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怜皇子被养成记》 第1页 《小可怜皇子被养成记》作者:今壹【完结】 简介: 1 沈无霁,天沈王朝三皇子,天真愚痴,却偏偏受皇帝宠爱,惹人嫉恨。 但沈无霁觉得父皇并不喜欢自己。 他知道,很多人都讨厌他,在背地里叫他傻子。 沈无霁缩在一亩三分地,痴痴傻傻地活着。 直到后来皇帝下旨,让承王世子江敛进宫当三皇子的伴读。 朝内譁然。 2 承王世子江敛,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却成了痴呆之相继位无望的三皇子伴读。 有人告诉沈无霁,如果江敛成了他的伴读,往后的仕途就毁了。 沈无霁急急拽住江敛的衣角,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要你给我当伴读,不要你当伴读……」 素来冷若冰霜的江敛却俯了下身。 他抬指,轻轻擦去小孩的眼泪,柔声地哄,「没事的,无霁信我,好不好?」 江敛心狠手辣了一辈子,待他终其所愿报了仇,却弄丢了心尖尖上的人。 他后悔了,纵使掌权天下、血仇得报,也抵不过『沈无霁』三个字 再一睁眼,他回到了十二岁。 幸好,一切尚未开始。 3 天沈宫变,虎视眈眈的敌国意图吞灭天沈。 内忧外患存亡之际,失踪许久的三皇子突然接管大军,用兵如神破敌无数,全然不似痴傻之相。 大军凯旋,文武百官唯唯诺诺地迎接三皇子。 江敛遥遥相拜,「臣江敛,恭迎殿下。」 登基大典当夜,酒壮怂人胆。 沈无霁拎着酒壶找江敛耍赖道:「朕要和你入洞房!」 再然后,威风凛凛的皇帝『啪叽』倒下,江敛淡定伸手,抱住投怀送抱的小醉猫,心满意足入洞房。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成长 主角视角沈无霁互动配角江敛 一句话简介:呆呆殿下和他的重生世子 立意:除了我,无人能定义我。 第1章 「公公,父皇在忙吗?」 沈无霁逆着日光看向候在门边的人,因为阳光而微眯起的亮晶眸子盛满期待。 现在是清歷十九年六月初九。 午后日头正盛,火辣的阳光照得殿下候着的人都有些怏怏的。 大太监孙云海闻声望来,见到沈无霁后『哎呦』一声,连忙上前行礼,「奴才见过三殿下。」 沈无霁把提篮交给孙云海,按照嬷嬷的交代指着篮子说:「这是八珍糕——」 「是!奴才这就送进去。」孙云海抢着接过他的话,行了一礼匆匆转身进入宣政殿。 沈无霁还没反应过来,他呆望着孙云海顿了会儿,缓缓放下手臂。 伺候他的钱嬷嬷在旁压低声音夸奖道:「殿下做得很好,皇上最喜欢您这样孝顺的孩子了。」 沈无霁眨一下眼,清秀的小脸上顿时多了分红扑扑的笑容。 殿内。 大太监孙云海偷偷看一眼椅上双眸微阖的人,低声道:「皇上,南皇国的使者刚刚离开京城。」 沈周如掀起眼皮,淡道:「真慢。」 孙云海赔笑,「南皇国兵马疲软,这么脚路要走上半天也不奇怪,不过眼下日头正盛,三皇子在门外候了许久呢,您可要见见?」 说着,他转过身,自身后太监手中接过一个提篮道:「这是三皇子那儿的小厨房做的八珍糕,说是忧您国事恼心,特地送来的。」 『三皇子』的称唿一出,沈周如皱一下眉。 他压下眸中涌起的不耐烦,淡声道:「朕还有事,让他回去歇着吧。」 孙云海试探道:「那这糕点——?」 沈周如瞥他眼,一言不发。 孙云海立刻往外退几步,躬着腰细声细气道:「奴才谢陛下赏赐。」 精美的珍馐转手就到了旁侧伺候的人手上。 沈周如冷眼看着太监们将糕点瓜分一空,在南皇使者那受的气才算少了几分。 等孙云海回来,他懒声道,「三皇子孝心令朕甚慰,昨日各地上供了不少奇珍异玩,去挑一挑,赏给三皇子。」 孙云海小声问:「是,不过太子和其余皇子们那里……」 沈周如摆手,「照旧。」 孙云海明了,应声离开宫殿。 照旧的意思就是三皇子分一半,太子和其余皇子公主共分一半,以示三皇子皇恩浩荡。 沈无霁依旧站在门口,琥珀般的大眼睛明亮剔透,认真地盯着孙云海看。 孙云海带着笑容迎上他,「殿下,皇上忙于朝政不便见您。」 闻言,沈无霁眸中的期待顿时散了一半,闷闷地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孙云海一甩拂尘,扬声道:「三皇子孝心备至,皇上有赏——」 果然来了就有赏! 伺候沈无霁的嬷嬷、下人们纷纷下跪领赏,各个笑得合不拢嘴。 一大串赏赐名单如流水般泄出,听得沈无霁有些麻木,他不懂宝物价值几何,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父皇。 重复完领赏谢恩的动作,沈无霁站起身遥遥看一眼雕樑画栋的宣政殿,扁扁嘴,转身和嬷嬷离开。 赏赐的东西着实不少,孙云海特地遣了十来个太监举着宝物送往三皇子居所——皇帝亲自题字的开云轩。 第2页 趁沈无霁低头髮呆的时候,孙云海快走几步靠近钱嬷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南皇使者还没走远,好生伺候着。」 钱嬷嬷瞧一眼前方心不在焉的沈无霁,眯起眸,点头表示知道。 一行人离开宣政殿,走了有一段路后,钱嬷嬷落后沈无霁半步,笑着缓声说:「殿下,这次的赏赐您可是独一份,足以见皇上对您的恩宠。」 沈无霁抿抿唇,他抬手拽住钱嬷嬷的衣角,委屈地说:「嬷嬷,我都好久没有见到父皇了……」 「哎——!」钱嬷嬷竖起食指虚虚抵在沈无霁唇前,「殿下,陛下忙于国事自然不能拘泥于儿女私情,但您看看咱们身后这一抬抬的赏赐,哪一样不是实打实的恩宠呢。」 「可是——」 钱嬷嬷用笑吟吟的声音打断道:「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盛呢,殿下,咱们去瞧瞧吧。」 御花园和皇子所是相反的两个方向,等同于横穿大半个皇宫。 沈无霁想起来昨天听到小太监们对天热的抱怨,他缓慢地眨一下眼,然后扬起脑袋往钱嬷嬷身后看。 太监们或弯腰抬着杆子或低头高捧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玉石,现下烈日当头,一个个的热汗涔涔,不停抹着额头,给人下一瞬就要晕过去的感觉。 沈无霁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对钱嬷嬷道:「嬷嬷好热啊,我们回去吧。」 「殿下,皇上喜欢荷花羹,这荷花得是您亲手摘的才能以示孝心。」 钱嬷嬷拉过沈无霁的手,慈爱道:「如果殿下觉得热,就让奴才们在后面遮阳,殿下再忍一忍好不好?」 说完,她立刻扭头呵斥后面慢了速度的太监们,「都跟上,谁敢偷懒直接送去慎刑司!」 沈无霁迟疑道:「小玄子他们也热……」 听到太监的名字,钱嬷嬷眸光闪了下,反手拉住沈无霁,强行往左边院门走去。 「嬷嬷!」沈无霁惊唿一声。 「殿下,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怎能去关心一个奴才?这是不合身份的事情,往后还请不要再提。」 钱嬷嬷声音淡了下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像是教训一个不知好歹的孩子。 她用了力,攥得沈无霁生疼。 沈无霁下意识想反抗,但条件反射般想起之前不小心弄断了几个人手腕的事情,他连忙松了力气,顺着嬷嬷的力道。 钱嬷嬷继续道:「不仅如此,殿下,这浩荡皇恩必得让全宫知晓才行,听话,奴婢是为您好。」 沈无霁迟疑了下,然后在钱嬷嬷慈爱但强硬的目光中垂下了视线。 他脑子转得慢,嘴更笨,觉得哪里不妥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皇亲贵族,尊卑有别,也确实是太傅常说的规矩…… 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钱嬷嬷就当默认了。 她赞赏地拍拍沈无霁手背,领着人大步往御花园走去,留下一群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的太监。 太监们一看行进的方向就知道是去哪,顿感苦不堪言,只得捧着轻重不一的奖赏跟着走。 往御花园的路上有不少宫女太监,见浩浩荡荡的奖赏走过去,猜都能猜到是给的谁。 有新来的宫女不知道情况,问旁边习以为常的同伴:「这是赏给哪位主子的?」 「还能有谁,三皇子呗。」同伴撇撇嘴,压低声音警告道,「你以后见到这位主千万记得绕着走!」 宫女不解:「为什么?」 同伴:「他曾经掰断过好几个侍卫的手腕,就因为侍卫不肯让他进宣政殿!」 「啊?这么残暴?」宫女吓白了脸。 同伴声音更小几分,「而且他不学无术!气走了好几个太傅!现在连三字经千字文都背不下来,更别提其他的学问了。可没办法,皇上宠着他,上次庆典上连太子都要为他让路呢。」 宫女:「三皇子的生母是谁呀?」 旁人回答道:「是安妃娘娘,不过六年前也就是三殿下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了。」 宫女恍然大悟:「就是南皇和亲来的公主?」 「对,就是她,所以大家要不是因为三皇子有南皇国的血脉,估摸着这太子都要换人了呢。」 「当时是走水了吧,我还记得——」 一个小太监勐地打断道,「行了行了别说了,要是让三皇子抓到有人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咱就甭想活咯!」 大家瞬间噤声,散开各忙各的。 从宣政殿到御花园,这一通路,已经皇宫内外都知道三皇子又新得了批奖赏,可谓是春风得意。 都已经走了这么久,早就达到钱嬷嬷炫耀的目的。 她转身望向后方汗流浃背的小太监们,然后朝旁边的丫鬟示意让那些人回去,自己陪沈无霁往里走。 都说皇帝后宫三千,这后宫里排得上名号的美人有上十位,其余莺莺燕燕不计其数,现在随便往里一看就能发觉几道纤细的身影。 小玄子一路小跑到钱嬷嬷身边,小声道:「嬷嬷,二皇子在前面赏荷,怕是要撞上了。」 二皇子是沈无忧,生母皇贵妃。 皇贵妃从前便与沈无霁的母亲安妃不睦,上一代的争斗延伸到了这一代,沈无忧也是天天找沈无霁的麻烦。 但面对沈无忧的找茬,沈无霁总是迟钝得没有反应,又或者真是大家传的脑袋有问题,呆呆傻傻的品不出来。 第3页 他并不在意兄弟姐妹们的冷眼,反而一门心思往其余人面前凑,像是要在这凉薄的帝王家找寻亲情。 钱嬷嬷扫一眼只顾着低头踢石子的沈无霁,心道:这浩荡皇恩肯定是热闹越大才能让越多人知道。 她朝小玄子使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抬步去找沈无霁。 石榴树下的沈无霁对此一无所知。 只是见大家都不用晒太阳了,他立马高兴起来,刚刚的别扭消得一干二净,快快乐乐往荷花池跑。 钱嬷嬷哄小孩儿般喊他:「殿下,听说东侧池那里开了朵并蒂莲,要去看看吗?」 沈无霁蹦跶着回答:「要看!」 钱嬷嬷笑着引他往沈无忧的方向走去。 不过闻讯来看并蒂莲的人很多,沈无霁有点恐人多的地方,等看到栏杆旁又是宫女又是太监侍卫几十个人时,才后知后觉往拐角处的灌木躲。 钱嬷嬷安抚道:「殿下别怕,二皇子也在。」 沈无霁眼睛微微亮了下,开始在人群里寻找沈无忧的背影。 十来岁的孩童已经长得比灌木高了,围在沈无忧身旁的世家公子一眼就能看见他。 成如林冷笑一声收回视线,嘴巴微动:「殿下,左边,沈无霁。听说陛下又赏了他不少好东西。」 皇贵妃的母家是御使台成家,成家幼子自入了太学便是沈无忧的伴读。 沈无忧观鱼赏荷兴致正高,闻言,撒鱼食的动作一顿。 他慢慢握回拳头,嘲讽道:「咱们得三皇子可真得意啊,每次都是风风光光满皇宫炫耀。」 成如林嗤笑道:「伺候他的奴才也是个傻的,跟着这样的主子,居然都不知道劝阻。」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沈无忧瞥一眼左侧方熟悉的人影,然后朝成如林伸手,「火摺子。」 成如林顺从地递出火摺子。 许是亲眼见到母妃被火烧死,所以沈无霁极其怕火,尤其是怕烧到人身上的火。 沈无忧接过火摺子把玩一下,然后勾起唇,反手扔到旁边的太监身上。 火焰勐地窜了上来 「火——啊————」 小太监被烫得大喊一声,然后被沈无忧凉凉的视线一扫,连忙定在原地噤了声。 火舌顺着长长的衣摆往上窜,眨眼间便卷了近半只衣袖熊熊燃烧,离得近的人已经能感受到那股灼热感,更别提眼睁睁看着自己衣服被烧的小太监。 众人吓了一跳,小太监满脸惧色疼得浑身发抖,被火舌卷过的手臂一片通红,旁人看着就疼,但没人敢动。 沈无忧冷眼旁观。 黑烟乍起,转瞬就吞噬了小太监整条手臂。 「……」 「着火了————!」 勐地,拐角处的灌木丛里响起一声尖叫。 一声尖叫后又是死一般的安静。 沈无霁双手叠在一起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瞪大瞳孔,满脸惊恐地望着那已经快烧到肩膀的火焰。红润的脸瞬间转向惨白,整个人呆在原地,似是不会唿吸了般。 再然后,沈无霁勐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往灌木丛里跑去,满身华服被树枝勾成了一条条碎布,然后被泥土露水晕开了一团团污渍。 他越跑越快,只留下一道踉踉跄跄狼狈的背影。 「哎!殿下!」 钱嬷嬷也被沈无忧的心狠手辣吓了一跳,眼见沈无霁快跑没影了,她匆匆朝沈无忧行一个礼追了上去。 亲眼目睹了沈无霁发疯般的样子,众人心中突突跳了两下,仿若明白了什么。 沈无忧再次勾起笑容,狭长的眸子冷意宛若毒蛇,他朝小太监摆摆手,漫不经心道:「不小心点着了,去池塘里避避吧。」 小太监再也忍不住颤抖,扑通一声跪下谢赏,然后连滚带爬地往池塘里沖。 终于,火灭了,小太监被人捞上来了,左侧半条手臂上通红泛白满是疙瘩,被急急送去医治。 沈无忧洒下一把鱼食,心情愉悦,笑看鱼儿们挤成一团来抢食。 第2章 奼紫嫣红的万花林,一片狼藉。 沈无霁慌不择路逃进花丛,往半人高的栀子树下缩。 他死死地抱住头,五官、四肢、浑身上下开始不停发抖,瞳孔在颤抖,眼前逐渐多了一道道鲜红的血迹。 『哗!』 令人窒息的热浪卷到他面前,木头一个接一个往下摔,仿若砸到心脏上。 往日慈爱的女人死死抱住一道明黄身影的双腿,她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吼:『无霁,快逃,逃出去——』 冷厉的金属光芒闪过,随后便是遍地的鲜血。 「头,好痛。」 「痛——啊——!」 沈无霁在地上打滚,拳头一下下地往树上垂,嘶吼声像受伤的幼兽样悽厉。 万千针刺般的疼痛从太阳穴传遍整个四肢,将躯体扎得透体疼痛,像是要阻止他继续回忆那道过往。 钱嬷嬷带着人追了上来,见到这一幕她皱起眉,暗骂声晦气。 伺候沈无霁的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不等钱嬷嬷开口,一行五六个人直接沖了上去,你按头,我按脚,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将沈无霁禁锢住。 「放开我——呜呜,放开我!放开我!」沈无霁疼得四肢上下翻腾,不住抽搐,带着周围树枝碎末到处乱飞。 第4页 动静越闹越大,钱嬷嬷朝小玄子使一个眼色。 小玄子会意,拿起手帕试图堵住沈无霁的嘴,但就在即将堵嘴的那一瞬间,沈无霁突然把太监宫女们全部掀翻,用力挣脱了所有人的束缚。 「别碰我!」沈无霁哆嗦着身体往后撤,他死死盯着眼前所有的人,眼前逐渐模煳。 众人东倒西歪了一片的时候,禁军副卫江闲闻讯赶了过来,见状况不对,上前几步利落地擒拿将沈无霁禁锢住。 沈无霁天生神力,可他尚年幼,也不会任何武功招式,挣扎不过几下便扑倒在地,失了力气。 安静了一会儿后,沈无霁终于缓过神来不再挣扎,不过身上到处都是泥土和草叶,蔫蔫的,大眼睛失了神彩,小小的一只缩在那里越发惹人怜爱。 确定沈无霁已经恢復了平静,江闲才松开手,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有人着火了。」沈无霁突然哑声开口,喊停了江闲,「救救他。」 闻言,江闲压住眸底的诧异,再次行礼道:「属下赶来时,那里的火已经灭了。」 沈无霁颤一下,紧绷着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他垂下了头,没再说话。 江闲离开后,钱嬷嬷挥退了排排跪的太监,然后低下身用手帕将沈无霁身上乱七八糟的草叶拍了下去。 她按住沈无霁的肩膀,冷静地说:「殿下,嬷嬷跟您说了多少次,那些都是梦,你之前做的一场噩梦,您无需害怕。」 沈无霁呆滞地抬头,看向她时带着几分迟疑,「嬷嬷,我记得——」 「嘘。」钱嬷嬷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意味深长道,「不,您没有,都是梦而已。」 沈无霁抿起唇,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一定不是梦,那场大火——就是因为那场大火,母妃死了,父皇被烧伤了,可为什么嬷嬷非要说是梦呢? 见沈无霁一脸痛苦挣扎,钱嬷嬷有些不悦,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淡道:「您累了,回去歇息吧。」 沈无霁垂下眸,没吭声,又是委屈又是迷茫。 现在沈无霁满身泥土,南皇国使者又还没走远,大路是走不了,钱嬷嬷便寻了个能回皇子所的偏僻小路,途径太子原先在皇子所的住处。 现在皇宫里有四位皇子,除了太子沈无非有专门的宫殿外,其余三位皇子都在皇子所,沈无非的原住处依旧属于他。 一路绕到了皇子所的东侧门处,再往前就是太子的原住处,这里没有荒废,但平日只有洒扫宫女出没,十分僻静。 沈无霁还沉浸在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中,有熊熊燃烧的大火,有惊慌失措的人,还有那道熟悉但又仿佛隔世的嗓音…… 「啪——!」 什么声音? 沈无霁勐地回神,扭头看向钱嬷嬷。 钱嬷嬷扫一眼太子的院落,然后笑着对沈无霁道:「是洒扫宫女在干活,殿下不用害怕。」 「好……」沈无霁迟疑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啪啪——!」 又是两道破风的凌冽声响,从太子的院落传来。 沈无霁勐地停住,这是鞭子声。 熟悉的、藏在记忆深处的、几乎每个雷电夜晚都会和母妃一起入他梦的声音。 他们说母妃擅使鞭,可他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任何画面。 几乎是下一道鞭子声响起的瞬间,沈无霁转身就跑,眼里只有那道紧闭的院子门。 「殿下!回来!」钱嬷嬷完全没想到沈无霁会再一次发疯般跑开,还一眨眼就快冲到门旁边,她急得快步追了上去,太监宫女们也被吓了一跳。 沈无霁跑得飞快,听到嬷嬷的声音后不停地给自己鼓劲儿:没事的,嬷嬷只是让他回去,没说不能进院子,不算不听话。 他伸手抵住院门用力地推,入眼就见一道长鞭『啪』地抽到一人的身上。 大门嘎吱一声盪开,把院中的人吓了一跳。 沈无霁定睛看去,院中有三人。 院中是个面相硬朗、肤色偏黑的男人。五官都仿佛是刀凿出来的生硬线条,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弧度,令人望而生畏。 更令人生畏的是他手上高高扬起的鞭子,长鞭破空一挥,就有肉眼可见的血滴下。 他身前匍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刺眼的血迹自宝蓝色长袍中渗出。那人倒在地上,他的脸被大半碎发遮住,只能看到那双紧紧紧闭起的眼睛,生死不明。 而太子皇兄正坐在廊下椅子,手里端着一杯茶,俊朗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平静至极。 沈无霁只认识沈无非,他在门口呆了下,迎着满院的视线疑惑地望向沈无忧:「太子哥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他开口说了称唿,黑脸男人缓缓眯起眸,丢开鞭子又面无表情地朝他行了一礼:「臣江岳,见过三殿下。」 江岳? 沈无霁在自己狭窄到只装了十来人的记忆库中回忆了下,只觉得听过,但不知道是谁。 沈无非将茶盏放到左侧桌子上,然后朝沈无霁招招手,温和道:「无霁,过来,永定侯在教子,不要打扰他。」 他有着双天生眼尾上扬的眸子,只要稍稍弯起唇,就能让人心生暖意。 永定侯江岳!永定世子江敛! 沈无霁恍然大悟。 第5页 江敛身体不好所以还没进太学,但太傅每次讲学都会提到江敛,说他三岁能文六岁成诗惊才艷艷,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但沈无霁现在再看这位天才,遍体血痕,瞧不出是生是死。 「他都晕过去了!快救他呀!」沈无霁小迈步的跑到江岳对面,指着地上的少年,一脸认真地说。 沈无非唇角弧度淡了几分,不过依旧不失温和,他慢声道:「永定侯教子怎么可能下死手,你到我这儿来。」 兄长反对,但好像也没生气,沈无霁不解地瞧他,然后又去看地上那没什么动静的江敛,面色好像更白了些,唇上没有半分血迹。 沈无霁皱着眉说:「可他背上都是血……」 不待沈无非作答,江岳便不耐烦地扫沈无霁一眼,转身朝沈无非拱手,「殿下,臣先告退,这逆子就託付给您了。」 沈无非无奈地瞧沈无霁一眼,好像在说:你看,永定侯这下才是真的生气了。 他望向暴躁的江岳,颔首道:「定不负所托。」 江岳面无表情地低头行礼,直接擦着沈无霁的肩膀离开。 永定侯自幼上阵杀敌,哪怕已经不再手握兵权,那浑身自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气势都足够骇人。 沈无霁瑟缩了下,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刚巧挡在地上的人面前,然后巴巴看着沈无非,等着他开口。 钱嬷嬷等人已经追了上来,他们站在门外不敢进,此时院子里只有沈无非、沈无霁以及地上那人。 沈无非瞥一眼沈无霁,淡笑道:「三弟,你可知地上那人是谁。」 沈无霁诚实地点头:「知道。」 「知道?」沈无非唇角扬起的弧度淡了几分,皱起眉,合上茶盏训道,「我还道你不清楚呢,随随便便就敢插手永定侯的家事。」 沈无霁立刻皱着小脸打抱不平道:「他晕过去了,会死的!」 他脸上是装都装不出来的单纯善良,沈无非眸光暗了下来,视线又落到沈无霁弄得泥泞不堪的衣摆。 刚想说话,就有小厮从旁侧的迴廊快步走了过来。 小厮跪地请安,提醒道:「殿下,到时间了。」 沈无非应了声,然后瞧向沈无霁说道:「既然三弟如此关心江世子,那就劳烦你帮他喊太医吧。」 说完,也不给沈无霁反应的时间,转身大步离开。 沈无霁眼睛一亮,连忙蹲下身翻江敛的身体,然后大声喊钱嬷嬷:「嬷嬷!快传太医!」 钱嬷嬷心中有气,等太子彻底离开后压着嗓音道:「殿下,这事儿您不能管,快跟奴婢回去。」 「为什么。」沈无霁一脸迷茫,「太子哥哥都说让我喊太医了。」 钱嬷嬷气笑了,又不能挑明了说,忍气道:「这是永定侯的家事,您一个外人去插手人父子间的事,万一惹恼了永定侯岂不是对世子更不好?」 沈无霁抿唇,视线落到江敛背上被血染红的衣衫,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指使着他直接蹲下身去抱江敛。 半环住江敛,沈无霁愣了愣。这人轻飘飘的,触手处几乎都是骨头没有几两肉,又瘦又咯手。 把人抱起来后才发现血都快把前面的衣服染红了,见人完全没有反应,沈无霁有些焦急。 他只当看不到钱嬷嬷板起的脸,抱住、起身、快走几步踹开旁边客房的门,再扭头用尽力气喊:「小玄子!传太医!」 钱嬷嬷瞪大了眼:「殿下!」 这是沈无霁第一次当众忤逆她! 小玄子小心翼翼瞧一眼钱嬷嬷铁青的脸色,扭头跑了。 殿下毕竟是殿下,这么多人看着呢,传出去下人不听令他小玄子不用活了! 第3章 「殿下,这些鞭伤看着吓人不过都是皮外伤,世子他身子骨虚才晕了过去,等外伤癒合后还是得好好调养。」 「啊好!谢谢太医。」 「……」 两人往外走去,声音渐远。 床上本应还在昏迷的人缓缓睁开眼,那一瞬间,暗沉如墨的眸底盪过了万千思绪。 有痛苦,有庆幸,还有令人不寒而慄的狠厉。 江敛微微测过头,从门口透过的阴影处窥伺沈无霁,温柔目光贪婪地描绘他的轮廓。 记忆里的场景,记忆里的对话…… 身上火/辣辣疼的鞭伤提醒着他这就是现实。 所以,他从清歷三十五年,回到了清歷十九年,回到了与沈无霁初见面的时候。 有脚步声逐渐变大,是沈无霁回来了。 江敛收回思绪循声望去,就见一身泥点子乱糟糟的沈无霁站在门口。 现在的沈无霁还不算高,脸上有明显的婴儿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是熠熠生辉地灵动。 板着脸不笑时还能撑得起威严的皇子服,等动起来一蹦一跳地却依旧难脱稚气,活脱脱的小孩子。 不过小孩子现在一直耷拉着脑袋,有些蔫,等抬头看到醒过来的江敛时才亮了眼睛,双眸大大弯起,开心地扑了过来。 沈无霁高兴道:「你醒啦!太好了!太医帮你敷了药,现在还疼吗?」 望着扑过来的人,江敛愣了愣神,一时间停留在了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应声。 曾经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 那十几年里他只知道不停地往上爬,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包括追着他跑满眼单纯依赖的沈无霁。