茶水双手敬给杨思贤。 「阁老。」李熙说,「阁老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必定会把这件事情办的神不知鬼不……我的意思是,我一定手续齐全,程序正当,不令阁老涉险。」 杨思贤便郑重其事地接过茶水,先是低头喝了一口,才再说道:「傻孩子,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怕涉什么险?我是担心你脑筋太活络,遇事不走正路,只想捷径,反倒误打误撞地把你自己搭进去。」 李熙听罢有些汗颜,不禁抬手揩额。 这话怎么说的,其实他起初来找杨思贤,还真是存着让杨思贤直接放他进门的心思,并且心里还想着,如果杨思贤不放他进,他就自己悄悄潜进去,他从没想到偷入黄册库的罪名会这般大。 李熙想到这,心中对杨思贤的感激更甚,忍不住又作揖说:「无论如何,多谢阁老肯指点我。」 杨思贤垂眼看他作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余下这半盏茶也喝净了,方才伸手将他扶起,眼里略含责怪地说:「唉,才夸过你聪明,怎么这时又不聪明了,你现在既然已经敬了茶给我,怎么还喊我阁老?」 李熙听见杨思贤这样说,怔怔呆住一瞬,上半身尚且还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却是面露欣喜。 「阁老的意思是……入门、入门!」李熙睁大了眼,忽然高声说:「多谢、多谢老师!多谢老师允我入门!」 杨思贤便又开始捻着鬍鬚笑,笑容很慈祥。 「唉,这就对啦。」杨思贤笑容满面地说:「我这一生所学不多,承蒙外面那些读书人抬举,倒也沽得几分薄名,小殿下若不弃,往后在私下便就这么喊我吧。」 话音刚落,李熙立刻就要再拜,甚至都打算跪下去行正儿八经的拜师礼了,却被杨思贤及时托住。 然而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开口,杨思贤身后的裴怀恩见状倒先不乐意了。他脸色难看地搁笔,几步走到杨思贤身旁来。 「阁老您煳涂了么?」裴怀恩皱着眉打量李熙,似是在忍耐,「怎么我才一会没说话,您就收了弟子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自我爹之后,您已有二十年没再收过弟子了,而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究竟何德何能——」 杨思贤不悦地出言打断裴怀恩,说:「你不懂,做师徒要有缘分,强求不得,更何况我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就算是真想在自己临终前再认真教一个弟子出来,又有什么的。」 裴怀恩闻言把眉头皱的更紧,看着李熙的眼神总有点阴森森的。 「可是凭什么。」裴怀恩磨了磨牙,眯眼说,「阁老,我实在想不通,我比他读的书多,您如今怎么点头收下了他,却不肯收我?难道我从前没有想拜您做老师么?」 裴怀恩的眼神那样凉,李熙被他盯出一身莫名其妙的鸡皮疙瘩来,只觉自己这时好像是裸着的,极度惊诧之下,反倒忘了要行礼,不知不觉顺着杨思贤扶他的力道重新站直了。 李熙很无辜地抬头说:「……啊,原来厂公不是老师的弟子,我还以为你们二人这样亲,其实是师徒呢。」 李熙这边话一说完,裴怀恩就把牙咬的更狠了,吓得李熙即刻就把脖子一缩,权当自己是哑巴。 可偏偏杨思贤年长单纯,看不出他和裴怀恩之间的暗潮涌动,只管对裴怀恩实话实说道:「哦,其实容卿你也很好,甚至比你父亲还要更加聪慧些,但是可惜了,你比小殿下要差点。」 第155页 裴怀恩:「……」 裴怀恩不敢置信地啧了一声,声音都比之前高了好多,指着李熙说:「他?比我强?!他到底哪里比我强?他不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吗!」 杨思贤听得哈哈笑,许是难得见到裴怀恩这么不服气,安慰的有点不太熟练。 「静心,静心,只是稍微强了那么一点,一丁点而已。」杨思贤把裴怀恩指向李熙的手按下来,拍着他的手背说,「不信你就瞧吧,人家小殿下可从不会像你这么发火,你说是不是?」 裴怀恩无法反驳,又插不上话,目光在杨思贤和李熙之间来回饶了几圈,满脸写满震惊,仿佛很不能接受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杨思贤居然站在李熙那头,还当着他的面说李熙比他强,气的头一次没和杨思贤告辞就走了,走前甚至把袖子甩的比方才杨善出门时还高——这令他看起来就像个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没一点稳重可言,和往日里阴沉可怕的模样也大相迳庭。 另一边,李熙眼睁睁看着裴怀恩走出门,心说完了坏了麻烦了,今晚肯定又要倒大霉了。 李熙原本想去追他,却又因为惦记着黄册库那边,想把所有问题全在今天问清楚了,没有立刻动身。 犹豫再三,李熙最终还是转回身来面对着杨思贤,对想出言拦着裴怀恩的杨思贤说:「老师,老师,我一会就去哄他,所以您先不要理他,您先理理我。」 「老师,那黄册库里的记录那么多,每次进去的时间又有限。」李熙斟酌着说,「依您看,如果我要把它从头看到尾,我手里该准备多少案子,花费多少时间呢。」 杨思贤听罢愣了一下,继而说:「我以为记录核查不应太频繁,免得惹人怀疑,这样一来,除去定然无需看的,你大约要花费半年左右才能把你想看的都看到,但是如果你能把核查的范围适当缩小,就能再快些。」 李熙一听这话就开始头大了,连声说:「天啊,居然要半年?可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该到哪里去缩小范……」 话还没说完,余光落在裴怀恩方才练字的桌上,倏地噤了声。 原来就在方才,裴怀恩竟是一言不发地给他写完了名单,一个也没漏。 进黄册库的决定太危险,很容易便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了,然而裴怀恩这人虽然因此对他冷嘲热讽,成天骂他是个不知死活的蠢货,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还说要尽快把他从黄册库旁边拎出去,可却……可却还是仔仔细细地写了名单给他,由着他去折腾了。 第085章 寿王 杨思贤从前说, 其实裴怀恩并非真的不在意挨骂,李熙还不信。可当他亲眼见着这长长的一串名录,却是不得不信了。 毕竟……交出名录就代表着释怀, 代表裴怀恩往后再也不能去找这些人的麻烦。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一晃就是大年初七, 这期间, 李熙耐着性子陪裴怀恩发了几天疯, 等到年假结束后, 就又回到锦衣卫忙碌, 顺便还得想办法尽快解决手里头诉状「储备」的问题。 新年过后,有李熙的运作, 王二已升作了北镇抚的镇抚使,就连孟青山也绕过百户,直接从总旗升作了千户。 与李熙刚来锦衣卫时不同, 因着先前的提点,王二如今对李熙可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他见李熙来了,便忙不迭地跑过来替李熙牵马, 弯着腰边笑边说:「小殿下来啦,小殿下怎么不再多歇一天?这里活儿不多,全交给下官就是了, 哪还用得着您早起操心?」 李熙闻言也笑,笑容很含蓄。 遥想当初,裴怀恩让他来北镇抚,就是指望他能做把好用的刀, 经常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随手丢给他很多差事, 结果这边的王二又和他不对付,总要明里暗里的为难他,让他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 谁成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才短短半年不到,王二就愿意给他牵马了。 这可真是。李熙想,这可真是好爽。 可是虽然在心里这么想着,李熙面上却捉紧缰绳,眼带歉然地低头对王二说:「王二哥客气了,都说各人的活儿各人做,我又怎好总麻烦你呢。」 顿一顿,再长长嘆声气。 「再说我来锦衣卫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初我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也一直都是你在教我。我这心里感激你,原本是真心实意想为你谋个好前程,哪知父皇一开口,反倒叫我连升三级,打着滚地压到你头上去了。」 王二听罢便摆摆手,有点惭愧地说:「唉呀,小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就算不做这个佥事,也生来就该在我头上呀。我是个粗人,从前以为您在咱们北镇抚干不长,对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千万别记恨。旁的不提,往后您如果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来。」 这王二的体型虽然比寻常锦衣卫胖些,脑袋也大了一圈,模样生的没其他人那么凌厉,可也是个手大脚大,十足精壮的汉子,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替李熙牵着马,满脸堆笑,看着倒比客栈里那些跑堂更有眼力见,把李熙逗得忍不住笑出来,连连摇头说:「好了,好了,王二哥,你不要再在这里和我打马虎眼,我如果真记恨,就不会帮你去求阁老了。」 话说到这,马也行到了地方。李熙思索片刻,不愿再与王二周旋,索性动作利落地下马,开门见山道: 第156页 「不过王二哥,吩咐什么的谈不上,我现在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眼下刚过完年,我手里还有些私活儿得做,今天一整天都不能在锦衣卫当值,又不想叫太多人知道,所以就想把马拴在你这,请你替我打个掩护。」李熙说,「王二哥你记着,待会不论谁来问,你就说我是在你屋里,一口咬死我还在这就成,但是千万不要让他们真进屋去找我或者等我,只让他们知道我人在哪就行了。」 王二一听这个,就知道李熙这是在问他要「不在场的证据」,当下也没多问,只乐呵呵地把嘴一咧,很上道地说:「哪的话,小殿下在放假时去哪我不管,可如今咱都已经上工了,我还能不知道小殿下您在哪么?小殿下放心,您今天一整天都在我这窝着吶,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实话,我难道还能昧着良心跑出去骗人不成?得嘞,小殿下您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快快随我进屋去吧,马也保管给您餵好喽。」 - 和外头处处忙络的景象不一样,坐落在京都西北角的寿王府是处「世外桃源」,眼看着这都大年初七了,府里伺候的人却还是像过年时那样懒洋洋的,尤其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寿王,这会甚至还沉在睡梦中,压根就不记得去翰林院告假——反正翰林院那边的学士都早已习惯他不去,每天顺手就把他的活儿也分着做完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当寿王睡得香甜时,只听吱嘎一声,有一红衣女子提着双剑,抬脚就把这屋的门给踹了。 「李锦!李文襄!你给老娘滚出来!」这女子脚底生风,手中双剑一长一短,显然是个混过江湖的暴脾气,口中骂的也不留情,咬牙切齿的,「老娘信了你的鬼话,千里迢迢跟你回京都,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老娘的?啊?你——你赶快给老娘滚出来回话!!!」 一声骂的比一声高。寿王被她吵起来,脑子尚且迷煳着,右手已在熟练地翻找衣物。 翻着翻着,忽有只白如腻子的手攀上他的肩,对他笑着说:「殿下,让我来帮殿下。」 寿王见状醒了一半,登时睁大眼,像是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似的,心中隐隐感到了些不妙。 果不其然,就在他与同塌女子匆匆把衣裳穿好后,垂在他身旁的水红色纱帐倏地被一剑斩断。说时迟那时快,寿王麻木转头,正正与那红衣女子冒着火星子的一双眼对上。 寿王:「……」 寿王:「……凤梧!你这是干什么!你要谋杀亲夫吗!」 赶在一大清早就提剑冲进来的凤梧比火还烈,闻言就以剑尖点着寿王的脸,嗤笑道:「哼,你算什么亲夫,我问你,我们昨天不是已经约好了要一起玩,你怎么又来找小荷?你难道不知我昨天过生辰?」 寿王一听这个就炸了,连眼睛也瞪得比方才更圆些,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放屁!放屁!醉话如何能作数?本王都不记得!本王、本王原本还在想你为什么来,但你要是和本王说这个,本王可就不困了,因为本王知道你的生辰是六月初一,不是一月初六!」 凤梧听得面上一僵,估计是没想到寿王真记着她的生辰,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却又因为不肯后退,只得继续咬着牙把手里的剑往前送,让它抵在寿王颈侧,逼着寿王把刚伸出来没多久的脖子缩回去。 偏偏不等凤梧再开口,榻上的苏小荷就又开始哭哭啼啼。 「呜呜,殿下您、您怎么只记着凤妹妹的生辰,却记不住我的。」苏小荷低着头埋怨,断续说,「莫非是因为我比妹妹早了半刻进府,性子又没趣,让殿下觉得厌烦了。」 与张扬美艷的凤梧相比,这一身素衣的苏小荷面容清丽,漂亮的好似一朵出水芙蓉,连发脾气时都能哭的我见犹怜,寿王一见她这个样子就不忍心了,可又碍于凤梧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不敢轻举妄动。 「嗳,小菏你别哭啊……你知道本王最见不得你哭了,你这一哭啊,可把本王的心都哭化了……」最终,寿王只得干巴巴地歪着脖子安抚她,有点着急地说,「而且、而且谁说本王没记住你的生辰?本王可都记着呢,本王知道你的生辰在四月十二。」 言罢再小心翼翼地抬手拨开剑刃,两边陪笑道:「小菏,梧儿,你们都乖,都听话,都不要再与本王闹,你们两个都是本王的心肝,还有府里另外八位姐妹,你们全部都是本王的心肝,本王可情愿为了你们每个人去死吶——不信你们细想想,本王从前刚识得你们时,有哪次不是豁出命去,才能得着你们的青眼?」 话音未落,苏小菏与凤梧已一人甩了他一个巴掌,且都是抡圆了胳膊抽过来的。 「去你娘的心肝!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这就是见谁跟谁好,心肝宝贝满大街都是,你当老娘看不出来?」凤梧阖眼深吸一口气,简直怒髮冲冠,「你……!你他娘的是敢玩命救我,可你也敢玩命救小菏,你平时里看见哪个美貌女子遇险不敢玩命救?又有哪位姐妹不是你的心肝?我呸!呸呸呸!我看你那颗心早碎成渣儿了!早知今日如此,老娘当时就不该跟你回京都!」 凤梧对面,红着眼睛的苏小菏倒没说什么,她就只是哭,从始至终都跟个软毛兔子似的,但她扇巴掌的力气其实比凤梧还大些,把寿王的右半边脸都给扇肿了,估摸是在怪寿王昨夜说话不算数,非得跑过来骗她说自己和凤梧没约,然后死皮赖脸的睡在她屋里了。 第157页 也是赶上倒霉,因为这种丢脸面的闹剧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寿王府里演一回,底下的人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甚至都懒得上来劝。 主要谁敢劝吶,没人敢劝。 说句不好听的,放眼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这寿王府里的姑奶奶们个个都不好惹?以往她们闹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曾大半夜的凑在一块推牌九,却踹寿王到院子里蹲马步,蹲不到天亮不许进屋。 哭闹间,正当寿王在心里暗暗琢磨今日的脱身之法时,忽然有个小厮如及时雨似的跑过来扒住门框,探头对屋里说:「殿下,殿下——咱王府后门那边来了位戴帷帽的小公子找您,现下就在外头等着呢,您看让进么?」 寿王听罢稍一思索,即刻就转头,左边那耳朵却还叫凤梧狠狠拧着。 「……好哇!好得很!」凤梧不等寿王回答,就抢在他前面破口大骂,恶狠狠地说,「李锦!李锦!你这傢伙玩女人不算,现在居然还敢给我玩起男人来!你说!这回又是从哪个楼子里送过来的人!你——你这样风流不忌,对得起府里姐妹们吗!?」 鸡飞狗跳。 凤梧的手劲不小,苏小菏哭起来又没完,一时间,寿王被她俩吵的头疼,眼泪都快流出来,心说他今天可真煳涂,咋把门外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哎哟,哎哟,放手呀姑奶奶!」因着贵客上门,寿王再顾不得门外那个看热闹的小厮,也顾不得脸疼,只管对凤梧拱手讨饶,嘶声说,「梧儿,好梧儿,快快放开你的手,给本王一点面子,别让本王在客人面前太狼狈,因为、因为本王现在要去办正事——这件事可顶顶要紧,可关系着咱寿王府往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吶!」 第086章 纨绔 李熙跟随寿王府的小厮进门时, 离着老远,看见寿王正用一块软布包住鸡蛋,臊眉耷眼地抓它在脸上滚。 很多话在信里说不清楚, 无论在信中聊得多热络, 都需要见面谈, 可是见面归见面, 又不能被外人发现他们兄弟两个见了面, 尤其是不能被李恕那边的眼线发现。就为了这个, 李熙特意在年假时忍着没乱跑, 反而赶在上工第一天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上门来。 横竖寿王总闯祸, 那么偶有几个不愿露脸的苦主出现在这寿王府门口,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再往前走几步,等在书房的寿王见李熙来了, 便出言遣退屋里僕从,恹恹地邀李熙坐下说话。 「六皇弟呀六皇弟, 我就猜到你今日会来。」寿王一边嘟囔着,一边在脸上仔细地滚着热鸡蛋, 「可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你、你让本王这张风流倜傥的脸往哪搁?你就不能来的再晚点么?」 因为两个巴掌的力道不同, 此刻寿王左右两边脸颊的红肿程度也不同,他的左半边脸只是浅浅留了红印,右脸却已高高肿起来,这让他的脸变得有些不太对称, 讲话也变滑稽了,每次张口吐出来的音阶都黏煳又含混, 听来不免惹人发笑。 李熙本来想笑,怕寿王把他赶出去,忍住了。 李熙一本正经地说:「知道了,四皇兄,下回挑你不被嫂嫂们修理的时候来。」 寿王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稍微转过点身,拿看起来没那么悽惨的左半边脸对着李熙。 「说事儿,快点儿说。」寿王唉声嘆气地对李熙道,「那些姑奶奶们可都还在外面等着呢,她们不知道来人是你,我又解释不得,今晚估计又得到院子里蹲马步,唉,我这命真是好苦哇。」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没忍住说:「四皇兄好艷福,想要清净还不简单,别娶那么多位嫂嫂就行了。」 寿王斜着眼睨他,看小孩似的。 「那怎么成?这一见钟情的心做不得假,你懂什么是情,情就是本王如果没有了她们,就会难过的死掉。」寿王把鸡蛋拍在桌上,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事儿,说事儿,快点儿说,你不要害我挨揍。」 李熙见状也不耽搁,他摘下帷帽,简单说明来意后,就把重新抄过的名录递给寿王。 「四皇兄,我手里的状子不够多,你再帮我找找。」李熙斟酌着说,「最好是能找到和这些人有关系的,或是和他们邻里有关系的,能让我直接看到他们的黄册。」 寿王闻言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先把名录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这事本王能做到,本王相信裴家是被冤枉的,但你可想好了,你真要替那裴怀恩翻案么?」寿王抬头说,「如今大伙儿都想除掉他,只有你还想用他,我真怕你稀里煳涂的就做了那东郭,更怕他言而无信,即便是在翻案之后,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人。」 李熙闻言就说:「想好了。且不说为裴家正名本就应该,留他一条命在,杨阁老就会站在我这头。只要杨阁老站在我这头,那天下文人就也会站在我这头,我已经做了太久的祸星,赶在父皇离开前,文武都不能学得太快,又没功绩傍身,实在很需要他们这些读书人来替我背书。再者自我回京后,与那裴怀恩也算相处了很久,我知道他并非外面传闻中那么疯癫,他其实还是有些在意自己的名声的。那么如此一来,只要我能把他家那案子翻了,从今以后,他的姓氏也就成了他身上的枷锁,就算是为着裴家,他也会有所收敛的。」 寿王便明了地点头。两个人交谈间,寿王原本还想学着话本里那样,把自己手里的名录阅后即焚,却又因为担心背不下来,不得不赶在纸页一角险些被火苗燎着的前一刻,悻悻收它回来。 第158页 「行,有道理,这事听起来挺靠谱,本王愿意替你补状子,保证把它们全都做的和真的一样。」 桌上的鸡蛋已经凉了,寿王把话说到一半,余光落在鸡蛋上,就把它剥皮吃了,然后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含煳不清地继续说: 「哦,对了,六皇弟的记性怎么样?那库里黄册可多了,本王真怕你记不过来,送个帮手给你吧。」顿了顿,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兵部的万安平知道么,他记性很好,你每次从库里出来后,就可以去找他,把你记下来的东西尽量全说给他听,他就是个活的录事本,用起来既不留证据又安全,往后若有什么忘了的,再张口问他就成,可省心吶。」 万安平这名字很陌生,李熙有点茫然,仿佛从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寿王一看他这反应,脸上就显出些「果然如此」的神色来,摇头说:「怎么?全忘啦?唉不是!人家万大人先前还跟那姓裴的一块去找过你吶!啧啧,就猜到你记性不够好,咱们老李家就没一个记性好的,行了行了,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一会乖乖的给本王去找人帮忙,千万千万别真把东西记纸上,本王、本王可不想被你连累了。」 经寿王提醒,李熙方才隐约记起,之前他装鬼吓唬黄小嘉,事后裴怀恩好像确实带了个人去寻他,与他商议后续处置。 「怎么、怎么会!」李熙诧异地说:「那万安平不是老二的人么?」 寿王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他自己琢磨过来。 幸好李熙也不是个死脑筋,很快就转过弯来了,怔怔说:「……那万安平原来是你的人啊?」 寿王理所当然地点头,肿着脸说:「废话,他当然是我的人了,你以为这京都是什么地方?这是是非地!当聋子瞎子能保命么?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要杀我,我就算不和他杀回去,我提前跑还不成么?」 李熙一时语塞,半晌才有点无奈地说:「啊,这……等一等,如果老二那里有你的人,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如果……如果……啧!我说四皇兄,上回老五算计你那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寿王被李熙逗笑了,嘴角才咧起来,就又疼的倒抽一口凉气。 「知道,知道,就因为这事,本王觉得你这人能处。」寿王摸着下巴嘀嘀咕咕,若有所思地说,「母妃常说谁做皇帝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皇帝以后得对本王好,得给本王钱花,不能拦着本王写字画画斗蛐蛐,于是本王思来想去,之前是三哥,如今再是你,本王觉得你们俩肯定都不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肯定都对会本王好。」 「可是呢,自从贵妃死后,三哥显然已不想再争了,那本王也没办法,相比起你来,本王虽然更喜欢三哥,可本王也不讨厌你,本王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吧,有时真有点损。」 李熙:「……」 李熙:「……四皇兄,我现在可算知道老五为什么这样讨厌你了,你到处插钉子,什么都知道,对外却说不想争,你说谁敢信你?」 寿王对此并不以为然,只是笑着问:「那六皇弟信不信?」 李熙不知怎么回答,朝天翻白眼。 「四皇兄。」李熙心有余悸地说,「你以后不要在我身边插钉子,你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来问我,否则我睡不着。」 寿王倒也不纠缠,听罢只懒懒哦了一声,闷声说:「放心吧,我倒是真想在你身边插一根,可你实在警惕,平时根本不许人伺候,丫鬟侍妾一概没有,身边唯一一个护卫还是块臭石头,软硬都不吃,家里人全死完,你说就你这样的,让我把钉子插在哪呢。」 李熙几乎是无言以对,考虑到自己和寿王是一个祖宗,硬憋着没有骂。 就这么着,两人对坐着把茶水饮了一盏又一盏,趁着机会把先前不方便在信中商议的事都说明白了。临了临了,李熙起身想走,却又在站起来之后犹豫着回头,斟酌问: 「对了,四皇兄,三皇兄……三皇兄他怎么样了,他最近还是不肯见我。」 寿王这回连眼也没抬,他沉默很久,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那些碎蛋壳,无端嘆了声气。 「这方面你也放心吧,三哥是个不争气的,他出家了,以后肯定不会再回过头来报復你。」寿王感到有些乏了,歪着脑袋颇唏嘘地说。 李熙皱起眉来,正想再问,却听寿王紧接着又对他说道: 「嗳,我说你往哪想呢?三哥他可没去当和尚,他就是花钱给自己做了身道袍,最近开始沉迷炼丹,还有学老庄。他……他说他自己六根不净,贪嗔痴一样没戒成,恐怕佛祖不收,所以就只能窝在家里炼几颗丹玩玩,还有他很不喜欢你去找他,他一见你就烦。」 李熙被寿王气的咳嗽,低头喝了好几口水。 桌子那头,寿王冷冷淡淡地看李熙喝水,少顷又抱头说:「……好吧,好吧,我投降,我实在憋不住,我还是与你实话实说吧,其实三哥他知道你要来找我,还让我给你带话了。」 「三哥让我和你说:从前之事,对不住,谢谢你,但也不原谅——他说你肯定都知道这三句话分别是对应着哪些事,请你今后多保重,有事可以去,无事别登门。」 第087章 埋怨 这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有时可真难说, 李熙想。按理在扳倒宁贵妃这件事情上,寿王其实也出了力,可事后齐王听寿王胡说八道一通, 居然就真原谅了他, 觉得他是受人利用了, 转头更讨厌起自己这个原本就和他们有仇的外人。 第159页 不过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以留到以后慢慢解决, 眼下李熙职责在身, 黄册要看, 京中闹的刺客也得查,每天已经很忙。 从寿王府出来的时候, 已是日上三竿。李熙在出门前仔细戴好帷帽,转头对寿王说:「四皇兄,听说你很擅长工笔画, 尤其擅长花鸟鱼虫,改天指点我一下吧。」 寿王揣着袖子倚在门前, 闻言就说:「指点谈不上,但你以后如果再来找本王, 记住扮成赌坊讨钱的,可千万别再装成楼子里要债的了,本王、本王虽然爱玩, 但真不爱走旱路,你不要害本王被院里那些姑奶奶们误会。」 李熙噎住一下,悻悻地说:「这还不是因为外面传的太离谱,说你男女不忌, 平时总会被各种……找上门,我才这么干的么?我倒不介意把自己扮成什么, 一心只想扮成那个最不容易被人怀疑的罢了。」 寿王听得直往地上啐,满脸晦气地抱怨道:「呸呸呸,你别听他们瞎传,他们之所以这样说,全是因为当初梧儿来京中找我,扮的是男装,总之、总之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本王才不喜欢。」 顿了顿,勐然转头看向李熙,笑容有些怪。 「不对呀,六皇弟。」寿王一手托住自己肿起来的脸,似笑非笑道:「你年近弱冠还没侍妾,莫非是喜欢男人么?来,和四皇兄说说最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四皇兄帮你找。」 这样轻浮的语气,让李熙没来由地脚底一滑,险些在跨门槛时摔了。 「……四皇兄,我再和你说一遍。」半晌,李熙有点狼狈地扶着帽沿,咬牙说,「有事亲自来问,不要总想着往我身边插钉子!」 - 眨眼间冬去春来,夜里梅花落,白日桃花开,忙碌的日子总过得飞快。也不知是否错觉,和刚回京时的心惊胆战相比,李熙年后一直都走得很顺,身体也比从前养好些,就连个头也长高一点儿了。 再加上最近裴怀恩为了让他专心做事,来得并不频繁,也几乎不再与他争吵什么,这就令他每日都精神抖擞,连查案的速度都变快了点。 只是没成想,这案子查着查着,居然就查到一家人的身上去了。 且不说那些刺客全是李恕派来的,就说裴家当年受冤枉,竟然全是承干帝纵容淮王的生母,也就是李恕的养母顺妃一力促成。 事情是这样的,据京中那些接连被李熙卡住脖子的官员们交代,承干帝自己在年轻时得位不正,就格外不喜欢别人拿这个事去说他,更不想过早立太子,因为害怕此举会令一些原本就不喜欢他的臣子变得有枝可依。 赶上裴怀恩他爹是个死脑筋,一辈子恪尽职守,没听出承干帝藉口「朝中既无皇后,也无嫡子,皇长子又是半个南蛮,依祖宗规矩不知立谁」的託辞,居然还真开始想办法,且还真的想出办法来了。 可…… 若是承干帝自个铁了心不想立太子,他又怎能允许旁人真替他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而那顺妃便是瞄准了这时机,在承干帝的默许下,忽然开始指使人在私底下大做文章,并以贪污受贿的罪名,将当时所有试图说服承干帝尽快立后,或是与她为敌的官员清洗过半,让他们再也没机会开这个口。 毕竟顺妃可是外族啊,外族如何为后? 况且顺妃那时还没有养李恕,膝下只得淮王一子。换句话言之,以顺妃当年的境况,如果想扶淮王上去,便就只能拖,一直拖到有朝一日承干帝回心转意,不再介怀她外族公主的身份,亦或是索性拖到承干帝驾崩了,方能令淮王以皇长子的身份荣登大宝。 至于顺妃在养育了李恕之后,心中又作何盘算,李熙尚且猜不着,但至少在她收养李恕前,她是真一门心思要将淮王扶上皇位的。 后宫干政是重罪,刺杀皇子也不逞多让,李熙琢磨着,或许可以想办法做个引子,令承干帝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现」这些事,然后再让那些人在朝堂上一起谏言,大力夸赞他的英明,逼他就算是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也一定要捨弃顺妃,答应对此立案。 其实案子查到这一步,可算是万事俱备,只可惜如今承干帝的身体亏空,恐怕受不住太大刺激,很容易就会被气死了,所以得再耐着性子养养他,让他至少能精神一点,不要赶在裴家还没昭雪前就死了。 至于其他的,李熙甚是冷漠地想,横竖在承干帝迫于无奈答应立案之后,裴怀恩就会把承干帝安排到别处去养病,在保证承干帝能活到彻底结案那一天,皇位也能顺利交接,中途不必再起战乱的前提下,再也不用承干帝上朝了。 是日,外头晴空万里。李熙赶在旬休这天赖了回床,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天光大亮,直睡到巳时一刻,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沐浴洗头。 今天是裴怀恩的生辰,李熙记着呢,他知道得带礼物去拜访,但又不用去的太早,所以不必早起。 因为去的太早也没用,送礼的人多了,恐怕都要把裴怀恩家里的门槛踏平了,哪轮得到他呢。 再者说—— 李熙一面擦着头髮上的水,一面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自己打算送给裴怀恩的礼物,心说这东西可珍贵,是他学了许久才画出来的,才不要便宜外人看到呢,所以一定得等人都走光了之后再送去。 结果谁成想,计划做的挺好,裴怀恩那厮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就因为在府里等了大半天都等不到他,居然发火把上门祝贺的客人们全赶出去,然后亲自跑过来找他兴师问罪。 第160页 李熙住的地方挺清净,除了玄鹄之外,寻常都没外人伺候。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来,等裴怀恩怒气沖沖闯进屋里的时候,李熙正窝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侠客传》,甚至连头髮都没束,赤着脚,一副压根就没打算出门的模样。 这《侠客传》是由一位诨名「岂曰无衣」的话本先生写的,李熙很喜欢看他写的书。这么多年来,凡是见着此人写的话本,李熙都会买来看。 可裴怀恩一见李熙这样,火气却登时烧的更旺了,险些抽手就把鞭子甩过去。 李熙近来和寿王走动亲密,隔三差五就要偷偷地去一趟寿王府,这事旁人不知道,裴怀恩却知道,因为十七盯梢监视的本领放在全京城也排得上号。 知道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就为了等李熙主动跟他坦白。 谁想到这崽子最近越发胆大包天,不仅没坦白,甚至连他的生辰也不记得,整天只会藏在犄角旮旯里躲清净,让他连个解闷的人也找不到。 赶上玄鹄这两天也找着活儿干了,因为看见李熙身上有功夫,实际上不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就没再整天一刻不落地守着他,白日里常常不在——这就导致裴怀恩今天特别顺利的就闯进来了,院里根本没人拦他。 和上回的早有准备不一样,裴怀恩此番来势汹汹,李熙直到自己手里的书被撕了,脸上都还是懵的,看着是真一点也没反应过来。 裴怀恩脾气不好,李熙早就见惯了他发火,已经不怕了。 可不怕归不怕,却并非每次都能迅速猜出裴怀恩为什么发火。 眼下正是三月初的时候,天气还没完全回暖,李熙刚刚洗过的一头烦恼丝还没干透,湿淋淋的散着。裴怀恩神色不虞地上下打量他,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榻上架起来,动作间,使他原本就只是随意繫着的衣带更加松垮,隐隐约约从领子里露出几道还没养好的暧昧痕迹。 「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了。」裴怀恩阴沉沉地笑了声,垂眼望着李熙说:「我的小殿下,我近来见你为了我家四处奔波,对你颇多纵容,可你现在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裴怀恩的手劲太大了,抓的李熙难受。李熙闻言怔住片刻,本能就想从裴怀恩的钳制中挣出来,他瞥见那本被裴怀恩撕的粉碎,随意丢在地上的《侠客传》,脑子里轰隆隆开始打雷。 到底、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越想越弄不明白,明明前阵子裴怀恩的情绪还很稳定,总不会、总不会是因为自己今天没有早起去给他过生辰吧?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事光想想都太离谱了!以他们两个人目前为止狼狈为奸的关系,想必无论如何也还没有亲近到那种……不给过生辰就勃然大怒的地步吧? 再说又不是真的不给过,他这不就是稍微起晚了点嘛! 话又说回来,方才被裴怀恩发怒撕毁的那本《侠客传》,可是他花大价钱买回来,有价无市的完整本,内里什么都没删减的,卖很贵的…… 许是对自己乔装改扮的本事太自信,少顷,李熙低头看了眼地上躺的那本《侠客传》,又抬眼看了看裴怀恩,鬼使神差的,心里压根就没往「裴怀恩已经发现他经常去寿王府,只是忍着没说」那方面去想。再者他最近确实也没少为了裴家的事忙活,已经有很久睡不上一个囫囵觉,自我感觉行的端坐的正,并没对不起谁,就也忍不住有些恼。 估摸也是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错哪了,顶着裴怀恩恶狠狠的眼刀子,李熙这回难得气哼哼的扬起脖子,仿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说什么也不肯先低头认错了。 「厂公。」 李熙舔了舔唇,眉头紧皱着,面上既恼怒又困惑,若再仔细看,他那双瞪圆了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点仿佛裴怀恩此刻是在与他无理取闹,而他却已经有点不想去哄的无奈和不耐烦。 「厂公。」李熙稍稍歪过点头,语带试探地问:「裴怀恩,你现在又来和我发什么疯?我知道你今天过生辰,我都记着呢。」 话至此顿住,看见裴怀恩因此皱眉,没忍住把一双眼睛更往大了瞪。 「你——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不会真是因为我没早起给你过生辰,才这般生我的气吧?你不会是想听我和你说生辰快乐吧?」 「但我近日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是为了谁呀?你怎这般不贴心,不仅不记得我的功劳,还怪我贪睡,甚至还跑过来撕我的书?我不就是想晚点再去么?」 话里挺不高兴,还有点心疼自己被撕碎了的书,听着竟好似是对亲近之人的埋怨。 只是…… 李熙这样说话,反倒让裴怀恩面露茫然地愣在了原地,手里不觉松了松。 「……」 唉不是!这小崽子今天是怎么回事?不早起给他祝贺便罢了,怎么还敢在瞒着他去了那么多趟寿王府之后,跟他这么理直气壮的! 第088章 重明 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裴怀恩已在李熙这里感受过好多次。他恼怒极了,用力攥着李熙的衣裳前襟,正欲再开口, 却被李熙出言打断。 「裴……厂公。」李熙见裴怀恩脸色不好, 像是真生气了, 态度倏地又软和下来, 顺势跪坐在榻上, 两手捧住裴怀恩的手, 循循善诱松开裴怀恩抓着他衣襟的手指。 第161页 「厂公, 真没起来,近日太累了。」李熙捉裴怀恩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偏头示弱般蹭两下掌心,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裴怀恩的指间带初春寒意,冰凉。 「按说眼下证据确凿, 只欠东风,你家冤案很快就能翻了。可我昨晚一直琢磨到大半夜, 我想那顺妃身为南月国公主,当年是为了南月与长澹的和平才嫁来, 年纪比父皇还长些,地位在长澹不算高,可也绝对不低, 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过错,父皇不会捨弃她。」 男子长到十九岁,往往正是介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时候,面颊上还有些肉, 却也逐渐显出稜角。裴怀恩听李熙这样说,眼里沉了沉, 五根手指又习惯性的往下划。 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咽喉,将他的脸往上抬,终于不在李熙没有早起给他祝贺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既然这样同我说,肯定就已经想好怎么做了,是不是?」 李熙大口喘气,轻微的窒息感让他头脑变得更清醒。 「是……是,不能直接和父皇提翻案的事。」李熙仰着脸,越发费力地说,「找个愿意配合我们的,对外就说他家留有当年与顺妃手下势力往来的书信,并且因为受不住良心煎熬,打算上呈给父皇。只要、只要把这消息放出去,顺妃必定要来灭口。」 颈间力道稍稍松懈,李熙吐出齿间浊气,说话声更大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过,可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担得起的。我们只要开了这个头,哄父皇顺这条线往上摸,届时人证物证具在,又有百官弹劾,父皇定然会还你家一个公道。」 裴怀恩听得发笑,松手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 李熙抚着胸口咳嗽,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哪能算伪造?难道我还能拿刀逼着顺妃派人来灭口不成?说到了底,她若对当年事心里没鬼,必不会上我们的当。可若她……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谁愿意留只随时都能把自个咬死的毒虫在世上呢?」 裴怀恩说不出话来了。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竟让李熙拐的有点想不起自己是来问什么罪,沉默很久才又说:「此事暂且按下不提,我问你,我先前有没有告诫过你,让你没事别去找寿王?可你最近总往他那跑什么?你们两兄弟何时变得这般亲近了?」 李熙啊了一声,卡着嗓没咳出来,终于想明白裴怀恩今天是为什么来,忽然有点心虚。 可这点心虚转瞬就消失不见了。李熙重新扬起脖子,赤着脚下地来,几步走到桌边,理直气壮地啪啪拍桌子。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高声说,「你要是不提这事,我倒还忘了!你、你怎么敢和我发火的?我去寿王府,自然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啊!」 说着就打开锦盒,反客为主,只挑三分真话讲,一口咬死自己去寿王府是为了学画儿,旁的什么都不许裴怀恩问,反倒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须臾画卷展开,裴怀恩循声看过去,听见李熙说: 「你瞧,这是老四教我的笔法,浴火重明,栩栩如生。」 裴怀恩微微怔住,但见那副画卷上,竟赫然是只展翅欲飞的赤羽重明鸟,身上每根羽毛都描绘的清楚。 除去画卷之外,裴怀恩目光上移,看见这盒子里还装着几样用于刺青的小工具。 转瞬又被李熙拉来桌前。 「如何?画了两个多月呢。」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指尖,寸寸抚过这重明鸟的漂亮尾羽,然后是它大张的双翅。 「原本是想等客人走干净了再去,不想你竟自己找上门。」李熙随即往后靠,后背紧紧贴着裴怀恩的胸膛,眯眼听着身后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愉悦地说,「红梅呢,凭它能有几分傲骨,冬天一过就落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文人们托物言志的小玩意,能有什么稀奇?哪里比得过这重明……」 裴怀恩静静听着,一手将李熙环在怀里,半晌才说:「……这才发现,小殿下原来都长这么高了,都快与我一样高了,只差一丁点。」 李熙只是随意笑笑,摇头说:「我长到这么高就顶天了,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药,能把身体养成今天这样,已经很不易。」 顿了顿,又再转身面对着裴怀恩,明朗的扬起眉来。 「厂公,我听舅舅说,古时有种形似凤凰,却生重睛的神鸟。这种鸟有鸡的头部、鸳鸯的翅膀和鹭鸶的脚,羽毛鲜亮,还有四颗眼珠,是可以驱邪渡厄的祥瑞。」 「厂公,老师说你自小便很敬重他,也很敬重你父亲,是么?」李熙往前踏近一步,贴在裴怀恩的耳边,轻声说,「厂公,让我为你改图吧,我会做这个。眼下冬天过了,梅花儿就也该落了,惟愿你今后余生,如浴火重明,自此涅槃,搏逐恶兽,而非违背幼时心愿,反令自己成了那恶兽,你——其实并不甘心吧。」 裴怀恩瞳孔微缩,竟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鸦雀无声。 良久,裴怀恩攥紧了拳,后又松开,是真忘了自己来时想问什么了,只管皱眉说:「这是谁教你的?阁老么?」 李熙听罢就摇头,连声嘆息道:「没人教我。还有谁能教我?难道你背后那梅花儿,还给老师看过吗?厂公,我是真心盼你好,你该看清楚。」 裴怀恩屏息立在原地,脸色顷刻之间变了又变,将两腮咬的梆硬,眉间极阴鸷。 第162页 然后倏地就笑了,就这么没来由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怀恩这笑可好看,一双眼弯弯的,浪荡又明媚。李熙进京这么久,看裴怀恩笑了这么多回,都没这回笑的好看,一时竟看得有些愣。 下一刻,李熙惊觉自个双脚离地,已被裴怀恩抱到了榻上。 几样小玩意在眼前一字排开,裴怀恩把刺针塞进李熙手里,柔声哄他说:「来——改吧,现在就改,即是小殿下费心为我准备的,又何必等到晚上?咱们现在就开始改吧。」 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甚。 「但要是改丑了,可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第089章 浴火 满背的重明, 这样大的改图面积,寻常人恐怕会受不住疼,要分几次来做。可裴怀恩和旁人不一样, 非让李熙对他一气呵成, 改不完就不许走出这个屋, 为此甚至还替李熙在锦衣卫告了假。 好在玄鹄最近总和孟青山还有吴宸混一块, 想是又忍不住要当兵, 早就不做暗卫了, 还说让李熙出了事就去外头传信, 他一定很快赶到。至于无事时就在院里那颗老柳树上系条蓝缎子,他每天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看一眼, 只要是见着蓝缎子,就不进来了。 什么都准备好了,李熙就这么和裴怀恩厮混在床上, 一连改了三天,期间两个人除去用饭喝水, 都没再下地。 直到第三天入夜时,外头淅淅沥沥的落了场春雨。轻罗软帐间, 李熙衣襟大敞,低着头跨坐在裴怀恩腰间,用沾了墨的刺针, 仔仔细细描绘这只重明鸟尾巴上的最后一根羽毛。 这是一场极其漫长的折磨。月黑风高夜,针尖一下下的斜着刺进皮肤,李熙俯身下来,把裴怀恩背上渗出来的殷红血珠慢慢舔干净, 然后如此反覆。 裴怀恩闷不吭声地趴伏着,上身完全赤裸, 面上看不出有多疼,额角却已挂满了汗。一片寂静中,他随意地把手往后伸,徐徐摩挲着李熙裸在外面的左腿。 「不必……不必这么小心翼翼。」裴怀恩烦躁地拧眉,回头说,「我死不了。」 李熙就放下刺针,凑过来和他碰了碰鼻尖,哄他说:「知道你不怕疼,但总得把它改漂亮了。」 裴怀恩听罢暗骂了声,稍稍偏过点头,伸手扣住李熙的后脑勺,压着他来吻。 先是使劲咬了一口,再是细细碎碎的轻啄。待这两个人纠缠到忘情时,李熙就也顺势从裴怀恩身上撤下来,任由裴怀恩把他压到身下。 「裴怀恩。」李熙扭开脸躲他,很无奈地说,「你怎么总打断我?你这样,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完?」 裴怀恩不理他,只管把手撑在他耳边,又低下头来吻他。 痒痒的。 李熙被裴怀恩弄得忍不住笑,出声说:「你再往下一点儿,别在脖子上,否则穿了衣裳也能看见,再叫别人把闲话传出去了。」 话音未落,裴怀恩就真的往下,可却更加使劲掐住李熙的腰,只把那块白嫩皮肉掐出一片青红的印子来。 「李熙,我有时可真想不通。」裴怀恩咬牙隐忍,不无嫉妒地自言自语着,「我在想,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就连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你。」 像陷进欲望漩涡里的野兽,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说话间,裴怀恩弓着背,两片漂亮的蝴蝶骨随着他喘息上下起伏,仿如重明振翅。 从始至终,李熙就只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并没急着回答。是在过了好半天之后,他才伸手勾住裴怀恩的颈,摸到裴怀恩背后尚且还红肿着的浴火重明图,轻轻摇了摇头。 「从前哪有人喜欢我。」李熙随口说,「当年住在大沧的时候,舅舅和舅母都死了,留我囫囵个活在这世上。我那时就想,大约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阿兄不要我了,母妃不要我了,父皇不要我了,整个长澹都不要我了,我活着,却好像是死了。可我、可我又不敢真的去死……因为我舍不下,我怕我死了之后,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不管是已经遇着的,还是没来得及遇着的,就都和我没关系了。」 李熙说到这,突兀地闷哼了声,颈间显出咬牙忍耐的线条。 裴怀恩下手太重,整根玉雕莲藕都送进去了,李熙却偏偏爱极了这种疼。 「大沧春天太短,天总阴着,有时大雪连下半月,天昏地暗的,甚至让我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李熙喘息着说,「只有疼啊,只有真真切切落在身上的疼,能让我无比清楚的知道,原来我还活着呢,原来、原来我还知道疼啊。」 裴怀恩把脸埋在李熙颈间,低低地笑了声,说:「要不说你是贱骨头,堂堂一国皇嗣,居然爱这个。」 又嘆了声气,接着说: 「再说从前没人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的人可多着。」 李熙嗯了声,长手长脚的绞住裴怀恩,说:「我知道,可我谁也不喜欢。」 裴怀恩觉得不满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崽子,舒服了就弄我一身。」裴怀恩捉着他的下巴,逗他说,「谁都不喜欢吗?」 李熙便睁开眼,汗津津地望着裴怀恩,眼里情.欲渐渐褪去,显出点古怪的清明来。 「那你呢。」李熙忽然翻身起来,扑在裴怀恩身上,居高临下地低头,像尊垂眼瞧众生的小佛爷,饶有兴味地问,「裴怀恩,你方才说,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怎么,你从前不喜欢我这身贱骨头吗?」 第163页 裴怀恩仰着脸瞧李熙,自下而上,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但这点茫然很快便被灼人的炙热替代了。望着李熙那张并不女气的脸,裴怀恩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摇头失笑说:「……怎么会,只是现在更觉得喜欢了,简直有点爱不释手。」 似乎陷进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李熙在裴怀恩身上笑的咳嗽。 「好了。」李熙伸手拍裴怀恩的肩膀,哄他重新趴伏回去,脸上那点笑随着裴怀恩转身逐渐消失,说不清到底还能剩下多少真情,亦或掺着几句戏言。 「这就好了。」李熙神色平淡,却温温柔柔地对裴怀恩说:「你觉着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你,从今以后,咱俩各取所需,就真是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了。」 裴怀恩转头看李熙,李熙就又笑出来,笑的很快,笑完又俯身吻裴怀恩,像攀在大树上,又能随时把树绞死的藤,任那冰凉玩意在后面埋着。 「裴怀恩,我警告你,你不要再想着闹我,眼下就剩最后几针了,我没力气了。」李熙指指门外,眼底晕着两团极欢愉的红,喝醉了似的,扭头意有所指地说:「天快亮了,雨也要停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图改完吧。你想啊,这重明若要浴火重生,总得挑个好时辰才行,若能……若能赶在旭日初升,万物復甦之时,岂不正好?就当——就当咱们都重来这人间一回。」 第090章 眼睛 长澹的冬天不长, 一场暖和春雨浇下来,待到天再亮时,京中各处都褪了旧色, 显出一派花红柳绿, 欣欣向荣的可爱模样。 自从刺青过后, 裴怀恩便对外称病, 自个跑回宫外宅子里住, 刻意跑得离李熙远远的, 一连数日都未再进宫, 闹得承干帝心里直犯嘀咕,没忍住特意派人去寻他, 火急火燎地想要把他重新揪回自己眼皮子底下来,生怕他在外面掀风浪。 派出去寻裴怀恩的人是福顺。时值晨间鸡鸣,藏蓝色的小轿就停在宫门口, 福顺弯着腰上了轿,却没真让两个轿夫把他抬到裴府去。 福顺在半路喊肚疼, 让随行的小太监先替他去裴府,然后借着出恭的由头, 悄悄在茅房里换了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姚家去。 姚家在京都的宅子不算大,布置也简单, 一眼望去几乎没什么值钱玩意。福顺从后门钻进去,轻车熟路找着书房,伸手推门。 姚元靳正在书房里等他,见他来了, 便就势放下手中的书。 姚元靳说:「何必亲自来,叫人发现可怎么好。」 福顺就朝他遥遥一拜, 低声说:「事关重大,不敢再过其他人的口。」 姚元靳闻言登时站起身,皱眉问:「怎么,难道那姓裴的看出了我帐册有问题?」 福顺摇了摇头,默不作声环顾四周,余光落在墙角放着那几口铁皮箱子上。 那里面装的都是些古玩赝品,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真货,全是姚元靳最近倒贴银子悄悄买下,用来假装自己贪墨了军饷的重要「证据」,专门堆在这的,就等裴怀恩派人来查。 换句话言之,先前惠妃送给裴怀恩那帐,实则是姚元靳故意中计,借惠妃的手,亲自把自己身上的「把柄」送给裴怀恩。 遥想当初,他们姚家是借承干帝的势爬上来,与裴怀恩积怨颇多,可承干帝如今不成了,裴怀恩却仍如日中天,这让姚元靳如何不忌惮,如何不想与裴怀恩一笑泯恩仇。 可是尽管如此,姚元靳却也知道裴怀恩猜忌心重,更知道想让裴怀恩接受他的示好不容易,所以与其莽撞投靠,反不如主动漏点把柄出去,引裴怀恩来找他,免得往后被裴怀恩记恨上,扣军需辎重。 至于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姚元里,说句老实话,姚元靳与他的感情并不很深。此番进京来,姚元靳虽说是听了姚老夫人的话,想要找到姚元里的下落,实际却没怎么上心,也不看好他们姚家与傅家的婚事,想着不如就趁此机会,顺势将那婚约解开算了,横竖现在宁贵妃去了,而那裴怀恩也已不再与齐王交好。 那么如此一来,趁一切还有转弯余地,识趣儿认下裴怀恩的鬼话,对外只当姚元里真在那场平叛中牺牲了,便是最好。 就算退一万步讲,来日那裴怀恩若不慎落败了,无论新主是谁,他姚元靳又没真的贪污,岂不随时可以全身而退,重建救驾之功? 也是赶上福顺做了许久姚元靳的眼睛,心里明白姚元靳的盘算,听罢就摇头说:「不曾。大帅把帐目做得好,每一笔都能对上,连资歷很深的帐房先生都看不出问题,更何况是督主?再说督主他……他一向不怎么拿钱当钱的。」 姚元靳对此嗤之以鼻,只是冷笑。 「他是京中贵人,惯把金山银山当粪土,随手便可一掷千金,哪里知道这些碎银子的可贵。」姚元靳冷笑后又嘆气,听见福顺说帐目没问题,就又坐下来,「也罢,既不是帐目出了差子,你来做什么?」 福顺抬头看了姚元靳一眼,沉默很久。 作为镇守北方的一员大将,姚元靳十五岁从军,至今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眉间沟壑却深,是拿心中百十算计也填不平的严肃模样。 「大帅,奴婢这次来,是想告诉您一件好事。」福顺再拜了拜,垂首把裴怀恩最近正在找人的事全说给姚元靳听,末了没忘提醒他,说,「……事到如今,奴婢以为合适的人不好找,因为他既要足够忠诚,嘴巴严实,又要真和顺妃娘娘那边儿有牵连,使顺妃娘娘信服。所以奴婢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钱庸钱大人能胜任了。」 第164页 想要取得裴怀恩的信任,光有假帐可不够,还得有个精诚合作的契机,而福顺口中的这位吏部员外郎钱庸,似乎就是这个契机。 姚元靳一点就透,瞭然地说:「原来如此,本帅明白了,既然那姓裴的想尽孝,本帅又岂有不帮之理?这么着,那钱庸原是本帅一位庶妹的母家弟兄,靠着姚家的门路才能进京任职,对姚家很谄媚,恰好他爹当初也参与过顺妃娘娘构陷裴家那案子,想来若由本帅亲自出面与他谈,他会答应的。」 福顺眼睛亮起来。 「如此甚好,就等大帅点头。」福顺高兴地说,「有大帅首肯,赶明儿奴婢就状似不经意的去和督主提,也好让我家督主想起您来,彻底对您放下戒心。」 姚元靳便点头,紧接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福顺好一会,方才又说道:「你家督主?哈哈,喊的倒亲切。福顺啊,本帅适才忽然想起来,你今日过来,表面看着是在帮本帅送消息,实际倒像是在替那裴怀恩挑证人了。」 福顺愣住一下,似乎没想到姚元靳会这样说他,连忙恭顺地弯下腰讨好。 「哪的话,奴婢感念大帅恩德,知道大帅才是奴婢的主子。」福顺咬一咬牙,斟酌着说,「更何况奴婢的弟弟病重,全靠大帅用药维持,也只有大帅才能买到那种药。」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场面话,姚元靳听的想笑,随意摆摆手,示意福顺不要再往下说了。 「好端端的怎么提这个,本帅一向心善,帮你弟弟治病是情分,又没问你要什么回报。」 顿了顿,缓缓敛起笑来,神态凝重。 「只是你弟弟那病越来越重,平时吃的又都是些被上面明令禁止贩卖的药,而且已经成瘾了,从起初的每日一包吃到如今的每日五包,本帅……本帅纵然是在药材和药方子上有些门路,可也经不住被他这样吃,所以眼下就只好暂且每天给他四包,令他勉强镇痛,你看好么。」 福顺哪里敢说不好,急得立刻跪下来。 「大帅。」福顺仰起脸,面带祈求地说,「四包、四包也好,但不能再少了。」 姚元靳居高临下地望他。 「唉,瞧你这样心疼你弟弟,不免也令本帅想起自己的弟弟来。」姚元靳没有喊福顺起身,只是态度和气地顺势问他,说,「福顺,想来你也知道,本帅此次回京来,原是听了家中母亲的话,打算仔细探听一下元里的下落,毕竟依着母亲的意思,元里就算是死了,也得有尸首给我们姚家入土为安不是?」 福顺不敢再看姚元靳,诚惶诚恐地低头,却听姚元靳继续对他说: 「福顺,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元里这孩子虽说是个不争气的,可谁叫他当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府里一个婆子不慎弄丢了,直到七岁那年才凭后背胎记被认回,因此很得母亲溺爱,平日里就连本帅也不敢对他说什么重话,所以本帅这次如果找不到他的尸首,恐怕很难善了。」 再顿了顿,倾身向前些,手肘闲闲搭在膝上。 「所以福顺,不是本帅故意想要为难你,实在是本帅自己被家中催得急,才会来催你。诚然,本帅知道你最近已在尽心找了,而且冰戏那天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着也正常。可你就当体谅本帅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一定用心替本帅把他找着,千万别懈怠了,好么?你放心,本帅早已掌兵多年,心中是很明白刀剑无眼的,所以就算你找回来的尸首不全,本帅依旧感激你。」 福顺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方才犹豫着点头。 「是……是,大帅说的是。」福顺小声应承着,说,「实不相瞒,大约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其实就算大帅今儿不问,奴婢也正想与大帅说呢,奴婢这几日已隐隐打听到了二公子的下落,只等大帅去验明正身了。」 姚元靳得了肯定答覆,满意地点头,挥手喊福顺站起来,安慰他说:「唉呀,你瞧你,又跪我干什么,你这些年替我办事很辛苦,原该是我谢你才对。」 福顺便站起来,只是依旧把头垂得低低的,没敢真应声。 姚元靳见他这样,就知他是害怕了,便趁势继续敲打他,沉声吓唬道:「只是福顺,我虽不知那裴怀恩现下对你如何,竟能令你真生出了些想要护着他,替他做事的心思,可你也该清楚他的性子,知道他最讨厌什么。」 福顺单薄的肩膀开始颤抖。 但姚元靳却仍然不肯放过他,继续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所以你往后在他身边时,当要格外谨慎,千万别被他发现了你的身份。因为依着他那性子,若是一旦得知你是在私底下跟了我的,恐怕就不会再善待你了,你明白么?」 第091章 手足 有军师坐镇, 姚元靳并不忙着回北边,办事效率很高。不久后,钱庸答应帮忙的消息传回来, 李熙当即收拾整齐, 去到顺妃的住处拜见。 听宫里的人说, 这顺妃可是个惯会修身养性的女人, 她的年纪虽然比承干帝还长些, 但是精神好, 样子又生得慈眉善目的, 平素不是在拜佛,就是在去拜佛的路上, 对待宫女儿太监也不苛刻,因此大伙都挺喜欢她。 李熙自从外面回来后,其实还没正儿八经的见过顺妃, 今天这是头一遭。 清明过后,天气越发暖和了。李熙从宫墙过道钻出来, 使劲搓搓手指,看见宫里有好些人都已换上了薄衣, 唯独就他还觉着冷,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衣。 第165页 幸好承干帝最近喜欢他,给他换了保暖的宫殿, 也不少他吃穿,令他勉强将身体养好些,没再像从前那么亏空了。 出乎意料的,李熙在去拜见顺妃的途中遇见了李恕, 出声问过才知道,原来这李恕是专程进宫来找顺妃商量他的王妃人选的, 便就顺势结伴走了。 就这样,他们兄弟两个表面上还和李熙刚回京时一样,有说有笑地并肩行着。 只不过李熙这回比上次多留了个心眼,悄悄观察过李恕身边的侍从,看出这个名叫阿兰的人功夫不低,衣着装饰和髮髻样子也都和长澹人有出入,虽为男子却打耳洞,大约是被顺妃从南月那边弄过来,身上有点奇怪本事的。 正琢磨着,就听李恕张口问他,说:「说起来,六皇弟,今日又非年节,日子过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怎么忽然来拜顺妃娘娘了。」 李熙闻言静默一瞬,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阿兰身上收回,斟酌着回答道:「瞧五哥这话说的,顺妃娘娘是长辈,从前又对我母妃照拂颇多,我原本早该来拜她,这不是前阵子过得太难,一时抽不开身,方才疏忽了么?可我眼下已脱了险,又刚好能和你玩到一处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该来拜拜顺妃娘娘了。」 言罢不待李恕多想,便又紧接着反问说:「倒是五哥你,怎么我方才听你说那话,竟是对顺妃娘娘费心为你选的王妃不满意,想着要自己挑?」 李熙回答得没破绽,神色也诚恳,李恕盯着他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古怪来,就也暂且放下戒心,点了点头,笑着与他继续说小话,没在他忽然来拜顺妃这件事情上纠缠。 「倒也没不满意,只是萧家女儿太乏味,每天就只会算帐,让我觉得沉闷。」李恕摇头说,「我心里有个人选,想把她也一併纳了做侧妃,可惜她出身太差,我怕顺娘娘不答应,才会这样诚惶诚恐地带着礼物来商量。」 萧家是皇商,家中只得一个独女,且是做生意的好手,身子骨又弱,虽说因着出身商贾有些吃亏,懂的规矩也不多,似是不堪为妃,可是说到底,谁叫人家萧氏家里有钱,又赶上国库正空虚,那么做样子给他家封个虚衔,倒也勉强相配了。况且说句不好听的话,那顺妃又不傻,听闻萧家女儿天生体弱,到底能活多久都没个定数,所以只要是把面子给足了,在她活着的时候多宠些,另外再多娶一个也没什么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李熙一听便明白了,当即顺着李恕的话往下劝,笑声说:「原来如此,但这不是什么难事,只不知五哥相中了谁家女儿,竟值得你这样怕?横竖不过一个侧妃么,又不是王妃,想来顺娘娘不会与你多为难。再者那萧家女精明能干,又会做买卖,我想五哥你是因为还没见过人家,方才心生厌烦,等你日后真见着她了,指不定还会很喜欢她呢。」 李恕转头看了李熙一眼,眸子晶亮。 「可问题不在我日后会否喜欢萧家女。」李恕认真地说,「问题在我如今喜欢的不是谁家女儿,而是大皇兄府上的一个琴师。六弟你不知道,那琴师技艺好,平日很得大皇兄的青眼,就连大嫂嫂也很喜欢她,我是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大皇兄那里讨来,拍着胸脯跟她做保证,说是一定要助她脱乐籍,娶她做侧妃的。再说、再说大皇兄当年娶大嫂嫂时,顺娘娘也不愿意,大皇兄就是这么哄顺娘娘开心,让顺娘娘点头答应了他的。」 李熙听得啊了一声,心里挺惊讶,皱眉说:「怎么,她居然还是个乐籍么?那确不好再入顺娘娘的眼了。只不过我瞧五哥你平素思虑周全,把利害算的最明白,还以为你不是个贪欢说爱的人,不想你竟也会在意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儿女情长。」 话音刚落,李恕脚底步子一顿,转头用一种异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对他的这种言论感到很新奇。 「什么叫不在意?人有七情六慾,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慾,该有喜爱和厌恶,否则不就是一潭死水、一个怪物了?」李恕摸着下巴说,「再说我平素瞧着大皇兄与大嫂嫂伉俪情深,心意相合,仿佛很有趣的样子,就也总想跟着他们学一学,仔细体会一番为人丈夫的快乐。」 李恕把这话说得挺郑重,只是遣词用句有些怪。四目相对,李熙听着听着,忽然就觉出了一些从前没注意到的细枝末节。 譬如「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慾」这句话,李恕方才刻意重复了两遍,语气却平平,听着不似反驳别人,倒像是在下意识地说给他自己听。 再譬如李恕说到想学淮王与淮王妃,努力去做个好丈夫时,眼里分明是带着点困惑的,实在不像是已经真喜欢上了谁,想和谁白头偕老的模样,反倒更像是…… 更像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小童,见着旁人写字读书,便也要有样学样地跟着背上两句,实际却根本不懂书上那些字句的含义。 ……是了,从初见到相熟,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神态动作,李恕似乎都很喜欢学别人,身上也总带着好些人的影子,尤其是以学淮王最多。就如之前那次中秋宴,李恕原本只顾着吃,是在见着淮王担忧他之后,才来与他走动,口口声声说要向淮王学,做个称职的好兄长。 可是正如李恕方才所言,人活在这世上,就该有七情六慾,该有喜爱和厌恶,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难道诸如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何娶妻生子,如何与自己的兄弟妻子和睦相处这种事,也需要特意去学么?难道旁人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还能生搬硬套到李恕身上去,强逼着让李恕也喜欢么?这……这听起来显然太荒唐。 第166页 当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眉头紧锁,忽然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他惊觉自己似乎从没看透李恕这个人。 换言之,或许直到如今,还有好多人都跟他一样,从没真正看清过李恕这个人。 因为李恕就像是个被装在了套子里的人,和外面总隔着一层。而且不知怎么的,李熙总觉着这套子并非是李恕有心伪装,而是出于一些更隐秘,更不能言说的理由,下意识做出来的举动。 但是这就更不对了,因为李恕分明就是个心思缜密,精于计算的人。而这样的人物,其实更该看到萧氏对他的好处,断然不会做出像现在这样急着迎娶侧妃,落萧氏脸面的事,这是只有淮王那情种才能做出来的事。说白了,这样既精明又愚蠢,时而清醒时而煳涂的矛盾,实在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更别提这李恕好像还不是真的喜欢那琴师,而是只因瞧着淮王与淮王妃夫妻恩爱,便也就跟着学了。这与猴子见人吃螃蟹剥壳,便也学着去剥螃蟹壳有何区别,也不符合李恕平常算无遗策的性子。 思及此,李熙没再说话了。他默不作声地跟着李恕往前走,心想裴怀恩在京中待得久,赶明儿得问裴怀恩借些人手,用来仔细盘查这个李恕的事,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至于「钱庸反水」的消息,过会只悄悄透给顺妃听就好了,想来以顺妃当年下手血洗礼部的性子,一旦得着了消息,定会忍不住斩草除根的。但是透的时候还得尽量避开李恕,不给李恕知道这些事,以免李恕又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拦着不许顺妃出手。 一路想一路走,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地方。赶在阿兰进去通报的当口,李恕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看着身旁的李熙,忽然又道:「六皇弟,先别说我了,你近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你——你还在与那裴怀恩好么?」 「……」 由于李恕这话问的突然,李熙闻言吃了一惊,紧接着就是眼皮一跳,被迫从纷乱的思绪中回了神。 「……嗳,五哥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快别提了,我与他早闹掰了。」李熙沉吟片刻,本能搓着手指说,「我前阵子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让他许久没来见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可以令我趁机与他冷下来,也方便我从锦衣卫抽身,日后再也不必替他做事了。」 李恕便点了点头,余光瞥见李熙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尖,觉着李熙搓手指的小动作挺有趣,就也跟着他搓了搓,又搓了搓。 「如此甚好,如此我便安心了。」李恕斜斜倚靠殿门,餍足地眯起眼睛,愉悦道,「因为除去大皇兄之外,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你是我的至亲手足,我会护你周全,更何况还有大皇兄教我,身为兄长,本来就是应该护着弟弟的。」 顿了顿,又把端在身前的手放下来,没再继续学着李熙搓手指了。 「总之六皇弟,我如今是真觉着你有趣,也觉着做你兄长很有趣,而且往后还想继续做下去,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请你一直愿意跟我玩儿,好不好?」 第092章 爪牙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不需言明的默契在无间亲密中生长起来,如漫无边际的大雾,将曾经只是互相利用的两个人全笼在里面。同一时刻, 李熙那边在四处串门嚼舌头, 裴怀恩这边虽然没再刻意去见李熙, 却也没闲着。 自从被召回宫里后, 裴怀恩又在悄悄给承干帝用迷香了, 只不过他这回用的不再是什么昏睡香, 而是能让承干帝手脚冰凉, 头脑混沌,连夜噩梦缠身的特殊香料, 只用了短短几日不到,便叫承干帝被噩梦折磨的不敢再入睡了。 可纵使再不敢,承干帝身为一具肉体凡胎, 总归是要睡眠的。再加上他久病体弱,早就虚不受补了, 所以在硬撑着熬了几个大夜后,因为神思疲惫, 眼前竟渐渐开始显出一些幻觉来,仿佛真被困在了梦里似的,总能在宫殿各处见着一些躯干残缺, 皮肉腐烂的「故人」——这令他感到异常害怕,甚至觉着自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上也和他看到的这堆破烂儿一样,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死气。 每每到了这时, 承干帝便愈发愿意亲近裴怀恩,总要裴怀恩伴在他身旁, 陪他批摺子或是下棋,偶尔也喊裴怀恩清唱两句眼下正时兴的小曲给他听,或是抬手摸摸裴怀恩那身艷红如血的蟒袍。 红色是最漂亮的颜色,热烈又鲜活;金色又是最尊崇的颜色,贵重又威仪。遥想数年前,每当夜幕降临时,承干帝总要捧盏热茶,没什么表情地看裴怀恩全身赤.裸着伏在他脚边,卑微又恭顺地为他在那些数不清的圣旨上盖印批红,仿佛真将裴怀恩捧到了天上去,然后再亲手将人打落凡尘。 毕竟这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不……或许应该这么说,毕竟这大多数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一旦能将世间一切都玩弄于股掌,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是好玩的了,除了那些与他们肉身一样,妄图反抗他们又反抗不成,终日被按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的——另一些人。 换句话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让他们「玩」人更有意思的了。比起做个苦行僧似的倒霉君王,对于承干帝来说,肆意摆布他人命运,放纵享受权力美色,可以在朝堂上一言独断,拒不认错的诱惑,从来都比那群文臣儒生对他的歌功颂德来得更大些,再者只要凡事不沾手,待到千百年后,大伙见着了他的功劳,不还是得心悦诚服的喊他声明君么? 第167页 况且承干帝自认在处理国家大事这方面从没偷过懒,所以在他更年轻时,他是从不屑于对外隐藏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癖好的。 而这也就导致了,当时过境迁后,当如今早已年迈多病,力不从心的承干帝再看见裴怀恩时,心中总会泛起一点别样的,复杂且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因为裴怀恩作为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身上不止有他喜爱的热烈生命力,还有他年轻时的阴狠和多疑,仿佛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兽,随时都能扑将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咽喉。 可……这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啊,是恨不得生食他肉,却又不得不弯腰跪他,温声哄他入眠的奴婢,是旁人眼中尊贵无比,于他却卑贱如泥的凌厉爪牙。这叫他如何不喜爱,又如何不惧怕? 所以承干帝最近在精神不佳时,总喜欢通过支使裴怀恩为他端茶倒水这些小事,通过裴怀恩依旧对他唯命是从的温顺态度,来自欺欺人安自己的心,仿佛只要压住了裴怀恩这头强悍兇勐的野兽,就能证明自己还没老,更不会被自己眼前那些奇形怪状的故人们伤着。 话又说回来,承干帝的心思明显,裴怀恩跟随他多年,自然不会看不清楚。 是以裴怀恩最近对承干帝非常好,在承干帝面前故意表现得顺从听话,一如他当年刚入司礼监那会,哄得承干帝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是日,天气很好。 裴怀恩从宫外回来,带了三打白骨精的皮影给承干帝看,他一边摆弄那个可以从美人变成骷髅头的白骨精,一边听承干帝跟他说话。 承干帝起初看得挺起劲,但是慢慢的,随着香炉里的迷香越燃越久,承干帝逐渐开始眼花心慌,浑身出冷汗,连带着看那小小一只的皮影也变了样。 裴怀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但他装着不知道,直到承干帝怒极反笑,用力把手里杯子砸过来。 「都滚!都滚!」裴怀恩慢悠悠地抬首,看见承干帝这会正双眼圆瞪,满目惊恐地盯着他手里那皮影,色厉内荏。 「哈哈哈!朕又没错!你们都来找朕做甚!」承干帝奋力挥舞着双臂,眼中血丝密布,「你们都走开!混帐东西!全都是混帐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听话,死后还要来找朕的麻烦!」 裴怀恩心下冷笑,面无表情地丢掉手里皮影。 「皇上。」裴怀恩缓步上前去,语带安慰地对承干帝说,「皇上静心,皇上再仔细看,这里除了奴婢之外,再没外人了呀。」 承干帝依旧惶恐。 「你看不见么?怀恩,你看不见么!」承干帝抬手指着墙壁一角,咬牙说,「他们就在那里,他们来带朕走了!」 裴怀恩顺着承干帝手指方向看过去,半晌又笑。 那处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皇上,您这只是做噩梦了,梦中的东西不作数。」裴怀恩说。 承干帝将眼睛睁得更大,声音颤抖。 「可是朕这会又没睡,朕这会醒着!朕亲眼看见他们了!他们……他们……他们在朕面前扭曲成一团,血肉模煳,支离破碎,让朕分不清谁是谁。」 裴怀恩便耐着性子替承干帝顺气,一下一下拍着承干帝的背,估摸着承干帝大约是真到了极限了,方才出言提醒道:「皇上,皇上别怕,奴婢相信皇上是真见着了什么东西了。」 话落,承干帝霍然转身,死死盯住裴怀恩,却见裴怀恩双眉紧锁,状似考虑道: 「好了,皇上不要这样看奴婢,奴婢之前也不信,只觉着皇上是太劳累了。可奴婢适才想到,皇上您这心慌见鬼的毛病,好像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承干帝喉结颤动,用枯树皮似的手紧紧抓着裴怀恩衣袖。 承干帝神智迷煳,只管含混地重复说:「清明,清明……!对,对,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裴怀恩任承干帝抓着他,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如此就能说得通了。」裴怀恩耐心哄着承干帝,语气又轻又柔,像片挠人的羽毛,「皇上,别怪奴婢说话不好听,奴婢以为这宫里面不干净,还得小心应对。」 话至此顿住,仿佛是在思考怎么开口才不算冒犯。 「……皇上,奴婢幼时曾听人说,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在,种了因,便要得果。」 果不其然,承干帝一听到这些,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他,高声说:「什么因果!朕都说了多少次!朕没错……!是他们原本就该死!」 裴怀恩闻言又笑了笑,半点不生气,就像真被磨平了稜角似的。 「皇上,奴婢没说您错了。」裴怀恩摇头说,「奴婢的意思是,纵使您没错,那些曾经因您而死,没处受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也会有怨气。从前您阳气足,身体康健,他们自然奈何不了您,可如今您病得太久,身体太虚弱,自然就很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了。」 承干帝茫然地看了眼裴怀恩,又转头看墙角,然后颤抖着瑟缩。 幸而裴怀恩紧接着又对他说道: 「不过皇上,依奴婢看来,您也不必对此太过忧心,因为他们如果真的能伤害您,就不会急得像现在这样扭在角落里乱爬,他们……他们大约只是想吓吓您,也只能吓吓您而已。」 承干帝连声称是,被裴怀恩牵着鼻子走。 「是,是,怀恩你说的是。」承干帝自言自语道,「他们,他们害不了朕,只要朕不怕。」 第168页 裴怀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 「这就对了,皇上不要怕。」裴怀恩说,「只是奴婢又想到,皇上您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纵使是病了,也不该是这些脏东西能惊扰得了的,所以奴婢就在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事儿求您,有话想对您说,您该听一听,毕竟每天总被这些脏东西缠着,实在太伤神了。」 承干帝不高兴了,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还能有什么事求朕,无非就是想让朕……」 裴怀恩打断他,说:「皇上,您若实在不想听他们说话,那便退一步,能找人替他们超度一二,让他们登极乐,早投胎,也是好的。」 「不如就传旨下去,趁此机会,在宫中正儿八经的做一场法事吧。」裴怀恩一字一顿,定定看着承干帝说,「只要皇上点头,一切都由奴婢去办,只要是……只要是心意到了,皇上您这身病,一定很快就会痊癒的。」 第093章 温泉 转眼到了五月, 入夏了,李熙总算久违的换上薄衣。 有承干帝下旨,宫中法事接连做了一场又一场, 裴怀恩便顺势跟着减少迷香的用量, 以便令承干帝能自此称心如意, 「邪祟尽除」。 至于顺妃那边, 顺妃起初还在观望, 毕竟她可比那个愚蠢短视的宁贵妃聪明得多, 知道小心方才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可是俗话说得好, 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顺妃在见到承干帝还要再做第五场法事的时候, 终于按捺不住,派人来杀钱庸了。 倒不是怕别的,而是因为听多了传闻, 猜到承干帝最近是见着了什么鬼,很怕承干帝会「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随便寻个什么由头, 就把自个儿年轻时判错的那几桩大案全翻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人被李熙扣住了。再后来,直到后妃干政的事情闹上去, 被蒙在鼓里的李恕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件事,再想出钱运作,已经来不及撤回堆在承干帝面前的那些摺子。 那真是好多的摺子,堆得小山一样高, 比大臣们当年弹劾礼部的摺子还多,几乎要把承干帝埋起来。 因为那里面不止有被李熙威胁着写出来的摺子, 还有许多原本就想帮着说情,只因害怕受牵连,才会缄默不言的人。 甚至还有些是浑水摸鱼,一看风向不对,就紧跟着大伙落井下石,生怕自己再站错队的滑泥鳅。 再者,由于经钱庸牵出来这案子,表面上似是和当年礼部那事无关,承干帝答应得就很痛快,只说随便刑部去查,所以调查速度就很快,没过多久,一应证据就全被交到李熙手上了。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尤其是在心里有盼头的时候。总而言之,当李熙再次私底下见着裴怀恩时,距离他们两个改浴火重明图那晚,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 这期间,李熙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将锦衣卫上下打通,令锦衣卫彻底变成了他的有力臂膀,他还广交朋友,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许多仇怨,这让他在京中混得更如鱼得水,从祸星摇身一变成了福星,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 他甚至趁机踩掉了裴怀恩手底下的几个人,想要试探裴怀恩的底线。只是赶上裴怀恩这阵子心情好,虽说出门在外,面上总得装着与他不对付,实际却没再怎么为难他,顶多也就是喊十七过来警告他,让他下不为例。 是以这天傍晚,当十七突然又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他府上,邀他到宫外裴府一叙时,李熙其实是有点茫然的。 可茫然归茫然,李熙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两天挺安分,大约没再背着裴怀恩干什么缺德事,也就昂首挺胸地去了。 ……当然了,李熙这回还是和以前一样,是秘密地,悄无声息地去的。 赶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十七这次却破天荒地没再跟着李熙入府,而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教李熙过会怎么绕过府内迴廊,往内院去。 十七说裴府内院有活水,底下挖通连着温泉,裴怀恩喜沐浴,偶尔就会去那儿歇息,旁人除了打扫之外是不给进的,但李熙可以。 李熙并不是什么扭捏的性子,一听十七这样说,当即心下瞭然,点头进去了。 进去之后,看见裴怀恩这时果然正泡在一个四面都贴了暖玉的池子里,手肘懒懒搭在台阶,见他来了也没起身穿衣,半点不避讳。 水汽缭绕,雾蒙蒙的。李熙从廊下绕出来,没忍住拿余光瞥了眼裴怀恩,看见裴怀恩背后那重明鸟,似是被它主人养的极好,颜色比先前更艷丽了。 裴怀恩察觉到李熙的目光,便也顺势回头看,笑声说:「怎么,连自己亲手刺上来的东西也好奇?要是这么爱看,不如就脱了衣裳下水来,走得离我近些,也好看清楚。」 李熙噎住一下,想起自己曾被裴怀恩把脑袋摁在水里过,连忙摇了摇头,走到池沿随意坐了,靴尖轻轻点在价值连城的白玉阶上。 李熙说:「厂公,怎么忽然喊我来,我最近可安分了。」 裴怀恩歪坐在李熙对面,大半身子都沉在水里,右腿闲适地屈起来,闻言朝李熙仰仰下巴,「还能是为什么,很久不见,怪想你的。」 李熙脚底一滑,险些滑进池子里去。 「厂公,这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熙转着眼珠,看见裴怀恩露在外面,被热水烫得红红的膝盖,低头说,「不是已经约好了,事成之前,你我都不要再私下见面。」 第169页 裴怀恩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略略扫过他的腰。 精瘦,但很有力,最要紧的是一只手就能按住。 「明天早朝就能成了,提前见一见,没什么的,你这阵子也太辛苦了,该休息。」裴怀恩坐得累了,当在李熙面前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仰头往后靠,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沉默很久,半晌才接着说道,「但愿一切会顺利些。」 按照李熙的计算,承干帝明早就该上朝了,届时天时地利都在,他们的人会一同向承干帝发难,拿出铁一样的证据来,逼承干帝放弃顺妃,顺势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顺妃身上去,让当年所有枉死了的人都能沉冤昭雪。 分明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或许是因为等得太久,太煎熬,再加上晋王能活着离京的前车之鑑,让裴怀恩总觉着自己这是在做梦,心里总是没底。 李熙是个小滑头,很快便看出了裴怀恩的顾虑,但因为知道裴怀恩性情古怪,就没明着劝,而是故意装出一副犯愁的模样,皱起眉头说:「厂公,事情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也就是父皇如今老了,力不从心了,我们才能得着机会成事。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我可真怕咱明天又和上次在朝堂上设计老二一样,闹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裴怀恩循声望过来,眼中晦暗。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我现在可是站在你这头的。」裴怀恩沉声说,「再者你不是把所有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么?既然没破绽,自然就不会再让别人钻了空子。」 越说声音越轻,眉头倒是先皱起来了。 因为看见李熙这会正笑而不语,双手支腮,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裴怀恩:「……」 裴怀恩:「……小殿下是在宽慰我?」 李熙不置可否,伸手胡乱拨两下水,垂眼说:「哪呀,分明就是厂公你在宽慰我呢。眼下走到这一步,就算厂公今夜不来找我,我也是要上门的,因为我这心里边直打鼓,我害怕办不成事,要是没厂公安慰,我睡不着觉呀。」 裴怀恩哭笑不得,一时被李熙说的有点恼,但又没真恼起来。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嗤,这个可恨的小糰子,居然还学会阴阳怪气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李熙说的对,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同,这次万事俱备,绝不会再出岔子了。 想到这,裴怀恩的脸色变好些,抬手招唿李熙说:「既然知道我是为什么喊你来,为何还坐在那里?快下来陪我泡一泡。」 语气平平淡淡的,很和气,听着就像在说晚饭该吃些什么一样。 或许每每在做大事前,人反而会变得平静。 李熙看出了裴怀恩今日与以往的差别,猜他今晚大概不会再对自己做什么,稍稍犹豫一瞬,便利落地把外袍一抛,真下水了。 「厂公,下回再想喊我来,记着让十七给我说个理由,别再这么前后不着,没头没脑的。」李熙摇头道,「不就是想跟我一起泡个池子么?搞的这么……害我以为最近又是在哪里得罪了你,要被秋后算帐。」 月上梢头,月光洒下来,裴怀恩闷闷地笑。 裴怀恩说:「你若真没背着我胡闹,心虚什么。」 心平气和的,居然真没动手,闹得李熙都有点不习惯,觉得裴怀恩今晚是鬼上身了,不禁悻悻摸了摸鼻尖。 「真没有。」李熙小声反驳说,「再说你也没少在外头踩我,我都没计较。」 裴怀恩听得又哈哈笑,伸手再招唿一下,喊小猫一样。 「彼此彼此么。」裴怀恩说,「我前两天怎么跟你说的,我说我一看见邱靖心那些老傢伙就烦,不让你接他们回京,结果怎么样,我猜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李熙仰起脸来,很无辜地笑了笑,上好的白底缎子里衣浸了水,湿淋淋贴在身上。 李熙说:「不是说好了,只要替你把这件事情办成,你往后就不找别人麻烦了。」 裴怀恩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李熙拉到自己身边来。 就这么过了好半天,还是李熙偏头问他,说:「对了,前两天让你查老五的事,查出什么没有?」 裴怀恩侧首看他,似笑非笑道:「在命令我?」 李熙轻啧了声,顺手就往下面摸,手在水里牵着了裴怀恩的手。 「哪呀,来都来了,就问句。」李熙笑吟吟地说,「厂公,前两天求你办那事,查出什么没有?」 裴怀恩很受用地揽着他,舒服的阖眼。 「派人盯着呢,不瞒你说,这个李恕的确还有点手段,可谁让顺妃和他不是一条心,前阵子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也没提前跟他说。」裴怀恩说到这,睁眼悠悠嘆了声气,似是颇唏嘘,「到底不是亲生的,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他们都已经没办法了。」 顿了顿,转头蹭到李熙颈间,合齿狠咬一下李熙的耳垂,尖尖的犬牙几乎要把那块软肉咬穿,引得李熙闷哼一声,对他怒目而视。 ……好痛。 「你干什么!」一时间,李熙顾不得再谈其他,倏地拢衣起身,溅了裴怀恩一脸水。 却见裴怀恩正微微仰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只是收点报酬罢了,小殿下借我那么多人手呢。」裴怀恩笑着说,「再者你父皇这几天让我不痛快,我得讨回来。」 第170页 第094章 秘密 李熙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视线落下去,诧异道:「我父、我父皇……」 裴怀恩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变作了冷笑, 将下巴仰的更高些, 抬手抹了把脸。 「想什么呢, 他老了, 我只是一见他就烦, 最近却又不得不每天听他在我耳朵旁边唠叨。」裴怀恩咬牙说。 李熙这才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 重又坐下来, 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耳垂,指尖触到一点殷红。 「耳垂上落了疤, 打眼一瞧,就和小姑娘们打的耳洞差不离了。」李熙愤恨地瞪了裴怀恩一眼,「裴怀恩, 赶明儿我这要是落了疤,我就和你拼了。」 裴怀恩不以为然地笑了声, 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裴怀恩说,「瞪?你最好再把眼睛瞪大点, 我不介意让你别的地方也落了疤。」 于是李熙不敢再瞪了,他悻悻地把脖子一梗,抿唇看月亮。 一时无话。 片刻后, 面前忽然多了杯酒。 「喏,陪我喝一点。」裴怀恩把斟满了酒的琉璃盏递到李熙面前,随口哄他说,「别再跟我这么瞪眼睛, 赶明儿要是真落了疤,你把顺势把耳朵眼儿打了, 我送你一对只有皇后才能戴的东珠耳坠子,让你戴给我看,反正你穿女人衣裳也挺好看的。」 李熙无言以对,气得仰头把杯中酒饮尽了。 李熙说:「裴怀恩,要么你还是别说话了,我怕我记仇。」 裴怀恩就又给他倒酒,逗小孩似的,嘴上虽然一如既往地不留情,眼里却没丁点恶意,反倒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温和。 「记吧,多记点。」裴怀恩说,「记得牢牢的,往后才好下手杀我。」 李熙神情复杂,像是有点生气了,使劲把手里酒杯扔出去,扔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再听裴怀恩说话了,起身就要走。 哪知才站起来,就被裴怀恩一把捞回去。 「急什么,不想听你五皇兄的事了?」裴怀恩伸臂揽着他的腰,徐徐地摩挲,就像在摸一块品质上好的玉。 或许是被阉得太早,裴怀恩活到现在,其实从没真正体会过作为一个男人的乐趣,这就导致他在做那档子事时,常常表现得与别人不同。他的眼中总会少点欲望,却又多了些令人胆寒的探究,仿佛被他抱在怀里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装饰精美,适合把玩的器物。 裴怀恩的手指被水泡暖了,也泡软了,没有平素那么凉,李熙跨坐在裴怀恩身上,被那只在他腰间作乱的手摸得痒,一时低低笑出来,一时又皱眉头。 即使是在水中,裴怀恩腰间也围着软布,李熙浑身僵硬地坐在那,一点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对,就把裴怀恩惹得又发疯。 「听,听。」李熙说,「但你方才不是都说完了么?你说不必担心老五,他没办法了。」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扫视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不错,顺妃此次做错了事,李恕的确已经救不了她了。」裴怀恩向前凑近,开口带着辛辣酒气,「但是除了这个,我现在还发现了李恕身上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李熙怔住一下,侧首避开裴怀恩的气息,没让裴怀恩咬着他的唇。 亲吻是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偶尔有那么两次就行了,要是回回都这么来,他可不喜欢。 对面,裴怀恩皱眉啧了声,重又退回去,没骨头似的靠回池壁。 「李恕天生有病。」裴怀恩语不惊人死不休,闭眼说,「他天生不知疼痛,不辨颜色,也没有味觉。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装着自己是个正常人,装了这么久,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只有顺妃、淮王,以及伺候在他身边的阿兰知道这件事,就连我也是花了点力气才试探出来,在此之前,我真是没想到。」 毕竟李恕平日的表现和正常人没两样,尤其还那么贪吃,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个舌头有毛病的。 这消息可真是太离奇了,李熙听罢愣住片刻,方才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竟然、竟然还有这种事?世上竟还能有这种人的存在?」 「看不出颜色,尝不到疼痛,也品不出任何味道……好好一个大活人,竟然只剩一双会听音的耳朵和一个能喘气的鼻子了。每天这样子活着,每天都这样的……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世间大半快乐,他都感受不到了。」 裴怀恩轻轻点头,也跟着感慨道:「听说顺妃当年并不想养他,要不是因为淮王性子好,每天都愿意带着他玩,替他保守秘密,有什么好东西也总记着给他留一份,他大概很难平安长这么大,估摸早就跟你一样,被你父皇当妖孽处死了。」 毕竟旁的倒还好说了,没痛觉却是大麻烦。小娃娃不会说话,平素要是赶上发个热生个病什么的,如果没人在身边守着,就很容易耽误病情。 李熙闻言沉默很久,也没再说出什么来。 倒是裴怀恩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记着你前两天跟我说,你说你觉得李恕这人好像总活在套子里,总和外面隔着一层,我当时还没听明白,以为是你多想了,结果如今再看,发觉还是你更敏锐些,居然能看出来这个。」 「不辨颜色,不觉疼痛,不知味道,连做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几样感觉都没有,听起来似乎还不如我,可不就是和外面隔着一层么?啧啧,像他这样的人,恐怕连最寻常的喜怒哀乐都没有。」 第171页 李熙震惊极了。 「要是这样的话,淮王对他有大恩,就不怪他这么依赖淮王了。」李熙怔怔地说,「我明白了,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他平日三句话不离淮王,就连开府封王,也要把自己的王府建在淮王府旁边,或许……或许淮王于他而言,不仅是兄,还是父。」 裴怀恩端起酒杯饮酒,顺手将他抱紧些。 「但是淮王身上流着南月的血,一定做不成储君。所以顺妃从前就算再不喜欢李恕,也只能扶李恕,因为如果是李恕上位,淮王至少很安全。」裴怀恩沉吟半晌,幽幽地说,「李恕是顺妃的退而求其次,这也可以解释的通,顺妃为什么总是擅自行动,为什么总是多防着李恕一道,因为她害怕李恕恩将仇报,希望能永远把李恕抓在自己手里面,不想李恕真的掌权。」 权力是什么?那可是一件顶顶好的,能叫人上瘾的东西,谁会不爱它?谁在真正接触到它之后,还能容忍踩在自己头上那个人? 李熙听罢眉心紧皱,陷入沉思。 ……原来是这样么? 但…… 「要真是这样的话,李恕和顺妃不亲近,未来兴许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李熙想了又想,忽然说,「李恕真想保的是淮王,他想让淮王平安,我们日后不再动淮王便是了。至于顺妃那边……如果明天能和李恕提前把话说清楚,他未必会阻拦我们,怕就怕他爱屋及乌,连顺妃也不让我们动。」 裴怀恩面上微醺,轻蔑地笑了声。 「要说你去说,不让我动又能怎么样?」裴怀恩眯眼说,「谁让顺妃事先不告诉他实情,让他连提前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如今他已黔驴技穷,纵使请到天王老子来,也无法从我手里救下顺妃,更阻止不了我为裴家翻案。」 李熙却说:「顺妃不敢说,因为怕步宁贵妃的后尘,叫李恕抢先一步,派人把钱庸保下来,逼着她真交权。」 裴怀恩慢吞吞地搁下酒杯,歪头望过来。 「怎么,小殿下这是拿话点我呢?」裴怀恩说,「放心,我是真心喜爱小殿下,日后必不会如当初对付宁贵妃那样对付小殿下,所以小殿下以后如果真遇着了事,一定要同我说,也好让我能有个准备,我们凡事一起商量着,才不会落入李恕和顺妃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熙转头笑得心虚,口中却连声称是。 想得美。李熙心说,要是遇见什么都跟你说,我就是冤大头。 正在心里嘟囔着,冷不防的,裴怀恩倏而又凑过来,锲而不捨想咬他的唇。 裴怀恩喝醉了,口中一团酒气,实在难闻,因此嘴巴还没贴过来,就被李熙面带嫌弃地用手挡了。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回去了。」李熙用手推裴怀恩的脸,皱眉说,「我有点冷,泡了这么久的水,我这身皮都快泡皱巴了。」 裴怀恩很不开心地看着他,并不肯放人。 「这都两个月没见了,还是这么不想和我待一起?」裴怀恩提起酒壶,索性一把扣住李熙的下巴,强硬地把酒水往李熙嘴里灌,「与我还矜持什么,冷就喝点酒,喝了酒,身上也就暖和了。」 李熙被呛得咳嗽,满脸通红,嘴唇被酒水沖得泛着亮,咳得眼泪都快淌下来,看着是还想再张口说点什么。 但裴怀恩不给他这个机会,一壶酒灌下去,还不等李熙反应,便忽然用力拥紧了他,热烈又强势的吻他的唇,把他当做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 「再多陪我泡一会,就一会。」裴怀恩用力压住李熙的后脑勺,不许他再躲,转而笑吟吟地贴在他耳边说,「明天的事明天再愁,小殿下方才不是说,没我安慰睡不着觉么?那么今夜就别回去了,睡在我身边吧。」 李熙:「 ……」 「………………」 「嘶——我干你大爷的裴怀恩!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恩将仇报?」 「嘘,别吵,我大爷不是已经被你爹杀了么。」 第095章 威胁 次日早朝, 好些人都去了,就连许多经常告病的老臣也去了。 裴怀恩比李熙起得早,待到寅时三刻, 李熙从睡梦中醒过来, 裴怀恩早已收拾干净, 先他一步去了宫里。 临行前没忘给他留车马, 而且是他平日惯用的款式, 车顶没嵌那么些金玉。 趿着鞋走出门, 有数名美貌丫鬟等在门外, 低着头为他奉上洗脸的热水,还有一件绣了金丝的, 崭新的茶白蟒袍——薄缎子的。 十七也守在门外,并未跟着裴怀恩先走,此刻看见李熙出来就说:「小殿下, 眼瞧着天暖了,这是宫里新绣给您的。」 李熙笑意浅浅。 大沧地理靠北, 环境恶劣,一年中少说也得有小半年是冬天, 真正的夏季则只有一个月。李熙在那里做了两年质子,早就已经习惯了把自己裹成个棉花糰子,赶上天太冷的时候, 自个住处又没炭火,索性就窝在被子里装死人,任谁去喊也不动弹了,几乎都快忘记身着轻衣是什么滋味, 更别提还是这样的好料子。 净了面,洗了手, 须臾新衣上身,裁剪正合适。雕工精美的玉带钩严丝合缝扣在身前,紧贴着他的腰,就像有人用手环抱着他仔细丈量过,再搭配上他那张今年才生出些稜角的俊脸,打眼望去,自是一番别样的风流,竟惹得几个小丫鬟不敢再抬眼瞧他了。 第172页 新衣裳尺寸做的这样好,李熙动手穿它的时候,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明白,不禁转头向十七道了声谢,轻声说:「代我谢过你家督主,但是有一样,下回记着再给我送套深色的来,我已穿腻了茶白的,实在不耐脏。」 十七面上笑了笑,但是没应,只管双手搬来垫脚的小凳,引李熙上马车。 「那恐怕不成了,督主说您穿白的好看,像只讨人爱的小虎崽。」十七边说边替李熙把车帘掀开,动作极利落,「小殿下快上车吧,别误了早朝。」 李熙一只脚踩着凳,闻言回头看他。 「这么听你主子的话,主子随口说一句,都能被你记着。」李熙语带调侃地和十七开玩笑,随口说,「怎么,那裴怀恩到底是救过你的命,还是你爹的拜把子兄弟,竟也值得你为他如此鞍前马后?」 十七眼里清亮,听罢就也跟着李熙插科打诨说:「嗳,小殿下您这句话可说对喽!您真是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督主救过我的命,只是这人生在世么,多半就为奔个好前程,所以只要是小殿下您给的够多,小的日后也愿意为您鞍前马后,马首是瞻,但——但万死不辞,死而后已却都是一定不成的,换了谁也不成,即便是督主也不成,我这人可惜命。」 李熙摇头失笑,没再继续往下说什么,转而掀袍上了马车。 青蓝色的帘子撂下来,月亮还没落下,迎着天边儿那点微末光亮,车轮吱嘎转动起来,往皇宫里去,渐渐的越行越远,把候在原地的十七衬得像个看不清轮廓的小点儿。 从裴府到宫门口还有段路程,左右闲来无事,李熙干脆揣着手窝在马车里打瞌睡,就这么一路睡一路走,伴着外头太阳也是一路走一路升,偶尔睡醒些睁开眼,看见车外日月凌空,东边明西边暗,就要忍不住骂句娘。 天杀的长澹早朝,竟然定在卯时,早的连天都没大亮呢,有这功夫还不如让他再多睡会,把精神养好了。 倒不是因为困劲太大睡不醒,也不是对过会要在朝上提起的事不上心,只是正如裴怀恩昨夜所言,事情走到这一步,便是已成定局了。倘若要换位思考,把自己摆到李恕的位置上去,李熙自问已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扭转颓势,更别提反败为胜。 毕竟承干帝已经老了,老得压不住人,而那裴怀恩却已在朝中经营十年,更已在各处都插上了自己的爪牙,只欠这股东风。 换言之,裴怀恩从前没发作,不代表他心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只在「师出无名」。况且有十七和他说起过,裴怀恩从前抓人,其实也只是在一味按着自己手里的单子往下抓罢了,而在这期间,就算有些被抓来的人经不住拷打,愿意供出幕后主使,裴怀恩也不会点头放过他们,给他们留活路——这也侧面印证了裴怀恩实际早就知道是谁在害裴家,只是碍于当时的情势,方才含恨罢手。 可是现如今,有利于他们两个的情势已经到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任谁也无法再改变它了。 行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掀开车帘,发现果然如他昨夜料想的那般,李恕早早便赶到了这里,正在阿兰的搀扶下等他,一见他来了,便连忙快步走过来,与他开门见山道:「……六皇弟,你今天是一定要这样做么?」 有了昨晚的准备,再加上裴怀恩昨晚和他说的秘密,李熙知道眼下这场对质註定避不过去,但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点头。 多日不见,李恕似乎变得比从前憔悴很多,说话也没再像从前那么拐弯抹角了。 但李恕的精神还很好。李熙坐在车里看他,觉得这大概要归功于眼前人这身天生不知疼痛,也不觉疲惫的神奇躯壳。 分明是如神仙一般强大的躯壳,无端落在凡人身上,却不似恩赐。 再垂眼往下看,发觉李恕腰间竟还带着自己曾经赠给他的平安符,且是仔细串了金珠的。 这个发现令李熙忽然感到些汗颜,他本能想撂下车帘,却被李恕抬手阻止。 「六皇弟,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李恕颇急切地往前探头,连面上神情的变化都比以往更真切,似是决心在这儿彻底和他把话说开了。 「六皇弟,你回京多日,与我虽不同路,可我们也是实打实的做过兄弟。我平素看你有眼缘,自问没有做过害你性命之事,我甚至出力帮过你,你还记得冰戏那天么?你、你应当清楚老二的刀有多利,当时情况紧急,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要是没有我,你以为光凭你们那点人,真能把父皇毫髮无损的从老二手里救出来么?」 李熙皱眉看着他,手指紧紧攥着车帘,摇头说:「但你也用锦玉的死设计我。」 李恕嘴唇泛白。 「但我当时想动的是老二和老三,我没想动你!六皇弟,你仔细想一想,纵使我用锦玉设计了你,却也是在给你留生路,这几个月以来,我、我这心里是真的拿你当弟弟看了,你我生存一样艰难,我又怎么忍心与你拔刀相向!」 李熙一时无言,低着头想了想,发觉事情还真是如此,李恕似乎确实从没想过弄死他。 心一旦软下来,就又想起自己昨夜和裴怀恩说过的话,觉着只要是事出有因,大家面对着面把话说开了,能少一个敌人也挺好。 于是李熙的态度软下来,低声对李恕说:「五哥,你知道的,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第173页 李恕冷冷笑着看他。 「好了,六皇弟,事到如今,诸如身不由己这样的场面话,以后就不必再提了。」李恕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平平地反驳说,「实不相瞒,京中最近发生这么多事,逼得我一直在想,我就在想啊,我想我这次究竟是怎么输的呢?可我无论怎么想,起初也没想明白自己是输在了哪。」 「但我前两天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想我是输在了太过自信,错以为是自己在暗,你在明,然而实则却是……却是你们在暗,我在明。」 李恕说到这里,抬眼直勾勾地盯死了李熙,刻意把「你们」二字咬得极重。 「六皇弟。」李恕说,「你从前与那裴怀恩好,根本就不是被迫,你们其实都是些一丘之貉,平日见面装着不合,背地里却联起手来,把我当傻子耍,也把父皇当傻子耍。」 「……」 话音刚落,李熙微微皱眉,刚软下去的心又提起来,有点闹不清李恕为什么会忽然提这个。 这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却不适合在今天,更不适合在这里提出来,这太愚蠢了。 「五皇兄,听你这意思,你是一定要与我作对。」李熙沉吟片刻,一手攥拳撑在额侧,手肘压着车窗前的木架,轻声说,「你从前不动我,只是因为不知道我也想争那位子,可你现在知道了,往后就也会像对付老二和老三那样对付我了,是么?」 李恕怔住一瞬,忙摇头说:「当然、当然不会,我早说了拿你当兄弟,想一直做你的兄长。」 顿了顿,眼睛又眯起来,试探着反问道: 「只是六皇弟,那位子到底有什么好,你……你是一定要争它,一定要与我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么?你说我会对付你,可你之前难道就没算计过我么?你就不能放过顺娘娘这回么?顺娘娘若去了,大皇兄……大皇兄和我都会很伤心。」 李熙神色不明,抓着帘子静默很久。 「……我当然要争,我不会放弃的,就像你一样,你不也还没放弃么,直到此刻,你也从没和我说过你会放弃。」半晌,李熙忽然一字一顿地说,「再者我曾答应过老师,我说我一定要坐到那个位子上去,终其一生,做洗涤这世间污垢的水。并且……并且今天这案子,就是我要洗干净的第一件事,我要洗干净那些压在忠臣良将身上的诽谤中伤,令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得安息。」 顿了顿,不顾李恕劝说,执意把帘子放下来。 有些乏了,不想再谈了,还是裴怀恩说得对,这事谈不通,谈了也是白费口舌。 「但是五皇兄,我向你保证,我猜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救顺妃,但是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你可以在心里恨死了我。」李熙端坐车中闭了闭眼,说,「你从前待我的好,我记得,你从前算计我的,我也记得,我向你保证,我虽然想要那位子,可是只要你不再插手今天这件事,日后也不再与我作对,只要是……只要是你先放弃了,我就一定也会像你从前给我留生路那样,给你和大皇兄留生路,保你们平安富贵,否则——否则我们就新仇旧恨一块算吧,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第096章 朝会 时辰到了, 李熙没有再等李恕,他提着袍角从马车上下来,头也不回地进宫去了。 李熙身后, 李恕胸膛几经起伏, 目不转睛盯住李熙决绝的背影, 盯了好一会, 面上愈来愈冷, 再也不见方才的焦急。 阿兰连忙走过来扶着李恕, 低声问他:「小皇爷,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我们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 李恕侧首沉吟,一双眸子漆黑如渊, 深不见底。 「还能怎么办?阿兰,你知道的,我今天可不是来跟他求饶的, 我是因为看重他,因为觉着有个弟弟很好玩, 看在他与我一样身如浮萍的份上,才对他好言相劝。」李恕没什么表情地说,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一定要逼我和他彻底翻脸才甘心。」 阿兰将头垂得更低些, 摇头说:「可是小皇爷,为今之计,您最好还是去说服六殿下,否则就算让我按您说的去做, 就算我们最后胜了,料想淮王殿下那边也……也是不好交代的。」 李恕忽然有些恼, 一把甩开阿兰的搀扶。 「阿兰,你说这话是何意?大皇兄那边,我自会想法子去应对,不会叫他发觉的。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做这许多,有哪桩哪件不是为了大皇兄?」 阿兰不着痕迹地攥了下拳,皱眉说:「但顺娘娘毕竟是淮王殿下的生母,我们还是、还是别……」 李恕冷眼瞧他,出言打断他说:「怎么,这时倒心疼起你的旧主子,不想让我动她了,是么?可是阿兰,你要记住谁才是你的真主子,又是谁把你从无边的痛苦中救出。」 此言一出,阿兰顿时封住了嘴。 只因他们南月人擅蛊,而阿兰作为南月王族的死士,体内曾被顺妃种过一种极其可怕的蛊虫。 这种蛊虫不会真的伤害到阿兰,却能令阿兰在违背顺妃的命令时,周身疼痛犹如火烧,煎熬的生不如死。 「阿兰,你都忘记了,当年顺娘娘派你来我身边监视我,我不仅没有同你计较,反而还想方设法为你驱除了身上的蛊虫。」李恕侧身说,「你还记得么,那蛊虫原本无法离开活人的身体,若是强行剥离,不到片刻便会死亡,届时若被顺娘娘手中的母蛊发觉,你仍难逃一死。」 第174页 李恕说的是实话,阿兰忆起往事,心中感激,不由真心实意地对李恕躬身道:「属下记得,当时您发现普通人的身体承受不住那蛊虫,不能用普通人代替属下,索性就将那蛊引到了您自己身上去,以自身血肉饲养它,令它如常活着,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顺妃娘娘。」 李恕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望着宫门的方向,半晌才说:「……这就是了,我替你剪断了顺娘娘手中的线,你该效忠我。再说这次本就是顺娘娘的错,谁让她防着我,出了事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没有半点准备,所以……所以无论我今天要怎么对她,都是她应得的,她该甘之如饴,因为我与她的目标是一样的,尽管她不信我,但我真的和她一样在意大皇兄,甚至比她还更在意些。」 阿兰心下瞭然,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便垂首说:「属下明白了,一切听从小皇爷吩咐。」 李恕这才转过身来看他。 「阿兰,我问你,没有母蛊的控制,你现在已经练成比顺娘娘更高明的蛊术了,是么?」李恕皱眉说,「你现在能操控顺娘娘多久?」 阿兰不敢再隐瞒,只如实道:「是,属下大约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李恕闻言在心中计算着,片刻后眉头舒展,满意地点头说:「也算够用了。走,我们立刻去明和宫找顺娘娘去,今天这个破早朝,本王不上了。」 说罢便大步往宫里去,闹得阿兰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可是、可是小皇爷!」阿兰有点着急地跟在李恕身边劝道,「小皇爷,要么您还是去上朝,让属下自个去明和宫办事就行!属下知道您想怎么办,属下自己能办。属下、属下实在担心淮王殿下,毕竟依着淮王殿下的性子,若是没您在,他今天指不定要被六殿下联合那裴怀恩踩成什么样!」 要说放眼这宫里,还有谁不知道那淮王自打出生后,各项资质都是平平,性子又软弱,且因为身份特殊,平日其实鲜少上朝,今天若不是情况紧急,大伙恐怕还见不着他。 阿兰所言非虚,李恕明白这个理,顷刻间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 少顷却又继续往前走,并且比方才走得更快。 「那就让他们去踩吧,踩吧!踩得越狠越好!越重越好!李熙,亏我从前还想着多照顾一下你,你却私下联合那个姓裴的,把我当傻子耍,我真是记住你了!」 没来由的,李恕忽然阴森地笑了下,嘴角咧开一点诡异的弧度,抬头幽幽地说,「李熙,既然你不想与我做兄弟,那便别做了!你今日在朝堂上爬得越高,明天就会摔得越惨,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以为我想救的是顺娘娘?嗤……你太天真了,光有平安富贵算什么,你要与我作对,我就让你永远也爬不到那个位子上。」 - 同一时刻,承天殿前刚鸣过鞭,大臣们依着各自的官阶次序,垂首小心地过了桥,来到殿门前的御道两侧,静立等待。 不肖半刻,承干帝由裴怀恩搀扶着到达御门,钟鼓司如常奏乐。 李熙在上朝时穿的是皇子蟒袍,不是锦衣卫的官服,此刻正列在左边第一位,和扶着承干帝从他面前走过去的裴怀恩擦肩而过,彼此互相递了一个眼神,暧昧,克制,心照不宣。 承干帝很快就坐到了御座上,他那浑浊的双眼扫过百官,耳听得底下山唿万岁,面上颜色一变再变。 今日朝堂之事,承干帝在来时已有听闻,也做了许多的心理准备,原本以为自己能平静对待,速速将此事了了,也免得再让它横在自个跟前碍眼。 毕竟有这么个办事周到的小儿子在,连替罪羊都体贴地提前替他找好了。 只是……只是多少还是有点、有点不甘心啊。 朝上寂静,悄无声息。 承干帝就在这样一片落针可闻的肃穆中,徐徐抚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金龙雕刻,仔细感受着自己手中权力的流逝,还有他那身日渐老迈,时日无多的破败躯壳。 然后他看到李熙。 他老眼昏花,坐在龙椅上,只能勉强看见个模煳的轮廓,看不清李熙的脸。 一瞬间,承干帝想起许多事。 从李熙回京起,一桩桩一件件,他开始仔仔细细地想。 再然后,他就忽然醍醐灌顶,全想明白了。 迟来的通透过后,起初是愤怒,无法言说的愤怒。可当这愤怒平息,承干帝的心中却又隐隐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欣慰。 利用身边一切能利用的,也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从祸星质子,到今日京中交口称赞的六殿下,承干帝想,原来李熙每往上走一步,都像极了当年原本不受父亲喜爱的自己。 一身绯袍的裴怀恩站在承干帝身侧,见承干帝久久不言,便弯下腰来提醒他,轻声对他说:「皇上。」 承干帝僵硬地转身,目光在裴怀恩与李熙之间来回梭巡,许久后才道:「……怀恩啊,这就是你替朕选出来的那个?你不喜欢老二和老三?」 声音很小,小的只有他和裴怀恩两个人能听见。 裴怀恩仍是笑意盈盈,行礼说:「奴婢不敢。」 承干帝笑容戏嚯,又像自嘲。 他这时还没有看明白裴怀恩和李熙之间的关系,只当裴怀恩是因为李熙愿意对裴家当年那桩旧案尽心,方才选择出手相助。 第175页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承干帝拍了拍龙椅扶手,「嘴上说的好听,你倒是瞧瞧,事到如今,就算朕不想用他,哪里还有其他的儿子可用了。」 裴怀恩就说:「皇上又与奴婢说笑了不是?今日上朝来,您分明是为了听诸位大人们对顺妃娘娘的处置,又不是为了别的。」 承干帝便又笑,稍稍坐直身,不再往裴怀恩那边靠。 「光处置顺妃有什么意思。」承干帝把声音压的更低,说,「趁今天人都在,朕不如把储君也顺手替你封了,再把龙椅也分你一半,你看怎么样?」 裴怀恩当然是连声告罪,但却没再如以往那样,恭顺地跪下去。 「皇上,您老了,您该静养休息,您不该再为国事操心了。」裴怀恩凑在承干帝耳边,轻声说,「再者让六殿下入东宫这事,奴婢说了可不算,他是众望所归。」 承干帝瞪起眼睛,懊恼的将后槽牙磨了又磨。 「所以你们才假装不合,只要你们不合,你的那些死对头,就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承干帝说,「可你手底下的那些人,也不会真去阻拦他。」 裴怀恩听得摇头,忍不住提醒承干帝说:「皇上,您说话小声些,当心被底下的各位大人听到了,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清流砥柱。您说,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小殿下是我的人,他们还会支持殿下么?他们要是不愿意支持殿下了,且不说又得麻烦我出手清理,就说皇上您——您还有其他能做储君的儿子么?」 顿了顿,忽的又笑出来,声音小到几乎只有一股甜腻的气。 「皇上,知道您放心不下奴婢,害怕像小殿下这样的人,日后会弄不死奴婢。」裴怀恩说,「可儿子总归是自家的好,好歹有点盼头么。否则眼下除了这个,皇上难道还想去哪位亲王家里头,现过继一个来?」 第097章 后手 承干帝望着裴怀恩, 只觉眼前这个人穿的绯袍是由血浇成,衬得其肤如冷玉,气质凉的犹如三尺寒冰加身, 眉眼却又偏偏绮丽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 令人见之生欲, 也生怯。 承干帝又转过头去看李熙, 眼里复杂。 事已至此, 淮王性情软弱, 血脉尴尬, 断断挑不起一国之重担。 晋王才离京没多久,身上旧案未销, 新功也未建。 齐王因宁贵妃之死万念俱灰,每日只知沉迷丹道。 寿王纨绔,安王又……又早早就从了商, 早早就养成那样一副重利市侩的性子,且对顺妃言听计从, 没半点主张。 或许、或许裴怀恩说得对,眼下除了老六, 他竟已没有别的儿子可用了。 承干帝想到这里,心中忽有无限悲凉升起。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抬手招唿李熙上前来, 想要仔细看清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李熙便上前来,几步踏上台阶。 也不知是否错觉,承干帝看到李熙每往前走一步,眼里的光亮就多一点, 身上怯懦也褪去一点。 直到李熙真走来他身前,与他距离不过五步。他想伸手摸摸李熙的头, 却被李熙不着痕迹地躲过去。 下一刻,承干帝怔怔垂眼,看见李熙在他面前利落跪倒,面容俊美清晰,带着一点少年人才有的意气风发,终于没再像从前那样模煳成一团了。 「父皇。」李熙拜在承干帝面前,叩首说,「父皇圣明,儿臣幸不辱命,已将顺妃指使刺客暗害朝廷命官那案子审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一应案宗及处置意见也已呈上,只是因为在审理的过程中,不慎牵连到了一些旧案,例如前阵子晋王遇刺,还有二十年前礼部的贪污案等等,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故而特将它们也一併呈上,以便父皇定夺。」 承干帝抓紧了座椅扶手上的龙头,正欲再开口,却见底下以杨思贤为首的文官已纷纷跪倒。 「皇上圣明!」杨思贤鬍鬚花白,膝行向前道,「老臣斗胆,六殿下所言那些旧案,尤其是二十年前礼部那一桩,老臣也都一一看过,老臣、老臣以为那是桩千古奇冤!要是不慎遇着了昏庸的君王,那些枉死的忠良臣子,恐怕就再无昭雪之日了!」 话音刚落,李熙已直起身,言辞恳切地接着对承干帝说: 「可是万幸,万幸父皇是仁慈贤明的君王,就算一时受了蒙蔽,也断断不会放任那些陷害忠良的奸邪逍遥法外。」 李熙说到此处,叩首再拜,却是倏地话锋一转。 「父皇。」李熙说,「实不相瞒,儿臣在下决心彻查这案子时,曾有许多人对儿臣说,他们说此案是父皇钦定,是杀是赏,原本就是父皇您的意思,他们还说儿臣若贸然上奏,便等于是驳了您的脸面……」 「……可儿臣不信!」 言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向承干帝。 「因为在儿臣的心中,父皇乃是一位仁慈贤明的君主,父皇当年这样判,则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李熙一字一顿地说,「是以儿臣认为,若只因害怕惩罚就瞒而不报,岂非令父皇稀里煳涂就当了那不辨忠奸的昏君了?日后父皇若得知,也必定会为此追悔莫及。」 顿了顿,又垂眼道: 「再者,儿臣此番作为,也只是将一切查到之事如实誊录,送给父皇过目罢了,至于最后如何决断,还要靠父皇您慧眼如炬,金口玉言,儿臣绝无僭越之意,儿臣只是……只是不忍看到父皇您日后一旦清醒,便要受良心煎熬,郁郁不乐。」 第176页 承干帝说不出什么。 李熙已在尽力保全他的颜面,也保全了他的其他儿子。今日朝会,李熙有意将所有罪责全推到顺妃身上,包括前阵子的晋王遇刺。换言之,只要他现在点头处置一个顺妃,他就能把自个从那些陈年破事中摘的干干净净,还能借坡下驴,假装看不见底下几个小辈的明争暗斗。 只要……只要处置一个顺妃,就能一切如常。自此以后,他还是史官笔下英明神武的明君,他的这些儿子们,也依旧会和睦平安。 承干帝有些心动,他沉默地看着李熙,心里却变得比方才更愤怒,也更欣慰。 怒在自己被人当傻子耍了。 欣在耍他的这个人是李熙,是他的小儿子,身上正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引狼入室这种事,承干帝已做过一次,所以他现在最会分辨哪个才是狼。 尤其是在发生这样的事以后。承干帝想:裴怀恩以为自己能拿捏住李熙,以为自己才是那头狼,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也罢,许是上天垂怜,他剩下的这个小儿子,居然出乎意料的好用。 思及此,承干帝不再犹豫。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打算先配合李熙和裴怀恩,把今天这齣荒唐的大戏唱完。 「……好孩子,你做的很对。」承干帝思忖着,哑声对李熙说,「朕昔日受奸人蒙蔽,使自己的臣子受冤屈,这……这原本就是朕的疏忽。若朕一直不知情便罢了,即是知道了,便断然没有再坐视不管的道理。」 李熙眼里一亮。 电光火石间,却见向来沉默的淮王自臣子队列中走出,撩袍跪道:「父皇,六皇弟之言,恕儿臣不能苟同。」 「父皇,且不说母妃一深宫妇人,没有这么大能耐,大约是受了陷害的。」淮王焦急地为顺妃辩驳,高声说,「就说母妃出身南月王族,身份尊贵,当年是为了长澹与南月两国的和平才嫁来,就不能草草定罪!否则、否则母妃之冤枉,与礼部当年又有何区别!」 这话倒说在点子上了,眼下刚得和平不久,东北那边的大沧尚且虎视眈眈,若不当心再叫南月得了师出之名,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李熙眼睛尖,一看承干帝犹豫,立刻就说:「可是父皇!这就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的事实呀!顺妃嫁到长澹来,在长澹做错了事,就该以长澹的律法论处,否则——难不成就因为顺妃是南月人,就要任由她目无王法,肆无忌惮的残害忠良和皇嗣?父皇!恕儿臣直言,南月当年派顺妃来和亲,原本就是处在下风,抱了求和之意,您若因此放过她,反倒显得我长澹软弱可欺,怕了那南月!」 淮王目眦欲裂,顾不得承干帝在场,一瞬站起身。 「老六!你怎如此狠毒!」淮王怒极反笑,再也不復以往温润模样,抬手指着李熙问,「自你回京来,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也无意与你们相争,可是现如今,你怎敢为了讨好一个裴怀恩,为了争夺这储君之位,就陷我母于万劫不復之地!」 李熙面上坦荡,转过身来看着淮王。 「大皇兄,这话可不能乱说。」李熙挑起眉来,于阶上居高临下,「父是父,子是子,我今日之所以会向父皇提起那旧案,全是为了父皇的一世清名,也为了不使忠良蒙冤。至于裴掌印,你一张空口白牙,就说我跟他是一伙的,你问过他的意见没有?我有幸拔了他那么些人,就算有心讨好,他恐怕还看不上我呢。」 裴怀恩恰在此刻踏前一步,走到李熙对面,与李熙隐隐成对立之势。 「正是这个道理。」裴怀恩冷冷笑道,「我父本是无辜,任谁来查也是一样,六殿下的这份情,我只承今日的,至于从前和以后,那可不好说。」 淮王哑口无言,情急之下,又转过身对承干帝跪下。 「父皇,您是知道儿臣的,儿臣资质愚鲁,别无他求,只愿母亲妻子平安。」淮王仰面说,「父皇,此事真假尚且存疑,若真处置了母妃,南月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承干帝双眉紧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熙见时候到了,便大步走到承干帝身边,适时地提醒他说:「父皇,儿臣以为大皇兄说的在理,但作恶不判,亦是不对。」 「好在平反冤案的目的不在惩罚,而是正名。依儿臣看,不如就对当年被冤枉了的大人们多加安抚,该復原职的復原职,该追封的追封,连同其在世家眷也一併赦免,以此彰我朝廷仁慈。」李熙拢手附在承干帝耳边,轻声说,「至于顺妃娘娘么……父皇,横竖这次占理的是我们,不如就派人先去南月那边通个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废了她这身尊荣,遣她到寺中苦修,自生自灭去吧。」 顿了顿,余光瞥见旁边的裴怀恩,更小声道: 「……但裴掌印不能放,更不能允他去前朝做官,而是要依旧收他在宫中,放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看管着,方才稳妥。」 承干帝豁然开朗,转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李熙一眼。 这小崽子,果然并非真和那裴怀恩一条心。 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不愧是他的儿子!也只有这样的儿子,才能勉强当得长澹储君! 「如此……如此也好。」 良久,久到大傢伙把膝盖都跪疼了,承干帝方才斟酌着缓缓开口,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拂袖道: 第177页 「去,着人先去明和宫传旨,就说朕要废顺……」 话还没说完,忽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朝堂,奋力向承干帝唿喊道: 「皇上,皇上——!!!」 小太监满身冷汗,扑通一声跌摔在台阶上,颤声说:「皇上,传不了旨了啊皇上!明和宫走水了!走了大水了!顺妃娘娘她——她为了自证清白,自焚在明和宫中了……!」 第098章 抽薪 此言一出, 满朝譁然。 承干帝脚底摇晃,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但不敢相信。 李熙没言语, 当即一阵风似的刮去了明和宫门口。 这火烧的可真大。良久, 李熙垂首静立, 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吵嚷人群, 还有那连天火光中滚滚的浓烟。 李恕原本正混在救火的人群中, 离老远见李熙来了, 就越众而出, 直直朝李熙走过来。 慢慢走得近了,李熙看到李恕身上的蟒袍破烂焦黑, 显然是被火燎过,双手也都被火烧坏了,十根手指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烫伤。 老实说, 回京这么些天,李熙见过很多种样子的李恕。既有如传闻中那般活泼健谈, 视财如命的,也有心思深沉, 一句话得拐三个弯的,甚至还有周到体贴,满心想着怎么才能不叫自个弟弟吃亏的。 可那些都是被装在了套子里的, 是李恕在刻意模仿自己身边的人。 唯独今天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仿佛三魂七魄都离开了躯壳,通身空荡荡的李恕,才是真正从套子里钻出来, 愿意让他仔细看清自己,毫无伪装的李恕。 这实在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李熙定睛细看, 只觉自己眼前这个人的面容都变清晰了。 尤其是那双似乎什么都没盛下,空洞怪异的眼睛。 「六皇弟。」李恕一把扯下腰间的平安符,手上还沾着血,「先前是我疏忽,才会被你愚弄至此,可是现如今,到底是谁赢了呢?就算……就算是我在明,你在暗,又能怎么样呢?」 李熙咬紧了牙,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错了!算错了!打从一开始起,他就想错了李恕这个人! 李熙冷声说:「是你杀死了顺妃。」 李恕半点不否认,只将手里那平安符轻飘飘地丢到身后,任它随风去了。 「是我呀。」李恕缓缓笑出声来,脸上皮肉却仿佛分离了,一时看着像笑,一时看着又像哭。 「其实很多时候,事情是真是假都并不要紧,毕竟两国交战,就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罢了,不是吗?」李恕往前走近些,看着李熙的眼睛,「刚好,现在顺娘娘就是这个理由了。」 李熙脚下不动,也不退。 「李恕,你疯了么!」李熙定神说,「眼下战乱刚平不到一年,百姓积贫,国库空虚,长澹怎能再起硝烟?再说我们年前与大沧打那一场,原本就是险胜,是因为大沧摸不准我们的底,我们才能趁势打赢。可若是、若我们这时再与南月开战,又打输了,被大沧知道我们也已是强弩之末,难保不会趁火打劫!」 李恕面上平静的过了头,闻言就只是笑。 「是啊,但就是因为不能打,打不过,才好谈条件。」李恕说,「横竖顺娘娘平素是什么性子,宫里这些伺候的奴才都见过,而你——李熙,你为了争夺储君之位,竟联合奸佞陷害她,甚至还妄想替那些早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的蛀虫正名,你做的这些事,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反正事到如今,这消息已被我派人送出了城。看在你我从前相处还算融洽的份上,李熙,你现在若是愿意稍微抬抬手,主动放弃那位子,我也不想再打仗,我会立刻让人把消息拦下来的。」 李熙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李熙说:「我也可以自己把消息追回来。」 李恕不以为然地摊开双手,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 「且省省吧,六皇弟。」李恕挑眉说,「我的生意遍布各地。只要是我想,你猜,你还能不能追得上我?」 李熙微微眯起眼,又说:「但两国开战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不想想,若那南月在此刻出兵,只要是侥倖打胜了我们一场,大沧就多半会紧随其后,届时长澹腹背受敌,你身为长澹王族,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李恕听罢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地说:「无妨,只要能把你拉下来,便是我能得着的最大好处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李熙恨不能当场砸李恕一拳。 「你这是通敌,就算我退下来,也轮不到你爬上去。」李熙面色有些白,但依旧镇定,「李恕,休要为他人做了嫁衣。」 李恕哈哈笑着看他,如一稚童。 「嗳,对了,谁说是我自己要争呢,我就是要为他人做嫁衣。」李恕出言打断李熙,笑吟吟地承认说,「我是个残废,残废哪能做……但大皇兄不一样,大皇兄是这世上最温和的人,一定能做个仁君。」 李恕把话说到这,有点好笑地看着李熙,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所以李熙,你今早上和我说那些话,我现在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听着,如果你现在点头,你从前算计我那些事,我都不计较。」 李恕垂眼看自己手背的烧伤,饶有兴趣地把拳攥了又松,用力张开五指——从始至终,他本就没想自己坐皇位。 第178页 「但你如果不点头,那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给南月那边送去了消息,在信中对他们说,我会承担他们此次出征的军饷,届时两边打起来,只要长澹划六座城池给他们,再让大皇兄……南月那边就不会多为难我们的,甚至还会帮我们抵御大沧,毕竟到时候,有大皇兄在,长澹和南月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李熙说:「五哥,你算的好清楚,但天底下哪有开口就是六座城池的一家人?你这是与虎谋皮,当心来日葬身虎腹。」 李恕皱起眉来,似乎有些恼。 「不要再叫我五哥。」李恕说,「李熙,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知道了一切,你能拿出证据指认我么?顺娘娘自焚在明和宫这件事,多少双眼睛都真切见着了,你想污衊我,你能拿出证据来么?你能抓住我的信使么?你甚至都找不到他!」 李熙闻言正要说话,却见站在他对面的李恕眼珠转了转,目光越过他,状似无意瞥了眼他身后。 李熙本能回头,见承干帝终于带人赶来了这里,迈下龙辇时,脚步尚且踉跄。 再一回头,李恕又已缩回了套子里,大步跑去淮王身边,满脸焦急地扯住淮王衣袖。 「大皇兄,怎么办,我没能救出顺娘娘。」李恕抬手揩揩眼角,把那处揉得通红,却没眼泪,「我昨夜做噩梦,梦见顺娘娘出事,心中一直惦记着,是以今早宫门一开,就赶忙跑过来探情况,连早朝都没上,可我还是来晚了,我眼睁睁看着那横樑塌下来,我……我使劲抬它,但它太沉了,我抬不动。」 淮王瞥见李恕被烧坏的手指,脸色难看。 李熙一言不发地站在他们对面,冷眼旁观。 ……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 只不知李恕是用什么办法说服顺妃,竟逼得她心甘情愿自焚。 正恍惚,淮王已双目赤红地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着他说:「老六,你现在满意了?你将本王踩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满意了?」 从前顺妃作恶,淮王不是不知道,可顺妃到底是淮王的生身母亲,淮王平日除了帮她隐瞒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经过礼部那次之后,顺妃在淮王的劝说下,终于决定「改过自新」,日后不再为了权势争斗。 换句话说,自那次之后,淮王对顺妃和李恕他们两个又在外面做的事,其实是一概不知的。 可也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格外的理直气壮。 毕竟在淮王看来,顺妃从前虽犯过错,但她已为此吃斋念佛十几年,她宽待奴僕,无欲无求。 至于李恕,这孩子就只是个在权势斗争中艰难生存的弃子,更别提他生来就身染怪疾,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难道还能有什么作为? 淮王这样想着,只觉一股无边怒火瞬间烧上来,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烧的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烧的他在大悲之下,竟连泪也流不出来。 整整四十年。淮王想,他浑浑噩噩活到这么大岁数,自认问心无愧,待人宽和。 他知道裴怀恩的苦楚,却也捨不得自己的母亲,是以这些年来,他对裴怀恩从来都是以礼相待,绝不轻慢,就算打心底瞧不上裴怀恩那套以色侍人,骄奢弄权的做派。 他对父亲孝顺,对髮妻专一,对弟妹谦让。 他没有嫌弃过李熙的祸星身份,只会体谅他的辛苦,尽可能多多照拂着他。 但他最后因此得到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自从李熙回京来,他眼睁睁看着身边几个兄弟倒台的倒台,受伤的受伤。 他失去了母亲,而且还…… 身后,李恕又追上来和他说个不停,闹得淮王被迫回神,不觉皱眉望着李恕的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大皇兄,父皇。」 李恕顾不得身上的伤,随手抹一把脸,把脸弄的一团血污,狼狈不堪。 李恕跪下说,「父皇,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不信顺娘娘会犯错,因为顺娘娘这些年一向都安分守己,我们、我们都看得到呀!」 「再说顺娘娘今天就是为了,为了……」李恕向承干帝叩首,大半张脸埋在臂弯,面上无甚表情,却声音颤抖,「父皇,再说顺娘娘今天就是为了自证清白才会……我们也都看到了,眼下有这么多证人在,难道一宫主位之死,还不足够让您重新调查此事吗?您、您难道真的不怕南月那边遣人来问吗?您到底要被某些人蒙蔽到什么时候!」 第099章 残局 李恕这话说的有意思, 虽没指名道姓,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某些人是谁。 一地狼藉,承干帝骑虎难下。 淮王悲痛难当, 只当李恕不清楚这其中的弯绕, 也不明白当年内情, 若非有人拦, 恨不能立刻纵身扑进那火海中。 恶事的确是顺妃从前做下的, 淮王脸皮薄, 做不到把瞎话说得像李恕那么理直气壮, 单单只在朝堂上为顺妃辨几句,便要羞愧得脸红。 可是现如今, 顺妃已在这场大火中烧成了灰,淮王在极度悲痛之下,再也没有阻拦李恕。 从始至终, 淮王就只是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神情哀怮地望着那大火。 淮王身旁, 李恕步步紧逼,只把自己放在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 装着不知道顺妃当年故意制造冤案那事,句句都含威胁。 第179页 「父皇,您也看见了, 眼下顺娘娘都已经去了。」李恕说,「且不说顺娘娘本就无错,她的那点所谓过错,不过是些有心人的一面之词。退一万步讲, 即便顺娘娘有错,可她如今都已经去了, 她是南月王族,死者为大,难道连点体面都留不得么?」 承干帝没有说话。 却是李熙当先开口,垂眼看着李恕说:「五皇兄这话有意思,自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判一个人是否有错的根据,是看他活了还是死了。这顺娘娘今日如此,究竟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畏罪自杀,你说得清么?依我看,她今天没准就是看事情败露,唯恐连累了你与淮王,方才以死威胁父皇,为你们俩个抬轿子。」 话落,承干帝还是无言,仿佛打定主意要先听他们辩论。 承干帝身后,裴怀恩的脸色很不好,看样子也和淮王一样想冲进火里,只不过裴怀恩想冲进去,是为了把顺妃挫骨扬灰的。 明明……明明就只差一点。 功败垂成! 在场许久没有动静。 半晌,李恕才像是终于缓过来这口气似的,他只管面朝着承干帝,看也不看李熙,高声说:「父皇,无论怎么说,眼下事情已成定局,顺娘娘已经被人给逼死了,纸终究包不住火。」 李熙冷笑一声,紧跟着跪下来。 「父皇,您是知道的,没人能逼死顺娘娘,儿臣原是给她留了生路的。」李熙掷地有声,「至于她为何这么急着去死,儿臣就想不通了。」 承干帝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先看向李恕。 承干帝以为李恕不知顺妃当年的所作所为,此刻是完全站在长澹朝廷的立场上,便斟酌着问他:「那么恕儿,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呢。」 李恕转头看了眼淮王,又眼带愤恨地看了看裴怀恩。 李恕说:「父皇,您是天底下最英明的人,您怎么会判错?依儿臣看来,此事分明就是有人在颠倒黑白,冤枉顺娘娘罢了。再说依照惯例,等到彻底入了夏,南月那边就会遣使臣来,与您一同商议明年的边境贸易问题,届时若不叫他们见着顺娘娘,恐怕后患无穷。」 承干帝静默片刻,涩声说:「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顺妃是因病亡故……」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恕出言打断。 「可是父皇,您要顺娘娘是因病亡故,您堵得住这悠悠众口么?您总不能、总不能将今天亲眼见着此事的人都杀了。」李恕坚定地说,「您要压下真相,这没错,但若到时不慎走漏了消息,岂非更显得我长澹是有意隐瞒?」 承干帝目露挣扎,抬手示意李恕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恕便再叩首,毫不避讳地接着道: 「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如就在那些使臣到来时,将此事对他们如实相告,再将冤枉了顺娘娘的罪魁祸首收监正法。」 顿了顿,又转头看李熙。 「至于六皇弟,儿臣相信六皇弟是受了奸人的挑唆蒙蔽,方才会如此。但说到底,这案子都是经六皇弟的手查的,我们要对南月有交代,六皇弟就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不如……不如就顺势将他交出,或是把他贬出京去,到时南月看见了我们的诚意,想来也不会对六皇弟多为难。」 此言一出,就连承干帝都听得愣了下,像是没想到李恕会这么狠。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恕因为抓住了晋王倒台之后,承干帝顾忌着未来新君可能会斗不过裴怀恩,想趁自己如今还活着,赶紧抓点错处把裴怀恩处置了的心理,替承干帝找出了解决问题的第三条路,那便是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在厚葬顺妃的同时,将裴怀恩以此次闹剧的幕后推手论处,顺势杀死。 只是可怜了眼前这个才看顺眼没多久的小儿子。承干帝想,如果自己身体硬朗,还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毕竟李熙虽不是最佳人选,可也还算不错。最要紧的是时间不等人,若真在这时把李熙遣出了京,也不知道这小崽子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赶在他驾崩之前爬回来。 正琢磨着,就听李熙倏地笑了声,转头对李恕道:「五皇兄,你这是想我死啊。」 「要按你说的办,谁不知道这顺妃乃是当今南月王的亲妹妹,关系与南月王近得很?」李熙眼观鼻鼻观心,眼睛并不看别处,「换句话说,若叫那南月知道是我查的案,只怕咱们长澹这边无论是将我交出,还是贬出京去,我前脚刚出城,后脚就死于随便什么意外了。」 话音刚落,承干帝果然眉头紧锁。 李恕恶狠狠地侧首瞧他,面上阴戾无比。 「六皇弟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长澹王族,身份尊贵,只要是我们主动把面子给足了,南月那边难道还真敢对你动手不成?」李恕冷声说,「难道你想让南月借着此事与我们起刀兵,使我长澹百姓重陷战祸之苦?」 李熙不再理他,转而抬头看向承干帝。 「……父皇,并非儿臣胆怯,只是论起身份尊贵,儿臣以为顺娘娘也不遑多让,可她不还是被人杀死了?」 承干帝神色松动,出声问:「怎么,你觉着她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杀死的?」 李熙立刻便点头。 明明兇手就近在眼前,但因为没证据,李熙并不敢随意指认。 所以李熙见事不成,便及时退步道:「父皇,经此明和宫大火,儿臣方才从头回忆,似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还请父皇容儿臣细细禀来。」 第180页 承干帝没有阻拦他。 倒是李恕还想开口,被承干帝挥手拦下了。 争辩中,就连裴怀恩也扭头看向他,眼底一点诧异转瞬即逝,似乎完全没想过他会反应的这么快,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收场。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静。 少顷,众目睽睽之下,李熙方才跪直了些,沉吟着对承干帝说:「父皇,儿臣以为当年礼部那案子,的确是受人陷害了的,但真正牵头的可能不是顺娘娘。」 顺妃这替罪羊不好用了,得另外再寻一个新的…… 「因为正如五皇兄所言,顺娘娘是南月王族,身份尊贵,就算犯了错也罪不至死,儿臣想她自己也该明白这个理。既如此,她又何必急着自焚?」 李熙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心说要找谁呢?偏偏这真该死的李恕年纪太小,对不上时间,淮王又太无辜。 「是以儿臣认为,一定是有人为了保全自己,故意教顺娘娘自焚,想要以此来让皇上终止查案,也让这件事自此不了了之,深埋地里。」 越说声音越轻,而后忽然精神一振。 ……有了! 记着当年被顺妃拉拢过去,想托淮王做太子的那几个老傢伙,可还有人没死呢,并且也绝不无辜! 「父皇,原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太大意,不慎上了真恶人的当。儿臣适才想到,那顺娘娘一介女流,哪里懂得两国邦交的难处?一把火说去便去了,可躲在她背后教唆那人,难道还能不知道么?知道了却还执意要教唆,其用心险恶,恐怕不止是为了往下压一桩冤案这么简单,而是要陷我长澹于不义!」 承干帝闷声咳嗽起来,似是被说动了。 将错就错未必不行,但挡不住天下百姓口口相传,也拦不住后世史官的记载,若真能再找出来一只替罪羊,那…… 只是可惜不能再趁机除掉这裴怀恩。 但……但如果李熙真能把这件事替他办妥,就证明李熙真是有本事,未来也不一定会输给裴怀恩。 要真是这样的话,把裴怀恩留给李熙日后立威,反倒比现在杀了他更划算。 承干帝思及此,面色稍稍和蔼了些,出声问李熙,说:「那熙儿,你又想怎么办呢。」 李熙依旧没看李恕,但不着痕迹看了眼站在承干帝身后的裴怀恩。 「父皇,儿臣愿知错就改。」李熙说,「儿臣不怪大皇兄,也不怪五皇兄对儿臣狠心,因为如果顺娘娘真是冤枉的,儿臣就是对顺娘娘有愧。不如就让儿臣继续负责这案子,继续抽丝剥茧地把真兇查出来,再把那个人交给南月使臣,另外还请父皇追顺娘娘为皇贵妃,对其以皇贵妃礼厚葬,以全顺娘娘的身后名。」 不过一和亲女子,终其一生能做到皇贵妃,已是无上尊荣。 再加上到时交给南月那个人一定也和顺妃有牵连,也是真参与了陷害长澹朝廷重臣的幕后黑手之一,届时南月使臣拿着他,难保不会因为他和顺妃之间的那层关系多想,没准还会把他当做是长澹对于他们的警告,令他们不敢再妄动。 李熙把话说得隐晦,但承干帝掌权多年,还是听懂了。 承干帝意有所指地说:「但这可不好查了,要想说服南月使臣,证据链上就不能再出错,而且还得他自己愿意认罪。」 李熙就说:「父皇,原本就是他的罪,他怎能不认?」 承干帝便点头。 却听李恕抢在这时,忽然插话说:「六皇弟所言虽有理,但南月使臣不出一月便要到,且不说你话里的这个真兇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你为了脱罪的挡箭牌,就算真有他这个人,就凭你,你能办成事么?毕竟按你方才所说,那个人合该是个极其狡猾,老谋深算的。六皇弟,不是做哥哥的不信任你,但你先前把事情办砸成这样,尚且没有摸着他的一片衣角,别等到时南月使臣都来了,你还没能抓着他,还要再逮一个如顺娘娘这般倒霉的可怜人出来顶罪。」 承干帝脸色又变,微微泛着些疲惫的青。 「……也罢,熙儿。」承干帝最终只是嘆气,像是真的累极了,摇着头对李熙说,「你说得对,此事既然因你而起,就也还是交给你办吧。」 顿了顿,又淡淡扫了李恕一眼。 「不过老五说得也在理,眼下是你自己闯的祸,你总得点头认。」承干帝思忖着,抬手揉了揉额角,「这样吧,朕不论你怎么办,只要你过阵子能给南月使臣一个交代,否则,朕就只好如老五所言,把你交出去消灾了。」 因为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李熙就真与淮王没什么分别了。加之有情势逼人,人选和时间都有限,左右挑哪个都是挑,不过都是些庸庸碌碌的守成之君,不如换淮王去做,到时只要把得力的臣子都为其安排好了,还能一举两得,就此免去长澹与南月的兵戈。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李熙能走到今日,少不了得有裴怀恩一半的功劳,但这有利也有弊。因为只要是有裴怀恩托着他,他便不是由承干帝亲自选出来的。 说白了,除非李熙真能干到了一定地步,得着承干帝的真心喜欢,否则,承干帝便总不情愿,总觉着这是裴怀恩逼着自己选出来的。 李熙对此也很瞭然,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忙叩首应下。 第181页 却听承干帝又在他头顶嘆了声气,转头对淮王和颜悦色地说道:「琢儿,你是他们的兄长,你该有担当。你放心,朕必不会令你母无故蒙冤,你也不要在此魂不守舍的了,更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这么着,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尤其不要再私下与你那个南月的舅舅联繫,你……唉,也罢,你现在还是先带老五下去治伤吧,瞧瞧他都被烧成了什么样,也不喊声疼。」 第100章 玩笑 当天晚上, 李熙去到裴怀恩的府邸,才抬手把门推开,就见细软鞭梢兜头抽下来。 李熙侧身躲避, 不留神叫那鞭尾斜着舔过颈侧, 在他颈子上留下一道窄而长的红痕。 破皮了。 李熙并指摸了摸, 不大高兴地从门后走出来, 扬声沖屋里说:「裴怀恩, 你又发什么疯?」 裴怀恩循声望来, 眨眼瞥见李熙颈子上的鞭痕, 面色数次变化。 「……怎么是你。」裴怀恩说,「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长耳朵的, 非得赶在这个时候跑来打扰我。」 李熙就说:「就算不是我,你也不能把人家往死里打。」 裴怀恩红着眼看他,倒不是那种可怜的红, 而是有些疯癫,像是才清醒。 裴怀恩说:「往死里打怎么了, 若非你坚持,哪会闹出这许多事来?我早便与你说过, 翻不翻案有什么要紧,我只要把他们全杀干净了。」 李熙没回答,径直就往屋里走, 连正眼都没再施捨给裴怀恩,恹恹等着裴怀恩自个先发泄完。 良久,久到李熙都有些睏倦,裴怀恩在把屋里值钱玩意都砸了一遍之后, 终于愿意消停下来,走到李熙旁边的椅子那坐了。 裴怀恩转头问李熙:「怎么样, 伤的重不重。」 语气很温和,仿佛方才发癫砸东西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对此见怪不怪,摇头说:「原本想说挺重,也好问你多讨点赔偿,但你刚把这屋里的值钱玩意全砸了,我就只好伤的不重。」 言罢转过身来,歪头让裴怀恩看他颈侧的伤痕。 「裴怀恩,你快帮我瞧瞧,它到底像是猫挠的,还是更像树枝刮的?」李熙疲惫地嘆气,说,「伤在衣裳外面了,我明儿见人可怎么说啊。」 裴怀恩果然被逗笑了,只是才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就又紧皱起眉。 裴怀恩说:「也罢,心意领了,你适可而止,不要真让我做白用功。」 李熙又摸了摸脖子,只觉这处有点疼,也有点痒,挠得他心里不上不下的,浑身不自在。 「恐怕止不住了。」李熙说,「此刻若停手,待到日后交不出人来,父皇定会将我送给南月,你也难逃一死,你难道没看出来父皇今天是想杀你吗?」 裴怀恩便冷笑。 「老而无牙,自以为是罢了。他以为他还能杀得了我吗?」裴怀恩懒懒地往后靠,把手指尖缩进他鲜红的袖子里,闭眼说,「若非顾忌着大沧和南月,真想让他现在就驾崩了。还有那个李恕,真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李熙听了,偏头朝裴怀恩露出来个意味不明的笑。 「你看,你这不还是没真疯?」李熙摇摇头说,「整天做那副可怖态,吓唬谁呢?知道外面为什么骂你吗?」 裴怀恩噎住一下,睁眼阴森地看着李熙。 但还是没恶意。 实际上,自打李熙替他改完背后的落梅图之后,他看李熙的眼神就变软和了,无论李熙怎么打趣他,他都没再对李熙下过一次死手。 因为就算是同一句话,由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里面究竟是恶意嘲讽,还是单纯亲近的调侃,听起来其实很明显,也很容易分辨。 地上全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碎瓷片,乱糟糟的,就像他们俩今天在明和宫前接手的残局。李熙垂眼去看,靴尖轻轻点在一块碎瓷上,饶有兴趣地用力碾了碾。 李熙说:「厂公,我观父皇今日的神色,似乎更倾向于顺妃是为了保全淮王才自焚,而非受人教唆,父皇认为顺妃只是不想让淮王有个犯过错的母亲……嘶。」 李熙抬起脚,发现自己不仅没把那瓷片儿踩碎,反而令它深深扎进了鞋底。 裴怀恩也看见了,他起身走到李熙面前,不耐烦地蹲下来。 「嗯,我也瞧见了。」裴怀恩说,「你今天与那李恕辩论时,你父皇在听到你说顺妃是为了给淮王抬轿子,方才畏罪自杀后,神态立刻就有变化。」 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把李熙脚上的靴子脱下来。 瓷片扎得挺深,血把袜底都染脏了。 裴怀恩皱眉说:「李熙,你多大了?小娃娃都知道不这么玩。」 李熙一手撑额,手肘支在身边的小桌上,闻言就把右脚往回收,却被裴怀恩强硬地抓住了,动弹不得。 李熙笑声说:「也不算大,还有整整一年才能开府成家呢。」 裴怀恩原本抚着李熙的足踝,想顺手给他上点药,听罢立刻就站起来,走回去坐下了。 裴怀恩说:「还想着女人?小殿下这么天赋异禀,要是真娶个女人回府,岂不可惜。」 李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弯腰穿袜子。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李熙随口嘟囔着,「再说你不也是为了报復李家,才会这么对我吗?那么等你以后出够了气,玩腻了,我们就还是和寻常朋友一样,你放心,我这个人最不记仇的。」 第182页 裴怀恩目光冰冷地看着李熙。 「有时是真想不通,也看不明白你。」裴怀恩说,「李熙,你怎么就这么能忍,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屈辱。」 李熙这时已穿好袜子了,他稍稍偏过点头,朝裴怀恩露出自己细白的颈子,还有颈子上那红痕。 「但什么是屈辱。」李熙神色怪异地问,「被人睡就是屈辱么?要按你这么说,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得哭着去抹脖子了。」 裴怀恩说:「你又不是女子。」 李熙便哈哈笑。 「什么男子女子,不都是人吗?」李熙眼皮半阖,浑不在意地说,「不瞒你说,我起初的确有点不高兴,但后来想通了,我想这不是我自己选的吗?再说我又不讨厌你,更别提和你睡一睡,好像还挺舒服的,起码比和别人睡舒服。」 裴怀恩简直要被李熙的厚脸皮震惊了,啧声说:「李熙,到底是我在报復你们李家,还是你在克我。」 李熙笑的停不下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都一样。」李熙说,「你能出气,我也舒服。我方才就在想,如果让我也像李恕那样,连疼也感觉不到,那我可真活不下去了。毕竟我早就习惯了做祸星么,早就习惯了当自己是坏的,要是让我哪天过得太舒服,身上连点伤都没有了,我会以为是老天爷连罚我都懒得罚,彻底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裴怀恩不贊同地说:「你不是祸星,那不过就是些钦天监的鬼话。」 李熙站起身来,单脚转圈蹦了蹦,幼稚极了。 「习惯了么,一时改不过来。」李熙转头对裴怀恩说,「就和你闲着没事总发癫一样,好玩。」 裴怀恩被气得又想甩鞭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 「坐下,你闹的我头晕。」裴怀恩摆手说,「还说不记仇,不记仇会故意这么气我吗?李熙我告诉你,不是我今天不帮你说话,你知道的,当时有好些人都看着,我不方便张口,不然他们就会觉得你查这案子,是真为了讨好我,让我托你上去。」 李熙就半开玩笑地说:「本来也是为了讨好你么。」 裴怀恩无言以对,只好哄他说:「闹什么脾气,我再送你一匣夜明珠。」 李熙这才满意了,瘸着腿再坐回椅子里。 今天那局势,裴怀恩不便在明面上出手帮忙,尤其不能再帮他与淮王争的道理,李熙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 毕竟帮得越多,就越证明他们两个有牵连,越把大臣们往淮王身边推。 再把话说的明白些,要知道两个人恰好一起办桩案子,和他们俩从一开始就狼狈为奸,憋足了劲想要承干帝屁股底下那位子,这二者细细说来,内里可差得远呢。 后者是同路又同心,结实铁板一块。前者却是同路但不同心,彼此可以互相制衡着,就像裴怀恩今天表现的这般,随时都可以因为危险抛弃李熙。这对臣子们来说其实是颗定心丸,因为觉得他们两个日后会斗。 也只有这样,臣子们才不会偏向看起来性子比他好,却总没个主意的淮王。 但知道归知道,闹还得闹。 因为他今晚如果不来闹这一遭,不把裴怀恩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抢先一团孩子气的倒打一耙,待裴怀恩过两天冷静下来,就该琢磨他今天为什么会反应的那么快了。 生死关头,人要是一旦被逼急了,什么都能想出来。 半晌,李熙又转过头来看裴怀恩,手指尖点着裴怀恩的手心,就像是被哄好了。 「刚说到哪了。」李熙说,「你别总打断我,你要是真不想再伤着我,以后就别乱砸东西,砸坏了多可惜,不如送给我。」 裴怀恩一把攥着他的手,不许他再点。 「说到夜明珠了。」刚好裴怀恩这会气劲也过了,抬眼看着他说,「怎么,我前脚把它们送给你,让你后脚就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去给邵晏宁充军费?」 四目相对,忽的一起笑出来。 「罢了,罢了,小殿下还真是克我。」裴怀恩说:「珠子会送的,你我今天都是死里逃生,总得庆祝下,至于以后该怎么办,等天亮再说吧。」 李熙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托下巴,眼里几经明灭。 李熙说:「裴怀恩,我觉着你变了,你以前遇着事,可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往好处想。」 裴怀恩就笑笑说:「以前见多了浮浮沉沉,觉着万事有天定,自然比不得小殿下有朝气。」 「现在呢?」 「都言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有小殿下暖着,日子过得热闹多了,慢慢的就也跟着觉得老天爷是狗屁,我还可以再与它斗一斗。」 第101章 兄弟 「但与天不急, 此刻该先与人斗。」李熙垂首沉吟,「树敌太多总归不好,得想办法尽快和淮王化干戈为玉帛。」 裴怀恩还在打量李熙的颈子, 闻言就说:「这恐怕很难, 你手中又没证据, 李恕却是实实在在伴他身边长大的。」 李熙就说:「那此事搁后, 你手里人多, 你先派人帮我找出老五的探子, 别真让他把信送出去。」 顿了顿, 不等裴怀恩答应,自个就忍不住先摇头。 「不……不对, 他放在外面的探子肯定很多,估计抓不完,指望把消息拦住是不现实的, 但只要先抓到一个活的,就能治他一个通敌叛国之罪, 把他先关起来,届时南月没了充足的军费, 就算真打起来,长澹也尚有五成胜算。」 第183页 裴怀恩嗯了声,说:「我明白, 总得做两手准备。」 李熙皱起眉埋怨他,「还说呢,你在京中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摸到老五的底呢, 我竟不知他是在替淮王撑腰,而非为他自己争。」 裴怀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一个人若有心隐藏, 旁人是绝摸不到的。」裴怀恩说,「连你父皇都弄不清他自己到底生了些什么儿子出来,我又怎么能查到。」 李熙一瞬哑火,知道裴怀恩这是在拿今天的事点他,不敢再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 也是亏得两个人如今熟悉了,否则换在以前,不论李熙今晚来裴怀恩府上怎么闹,怎么倒打一耙,就凭他今天白天对承干帝说那些话,就足够裴怀恩下手弄死他了。 洒扫丫鬟们恰在此刻进屋来,把地上的碎瓷收了。 裴怀恩坐在椅子上等她们收完,须臾又上了茶。 有眼尖的小丫鬟看见瓷片儿上沾血,就贴心地在桌上留了药,哄得裴怀恩很高兴,随手就把衣服上用墨玉缝的金蟒眼珠拽下来赏给她。 李熙跟在旁边说:「怎么不准备点寻常物件做赏赐?裴怀恩,你这样很败家。」 裴怀恩挥手赶丫鬟下去,理直气壮地说:「无妨,我有钱,等过阵子再想办法抄了你五皇兄的商铺,我就更有钱了。」 李熙看着裴怀恩衣服上那条「有眼无珠」的蟒,皱眉说:「但那是国库的钱。」 裴怀恩低头抿了口茶,随意地说:「你要我找人,我出力了,所以也有一半是我的。再说你从前也没少拿我的钱,肯定不希望我过得太窘迫吧。」 李熙闷声讪笑,悄悄打消了告发裴怀恩的念头。 