直至沈无霁替他挡了一支毒箭,生生倒在他眼前。 第6页 南皇太子骂他不配得到沈无霁那般赤忱的依赖,满朝文武骂他心狠手辣为祸家国,天下百姓骂他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骂得对,他这种人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江敛闭上眼,又缓缓睁开,眸底涌动的情绪消失殆尽。 数十年的恩怨情仇如过眼云烟一晃即逝,只余这道鲜活得让他不敢唿吸的人影。 「世子?」 半天没等到人说话,沈无霁凑到江敛面前,大眼睛滴熘熘地上下打量着他的俊脸。 大家都说永定世子长得俊。 眼睛俊,鼻子挺,嘴唇薄,但沈无霁感觉世子没啥表情,像块大木头。 他盯着那双如古井幽深的眸子瞅,抬手在他面前摇了摇,关切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还疼吗!」 「能。」 江敛回神,说了个字后又低咳了几声放缓沙哑的声音,格外温柔,「疼痛已经消下去了。」 沈无霁放下心来。 他跑去搬了把小板凳,在江敛跟前坐下,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江敛在看着沈无霁身上的泥点子快速回忆,现下应该是沈周如的寿宴。 寿宴间南皇国使者也在,少不得提起命丧大火的安妃。 安妃死之后,沈周如打量着南皇兵马疲弱潦草结案,谁知道几年光景后南皇国就打得敌国大齐节节败退,尤其是那位上阵用谋比狐狡诈、打仗杀敌比虎更勐的南皇太子,唬得周边国家瞬间消了狼子野心。 现如今南皇使者过来送礼,说话夹棒带刺,让那位以仁义着称的皇帝受了一肚子气,偏偏他不能当着南皇使者的面发作,还要装作慈父给沈无霁送去大批赏赐。 再往后,二皇子放火烧人将沈无霁吓得犯了癔症,索性这事儿在传到南皇使者耳朵之前,被沈周如先截了下来。 二皇子被罚闭门思过,三皇子再得一批赏赐。 大家茶余饭后还没讨论多久,就被永定侯世子入宫为三皇子伴读的事情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上一世江敛忍辱蛰伏,这一世倒是巴不得太子早些去向皇帝上奏。 江敛收回心神,与沈无霁对视。 看着江敛苍白隽秀的脸,沈无霁眨巴一下大眼睛,犹疑地问:「世子,你父亲对你不好吗?他为什么打你呀。」 他不会人情世故思前想后,有什么问什么,现在担心自己坏了江敛的父子关系,便直接问了。 熟悉的、真诚的提问方式。 江敛稍稍牵了下唇角,不答反问:「你呢,你喜欢你父亲?」 沈无霁的小脑瓜还没反应过来,两眼亮晶晶地答:「喜欢呀!我最喜欢父皇了。」 江敛笑一下:「那他对你好吗?私下单独相处,只有你们二人父慈子孝的那种好。」 沈无霁卡了壳,他努力回忆自己见父皇的时候,然后颓丧的发现,他好像很少—— 不,半年了,他都没有和父皇单独相处过,每次都是宴会或者太学,所有兄弟姐妹都在。 他的情绪简直是写在了脸上,直接晴转多云,亮晶晶的大眼睛都失了神采。 江敛伤口疼,缓慢道:「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就是三殿下,大家都说陛下将举国的宝物都赐给了您,必然是对您好的。」 沈无霁抿唇,他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哪来不对,本能地求助江敛:「你也觉得父皇喜欢我?」 江敛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自然是殿下认为如何,那便是如何。」 沈无霁听得似懂非懂,只盯着江敛看,不说话。 江敛:「从心即可,要相信这里。」 他指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自己去想,去做判断。如果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那就遵从本能,相信你自己。」 沈无霁沉默下来。 他不喜欢自己去想,头会很疼,而且就算想出了个什么结果,也会被钱嬷嬷一一分析否决掉,从无意外。 而且……钱嬷嬷是父皇指给他的,听嬷嬷的话就是听父皇的话,他要做让父皇喜欢的乖孩子。 江敛的声音平和响起,「殿下心有困惑——」 「砰!」 钱嬷嬷在外面砸门,一下下用力得吓人,「殿下!天色不早了,得回宫了。」 好不容易沉浸在自己思考世界的沈无霁被吓了一跳。 他快速清醒过来,再想回忆脑袋里的东西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钱嬷嬷? 江敛瞥了眼砰砰作响的房门,眸光微冷。 钱嬷嬷,名钱蝶兰,是沈周如的眼线,表面是宠爱实际是捧杀,就等着无霁被养成废物或者被毒成傻子。 沈无霁显然很慌,他连跳带跑地去开门,小腿磕床沿上都顾不过来。 钱嬷嬷生气时嗓音非常尖锐:「殿下!您把规矩都忘了吗!」 沈无霁紧张地垂着脑袋,不敢看她。 恶奴欺主。 江敛淡淡扫一眼钱蝶兰,然后支起身走下床榻,不声不响地到了沈无霁身后。 上一世他反感沈无霁唯钱嬷嬷事从,偶尔心情好时会从中点拨了几句,不过始终没有上心,到后面和南皇太子碰面才弄清楚钱嬷嬷这倒了几面派的人物。 是皇上放在沈无霁身边的眼线,是沈无霁眼中堪比母亲的长辈,更是南皇国关照沈无霁的内应。一人分饰三角,拿着三方钱财,仗着管事嬷嬷的权力如鱼得水。 第7页 钱嬷嬷单手叉腰盛气凌人,她正要搬出各种皇子规矩教训沈无霁,冷不丁地瞧见了江敛。 传闻中惊才艷艷备受赞誉的世子此时神色淡漠,如门神般站在沈无霁身后,静静望着自己。他淡雅隽秀,修身如竹,可莫名地跟冰块似一眼生凉。 钱嬷嬷舌尖勐地打颤。 世子长相偏清冷精緻,明明不是戾气逼人的模样,跟他对视却像碰到了寒冬里的冰柱,令人不寒而慄。 江敛淡道:「这位嬷嬷,三皇子才是主,何时来何时去做何事由他定才是,您若是事事越俎代庖,本世子可要替殿下好好说道说道。」 钱嬷嬷心头一颤,连忙沖江敛福身辩解道:「世子有所不知,殿下刚受了惊需要好些休息,奴婢是为世子的身体着想。」 微凉的风吹过,江敛因风低咳了两声。 他望向不说话的沈无霁,温声询问:「殿下,您现在想回宫休息吗?」 被无视的钱嬷嬷脸色白了几分,带得抬头纹更加深。 闻言,沈无霁抬头懵懂地看向江敛,脑子里乱闹闹的。 但他心里有很多疑问,江敛似乎能够帮他答疑,所以…… 他不想回去。 沉默的时间里,院内一片安静,太监宫女们大气不敢喘一声。 钱嬷嬷着急,可她怕在江敛面前开口就暴露了。 江敛将右手搭在沈无霁的肩膀上,不声不响,却让沈无霁有种靠着院中那颗百年松树的心安。 肩头的暖意稳到了心底,莫名令他不假思索道:「我现在很好,不想回去。」 钱嬷嬷瞳孔勐缩。 江敛平静地应,「好。」 随后房门砰地一下被关闭,江敛摔的门,捲起的风利针般刺到钱嬷嬷脸上,生疼。 屋内再次变成两个人。 沈无霁看着他,刚刚的胆儿散的一干二净,有些惴惴不安道:「嬷嬷生气了。」 江敛倚着门柱歪头,静静看他,「殿下,应该是她担心您生气,而不是您担心她生气,本末倒置了。」 沈无霁:「可是——」 「可是您怕嬷嬷去告状,怕陛下厌恶疏远,是吗?」 沈无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江敛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江敛淡道:「如果父子情会被一个外人破坏掉,那也没必要执着了。」 沈无霁愣住,半晌后迟疑道:「嬷嬷说,父皇喜欢乖孩子。」 江敛:「殿下认为嬷嬷说的都是对的吗?」 沈无霁懵懂地回答:「是的吧,父皇都说要听嬷嬷的话。」 江敛反问道:「难道殿下没有想忤逆嬷嬷的时候?」 沈无霁刚要开口,就想起来刚刚的那一系列事情,沉默下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听的话太多,他感觉脑袋乱得像浆煳。 江敛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转移话题道:「殿下心有疑问可以多花些时间去思考,不急于一时。我三日后便要入太学,与您同学。」 沈无霁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江敛继续说着:「三日后的卯时,我可以在太学为您解惑。」 沈无霁愣了愣,下意识道:「嬷嬷说要好好睡觉养身体长高高,不让我去那么早,父皇喜欢……」 声音突然弱了下来,沈无霁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和江敛对话后,往日铁一般的规矩,如今却变得牵强。 江敛引导道:「太学卯时开,身为学子,殿下认为我们能去得比太傅们迟吗?」 沈无霁回忆一下太傅面对他时比锅底还黑的脸,吶吶不语。 江敛:「殿下长大了,不管钱嬷嬷对还是错,等来日嬷嬷逝去,到时候你听谁的?就算是为了陛下的疼宠,殿下也得挣一个傍身的本领,让陛下为您骄傲自豪。」 沈无霁顺着江敛的话开始神游天外。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他说『来日』,告诉他要为自己打算。 在等沈无霁皱着脸思考的时间里,江敛强撑许久双腿开始发虚,他没忍住又咳了几声,扯得浑身的鞭伤疼。 沈无霁回神,连忙扶着江敛回到床榻。 江敛撑着身体坐住,耐心地看着沈无霁,等他的回答。 沈无霁心一横,开口道:「我去找你,太学。」 江敛看着他,淡笑道:「好。」 沈无霁不会看人眼色,但会看脸色,见江敛脸上血色越来越少,知道要好好休息。 他忙将人安顿舒坦,离去前又小声道:「世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江敛颔首:「殿下请说。」 沈无霁声音更小了:「今天有个太监被火烧伤了,应该是二皇兄那边的人,你能不能、能不能给他送几只伤膏。」 说着他磨磨蹭蹭地把太医开给江敛的伤膏拿出来,不好意思道:「我缠着太医多开了几副,他好像认识你,就没有拒绝。」 闻言,江敛失笑道:「好,我找机会帮你给他,不过烧伤需要烫伤膏,我去太医院重新寻几副。」 沈无霁抓抓脑袋上散落的头髮,不好意思道:「谢谢世子帮忙。」 江敛一手握住伤膏,一边躺在床榻上目送沈无霁离开,然后不急不缓地打量起这间客房。 上一世,他亲手送那位太子上了黄泉路,然后从这间房里搜出来只剩半截的私兵帐单及接头暗语。 第8页 审视的视线定在入门处的柱子上。 下榻,行至柱子旁,江敛抬手绕着圈叩击柱子。 「咚、咚、咚、咚、砰——」 一路敲到垫着脚伸直手才能触碰到的位置,江敛再一次发现了暗格,不过这次是三份完整的册子。 如他所料。 第4章 三日后。 天尚蒙蒙亮,沈无霁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微弱的阳光透过窗纸印得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自那日从太子哥哥的院落里回来,嬷嬷就一直板着脸,不似往日那般温和。 一开始他还在担心惹恼了嬷嬷,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敛说的那些话在他心里反覆萦绕,几乎要将嬷嬷往日的所有规矩都逐一推翻。 他在反覆问自己,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做吗?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做吗? 思考来思考去,他想不懂想不透,只能给往日挂一个问号再捱到约定的卯时等江敛解惑。 然后就失眠了。 胡思乱想了好几天,即将到约定时间前更是一宿没睡着。 带着兴奋、期待和一点小小的慌张。 眼见着外面的光更盛几分,沈无霁翻身一个咕噜跳下床榻,将坐在脚踏守夜的小玄子吵醒了。 小玄子还在情况外,他迷瞪着眼问:「殿下,您有事吩咐吗?」 沈无霁兴高采烈道:「我要去——」 他一顿,想到嬷嬷的规矩,觉得自己不能直接说要去太学,于是那两个字打了个转,变成:「我要去看日出。」 小玄子:? 他啪叽一下抱住沈无霁的腿,眼睛都没睁开地纯凭本能含煳道:「殿下,天还早呢,快睡吧。」 「我要去!」沈无霁按住他肩膀,颇有几分无理取闹,「我要洗漱!」 一番动静下来外面守夜的宫女太监们也听到了,连忙进屋伺候,听着这话都面面相觑。 从来没见过这么任性的沈无霁,小玄子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彻底清醒过来,连忙起身拦住沈无霁,然后朝宫女们使眼色,示意她们去找钱嬷嬷。 沈无霁坚持要洗漱去看日出,小玄子怎么劝都不买单,大家正手忙脚乱的拖延时间时,钱嬷嬷闻讯赶到了。 作为掌事嬷嬷,钱嬷嬷要负责的事情很多。 之前为了让沈无霁依赖自己,钱嬷嬷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无霁身边。这两天因为沈无霁的忤逆,钱嬷嬷觉得要给他一点教训,便刻意疏远沈无霁也不让太监宫女们与沈无霁有过多互动。 沈无霁最害怕孤独。 可是三天下来,这个法子不如往日奏效了。 钱嬷嬷裹挟着风闯入里屋,扫一圈屋内乱糟糟的样子,波澜不惊,而后训斥小玄子道:「你这奴才怎么做的!一大早就扰了殿下好眠。」 小玄子委屈地扶住沈无霁,然后疯狂朝钱嬷嬷使眼色,示意她是沈无霁开始发疯的。 钱嬷嬷挥退低着头的太监宫女们,再才面无表情地望向沈无霁,「殿下,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沈无霁理不直气也不壮,不敢对上钱嬷嬷的视线,只强调道:「我睡不着,我想去出去转转。」 钱嬷嬷眯起眸,「您身体不好,需要好好休息,若是这群奴才耽误了您的睡意,奴婢这就把他们打发走。」 发现自己连累了无辜的人,沈无霁有点慌,他攥着拳鼓励自己强硬道:「嬷嬷,我就是睡不着,您把我绑在床上也睡不着,流月明柳!我要洗漱!」 后一句他是对着门外喊的。 他的态度太强硬了,钱嬷嬷打量他两眼,暗道莫不是叛逆期到了,不服管了。 「行,那奴婢今儿便给殿下一个任性的机会。」钱嬷嬷淡道,「只要殿下莫任性到皇上面前,惹得皇上生气便可。」 沈无霁眼神慌乱地飘忽一下,索性他习惯性偏过头,没让钱嬷嬷看到。 钱嬷嬷打开房门,开始招唿宫女们服侍沈无霁洗漱更衣,外头天蒙蒙亮,开云轩少见的热闹起来,她立在门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无霁动作。 小玄子趁宫女人来人往的时候熘到钱嬷嬷身边,小声道:「嬷嬷,之前不是定下来卯时三刻才起的规矩吗。」 钱嬷嬷冷哼道:「殿下大了翅膀硬了,总得要吃点苦头才知道谁好谁坏。今晚不到点不许殿下入睡,听见了吗?」 小玄子连连点头,不敢违背。 殿下第一次起这么早,困意、饿意肯定也来得早。不说中午用膳,等到晚上钱嬷嬷不点头谁敢安静?殿下就是想睡也不能睡,这苦头吃定了。 宫女里一层外一层服侍沈无霁洗漱,他正琢磨着时间,准备开跑。 等沈无霁换好衣服,钱嬷嬷才走了上来,慢声问:「殿下想去哪里看日出?」 沈无霁左右看了看,挑中了一堵墙,「去左边的小亭子。」 亭子旁边就是一个假山,连着墙壁,他只要跳一下就能跑出去。 这是他在皇子所熘达三天后挑选的最好位置,他也会仔细想方法啦。 亭子是院中最高处,那里也确实适合赏日出。 沈无霁满脸兴奋,瞧着像是因为能看日出而高兴。 钱嬷嬷见他一如既往把情绪放在脸上,慢慢打消了几分疑虑,领人护着沈无霁迈步往亭子走。 沈无霁蹦蹦跳跳地加快速度,不一会儿便冲到了钱嬷嬷前面。 第9页 钱嬷嬷皱眉,瞥一眼小玄子,示意他跟上。 小玄子会意,连忙小跑着喊道:「殿下,殿下慢点!这里路滑!」 听到唿喊声,沈无霁勐地开始加速。 钱嬷嬷瞳孔一缩,连声道:「都快点跟上!护住殿下!」 一句话的功夫沈无霁已经跑到青石板上,往前几步是小亭子,往旁一步就是假山石。 他生来就力大无穷,奔跑速度也快,往日是顾忌着大家的步伐慢悠悠地走,现在加速跑起来谁都别想拦住他。 双手撑石头,用力,跃起,落地。 沈无霁当着一众太监宫女的面生生爬上了假山,他在陡峭的山体山如履平地,然后顺着山体几步翻过墙壁,从影壁上消失。 众人惊呆了,一时间愣是没分出来他是跳下去的,还是脚滑摔下去的。 钱嬷嬷两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她连连喘气,大喊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追啊!把殿下追回来!要是殿下出了事你们别想活!」 小玄子慌得头皮发麻,连忙效仿沈无霁的法子从假山往外翻,结果还没爬上假山就踩实了青苔,脚滑连带双手没力气摔了个四脚朝天,半晌没缓过神来。 前头摔了一个,太监们没敢再尝试,连忙从旁边的院子门绕出去。 墙后面是千鲤池,北边连着公主居所永安宫,一路往北就是御花园,往南是大殿和朱雀路。 从这面墙翻过去简单,从两侧的门追出去最起码要拐三道弯!等钱嬷嬷领着人冲到沈无霁消失的墙后,早就不见了人影。 钱嬷嬷气得心梗疼,她正要招唿人去给皇上告状,转念一想,沈无霁大了,现在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管着,或许皇上更乐意看到一个纨绔子弟。 思及此,钱嬷嬷瞥向身边的奴才们,呵斥道:「还愣着干嘛,都出去找,把殿下爱去的地方挨个找一遍!小玄子,你随我去找禁军队,托他们帮忙找殿下。」 众人被吼得一个激灵,立刻行动起来,钱嬷嬷快步找到禁军。 好巧不巧,又看到禁军副卫江闲。 得知三殿下顽劣一大早就翻墙玩失踪,江闲皱起眉,深深看了钱嬷嬷一眼,这才领队四处寻找起来。 钱嬷嬷不甚在意他的打量,有侍卫找人,她大可安枕无忧,反正这一句话后宫中再该传的就是沈无霁的顽劣名声。 现在恰好到了两队侍卫换班的点,江闲把属下打发出去独自绕开朱雀主路,偏到长宁宫旁侧的芦苇盪里。 钱嬷嬷带的人正往御花园方向走,与太学恰好是两个方向,怕是她也想不到沈无霁会闲得没事一大早跑太学。 江闲回忆着江敛说的几个位置沿着道一一找去,最后在尽头寻到了沈无霁。 芦苇丛的尽头冷不丁冒出来一个人,把沈无霁吓了一跳。 他定睛瞧见这人长相后扭头就跑。 这人上次和嬷嬷一起的!他记得! 江闲却是立在原地冷静地朝他行礼,「臣禁军副卫统领江闲见过三殿下,世子托臣来寻您,不必惊慌。」 沈无霁急剎车,惊讶地望向江闲,「世子……?」 江闲低眉敛眸答道:「江敛,是他让属下等在芦苇盪。」 片刻后,江闲将高兴得快蹦起来的沈无霁送到一处岔路口,往左是太学,往前是太液池。 跟着江闲多走几步,沈无霁一眼就看见道清瘦的身影立在湖心亭边,与他们遥遥相望。 沈无霁眼睛一亮,连跑带跳地冲到江敛身边,兴奋道:「我来了!我没有迟到!」 江敛向他颔首行礼,然后朝后方默不作声的江闲道:「多谢堂兄。」 江闲面无表情,行礼离开。 沈无霁看看江闲的背影,再瞅瞅江敛终于有几分血色的清瘦脸庞,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芦苇盪那里过来?」 江敛温声道:「三皇子居假山后往太学的路里,芦苇盪距离虽远但最易藏身。」 沈无霁仰头看他,羡慕道:「你好聪明啊。」 江敛低咳两声,「是殿下聪明,若非您也想到了芦苇盪,这番安排也是无效的。」 沈无霁第一次被夸聪明,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 他高兴一会儿,然后道:「你说要替我答疑。」 江敛道:「如果您不急着问,不妨先去太学,完成今日的课业。」 只有亲眼看见正确决定的走向,沈无霁才能摆脱不自信,学会相信自己的选择。 沈无霁还沉浸在自己被夸的喜悦中,江敛说什么他也高兴听什么,不过…… 「我是跑出来的,什么书也没带。」沈无霁扁扁嘴,他的书童估计还没醒呢。 江敛:「陛下有与您提及伴读一事吗?」 沈无霁歪头,「没有,嬷嬷说我还没到年龄。」 江敛眸光微冷。 沈无忧八岁时便选好了伴读,这和年龄没有半点关系。 他伸手拂去沈无霁身上沾着的芦苇碎屑,「先进太学吧。」 第5章 太学正对着太液池,从湖心亭一路穿过蓬莱岛和水榭台就到了太学的正殿广场处。 大早上的没多少人走这条路,进入广场才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影,都是一个主子带一个书童,径直走向最前方古朴庄重的大殿。 大殿之上,赫然挂着『太学』的牌匾。 第10页 江敛和沈无霁来得比较早,进入大殿时,里面只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众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除了皇子公主,各王侯世家受了恩典也可送自家子弟入太学,以永定侯府为例,世子江敛、庶子江承都有入太学的资格。 江敛因为体弱多病晚了两年,今年才入太学,以至于庶子江承即便到了年龄也只能等着嫡长子一起。 皇子公主们还没到,大殿之内除了江敛,沈无霁瞧了一圈也喊不上其余人的名字。 见沈无霁来了太学,众人惊讶不已,尤其是近两年才入太学的人,他们就没见过不迟到的三殿下! 江敛故意落后一步让沈无霁先入门,两人一前一后显得很是疏远,也没引起其余人的怀疑。 他们的座位并不在一起,江敛入座便开始整理自己带过来的笔墨纸砚,沈无霁坐下后只能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尝试记下这些熟悉的陌生脸庞。 一刻钟一晃即逝,偌大的太学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大家寒暄一番后都无一例外将疑惑的视线投向角落。 怎么回事,三殿下转性了?终于知道早起用功了? 来来来,仔细看看,但三殿下的桌上怎么就只有笔墨纸砚,书呢?随侍书童呢? 众人对视一眼,虽有疑惑但也没想着凑近打探,万一传出去与三皇子关系好被打为三皇子一党就惨咯。 不一会儿,太傅也到了。 今天是严师威名在外的章慎思章太傅。 见到章太傅,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学堂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发一言。 章太傅在讲坛上往下扫视一圈,然后定住,勐地转回半圈落到左边角落处的沈无霁身上。 「三殿下?」章太傅下意识捋住鬍鬚,确定没看错人后,他生硬地开了个玩笑,「真是稀客啊。」 沈无霁微微低头,有点不太敢和章太傅对视。 之前章太傅对他可是没有半点好脸色,最开始还会训他几句,到后面直接当看不见他这个人。 章太傅正待问一下沈无霁怎么突然转性了,然后发现沈无忧的位置是空的,当即冷了脸,「二殿下何在?」 「二殿下还没来。」 「成三公子成如林也没到。」 成如林是沈无忧的伴读,两人都没影,明显就是迟到了。 章太傅不喜道:「已至开课时间,过时不候,何寻,关门——」 「太傅!抱歉,我们来迟了。」 三道身影压着他的尾音匆匆忙忙闯进来,为首的是连连喘气的沈无忧,身后的成如林和书童也不遑多让。 三人衣袖、衣摆褶皱处都有些凌乱,明显是一路小跑赶过来的。 章太傅瞥了三人一眼。 他转身,恭恭敬敬朝沈无忧行礼,然后面无表情道:「殿下,您迟了,请伴读在门口站上一刻钟再进来。」 惩罚落不到皇子身上,便让伴读代为受过。 成如林脸白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低头往外挪,立在檐下面壁反省。 趁章慎思转过头的功夫,沈无忧不爽地瞪他一眼,明明都是迟到,往日没人管沈无霁,不都是欺软怕硬才敢踩在他沈无忧头上发威。 沈无忧更为不爽地进入大殿,一路往里走。 他刚准备落座,余光冷不丁瞥到了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影—— 沈无霁! 沈无忧瞪大眼睛,脚没跟上脑子差点磕到案桌。 他连忙稳住身形坐了下来,朝身边人使眼色:他什么时候来的?! 章太傅在上面盯着,那人不太敢说话,在纸上磨蹭着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沈无忧晃了眼:卯时还未过就到了。 他皱起眉,没弄懂沈无霁是要做什么。 「二皇子!」章慎思看着沈无忧和旁边的人『眉来眼去』,立刻沉着脸呵斥道,「您已入太学,劳烦您专心学业,莫要三心二意!成公子再多站一刻钟!」 沈无忧:…… 成如林:…… 有点烦。 沈无霁没有带书,他心不在焉地回想刚刚的情况。 之前钱嬷嬷不让早起,所以他经常性迟到。 最开始的时候太傅会生气,他会害怕,但钱嬷嬷拿着太医的医嘱说必须早睡晚起,不然会生病,甚至连请了一周的假。 再后来迟到就没人管他,太傅也不关注他的学业,父皇每次来看他也只关心身体健康与否。 胡思乱想着,沈无霁晃晃脑袋,开始动手磨墨铺纸,照江敛说的话去做—— 『仔细听太傅的讲书,将那些你认为说得对、于你有用的内容记下来。』 『……』 他记不下那些诗词歌赋,但一些简单的字还是会写的。 章慎思讲课有些古板,他最重礼仪规矩,讲课时多强调修养心性。 按往日的话,他的目光只会落在前排想学的人身上,后排迟到发呆的沈无霁是看都不看上一眼。 但今天沈无霁没有迟到,书童没到的情况下还主动铺纸提笔,而且明显是他讲一句就记一句,不像在写闲话。 章慎思边讲边往后走,对沈无霁那满满当当的纸起了兴趣 大部分人都在认真听课,没注意到章慎思那饶有兴趣的神情。 