却见裴怀恩倾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颈侧的伤口。 「我倒是想请你帮我管钱,只怕你把它们都管到你自己的口袋里,让我日后无家可败。」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李熙起来。 裴怀恩说:「走,还是得去上点药,我不喜欢你身上留疤,太丑了。」 李熙便顺势跟着他往里屋走,一瘸一拐的。 「人我来挑,证据链你去做。」李熙的心思不在治伤,而在今天这些突发状况上,一边踉跄走着,还不忘扭头提醒裴怀恩,「外面的探子也要赶紧抓,最好一样都别落下。」 裴怀恩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半晌却又说:「对了,我适才仔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淮王还是得见。这么着,你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他,礼物该送就送,即便还是不能令他信任你,也想办法教他安分点。毕竟眼下局势紧张,他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绝不能帮着李恕给我们添乱。」 李熙无声地笑了下,转头说:「说到淮王,也不知淮王这会在做些什么。你猜他知不知道顺妃当年做的那些事?」 裴怀恩就笑。 「知道就少送些,不知道就多送些,一切都先从我的帐上划。」裴怀恩不再往前走了,他转身一把将李熙抵在窗格,把脸埋进李熙的颈子里,细细舔过那道窄长的伤口。 「你可以随时从我的帐上划钱。」裴怀恩低声说,「但得先肉偿。」 - 更深露重,与裴怀恩的府邸一样,淮王府亦是灯明通宵。 李恕伤的太重了,淮王亲自给他上药,手指尖几乎不敢碰。 李恕对此倒不在意,他转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东张西望,余光瞥见桌子上的碧玉棋盘,便开口向淮王讨。 「大皇兄,我府中有碧玉棋子,刚好配你这棋盘。」李恕小狐狸似的窝在榻上,仰脸说,「你把这棋盘送我吧,我好喜欢它。」 淮王被气得屈指敲他。 「要什么棋盘,你又不会下棋。」淮王勉强打起精神,嘆息道,「伤成这个鬼样子,竟还想着玩。」 李恕不高兴地抿唇,像是想把淮王的注意力,从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上引开,但失败了。 「不会下棋可以学,有大皇兄教我,我能学会,以后还可以陪大皇兄下棋玩。」李恕乖乖地摊平双手,小声说,「大皇兄,你不会连一张棋盘都捨不得吧,我可是你弟弟。」 淮王终于被逗得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说话间,衣衫素净的淮王妃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盛吃食的小托盘,温声对李恕说:「阿恕,不要闹了,你若再不老实上药,过会就没琥珀核桃吃了。」 李恕便抻长了脖子看过去。 「王妃嫂嫂,你又给我留了琥珀核桃么?」李恕语气夸张地说,「多谢王妃嫂嫂,我最爱吃这个啦!」 淮王妃眼睛红红的点头,面上笑容苦涩,走过来与淮王彼此看了一眼,像是才哭过。 淮王妃与淮王伉俪情深,平素最看不得淮王受委屈。 「阿恕,你老实与我说。」淮王妃提着裙子坐在李恕旁边,哀伤地问,「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就搞成了这样?母妃她……」 然而还不等淮王妃把话说完,淮王便神思疲倦地摆手打断她,忧郁地说:「好了蓁蓁,不要再提此事了。」 李恕左右看了看,很愤愤不平,仿佛顺妃不是他杀的一样。 「……王妃嫂嫂,是老六!」李恕见淮王不说,就忍不住恶人先告状,「老六今天为了讨好裴掌印,把当年礼部那案子翻了,还把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顺娘娘身上,联合朝臣逼死了顺娘娘!」 第184页 言罢再举手,给淮王妃看自己手上的烧伤。 「对不起嫂嫂,我没能保护好顺娘娘,我本想把顺娘娘从大火里架出来,但头顶横樑忽然落下来,把我和顺娘娘分开了,我、我……我沖不进去。」 淮王妃扭过头去,捏着帕子哽咽,不忍再看李恕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淮王妃喃喃自语着,「殿下与六皇弟无冤无仇,顺娘娘又是那么好的人……」 淮王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忽然厉声说:「够了!蓁蓁!本王叫你不要再提!你听不到吗!」 淮王妃吓了一跳,本能站起身,大抵因为淮王从没这么吼过她。 一时寂寂,屋里只剩淮王低头捣鼓药罐的叮噹声。 李恕对淮王这副窝囊样不甘心,不满地把手藏在身后。 「大皇兄,你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们都已经踩到你的脸上了。」李恕咬牙说,「从前顺娘娘劝你争,你不干,现在顺娘娘不明不白地死了,你难道连为她讨个说法都不敢?」 淮王捣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忙起来。 「父皇已经答应封母妃为皇贵妃,给她皇贵妃的尊荣,我们该知足。」淮王斟酌着说,「再说、再说母妃今日也不算冤枉,若我们再继续闹,两国就要打仗了。」 李恕依旧不肯把手伸出来。 「可是大皇兄,有些事,即便你不争,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而且顺娘娘怎么就不是被冤枉的了?」 淮王有点犯愁地看着他,喊他赶快伸手,不想再同他解释当年事。 「阿恕,你知晓我的性子,我资质不够,也输不起,我今日虽痛恨老六这样做,却也害怕他,因为我已因此失去了母妃,绝不能再失去蓁蓁和孩子,更不能失去你,我……我只要你们平安。至于老六那边,我会想办法跟他把话说开,求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顿了顿,眼见李恕还不肯放弃说服他,索性装作生气地把药罐一摔,吓得李恕立刻把手伸出来。 淮王妃还在哭,哭到停不下来,淮王便把她揽到怀里去,安慰似的一下一下拍她的背。 「蓁蓁,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们受苦。」 言罢隐忍地咬一下腮,又转头看李恕。 「还有阿恕,你也不要怕,更不要再插手这些争斗,让皇兄自己去和老六谈,别再连累你受伤。」 李恕欲言又止,却叫淮王把脸皮捏住了。 「阿恕,你也老大不小了,先静下心来成亲,不要再理这些腌臜事。哦对了,你前阵子不是和我说,相中我府里那个琴师了么?」淮王捏着李恕的脸扯了扯,哄小孩似的,「从前有母妃在,母妃让你娶薛家女,我总不好再劝她,但眼下母妃去了,我就替你做这个主,把那琴师送给你做王妃,你看好不好?」 李恕听得愣了一下,连忙说:「不,不,大皇兄,那薛家女钱财万贯,娶她回来对我们更有利,而且我也并非、并非真有多喜欢……」 淮王就扳起脸来训他,很严肃地说:「阿恕,做人要有始有终,你既不喜薛家女,娶她做什么?况且凡事有利就有弊,一旦拿到那些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财,总会在其他地方吃亏的。」 第102章 父子 粗略确定目标之后, 新的替罪羊就变得很好找,证据链也很好做。 李熙为此忙了好些天,直到事情慢慢变得有眉目, 承干帝却忽然单独召见了他。 自从李熙回来后, 承干帝从没单独召见过他。 由于事发突然, 李熙对此没什么准备, 甚至连派人去知会裴怀恩一声都来不及, 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前来传旨的福顺进了宫。 实际上, 那日朝会过后, 承干帝已鲜少再喊裴怀恩进宫伺候。 是日,天气正好。李熙在福顺的提醒下, 经正门进入承干帝用于养病的高阳殿,向承干帝请安。 和李熙刚回来那时相比,承干帝如今才算是真的老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抬手招李熙近前来,面色是久病后的灰青。 李熙便上前去, 有些忐忑地跪在承干帝床头,以为承干帝是想问他那些案子的进展。 却不想承干帝竟只是伸出手来, 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把他闹得愣住一下,诧异地抬头。 父亲这角色在李熙的生命中缺席太久了, 以至于让他还没学会该怎样和「父亲」相处,眼中只有仇恨和君臣,没半点温度。 李熙对面,承干帝见状, 便知李熙是误会了,忍不住嘆息道:「熙儿, 你不要怕,朕今日召你来,并非是要为难你,朕知你这阵子把所有事情都办的很好。」 李熙闻言攥一下拳,但面色未改。 果不其然,自从那日朝会后,承干帝便看到了他,不再任由他在京中自生自灭。 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承干帝终于将他看在了眼里,令他求仁得仁。坏在承干帝终于将他看在了眼里,开始对他的所作所为有监视和防备,使他不能再暗度陈仓。 思及此,李熙连忙再拜,斟酌着说:「父皇,您只管安心养病,一切都有儿臣在,待您日后病体康健,儿臣……」 承干帝摆摆手打断了他。 「朕痊癒不了了,朕知道。」承干帝疲惫地阖眼,摇头说,「熙儿,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朕决计活不过今年冬天。」 第185页 李熙勐然抬首。 原来是因为着急了么?所以才会在看到他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时,便急慌慌地召他觐见,而非等到真的尘埃落定之后? 毕竟……毕竟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需要交代的还很多,还要留出些时间给他熟悉朝堂。 承干帝见李熙如此,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 「很惊讶么?」承干帝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他,「顺妃之死是意料之外,却也恰好可以做个试探。熙儿,你手中的证据链毫无破绽,一定可以把南月使臣应付过去,朕老了,等过些天使臣们来了,你去替朕招待他们好不好?」 李熙目光复杂。 原本还以为得再等些日子,至少也得等到把这件事做完,未料承干帝现在就敢让他去接待南月使臣了,看来是对他手中的人选和证据很满意,不想再多拖延。 只是…… 李熙强忍欢喜,皱眉说:「可是父皇,那些使臣们来长澹,原也不是为了看望顺妃,而是为了与您商讨明年的边境贸易问题,您若不出面,儿臣该找谁拿主意呢。」 承干帝就说:「无妨,你自己看着办,不必事无巨细地禀报给朕,朕明年都该进棺材了。」 李熙毫不意外地垂首应是,但出声安慰说:「父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父皇福如东海,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承干帝没表情地看了他一会,而后倏地笑了。 「熙儿,你若真有意争,就还是盼朕死得早些吧,就像朕当年盼先帝能死的早点一样。」承干帝语带调侃地说,「毕竟你我父子心里都有数,朕若还能再活,首选必不会是你。因为朕知道你是借谁的手爬上来,但朕不怪你,朕只希望你把屁股擦干净,日后能做一个无人可左右的,真正的君王。」 李熙无言应答,但对承干帝话里的提醒听得明白,也知道承干帝考虑得对。 与在京中盘踞数年的其他皇子们相比,李熙想,他回京不过才一年,根基也未稳,恐怕很难压住那些有功劳傍身的老臣,需得费些时日和手段,更别提还有裴怀恩这样的麻烦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只是因为其他几个皇子都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再重新熬出头,名正言顺地从承干帝手里接过立储诏书,方才便宜了他。 李熙想到这里,便垂眼说:「父皇放心。」 承干帝嗯了声,想再抬手摸摸李熙的头,但最终没有动。 「熙儿,事到如今,朕真后悔啊。」承干帝说,「朕该听礼部的话,早早就立太子,朕该……朕该早早就立了你,把你养在京中啊。」 李熙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冷静地劝道:「父皇,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早早定下位置就能避免争斗,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君王。」 承干帝眼中有了些光亮,欣慰地打量着李熙,半晌说:「熙儿,你可真是会安慰人,听你这样一说,朕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李熙偏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种装出来的父慈子孝没什么意思,李熙想告辞了。 但承干帝却不许他走。承干帝强撑着坐起来,拉住他的手说:「熙儿,你大约不知道,朕当年与你的母妃也算情意深重,若非有小人陷害,朕又怎么捨得把你送去那苦寒之地?朕会把你养在宫里,立你做储君——朕早便与你母妃提起过此事,宫中人人都知道。」 李熙听见承干帝提淑妃,表情略有松动,重又转身跪下来,替承干帝掩了掩被子。 李熙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父皇,我母妃她……年轻时是个怎样的女子?」 承干帝听罢落寞地看了眼李熙的脸,目光越过李熙,看向李熙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母妃是天底下最明媚的女子,像翱翔在天空的鹰,肆意奔驰在草原上的骏马,永远焕发生机。」承干帝不无怀念地说,「可她真是太不守规矩了,她与这深宫格格不入,与其他妃子也相处不好,常常受人陷害,若非有朕护着,恐怕入宫不到半年就没了。所以、所以朕才会在升她妃位的时候,特意为她选了这个『淑』字,指望她能从此收敛,恬静柔淑些。」 李熙听得在心里冷笑。 淑,宁,顺,惠。这宫中妃子们的封号,有哪个不是由承干帝亲自挑选,寄託了承干帝对她们最深切的期望。 正出神,却听承干帝紧接着又说:「熙儿,不论你信不信,朕其实从没忘记过有你这么个儿子。当年钦天监说你是灾祸,建议朕将你尽早处理掉,朕却执意留你生路,只将你送去了边关,也没有拿掉你母妃为你取的名,依旧唤你是『熙』。」 字字恳切,听来倒真像个力排众议的慈父,仿佛当年那个纵容宁贵妃设计陷害淑妃的恶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跪在承干帝身侧安静地听,心里明白承干帝这是想在临离开前与他尽释前嫌,叙些骨肉亲情。 可知道归知道,因为不清楚钦天监那事少不了承干帝的纵容,乍一听承干帝说这些,李熙还是难免有些感慨。 李熙说:「父皇,儿臣明白的。」 承干帝看着他,抓他手的力气更大,沉声说:「不,熙儿,你不明白。」 「朕知道你心里怪朕借老二的手杀了邵毅轩,你这样聪慧,朕知道你一定也想通了这件事,但朕没办法。」承干帝目光灼灼地盯住李熙,语气强硬地说,「熙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那邵毅轩雄据东北,拥兵自重,令朕不得不防。」 第186页 李熙一听承干帝说这个,眼里刚泛起来的那点暖意,转瞬就没了。 李熙把自己的手从承干帝手中抽出来,重新端正跪好,执拗地说:「父皇,既然您今日非得把这层窗户纸捅破,那儿臣也要告诉您,确实早想通了,可放不下,因为舅舅从未生出反心来,也不是拥兵自重。」 承干帝重重地咳嗽起来,似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熙儿,朕如今这么不放心你,就是因为你比老二心更软。」承干帝一掌拍在床侧,睁大眼道,「那邵毅轩本身有没有反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旁人如何去看。这么多年了,若他挂的一直是长澹白龙旗,朕未必不能容他,可他却偏偏挂出了邵字旗,练出了邵家军……你让朕如何能容他?」 李熙还想反驳,却反驳不出,只得愤恨地再低下头,不肯与承干帝对视。 李熙说:「父皇,都过去了,莫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承干帝伸手托他起来,不要他再跪在床头,要他来床边坐。 「熙儿,朕真是不放心。」承干帝说,「朕从前怎么就没有看清,原来朕的这些儿子中,只有你是最像朕的,也是最不像朕的。」 像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抛弃。不像在尚存仁慈之心,总不肯狠心拔除那些看似无辜的隐患与伥鬼。 「熙儿啊,你从边关回来,要在这波云诡谲的京城站稳脚跟,朕的时间不多了,能教你的东西也不多了。」 承干帝眼眶湿润,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熙的脸,眼神既像是在看儿子,也像在看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 「熙儿,你要记住。」承干帝轻轻拍李熙的手背,温声说,「有些时候,你要坐高位,你就一定要狠。你要大权独揽,要杀伐果断,更要说一不二,你可以沉溺在温柔乡,可以在金银山上纵情声色,却绝不能耽误正事,更不能再对人心二字抱有一丝期待。」 第103章 暗棋 承干帝在说这些时, 面上神情是那么的诚恳。 承干帝是真的不放心李熙,害怕他年幼心慈。 「再有就是裴怀恩。」承干帝面色凝重地对李熙说,「熙儿, 朕不知你与他之间是什么交易, 但你不要以为替他翻了案, 就能得到他的全部信任, 更不要怜他冤屈。他这些年作恶多端, 是实打实的奸佞。」 李熙没接话。 承干帝不高兴了, 皱眉说:「熙儿, 阉党不除,哪有宁日。」 李熙喉结颤动, 知道承干帝这是在为他好,也是在言语上试探他,想要知道他对裴怀恩的态度。 李熙其实不贊同承干帝的许多观点, 但为了不与承干帝起争执,犹豫片刻后, 只得装作受教地点头。 「父皇,儿臣学会了。」李熙任由承干帝抓着他的手, 低声说,「父皇放心,儿臣其实也并非完全信任那裴怀恩, 只拿他当把刀用,不想过早折损这柄好用的刀。可若有朝一日,叫儿臣真查着这柄刀的害处了,儿臣一定不会再手软。」 承干帝目光幽微, 也不知信没信。 「总之熙儿,你与朕是血脉至亲, 你要牢牢记住朕的话。」承干帝涩声说,「儿臣儿臣,你总归先是朕的儿,后才是朕的臣,朕又怎么会害你。」 李熙嘆了声气,又替承干帝掩被子。 对于承干帝说的这些话,李熙不知如何回应。说不动容是假的,却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什么亲近的感觉。 所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父皇保重身体,儿臣还想再和您过个年。」 承干帝也看出李熙与他不亲近,面上更落寞了。 「如果老天爷眷顾朕,能让朕亲眼看见你加冠,朕……罢了,你退下吧,记着趁朕还在,闲时多来朕这高阳殿看一看。」承干帝缓慢地转过头去,「朕会替你安抚好淮王,至于其他的,还得靠你自己去熟悉。」 李熙目光闪烁,起身说:「儿臣知道。」 弓着腰往后退了没两步,又再走回来,想问承干帝知不知道李恕意欲联合南月,与他们长澹打仗这事,毕竟承干帝在明和宫被烧后,心里其实是隐隐偏向了他的,连他现在把证据链做到了哪一步都能查着,似是不像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眼皮才刚抬起来,就看见承干帝正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疲惫地揉额角。 ……唉,也罢,横竖人证已抓到了一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好。换句话说,只要李恕从今以后能安分,便只把他判个圈禁就成了,倒也不必一定要他的命。 承干帝见他不走,又疑惑地问:「怎么,是还有什么事吗?」 李熙就摇头。 「无事。」李熙垂首说,「还请父皇多费心,大皇兄那边,儿臣害怕处理不好。」 承干帝又转回脸来看他,半晌才说:「朕会的,等南月使臣一走,朕就给你下诏书,封你做储君,还会送你这几个兄弟离京,你……一定能明白朕的心意吧。」 对外人要狠,但对同宗同姓的自家人,总归得留一线。 记不清是有多少年了,承干帝自从坐上皇位后,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些惨死在他刀下的手足。 但李熙却只是说:「父皇,儿臣长在边关,没有手足。但儿臣也会记住父皇的话,对他们一视同仁。从今以后,无论是李家人还是裴怀恩,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愿意对儿臣好,儿臣必定不会亏待,否则——儿臣就也不敢再提前打什么包票了。」 第187页 承干帝脸皮紧绷,想训斥又觉得心虚,只得挥手打发李熙下去。 「够了,朕会替你料理干净的,你也适可而止。」承干帝厉声说,「熙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胳膊肘别总往外拐。」 挺好的召见,闹到最后又不欢而散。 眼见着承干帝又开始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李熙不欲再说,转身告退。 直到李熙彻底从高阳殿退出去,承干帝方才重新躺下,扭头怔怔望着那空荡的殿口,像是还有好多话想对李熙说,但却没真的喊李熙回来。 殿内的香燃尽了,福顺从角落里小步走出来,给暖炉里添了香。 福顺是最近才跟在承干帝身边,开始事无巨细地伺候承干帝的,从前他只负责传话和穿戴。 和胆大放浪的裴怀恩比,福顺做事真是太小心了,如果承干帝不喊他,他就连稍稍抬一下头都不敢。 殿内落针可闻,福顺添香的动作也很轻,承干帝侧首看他,又看了看殿门外。蓦地,承干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招福顺来到自己身边。 福顺不敢忤逆承干帝,听话地在承干帝脚边跪好,出声问:「皇上,可是要茶水?」 承干帝摇了摇头,又扭头看殿外。 李熙才从这里离开不久,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就像承干帝今天能喊他来叙父子情,前两日却还在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他交给南月一样绝情。 「小福顺,你家督主为自己挑了个好退路。」承干帝眼睛望着殿外,感慨地说,「朕方才听明白老六的意思了,看样子,老六日后一定不会轻易动裴怀恩的。」 福顺哪里敢接话,只是说:「皇上该服药了,奴婢去为皇上倒水。」 承干帝浑不在意地把福顺拦了,摇头说:「反正治不好,少吃一碗有什么打紧?还是说裴怀恩又往朕这药碗里添东西了,嘱咐你一定盯着朕喝下去?」 福顺被承干帝这话吓得浑身出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了,连手指尖都在抖。 「陛、皇上。」福顺连忙说,「奴婢不敢呀,奴婢只是为了皇上的龙体着想,唯恐耽误皇上的病。」 承干帝伸出手来,若有所思拍了拍福顺的肩膀。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不然也不会受姚家威胁。」承干帝微微眯起眼,迅速整理好方才那点悲凉的情绪,面容苍老却犹有余威,「明明是挺为主子着想一个人,如今倒好了,被你自己给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讨好。」 福顺没想到承干帝能查到他和姚元靳之间的事,并且还要当面说出来,魂都快吓飞了,一时只觉大脑空白,有点弄不懂承干帝为何要这么和他过不去。 这、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里还有他什么事?还有裴怀恩和姚元靳什么事?承干帝方才不还正和六殿下聊得很好么?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姚家呀。 正琢磨着,就听承干帝在他头顶嘆了声气,出声对他说:「得了,起来吧,挺好的孩子,可惜活不了几天了,临死前就别总跪着了。」 话音刚落,福顺顿时把脑袋埋得更低,根本不敢再起身。 「陛、皇上!皇上此言何意,皇上万万不可吓奴婢,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是绝不敢害皇上的啊!皇上!」福顺再顾不得许多,连磕头都浑浑噩噩的,「皇上饶了奴婢,饶了奴婢吧!」 承干帝怜悯地看着他,说:「你是要死了,但却不是朕要杀你,你要朕如何救你呢?你跟了裴怀恩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叛徒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快便要做那老虎笼里的一抹冤魂了。」 福顺怔住片刻,隐隐听出来承干帝话里的意思,忙淌着泪恳求道:「皇上,求皇上看在奴婢进宫多年,从没犯过一丁点小错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千万别把奴婢与姚大帅之间的周旋告诉督主。只要皇上不说,奴婢、奴婢愿为皇上差遣,奴婢愿为皇上马首是瞻啊皇上!」 承干帝见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姚家是最识时务,最知道该背靠哪棵大树的,这也是朕看重他家的理由。」片刻后,承干帝见钓的差不多了,便装作很为难地说,「你要朕替你隐瞒,朕也有一桩心事要你办,也只有你能办,只怕你胆小不肯。」 福顺脸上的泪还没干,一听有生路,忙连滚带爬扑过来抓承干帝的手。 「皇上、皇上尽管吩咐!」福顺说,「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能活,奴婢没有不肯的!」 承干帝就顺势抓着他的手,对他循循善诱: 「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去替朕偷样东西罢了。」承干帝一字一顿地对福顺说,「朕最近细细想来,觉得老六先前之所以能用短短三个月,就设计卡住大半朝臣的脖子,逼他们一块来向朕上摺子,多半是因为拿到裴怀恩写给他的名录了,而且以老六那性子,肯定也是在说服裴怀恩彻底放过那些人之后,才会出手相助。」 顿了顿,轻轻晃一晃福顺的手,就算是安抚。 「可朕教了裴怀恩这些年,最是了解裴怀恩的性子,知道他手里肯定不止有这一份名录,肯定还要忍不住在闲时把这些名字抄了又抄,恨不得将目录中的每个人都凌迟上几千几万刀……」 「所以朕要你想办法,尽可能多的收集这份名录上的名字交给朕,然后再把朕勾了红圈的名字,以你家督主的名义杀掉。」 第188页 话落,福顺骤然止住啜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承干帝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在自己离开前,再悄悄为李熙做最后一件事。 那便是借裴怀恩之手,尽可能多的杀尽一切可能不臣之臣,以便让李熙能彻底坐稳这冰凉的皇位,且不必背负什么滥杀昏庸之名。 而且这样一来,李熙和裴怀恩之间的梁子就算彻底结下了。要知道人与人能建立起信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通常只要一点小小的裂痕,便再难修復,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 再说承干帝本就是这样凌厉可怕的一个人,当他看不上谁的时候,他便将其视如尘泥,可若当他真的把谁瞧在眼里了,他便又是另一副样子,可以不惜一切为这个人的未来盘算,也对这个人犯下的错无比宽容。 比如对曾经的晋王,又比如对现在的李熙。承干帝在为他们谋算时,是从不会在意他们事后会否理解他,体谅他的苦心的,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宁可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咒骂和痛恨,也绝不要留隐患。 「福顺,只要你按朕说的做,朕会想办法彻底治好你弟弟的病。你这性子朕放心,你听着,待那裴怀恩倒了,你就是新的司礼监掌印。」 「至于……至于熙儿,熙儿还年轻,朕方才观他那颜色,既然他狠不下这个心,就让朕来帮他,毕竟阉党不除,哪有宁日啊?朕绝不容许熙儿再犯一次朕当年的错误,留一只虎狼在身边,还错把这虎狼当成一只乖顺的狗。」 第104章 亲密 另一边, 当裴怀恩知道李熙得了承干帝的召见时,李熙已从高阳殿内退出来,打算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裴怀恩慢了一步, 没能赶在李熙去见承干帝前进宫, 只好先去李熙在宫里的住处等。 不多时, 李熙推门进来, 看见裴怀恩也在屋里, 不禁惊讶地略略挑眉。 承干帝方才说的话还萦绕耳边, 挥之不去。 裴怀恩对李熙的住处格外熟稔, 也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此刻已窝在李熙的软榻上喝完一盏茶, 正阖眼小睡。 裹在绯袍里的这个人漂亮的像妖精,李熙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受美色迷惑, 转头就把承干帝对他的叮嘱暂时抛去九霄云外,走过去为裴怀恩盖毯子。 但裴怀恩向来戒心重, 睡意也浅,只见李熙才走近他一点, 把手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捉住了腕。 「你——」 四目相对,冰凉狠厉转瞬化为一汪甜糖水。裴怀恩懒懒松开李熙的腕, 阖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怎么样,没被你父皇为难吧。」裴怀恩指指小桌上那个空杯子,转头对李熙说,「都怪福顺这个小崽子, 干什么都慢,连个消息也送得不及时, 害我以为是自己不当心在证据链上出了错,连累你挨训。」 李熙听得失笑,心里没来由暖融融的,是真有点顾不上承干帝今天对他的告诫,走过去给裴怀恩续茶水。 「没事,不必担心什么。」李熙把沏好的君山银针递给裴怀恩,摇头说,「那些与外臣往来的书信都不是仿写,而是直接从顺妃平日抄录的佛经中拓下来,再以秘密法子重新装订,就是实打实的顺妃手笔,任谁也瞧不出错,即便是熟悉顺妃笔迹的南月人来了也不成。再说这回有父皇首肯,你家案子一定能翻,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裴怀恩听了就笑,随手把玩着茶盏。 「说起抄佛经,顺妃一辈子吃斋念佛,临了死在自己的养子手上,也没见佛祖保佑她,可见这人啊,还是不能做太多恶。」裴怀恩笑着说,「你就比如说我吧,我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註定就是要断子绝孙的。」 李熙特别不爱听裴怀恩说这些,没忍住把嘴一撇,剥了个橘子抛过去,被裴怀恩抬手接了。 「多吃点橘子,嘴巴甜一点,不要总提起这些有的没的来。」李熙斜着眼睛看裴怀恩,打趣他说,「裴怀恩,裴掌印,我实话与你说,今日父皇召我去,已是在私底下定了我的位置,还让我去替他接待南月使团。依我看,封太子这事大约就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你的福气在后头,你日后若想过得好,现在不妨多讨好我一点。」 裴怀恩笑吟吟地听着李熙说,随手把橘子瓣儿掰开了,仔细挑干净这些橘子瓣儿上的白丝。 「钱袋子和一颗真心都交出来了,还想我怎么讨好你?」裴怀恩闻言连眼睛都没抬,长长的手指摆弄着一个又一个橘子瓣儿,半开玩笑地说,「唉,果然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小殿下这还没爬上去呢,就已经学会跟我拿乔了,往后还不得把我给剁了么。」 李熙轻啧了声,走过去挨着裴怀恩坐下,一把抢过裴怀恩手里的橘子瓣儿,自个张嘴吃了。 而后又忽然伸手扳住裴怀恩的下巴,倾身凑近些,把含在口中的甜腻汁水一併混给裴怀恩。 李熙平日很少主动与裴怀恩亲吻,多是受强迫,因此裴怀恩在李熙刚靠过来时,眼里显出一瞬间的惊诧。 橘子味的舌头甜美多汁,短暂的诧异后,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腰,把他抱到自己怀里来,如野兽扑咬,恶狠狠地噙住了李熙的唇,把李熙吻的近乎窒息,手指下意识抓紧了他身上的绯袍。 「裴、裴怀恩,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了。」良久,直到裴怀恩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李熙方才从这个炙热的亲吻中回神,断续地喘息着说,「你把我伺候的这么舒服,我哪捨得剁了你?怎么也会力排众议,想法子给你留具全尸的。」 第189页 裴怀恩哈哈笑着拍他的腿,唇上水渍晶亮。 「我哪还有全尸了。」裴怀恩不无自嘲地摇摇头,笑骂道,「怎么着,小殿下这是打算从哪切一个下来,用线给我缝上吗?从你父皇身上切吗?」 李熙狡黠眨眼,面上犹有两团情.欲的红晕。 李熙说:「父皇老了,我切个年轻的给你缝上,还得是个能让我舒服的。嗯,这样说起来,我觉得你送我那截玉莲藕就不错,和田玉的呢,世上再没有这么金贵的二两肉。」 裴怀恩笑的更厉害了,肩膀乱颤。 李熙好像总有这个本事,把他心里才升起来的那点不愉快,巧妙的化解过去。 「除了这件事,皇帝还跟你说什么了。」裴怀恩抱着李熙餍足地往后靠,不怎么在意地问,「李恕和淮王那边怎么办,皇帝知道么?」 李熙半点没隐瞒,听罢只点头说:「大约已经知道了,因为父皇说会替我料理好淮王那边,不许我妄动。不过这样倒也好了,能省去我们许多的麻烦,不必再花什么冤枉钱,只等过阵子父皇把淮王劝动了,我们再过去抓老五就成,想来只要我们能保证不对老五下杀手,只把他圈禁起来,淮王就不会再出手阻拦我们了。」 真正的危机其实只在明和宫起火那日,因为脑子得转的足够快,可一旦平安度过去了,往后似乎就都是坦途。 原是他们起初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也从没像晋王那样真正体会过承干帝的偏心,所以才会有些自乱阵脚。只可惜裴怀恩的脾气太差,白白摔碎那一屋子的好瓷器。 「至于其他的么。」 笑谈间,李熙抬眼望着裴怀恩的脸,故意把真话吐一半留一半,「父皇说你是奸佞,让我日后想法子杀你,可我却跟他说,只要你日后对我好,我愿意一辈子都和你狼狈为奸,然后父皇就被我气得咳嗽了。」 比美貌少年更具诱惑的,是刚刚长大一些的美貌少年。裴怀恩低头看着李熙的眼睛,只觉那双眼里仿佛盛着这世间的一切光明和美好,让他情难自己的溺进去。 「那怎么才算是对你好呢。」裴怀恩出声问,「托你做皇帝,让你舒服还不够?」 李熙听了就笑,凑过去与裴怀恩亲密无间地碰了碰额,并伸出三根手指来。 「当然不够了,你还得与我约法三章。」李熙说,「厂公,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只有你说话算话,不再乱杀人,不再随处发癫,不背叛我,才勉强算是对我好。」 第105章 妥协 承干帝说话算数, 淮王很快便松了口,下帖邀请李熙去他府上用饭。 淮王愿意示弱的消息传出来,李熙在与裴怀恩商议后, 认为此事可行, 便携着礼物欣然应约, 当晚就登门拜访。 自从出事之后, 李恕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他一直赖在淮王府上, 淮王倒也惯着他, 放任他每天藏在自己府中白吃白喝,不把他往外赶。 和外界的那些传闻不同, 实际上,顺妃生前一直想托淮王做皇帝,从没考虑过李恕, 淮王对此是瞭然的。等顺妃死后,李恕又继承顺妃的遗志, 因为不满李熙他们欺人太甚,就一时冲动, 意图悄悄派人把顺妃之死传回南月这事,李恕也是主动与淮王坦白过了的。 万幸消息还没送到,探子就已被抓住了一个。换言之, 既然大错尚未铸成,一切就总还能谈。 抱着这样的想法,淮王把这顿饭准备得很用心,他早早便打听到了李熙的口味, 命人将宴饮设在王府的湖心小亭中,那里环境清幽, 酒水温甜,又不见歌舞节目迷眼,十分适合大家坐下来一起谈事情。 李恕原本也想出席,被淮王拦了。 李恕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忿忿地质问淮王为什么要心口不一,明明自己也想要,却总是忍让。淮王对此不知如何回答,又因为母亲新丧,耐心有限,索性就将李恕前阵子看上的那个琴师,与李恕一併锁在了屋中,命那琴师弹曲儿给李恕听,反正就是不许李恕再出门。 是以当李熙到来时,只在湖心小亭中见着了淮王,还有两名负责布菜的哑奴。 饭菜布置的很精緻,素多荤少,酒水名字也风雅,唤「不知愁」。 李熙记着裴怀恩的嘱託,落座后,便将他们提前备好的礼物奉上。 淮王对李熙也表现得很客气,虽然还是疏远,但总归没再像明和宫起火那日似的,闹得像只脸红脖子粗的斗鸡。 如这样手足兄弟间的小宴,裴怀恩不便参加。李熙在应邀赶到之后,起初也没和淮王谈正事。 是在喝完了一壶酒之后,淮王斟酌再三,方才当先开口说:「……六皇弟,父皇已与本王解释过,原是本王错怪你了。」 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顺妃当年到底做过多少恶,恐怕没人比淮王对此更清楚了。但李熙在查到这些之后,竟还愿意给顺妃留生路,送她到庙里去,这足以平息淮王的一半怨气。 「说来倒惭愧,本王自认行端坐正,从不与人结怨,却也做不到大义灭亲。本王对于母妃当年的诸多行为,一向多包庇。」 天气正好,微风徐徐,淮王起身给李熙倒酒。 「如今再想来,原是本王关心则乱,不仅因此纵容了母妃的恶行,还在朝堂上误解你。实不相瞒,在你来这之前,本王……本王已经问过许多在宫里伺候的人,他们都说母妃是自焚,而非被害,料想就连母妃自己,也没想到你和裴掌印能给她留生路,才会一时情急,做出这等有损两国邦交的自绝之举。」 第190页 话说到一半,拿酒壶的手已经有些抖。 「本王……本王……唉。」 淮王见李熙沉默,便转身背对着李熙揩眼角,而后才再落座,举杯饮尽一盏不知愁。 「六皇弟。」淮王还算诚恳地说,「你建议父皇追封我母为皇贵妃,给她厚葬,也算是设法替我全了她的名声,我虽对你意图讨好裴掌印的做法不贊同,却不该再怪你。」 说到底,这淮王的性子还是与齐王不同。齐王是对宁贵妃当年买通钦天监,陷害淑妃母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又自幼做什么都出挑,甚至有望继承大统,所以才会在李熙当众扯下宁贵妃那层画皮,令他被迫陷入进退两难,不仁不孝的境地时,因为心里对李熙有怨怼也有惭愧,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熙,方才不许李熙再登门。 而这个淮王呢,则是因为出身问题,打从一开始就与那位子无缘,并且还因为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平淡生活,即便心中偶有不甘,也是常常与顺妃的想法有分歧,平日大多只因顺妃和他的血缘之亲,方才会在事发后,选择帮顺妃隐瞒罪过。 说白了,淮王先前仇恨李熙,与其说是仇恨李熙令他丧母,倒不如说是仇恨李熙踩着了他脸面,令他骤然生出那种就算是不争不抢,也绝不会被放过的无力感更恰当。 所以说这世间的庸人最多,也最需尊重,只要是把面子给足了,让他们感到自己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坐在谈判桌上,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谈的呢。 李熙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个道理,才敢来和淮王谈。 因为气氛还算融洽,没过一会,两个人就又喝净一壶酒。渐渐的月亮升起来了,淮王便吩咐两名哑奴替他撤去菜盘,把小亭子里也收拾干净了,转而送上一张棋盘来。 李熙借着酒意,当先将黑子接过来,白净面庞被月色衬的莹润。 方才在吃酒时,李熙其实并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听淮王说。 可他如今捏起黑子,却不再相让。 「大皇兄,我方才听你言,见你似乎也对自己当年包庇顺娘娘的决定颇后悔。」李熙的棋路杀气重,与他的俊秀面庞格外不符,「即是如此,我今晚也就对你有话直说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包庇老五,趁他如今错未铸成,赶快把他交给我,也把他的财库钥匙交给我。」 淮王闻言便执白子,温吞地笑了笑。 「阿恕这回是做错了,本王也已训过他,可这消息不是还没传过去么?再说阿恕之所以会这样做,也是因为关心本王,害怕旁人对本王不利。」 淮王一边说着,一边将白旗落在棋盘的角落,隐隐有相让之意。 「六皇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阿恕是本王亲自抚养长大的,自小就与本王亲,早就被本王娇养坏了,恐怕吃不惯牢里那些苦。」 李熙便再落第二子,与淮王礼尚往来,也留退路。 「可是大皇兄,你若不将老五交给我,又怎么能保证老五是真心悔改,而不是偷着把钱源源不断地送去南月?」李熙有点无奈地嘆息道,「大皇兄,你是知道的,若老五当真情愿倾尽所有,也要助南月打赢这场仗,你我都不会好过。」 淮王却不再落子了,只是坚持地说:「不成,我只答应父皇再不与你作对,也不再计较你调查我母妃,可我不能把阿恕交给你,因为我不放心。」 顿了顿,像是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又再斟酌着找补道: 「当然了,六皇弟,我并非是对你不放心,而是对裴怀恩不放心,我知道那裴怀恩恨不能将我们兄弟赶尽杀绝,是绝不会甘心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的。」 李熙唇线紧抿,手中黑子也没落。 「不把老五交给我,就是在纵容他与我作对。至于裴怀恩那边……大皇兄,若你真信我,就该明白我能约束他。」 淮王不想再和李熙下棋了,把手里白旗又丢回棋盒,面上又显出那种受了侮辱的隐忍来。 「我会替你看着阿恕,不让他有动作。」淮王看着李熙的眼睛说,「我会将他锁在淮王府中,不许他出去,这样难道还不够?横竖事已至此,就连父皇都默许了我的做法,阿恕更是已经与我做保证,发誓再不会派人往南月那边传消息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让他去蹲大牢?你就这么看不得我们好吗?」 眼见着淮王是真急了,李熙也不敢多说,连忙再退步道:「那至少要把财库钥匙交给我,确保抽干他的钱袋子。」 话毕再想了想,原本还想提醒淮王小心李恕,毕竟这个李恕和顺妃之死脱不了干系,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唉,还有什么可提醒的呢,他又没证据。 和李恕实实在在派出去的那些探子不同,就说李恕杀顺妃这个事,若非有李恕亲口承认,恐怕就连李熙都不敢相信,因为亲眼见着顺妃自焚的证人太多了,大傢伙儿可以一起众口铄金,眼见为实么。他要是再与淮王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恐怕还得落个喜欢挑拨离间的小人之名。 这是李熙最后的让步,淮王听得清楚,是以他在沉吟半晌后,最终也点了头。 「如此也好,如此你我都可安心。」淮王重新把白子从盒子里捡出来,疲惫地嘆道,「但本王并不知晓阿恕的财库钥匙在何处,你若是想要,可以自己去问他,本王可以安排你们两个单独见一面。」 第191页 李熙听罢静默一瞬,出声答应了。 也罢,即便是拿不到人,能拿到钱也是好的,这样至少可以确保南月以后就算想打仗,也没军饷可用了。 「那就请大皇兄尽快安排,了却我这桩心事吧。」李熙皱眉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猜大皇兄现在或许还不知道老五的狡猾,可我却知道,所以烦请大皇兄一定用心看好他,如果未来有哪一天,让我又在外面见着他了,我一定不会再对他手软。」 第106章 核桃 淮王不想李熙和李恕在别处见, 赶上李熙又着急。无法,两人只得商议着把见面地点定在淮王府内,当天夜里便见了。 李恕的确是被淮王娇养坏了的, 就连犯错被锁, 屋内的布置都很齐全, 甚至比淮王自己的卧房更暖和精緻。 自从明和宫大火那日后, 李熙已有许久没见过李恕了, 今天再见着, 他发觉李恕肉眼可见的比从前清瘦好多, 手上还多了副筠雾色的金丝薄缎子手套,想是皮肉疤痕已无法修復, 受伤极重。 在屋内伺候的乐师见着李熙,犹如见着救命稻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一点也没有前两天即将成为安王妃的喜悦了。 李恕也不管她,冷眼看她往外逃, 仿佛先前从没和她说过什么白首盟约,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只没什么趣的小家雀儿, 又冷又厌。 「真烦,又聒噪又没眼力见,居然让我猜她脸上的胭脂颜色。」李恕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 犹自走到桌前坐了,似是在埋怨,「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诸如两相情愿, 相敬如宾这样的小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李熙随手把门关上了, 倚在门前看他。 淮王说话就算,答应了让他们兄弟两个单独见面,果然没跟来。 子时一刻,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了,李熙被身上酒意催的有些乏,眼见李恕不想搭理他,便当先开口说:「叨扰了,我来拿钥匙。」 李恕看也不看他,竟然转身背过去了。 「是大皇兄让你来的么?」李恕问,「大皇兄答应把我交给你?」 李熙就如实说:「淮王没有把你交给我,但作为交换,希望你把财库钥匙给我。」 李恕手里不知在掰什么东西,乍一听李熙说这话,手上动作一顿,肩膀塌下来,仿佛忽然松了口气。 李恕依然没转过身,但是说:「大皇兄果然还是站在我这头的呢。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大皇兄无论多喜欢,也会把它送给我,小到花瓶儿棋盘,大到假山怪石,甚至是活生生的人,凡是我开口问他要的,他就没不应承的,他……他最喜欢的就是我啦,绝不会把我交出去。」 李熙觉得挺可笑,没忍住说:「但你杀了淮王的母亲,你恩将仇报,杀了顺妃,虽然我暂且猜不着你用了什么方法。」 李恕闻言骤然转身,压眉盯着李熙。 「是我杀的又怎样?你去找大皇兄告状呀。」李恕语气平板地说,「你去吧,现在就去,看大皇兄究竟会信谁。」 李熙眉头紧锁,摇头道:「难怪老人们都说天外有天,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很会装可怜的人呢。」 李恕听得又哈哈笑,变脸比翻书还快。 「六皇弟说的哪里话,天下熙熙皆作我师,天下攘攘皆为我学,见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招百试不爽。」 李熙见状不禁好奇,走近些问:「可是五皇兄,你到底为何要做这些事?我原本以为你是在为你自己争。我想,你要是在为你自己争,那我真是什么疑问都没有,可你这么处心积虑的为淮王谋算,问过淮王意思么?你是否想过,或许淮王压根就不想要你给他的这些……」 李恕出言打断他,理所当然地扬声反问道:「……但你又不是大皇兄,你怎么知道大皇兄不想要?」 李熙愣住一下。 却听李恕继续说:「李熙,我告诉你,我先前对你说争皇位没意思,我一点也不稀罕那东西,我没撒谎,真正撒了谎的是大皇兄。因为大皇兄这个人,打出生起就习惯了谦让和忍耐,喜欢什么都不说,我只是帮他把他的真实心意说出来罢了。」 李熙简直要被李恕这通歪理气笑了,不欲再与他争辩,只是出声说:「好了,我不管淮王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你把财库钥匙交给我。」 李恕却忽然不干了,脚下往后退。 「想要钥匙,成啊。」李恕挑眉说,「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就把钥匙给你。」 一个故事换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这买卖太值了,但李恕这人心眼多,李熙一时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不敢立刻答应。 「我很爱听故事,但也得是个我能听的故事才行。」最终,李熙只敢谨慎地说,「五皇兄,如果你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是什么让人听了之后就得被灭口的可怕密辛,那你还是免开尊口吧,我情愿多花些时间和人手,用蛮力把你的财库砸开。」 李恕就温声安慰他说:「放心吧,只是个寻常的小故事罢了,你没准还嫌它无趣。」 李熙还想再张嘴说点什么,被李恕挥手打断了。 「好了,对我别这么警惕,我都已经被关在这了,还能对你干什么呀?」李恕混不吝地把两手一摊,带笑道,「我呀,只是想跟你说说我和大皇兄之间的事罢了。」 第192页 说着话,当在李熙的面一寸寸摘下手套,露出手上溃烂可怖的烧伤。 「老六,你既然和裴怀恩混在一起,有他的帮忙,想必也已经知道我这身毛病了吧。不知疼痛,不分颜色,不辨味道,活像个怪物。」 李恕低头仔细看自己的手,面上喜怒没显,或许也是真的没喜没怒。 「所以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残废,又吃不出味道来,哪会真爱吃什么琥珀核桃呀,味如嚼蜡罢了,没甚好吃的。」 「可是呢,大皇兄爱吃这玩意,碰巧老二也爱吃。从前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总看见老二顺手就把大皇兄桌上的核桃盘端走了,大皇兄对此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地坐在那吃酒。」 「……大皇兄他总是这样,好像对谁都不生气,对谁都温和,可我却总忍不住替他生气。因为我想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抢他的东西,并且还抢的这样理直气壮。」 桌上烛灯尚且燃着,李恕伸手去抓那火苗,手指影子映在墙上,像只扑火的蛾。 「所以后来我就对大皇兄说,让他不要再把核桃让给老二,因为我也爱吃。大皇兄也因此听了我的话,特意把核桃给我留下来,甚至敢同老二抢它了……」 火烧皮肉的景象委实不太好看,李熙听到这里,本能地抬手掩鼻。 「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你想告诉什么?」难闻的焦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李熙强忍不适,冷声问,「告诉我你其实并不爱吃琥珀核桃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 李恕却倏地笑了,用他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用力拢攥住这只正在被火焚烧的手。 那手套是稀世珍宝,能防火防水,李恕手上的那点小火苗被它一罩,转瞬就灭了。 「不……你错了。」李恕抬眼看着李熙,笑眯眯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老六,你可千万别太得意了,因为我这个人最是知恩图报的,我平日拿了大皇兄那么些好东西,自然就要还他。所以凡是他心里想要的,我都会帮他抢过来,就像小时候的那盘琥珀核桃一样,我会代他把喜欢说出来,然后再把东西抢过来,纵使我需要为此做下无数恶事,死后永堕阿鼻,受业火焚烧。」 疯子……这人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李熙望着李恕那双血肉模煳的手,竟忍不住往后退。 「但你现在被关在这,哪也去不了。」李熙沉声说,「况且你意图利用顺妃之死,顺势挑动两国战争的算计已经失败,因为我们如今已为此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你不守信用,执意要背着淮王将消息传出去,南月人也不一定会信你。」 李恕稍稍歪过点头看他,那神情可真不像一个人,反倒更像一张内里空荡荡的画皮。 「如你所见,你可以觉得我没办法了,也可以怀疑我还有后招,横竖上次你不也觉得我已经没办法了?」李恕说,然后顺手就把财库钥匙抛出去。 那钥匙是玉雕的,上面沾着血,叮噹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两截。 「拿着它滚吧,看在你今天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让我知道大皇兄没把我交出去的份上,我要再奉劝你一句。」李恕没什么表情地说,「裴怀恩……我是一定要杀的,但你却让我觉得有点意思,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希望你和那姓裴的走太近——其实这话我已对你说过无数遍了,可你总不听。」 李熙五感比别人强,此刻光是看着李恕那双手,喘息已有些滞涩。 ……好痛,是连他这种痴恋疼痛的怪物,都快要忍受不住的那种痛。 「……瞧啊,就是这种表情,我真是喜欢极了你这种表情。老六,我知道你喜欢疼,也知道你可以比旁人更仔细更完整的品味疼痛,没人能在这种事情上瞒过我。」 像是看出了李熙的恐惧,李恕说到此处,倏而笑了笑。他弯腰把钥匙捡起来,快步往前走,神色癫狂地把它亲手递到了李熙面前,眼中隐有光亮。 「老六,求你快点拿着钥匙去缴我的钱,快点去!然后再回来找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因为你到时一定恨不得杀了我!」 说罢再把手往前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李熙的脸。 「至于我嘛,我对你倒是没什么别的要求,只盼望你在下次来的时候,能与我仔细地讲解一番,告诉我甜是什么味道,红色是什么模样,疼……又是什么感觉。老六,我真的好希望你们之中有谁能告诉我,做个活人是什么感觉。」 第107章 战报 明明李恕自己也经常问淮王讨东西, 却不许旁人碰。李熙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因为有上次的教训,为免夜长梦多, 李熙还是立刻就去清点财库了。临离开前, 还没忘叮嘱淮王千万看好李恕, 千万不要再让李恕同任何人接触或说话。 裴怀恩跟李熙一起去, 特意带了人手。 哪知一行人紧赶慢赶地跑过去, 只见财库大门敞开, 内里竟是空空如也, 早就被搬空了。 ……又被耍了。 见此情景,李熙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他从没被人当个傻子似的这么戏弄过。 裴怀恩比李熙想得还稍长远些,他虽然也愤怒,但或许是因着过去同样经手过许多钱, 此刻尚且还算冷静。 「先别慌,事情还没那么糟。」裴怀恩蹲下看地上的断锁, 看了片刻,又抬头看天边翻起那点鱼肚白, 「钱这东西不是那么好运的,需得妥善保管,只要我们动作快, 兴许还能再追回一些。」 第193页 毕竟观这财库中的灰尘厚度,该是才把钱收走不久。 那么无论是沉甸甸的现银,还是可以随身携带的银票,无论怎样伪装它们, 带着它们往来城中都要受盘查,等同于每过一次城门, 便是在过一道关口。 再说那么多钱也不好花出去,买粮食么?这么热的天要发霉,要说打兵器也不现实,几大车现银尚且难运,更别提打仗用的刀剑。 天色渐亮,裴怀恩在心里仔细琢磨着,眼尾又显出那种骇人的红。 「万幸李恕是在看见你有望做太子后,方才动了与南月合作的心思,准备还不算很充分。」裴怀恩拍了把李熙的肩膀,摇头说,「否则,若他一开始就拿你当仇敌,心里打了这主意,恐怕早把军饷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了,哪会搞这种半道支援。」 李熙一夜未睡,困极了,闻言就说:「看来我们前阵子假装不和是对的,至少可以拖延时间。」 话毕再看裴怀恩,拧眉对裴怀恩说:「运银子这事我不懂,我穷惯了。裴怀恩,你这些年贪污的多,你平时都怎么把钱运出去?」 裴怀恩也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出声说:「……但本督又没贪过军饷,本督顶多也就拿点辛苦钱。」 话音刚落,守在他们俩身边的几个锦衣卫番子连忙后退到财库外围,一个个装着看天看地看花草,恨不得自己耳聋。 这俩祖宗,说话怎么这般混不吝的,仗着没人敢抓是不是?贪污俩字是能随便往外说的么?更何况当年裴怀恩他家倒台,就是因为那桩子虚乌有的贪污案,这小殿下如今怎么还敢这么大咧咧的在裴怀恩面前提贪污?简直是不要命了。 而且这裴怀恩今天也魔障,小殿下张口问他,他不但没生气,居然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了,离谱的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 正稀奇呢,就听那个一贯难伺候的裴怀恩紧接着又说: 「但……」 「都是往外运钱,想来应该差不多。我从前如果碰见朝廷查太紧,就会暂且把钱寄存在城中的寺庙里,等搜查风声过了,大伙都觉得这钱应该已经被运出城了,继而城门大开时,我再让那些僧人帮我把钱带出去,这样他们便慢了我一步,永远都跑在我前头查,我只需远远追着他们的搜查路线,吊在他们屁股后面走就行了,如无意外,中途绝不会出问题的。」 长澹尚佛,往来兵丁衙役都不会对僧人多为难,只当他们是游走讲经,殊不知这佛祖座下弟子也并非全是六根清净,依旧免不了贪嗔痴,只要是把好处给到了,他们甚至愿意挖空佛祖的金身,替你在里面藏赃物。 不过眼下听来,这的确是能把钱运出去的最佳方法。 「是了,这钱一定还没出城,李恕来不及把它们运出城,就算李恕还是想打仗,就算李恕卯足了劲想让我觉得他已经把钱运出去……这城门还得照常开。」 李熙叫裴怀恩说的醍醐灌顶,一拳砸在财库大门上,倏地转身吩咐旁边的锦衣卫,说:「快去,你们各自带人下去仔细盯着,尤其是平日里那些不便不常搜查之处,例如寺庙,道馆,还有会同馆等等,就算不能无故进去搜查,也要把它给我仔细盯住了,一旦发现有可疑人员出入,立刻来报我。」 裴怀恩跟在李熙身边补充说:「城门要开不假,但也别开的太快,还是得装几天检查样子,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开城门,免得他们起戒心。」 顿了顿,再皱着眉一拍手,转头看着李熙说:「坏了,不小心把自己的赚钱法子说出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李熙嘴角一抽,掏了掏耳朵。 这个骄奢淫逸的裴怀恩,又在给他念话听,让他以后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碍着别人家赚钱。 须臾番子们都退下去了,只剩李熙和裴怀恩两个人站在这。 其实李熙知道裴怀恩也很急,但是为了逗他放松,一张嘴才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裴怀恩这人总这样,什么安慰到他嘴里嚼一圈,听着都不顺耳。 不知愁的后劲大,李熙眼前又浮现出李恕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一时竟有些腿软,连手指尖都在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裴怀恩,事到如今,我总觉得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 良久,李熙扶着财库大门慢慢蹲下去,极度的紧张过后,他开始犯噁心。 「先前明和宫起火,父皇已经把该给南月的脸面都给了,顺妃这条路走不通了,但军饷还是被运了出去,这就说明李恕还是没有放弃联合南月逼我们低头。」李熙声音虚弱地说,「可他还能用什么理由呢?尽管……尽管其实顺妃的死也算不上什么好理由,可到底还算是一个比较正当的师出之名。」 裴怀恩走上前扶他,双手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托起来。 裴怀恩不知李熙在淮王府见到了什么,听罢只是说:「但师出之名不好找,若非一定能胜,谁愿意在还没开打时就落了下风?那不就等于是在自家门口挂了个牌子,专等周边邻居们在他打完了这场仗,国力孱弱之时,一窝蜂地跑过去替天行道么?」 李熙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他从小长在北边,从没接触过什么蛊术,因此也没往这方面想。 「李恕现在被困淮王府,淮王为了保他的命,一定不会对我说假话,也一定不会再放他出门。」李熙借裴怀恩的力站稳了,双手按在裴怀恩肩头,斟酌着说,「……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疏漏了,我怎么想不到。」 第194页 李恕说得对,出来这一趟,李熙现在是真恨不得杀人了。 因为李熙从没碰见过这样的对手,说不通,打不得,什么也不怕,骨子里就是疯的。 就算退一万步讲,有朝一日淮王松了口,准许他把李恕收监了,又有什么用?那小混蛋连疼都不知道,连血都看不清,凡世间一切令人生畏的刑具摆在他面前,都和小娃娃们手里的拨浪鼓没区别,激不起他心中一丝惧意与犹豫。 「短时间内争取不到淮王,得赶快进宫。」李熙喃喃自语着,「李恕的财库被搬空了,这事得让父皇知道,另外负责追赃的人也不能查得太着急,最好放运钱的人和南月那边接上头,然后人赃并获。」 裴怀恩心念微动,立刻就说:「到时就算我们弄不清顺妃是怎么死的,拿南月的人去与李恕对质,淮王又不真傻,一定会想明白这里面的弯绕,进而站在我们这一边。」 李熙便点头,但没来由的心跳如雷。 不对……还是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否则依着李恕那性子,他和裴怀恩做证据链忙了那么些天,李恕就当真甘心不做一点动作吗? 「……阿兰!对!」电光火石间,李熙余光瞥见刻在财库大门上的兰花纹,忽然出声问,「裴怀恩,你最近看见总跟在李恕身边的那个阿兰了么!」 裴怀恩愣住一瞬,连忙说:「怎么,他没跟李恕一起被关在淮王府么?」 李熙眉头皱的更紧,用力抓住裴怀恩的手摇头。 李熙说:「快去找阿兰!裴怀恩!你快去找阿兰!阿兰一定有问题!」 裴怀恩不敢耽搁,转身就往财库外面走。 「你呢?你现在就进宫去?」裴怀恩不放心地问,「去了之后怎么说?直说李恕的财库已经被搬空了吗?那老皇帝会不会以为是你想对李恕下杀手,顺势再吞掉他的钱,方才有此嫁祸?」 李熙瞬间僵在了原地。 然而还不等他们想好要怎么办,宫里已派人来请。 头顶红翎的宫廷侍卫来去匆匆,好不容易才找到李熙在这里,激动的大步跑上前来禀报。 「六殿下,六殿下请快快进宫!皇上要找您商议大事!」为首的侍卫长单膝跪地,满面焦急地抱拳说,「皇上卯时刚得战报,南边、南边打起来了,卫将军于数日前遭到夜间奇袭,已然重伤了!」 第108章 惊变 战报紧急, 耽误不得,李熙和裴怀恩兵分两路,李熙去宫里问缘由, 裴怀恩去想办法打听阿兰的下落。 南月此番不分青红皂白就动兵戈, 事后还倒打一耙, 说是因为有一个长澹士兵先对他们放箭, 才逼得他们奋起反击, 简直是把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偏偏还有好些人都看见了, 就像先前的顺妃自焚一样。 据从岭南传回来的战报记录, 当时南月大军无故压境,在建宁城前摆战列, 逼得卫家人不敢怠慢,紧急调兵过去对建宁城严防死守。 结果人家南月那边却接连两天都没动,只管在城墙底下训自己的兵, 问就是在操练。 建宁城外不是长澹的地盘,南月人不入侵, 卫家对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命令大家继续用心监视着。 僵局一直持续到第三天, 到了夜里,守城的都乏了,南月也把旗拔了, 看着是要走。 哪成想,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忽有弓箭手拉满了弓,一箭射散了南月将领的头髮。 卫怀安见状不妙, 刚命人将这胡乱放箭的傢伙按了,再一转头, 前一刻还看似即将离去的南月军队,竟已推了新研制的攻城车出来,速度快得就像早准备好了似的。 提前浸了油的箭矢不停,在空中掀起灼热火浪,没给卫家留一点机会。 更要命的是,南月故意把大军摆在建宁城东门,实际却还偷袭了西边,而那卫怀安为了时刻盯住南月动向,已亲自带兵在东门守了三天,一时疏忽大意,放南月的小股部队从西门进了城,在城中一路烧杀,损失惨重。 情况紧急之下,卫家人为了保护百姓,也为了守住建宁城,全家老少都上了,就连多年不曾披挂的卫家祖父,也一把抓起红缨枪。 据传这场仗打得惨烈,待天再亮时,建宁城虽暂时保住了,卫家却几乎死绝了,只剩一个重伤昏迷的卫怀安,还有一个尚未出阁,整日混迹军中,做男子打扮的卫家小妹。 「那南月真是狠毒,明面上说使臣要来,和颜悦色,却在背地里私自毁约,想趁乱拿下建宁城。幸好卫家女儿不让鬚眉,才没让南月得逞,否则首战大败,再叫北边的大沧探到了底……」 三个时辰后,当李熙从宫中出来时,耳边尚且迴荡着承干帝怒不可遏的低吼: 「打!这场仗要打!那南月实在欺人太甚!他们都已经嚣张了这种地步,朕若还忍气吞声,岂非要让后世笑话朕千百年!打!区区蛮夷胆敢觊觎我中原龙脉,去他娘的皇贵妃!朕这回就算是为了卫家,也绝不要再追封她了!」 余音绕樑,李熙站在宫门前,使劲晃了晃头。 多可笑的理由,又是这种证人数以百计的局面,与明和宫大火如出一辙。 因为战祸突起,李熙没有再隐瞒,方才便一五一十的将李恕财库之事全部告知承干帝,骇得承干帝怒火攻心,只说要将李恕从淮王府里拖出来砍了。 第195页 万幸承干帝不是淮王,对李恕不偏心,所以就算他目前还没把钱追回来,有了顺妃自焚,李恕趁机危言耸听,所提建议乍一听都是为了长澹,实际却令长澹落在下风的前车之鑑,承干帝在前后比较之下,也会相信他的判断。李熙想,否则他现在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除此之外,一应对战事宜自然也被承干帝交给了李熙处理,承干帝这个人,一旦真的认准了谁,倒也算是真心宠爱。 只是眼下局势不稳,李熙仔细琢磨着。 那岭南的卫琳琅饶是再骁勇,也是一介女流带着伤兵,能否服众都很难说。更别提她兄长卫怀安生死难料,是活是死还没个定数,若赶上哪天忽然没了,必定要令军中士气大挫。 好在看如今这样子,南月先前大约是太自满,以为这次一定可以一举攻下建宁城,结果却没攻下,导致它的士兵们现在很是低落和厌战,也间接给了卫琳琅继续坚守的机会。 然……坐吃城空,得赶快派人过去帮忙,至少要把吃食先送过去,不要让苦战的将士们挨饿。 可是派谁去呢。 东北部的姚邵两家不能动,因为得用他们防备大沧。西边的封家也不行,且不说封时誉有残疾。封疆年纪太大,让他坐镇守城或许还行,这要是一旦令他在长途奔袭中生了病,岂非得不偿失。 京军都督吴宸没怎么去过南边,更没在南边独自带兵打过仗,不够了解南边的地势天气,偏偏资歷又比卫琳琅老,去后恐难与卫琳琅同心,届时这两个人多半要在作战方略上有分歧,做无谓消耗。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派早前离京避难的晋王去了,才有六成胜算,而且还是在李恕那些钱被成功追回的前提下。 但是晋王怎么能去?打败南月是天大的军功,若放任他归来,即便他没能再赶上承干帝活着的时候,重新挤进东宫,来日也是军权在握。到时再提他不是皇家血脉,谁信? 左也是难,右也是难,李熙在抱着圣旨赶去淮王府的路上,坐在轿子里没想别的,脑子里就光斟酌这些糟心事了。 另外还有就是小公主李青芙的婚事。 因为按理说,有承干帝赐婚,李青芙该在今年及笄礼后就嫁到岭南去,可如今卫怀安重伤了,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确定。 若是醒过来了,没落下残疾,那是皆大欢喜。 可若是落了如封时誉那般,甚至比封时誉更严重的残疾,再或是压根就没醒过来,死的只剩块牌位了,那李青芙贵为公主,娇生惯养,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京城,只怕不会再愿意去了。 到时怎么办?退亲么?退亲要寒臣子的心。 可若坚持不退,强逼着李青芙带嫁妆嫁过去,到时李青芙年纪小地位高,岭南又全仰仗她的嫁妆充军饷,谁知道这小丫头会为了和离回京,闹出什么么蛾子来。 四面都是难处,碰巧轿子又晃得人头疼。这一路上,李熙紧紧攥着手里的圣旨,心中郁闷更甚,恨不得立刻就把李恕给一剑捅了。 这个可恶的疯子王八蛋,做事总不计后果,为什么一定要打仗?难道那南月会是什么好东西吗?不过趁火打劫罢了。 幸好眼下有了承干帝的圣旨,他终于可以将李恕光明正大的收监判罪,就连淮王也对他说不出什么来。 正想着,轿子总算被抬到了淮王府门口。李熙揣着圣旨掀袍下轿,正要出声说话,却眼尖的注意到淮王府大门竟没关紧,中间隐隐约约的留了道缝隙。 李熙见此怔住一瞬,本就悬着的一颗心更往外跳。但他好歹还保留些理智,没让跟着他过来押人的宫廷侍卫们立刻破门进去。 不会的,李恕不会跑掉的,否则淮王府中不会这么安静。李熙勉强冷静下来,不停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不……还是不对劲!眼下南边战败的事不是秘密,更别提因着全城搜查,李恕意图给南月送军饷的消息早已遍传京中,这淮王府怎么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这不是淮王能做出来的事。 里面一定出事了,但因为顾忌着最近接二连三的怪事,考虑到身边侍卫长是承干帝的人,李熙唯恐自己会莫名做了如顺妃或是那个弓箭手一样的冤大头,并不敢毫无防备地喊侍卫们一起进,而是思索再三,转身对领头的侍卫长说: 「你暂且带人守在门口,没我命令,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淮王府。」 顿了顿,又贴在侍卫长耳边说: 「不……还是不要了。你听着,过会就算是我喊你进去,你也别进去,除非听见我在里面说『谁有不平事』,你再进去支援我。」 侍卫长不敢违背,忙抱拳说是,带人规规矩矩地守在了府门口,只是总爱拿眼角余光往院子里瞥。 有了保障之后,李熙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了。 进去之后,没忘回头把大门关的严实。 而后再一转身,只见淮王府中空无一人,连个洒扫僕从也没有。 再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绕过九曲迴廊,看见淮王平日用来关押李恕的屋子没关门,门槛上赫然正搭着只形状扭曲的断手——血肉模煳,看着正是李恕的手。 环顾四周,发现门前有打斗痕迹,而那断手五指蜷缩,正用力紧紧抓着门槛,似乎是在之前被什么人硬拖着往外拽过,后来却又因为实在拽不动,便索性将手砍了。 第196页 飘荡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好重。李熙犹豫片刻,极其谨慎迈步上前,想要走进关李恕那屋子里查看一番。 不料右脚刚迈出去,忽有暗器破空,嗖的一声朝李熙太阳穴钉过来,被他闪身躲了。 一击不成,来人显然也没料到李熙有武功,准备的并不充分,掉头就跑。 李熙手脚快过头脑,足底使力一跺,紧跟着便追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得耳后忽然传来兵器响动,铮的一声,似有长剑出鞘,携十足杀气向他刺来。 第109章 连环 说是剑鸣, 其实比剑鸣更闷些。情急之下,李熙仓惶回头,却见那物是根一指宽, 三尺长, 一端削尖的铜刺。 是方才那人触动了机关……方才那人是阿兰! 愣神的功夫, 阿兰已飞身逃走。李熙本能要去追, 却叫那铜刺压得落地。 那铜刺力道十足, 斜斜贴着擦过他的耳鬓, 逼他闪身躲避。 然而好不容易才躲过第一根, 又有更多数不清的铜刺从四面八方射出。 生死关头,李熙来不及在心里多想什么, 甚至顾不上暴露,身形灵巧如一尾无骨的蛇,向前进又向后退, 脚底步伐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 阿兰早跑的没影了,李熙心里焦急, 好几次都险些着了这东西的道,直到最后一根铜刺自机关里弹出, 李熙蓦地回头,顺势将整个身体向左压,直直的就把自己悬在了那, 像根将倒未倒的旗杆。 但他还是不幸让那铜刺挑着了发冠。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过得很慢,连疼痛都定格,李熙甚至错觉自己能听见那东西贴着他头皮擦过去的声音。 下一刻风起,雕刻精緻的白玉冠寸寸龟裂, 三千青丝骤然散如飞瀑。 阿兰逃掉了,李熙不甘心地摸了摸头顶。 有血, 万幸没毒,也万幸没让侍卫长跟着进来,否则按他平时的功课进度,可真解释不清了。 阿兰似乎往西北方向逃了,李熙还想去追,耳旁却听见淮王府后院隐有刀兵,似乎出了什么事。 眼下情势如此,保证淮王与李恕的安全比追捕阿兰更重要,李熙只稍一犹豫,便调转过头,一路循声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王府后院。 结果前脚刚踏进去,就被眼前所见当场骇住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后院现在正东倒西歪地躺着好些尸体,从烧火丫鬟到看门小厮,里里外外地拧着好几圈。而被他们这些人护在圆圈中间的,正是已经被一剑穿心的淮王妃,还有刚被斩断了一条手臂,身上伤口众多的李恕。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裴怀恩……! 确切的说,是有些神志不清的裴怀恩,因为以李熙如今的功夫,如果是在裴怀恩清醒时,他绝对不能在靠这么近之后,还不被裴怀恩发觉。 可裴怀恩眼下表现的就像疯了一样,不仅对外界一切发生之事充耳不闻,还行为诡异。他双眼猩红,脸上溅着血迹,只管双手握住刀柄,一下比一下狠地砍剁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 李熙被吓坏了,他虽然早便听说过裴怀恩杀人如麻的传闻,亲眼见到却是头一遭,而且还是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 不过是进宫谈个事情的功夫,裴怀恩就把淮王府里的人杀绝了。几乎是在一瞬间,李熙脑子里便出现了清晰的四个大字——故技重施。 就像从前的顺妃,就像忽然不听命令的那个弓箭手。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阿兰,李熙在极度震惊之后,心里也隐隐对今天这场闹剧有了底,但也有疑惑。 只因如果真是阿兰设法控制住了裴怀恩,命他屠淮王府,那么前车之鑑不止一例,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事是李恕指使的。 又但是,如果这事真是李恕指使的,那这小王八蛋就算再疯,也不该疯到连他自己也杀吧?这……这显然不合理,也令人看不明白。 说句老实话,李熙从前以为自己就够疯的了,可经过和李恕交手这几局,李熙却忽然发现他还是很保守,因为他看不懂李恕这个真正的疯子。 或许这世间就是如此,有些人自打生下来,脑子就和别人不一样,心肝脾肺肾没一样是好的,偏偏自个还乐在其中,还能自圆其说。 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李熙出声喊裴怀恩的名,想把裴怀恩从别人的操纵下唤醒,结果却适得其反,引裴怀恩转身过来攻击他。 招招狠辣,不留活路,惹得李熙在狼狈招架间,还忍不住在心里自嘲,暗道裴怀恩这回从李恕那里接到的命令,大概是把出现在这座淮王府中的活物全杀了。 不过幸好,幸好裴怀恩今天使的是刀,而不是其平时更擅长的软鞭。 几次唿喊都没用,反倒令对方砍过来的力气更大。两个人就这么混不吝地打到最后,李熙终于也被裴怀恩揍得有点急了,他索性就将刀背翻转,狠厉的以刀锋朝向裴怀恩,口中一边大骂,一边和裴怀恩实打实的拼杀起来,完全没再考虑到裴怀恩这时会否有记忆,醒后会否怀疑到他,一心只顾对战。 毕竟要是再留情,再忙着在心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就真要被裴怀恩莫名其妙地砍死在这了。 也是赶巧,裴怀恩手中的长刀太旧,早在长时间的对战中卷了刃,还真有点架不住李熙手里的绣春刀,没过一会就被李熙用力斩断。 裴怀恩强攻不成,便丢下刀,本能伸手摸到腰间,意欲抽出软鞭。 第197页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尸体堆里却有异动。李熙倏地垂眼,看见有个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小丫鬟跌跌撞撞爬起来,想要趁他和裴怀恩缠斗,跑去府外搬救兵。 不……不能!绝不能放她出去!不然裴怀恩就死定了!!! 或许事到如今,就连李熙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竟会在见惯了裴怀恩隔三差五就发疯,而且听了那样多有关裴怀恩的可怕传言后,有朝一日亲眼见着裴怀恩不顾一切的杀人,立刻就默认裴怀恩是受了控制的,甚至都没考虑到其它状况的存在。 裴怀恩的鞭子已经兜头噼下来,但李熙没躲,因为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被吓破了胆的粉杉小丫鬟身上。 电光火石间,李熙双手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拼着右肩膀结实挨了裴怀恩一下,也要伸手一把抓来那丫鬟,却又在夺命招一触即发时,硬生生逼着自己改刺为砍,以刀背狠狠击向这小丫鬟的颈后,打得她晕死过去。 这变招令李熙内劲逆行,张口吐出血来,又被裴怀恩趁势打落了刀,差点连脑袋都丢了。 「……裴怀恩!裴容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最终,李熙也只能用力攥住裴怀恩朝他抽过来的鞭梢,单膝跪地,拧眉朝裴怀恩恶狠狠地大喊道,「我好心救你命,你怎么还敢这样打我?你——你今天如果把我打死了,我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第一件事也不会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而是要找你爹裴尚书评理去!我到时一定要当着你爹的面,大骂你三天三夜,骂的他老人家在地底下也抬不起头,再无颜投胎做人!!!」 话音刚落,李熙只感到自己手中鞭子一松。他立刻抬头看,见裴怀恩右侧太阳穴处忽然凸出来一个米粒大的金色圆点儿。 与此同时,裴怀恩面上显出挣扎之色,动作迟缓的僵在了原地。 李熙不知道裴怀恩脸上这金点儿是什么东西,但因为它恰好也出现在太阳穴,就不免令他想起阿兰方才偷袭自己那暗器。 眼见着裴怀恩真不动了,李熙忍不住伸手摸,同时大脑高速运转。 这东西不止会像脉搏一样突突跳动,还会躲避李熙的触摸,灵活彷如活物,一下就从太阳穴钻到眉心,然后像树木生长般,在裴怀恩额头上扎下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根」,触感古怪到能让人寒毛倒竖。 这是……这是什么? 正茫然,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声极轻的笑。 李熙侧首望去,见李恕这会正懒懒地靠在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显然是已默不作声地观看完了全程。 ……大意了,竟然忘了李恕没痛觉,就算受伤也不会轻易晕倒,除非是真失掉足够多的血,虚弱地快死了。 但是看他现在那样子,显然离死还差得远。 「精彩精彩,你竟没有中招,你有功夫,这真令我感到意外。」李恕用力抓住伤口止血,虚弱地望着李熙说,「想不到阿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明明是最该防备的人,却被他那么混不吝地就把宝贝丢出去,害我白白浪费掉最后一只……」 李熙心念微动,想起方才那支看不清样子的古怪暗器,顾不上再管身边中邪似的裴怀恩,连忙问:「……最后一支什么?」 李恕却笑着摇了摇头,断续说:「没、没什么,只是一些很难养活的小玩意罢了,我也……我也再没有了。」 即便是在南月也千金难求,可令中招之人唯命是从的小金傀,据传须得有人血餵养,成熟条件极其苛刻,就算让天底下最高明的蛊师去培育,存活率也不过百之一二,品相上佳的就更少。 「不过说句实在的,若非考虑到父皇身子骨差,受不住这东西,我哪里还需要捨近求远,把它用在你们身上?早就直接拿它哄父皇写诏书去了。」李恕费劲地仰起头,睁眼看头顶的天,「不过也罢,眼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场闹剧也该收尾了。六皇弟,天地良心啊,我原本真是想死在你手里的,可你居然没中招。唉,也怪阿兰粗心大意,想来若他方才用对付裴怀恩的耐心去对付你,这事早便成了。」 仿若崖上摇摇欲坠的巨石,李恕每说一句,李熙的心便更往下沉一分。 事到如今,就算还弄不明白这怪东西是什么,也足够李熙对此感到害怕了。 身前,裴怀恩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的状态介于清醒和不清醒之间,他下意识护在李熙前面,竟在情急之下一掌将自己打晕,无论怎么也不要再受控。 到处都是血,分不清哪滩是谁的。 偏偏这时候,李恕却忽然在这样惨烈的景象中站起来,摇晃着捡起一把刀。 李熙双眉紧锁,目光不敢再从李恕身上离开,一瞬不瞬盯着他所有的举动,半晌才哑声问:「……老五,你做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 李恕却只是平淡地看着他,然后转头望向淮王府大门的方向。 淮王今早得着搜查令,因为不相信李恕会通敌,急得连忙去宫里请旨,想跟承干帝说这里面有误会,过会估摸也该回来了。 「哈,虽然你大约不信,但我起初真没想干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很无奈,谁让你不肯乖乖听我的话呢。」李恕说到此处,又习惯性地稍微歪过点头,这让他看起来更像只正在和人讨封的黄皮子了。 「我只是……我只是总觉得大皇兄不是庸才,也不想再听别人骂他是庸才,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他托到那个至尊位子上去,看他受万人敬拜。」李恕慢吞吞地自言自语着,「因为你不明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大皇兄他是想要的,他夜里睡不稳,连在梦里都要替自己问句为什么,可他的牵绊太多,他在睡醒之后,反倒又什么都不敢要了。」 第198页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如今……他在人间的牵绊已经没了,都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我又已替他谋算好一切,给他留下足够多的势力和财富,让你们再也杀不死他,也再不能到他面前告发我。」李恕缓步往前走,将长剑塞在李熙手里,面带释然地接着对李熙说,「六皇弟,不瞒你说,眼下我再仔细想,发现竟还是顺娘娘说得对,面对着一个不敢直视自己内心欲望的人,硬扶是扶不起来的,或许也只有……只有狠下心斩断他所有牵绊,让无边的仇恨给他力量,方才能成事。」 第110章 疯子 「……你想设计控制我, 让我杀你?」李熙口干舌燥,忽然间反应过来,「你的钱在哪里, 你没有把它送去南月, 对不对?你把它——你想把它留给淮王?」 李恕笑而不语, 身上蟒袍快被血泡透了。 李熙见状便大约懂了, 咬牙说:「你使计挑起南月与长澹之间的战乱, 却没有真给他们送军饷, 因此你才理直气壮。你对淮王说, 是因为我们想要吞掉你的钱,才会对你有此栽赃, 淮王听后必定不忿,但父皇不会再见他,更不会听他解释——这就是你计划中的最后一环吗?」 李恕毫不避讳地点头,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李恕说:「对……只是寻个由头支他出去罢了。你真是好聪明, 不愧是我起初最想和睦相处的人。」 「顺妃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个开始。我原也没指望能靠她成事, 只在拿她试探一下大皇兄的态度罢了。好在大皇兄确实想要,心里也确实有恨,只是因为平日多顾忌着王妃嫂嫂和我, 方才对你礼让三分。」 「所以我就让阿兰秘密赶去南边,依照约定,就算顺妃的死不能用了,也及时给他们一个能开战的理由。」 八百里加急之下, 刚好可以打下这个时间差。 「但你先前却是在明和宫前吓唬我,想让我以为南月此番必胜无疑。如此一来, 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看到我的让步,南月也能得到你许诺给他们的城池。」 李熙舔了舔唇,皱眉说:「谁知道我那天不仅没信,还想搏一搏,居然把明和宫大火的危机化解了。」 李恕连笑声也虚弱,嘴唇几乎和脸一个颜色了。 「化解了又怎样?就让长澹和南月互相残杀去吧,因为在我死后,只有大皇兄才能拿到我的钱,到时无论他想去南月,还是留在长澹,都能受到所有人的尊重。」 战起仓促,料想南月若是信了李恕的话,也不会在粮草上多准备,那么李恕手里的这笔钱,便会成为最后的致胜关键。 换句话说,待李恕死后,淮王最终留在哪里,哪里就多半赢。 可到时淮王就该是恨透了李熙的,若放任他留在长澹,点头为卫家捐出这笔钱,便一定少不了要让承干帝去处置李熙,就像李熙当初把晋王从京中赶出去一样,甚至下手更狠。 至于处置的理由么,难道联合裴怀恩去杀王妃和皇子还不够? 可若让淮王带着钱去到南月,届时南月兵强马壮,就算不能一口把长澹全吃下,也能趁乱狠狠撕长澹一块肉,并把长澹如今是外强中干的信号传递给大沧,催促大沧来要长澹刚收復没多久的领土。 「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要妄想从大皇兄口中得知这笔军费的下落,因为大皇兄虽然可以决定如何支配它,却不知它到底被藏在了何处。」李恕使劲晃了晃头,在李熙面前一下歪倒,费劲地仰起脸看李熙,「我还有……我还有五千私兵,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胆敢磋磨大皇兄一丁点,阿兰就会立刻把大皇兄,还有这笔钱的最终下落,一併送去南月。」 李恕没有撒谎,他之所以敢有恃无恐,是因为真把淮王往后走的每一步都算计好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有李恕在,就算淮王是只什么都不会干的猪,这辈子也能过得衣食无忧,只是……代价有些大罢了。 毕竟李恕的脑子不似常人,也体会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再加上他从小得顺妃言传教育,被顺妃当做托淮王上去的一架登天梯,一心只知那九五之尊的位子是世间最尊贵,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得为它让路,便也隐隐形成了如今这种扭曲可怖的行事作风,直到顺妃自己也被他杀死,直到淮王的髮妻孩儿都被他杀死,也算是因果循环。 「我……我没有对不起顺娘娘,更没有背叛她。」李恕喘息急促,「我今日所做一切,全是因为顺娘娘的教导,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大皇兄托上去,我要、我要杀掉一切可能会阻拦他的人,甚至包括、包括我自己。」 「……」 裴怀恩还没醒,但额头上的金色脉络已经没了。即便是品相再好的小金傀,也无法在意志如此坚定的身体里存活,早在裴怀恩一掌拍向自己时,就被这样浑厚的内劲融化掉了。 几十名宫廷侍卫就守在门口,淮王也回来了,正在门外和他们拉扯。 这是比刚回京时更煎熬的绝境,李恕总共有四只小金傀,每一只都正正用对了地方,除了今天不当心浪费掉的最后一只。 可以想像到,如果李熙方才也像裴怀恩似的中了招,那他一定也会加入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就是了,他回来的太晚,晚到淮王妃早死透了,所以眼下也只是比李恕原本设想好的那些,少给淮王一个「亲眼所见」罢了。 第199页 怎么办?怎么办!李熙已经不会思考。 事到如今,他已百口莫辩,甚至没处逃跑。 好歹是一国王爷,身份尊贵,侍卫们不敢对淮王多加阻拦,没一会就被他挣出条缺口来,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府里。 「蓁蓁!阿恕!庆儿!」淮王踉踉跄跄地一路往前跑,几十名侍卫跟在他后面追,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阿恕!你在哪里?父皇他不肯见我!」淮王声音哽咽,毫无意外地在承干帝那吃了闭门羹,「阿恕,你快来,本王这就送你出城,本王已经失去了母妃,绝不能让你再受害……」 话落,因为来到了血淋淋的后院,下半句话直接卡在了嗓子眼。 「六、六殿下恕罪,我们实在拦不……」 叮呤咣啷一通响,是许多兵刃落在地上的声音,侍卫们也愣住了。 「六殿下,您、您这是……」 半晌,侍卫长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走上前扶着淮王,面色铁青地问:「皇上只喊您来拿人,可没下开杀戒的旨!」 李熙倏地回头,还未开口,就被李恕一把抢去他手里的剑。 「大皇兄……!」李恕一瞬变脸,悲戚地朝淮王爬过去,涕泪横流道,「大皇兄!你可知父皇为什么不见你?都是因为他,是老六向父皇进谗言,也是他和裴怀恩一起杀了王妃嫂嫂,他早早便喊裴怀恩来了,我都亲眼看见了!他……他是想把我们都赶尽杀绝,好为他自己铺路!」 说罢一剑横在颈前,仰天大笑道:「大皇兄!是我没能护好顺娘娘,也是我没能护好王妃嫂嫂,我这就去陪她们了,你——你要时刻记得,是老六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你要替我们报仇!」 剑刃割破皮肉,生死就在一瞬间,裴怀恩恰在此刻醒来,顾不得多思考,本能就去抢李恕手里的剑。 裴怀恩头疼欲裂,方才所有经歷在他脑中只有模煳的影,他只记得阿兰为了暗算他,给他下了迷药,后来又往他身上打进了一样怪东西。 李恕不能死,李恕要是在今天死了,淮王从此就会和他们不死不休。 其实淮王不可怕,可怕的是李恕留给淮王那笔钱,还有发誓会终生效忠顺妃一脉的阿兰。 阿兰的脑子很够用,曾经数次与李恕狼狈为奸,更别提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李熙还在原地愣着,裴怀恩看不得他这副丧家犬似的萎靡模样,一掌推在他后背,喊他让开路。 「呆愣什么?真想去地底下跟我爹告状吗?」裴怀恩恶狠狠地骂道,「我告诉你李熙,想也不要想!」 与此同时,已是用力攥住李恕手里的剑刃,将它向外掰。 裴怀恩是肉体凡胎,哪里抵得住刀刃,鲜血很快顺指缝滴下来。 但是万幸李恕这时真的太虚弱了,连剑也拿不稳,竟真误打误撞地让裴怀恩得了手,一把抢下他的剑来,咣当丢向别处。 李恕向后仰如山倒,不甘心地咬紧了牙。 裴怀恩却一脚踹了具破烂的尸体过去,恰好垫在李恕身下,而后迅速伸手揽住身旁刚被他推了一把的李熙,避免李熙摔倒。 李熙也在这时回过劲来,勉强打起精神,神思疲惫地看向侍卫长。 「……但父皇老了,你要明白日后是谁说了算。」李熙嘴唇开合,配合着裴怀恩哑声说,「厉统领,事已至此,你确定还要将今日所见这些,都一五一十的如实禀报给父皇吗?」 其实在很多时候,认错或辩解都不是什么好办法,威逼利诱才是。果不其然,侍卫长在听见李熙这样说之后,一时怔在原地。 却听裴怀恩紧接着又说:「还废什么话,赶快去请御医,然后派信得过的人来打扫,对外就说是淮王因为忧思过度,病得很急,一定要把最好的御医请来。」 淮王转身就想跑,他想去宫里见皇帝,请皇帝为他主持公道。 但李熙这会没心情与他多解释,也解释不清,只在裴怀恩说要请御医之后,手脚发软地瘫在裴怀恩怀里,阖眼说:「拦住淮王,若无我允许,绝不许他再踏出淮王府一步,也不许任何人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方才和裴怀恩对打,李熙用了太大力气,此刻连手指尖都在抖。 「厉统领,你要记住父皇他老了,从今以后,你该真正效忠的人是我。」 顿了顿,又再低头咳出点血。 「至于淮王府这边,你过会出去之后,对外只需说我们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其他什么话都不要说,然后带御医来帮老五治伤,务必确保他最后能活着住进大牢里,听我问他话。」 第111章 断袖 厉戎是个识时务的, 权衡过后,决定自此追随李熙,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有宫里御医在, 李恕的命暂且保下了, 淮王则被打晕了丢在卧房, 其他所有尸体皆就地掩埋, 血水也被沖干净。 据厉戎禀报, 掩埋的尸体数量没错, 正巧能与淮王府的人员名册对上号, 只可怜李熙亲手放过那个小丫鬟,最后也没能活。 再次从淮王府出来的时候, 天已黑透了,李熙开始后怕。 今日之事,如果不是因为阿兰笃定他功夫不好, 甚至压根就觉得他没武功,所以没用另外的阴毒法子戏耍他, 让他变得也像裴怀恩那般疯,那……那一切将会如何发展, 李熙真是连想也不敢想。 第200页 还有那个长相很兇的厉戎,表面看着五大三粗,没想做事心挺细, 居然能记住在埋尸体时一一对证,还将李熙随口叮嘱他的那小丫鬟找到了,仔细确认鼻息。 许久没合眼,李熙和裴怀恩都有点撑不住, 两个人互相靠着在轿子里睡了会,脑袋才逐渐清醒。 另外还有就是, 李恕对淮王前程的安排,可谓是事无巨细。李熙缩在轿子里上街走一圈,临到地方时,已经听到坊间在传晋王不是承干帝亲生的。 这消息隐秘,李熙不知李恕是从何处查到它。 但毫无疑问的是,李恕选择在这时把消息散布出去,是打定主意要看李熙为难。 毕竟现在最有把握打赢南月的是晋王,而最不想让晋王回京的是李熙。 那么以此推理,当这流言传到承干帝耳中时,李熙便成了那个最有可能散布流言的人。 与「兄弟相残」这样的戏码比,流言内容显然已经没那么令人信服了,李熙更是会让承干帝生厌。 一路无话。 李熙累的厉害,不想再进宫,便带裴怀恩回了自己宫外的宅子,与裴怀恩一同商量支援岭南的人选。 裴怀恩不知自己白天中了什么招,害怕自己再犯病再伤人,从头到脚检查过好多遍,是在确认没任何异常后,才敢去沐浴。 裴怀恩沐浴的时候,李熙就坐在屏风那边等,垂头闷不吭声地喝着茶。 于是一道薄薄的纸屏风上,影影倬倬地落了两个轮廓。 临近三更,李熙比裴怀恩先梳洗好,手臂伤口也包扎了,又在回程断断续续的睡了些,身体虽然依旧疲惫,精神却出了奇的好。 裴怀恩那边沉默不语却水声不断,身上的血洗也洗不净。 淮王妃是个很好的女人,裴怀恩还记得她临死前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这么多年来,裴怀恩杀过很多人,也杀错过很多人,每每杀错后,便会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沉进水里泡很久。 李熙也不拦他,任他把整个脑袋都缩进浴桶,又在即将窒息时勐的起身,找到空隙说:「得想办法逼老五把钥匙交出来。」 裴怀恩连声咳嗽,幽幽地说:「小殿下的功夫很高。」 李熙唿吸一滞,心跳当即停了一拍,转头看屏风上那道影。 影子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都漂亮,李熙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晌,舔唇说:「……还算可以吧,没有你高。」 裴怀恩却说:「功夫高点好,能自保。」 李熙眼里复杂,又把头低下了,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喝水。 「我适才想过,寻常刑讯没用,但老五最在意的是淮王,我们或许可以从淮王身上做文章。」 裴怀恩也转头看屏风,目光刚好和李熙错过去,只见到盖着毯子,毛茸茸的一小团,像只蜷缩坐着的小猫。 「但淮王也不能动,除非你是真不想再要那立储诏书,而是想学晋王造反。」裴怀恩使劲抹了把脸,将满脸水珠擦净了,「我猜你还没那么蠢吧。」 李熙余光瞄到屏风,咬一咬牙,「大牢里不隔音,找十七来,让他模仿淮王的声音。」 裴怀恩静默片刻,忽然说:「真觉得你以后也会拿这些层出不穷的招数对付我。」 李熙本能就说:「你对我好,我怎么会,再说我还是比你差点,好些地方都差点。」 裴怀恩就笑,湿淋淋的头髮微卷,说:「就算真对付也无妨,我这人该死。」 李熙便认真地重复道:「我不会的,我喜欢和你好,只要你别害我。」 裴怀恩又沉默了,比方才沉默的时间还久,然后又把自己往水里埋。 「好吧,我信了。」裴怀恩说,「可是小殿下,这承诺不许便罢,一但许下来,我可就要当真了,众所周知,哄我当真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熙鼻音嗡嗡的嗯了声,右手虎口还是很疼。 「不能招晋王回来,姚家本就是墙头草。」李熙不再接裴怀恩的话,转而说,「要不就还是让封家去吧,封疆也在南边打过仗。」 裴怀恩也不纠缠,当下顺着李熙换话题,沉吟着摇头说:「不成,且不说他年纪大,就说自他儿子残疾后,他的心思便已经不在打仗上了,更何况如果派他去,西边留给谁守?」 李熙有点犯难了,左右摇摆之下,忽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出声问:「你先前不是在西边埋过人?就没一个能用的么?反正封时誉一时半会站不起来,要不、要不就按你说的,先……」 裴怀恩打断他,索性长臂一伸,把纸屏风撕出个窟窿来,转头笑容促狭地看着李熙。 「别装,我派出去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你会不知道?」裴怀恩似笑非笑道,「先前没想管外患,寻思城池这玩意丢一两座也没差,因此挑的都是些对我唯命是从,却少热血的。」 李熙嘴角一抽,肉疼的把脸扭过去,嘴唇张了又张,望着苍白的墙壁说:「……太败家了,这可是前朝画圣的墨竹图。」 裴怀恩双手搭在桶沿,从那个大窟窿里看李熙,半点不知悔改。 裴怀恩说:「在骂我什么?怎么还把脸转过去了?不就一个破屏风,明天赔你一对儿怎么样。」 李熙立刻就又把脸转回来,皱着眉头和裴怀恩对上眼,不甘心地说:「可恨,真羡慕你们这些有钱人。」 第201页 裴怀恩会意,笑着说:「在这点我呢?放心,我虽然没有你五皇兄有钱,但我也愿意捐——当然不能全捐了。」 李熙目不转睛看着裴怀恩那张妖精脸,不点头也不摇头,看了好一会。 「裴怀恩,你别难过。」李熙看着裴怀恩眼尾那点红,忽然说,「淮王妃不是你杀的,是控制你那邪门东西杀的。」 裴怀恩愣了下,面色转瞬变得古怪。 「笑话!我难过什么?」裴怀恩不高兴地狠拍一下桶沿,阴鸷地自言自语说,「死在我手里的人多了,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们是谁。」 李熙仍在看着他,轻声说:「我知道,你别难过。」 裴怀恩被他闹得想笑,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听得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很久没有回来的玄鹄破天荒回来了,身上穿着神武莹的赤甲,在廊里边跑边喊:「小殿下!小殿下你在哪?我有要紧事,我到处都寻不到你,见这里被打扫过,就知你回来了。」 事发突然,裴怀恩与李熙对视一眼,听李熙说:「……糟糕,回来的太急,竟然忘记在树枝上挂绸条。」 裴怀恩把牙咬的咯吱响,却不知怎么的,下意识一把抓过衣裳来,想穿戴起身。 李熙不想被人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裴怀恩知道,若搁在以前,裴怀恩是从不会管这些的,甚至觉得逗李熙着急挺有趣。 屋里太小了,没床,也没处躲。 情急之下,李熙急中生智,索性一把将裴怀恩连他的红袍一起塞进浴桶,然后自己也泡进去。 因为记着裴怀恩先前把他脑袋按在水里的仇,李熙这回有样学样,也把裴怀恩往水里按。 裴怀恩对此挣扎了下,但也知道事急从权,扑腾到水面上喘了口气之后,就自觉沉下去。 下一刻,玄鹄破门而入,还是那么不爱敲门。 「小殿下,好消息,柳四有说封时誉治好了,能站起来了。我猜你眼下正在为支援人选犯愁,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赶过来。」 封时誉!这可真是个好人选!及时雨! 李熙眼里一亮,瞬间忘记浴桶里还藏了个人,扬声说:「真的么!那可真是太好……呃。」 裴怀恩在水里掐他的大腿根,因为他私下偷着给封时誉治病。 玄鹄见李熙皱眉,连忙走上前,问:「小殿下你——」 「停脚!别再上前来!」 李熙仓惶打出一道内劲,逼得玄鹄侧身,面色痛苦地说:「无……无事,只是抽筋了。」 玄鹄不做他想,天真地说:「抽的这么严重,帮你抻抻?」 裴怀恩坏心眼地换了个地方拧,李熙疼的弓身,但坚持摇头:「滚……滚啊,什么事都等会说,这么愿意看别人洗澡,玄鹄,你是不是有毛病。」 玄鹄被骂的一脸懵,眼神迷茫的看了眼李熙,而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涨红了脸,一步往后跳出三丈远。 「谁!谁有毛病!我不喜欢男人的!」眨眼间,玄鹄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熘烟似的跑去了门外,声若洪钟地喊道:「我喜欢美女!美女懂么!我喜欢金翠坊的小桃红!断袖莫挨老子!」 第112章 缺德 玄鹄去院里等了, 约定一刻钟后才进来,并且终于学会了进来前敲门和离开后关门,看样子是不会再忘了。 裴怀恩从水里出来, 脸上没带一点笑, 一下就把李熙摁在了桶沿。 裴怀恩压声说:「已经治好了是什么意思?在我还没打算改收姚家的时候, 你就派人过去给他治病了?」 李熙在心里把玄鹄骂了个狗血淋头, 又叫裴怀恩掐得喘不顺心头这口气儿。 裴怀恩每次不高兴, 就要掐他的脖子, 好像对他的脖子格外感兴趣。 落针可闻。 「别……别总这么吓唬我。」良久, 李熙艰难地仰起脸,仔细打量裴怀恩这张看似兇狠, 却比从前少了许多戾气的脸,眼珠追着挂在裴怀恩鼻尖的水珠转来转去,看样子是也有点生气了。 「裴怀恩, 若非我派人提早治好封时誉,眼下这局又该如何解?」李熙喘息着反驳, 说,「一边说着不介意我对付你, 一边却又这样敏感,想不到裴掌印还有里外两幅面孔呢。」 裴怀恩哑口无言,被李熙说得下意识松了手。 是了, 他早前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也不止一次与李熙提起过,他说希望李熙杀了他,他早知道李熙最后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更别提李熙此番在给封时誉治病的同时, 不仅没妨碍到他什么,反而放任他顺势收掉姚家的帐。 「况且、况且封家后继有人, 其实你也很高兴吧。」李熙抓到裴怀恩愣神的空挡,迅速从裴怀恩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皱眉说,「你方才如果真发怒,早就从水里钻出来了,绝不会给我留面子。」 裴怀恩这回真的放人了,转而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李熙。 裴怀恩说:「怎么办呢,还是有点生气,可又不捨得真把你怎么样,更别提你现在好像还越来越不把这些当回事了,甚至都不反抗……你是以为这样干,就能令我更快厌烦对你做这种事吗?」 李熙闻言就说:「我可没有这样想。厂公,玩笑话做不得真,我从前不会害你,往后也不会,你我不是一定要闹得分道扬镳……换句话说,我们或许可以一直走同样的路。无论过去,现在,还是以后,我们都可以各取所需,成为彼此最得力的助手,而非阻碍,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提前假定出那个最坏的结局呢?」 第202页 裴怀恩眯起眼瞧他,说:「因为你父皇屠我满门,而我也一定会杀你全家。」 李熙就只是笑。 「有什么关系,我都已经跟你说了好多遍,你偏偏不信。」李熙说,「是谁造的孽就去找谁,弒父杀兄这罪名,我可不想担,我还要真心实意地谢你呢。」 裴怀恩抬起手,徐徐抚上李熙的脸。 裴怀恩:「接触越久,就越觉得小殿下才是那个最无情的了……小猫儿,我又想踩你的尾巴尖了,再反抗一下给我看?」 李熙脸色微变,惊道:「不不不,玄鹄还在外面,裴怀恩,你又想做什——」 裴怀恩打断他,抓他头髮压前来吻。 两片软唇须臾触碰到,几乎是在一瞬间,李熙果然又开始卯足了劲扑腾了。 做什么都可以,但总这么黏黏煳煳的接吻不成,这是李熙最后的底线,因为他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溺死在这样炙热的情潮中。 这样美妙,这样暧昧,也这样真实,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了点爱似的。 但这听起来多可笑,他若不是承干帝的儿子,裴怀恩大约就连看也不会多看他一眼,更别提有多么爱他或恨他。 可不知怎么的,裴怀恩最近好像很爱和他玩这种没什么趣味的小游戏,具体表现为越是他不想做的,裴怀恩便越要按着他做。 就譬如眼下,裴怀恩见他咬死了不开口,便抬手覆他鼻,将一切试图钻入他鼻腔的空气隔绝,逼得他险些窒息,不得不对裴怀恩「开门迎客」。 裴怀恩的吻总是这样,像野兽撕咬,强硬霸道,拿他当块磨牙用的软肉,还要他在这煎熬的油锅里,慢慢化成一滩滑不熘丢的香油。 没一次有例外,所以这回也一样。 敌方攻势太勐,渐渐的李熙开始腿软,竟还需要裴怀恩附在他耳边提醒说:「……小声些,你那护卫还在外头。」 李熙便不敢再叫了,他奋力挣扎,双手胡乱摸到裴怀恩那处小小的肉芽,没忍住全身一僵。 众所周知,想做太监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事,尤其是在幼年便受阉割的孩童,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在日后成长的过程中,任由那处残缺野蛮生长,甚至「起死回生」。 是以就算在阉割成功之后,也得仔细修理,定时到规定的地方去,以便及时切掉伤处新生出来的肉芽,俗称割芽。 话又说回来,其实若按规矩来,这东西需得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是个反覆遭罪的苦差事,可自从裴怀恩掌权后,已经没人再敢催他割芽,就连承干帝也鲜少催他。 认识这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坦诚相待,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裴怀恩也察觉到了李熙的异样,松手放开了他,笑容戏嚯。 裴怀恩变脸了。 「摸到了一团烂肉,是吗?」裴怀恩伏在李熙耳边,他们胸腹相贴,能互相感受到彼此口鼻间洒出来的热气。 「你的父皇让我再也做不成一个男人,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裴怀恩轻声说,「他让我受尽凌辱,又妄想安排我的死亡。」 李熙缩回手,但裴怀恩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往伤处摁。 「已经超过三次了,但封家这次,我暂且不与你计较。」裴怀恩说,「不是觉得好奇吗?再仔细摸摸,知道那刀是怎么割的吗?」 「要捆住你的手脚,蒙住你的双眼,不给你进食。」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屈膝挤进李熙的两腿之间,又使力捉住李熙的腕。 「你觉得很饿,很冷,但不能动,你能感觉到那冰凉刀片贴上你的皮肤……」 越说喘息越急。 李熙的眼睛被湿布条蒙住了,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裴怀恩的手在哪里。 裴怀恩的手,就像裴怀恩口中那片冰凉的刀。 「只一瞬间,能让你连喊疼的力气也没有。」裴怀恩说,「之后就生死有命,全靠自己熬了,若是熬不过去,那便是老天爷要收你,与旁人无干。」 李熙胸膛起伏,听得打冷颤,忍不住问裴怀恩:「……你要把我也废了吗?」 裴怀恩贴在他耳边笑,一字一顿的,「我怎么敢。」 李熙张了张唇,感到那只手已再往下,动作间,搅出阵阵撩人的水声。 裴怀恩说:「一刻钟够用了,不如想想怎么哄我高兴,毕竟事不过三呢……说起来,有人正在外头等着你,会让你更兴奋吗?」 李熙没开口,但比平时更激烈的颤抖出卖了他。 「封、封家若去了,胜算大约有五成。」李熙试图谈点正事,哆嗦着出声,「封时誉擅用兵,但从前因着双腿残疾,从没独自离开过戎西。」 裴怀恩将他的一条腿架在桶沿,这让他不得不往后靠,屈肘撑在身后,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不是我有意拦你。」裴怀恩依着李熙说,「那封时誉才站起来没多久,谁也不知道他打起仗来是什么样,再说他被人夸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如今却少歷练。」 李熙愣了一下,因为裴怀恩说得对。 「但是……但……」李熙想不出人选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唿吸一滞,脚趾蜷起来。 裴怀恩托着他的腰提醒他,循循善诱,说:「为什么不再考虑一下晋王。」 李熙茫然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唇微微张开,脸颊却被水汽熏得通红。 第203页 「老二不成,李恕之所以敢这样做,敢把流言散出去,就是因为算准了我即便拼着被父皇厌恶,也绝不敢轻易放老二回京,更不敢给他兵权。」李熙断断续续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裴怀恩又伸手捏了捏李熙的后颈肉,然后往上扣住李熙的后脑勺,引李熙来与他额头碰着额头。 裴怀恩说:「我适才想到,或许可以藉此机会,让他真死透了呢?听闻那姓夏的老匹夫已经见了鬼,被他活活打死了,啧啧,老子既然已经没了,儿子又怎么能独活。」 李熙与裴怀恩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立刻说:「对……对,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李恕这步棋走得好,不仅没害到我,反而还会成为我的助力。」 李恕不了解晋王。 托李恕天生残缺的福,李恕似乎永远没办法理解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但他和裴怀恩能理解。 晋王打小养尊处优,又那么傲,一定能想明白这根本就不是流言。 如此一来,无论外界怎么传,无论这流言是否真能伤害到他,他都会感到很痛苦,他一定是宁可自己死了的。 「让他、让他去岭南,让老二去岭南,我给他兵符,我与他是不计前嫌的好兄弟。」李熙攥紧了拳,哑声说,「但是诸如断绝补给,不给支援这样的缺德事,我做不来,一切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裴怀恩,我拿这件事哄你开心,暂且抵过封时誉那双腿,你看行不行?」 裴怀恩低低地笑,将脸埋进李熙的□□。 「给他写封信,告诉他,若他胜了但死了,你就给他王礼,许他厚葬,让他能永远干干净净的做李氏子孙。」裴怀恩说,「但如果他敢回来,你就让他一辈子也洗不掉身上这点泥,让他和他的母妃一同变成长澹笑料——横竖无论多么离谱的传闻,都会有人信,只看有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罢了。」 李熙就说:「看不出你还挺好心,竟然愿意给他王礼?我却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裴怀恩不以为意,随口就答道:「这有什么的,死后是否有王礼,最终还得看他能不能在老皇帝驾崩前打赢这场仗。」 裴怀恩的吻也像刀,李熙咬牙忍耐。 「别……别弄。」李熙说,「快到一刻钟了。」 裴怀恩不依不饶地合齿咬他,笑道:「这会不让我弄,可你都……真的不想再跟我多玩一刻钟吗?」 李熙自顾自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不再配合裴怀恩,转而低声说:「不,我不要——」 然尔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裴怀恩便又缠上来,抓着他亲吻。 「乖,再多一刻钟。」裴怀恩难耐地说,「若按我以前的性子,早在封时誉站起来的那刻,我就会用刀挖了你的膝盖骨。可我如今不过喊你多陪我一刻,你还有什么不愿意?」 李熙说不出话来了,喉间只剩几声勉强压抑着的变调,支吾着摇头,「药……给父皇、父皇用的那药……」 裴怀恩低头吻他,笑着替他说:「知道了,安心,我一定会让你父皇死在晋王凯旋前。」 第113章 死人 李熙的方法很有效。李恕本就受伤太重, 心智不坚,再被李熙这么使计一诈,很快便将钥匙交出来。 除此之外, 李熙还从柳四有那问到了小金傀的来歷和用处。 只可惜淮王受到的刺激太大, 整日浑浑噩噩, 还总把身边服侍他的人认成太子妃秦蓁蓁和世子李庆, 实在不太好说话, 也没法靠近, 所以只有先想办法把他这疯病治好了, 才能把事情都和他解释清楚。 晋王也答应去岭南了,他不得不去, 事到如今,死在战场上便是他最好的归宿。更何况他自己也想去,长澹的每寸土地都不能丢, 他虽然视人命如草芥,却时刻记得这一点。 惠妃唯恐自己受连累, 已然放弃了。 最大的意外是小公主李青芙,这丫头平素看着娇娇弱弱, 等真出了事,反倒是个拎得清的,竟然主动找到李熙说, 就算卫怀安最后死的只剩块牌位了,她也要嫁去岭南。 李青芙见过卫怀安,也不讨厌卫怀安,但她此番依约出嫁, 嫁的却不是卫怀安,而是整个岭南, 她将在那里得到戍边将士们的尊重和喜爱,收穫无上尊荣。 有了援军和粮食,南边的局势很快稳定下来。 转眼又过了一月,李恕依旧陷在昏迷中,伤势却不再恶化,淮王也渐渐的能认清人了。 承干帝的病越来越重,立储诏书颁下来,许多老臣都陆续回京,人员流动一多,京中便又戒严了。 玄鹄在神武营中升了职,目前正与李熙一同负责京中的戒备巡逻。 和李熙相比,裴怀恩最近倒闲下来,既不用再时不时的到宫里伴驾,也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毕竟眼下这境况,淮王疯了,晋王大概率回不来了,齐王在炼丹,寿王在纳妾,李恕还昏迷着,而且就算醒过来,人也残废了——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哦还有,听闻李长乐近来怀了孕,与驸马琴瑟和鸣,连争吵也少了,似乎正在安心养胎,人比惠妃还消停。 一切都仿佛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得见天日。 而且依照长澹的律法,当太子未定时,诸位皇子在弱冠后封王,可以继续居留京都,但在东宫人选确定后,其他的人却要立即前往封地就藩,无诏不得再返京。 第204页 就在昨天,齐王和寿王都已携家眷走了,淮王和李恕倒还没有走,但也都被妥善安置。说的不好听点,往后就算他们两个又出了天大的事,也传不出那淮王府。 这日傍晚,天西边下起了雨,李熙去锦衣卫还了刀,正往回走。 太子居东宫,已经不再适合做锦衣卫了。 一瞬间雨越下越大,头顶乌云从西边压过来,遮天蔽日。李熙一路纵马疾行,最终没能跑赢那片云,叫冰冷雨水淋了个透心凉。 裴怀恩知道李熙不爱乘车或是坐轿,又看出今晚会下雨,特意把马车停在半路截他,把他拖到车上换干净衣裳。 「出门连天气都不看,又不带伞,你今年几岁了。」 裴怀恩对李熙换下来的湿衣裳嫌弃极了,若非考虑到蟒袍不能随意扔,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把它们丢到马车外面去,口中还要忍不住埋怨。 「李熙,别什么事都指望我帮你记着。」 李熙不以为意,抱着裴怀恩的胳膊晃。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一直什么都指望你吗?」李熙说,「裴掌印,我从前就与你说过,我只有你了,你难道还想让我指望别人吗?」 裴怀恩被哄得挺受用,但是说:「连你也知道那是从前,如今你掌东宫印,有的可多了。」 虽然因着承干帝病重,封太子这事没大办,但该给的权力却都给到了,起居布置也用心,时至今日,早就没人敢小看李熙了。 李熙却只是笑。 马车外大雨倾盆,估摸着一时半会路也不好走,李熙便向后靠,顺势向裴怀恩摊开手掌。 裴怀恩斜着眼瞧他,却将手中的桂花果子分了他一半。 「小白眼狼。」裴怀恩笑着骂他,伸手打了他掌心一下,摇头说,「都是快弱冠的人了,私下还这么孩子气。」 李熙搓热掌心,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像只正在偷食的松鼠,无暇回应裴怀恩。 主要也是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毕竟行冠礼后得娶妻,这话如果出口,两个人大约又得吵。 再者裴怀恩那边话音刚落,也已隐隐觉出了些不对劲,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外头雨声不断。李熙吃桂花果子吃得噎,伸手问裴怀恩要水喝,裴怀恩没理他。 就算是脾气再好的性子,成天价的哄人也会觉得烦,李熙被裴怀恩闹得有点不高兴,正想出言抗议,就听马车外隐隐传来了些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就快要行到他们乘的这辆马车附近了。 那脚步声不算轻,拖拖拉拉的混在雨里,裴怀恩显然也听见了,不禁问:「这样坏的天气还出门,干什么去?」 李熙对此也很好奇,他到底还年轻,方才那点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就和裴怀恩说:「听这脚步声,路过的似乎是一队佩刀衙役,或是一队轻甲兵,专奔处理急案去的。」 但是现如今万事如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京中还有什么案子能急成这样? 有言道坐着干想不如出声一问,裴怀恩向来坐不住,他听见李熙这样说,便索性一把撩开车帘,抬眼往外望。 路过的果然是一队衙役,和李熙说的一样,看着似乎是刑部的人。 琢磨的功夫,领头的眼尖看见裴怀恩,连忙小跑过来问安,对着裴怀恩又抱拳又鞠躬,脑袋几乎低进泥里。 「多巧,赶上裴掌印也在,小的给掌印问好了。」 这领头的抬袖擦额头,仿佛这样大的雨水也无法掩盖住他脸上的汗,压根就没注意到坐在裴怀恩身旁的李熙。 「掌印恕罪,小的此番公务在身,得赶快去现场看……」 裴怀恩不耐烦地打断他,皱眉说:「是谁家报的案,闹出这么大阵仗?」 领头的不敢隐瞒,抱拳如实说:「回掌印,是刘家人刚报的案。听他们家人说,就在半个时辰前,身体一向康健的两广织造刘伯仟,忽然就被几个半大孩子勒死在自己家里了。」 第114章 金牌 死的是堂堂两广织造, 这不是小事,裴怀恩闻言略略眯眼,挥手打发衙役下去, 回头看李熙。 裴怀恩说:「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刘伯仟, 只觉他死得好, 但最近京都的防务好像归你管。」 言外之意, 刘家如今死了人, 却连招唿都不与李熙打, 直接就把案子报到刑部去——这做法似乎是有点打李熙的脸。 李熙也很费解, 犹豫说:「许是他们知道我老早便在盯着两广织造这位子,怕我对案情不上心。」 两广织造是肥差, 更是天子耳目,当年在承干帝掌权时,这刘家也算是盛极一时。 李熙原本还犯愁, 琢磨着以后得寻点什么由头,把这两广织造换成自己人。结果谁能想到, 他这边还没动手呢,刘伯仟就死了。 裴怀恩听得发笑, 摇头说:「但这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连点面子也不给。」 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哪怕提前知会李熙一声呢。否则天子脚下出人命官司, 满大街的衙役乌泱泱跑过去,若叫不知情的看见了,还以为李熙是个连京城都镇不住的草包。 裴怀恩这话倒提醒李熙了,刘家人不是傻子, 除非原本就生了躲避的心思,不然哪会这么做。 但刘家人想躲的是什么? 「刘家人绕开我, 是因为觉得我破不了这案子,可人命关天,我之前虽然想拉刘伯仟下马,却从没想过要他的命,更何况如果我真破不了这案子,对我自己也算个是非。」李熙有点困惑地说,「所以我真想不通,他们为何要捨近求远,莫非是因为他们其实已经有了个怀疑对象,却觉得我会包庇?但我在什么情况下会包庇?」 第205页 说着就转头看裴怀恩,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开门见山地问他,「我说——裴掌印,这人不会是你杀的吧,刘伯仟这名字,可在你给我的名录上。」 裴怀恩哈哈笑,全不把李熙这话当回事,听罢就遗憾地摇头说:「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话落,李熙定定看了裴怀恩好一会,而后忽然释然一笑,跟着摇头说:「……太好了,这人八成真不是你杀的。」 谁知李熙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令裴怀恩感到好奇了,当即便出声问:「怎么这样信任我?万一这刘伯仟真是我杀的,我是骗你的,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李熙笑着摇头,直说不可能。 一则他方才问得直白,也是真存了几分试探心思,他知道依着裴怀恩的性子,若人真是裴怀恩杀的,对方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条,李熙从没和旁人提起过,其实他从最开始便防了裴怀恩一道。 当初裴怀恩递给他那名录,就连杨思贤也没完整看过,真正从头到尾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 而在那之后,他誊抄给寿王的那份名录,其实与裴怀恩写给他的那份不大一样。 他悄悄从原本的名录上剔除了几个人,又添了几个他自己的眼中钉,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在名录上做文章,行挑拨嫁祸之举——这事就连裴怀恩也不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单单只死一个刘伯仟是不够用的,还得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毕竟寿王要帮忙做案宗,中间用到的人不少,其中不乏能拿到「完整」名录的,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如果想下手,杀的人也总会和裴怀恩递给他那张真名录有出入。 至于裴怀恩那边……想来这样要紧的东西,裴怀恩就算另外又写了些,恐怕也只有他的心腹能拿到,绝不会轻易泄露给外人的。 说白了,除非裴怀恩自己对名录上那些人起了杀心,亲手把它交给底下那些杀星了,否则没人能离间他们。 李熙想到这里,为了保险起见,还不忘反覆向裴怀恩确认道:「……但是裴怀恩,你能保证你手底下那些人都是清白的吗?你敢为他们作保吗?」 裴怀恩支着下巴看李熙,闻言混不吝地挑起眉来,将双手一摊。 「这我可就不敢保证了,谁知道呢?反正就算真是他们杀的人,也不是我下令。」裴怀恩随口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刘伯仟也是你的心腹大患,就算真是我下的令又怎样?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熙被气笑了,懒得再骂裴怀恩这张嘴。 「滚开,我不与你说了。」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自言自语道,「听闻那刘伯仟风流,尤其爱少年,这回保不准是又在家里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人家苦主报復了吧。」 裴怀恩却不干了,不知心里是联想到什么,竟一改往日玩笑模样,执拗地抓着他肩膀问态度。 「别转移话题,问你话。」裴怀恩坚持地说,「就算人真是我杀的,你要怎么样?」 李熙烦不胜烦,简直想一脚把裴怀恩踹到马车外面去。 哪知脚才抬起来,却在扭头见着裴怀恩的眼睛时,倏地愣住了。 裴怀恩的眼睛里有光,虽然还不太多,但和从前那副生死有命的冰凉样子比,显然有变化。 裴怀恩……裴怀恩似乎开始对以后的日子有期待。李熙想,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经开始想要好好过,而这主要取决于他的态度和回应,取决于他们两个人往后会否真如他所说,一直走同样的路。 但他要怎么回应?他没有足够的爱和信任,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能承诺给裴怀恩的一切,都是基于裴怀恩不与他作对的前提下,他不能真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哪怕只是稍微的让出去一丁点。 裴怀恩等不到回答,脸色又有点不好了。 幸好李熙反应快,哄人哄的手到擒来,几乎不必怎么过心。推搡的功夫,他当机立断从袖里摸出块圆圆的小金牌,又问裴怀恩要来笔墨。 裴怀恩的马车上什么都有,像处暖和的小房子。 这金牌是太子令,见牌如见人,李熙前阵子一共给自己打了三个。 用料上好的狼毫沾满墨,李熙略一思索,大笔一挥,在这小牌上写了个「免」字。 「裴怀恩,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以后别总试探我。」李熙仔细吹干了墨,将小金牌塞在裴怀恩手中,神色认真地说,「因为从现在开始,它就不再是太子令了,而是一块『免死金牌』。」 顿了顿,又双手捧住裴怀恩的脸,半是撒娇地说:「你拿着它,待我成事那天,你拿它与我换,只要我们那时还要好,我会给你一块真的免死金牌,免去你这些年所有的罪,有了它,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我翻旧帐。」 届时牌子发了就发了,身为天子,总不好再出尔反尔。 裴怀恩怔怔摩挲着手中金牌,被李熙说的有些愣。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听李熙紧接着又严谨地补充道:「对了,说好只免以前的,以后我可不管。以后等我做上皇帝了,你可不能像骗父皇那么骗我,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算拼了不要这条命,也会杀死你。」 裴怀恩低低地笑出来,说:「什么孩子玩意儿,这般丑。」 第206页 李熙猜到裴怀恩不信,就举起手说:「你别不拿它当回事,你相信我。」 「我发誓。」李熙说,「若有朝一日,你对我仍是真心,我却要害你,或是不给你换免死金牌,就叫我也断子绝孙,我们俩凑一对儿。」 裴怀恩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看李熙,面上啼笑皆非。 这话说的,到底还是小孩呢,连发个誓也敢胡说八道。 还有这牌子,真丑。 嫌弃着嫌弃着,却又笑了。 「怎么办,我真是好喜欢你啊。」裴怀恩揽着李熙说,「我有点后悔了,我从前不该对你那么坏的,我想活,你别记我仇了。」 横竖裴家那案子也在翻了,以后……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似乎也挺好。 李熙望着裴怀恩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脑子一瞬有些放空。 外面的雨还没停,他们被短暂地困在了这方小小天地。 「那你往后得对我好,得听我的话。」李熙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可以不干,但我如果不让你干什么,你就一定不能再干了。」 譬如别再乱杀人,别再四处发疯,也别再不开心。 裴怀恩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当在李熙面前,把小金牌拿帕子仔细包了,揣到怀里去,收在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一时无话。 「刘伯仟的死,你最好还是去看看。」良久,裴怀恩才松了手,意有所指地提醒李熙说,「适时给刘家一点敲打,让他们知进退。」 李熙回过神来,偏头听着马车外的雨声,半晌说:「你怀疑刘伯仟死的有蹊跷?」 从暧昧情话到讨论正事,他们默契的顺理成章。 裴怀恩见李熙听懂了,便也不顾忌什么,直言道:「总得小心为上,我怕有人见不得你我过得好。」 李熙深以为然地点头,满口答应道:「放心吧,若真是这样的话,此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我这便亲自去一趟刘家,若在他家见着了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就偷偷把它收起来,免得被外人看到。」 第115章 入瓮 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李熙知道。 死一个刘伯仟不够,京都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各种死法都有。像什么喝醉了失足落在湖里溺死的, 突发恶疾的, 自己想不开上吊了的等等, 李熙每回都去。 去了之后, 多半都会一无所获。 偶有一回从死者手里抠出片衣角, 东厂小太监穿的, 看着倒真像是兇手走的匆忙, 没收拾干净。 但办案子就是这样,要是回回都证据确凿, 恨不能把兇手名字直接写下来念给你,大伙还能考虑栽赃,就怕这种三回有两回都干净, 剩下一回却恰好留了点线索的,时间长了, 就连李熙心里都忍不住有点犯嘀咕。 好在裴怀恩那边表现得一切如常,每回都没破绽。 眼下是权力交接的紧要关头, 李熙也怕中计,所以怀疑归怀疑,还是顺手牵羊, 悄悄把证据藏下来。 裴家那旧案终于翻了,该平反的都被平反,尘封多年的真相水落石出,结果却差强人意。 原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只要有证据,有判决, 天下人便会睁眼看,未料时过境迁,早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睁眼。 诚然,当那改判的圣旨颁下来,的确有好些人愿意上门为裴怀恩的父亲烧柱香,可也不乏对此事持怀疑态度的,认为这是裴怀恩在徇私枉法,暗自运作,趁天子病重时动手脚,并以此推测出许多见不得光的阴谋论断。 世人常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们也常常为此感到不忿,认为这样会失了因果。 可…… 求取真经尚有九九八十一难,一个世人眼中的恶人要成佛,真有那么容易吗?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就譬如说裴怀恩,他从前总说自己不信因果,更不信报应,可他发疯时做的所有恶,都在此刻变成别人不信任他、继续唾骂他家祖宗的理由。 毕竟在大家看来,歹竹哪能出好笋?一个清官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该知礼仪,就该一世清正,一世隐忍,一世辛苦。 或者干脆在入宫那天就死了,死人才能明志。 总之无论怎么办,都不该像裴怀恩现在这么不知廉耻,骄奢淫逸,甚至疯癫暴虐。 退一万步说,裴怀恩变成现在这样,就连那些相信礼部当年是被冤枉了的人,见着他也要嘆声可惜,进而觉得裴尚书是死不瞑目。 所以裴怀恩这几日情绪不好,李熙忙碌之余,总会来陪他,看他每每在裴家旧宅里红了眼,却怎么也不肯掉一滴泪。 满屋子的木头牌位,都快被裴怀恩摸平了。李熙就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陪他,听他唠唠叨叨,细数自己当年为了爬上去,究竟杀过多少无辜的人。 有时裴怀恩清醒,会抱着李熙说自己错了,自己再也不敢了。 赶上有时不清醒了,又会一瞬满脸阴鸷,恨不得直接在祠堂里放把火,脾气暴躁地嚷嚷着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嚷嚷到最后,所有恨意都落在了承干帝身上,连带看李熙也不顺眼,对他又掐又咬。 实际上,裴怀恩最近对李熙时好时坏的。 好的时候特别好,会在夜里把手心搓热了,给李熙暖脚,会记住李熙所有的喜好和厌恶,体贴地帮李熙安排好一切,说话办事总笑眯眯的。 第207页 但坏起来也真坏,裴怀恩偶尔噩梦,醒来不记得今夕何夕,三魂七魄留一半在梦里,看李熙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而每每到了这时,李熙因为心里有愧,总会顺从地哄哄裴怀恩,故意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就像他们刚认识那会。 他和裴怀恩,李熙想,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就已经变成了眼下这样既扭曲,却又水乳交融,分离不开的关系。他能感受到裴怀恩对他的爱和恨,他分不清那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却又真真切切地知道,如果此时有人要把他们分开,那便是在他们身上各自割掉一块肉。 有时候,习惯远比喜爱更可怕,李熙早已习惯了有裴怀恩在身边,也习惯了让裴怀恩身上的味道把自己包围。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一直到刘伯仟死后的第十六日,承干帝忽然下旨,久违的找裴怀恩进宫伴驾。 与此同时,裴怀恩前脚刚走,京中恰好就死了第五个人——一个很有学问的大儒。 李熙很快得到消息,这个人和先前死的那四个都不同,这人几乎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一次受要挟,是因着顺妃看中他在文人堆里的地位,绑了他儿子,逼迫他上摺子弹劾裴家。 最重要的是,这人不在李熙悄悄修改后的名录上,而在裴怀恩原本递给他的那张名录上。 翰林院的陆闻朝陆大人,教过的学生不少,性子颇守旧,对李熙也不待见,认为自从李熙回来后,这京中就没一天消停过。 陆闻朝本性不坏,弹劾裴家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前几日还来为裴父上过香。李熙当初将他从名录上剔除,便是考虑到就算自己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也会上书帮着裴家说话。 至于这个陆闻朝本身对李熙的偏见,李熙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原本打算留到以后慢慢解决的——虽说解决起来确实有麻烦。 陆闻朝是旧病復发死了的,因为不当心吃到了平时不能吃的东西。 李熙赶到现场后,把陆闻朝家里仔仔细细地查过一遍,没发现任何证据。 但是这就更奇怪了。李熙在心里把最近这些死人的名字从头往后念,发觉这些人不仅被写在了裴怀恩递给他的那张名录上,还都是些和他不对付,或是对他有威胁的。 怎么就这么巧,巧到他心里觉得谁麻烦,谁就死了。 李熙起初怀疑是裴怀恩为了帮他,又怕他不答应,便在私底下悄悄挑了人来杀。 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因为如果是裴怀恩动的手,陆闻朝为什么会死?难道裴怀恩前阵子与陆家的和解,其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 可若不是裴怀恩,那又会是谁?眼下寿王已经离京,再没人有本事做出这种事。 正狐疑着,宫里又派人来传话,说是承干帝让李熙也进宫。 承干帝是真的不行了,想再临死前最后见见自己的儿子。李熙原本不想去,但因为想起承干帝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要杀裴怀恩,担心裴怀恩在宫里吃亏,就点头去了。 第116章 恶言 另一边, 裴怀恩得了旨意,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高阳殿内没有旁人,承干帝病容颓败地躺在那, 裴怀恩走到近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怨毒。 事到如今, 承干帝无事不会招他入宫, 也不许他再入宫, 除非…… 「你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 是吗?」裴怀恩恨声说,「你知道就算翻了案, 他们也不会信我,你是故意的。」 高阳殿内终日瀰漫着药香,烛火昼夜燃着, 承干帝闻言睁眼,费力地向上看。 整整二十年过去, 承干帝已是行将就木,但他面前的这具身体却依旧年轻, 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瞎了他的眼,也令他既羡慕又嫉妒。 该结束了, 他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殉葬,这样他才不寂寞——今日的见面,便是他生前要走的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承干帝的脸皮扯了扯, 朝裴怀恩露出个难看的笑来。 有了足够的钱,南边不必再担心, 朝中一切变数也已清理。他今日死的不冤,他已将一切都布置好,只可惜不能再看一眼他的儿女们。 人之将死,思绪一瞬飘回好多年前。 「……怀恩啊,你说这话好无理,你要翻案,你为此费尽心机,朕现在如了你的愿,你……你怎还怪朕。」承干帝胸膛起伏,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惫,「再说这不是你逼朕的么?别以为……别以为朕对你的作为一无所知,朕今日招你来,就是为了与你把话说清。」 齐王与寿王连夜离京,连宫门都没能进来。晋王远在岭南,还有从前没怎么在意过的老大和老五,眼下正被软禁府中,生死未知。 承干帝权衡一世,本以为自己会在儿孙们的环绕中欣慰死去,临了临了,却是行单只影,倒真应了他平日那句孤家寡人。 裴怀恩没说话,但厌恶地皱眉。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裴怀恩不想再装。 殿内有好几只蜡烛都燃到了底,火苗幽微。承干帝胸前仿佛压着块巨石,再开口时,喉咙里夹杂着难听的沙沙声。 承干帝皮肤姜黄,闭眼说:「怀恩啊,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没有学到朕的半分心狠,甚至不如老六。」 裴怀恩却像是忽然被激怒了,面目阴森地咬紧了牙。 第208页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眼前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还能与他如此气定神闲?这个人的底气到底在哪里? 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能隐隐感觉到承干帝是在故意激怒他,但他控制不住,他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才能让承干帝死不瞑目。 于是裴怀恩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低头望着承干帝,笑容古怪。 「……」 「……谁说我没有学到?」蓦地,在这满室寂静中,裴怀恩弯下腰,伸手抚上承干帝如老树皮一样干枯的脸,笑声忽而变得缱绻。 「皇上今日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不疼不痒地讽刺我几句?」裴怀恩温声说,「是啊,皇上给我的总是好东西,无论是这万世骂名,还是九族尽灭,我总得回报。」 承干帝异常平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像早猜到了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一样。 但承干帝的这种反应让裴怀恩很不满意,时隔二十年,终于能在仇人面前肆意卸下伪装的快意,令他一时有些忘形,没注意到这高阳殿内其实不该这么安静。 承干帝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提前支开了,只等裴怀恩来。承干帝太了解裴怀恩,早就知道裴怀恩的这张嘴有多毒,更要紧的是这裴怀恩如今手握重权,就算真在百官面前把他杀了,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好在,裴怀恩现在还不够了解他那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小儿子,至少没他了解。 换句话说,承干帝从不相信裴怀恩这种人能真的向善,所以他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让某些人清楚看到裴怀恩的真面目,从而彼此离心。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还是那句话,若阉党不除,长澹又怎能真的安宁。 但或许是报应吧,百密总有一疏,承干帝尽管已经做好了要被裴怀恩冷嘲热讽的准备,却未料裴怀恩会忽然话锋一转,笑容戏嚯地对他说: 「……对了,皇上想见你那六个儿子么?」 「不……不对,现在应该是五个了。」裴怀恩撩袍坐在承干帝身侧,不紧不慢地给他讲,「想来皇上还不知道吧,外面那些流言是真的,晋王原是庄娘娘与夏老御医的孩子,不是您的种。」 承干帝一瞬睁大了眼,气得嘴唇哆嗦。 「你……你休想诓骗朕!那些都是老五的算计,是老五为了离间朕与熙儿编出来的瞎话,你当朕不知道?!」承干帝五指扭曲,用力攥紧身下软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日子……日子对得上,庄嫔怯懦无趣,哪来这么大的胆子骗朕?」 承干帝不淡定了,裴怀恩一见他这种反应,心里就已对承干帝的想法猜到大半,不禁面露怜悯。 裴怀恩说:「原来是这样,原本以为皇上没信那流言,不想竟是在自欺欺人。皇上……受人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承干帝说不出话,胡乱地拍床板,眼睛瞪得就要裂开了。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让他感到愤怒的方法,紧接着又说道:「要么皇上您再仔细想想,庄娘娘如此体弱,按说腹中胎儿也该是先天不足,怎么就能在无缘无故早产了两个月的情况下,还生出来那般斤两足,又足够健康的孩子?」 承干帝转过头来,对裴怀恩怒目而视,张口无声地说:住口!住口!不要再说—— 裴怀恩垂下眼,面上又显出那种极度怜悯的神色。 「李初,你教我整整二十年,利用我对抗内阁和世家,谁说我没学到你的心狠?我全学来了。」 说着话,伸手为承干帝往上掖被角。 「你给我权力,让我尝到身处万人之上的妙处,你教我杀伐,将我养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李初,你对我的好,我全记得,我会一点一点地在你儿子身上讨回来。」 其实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是真是假已不重要,就算裴怀恩自己其实已经陷进去,已经打算慢慢地把这份经年仇恨消解掉,可当他时隔多日再见到承干帝这张脸,看到承干帝因为他的出言刺激而痛苦万分,他还是觉得很痛快。 「李初,你想算计我,让我不得好死,那么首先死的就是你自己,你将永远无法收穫你心心念念的贤名。」 承干帝怒目圆瞪,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愤怒,但是很快的,却又面色诡异地安静下来。 「……也罢,也罢,横竖朕就快死了,朕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朕想像中来得更快,也更悲惨罢了。」许是迴光返照,承干帝像是忽然恢復了些精神,静默很久后才说,「怀恩啊,从前之事,全是朕错了,但冤有头债有主,看在朕也让你风光了这些年的份上,请你放过朕的孩子们,也放过长澹百姓,不要让他们过得太辛苦。」 裴怀恩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隐忍,一时被愤怒沖昏了头,没有察觉到承干帝的异样,反而挑衅似的冷笑了一声。 「旁人过得如何,与我何干,我早就想搅乱这浑水。」裴怀恩定定看着承干帝的脸,故意嘴硬地这样说,字字皆是狠毒。 「李初,你死后不要急着投胎,先睁大眼看。」裴怀恩说,「你要看清我是怎样把你的儿女们一个接一个杀掉,让他们和我的家人一样,全部死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 「我会给晋王最高的封号,让他的陵墓紧紧挨着你,与你全了这份父子之情。」 第209页 「还有你最喜爱的淑妃。」 裴怀恩越说越快,两颊因兴奋晕出层红。 裴怀恩自认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菩萨,他锱铢计较,睚眦必报,承干帝在他面前表现得越痛苦,他就越畅快,他从来都是最知道怎么在言语上击溃一个人的。 「还有你和淑妃的小儿子,我猜他现在该是你最喜欢的儿子了。」裴怀恩颤声笑道,「可你知道他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被你看在眼里吗?他早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每天都得对我晃着屁股摇尾乞怜,简直比窑子里的妓女还低贱。」 承干帝这回才是真的气着了,他闷闷地咳嗽,却咳不出声音来,只能咳出大口大口的血。 「你——你这阉人,你对熙儿做了什么!」承干帝虚弱无比,但裴怀恩却只是笑着看他。 「做了什么?当然是做了你曾对我做过的一切,或许还有更多。」裴怀恩挑眉说,「李初,你的亲生儿子不喜欢你,只亲近我这个阉人,那么软和的一个小糰子,让我随口哄两句就信了。」 「但等我玩腻了,我就把他也杀了,送他来与你团聚。我迟早要把你们这些噁心东西都杀了——对了,你难道不知道,京中前阵子不是还死了人吗?我仔细琢磨着,大约是我哪个体贴的好儿子,在替我排忧解难呢。」 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裴怀恩却有好些得力的干儿子。 承干帝发不出声音,裴怀恩用厚厚的棉被捂住他的嘴,也捂住他的鼻子。 承干帝流出泪来,奋力挣扎着,目光越过裴怀恩,往殿门的方向看——虽然这是在他自己算计之下的死亡,但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悲哀,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是多么风光,又是多么的尊贵。 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裴怀恩以为他是想喊人,下意识把棉被捂得更紧。 裴怀恩不喜欢承干帝现在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眼神,里面夹杂着骤然得知真相的痛苦、震惊和不甘,但还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得意。 承干帝大半张脸都被捂在被子里,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出声说:「裴……裴怀恩,你想报復、报復朕,但你报復的了吗?你想一口吃下朕的长澹,你吃的下吗?」 话说的很含煳,裴怀恩没有听清,承干帝对死亡的无能无力让他激动到发疯。 此刻没有外人在,内忧外患都已解决,老皇帝也该驾崩了。 裴怀恩使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兴奋的发抖。 「李初,我等不及了,我改变主意了,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你会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昏君。」裴怀恩眼里透出异样的光彩,对外界一切浑然不觉,高声说,「而在你死后,你儿子会变成我的玩物,你女儿肚里揣了野种的崽子,你的国家也要归我了,你会孤单寂寞地死在这,你见不到你心里在意的任何一个人。」 「李初……」裴怀恩说,「多谢教导,你的儿子和你的江山,我都收下了。」 第117章 误会 「……他早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随便哄两句就信了。」 「等我玩腻了, 我就把他也杀了……」 「……」 高阳殿外无人把守,李熙沉默地站在门外,神色麻木, 将殿内一切声响听得清楚。 记着裴怀恩从前同他说话, 虽然时常态度恶劣, 却从没说过要杀他。 天知道, 他今天是来救裴怀恩的。他与承干帝不亲近, 也没想见承干帝最后一面, 因为承干帝间接害死他的母妃和舅舅, 而非是单纯的偏心和宽恕晋王。 他火急火燎地赶来救人,结果裴怀恩就是这么对他的。 但这多可笑啊, 原来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是真不会觉着怕的。他本以为他早就得到了裴怀恩的另眼看待,然而谁想到, 原来在裴怀恩的眼中,他和他的那些父兄姐妹其实没差别。 周遭很安静, 也没外人打扰,想是裴怀恩为了自己今天这举动, 特意把人都提前支开了。倘若他再晚来一步,裴怀恩便可以理直气壮地骗他说:皇帝病死了,驾崩了, 他们两个成事了。 不不不,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承干帝这会真快死了。 或许是因为血浓于水,又或许是因为听见承干帝方才为他求过情, 李熙透过面前这道窄窄的缝隙,看见承干帝那双混浊泛黄的眼, 下意识就想伸手推门,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不能……不能救,不能让裴怀恩知道他在门外,更不能和裴怀恩硬碰硬。 毕竟他们两个平时虽然没少开玩笑,但实际上裴怀恩手中的底牌却比他多。换言之,只要裴怀恩想,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他,令他什么都做不成。 说句老实话,他本想在事成后徐徐图之,哄着裴怀恩主动卸权,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蚕食掉裴怀恩手中势力。但无论如何,他其实从没想过除掉裴怀恩,因为他相信裴怀恩对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忠诚」。 可在如今看来,他这想法却变得十分可笑。 裴怀恩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就想杀他,这是裴怀恩亲口说出来的,而且不是在小金傀的控制下才说出来。 这变化太快了,快到令人措手不及,李熙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手心里全是汗。 真奇怪,明明他们两个的合作本就是始于算计,明明裴怀恩早就不止一次说过要报復。 第210页 明明……明明就算裴怀恩今天这样做,也只不过是简单的言行合一罢了。 但…… 李熙仓惶地抚住心口,感觉那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头晕目眩,甚至有点犯噁心。 在这一瞬间,李熙忽然想起很多事。 不是没考虑过裴怀恩是为了帮他才杀人,也不是没考虑过裴怀恩是为了刺激承干帝,才故意这样嘴硬。可这人心一旦起疑,很多地方就都不再经得起推敲。 所以几乎是没来由的,李熙想起裴怀恩平日哄他那些话。 李熙想起裴怀恩在翻案后对他时冷时热的态度,想起裴怀恩梦醒后那种冰凉可怕的眼神。 甚至于在最近这些命案发生后,裴怀恩让他去现场勘察,自己却不去,都很有可能是在利用他,以便能让自己在成功避嫌的同时,又悄无声息地销毁了证据。 但这多可笑……! 李熙想起裴怀恩夜里对他的百般折磨,又想起自己因为心里有愧,曾对裴怀恩做出的所有讨好和迎合,顷刻间,早已消失许久的那种屈辱感和无力感,忽然重新浮上他的心头,甚至比从前更甚。 裴怀恩原来只拿他当条会摇尾巴的狗,拿他当玩物,当报復承干帝的手段。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却不能让裴怀恩有一丁点的改变——从始至终,原来真的连一丁点改变也没有。 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李熙眼睁睁看着承干帝咽了气,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汹涌的荒谬感。 李熙感到很伤心,但却不是为了承干帝的死。 或者说,李熙原本就已做好了看承干帝驾崩的准备,承干帝的死,充其量只能让他感到一点点的惆怅和空虚——毕竟承干帝方才居然为他求过情。 至于剩下那些很多很多的伤心,李熙理所当然的将它们归因为裴怀恩的「背叛」。 幸好他们之间还没有真的爱。李熙想,幸好他从最开始便防了裴怀恩一道,还没有真的爱上。 伺候在这的宫女太监们还没回,裴怀恩在得手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帮承干帝整理遗容,为他换上新衣。 忙碌的空隙,裴怀恩似乎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但李熙听不清,也没有心思再听。 李熙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但没出宫。 虽然已经难受的手脚冰凉,但李熙头脑清醒,知道有好些人都听见承干帝招他进宫,也亲眼看到他进宫,而他若是现在便一言不发地从这条路回去了,事后裴怀恩问起来,他实在不好说。 是以李熙来到了淑妃曾经的住处,打算等裴怀恩来问时,只一口咬定是因为不想再见承干帝,方才躲来此处,结果却没有想到,承干帝却在等他的时候忽然驾崩了。 淑妃的住处太冷清了,李熙在里面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脑袋昏昏沉沉地觉不出时间,眼睛也又涩又疼。 这种感觉很怪异,李熙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他试图赶快想办法应付裴怀恩,试图努力让自己从这种古怪的,说不出原因的煎熬中抽离,但他始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只能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有时是裴怀恩把他拢在暖和的大氅里,问他冷不冷。 有时是裴怀恩对他一遍遍的说喜欢,锲而不捨地捉着他来吻。 可是有时候,他也想起裴怀恩恶狠狠地掐他颈子,将他身上咬出血来,想起被火烧过的金丝烙有多烫。 他想起自己画了好些时日的浴火重明,想起那三日荒唐,想起裴怀恩便是在那时对他说自己会改。 「是啊,做供人赏玩的梅花儿有什么稀罕。」裴怀恩那时对他说,「从今以后,我就是护在小殿下身前的重明鸟,一辈子都替小殿下驱除邪祟,焚尽灾厄。」 但传说都是骗人的,李熙想,原来在大火里奋力挣扎的那团影子,压根就不是裴怀恩,而是他自己。 而那火里也烧不出什么浴火重明,只有一团面目扭曲的灰烬。 想着想着,就靠在一颗大树底下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宫里已经乱成一团。 负责打扫的小宫女发现承干帝死了,吓得从高阳殿尖叫着跑出来,紧接着便是乱上加乱。 趁着所有人都跑进跑出的功夫,裴怀恩一路寻来了李熙的藏身处,见着了迷煳睡在树下的李熙。 还是和平常一样软软和和的一个小糰子,眼皮有点红,皱着眉,不知是又梦见了什么。 裴怀恩这时很高兴,因为他刚刚才亲手了结了承干帝。 所以他很耐心,愿意静静等着李熙醒来,也没过问李熙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 入夏后,天气已经很炎热了,裴怀恩从淑妃住处寻着把旧伞,单膝跪下来,笑吟吟地给李熙撑伞遮阳,心里对李熙的最后一点厌恶,也随着承干帝的死去而烟消云散。 裴怀恩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跪了好久,直到右腿有些麻,李熙才终于睁眼。 下一刻,却在见着身边的裴怀恩时,吓得倏而起身,眼里显出难以掩饰的惊恐。 但那惊恐很快便没了,因为裴怀恩也站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裴怀恩站的有点踉跄,李熙没有伸手扶,闹得裴怀恩很不满意地朝他看过来,打趣他说:「小殿下这么金贵了,这还没登基,就连点眼力见也没有了?」 登基……登基! 李熙锤了锤头,像是睡懵了,感到一种类似宿醉的头疼,继而想起承干帝已经死了。 第211页 李熙伸手扶住裴怀恩,又从裴怀恩手里接过伞,脸色怪异。 「你在这里多久了,为了替我撑伞?」李熙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乱?」 裴怀恩笑着看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说:「嗯,怕你晒着了。」 顿了顿,又说: 「外面的事不要紧,你可以再睡会,等他们来这找你就好。」 听啊,多体贴。 李熙闻言抿了下唇,脑子里又想起裴怀恩方才对承干帝说过的那句,随便哄两句就信了。 李熙低下头,说:「不睡了,我睡得头疼。」 裴怀恩便皱起眉来,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怎么忽然头疼了,是着凉了吗?你——」 李熙不着痕迹地侧身躲过,摇头说:「无妨,等我真醒过来就好了。」 昨日种种,就如大梦一场,等他真醒过来就好了。 反正他也没真的喜欢上裴怀恩。 裴怀恩对此不做他想,闻言只说:「这样,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又上前牵李熙的手,却被李熙第二次躲过去。 接二连三被拒绝,裴怀恩觉得有点不高兴了,忍不住啧了声。 「又闹什么脾气。」裴怀恩说,「我找了你好久,又替你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伞,有要事和你说,你怎么连声谢也没有的。」 李熙勉强打起精神来,转头看裴怀恩,只觉眼前这张美艷的脸,好似是恶鬼披着人皮,令他如堕冰窟。 「没……没什么,只是忽然梦到母妃,心情有些不好罢了,多谢你替我撑伞。」良久,李熙斟酌着,仰脸朝裴怀恩露出一点笑,如平时那样软软地喊他,说,「对了,厂公,你要与我说什么事?」 第118章 稻草 其实裴怀恩如果一直对李熙很坏, 或者和李熙从始至终都维持着简单的利益关系,李熙现在倒也不会这么伤怀。 可偏偏裴怀恩今天的那番话,再配合其平日反覆无常的态度, 听在李熙耳里, 便是要以花言巧语骗他的一颗心, 然后再把他当做没用的秽物一样, 毫不留情地丢弃。 而更可笑的是, 李熙还曾因为自觉愧对裴怀恩的这份赤诚, 郁郁寡欢了好多日。 李熙认为自己从前傻透了, 人不是裴怀恩杀的,却也是裴怀恩默认了的。换句话说, 裴怀恩至少对此乐见其成,若再无人阻止,未来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接连死去。 即是这样, 人是谁杀的还要紧吗?左不过都是裴怀恩手底下那些喽啰做的事,而裴怀恩也不想阻止。 至于……至于其他的, 李熙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事到如今,他素来冷静的大脑正被无边怒火焚烧, 毫不夸张的说,承干帝的布置于他而言就像一根细火线,将他对裴怀恩原本的那点防备和怀疑, 瞬间在他脑子里全点燃了。 其实原本不该这么钻牛角尖的,裴怀恩常常发疯,李熙不是不知道。 可情这一字,本就能把一个聪明人变得愚笨, 尤其是在心里早就已经对那人有依赖,却还不自知的情况下。 「证据」确凿, 眼见为实啊,丝丝缕缕都能扣上。有那么一瞬间,李熙气血上涌,甚至错觉只有在裴怀恩疯起来时,说出来的才是实话,对他的那些温言安慰反而是假的。 不……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办法先下手为强,但怎么办好呢。 权力的传承并非是从上而下,而是从下往上,谁手底下的人多,谁就是老大,李熙明白这道理,所以才更知道只要裴怀恩一天不放权,他就算当上皇帝了,也只是一个说了不算的傀儡皇帝。 只因如今之境况,若一旦事发,至少吏部、兵部、户部,还有那个惯会做墙头草的姚家,都会站在裴怀恩那头,而封家、卫家,工部则多半中立。 邵晏宁虽然可信,但不能往回调,因为大沧会趁虚而入,至于姚家如何,李熙却不敢赌裴怀恩会怎么想。 统领京军三营的吴宸领他恩典,大约愿意帮他这一回,但现在三营中最为勇武的神机营,还有以战俘为主的神勇营,都已经被晋王带走了,能活着回来多少都是未知,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神武营,人数只有姚家的一半,似乎并不能赶在姚家回来前,彻底清除掉裴怀恩布置在京中的爪牙。 锦衣卫就更不成了,虽说对他忠心耿耿,但那才有几个人? 只有手里有兵才是硬道理,李熙对此越想越愁,终于逐渐体会到了借力而上的难处。 说到底,李熙眼下还年轻,就如那无根的浮萍,而非树大根深,能同时调动京军,姚家和卫家的承干帝,还不能够令裴怀恩感到忌惮。 可像原来想的那样慢慢来也不成了,因为裴怀恩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更不会真的给他权力。再加上内阁这些年在裴怀恩的打击下大不如前,想利用杨思贤等人从各处细节上做文章,少说也要数年,而裴怀恩却不一定能让他平安活那么久。 世家只要能真正拿到手的实惠,他若手里没钱、没权,便请不动。 或许就连承干帝也没有想到。李熙想,承干帝当年为了对付几匹狼,便义无反顾地养出了一头虎,并且这虎被养到最后,就连承干帝自己也渐渐拿捏不住了。 怎么拿捏呢,承干帝独居京中,虽然还能调来四方的兵,可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京军和锦衣卫早就不会再听他的了,所以除了花心思抓到裴怀恩的错,赶在谁也没反应过来之前,让宫中侍卫当场便把裴怀恩就地格杀之外,承干帝后来其实也拿裴怀恩没办法了——但裴怀恩又怎么可能会让承干帝真抓到他的错处呢——明和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便是承干帝的最后机会,却被李熙忽悠着放弃了。 第212页 承干帝在无奈之下,把对裴怀恩的处置权,忐忑不安地交给了自己的后辈。而他李熙,自他回京来,他就成了裴怀恩的帮凶,是他帮着裴怀恩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现在,让裴怀恩在承干帝还活着时,间接掌握了京军和锦衣卫,甚至还有姚家。 是了,原是裴怀恩托着他站在了高处,也是他让裴怀恩不再害怕承干帝,他们之间的合作亲密又默契,如果真是一条心,将会所向披靡。 可他们不是一条心,裴怀恩多半要杀他,而他也并非全然信任裴怀恩。 想到这里,不知是因为一时半会想不到与裴怀恩对抗的办法,还是因为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李熙略略皱起眉,眼神黯淡。 李熙表现得这样明显,裴怀恩就算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连忙敛起玩笑神色,有点担忧地问:「……怎么了,到底梦见什么了?与我说说好么?我愿意听。」 这样真挚的模样,这样温柔的话语,这样缱绻的眼神。 蓦地,四目相对,李熙一瞬不瞬地看向裴怀恩,理智短暂回笼,面上笑意还未褪去,心里竟隐隐又生出了些期待。 不……不对。李熙尝试在心里说服自己,或许裴怀恩是为了让承干帝死不瞑目才会故意那样说,或许这一切都是承干帝布给他的局,引他与裴怀恩争斗,坚持不许他留下裴怀恩。 从老虎嘴里夺食是件劳心费神的麻烦事,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要么……要么开口问吧,直接面对面的问,哪怕裴怀恩对他说了假话,哪怕裴怀恩日后真要杀了他,他也愿意赌那五成真心。 思及此,李熙的脸色才变好一点,笑容也更真切些,出声说:「裴怀恩,你方才——」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此处,口中大声嚷嚷着: 「不好啦!