江敛往后瞧了眼,然后微微勾唇。 无霁不是自暴自弃,只是没人教他要好好学习,现在还来得及。 第11页 章慎思已经走到沈无霁身边。 沈无霁刚记完一句话,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章慎思若有所思的打量视线,他勐地缩起肩膀,又缓缓放松下来。 因为章慎思朝他点了点头,明显和颜悦色了几分。 沈无霁仰起头,主动和章慎思对视,见章慎思对写了满满当当的纸感兴趣,便高兴地将宣纸旋转了几分给他看。 纸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墨点,想来是不会写的字被涂黑了。 将那些明显的错字忽略掉后,章慎思还是能看出沈无霁写的东西——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是道德经的内容,也是他这节课的引入语,按照沈无霁的年龄应该是早就会背的文章,现在却还是错字连篇。 不过沈无霁前两年状态懒懒散散浑浑噩噩的,他身边的嬷嬷、下人没有劝诫之能,皇上和皇后放纵溺爱,别说道德经,就是三字经都不一定能背下来。 章慎思扫一眼纸后面的内容。 纸上都是他说的见解,沈无霁记得浅显,但却大意不差,也确实标註了疑惑的地方。 三皇子真的有在认真听课,仔细思考,真的是转性了? 若非要说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 这个字啊!不堪入目! 章慎思习惯性摇摇头,指一下纸上恨不得倒地上去的『成』字,端着书走了。 沈无霁被他这副动作弄得有些忐忑不安,不过章太傅没有直接批评他,是不是默认了他可以继续这样做? 他打起精神,继续听写章太傅说过的的话。 就这样记完了又一张纸,成如林终于站完了时间,在章太傅的无视下进入大殿听课。 等到辰时,章慎思看一眼广场上的日晷,慢声道:「一个时辰已过,接下来是一刻钟的休息时间,诸位请便。」 闻言,正襟危坐的众人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不过碍于太傅在场,休息时间大家顶多私下交流几句,没有人肆意走动大声喧譁。 章慎思边说边走到沈无霁身边,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浅淡的笑容,微微点头道:「殿下今日表现甚好,往后也要如此这般才是。」 沈无霁愣了下,眼睛蹭地亮极了。 太傅是在夸他! 「谢谢太傅!」 他连连点头,笑容要扬到耳边,高兴得像只疯狂摇尾巴的小奶狗。 章慎思失笑,补充道:「不过殿下的这字,还是得好生练着。」 他指了下桌上东倒西歪的字体,笑着走了。 沈无霁顺着他指的方向去自己的字,脸上顿时飘了抹红,羞的。 等章太傅出门休息去后,沈无霁再啪叽一下把自己摔到桌子上。 高兴劲儿散了,失了那种强迫自己记东西的精神头,困意瞬间就上来了。一般来说他是这个点才被嬷嬷叫醒,然后慢悠悠往太学走。 他打了个哈切,一遍揉着眼睛一遍盯着前方江敛挺拔但瘦削的背影瞧。 江敛刚刚叮嘱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把他认为太傅说得对的话记下来。 现在是第二件事,说是要在人前暂时保持陌生关系,以前怎么现在就怎样。 沈无霁不懂,江敛解释:「若是你我现在相熟,嬷嬷定能猜到殿下的变化是由我而起,以钱嬷嬷的性子,殿下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江敛的解释通俗易懂,沈无霁顺着想一下就勐地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休息时间沈无霁只能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他想了想,又向旁边不知名的贵公子借来书本,把太傅要讲的那一节抄在纸上。 一刻钟转瞬即逝。 沈无霁看着自己东倒西歪的字,突然有了种要写好看字的念头,他抬头偷瞄江敛桌上的纸。 大家都夸江敛才智双绝,字肯定也写得很好看吧…… 正想着,就听见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沈无霁瞥一眼,做恍然大悟状,是他的书童,现在确实到了他往日上太学的时间。 估计整个开云轩的人都没想到沈无霁会老实地来太学,书童孟平也在情况外。 他立在门口又是惶恐又是紧张地说:「太傅安好,奴才来替三皇子请一天假,殿下病了。」 第6章 「三皇子?」章太傅一愣,下意识扫向角落处的沈无霁。 难不成今天真的在做梦? 章太傅暗自嘀咕两句,抬手指沈无霁方向,对门口书童道:「殿下不就在这吗?」 书童垂着脑袋,闻言勐地抬头往屋内看去,对上了沈无霁清澈无辜的眼睛。 「殿下——」书童眼睛瞪得极大,像是见了鬼。 章太傅挑眉:「怎么,做书童的居然不知主子已入太学?」 闻言,书童哆嗦了下,眼神左右飘忽,一时间不知道该看章太傅还是沈无霁。 书童不说话,大殿也沉默了。 众人看看书童再看看沈无霁,疑窦丛生,怎么主子来了,书童还一脸毫不知情? 章太傅还在审视书童,眸如猎鹰,令书童双/腿直哆嗦。 一片死寂中,沈无霁站起身来。 他回忆着江敛叮嘱的第三件事,尽量一比一还原道:「太傅,孟平昨天就有些不舒服,我早上睡不着就没打搅他,自己跑出来的,可能没人告诉他吧。」 第12页 书童孟平没想到沈无霁会给他圆场,他怔愣一下,然后疯狂点头道:「是是是,奴才醒来发现过了时辰急昏了头,没在院口见到殿下便以为殿下又病了,于是急匆匆来告假。」 众人:……? 章太傅皱起眉。 真是一个蹩脚的谎言。 沈无霁眨巴眨巴眼睛。 江敛说,如果孟平不应这个理由,那就不说话,让章太傅处理。 如果孟平应了,那就主动把凳子拉开,像往常一样招唿孟平坐到他旁边来。 说干就干,沈无霁把旁边的凳子拉开,高兴地朝孟平挥手:「快进来坐,太傅要开讲了。」 虽然殿下发话了,孟平还是偷偷看一眼章太傅,不太敢动。 章太傅瞥一眼还在打颤的孟平,心生不喜道:「进来吧,下次不可如此冒失了。」 殿下都发话了,他自不能当众拆台,但向皇帝禀明情况换一个书童还是可以的。 好不容易三殿下规矩了、一心向学了,绝不能留这等奴颜婢膝的书童在旁作乱——对了,殿下也到了找伴读的年纪,这事儿该提上章程。 章太傅捻着鬍鬚如是想,然后拿起书册,继续讲学。 江敛看着孟平一路小跑到沈无霁身边,淡淡挪开视线。 他等不及了。 由太傅开口为无霁寻伴读的话,皇帝也无理由反对。 孟平好歹是书童,给主子请假也知道带着书来,有了书,沈无霁终于不用再搁纸上写写画画了。 于是孟平还未从刚刚的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就见沈无霁鬼附体般听课写字。 「殿下——?」 孟平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压着喉咙哈着气,「您、您听得好认真。」 他硬生生把『听得懂吗』四个字给憋回去了。 沈无霁朝他歪一下头,咧齿笑笑不说话。 他刚从书上看到了好久之前记的规矩,比如:太傅不喜欢课上聊天的人。 所以不能和孟平说话。 被无视后,孟平梗着一口气硬生生捱到了第二次的休息时间。 「殿下,您早上闹那一通就是为了来太学?」孟平努力压着声音问道。 沈无霁:「不是啊。」 他是为了找江敛。 但江敛不让他说两人认识,那就不提。 孟平:「那您为什么会在太学!」 沈无霁实话实说:「到上太学的时间了呀。」 孟平:? 以前也没见你对太学这么热情! 孟平还想再问,负责武课的海隆便走了进来。 海隆今年三十有九,曾因伤引退,后再出山负责太学的武课,成天阴沉着脸。 他从战场死人堆里活下来的,腿上有伤心情不顺,看谁都阴恻恻地令人心悸,也就对太子和皇帝有几分和颜悦色。 大家都怕和海隆独处,沈无霁倒是无所谓,因为海隆从不管他。 「殿下。」海隆顶着张满是褶皱的厌世脸靠向沈无霁,淡淡道,「今日的课容易受伤,殿下请回吧。」 这句话海隆说了没一百遍也有五十遍了,原话来自皇帝的关心。 再次听到,沈无霁依旧有些不开心,但还是规矩地点头、道谢、起身,离开太学。 孟平连忙收拾东西跟着沈无霁离开。 目送着沈无霁和孟平离开,其余人都有些羡慕。有陛下的宠爱就是好,不用被海隆将军丢上丢下的虐待。 有明眼人偷偷指着三皇子跟身边人讨论:「陛下还是宠三皇子,都不捨得他受半点苦。」 「说句大不敬的话,三皇子也就现在风光,往后指不定连那些平民百姓都不如。」 「小声点,被人听见可就惨咯。」 「……」 沈无霁听不到这些议论,他闷闷不乐地往长宁宫走,那一堆纸没来得及给江敛,他好像还是没能学到什么东西。 另一边,太学习武台。 海隆把皇家贵族子弟都打发去热身,自己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的太阳。 「大人,三殿下天生神力,您不愿教他?」一道冷不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海隆怔了下,回头瞥一眼,见是江敛后冷笑道:「劳什子的天生神力,不过是个噱头,老夫最不爱这些花样。」 江敛负手而立,淡道:「如果任由三皇子就此荒废下去,才是真的如了陛下的愿。」 海隆眯起眼:「你找死?」 江敛:「实话实说罢了,如果大人想让陛下称心如意——」 「世子看起来很想要被诛九族。」海隆凉凉地打断他。 江敛依旧平静,「平和村,黄龙庙,林二公,江闲。」 海隆的表情随着他吐出的词逐渐变得阴沉,他冷冷盯着江敛,似是起了杀心。 江敛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海隆却好似自他那平静深邃的瞳中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过去。 江敛自顾自道:「江闲缺钱,我早就与他合作了,现在只需要确定大人想如何。」 海隆冷笑一声:「黄毛小子收敛着点,不然我的今日就是你的将来。」 说完,他甩袖离开,面容平静,仿佛刚刚暴怒的人不是他般。 江敛单手负至身后,淡淡看海隆逃也似的背影。 海隆,是清流海家唯一从武的人,一路官拜一品任兵马大元帅, 第13页 乱世出枭雄,盛世就要清君侧,与大齐停战后海隆手中的兵权被一分再分,分到他连自己手下受伤的兵都护不住。 眼看着要被彻底卸权,海隆用尽所有法子将军中兄弟安排妥帖,皇帝却认为他心怀不轨,让心腹挨个将那些人剷除干净。 海隆当时是个暴脾气,一怒之下把那些文官揍了顿,以至一人触柱而亡,然后便被弹劾下放至京外小县做个守城副将。 这是打压也是羞辱。 众人本以为海隆会就此消沉下去,直到五年前皇帝出巡被人行刺,海隆拼了命替皇帝挡了这一刀,再然后重回京城,做了这太学的武夫子,享太傅待遇。 不过名为太傅,说出去是天子近臣,实际上除了俸禄和地位,握不得半点实权。 上一世江敛便看出海隆对皇帝有杀心。 两人秉烛夜谈后,海隆直说皇帝要如何他便如何,但其余的,于皇帝好的事情敷衍着做,能膈应皇帝的事情他沖最前面。 现在养废三皇子是皇帝的心头好,江敛将这件事情点明后,海隆自然知道要如何做。 目送海隆离开,江敛也转身往翰林院方向走去。 一身轻甲的江闲正等在翰林院后方的红枫林中。 他背嵴挺拔面容清肃,双眸目视前方,不知道是盯着哪一处看得失神。 「堂兄。」江敛立在他身后道谢,「今早的事情,多谢堂兄了。」 江闲循声回头,见到江敛后他不客气道:「这是偿你那批钱财的情,不用谢。若无其余的事情我还得去轮值。」 江敛淡笑道:「说起来,倒还是有一件事需要堂兄帮忙。」 江闲:「何事?」 江敛:「请堂兄教三皇子骑射武艺及兵法。」 他幼时落水以致身体虚弱,无法练武,但江闲可是以百步穿杨的箭法威慑一方,现在位从五品禁军副卫,足可见皇帝厚爱前途似锦。 江闲:? 他皱一下眉,不解道:「三皇子愚钝娇纵,不是良才。」 江敛:「当年你我二人又不是没有故作纨绔以保全性命的时候。」 闻言,江闲沉默了下来,半晌后幽幽道:「三皇子的母妃是南皇公主,单凭这一点,他就不可能在未来夺权时胜出,你选他做突破口是不是有些妄断。」 江敛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堂兄,要不要打个赌。」 江闲与他对视:「你说。」 江敛道:「我回绝了太子的伴读要求,于太子无益,所以太子必会向皇上建议让我去做三皇子的伴读。」 江闲眉头紧皱,「你好歹是永定世子,莫说皇上同不同意,侯府族老们也不会让太子太过如愿。」 「那如果是皇上要求的呢?」 江敛单手负于身后,仰头望向红枫林外翰林院处隐约可见的人影,冷静点评着太子的算计,「皇上要毁了三皇子,不着痕迹地毁了。他需要有人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如当年嫁祸海隆将军和永定军的王大人般。」 第7章 江闲眸光陡然冷冽,他冷声道:「这倒是那位能做出来的事情。」 海隆于他年幼时有师徒之情救命之恩,不过当年他受伤被迫遣返,没能在海隆麾下走到最后,在皇帝回收兵权的时候得以逃过一劫,有永定侯府的名号,皇帝也不会轻易动他。 如今一熬再熬,江闲也算是深得圣宠、前途无量的武将。可是眼睁睁看着曾经一同上阵杀敌的兄弟们被贬的贬、死的死,他同海隆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江敛一一剖析道:「无法拒绝不如将计就计,太子阴毒二皇子自大。比起他们,三皇子才是本性纯良的人,而且三皇子天生神力,他的才谋或许不能登上那个位子,也能做个无人敢犯的将军。」 本朝皇帝重文轻武,能率兵杀敌的将军一个手掌都能数得清,现在是与邻国建交还算安定,往后呢? 江敛算着日子,最多十年,大齐的铁骑就要踏破边防直冲京都。上一世若不是有南皇出兵相助,天沈已经亡国了。 江闲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但江敛砸钱收人,他现在得听江敛吩咐。江敛说能做,他就上。 「三皇子从来没有习过武,需要从基础练起,皇宫人多眼杂,这儿可练不了。」江闲直接道。 江敛颔首:「无妨,三皇子体弱,还是去行宫修养为妥。」 江闲无所谓地点头。 他已有打算江闲便不再多言,反正江敛多智近妖,说什么中什么。 江敛继续道:「还有,劳烦兄长替我多多关照一下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 江闲皱眉:「哪位?」 江敛:「三日前在御花园被火烧的那位,我买通了其余太监送了些烫伤膏去,不过宫人的伤药份额少,或许已经用完了。」 江闲不疑有他,当即便应了。 等江闲离开,江敛也寻了个没人的空档走了。 沈无霁还不知道江敛已经为他寻了几位师父,现在正在皇子所里装木头。 钱嬷嬷脸上不见丝毫怒容,只行了礼后便不理会沈无霁,扭头去忙宫里的事情。 还是小玄子偷偷摸摸地对沈无霁道:「殿下,嬷嬷早上寻您时摔了一跤,现在身子都不太利索,心里肯定有气。我瞧见她好几次都想往宣政殿去,不过走了几步又回来了。」 第14页 听到宣政殿,沈无霁顿时瞪大眼,有些害怕。 小玄子瞧着他的脸色,安抚着说:「殿下别急呀,嬷嬷最后不都是没去吗,她肯定是向着您的,她不过是气狠了,气不顺。」 闻言,沈无霁有些纠结,他是不是真把嬷嬷给气病了…… 小玄子道:「您要不要去看看嬷嬷?她在偏殿里。」 沈无霁安静地迈着小碎步地走到偏殿,一眼看见单手叉腰面无表情指挥宫女干活的嬷嬷。 钱嬷嬷也看到了他,第一眼也没有什么情绪表示,恭敬地行了个礼,「殿下万安。」 「嬷嬷……」沈无霁小心翼翼地往殿内蹭。 他还没走几步,钱嬷嬷便又行了个礼,淡声道:「偏殿里还未打扫完备,到处都是灰尘,殿下千金之体莫要到这里来受罪。小玄子,还不快护着殿下出去。」 小玄子连忙应声,上前拉着沈无霁就往外走。 沈无霁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垂着头离开了偏殿,这短短的几句话功夫,衣袖就已经被他揉成了团。 小玄子看着他,欲言又止,小声道:「殿下早上做得过了。」 沈无霁看他,刚想说话继续被小玄子打断:「嬷嬷都是为了您好。殿下身子不利索,要是劳累病了那都是嬷嬷的责任,她也是心疼您呀。」 小玄子左右劝着,沈无霁看看殿内又想想早上发生的事情,拉着小玄子闷闷不乐道:「我早上去太学听课,太傅很高兴呀,为什么嬷嬷之前不这么想……」 听到这话,小玄子心里一惊。 他伺候沈无霁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钱嬷嬷要做些什么,连忙解释道:「殿下,太傅的职责是传道授业,嬷嬷的职责是照顾您,太傅自然愿意看到太学都是听他授课的学子,但嬷嬷更偏向让您健健康康的。」 「可是,嬷嬷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沈无霁下意识地说,「我要——」 说到一半,他主动停了下来,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把后面那些话给咽了下去。 小玄子听得直犯嘀咕,怎么殿下突然就不对劲了,又是不听嬷嬷的话,又是对太学上了心。 他装作听不懂,伺候着沈无霁回屋。 除了小玄子外的太监宫女们都被散出去干活了,沈无霁在屋里待了会儿,又坐不住地走到书房。 小玄子离开,留着孟平在,沈无霁瞅他一眼,轻声道:「帮我磨墨吧。」 孟平迟疑地端起砚台走过来,「殿下,您这是要作甚?」 「我想练字。」沈无霁认真地说,「太傅令我好生练字。」 左右他又读不懂那些书,不如先好好练字,最起码让字不会歪七扭八地躺着。 他说着又想了想,把早上的那张纸拿出来,指着最上面的那几句话问孟平:「这是哪篇文章呀?」 孟平早就看过这张纸,他一边嘀咕沈无霁真是胸无点墨,一边答道:「是道德经,殿下要看这本书吗?」 沈无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你能找给我吗?」 孟平不仅找了道德经,还将翻到了沈无霁要的那几面,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谢谢。」沈无霁开心地接过,然后就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的看。 孟平低头磨墨没听到什么动静,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就见沈无霁的嘴巴在无声开合,似是在读文章,可又没出声。 他有些疑惑,然后硬生生忍住,垂了头。 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看的当没长眼,这是他作为三殿下的第四任书童的生存法则。 殿下爱玩,那便放纵;殿下/体弱,那便请长假;殿下暴戾,那便当没看见…… 孟平心里犯嘀咕,他来这儿也大半年了,其实三皇子也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娇纵,多是些孩子气的毛病,往深了说也只是脑子愚钝呆滞罢了。 不过尊卑有别,在钱嬷嬷的管束下无人敢去提点殿下。 正胡思乱想着,一支笔伸了过来。 孟平回神,连忙伺候沈无霁用墨。 一人写字,一人磨墨,小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这一会儿的专注已经是沈无霁的极限。 他放下笔时候感觉眼前全是白点点,累得恍惚,一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饭点了,五脏庙也缓过神来开始咕咕叫。 沈无霁放下毛笔捂着肚子,有些郁闷:「我饿了,还没吃饭吗?」 孟平也有些饿得慌,他收了案桌上的笔墨,疑惑道:「按理说小厨房应该做好了,殿下您歇会儿,我去看看。」 沈无霁歇不住,跟着孟平前后脚出了小书房,然后便见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的,小厨房方向也没有开火的样子。 小玄子还候在门外,见沈无霁出来,他连忙走过来道:「殿下,您忙了一上午也累了,快进屋歇着吧。」 沈无霁揉肚子,「我饿了,午膳呢。」 闻言,小玄子有些尴尬道:「小厨房的掌厨手臂折了,其余人做出来的菜多多少少不美味,所以钱嬷嬷还在盯着小厨房备午膳呢。」 「手臂折了,怎么了?」沈无霁睁大眼,关心道,「请太医了吗?」 小玄子头低得更厉害了,支支吾吾道:「是今早殿下翻墙走了,大家担心就散开寻您,掌厨当时摔了一跤,这才伤了右臂。」 沈无霁顿时一阵愧疚,然后快步往小厨房走,一边道:「小玄子你快去太医院,拿些上好的药来。」 第15页 小玄子应了声,转身就走。 孟平站在原地皱起眉头,小厨房没有午膳,御膳房呢? 小厨房本来就是皇上开恩赐给三殿下的,怎么可能因为小厨房掌厨伤了手臂就延迟午膳时间?奴才挨饿事小,三殿下金贵怎能跟着受罪? 他没敢细想,垂眸,老老实实回耳房等午膳。 沈无霁理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掌厨因为自己折了手臂,如果癒合不了就使不上力,他再没常识也知道那是掌厨维生的能力。 沈无霁很愧疚。 到了小厨房,厨房内烟火缭绕,除了钱嬷嬷和掌厨外还挤了五六个人。 掌厨右手被布和夹板缠着吊在脖子上,一边左右走动着指挥,期中难免撞到他人,时不时吸几口凉气,显然是痛得厉害。 钱嬷嬷站在人群外围,冷声附和掌厨指挥其余人摘菜挥勺。 有宫女发现了沈无霁,连忙行礼道:「殿下,这里烟大难闻,您到外面等吧。」 众人闻声回头,全都放下了手上的物什齐声问好。 沈无霁连连摆手:「别管我,你们忙,你们忙。」 见到沈无霁,钱嬷嬷依旧面无表情,她上前挡在沈无霁面前道:「殿下回屋吧,厨房油烟重,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沈无霁和钱嬷嬷对视了一下,连忙低头,喏喏道:「嬷嬷,掌厨的手臂……」 「掌厨的手臂是因殿下折的,还请殿下往后莫要再做失仪之事。」钱嬷嬷冷冰冰又不缺恭敬,然后福身行礼,『砰』地一下将木门合上。 沈无霁呆呆地站在门外,很饿,没力气,愧疚,又有点委屈。 他只是想早点去太学,想找江敛,没想到会连累其他人。 第8章 沈无霁回到屋里,垂头丧气地坐下。 没过多时,钱嬷嬷也跟着走了进来。 「殿下。」 她立在门槛上,光从她背后穿过来,逆光阴影居高临下地望着沈无霁。 沈无霁望向她,脸上都是沮丧,「嬷嬷……」 钱嬷嬷用失望的目光与沈无霁对视,沉声道:「您今日为何要做那般出格的额举动?」 沈无霁抿唇,鼓足勇气反驳道:「我只是、只是想去太学。」 钱嬷嬷眯起眸,声音极淡:「这不是您出格的理由,您不听教导,老奴无力为这开云轩的掌事嬷嬷,这就去向陛下请罪。」 沈无霁顿时就慌了,勐地起身往前扑,抓住钱嬷嬷的手臂:「嬷嬷!不要!」 他力气大,钱嬷嬷挣脱不开,立在原地用刀子般刺骨失望的眼神直视沈无霁,「殿下,您顽劣、自私、不听劝导,今日开云轩的掌厨因您断了手臂,众宫女太监因您饿了肚子,整个皇子所的巡逻禁军因寻您而乱了轮次……这只是今日一天的事情,往日种种便不再多数。」 「殿下,老奴是真心为您好,老奴希望您能成为举止规矩的皇子,您若不愿再听老奴的劝导,那不如先让老奴去向陛下请罪!」 钱嬷嬷的声音越发尖锐,裹挟着浓重的怒气。 一段又一段的话砸下来,沈无霁被砸得手足无措,红了眼眶呆呆地看着钱嬷嬷。 说完后,钱嬷嬷直接行礼告退。 沈无霁连忙往外追了几步,又慢慢停下,脑子里懵懵的。 「殿下?」小玄子循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您怎么了?」 沈无霁用衣袖擦眼睛,鼻音浓重,「嬷嬷生气了。」 小玄子摇头晃脑道:「嬷嬷也只是生气,她都是担心殿下的安危。」 沈无霁红着眼睛看向他,「你饿吗?」 小玄子眼神飘忽了下:「饿,不过殿下也饿着,奴才们饿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无霁失神地低下头。 就是因为他,大家都在饿肚子…… 被钱嬷嬷一通打击教训后,沈无霁也没什么胃口吃饭,望着好不容易端上来的美味佳肴,他草草吃了几口就回了房。 门外。 钱嬷嬷冷眼看着沈无霁离开自己的视线。 小玄子候在一旁,小声问:「嬷嬷还在生气?」 钱嬷嬷斜他眼,「奴才怎可跟主子置气,这不是你该问出来的话。」 小玄子连连低头认错,心里不服地嘀咕:装得真像! 等宫人们填饱肚子后,大家在钱嬷嬷的带领下再次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 洒扫的、搬运的、修理的、指挥的—— 要是人再多点,怕是比菜市场还热闹了。 负责冰室的宫女寻到钱嬷嬷,问:「嬷嬷,午后正热,要给殿下屋中添冰吗?」 钱嬷嬷抬头看天,被硕大的太阳晃得眼前泛白,她摆摆手道:「殿下已经睡熟了,不要打扰他,这三天都不要冰了。」 宫女心有疑惑但没多问,应声走了。 日头缓缓西移,晒得栽花的土都开始干裂起灰,沈无霁也被热醒了。 他翻起身,盯向泛红的柱子,眼前发花。 等缓过来后伸手擦额头,衣袖上全是汗渍。 院子外还在噼里啪啦的响,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又吵又热,让人心脏都跟着砰砰直跳不得安宁。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小书房。 小书房和他的屋子相连通,不过许久没从暗门走,推门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吱呀声。 