不好啦!殿下!出大事啦!奴婢可算是找着您啦!」 李熙被打断问话,头疼地转身,抬手说:「慌慌张张像什么样,还能有什么不好,不外乎也就是父皇的病……」 小太监畏惧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扣着头,哭声说:「殿下,皇上、皇上去了……」 「另有刚从宫外传来的消息,淮王今早去牢里看望安王殿下,却遭人纵火暗算,与安王殿下一起被烧死在那大火里了,尸首……尸首已经被抬到宫门口。」 偷梁换柱,以退为进,这是承干帝死前为他们安排好的最后一步,即用两个替死鬼代替淮王和李恕,从而让他们两个能就此脱身,自此平平安安的做一世庶民,免得日后因为利益恩怨被李熙记恨——横竖李恕现在已经把财库钥匙交出来,也没什么用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彻底坐实了裴怀恩的嫌疑,令裴怀恩从今以后在李熙面前的一切表现,都仿佛是做戏了。 因为李熙无论再怎么怀疑承干帝,也知道承干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杀淮王和李恕。 到底是亲儿子,承干帝人又老了,虽然在心里气恼李恕胡来,但南边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李恕又给了钱,承干帝没有道理再杀他。 电光火石间,小太监的这几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李熙对裴怀恩的「背叛」变得深信不疑。 更别提裴怀恩因为不知道李熙已经听见了他和承干帝的谈话,还要赶在这时兴奋地抢声说:「……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算什么不好,这是双喜临门啊!」 感慨时紧紧攥着拳,手指尖甚至因为太激动有点抖,和他用棉被捂死承干帝时的癫狂如出一辙,也让李熙把方才想当面问他的那句话,一瞬咽下去了。 ……不问了,因为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信就瞧吧,眼前这人都已经在利用他的信任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甚至没掩饰,而他刚刚竟还妄想从这个人嘴里听见句实话。 嗤,可笑,何必再自取其辱,因为裴怀恩一定会骗他说——那些都不是真心话,都是故意说给承干帝听的,然后再继续软声细语地哄他高兴,或者干脆反客为主,怒斥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第119章 杀心 李恕费尽心机, 但淮王却是滩囿于情爱的烂泥,任凭李恕如何激他,他都不敢出头。 现在倒好了。李熙想, 现在他和淮王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 淮王就先做了鬼。 也不晓得淮王的鬼魂日后会否放过他, 毕竟淮王耳根子软, 又和李恕那天杀的小王八蛋死一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和淮王那虚无缥缈的鬼魂相比, 真正的危险正在他身边。 眼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承干帝骤然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需得即刻在灵前继位。 继位后, 还得按惯例为先帝守二十七天的灵,方能举办登基大典,做成真的皇帝。 也罢, 虚情假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李熙在心里琢磨着, 既然对抗不了,那便索性出其不意, 趁着这次登基大典,直接把人杀了吧。 跪在跟前的小太监还未起。李熙眼神闪烁,眸里杀机一闪而过, 悄悄在心里算计着他那几张底牌,只觉万幸裴怀恩现在对他还没太起疑。 那么眼下裴怀恩对他这份薄弱的「信任」,便是他独有的优势和最大依仗。明着对抗不成,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份得来不易的「信任」, 趁裴怀恩如今对他还不设防,想办法让裴怀恩死在他前面。 第213页 谎话最忌讳有真有假, 裴怀恩对承干帝嘴硬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真心的恨,唯独有关李熙那几句是假的,这让李熙无法分辨。 外头已经在催了,裴怀恩原本要和他说的便是承干帝驾崩。灵前继位的程序很简单,李熙在裴怀恩的陪同下赶去高阳殿,匆匆料理好承干帝的后事,又把本就藏在殿内的遗诏颁出来,按规矩依次任命了些官员,安葬了被烧死的「淮王」和「李恕」。 至此,李熙终于也算是登上了帝位。 两具焦尸没什么好看,脸皮都已烧得模煳,四肢扭曲着,只能从身上的一些饰品依稀辨认,李熙处置了他们之后,就去找了杨思贤。 不论是否愿意承认,李熙对裴怀恩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所以他去找了杨思贤,做好两手准备,将最近发生的事全说给杨思贤听,并将前些日子从案发现场找到的衣角给了杨思贤,寄希望于杨思贤能帮他找出真兇。 杨思贤是不会害裴怀恩的,李熙想,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无论如何,他这次都不能再事无巨细地与裴怀恩打商量——因为他不信,他也害怕。 守灵的二十七天异常忙碌,李熙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他一边照常处理着政事,一边暗暗在东边的路上布置下,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裴怀恩,依旧给裴怀恩批红掌印之权,却也在暗地里悄悄提拔起万事听话的福顺。 直到第十日时,杨思贤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击碎了李熙仅剩的一点希望。 人证物证确凿,无论是大牢里的那场火,还是前阵子接二连三的死人,甚至在承干帝驾崩后,京中仍在不断死人,而幕后黑手直指裴怀恩。 可要说作伪证,被捉到的这几个小太监也不算说谎,因为在福顺背叛裴怀恩后,命人向下发令时,用的本就是裴怀恩的牌。 杀人的见不着发令的,也见不着福顺,一贯只认牌,是以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一个表现得比一个理直气壮,甚而态度嚣张,认为李熙和裴怀恩是一伙的,认为裴怀恩很快就能把他们捞出去。 李熙没敢让他们出去和裴怀恩对质,因为这举动需要他对裴怀恩完完全全的信任,而他现在没有。 杨思贤经此一事,大病,数日卧床不出,直说不再管。 就这么着,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已经是李熙为承干帝守灵的第十五日。 第十八日,新帝继位后的各项繁琐事宜都已处理好,南边传来战胜的军报,晋王与卫怀安全部殉国。 第十九日,李熙辗转反侧,险些就要去找裴怀恩谈,但他夜里做噩梦,竟见到了曾经被裴怀恩锁在地牢的姚元里。 姚元里的腰下是森森白骨,稻草似的头髮披散着。李熙在梦里鬼使神差地往前走,走到姚元里面前,指尖颤抖着撩开姚元里干枯杂乱的头髮,然后在那看见了他自己的脸。 梦里的姚元里已不是姚元里,而是他李熙——他被吓得登时睁眼,满头冷汗,耳旁不断萦绕着裴怀恩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疯话。 第二十日,李熙变得憔悴很多,他摒除所有杂念,也放下对裴怀恩的期待,决定按计划行事,当晚便孤身一人,带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密信,亲自来到裴怀恩的住处。 临近傍晚,天边烧起一团火。李熙推开门时,裴怀恩正懒懒地窝在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儿。 李熙继位后很忙,裴怀恩不管他,也识趣地暂时没去找他。 实际上,和承干帝在世时不同,裴怀恩本就没想过多干涉李熙的决策,只要李熙没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决策去对付他。 所以当李熙在登基大典前主动来见他时,裴怀恩惊讶的眼前一亮,即刻从榻上坐起来些。 想是近日太过劳累,眼前的这个小糰子比之前瘦多了,脸颊几乎没了肉,双眼凹下去,但却显出更多的稜角。 长澹的龙袍是白底锈金的,很衬他。 裴怀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李熙,似乎对李熙现在这模样很满意,心中没做防备,一如他们从前相处时那样,理所应当地朝李熙伸出手。 「小殿下……不不,现在该称皇上了。」裴怀恩笑的眼睛弯弯,不无赞赏地对李熙说,「过来给我看看,登基大典准备的如何了,是交给谁准备?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很放松,手指尖下意识动了动。 李熙默不作声地看着裴怀恩,目光落在裴怀恩掌心向上的手,觉得这动作简直就是在招唿小狗儿。 奇怪,裴怀恩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对他的,他怎么才发现。 越想越不满意,但照常走过去,脸上也挂了笑。 李熙说:「称唿什么都不要紧,你我之间,还讲那些虚的做什么。」 话音未落,已经坐在了裴怀恩怀里。 「也不必你帮忙,眼下战事刚平,登基大典一切从简,交给他们去办就行了。」李熙捧住裴怀恩的脸吻了吻,平淡地说,「裴怀恩,我想让你去帮我办件比登基大典更重要的事,你愿意帮我吗?」 裴怀恩伸手揽他的腰,徐徐摩挲着他衣服上的金龙,敏锐注意到他话里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这是低头示好的信号,裴怀恩闻言只随意地说:「行啊,还按以前的规矩来。」 李熙听见这话,便分开双腿,由侧坐改为跨坐,蓦地将裴怀恩往后推倒,让裴怀恩背靠榻上的皮毛垫子。 第214页 「知道。」李熙与裴怀恩鼻尖擦着鼻尖,张了张唇,垂眸敛去其中颜色,小声说,「裴怀恩,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信封,递给裴怀恩。 李熙说:「代我给阿兄送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中途别让任何人启封。裴怀恩……你能明天就去吗?我想让阿兄在登基大典前接到这封信,派别人去送,我不放心。」 裴怀恩被李熙推倒,有点诧异李熙今天的单刀直入,他伸手接过信封,却没继续拆开看信的意思。 身处高位,裴怀恩觉得李熙现在该有点秘密了,而且也不是不可以有秘密。 「这么急,不会是想调虎离山,让邵晏宁替你弄死我吧。」裴怀恩开玩笑似的说,「皇上,答应我的牌子呢?」 李熙也笑了笑,双手摸进裴怀恩血红的蟒袍里,松松圈着他,手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裴怀恩背后。 那里是他亲手为裴怀恩刺上去的重明鸟,他凭记忆摩挲,直觉是摸到了这只金翅鸟眼睛的位置。 「怎么会,登基大典过后就发给你。」李熙一字一顿地说,「裴怀恩,你怕什么?你既没害我,我又怎么捨得对你动手呢?再说难道东边没你的人吗?虽然那些人尚且不能与阿兄抗衡,可救你一命不难吧,还是说——你其实是在其他地方骗过我,所以心里有鬼?」 裴怀恩听得笑出来,李熙摸他的背,是在提醒他该做什么。 「行,我替你跑这趟。」裴怀恩点头答应,却没再像从前那样动手办事,而是破天荒地紧紧拥着李熙,将脸贴在李熙的胸前,仔细感受着李熙滚烫的体温。 李熙的心怦怦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裴怀恩听到了。 「……心跳这么快,是因为也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裴怀恩闭眼说,「皇上安心,我会对你好,等你把这位子再坐稳些,我就把姚家还给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登基礼物,过些天就送你。」 顿了顿,又说: 「但兵部不能给,皇上知道的,我总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李熙一下一下拍裴怀恩的背,任由裴怀恩这样靠着他,只觉喉咙干涩发痒,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熙心跳得快,是因为害怕。 如此亲密的姿态令李熙留恋,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做那梦。 不能……不能心软,当面打不过,而且自从经过小金傀那次之后,裴怀恩已经不再轻易吃任何人递过来的东西,甚至也包括他递过来的。 但就因为裴怀恩想和他好,因为裴怀恩小看他,还想把他继续困在床榻间,于是他有了这次除掉裴怀恩的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旁人连求都求不来。 「……是的,我很放心。」李熙说,「裴怀恩,信要秘密地送,此去记得少带几个人,不要太显眼,也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第120章 恨意 送信只是藉口。李熙心眼多, 之所以会对裴怀恩百般强调这封信的重要性,让裴怀恩一定把它送到邵晏宁的手上,目的就是转移裴怀恩的注意力, 让裴怀恩就算对他起了疑心, 就算想布置, 也会下意识地把人手安排在东边。 然而, 真正的埋伏却是在半路。 换句话言之, 李熙想对裴怀恩动手, 得益于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李熙偶尔可以做到一些旁人做不到的事,譬如託词支使裴怀恩, 骗他离开京城,令他暂时处在一个不那么安全的环境下。 摘不掉裴怀恩的权,从根源上直接把裴怀恩杀掉, 让裴怀恩手底下的那些人群龙无首,其结果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方法除了李熙之外, 旁人用不了罢了。 但即便是李熙,大约也只能侥倖用一次这法子。若一击不成, 日后将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李熙简直不敢想。 但李熙已等不及了,裴怀恩下手太快, 一天之内就杀死他的两个兄弟。大家同为李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令人窒息的恐惧几乎要把李熙淹没了,以至于让他无法再冷静思考, 只能兵行险着。 翌日,裴怀恩依约离京, 李熙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起身送,裴怀恩为此还跟他发了些脾气。 整整二百人藏在山间,而裴怀恩记着李熙的叮嘱,才随身带了两个人,如果计划顺利的话,裴怀恩这次双拳难敌四手,绝对活不成。 不去送是因为不想再看见那张讨人厌的脸,而非因为捨不得。当裴怀恩走后,李熙对自己这样说。 从京城到辽东,快马加鞭也要走好些时日,李熙将人埋伏在路途中段,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适合杀人灭口。 转眼来到第二十八日,天气大晴,登基大典按时举行,李熙换下孝服,穿戴起厚重的衮冕,在百官簇拥下祭告天地、宗祠与父母,给承干帝定下「灵」字这样一个满怀恶意的谥号,追封淑妃为灵怀慈皇后。 灵字不是褒义。乱而不损是为灵,不勤成名是为灵,好祭鬼神是为灵。承干帝要贤名,李熙便故意将他在位时做的那些好事也抹去,要他带着恶谥殡天。 李熙是个很记仇的人,他永远记得承干三十七年那场大雪。他从小就把邵毅轩当成亲生父亲尊敬,从晋王到承干帝,他一路抽丝剥茧,窥见真相,只知道谁要杀邵毅轩,谁便是他的仇敌。 天子衮冕很重,李熙早被过去那些压制内力的药掏空了,身体极虚弱,目前尚在小心修养,因此一套祭奠程序走下来,李熙只觉疲惫万分。 第215页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有礼部的人建议选妃,李熙兴致缺缺,对外以先帝初丧,不宜铺张为由,轻飘飘的推辞过去。 又过了几日,邱靖心,支蔺,尉迟崇等老臣也陆续平安抵京。李熙虽然不喜欢承干帝,却也没浪费承干帝费心给他铺的路,顺势将承干帝留给他的有用之才全部委以重任。 忙了好一阵子之后,各项权力都在平稳过渡,大沧和南月都派了使者来祝贺,也是试探虚实。 唯独负责安排人手刺杀裴怀恩的玄鹄还没回来,裴怀恩也没回来,甚至连一个能报信的人都没回来。 登基大典结束后第十三日,渐渐有人注意到裴怀恩的失踪,向李熙询问,李熙对此闪烁其词,只说裴怀恩是领旨去办事,至于为何多日不归,他也不知道,想是不幸遇到了山匪。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因为担心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便派人出去寻找。李熙则为了避免裴怀恩被这些人先找到,也悄悄又往外派出了些人,一心想在他们之前找到裴怀恩,不论生死。 然而伴随着派出去的人一个个无功而返,李熙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 现在距离裴怀恩离京已经二十几天了,无论成事与否,都该有个消息传回来,而像如今这种双方都杳无音信的情况,多半是两败俱伤了。 这次出行,裴怀恩一定不是像表面上那样,真的只带了两个人。李熙思忖着,裴怀恩果然并不信任他,就像他也不是真的信任裴怀恩一样,他们彼此彼此——这想法倒正好适时消解掉了他对裴怀恩的最后一点愧疚。 但这样的猜测却令李熙更愤怒,也更感到屈辱,同时也让他清楚的知道,为今之计,大约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拼一拼双方找人的速度了。 - 同一时刻,长澹东北方向的一座荒山上,裴怀恩藏身隐秘洞窟中,在十七的照料下中毒未醒。 就在数日前,十七因为放心不下裴怀恩,悄悄带人坠在裴怀恩的后面,在裴怀恩出事后,第一时间冲上去支援。 玄鹄没他功夫高,但胜在带的人够多,与旁人合力打折了他的一条腿,自己也被他打落山崖。 记得那天下了大雨,双方人马都死绝了,十七没能在最后关头打到玄鹄的命门,被玄鹄趁乱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不是念旧情留了手,而是真没力气了,那悬崖底下是深潭,人掉下去之后便找不见了。实际上,十七在带伤照顾裴怀恩的这些天里,没有一天不希望玄鹄死在那潭里。 和十七相比,裴怀恩的情况就更严重。 裴怀恩的左肩膀和右腿都中了箭,箭尖上带毒,现在虽然退了烧,却昏昏沉沉,每天至少有十个时辰都在昏迷。 十七不敢带伤成这样的裴怀恩回京,甚至不敢带他出山洞,他们连日来风餐露宿,只能窝囊地躲在这里等。 幸好裴怀恩这个人比较耐折腾,中了毒也没死,居然仅靠山间的那点破烂草药挺下来,身上骨头也没断。 入夜后不久,裴怀恩强撑着吃了些东西,转眼又陷入昏迷。十七照常为他擦身,发现他全身都在抖。 想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裴怀恩这几日就算是醒了,也有一半时间神志不清,更别提在梦里。而比起他身上中的这些毒,受到的伤反而不要紧。 这毒要靠裴怀恩自己熬,熬过来就好了,十七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只能陪着裴怀恩一起熬,更尽心尽力的伺候裴怀恩,把裴怀恩半拖半抱地挪到篝火旁边,希望能让对方感觉暖和点。 但两个时辰过去,裴怀恩的手脚还是那样冷,比死人还冷。 没了京中好吃好穿的温养,裴怀恩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沉沉地陷在了噩梦里,在梦中回到好多年前,连脸上的艷色也减三分。 那时,裴怀恩还在百兽园驯兽,负责养一只皮毛漂亮的白老虎。 那小老虎在他身边一天一天的长大,对他很亲近,每回见他受欺负,都会四爪朝天地翻肚皮哄他高兴。 然而忽然有一天,有几个纨绔王孙在酒宴上突发奇想,给他下了药,又放这只白老虎出来。 他们都是些坐拥金山银山,尝尽了世间极乐的贵人,一时寻不到乐子,就想看他被畜生欺辱的丑态。 那感觉很难堪,裴怀恩记得清楚。他在梦中赤.身.裸.体,眼睁睁看着白老虎朝他爬过来,却怎么也不能动。 柔软皮毛覆在身上,裴怀恩发了疯似的大喊,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哭声。 幸好那白老虎通人性,又极度依赖他,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不出话了,却能隐隐知道他在难受,便将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下,并没真对他怎么样。 那老虎也被提前餵了东西,但认得人,见他奋力挣扎,就很慌张地偏过头去拱他。 那老虎的舌头上有倒刺,不敢随便舔他,急得直吼。围在他四面的人想走上前查看,都被那老虎吼回去,直到他身上的药效过了。 虽然是被他养大的,但在那一刻,那头白老虎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崽子在护。 再后来,那些人没能如愿见着他的热闹,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他们把不听话的白老虎重新关回笼子里,又把他吊起来,另外寻了其他法子磋磨他,在他身上滴滚烫的蜡油,用针扎他,将他摆弄成各种放.浪的姿势。 第216页 他疼的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弯,心里恨得要死,将泛白的嘴唇咬出血来,暗暗在心中起誓,有朝一日,若叫他得了势,就算死后不得超生,他也要把这些讨厌的脏东西剥皮拆骨,让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转瞬间天地倒转,他忽然又锦衣华服地坐在了上首,手中权势滔天。 怀里抱着的白净少年也像那只白老虎一样,喜欢歪着脑袋拱他,或是贴过来和他亲昵地碰碰鼻尖。 他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模煳看到那少年生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真是好漂亮,以至于每当那少年慈悲地垂着眼,自上而下看他时,都让他错觉自己是见着了刻在壁画上的小菩萨。 「……厂公,我只有你了。」他听见那少年对他说,「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他感到胸口闷,想伸手再摸摸那少年的头,告诉那少年自己其实不想放下,但愿意为了那少年试着放下,却见怀中忽然变得空空,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抱到过。 身后高座化为废墟,顷刻大雨浇下,冲掉了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颜色,只剩一片血红。 于是他睁大眼,浑身僵硬地看着一只箭朝他心□□过来,仿佛脚底生根。 他知道那是谁派过来的人,他怀里甚至还珍而重之地收着那个人送给他的小金牌。 讽刺的是,危急时刻,居然还真就是那金牌救了他的命,替他挡住致命一箭,被箭尖刺的变形。 他恼羞成怒,用力把箭拔出来,又从怀里摸出那块小金牌,浑身冰冷地低头看,却见原本写在牌子上那个丑丑的「免」字,已被雨水冲掉了。 污黑墨水须臾淌了他满手,眨眼又变成粘稠的血水,仿佛是在提醒他从前杀过多少人,又仿佛是在斥责他,说他这个人到底有多么的罪无可恕。 是了……他应该明白的,他罪无可恕。 或许他早就已经是个罪无可恕的人,他要认命。更或许,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会抛弃他,唯独浸在血里的仇恨不会。 …… 蓦地,山洞外面的风声如哭嚎,裴怀恩睁开眼,彻底恢復清醒。 第121章 无珠 裴怀恩熬过来了, 熬了二十几天,魂魄在鬼门关飘飘荡荡,说什么也要活。 身上的箭伤很痛。数日前的记忆渐渐与噩梦重合, 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想起来, 那日他带着密信离京, 十七原本要带人跟着, 却被他以目标太大的理由推拒掉了。 直到中途遇劫, 长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他在情急之下, 几乎没做犹豫,颤着手拆开信。 倒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担心这些人是来抢信的,便想赶快看清信的内容,再将信毁了。 这样一来, 那些人就算是为了审出密信上写了什么,也不会要他的命。而他若能侥倖逃出, 也可以继续去辽东,将李熙的秘密命令告知邵晏宁, 以免耽误大事。 李熙信任他,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裴怀恩那时想,既然如此, 他愿意为了这份信任多受点罪,他不怕受罪。 但是他错了,出乎意料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空白的宣纸。 李熙把他骗了。 说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 因为来不及。长鞭兜手抽出去,鞭梢挑开为首「山匪」的面巾, 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映入眼帘,是从前常常跟在李熙身边的那个酒鬼护卫。 玄鹄对他没留情,半把药撒出来,逼得他闪身躲避,却还是叫那古怪粉末沾了右眼。 那东西就像火,剧烈的疼痛就快把他的眼珠融掉,令他躲避箭矢的动作狼狈又缓慢。 后来……再后来怎么样了? 裴怀恩茫然眨眼,思绪重归现实,伸手摸了摸,在右眼处摸到一片有点湿润的布巾。 原来做瞎子是这种感觉,瞎了的眼看不见黑暗,硬要说的话,裴怀恩的右眼,现在只能「看见」一片虚无,仿佛身上根本就不存在右眼这器官。 十七见状便说:「督主,为防意外,我只能摘掉您的右眼珠,不过您放心,您这伤口恢復得很好,再过两三天,我就给您装颗象牙的,保管把它做的很真,任谁也瞧不出来。」 十七很会鼓捣这些怪玩意,语气也平淡,因为知道裴怀恩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怪他,只会夸他当机立断。 平白无故丢了一只眼睛,这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事,但对裴怀恩来说却不然。裴怀恩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太多,只要能保命,区区一只眼睛算不得什么,他在彻底醒过来之后,只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全瞎掉。 全身都疼,疼痛渗入骨髓,裴怀恩诡异地静默片刻,就在十七认为他会持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忽然艰难地仰起脸来,笑声说:「不,十七,我不要换那种看不出是假眼睛的破烂东西。」 「我要这世间最珍贵的琉璃珠,要汉白玉,要勾金……」 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见,他从前是多么的有眼无珠。 十七愣住一下,垂首说:「是,到时给您换颗最贵的金珠。」 然后就没动静了。 原来真正的失望不是痛哭咆哮,而是忽然变成了一潭死水。裴怀恩在心里反覆想,试图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但他想不起来。 因为直到他离京前一晚,李熙还对他一如既往的亲昵,还会在旖旎夜色中喊他名字,亲吻他的掌心,和他说那些令人心动的情话。 第217页 这感觉真不好,他自知作恶多端,不是没做过被人杀的准备,可那小崽子用甜言蜜语迷惑他,哄他放下戒心,等他好不容易重新生出对活着这件事的渴望,却又亲手把他打落深渊,甚至急到连登基大典都等不了。 想到这,裴怀恩的右眼流出泪来,带着淡淡红色,左半边脸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一时寂静。 良久,裴怀恩似乎不愿再想了,他转头看十七,问他:「你的腿怎么样。」 十七就微微地笑着说:「无碍,接上了。」 裴怀恩点了点头,抬手擦掉他脸上那点猫泪,倏而又笑了。 「十七啊十七,平时总说不想干了的是你,对我捨命相救的也是你,可见这人的嘴不可信。」裴怀恩摇了摇头,阖眼说,「……啧,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崽子给耍了,真丢脸。」 十七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崽子是谁,也知道直到事发前,裴怀恩都还在全心全意地为了那崽子考虑。 裴怀恩命十七留在京中,一方面是出于不想引人注意的考虑,没打算带太多人,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让十七护在李熙身边,给李熙多重保障,毕竟登基大典人多眼杂,出不得一点错。 十七想到这也笑,不无感慨地说:「是啊,原本是不想再干了,整天累死累活也没个好,我的督主啊,您骂起人来也忒难听了。」 「可是呢,我这翻来覆去的找下家,却发现他们都没您给的钱多,我这个人大手大脚惯了,哪受得了穷。」十七皱着眉头嘆息道,「再说您救过我的命,我得还您啊,咱俩从此一命抵一命,要是再有下次,我可真跑了——我惜命,不想背靠能被风吹死的大树。」 裴怀恩依旧闭着眼,闻言胸膛起伏,半晌说:「……放心,再没下次了,既然那崽子看不清自己是什么位置,我就帮他看清楚。」 十七没接话,一言不发地帮着裴怀恩换药。 却听裴怀恩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还是不成,直接杀了太便宜他了,他骗我这么久,理应付出些代价。」 裴怀恩把这话说的不咸不淡,十七却听得打冷颤,知道裴怀恩这回是真生气了,但没劝。 因为十七也生气。 十七说:「督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怀恩想了想,后知后觉自己手里还攥着李熙给他的小金牌,低声骂了句晦气,嫌恶地把它丢出去。 那牌子被箭射坏了,裴怀恩看着它冷笑。 那小崽子好手段,短短几日之内,便逼得他从云端到泥潭。 「别急,阎王不收我,我死不了了。」裴怀恩一拳砸在身旁凹凸不平的石壁,脸上又显出那种久违了的狠厉神色,甚至比从前更可怕。 「想办法联络上我们的人。」裴怀恩涩声说,「找最好的大夫来,尽快治好我的伤,我要回京去。」 顿了顿,又说: 「另外着人安排下,我要给晋王一个亲王的封号,把他埋在老皇帝旁边。嗤,什么狗屁邵家军王家军,那崽子想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要能噁心到他们老李家的人就成了。」 第122章 重逢 裴怀恩不是个拘小节的, 比起记恨死人,他更偏爱给活人添堵。 在他的安排下,晋王生时手刃亲父, 不仁不孝, 有关其身世的猜测传遍大街小巷, 死后做了鬼, 还能变成李熙心头的一根刺, 绝对算是「物尽其用」了。 因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肯定能活, 裴怀恩不再刻意躲避自己手底下的人,在十七的秘密联络下, 重新住进了舒适明亮的大宅子,身上伤势也迅速好转。 然而另一头,由于裴怀恩的小心躲避, 距离登基大典都已经过了三十日,李熙依旧没收穫。 不知怎么的, 眼下不止裴怀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玄鹄也仿佛人间蒸发了。 百般无奈下, 李熙不敢过度忧伤,他将人手调回来,被迫转移重心, 将更多精力放在收拾裴怀恩安插在朝廷上的爪牙上。 先是关闭西厂。 承干帝当初成立西厂,提拔裴怀恩做厂督,目的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监视百姓与官员, 以及遏制东厂的势力。 谁知道随着西厂的日渐壮大,裴怀恩不仅顺势把东厂与锦衣卫也收入囊中, 还在长澹各处都插上自己的耳目。 李熙不喜欢西厂,所以赶在裴怀恩失踪时,着人扫了西厂,并将福顺调回东厂去,提他做东厂厂督,又提拔王二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想把东厂与锦衣卫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再有就是请姚元靳的母亲回京。 姚元靳这个人,一向是谁势力大便听谁,若是身处弱势的想命令他,李熙琢磨着,或许手里还得有点筹码。 恰好自从姚元里去了后,姚老夫人的身体便不大好,李熙便向姚家写信,想以边关苦寒为由,邀请姚老夫人来京调养。 然而一贯孝顺的姚元靳却迟迟不回信。 姚元靳明知京城这边的天气更适合姚老夫人养病,却宁愿母亲多受苦寒,也要等结果,一直等到有人能找出裴怀恩,或是找到裴怀恩的尸体。 裴怀恩从前威势太大,大伙在没确认他的死讯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福顺还算乖,什么事儿都听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既没裴怀恩的跋扈和自作主张,也不故意拖延,从不僭越,胆小极了。 第218页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入了冬腊月,各地局势逐渐稳定,封疆的死讯传来,李熙便下旨将戎西的帅印交给封时誉,同时送李青芙出嫁岭南。 除夕索然无味,至此,李熙已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裴怀恩。 李熙的生辰是正月十九,如果不是他十九岁就登基,不得不提前加冠,他的冠礼本该在今年。 生辰前一晚,李熙辗转反侧。 最近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十八岁的生辰是在大沧过的,十九岁的生辰是裴怀恩给他过的,等到了二十岁时,他以连日劳累,身体不适为由,下令罢朝一日,打算自己过。 也不知玄鹄现在何处呢。入夜后落了雪,风从窗户缝里熘进来,吹熄了屋里的蜡。临入睡前,李熙尚在迷迷煳煳地想着,要么等明日为邵毅轩和母妃烧香时,也给玄鹄多烧一份吧。 梦里也不安稳,李熙从龙床这头滚到那头,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他在梦中重回登基大典那日,他端坐高处,底下是笑吟吟看着他的裴怀恩,就像他们当初约定好的那样。 但裴怀恩转眼便不见了,他见状怔住片刻,方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裴怀恩早已不在京中。 但当他抬头望,却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又看见了裴怀恩的影子,只是这一回,藏在人群中的裴怀恩却没对他笑。 梦里的东西总有点飘,他们两个人在上一刻还遥遥相望,转头便近在咫尺。 李熙最近总做这样的梦,他在梦里见着裴怀恩,起初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庆幸,庆幸裴怀恩还活着。 但他很快记起自己的立场,庆幸须臾转为恐惧,他掉头就跑。 登基大典结束了,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一只脚踏进地牢,又撞见姚元里。 这是李熙最近的梦魇——将近两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被这么折磨一遭,满头冷汗地陷在梦里醒不来。 而每每到了这时,福顺便能听见动静,走进来喊醒他。 可——眼见着姚元里的脸又模模煳煳地变成他的脸,李熙唿吸急促,只觉脖子上正紧紧拢攥着一只大手,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福顺今晚没来喊他,他被困在幽暗的地牢里出不来,周遭全是裴怀恩身上的香味,逼得他几近窒息,却又不知所措。 不……不对,梦里怎么会有香味儿? 顷刻间,李熙骤然惊醒,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湿淋淋的睁眼,却在看清眼前这个人身上穿的衣裳后,骇得唿吸一滞。 这样红底绣金的蟒袍,这样的香味,这……这不是福顺! 李熙仓惶抬头,惊惧的目光顺着金钩腰带往上,看见来人胸前那只少了颗眼珠的蟒。 继而再往上看,是一张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的漂亮脸蛋,苍白,阴戾,携着浓厚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寝殿大门敞开着,福顺不知所踪,月光洒进来,照在裴怀恩右边的脸上,将他面上那颗用上好玉石雕刻,攒金嵌银,贴了淡金色琉璃片的假眼珠映得透亮,令人一眼望去,便错觉那其中是盛着满天星斗,绮丽而诡异。 但那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温度。 裴怀恩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他在这宫里有人手,旁人拔不干净,是以一旦他回来,还是能出入自由。 目光对上,裴怀恩肩膀上落着雪,李熙怔怔望着他那只乍一看与寻常眼睛无异,眼珠却是浅色的右眼睛,本能就想坐起来,但却没敢。 因为裴怀恩正垂首冷冰冰地瞧着他,一只手虚虚地横在他颈子上方,就像是在思索该怎么掐。 裴怀恩被他算计瞎了一只眼,整个人却在这颗淡金色琉璃珠子的装饰下,变得更加艷丽逼人。 见着李熙醒来,裴怀恩觉得颇无趣,扬眉朝李熙露出个满怀恶意的笑来。 「呀,醒啦。」裴怀恩说,「好久不见了,我的小殿下。」 李熙注意到裴怀恩对他的称唿还是小殿下,而非皇上——这不是做梦。 「……」 霎时,梦中和现实的恐惧交叠,脑子几乎不转了,是在不知又过了多久后,李熙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熙睁大眼睛说,「我已对你严加防备。」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将手收回来,好让李熙警惕地坐起。 「好问题,你问我是怎么进来的?但这其实就和你从前说晋王的那句话一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裴怀恩浑不在意地说,「两个月的时间够干什么,我在这京中经营了整整十年,连你都是靠我托上去。换言之,只要我还没死,有什么地方是我进不得?」 李熙想喊人来,但裴怀恩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唇前晃了晃,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急不可耐和走投无路。 于是李熙闭嘴了,他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看着裴怀恩走回去关了门,然后慢条斯理地坐在他床边。 李熙张了张唇,试图为他自己辩解,小声说:「我……裴怀恩,你先别急,都怪我一时昏了头,我听信谗言,我……」 一面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却已悄悄摸到枕头底下去,用力攥住刀柄。 裴怀恩依旧是笑着看他,仿佛很耐心,甚至还好脾气地对他点了下头,倾身说:「……嗯,所以呢,你是听了谁的谗言,敢这样害我?」 第219页 李熙唇线紧抿,一瞬不瞬地死死盯住裴怀恩。 他们之间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单用一只眼睛看不出距离,裴怀恩想伸手摸摸李熙的脸,但却意外差了一点,没能摸着。 裴怀恩忽然又笑了,这次笑得非常狠。 整整两个月了,裴怀恩曾无数次想像过他们两个人重逢时的情景,他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折磨死,他想了好多种折磨人的方法,可当他今晚真见着了人,他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捨不得。 不是为了别的,眼前这个小崽子,好歹也是他过去近三十年暗无天日的生命中,唯一觉得有点喜欢的人。 但可笑的是,就像他方才没能如愿摸着这小崽子的脸一样,他好像从没真正认清过,他和这崽子之间离得到底有多远。 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自己错在了哪——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或许是这崽子从一开始便在布局吧。 不过可惜了,到底还是太嫩了,也太急了。 裴怀恩对面,李熙心惊胆战地看着裴怀恩面上变化,下意识在背后把匕首握得更紧。 他没有当面问裴怀恩那些事,那没意义,因为邵毅轩早就教过他,若想看清一个人对他如何,别听这个人嘴里说什么,而要看这个人手上都做了什么。 他已被裴怀恩骗了这么久,他不想再被骗。 正想着,蓦地,裴怀恩倾身向前,就和从前那些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一样,一下伸手掐住了他的颈子。 第123章 屈辱 李熙挣扎不止, 他从没像今晚这么发了疯似的挣扎过。 裴怀恩今晚比以往都可怕,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着时还可怕,未知的处境总令人心忧, 他不知道裴怀恩到底想怎么处置他。 卡在颈间的力道越来越大, 李熙喘不上气, 背在身后的手被迫放松, 下一刻, 已被裴怀恩恶狠狠地掼在床头。 须臾枕头被撞翻, 枕下匕首咣当落地, 裴怀恩扭头看了它一眼,并不以为意。 这两个月以来, 裴怀恩虽然人不在京城,却时刻掌握着京中一切动向,李熙现在就是他攥在手里的一个小玩意, 随他怎么折磨。 李熙想喊,但裴怀恩倏而贴上来, 凑在他的耳边说:「嘘——如果想被人看见你赤.身.裸.体的死在这,尽管喊出声, 你知道我做得出。」 于是一声「来人」卡在了喉口,转为勉强压抑着的细碎咳嗽。 昏暗寝殿内,李熙怨恨地看着裴怀恩。 「……你到底要怎样?你要把我也杀了吗?」像是不得不认命后的不甘心, 李熙不想再装。面对着裴怀恩,他一改往日怯懦模样,开门见山地问道。 「但你杀的了我吗?」李熙咬牙说,「你不过就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宦, 若是没了我,你还怎么掌这大权, 还怎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凭你?你配吗?」 裴怀恩同样恨得牙痒,却不得不承认李熙说的对。短时间内,他不仅不能动手杀这个小崽子,甚至不能把这崽子拉下皇位。 是不能,也是不想这么干。 但这种憋闷的认知让他更愤怒。 另一边,李熙见裴怀恩沉默不语,便误以为裴怀恩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心生动摇了,大脑在极度的重压下疯狂转动,卷着舌尖舔了舔唇。 「裴怀恩,你听我说,我这次是做错了,但我们之间并非无法挽回,我们依然能合作。」李熙伸手抓裴怀恩的肩膀,有点急切地对他提议道,「你瞎了眼,可你还活着,我可以给你补偿,给你很多很多的钱,你也可以继续利用我、利用我去平衡朝中的那些……」 越说声音越小,直至最后没了动静。 原因无他,裴怀恩不回答他,就只是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慌。 李熙下意识松了手,往后退,裴怀恩倾身将他困在逼仄的床头。 「虽然还没想好要把你怎么办,但是小崽子,是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裴怀恩由上到下地打量着他,仿佛才刚认识他似的,啧声说,「是不是忘记自己靠什么爬上来,竟敢同我这么说话?李熙……当狗该跪着,我允许你上桌吃饭了吗?」 李熙瞳孔骤缩,脸皮一瞬泛起难堪的青。 相处这么久,每当他们面对着面时,裴怀恩到底是在随口发疯,还是说了真心话,他看得出——至少他认为自己现在看得出。 ……可恨,原来裴怀恩真是这么看他的,他没猜错! 但李熙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似乎是取悦到了裴怀恩,令裴怀恩眼睛一亮,忽然就想到了怎么料理他。 「怎么,哄我高兴就这么让你难受吗?」裴怀恩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都已经装了这么久,怎么不再接着装了?亲政的滋味好不好?嗯?」 过于接近的距离让李熙感到危险,他提气屏息,戒备地屈臂撑在裴怀恩身前。 「不,不,你要做什么,你这个疯子,我不想再——」 裴怀恩一把捂住他的嘴,伸手抚摸他不算锋利的眉骨。 继而手指再往下。 李熙本能闭眼,能感到裴怀恩的手指冰凉,按在他的眼皮上。 心脏狂跳。 「怎么办呢,这样下流又美妙的壳子,杀了就没了。」裴怀恩说,「横竖又不用你管事,不如让我也挖你一双眼,令你从今往后,都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我。」 第220页 李熙慌乱地仰起脸来,眼皮打颤,一动也不敢动。 眼珠被压迫得发胀,李熙下意识攥紧了裴怀恩的衣裳前襟。 「……哟,真怕啦?还是觉得生气了?」裴怀恩讶异地低头,余光瞥见李熙用力到寸寸发白的手指尖,有点意外地自言自语道,「难道继续跟着我,竟然比死更让你感到难受吗?还是说,除了刺杀之外,你还另外又做过什么惹我生气的事?」 李熙说不出话来,他想否认,想说自己是因为害怕变成瞎子才发抖,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由着裴怀恩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联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李熙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滚烫的唇几乎快把裴怀恩的掌心捂暖了。 但裴怀恩还是不肯放过他,仿佛打定主意以欣赏他的恐惧为乐。 「来——快与我说说,你这阵子都做了些什么好事?」裴怀恩带着笑意问他,声音冰凉,「西厂关了便关了,横竖我也不喜欢它,可是李熙,你这么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崽子,在下手处置我的人之前……问过我了吗?」 虽然这样说着,却并没有放开捂住李熙嘴巴的手。 「……可是话又说回来,李熙,你想干什么,与我直说就是了,我又怎么会阻拦。」裴怀恩牙关紧咬,一字一顿的说,「你瞧我是多么的喜爱你,就算瞎了眼,也还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的生辰,特意赶在正月十九前回来。」 李熙看不见裴怀恩的表情,但他能听出裴怀恩声音里那种恨,他再也受不了了,忽然使了大力气从裴怀恩手里挣脱,伏在床边干呕。 长时间的精神紧张让他犯噁心,肠胃都搅在一起。 嗤,还说什么喜爱不喜爱,做这副受伤样子给谁看?过生辰?不过是觉着他好骗罢了。 裴怀恩冷眼瞧他,伸手把他抓回来。 挖眼不过是故意吓唬,身为天子,哪能真缺了眼珠子。 可也不得不说—— 李熙方才的可怜模样让他很痛快,也让他改了主意,他决定暂且让李熙继续住在这暖和宽敞的寝殿内,而不是什么脏兮兮的地牢。 「……罢了,李熙,你听着,你如果还想活,从前的事就都别提了,知道吗?」裴怀恩掐着他的下巴说,「现在我回来了,乖乖做好你该做的,安分守己地给我当傀儡,多哄我高兴,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懂吗?否则——就凭我这只瞎眼,我可以有上百种方法令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 人在屋檐下,李熙只得点头。 信,当然信,这有什么不信的,他从来都知道裴怀恩有多疯,只是他从前太傻,错把这疯当成了偶然,反而将那些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当成了真实。 冷静,不能再硬碰硬,总得先活下去。 想到这,李熙面上软和下来,看着就像是想通了,也妥协了,他嘴唇颤抖,用力砸了一下床板,垂首发出一声极低的,沙哑的怒吼。 然后开始自己脱。 「……」 「……听话就能活吗?」最终,李熙扯松腰带,牵着裴怀恩的手摸来腰间,抬头说,「裴怀恩,直说了吧,你想让我怎么哄你高兴,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裴怀恩看着他,眼中情绪未明,内里似乎正翻涌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淡金色的琉璃珠太凉,有那么一瞬间,李熙几乎怀疑自己真错了。 但裴怀恩的下一句话,就把他乱飘的思绪扯回来,让他自觉受尽侮辱。 「当然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脱干净让我检查下,毕竟你这么贱,难保不会趁我外出时去睡什么脏东西,你知道的,我只想养条干净的狗。」裴怀恩把他抱回来,托着他的腰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听说你最近正在愁晋王的尸首该怎么埋,你要贬他,但大臣们都想把他厚葬。」 「好歹也是刚打了胜仗的功臣呢,明面上是王爷,旁人又不知他到底是谁家的野种。李熙,这件事你别插手了,不如就乖乖听从大臣们的建议,也免得让戍边将士们心寒。」 李熙闻言勐的抬头。 「裴怀恩,他也是你的仇人,你现在为了羞辱我,竟然真——」 裴怀恩扬手抽他巴掌,不轻不重的,但足够把他打的偏过脸。 脸皮火辣辣的疼,李熙用舌头顶了顶腮,清醒了。 裴怀恩见他不折腾了,就先把他丢回床头,弯腰捡方才落在地上的匕首,然后摸索着点起灯。 光照过来,李熙抬手挡眼,耳旁听见刀刃出鞘的声音。 「乖,爬过来。」裴怀恩轻飘飘地吩咐他说,「我今晚下手没轻重,你最好识趣。」 李熙攥紧了拳,久违的又感到了那种受人轻贱的窘迫,就像他们第一次做那一晚。 「把腿再分开点,对……就是这样。怎么我才走了这几日,你就胆敢让它们又长出来?啧,真是个惯会偷懒的小崽子,都这么久了,难道还学不会自己刮吗?脏死了。」 李熙背对着裴怀恩,与裴怀恩腹背相贴,双手紧紧攥住裴怀恩圈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咬着牙,喘息时轻时重。 ……可恶!真是可恶!眨眼间,当冰凉的刀片贴上来,李熙在心里恨不能把裴怀恩千刀万剐,但面上却说: 「……裴怀恩,把刀给我。」 暖光烛光下,李熙放低了身段,舔净齿间那点甜,忽然哑声说:「把刀给我,让我自己弄干净,只要你让我活,你不就是想看我哄你高兴吗?好——我哄,你把刀给我,我自己弄给你看。」 第221页 「裴怀恩,我答应你。」李熙仔细斟酌着,忍着噁心垂眼,「只要你别杀我,别挖我的眼睛,我愿意像以前一样,继续当你手里的傀儡皇帝,从今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们能不能回到以前?」 第124章 亲吻 为了活命, 李熙能屈能伸,摆出一副顺从可怜的模样,奈何裴怀恩已经上过他一次当, 说什么都不信。 好一个回到从前。裴怀恩想, 这问题问得好, 但他们从前是什么样?始于算计, 耽于肉.欲, 终于欺骗——他们之间隔着海一样深的仇恨, 註定不死不休。 所以裴怀恩没接李熙的话。 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 裴怀恩从袖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把它当在李熙面前打开。 盒子里是一串做工很好的绿松石小链, 长度大约有绕腕三圈,却不是用浑圆的松石珠子串起来,而是由许多不规则的小松石块串成。 「来, 看看,这就是我为你费心准备的生辰礼物了, 喜欢吗?」 裴怀恩一面说着,一面从盒子里把它拿起来。李熙眼睛尖, 注意到这链子并非是首尾相连,而是断开的。 这东西两端都连着金针,又搭配精緻小巧的卡扣, 显然不能戴在手腕上。 裴怀恩看穿了李熙的狐疑,饶有兴致地把它摊在李熙掌心,耐心地教他。 「绿松石的寓意好,原本呢, 我是想拿它穿个手串儿给你。」裴怀恩摇头说,「可我转念一想啊, 那太乏味了,你大约不会很喜欢。」 裴怀恩将下巴抵在李熙肩头,双臂虚虚环着他,随意地将手中小刀抛在床尾,转而迫不及待地捡起小链一端,蜷指摸索到李熙的胸膛。 「李熙,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说起来,我如今之所以能活,倒还真多亏你送我的那个小金牌,我将它日日带着,日日都收在紧贴心口的位置……就在这儿,然后让它替我挡了一箭。」 指尖再稍微往左划一点,李熙肩背紧绷。 细嫩皮肉被针尖刺出殷红的血珠,先是左边,再就是右边。 「好漂亮,果然还是狗链子更适合你吧,李熙。」等穿戴完了,裴怀恩笑着扯了它两下,满意地感嘆。 ……好疼。 李熙仰着头大口喘气,后脑勺重重枕上裴怀恩的肩。方才裴怀恩拿针刺他,不仅没有动作利落的把针穿过去,反而还要细细碾磨,一点一点的折腾他,手法缓慢但不容拒绝。 但这和刑罚没什么区别,这不是亲热,裴怀恩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好过。 这回全身上下都光熘熘的了,还栓了狗链子。李熙摇头失笑,禁不住有些自嘲地想,早知如此,他非得多此一举送那牌子干什么。 满腔诚意送出去,换来的是什么?是羞辱,无穷无尽的羞辱。 越想就越恨。 恰好子时到了,李熙听见裴怀恩笑吟吟地贴在他耳边,低声哄他说:「生辰快乐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崽子。」 话落,李熙再也无法忍受,侧首对裴怀恩怒目而视。 「……裴怀恩。」李熙声音沙哑,喘着粗气说,「难怪大家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说——我那日派出去整整两百人,怎么就只弄瞎了你一只眼睛呢?」 裴怀恩闻言骤然变脸,一只手卡住李熙的后颈,使力将他往前按。 按照他们长澹的规矩,皇帝的寝殿无论有多大,寝殿内的床得小,得又细又长,还得三面都紧挨墙壁,这叫聚人气儿。 所以当裴怀恩这么干,李熙就被他逼得卡在床头,额头死死抵住冷硬的墙壁。 双手也被反着捆在了背后,在一阵深深浅浅的喘息中,裴怀恩回头摸到方才被他丢掉的那把匕首,重新欺身压上。 裴怀恩是个没有欲望的人,一旦连心里那点念想也没了,就不会再想和别人做那事了。 但不想做却不代表他不恨,更不代表他不想折磨李熙,不想让李熙认清自己从前错的到底有多离谱。 更别提每当他这么做,李熙便会下意识地露出那种仿佛是受尽糟蹋,却又不得不低头忍耐的美妙神情来,这在从前可是鲜少能见着的。 刀锋很快又贴上来,抵在极危险的位置。李熙怕极了,只觉裴怀恩手里这刀若真切下去,他恐怕立刻就得疼死了。 因为这不是净身房,这是长澹皇帝就寝的龙床,裴怀恩也不是那种经验老道的刀子匠。 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李熙头疼的厉害,怕得手脚发软。事到如今,他是真不敢再惹裴怀恩不高兴了,连忙说:「裴、裴怀恩!求你放开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裴怀恩没理他,这让他心急如焚,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了裴怀恩从前好像很喜欢吻他。 什么都顾不上了,李熙费劲的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找裴怀恩索吻,讨好地舔裴怀恩微微扬起的嘴角。 李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裴怀恩愣了下,果然哄得他暂且把刀放下来。 「做什么?不想我这么对你吗?」裴怀恩抓着他的头髮,把他的脸从自己面前扯开些,皱眉问,「……别怕,只是疼一下,死不了的,反正你以后跟着我,也再用不上这玩意了,不是吗?」 李熙用尽全力摇头,满脸惊恐。 「不……不!」李熙说,「裴怀恩,求你冷静些,就算是这宫中最有经验的刀子匠,也不能保证自己手底下切过的每个人都能活,而你、而你……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会死的!再说你如果真把我切了,你以后就没得玩儿了,你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第222页 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面上显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好像的确是这样,以他的粗鲁,李熙一定会被他弄死的。 可一想到要把李熙交给别人去炮制,他又不喜欢。 动手怕出事,不动手又不甘心,就在裴怀恩稍加犹豫的间隙,李熙又抓紧时机吻上去。 「裴怀恩,求你。」李熙面上微热,张口含混不清地说,「我都已经被你逼成了现在这样,难道还有本事害你吗?我……我现在只想活,求你把我放开,我自有办法让你消气,我保证。」 「……」 李熙很少这样主动。裴怀恩踌躇半晌,想是出于好奇,也是太自信,居然真鬼使神差地替他松了绑。 血红色的蟒袍在方才蹭得凌乱,裴怀恩盘膝坐回去,衣襟大敞,支着下巴问李熙,「这倒稀奇了,对着我这样一个残废,你这崽子还能有什么新方法?」 李熙听罢便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攀在裴怀恩的怀里,由脖颈开始,埋首细细碎碎地去吻裴怀恩,吻得又暧昧又虔诚,带着一点朝圣般的臣服。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裴怀恩很受用,舒服的半阖起眼,却也没忘在李熙的牙齿即将碰到他咽喉时,稍稍侧过点头。 「……你再往上来。」裴怀恩出声提醒,竟还真觉得心里有点高兴了。 李熙默不作声的点头,随手把散在胸前的头髮撩到背后,露出裴怀恩方才穿在他身上那小链儿。 下一刻,两片柔软的唇贴上,裴怀恩彻底闭上眼,李熙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起了刀。 寒芒闪过,是刀刃割开衣裳布料,刺入皮肉的声音。 但却只堪堪刺进去一丁点。 经歷被劫杀那事后,裴怀恩对李熙再也不是毫无防备了。他霎时睁眼,一只手攥住了李熙握着刀柄的手,也攥住了那把刺向他的刀。 左肩膀很疼,恰是之前中了箭的位置,裴怀恩眉头紧锁,手中半分不肯放松,能感觉到李熙的手在抖。 「还是这么想杀我?」裴怀恩有点失望地垂眼,喃喃自语,「刀都已经被你举起来,抖什么?」 「……好,好,你想杀我,你杀啊,你若真有本事,就别再往我肩上捅,你来捅我的心啊。」 说着手里用力,竟是抓着李熙的手,带他直接就把那匕首往自己身体里送。 少顷,刀刃入肉三寸有余,粘稠的血水从伤口淌出来,浸湿了蟒袍,又很快与裴怀恩身上这件绯色袍子融在一起,让人看不出一点痕迹了。 李熙错愕地睁大眼,一时连挣扎都忘了,心中只能想到「完蛋了」三个字。 完了,完蛋了,天知道他方才为什么会手抖,又为什么会扎歪,难道是因为不舍?去他娘的,这太荒谬了……! 李熙想松开刀柄,想转身逃,但裴怀恩不给他机会,立刻就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压住他后脑勺,给了他一个血腥味十足的亲吻。 不……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它是不顾一切的撕咬。 裴怀恩恶狠狠地含住他的舌,咬他的嘴唇和下巴,将他逼得闷哼出声,呷得他快窒息,面上大汗淋漓。 但就在他被吻得迷迷煳煳,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松了抵抗时,裴怀恩却突兀的放开了他,起身下了床,走到离他足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趿着鞋,一把拔出扎在自己肩膀的匕首。 「看来得想办法磨你的性子。」裴怀恩低头看他,目光冰冷,正巧与他无措的眼神对上,「也对,你现在做上皇帝了,脾气自然也变大了。」 裴怀恩的眼里没有一点欲,也不见从前的一点暖意。 「不过没所谓,我还真挺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的,浑身都是蛮劲,比之前刻意装出来的顺从有趣多了,也让我忍不住想在你身上尝试更多……就像在驯一头宁死不屈的烈马。」 李熙还想张口说点什么,但裴怀恩转身要走,不欲再与他共处一室了。 「没眼力见的贱胚子,滚进来,谁准许你拿本督的印?」裴怀恩出声喊战战兢兢守在门外的福顺,冷声笑道,「皇上近日身体不适,你也听见了,传下去,替他多罢几日朝吧。」 第125章 平衡 接下来的半个月, 李熙过得不知昼夜。 裴怀恩要立威,要磋磨他,手上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稀奇法子。 譬如让人把他寝殿内的门窗用厚布帘封起来, 不许一点阳光射入, 饭菜和饮水也送得不规律, 这让他渐渐失掉对时间的感知。 譬如不许他穿衣服, 也不许他出房间, 每日的吃喝拉撒被迫全解决在屋里, 再由经过训练的哑奴打扫, 完全就是拿他当只四脚朝天的小畜生在养。 再譬如,裴怀恩又开始餵他喝那种能压制内劲的药。 或许不止是那种药, 还另外又掺了些别的下流东西。总之那药闹得他时常昏沉,手脚绵软,体内却似有火在烧。 裴怀恩要把他变成一只耽在情.欲里的怪物, 要他学会抛掉廉耻,放浪形骸, 李熙对此隐约能猜着。可比这种改变更煎熬的是,每当他在这些药物的催促下变得神志不清, 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裴怀恩时,裴怀恩却鲜少再碰他了。 偶有那么一两次,裴怀恩看他坚持不住, 大发慈悲地走过来抱他,完事后却依旧衣冠整齐,连胸膛起伏都平稳,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冰凉凉的, 仿佛早已抽身事外,只留他孤身一人溺在这不得超生的慾海里, 体温是烫的,唿吸是烫的,心却是凉的。 第223页 他不知道裴怀恩为什么会这样恨他,明明从前他们在一起时,裴怀恩也曾说过不介意他动手。 正所谓权势争斗,生死有命么,败了认输就是了,他宁可死了,但他不懂裴怀恩如今为何偏要摆出这样一副……仿佛是被他伤透了心的模样,花精力来羞辱他。 头疼得太久了,想不通,也不愿再想,就算有时忽然觉着自己抓住了什么,也是转瞬即逝。 不是没有抗争过,也想过质问,但随着难过的日子一天天挨过去,李熙听到晋王的尸骨已葬在亲王墓,他嗓子眼里的那点疑问就全化掉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大抵是他想多了。李熙在心里琢磨着,或许裴怀恩这样对他,并非是因为恨他这个人,而是恨他这个「承干帝儿子」的身份。 裴怀恩近日常去昭平公主府,似是看上了李长乐那刚刚降生不久的孩儿,有意着手栽培。 事已至此,外界都传承干帝的亲生儿女死得死疯得疯,远嫁的远嫁,裴怀恩这是真想绝他李家的种,只不知远在封地的老三和老四如今怎样了,是否也像他这般,叫人家下手餵了药,终日只得缠绵病榻。 被关到第十七日的时候,李熙终于低头学乖了,就算没被下药,也愿意在裴怀恩朝他走过来时讨好地伸出手,或是仰脸笑一笑,将满身锋芒重新藏回温驯可怜的皮囊里,就像他在大沧做质子那会,叫人打了骂了也不吭一声。 因为总得先平安活下来,总得让裴怀恩知道他还有用,并且也愿意被用。 否则,若有朝一日真做了弃子,叫裴怀恩下定决心,把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扶起来,他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裴怀恩对他的配合也很满意,因着原本就与李长乐不对付,眼见着他日渐乖巧,便顺势与李长乐断了联繫,不再去公主府了。 等到第十八日入夜,裴怀恩来见他时,终于给他送了身新做的衣裳,告诉他接下来可以上早朝,但前提是让他今后每天早上睡起来,都先自己选一样东西含着,若是哪天觉得不想含,或是含不住了,哪天就罢朝。 经歷这么多之后,李熙早让裴怀恩折腾的麻木了,连恨意也变得隐晦,竟然真在和裴怀恩的日常相处中,渐渐又重新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种新的平衡和之前那种平衡不一样,李熙能感觉到。现在他和裴怀恩之间正绷着根仿佛随时都会断掉的弦,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际却再也经不住一丁点波折。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邵毅轩教给他的,而他与裴怀恩来日方长,在有过鲜血淋漓的挣扎后,他变得愿意等,等他眼前这条艷丽的毒蛇打盹——他已经吃过一次心急的亏,他不能再心急。 抱着这样的心思,李熙变得越来越听话,而裴怀恩对此乐见其成,还很开心地给他取了弱冠的字,喊他团团。 团团是裴怀恩养的那只白老虎的名字,那虎老了,最近似是吃着了脏东西,精神一直不振。李熙见过它,也知道这名字里没任何祝福,纯粹只是裴怀恩对他的亵玩,但他不在意。 为了能再上朝,李熙最终答应了裴怀恩的提议,因为终日身体不适,开始变得出入都乘软轿,不敢再随意骑马了。 就这么又过了些日子,待到二月末时,李熙已经可以在裴怀恩常去的几座宫殿中随意走动,能自由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 朝中的事也不难处理,裴怀恩说到做到,只要李熙够听话,诸如赋税,赈灾,修建水利工程等事务,裴怀恩都不插手,日常由着李熙自己批摺子。 可一旦涉及到官员的考核与升降,或是想要成立什么新的监察衙门,裴怀恩则一概不准李熙擅自点头,非得亲自过目才安心。 妃子也不许选,让李熙全部找理由敷衍过去,若是哪天有人催得急了,就干脆拖下去打板子。 就这么着,他们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看在外人眼中,就像是真的回到了从前,偶尔也会坐在一起品品茶,或是闲话两句——没有人知道李熙每天早起时会多么煎熬,直到春闱的结果批下来,与此同时,杨思贤病重的消息也传入宫中。 听闻杨思贤病得快死了,裴怀恩想去探望,但杨思贤不许他进门。无法,裴怀恩只得破例带李熙出宫,并且没再往李熙身上塞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怀恩想借李熙的面子去探望杨思贤,就像李熙当初借他的面子,在杨思贤面前替王二牵线一样。 杨府清贫如旧。路上,裴怀恩想不到杨思贤为何会忽然这样疏远他,便将目光移向在他身旁昏昏欲睡的李熙,数次欲言又止,看着就像是有话想问李熙,却又碍于脸面没开口。 第126章 病骨 有药物作祟, 李熙近日精神萎靡,陷在睡眠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裴怀恩见着他那副无辜模样就烦,因为猜不到缘由, 索性就把这阵子被杨思贤疏远的怨气, 一股脑全发泄在了李熙身上, 皱眉喊李熙醒来。 李熙昨夜没睡好, 这会正疲惫, 忽然被裴怀恩强逼着睁开眼, 只觉头疼欲裂。 裴怀恩看他睡眼惺忪, 本能就抬手,却又因为想起此行是为了去见杨思贤, 方才悻悻把手放下来。 不能在李熙脸上留伤痕,会被杨思贤看出端倪。 但裴怀恩的这个举动却像是刺激到了李熙,令李熙条件反射似的挨过来, 伸手讨好地抱住了他。 第224页 这是裴怀恩前阵子教给李熙的,无论何时何地, 裴怀恩可以依着心情处置或丢开李熙,但李熙却不能绷着脸不亲近裴怀恩。 「……厂公, 我已睡醒了。」 眼见着裴怀恩脸色不好,李熙心中戒备,连忙出声说: 「厂公, 你放心,我在老师面前不会乱说话。」 哄一个猜忌心重的人放松警惕得很长时间,眼下裴怀恩对他看得严,李熙不会傻到藉此次出宫的机会做什么。 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 脾气才勉强变好些。他松松环抱着李熙,顺势就往李熙的领子里摸。 这顶软轿还且得晃一会, 才能从皇宫晃到杨府去,既然脸不能动,裴怀恩便蜷指勾到穿在李熙身上的那小链儿。 只是随手拽两下,李熙便难耐地喘息,凑近亲吻裴怀恩的耳。 「厂公,饶了我这回,让我夜里再做给你看。」李熙满面潮红地哄着裴怀恩说,「外面人多眼杂……总归不尽兴。」 裴怀恩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却没立刻把手从李熙身上收回来,只是逗弄小猫似的抚摸着他。 其实裴怀恩现在很少会真的对李熙动手了,比起他们两个从前那种情到浓时的耳鬓厮磨,裴怀恩现在更喜欢摸摸李熙,或是看李熙自己做。 「自本督回京来,阁老便不许本督再进门了。」裴怀恩侧首看李熙,语气平淡地问他,「李熙,是不是你之前对阁老说过什么。」 李熙眼皮一跳,想起当初是杨思贤帮他查的案。 「真没说什么。」因为不敢再看裴怀恩的眼睛,李熙低下头去,斟酌着说,「我已许久未见老师了,就连他如今病重这消息,也是从你口中听来的。」 裴怀恩对杨思贤还存着点敬重,不能叫裴怀恩知道杨思贤查过他。李熙思索着,否则的话,若被裴怀恩知道,杨思贤是因为看清裴怀恩的心思才发怒,恐怕会连累杨家不得善终——毕竟杨思贤从前不知裴怀恩这样疯,一直都表现得对裴怀恩很是理解,从没这样冷淡过。 裴怀恩近来已经杀疯了,他是真的在按那份名录下令,从前往后的一个接一个画红圈。而在此事上,若杨府对裴怀恩的态度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那么杨府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好在裴怀恩也没真觉着能从李熙嘴里问出什么答案来,闻言只轻蔑一笑。 「如此,想是本督最近做得有点过,惹阁老与本督闹脾气了。」裴怀恩有些伤怀地自言自语着,少顷又不厌其烦地嘱咐李熙,皱眉说,「等过会到了杨府,见着阁老,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李熙听罢就点头,连声说:「知道,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痊癒,我会依约劝他答应见你,与你说说话的。」 裴怀恩再点头,把手从李熙领子里抽出来,转身替李熙整理衣襟。 已经开春了,但李熙因为怕冷,也因为颈子上有掐痕,日常还穿身厚重的狐裘。 裴怀恩替李熙抻领子。毛茸茸的狐狸皮把李熙纤细的颈子团团包围,挠得他有点痒,让他禁不住打喷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泛红的鼻尖。 「阿——阿嚏!」那领子束得李熙太紧了,让他眼角都浸出点喘不顺气的湿润,没忍住抗议说,「好了,可以了,老师看不到的——厂公,你真要把我勒死了。」 裴怀恩这才住了手,他沉吟片刻,又耐着性子替李熙把领子松了松。 「这衣裳旧了,穿着倒像是被我苛待了,也没一国之君的威仪。」裴怀恩打量着李熙说,「回头我再给你做两身好衣裳送过去,你不许穿这个了。」 李熙嗯嗯啊啊的随口答应着,想伸手撩轿帘,却被裴怀恩厉声制止,忙为自己辩解道:「……没、没想和谁说话,厂公,我已好久没看过皇宫外面的天,我想看一看。」 裴怀恩还是不许,却听李熙又紧接着对他小声说,「厂公,让我看一看,难道你以后还会常常带我出来吗?」 裴怀恩定睛看了李熙半晌,这才点头了,但却以眼神示意李熙别乱动,侧身亲自为李熙撩起帘子来,给李熙看到轿子外面的天。 京中变天了,但老百姓们的生活倒还算得上是井然有序,只因最近死在菜市上的人实在有点多,吓得大家都不太敢独自出门了,总怕在路上撞见鬼。 帘子撩了一会便放下,裴怀恩不想在今天和李熙闹得太僵,心里还指望着李熙过会在杨思贤面前替他说好话,所以就算很不情愿,也没对李熙太过分。 「喏,你现在看见了,我可没和无辜之人过不去。」裴怀恩转头看李熙,试图温温和和地与他说话,低声道,「我过会就在门外等着你,若你敢和阁老告我的状,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李熙听了就苦笑,不禁摇头说:「厂公多虑了,我倒是真想和老师告你的状,可我怎么敢?」 京中隔三差五的命案不必告,杨思贤也知道,至于裴怀恩每日在他身上做的这些事…… 喉间有些涩,李熙睏倦地阖眼,唇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这种破烂事,就算让杨思贤主动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也绝不会说的。 正烦闷着,身边的裴怀恩见他精神不好,便若有所思地支颌说:「怎么,压你内劲那药很烈么?」 李熙心不在焉地点头,打着哈欠说:「嗯,是啊,柳四有最擅长以毒攻毒,当年给我开的都是些吃多了会短命的好东西,这才养好没多久呢,又被你折腾坏了。」 第225页 裴怀恩皱起眉来,似是有点分辨不出李熙话里的真假。 「哪有那么邪乎,要死早死了。」半晌,裴怀恩做下决定说,「这药该吃还得吃,你那一刀捅得我好疼。」 顿了顿,又说: 「大不了,如果阁老这次能从病中活下来,往后我再带你来见他,可以姑且停你一天的药。」 话落,李熙无言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直到裴怀恩又上手来抓他,才立刻摆出笑脸来,捉着裴怀恩的手亲了亲。 「……好,好,我知道了。」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手说,「你别发脾气,我这衣裳才刚整理好,我实在冷,外面的天气会让我发烧。」 裴怀恩怀疑地睨着他。 自从裴怀恩回京后,就对李熙嘴里的每一句话都不太信。 只是考虑到要去见杨思贤,裴怀恩就算被骗也不敢多动作。 但也因为看见李熙脸色真不太好了,裴怀恩犹豫片刻,还是出声让李熙枕在他的肩膀上。 裴怀恩伸臂抱李熙的腰,把李熙牢牢地圈在身侧,一言不发地帮李熙把手搓热了——这样温柔的对待令李熙有一瞬间的恍惚,鼻腔忽然有些酸。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初裴怀恩离京时,李熙想杀他,满脑子都只想到裴怀恩从前对自己的坏。 可是现如今,当裴怀恩又带着被他算计的满身伤痕杀回来,当真对他很坏很坏了,他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原来裴怀恩也曾对他很好很好过。 李熙甚至还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实际上,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就已经变得很喜欢裴怀恩,也很依赖裴怀恩了。 然而物是人非,如今这喜欢里也掺上了恨,还有一些被欺骗被羞辱后的伤心——这令李熙不得不亲手掐灭自己心里这点爱火,强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重新回忆起裴怀恩对他的那些坏。 年轻人的赤诚爱意并非什么廉价物,李熙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下贱,更不想让裴怀恩当初想要骗他动心的计划得逞,所以便将这份迟来的伤怀掩藏,并在心中将它粗暴归因于裴怀恩最近对他的各种训练。 都是那些古怪训练的错。李熙执拗地想,都是因为他现在能近距离接触到的只有裴怀恩,所以才会对裴怀恩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 可是无论李熙心里怎么想,他那手的确又被裴怀恩捂暖了。 一时无话。 「对了,你之前说柳四有给你那药方伤身,我其实不信。」良久,裴怀恩方才又踌躇着自顾自说道。 裴怀恩决意不看李熙的脸,只管一心暖他那双手,连偶尔关照的话语也冷淡,「但我忽然又想到,你最近好像确实很怕冷,体温也很低,像是『醉花阴』吃得太多了,有些亏空了。」 李熙稍稍偏过点头,抬眼望过去。 裴怀恩察觉到他的注视,是在静默许久后,方才嘆声说:「……也罢,今晚回去,你乖乖把那碗压内劲的药喝了就行,不必再另外吃些其他的脏东西,你身上这样冷,我抱着你睡不舒服。」 第127章 疑点 杨思贤的病比想像中更重, 当李熙看到他,他已两日未进水米。 杨府规矩多,人丁却不兴旺, 裴怀恩无意硬闯进去, 特意挑了杨善不在的时候来, 然后推李熙进门, 自个翘首跂踵地等在外面。 不多时, 李熙果然信守承诺, 侧耳贴在杨思贤唇边, 稍稍转回点头来,朝他招手。 裴怀恩大喜, 一个眼色递过去,跟在他身后的福顺立刻献上礼盒。 自从裴怀恩回来后,福顺便不声不响地退在裴怀恩身后, 仿佛从没威风过那几日。 裴怀恩如今的阴晴不定和大开杀戒,恰巧和承干帝临死前的布置接上了, 只要福顺自己不吭声,没人能查到他。 大约是因为亲眼见着李熙现在安然无恙, 杨思贤精神变好些,费劲地坐起来,由着李熙餵他些水, 并在裴怀恩走近时摆摆手。 李熙方才悄声告诉杨思贤,让他不要执拗,教他就算是为了保护杨善,也得以寻常态度对待裴怀恩, 别把裴怀恩往外赶,杨思贤听了。 裴怀恩看杨思贤愿意搭理他, 立时变得笑容满面,殷切地跪到杨思贤床前去。 李熙就坐在裴怀恩旁边,见状站起身,体贴地给裴怀恩让位置,让裴怀恩能听清杨思贤说话,并对福顺摆摆手,赶他出去。 当身后的门合上,裴怀恩望着面前形容枯藁的杨思贤,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沉默间,杨思贤注意到了裴怀恩的眼睛,颤巍巍抬手。 这是自裴怀恩回京后,杨思贤第一次点头见他。杨思贤之前虽然听闻裴怀恩眼睛坏了,可还没亲眼看见过。 裴怀恩一向拿杨思贤当父亲敬重,一看杨思贤这举动,顿时觉得很委屈,主动把头抵在杨思贤的掌心蹭了蹭。 「阁老,为何不见我。」裴怀恩双手撑在床沿,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幽声道,「我承认我最近做得有些过,我向您认错,您就别再跟我闹脾气了吧。」 杨思贤抬首看李熙,见李熙对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说:老师,我不要紧,请一切如常。 裴怀恩见着杨思贤看李熙,也转头看回去,眉心微微皱着,还以为杨思贤是怪罪他不把李熙当回事,没有给到李熙应有的尊重。 第226页 裴怀恩愿意在杨思贤面前做样子,立刻就对李熙说:「站着干什么?坐啊,难道还得我请你坐下吗?」 话音刚落,杨思贤气的咳嗽,伸手虚弱地提醒裴怀恩,断续说:「裴、咳咳……裴怀恩!你该、你该喊他皇上!」 裴怀恩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把眉头皱的更紧了。 从前杨思贤喊他容卿,他不爱听,可当杨思贤真的改口喊他裴怀恩,他又觉得别扭。 最要紧的是,他凭什么认这小崽子做「皇上」,这崽子不过是他养在宫里的一个小玩意,可以由着他的性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思贤恼得很,情急之下讲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模煳不清的气声,好在李熙愿意给裴怀恩递台阶,见状连忙说:「老师,裴掌印近来对我很好,您不必担忧。」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愿意主动帮他说话,闻言愣了下,但杨思贤在这时又咳嗽起来,逼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床上,倾身一下一下地帮杨思贤拍着背。 「阁老,您忒偏心了,您现在也瞧见我被他害成什么样了,怎么只张口替他说话,却不安慰一下我?您从前可不这样。」裴怀恩低声埋怨着,话里隐约带点憋屈,「您知道的,就凭我这只眼睛,他已足够死上千百回,而我如今大发慈悲,甚至还让他全须全尾地站在您面前……」 越说越没动静,因为杨思贤咳嗽的更严重了。 「你……你……」 「冤孽啊……!」杨思贤抬手揩泪,眼眶通红,拍着床板呵斥,「咳、咳咳,裴怀恩,裴怀恩,你……你有眼无珠,连谁是真心对你都看不清,你、你活该!瞎你一只眼睛算轻的,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言一出,裴怀恩骤然起身。 这短短九个字触到了裴怀恩的逆鳞,令他想起裴家被抄那日,面上一瞬变得阴狠。 「但本督什么都没做错,本督凭何要死!?」裴怀恩控制不住,抬手指着病床上的杨思贤说:「你这老匹夫,我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才与你分辩几句,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学那些迂腐酸儒来教训我!」 「还说什么真心相待?你可知这小崽子当初是怎么算计我?嗯?」 「他派人杀我,将我骗出京都,他从一开始就想杀我,如今他只不过是成王败寇,低头认输罢了,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相比从前的那些叛徒,我已对他格外仁慈了,甚至都没把他从那位子上踹下来!」 多年以来,裴怀恩从没这么和杨思贤据理力争过,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这话说出来,反令杨思贤想起了一年前他撞柱那日。那回他受了挑唆,一时冲动,裴怀恩便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他,面上也是这种令人难以读懂的表情。 但……但那怎么能一样?那回是他真冤枉了裴怀恩,可是现如今,京中这一桩接一桩的血案,有哪件不是裴怀恩亲自策划的? 越想越心寒,杨思贤对裴怀恩的冒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在李熙的搀扶下重新躺回去。 裴怀恩见此情景,也知自己是说错了话,忙温声找补道:「……不,不,阁老,您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替杨思贤掖被角,张口说:「阁老,求您安心养病,不要再管外面那些事,我答应您,只要您早康復一日,我便少杀一个人,您看好不好?」 虽是宽慰,听着却更像威胁。裴怀恩一向不会说好话,眼看着杨思贤脸色青紫,李熙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咬一咬牙,忽然奋力把裴怀恩从杨思贤身边推开。 「裴怀恩,你在我面前耍狠便罢了,不可这样说老师。」李熙压着怒气瞪裴怀恩,扬声说,「老师又没害过你,又没刺瞎过你的眼睛,你沖老师凶什么,你是生怕他病得不够重吗?」 听见李熙这样说,裴怀恩原本要发脾气,可他被李熙使劲推得跌倒,等再抬头时,看见李熙这会正代替他,轻手轻脚地替杨思贤整理衣襟。 眼前这幕很,反倒衬得他才像是多余的那个,裴怀恩面上一僵,忽而怔住了。 ……不对,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眼前这两个明明都曾是对他最好的人,也都曾对他和颜悦色过,怎么短短数夕之间,就全变了? 要说李熙是为了权力算计,打从一开始就存了骗他的心思,可杨思贤与他无冤无仇,又与他没怨恨,怎么也表现得对他如此失望? 而且杨思贤是什么时候不愿见他的?若细细想来,好像并不是在他动手清理仇敌之后,而是在老皇帝死后不久,便逐渐的越来越冷待他了。 正出神,杨思贤恰在此时喘匀了气,转头对他沙声说:「裴怀、裴怀恩,我自问对你无愧,你若看不顺眼我这把老骨头,你就把我也杀了,何苦在此惺惺作态?你当我不知,你从前装着敬重我,是因为想拿我堵全天下文人的嘴?你……你……唉!原是我眼盲心盲,居然宁可相信你,也不肯信坊间那传闻!」 话落,裴怀恩踏上前的步子一顿,面上更茫然了。 「什……什么传闻?我没有。」裴怀恩受不住冤枉,颇急切地为自己辩白道,「阁老,我是真的敬重您,方才、方才我只是……您明明知道我这脾气的。」 杨思贤却把头转过去,一副不愿听裴怀恩多说,也不愿再与裴怀恩多说的模样。 第227页 李熙已经彻底对裴怀恩失望了,见杨思贤不开口,便转身替杨思贤对裴怀恩说道:「厂公,事到如今,你也不必与我们多解释什么,记着你早就说过要把我们大家全杀掉,而且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种话,归根结底,原是我将你看得太良善,还以为自己真能阻拦住你。」 多余的话不必说,因为裴怀恩不会承认,而他当初抓进牢里的那几个杀手,现在也都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裴怀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派人去把那几个杀手处理掉。李熙心想着,也是因此,若他此刻把话问出来,说不定还会被裴怀恩倒打一耙。 裴怀恩要藉机报仇,遭他「背叛」便是个绝佳的理由,既能令他心中惭愧,继续甘心受玩弄,也能骗他放下戒心,再也兴不起什么反抗念头,直到被裴怀恩玩腻杀掉的那天。 依着裴怀恩的性子,李熙确信裴怀恩做得出这种事,毕竟如果再骗不到他的真心,裴怀恩就没乐子可看了。而他却已身心俱疲,不想再陪裴怀恩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更不想装着对裴怀恩情根深种——他宁愿捨近求远,另外再寻其他办法去对抗。 胸腔里仿佛被灌满煮沸的热油,李熙咬住舌尖,闷不吭声地转回去餵杨思贤喝药,轻声宽慰杨思贤,劝杨思贤安心养病,不要太想不开。 李熙身后,裴怀恩则满脸疑惑地立在原地,忽然福灵心至,在李熙与杨思贤的接连指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线索。 什么……什么叫你就把我也杀了,什么叫「也」?裴怀恩心说,这话听着怎么有点熟悉呢? 这话依稀、仿佛和李熙当初对他说的那句差不多。曾几何时,李熙好像也满脸失望地和他说过这种话,也曾大声问过他,问他「你要把我也杀了吗」。 可那时他才刚回京,他能杀谁?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动手——所以李熙那晚到底为什么会和杨思贤一样,对他说「也」字? 第128章 心思 从杨府回来后, 当天夜里,裴怀恩若有所思,虽已隐隐猜出李熙口中那个「也」字的含义, 却还因为多少长着个心眼, 没有直接开口问, 反而下定决心, 打算先悄默声地自己查。 一则是被李熙那副可怜样子骗怕了, 唯恐是自己多心, 反叫这崽子揪出破绽来, 三言两语便哄得他再倒霉。 二则也是因为考虑到若设局者另有其人,李熙恐怕也受矇骗, 而他如今与李熙关系紧张,若只是空口白牙地跑过去问,手里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只怕会徒劳无功,反令李熙与他之间的冲突变大。 所以在事情真相还没被查清前, 因为无法分辨出到底是李熙也受了骗,还是李熙为求自保, 打从一开始就没信他会改好,而只是单纯因为惦记他从前那些杀孽,才会下意识对他说「也」字, 裴怀恩决意暂时一切如常——至少表面一切如常,尽量不对外露出任何端倪来。 话又说回来,承干帝算无遗策,为了剷除阉党, 竟然能赶在自己驾崩前,费心布置出这种能令裴怀恩和李熙互相怀疑的死局, 再利用他们二人心中对彼此的那点猜忌,让他们都下意识认为对方才是真的布局人这招,真不可谓不高明。 只因他们俩从前的确都被对方骗过,也都对对方有隐瞒,这让他们就算哪天真瞧出点不对来,也不敢轻易放下戒心,跑过去找对方对口供。 入了夜,外面风声越来越大。裴怀恩依着约定,就算自己今天在杨府受冷待,也只看着李熙喝下那碗压内劲的药,并没再把醉花阴灌给他。 那药太苦了,李熙每回喝它都难受,浑身都冷的像被冻在冰窟里,但裴怀恩不理他,只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赶他去睡,然后独自离开寝殿,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杨思贤今天白天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上,出声喊来福顺,让福顺替他去查先前那场天牢大火的记录。 为免打草惊蛇,眼下裴怀恩谁都不信,包括对福顺也不信。也是因此,裴怀恩虽然喊福顺来帮忙,却坚持对其一口咬死自己是太好奇事故原因,想着若有人为,便喊那个替他除了心腹大患的功臣来领赏。 也是亏得裴怀恩近来对李熙确实不算好,福顺闻言没起一点疑,忙不迭就点头,恭恭敬敬地领了令退下去,殊不知这裴怀恩正在做两手准备,只等鱼儿咬上钩来。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查。裴怀恩琢磨着,就算他其实还不知道自己与承干帝的谈话已经被李熙偷听到,可若李熙并非从一开始就没信过他,那么能让李熙如此害怕,甚至怕到失去理智,迫不及待要先下手杀他的理由,大约也只剩淮王与李恕这两个李姓子孙的死了。 既如此,不论背后真正的布局人是谁,只要能让他揪出一条尾巴来,凭他的手段,他不信撬不开这条「尾巴」的嘴。届时孰是孰非,又是谁躲在阴沟里搅风雨,都会有论断。 这样想着,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目送福顺走远了,转身再回到寝殿内。 李熙这时还没睡,他被药劲折磨的迷迷煳煳,不知怎么就从榻上翻下来,蜷缩着躲在床脚。 裴怀恩想走过去抱他,步子没往前迈几步,又觉得自己可笑。 区区一个「也」字罢了,事实如何还未可知,他做什么要上赶着去哄这个小崽子?说不准真是这崽子起初就没打算放过他。 于是脾气又冲上来了,快步过去踹了李熙一脚。 第228页 「又装什么呢,不过让你喝碗药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你今天在杨府帮着阁老教训我时,不是还挺伶牙俐齿的么?」裴怀恩用靴尖碾李熙的手指,不耐烦地皱眉说,「起来,难道还指望我伸手扶你,让你趁机再捅我一刀么。」 李熙支吾着说不出话,他今晚难受的厉害,还以为是裴怀恩故意加大了他这碗药的药量,闹得他连脑子都有点不清醒了。 可谁让他从前装病装柔弱的次数太多,演技也是真好,以至于让裴怀恩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睨了他好久,居然都没想到他是真冷了。 「喂,我说——」 裴怀恩又抬脚踢他,语气比方才更差了,「你不是想杀我吗,爬起来杀啊,怎么像条死狗似的瘫在这?」 李熙当然回答不出,他太冷了,连口中唿出来的气息都冷,眼睫上甚至铺着层薄薄的白霜——他本能伸手去抱裴怀恩的靴。 实际上,自从裴怀恩回来后,李熙便不被允许在他自己的寝殿内烧地龙或是摆炭盆了。裴怀恩内劲足,可以暂且用内劲将身体催得滚烫,是以李熙每回被裴怀恩折腾的犯迷煳,都会可着劲往裴怀恩怀里钻,期待裴怀恩能稍微抱抱他,最不济,至少别抛下他离开就行。 世上最暖和的地方在裴怀恩怀里,李熙就算已经煎熬的认不清人,也深刻记着这件事,更记得裴怀恩身上的香味——这是他曾经最喜爱的味道。 裴怀恩见李熙这样,也觉得很惊讶,他没忍住蹲下来查看,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李熙是真有点挨不住冷了。 但怎么会这样?这药劲怎么好像还一次比一次更大了?都是一样的药方子,怎么过去十八年能吃得,如今却说什么都吃不下了? 没准是这个小骗子在故意做手脚,引他上当。 只是虽然在心里想到了这一层,裴怀恩踌躇片刻,还是把李熙打横抱起来,尚算客气地把他丢回了床上。 面对着脑子迷煳的李熙,裴怀恩一向愿意多给他些耐心,甚至愿意像从前那样顺着他哄着他,一刻不离地守着他。 因为这崽子清醒时不好弄,处处都得防着,病得傻呆呆的时候倒可爱,竟然还知道使劲搂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要走。 罢了,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横竖人是不能放的。 如水夜色中,裴怀恩一面用被子把李熙揉成条春卷,一面在心里计划着,左右他对李熙的处置是不甘心放又捨不得杀,不如就先等等,看福顺最后到底能查出什么来。 要是查出误会了,那皆大欢喜。 可要是查出来没误会,确定李熙是真的一直都在利用他,那他就干脆再逼着柳四有帮他配点药,真把这崽子毒傻养着算了。 第129章 坏蛋 都说病来如山倒, 李熙这次发作的比以往都厉害,被迫数日卧床不起。 裴怀恩为此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态度温和又体贴, 似乎很喜爱他现在这个迷煳着的软和样子。 期间福顺果真领了人来, 裴怀恩面上犒赏他, 转头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扣下, 吩咐十七去审。 其实裴怀恩此举并非怀疑福顺, 也不是觉得福顺有问题。实际上, 裴怀恩从前待在宫里的时间多, 相比起常年守在宫外的十七,裴怀恩显然更倚重福顺些。 只是经歷过那次刺杀事件后, 裴怀恩越发觉得十七好用,渐渐的也就更愿意把「脏活儿」交给十七干。 撬开纵火人的嘴不难,裴怀恩一边耐心等着, 一边衣不解带地守在李熙身边,每夜都抱着他睡, 用自己的内劲为他驱除寒冷,日子过得倒也算平静。 只是李熙这次病得异常重, 就算裴怀恩愿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也不怎么折腾他了,他还是不见好。 直到第四天夜里, 李熙病得实在严重了,不仅已经变得彻底认不出人,手脚还不老实,像是不满意被裴怀恩裹进被子里, 非得把两只手从被子卷里挣出来,费劲地抓裴怀恩头髮, 小声嘟囔着让裴怀恩别不理自己。 李熙抓裴怀恩抓得紧,让裴怀恩连翻个身都难。 裴怀恩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睡不舒服就想骂,可当他低下头,瞧见凝在李熙眼睫上的白霜时,还是认输了,鬼使神差地没真骂出来。 尽管如此,大约是被骗怕了,裴怀恩在把李熙重新塞进被子里前,仍然照例仔细检查过这崽子的指甲,里衣袖口,舌头底下,还有头髮里。 这些都是最容易藏兵器的地方,李熙不是头回装病了,裴怀恩在刚回京那阵子,隔三差五就会上他的当。 但李熙如今真病了,每次都对检查表现得格外配合,不仅不反抗,反还时常搂着裴怀恩的脖子乱喊人。 今夜也是如此,李熙伸手把裴怀恩抱得紧紧的,一时说舅舅我好冷,一时又说阿兄我想吃果子,心智仿佛回到了幼时,仗着自个难受对裴怀恩又撒娇又耍赖,把裴怀恩气的直笑,连点办事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好顺势抱着人哄。 寝殿内很冷,裴怀恩在把李熙抱进怀里前,没忘像往常一样,先用内劲将自己身上催得滚烫。 须臾十指交扣着,裴怀恩嘆声气,阖眼听李熙在那嘀咕着说胡话,自个则随口一声接一声的应。 李熙说:「阿兄、阿兄……你别偷我的小零嘴,我攒了好久。」 裴怀恩就应他,说:「嗯,不偷。」 第229页 李熙又说:「舅母,我不学武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回京,我……我不吃药。」 裴怀恩又应他,说:「好,不吃。」 「……」 李熙得着满意答覆,暂时没动静了,他把脑袋使劲往裴怀恩胸前拱,闭着眼皱眉头。 良久,就在裴怀恩以为李熙睡着了,想着翻个身时,却被李熙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 「……舅舅,带我走。」李熙喘息很重,急切地央求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在大沧快坚持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裴怀恩:「……」 抬起来的手僵住,裴怀恩沉吟片刻,又再侧身躺回去,轻轻拍李熙的脸。 「喂,醒醒,你想让邵毅轩把你带哪去?阴曹地府么?」裴怀恩有点无奈地叫他,说,「睁眼看清楚我是谁,若再乱喊人,我就把你舌头割下去。」 李熙这会哪听得懂,他还喊,他在病中冷得难熬,越喊越像个小孩儿,一点不消停。 其实自从回京来,李熙就很少和人说起他以前的事儿,一是不爱说,二是觉着多说起祸端。 毕竟他这武是悄悄练的,药也是悄悄吃的。他在大沧有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半梦半醒间,都看见邵毅轩冷着脸推开他,说什么都不带他走。 邵毅轩让他回京去,回去见他母妃,也见承干帝,堂堂一国皇嗣,断然没有客死他乡的道理。 可他有时真是累,柳四有给他开那药带毒,一旦吃进肚里,就不能再吃其他的药了,所以他在大沧伤筋动骨,都不敢吃药治。 偏偏裴怀恩最近嫌只喝一碗不保险,又灌给他好多别的药,误打误撞地使他中毒更深。 再加上那最可恶的醉花阴,几乎逼得他夜夜动情,身体就更虚弱了,发病自是一次比一次更重,前些天不过是因为有醉花阴顶着,方才没显症状。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前些天浑身都疼,疼得快死了。他企图和裴怀恩解释清楚,让裴怀恩别再餵他喝那么些药,但裴怀恩不信。 裴怀恩原本就是多疑之人,最知人心难测。现如今,李熙因为利用过一次裴怀恩的信任,便已永远失去这个人的信任了。 说白了,若非李熙在从杨府回来那晚,阴差阳错地只喝下了一碗药,体温没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烘上去,他以后就得继续把那些东西喝到死。 毒发起来总是难受的,渐渐的李熙撑不住了,体温下降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精神状态也很糟糕了。可就算看见李熙难受成这样,裴怀恩考虑到这里面可能有诈,也没敢给李熙找御医。 倒不是因为别的,裴怀恩不想李熙死,但他如今却不大喜欢放李熙出去见人,就算是见他自己的心腹也不成。 谁让李熙这小骗子撒谎不眨眼,对称病装哭什么的手到擒来,裴怀恩唯恐那些人也会像他当初一样,一头热的被李熙骗了去,或是干脆就被李熙使计收买了,转过头来对付他。 就譬如说这几日,裴怀恩犯愁地看着李熙闷头往他怀里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李熙生病,而是李熙在以自身做饵,想方设法绕过他联繫外面的人。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从前在各处都骗他,唯独在用药忌讳这方面没骗他。 所以他虽然隐约知道李熙这会是真病,却不知李熙到底病得有多重——他以为李熙这多半是在故意催着毒发,用来圆自己前阵子对他的种种暗示,以便彻底吓唬住他,让他觉得对方快死了,好不得不立刻去为其请御医。 裴怀恩不想找御医来,他就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李熙,让李熙自己熬,就像他几个月前中毒时那样——他觉得李熙不会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肯定能熬过去。 再说眼下事情真相还没查清楚,莫说或许根本没误会,就算退一万步讲,李熙是真被算计了才恨他,可无论如何,李熙先前对他的欺骗是真,想杀他的心也是真,这让他不得不防。 这样想着,裴怀恩下意识把李熙抱得更紧些,力道大得仿佛要把李熙融进他自己的骨血里。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没用,我不训你了还不成,你别吵我了。」 因为察觉到李熙这会有点吃软不吃硬,更听不懂教训,裴怀恩没办法,只得重新软下态度来,语气温和地安慰着李熙,凑近细细吻他打颤的眼睫。 「你乖一点,自己运内劲挺过来,只要你挺过来,就算你这次真在和我耍心眼,我也不计较。」 李熙闻言像个半大孩童似的点头又摇头,脑袋昏昏沉沉,连眼睛也不睁,完全想不起怎么运内劲。 好难受,记不清今夕何夕,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脑袋疼的快要炸开了。 「……我不练功了,我不练了。」裴怀恩抱的实在太紧了,李熙挣脱不开禁锢,最终只能恹恹地挂在他身上,脸色时青时白,垂头丧气地哀求他,「舅舅,我练不会……」 越说越委屈,忽然发泄似的用头狠撞一下裴怀恩,把裴怀恩直接撞愣了。 「……」 落针可闻。 「喂,我说小崽子,你可真是够了,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了——」 胸口被撞得又闷又疼,裴怀恩下意识往后退,一时以为李熙又想算计他,正要出言发作。 然而下一刻,李熙得了自由,却又用力扑过来,两只手抓着裴怀恩的肩膀摇啊摇,只用一双圆熘熘的小鹿眼,就把裴怀恩嗓子眼里那几句骂娘的话,全噎回去了。 第230页 这……这不对,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眼神,这眼神至多八岁,不能再多了。 正愣着,李熙又开始闹他,不知怎么的,看着精神倒比方才变好了,脑子却不好了。 「你……你是谁啊?我都已经这么疼了,我好疼,你怎么还不给我找大夫。」李熙可怜巴巴地大睁着眼,愤怒地控诉,「你……你……我不要你了,我不和你好了,不和你玩儿了!我舅舅呢?我舅舅在哪里?他刚还在这的。」 「我要、我要找舅舅去,我要和舅舅告状去。」李熙奋力挣扎,像个走路还不稳当的小童似的,一把推开裴怀恩,踉踉跄跄地扑下床,口中还在嘀咕着埋怨他,「脸蛋越漂亮的人越坏,呜呜,舅舅你在哪呀,原来你没骗我呀,我这里有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大坏蛋,我打不过他,你快来帮我打他呀……」 裴怀恩:「……」 唉不是,他前两天不过也就随口一说,这崽子怎么还真病傻了啊??? 第130章 应誓 拖得太久了, 真傻了。 当这念头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裴怀恩眼里晦暗,真想让李熙永远就这么傻下去。 但李熙已经有几日没上朝了, 朝臣们见不到他, 已在托人打听了。 左右傻子没法收买人, 裴怀恩斟酌再三, 终于答应为李熙宣御医。 有裴怀恩点头, 御医来得很快。裴怀恩在御医院有个名叫方廷的心腹, 从前当宁贵妃还没死, 裴怀恩也还和齐王捆在一根绳上时,这个方廷就在帮裴怀恩往各个妃子宫里送堕胎药。 此次来为李熙诊病的也是方廷, 独自一个背药箱来的,进出宫门都没留记录。 李熙的寝殿门口总有人把守,大约是在辰时一刻, 当方廷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时,裴怀恩正兴致颇好地哄着李熙玩儿, 给李熙用草叶子折蚂蚱。 寝殿内空旷,除了裴怀恩和李熙就没外人了, 裴怀恩见方廷来,言行也没拘束,只随手拿被子把李熙裹了, 转头朝方廷使眼色。 不同于裴怀恩那种艷丽的雌雄莫辨,李熙也生的极好,他眉眼清澈,脸部线条勾勒的恰到好处, 既没有太模煳,也不过分锋利, 令人一见便生亲近意,仿佛能透过他那双乌熘熘明亮亮的黑眼珠,看到这位年轻皇帝捧给你的一颗心。 自从李熙登基后,方廷还是头回这么近距离的看到李熙,不免看得愣了下,直到裴怀恩不耐烦地出声喊他,让他上前去。 「还不快过来,当心你的眼珠子。」裴怀恩察觉到方廷悄悄打量李熙的目光,心里闷着火,没忍住又把李熙裹严点,冷声说,「你医术好,帮我看看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还傻了?」 方廷连忙应是,因为知道自己方才僭越了,跪下后甚至没起身,只管垂首膝行到李熙面前,提心弔胆地开始为李熙诊脉。 结果越诊就越后怕。 李熙这「病」拖得实在太久了,心智已经退到六岁,若再晚几天,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天子生病是大事,方廷本想问裴怀恩为何拖这么久,但话到嘴边儿,却没敢。 给有权有势的人看病就是这么憋屈,有时明明自己这边占着理,却连开口多问几句都不行。 但李熙眼下的情况实在太糟了,方廷为着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医德,也为保脑袋不掉,不敢对裴怀恩有半点隐瞒,只是在开口回答问题前,免不了要仔细琢磨一番用词。 果不其然,裴怀恩看方廷脸色不好,面上就也有些急,连声催促他说:「……啧,说话啊,你长嘴是干什么用的?」 方廷再扣头,把脸埋得极低,不知不觉地冒了身冷汗。 「回……回掌印。」方廷合上药箱,心中对李熙的病已有了点数,闻言就低声说,「皇上、皇上体内有毒,如果想根治,想让他能正常用药,就暂且不能、不能再餵他服用那些压制功夫的药了。」 裴怀恩不满意这个答覆,没开口应。 方廷却不敢再耽误李熙的病情,他指指自己脑子,继续意有所指地劝裴怀恩,说:「掌印,皇上现在情况危急,若再不治疗,日后恐怕就……就没办法恢復正常了。」 裴怀恩这才「呀」了声,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瞥了方廷一眼,自言自语道:「居然这般严重么。」 方廷不敢撒谎,忙不迭点头。 「得先停用那些阴毒药方,仔细为皇上调理身体,拔除余毒。」方廷说到这抬起头,踌躇地看裴怀恩脸色,「另外……另外……」 裴怀恩知道他有话不敢说,就点头道:「无妨,无论你接下来说什么,我都保证让你活着出这个门。」 方廷得了承诺,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边揩汗边说:「掌印、掌印仁慈,皇上这次落了病根,虽然还能活,但……但他满身内力全废了,而且往后也、也不会再有子嗣。」 话落,裴怀恩神色未变,却一把捏碎了手里的草蚂蚱。 方廷又把头低下去,李熙开始嚷嚷。 「蚂蚱!蚂蚱!」李熙回头沖裴怀恩瞪眼睛,脸颊鼓起来,「坏蛋!谁让你弄死我的蚂蚱!」 挣扎间,一截赤.裸白皙的小腿从被子里滑出来,露在方廷眼前。 方廷……方廷权当自己瞎。 因为早就知道裴怀恩是想扶持个傀儡起来,方廷对李熙如今的处境不意外,此刻看裴怀恩反应大,还以为裴怀恩是在可惜。 第231页 毕竟听说李熙前阵子不听话,方廷跟随裴怀恩多年,知道依着裴怀恩的性子,大约不会再白白养着李熙了。 思及此,方廷不做他想,忙扣头表忠心,体贴地提醒裴怀恩说:「掌印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下官、下官必不会让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晓,就算、就算是皇上也不成。」 顿了顿,眼珠转过一圈,又说: 「况且眼下局势稳定,掌印若急着要皇子,等皇上的病好些后,您……您大可找人代劳,只等这宫里有谁怀上了之后……」 方廷并掌成刀,朝裴怀恩静悄悄做个抹脖子的动作,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李熙不中用没什么,只要照常为李熙纳妃,再偷偷找个中用的来就行了,大不了,等孩子一生出来,就把那男人和李熙一块都杀了。 方廷想的很好,也知道裴怀恩如今大权在握,随便挑个男人进宫很方便。 方廷在提出这个建议后,还以为自己会得到裴怀恩的褒奖。 哪知不等他从被喊来诊病的紧张中反应过来,裴怀恩便倏地变脸,起身一脚踹翻了他。 眨眼间方才的平静不再,千钧一髮。 「方廷,你是嫌你自己命太长了么?敢教本督做事?」裴怀恩面色发黑,勉强压抑着心中怒意,连声音都在抖,「本督告诉你,这小崽子就算再怎么落魄,他也是皇上!本督对他自有处置,还轮不到你来教!」 方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趴在地上久久没起。 与此同时,李熙因为被裴怀恩的动作连累到,一下摔在床上,顺势抖开裹在他身上的锦缎被子,手脚并用爬到床头,伸手去抓那只被裴怀恩捏坏了的草蚂蚱。 方廷眼睛尖,虽然只有一眼,却也看到李熙身上只粗略的罩着件白龙袍,腰带也没系,更别提底下那两条正随便露在外面晃荡的腿。 说错话了,方廷脑门上的汗更多了。 坏了,坏大发了。须臾,方廷已抖如筛糠地重新跪好,忍不住在心里说:干他娘的,早就听说裴怀恩这个人生性放.浪,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谁承想这狗日的还真连傻子都不放过啊! 出神的功夫,裴怀恩又冲过来踹他。 裴怀恩顾忌着方廷的好医术,没有贸然出鞭,但踹的却是一脚更比一脚狠。 「……不要再让本督听到你说这种话了!」裴怀恩像是无处发泄,踹完了方廷之后,又转身找方廷的药箱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稳当下来,一把将李熙拎到方廷面前去。 「再诊,仔细给本督诊!」裴怀恩一手捏着李熙后颈,单膝跪下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方廷说,「你听着,我不管他以后是不是还能有子嗣,也不管他到底会不会散尽内力,我只要他能长长久久地活着,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同我一起在这个腌臜的人世间受罪!」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裴怀恩已隐约猜着李熙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因为他的刻意拖延。 裴怀恩为此很恼火,可他不知该怎么和旁人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告诫自己不要心软。 不就是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么,有什么的?裴怀恩在心里对自己说,横竖他早在回来那天,就想过要把李熙给阉了。 不就是……不就是练了十几年的功夫全没了么,这也没什么,这是这个小骗子应得的教训,任何骗过他的人,都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李熙又在抹眼泪了,似是被吓着了。裴怀恩直到听见他哭,脸色方才稍稍缓和些,又伸手把他抱回床上。 一时无话。 良久,裴怀恩的情绪才又顺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李熙后背,哄李熙睡觉。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裴怀恩低下头,用一种温柔到近乎诡异的语气对李熙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快睡,等你睡醒了,我再给你扎只草兔子玩儿。」 说罢再转头,双眉一瞬压低。 方廷会意,忙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低头听裴怀恩吩咐。 「还有你,你也不要怕。」 裴怀恩有些嫌恶地看了眼方廷,心里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说: 「罢了,方廷,你只管放宽心给他治,不必再另外考虑什么子嗣或功夫的问题。至于其他的,你说什么,本督便听什么。」 方廷怎么可能不害怕,他怕得连声称是。 却听裴怀恩沉默片刻,又思忖着对他补充说: 「不过么,倒也不必治的太快,只要是确定能治好,多傻两天也没什么的。」 第131章 证词 李熙听不懂裴怀恩说话, 他不想睡,他睁着水玉珠子似的眼看方廷,扭头朝方廷笑了下, 把方廷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怀恩厌烦方廷的诚惶诚恐, 见状便摆摆手, 赶方廷出去。 李熙倒不怕裴怀恩, 还伸手让裴怀恩抱, 他虽然刚和裴怀恩吵过架, 心里仍然觉得裴怀恩亲切。 那毒已发到了第二阶段, 李熙现下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全身都暖融融的, 体验到了一种从出生起就没有过的舒服。 「喂,坏蛋。」李熙脸蛋红红,面上刚被吓哭的泪痕还没干, 便开始委屈巴巴的和裴怀恩讲条件,「团团睡醒要两只草兔子, 两只。」 裴怀恩朝李熙瞪眼睛,语气很兇地说:「你该喊我什么?」 第232页 李熙顺势往被子里缩, 只露出半张脸。 裴怀恩那只淡金色的琉璃眼太吓人,仿若山间精魅。 「……容、容卿哥哥。」目光对上,李熙不禁咽了咽唾沫, 要求却提得更细緻,「想要两只草兔子,一只大,一只小。」 裴怀恩哭笑不得, 纵有天大的脾气也无处发,只得点头答应。 这天杀的小滑头, 心智虽然退回去,机灵劲却没退,还是这么能屈能伸,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也罢,这样也很好。 被窝里很暖和,裴怀恩索性也钻进去,手上却是难得的老实,只闷不吭声地把李熙抱了个满怀,把脸埋进李熙的颈子里。 方廷走后,裴怀恩念及李熙的身体状况,变得又软和下来了。 裴怀恩近来总这样,变脸比翻书还快。 「瞧吧,举头三尺有神明,毒誓不能乱发。」裴怀恩嘀咕着自言自语,「李熙,变成今天这样是你自找的,与我可没干系。」 顿了顿,又说: 「……所以等你过两天治好了病,可别和我发脾气,你知道,我下手一向重。」 李熙觉得脖子痒痒,不情愿地偏头躲,被裴怀恩压着后脑勺按回来,腮帮子鼓得像球。 「喂,坏……」 「容卿哥哥,你抱我太紧,我睡不着。」李熙才不管裴怀恩嘴里嘟囔那套,不舒服就抗议。 裴怀恩听得皱起眉来,噎住一下。 和小傻子待一块,有好也有坏。好处是小傻子香香软软,抱着睡很舒服,坏处是小傻子太傻,傻到似乎有点听不懂人话。 但裴怀恩本就耐心不多,加上自个也睏倦,已不想再哄了。 「嘘,不许出声,就这么睡。」裴怀恩低声说,「要是再说话,妖怪就该来抓你了。」 妖……妖怪! 李熙闻言打了个冷战,连忙闭上眼,说:「不要!我睡着了!」 「……」 沉默。 又过了一会,李熙实在睡不着,便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扭头看裴怀恩。 「喂,你睡着了么?」 「……没。」 「你为什么没睡着?」 「因为你太吵。」 小傻子李熙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你。」李熙说,「我睡不着。」 裴怀恩便睁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李熙,却听李熙又软软和和地问他: 「喂,来抓我的妖怪有你好看么?」 「……嗯?」 「你这么凶,你是妖怪么?」 「……」 裴怀恩嘴角一抽,忍无可忍,扬手打李熙屁股,把李熙打的哎哟一声,面上更委屈了。 「你……你肯定是妖怪。」李熙眼泪汪汪地摇头,「你为什么总凶我。」 裴怀恩攥紧了拳,气得头疼。 说来也是怪事,裴怀恩自认为是与李熙耽于欲,喜欢极了李熙的这身下流壳子。可当有一天,李熙忽然变成了个不认人的小傻子,裴怀恩望着李熙那双清澈见底的眼,却忽然觉得即使什么也不做,光这么抱着也很满足。 ……当然,如果这小傻子能再稍微安静点,他一定会更满足的。 眼瞧着李熙还不肯休息,裴怀恩不耐烦了,索性抬手遮住李熙的眼,阖眼闷闷地说:「好了,说什么胡话,我对你凶,明明是因为你这崽子忘恩负义,先欺负的我。」 李熙不解地眨眼,眨啊眨。 片刻后,长长的睫毛扫在裴怀恩掌心,逼得裴怀恩放下手,又对上李熙那双毫无睡意的脸。 「怎么可能呢。」裴怀恩听见李熙说,「虽然你好兇,但我觉得喜欢你。」 「再说你这么凶,我怎么欺负你?一定是你先对我不好。」 小孩子是最不会撒谎的,只管挑心里话说。一时间,裴怀恩呆呆望着李熙在他面前煞有介事地点头,脑袋更疼了。 ……真是可恨,这崽子天赋异禀,怎么傻了之后反倒更难搞。 骂归骂,不知怎么的,心里却欢快起来,手劲也稍稍放松些。 「惯会讨人欢心的小骗子,就全当你说的是真。」裴怀恩被李熙闹得睡不着了,凑近吻吻李熙鼻尖,笑声说,「虽然我对傻子没什么兴趣,可你如果再不睡,我就要找你玩儿了。」 李熙仰着下巴看裴怀恩,伸手摸摸鼻尖。 湿漉漉的。 「可我就是睡不着。」李熙听不懂裴怀恩的暗示,执拗说,「要不你给我唱曲儿吧,就像舅舅。」 裴怀恩:「……」 裴怀恩怒极反笑,横竖没法睡,索性又坐起来,哄李熙枕着他的膝。 「行吧,先说好就这一回啊——想听哪段儿?」 「好唉!想听霸王别姬!」 「……有道是一招不慎千古憾,大王啊,你可有悔意在心间?」 凄哀小调转瞬迴荡在殿内,李熙却掏掏耳朵,不满意地一把捂住裴怀恩的嘴。 「不是!不要听这个!」李熙着急道,「舅舅唱的是霸王!」 裴怀恩:「……」 裴怀恩:「小崽子,我警告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如果不是因为顾忌着朝堂,我能让你一直这么傻下去!」 李熙没接裴怀恩的话,嘴角往下撇,「容卿哥哥,你是不是不会唱霸王。」 裴怀恩:「……」 第233页 「……好吧,我的确不会。」裴怀恩泄气地说,「要么你再换一段儿。」 李熙使劲摇头。 「听别的睡不着。」李熙充满希冀地说,「求你了,你肯定会唱。」 裴怀恩整个人都麻了,有点啼笑皆非。 算了,他在这和个小孩儿计较什么呢。 这样想着,也是真被李熙磨得烦了,裴怀恩最终认命地点头,边回忆边唱:「呀,妃子——」 哪知几个字才出口,李熙又来堵他的嘴,甚至不满意地拿头撞他。 「坏蛋,你别唱了。」李熙皱着脸做出评价,「好难听,我被你唱得更睡不着了。」 裴怀恩:「……」 唉不是!干他娘的!谁也别拦着!他今儿非得弄死这小崽子不可!!! 越想越气,裴怀恩不愿意再哄李熙了,一把将李熙掀在床头,心里那点为数不多的愧疚全被消磨掉。 李熙见状又开始哭,眼泪好像多的流不完,虽然长在边疆,却从不知男儿有泪不轻弹,打小就是个很会卖乖扮可怜的哭包。 裴怀恩被李熙吵的不行,干脆拿绳子把李熙捆了,正要朝他发火,蓦地,门外却又有人来了。 是十七。 十七这几日忙着审人,熬的眼圈都青了。 遇着正事,裴怀恩又哑火了,他动作利索地拿软布堵了李熙的嘴,扭头说:「快进来。」 十七得了允许,这才推开门,却在看见床上被捆着的李熙时,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 十七虽然也怕裴怀恩,但说话没福顺那么客气,也没福顺那么会来事,忍不住提醒道:「督主,您怎么还敢和他睡一块?您不要命了?不是说好不睡一张床了么?」 李熙抻着脖子沖十七笑,口中支支吾吾的,不只是想说些什么,被裴怀恩一巴掌推回被窝里。 「行了,我有分寸,你看他现在这样子,呆得连条狗也打不过。」裴怀恩不欲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抬眼问,「审的怎么样了。」 十七一听这个就挠头,眼圈顿时就愁得更青了,一时半刻的倒也顾不上再说李熙。 「督……督主,嘿嘿。」十七咧嘴笑着说,「您是知道我的,甭管多硬的骨头,按理都不能在我手里挺三天,但是这回这个我真没法子,我已陪他熬了几天的鹰,各种手段都试过了,可是……可……」 裴怀恩隐有所感,诧异道:「怎么,居然连你都没审出来?」 十七又挠了挠头,脸色塞苦瓜。 「没,审是审出来了,我哪会那么无用呢。」十七连忙摆摆手,为自己辩解道,「只是呢,审出来的这个破结果,好像还不如没审出来呢。」 话落又拿眼尾余光偷着瞄裴怀恩,犹豫许久后才接着说道: 「督主,实不相瞒,那人说是受你支使才放火,我瞧着像真话。」 裴怀恩:「……」 「岂有此理!本督何时支使他做的这个!」裴怀恩不顾李熙在场,霍然站起身,激动的连声音都变了,「真是一群蠢货,果真有人在借本督的名!」 裴怀恩骂人的声儿太大,十七熟练捂耳朵,耐心等着裴怀恩骂完,方才再开口。 「可是督主,人家信誓旦旦地嚷着亲眼看见您那小令了,还骂您卸磨杀驴。」十七摸着下巴分析说,「要么您再仔细想想,您真没支使他么?还是说——」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门外「砰」的一声,像是有人不当心把洗脸盆摔在地上了。 第132章 酒壶 福顺是来伺候裴怀恩睡前清洗的。这些小事原本都不需他做, 可裴怀恩近日疏远他,好多活都不给他干,更不许他再碰那大印。 还有前两天, 裴怀恩忽然让他去查天牢里的那场大火是否人为, 还说要给纵火人赏赐, 他听得一时昏了头, 竟真带了人去。 可谁知那人去后就没动静了, 也不见回来。 家中各处都需要钱, 小弟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 像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无底洞。福顺左等右等,因着等不来那纵火人, 心中这才这些急了,想着或许可以借各种琐事接近裴怀恩,好歹先探探裴怀恩的口风, 便从一个当值小太监的手里把铜盆接下来。 结果还没等他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赶巧十七回来, 叫他在门外听着这些,吓得手里铜盆一下就翻了。 铜盆翻倒的声音挺大, 裴怀恩在殿内听得清楚,本能就屏息,知道自己这是被人偷听了, 扭头朝十七使眼色。 十七会意,明白裴怀恩是想让他顺着这条线索查,当即就大步跑过去打开门。 然而,门外早已空空如也。 「今日当值的人是谁?」十七皱眉看地上那水迹, 很不满意地说,「连个水盆都端不稳, 跑的倒挺快。」 裴怀恩也跟着望过去,摇头说:「去问福顺,我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话落,又像是倏地想起些什么,随手抓件锈了金线的外袍披上,冷着脸往殿外走。 「……罢了,你留在这里哄他睡,他吵得我头疼。」裴怀恩抬手指指李熙,对十七说,「至于其他的,我得亲自去问问。」 十七没应声,猜着裴怀恩是想起平日都有谁在帮他收那些小牌,脸色有点微妙。 「督主,这可是您自己琢磨出来的啊,不怪我提醒,我也没有挑拨离间。」十七挠着头说,「真奇怪,希望不是小顺子,您看这事闹的,若换在从前,我还以为福顺会比我忠心些,不能像我一样,偷偷在私底下给自己找下家呢——依我看啊,您现在也先别着急,他没准是像咱皇上当年那样,不小心把牌子丢了呢。」 第234页 裴怀恩闻言回头,没好气地说:「啧,旁的都不提,但你那哪是私底下?」 十七听了就笑。 「唉,这不是实在找不着么,都给的太少了,只能到处多问。」十七很犯愁地摇头,「不过天地良心,我说督主啊,虽说您给的很多,可您瞧您这一天天的都让我干啥事?简直比刨疙瘩还损阴德呢,我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十七这话挺直白,闹得裴怀恩面上千万种颜色开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十七自从为了裴怀恩折过一条腿之后,性子就变得活泼起来,没再像从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想是觉着自己已还清了裴怀恩对他的救命之恩,实在干不了就跑。 而裴怀恩对此心照不宣,看着也没太在意,毕竟十七说得对,他如今的确是每天都在犯些大逆不道的罪过。 只是不在意归不在意,好歹主僕一场,裴怀恩在临出门前,还是照例没忍住瞥了眼十七那跛腿。 「话说回来,已经让你休息了这么些天,连纵火人是谁都没喊你查,你倒好,怎么还瘸着腿。」裴怀恩皱眉问,「那些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不想干就埋了。」 十七哂笑着摸鼻尖,没吭声。 一条断腿有什么难治的,左不过是伤时处理得太粗糙,不当心让骨头长歪了,如果想再正回来,就得把它敲断了重接,操作起来怪疼的。 况且事到如今,十七在鬼门关走一遭,也知道自己是个一冲动就不过脑子的人,很想留条断腿来时刻提醒着自己,让他记住自己其实已还完了裴怀恩的恩,下次如果遇着危险,再也不要往前沖。 裴怀恩没得着回答,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不易察觉地轻嘆了声。 「好了,我不问了。」裴怀恩抬脚往前走,顺势伸臂穿好了外袍,「你记着别欺负他,不然他又哭。」 十七清楚裴怀恩话里的这个「他」是谁,扭头朝李熙咧嘴笑笑,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进袖里,摸到一把小辣椒。 李熙最讨厌吃辣椒,吃了就打喷嚏。 「督主放心,咱皇上身娇体贵的,我肯定不能为难他。」十七边用眼尾余光瞄着裴怀恩,边斟酌说,「我呀,必定要把他哄得舒舒服服的。」 裴怀恩得着保证,也没心思管,一心想着福顺很有可能已经背叛他,心里烦躁,只随口答了声好,人已踏出殿外去。 - 与此同时,漠北。 与京都相比,漠北的天总是更高更蓝些,回暖得也慢些,这时仍然得穿棉衣。 临近傍晚,姚元靳从练武场回来,边走边解臂缚,随手把一桿红樱长枪递给跟在他身边的姚连。 「家里怎么样,他还吵着要走?」姚元靳步履匆匆,目不斜视,眉头却皱得紧,「母亲那边怎么说?」 姚连是姚元靳的亲兵,与姚元靳一同长大,做人很周到,也懂得看姚元靳脸色,闻言就点头说:「听说还是想走,老夫人那边被气得不行,也派了人去劝。」 姚元靳嗯了声,扭头看眼不远处正列队操练的士兵,挥手赶他们回去吃饭。 「喂!别练了别练了!都给老子滚回去先吃饭,粮草不是已经给你们借来了么,咱现在又不是没饭吃!」姚元靳高喊。 姚元靳嗓门大,大伙儿听罢朝他行礼,摸着后脑勺沖他笑,他也懒得理,又面无表情地转回脸来看姚连。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才送走一个不省心的,这才消停几天呢,母亲就又给我捡回来一个更不省心的。」姚元靳低声自言自语着,转瞬又再问,「罢了,先不说他想什么时候回京这事,我问你姚连,这回这个查清楚了么?可别又稀里煳涂的给我弄错了。」 姚连听见姚元靳这么问他,犹豫片刻后,十分谨慎地点头。 「回元帅,已经仔细查过了,也滴血验了。」姚连面色古怪地说,「起码就目前来看,这回这个不止是岁数和胎记能对上,模样也比先前那位长得更像老夫人,手里甚至还有您家传的酒壶做信物,看着倒比您从京里带回来那个更真,毕竟想当年,记着先前那位刚被找回来那会,手里可没酒壶呢。」 姚元靳听得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 都说老天爷爱和人开玩笑,这话真不假。年前姚元靳进京去,好不容易才从福顺嘴里套出姚元里尸体的下落,想着能把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带回来给老娘交差。 然而谁成想,姚元靳前脚刚带着棺材回来,连葬礼都还没准备好,他那老娘后脚就又从东边的深山林子里,给他捡回来个迷了路的大活人,而且还一口咬定他带回来那尸首是假的,自己从林子里捡回来这个活的才是真姚二,要怪就怪他们从前找人心切,一时受了人伢子的骗,眼拙认错了。 第133章 姚家 姚家老二幼时曾走失这事, 放在整个漠北都算不上什么秘密。姚老夫人爱子如命,当年发告示四处寻找时,也曾遇见过几个贪富贵的冒牌货, 直到姚元里回来。 姚元里的血和姚家老夫人能融, 背后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年纪也能对上, 虽说生得有些瘦, 模样也偏文弱些, 但这都不打紧。 要说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 就是姚元里身上没酒壶。 说起这小酒壶也是个稀罕玩意,里面还有段趣事儿。据传当年姚家二公子抓周, 不抓兵器不抓书,唯独使劲抱着这个小酒壶不放,谁和他抢他就哭, 把姚老夫人气得直拍桌子,最后索性喊人来, 花重金给这玩意穿了条只有上好刀剑才能斩断的链儿,仔细调整过长度后, 咔嚓一下就挂姚老二脖子上了,有心叫他日夜都带着这壶,什么时候带烦才算完。 第235页 也是因为这, 当年姚元里回来时不过七岁,按理脖子还没长那么粗,不至于特意找人去把那链子弄断,可他偏偏一问三不知, 对姚老夫人只一口咬死说自己生过病,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更不记得啥酒壶,想是之前沿街乞讨时弄丢了。 碰巧那姚元里还真生过病,嘴里说的也都是实话,比之前那几个结伴跑过来胡说八道的冒牌货强多了,弄得姚老夫人关心则乱,一时只顾怜惜自家小儿子多年乞讨的辛苦,对此也就没追究,甚至还顺手给了送姚元里回来那人伢子很多赏钱,只道是为了谢谢人家在看见姚家寻亲的告示后,立刻就出手把姚元里从老乞丐那买下来,殷切送回府中。 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大个事,他们姚家居然从一开始就认错了。 说的再难听点,他们姚家寻亲这事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若非姚老夫人如今又意外从林子里捡着个大活人,而且这活人还碰巧记着点自己小时候的事,譬如幼时总因为脖子上挂着个酒壶被家中兄弟们嘲笑之类的,莫说姚老夫人想不到这层,恐怕就连那个已经死了的姚元里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假的。 至于那个被姚老夫人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大活人本人,也就是当初差点死在山崖底下的玄鹄—— 话分两头说,和姚老夫人的笃定,以及姚元靳的怀疑都不同,玄鹄这货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爹娘不是亲生,更别提认祖归宗。 不就是生在北边,后来才随老爹跑去东边当兵么?这有什么的,反正当年东北二部都姓邵,从北边跑去东边当兵的人多了,从东边被调来北边的人也多。 不就是个连年头都看不出来的小酒壶么,这事他老爹也给他说了,他老爹说那小酒壶是古董,教他一定随身携带,还说是看在他最孝顺的份上才给他,让他千万别弄丢了,就算长大后从脖子上拆下来,也得留它打酒喝。 所以玄鹄自打来到漠北后,就没一天是不想走的。 玄鹄想回京去,他前阵子刺杀失败,又从姚老夫人口中得知裴怀恩已囫囵个的回了京,心中实在担忧李熙的处境,以至愁得连伤也养不好。 可惜人在屋檐下,他现下吃住都在姚家,不仅姚老夫人不想让他再冒风险回京都,姚元靳也因为顾忌着他和李熙间的关系,拦着不许他回。 姚元靳和李熙接触不多,不信李熙会赢,是以在李熙和裴怀恩之间,姚元靳更偏向于押宝裴怀恩,害怕玄鹄回去送死。 但是话又说回来,姚元靳和玄鹄其实不熟悉,眼下之所以会拦着玄鹄不让他回,倒不是因为怕玄鹄遇害,而是单纯顾忌着姚老夫人的心情,不想让姚老夫人再经歷一次「丧子之痛」罢了。 今日也是一样。当玄鹄不知第多少次想翻墙逃,一只脚刚落地,迎面就撞见从练武场回来的姚元靳,被姚元靳顺手又弄回屋里。 其实玄鹄的功夫很高,从前军中鲜有对手,只是不知怎么的,自打他进京来,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每天都在碰见对手」。 无论怎么都跑不出去,玄鹄很沮丧,连带着周身伤口也在同姚元靳的打斗中裂开,疼得他倒吸气。 玄鹄比十七受伤重,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容易,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就挨揍,根本养不好。 姚老夫人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年轻时也曾随丈夫策马出征,见状又冲上来「劝」,手里拐杖往上一提,便成了抽人用的闷棍,脸不红气不喘地追着姚元靳满院跑。 姚老夫人这身病,是因姚元里远在京都的死讯而起,现如今真正的小儿子找着了,而且看着还比那个已经死了的蠢货更争气,姚老夫人自是不药而愈,欣慰的每天都能吃能睡,面庞红润。 「我打你、我打你个不孝子!」大红灯笼底下,姚老夫人边骂边朝姚元靳抽拐杖,怒得眉毛都竖起来,「姚元靳我告诉你!这回这个可是你亲弟!是从老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竟敢当着老娘的面儿打他?!」 姚元靳有口难言,堂堂一镇北将军,被迫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陪姚老夫人在自家院里一圈圈绕柱。 姚元靳就是这么个性子,出门进门两个人,从不把脑子和稳重这俩玩意往家带,当然最主要也是因为有这么个娘,想带也带不进来。 院门口不远处,姚连眼睁睁看着姚老夫人和姚元靳打,想劝又劝不动,急得直嘆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这会正悄悄往墙根底下挪的玄鹄,顿时急中生智,沖天大喊一声「别打了,人又要跑了」。 结果就是这么一嗓子,比战前的军鼓还管用,让姚老夫人和姚元靳立刻停脚,双双扭头往墙根底下望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姚老夫人手中还抓着只鞋。 原本是打算拿它扔姚元靳的,眼下看见玄鹄想跑,转手奔着玄鹄就扔出去了。 「老娘、老娘也打你这个小鳖孙!」姚老夫人虎目圆瞪,十几斤重的手杖重重往地上一磕,中气十足地朝玄鹄喊,「你这没眼力的小鳖孙!老娘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么?你还闹什么?你自己瞧瞧眼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让你大哥省点心!」 玄鹄挨了训,只觉自己比姚元靳还有口难言,憋屈的蹲下来扯头髮,两只拳头捏得梆硬。 玄鹄身旁,又一次劝架成功的姚连左看右看,伸手拍了拍玄鹄肩膀,暗自在心里下结论。 第236页 得了,这回这个没跑了,肯定是真的。姚连抬头望天,很有点苦恼地想,莫说模样长得就像,这回这个可是连姚家家风都传承下来了,甭管在外多有本事的人,一旦进了这个院子,就只剩下学猴儿了。 就这么又闹了小半时辰,闹到大伙都累了,玄鹄因为旧伤復发,被姚连送回屋里换伤药。姚老夫人和姚元靳也终于面对着面坐下来,可以和气说话。 「我的老娘啊,你可知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小子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在两三月前还给我写过信,要你进京去。」姚元靳喘着粗气劝姚老夫人,急得啪啪拍桌子,「你知道他是什么来歷么,就敢把他往家带?是,就算退一万步说,先前找回来那姚二是假的,这个就一定真么!」 姚老夫人不甘示弱,闻言也拍桌子,并且比姚元靳拍得更响。 「怎么着?横竖你老娘说他是真!他就是真!」姚老夫人满脸通红地坚持道,「再说各方各面都已经查过了,脸也生的和老娘年轻时一样俊,真的假不了!」 顿了顿,又抬手指着姚元靳的鼻子骂: 「还有你!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狗东西,我姚家世代忠的是君,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了上赶着去忠个没把的死太监!」 姚元靳解释不通,和玄鹄一样痛苦地抓头髮。 「我姚元靳只忠该忠的君,忠能给咱姚家带来好处的君,现在皇位上坐着的这个算什么?眼睛叫黄土迷了,一心只想和太监打擂台,连军费都不记着给我,还真就得我拉下脸皮,低眉顺眼地去问个太监借。」 姚元靳离京多日,不知李熙如今已经毒发,病得连脑子都不清楚了,言辞间仍然很生气。 「再说我也不是真不忠,我只是在观望。」姚元靳皱眉说,「如果皇帝连这个坎都迈不过来,我以后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所以我得等他们斗。漠北的军需不是个小数目,谁最后能帮我平这笔帐,我就跟谁好。」 姚老夫人对此很不贊同,高声反驳说:「可我最近听你弟弟说起皇帝那些事,倒觉得皇帝有本事。我想着如今京中局势乱,不放你弟弟回去便罢,可咱家总得适时地表个态,别让皇帝寒心。」 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抡拐杖。 「还有你方才放的那叫什么屁?啥叫谁帮你平帐你就跟谁好?依老娘看,恐怕你那脑子也就只有松果那么大。」 「元靳啊,你真是好煳涂,莫说这个一定是真,就算不是真,你管他是真是假?旁的咱都先不说,就单凭着他与皇帝这一层,你若在这时对皇帝出手相助,这就是雪中送炭,是救皇帝于水火,那皇帝日后还会对你不好、对姚家不好么?倒是那个姓裴的,我瞧着他和你也不是什么真心,你当心日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叫那姓裴的得着机会卸了你的权,换人来守北边,届时你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第134章 叛徒 事情一旦露了破绽, 想查非常快。 三日后,裴怀恩得着证据,独自在静室内沉默地坐了很久。 福顺是最早跟着裴怀恩那批人, 比十七还早, 平素办事一向周到。 裴怀恩原本以为福顺这次是出了差错, 却不想, 这小王八蛋竟真的早就转投他人了。 裴怀恩自问对福顺不薄, 他想不通福顺为何要这样做。 从始至终, 从头到尾, 不仅姚家的帐是假,天牢里那场大火也是假。 另外还有……那日在宫中, 李熙早就把他对承干帝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全听去了。 其实裴怀恩自认与李熙很有些默契在,承干帝在临死前设计的这些, 若分开来看,明明哪一样都不能使他们离心。 可也就是这些破绽百出的零碎小事, 彼此缠啊绕啊的,最后竟织成这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将他与李熙全罩在里面,令他们再也脱不开身。 除此之外,裴怀恩还经过福顺这条线, 意外查到了许多旧事。 譬如那张让他时刻恨得牙痒的名册——那名册上的许多名字,居然也是假的。 听闻东西二厂办案,虽然歷来都是严刑酷法,可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换句话言之, 只要是有足够多的钱,只要是能花心思打点好一切, 那么有罪也是无罪,无罪,也是有罪。 至于「罪名由头」什么的,那可就太好编了,诸如什么某某当年虽然没上摺子,可他在朝堂上帮腔了,好些人都能作证这种话,实际都能用。托裴怀恩早年间急于报仇的福,只要是银子给到了,自会有人帮忙做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有求之人做掉他们的仇家。 苦心经营十年,裴怀恩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最高,以为自己终于从刀做到了执刀人,结果不成想,他原来还是一把刀——因为他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刀是他的宿命。 他……原来不止是杀过他的仇人,还亲手杀过好些无辜的人,他以为他的刀下没有冤魂,可他没做到。 说起来挺可笑,裴怀恩原以为自己对外已是铁腕铁拳,御下有方。可是到头来,裴怀恩却忽然发现,原来他这些年过得似乎和承干帝没两样,也不能真约束住自己手底下那些人。 整整十年了,裴怀恩以为自己养的是爪牙,是对他言听计从的狗,却不知那些爪牙也个个都有着数不清的私心和算计,甚至联合起来欺骗他、利用他,让他成为他们行恶凌弱时最大的依仗。 第237页 原来他早就做不成好人了,一直都没做成。裴怀恩在黑暗的深夜中沉思,仔细琢磨着,原来他如今失掉的这只眼睛,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眼无珠,而是罪有应得。 一夜未眠,等到天又亮时,裴怀恩方才起身,面上看着没悲没喜,脚底却没忍住轻微的踉跄了下。 裴怀恩没有招福顺来见他,而是亲自去了刑房,又命人搬来一把小椅子,打算和福顺面对面的细细理顺这些破烂事。 东厂的手段人尽皆知,福顺从前常常坐在这里审别人,此刻情势倒转,换了他自己上刑架,好像也没多坚强,不到三天就被鞭子抽成张烂皮,连咳嗽都带了血。 福顺原本想逃来着,并且也真的有机会逃。福顺先前在情急之下犯了错,不小心把铜盆打翻,这听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福顺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事后又错上加错,不仅没能镇静地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反而立马脚底抹油,让裴怀恩顺势摸着了他的尾巴,抢先派人将他看管起来。 须臾主僕二人相对,裴怀恩神色疲惫地屏退旁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和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暴怒不同,眼下证据确凿,裴怀恩抬首望着此时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的福顺,面上竟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困惑来。 「福顺,你那弟弟生了病,为何不来找我。」裴怀恩不解地问,「你已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信我会帮你想办法么。」 福顺这会浑身都疼,闻言费力地睁大眼,寻声望向隐在阴影里的那抹红,嘴唇动了动,看着像是想要求饶,但最终却只是摇头笑了下。 「督主,我弟弟没生病,他是成瘾了,他只要一天不吃那种奇怪的药,就会痛的生不如死。」福顺自嘲地垂下眼,虚弱地说,「督主,我其实没想背叛您的,我起初试着自己买,可我买不起,那东西珍贵得有价无市,原是用来给病重之人减轻痛苦,吊活气儿用的。」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看着福顺,觉得福顺好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每次唿吸都用尽全力。 「后来……后来姚元靳不知从哪弄来了药方,我实在没办法,才答应帮他传消息,也帮他时刻关注着这京中变动。」福顺整个人被铁链捆在架子上,垂头丧气的,「可是、可是督主,我从没想过要害您,我虽然暗自传了消息给姚家,却也是真心帮您,您……您还记着么?当初钱庸那条线,还是我跟您提起来。」 裴怀恩听见这话就点头,下意识倾身向前。 「我知道,我没因为这件事生你的气。」裴怀恩一手支着下巴,斟酌再三,终于下决心问出自己的疑惑,「福顺啊,我其实只是有些想不通,你说姚元靳能给你源源不断地供着那药,所以你要听他的,可老皇帝能给你什么,也值得你为了他这么背叛我,做局害我去死?」 裴怀恩把话说的和气,语调甚至还有点温柔,福顺听罢愣了下,连忙摇头否认。 「督主!原是我一时昏了头!可我真的没想害死您!」福顺大口喘气,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以为您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我以为先帝只是想逼着您卸权,而新帝与您的关系又那么好,总会给您留活路。我……我……是我错了,我知错了,您对我好,我不该帮着先帝算计您……」 裴怀恩摆手打断他,皱眉说:「你想坐我这位子?」 话音刚落,福顺立刻就把眼睛睁的更大——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条快要窒息的金鱼。 「不……不!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很害怕!我好怕……!」福顺没来由地开始挣扎,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连连摇头说,「督主,我……我需要钱,我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我已知错了,自从您回来后,我就已经没再和姚家联繫过,我、我又开始自己买药,我需要好多、好多、好多的钱!」 裴怀恩隐有所感,后知后觉听出了福顺话里的畏惧,诧异地扬眉。 「你怕什么,怕我?」裴怀恩不觉将眉皱得更紧,出声继续问,「你怕被我知道你私下联络姚家?」 福顺几乎没犹豫,立刻就点头。 「我怕、我怕!」福顺疯狂挣扎着,摇头说,「我做了叛徒,我会被丢进老虎笼子里,我会死无全尸,我……我弟弟也会死,要是没有我,我弟弟就也活不下去了。」 裴怀恩这回没接话。 是了,他对待叛徒一向不留情,这么多年了,凡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不论被迫还是自愿,只要是背叛过他的,就总难逃一死。 可他也是没办法,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忽然很倦怠,老皇帝这是利用了他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裴怀恩觉得有点头疼了,他并指揉着额角,半晌说:「好吧,名册那事又怎么说。」 福顺渐渐挣不动了,扭头去看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 「……督主,我适才与您说过,我需要钱。」福顺艰难地咽着唾沫,血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可……可尽管如此,那些也并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些我、我也不知道。」 任谁也不能真的一手遮天,蚂蚁多了就能咬死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事到如今,两个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裴怀恩站起身来,面上麻木,转身往刑房外面走。 第238页 「……这么多年的规矩不能坏,福顺,你是知道我这性子的,你已害我失掉了一只眼睛,我虽不捨得杀你,可你既然背着我做出这些事,你就一定要死,并且还会死得很惨。」裴怀恩头也不回,「不过么,看在你曾经帮我找出了钱庸的份上,我可以替你照顾你弟弟,让他开开心心地成家。」 福顺在刑架上断断续续地笑。 「死吧,死了吧,哈哈。我、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了,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只儆猴的鸡。可是督主啊,我知道我的命,您又知道您的命么?您知道您手底下到底收着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您真的知道么?!」 裴怀恩扶着门回头,暖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 裴怀恩道:「继续。」 福顺却是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因为自知必死无疑,反倒再也没了往日的怯懦。 「督主,我的督主啊,哈哈。」福顺在刑房里笑得咳嗽,牵着他身上那锁链叮噹响,「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您早就杀不干、杀不干净了。」 「您可知,像我这样虽然做了叛徒,却还想真心对您好的人,在这个厂子里已是凤毛麟角,外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是想杀您,是想将您取而代之啊……!」 「本就是一群重权重利之人聚在一起,能长出个什么好来?督主啊,我实在怕疼,也实在不想被老虎吃,今日就先去了。」 「至于……至于我弟弟。」 越说气息越弱,竟还需要裴怀恩快步走回他身边,方才勉强听清。 福顺这时满身是血,他向来胆小,不愿葬身在虎笼,便想咬舌自尽。 只是在合齿前,福顺眼睁睁看着那抹曾经把他从老太监手里救下来的红,走得离他越来越近,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小小声地说: 「督、督主,害您失了一只眼睛,我也不想的,您待我好,我一直都想和您说——现在淮王殿下、淮王殿下与安王殿下其实都没死,就在距离京都三百里远的粟城住着,您……您将他们接回来,您说的话,皇上、皇上他能信。」 第135章 殉道 福顺没能咬下去, 关键时刻,裴怀恩出手卸了他的下巴。 其实裴怀恩原本是想福顺死的,他昨夜脑子里一团乱。 从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恼怒, 到回京后明明大权独揽, 却时常觉得夜不能寐的空虚, 再到查出真相, 得知自己遭到心腹背叛的失望, 以及期盼一切还能回头, 妄想与李熙重修旧好的欢喜。 兜兜转转, 大喜大悲过后,最终却只剩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 不能用言语形容的麻木。 回不去了,李熙是天子,他把天子折腾得再也不能有子嗣。 还有……还有福顺方才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福顺说得对, 他杀不完。他一旦选择与李熙站在一处,一旦要杀那些人, 结局要么是被那些人所杀,要么是受到另一些人的蒙蔽和利用——就像他当年想报仇时那样。 将近三十年了, 裴怀恩已经不想再走进这个循环,他思来想去,忽然就觉得承干帝说得对, 阉党不除,长澹哪有宁日啊? 可这阉党究竟该怎么除呢? 若要他自此弃暗投明,跑过去与李熙合作,那么他就将彻底失去在这些亡命徒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彻底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种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暴露,等到了那时, 他就从庇护那些人的长生仙,变成了能害得他们永不超生的修罗鬼,日夜都要受他们暗害。 所以这是不成的。裴怀恩不怕死,但他不想去做这样无谓的牺牲。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把那群人真的吓破胆,那么就算现在没了一个裴怀恩,日后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裴怀恩」爬上来。而他一旦背离了那群人的利益,不能再为他们提供任何好处,对于他们而言,他裴怀恩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他的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除非能有一个比他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人,亲手将他这个作恶多端的恶鬼头子,当在所有牛鬼蛇神面前挫骨扬灰,他们才能真的树倒猢狲散。 裴怀恩对面,福顺不知裴怀恩心中作何想,他眼看着裴怀恩面上变化,还以为裴怀恩是不想他死的太容易,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口中支支吾吾地求饶,却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怀恩只是冷淡地看着福顺,随手摸出一条干净帕子来,仔仔细细地为福顺擦去脸上血污。 既然弃暗不行,就在方才短短的一刻钟内,裴怀恩已想好了该怎么办。 他和李熙好不成了。裴怀恩想,李熙心里喜欢他,他很高兴,可是万幸李熙现在对他的这份感情,还远远没有他对李熙的多。 李熙还能毫不犹豫的对他下杀手,而他却不能。既然如此,他就送李熙一份大礼,以此弥补他前些日子折掉李熙的那些寿。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变暖些,出声对福顺说:「……别怕,小福顺,多亏你的提醒,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福顺全身都在抖,却不敢躲裴怀恩手里的帕子,急得泪都流下来。 可裴怀恩却像是看不见他这反应似的,依旧在他面前自言自语着,语气温温柔柔的。 「小福顺,虽说叛徒一定要死,可你若不是叛徒呢?」裴怀恩弯下腰,直直看向福顺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缓缓扬唇说,「若你所做这一切,皆是由我授意——你又何必急着去死?」 第239页 福顺不是傻子,一听裴怀恩这样说,心中已猜到大半,连忙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眼泪流的更凶了。 「呜呜……呜呜呜……」 福顺一边哭一边喊,想对裴怀恩说自己这种人不值得被放过,可裴怀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下巴重新按回来,眼里亮得渗人。 「你别哭,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裴怀恩越说越快,脸上艷色逼人,「小福顺,你听着,你从来都没有背叛我,我要你从来都没有背叛我……!」 「今日之事不要再提,等到再入夜,我会悄悄地把你送到别处养伤,对外只说你是回家看你弟弟成婚去了。」 裴怀恩说到这,眼里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昭示着他此刻到底有多兴奋——他想通了,他已不再麻木,他满身的血在沸腾,他要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去殉他自己的道,他要用这种极端残忍的方式,去换他幼时梦中的海晏河清。 「大约半个月后,等你将将养好了伤,你就带人去粟城,却不是为了把李琢和李恕接回。」 福顺听得连气也不敢出,小脸儿煞白一片。 但裴怀恩不愿放过他,面上渐渐由兴奋转为极度的癫狂。 「小福顺,我要你一直是我的心腹!」裴怀恩高声说,「我要你带着我的令,去把李琢和李恕杀了,我要你帮我圆这个谎,我要你依旧风风光光的掌这大印……!!!」 李琢和李恕是威胁,横竖裴怀恩早就想杀,从前不过是因为顾忌着李熙的心情,方才没动手。 至于福顺,裴怀恩太清楚这崽子的性子,知道他胆小如鼠,就算日后跟在李熙身边做了掌印,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小福顺,除了李琢和李恕之外,我还会另外再给你一份名单,我要你帮我把他们全杀掉。」裴怀恩笑声说,「我那小糰子身子骨弱,合该把精力放在更值得做的事情上,而不是用来剷除这些乱七八糟的臭东西。不够,不够……那老皇帝杀的还不够多,凡是一切看似站在他身旁与我作对,却又对他有异心的人,我全部都要杀,我要这朝堂上再也无人能撼动他,要他能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君王!」 福顺被吓坏了,连声说:「可是督主……!我刚才与您说那些,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您就让我去死,您说的这些,来日都可徐徐图之,您莫要再钻牛角尖,您与皇上之间,分明还有可挽回的余地啊!!!」 裴怀恩不接福顺的话,他的脸颊浮现出一团隐隐约约的红,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尽心竭力地谋划着名他自己的死亡。 「至于……至于现在站在我这边的,小糰子事后自己会清算,他也有那个本事去清算。」裴怀恩在刑房里踱步,一圈又一圈,越走越快。 「对……老皇帝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事到如今,阉党势必要除,而且还要快快的除,因为我们这些生在暗处的人,其实都早已完成了我们自己的任务,实在不该再苟活。」裴怀恩垂首喃喃,「杀……杀,就是要全都杀光了才好,谁说我杀不干净了?我已得到了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我已得到了帝王的一颗心,我死而无憾。」 福顺没想到自己临死前的一番善意提醒,会引得裴怀恩这般,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裴怀恩重复说:「督主,要么您还是杀了我吧,我不会做这种事,我再也不会做了,我已不能一错再错……」 裴怀恩见福顺不肯,脚下步子倏地停住了,无言地扭头望过来。 想通一件很难想通的事,原本就靠顿悟。裴怀恩昨天整整想了一夜,都没想通自己这一生,然而就在方才,就在福顺对他说出「对于我们这种人,您早已杀不干净」这句话时,裴怀恩却忽然觉得自己变通透了。 是了,是了,本来也该如此,他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活,如今与他最初的设想不过是殊途同归,实在没什么好计较。 更别提他如今已经得到了李熙的爱,尽管就连李熙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怀恩曾听人说过这句话。 那么聪明的一个小糰子,那么会做戏的一个人,若非心里真装着他,又怎么可能在承干帝那样仓促的布局之前,愣没看出一点破绽来? 为什么没看出破绽来?因为归根结底,李熙其实就和他当初一样,在那一瞬间,理智已经被那股遭到背叛的怒火完全吞噬掉。 经年累月没有被爱过的人,一旦遇着了一丁点的爱,便会甘心为了这爱粉身碎骨。阴湿刑房内,裴怀恩已下定了决心赴死。 「先别急着拒绝,先听本督说,小福顺,你做这些不是错,而是在帮本督的忙啊。」半晌,不顾福顺的劝阻,裴怀恩又提着油灯走回福顺身边,对着他循循善诱,「你只要按本督说的做,待本督死后,你大可去投奔皇上,对皇上一口咬死自己是受了本督的胁迫,求他对你高抬贵手。」 顿了顿,眉眼在光晕的笼罩下更显柔意。 「另外姚家那边也不必你管,从今以后,姚元靳喜欢偷着投奔谁就投奔谁,与我没有干系,我就是收了假帐才好呢,因为只有姚元靳做的是假帐,才能证明他是一个真能带人打胜仗的元帅,而非什么漠北的蛀虫。」 福顺闻言还是摇头,铁了心不答应,只管哭着求死,甚至已经开始口不择言地求裴怀恩把他丢进老虎笼子里。 第240页 然而,福顺迟来的这份坚持和忠心,却只换来裴怀恩不耐烦的皱眉。 和裴怀恩一样,福顺也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做出抉择,他如今也算是经歷过一次生死的人,已不愿再做那个背信弃义、贪财滥杀的叛徒了。 沉默。 「……怎么?看你这样子,你是不想做么?」 又过了好一会,好说歹说都劝不动,裴怀恩见状眯眼,把油灯拿的离福顺更近些。 「小福顺,你可别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很重要的玩意,我今天就直白些告诉你,就算你不去做这些事,也有的是人愿意替本督做,而本督之所以命你做,也只不过因为你是做这些事最合适的人选,你明白么?」 光影交错中,福顺畏惧地看着裴怀恩那张艷鬼似的脸,忍不住拼命向后仰,背后紧贴刑架。 却见裴怀恩忽而对他笑了下,紧接着又再说道: 「罢了,不明白也没什么的,小福顺,横竖生路已经给你了,你若不听话,我就将你的弟弟也弄进宫来,将他切成细细碎碎的肉沫子,再让你亲手把他丢进油锅里炸。你猜——我究竟做不做得出呢?」 第136章 红锅 从刑房出来后, 裴怀恩没立刻回高阳殿去。 裴怀恩想起李熙曾说他——若他往后被人杀,多半就是因为他这张嘴,忽然深以为然。 经此事后, 裴怀恩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见李熙, 只好先掉头去御医院, 命方廷立刻改正治疗的法子, 越快治癒李熙越好。 裴怀恩要临时反悔, 这逼得方廷不得不重新写药方备药材, 连懒都偷不成了。 之后又寻了个清净地方小睡片刻, 稍稍养足精神。等到再回宫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裴怀恩故意让自己在人前又做回了那个翻手云雨的大恶人,面上再看不出半点憔悴。 离开三日,裴怀恩原本以为李熙不会再想见到他, 却不料门刚推开,李熙见他回来了, 立马就高兴得仿佛投石机上的石头一样,奋力朝他撞过来, 险些把他撞倒。 裴怀恩被李熙这举动闹得有点懵,本能伸手去接,须臾就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好人!你怎么才回来!团团好饿呜……」 下一刻, 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已抱着他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恨不能把自己这两天受的委屈全化成眼泪流出来,再蹭到裴怀恩身上。 「团团、团团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 要喝小甜汤。」李熙一边使劲抓住裴怀恩的衣袖,一边抹着眼泪抽噎, 「吃不饱!根本吃不饱呜呜……」 裴怀恩:「……」 裴怀恩:「……等等,你方才喊我什么?」 李熙闻言哭声一停,眨巴着眼抬头,小小声地说:「好、好人啊。」 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了,像是有点心虚,「对不起,之前不该喊你坏蛋,你别不要我,我好饿。」 李熙这副模样实在好可怜,裴怀恩看得愣住半晌,暂且倒也顾不得什么苦大仇深了,连忙出声哄他。 「好端端的怎么会觉得饿?他们没给你饭吃么?」裴怀恩轻轻拍李熙的背,皱眉说,「应当不会呀,你是皇上,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饿着你。」 李熙却只是坚持地黏在裴怀恩身上,好像生怕裴怀恩又跑了。 「要吃虾饺和桂花果子!要喝小甜汤!」李熙皱巴着脸向裴怀恩控诉,偏偏越急越说不明白,「有饭,可不爱吃,不好吃,团团不吃肉!」 裴怀恩听见这话,还以为李熙是挑食,不免有点哭笑不得。他带着李熙几步又走回殿内,转身把门关上。 「想不到你小时候舌头还挺刁,真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裴怀恩嘆声气,因为看出李熙现在能跑能跳,并没有真的被亏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随口打趣了句。 裴怀恩本来还想劝李熙不要哭,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却在低头瞧见李熙右脚踝上拴着的金鍊时,倏地沉默了。 这东西是裴怀恩在三天前亲手给李熙扣上的,长度刚好足够李熙在高阳殿内自由行走。李熙起初讨厌它,偏要使劲挣,把脚踝都挣破了。 裴怀恩一声不吭地蹲下来,帮李熙开锁链。 「闹什么脾气,难道你舅舅没有教过你,小孩子不可以挑食?」裴怀恩把李熙抱回床上,又仔细地给他脚踝抹药膏,头也不抬地说,「……无论是菜呀,肉呀,还是蛋呀,你都要吃的,不吃就不是好孩子。」 谢天谢地,幸好李熙如今还傻着,否则他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糰子了。裴怀恩想。 裴怀恩身旁,李熙已经好久没被这么温柔对待过,以往裴怀恩就算哄他,也总是说不过三句就发脾气,让他觉得很害怕。 忽然得着这种好待遇,李熙忍不住偷偷地拿眼尾余光去偷瞄裴怀恩,眼睛亮亮的,似是正在用他那个还不太好使的小脑袋瓜,认真思考这会到底能不能和裴怀恩耍赖。 「可是就要吃虾饺。」李熙凑近亲亲裴怀恩的脸,眉毛耷拉着,试探地晃着裴怀恩胳膊说,「羊肉锅,不好吃,吃了肚子打唿噜,轰隆隆,睡不着。」 裴怀恩很无奈,头次觉得哄孩子这么麻烦,完全听不懂李熙想表达什么。 然而不等他再细想,午膳时间一到,殿门又被人恭恭敬敬地从外面打开了。 眨眼间,十几个小宫女托着美味菜餚鱼贯而入。 第241页 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七,手里捧着个已经烧开了的陶锅,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面去,先照例扯开嗓子开始喊。 「皇上?皇上你在哪呢?吃饭了吃饭了,快出来吃饭!」十七话里带着点小把戏得逞的笑腔,故意咳嗽两声清嗓子,「别躲着了,这回真是好吃的,骗你是小狗。」 结果话音刚落,李熙就条件反射地弹起来,想要往床底下钻。 十七这一嗓子比恶鬼索命还管用,裴怀恩眼疾手快地抓住李熙,却被李熙误会成裴怀恩也想让他吃十七手里那个羊肉锅,顿时又开始嚎。 「不!不!团团不要吃!」李熙边哭边喊,指着屏风那侧的十七瞪眼睛,「傻子才信你,不好吃!不好吃!」 裴怀恩被李熙吵得耳朵疼,正要开口问十七话,未料十七在真绕过屏风,打眼瞧见他回来了之后,嘴巴立刻就张大了。 「督、督主啊,您查的这么快,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十七端着陶锅在屏风前站得板正,面上尴尬地说,「唉不是,您这动作也太快,您……您……要是换成我,起码还得再查三天呢……」 寂静。 跟在十七后面进殿的小宫女们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按照这几日十七定下的规矩,手脚麻利地摆好备菜,恭敬退出去。 呛人的辣味转瞬飘荡在殿内,裴怀恩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小桌。 