第16页 没人进来伺候,自然也没人知道沈无霁睡不着跑到书房里待着。 孟平不在,沈无霁自己笨拙地磨好了墨,铺好了纸,慢慢练字。 往日他绝没有这种专注力和意志力一点一点的写,每天写个一刻钟就已经算得上用功,更何况今天中午已经写了半个时辰,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但不知怎的,外面越吵,里面越热,沈无霁越是憋着一口气和疼得发昏的脑袋作对。 他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管不住、记不下、想不明白的脑袋。 一桿笔,一台砚,无数张纸…… 等小玄子『砰』地推开书房门时,沈无霁手边已经堆了手掌高的纸。 小玄子立在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沈无霁,准确来说是看着沈无霁手边的那堆纸。 纸上墨点大大小小的晕开,满满的都是大字,最后几张上的字迹肉眼可见的竖了起来,不似往日沈无霁那手歪七倒八的字体。 沈无霁头晕眼花地和他打招唿:「小玄子,什么时辰了?」 小玄子收起震惊,结巴道:「酉、酉时一刻,该用晚膳了。」 …… 晚膳按点上了,不过菜色、口感远不如以往。 沈无霁练了一下午饿得慌,心里更是愧疚无比,草草吃了几口便没有胃口,见钱嬷嬷领着人出去了后直接抓起一把小金瓜子沖向厨房。 掌厨在厨房里歇息,见到沈无霁后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行礼。 「林伯!」沈无霁连忙叫住他,然后将那满满一手的金瓜子放到掌厨完好的手里。 掌厨看看金瓜子在看看沈无霁垂眉耷眸的表情,哪还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尴尬道:「殿下,您这就折煞小人了……」 沈无霁抿抿唇,什么都没说,给完金瓜子扭头就跑了。 掌厨嘴唇动了动,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昨日就被包裹起来的手臂,最后长嘆一声,满心肺腑的愧疚说不出一星半点。 他家婆娘重病,钱嬷嬷的银票是及时雨,也是压着他心沉甸甸的秤砣。 ——- 钱嬷嬷掌管三皇子所这么多年,早就将小小的院墙打造成铜墙铁壁,没她授意,谁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今天沈无霁忤逆了她一次,钱嬷嬷便打定主意让沈无霁一天都不消停,从生理到心里的全方位折腾。 到了要入睡的点,早早便有人熄灯伺候沈无霁入睡。 沈无霁眯着眼睛回忆今天的事情时,被突然尖锐的猫叫狗嚎声吓了一跳。 他蹭地坐起身,大眼睛左右晃动。 「喵——汪!汪!!!」 起初还只是孤零零的嚎叫声,到了后面变成了猫狗合唱,再带着夏秋特有的蝉鸣蛙叫,令人心生烦闷。 今天起得太早了,沈无霁打一个哈切重新躺回去,等着睡意上头好好睡觉。 可是猫猫狗狗嚎叫的声音太刺耳,等沈无霁迷迷煳煳了一会儿后就突然变大声,他被吓得清醒过来,再继续迷迷煳煳,继续被吓。 反覆数十次后,再好的脾气都有些忍不住了,他踩上鞋子噔噔噔冲到门口。 外屋守夜的小玄子连忙跟了过来,「殿下,怎么了?」 「好吵。」沈无霁烦闷道。 闻言,小玄子咧咧嘴,连忙挡住要拉房门的沈无霁,劝道:「殿下您先歇着,不然您出去了,大家都得动起来,奴才去看看就好。」 冲出门时还不忘反手把门合上。 沈无霁扁下嘴,回到床榻边坐下。 外面的猫狗叫声弱了几分,但依旧吵闹不休。 没过多久小玄子就回来了,他垂头道:「殿下,外面不知道是哪来的猫狗,突然发了情又凶,钱嬷嬷去喊禁军帮忙杀那些畜生了。」 沈无霁勐地瞪大眼:「杀?」 小玄子点头,理所当然道:「那些畜生吵了殿下的安静,被杀死算是便宜他们了。哦对,也可以给掌厨添菜品,据说猫狗的皮也可以做成小摆件供殿下把玩。」 沈无霁吓得窜起身:「不行!」 小玄子:「为何?」 沈无霁皱起脸:「那也是条命!」 小玄子也不辩解,只是道:「是嬷嬷让这样做的,大概有个十来只吧——」 他话没说完,沈无霁直接冲出房。 月夜光暗。 循着庭灯望过去,就见钱嬷嬷衣着整齐的站在院门处,外面还有几个高大的身影,依稀能借月光看到盔甲的阴影。 众人听到房门开合的动静侧头看来,朝沈无霁行礼。 钱嬷嬷福身起后,训小玄子道:「都说了不要惊动殿下,你怎么办事的!」 小玄子被训得直低头,一言不发。 月光不亮,半脸的阴影衬得钱嬷嬷没有白日的冷冽。 沈无霁鼓起勇气问她道:「嬷嬷,你要杀掉那些猫狗吗?」 闻言,钱嬷嬷眯起眸,抬手拂袖指向身后的禁军道:「是这几位大人提议的。」 三位禁军连忙抱拳,他们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又被钱嬷嬷打断道:「殿下,您是不同意这个法子吗?」 沈无霁支支吾吾道:「就是,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杀它们。」 钱嬷嬷温和道,「那您想如何呢?」 沈无霁没想到钱嬷嬷居然询问他的意见,登时瞪大眼,惊喜道:「可以把他们放了吗,放到没人的宫殿里,或者放到城外去。」 第17页 闻言,钱嬷嬷也不反驳,慢条斯理道:「既然是殿下的要求,那便如此吧。」 沈无霁又惊又喜:「真的可以吗!」 「殿下的命令,自然无人敢忤逆。」钱嬷嬷微微垂眸,和蔼道。 终于有一次得到了钱嬷嬷的同意,沈无霁高兴得就差一蹦三尺高了。 钱嬷嬷转身望向呆站在原地的禁军们,「三位大人,可听清楚殿下的要求了?」 禁军们对视一眼,略略皱起眉。 这猫猫狗狗可不止吵了三殿下一人,隔壁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不堪其扰。 况且现下宫门已落锁,他们也没那个权力送东西出去,宫里无人住的宫殿不少,可大多在西六宫,都是后妃住处。 禁军想给沈无霁解释一下,那几只发情的猫和狗是误食了药,这才引得其余宫里的宠都跑了出来,哪怕他们不动手也活不了几天。 钱嬷嬷却摆出听极了沈无霁的样子,不给他们解释机会,直接道:「大人们请回吧,殿下要歇息了,明儿再去寻大人们处理那些畜生。」 说完,钱嬷嬷再一福身,直接伸手关了门。 三位禁军直接被弄呆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另一人摇摇头,表示无解。 最后一人小声道:「实在不行,就按三殿下说的来?殿下明天怕是要来看那些畜生的,咱可担不起啊。」 「那边呢。」有人朝二皇子所呶呶嘴,无奈道,「那位发话要杀了,这可忤逆不起啊。」 「左右不是皇子间斗法,你我平明百姓插什么手,直接把那些畜生们丢去冷宫罢了,闹大了也是三皇子的吩咐,陛下宠爱三皇子,必然向着他。」 「有道理,那就去冷宫?」 「走吧走吧,弄好了再去找副卫报备一下。」 「……」 第9章 得到了钱嬷嬷的认可,这一觉沈无霁睡得比谁都香,不过他还是强撑着在卯时之前醒来了。 似是早就知道沈无霁今天也要早早的去太学,小玄子一大早便醒了,等沈无霁小动作翻身起来时直接候到面前。 「殿下。」小玄子低头走了过来,但不似往日满脸笑容的憨态可掬。 沈无霁呆了几瞬,然后探头往小玄子身后看去,没见到钱嬷嬷才松了口气。 小玄子低声道:「殿下,时间还早,您快回去睡吧。」 沈无霁用力摇头,「不要,我要去太学!」 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 闻言,小玄子也跟着摇头。 他上前一步立在沈无霁床边,声音压低道:「您还是接着睡吧,嬷嬷已经去请太医了,您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去太学。」 「为什么?!」沈无霁蹭地窜起来,满脸失望。 昨天嬷嬷让他做决定,他还以为嬷嬷同意了。 小玄子嘆道:「您别问了,真的都是为了您好。」 全都是为了他好! 沈无霁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抵着,喉头哽咽,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钱嬷嬷陪了他三年,他怀疑谁都不愿去怀疑钱嬷嬷。 「让开,我要去找嬷嬷问个清楚!」沈无霁勐地起身推开小玄子,大步往外沖。 生气时的沈无霁根本控制不住力气,小玄子被直接推到在地,似是磕到了哪里,痛唿了声又被他极力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房门吱吖一声从外打开来。 沈无霁一愣,回头便看到面无表情的钱嬷嬷。 他连忙喊道:「嬷嬷!我要去——」 「殿下,您身体不适,得休息。」钱嬷嬷声音冷冽地打断他,「小玄子,扶殿下回床歇息!太医到了。」 沈无霁委屈地喊:「我没病!我要去太学!」 「砰!」 钱嬷嬷往前走一步反手将房门合上,她脸色死沉沉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殿下,您今天必须卧病在床,否则陛下追究下来,您往后恩宠难料,这满三皇子所的太监宫女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沈无霁被凶得呆在原地,不明白钱嬷嬷是什么意思。 钱嬷嬷瞥一眼小玄子,「还不赶紧的,殿下需要静养,老奴也要向殿下禀报情况。」 「哎哎、是!」小玄子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扶』沈无霁回床。 沈无霁憋着口气回到榻上,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钱嬷嬷。 那眼神倔得像匹流浪许久的狼崽,半点不信人。 钱嬷嬷在心里冷笑。 养了三四年,换来一头白眼狼,她自问在皇帝的要求下没有亏待过沈无霁,谁成想狼崽子三两下就被挑拨了。 那就别怪她为圣命是从。 钱嬷嬷淡道:「殿下,您昨夜保下来的那些畜生惊动了才人娘娘,何才人已有四个月身孕,被畜生惊吓后落入水中,很遗憾,龙胎保不住了。」 她三言两语便让沈无霁如钉子般僵在床榻,脑袋发蒙。 猫,狗,何才人,龙胎……? 钱嬷嬷继续道:「陛下大怒,下令彻查此事,老奴已经将昨夜的三位禁军打点好了,他们闭口不言就无人知晓是殿下让将猫狗送去后宫,顶多判禁军巡查不严之罪。」 「禁军所言是二殿下与三殿下身体有恙,被猫狗吵得难以入眠,他们听从殿下的吩咐已经将皇子所附近的畜生杀尽,那些并不是冲撞才人娘娘的畜生。而二殿下昨日有些许风寒的症状,四、五殿下足不出户,所以三殿下也必须『身体有恙』。」 第18页 钱嬷嬷一字一句说完,利箭般冷峻的眸光刺向沈无霁。 信息量多得要将沈无霁的脑袋挤爆,只是那一句『龙胎保不住』,就让沈无霁失去了思考能力。 一个小生命,因为他,消失了…… 他呆呆地看着钱嬷嬷,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慢慢的便什么都听不清楚,然后被小玄子按到榻上躺着。 混沌中,太医来了,写了药方,给了休息五日的建议。 孟平来了,又一次代替沈无霁去太学请假。 沈无霁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还是清醒的,清醒地走在一片黑暗里,口鼻尖唿出的风带着热气,热得他心头髮悸,冷汗浸透衣衫。 等温度渐渐降下去,他又恍恍惚惚听到了声音。 「怎么样?」 「温度降下去了,还是得好生照料,给你们的方子莫忘了用。」 「是,老奴遵命。」 「……」 忽而耳旁一阵嗡鸣,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再次看到光的时候,一股苦涩的水顺着唇缝齿间涌了下来,带着难闻得令人窒息的苦涩药味。 沈无霁下意识屏住唿吸,水在喉咙处一阵翻滚,『哇』地一口便呛了出来。 负责餵药的小玄子被吓了一跳,抽起帕子不停地擦拭被吐出来的药。 沈无霁睁开眼,记忆还未回笼,他侧头看向小玄子,畏惧的视线继续望后方看。 殿下眸中的光芒几不可查了。 小玄子嘆一声,放缓声音怜惜道:「殿下别急,嬷嬷去太医院了,您刚退的热,先把药喝完吧。」 说着,他舀起一勺药汤,贴到沈无霁唇边。 沈无霁颤了颤睫毛,乖乖喝了下去。 喝完,药效上来,再次沉沉睡去。 屋外面,小玄子捧着空掉的碗小声问钱嬷嬷:「嬷嬷,昨天的事情真的不会牵扯到我们吗?」 钱嬷嬷瞥他一眼:「不该你管的事情少问。」 小玄子连忙闭上嘴走开。 妃子小产不是件小事,特别是原先已经有禁卫反应过皇子所附近出现了发现的畜生,如果头上的人非要细查,肯定会查到皇子所来。 小玄子忍不住回头,似是隔着门屋能看到里面沉睡的人。 多事之秋,宫里的事情总是传得最快。 章太傅本来还因为沈无霁的病假而生气,转眼就被妃子流产的消息分走了注意力,没人再关注一个『体弱多病』的三皇子。 江敛拿出宣纸,画上数个不同的符号,符号之间各自交叉连线,如蜘蛛网般纠缠环绕。 他凝视片刻,在太傅即将走到身侧时用墨将所有的符号涂成一片。 下学。 江敛没有在皇宫中行走的资格,他自偏门离开,自东市绕到一处宅邸,知闲斋。 宅门半开,明显是在等人。 「堂兄知我会来?」江敛自走廊缓步而来,遥遥望向江闲。 江闲今日休息,自收到宫中的消息后就没有睡意,起来开门等人上门。 他扯起唇角指客座,无奈道:「如果是为了宫里的事情而来,那就坐吧,我正愁着。」 江敛不客气地坐下。 「昨日亥时,皇子所处突然有畜生发情嘶吼,疑似误食药物,活不了多久。二皇子被扰了睡眠要杀了那些猫狗,三皇子心善要留他们一命……」 江闲将属下汇报上来的事情一一道来。 江敛仔细听着。 事情不多,但和今天的连起来就很要命了。 末了,江敛冷静确定:「那位钱嬷嬷让禁卫作伪证?」 江闲摇头,「不算伪证,只是略去了三皇子说的话,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惊动何才人的畜生就是那几只。」 江敛合上眸,右手食指曲起叩在桌面上,咚咚作响。 猫狗发情,无霁发善心,猫狗惊动何才人,何才人小产,钱嬷嬷收买禁卫,无霁生病请假—— 以退为进让无霁内疚至自我怀疑,这个钱嬷嬷倒是个巧心思的。 一抹冷笑自江敛唇边盪开。 望向江闲,江敛慢声道:「堂兄,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禁军使正卫是太子那边的人?堂兄想要这个位置吗。」 江闲不动神色,「你想如何?」 江敛朝他扬起一抹罕见的温雅笑容:「你猜。」 江闲:。 不了,不想猜,反正遭殃的不是我就行。 花了小半个时辰将事情商量完,江闲起身送江敛,顺带提醒道:「太医说三殿下病体开了药,那三殿下就必须得吃药,你打算怎么办?」 江敛眸底暗了瞬,「我要见三殿下。」 江闲点头道:「可以,不过最快也得两日后。」 两日后,算上今天也就是三天,按那毒药的量还不到无法挽回的阶段。 江敛计算着时间,杀意渐盛。 往后时间,江闲的人日夜盯着皇子所动静,每隔一两个时辰都有新的消息传到江敛耳边。 江闲道:「三皇子今日足不出户,但据说和掌事太监吵了一架,好像摔碎了个盘子。」 这是第一天的情况。 第二天,江闲找到江敛,怜悯道:「你说的药估计起效果了,三殿下与人推搡间下了重手,一人被汤药烫伤,三人被桌椅之类的误砸至淤青伤及内里。」 第19页 江敛唿吸微顿,问道:「南皇那边贺礼到了吗?」 江闲:「到了,明天午时进贡。」 江敛叩在桌上的手指缓缓收蜷起,「堂兄,可以动手了。」 江闲瞥他一眼,「我以为你还能继续忍下去呢。」 忍? 他的忍耐需要人付出代价。 江敛起身挥袖离开,桌上只留封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南皇太子手信,落款:钱蝶兰。 第10章 第三日。 沈无霁恍恍惚惚地醒来,他下意识盯住窗外漆黑的天,胸口沉甸甸得难受。就像有人往那码了堆湿柴火,火星子欲燃又灭,连点了三天还是湿漉漉的一片。 盯着盯着,沈无霁勐地咳嗽起来,胸口喉咙舌根痛得发苦,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仿佛有无数人在说话,可他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只觉得烦躁。 「吱吖——」 一个黑色的人影走了进来。 沈无霁勉强撑起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 人影走到跟前,将散发熟悉腥臭的药递到他面前:「殿下,这是今天的药。」 沈无霁盯着药呆滞了下,直至药腾起的苦热浪扑了他满脸,呛进了喉咙,一把火似的把胸口的那股湿柴全部点燃。 小玄子凑到他眼前晃动手指:「殿下——」 「啪——哐当!」 沈无霁勐一抬手掀翻了满满当当当的药碗。 他一句话没说,就死死盯着小玄子,撑着床沿的手臂在颤颤的抖。 小玄子『咕噜』下吞了口水,他不敢看沈无霁那隐在阴影下仿佛要燃起来的瞳孔,连忙蹲下身去捡药碗。 沈无霁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他用力摇头,唿吸逐渐加深,然后身体忽地一软,陷入无边的黑暗。 等沈无霁再度睁眼时,钱嬷嬷已经守在了床边。 「殿下。」钱嬷嬷行了个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沈无霁,「该喝药了。」 她脸上带着笑,却用一个眼神就让沈无霁感到喘不上气。 沈无霁呆滞地看着她,他缓缓挪开视线,被窗外的太阳刺得眼前直泛白芒,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颤着嗓音,别无所选地祈求道:「嬷嬷,我好像做了噩梦……」 钱嬷嬷和蔼地问:「哦?是什么噩梦? 沈无霁嘴唇蠕动了下,几天里的记忆瞬间窜上心头。 因为他的任性,掌厨的胳膊折了。 因为他大发善心,何才人的孩子没了。 因为他耍脾气,彩星彩月彩雯现在还卧床养伤…… 沈无霁勐地捂住太阳穴,那里突突直跳得痛,他忍不住冲着床嘶吼一声。 「咔嚓——」 小玄子递到眼前的汤药再次被沈无霁打翻了。 他不停地喘着粗气,眼前的小玄子一晃一晃的成了两个人。 大火仿佛又熊熊地燃了起来,燃得他心脏如擂鼓般咚咚跳,浑身燥热难耐,亟待将那股怒气发泄出来。 面对时不时发呆、时不时发狂的沈无霁,钱嬷嬷十分平静地接过药碗,等小玄子强制用被褥将沈无霁捆住压在床上后一勺一勺把药灌进他口里。 灌完后,钱嬷嬷松手摔碗,砰的一声把缩在榻上的沈无霁吓得直发抖。 小玄子蹲下身把碎渣一一拾起,不一会儿便弄了满手血迹。 他捧着碎渣走出门,迎上了一众隐晦的同情神色。 小玄子似有所感地抬头和大家对视,然后摇摇头,一脸平静地示意自己没事。 大家收回视线,等小玄子离开后仍是不免唏嘘嘀咕两句。 开云轩的宫女太监们都知道三殿下身体有恙心情不好了,时不时就会砸些东西打些人,还好有钱嬷嬷和小玄子顶在前面。 关于三殿下的暴戾传言再次不胫而走。 后宫去了位还未出世的小主子,大家正为这件事情杀畜生、找兇手闹得焦头烂额,顶多茶余饭后聊一聊三殿下的喜怒无常,没空去关注到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知晓妃子流产真相的禁卫更不敢对外张扬,他们躲在一处角落,细细琢磨着这三日发生的事情。 不对劲。 那天晚上中药的畜生不对劲。 后面老是打断他们说话的钱嬷嬷不对劲。 第二天三殿下直接一病不起更不对劲! 要不是怕那晚事情曝光后会连累他们,他们是绝不可能收钱嬷嬷封口费的! 两人纠结得直扯头髮,其中一人小声道:「反正那天晚上已经向副卫禀报过了,他没发话,咱俩就当没发生过得了!」 另一人瞪他:「什么叫没发话,副卫早上都说觉得不对劲还是上报给正卫为好,这么大的事情迟早会查到咱们头上,副卫又不在场,连累不到他。」 「那怎么办?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 「要不直接找正卫去?那天晚上有出勤记录,咱们后面也就落了三殿下说的那句话,不算知情不报。」 「……」 太学下学时间,江闲派人给江敛送了封手信。 信上写到:禁卫主动汇报,正卫已知此事。 江敛瞥一眼,随即便向禁卫借了火摺子将纸条烧成灰烬,平静地与禁卫往开云轩走去。 那两名禁卫向上汇报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事情,哪怕他们不说,江敛也会安排人不经意去泄个密。 第20页 何才人这一胎本来就保不住,只不过是从她自己栽赃别人变成被『害』。所以钱嬷嬷身后应该还有第四股势力,至于是皇后还是皇贵妃,那就看皇帝更疑心谁了。 那晚中药的猫狗就是揭秘的钥匙,现在他们将钥匙递到正卫手上,无论这布揭还是不揭,正卫都势必要得罪一方人。 一路行至开云轩,领路的禁卫低声道:「开云轩外的侍卫已经被调开,钱嬷嬷也去宣政殿了,殿下正在书房里,世子您有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他直接转身装作擦肩而过般离开。 江敛顺着禁卫指的方向绕到开云轩后门处,后院门没锁,可以直达书房。 他越走心中越冷。 这次是江闲让禁卫将奴才们支开,那下次换正卫、换其余人呢?岂不是想进就进!开云轩的奴才压根就没把沈无霁的安危放在心上。 书房。 沈无霁浑若无骨般缩在团椅上,四肢时不时抽搐颤抖。他盯着桌上的一叠叠宣纸,盯得眼眶发颤不自觉流泪也不肯闭上眼。 他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又会沉入无边无际的噩梦中。 「吱吖——」 震动的门板带起几道刺耳声。 沈无霁一震,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看了一眼后快速低头又顿了下,然后勐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江敛逆光而立,一身儒雅的竹青色长袍在阳光阴影下多了几分黑冷色,与他通身的气质格格不入,令人望而生却。 「江——世子——?」 沈无霁呆滞了一瞬。 江敛垂眸朝他行了一礼,声音柔如融冰的泉水缓缓盪开:「殿下,今天天气甚好,出来晒晒太阳吧。」 第11章 从小书房里探出头,沈无霁看着外面刺到睁不开眼的太阳,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头晕噁心。 他很累,身体止不住地下滑。 也不知道哪里的一股力气让他勐地张开手抱住江敛,像抱住救命稻草般用力地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沈无霁痛苦地呢喃:「我害死了我弟弟。」 现在的沈无霁只到江敛肩膀处,这一抱里尽是孩子无助的挣扎。 江敛稳稳地接住他,冷静又温和:「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那是个快成型的孩子—— 「这个大家是钱嬷嬷和小玄子,还是所有人?」 「……」 怀里的人张了下嘴,但没有声音,只是能感受到身前染上了大片湿润。 江敛拥着哭得说不出话的人坐到门槛上,平静道:「殿下,您是皇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样类似的事情,于您往后只会发生更多,只有你强大起来,才无人敢再动这些心思。」 沈无霁呆呆地抬眸,大大的眼睛被他哭得又红又肿,又愣是没让江敛听到半分哭泣的声音。 他不懂、或者说是不敢懂江敛的意思。 江敛压下眼中冰冷的杀意,安抚道:「就是你想的那样,这是钱嬷嬷故意设的局,她要害皇嗣,顺带害你。」 沈无霁瞳孔倏地一下放大。 眼泪不知不觉干在脸上,成了两道难看的微白泪痕。 江敛声音渐沉:「殿下慈悲心善,这一局是数只猫狗、两名侍卫、一个婴儿、一位妃子,无论是哪一方出事都能让殿下无法原谅自己,自卑愧疚就是被控制的开始。」 死一般的沉默。 沈无霁死死看着江敛那静如古井的眸子。 掌厨的手臂、挨饿的宫女太监、何才人的皇嗣…… 再往前无数让他愧疚得压在心里无法自拔的事情一一浮现,深夜的内疚在这一刻变成无边的冷意,冷得他浑身发抖。 沈无霁知道自己脑子有问题不讨喜,也知道自己的存在让很多人讨厌,所以他浑浑噩噩的活者,所以他渴望父皇的疼爱,他从不曾、也不想害别人。 「我不杀伯仁……」他用力拽住江敛的衣角,声音在颤,似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那一句话你再教我一遍,可以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江敛抬眸望向远处的石榴树,平静道,「或许更准确的总结是,神仙斗法小鬼遭殃。」 沈无霁沉默片刻,忽地抬手狠狠擦干脸上的眼泪,然后大步往案桌走去。 桌上摆满了凌乱的白纸,纸上到处是豆大的墨点和凌乱的笔画。 江敛看着沈无霁一团又一团地把纸抱到地上,然后认真地铺好宣纸,像在太学上课一样,再认真地与他对视。 沈无霁一字一顿满脸认真道:「你可以教我吗?我还有很多金叶子金花生金元宝,都可以给你,或者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拿出来的。」 江敛:「殿下不怕我是第二个钱嬷嬷?」 沈无霁咬一下唇,认真点头:「我怕,所以我要变得比你更聪明!」 江敛:…… 他微微歪头,忍俊不禁道:「殿下傻得可爱,这样很容易招人欺负。」 这话一出,刚刚死寂压抑的气氛变得支离破碎。 沈无霁瞬间就瘪了嘴,他狠狠抹一下眼睛,嘟囔道:「他们私下里说我蠢,你是当面说我蠢,你肯定不是他们!」 天生神力且耳聪目明,这是母妃给予他的天赋,沈无霁是想不通看不懂,但那些笑他蠢货的话一听一个清楚。 第21页 江敛敛起笑意,带着几分心疼:「殿下说得对,所以请记住我教您的第二件事。」 沈无霁立马坐得板直,一手攥笔一手按纸,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敛瞧。 江敛:「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沈无霁眨巴一下眼睛,「那你要什么?」 江敛语气悠然:「我要你。」 沈无霁:? 「——未来的一个承诺。」 沈无霁:?? 他迷茫道:「我的承诺,有什么用?」 无权无势没有能力,能做什么? 江敛:「对我来说有用就行。」 沈无霁皱起脸瞅着他瞧。 江敛饶有兴趣地看他脸上各大情绪轮番上演,一点都藏不住。 沈无霁认认真真纠结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把江敛话中每一个字都掰开想字的原本意思,最终决定—— 相信眼前这个什么话什么事情都会跟他说得清楚明白的人。 相信他的选择。 沈无霁郑重点头:「好!」 日近正午,也就两刻钟不到的功夫,被近卫藉口打发走的下人陆续回到开云轩,江敛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临走前,江敛问幼童般哄着沈无霁问:「我刚刚说了哪几条要求?」 沈无霁连忙板着指头数,掰一,「每次练字时点根蜡烛,蜡烛不烧完不能停。」 江敛点头,「第二条?」 沈无霁竖起两根手指:「我不认识你,今天也没见过你。」 江敛再次颔首表示回答正确。 然后当着沈无霁的面拿出一个信封,再从书架上积灰的书堆中挑了本书,堂而皇之地将信封塞到书里放回原位。 沈无霁睁着大眼睛看江敛动作,满眼好奇。 江敛:「殿下会看这边的书吗?」 这是第三件事! 沈无霁脱口而出:「不看。」 江敛:「那谁会看?」 沈无霁迟疑了下:「钱嬷嬷?」 「答对了。」江敛抬手揉一下沈无霁乱糟糟的头髮,不吝啬夸赞道,「殿下真棒。」 沈无霁眨巴大眼睛,「那信封里是什么?」 江敛:「钱嬷嬷的罪证。」 沈无霁瞪大眼睛。 江敛漫不经心地直起身,「殿下放心,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语气太温和,太平静。 就像俯卧许久的狐狸只是安静地起个身,下一瞬,狡兔三窝的兔子便被咬断了喉咙。 兔子不知狐狸从何时何地开始的算计,皇宫众人不知道江敛这场大戏何时登场又何时落幕。 沈无霁亦不知道。 江敛正准备离开,结果一个转身的功夫忽地怔住。 沈无霁疑惑地看着他伸手取过架子上的一本书,快速翻看起来。 几瞬后,江敛皱眉望向沈无霁,「殿下为何有这本书?」 江敛扬起手中的《寻桉诗集》,本就没有几分血色的脸更苍白了些,显得格外冰冷。 他的母亲名为曾禾,字寻桉。 沈无霁回忆道:「这好像是母妃的书。」 江敛眉头皱得更紧,再次低头刷刷地翻了起来,最后停在了某一页,他凝神看着,久久没有动静。 他太熟悉寻桉诗集,这套诗集里没有这一篇!准确来说有这一篇,但诗中的某些用词变了。 不同于其余印刷出来的墨迹,仔细看这一页明显是手写,能细微地看到每个字笔锋处逸散不明显的墨。 这…… 是藏头诗。 从上倒下连起来是端木无生,吾子求安。 沈无霁母妃名为端木蓉与,这应该就是安妃临终遗信。 第12章 见江敛不说话,沈无霁歪了下脑袋,补充道:「这些书我都不看的,也没人动它,好像是刚搬进来的时候弄的,说是母妃的遗物。」 江敛继续往下翻,寻到了不下五篇他从未见过的寻桉诗,亦或者说是藏头诗,越翻心越沉,唿吸越缓。 若是没猜错,他母亲应该与安妃秘密往来了三四年,全靠藏头诗传递。 江岳帮沈周如稳定皇位,沈周如反逼永定侯府和曾家联姻,江岳与沈周如心生狭隘,薄待母亲,宠妻灭妾以致母亲一尸两命。 这是江敛上辈子查清的真相。 但按这本诗集中,则是母亲中了慢性毒药。 江敛不明白,曾家人人习医,太医院里近半是外祖父的学生,怎无人看出母亲身中奇毒? 当年、也就是现在的半个月后,曾家人将死的死,散的散,当年的真相再难查起。 而现在,这本诗集里明明白白写着江岳和沈周如从未离心,杀曾禾,是沈周如的命令! 「啪!」 江敛勐地合上诗集,唿吸骤然急促起来,连带着身体开始颤抖,是愤怒的。 沈无霁被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抱住腿缩成团,缩在一旁观察江敛的动作。 诗集被江敛攥紧,他望向沈无霁,神色复杂。 如果母亲的死与安妃和曾家有关—— 江敛的声音忽然冷漠,「殿下,如果亲密的人忽然变成了仇人,你能接受吗?」 沈无霁怔了怔,「你是说钱嬷嬷吗?」 江敛皱一下眉,没说话。 沈无霁:「不止是钱嬷嬷吧,我知道大家现在都不喜欢我。」 第22页 他扭头看着窗外,自己用手臂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神色落寞,明亮的大眼睛也黯淡下来,像只努力撕咬绷带却依旧把伤口弄得脏兮兮的小猫仔。 「嬷嬷说要和兄长好好相处,嬷嬷说要尊敬各宫母妃,我都去做了,可是大家更讨厌我了,谁都不希望我出现在他们身边。」 沈无霁低低地说,带着茫然和无措,「明明我们之前关系很好呀,突然就变得就像仇人一样了……」 他脑袋不好使,所以他在意得很少,因为在意得少,所以于那一件事反而看得更清晰明了。 江敛沉默着走到沈无霁身边,抬手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轻声道:「对不起。」 若不是他,无霁也不必把自己的伤口撕开来。 就着这个姿势,沈无霁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然后把自己的脑袋从他怀里拔/出来,朝着蹙眉的世子坦然笑:「如果你说的是钱嬷嬷,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我不在乎她就行了。」 小小的世界塞不了那么多人,最起码现在塞不下钱嬷嬷。 江敛「嗯」了一声,声音微暖,「殿下说得对,只要不在乎就行了。」 他眼里有太多仇人,心里有太多阴谋诡计,在这一刻或许还不及沈无霁的单纯看得通透。 …… 江敛离开了,沈无霁重又坐回到案桌前,安静耐心地练字。 一直练到了第二根蜡烛燃尽,肚子开始咕噜噜叫。 盯着第二根蜡烛被火焰融成一片后,沈无霁恍然回神,五脏庙在抗议他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点了。 「小玄子?」 沈无霁朝外大喊一声,等了几瞬没得到回应后,他捂住肚子慢吞吞起身,疑惑地继续喊:「小玄子!」 三息后,依旧没人应。 「小玄——」沈无霁推开门往外喊,满脸疑惑在见到立于门前几步的人后,变成喜出望外的惊喜,「父皇!」 沈周如一身明黄常服立于门口,他背对着沈无霁,俯视院中乌压压下跪的下人, 院中安静得可怕,但沈无霁疑惑了一瞬就高高兴兴地去拉沈周如的衣摆,清澈的眸中尽是孺慕之情。 衣角被身后人重重拽住,沈周如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他扫下方众人一眼,「都平身吧。」 众人连声道:「谢皇上!」 沈周如转身望向沈无霁,一手缓慢拨动檀木珠串,一手抬起撇开才到他腰部高度的孩子的手指。 「朕近日朝事繁忙,有短时间没见你了,特地抽空出来陪陪无霁。」沈周如抬手拍一下沈无霁的肩膀,关怀道,「无霁又长高了啊。」 闻言,沈无霁一脸骄傲求夸夸地表情:「我又长高了这么多!父皇快夸无霁!」 他用两手手指在自己耳旁划拉,下意识道:「钱嬷嬷说我长得很快——」 提到钱嬷嬷,沈无霁有些难受,他抿唇咽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往沈周如身后看,有些意外没见到钱嬷嬷的身影。 沈周如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眯眸,开口问道:「无霁在找谁?」 沈无霁立刻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小声道:「找嬷嬷……」 沈周如:「钱嬷嬷明日才回,今日朕陪你,可好?」 沈无霁勐地抬头,「真的?」 沈周如淡笑着看他道:「朕金口玉言岂会骗你。」 沈无霁高兴地捂住肚子朝沈周如撒娇,「父皇,无霁饿了。」 沈周如颔首,侧头道:「孙云海,传午膳,朕今日就在开云轩用膳。」 沈无霁已经太久没有和自己的父皇单独相处了,一顿饭吃得不亦乐乎。 沈周如只动了几次筷子,然后便仔细地打量沈无霁的情况。 药下了,致幻、易怒的药。 刺激给了,外面的宫女太监都说三殿下窝在房间里不出门。 但现在他怎么瞧怎么都瞧不出沈无霁有问题来。 沈周如眸光渐沉。 正巧这个时候,小玄子端着碗乌黑难闻的药颤巍巍地走了上来。 孙云海接过药碗,一边偷眼打量沈周如的神情,一边走到沈无霁身边低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苦涩腥臭的热气窜入鼻腔,沈无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立刻用手去当孙云海的动作,抗拒道:「不要!不喝!」 沈周如拨动一颗珠子,在沈无霁撒娇的视线中不咸不淡训道:「无霁,不可讳疾忌医。」 「讳疾忌医是什么?」沈无霁努力撇开头,一边好奇地问。 拨动珠串的手指微顿,沈周如望向沈无霁,终于明白那份反常的感觉是因何而起—— 沈无霁会反问了。 反问,代表质疑。 质疑,等同于反抗。 「太傅没教你?」沈周如不动声色地问。 沈无霁歪着脑袋道:「没呀。」 沈周如接过药碗放到沈无霁面前,「喝药,喝完了父皇再教你。」 沈无霁看到那药是条件反射的抗拒和害怕,喝了药就会做噩梦,可他又不敢不听父皇的话,只得皱着脸扁了嘴,苦大仇深地灌了下去。 沈周如:「太学没教讳疾忌医,那都教了什么?无霁最近用功吗。」 蔫蔫地沈无霁瞬间坐直,骄傲道:「无霁在练字!写了好多字!」 沈周如微微眯眸:「哦?是吗,让父皇瞧瞧?」 第23页 沈无霁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地去推书房的门。 沈周如跟着站起身。 孙云海离开附身低声道:「正卫汇报属实,当天晚上是钱蝶兰阻止禁卫说话,第二天也是她给了禁卫封口费。」 他顿了下,声音压得更小:「钱蝶兰的私库不少,大额进帐与那些信落款时间对上了。」 沈周如勐地抬手止住了孙云海的汇报,面无表情地往沈无霁的书房走去。 孙云海附身的幅度更大了几分,没敢动弹。 书房。 沈无霁献宝般捧起宣纸,捧到沈周如眼前:「父皇您看!这都是我写的!」 沈周如扫一眼,这几十张纸都是写同几个字,不停重复,没有什么笔锋劲道可言,不过字从散架躺着变成整体立起来了。 「不错。」沈周如夸了句,接过纸放到旁边的案桌,然后在不大的书房中缓慢踱步。 他的视线从书架上扫过,入目是肉眼可见的灰尘,负责这里的奴才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沈周如随口问道:「这里都是谁负责打扫?」 沈无霁打了激灵脱口而出:「嬷嬷……」 江敛说凡是有人问书房相关的事情,负责人一概说嬷嬷。 沈周如扫视的目光一顿,又望回书架,疑心顿起。 他寻了一会儿,发现有本书上的灰尘薄些,仔细看能发现灰尘印了手指的形状。 沈周如抽出那本书,稍稍扫开灰尘翻了起来。 沈无霁太矮,垫着脚想看沈周如在干什么,还不等他看个清楚,沈周如『啪』地一下合书往桌上砸。 「啪——」 书落桌上。 沈周如额角青筋直跳,满脸暴怒地喊:「孙云海!摆驾慎刑司!」 说完攥紧书扭头便离开了书房。 沈无霁被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他胆怯地往墙边缩,去寻快步进来的孙云海,「孙公公,父皇怎么生气了?」 孙云海也懵,敷衍地安慰两句后往外赶。 沈无霁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夜之后,沈周如的怒火转眼便席捲了整个后宫。 沈无霁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开云轩里少了两个人,一个钱嬷嬷,一个小玄子。 掌事嬷嬷和掌事太监被传入慎刑司,开云轩中的人惶恐难安,往日偷懒打滑的奴才全都一个劲往沈无霁身边凑。 贴身宫女流月和明柳伺候着沈无霁用膳。 沈无霁望一眼外头暗下来的天,再望一眼桌上丰盛的菜,又委屈又难受,只觉得有团火在心头呲熘地烧,让他很是烦躁。 「你们出去吧。」沈无霁闷闷不乐道,「我要是砸东西,你们等我砸完了再进来,免得又伤着了。」 第13章 听到沈无霁不高兴的声音,才堪堪养好伤的两个宫女对视一眼,连忙行礼告退。 等他们离开,沈无霁再难压制住那团火焰。 一头扎进被褥里把自己闷起来然后用力砸床榻,直砸到肿得睁不开眼才缩进被子,小声地啜泣。 「又骗我。」 「又骗我……」 「无霁不想喜欢父皇了。」 月明星稀,多美的天,然今夜整个皇宫註定无眠。 被畜生吓小产的何才人莫名触龙怒,被罚佛堂抄经一月,为逝去皇子祈福。 皇贵妃殿内宫女私用禁药,以死刑处,成棠溪御下不严,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后宫不宁乃皇后责,皇后罚俸半年以示惩处。 …… 知闲斋,江敛坐在棋盘前,手中黑白两子你来我往互杀得酣畅淋漓。 江闲皱眉,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训道:「胆大妄为!你就不怕三皇子说信跟你有关系?」 那是仿造南皇太子手笔写的信,一是给钱蝶兰送报酬,二是让钱蝶兰保护沈无霁,三是给钱蝶兰和皇后牵线。 名为通敌卖国,实则背刺沈周如。 何才人是皇后李清凤的表妹,她肚中的龙胎本就有小产之相,李家何家荣辱与共,皇后自然要利用好这龙胎。 而钱蝶兰早年受到皇后的恩惠,某种方面也确实是皇后的人。 猫是钱蝶兰弄的,让猫狗发情药是皇后派人送到皇贵妃宫中,小产的何才人是自己赶着猫一起跳进水。 整场大戏下来属皇贵妃成棠溪最无辜,但皇后一党受了惩处,皇贵妃这一党也不能分毫不动,不然皇帝倾力维护的天平就要歪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南皇使者都不知道自己住处有和钱蝶兰往来的信件,钱蝶兰也不知道开云轩书房里有她『来不及』收拾的信。 可整个环节一圈整理下来,偏偏就是能对上,完美宣告她和小玄子的死刑。 面对江闲压根不带忍的怒火,江敛落下黑子,淡然道:「沈周如知我恨江家和李家。」 江闲:「所以?」 「所以就算事情暴露,我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陷害皇后和太子,为了报仇。多么阴狠、毒辣、不择手段。」江敛掀起眼皮,平静道,「沈周如正缺把这样的刀,他不捨得。」 一股气堵在江闲喉头,闷得很。 他深深唿吸,冷道:「江敛,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啊,沈周如也是你的杀母仇人!」 咔哒—— 江敛收敛住瞬间暴起的杀意,再落一枚白子,淡道:「没人能让我死。」 第24页 「除非你自己找死!」江闲没好气的怼回去。 他怕自己气死,直接转移话题道,「钱蝶兰死了小玄子也死了,开云轩空了两个位置出来,沈周如肯定要安排人,接下来你自己搞,我没空。」 江敛挑眉扫他一眼,起身作揖道:「那江敛先贺兄长升官之喜。」 …… 得知钱嬷嬷和小玄子参与了何才人小产一事后,沈无霁在书房里枯坐了许久,一根蜡烛从整燃至尽,他未提过笔。 明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手中端着药,小声道:「殿下,喝药吧。」 沈无霁僵硬回头,见是熟悉乌黑药汤,目露厌恶,摇头道:「不喝,我好多了。」 明柳没钱嬷嬷那么大的胆子,她不敢多劝,只能又捧着药转身。 许是宫中其余人太忙了,开云轩的空缺第二天也没人来补。 开云轩现在无人敢做沈无霁的主,天蒙蒙亮时,沈无霁便赶到了太学,坐在位置上发呆。 孟平这一次赶上了主子的心血来潮,提着书箱候在旁边不敢吭声。 一进门就见沈无霁按时上太学,太傅心情很不错,特地走过来关怀问:「殿下身体如何了?」 「已经好多了。」沈无霁起身见礼,他精神上有些蔫,但身体还挺不错。 太傅满意颔首,转身去讲课。 开讲两刻钟之后,太傅盯着最后面的位置重又皱起眉—— 沈无霁在发呆,而且是很不给他面子的望窗外发呆。 太傅不客气地点名:「孟平!出去站着!」 沈无霁勐地回神。 孟平已经唯唯诺诺地往廊上走去。 沈无霁张张嘴,又黯然地垂下了头。 后面的课堂,太傅也不再管沈无霁,上完了文课,众学子各自散开。 沈无霁犹豫许久再次寻到太傅想要道歉。 不等他开口,太傅直接道:「殿下往日如何,老夫不管,您什么时候要改过自新,什么时候再入这太学。」 说完,太傅转身,迈步前又有力地道:「殿下年岁不小了,还找个伴读好好用功才是。」 找伴读? 沈无霁愣愣回答:「嬷嬷说我还没到找伴读的年纪……」 太傅:? 他回过头来仔细打量沈无霁两眼,忽地皱眉:「殿下说的是那位钱嬷嬷?这两天的事情老夫不便多言,但殿下万不可尽听身边人的谗言,尤其是亲近者。」 沈无霁吶吶不语。 太傅:「若殿下想上进,老夫可替殿下向皇上禀报,为殿下寻一位伴读。」 沈无霁眼中顿时有了神采,「真的吗?」 太傅:「自然。」 答应了三殿下,章太傅扭头就往宣政殿跑。 沈无霁不能参与武课,下了学自己一个人撤了。孟平本想跟着他,结果走到太液池就被沈无霁甩开了。 「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沈无霁如是说。 孟平是个极其识时务的人,领了话便直接撤了,半分打探的心思都没有。 江闲在亭子后看得一清二楚,他扫一眼孟平规规矩矩离开的背影,对江敛道:「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江敛微微点头:「若是能寻到把柄,那这人就可用。」 江闲耸耸肩,不予评价。 别人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讲究一个心悦诚服。 眼前这位却主打找把柄,越浑水的鱼,他用得越顺手。 不过话说回来,他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江敛这眼睛是怎么生的,聊一句扫一眼就能知道对方的七寸在何处。 江闲边想边站岗放风。 江敛则在跟沈无霁聊天,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沈无霁说他不开心,因为父皇又骗他。 江敛耳朵里听着沈无霁孩童般委屈的碎碎念,心里盘算着沈周如上辈子露出马脚的时候,还有无霁那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毒,也得找个时间清了才行。 「世子?」 沈无霁歪头凑到江敛眼前,疑惑道,「你听见了吗?」 江敛回神,颔首道:「殿下确实需要一个伴读才行。」 沈无霁眨眨眼,小声地说:「可是……是父皇说年龄不够的……」 他很困惑。 其实太傅陡然提到伴读的时候,沈无霁还有些惊讶,他以为太傅记错了他的年龄,后面才后知后觉明白伴读和年龄压根没有关系。 江敛望着小孩儿梳得极好的髮髻,心头意动,不动神色道:「陛下是君,君说的话就是规矩,所以他说你年龄不够那自然是不够。」 沈无霁仰头看他。 江敛重声道:「殿下,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 沈无霁是呆不是傻,他听懂了,沉默一会儿小声道:「可他是父皇啊……」 皇宫走水,母妃去世,是父皇冒着大火将他从火场中救了出来。 孩童的孺慕之情一路行至现在,沈无霁满心满眼都在追寻父皇的背影,仿若仰慕神明。 江敛抬手揉一下他脑袋,转移话题道:「殿下想习武吗?」 话题被转移,沈无霁仰头看江敛,张嘴想要说话。 江敛:「不管陛下如何吩咐,只看殿下你想不想。」 于是沈无霁把要说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然后动作幅度极小地点一下头,小声道:「嗯……想……」 第25页 江敛:「想学什么?」 沈无霁:「长鞭!」 江敛会意道:「南皇长公主端木容与,擅使长鞭,自幼熟读兵书,自十三岁起便上阵杀敌。十九岁时不慎中计手臂落伤,索性嫁与大沈和亲,为安妃。」 提及安妃,沈无霁顿时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敛瞧,亮晶的眸中写满了三个字:还有吗! 江敛一笑:「具体的情况殿下可以往后自己慢慢了解,我提这些只是想说,安妃娘娘骁勇善战,殿下也可如此。」 沈无霁蹦起来:「我要习武!」 江敛钓鱼,无霁上钩。 他舒心地应:「好。」 第14章 湖边应景地吹过一阵风,哗哗地从两人身上拂过,让沈无霁骤起的激动冷却几分,也让江敛打了个寒蝉,虚虚握拳抵唇咳嗽起来。 他边咳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 要入秋了,也该寻个理由重病一场了。 袖子被人拽了下,江敛低头望向沈无霁。 沈无霁担忧道:「你在咳嗽,是生病了吗?」 江敛笑着又咳了几声,与沈无霁那澄澈的双眸对视时,他咳着咳着突然收起了笑容,嘆道:「殿下或许可以寻一个更合适的老师。」 你是至纯至真比明月还干净,该学菩萨低眉庇佑众生,我只是个手染无数鲜血的刽子手,受万人唾骂。 我不该,也不不配。 沈无霁一怔,追问道:「为什么?你也讨厌我?」 江敛沉默着,在沈无霁逐渐黯淡的注视下低声道:「是我这种人配不上殿下。」 沈无霁迷茫:「哪种?」 「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草菅人命,背主弒亲……」他淡淡道来,像骂的不是自己样,成串诋毁词信手拈来。 沈无霁更迷茫了,江敛说的这些压根就对不上号,但一想到骂的对象是江敛,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手比心快,两只手刷的伸开五指,捂住江敛的唇。 温热稚嫩的手心抵着唇,异样的触感江敛眉梢微微颤了下,他忍住不动,考究的视线缓缓落到沈无霁身上 沈无霁认真道:「我不同意。」 江敛静静看着他。 沈无霁扬起下巴,恢復了骄傲的小老虎摸样:「我是三皇子,我说得算。」 这是钱嬷嬷之前常对他说的话。 说完他又小声补充,「最起码现在我说得算。」 江敛失笑。 钱嬷嬷那捧杀式的教育倒也留下点好处。 他抬手左右两圈胡噜小老虎的脑袋,终究是没忍住,笑道:「三皇子说得是。」 沈无霁有些不适应地晃晃脑袋,没把那只修长的手晃下去就懒得晃了,任由江敛摸脑袋。 不待两人再说几句,小树林后一颗石子哐当地砸进水中。 江敛看一眼背过身准备离开的江闲,遗憾地收起手,依稀还有几分温热的触感。 「殿下,一个月后见。如果有人问你,记得说与我不熟。」 说完,他往江闲的方向大步离开。 沈无霁迷茫:? 这怎么就要等一个月才能再见了? 但江敛走得太快,不给他说话的计划。 沈无霁一边疑惑一边走出太液池,一扭头就撞上了急匆匆行走的孙云海。 「孙公公!」沈无霁开心地喊他。 孙云海抬头见到沈无霁,勐地停步,惊讶道:「哎!殿下啊!您怎么在这儿?陛下到开云轩寻您去了!」 沈无霁顿时激动起来,大跨步地往开云轩跑去。 孙云海老了跟不上速度,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一时也顾不上去想沈无霁为什么在这里了。 开云轩。 一众宫女太监跪在地上,都低着头颤颤发抖。 人群前方,孟平跪趴在地,心里哇凉一片,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被五马分尸的场景。 一身龙袍的皇帝就立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地扫视地上这一群人。 孙云海匆匆赶到,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喊:「陛下,三皇子到了。」 沈周如冷声道:「传!」 等孙云海领着沈无霁进屋子后,满院子的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孟平一屁/股坐到腿上,连连抹汗,整个人都虚脱了。 其余人低声喊他道:「孟平!你胆子也太大了!敢放殿下一个人到处走。」 孟平苦笑:「殿下不让跟,我能有什么办法?」 「要是嬷嬷和小玄子还在就好了。」他们嘆息道,「殿下顽劣,只听他们的劝诫。」 孟平不置可否,朝他们摆摆手道:「都散了吧、散了吧。」 劝诫? 怕是监视吧。 他扶着膝盖站起身,一边摇头一边往耳房走去。 屋内。 「过来坐。」沈周如坐在主座,指左下方的座位。 沈无霁连忙凑了过去,只要能看到沈周如,就够他高兴好一阵子了。 他仰头巴巴地看着沈周如,高兴道:「父皇你不忙吗?」 沈周如直接道:「无霁猜一下父皇来找你是为何事。」 沈无霁晃动脑袋瓜,「猜不出来。」 沈周如眯起眸,「不是无霁与章太傅说想要伴读吗?」 「这件事啊!」沈无霁恍然大悟,「太傅说我应该找伴读,年龄不是问题,父皇,无霁可以吗?」 第26页 沈周如掀起眼皮审视地打量他一眼,右手拇指拨动盘珠,珠子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声。 