从左到右,足足二十四个小碟,鲜肉蔬菜应有尽有,准备的非常丰盛——但都是生的。 再稍稍抬点头,十七正捧着锅子跪下来,眼观鼻鼻观心,自觉面桌思过。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裴怀恩总觉着十七在下跪时明明能稳住,却故意当在他面前小小的踉跄了下,差点让锅里热油烫着手。 裴怀恩:「……」 行,瘸子对傻子,知道了看见了,不要再演了。 李熙受不了辣,眼下只是稍微闻着点辣味,就已经开始不停的打喷嚏。 「你——你自己吃。」李熙指着跪在地上的十七哀嚎,「我就是死,也不跟你一起吃,你给我的牛乳里都加辣椒了!你是小狗!」 十七一言不发,裴怀恩嘴角一抽。 甜牛乳里撒辣椒,那得是什么味?亏得十七这小子能想出来。 幼稚……! 如果是别的欺负法子就算了,偏是这么幼稚的,让裴怀恩想发火都难。 不是没想过十七会不听话,但是真没想到十七会每天按着李熙吃火锅。 ……嗯,该说不说的,营养搭配还挺均衡。 裴怀恩无言扶额,李熙见裴怀恩没训他,立马就知道裴怀恩今天是站在他这边的,气得拉着裴怀恩嘟嘟囔囔地告状。 「容卿哥哥,他这人可坏。」李熙气鼓鼓地指着十七说,「他灌团团辣椒水。」 虽然脑子还不太好,但已天赋异禀地学会了添油加醋,把十七听得立马就摔下锅,滕的站起来。 「啧,我说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啥时候灌过你辣椒水?啊?我这不就是给你吃了点辣锅么?」十七也很不服气地指着李熙,眼睛瞪熘圆,「你——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干什么了?你自己吃不了辣怪谁?你个瓜娃子,老子一个巴蜀人,你莫要污老子清白,老子给你吃的可是巴蜀第一红油锅!老子自己吃着可香!」 李熙:「……」 李熙扭头看裴怀恩,眼泪又要决堤。 「容卿哥哥,你听到了。」李熙抱住裴怀恩的肩膀摇啊摇,「他自己在我眼前吃肉,不给我饭吃。」 裴怀恩:「……」 裴怀恩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 鸡飞狗跳的,本来还愁回来该怎么办,谁成想回来第一件事是劝架。 可是话又说回来,那红油锅确实挺辣,看着红通通的一片,把裴怀恩也呛得咳嗽。 「十、十七。」裴怀恩捂着嘴摆手,「咳咳,咳咳咳,去换别的吃食来,要有虾饺和小甜水,还要桂花果子。」 裴怀恩此言一出,李熙顿时就像只斗胜了的小公鸡一样,骄傲地朝十七高高扬起脖子。 十七却还是觉着不服气,脚底下没动,只管哀怨地盯着裴怀恩看。 「督主,不至于吧。」十七委委屈屈地反驳说,「您到底查着啥了,就算这里面有误会,可他当初对您下死手那事,可是板上钉钉……」 裴怀恩出声打断他,刚把手放下来,就止不住的又咳嗽。 无奈,裴怀恩只好又抬手捂住嘴,连连摇头说:「少、少废话,咳咳,红油锅这事下不为例,趁我还没发火,快去吩咐御膳房煮虾饺。」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成,不成,我凭什么不发火?这一个两个的胆子都大了,气死我了,简直是气死我了。」 「好你个小混帐,让你好好照顾他,你干什么要把他腌成块辣肉?你——你且快退下,本督要罚你三十天不能吃辣椒!」 第137章 纵容 哄傻子是个劳心费力的活儿, 裴怀恩却做得高兴。他每天不止与李熙同吃同睡,还亲自餵李熙喝药。 只是李熙的病情反覆,又过了几日, 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好起来, 还没来得及高兴, 隔天一大早, 就见李熙又傻回去了, 并且还变本加厉, 连药也不肯乖乖喝了。 裴怀恩为此大动肝火, 着人把方廷从御医院里提出来训了顿,闹得方廷也很纳闷, 特意跑回去把自己开的药方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 第242页 可那药方真没错。方廷通宵逐字逐句地做研究,也没研究出什么结果来,最后只得在下回再面见裴怀恩时, 面色古怪且委婉地提醒他,让他夜里暂且不要把李熙折腾的太狠。 这样说话的下场可想而知, 方廷又被裴怀恩指着鼻子骂了顿,还挨了踹。 方廷哪里知道裴怀恩近来别说是折腾李熙, 就连和李熙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李熙吓着,已经很久没再和李熙做那事了。 事情的转机是在三日后。彼时天才刚亮, 裴怀恩照例餵李熙吃药,连哄带骗地才让李熙勉强吃进去小半碗。 药吃到一半,赶上已经养好了伤的福顺来向裴怀恩辞行。裴怀恩听见门外有问安声,便利落放下药碗, 起身去见。 离开前还不忘温温和和地教李熙自己吃药,并承诺说只要李熙能在他回来前把这碗药吃完, 就给李熙带盘甜果子。 李熙对此没异议。裴怀恩出门前,还看见李熙正捏着鼻子气鼓鼓地闷头吃药。 然而片刻后,当裴怀恩送走福顺,折身再返回高阳殿门前,却听见殿内有动静。 李熙变傻后挺有趣,常常会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举动。鬼使神差的,裴怀恩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悄悄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眼下时候尚早,裴怀恩本来是想看看李熙有没有安分吃药,如果李熙把药倒了,他或许还能赶在早饭前,命人重新再去为李熙熬一碗新的。 结果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双无比清明的眼。 应方廷所言,此时此刻,这个早就应该恢復神智的「小傻子」,正趴在床头用手使劲抠喉咙,看着就像是想把裴怀恩方才餵给他的那几勺苦药,全都一点不剩的吐出来。 「小傻子」身旁不远处,药碗是空的,但那碗里的药究竟去了哪,现下可就真不好说了。 原来这鬼灵精的小崽子是在和他装傻——当这念头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裴怀恩微微愣了下,本能就想推门,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欢喜。 可是手才抬起来,要继续做戏的理智回笼,裴怀恩稍作迟疑,最后索性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施施然地转身往御医院方向去了。 也罢,既然这崽子要装傻,那就继续装吧。裴怀恩想着,横竖他也还没想好,究竟该以何种面目去对待神智清醒的李熙。 再说做「傻子」才方便行事,裴怀恩思忖着,约摸李熙也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方才会这么干。 万幸他这几日做事都小心,也没当在李熙面前乱说什么,否则这谎还真有点圆不下去了。 - 方廷医术不错,对李熙身体恢復的速度预计很准。实际上,早在数日前,李熙便已头脑清醒。 只是因为顾忌着有裴怀恩在身边,考虑到裴怀恩这阵子对他的态度,方才故意没显露。 李熙不信裴怀恩给他那药,他已察觉到了,他如今内里变得空空,无论怎么努力,也聚不起一点内劲来,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内劲的存在。 大病一场后,李熙时常觉得疲惫,连稍微重点儿的东西都拿不起来。 李熙把这种变化归因于裴怀恩餵他喝那药,认为裴怀恩是找到了新的法子压制他。 所以李熙决定姑且以不变应万变,对着裴怀恩继续装傻充愣,再找机会联络到外面的人。 今天也是如此,李熙趁裴怀恩离开时,偷偷把碗里的药汤倒进花盆,又想办法把刚吃进去的药全吐了。 李熙又哪里会知道,这药其实早就被裴怀恩下令换成了补身体的药?他对自己变傻时发生的事记得零零碎碎,真正完整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多天以前,断在毒发那晚。 李熙还记得那晚很难熬,他又冷又痛,浑身的骨头都仿佛被马蹄子踩过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他痛得快死了,无论他怎么哀求,裴怀恩都只会居高临下地冷着脸瞧他,似乎只拿他的痛苦当个笑话看,甚至还抬脚踹他。 记忆中的裴怀恩面目可憎,李熙不敢赌,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夜都被当狗锁着的倒霉日子,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头疼地琢磨着应对法。 要是能送消息出去就好了,李熙想。 裴怀恩当初回来得猝不及防,看他又看得紧,令他被迫在各方面都矮了一头。 可是在裴怀恩离京养伤的那些天里,他明明也认真做了许多布置。 首先戎西的封家就是一步棋。李熙敲着自己困到胀疼的脑袋,心想封时誉欠他人情,如今又掌帅印,若一旦知道他受困,大概不会再像封疆那样袖手旁观。 东边和南边的兵暂且不能动,眼下只要能想办法说服姚家中立,再传消息给西边,统领京军的吴宸是个聪明人,一旦见着他能赢,知道自己不会再白白牺牲,那么说什么也会来帮他。 这样一来,虽说经过与南月的那场对战后,京军已经大不如前,眼下正在小心修养着,可与封时誉适时地里应外合这种事,李熙相信吴宸会做。 但怎么传消息给西边却是个难题,与地理位置正好,用起来也更顺手的姚家相比,西边终究还是太远了点。 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真把消息传出去,封时誉也愿意起兵回来清君侧,从西边打回京城又得至少三个月,而在这三个月内,他到底该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怎么防止裴怀恩狗急跳墙,这又是一个很让人头疼的大挑战。 第243页 想着想着就又抵不住困意睡过去,等到再醒来时,裴怀恩已经回来了。 李熙现在身体太差,总是控制不住的嗜睡,如果再不及时吃药调养,就会变得更糟。 但是好在,得益于他们两个人从前的那种默契,裴怀恩在看到李熙已经恢復神智后,立刻就猜着了李熙是顾忌什么,也明白李熙不会再乖乖喝药。 裴怀恩对此不想解释什么,他索性直接去御医院重新熬了药带回来,打算亲眼看着李熙喝,让李熙再也不能背着他耍心眼。 裴怀恩这副一手端着药汤,一边垂眼往下看的冷淡模样,是李熙记忆中的噩梦,李熙睁眼瞧见他,吓得登时就坐起来。 「你……我已把药吃了,你不能再凶我。」短暂的惊吓后,李熙很快就反应过来,装傻装得熟稔,扭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仿佛自己睡前那些殚精竭虑的思考全不存在,抿唇小声说,「你……你要说话算话,你要给我带糖果子的。」 裴怀恩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知道李熙这会其实能听懂他说话。 「糖果子的事好说,我忽然想起来。」裴怀恩撩袍坐在床沿,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说,「你这几天好像都不怎么亲近我,也不喊我容卿哥哥了,这么着,你要是真想吃糖果子,就再喊声容卿哥哥给我听啊。」 李熙:「……?」 唉不是,他当傻子这些天,到底被裴怀恩哄着干啥了?私底下竟然玩这么花吗?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由于实在太震惊了,李熙把眼睛睁得很大,裴怀恩歪着头瞧他,嘴角险些没压住。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逗傻子好玩,逗装傻子的人更好玩——这也算是给他临死前的枯燥生活添了些趣味。 「怎么?不想喊吗?不喊就没糖果子吃了,还得再喝一碗药。」裴怀恩弯着眼睛把药碗往前送,故意板起脸,「喏,你把它喝了吧。」 李熙低头看药碗,这回是真愁的把脸皱起来了,不是装的。 好像有哪里不对,可细细想来又没什么不对,裴怀恩最近一直都是这么对他的,哄小孩一样。 「……要是我喊了,是不是就不用吃药了。」左右逃不掉,李熙四下打量一圈,准备和裴怀恩谈判。 裴怀恩听罢当然是点头。 「嗯,是啊。」裴怀恩笑吟吟地说,「反正喝一碗和喝两碗也差不多,我现在让你喝第二碗,也只是因为恼你和我不亲近。」 李熙闻言舔了舔唇,艰难地咽唾沫。 「那、那容卿哥哥,我可以吃糖果子么?」李熙仰起脸看裴怀恩,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无辜,很天真,连声音里都带着一点小小的希冀。 哪知裴怀恩这货得了便宜就不认人,直接上手来抓他。 「好乖,你的容卿哥哥说不能吃。」电光火石间,不待李熙逃跑,裴怀恩已一手掐住李熙的下巴,直接不容拒绝地把药汤往李熙嘴里灌,一边灌还一边理直气壮地摇头,「好孩子生病要喝药,喝了药病才会好,乖,听话把它喝下去,一滴也别剩。」 李熙:「……」 须臾一碗药灌下去,李熙气得咳嗽,拼命摇头说:「咳咳……咳咳咳,说好的喊了容卿哥哥就不用喝药呢?你这个、你这个骗子!」 裴怀恩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面上神情比方才更理直气壮了。 「那又怎么了,觉得不服就把我杀了。」裴怀恩扬眉和李熙开玩笑,半真半假地说,「我告诉你小蠢货,我是个坏人,坏人是从不需要信守承诺的。」 第138章 燎原 裴怀恩动作粗暴, 李熙不想再听裴怀恩说话,反正他现在是「傻子」,可以随便发脾气。 舌根被药汤浇得很苦, 李熙扭头往床角爬。裴怀恩见逗他逗得过了, 就又拿出糖果子哄他吃, 耐心好的离谱。 「跑什么?那真是能治你病的药。」一边这样说着, 裴怀恩也跟着李熙脱靴上床, 顺势把手里糖果子往李熙面前递, 「好团团, 你就别再生我气了吧。」 说来也奇怪,当李熙真傻时, 裴怀恩对他从来没想法,可当知道李熙在装傻,裴怀恩看他的眼神便不清白了。 这样充满探究的黏腻眼神像钩子, 抓得李熙颈后发凉,浑身寒毛倒竖, 连最爱的糖果子吃着也不香。 「你……你别看我。」李熙不想在裴怀恩面前露怯,也不相信裴怀恩的话, 「药哪有好的,你就算这么看着我,我也不会把糖果子分给你一半。」 裴怀恩不听, 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熙。 很久没见李熙这样支棱起来跟他斗,裴怀恩很怀念。 「害羞什么,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裴怀恩故意这样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冷淡又难哄,连点眼力见也没有, 看见我不高兴,都不知道过来讨好一下我。」 话音刚落,李熙果然抓紧了手里的糖果子。 裴怀恩在骗他。李熙无论怎么用力回忆,都想不起自己这几天和裴怀恩做过什么事,只隐隐约约地记着裴怀恩餵他药,对他的态度很和善。 「我要、要怎么才能讨好你。」因为怕露破绽,李熙只好结结巴巴地问。 裴怀恩被李熙这样子逗得忍俊不禁,笑着朝他招手。 「说好了的,脱光了让我抱。」裴怀恩扬眉说,「或是哭给我看。」 第244页 李熙眼皮一跳,只觉得裴怀恩今天是有病,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像是专门为了看他窘迫才留下来,发癫似的。 可是万一裴怀恩没骗他,在他毒发变傻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个真是很亲密的呢? 这样想着,李熙犯了难,一时有点不知该怎么办。 主要是拿不准该和裴怀恩亲密到何种程度,需不需要真的脱衣服。 脱吧,万一裴怀恩在骗他,他就暴露了。不脱吧,万一裴怀恩没骗他,他也暴露了。 毕竟「小傻子」的病情日渐稳定,记忆该是连续的。 往前往后都是坑,李熙略一沉吟,索性装着让自己适时长大些,贴过去使劲抱了下裴怀恩。 「你为什么不高兴?」李熙捧着裴怀恩的脸,轻声问,「谁让你不高兴,你就去欺负谁好了,吃药很苦,你再这样说话不算数,我就生气了。」 裴怀恩也在看李熙。 现如今,李熙的病好了,福顺也走了,接下来还有大把的人要死,只希望杨思贤身子骨能硬朗点,别真叫他气死了。 对了,想来李熙大约还不知道姚家的事,此刻就是机会。 思及此,裴怀恩目光幽微,有意朝李熙露出来个嘲讽的笑。 裴怀恩伸手抚李熙的脸,缱绻温柔,「也罢,就是和你说了又怎样,横竖你这个小傻子也听不懂。」 「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啧啧,还不都怪姚元靳那个不识抬举的蠢货,居然做了本假帐给我,姚家在帐目上根本没把柄,这让我如何安心?且得想个好法子收拾他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熙稍稍歪过点头,敏锐接收到了裴怀恩话里的暗示。 姚家不是真和裴怀恩一条心,姚家还能用,李熙欣喜若狂。 但是面上却说:「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帐本啊姚家的,你——你快点再去给我拿果子,我要吃果子,一枚果子哪够吃呀。」 裴怀恩闻言有点好笑的抿了下唇,忽然感到些恍惚。 李熙如今这模样,倒让裴怀恩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他们现在离得这样近,令裴怀恩骤然生出些时光倒错之感。 天地良心,裴怀恩自认牢牢记着方廷的叮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对李熙下手了。 寂静。 「……唉,小殿下,我是真的想你了。」半晌,裴怀恩不再抬头看了,他嘆息着把脑袋埋进李熙怀里,摇头说,「真可惜,我大约再也等不到你回来了。」 李熙闻言愣住,抱着裴怀恩的手劲稍稍一松,下意识跪直了腰板。 于是就这么着,这两个人一跪一坐,面对面安静地待了好久,彼此心思百转,但都没有再多言。 隔着一层薄薄的软缎子,李熙身上戴的松石小链儿有些硌,裴怀恩沉默良久,双手徐徐攀住李熙的背,摸进李熙的衣裳里。 那金针很细,裴怀恩一手压住李熙的后脑,凑近给了李熙一个绵长又狠厉的吻,把李熙吻得仿如溺水。等李熙再反应过来时,那东西已被裴怀恩从他身上取下来。 裴怀恩的动作很快,李熙只感到一点窸窸窣窣的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方才那吻占据了。 「这玩意不好玩,摸着扎人,等我再琢磨些更好的小东西送给你。」裴怀恩随手抛掉了它,语气促狭,听起来就像是又研究出了什么更有趣的,也更能作弄人的小把戏一样,把李熙刚从方才那吻里嗅到的一点怀疑和不安,轻飘飘地打消掉。 李熙大口喘息着,略显潮湿的空气携滚烫情.潮,汹涌灌进他的鼻腔,让他头脑混沌。 不对劲,不对——李熙奋力回想,难道他最近真是和裴怀恩这样腻过来? 可他幼时明明最怕痛,他会哭的,而非如现在这般,是个碰一下就忍不住抖的小怪物。 装不下去也哭不出来,这副躯壳对快感的本能渴望和沉溺,令他避无可避。 无论到了何时,裴怀恩都是最能挑动他情.欲的那个人,甚至只用一个简单的吻就可以,这与他们是否站在对立面无关。 更何况裴怀恩今天的怀抱很暖,令李熙无端想到他们曾经还要好的时候。 或许……或许正是因为傻子不用提防,裴怀恩才会这样温和的对待他。李熙阖眼默念,搭在裴怀恩背后的手攥了又松,手腕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力气来。 太舒服了,也太难过了,李熙在蜜糖般的亲吻中失神。 又因为要装傻,李熙有意直白展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并未多掩饰,导致裴怀恩很快发现他的异样。 「你……你其实很喜欢我亲你,对吗?」裴怀恩对此欢喜异常,转眼又凑过来吻李熙的眉,「真好,我从前还以为你不想让我这么做。」 一只眼睛看不出距离怕什么?裴怀恩转念想,反正只要他努力往前些,再往前些,贴得离这小糰子足够近,他就一定能抱到。 裴怀恩好想问李熙怕不怕,无论是那日在宫里,还是在他回来之后,但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近乎诀别地抓着李熙亲吻,从眉眼到嘴唇,再到李熙颈前微微颤动着的喉结。 话又说回来,李熙这会如果是真傻,就该被吓得哭了,可惜他现在不是真傻,所以被迫叫裴怀恩吻得迷煳,脸蛋着火,脑子里也是一团乱。 眨眼间,被这暧昧亲吻点燃的欲.火熊熊燃烧,绕在各怀心思的两个人之间,势不可挡的燎原。 第245页 第139章 落子 这真是酣畅淋漓的一夜, 裴怀恩将这夜当告别,哄得李熙意乱情迷,记不起今夕何夕。 待到夜色渐深, 云遮住月, 裴怀恩的花样足够多, 逼得李熙在极乐中垂首。 这夜没有疼痛, 只有数不清道不尽的快乐。窗外桃花开得正盛, 李熙湿淋淋的伏在床榻间, 嵴背紧绷着, 双眼被咸涩汗珠浸出更多的泪。 这夜过后,就在李熙隐隐察觉到不对, 并对裴怀恩的所作所为生出疑心时,裴怀恩却忽然变脸,再也不肯对他好了。 裴怀恩开始当着李熙的面杀人, 开始在李熙面前肆意显露他的野心和残忍。李熙每日睁开眼,都能看到裴怀恩命人在京中四处抄家灭族, 把活人缝进羊皮里用火烤。 练了多年的内劲还是聚不起来,就像被化掉了, 裴怀恩那晚突如其来的温柔就像一场梦,虚幻的不真实,让李熙连仔细回忆都不敢。 唯一幸运的是, 自从福顺有事离开后,新来伺候的小太监不比福顺那么有主意,似乎能被策反。 说起福顺来,李熙便又想起裴怀恩刚回京那几日。那时他试探福顺, 认为福顺一旦尝到了手握权力的甜头,便不会再甘心退居裴怀恩身后了。可让他出乎意料的是, 无论他怎么利诱威胁,福顺竟然都没松口答应他。 但眼下的这个小太监心思多,李熙不过稍作引导,这小太监就愿意帮李熙送消息了。 至于把消息送给谁家这事,李熙也仔细琢磨过。 先前为了防备大沧,虽然挺可惜,但李熙其实对动东边和北边的兵一直很犹豫,私心更偏向于捨近求远,派人去到更远的西边求援,想着只要能同时说服姚家按兵不动,两边都不帮忙就成了。 可是自从得知姚元靳没贪军饷后,李熙对姚家有了改观,觉着姚家会打仗,也并非不拿边陲百姓当回事,离京都又最近,没准真能做好两手准备,在既不耽误戍边防备的情况下,还能分兵回援。 况且让姚元靳回京一趟不容易,李熙对此也有自己的私心。 一是姚元靳分兵回京后,漠北的守备力量就要变弱,正巧邵晏宁近两年韬光养晦,已将兵马养的强壮,可以帮着填上,让他今后对东边和北边的消息都能及时掌握。 二是若姚元靳再立功,就是立了救驾的奇功,李熙刚好可以趁此机会,以边关苦寒为由,把姚家从漠北调回自己眼皮子底下来,明面上对姚家多褒奖,让姚家点头接了统领京军的差事,自此留在京中。 等到了那时,李熙心想着,自己连守卫京都这么重要的差事都送下去了,也没恩将仇报收姚家的兵,姚家必定对他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的替他守着这京都。 至于原本的京军都督吴宸,这人心性虽好,却血里带风,比起留他在京都畏首畏尾的做高官,倒不如放他去边关逍遥。换句话说,这吴宸已在京都被磋磨了好些年,估计早想开了,明白以他这到处都能得罪人的性子,与其勉强自己留在繁华处做只穿金戴银的狗,反不如去大漠做那翱翔九天的鹰。 说白了,听闻姚元靳看重姚家的荣辱,那么只要想办法给他尊荣,把面子帮他做足了,也别卸他的权,他自然就能为了给姚家好处的人鞍前马后,这从他当年投奔承干帝便可见一斑。 但吴宸与姚元靳不同,吴宸本就是靠着军功从边关爬上来,出身微寒不说,也与这个到处都是贵人的京都格格不入,很难真的约束住曾经划归在晋王手下的神机营残部。 在这样的情势下,若能放吴宸去大漠独当一面,让他在大漠扎下根,想来他和邵晏宁之间没芥蒂,也不是什么贪恋权势的人,一定能比姚家做得更好。 抱着这样的打算,李熙让小太监替他向姚家传了信,直言自己从前对姚家太怠慢,并态度恳切地请求姚家出兵帮忙,承诺必定会在事后优待姚家。 求救信送出去,李熙原本以为姚家会犹豫,早就做好了再写第二封,甚至第三封信的准备,未料姚家竟一反常态,答应得很痛快。 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裴怀恩近来似乎得了新乐子,也不常来高阳殿了,李熙在踌躇之余,偶尔也能放下心来睡个好觉。 就这么着,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原本破绽百出的几个谎,早就被有心人圆的天衣无缝,李熙又哪里知道裴怀恩其实早就清楚他的各种小动作,只不过是在故意装着看不见,成心放纵他罢了。 一个脑子聪明的猎人,又怎么可能会被同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骗到两次?除非这猎人心里有爱,并打定主意要以自身血肉饲这豺狼。 大约是四月中上旬的时候,姚家清君侧的旗子竖起来,李熙也再不好继续装傻了。 裴怀恩借着此事大发雷霆,又装模作样地逮了几个李熙身边的叛徒杀,看着像是对此丝毫不着急,依旧每天都过得醉生梦死的。 得益于上行下效的作用,裴怀恩不着急,裴怀恩手底下的那些人就也不着急。 有道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自从裴怀恩回京来,裴怀恩手底下的人见着他那些作为,觉着不成的早就抽身走了,剩下的都是些贪婪卑鄙的亡命徒,他们眼睁睁看着裴怀恩囚皇帝,杀大臣,在京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恨不能把裴怀恩奉若神明,都以为裴怀恩手里有底牌,心里一点也没怕。 第246页 十七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还愿意继续留在裴怀恩身边的人。记着当初裴怀恩念旧情,私下和十七坦白,想赶十七走,可十七在把自己关在屋里琢磨了一夜后,还是决定暂且留下来。 裴怀恩对十七的决定颇有微词,怕十七有危险,好多活都不给十七做,十七对此也不生气,依旧每天笑吟吟地黏在裴怀恩身边,劝裴怀恩别介怀,回头等事情办完了,裴怀恩的脑袋真掉了,他也就走了。 另外还有些人劝裴怀恩干脆把李熙杀了,再扶持个听话的人做皇帝,被裴怀恩以留着李熙还有用拒绝。 众所周知裴怀恩是个疯子,裴怀恩说要让李熙活着看见自己的失败,然后再把李熙的脑袋砍下来,众人无一对此有异议,也不敢有异议。他们聚众在裴怀恩明目张胆的纵容下狂欢,仿佛一群有毒的害虫,将京都搅得一团乱,却又在裴怀恩的严防死守下,没漏半点消息给南月和大沧,彻底杜绝了被它们趁虚而入的可能性。 裴怀恩这样销金吞玉的生活持续了将一个月,最后以姚元靳率兵打到城门底下,吴宸不顾威胁,拼着家人被杀的危险也要迎姚元靳入城告终。 五月末,裴怀恩被下狱,手下一应党羽来不及逃走就被清算。杨思贤撑着口气看见李熙重新坐上朝堂,病情也转好些。 吴宸被以守卫京都不力的罪名外调漠北,从副将做起,实际心里乐开了花,连夜带着家中妻儿跑路。姚家则如李熙所愿留在京城,还带回了失踪许久的玄鹄,让李熙与玄鹄主僕相聚,别提多惊喜。 至于剩下的阉党处置问题,李熙派了年前才得赦免,刚回京任职不久的铁笔神判支蔺去审,行刑动作很快。 唯独关于裴怀恩的罪名罗列及核实有点难,裴怀恩犯下的罪太多,每一桩每一件都要查,其中赃款去了何处,人都被他杀了哪些,通通都需要时间去验证,因此一时半会还判决不了。李熙对此也没反驳,只说让支蔺自己看着办。 最令人意外的是十七,这小子没说大话,果真在裴怀恩入狱前将自己摘得干净,一点也没有被波及,甚至还有空去治了个腿,紧接着就全须全尾地人间蒸发了,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 转眼六月过去,七月流火,裴怀恩的刑期定下来,李熙为此兴致缺缺地提早散了朝,但自始至终都没再去牢里见过裴怀恩。 李熙害怕看见裴怀恩那张脸。 原因无他,明明眼下证据确凿,就连裴怀恩自己都认了,甚至不止一次在被抓后嘲讽过他的真心和单纯,咒骂他是个下贱胚子,可不知怎么的,李熙只要一看见裴怀恩那张脸,就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但是蹊跷在哪呢?李熙找不出来,裴怀恩把这局戏做得太真,反倒衬得如今莫名伤怀的李熙很不值钱,看着就像是真动心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现实,总想着最后再问裴怀恩要个说法似的。 越想越头疼,加上自己这身内力也确实是被裴怀恩用药化掉了,李熙索性放弃思考,转而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到治理朝政上来,每天只歇大约两到三个时辰就起床,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候都在批摺子。 玄鹄被调回李熙身边做近卫,与李熙形影不离,日常负责李熙的安全。 是日,天气晴好,日头甚至还有些晒,李熙的住处却照旧烧炭盆,还同时烧着两个。 自从裴怀恩倒台后,掌印之位便空悬着,有了先前福顺临阵倒戈的教训,李熙迟迟不敢再轻易定人选。 正愁着,殿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李长乐前阵子生下来的那孩子夭折了,李长乐伤心欲绝,大晌午的穿了身白跑来宫里闹,还说要见李熙,要给裴怀恩身上再添一条谋害长公主孩儿的罪过,让李熙划掉判给裴怀恩的斩首刑,改为凌迟处死。 第140章 直觉 李熙已经很久没见过李长乐, 此刻骤然听到李长乐进宫的消息,不免怔住片刻。 玄鹄恰在这时走进殿内,腰间配着姚老夫人送给他的剑。 「要么去看看?」玄鹄出声说, 「长公主剽悍, 厉统领可能有点顶不住。」 言罢顺势伸手, 想像从前那样把新得的小零嘴分给李熙, 却在瞥见李熙身上的五爪盘龙后, 悻悻缩了手摸鼻尖。 李熙倒不介意, 也对玄鹄不设防, 一把将玄鹄怀里装了核桃小酥的油纸包抢过来。 「去见她做什么?听闻那孩子六月时还康健,但裴怀恩早在五月末就被下了大狱。」李熙边吃核桃小酥边评价, 「换言之,若裴怀恩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狱里还杀人, 眼下就不会被朕设计抓住了——再说裴怀恩为何要杀她的孩儿?他们又没结仇。」 话说到这里,李熙隐晦地笑了下, 心道旁人或许不知,但托裴怀恩那张嘴的福, 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李长乐那孩子是谁的。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野种罢了,若说被人杀,驸马郑瑀的嫌疑都比裴怀恩大, 毕竟有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孩子? 玄鹄没把李熙的话听在耳里,只顾一心盯着李熙面前那油纸包,目光有些哀怨。 「那谁知道呢。」玄鹄抬手搭在剑柄,舔唇道, 「您……您给我留点,您是皇上, 吃东西前难道都不验毒么?」 李熙连连摇头,把油纸包往自己怀里搂。 「这话说的,你能活着走进这个门就是试毒了。」李熙扬眉吩咐他,「已经判了的改不了,去去,快替朕想办法把李长乐打发走,这女人疯癫,死了孩儿就到处找人撒气,估计是忽然想起裴怀恩原本答应扶持她,最后却不了了之,心里怨恨着。」 第247页 玄鹄面色古怪的看李熙。 「可是皇上,我实在不明白。」玄鹄双手环抱,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说,「很多事难得煳涂,您管他是谁杀?您与长公主之间本就关系紧张,何不藉此修復一下呢?还是说——您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不想把斩首改凌迟?您近来总对这案子多避讳,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熙下意识皱起眉,没回答,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说。 「总之朕最近很忙,没功夫管家事,那李长乐若对此不服,大可自己派人查,只要她能拿出证据来,朕一定改判。」最终李熙只是扣着桌子说,「喊她一声大皇姐,她居然还拿起乔来了,真当自己和朕多亲呢,恐怕是忘了意图与裴怀恩联手弄死朕那时候,如今倒跑来朕面前狗咬狗。」 玄鹄仍然很担心,幽幽说:「但愿如此,需知斩草要除根,您可千万别是个念旧情的人。」 李熙不想听玄鹄说这些,觉得好聒噪,便随口打趣玄鹄腰间的剑,笑声说:「新兵器不错,怎么着,拿人的手短,准备认祖归宗了?」 玄鹄又低头摸鼻尖,果然暂且忘记在怎么处置裴怀恩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先借来用用么,姚老夫人说不勉强我,让我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说。」玄鹄嘆气道:「但我其实更喜欢自己原来那个爹,虽然他死了。」 顿了顿,又把话绕回去,「再说我最近也忙,正忙着练功夫,哪还有空回去拜祖宗啊?姚元靳说得对,我这功夫总是差一点,搁在真拔尖的人里就不够看了,否则的话,若我当初能刺杀成,后面就没这么多事了。」 李熙抿了下唇,只觉近来碰到的每个人都在和他提裴怀恩,明里暗里的提,让他连点清净的时间都没有。 「无妨,人在做,天在看,你能活下来就好。」李熙说,然后随手拿起一张摺子。 整整小半年的僵持,李熙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那点肉,又都瘦没了,下颌线条几乎已经瘦到了锋利的程度,这令他看起来比从前少了些慈悲,却多几分凌厉。 「说到裴怀恩,朕适才忽然想起来,难道咱长澹一定要有掌印么?」李熙边做硃批边斟酌,半晌说,「终归都是些外人罢了,这规矩要改,从今以后,朕打算亲自掌这个印。」 玄鹄愣了下,以为李熙是被裴怀恩这件事吓怕了,连忙说:「那……那倒也不必,有个人帮衬也很好。对了,不是还有福顺么?差点忘了和您说,福顺其实做过姚家的眼睛,早就不和裴怀恩一条心了,事到如今,您要是能使点手段,把他从狱里捞出来,何愁他不忠心。」 李熙一听这个更愁了,姑且搁下笔。 「啧,这是谁告诉你的?还忠心?他不记仇就不错了。」李熙眼里晦暗,支颌说,「肯定是调查的人弄错了,福顺怎么可能是叛徒,他那忠心都是对裴怀恩的,朕早就试过他——结果你猜他当时怎么跟朕说?」 「他说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三次,朕可以想法子动裴怀恩,但绝不可能通过他来动。」 「……」 「……且慢,什么叫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三次?」 蓦地,因着玄鹄在无意中提到福顺,李熙霍然起身,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从前被他忽略的事。 「骗人的吧。」李熙顶着玄鹄疑惑的目光喃喃自语,「那时身在囫囵,一时也没深想他说的什么,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个叛徒啊……而且还叛了两次。」 玄鹄听得一知半解,反倒被李熙绕懵了。 「两次?我只知道他和姚家有联繫,原因是曾受到姚元靳的要挟,剩下还跟谁?」玄鹄满怀诧异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无论有什么原因,能叛主两次的人多半都心志不坚,不能再用了。」 李熙眉头紧锁。 「心智不坚?心智不坚能甘心陪裴怀恩去蹲大狱,连声求饶辩驳也没有?」李熙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冷笑说,「你以为朕没给过他机会?」 还有那裴怀恩,他是傻的吗?要说有一次不察就算了,居然还能再有第二次。想来,若跟在裴怀恩的人都能像福顺这么反覆无常且全身而退,那裴怀恩恐怕活不到今日,就要被手底下的人坑得连全尸也没了。 要么是打一开始就不知道,要么是知道了却默认,但这两种做法显然都不符合裴怀恩的性子。 裴怀恩平时是什么样?莫说被叛两次,就是看见谁起了一点这念头,下场都很难说。 越琢磨越怪,李熙直觉他这几日最想不通的几处细节大概就在这里了。 「玄鹄,你说姚元靳要挟过福顺,他是以什么做要挟?又是在什么时间做的要挟?」李熙斟酌良久,忽然抬头问,「连姚元靳都能做成的事,朕怎么就做不成?」 「还有继姚元靳之后,朕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越过裴怀恩,再……」 余下半句没说,但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玄鹄明白李熙的疑虑,闻言就如实说:「听说就在您当初回京后不久,那时京中局势动盪,几位……争得紧,姚元靳人在漠北,就算为着姚家日后前程,也迫切想知道京中事。」 话到这顿住,玄鹄仔细回忆着。 「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我鲜少与他们聊这些,但大概知道福顺有个弟弟生过病,没有姚元靳供给他的药就活不下去。」 第248页 又顿了顿,话锋倏地一转。 「哦,对了,原本没感觉,但方才听皇上您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起件怪事儿来。」 「听姚元靳说,本来福顺和姚家一直有联繫,表现得也听话,可不知怎么的,就在几个月前,福顺对那种药的需求却忽然变小了,就像是又遇见了新贵人似的,说话也变得硬气很多——等一等,咱俩刚刚是在聊这些么?难道您方才不是在琢磨怎么应对长公主?」 李熙不理玄鹄的反问,只管挑自己感兴趣的听,末了继续道:「但福顺的态度为何会忽然有变化?是他弟弟的病好了么?」 玄鹄便又摇头,本来想说的话被李熙这句怼回去,改为神色微妙的咂了咂嘴。 「……没吧?或许好过一阵子,但肯定没全好。」玄鹄被李熙的思路牵引,摸着下巴回答说,「那姚元靳又不傻,事后也在私底下悄悄调查过,知道福顺只有一段时间没用药,后来没隔多久,就又开始在坊间高价收购那玩意了。」 李熙觉着自己就差一步就能从大雾里走出来,紧张得屏息。 「那——那福顺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不用药,又是在什么时候重新用上了?他那生了病的弟弟现在何处呢?」李熙轻声问。 「这谁还能记得清了?我猜大约就在明和宫走水前后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姚元靳说福顺那时就单方面与姚家断了联繫,至于……至于福顺是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在坊间买药的,姚元靳说他也不清楚,不过推测是在先帝驾崩后不久,正值国丧那阵子——唉不是,您问这个干什么?是也想拿福顺那病鬼弟弟做要挟,让福顺帮着咱做点事么?」 李熙不置可否。 究竟为什么要问呢?就连李熙自己也弄不懂。 按理说,他如今已与裴怀恩分了胜负,都说胜者王侯败者贼,他其实不该再管裴怀恩的事,更何况裴怀恩曾那么对待过他。 可是人心里这想法真复杂,一时一个变化,最近这两个月,李熙每每听见别人和他提裴怀恩就烦,可如果真有哪天听不见裴怀恩的消息了,他又会觉得更烦,然后忍不住自己去问,而且不光要问裴怀恩,还要问一切与裴怀恩相关之事,包括但不限于裴怀恩眼下每天都在牢里骂什么,身边的人还剩下多少。 第141章 不服 李长乐还在外面闹, 玄鹄见李熙不答,本来还想问,却被李熙及时地止住话头, 赶去外面应付李长乐。 「走走, 什么都别说。」李熙头疼地摆手道, 「还是那句话, 让李长乐拿出证据来, 否则就一切免谈。」 玄鹄欲言又止地看着李熙, 脸色忽然很沉重。 「坏了, 我瞧着自从刑期定下来,皇上就整天板起个脸, 好像并不高兴。」玄鹄困惑地说,「但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您和那姓裴的之间有过什么稀罕情意, 只能想到些狼狈为奸。」 「所以——」 「您别是和您那个死……咳咳,我的意思是说, 您别是和先帝一样,一时被那姓裴的用脸蛋迷惑住, 连自己身为天子,却被囚宫中小半年的屈辱都能忍。」 李熙脸皮绷得死紧,好想和玄鹄髮脾气, 但忍住了。 玄鹄和旁人不同,一路跟在李熙身边走过来,见过李熙最落魄的模样,也为李熙拼过命, 因此李熙在他面前很放松,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是个皇帝了。 过去两年间死的人太多, 只要是旧面孔,李熙就会格外爱看些。 是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罢了,和你说不清楚,朕只是不痛快,朕隐约觉着这一局不是靠朕自己赢回来,朕不服。」 为什么不高兴?李熙心想,或许是因为处处都怪异,让他赢得很不痛快,根本就没有感受到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从裴怀恩对他反覆无常的态度,到起初面临的绝境,再到后来堪称是「轻而易举」的反击,李熙这些天来辗转反侧,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毕竟有很多事看似声势浩大,但李熙身为局中人,还是能体验到那种如影随形的古怪。 譬如当姚家决定回京,裴怀恩虽然表现得对他很兇,却再也没用什么下作法子羞辱他,每天只让他喝几碗虽然很苦,但喝下去其实什么反应都没有的药。 譬如替他送信那小太监明明不聪明,却运气好的每次都能成功。 再譬如当裴怀恩入狱后,他原本已做好打算,准备接手一个乱糟糟的朝堂,却意外发现当初所有跟他作对的人都没了。 哪处都对,哪处又都不对,总之就是很不痛快,所以就算连裴怀恩本人都对那些罪行供认不讳,就算身边所有人都没异议,李熙还是想查,哪怕随便查点什么也好,至少能让自己这么多天的憋闷有出口。 甚至于从玄鹄方才随意提起的那几句闲话中,李熙竟也隐隐推测出一些近乎荒谬的论断,例如这一切真是承干帝设的局,福顺从前是受到承干帝的胁迫,瞒着裴怀恩做下那些事。 当这念头骤然从脑子里蹦出来时,李熙只觉得自己疯了。 无他,莫说这点虚无缥缈的猜想根本没证据,福顺也不配合审问,单就说假如事实真是如此,裴怀恩眼下的表现也对不上。 就算退一万步讲,裴怀恩先前真是受陷害,那他后来为什么还帮着害他的人圆谎?难道除了承干帝外,这世上还有其他能令裴怀恩感到害怕的东西么? 第249页 哦,对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想着,记得裴怀恩在刚回京那几天,倒还会偶尔抓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疯话,可那些话的指向都太模煳了,以至于既能用裴怀恩受不了他的「背叛」做解释,也能看做是裴怀恩没能成功驯服他,没能让他无条件站在自己那边的恼羞成怒。 说白了,李熙下意识觉得这是裴怀恩在让他,但却找不到能让裴怀恩这样做的动机。 别说动机了,就是连点漏洞也没啊。李熙最近想的脑袋都疼了,愣是没能从支蔺写给他的判词中摸出一点端倪来。 况且事已至此,就算真查出什么来又能怎样,案子已经判完了,朝堂好不容易才肃清,难道他还能捨弃这次机会,冒着让阉党死灰復燃的风险改判么?那……那百官还不都得原地炸了。 怎么办都不对,李熙心里提着的这口气顺不下来,连带着听李长乐的哭声就更烦,恨不能立刻将这无理取闹的女人从宫里打出去。 玄鹄察觉到李熙的脸色变化,只当李熙是还在纠结裴怀恩的恩将仇报,便出声劝他,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跟您开玩笑呢么,我知道您不是那种能受美色迷惑的人,大约只是在为自个从前的用心感到不值,毕竟帮他家翻案挺难的。」 李熙听罢更心虚了,连声赶玄鹄出去,命玄鹄赶快去请驸马来,再让驸马帮着他们把李长乐从宫里弄走。 午膳时间很快到了,李熙食不下咽,犹自坐在饭桌前出神,鬼使神差地思考起重新提审福顺的可能性。 福顺要跟着裴怀恩赴死,不给自己留生路,但显然还有很多话没敢说。李熙思忖着,或许只要能派人把福顺的弟弟找出来,福顺就能开口。 哪怕是替他解答几个疑问也很好,至少有交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稀里煳涂的就赢了。 再说自李熙从大沧回来后,整整两年多的时间,裴怀恩是李熙唯一真心对待过、信任过、畏惧过、也极度痛恨过的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承认,在裴怀恩入狱后,李熙对裴怀恩的那些爱和恨,也都日渐变得浓稠,并在刑期确定那日达到了顶峰。这让李熙迫切的想确认裴怀恩没有故意让着他,迫切想要验证自己的胜利。 但一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大活人不好找,眼下已是七月初六,裴怀恩还有三天就死了,李熙觉着自己这辈子恐怕都问不到答案了。 正嘆气,殿内没外人伺候,李熙食之无味地扔下汤勺,正想回去继续批奏摺,却忽然听见饭桌底下有响动。 这种熟悉的感觉…… 李熙没忍住啧了声,又想起他从前住在城西那处宅子里时,某人也是这么来找的他,下意识就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开些,探头往桌底看。 结果不出所料,李熙看见桌子底下的砖颤了颤,然后被顶开,有只手忽然从地底下摸出来,四下探了探方向。 李熙:「……」 好,不用问,肯定是前阵子人间蒸发的那位辣椒火锅回来了。 第142章 开棺 「……宫里的砖还是硬, 不好挖。」十七从仅有一个脑袋大的盗洞钻出来,浑身嘎吱作响,皱着眉做出最终评价, 「呸, 什么鬼东西, 简直比坟还难刨。」 李熙:「……」 顷刻间, 李熙的一句抓刺客都顶到嗓子眼了, 十七武功高强, 而他如今内力全失, 这让他如何不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李熙甚至怀疑这是裴怀恩的安排, 连自己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十七只迅速出手封住他的穴道,并没真的对他做什么。 「听我说, 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忽然想通了, 打算干票大的,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一票干的到底值不值, 所以得先跑过来探探你的口风。」十七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刻意压低声音说,「李熙,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听说你这几日一直逮着福顺反覆审,想必是有疑虑。」 李熙诧异地睁大了眼。 却听十七继续说:「……但福顺是审不出来的,他有把柄被掐着, 一定不敢对你多说——但是我没有,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 这一局,其实是你输了。」 李熙听懂了十七的话,唿吸变得急促,倒真不想再喊人进来。 李熙朝十七使眼色,想让十七给他解穴,但十七不为所动。 三十天碰不到辣椒的仇可大,十七现在已经不爱和李熙一块玩了。 「李熙,你别不服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手里有好东西给你看。」不理会李熙的脸色变化,十七从盗洞里跳出来,转身把洞里的麻袋往外拽。 那麻袋上有血迹,李熙看得清楚。 「分尸带着不过是权宜之计,王陵不好偷,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得手,差点就给这两个冒牌货陪葬了。」十七一边说着,一边当在李熙面前打开麻袋,露出袋子里的几块残肢,「喏,说好了,我现在给你解穴,让你过来看,但你不能喊人抓我,不然我临死前也给你一刀。」 李熙连忙点头,心跳如鼓,注意力全被那袋子吸引了,哪还顾得上听十七给他提了什么条件。 什么叫他输了,他输在哪里?李熙唇线紧抿,只觉得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就在袋子里。 十七见状没多言,当真替李熙解穴。 「死的太久了,都烂了,味道可能有些不好闻,你暂且忍着。」十七将一颗被大火烧过的头颅递给李熙,面色不善地说,「这一颗据说是安王李恕的头,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你仔细看过他么?」 第250页 十七的性子和福顺不一样,常常是面上吃瘪,实际胆子却大着,所以自打从他知道真相那天起,他起初还试图劝裴怀恩两句,可当他发现自己确实劝不动裴怀恩,他就再没张口劝过了。 十七开始自己想办法。 首先是彻底摆脱裴怀恩的控制,让裴怀恩相信他真的要走,从此不再约束他的任何行动。 然后又因为清楚李熙的性子,知道在李熙这儿谈感情没用,必须得拿出些真凭实据来,索性就带人去刨了王陵。 换句话说,这个局的最大破绽就在棺材里,然而事已至此,十七知道李熙即便是反应过来想查了,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说服百官开棺。 想来裴怀恩也是打的这主意,所以对外表现得十分有恃无恐。 可他们都忘了十七祖上是刨疙瘩的,最擅长打盗洞,身边还有一堆同样擅长打盗洞的狐朋狗友。 「虽然脸被烧了,但我想着假的总是假的,无论怎么也装不成真的吧?」十七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地继续从袋子里往外掏,随手把第二颗头往李熙面前递,「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自己来看吧,看完之后怎么想都成,无论是真看出了破绽来,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亦或是虽然看出来,却怀疑是我悄悄将尸体掉了包——」 顿了顿,倏地深吸一口气。 「总之无论你怎么想,记着说给我听,因为这会直接影响我后续的决定,我可不做赔本买卖。」 很多时候,纵然是千言万语的解释,也比不上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管用,对着李熙这种人,就得把证据直接拍到他脸上去,让他自个想。 结果不出十七预料,李熙如今虽然受骗,脑子总还在,他只怔怔地抱着头颅沉吟片刻,便琢磨出一点不对来。 当然了,破绽并不在这两具尸体的脸上。当初承干帝要设局,必定就要找到两具足够完美的替身,根本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来。 可是现如今,当李熙时隔多日,又被迫和这两具腐败破烂的尸体面对面,眼前却忽然浮现起那日入宫,眼睁睁看着小太监们把他们二人尸体抬走的画面。 那时他们二人的尸体尚完整。李熙努力回想,记着自己那会虽然因为惊惧,没有走近看,可也远远的瞧上了一眼,知道李恕那具尸体是蜷缩着的,且双拳紧握,仿佛死前曾遭受过什么极大的痛苦。 诚然,出于人体血肉的玄妙,就算是扔一个不知疼的死人进去,受到高温灼烧的尸体都会蜷缩着,可——李恕的尸体为何会攥拳?李恕不是天生就没痛觉么? 连被砍断一只手都面不改色,却怕被火烧……这听起来显然不现实,更何况李熙曾亲眼看见李恕那双手,知道李恕从不怕火。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李熙怒极反笑,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检查尸体的口鼻和咽喉,以便确认这尸体真是被活活烧死的,而不是叫人杀了之后才丢进火里。 十七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陪着李熙看,见状心下瞭然,嘆了声气。 沉默。 良久,李熙站起身来,先小心谨慎地把殿门加了重锁。 李熙不喜外人伺候,就算做到皇帝了,也时常都是独来独往,宫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都不敢靠他太近,平日没他吩咐,根本不会往他身前凑。 等做完了这些,确定不会有人来了,李熙方才又走回去,泄愤似的狠狠踹了两脚那麻袋。 「别打哑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熙低声问,细听声音有些哑。 对于裴怀恩,李熙早在心里设想过千千万万种答案,但这些答案都是在裴怀恩真背叛了他的基础上,他想过裴怀恩有苦衷,却没想到原来李琢和李恕这两个人打一开始就没死。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其实现在一定已经想通这里面的门道了,对不对?」十七将双手摊开,幽幽地说,「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我觉着偷盗王陵是死罪,可我憋不住,我能平安长这么大全靠督主救,我心里没大局,也不懂他的苦心。」 曾几何时,能让李熙坚定认为这个局与承干帝没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承干帝在病重以后,绝对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 可现在李琢和李恕都没死,他们都被偷梁换柱。 忽然涌上脑子的血有点热,李熙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扭头问十七。 「都是父皇做的,裴怀恩比我更早查到了这些事,对么?」李熙舔唇说,「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七闻言深深地看了李熙一眼,只轻声说:「我只知道,若非我家督主有意让着你,你这辈子都是个傻子。」 十七的话就像羞辱,让李熙手指尖都在抖。 「难怪,难怪!」李熙拧眉说,「难怪他刚回来时要发疯!」 「可他后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还那样对我,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骨子里与他一样,都是睚眦必报的人,他是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他没长嘴吗!?」 十七不说话了。 今日这事,已经足足浪费了十七两个多月的时间,让他对这个到处都是猜忌的京城感到很疲惫。 但话赶话谈到这份上,就算十七不说,这具焦黑的尸体也如导火索一般,将李熙近来的疑虑全部消除掉。 第251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李熙又狠狠踹了那袋子一脚,神态动作倒破天荒的与裴怀恩从前发怒时差不离,都有些面目狰狞。 十七依旧站在旁边看着李熙,听李熙面色铁青地骂骂咧咧。 「裴怀恩,我干你大爷,你他娘足足骗了我好几个月!」骤然得知真相的李熙就像头困兽,在殿内抱着头乱转,「你害死我了,你差点就害死我了,你骗得我好苦啊!」 骂着骂着就蹲下来,使劲抹一把脸,眼眶有些红。 「现在你开心了?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你开心了?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变哑巴了?你……你他娘的让我怎么往外捞你啊!」 阉党势必要除,可托裴怀恩这些天来胡作非为的福,现在要除阉党就势必要杀裴怀恩,这已是箭在弦上的事。 越想就越怒,又急又怒,李熙一下站起来,大步往殿门口走。 十七没想到李熙反应会这么大,手忙脚乱的把袋子踢回盗洞里,追在李熙身后喊:「嗳——嗳!你想干什么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李熙头也不回,开口声音又冷又硬,像是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天知道我该怎么办!就算我是皇帝,我难道还能在这个时候保他么?!」 「混帐,全都是混帐!我要立刻去见他,我要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不需要他让着我,也不稀罕他这愚蠢的牺牲,往后更不会给他烧纸钱。我还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讨厌他,讨厌死了!我讨厌这种被他施捨来的胜利!!!」 第143章 质问 「等等, 你是想——」 十七拦在门前,鼻尖微微沁着汗,虽然面上神色未改, 周身却有血味。 王陵和皇宫都不是那么好进的, 十七嘴上说的云淡风轻, 实际究竟带人试了多少回, 却是个秘密。 李熙被十七这声喊回神, 愣了一下, 果然不再往前走了。 十七定定看着他, 半晌,紧绷着的面孔略有松动。 「成, 我明白了,这买卖做得值得。」十七摇头笑笑,走回去填盗洞, 将地砖严丝合缝的按回去。 「李熙,我来这趟不容易, 王陵那边的棺材已经被我带人凿穿了,我不能再回去, 需要你来想办法处理。」十七扭头说,「另外这两具尸体也要你来想办法。」 言语间对皇帝直唿其名,有种明天就不想活了的放肆态, 幸好李熙不介意。 「还有,我已看出你想让我家督主活,我这倒有个办法,你且走近……」 话说到一半没声了, 因为李熙倏地转身,正目光晦暗地紧盯着他。 「十七,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李熙话里发狠,嚼着牙,「你们……你们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退路对不对?」 话落,不待十七回答,又自顾自地摇头否认了。 「不、不会的。」李熙眼底乌青,垂了眸自言自语道,「这是个意外,谁也不会想到防着地底下。」 说完又往外走,但将十七叫来身边,侧首吩咐他,看着倒似对十七方才和他说过那些话,半点没听见。 「你听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李熙冷冷扯了下嘴角,「……替我杀个人。」 - 入了夜,李熙几乎是怒气沖沖地赶去了天牢,路上碰着的人见了他,都以为他在发怒,猜测是支大人那边又递了新摺子上去,恨不得立刻躲得离李熙远远的,生怕被波及。 实际上,李熙头前也来过几回,亲自揪着裴怀恩身边的人审了个遍,翻来覆去看供词,试图将心里那点惴惴不安的疑虑拔掉,但却始终不得要法。 大牢里血气重,裴怀恩住的那间牢房倒宽敞,李熙早见过。 裴怀恩原本就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或许是觉着反正死到临头了,出手比平日更大方,索性便将这牢里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个遍,就为吃睡舒服,几乎是要把京都的大牢住成了客栈天字房,除了人出不去,其余要什么有什么。 再加上裴怀恩认罪痛快,刑罚也落不到他身上,常常那边刚说要审,这边就把手印轻飘飘的按了,简直叫人恨得牙痒,却又不敢真对他做什么。 裴怀恩那脸太邪了,曾经折磨人的手段又层出不穷,再严酷的小吏来了他面前,都是不过尔尔,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今夜也是如此,当李熙携着满身怒意来到牢里时,裴怀恩正有说有笑地与人吃着酒。 裴怀恩这几日过得好,饭菜都是上等,睡得也安心,细看竟还胖了些,就好像是觉着自己早就享尽了人间极乐,死了也很痛快似的,面上没一点愁容。 但裴怀恩如今这做派,却令李熙感到更生气。 狱里看守都被遣出去,毫无徵兆的,李熙快步走过去,一把拎起偎在裴怀恩怀里瑟瑟发抖的美人,将其丢到身后。 「裴怀恩,戏演过了吧。」李熙近乎兇狠地压眉说,「听闻你在这里过得不错,有吃有喝的,甚至还有人伺候。」 裴怀恩抬首看李熙,因为没想到李熙会来,冷淡的眼里略过一丝惊讶。 为了不露破绽,裴怀恩是打定主意要把这戏做到最后一刻的,尤其是在李熙第三次提了福顺出去问话之后。裴怀恩知道李熙会在牢里插耳目,言行越发无状。 第252页 可是瞧李熙今晚这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裴怀恩有些猜不准,也不知李熙到底查到了多少,是不是跑过来诈他的,便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演,扬眉朝李熙露出个不慎友好的笑来。 裴怀恩绕过李熙,走过去扶美人,状似调侃地说:「皇上看着过得倒不太好,面上清减许多,怎么,是觉得想我了吗?」 跪在地上的美人柔若无骨,面庞白净,温顺的像小猫,倒还真是裴怀恩从前最爱把玩的那款。 牢里的破烂草蓆早被换走了,裴怀恩这几日睡的是软床,甚至还有雕刻精緻的宫灯照明。说话间,裴怀恩温柔地将美人从地上扶起,转头似笑非笑地看李熙。 「你大约猜不到,他从前当着我面也和你一样。」裴怀恩有意做恶人,捉着美人的手打趣他,眼睛却还瞄着李熙的脸,啧啧两声嘲讽,「他啊,别看如今穿得人模人样,其实却有天底下最下贱的身子,比起坐高台,还是更适合当狗……」 李熙攥紧了拳,不等裴怀恩说完话,已经奋力挥出去。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会打他,本来轻而易举就能化解的,却叫李熙真一拳揍到了脸,嘴角甚至还被打出了血。 裴怀恩呆住一下,身旁美人急慌慌地伸手想劝,却被李熙一个眼神吓回去,再也不敢出声。 李熙揪着裴怀恩的囚衣领子,随手就把牢房钥匙抛出去,回头对那美人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滚出去。」 裴怀恩下意识要拦,但李熙眼里带刀,吓得那美人当场就落荒而逃。 下一刻,裴怀恩被李熙恶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李熙内力没了,练了多年的功夫只剩下招式,此刻已有些力竭。但他不要命似的往前撞,让裴怀恩本能就想伸手接着他,而非将他从自己身上弄开。 李熙比从前瘦了好些,隔着厚实的龙袍摸上去,竟也能摸得到肋骨了。 「玩够了吧,玩够了吗?如今你我之间,到底谁才狼狈的像条狗?」李熙抓着裴怀恩愣神的功夫问,「裴怀恩,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要以身入地狱,但这天下难道离了你就不行?你从前不是最看重名声的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裴怀恩面上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怀恩不知道李熙是从哪听到的风言风语,他仍然嘴硬。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名声那种东西,我何时真的看重过。你——你别离我这么近,当心被我杀。」裴怀恩冷着脸擒住李熙的腕,而后一转攻势,掌心贴上李熙的腰,「虽然杀了你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就快死了,我会狗急跳墙的。」 说到这又笑,笑容邪气的不像话。 裴怀恩猥玩似的摸了摸李熙的脸,向前凑近些,与李熙如从前那般亲密的额头相抵。 「还是说——皇上在我入狱后,又迫不及待的找别人试了几回,却不得趣味,偏偏只靠着我这双手才舒服?」 裴怀恩的眼睛好看,李熙先前并没细看过,此刻挨得近了,借着宫灯映出来的暖色光亮,李熙看清裴怀恩的左眼里有颗痣。 小小的一颗,不细看根本就看不清,孤零零的嵌在眼珠中,就在瞳仁旁边。 没来由的,李熙想起他曾刺在裴怀恩身上那重明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但裴怀恩以为他怕了,变本加厉地将他双手反剪。 这下换李熙被裴怀恩抵在墙上了。 「李熙,你不过是凑巧赢了,来我这里得意什么?若非我一时大意,没能看出你是在装傻,你这会早去见你祖宗了。」裴怀恩俯下身来,贴着李熙的耳嘲笑他,「还记着你从前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你说你会对我马首是瞻,你怕是早忘了自己怎么光着身子在我脚下爬。嗤,靠皮囊爬上来的皇帝,你是第一个。」 李熙挣扎不开,将牙齿咬得咯吱响,面上凶极了。 偏偏裴怀恩还在没完没了的刺激他,话越说越过分。 「真是……大半夜的,都不知道你来我这发什么疯,莫非是孤枕难眠,跑来找我自荐枕席了么?但你方才也该看见了,我其实早就厌倦了与你纠缠,我不会杀你,更不会再碰你,我的黄泉路上不要你作伴——恭喜你啊李熙,你脱离苦海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必做小伏低的伺候我这个阉人——你可高兴么?」 李熙挣扎得越来越用力,裴怀恩险些按不住他。 「喂,我说你——」 再凑近些,裴怀恩却倏地噤了声。 不为别的,裴怀恩看见李熙又哭了,因为变瘦而微微下陷的眼窝蓄满泪水,苍白面颊隐有湿痕。 可这哭竟也是无比兇狠的,虽然流着泪,但眉心含煞,看着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咬裴怀恩一口。 「……裴怀恩,戏演过了吧。」 李熙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语气凶的仿佛要吃人一样,一字一顿的重复这句话。 「裴怀恩,你以为我会稀罕你施捨给我的这点胜利么?你这是在羞辱我。」李熙哑声说,「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剷除不了阉党,你以为没有你让着我,我就赢不了你,就坐不稳这个皇位吗?你未免太看轻我了吧。」 裴怀恩这回真愣了。 手劲稍一松开,就被李熙得着机会,一把掀得后退。 李熙紧接着步步跟上,步步逼近,积攒多日的憋闷终于爆发,脸色时青时白。 第253页 「裴怀恩,你都已经快死了,难道还不肯和我说句实话么?你要声名狼藉,要放浪形骸,好,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凭什么敢自作主张,又凭什么以为没有你,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你难道忘记是谁替你翻的案,又是谁赐你浴火重明……」 「裴怀恩,原是我错怪了你,但我如今竟不知,你选择这样做,究竟是真的想帮我,还是想用你自己的死报復我,让我余生都活在对你的悔愧里,再也抬不起头?嗯?」 第144章 命令 裴怀恩有些慌乱, 似乎不大适应李熙的强势。 心中欢喜,但木已成舟,裴怀恩想不到怎样改变自己必死的结局, 也不愿李熙为此冒险。 只要……只要能得着一点关心就够了, 裴怀恩心说, 他在此道上从不贪心, 如今李熙来看他, 他已经很高兴。 裴怀恩是重犯, 总得死得其所, 处刑时要被明里暗里的多少只眼睛看着,若如李琢和李恕之流一般, 半路换个假的架上去,不仅容易被发现,还会令阉党有死灰復燃之势。 这是堪称完美的一局设计, 不能不收尾。裴怀恩想到这里,刚缓和没多久的脸色又变得冷硬, 索性顺着李熙的话往下说。 「……是又怎么样,就算起初是误会, 但你我之间已经歷了这么多事,难道我的这只眼睛就白瞎了么。」裴怀恩皱眉说,「李熙, 我也曾一腔真心待你,但你信我么?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却从一开始便防了我一道。」 被提到伤心事,李熙气势稍弱, 但仍不肯放裴怀恩的衣领自由。 李熙说:「是父皇——」 裴怀恩装着不耐烦地打断李熙,一把甩开他的手。 「我都已经知道了, 李熙。」裴怀恩绕过李熙,快步走回床榻前坐下,「你当日眼睁睁见我杀了老皇帝,又听到那些话,你觉得害怕,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你为什么没直接来问我?因为你不信我。」 李熙闻言脸色微变,还想再开口,却被裴怀恩再次抢白道:「你从没有真的信过我,从始至终,你其实就和你那个好父皇一样,谁也没信过,你……」 「……对不起。」 「嗯……?」 原本还想继续往下说的,谁知李熙能屈能伸,抓着他说话的间隙低声道了句歉,反倒把裴怀恩唬得愣住,下意识抬起头。 「……但是、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要孤零零的死了,我不会再原谅你。」李熙那双眼被眼泪沖得明亮,裴怀恩只看一眼就扭头,故作冷淡地说,「真可惜啊李熙,我虽然想不到你是从哪提前得着的这消息,但是实际上,我原本也打算让你在我死后知道真相的,因为我要你余生都活在对我的无尽悔愧里,我……」 连珠炮似的骂人有点累,裴怀恩喘了口气,然后就被李熙强行插话说:「……但我不会对你感到愧疚。」 裴怀恩:「……」 数日未见,这小崽子怎么变得这么难煳弄。 正当裴怀恩在心里思考该怎么往下编,眨眼间,李熙已经又狗皮膏药似的粘到他身边。 「裴怀恩,我错了,已经有人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在来的路上就想了,我在气你没长嘴之前,自己也该长张嘴。」 说着就伸手,想要摸摸裴怀恩的脸。 「……但是无论怎样,莫说不知道,就算你心里真是这么想,就算让我日后真的知道了真相,我也不会愧疚的。」李熙望着裴怀恩的眼睛认真说,「裴怀恩,我还这么年轻,时间可以沖淡一切。」 「你要是死了,起初我可能还会为你掉点泪,可我是皇帝,我很快就能从失去你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会广纳美人,长命百岁,慢慢忘记你的样子,也不许别人给你烧纸钱。」 裴怀恩目光闪烁,但李熙以指抵住他的唇。 「所以啊,裴怀恩。」李熙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你得活下来,如果你是为了报復我才做这些,你也得活下来,我们俩得互相亏欠。」 若不是出了这些事,李熙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裴怀恩,而是只把裴怀恩当成一个默契无间的合作伙伴。 可是身体和头脑都骗不了人,就在前阵子,在裴怀恩刻意冷落他的那些天,在他终于取得胜利,收权亲政后,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裴怀恩这张可恶的脸。 他起初以为那是恨,但后来他就明白了,没爱就没恨,而他们之间的悲剧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交出了自己对裴怀恩的爱,却没同时交出自己对裴怀恩的信任。 直到现在,他觉得醍醐灌顶了,但他需要裴怀恩也想通,而不是浑浑噩噩的被他救下来,自己却并不想活。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人得趁机把话说开,否则日后必定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眼里闪过挣扎。 「但我杀了你父皇,后来为了圆谎,又派人杀了你兄弟。」裴怀恩说。 李熙听罢就摇头。 「你居然以为我怕的是这个?」李熙扬眉说,「裴怀恩,我在京中无父母,也无兄弟,我起初觉得害怕,是误以为你会将我与他们混为一谈,但我想不一样,至少于你而言不一样。」 裴怀恩骤然抬头,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弯下腰。 「你是天子,是我害得你形销骨立,病痛缠身,再也不能有子嗣。此事若传出去,你该如何坐稳这皇位。」裴怀恩又说。 第254页 此言一出,李熙果然沉默了好久。 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他的身子竟已坏到了这个地步,难怪那些御医看他的眼神总是有点怪。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他们从不多嘴,也不会对外胡乱传些什么。 另一边,李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裴怀恩以为他想通了,长长嘆了声气。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裴怀恩装不下去了,他原本就见不得李熙掉眼泪。 裴怀恩蜷指替李熙擦泪,仗着牢中无人,把李熙圈进怀里哄。 「别哭了,说起来,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真因为我掉眼泪吧。」裴怀恩温温柔柔地笑着说,「整日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姑娘。」 李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泪流满面了——他方才甚至都没觉得自己在哭,他还以为自己很兇呢。 干脆把脑袋埋进裴怀恩怀里哭,隐忍的,断断续续的,虽然没出声,但是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根本止不住。 裴怀恩只好继续手忙脚乱地哄他。 「……好了,好了,哪有你这么当皇帝的,半点威严也无。」裴怀恩嘆气道,「再说明明是我更委屈些,我都要死了,怎么你一哭起来,还是我哄你。」 李熙听不得死字,勐的把脑袋抬起来,一把抱住裴怀恩的脖子。 裴怀恩没敢躲,任由李熙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须臾吐息喷洒,滚烫颤抖的唇擦过跳动有力的脉搏,往下贴在左边锁骨上两寸处,恶狠狠地合齿,逼得裴怀恩咬牙嘶了一声。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虎崽,张嘴就见血了。 「可是裴怀恩,我不在乎,那是我自己发的誓。」李熙含混不清地闷声嘀咕着,「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讲道理,我是皇帝,皇帝不需要和谁讲道理。」 裴怀恩哭笑不得,用力把李熙推开些,伸手摸了把颈间伤口,摸到一手血。 「你这小崽子,怎么越说越像个昏君了,你放过我吧,我很累了,也不敢再信你的话。」裴怀恩很无奈地看了李熙一眼,虽然有不舍,但态度仍然很坚定,「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这三十年都活的很累,早就想走了。你……你要是真喜欢我,就让我解脱,你让我死,也是在帮你自己的忙,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我们只当从没认识过。」 信任二字何其奢侈,给过一次便罢了,哪里还能再给第二次。 更何况自从他决定交出所有权力的那刻起,他就註定变得落魄。他今后什么都没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陪着李熙玩,也没本事再牢牢掌控住李熙这头惯会哄人的虎崽。 这样想着,裴怀恩便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讲。 「听话,你现在只是一时被执念迷了眼,待你再长大些,你一定还会想杀我,而我到了那时却不一定还想死。」 「你当初用一张空白的信纸骗了我,害我九死一生。我还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沖花了你写给我的小金牌,我看着它,就像看见自己这一生。所以李熙,你明白吗,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我会发脾气,会忍不住伤害你,你留我在身边,只会是夜长梦多。」 一时间,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未料李熙却还是不放手。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听腻了裴怀恩对他的劝说,执拗地梗着脖子说,「你如果不敢再信我,就不必再信我,我会努力做给你看,我会向你证明,即便是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我的血依旧热。」 「求你了,你只要点个头,告诉我你愿意活下来,我自有办法让你活下来,我会想办法。」李熙有点着急地说,「裴怀恩,裴容卿,你不能抛下我,我方才对你说了谎,如果没有你在,我这辈子都过不好。」 「可我真累了,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想死,李熙,你如今对我说这些,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很自私……」 蓦地,唇齿相贴,李熙不由分说堵住裴怀恩的嘴。 「对……我就是很自私!」李熙彻底发了狠,将裴怀恩当做一块救命的浮木,眼睛胀得发痛,「裴怀恩,朕要你活,朕命令你点头……!」 第145章 老虎 裴怀恩微微皱眉, 手掌捏住李熙的后颈,稍使些力气,逼得李熙不得不暂且放弃这个吻。 李熙的这番言论冒犯到了裴怀恩, 让裴怀恩感到不适——裴怀恩一向不喜欢被命令。 「但是李熙, 你这时与我摆出皇帝的派头来, 可有问过我如何想?」裴怀恩对李熙的不听劝很是头疼, 哑声说, 「更何况我早就同你说过, 我这一生受尽疾苦, 也享尽极乐,我对这人间没留恋, 你又何必强求。」 李熙听罢连忙摇头,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的解释说自己方才只是在恳求, 而非仗势强求。 裴怀恩要赴死,李熙眼下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情愿抛掉所有理智,也要换裴怀恩活。 实际上, 和面上那张小菩萨似的脸皮相反,李熙内里是个挺冷情的人,上一回真这样不顾体面的哭, 还是在邵毅轩战死时。 记着那会李熙才十六岁,独自跪在雪地里,前后左右都是骑着战马的大沧人,想逃又无处可去, 错觉自己仿佛飘荡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孤舟,惶惶然无归处。 「那我呢, 裴怀恩,你对我也没留恋么?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原本该回辽东。」李熙抬手摸到自个颈后,与裴怀恩手指交叠着,语气重又放软,「是你将我变成这样,是你托我做皇帝,把我教成这么一只浸在欲望里的怪物,你才是我真正的老师,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又怎能做得好?」 第255页 李熙总有一种能令别人原谅他的本事,即使明明知道他犯了错,或是知道他在无理取闹。裴怀恩紧紧盯着他,叫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闹得恍惚。 对峙。 半晌,毫无意外的,更愧疚的人变成了裴怀恩。 「……是我的错,我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裴怀恩垂了眸,刻意避开李熙烫人的视线,「不过我早就没轻看你了,更没有故意羞辱你。」 「李熙,阁老说得对,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又慈悲,在很多方面都做得比我好,眼下这场胜利,是你靠着自己花心思赢回来,而非靠我让你。你其实早赢了,在很多时候都赢了,我比不过你,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你,从今以后,你坐在这个位子上,该学的是如何治国理政,福泽万民,你的老师该是杨阁老,不该再是我这个受万人唾骂,手段阴诡的奸佞了。换句话说,今后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 李熙不听,眼见这条路走不通,便立刻换了条路走,当即话锋一转,胡乱抹掉自己脸上的泪。 「好吧,就算我能做好这些,难道你不想再看一眼这世间,不想看我会把它变成什么样?」李熙口舌干燥,抓着裴怀恩衣袖的手指微蜷,指尖略微泛红,「再者你现在对我说不想活,究竟是你自己真的不想活,还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筹谋功亏一篑,亦或是觉得将我害成如今这副模样,问心有愧?」 这次真是一针见血了,裴怀恩被李熙说中心事,难得的沉默下来,素来幽深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窘迫。 李熙见状大喜,忙趁胜道:「裴怀恩,你听我说,如果你是害怕阉党除不尽,我已有办法了。」 「还记得李恕当初种进你身体里的小金傀么?眼下十七花费重金,总算又买到了一只,十七已经同我说过,只要你想活,他自会找到合适的人替代你,只是你从此得改名换姓,还得改掉你这张脸……」 顿了顿,赶在裴怀恩出言拒绝前,紧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是不是?横竖眼下冤案已翻,你父得以昭雪,你身上的担子也没了。你……你从前不是总跟我说你想死么,这好办,我们就让『裴怀恩』这个人去死啊,而你裴容卿,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去科考,去做官,可以去做一切你幼时想做的——难道这还不值得你动心?」 裴怀恩果然有些踌躇,但是说:「原来是十七找到了你,我早该想到的。」 李熙不愿再隐瞒,即刻就点头。 十七做事有自己的小心思,此番找到李熙,将自己从王陵中刨出来的尸首带给李熙看,是想提前打探李熙的态度。 十七不是神仙,纵使有颗救人的心,也很难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所有步骤中都不出错,但是如果李熙愿意配合他,可以对他暗度陈仓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那么一切就都好办。 当然了,十七在和李熙把话说开后也坦言,其实无论李熙最后怎么想,他都会出手救人,只是若李熙真与他翻了脸,他可能就会救得比较艰难些,甚至救不出来罢了。 「十七是忠僕,虽然嘴上总说再也不管了,却没一次临阵脱逃,裴怀恩,十七为了救你,前阵子差点就死在王陵了。」李熙摇晃裴怀恩的肩膀,沉声唤他,「裴怀恩,你睁眼看看,这世上有人要你活,也有人想你活。」 裴怀恩的眼睛亮了些,尤其是嵌在他右眼眶里的那颗琉璃珠,在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看着倒真像是画儿上神鸟的眼珠了。 「可我将你害成这样,你说的是,如果没有我,你本可以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绕膝。」裴怀恩轻声呢喃道。 然而李熙听罢又摇头,他郑重站起身来,双手捧住裴怀恩的脸。 李熙这举动逼得裴怀恩稍稍仰首,近乎迷恋的凝视着李熙,听李熙对他说: 「但我也说过我不在乎,裴怀恩,我不在乎。」 李熙一字一顿,手指尖轻轻碰到裴怀恩的右眼珠,感受它终日冰凉的温度。 裴怀恩眼也不眨,甚至更往前凑近些,唇角略微上扬,下意识露出个满足的笑来。 「此事只要不传出去,待到再过些年,我会想办法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儿。」李熙则继续温声安抚着裴怀恩,句句都是蛊惑,「你知道的,软玉温香虽好,于我却不然。我既然体会不到其中趣味,又何必困那么多如花美眷在宫中呢?难道离了娶大臣亲眷做妃子这法子,我就没法稳固朝堂了么?」 裴怀恩一时无言,面上显出惊讶的神色。 不……或许眼前这个早就不是他的小虎崽,而是一头真真正正的老虎——他的小虎崽已长大了,在他不曾注意到的那些日日夜夜。 这种迟来的认知让裴怀恩失神,但李熙仍然不肯放过他,居然迎着他的失神,低下头亲吻他的右眼珠。 这是何其大胆的挑衅。 「……更何况,你方才有句话倒说的很对。」 「我害你失掉一只眼,你也害我再不能碰女人,这些我们都扯平了。可我辛苦练了将二十年的功夫也没了,这又该怎么算?」 裴怀恩隐有所感,阖眼平心静气的受了李熙这个吻,眼睫簌簌打颤。 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裴怀恩心想,按理说,他该对李熙现在居高临下的提问感到愤怒,可是他没有。 第256页 不止没生气,反还顺着李熙的心意,真暗暗思考起该怎么办了。 「……功夫没了可以再练,虽然辛苦些,但你好歹有底子,想来只要愿意坚持,几年后便会有成果。」裴怀恩任由李熙以舌压着他的眼皮,舔唇说,「另外你身边那个叫玄鹄的护卫也不错,虽然人有些年轻,但只要费心调.教好了,定能护你周全。再不济,我将十七也留给你——」 李熙出声打断裴怀恩,含混地说:「可别了,你家十七说了,他只管你不管我,能忍着不给我一刀就挺好了。」 裴怀恩:「……」 裴怀恩:「那你、那你就自己好好练吧,或是争取早点把玄鹄调.教出来……」 李熙闻言起身,神色认真地看着裴怀恩。 「裴怀恩,京都是块是非地,功夫也很不好练。」李熙委委屈屈地和裴怀恩撒娇说,「你知道的,无论是我自己练,还是等玄鹄出师,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那这期间我该怎么办,祈祷你死后能在天上保佑着我么?我看不大行。」 裴怀恩睁大了眼,像是完全没料到李熙会这么无赖。 「怎么着,难道你没我就过不了日子么?这京都虽危险,可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怕,好端端的,你又不是什么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哪能成天遇刺客……」 李熙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怀恩,蹙眉插话道:「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我不管,反正是你将我的功夫化掉了,你若再不保护我,没准我过两年就得和你一起去走奈何桥了,你捨得么?」 裴怀恩:「……」 裴怀恩闻言神色怪异,倒真没再继续反驳了。 李熙见此情景,便趁热打铁,干脆如从前那般晃着裴怀恩的胳膊说:「求你了,求你了,我没有你不成的,你别死了,我很需要你,我真的很需要你,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了。」 「……」 适时的示弱很有用,电光火石间,裴怀恩正欲再开口,但在下一刻,牢门外忽有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袖箭破空,直直射向李熙的背心! 裴怀恩反应快,虽然因着考虑到箭上可能带毒,没敢伸手硬接,但身体已经比头脑快一步,在还没反应过来这箭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时,骤然环抱李熙往后仰,就连原本打算继续和李熙周旋的那些话,也被迫在嗓子眼里转了个圈,出口变成了—— 「……这是哪里来的刺客?李熙,你那嘴是灵的开过光吗?!」 第146章 刺客 方才仓惶逃走那美人没关牢门, 一击不成,刺客们破门而入,总共有六个。 牢房内逼仄, 李熙摔在裴怀恩身上, 才刚悻悻坐起身, 还没来得及回答, 顷刻间, 身后已有长刀朝他砍过来, 逼得裴怀恩不得不再次将他按回怀里。 对于如今的李熙来说, 裴怀恩力气太大了。从刺客进来那会起,李熙就被裴怀恩压着护在怀里, 根本没机会开口。 刺客接二连三的扑过来,裴怀恩下意识摸到腰间,却摸了个空。 长鞭没有随身带着, 裴怀恩无法,只得就势抱着李熙在床上滚一圈, 狼狈躲过噼砍。 这些刺客来势汹汹又配合默契,将被褥都砍得破烂, 裴怀恩本就赤手空拳,带着李熙不好抵御,抱人的力气稍松, 李熙便会意,立刻脚底抹油到裴怀恩身后,抱头蹲在墙角。 「裴怀恩,左边——」李熙出声喊。 话音未落, 裴怀恩抄起宫灯就往左边砸。 裴怀恩与李熙很配合,李熙自觉去蹲墙角, 他就顺势护在李熙前面,这样他们身后两个方向都是墙,无论刺客再多,应付的都会比较顺手些。 很乱,一团乱麻。 裴怀恩趁乱回首,沖李熙大喊:「你得罪谁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杀我的!」 李熙头也不抬地回答,「别看我,看刀——还有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能得罪谁?没准他们真是被我派来杀你的!」 裴怀恩怒极反笑。 周旋间,有人见缝插针,看裴怀恩侧站着应付左边,就悄悄熘到右边去,伸手一把抓住李熙的衣领,将他往外拖。 「等等、等等,你是哪家的刺客,你掐着我了,疼……疼!」李熙手忙脚乱抱住裴怀恩的腰,出声讨饶说,「……真要命了,能轻一点么!」 裴怀恩受无妄灾,忽然被李熙抱的动弹不得,急得冒冷汗,没忍住回头对李熙说:「你脑子呢?连躲人都不会,真是好累赘!」 说罢又将李熙往回捞。 「内力没了,招式总还会吧?帮不上忙就先跑,由我替你拖住他们,那边门开着,你赶快找机会跑出去喊人啊!」 李熙委屈抿唇,任由裴怀恩一把夺下身旁刺客的刀,挥手砍向抓着他那人的手臂。 结果刀才抬起来,那人就松手,仿佛打定主意要全须全尾的走,滑的像泥鳅。 下一刻,李熙顺势一滚,又躲回裴怀恩身后去,理直气壮地探头说:「我害怕,生死关头呢,哪还能想起招式来……」 裴怀恩闻言愣了下,准备掩护李熙往门口跑的招式顿住,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围在他身边的刺客们可不等他思考,见他微微怔住,便朝他身后放袖箭,一下扎进李熙肩膀。 裴怀恩吓坏了,方才脑子里那点怪异感立刻全没了,只来得及伸手制住一个离他最近的刺客,再将其双臂反剪,屈膝狠狠顶到肩胛。 第257页 李熙今天好像变得格外废物,衣服上全是血,又因为中了箭,这会正虚弱的伏在地上咳嗽。 裴怀恩单膝跪下,抓着刺客的手劲不肯放松,眼看李熙难受,却不敢贸然走过去扶。 「……坏了,裴怀恩,这袖箭上好像有毒。」另一边,李熙不等裴怀恩开口,已经应景的吐出一口黑血来,神情哀戚地说,「裴怀恩,真是没想到,我似乎得比你先死了。」 话一说完,地上被裴怀恩压着的刺客瞬间瞪大眼,拼命挣扎起来。 除了被控制住的这个,其余五个全跑了。裴怀恩看着李熙嘴角的黑血心急如焚,下手就更重,作势要去扯刺客脸上蒙的黑巾。 李熙恰在此时又咳嗽起来,令裴怀恩动作一顿,转头望过去。 「别……别白费功夫了,裴怀恩,你别理他们,你快过来抱抱我。」李熙朝裴怀恩伸手,蹙眉说,「我好冷,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由于事发突然,裴怀恩压根就来不及多想,他听罢立刻将刺客的穴道封住,听话的扑过去抱李熙。 「……这到底是什么毒,毒发这样快?」裴怀恩急得眼睛都红了,连声音都在抖,却不敢贸然把李熙身上的箭头拔出来,「李熙,你等我片刻,就片刻,你别闭眼睛,我一定替你审出解药来。」 言罢骤然转头,满脸阴鸷的看向那刺客,把那刺客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转而愤愤地瞪着李熙,却又因为穴道被封,死活说不出话。 李熙见状,不知怎么的,目光莫名有点闪烁,立刻就出声把裴怀恩喊回来。 「咳咳,裴怀恩,咳咳咳。」李熙捂着嘴咳嗽,然后向上伸手,看起来是想再摸摸裴怀恩的脸,「你别白忙活了,我不要解药,我、我错了,你就让我再自私一次吧。」 裴怀恩心口锥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却听李熙又继续对他说:「裴怀恩,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太痛苦,万幸……万幸今天这些刺客来得正好,因为只有我死了,我才能不必再亲眼看着你去死。你……你原谅我吧,你别怪我了,你答应我、答应我。」 裴怀恩攥紧了拳,扭头看向刺客的眼神更狠。 「别说傻话,你会长命百岁的。」裴怀恩轻声说,心里已在琢磨该怎么炮制这刺客,才能逼他快点把解药交出来。 然而许是人之将死,李熙的力气非常大,抓得他脱不开身,也让他不敢再松手。 「裴怀恩,别去,反正你也快死了,眼下就算是有解药,我也不想用了,你让我独自活着没意思。」李熙边咳血边说,「况且裴怀恩,你现在就要失去我了,你知道有多痛,你这样宠我,难道捨得让我也承受一遍你此刻的锥心之痛么?你别救我了。」 裴怀恩反驳不出,被李熙这话逼得落泪,本能就将李熙抱得更紧,甚至没留神压到李熙的伤口上。 「别这样,我都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裴怀恩慌张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的喜怒哀乐全被李熙牵着走,眼里只能看到李熙满身满手的血,「你别死,你别死,只要你能活下来,我都答应你……!」 李熙便仰起脸来,眸子晶亮地望着裴怀恩。 「那你愿意陪我活么?你如果死了,我会和你现在一样痛,甚至比你更痛,你——你快点头吧,否则我不会放开你,你就让我疼死好了。」 裴怀恩顾不上思索,听罢就点头。 「愿意,愿意的!我没想到你对我的心思竟然这样深,这……这太痛了。」裴怀恩双眼通红,冰凉泪珠儿滴在李熙脸上,勉强装着镇定去哄他,「听话,先把手松开,仔细别牵扯到伤口了。」 李熙当然不肯松手,他像是疼得迷煳了,只顾闭着眼连连摇头。说话间,躺在地上的刺客急到呜嗷叫唤,吵得裴怀恩心烦,恨不能立刻就一刀结果了他。 可是他不能,他还得帮李熙问解药。裴怀恩只要一想到这,身上便涌起无边的戾气来,脸色看着倒比含冤的厉鬼还吓人了。 正僵持着,任谁也没想到,这刺客居然不顾受伤,忽然拼着一口内劲硬生生把穴道沖开了,然后摇晃着站起身。 说时迟那时快,裴怀恩如临大敌,两只手还被李熙用力抓着,双腿也被压得有些麻,一时竟起不来。 李熙也一下睁大眼,连唿吸都屏住。 ……结果这刺客却只是咬牙切齿地一把扯掉自个脸上布巾,再揭掉易容,扭头把齿间血沫呸出去。 「我呸!李熙你可要点脸吧!先前说好只是配合你搞刺杀,面上做做戏就得了,你小子咋还临时变卦,当着督主的面跟我装死啊?你今儿就把话给我说清楚,谁他娘往箭头上抹毒了?啊?谁抹毒了!你是真想让督主把我卸了吗?!」 裴怀恩:「……」 来刺杀的人居然是十七,裴怀恩歪过点头,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眼角还红着。 然而不等裴怀恩在心里把这些突发状况理顺,李熙已从他怀里坐起来,随手拔掉箭头。 「装死怎么了,谁让你家督主性子轴,我不得给他下点勐药么?」和十七这会正气急败坏地瞪李熙一样,李熙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十七,「再说你方才那一箭是什么意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若非我躲得快,我这胳膊就真废你手里了!」 十七听见李熙这样说,似乎有些心虚,但也只虚了那么一瞬。 第258页 「……那、那又怎么了,方才打得那么乱,我偶有失手,也是情有可原的。」十七干脆指着李熙鼻子骂,气得连家乡话都飙出来了,「倒是你——你个狗日的仙人板板,你短命龟儿!前脚跟老子说的见好就收,后脚就坑老子!老子今儿非弄死你个瓜娃!」 说好的让裴怀恩知道没他不成就行了,按照原计划,李熙在被裴怀恩出手救下后,他们这些倒霉催的假刺客,就该功成身退。 可是谁能想到,李熙这个小没良心的狼崽子,居然会记仇到当着裴怀恩的面装中毒,让裴怀恩临了还没忘点他的穴,令他跑不动。 正对骂着呢,眼看裴怀恩已如梦初醒,脸色渐渐冷下来,李熙顿时就不想再搭理十七了。 「……喂,裴怀恩,我这次可不是故意要骗你,你不能怪我。我……我只是想你知道,我没有说谎,让我冷眼旁观你去死,我确实做不到,至于这其中到底有多煎熬,我猜你方才也已领略过,你一定不捨得再骂我了,对吧?」 说着又抱住裴怀恩的胳膊晃,下巴扬了扬,期期艾艾的和裴怀恩朝十七那边使眼色。 「还有啊,裴怀恩……」 李熙躲在裴怀恩身后,指着十七小声说:「裴怀恩,你听见了没?他方才骂我狗日的,那、那他就是在骂你狗。」 裴怀恩:「……」 累了,算了吧,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人还活着就好。 第147章 对策 裴怀恩本来挺生气的, 可在经歷过这样的大悲大喜之后,他近乎脱力般跌倒,竟释然了, 最后甚至有点儿无奈地笑了出来。 罢了, 还有什么可计较呢?裴怀恩嘆了声气, 在这间满是血腥味的牢房里往后仰, 疲惫地摊开手脚躺下, 心说他和李熙之间, 其实很难真分出个对错来, 也很难计算出谁骗谁的次数更多。 李熙和十七见状也不争了,纷纷跟着坐下。 「……餵, 裴怀恩,你真不生气么?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呢。」李熙安静下来,凑过去碰了碰裴怀恩的手指尖, 垂眼看那几点漂亮的玫红色,沉默片刻后, 忽然学着裴怀恩平日的样子摇头说,「就像这样——李熙, 你这小崽子又骗我!」 学得惟妙惟肖的,把裴怀恩逗得又笑,心里那点郁结也全散没了。 得有大半年了, 他们俩从没这么平心静气地面对面说过话,此刻将事情说开了,反倒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恨不能立刻便兇狠的拥抱在一起。 不过因为有十七在, 两个人都表现得很收敛。 良久,就在李熙觉得裴怀恩不会再接他的话时, 裴怀恩却睁开眼瞧他,眼里带着点冰雪消融的笑。 「怎么,我从前常骂你?」裴怀恩问。 李熙闻言愣住一瞬,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嗯,你从前可凶呢。」李熙毫不避讳地看着裴怀恩的脸,手指却在悄悄挠裴怀恩的手掌心,「你呀,好像从不会和别人好好说话。」 裴怀恩对面,十七难得和李熙达成共识,闷不吭声地把头点到比李熙还用力。 手心痒痒的,裴怀恩被闹得重又坐起来。 裴怀恩眉间微蹙,不着痕迹捉住李熙那只作乱的手,半晌才说:「那天……你很害怕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说话了,我会改的。」 李熙弯了弯眼,正欲回答,正坐在他旁边发光发热的十七却盘起膝,连声咳嗽起来。 「实在对不住啊,我插句话。」十七举手提议说,「续旧情不着急,要么两位先静心听我说完咱接下来要走的程序呢?」 话落,裴怀恩和李熙面上都有点微妙,他俩整齐扭头看十七,啪的就把手松开了。 寂静。 少顷,最先开口的是裴怀恩。 裴怀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出声问十七说:「说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我倒很好奇。十七啊,你好端端的怎么敢去挖王陵,你是怎么想到的,这太荒谬了。」 十七听得忍不住挠头。 「因为实在找不到证据给他看,只能想到那两口棺材了。」十七抬手指李熙,「督主,您是知道我的,我哪会做亏本买卖呀?事已至此,想从牢里把您换出去不容易,要是没有他点头,您就是再借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胡作非为,顶多也就只能小试一下了。」 话说到这,又收回手摸下巴,仿佛在算得失。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啦,现在你俩如胶似漆的,我也不必再做什么逃犯,自然就可以甩开膀子做事,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了。」 李熙适时接话说:「是啊,十七今日来找我,见我想救你,便花了大约三个时辰的时间,仔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讲给我听。我们对此已经想出办法来,正在着手安排了,你不必担心什么。」 裴怀恩哪里听得进劝,听罢依旧忧心忡忡的,只摇头说:「非我一心求死,纵我如今再想活,叫人看出破绽来可怎么好。」 如今审理阉党的案子已接近尾声,只差临门一脚,如果偏偏赶在此时出了错,那么后果可想而知,只怕从今以后,不止死了的人变成白牺牲,活人也难安生。 十七明白裴怀恩的顾虑,听罢只说:「督主且放宽心,牢里罪大恶极的死囚那么多,总有一个能与您身形相仿,再加上我的换脸,一定半点破绽都没有。再者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倾家荡产买回一只小金傀,到时可以操控那人模仿您的一举一动,只要……只要事成后尽快焚尸,别被有心人把头颅拿到了,其他都没问题的。」 第259页 裴怀恩心里犹豫,又问他,「但你从哪里买来的小金傀,那玩意珍贵,莫非你还认得南月人?当心买着假货了。」 十七就只是笑,笑容很开朗。 「哪能呢,我可不认识什么南月人,只是曾花重金托江湖中的朋友帮忙寻找,才勉强找到这么一只,绝对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顿了顿,咧着嘴朝裴怀恩伸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的督主呀,这钱可得您自己出,您明白么?等这次的金蝉脱壳尘埃落定后,我可真不会再管您了,因为我已彻底报完了恩,我要离开京都,浪迹天涯去。」 裴怀恩原本很不安,但被十七这么一打趣,反倒放松下来,愿意跟着十七笑一笑了。 「既然如此,成啊,这次就算是我欠你人情了,少不了你好处。」裴怀恩指着十七笑笑,末了又扭头看李熙,掌心朝上一摊,「十七,实不相瞒,如果没有你,我此番恐怕就真要想不开了,你是个好孩子,从今以后我们不以主僕论,我可以拿你当好友,但你如果想要钱,你别再跟我要,你转头去问他要吧。」 被裴怀恩莫名指了一把的李熙:「……」 「嗳!等会!怎么忽然就说到我了?我哪有钱啊?」李熙脸上的笑容僵住,怔怔说,「我没钱啊,我兜里比你们俩脸都干净。」 裴怀恩不以为然,促狭地对着李熙笑,「那没办法了,横竖我也没钱了,我家被你抄了。」 李熙瞬间就把眼睛瞪大了,愣神的功夫,十七也跟着裴怀恩扭头看过来,对着他搓手。 李熙:「……」 老天爷,谁懂啊,看个热闹还能看出事儿! 「但那都是国库的钱,又不是我的钱。」顶着四道灼人的目光注视,李熙忍不住震声反驳道,「而且裴怀恩,你怎么可能会没钱?你骗谁啊?你如果真没钱,能在牢里住这么好?你……你这每天吃的比我都好,你还有美人伺候呢!」 裴怀恩有点好笑地看着李熙,面上显得更理直气壮了。 「没骗你,真没了,原本确实如你所说,我费心经营这些年,总归是狡兔三窟,不能真叫官兵把家全抄了。」裴怀恩调侃似的说,「可是后来我又想,我这不是都快死了么,留这许多钱也没趣儿,反倒不如在临死前把它们都花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也能对外装得更像些。」 李熙:「……」 李熙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憋过去。 裴怀恩说的是实话,李熙盯着他看了好久,都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开玩笑的意思来,不免有些蔫。 偏偏十七还在这时给李熙补刀,高声叫嚣道:「我不管啊,反正不论你们俩谁出钱,这钱得赔我,我现在穷得连衣裳都换不起,说出去怎么混?」 裴怀恩听得勾唇,一时间,连他自己都不禁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感到很意外。 明明是散尽家财,抛掉权势,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了,心里却怪异的没觉出一点不舍来,这事要是换在从前,裴怀恩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真是的,他还以为自己会是个贪婪的,喜欢把什么都牢牢攥在手里的人呢。 头有点疼,还有点终于卸下重担的庆幸和欢喜。裴怀恩看见李熙的脸皱起来,似乎真在考虑该怎么赚钱,便不想再逗李熙了,转头对十七说:「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要再闹这个小糰子了,我会想办法给你钱,但是一时半会可能凑不够,分着给你可好?」 十七对此当然没异议,直说要加利息。 「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反正只要不是我花钱,谁给都一样。」十七伸手拍李熙肩膀,把李熙从琢磨赚钱法子的思绪里拉出来,眉飞色舞地说:「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我们能混过行刑,往后的事都好办。他是皇帝,身份有他给你换。」 李熙听见正事,面上一凛,也禁不住变得认真些,把方才那些打闹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啊、对,十七说得是,朕如今是皇帝,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大活人么?」李熙不顾自己满身的「血」,也姑且不再研究怎么赚钱了,他倏地正襟危坐起来,肃然道:「听闻当年那个柳州容氏就不错,祖上三代都读书,也曾考中做官,朕已派人去查了,相信消息不日便会传回来。」 「只是现下人多眼杂,暂且还得委屈你继续蹲大牢,继续把这戏做真了——虽然我瞧着你其实也没有多委屈,听牢里的狱卒说,你这阵子每天都在这儿吃香喝辣,又有软玉温香在怀,恐怕都已有些乐不思蜀了呢——你说对吧裴怀恩?」 裴怀恩:「……」 裴怀恩:「……可以了,可以了,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打个商量,请你往后不要再学我以前说话了,确实太难听了。」 第148章 容氏 十七对裴怀恩的吃瘪目瞪口呆, 表示没眼看。 正欲起身离开,想了想,又没忍住问李熙, 「……对不住, 我再插句话啊。」 「说到人选, 那容氏虽清白, 但其家中父母兄弟俱在, 足有五口人之多, 想让他们彻底接受督主并帮忙隐瞒, 恐怕不容易。」 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朝李熙竖起一根手指来。 「是以比起容氏, 我反倒更倾向于靖江崔家。你们想,那崔家虽比不得容氏名声好,但胜在家族没落, 如今只剩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爷,再加一个资质平平的孙儿, 很方便利用。」 第260页 言外意,那容氏虽好, 因其家中尚有人在朝为官,说服起来却太难,但崔家可不同。 崔家是前朝贵族, 早年也曾靠着圣上恩宠风光过一时,但后来人丁凋零,子孙中能有出息的就更少,渐渐的沦落到只能靠着荫封勉强度日。因此若裴怀恩去他家, 甚至不必提前费心说服谁,毕竟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爷还能活多久?天时地利都在, 他们只要能悄无声息地把崔家那孩子李代桃僵掉,便可万无一失了。 想法很好,然而还不等李熙开口,裴怀恩就先皱眉头。 「不妥,用死囚代替我便罢了,但何必再搭上崔家孙儿一条命。」裴怀恩很严肃地拒绝道,「即是新身份,就请不要让我从一开始便背着人命了。」 裴怀恩那边话音刚落,李熙眼珠转了转,心里虽然也不愿意用崔氏,但显然与裴怀恩想到的理由不同,却没多做辩解,而是跟随着裴怀恩的心意,顺势接话说:「……嗯,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裴怀恩闻言诧异地转头看李熙,但没再说话。 十七对此倒没多想,见裴怀恩不喜欢,就也没强求,抱拳行了礼便告辞。 临走还不忘问李熙,「不走么?打算留在这过夜?」 李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不急,你先走吧。」李熙捻着手指尖,笑声说,「我这一路怒气沖沖的来,看见的人又那么多,就算真待在牢里审上一整夜,也没关系吧。」 十七听得眼角一抽,低声骂了句,脚下急匆匆的就跑了,像是片刻也不想在这多待。 等十七离开后,裴怀恩方才起身,伸手把倒在地上的宫灯重新扶起来,又将被砍得破烂的被褥掀起,随手丢在墙角那滩血迹上。 裴怀恩不出声,李熙就也不出声,只管跟着裴怀恩身后转。 结果没过多久,裴怀恩就被李熙跟得有点受不了,赶在收拾整理的间隙回头说:「你也先走吧,难道还真打算在我这儿过夜么?我这里破烂脏污,你又满身都是血,明日早朝可怎么好。」 李熙不为所动,索性从后面抱住裴怀恩的腰,连声说:「早朝前一个时辰回去就行,足够换衣服。」 李熙身上的血还没干,裴怀恩被他抱着,背后也跟着他浸湿一小块,黏煳煳的很不舒服。 裴怀恩没办法了,轻轻唉了声。 床底的箱子里有套新被褥,裴怀恩弯腰去搬,头也不回地接着问:「真没伤着么?」 李熙摇了摇头,更用力地抱紧裴怀恩,笑着说:「没有,是猪血。」 裴怀恩恶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没有就松开,离我远点,脏死了。」 李熙这才笑吟吟地松手,但依旧紧紧的黏在裴怀恩身旁,说什么也不走。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么。」李熙拿起灯烛为裴怀恩照明,斟酌着问,「说好不生气了的。」 裴怀恩觉得好累,他顺势捉住李熙的右手腕,教李熙把灯烛拿的再往前一些。 「其实早就已经不生气了。」裴怀恩轻声嘆,「你啊。」 李熙却执拗地摇头说:「那你怎么还找美人啊。」 裴怀恩:「……」 如果没记错,李熙今晚已经是第三次提这事。 裴怀恩被反覆问得有点愁,不得不郑重其事地转身,垂眼认真打量着李熙。 「早就想问了吧。」裴怀恩说。 李熙眼睛亮了下,立刻重重点头。 出于一点不便言说的小心思,自从裴怀恩入狱后,李熙便一直派人盯着他,更知道他身边美人不断。 裴怀恩说得对,他其实早就想问了。李熙心说,可他从前不知该以什么立场问,也不知该怎么问,每当牢里的消息传来,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漫长的黑夜里辗转反侧,放任自己孤零零的躲在被子里蜷缩着。 忍了这么久,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不得牢牢抓住? 这样想着,李熙心里那口气儿顶上来,没来由地往后退了半步,双脚踩在半块砖头上,奋力踮起脚尖。 「当然要问了,我又不瞎,又不聋。」李熙试图比裴怀恩站得高一点,然后居高临下地垂首说,「裴怀恩,之前便罢了,从今……」 裴怀恩忍着笑打断他,将他从砖块上拉下来,很无奈地说:「之前也是假的。」 李熙:「……嗯?」 正愣着,裴怀恩已倾身凑近,捏了捏他的脸。 「想什么呢,我是个残废,哪会那么急不可耐,在大牢里还开荤。」裴怀恩轻声细语地哄着李熙,说,「做戏的。」 这回答干脆,李熙听得眼睛更亮了。 「裴怀恩,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你还会解释。」李熙高兴极了,双手捧着裴怀恩的脸说,「真好,我忽然觉得更喜欢你了。」 话落,裴怀恩的耳朵尖有点红。 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心想,原来他和李熙之间的位置早已对调,对于如今的他而言,除去能在床上跟李熙讨到那点欢愉外,其他的时候,他好像永远都在被李熙牵着鼻子走。 不过么…… 这感觉居然还不错。 孑孓独行二十余载,总算等到有人愿意牵挂他,喜爱他,裴怀恩感到很欣慰。 「乖,既然现在没疑问了,就先回去吧,当心在我这冻着了。」裴怀恩哄着李熙坐到床侧,温声对他说,「再者牢里已经被你带人砍成了这样,美人也被你吓跑了,大半夜的,我还能喊谁来?」 第261页 李熙不置可否,又不自觉看向裴怀恩的右眼珠。 「疼么。」李熙抚摸裴怀恩的右眼,很直白地问,「我是说——那日山间遇袭,你是不是觉得很痛?」 裴怀恩猜到李熙在自责,便对他混不吝地笑了笑。 「很疼,但也不是什么忍不了的事。」裴怀恩实话实说,出言安慰李熙道,「我从前受伤太多,有好多次都比那天疼,你不必多想。」 李熙却更沉默了。 良久,就在裴怀恩觉得睏倦,想再把李熙往外赶时,李熙却忽然说:「裴怀恩,你可知我为何捨近求远,弃崔氏却选容氏么?」 裴怀恩听罢就笑,随口说:「这不重要,我猜你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但肯定不是因为不想再杀人。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这崽子面热心冷,实际阴得很,当初靠几滴眼泪就把我耍的团团转。」 李熙皱起眉来,有点不爱听裴怀恩这么喊他。 「别再这么调侃我,我不是小崽子,我已长大了。」李熙用力攥住裴怀恩的手,屁股上长钉子,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裴怀恩,我都已经想好了,光嘴上赔罪有什么用?我还想——」 说着又再凑近些,目不转睛地望着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在朝堂上光明正大的喊你、喊你容卿,我想在天下所有人的面前喊你名字,这是我的私心,也是我送给你的赔礼。」 容卿,容卿,此二字乍听起来,仿佛与寻常的张卿谢卿没什么不同,都是皇帝对臣子的称唿,可听在裴怀恩耳中,却又带着一点隐晦的依恋和暧昧。 裴怀恩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在李熙面前露出何种表情来。 「我想让你知道,逼你抛弃姓名,隐藏身份,都是我的不得已而为之。可我不会忘记你是谁,永远都不会忘。」 裴怀恩对面,李熙还在不停地说,他轻轻勾住裴怀恩的小手指。 「是以——」 「就算说服容氏再难,我也不会选崔氏。你放心,等再过些天,我就亲自去见容家的家主,让他给你一个毫无破绽的新身份,这样一来,就算你往后要易容,不能再以你自己这张脸示人,也不必每日都顶着别人的脸,而是完全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喜好,去描绘出你原本该有的模样。」 李熙把话说得真心实意,裴怀恩鼻腔酸涩,竟无言应对。 天可怜见,原来活着的感觉还能这么好。 更深露重,裴怀恩终于不再把李熙往外赶了。 「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裴怀恩把李熙往暖和的被窝里塞,含笑道,「我的皇上啊,你现在身子骨弱,要多休息些,明天还得早起去换衣……」 话说到一半,身后竟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剎那间,裴怀恩动作麻利,一下就把李熙扯下床,下意识带李熙躲过迎面打来的几颗梅花钉,面色黑如锅底。 「……真是够了,李熙——你到底有完没完!别再拿刺客试探我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第二轮刺杀,裴怀恩恼羞成怒地低吼。 再一转头,却见李熙一改方才玩闹态,眼神变得比冰还冷了。 「……但这次真不是我做的,无论你信不信。」李熙张了张唇,抬手指着牢门外的重重黑影,转头对裴怀恩解释说,「裴怀恩,看来我们今晚註定是睡不成了。」 第149章 默契 裴怀恩看李熙是这种反应, 便知此次危局是真,没忍住笑道:「李熙,你这皇帝是怎么当的, 堂堂京都天牢, 纸煳一样, 什么货色都能进来逛一圈, 守卫呢。」 李熙凝神望来犯, 在心里悄悄计数, 同时自觉退到裴怀恩身侧。 「一、二、三……来的倒不多, 但看起来难对付。」李熙侧首朝裴怀恩笑,舔唇说, 「这不是为了与你续旧情,特意都提前支开了么?」 烛火幽暗,一地狼藉, 黑衣刺客们谨慎压上,在地上映出纠缠的影。 考虑到牢内狭窄, 来人没有用迷烟,裴怀恩不错眼珠地盯住了前方。 「能行么?」裴怀恩不放心的问。 李熙冷哼一声, 小猫似的眼眯起来,浑不在意地说:「试试,虽然力气小些, 但刀锋利。」 裴怀恩就笑,伸手把李熙再往自己身后赶,眼睛盯着的方向却没变化,口中只说:「你倒占便宜, 真可惜……我好像不大擅长用刀啊。」 话落,对战一触即发! 真刺客与假刺客的最大区别就在不要命, 此番来犯虽只有三人,却是个个狠厉,出招毫不留情,逼得长鞭不在身旁的裴怀恩和内力尽失的李熙节节败退,只能勉强招架。 「十七在哪里?没带人守在外面么!」须臾刀刃割开皮肉,李熙躲闪不及,不慎叫面前那长刀在自个右臂上方划出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来,扬声朝裴怀恩喊。 裴怀恩这边也不乐观,来人都是武功高强,他现下没有称手的兵器,虽然靠一己之力拖住了两个,却迟迟不能取要害,闻言就说:「他要是走的不远,你又要怪他趴墙角。」 背靠着背,李熙使力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三名刺客形如鬼魅,一言不发。 「看着像是早潜进来的,却要耐心等到这时再动手。」裴怀恩运力出拳,拳风却不刚劲,反而贴着刀锋滑上去,招式灵巧如蛇,扭头说,「李熙,看来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第262页 裴怀恩这边话刚说完,李熙已抬脚踹出去。 「我倒不知自己名声这么臭,见天的招刺客。」李熙咬紧了牙,没有内劲护体,出招也比从前慢许多,「但这真是太冤枉了,天地良心,我还以为他们是李长乐派来弄你的。」 裴怀恩眸色沉沉,在又一次击退刺客之后嗤笑道:「她那孩儿原本就不该活,她若有这本事,孩儿便不会被我杀。」 李熙脸色红了又白,像是被气到了,「裴怀恩,我诈你的,没想到她那孩儿真是你杀的,亏我还信誓旦旦地在她面前保过你!」 背后湿漉漉的,两个人似乎都出了汗,裴怀恩余光瞥见角落里用来净手的铜盆,忽然心生一计,脚下不着痕迹的挪步。 这三名刺客很聪明,将他们二人团团围着,不许他们再躲到墙壁底下去,裴怀恩行动艰难。 「野种的骨血不能留。」裴怀恩说。 李熙听罢捏紧了拳头,不顾身前刺客攻击,骤然转身道:「但是现如今,真正的野种却被你葬在亲王陵!」 眼见二人似有分歧,围成一圈的刺客们彼此对视,皆不约而同握紧了刀,打算趁机杀上。 ……就是现在!在场五人皆无声道。 李熙忽然不再与裴怀恩吵了,他奋力将裴怀恩往左推,帮裴怀恩抓着搭在那铜盆里的软巾一角。 二三尺长的布条沾了水,沉重如铜鞭,裴怀恩唇角扬起,回身一「鞭」扫过去,李熙恰在此时抱头蹲下。 水珠落雨似的溅开,裴怀恩话锋一转,也不再同李熙吵了,而是字句狠厉地问:「别留活口了吧,我瞧着他们都太安静了。」 李熙很贊同地点头,跳起来抓着一个被水迷了眼睛的刺客下死手,指尖小刀一闪而过,便利落割了他的喉。 「还留什么活口,一招不让都打的艰难,你要再留情,恐怕死的就是我们了。」李熙皱眉说,「裴怀恩,你不觉得他们都太安静了么,想是舌头早被割掉了,估摸也不见得会写字。」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哪有什么真的争吵,不过是借题发挥,故意吵给外人看罢了,死一个襁褓婴儿有什么要紧。 裴怀恩的功夫好,没了李熙故意给他当累赘,又得称手兵器,很快便将剩下两个刺客也解决掉,血水泊泊淌了满地。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李熙已然力竭,同最后一名刺客双双倒下去,却被裴怀恩及时从背后託了一把,顺势带在怀里。 到处都是血腥味,目光对上,裴怀恩不确定地问:「……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节目了吧。」 李熙面色难看,心里居然有点拿不准。 「我没事,但我不能在这里待了。」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整理带血龙袍,「裴怀恩,你自己多保重,记得叫十七帮你把这些尸体处理掉,再换间干净的牢房睡。」 裴怀恩充耳不闻,只顾满眼担忧地看着李熙的伤,提醒说:「你才亲政不久,听闻大沧与南月的使臣不日便要来,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更不能让他们认为京都不安全……得想办法赶快揪出幕后主使。」 李熙正在检查三名刺客的口鼻,嘴巴打开后,果然见到被齐根剪断的舌头。 「嗯,我会的。」李熙站起来说,「哪有什么刺客呢,不过是场寻常的刑讯罢了,过会让十七把衣裳偷到这里来,我换好了再出去。」 裴怀恩这才稍稍放心些,顺手将浸了水的布巾抖开,慢条斯理擦着自己手上的血。 「胳膊上的伤口怎么样。」裴怀恩问,「伤在右臂,恐怕不太好瞒吧。」 李熙又转头看裴怀恩。 「瞒不了就别瞒了吧,又不是只有刺客能伤我。」李熙若有所思地端详裴怀恩,少顷说,「这不是……还有你呢么?正如你说的,狗急还会跳墙呢。」 裴怀恩当即会意,走过来揽李熙的腰。 「说的也是,哪有什么刺客呢。」裴怀恩帮李熙扶正发冠,微微笑着道,「皇上是万金之躯,下回可要记好了,您就是心里再恨,也不该孤身一人进到这牢里,来找我这个臭名昭着的阉狗头子叙旧呢。」 第150章 时祁 翌日, 李熙被裴怀恩伤到的消息传遍京都,李长乐不肯罢休,趁机指使驸马在朝堂上谏言, 坚持要将裴怀恩的斩首刑改为凌迟, 李熙顺势答应, 与李长乐之间的关系也因此稍有缓和。 距离行刑还有两天了, 李熙唯恐自己不能说服容氏, 又去见杨思贤, 一直在杨府待到了晌午。 杨思贤如今是真的老了, 纵使病癒,精气神也不比以前了。 伴着一盏接一盏的香茶, 李熙将裴怀恩的事情全细细说与杨思贤听,惹得杨思贤落泪。 杨思贤是天下文人的「老师」,有杨思贤作保, 又有皇帝亲自登门,容氏没道理不点头。 柳州离京都不远, 来迴路程不过三日。无奈杨思贤如今下不了地,更受不住颠簸, 只得帮李熙给容氏写了信,教李熙随身携带。 一切安排都很顺利,只是临离开前, 李熙问杨思贤何时能再去上朝,杨思贤却朝他苦笑着摆了摆手。 「皇上恕罪,臣已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看不清人了。皇上若真怜悯臣, 就恩准臣自此卸职回家,闭门思过吧。」杨思贤这样说。 眼见杨思贤辞官的心意已决, 李熙无法再劝。 第263页 从杨府出来后,李熙又去了趟锦衣卫,交代王二和孟青山带人秘密调查刺客一事,消息绝不能外泄。 晚膳时回宫,看见操练回来的玄鹄正与十七切磋比试,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往,好不热闹,彼此熟络得仿佛回到了两年前。 裴怀恩要假死这事,玄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自他以后,也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了。 玄鹄不是个记仇的人,无论碰上什么事,只要最终能把话说开就好。十七前阵子一直忙,眼下甫一歇了,便立刻装扮成宫中的侍卫来逗他,逮着他餵招。 玄鹄进步的也快,短短大半年,已经能在十七手下独自支撑上好久,惊得十七连连赞嘆,直唿玄鹄根骨好。 话又说回来,十七这回是真打算离开了,他说到做到,提前问裴怀恩要了假脸的图样,连夜赶制出来,又把自己从前宝贝到不行的易容秘籍送给裴怀恩,直说让裴怀恩认真学,往后再随着年纪变化自行调整。 裴怀恩起初不肯收,因为捨不得放十七走,可不知怎么的,差点真死过一回后,十七变得一点也不怕裴怀恩了,他嘟嘟囔囔地把秘籍往裴怀恩怀里塞,叫裴怀恩往后别再什么事都指望他。 眼下同玄鹄对招也是,十七觉得打痛快了,就把自己身上还能送的东西全送给玄鹄,与玄鹄一笑泯恩仇,甚至还拉着玄鹄拜了把子。 待到月亮升起来,李熙要留十七在宫里,想再同他仔细商量一下死囚人选的事,还想看他手里的小金傀,以确保万无一失,结果却遭到他毫不留情的拒绝。 十七说自己都准备好了,让李熙别操心,也别唠唠叨叨地惹人烦,嘴碎的像婆娘,把李熙气得差点抄起凳子来砸他,吵闹到后来,还是玄鹄出手拦下他们的。 过了明天之后,「裴怀恩」便该死了。十七说自己很快会离京,今天大约是他在宫里吃的最后一顿饭,往后他们就各自安好,再也不见了。李熙对此没异议,直言十七是个重情义的人,还说会给十七很多很多的钱,让十七自己挑个喜欢的地方,每年除夕夜带着锹到那儿挖钱去,把十七乐的眼泪都快笑出来。 酒过三巡之后,十七似乎有点喝醉了,开始拉着李熙和玄鹄讲故事。 也是通过十七的讲述,李熙方才知道,原来十七的真名叫时祁,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土夫子,时演收养的义子。 「……不瞒你们说,其实我打小就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年哪月出生的,要不是时老头收留我,我早就死啦。」十七勾着玄鹄的背,醉眼迷离地说,「时老头人不错,可惜手艺缺德,我才跟他过了几年好日子,就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刨别人家祖坟,叫人抓着打死了,啧……真是的,当初说好要替他养老送终的,结果也没送成,自己还被连累了。」 江湖中人贪婪,垂涎时家天下第一的易容术,曾在时演被打死后,接连找到十七讨要秘籍,十七那时尚年幼,没办法,只得整天被一群舞刀弄枪的亡命徒追着跑。 「再后来,老子被追得实在受不了,就去老头坟前烧了两炷香,把秘籍挖出来,想毁了它,心说反正老子都已经把里面的内容背下来,大不了等以后消停了,再找机会重写一份就成了,难道还能真便宜那群恶人么?」 十七说到这里,忽然重重砸一下桌,气得满脸通红。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老子前脚刚把书烧到一半,那些臭不要脸的后脚就赶到了,他们从柴火堆里抢下半本秘籍,还抓老子回去死命揍,非让老子帮他们把秘籍补全。」 「老子自从跟了时老头之后,哪遭过这个罪?当天晚上又冷又饿的,心说补就补吧,实在不行就故意写错点,让他们即使得着秘籍也学不会。没想到他们眼尖,好像看出老子的心思了,老子这边才落笔写个书名儿,他们就说老子在嘲讽他们,又冲上来揍老子,害得老子还没来得及真往下编,就险些被打死。」 「但是他们都忘了,老子会刨地啊,他们看老子进气多出气少,就没再捆老子,当天就被老子抓着机会跑了。」 半路遇着裴怀恩是意料之外的事,十七早年被时演收养,学了一身好轻功,还有一手易容的好本事,后来却又因为受时演连累,被迫重又伪装成乞丐,到处躲避追杀,这本是他的命数。 然而那日裴怀恩从晋王府出来,奉命出城办事,碰巧在城门口把十七从仇人手里捞下来,还给了他两个馒头,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进宫去。 裴怀恩那会就在琢磨着募私兵了,他看出十七有本事,便想带十七回去好好的教,找名师帮十七练功夫。 「进宫要切子孙根,我原本不乐意,可我转念一想啊,横竖留在宫外也是个死,还不如进宫去,自此隐姓埋名……再说我又不知道自己亲娘老子是谁,生来浮萍一片,传什么宗。」 顶着李熙和玄鹄听入迷的目光,十七有些落寞地饮着酒,半晌嘆息道,「……至于那个时老头,那老头自己挖坟挖多了,五行缺德生不出来,咋能真指望我呢?我……我又不是他亲儿子,平素对他已经够孝顺的了,我是要活命的,为了报恩就把姓命丢掉这种事,我从来不做。我那会功夫太差,既然救不下他,被吓得掉头就跑也很正常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好猜了,十七为了躲仇家,自此顺势改名留在裴怀恩身边,辛苦练好了功夫,供裴怀恩驱使。 第264页 其实十七起初真打算让自己换个活法的。裴怀恩喊他去杀人,他不乐意,他觉得这是让他又陷在了数不清的打打杀杀里,只想着护好裴怀恩的安全就行了。 「旁人都当我忠心耿耿,殊不知我进宫没多久就后悔了。督主面上是个多凶的人啊,我心里怕他,觉着自己这是刚从虎穴逃出来,就又进了狼窝。」 十七说到这又嘆气,玄鹄心下瞭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进宫,哪能再去做为人卖命的事呢?十七本来想跑,可裴怀恩是他的第二个恩人,像时演一样救过他的命,又教他练功夫,他惦记着自己当初没能护住时演,心里有遗憾,就总想着从裴怀恩身上找补回来。 天色暗下来了,十七醉了,有些说不下去了,坐在他身旁的玄鹄搁下酒盏,默不作声拍了拍他的背。 一阵沉默。 良久,十七才又大着舌头继续往下道: 「可是你们也知道啊,督主他嘴硬心软,实际人不错。我跟了他这么些年,心里明白他私下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他越是不拦着我走,我就越想帮帮他,我想让他觉得高兴,我虽然还是很怕他,可却也知道,他实际是这世上除了时老头之外,唯一一个还担忧我安危的人,他和时老头一样,早就都是我的亲人了。」 「好在现在礼尚往来,他救我一命,我也救他一命,我心愿得偿,这恩情从此也就还清啦。而且老子现在这么强,就算又回到江湖中,也一定不用再怕谁了吧?」 十七没骨头似的趴在桌边,满足地闭着眼。 「反正……反正今后老子无债一身轻,天地任逍遥,终于再也不用替谁卖命了。」 越说声音越小,惹得玄鹄和李熙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一串含混不清的嘀咕。 「老头……老头……」 十七使劲揉一把脑袋,连眼睛也不睁,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被嚼过一遍,听着乱七八糟的。 「要是老子当年也……也这么,老头你就、就不用死啦……」 第151章 替身 计划进展的很顺利, 待到第二日行刑时,李熙没敢去看,因为就算明知道是假的, 也本能见不得那张脸受苦。 李熙借受伤为由, 顺势罢了三日朝, 秘密带裴怀恩前往柳州, 找到容氏说明情况。 其实若非杨思贤太显眼, 家谱不大好编, 最安全的选择理应是杨家。虽说现在有杨思贤帮忙, 容氏答应得也很爽快就是了,但总归要更谨慎些, 需得提前花些心思把口供对好,不方便假手他人。 紧张忙碌的日子总过得飞快,短短数日过去,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中途没再出纰漏。等李熙和裴怀恩再回京时, 知道内情的就只剩下杨思贤,玄鹄, 柳州容氏这些人,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的十七了。 是夜,灯火映照下, 裴怀恩正对镜鼓捣他那张假脸。 裴怀恩今后要以容家子侄的身份活下去,李熙为此帮他在京中置办了宅子,还把他的白虎接回宫里养。 劫后余生,今晚是他们完全放松下来的第一夜, 李熙不想太早回宫,非得耍赖粘在裴怀恩这里不走。 「急什么, 横竖宫里都安排好了,只要赶在三更前回去,别耽误明天的早朝就行了。」李熙坐在裴怀恩身边这样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镜内,「十七也真是,怎么走得这样急,好歹也等我们从柳州回来么,眼下倒好了,宅子买了,却没人帮着挖地道,害我往后想跟你见一面都很难。」 裴怀恩被李熙这话逗笑了,手里一抖,险些没粘住自己下巴上那块假脸皮。 「行了,你跟十七计较这些干什么,他这是鱼儿入海,迫不及待,早就在心里盼了好多年,和你我都不同路。」裴怀恩屈指敲李熙额头,笑声道,「别再贪得无厌了,十七已经帮了我许多——再说他明年不是还要回来挖钱么?大不了,你到时再想办法带人去堵他,我们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须臾两道灼人的目光撞上,李熙对此不置可否,反而有点意外的摸了摸下巴。 李熙是第一次完整看清裴怀恩这假脸,入目只见其面孔白净,唇色浅淡,轮廓线条也变柔和了,两颊比从前多了些肉,颧骨位置也更低,老实说其实算不得多漂亮,但胜在温润,令人一见便生亲近意,不禁感慨这张脸的主人定是个谦谦君子。 另外那颗镶金嵌玉的琉璃珠也摘下来了,换成了与寻常眼睛一般无二的黑眼珠,只要不是扒住裴怀恩的脸仔细看,做工足够以假乱真。 嗯,还不错,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这样想着,李熙话锋一转,把裴怀恩从上到下地认真打量了一番,点头对其作出评价,终于没再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挖地道。 「好极了,一看就是个心肠好,懂诗书的。」李熙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想来若是正常长大,你真正的样子也该和这张脸差不多,但会生得比它更漂亮些。」 裴怀恩闻言又看镜子,尝试对镜里那人露出个温和儒雅的笑来。 不带一点嘲讽的,干净的,没有任何恶意的笑,眼睛弯弯的,唇角定在恰到好处的弧度。 「嗯,看起来确实还不错,我觉得很喜欢。」裴怀恩满心欢喜的抚着脸皮,「话又说回来,十七真是太能干了,不仅脸皮做得好,替身找的也好,无论是身形还是别的,居然都能和我像到没一个人认出来。」 第265页 李熙听罢也觉得很贊同,忍不住连连点头。 「可说呢,不愧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人,对你平日的言行举止真够了解的。」李熙啧声道,「我同你讲,我那日虽然没有去观刑,却也听玄鹄与我绘声绘色的转述了,知道那人并非是死于凌迟,而是拼命从官差们的压制中挣扎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裁的。」 说着就站起身,随手从桌上抓了把小扇横在颈前,将它姑且比作长刀,再学着玄鹄昨日的复述给裴怀恩表演道: 「呸,一群杂碎,也妄想要本督的命?」 话说到这,下巴稍微再抬起来一点,居高临下的,神态看着嚣张极了。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本督认,可是放眼这世间,能把本督性命收去了的,除了老天爷噼下来的雷之外,也就只剩本督自己了——」 越演越起劲儿,面上逐渐浮起一层兴奋的红,顺手打开摺扇摇了摇。 「啧啧,怎会这般像的。还有那个吃里扒外的柳四有,他也是个掉在钱眼里的坏东西,怎么我认识他这么久,我问他买小金傀,他就说没有,换成十七带了双倍的银票去找他,他就又有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 「……咦?不对呀,那柳四有当初为何要骗我?他要赚钱,总归只是价钱谈不拢,他只管问我坐地起价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张口骗我说没有?难道我还能带人去抢他的宝贝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真是个小气鬼。」 正抱怨呢,哪知没等李熙那边话音落下,裴怀恩整理衣裳的动作忽然一僵,倏地转过身来。 「……」 「……等等,等一等,你刚刚说什么?我竟不知,原来玄鹄居然是这样和你复述的么。」裴怀恩眼里茫然,怔怔道,「但这不对吧,先不提那柳四有是什么心思,单单只说小金傀——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真中过它的招,也知道中招之人形同木偶,舌根僵硬,哪能一口气儿的讲出那么多话来?」 不对,不对,似乎有哪处弄错了,裴怀恩顺着李熙的描述冥思苦想,一时觉着摸到点头绪,一时又自欺欺人的摇头,明明方才还在笑,现下却连声音里都透着慌张。 有些事,没听过便罢,可若一旦听见了,便会止不住的往深里遐想。 「李熙……我的意思是说。」 顷刻间,一些无比荒谬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疯长,裴怀恩因着这点突如其来的念头笑不出来了,他眼里复杂的抬起头,一瞬苍白下来的脸色被那张薄薄的假脸遮住,叫人看不真切。 「我是说……我好像忽然想起来,短短三天之内,即便是你,即便是皇帝!难道你就能从那些死囚之中……从他们之中找到与我身形完全相同,连嗓音都分毫不差的人么?」 第152章 性情 裴怀恩这话像声雷, 把李熙噼懵了,小扇啪嗒一下落了地。 「不……我找不到,但我以为十七早就找到了。」李熙说。 裴怀恩神情怪异的打断他, 说:「他前阵子在王陵, 每天见到的都是死人, 上哪去找?」 李熙回答不出, 眼神也跟着变得古怪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 当初李恕费尽心思, 又有南月这条线, 也才勉强得着四只小金傀。听说这小金傀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柳四有一个长澹人怎么能炼成?」李熙垂眼自言自语着, 声音很轻很轻,「难怪!难怪!十七把我们都骗了,他早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没有离开,他只是怕我们不答应, 他……他……刑场上死的那个人,大约是、是十七。」 从带人去挖王陵, 非得把那两具腐尸拖回来给李熙看开始,十七要打探李熙的态度,一连说了好几次自己不做亏本买卖。至于什么样的买卖是亏本买卖, 做到哪种程度才算是不惜代价,十七却从来没提。 但即便如此,即便十七把什么都做到了天衣无缝,对他们只说自己是离开京城了, 但放眼全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 能做到十七这样出神入化的缩骨和易容么? 意识到这点的裴怀恩眉头紧锁,面上一瞬变得阴狠,这样可怕的表情,再搭配上他如今这张温温和和的假脸,使人一见便觉诡异。 「他竟敢骗我!他将我当成个傻子耍!」裴怀恩拍案而起,牙齿都快咬碎了,「还说什么要离开,要焚尸,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将我骗到底,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每年的银子得埋地底,为什么要说再也不见,又为什么整日催着裴怀恩自己学易容,甚至还把时演传给他的秘籍都送给了裴怀恩?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一切,若细细想来,竟都有迹可循,要怪就怪当初他们谁也没深想,只顾一心沉浸在破局的喜悦里。 ……但是实际上,这世上哪有什么毫无代价的破局?归根到底,不过是有人沉默着做了那颗「补天石」,将所有漏洞都捨身堵上。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裴怀恩站立不稳,李熙走过去扶着他。 虽然明白这事儿八成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了,李熙还是看不得裴怀恩难受。 「裴怀恩,你先别急。」李熙斟酌着安慰,张口说些连自己也不信的话,「保不准是我们多想了,毕竟我们谁也没看见十七上刑场,是不是?」 裴怀恩闻言就苦笑,点头说:「……是啊,谁也没看见。」 第266页 连尸首都烧干净了,从前没人看见,以后也不会有人看见。换句话说,十七从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一心想走得干干净净。 不走怎么办呢?时老头救过他,指望他能帮着自己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然而他哪样都没做到。裴怀恩也救过他,费心将他收在身边,又放他离开,他心知不能眼睁睁看着裴怀恩去死,可是除了自己代替裴怀恩上刑场这法子,他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更重要的是,十七为了救裴怀恩的命,将时家祖传的秘籍也送给了裴怀恩,这在江湖中是忌讳,是该以死谢罪的,所以十七打算到地底下去问问时老头,问他自己这回做的到底对不对。 以为是新开始,没想身上又背了条原本不该死的人命,裴怀恩面上几经变化,最后只剩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裴怀恩想动手撕脸皮,却被李熙拦住。 「……做什么,我不要这张脸。」裴怀恩愤怒地说,「你若再不把手松开,当心被伤到。」 李熙巍然不动,依然紧紧攥住裴怀恩的手,用力到连肩膀都有些抖。 「这话该我问你吧。」李熙目光如炬,眼中仿佛燃着火,「裴怀恩,你要做什么?你现在该小心翼翼的竭下它,而非用蛮力把它撕烂。」 裴怀恩咬紧了牙,眼睛干涩,一时竟不知是在恼十七的自作主张,还是在恼自己。 「沾着血的假脸皮,我不要。」裴怀恩沉声说。 言罢又再使力,逼得李熙不得不一把将他抱住,不许他抬手。 「裴怀恩,裴怀恩,你别耍性子!」事已至此,李熙心里虽然也难受,但到底和十七接触不多,情分没那么深,脑子也就显得比裴怀恩更清醒些,当即便劝道,「眼下有这么多人让你活,帮你进朝堂,甚至还有人不惜为此牺牲,你若执意不受这份恩,执意要陪着他们去死,难道你到了地底下,就有颜面对他们么?」 裴怀恩无法反驳。 李熙如今越长越大,已鲜少再在裴怀恩面前装着那副怯懦态,偶尔会表现得十分强硬。 眼看着裴怀恩像是被说服了,李熙松了口气往后退,低头把裴怀恩紧攥成拳的手指一一摊开。 「我们不要浪费十七的心血,好么?」李熙眼睛酸痛,却故意用一副很轻松的语气说,「再者谁亲眼瞧见十七死了?没人瞧见呢,依我看呀,那傢伙本事那么大,没准是真跑了。就像你方才对我说的,大不了,以后每到除夕夜,我们就带人去约定好了的地方堵他,不信逮不到他。」 像现在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虽然任谁都能猜着是怎么回事,好歹能留个念想。 裴怀恩还是不说话。 李熙心有戚戚,害怕裴怀恩想不开,没忍住伸手去摸裴怀恩的鬓角,寸寸感受这张柔软光滑的假脸皮,却意外摸到一块硬邦邦的肉。 裴怀恩将齿关咬得紧,这令他鬓角处的皮肉僵硬,仿佛含了铁块儿似的。 重获新生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细蜡烛还在桌上烧着,蜡油泪珠似的淌下来,落针可闻。 良久,裴怀恩方才松了口,声音沙哑地摇头说:「……怎么会这样呢,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倒真希望十七能说到做到,不论遇见什么事,也始终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先。」 为了报恩就丢掉自个性命这种事,我从来不做——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裴怀恩当初不晓得从十七嘴里听过多少遍。 李熙听罢就宽慰他,温声说:「你别难受了,我方才都是瞎说的,十七肯定是去混江湖了,我们别在这给他哭坟,回头如果被他知道了,肯定要笑我们的。」 裴怀恩讷讷不言,转身看铜镜。 从裴怀恩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镜子里的人面目模煳,但难掩憔悴。 「是啊,多讽刺,我如今连死也死不成了。」裴怀恩似是没把李熙的话听进去,怔怔说,「因为地底下有那么多我不想见的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有些是不想见,有些却是不敢见。」 李熙见状忙道:「……但人间有你想见的人不是么?说好重活一次的,裴怀恩,你可不能再弃我而去。你得陪着我活,作为回报,待到我们百年之后,我会陪你一起去见那些你不敢见的人,我会替你和他们说,你过得很好。」 裴怀恩心里烦闷,堵着一口气吞不下,幸好李熙这几句话说的好听,句句钉在七寸上,终于哄得他把气喘顺了些,不再皱着眉看铜镜了。 「你说的是……我得活。」裴怀恩嘆息着,「一命还一命,那是懦夫才会做的事情,我不能白白浪费别人的心血,我得带着他们一起活下去,用我这只眼,替他们仔细看看这天下。」 不止是十七,还有好些曾对他流露出或大或小善意的人,他们有些还活着,有些早就死了,裴怀恩记不全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样子,只是忽然感到自己肩上有些重。 李熙猜着裴怀恩的心思,当即说:「对,你要替他们去看的,你不能闭眼睛。」 「没亲眼见着就是没事,我们别给那小子修坟,只管依约把金子埋到地底下,让他自个挖去。」 李熙紧紧抓住裴怀恩的衣袖,拇指摩挲着,一双眼在烛火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裴怀恩,还记着我们是怎么说的么?今天是七月十二,离秋闱正好还有一个月,你若真想入朝为官,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否则便要等到三年之后再去考。你知道,我一向公事公办,是绝不会为你开恩科的。」 第267页 「……」 话落,裴怀恩安静地垂眼看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李熙,我适才发现,原来你才是真正冷心冷情的那个人。」裴怀恩忽然这样说,「无论遇着什么事,你好像总能这么冷静,除了先前在宫里偷听那次——那次你是真觉着害怕了,对么?」 李熙听得愣了下,正欲再辩驳,却被裴怀恩挥手拦下。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想,我说这话没恶意,我只是觉得羡慕。」 裴怀恩望着李熙那张越发稜角分明的脸,恍惚着喃喃自语道:「我过去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将自己伪装成你这种人,结果好像还是做不到,我……好像始终都做不到。」 「李熙,你这性情很适合做皇帝,你方才的提议也很好。你放心,今夜之后,我会用功准备的。」 第153章 自由 裴怀恩高兴不起来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坐下来,小心卸着易容,头疼得像是醉了酒。 为掩人耳目, 李熙给裴怀恩置办的这个宅子不算大, 但布置用心, 进了屋什么都不缺, 虽然小得只用一方烛台便映亮, 却也温暖舒适。 十七的事儿不能再提了。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裴怀恩把脸皮收拾干净, 挽起袖关窗户,胸前叫冰凉雨水打湿, 洇出一团蜿蜒的深色水迹。 裴怀恩已有很久没亲自做过这种活儿,一双手养的好,十指修长且骨节分明, 搭在如今这样陈旧的窗架上,越发显出他鬼魅似的白。 半晌, 李熙受不住这种沉默,当先开口道:「……真不是讽刺我?」 裴怀恩闻言摇了摇头, 顺手给窗户落了锁,语气平淡地说,「真不是, 我甚至觉着很满意。」 曾几何时,裴怀恩认为自己是爱李熙的怯懦无害,就像他从前爱过的那些纤细少年一样。可是现如今,当李熙年岁渐长, 逐渐在他面前显露出只属于勐兽的利爪和尖牙,他却依然不觉得讨厌。 但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以往那些少年一旦过了二十岁,他便感到索然无味了。 偏偏就只有李熙,裴怀恩越是看到李熙对外界的冷淡克制和无动于衷,就越能想起李熙会在他掌下化成一汪水,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失去理智——老实说,这种无法言说的隐秘心思很卑劣,但感觉委实算不上糟。 李熙信任裴怀恩,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果然没再继续胡思乱想了。 「那便好,我实在太怕你生我的气。」李熙连声说道,「再者不是我不近人情,是我方才见你难过,便一心只想着和你聊点别的什么,然后话赶话的就说到了秋闱么。」 裴怀恩如今的新身份,乃是容家家主亲妹和她那个倒插门夫君的孩儿,年仅二十三岁,是个秀才,跟母姓,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秋闱,如若能中举,便可接着去考来年开春的会试。换句话言之,只要裴怀恩最后考出来的成绩足够好,就能很快入朝堂。 可裴怀恩如今不能再住宫里了,李熙也不好常常出宫来看他。裴怀恩要读书,李熙不愿与裴怀恩分别太久,也不敢过多打扰他,便盼着他能一次就中,赶快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去,所以对此表现得格外急。 裴怀恩清楚李熙的顾虑,安慰似的拍了拍李熙的手。 「好了,我明白你的,但是不差这一晚,你让我今晚怎么看得进去书。」裴怀恩嘆了声气,摇头说,「我知秋闱迫在眉睫,心里也有数,你不必在这件事情上担心我。你如果真想哄我高兴,就再同我说些除了科举和……之外的事情吧。」 绕来绕去的,十七两个字到底没能从他嘴里说出来,裴怀恩本能逃避,强迫自己不去想。 是了,李熙说的对,没亲眼见着就是没事。裴怀恩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待到来年除夕,他真拿着堂堂正正的俸禄时,他会亲自带着双倍的银钱去埋。 李熙向来是个会看眼色的,立刻就会意,转而说:「……要说别的么,我最近还真在为了一件事发愁。」 裴怀恩点点头,示意李熙继续往下说,自个又跑去叠衣服。 裴怀恩要让自己忙起来,要把所有物件都妥善安置,而不是像从前那样,遇事就砸东西。李熙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眼珠追着他转,错觉他们仿佛坊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是李长乐。」李熙托着腮抱怨道,「自从死了孩儿后,她就一直折腾,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那孩子是谁的一样。」 裴怀恩波澜不惊地埝平衣领,似是在沉思。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不要再挖李征的坟。」裴怀恩艰涩地说,「那孩子不能活,那是个男婴,李长乐又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如今再看,李征倒是阴差阳错地埋对了地方,也算给她安慰。」 李熙在桌上画着圈,闻言只说:「你放心,我已想通了,眼下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有许多不得已,只好委屈舅舅。」 裴怀恩愧疚道:「木已成舟,我不该用这件事和你赌气。」 李熙释然地摆摆手。 「无妨,埋在那很好,是我从前想的太幼稚,非得跟个死人较劲。」李熙真心实意地说,「其实很多事情真真假假,都是一锤定音,要想推翻原有结论,就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也总会有人不信。更何况老二生前受宠,差一点就入了东宫,临死又有军功在身,而我现在初登大宝,皇位还没坐热,若是一味的苛待他,恐怕会传闲话。」 第268页 裴怀恩摇头笑笑,又想起自家那桩稀里煳涂收尾的案子来。 「是啊,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裴怀恩感慨说:「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机会去改正。」 叠完衣服又去扫地,手上忙活不停,细看却发现只是拿着扫帚来回扫那一小块。 「秋后算帐是不成的,李长乐虽是女子,背后却也有些势力,况且大沧与南月的使臣就要来了,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闹……要么你还是先坐下?」 李熙看裴怀恩的心思不在打扫上,忍不住出言提醒,而后又继续说道: 「那孩子确实得死,你做的很对,其实就算你不动手,我过阵子也要把他处理掉。毕竟李长乐有心结,我只怕她得了这个孩子后,野心会越来越大,就算拼着抛掉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也要把这个孩子托上去。」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现在李征那边是定下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长乐若想与李征光明正大的生孩子,就需要她狠下心来,对外说自己才是不该姓李的那一个。 裴怀恩听着李熙这话,面上更愧疚了,嘆道:「原是我给了她这么个不安分的思路,若非我当初多嘴,在与你……的时候去见她,哄她不要再做什么长公主,而是去做皇后,做太后,这样日后甚至可以与李征合葬,她绝不会没来由地想起这些事。」 李熙听罢便调侃裴怀恩,连连摇头说:「何止,你那时简直是不计后果,只顾自己痛快,不仅去找过李长乐,还替她把老二的其他骨血全杀干净了,恐怕只要我有一点不顺你意,你就敢按照计划,把弄死父皇的罪名嫁祸到我头上,然后再伪造遗诏,对外宣称父皇其实是传位给了老二,是么?」 裴怀恩听得眼皮直跳,悻悻放下扫帚,注意力被李熙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果然不再一门心思去想十七的死。 「快别提了,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裴怀恩说。 李熙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瞥着被裴怀恩扫起来那搓灰。 「所以说啊,事儿是你挑起来的,你得帮我打扫干净。」李熙理直气壮地说,「快快,赶快帮我想个法子劝劝她,让她另外找点事做,别再整天和我过不去了,你说她斗又斗不过我,只会平白叫外人看了我们的笑话去,而我在包庇你这方面本就对不起她,难道还能真杀了她么。」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忍住有点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话说得倒好听,但李熙这哪是不想杀李长乐?分明是见李长乐孤军奋战,对自己没什么实际威胁,就索性拿她当引子,哄着他多思考些除十七之外的事儿罢了。 不过也罢,人生在世,杀孽的确不应太重,能多活一个也不错。 这样想着,裴怀恩静下心来,当真开始暗暗思索。 「如此,依我看,那李长乐打小被锦衣玉食的养起来,能让她觉得在意的,或许压根就不会是哪个具体的男人和孩子,而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执念——她想要的是自由。」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如今这世道,女子总会过得比男子更艰难些,以你的立场,恐怕就算你愿意放下身段去找她,她也未必能将你的话听进去,不如另外再找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回来,代替我们去劝她。」 李熙顿时福至心灵,忙道:「我想到了,仔细算算时间,小妹也嫁出去好久了,我这就给她写封信,让她回京来过中秋。」 料想即是女人家的心结,就还得由女人解,他们这些臭男人就别插手了。 说着又扑过去抱裴怀恩,被裴怀恩伸手接了。 「你瞧,我没有你不成的,这样好的法子,换我根本想不起来。」李熙朝裴怀恩眨眼睛,「按照约定,两国使团都会在九月初来。等中秋节一过,我就让小妹带李长乐到边关散心去,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高山和星空,而且男人成群,全都是她最喜爱的『马上英雄』,个个能挽大弓,保准让她每天光看着就高兴。」 裴怀恩顺势拍了拍李熙肩膀,说:「但我只让你找人来劝她,却没教你对她使这样的美人计。」 李熙歪头笑出来,拉着终于不再那么苦大仇深的裴怀恩坐下。 「都一样,都一样。」李熙浑不在意地打着哈哈说,「管他是什么计,有用就行,要什么脸。」 第154章 名字 裴怀恩觉得累了, 再被李熙这么刻意一闹,心中五味杂陈,睡又睡不着, 也没兴致去做什么别的事情, 干脆就把凳子挪到窗户旁边听雨。 雨水噼啪打在窗架上的声音, 其实和抓着一大把棋子往下丢有些像。裴怀恩怔怔望着窗台上的紫茉莉出神, 忽然有点想不起自己过去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恍如隔世一般。 想着想着, 忽然又转头问李熙, 「对了,你真不打算再设掌印了?」 李熙正伏在桌上看他, 听见他说正事,神色立刻就变得郑重起来,利落点了点头。 「嗯, 不设了。」李熙说。 裴怀恩皱起眉来。 「为什么忽然不设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用福顺么?」裴怀恩有点误会了, 「那孩子本质不坏,也很能干, 你忽然把他撤下来,是因为顾忌着他跟过我么?」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问,连忙摇头否认, 出声说:「不,我没……」 裴怀恩打断他,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你是因为害怕这个,那没什么的, 反正那崽子又不知道我活着。再有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我前阵子抓了他弟弟, 威胁他闭嘴,但我其实没真对他弟弟做什么,只是在帮他弟弟戒『药』,眼下他弟弟就被关在我从前住的宅子里,人有些瘦了,你可以趁机带人将其接出来,这样一来,在福顺眼中,你就是他新的恩人,他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第269页 李熙啼笑皆非,走过来以吻封唇,堵住裴怀恩喋喋不休的嘴。 「裴怀恩,你不必解释。」两片唇碰了一下就分开,李熙与裴怀恩额头相抵,话里带着点逗趣儿的调侃,「我知道你是因为前车之鑑,生怕我难受,所以有什么事都想与我当面说,可我如今为什么要怕你?嗯?说句不好听的,往后等你考上了,每个月的俸禄都是我在发,我连你平时怎么往城外运钱都知道,我怕你干什么?」 裴怀恩呆了一瞬,表情慢慢从失落转为茫然。 ……不得不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你怎么还……」 「因为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什么用了,若继续放任下去,只会养出越来越多不该有的野心。」 「……」 顷刻间,茫然又化为笑意,裴怀恩揉了李熙脑袋一把。 「我看你生得压根就不是什么七窍玲珑心,而是一团蜂窝。」裴怀恩弯眸说,「不过也成吧,听见你这样说,我确实一点也不觉得生气了。」 李熙也是笑吟吟的,抬手揉着额头说:「但我会听你的话,带人去把福顺的弟弟接出来,继续留福顺在身边伺候——总归是个能信得过的么。」 只是裴怀恩还活着这消息,恐怕终身都传不到福顺的耳朵里了。毕竟对于诸如福顺这类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人来说,愧疚和牺牲才是他们的良药,也是他们能保持忠心的最大助力。 裴怀恩对此没意见,点头说:「随你心意便好,过会雨停了就走吧,免得被发现。」 李熙顺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放心,算着时辰呢,误不了早朝的。」李熙朝裴怀恩耍赖说,「眼下趁雨还没停,我们再最后对一次『口供』吧,我想和你多呆一会,你最近怎么总把我往外赶。」 裴怀恩拿李熙一点办法也没有,本来想说自己只是累了,而且有点担心李熙的身体,怕李熙睡不够,结果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好吧,那你坐下吧。」 话音刚落,李熙立马就搬了凳子坐过来,仿佛生怕裴怀恩反悔似的。 「喏,那我们现在来对信息。」李熙不给裴怀恩再插嘴的机会,一本正经道,「裴怀恩,依着安排,你以后就是容家家主的亲妹,容雁雁的独子了,你爹是个姓氏不详的倒插门,成婚没两年就死了,而你之所以才露面,是因为当年在你爹死后不久,就有个看八字的老道士找到了你家……」 裴怀恩揉着额角接过话,几乎倒背如流,「……再然后,我就因为命格原因,被送到乡下秘密养着了,直到过了劫数才回家,结果又由于一直在家调养身体,几乎没怎么在外露过面。」 李熙见裴怀恩背的这么熟,不禁眼前一亮,满意地拍手。 「对,对,就是这样的,往后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样对他们说。」李熙目不转睛地叮嘱,「还有,你这秀才身份是在乡下老家就考过的,十三岁就考中了,借的是个已故多年的小秀才名,叫何明——你得记着你在乡下时叫何明。」 裴怀恩听罢便点头,继续说:「知道,这就是个假身份的假身份么。」 「回头如果有人来问我,我就对他们说何明没死,而是依照老道士的话,在十四岁那年给自己修了座假坟,企图骗过阎王爷,然后等八字里的煞气化掉,就回柳州容家了。如此一来,无论是昔日的同窗还是先生,我就都有了,也能更坐实这身份。」 李熙对自己的安排特别满意,扬声道:「妥了,虽说直接帮你『借尸还魂』,安排个寻常小秀才的身份更简单,可那终究身无后盾,少了点人情往来,你在官场上又能走到哪步呢?所以我们还是别自找苦吃,也别浪费太多不必要的时间。换言之……我知你是个能有作为的,也希望你立刻就上手,最好省略一切不必要的程序和攀爬……对了,我这样弄,你心里不觉得别扭吧?」 裴怀恩听了就笑,笑完又摇头,甚至弄不懂李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忌。 「想什么呢,当然不觉得别扭了,我从前虽读圣贤书,却并不迂腐,孤身打拼与借力而上的差别到底有多大,我又岂会不知?」裴怀恩说到这里,又隐隐显出些他曾出身名门的傲气来,语气随意地道,「再者有个做知府的祖父没什么,若换在我裴家,这股力只会被借的更远,也更高。」 裴怀恩没有扯大话,记着当年的裴家确是盛极一时,李熙反应过来,总算放下心。 「如此,这雨也停了有一会了。」李熙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对裴怀恩说:「时辰到了,我得赶快离开了,玄鹄会来接我。」 裴怀恩嗯了声,依旧坐着没动,但抬手指了指倚在门口的伞。 「把它带上,当心半路又下雨,淋湿了着凉。」裴怀恩说。 李熙当然没客气。 下一刻,裴怀恩眼看着李熙出门,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忽然又开口道:「……对了,你们先前给我定好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这一嗓子问得挺突兀,李熙诧异回头,下意识就说:「容清啊,清水的清,字酤白,怎么了?你自己当初不也答应了?」 裴怀恩静默半晌,眼皮懒懒地半阖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是在过了好一会后,裴怀恩方才重新睁眼,一字一顿地对李熙说:「……派人去和容家那边说,把它改了吧,我反悔了。」 第270页 「清字不要了,改成『祁』,时祁的祁。」 「另外字也不要了,我汲汲营营这些年,飘在世间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实际早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嗤……一个连弱冠都没活过的人,取的什么字呢?倒不如将这二字赠予你,让它做你的字吧,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真一辈子都叫团团了。」 - 雨夜过后,第二日是难得一见的骄阳。李熙暂且回到宫里,裴怀恩也开始专心为秋闱做准备,重新捡起那些荒废多年的书本。 又过了些时日,中秋将近,一封信被从京城送到岭南,落到康宁公主李青芙的手里。 李青芙如今已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在岭南待了快一年,和李熙刚从大沧回来那时比,身量抽长了,脸蛋也晒黑了,早就从一个喜爱扑蝶绣花的烂漫小女儿,变成了骑技高超的铁娘子,完全适应了岭南这边的戍边生活。 书信传过来的时候,李青芙正在校场上操练,她身穿银甲,扎紧臂缚,手中拿着卫琳琅特意托人为她打造的轻剑,一招一式都练得极认真,丝毫不曾马虎,没一会就出了汗。 渐渐的头顶太阳往西爬,转眼到了晌午,李青芙从土堆的台子上跳下来,收剑回鞘,点头和一列路过她的士兵打招唿。 「怎么还不回去吃饭,这都什么时辰了?」李青芙笑容明艷,仿佛一朵生机盎然的向日葵,「赶快回去啦,再不回去就没饭吃了!」 这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哪敢看她,纷纷被调侃得红了脸,仓皇低下头去,却掩不住心底对她的喜爱和拥戴,一个两个抢着回她的话,都把她当成卫家主帅似的敬重。 正说着话呢,自从卫怀安战死后,一直代掌帅印的卫琳琅恰在此时找过来,怀里揣着李熙写给李青芙那封信,力道堪称野蛮的拨开人群。 「让让,都让让,大晌午的聚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散了。」卫琳琅嗓音有些沙哑,隔着老远朝李青芙朗声笑道,「嫂嫂快来,京都那边想邀你回去过个团圆节呢!」 第155章 使臣 从岭南回京要时间, 李青芙先给李熙写了回信,满口答应下来,而后便迅速动身, 片刻也没耽误。 回信是早了李青芙几日入京的, 彼时李熙刚刚收到南月给他的答覆, 正在皱眉头。 南月那边突然死了国君, 正在做权力交接, 据传新王要依着规矩为老国主守灵, 各项事务都堆成了山, 只得暂缓处理与长澹的边境划分问题,等入了冬再说。 这是一个拖字诀, 但理由充分,李熙对此无话可说,无论是考虑到眼下百姓们的厌战情绪, 还是想趁机为长澹搏个道义上的好名声,都得点头答应, 一时竟拿不到南月在契约上同意割给他的地。 已经快八月了,随着天气转寒, 李熙夜里没人哄着,越发怕冷了,睡不着就起来逗老虎, 毕竟裴怀恩那白虎早就被他接回来,就养在他日常歇息的高阳殿内。 虎笼是纯金的,李熙站在笼子外面给虎餵生肉,一块接着一块, 直到夜深时,福顺得着岭南李青芙以及大沧使团的消息, 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殿禀报。 笼子里的白老虎认识福顺,却不待见他,大约是嫌福顺胆子小,一见他走过来,立马就把自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转过去,跟福顺一点也不亲近,惹得李熙忍不住笑出来,调侃它一把年纪还挺认人的。 幸好福顺不在意,只管目不斜视地朝李熙拜道:「皇上,康宁公主那边回信说,有快马加鞭,最迟八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就能回来。」 李熙闻言咦了声,随意抛下沾着血的叉杆,扬眉说:「小妹动作倒快,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竟然骑马回来么?朕还以为她得乘车呢,都没好太催着她赶路。」 福顺听罢就笑,眉眼弯弯地托着李熙说:「皇上说笑了,想必公主殿下也很想念您,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见您呢。」 李熙大了李青芙四岁,一直都挺喜欢这小姑娘,一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了,连心情都变好些,姑且把南月对他的拖延大法抛到脑后。 「成啊,快点回来好。」李熙很高兴地说,「小妹嫁去岭南受苦了,眼下危机已过,面子上也做足了,等再过几年,若小妹到时还想与卫家和离,朕一定不阻拦,料想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福顺躬身听着,一步不落地跟着李熙绕到虎笼另一端,看李熙伸手摸了摸那老虎的耳,神态那样轻松,模样倒与他从前跟过的主子有些像。 福顺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想法,在他看来,李熙与裴怀恩是死敌,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临到死也没解开,李熙甚至不许旁人给裴怀恩收尸,非得一把火将人烧了才罢休,身上又怎么可能会带裴怀恩的影子呢。 正出神,就听李熙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嗯?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话没说完么?」 福顺当即把腰躬得更低,思绪回归后,被李熙语气里与裴怀恩那点若隐若现的相似骇得屏息,脸都有些白了。 「是……是,皇上。」福顺低着头,将揣在自个袖里的信笺摸出来,展平了呈给李熙,「确实还有件事儿,眼下大沧使团已在赶来长澹的路上了,并且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希望能与咱们长澹和亲。」 李熙接过书信,表情变得有些怪。 「和亲?和什么亲?前两年不还和我们打的要死要活么,现在是怎么着,眼看朕打赢了南月,知道朕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就想与朕一笑泯恩仇了。」李熙边看信边说,「……啧啧,瞧这还来了位嫡公主呢,真当皇帝后宫是什么好地方吗。」 第271页 福顺摸不透李熙话里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依皇上看,该怎么接待大沧的这位公主殿下?」 李熙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信递迴去。 「既然来了,就把该给的面子都给她,着人把她伺候的上心些,别让她在长澹这边伤着病着了。」李熙想起正在京中备考的裴怀恩,没忍住打冷颤,皱眉说,「至于封妃这事,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否则朕非叫她害死了,朕还过不过了。」 「死」这个字咬特别重,听得福顺一阵牙酸,有点不明所以。 「可是皇上,这样会否太落大沧脸面了。」福顺揣着袖说,「闹得太僵总归不好,奴婢是怕您被记恨上,再和他们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李熙仍然不以为意,又伸手挠了挠那老虎的下巴。 「怕什么,把话和他们说清楚就是了,其他条件都按规矩谈,凡事有商有量的,何必非得往朕床上塞个女人呢?」李熙混不吝地摇头说,「再者朕这后宫不是还空着呢么,大傢伙儿有目共睹,朕如今还年轻,一门心思都扑在正事上,连长澹女人都不想娶,他们反倒要朕先封个大沧女人做妃子,这像话么?」 福顺觉得李熙这话有道理,就没继续劝,转而说:「是,奴婢明白了。」 话音刚落,李熙扭头看了福顺一眼。 「留下你这主意真不错,不仅能提前给朕传信儿,还能陪朕闲聊天。」李熙笑声说,「最要紧的是,你无论什么事都只劝一遍,一点也不唠叨。」 福顺哪里还敢多嘴了,只一个劲地赔笑。 「皇上愿意不计前嫌,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全家都感激皇上。奴婢盼着皇上好,也知道皇上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不敢多言。」福顺有点慌张地揩着汗说,「但是皇上若不喜欢,奴婢往后就连第一遍都不会再劝,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李熙淡淡嗯了声,抬脚往床榻的方向走,像是完全没把和亲这事放在心上。 福顺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熙,替李熙解狐裘。 「哦,对了,他们大沧这次派使团过来,领队的是谁啊。」静默片刻后,李熙随口问道。 福顺听罢不做他想,手里才把从李熙身上解下来的雪白狐裘整理好,自觉危机已过,便垂首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听说是赫连景,大沧太后的侄子。」 「……」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福顺刚把这个「景」字说出来之后,李熙瞬间就不再往前走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只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猫,骤然回过头来,连质疑福顺的声音都有点噼叉。 「……谁?你说领队的是谁!?」李熙不敢置信地高声说,「是赫连景么?怎么可能会是他这个草包!」 第156章 错误 也不怪李熙如此激动, 实在是来人和他有渊源。 赫连景,大沧赫连太后的好侄儿,可不就是那个在李熙做质子期间, 曾频频向李熙示好, 最爱附庸风雅, 叫李熙逮着狠宰了大半年的钱袋子么? 原本以为分开后就不会再见了, 李熙看在钱的面子上, 临走也没和他闹太僵, 谁料还能遇着这事。 福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一听李熙这语气,立马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 连忙问:「皇上,此人是否不好接待?」 闻言,李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不……他很好接待,他与那些言行粗鲁的大沧人不同, 他爱书法字画,绫罗绸缎, 对长澹风俗与长澹美人都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是以朕竟不知,他到此究竟是来送公主,还是来选妃的。」李熙说到这儿, 面上表情有一瞬的扭曲,「最要紧的是,朕还……」 欠了那赫连景好些银子没还呢。 当然了,余下这半句李熙没说, 而是在心里悄悄算起了帐。 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李熙方才开口, 转头无比认真地对福顺说:「传下去,整个京都里最守规矩的就是杨家了,喊杨善来担负此次接待大沧使团的重任,所有中途涉及到的礼仪流程,务必都要投其所好,做到最繁琐最正式,另外还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美人,一定要让赫连景玩的尽兴,尽快把该签的都签了,然后马不停蹄的滚蛋,一刻也别在朕眼皮子底下多待,更不要让他出现在东街玲珑饭庄附近。」 东街是裴怀恩住的地方,裴怀恩最近要准备科考,考完了秋闱还有春闱,估计直到来年开春前,都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熙一点也不想让裴怀恩分神。 况且以裴怀恩的性子,要是让他知道李熙过去还有这一段,那么裴怀恩不需多想,立刻就能琢磨明白自己和李熙的第一次过夜是怎么回事,也能猜到这里面到底是谁先利用了谁。 其实说句实在话,李熙自认与裴怀恩经歷了这么多事,彼此已是足够信任,绝不会再因为这么点事就吵起来。 可是不吵归不吵,却不代表不憋闷。没留神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小崽子捅一刀,和忽然得知这小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两种结果的心理落差到底有多大,李熙还是能想到的。所以李熙只怕裴怀恩想不开,连书也不读了,跑出来整天追着赫连景研究,然后一不小心就得等到下一个三年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李熙现在哪有那么多耐心?他恨不得明天早起就看见裴怀恩出现在朝堂。 第272页 再者如果赫连景在长澹留的太久,又想起自己与他的情分来怎么办?李熙心惊胆战地想:横竖钱是不能还的,他如今兜里空空,从不拿国库充私库,上哪给赫连景划拉那么多钱去? 更别提赫连景那个大嘴巴,每次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让京都百姓知道他们俩以前的事,他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丢的。 ……所以说起来真是可恶啊,为何两国邦交,他娘的不许杀来使?这回忆简直是耻辱!!! 大约是李熙的脸色变化太过丰富了,福顺有点顶不住,站在旁边犹豫好久,还是没忍住问:「皇上、皇上难道识得此人?」 李熙闻言犯愁地瞥了眼福顺,心说识得啊,当然识得了,他毕竟也是曾在大沧待过两年的人,不仅识得赫连景,就是放眼整个大沧皇族,他有哪个没见过? 而且不光都见过,还很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性情呢。只不知那大沧太后此番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为何偏要派个赫连氏的子孙来,难道那女人真如传闻中所说,垂帘听政听得上瘾了,不打算再把大沧的江山还给慕容家,反而还想藉机提拔赫连氏的人? 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想提拔赫连氏的人,也犯不上直接派赫连景过来吧?莫非那女人是误会他当年真跟过赫连景,觉得他受过赫连景的帮助就是对赫连景有情,想让赫连景借势在谈判条件上搅混水? 嗤,想得倒挺美,要说别的计策他可能会中,但美人计必不可能中,因为他身边已经有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了。 越想就越烦,李熙一方面认为裴怀恩的温书环境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拒绝接待,只好默默在心里盼着赫连景能办完事就走,千万别被这热闹的长澹京都迷了眼,成天喊人带自己到处乱逛。 正愁着呢,殿外又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事都赶在这一天里发生了。 玄鹄回来了,李熙循声望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出声,福顺已经识趣地退下,与推门走进来的玄鹄擦肩而过,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 福顺这辈子过得不顺,但确实有福气,不仅在接连反水两次之后还能活,而且还能活得很好,这简直是奇蹟,所以福顺现下是打心眼里觉得知足,凡是李熙不想让他听的事,他自个就脚底抹油,每回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从不抱怨什么。 须臾殿门合上,玄鹄得以与李熙面对面,神色很沉重。 笼子里的白老虎又在吼了,似是不满李熙冷落它,正直勾勾盯着笼子外面的生肉垂涎欲滴,被李熙搓着脑袋勉强哄好。 「怎么,还是没查着是谁么。」 动作间,李熙见玄鹄黑脸,以为玄鹄是因为没办好差事不高兴,便随意拍了拍玄鹄肩膀。 事到如今,李熙的大半心思还被即将到来的赫连景牵着,一边无意识地绕着虎笼转过半圈,一边出言安慰道:「查不着也无妨,主使是谁可以慢慢找。眼下大沧使臣要来了,或许先想办法保证京都的安全,才是重中之……」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玄鹄抱拳打断了。 「不,查到了。」玄鹄很严肃地说,「但是皇上,您最好找个椅子坐下听。」 李熙没弄懂玄鹄的弦外之音,疑惑地回头,一只手还伸在笼子里,任那白老虎亲昵地歪头蹭着他。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皱眉问,「难不成那幕后主使还是朕的哪位老朋友么?别开玩笑了,总不会又是住在东街那位在折腾吧,不可能的,如果你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个,那一定是栽赃,你再去重新查就是了。」 玄鹄听罢这话,表情顿时就变得更沉重了。 「不,不,不是东街那边在闹。」玄鹄仔细斟酌着,半晌说,「是……是死去的人又活了。」 「皇上,经过多方查证,像您之前在牢里遇到的那种哑巴刺客,似乎只有淮王府里才养过,其他地方是绝对没有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李熙当即愣在原地,彻底顾不上餵老虎了,就连方才福顺和他说的赫连景也变得微不足道。 哑巴……哑巴……哑奴! 顷刻间,李熙想起自己先前去淮王府做客时,跟在淮王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哑奴。 大意了。 然而比起接受自己和裴怀恩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李熙沉吟片刻,还是没忍住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们是自己想不开,跑来为旧主报仇的么?」 玄鹄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似乎正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回答李熙。 「不,他们似乎是听命来的。」玄鹄出声说,「实际上,我的人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些……」 顿了顿,本能把眉皱得更紧了,忽然有点不知该怎么称唿那两个原本早该死了的人。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剩下的事不提也懂了,李熙负手走动,只觉得头疼得要炸开了。 「坏了,弄巧成拙了。」李熙对玄鹄这么说。 其实扪心自问,李熙先前觉得淮王李琢不该死,可是没办法,谁让李琢身边还跟着个李恕,而那李琢又恰好对李恕言听计从,旁的什么解释都听不进去? 也是因着这理由,李熙当初在得知裴怀恩派人去粟城斩草除根时,心里一点也没怪罪。 换句话言之,李熙一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心知只要有李恕在一天,他就永远睡不安稳。而与他日后的睡眠相比,多杀一个愚蠢偏听的李琢也就不算什么了。 第273页 ……可是现如今,谁能想到那两个麻烦居然都是属蛇的,身边替死鬼一批接着一批,正主倒总是蜕了皮就跑,让人根本分不清真假? 「能让东街那边也失手,老五好本事。」李熙在殿内胡乱转了几圈之后,又疲惫的抬手揉额角,嘆息道,「这事闹大了,朕早该料到老五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只怕经此事后,李琢会对老五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就算以前没什么坏想法,以后也会有了。」 玄鹄转着眼珠看李熙嘆气,少顷说:「……反正粟城是没人,已经在往别处秘密寻找了。」 说着话,李熙用力攥了下拳,眼底闪过厉色。 「也罢,这误会解不开了,或许朕从前想着对他们斩尽杀绝是不对,但事已至此,朕也只好将错就错,想办法尽快把他们全找到,然后就地格杀,不能让任何消息从他们那里露出来。」 李熙磨着牙吩咐,喃喃自语道:「至于那个受李恕连累,平白遭了无妄之灾的李琢——朕会记着在他死后,亲手给他点盏往生灯,助他早日投个好胎的。啧……真心盼望他下辈子身边没兄弟,无论是老五那样的,还是朕这样的,他身边儿都别再有了。」 第157章 博弈 玄鹄没表示, 他对李熙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也不好评价什么。 团团在笼子里转累了,眼见讨不来生肉吃, 就又蔫蔫趴回去, 从喉咙里震出一连串恼怒的低吼。 半晌, 李熙因为李恕还活着的事儿睡不着, 脑子清醒的仿佛被当头泼了盆凉水, 自顾自的又在殿里踱了好几圈, 把玄鹄绕的头晕, 没忍住开口说:「……要么让锦衣卫去找人,他们人多, 总能找得更快些。」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否决道:「不要,人太多也不好, 还是让锦衣卫专心配合京军守好京都,叫他们务必护住赫连景与大沧公主的安全。」 李熙前阵子失势的消息并不难查, 除掉李琢和李恕的命令又是经裴怀恩的手下的。换言之,李熙现在有点不确定李恕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杀意, 也压根就摸不清李恕想怎么办。 那些刺客既有可能是李恕派来试探他的,也有可能是李恕真派来杀他的,还有可能是二者皆有, 领了见机行事的命令。不过无论如何,眼下那些刺客全死了,京都里的消息一天没传出去,李恕就一天猜不着他心里想怎么办, 就像他这会也猜不着李恕到底想怎么办一样。 说白了,那李恕是个心思多深的人?若真有意与他不死不休, 又怎么可能单单只鲁莽到往京都里派几个刺客便了事。 一定是还有后手,没准就连「人还活着」这消息,也是李恕故意向他放出来,用来打探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哄他放松警惕的。 不然李恕现在手里握有裴怀恩残害皇嗣的证据,大可直接出面将这口黑锅全砸到他身上来,就说一切是他指使,让他在天下言官面前彻底脱层皮,大家谁也别想好受。 可李恕至今都没真站出来,这说明什么? 一则是李恕在经歷这么多事情后,大约真放弃了,心里想的是最后派几个刺客进京来,运气好就把人杀了报仇,运气不好就当报个信,也顺势卖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趁机与他彻底和解,从此各过各的日子去。 二则也有可能是李恕还没放弃,但是心知他如今已将屁股底下这皇位坐稳了,自己就算在此刻站出来,也是于事无补。 以上这两种猜测相比较,考虑到李恕那种神鬼莫测的偏执性情,李熙认为真相很有可能是后者。 而假如李恕筹谋的真是后者,那些刺客就不会是来刺杀的,而是负责给李熙通风报信,引着他主动去找李恕再续兄弟情,然后再徐徐图之的。 思忖到这层之后,李熙背在身后的手指蜷了蜷,斟酌着对玄鹄道:「……对,对,一定不要再另外派锦衣卫去,也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更不要让旁人看出来我们在搜捕。」 「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翻是不成的,玄鹄啊,你只管带你手底下那几个信得过的去,先试着替朕对外放出些消息。」 话至此顿住,李熙不自觉地摸着袖角。 「人要继续找,但不要再做任何过激举动,也不要让他看出我们对他的杀心。」李熙垂首看笼子里那虎,眨眼说,「……要想办法不那么秘密的……秘密地找,让他知道我们在找他,又却碍于家丑不可外扬,不敢找得太大张旗鼓。」 毕竟堂堂一朝天子差点被个太监给玩死了,传出去确实太丢脸,想来李恕也能理解他当初费心与裴怀恩周旋的辛苦,在看到他抛出去的诚意后,主动现身来见他。 说到这又顿了顿,摸着下巴哼出声儿冰凉凉的笑来。 「以赔罪的理由找,让李恕看到朕还想要脸,还想让史书记载我们的兄弟情深。」李熙幽幽地说,「让他知道如果他愿意把刺杀这事儿翻篇了,自觉把手里对朕不利的证据全销毁掉,朕就能接他们回京都,甚至恢復他们的王爷称号,赐给他们封地和府邸。」 玄鹄站在李熙面前欲言又止,跟李熙跟的久了,已经隐约有些猜到李熙的打算,正要再开口,就见李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继续吩咐道: 「好了,你不要再多言,朕当然明白把他们顺势接回京中能落个好名声,可是比起性命来,脸面又算个屁。」 第274页 天知道李恕是否也这么想的,现在就埋伏在暗处等着他松口,然后藉此机会重新光明正大的回京来,并在日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李恕与他的博弈。李熙想,眼下这些无关紧要的示好是前菜,无论李恕是否已经「痛改前非」,他都得一错到底,狠下心来斩草除根。 李熙对面,玄鹄一看李熙这反应就懂了,他皱紧眉头动了动唇,最终抱拳领命道:「……明白,等把人引出来后就做掉,一个都不留。」 死人永远都比活人安全的多,横竖在天下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眼里,李恕和李琢他们两个早就死在当初那场大火里了。眼下只要能把他们真杀了,日后就算被人发现,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被言官们指着鼻子骂几句罢了,难道还能再翻出什么花儿来吗。 渐渐的夜越发深了,主僕两个在「弒兄杀弟」这件缺德事上难得一致的达成了合意,李熙站在老虎笼子旁边觉得冷,就问玄鹄要炭盆,惹得玄鹄又开始很担忧地看着他。 自从再回京后,玄鹄就已经知道裴怀恩和李熙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了。也是因此,玄鹄现在虽说依然看不上裴怀恩,却架不住他喜欢和十七玩儿,也愿意听李熙的话,所以才每天强忍着没再对裴怀恩破口大骂。 ……但是不再当面骂,却不代表玄鹄能在背后也忍住不说。 就比方说这会,玄鹄看见李熙那张在宫灯下白得骇人的脸,就没忍住一边弯腰给李熙添炭盆,一边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 「啧啧,要我说东街那位也真是,还以为他本事有多大呢,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倒好听,结果真出手时错漏百出,最后还得靠我站出来给他擦屁股。而更更要命的是——我说皇上啊,我现在这儿给您东奔西跑的做苦劳,您敢说您一点没偏心,没把我这些苦劳都看成是东街那位头顶上的功劳吗?我可求求您了皇上,您长点心吧。」 「……」 第158章 青芙 朝朝暮暮转瞬逝, 数日后,转眼已是八月初七,康宁公主李青芙重诺, 回来得果然比赫连景带队的使团快, 也比玄鹄调查李恕藏身之处的动作快。 自从承干帝驾崩后, 李熙已有将一年没见过李青芙了, 此番他们兄妹二人重聚, 为表亲近, 李熙当晚特意留李青芙在高阳殿内用饭。 和一年前相比, 李青芙如今长高了,也晒黑了, 身子骨看着倒比李熙这个大男人还硬朗,就连饭量也变得更大了。 待到酉时多些,殿内点起灯, 须臾饭菜全部上齐,李青芙一路颠簸受了苦, 吃喝也不客气。李熙则坐在上首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在心里细细算着她的年纪。 大约十六七岁的好光景, 实际比李熙当年回京时还小些。听闻岭南多毒障,多蚊虫,多山林, 真不知道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样坚持下来。 越想就越惭愧,李熙思及如今情势,心说他这回是有求于人,如果李青芙真能替他把李长乐暂且带离京中, 那么他投桃报李,也该和李青芙商量一下她的回京日期, 想法子把人家小姑娘赶快从岭南那地儿接回来,免得她再受罪。 正琢磨呢,那边李青芙用完了饭,抬头见李熙不动筷,没忍住疑惑地咦了声,皱眉道:「皇兄?」 嗓门听着也更响了,沙沙的有些哑,再也不像从前那个银铃儿似的小黄鹂。 李青芙这一声儿唤得铿锵有力的,李熙被她喊回神了,正欲再开口,却见李青芙瞭然的搁筷,朝他露出个带点宽慰的笑来。 「皇兄,想让长姐离京是很简单的事,何至如此食不下咽?」 李青芙误会李熙正在为昭平公主的事情犯愁,主动开口提议说:「事不宜迟,待我今夜便去劝她,若真劝不动,便将她直接打晕了带走。」 李熙惊讶于李青芙话中匪气,闻言愣了愣,仿佛初识她一般。 李青芙从前并非这个样子的。 不过现在这样看着还挺有趣儿的,倒让李熙更觉着亲切,心中也更生出他们俩果然是对亲兄妹的感慨。 这才是他的血亲。李熙想,承干帝一生共有八个活到成年的子女,然而临到头来,能真让他毫无芥蒂感到亲近些的,似乎也只剩这么一个李青芙。 岭南不安全,或许真该尽早为李青芙谋个好退路。 想到这里,李熙望向李青芙的神色柔和些,温声笑道:「朕不听你们女儿家的谈话,朕信你有法子,只是青芙——朕瞧你在岭南风吹日晒过得不好,又无驸马依靠,想必很辛苦。」 顿了顿,在心里把几个精挑细选的人名儿认真过了遍,方才继续道: 「万幸如今岭南平定,你带去的嫁妆也已全用上了,料想岭南的将士们也能体谅你的用心和煎熬。归根结底,你还是长澹公主,你若想回京,朕完全可以挑个适当时机将你风风光光的接回,下旨为你再择驸马……」 「……不瞒你说,朕瞧着杨阁老家的孙子就不错嘛,据传他诗书乐理都好,对女子很体贴,年纪又合适,是个难得的忠厚长情之人,刚好能与你玩到一处去,怎就不算是段天赐的良缘了?」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靠谱,两杯酒水下肚,脑袋有点飘,正要把第二第三人选也跟李青芙说一说,没想却被后者摆摆手打断。 「皇兄,你别婆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青芙听到了这,才像是终于听明白李熙对她的关照,连忙皱眉拒绝说,「我不要离开岭南,我喜欢那里,更何况我现在早就不爱听什么诗书乐理了。」 第275页 李熙不贊同她,犹豫说:「但你一个小姑娘,你不回京,难道还要在岭南为那卫家守一辈子寡?你又不是婚嫁后才丧夫,而是原本就与一块牌位拜的堂。换句话言之,你已经为岭南做了很多,就算是想功成身退,也没人能对你这决定再说出半个字来,你其实不必顾虑什么的。」 李青芙听得直摇头,把脑袋都摇成拨浪鼓了,一点不领情,甚至还觉得烦。 「皇兄,你说成家便可万事大吉,便可不再孤苦伶仃,那皆因你是男子,你在娶妻纳妾后,依然可以放肆的随心活着。」 李青芙单手撑腮,脸颊被甜酒浸得绯红,灿若瑰色朝云,在李熙面前把每个字都吐得清晰。 「而这世间大半女子要成家,则是因为她们自小就被教导着要做一个好女子,好娘亲,她们没有任何独自生存下去的技能,早就习惯了依靠男人而活,如果不成家,她们便活不下去。」 话说到了这,李青芙眨巴着眼看李熙,虽然他们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李青芙的话里竟透出几分亲昵来,仿佛她与李熙真是一对从小玩到大,感情十分要好的兄妹。 「可我不一样,我运气好,生来就是一位公主,从前有宠爱我的父皇,如今又有疼我纵我的皇兄。我有幸读过几本书,又与阿琅学了些武,我知道那四四方方的宅院外面有多大,我有钱也有势,甚至还有数万万将士们的喜爱,我此生既不必依靠旁人活,自然也就不愿再受困于后宅,因此并不觉得岭南辛苦。」 话落,李熙不禁诧异的扬眉,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李青芙会这么想。 「……这都是些什么话。」李熙疑道,「是卫琳琅教你这么说的吗?是了,她也是女子,她若想继续光明正大的领兵,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将你留在岭南,借你之名,合她之势,如此方能服众。」 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但不是因为觉着李青芙在胡说八道,而是怕她背后有人教。 李青芙这些话说得有道理,李熙当然知道,他是真苦过的人,什么人的话他都听,也都能体谅,他只是觉着李青芙年岁尚小,实在不该明白这些。 眼下路途遥远,也不知岭南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卫琳琅是否还能应付的得心应手。 另一边,李青芙猜到李熙心中疑惑,连忙对他解释道:「皇兄,并非阿琅教我,阿琅也劝我回京,是我自己不愿再嫁了。」 李熙对此不置可否,只沉声说:「朕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也不是不许她掌兵,朕只是在等一个下旨的好时机,毕竟我朝自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子为帅。」 李青芙闻言张了张唇,还想再辩驳,却听李熙继续说: 「青芙,你是这些兄弟姊妹中与朕最亲近的一个,自从你点头嫁去岭南,朕就已经在心里认下了你这个小妹。你……你听话,你若因着身份之故看好卫琳琅,朕今日就给你吃颗定心丸,朕向你保证,日后无论那岭南军中如何争斗,她卫琳琅的背后都有朕做靠山,犯不着再搭上一个你。」 李熙把承诺做得掷地有声,李青芙仰脸看他,眼睛亮亮的。 这是真心关切,李青芙能感受得到,这样的「兄妹情深」总比让她一个人热脸贴冷屁股要好,她如今只是想不到该怎样说,才能让远在京中的李熙相信岭南没争斗,卫琳琅也没特意教过她任何说辞。 ……所以她最后只能斗胆提起李熙的伤心事,轻声说:「皇兄,你也去过边关,合该知道那地方最能磋磨人,我已长大了。」 言罢便低下头,没敢看李熙面上瞬间僵住的神色。 生死面前,似乎从不分什么男女老幼,就像边陲小民总会比京中百姓懂事的更早。 气氛一瞬变得凝重,李熙沉默下来,忽然想起曾经和卫家一样遭到敌人屠戮的邵家,倒当真没再兴沖沖地替李青芙做媒了。 良久,李青芙见李熙不吭声,也知道是自己把话说重了,眼珠转了转,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适时的转移话题道: 「……而且话又说回来,皇兄,你身为一国之君,方才那么急着催我再嫁,怎么却不见你自己封后纳妃呢?如何?是因为『成家』不够好吗?还是因为有个依靠不好?」 李熙:「……」 好好好,边关果然使人成长,瞧他这小妹反应快的。 但是这好端端的关他什么事,怎么忽然说到他身上?纳妃?莫说他自己没想法,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有想法了,裴怀恩那边也只是改名换姓,又不是真死了。 隐情太多,没法解释,李熙嘴角一抽,立马悻悻坐下了。 「来人——」 李熙扬声说:「今夜时辰尚早,再为康宁公主上一壶酒。」 吃吃吃,看酒菜堵不堵得住你的嘴。李熙环顾四周,莫名有些心虚的想。 想到一半又把腰杆挺起来,心说不对啊,朕到底在这心虚什么呢?那裴怀恩身在东街,正寒窗苦读着呢,哪能再把耳目安插进宫里? 再说他这一身磊落,问心无愧的,有个屁好心虚!他又不是那种会始乱终弃的王八蛋! 喊一声酒菜没来,李熙又喊第二声,进来的小太监面庞白净,看着有些面生,大约是刚从别处调过来,对这里的伺候规矩还不熟悉,搁下酒也没退出去。 第276页 李青芙已经有点醉了,她抬眼看见李熙被反将一军的慌张样,觉得很有意思,一时连酒也顾不上继续喝了,扬眉乘胜道:「皇兄,你说呀。」 「哦,说起纳妃来,听闻大沧此番来访,还特意为你送了位国色天香的嫡公主,你打算怎么安置她,给她个什么封号呀?」 第159章 脾气 大沧公主要来长澹的事不是秘密, 考虑到还有几天就是秋闱,李熙只将此消息暂且对裴怀恩那边严防死守,打算等考完再坦白, 因此并不意外李青芙会得知。 只是心里知道和说出来还不同, 李青芙眼下这招反客为主, 反倒让李熙不知如何回答她了。 毕竟承干帝在他这个年纪, 孩子都有一个了。 所以李熙最后只能说:「……还封什么妃, 赶她回去便是了, 常言道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真让她入宫还指不定折腾出什么来, 难道你忘记了当初顺娘娘的教训?」 李青芙听得拍着大腿笑,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但转头又问:「外族女人不敢娶, 那何时选秀啊?」 李熙……李熙呛着了。 「咳、咳咳,小妹!」李熙抚着心口说, 「这都是急不来的事,等时候到了再办么!你一个姑娘家, 怎就这么关心朕后宫里这点事儿!」 李青芙听罢,顿时就把眉毛挑起来,不假思索的笑着答道:「可是皇兄, 你分明也很关心我的婚事啊,假如你这样问是对的,臣妹自当效仿。」 李熙无言以对,只觉这李青芙嫁去岭南一年, 嘴皮子熘得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被驳了面子怪丢人的,亲妹子不让说, 李熙心里唏嘘,转头看见身旁添酒的小太监还没离开,可算是找到耍威风的地方了。 「……你叫什么名字,新来的么?」李熙尝试转移话题,抬手指着小太监问,「是谁教你的规矩,连何时退下都不知道。」 小太监不抬头,惶恐的垂首跪下。 「回皇上,奴婢小安子,奴婢学规矩了。」小太监像是被吓着了,竟不顾李青芙在场,膝行向前抓李熙的袖,「但……但奴婢学的规矩里,没、没有退下。」 李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霍然站起身,正欲张口训斥身侧人的无礼,哪料甫一低头,就对上一双漂亮到妖异的眼睛。 李熙:「……」 操,眼熟,这隐隐带着点不高兴的小眼神儿。 脸很生,但身形熟悉,想是故意没有伪装的很周全。得赶快把李青芙从这里弄走,否则要出乱子。 ……真他妈活见鬼了,这傢伙怎么进的宫!他这会不应该正在东街温书吗!? 两个人闹出来的动静挺大,李青芙也注意到了,没忍住扭头往这边看,满是疑惑的问:「皇兄,发生何事了?」 李熙解释不清,袖子还叫人拽着,面色古怪的重新坐下,不知怎么的,明明是问心无愧,却莫名生出了些被抓姦在床的紧张和心虚,心跳的好比沙场上的战鼓,连思考裴怀恩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都忘了。 完蛋,好像还真是裴怀恩,天地良心啊,他方才说的那些可都是真心话,也真是才看出来眼前这个小太监是裴怀恩假扮的。 ……只是依着他从前谎话连篇的德行,裴怀恩会否以为他是早就认出来,然后故意说不想娶大沧公主的?因为他前阵子可是真瞒着。 斟酌间,易了容的裴怀恩又往李熙身旁凑,右手摸到李熙的背,沿背沟一寸寸的下移。 李清芙位置受限,看不到李熙和裴怀恩之间的小动作,但她胜在想像力够丰富,眼见一个小太监竟敢如此大胆,又联想到李熙登基前与裴怀恩的那些传闻,面上渐渐显出些瞭然的神色。 「……皇兄,臣妹原本只在调侃,可这会却是真心要劝你了,有些喜好适可而止,别好了伤疤忘记疼。换言之,从前你要借势,你与谁虚与委蛇都无可厚非,可咱眼下好不容易才除掉裴怀恩那颗毒瘤,你莫要步父皇的后尘。」 李清芙不明真相,话至此顿了顿,扭头眼带厌恶的看了眼经过乔装打扮的裴怀恩,方才继续对李熙说: 「再有,我们长澹与大沧相距千里,只要用心防范,与他们联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熙:「……」 真绝了,岭南是什么很锻鍊人的地方吗,怎么不过短短一年,从前的小兔子就被磋磨成一只牙尖嘴利的母狼了? 而且……而且她话里那颗「毒瘤」可还在这儿呢,就坐在他们身边,她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别再张口一个和谈,闭口一个联姻的,简直让他听得心肝颤。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李熙无从辩解,当然最主要也是考虑到大沧公主的事儿刚败露,怕裴怀恩想歪了去,连忙在沉默一瞬后,出声催促李青芙道:「好了小妹,此事搁后再议,这会时辰也不早了,你……嗯~!」 ……干他姥姥,身后那手竟然从他衣袍下摆探进去了,正在揉着他屁.股慢悠悠的摸。 有点凉,真是胆大包天。 蓦地,李熙本能就想把假装倚在他身上的裴怀恩推开,但是因为顾虑到李青芙在场,生怕李青芙看出端倪来,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刚转过一点的脖子低下,捂住脸恶狠狠的咬了下牙。 「……皇兄,你又怎么了。」 果不其然,李青芙见状,立马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眼巴巴的等着他回答,压根就没看出来李熙正在努力忽略抓在自己后面儿那只手。 第277页 「没、没什么,不当心磕到了桌角。」李熙一手捂着脸说瞎话,「小妹你——」 裴怀恩挑起眉,手指再往下滑,望向李青芙的眼里却满是畏惧和顺从,仿佛不是他不愿走,而是李熙没有开口赶他走,他便慌张的不知该如何做了。 可是李熙哪会赶他走,李熙那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肯定知道他现在正为大沧公主的事发脾气。 「……」 说不下去了,有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调.教,李熙现在早就已经敏感的不像话,单单只被摸一下就觉得热,更何况裴怀恩那手越来越放肆,已在悄悄往些不好说的地方摸进去了。 李青芙看李熙脸色不好,以为他是疼痛,还想起身走过来扶,却被李熙出声喝止。 太丢脸了,这算什么事。 「……小妹!你且站在那里!」李熙强迫自己保持着平稳的唿吸,沉声说,「朕……朕忽感不适,需要休息,你今夜先退下吧。」 李熙把话说得急,李青芙听罢果然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踌躇道:「不是说磕着桌角么?怎么忽然又不舒服了,可要臣妹去请御医……」 裴怀恩无声的笑了下,拇指暧昧压到腰窝。 李熙:「……」 他妈的故意的,绝对故意的! 「别……!不要御医来!」李熙急得冒汗,右边肩膀往前抵在桌面上,咬牙切齿的看裴怀恩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为他擦汗,从李青芙的视角望过去,裴怀恩倒真是对外装着一副顺从小意,诚惶诚恐的姿态。 李熙:「……」 李熙:「………………」 「别……不必去请御医。」事已至此,李熙知道得尽早和裴怀恩解释清楚大沧使团里都有谁这件事,不能再让李青芙留在这里了,只得佯装虚弱的说,「朕这是、朕这是老毛病了,只要早些休息便好,深更半夜的就别去搅合什么御医院了,你……你也早休息,至于见李长乐那事,嗯……明日、明日再做就好。」 第160章 般配 李青芙依言退下去了, 离开前,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殿内那虎笼。 殿门合上的瞬间,裴怀恩不再假装, 眯着双漂亮的狭长眼眸看李熙, 终于抽出手来。 「瞧瞧, 都说好人有好报, 今晚不就是了?」裴怀恩望着喘息不停的李熙说, 「你我数日未见, 我原本还忧心你的身体, 怕你睡不好,故而特意在深夜想了法子混进来看你, 结果却听见这些。」 李熙身子不好,体内有些阴邪的药物还未拔清,这从他方才被裴怀恩随手触碰时的反应就可看出。裴怀恩闷在城东苦读了几日书, 又专心研究了几日易容,最后实在没忍住, 生怕李熙夜半难受,这才想方设法进了宫, 哪想正赶上李熙设宴招待李青芙,误打误撞的听见许多。 「大沧公主啊——」裴怀恩手肘撑桌,笑吟吟的托着下巴说, 「但这是何时传来的消息?还没传到东街么?或者说,它其实根本就传不到东街?」 言罢当在李熙眼前,利落的把假脸撕下去,露出他妖若精魅的本来面貌。 殿内灯烛摇曳, 一点火苗映在裴怀恩那颗幽黑的假眼珠上,李熙边听边喘匀了气, 只觉头皮发麻。 「没、没想真瞒你,你别这样看着朕。」李熙尝试辩解,「按照计划看,他们大沧使团会在八月十五进京,可八月十二便是秋闱,朕……我是怕你分心,打算等考完了再去找你说,也可一同商量。」 裴怀恩不置可否,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只朝李熙慢吞吞的伸手。 裴怀恩从前是活在阴影里的人,如今虽已改邪归正,可若当他有意要做样子,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妖异和可怖,还是能令人见之心惊。 尤其李熙这会还有些理亏。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理亏,毕竟他原本就没打算答应与大沧的联姻。 ……当然也还没想出什么拒绝的好法子。 正反思着,等离得近了,裴怀恩身上的味道让李熙着迷,李熙这阵子睡得不踏实,眼见裴怀恩伸手,还没等脑袋反应过来,身子便已往前凑。 「容卿,容卿哥哥,好哥哥。」李熙捧着裴怀恩右手贴上自己的脸,侧首轻嗅道,「真没骗你什么。」 好香,裴怀恩身上好香,香的安神。 李熙这样想着,不由得闭上眼,贴着裴怀恩的手心缓缓磨蹭,感受那微凉的手掌抚在自己脸颊,神态惬意松快,仿佛一只正在对主人撒娇的狸奴。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看着李熙,趁势将拇指压进李熙的齿间,搅出一滩湿淋淋的水渍来。 先前用过的药太多了,以致他们两人不过短短十数日未见,李熙就变成了这样,裴怀恩看着看着,忽然收起他那副放浪邪气的姿态,重重嘆了声气。 「……好了,不要再这样,你是皇帝。」裴怀恩将李熙一把推开,垂首盯住李熙那双有几分不清明的眼睛说,「我方才虽恼你瞒我,是真的恼,可我心里也有数,我知道这涉及到两国邦交,并非一件容易处理的事。」 李熙:「……」 脑袋还有些沉,裴怀恩身上的香味就像蛊,李熙皱着眉头怔怔看裴怀恩面上不停开合的两片唇,使劲晃了晃头。 裴怀恩,裴怀恩——这人简直比福顺弟弟吃那药都难「戒」,他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278页 万幸还能治,否则可真一点威严也没了。 桌上的火苗影子还在晃,李熙被裴怀恩这一把彻底推醒了,心有余悸地擦净了汗,眸里晦暗难言。 太可怕了,幸好他如今已与裴怀恩解了误会,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突如其来的情动过后是深深的脱力,李熙抬手拍着额头,冷汗又沁出来。 「你……你既然信,方才吓我做什么。」李熙口齿含混地说,「你别吓我了,万一被小妹看出来怎么办?至于大沧那边,我会尽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既不必接公主入宫,又不得罪他们的。」 裴怀恩闻言很诧异,不怎么满意地出声问:「就这样怕我?你还有什么好怕我?我是与你开玩笑的,你果然还……」 李熙摆摆手打断他,疲惫地说:「不是怕你,是怕你被小妹瞧出来,她不会容你活。」 裴怀恩面上一僵,神态又柔和下来,伸手到怀里摸了摸,不再计较其他,而是把自己在这几日特意为李熙配的香方递过去。 「……其实我方才只是有点恼,却没恼什么大沧公主,而是恼你隐瞒,你我约定再无隐瞒的。」裴怀恩被李熙拿话堵了个措手不及,余下两句戏嚯在嘴里转个弯,转而放轻声音道,「喏,我其实是来送这个,燃之可助安眠。」 李熙愣住一下。 夜深了,殿外响起风声,李熙抬头认真地打量着裴怀恩,觉得他比从前变了好些。 但这可真是稀奇了。李熙想,难道一个人的心性,真能在一夕之间完全转变? 还是说,其实这个人打生下来就没变过,就该是这个好性子的,头前几年那些阴鸷残忍的模样,才是费尽心机装出来的障眼法? 不,不,这么想好像也不对,从前裴怀恩亲手将一个大活人抽成烂泥时的兴奋眼神,他也曾见过,他能瞧出来那是裴怀恩深深刻进骨子里的渴望。裴怀恩是个喜爱控制和摧毁的人,只要是有由头,便没有轻轻放下的道理。 除非裴怀恩现在愿意为了他克制。 思及此,李熙伸手接过香方,默不作声地动了动眼珠。 然而就在下一刻,仿佛是为了印证李熙的猜测,裴怀恩忽然斟酌着开口,沉声说:「况且康宁公主说得对,如果我们此番能与大沧联姻,北方边境便可安稳,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熙,你是个命很好的人,能从质子做到皇帝,还能放下身段与我纠缠,我不信你这辈子会真没子嗣,我会想尽办法为你治,你可以娶她。」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放纵,李熙听得睁大了眼,差点没忍住冲上前去,用手捏住裴怀恩的脸皮抖一抖,问问对方是被何方妖孽附了身。 这……这太离谱了,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裴怀恩这种人,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自愿点头,退居到他后宫中的一个角落。 是因为今夜见着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心怀愧疚么?可这其实是笔煳涂帐,他平日瞧着裴怀恩那颗假眼珠虽然心疼,可也没昏头到事事都妥协顺从的地步,说到了底,他比裴怀恩的良心还是要少些。 心更虚了,因为忽然想起除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嫡公主之外,还有一个赫连景。 「……」 香方是裴怀恩熬了几个晚上配出来的,李熙拿在手里细细看过,半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选择一股脑的将那些陈年旧事对裴怀恩全盘托出。 坦白吧,坦白从宽,坦白良心安。 「……裴怀恩,你这样聪明,实则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吧。」李熙将香方展平,压在桌上,「我先前与你的第一夜,其实并非意外。」 裴怀恩闻言没什么表情的眨眼,没点头也没摇头,看不出心中所想,大约是想听李熙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熙便继续说了。寂静宫殿内,饭菜都还没有撤下,李熙与裴怀恩对面而坐,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但在借势这件事情上,你不是第一位。」 「数年前,当我被俘到大沧,所有人都将我当成一颗弃子看,认定长澹不会再认回我这个叛徒。」李熙神色平淡,用一种像是讲故事的冷漠语气说,「适逢两军交战,赶上哪天大沧打赢了,他们便要以胜利者的姿态欺辱我。」 「可是盼着他们打输也不成,他们若打输了,便会连一口水,一件棉衣也不给我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六岁生辰那天,那日是大雪,我偶然在宫门口见到了大沧太后的侄子,得知他叫赫连景,是个文武都不怎么样,又软心肠的草包。我还听到他府中收着好些长澹美人,有男有女的,就像旁人热爱收藏古玩字画一样,我看出他似乎对长澹的一切都很痴迷。」 话说到这,余下的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裴怀恩沉默片刻,紧接着李熙的话问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其实不爱管你从前都做过什么,但你现在既然特意同我说起他……他这次也来了?」 李熙沉重点头,说:「而且是领队,可以拍板他们大沧那边的和谈条件。」 裴怀恩这次沉默的比方才更久点,然后又问:「你俩不会还没断吧。」 李熙更沉重地再次点头,但是说:「离开大沧那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会见到他,再加上我还欠着他不少钱,我没敢明说,怕他找我还钱,还装着情真意切地送了他一把扇子。」 第279页 裴怀恩:「……」 裴怀恩彻底沉默了。 不得不说李熙今夜坦白的方式很聪明,他首先给裴怀恩戴高帽,夸裴怀恩聪明,一口咬定裴怀恩早就看出了他们俩的第一夜有猫腻,令裴怀恩就算实际上并没看出来,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了。 其次就是对赫连景的事避重就轻,只说从前自己和这个人有过这么一段儿,却又没说他俩具体是走到了哪一步,会否已经严重到影响接下来的和谈。 「所以……所以裴怀恩,其实大沧嫡公主那边真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为了不还钱,我也得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用心款待赫连景。至于你……你如果觉得看见他太来气,你就回东街温书吧,横竖就算过了秋闱,来年也还有场春闱呢,你就当忍着点,记住我与他都是在逢场作戏,与你才是真心……」 话没说完就被摁倒了。 「李熙!我忍不了这个!怎么什么狗屁草包都需要你去陪……!你是为国捐躯吗!?」裴怀恩一改方才的体贴入微,扑过来将李熙死命压到桌子上骂,饭菜碗碟都碎了一地。 李熙对此也很委屈,他背后重重磕在桌子上,奋力反驳说:「那你刚才还劝我答应联姻?亏我还满心惦记你会不好受,卯足了劲在想怎么拒绝她,结果你倒好,你居然上赶着想把她往我身上推!你、你既然都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往我身边塞人了,怎么还连个办完事就走的赫连景也忍不了?你……你别离我这么近,你太香了……裴怀恩我干你老母!都说让你别离朕这么近了!」 裴怀恩冷声笑,压根不理会李熙的挣扎,低头就咬李熙脖子。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发现我忍不了。」裴怀恩牙尖齿利,将李熙咬得闷声唿救,「说,你之前到底欠了那赫连景多少钱,我想办法替你还,还有——我不许你再答应那什么狗屁联姻了!因为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和别人睡,我就恨不得把他弄死!」 李熙人都麻了,因为距离裴怀恩太近,才压下去不久的情潮眼看又要翻起来。 李熙完全没料到裴怀恩会骤然暴起,说变脸就变脸。 不过也得嘞,这股子发起疯来不顾别人死活的酸味儿闻着才对呢,看来这裴怀恩实际上也跟他一样,有点良心但不多,撑死也就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装上那么一小会儿。 嘶……好疼,而且意料之中的比温柔抚慰做起来更爽,这他妈也算是种别样的般配了,免得日后只有他单方面吃醋裴怀恩和别人走得近,想想还怪孤独的。 第161章 留宿 翌日清晨, 李熙是从床上醒来的,裴怀恩已离开了。 头还有些宿醉般的疼,李熙合眼回忆, 记起他昨夜与裴怀恩的缠绵与疯狂, 还有裴怀恩背后振翅欲飞的赤色神鸟。 小别胜新婚, 就在昨天夜里, 入骨思念与隐晦不得发泄的怒火交织, 裴怀恩不再收敛, 像是要在这一夜里, 在李熙身上一寸寸揉满他的痕迹,他是一头髮狂的狼, 他要将李熙彻底拆吃入腹。 偏偏李熙也是狼,李熙在这样炽热的欲里喘息,从挣扎到迎合再到厮杀, 李熙后背紧绷,在裴怀恩的侵略下显出性感的弯弧,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彼此蹭了对方一身黏腻的汗水, 他们谁也不再说,谁也不想问,仿佛两个人今夜阴差阳错的见面, 就只是为了做这件大逆不道的事。 伏低做小是假,大度体贴也是假,他们似乎倏尔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竟然都是如此活生生的人, 他们都曾试图把自己的阴暗面隐藏,却也都在对方的不断试探中露了尾巴。 只有欲, 只有这样赤.裸裸的欲,只有这件事,才能让他们俩从对方身上汲取到足够继续活下去的养分,他们就像两簇久旱逢甘霖,彼此纠缠着打成死结的枯草,终于在腥咸体.液的滋润下焕发生机,重新开出鲜艷的花朵——他们其实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小心翼翼的补偿。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裴怀恩浑身着火,体温也烫的吓人,他是残缺的,他用皮肤,用手,用嘴唇,用尽他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却始终无法真正体会这里面的妙处,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阉割,甚至不能从记忆中回味,就如生下来便眼瞎的人想不出红色。 李熙当然也看出了裴怀恩的煎熬与无所适从,他闷不吭声地转身跪在床榻间,任由裴怀恩拥过来咬他吻他,裴怀恩的头髮散下来,有些拂在他身上,撩拨的他满身伤口又痒又痛,还有丝丝入扣的快意。 李熙想用全然承受这种法子安慰裴怀恩的心,也安慰自己的身体。裴怀恩扭过他的脸,与他在漆黑的深夜里亲吻,他们亲昵蹭着脸颊,沙哑的笑裹着断断续续的喘息,一直折腾到子时,然后御医来了。 原来李青芙到底不放心,虽然也算听了李熙的话,暂且回去休息,并没连夜往李长乐的住处赶,可却在出宫的路上,特意派人到御医院报过信。 这真是一场实打实的兵荒马乱,闻讯而来的御医跪在殿外,裴怀恩急中生智,干脆就往被子里钻,对外只露出他扮作小太监的袍子一角。 李熙则眼疾手快的把桌上那张假脸皮烧干净,又将香方小心叠好,收入袖中。 御医没能看出什么来,临走瞥了眼龙床,眼里露出了些心照不宣的光彩,暗自嘀咕这小公主不懂情趣,做什么非得大半夜的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 第280页 后续李熙又顺势喊了人进来打扫,把散在地上的碎瓷片和饭菜都收了。 等入了后半夜,裴怀恩觉得累了,也就不再闹李熙,转而开始温温和和的抱着李熙说话。 那会他们其实都困了,但却不想睡,他们似乎总有好多的话想说。 裴怀恩给李熙讲十七的事,话里带点释怀的笑,摇头道:「说来也有趣,前阵子听玄鹄跟我讲,十七当年因为我手里这本秘籍被捉了去,原也没想怎么宁死不屈的,可谁知他才刚提笔默了个书名,就被人打了。」 「我起初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他,我想就算他们眼力再好,能看出十七默给他们的秘籍是真假参半,也不至于犀利到光看见个书名就发怒,可我后来见着秘籍就想明白了——嗳,你猜那秘籍的名字叫什么?它居然叫没脸没皮。」 没脸没皮,要想熟练捏出别人的脸,就得先不要自己的脸,这名字虽有深意,可若乍一听,实在很像是故意嘲讽。 李熙闷在裴怀恩的怀里笑,肩膀一颤一颤。 好一个没脸没皮,话糙但有用,也不知十七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缺钱。 「但你眼下最要紧的是秋闱。」李熙提醒说,「你在东街闭关这么久,四书不看,文章也不写,怎么还有心思研究易容啊。」 裴怀恩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李熙的背,摸到一手潮湿。 「不要担心,区区一个秋闱罢了。」裴怀恩很自信地说:「起初我也在读书,可我发现以我如今的学问,想中举并不难,或许等来年会试再好好准备也不迟。」 李熙便不再开口劝了,他很累,过分激烈的情.事会让人疲惫。 迷迷煳煳的,李熙听见裴怀恩贴着他的耳说:「适才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将你只喜欢男人的消息透露给大沧那位嫡公主,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过。」 李熙蹭着裴怀恩的胸膛点头,鼻音很重,没一会就入了梦乡,竟是难得的好眠,睁眼天已大亮。 「……来人。」须臾思绪重又飘回,李熙喊。 喉咙又干又涩,声音不大,昨夜被赶得远远的太监宫女早就算着时间跑回来,就守在门外,听见李熙出声便鱼贯而入。 今日是休沐,不上朝,李熙颈子上还留着痕迹,但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不知趣儿的上来询问他,仿佛完全不关心他昨夜是跟谁在一起。 毕竟天子嘛,就算还没纳妃,偶尔起兴也是常事,在这宫城里伺候着的人不论男女,只要李熙想要,有哪个不是时刻准备着。 至于为什么睡过了还不提是谁,那一定是因为睡得不满意,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时候冲过去触霉头。 洗脸,净手,李熙将口中含的淡盐水吐出去,伸臂穿上龙袍。 养在殿内的老虎昨夜没睡好,这会正懒洋洋的趴在笼子里补觉,大半张脸埋进两只毛茸茸的前爪。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李熙简单用过早膳,头脑清醒了,心思便从昨夜的缱绻里抽离,重新想起李青芙来。 「小妹现在何处?」李熙问站在他身侧侍候的福顺。 话音刚落,福顺便垂首说:「回皇上,殿下天刚亮便出门,算着时辰,这会大约已经进了昭平公主府,正在与长公主一同吃茶了。」 第162章 天地 和福顺预计的一样, 那一边,李青芙确实已经进了昭平公主府,却未吃上一盏热茶。 自从那个小小的孩儿死去后, 李长乐心中悲痛, 对外已连面子都不屑做。当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每日在府中养面首, 食丹药, 将日子过得纸醉金迷, 更将驸马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 通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 李青芙定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大有见不到人便不离开的架势。府中下人们看着她左右为难, 一时想到她今日的来意,一时又想到李长乐与当今皇帝之间的龃龉,在李长乐的授意下, 藉故拖着迟迟不给她上茶水,盼望她能知难而退。 但李青芙没有。 李青芙在岭南一年, 身子骨练得结实,就算一日不吃不喝也可忍得, 下人们见她坚持,也怕真的开罪了她,更怕她去皇帝那告状, 只得再去请李长乐出来见见她,哪怕只是敷衍着同她说些话也行。 很快的,时间到了巳时一刻,李青芙索性和下人们一起来到李长乐的寝殿外面等, 被再三催促的李长乐烦不胜烦,终于起身梳妆。 驸马昨夜没有宿在府中, 而是很自觉的跑去楼子里找他那些诗友喝酒去了。李长乐赤足下榻,身侧与她缠绵过的面首则先她半步,抢在她真踩到地上之前,规规矩矩地翻身下去,垂首跪在她面前,双手捧着她的一只脚,小心为她穿鞋。 李长乐生得貌美,是打小便以容貌闻名京都的公主,性子又跋扈,偏生承干帝生前宠她,令她每日都过得养尊处优,早早便习惯了将谁也不放在眼里。 又过了些时候,请她出面迎客的下人们惶恐不安,已经急得在她院子里跪下,未料李长乐却仍不以为然,躲在屋里慢吞吞地对着镜子描眉。 李长乐皮肤白,又有一张温柔妩媚的面庞,因为平日保养得当,即便已经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面上也没生出一条皱纹来。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令她在日復一日的蹉跎中,风情更胜从前。 描过眉后是盘发,跪在地上的面首适时起身,琢磨着为她盘个京都最近最时兴的髮髻。 第281页 这面首是李长乐亲自从民间挑选的魁梧男子,面部轮廓深刻,眼里却带点不易察觉的腼腆。李长乐对他很满意,也不管他在编发,自顾自地歪着身子与他调笑。 「郎君。」李长乐浅笑盈盈,面颊被丹药滋养出醉人的红晕,从镜中望着身后人说,「驸马若有你在床榻间的一半勇勐,我也不会赶他出去。」 男人被李长乐这句话吓得够呛,忙道:「不敢与驸马相比。」 李长乐听罢又浑不在意地笑。 李长乐与郑瑀的这桩婚事,当年是由惠妃与承干帝亲自为她选定,为的是笼络天下文人,除去考虑他们这两个年纪合适的年轻人是否彼此喜欢外,其他什么都考虑到了。 李长乐起初也想和郑瑀好好过,可她不喜欢郑瑀身上那股子伤春悲秋,郑瑀在外也有自己的红颜知己,不爱她的飞扬倨傲,他们时常起冲突,最后只得约法三章,变成李长乐帮助郑瑀在朝廷中讨要更高的官职,郑瑀则对她的一切胡作非为视而不见,有时甚至还能帮着她打掩护,算是真正为她做到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尽管如此,李长乐却仍觉寂寞。 自从那个小小的孩儿死去后,李长乐的心里就像漏了个空洞洞的窟窿,她很想报復,可她也知道新帝登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早就失了优势,于是她每日都这么浑浑噩噩,闹起来丝毫不顾皇家颜面。 头髮很快盘好大半,站在殿外的李青芙等不及,干脆不顾身旁人阻拦,一把推门进来。 四目相对,李青芙一身窄袖劲装,腰间还佩着剑。 府中的老管家阻止不及,跟着李青芙踉跄摔进屋里,眼见李长乐未着外裳,连忙把头低下了。 李长乐被李青芙的粗鲁气得够呛,挥手想赶他们出去。 李长乐怒道:「李青芙,你一个女儿家,怎可如此不懂礼数?」 李青芙直直望着她半晌,又扭头瞥一眼她身侧男子,脚下半点不退,说:「长姐,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了?」 人家姐妹两个说话,在场谁还敢继续在这屋里待下去了?站在门口的老管家稍一沉吟,不等李长乐发话,便向那男子使眼色,带他一同识趣地退出去,临走还不忘关门。 李长乐依旧怒气沖沖,她自小和李青芙不亲近,因为李青芙生母的位分低,她们姐妹两个年纪也差的多,所以很少在一块玩儿。 只是哪成想,自从李熙掌权后,李青芙因为点头嫁去岭南,就得了李熙青眼,反倒踩她头上去了。 可是凭什么?从小到大,明明她李长乐才应该是整个长澹最尊贵的女人,从前承干帝对李青芙那些宠,也不过是在他老来得子后,偶尔兴起的口头宽慰,哪会真的给李青芙权势? 越想就越恼,李长乐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了,抬手指着李青芙说:「李青芙,你如今寻到了新靠山,就来看我笑话。你想将我骗到你的地盘看管起来,你想让我远离京都,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了,也绝不会令你如愿。」 李青芙抿唇听着李长乐说,右手抚到佩剑。 岭南的瘴气和毒虫会要人命,李青芙离京一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怕的小姑娘,光凭声音大可吓不倒她。 「长姐,你错了,我此番回京来,不是为了皇兄,而是为了你。」半晌,等李长乐骂累了,李青芙方才情真意切地道,「父皇生前总共有八名子女,却只得你和我两个女儿,我们既然同为女子,便该比那些臭男人更加知道身为女子的不易,也该更亲近。」 李青芙这话可是戳在了李长乐的心窝上,让她不由得一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青芙嘆了声气,自个找地方坐下了,微微低着头,似是在想措辞。 「长姐,你大我许多,又很貌美,也曾是京中骄阳般的女儿,人人都羡慕你,以为你什么都有,可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这些,你也有男儿一般的志向。」 「可是长姐啊,你清醒吧,你要睁开眼睛去看。阿琅曾教我,一个人如果想要什么,光靠嘴巴是喊不来的。」 李长乐听出了李青芙的弦外之音,自觉受到侮辱,厉声呵斥道:「你以为我没有争?我没争吗?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到头来又怎么样?我讨厌郑家,讨厌京都,我失去了心爱之人,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儿,我将永远被困在这具软弱无能的身躯!」 李青芙就问她:「既然讨厌京都,为什么不离开。」 李长乐听罢咬牙切齿地笑,笑的她那张娇媚面庞都有些扭曲了。 「我凭什么要离开,我是一国公主,我生在这里。」李长乐冷声说,「我呆在这里不痛快,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要让他也过得不痛快。老六!全是老六做的……!是老六那小王八蛋故意派阿蛮去南方!」 李青芙不清楚李长乐与晋王之前的那点事,也不知道晋王的身世,闻言只当是他们姐弟两个感情好,便顺势说:「二皇兄勇勐善战,是天生就该在沙场上驰骋的人,再者那时长澹有难,就算皇帝不提,二皇兄也会去——父皇生前也最喜爱他这点。」 李长乐被李青芙这么噎了一下,忽然哑口无言。 不为别的,就因为李青芙这话说得对。毕竟以晋王的脾气,就算再怎么看不上李熙,再视人命如草芥,也绝不会容许南月真骑到他们长澹头上来,侵占他们长澹的土地。 第282页 长澹是长澹人的长澹,寸土不可丢,这是晋王自己说过的话。换句话说,晋王打小受承干帝教导,早就已在心里将长澹当做了他的「私产」,就算不受威胁,他也绝不允许这份私产有残缺,他重名霸道,深知沙场残酷,为此他死而无憾。 一时无言。 李长乐咬着唇皱眉,捏紧的拳头缩在袖子里,指甲扎进皮肉。 李青芙一见她这样,便知她其实也想到了这些,平时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忙趁胜继续道:「长姐,我知你不喜郑家,也知你喜爱什么样的男儿,你从前对我说,你很想出去看看京都外面的天,想骑马射箭,纵情山水,想像男儿那样随心生活,这些我都记得。可你要学男儿,大可不必去学他们的三妻四妾……」 「现在父皇已经仙去,无人再约束你,你睁眼瞧呀,眼下便是你重获自由的好时机,没人再拦着你合离,也没人再拦着你离开京都!」 话音未落,李长乐眼神闪烁。 却听李青芙又道: 「况且长姐,你扪心自问,你之所以会偏爱那些魁梧男子,你放浪形骸,究竟是因为心里真的喜欢,少了他们哪个就不成,还是因为遗憾自己不是他们?不能像他们那样肆意生活?你要为二皇兄报仇,可二皇兄真正的仇人在南方,在南月,他是死在南月人数不清的毒箭之下,他死得其所,死后尚有赫赫威名,只凭一身空盔甲,便可骗得南月人整整两日不敢再攻城,直到阿琅如愿等来了粮草。」 「长姐,你瞧瞧我,我已在岭南住了一年,见过那里比京都更广阔的天地。你若答应来,我与阿琅都是女子,一定会无比用心地招待你,带你将你幼时想做却不能做之事全部做完,令你宾至如归。」 「岭南……从来都不是你的牢笼,而是你梦寐以求的自由啊。」 第163章 豆萁 自由二字弥足珍贵, 让李长乐冰冷许久的内心重燃热情。她不知所措的来回踱着步,双手背在身后,在无意中把自己的手腕掐红了。 「我已在京中住了三十几年, 我不熟悉岭南。」李长乐舔着唇说, 「李青芙, 你单凭一张巧嘴就想骗我和离, 我若真听了你的, 才是与郑家人彻底闹掰, 从此变得形单影孤, 只有自己了,届时我只身随你去岭南, 可还有命活?」 李青芙像是早料到了她的犹豫,闻言立刻就道:「可是就算不离京,你与驸马的婚事也已名存实亡, 而你日渐式微,又与新帝有隔阂, 再加上惠娘娘已然年迈,你以为等他们郑家在看出新帝的心思后, 还能容你这样放肆多久?你手中的权力还能维持多久?」 李长乐皱紧眉头,声音里掺着化不开的恨,「你的意思是, 等老六腾出手来,只要我留在京都一天,他便会想尽办法令我过得不舒服?」 听见李长乐这样问,李青芙明面上没回答, 只是说:「但你可以离开。」 「长姐,皇兄与父皇不同, 皇兄要笼络人,靠得是实打实的金银与封赏,而非儿女姻亲。换句话言之,只要长姐你愿意主动向皇兄提出想与郑家和离,皇兄便一定会答应,甚至还会在表面上站在你这边。」 李长乐这回听懂了些,斟酌说:「到时他急着赶我离京,必会对我的要求言听计从,他会站在我这边,以皇帝的名义对郑家多多补偿,这样一来,至少在外人眼中,他既能得到爱护手足的仁君名声,唬得郑家人不敢再追究我,又能不落口实,也不得罪那些文人。」 李青芙听罢便点头,说:「长姐,如今坊间已有人在传你与新帝不合,你若不自救,来日等这『流言』如五指山般压上驸马的背,你要他如何作为?你难道真甘心规规矩矩地做他郑家媳妇,每日晨昏定省,被困深宅?说到底,你与他又无孩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李长乐停住脚步,面上显出几分踌躇来。 「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六的意思。」李长乐问。 李青芙站起身回答她,目光如炬,「这是我的意思,但也可以是皇兄的意思。」 李长乐沉默地闭了闭眼。 「……也罢,此去岭南,不知何日才可回来。」半晌,李长乐在长久的思索后,像是终于妥协了,侧首对李青芙说,「待我……待我入宫见一见母妃,再与你离京。你放心,母妃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会说服她的,我长这么大,如今也想为我自己活一次,我只是……想去外面看一看。」 - 李青芙从昭平公主府出来的时候,离着老远,看见孟青山带锦衣卫来接她。 原是李熙早起怕出事,特意下令调孟青山来,想着如果她在昭平公主府内待的时间过长,或是李长乐有意为难她,便叫孟青山冲进去帮忙。 都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孟青山如今做了左镇抚,最顶头上司还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一时也算得上是前途无量,按理更该谨言慎行些,可他却还是个大嘴巴。 「殿下!这里!」孟青山大踏步走上前,向李青芙拜道,「皇上命臣来接应殿下,殿下可还好?长公主那边有难为殿下么?」 李青芙没见过孟青山几面,但对孟青山记忆深刻,因为在锦衣卫任职的人多半阴沉寡言,唯独这个孟青山一张嘴就打不住,看着倒像岭南守关那些兵,让李青芙感到很亲近,也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是以此刻见着他,立马就笑起来。 第283页 「好得很,事办成了,长姐已经答应我离京。」李青芙唤孟青山起身,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只是有一条,长姐要与郑家和离,这件事情得交由皇兄去办了。」 孟青山哪里知道李青芙正在这儿两头叫价,闻言直皱眉,没忍住有点八卦地问:「这怎么、居然都闹到和离这么严重啦?长公主再也不回来了吗?这是她离开京都的条件吗?」 李青芙便同他说:「唉,我这也是为皇兄考虑嘛,和离好,只有让他们俩离了才能一劳永逸,不然长姐身后拴着链儿,过阵子又想回来了怎么办?那不是还得闹?再说我与阿琅在岭南事情多,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整天护着长姐来来去去的,少说也得几年后才回了。」 孟青山也挺唏嘘,说:「事情闹这么大,得赔郑家多少钱吶,我猜皇上起初没想这么办,而是只想送长公主出去散散心,等她自己想通。」 李青芙眼珠转了转,带笑宽慰他道:「这事让皇兄去愁,你操心什么?没准皇兄很喜欢花这笔钱,觉得它是意外之喜呢。」 孟青山便嘆气,小声对李青芙道:「这怎么说?殿下有所不知,其实眼下皇上手头并不宽裕,又得优先招待大沧人,微臣……微臣怕贸然向皇上提起此事,会挨皇上骂。」 李青芙看起来很不以为然,只摆手说:「无妨,让我们乐观一点,没准儿郑瑀那小子一听能和离,会高兴得连赔偿都不要。」 记着郑瑀当年也有才子名,可是自从与李长乐成婚后,两个人三天两头便要争吵,就算他起初有心借过李长乐的势,在朝中为自己谋到了官职,可当他出门去,却没有一刻不被同僚戳着嵴梁骨调侃的,这样磨得时间久了,只怕他早后悔了。 再者这李长乐任性娇纵,从前没少找茬欺负郑家人,隔三差五的便给郑瑀戴绿帽,前阵子甚至还搞出个孩子来,只怕郑瑀那边即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在膈应着,随着年岁渐长,已经越来越厌烦李长乐这个需要小心伺候着的皇家女,开始嚮往寻常夫妻的相敬如宾了。 孟青山心有所感,一听李青芙这样说,翻眼皮悄悄想像了一下,觉着好像也是这个理。旁的不说,如果换他自己是郑瑀,等和离书籤下来那天,他非得快活的围着京都跑十圈儿不可,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良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会儿,像是要进宫去,孟青山带来的锦衣卫簌簌跟在他二人身后,列队行得齐整。 路上,李长乐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带孟青山快走两步,将身后锦衣卫甩得远远的,和孟青山凑在一块儿低声说:「话又说回来……老孟,今天怎么是你来接应?玄鹄呢?我这次回来都没怎么见着他,他不是一直都跟在皇兄身边的么?」 孟青山的脑子一向和常人不同,想事情比较歪,一见李青芙跟他这么神神秘秘的,又想起李熙最近总念叨着要给李青芙再选出个驸马来,立马就误会了,还以为李青芙这边儿是落花有意,要跟他私下探情况,心说这可真是苍天有眼,让他孟青山表现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叫那些不长眼的平时总喊他孟大嘴,嫌他嘴巴松,眼下有小公主亲自开口问,他必不可能让自个兄弟的婚事在他这张嘴巴上吹了。 这样想着,孟青山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对李青芙回答道:「殿下有所不知,玄鹄那小子最近可忙了,好像是正在奉命找什么东西,隔三差五就往京都外面跑,早就已经改邪归正,很久没去什么金翠坊,也很久没见什么小桃红了,这点请您务必放心。」 李青芙对玄鹄去不去金翠坊没兴趣,闻言只继续问:「找的什么?」 孟青山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 「唉呀,殿下您问这个真的是、真是太难为我了。」孟青山讪笑道,「您还不晓得我嘛,大伙儿都嫌我嘴巴松,啥事都不跟我说,我哪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呀。」 李青芙默了一瞬,没反驳。 「……那他都去哪里找的?」李青芙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孟青山一听这个就又支棱了,当下也没再往别的地方想,连声说:「嗳,这个我知道,好像说是去过京郊和粟城,不过最后什么都没找回来,前阵子又往别处去了。」 李青芙听见粟城俩字,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粟城……粟城。」李青芙得了肯定答覆,没忍住喃喃自语道,「原来他二人没有骗我,皇兄是真的察觉到他们还活着,想下杀手了,竟连两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平头百姓也容不得。」 孟青山没听清李青芙小声嘀咕的是什么,见状只说:「殿下?」 李青芙朝他勉强笑了下,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没什么,这宫我不进了,我等长姐把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带她回岭南。」李青芙脸色有些白,垂首犹豫片刻,方才出声对孟青山道,「老孟,我昨夜没睡好,想了一宿说服长姐的措辞,这会神思倦怠,实在困了,还是劳烦你进宫替我向皇兄回句话儿吧。」 「你就……你就同他说。」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我不愿他效仿父皇,重走父皇的老路。也是因此,他要找的那样东西註定再也找不到,因为我早早便已将那样东西偷着送出了关,任它到南月自生自灭去了。」 「另外你再告诉他,就说我思来想去,觉着那样东西既然都已经出了长澹,便不会再对他有威胁。我此番奉旨进京带长姐走,说到底是他欠了我人情,他若真恼我这么做,就让他尽管沖我李青芙发作,莫再牵连其他。」 第284页 第164章 为难 消息传回宫中时, 李熙正吃药。 李熙身子不好,许多病症都不方便找外人诊治,只得把先前那个知内情的方廷继续养在御医院, 供他随时驱使。 再说回替李熙治病这件事, 它原本就是块烫手山芋。方廷如今每日往来宫中, 提心弔胆, 因为误会裴怀恩已被李熙处死, 觉着自己没了靠山, 又听得太多, 很怕自己哪天也不当心做了李熙的刀下鬼,对李熙身上的「病」既不敢不用心, 又不敢真让其好得太快,愁得连头髮都白了大半。 是以当他站在门外,听李熙在殿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 怒得把药碗都摔了,有那么一瞬间, 他险些吓得倒地不起。好在李熙并没迁怒他,只让他赶快退下, 再去熬碗新的药汤端过来。 半晌,直到方廷真的退下,李熙方才起身, 匆匆喊福顺备辇,打算亲自到李青芙的住处去。 错了,全错了,他先前全想错了。福顺办事效率高, 李熙于途中扶额思索,终于将他先前所遇之事, 在心中慢慢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原来打从往京中派刺客开始,淮王与老五的目的便不在试探,而是在为他们两个的南下找藉口。 先以刺客为由,向京中透露他们二人还活着的蛛丝马迹,算定以李熙的脾性,必定会在得知此事后,一心想要斩草除根,并且不会对外透露太多自己遇刺受伤的消息。 而后再一刻不停地南下,找到早已在岭南站稳脚跟的李青芙,借李青芙的道,毫无后顾之忧的投奔南月。 是了……淮王是半个南月人,他若真被老五说服,他们两个的退路和底牌就该在南月,可是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和样貌,再加上承干帝生前对他二人的安排防范,若无李青芙相助,他们能走出粟县便已很难,更别提平安出关。 李熙想到这里,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恨自己前阵子被琐事迷了眼,居然没能及时记起南边这条路,以致让玄鹄白白找错地方,耗费大量人力和财力。 况且老五这招用得好,可真算得上是一箭双鵰。就说那李青芙是个什么样的心性?她虽然生母位份低,可却是这几个小辈里最年幼的,又是名女子,还是承干帝四十几岁才得的宝贝孩儿,因为生来便註定无缘争斗,平日被几位哥哥们护的好,就算眼下已在岭南歷练了一年,也还很单纯,估摸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真正的谋算诡计,仍然愿意相信自己的血脉至亲。 说句真话,其实李青芙这性子很好。 可也正因李青芙是这样的性子,才让老五有了可乘之机,只用几句谎话便将她诓骗了,令她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护送昔日疼爱她的两位兄长出关。 至于李熙这边。 李熙原本便是半路回京,与李青芙不亲近,料想在李青芙眼中,能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坐上龙椅的李熙,本就显得比另外几位哥哥城府更深些,也更无情了些。 再加上老五那张嘴惯会添油加醋,准备也做得齐全,就算李青芙是一时冲动放他们出的关,事后再想核查,先前桩桩件件也都变成了李熙的错,如若处理不当,已经足够哄得李青芙从此与李熙离心。 而以李青芙如今在岭南的威势,弒兄杀弟的名声可不好,如果李青芙当真与李熙离了心,岭南这道坚不可摧的壁垒,便会从此显出裂痕来,很容易遭人利用。 并且恰好…… 老五与淮王现在就在南边,就在和长澹有着些领土争议的南月! 越想头越疼,甚至激得李熙体内余毒发作,尽管身上层层叠叠的裹了数层暖和衣物,却仍冷得如堕冰窟,连眼睫上都挂了些细碎的白霜。 不行……不能让老五的算计成真,老五和淮王不安分,人还是得想办法杀,但绝不能在这个关口惊动李青芙了。 可是究竟该怎样做呢?李青芙回京一趟,从孟青山的嘴里套了话,已不知在心中将他这位皇兄当成了什么样的妖魔,眼下能依约带李长乐走,与他维持表面和气,已是很不容易了。 换句话言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他现在跑过去找李青芙坦白,就算他什么都不考虑,直接向李青芙赤.裸裸展示他被刺的伤口,也不见得能让李青芙立刻对他改变看法。要是运气再差点,赶上他哪句话说的不好,没准还会让李青芙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反倒令他们兄妹二人变得更疏远了。 踌躇的功夫,龙辇很快便行了大半路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赶到李青芙的住处。李熙大脑高速转动,整个人在无边的寒冷里拢着手打哆嗦,张口呵出团团白气。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才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今日哄好了李青芙,可算着时间,老五与淮王也已在南月落下脚。 接下来,招待大沧使团要时间,他将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分身乏术,恰逢南月新王初立,各处都乱——这些都是老五可以周旋利用的机会,他可不信以老五那样执着的性子,会真从此变得安分守己了。 要么就给南月王去封信,以两国战后商定割让的城池做筹码,劝说南月王帮他找人? 可是这样也不成,且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样大张旗鼓的四处搜查老五本就不妥,只会让他白白的在外人面前露了怯,就说那些即将拿到手的土地,那可都是用他长澹数万将士的血肉换来,他看得到那些牺牲,也就更不愿平白无故寒了他们的心,损伤他们一往无前的势气。 第285页 脑子全乱了,这该死的寒毒,几乎要把他的脑子也冻住了,李熙皱着眉头想。 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仔细商议才行。 裴怀恩、得喊裴怀恩来,裴怀恩的性子比他更阴,而且一定不会害他,肯定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治老五……再说他现在这一发怒就头脑混沌,手脚冰凉的毛病,可还是裴怀恩那厮做的孽,让那老王八蛋多为他操点心怎么了? 换言之,眼下既然就连裴怀恩自己都说中举不难,每天宁可换了脸偷偷摸摸的往宫里跑,也不费心看书,那他做什么还要因为害怕打扰裴怀恩,出了事也不跟裴怀恩说,非得像个傻子似的自己扛着? 第165章 进退 李青芙冲动又心软, 回府后卸了剑,想起自己在回来途中对孟青山的答覆,已是有些后悔。 李熙一路走来多艰辛, 李青芙看在眼里。自从李熙登基后, 他们兄妹二人虽相处不多, 李熙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算是在她远嫁岭南后, 也愿意时常与她通书信, 对她多照拂, 而她却在方才,在大街上, 只因一时气愤便出言驳了李熙的面子,这令她感到很惭愧。 更何况遭到追杀只是老五和淮王的一面之词,李青芙刚在气头上, 骤然听闻李熙果然在派人搜查他们,难免对号入座。现在进门冷静下来, 方才想到就算换了她自己是李熙,若在此时听见老五与淮王的消息, 也定要派人去查。 只是这查到后该怎么办,就是一个人一个做法儿了。 或许该去和皇帝告个罪,仔细询问一二。李青芙这样想着, 正欲吩咐底下人为她再备马,哪知来人二字还未喊出口,便听得府门外有人跑进来跟她传话,说是李熙竟亲自来了。 李青芙吓了一跳, 以为李熙是来兴师问罪的,才软下去的心肠又硬起来, 本能便想称病逃避,谁知李熙的动作更快,在她还没来得及卸去装扮前,便已被人扶进了门。 皇帝亲自登门来,这是屈尊,李青芙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见。 也是赶巧了,和李青芙摸不准李熙的心思一样,李熙这边也有点摸不准李青芙的心思。李熙在路上想了老半天该怎么编,心其实都悬着,直到看见李青芙匆匆忙忙地下了台阶来拜他,面上还有点犹豫的神色,才终于渐渐放下心,猜到李青芙如今只是在怀疑,以为事情还能再有转机,却不知他现下已对老五与淮王动了十成的杀心,绝不可能再退步。 即是这样,一切便就好办了。 八月已有些冷了,院中僕人们见状都自觉退下去。李熙则快走两步,稍加思索便放下身段,上前虚虚扶着李青芙起身,因为已想到了办法,身子也跟着松快不少,勉强喘匀胸腔里这口气。 「小妹,孟青山说你身体不适,不能来见朕,朕却是不信。」李熙托住李青芙的手臂,开门见山道,「你让孟青山说给朕听那两句诗,分明是在怪朕。」 李青芙没想到李熙会这般单刀直入的问她,一时愣住了,连引李熙进屋说话都不记得,提前预备好的疑问全没机会提出来,最后还是靠李熙提醒,才想起他们两个这会还在院子里站着。 该进屋。 李青芙默然片刻,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活泼的小女儿强装镇定,看着就像是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幸好李熙也没真等着她说,而是自顾自地绕过了她,边抬脚迈过门槛边道:「小妹,你不要怕,朕之所以会一刻不停地赶来见你,不是为了问你的罪,而是想问你,你可是……你可是亲眼见他二人出了关,往南边去了么?」 李青芙清楚李熙话里问的是谁,当下便点头。 「皇兄,我并非有意与你作对。你待我好,我心里都记得,我原本将此事做的隐秘,就连阿琅都不知道,可我今日听老孟说你真在派人找他们,我实在难过,便忍不住向你坦白了它。」 李青芙到底年纪轻,无论人多么聪慧,脸上也藏不住事,她向孟青山说那些话,原本已做好了受李熙训斥的准备,却不想李熙竟只是跑过来平心静气的问了问她,这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想同李熙直言不讳的欲望也更加强烈。 「我不明白,我们也是血脉至亲,父皇曾说权力能令人变得兇狠孤独,却无法填满人们心中的悔和愧。皇兄,这岭南是我自己要去,但你没有将我抛在那里就不管,我便承你的情,我只是不想你也学父皇,年少时做错了事,等到年老抱憾。」 说着便咬白嘴唇,把头低下去。 李青芙这一年在岭南,每日面对的是精壮士兵,校场烈日,还有不知何时会忽然燃起的狼烟,这让她学会了挺起嵴樑,穿戴起盔甲。可当她回了京,当她在这次任性之后听到李熙的温言宽慰,当她重新看清李熙身上这件绣样熟悉的龙袍,她便又想起承干帝来。 李青芙出生晚,又恰在李熙被送出去后,正是承干帝心肠最软的时候。换句话说,或许对其他皇子公主们而言,承干帝是先君后父,可对于她李青芙而言,承干帝却是实实在在的承担了一名父亲的角色,总会对她很包容,甚至很少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私自放人出关是重罪,然而李熙今日在得知此事后,面上对待她的态度,却比从前承干帝看见她不小心打翻供果时更和气,还教她不要怕。 于是勉强装出来的冷淡化开了,李青芙嘆了声气,在李熙入座后,便规规矩矩的撩袍跪下。 第286页 「皇兄,一切罪责皆在我身,臣妹知道错了。」李青芙不敢再看李熙的脸,垂首低声道。 话落,上首李熙也在嘆气,嘆李青芙的心善与天真。 以退为进,这便是李熙在进门时想到的应对办法,他猜着李青芙性子好,旁人只要先在她面前退一步,她便要退三步,就如现在这样。 但这还不够,光低头认错,光愿意继续亲近他还不够。毕竟等再过两天,李青芙便要带着李长乐回到岭南,而淮王与老五又身在南月……那么在这两个人彻底死透了的消息真传回京都前,李熙是半分都不肯信老五会安分守己的。 李青芙这小丫头,被老五骗到一次便罢了,可不能再有什么第二次。李熙想,所以他现在必须保证李青芙完全站在他这头,无论老五日后再对她怎么花言巧语,她都不能动摇。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老五在出关后,真没再与李青芙联络了! 这样琢磨着,李熙没再喊李青芙起身,而是装着有些唏嘘地苦笑了声,哄人的话真假参半。 「小妹,朕何尝不知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朕想动他们?分明是他们先来招惹的朕,来,你且抬头看。」 说着便挽起衣袖,向李青芙露出自己手臂上那伤口。 「你口口声声责怪朕残害手足,朕百口莫辩,可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好东西?」李熙望着李青芙错愕的眼睛,摇头道,「小妹,你可知——是他们先派刺客来杀朕,他们是想要朕的命!朕一时恼怒,发觉他们还活着,方才派人四处寻找?」 李青芙一时无言,脸涨得通红,因为蓦地瞧见李熙胳膊上那伤,怔怔错过了李熙话里漏洞,没细想老五此举实则是为了圆他和淮王一路被秘密搜查的谎,而非真为杀李熙。 正愣着,却见李熙放下衣袖,似乎无意在此事上多抱怨。 「小妹,朕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可朕也没有以德报怨的胸襟,朕经此事后,寝食难安,只得先下手为强。朕知你与他们尚有联络,你若不信朕,大可亲自写信问他们去,你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们还想骗你,朕也信你能分得出真假。」 对……就是这样,与其费心辩解,倒不如先别急于否认他对那二人的杀意,再把主动权彻底交到李青芙手里去。 怀疑的种子会生根发芽,老五对李青芙撒了谎,多说就会多错,没准压根就经不起李青芙的仔细盘问。 再有就是…… 李熙掩面咳嗽,嘴唇在彻骨寒意里泛起淡淡的青,又被牙齿咬出血色,他变脸如翻书,佯作狠厉的皱眉。 「只是有一条,小妹,你自幼心性善良,从来都是谁看起来弱便帮谁,朕知道你这脾气,也不愿苛责你,可你该知道这权力争斗是九死一生。朕与你虽相处不久,可也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血脉至亲,朕拿你当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看,自问没有哪处对不住你,难道你现在……你现在为了救你大哥和五哥的命,便忍心令朕涉险?难道你能保证他们此后一定不会再派刺客来杀朕?朕今日问你,朕与他们都是你的兄长,你究竟想要你的哪个兄长活?」 李青芙都快被李熙为难哭了,她的头脑混沌,似是没料到李熙会骤然翻脸,闻言只跪着问:「……那皇兄想怎么样?」 李熙眸里微暗,手肘搭在旁边的小桌上,向前倾身面对着李青芙,肩膀稍稍压低,是个进攻性十足的危险姿态。 「青芙,记着从前朕才回京时,你不在意朕的……名声,依旧愿意同朕玩。」李熙舔着唇说,「从今以后,朕便是你唯一的兄长,朕会护着你,朕猜你一定能联络到他们,你……你替朕写信骗他们出来,替朕杀了他们,朕不会计较你这次的欺君之罪。」 越说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全化成一口冰凉的气,洒在李青芙脸上。 后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攻,进攻则是为了更好地谈价钱。这人嘛,你若一次对他退得太狠,他多半会怀疑你有诈,可你若一次对他进得太狠,他又要说你没人情。 所以说对付如李青芙这样心肠软的小姑娘,最好的法子便是如现在这般,先退后进。 既不否认自己的狠心,又要恰到好处释放自己对她的善意,让她觉着她心里想要的那个结果,是靠她费尽千辛万苦谈下来,而非由谁高高在上的施捨给她。 不然——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老五的心思深,难道真能指望单凭李青芙这条线,就把老五和淮王骗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就是个引着李青芙想岔的由头罢了。 结果也如李熙所料,李青芙一听见他这样说,脸色顿时就变了,竟会在情急之下抽出剑来,横在了她自己的颈侧。 「皇兄!你既这样说,臣妹便斗胆猜测,臣妹在你心中还有些分量!」 李青芙没想到李熙方才还和颜悦色,转头便能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她救人心切,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眼睛也被泪水浸得比方才更红些,她仰起脸决然道,「从始至终,皇兄认我做亲妹,我也把皇兄当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我知皇兄一路走来的辛苦,可皇兄如今已经登基,位子也已坐稳,又何必再对臣妹如此咄咄相逼?甚至教着臣妹去设计杀死自己的手足?皇兄这样做,难道是想把我逼死了么?」 李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听她继续往下说,似乎并不相信她敢真为了此事自戕。 第287页 李青芙无法,下意识将剑柄攥紧了些,听李熙问她,「小妹,你这是在威胁朕,你分明也看到了朕的伤,你以为朕没有了你,便不能拿他二人如何么,朕这只是在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青芙闻言越发惭愧,却又舍不下自己远在南月的另外两位兄长,只得咬牙坚持道:「此事臣妹会亲自查,若最终查出那刺客真是……真是经五哥的手派来,臣妹愿意代替五哥受刑。只是皇兄,他们两个现在已经出了关,到南月去了,他们不会再成为你的威胁,你若想找人,手也不好伸到南月境内,你……你也明知我会护着他们,你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李熙不置可否,余光瞥见李青芙颈间那条细细的血痕,眉心几不可查皱了皱。 「小妹,你可知朕非草木,实则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般无情?朕从前在外漂泊十八年,日夜孤苦,可以说没有人能比朕更渴望你口中这些所谓的父子亲情,手足和睦,可是朕能怎么办?」 「朕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人,可是以后呢?以后他们二人在暗朕在明,又有你这个小公主相助,你让朕怎么睡得着?你……你明知朕捨不得杀你,还说什么要替他二人受刑,你这是要活活的将朕架在火上烤!你扪心自问,若不是他们先派人来刺杀朕,若不是朕被他们逼得没法子了,朕会恨得下心杀自己兄弟?纵使你如今犯了天大的错,难道朕还能狠得下心来杀你吗?!」 李熙将话骂的狠,李青芙捂脸垂泪,她似乎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李熙的难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呵,李熙和承干帝不一样,依着李熙的性子,若非真气急了,否则是绝不会对他们这些人斩草除根的。 思及此,李青芙倏地释然了,她抛下出鞘剑,转而朝李熙叩首道:「皇兄,都是臣妹想的浅了。」 顿了顿,又道: 「只是皇兄,臣妹还是那句话,臣妹无意偏帮你们哪方,无论那刺客之事是否误会,他们两人现在南月对你没威胁,你若愿意看在臣妹的面子上放过他们,这是你的仁慈,此后臣妹也会替你多多留意他们的动静,以防他们不安分。」 言罢,眼见李熙还是不肯松口,李青芙只得再拜。 「皇兄明鑑,先前偏听他们是臣妹的过失,臣妹愿意一力承担。事到如今,臣妹已然知晓皇兄的为难之处,也明白皇兄的心意,只要皇兄能答应臣妹对他们网开一面,别再逼着臣妹去杀人,臣妹……臣妹愿将他二人出关后的动向对皇兄和盘托出,以此换得皇兄安心。」 李熙听到这才眼里一亮,他险些笑出来,却在最后关头压住了嘴角。 「小妹,你不明白。」李熙循循善诱,一字一顿的对李青芙加着码,「朕忧心你再被他们哄骗,使得他们虽身在南月,一双手却能伸得到长澹。」 李青芙听罢不做他想,只出声保证道:「可这凡事都可商量的道理,臣妹也懂,眼下长澹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可见皇兄是真能坐住这个位子的人。臣妹……臣妹愿以自己这颗项上人头起誓,臣妹虽然放他们出了关,却不会再暗中接济他们,更不会与他们多勾结,只要皇兄这次能松口,臣妹在此起誓,臣妹不会再管他们在南月过得如何,更不会让他们得着重新入关的机会。」 「若是……」 「若是他们自己接不住皇兄的恩典,还要再折腾,届时无需皇兄多言,臣妹自当不会再对他们手下留情——如此,皇兄可还满意么?」 寂寂。 良久,就在李青芙误以为李熙会一意孤行,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她的时候,她将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又听见李熙在嘆气。 「……罢了,起来吧,起来同朕说说他们二人出关后的动向,也说说他们二人在南月是否能吃饱穿暖。唉,说到底也是朕的错,都怪朕在登基前将事情做得太绝,不当心在朝堂上逼死了顺娘娘,这才使得他二人对朕心生怨怼。」 李青芙听见李熙这么对她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或许还掺着些不易令人察觉的疲惫,就像是终于妥协了,想开了,打心底开始认同她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 「你啊……」 李熙伸手轻拍一下李青芙的肩,在李青芙还未起身时,难掩愉悦地勾着唇角,对李青芙轻声道:「小妹,朕向你认输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究,剩下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诚如你所言,毕竟就算朕再怎么不满意,你是朕的皇妹,难道朕还能真狠心逼死了你么?」 第166章 不安 事后, 李青芙要留李熙在府中用饭,被李熙婉拒了。 李熙得回宫吃药,他在来时感到冷, 忧心李青芙对待他的态度, 想尽快喊裴怀恩来, 可眼下事情得到解决, 他身子舒坦了, 心里又觉着该缓一缓, 想等裴怀恩一举过了秋闱再说。 幸而底下人办事的效率很高, 待到八月十二,短短数天的时间, 李青芙已依约带李长乐离开京都,郑家那边也没有闹。 此次事件中,最让李熙感到意外的是郑瑀。这厮一听见能与李长乐和离, 什么补偿都没要,甚至还向李熙自请外放, 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从头再来,要让世人如多年前那般, 首先看到他的才学,其次才是其他。 转眼又过了数天,裴怀恩要连考好几日, 按理定会错过李熙招待大沧使团的宴饮,谁知那边半路闹么蛾子,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居然派人向李熙传信, 说要晚些才能到,结果这一晚, 便晚到了八月之后。 第288页 乡试结束当晚,李熙有心询问裴怀恩在考场上发挥如何,也想同裴怀恩当面商议南边的事,便迫不及待地派玄鹄去传裴怀恩进宫,酒水也备下了。 话说回来,自从裴怀恩假死脱身,李熙这寝殿便成了他二人秘密幽会之处。托十七先前帮裴怀恩置办过不少宅子,也帮着他挖了不少地道的福,两个人经歷过那一夜,都一致认为靠易容混进宫里虽然可行,可天亮后却显得太「兵荒马乱」。他们在再三斟酌后,决意以普通商人的身份,把其中一处暗里连接着李熙寝殿的旧宅买回来,用来做周旋。 迟了几天才求救,李熙原本想从裴怀恩嘴里等来句调侃似的夸奖,哪料裴怀恩甫一入宫,便跟他别扭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出事不张嘴,你这时装什么乖?我早跟你说过了,中举于我轻而易举,等来年春闱再仔细准备也不迟,区区一个乡试有什么好愁的?」裴怀恩得着消息,急到立刻就赶来宫里见李熙,数落起他半点不留情,皱眉说,「亏我还因为怕被你念叨,即便是无甚可学,也硬生生把自己关在家里边,装着读了好几夜的书。你可知长夜漫漫,我都快把十七留给我的秘籍翻烂了。」 裴怀恩说这话的时候,李熙正倒酒,闻言手里酒壶抖了下,脑子里忽然生出些十分荒谬的想法。 譬如他错觉自己仿佛等待妇人生产的丈夫,而那小小的孩儿便是乡试成绩,令他盼得寝食难安。 又譬如他觉着自己也像是个殷勤嘱咐夫君向学,却反遭对方埋怨遇事没长嘴巴的倒霉妇人,有些委屈又有点动容。 「……」 想到一半自个儿先没忍住笑,李熙眼睛弯起来,没再计较裴怀恩在读书上的自负。 也是,就不该费心多等这两天,眼下裴怀恩对待秋闱的不以为然,倒让他此举显得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了……虽然这比喻有点怪。 半晌酒过三巡,两个人渐渐挤到一处坐,因着裴怀恩来,团团也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懒懒地窝在他们俩手边打盹。 裴怀恩估摸是骤然从玄鹄那听说李恕和淮王还活着,有点受刺激,一张嘴打进来就没闭上过,说的倒都是些好话,可惜没一句听起来好听的。 「多新鲜,我家小皇帝是个哑巴。」裴怀恩不高兴地摇头,狭长眼眸半眯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团团脑袋,「听闻康宁公主放人出了关,你居然半分都没怪她,我竟不知,你究竟是在何时变的这般心慈手软。」 李熙抿唇:「……」 裴怀恩不依不饶,把团团搓得快秃头,「明明咱俩先前谈好的,彼此再无隐瞒,我看你现在是彻底坐稳这皇位了,查我查得严,自己这边儿密不透风的。」 李熙扶额:「…………」 裴怀恩还是觉得不解气,继续冷声说:「我真想不通,不过就是一个秋闱嘛,你到底在急什么呢?你别是对我还不放心,就拿秋闱当藉口,故意瞒着我,直拖到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才派人来找我的吧?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连唯二两处住所都是经你手操办,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李熙痛苦地捏鼻樑:「………………」 裴怀恩念起咒来没个完,团团昏昏欲睡,不满裴怀恩蹂躏它,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就把脑袋转到李熙那边去,伸出两只前爪抱李熙的腿。 团团这表现可把裴怀恩给气得够呛,也让他原本喋喋不休的嘴巴暂且停下,转而吊着眉毛骂它是个小没良心的。 骂完觉着不太对劲,牙齿磨了磨,又恶声恶气地改成了老没良心的。 改完仍然觉着不太对,他扭头看一眼正支着下巴喝酒的李熙,又又改回了小没良心,把李熙听得嘴角一抽,险些被呛着了。 「……」 得,听明白了,裴怀恩这是越抱怨越生气,越想越偏了,可怜他强忍着孤枕难眠好些天,到头还落埋怨。 ……所以就说最讨厌这些读书好的吧!放别人眼里秋闱是多大的事儿?到这小子嘴里就变「区区」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有点烦,还得耐着性子解释,毕竟他如今没武功,明天又得上朝,再加上裴怀恩酒品不咋样,要是继续放任裴怀恩往下跑偏,过会只为这点小事闹起来就亏了。 团团困得迷煳,两只前爪懒洋洋地开花儿。眼见裴怀恩还要说,李熙眼疾手快,立马把手里酒杯递过去,堵了裴怀恩的嘴。 「……」 裴怀恩拿眼尾睨他,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托住杯底,仰面一饮而尽,倒真没再吭声了。 李熙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真没有,你想哪去了,原本立刻便想喊你来,可小妹答应将他二人的动向都说给我。事情因此有了转机,再加上考虑到你要温书,我才姑且没开口。」 顿了顿,又抬手揉额角,真心实意地嘆了声气。 「再者就连你自己也说,就你现在这身家,我还怕你什么啊。」李熙伸手抱裴怀恩的腰,轻轻晃了晃,「发怒老得快,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当心哪天老了丑了,我就不要你。」 李熙和裴怀恩说话,自称不用朕,哄人哄得驾轻就熟,三两句甜得像蜜糖,让裴怀恩的脸色逐渐好转,酒盏重重磕在桌上,终于不再和李熙计较他遇事隐瞒不报的作为。 只是也没有先说话,因为李熙方才提他的年纪,让他想起他们两个人之间差了快十岁,他会比李熙先衰老,但却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是只能把猎物牢牢抓在爪里的虎。 第289页 就像……就像团团似的,有朝一日老了病了,便要依靠李熙手中的「生肉」活,要伸爪抱李熙的靴。 这样突如其来的念头令裴怀恩消了怒气,却又觉得怅然若失,他忍不住往深里想,可是想着想着,又厌烦起自己的矫情。 于是裴怀恩强迫自己不再想了,他将失去权力带来的不安全感小心掩藏,皱眉闭了闭眼。 「……你真是越髮油嘴滑舌了。」片刻后,裴怀恩重新整理好情绪,出声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人在哪里,还找我来干什么?我考得很好,不必你来问,安心等放榜便是了。」 李熙饮得半醺,人比平常迟钝些,没有及时察觉裴怀恩面上的微妙变化,闻言只说:「光知道可不够,就算是为了报他们行刺我的仇,我也要他俩死。」 李熙平日脾气好,待人多温温和和的,尤其是在裴怀恩面前,软得几乎就像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糯米糰,可每当他说起什么坏主意来,眼里都泛着精光。 「我已断了小妹与他二人的情分,从他们先前对小妹交代的话中猜测,我想他们两个该是去了南月王城。」李熙脸颊微红,转头对裴怀恩轻声道:「说起这南月来,听闻前阵子老南月王死了,新王又在守孝,并藉故迟迟不肯交出答应划给我们的城池……也不知这里是否掺着老五的手笔。」 裴怀恩心下瞭然,笑道:「他二人骗了康宁公主,你也骗了康宁公主,想来小公主也是可怜,还以为你们兄弟之间当真释怀了。」 李熙对此不甚在意,只垂眼道:「能让她感到开心些,也是好的么,这也算是朕与淮王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 话至此转个弯,干脆倾身往裴怀恩身上凑,借着那点酒劲,把脸埋进裴怀恩的掌心里嗅了嗅,嘆了声好香。 「裴怀恩,眼下老五和淮王回不来,我其实不算很急,可是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我便总放不下心。」 「我答应小妹不再动他们,手也是真的伸不进南月,可我不安心,我总觉着若他二人真想从此安分守己的过,便不该结伴到南月王城去。你……你在杀人灭口这方面是最有经验的,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好法子出来,能让我在不违背对小妹承诺的前提下,让他们两个彻彻底底的埋在南月?」 第167章 影子 更深露重, 高阳殿内亮着的灯不多。裴怀恩一手扶额,细淡的眉斜飞入鬓,小指漫不经心搭在眉梢, 一边听李熙和他说话, 一边若有所思盯着案上那烛灯。 李熙蹭在裴怀恩怀里剪烛芯, 看火苗跳动。 李熙坐得离烛火近, 那种暖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 一团模煳的映在他脸上, 他低垂眉眼, 好像盘刻在石壁上的佛像。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伸臂揽他,背后影子和他的融在一起, 奇形怪状又张牙舞爪。他们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是心意相通的一个人,李熙在提出问题后没有催, 因为他知道裴怀恩会替他思考。 很久的沉默。 半晌,裴怀恩抬靴踢一下团团的尾巴, 踌躇地说:「你要杀他们,首先, 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欠南月王的人情。」 「南月原本便不想遵守承诺,将那些土地白白交给你,更何况兄弟相残不是好事, 你若将此抬到明面上来,导致两国战后签订之事无法推行,你就成了个软弱无能,自私狠毒的君主。」 李熙对此深以为然, 点头道:「淮王的母亲是南月王族,更是上任老南月王的一母同胞, 若按辈分算,最近这位正在哭丧的南月新王,还得称淮王一声表兄呢。」 「众所周知,南月与我长澹不睦许久,素有领土纷争,和北边大沧人每年入冬都得跑过来找我们点麻烦不同,南月朝中多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而先前去世的那个老南月王,本是南月朝中为数不多主和的君主,若非顺妃意外身死,给了南月一个光明正大试探长澹兵力的理由,使其举国上下群情激奋,他恐怕不会在临死前改变主意,答应出兵攻打长澹。」 「至于现在这位新王,从他迟迟不肯交出那几座城池来看,他大约是想战的。我们这次同他要的都是些兵家要塞,方便依地形修建防御工事,若是能拿到手,于长澹而言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我不能放弃。」 裴怀恩听罢贊同地点头,紧接着李熙说:「但新王迟迟不肯松口,就像你方才说的,没准是因淮王他们为了获取信任,向新王带去了我们长澹的情报,譬如……我们这边也已经没有多少兵马和粮草了。」 如此一来,李熙若贸然同南月通信,那南月王正巧不想把大片土地拱手让给他们呢,到时南月那边退一步可说人情,若再进一步,等他们试探出长澹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兵,对外仅仅是个需要休养生息的「银样镴枪头」,那么有淮王和李恕在,让南月再以他们两个做藉口打回来,也是顺理成章。 毕竟一个需要靠杀害兄弟才能睡安稳的皇帝,很难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靠篡改先帝遗诏爬上来的,没准人家承干帝在临死之前,立的是淮王或者李恕呢。 而比起李熙这个外人来说,李恕和淮王才是他们南月的自己人,抛开真假不谈,如果能让李恕或者淮王成功上位,那么莫说是几座城池,就是南月那边想再要多点好处,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最要命的是,事到如今,不论他二人在南月是死是活,就算我们不能借南月王的手,也要尽快让南月王看清我们的态度,即人要杀,土地也要拿,而且不需要他南月点头,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便会给老五越来越多周旋的余地,届时若南月在几个月后,真狠下心咬牙打过来,我们倒也不是不能迎战,只是……只是眼下并非迎战的好时机,百姓们会很辛苦,将士们的斗志也不会很高。」 第290页 这是温水青蛙一样的困境,李熙话音刚落,裴怀恩从他手中夺过酒盏,往前抛出去。 「……别喝了,别靠烈酒暖身,我今夜留下来。」裴怀恩皱眉道,「所以其实不是真的不急,而是你从康宁公主的话中推算到,淮王他们此次所图不小,动辄也要一年半载才能有作为,反倒衬我温书这几天短的微不足道了,是么?」 不是火烧眉毛,而是远远瞧见天边亮了火星,又想不出好法子扑灭它,只能静静等待它的到来。 李熙对裴怀恩的反问不置可否,裴怀恩转头瞧他,随手拆了簪,微微捲曲的长髮扫在李熙颈侧。 「是我失手了。」裴怀恩怅然地说,「当初派福顺去粟城,就应该叮嘱他做的干净点。」 李熙倒很看得开,闻言便说:「不怪你,任谁也没想到他们两个是属壁虎的,尾巴能一条接一条的断,既然你先前没能杀了他们,想来便是他们命不该绝吧。」 顿了顿,又想伸手摸酒杯,被裴怀恩强硬拦下了。 「好了,别不高兴了……这次就让他们绝。」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 裴怀恩面色难看,李熙循声去看他,发觉他此刻正紧紧地皱着眉,眉间沟壑深刻。 这样的神色,依稀……仿佛在当初,在裴怀恩决意下手捂死承干帝的时候,李熙便在他脸上见到过。 李熙瞭然地问:「不让我喝酒,你是不是想出办法来了。」 裴怀恩犹豫着点头,眼睛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只是隐隐有了些方向,比如说——谁说我们不能借南月的手?难道放眼这天底下,表兄弟会比亲兄弟还亲么?」 李熙眉心突突地跳,听罢一瞬坐直了身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未谋面的表兄弟!」李熙连忙说。 裴怀恩手掌滚烫,徐徐抚着李熙的腰,像在把玩一件价值连城的精緻器具。 「说来也巧,我本来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我方才听你说淮王他们为了投奔南月,八成会带长澹的消息给南月王,我便忽然想到了。」 「阿熙,眼下局势如何还未可知,我们得派人去南月探情况,若一切皆如你所想,或是大半都符合你方才的猜测,那么这就不是危机,而是良机啊。因为你仔细想,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难道那南月王就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就能完全信任李恕和淮王吗?」 李熙一点就透,全然顾不得裴怀恩停在他腰间那手,急切地接着裴怀恩这话往下说:「……我明白了!是我当局者迷!」 「淮王要借南月的力量反击,南月却也不可能对他们毫不提防,或许……或许我们该派人去瞧瞧,如果运气足够好,查到他们之间确有裂痕……」 到时便可反客为主,将计就计,让南月王相信李恕和淮王的投奔不过只是出苦肉计,是长澹企图吞掉南月更多土地的卑劣手段! 裴怀恩见此又想了想,补充说:「只要那南月王自己先起疑,我们便可借刀杀人,只是此计尚有一处疏漏。」 李熙忙道:「何处?」 裴怀恩教他放松,温声说:「只怕那南月王是个胆小如鼠的,一旦误会淮王他们是你的人,便不敢再动他们了,到时你就得在明面上将他二人平平安安地接回来,甚至接回京都,再想下手就难了。」 李熙眼珠转了转,笑眯眯地摇头。 「不会,他连几座城池都要拖,必不可能胆小。」几乎是在下一刻,李熙便出言否定了裴怀恩的担忧,正色说,「他敢在战败后收留老五和淮王,证明他有野心,这样的人最不喜欢被欺骗,如果一旦发现自己从前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定会发怒。」 裴怀恩诧异地挑眉,觉得李熙说得对。 「……那就派人从封时誉的地界走,绕过康宁公主。」裴怀恩继续他的缺德发言,务必要令一切可利用的发挥出最大作用,「到时时机成熟,若叫康宁公主知道是南月杀了他的大皇兄和五皇兄,一定雷霆震怒。」 换句话说,南月是一定要打的,眼下只不过是何时打过去的问题,因为长澹与它之间还有许多有待商榷的问题没解决,两国这些年也只不过是表面和平罢了。 所以如果能藉此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到时大家彼此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没准就凭李青芙那股子谁也按不住的倔劲儿,能把南月暂时骗过去也不一定。 只要是能暂时骗过去,让南月以为不退步便要真的开战,而且长澹这边一定敢打,也打得赢,只要是能拿到那几处要塞,等再过个两三年,回头就算南月反应过来了,也早就晚了。 越想越觉得可行,李熙激动之余,忽然转身捧住裴怀恩的脸,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裴怀恩,我就说你在这种事情上有经验!」李熙眼睛亮亮地说,「你赶紧入朝来,像从前那样帮我的忙!」 裴怀恩被李熙这样子逗笑了,弯眸提醒他,「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若那南月王与他二人真是铁板一块呢?你又当如何?」 李熙怔住一下,但很快又狐狸似的笑起来,双手摩挲起裴怀恩的漂亮脸蛋儿。 「嗯,你说得也有理,所以我们就别浪费时间去查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我们直接派人去给他们制造『裂痕』吧!毕竟……这世上又哪会有什么真正的铁板一块呢?纵使亲密如你我,当初不也被父皇临终前的布置摆了一道吗?」 第291页 第168章 人脉 裴怀恩第二日离宫, 玄鹄负责送他回去。 经歷了这么多事,玄鹄已经「脱胎换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进屋不敲门的愣头青, 他现在对李熙和裴怀恩之间这点事门清, 虽然还是不太能理解, 但被迫很尊重。 反正就算不尊重, 也打不过。 裴怀恩今日用的是张书生脸, 眉眼俊秀, 面部轮廓温和, 是他最常用的,那张「容祁」小公子的脸。路上, 玄鹄瞧着裴怀恩可以随心所欲地换脸,便又想起十七来,还想起十七曾经对他说, 若裴怀恩这个人当真没有半分可取之处,他便不会甘心受其驱使了。 这样一想, 玄鹄对裴怀恩的敌意少了些,难得愿意放慢脚步等等裴怀恩, 转头问他道:「喂,裴……容祁,十七最近有和你联络么?我前两日新得了两壶好酒, 一壶名叫春日游,一壶名叫醉百花,我想着自己留一壶,送给他一壶, 也不晓得他更喜欢哪种酒。」 骤然听人提起十七,裴怀恩心跳漏了半拍, 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玄鹄后来和十七玩得好,两个人还结拜了兄弟。玄鹄对十七比对姚元靳还亲,打心里拿十七当亲大哥看,后来十七瞒着所有人代替裴怀恩上刑场,死后那尸首,还是由不知情的玄鹄亲自拖下去烧了的。 李熙在得知此事后,恐怕玄鹄无法接受,便同裴怀恩商议着不告诉玄鹄真相,对他只说十七是去浪迹江湖了,放任玄鹄每年都依着他先前和十七的约定,跑到大树底下给十七挖坑埋钱,期待哪天能亲手逮到偷偷潜回来挖钱的十七。 可是一个谎言通常都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就如眼下这般,李熙和裴怀恩害怕玄鹄知道事情原委后会自责,彼此默契地给玄鹄留了念想,换来的却是玄鹄每隔几日便要同他们问起十七,让他们总也忘不了那个面目模煳,爱吃辣椒,还喜欢到处捉弄人的臭小子。 裴怀恩对此很伤怀,回答也很心虚,只掩唇道:「大约是春日游吧,从前见他随身带过这种酒。」 玄鹄闻言哀嚎出声,双手愤愤地使劲挥舞了下,果然没有多想。 「可恶,我也更爱春日游。」玄鹄嘆息道,「算了算了,今年就当便宜他了,老话都讲钓鱼该用鱼儿爱吃的饵,我如果因为一时贪嘴埋错了酒,把他气得不回来找我玩了怎么办?他可还欠着我一顿好饭没请呢。」 裴怀恩:「……」 此刻时候尚早,街面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户朦朦胧胧的炊烟。玄鹄絮叨起来话太密,把裴怀恩说得心烦,便快走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一副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偏偏玄鹄好像对他今天这张脸不讨厌,不仅破天荒地主动追着他聊闲天,还句句都有十七。 「好羡慕你们这些可以随心所欲换脸玩儿的人,十七也真是的,怎么光教你,不教我啊。」玄鹄把酒葫芦系回腰间,大踏步跟上裴怀恩,不满抱怨道,「还有你这个眼光,你这眼光也忒差了,十七从前常会画些魁梧的面孔,那样才有男人味嘛,哪像你啊,你画出来的每张脸都看起来手不能抗,肩不能挑的,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裴怀恩:「……」 牙根咬的都疼了,裴怀恩越听玄鹄说话越头大,终于没忍住,脚下倏地停住步子,转身对玄鹄提议道:「你……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走。」 语气已经有点恶狠狠的了,可惜玄鹄不会看脸色,也搞不清楚状况,听罢只无奈地把手一摊,油盐不进。 「唉呀,别客气嘛,你看我又没嫌弃你。」玄鹄笑哈哈地说,「皇上让我送你回去,我必定要说到做到,一步也不偷懒。」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不想再同玄鹄讲话了。 恰好长街那头有熟人走过来,裴怀恩几乎没犹豫,他不再理会跟在自己身旁的玄鹄,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打招唿。 「厉统领,你这是去当值?」裴怀恩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朝前拱手道,「这会时辰还早,你吃过饭没有?」 厉戎和裴怀恩的假身份有渊源,厉家祖上往前倒三辈儿,曾同裴怀恩如今栖身的容家结过姻亲,裴怀恩也是前些天才知道这事。 但当他知道后,他也没刻意避讳什么,他从没有那种不屑于攀关系的文人清高,他甚至托容家老太爷给厉戎写了信,让厉戎对自己这个容家孙儿多多照拂,千万别让自己在京中缺了吃穿银两什么的,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便以容祁的身份和厉戎混熟了。 厉戎对在此处见到裴怀恩也很惊讶,自从李熙上位后,厉戎因为跟对了人,职位还和承干帝在世时一样,是负责守卫皇宫安全的御前侍卫统领。为了保平安,厉戎在巡防时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甚至每天早上都提前半个时辰赶到宫门口。 可是厉戎从没在这条路上,在这个时辰碰见过裴怀恩,今儿算是头一次。 这是从宫里出来的路。 再抬眼看,又看到追着裴怀恩跑过来的玄鹄,眼里不禁更疑惑了。 玄鹄和李熙关系不一般,这事旁人不知道,厉戎却不可能不知道。厉戎不是冷心肠,自从容老太爷给他写信后,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就是裴怀恩在这京都中唯一的人脉,再加上他一介武夫,时常羡慕那些会做好文章的读书人,因此对裴怀恩照顾的十分尽心,从不敷衍了事。 第292页 ……可是今天看起来怎么,一时竟有点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人脉了? 正愣着,三个人很快互相打了照面,玄鹄对裴怀恩和厉戎相识也很惊讶,没忍住道:「厉统领,你认得他。」 厉戎不好隐瞒,忙点头应了,心说老人们常说的话果然都没错,只要对别人好,便会得好报。 年底的考课有着落了。 想到这,厉戎笑得更真切了,他匆匆和裴怀恩寒暄过,又转身朝玄鹄抱拳,如实解释道:「玄鹄兄弟见笑,容家与我家交情匪浅,是容老太爷托我多照顾小公子,因此才熟悉。」 玄鹄当即撇撇嘴,牙疼了似的,似乎有点听不得容小公子这四个字。 有些……有些怪。 但还不等玄鹄嫌弃完,厉戎已在很好奇地问他。 「玄鹄兄弟,你也与容小公子熟识么,你二人是在何时结交?我竟连点风声都没听到过。」厉戎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仔细斟酌着用词,势要问出裴怀恩和玄鹄的交情有多深,「据我所知,这容小公子在京都除了我之外,就没其他好友了啊。」 玄鹄被厉戎缠得脱不开身,只得垮着脸现编,说:「没……也没认识多久,我前阵子去春风如意楼吃饭,钱袋被人偷了,是他替我填的帐。」 说完就想抽身离开,因为看见裴怀恩趁着他和厉戎说话,人已迈步熘出了好几丈远。 哪成想,玄鹄扭头看着裴怀恩的方向,眼珠子都快急得飞出去,厉戎却还不肯识趣地放过他,依旧执着地拦住他说:「原来如此,早就知道容小公子心肠好,时常与人为善,但你俩看着可比寻常朋友亲近得多了。」 玄鹄嗯嗯啊啊的点着头,心说最近大沧使团很快就要来,李熙再三考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他要时刻看好裴怀恩,不许裴怀恩乱跑,为此就连淮王那事儿都换了人去做,所以能不亲近么?那可真是一步也不能离开的亲近。 ……再闹就跟丢了啊。 「哦对了,玄鹄兄弟,我明日休沐,你我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你如果不嫌弃,今晚就来我家里,我买只甲鱼给你炖汤喝,补补你的操劳。」 「……」 哦,苍天,难怪裴怀恩方才对他是那种表情,原来耳朵旁边飞苍蝇,真的很不好受。 尤其是在他还正急于摆脱这只苍蝇的时候。 眼见随着日头升高,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玄鹄再无心应对,摆摆手敷衍道:「行,行,今晚一定去。」 说罢便抬腿要走。 厉戎对能请到玄鹄吃饭很满意,得了肯定答覆后,眼睛顿时一亮,粗声粗气地再三确认道:「那就今晚酉时,咱俩可先说好了啊,谁都别反悔。」 顿了顿,又仰天长嘆一声。 「唉,也是该喝点小酒放松下了,就算用头髮丝想,等过阵子那些大沧人一来,宫里一定戒备森严,兄弟们哪还有休息的机会了。」 「话又说回来,提起那大沧使团,听闻那里面儿可还有位貌若天仙的公主呢,想来咱皇上正年轻,登基后又一直忙于政事,还没选过秀,正该是火气旺盛的时候,也不知他会否和这位大沧公主看对眼,彼此天雷勾地……」 玄鹄心不在焉地连连点头,压根就没听清厉戎嘴里说的是什么。 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玄鹄耐心耗尽,打算直接用轻功跃过厉戎的时候,他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眼睁睁看见裴怀恩转过身,又走回来了。 「厉统领,劳驾问一句。」裴怀恩幽幽地出现在厉戎身后,探着颈子说,「你口中的那位大沧公主,她究竟有多好看啊……」 第169章 换脸 裴怀恩这问题挺危险, 玄鹄想让厉戎别说了。 「一个外族女子能有多好看?难道还能长出第三只眼睛吗?」玄鹄暗地里攥厉戎的手,朝他使眼色,「走走走, 咱俩现在就去你家吃甲鱼。」 话落, 厉戎扭头看玄鹄的眼神, 就像看傻子。 「……可是兄弟, 现在才刚卯时啊, 怎么能吃晚饭呢。」厉戎很困惑地道。 说罢再转身, 被凑在他脑袋旁边的裴怀恩吓了一大跳。 是真的大跳。 厉戎常年习武, 身体对很多动作都有了肌肉记忆,骤然看见裴怀恩鬼魅似的出现在他身边, 差点一把将裴怀恩扔出去,为免惨剧发生,只得勉强自己像兔子一样向左边跳开。 「唉呀, 唉呀,容小公子你真是, 你是何时绕到那里去的……」 险些在大跳过程中闪了腰的厉戎伸手挠头,还以为玄鹄是眼睛抽筋, 他本着前辈要照顾后辈的良好品德,正要为裴怀恩解惑,却听玄鹄忽然大声朝他喊: 「歷统领!你不着急去宫里了吗?你看这可都快到了卯——时——啦——!!!」 一嗓子震得厉戎如梦初醒, 连声抱拳告辞。 「唉,瞧我这脑子,小公子见谅,此刻实在不方便跟你说闲话。」厉戎有些惭愧, 「等晚些吧,晚些你和玄鹄兄弟一起来我家吃甲鱼, 我再和你细说。」 「……」 巡防轮值是正事,裴怀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会儿厉戎背影,直到厉戎彻底走远了,才又转头看玄鹄。 不过几个唿吸的时间,裴怀恩一改先前冷淡态度,温温和和地对玄鹄说道: 「走吧,你不是想送我回去么,我们边走边聊。」 第293页 玄鹄:「……」 也就是厉戎不能动!玄鹄看着裴怀恩的脸咬牙切齿,心说如果李熙答应他动手,他真想把厉戎当甲鱼炖了! 这该死的大嘴巴,虽然脸长得兇巴巴的,一旦扯起闲话来,却跟那些坐在村头交换情报的大爷大娘们没两样。 ……听闻孟青山那厮最近正在锦衣卫无趣地抠脚,连个陪着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如今再看,真该赶快把孟青山喊来见厉戎,让他俩成双成对,比翼双飞,一起比比看谁的嘴更大! 心里骂完还得跟着走,因为这是李熙交代给他的任务。 「玄鹄啊,你这阵子什么都别干,你去帮朕寸步不离地盯着裴怀恩,直到大沧使团离开,期间不许他到处走动,更不许他出现在大沧公主与赫连景面前。」 万里晴空下,李熙的吩咐犹在耳边,玄鹄却有点不乐意干了,不为了别的,主要是裴怀恩先前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有点大。 玄鹄永远都记得,在他刚费尽心机回到京都那时候,他倒吊在窗外,偷偷看裴怀恩爬上李熙的床,和李熙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那场景真的太刺激,刺激到他需要用一辈子去忘记。 就因为这事,裴怀恩在玄鹄心里一直和疯子差不多,所以当玄鹄听见李熙用一种非常沉痛的语气对他说「玄鹄啊,你这次的任务很重,你要知道朕虽然已经不再怀疑裴怀恩,但却始终无法真对他放心」的时候,玄鹄表示很理解。 理解,特别理解,这有什么可不理解的。事已至此,不怀疑是说裴怀恩不会再造反,不放心是指裴怀恩随时看情况发疯,这二者一点也不矛盾,玄鹄都理解。 ……就比方说现在,裴怀恩不就因为大沧公主这种特定词彙,表情变得有点不对劲了么。 只是可怜他玄鹄,他还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怀恩这疯子一个月——至少要一个月! 一想到这,玄鹄忽然觉得生活都没希望了,他很想念金翠坊的小桃红,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想跟她说说自己身边这些讨人厌的死断袖。 前面儿,裴怀恩已经又抬起脚了,玄鹄则垂头丧气地跟上去,他用眼角余光瞥见裴怀恩的脸,一点也没有刚从宫里出来时的好兴致了。 走着走着,两个人目光对上,玄鹄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没忍住悻悻道:「……喂,我说裴怀恩,你别这么沖我笑,我也不知道那大沧公主长什么样,没准她很丑,你、你要乐观。」 裴怀恩嗯了声,负手沉默很久,脑子里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等过好一会儿后才又问:「你家皇上要我多看书,最近一直催我看书,究竟是真的担心我考不过,还是怕我见到他的新欢和旧爱呢。」 与其说是问,倒不如说是语气轻柔的自言自语。 走在裴怀恩旁边的玄鹄没听懂,闻言愣愣道:「旧爱?什么旧爱?哪有旧爱?不就一个有可能入宫的新欢吗?」 裴怀恩不回答他,像是彻底沉进了自己的世界,继续喃喃自语道: 「让我在下个月少出门,还不让我进宫,莫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一边在这敷衍我,一边又想在宴席上跟他那旧爱续前缘吧。」 玄鹄还在懵着,「什么?到底谁是旧爱?」 裴怀恩闻言看了玄鹄一眼,发觉他是真不知道,便歪头饶有兴趣地对他解释道:「还能有谁?当然是赫连景啊,小玄鹄,难道你家皇上没有告诉你,他可是真真正正的男女通吃,当年他受困大沧,可跟那赫连景还有过一段情。」 酸气熏天,好像全京都的醋罈子都被打翻了,把玄鹄唬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还不等玄鹄开口,便听裴怀恩又自顾自地说道: 「但是这不行啊,原本想着只有那赫连景需要防,如果实在没法推辞,就让小崽子点头娶了那大沧公主,然后赶快踢赫连景回老家,结果没想那公主也貌美。」 「都说男女之事是顺其自然,阴阳调和,如此美人若进了宫,万一引得阿熙对她感兴趣,万一……万一她带阿熙开了这个荤,往后可怎么得了。」 玄鹄面无表情,好不容易才从李熙的荒唐旧事中缓过来,觉得自己还不如聋了。 眼看着裴怀恩还要继续往下做些没用的分析,玄鹄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张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裴怀恩。」玄鹄说,「你现在好像个怨妇,不想看自家夫君娶美貌小妾的那种。」 裴怀恩挑起眉毛看玄鹄,目光凉津津的。 裴怀恩问他,「你说什么?」 玄鹄不敢重复自己刚才说的话,闻言只把脖子一缩,嘟囔道:「好话不说二遍。」 裴怀恩把眉挑的更高了。 一时无言。 「你什么也不懂。」良久,裴怀恩忽然这样说。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裴怀恩的住处。裴怀恩迈门槛时没低头,意有所指地念话给玄鹄听。 「你不懂,比起那位大沧公主,我其实原本更在意赫连景,我想让他赶紧滚蛋——当然现在我也很在意那位公主了。」 因为什么呢? 大约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旧势力,又还没来得及培养起新势力,他将自己从棋手自愿粉饰成了棋子,他已不再有能力抓住他的小虎崽。 又或者…… 又或者是因为李熙从没和他仔细说过赫连景的事,也没说俩人从前是走到了哪一步。 第294页 而他单凭臆想——异国他乡,质子困境,随时都会有的生命危险——这样艰辛的处境,其实和李熙刚回京那会,是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的。 换句话言之,如果李熙能对他动情,如果李熙连当初那个残暴不堪的他都可以喜欢上,又凭什么没有对赫连景念念不忘的可能? 更何况,李熙现在根本就不让他去接触大沧使团,这看起来分明是有鬼。 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身旁,玄鹄看裴怀恩脸黑的像锅底,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劝劝。 「嗯……虽然,但是——裴怀恩。」 玄鹄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脑子里又想起李熙当初和他提起赫连景这个名字时,脸上那种极度嫌弃和扭曲的表情,不禁原地打了个寒战。 「裴怀恩。」 玄鹄尝试和裴怀恩辩解,说:「虽然在你告诉我之前,我的确不知道皇上以前还……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你是多虑了。无论从前如何,我确信皇上如今已经不再喜欢赫连景,甚至一看见他就烦。」 裴怀恩不为所动,只侧首问:「以你家皇上的性子,倘若此次与赫连景交好,有利可图呢。」 玄鹄:「……」 算了,还是放弃辩解比较好,因为裴怀恩提起的这个问题,让他根本就没法反驳。 「我不管,反正皇上让我看着你,我就要看着你。」玄鹄破罐子破摔,干脆伸臂往门口一堵,生无可恋道,「有我在,除非皇上要见你,否则你都别想出这个门,更别想见到大沧使团。」 「……」 裴怀恩不应声了,他只管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看玄鹄,把玄鹄盯得发毛。 「…………」 「你、你要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玄鹄见状,瞪起眼睛戒备道。 裴怀恩却只是笑了笑,似乎在斟酌。 「没什么,我方才只是在想,阿熙身边功夫最好的就是你,你就算眼下能时刻跟着我,等到大沧人进京那一天,你还是得去保护他的吧。」 玄鹄觉得裴怀恩这提问很莫名其妙,听罢也只说:「就算是又怎么样?我会另外安排更多的人守着你,除非你想暴露身份,把他们全都打倒了,你才能逃出去。」 玄鹄说得认真,裴怀恩却笑得更开心了。 「离来年开春的会试还有至少六个月,刚考完得放松,天天只读书可熬不过去……不让我见大沧使团,这绝不可能。」 下一刻,在玄鹄堪称惊恐的注视中,裴怀恩步步走近他,然后……忽然一掌朝他噼下来。 「有时觉着你和你家主子都可爱,竟然还没适应我会易容了,而且技术还很精湛。」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玄鹄听见裴怀恩笑眯眯地对他说: 「小玄鹄啊,你可知我从小就学什么都快,当然也包括画别人的脸。」 「我当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只是既然你都送上了门,那便替我好好在这屋子里睡觉,换我去向你家皇上汇报『容祁』的日常起居,以及……陪他一起接待大沧使团去。」 第170章 太后 中秋过后, 转眼入了九月,北边的大沧人终于姗姗来迟。 许是上天眷顾,李熙这阵子都过得不错, 裴怀恩依约顺利地中了举, 就等来年会试, 这让李熙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也让他对裴怀恩说不必太过着急温书的话多信了几分。 更让李熙放宽心的是, 就算裴怀恩如今已考过了, 暂时得了空闲, 也没再像从前那样胡搅蛮缠,整天往他身边凑。 裴怀恩似乎真的很讨厌大沧人, 也不想见什么大沧使臣。玄鹄每日来和李熙汇报,只说裴怀恩如今对什么都兴致缺缺,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似乎连易容也不研究了,一副被大沧人碍到他正常喘气的鬼样子, 估计得等大沧人离开后才能好。 李熙对此没意见,甚至希望裴怀恩的这种症状能持续久一点, 并且已在思考日后的补偿方法。 - 九月初八这天,京都落了雨,带着秋天凉津津的寒意, 把街道两旁的翠绿沖黄了不少,也为常年都是纸醉金迷的长澹京都添上几分肃杀气。 大沧使团是赶在辰时前入的京,彼时天色渐晚,大沧使团经礼部安排, 全部住进了京都新修的会同馆,等待明日长澹为他们准备的宴席。 杨思贤的孙儿杨善不负李熙重望, 办事周到,礼数也齐全,因为听说赫连景喜欢长澹的建筑和风俗文化,还问赫连景晚些要不要出门走走,他会安排专人陪同。 谁成想也不知是李熙给他的信息有错,还是赫连景的性子变了,打从整个大沧使团入京,赫连景便显得一脸疲相,双眼布满血丝,甚至有好几次就差把「本王想休息」五个大字写脸上了。 甚至扭头问了跟在他身边的护卫好几次,直言想要赶快走完这些接待的流程。 更别提那个从始至终都没露面的大沧公主,据说是在半路感染风寒,容颜憔悴,正在小心调养着,若是运气好,等明日酒宴便可见人了。 来者是客,面对赫连景毫不掩饰的困顿萎靡,杨善再三斟酌,临时决定将后续安排全部精简,大手一挥拿出第二套方案来,动作迅速地还赫连景清净,令赫连景刚过辰时便可沐浴睡觉,也好洗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早点恢復精神。 为了表示尊重,赫连景居住的房间外面没有长澹人守着。赫连景得了自由,杨善前脚刚离开,赫连景便一扫方才故意装出来的疲态,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整张脸都急得皱起来了。 第295页 赫连景是大沧和长澹的混血,祖母是长澹人,正因为如此,赫连景面上的骨骼感没有寻常大沧人那么重,却又同时天生一副大沧人的健硕身躯,这让他在安静坐着的时候,光看脸庞还算温和,可当他一旦急得站起来团团转,他似乎就变成了一只熊。 能不急么,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把和亲公主弄丢了。 第一次是在半路上,他那个打小就鬼主意多的公主表妹说自己肚子疼,疼得快死了,随行的大夫都看不好她,便只得央赫连景绕路进城,为公主寻名医。 结果可想而知,公主不过是进了个医馆的功夫,就从后门跑了,之后公主混在乞丐堆里好几天,也让赫连景急急忙忙地派人在城中找了好几天,还把原定的行程给耽误了。 第二次便是临入京前,公主又说喉咙疼,还咳了血。 赫连景原本不想再信她,也懒得管她,索性放她自己在轿子里咳嗽去。 可谁让公主演技好,咳得连气息都弱了,骗得赫连景不得不下马查看,然后……就被公主往眼睛上撒了一把生石灰。 电光火石间,大队人马乱成一团,生怕赫连景瞎了,而原本坐在轿子里的人也趁乱跑了,至今也没找到,以致不得不让公主身边的婢女先蒙脸代替。 出了这么大的事,赫连景哪还有心思跟着杨善参观了?他此次领队出行,本就是他的太后姑母力排众议,将他赶鸭子上架的送来,如果他没办好差,可想而知回去后又要被那些鼻孔朝天的大臣们怎么骂。 大沧人天生长得高,赫连景在大沧只是寻常男儿的个子,到了长澹已是鹤立鸡群。他穿着厚实暖和的皮草,因为习惯了大沧粗犷精练的房间布置,心里又着急,在这基本就是三步磕到一块桌角,五步踢翻一个瓷瓶儿。 ……在今天之前,赫连景从没觉得长澹的精美瓷器能让他感到这么烦! 烦死了,真的是烦死了,派出去找人的那些护卫怎么还不回?难道明天宴饮,也能让那婢女蒙着脸跟他去吗?! 虽然印象中的李熙挺好说话的,但此事涉及两国颜面,若不幸暴露,就算李熙愿意看在从前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甚至还可能帮着他一块找人,但其他长澹人能放过他吗?恐怕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了。 越想越觉得愁,赫连景风风火火地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低声问跟在他旁边那护卫。 「……巴格,你方才同本王说,今夜子时之前一定能带回公主,你没哄骗本王吗?本王实在不放心,本王信不过那些人,想自己出去找,你就让本王自己出去找吧。否则,否则本王也睡不着。」 巴格是个外表比赫连景更健壮高大的汉子,下巴上长着络腮鬍,做事却粗中有细,闻言就只是说:「王爷稍安勿躁,我不敢哄骗王爷,还请王爷耐心等待,不要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阿布恩动作快,已经查到公主就在长澹京都,只是现在外面人多眼杂,阿布恩找起人来难免束手束脚,可等到天一黑,这里城门落下,黑夜就是阿布恩和他那只枭的天下,一定能将公主平安带回。」 赫连景听到这里,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忍不住跟巴格小声抱怨道:「我知表妹不愿嫁,可两国邦交不是小事,她闹得这么大,万一真在长澹出了事,让本王回去如何与姑母交代?姑母还不得扒了本王的皮?」 巴格对此也很感慨,低声说:「公主只是太想念大沧了。」 赫连景一听这个就更不爽了,赌气说:「那她倒是往城外跑啊!她回大沧啊!跑来城里干什么?长澹是富庶地,可比大沧那种能把人冻死的鬼地方好多了,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巴格面上皱巴得比赫连景更苦大仇深,跟在赫连景身后尽职尽责地分析道:「或许公主是想故技重施,她认为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算准了我们不敢太大张旗鼓地找她,又考虑到她不想嫁过来,必定要先往城外找,就躲进城里来了。」 此次出使长澹,巴格的任务其实比赫连景更重,是躲在赫连景背后真正拿主意的人,他必须对一切突发状况保持警惕,并及时解决。 毕竟大沧太后心里也知道她这个侄子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心肠软脸蛋好之外,几乎没什么可取之处,脑袋也不够用,常常被别人一两句话就带着走了。 换句话说,大沧太后这次能派赫连景来,纯粹只是看中他从前和李熙关系还不错,是整个大沧皇室中为数不多没欺负过李熙的人,想趁机借他缓和长澹与大沧这两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罢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她已垂帘听政了这么些年,如今早已不满足于只坐在珠帘之后,当黄毛小儿身后模煳的影子。 她要更进一步,她要迈出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敢向前迈出的那一步,可她也要考虑朝中大臣的口诛笔伐。 在与大沧接壤的这些国家中,唯有长澹能与大沧一战,而长澹恰好前两年又真和大沧打过仗,闹得双方都损失惨重,两国士兵彼此间敌对情绪也很高。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她不顾反对贸然称帝,起初万一没压住自己手底下那些人,让他们起了叛乱,谁能保证长澹不会再横插一脚,坐收渔翁之利? 而一旦长澹也决定动手,于她便是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了,她很难在那样困难的环境下治理好大沧。 第296页 她是一个女人,她坐在珠帘后面的时候,虽说也是手握大权,能替刚学会说话的小皇帝御笔硃批,可大臣们却都愿意默认她的存在,愿意将她当成同先帝一样的人。 可若当她一旦走到珠帘前面,坐上龙椅,她便成了那牝鸡司晨。从此以后,只要大沧境内还有一个村子吃不饱饭,一处地方闹了天灾,那都得是因为她这个女人不安分,竟敢学男人一样称帝掌权,由此招来了天罚。 所以她在掀开珠帘之前,必须确保长澹与大沧的关系稳定,确保李熙会在未来几年内站在她这边,给她喘息的机会。 基于这样的考虑,大沧太后特意挑了赫连景来,又命自己的心腹巴格在旁辅佐,一心想要促成李熙与她女儿的婚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时不同往日了,若被大沧太后知道李熙其实是个外面裹了层白面粉的小黑煤球儿,背后还有一个比他心更黑的醋缸在严防死守,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如今的决定。 第171章 谣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入夜后,还不等阿布恩放出他的枭,公主已然识趣返回。 这位和亲公主名叫慕容瑶, 是当今大沧太后的第二个女儿, 虽说是姓慕容, 但坊间都在传她的生身父亲并非大沧先帝, 而是眼下那位早已卧病在床, 药石难医的大沧摄政王, 也是大沧百年来第一位受封的异姓王。 慕容瑶与赫连景长得有些像, 都是身材高挑,眼窝却比赫连景更深, 个子甚至都快有李熙高了。 赫连景见她回来就生气,故意坐得离她远远的,闷头把手里的小扇子摇了又摇, 看样子是不大想理她。 慕容瑶早就习惯了赫连景这性子,见状就哄他。 「表哥, 你别恼我,我本来就没想跑。」慕容瑶给赫连景倒茶水, 眼珠子骨碌碌的转,「路上那次是想跑,这次不是, 你看我现在不都平安回来了吗?我这次真就只想先到处逛逛,怕你不让才这么闹的。」 赫连景不信,也不接她的茶,闻言只把白眼往天上翻。 「少来。」赫连景说,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大你七八岁, 你中午放个屁,我都知道你早饭吃的什么。」 慕容瑶眼睛弯弯地笑,撒娇说:「……真没有。」 赫连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沉默。 良久,慕容瑶被赫连景瞪得有点遭不住,低头摸鼻子。 慕容瑶说:「……好吧,其实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赫连景听见慕容瑶这样说,心里明白慕容瑶这小丫头说话算话,既然已经答应嫁了,往后便不会再跑,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自己这身好皮可算保住了。 松口气的同时又很好奇,因为想不出慕容瑶会因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改主意。 毕竟慕容瑶今天为了逃跑,都敢往他眼睛上撒生石灰。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东西弄不好就瞎了,闹得赫连景此刻想起来还后怕。 后怕之余,就更不想搭理慕容瑶,但又实在好奇。 慕容瑶像是看穿了赫连景的想法,几步走到赫连景身后去,给他按眼睛。 「表哥,真错了,我可是因为知道随行大夫们能帮你治眼睛,才敢那么干。」慕容瑶挠了挠头,尝试转移赫连景的注意力,「而且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你猜我在街上听见什么有趣儿的事了?」 赫连景闭目养神,听慕容瑶说到大夫俩字儿时,眉头才松了。 其实赫连景也知道慕容瑶说的是事实,但他需要一个台阶,如今慕容瑶愿意给他递这个台阶,他便立刻被哄好了,注意力也被慕容瑶吸引过去。 「好了好了,别再使这么大劲给我按眼睛,我真快瞎了,」赫连景合上扇子,冷声道,「要说就快点说,别吊人胃口。」 慕容瑶笑的神秘,微微附下身,凑在赫连景的耳边。 「表哥,现在坊间都在传,听说眼下这位长澹皇帝自登基起就没纳过妃。」 慕容瑶用手拢唇,把声音压的低,兴致勃勃地对赫连景说道:「……听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还已经有了心上人,平时从不碰女人。你说这么好玩的事,如果不进宫,我又怎么能听得全来龙去脉呢?更何况他连女人都不碰,我还有什么好怕?」 话落,赫连景摇扇子的动作一僵。 却听慕容瑶继续道:「听闻他那心上人姿容无双,还曾数次救他于水火,如今只是因为某些不太好说的缘故,不能展露于人前……唉表哥,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说话间,只见赫连景收起摺扇,越往后听越沉默。他眉头紧锁,面上似乎有些惭愧,引得慕容瑶侧目。 「……」 「……坏了,我就说这次来长澹,他接待咱们的阵仗怎么这么大。」 听了慕容瑶的话,赫连景显然是误会了,他不顾慕容瑶疑惑的眼神,转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语气对慕容瑶说道: 「瑶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这个长澹皇帝的心上人,他好像是我啊。」 慕容瑶:「……」 「啊!?」 「唉不是!表哥,你在开什么玩笑!?」 慕容瑶被赫连景说出来的话震惊到了,眼珠子瞪老大,似乎有些不能理解,「这都什么和什么?」 赫连景对此也很惊讶,摸着桌角道:「我原本也没太往这方面想,可是方才听你一说,我便忽然想到了。」 第297页 「瑶瑶,你当时年纪小,或许不记得,但你听我给你讲,就在几年前,如今这长澹皇帝曾在咱大沧做过质子,期间数次性命垂危,都是我救的。」 慕容瑶茫然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啊……是,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后院儿里正养着三个长澹美人。」慕容瑶楞愣地道。 赫连景无比沉重地点头。 「就是说呀。」 「长得好看,救过他的命,又不方便对外说是谁。」赫连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很自信地分析道,「再加上今天礼部招待我们时的用心,这不就很明显都对上了吗?这说的就是我呀!唉,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还记得我喜欢什么,我太感动了,我不值得他如此。」 慕容瑶:「……」 「……表哥,不知道为什么。」慕容瑶试图保持清醒,不被赫连景的歪理带着走,「虽然你说得都挺有道理的,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赫连景听罢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问: 「哪有问题?我长得丑吗?」 「没……那倒是真不丑。」 「我没救过他吗?」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听你说救过,那就是救过吧。」 「我是大沧王爷,他是长澹皇帝,他如果钟意我,方便往外说吗?」 「……」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慕容瑶也被赫连景带歪了,忍不住开始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赫连景。 「表哥,若事实果真如此,你也太……」慕容瑶斜着眼睛啧声道,「人家为了你,做了皇帝后连妃子都不纳,你却四年娶仨。」 赫连景惭愧得满脸通红,一头砸在桌子上。 「而且我现在还亲自送人来和亲,我可真不是人啊。」 顿了顿,又稍微转过点头,从额头挨着桌子变成一边脸颊贴着桌子,幽幽地抬起眼睛看嚮慕容瑶,犹豫着说道:「妹妹,要么你跑吧,我就当没看见。你们俩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曾经跟我好过,我虽然不能再为你们两个人做什么,却也不想违背你们的心意。」 慕容瑶:「……」 慕容瑶的脸扭曲了一下。 「赫连景!你这个见色忘妹的小人!你在来时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记着我那会不愿来,你还劝我要顾全大局!你说长澹皇帝性情好,一定一定会是个好夫君!」 赫连景反驳不了,又把脸转回去了。 「妹妹,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赫连景把扇子展开,铺在自己脑袋上挡着,瓮声瓮气地问,「你……你还嫁吗。」 毕竟如果长澹皇帝真是个断袖,那慕容瑶就算嫁过去,也是守活寡,枕边风是肯定吹不了的了。 慕容瑶明白赫连景话里的意思,闻言陷入沉思。 思了一会又抬眼,默不作声地盯着赫连景看。 赫连景被慕容瑶这样看的头皮发麻,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啪的拍桌子站起来。 赫连景:「别看我,我是送你过来的,又不是我和亲。」 慕容瑶似笑非笑地朝赫连景挑眉。 「哟,这会知道发脾气了,当初是谁劝我劝得那样大义凛然?」 慕容瑶话里带笑,连珠炮似的调侃,「我倒希望是你和亲呢,反正你很喜欢长澹,你如果嫁进宫,说话没准比我还管用,我们就能早点替母后分忧了。」 比方说,早日说服李熙,让他助大沧太后一臂之力,帮忙清除大沧境内反对她的各方残余势力。 赫连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皱眉憋出个比方才更红的大红脸。 「好了,别说笑话了妹妹。」半晌,赫连景嘆声气,似乎是在感慨人世无常,「横竖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假如传言是真,那先没良心的人便是我——我当初哪能猜着我跟他这辈子还能再见面,而且他还愿意等我这么久呢?」 「若是……若是真如此,那姑母此番派我送你来,还叫我骗他签那些乱七八糟的盟书,那便是在教我往他身上插刀了。」 「所以……所以我就想着,你是我的妹妹,反正你不想嫁,他也未必想娶,不如就豁出我这身皮,我情愿被姑母训。换言之,我们这次只要跟他把能签的东西都签了,签完就回去,或许不必让你们两个太为难。」 「……」 慕容瑶嘴角一抽,说:「表哥,你这人情味有的,真是一阵一阵的。」 赫连景自觉羞愧地低了头,悻悻笑两声,不再开口了。 是在过了好一会之后,慕容瑶抿紧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出声说:「……有了,我还是要嫁。」 话音未落,这次换赫连景惊讶了。 「什,什么?你不是不想嫁过来吗?」赫连景睁大眼睛说,「我说妹妹,你要知道皇宫里水很深,你如今既已听全了那些传闻的来龙去脉,若再只因一时好奇就点头,就太不值了,你喜欢小孩子,但你觉着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能给你子嗣吗?」 慕容瑶眼神古怪。 「不……我才不和他生孩子,我想到办法了,我要做皇后,我不会辜负母后的期望,却也不甘心余生都留在长澹。」 迎着赫连景不解的目光,慕容瑶说到这,忽然向赫连景招手,示意他倾身。 「哥,你不是说,这长澹皇帝的心上人是你吗?那你明天想办法替我把他约出来,我要与他单独说话,我想跟他谈桩顶好的生意,但我没法子把他约出来。」 第298页 第172章 端水 赫连景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尽管心中不愿,但看在慕容瑶是他表妹的份上,最后还是在慕容瑶软磨硬泡的央求下, 替慕容瑶给李熙传了信。 信是用阿布恩养那枭传的, 那东西吓人, 半路险些被厉戎一箭射下来。 等信真落在李熙手里的时候, 太阳已落山很久了, 李熙用过晚饭, 正在高阳殿内百无聊赖地逗老虎玩。 近日奏疏少, 裴怀恩易容成玄鹄的模样,陪在李熙身边, 皱着眉头看李熙拆信。 信的内容也很简明扼要,右下角没落款,从右到左只有十五个大字。 丑时一刻, 会同馆南三里,望莫带外人。 赫连景的字迹很好认, 李熙把这玩意反覆默念了三遍,也没想明白赫连景此举的用意。 明明隔天宴席上就能见, 这样着急找他干什么? 裴怀恩显然也从李熙狐疑的表情中猜着了这是谁的信,但因为他此刻是玄鹄,心里有什么话都不好说, 只得沉默忍耐。 从李熙接着信到丑时一刻,大约还有两个半时辰左右。 团团玩得累了,已经甩着尾巴回笼里睡了。裴怀恩则一言不发地看李熙在殿内乱转,先是从左边踱到右边, 紧接着又从右边踱回左边,如此周而復始。 裴怀恩不想太早暴露, 他怕李熙赶他回东街。为了不显破绽,裴怀恩只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面无表情的给李熙剥核桃。 只是忍着忍着就忍不住了,扭头试探道:「……是谁的信?」 李熙心不在焉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只把裴怀恩当玄鹄,回答的那叫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 「是赫连景。」李熙发愁地捏鼻樑,「他提出想与朕单独见一面,字里行间隐有亲近意,朕实在害怕。」 裴怀恩闻言哦了声,眼见李熙如此厌烦,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手里核桃也完完整整地剥出一颗,半晌又道:「既然害怕,那就不要去了,谁家好人约见面能约在那个时辰?我看他就是居心不良,三更半夜的不安全,你……皇上您得小心应对啊。」 李熙脑袋打结,压根就没注意到「玄鹄」今夜的反常,听罢只是自顾自地说:「玄鹄啊,你每天吃那么多饭,就不能多长点脑子吗?」 「朕堂堂皇帝,你以为朕在怕什么?还不是因为前阵子不想和东街那边闹不愉快,便默许了裴怀恩借百姓之口,暂时向外传出那些闲话的提议。」 「可是如今怎么样?朕听闻那赫连景自从进京后,言行举止便很反常,不仅当场拒绝了杨善的招待,还不让公主露面,这可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话音未落,裴怀恩嘴角的笑已经没了。 第二颗核桃剥的有些难,裴怀恩闭眼深吸一口气,闷声说:「皇上很了解他的性情。」 李熙伸手抓核桃,眉头还是皱着,眼睛没往裴怀恩那边看。 「债主嘛,不用心多了解点,当年怎么好赖帐?」李熙转累了就坐下,下巴轻轻抵在桌沿,右边脸颊被核桃仁撑得鼓起来,「唉,朕其实早就觉着裴怀恩那法子不行,可又不好跟他说。」 话说到这才转头,求助似的望向玄鹄: 「玄鹄啊,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什么了,其实朕在被困大沧那两年,曾与赫连景有过那么一段不大好说的暧昧不清,还欠了他不少钱。」 裴怀恩把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没吭声。 却听李熙又不怕死地继续道:「而今时过境迁,朕从他进京后的种种行为看,只怕他还没放下,更怕他前脚从大沧兴致满满地来,后脚就被那些传言浇冷水,闹得心里面不痛快,难免又想起朕从前欠他那些银子来,然后在谈判时做文章,有意卡着我们不给谈成。」 毕竟此番大沧使臣赶来,明面上说是为了祝贺李熙顺利登基,实际却是为了就边陲贸易与休战年限的问题进行协商。 说白了,这么多年没见,李熙又没跟赫连景联繫过,哪能清楚猜到赫连景的近况?他不过是从赫连景来到长澹后的种种反常作为,猜测赫连景对他或许还没忘干净罢了。 结果好巧不巧的,那赫连景偏也是个爱多想的人,只不过他想的有点偏,居然能把传言中那个令李熙日夜思念,又不便露面的心上人误会成了他自己,还坚持认为李熙肯定对他有旧情。 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许是天公不作美,故意让裴怀恩提前放出去那传言弄巧成拙,令李熙与赫连景在同一时刻双双误会,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该被天打雷噼的负心汉。又因为两国邦交事大,他们俩心里都不太敢在这个时候触对方霉头,被迫对对方的诸多要求颇纵容。 裴怀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听李熙把话说到这份上,当即瞭然道:「所以皇上还是想去?」 李熙连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这么多年以来,李熙惯会以两幅面孔示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骗子,撒娇精,明明在外也早就能镇得住场面,面对亲近之人却总表现得软乎,仿佛连面相都变柔和了不少。 「要去的,但是不能自己去。」李熙心里有事,对「玄鹄」骤然得知他与赫连景的关系,却表现平淡的细节毫不在意,只顾仰脸提道,「玄鹄,你赶快收拾一下,远远地吊在朕身后,陪朕一块去。记着还有——此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第299页 「……」 裴怀恩真想把手里的核桃仁丢出去。 「好……但是要大约离着您多远?」裴怀恩尽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些,微微笑着问。 李熙想了想,敲桌道:「远点儿跟着吧,只要能在紧要关头把朕捞下来就行了,如非必要,还是尽量不要让赫连景看见你。」 「那皇上您口中的紧要关头是指——」 「……朕的意思是,只要他没在朕拒绝还他钱的时候,气的当场捅朕一刀,其他都可以再商量。」 「……」 就因为李熙这句话,毫无意外的,第三颗核桃被裴怀恩不小心捏碎了,都碎成沫儿了。 李熙不喜欢吃碎核桃,见状就挑眉,不满意地伸手拍了拍玄鹄的肩。 「好了玄鹄,知道你担心朕,你快去换夜行衣,咱俩趁入夜悄悄地去,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到朕这么丢脸的事。」李熙对裴怀恩千叮咛万嘱咐,临了还不忘多问句,「……对了,今晚东街那边是什么时晨睡下的?」 闻言,带着玄鹄面皮的裴怀恩咬牙切齿,把两边腮帮子都咬硬了。 咬完牙又攥拳头,裴怀恩故意把脑袋垂得低,做出一副听从安排的模样,也把自己脸上的独占欲藏起来。 裴怀恩说:「……回皇上,那边天刚黑就睡下了,看着还是老样子,人很消停,但也没怎么用心读书。」 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让人相信,李熙听见裴怀恩这样说,当即便放心地抚掌笑道:「好好好,朕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能暂时安分就好,朕知道他最近心里不痛快,他要是还能用心读书,那才真见鬼了。玄鹄啊,你得空多去替朕劝劝他,就说朕跟他保证,只要等这些大沧人离开了,在不暴露他身份的前提下,他随时都能进宫来。」 裴怀恩:「……」 真他妈离了大谱了,啥叫端水大师啊?事已至此,裴怀恩嘴巴里的脏话都快憋不住了。 就说李熙最近怎么总往东街送东西!果然心里有鬼! 「……可是皇上,您也说那赫连景曾与您有过一段儿,若他今夜不为钱财,不害性命,只想同您神不知鬼不觉的再续个前缘,您又当如何?这样算不算紧要关头啊?」 很久的沉默后,裴怀恩尝试学着玄鹄平日的语气问:「皇上,您也知道我这人,我平时脑袋不大转,常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事先说我肯定站在您这边,没替东街那边说话啊,但我也知道做人要一心一意的道理……」 李熙很不解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怀恩噎了一下,把话问得更委婉了,「……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从前听小桃红教我说,男人一旦成了家,便得收心了,所以还是有点摸不清您话里这个紧要关头的度,想着若那赫连景有意亲近您,您又该怎么办啊,需不需要我出手。」 李熙没想到「玄鹄」会这么问,听见了就笑。 「你看你,又多虑了不是?男人间逢场作戏怕什么?口头上哄他占些便宜不要紧,若非朕自己想,朕难道还能真吃这个哑巴亏吗?你放心,朕对此自有分寸,也有法子的,其实无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是朕爱吃的,朕必不会委屈张口。」 顿了顿,似乎生怕玄鹄到时沉不住气,又语重心长地斟酌着安慰他道: 「再说你仔细想,那赫连景就算再凶,能有当初的裴怀恩凶吗?可是就连裴怀恩那样凶的人,当初不也被朕耍得团团转,若非朕自己甘愿,那裴怀恩不也绝碰不到朕的一根手指头吗?唉,反正你不要多管,朕说有法子就是有法子,你无事不要上前,远远藏着等朕喊你就是了。」 裴怀恩:「………………」 好奇怪,裴怀恩心说,按理李熙这几句话该是他的定心丸,李熙现在明明都已在外人面前坦诚自己对赫连景没兴趣,而且是在不知他裴怀恩真实身份的情况下。 换句话说,他此刻几乎可以确认李熙对他的心意,也明白李熙绝不会与那赫连景做出什么荒唐事。他知道李熙不是故意将这些哄人的话说给「裴怀恩」听,可他为什么还是高兴不起来? ……甚至于,不仅高兴不起来,还有点想把人吊起来抽。 第173章 好处 另一边, 赫连景不放心让慕容瑶自己去,也是远远地吊在慕容瑶身后。 赫连景此举有深意,他不是因为怕慕容瑶受欺负, 而是怕慕容瑶欺负人, 尤其怕李熙哪句话说错了, 惹得慕容瑶不痛快, 单手就把李熙抡起来摔。 毕竟在赫连景的记忆中, 李熙还是当年那个一碰就碎的小糰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 而慕容瑶这女人,力气大得可是能徒手打死一头狼。 ……虽说从某个角度看, 赫连景今晚担心的也挺对,因为李熙「求仁得仁」,如今是真手无缚鸡之力了。 转眼已是丑时一刻, 同赫连景料想的一样,李熙果真如约而至, 但暗里带了人。 赫连景因着愧疚自己写信骗李熙来,就算察觉到李熙带了人, 也只当李熙是在合理防备,并未出声提醒慕容瑶。 至于李熙这边就更有意思了。李熙原本以为赫连景要来,还在犯愁赖帐的事, 此刻眼见来的不是赫连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压根就没计较慕容瑶冒名赴约的算计。 