半晌后,他询问道:「无霁近日在太学的表现不错,太傅都在夸你,感觉太学如何?」 沈无霁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太傅夸他了!父皇也在夸他! 他连忙点头,「太学很好。「 沈周如:「跟得上吗?」 沈无霁摇头,小声道:「大部分都听不懂,我只会跟着抄文章。」 「这怕是太傅要为你寻伴读的原因了。」沈周如看他一眼,「下次如果有不会的,可以去问你皇兄皇姐,比起伴读,你身边更缺的是教养嬷嬷和掌事太监。」 沈无霁:「……嗯。」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沮丧的情绪清晰可见。 沈周如看得清清楚楚,慈严并济地训道:「钱蝶兰二人通敌叛国罪不可恕,过两日朕让内务府再给你派一批人,你好好挑着,以后就是你自己的人了。不可再出现如今日甩开奴才独自出行的事情,不然朕就连着整个开云轩的奴才一起罚。」 通敌叛国? 沈无霁一震。 是因为江敛的那一封信吗? 沈无霁满脸震惊和不敢相信,然后在沈周如的注视中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沈周如只当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继续道:「至于伴读的事情,朕自有安排,你不必管。」 说着他抬手让孙云海去传午膳。 沈无霁扭头看一眼离开的孙公公,抿了抿唇,有些欢喜又有些迟疑地蹭到沈周如身边。 察觉到沈无霁动作上多余的迟疑,沈周如眯起眸,抬手摸他的头顶,没说话。 宽厚的大手抚在头顶,沈无霁纠结了几日的心结被瞬间捋平,乖乖地倚在他座下,等着午膳。 ———— 开云轩的下人已经习惯了沈无霁早早赶太学。 孟平也是一大早就在屋外走廊处候着,他低垂着头,半个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有些阴郁。 沈无霁瞅他,「你怎么了?」 孟平闻声抬头,见到沈无霁后强笑道:「没事,殿下要去太学吗?」 沈无霁精神满满:「对!走吧!」 主僕二人走到太学,精神满满的沈无霁听到了一个消息后也变得满脸阴郁。 「江世子昨夜掉水了?真的假的?」 「真的,没看到江二公子今天也没有来吗?说是他们兄弟发生争执了,然后江世子被江二公子推到水里了。」 「我听到的版本怎么跟你不一样?不是说江世子犯倔顶嘴惹得承安侯动了家法吗?」 「不管真假,江世子体弱,这样一遭下来怕是又要受罪了。」 「哎……据说,今天是江候夫人的祭日,就是江世子的生母。」 「——难怪!」 「……」 沈无霁听得直揪心。 江敛昨天说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难不成就是这个? 他趴到桌子上,偷偷从手臂里露出一只耳朵,努力听他们的对话。 心神不宁地结束了一上午的课。 沈无霁盯着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孟平,有些纠结。 要是偷跑去找江闲,那不就又连累孟平了? 正纠结的时候,衣袖被人拽了一下。 沈无霁懵懂回头,就见孟平紧紧地皱着眉,嘴唇都没有几分血色,然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殿下,求您救我。」 声音都是颤抖的,连带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啊?怎么了。」沈无霁连忙扶住他,担忧道,「有事儿就说嘛,别憋着。」 孟平用力摇头,他特意挑了少有人经过的小路开口求救,「求您不要换了我。」 要不是沈无霁拉着,他都要跪下去,压着声音近乎呜咽道:「殿下要选伴读,能不能、能不能还留着我,我爹重病,家里急着用钱——」 沈无霁一愣,心软的他刚想应声,那被江敛强调了无数遍的先思后动让他突然感觉有几分不对劲。 他下意识松了手,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要选伴读了?」 孟平也愣住了,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昨日、昨日陛下和您商谈的时候,伺候的奴才听到了,他们在传这些事情。」 沈无霁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 孟平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睑,没敢和他对视,小声地说:「我、我实在是害怕……」 沈无霁咬一下唇,道:「如果是缺钱,我随时都能给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我身边?当我的书童会被戳嵴梁骨骂的,我知道。」 孟平又是一颤,苦笑道:「殿下,您这几年都是装的吗?」 沈无霁撇嘴,小声嘀咕:「我只是笨,不是没长眼睛。」 孟平边摇头边嘆气,「您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主僕二人转移阵地寻了个无人小亭。 孟平伸出双手,将一张被叠了又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沈无霁面前。 「这是什么?」沈无霁疑惑地接过纸,打开仔细看了两眼,上面是看不懂的一串话。 孟平又嘆:「这是昨日出现在我家的信,是平阳县令收受贿赂、私造皇庙屯养私兵的帐单证 明——」 「平阳县令是我二舅爷。」 沈无霁:……? 他眨巴着眼睛看孟平。 第27页 孟平:「我爹是,后被人收养的,若不是这封信,我都不知道和平阳县令的关系,要是事情被揭穿,那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啊!」 沈无霁回过味来,疑惑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孟平偷摸瞅沈无霁一眼,小声道:「署名是……南皇太子。」 沈无霁:?? 孟平扑通一声给他跪下,「殿下,我发誓我绝没有异心,我就是混日子的,之前钱嬷嬷不让管的事情,我看都不敢看一眼,往后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必然不敢有二话!」 沈无霁:啊??? 第15章 等回到开云轩,沈无霁才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想明白。 南皇太子是他表舅。 南皇太子调查孟平的事情威胁孟平。 孟平害怕所以向他表忠心。 是这样吗? 沈无霁对着案桌上的白纸发呆,一会儿想着南皇表舅发懵,一会儿想着落水的江敛难受。 孟平怂道:「殿下,那张纸……」 沈无霁瞅他一眼:「那是我舅舅的,不给你!」 孟平哭丧着脸:「那、那您可一定要收好,奴才的身家性命啊。」 沈无霁哼唧两声,「你还没说,你二舅爷他为什么要屯养私兵,要造反吗?」 「不知道啊。」孟平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您最好也别掺和这件事,不说能不能查出来是谁,万一真被皇上知道了,他会怀疑您的。」 「不会的!」 沈无霁很肯定地摇头,「父皇才不会怀疑我呢。」 闻言,孟平张张嘴,犹豫片刻还是识趣的把质疑给吞了回去。 沈无霁沉默地发了会儿呆后,还是没忍住问孟平道:「你知道江世子的事情吗?」 孟平:「永定侯世子?」 沈无霁:「对,大家说他落水了,真的吗?」 「真的吧。」孟平点点头,「皇宫外都传开了。」 他回想着说:「江世子好像自幼就不得永定侯宠爱吧,他身子骨不好,不能习武,。定侯还宠妾灭妻,据说之前因为这件事弹劾他的大人数不胜数。」 沈无霁听得直皱眉:「那昨天呢?」 孟平:「昨天是永定王妃的祭日,江世子祭拜其母,但永定侯不许江世子在府中祭拜,父子俩就吵起来了。江二公子江承在帮着劝,结果就推搡起来,江世子落水一病不起。」 沈无霁险些拍案而起,他愤愤不平道:「凭什么不许在府中祭拜,就没有这样的律法!」 孟平跟着点头:「是啊,大家都在为江世子报不平,可是永定侯本就不在乎被人骂,宠妾灭妻我行我素。要不是江世子的身份定的早,怕是连世子名号也保不住。」 沈无霁很生气,他努力按下给江敛请太医的想法,翻来覆去只抓住一张纸,在上面画老乌龟永定侯。 孟平琢磨着自家主子的怒火,觉得他是很关注江世子的不公待遇,于是继续说:「陛下派太医去看江世子了,说是体虚身弱染了风寒。」 闻言,沈无霁拎起毛笔继续戳王八。 他忧心江敛但不敢说,只靠孟平有一句没一句的八卦。 第二天,江敛继续请假,据孟平说休了不下五天。听到确切的时间后,沈无霁倒是平静了下来,按照江敛的嘱咐老老实实背书练字。 永定侯府。 下人们来去匆匆,没人敢说话,偌大的侯府安静得像块坟地。 江承规规矩矩地走到江岳身边,「父亲,曾太医来了。」 江岳压着鼻音重重应了下,声音明显不耐:「让人领去后院,本侯没空见他。」 江承扬起一抹笑,应声去传话。 在他走之前,江岳又道:「这段时间别去招惹江敛,你不是他的对手。」 江承脸上的笑容一僵,但对上江岳枯山一般的凝视,他低头应得十分不甘心:「孩儿知道了。」 待江承离开,江岳勐地一下皱起眉,不耐且烦躁地摇摇头。 若是江承有江敛一般的忍性,他也不至于和陛下吵这几次,眼界短浅!急于求成!不成器! 江岳嘆一声,起身往书房去。 - 东院。 曾安逸收起脉诊,他皱着眉紧紧盯着江敛几无血色的脸看,半晌还是忍不住训道:「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身子,哪经得起你这么糟践!」 他常年严肃,一板下脸就能看到额上极深的抬头纹。 江敛半躺半倚地窝在被褥里,他朝曾安逸笑了笑,「舅舅安心,我有数。」 「有数?有数还要拉着江承一起跳水?」 曾安逸冷哼一声,边收拾银针边道,「你本就是早产儿,身体比不得他,幼时寒冬腊月落水又伤了根基。他落得,你落不得。」 江敛老实听训,时不时咳嗽一两声,等曾安逸训完了,他再慢慢挪动视线,望向坐在椅子上温和慈悲的老者。 「祖父。」江敛仰头唤他,眸光复杂,「您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吗?」 曾老太医微微抬眸,对上他那明显审视的目光,疑惑道:「总要给个提示吧。」 江敛直白地说:「我母亲不止是难产而死,还中了毒,是吗?」 这话一落曾老太医和曾安逸都愣住了,父子俩对视一眼,犹疑地望回江敛。 江敛手肘撑在床沿,硬生生把自己顶起来,和他们处于同一个视线水平线,「祖父,舅舅,你们、不可能、瞒我、一辈子。」 第28页 一句话说完,他连喘几次,面上的几分血色退的干干净净,胳膊失了力,又砸回到床上。 不止是身体的无力,还是心里的无力。 半个月后曾家将深陷牢狱之灾,半年候就会因勾结谋逆刺杀太子被抄家流放,等江敛有能力去寻他们时,曾家只剩几个幼龄孩童苟活于世。 这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但曾家到底隐藏了什么,才会让沈周如不惜拿太子做码除了整个曾家? 气氛一时有些死寂。 曾安逸沉默地起身净手,洗着洗着刷的一下把毛巾甩到盆里,无奈道:「小孩子家家的掺和那么多事做什么!」 江敛皱眉:「我不想当个无头苍蝇一辈子报仇无门。」 「哎……」 曾安逸跨步坐到椅子上,沉声道:「当年的事情复杂,但说来也简单。」 先帝膝下四子争位,永定侯府站队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沈周如。 当时的太子亲征攻打大齐,战死沙场。 骠骑将军高宁维是绝对的太子党,太子死后,整个骠骑将军府被一再打压,新帝继位,骠骑将军被以通敌叛国罪,诛九族。 不止是骠骑将军,当年所有非二皇子党都被除的除、贬得贬。 某种程度上,当时的曾家也是太子党。 但一是他们为太医知道太多皇室辛密,若真逼急了闹个鱼死网破也不是问题,二是曾家未曾明面站队,始终忠于在任皇帝。 沈周如没有藉口对偌大的曾家动手,便转而下旨赐婚曾禾。 高宁维的长子与曾禾长大,若没有太子战死的意外,他们才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一场赐婚,噁心了两方人。 不,应该说江岳就是奉命噁心曾家的。 江敛低声道:「江岳与沈周如没有离心,演的罢了。」 至此为止,只有母亲中毒与他上辈子调查的不一致。 曾安逸声音更冷:「不管有没有离心,这对君臣已经将不服他们的朝臣剷除了大半。至于后来……」 似是顾忌什么,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寻了笔墨纸大开大合地写了起来。 ——先太子死于二皇子泄密 ——沈周如通敌卖国 ——高宁维冒死藏了证据 短短三行字,触目惊心。 江敛眸光冷凝起来。 以沈周如的多疑,他必不可能放过骠骑将军府的人,株连九族后也不放心,盯上了往日与之来往甚密的曾家。 哪怕曾家早早摆脱四龙争帝的漩涡,与骠骑将军撇清了干系。 曾安逸字字泣血—— 『阿禾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可她不能解不敢解!是和那位杀父窃位的毒一模一样!』 江敛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曾安逸写完后,用力把所有纸撕得粉碎,用烛台烧得一干二净。 哪怕过了八/九年,再回想起往事,依旧逼得他双目通红。 是曾禾用死表了忠心,用死带走了曾家和骠骑将军府最后的纠葛,保下他们这几年的安逸日子。 片刻后,江敛嗓子低哑地问:「安妃呢?」 曾老太医道:「最后一份证据,应当是在安妃手上。」 江敛勐地攥拳,然后缓缓松开。 沈周如突然对安妃态度大变、沈周如要将无霁毒废,连上了。 提到安妃,曾安逸也摇头苦笑道:「安妃在和亲路上救下了偷天换日送去出的人,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只能说都是命啊。」 江敛皱眉问:「舅舅的意思是——还有人?」 骠骑将军府还有人活着? 曾安逸点头:「对。」 江敛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近有见他们吗?」 曾安逸摇一下头,又点头道:「三个月后是有人回京取东西的日子,要去见一面。」 「别去。」江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别让他们来,你们也别去,谁都别见。」 曾安逸和曾老太医对视一眼,虽然不懂江敛为什么如此反对,但小心行事总是对的。 把之前的事情都理清楚后,江敛才安下心来,继续后面的事情。 江敛望向曾安逸:「舅舅,若沈周如让您为三殿下看诊,劳烦您想法子将他送去行宫。」 陛下也不喊了,直接点名字。 曾安逸下意识往院子外看,回头嗔怪地瞪他一眼:「小点声,就算是你自己的院子也别张扬。」 江敛笑一声:「放心,院子里的下人都打点过了,外面有人盯着。」 所谓打点,估摸着就是捏着命门威逼利诱。 曾安逸了解他这个外甥的手段,年纪轻轻,心狠手辣。 也正是因为了解,他们之前才不敢说真相,他们怕江敛会不管不顾和那几个人同归于尽。 曾安逸嘆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如果这时候殿下要去行宫修养,天高皇帝远,沈周如必然要找个眼线放在三殿下身边。」江敛慢声解释道,「我和太子翻脸了,沈周如正好能用我,太子也会在旁边推波助澜。」 曾老太医皱眉道:「若是沈周如不选你,你该如何?」 江敛:「只要将三殿下送出去即可。」 曾安逸:? 他见鬼一般瞧着江敛,「你怎么对他上心了?」 第29页 江敛没直说,只是道:「我在三殿下那发现了母亲和安妃留下的藏头诗,所以才来问你们,三殿下不能留在宫里,否则后患无穷。」 闻言,曾老太医和曾安逸脸色勐变,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宫中居然还藏着当年的秘密。 曾安逸多少有些心惊,「这莫不是安妃的手笔?」 安妃是南皇出了名的才女,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若她为男子,南皇继承大统者必不会有第二人。 江敛摇摇头道:「上次时间太急,我没问清楚藏头诗的来歷,三殿下只说是他母妃的遗物。」 「既然是遗物,以那位的狠辣,当年不会查个底朝天吗?」曾老太医眉头皱得更紧。 查不出来也没有活口在世了。 江敛望向窗外,轻声道:「具体情况还得问三殿下才行,趁现在南皇国兵马强盛、沈周如不敢动三殿下的时候,查个清楚。」 曾安逸沉默片刻,不安地问:「永定侯府的人不能用,你哪来的人手又从哪查?」 江敛笑一声:「舅舅放心,我手上能用的人很多。」 不说往日他收拢起来的势力,单太子殿下费心培养的那一群人就足够了。 这种要命的事情,给太子担起刚刚好。 谈到最后,江敛又将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曾安逸,在二人疑惑的视线中道:「麻烦舅舅找个不相干的郎中去看一下这户人家,有一夫子重病,让他拖着病体活着。」 曾安逸看一眼京城郊外的住址,夫子名字是孟昇阳,满眼疑惑,但也没多问。 第16章 待江敛养好身体再次回归太学的时候,已经是十三日后。 沈无霁坐在后排巴巴地往江敛那看,目光灼灼到孟平都抽了下嘴角,小声劝道:「殿下,太傅盯着您呢,收收!」 下学了。 沈无霁等不及要窜出去找江敛,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江敛那地儿走去。 他勐地站住,看着领头的二皇兄动作。 离得不远,但他们声音很大,众人把江敛围在中间说着恭喜的话语。 仔细听大概是恭贺江敛即将成为太子伴读。 沈无霁眨眨眼,也为江敛高兴,不过这么多人在,他过去只会扫人兴,便悄声地离开了。 孟平跟在他身后疑惑道:「殿下怎么不过去?」 沈无霁用脚尖踢小石子,把石子路踢得咯噔响,边摇摇头道:「我饿了,回去吃饭。」 许是经歷了钱嬷嬷和小玄子的事情,哪怕孟平亲手将把柄递到了他手上,他也不想和人推心置腹,有关江敛的话一句都没有说。 江敛并没有看到沈无霁,他视线里挤满了乌压压的人。 等着这群人说完了子虚乌有的恭喜后,江敛淡道:「二殿下过誉了,但陛下还未有旨意二殿下就如此笃定,莫到时候让江敛空欢喜一场才是。」 话里话外点沈无忧越俎代庖。 沈无忧脸色微变,没有接这句话。 他自然是不希望江敛成为太子伴读的,永定侯府虽现在再未掌兵权,但在军中的声望居高不下,连带着和几个封侯有姻亲关系。 就算现在大皇兄稳坐太子位,万一呢,说不定呢?沈无忧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江敛瞥一眼沈无忧,平静的视线下一秒落在人群外那端端正正坐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身上。 江承察觉到冰冷的视线,抬起头,与江敛双眸相对。 见兄长平静如冰,他反倒朝对方展颜微微一笑,笑容温文儒雅恭敬有礼,底下却藏着挖不干净、深不见底的恶意。 显然,这一出就是他闹起的好戏,只有二皇子傻不愣登地急急上钩。 江敛收回视线,扫向眼前急吼吼的二皇子:「殿下应该听说过我与江承不和,从他那听来关于我的事情,您应当小心掂量着才是。」 沈无忧脸上的笑容又是一僵。 江敛说完就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他走得潇洒,剩下的人被激得格外不淡定:「家丑不可外扬,他倒好,恨不得全天下知道他和胞弟不和!哪担得起世子的贤明!」 「但陛下确实没有旨意降下,他说那话撇清关系也无错。」 「嗤,依我看他就是得意忘形了,以为成了太子殿下的伴读就能挑衅二殿下!」 二皇子伴读成如林凑到沈无忧身边,低声道:「殿下,江承说的应该没错。」 沈无忧朝他使个眼神,两人走到无人处的小路中。 沈无忧皱眉道:「按江承的说法,若江敛真的惹怒了皇兄,我再去拉拢他,那岂不是与皇兄作对?」 成如林也是点头道:「江敛和江承只能二选一了。」 沈无忧啧了声,「永定侯宠妾灭妻,重庶轻嫡,朝上弹劾永定侯的摺子都摞成山了,父皇还是不理不睬,摆明了就是纵容。」 「但江敛始终是世子。」成如林提醒道,「永定侯归西后,侯府势力落入谁手还不定。」 沈无忧长嘆一声:「再等等,再等等。」 嘆完,他又不屑道:「江敛这眼高于顶的性子,若败了也是活该。」 成如林深以为然地点头。 太学外。 江承站在江敛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静静地看自己的兄长走来。 「兄长。」江承脸上尽是规矩的笑容,举止得体,丝毫看不出落水时的狰狞和疯狂。 第30页 江敛站住,淡淡瞥他一眼,「有事?」 江承微笑行礼:「太子殿下召见,兄长,请吧。」 江承来替太子传话,说明太子不耐烦等他的决定了。 江敛收回视线,转身往东宫走去。 …… 第二天。 孟平提着书箱,按沈无霁的要求小声跟他讲宫里的八卦。 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沈无霁现在每天早上打着哈切地了解宫内情况。 「曾昭仪和江婕妤起了口角,据说是四皇子欺负二公主,要不是皇后娘娘压着,估摸着要闹到陛下面前去了。」 沈无霁神游天际,四皇弟沈无尘今年七岁,生母是祁昭仪;二皇姐沈瑜燕生母是江婕妤,今年十一岁,四皇弟是怎么欺负到二皇姐头上去的……? 「皇后娘娘预计着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女官们全忙起来了,昨天拟好的名单才被送上去。」 沈无霁砸吧嘴,太子哥哥选完太子妃后,是不是就要轮到二皇兄了,啊——下下个不会就是他吧? 想到这里,沈无霁真实地打了个颤。 孟平继续叨叨:「说到太子殿下,昨儿个殿下邀永定世子品茶,聊到后面莫名其妙发了火,据说是世子外传他被定为太子伴读的事儿,太过高调,引得太子不满呢。」 沈无霁回神,眼睛瞪得铜铃大:? 永定世子,江敛?高调? 造谣也得造个可信的! 孟平:「不过永定世子……确实看不出他是个张扬的性子,大家都说太子殿下为此生气,说不定会拒绝世子为伴读呢。」 沈无霁听着勐勐皱眉,「太子哥哥才不会呢,永定世子也不会的!」 孟平偷眼瞧他的表情,连忙换个话题继续八卦。 宣政殿。 太子坐于皇帝下位,君臣父子俩难得推心置腹一番。 沈无非沮丧道:「父皇,江敛是把双刃剑,儿臣自认还无法掌控。」 沈周如停笔望向他,与太子对视一番后,他重又提笔蘸墨,淡声道:「只要江敛不死,你终将成为他的君主。」 沈无非微微垂眸,似嘆息:「江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性子实难为忠臣,儿臣确实信不过他。」 「嗯,烈马难训,正常。」沈周如手臂肌肉轻颤,在上好的宣纸上落完最后一笔,「江敛不止是把好刀,更是碗无色无味的毒药,用完就得毁尸灭迹,你明白吗?」 沈无非起身望向沈周如笔下的『忍』字,经不住皱起眉道:「永定侯一直打压江敛,但江敛从不收敛,惊才艷艷,如何谈得上『忍』字?」 沈周如笑了声,带着赞赏的意味:「如若不是素来惊才艷艷,他也坐不稳这世子位。永定侯这十年来都在试图压制他的气焰,可你在京中除了听到永定侯宠妾灭妻、宠庶灭嫡外,有听到半点永定世子不敬父祖、手足相残的议论吗?」 沈无非垂眸望着那个「忍」字,沉默下来,他怎会不知江敛的心性。 前不久才亲眼见永定侯将江敛抽得浑身是血,江敛依旧无丝毫反抗,连句不敬的话都没有。相对之的是在外永定侯虐待世子的流言蜚语越演越烈,压都压不住。 所以越是这样,他也不敢重用江敛,反正江敛已经当众拒绝成为太子伴读,他有足够的理由疏远这位惊才艷艷的永定世子。 沈周如瞧沈无非一眼,微微摇头,点拨道:「是人皆有所需,江敛需要什么,你知道吗?」 沈无非皱起眉,他知道,但不好直说,迟疑地答:「永定侧夫人和江承的命?」 沈周如:「再加一个永定侯和你母后一族的命,他要为母报仇。」 沈无非噤声,没敢接话。 沈周如淡道:「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掌握别人的命,朕乐得看他们斗,既然你无意用江敛,那朕就要了。」 江敛原本是沈周如挑出来送给沈无非的好棋子,听到这话,沈无非立刻起身垂首自省,「是儿臣无用,惹父皇忧烦了。」 「无碍。」沈周如摆摆手,「你下去吧。」 沈无非恭敬告退,做足了君臣父子之礼。 最是无情帝王家,坐在太子这个位子,生存之道除了示弱还是示弱。 他赌不起。 等走出威严冰森的宫殿,沈无非回头看一眼盘旋在屋檐上冷冰冰的金龙,转眼间再次挂起令人心生暖意的温和面具。 又是一日过,今日太学休息半日,沈无霁睡了个难得的回笼觉,正窝在榻上伸懒腰的时候,脑门被一个褐色的纸团砸了个正着。 沈无霁捂着脑袋:??? 纸团是从窗外飞进来的,不偏不倚,直接砸到他榻上,很准。 愤怒的沈无霁扒拉开纸团,瞧一下后眼睛刷地亮了起来,立刻翻身下榻喊人洗漱。 内务府送来了三个人,一个是掌事嬷嬷李姑姑,一个是掌事太监王公公,还有个年轻机灵的小太监,名叫张和,别名小盒子。 经过了钱嬷嬷的事情后,沈无霁不想再和掌事嬷嬷与掌事太监亲近,只留了伺候他许久的明柳、流月,内侍小盒子也打发在门口候着。 明柳和流月给沈无霁梳头髮,刚刚打理完毕,就听见门外高声喊道:「圣旨到!」 沈无霁一愣,顿时喜上眉梢,扭头就冲出房门。 