会同馆南三里是片树林,林中有座年久失修的小石亭, 李熙和慕容瑶两个人心里都有鬼,不约而同地将见面地点选在此处, 觉着这石亭方便他二人说话,林子里又很适合给他们各自带来的人藏身,实乃风水宝地。 第300页 石亭中有四个小座,慕容瑶的身份不难猜,李熙与她对着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 坐下后,李熙还在四处张望,像是唯恐见到债主来。 但他这期期艾艾的模样落在慕容瑶眼里,就恰好变成了期盼,也让慕容瑶对赫连景的猜测更信了几分,闹得她连再看向李熙的眼神,都瞬间带上了点不好描述的恨铁不成钢,仿佛在感嘆这李熙看脸长得挺聪明,咋就相中赫连景那倒霉玩意了。 但唏嘘归唏嘘,慕容瑶讲话还是很开门见山的。她时间宝贵,之前答应赫连景会在宴上表演那支舞也还没练熟,她急着回去练舞,甫一见到李熙便表明身份,干脆利落地把来意往外倒豆子,把李熙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再次惊嘆于大沧人的直来直去。 慕容瑶提要求很直接,一共就三条。 其一,要进宫。 其二,要做皇后。 其三,要只活两年。 进宫是为了完成和亲的任务,做皇后是为了有面子,只活两年则是为了偷偷回大沧。据慕容瑶说,长澹这地方的风水不养她,令她着实施展不开,呆久了恐怕要短命。 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慕容瑶对李熙提出的这些条件,若细细想来,其实比赫连景张口催李熙还钱还严重,这导致李熙越往后听越头疼,余光瞥见慕容瑶那两片在月光下不停开合,颜色嫣红的唇,只觉得这女人要吃人,刚听她说完便忙不迭地摆摆手拒绝了。 夜色渐浓,李熙畏寒,孤零零地坐在夜风中拢氅衣,甚至都没耐心仔细看慕容瑶长什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呀,有裴怀恩那尊大佛在,这大沧公主就算长得再好看,还能比裴怀恩更好看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又是面对大沧人,再加上慕容瑶今夜自打见到他起,态度就一点不客气,闹得他也不想再装着怜香惜玉什么的了,闻言只强硬道: 「公主,朕念及你兄长曾对朕的帮助,姑且不计较你今夜的冒名相邀,只当你没来过,但你胡闹也该有个度,你若不喜长澹,大可立刻回到大沧去,朕那皇宫不是给你玩乐的地方。」 言罢便想走。 哪知才站起来,胳膊就被慕容瑶拽住了,而且力气还特别大。 李熙没想到慕容瑶的力气会这么大,他暗地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顿时恼羞成怒憋出个大红脸,但也幸好是在晚上,大家彼此都看不太清。 李熙不想和慕容瑶纠缠,心里想喊玄鹄来,但考虑到慕容瑶是女子,李熙不想在玄鹄面前丢这个脸,只得强装镇定。 「……公主这是做什么。」两相僵持之下,李熙出声问,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了。 慕容瑶却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人,甚至因为天生手劲大,都没发现李熙刚才是真使劲掰她的手了,还以为李熙只是因为没如愿见到赫连景,才会不耐烦。 慕容瑶认为李熙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对李熙这种还没谈价儿就拒绝合作的行为很不满,忍不住皱眉道: 「我没玩,谁把你那宫里当玩的地方了?那有什么好玩的?你倒是认真听本公主讲啊——我说长澹皇帝,你们长澹人常说做生意要有来有往的道理,本公主也懂,你难道就不好奇,本公主既然敢开这个口,私下想好了能带给你的好处是什么吗?」 李熙心里着急,闻言敷衍着嗯了声,示意慕容瑶有话快说,因为如果没记错的话,从玄鹄藏身的那个角度看,是能清楚看到他和慕容瑶在拉拉扯扯的。 有些事,玄鹄如果知道了,孟青山也就知道了。孟青山要是知道了,那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也就不远了。 ……可恨,这女人的手劲怎么这样大! 正在心里埋怨着呢,就听慕容瑶清了清嗓子,小声问他道:「喂,我说长澹皇帝,你私底下是不是有相好?」 李熙:「……」 李熙眼皮一跳,倏地转过身,仿佛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慕容瑶的嘴里,从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这……这种事只在心里知道就好了,但像现在这样直接开口问出来,她觉得合适吗! 半晌,李熙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他合眼长长嘆了声气,很是疲惫地问:「公主,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慕容瑶对李熙的反应不以为然,只当李熙是被她戳破了心思,害羞了,接下来依旧一句比一句语出惊人。 「唉呀,你跟我还装什么呀?你不就是喜欢赫连景那草……那傢伙吗?我全都知道。」慕容瑶微微仰脸,笑出一排异常洁白的小牙,「你们长澹重礼数,像你这个年纪,平日顶着压力不肯纳妃,一定很辛苦。」 顿了顿,嘴角越发往上扬起来。 「但你如果娶了我,那就不同了,因为我是大沧人,我可不会写什么贤良淑德,我是最善妒的。换言之,你只要答应娶我,愿意和我做这场戏,对外假装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我自有办法让其他女人进不了你的门。」 李熙:「……」 老天爷!这都什么和什么!他今晚就不该出来,更不该浪费时间,留下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玩儿! 话说到这起了风,惊起几只寒鸦,李熙不着痕迹地往玄鹄那边看,见那处枝杈晃动,耐心也快耗尽了。 「公主,和亲之事并非儿戏,你若不愿嫁,朕就算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也会让礼部帮你安排好,你今夜邀朕至此,若只为了谈此事,那大可不必。」李熙奋力将自己的衣袖从慕容瑶手里一寸寸拽出,磨着牙告诫她,「还有,我与赫连景只是寻常好友罢了,望你慎言。」 第301页 慕容瑶根本不信李熙的话,虽然没反驳,但满脸都写着「你看你还不好意思了」。 「……别,你别走,你们长澹人真麻烦,有话从不直说,就算看上谁也遮遮掩掩的。」 眼看着李熙一点也不想再谈了,慕容瑶不敢再调侃他,连忙几步绕到李熙前面,伸手拦他说: 「等等!再等等!我还有其他好处能给你!这回真是正儿八经的好处!」 李熙不听,当即绕过了她。 慕容瑶见状,便亦步亦趋地追着李熙,边走边对他说: 「我母后!我母后近来是不愿与长澹为敌的!这你都知道!」 「长澹皇帝,你听我跟你说,现如今我母后虽掌权,却总逃不脱那些旧臣的牵制,而那些旧臣多半都主战,其中更有曾下令屠你长澹城池的沈骁!」 屠字一出,李熙眸里暗了暗,住了脚。 慕容瑶抓住机会,几乎没停歇,立马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道: 「长澹皇帝,一山哪容二虎,我母后从来都是个要强的女人,不欲与人分权。」 「你娶了我,让我死在长澹,丧仪也不必做得太好看,我是大沧唯一活到成年的公主,更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届时母后接到我的死讯,便可以悲痛过度为由,假意与那些旧臣讲和,央他们出兵长澹,为我报仇。」 「届时不必你多耗费兵力,你只需守城不出,再派一队兵马绕到他们后方去,将其重重围困,让他们回不去,我母后自会从旁助你,不仅会让你的兵马过去,还会切断他们的粮草,让你有机会报那城池被屠的仇。到时候,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从此以后,只要我母后在一天,大沧与长澹便不会再起战乱!」 李熙:「……」 夜深人静,风也停了,李熙又转头往玄鹄那边望了眼,犹豫片刻后,却是与慕容瑶又回了石亭。 「公主。」李熙变脸如翻书,一改方才怠慢态,笑眯眯地引着慕容瑶坐下,温和道:「公主请坐,请你继续往下说,我们今夜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谈。」 第174章 私心 慕容瑶显然也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 愣住一下才坐了,心说眼前这个长澹皇帝,怎么同赫连景先前同她讲过的那个软糰子不大像。 「……就, 就是这些了。」 慕容瑶似乎被李熙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了, 气势上先弱了三分, 少倾才接着说:「我无意留在长澹, 你封我做皇后, 我不会打扰你思念心上人, 还能替你挡桃花。」 李熙听罢摇了摇头, 撩袍在慕容瑶身旁坐下,微笑着提醒她:「公主, 朕想听你说的,并非这些话。」 「公主方才言道,当年下令屠我桓水城的人, 是谁?」 李熙此刻的神情太危险,慕容瑶抬眼望他, 后知后觉地舔了舔唇。 「沈、沈骁。」慕容瑶敛了笑意,本能很认真地回答道, 「他与我母后时常意见相左,那会他刚在我母后那里吃了亏,一时气愤就……」 李熙抬手打断她, 眯眼问:「他一时气愤,便要拿我长澹百姓撒气么?」 慕容瑶有点心虚了,她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把脸转到另一边。 「如何?你若答应我, 我们就能互惠互利,我可以说服母后把沈骁交给你处置。」 慕容瑶说着话, 就和李熙时不时要往「玄鹄」那边瞥一眼一样,也开始忍不住往赫连景藏身的方向看,只是看过去的眼神挺幽怨。 该死的草包!长那么大两只眼睛却识人不清,这长澹皇帝哪里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分明就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 可是想到也不敢说,只能以更加仔细的姿态对待,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长澹皇……皇上,您细想想,只签一纸盟书有什么用,那是随时都能撕毁的东西,可您如果能帮我母后除掉那些大沧旧臣,那么从今以后,大沧便彻底是我母后说了算,而我母后不喜穷兵黩武,是绝不会轻易同你开战的。」 李熙听到此处才点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戴在他拇指上的血扳指。 「公主,你现在同朕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你母后教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同朕说的?」 言外之意,这事你慕容瑶究竟能不能做主? 慕容瑶听罢抿紧嘴唇,眉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本公主与母后一体同心,说话算话,难道还能白白诓骗您不成?」慕容瑶思索着,将语速拖得很慢,「皇上,您既然能坐上这位子,就该明白这些话既可以是本公主的意思,也可以是母后的意思。」 慕容瑶把话说得隐晦,李熙不禁啧了声,这才全听明白了。 原来至今为止,方才慕容瑶口中那些所谓的再无战乱,交出沈骁,不过就是慕容瑶画给他的一张大饼,是慕容瑶不愿留在长澹的自作主张。 只不过么,以慕容瑶的年纪,能想到这层已经不容易,他的确不该再过多苛责。 更何况慕容瑶向他提出的这些建议,也算给了他启发,让他忽然想到许多对付大沧人的新法子。 ……祖宗在上,横竖只要处理得当,两年时间足够周旋了,谁说画的饼就变不成真的饼呢? 再说就像慕容瑶方才说的,李熙心想着,即便抛开两国从前的战事不谈,他如今已经快二十二岁了,承干帝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侧妃都已纳了两个,而他如今竟然还要因为纳妃这种事,每天坐在朝堂上听那些言官的骂——这实在让他感到很憋屈。 第302页 所以假如……假如能把慕容瑶娶进宫。 假如能依慕容瑶所愿,将她风风光光的封为长澹皇后,从此拿她当幌子,对外只说自己一心扑在她身上,在她没有诞下嫡子前,绝不会再纳妃…… 另外反正慕容瑶也不喜欢待在长澹,那么等到两年后,慕容瑶「死」了,他便又有了新的藉口,他到时就可以直接对那些讨人厌的言官说,说他是因思念慕容瑶,方才伤了身体,再也不想碰别的女人,那……那岂非一劳永逸? 至于其他的,则都可以等日后慢慢谈,因为慕容瑶一旦进了宫,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了,还不是由着他搓扁揉圆吗?届时就算单凭慕容瑶一人与大沧太后谈不拢,他也可以从旁协助,让这位大沧公主既做了他手中的筹码,又可为人质,相信那大沧太后是个聪明人,断不会有肉不吃,做出什么亏本买卖的。 这样私心一想,娶慕容瑶就真成了一本万利的好事儿了。 夜越发深了,李熙沉默地撑着额琢磨,不过片刻之间,再转头看嚮慕容瑶的眼神,便已满含爱惜。 慕容瑶被李熙盯得浑身难受,一看事成了,连忙面色古怪的出言告辞,李熙亲自将她扶起来。 李熙笑道:「公主聪慧无双,朕能娶到你做皇后,是朕的福气。」 慕容瑶背后发凉,脚下走得更快,李熙先是礼貌性跟着她行了几步,而后改为目送,直到慕容瑶的高挑背影消失在林里更深处,方才不再笑了。 李熙转身往回走,朝「玄鹄」藏身的方向招手,示意他现身。 裴怀恩其实早就想冒头了,他方才见来的是女人,便险些按捺不住,此刻得了允许,立刻就从树上跳下来,数次欲言又止。 须臾两个人又是并肩站着,李熙还在想慕容瑶刚刚跟他说的话,底下脚步没停,心思却已绕了十八个弯。 还不够,慕容瑶的计划还不够完善。 倘若真如慕容瑶所言,他与大沧太后便只是简单的各取所需,事后再没联繫了。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大沧太后真欠下他这个人情,并且终其一生都还不尽呢…… 正琢磨,便听身边人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方才来的那个,是谁?」 说句实在话,如果李熙现在没分心,一定就能听出这根本不是玄鹄惯有的语气。 可惜李熙心不在焉,闻言只随口道:「哦,是那位和亲公主慕容瑶,她假借赫连景的名约朕来,是为了说服朕让她入宫,封她做皇后。」 裴怀恩不出声了,落了半步在李熙身后,眯眼瞧着李熙的玉白颈子。 偏偏李熙还不知死活,自顾自地边往前走边说道:「这事有意思,朕记着朕从前在大沧时,也曾远远见过那慕容瑶一面,那会她才十二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豆芽呢,怎么一晃几年过去,她竟长这么大了,而且还长得挺好看。」 裴怀恩笑意愈冷,「你很喜欢她?我虽听不清你们说了什么,但见你伸手扶她了。」 李熙毫不掩饰地点头。 「喜欢,当然喜欢了。」李熙笑眯眯地摸着下巴感慨,「她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对朕有用的,朕喜欢一切有用的人,或是值钱的物件儿。」 裴怀恩气血上涌,只觉得胸腔中积攒多日的怒意,隐隐有爆发之象。 「皇上,你在来时可没这么说。」裴怀恩不再往前迈步了,咬牙一字一顿的,「我竟不知,那大沧公主究竟是有怎样的魅力,居然令你一见倾心。」 这句话说得就有点怪了,至此,李熙就算再迟钝,也难免觉出点不对劲来。 「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回头,皱眉道,「你怎么停下不走了?」 裴怀恩将双手拢在袖里,闻言微微歪过点头,不答反问道: 「皇上答应她了?」 一句话,把李熙问得都有点懵了。 唉不是,这怎么……旁的不说,玄鹄为何会忽然问他这些,而且好像还有点不高兴? 可玄鹄怎么会不高兴?要知道玄鹄从前就最不待见他和裴怀恩混在一起,眼下听见他说觉得大沧公主有意思,合该很开心啊。 想着想着,探寻的目光往下滑,落在裴怀恩拢在身前的袖口。 ……而后蓦地瞳孔微缩,头皮一下就麻了。 无他,借着月色,李熙看见「玄鹄」袖口布料的轮廓不算平整,正在小幅度的蠕动着,看起来就像对方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拇指根部。 这样的小动作,似乎……似乎只有常年戴着扳指的裴怀恩才会有,就如他现在,也总喜欢摸他自己手上的血玉扳指! 再抬眼往上看,歪头的角度也很熟悉,李熙面无表情地沉默很久,心里却骂开了花。 他娘的太吓人了!真太吓人了!幸好他反应足够快!及时把这疯子给认出来了! 所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换的人?是在来时的路上?在他方才与慕容瑶谈话时?还是……还是早在数日以前,就已经换了? 越想就越后怕,尤其再想起他这几日仗着裴怀恩不在,说话从不过脑子,几乎每天都抱怨。 虽说他那些抱怨一点恶意都没有吧,但是……但架不住某人记仇啊。 要完蛋了——当这四个字骤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下意识往后退。 第303页 哪知李熙退一步,裴怀恩就往前逼近了两步。 裴怀恩这会正恼着,压根就没耐心管李熙心里又想到了什么,只执拗地继续问道:「你答应她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熙太阳穴突突的跳,因为太心虚,急得脑袋在这一刻都快转冒烟了。 「那、那倒也没有……你听朕说,朕还可以再狡……」 话至此顿住,心说他如果在这时露了怯,不就等于变相承认自己认出了裴怀恩,故意念话给裴怀恩听吗? 那、那可不行啊!依着他对裴怀恩性子的了解,那样只会让结果更糟糕! 李熙想到了这,不禁嵴背僵硬,立马就把话锋一转,假装犹豫道: 「……我、朕的意思是,朕也对此正为难。玄鹄啊,朕想着你是局外人,要么你听朕把方才大沧公主开给朕的条件给你说,你来替朕、替朕参谋一下?」 第175章 同葬 身后是大树, 李熙退无可退,背靠大树,觉着面前的裴怀恩好比一道天雷, 将他方才那点困意全噼干净了。 沉默。 良久, 裴怀恩顶着玄鹄的脸看他, 居高临下的, 「你结巴什么, 这里有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李熙又拢了拢氅衣, 眼神左右乱瞟。 「朕、朕冷。」李熙说。 裴怀恩听罢再往前, 动作利落的脱了自己外袍,伸手递给李熙。 「又发作了?」裴怀恩面带不悦, 「御医院那边的人怎么不尽心?药开了这么多,却不见你身体好转。」 李熙没法反驳,悻悻的把衣裳接过来披了。 披完侧首嗅嗅, 心又死一半。 好香——虽然已被小心处理过,香味变得很淡, 以致不贴身穿便嗅不出来,但这的的确确就是裴怀恩身上的香。 「先、先不提这个。」李熙拢唇咳嗽两声, 偏头躲过裴怀恩贴他额头的手,尝试转移话题,「玄鹄, 你猜慕容瑶方才和朕说什么了?」 裴怀恩闻言皱起眉,心里明镜似的,看出李熙这会压根就不冷,但也没有多问。 幸好李熙也没真指望裴怀恩回答, 他见裴怀恩安静下来,似乎愿意听他说, 便连忙意简言赅地把方才之事全说给裴怀恩听,临了还不忘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 「……喏,事情就是这样了。」 好一会过后,李熙口干舌燥,解释得喉咙都快冒烟了,他当在裴怀恩面前擦了擦汗,然后再嘆气。 「玄鹄啊,朕眼下进退两难,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裴怀恩含笑睨着李熙,期间虽未插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李熙的唇,也不知到底将李熙故意说给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如芒在背。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屏息凝神,听见裴怀恩终于捨得开口了。 裴怀恩说:「这样说来……皇上若能娶到她,是件好事儿啊,皇上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李熙眼睛一亮,心说等的就是你这句,面上却装得更悽苦。 「是好事,可朕心里难受。」李熙凄悽惨惨戚戚地抹眼泪,虽说其实一滴泪也没有,「玄鹄啊,朕有句话说出来,恐怕你又生气,但你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还是想和你说。」 「你不明白,裴怀恩他从前其实为朕做了很多事,他心里有朕,朕也答应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现如今,朕居然因为一个慕容瑶,心生动摇了,朕觉得很对不起他。况且若非涉及到两国邦交,朕其实一点也不想娶慕容瑶那女人,朕只要一想到得把她迎进宫里,朕就很心烦。」 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因为太肉麻。 娘的,当在苦主面前现场编瞎话,这和让他当街拉屎有什么区别? 背后靠着的树皮有点糙,磨蹭动作间,好像把衣裳划破了,李熙眯了眯眼,隐隐听见布料裂开的声音。 裴怀恩又是很久没出声,看脸喜怒不显,不晓得信没信。 李熙被这种过于寂静的气氛闹得头大,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攥成拳。 这样……这样好像不行,这样还不足够说服裴怀恩。 得快点想想,娶慕容瑶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最好是能对裴怀恩本身有好处,而非眼下这些冠冕堂皇,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饼。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李熙封皇后,对裴怀恩还能有什么好处? 想的头都疼了,李熙忍不住又擦汗,只觉得此刻时间难捱的仿佛静止。 还有什么、到底还有什么真真切切,能让裴怀恩也觉得开心的好处…… 正愁着呢,头顶忽然飘下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在李熙脚边,轻飘飘地盖住了两只小虫。 李熙见状灵光一闪,眼睛又是一亮。 亮完又再暗下去,装着煎熬地单手捂脸。 裴怀恩看见李熙这样子,心下瞭然道:「皇上,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决定吧。」 李熙听了就点头,点完头再嘆气,演技越发精湛。 「……是、其实是有了。」 「玄鹄,朕实际上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朕之所以想娶慕容瑶,除去考虑到边陲安宁之外,也有自己的私心。」 「你不明白,经歷这么多波折后,朕早就已在心里认定了裴怀恩,朕要在百年之后,与他合葬。」 裴怀恩唿吸一滞。 却听李熙又说道:「朕方才听慕容瑶说的时候便在想,她若做皇后,两年后假死脱身,棺木便可依着朕的棺木建,朕……朕不想做她的衣冠冢,朕想偷偷做一个空棺,待到百年之后,留给朕的心上人。」 第304页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朕都要娶慕容瑶,可朕也知裴怀恩从前过得不好,是最不喜旁人将他当做女子的。朕……朕虽无心辱他,只是因为太想跟他葬在一块了,却也怕他误会朕,怪朕擅作主张,反倒惹得他更不开心。」 对,就像现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真正的为难之处,悄悄偷梁换柱。 更何况他现在说这些,其实也不算骗人。虽然对于合葬一事,他是直到见着那两只被树叶盖住的小虫,方才一时兴起,可他心里也是真的想这么干,他没有说假话。 毕竟事到如今,或许也只有如真夫妻那般生同衾,死同穴,才能对得起他与裴怀恩之间的羁绊。因为他与裴怀恩之间,早就不是只有单纯的赤诚爱意,他们两个不光是爱人,还是亲人,是手足,是师徒,更是彼此生命中为数不多晃眼的光亮。 至于说,害怕裴怀恩会怪他把自己塞进女子的棺材里这句话,便是实打实的撒谎了。 因为李熙确信裴怀恩对他的心意,李熙早已看清,裴怀恩把一颗心都捧到他面前,虽然厌恶被当做女子,可是能与他合葬的诱惑和欣喜,一定可以压倒这些厌恶的。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唿吸之间,李熙看到裴怀恩的脸色软下来。 「……所以,皇上。」迎着李熙的灼灼注视,裴怀恩又往前走,和李熙离着两步不到的距离,笑眼道,「现在能让你真正感到为难的,其实不是该不该娶慕容瑶,也不是事后该怎么和那姓裴的说,而是忧心有人不愿入女棺。」 眼见裴怀恩上道,李熙把脑袋都快点出残影了。 「啊,对对对,玄鹄你好聪明,一眼便看穿了朕的心事。」李熙期期艾艾地拢袖,小声说,「玄鹄,你一定不知道,其实裴怀恩他很善解人意的,他以前也劝过朕娶慕容瑶,是朕自己捨不得跟他断了,才拒绝了他。」 顿了顿,又假装擦眼泪。 「所以实际上,朕现在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找慕容瑶的麻烦,朕知他并非旁人说的那般跋扈,更不会计较朕这次为了长澹的出尔反尔,朕只是……只是唯恐他会伤心,他已经过得很辛苦。」 前半生于长夜中孑孓独行,受万人唾骂,后半生隐姓埋名,永远也走不到阳光下,死后还要入女棺,将自己在这世间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抹消,让一切彻彻底底的深埋黄土。 思及此,李熙忽然真的有些难过了,他垂了眼睛,不让裴怀恩看到他隐隐发红的眼圈。 他好像挺过分的。李熙想,他好像,从始至终,爱裴怀恩总是没有裴怀恩爱他多。 可即便如此,他又能怎么样?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改不了,便只好在其他地方尽可能的多补偿。 喉咙有些涩,假哭很快变成真哭了,李熙使劲抹了把脸,喘息有些重。 出神的功夫,裴怀恩已经走到他面前,和他鼻尖挨着鼻尖。 「但你刚刚真的很害怕,你其实不冷。」没头没尾的,李熙忽然听见裴怀恩这样说。 李熙循声抬头,驾轻就熟的继续编瞎话。 「好吧,的确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担心,朕也担心你。」李熙揉着眼睛说,「你看不上裴怀恩,朕如今却陷进去了,还对他这么上心。唉,玄鹄你别忍着了,你现在一定觉得朕很蠢,对朕怒其不争,你……你心里一定又想唠叨朕了。」 裴怀恩:「……」 好漂亮的一套谎话,前后逻辑通顺不说,简直是有理有据,令闻者落泪。 只不过么,有时候,或许人就是这样,就算明知是谎话,也甘之如饴。 因为瞧出李熙后面儿是真的难受了。 还能怎么办呢?没办法,裴怀恩看向李熙的眼神颇自嘲,心说到了现在,他早就已经拿李熙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怀恩很少被爱,所以哪怕只给他一点爱,他都要千倍万倍的回报——只要对方给他的,是真的爱,是能让他切实感受到的爱。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君王的爱。 心里只有小情小爱的人做不好皇帝,裴怀恩明白,这已经是李熙能给他的全部。 正如李熙虽然能想尽办法救他活,帮他改名换姓,引他重新入朝堂,可若有朝一日,当李熙真的遇到了困境,当他们俩真的只能活一个,当他真的变成旁人威胁李熙的筹码,恐怕李熙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推出去。 区别只在于他死后,李熙会竭尽所能地替他报这个仇罢了。 第176章 妒夫 夜色沉沉, 月色莹莹,裴怀恩不想再装了。 顷刻间,裴怀恩伸出手来, 将李熙翻了个身, 双臂反拧压在树上。 裴怀恩的动作太快, 李熙奋力回头, 却看不清裴怀恩的表情, 只能听见裴怀恩把唇贴在他耳后, 声音沙哑地笑。 「……你这个小骗子。」 李熙听见裴怀恩这么说, 话里带着笑,胸膛紧贴着他的背, 尚在微微颤动。 李熙张了张唇,一时不知做何言。 「……啧,你早就猜到我认出了你, 你还这么唬我。」 大惊之后便是彻底的松懈,李熙见裴怀恩主动暴露, 反倒不再提心弔胆,他软在裴怀恩怀里长长的舒了口气, 甚至还有闲心埋怨道: 「真吓坏我了,看我着急有趣儿么?」 裴怀恩听罢又笑,两根手指徐徐捻着李熙的耳垂肉。 第305页 「你怕什么?怕我对你不利?弒君夺权的蠢事我不做, 那太危险了。」裴怀恩不答反问,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再者我一介布衣, 如何还能动得了你,你不该怕我了, 你该对我说真话。」 手腕被裴怀恩攥的有点疼,李熙皱眉扑腾,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便脱口解释道:「不、不是,我不怕你害我,我怕你伤心。」 话落,身后力道骤然放松,紧接着又压得更紧。 李熙敏锐察觉到裴怀恩的喘息变重了,纠缠间,他又想起裴怀恩方才问他的话,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 「这句是真话。」半晌,李熙忽然这样说,声音很轻很轻,像乳燕的羽毛。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也没动作,李熙猜不着裴怀恩心里怎么想,只觉得裴怀恩抓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大,把他的手腕都抓麻了。 有点急,像是生怕裴怀恩不信他,李熙卯足了劲往后看,哪知脑袋才转过来,就被裴怀恩压着后脑勺摁了回去。 「……」 「……裴怀恩!疼!疼了!」李熙的脸皮没有树皮厚,他不满裴怀恩这样做,眉头一下皱起来,连嗓门也扯得更响,「是真的!真的!我没有骗你!」 裴怀恩左手攥住李熙双腕,右手压着李熙的脸,眯眼笑道:「狼……」 李熙连忙打断他,扬声道:「狼没来!狼没来!这把狼没来!」 裴怀恩:「……」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裴怀恩确实被李熙这急着解释的模样逗笑了。 须臾右手改压为托,裴怀恩嘆了声气,用右手手掌实实在在托住李熙的下巴,强迫他仰起脸,白嫩颈子抻得笔直。 裴怀恩蜷指蹭李熙的唇,眼睛盯着李熙上下滚动的小巧喉结,低声笑了许久才道:「嗯,我知道,你怕我伤心。」 彼此认识这么久,他怎么可能蠢得连李熙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听不出来? 未料此言一出,李熙这边却是真炸了。 「你既然知道,眼下又是什么意思!」李熙使劲挣扎,像只被捕兽夹困住的毛茸茸小白貂,因着被裴怀恩身上的香味包裹,眼尾眉梢皆是艷色,「你……你放开!这是在外面!」 裴怀恩不理他,把手指往他齿间探,摸他小小的牙尖。 「不是折腾,是想念,我并不伤心,但忍耐的很辛苦。」裴怀恩说,手上动作不停,「我装了这么久你的贴身侍卫,每日与你不过咫尺,却始终不得更进一步,你方才哄得我很开心,我太想你全身颤抖着求我的样子了,不想再忍了。」 闻言,李熙简直想破口大骂。 裴怀恩这人,发怒时要折腾他,高兴时还要折腾他,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慕容瑶可才离开没多久! 像是看穿了李熙的担忧,裴怀恩很好心地提醒他,「乖,叫声别那么大。」 裴怀恩这话说的暧昧,故意把李熙同他拌嘴的气话曲解了,把李熙逗得嘴唇发白,恨不得一脚把裴怀恩踹出去。 平白闹了这么一遭,李熙心里一点也不难受了,甚至气的想咬裴怀恩一口。 说来也挺奇怪的,自从和裴怀恩在一起,李熙便错觉自己在面对着裴怀恩时,总会变成一只不知疲倦的兽。 裴怀恩也是野兽,他们彼此狼狈为奸且配合默契,无数次在对方面前短暂抛开身为「人」的廉耻,无论是谈正事还是争吵,最后似乎总要顺理成章地双双溺毙在慾海里。 这种感觉很可怕,也很奇妙,李熙眼睫颤颤,垂眼看向自己的鼻尖。 那里挂着颗汗珠。 裴怀恩的手还在往他嘴里伸,他用舌头把它们往外推,说不清心里是害怕更多,还是期待更多。 慕容瑶有可能会回来,正如裴怀恩方才所说,假如她听见这边有声音的话。 「……什么时候换的人。」李熙含煳地问。 裴怀恩如实回答他,说:「从你让玄鹄看住我的第一天。」 顿了顿,又说: 「你刚刚跟我说的话,我全听进去了,也知事到如今,顺水推舟娶了那大沧公主才最好,可我还是不甘心,我很妒忌,我从不知自己竟是个这样善妒的人。」 李熙支支吾吾地点头,挣扎力道渐小,悬着的心终于全死了。 裴怀恩了解李熙的性子,知道李熙每次都看似不愿,但等真的动了欲,却又无比放浪,于是越发放肆地对他上下其手,撩拨抚摸。 「别动,你在这里陪我一次,我让你娶她。」裴怀恩低声说,甚至想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还是说……你想把人喊回来,让她亲眼看见你跟我好?」 李熙喘息急促,裴怀恩早已松开了他的腕,摸进他的衣裳里,这让他不得不主动屈肘撑着身前树干。 「只要、只要在这里……一次,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是么?」李熙不放心地问,「以、以后你也不能再提……你放心,我只要两年,我不会碰她的。」 裴怀恩「嗯」了声,掌下抓到两团白软的肉。 李熙被磨得有些受不住,他虽是皇帝,却因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教导,有着一副比瘦马名妓更贪婪的身躯。 裴怀恩恰在此刻咬住他的耳,温声对他循循善诱。 「别总急着拒绝我,我能做很好,你难道就不想要么。」裴怀恩笑着说,「每次都等浑身发烫了才点头,这会让我觉着你不是爱我这个人,而是爱我这双很懂你心思的手。」 第306页 李熙额头抵着树干,脑子里还在努力思考。 「至少……至少别用这张脸。」李熙说。 裴怀恩却不听,一双手依旧仿佛长了眼睛般。 「这不是正好么?」裴怀恩执拗地说,「也让我瞧瞧,你这小骗子是否跟谁都能这么热情。」 李熙耳朵尖,听出了裴怀恩的弦外之音,连忙说:「我跟赫连景没……呜。」 「……」 「好吧我坦白,我跟他抱了,也亲了,但我们再往下就真什么都没了,你、你别……别……!」 裴怀恩伸手捂他的嘴,「嘘,别再说了,我在意的不是这些,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李熙又快哭了,气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对,裴怀恩,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李熙欲哭无泪,声音明显有些哑,「总不会是因为我让你入女棺,我……」 话说到了这,肩膀勐地一颤,再开口时就是真的哭腔了。 「别、别弄,我错了,可我也是真想跟你埋一块,你如果不愿意,咱俩就换换,反正、反正我要跟你埋一块,这……这是圣旨,这没得商量……啊!」 裴怀恩笑得都快停不下来了,摇头说:「这事我也不在意,不过阿熙,你怎么越来越娇气了,我还没真把你怎么样。」 李熙羞耻极了,裴怀恩说这话的时候,手上正掐他的腰。 「那你、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李熙被燎原欲望沖的头昏,大口喘息道,「不是为了慕容瑶,不是为了赫连景,也不是因为不想入女棺,你到底是在因为什么闹别扭,你……你这手段狠毒的妒夫!」 裴怀恩目光复杂地看他。 「为了什么?谁知道呢?大约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裴怀恩附在李熙的耳边说,「李熙,你喜欢一切有用的人,还有一切值钱的玩意,我现在已经没钱了,那么倘若假如有一天,我变得对你连一丁点用处也没了呢?」 「倘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成了你的累赘了……」裴怀恩这样说着,眸里漆黑如墨,「但你身边总会接连出现下一个『赫连景』,再下一个『裴怀恩』,我会被你毫不犹豫地丢掉。」 李熙一听裴怀恩说这话,就知道他是又钻牛角尖了,不禁粗喘着嘆息。 嘆完再也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 「……但他们都不是你!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你!我只要你!」李熙眉心紧锁,刻意把声音往下压,但却在低吼。 「嘶……你他妈有病吧裴怀恩?!你脑子有病!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要是换个人敢这么对我,我定诛他九族!不……不!朕要把他祖坟也刨了!叫他生前被活剐三千刀,死后再做千千万万年的孤魂野鬼!永不得超生!!!」 第177章 狗链 李熙说不出话了, 裴怀恩太了解他,让他虽然戒备,身体却在本能的迎合。 「别……别在这, 求你。」 很快的, 劝解之言变成哀求, 李熙在有武功傍身时, 尚且不是裴怀恩的对手, 如今内力尽失, 就更成了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肉。 但裴怀恩不松口, 仿佛有意要磨他,长着薄茧的手指在他腰后缓缓摩挲。 裴怀恩不听他的话, 也不跟他说话,这让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盖过草丛中窸窸窣窣的虫鸣。 「别、别, 裴怀恩。」 李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喉咙里似乎含着一把沙, 带着灼人的情.欲。 「裴怀恩,你听我说, 像你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不会变得没用。」 「你……你来日入朝堂,你想去哪里, 我就把你安排在哪里,我们依旧亲密无间,我离了你不成的,到死都不成……」 「裴、裴怀恩……」 泪珠成串儿往下掉, 被裴怀恩蜷指擦了,还要啧啧称奇地打趣他, 说:「阿熙,从前觉着你总是装哭,可相处久了,才发现你这眼泪确实不值钱,遇事就忍不住掉金豆儿,像个小姑娘。」 而且还常常一边掉眼泪,一边又恶狠狠地放话说要砍人全家。 挺有趣儿的,多少有点哭得越凶,记仇越狠那意思。 更有趣的是若叫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盯上了,他是真的会报仇,甚至就连人家院里养的狗,他都想顺手捅两刀。 然而现如今,裴怀恩在彻底了解到李熙的脾性后,却只从李熙埋怨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撒娇,丝毫不见任何戾气。 这种无意间的区别对待令裴怀恩感到很兴奋。两个人撕扯间,李熙身上的氅衣落下,须臾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头。 玉白色的,日夜被汤药娇养出来的细嫩皮肤,在这个混沌撩人的长夜,显得格外扎眼。 确实忍不住了,裴怀恩伸手拆李熙的冠,五指如鹰爪,钳住李熙脆弱的颈,拇指指腹就压在颈侧脉搏跳动处,微微施了些力气,让李熙因唿吸不畅而满脸潮红。 「一次就好。」裴怀恩低声说,「阿熙,你可真是我的药。」 李熙脑袋迷煳,已被裴怀恩弄得快不能思考了,闻言嵴背勐的弓起。 「……」 罢了,劝不动,那便只好如此了。李熙在心里浑浑噩噩地想,如果这样做能让裴怀恩安心,那他愿意这样做,但这不是为了能娶到慕容瑶,而是单纯的想叫裴怀恩安心。 不过得快点儿,最好速战速决,才不会被随时有可能回来的慕容瑶看到。 第307页 总之还是别在这些无谓的言语拉扯上费时间。 思及此,李熙稍稍松了齿关,眼珠向裴怀恩那边转。 「……好、好,我陪你,你先松点手。」李熙仰起脸,被迫感受胸腔中空气的缓慢流逝,断续地小声说,「蜡封不好剥,你想吃药,我帮你剥蜡封。」 这已经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引诱,裴怀恩眼里一亮,对李熙对他的前后态度变化很满意,虽然他并不知道李熙心里又想到什么。 「不必了,我更喜欢自己剥。」裴怀恩笑着刮李熙的鼻尖,「先前松开你,你可转头就捅了我一刀。」 李熙连忙说:「我再不会——」 裴怀恩把食指抵上他的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里却笑盈盈的。 「我知道你不会。」裴怀恩说,「但我的确更喜欢自己剥。」 随着裴怀恩话音落下,李熙身上的衣裳也变得一件比一件少。 「灵药珍贵,合该一寸寸仔细剥去它的蜡衣,然后焚香净手,引世间最清冽甘泉做药引,认真品味才对。」 说到甘泉两个字的时候,裴怀恩又帮李熙擦眼泪,只不过这次用的,却是舌头。 裴怀恩不像承干帝,他从不嫌李熙爱哭,他心知李熙的这些眼泪是为他而流,在心底将它们当成了无上珍馐,俯首全舔干净。 李熙被裴怀恩撩拨的浑身都热,至此,他脑袋里才嗡的一声,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断了。 大火真烧起来了,顷刻间,李熙餍足地眯起眼,追着裴怀恩的唇咬。 天雷勾动地火。 裴怀恩松开摁在李熙颈间的手,放李熙大口喘气,李熙则不甘示弱的转身扑上来,伸手扯他衣裳。 「裴怀恩,朕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李熙说,掌心徐徐摸着裴怀恩的背,脸上尚且挂着颗欢愉的泪珠儿。 眼前这人是他费了无数心神和代价,亲手驯服的重明鸟,对他有着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忠心,他虽时常抱怨这鸟儿的爪子太利,却从未想过弃养这只鸟。 换句话说,裴怀恩离不了他,他难道就能离得了裴怀恩? 离不了的,他们两个分开了是游魂,只有合在一块,才是真真正正的两个人。 很快只剩一层薄薄的里衣了,李熙牙齿打颤,冷得往裴怀恩怀里钻,惹得裴怀恩没忍住笑话他,说:「……一国之君,不知羞耻。」 李熙不以为意的挑眉,只道:「所以才跟你天生一对。」 裴怀恩又笑了,这次笑意到了眼底,李熙则用力抱他,仿佛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明明颈子上还有裴怀恩方才掐出来的手印,却像正抓着根拴在裴怀恩身上无形的链儿。 说来也讽刺,承干帝花了那么久,都没能彻底驯服裴怀恩这条疯狗,然而现如今,却被李熙轻而易举抓住了裴怀恩的「狗链子」。 裴怀恩埋首在李熙肩头,两只手不得闲,毫不掩饰地绕到李熙身后,要往李熙腿间摸,李熙便出声宽慰他,一下一下拍他的背。 「不要怕,我再也不会丢下你。」李熙很认真地说,「直到我死,再也不会。」 裴怀恩嗯了声,低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李熙双手捧起裴怀恩的脸,又吻他。 「我不会抛下你,但假如你为了我而死,死在我前面。」好一会过后,李熙望着裴怀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会为你报仇的。」 「因为……」 「你也是我的药啊,再没有人能让我这么快乐,我若没了你,就是半边身子也埋了黄土。」 「……」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小,裴怀恩听罢愣住一下,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几经变化,不知是又想到了哪里去。 然后不知怎么的,许是真说到他心坎去了,抓着李熙的手忽然松了。 李熙这会正在兴头上,他和裴怀恩不同,他如今虽然已不能生育,但身体却仍是个完完整整的男人。他被裴怀恩到处摸得难耐,眼见裴怀恩往后退,便以为裴怀恩这是又想他主动,立刻就往前扑。 哪知手才伸出去,就被裴怀恩把腕子攥了。 短暂的沉默。 良久,裴怀恩低着头不看他,却在一件接一件的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重新为他穿上,连每根系带都理得仔细。 李熙:「……」 李熙:「?」 「……这又是什么新玩法?」李熙欲.火焚身,被裴怀恩这种反常举动彻底弄蒙了,不禁皱眉说,「快别磨蹭了,一会人真回来了,要做就赶快做,我现在都——」 话音未落,裴怀恩刚好为他穿好最外面一层的氅衣,还为他打了一个顶漂亮的结。 等把这一切都做完了,裴怀恩才抬头,看向李熙的眼神缱绻温柔。 「不做了,适才是我想不开,差点就伤着你了。」裴怀恩摸了摸李熙的头,很和气地对他道,「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快回去。」 李熙:「………………」 唉不是,怎么个事?!把他摸得难受又不负责,这就很合理吗?这难道就不是做错了吗?怎么刚刚他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哄不好,现在莫名其妙就开始自我反思了?退一万步讲,这姓裴的到底是因为听见他说的哪句话才心花怒放了?他能记下来等以后再用吗? 第308页 敢情这老王八蛋因为少了底下那二两肉,压根就不知道男人箭在弦上的时候,究竟会多么煎熬…… 可是想到也不能说,毕竟幼年受宫刑那事,是永远扎在裴怀恩心里的一根刺,他现在好不容易才把裴怀恩哄好了,万一再不小心祸从口出,那才真完蛋。 ……那估计就不是陪一晚上能解决的事了,到时候,裴怀恩绝对敢让他也变得真不举。 这么想着,到嘴的骂又咽回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李熙觉得自己比方才更火大——比刚刚被裴怀恩猝不及防摁在树上的时候更火大。 另一边,裴怀恩见李熙面容扭曲,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没考虑到,居然还在体贴地问他,「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刚刚不小心磕着哪儿了?」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怎么说?难道要他在这时候直接告诉裴怀恩,让裴怀恩继续帮他弄弄,说他底下精神得受不了了? 这怎么可能!? 很尴尬。 「……」 半晌,像是看穿了李熙的心思,裴怀恩面色微变,继而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 说着又摸了摸李熙的头,语气更温柔了,哄小孩儿一样。 「乖,你且忍一忍。」裴怀恩微微笑着,哄他说,「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勉强在这里做,你会着凉的,如果你还想要,可以等我们回去后再继续,好不好?我今夜就留下来陪你睡,会让你舒服的。」 李熙:「……」 干他娘!此刻想骂人的心情忽然到达了顶峰!李熙满脸哀怨地看着裴怀恩,心说天杀的,今天算我倒霉。 ……谁让这裴怀恩七岁就是太监了,居然天真的认为这种事情可以忍,而且还可以过后再续。 干,晦气,下次出门一定看黄历,这简直是酷刑,是比把他压在树上硬来还残酷的酷刑。 第178章 本钱 回去的路上, 李熙没和裴怀恩说话。 裴怀恩也知道自己今夜做得有些过,好脾气的对李熙哄了又哄,然而收效甚微。 直到裴怀恩承诺过两日会送李熙礼物, 而且一定将这礼物送到李熙的心坎上, 李熙方才扭头看了眼他。 裴怀恩见状, 忙趁热打铁, 不仅答应放玄鹄回来, 还郑重保证自己日后再不会做这种「冒名顶替」的事, 才勉强哄得李熙又对他笑了。 当然了, 放玄鹄回来也有条件,那便是让李熙允他在这京中四处走动, 别总催着他读书。 据裴怀恩说,左右李熙也看不住他,事到如今, 与其把他闷在屋子里,让他整日对着墙壁生闷气, 反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放他出来,让他把堵在胸口这气儿喘匀了, 自然也就不会再去找慕容瑶的麻烦了。 对于裴怀恩的这个提议,李熙再三思索,觉着挺在理, 遂将信将疑地点头答应。 至于玄鹄在这次被放出来后,究竟又因为功夫太「差」,被他大哥拉过去苦练了多少天,这就不是裴怀恩和李熙会考虑的事儿了。 一夜好眠。翌日, 裴怀恩又在李熙睡醒前离开,一整天都没在李熙面前出现过, 但也没回他自己的住处。 李熙挂心裴怀恩的安危,也怕裴怀恩的身份被发现,悄悄派人到东街打听他的行踪,却打听不到——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直到当晚酉时,宫内设宴,李熙忧心忡忡的赴宴,亲眼见着一切安排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其中并无恶意破坏,方才渐渐放下戒心,相信裴怀恩是真想开了。 酒正酣时,慕容瑶上台跳了支笨笨的舞,把在座陪宴臣子看得都很懵。 慕容瑶身材高挑,平日最爱的是骑马训鹰,如今却为了表达她对长澹的尊重,特意请老师学了支长澹的软舞。 ……结果却又因悟性不佳,硬生生把这软舞练成了「太极拳」。 看得出来有很努力学,心意收到了,但胳膊和腿确实是各忙各的,好像刚长出来没多久似的,把护在李熙身前的几名侍卫都跳得瞪眼了。 可再不好看也没用,碍于慕容瑶的身份,大伙儿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装瞎,更有几个会作诗的,识趣的将她今夜这套「打虎拳法」,夸的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洛神在世。 而李熙也很给面子,依着他昨夜与慕容瑶的约定,在慕容瑶一曲舞毕后便起身,装出十足惊喜的模样。 然后撒谎不打草稿,当着赫连景的面,就把赫连景当年帮过他那些事李代桃僵,一股脑的全往慕容瑶身上按,直接当在百官面前演了把痴情种,把赫连景听得一愣一愣的,期间数次想开口,都因为顾忌着大沧太后交给他的和谈任务,努力憋回去了。 事已至此,赫连景猜着是慕容瑶昨夜和李熙谈条件了,他不知道自己这妹妹究竟是怎么跟李熙说的,但他眼见李熙如常对他,并未在宴饮时有任何的失态,他想起自己如今那吵闹的后院,忽然长舒了口气。 之后便是淡淡的怅然若失。 眼下时过境迁,赫连景再转头看李熙,只觉此时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早就与他记忆中的粉嫩少年无一处相同,不禁惆怅的多饮了两杯酒,悄悄将李熙从前送他那把扇子收了起来,不再展开了。 再说回那些长澹大臣们,尤其是那些老臣。 按理大沧和长澹头几年打成那鬼样,他们应该很看不上慕容瑶,可谁让李熙自从登基起,除了总在纳妃这件事上推辞外,偏偏又将其他所有难题都处理得很好,逼得他们对李熙这位新帝又爱又恨,每天挑不出李熙的错,就只好为李熙的终身大事和子嗣问题,纷纷愁白了鬍子和头髮。 第309页 而这慕容瑶恰好在此时出现,还是以李熙从前小恩人的身份。 说白了,那些大臣们又不知道李熙正打算立慕容瑶当皇后,然后借她的空棺入帝陵,以便裴怀恩日后能与他合葬。 他们只看到李熙对慕容瑶的态度和对其他女子不同,还以为李熙和她之间真有情,心想有一就有二,只要李熙愿意收女人进宫,那就证明他身体没毛病,往后自然就也会纳其他妃嫔美人在身边,最终子孙满堂。 这样一想,慕容瑶是大沧人这事,看着似乎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于是满堂皆贺,在场所有人都在称赞李熙与慕容瑶这对有情人的佳话,压根就没一个人想起来,当年李熙被困大沧时,这慕容瑶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萝蔔头,或许帮不了李熙很多。 当然也可能是想到了但没说,毕竟谁会没眼力见到那种地步,主动在这时站出来扫皇帝的兴,破坏大沧与长澹的和谈? 况且两国先前已经打了好几场仗,百姓都累了,而慕容瑶作为那个能让大沧和长澹借坡下驴,各退一步的契机,谁管李熙到底是见色起意,还是真的想报恩,只要李熙愿意让慕容瑶入宫,就算直接封她个皇贵妃,埋头专宠她几年,大傢伙儿也不会说什么的,大家反而还怕李熙会像平时那样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肯接纳慕容瑶呢。 总之这夜是宾主尽欢,就连被赶鸭子上架,派来出使长澹的赫连景都没想到,事情居然能进展的这么顺利,在宴上就和李熙把他们两国的和谈条件,还有他的回程日期定好了。 不待了,赶紧走,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因为眼前这位长澹皇帝,早就不是他当初认识那个软软糯糯的小质子。现在的这个李熙,对他讲话又客气又疏离,一点也没他院里那三个小美人儿可心。 - 同一时刻,夜半三更,被李熙遍寻不到的某人,却孤身出现在京郊的一处破庙里。 原因无他,先前裴怀恩对李熙撒了谎——裴怀恩对李熙说自己没钱了,实际还有些。 记着裴怀恩从前就对李熙说起过,说他偶尔会将自己那些多出来的钱藏在佛像里,偷偷运出城去,但李熙那会大概正在气头上,满脑子都是被李恕耍了的不敢置信,并未将裴怀恩随口和他说的这些话,放在心上。 这也就导致李熙从未仔细查过裴怀恩的钱,更没搜过京城外面那些破庙。 裴怀恩原本不是有意要骗李熙的,他从前有钱的不得了,随便从指缝里漏出去一点,便是寻常人家一两年的吃食,又怎么可能想得起佛像里这点应急的钱。 但等他后来死里逃生,终于想起这些钱了,他也曾跑过来偷偷瞧过,惊讶地发现它们都还在。 裴怀恩本想将这些钱也交给李熙,可不知怎么的,临了却打起退堂鼓,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 兴许是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吧,那天夜里,裴怀恩又将这些金银藏回了原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熙昨夜对他说的那些话,可算是彻底安了他的心,让他惊觉现在最要紧的,其实不是适时给自己留退路,而是尽快重新变得有用。 退一步讲,就算李熙真的不会再放弃他,愿意与他长相守,可他又怎能容忍自己今后的一切全仰仗李熙,然后在那样不安稳的环境中,逐渐真变成李熙口中那个草木皆兵的妒夫?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如今是真想好好入朝做官,并且做出一番成绩来的,这是他幼时的愿望。但光做官还不够,他不愿将心神都花费在妒忌和猜疑上,放任自己在日后年復一年的磋磨中,慢慢变得自卑又敏感——那不是他。 可偏偏他对李熙的执念又太深,他没办法不妒忌。 是以,就只能重新再给自己找点能傍身的东西,让自己日后不必全仰仗着李熙的恩赐活,甚至还能再站回李熙身侧去,在李熙不再认为他是个威胁的前提下,变得对李熙真有用,而且是不能被替代的那种「有用」。 而眼下这些曾经被他遗忘掉的金银玉石,便是他翻身的全部本钱了。 裴怀恩已经算过了,他当然不会把这些钱直接全部都交给李熙,他将这些钱分成了两份。 一份是替李熙还给赫连景,彻底断掉李熙的念想,至于这另一份,则刚好可以用来买下京中的春风如意楼,然后就像李恕当年那样,慢慢的把生意做起来,在全国各地重新建立起一张只属于他和李熙的情报网。 横竖李恕现在逃到了南月,手伸不进长澹来,这让李恕从前开在长澹境内的那些铺子都经营惨澹,有些甚至已变得无人管理,濒临倒闭了,正好方便他插手进去,抄底整顿。 这样一来,他今后既能重新赚到钱,想法子给从前跟着他那些旧部一个落脚处,又能彻底清除掉李恕留在长澹的残余势力,岂非一举两得? 只是有一点,在这件事情尚未真正做成前,他还是别跑过去和李熙讲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怕李熙现在虽然确实喜欢他,却始终不能对他真放心,眼下忽然见他折腾出这些,便以为他又要在暗地里搞点什么,拿软刀子磨得他成不了事。 但等真做成那天又不同,届时他家财万贯,李熙已插手不了他的生意,他只管照例把每年的帐目和情报给李熙过目,再把钥匙光明正大的分成两半,让李熙也拿一半,从此他们两个人只有合在一块儿,才能动得这笔钱,看得见那些情报…… 第310页 等到了那时,李熙便会看清他的真心,也能读懂他的不安和私心,想明白谁才是这世间最有用的了。 第179章 草包 又过了些天, 李熙终于在朝堂上说服百官,答应与百官各退一步。 商量的最后结果是,慕容瑶会被封贵妃, 但以皇后仪仗入宫。 不为别的, 官员们又不知慕容瑶会「死」, 他们可不敢随便让慕容瑶当皇后, 然后再诞下身怀大沧和长澹两国血脉的孩子。 毕竟李熙看着就是个病秧子, 而慕容瑶身强体健, 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到时若新帝想开疆扩土,究竟会偏向长澹还是大沧, 实在很难预料。 但李熙对此并不在意,他私心想着只要慕容瑶一「死」,百官们没了后顾之忧, 便一定不会再阻止他对慕容瑶的追封,到时慕容瑶的空棺还是可以入帝陵, 与他长长久久。 至于慕容瑶就更没意见了,她此番入宫, 虽然名义上没能当皇后,但实际待遇却比皇后还要好,简直有点乐不思蜀。 两国的和平盟书籤署很顺利, 赫连景就要返回大沧了。 临行前一天,赫连景收到了李熙的书信,他犹豫很久,还是决定赴约。 哪料就和慕容瑶之前假借他的名字约李熙一样, 他也没能见到李熙,而是见到一名容貌俊秀的陌生青年。 这青年当然就是裴怀恩, 他今日戴着「容祁」的脸,模仿李熙的笔迹骗赫连景来,一方面是想替李熙把欠债还了,另一方面也是打算从赫连景嘴里探虚实。 李熙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裴怀恩深受其苦,在被毫不留情的坑过几回以后,早就懂得要在暗地里多方求证的道理。 裴怀恩把赫连景约在了春风如意楼,这里从昨天起已是他的底盘,只不过他在出钱买它时,用的是另一张脸。 春风如意楼内雅间很多,布置也精巧,人们在楼梯过道上上下下,却听不见雅间内的一丁点谈话声。 当年这里还归李恕经营时,李恕藉口要保护客人们的脸面,方便他们想在雅间内随时玩点没那么雅的玩意,特意找人把每间屋子都包裹严实,务必不留一点能偷听偷看的死角,实际他自己却也没少借着此处,和别人谈些大逆不道的生意。 如今倒好了,李恕设计逃到了南月,可这春风如意楼底下却长不出车轱辘,反而全白白便宜了裴怀恩,让裴怀恩只用三成价钱就把它买下。 话又说回来,裴怀恩今日请赫连景吃饭的这个雅间有名字,叫莫思量,赫连景刚进门时就看见那牌了。 虽然读不懂,但隐隐觉着不是什么好话。 今日这一面,赫连景误以为是李熙找他来的,他进屋后四处张望,没见着李熙,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裴怀恩是被李熙派来的,压根就没想过裴怀恩是自作主张。 偏偏裴怀恩也不解释,见了面行了礼,便邀赫连景坐。 「皇上日理万机,无暇他顾。」裴怀恩对赫连景很客气,虽然脸上没露多少笑,但该给的面子却都给到了,对赫连景温声招唿道: 「使者见谅,您明日就要离开长澹,听闻您从前对皇上颇照顾,今天有您赏脸,便由我代皇上谢过了。」 裴怀恩这话说得挺巧妙,细听下来没一个字是谎话,可若连起来听,细细的琢磨下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他没跟赫连景介绍自己是谁,只说是代李熙谢过赫连景,那么听在赫连景耳中,裴怀恩这个人便是由李熙授意赶来,一言一行也是能直接代表李熙的意思。 其次裴怀恩说听闻赫连景对李熙颇照顾,用词很平常,丝毫不见亲近意,这也很容易让赫连景误会李熙是把他们俩在一块那些日子当耻辱,更把李熙自己在大沧做质子的那段经歷当耻辱,迫不及待的想与他赫连景做分割,而且以后也不想再让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再次,裴怀恩话里话外都在替李熙和赫连景断绝往来,却还要约赫连景吃饭,这便是在对赫连景表明李熙没有忘记他的恩情,但也仅仅只是恩情而已。 赫连景平常是纨绔了些,但不是真傻,一听裴怀恩这些话,脸顿时垮下来,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须臾上齐了菜,赫连景应邀落座,三两杯酒下肚,忽然略带遗憾的嘆了声气。 「无妨,你家皇上有心了。」赫连景低声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难为他还记着呢。」 裴怀恩闻言,便将事先准备好的银票向前推。 「这是皇上曾从使者那里借来的钱,我代皇上还了。」裴怀恩尽量公事公办地道,「使者要不要数数,我还给使者凑了整。」 赫连景生得高大,他那体格虽在大沧平平无奇,到了长澹却显得很孔武,裴怀恩十分讨厌赫连景的体型,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晋王,从而很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好在赫连景并不介意裴怀恩对待他的态度,他把心思全放在裴怀恩跟他说的话上,一看裴怀恩要还钱,眉头立马就皱起来了。 「不……这不需要还。」 赫连景把银票往回推,坚持道:「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了,把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要,本王还没那么小气。」 裴怀恩见赫连景不收,便把斟满了酒的杯子往银票上一压,再推给赫连景。 「这不是笔小数目。」裴怀恩说,希望使者理解,喝下我敬给使者的这杯酒,如今皇上贵为一国之主,不便再欠人情,那些陈年旧帐还是尽快都清了的好。」 第311页 赫连景无法,他说不过裴怀恩,便只得将压在银票上的烈酒一饮而尽,郁闷地收下银票。 「……也罢,他要谢我,却不亲自来,还要将我从前赠给他的银钱尽数归还,他是真想跟我彻底断了,日后与我如陌路。」 半晌,赫连景又饮了几杯酒,像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地撑着额问裴怀恩: 「倒是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代他来谢我,你可知我与他从前,根本就不是寻常好友那么简单。」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挑眉,看赫连景喝的差不多了,就一改方才客气有礼的模样,顺势往椅子里歪,满脸都写着「你说吧我在听」。 不用想,裴怀恩为了套话,提前在酒里给赫连景下了药。 李熙跟裴怀恩说自己对赫连景早就没想法,裴怀恩不信。裴怀恩思来想去,觉得一定要从赫连景的嘴里听见他和李熙早就没联繫,而且往后也不会再联繫。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李熙和裴怀恩如今这种配合默契,却总会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事上互相怀疑,偷着给对方「下绊子」的微妙状态,怎么不算般配呢。 饭桌对面,赫连景喝了裴怀恩敬的酒,脑袋一片空白,还在对着裴怀恩大声吐苦水。 「唉,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他是真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 赫连景把李熙曾经送给他的扇子拿出来,展开看了又看,最后啪的丢到桌上。 「他要还东西给我,我也把这玩意还给他,我跟他本就多年不见,各自安好,往后也别再见了。我原本还觉得自己成家太早,有些想他,现在就当听个笑话了。」 裴怀恩默不作声地扇子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儿画的是一株红豆苗,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 裴怀恩气的都笑了。 好傢伙,李熙这小子居然还懂对症下药呢?明明都是因有心攀附才结缘,怎么他当初就没这种好待遇,听不见李熙跑过来跟他说这种好话呢。 赫连景因为喝了被下药的酒,反应慢了半拍,没弄懂裴怀恩这会到底是在笑什么,但当他昏昏沉沉地抬头,正经看见裴怀恩那张温润如玉的「假脸」,便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 赫连景最喜欢长相温和,性子软糯的长澹美人,因为这很符合他从小对长澹人的想像。 「记着他从前也总对我笑。」赫连景边看裴怀恩的脸边说,「他笑起来眼睛很好看,像夜晚盛着星辰的水流……」 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变成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怀恩看。 赫连景其实不是什么很痴情的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他对那些他感兴趣的,模样柔和,说话好听的美人,全部都是一视同仁的「痴情」,只不过李熙是他从前喜欢过的人里最好看的,又和他分开很久了,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瑕疵,所以在他初来长澹,突然听说李熙还没纳妃时,只觉满心愧疚。 更要命的是,赫连景在此事上,甚至还比不上寿王,听闻那寿王虽多情,可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愿意为了府里每个美人去死,而这赫连景则是见一个爱一个,一旦身边有了新人,便会很快将旧人抛诸脑后了。 所以现如今,当李熙真跟他把话说开了,他就只会觉得委屈,觉着是李熙先不要他了,然后理直气壮的开始寻找新目标。 ……再然后,恰好裴怀恩今天戴的这张脸,就很符合他的喜好。 实际上说白了,裴怀恩今天决定来试探赫连景这行为,就挺多余的,他既高估了李熙对赫连景的留恋,也高估了赫连景对李熙的情意。 然而裴怀恩此刻还在钻牛角尖,压根就想不到这层,他见赫连景忽然不说话了,便出声问道:「……使者?」 「……」 电光火石间,赫连景看裴怀恩沖他笑,眼睛也亮亮的,鬼使神差的,心里顿时一点也不犯愁了。 「……唉,对对对,他当年笑起来也是这个样,温温柔柔的可漂亮了。」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景借着酒劲,觉得自己大概是又一见钟情了,他倏地拍案而起,很诚恳的对裴怀恩提议道:「这位公子,只不知你在长澹是个什么官,一月俸禄多少,你若是愿意,大可以点头跟本王,本王这就带你回大沧,让你后半辈子都荣华富贵。」 裴怀恩:「……」 什么东西,真晦气,之前也没人告诉过他,这位让他心心念念防了好久的大沧王爷,居然是个傻子啊? 第180章 礼物 赫连景在临走前一天出事了。 据传是在春风如意楼喝醉了, 将赶去接他的一个大沧护卫错认成长澹美人,不小心给睡了。 而且还是在下面。 消息传到李熙耳朵里时,李熙啧啧称奇, 心说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未料这赫连景居然好这口。 毕竟就赫连景那体格, 那身份, 若非他自己愿意, 有哪个大沧人敢真动他啊? 李熙哪里能猜到, 其实是裴怀恩昨天发了怒, 退一步越想越气,干脆就在离开前, 特别好心的又送了赫连景两柱迷情香,然后差人唤他的护卫来接,骗他主僕二人双双中招。 总之当赫连景翌日睡醒, 睁眼看清躺在自己被窝里的人是谁时,简直气炸了, 扬手就把雅间内的桌椅板凳全砸烂了。 可等他砸完东西后,他心里也明白, 眼下之所以会闹出这种丑事来,全赖他自己贪杯。 第312页 一切都因他低估了长澹美酒的后劲儿,三两杯酒下肚, 就把闻讯赶来接他的巴格,错认成昨晚陪他饮酒的那名小公子。 丢脸吶。 偏偏巴格又是他姑母的人,他提着刀瞪着眼,但却迟迟不敢往下砍。 更何况他这会还是在长澹的地界上, 实在不好将事情闹得太大。他琢磨着,或许眼下最好的办法, 便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暗暗吃下这个哑巴亏,否则只会让他更丢脸罢了。 幸好这春风如意楼的老闆挺好说话的,早起见他心情不佳,便识趣的没吱声,只管带几个小跑堂躲在门后看他砸,一直等他都砸的累了,才客客气气的跑过来向他保证,只说自己今儿什么都没看见过,损失也不需他赔。 赫连景哪里知道这好心老闆就是裴怀恩,更是害他昨晚倒霉的罪魁祸首。 而这个缺德带冒烟的「酒楼老闆」,昨晚不止什么都看见了,甚至还以最快速度,兴沖沖的把此事全都分享给了李熙。 实际上,以裴怀恩平时的阴损程度,如果不是因为他还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新身份,他简直恨不得把李熙从皇宫里拎出来,快快乐乐的陪着他一起从头看到尾。 可赫连景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呀,有那么一瞬间,他低头看着眼前「酒楼老闆」那张温和纯良的脸,只觉得长澹人真是太好了,个个都生得又体贴又有眼力见的,简直不知比大沧那些还没开化的野蛮傢伙好上多少倍。 说实话,其实好巧不巧的,裴怀恩现在这张「酒楼老闆」脸也很符合赫连景的喜好,若换在以前,赫连景一定又故态復萌,殷切的问裴怀恩要不要跟自己回大沧。 可谁让昨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令赫连景一点寻欢作乐的兴致也没了,甚至变得有点蔫。事到如今,赫连景只要一想到要跟别人睡觉,就忍不住头晕目眩的。 待到日上三竿时,赫连景带队要走,跟在他身后的巴格也垂头丧气的。李熙这臭不要脸的为了看热闹,在故意躲着赫连景这么些天的情况下,没忍住亲自来送。 结果人到现场之后,眼神就止不住的在赫连景和巴格之间来回梭巡,在无意中让赫连景受到了二次伤害,变得从此对李熙避之不及,是真再没一丁点的想法了。 李熙对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赫连景不跟他说话,倒也乐得清静。 但当他送完人往回走,彻底看够了热闹,他转念再一想,终于隐隐约约的研究出一点不对劲,心说老天爷啊,这不会就是裴怀恩前两天想送给他的礼物吧? 真活见了鬼了,这算什么送给他的礼物,说是送给裴怀恩自己还差不多。如果裴怀恩想送给他的礼物真是这,那也太幼稚了。 正在心里无奈着呢,就听裴怀恩又托人来传话,让他想办法去东街,准备好接裴怀恩送给他的礼。 正巧在李熙看来,裴怀恩这两天表现得挺安分,除了让他找不见人之外,其他几乎没错处,而就算突然消失不见这举动,也能用正忙着为他准备礼物来解释。 换句话说,准备礼物总比准备捣乱强,所以当李熙听见裴怀恩要见他,当即便答应赴约,驾轻就熟的又偷偷熘出了宫。 李熙对裴怀恩为他准备的礼物很好奇,他思来想去,觉得除了赫连景在长澹闹出的这个大乌龙,京都这几天好像都挺风平浪静的,故而李熙实在想不通,裴怀恩到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出什么能送到他心坎上的好东西来。 钱吗?那不可能吧,裴怀恩以前的家产早充国库了,就算是想东山再起,至少也得等个三年五载的吧。 要么就是有老五和淮王在南月的消息了……但这好像也不可能,因为裴怀恩当初假死时,他们两个为了把这局做到天衣无缝,是连跟在裴怀恩手底下的自己人也瞒了的。 如此一来,经过那场大清洗之后,有坏心思的早就做了鬼,没坏心思的也已树倒猢狲散,各自退隐江湖,裴怀恩现在无人可用,又怎么能把手伸得到南月,比他更快得到老五和淮王的消息? 可再往下也委实想不出什么了,李熙心中暗道,他如今都已经做了皇帝,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只有裴怀恩能得到,他却无法得到的珍宝? 想不出,索性不想了,李熙下意识的认为裴怀恩这是在故弄玄虚,随便寻藉口骗他出来罢了。 不过也是,仔细想一想,他和裴怀恩也因为之前在小树林那事,互不搭理两三天了,他原本就挺想裴怀恩的,觉着能见到裴怀恩本身就是挺好的礼物,所以当裴怀恩愿意主动给他递台阶,他也很愿意借坡下驴,顺着裴怀恩递给他的台阶往下走。 -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熙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一路乘马车到了裴怀恩如今常住的小宅子。 ……结果刚伸手推开门,就被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刺了眼,啪一下又把门拍上了。 怎么回事,是他开门的方法不对吗?李熙心说,这是谁在成亲? 可当他往后退半步,仰头看清面前的大门,又疑惑地发现自己没走错,这里的的确确正是他买给裴怀恩的那个小宅子。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像裴怀恩被李熙坑怕了一样,李熙又何尝不是被裴怀恩坑怕了?鑑于眼前的一切布置都太匪夷所思了,良久,李熙沉默的站在门外,居然没敢迈进去。 第313页 最后还是正在里屋换衣裳的裴怀恩听见动静,诧异的走出来开了门,皱眉道:「咦,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没准备好。」 李熙循声望去,见裴怀恩身穿大红色的喜服,头髮披散着,果然是一副还没收拾整齐的模样,但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 就如李熙来时所料的,裴怀恩虽然有心给李熙送大礼,但做生意要时间,建立新的情报网也要时间,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成那些事。 是以裴怀恩今天要送给李熙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民间昏礼。 就像李熙曾送他那副重明图一样,这回只不过掉了个个,换他来哄李熙开心了。 毕竟李熙今年的生辰实在是……因为有他在,过得真太糟糕了,差点就生辰变忌日了。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送他这个,没来由的愣了下,最后是被裴怀恩一把扯进屋里的。 「傻站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来?」裴怀恩见李熙不动,便把李熙拽到屏风后面去,指着桌上的另一套喜服说,「来都来了,就把衣裳换上吧。」 李熙顺着裴怀恩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大脑还一片空白,诧异发现那是一套男子形制的喜服。 等看出款式后,又不敢置信般转回脸,惊觉裴怀恩现在身上穿的,居然会是一套女子形制的喜服。 「……」 李熙人都麻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老天爷,今天他不夸张,他真见鬼了,要知道看裴怀恩主动穿女子衣裙这件事,本身就比见鬼更离谱! 李熙受了大刺激,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神色复杂地抿唇,看裴怀恩试探着对镜戴凤冠,眉间艷色无边,用其原本那张漂亮到邪气的脸。 「……」 「……裴怀恩,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么。」李熙怔怔问他。 「嗯,原本是很讨厌的,当然现在也觉得很讨厌。」另一边,裴怀恩却像是没看见李熙脸上的表情,自顾自说道,「而且比起让我自己去穿这些破玩意,我其实更爱看你穿。」 「可是讨厌归讨厌,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有些想开了,我想大丈夫立于世,就算身体残缺又如何?只要正心明志,热血不凉,便能活得坦坦荡荡,否则……就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况且阿熙,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曾经很讨厌自己这张脸,但假如你喜欢它,我想我也可以试着喜欢它,试着不再那么讨厌我自己。」 说到这顿了顿,裴怀恩把凤冠戴好了,转回来对李熙笑,笑容有点戏嚯似的坏。 「再说原本便是我害你不能有子嗣,也害得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娶妻……」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几步走上前,伸手抚李熙的脸,理所当然地补充上后半句。 「阿熙,今天算我赔给你的,穿一次不要紧,没什么的。」裴怀恩笑吟吟的歪头,趁李熙还在出神时,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温声哄他说,「你如果实在觉着对不住我,怕我心里不舒服,往后就多穿给我看啊。」 第181章 合卺 裴怀恩想这礼物也想了很久,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必讨好谁了。 可唯独只有李熙这个人。裴怀恩辗转反侧,明明自己先前也被李熙弄瞎了一只眼,可只要他想到李熙, 心里当先涌起来的, 必然是愧疚。 旁的都不提, 单单只说当初李熙在自身难保的时候, 还愿意想法子替他父亲翻案, 他就还不清。 虽然老话都说父债子偿, 可也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裴怀恩不是四大皆空的佛,他在遇到李熙前, 走的是独木桥,想的是要将李家人全部都杀掉,就像承干帝下旨将他的家人全杀掉一样。 可当他遇到李熙, 他发现他为李熙破了例,因为李熙从不劝他放下, 反而以身入局,陪他一块上了桥。 他原本很高兴, 他觉着他孤身隐忍这些年,终于抓住了一些东西。 但是再往前走,当他眼前不再只有他双亲的血, 当他只差一点就对所有李氏子孙都举起屠刀,他忽然发现站在这些人身后的,居然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换句话说,李家不是寻常人家, 长澹也不是什么破败衰落的王朝。 承干帝多疑专断,心肠冷硬, 但就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在承干帝在位期间,除了桓水那次有意为之,承干帝从没对外打输过一场仗,也没让长澹的土地丢掉一寸。 承干帝有私心,他使百姓蒙昧,不重教育,他不吝牺牲,几乎视人命如草芥,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高位,可他也为大半愿意老实待在「笼子」里的长澹人,造出一片无知但快乐的净土。 还不到时候,李氏在长澹的地位依然固若金汤,更别提还有齐王这样真将百姓放在心上,重农桑,受爱戴的贤王在。 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百姓才是最弱者,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且有饭吃,有衣穿,看不见正在暗处悄悄腐烂的血肉,也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那些……可以被君王随意牺牲抛弃的零碎血肉。 长澹的梦正酣,距离乱世还很远,外敌尚能应对,几场可怕的战争都局限在边陲,比李氏更有威望的势力也还没出现,笼子里的百姓兴不起反抗念头,他们善良顺从的叩谢天恩,虽然劳作辛苦,却觉得这日子也能过。 而他裴怀恩,他的仇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那些倒霉的老百姓可不欠他的。 第314页 实际上裴怀恩心里也清楚,承干帝驾崩后的那个「灵」字恶谥,其实是李熙给邵毅轩的一个交代,更是李熙的私心抹黑。 裴怀恩曾经恨不得以天底下最残忍的手段屠尽李氏满门,不论妇孺稚子,但杀死他们之后呢? 待他们全部死去后,长澹就会乱。 这种结果与裴怀恩幼时受到的教导背道而驰,让他不知该怎么办,直到他看见李熙的做法。 按理说,李熙也是个身背血仇的人,可李熙比他更能忍,而且一直都目标明确。 李熙为裴怀恩提供了「报仇」的新方向。 那就是既然放不下,就别放下,但也不是只有靠杀人才能做成事,而是要努力找到事情的根源,然后尽可能的弥补遗憾。 为名所累者,便想法子正名,为利所累者,便想法子东山再起。 而后还要逼刚愎自用者低头认错,让手沾鲜血者以血偿之。 但无辜无知者无错,也无罪,世人要报復,不过就是想为他们自己求个能看得见的因果,从此获得安宁罢了,「报復」二字,原本便是人性,而非冤冤相报的原因。 只有因此就挥刀向更弱者,让更弱者认为自己是无故受了牵连,只有当曾经的鱼肉也变成懦夫和屠夫——这才是冤冤相报,世代不休的根源。 所以冤有头,债有主,要血债血偿却不要滥杀无辜。李熙从不像杨阁老那样劝他释然,只要他想杀的人确与他有恩怨,李熙从不插手,也从不会慷他人之慨。 可一旦当他误伤无辜,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认为他就该是这个样子时,李熙又会让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善。 正如淮王妃那次,李熙会直白的开口安慰他,让他明白他的煎熬是人之常情,是有道理有价值的,而非对裴家满门冤魂的背叛。 不必勉强自己原谅曾经的仇敌,这是对人心的坚持。 不让自己变得比那些恶人更恶,这是对本心的坚守。 裴怀恩在京中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入眼全是藏在阴影底下的勾心斗角,算计陷害,几乎没怎么见过外面的天。 但李熙从大沧回来,约莫是曾有舅舅和舅母疼爱的缘故,李熙除了记得垣水那场被血染红的大雪,以及自己被困大沧整整两年的难受,却也还记得大漠孤烟,还有边陲的纯朴百姓,云白风轻。 李熙愿意给他爱,又不只给他爱——只给爱太苍白了。 李熙将他从半人半鬼变回了人,就算他们后来把话说开,真的在一起时,李熙也因为知道他厌恶什么,恐惧什么,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也不试探他的底线。 李熙愿意以君王之躯,任他为所欲为。 李熙不会居高临下的审判他,更不会鄙夷他骨血中被硬生生磋磨出来的恶劣和残忍。 李熙……李熙愿意将他当成一个人看,令他往后行走世间,不再漂泊如浮萍,而是一棵有根的树。 孤身一人的三十年太漫长,裴怀恩喜欢李熙身上野草一样的韧劲儿,也爱他泥鳅似的滑不熘丢,既然有幸未死,裴怀恩便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无论用什么手段。 无论是从前的威胁控制,还是如今的费心讨好,只是坐以待毙,自怨自艾可不够,裴怀恩打定主意,要让李熙从今往后都只能看见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别的阿猫阿狗。 ……尤其是像赫连景那种讨人厌的大沧狗! 这样想着,裴怀恩面上笑意更深了些,伸手牵李熙的手。 「来,我给你换衣裳,我们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拜彼此。」裴怀恩眼睛弯弯的说。 李熙不是傻子,见此情景,片刻的怔愣过后,便也跟着裴怀恩笑。 李熙与裴怀恩心有灵犀,瞬间便明白裴怀恩心里怎么想。 须臾喜服披上身,多余的话都不必说,李熙垂首斟酒。 「……虽然很意外。」李熙说,「但我真喜欢这礼物。」 「我的重明鸟,喝下这杯合卺酒,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就算是你和我,也不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春宵一刻,值千金。 … 第182章 败家 等秋日一过, 冬季对于李熙如今的身体状况来说,便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裴怀恩为此愁得食不下咽,他想法子从民间寻良方, 又去御医院查古籍, 再加上春风如意楼的生意也日渐步入正轨, 裴怀恩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就更没工夫温书了。 李熙对此颇有微词, 但他管不住裴怀恩, 便只好任裴怀恩去忙。虽然他也不清楚裴怀恩正在外面忙什么, 但他选择不问,而是让锦衣卫悄悄去查京中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 天子旨意, 不敢怠慢,锦衣卫在王二的整肃下耳聪目明,很快便向李熙递了用作记录的小册子。 而李熙则在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琐事中, 敏锐注意到了春风如意楼的买卖。 春风如意楼曾是李恕的势力范围,李熙也在那里吃过饭。如今李恕远遁南月, 李熙却诧异的发现,突然出钱接手这个烂摊子的, 居然并非京中那几户有名的富商之一,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至于这陌生名字的背后是谁,李熙依着他对裴怀恩的了解, 几乎不用多想,便能隐隐猜出个大概来。 毕竟在民间看来,安王李恕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而新帝与李恕不合, 当初刚刚掌权,便带人抄了李恕的安王府。 第315页 换句话说, 这春风如意楼虽然因为明面上不是李恕的产业而逃过一劫,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谁的,新帝当然也知道。 这样一来,便代表着有朝一日,当新帝忽然想起它的时候,只要新帝愿意稍花点心神,派人捋清它的真正归属,便可用处置安王党余孽为由,理所应当的将其全部收走。 也是因此,这春风如意楼每日的流水虽多,也是块实打实的诱人肥肉,但大伙儿却都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更不想冒着成为安王党余孽的风险,去赚这笔辛苦钱。 恰好这楼子明面上的老闆对此也很急,因为他真是余孽,需要尽快拖家带口的离开京都——就赶在李熙如今政务繁忙,还来不及想起清算他这个小小酒楼的时候。 可是离开京都也要钱,都说由奢入俭难,这老闆从前风光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临走前再最后捞一笔,用作他以后做买卖的本钱,根本不想老实种地。 在这样的境况下,将自己伪装成外地客商,言语间对京都不甚了解的裴怀恩,对那名急昏了头的酒楼老闆来说,基本就是神兵天降,可以用很低的价钱就把酒楼买下来。 有了怀疑,再顺着这种怀疑往下查,发现果然是。 长澹的官员不能经商,考虑到裴怀恩往后要入仕,骤然得知此事的李熙有点懵,完全想不通裴怀恩为什么要这样干。 那可是重罪,虽说裴怀恩现在学会了易容,用的全是假身份,但如果日后一旦被人发现了,在朝堂上参他一本,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是即便如此想不通,李熙再三斟酌,最后还是没有张口问,而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干涉裴怀恩对春风如意楼的各种经营。 或许只是条退路。李熙想,反正裴怀恩不会害他,那么假如裴怀恩一定要在手里攥住点什么才安心,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得了。 只是有一点,春风如意楼坐落的地段好,即便是最后成交的三成价钱,也不是笔小数目。 而且李熙哪里知道这已经是裴怀恩最后的钱了?他见裴怀恩在暗地里出手阔绰,只当是裴怀恩当初为了自保,压根就没给他看真帐。 做假帐这个事可大可小,李熙设身处地的想,觉得就算是换了他自己,他当初也很可能会这么做。 只是理解归理解,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尤其是当裴怀恩在已经这么有钱的情况下,还总隔三差五的跑过来跟他哭穷,然后对他的接济照单全收,一点不带客气的。 ……那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攒下的私库啊,一点都走不了国库的帐! 不是很害怕,但挺心疼。李熙在悄悄对他想像中的,裴怀恩的现有财产进行了简单评估后,决定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不着痕迹减少了自己对裴怀恩的接济,直接导致裴怀恩最近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而且想不明白原因。 别问,问就是朕也没钱。 可问题是裴怀恩的买卖才做到一半,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裴怀恩为了能把它做好,几乎把手里能用的钱全用了,现在是真没钱了。 于是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熙和裴怀恩之间,忽然出现了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场面。 包括但不限于真没钱的裴怀恩认为李熙也是真没钱,并且对长澹的财务状况表示深深的担忧,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努力赚钱的决心。 还有假没钱的李熙也觉得裴怀恩是假没钱,并且对裴怀恩这臭不要脸的为了从他手里骗钱,连衣裳都越穿越素,甚至故意卖扳指的缺德行为表示没眼看,觉得不能被比下去,也得另外再想点法子充盈自己的小金库。 但干什么赚钱呢?堂堂一国皇帝,总不能也去学人做买卖吧?这如果被人知道了,举国上行下效之下,耕地要是荒芜了,长澹就完了。 对此,李熙思来想去,想起他曾经趴在被窝里看的《侠客传》,决定为他自己谋个稍微保守点的赚钱方向,比如偷摸写写话本什么的。 尤其是黑市上那种描写露骨的艷.情禁.书,听说在市面上特值钱,而且屡禁不止,又因为愿意认真写它的二皮脸比较少,竞争力也小,目前就只有九白居士和岂曰无衣两个人比较出名,他完全可以挤进去分杯羹。 当然了,对外肯定不能说是他写的,李熙私下琢磨着,不如就抓着玄鹄一个倒霉蛋祸害,让玄鹄顶了他的名,替他把书往外送。 想到就要做,李熙在这件事上不拖延,没过两天便给自己取好了笔名,就叫「兜里空空」,然后又承诺给玄鹄一些跑腿钱,让玄鹄对外假称自己才是那个「兜里空空」,陪他一块卖禁书。 而且还是一边在明面上对禁书严防死打,导致这玩意在黑市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有价无市,再用重罪把好多胆子小的直接逼出创作队伍,一边又在暗地里乐不可支地写,将自己知法犯法的禁书创作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坚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绝不与外人分饼吃。 最后的最后,为了向裴怀恩证明自己确实没钱了,李熙并没把这事瞒着裴怀恩,而是大大方方的告诉裴怀恩他正在写话本,让裴怀恩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以后省着点花钱。 裴怀恩对此心疼坏了,他眼看着李熙每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写,身体还没养好呢,就暗自痛恨自己赚钱的速度不够快。 第316页 于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两个人暗自较着劲,一晃小半年过去,李熙的小金库越来越多,裴怀恩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 是日,冬去春来,天气晴朗,距离春闱不过两日,宫里的桃花又开了,裴怀恩也又来要钱。 裴怀恩自从学会易容后,再加上他自己武功也高,进出皇宫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而李熙和裴怀恩相处得久了,也越来越习惯裴怀恩隔三差五就会以他身边某个人的身份忽然出现,并渐渐变得对此见怪不怪,认出裴怀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不,裴怀恩今夜顶着福顺的脸来,李熙只稍一抬头,便毫不犹豫的认出了他,抬手招唿他坐,连手里的笔都没放下。 夜深人静时,正事都处理完了,正是他努力充盈小金库的好时候。 裴怀恩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转头就把椅子搬到李熙身边,挨着李熙坐了,探头往李熙那边看。 裴怀恩最近想在临着京都十里远的连川开当铺,当铺是很费银子的,赶上春风如意楼这边又在重新修缮,裴怀恩周转不开,觉得他手上这些生意迟早也得归李熙,而他现在跑东跑西都是在为李熙做打算,李熙就更该努力保全他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质量,于是便跑来找李熙打牙祭。 这样想着,裴怀恩便用眼尾余光瞄李熙……这会正在奋笔疾书的话本。 「咳,阿熙,你这本书最近在黑市卖得好,大家都在等后续,按理你也赚了不少了。」裴怀恩没话找话,还有点心虚,「……嗯,能不能再给点。」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只把笔一搁,掰着手指和裴怀恩算。 「五日前才给过你这月的钱,这才几天啊,我赚钱也很难的啊。」李熙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只沉声提醒道,「再说你差不多就行了,你是貔貅吗?怎么这般能花钱?你有这个在外做散财童子的功夫,能不能多看两页书?难道过两天的春闱是我去考吗?」 裴怀恩也很委屈,只道:「好阿熙,我已经很努力在省钱,这是我上个月的帐,你要不要先看看?」 李熙懒得看裴怀恩那假帐,不外乎是藉口自己又看上了什么古董玉器,没忍住出点血。 「好阿熙,你瞧我从前对你多大方,连夜明珠都是一整盒一整盒的送,现在换你养我了,你可不能太小气,让我连买二两燕窝都得算计着。」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李熙的腰,对吃软饭适应的很快。 「再说不就是区区一个春闱么?我跟你打赌,我考过它很容易,你别太担心了。」 李熙忍无可忍,正要把裴怀恩一把推开,就听裴怀恩继续往前凑,笑吟吟的跟他邀功。 「而且阿熙,我这些天也没白忙啊,我找到能帮你调理身体,让你夜里不那么冷的好方子了,你都不奖赏我。」 李熙:「……」 这吞金兽、无需再忍! 霎时间,李熙怒火中烧,想起最近春风如意楼的生意正蒸蒸日上,啪的一下就把笔摔了。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裴怀恩!你这天杀的败家娘们儿!」李熙攥紧拳头,被裴怀恩气得喘粗气,「你——你简直欺人太甚了,到底要多少钱才能够你花?你那是只想买二两燕窝的事吗?!」 话落,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倒先咽唾沫。 ……完、完蛋了,他方才一时气急,好像张嘴骂裴怀恩败家娘们儿了。 就说他和玄鹄呆久了,这破嘴是一天比一天不着调了! 「……」 沉默。 良久,随着李熙面上的神色变化,裴怀恩愣住一下,也慢半拍的回过神,转头再看向李熙的眼神,变得颇玩味。 第183章 赌注 「……」 顷刻间, 李熙把写到一半的话本拿奏摺压了,一言不发的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抱了被子和枕头, 奔着老虎笼子那边就去了。 「团团。」 李熙不看裴怀恩, 自顾自地在虎笼旁边铺被子, 一边铺一边说:「你别嫌朕吵, 朕今夜要睡你旁边, 有些人的眼神太吓人, 只有你这身厚实的皮毛, 才能让朕感到春日般的温暖。」 裴怀恩原本一直在注意李熙,就想看他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 还能倒腾出什么花儿来,没想忽然听见李熙这一句,倏地就笑了。 裴怀恩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 旁人说话时到底有多少恶意,亦或只是寻常的调侃, 他一眼就能瞧出来,因此并不对李熙生气。 他明白李熙没有羞辱他。 李熙将他二人看成了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说,并非只以床上那点鱼水之欢做定论。裴怀恩笑意浅浅,只觉得李熙这会小心翼翼顾忌着, 因为害怕他伤心,就立刻装疯卖傻、努力转移话题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所以裴怀恩没起身,只眼睛弯弯的故意问李熙,说:「阿熙, 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 孤零零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垂眼搓着老虎脑袋道:「……没听清就别听了,好话不说二遍。」 笼子里的老虎被李熙搓舒服了,喉咙里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悠闲的晃尾巴,裴怀恩忽然更想笑了。 「好了,快回来,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吗。」裴怀恩抬手招唿道,「我的脾气哪有那么差,你别怕。」 李熙听见裴怀恩这话,立刻便不假思索的嚷嚷起来,大声说:「我真的没怕你,我只是——」 第317页 裴怀恩笑吟吟地打断他,抢道:「知道,你怕我伤心嘛。」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裴怀恩再次打断他,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不以为然,随口便道:「无妨,我并不伤心。」 话音落下,李熙顿时愣住一下,连再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都带着诧异。 若是没记错的话,不男不女——这是狠狠扎在裴怀恩心头的一根刺,平日莫说是随口调侃,就是不当心提起来一句,下场都极可怜。 有那么多前车之鑑在,李熙又不是没记性,记不住姚元里当初死的有多惨,才不会主动去触裴怀恩霉头。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就变了,变得越来越能对别人的玩笑话淡然处之,已经不会再乱发脾气了,就像是终于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缺,不再牵连无辜。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暗想到,他刚刚可真是一时情急,嘴比脑子还快点,幸好裴怀恩不计较,否则若裴怀恩真因为他方才那两句话闹得不痛快,他心里也不好受。 越想越惭愧,再想起当初承干帝还在时,裴怀恩大权独揽,出门乘的是金顶小轿,吃的是山珍海味,就觉得自己现在也不是忍不了裴怀恩花钱如流水。 罢了罢了,供媳妇吃穿天经地义,大不了他再熬夜多写几本书。李熙将自个当夫君,负手理直气壮地想:总不能让裴怀恩跟了他之后,连枚玉扳指都戴不起了。 不就是……不就是想要钱吗,这都是小事儿。 裴怀恩坐在那头看李熙变脸,觉得更有趣儿了,笑着说:「来,回来呀。」 李熙扭头看团团,团团没搭理他,正在旁若无人的埋头舔毛。 好吧,回就回,不就是几个钱……? 这样想着,顶着裴怀恩满怀探寻的打量,李熙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小金库,一边抱着枕头往回蹭。 「下不为例知道么?」等真坐回去了,李熙又从袖里摸出把小钥匙,打开他平日装钱的盒子,十分肉疼地对裴怀恩道,「喏,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按月来我这拿银子,提早花完也不补,知道么?」 裴怀恩摸着下巴看李熙数钱,勾唇笑了笑。 这盒子就是他从前送给李熙的那个——装过夜明珠的那个,他认出来了。 没想到李熙如今这么节俭,居然还留着它呢。 真可爱,只不知若他现在假装出手,突然把这一整盒的钱全抢走,李熙会不会气得跳起来咬他——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好玩了。 越想越忍不住笑,裴怀恩歪着头,不着痕迹地用手掩唇,尽量让自己不要欠揍的太明显。 ……然后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李熙在数过手里的钱后,又开始把已经拿出来的银票往回放。 一张、两张、三张—— 僵持的功夫,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手里的银票越来越少,当下嘴角一抽,脱口而出道:「可以了,可以了,好阿熙,不要再往回收了,只剩五十两够干什么的……!」 李熙不理会裴怀恩的大惊小怪,他不是在京中长大的,清楚外面的米家和柴价,闻言只淡淡道:「嫌少?可寻常百姓一年也只花二十两左右,而你每个月都要问我拿至少一百五十两,你不要欺负我不出门,我可记着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好意思说自己以前的一柄玉如意就得值千金,还有他现在已经被养得很娇贵,就算手里再没钱,也有点吃不下那些糙米饭,因为那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经歷。 唉,说到了底,还是得努力赚钱啊,毕竟李熙心里的没钱,好像和他心里的没钱不一样,这种一穷二白的倒霉日子,他真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大约是裴怀恩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了,说话的功夫,李熙把银票交到裴怀恩手上后,经过再三考虑,又给他加了二十两。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熙老生常谈的唠叨。 「好了好了,别哭丧着脸。」李熙抬手拍裴怀恩的肩膀,就像当初他刚回京时,隔三差五就跑过来问裴怀恩要钱,而裴怀恩在把钱给他后,也要啰嗦的提醒他认真做任务一样,循循善诱的对裴怀恩说道。 「你要吃燕窝,这些钱足够给你买燕窝补脑子。眼下时间紧迫,我只求你每天多看两页书,别在阴沟里翻船,好不好?就当是我花钱买你每天多学一刻钟。」 顿了顿,又再加了三十两,说: 「不不不,我要买你每天多看半个时辰的书,就算我求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也别太小看今年的考生。你难道没听老师说么?今年的考生里有大才,谁最后能考上状元还未可知,至于你……我现在倒不担心你能过春闱,可你总得小心些,别最后连前三甲都进不去,这样会很影响我对你后面的安排,毕竟我是想直接把你弄进翰林院,让你日后去顶老师位置的。」 裴怀恩漫不经心接了钱,对李熙的叮嘱左耳进右耳出,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 「用不着这么麻烦吧,阁老最爱吓唬人,你竟然信他。」裴怀恩把叠好的银票往怀里揣,摇着头笑道,「不就几场考试么,你且看着吧,我不但会轻而易举的通过春闱,还会在殿试上拔头筹。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如果心里没底,早就去看书,绝不会跑过来找你玩,让你日后为难。」 第318页 李熙听得朝天翻白眼,只觉得理解不了裴怀恩这种过目不忘的大佛,心里别提多嫉妒。 「好,等就等,你也给我听着,我是绝不会向你提前透露殿试试题的,虽然我早就想好了。」李熙恶狠狠地说。 裴怀恩哈哈笑,闻言只自信道:「不必透露,只要你到时别故意为难我,对我与其他考生一视同仁,我打赌我会中状元。」 话说到一半,眼见李熙不信,就笑吟吟的凑到李熙耳边哄他,压低声音说: 「好阿熙,你别这样看着我,既然你不信,那就让咱俩真来打个赌吧。」 「你觉着我荒废多年,近日又不老实温习,进不了前三甲,可我偏要得个第一给你看。你且听着,假如我到时没有得第一,我就……」 越往后说,裴怀恩的声音就越小,李熙眼睛倒瞪得越来越大了。 「……」 半晌,直到裴怀恩把赌注说完,李熙抿紧嘴唇,满脸震惊地转头看向裴怀恩,惊唿道:「……我的天,你就算再想跟我赌,也用不着玩这么大吧,裴怀恩你别这样,我真害怕了。」 裴怀恩笑意不减,和李熙挨得近,侧首去嗅李熙颈间的味道。 「这有什么的,赌不赌?」裴怀恩挑眉问他,「你不敢跟我赌吗?」 李熙咬紧了牙,想起裴怀恩方才和他说的赌注,只觉得口干舌燥。 「裴怀恩,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钱太少,打算谋害我?否则你怎么会答应……」 话说到这,李熙顺着裴怀恩的鼻樑往下看,视线落在裴怀恩颜色漂亮的唇上,咕咚咽唾沫。 就在刚刚,裴怀恩跟他信誓旦旦的说,假如裴怀恩不能在殿试上拿第一,就用嘴帮他——虽然仅仅只是用嘴,不会更进一步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裴怀恩对这种事可是很戒备的,平时别说用嘴了,就连用手帮他摸两下,都表现得很不情愿呢。 可是……可是这么好的事就摆在眼前,李熙尽管对此将信将疑的,却还是有点心动了。 裴怀恩见状,便适时地催促道:「怎么样,你到底赌不赌。」 李熙为难地攥拳头。 「裴怀恩,你到时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了。」 好吧!都说富贵险中求,这把赌就赌了! 四目相对,李熙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逐渐坚定,很认真的一字一顿道:「好,我们这就击掌为誓,我向你保证,我到时一定不会在殿试时欺负你,故意不点你状元。但若连你自己都输的心服口服,没拿到第一名,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裴怀恩听了又笑,温声道:「我当然不会翻脸不认人,但若你赌输了……」 李熙听罢没犹豫,立刻就眼睛亮亮地说:「那我就任你处置了——笑话,我是那种赌不起的人么?」 有什么的,反正就算没这个破赌约,他也要任裴怀恩予取予求的,反正他现在就是一张嘴随便说,输了不亏,赢了血赚。李熙边伸手边琢磨,横竖他已经和裴怀恩在一起这么久,所有有趣的都试过了,难道裴怀恩还能想出什么更折腾人的新法子吗? 更何况就算他输了,又赶上裴怀恩真想出新法子来,那他好像……好像也挺舒服的。 ……娘的,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居然还有点小期待了,这把必须赌,谁劝他都不管用。 第184章 试题 光阴似箭, 晃眼到了三月初三,既是裴怀恩的生辰,又是长澹会试结束的日子。 按照规定, 长澹的会试通常要连考三天, 全程由礼部主持, 考试地点在京都贡院, 考试期间不许外人出入, 也不许考生私下有交流。 李熙和承干帝不一样, 他不爱整天把自己闷在皇宫里, 总想往外跑。 恰好长澹京都又分为皇城和外城,住在外城的百姓不清楚皇帝长什么样, 所以只要李熙每次都穿得朴素些,做寻常人家小公子的打扮熘出去,就没人能认出他来。 今日也是如此。 时候尚早, 会试得在傍晚申时才结束,李熙有心亲自去接, 但因为出来的太早了,只好转头跑到杨府去喝茶。 眼下时过境迁, 杨思贤因为心结消除,又精心修养了数日,虽然人变得清瘦了, 病却已全好了,已经能如常人那般下地行走。此刻大约正是吃午饭的时辰,李熙不拿自己当外人,进门后便嚷嚷着要杨思贤添碗筷, 还不等杨思贤把参见他的礼行完,就顺手把杨思贤从地上捞起来。 「老师, 都说了多少遍,朕允你不跪。」进门后,李熙头也不回的直奔饭桌,扬声道,「……呀,今天怎么没肉吃?」 杨思贤对此见怪不怪,只说多吃蔬菜对身体好,还有礼数不可废,有点无奈地跟着李熙又走回桌前。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杨思贤辞官后,李熙每逢半月便会来找他,一门心思的劝他回去。 杨思贤当然不答应,他早就没脸再回去做官,因此无论李熙怎么求,他都是百般推辞,却又不能真的把李熙拒之门外。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杨思贤便逐渐习惯李熙这种三番五次的拜访了。 但习惯却不代表能冒犯,杨思贤是个极重礼数的人,他着人给李熙添了碗筷后,便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到李熙对面,直到李熙喊他坐。 重新坐下了也不吃,杨思贤坚持不和李熙一起用饭,闹得李熙没办法,只觉已经吃到嘴里的饭菜都不香了,暗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再饭点来,不然迟早要被杨思贤给他倒酒的体贴样臊死,而且还吃不饱。 第319页 ……真就一块肉也没有,实在太素了。 自己吃饭挺寂寞的,李熙勉强尝了两口就饱了,又因为害怕耽误杨思贤用饭,不敢在杨府多待,便想赶快离开。 然而不等李熙开口,杨思贤却主动出言,请李熙留下来。 杨思贤让李熙不必急,还说自己恰好就在李熙进门前吃完了饭,再者现在才过午时,离会试结束还早着,李熙与其到大街上逛,还不如留在杨府休息更安全。 杨思贤的提议很有道理,李熙斟酌再三,想起他刚进门时,杨思贤那饭碗确实是空的,而且还是装过饭菜的那种空,便颔首答应。 饭菜很快换成茶点。杨府内安静,杨思贤给人的感觉又很安心,院里迎春花开得正盛,李熙很喜欢在这待着,他手捧茶盏靠在窗边,在暖和的太阳光里昏昏欲睡,杨思贤就坐在他身边陪着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杨思贤问他:「这都开春了,皇上身体可好些了么?」 李熙便点头。 「好多了,有劳老师挂心。」李熙扭头看窗外那些迎春花,团团簇簇的,是生机盎然的金黄色,「裴怀恩最近给朕寻了新方子,虽然不能恢復如初,但总算也没那么难受了。而且朕也已经敲打了御医院,教他们多尽心,不要因为害怕责罚便不敢用药,做什么都保守。」 顿了顿,因为话赶话说起裴怀恩,又把脸转回去,茶盏随意搁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椅子扶手。 杨思贤见状又问他,「皇上怎么了?」 李熙垂眼想了想,才出声答:「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老师前阵子跟朕说起的大才,委实有些好奇。」 杨思贤一听这话便明了,温和笑道:「皇上是在担心容卿的会试成绩吧?区区一个会试难不倒他,皇上且放宽心。」 李熙也不好解释自己和裴怀恩打赌了,闻言只说道:「老师,朕没担心这个,朕是在想过两天的殿试,依老师所见,怀恩他能拔头筹吗?」 杨思贤听罢,居然真的低头思忖了半晌,没有立刻回答。 「这不大好说,我也不敢打包票,因为若论起诗词歌赋来,容卿其实比他父亲还强些,是在长澹鲜有对手的。」 话至此又略略一顿,捋着鬍鬚嘆声气。 「可皇上先前不是说,要将今年殿试的内容从诗词对联改成策问么?依老夫看来,容卿这孩子虽然对此也表现得很自信,但他从前常住宫里,跟着先帝学的又是些……总之,我前两日也听善儿提起过几名考生,觉着他们对许多问题的见解都很独到,容卿身在其中,又很轻敌,并没显得多出挑。」 把殿试的试题从诗词对联改成时事策论,取消在两个时辰内写完卷子的规定,改为在朝堂上以问答形式为基础的多方辩论,这是李熙在与裴怀恩打赌前,便跟裴怀恩一起商量好的事情。 这么改原因有二。 一是李熙打小就长在边陲,对诗词歌赋这些东西虽然略懂,却并不精通,如果要按惯例考这些,就得让礼部代他出题,他也评不明白。 二是李熙这个人比较崇尚实用主义,觉得早在殿试前,便已有乡试和会试两场考试,替他筛掉那些真一点学问都没有的人了,剩下的多半写文章都不会太差——可做官又不能只会写文章,看的更多是怎么办事。 裴怀恩对此没异议,他也觉得李熙改的有道理,故而并未反对。 再说裴怀恩实际上也有些文人的傲骨在,他认为自己天纵英才,在六七岁时便已强过许多大人了,而且又常住京都,平时没少接触前朝那些事,所以就算李熙要改殿试的内容,就算比起策论,诗词对联才是他真正的强项,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但很显然,杨思贤和李熙身为旁观者,却都不这么想。 尤其是杨思贤,这杨思贤活得久见得多,在经过慎重分析后,更是对李熙直言出裴怀恩的优势和劣势,每一条都讲得有理有据的。 「料想皇上也考虑到了。」杨思贤皱眉说,「容卿他脑子聪明,反应机敏,做事周到,曾经见过很大的世面,必要时又有绝对的狠心,这是他的好处。」 「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只见过向『上』的世面,却没见过向『下』的。皇上请听了,老夫在此刻所说的向下,并非说他不经苦难,而是说他没有经歷过一个普通百姓可能会经歷的苦难——这就是他很吃亏的地方了。」 李熙对此表示贊同,连声说:「他一个月至少要花一百五十两,都快把朕掏空了。」 杨思贤不禁莞尔。 「正是这个理,皇上,若老夫没猜错的话,皇上此次为那些贡士们准备的殿试试题中,不仅有容卿平时最擅长的律法和军事,一定还涉及到很多其他的方面吧。」 李熙便再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道:「是啊,不瞒老师说,经过先前那次大清洗,现如今朝上有好多位置都正空着呢。朕觉得此次科考是良机,便想趁此机会,多提拔几个真会做事的人补空缺,让他们都来做天子门生,别在底下拉帮结派了……」 「毕竟朕每日上朝要听的是国事,是真有利于长澹的实事,而非叫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一天到晚费尽心机的引经据典,肆意插手朕的家务事,甚至是以权谋私,冠冕堂皇护着他们自己手里那点钱,他们有些人甚至比朕还有钱。」 第320页 都说有兵才有权,李熙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军队那边早已不需要他操心,因为不管是东边自幼就和他亲近的邵晏宁,北边受他提拔的吴宸,还是西边被他托人治好双腿的封时誉,以及南边有李青芙坐镇的卫家,甚至把如今负责守卫京都的姚家都算在内,长澹这几位当世有名的大将都愿意听他话,使他地位巩固更甚于从前的承干帝,手中权力固若金汤,几乎已经替他完全杜绝掉内乱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熙环顾前朝,便觉得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 譬如承干帝在生前有意重修,却最终因朝中贵族反对,遗憾搁置,没能完全修成的长澹律法。 还有对平民百姓的教育问题。李熙当年在边关时,曾经见过许多大字不识的士兵和小民,包括在承干帝时期出现过的黄册错漏问题,也和坊间百姓目不识丁,易受矇骗的体质脱不开关系。 另外还有在对外战争后,对成千上万名残兵的抚恤和安置等等,这些都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的事,就如杨思贤从前对他说的,当皇帝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他要向上走,他是这长澹的第五个皇帝,要做的是庇护更多毫无反抗之力的「鱼」,而不是变成端坐上首吃鱼的食客——他总要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争,也要对得起曾经帮过他的那些人,他不能出尔反尔,并且心里对此已有了些打算。 也罢,既然朝中现在有人不听话,那便另外再换些愿意听话的就成了。他又不是承干帝,他手里有兵,还有很多很多的兵,他虽然也很敬重那些有学问的人,但如果那些有学问的人非得跟他唱反调,对他而言就没什么用,不过都只是些该早早辞官还乡的废物。 第185章 金球 春色很好, 李熙被晒得睏倦。 杨思贤见他阖眼,便唤人为他拿毯子,笑声问:「皇上要歇一会儿么?」 李熙接过毛毯, 恹恹地摆手, 「老师别走, 朕不睡, 朕白天不能歇, 否则夜里就冷得太难熬了。」 杨思贤闻言目露心疼, 摇头道:「春三月还烧地龙,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若御医院治不了, 就从民间重新挑选几名大夫吧。」 李熙只管嗯嗯啊啊的答,眼皮也没抬,更没跟杨思贤说自己这毛病是五分病五分毒, 就连把柳四有弄来了,也得慢慢治。 「第一名说不准, 那第二名呢?」李熙尝试转移话题,眉心在暖和的太阳光底下舒展开, 像只餍足的小猫。 杨思贤是七窍玲珑心,一听李熙又问回这些,就知李熙大概并不喜欢别人问他的病, 稍稍犹豫一下,便顺着李熙给他的台阶下来了。 「得第二是八九不离十,最不济也能挤进前三甲。」杨思贤低头吹了吹茶水里的浮沫,小抿一口道, 「依我瞧着,容卿这孩子确实是天资聪颖, 即便荒废多年,也并非泛泛之辈可比肩。说句不好听的,若非他这次太轻敌,他还是第一。」 李熙听罢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说:「这便好,这便好,只要能进前三便好了,人才辈出是我长澹的福气,此次马失前蹄,也算是给他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了。」 但是若连前三都保不住,那可就不成了,那会很影响李熙后续对裴怀恩的安置。 惬意的时光总过得飞快,又过了些时候,李熙在杨思贤这里吃够了茶,再看已是酉时,李熙在心中暗暗计算着,起身向杨思贤告辞。 「老师,朕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先去贡院外面等。」李熙脸上比来时多了点血色,沖杨思贤笑吟吟地道,「朕先走一步,就不等你那孙儿回来了。」 随着年岁渐长,杨善现在已经变得比杨思贤更可怕,因为知道李熙身体不好,恨不得直接拿个供台把李熙供起来,更别提眼睁睁的看着李熙到处乱跑却无动于衷。 如果碰到杨善,一定会挨训。李熙讪讪地擦汗,心说那杨善虽然不会迂腐到学别人插手他的家务事,但也架不住那小子脑筋死轴死轴的,恨不得整天盯着他养生啊。 再说皇帝亲自去接一个刚考完会试的考生,这也于礼不合。 李熙哪里知道杨善管他是因为喜欢他,因为觉着他这个皇帝做得好,想让他尽可能的再多干两年,别死太快了——李熙只是有点受不了杨善的唠叨。 杨思贤也明白李熙最近被杨善折磨得够呛,恐怕连耳朵都被说得起茧子,他眼见李熙如此着急,宁可提前一个时辰去贡院外面等,也要赶在杨善忙完回来前离开,终于没忍住笑了声儿。 「皇上请慢走,我腿脚不便,就不送您出门了。」杨思贤从座位上站起来,半是唏嘘,半是感慨的向李熙行礼道,「我老了,这天下早就不是我们这些老骨头的天下,还望皇上此番能如愿以偿,得遇良才。」 - 等会试真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李熙躲在一辆蓝顶的小马车里,安静的等裴怀恩来寻他。 今日考的是诗词,裴怀恩发挥好,离着老远就认出李熙的马车,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李熙也对裴怀恩招手,他随意地掀起帘子来,大半张脸都隐在帘子后面,只露出一点精緻苍白的下巴,还有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 马车是租的,负责赶车的也是寻常马夫,裴怀恩之所以能在众多的车马队伍中认出李熙来,全靠李熙系在车帘外面的一条绸子。 第321页 那是李熙曾住在宫外时,每逢平安无事,便会往院儿里老柳树上系的蓝绸子。 「今日不忙么,怎么亲自跑过来接。」少倾,裴怀恩动作利落地撩袍上车,很用力的抱了一下李熙,神采奕奕地叮嘱他,「你现在没内力,以后除非有玄鹄跟着,别再自己出来了。」 李熙对此很不以为然,只摇头道:「怕什么,虽然没内力,但还用得出几招见血封喉,足够应付那些寻常的小毛贼了,至于其他更可怕的么——我说裴怀恩,你猜假如连京城都乱了,我这皇帝还当得下去么?」 裴怀恩辩不过李熙,再加上他其实也很高兴看见李熙来这里,闻言只宠溺笑笑,没再提别的。 倒是李熙。李熙这小子一见裴怀恩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就知裴怀恩考得不错,当即便拍板道:「好了,什么都别说了,眼下好不容易才忙完,赶快陪我回去歇了,今夜我们一醉方休,就当提前庆祝你离朝堂又近了一步。」 裴怀恩却不急,他听了李熙的提议,也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仿佛一点也不累。 会试的试题对于裴怀恩来说,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根本消磨不了他旺盛的精力。他此番改名换姓,重新入世,就像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童,一时只觉看什么都有趣,什么都是亮堂堂的,令他心嚮往之。 再说他都已有整整三天没见着李熙,他实在想念,连考试的时候都在想。 「只喝酒怎么成?好阿熙,其实我在这次会试开始前,就已经问京中一位很有名的金匠打了样好东西,算算时间,他今晚也该全做好了。」裴怀恩捉住李熙的手指亲,声音十分温柔,「嗯,反正也是专门做出来送你的,你陪我一起去取吧,我真太想你了。」 李熙:「……」 不对劲,这不是他想像中温馨的考后重聚,裴怀恩这厮是怎么回事?明明外面那些刚从贡院出来的考生全垂头丧气,一个个就跟被抽干了精气似的,怎么唯独他裴怀恩神清气爽,仿佛在贡院里睡了三天觉? 所以这人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试啊! 还有裴怀恩刚刚说的那话也吓人,什么叫「反正也是专门做出来送你的」,简直让他头皮发麻。 大约是裴怀恩此刻说话的语气太温柔,已经温柔到了吓人的地步。有那么一瞬间,李熙心念微动,在隐隐猜出裴怀恩话里那些好东西是做什么的同时,忽然有点庆幸自己今天下午去见过杨思贤,而且还听到杨思贤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裴怀恩这次绝对得不了殿试第一。 否则……否则他可就、可就真有点后悔跟裴怀恩打那个赌了。 裴怀恩的坏主意实在太多了,李熙仰脸长嘆,痛定思痛,认为自己前些天是被巨大的诱惑蒙蔽双眼,差点就被裴怀恩坑沟里去了。 一定是这样的,他要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和裴怀恩赌,免得裴怀恩到时真弄出点什么连他都受不了的东西来,让他就算不想玩了,也得遵守赌约,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正犯愁着呢,像是看穿了李熙的心思,裴怀恩轻笑了声,凑在李熙的耳边说:「相信我,你一定会很喜欢它。」 边说还边摊开李熙的右手掌,在李熙手心里慢悠悠的写写画画,试图向李熙炫耀他的伟大发明。 「好阿熙,我猜你一定听说过缅玲,那是一种铜制的空心小球,内里通常被灌入水银,或是其他可以滚动的东西,我前阵子百无聊赖,曾将它简单做了些改动。」 「首先是把铜换成金,可以常用常新。」 裴怀恩这样说着,蜷指在李熙手里画了两个小小的半圆。 「其次是把原本的豆子大小改得更大,再令其可左右旋开,方便在里面放上几只能跳的活物。」 至于具体放什么,裴怀恩没有说,但李熙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了。 「阿熙,试想一下,假如蒙了你的双眼,束住你的手脚,诸如此等会动的小金球,你究竟能吞下几颗?而且你在吞下它们后,究竟是能靠你自己的本事把它们……还是得等那些东西全部闷死在你的身体里,再由我替你把它们全取出来呢。」 李熙:「………………」 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李熙大吃一惊,骤然扭头看向裴怀恩那张跃跃欲试的脸,心说你丫差不多得了,你太过分了,现在就连我这么变态的人,都觉得你有点变态了。 沉默,死过人一样的沉默。 又过了好久好久,李熙脸上五颜六色的开花,再想起头两天他和裴怀恩打赌时,还天不怕地不怕的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世面了,什么都不会再怕了,没忍住暗暗使劲咬了下牙。 「……裴怀恩。」 「嗯?」 马车内狭窄,李熙不住的搓手臂,努力往裴怀恩相反的方向躲,欲哭无泪道: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去,你要折腾我,难道还想我亲自去拿那些折腾人的小玩意。」 顿了顿,脸皮更垮下来,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 「还有你以后也别去什么翰林院了,你去刑部吧,料想刑部正缺少你这样充满创造力的人才,你若是去刑部,一定能在那里大展拳脚,成为审讯穷凶极恶之徒的一把好手。」 第186章 冲突 裴怀恩被李熙逗笑了, 出声赶走车夫,打算自己去驾车。 第322页 天色渐晚,今夜约莫是有雨, 落到西边的半个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掩住, 空气中充斥着沉闷潮湿的味道。 少倾, 马车往前行了几步, 李熙把身体向后靠, 放弃挣扎似的阖眼假寐, 却听贡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争吵声, 将他闹得头疼。 有两伙儿人打起来了。 在外驾车的裴怀恩显然也听见了,狐疑地「吁」了声, 不再往前走了。 会试在长澹是大事,连京军都会来,以前的贡院门口从没出现过像此刻这样声势浩大的争吵。李熙也是头回碰见这种事, 好奇心作祟下,便掀开帘子往外看。 只见长街那头, 有一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的富贵公子, 正声色俱厉抓着另一名书生的衣领,说什么也不许那书生走。 由于被抓着衣领的书生是面向贡院大门的,李熙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到他结实宽阔的后背。 这样的体格,乍一眼望过去,比起书生来,反倒更像个惯会舞刀弄棒的武夫。 围在他们身边凑热闹的也不少, 李熙沉默看了半晌,沉声问裴怀恩, 说:「那边是谁在闹,没人管么?京兆尹在哪里?衙门的人在哪里?最不济京军呢?京军这几日不是调了人来守贡院么?那姚元靳到底是干什么吃的,竟放任他们几个书生在大街上公然斗殴。」 裴怀恩和李熙一样,也正看热闹,闻言便给李熙讲: 「大家估计是觉得会试结束了,便都回去了,谁能想到这时还能闹起来。」 说着又抬手一指。 「也是巧了,那边那个穿蓝色衣裳的我认识,是吏部侍郎家的,去年才弱冠,肚子里墨水挺多的。」 吏部侍郎家的……吏部侍郎有几个儿子来着? 李熙微微蹙眉,在脑子里反覆回忆,而后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怔道:「年纪像,样貌也像,莫非是最近风头正盛,连老师都在夸的那个章云礼?」 猜完自己先摇头,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可是这也不对啊。」李熙自言自语地道,「听老师说,这章云礼合该是脾气温和,才高八斗,又最懂礼数的,几乎从不与人在外起争执。」 裴怀恩听了就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正是他,他就是章云礼。」听见李熙这么说,裴怀恩跳下车架,大步绕到了马车旁边,偏头对坐在车内的李熙道,「好阿熙,我猜你还不知道,这章云礼确实有才气,他从前写的那些诗词文章,我也翻看过,有些连我都甘拜下风,可若说他脾气温和,最懂礼数嘛,我看他是只在自己能用得到的人面前懂礼数,实际心胸狭隘得很,是个很不好惹的。」 李熙愣住了,这和他在杨思贤那里听到的消息不一样。 「那被他揪着衣领的又是谁?也是此次会试的考生吗?」李熙又问。 这下连裴怀恩也回答不出了,他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细细看。 「好像也是个考生,但不记得叫什么。」良久,裴怀恩方才犹豫道,「我似乎在贡院里见过他,他长得高大,在一众考生中显得很魁梧,又总低着头走路,因此有印象。」 李熙哦了一声,瞭然道:「大约不是官宦人家的。」 正说着话呢,那边打得更厉害了,李熙攥紧帘子,只见那章云礼一拳砸过去,将身前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的人打得趔趄,而那大高个竟也不反抗,只管默不作声的任章云礼打他,把后背绷得紧紧的,极力忍耐着。 但再打下去就出大事了,李熙一言不发的看向裴怀恩,裴怀恩接收到李熙的眼神,当即点了点头,朝前方混乱处走了过去。 - 「章兄,你这是作什么。」 不消片刻,裴怀恩人未至,声先到,把被大家围在最里面的章云礼吓了一跳,连本能握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长澹人爱看热闹,但不爱做出头鸟,尤其是碰到章云礼这种出身京都,家中长辈又在朝为官的,大傢伙儿三三两两的围着他看了那么久,却无一人阻拦,反倒令裴怀恩的到来显得很突然,真把章云礼给吓着了。 但章云礼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他见来人是裴怀恩,很快就反应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直了身子。 现如今裴怀恩在外的身份是容家人,容家也是世代书香,在他们这些读书人中的口碑很好。换句话言之,现在的容家虽然在权势上比不过章家,但只要有容老太爷在一天,这章云礼就不敢怎么欺负裴怀恩,明面上还是得对裴怀恩客客气气的。 尤其是裴怀恩的名声也很大,这章云礼就算是考虑到自己考过了之后,未来有可能和裴怀恩一同入朝为官,也不会对裴怀恩太放肆。 此时便是如此,章云礼眼见裴怀恩过来了,就像终于找着了主心骨似的,一把将裴怀恩抓到了自己身边。 「容兄,你快来看,我真是造了孽!」 还不等面前被打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章云礼便愤愤的冲上去,对着他的肚子又补了一脚。 「……竖子阴险,害我多年寒窗尽付东流,竟敢偷换我的会试卷,使我还要再等下一个三年!」 话音落下,裴怀恩安抚章云礼的动作微微一僵,周遭也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哦,原来是卷子被换了,那就怪不得章云礼这么生气了,毕竟这个章云礼年少成名,却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科考过,是在去年才被章家长辈说服,屈尊进考场的。 第323页 而且众所周知,一个人如果想在长澹做官,一般只有两条路可走,即要么是靠荫蔽,要么就只能靠科举。 荫蔽,顾名思义,即指凡在朝中做到了三品官及以上的,在他年老致仕前,都可随时向皇帝举荐一名自己家中的小辈入朝,但也仅仅只局限在他原本所在的官署部门,不能跨部门举荐,举荐出来的小辈更不能从一开始就做大官,前途如何不好预测。 但靠科举就完全不同了,科举是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只要有人考的成绩好,好到能让皇帝亲眼看见,那便是老话常说的「宰相根苗」。 料想章家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们思忖着章云礼的学问好,与其靠祖宗荫蔽入仕,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再靠资歷慢慢往上爬,还不如让他直接去参加科举呢。 再说章家近两年也在衰落,一家人全靠章父一人在朝中苦苦支撑着,加上他章家人丁不兴旺,所以现在虽然表面看起来还很有势力,但假如哪天章父老了,病了,章家也就得倒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章云礼如果能经科举入仕,得到皇帝赏识,就能与章父互相帮衬,尽早替章父减轻肩膀上的重担,确实是比让他走荫蔽做官,日后还得靠章父费心提拔有用得多了。 这么一想,裴怀恩倒真有点冷静下…… ……冷静下来个屁啊! 霎时间,裴怀恩听见章云礼这话,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简直怀疑章云礼喝多了。 唉不是,这章云礼刚刚说的什么?裴怀恩睁大眼睛想,这个人方才居然跟他说,有人能在贡院偷偷换掉别人的卷子! 但这怎么可能呢?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在贡院中堂而皇之的偷换掉会试卷,这得是有多大的势力,恐怕连杨思贤来了都不敢打包票。 就离谱! 想他这些年汲汲营营,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把自己这柄刀磨得更锋利,已有很久没关注科举这事了,还以为这玩意被约束得和他小时候一样严,结果没成想,现在居然都能花钱找人帮着偷卷子了啊。 ……唉,且等一等,那要是这样说的话,他的卷子现在何处,该不会也早早便让谁给换了吧。 越想越背后发凉,裴怀恩低了头,目光落在那名被打的书生身上。 却听站在他身旁的章云礼捶胸顿足,指着这个人的鼻子就开骂。 「葛宁!葛宁!你为何如此害我!我章家究竟有哪里对不住你了!」 「你……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父怜你是孤儿,见你身世可怜,方才将你收进我家,平时什么重活也不让你做,只让你陪我玩,几乎是将你看成了半个义子,就连你说要读书,父亲也是直接让我的先生去教你,让你跟我一起科考。」 话至此顿住一下,章云礼好像是骂的有点喘不匀气了,脸涨得通红。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时动了歪心思,你实在不该仗着你与我亲近,就把我的卷子偷偷换掉,录你自己的名啊!你——你真是好煳涂!你可知我早就将你当成我的半个亲人看,此番就算你考不过,我日后也断断不会亏待了你啊!可事到如今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如何去与父亲交代啊!父亲他老了!你难道真想让我再多等一个三年吗?!」 再跌跌撞撞往前走,竟是扑通一声,倏地在葛宁面前跪下了。 「还是说——还是说有人指使你这么干?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我愿意给你更多,只要你点头承认自己偷换了我的卷子,我就给你更多钱,你看行吗?」 第187章 旧制 葛宁长得老实, 下巴很方,有张很受长辈欢迎的好女婿脸,说话也闷声闷气的, 声音不大, 甚至有点嘴笨。 葛宁似乎很少反驳谁, 这会被章云礼连珠炮似的骂了半天, 连手指尖都气得攥白了, 也只憋出一句「我没有」。 「我没有偷。」葛宁说, 齿间含着血沫。 章云礼却不肯放过他, 依旧高声道:「你没有?你仗着和我自小老师相同,连字迹都差不多, 就敢在这与我信口雌黄了,可你敢让上面查吗?你敢让他们把你的卷子捡出来,当场对比我从前写过的诗词, 看它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吗?葛宁……!你难道忘记是谁养你到今日,使你没有饿死街头了吗?是我章家!一切都是我章家在养你!」 话落起身振臂, 面对周遭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喊道: 「诸位!我先前不肯科举,正是因为早就听闻这几年的风气不正, 今日我章云礼尚如此,真难以想像暗地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受害,你们难道甘心吗!」 话落, 在场众人皆议论纷纷。 章云礼说这话很有煽动性,正说在大家心坎上,让他们想起最近这几年间,总会有几个不该落榜的落榜, 也会多几个不该考上的考上。 章云礼的话就像火,瞬间把周围这些炮仗点燃了, 大伙忍不住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一会有这个说:「还得是人家章兄硬气,有个吏部侍郎的爹,出了事就敢张嘴说,不像前几年那些只能吃哑巴亏的倒霉蛋。」 一会又有那个说:「光有爹顶屁用,人家自己也争气啊,要不是今天忽然出了这种糟心事,以章云礼的学问,我看他今年能第一。」 可是渐渐的也有人小声说:「可是今天这事好蹊跷,若我没记错,从前那几个倒霉的都是出身微末,怎么今日偏是个贵人呢?再说那章云礼树大招风,眼前这人无论如何也是个能考进会试的,脑袋应该不傻。换句话说,就算他真想偷偷换掉别人的试卷,也不该挑章云礼下手。」 第324页 声音很小,但肯定有人听见了,不多时,队伍中有一小部分人跟着皱起了眉。 另一些人不愿深想,闻言只愤恨道:「啧,你没听章公子刚刚说的么,这人手脚不干净,没准前次秋闱就是这么混过来,如今只不过是故技重施,却被苦主及时发现了罢了。至于他这回为何要选章公子下手,这不明摆着的么,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此言一出,很快便有人附和他,「王兄说的有理,区区一个章府奴僕,看着身无长物的,难道还能有什么真本事吗?」 于是众人又接连点头,因为这书生说得对,现如今,他们长澹虽然重科考,但因为早年间承干帝下的一些命令,普通贫民中已很难再出贵子了。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从很久前说起,久到承干帝的父亲昭庆帝执政时期。 彼时,为了制衡门阀,昭庆帝曾大力改革科举制度,在长澹普及教育,试图用科举制度完全替代门阀对长澹官场的垄断。 但也是赶上倒霉,恰逢那时的长澹刚刚战败,百废待兴,百姓们读了书,见识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其中有些性情老实忠诚的,确实如昭庆帝所愿,经科举入仕,帮了他的忙。 可也有些不大清醒的,认为自己读了书,便是有大学问的人了,他们瞧不起辛勤耕种的农民,甚至瞧不起自己的爹娘,他们每日都对外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聚在一起对长澹的各种不足之处大肆抨击,却又提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来。 更有甚者,直接就跑去别国做了客卿,还有些选择在民间妖言惑众,揭竿反抗朝廷,利用一方难民对温饱的殷勤嚮往,给他们画大饼,以此缩在大山里舒舒服服当自己的土皇帝。 重建家园的过程总十分漫长,昭庆帝没能活那么久,更没能等到天下文人的「归乡」。 紧接着便是承干帝即位。 承干帝和昭庆帝的想法不同,他嫌动辄以几十年为周期的建设和教育太慢了,而且风险很大,所以他开始学南月。 南月是个阶级分明的部族,基本上每个人出生时是什么,成年后大约也就是做什么的了,大家平时都很乐天知命,更不愿承受读书的辛苦。至于治理国家,那是南月皇族才该操心的事,和他们这些只要吃饱就万事大吉的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承干帝认为寻常百姓没必要懂得那么多,他嫌读书人不好用,也嫌他们在上朝时骂的太难听,就在长澹境内关闭了大部分学堂,并且严禁民间日后未经他的许可便设私塾。 承干帝改用宦官对抗门阀,因为宦官只是他手里的一条狗,是依赖他生长的剧毒藤蔓,会对他言听计从,可比那些辛苦考上来的读书人,有眼力见的多。 但另一方面,科举既然已经开设了,为了不寒长澹人的心,承干帝仍然保留了科举入仕的通道,只是在表面重视每年科举的同时,又下令严格控制长澹各地的学堂数量,最后以方便统一管理,提高授课质量为由,把所有水平还不错的学堂都迁回城中,禁止在偏僻处办学。 这样一来,从此能上得起学的,便都是些家中还算富裕的人了。 而这些家中还算富裕的人,原本便还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换句话说,科举虽然能令他们的日子更上一层楼,却并非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的怨气不重,是以就算考上了,即便是为了保全家中,他们也更倾向于保守行事,从不作激进言,甚至能完全适应和融入长澹的官场,真正做到为皇帝分忧,想皇帝所想。 与此同时,由于新扶持起来的宦官势力行事狠辣,承干帝为了暂时安抚门阀,便下令恢復部分荫蔽制度,但规定每个家族只能举荐一名本家的同姓子孙,且需从很小的小官做起,非大功不得提前升迁,美其名曰这是必要的锻鍊。 承干帝的这个旨意令门阀们在昭庆帝长时间的打压下,忽然见到了甜头,他们认为就算以后只能让自己的孩子入朝做小官,可总归是有了盼头,再加上族中长辈对孩子们的提携,日后如何还未可知。 于是门阀们冷静下来,因为不必让自己的后代和那些平民一同参加科考,终于短暂的消停了,不再激烈反抗。他们和当时风光正盛的宦官们,还有虽然日渐衰落,却依然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清高文人们之间,姑且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自从那以后,愿意读书的能继续参加科举,门阀们的孩子能跳过科考直接入选,宦官们作为平衡前面两股势力的存在,则如愿从承干帝手中拿到了更大的权力——虽然这样争的后果是隔三差五就得替承干帝背黑锅,但是谁在乎? 就这么着,一时间,所有人都认为是自己占到了大便宜,他们无需在私下怎么商量,便一起合力把承干帝焊死在了皇位上。 然而多年以后,实际上的结果却是。 还不等门阀们费心把自己的孩儿提拔起来,便已接二连三到了致仕的年纪,而后人走茶凉。 能通过科举接近权力中心的读书人不再出身卑微,他们有家有地,在涉及权势争斗时更擅长明哲保身,多半已经失去作为文人的孤勇与傲骨,只把做学问这件事当成他们扬名立万的好工具,平时一味拥护祖制,畏惧提起有可能会让皇帝感到不悦的任何改革,即便是忍不住提了,也是浅尝辄止,一见皇帝有任何不高兴的苗头了,便立刻调转话锋。 第325页 至于官宦势力就自不必说,裴怀恩最有发言权,他从前过得简直比亲王更「风光」,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至于再后来,他吃惯了山珍,已经不清楚外面的粮价和柴价。 最后便是李熙登基,短短一年时间内,他将精力多放在剷除身边日渐危险的宦官势力,南方洪水后的重建,以及对南月的战后谈判上,而且还要小心提防随时有可能跳出来阴他一把的李恕和淮王,暂时还未抽出时间管科举,只依照惯例,增设了新帝即位后的恩科。 结果没想到,原本挺好的一场恩科,居然就因为章云礼这个大嘴巴,忽然闹出这种丑事来,还因此牵出以往几年不了了之的科举舞弊案。 裴怀恩对此犯愁极了,下意识抬头往前看,目光越过看热闹的人群,和道路那边的李熙对上,眉间些许无奈。 眼见人们争吵不休,李熙犹豫片刻,已从马车里钻出来,正往这边走。 裴怀恩身边,还有两个书生在小声谈话,裴怀恩全听见了。 裴怀恩听见他们其中一个说的是:「这个叫葛宁的到底收了谁的钱,胆子不小,竟敢这般害人。依我看,他这就是损人不利己,打定主意不想让章公子通过今年的会试。毕竟被他这么闹一通,无论结果如何,章公子现在贡院门前大声喧譁的行为,按律已是失仪,会被取消此次会试的成绩。」 另一人说的却是:「非也,我倒瞧着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许有隐情,没准两边都被算计了也不一定。成兄你别以为这姓葛的出身卑微,便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考过春闱了,你难道没听那章公子方才说,这姓葛的虽然出身低,却能和章公子一同学习,是章公子的伴读,他们俩平时都是由同一个先生教的吗。」 第188章 代笔 吵嚷间,章云礼快步向前,看着是想把葛宁从地上提起来,再揍一拳。 但他走得急了, 脚下冷不防踩空一个台阶, 自己反倒差点摔了。 葛宁见状, 本能伸手想扶他, 被他一眼瞪回去了。 葛宁似乎很听章云礼的话,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 一言一行, 都得看章云礼让他怎么办。 裴怀恩敏锐察觉到这两个人的小动作,心中疑惑, 但面上没说什么,只适时地出声问:「章兄,你说他偷偷换掉你的试卷, 你可有证据?」 这下章云礼答不出了,只反覆坚持着说:「我就是知道, 容兄你若不信,就和我一起去告御状, 让皇上做主,派人检出他的卷子给你看。」 不知是否错觉,裴怀恩定睛看, 只觉章云礼在说这话时,虽然微微抬着下巴,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但眼中却有一丝迫不及待的光彩, 就像一只被困很久的鸟儿,终于能剪断锁在他身上的链子了。 裴怀恩直觉不对, 正欲再开口,便听围观的考生中有人心肠好,先他一步提醒章云礼,温声说:「章公子,恕在下直言,你若觉着这人偷了你的东西,最好还是走程序,按律将他告到衙门去,而不是在此大声喧譁。」 话落,其他人也很贊同,纷纷劝他道:「是啊,章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算在这闹出花来也没用,而且还很有可能因为触犯长澹律法,被上面取消你今年的会试成绩啊。」 章云礼对此却很不以为然,闻言只冷声说:「以我的学问,就算成绩真作废了又怎样?我还可以等下一个三年。」 「再说你们难道忘了前些年的那些可怜人?他们之中,难道有哪个人没乖乖的听衙门安排吗,可他们最后都等来了什么?不过是被一拖再拖,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顿了顿,声音比方才更冷了。 「所以我章云礼今日在此立誓,我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我咽不下这口气,而且我现在也没别的要求,我只是想着,就算拼着让我这次白考,我也不想再被那些只收钱不办事的衙门拖,我、我就是要将事情闹大,闹到圣上面前去!」 话说到这,再抬手指葛宁。 「我就是要让圣上做裁决,就算我今年白考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入仕,因为我不甘心!」 譁然。 裴怀恩在旁边听得眼皮跳,心说这个章云礼怎么非选这时候犯病,明明刚才还说怕父亲老了,怕自己再也等不到下一个三年,这会就话锋一转,说什么也不肯吃这个哑巴亏了。 真是的,明明以章家如今的势力,就算按规矩告到衙门去,也没人敢怠慢,却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在此时此刻急着揭开葛宁的真面目,难道他真就已经急到了这种地步,连这几天都不想等吗? 如这般半点耐心都无,怎么成大事?不过就是个急功近利,贪图一时爽快的蠢货。 正当裴怀恩在心中暗暗感慨着,另一边,被打了好几拳的葛宁已重新站直了,他像是终于忍受不了章云礼的胡说八道,忽然扬声道:「好,好,你去告吧,你尽管去告,这次我绝不怕你了。」 说罢扭头往旁边吐一口血沫,目光灼灼的攥紧了拳,但没有还手。 「你去告吧,就算你告到圣上面前,就算你家中有势力,能在圣上面前颠倒黑白,我也不怕你,因为你和前几年被偷换试卷的那些寒门子弟不一样,你平日所做的那些诗词文章,甚至是你参加乡试和会试的文章,原本便都由我代笔,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当你的影子了!章云礼,就算你家如何厚待我,我也受够了做你的影子,我想要我自己的名字,我不叫章云礼,我叫葛宁!我叫、我叫葛宁!」 第326页 此言一出,不仅是章云礼愣住了,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好你个葛宁,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我何时让你代笔,我……」 章云礼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问得结巴,似乎完全没想到葛宁会对他忽然发难,瞪大眼睛震声道:「你别在这跟我胡搅蛮缠,我自问从未亏待你,却不想你竟如此恩将仇报,信口雌黄,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多事让父亲救下你!」 葛宁又不说话了,仿佛刚刚脱口而出的那长长一串,就是他全部的勇气。 章云礼见此,不知怎的有点急。他冲上去抓葛宁的衣领,每句话都是在把葛宁往绝路上逼,令葛宁不得不正视自己过去的默默无名。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廉耻!」章云礼一字一顿,声色俱厉地沖葛宁喊,「你不止吃我家的饭,还要用这种法子污衊我,你——你区区一个贱民,天生就是榆木脑袋,就该老实本分,就算给你最好的老师,你难道还能学出什么名堂来?你简直不配!」 章云礼这话骂得狠,声音才落下,就听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章云礼这话得罪了好些人,原本大家站他这边的更多,可就因为他这话,一下就把人群中所有的寒门子弟和平民书生们,全都重重的得罪了。 至此,风向已经倒转。 方才还帮章云礼骂葛宁的书生们改了口,转而面色古怪,拢着袖子小小声的和身边人犯嘀咕。 其中有两个胆大的,更是故意让自己的说话声很大,大到能让章云礼也听见。 「是了,是了,我方才想起来,在前几年的会试中,除了偷换试卷,还有些富家子会直接出钱请人代考,我家兄长就赚过这个钱,据说给的很多。」 大家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 「但那些富家子都低调,生怕被查到,如果这位葛兄所言属实,像章家这么嚣张的,就该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再科举。」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些原本便与章云礼交好的,仍要硬着头皮替章云礼辩解,跟着很着急的反驳道: 「你们这些见风就倒的墙头草,讲话别这么恶毒!事到如今,谁真谁假还未可知,就算退一万步说,他从前或许真帮云礼写过几句诗,可那也是他们主僕二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没准云礼也帮他写过,只是他们两个平时应付先生的小把戏罢了,并不能证明这次也是他在帮云礼——我只问你们,你们从前在学堂时,难道就没与三两好友一同戏弄过先生吗?」 甚至还有人很不屑地说: 「退什么退?就算真是代笔又怎样,这早就是在暗地里明码标价的事情了,你们难道没听过?再者你们没听章云礼方才说那话么?章云礼说章家曾救过这个人的命,是这个人的再生父母,所以就算真让这人帮着做点什么,他也不该往外说,否则就是背信弃义,是贪心不足!」 于是人群分成两队,又吵起来了。 一时听这边说葛宁出身卑微,能长出什么好脑子?就算破天荒的真是个聪明人,也该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便心里再不服,也不该让自己的主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这么大的脸。 一时又听那边道做人贵在自尊自重,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凡人,假如这葛宁真在章家受了委屈,又凭什么不能说?谁说平民就註定低贱? 裴怀恩陪章云礼和葛宁站在最中间,沉默地听了半晌,越听脸色就越黑,过了好一会之后,才算是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全听明白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双方各执一词,葛宁说自己没偷东西,只是不想再替章云礼做代笔,而章云礼则一口咬定葛宁在撒谎,并坚持要把此事闹大,最好闹到皇帝面前去,让皇帝将葛宁今年的会试成绩全都作废。 而在场围观的书生们,则是从起初的帮着章云礼拉偏架,逐渐变成分站两队。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家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现在就算是依然愿意帮章云礼说话的那些富家子,也多半都默认了葛宁对章云礼的指控,认为章云礼是请了人代考,只因条件没谈拢,才使葛宁反水。 说白了,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葛宁今日这么做,可真太蠢了,毕竟价钱可以在私下谈嘛,为什么要忽然反悔,坚持在卷子上写自己的名?这不是明摆着要和章家作对吗? 况且退一步说,如果这葛宁方才所言都是真的,那他就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了,他就算错过了今年,也可以等三年以后嘛,到时章云礼已经做了官,又与他是同窗,凭他如今这半个章家人的身份,章云礼记着他今日的帮助,又怎么可能不管他? 一团乱,渐渐的大家谁也不能说服谁,就差当街打起来了。 而悄悄隐藏在人群中,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李熙,却没忍住冷冷的一笑。 现场太乱了,除了裴怀恩,压根就没人再注意到李熙,更没人看到他眼里的寒意。 只有站在台阶上的裴怀恩,在和隐匿人群中的李熙遥遥对视过一眼后,唇畔忽然挂上了点幸灾乐祸的笑。 哈哈,这回可有意思了,这可真是天大的热闹。裴怀恩心想。 偷换试卷,还有明码标价的找人代笔,没准私下里还有更多不好明说出来的事——怎么他从前竟不知,如今的科举,居然已经被底下人偷偷的搅乱到这种地步了? 第327页 若他没记错,李熙那边可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连一张摺子都没见着呢,大家从前都在和李熙歌太平,言之凿凿地对李熙说,今年的科举一定会顺利进行,让李熙不必太担心。 哈哈哈,这回可真有好戏看了,以他从前被李熙设计整过无数次的惨痛经歷看,裴怀恩单手捂脸,一边憋笑憋的脸痛,一边在心中不无感慨地想: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今天有一个算一个,他裴怀恩不是故意针对谁。 只不过么。 看李熙此刻的表情,无论真相如何,过会肯定有好多人要完蛋。 第189章 热闹 气氛有些僵。 眼看着两队人又又又快打起来了, 裴怀恩甫一转头,就见厉戎骑着马,远远的出现在长街那头, 正满脸好奇的打量着这边。 算算时间, 厉戎每晚下值后回家, 都会路过这里。 实际上, 由于京都城内的布局, 很多朝廷命官若想从宫中回家, 或是去瓦市消遣, 都得经过这里。 料想过会卸了甲的姚元靳也会来,还有六部官员, 也会陆陆续续的经过此处。 章云礼显然也看见了厉戎,他眼睛一亮,扑过去拦厉戎的马, 把厉戎吓了一跳,本能在勒紧缰绳的同时, 把手中一个小盒子举得高高的。 厉戎前几日约玄鹄吃饭,本想请玄鹄喝甲鱼汤, 已在西街的瓦市间买好了甲鱼,不料玄鹄突然有事,这饭就没吃成。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 他俩虽然如愿在春风如意楼开怀畅饮,但却没喝甲鱼汤。 于是这买好的甲鱼便剩下来。 再后来,就在前几天,厉戎家中走水, 意外叫这只被暂时养在厨房的小甲鱼逃出水盆,误打误撞爬到他的脸上, 把他给吵醒了,让他在大火中捡回一条命。 经此事后,厉戎是真打心底觉着这玩意有灵性了,他不敢再吃,转而去西街给它买了漂亮的小盒子,并为它取名「三十文钱」,打算小心养着。 然而就是这样可爱的一只小王八,刚刚就因为章云礼忽然扑过来,害得厉戎差点没抓住它。 尤其是在听见章云礼让他帮忙做主的事后,厉戎眉头拧得像花卷,把牙齿咬的咯吱响,若非看在章云礼是吏部侍郎儿子的份上,真想立刻就下马踹章云礼一脚。 但鑑于章云礼他爹还在世,厉戎忍了又忍,最终也只能对章云礼低声道:「……小公子,主要你说的这个事儿吧,它不归我管。」 章云礼却不听,他见在厉戎之后,又有当官的在结伴往这边走,顿时不再理会厉戎,伸手继续拦别人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章云礼一连拦住好几个,却都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同样的答覆,即这事不归他们管。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逐渐西沉,月亮升起来。愿意站在章云礼这边的人越来越少,章云礼似乎有点急了,他使劲抓住葛宁的衣袖,不放葛宁走。 「我不管,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你们都是我的见证,我今日就要带他进宫去,我要圣上判他终身不能再科考。」 越说越激愤,反观葛宁却一言不发,由着章云礼拖他走。 场面一时间更乱了,书生们见状,有些直接就冲上去和章云礼抢人,剩下的则开始互扔书本,大家互相骂的也越来越粗鄙,不再执着于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体面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裴怀恩原本想说话,可当他抬起头,看见那些在他头顶乱飞的书本,他对当前形势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就又把嘴闭上了。 算了,不说了,横竖站哪边都是错,如果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大家也朝他扔书本,那可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裴怀恩看准时机,又悄悄退回到了李熙的身边,偏头对李熙说:「……你怎么看。」 李熙面上的笑意愈冷,只道:「章云礼和葛宁是一伙的,他们在做戏。」 只不知他们主僕二人为何要如此。 毕竟若说是因心怀正义,想藉此把事情闹大,让他这个皇帝也看清近几年科举中的龌龊事,那……那明明还有比今天这场闹剧更好的办法。 比如由章云礼做主,带先前那些受了委屈的考生告到衙门去,利用自己吏部侍郎之子的身份,使这件事上达天听。这样一来,章云礼自己甚至还能落个好名声,而不是像此刻这般,以身入局,让自己成为众人眼中愚蠢蛮横的笑柄。 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李熙能想到的,裴怀恩自然也全想到了。一片混乱中,裴怀恩没什么表情的看着面前人群,皱眉自言自语道:「或许旁人不知,但我曾与这个章云礼一同在阁老面前吃过茶,我知他才高八斗,是个心思玲珑,很会随机应变的,就算真被别人换了会试卷,也不可能当街做出这种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让自己今年也变得白考了。」 再说就算章云礼为图保险,真的请了代笔,那他岂不是更得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旁人看出他的小动作么,怎么还敢如此时这般,非得抓葛宁告御状? 而且另一方面,若葛宁方才所言是真,那章云礼从前的才名便是虚假,是葛宁在私下提前为他打好的稿子,可在此之后,所有殿试题目却是保密的,目前除了李熙之外,就连杨思贤和裴怀恩也对此了解的不多,只隐隐知道相比起诗词,李熙今年会改考策问。 又可是,其他考生却都不知啊——他们还以为今年的殿试依旧考诗词。 第328页 那么在殿试题目如此不可预测的情况下,章云礼颇负盛名,就算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今年既然已经决定了来科考,花钱请的代笔就不会太差,到时若真替他得了会试前几名,多半会让他在殿试时露馅,从而受到处罚。 换句话说,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章家人哪会那么傻,如果章云礼真是个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纨绔,他们便不会冒着风险送章云礼来科举。 如此,既然章云礼和葛宁都在撒谎,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即今日这场书生间的混战,全是由他主僕二人一同策划。或许这其中有着为从前那几名受害考生伸张正义的目的,但绝不止于此。 可是除了这个表面上的目的外,李熙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章云礼宁可挨骂,也要用这种笨法子来引起他注意的理由了。 正在心里狐疑着,前方没留神被丢过来一本书,正好砸在李熙身上,把李熙砸的往后退了几步,满脸错愕。 这下裴怀恩可不乐意了,他瞬间黑了脸,弯腰捡起地上的书,而且还故意捡了本最厚的,反手就往前砸回去,只把几名书生砸的摔成一团,扶着腰哎呦哎呦的叫唤。 其中有一个被砸的也是官家子,嗓门立刻就大起来了,挣扎着起身喊:「我干你娘!是哪个不长眼的在砸我!你可知我爹是谁!?」 裴怀恩更不高兴了,弯腰继续捡,只不过捡的不再是书,而是有稜角的石头。 裴怀恩手劲大,真闹起来会把人砸死,李熙及时地走过去按住他,肩膀又挨一下。 厉戎和几名被章云礼拦下的官员见乱成这样,纷纷跑过去劝架,其中有个吏部的为了尽快息事宁人,连忙提议说:「小公子,别打了,你不是想告御状吗?我们都陪你去,都陪你去,我们给你作证。」 章云礼闻言把下巴一抬,眼皮都要翻到天上去,嘴角却反常的挂上点笑。 「好吧,好吧,大家不要再打了,都跟我进宫去!」章云礼朝身后一挥手,高声嚷嚷道,「这次谁也不能将我拦下来,就算是我爹也不行,我要见皇帝!」 葛宁见章云礼这么说,也适时地对站在他那边的书生们摇头,声音很小的劝道:「别……别打了,就让他去见,我葛宁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查,只管让他们这些当官的查去吧。」 话音落下,又有胆小的官员插话道:「就是,就是,在这里闹成何体统,小公子你有胆,你拦着我们不让走,可我们也管不了这些,我们都不是管这个的呀,你这样会连累我们陪你一起挨罚的呀……」 章云礼脚下不停,听罢只骂骂咧咧地道:「呸呸呸,你们是真不中用,你们连个人都不敢抓,你们——你们真没用,你们都是身有官职的人,帮我抓个书生有什么难?还用分清楚这事到底该归谁管吗?」 「……」 眼看着大家都要往皇宫的方向走,混在人群中的李熙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攥紧拳头,倏地高声道:「够了,不必去宫里,你们就站在这儿说,我能管这事。」 简直是荒谬!且不问章云礼和葛宁这样做的全部目的是什么,单单只说他今晚从这场闹剧里听出来的那些腌臜买卖,今儿这事就没完! 更何况! 他刚刚还! 被人用书砸到了头! 说罢,起初大伙还没什么反应,甚至有几名没见过皇帝的官家子听见了,纷纷好奇的回头看,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 结果慢慢的,随着回头看的人越来越多,厉戎眼睛最好,离着老远就看清是李熙,继而脸色骤变,噗通一声就跪了。 「……皇、皇上。」 厉戎说:「您是何时在这儿的?」 顿了顿,又心如死灰地闭眼道:「您……您可亲眼看见了啊,我就一过路的,我可两边都没帮,我不结党。」 话毕再睁眼,眼珠子骨碌碌看见站在李熙身边的裴怀恩,人已经麻了。 嚯,居然还有高手。 啊……这可真是,容老太爷真太谦虚了,他改天得给容家写信说好话。他现在算是悟了,他区区一个皇宫侍卫长,压根就做不了人家容祁的人脉。 容祁……按理来说,客观的讲,以后绝对是他的人脉。 第190章 人才 李熙真生气了, 索性喊了锦衣卫来——故意的,因为想弄清章云礼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现场哗啦啦跪了一片,章云礼到底刚弱冠, 忽然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 脸顿时白了。 诏狱是真能要人命的地方。事情发展和章云礼起初估计的不一样,章云礼没想到能在这碰见李熙, 又不知李熙实则早就看穿了他和葛宁的双簧, 有心想吓唬他, 一时只觉天都塌了。 章云礼身边, 葛宁也吓得够呛。这期间,葛宁数次欲言又止, 都被章云礼不着痕迹的制止。 不多时,李熙命锦衣卫把这伙人里该抓的抓了,该赶走的也全部赶走, 并对锦衣卫下了死命令,表示此次会试的成绩可以先按下不发, 殿试也可先延后,但一月之内, 他一定要揪出近几年科举舞弊的幕后主使,并且决不许在这个过程中闹出人命来,否则罚的就不是看守狱卒, 而是锦衣卫指挥使,及其下属两位指挥佥事。 结果果不其然,一个月后,锦衣卫幸不辱命, 竟真查出了些有趣儿的,牵连到了很多人。 第329页 因为记着前朝那桩礼部贪污案的血流成河, 李熙在拿到锦衣卫递给他的卷宗后,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忽然改口,又将此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然后仔细比对双方最后的结案名单。 等刑部查过后,李熙还是不结案,他又改口请杨思贤回来帮忙,让翰林院的翰林们也插手此事,并暂时赋予他们调动厉戎手中半数皇城侍卫的权力,时限依旧有一个月,规矩与前两次相同。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大家最后都被李熙折磨到精疲力尽,他们看出李熙是个不好煳弄的,纷纷缴械投降。 此后无论是想伸手救人的,还是想趁机拉人下马的,都不敢再妄动,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分别归属于不同的势力,每个人身边的好友与仇敌也不尽相同,若此时一味徇私,定然会让李熙得到几份全然不同的审讯结果,使李熙起疑心。 那么若想在此案中生存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明哲保身,只低头做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了。 另一方面,被抓入狱的犯人们也看出苗头,猜到负责审讯的人似乎不敢真把他们打死了,也不敢强行伪造他们的死亡,便渐渐放下心来。其中若有人受冤屈,只管熬着不认,如果实在觉着熬不住了,大不了就点头认错,等下次换人来时再翻供就行了。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些意图浑水摸鱼的,一看李熙不想错杀,便故意反覆改口供。但是实际上,李熙却会把前后口供矛盾的每个人单独从卷宗上圈出来,留到最后一次的三司会审,同时他自己也会来。 来了但不开口,就只是笑呵呵的看,至于这些人最后是放是杀,他不会给主审官任何暗示,但要求堂上的几名主审官都能彼此说服,证据确凿。 没有一个倒霉蛋能同时得罪三个部门,更何况李熙还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直言此次审讯会记录在册,若日后真发现有哪里出了错,判对了的那个可对判错了的进行弹劾,而渎职者则反坐,且罪加一等。 更缺德一些的,李熙甚至直接清楚明白的跟他们说,就算他们三个都有私心,且一起判错了案,那么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要是被他查出来了,就一个都别想跑。 但如果在他还没查出来的时候,有人迷途知返,愿意向他告发点什么了,他也可大发慈悲,免告发者一死,对其睁只眼闭只眼,并赦其无罪,被告发者则诛九族。 如此一来,就算这些犯人里真有那么个万里挑一的烦人精,虽确实冤枉,却能使三司长官都对他动杀念,他们几个人在企图联手前,也要思考自己往后会否死于同僚的反水。 话又说回来,或许是因李熙这些歪主意总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每次都是等大家做完了上一步,再忽然说出下一步,再加上他手里有兵,闹得大家后来对他真一点脾气也没了。 反正等几个月过去后,这桩春闱舞弊的案子虽说审理慢,牵连广,却也以最大限度保全了无辜,并没把京中和朝堂上弄得怨声载道的,大傢伙平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当眼里没有这回事。 就这么着,直到李熙终于敲定结案,收起卷宗,落笔划下殿试日期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差一块买鞭炮庆祝了。 - 结案当晚,不论是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还是皇城侍卫队和曾经负责维持会试秩序的京军神机营,甚至是翰林院的老翰林们,大家全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大夏天喜极而泣的过起了年,见面就互相恭喜对方今天终于可以早点休息了。 李熙对此也感到很疲惫,他回宫后就说自己要睡了,连平日在人前的深情样子也不想装,对同样是走过场来看他的慕容瑶视而不见,三两句话便打发回去。 而后天黑下来,裴怀恩轻车熟路的摸进宫里,怀里揣着葛宁和章云礼两个人的会试卷,也是李熙现如今唯一还没想明白的地方。 即葛宁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相当有才华的人,对外交出了一份令人惊艷的答卷,署名与字迹都没错。 但与此同时,章云礼却明目张胆的往上交了张白卷,就像是为了圆他那天的谎,有意向世人表现得无才无德,想让大家都觉得他是因葛宁反水,自己又胸无点墨,方才会在一怒之下,往上交了张空白的卷子。 但是这完全没道理,除非是章云礼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官,宁可因此背骂名,也要在事成之后,抽身离开。 ……可章云礼为什么不想来做官?现在的朝廷各司其职,到底还有哪里让他觉得不满意?难道他还想让朝中变得连一丁点阴私之处都无吗?那怎么可能呢?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没人能一丝错都不犯,更没人能连一点私心都没有。 再说章云礼如果真对现在的朝廷不满意,又费劲折腾出这些破事来干什么。说白了,章云礼现在既然敢折腾,又愿意托葛宁当官,那就说明他知道,现如今的朝廷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差的只是他这个契机罢了。 不光李熙对此想不通,裴怀恩也想不通,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同把章云礼的试卷仔细研究了个底朝天,却也没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不免有些挫败。 最后还是裴怀恩开了口,神色踌躇地小声建议道:「没准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做官,并非对你有意见。你……你干脆就按他递给你的台阶把他判了,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就完了,左右他那个人脾气一向怪,就算哪天真做了官,也要出事的。」 第330页 李熙对此却不贊同,只坚持道:「那怎么行,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他这人有意思,就算脾气再怪也不会比你怪。再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哪能一点成大事的志气都没有?啧啧,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朕当个傻子耍,虽然最后也没有真的耍到吧,但朕今天就把话撂这了,事到如今,既然他自己不想有志气,朕就帮他有志气。」 裴怀恩微微动了动唇,看着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也成吧。」裴怀恩放下手里的卷子,嘆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单单只漏下一个章云礼不判么?」 李熙闻言垂眼,也顺手放下了葛宁的卷子,摸着鼻尖想了又想。 「这样,咱们先照常殿试。」李熙说话的速度很慢,边出声边琢磨,「夏天不是做决断的好时候,就让那章云礼再在大牢里待几天,吓唬他一下。」 「……」 裴怀恩听了,当即瞭然的点头道:「请人代考,按律会被取消此次考试的最终成绩,并且终身不能再科举,那葛宁既然愿意陪章云礼演好这齣戏,就证明他也知内情,并且还能坦然接受你对章云礼这样的判决。」 李熙听罢就仰起脸,对着裴怀恩笑出两颗又白又亮的小尖牙。 「你说得很对,但众所周知,朕这回可是『雷霆震怒』啊。」 话落,裴怀恩也摸着下巴笑了声,眼睛亮亮的,默契的伸出手和李熙击掌。 「啧,还是你有办法些,我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裴怀恩对面,李熙一听裴怀恩这么说,立马就明白裴怀恩听懂他的意思了,面上笑得更欠儿了。 「还行还行,不过到时光骗章云礼判重刑还不够,那葛宁既然对章云礼忠心耿耿,说什么也不愿意叛主,更不愿把章云礼往后的打算对我们和盘托出,那……那就让章云礼去死好了,横竖朕是皇帝嘛,朕盛怒时的一句话,可抵律法三千。」 「……」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没忍住捏鼻樑。 「……好吧,好吧,好阿熙,我们点到为止,等过两天殿试结束了,我就替你去探监,顺便给章云礼送一碗漂漂亮亮的断头饭,之后再回来找你,跟你仔细对对葛宁这边的口供。」 少倾,眼见李熙收章云礼入朝堂的心意已决,裴怀恩沉默一瞬,很无奈的对他道,「不过咱俩可先说好了,若那章云礼真是另有苦衷,我就帮你劝劝他,可如果他就只是简单的志不在此,不想入仕,你可别真跟他不高兴,更别因为觉得他不能为你所用,就把他给宰了。」 第191章 殿试 忙了三个多月, 李熙对外只说自己要斟酌,将所有早就已经定下了的处罚都挪到殿试后才执行,而原本四月便会举行的殿试, 也被顺其自然的延到了六月下旬。 转眼到了殿试的日子。这日天刚亮, 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也算驱些暑气。 确定参加殿试的名单被重新验过, 最后只剩下区区五十余人, 和从前动辄上百人的规模相比, 已减少过半。 待到卯时一刻, 贡士们纷纷按顺序入了承天殿,见李熙身着朝服, 头戴皮弁冠,另外还多加了条暖膝的薄毯,以及一只雕了瑞兽的紫铜小手炉。 潮湿的下雨天会让李熙手脚冰凉, 精神疲惫。李熙神色恹恹地坐在上首,等贡士们都进来了, 便朝旁边点头,让福顺替他把殿试的规矩宣读了。 规则也很简单, 只得三条。 其一,取消前些年间殿试不黜落的「约定俗称」,以今日天黑前为限, 凡表现不佳者,一律不可立即入朝为官,而要与那些未能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一样,退回去等待补缺的机会。 其二, 此次殿试共有三题,考生们可基于这些题目畅所欲言, 与此同时,陪同李熙出席的几名考官也可随意驳斥考生,至今日太阳落山前,只要是和殿试题目相关的一切言论,皇帝都会赦其无罪。 其三,也是此次考试最重要的一条,那便是——此次殿试,不考诗词对联,改考策问了。 李熙提前定下的这三条规矩,简直就像仨炮仗。福顺那边才刚宣读完,殿内所有考生就懵了。 原因无他,要知道他们长澹的殿试本就是优中选优,并非所有贡士都能参加的,得是在各地会试中排名相当靠前的贡士们才行。 换句话说,若依照惯例,这些贡士们一旦参加了殿试,就算在殿试中表现平平,前途也可无忧了。 然而现如今,李熙却忽然对他们说,今日排名靠后的,统统都得滚回去等补缺。 ……而且还不考诗词!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好些人提前打过的底稿都不管用了呀! 还记着早些年间,有不少人会在殿试之前,花重金请京中有名的先生帮忙猜题,并且提前打稿子。 当然了,他们这样做并不能保证一定猜准题目,但古往今来,能作诗赋词的玩意也就那几样,就算一时猜错了,提前多准备些也总没坏处,而且还能大大增加自己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结果李熙今天却倏地改主意了,这无异于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有许多人听罢,当场就垮了脸,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唉,罢了,心中不服有什么用?要说李熙这皇帝虽看着文弱,实际却不比先前那几位好说话,只因他重视人才是真,礼贤下士是真,但不要脸也是真,尤其是在彻底收回兵权后,他做事儿就更不怕挨骂了。 第331页 要是赶上哪天把他逼急了,他虽不滥杀,却能当廷骂得比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难听,简直是把别人的脸皮都当毯子踩了。听闻有几回,他甚至把几个老翰林都给骂哭了。 更愁人的是,等他骂痛快了,以后你再帮他做事的时候,他该给你的钱和权,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也是因为这,长澹的文人们在李熙掌权后,总是一边嫌李熙有辱斯文,一边又挤破了脑袋也要入朝来,为自己在李熙手底下谋个一官半职,最好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毕竟依着李熙的脾气,若真碰见个好用的,他都敢直接喊史官在史书上给你另开一页,令你名垂千古。 所以还能怎么办呢?没招了,硬着头皮考吧。 就这么着,在场考生们迅速调整好情绪,接二连三的在底下坐了,屏息听见李熙向他们提问的第一道题,即如何安置那些战争过后,不能劳作的伤残士兵。 其实在此之前,长澹就已经对战后士兵的抚恤问题很看重,对下政策中不仅有袭职,赐金等,甚至还为此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负责帮助这些为国家南征北战之人赡养他们的父母与妻子——但那多半是对已经亡故了的。对于身体伤残者,上面则通常都只是简单的给他们发些钱,令其返乡修养罢了。 而且这些钱还会有一部分被贪掉,帐目无从查起,其父母妻子无人照料不说,反而还要更加辛勤的劳作,费心养他们这些缺了手脚或耳目,已经不能再下田干重活的伤残之人。 可是这样不行啊,难道只要人没死,人命反而就不值钱了么?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似乎没想到李熙一上来就挑这事问,面上纷纷变得沉重。 不多时,便有人站出来说:「皇上,愚以为,可将原本对待亡故士兵的政策范围适当放宽,使其也能包含那些重伤不能劳作的伤兵。」 继而另有人站出来驳斥他,皱眉说:「但人死为大,若留得命在仍可袭职,岂非对那些英灵子孙的不公?」 很快又有个穿蓝杉的说:「皇上,或可赐其褒奖头衔,以慰其忠心。」 殿内台阶之上,被喊来帮忙掌眼的杨思贤就坐在李熙右手边,闻言微微摇头道:「虚名而已,蝇头小利罢了,不能慰人心,亦不能长久。」 这下大家都暂时安静下来了,开始冥思苦想。 裴怀恩便趁这时上前,扬声说:「皇上,阁老,晚生以为名要给,钱亦要给。」 「不妨就传旨下去,凡因作战英勇致伤残者,只要是身体条件允许,心里也愿意的,就准其调去军队后方的辎重营,或是后勤仓库,保其每月俸禄不变。而对于另外那些想还乡养老的,则可以给予他们日后见官不拜,不受拘押的特权,同时减免其家中赋税,令其父母妻子不必再日夜辛苦劳作,但与之相对的,其子孙却绝不可袭职,更不可与亡故士兵的子孙得同等对待。」 杨思贤闻言眼前一亮,等看清了是谁在说话之后,眼睛就更亮。 李熙对此倒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裴怀恩平日最擅长什么,早就猜到裴怀恩会答此题,听罢便继续问:「若其中还有孤家寡人,无儿无女,亦无父母,伶仃漂泊者,返乡后又当如何?」 话落,考生们的目光便全扫过来,隐约猜着这道题的最大赢家,估摸也就是裴怀恩了,纷纷对他目露羡艷。 果不其然,裴怀恩在沉吟片刻后,便接着答道:「先前朝廷给伤兵的赐金被扣,多半是当地官员的过错,依晚生之见,日后不妨就在那些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中再加上一条,即对当地那些家中无亲可依,且因伤病再不能劳作之伤兵的妥善安置,并定期派人下去查问。」 毕竟即使是贪官,既然做了官,难免就想做到更大的官,那么凡事一旦与政绩挂钩,便成了他们对外不得不做的面子了,到时就算他们心里再不舍,也会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来,不好再让那些返乡的可怜人日子过得太辛苦。 「除此之外,先前帮忙照顾亡故士兵家眷的机构倒可以再扩充,在长澹各地多招人手,使其也能帮着照顾一下伤兵们的家里。毕竟这与袭职不同,是可以将亡故士兵与伤兵等同看待的,因为归根结底,不论是亡兵还是伤兵,其实都是百姓家中青壮劳力的损失,以及金钱的损失。」 李熙一听这话,当下就觉得这个法子好,但转念再一想,这么干好像又得要他好多的钱,不免有些踌躇。 倒不是捨不得那些钱,主要是他这阵子也正努力在攒钱。说白了,若要他长澹真达到国库充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程度,恐怕还得再等几年呢。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惜得延后执行了。李熙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的嘆了声气,心道算了算了,人生在世,料想什么都急不得,能尽早想出个好对策就成了,剩下哪样不得慢慢来? 思及此,李熙抱紧了自己的小铜炉,振作精神道:「容卿好主意,朕记下了,只是此举所需花费甚多,朕会仔细考虑的。」 啧啧,你还真别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喊裴怀恩真名的感觉还不错,有点甜滋滋。 台阶底下,裴怀恩心中瞭然,他原本便知李熙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才会偷偷地在私下做生意,想帮李熙尽快赚到更多的钱——但这话却不方便在这说,所以裴怀恩便只是点头,淡淡的又坐下了。 第332页 待裴怀恩坐下后,又有三两考生陆续站起,但其言辞主张,多半都是对裴怀恩方才提议的补充或细化,并不能想出比裴怀恩更好的法子来。 须臾一个时辰过去,李熙将在场众人的提议凑在一起听了又听,心中对此已有了些打算,正要开口制止他们,换一道题来答,却听一名自入殿后便缩在角落,始终一言未发,身穿素色长袍的考生忽然说:「诸位想的都是些好主意,在如何安置伤兵这件事情上,我不如诸位,自愧弗如,也不敢与你们争。」 话说到这顿了顿,再轻飘飘的起身,对李熙温声拜道: 「禀皇上,区区不才,但似乎已经替您想到了一个省钱的好法子,可以令容兄方才所言之策,立刻就能实施。」 第192章 文道 只见此刻起身的这个人气质清冷, 腰间亦不着什么坠饰宝玉,通体只有一身压了暗纹的浅色素衣,眉间带几分隐隐约约的凉薄, 和李熙说话时也没笑, 但所有礼数都做周全了。 这人在一众殿试考生中排名并不靠前, 大约只有中等偏上。李熙记他不深, 这时骤然听见他开口, 是在愣住片刻后才想起来, 认出他是明州褚县县令之子, 名为文道。 然而,虽说儿子记不清, 老子却记得请。李熙稍作沉吟,便想起这位闻小公子的爹,也就是那位被朝廷一贬再贬, 大名鼎鼎的文柏闻县令,似乎已有连续两次未能通过为官者的考课了。 据说是为人太刚直, 实在不懂变通,凡是与他共事过的, 无论是好官还是坏官,通通都会被他气的头疼,就连其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也曾说, 想来文柏此身是个好人,却难以做好官,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能赶快被贬黜回家,莫在这需要迎来送往的官场把性命蹉跎了。 有关那个文柏闻县令的光辉事迹, 李熙先前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些,知道那就是块死倔的石头, 确实不大适合混官场,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就把这文县令从南边调回来,让他帮着弄点平时只需跟皇帝汇报的杂活儿就行了,再不济,就算让他去陪杨思贤编书,都比让他继续做地方官更安全——对他文柏自己而言更安全。 由于文柏软硬不吃,性子又臭又硬的名声传太远,李熙原本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未料今日见着文道,却觉完全不同。 听说脸还是文柏年轻时的那张脸,整天也不笑,就跟已经坐化成仙了,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但说话行礼却都很规矩,也知道何时何地该给谁递台阶,不惹谁难堪。 乍然看清这个文道,李熙心里很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惊喜,连忙道:「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文道听了,就转头看了一眼裴怀恩,正巧和裴怀恩同样满怀兴味的目光对上。 要说这文道生得也好,若把裴怀恩出门在外的这张假脸,比作春日的潺潺流水,温和儒雅,令人一见便心嚮往之,那么这文道便是永远不能被俗世炊烟化掉的冰,看谁都凉飕飕的,几乎能与裴怀恩的本来面目相媲美,只不过是一仙一妖,截然不同的两种好看罢了。 在场其他考生似乎也这么想,等李熙那边话音一落,他们又纷纷转头看文道,听文道说:「皇上,您可还记得衙门里那些胥役?」 胥役者,顾名思义,便是衙门中的捕快杂役之流,民间也喊他们是皂卒,平日上差时,专门负责官衙内的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押解等事务,偶尔也被百姓们畏惧的称一声公差,实际却是贱籍,要是赶上哪天官老爷们气急了,还会被指着鼻子骂,直言他们是与娼妓奴隶无异。 胥役的社会地位很低,好人家的孩子不爱干,多是由当地官府从地痞流氓里招募。若没记错的话,按着他们长澹的规矩,这些人一旦做了胥役,日后不但不能与良家子通婚,其后代三辈之内也不能再科考,亦不可通过捐官入仕途,又因为他们每个月能拿到手的薪水少,所以大部分人手中都有点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灰色收入。 文道的办法,便是将这些地痞皂卒充分利用起来,让他们多多吐出从坊间百姓那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以养伤兵。 「让各地官府建名册,从今以后,无论乡镇州县,凡是自愿帮忙照顾伤残士兵,及其家眷父母的衙役,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皆可去官府录名,然后随机分得当地一户伤兵,最多可以让三个衙役养一户伤兵,若中途有人反悔不愿再养,或是照顾的不好,随时可在名册上除名。」 文道说到这里,略作思索,「之后,待分给他的那户伤兵及其父母双亲都寿终了,或是那户伤兵家中有儿孙长大,无须再由他养,那么经官府核实后,此衙役便可申请脱贱籍,入良籍,虽然他本身不能考科举,但其与良家子生下的子孙后代却可以考,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了他们盼头,令他们有了一个能迷途知返,平安过完下半辈子的机会了。」 语出,满座譁然,连李熙都没忍住坐直了点。 ……搞什么东西,他刚没听错吧?李熙有些迷茫的摸着手里小铜炉,沉默且麻木地想: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文柏家婆娘偷人了? 不然怎么解释文道这性子?这……这也太会变通了,这简直就不像是文柏亲生的。 干,就离谱,这傢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到用胥役! 放眼长澹上下,各地衙门里都有胥役,而且还不少,如果能用一纸良籍,就把他们从老百姓那里捞的油水榨出来,简直是事半功倍。 第333页 李熙眼睛都亮了,立刻又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为何规定至多三人养一户?依朕看来,他们平日虽然薪水低,但却都不缺钱,用足足三人去养一户,是否有些浪费了?」 文道听了就摇头,语气依旧波澜不惊的,像碗掺了冰碴子的苦井水。 「皇上明鑑,我自小与父亲辗转很多地方,一路由北到南的遭到贬黜,看见那些衙役虽多半贪财,却也不是一个好心肠的都没有。」 「他们之中,有少数人就算身背贱籍,一生无望,却也不曾欺辱百姓,更没从百姓手里讨过钱,然而他们每个月能从衙门那里得到的薪水微薄,通常只够自己吃穿,连成家都很难,若再叫他们帮忙养伤兵,却是强人所难了。」 李熙听了,当即明白道:「你说这些都是想好好过日子,却碍于贱籍不能出头的人,更该给机会。」 文道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 「钱财于我虽粪土,却能使八尺男儿折腰。皇上,这些人手里没钱,却都有一身用不完的好力气,再说有三个人互相轮换着,也不耽误平常当差。有他们在,虽然比不过那些直接就能伸手给钱的,但伤兵家中的地不会荒,也就有了粮食。」 文道在提这些建议时,裴怀恩也在听,眼里带着比李熙还多的惊讶,听到此处便恍然大悟的「啊」了一生,以右拳砸到左掌掌心。 「这主意好妙,不仅不必找朝廷出钱,更不必从民间再收钱。」裴怀恩欣喜地说,「而且定死了一户至多只得三个人养,既能避免滥竽充数,也不会让好心人过得太辛苦。」 话落再看李熙,拱手拜道:「皇上,晚生甘拜下风,对于文小友说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很佩服。」 李熙对此也很高兴,他不敢在人前表现得太明显,但看着裴怀恩的眼神隐有挑衅,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瞧瞧,让你再自满,翻车了吧。 幸好裴怀恩如今已不是个会当面与人为难的,看向文道的目光也多赞赏。 殿内很快又热闹起来,考生们受裴怀恩与文道的启发,又陆续有人站起来帮着完善这些法子,都被李熙喊人认真地记了。 不多时,这道题算是彻底结了。李熙被今日这些很有想法的考生惊艷到,只觉头脑都变得清醒些,身上也暖融融的,出言让福顺收了他盖在膝上的毯子。 李熙招手说:「文道,你来前面坐,不要躲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朕看不清你——对了,你父亲身体还好么?」 文道便在众考生羡慕的注视下向前,几步行到第一排,与裴怀恩并肩站着,又行礼拜道:「托皇上的福,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南地潮湿,家父一到下雨天就腿疼,已在吃药了。」 李熙听懂了文道话里的恳求,就说:「是了,你父亲年纪大了,不好再在外面了,朕改日会亲自指派个巡查去看他,负责他今年年底的考课。」 文道立即又拜,不卑不亢的,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仿佛对这种热热闹闹的场合不喜欢,但很懂得如何周旋。 另一边,站在文道身侧的裴怀恩也来了劲头,饶有兴致地支着颌,偏头往文道这边看。 裴怀恩年幼时不出宫,后来即便可以出宫,也从没出过京,有什么事都是喊手底下人帮着办,因此对文道口中的这些柴米油盐,日常琐事很上心,也很感兴趣。 文道方才说的那些,都是裴怀恩从前没有接触过的,裴怀恩感到很新鲜,心想原来寻常人家该吃的苦,竟是这样的。 没有权力争斗,没有朱门臭肉,不疼不痒,不上不下,死不了,但也很难活好,总得彼此帮衬着。 原来……原来大家都很苦,大家都有吃不完的苦。 半晌,一直等文道在考生队伍的前面坐下了,李熙才清清嗓子,又说出今日的第二道考题。 「诸位,你等方才所言,皆已记录。」李熙笑容飞扬,神采奕奕的继续问,「接下来,朕想问问你们对办学堂这事怎么看。」 第193章 帮忙 从前承干帝还在时, 因为害怕文人们闹事,对办学堂不积极。李熙属意多办学堂,可这也要钱, 再加上朝中现在还有很多反对办学的声音, 闹得李熙也不敢太冒进。 李熙想找到和他想法一样的人, 毕竟他只有一双手, 做不到事必躬亲, 就算平日表现得再强硬, 假如颁布下去的诏令不得落实, 也是一纸空文。 文道方才答得好,李熙对他寄予厚望, 特意喊他上前坐,待说出问题后,便满含期待地看向文道。 谁知文道却不开口了。 文道似乎确如他自己所言, 不善与人辩驳,也对制定政策不感兴趣, 只爱在方案确定后,着手解决上面抛给他的种种难题, 确保一切能顺利进行。 换句话言之,文道似乎觉着这学堂办也成,不办也成, 实在与他无关。 真可惜,原本还盼着今天会有个能言善辩的,替他舌战群儒。李熙有些失望地想:亏他特意将那几个反对办学的大臣也带了来,想让他们在此多受薰陶。 结果……结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当然了, 倒也不是连一个站起来答话的都没有。李熙这边话音落下,便有几人出声回答他, 只不过多半都被他带来那几个大臣厉声斥责,有理有据的驳回去。 臣子们不想办学的理由倒都很简单。 第334页 首先是觉着懂得多的人是非多,定不肯安贫乐道。 再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花大量的精力和金钱教贱民读书,认为他们只要能掌握好耕种纺织的本事就行了,书本晦涩难懂,许多人终其一生钻研此道,都研究的一塌煳涂,又岂能要求寻常百姓也习得? 其中有个胆子最大的山羊鬍,见李熙不阻拦,甚至直接言辞犀利的反问阶下一书生,声色俱厉道:「你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站在此处,是因你家还算富有,因你能读书。但若以你所言,长澹日后遍地学堂,人人都想考功名,你觉得你还能争得过,你觉得你家儿孙能争得过?」 话落,很快便有另一位鬍子更长些的考官附和这个山羊鬍,笑吟吟的为其打圆场道:「是啊是啊,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对于一群乡野村夫,无知妇人而言,会读书实在没什么用,他们每日劳作已经很累,何必还让他们承受这辛苦,不妨就放他们唿唿大睡去。」 顿了顿,长鬍子考官又很和蔼的抬手一指那考生,循循善诱道: 「再说若是人人都读书,人人都想做官拜相,那谁种地呢?你可知民间不比朝中,都说在其位,谋其事,民间三百六十行,真到了过日子的时候,唯有书生是百无一用的,你年纪还小,你想教他们明理,可总得让他们先活下去,你说是不是?」 这下几名主张办学的考生都答不出了,他们像是心有不甘,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愤愤的拂袖坐下。 另外有些擅长看人眼色的贡生们,见状纷纷打起精神往上看,却见李熙神色如常,一副不会干涉他们辩论的模样,一时居然也有点拿不准是否该站起来,以及站起来之后该怎么说了。 任谁都知这殿试考的是心意,尤其是皇帝的心意,可眼下他们看不出皇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就不敢再说话。 至于裴怀恩……裴怀恩已经不想再答这道题。 无他,裴怀恩先前自信满满,随口就和李熙打了赌,以为自己必赢。 可是等真到了今天,当他真的站在这,当他真的看到这些踌躇满志的贡生们,就像看到当年的他自己——他忽然就觉得输赢没意义了。 因为凭着他和李熙的关系,他有话完全可以找李熙私下说,其实很没必要站在这和他们抢风头,争脸面。 更何况他今日已站起来说了一些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黜落,既然如此,还是先静心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等实在没人能猜着李熙心思的时候,他再张嘴吧。 就这么着,裴怀恩等啊等,起初是和李熙一样,在等文道开口,后来见文道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在李熙的位置可能看不清,但裴怀恩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葛宁眉头紧锁,似是数次想起身,但都没敢。 葛宁好像真的很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每次勉强他开口,都要让他憋成个大红脸,就像上次强迫他和章云礼在街上做戏一样,惹得他如芒在背,浑身都难受。 裴怀恩盯着葛宁看了会,觉得挺有意思,不免又想起葛宁那份惊才艷艷的会试卷,看热闹似的摸了摸下巴。 想做官,怕人怎么行?不妨就由他帮一把。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把右手悄悄伸到桌下去,稍一抖腕,便有一颗铜珠从袖里落到掌心。 裴怀恩用铜珠打葛宁脚背,逼得葛宁猝不及防大喊一声,勐地站起来。 裴怀恩身旁,文道眼尖看出了裴怀恩的小动作,但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还很好心的替葛宁解围道:「皇上,他似乎有话说。」 被迫跳起来的葛宁本人:「……」 多损吶! 须臾,所有人都朝葛宁看过去,葛宁被打得脚背疼,本想实话实说,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直说脚背疼吗?那怎么成?那是失仪,会被黜落的。 ……但是到底为什么会脚背疼啊。葛宁冥思苦想,都想不通。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嘴了,反正在人前多说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现如今,他家小公子还蹲在大牢里等着他去救,他决不能因为这个事被除名。 这么一想,葛宁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抬头朝李熙行礼。 然而李熙又不是傻子,他虽然看不清裴怀恩在桌子底下偷偷做的小动作,但见葛宁如此模样,就知道葛宁不是自愿站起来的。 被人强逼着站起来有什么用?估计也没想好。李熙心里对葛宁不抱希望,目光略过葛宁,淡淡的扫了眼文道和裴怀恩,期待他俩能站起来说句人话。 随便哪个站起来都行,难道还要他出声点名吗? 正无言着,李熙不着痕迹地嘆声气,心不在焉地朝葛宁抬手。 「你有什么话说。」李熙问,面上有些蔫,「有话就说,没有就坐下,朕可恕你无罪。」 第194章 舌战 葛宁听后松了口气, 本能就想坐下。 但转念又一想,既是天意让他起身,他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葛宁的脸越来越红, 却依然僵硬的站着。 「这位大人, 学生以为……学生以为, 您所言不对。」葛宁朝长鬍子考官拜道, 将头垂得低低的, 以致视线中只有他自己的鞋尖。 「您方才言, 读书于寻常百姓无用,只会使他们更辛苦, 学生以为不然。」 第335页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依学生所见,先人既造文字, 又将毕生所学汇于书本,便是要传承——」 话音未落, 便被方才那位态度还算和善的长鬍子考官打断。 这考官姓于,也曾出身书香世家, 如今是个很有学问的翰林,平日言辞虽温和,收学生时却最看天资。 于翰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总觉得穷乡僻壤出刁民,山野村夫不能教化,夏虫不可语冰,因此非常反对朝廷出钱在乡间办学堂, 认为那些人学不好,若强行教导, 只会亵渎曲解他的书本,变得更加得理不饶人。 于翰林认为葛宁现在的想法是大言不惭,是同他年轻时一样的少不更事。他见葛宁座位靠前,便猜到葛宁的会试成绩还不错,再加上平素鲜少有后辈敢这样驳斥他,就忽然起兴,要与葛宁痛快的辩上一辩。 「这位小友,传承二字何其重,有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后辈便够了,于坊间白丁何干。」 剎那间,于翰林从座位上起身的动作,使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就连坐在龙椅上的李熙也倾身向前,聚精会神地听。 「老夫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见你今日坐在这,便斗胆猜测,你一定不会是个在山野乡间长大的孩子,故而你大约不知。」 「你或许以为老夫天生便是如此,但在老夫像你这个年纪时,若说办学堂,老夫其实比你更着急,也真的孤身一人去过乡间。」 「还记得那是四十几年前,老夫也曾像你一样,为了昭庆皇帝的一道旨意,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可当老夫真的去到了那里,方才发觉什么是人各有志,什么是朽木不可雕——孩子啊,你以为那些乡野之人会乖乖听从你的教诲么?不,你想错了,他们压根就不愿听,也压根就不想再读书,他们是一群懒惰愚蠢的人,于他们而言,你每日教他们识一个字,还不如给他们发一只鸡来得更实在,他们之中出不了圣贤,任你如何呕心沥血,也是白费心机。」 在当朝的这些翰林中,于翰林年纪最大,学问仅仅只次于杨思贤,又是年轻时唯一一个真下过乡的人,因此在办学这件事情上,平日只要有他开口,其他人往往都不知该怎么驳。 今天也是同样。于翰林的这番话,令在场之人纷纷想起昭庆皇帝的那一纸诏书,那诏书令长澹停滞了近五年的时间,更曾数次掀起叛乱。 一阵寂静,葛宁也有好久没开口。 然而,就在大家认为葛宁也会被于翰林说服,并像前面几位考生那样悻悻坐下的时候,葛宁却只是沉默着把头垂得更低 ,但没有坐下。 「大人,您之所言,恕学生依旧不能苟同。」 接下来,面对于翰林的步步紧逼,葛宁脸红得快滴血,却是字字清晰,半步也不肯再退,想是忽然被于翰林踩到了痛处,就算恐惧人多,也非要与之争个高低。 「让大人失望了,学生并非出身名门,而是一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孤儿,在民间吃的是百家饭,直长到八岁那年,才有幸被现任吏部侍郎的章大人收养。」 于翰林闻言便道:「那章家也不是寻常人家,你既被他家收养,便不能再与那些庶民相比较。」 葛宁却很坚持地摇头道:「可大人您方才说,您说那些乡间百姓懒惰愚蠢,学生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敢问大人,难道寒窗苦读是苦,耕种纺织便不是苦?你我平素为解书中圣贤意,深夜钻研是苦,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春耕秋收,面朝黄土也是苦。他们也是一群勤快可爱的人,他们不是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为何要吃读书这种苦。」 于翰林来了兴味,白花花鬍鬚在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辩论中颤动,「就算如你所言,他们也没有读书的天资,做不成你如今能做成的学问。」 葛宁这才抬起头,脸仍是红的。 「大人,但是学生以为,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明理。」 「诚然,古往今来,能真把书读出名堂的天才很少,大多是些庸庸之辈,可难道这些庸庸之辈便不配读书了么?他们要读书,他们读书是为了知对错,懂是非,辩善恶,他们之所以学不好,是因他们开蒙太晚,见得太少,正如学生初到章家时,那章家小公子已是熟读四书,而学生却尚不识字,只得比他更加勤奋的学习,才能勉强跟上。」 于翰林就说:「你现在与老夫说这些,是为了拿你自己做例子么?可你是否想过,你如此聪慧,可在短短数年便有此成绩,这是独属于你自己的造化,若换成旁人来,就算让他们和你有一样的老师,他们也未必能学成你这样。」 葛宁听罢就摇头,只恭敬道:「非也,大人实在谬赞,也实在曲解学生了。」 「在学生看来,读书虽辛苦,却能使人眼界开阔,头脑清楚,哪怕只是简单的识几个字,知些廉耻,也是很好的,而寻常百姓读书的意义便在这里,他们要读书,读书虽不能使他们人人都变得通透,却能使他们不蒙昧。」 「至于长澹而言——大人,您方才说学生天资好,可学生原本也不过一流民,若非有章家给的机缘,学生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同您来往论道了。」 于翰林听到此处,微微变了颜色,正欲再开口,未料葛宁却破天荒的抢先一步,继续高声道: 第336页 「所以大人,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办在乡间的那些学堂,便也是朝廷给其他人的一次机缘,就如章家给学生的机缘一样。」 「大人您说古来圣贤少,可故步自封,十之选一,又怎么比得上于千千万万中择优而选一?请大人深思,若学生今日有幸入得大人青眼,大人若觉得学生资质尚可,料想民间就一定还有许多比学生资质好上百倍甚至千倍的人,大人若因一时气愤,放弃了他们,岂非是天大的罪过么。」 于翰林唇线紧抿,没再立刻答话,想是心里也觉得葛宁说得有道理,但又想起自己曾经对牛弹琴的辛苦。 「你口中的这种人,十年也未必出得一个,但办学却要大量的金钱,且收益甚微。」于翰林不敢再轻视葛宁,他负手而立,再三斟酌着说,「这不妥。」 葛宁不为所动,转身又朝李熙拜,「皇上,学生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李熙……李熙还说什么了,李熙这会眼睛都冒绿光了,咋可能不让他讲? 于是葛宁得了允许,便又继续肆无忌惮的说道:「学生以为昭庆皇帝的诏书没错,只可惜这办学本就不是一时之功,而是需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努力,其花费甚至不比一场战争来得少,因此很容易就半途而废了。」 「可若以长远看,读书又怎会真的无用。若真无用,在场五十四名贡生何需读书,于大人何需读书,皇上您又何需读书?」 「而至于大人方才所言,天资出众者甚少,但有一二便可抵千军,皇上您难道要为了省这些钱,而使未来的栋樑老死田间?」 于翰林是个惜才的,听到葛宁这么说,已经有些被葛宁说服,若有所思的重新坐下。 反倒是方才那位坐在于翰林身边,留着山羊鬍的陈大人,对葛宁所言嗤之以鼻,听罢便讥讽道:「你这晚生懂什么,你可知人各有命,若叫那些农夫都识了字,开了眼,他们便能看到自己身边的辛苦,到时他们若想为自己争权力,举反旗,你又当如何?你难道没有听过昭庆年间的起义军?」 葛宁一听这话,脖子顿时就梗得更直了,厉声说:「这有什么可怕,难道大人与我自幼读书,为的不是解万民之辛苦?再说他们读了书,就是懂得大是大非的,若非日子苦到过不下去,又怎会举反旗?换言之,若百姓真觉得苦,不读书也会反,若百姓不苦,读过书也安宁,大人如今这般害怕,难道是怕读书人更难镇压吗?」 一语罢,陈大人已被葛宁气得脸红——比葛宁脸还红。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这陈大人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指着葛宁道,「照你这么说,若这世间人人都读书,人人都想封王拜相,大傢伙儿从此有了盼头,便不会再脚踏实地的劳作了,到时遍地秀才,更有考到白髮苍苍的举人和贡生,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葛宁也被怼出脾气了,反而不再脸红,言语间条理更清楚,抓着陈大人方才话里的漏洞道: 「大人此言差矣,学生方才便言道,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官,而是为明理。」 「正如于大人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资者,甚少,加之人各有志,料想多数人在科举这条路上,都不会傻得撞南墙。」 话至此顿住片刻,竟是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向陈大人站立的方向走。 「学生以为,只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有天资者,即便多有蹉跎,也会得偿所愿,无天资者,饶是百倍努力,也多徒劳。」 「学生还以为,正如先前于大人所言,民间三百六十行,即便有不善读书者,也总会有更适合他们的行当。如果他们觉得做其他行当更好,读书只会让他们更痛苦,他们又怎会一直科举呢?陈大人于此实在多虑了,料想大人口中那白髮举人,即便是有,也是少之又少的。」 陈大人鼻子都快被气歪,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恨铁不成钢的对葛宁骂道:「你、你这晚生,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古礼不下庶民,你却偏偏要教他们讲礼数,你自持天份高,以为自己就是前途无量,可你当心哪天冒出来个天份比你更高的,将你取而代之!」 葛宁却很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必对其倾囊相授,使之青出于蓝。」 第195章 女子 葛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明明平时胆子很小,笨嘴拙舌,可当他一旦认真起来, 他又会全神贯注, 身周一切都不能再影响他分毫。 此刻便是如此, 葛宁渐入佳境, 转守为攻, 不待陈大人再发问, 便当先言道: 「再者大人, 您方才对学生诸多问,学生对您也有一问——请问您是如何看待庶民百姓的, 是否只将他们当做供养自身的牛马?」 言罢再朝李熙拱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陈大人。 「古人云,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料想皇上都不会如您这般轻蔑庶民, 您如何就敢?您如今即为官,便该是将天下万民与圣上万岁连接起来的一架桥。您实在不该害怕庶民看到他们身边的苦, 而是该想法子替他们去解了这苦,您去解万民苦,便是分圣上忧, 您心中难道不知?」 这下陈大人说不出话了,他抬头看李熙,却见李熙依旧未发一言,便只得不甘心地坐回去。 却是于翰林思忖许久, 忽然又插话道:「那么孩子,依你看来, 这学堂究竟该如何办,你是真觉着那些……能听懂你对他们的谆谆教导么?」 第337页 葛宁听了,便朝于翰林再拜。 葛宁对待于翰林的态度,比他对待陈大人要恭敬得多,言辞也更温和,闻言便垂首答道: 「回大人,学生以为他们大多都听不懂,但这不要紧。」 于翰林便问他:「为何?」 葛宁便道:「大人,正如您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姿者甚少,因此我们办在乡间的学堂不必精,但却要足够多,最好能使每家每户都上得起学。」 「另外我们也不能奢望去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讲诸子百家,讲上兵伐谋,我们只需要教他识字明理,令他能读懂最简单的书便好。如此一来,待他日后长大成家,有了子孙,他的子孙就会比他懂更多,而他也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多懂些事。」 于翰林听罢又想了想,说:「你这么说倒也对,原是老夫太过冒进,也太心急了。」 葛宁见于翰林贊同他,眼里顿时带上点笑,颔首道:「大人说的是,学生正是这样想的,学生以为读书并非高人一等,而只是一种明白世间道理的手段。」 顿了顿,声音反倒比方才更轻些,听起来不再那么的咄咄逼人了。 「更何况若一人善读书,那他在识字时便可展露天赋,他会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他的爹娘因为读过书,也会知道他适合做什么,他们自然便会往这条路上走。」葛宁很谦卑地垂眼道,「至于那些头脑差些,天赋生在其他地方的,读书不是他们的出路,他们自会有他们自己的天地。」 话音刚落,裴怀恩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起身道:「正是如此,以晚生看,这学堂不止要办,而且不光男人要读书,最好连女人也去读。」 李熙:「……」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那边话音落下,除了李熙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转过头去看他。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面上的震惊,李熙的脸色很黑。 倒不是因为听裴怀恩提出办女学才黑,而是因为气裴怀恩明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明明也能站起来和于翰林辩两句,却非得按兵不动,害他担惊受怕地听葛宁同于翰林说了这么老半天,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裴怀恩起身太早,他便会错失葛宁这小子。李熙坐在上首暗暗想,这样一琢磨,他似乎又没那么生气了。 只可惜底下的人没有读心术,他们瞧见李熙脸色不好,便以为李熙不喜欢办女学,顿时都噤若寒蝉,以为裴怀恩说错了话。 只有刚从葛宁那里吃过亏的陈大人又跳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他发泄的话题,狐假虎威道:「荒谬,简直是越说越荒谬,适才他说要去乡间办学堂便罢,你竟还敢提女学?你可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现在让她们去读书,她们日后定会翻你的天!」 裴怀恩听得忍俊不禁,没忍住笑出声。 裴怀恩了解李熙,知道李熙这会为什么会生气,因此他不怕,他只是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趣。 就说眼下这位正和他大唿小叫的陈大人。这位大人从前见着他,明明每次都吓得揩汗。 唉,真是世风日下,现在什么狗都敢当在他面前叫,若换在从前,他早就一鞭子把这人噼成两半,然后丢出去了。若是……若是在从前,他的团团今夜一定能饱腹,一定又能吃到最新鲜的人肉。 想是这么想,但此一时彼一时。考虑到这是在殿试,裴怀恩只得面上不显,回答陈大人的语气也还是挺不错的,但比葛宁又多了点古里古怪的阴阳怪气。 「陈大人,你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只不知,若现在有位君子当着你的面,恶声辱骂你的母亲,你又该当如何呢。」裴怀恩朝陈大人拱手行礼,继而变着花样的嘲笑道,「大人从前读过那么多的书,怎么现如今,竟连一句好话都记不住,偏偏就只记住这句孔圣人的随口戏言呢。」 话音落,在场接连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想是没料到裴怀恩竟能用他这张如此温和儒雅的脸,张嘴就问候别人妈。 李熙直接就被裴怀恩逗笑了,但又不敢笑得太过,只得假装咳嗽,惹得福顺匆忙走过来帮李熙顺气,一下一下拍李熙的背。 然而事情到这还不算完,因为裴怀恩与旁人不同,裴怀恩在过去三十来年的生命中,有一半时间是在被迫做「女子」,甚至是比寻常女子更卑贱的存在。 而他从前能在别处得来的,那点为数不多的善意,也大多都是出自女子手。 裴怀恩还记得,在他名声还没变得那么臭的时候,李熙的母亲也曾和他说过话,教他唱过几句边塞的小曲儿。 记着那时候的淑妃还很年轻,脸颊还红润,也愿意将他当成个半大孩子看,时常会同他聊些宫墙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后来他行差踏错,一双手渐渐沾满了血,淑妃便不着痕迹地疏远了他,不再同他说话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裴怀恩却仍然记得宫墙里那些面目模煳的女人,记着她们曾经给过他的许多帮助。也是因此,他现在或许不懂文道与葛宁口中的庶民之苦,却能隐隐读懂天下女子苦,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受压迫,尚且可以勤学明志,而这世间的女子受压迫,却是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 不信就瞧他与卫琳琅。 想他裴怀恩从前作恶多端,一身残疾,如今不过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便依旧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 第338页 而那卫琳琅统兵数万,身上还有镇守岭南的大功绩,却也不过只是人们口中一兇悍成性,年长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们嫌她太粗鲁,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嘘,身旁的男人们畏惧她敬重她,却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们肯定她的功绩和见识,却从未真的认可过她,反而都认为只要时机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 其实有时候,裴怀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了,他那时候吃不饱,个子长得也矮。 宫里管得严,每隔几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时候,裴怀恩想做男人,想要权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权力带给他伤害。 裴怀恩不想做女子,却阴差阳错的比旁人更懂女子处境。 裴怀恩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子,认为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就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这提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连杨思贤也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陈大人就更不必说了,这老头可不能容忍自己刚在葛宁身上栽一回,这时又在裴怀恩身上载一回,因此对裴怀恩表现得十分强硬。 「好好好,你说要办女学,那本官问你,这天下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大人吹鬍子瞪眼地对裴怀恩说,「她们生来便该在后宅,她们每日操持家事,清算帐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桩哪件需要她们学兵法,读四书?」 裴怀恩则反问他,「这位大人,请问你娘给你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让她一定不识字?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读书,那怎么就连在楼子里,咱们男子都愿意为一个会写两句小诗的行首付出更多钱?」 陈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杨思贤有些看不下去,及时地出声道:「唉,这考生,你当文雅些。」 虽然在提醒,但没过多怪罪,裴怀恩闻言就称是,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陈大人屡战屡败,眼见这个比上一个还能骂,而且甚至还没上一个讲礼貌,连道理都懒得同他讲,就能噎得他下不来台,不由得被迫回归初心,再次抓住办学很费钱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们能言善辩,净说这些歪理,就算你们能说服皇上,但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户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同一时刻,还不等陈大人把话说完,已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抬头,冷着脸但很客气地说:「……啊,如果一定要办学,这钱也能有。」 第196章 爱好 「今年先不要办学, 先减税,但是鼓励开荒。」 「想我长澹自建立起,便是以户数在收税, 百姓们常常为了少交税不分家, 这实在不好。」文道意简言赅地道, 「我们或许可以先将赋税调低, 但规定男子过了弱冠便自成一户, 驱赶他们与双亲分家居住, 再鼓励他们开荒, 允许他们得到开垦过后的土地。」 「如此一来,只要在两条政令的颁布时间上稍作手脚, 朝廷往后便不愁收不到钱,百姓也不会觉得是我们加重了赋税,同时还能将大量的荒地利用起来, 使之变作良田。」 李熙:「……」 啊,这真是个算盘精! 文柏生了个好儿子, 改天得把他接回来养老。李熙很是开怀地想,就沖文柏生的这个好儿子, 文柏今年的考课一定要合格,否则都对不起文道替他收上来的这些钱。 ……这可都是能充国库的钱,是能走明帐的! 而且裴怀恩说得也很对, 他从前只想着要办学,却从没想过办女学,若能藉此机会把女学也办起来,又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 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台阶底下, 那户部的陈大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又见李熙脸色转好,似乎是认同了这几名考生提出的建议,不免有些不甘,虽然人已经坐回去,嘴却还不停。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本官还是觉着不妥。」陈大人的声音小了些,却坚持道,「你们说读书是为了明理,可百姓多半不会这样想,百姓会将此当作通天梯,届时莫说开荒,便是良田也无人耕……」 葛宁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说:「百姓如果不愿耕种,一定是耕种收益太少,活得不松快,这与他们读不读书有什么相干?大人您不去想怎样才能使百姓把日子过好,反将一切都归责于读书,这是否有些强词夺理了。」 陈大人还欲开口,裴怀恩微微偏头看向他,冰凉眼神将他看得一怔,下意识缩脖子。 不知怎么的,陈大人只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可怕,令他本能畏惧,忽然有点不敢再张嘴。 裴怀恩今日无意抢风头,他替葛宁震慑住了户部的陈大人后,便不再多言了。 接下来又有几名考生陆续站起来说话,凡是提议合理的,都被李熙命人认真记下了。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这道题也答完了,李熙便出声判成绩,毫不意外的点了葛宁作状元,文道是榜眼,裴怀恩当探花,其余考生也按方才表现划出等级来。 其实李熙知道裴怀恩后来是有意想让,已经不在意输赢,实际判裴怀恩与文道谁是第二都行,也都能服众,但李熙有私心,李熙就想让裴怀恩当探花,因为他觉得裴怀恩长得最好看。 第339页 色如春花,貌若好女,用这俩词儿来形容裴怀恩的本来面目,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李熙没敢把这话当在大伙儿面前说,因为怕裴怀恩不爱听,也怕旁人多想。 他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太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夸赞裴怀恩的脸。 李熙像是倦了,起身要走,底下的陈大人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嗳,皇上、皇上您怎么就起来了呢?不是要考三道题么?这才第二道,按理不该这么快点状……」 李熙闻言似笑非笑地瞧他,那神态很难形容,仿佛在看一个跳樑小丑。 原本是准备了三道不假,另有一道是有关律法的,也因为修律是大事,而且不像办学堂那样被很多大臣反对,李熙在今日殿试前,也曾提前与在座几位考官通过气,言辞间并未隐瞒自己在这方面的心意。 可是谁能想到,这位陈大人竟胆大包天,将此题目悄悄透漏给了自己的侄儿,还将他在修律这件事上的偏好与心意,也一併都说出去了呢? 还记着方才福顺当堂宣读殿试规则的时候,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考生中,唯有一人是气定神闲的。 李熙想到这里,眼里突兀的漫出点笑,有意顺着陈大人的话头往下说:「哦,多亏爱卿提醒,是少了道题,想不到爱卿你虽然算不明白户部的钱,记性倒挺好的。」 陈大人面上一僵,还想再说话,却见李熙朝他摇了摇头,不再看他了。 「福顺,给方才未发一言的人分纸笔。」李熙摸了摸手里的小铜炉,转身笑眯眯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朕给他们出的这第三道题,便是要他们骂人。」 此言一出,福顺便隐约猜着了李熙的打算,但还是没忍住战战兢兢地问:「皇上,您想让他们骂、骂谁啊?」 李熙又转头往下看,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陈大人那侄儿大惊失色的模样了。 「嗯……不如就让他们骂朕吧。」李熙好整以暇的笑了笑,心中很愉悦,「朕要他们这些方才没敢开口的,每个人都至少写出一点朕的错处来,并且言之有物。若是其中有骂不出或者不敢骂的,那就退回去等补缺,不必再另外报给朕了。」 说到这又眯眼,面上显出几分灵动的狡黠,就像他还没登基那会,心里琢磨着要捉弄别人的时候一样。 「不过么。」 李熙言到此处,居高临下地微微侧首,垂眼去看底下坐着那些神态各异的殿试考生,语带威胁地吩咐他们道:「诸位,如果你们今天还想留下,就放心大胆的写,朕先前承诺仍然算数,会恕你们无罪。」 「只是有一条,你们记着,你们日后就算入朝为官,也只是朕的臣子,朕不许你们插手朕的家务事,更不许你们提及朕的后妃与子嗣,你们既然想跟随朕,便要守朕的规矩,过会只写该写的东西便好了。」 「因为朕的家事不是国事,或许朕的祖宗们重礼数,会给你们这些文人几分薄面,但是朕不会给,朕是同边关风沙一起长大的,早就习惯了简简单单的过日子,不喜欢被人往自己身边塞女人,插耳目,希望你们都不要再学现如今朝中的那些老臣,妄图在这件事情上惹朕不痛快,知道么?」 - 当日申时,由于李熙临时起意,突然删掉了一道殿试题,他和裴怀恩都因此得以提前离开,没在承天殿继续守着了。 此刻时候尚早,按照先前和裴怀恩的约定,李熙和裴怀恩兵分两路,裴怀恩负责去大牢里探望章云礼,李熙则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将葛宁传来。 要说这葛宁也挺怪,中状元是多大的喜事,若换做旁人,早就大肆庆祝去了。 但葛宁没有。 葛宁依旧穿着粗布衣裳,就像是早料到李熙会喊他来,得了旨意,便急匆匆的赶来御书房。 葛宁向李熙求情,希望李熙能放了章云礼,明明先前无论李熙怎么问他,他都坚持不改供词,只一口咬定是章云礼仗势逼他代考,并求李熙为他主持公道,以眼还眼,判章云礼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也不能再入朝做官。 想来,应该是李熙拖了这么多天不放人,还隐隐有把章云礼同那些罪犯一起处置的意思,把葛宁真逼急了,令他再也守不住秘密。 毕竟算算日子,殿试之后,有些人就该问斩了。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葛宁显得比李熙还急。他想着自己现在是状元,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说话理应比之前更有份量些,垂首犹豫再三,终于开始和李熙说起他和章云礼之间的约定。 原来这葛宁自从被章府收养后,便一直在做章云礼的伴读,自幼便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显露出了极高的天赋,甚至比章云礼还略胜一筹,只怪他平日不爱说话,才没人知道。 葛宁和章云礼玩得好,字迹也相仿,年少时葛宁常常替章云礼抄书做文章,骗过好多先生。后来有些文章被人传到章府外面去,大傢伙儿见着署名,便都以为是章云礼写的,对章云礼大加夸赞。 就为着这个事,章云礼以前没少打趣葛宁,也没少催他去解释。 可葛宁不在意,他原本便很怕见人,更怕被别人品头论足,再说他知道就算没有他,靠章云礼自己也写的出,因此总是随口敷衍过去。 哪知当他敷衍的次数多了,渐渐的,章云礼便不敢再让他写,转而开始捏着鼻子自己做功课,就算心里其实烦死学这些之乎者也了,也没再让他代笔。 第340页 葛宁说,章云礼虽然读书好,可其实很讨厌读书,尤其讨厌学那些乏味的孔孟之道,规矩体统,还有诗词歌赋。 章云礼另有爱好,可是章云礼的父亲日渐老迈,每天都盼章云礼去科考,想让章云礼入朝为官,早点帮衬家里。 章云礼对此简直愁的要死——他还有好多事想做,但家里又的确不能只靠章父一个人苦撑,这让他很为难。 要让家里有人帮忙,又不想牺牲自己,章云礼思来想去,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葛宁,想让葛宁替他去科考。 毕竟葛宁是从章府出来的人,若一旦考中,其结果也就和他章云礼考中了差不多。 只是章父那边也得有交代,单单只劝葛宁也参加科举还不够,此事若不能从根源上一劳永逸,料想他老爹日后还是会时时催他,早晚都得把他逼到朝堂上,令他再也没功夫研究他自己喜欢的那些「歪门邪道」。 再加上这两年科举风气确实不佳,章云礼和葛宁都看不惯,于是才有了这么一齣戏。 「……皇上恕罪,小公子志不在此,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坏心思,更没真想害我。他找我在人前陪他闹这一通,不过是想替先前那些受迫害的考生讨公道,也为他自己求个自在。」 顶着李熙很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葛宁的脸涨成猪肝色,把头垂得低低的,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的古怪语气,结结巴巴地对李熙解释道: 「小公子……小公子他不爱上朝,也不爱和那些整天长吁短嘆的文人打交道,他……他就爱养鸡和数星星,还望皇上看在小公子为了替您肃清这股不正之风,这般用心良苦的份上,呃,放他、放他回家高高兴兴的养鸡去。」 「……」 第197章 遗志 「……」 李熙怀疑自己听错了, 眼里略过惊讶。 「啊……啊?养、养鸡?」李熙觉得挺不能理解的,怔怔道,「这算什么喜好, 葛宁, 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正在说什么?你们就算想骗朕, 至少也该找个听起来靠谱的理由!」 葛宁面色复杂的握了握拳, 眉头紧皱着。 「其实、其实也养兔子。」葛宁都快被李熙问哭了, 声音越来越小, 「……但皇上, 纵观歷朝歷代,养鸡都不犯法啊!」 - 同一时刻, 诏狱。 比起李熙的无言以对,裴怀恩这边显然更头大。 李熙先前为了吓唬章云礼,故意让锦衣卫把他抓进了诏狱, 想着就算不对他用刑,光那环境就能把他吓够呛。 结果谁能想到, 这章云礼居然还是个奇葩,他也就刚进来那两天被吓得睡不着, 后来发现这里边除了饭菜给得不及时,其他时候压根就没人乐意搭理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说的, 顿时整个人都住舒服了,就跟在家一样。 三个月过去,等裴怀恩赶来看望他这天,他甚至还长胖了。 裴怀恩原本对章云礼的印象很不好, 认为他小小年纪就看人下菜碟,这边对几个老翰林笑脸相迎, 转头就鼻孔朝天,而且还小心眼儿,走在路上被旁人撞散了手里的书,就算那人已经诚惶诚恐地和他赔了礼,他也要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人家鼻子言语粗俗的骂上老半天。 裴怀恩原本想着,以章云礼这样的性子,合该在牢里住不了几天,就得跪地求饶。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章云礼不仅没求饶,还自己找着乐子了。 大约是在戌时左右,裴怀恩端着饭菜进牢房,却见章云礼正拿着块儿石头,聚精会神的在墙壁上写写画画,至于具体写的什么,裴怀恩也看不懂。 裴怀恩尝试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全当听不见,只顾一门心思的看着墙壁,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神苦思。 站在裴怀恩身边的狱卒见状,见怪不怪的嘆声气,转头看裴怀恩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连忙对裴怀恩解释道:「容小公子,他这人就这样,整日神神叨叨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裴怀恩手里拿着李熙早就写好的圣旨,这狱卒以为裴怀恩是被皇帝派来的,因此对他很恭敬,甚至有点狗腿。 「他进来后第三天就这样了,他是自己疯的,我们可没吓唬他。」这狱卒弓着腰朝裴怀恩拱手,满脸堆笑地说,「容小公子,您对此可都亲眼看见了啊,皇上那边儿,回头您得帮我们做个证。」 裴怀恩…… 一时间,裴怀恩竟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按理说,现在抱着他大腿涕泪横流的那个人,不该是章云礼么? 怎么着?这小子莫名其妙坐了回牢,就突然转性了?突然变得威武不屈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狱卒喊话他冷脸呵斥,圣旨在此他爱答不理。裴怀恩反覆琢磨,觉着章云礼现在这样不是不能屈,而是简单纯粹的傻了。 ……坏了,不会真被吓傻了吧。 当这个想法骤然出现在脑子里时,裴怀恩心情沉重,他出言赶狱卒退下去,一步一顿,满是谨慎地跨过了牢门,走到章云礼身边站定。 章云礼这会似乎正好画完了,转头见着裴怀恩,吓了一跳。 是真的跳。 章云礼目露惊恐,仿佛才看见裴怀恩这个人似的,先是往后跳开一大步,然后目光下移,后知后觉看着裴怀恩手里的圣旨和食盒,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渐渐溢出几分欣喜来。 第341页 「容兄,你来了。」章云礼高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来,怎么都不提前和我知会一声呢?快坐快坐,殿试已经考完了吗?」 顿了顿,又伸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眼睛亮亮的从上到下打量着裴怀恩,语气十分欣慰。 「唉呀,瞧我这脑子,你既然来看我,就肯定是全考完了,而且你也考上了嘛。容兄啊,敢问我家葛宁考上了没?考的第几名?」 裴怀恩:「……」 唉不是,这章云礼还记得他自己现在大牢里吗? 再说他早就来了,他都在牢门口揣着圣旨站小半个时辰了,他方才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还回答他了——虽然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回答,连头也没回。 ……所以实际上,这章云礼刚刚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是吧? 裴怀恩都快被气笑了,一边弯腰放下食盒,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着章云礼。 「考上了,考上了,你家葛宁是状元。」裴怀恩啼笑皆非,像是忽然又想起点什么,没忍住调侃道,「章兄,我原本还想着,依你平日的性子,会屈尊去求那些狱卒呢,未料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恐怕都要把殿试这事忘记了。」 章云礼一听这话,就嫌弃的朝天翻白眼。 「容兄,你在说什么胡话呢?」章云礼震惊地睁大眼,皱眉道,「我好端端的去求那些狱卒干什么?我才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傻瓜,听不懂我说话,我才不要和他们白白浪费时间呢。」 裴怀恩:「……」 什、什么?难道这个章云礼,从前在同辈面前傲得和什么似的,其实不是因为觉得用不上,而是打心底觉得他们太笨,单纯瞧不上吗? 就……就挺离谱的。 话说回来,他今天来这到底是想干什么的来着,经章云礼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忘了…… 怀着无比难以描述的心情,裴怀恩下意识转头看墙壁,伸手摸了摸章云礼方才画的一个圈。 裴怀恩身边,章云礼原本正因为葛宁考中状元高兴着,哪知余光才瞥见裴怀恩的动作,眉毛立马就竖起来了。 「唉!唉!住手啊你!你给老子往后站!」章云礼转喜为怒,变脸如翻书,一把拍掉裴怀恩的手,厉声说,「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啊!我最讨厌别人弄坏弄乱我的东西了!你知不知道,假如你刚刚不小心擦掉了这一行,令我忘记此处思路,我今夜就会难受得睡不着觉!要真是那样,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怀恩:「……」 完了,全乱套了,彻底忘记要干什么了。 眼见这章云礼疯疯癫癫的,裴怀恩沉默好久。却是章云礼眼睛尖,又看见裴怀恩手里那圣旨,面上僵了僵,没忍住话锋一转,主动询问道:「……对了,容兄,你今日来看我,是不是皇上那边已经结案了?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他怎么判我的,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用再考试?」 裴怀恩:「………………」 哦,想起来了,他今天是来招安章云礼这傻子的。 无言以对啊,实在无言以对了。裴怀恩默默扭头,心说他活了这么久,好像还从没对谁这么无言以对过。 但是甭管再怎么无言以对,李熙交代给他的活儿他得干。裴怀恩仰天长嘆,只觉着他今日才算是真的认识了章云礼,从前全看走眼了。 嗯,可能天才脾气都挺怪的吧。 这么想着,裴怀恩合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归正题。 面对章云礼的疑问,裴怀恩没有立刻应,而是在斟酌片刻后,方才好脾气地回答他,说:「是啊,章兄,我要在此先恭喜你,贺你沉冤昭雪。」 闻言,章云礼脸色立刻就很不好了。 「什么?皇上查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他还罚我吗?」章云礼紧张之余,冲上来一把扯住裴怀恩衣袖,唉声嘆气地恳求道,「容兄,容兄,看在咱俩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份上,你快去和皇帝求求情,让他继续罚我,就……就按照科举舞弊的罪过罚,千万不要怜惜我的功劳,那只是顺手!那是我在听葛宁提起这几年有考生受害后,顺手帮他做的!」 裴怀恩整个人都麻了,一寸寸的将自个衣袖从章云礼手里抽出,很不理解地问他,「章兄,但我实在不懂,你为何会对入朝做官这件事,如此避之不及呢。」 章云礼听了,就伸手挠他那鸡窝一样的头髮,理直气壮的撇着嘴道:「可我为什么要去做官啊,做官要早起,起得比鸡还早,要一直干到六十岁才致仕,我起不来啊。」 顿了顿,又伸手指着墙壁说:「再者我又不是没事干,我每天这么忙,哪有空去听他们的奉承话?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背诗写诗,谋略兵法呀。」 裴怀恩便顺着章云礼的手指转头,然后……沉默得比刚刚更久了一点。 「这是什么?你每天就在忙这些?」裴怀恩满脸茫然,数次尝试看清章云礼在墙上写的字,但都失败了。 结果不料他这边话音刚落,章云礼听见他问,便以为他也对此感兴趣,顿时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拉着裴怀恩一块蹲下了,絮絮叨叨地给裴怀恩讲: 「容兄,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听懂我的话,不怪我喜欢跟你玩。」 章云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怀恩从左往右指,向配怀恩兴沖沖介绍他这些天的「丰功伟绩」。 第342页 「你瞧,这些就是我最喜欢的算术。」 「那便是算到一半的圆周率,这边是鸡兔同笼,还有那个,那个是高商定理。」 裴怀恩:「……」 裴怀恩:「啊……啊?」 没再理会裴怀恩的震惊,章云礼却是越说越起劲,索性又拿石头在墙上画起来。 「喏,容兄,让我来给你出道题,假如我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总共有三十只头,八十八只脚,你能得出我其实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吗?」 话落,裴怀恩忽然觉得麻木这个词太狭隘,有点不足以描述他如今迷茫又怔愣的状态。 好在这章云礼见状也不急,开始耐着性子给裴怀恩讲解题方法,赶上裴怀恩也聪明,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没一会功夫,便在墙上一起推算出了题目中鸡和兔子的具体数量。 片刻后,等裴怀恩终于依着章云礼的教导解完了题,章云礼扭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点狂热了。 「容兄,容兄,你真是我的知音,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就连葛宁也听不懂,我实在好寂寞。」 说着就要上手,带裴怀恩一起再算圆周率,把裴怀恩吓得连连后退,一点话茬都不敢接了。 「……等一等,等一等!」裴怀恩风光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别人逼得连滚带爬往后退,只觉得无比偏头痛,「章兄,可我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听你讲题呀!」 「章兄,你可知道皇上对你设计此事很震怒,还以为你是对他有意见,才不肯入朝为官,所以皇上和我说,他说今日就想要你一个态度,还说只要你点个头,就恕你无罪,对外只说你是为了肃清考场,方才和葛宁一起做的局,可你若一味推脱,他就要将你也杀了,根本不会按照律例去判你!」 顿了顿,再转头看一眼墙上那个圆,偏头疼更重了。 「……章兄,依我看,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想每天早起,并非瞧不上皇帝,你就干脆点个头,答应入朝吧,没准皇上惜才,可以特许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也说不定啊!」 章云礼听后却更犯了难,一张脸全皱起来了。 「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凭什么不按长澹律例来判我?他……他草菅人命,他滥杀无辜,他这个昏君。」眨眼间,章云礼已经愁得盘腿坐在地上,一下下扯头髮,「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不能入朝啊,毕竟我入朝也是死,我、我早就犯了死罪了,等我入朝见多了人,只会更容易被发现啊。」 裴怀恩听了,敏锐抓住章云礼话里的小破绽,连忙问:「章兄何出此言啊?」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想是自觉走到了绝路,横竖都是个死,章云礼忽然一拳砸到地上,起身从旁边的干草堆里翻出两本书,凑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对裴怀恩说: 「唉,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章云礼目光坚定如託孤,依依不捨的把书本交到裴怀恩手上,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容兄,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我便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你,其实、其实我除了算术之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裴怀恩依言低头,目光落在章云礼交给他的那两本书上,没忍住嘴角一抽。 「……章云礼,这就是你口中微不足道的小爱好?你说你平时算个圆周率还不够,怎么还私习天文啊?」裴怀恩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波涛汹涌。 却见章云礼神情严肃,低头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手,对他一字一顿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官我是不会去做的,那太耽误我做研究了。不过容兄,你今日来看我,又算对我的题,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已将此生成果尽数记在这里了,我每日都随身带着,等我死后,你与葛宁同心协力,将它替我传下去吧,这是我全部的遗志。」 裴怀恩:「……」 哈哈,好想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迫不及待想逃跑的感觉了。果然人才和天才还是差了点,有章云礼对比着,他往后可再不敢吹他那点狗屁的过目不忘了。 第198章 赢家 隔天夜里, 李熙在寝殿看章云礼写的书,脸皮笑得有些僵。 对于章云礼不想来当官,李熙想过一万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章云礼居然是因为不想起早上朝, 还有嫌六十岁致仕太晚了。 哦, 当然了,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怕被皇帝发现他私习天文。 长澹不许民间私习天文, 违者要被处斩。李熙把裴怀恩带给他的两本书随意翻了翻, 发现看不懂,便把它们又放回了桌上。 章云礼写在墙上的那些东西威力太大, 裴怀恩这会满脑子都是算不尽的圆周率,还有点头疼,正在李熙身边沉默不语地喝茶。 李熙见状就调侃他, 说:「去了一趟诏狱,回来就变哑巴了。若被章云礼知道你转头就把书本交给了我, 指不定多气愤。」 裴怀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与你是穿一条裤子的, 和他又不是。」 李熙无奈笑笑。 私习天文是重罪,章云礼在欺君,裴怀恩既然敢拿东西给他看, 便是猜着他不会真处置章云礼,至少不会计较章云礼此次的欺君。 只是……只是这么好用一个人,当真要放过吗? 李熙这样想着,只觉得也有些头疼了。他小猫似的伏在桌沿, 想了又想,转头对裴怀恩说:「裴怀恩, 我从前还不觉得,但经章云礼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咱长澹的上朝时间太早了。」 第343页 裴怀恩就哄他,说:「阿熙,你差不多就得了,这事歷朝歷代都这样。」 李熙又闷头想了想,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臂弯,看着委屈巴巴的。 「唉,他嫌六十岁致仕晚,但我得干到死。」李熙瓮声瓮气的和裴怀恩抱怨,「我都还没喊累呢,他凭什么喊?」 裴怀恩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啧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瞧你干得挺高兴的,一点也不觉得累。」裴怀恩一语中的,笑吟吟地打趣他,「你是捨不得放章云礼回家吧?」 李熙就点头,右手摸到脑后揉了揉,盖住不许裴怀恩再拍了。 「捨不得,实在太捨不得了,想他老爹五十几了还上朝,他也真敢睡。」李熙赌气地嘆道,「哼,他想回家去,我就偏不许他回家,我还要对外奖赏他的功劳,让他过几年再来考。反正……反正只要他还能进考场,就算我不开口,自有他老爹替我催着他,他别想再偷懒。」 裴怀恩闻言笑的没声儿,只得继续安慰他,说:「但他不想入朝堂,你若强迫他来,他也是三心二意的,哪会真用心帮你呢。」 李熙很不甘心地默了一瞬。 「难道真没办法把他弄来吗?」半晌,李熙自顾自地嘟囔着,「早起又死不了人,裴怀恩,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裴怀恩唇线紧抿,想起章云礼在大牢里那态度,本想劝李熙放弃,但看李熙如此执着,又不想惹他不高兴。 「要么……要么你这样,无论他日后在哪做官,你都破例允他去钦天监,让他可以随时借阅那里的书籍和记录。」 为了哄李熙开心,裴怀恩考虑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不地道,但还是试着向李熙提议道:「那章云礼不是喜爱天文么?他要学,你就破例让他学好了,只要他能点头,区区一点书籍记录又算什么呢?」 长澹的钦天监是世袭,内里记录多半绝密,从没外借过,裴怀恩不信以钦天监这么大的诱惑做鱼饵,换不来章云礼起早。 李熙恰好也这样想,听罢只点头道:「嗯,你真和我想一块去了,我方才还琢磨,他既喜爱天文,我就找人和他一起研究去,但外借记录不行,因为实在太容易泄密了,至多只能让他在钦天监内看,绝不能再带出。」 顿了顿,又道: 「至于……至于他那另一个爱好,他平日一个人算,不寂寞吗?我瞧着文道对此也挺精通的,正可以和他做个伴。」 裴怀恩眼睛弯弯,与李熙盖在后脑勺上那只手十指相扣,徐徐摩挲着李熙的手指根。 「好了,现在问题解决了,知道那章云礼不来做官,不是因为讨厌你。」裴怀恩把李熙往自己身边揽,笑着说,「你可高兴些了?」 李熙干巴巴的咂嘴,没抬头也没搭腔,手指扣着桌沿不肯动,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 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这可以理解。李熙不听裴怀恩说话,暗暗在心里自己劝自己,磨着牙恶狠狠地想:哼,到时那章云礼拿了钦天监的书,就得陪他日日起早了,这真是大快人心,谁也别想睡。 唉,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些皇帝不上朝,赶上大雪天寅时起床,确实太折磨人。 尤其他现在几乎每晚都睡不够,脑袋总昏沉沉的,连和裴怀恩做那事都没兴致了。 越想越疲乏,没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瞥裴怀恩,却见裴怀恩正含笑看他,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哦,更累了,只看一眼就觉得累,毕竟这老王八蛋天赋异禀,每回折腾起来都没完没了的。 唉,明儿还得上朝呢,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糟心,算算时辰,似乎又到了某人每天最胡搅蛮缠的时候。 另一边,裴怀恩看李熙脸色不善,便俯身过来问:「又冷了吗?」 李熙咬着嘴唇摇头,在心里思索该怎么说。 「……不冷,还有点热,另外你挡我光了。」 李熙很苦恼地嘆息,小声说:「裴怀恩,我今夜感觉很好,一点都不冷,要么你就先回去,不必留宿了吧。」 说完连自己都想笑,又转过头自言自语,「唉,为什么还要做准备?真想让你明天就陪我上朝,你就知道睡不好的辛苦了,你哪还需要学怎么做官嘛。」 「……」 李熙说话的声音很轻,裴怀恩听清了他的话,没忍住又笑,不仅没识趣的告辞,还直接站起来,一把将李熙打横抱了,往龙床那边走。 中途路过老虎笼子的时候,被养得皮毛鲜亮的团团掀开眼皮,懒懒往他俩这边瞥了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着有些不满。 「别多想,我这是在帮你治病呢,你别错怪好人。」裴怀恩低头说,神色很认真,「我手里其实有分寸,你现在觉得累,是因为你身上的病,可不是因为我,不信你就试试离开我,你若不和我睡,只会更难受。」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还想再说话,已被裴怀恩欺身压到了床上。 芙蓉帐暖度春宵,李熙于裴怀恩而言,就像福顺家里那弟弟曾经染上的药瘾,真是一刻也离不了。 「现在所有事情都办完了,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过下去,到白头。」裴怀恩看着李熙的眼睛说,「阿熙,若换在从前,这样的好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在做梦吗?」 第344页 李熙原本正使劲拢衣领,打算誓死捍卫自己今夜的睡眠质量,不料忽然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本能就抬头,正好看见裴怀恩那只被他害到瞎掉的眼。 用宝石白玉雕刻的义眼不能细看,白日里离得远还好,一旦入了夜,映着床头昏暗的烛光,就总显得冰冷又死寂。 四目相对,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下意识伸手摸。 结果手才抬起来,裴怀恩便趁机扯他衣领,把他身上的白金龙袍揉得皱巴巴松垮垮,嘴角还溢出点笑。 李熙:「……」 「过分了,太过分了,人不睡觉会死。」李熙手忙脚乱的躲避,皱眉说,「你从前可不扮可怜,你最讨厌在人前失态。」 裴怀恩听得哈哈笑,埋头往李熙胸前蹭,很随意地道:「你又不是别人,再说我这也算近墨者黑,我已想通了,如果只靠扮可怜就能做成事,何必还总臭着脸呢。」 李熙诧异极了,睁大眼说:「所以你现在是真放下了,不会再介意别人看到你的……」 裴怀恩摆摆手打断他,低头咬了他一口,很温柔的对他笑道:「那倒也不是,如果换成别人看到了,我还是会把他杀掉的。」 李熙:「……」 行吧,真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回答。 说话间,李熙觉得没力气,索性摊开手脚,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不再给反应。 「裴怀恩,你不要强词夺理。」李熙权当自己没触觉,闭眼平平板板地说,「朕现在觉得朕很累,就是因为朕睡不好,才不是因为朕生病。」 话落,就听裴怀恩很坚定地反驳他,说:「不,真是因为你的病。」 李熙:「……」 哦。 算了,管他因为什么呢,他现在想睡觉,他已经折腾了这么多天,他好累。 不再理会裴怀恩的撩拨,李熙干脆翻身,用屁股对着裴怀恩,一副已经困到要死的死鱼样,任裴怀恩再如何逗他玩,他都不回答了。 又过了一会,想是觉得得不到回应没意思,裴怀恩也破天荒的安静下来,只从李熙背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搂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 相对无言。 良久,就在李熙真快睡着了,一只脚已踏进梦乡的时候,忽听裴怀恩撑起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皇上,即使您现在已赢了赌约,您也想赶我走吗?」 赌约、赌约。 赌约……赌约!赌约!赌约!!! 李熙半梦半醒地掏耳朵,动作顿了顿,而后一下子醒过来,毫不犹豫掀掉他和周公的棋盘。 对哦,他已经赌赢了!按理该让裴怀恩帮他…… 对对对,还是裴怀恩说得对,他最近觉得累,一定是因为他的病,才不是因为他睡得不够。 第199章 拜佛 裴怀恩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李熙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只是片刻后,还不待裴怀恩再开口, 李熙又心虚地打起退堂鼓。 裴怀恩不喜欢做这些, 李熙其实明白。 只因裴怀恩和李熙不同。对于裴怀恩来说, 受控制和在床榻间俯首称臣的感觉无法带给他欢愉, 只会让他冷汗津津, 陷入一场接一场可怕的噩梦。 那是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 名为过去的噩梦, 李熙从前听裴怀恩说起过,知道这是裴怀恩的心魔, 即便时至今日,裴怀恩还是会在偶尔回忆起它们时,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所以李熙捨不得裴怀恩再去做, 就算他也想要。 整整两年了。李熙想,自从裴怀恩和他在一起, 裴怀恩便很少在这件事情上主动取悦他,更别提费心照顾他的感受。 裴怀恩只会让他疼——虽然他爱疼, 万幸他爱疼,可他偶尔也想要怜惜,也想被珍而重之的捧在掌心。 但是……但是如果这怜惜, 是要让裴怀恩拿亲手撕开自己心头的伤口来换,那他就不要了。 李熙身侧,眼看着李熙面上几经变化,最后蔫蔫的垮下脸, 裴怀恩没再多言,而是直接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裴怀恩猜着李熙在想什么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他很高兴。 不过是一愣神的功夫,须臾脚踝被握住,李熙惊讶低头,发觉裴怀恩已眉眼弯弯地挤到他身前。 李熙吓了一跳,乱飘的思绪回笼,伸手把裴怀恩往外推。 李熙说:「别……别这样,不过一戏言,我并没有当真。」 结结巴巴的,说得有点违心,说到一半脸先红了,就像正在唾弃自己前两天的情.色妄想。 毫不夸张的说,就因为这赌约,李熙前几日做梦,梦里的裴怀恩又柔软又妖冶,简直能把他的骨头看酥。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春.梦一旦真变成现实,李熙却懵懵懂懂地没了欢喜,反而只能从裴怀恩落在他脚背上的一连串亲吻里,品出许多令他感到窒息的苦涩。 裴怀恩实在太精于此道了,无论是他柔软的嘴唇,还是灵巧舌头,甚至是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仿佛正在迫不及待地向世人诉说着,他曾经到底遭受过怎样可怕的虐待。 这样……这样不对,哪怕只是让裴怀恩用唇舌,对他也是一场削骨剃肉似的凌迟——推搡间,李熙望着裴怀恩那张漂亮脸蛋儿,心瞬间就软了。 不能这样做,耳边有个声音在对李熙喊。 第345页 可是谁能想到,梦境外的裴怀恩不比梦境里柔软,就连对人伏低做小,态度也是极其强硬的。 裴怀恩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他不满李熙挣扎,就将李熙的双手高高吊在床头的柱子上,然后俯身沿李熙的小腿一路吻下去,直吻到不能更深。 只能给这么多了,这是裴怀恩能给出来的全部,李熙心知肚明。 身旁烛光昏暗暧昧,把这张细细长长的龙床映照成一只笼,李熙被布条勒住嘴巴,说不清拒绝的话,便只能费劲地垂眼往下看。 在层层叠叠的衣物掩埋下,李熙看到裴怀恩正伏在他双腿之间,冷白脸颊在动作时染上一层薄薄的姝色。 来不及了,裴怀恩攻势太勐。 这景色实在太放荡,李熙喉结滚动,在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极乐中仰起脸,奋力往前挺腰,让粘腻的汗珠沿着他日渐锋利的下巴线条滑落。 怎么……怎么会这么舒服的。 不过是几个唿吸间,从抗拒到沉沦。李熙这下是真说不出话了,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白茫茫落了雪,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而让他如此快活的裴怀恩此刻就像蛇,像豺狼,像妖精,像被锁住翅膀的金翅鸟,像被砍掉爪子的鹰,像这世上除人之外的一切野兽和鬼怪,只用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就把他磨得既渴望解脱,又忍不住奢求永不得解脱。 一念之间,让人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因为实在太痛快,胸腔里的心跳声已经大到快把李熙的耳膜震穿了。李熙咬紧牙关,身下那团火熊熊燃烧,将裴怀恩的唇灼得更红。 从没人这么弄过他,李熙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用力挣扎,大口喘息,周围的空气对他来说太稀薄了,他在身下大火真烧起来的一瞬间胡乱踢蹬,又在这火熄灭后的余韵中,用双腿紧紧缠住裴怀恩的颈,用腿间嫩肉蹭到裴怀恩的脸。 ……好爽,和靠后面的感觉完全不同。李熙胸膛起伏着闭眼,齿间布条已经濡湿。 他们在漫漫长夜中做野兽,抛开一切人的廉耻,在这个过程中,裴怀恩没让李熙有机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李熙浑身紧绷着释放。 裴怀恩才肯解开他,然后拥抱他,亲吻他滚烫的嘴唇和被水洗过一样的眼睛。 李熙从裴怀恩这些浅尝辄止的亲吻中,敏锐嗅到他自己的味道,他们十指交缠,在一阵难得的沉默中碰了碰额头。 借着身旁那点烛光,李熙灯下看美人,发现裴怀恩的脸色很白。 裴怀恩还是很害怕,李熙一时无言,只得更用力地抱紧他。 他们身上的衣裳都还在,李熙屈起赤.裸的右腿,半撑起上身靠在床头,任裴怀恩霸道挤在他的□□。 这是比第一次还难忘的一夜,李熙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復,嘆气说:「……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的,我虽然一时兴起与你打赌,但等事到临头,却不想你真害怕。」 裴怀恩亲昵蹭他脸颊,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过了半晌才忽然说:「愿赌服输,我想试一试,我刚刚可没和你扮可怜,我想和你过到老。」 说着便再抬头,双手捧住李熙的脸。 就是这张轮廓越发清晰的脸,这是曾救她出苦海的佛陀,使他一颗心不再孤寂无所依,他要和这张脸在一起,一生都做这张脸最忠诚的信徒。 其实裴怀恩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只要有人哄他,爱他,安抚他的寂寞,宽慰他的恐惧,他便觉着为这个人做什么都值得。 苍生皆苦,裴怀恩是在苦海中随欲望漂泊的孤舟,李熙愿意做他的停靠处,这让他欣喜若狂。 纠缠。 热汗在唇舌的纠缠间被卷进喉咙里,李熙彻底没了困意,反客为主,压着裴怀恩的后脑勺去亲。 李熙说:「我认得你的眼神,那是人们在功德箱前才会有的眼神……你在拜什么?」 裴怀恩便答他,说:「阿熙,我在拜我的欢喜佛,也在拜我自己的欲望。」 欢喜二字,一语双关,把李熙惹得笑出来,又说:「虽然很舒服,但是以后别再这么干了,否则你夜里做噩梦,倒霉的还是我。」 带点责怪的语气,嗓音有些哑,恰好化掉裴怀恩平日里最讨厌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裴怀恩就问他,说:「那阿熙,你现在要睡吗?」 话落,不料却见李熙摇头,又无比热情地扑过来吻他。 「……睡不着,你把我的火勾起来了。」李熙抓着裴怀恩的手,带着他坦坦荡荡地往自己身后探,疲惫但欢愉地道,「你方才拜了佛,佛说给你回报,庆贺你中探花,保佑你前路一片光明……然后佛才能从你这双灵巧如蛇的手上,吃到一辈子蜜糖一样的甜蜜供奉。」 第200章 人情 李熙自讨苦吃, 起了兴致后,非要和裴怀恩继续玩儿,结果哪是裴怀恩的对手。 折腾来折腾去, 最后到底还是被用了金球, 又很快在裴怀恩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中丢盔卸甲。 事后裴怀恩哄了他好久, 才勉强把他哄好。 当然了, 李熙能被哄好的最重要原因, 是他这边刚想发怒, 就忽然想起明日是休沐, 不必起早上朝。 ……于是李熙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又舒舒服服地缩回了被窝。 裴怀恩因此逃过一劫,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看李熙不计较, 也没敢和李熙再拌嘴——比如出声说刚刚是李熙主动找他玩,而他再三犹豫。 第346页 说不得, 说了今夜没床睡。 极乐之后是更沉重的疲惫,李熙困得迷煳, 头脑混沌,放任裴怀恩钻进被窝,从身后抱着他。 想是旧疾发作, 李熙这会有点难受,明明已经累得很了,身上哪处都疼,却迟迟不能真入眠。 也是直到了这时, 李熙方才想起来,裴怀恩刚刚为何敢跟他信誓旦旦的说, 和他做这事是为了治病。 剧烈的情.事能驱散寒意,极致的疲倦能催人入睡。李熙想到这,很无奈地嘆了声气,在心里默默计算起自己停药的日子。 真受不了,只盼赶紧痊癒吧,否则再这么拖下去,估计他日后不是因为睡不着觉被累死,就是被裴怀恩玩得精尽人亡。 还有啊。李熙皱着眉头闭目养神,只要一想到自己这身病是怎么得来的,就忍不住从裴怀恩的怀里往外钻,一点不念旧情,也再不见方才的亲热。 裴怀恩被李熙这种孩子举动逗得直笑,伸手摸李熙的额头。 「亏我刚刚那么卖力伺候你,你竟卸磨杀驴。」 虽然这么打趣着,但当他发觉李熙正低烧,心里还是很担忧。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睡不着?」裴怀恩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按理平时弄完就睡了,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李熙闻言胡乱地摆摆手,很不讲理道:「走开,本来入夜那会都快睡着了,都怪你缠我,你……你这可恶的妖妃。」 越说声音越弱,因为知道就算裴怀恩不动他,真让他睡了,他这个时辰也会被痛醒,甚至比现在还难受。 是了,从前还没觉得,可经裴怀恩这么一提醒,李熙方才记起,原来当裴怀恩不在时,他通常都会彻夜不眠,或是只能在日落后勉强睡上一个时辰左右,全靠第二天晌午才能补会觉,闹得他时常精神不振。 那会他总会在每天的这个时辰受煎熬,反倒是等裴怀恩闲下来了,夜夜都来宫里缠着他这几天,他已渐渐能睡足两三个时辰了。 少倾,裴怀恩看李熙没动静了,就猜李熙已经想明白他最近为什么即便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也要总进宫,不免贴在李熙身后微不可查地嘆气。 「都怪我不好,我当初不该对你那么做,害你只要离了我就难受。」裴怀恩抓着李熙的手自责道,「我该相信你说的话,不餵你喝那些……」 「……」 李熙不等裴怀恩感慨完,便轻轻拍他的手背,唯恐他再多想,也不敢再和他计较什么了。 「好了,好了,你我之间不说这些,否则就真算不清楚了。」李熙闭着眼瓮声道,「再说你虽阴差阳错废掉我的内力,又餵我喝情毒,但我经此事后,也算是彻底治好了自己从前不能吃药的毛病,以后生病再不必硬撑着了。」 顿了顿,又含混不清地小声说: 「所以……所以你不必再忧心,想来天意如此,你我此番是弄拙成巧,只等半个月后,我全身的经脉都被重新修復好,就可以彻底停药了,也不会再像现在这么难受。」 裴怀恩就说:「……不是半个月,是十八天。」 李熙倏地睁眼,眼底复杂,但没转身和裴怀恩面对面。 「你记得比我还清楚。」李熙说。 裴怀恩用鼻尖蹭李熙的后颈肉,说:「我只恨不能日夜贴身护着你。」 李熙:「……」 没办法,裴怀恩这人就这样,明明从前也是个很记仇的,可一旦对上他李熙,心里就只剩亏欠了 ,似乎鲜少再能想起自己那只眼。 可李熙的心又不是石头,裴怀恩越这样,李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转回身,使劲拍一下裴怀恩的头。 「真是够了,我说裴怀恩,你能不能别隔三差五就这么苦大仇深的?」李熙故意板起脸,很生气地说,「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皇帝啊,身边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护卫在轮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比起练内力,能重新拥有一具健康的身躯显然更划算,你到底在可惜什么?」 裴怀恩反驳不出,但心里依然堵得慌,一言不发地和李熙目光错过去。 「你睡不着,是不是因为这两天总下雨?」裴怀恩尝试转移话题,不想再和李熙争论他们两个过去谁做错更多,「我去给你弄碗甜糖水,甜一甜你的舌头。」 哪知才起身,就听李熙对他说:「不要,我这时吃糖水,糖也是苦的,等明早太阳升起来就好了,你别再乱动,老实呆在这让我抱一下,反正我明天又不上朝,我们可以一起坐起来说说话。」 裴怀恩只好又再坐下,嘆气说:「早知你今天发病重,太阳刚落山那会,就该让你先睡了,这样你今夜至少还能有一个时辰可睡,不会睁眼到天明。」 李熙闻言就也跟着坐起来,毫不客气的笑道:「那你陪我到天明——」 话落,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忍俊不禁,没再对坐着各自反省从前了。 裴怀恩见李熙比刚刚精神一点,更是直接笑吟吟地出言逗他说:「好啊,我这几日都陪你,因为等我真入了朝,有了自己的府邸,我就不能每晚都来找你了,因为我到时还得做我自己的事,不方便再陪你夜夜笙歌,恐怕得逢年过节才能来一回。」 李熙听了,就很不满意地抱怨道:「什么叫逢年过节才能来一回?你区区一个探花郎,难道比我这个皇帝都忙吗?你如果不想来,我就去找皇后了,我可是个有皇后的人,你想清楚了。」 第347页 裴怀恩等的就是李熙这句话,听罢立刻就说:「嗯,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夜夜都来找你了,你可得让我睡床,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我往外赶。」 李熙:「……」 娘的,好像上当了。 但是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裴怀恩在欣然答应他之后,似乎忽然脑子一抽,又后知后觉想起这世上还有慕容瑶这么个人,倾身剪烛芯的动作一顿。 「……说起来,皇后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在心心念念着让你和她那草包表哥么?」裴怀恩放下剪刀,长臂揽过李熙,让李熙全身赤.裸着靠在他的肩头,很不放心地问,「记着你前阵子和我说,你想让大沧太后欠你一个人情……想好怎么做了吗?」 李熙听罢就摇头,因为头还疼,没能及时听出裴怀恩话里的那点酸,注意力反而全被「大沧太后」四个字吸引过去了,不禁有些犯愁。 「唉,提起这事来,我还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李熙靠在裴怀恩身上揉了揉眉心,哑着嗓子道,「答应帮大沧太后掌权是各取所需,算不上真人情,但我这些天左思右想,却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其他的了。」 裴怀恩见状,便很有眼力见的抬手帮李熙揉额角。 裴怀恩不喜欢慕容瑶,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因为慕容瑶眼神不好,至今仍坚定认为李熙的心上人是赫连景,并时常在李熙面前感嘆造化弄人,使李熙与赫连景这对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真是…… 真是每回提起来都觉得烦,但偏偏人家小姑娘心肠还不错,平时好吃好喝的在这住着,既不跋扈也不作妖,甚至还为了避嫌,主动把自己写给大沧的每封家书都提前给李熙先过目,让裴怀恩都不怎么好意思对付她了。 ……等等,等一等,他现在为什么不能先假装「对付」一下慕容瑶? 换句话言之,与其让大沧太后欠人情,为什么不能直接让慕容瑶欠人情? 久闻大沧民风剽悍,不论男女。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这个大沧太后能掌权,那么等事成后,或者说等十几年后,这大沧太后老了,死了,为什么不能让慕容瑶继续接替她的位置,以便令大沧与长澹继续交好,联手共抗外敌? 反正那慕容瑶诈死回去后,也只会在短短数月内隐姓埋名,等李熙联手她那位好母亲,一起把大沧境内反对她们母女两个的势力都干掉,她便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做她的小公主,甚至是镇国公主。 至于……至于说那慕容瑶事后留在长澹的空棺该怎么处理,这也很好办。 料想等慕容瑶再长大一些,知道了权力的可贵,也在大沧真的掌了权,便一定不会再回长澹了。到时李熙依旧可以对外扮深情,只一口咬死自己是与那慕容瑶有缘无分,从牌位上抹去她的名,只留个空棺追思一下自己年少时的心动就成了。 这样想着,裴怀恩不禁勾起嘴角,心说这事闹的,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依着他从前的那些手段,他其实是很懂得如何才能令一个人对他感激涕零的,说来方法不外乎也就是八个大字——救命之恩,雪中送炭嘛。假如碰巧这时那人头顶没雪呢,他也不介意为此多费点心,想办法在送炭之前,先给那人送场雪。 第201章 朋友 裴怀恩做事特别阴, 他没有犹豫,当即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李熙说了,试图撺掇李熙给慕容瑶下毒。 当然不是要真的想毒死慕容瑶, 而是做做样子, 一边假装把此事做得兇险万分, 一边再把这口黑锅扣回给大沧, 对慕容瑶只说是大沧境内那几股主战的势力要杀她, 想让她真的死在长澹, 并以此作为两国重新开战的契机。 如此一来, 既能让慕容瑶在事后对大沧境内的那些主战势力格外厌恶,又能让她去鬼门关走一遭, 充分理解一下什么叫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从而催生出她磅礴的野心, 令她即便是在来日回到大沧后,也敢去与她那些同姓兄弟们争一争, 变成李熙伸到大沧的一只手,方便李熙随时了解大沧境内的情况。 裴怀恩说他手中有一味毒, 是前阵子才从柳四有那儿搜刮来的,无色无味,若以水服之, 可令中毒者五脏焚烧,生不如死,解药则需以活人鲜血为引,才可见效。 整整七日, 每日饮半碗掺了解药的新鲜人血,中间不能断。 即便如此, 也会在余毒被彻底拔干净后,被迫丧失视觉和听觉,做至少三个月的残废。 中此毒者,若能劫后余生,通常都会在漫长的等待和疼痛中性情大变,李熙听罢沉默很久,心说以后高低得把这个柳四有弄进御医院,不能再放他在外面瞎晃悠。 还有裴怀恩这法子,这也太损了,要说这人一点私心也没有,傻子都不信。 裴怀恩还说:「阿熙,这味毒只要解得及时,就没危险,你到时大可以放点血给她喝,让她记住你的恩情。」 李熙对此无言以对,只觉得身上更疼了。 李熙说:「你提出办女学,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 裴怀恩听了就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这是在帮她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李熙最近和慕容瑶井水不犯河水,有点不想欺负人家小姑娘,闻言就摇头道:「还是再换个别的法子吧,你要把此事嫁祸给大沧人,那等她回去后,一切不就暴露了。」 第348页 裴怀恩又说:「大战结束之前,都可留她在长澹,免得她回去后被人发现,至于大战结束后,横竖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能让这件事顺势变得死无对证呢。」 李熙:「……」 好像也对哦。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而且几乎不必付出什么代价。李熙枕在裴怀恩的肩头想了一宿,在和裴怀恩反覆确认过这事很安全,不会给慕容瑶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害后,心里也开始动摇。 只是动摇归动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裴怀恩因为被李熙塞进了刑部,需要尽快熟悉刑部的一应事务流程,忙得有些脱不开身,连偷偷进宫也少了,闹得李熙时不时又良心发现一下,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其实按规矩,裴怀恩本来该去翰林院。 毕竟自他们长澹建立以来,凡殿试前三甲者,都该先去翰林院作编修,留在翰林院锻鍊一段时间,而后再谈其他。 但李熙等不及了,再加上他现在说话也管用,没人敢反对他,他便索性大手一挥,直接把裴怀恩送进了刑部,又把文道塞进户部,只留一个还不够「圆滑」的葛宁在翰林院渡劫,认真学习怎么当官。 没有裴怀恩在身边,李熙平日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 李熙知道裴怀恩交给他的这味毒虽然能解,可也得把人疼的扒层皮,他担心慕容瑶熬不过去,因此一直没实施,只想着拖一拖,再拖一拖,没准以后就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而且因着这心思,李熙自觉对慕容瑶很愧疚,偶尔碰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更加先紧着慕容瑶挑,闹得坊间都在传他们帝后二人感情甚笃,是神仙眷侣,也惹得裴怀恩数次和他闹脾气,把他折腾得第二天下不了床。 但或许是天意吧,终于有一天,李熙对慕容瑶的那点愧疚,都在慕容瑶随口和他的一句感嘆中,顷刻飘的连点渣也不剩了。 记着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晌午,李熙为作戏,也为真哄慕容瑶高兴,特意让人在慕容瑶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果实即将成熟的荔枝树,可把慕容瑶给高兴坏了。 慕容瑶爱吃荔枝,但大沧境内没荔枝,李熙这事做得正合她心意,让她忍不住开心地和李熙勾肩搭背,直言如果不是李熙长得实在不太行,她就动心了。 慕容瑶性子直,讲话从不藏着掖着,李熙还记着,慕容瑶当时是一边吃荔枝,一边啧啧摇头地对他做出以下点评,让他错觉自己好像一颗任人挑选的大白菜。 「唉,真可惜,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性格和长相都不是我口味,我真要动心了,我小时候便听母后教过我,这过日子嘛,与其找个自己喜欢的,倒不如找个对自己有用,还能哄自己开心的。」 顿了顿,再剥一颗荔枝,两只脚随意的搭在桌沿,仰头往后瘫回椅子里。 「我喜欢长得高的,肩膀宽的,一眼看上去就很行的。」慕容瑶十分唏嘘地瞥了眼李熙,遗憾道,「可你这样子就像只小鸡,一看就在床上不怎么行,是我表哥才爱的那款小美人,腰还没我粗吶,恐怕不太好生养,没办法跟我生个小娃娃玩儿。」 李熙:「……」 天地良心,那天真是一个好天气,李熙从慕容瑶的住处回来后,就开始着手布置怎么给慕容瑶下毒了。 下下下!有什么不忍心的?那慕容瑶身体壮得像头牛,整天爬树翻墙的,就是让她生病掉几斤肉也没问题吧? 况且比起担心慕容瑶,他事后可还得给慕容瑶连放整整七天的血呢。正如慕容瑶话里说的,他现在就是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鸡崽,他实在应该多担心一点他自己……! - 转眼数月过去,秋去冬来,一切都渐渐步入正轨。 年轻的新科试子们为朝廷注入了新鲜血液,他们是天子门生,个个都对天子唯命是从,人又有干劲儿,不像官场上那些旧人尸位素餐,每天只想躺着拿俸禄。 甚至埋在南月那边的探子也传来好消息,说是任务顺利,因着李熙的有意挑拨,那南月王已与淮王生出间隙,拒绝再借兵给淮王,并且已在考虑继续他同李熙的和谈。 至于裴怀恩—— 裴怀恩现在刑部做员外郎,即便跳过了翰林院这一层,依旧如鱼得水,还以容祁的身份和杨善成了挚交好友,闲着没事就去逗逗这个愣头青,拉人家去春风如意楼喝酒。 杨善到底是杨思贤的孙儿,虽然反应没那么快,但不是真傻,现在也慢慢从日渐肃清的朝堂中琢磨过味来,想到裴怀恩大约是好人,还帮着去给裴怀恩烧过两回纸钱。 考虑到杨善的性子,杨思贤没敢把裴怀恩还活着这事告诉杨善,怕他不小心说漏嘴。 所以当杨善有一回喝醉,嚷嚷着要去给故人烧纸钱时,裴怀恩也跟着去了。 临近傍晚,裴怀恩和杨善一起点火。裴怀恩扭头问杨善这故人叫什么名,杨善因为不清楚自己身边蹲着的是谁,又怕裴怀恩名声不好,说出来要挨骂,只得蔫头耷脑地骗裴怀恩说这人是自己一堂兄,脾气挺差的,年前不幸生了场病,因为张不开嘴说话,憋死了。 如水月华下,裴怀恩借着酒意,看杨善一边往铜盆里添纸钱,一边小声同他讲: 「都说世事无常,从前我看他不顺眼,觉着爷爷总偏心他,简直都快把他当亲孙儿疼了,可我现在渐渐琢磨过味来了,我想他临死前做的那些事,我想他明明就是一心求死的,他其实不坏呀……唉,罢了,横竖说再多都晚了,他生前就和爷爷最亲近,死后却连爷爷都不怎么提他了,早知如此,我、我当初就不该那么骂他的。」 第349页 越说越唏嘘,干脆把身上带的纸钱全扔进去了,裴怀恩就蹲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一时不知作何想。 瞧吧,世事就是如此奇妙,从前当他活着时,他是个万人嫌,可当他死了,又渐渐有人怀念他,自以为看破了他的谋算,觉得他这辈子过得不容易。 但有什么可怀念的呢?他从前是真坏,坏到连他自己都厌恶,杨善这小崽看着是长大了,实际还是非黑即白,内里没变化。 话说回来,原来死后被人怀念的感觉,居然还不错。 这么想着,裴怀恩抬手拍了拍杨善的肩膀,安慰他道:「好了,你别唠叨了,你那故人都听见了,他说多谢你,他说……他还说咱们以后都会越过越好的。」 就像他此刻这般,身边有朋友,有挚爱,还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可不就是越过越好么? 裴怀恩身侧,杨善喝酒喝得有点多,闻言呆住一瞬,像是没有听明白。 不过杨善是个懂放弃的,很快就不再执着于探究裴怀恩话里的深意了,而是重新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是……是啊,你说得是,我们都会越过越好的,可怎么才能让他在底下也过得越来越好呢?」 顿了顿,又倏地站起身,大着舌头低头对裴怀恩嘱咐道: 「容、容兄,你守在这里不要动,经你提醒之后,我忽然想到该给他烧什么了,我这就去买。」 裴怀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到他最近正和李熙因为每个月该拿多少零花钱闹别扭,就算进宫也没地儿睡,便点头答应了。 结果半个时辰后,就见杨善左手捏着两个纸扎的美人,右手攥着一根……虽然也是用纸扎的,但却不太好描述的物件回来了。 杨善想给裴怀恩烧一个全尸,顺便再附送俩媳妇,裴怀恩对此欲言又止,藏在袖里的拳头紧紧攥起来,连眼睛都红了,若非看在杨思贤的面子上,恐怕要立刻把杨善吊起来打。 「……」 「………………」 一时无言。 良久,裴怀恩方才慢悠悠的起身,心说算了算了,还是进宫吧,进宫和李熙服个软,答应以后少花点钱,顺便再问问李熙和南月那边谈的怎么样,最后舒舒服服和他的小糰子钻被窝,别蹲这和傻子玩儿了。 第202章 好心 次日清晨, 裴怀恩驾轻就熟地先偷偷熘出宫,再假装往回走,因为昨夜终于和李熙谈妥自己的零花钱补贴, 精神十分抖擞。 光靠俸禄不够花啊, 在裴怀恩眼里, 李熙既然抄了他的家, 就该对他有补偿。 也别提什么他现在是大老闆, 手里还有一堆春风楼秋意楼的, 那不也是给李熙赚的钱吗?等时机成熟了, 就也全是李熙的了,帐目都一笔一划记着呢, 他可没乱花。 路上碰见葛宁和文道的马车,裴怀恩和这俩玩的也很好,就随口寒暄道:「葛编修, 文郎中,你们也来得早。」 葛宁是个实心眼的, 为人不骄不躁,就算明明自己才是状元, 却暂时只得了个三人中最低的官职,也是心平气和的,闻言就说:「见笑了, 早些总是好的。」 文道比葛宁多长了个心眼,从马车里下来后,面带狐疑地看了看裴怀恩,也跟着朝裴怀恩拱手。 「员外郎, 你是从哪边过来的?」文道斟酌着问裴怀恩,「按理你家与我家同路, 你我既然同时到达,我怎么没在路上见着你?」 裴怀恩便笑着敷衍他,说:「昨夜去寻小杨大人饮酒了,喝得有点多,就宿在春风如意楼,今早头还疼着呢。」 文道听罢又说:「员外郎很少归家,我前几日去找你,想同你谈些事,也吃了闭门羹。」 话说的很客气,但隐有不满。裴怀恩听出来了,连忙很心虚地给文道赔不是。 「唉呀,真是罪过了,我竟不知你来找过我。」裴怀恩很诚恳地对文道作揖,「只不知文郎中要与我谈些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今日必当倒屣相迎,仔细招待。」 文道还欲再言,适逢厉戎也巡防到了宫门口,老远见着裴怀恩,就热情的走过来和他说话。 「这不是容小公子吗,今日从哪里来?」厉戎很快乐地问裴怀恩,「玄鹄兄弟没送你吗?」 厉戎很爱看热闹,他早前见裴怀恩和玄鹄站在一起,又见皇帝似乎也对裴怀恩多青睐,便对裴怀恩这个人产生了好奇,碰到就要问一问。 赶上裴怀恩也是被问得多了,习惯了,当即便不假思索地答道:「厉统领别打趣下官,下官昨夜与小杨大人在一起,又哪里能劳动那位大人相送呢。」 厉戎闻言呆了一呆,估计是早起还困着,没看清裴怀恩正给他使眼色,立刻脱口而出道:「咦?不对吧,我昨儿晚上看小杨大人喝醉了,蹲在路边烧纸,身边可没别人啊,最后还是靠我把他背回去的呢。」 裴怀恩被厉戎驳了个没脸,谎话当场被拆穿,暗自咬了咬牙。 厉戎,你这莽撞的匹夫,到底懂不懂看脸色? 说话间,宫门口陆陆续续地来了更多人,站在裴怀恩身旁的文道左右看了看,脸还是冷着,但很识趣地保持了沉默,没再接厉戎的话。 其实文道这阵子隔三差五就去拜访裴怀恩,也是因为看重裴怀恩这个人,认为裴怀恩学识好,性子也好,不想裴怀恩年纪轻轻就入了歧途。 第350页 众所周知厉戎是个大嘴巴,其实力之深,能和在锦衣卫任职的孟青山并称京都两大漏斗。 文道私下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挺微不足道的小爱好,那便是看禁书。 但禁书上通常都写的什么呀?诸如断袖分桃,桃色艷事等等,那都是屡见不鲜的。 再加上厉戎无意中的透露,文道自觉心思敏锐,唯恐这容小公子一时天真,就被人骗了。 毕竟能做到天子近卫的人,肯定都是有点脑子的吧?对吧? 那这样一来,站在文道的角度看,假如那位叫玄鹄的大人对「容祁」有意思,并且多次示好,这「容祁」如今不过才弱冠,又无妻无子的,又怎能抵挡得住。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京中断袖的多了,但大多都只是玩玩,年纪到了该娶妻的娶妻,该生孩子的生孩子,就连那位频频对容祁示好的大人,平日也没少逛楼子,据说身边还有个叫小桃红的花魁做姘头,实际逍遥着呢。 反观容祁这边,不成亲不相看还不养外室,连楼子也不逛,整天过得像个和尚似的,也没见他特别亲近哪个女人……估计是真的断。 断袖这事吧,最怕想玩玩的碰见了真的,文道左思右想,觉着这容祁和他好歹是同僚,又是同年考上的科举,他就算是为了日行一善,也得拉人一把。 否则以后事情闹大了,他这可怜的同僚满腔真心,又哪里会是那位大人的对手? ……不得不说文道这脑袋长得挺别致,所思所想都合乎逻辑,但他以后还是别想了,否则一旦说出来,不晓得要被多少人吊起来抽。 「……」 越想脸色越不好,文道对此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这届状元和探花都太愁人了,他好不容易才交到俩好友,结果一个是呆子,一个是断袖,加起来比他老爹文柏那个直肠子还难带,天天让他头疼。 只可惜裴怀恩是个凡人,看不透文道心里怎么想。 裴怀恩扭头看文道脸色铁青,只以为文道是生气自己被骗了,连忙继续和他赔罪,权当是哄小孩儿玩。 「文郎中,你不要发怒,我今夜一定等你来,听你谈正事。」裴怀恩对文道微微笑,「况且我也没骗你,我昨夜喝的烂醉,确实宿在春风如意楼,竟不知小杨大人夜半离开了……我还以为他是今早才走的呢。」 文道:「……」 唉,对,你就继续往下编吧,谁家宿醉起来精神能像你这么好? 但有些话并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文道虽有心提醒,却也明白现在不是好时机,只得把到嘴的话咽下。 宫门就快开了,朝臣们或骑马或乘车,都已接连赶来了此处,并且不再彼此攀谈,自觉在宫门口自觉站成了两列。 文道的位置离裴怀恩有点远,他不放心地往前去,回头看裴怀恩又对他笑,笑容温温和和的,一看就没什么心眼子,没忍住嘆声气。 唉,罢了,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重,大不了以后多去他家里坐坐,缠着不许他晚上出门就成了,料想那位大人也不是什么长情的,等兴趣一过,就不会再打这个小探花的主意了。 与此同时的宫城内,玄鹄收刀入鞘,跟在李熙身后没来由地打喷嚏。 「奇了怪了,我身体一向很好啊。」玄鹄咂着嘴摸鼻尖,直觉后脖颈一阵阵的发凉,「……这不应该啊,我都多少年没得风寒了。」 第203章 战争 这几日的早朝没新意, 左右还是为了那些事在吵。 这也要钱,那也要钱,除了户部以外的另外五部都要钱, 只有户部在哭穷。 诸如赈灾, 水利等等事项需要钱, 李熙还能理解。 但也有个别不长眼的, 想拍马屁却拍到马蹄子, 竟然向李熙建议重修宫殿, 扩建行宫, 结果不出意料挨了李熙一顿骂。 李熙最近已经停药了,虽然还是怕冷, 但夜里不会再难受。他连骂人都比从前更中气十足了,每天都骂哭好几个。 裴怀恩闲时听人感慨,大臣们聚在一起, 都说自己从前看走了眼。 原本以为李熙性子好,等他登基以后, 大家就都有福了,结果千挑万选, 却选出来个办事最粗鲁,骂人最难听的——比当年的晋王骂人还难听呢。 不过想想也是,晋王当年虽带兵, 却长居京都,哪像李熙这种野崽子,看着文文弱弱的,实际却是真的吃着沙子长大。 那些老臣在说这些话时, 裴怀恩看得清楚,他们虽然表面嫌弃, 其实还是挺宠的。 尤其是那几位年老生病,被接回京中养老的武将,他们可把李熙当成个宝贝疙瘩看。原因无他,长澹歷朝歷代的皇帝都畏武畏威,不敢让军队吃太饱,只是不好不坏的吊着他们,还经常做卸磨杀驴这种事。 唯独只有李熙。李熙这人旁的什么钱都能省,皇陵都可以修的简单,唯独在办学、赈灾和练兵这几块,从没省过钱。 记着在李熙刚掌权不久那时候,大臣们因为摸不准他的性子,就还是用老一套对待他,哄他赶紧修皇陵,还有祭祀祖宗。 那会有人劝李熙别穷兵黩武,话赶话说起李熙的表兄邵晏宁,然后老生常谈,告诉李熙既然仗都打完了,就该缩减军费,以免邵家军又有东山再起的嫌疑,对李熙造成威胁。 有一说一,大家那会说话还挺直白的,直言邵晏宁不敬皇权,竟敢在边关练出一支明晃晃的邵家军——听听,那军队可是姓邵不姓李,到底是为了保谁的呢? 第351页 恰逢那时邵晏宁又私自徵兵,在没有提前禀报的情况下,忽然组建起一支擅长奇袭的精锐小队。 总之人一倒霉连喝凉水都塞牙,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那阵子,几乎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邵晏宁,证明他居功自傲,甚至是对皇帝有二心。 再加上邵晏宁与李熙之间的亲戚关系,李熙听后沉默很久,整整有半个多月没再主动开口提这事,也不许旁人再提,但脸色却总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再后来,直到有一天,就连裴怀恩都怀疑李熙最终会被说动,下旨训斥邵晏宁的时候,李熙却忽然又变脸,喜笑颜开的在朝堂上和大臣们说,辽东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让他们别再瞎操心。 面对和先帝当年大差不差的裁军谏言,李熙左思右想,居然只悄悄给邵晏宁写了两封信,对邵晏宁有话直说。 第一封是问邵晏宁为何突然练兵,邵晏宁解释是为了除匪患。 辽东那边多山地,常常闹匪寇,秋收时更是猖獗,邵晏宁为了剿匪,才先斩后奏组建起队伍,把活儿先干完了。 邵晏宁还说,向李熙请示汇报的文书已经在路上,他剿匪后腾出手来,第一时间就都补全了,让李熙不要相信外面的流言。 果不其然,邵晏宁请罪的文书比邵晏宁的回信还早到,算算日子,正好能和邵晏宁在回信中提到的匪患时间对上。 其实说实在的,这事闹得挺巧的,毕竟如果不是李熙先写信给邵晏宁,邵晏宁又回信,兄弟俩就这么一来一回的,阴差阳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提前全说明白了—— 若单单只看邵晏宁事后找补的那份请罪文书,那说法就有很多了。比如本来是偷偷练兵,不料消息泄露到京都,邵晏宁因为怕李熙起疑心,才会补文书。 至于这第二封信,李熙再三斟酌,问邵晏宁能不能给邵家军改个名。 李熙在信中对邵晏宁说,阿兄,随便你叫什么镇东,长胜都好,就是别再叫邵家军了,朕捞你捞累了,耳朵都被念叨的起茧子,你如果不改名,朕就一道圣旨把你调回京,让你陪朕一块上朝听唠叨。 李熙这第二封信写得有深意,短短几句话,就把当下情况全跟邵晏宁说了,直言自己想要达成的主要目的就两条。 其一是告诉邵晏宁,东边离京都不算近,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邵家军的名号又太响,甚至在邵晏宁这几年的用心经营下,已隐隐有超过当年邵毅轩当家时的声势,这于礼不合。 也是因此,李熙希望邵晏宁能赶紧给邵家军改个名,让那些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进京的士兵们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兵,是在为谁镇守辽东。 其二是和邵晏宁吐苦水,表明自己对邵晏宁没怀疑,之所以会写信询问,全是被朝上那些老臣们逼的。 话又说回来,李熙写给邵晏宁的那第二封信,裴怀恩也看过。 但是或许李熙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了。裴怀恩心想,其实从信的内容上看,李熙对邵晏宁的态度很强硬,还说邵晏宁如果不听他的,他就会想法子把邵晏宁从辽东弄回来,不许邵晏宁再带兵——这和承干帝当年要卸邵毅轩的兵权有什么区别? 可除了态度强硬外,李熙的语气又很软,而且三句中有两句,是在和邵晏宁怀念自己从前在漠北的快活日子,或者在跟邵晏宁抱怨京都太憋闷,不比漠北随意有趣,就连做了皇帝,也要被无数的规矩条框束缚着。 明明是李熙自己也把那些大臣们的劝谏听进去了,认为邵晏宁有时做得太过,想顺势重编邵家军,收一收辽东那边的军心,可是这信写到最后,读着却让人莫名有了一种,李熙是在替邵晏宁做考虑,唯恐邵晏宁鲁莽吃亏,才让邵晏宁暂避锋芒的意思了。 结果可想而知,书信寄出去,大家都没想到居然还能这样做。李熙这种颠倒黑白,仿佛事事都在替别人着想的狡猾法子,从前连裴怀恩都常常上当,更别提那个头脑简单的邵晏宁了。 估计是太感动,邵晏宁的第二封回信比第一封还要长,足足有五页纸,其中不仅满口答应给邵家军改名,还向李熙沉痛万分的承认了错误,惭愧自己从前对李熙的偏见与怠慢。 赔罪那几行的字迹有点花,想是写着写着就掉了眼泪。随回信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两袋子李熙幼时最爱吃的小酸枣。 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反正从那以后,朝中所有人都意识到李熙很看重军队,是个一出事就要派兵过去碰一碰的性子,什么和亲啊联姻啊赔钱啊,通通都不在李熙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是因为李熙对他们下的死命令,即钱和粮要攒,但决不能再从军费上动手脚,否则便是将长澹变成一块任蛮族肆意掠夺的肥肉,武将们渐渐在朝中抬起了头,变得越发支持李熙。 今日也是如此,面对其他五部的嗷嗷待哺,户部先是涕泪横流的和李熙哭了会穷,后来见各处都省不下钱,不能节流,就只得想办法开源。 譬如再想办法多薅几个富户什么的,正所谓士农工商,商人既然逐利,正好可以给他们这些官老爷当「年猪」嘛。 尤其是那些从长澹境外迁来的异族商人,那薅起来真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赶上朝中实在缺钱的时候,就可以随便给他们现编一个新的税款名目,或是逼着他们犯点儿错,然后再抄家。 第352页 整整一个时辰的早朝,有户部和稀泥,前后流程都和以往差不多。 前半个时辰大家互相职责,都觉得是对方花钱太多,自己这边没钱用。 后半个时辰大家众志成城,其乐融融的开始讨论该怎么赚钱,一起研究下个月该加谁家的税。 甚至有些更激进的,直接向李熙进言说,听闻某某地有个某某部落,矿石好像挺多的,问李熙要不要去抢……哦不,是派几个使臣去教化一番。 真是笑话,和大沧要和平,是因为大沧那地儿实在太冷,大沧人打仗又太勐,搞得他们双方每打一次都损失惨重。和南月要和平,则是因为南月那边地势奇险,南月人还玩蛊,两相比较之下,比起让他们花重金去打南月,还是悄默声守住南边那几座水草还算丰美的边陲小城,不让南月人打进来更划算。 至于其他那些连名字都绕口,地盘也没有很大的各种小国小部落,那还不是随便锤?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长澹和大沧正在打仗那两年,户部愁得每天都哭穷,却也没拦着承干帝顺手把一个名叫赤阴的小国给扫平了呀。 大家还记着,那地方甚至前后被长澹和大沧扫了两遍,别提多倒霉了。 越说越激动,就在文臣们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让谁做使节,武将们则在争吵让谁去善后的时候,倏地,忽有一风尘僕僕,满身血污的驿使不顾阻拦,毫无规矩地闯进了承天殿,连滚带爬扑到了李熙脚下。 「报——报!!!」 这驿使长途奔袭,又身负重伤,想是只剩了半口气。他顾不得许多,在满朝文武不敢置信的震惊中,虚弱地向李熙禀报导: 「皇、皇上,南边……南边出事了,那南月王原本就没想和谈,他把我们给耍了,把所有戍守岭南的将士们都耍了!他假意请卫将军带兵去接手我们先前谈好的那几座城池,却、却在城中设伏!」 第204章 公主 这驿使名叫丁牛, 原本是随卫家镇守岭南的士兵。 岭南那边出了事,丁牛奉命送信,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 几乎不敢停歇。 早朝上人多, 起初丁牛刚闯进来时, 大家见他满身是血, 还以为他受了伤。 然而走近些看, 却见他身上血迹早已干涸, 像是在打斗中沾了别人的血, 自己并未受伤很重。 没有受伤,代表岭南还没沦陷, 他也不是在厮杀中倖存,而只是一名普通的传令兵。 大家因此稍稍放心。李熙朝福顺示意,让福顺为丁牛拿些水。 丁牛刚刚说的话太可怕了, 眼下大家一言不发,看似临危不乱, 实际是还没从丁牛带回来的噩耗中回过神。 但是很快的,他们就知道自己放心太早了, 因为丁牛接下来说的话,似乎比方才更可怕了,以致让他们完全忽略了丁牛今日擅闯承天殿, 使天子受到惊吓的罪过。 丁牛说,卫琳琅在此次的埋伏中受了伤,就像当初的卫怀安一样,已经昏迷多日。 先前南月战败, 答应让给长澹的土地,实际是几处关隘。 这些关隘是他们中原王朝与南方近几百年的争议之地, 其中百姓也多为混血,常常是谁打赢了就归谁,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曾多次易手,导致双方都认为这块地是该归自己,并对其有着很深的执念。 换句话言之,由于各种歷史原因,只要中原和南方还在对持,那么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南方君主,都会以在自己临死前抢到这块地为荣,也会以在自己掌权时丢掉这块地为耻。 也是因此,南月王才会在打输后,表面答应让出这块地,实际却拖着迟迟不肯交出。 李熙先前是虚张声势,以速战速决的法子狠狠敲了南月一大笔,让南月摸不清李熙的真正底牌,不敢贸然拒绝。 可后来淮王和老五逃到了那里,为南月王带去情报,也让南月王变得动摇。 李熙为此特意又派人去挑拨离间,想通过各种方法,让南月对淮王和老五产生怀疑,并将他们及时诛杀。 李熙原本让人在南月边境传流言,只说淮王和老五是在陪他唱双簧,而他面对南月的推脱迟迟不肯出兵,也不是因为缺粮草,而是就等着南月撕毁合约,主动打到岭南城下,如此一来,长澹便可师出有名,继续堂而皇之地往南打了,不然先前双方混战,长澹这边死了个顺娘娘,事后又问南月抢地盘,其实挺理亏的。 本来这是温水煮青蛙,都快做成了,那南月王听信谣言,已经写信来向李熙赔不是,还承诺会尽快交出城池。毕竟若以常理度之,表兄弟哪会有亲兄弟亲呢?那淮王与南月王不过是沾了些表亲,与李熙才是真的一家人。至于李恕,谁能保证他那手一定是被李熙斩断的。 结果谁也没想到,临了临了,南月那边却忽然反悔,又在城池交接时搞了这一出。 「那南月对我们的态度一直很好,自从确定交接日期后,该有的文书和程序一样都不缺,将军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城中设伏,为免惊扰百姓,并没带大部队。」 丁牛说到这,气喘吁吁地低头喝了好大一口水,才勉强又发出声音。 「可是进城后,却发现城中空无一人,百姓也已全部被迁走。」 由于这块土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含义,从前两军对阵时,双方都默认不会伤害此地的平民,反而会在得到该地后,尽可能给到当地百姓更多的好处,并将他们当做自己真正的子民看待。 第353页 因此在该地生活的百姓中,除去少部分长澹或南月的纯血外,大多数人其实是不太在意自己会被哪边统治的,也懒得再搬家。他们就像随风摇摆的草,谁给他们的好处多,他们便归顺谁,心甘情愿的给谁缴税,并不会奋起抵抗。 可就是这样一群毫无威胁的老百姓,南月在此次交接前,却将他们全迁走了。 不仅是把人迁走,还把能带的财物也全部带走了。卫琳琅率兵进城后,看到周围落满灰尘的房屋,当即便觉出不对劲,但城门已在她身后合上了。 南月对卫琳琅来了个瓮中捉鳖,亏得卫琳琅骁勇,带去的人也忠心。被困在埋伏圈中的长澹将士们奋力厮杀,拼死把卫琳琅送出城,一路送回岭南,好歹是让卫琳琅活着回去了。 只是主帅重伤,岭南一时军心大乱,李青芙及时出面稳住局势,派人往京都传消息,可她接连派了好几个回来,却都没动静。 渐渐的岭南也开始有流言,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就像当年邵家遇袭,事后也迟迟未能等来援兵。 南月人的兵器上都有毒,卫琳琅高烧不退,南月见状又来攻打,很快兵临城下,全靠李青芙率兵顽强抵抗,无论南月人在外面怎么骂,她都闭城不出。 说白了,李青芙在卫琳琅受伤后还能撑这么多天,全赖李熙没有像长澹前面那几个皇帝一样,因为害怕边将谋反,每次都在战争结束后便立刻裁兵,而是循序渐进,愿意继续花钱养着南边那些兵,才不至于让岭南在突遭变故后,城中无人可用。 「后来南月人见撬不开我们的门,便设计抓了长公主殿下,并把长公主绑到城墙底下,逼迫小殿下给他们开门,否则便要一片片削掉长公主身上的肉。」 「后来小殿下实在没办法,就一边费心与他们周旋,一边又派我回京传消息,希望能尽快得到皇上您的支援。可我走到一线天,才发现那里竟然早就被堵死,先前被派出去传消息的几名传令兵,也都被叛徒在那里杀死了。」 一线天是岭南往京中传递战报的最短路线,其中关口很窄,地势也险,平时只要多派些人守在那里,便可彻底阻绝京中和岭南的联络。但这事在长澹都没多少人知道,只有坐镇岭南的将领,以及经常走这条路的传令兵,还有几名长澹皇族知晓,并未大肆对外宣扬。 而且因为这条路并非岭南通往京城唯一的路,只是最短的路,从前长澹偶有内乱,长澹人自己打自己,也鲜少特意派人去堵这条路,因为知道对方会同时派人兵分几路,根本堵不完。 长澹只有在对外作战时,才会默认只走这条路,因为可以最大程度的节省时间。 可是现如今,长澹与南月对战,南月却知道想办法不声不响地堵死这条路,让岭南士兵在危急时自乱阵脚——这可想而知是谁的手笔。 ……这该死的南月王,不中用的东西,堂堂一国之主,居然折腾到最后,还是甘心让两个外人拿到了兵权!难道他就不怕这二人是真在和敌人做戏吗?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南月王也有点本事,已经在暗地里查清了淮王和老五的来歷,知道他们是真的在逃亡,可他就不怕淮王和老五在回到长澹后,压根就不肯信守承诺,或是更倒霉一点的——其实连淮王和老五也被他李熙骗了,是他李熙计划撕咬南月的一环么? …… 丁牛说到这里,已是精疲力竭了,他太累了,也太饿了,他这个人很机灵,在一线天及时发现了敌人的陷阱,然后靠着聪明的脑袋瓜逃出来。但与此同时,他这一路谁也不敢信,他避免走人很多的官路,一直在往山里钻,他吃不好也睡不好,即便到了宫门口也不敢松懈,更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他就如一只惊弓之鸟,从一线天侥倖逃出后,既然无法回去给李青芙报信,便只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要把李青芙交给他的书信亲手送给李熙看,他的精力早消耗殆尽。 从始至终,李熙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听,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拳头却已攥起来,将李青芙写给他的求援信揉皱成一团。 李熙命人为丁牛端来食物,让他不至于昏厥。 今日早朝不散,大家都沉默不言,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郁厚重的乌云。 寂静。 良久,李熙看丁牛大口吃完了饭,才问他:「好端端的,南月人怎么会忽然抓到李长乐?此次南月忽然翻脸,又能煽动叛徒去一线天堵人,本就疑点颇多,莫非是那李长乐在去了岭南后,实际并不安分,私下早就与南月那边暗通款曲了。」 顿了顿,李熙仔细回忆着丁牛方才对他说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间一瞬变得有些沉。 「小妹真是煳涂,朕适才左思右想,都想不通那李长乐为什么会被抓,别是她对朕积怨颇深,就算人已经到了岭南,也不肯悔改,又想联合老五骗小妹给他们开门吧?嗤……小妹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她遇见这种事,明明知道朕不会因为李长乐的死怪罪她,只管照常守城就是了,何必还要因为顾忌李长乐的安全,瞻前顾后之下,使我岭南将士牺牲更多?难道那边还能真把李长乐这个同谋杀了吗!她、她这简直就是……」 然而还不等李熙把话说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牛却忽然愤怒地睁大了眼,满脸通红地瞪着李熙,悲痛地流了泪。 第354页 「……皇上!您不能这样侮辱长公主!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小殿下也已尽力守城,并没有因为长公主的事情对南月让步,更不曾因她就让更多的岭南士兵无故牺牲!」 说话间,丁牛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他口齿不清,眼泪却止不住地越流越多,支支吾吾地掩面向李熙小声解释着。 「长公主她,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丁牛哽咽道,「她在被南月人抓住后,宁死也不肯屈服,为了能让小殿下安心御敌,已在两军阵前自戕了。」 第205章 阿姐 丁牛向李熙讲李长乐在岭南的这一年, 殿内一干人等,都仿佛随着丁牛的沙哑哭音,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陪李长乐一起走完她生命中最后这段路。 李长乐起初去岭南, 是半推半就的无奈之举。 京都是李长乐的伤心地, 令她看似享尽尊荣, 却不得自由。 尤其是在晋王战死, 李熙登基后, 她表面上虽然没有被清算, 可就连她那位曾经野心勃勃的母妃,也劝她安分, 从此绝口不提事。 惠妃是个很识时务的女人,既然一朝落败,为了活命, 便不想再争了。 惠妃教李长乐低头,还说李熙既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置她, 便是要放过她。从今以后,只要她自己能想通, 她依然还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 可李长乐不甘心,她四处奔走,费尽心机, 终于在裴怀恩和李熙反目成仇时,看到了破绽。 可这机会转瞬即逝,裴怀恩给了她希望,却又一次将她推入绝望, 她死了孩儿,急得深夜去见惠妃, 惠妃却只觉得那孩子死得好,不死也是祸根。 李长乐十分悲痛,她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几乎就要变成一个疯子了。李熙也在经此事后,变得比从前更厌恶她,再与她见面时,连皇姐也不屑于喊。 李青芙恰在此时回京来,说要带她走。 是啊,不走还能怎样,她在京都日渐式微,早已不復往日尊荣,连郑家对待她的态度也大不如前,总在暗地里为难她。 可岭南对她来说,比起京都来,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从京都到岭南,李长乐从小在京都娇养着长大,不能像李青芙那样骑马,就只好坐马车——她们因此在路上走了足足一个月之久。 直到快入冬时,李长乐终于跟随李青芙到了南方,却见此处毒虫遍地,士兵粗鲁,既没有漂亮舒适的行宫,也没有京都的好天气。 岭南太苦了,李长乐在见到李青芙为她收拾出来的房间时,心里顿时很后悔,觉得还不如留在京都浑噩度日算了。但她左思右想,见李青芙和卫琳琅都在这里生活的很好,心里又忽然感到些不服。 凭什么别人可以,唯独她不行? 尤其是李青芙这个小崽子,明明……明明从小到大,李青芙做什么都比不过她李长乐,怎么到了岭南后,李青芙却突然变得样样都行,自由的仿佛那些飞在山崖间的鹰? 就连那些粗鲁的士兵,那些士兵也有眼无珠,在见到她李长乐时,目光总会带着油腻腻的探寻和鄙夷,可在看见李青芙时,笑容却十分明朗。 这样的落差太大,甚至还不比在郑家,李长乐气得越发摆架子。 可天不遂人愿,李长乐很快就发现,岭南离京都实在太远了,在这里,她的长公主身份不过就是个摆设,她将架子摆得越大,别人就越不搭理她。 尤其是那个讨人厌的卫琳琅,更是没规矩,居然因为她指使李青芙替她做事,就不止一次的厉声呵斥她,让她别再给岭南添乱。 好在李青芙还是懂事的,对她一直很尊敬,整天阿姐长阿姐短的哄着她,问她要不要多出去走走,看一看岭南的风光。 李青芙不许卫琳琅朝她甩脸色,还很认真地告诉卫琳琅,自己阿姐原本不是这样的。 李青芙对卫琳琅说,从前李长乐在未出阁时,有着全京都女儿都羡艷的美丽容颜,是比花朵还娇媚,比水流还温柔的女子。 李青芙说李长乐教过她识字,带她放过风筝,教她剪断风筝的线,陪她一起仰头看风筝飞得越来越高,一直飞过深红色的宫墙。 但李青芙话里的这些事,李长乐都不记得,也不觉得岭南有什么好看。 李长乐被困在京中太久,眼前只有那一片小小的天,她或许真如李青芙所言,曾经也是个非常美好的女子,可她现在不是了,她被晋王和孩子的死耗尽心神,如今脑子里能想起来的,只有她从前年復一年的爱而不得与日夜蹉跎。 尤其是在她那孩儿死去后,这种痛苦甚至一度攀升到顶,令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幸好李青芙有足够多的耐心,每天都会在操练结束后,过来陪她说话,时间久了,李长乐也渐渐比刚离京时开朗一些了。 说句老实话,对于李青芙这个便宜小妹,李长乐其实感情不深,也说不出对她到底是个啥想法。 诚然,她们从前或许亲近过。李长乐想,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她今年已经快四十岁,和李青芙相差太多,年纪甚至和李青芙的生母一样大。 更何况就算她对李青芙好过,但那又怎样?李青芙毕竟是他李家最小的女儿,对任何人都没威胁,上至父兄母亲,下至兄弟姊妹,有哪个对她不是和颜悦色的?难道就仅仅像李青芙自己说的,因为她李长乐也是女子,因为她李长乐教妹妹读过书,她们便是格外要好了么? 第355页 简直荒谬,那些书本上写的圣人言,就连她李长乐自己也做不到,李青芙这小丫头,又凭何能记这么多年? 凭什么,凭什么。自从来到岭南后,这三个字便时常会出现在李长乐眼前,搅得她异常憋闷。 直到第二年入夏时,李长乐觉得自己肯定是被李青芙唠叨的烦了,终于在屋里待不住,开始屈尊降贵地跑出来看卫琳琅和李青芙练兵——但是必须得打伞,还要有座位。 岭南的将士们嫌她娇气,还是不喜欢她,可天意弄人,李长乐在校场旁边冷着脸坐了一个多月后,慢慢的,竟也不再那么讨厌岭南了。 岭南有毒虫,可也有好多她从前连见也没见过的小动物。 岭南多雨水,但水果甜美。 岭南没有冬暖夏凉,装饰精美的行宫,但头顶天空很大,不会再被宫墙四四方方的圈住。 岭南民风剽悍,不懂礼数,但有她曾经最爱的烈马和长弓,还有无数能在疆场上驰骋的马上英雄。 原来岭南并不坏,是她从前没有走出来认真看。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长乐,终于不再那么盛气凌人。她开始在李青芙的指导下学习骑马,学习拉弓,虽然她因为起步太晚,所有事都做不好,但她却无比高兴。 也是在这样辛苦却自由的锻鍊中,李长乐醍醐灌顶,忽然明白自己从前所爱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晋王,而是那个她想要成为,却始终都无法成为的自己。 想通了这件事的李长乐,虽然还是每天都冷着脸,不爱和旁人说话,但也算自得其乐。 尤其是在她之前那驸马,郑瑀郑大才子自请到南边做地方官后,住的地方恰好就在李长乐邻城,和李长乐离得也不算远。李长乐每日听人谈天,说郑瑀把那个小小的地方治理得很好,百姓皆安居乐业,心中不免又有触动。 原来郑瑀那人也是真有些本事的,并不是只会讨好女人的废物。 原来……原来并不只有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才当得一声大丈夫。 在岭南住久了,李长乐也逐渐变得和李青芙一样,不想回京了,本来她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谁能想到,卫琳琅却忽然出了事。 卫琳琅是卫家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了,李青芙为此焦头烂额,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卫琳琅,生怕卫琳琅也像其他卫家人一样,腿一蹬就咽气。 可解毒总得有解药,李青芙找不出解药,每日又疲于应对岭南城下的南月大军,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李长乐也想帮忙,可是直到了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现在能帮李青芙和卫琳琅最大的忙,竟然只是不添乱。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有一名南月和长澹的混血找到李长乐,说自己手里有能救卫琳琅的解药,但因为他曾经在城中犯过事,是个正被通缉的逃犯,所以并不敢贸然去见李青芙,也怕李青芙不信,到时反而更耽误卫琳琅的伤情。 卫琳琅的情况实在太危急了,李长乐病急乱投医,轻信了他,答应只要他把解药交出来,等卫琳琅伤势好转,自己就会替他去向李青芙求情,免了他的死罪。 这混血听罢很开心,立刻就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了李长乐,请李长乐去和岭南的逃犯名录做比对,还让李长乐带他避开卫兵,跟他去拿药。 这混血说解药是他翻身的本钱,因此被藏得深,等李长乐拿到它后,大可先找大夫帮忙查验,再餵卫琳琅吃下,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他这次只能给一半。 眼见该人如此谨慎,李长乐不疑有他,就跟着去了。 结果再醒来时,便是在南月大军中,被南月人五花大绑着送来了阵前,变成逼迫李青芙放弃抵抗的筹码。 多可笑。李长乐心想,她这一生都可笑,她总会在即将得到自由时,又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愚蠢拽回泥潭。 长箭如雨落下,南月人用刀抵着她的颈,她奋力仰起脸来,看见李青芙从高高的城楼上探身,正满脸焦急地往她身上看。 目光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李长乐忽然就有点想笑。 时至今日,她李长乐到底算什么,她想不清楚,她出现幻听,仿佛听见有很多长澹士兵在劝李青芙别犹豫,以免被南月人趁乱攻破城门。 可她不甘心啊,时隔一年,她又开始不甘心,她又忍不住地想到,凭什么呢? 明明她也是好心,明明她小时候样样都出挑,明明那李青芙从前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说不清是妒忌,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就在那一天,李长乐在生死关头,居然蓦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李青芙!你听着!」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压抑骤然爆发,那一天,在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李长乐于两军阵前,面目狰狞到可怕,用她能喊出来的最大声音,忽然一字一顿,声色俱厉朝城楼上的李青芙骂道: 「李青芙,你听着。」李长乐被南月人手中的刀吓到颤抖,但她边哭边笑,用一种既恶毒,又释然的语气对李青芙说,「李青芙,你如此妇人之仁,居然还想比过我?!」 「我是……我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你永远都别想比过我!永远都别想!你若还认我这个阿姐,就拿起你的剑,想想我从前教给你的书!」 「至于我李长乐!我今日便会做到我曾教给你的一切!我是长澹公主,我会向你们所有人证明,我李长乐并非一文不值,我是……我是公主,我不是俘虏,也永远不可能做俘虏!」 第356页 言罢勐地往前,将自己直直撞向南月人抵在她颈间的刀。 白衣很快被喷薄而出的热血染红,李长乐动作太快,站在她身边的南月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呢。 临死前的时间太漫长了,李长乐捂住脖子,费劲往下看,看到溅在她裙子上的一朵朵血花。 然后再抬眼往上看,看到头顶一望无际的天空。 花朵……花朵,天空。李长乐嘴唇颤抖,温温柔柔地笑了。 是了,她也曾是比花朵还娇媚,比水流还温柔的女子,她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是李青芙的阿姐,她要对得起长澹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小妹,李青芙那个小丫头,永远也别想比过她,永远。 第206章 怒火 李熙没想到李长乐会这么做, 听罢久久无言。 李长乐从前没去过岭南,南月人也不知道李长乐长什么样,能想到抓李长乐做筹码, 幕后主使唿之欲出。 正常入冬是不打仗的, 南月人这一手, 可谓是打了长澹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准备粮草也要时间, 南月人既然能在对阵中安排的这么妥当, 便是早早就在准备了。 换言之, 或许那南月王与老五他们, 其实从未生过嫌隙,一切虚虚实实, 包括后来的亲笔信,都只为了做戏给他看。 李长乐死得惨烈,李熙对此十分唏嘘, 但更让李熙心急如焚的,却是卫琳琅的伤势。 尤其是在听见丁牛说, 岭南起初因反应不及,被南月士兵攻下一城, 结果城中百姓大半都被屠杀,财物也被洗劫后,更是急得连喘息也重了。 李熙久违的又开始头疼了, 他感到很愤怒,很无力。因为是冬天,长澹一时半会拿不出太多现成的粮草,就算派兵支援, 恐怕粮食也会在短短一个月内被吃空,除非强行徵收。 但与此同时, 南月却是明显的有备而来,恐怕粮草充足,可以陪他们一直耗。 不过这也不用怕,李熙怒意滔天,将牙咬得紧,颈间也显出因用力而凸起的肌肉线条,僵硬又狰狞,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 想是气氛太过沉重,朝中大臣们都既悲痛又畏惧,纷纷低下了头,更不敢出声,偌大的承天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老五做事是不择手段的,李熙深刻的明白这一点,也正因明白,才会感到如此的愤怒,毕竟以淮王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若无老五挑拨,是绝想不到投奔南月,而且还对长澹百姓举起屠刀的。 扪心自问,若让他与老五易地而处。李熙想,他或许同样手段狠辣,但却会将生死之争限制在他和老五之间,绝不会掉过头来借敌人的兵,来攻打自己国家的子民。 ……所以当真可恨!如果从始至终,一直如此狠毒的人是淮王,李熙恐怕都不会这么恨,毕竟淮王身上真流着南月人的血,可以将南月也当做自己的本家。 可是到头来,却是老五这个和南月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局外人,在不停挑拨他和淮王的关系,令他与淮王之间横亘血仇,又解释不清,便只好从此不死不休。 有时候真想敲开老五那脑子,好好看清楚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越想就越恨,这不是李熙第一次被老五耍了。欲燃愈烈的怒火几乎快把他的理智焚烧殆尽,李熙眼底阴沉,在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 有些事,为什么老五能做,他就不可以。 虽说两军交战,不累百姓,但既然老五敢攻城,敢不把长澹百姓的安危当回事,那他还管那些混血和南月人的死活干什么?左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是兵,是官,还是民,早该都杀了。 都杀……全部都杀掉!!! 这样想着,李熙便当真这样开口了。 「……南月出尔反尔,辱我国威,但我长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片刻后,在场所有人都听见李熙说,一字一顿的。 「姚元靳,你带京都数万精锐速速去支援,朕会举国之力助你,朕不要你守,而要你攻,朕会想尽办法给你凑足粮草,朕要你一直打到南月王都去,也叫他们尝一尝兵临城下,任人鱼肉的滋味,朕准你不必再遵守道义,无论是兵还是民,统统都不要受降,而要歼灭,你……你此次若能得胜,凡在南月一切劫掠所得,皆犒赏三军。」 语速很慢,而且没有多么激烈的起伏,但在场都能听出这短短几句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李熙真是被气疯了,他想如果老五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使他哪天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也认,可他却不能接受有这么多人给他陪葬。 此言一出,满朝皆譁然。 只因从前三军打仗,多少还是会在外面要点脸,定下譬如妇孺不杀,降兵不杀等军规,就算是面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国,讲的也是师出有名,如果碰到对方愿意认输或归顺,只要朝贡一来,基本就不会再打了。 但是现如今,李熙连降兵也要杀,并且还允许长澹的士兵像土匪一样在别国城池中劫掠屠杀,这样的做法与蛮族无异,是很不符合他们平日受到的圣贤教导的,即便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该用这种打法,这样重的杀孽只会让南月人狗急跳墙,拼死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要知道就算是这次有备而来的南月,也没有强硬到连投降的士兵,还有愿意归顺的百姓都杀。 况且冬天要下雪,大雪过后最容易有瘟疫,按理朝廷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该提前准备好一定数目的赈灾银,但李熙现在却要为姚元靳准备出足够他打到南月王都的粮草和兵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让长澹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顾自家人的死活。 第357页 陆陆续续有反对的声音传出,但李熙充耳不闻,只将目光移到裴怀恩的身上。 李熙认为裴怀恩会理解他,站在他这边,不料这回就连裴怀恩也在反对了。 裴怀恩说不行,说还望皇上三思,一句话让李熙瞬间眯起眼,将手中托着的小铜炉朝前掷过去。 「……你们统统都是废物!废物!」李熙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胸膛起伏,只恨自己没能趁早除了老五这祸害,却又不便在此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更不便说南月此次挑事的人是谁。 毕竟那真的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其中不仅牵扯到裴家旧案,顺妃的死,还有后续那场有头没尾的刺杀,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事,尤其是对淮王——李熙虽然对老五没什么好留手的,但对淮王却问心有愧。 所以李熙就只能用比方才更严厉的呵斥作发泄,扬手一指跪在他脚下的丁牛,先发制人道: 「你们刚刚难道没有听见他说话吗?岭南的百姓都被杀了!南月人在洗城!他们在洗城!他们已经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朕这只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以怨抱怨!朕又有何错!来啊!让他们来吧!他们不是要打吗!那朕就陪他们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妄想吃掉我长澹,就要做好被我长澹开膛破腹的准备!」 顿了顿,重重地喘声气。 「再说你们觉得南月百姓无辜,难道我长澹百姓就不无辜?难道他们南月攻打我们长澹的粮食与兵刃,不是受南月百姓供养?朕以为在如此深仇面前,我长澹百姓也会识时务,也会肯吃这几个月的苦……!」 话落再看向裴怀恩,人一旦发怒时,说话就不会再过脑子了。 「还有你!还有你容卿!」李熙恶狠狠地磨着牙,毫不避讳地对裴怀恩怒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也配劝我别杀人?你……」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看见裴怀恩的眼神,在听见他这么说时变得很落寞。 至于其他人,则纷纷被李熙骂得不敢接话,尽管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把裴怀恩单拎出来骂一顿,用词还如此恶劣,但他们也只敢怔怔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听着。 裴怀恩此刻的表情就像水,像一盆冷水,骤然令李熙从暴怒中惊醒,转而惊疑不定地跌坐回去,用手使劲搓了把脸。 「……」 真糟糕,他方才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忽然说出那样可怕的话,不论是下令要屠城,还是斥责裴怀恩不配劝他别杀人……他从前也会这样吗?这是第几次了?他就这么害怕老五,以至于一听见闹事的人是老五,就又迫不及待地做出错误判断吗? 底下,有人见李熙渐渐沉默,虽然尚且想不通李熙为什么忽然不骂了,但还是抓住机会,尽职尽责地继续劝他,劝说的理由也五花八门。 有人说李熙生气可以理解,但眼下形势所迫,他们的任务应该是守住防线,然后适当反击,所以只要速战速决,想办法在一个月内把南月打怕,让南月再一次彻底摸不清他们的虚实就好了,实在没必要和南月死斗。 还有人说以战养战不是办法,就算要开疆扩土,也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这辈人该做的,则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大业韬光养晦,努力攒家底,而不是只因一时气愤,便要跳起来和南月争一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然后使旁观者坐收渔利。 还有些讲话更直白,直言如果李熙坚持要迁怒无辜百姓与降兵,那便是令南月与长澹从此结下血仇,长澹军纪向来严明,是周遭几个大国中最得民心的,若李熙现在单单只为了泄愤就这样做,就要与南月不计代价地打这场仗,到时莫说南月人会愤怒,就连长澹百姓也要跟着他一起受苦。