不过到的是圣旨不是皇上,孙云海捧着明黄捲轴朝沈无霁点头以示行礼。 第31页 没见到想见的人,沈无霁抿抿唇,规矩地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定侯世子聪颖好悟,知礼明规,深得朕意,着令为三皇子伴读,钦此——」 永定侯世子—— 三皇子伴读——?! 沈无霁勐地瞪大眼,他怀疑自己耳朵也出问题了! 第17章 晌午的宫殿一片安静,众人匍匐在地不敢动弹,等着沈无霁接旨。 孙云海捧着圣旨,见沈无霁呆呆地看着自己半天没反应,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接旨吧。」 沈无霁懵地直起上身,捧过圣旨,一时间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一天的功夫,世子就成了他的伴读?不是说太子伴读吗? 思及此,沈无霁只觉得手中圣旨宛若千斤重,心思都飞到了纸条上的位置处。 圣旨送到皇子所的功夫,江敛成为三皇子伴读的事情已经闹得全宫皆知。 沈无霁一股脑甩开所有人匆匆忙忙赶往太学,小盒子等人不敢放他一个人出去,压着老远的距离跟在后方以防万一。 没人清道,忙了半天歇在旁的宫女太监就没放在心上,说话多了几分放肆,尤其是那些在皇宫混迹多年,大半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永定侯世子给三皇子当伴读,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暴殄天物! 无数流言蜚语从沈无霁耳边唿啸而过,他全然不在意,只顾往太学跑。 今天休息半日,现在日上三竿才到太学开学的日子,纸条上写着长思亭,得绕过太学去往太液池。沈无霁再一次与来往的世家子弟、王侯贵爵擦肩而过。 那些看到他的人连连打招唿,背对着、看不到他的人依旧三两聚在一起讨论这件事。 什么配不上、什么浪费世子才华之类的话,沈无霁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直至一句漫不经心的惋惜随风传至他耳边—— 「永定世子给三皇子当伴读,他的仕途不就废了吗?我估摸着,这怕是陛下要动永定世子的意思。三殿下真是灾星附体,沾不得、沾不得!」 沈无霁步伐一滞,眼眶忽地酸涩起来。 又是因为他…… 他把下唇咬得发白,脚尖一转,钻进了灌木小路,彻底避着那些侃侃而谈的人走。 长思亭。 沈无霁带着扎满全身的荆棘尖刺和枯枝烂叶闯入林中小道。 被精心打理的髮髻散了大半,碎发黏在额头上,大眼睛黯淡无关,活像个落魄小娃 江敛负手立于亭中,青竹发冠半扎起黑色长髮,冠上丝带自然垂在身后,青竹色缎子袍上通体竹枝绣纹迎风而立,身如青松,苍劲雅致。 他正面对这往亭子而来的小道而立,待沈无霁狼狈地闯入他的视线后,深邃无波的黑睫长眼勐颤了下。 「殿下。」江敛快步走出长思亭,一把揽住微微发抖的沈无霁,让人倚在自己身上。 他顺着沈无霁的视线矮下身子,双手不停替他择去断在发上的荆棘,长眉紧皱。 沈无霁还在发抖。 他眼前一片通红,仿佛看到了嚣张的火焰一点一点将江敛淹没,面目全非。 而那些火焰,是从他身上跳过去的。 看着看着,沈无霁再也控制不住地攥住江敛手臂,嘴巴张张合合,想道歉,但说不出话,哽咽得失了语。 江敛鬼使神差地抬手,捏一下沈无霁的耳垂,声音轻柔:「怎么了?谁惹你伤心了?」 「不要、不要你当伴读——」沈无霁哇地一下哭出声来,被哽在喉咙里的话瞬间涌了出来,「我不要你当伴读!」 「你要好好当世子,当侯爷!」 江敛这才反应过来,他抬指,轻轻擦去小孩眼角的泪珠,柔声地哄:「没事的,殿下信我,好不好?」 沈无霁用力摇头,抽噎道:「我是灾星,我会连累你的。」 江敛声音重了几分:「谁说的?能看出灾星的人多有本事,应该去司天监任职,否则便是无稽之谈!」 沈无霁垂头,下意识地往他肩上蹭了蹭,不说话。 江敛捏一下散了大半的髮髻,轻声道:「如果殿下不想见到我,那我就去禀报陛下回绝圣旨,大不了担个抗旨不遵。」 「别——」沈无霁勐地抬头。 他就是再傻,也知道抗旨不尊是多大的罪名。 江敛微微勾唇:「好,那从今天起,江敛就是殿下的伴读了。」 沈无霁:! 他瞪大眼:「不——」 「不离不弃,永不背叛。」江敛快速接过他后面的话。 沈无霁:?? 「世子你——」 江敛:「殿下唤我江敛吧,这样亲近。」 沈无霁:…… 眼泪挂在脸上还没干,他又快被江敛给气哭了。明知道他脑子转得慢,还欺负他嘴慢! 眼看着可怜兮兮的小花猫要暴走成小老虎,江敛也不敢再逗下去,他站起身,挺直的嵴背微微往下俯。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沈无霁受惊般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那张几乎霸占了他所有视野的苍白的脸。 将沈无霁的反应尽收眼底,江敛笑了起来。 笑起来的世子如春风拂面,声音温柔又郑重:「相信我,你担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 第32页 沈无霁愣愣地看着那双墨色眸子中几不可查的倒影,有些慌乱地想别过脑袋。 砰砰直跳的心脏让身体久违的暖了起来,陌生紧张又难以自拔。 他下意识盯着江敛身上的绿竹纹绣,小声地说:「我没有能力,现在、可能未来都帮不了你。」 沈无霁记得江敛上次说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也许诺过江敛一个要求。 江敛也不否认自己有目的,只是笑着说:「殿下学得很快,我很欣慰。」 沈无霁恼怒地瞪他一眼,抿唇不说话。 江敛继续道:「在旨意下来前,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互不相识,至多是太子殿那一面之缘,如果有人问起,殿下还是按之前那般回答就行。」 沈无霁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是父皇呢?」 江敛顿了顿,伸手强行捧起他的脸,让小孩儿与自己对视。 只需一眼便看透了他眼中的慌乱。 江敛轻声道:「如果我们早就熟识,陛下便不会下这道旨意。」 沈无霁不说话了,透亮的双眸清晰可见地黯了下去。 话已至此,他多少能明白江敛的暗示。 说来也奇怪,和江敛认识不到一个月,他说的话却足以动摇自己对父皇的信任。 到底是江敛太可信,还是父子之情太淡了呢? 沈无霁想不通,也不敢想通。 但到现在为止,江敛从来没有骗过他,没有强迫他去做不想做的事情,他想从心地信任江敛。 沈无霁再次被顺毛成功,平平静静地回太学上课。 江敛跟着他身后进入太学,再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到沈无霁身边的桌子上,两道桌子拼合到一起,宣告着殿下与伴读的关系。 孟平早就赶了过来,眼睁睁看着江敛霸占了原属于他的位置。 不过永定世子是伴读,他只是个书童,本来就是个打杂的身份,只要三殿下不赶他回去,他就乐得缩在后面打下手。 章太傅今天没有课,但据传,他得到江敛给沈无霁当伴读的消息后差点气背过去,其余的太傅也差点掀桌,他们干不过皇上,于是集体把矛头对准章太傅。 ——就是你!提什么伴读啊!把江敛给害了! 章太傅怒也不是,悲也不是,连着上了几个奏摺给皇帝请安,不能明着挑三皇子和江敛的毛病,只能暗戳戳地表示江敛很有才华、很聪明、是个好苗子,陛下您开开眼,别把人给毁了啊! 但一天过去了,成堆的奏摺被沈周如压在手底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铁了心要让江敛给三皇子当伴读。 众人明悟,再不提及此事,如今的江敛在他们眼底就只是一颗弃子了。 最高兴的当属永宁侧夫人和其子江承。 永定侯江岳却高兴不起来,他不懂自己效忠的君王想做什么,江敛现在还顶着永定世子的称号,打压世子等同于打压永定侯府。 一番打探后,探子传报是江敛在宫中行事不端惹恼了太子,连带着龙颜大怒降罪于永定,江岳闻讯顿时怒不可遏,当即开了祠堂,问罪世子。 就在管家带着人要强压江敛入祠堂的时候,孙云海出现,声称陛下召见。 宣政殿。 江敛被赐座,落座于大厅下方,抬头才能遥遥仰望高台之上的君王。 上一次这种场景下的见面,是沈周如找他出主意,逼着太子挂帅亲征。 望着还在执笔批改奏章满面威严的沈周如,江敛缓缓眯起眼。 他早该想到的,沈周如不止一次通敌卖国,哪怕他是整个天沈王朝的皇,哪怕通敌对象是曾连屠天沈边境十城的大齐国。 偌大的宫殿安静得像座坟。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周如终于放下了笔,居高临下打量着江敛。 他开口道:「朕昨日与你说的事情,你可有主意了?」 江敛目不斜视地回答:「南皇使者尚在返程路上,不能不防其在宫内设下的眼线。臣以为与其被动的在守在宫内,不如将三殿下送往夏江行宫,对外可称为调养身体,对内可以有效切断南皇耳目。况且南皇太子多智近妖,若是一味娇养三皇子,必然会让他的眼线瞧出端倪。」 夏江行宫夏温冬暖,修有专门用于药浴的温泉,离京城有近十天的路程。在几大行宫中,再远便算脱离了皇帝的掌控,再近便依旧是势力盘杂的京城区域,确实是个『修养』的好地方。 「行宫……」 沈周如稍稍眯起眼,不置可否,「江敛,朕可许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前提是,你替朕处理好三皇子这件事,明白吗?」 江敛起身几步走至大殿中间,朝沈周如行为臣大礼,俯首而叩,恭敬道:「江敛知晓,愿为陛下尽忠职守排忧解难。」 沈周如立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扫向他。 昨日,江敛也是在此处许诺忠于君王,沈周如乐得有这一把锐利的刀,沈无霁是他交给江敛的第一个考验。 沈周如只下了一个令:养废三皇子。 他不用向江敛解释什么来龙去脉,也不担心江敛敢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他太清楚此子为母报仇的执念。 不过,在他心里终究是江岳的分量更重。 沈周如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若当日知江敛这把刀会如此好用,就不拿他试探江岳了,养虎为患,可惜。 第33页 他执起笔,淡漠的目光落到纸上,边淡声道:「明日,太医院上奏提议三皇子下行宫修养生息,你等圣旨下后再向永定侯辞行。」 永定侯三个字一出,沈周如立在上方都能察觉到指骨被攥得咯吱响的声音。 但也只有一瞬,很快便又安静得只剩风声,快得让沈周如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听到。 沈周如浅浅勾唇,继续道:「永定世子前几日落水,身子病弱,特赐三皇子伴读,于行宫居住,禁卫太医随行,不得怠慢。」 这样的圣旨,倒也能圆回来能堵那些人的嘴了。 确定沈周如没有更多的旨意,江敛维持着俯首大礼的姿势长声应道:「永定世子江敛,谨遵圣旨。」 第18章 又一日,内务府精挑细选的太监宫女伴着圣旨一同入皇子所。 沈无霁彻底不懂发生了什么。 一面是几乎要摞成小山的赏赐,一面是远去行宫形同幽禁的圣旨,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沈无霁默默叩首,领旨,一言不发。 圣旨降下,沈无霁又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样来到人挤人的小院中。 内务府总管贾桑尖锐地介绍:「殿下,太医说您气血亏虚,易燥易怒,此去行宫不宜有太多人打扰,陛下便下旨许您自行挑选随行太监和宫女。」 沈无霁看一眼后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觉得眼花缭乱,他现在只想找江敛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无心选人。 沈无霁烦躁的摆手:「李嬷嬷,你们安排吧。」 说完扭头就走。 李嬷嬷无奈应声上前,看着又挑了十来个人,但最后决定肯定还是要让沈无霁来。 抛开烦心事,沈无霁本想去御花园里转悠一圈,然后被李嬷嬷委婉地提醒道:「殿下,您此去修养估计有年余不会回来,是不是要向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请个安?」 沈无霁疾走的步伐顿了顿,于是调转了方向,往凤仪殿去了。 凤仪殿在东西六宫正中间处,现在是晌午,两宫请安的妃子刚刚散掉,沈无霁来得倒是正时候。 凤仪宫内。 皇后李清凤高坐主位,下首还坐着请安后未离去的皇贵妃成棠溪。 成皇贵妃刚出禁足,这是她出禁足后的第一次请安,和皇后勾心斗角说了会儿话后就有些力不从心。 她倚坐在椅子上,现在又听到三皇子求见,脸色显得并不算好看。 李清凤轻轻瞥成棠溪一眼,淡笑道:「妹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三皇子只是来拜别,妹妹也不需要强撑着。」 成棠溪懒声道:「臣妾现在出去也是会见到三皇子,到时候站着聊还不如就借娘娘这儿的宝地歇会儿,娘娘就全了臣妾这犯懒的身体吧。」 李清凤端起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茶末,姿态雍容。 倒也没有再让成棠溪离开,反正憋着火不能发的人不是她。 思及此,李清凤浅浅抿了口茶,转念思维落到陛下身上,想到陛下直接处死了钱蝶兰都不曾来凤仪殿问过她的意见,心里就涌上了一层阴霾。 自从安妃死后,宣政殿的人嘴巴一个比一个紧,她至今都不知道钱蝶兰是哪露出了马脚。 至于皇帝对沈无霁的心思,外人不懂,她们两个陪着皇帝从太子走上皇位的枕边人怎会看不清?但年安妃到底是哪遭了皇帝的嫌恶,那就是个迷了。 李清凤微微抬眸,与面色慵懒的成棠溪对视一眼,两人顿懂对方的想法。 当年安妃入宫圣宠加身,她二人作为宫中旧人,还曾摈弃前嫌联手了一阵子,安妃死后,在对待沈无霁的态度上,她二人也是相当统一。 这次东窗事发里有关沈无霁的问题,她们有过互相猜忌,但思来想去都觉得对方不可能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那么,幕后推手到底是谁? 沈无霁? 李清凤嗤笑一声,垂眸品茶,笑自己异想天开。 「三皇子到——!」 宫外太监长唤一声,引得李清凤和成棠溪收回思绪,齐齐看向外面的人。 沈无霁带着夏日的酷暑闯入凤仪宫内。 他一眼瞧见懒懒站起身立在旁侧的成皇贵妃,不慎与她视线碰上后又连忙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又有些拘谨地朝皇后行礼:「儿臣沈无霁给母后请安,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无霁免礼,快,来母后跟前,好久没见你出门了。」李清凤端着慈爱的笑容朝他招招手。 沈无霁小碎步地走到母后跟前,在两人一错不错的打量目光下莫名有些紧张。 这皇宫里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 但作为一个自幼丧母的皇子,沈无霁过得倒还舒适,最大原因在李清凤治理后宫的强硬手段,嫔妃争宠于她而言不过小打小闹,重要的是中后宫众人人心所向。 李清凤掌管后宫近二十年,是人人称道的贤后,嫔妃选秀,皇嗣安全是重中之重,她绝不许手底下的人做出明面上欺压嫔妃皇嗣的事情。 不管私底下怎么想,李清凤表面功夫十分到位。 李清凤握住沈无霁的手,看着他因为紧张变得红扑扑的脸,温声道:「无霁脸色比前几年好了不少,这身体也壮实了,现在是调理的关键期,无霁去行宫后更要听太医的话,乖乖吃药,别辜负了你父皇和本宫的关切,记住了吗?」 第34页 闻言,沈无霁连连点头应是。 「好啦,母后知道无霁是最听话的。」李清凤笑盈盈地拍拍他的手背,又扭头瞧一眼成棠溪,「皇贵妃呢,你也许久没见无霁了吧。」 成棠溪视线从沈无霁身上扫过,巧笑嫣兮道:「是挺久了,上次还是宫宴吧,那些个外邦人的表演把咱们无霁吓坏了,还扰得嫔妾小半年不曾见过无霁呢。」 听到宫宴,沈无霁脸色刷一下就白了,身体也不自觉颤了下。 李清凤半是警告半是冷漠地瞥成棠溪一眼,用力攥住沈无霁的手,沉声道:「好端端地提什么宫宴,不过是些外邦人耍的驯兽把戏,上不得台面。」 沈无霁视线垂得更低,睫毛阴翳下是掩不住的恐惧。 那场宫宴的外邦人特地献上了驯兽钻火圈的特殊表演,好巧不巧最后一个火圈就放在沈无霁的桌前。 那场宴会他半途就退了场,回宫后就连着做了十来天的噩梦。 成棠溪娇媚的声音在沈无霁耳边环绕:「哎呀,那些驯兽的玩意儿被陛下严惩了一顿,算是宽了咱们三皇子的心。殿下此去行宫可要好好调养,万万不能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才是。」 …… 「无霁知晓……」 沈无霁勉强弯腰应下,虚虚望向成棠溪的黑眸有些无光涣散。 他又陷入到那场大火的梦魇中,但好在这次还能分得清虚幻和现实,再出凤仪宫的时候,脸上红润尽退,在烈日炎炎中仍觉冷得发颤。 候在外面的小盒子见到他苍白的脸色和满额头的虚汗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沈无霁,小声问:「殿下?您哪里不舒服吗?」 沈无霁虚虚地摇头,没吭声,一个人默默往前走。 小盒子疑惑跟上。 他瞧一眼身后富丽堂皇的凤仪宫,心里忍不住嘀咕:皇后娘娘罚殿下了?不会吧! 不待他多想,一连串太监宫女便自凤仪宫中涌出,响起一道尖锐的嗓音:「皇后娘娘怜三皇子殿下/体弱,特赐内宫女医随侍行宫,赐药材……」 数道恩典如流水般报出,小盒子连忙跪下谢恩,更是不解了。 沈无霁只带了一个小盒子,这些赏赐会由皇后的人送至开云轩,沉在梦魇里,他也没有回宫的心思,扭头漫无目的地往御花园走去。 小盒子不敢说话,任由沈无霁越沉越深,一个恍惚就窜到了御花园荷花池侧。 「呀一儿呀……月儿弯呀,鸟儿吆……」 沈无霁恍然回神,望向传来歌谣的湖中亭处。 亭外镶了淡绿色的荷叶莲,透过细密的叶脉纹路可以看到亭内怀抱婴儿的妃子,她一边轻哼着歌谣,一边用细长的簪子流苏斗怀中孩子玩乐。 小盒子小声道:「殿下,这位是贵人齐常在和六皇子殿下。」 「齐常在?」沈无霁愣了下,他印象里父皇没有一个叫齐常在的妃子啊。 小盒子:「齐常在原是江婕妤身侧的掌事宫女,去年宫宴被陛下宠幸册为常在,今年便诞下一位皇子。」 沈无霁将后宫庞大的关系网理了个圈。 江婕妤好像也是永定王候府的,是母妃去世后才进宫的妃子,所以她和齐常在按理说与母妃互不相识。 可是—— 可是母妃去世后,他第一次再听到这首歌谣! 女子慈祥清越的嗓音在湖面上缓缓盪开,连带着几乎忘却的歌词一同盪入沈无霁耳中,诱得他大步往湖中亭跑去。 湖心亭中。 齐常在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她笑着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朝自己跑来的沈无霁。 「殿下!」齐常在的宫女惊唿出声,上前边行礼边拦住沈无霁,「常在娘娘在亭子里,还请您——」 「我想见常在娘娘。」沈无霁垫着脚往亭子里看。 宫女愣了下,不等她拒绝,齐常在已经开口道:「请殿下进来吧。」 沈无霁眼睛一亮,几步上前进入亭子。 齐常在将六皇子递给旁侧的宫女,笑吟吟地朝沈无霁行了一礼,温声道:「殿下寻嫔妾有事吗?」 沈无霁回了一礼,下意识盯着齐常在又温婉又年轻漂亮的脸看,落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无礼。 齐常在拦住了面色不虞的宫女,笑容依旧随和,任由沈无霁愣愣的打量。 沈无霁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干脆问道:「请问常在娘娘刚刚唱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齐常在:「这首曲子是嫔妾母亲家乡的曲子,应该偏蓼城一代。」 蓼城…… 不认识,没听过。 沈无霁仰头直勾勾的看她,「常在娘娘能再唱一遍吗,这首曲子很好听,我很喜欢。」 第19章 让皇帝的嫔妃公然唱曲是极度侮辱人的行为,旁侧的宫女用力瞪住沈无霁,想用视线把这个狂妄自大的三皇子赶出去。 「呀一儿呀……月儿弯呀,鸟儿吆……」 「呀一儿呀……水儿哗呀,鱼儿游……」 「呀一儿呀……将士壮呀,保家国……」 沈无霁倚着栏杆坐下,随着齐常在唱的曲子满足的小幅度晃动脑袋。 就是这首歌,一模一样的调子。 一曲唱完,沈无霁巴巴地盯着齐常在瞧:「常在娘娘,你教我唱可以吗。」 第35页 齐常在用略带疑惑的目光看他一眼,然后抬手挥了下,示意随侍宫女先离开。 「娘娘,这不妥。」宫女小声提醒道。 齐常在摇头:「无妨,不过是教殿下唱首曲子罢了,你们都挤在这里反而不方便,五皇子睡着了,你们把无岐带到外侧亭子去。」 「……是,奴婢们在外候着。」 宫女踌躇应下。 亭中只剩沈无霁和齐常在,随侍的宫女和小盒子远远的站在桥外侧的亭中。 在沈无霁期待的视线中,齐常在清清嗓子,出口的曲子依旧是那个旋律,但唱的内容却变成沈无霁听不懂的句子,像是带着口语化的地方语言。 沈无霁表情逐渐迟疑,他突然觉得这一版才是记忆中母妃唱的曲子。越听到后面,那些被遗忘的发音越发清楚地在脑中迴荡—— 这是母妃为他起的南皇姓名! 齐常在放低了音量,隔着桥外的外人们只能听到她哼唱的旋律,与刚刚别无二致。 她边唱边打量沈无霁的反应,唱完后,她忽地低声道:「殿下,您还记得您的乳母吗?」 沈无霁怔愣了下,「是林嬷嬷吗?」 齐常在颔首,「说起来,嫔妾为宫女的时候与林嬷嬷还有一面之缘,她请嫔妾代为转告,如果哪一天殿下离开了皇宫,还请去青云寺走一遭。」 沈无霁瞪大眼睛。 齐常在温婉的笑容浅淡了几分,声音更小了:「那里有安妃娘娘留给您的遗物。」 沈无霁:! 在他震惊到要蹦起来之前,齐常在已经伸出手死死的按住了他的手。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悲哀、郑重:「安妃娘娘是我与林嬷嬷的救命恩人,这首曲子整个宫中只有我会唱。殿下信我,便请在有能力之前把这个秘密落在肚子里,若殿下不信我,可以自行处置今天的事情,或许明日就会得到我的死讯,殿下相信吗?」 似有个硬块梗在了喉咙处,沈无霁艰难的咽了下去,哑声道:「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会——」 死的…… 若是几个月前,是那个懵懵懂懂不知好歹的沈无霁,孙嬷嬷不过几眼便能看出不对劲,父皇不过一个圣旨就能要了眼前人的命。 沈无霁不想看懂这些事情,可他又不得不懂。 齐常在恢復笑容,洒脱道:「这条命是娘娘赐予的,大不了把命还给娘娘便是。」 沈无霁用力咬住嘴唇。 「当然,如果孙嬷嬷还在,我也不会不知好歹地提起这件事,但现在孙嬷嬷死了,您突然一心向学,还被送去行宫,眼下形势让我有赌一把的可能性。现在不告诉您,恐怕等您出宫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齐常在自顾自说着,忽地扬起声调,「殿下,嫔妾一会儿会遣人将曲词送至您宫中,这首歌谣就是几句话来回唱,很好学的。」 沈无霁余光也扫到了个明黄的身形,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道:「好,娘娘再唱一遍,我能学会。」 齐常在慢悠悠哼唱出声,她边唱边挪动身体方向,瞧见那方时,脸上慈爱温婉的笑容瞬间变成明媚嫣兮,清越的嗓音越发婉转。 她轻轻福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沈无霁也循声转过头,仰着头,愣了愣,「父皇。」 他这一声没有平常语调那么欢喜。 沈周如拨动缠在手上的珠子,一手去扶齐常在,一手朝他摆了下,淡声道:「你们一个嫔妃一个皇子,在这作甚?还把人都遣开了。」 齐常在笑吟吟地反手挽住沈周如,用怀念的语气说:「三皇子说喜欢臣妾给无岐唱的歌谣,想学,人太多了挤在一块儿反而难受,臣妾便将人都打发走了。」 「歌谣?」沈周如微微眯眸,深邃的眸子瞥向沈无霁,「什么歌谣能让无霁感兴趣?朕瞧着他倒不如往日那般欢喜。」 沈无霁一愣,连忙收拢刚刚激盪起的心思,缓慢垂头道:「就是一首歌谣。」 眼见着沈周如明显不喜沈无霁的回答,齐常在感慨着解释:「这歌谣是臣妾家乡哄孩子常唱的,三皇子说小时候常听乳娘唱这首歌谣,刚刚听着不自觉就红了眼睛,臣妾正安慰他,想唱得更欢快些呢。」 一天听到三皇子小时候,沈周如唿吸沉了几分,他淡声道:「无霁年纪小就开始悲伤思春了,是要找些更欢快的曲子缓缓才行。」 齐常在顺着笑道:「臣妾还说呢,三皇子记不住词,待会儿臣妾好好写一份词,让奴才送到开云轩去。」 沈周如虽对沈无霁今天的『不热情』有些不满,但也不疑有他,颔首道:「朕让内务府送几个擅曲的宫女,无霁,你要几个?」 沈无霁:「……一个、吧。」 他有些无措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又被扯到这个上来了。 齐常在做提醒状:「皇上,三殿下年纪还小,切不可玩物丧志啊。」 作为一个新进宫妃子跟前的宫女,齐常在齐星儿必然不知道当年宫中的种种内幕,只会与外人一般认为是皇帝偏宠年幼丧母的三皇子,这一劝也十分正常。 