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李熙这做法不聪明,表面上也不够仁义,会令南月境内那些原本对长澹还有些好感的官员和百姓,从此变得对长澹厌恶至极,直到多年以后,就算时机真成熟了,因着有这份仇恨在,他们的子孙要打南月,要统一南方,也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其实大臣们说的这些道理,李熙全都懂,他这会已全然冷静下来了,脑袋又开始转。 只是自从他刚刚脱口而出那句训斥,李熙注意到,事后无论其他大臣们怎么劝,裴怀恩都没再开口。 第207章 闲话 李熙在头脑清醒的时候, 其实并非听不进谏言。 尤其朝中现在还多了个不怕死的葛宁。 本来以葛宁如今的官阶,是没资格上朝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科状元, 暂时留在翰林院做编修, 也只是为了尽快熟悉朝中事务, 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所以也就默认了他也能上朝这种事。 再加上葛宁为人虽腼腆, 却偏偏每回遇着正事, 讲话都颇有一种不想要脑袋了的气魄, 是目前抛开已经不再上朝的杨思贤之外,唯一一个只要抓住了机会, 就敢跟李熙当面对骂的人,而且还偶有胜绩,闹得大家对他是又敬佩又珍惜, 谁也不敢拿他这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不当回事,反而都愿意给他当捧哏。 今日也是如此, 葛宁在李熙方才骂人时,心里就暗暗窝了股火, 并且这火还随着李熙连珠炮似的反问越烧越旺,直把他平日展露在外的那点腼腆都烧干净了,才又忍不住跳出来, 开始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 葛宁的学问好,每次骂人都很扎心,指出来的问题也都很一针见血。臣子们见他终于肯出声,高兴得一个个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纷纷从欲言又止变成了俺也一样,满脸都写着「好皇上, 你骂完他就不能再骂我们了哦」,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第358页 但他们这次显然想错了,李熙今日理亏,已经完全不想再回嘴,很快便蔫蔫地偃旗息鼓,陪大家一起把新的迎战策略定了下来,即在保留转守为攻,速战速决的基础上,暂时先送一个月的粮食过去,不要强征暴敛。 与此同时,为了救卫琳琅的命,李熙打算把柳四有也送去岭南,让他充分实践一下自己的以毒攻毒。 下朝的时候,李熙见裴怀恩还是不说话,心里觉得担忧,本想立刻出言留人,但因为看着他们两个的人太多,李熙一方面怕大臣们在私下传裴怀恩闲话,另一方面也是还没想好怎么哄,只得遗憾作罢,思忖着不如就让玄鹄先跟着裴怀恩,等裴怀恩今日什么时候得空,又一个人呆着了,再偷偷喊他入宫说话也不迟,自己也可以趁这时候回去跟内阁开小会,再仔细商量一下南边的事。 谁知这一等,便久违的等到了日落西山,也没等来裴怀恩落单。 - 原本嘛,以裴怀恩的脾气,越不高兴就越要独处的,但谁让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位人见人怕的九千岁,而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探花,身边恰好还有几位爱管闲事的好友呢。 甫一从承天殿内出来,先是几个小辈看裴怀恩心情不佳,就结伴凑上去询问。 其中杨善和葛宁脑袋直,都以为裴怀恩是不高兴自己被训斥,忙宽慰他想开,还说皇帝就是这性子,其实人不错,再者裴怀恩能坚持到做官这么多天才被单拎出来骂,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不信就让他看葛宁。 文道的脑袋比杨善和葛宁多两个弯,他转了转眼珠,余光瞥见自从他们散朝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吊在他们身后的玄鹄,心说他今夜一定要捨命陪君子,毕竟以小容公子眼下的状态,实在太容易被得手。 于是几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地出了宫门,迎面又撞见厉戎,就把今日上朝的事说给厉戎听。 厉戎比文道的脑袋还多一个弯,他隐隐知道裴怀恩背后有靠山,又听葛宁说皇帝今早骂裴怀恩,只骂一半就坐下了,便猜皇帝并非对裴怀恩真动怒,多半只是一时气愤,话赶话地连累到他了,便想趁机哄一哄裴怀恩,也让裴怀恩日后多记着点他的好。 厉戎提出要做东,请几个小辈去春风如意楼聚一聚,裴怀恩闷闷不乐,本来想推辞,但听到厉戎选的位置是春风如意楼,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因为南边的战事,几个人兴致都不高,大约是晌午时,他们在春风如意楼要了雅间和酒菜,两杯酒下肚,话题已经从安慰裴怀恩,变成讨论岭南那边的局势。 谈着谈着,葛宁这时刻都在为朝廷呕心沥血的直脑筋,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向在座几个人告辞,表示自己要回翰林院。 紧接着没一会,杨善酒量不好,又最激愤,很快也醉得趴下了。 裴怀恩也想走,他对李熙今早在朝堂上说他的那两句话耿耿于怀,始终不能释然,但文道和厉戎都拉着他不让走,厉戎更是态度强硬,只说这春风如意楼的酒菜这么贵,他可是从牙缝里才省出来这么点钱,小容公子作为主客,哪能先走呢。 结果厉戎这话反倒惹得文道调侃他,说他太小气。 文道擅长心算,很快便点出了厉戎话里的破绽,直言他每个月的饷银不少,侍卫统领又是肥差,哪会穷得连顿饭也吃不起,莫不是在哪里金屋藏娇了吧,直把厉戎说成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解释出什么。 反倒是坐在文道旁边的裴怀恩紧跟着嘆声气,仰面饮尽杯中物。 多新鲜。裴怀恩心想,从前都是他在别处不高兴,然后等李熙好言好语地逗他笑,现在让他不高兴的人变成李熙了,愿意真心哄他笑的人也更多,可他怎么反倒一点也笑不出了呢。 从前所有人都让他生气,只有一个人哄他笑,他总是见到这个人就笑了,可现在只有一个人让他生气,大家都在哄他笑,他却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被石头压住了。 或许……或许事到如今,他其实不是在和李熙生气,而是在和他自己生气吧。 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些书本中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际上远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轻而易举就能办成的事。一个人生来是谁就是谁,无论他日后如何改换身份,隐藏姓名,他都永远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恶负罪,惶惶然直到死去——谁能想到短短「尚有良知」四个字,才是老天爷对一个曾经作恶之人最大的惩罚。 所以有时真羡慕老五,那小子看着就不像是个有良心的人,肯定不会在午夜梦回时,见到很多自己早就叫不出姓名的冤魂。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今早那两句话,究竟是真的无心之言,还是也下意识这么看他呢?裴怀恩对此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一个能令他自己满意的答案。 裴怀恩身侧和对面,文、厉二人眼看裴怀恩越喝酒越闷,最后干脆连敷衍应和都没了,不禁面面相觑——这怎么还劝不好了呢? 说白了,南月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尔反尔,突然攻打长澹了,但前面几次都没打赢过,因此在文道和厉戎的心中,此次南方虽危急,而且令人气愤,却也没到真生死存亡的时刻。 厉戎和文道不像李熙,他们不知道这次为南月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以为只要姚元靳把粮草送过去,及时救下卫琳琅,则边境之危可解,所以此刻虽不忿,却并不很急。 第359页 更何况他俩都出不了京,着急也没用,只是有点可惜和南月打仗是亏钱,不像和周边小国对阵那么赚。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生在还算太平的时候,不在边关长大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战争残酷的。是以比起南方战事,对于他俩来说,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只因在朝上被皇帝训斥一句,就沮丧到半死不活的小探花,显然更愁人。 你说挺好一孩子,性子好学问也好,怎么心理承受能力就这么差呢?这可怎么得了? 再说他们这些做官的,一辈子哪能连一句皇帝的训都不挨,纵观歷朝歷代,若要做栋樑,能活到寿终正寝就是万幸了,压根就不会有人真在意皇帝那两句骂。 更要紧的是,皇帝今日在朝堂上发火后,也及时反省了呀,这证明什么?这证明皇帝还是个知错就改,愿意纳谏的好皇帝,也证明他们寿终正寝的机会大大增加了,这实在是件很值得庆贺的事。 文道和厉戎哪知道裴怀恩每隔三五天就要钻一次牛角尖啊,他们不如李熙会猜心,眼看裴怀恩喝成这样都支棱不起来,就研究着还能带他到哪去,压根就不知道以裴怀恩平日的性子,这会没朝他们摔杯子发脾气,就已经算拿他们当自己人看待了。 可是喝了两个时辰的酒,天都快黑了,他们还能去哪呢?就算明日休沐,现在南方正打仗,他们如果做得太过,恐怕过两天还是要挨骂。 再说就算皇帝不骂,他俩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啊。 可要放裴怀恩自己在这呢,俩人又不放心。 尤其是文道,这文道别看模样长得冷,心肠其实挺热的。也是因此,他只要一想起今天白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那个人,就格外不放心。 可要说这世上事,有时还真就是无巧不成书,正当厉戎觉得裴怀恩喝醉了,打算干脆送他回家去,而文道则在犹豫是否要将这等麻烦事告诉厉戎,让厉戎委婉提醒一下自己「兄弟」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 原来是玄鹄算着时辰,觉得自己今天任务要玩完,再也等不及,决定直接冲进来把人抗走。 第208章 反问 玄鹄想起李熙交代给他的事, 不想再被催促,一下就冲上去拽住裴怀恩,拉他往外走。 边走边回头, 还不忘对文道和厉戎赔不是, 很客气地说:「急事儿, 借他用一下, 你们两个慢慢吃。」 厉戎倒没甚反应, 听见玄鹄这么说, 就又坐下了。 文道对此却有点接受不了了, 他才进京不久,从没想过京中的大人们做事都如此随意, 竟敢当面抢人。 恰好裴怀恩喝得半醉,扭头看见玄鹄,就猜到是李熙要见他, 不由得冷笑,一把便将玄鹄抓着他的手挥开, 又坐下了。 「不去,今晚不去。」早朝上的话太重, 裴怀恩打定主意要独自生气,不再给李熙任何花言巧语的机会,摇晃着含混道,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拿我当什么。」 文道见状怔住片刻,也立马帮腔道:「就……就是, 他说他不想跟你去,你没听见吗?就算你很厉害, 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话还没说完呢,就看玄鹄面带困惑地挠了挠头,而后似是恍然了,皱着眉头把系在腰间的钱袋子拽下来,抛在文道手里。 「明白,春风如意楼的饭菜很贵,又是他请客吧?」玄鹄很嫌弃地指了指裴怀恩,话里话外直接就绕过了每天看起来都很穷的厉戎,还有在银钱上锱铢必较的文道,无奈嘆息道,「你俩继续喝酒吧,酒钱算我的,不必担心赊帐,也不必再等着他付钱。」 文道:「……」 等、等一等,他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文道脸都气白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索性起身推了坐在他身边的厉戎一把,着急道:「厉统领,你也说句话呀,就这么看着吗?」 结果就是这一下,把厉戎也推懵了,让厉戎茫然地先扭头看了看左边,再扭头看右边,愣道:「……啊?这咋还有我事儿呢?」 文道:「……」 文道失望透顶,觉得京城太黑暗,眼看在场谁也靠不住,索性把心一横,自己站玄鹄和裴怀恩中间去了,闹得玄鹄也有点拿不准,不禁怀疑地用眼神问厉戎,那意思是这俩人啥时候变这么熟了? 乖乖,这要是让李熙知道了,还不得被气死? 毕竟旁人不知道,他玄鹄可知道,李熙那小子看着挺软乎,实际暗地里醋劲大着呢。别的不提,就说被李熙放在裴怀恩府里那几个打杂的,那可是个个都虎背熊腰,鬍子拉碴,岁数就没一个下了三十的,恰好和裴怀恩从前最爱的那种美貌少年背道而驰。 这么想着,玄鹄因为偏心李熙,又想起裴怀恩从前很多破烂事,看向文道的目光就不太善良了。 对哦,前阵子没细看,这文道不正好就是裴怀恩以前最爱养的那款吗?这……这可不行啊,他回去一定要告状,一定要告一个很大很大的状,让李熙赶紧敲打一下这个惯会忘恩负义的老王八蛋,免得他翘尾巴。 只是想法很美好,眼下玄鹄这种不友善的态度,落在文道眼里,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另一种意思,气得他差点和玄鹄动手。 最后还是裴怀恩看出气氛不对,主动喊文道来自己身边,不耐烦地转身拒绝道,「差不多就行了,现在……夜里又不会冷,再说我今天心情差,不想到那去。」 第360页 玄鹄脑袋还没拳头大,一看裴怀恩这么护文道,火气登时也窜上来了,跟个黑脸门神似的杵在那不走,说啥也不放弃,但又不敢真动手。 ……因为打不过。 当然了——诚然,裴怀恩如今在外面做容祁,是没武功的,但架不住他事后报復啊。玄鹄早前被坑过那么多回,可是到现在还记得,裴怀恩当初是怎么把他锁在屋子里,每天三碗蒙汗药的灌他,然后代替他到李熙身边去盯梢的。 那两个月过得太迷煳,玄鹄不想回忆,但李熙交给他的事他得办。思来想去的,玄鹄看见裴怀恩无论怎么也不和他走,就也顾不上什么了,直接俯身凑到裴怀恩耳边,将李熙今日和内阁开小会的事情全告诉裴怀恩,还对裴怀恩说李熙打算亲自跟姚元靳去岭南,为岭南送粮草。 李熙让裴怀恩留在京中,还说这事已经定下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短短几句话,就像几串炮仗在裴怀恩耳朵旁边炸开,惊得裴怀恩骤然起身,恼怒地瞪大眼。 裴怀恩身边,文道和厉戎听不清玄鹄对裴怀恩说什么了,只见裴怀恩二话不说,扯着玄鹄就往门外走,脸色非常不好。 厉戎对此当然没意见,继续低头吃饭。文道倒是有点意见,跟着玄鹄和裴怀恩两个人急匆匆地追到雅间门口,但这次裴怀恩走得比玄鹄还快,玄鹄被裴怀恩使力扯着,只能在踉跄中回头,又很不放心地上下扫了眼文道,并目露戒备。 文道:「……」 太欺负人了!怎么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威胁人家啊! 再一回头,看见厉戎还在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文道年纪轻,又是文柏的儿子,就算天生长了副好皮囊,令他看上去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实际内里还是和闻柏一样,沾点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侠气。 也是赶上厉戎和他老爹挺熟的,就像厉戎和容老太爷一样,文道和厉戎说话没顾忌,也不必注意什么官阶,见状就高声道:「厉统领,你怎么能这样,你方才分明可以帮我们拦一拦,可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把人抢走!」 话音未落,厉戎一口酒喝下去,想起刚才裴怀恩大步流星拽着玄鹄离开的模样,呛着了。 唉不是,拦什么呀?谁抢谁呀?这孩子脑瓜子是不有点傻呀? 想是这么想,但考虑到文道才来京城不久,大约是不懂京城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便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你呀,你快坐下吧,你这实在是咸吃萝蔔淡操心,那俩人本就是好友,还拦什么呀?再说你以为我平时喊人家一声兄弟,我就真是人家兄弟了?那是人家不计较我,愿意赏我脸,否则真恼起来,我哪拦得住人家呀。」 文道:「……」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文道被厉戎说服了,消了气,重又坐下来,但还是很担心裴怀恩。 「可容祁看着不想和他做朋友,就没什么办法帮帮容祁吗。」文道忧心忡忡地说。 厉戎听罢放下酒杯,眼珠子滴熘熘的转,终于慢半拍地听懂了文道的话,愣愣道:「等等,你该不会以为他俩是那种……」 文道没回答,但唉声嘆气地坐在那,表情很沉重,把厉戎逗得拍着大腿狂笑。 「哎哟,你这孩子咋回事?咋净瞎想呢?人家玄鹄不喜欢男的,每天想的都是怎么给他那千娇百媚的姘头赎身。」厉戎笑得连声音都在抖,看文道彻底想歪了,就拍了拍文道的肩膀做安慰,边擦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边说,「听话啊,你可快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没事别瞎琢磨了。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跟你说,玄鹄那人其实可讨厌断袖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有朝一日,我这个天生爱看大胸脯小细腰的糙老爷们断袖了,他都不能断。」 文道:「……」 「虽然……但……」 话说到一半,厉戎看文道不信,就又摆摆手打断他,很直接地对他说道:「行了,这也没什么好虽然但是的啊。你细想,咱京城的断袖是挺多,可断袖也长眼睛了是不?换言之,就算大家要断袖,也得挑好看的断对不对?那容家小公子单看还行,但比你长得可差远了,我要是断袖啊,肯定先断你。」 分析得有理有据的,让文道瞬间就变得很惊恐 。 至于厉戎这边,估计是话一出口,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又连忙讪笑着给自己找补,非常诚恳地对文道赔礼说:「哎呦,你看我这嘴啊,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啊,首先我不是断袖,其次如果我是,我设身处地的想了又想,我肯定先挑你,但我真的不是断袖。」 文道:「……」 受不了,首先这个京城有点癫,他看不太懂,其次谁能想到他当初来科举,只是为了把他老爹送回京养老呢。 - 同一时刻,就在文道和厉戎还在研究京中都有谁是断袖的时候,裴怀恩和玄鹄已经屁股着火似的进了宫。 裴怀恩一路上醒了酒,等真进了宫,火气早就窜到脑袋顶了,正要厉声教训李熙的鲁莽,让他没事别胡闹,哪有堂堂一国之君,亲自随大部队去边关送粮草的?半路遇着危险怎么办? 哪知他还没开口,就被迎上来的李熙呛声道:「好了,你先别张嘴,粮草的事也都先别提,我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想的没错,我正是那样看你的。」 第361页 顿了顿,趁裴怀恩还没缓过神,又再往前走了两步,挥手把玄鹄赶下去。 「裴怀恩,我又没瞎,你杀过很多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李熙抓住裴怀恩的手,绝口不提岭南,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原地给裴怀恩来了个堪称送命题的三连问:「但我今日却需要你来劝,岂非比你还不堪吗?你会鄙夷这样不堪的我吗?会觉得对我失望吗?」 裴怀恩:「……」 「……啊?」 第209章 安排 倒打一耙, 这便是李熙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法子。 裴怀恩心思其实挺重的,李熙从前在做皇子时,说话时时都小心, 尚且引得裴怀恩猜疑, 更别提今日早朝的那些气话。 好在李熙足够了解裴怀恩的性子, 知道越是在这种情况下, 就越要理直气壮。 俗话说招不在新, 管用就行, 这都好几年了, 李熙对此依然屡试不爽,直接把裴怀恩问得愣住了。 「当然……当然不会, 我怎会如此想你。」裴怀恩再顾不上其他,连忙解释道,「阿熙,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 李熙出言打断他, 说:「你先别说我的词儿,我只问你, 若我方才这么安慰你,你会释怀么?」 裴怀恩:「……」 行,确实不会。 毫无悬念的, 裴怀恩再次被李熙乱拳打死老师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却听李熙反客为主,继续说道:「所以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气的。」 「裴怀恩,我今日是有错, 但你明知那都是些无心之言,你就不要再借题发挥了——记着你从前也对我说过很多难听的话, 我可没和你计较。」 李熙言之凿凿,一瞬不瞬盯着裴怀恩的眼睛,「再说这世上的圣人有几个?你我生来既为开刃刀,手上沾了血,与其执着于把刀锋磨钝,倒不如尽力去做彼此的刀鞘,就如我从前那般,如你今日这般,不然你我今日杀人,明日也会被人杀,被权力和欲望拖进沼泽,永堕阿鼻地狱。」 裴怀恩无话可说,心服口服,没料到李熙竟这么通透。 当然最主要也是不敢说。 因为李熙刚刚抱怨他从前也经常口不择言,他想了又想,觉得李熙说得对,若再纠缠下去,过会就指不定是谁被翻旧帐了。 于是裴怀恩闭嘴了,他乖乖地跟着李熙到床边坐下,心里对这事翻了篇,听李熙问他,说: 「好了,你进门时想对我说什么?现在你说吧。」 裴怀恩:「……」 还问什么呀,火气都被扑灭了。 哦……对对对,还有一件李熙要随军去岭南送粮草的事。裴怀恩扶额嘆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气势先弱下来。 「……怎么忽然想起去岭南。」裴怀恩很无奈地说,「你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要去岭南,姚元靳还得费心护着你,这实在不妥——我听闻那几位内阁大臣也不答应,又是你在坚持。」 古往今来,就算是偶有两个爱上战场的皇帝,也是马上英雄,像李熙现在这样连剑都嫌沉,却还上赶着往边关凑的皇帝,多半都是独断专行,千里迢迢跑过去拖后腿的。 李熙这么聪明,裴怀恩觉得李熙不会想不到这方面,所以他很费解。 但李熙给他的答覆也很有道理,李熙说:「旁人不知道,难道连你也忘了,此次与我们做对的人是谁么?你觉着以姚元靳的头脑,能活着把粮草送过去?」 此言一出,裴怀恩想起自己这两天听到的坊间传闻,不禁皱起了眉。 就在最近这阵子,裴怀恩的生意已渐渐做起来了,消息也更加灵通,尤其是对京中的消息。 裴怀恩已经听到有人在传,自李熙登基后,长澹之所以多战乱,有天灾,全是因为李熙不敬祖宗,胡乱改革,甚至戕害手足,以致招来一连串的天罚。 裴怀恩原本以为,这都只是些不足为道的荒唐戏言,毕竟以往每次改革,都会有人贊同,有人反对,但现在再看,却是有些不对。 什么叫「因戕害手足招来的天罚?」这言论指向明显,幕后究竟是谁在指使,结论显而易见。 那李恕估计也知道借南月的兵来攻打他们,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要先造势,要先将李熙踩进泥里,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长澹百姓最大限度接受他们的背叛,觉得他们只要能回来把长澹治理好,其他都可既往不咎。只怕再过些天,等这势真造起来了,百姓们也就能知道南月那边带兵的人是谁了。 说话间,李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提问有一瞬间的凝滞。 有点头疼,京都尚且在这么传,外地一定传的更凶,这势分明已经快造起来了。 「……」 「说来也稀奇,那淮王从前性子温吞,虽然偶尔拎不清,总是助纣为虐,可他在大事上一向很坚持,也很讨厌战乱,这次怎会对老五如此言听计从呢。」李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变得很落寞,他抬起头,有点茫然地问裴怀恩,话锋倏地一转,「是我……是我错了吗?」 李熙这样说着,声音很小,与其说是在问裴怀恩,倒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或许、或许我该对他们网开一面,不派人到粟县去,或许只要我当时松松手,不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就不会再……」 第362页 话音未落,就被裴怀恩打断了。 裴怀恩最见不得李熙这样,他心想今天可真是倒反天罡,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结果现在反倒变成他哄人,也不知李熙这会是装的,还是真心软了。 但无论是真是假,事到如今,李熙却是万万不能再心软的——即便李熙当初下那诛杀令,对淮王的确太不厚道了。 但那又怎样呢,那也许就是淮王的命,横竖他现在站李熙,就该优先考虑李熙的死活。 思及此,裴怀恩不许李熙再细想,他用力抓住李熙的肩膀,很认真地一字一顿道:「阿熙,你不要忘了,当初你琐事缠身,并不知他二人在粟县。」 「是老五先设计杀你,派了刺客来,才使你得知他们的踪迹。阿熙,你只是被骗了,料想那个时候,任谁在骤然得知有人要对自己下杀手,都不会手下留情,而你只是不小心落入了老五的圈套,是老五将你在事发后可能会对淮王的处置和迁怒,一併算计进去了。」 裴怀恩把话说得肯定,李熙怔怔听着,很久没吭声。 「是吗?但我后来也想到了那刺客有诈,我只是太害怕。」良久,李熙才又含混道,「我那时隐隐知道这件事不对劲,也知淮王无辜,但我又想到他和老五走得近,我若赦免他,便势必也要放过老五,将他们一同接回来,我……」 裴怀恩就说:「阿熙,你清醒一点,这件事情闹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淮王也不会再信你,你们註定要死一个。」 李熙便又嘆气,至于心里具体想的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一错到底,这选择听起来很熟悉,他从前也这样想,可当他真的要面对时,当他要亲自赶去南方,而不是躲在京都下命令时,他忽然又想起承干帝。 他发现自始至终,淮王好像都没有对不起他,只是一路被算计着,被越来越多的人算计着陷入争斗,然后再抽不开身。 只不知承干帝当年在手刃兄弟时,心中是否有过片刻的后悔。 这样想着,李熙勉强打起精神来,朝裴怀恩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裴怀恩的劝告听进去了,并开口说: 「我明白。」 裴怀恩这才放下心,但很快又问:「虽然我理解你要走,但京都这边怎么办?你可安排好了?」 李熙便再点头,几乎没犹豫。 「都安排好了,就许他李恕有兄弟,我就没有么?我已喊了老三回来,让他先替我坐镇,估计过两天就能到。」李熙慢吞吞地说,「我私心想着,虽然我先前和老三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但他托老四给我带那话,说的可是无事不登门,并没说有事也不让我登门啊。」 裴怀恩:「……」 就离谱!那可是杀母之仇啊,居然也能用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来形容? 想是裴怀恩脸上的表情太震惊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李熙扭头看着他,抿唇想了又想,再小声补充道: 「没事的,我已摸透老三的性子,也对他这两年在封地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我信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没人比他更适合做监国。再说……再说我的母亲因他母亲而死,他的母亲又因我而亡,自从宁贵妃死后,我观他的一切作为,可真觉着他比我强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若我、若我也是自小在京都长大,若我生来就只是个普通皇子,我想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 裴怀恩反驳不出,只觉得李熙太胡闹。 这都什么破事啊,李熙这崽子会否太过用人不疑了?你说这崽子平时疑心那么重,怎么等真到了紧要关头,就频出奇招? 这不行,李熙虽然信齐王,但裴怀恩可不信。裴怀恩思来想去,生怕李熙过两天从南边回来时,就进不来京城的大门了。 所以裴怀恩没有多想,立刻便问道:「这太危险了,你一定还准备了后招对吗?你别吓唬我。」 李熙闻言便朝裴怀恩露齿笑笑,仰脸说:「好哥哥,我等的就是你这句,你就是我的后招,这就是我今夜找你来要说的事。」 「此去岭南,若真迎面撞见了淮王和老五,那便是九死一生,因为你我从前与他们对阵时,实际一次都没有赢,所以我希望你留下,留在京都替我看着老三,想法子替我稳定后方。」 「嗳——你可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更不要妄想易容成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会把玄鹄也留给你,姚元靳会护着我的。至于你,你就乖乖地留在京都,等我回来时,记着给我开城门,但是假如我回不来了,我……我今天仔细想了一整天,觉着老三就是最合适接替我的人选,到时假如他想,你就随他去做吧,我辛苦为你谋划这么久,只希望你以后,能作为容祁快活地活下去。」 第210章 流民 裴怀恩生了好大的气, 但没用。 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李熙,但裴怀恩不会,李熙让裴怀恩留在京都, 也是在给他自己留后路。 运送粮草这事迫在眉睫, 裴怀恩一连两天都没和李熙说话, 但还是在齐王平安抵达京都后, 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 不是没考虑过代李熙去岭南, 但以什么身份呢?事已至此, 裴怀恩在死里逃生后, 还是第一次嫌弃自己官太小。 但再往上爬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救岭南。裴怀恩心有不甘, 又因为李熙出发在即,不敢对李熙做什么,只能咬牙切齿地和李熙约定, 让李熙每隔三日便给他写信。 第363页 裴怀恩让李熙给他报平安,无论身在何处。若中途断了几日收不到信, 裴怀恩才不管什么京都,一定会去南边找人, 毕竟如果连李熙都没了,他这城门还给谁开去? 裴怀恩把话说得严肃,话里话外都是等李熙共存亡, 一点也不想在李熙出事后继续做容祁。李熙对此很头疼,但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说服裴怀恩,最后只得妥协,承诺自己会给裴怀恩写信。 因为如果再拒绝, 裴怀恩就要什么都不管了。裴怀恩说自己想做好人的前提是李熙还在,如果李熙不在了, 他就不干了。 至于姚元靳这边。姚元靳清楚李熙身体不好,武艺不精,起初听说李熙要跟着他去南方,愁得连脸皮都皱了,就怕李熙瞎指挥。 结果数日后,姚元靳这种忧心忡忡的疑虑,就在李熙把京都事务都安排好,真跟着他上路时,逐渐消失殆尽,甚至还开始庆幸李熙愿意跟着他来。 不为别的,主要这一路可真难走,姚元靳自当兵起,还从没送过这么难运的粮草。 老五当初留在长澹的那些残存势力,每每抓着机会,都要竭尽所能地给姚元靳捣乱,拖延他们的脚程。 这些人就像一窝抓不尽的蝗虫,会在大雪过后,故意往官道上浇热水,将砍断的树枝横在道路中间,做的都是些实际用不了多少人,但后续收拾起来却很麻烦的事。他们觉得李熙现在行路匆忙,大约没工夫理他们。 当然了,作为一军主帅,姚元靳现在已经知道敌人是谁了,李熙既然要用他,就没必要瞒他。 只是如果这些人手段不多便罢了,偏偏他们奇招频出,甚至十分下作,闹得姚元靳每天都提心弔胆,人还没到岭南,就已经因为费心防范变瘦一大圈,纵然有李熙帮着提点,精气神也很不好了。 结果就算他们这么千防万防,也还是出了事。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早上,太阳才从东边升起来,叫天边乌云遮住大半,看着灰濛濛的没什么温度。 李熙眼下虽然没内力,但耐力不错,他为着节省时间,路上是和姚元靳一样骑马的,有时甚至比姚元靳骑得还快,并没坐马车。 考虑到前方是运军粮最常用的大路,可能早被浇成冰了,李熙思来想去,特意和姚元靳定了新路线,将身后队列排得又细又长,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本来起初还挺顺利的,因为提前预判,大家早起都走得很平稳,连车马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用时几乎可以和正常走大路追平。 但是随着越往南走,就越靠近下一个村庄,李熙惊讶地发现,前面似乎陆陆续续地多了许多流民。 李熙在疑惑之际,派人去打探,只见这些流民个个都神情麻木,像是已经有好几天没吃饱饭了。你问他们要到哪去,他们也只会说,要往北走。 往北走,如果能在饿死前走到下一个州县,如果下一个州县愿意为他们开城门,他们就能活,否则就会被饿死在这个冬天,再也不能醒来。 再仔细盘问,发现原来是当地闹了雪灾,房屋被大雪压垮,大傢伙儿没地方住,赶上今年收成不好,饭又不够吃,想去官府要接济,谁知城中两座义仓都被烧毁了,纵火人还在查。 于是大家为了活命,便只能成群结队地北上,虽然心里都明白就算走到了地方,也不一定能进城,但总归有个盼头。 眼看着前面流民越来越多,李熙让人仔细盘问,反覆比对,最终确定他们真的就只是些普通百姓,其中还有妇孺和老人。 问话的过程中,这些人里有两个眼尖的,很快看到李熙身后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草车,尖叫着扑上来。 「是米!是米!是粮食!他们有粮食!!!」他们虚弱但尖利地大叫,眼里精光乍现,高兴得连鞋子都跑丢了,若非有士兵阻拦,恐怕已经爬到粮草车上去。 生在小地方的百姓不认得皇帝是谁,他们都饿煳涂了,虽然隐约知道这些是军粮,眼里仍然贪婪。 而且他们两个的叫声,很快就把其他流民的注意力也吸引过去,电光火石间,大家蓦地转头,纷纷垂涎地看向李熙身后。 短暂地错愕后,哗啦一声,所有人都开始不要命似的往前扑,没人再回答李熙的提问。 前面是粮食,是好多好多的粮食,是能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虽然守着粮食车的士兵个个都凶神恶煞,但那又怎样?横竖他们都已经饿了好久了,莫说眼前有几个士兵,就算是有鬼,他们也想把鬼活撕了吃了……! 只是虽然这样想,他们的力气又太小了,很快便被姚元靳手下的兵团团围住,再也不能往前进。 麻烦变大了,这次不是只要简单处理一下,就能带队继续南下的道路问题,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姚元靳脸色发黑,一时也有点拿不准该怎么办了。 按理军粮是不能动的,更何况他们的粮食虽然看起来多,实际却只够岭南那边暂时吃一个月,算得上是粒粒黄金。 可是不给吧,偏偏这群人里还有几个能言善辩的,认出了他们是南下去支援李青芙的大部队,眼看姚元靳不松口,便想着自己反正大半都是个死,还不如搏一搏,索性就往雪地里一坐,开始抹眼泪,大声斥责官兵的无情,用词之恶劣,就连姚元靳听了也要打哆嗦,每句话都在往李熙的心窝子上扎。 第364页 譬如说什么士兵去打仗,不就是为了保卫百姓,保卫长澹?可现在百姓都饿的活不下去了,这仗还打个屁,难道只有守城将士们的命是命,他们这些流民的命就不是命么? 更有甚者,直接就把坊间传的流言大咧咧喊出来,还说他们今年闹天灾,闹兵祸,不就是因为他们的皇帝陛下为君不仁,才招致如此天罚么?只可惜他们的皇帝陛下在做错事后,依然可以躲在京都锦衣玉食,却要连累他们这些可怜人,令他们年纪轻轻的,就要被天罚折磨得饿死冻死了,他们又如何能甘心? 再后来就越说越离谱了,有好多人饿得大脑迟钝,几乎不能再思考,他们豁出命去,跟着人群或爬或钻,哇哇乱叫着往粮食车上抓,连士兵手中的刀剑也不能再阻挡他们。 「……乡亲们,我们打不过这么多的兵,也大约走不到下一座城,我们命如浮游,甚至不等南方的兵祸殃及到我们,我们就会死!我们多半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须臾有人振臂说,也不知他是真的流民,还是蓄意煽动,「左右都是死!如果连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看得到,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听我说!就让我们今天都死在这里,死在同族将士的刀下,死在吃不完的粮食前面!只不知他们这些朝廷爪牙沾了我们的血,是否还能打赢这场仗!」 第211章 主意 前方叫骂声好大, 姚元靳骑在马上,听得浑身骨头都凉了。 一片混乱中,姚元靳转头看李熙, 只见李熙眼底冰冷, 脸色比锅底还黑。 是啊, 这事换谁不生气呢?将士们在边关出生入死, 此去, 也是九死一生的危险, 怎么落到这些流民口中, 便成了朝廷爪牙了?难道放任那些南月人打过来,他们就能活了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 和一群可能连明天都活不过的人,谈论他们一年后该有怎样的生活,他们显然也听不进去。 军粮……军粮是不能动的, 眼见李熙没指示,姚元靳咬一咬牙, 跳下马来,低声吩咐自己身边的卫兵, 让他们不要再理会这些流民,但也别伤害人家,只管分出点人手来, 把这些人赶得远远的,然后继续上路就是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反正这些人口中骂的话,姚元靳是一刻也不想再听,也不敢再让李熙听了。 姚元靳害怕会出事, 他身后可还跟着那么些士兵,他的队伍在连日奔波之下, 已经很疲惫,若再因为这场闹剧影响了士气,就真得不偿失了。 想法挺好的,可惜这群人不听话,也不怕死,他们发现硬来不行,就换了讨粮食的方法,不再拼命往前沖了。 这群人就像撕不干净的狗皮膏药,姚元靳派人将他们驱逐到道路两旁,不许他们再靠近粮食车,他们就跌跌撞撞地跟着姚元靳往南走,不想再往北了。 往南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粮食车,往北却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的城池,大傢伙儿现在只是饿了,又不是傻了,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才能让自己活得更久。 气氛很沉重,李熙还是没开口,也没下马,但目光在那些身形瘦弱的流民中来回梭巡,似乎若有所思。 转眼车马又动起来,听命驱赶流民的士兵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不敢拔刀,连出声呵斥也小心收敛着,作用聊胜于无,并不能让这些追着他们的流民放弃讨食。 天太冷了,渐渐的有人体力不支,跟不上来了。 起初只有一两个老人,后来就连年轻人也开始追不上,他们接二连三地扑到雪地里,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越来越多的士兵对此看不下去,劝他们往北去,不要再跟着这只运送军粮的队伍。 往北走——只有回头往北走,才有可能活,如果只因一时不忍,就把军粮分给沿途遇到的流民,岭南那边就没吃的了。 道理虽然都懂,但经歷这么一遭后,士气难免有些低迷。 并且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士兵已经忍不住,开始偷偷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口粮分给他们。 然而士兵们这样的做法,却只会让这些已经饿疯了的老百姓更不想回头,也更加坚定他们跟着这支援军的决心。 就这样,这支援军南下的速度,被守在道路两旁的流民们拖得非常慢。推搡争执间,正当姚元靳痛定思痛,打算就此狠下心肠,下令全速前进,不要再管这些流民死活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道路左边忽然传来声突兀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尖锐的哭声。 出大事儿了,这回倒下的,好像是在当地很有名望,口碑很好的一名族老,凡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似乎都跟他沾点亲,也都很尊敬他。 这个人的倒下就像一声雷,把大家都噼懵了。人们不再往前走,反而都一窝蜂似的扑到这人身边,抢着把自己刚刚从士兵手中分到的一丁点食物给他吃,生怕他真死了。 人群之中,表现最为激愤的,便是刚刚带领流民抢粮食,故意拼命往马蹄底下钻的那名瘦弱青年。那青年好像很愤怒,他先是低头瞧了瞧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老人,又抬头瞧姚元靳,然后忽然恶狠狠地低吼一声,使劲朝姚元靳的马脖子撞过来。 「不活了!活不下去了!你们有这么多的粮食,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你们简直比南月人还可怕!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即便我们走到了地方,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城的!他们不会对我们这些外地人开义仓的!」 第365页 青年声嘶力竭,扯开他那破锣嗓子,伸双手抱住姚元靳的马,甚至不惜被马儿拖行,「口口声声说什么保护我们,可我们都快死了,你们甚至不愿意分一点吃的给我们,我们只想要一点吃的啊!我们加起来才这么一丁点的人,能吃你们多少饭!?我们、我们平时明明也交税了呀!难道你们现在运送的这些粮草,里面就没我们的一份?」 越说声音就越大,双脚都被埋在雪堆里的碎石划伤,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简直是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 有青年带头,道路两旁的哭声此起彼伏。 另有些脾气更暴躁的,眼看姚元靳不肯停下,就看准时机,干脆一把拔出身旁士兵的刀,向前奋力挥砍时,口中还在不停咒骂。 「不活了!不活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保护我们的兵,你们是兵匪!是保护那些京中贵人的兵,是保护皇帝的兵!快给我们粮食!快把粮食给我们!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粮食!我家今年交了税的!我家今年交了好些粮食的!我只要我家交出去的那一份!我家妻儿也是要吃饭的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人匆忙按住。有些士兵心肠好,还本能伸手去捂他的嘴,并拿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李熙的方向。 事已至此,姚元靳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被迫勒停了马,垂首看一眼被他胯.下马儿硬拖着往前磨蹭那青年,也没忍住扭头看李熙,似是欲言又止。 这样下去不行的,人心已经散了,就算强令大家甩开流民,日夜兼程地往南走,大家的速度也会变慢,闹不好还会有逃兵。 因为姚元靳方才已经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负责驱逐流民的那些士兵里,似乎有人碰巧和这些流民是老乡,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对劲了。 姚元靳对此实在没办法,他等不到李熙的提点,便只好主动去询问。 姚元靳命人将青年从他的马脖子上架开,神情有些慌张,想问李熙现在该怎么办。 不料还不等他开口,李熙就忽然抬手,指着方才那带头闹事的青年说:「搜他的身,他身上有东西。」 此言一出,姚元靳和青年都愣住一下,反应最大的就是那青年,他当即朝李熙撒起泼,对李熙大声骂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我虽然读书少,却也认得一军元帅的铠甲!你没资格管我!」 李熙听罢便冷笑,垂眸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樑小丑。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你问我是谁?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朕碰巧也和你家那主子一样,姓李,单名一个熙字——难道你家主子在给你下令时,竟没叫你提前认清朕的画像么?还是说他觉得朕不敢随军?所以没准备?」 李熙旁边,姚元靳也是个聪明的,刚刚只不过是突然见到这么多流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脑筋有点锈住了,此刻听见李熙这样说,立刻就回神,蓦地扭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还想争辩,却听李熙喊人死死地按住他,对他厉声说道: 「竖子小贼,朕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直到那名老者力竭倒地,所有人都去帮他的忙,然而就只有你,只有你扑过来拦我们的马。」 「比起你身边那些真正的流民,你力气很大,嗓门也亮,头脑又清晰,看起来虽然也跟着他们饿了几顿,却还不到真快被饿死了的地步。除此之外,朕还看到方才有士兵偷偷分给你们粮食,你身边的人都去抢,只有你在往后退,而且落在雪地里的脚印,明显比那些同你身形相似,年纪相仿的流民更深——你身上分明就是有负重。」 这青年听罢,见自己身边无论是流民还是士兵,都纷纷转身朝他看过来,立马就想跑,却被几名士兵眼疾手快地擒住双臂。 眨眼间,随着李熙自爆身份的话音落下,流民们都不敢再哭。 于是很快的,有人从这青年扎紧的裤腿中搜出吃食——那是一些被事先切成了小块,方便隐藏的干饼,还有一些生米。 饿了就偷偷在夜里吃干饼,嚼生米,饮雪水,这些食物已经足够他活着走到下一座城。换句话说,他根本就用不着这么拼命的带其他人抢粮食。 眼下铁证如山,这青年见事情败露,先是急得口不择言,胡乱为自己辩驳,只说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他身上有粮食又怎样?难道在生死面前,不想把自己的饼分给别人吃,就要被李熙这昏君大言不惭地污衊成奸细吗? 但李熙对此却不以为然,只笑着问他:「所以啊,你到底是从哪里拿到的饼和米呢,莫非是在你们家乡那座被烧毁的义仓吗?朕现在怎么瞧着你手里那米,有点像是我朝常常用来充实义仓,以备不时之需的米种呢。」 「况且就如你自己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既这样自私,连口饼都不愿分人吃,又怎么可能会在带着他们抢军粮时,表现得如此大义凛然,悍不畏死呢?嗯,想来你这个人也是挺有趣儿,朕观你一切言行,竟一时猜不出你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了。」 言罢,鸦雀无声。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拨了。李熙这样说话,就是在提醒道路旁边的那些流民,让他们仔细想想,千万不要轻易放过烧毁义仓的罪犯。 但天地良心,当时奉命放火的还真不是这青年。他在情急之下,仓皇张望,看到好多人都开始面带怀疑地瞧他,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白。 第366页 但这青年反应也很快,他莫名其妙地被李熙泼了一身脏水,只是愣住片刻,便继续高声为他自己叫冤枉。 「你这昏君!你别污衊人,我根本没有烧义仓,这米是我在义仓被毁后,守在路边捡的!再者大家都说上天降罚,乃是为君者德行有亏的缘故,你现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污我是南月奸细,那我、那我也可以说,我说你得位不正,你满手鲜血!我说今年发生在长澹境内的这些天灾和兵祸,都是老天爷要罚你,你敢说不是吗?你敢当在大家面前,说你如今是问心无愧吗!?」 话落,在场突然就再没一个敢吱声的了。 谁敢张嘴呀,外面流言传的那样凶,他们都曾听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分真假。 偏偏这青年还对他现在造成的混乱不满意,趁机又叫道: 「而且你刚说我带人抢粮食,是装着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你难道就没伪装吗?你难道就不是贪生怕死,佛口蛇心吗?你现在口口声声,试图将焚毁义仓,煽动暴乱,还有带头抢夺军粮的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可就连你自己方才也说过,你已观察我很久,早就看出我不对劲了,却为什么不早说?」 「你为什么非得等到那么多人倒下去,等到群情激奋,等到就连士兵也很难再护住粮食车时才开口?你难道没看见他们就快死了吗?你——你心里到底是真觉得我有罪,还是在找藉口让大家不再怨恨你,你说得清吗!哼,话说得好听,你如果真爱民如子,又为什么不放粮食给他们?他们一共才能吃掉多少粮食呢!」 条理清楚,句句都抓要害,让李熙都听得不禁为他叫声好,夸他好一张巧嘴。 很精彩的驳斥,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青年说到最后,似是有些口渴了,他气喘吁吁地弯腰,将眼睛瞪得圆,眼睁睁看着李熙不发一言,只随手抽了姚元靳带在腰间的刀,骑马朝他逼近。 四只马蹄在往前迈步时,溅起细碎的雪块,李熙横刀在前,正手握刀柄,骑着马冷冰冰地绕这青年转圈,然后居高临下地伸手,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朕方才不是都说了,朕之所以放任你不管,只是不想错杀无辜,但你方才那些话,已经足够朕杀掉你千百遍。」 这青年听罢,又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浑然不觉自己颈侧正逼着一把刀。 「那你、那你倒是放粮啊!你现在和我说这许多有什么用?你没见乡亲们就快饿死了?你如果有本事,就立刻举刀杀掉我,若我之死能换得你放粮,那我死得其所,我愿意做这个奸细!我愿意的!」 这青年死到临头,头脑竟还十分灵活,还想着要反咬李熙一口,让李熙变得里外不是人,后续不论他放粮还是不放粮,都不能再被乡亲们领情。 真是好狠毒,反应也好快的一个人,李熙低头瞧他,忽然就笑了。 ……唉呀,可惜了,这么好用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投奔了老五。 转眼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身后数不清的军粮车被困着走不了。大约是李熙这边的吵闹声太大了,在场谁也不敢再接话,尤其是跪在道路两旁的那些流民,他们见这青年如此大胆,竟敢当众骂皇帝,心里都很担心自己会被他连累,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全都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雪里。 还是不要再多话了吧,谁知道他们哪边说得是真的,要是一个不小心被注意到,被一刀砍掉了头,那……那可真比做饿死鬼还可怜了,那甚至没全尸,就算死后都不得安宁。 再说就算李熙是火眼金睛,能及时点出那青年纵火焚毁义仓,又煽动暴乱的可恶作为,但李熙这个皇帝本身就没错了吗? 仔细想想,李熙当年在做皇子时,可是被坊间百姓称为灾星的。而且自从李熙前几年从大沧回来后,长澹就再没消停过,说白了,李熙这个人不论是做皇子,还是做皇帝,小动作就一直没停过,他不是今天要翻这个案,就是明天要改那条祖宗法,所以这没准儿啊,还真就是老天爷认为他现在做的太过了,不喜欢他这副六亲不认,强行改革的模样,才会降下天罚,连累他们所有人都受灾。 越想就越伤心,陆续有人在嘆气,李熙也注意到了。 姚元靳更是被夹在李熙,身后士兵和路边流民们中间,急得满头是汗。 因为他已经听见有人说:「嘘,小声些,不要嘆气。」 「嘘,嘘,不要再嘆气。」 跪在路边的百姓们交头接耳,虽然已经不再哭,却都在用极轻的声音彼此告诫,站在姚元靳的这个位置上,刚好能听到一些。 「……嘘,不要再嘆气,我听说当今的皇帝连亲兄弟都杀,是从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 「嘘,嘘,嘘,你这娃子如果再说话,小心等皇帝过会杀了那奸细,扭头瞧你不顺眼,就把你也当奸细杀了,横竖你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奸细,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听话……听话,到时可别怪叔没提醒你,做刀下亡魂哪有做饿死鬼来得好,人一旦没了全尸,可投不了胎……」 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因为又听得前方噗通一声。下一刻,大傢伙儿讶然抬头,一同循声往粮食车那边看,发现原来是刚刚挥刀抢粮那男子饿得头晕,已经一头砸在雪坑里了,甚至都没用李熙下旨处置他。 第367页 乱了,全乱了,李熙抿紧嘴唇,显然也已隐隐约约地听到大家在说他,下意识握紧刀。 唉,也罢,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看这样子,似乎是必须得放粮了。 因为就算他现在杀了这奸细,路边这些灾民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成为帮老五在长澹境内传播谣言的一盘棋子,不再受他控制。 换言之,假如他现在坚持不放粮,假如这些灾民之中,哪怕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走到了下一座城门口。有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在,长澹正遭受天灾的谣言就会甚嚣尘上,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往北传,到时所有天灾人祸,都会变成是他李熙当了这个皇帝的错。 到时……到时后方不稳,粮草告急,前方又怎么能打胜。 不过往好了想,至少这奸细有一句话说得对,那就是若他有意限制,这些人加在一起也吃不了多少饭。 或许是天赋吧,李熙活了二十几年,每逢危急时刻,脑子似乎都会转的特别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鼻尖挂汗,却又忽然想到——假如他现在能合理利用这些人,以暂时抛掉岭南三两日粮草的代价,让这些人迅速从帮老五传谣的棋子,变成帮他宣传的活招牌,好像也并无不可。 这样想着,李熙就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他不再犹豫,直接就一刀砍了那奸细——他已经不想再听那人的废话,也不想再同他辩论。 放粮呀,还是那奸细说得对,眼下当然得放粮。只是不能白放,尤其不能做好事不留名,更不能让大伙嘴上吃着他的恩典,又不记他的情。 思及此,李熙在砍完人后,又抬手招姚元靳来,长话短说地吩咐他去做一些事。 譬如答应放粮,但只能先给他们每个人发很少的粮食,顶多勉强支撑他们活着走到下一城,肯定不能保证让他们都吃饱。 李熙还说,他说自己作为一国之君,眼见百姓飢饿至此,心里很惭愧,所以会在放粮后,特意拨出一队士兵送他们北上,以确保他们能进城,顺利接到官府救济。 至于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料想这些人在进城后,就会把他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与人听。也是因此,李熙决定派兵去护送他们,除了想给他们一定能进城的保障外,还有想让那些士兵多和他们说小话,教他们进城后该怎么传的意思。 旁的先不提,就说他们长澹哪年没天灾?这种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的事,哪能全怪在他李熙头上? 另外谁家贪生怕死的皇帝上战场,谁家草菅人命的暴君会答应放粮? 还有那句所谓的屠戮兄弟,那分明就是老五先对他下手,算算路程,这些人从这启程,要慢悠悠地走上好几天,才能走到下一座城门口,这么远的距离……岂非很方便那些士兵在途中替他鸣不平,随便漏点什么给这些灾民么? 至于假如这些人中还有奸细没暴露,那也不可怕,反正他只答应给他们一点点的粮,而且走时全部搜身。料想在饥寒交迫之下,就算有人想闹事,也一定打不过他们身边带刀的兵。 然后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再往北那几座城今年可没闹天灾,到时大家军民一心,不再因为流言就人心惶惶的,没准还会答应开义仓,尽快把他今天下令发下去的粮食补上,却不会再因此骂他横徵暴敛,反而开始上赶着帮忙往南边运粮食…… 第212章 猜测 处理完这些流民后, 当晚下大雨,将士们早早便扎营休息,不打算再冒雨赶路了, 唯恐半路遇险。 按照约定, 李熙自从随姚元靳南下后, 每隔三日便会给裴怀恩写信, 将自己在路途中碰到的事全说给裴怀恩听, 恰好裴怀恩今日也回了信, 李熙忙碌一天, 这会还没来得及看。 因为军粮有限,军中虽然对李熙答应放粮这事表示理解, 也不忍见活人饿死,但还是很担忧。 尤其是姚元靳。 姚元靳比一般士兵考虑得多,虽然明白李熙这样做有道理, 脸色依然有些白,似乎对岭南的战事很不看好。 在扎营时, 李熙看到姚元靳像是有事要找他,但苦于军务缠身, 又很犹豫,仿佛肚里正憋着些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便在夜里看回信的时候, 顺势主动召见,喊姚元靳到自己的军帐中来,仔细询问。 看裴怀恩回信的时候,通常都是李熙为数不多感到很放松的时刻, 这让他对待姚元靳的态度很和善,也足够有耐心, 很快便打消了姚元靳的疑虑,令姚元靳不再犹豫,只沉默半晌,便将随身带着的地图给李熙看,没和李熙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隔阂来。 「皇上,臣知今日事发突然,放粮是大势所趋,但是您看。」姚元靳眉头紧锁,伸手指着地图说,「按照我们的南下路线,往前还要再经过两座城,天气才能回暖。」 姚元靳这个人比较护犊子,平日虽然也有善心,但到底还是和自己手底下的兵最亲,旁人来了都得排第二。他今天眼见李熙挥手放了那么多的粮,心疼极了,一直在心里悄悄算着余粮,生怕大家到岭南不够吃。 「皇上,臣只是担忧,您今日见到的那伙流民,分明是受人算计,才会落得如此窘迫。您今日见他们辛苦,便给他们放了粮,可您一旦开了这个头,若未来几日再遇着流民,您可怎么办?难道还要继续放粮给他们,还能在明知是圈套的情况下,继续毫不犹豫地往里钻么?恕臣直言,您先前担心臣不能平安到岭南,方才御驾随军,可您现在这样心软,就算日后我们都活着到了岭南,粮食也所剩无几了。」 第368页 语气很恭敬,但也没有掩饰其中的疑问,要知道放粮这种事,第一次大家没怨言,全是因为看流民太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可凡事如果见多了,就该麻木了,等过阵子粮食变得越来越少,假如李熙到时还要放粮,势必影响士气。 李熙没料到姚元靳能想的这么周到,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姚元靳,然后顺着姚元靳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地图。 「今日事情紧急,是朕疏忽了,多亏有你来提醒朕。」李熙道,「你说得有道理,都说有一就有二,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前面的三座城怎样了。」 姚元靳便嘆气,眉头依旧皱得紧紧的,说:「皇上过奖,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提醒。」 「想来皇上您也猜着了,臣今天白天之所以会听您的令,立刻便放粮,连半句劝说也无,就是因为臣当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也觉得您这处理法子就是最好的。可臣事后思来想去,在心里算了好几遍余粮,却都觉得很担忧,臣……臣,唉,皇上恕罪,臣实在愚笨,臣现在不仅不能替皇上分忧,还要使皇上更心烦,臣有愧。」 姚元靳这话说得很懂礼数,乍一听很舒坦,意思是他本来该带着问题和解决办法一起来,可他这会只看到了问题,却不知该怎么解决问题,还得大半夜跑到李熙帐子里来挑刺儿,实在枉为一军主帅。 但李熙是个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听出了姚元靳话里的诚惶诚恐,不觉失笑摇头,抬手拍了拍姚元靳的肩膀做安慰。 李熙说:「无妨,你我不必再说这些客套话,你坐下吧,朕今夜本就睡不着觉,哪会怕你打扰。」 得了准话,姚元靳这才领命坐下,但还是在嘆气。 「谢皇上。」姚元靳说,脸上还是很愁,想是又在心里偷偷算着粮草辎重,却无论怎么算都不够。 姚元靳说:「皇上,这可如何是好啊,臣竟对此束手无策了,想来您会有好办法,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咱过两天如果再遇到流民,就干脆把心一横,别再管他们死活了,放他们往北自生自灭去吧,您看好吗?您是知道的,咱的粮草可实在不能再少了,否则便是到了岭南后,下令北边立刻再收粮运去,将士们也会有几天吃不上饭啊。」 李熙对此也很忧愁,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地图,闻言只说:「不瞒你说,以朕对老五的了解,流民……是一定会再遇到的。」 顿了顿,又咬牙道: 「但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之中有奸细,他们群情激奋,而我们如今正着急往南边送粮草,根本就没时间和他们每个人讲道理,使他们炮仗一样的脾气得到疏解。」 「换句话说,若放任他们北上,对他们不管不顾的,他们之中若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朕如今不在京都,齐王又仁慈,朕是怕北边会乱,到时大傢伙儿人人自危,粮草就更续不上。」 姚元靳听罢又不开口了,眉间闪过厉色。 李熙见他这副模样,就知他被逼急了,还不等他开口,便紧接着抬眼说:「好了,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朕没猜错的话,你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在半路全部截杀,以防消息泄露,对不对?」 「可你想过没有,莫说他们是我长澹百姓,他们都是看起来那样可怜的一群人,老弱妇孺都有,就算你能下这个令,你的兵敢举刀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敢举刀,他们心中会没愧疚吗,他们日后还能奋勇杀敌吗?」 「……」 话音落下,姚元靳又急又气地握紧拳头,眉间厉色却已散去,转而被更加无奈的疲惫替代。 「皇上明鑑。」姚元靳抱拳说,脑袋一直耷拉着,既有被李熙看穿心思的窘迫,又有对现状无能为力的难受,看着就像一只丧家犬。 「臣关心则乱,只是一时想岔而已。」姚元靳说,「但除此之外,臣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臣……臣只是心疼自己手底下的兵,也对今日从那些流民口中听到的话心寒。」 任谁也不想被自己国家的百姓指着鼻子骂成匪,更何况他们此去岭南,已是九死一生的豪赌,身后无路可退。 虽然能理解,但很伤心,姚元靳说着说着,脸上颜色几经变化,忍不住把头垂得更低了。 姚元靳从前在边关时,因为每日要防着大沧的小动作,还要防范一些游牧部落每到冬天的骚扰,一刻不曾懈怠过。 再加上边关的百姓都很淳朴,他们因为见过战争,就更加懂得和平的不易,从来都对他们这些守关兵很亲近,见面也愿意热络地同他们问声好。 哪知道当他为了前途进京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越是远离边关,越是经济繁华、贵族林立的地方,对武将是越不待见的。说白了,若不是当今有李熙这个重文也重武的皇帝在上面压着,换在其他年间,大傢伙儿就只会觉得他们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大老粗,不屑与他们同路,除了世代都是军户的人外,任何家里有点积蓄的富户老爷们,或是祖上有荫蔽的贵族老爷们,都不会考虑让自己的子孙从军。 这样想着,姚元靳又不仅想到前几年战死沙场的邵毅轩,心中更加悲凉。 有什么比戎马一生,到头来却不被皇帝信任,也不被百姓接纳更难受?哦……不对,好歹李熙现在是信他的,李熙好像是个还不错的皇帝,只要李熙在一天,他们这些人就能过得顺心些,起码不用再每天劳心费神地和自己人斗了。 第369页 这样一想,姚元靳又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他想起前阵子有人弹劾邵晏宁,让李熙面临与承干帝当年相似的抉择,但李熙却坚定地站在了邵晏宁那一边,心中顿感十分欣慰,满身的血又热起来,并对自己方才想大开杀戒的想法感到很惭愧。 正当姚元靳出神着,良久,却听对面一直没答覆他,只坐在那不知正看着什么的李熙忽然开口,轻声说:「……对啊,朕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姚元靳一惊,猜到李熙大约是想到办法了,连忙问道:「皇上?」 「皇上?」姚元靳再顾不得其他,满脸焦急地问,「皇上您在看什么?您有办法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到底该怎么把这些粮草全部运到岭南去?」 李熙却不回答,只动作利落地把手里书信收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姚元靳对此急得不行,本能就想站起来看,却被李熙不着痕迹地伸手盖住,不给他看那封信。 又过了好一会后,李熙才像是忽然想通了,抬头问姚元靳道:「姚元靳,你说……朕适才经人提醒,忽然就想到,若南月那边的粮草,真如他们对外表现出来的那样充足,可以同我们慢慢耗,他们又为何会如此狗急跳墙,想方设法损毁我们的粮草呢?」 姚元靳反应慢半拍,听罢只愣道:「……嗯?谁提醒了?我提醒了吗?」 李熙没来由地噎住一下,对姚元靳出声打断他很无语,啧声说:「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朕方才忽然想到,他们南月是不是也没粮草呢。」 第213章 目的 多亏李熙没对裴怀恩报喜不报忧, 反而非常唠叨,以致让裴怀恩在看过信后,旁观者清, 急得立刻就给李熙回信。 裴怀恩在信中提醒李熙说, 如果老五一直在想办法消耗他的粮草, 一直在用各种细碎的法子折腾他, 那他就要静下心来, 认真算算假如他大半都中招, 最后运到岭南的粮草最多还够大家吃几天, 以及他们到达岭南的时间,又会比全程正常行军慢几天。 因为依着老五的心性, 岭南现在已经灯尽油枯了,老五势必要勐攻,所以在无法一举损毁他们手中这些粮草的情况下, 就得想法子让他们晚些到,顺便尽可能多的消耗他们, 打击他们的士气。 这期间,站在老五的角度看, 如果战事顺利,南月能在长澹援军到来前攻入城中,那便是大喜事, 不仅可以振奋军心,还可趁机在关内劫掠一番,以战养战,然后继续势如破竹地往北打, 真正做到越打越富。 但是假如李青芙有本事,真撑到了援军来, 那也没关系——料想到时长澹能运过去的粮草也没多少了。 毕竟就算负责运粮草的大部队千防万防,能防住水火和内鬼,也很难防住这种见缝就钻,专门消磨人精气神儿的小手段吧。 所以就算按最坏的打算看,南月现在手头上能调用的粮草数目,估计也就是从他们这支援军抵达岭南后起算,一直到岭南把他们此次运过去的粮食吃完为止。 换言之,南月现在囤积的粮食,虽然足够南月大军放开肚皮吃上一个月,却也不可能比这更多了。 而且从老五如此着急绊姚元靳的马腿,不想让他们把粮食顺利送到岭南的举动看,南月那边的后方供给,很可能比长澹还无力,甚至老五原本打的便是速战速决,用气势唬人的主意。 姚元靳不傻,一听李熙这样说,眼睛顿时就亮起来,但很快又变得担忧。 「……皇上,这些只是您的猜测。」姚元靳说,「如果南月那边本来就不缺粮草,派人消耗我们,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熙闻言沉默半晌,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狠似的咬牙。 「应当不会的,老五是个生意人,从不做无用功。」 顿了顿,又慢吞吞地吐字道:「再说……就算他本来还有,我们也让他变得没有,不就成了么。」 姚元靳心有所感,问:「皇上的意思是?」 李熙便耐着性子教他,想了又想,说:「整日算着自己手里这点粮,有什么意思,横竖真的假不了,我们不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姚元靳,你现在立刻去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叫他们卸去军甲,轻装快行,尽量从山间绕过去,想办法混进南月军中,找找他们的粮仓在哪里,然后一把火给朕点了。」 「至于我们两个,就继续慢悠悠地往南走,如果途中再遇到流民,粮食该放就放,不需要在这种小事上误时间,反正就算我们把粮食一路放过去,临了还能剩下二十天左右,但如果能一把火烧干净南月的粮,等他们再想派人往前线送,可就难上加难了。」 姚元靳听得明白,立刻就说:「继续答应给粮,顺便把流民中的奸细松松手放回去,降低南月的警惕,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奸计得逞,从而放松防范。」 李熙听罢就点头,斟酌着说:「没错。虽然朕尚且想不通,为什么南月在主动进攻的情况下,粮草还会如此不足,但朕不管他是真不足还是假不足,只管把他手里能用的粮草烧掉,这样一来,过两天等朕带着粮草到了岭南,则攻守之势可异。」 姚元靳对此很贊同,兴奋地攥拳说:「妙,打老虎就是要趁他病要他命,二十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我们在南月把粮食补上来之前,将他们彻底打退,就像他们现在打我们一样!」 第370页 因为南月此番师出无名,背信弃义,可比不得他们长澹这边刚死了长公主,群情激奋的杀气。届时形势倒转,敌我双方易地而处,只不知南月那边是否也能像现在的李青芙一样,坚持守得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起那李长乐,李熙难免又很唏嘘,他挥手赶姚元靳出去,却在姚元靳躬身告退时,又没忍住出声道:「对了,听说长姐的尸身还在南月军中,你让他们在点火前,想法子把她带回来,帮她落叶归根,给她厚葬,不要再让她受到那些南月人的侮辱。」 「另外让他们把柳四有也先带去,解毒这事迫在眉睫,能快一天也是快,想那卫家满门忠烈,朕决不能再让卫琳琅身死了……朕捨不得。」 姚元靳听罢愣了愣,垂首应道:「请皇上放心,我们一定能接长公主回家。」 - 姚元靳办事挺利落,当晚便挑好人,让他们一刻不停地先往南去。 至于姚元靳和李熙,则对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按原计划埋头赶路,并装着对途中接二连三遇到的流民唉声嘆气,借奸细的口,替他们向南月唱衰。 扪心自问,虽然老话都讲兵不厌诈,但烧粮草这事其实挺阴的,如果不是老五先动手,给了李熙灵感,让李熙有机会跟着学,恐怕李熙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这些——毕竟李熙从前跟着邵毅轩,学到的对阵招数还都挺光明正大的。 不过说实话,有时候,耍阴招是真管用啊。 就说十日之后,等李熙带援军赶到岭南时,卫琳琅竟已经醒了。 南月那边据说也起了场大火,损失多少尚不得知,但听回来报信的人说,当时事态紧急,他们偷偷摸到南月人囤粮的地方,先是放火烧了些,后来唯恐烧不完,又赶上被人追,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南月人平日饮用的水源中,下了好多的泻药。 听说要不是因为害怕死后被阎王爷罚太惨,大傢伙儿都拦着,队里还有个人想去隔壁闹瘟疫的村子里偷几个死人,直接扔南月人粮仓里呢,反正就主打一个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想法子祸害我家粮,我也绝不能叫你好过了。 事后嘉奖的时候,想去隔壁村子偷死人那男人,李熙也见着了,只见这人细眉细眼的,一眼望去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眼珠子简直亮得瘆人,一看就是满脑袋歪主意。 对于这样的人,李熙原本是心有戚戚的,因为这人实在太阴了,比他自己和裴怀恩还阴,闹的李熙就不大想用这个人,想把人家从军中弄出去。 可是偏偏人家又立了功,李熙在按惯例给了奖赏后,闷闷地再三思索,觉得反正养着这个人又花不了多少钱,但如果把这个人放出去,逼得人家去投奔别人了,那他以后可就遭老罪了。 这样想着,李熙便顺势给这个人升了官,让他姑且留在岭南,去做李青芙和卫琳琅身边的参谋,日后每次有了法子都不能擅作主张,需得上报李青芙和卫琳琅做决断。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李熙再操心了,论起打仗来,卫琳琅和姚元靳戍关多年,都可以做李熙的师父,李熙只管老实待在城中,除了亲自和城中百姓一起修些防御工事,鼓舞士气外,每天只需要听这俩活阎王轮番跑过来,和他汇报战况就行了。 这期间,李青芙倒是因为看卫琳琅醒过来,大悲大喜之下,精神甫一松懈,久违地大病了一场,不过因为恰好有柳神医在身边,她在三天内就退了烧,五天后就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除此之外,李长乐的尸首也被找回来,被李熙命人八百里加急的送回了京都,以最尊贵的礼仪下葬。 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是连李熙也预料不到的顺利。 南月那边果然在虚张声势,一旦没了粮草,就被姚元靳和卫琳琅打得节节败退,很快便把先前占领的那几座城池又拱手让出来。 反观长澹这边则士气正盛,屡战屡胜,双方打到最后面的时候,姚元靳甚至都不必再制定什么战术,只管带兵冲上去莽就行了,大家都打心底觉得如果动作再快点,没准还能回京过除夕去。 只是有一条,李熙最近不知怎么的,越是听到姚元靳和他说长澹又赢了,心中便越不安。 老五是什么样的人啊,常常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换句话说,如果老五表面愿意认输,那么大约就是别人猜错了他的目的了。 可是除了借南月的兵打回长澹,与他再争一争之外,李熙又实在想不出,老五还能为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而且若老五一点也不想打,那也不大像,因为直到他们带粮草来岭南之前,南月那边都打得挺卖力的,后来是因为被姚元靳派人偷了家,方才颓势渐显。 总之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的过,等入了十一月,南方的天气也变凉了,南月那边伤亡过多,已经打算撤军。姚元靳当晚在得着消息后,简直大喜过望,立刻就来和李熙禀报。 李熙对此也很高兴,但又有些疑虑,因为想起他当年在把顺妃推出去当替罪羊时,起初也是这样的顺利。 但将士们显然已经被连日来的胜利沖昏头脑,他们当晚便升起篝火,大肆庆祝。李熙见状虽不大赞同,却也明白大家这阵子过得太辛苦,急需一些宣洩,所以在派人仔细巡查过,确认南月果真已在拔营后,就也随他们去了。 第371页 只是李熙本人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他回屋给裴怀恩写信,右眼皮一直跳,脑袋也昏沉沉的,闹得他一点跟着出去庆祝的兴致也没有,反而没忍住提醒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兵,让他们去城外看,替他时刻注意着南月那边的动向,只要一有异动,便立刻来报,自己则在又把笔提起来的时候,因为过度疲惫,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214章 惊吓 老话常说乐极生悲, 这真没错。再睁眼的时候,李熙双手被绑,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上。 头疼欲裂, 全身绵软, 而且说不出话。 身上衣服也被换了, 变成灰扑扑的麻布料子, 看着很不起眼。 巨大的变故让李熙恍如梦中, 他分不清梦境和真实, 只好挣扎着坐起, 试图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 昨夜……昨夜发生了什么? 昨夜南月人要撤军,大家高兴得在城中点起篝火, 而他莫名心慌,也没兴致去庆祝。 他自认在城中,应是绝对安全, 便随手将自己的近身卫兵派出去,让他们去看着南月人的动向。 再然后…… 再然后他就开始头疼, 他想给裴怀恩写封信,但他意识混沌, 脑子里无论怎么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喊人给他倒杯水,他嘴唇开合,却只能发出一点极轻的声音。 那会门外似乎有人影。李熙努力復盘, 想起在他失去意识前,依稀看见有人推开他的门,脚步很慢地朝他走过来,面目十分模煳。 是卫兵吗?那人影很眼熟。 不……不会是卫兵, 若是卫兵,一定健步如飞, 不会像那人一样连靠近都带着试探。 越想就越头疼了。马车里很晃,李熙慌乱地闭了闭眼,忽然十分害怕。 任谁都会对未知感到害怕,眼下的境况,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会怕。 是做梦吗?还是有人要害他?当这样吓人的念头骤然出现在李熙脑袋里时,李熙屏住唿吸,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认真观察身边环境。 李熙看到这辆马车不算大,但两侧窗子都被封死,弄得里面光线很暗,甚至有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因着裴怀恩年前在生气时做的事,李熙对黑暗和狭窄有种本能的恐惧。他环顾四周,很是不安地舔了舔唇,身体随马车行进颠簸,下意识往后靠,将自己尽可能的蜷缩在马车内一角,藉此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因为看不到外面,再加上刚醒过来,脑子还是晕乎乎的,李熙无法判断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但马车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人注意,不多时,便有人打开前面的车门,探头迅速往里看了眼,像是正在确认李熙现在的状况。 尽管只有一眼,李熙还是认出来了——这张脸就是昨夜出现在他门外的那个人影,他昨夜没看清,这会猝不及防看清了,惊讶的连唿吸都慢了半拍,眼睛瞬间睁得好大。 这是……这是从前跟在老五身边的阿兰,他绝不会看错,阿兰还活着! 可是如果阿兰都已经在这里,那这辆马车,岂非就是…… 想到这里的李熙手脚冰凉,勐地转过头,来回扫视这辆马车上的装饰。 果不其然,这根本就不是他们长澹的马车,这是一辆正跟随南月人撤军的马车……! 正愣神,身前已有人钻进来,手中提着灯,紧挨在他旁边坐下。 忽然碰到这种事,饶是镇定如李熙,此刻也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当然他其实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点准备,但是下一刻,当李熙缓缓抬眼,顺着来人勾了金线的靴,一路往上看清来人的脸,心跳还是没忍住漏了半拍,脸一下就白了。 果真是老五,对方样子都没变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在短短的几个唿吸间,李熙眉头紧锁,被迫想起他从前为数不多的两次输局。 一次是想借承干帝的手惩戒顺妃,替裴怀恩报仇,但被老五将计就计,顺势将杀害淮王一家的罪名扣在他头上,不仅令淮王与他从此反目,还挑起两国战乱,使卫家因此几近灭门。 还有一次就是老五派刺客试探他,让他夜不能寐,害得李青芙也差点和他反目,还让南月因此得到很多有关长澹的情报,使岭南遭到南月人洗劫。 李熙不怕输,但他很怕自己会总输同一个人,而且每每都是在他觉得自己就快赢了的时候,突然急转直下。这让他已经变得有点应激了,只要一碰到和老五有关的事,就总想不明白。 估摸也是看出了李熙的不敢置信,李熙身旁,提着灯的李恕歪头看了他好一会,倏地摇头失笑。 没有什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反而很平静。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李恕这性子,大约遇着什么都是平静的。 「六妹妹,好久不见,你比从前清减好多,可真越来越当得起我这声妹妹了。」李恕将手里的灯放下,对李熙很友好地笑道,「你我兄弟难得重逢,你怎么也不同我问声好。」 还是如从前那般平平板板的语调,听来令人心惊,自语罢,又恍然似的嘆息,说:「哦,差点忘了你说不出话,你且等一等。」 说话间,李熙身上的穴道被解开,喉咙有些发涩。 「……」 老实说,这场景和下地狱也差不太多了,短暂得着自由的李熙再顾不上其他,虽然还是不能动,疑问却已脱口而出。 第372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把我带到南月去?你是怎么把我从城中带出来?我身边有奸细?」 李恕闻言却只是摇头,轻声说:「没有,没有什么奸细,但你别忘了阿兰是南月人,他精通蛊术,虽然他的本事还没大到能打赢几万人,帮南月反败为胜,但从城中悄悄偷一个人出来,他还是做得到……尤其你身边的那些兵,早就喝得烂醉。」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李恕像是有意要让李熙输的明白,便给他讲自己这阵子和淮王在南月做的事,讲得事无巨细。 也是从李恕的嘴里,李熙方才得知,原来他先前没猜错,南月此次果然是临时发难,后备粮草并不足。 据说那南月王本来已决意听从李熙的建议,打算继续和长澹和谈了,邀卫琳琅去见他,也是诚心停战。 但李恕一看自己可能要被逐出南月王都,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身边早就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淮王,陪他一起干了票大的。 李恕对栽赃嫁祸这事干的一向很熟练,他设计杀死了南月王,并将李熙派去南月的奸细揪出来,把脏水往他们头上泼,又让淮王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手宰了这些人。 李恕教淮王在南月朝中痛哭流涕,大肆宣扬自己在长澹受到的迫害,同时向南月人表忠心。 本来因为淮王的出身,南月人对他很戒备,听他说话也是半信半疑的,可那会南月王恰好死了,淮王和南月王沾着亲,为南月王报仇的态度又很坚决,甚至不惜为此斩杀那些长澹人,扬言南月应对长澹开战,还趁机改了自己的姓氏,抛弃自己长澹皇族的身份。 至此,南月人才终于相信,淮王是真选择了自己的母族,愿意为了母族抛弃长澹,也抛弃他在长澹的皇室身份。 南月王生前没子嗣,死的时候,南月王妃肚子里倒是有一个,但才三个月大,还没显怀。 李恕便教淮王抓住机会,用新姓氏做摄政,带南月大军北上,而那些南月大臣错觉淮王好拿捏,又与他们想法相合,便也由着淮王去干。 「……说来也有趣,自从来到南月后,大哥因为恨你,已经对我言听计从,我也是真想帮他打回长澹,吞掉长澹的土地,替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御驾亲征,还派人烧了我们的粮草。」 「为了保险起见,我故意隐瞒南月王死去的事实,想方设法不让消息传到你耳中,假装粮草充足,但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次来得匆忙,若想打赢你,就得尽快打进关内,所以才会急得去抓李长乐,急得想方设法阻止你往岭南派援军……你知道的,李长乐是我姐姐,我也不想杀她的,是她自己要死,可与我无关。」 话至此顿住,饶有兴致看李熙的脸,仔细研究李熙脸上的每一丝反应,语气云淡风轻的,说过就算了,根本听不出当初他在设计杀死南月王时,是在南月又掀起了怎样的血雨腥风。 「可是后来呢。」 「当我发现粮草被烧,我就猜是你来了,跟你说句实在的,打仗这事我比不过你,手里的人才也没你多……我知道我会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起初我很讨厌你来,但是慢慢的,我又很开心你能来。」 「起初我觉得不甘心,可我很快就想开了。我想顺妃娘娘当年要我做的事,不就是辅佐大哥当皇帝么?现在大哥已经是南月的摄政王,怎么不算是半个皇帝呢?至于吞併长澹,日后也可徐徐图之,所以比起再打仗,我还是更想快点把你抓来——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我是认你这个弟弟的,但你怎么就不能乖点,你为什么非要和那阉人厮混在一起。」 话落,李熙抿紧嘴唇,敏锐听出李恕向来都是一条直线似的语调里,突然多了点起伏。 「六妹妹,想来你是很了解我这个人的,我带大哥闹这一遭,外面到底因此死了多少人,南月到底是胜是败,我根本不在乎,我这辈子都看不出血是什么颜色。」 「但谁让大哥恨你入骨,我又觉得你有趣,所以就算让我回南月,我也得带上你。你放心——为了带你回去,我已想好了万全之策,今后不会有人来接你,你会如几年前一样,再次成为长澹的弃子,长澹很快便会忘记你的存在,另立新君的。」 第215章 心病 李恕要带他回南月, 而不是拿他当筹码,继续打这场仗——当李熙意识到这点时,浑身的血都凉了。 眼前这人是个疯子, 实打实的疯子, 脑袋里到底想的什么, 完全不能以常理揣测。 像是看出了李熙的惊惧, 李恕眉眼弯弯地笑, 甚至还好心提醒他, 说:「好了好了, 我不打趣你了,六弟。」 「但你也不要想着逃, 因为我已在你身上种了比小金傀还珍贵的蛊,除非我死了,否则你都不能离开我太久, 你明白么?这样珍贵的蛊,我当初抓李长乐的时候, 都没捨得对她用。」 李熙哪还顾得上反驳?他昨晚吸入了大量的迷药,这会才刚醒来不久, 又得噩耗,精神极度紧绷之下,头疼得就像戴了圈儿紧箍咒, 连只是把李恕对他的警告粗略想一遍,反应都很迟钝。 真的很难受,不知是迷药残留的缘故,还是李恕口中那蛊虫在作祟, 李熙感到自己就快无法思考了。 「你……你带我回去没好处。」 一片昏沉中,李熙尝试抖擞精神, 慢吞吞地向李恕提建议,说:「南月人不是傻子,你要扶老大在南月掌权,就要想办法让老大打赢这场仗,否则等你们回去了,南月……南月人……」 第373页 说不下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李熙几乎想不起自己接下来想说的是什么。 而李恕就只是很怜悯地瞧着他,一直等他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方道:「你瞧,你总是这么聪明,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想法子说服我。」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块形状奇怪的香料,当在李熙面前点燃了。 因为只有一只手,李恕点香的动作很慢,少倾香味散开,李恕将这香托到李熙眼前,哄着李熙深深地吸上它一口,帮李熙醒脑子。 「身体这么差,就不要再殚精竭虑地想着怎么对付我,当心想得太多,满身血肉都被虫子吃空了,变成一张干巴巴的皮。」李恕故意吓唬李熙,装作很兇地说,「喏,先凑合着提提神,不然那玩意就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吃你的脑子。」 李熙吓坏了,再也做不到喜怒不显。 李恕这样子太吓人了,让人分不清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更别提李熙现在还是这么糟糕的状态。 「……你对我做了什么。」李熙问,脸色时青时白,因为听过太多有关南月蛊虫的传闻,甚至怀疑他这会头疼,是真有虫子在咬他的脑袋了。 但李熙现在对于痛苦的感知和表现,却在极大程度上取悦了李恕,令李恕笑得更开心了。 「骗你的,哪有什么会吃人脑子的蛊,你只是不小心吸入太多的迷香,才会觉得晕,现在这个就是解药了。」李恕乐呵呵地说,「放松些,你太紧张了,你是难得的试验材料,我可捨不得让你死,所以就算到了南月,我也会从大哥手里保下你,让你活很久。」 李熙:「……」 天,这听起来更恐怖了好不好。 值得庆幸的是,李恕好歹没在迷药这方面骗他,闻了解药后,李熙的脑袋总算没刚刚那么疼了。 然而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再开口,便听李恕收起薰香,紧接着又说道: 「还有啊,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省点力气吧,不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 「你想哄我拿你当人质,回去继续打仗,但你的坏主意太多了,我可不敢让你随随便便接触那些守城兵,让你有机会把我和大哥彻底杀死。更何况我方才也已与你说了,我根本就不在乎南月的输赢,也自有办法让那些南月人觉得满意,你逃不掉的。」 办法也很简单,就是李熙。 此次出征,南月虽然暂时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可却抓住了李熙。换言之,只要有李熙在南月活一天,长澹京都那边就算是为了做面子,也会投鼠忌器。 况且现在那边做监国的人还是老三,是同李熙真有仇的一个。 在李恕看来,仇恨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的,不信就瞧淮王吧,那曾经是个多优柔寡断的人,如今竟也在仇恨二字的浸染下,变得如此狠绝。 是以李恕在得知李熙来了岭南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多死点人有什么关系,横竖只要是能麻痹岭南将士,让他有机会把李熙抓过来,他便可以趁机向长澹京都传信,试探一下老三的态度,最好的结果,便是重复当年承干帝对邵家军的处置,让老三与他联手灭掉岭南的活口,将岭南全部都交给南月,以此换得自己名正言顺的登基,好扶大厦之将倾——毕竟当年若非有李熙回去,老三也很可能做皇帝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老三是个直脑筋,讲究什么以大局为重,真愿意和李熙化干戈为玉帛,对那位子也没半点念想了。 但老三无论是愿意安分守己的继续做监国,还是会被底下人推着往上走,无论他是出于道义,还是真念兄弟情,他都註定放不开手脚施展。 至于此次出征,白白葬送在岭南的那些南月士兵,李恕可从没把他们当人看,反而只当他们是牛马一样的畜生,一串冰冷的数字罢了,就如当年白白死了的锦玉。 能抓到李熙是大事,表面瞧着容易,实际到底费了多少周折,恐怕只有李恕自己知道了。是以李恕这会实在太高兴,他对着李熙,就像终于找到了能陪自己说话的人,也认定了李熙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都不必李熙再费心套他的话,便对李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点没隐瞒。 实际上,李恕这几年憋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找着李熙这么个能说话的人,当然会忍不住。 因为李恕在淮王面前,得日夜戴面具。 就说从前在长澹,淮王还没这么偏执时,李恕受淮王与淮王妃教导,要脾性温和,不能暴露自己嗜杀残忍的一面。 后来就算到了南月,淮王也对长澹死心了,变得很听李恕的话,也架不住淮王这个牵挂太多的性子,总是认定了哪里,便将哪里真的当成自己家里看。 淮王是真的会在意南月那些兵,因此在李熙带着粮草来了岭南后,李恕就算明知自己必败,也不敢同淮王说实话,只敢继续哄淮王攻城,让淮王相信他们会赢,然后再在弹尽粮绝之际,假装想到还能在撤军前把李熙抓了,勉强挽回损失。 「……你回不去了,大哥知你狡猾,也想报他自己的仇,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后续又能兵不血刃,便不会再属意拿你换岭南开门,而是会听我的话,带你回南月去,把你交给我处置。」 这样说着,李恕便又笑了。 就在前一阵子,为了取得卫琳琅和姚元靳的信任,李恕先前去攻城,故意放任南月人在他们二人面前成千上万的死去,仿佛打定主意要背水一战。 第374页 然而等打到了最后,李恕撤军也很快,动作利落地没一丝留恋,就像终于撑不住了,急得连夜溃逃。 只是虽然明面上撤了军,李恕和淮王,还有一支誓死效忠他们的小卫队,却是在把李熙捆出城后,才最后离开的。 淮王庸碌软弱,李恕明明早就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却始终不对淮王说,偏要等到情势看起来最危急的时候,才假装急中生智,不给淮王任何考虑犹豫的时间。 也正因如此,李恕虽然的确对淮王好,也的确愿意为淮王谋划,甚至已经对淮王依赖到了有些疯魔的地步,却始终不得在淮王面前做自己,始终不痛快。 可在李熙面前就不一样了,不知怎么的,李恕觉得李熙有好多地方都与他很像,他们年纪相仿,对什么阴谋诡计都不避讳,分明更玩得来。 更要紧的是,他好像很喜欢看李熙疼。 不知是否错觉,李恕总觉着,李熙以往疼起来的时候,面上虽然也痛苦,却也隐隐夹杂着一丝莫名享受的期待,这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 是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李熙和他一样。李恕不禁想到,或许……或许在所有人都恐惧疼痛,厌恶疼痛的时候,也只有李熙,才是同他一样渴望疼痛降临的怪物。 究竟该怎么去做一个正常人,李恕想不通,也做不到。淮王平日自认是他的兄长,对他关怀备至,却也无法对他的渴望感同身受,所以眼下就只有李熙,只有李熙才是补全他天生残疾的药,放眼天下芸芸众生,大家好像都是习惯性的把疼痛和死亡联繫在一块儿,也就只有李熙能稍微理解他,明白他的心病,和他一样把这种痛苦视为「生」。 疼痛啊,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那是活着的滋味。 然而就在此刻,他终于如愿得到了这味药,也完成了顺妃对他的嘱託。接下来,他会把淮王一步步地托到最高,他今后有兄长,也有幼弟,他会活得更像一个正常人——比如更像他费尽心机,已经小心翼翼模仿了这么多年的淮王…… 再说有了李熙后,李熙看着这么耐折腾,和他从前的那些试验材料完全不同,一定不会才被他研究两天就死了,没准啊,还能帮他治好他身上这些怪病呢。 第216章 记号 正说得兴起时,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是淮王等不及来问了。 「阿恕,快出来,不要和他待太久, 当心上他的当。」淮王在外冷冷地提醒道, 「看见人还有气儿就成了, 若非你阻拦, 孤王真想将他拴在马屁股后面跑, 哪还会让他乘什么马车。」 李熙听出了淮王的声音, 当即便想开口为自己分辨, 但李恕眼疾手快点他的穴道,让他又说不出话。 李熙气得胃痛, 明明真兇就在眼前,却无从辩解,更没证据, 只能在无尽的愤怒中瞪大双眼,听李恕压低声警告他。 「六弟, 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你的每句话在大哥听来都像狡辩, 大哥不会再信你。」李恕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地教李熙,「听话些, 除非你已经不想再乘车,而是想被大哥的马拖行。」 李熙闻言,侧首无声地张了张唇,以眼神问李恕:既然如此, 为什么害怕我说话? 却听李恕只是混不在意地笑道:「好啦,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不让你开口,只是不想让你在回南月的路上给我们找麻烦,你……你且安心待着,等到了南月,随便你怎么巧舌如簧,我都不会管。」 李熙听罢,就在心里止不住的冷笑。 听听,真是好大的笑话,等到了南月,他只剩空口白牙一张嘴,要什么没什么,又不能再哄淮王回长澹求证了,可不就是真真正正的百口莫辩,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事情闹到这地步,李熙已经不想再说话了,他沉默地靠坐回去,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心里暗暗想对策。 另一边,李恕见他不再想着逃,就下了马车,喊阿兰进来照顾李熙,还把刚才提进来的灯也留给李熙,并没苛待他。 只是前车之鑑太多,无论李恕现在对李熙的态度多么好,李熙都不可能再对前者放松警惕。 逃……必须要尽快逃,南月比大沧还可怕,李恕抓他回去,为了治病,一定会想方设法吸净他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块肉,让他生不如死。 可正如李恕方才所说,他身上有蛊,除非李恕死了,否则他一个人是没办法走太远的。 ……会有人来救他吗?譬如玄鹄,譬如齐王的人,再譬如裴怀恩。 记着当初离京时,裴怀恩曾与他约定要互通书信,还说如果超过三日收不到他的信,就会来找他。 说句心里话。李熙想,他起初是真不想让裴怀恩来,毕竟裴怀恩如今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好不容易才得着机会活下去,何必还要犯险。 然而现如今,等他这边真出事了,李熙却又有点拿不准自己的心思了,心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立刻就见到裴怀恩,哪怕让他跟裴怀恩死一块,也比让他孤身去南月更好些。 做俘虏太苦了,那是一种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活也是死,死也是活,一眼望不到头的孤寂,李熙这辈子都不想再经歷一遍。 ……也罢,还是尽快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靠自己想办法比较好,莫说裴怀恩势单力孤,想救也没办法,就算齐王最后没有放弃他,等齐王和玄鹄得着消息,他人都已经在南月王城了。 第375页 但是话虽这样说,却也不能一点等人来救的准备都不做,还得双管齐下,尽全力做到万无一失才好。 得想法子尽快下马车,李恕让他乘马车,还把马车两侧的窗子钉得这样死,一定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为了防止他在外面动手脚。好在眼下时候尚早,从李恕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里判断,距他离开岭南应该才过去一天,他得赶快出去看,如果李恕和淮王没跟南月大军在一起,而是走了小路,他就得想法子在路上做记号,认真记着路,免得到时跑不回来。 这样想着,李熙转头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阿兰,唇线紧抿着,舌头尖儿却悄悄捲起来。 虽然内力没了,力气小了,但杀招还在,身上有蛊怕什么?惯常藏在袖口的刀片被收走了,还有藏在齿间的,只要有机会,未必就杀不了人,再不济,若真不幸走到了绝路,还能拼个自我了断。 李熙身旁,阿兰见李熙老半天没动静,心里也打鼓,忍不住转头瞄了李熙一眼又一眼,数次欲言又止。 李恕对李熙这个得来不易的试验材料很看重,点名要活的。阿兰不敢让李熙的命在他手里出差错,因此比起看李熙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还是更喜欢看李熙多折腾——那样起码还有点活气儿。 但是很快的,阿兰就意识到自己这想法有多天真了,因为他发现,李熙现在安静,其实只是在攒着力气和他作妖。 李熙想出去,但他不说自己想出去,而是不停地指使阿兰出去。 虽然不能说话,但李熙还会和阿兰使眼色,给阿兰写字,告诉阿兰自己饿了或渴了,没一会又要方便,把阿兰折腾的烦不胜烦,很快就臊眉搭眼地到外面躲清静去了,只在离开前看李熙写怕黑,把灯留了一盏给李熙。 结果就是这盏灯留坏了,阿兰哪里知道李熙刚刚坐在那不吱声,是在心里悄悄计算着如果激怒淮王,自己到底会不会真的倒霉到被马拖。 后来又支楞起来折腾人,则是觉得就算被拴在马屁股后面跟着跑,也比被困在这里强。 所以李熙一不做二不休,咬了咬牙,不管自己还在车里,直接就把阿兰留给他照明的灯掀翻,放火把马车给点了,急得阿兰当时就冲进来抓他,然后和他一样被大火燎了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的。 李熙放火闹事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淮王眼睁睁看着马车被烧坏,火光沖天,脸黑的像炭,若不是李恕阻拦,说还得拿他回南月交差去,恐怕立刻就冲上来杀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招虽险,却管用。经歷这么一回后,李恕就算想把他关起来,也没地方可关了,只好让人押着他走,又因为他身体差,走两步就要歇,不然就气喘吁吁地好像要死了,最后不得不把他捆结实了扔马上,才勉强没有耽误赶路。 就这么又过了十来天,一行人和南月大军分成两路,穿过陡峭的山崖,就快进入南月边境。 这期间,他们后方一直没追兵,安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想来就算有人发现了他的失踪,也沿南月大军撤退的方向追去了。 等真进了南月,估计就是死路一条了。李熙对此心急如焚,也因心怀侥倖,试探着设计跑过几回,但后来发现李恕没骗他,如果李恕不死,他每次只要稍微走得远一些,就会因蛊虫发作,痛得浑身仿佛有火在烧,很快晕过去,然后被四处寻找他的南月士兵捡到,拖回去饿两顿。 但要琢磨着先把李恕杀了呢,那也不现实,因为李恕虽然愿意亲近他,时不时就来找他说话,但淮王对他却很戒备,每次都不让李恕走太近。 淮王死了妻儿,又在异乡,早就把李恕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看,对李恕护得紧,因着记恨他当年在朝堂上那次伶牙俐齿的落井下石,把他当洪水勐兽一样的防,不止懒得正眼瞧他,也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更不许他靠近。 今日也是如此,淮王嫌他太麻烦,就在大家入夜休息时,命人蒙了他的眼睛,将他丢在一旁看守着。 食物更是不可能给他的,淮王要他活着,但又把他饿得没力气,令他每天除了在马背上颠簸,就是昏昏欲睡。 夜里很冷,李熙枕着硬石,听身边看着他的士兵沉默地嚼干粮,不觉舔了舔唇。 十几天的奔波让他身心俱疲,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他跑不出去,但已经在所有力所能及的地方偷偷做记号,也不知是否有人能看见。 想着想着,意识就又有些涣散了。人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总会睡不醒,但今夜是最后的机会,李熙必须认真打起精神来,最好能趁李恕过会又来找他说话的时候,利落解决掉李恕和守在他身边的这几个士兵,然后迅速趁夜色往林子里钻,藏得隐蔽些,让淮王的人找不到他,才能得着机会逃。 思及此,李熙使劲咬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些,他一边装睡,一边不动声色解着他手腕上的绳索,同时仔细注意着自己身边的动静。 算算时辰,李恕很快就会给他送水来,然后跟他絮絮叨叨地说上好多话,有时是向他抱怨南月毒虫太多,样子又丑,有时是和他分享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无趣,让李熙到南月后一定陪他玩儿。 至于到底玩儿什么,大约会是各种酷刑吧。 手腕上的绳子很难解,李熙谨慎对待,既要把它弄开,又不能让身边的士兵看出什么端倪来。 第376页 可是说来也怪,今夜好像和前些日子不一样,当李熙费了好大的劲把一切都准备好,也暗自蓄了力,打算拼死一搏时,李恕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给他送水。 再仔细侧耳听,突然发现身边一点动静都没了,连点活人的唿吸声都没有。 第217章 幼子 「……」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轻。 李熙被蒙了眼,看不见周围正发生什么事。他佯装睡着,唿吸又绵又浅, 蜷缩在破布衣裳里的每一寸肌肉却都紧绷着, 仿佛一只看似生病, 实则时刻都在警惕的兽。 一步, 两步, 三步——少倾, 李熙听见刀刃切进皮肉的声音, 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总共有四声, 恰好对应看守他的四名南月士兵。 来人俯下身,使力扳过李熙的脸。短暂的沉默中,李熙从这个人身上嗅到泥土的味道, 还有一点令他感到非常熟悉的甜味。 方才应声倒下的四个人没动静,连声唿喊也无, 似乎是被来人偷袭,猝不及防地一刀毙命了。 一瞬间, 心脏勐烈跳动起来,近乎荒谬的猜测涌上心头,李熙顾不上再装睡, 唿吸漏了半拍。 是……是他吗?是裴怀恩吗?到底是裴怀恩真来了,还是自己在临死前做的一场梦? 可裴怀恩怎么可能到这来?莫说光靠裴怀恩一个人,压根就找不到他,就算能找到, 裴怀恩又能以什么身份来?难道京都那边会对一个大活人的失踪无动于衷吗? 所以事到如今,裴怀恩来了是送死, 多半要跟他死一块,即便有幸死里逃生,往后也会暴露。这样一想,李熙倒宁愿自己在做梦。 但是很快的,李熙就没功夫瞎想了,因为来人忽然俯身,缠绵地吻住了他的唇。 须臾滚烫气息扑面,李熙舌头底下还压着一片薄薄的刀,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心说这他妈是有病吧!都啥时候了还亲?做春梦也不该是这么个春法儿! 但来人却不管这许多,也不放过他,只在和他点到为止地碰了碰嘴唇后,把手指往他嘴里伸,轻车熟路摸出他藏在口中的小刀片。 然后在他还来不及开口抗议的间隙,又一把掐住他腮帮,恶狠狠地低头同他继续亲吻,把舌头也搅进他嘴里。 有蛊毒的牵制,由于没想过李熙还能逃,淮王因为厌恶,总会把李熙扔到自己的视线之外,或是随便哪个偏僻的角落,这就导致即使看守李熙的士兵出了事,也不会立刻被发现。 而来人似乎便是看准了这点,因为知道淮王的人暂时不会来,就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变得偏偏要在这生死关头,将自己这段时间对李熙的浓烈思念,一股脑全化进眼前这个野蛮粗暴的亲吻里,以此来庆祝他们两个还能再活着见到。 来人吻技好,没过一会,李熙虽然心里仍骂骂咧咧的,但已经被亲得有点喘不上气。挣扎推搡间,李熙唯恐淮王和老五的人会来,下手没轻没重,干脆使劲去掰来人的小手指,逼得来人松手。 下一刻,李熙不再假装,他一下挣开捆在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又扯开蒙眼布条。 入眼是一身黑衣,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还有一双漂亮到好似天上碎星的眼睛。李熙见状不由得倒吸气,嘴唇尚且湿淋淋的泛着水光,明明两个人刚才还举止亲密,此刻却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来人果然是裴怀恩,千里迢迢,跋山涉水。 四目相对,裴怀恩看李熙这样,就故意打趣他,轻笑道:「怎么,没我在身边,你现在这么落魄了。」 李熙整个人还有些晕,怔怔看着前方,没回答。 不是……这不是梦。 再环顾四周,发现守在他身边的四个士兵果真全都被割了喉,滚烫血水淌了一地,已经蔓延到他脚下了。 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什么都说不出,李熙皱眉看裴怀恩身后,剎那的惊喜后,他变得又急又恼,甚至盖过了两个人骤然重逢的欢欣。 裴怀恩背后为什么没有人,他是自己来的吗?这地方离南月很近,又是山间小路,如果是孤身来,莫说是救人,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算算时辰,巡逻的人很快就会到,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光杀这几个南月兵有屁用! 来不及叙旧,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脚底踉跄两下,弯腰捡起地上那些南月人的刀,眼神晦暗阴森,一言不发,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死战了。 结果那裴怀恩偏还不识趣,紧紧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和他说:「阿熙,你真是好聪明,被捆得这么严实还能留记号,若不是你那些记号——」 李熙听得烦不胜烦,骤然转回身,朝裴怀恩高声骂道:「……但我那些记号不是留给你!你这人怎么死到临头还不正经!」 话落,裴怀恩还是笑吟吟地瞧他,表情一点没变。 裴怀恩现在的这张假脸很瘦,看着有种商人的精明,尤其当他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总会给人一种自己已经被他算计了的错觉。 李熙之前没见过裴怀恩用这张脸,被裴怀恩笑的心里发毛,不觉转过头。 却听裴怀恩紧接着对他说:「这就奇怪了,不是给我留,还能是给谁留的呢。」 「依着姚元靳和卫琳琅那性子,一定会沿南月大军撤退的方向追,走不进这山间小路。至于京都那边,现在除了我和玄鹄,可还没人知道你被俘的消息呢——所以阿熙,你就承认吧,就算把话说得再难听,你心里还是盼我来——因为你想我了。」 第377页 李熙:「……」 好嘴,现在发现也没那么想。 气愤归气愤,李熙还是从裴怀恩满嘴跑马车的调侃里抓到重点,立刻说:「卫琳琅和姚家,把我被俘的消息压下了。」 裴怀恩闻言便点头,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说:「是,他们两个很聪明,知道只要一天没听到淮王回到南月的消息,就还有希望,否则他俩的罪过就大了。」 方才那些轻浮言,不过是用来哄着李熙,让李熙别再跟他那么苦大仇深的小手段,毕竟好不容易才找着人,他可不想跟李熙闹得好像九死一生了似的。 但现在李熙的注意力又回到正事上,已经不再纠结他为何要来,也没功夫和他吵这些,他自然就也认真了,不再像刚才那么嬉皮笑脸的。 一切闲话等回去续,现在最重要的是脱困。 这样想着,裴怀恩也跟着李熙捡起一把刀,听李熙问他,「玄鹄现在哪里?他来了吗?」 裴怀恩就说:「他没来,我暂时找不到能代替他的人,得留他本人在京中稳着,还要靠他替我打掩护,否则京中一次丢了两个人,其中还包括他,只要是稍微聪明点的,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到时你不一定回得去。」 李熙听罢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重新调整好情绪,轻声感嘆道:「可惜了,我现在身中蛊毒,只要老五不死,我就不能走太远。换句话说,你现在想救我,就得想法子帮我杀老五,但他们人多,这事听起来有些难,如果有玄鹄在,我们的胜算就还能再多一分,否则……否则再往前就是南月边境,今夜不成功,便成仁,就算你没来,我原本也打算搏一搏。」 只要先跑回去,把性命保住,事情就总有转机,至于此后该怎么对南月,怎么化解他和淮王之间的血仇,这恐怕只有大罗神仙才知道,反正他想不到。 正出神时,没料裴怀恩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贴在他身后,伸手用力把他抱了个满怀。 「……阿熙,放松些,不要害怕。」像是看出了李熙的草木皆兵,裴怀恩出声安抚他,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温声说:「玄鹄虽然没来,但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一个人来这儿的。」 适才藏在林间的时候,裴怀恩看李熙身边守卫不多,也没什么人管,就知道李熙身上大约有猫腻,惹得南月人不怕他真逃了。 但事到如今,光杀一个老五有什么用?难道等回京后,还能让长澹和南月继续打仗吗?那要打到什么猴年马月去? 但李熙这会太想不开,显然没把裴怀恩的软语安慰当真,闻言只随意拍了拍裴怀恩的手,侧首对他笑道:「好了,不要再宽慰我了,你区区一个员外郎,身边还能有什么人?有说这些闲话的功夫,还是赶快帮我想想怎么杀老五。」 顿了顿,语气越发冰冷。 「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何不派很多人看着我?他们是在等我逃,是想看我垂死挣扎却不得解脱的模样,这样的把戏,我先前已经见识过好几次,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怀恩出言打断。 「……但你这次不会再失败,我真带了人来,你不要怕。」裴怀恩紧紧攥住李熙的手,无比认真道,「我是为了尽快找到你,才要轻装简行,孤身赶来,路上已经跑死了好几匹马。所以阿熙,你听我的话,别去和他们硬碰硬,先和我躲起来,等到天一亮,我们就有救了,你知道我总会给自己留后手。」 李熙诧异极了,没忍住瞪大眼,倏地回头道:「你哪来的人?裴怀恩!裴怀恩!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人?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裴怀恩听罢却只说:「阿熙,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等我们脱了困,我再一五一十地同你讲好不好?我……我并非哄你开心,我是真有赢过他们的把握,但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虽然我们人不多,却一定管用,因为我已喊他们带了人证来,天亮就能到。」 「阿熙,你知道吗?多亏我消息灵通,及时查到淮王的小儿子李庆,其实还没死,所以只要你先跟我走,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天亮,那些跟在淮王身边的人,就全都是我们的帮手了。」 第218章 真相 原来自李熙南下后, 裴怀恩在京都也没闲着。 起初是因为有了文道的唠叨,让裴怀恩意外发现厉戎总缺钱。 坦白地讲,在不认得文道时, 裴怀恩对钱没概念, 每天都过得大手大脚, 钱花没了还能去问李熙要, 至于一个人正经过日子该用什么数儿, 他一向算不清。 可自从与文道这个算盘精相熟后, 裴怀恩才知道, 原来厉戎这些年做的是肥差,手头上压根就不该这么拮据。 但厉戎平时都把钱花在了哪儿呢, 裴怀恩猜不着。 最后还是人家文道够精明,看出厉戎这人不在意穿衣饮食,平日往来好友也不多, 若认真算下来,每个月都会有一大半的花销不知道落在哪。 文道看厉戎人不错, 唯恐厉戎受骗,或是在私底下沾了赌, 便悄悄派人查,结果查到厉戎在京郊有住所,不仅养外室, 还和外室生了个儿子。 原本事情查到了这,就该到此为止,毕竟他们这些当官的娶妻纳妾养外室,在京都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左不过就是厉戎养的这个比寻常外室更费钱些,藏得也更深些罢了, 没准人家姑娘以前是在哪个楼子里做花魁,就喜欢撒钱玩儿呢。 第378页 可有些事就算文道刚进京不清楚,裴怀恩却清楚呀。裴怀恩从前纸醉金迷的,对那些富贵人家爱玩儿的小花样都门清,知道就凭厉戎的本事和性情,是绝养不起那样一位红粉骷髅的——再说那些打小就混在楼子里,被当成名妓瘦马养着的女人,就连老得都比寻常人更快,又有几个能和普通女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给厉戎生出孩子来呢? 另外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在这京都中,好多人之所以愿意花钱养女人,养男人,除了最基本的满足需求,见色起意外,多半都是为了炫耀。 换句话言之,即便是这世上再有名的美人,于他们那些位高权重的官老爷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些和金银玉石,古董字画等同的小玩意,只能成为他们闲时结伴取乐的消遣,或是平日里互相赠送的精美礼物。 那么依着这个逻辑,若那厉戎真得了位貌若天仙,挥金如土,能引得万人空巷的大美人,就该摆宴庆贺。再不济,厉戎也会趁三两好友去他家做客的时候,喊美人出来为好友跳支舞,唱个曲儿什么的,让好友也跟着他长长眼。 可反观厉戎又是怎么做的呢?他不仅不叫人看,还偷偷把人藏起来,费心藏得那样深,仿佛生怕被谁发现了似的。 诚然,不排除厉戎有可能是个直性情,就像玄鹄说什么也要和小桃红好一样,死活认准了那女人,不想把那女人带出来给别人瞧。可若真是如此,想那厉戎爹娘早死,又没人拦着,就该娶那女人为妻啊。 结果现在是怎样?既不把人带出来,又不给人名分,两个人平时甚至都不住一起。既然没有用,除非厉戎是傻了,否则裴怀恩实在想不出,厉戎究竟为何要花钱给自己请这么个祖宗回来。 也是因此,当文道随口把厉戎这事,当成乐子说给裴怀恩听时,裴怀恩却暗自上了心,虽然表面没表示,却在听完之后,立刻就开始通过自己才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偷偷继续往下查,还因为怕自己人手不够多,没忘喊玄鹄帮他一起查。 也是赶巧了,原本因为两国交战,裴怀恩误以为那女人是内鬼,或是南月奸细,连带着对厉戎也生出偏见来,有好几次和玄鹄谈事情,都刻意避着厉戎,只等厉戎真正暴露的那天。 然而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天,厉戎养在外面那女人果真被查出了点问题,身份却和他先前预料的不一样。 经过反覆确认,裴怀恩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女人就是当年在淮王府上伺候过,平平无奇的一个小丫鬟。 事情还要从很久前说起,那会承干帝还没死。 记着那时李恕狗急跳墙,为了嫁祸他,就用小金傀控制他屠了淮王府,事后他万般悔恨,曾数次找来当时负责善后的厉戎问,想要找到活口。 可是殊不知,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落在厉戎眼里,就成了想斩草除根的意思。 那时承干帝病重,李熙和几个兄弟还在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厉戎看出裴怀恩和李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点摸不准李熙的态度。可他为了谁都不得罪,也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便学着两头下注,一边悄悄想法子放了两个重伤的,一边又故意跑来和李熙说,淮王府这次是真死绝了,人数和名册都对得上,绝不可能有活口。 为了不被连累,厉戎小心翼翼地做了假名册和假尸身,做得很逼真,谁也没有怀疑到他。 等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厉戎又替那两人寻了个好住处,让她们先对外以母子相称,暂时隐藏起来。 本来么,按照厉戎原本的打算,他想他只要能把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静心等到尘埃落定,假如最后是李熙赢了,他再回去补刀,假如最后是淮王赢了,他就把人放出来,用李庆的命向淮王邀功,横竖两边都不会亏待他,他就可以继续做他的侍卫长。 可谁知夜长梦多,那女子为了活命,竟真勾的厉戎对她动了心,还把当初淮王府被屠时的种种蹊跷也告知了厉戎,引得厉戎也一度怀疑李熙或许真对淮王没杀心,不觉陷入两难,差点就带她们两个出来露脸了。 但……老话讲人算不如天算,本来当厉戎看见李熙想法子料理了裴怀恩,又对齐王和寿王多宽仁,没怎么为难他们兄弟二人后,已经有些信了那女子的话,觉着李熙一定会宽恕自己的侄儿。 然而紧接着,厉戎就从玄鹄突如其来的忙碌中,发觉淮王和李恕都活着,并且李熙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厉戎哪里能把李家几个兄弟间的弯绕和争斗弄明白,他只觉得自己受骗,再也不敢轻易放人出来了。 可若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枕边人,他又捨不得。事情闹到最后,他就只好同那女子打商量,让她悄悄把李庆处理掉。 未料那女子也是个忠僕,虽然表面答应得紧,实际却只狠狠砸了李庆的头,又教李庆装傻,并藉此说服厉戎放过李庆这娃娃,从此只把李庆当个傻子养着就行了,不要再造杀孽。 除此之外,那女子还以精打细算为由,提出要帮厉戎管帐本,每个月都问厉戎要大量的钱,以便在厉戎反悔后,随时都能带着李庆逃跑——因为她谁也不信。 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因着厉戎的一时心软,淮王血脉得以保存,但也因为李熙后来对淮王发出的格杀令,那女子唯恐李庆被杀,觉得就算真是老五在挑拨离间,李熙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欲李庆再陷入其中,反而满心只想着把李庆平安养大,哪怕只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很好。 第379页 话又说回来,这消息藏得实在太深了,起初玄鹄刚把人找到的时候,几乎不敢信,而且厉戎也不认。 最后还是靠裴怀恩跑过来和厉戎说,眼下李熙有难,据传南月那边领兵的就是淮王,而淮王现在之所以和李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就是因为当年那惨案,所以这样一看,厉戎愿意点头留下淮王的孩子,其实是有功啊。 裴怀恩还以容祁的身份,假借酒后失言,就说是玄鹄告诉他的,当年李熙确实没对淮王动杀心,如今能和淮王闹得这么难看,则全是阴差阳错。 裴怀恩劝厉戎抓住这机会,尽快说服那女子带李庆出面作证,千万不要想不开,一味纵容那女子胡闹,以免误大事。 也是在派人调查这些旧事的过程中,李熙本该按约定写给裴怀恩的信,第一次断了。 书信中断,代表李熙遇险了,裴怀恩根本等不及,当即便与玄鹄商议,以自己要闭门养病做藉口,快马加鞭南下。 而那女子则在厉戎的劝说下,渐渐相信只要她愿意作证,李熙便不会再为难李庆,也被人护送着一路南下,只是难免要比裴怀恩走得慢些,暂时还没走到。 但这件事现在说起来太麻烦,裴怀恩这些天来辛苦奔波,其中到底受了多少罪,费了多少功夫才找到李熙,这些都可以暂且抛开不提。裴怀恩如今见着李熙,连自己在路上是如何的担惊受怕都来不及说,只管对李熙长话短说地解释道: 「好阿熙,你知道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俗话说冤家宜结不宜解,光杀一个李恕没用。你能在路上做记号,我就也能做,等天亮后我们的人就来了,到时我们兵分两路,调虎离山,把李恕引出来抓你,再让那女子直接带李庆熘进去见淮王,同他仔细说明当年的前因后果。」 顿了顿,又再斟酌着低声道: 「等到了那时,若淮王信了我们,愿意和我们一块对付李恕,那便是皆大欢喜,但若他不信,李庆和那女子的命,也可成为我们的一招后手,庇护我们回长澹。」 第219章 蛮夷 左右都没办法了, 李熙当机立断,挑了兵器,立刻就跟裴怀恩走。 此刻离天亮还早, 林中环境又恶劣, 四处躲藏的时候, 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过几回, 但因为有裴怀恩在, 皆被裴怀恩以内劲暂时压制住, 方才保持清醒。 有帮手总比独自逃命容易多了, 由于裴怀恩的刻意引导,李恕起初没想到李熙身边还有人, 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就快找着李熙了,结果却都无功而返。 眼看着跟在身边儿的兵越来越少,路却越走越远, 在被裴怀恩带着李熙接连戏耍过几回后,李恕踌躇不前, 眼睁睁瞧着东边已经翻起点鱼肚白,本能不敢再往林子深处去。 不对劲儿, 按理说,李熙现在合该一步也走不动了才是,怎么还能这么不快不慢地吊着他, 让他错觉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追得上? 李恕的功夫不高,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头脑, 因此身边总有几个能打的护着他。 可找李熙这事不一样,李恕先前因为对阿兰种在李熙身上的蛊太自信, 从没想过李熙能逃,为了找乐子,李恕每回都是只带几个机灵的出来,猫抓耗子似的慢慢玩儿——谁知今晚却找不着了。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恕思来想去,觉着李熙这是在算计他,是想把他引到林子深处去,然后一举杀掉,所以再不敢往前走,气的一直在跺脚骂阿兰,责怪阿兰把那蛊说得太邪乎,害他现在对李熙一点防备都没有,白白让人跑了。 ……所以说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李恕和李熙是对亲兄弟,俩人缺德都缺一块儿去了。毫不客气地说,李恕现在害怕的,也恰好正是李熙打算去做的。 实际上,兄弟两个相处这么些天,李熙此刻可比裴怀恩更了解李恕,也知道李恕难对付。考虑到裴怀恩的大半内劲都用来给他压蛊毒了,恐怕不能正面打过跟在李恕身边的阿兰,李熙再三斟酌,觉得还是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淮王没有被说服,反而还彻底控制住了裴怀恩带来的人。 是以李熙才教裴怀恩一步步地钓着李恕,想趁李恕气急败坏,把身边所有人都支出去找他的时候,干脆找机会要了李恕的命。 李熙原本是想着,只要李恕死了,后续就算淮王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身上没了牵制,也能跑的更快点。 可谁能想到李恕的戒备心也这么重,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走进裴怀恩为他设好的圈套了,李恕却不再往前走了。 不仅不再往前走,李恕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前方不远处有山洞,像是一条绝路。 在确定李熙就藏在这山洞里后,李恕来回踱步,最终强忍着没去咬这个饵,反而命人在洞口点火,打算用烟慢悠悠地往山洞里熏,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跑进去炫耀自己的胜利。 但是这可就苦了藏在山洞里的裴怀恩和李熙。眼看着浓烟一股股地往里钻,两个人面面相窥地掩住口鼻,心里都在骂娘。 陷阱……白做了,明明就只差一点儿。李恕这人也真是的,怎么夜里莽了一路,身边儿跟着的兵也死了好几个,非得在临门一脚又警惕起来,真是白瞎他俩费心拱了一夜的火,若换成旁人,这会恐怕早气的往里沖了。 但是说再多也没用,随着山洞里的烟越来越多,裴怀恩被呛的直咳嗽,已经有点藏不住了。 第380页 「……咳,咳咳,阿熙,我看你压根就不是什么长澹祸星,而是我的祸星。」没过一会,裴怀恩眼眶就被呛红了,他转头哭笑不得地打趣李熙,小声说,「想我从前是多么风光,自从跟了你,这日子真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如今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往我头上踩,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熙比裴怀恩咳嗦的还厉害,闻言只虚弱道:「我适才见李恕追我们,咳咳,一路也、也没忘给淮王报信,但这都什么时辰了,淮王怎么还不来,你那人马究竟、究竟走到哪去了。」 裴怀恩被问得哑巴了一下,正要再分辨,但守在洞口的李恕似是听见了他二人的咳嗽声,当即狐疑地皱眉,举火把探头往里看,脚下却依然坚持着不愿再往前迈一步。 「……咦?怎么听着还有个人啊,是谁在里面?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此处坏我的事?」 李恕扬声问,过于平板的语调迴荡在山洞里,有点恶鬼索命的味道。 「六弟,六弟——六弟你在哪呢?」李恕朝洞里喊,声音很凉,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空洞,「六弟,我都看见你了,你快出来吧,难道你真甘心死在这里吗?听话,只要你跟我回南月,我会给你活路……毕竟你我可是血脉相连的一对儿兄弟呢。」 「……」 好呛,真受不了了。 两方对持之下,时间仿佛慢得停滞了,偏偏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裴怀恩的内劲却所剩不多,两个人没办法,只好被逼着现身,让李恕没事儿别再催李熙身上的蛊。 算算时辰,想来不论护送李庆的那些人马是否成事,淮王都已经在往这边赶,只不知接下来迎接他们的,究竟是一线生机,还是比现在更难的绝境。 ……真可惜没能把李恕给杀了,哪怕是让李恕受点伤也好,这样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大些。 另一边,心里盘算的功夫,当李熙和裴怀恩前脚刚走出山洞,李恕后脚让人灭了火,扭头看见跟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不禁眼前一亮。 「……呀,原来我方才没听错,六弟真有帮手,难怪能摸黑杀我那么多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人是谁啊,我单知道六弟本事大,却不想他竟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找着像你这样好用的帮手呢。」 因着裴怀恩脸上的易容,李恕似乎没能立刻认出他。四目相对,李恕面露疑惑地歪头打量裴怀恩,眼里难得露出好奇的神色。 虽然内劲暂时枯竭,但习武之人总归和普通人不一样。李恕看着看着,心里就被引起了点兴趣,估摸也是料定李熙过了今天就再跑不掉了,昨夜种种不过是垂死挣扎,李恕眼里带笑,并没急着让人把李熙和裴怀恩抓起来,反而还饶有兴趣地围着他俩转了两圈,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也许这世上任何一点简单的喜怒哀乐,或是一点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对于李恕来说,都是比蜜糖还甜的东西,引得他忍不住去品尝更多吧。 「……」 天越发亮了,气氛一时有些僵,李恕来来回回地在裴怀恩和李熙面前走,看裴怀恩下意识将李熙护在身后,余光瞥见裴怀恩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沉默很久,而后就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倏地笑出声来。 「……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的,厉鬼哪有那么容易就烟消云散,六弟他当年费尽心机帮你家,你总得报恩不是?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千里迢迢的来救他?」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李恕自言自语着,突然伸手去抓裴怀恩的脸。他在裴怀恩脸上抓出两道极深却不见血的伤口,然后一把掀开这张假面皮——动作快得就连裴怀恩都没来得及躲。 李恕的眼神很厉,手劲也大,他想扯烂裴怀恩的脸皮,看清藏在这副陌生面容后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骨架子,当然最后他也如愿了,他果真看见了裴怀恩的本来面目,激动得直拍手。 「假的!果然是假的!裴怀恩!裴怀恩!你果然还没死!早就听闻这世上有人会易容!没想今儿就让我瞧见真的了!这可真是……这脸皮做得可真是精妙,看着活脱脱就是一张真人皮,简直是宝物!」 裴怀恩猝不及防被撕了脸,面上戒备更甚,却苦于内劲一时聚不起来,只得按兵不动,实际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娘。 呸,这都什么时候了,该来的怎么还不来?真是一群办事拖拉的废物,从前也没仔细训练过,匆匆忙忙就带出来了,结果害他陷入今日这样的险局,若换在从前……若是从前,十七一定能把事情都办得漂亮,从不用他忧心。 想着想着就更着急了,又因为身后李熙状态不大好,已经被蛊虫折磨得有点意识不清,裴怀恩怒极反笑,再顾不上什么自身安危,索性趁李恕还在低头研究他那张破面皮的空当,抽刀就往李恕身上砍。 ……也罢,既然救兵迟迟不到,退无可退,就只需一刀!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阿兰眼疾手快地拔剑拦他,看出他内劲不济,使力将他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被才清醒过来的李熙扶住。 裴怀恩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兰都吓了一跳,反倒让他们都姑且忘记催李熙身上的蛊,让李熙得着片刻喘息。 但大惊之后就是大怒,少顷,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那伤口,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裴怀恩给杀了,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 第381页 多亏阿兰出手及时,那伤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随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水,在他眼里黑漆漆的,就像一摊洗不干净的墨汁。 「……阿兰!阿兰!」李恕这下真生气了,他抬手指着裴怀恩,低声吼道,「杀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儿了!我要他立刻就烟消云散!!!」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对李恕言听计从,立刻就再举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李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怀恩循声抬头,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淮王对李恕怒不可遏的一声喝斥。 是……是救兵!他们带着李庆把事情办成了!是淮王带人来了! 李熙身上那蛊虫厉害,裴怀恩昨晚靠内劲帮他撑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着,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虚脱,在李熙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昨夜骗李熙有把握,其实只是在安慰李熙,让李熙不要怕。但是实际上,裴怀恩在来时也没想到李熙会中蛊,原本打的就是能谈则谈,不能谈就跑的主意,谁知却被一只小小的蛊虫绊在这儿,让他既没机会潜进军营杀母蛊,又没办法真脱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庆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但是与之相对的,骤然见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灭口的命令被打断,李恕转身见着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点就要迎上去,但当他再一扭头,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庆时,面上却又一僵。 淮王带了好多人来,他和李恕一样,眼尖瞧着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又看见李恕胸口那伤,本能就想上前扶,却被李庆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这份上,李恕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蓦地转头看向裴怀恩,眼中淬毒一样。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救下了李庆那崽……」 话至此又顿住,彷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却见淮王神色复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惧。 其实原本对于李庆和那女子的话,淮王是将信将疑的,他这几年和李恕相依为命,亲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帮他护他,而李庆却跟他太久没见了,更别提还是裴怀恩派人送来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没心思再想裴怀恩为何会死而復生,他想找李恕问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恕便如此表现,答案已经唿之欲出了。 「……」 - 沉默,落针可闻。 是在过了好久之后,淮王身形摇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出言问:「阿恕,庆儿昨晚同孤王说,他当年在晕倒前,曾听到你和老六在说话,你……你对此可有什么想辩驳。」 虽是疑问,语气却平缓,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边话音未落,李恕却笑了。 淮王平时待李恕好,从没怀疑过他,李恕从前做错事,每每梦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会吓得惊醒。可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李恕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当这天真的来临,他竟只有无尽的畅快。 终于……终于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终于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装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给他的那些规矩仁义逼疯了,否则他也不会对掳走李熙有这么大执念,就因为李熙能陪他说话! 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迎着淮王怒意滔天的注视,李恕懒得再管身后那两人,只让卫兵将裴怀恩和李熙抓了,然后坦然认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会很辛苦的,妻妾孩儿都可以再有,他们只是累赘。」李恕察觉不到自己胸前的伤有多重,他迈步向前,迎着淮王说,「我……我也并非是有意瞒你,我怕你伤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恕,他养了李恕二十几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么样的性情。 但李恕却不肯停,也不认错,只抬手指着淮王身后的李庆,很认真地对淮王道:「况且大哥,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顺娘娘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要做这天下的主人,她说……她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只要是为了你,什么都能牺牲。」 淮王听到了这,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骂,「够了!我母妃不是这样的……」 李恕皱眉打断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那是因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教我的!这么多年来,天知道我已经为你们母子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李琢,你就是个废物,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到今天,你以为你能——」 越说声音就越大,把淮王听得双目赤红,也不顾形象地同他争辩道:「但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妻儿和母亲!我要那个会问我要核桃吃,虽然有些狡猾,但很懂事的弟弟!」 淮王怒声咆哮,一边骂,一边把拳头攥得咯吱响,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李恕!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教你读书识字,送你金银古董,我在心里将你当成同妻儿母亲一样重要的人,你们……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亲永远不会是累赘!」 李恕闻言愣住一下,但很快又冷笑。 第382页 「……但那都是假的,顺娘娘从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我也不爱吃核桃。大哥,横竖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脑子,就该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去长澹,就该知道谁才是你的敌人,你别忘了他们都曾想杀你,只有我在保你,也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你已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我!」 淮王悲痛难当,见李恕到了这时还没悔意,恼怒之下,竟一把抽出身旁士兵的刀,勐的向李恕砍来,结果却因不善武功,刀还没挥到李恕面前,就被阿兰出手伤到了手腕,狼狈后退几步。 「勿伤我主……」阿兰出言道,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身后忽有一阵瘆人的凉意袭来。 好痛……! 阿兰惊疑不定的回头,却见竟是李恕一刀把他刺穿,正站在他身后冰凉凉地笑。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在场所有人都还没看清,直到往前倒下的瞬间,阿兰都惊恐地大睁着眼,没有瞑目。 但反观李恕,却是一脸混不在意地把刀从阿兰身上抽出,再抬头看向淮王时,眼里忽然迸发出如火焰般灼人的光彩。 「大哥,你要杀我,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窝囊嘛。」 李恕边这样说着,边继续往前走,几乎浑身都沾着血。 「对,就是这样,你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你得学会毫无心理负担的杀人。说起来,你好像还从没真心想杀过一个人,就连那日在南月朝堂上杀掉的两个长澹人,也是我在逼你……所以大哥,除了从前被你误会的裴怀恩和老六之外,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淮王被吓坏了,明明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更多,却不住往后退。 却听李恕继续咄咄逼人地问他,「大哥,说话呀,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但我有什么错,我只是遵从了顺娘娘的教导,我只是想替你争,有些事,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想要。」 「杀了我,杀了我之后,你就能变得同我和顺娘娘一样,你就可以靠自己去争。大哥,我知道阿兰不服你,我已替你把他杀了,你总得学会直面自己的欲望,你……」 说不下去了,李恕怔怔低头,看淮王忍无可忍,就像他方才一刀刺穿阿兰那样,也一刀刺穿了他,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树上。 淮王握刀的手还在抖,李恕又伸手摸伤口,开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哥,你竟真下得去手杀我,你明明说过只有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可你现在有了别的亲人,你就要杀我。」 「连你、连你也觉得我错了,你……你觉得我是怪物吗?但这明明是你母亲教我的,我没有母亲,我以为这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想对儿子好的,我以为我这样做,你总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以为你会高兴的,顺娘娘说,只要让你做上皇帝,你就会高兴的。」 气息越来越弱了,虽然没有痛觉,但失血过多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哥,你后悔养我了吗。」 要死了,玩脱了,事情再没什么能商量的余地了。彻底失去意识前,李恕大口喘息,想要努力看清淮王握刀杀他的那只手。 「哥……不知怎么的,我这病好像被你治好了,我好像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我、我为你做这些事,我不后悔,但你要杀我,你果真下得了手杀我,我……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真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你现在有了庆儿,就再不会把我当成你最亲的人了。」 「哥,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的心好疼啊,我再也不想治病了,疼……疼……原来会疼是这么难过的一件事,我、我没错,我不想……」 「……」 在李恕一声声卑微至极的哀求中,淮王连滚带爬地往后,躲得离李恕越来越远。 李庆流着泪来扶他,早就泣不成声。 - 不远处,裴怀恩已恢復了些力气,他趁机解决掉奉命控制住他和李熙的那些人,抬头见到淮王的样子,一时也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撼到,有些拿不准是否该上前。 该逃吗,还是该趁机把一切都说清。 正犹豫着,却听淮王在那边低低的吼了一声,倾尽全力发泄后,竟还愿意主动喊他和李熙走过去说话。 李恕咽气了,死后也没闭上眼,依然直直望着淮王后退的方向。 托李恕生前消息灵通的福,淮王对李熙当年判裴怀恩死刑那事也有耳闻,但他现在身心俱疲,已经没力气再去问裴怀恩这旧事。 李恕方才说得不错,淮王一生很少杀人,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作呕。 又是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李熙蛊毒已解,浑身轻松,低头望向淮王的目光中,既有一点戒备,又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最后还是靠淮王先张嘴。淮王经过此事,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嗫嚅着努力好几次,才成功从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干涩的声音,垂眼问裴怀恩,说:「当年……真是我母亲害了你家么。」 裴怀恩不知如何回答,就只好点头。 「……李恕没有骗你。」裴怀恩说,「你母亲是个极恶毒的女人,你父也不逞多让。」 顿了顿,神情十分哀伤。 「但是你……你倒还算个好人,你从前虽然瞧不上我,但并没像李征那样欺辱我,也没像老三老四那样和我作对,淮王妃待我还不错,愿意将我当成一个人看,我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害得你妻离子散,也失手杀了她,甚至直到昨晚,我还在想用你儿子的命要挟你,逼你倒戈于我。」 第383页 说着,竟也跟着唏嘘的嘆气。 「我……我认错,就算是受了控制,但的确是我杀的人,淮王妃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我于她有愧。」 「但是李琢,就算我求你,若换在从前,我一定愿意赔你这条命,但我现在捨不得死,我……」 李熙见状,就也连忙跟着说:「大皇兄,我也认错,我承认我曾对你起过杀心,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太害怕,我怕你和李恕走得太亲近,会跑来害我。但、但人死不能復生……」 淮王挥手打断了他们,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那棵树。 那树上钉着李恕。 「裴怀恩,我适才见老五从你身边走,你扭头看他的动作很大,像是看不见,你……你眼睛怎么了。」淮王问。 裴怀恩闻言一愣,继而苦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瞎了一只眼。我从前杀过太多的人,这是我的报应。」 淮王又把眼珠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他。 「哦,是了,你也有报应,你瞎了眼,又註定这辈子都绝后。」淮王说,「裴怀恩,我母亲害你全家死绝,但你也害得我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你瞧,我们原来都有报应的。」 裴怀恩没回答,李熙想扶他起来,但扶不动。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淮王实在是累了。他忽然低头嘆气,然后抬手摘掉自己的发冠。 南月人不束髮,自从淮王和李恕到了南月后,就连李恕都入乡随俗,散了头髮,平时只戴一条细细的抹额做装饰,俨然已是个十足十的小南蛮了,唯独淮王还早起戴发冠,每天都认真把头髮梳理得一丝不苟。 「你们大约不知道,老五方才说的,其实也没错。」 「我自幼身份尴尬,又是长子。我这个人性子平,没有老二勇武,也没有老三周到,更比不过老六你的机灵与狠心,但我也是个人,我其实也想要——权力是个多好的东西,有谁会不想要呢。」 淮王说到此处,用衣袖缓缓擦他手中的刀。 「我……我不是废物,我也有我的长处,我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争,因为我记得母亲曾教我,身为兄长,就该尽到兄长的责任,我以为只要我不争,我……」 原本以为只要不争,就能使兄弟和睦,儿孙绕膝,可谁知顺妃当年和他说这话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想他这么做兄长。 顺妃想让淮王挺起胸膛,拿出他身为长子的底气,去替承干帝分忧,甚至荣登大宝,但他却一直都没敢那么做,他这些年来一直忍着,只想把自己家里的日子过好。 「争吧,争吧,争到最后全是个死。事到如今,孤王虽未亲手杀过几个人,数万将士却都因孤王而死,孤王、孤王……」 李熙见淮王的状态不对,忙道:「大皇兄,但你还可以回头,只要你愿意,我们……」 淮王却不听他的,只在微凉的晨风中举起刀,当在众人面前,削掉自己的大半头髮。 淮王用尽全力打了裴怀恩一拳,把裴怀恩打得嘴角出血。 「这一拳,是我替蓁蓁打你,我知杀她非你本意,但我就是想打。」 说完又把手里的头髮丢给裴怀恩和李熙,闭了闭眼睛,终于流出泪来。 「至于我自己,我今日以发代首,替我母亲和老五,向你们赔罪。从今以后,南月可以同长澹休战,但我也不再是李琢,我是南月的摄政王段九幽,我会向你们所有人证明,即便没了母亲和老五,我也能只凭自己,以雷霆手段坐镇整个南月,使两国边境太平。」 不然还能怎样,回不去了,就为了报仇,他曾下令屠城,曾意图将自己的亲妹妹在三军阵前千刀万剐。他……他刚刚还亲手杀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幼弟,他死了妻子,死了母亲,长澹于他而言是盛满痛苦回忆的沼泽。都说君子正衣冠,可他如今已无冠可正,他只能做蛮夷—— 「还愣着做什么?就算是感激你们把庆儿送来,趁孤王现在还没反悔,你们快走吧。」 第220章 大梦 李熙没想到淮王会断髮摔冠, 他怔在原地,想张口劝,眼前却忽然出现大片的光亮, 激得他本能抬手挡。 「……阿熙, 阿熙。」 短短一息之间, 蓦地, 那片突如其来的光亮刺透眼皮, 在李熙眼前晕成一团温暖的红。李熙环顾四周, 却见身旁一片虚无, 哪里还有什么杀气凛凛的南月兵。 有声音在唤他,说:「阿熙, 你怎么了?你——」 那声音越来越大,李熙茫然抬头,却见头顶正落着雪。 南月边境不下雪, 从来四季如春。 不……不对!出神间,迟来的晕眩感侵袭大脑, 李熙恍惚弯腰,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生出裂纹, 顷刻向四方蔓延,坍塌——最后是猝不及防的坠落。 嗖—— 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让李熙感到恐慌, 他奋力伸手抓,在身体极速下坠的过程中辨不清方向,眼前那片红也越来越浓。他满身冷汗地挣扎,坠落, 再挣扎……然后勐然睁眼。 ……是梦。 再一转头,李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见裴怀恩正满脸担忧地守在他身边,手里托着盏琉璃小灯,灯火变幻莫测,恰好映出他方才突然看见的那片红。 这里是高阳殿,裴怀恩身上仅仅穿一件里衣,领口大敞着,颈侧暧昧痕迹一路往下,看起来被咬得挺狠,两枚牙印清晰可见,足以证明始作俑者在张嘴咬它时有多么生气。 第384页 「……」 紧接着半梦半醒地往床下看,殿内虎笼已经空了。半晌,李熙方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思绪逐渐回笼,忍不住笑了。 啧啧,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好长好久的一场梦啊,这大约便是人们常说的一梦黄粱,梦里不知身是客,只道春秋数载吧。记着他从前初回京时,不过也才十七八岁,距今少说也有十年之久了,就连梦里南月那些事,也早在几年前便全解决了。 身侧,裴怀恩见李熙半夜醒来,一时无故发笑,一时又沉思,不禁把眉头皱得更紧,伸手去摸李熙的脸。 「阿熙,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裴怀恩凑近看他,身上还是那股令人心安的香味,「要喝点儿水么?还是想吃点心了?或者是想再重新沐浴,仔细清一清你身上的汗……」 话音未落,李熙听罢却只摆摆手。 「无妨,我只是做了个梦,梦到好多从前的旧事,睡得有点不安稳。」 骤然从大梦中醒来,李熙头还有些沉,他一边和裴怀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一边在心里回忆梦中事,想到一半就又忍不住笑。 「不知怎么的,我竟会忽然梦见这些……」李熙斟酌再三,最终只黯然道,「想来是又快到了探望老师的日子,就总忍不住想以前。」 裴怀恩闻言愣了愣,一时心下瞭然,道:「安心,我已为阁老准备了好些纸钱,等再过两天,我就陪你一起去看他,我们还能和他老人家说说话。」 李熙听了就点头,指使裴怀恩灭掉手里的灯,重新躺下了,在漆黑的床榻间熟练拥住裴怀恩,将脸贴在裴怀恩的肩头。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梦到十年前那会,你总欺负人——」 裴怀恩啼笑皆非,伸手掐他腰间的肉,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梦我点儿好。」 李熙被训得安静了片刻,但没过一会儿,就更用力的抱紧裴怀恩,闷声说:「也梦见你好了。」 「我梦见你受了好多伤,梦见你为了我甘心赴死,还有你千里迢迢的追到岭南去救我。」 裴怀恩听得直笑,闹不懂李熙今夜为何突然变得这么粘人,反倒好像回到他们才认识不久那时候,抱起来还挺有趣儿的。 「嗯,而且我后来还给你赚了不少钱呢,从岭南回来后,我就把帐本和财库钥匙都给你了。」裴怀恩这样说着,顺手摸到李熙赤.裸的后背,话里隐隐带点邀功的味道,「说起来,岭南那次可真兇险啊,幸好一切顺利,不然咱俩就都回不来了。」 话说得平淡,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那可真是一件很难办,也很久远的事情了。 记着他们那次从岭南回来后,起初本来还很怀疑,害怕淮王手中一但没了筹码,就不能在南月站稳脚跟,打算随时出手帮一把。可谁知淮王竟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最后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说到做到了。 后面几年大家倒过得都太平,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自前年起,朝中许多老臣都到了致仕的年纪,杨思贤也故去了,惹得李熙有些伤感,直觉光阴似箭。 这期间,慕容瑶早就依着约定回到了大沧,在李熙帮她母亲夺得权力后,就趁机与李熙定盟书。 边陲没有战事,大家就有更多的精力和金钱去治理自己的国家。李熙因此开始尝试推改革,修律法,虽然各方面都做得很慢,但他牢记不可冒进贪功的道理,心里一点不着急,反而觉得只要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尽力为后人多攒点开疆扩土的本钱就行了,一直把日子过得很平淡。 当然了,若仔细算起来,京中最近也不是一点乐子都没有。听闻玄鹄年前终于和小桃红成了婚,厉戎受邀去喝酒,抬头瞧见新娘子进门,就又想起自己那位远在南月,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来的心上人,气的抱着孟青山哭,蹭了孟青山一身的鼻涕,让孟青山嫌弃得隔天就炖了厉戎的王八,然后被厉戎提刀追了五条街,被厉戎打到满头大包。 想着想着就又笑出声,李熙闭目养神,不过是和裴怀恩抱着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先前所梦已忘大半,眼前唯有今朝。 「这么久了,好多人都不在了,留下的好像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李熙轻声对裴怀恩说,又是自言自语,「……裴怀恩啊,你知道么,现在老师走了,连团团也老死了,我这辈子不能有子嗣,註定是孤家寡人一个,明年恐怕还得问老四那边过继一个小娃娃过来。」 「我这阵子总招你进宫,是因为我自己睡不着,我总会想到你大了我九岁……」 裴怀恩心有所感,便笑声道:「亏你还记着这些,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重新练武功?你当我能护你一辈子?」 李熙不耐烦地往裴怀恩怀里钻,伸手捂裴怀恩嘴巴。 「不练,不练,那都是童子功,我从前已辛苦练了它二十年,如今好不容易做皇帝,有人保护了,我还不能偷点懒么?」 裴怀恩把李熙的手从自己脸上抓下来,哭笑不得道:「但是阿熙,你已经偷了很久的懒了——记着刚从岭南那边回来时,你说你惊魂未定,心绪不宁,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依你了。」 「后来你养好精神,又赶上给慕容雪放血解毒,身体亏空,跟我说没力气练,我也依你了,可——」 李熙不满地抿嘴唇,又伸手捂裴怀恩嘴巴。 第385页 「好了,别唠叨,武功是个好东西,你要是喜欢就多练,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李熙又低头咬裴怀恩一口,恶狠狠地对他说,「反正我就是不练,你别想甩掉我这个大累赘,永远也别想。」 裴怀恩:「……」 也行吧,不练就不练,除了宠着没办法。 横竖说不通,裴怀恩疲惫地打哈欠,闭了闭眼睛,及时把话头转开了,说:「哦对了,听闻你最近给了齐王不少实权啊,真没问题么?」 李熙一听裴怀恩这么问,就知道裴怀恩这是又被他搪塞过去了,连忙借坡下驴,再也不提重新练武的事,而是拍着胸脯和裴怀恩打包票。 「放心,当然没问题。」说了这么久的话,李熙已经又困了,他紧紧的贴在裴怀恩身上,把裴怀恩当成他的安神香,含混不清地回答道,「都说事不过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我不会再干了,就沖他当年把城门开得那么快,我也愿意信他。再说……再说他那么能干,若真放任他去道观中当道士,岂非暴殄天物。」 更何况单单只靠赶尽杀绝的手段,是绝战胜不了心中恐惧的,难道有一个淮王的教训还不够,还不足以令他学会如何容人吗? 夜色微凉,月华透窗,李熙唿吸缠绵,执拗地与裴怀恩十指相扣。 「裴怀恩,我又觉得困了,你快陪我睡。」李熙缩在被窝里小声抱怨着,「还有啊,我真的已经在很努力不变坏了,我当了好几年皇帝,也没有学父皇……所以等再过两天,等你和我带礼物去探望老师的时候,你可不许和老师告我的状。」 裴怀恩这会子也困了,听罢只随意嗯了声,他顺手给李熙盖了被子,很快也没动静,就如他们这几年里最寻常的一夜,偶尔惊醒,便话赶话的闲谈上那么几句,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夜越发深了,然而就算是再长再冷的夜,太阳也总会升起,譬如昨日种种,便也都如南柯一梦,梦时痛如割肉,醒后转眼成空。 又是一年好时节,有爱意浸染,料想早就已经长大的虎崽,和他身边这只浴火涅槃的重明鸟,从此都是好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