沈周如不悦道:「就是年纪小才让无霁多热闹热闹,长大后想玩都没时间玩。」 沈无霁眨巴眨巴眼睛,视线越过父皇落到外面的荷花上,开始走神。 齐星儿连忙认错:「是臣妾多言了。」 第36页 她半跪在地,在心里冷笑一声,然后垂下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晦涩。 沈周如望向沈无霁,沉声道:「无霁,此去行宫你要好生听太医的医嘱,不可任性,身体一日有亏损,朕一日不会接你回行宫,记住了吗?」 沈无霁连忙点头,心情低落地说:「记住了。」 「马上要入秋了,湖边湖风渐冷,你晚上就不要往湖边来了。」沈周如说完,把齐星儿扶起来,再对外面候着的孙云海道:「点几个侍卫护三殿下回开云轩。」 「是,奴才领旨!」 于是护送皇帝的侍卫又浩浩荡荡转护送沈无霁返回皇子所,这浩荡的阵仗又在后宫里引起了一阵喧譁。 待沈无霁走后,沈周如回神,深邃的眸子静静打量齐常在,合着湖风裹挟着几分凉意 齐星儿做出惴惴不安状垂下头,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臣妾只是见殿下喜欢那首曲子——」 「再唱一遍与朕听。」 沈周如坐上石凳,半阖上眸。 齐星儿清清嗓子再次开嗓,唱的还是最开始那几句歌词,她边唱,视线边往外面候着的宫女太监身上落。 这皇宫里除了知根知底的兄弟姐妹,其余翻个脸都可能是皇帝设下的暗桩,暗桩们尤其关注所有与三皇子有过交集的外人,使得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测试自己身边的『知情者』。 这皇帝,还真是关注三皇子啊。 齐星儿心中嘲讽,面上娇艷更甚,一句一句婉转动听。 沈周如仔细听着这歌是有些耳熟,问道:「你家乡的人都会唱这首歌?」 齐星儿巧笑嫣兮道:「是啊,蓼城一代的女子做母亲后都会特地学这些歌谣,臣妾还只会这一两首,唱的时候想得紧,还等着改明儿了向皇上求个恩典,派个人去找臣妾母亲要其余歌谣的曲子呢。」 沈周如面色缓和下来,颔首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孙云海,你去把齐常在宫里把要学的曲目记下来,找个乐师去蓼城,学会了专门唱给齐常在。」 孙云海:「是!奴才这就遣人去太乐坊。」 齐星儿笑着福身,十分开心地说:「臣妾谢皇上恩典。」 沈周如听完了,叮嘱句早点回宫歇息便起身离开,带走了守在外侧的太监侍卫。 齐星儿缓缓坐回石凳,也没问外面人皇帝是何时、为何事而来,她接过睡得不算安稳的五皇子,轻轻唱着歌谣继续拍哄着。 沈无霁的侍卫的护送下返回皇子所,他跨过象徵皇子界限的拱门,扭头朝后面成堆的侍卫们道:「你们先回去吧。」 他还要去拜别太子哥哥和二皇兄,太子宫要穿过皇子所进入到另一侧。 侍卫们把沈无霁送到皇子所已经算完成任务,便不再多跟,行礼撤退了。 等所有人都走了,小盒子才凑上来道:「殿下,皇上刚刚站在亭子外面看您和齐常在有好一会儿了,似是脸色有些不虞,您还是得注意下宫里嫔妃和皇子相处的规矩。」 沈无霁扭头看小盒子真诚纯粹的目光,心一紧,收回视线低头看地上的石头,小声道:「我只是去学曲子,父皇没有生我的气。」 小盒子咧咧嘴,弓着腰笑着说:「是啊,皇上还是最疼您的。」 第20章 沈无霁往太子宫踱步,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小盒子的表情,像极了之前的小玄子,而且为什么父皇就那么巧的到了亭子旁边呢?这个点不是才下早朝吗。 如果齐常在说的是真的—— 沈无霁已经接受父皇的形象在心里开始崩塌,可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父皇对他的宠爱全是假的。 如果齐常在说的是假的,那是谁让她来说这些话的? 不过齐常在第二首歌谣一开嗓,沈无霁摇摆不定的心就已经偏向她了。 那是母妃为他起的南皇名,是独属于母妃、他以及乳娘的午膳小游戏。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想不通,也不愿想。 太子在宫里,见到沈无霁照旧先送了一批金银珠宝。 沈无霁乖乖行礼:「皇兄,我要去行宫了。」 太子面露关怀,「你是早产儿,太医说你体虚易病,这话你得记在心上,不能当耳旁风。」 望着温柔可亲的皇兄,沈无霁咬了咬唇,小声问道:「皇兄……大家都说我体弱,可我觉得我身体没问题啊。而且我力气又大,为什么不能练武强身呀?」 在这个自小就待他友好的皇兄面前,他终究是忍不住,把憋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太子微微挑眉:「是否体弱由太医判定,我也不懂,但是谁跟你说要练武强身的?」 沈无霁眼神飘忽:「就、就是看那些游记之类的。」 太子一笑:「都说了少看那些闲书,这次去行宫有承安侯世子带着你,你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沈无霁:「……哦。」 太子瞧着他的模样,笑容浅淡:「说起来,你之前还帮他叫过太医,就没跟他聊过吗?」 沈无霁:「聊过啊,但他那时候刚醒伤口还疼,给他弄好了药,我就走了。」 说完他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去了。 他在心里默念:我前面没有撒谎,只是江敛不让说他们认识,所以他不说后面的事情。 太子挑眉,还想等他后半呢,谁知道人直接就不说话了。 第37页 到底是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沈无霁开窍了知道有的东西不能说? 想想又作罢,沈无非自觉沈无霁脑袋里的东西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就算真的有其余的事情,江敛那都已经不归他所管了。 在太子沈无非笑而不语又笑带深思的注视下,沈无霁依旧无感的离开太子宫,回到皇子所去找刚刚下学的二皇兄。 不过很可惜,沈无忧不在。 侍卫恭敬道:「二殿下与皇贵妃去静思堂抄经祈福了,近日无瑕见客,还望殿下谅解。」 闻言,沈无霁「哦」了声,让侍卫帮忙说一声他来过的事情,便扭头回宫去了。 回到宫殿,成群的宫女太监立在院内,专门等着沈无霁来挑。 见到这个阵势,沈无霁险些又想扭头跑路了,还是在小盒子的哀求推搡下才勉强跑院子里看一眼。 李嬷嬷求菩萨告奶奶般把沈无霁劝到椅子上坐下,选三个宫女三个太监。 沈无霁头疼道:「我又不会选!」 李嬷嬷在他耳侧隐晦道:「殿下,这太监您选结实能干的,宫女就选美貌顺眼的,您已经十岁了,可以选几个合适的宫女了。」 沈无霁:? 他懵懵懂懂地抬头望那堆宫女群看去,然后勐地一个激灵,疯狂摇头:「不不不不!我不要!」 李嬷嬷笑了声,劝道:「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二皇子殿下,都有这么一个环节,您也不例外,总是要经歷的,所以宫女吶必须得您亲自选才行。」 沈无霁:= = 他勉强再望那些笑得花开灿烂般的姑娘们,忽地灵机一动,开口道:「你们有蓼城的吗?」 端着如花似玉笑容的宫女们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宫女长者瓜子脸圆眼睛,脸上带着红扑扑朴实的笑容,很是标緻。 她跪下行礼道:「回殿下,奴婢香菱是蓼城人。」 沈无霁眼睛微亮:「那你会唱歌谣吗?」 说着他开嗓唱刚刚才学会的速成品歌谣。 虽然这个歌谣有些不在调,但香菱听着还是直点头,接着沈无霁唱的那句话继续唱了起来。 沈无霁琢磨了下香菱这调子唱得没齐常在那么熟悉,当也不错了,当即点头留下。 香菱兴奋地谢恩,在李嬷嬷的示意下红着脸站到她身后,等着下几位伙伴。 其余几人,沈无霁就随缘瞎点了。 有幸留下的兴高采烈,没被点上的嘆了几声又被内务府领回去了。 定好了开云轩的宫女太监,还要选去行宫的名额,最后确定下来的李嬷嬷、小盒子、明柳、流月,香菱,以及新入的两名太监,掌事太监王公公则留守开云轩守门。 晚上临睡前,沈无霁特意点名要听香菱唱歌谣睡觉。 原本伺候的明柳流月非常有眼力见的退到外间。 小盒子跟他们嘀咕:「两位姐姐有兴趣可以跟香菱学一下这首歌,应该是安妃娘娘哄殿下时会唱的歌谣,殿下可喜欢了,说不定你们学会后也有机会呢?」 两人闻言顿时面红耳赤地剜小盒子一眼,明柳带着红晕略暴脾气地说:「公公说这些不害臊,我和流月还害臊呢!」 小盒子挠头,笑嘻嘻地说:「其实也还好啊,殿下是个好主子,如今也十余岁了,你们也可以早做打算呀。」 「好主子?」流月瞧小盒子一样,不解道,「你才到殿下身边几天啊?不知道殿下有时候脾气不好就会伤人吗?」 说到这里,她和明柳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她们前段时间才刚刚伤愈呢,虽然殿下那时候也不是有意的。 小盒子摇摇头,小声道:「脾气不好的主子不是有时候会伤人,而是时时刻刻都没把咱当人,最起码三皇子还会关心下人的情况。」 明柳好奇:「比如?」 小盒子道:「我朋友在二皇子跟前当值,他当时就无缘无故的被二皇子用火烧,大半个胳膊都烫伤了,幸而三皇子私下送来了烫伤膏,不然他的手就要废了。」 明柳一愣,反应过来:「我记起了,那次咱殿下也被吓得不轻,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之前他可是从来都不敢跟钱嬷嬷顶嘴呢。」 「明柳。」流月谨慎的喊她一声,「这些事儿过去了就别提了,不好。」 三人心照不宣地闭上嘴,没再提。 小盒子回到旁边站着当值,心里还在想三殿下的事情。 他没有说谎,三殿下确实送了他干哥哥一只烫伤膏,后来还派人陆续送来伤药。 干哥哥在二殿下跟前当值不好报答三殿下,刚好眼下有机会要调人来开云轩,他便自告奋勇地上了。 或许三殿下的性格和为人处世确实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就凭殿下会派人关心一个被烧伤的太监,就算被烧伤也是因为皇子之间斗法的连累,也磨灭不了三殿下骨子里的纯良。 小盒子相信自己的直觉。 打定主意后,他站岗当值都更有劲了些。 关于三皇子要去行宫的事情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看热闹,有人想问题,有人疑惑,有人嘲笑,而话题讨论的中心点在承王世子要给三殿下当伴读上。 解释说是承安世子也要疗养身体,所以由他做为三皇子伴读一举两得。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殿下天天活蹦乱跳的,除了脑袋方面有点问题外,和身体虚弱没有半点搭边的地方。 第38页 再看看承安侯府近来蒸蒸日上的势头,莫不是皇上要打压承安侯,所以就拿承安世子下手? 又或者是承安侯宠妻灭妾宠庶灭嫡摆在明面上,亲自给自己的世子请了这一道足以毁灭前尘的圣旨? 各种猜疑甚嚣尘上,当事人一个把自己关在侯府安心养病,一个把自己关在皇子所认真练字,如出一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等两边的人员全部选齐,等皇帝皇后的赏赐全部就位,沈无霁在刚刚入秋的一个明媚天压着鸡鸣声,悄然地出了皇宫,一路直奔夏江行宫。 三皇子与承安世子的马车在京城门口不期而遇。 沈无霁带着懵懵懂懂地表情走上最大的马车。 随后而来的江敛依旧淡着张脸,令人看不出神色地走上马车。 马车外,暂时升为掌事太监的小盒子吆喝道:「启程!」 马车内,沈无霁忍不住在铺得厚实又平稳的马车塌上打个滚,啪叽一下滚到江敛身侧。 他趴着身体半撑起前身仰头瞧江敛,一双大眼睛精神十足:「世子,早呀。」 江敛用膝盖抵住他的身体以防滑落,也笑着说:「早,殿下现在还困吗?」 沈无霁精神极好,他摇摇脑袋,神采奕奕:「我昨天睡得很早!」 江敛便伸手将他扶起来,稳稳地安置在自己身边,「殿下先坐好,待会儿有一段颠簸路,容易晃动。」 「嗷。」沈无霁乖乖坐好。 两只腿大咧咧分开,手掌往中间一撑,小狗般仰头望江敛,他一脸求夸奖的样子,「我这几天都在练字!还让孟平给我念三字经,记了一小半呢!」 江敛配合着夸奖:「很棒。」 沈无霁嘿嘿嘿笑。 笑着笑着想到孟平的那封信和齐常在的事情,心里像猫抓一样想找人倾诉,仅存的一丝理智在强行按住他的这个坏毛病。 就在沈无霁左看右看与自己的嘴巴做斗争的时候,江敛开口道:「有几件事情得和殿下交代一下。」 「嗯?」 沈无霁仰脸瞧他:「什么事儿?」 江敛微倚在马车壁上,低声道:「殿下身边的书童孟平,我派人去查了,查出来一个足以诛他九族的罪名。」 沈无霁:……?! 他刷地坐正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敛瞧。 江敛与他对视,清冽的黑眸蕴满笑意,「看殿下这反应,孟平应该已经向您交代那封信的事情了。」 沈无霁震惊道:「那个落款不是——」 「我捏造的。」江敛慢条斯理道,「虽然是捏造,但以那位与您母亲的情意,应当是十分乐意当这个靶子。」 第21章 沈无霁瞪大本来就圆熘熘的眼睛,脱口而出道:「你怎么查的?」 「山人自有妙计。」江敛爱惨了他这震惊的小模样,浅笑道,「还有,殿下还记得那个被烧伤的小太监吗?」 沈无霁:「记得。」 他勉强跟上江敛这跳跃性的思维,问道:「他伤好了吗?」 江敛颔首:「好得差不多,他叫陈河,而外面的小盒子某种意义上是那人的弟弟。」 沈无霁:? 「这二人是同一天进宫,有过命的交情,虽然后面被分到不同的宫殿,但情意始终没断,小盒子这次来多半是报恩的。」 江敛边说边拿出两张巴掌大的纸,递给沈无霁。 沈无霁低头一瞧,是京郊的两个地址。 江敛轻声道:「第一个是孟平的家,家中有一个病重的老父,现在有大夫在帮忙治病,孟平会因此对殿下感恩戴德。」 「第二个是陈河的家,家中有老夫老母以及一个刚出生的男婴,小盒子是孤儿,两人相当于共同养着这一个家。」 沈无霁愣愣地看着这两张纸,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紧接着,马车开始颠簸,外面的小盒子声音超级大:「殿下、世子坐稳了,这是段石子路,马上就过去了。」 沈无霁被晃悠着砸到江敛怀里,江敛一把抱住还显得懵懵懂懂的沈无霁。 他坐得极稳,顺便就着这个动作从沈无霁后方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压小了几分:「识人、用人、防人,我会一点一点交给殿下,这也是未来殿下的必修课之一。」 沈无霁费力回头看他,带着认真和迷惑:「……听起来好复杂。」 「不难,殿下早就掌握了最基础的得人心能力。」江敛抬手往前揉一下沈无霁的脑袋,「若不是殿下给我的烫伤膏,也不会有陈河和小盒子此刻献上的忠心。」 沈无霁眨眨眼,好像懂了一点。 和着外面车辙压石子的咯噔响声,江敛声音逐渐悠长:「殿下心善,自然而然会俘获一群你自己都不清楚的忠心。我没有殿下那般心善,手段也更狠辣,所以我手下的人会敬我、忠人、惧我,唯独不会像当年宁欢宫中众人对安妃般死心塌地,哪怕多年后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沈无霁心中一动,他想到了齐常在,没吭声。 江敛继续道:「有人一直在往殿下身边传递信息,希望有朝一日能引起殿下的注意,殿下有发现吗?」 「——没有。」沈无霁迟疑地摇头。 「没有很正常,毕竟之前有钱嬷嬷,如果那些人动作大到能让殿下发现,自然也会让钱嬷嬷起疑心。」 第39页 江敛淡道,「现在钱嬷嬷已死,陛下又要重新培养安插在您身边的人,那些人应该会抓紧时间动作起来。」 沈无霁:…… 他抿唇,声音低了几分:「我、我好像见到了母妃留下的人。」 闻言,江敛揽住他的手臂微紧,旋即又松了下来,他低笑道:「殿下如此谨慎,江敛反而放心了,不过希望有朝一日这份防备不会再对着我才是。」 沈无霁撇开脑袋,嘟囔道:「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江敛欣慰地笑起来:「殿下很聪明,已经学会了许多。」 知道现在的沈无霁就像蜗牛一样,受了惊吓便把缩着头都藏到壳下,听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江敛也不急,趁着最后一段颠簸路问道:「殿下知道槐安诗集吗?我上次拿走的那本,里面有你母妃与我母亲的藏头诗。」 沈无霁:?! 他勐地回头,比之前更加震惊的望着江敛。 江敛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轻声道:「接下来没有石子路了,我们的说话声很可能被外面人听见,殿下您好好想想,那本书会是谁放到您的书房里。」 他甚至用手掌虚虚捂住沈无霁的嘴巴,以防沈无霁因为惊讶忘了压低音量。 沈无霁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回想出来那些天在书房穿进穿出的人。 他并没有怀疑江敛的话,毕竟当时他是亲眼看到江敛因为那一本诗集爆发的摸样。 这一思考,便让沈无霁安静了大半个时辰。 江敛手持一本游记坐着给沈无霁当抱枕,旋即感受到怀中人身体一重,脑袋砸到自己肩膀上,唿吸声也变得逐渐均匀。 ——思考到睡着了。 江敛无奈地把人掰正,一点一点小幅度的给他挪到榻上去。 十岁的小傢伙重量绝不算轻,按刚刚那个姿势靠下去先废的是他江敛。 离开了京郊,一行马车上了官路,不会再有颠簸到能把人从榻上摇下来的路。 沈无霁唿噜噜睡得香甜,江敛翻完了一本游记,也靠着小憩了片刻。 十来天的路程不算短,哪怕是坐着舒适的马车,第一次出远门的沈无霁也有些难以忍耐。 往后几天沈无霁甚至按捺不住想要去和侍卫抢马骑。 负责护送的侍卫满脸为难。 谁不知道三皇子从不上武课啊,他连马都没碰过,更遑论现在骑快马赶路! 他为难的望向世子,希望世子殿下发挥伴读的作用劝劝三皇子。 被众人寄予厚望的世子反倒跟溺爱孩子的父母般,纵容地问三皇子:「殿下想学骑马吗?」 侍卫:! 世子殿下你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三皇子睁着亮晶晶的黑眸疯狂点头:「想学!要学!」 侍卫:…… 他无力的捂住额头,完蛋。 江敛风轻云淡道:「三皇子到这个年龄了,也确实得学骑马,金侍卫,劳烦您教一下三皇子。」 金侍卫:「……世子殿下,学武伤身,皇上不许三皇子练武。」 「骑马而已,算不上练武。」 江敛似是看不到金侍卫疯狂使的眼色,慢声道,「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都会骑马,证明影响不大,若是一味拦着三皇子不让骑马,岂不是厚此薄彼了?」 金侍卫一怔,微微皱眉,没说话。 江敛下马车走到他身边,声音极小极淡:「越是遮掩越会引起怀疑,不如大大方方的让三皇子学,至于学不学得会,天说的算,没人会疑心主上用意。」 「……好。」金侍卫心一横,应了。 劝完这边,江敛又走到满怀期待的沈无霁身边。 他竖起一根手指:「殿下,接下来的路程还有三天,每天只能允您学一个时辰,不然会拖累侍卫们返程的安排。」 沈无霁:「可以!」 他一口应下,高兴得直蹦跶。 两方全部劝完,江敛反身回到马车上,堪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般潇洒。 等前面都尘埃落定了,后面马车上的嬷嬷、公公、孟平等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嬷嬷眉头紧皱满脸不贊同,可又无权置喙。 金侍卫亲自教沈无霁学骑马,折腾了一个时辰后才让沈无霁心满意足回到马车,他才再调转马头,来到后面宫人的马车旁。 李嬷嬷掀开车帘,皱眉地望向金侍卫:「陛下不许殿下习武。」 金侍卫嘆了声:「世子说得在理,况且若是让殿下继续闹下去,只怕会更乱。」 现在才刚刚离开京郊,说不得这前后左右哪个路过的人就是南皇那边的探子,疏忽不得一点。 李嬷嬷也知道事情轻重,她眉头皱得更紧,没说话。 金侍卫:「本官会将此事禀于陛下,接下来的,得嬷嬷们操心了。」 李嬷嬷慎重地点头:「奴婢知晓。」 没了三殿下捣乱,一行人再度恢復到初始赶路速度。 马车中,待兴奋劲散去后,沈无霁啪叽一下趴到榻上,浑身上下酸软得让他嘶嘶哈哈合不上嘴。 江敛把他挪到自己身旁,温热的指尖准确落在沈无霁身上的穴位,笑着说:「殿下满足了?」 沈无霁用力摇头,小声嘟囔:「太慢了,明明我还能骑得更快,你不让。」 第40页 江敛失笑,「凡事要循序渐进的来,你要是太天赋异禀,金侍卫可不敢教你,现在学会了之后有的是机会。」 沈无霁这才满意了,爬呀爬呀爬到江敛腿上,毫不客气地指挥道:「屁/股上也酸。」 江敛抬手拍一下小孩浑圆的屁/股,惹得人发出不满的哼唧声:「痛!」 「我都没用力。」江敛往他腰上戳,精准的穴道按摩让沈无霁又开始扭扭捏捏的,痛与快乐并存。 在金侍卫的提心弔胆下,终于到了最后一天的路程。 好在三皇子后面没有再闹什么么蛾子,第四天连马车都没出,反倒是江敛露了一面,告诉他道:「殿下嫌腿酸,今天就不学骑马了,全速前进。」 金侍卫松了口气,对江敛的不满散得干干净净,他乐呵道:「还是你有法子,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禀皇上了。」 江敛淡道:「藏着掖着不如让殿下自己厌倦,主动放弃,你我都好交代。」 金侍卫认同地点头,转身又把殿下不乐意再骑马的事情告诉李嬷嬷,两人终于安心下来,对江敛的怀疑再少了几分。 第22章 夏江行宫。 躺了一天才被江敛允许出马车的沈无霁迎着晚霞狠狠伸了一个懒腰。 他边伸懒腰边惊讶道:「不是秋天了吗?为什么这里这么多绿叶子?」 放眼望去,夏江行宫里遍地都是绿意蛊然的大绿叶子,看得人心情都好了几分。 负责接待的行宫管事李如笑着解释:「回三殿下的话,夏江行宫有近半是自江南那处移栽而来的树木。您现在所处的方位看过去是常绿常盛,但若是从后方温泉山处看去,便是金秋与深红两色,到冬春交际时便是大片的梅花、海棠、桃花交替盛放,那风景叫一个妙啊!」 沈无霁听得直鼓掌,兴奋道:「听起来就好漂亮。」 江敛开口:「殿下入行宫吧,宫内风景比外更盛精妙。」 「好。」沈无霁高兴地跟着李如往里蹦。 顺利地将三殿下送至行宫,金侍卫与负责行宫的侍卫统领卫云平交接完毕,便启程返回皇宫。 江敛来送金侍卫等人返程。 他立在行宫门口,眼前是疾驰而去的皇宫侍卫,旁侧是虎视眈眈的行宫统领卫云平。 卫云平收起打量的视线,恭敬道:「世子殿下,行宫黄昏时便会落锁,过时不候,还请您回屋歇息吧。」 江敛应了声,转身往行宫内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瞧一眼卫云平,「卫统领,我有自带侍从,院内就不用过多侍卫站岗了。」 「这……」卫云平一脸为难道,「这陛下有令,属下可不敢违抗圣旨啊。」 闻言,江敛笑了声:「既然如此那便照旧吧,我也只是不习惯一堆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而已。」 卫云平连忙应道:「属下会叮嘱他们安静巡逻。」 江敛颔首:「多谢卫统领。」 回到院子中,江敛不出意外的看到坐在院中石凳晃悠腿的沈无霁,以及站在他身边一脸无奈的李嬷嬷。 「世子!」见到江敛,沈无霁高兴地站起来。 李嬷嬷也跟着行礼,她一脸诧异地看着沈无霁与江敛格外亲近的样子。 江敛做嘆气状,朝沈无霁道:「殿下,我们不是说好了,桂花团一日只能吃半包,吃多了会烂牙的。」 沈无霁嘟嘟嘴,扭捏道:「可是、可是、我想吃甜的。」 「桂花团在桌上——」 江敛话还没说完,沈无霁就蹭的往屋子里跑,留下另两人在院子中面面相觑。 李嬷嬷瞧了眼江敛,「世子殿下说的那桂花团是何物?」 江敛慢条斯理道:「是家母闲时折腾出来的团点,我时不时便会做几份自己尝尝,前两天才发现殿下也喜欢这个味道。」 李嬷嬷:「世子与三殿下的关系倒是比奴婢想像中的更好。」 「一个小孩子怎会拒绝能陪他吃、陪他玩、给他做玩具的人?」江敛瞧向李嬷嬷,淡笑道,「嬷嬷要知道,殿下对管他极严的人有心理阴影,杯弓蛇影,嬷嬷道阻且长。」 李嬷嬷不置可否,朝江敛福身,「奴婢多谢世子指点。」 江敛颔首:「今日嬷嬷就先回去吧,等殿下差不多倦了再让小盒子或者明柳他们来接,您现在需要先了解殿下的喜好,而不是研习钱嬷嬷留下的那套规矩。」 「您说的对。」李嬷嬷扬起笑容,再次行礼后干脆转身离开。 望着李嬷嬷离去的背影,江敛若有所思。 沈无霁看准动静抱着满盘桂花团窜了出来,糕点做得很小,专门用了小动物的模具印成一口一个的模样,任谁看都迷煳。 「李嬷嬷走了吗?」沈无霁嚼着糕点口齿不清的问。 江敛:「走了,不过这位林嬷嬷看上去没之前那个钱嬷嬷难搞。」 沈无霁好奇问:「怎么看的?」 江敛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堆信,朝沈无霁晃悠一下:「用这些看。」 什么东东? 沈无霁被江敛引诱进屋子。 那些信封其实有关李嬷嬷、卫云平和行宫管事李如的详细资料,最主要是他们的家人。 钱蝶兰是孤儿被卖进宫,自幼在宫中长大。但李嬷嬷有家人有干儿子,关系还挺不错。 第41页 卫云平是从军出身,同样经歷了被罢免兵权的一系列动盪,不过他为人处世更加圆滑,在那场乱动中明哲保身躲过了一劫,现在算是到这行宫颐养天年来了。 管事李如则是皇贵妃家中的偏远亲戚,攀上了皇家关系进了夏江行宫干活,倒是一年一年熬走了前面的管事,自己成功上位。 沈无霁听得一愣一愣,迷煳道:「你从哪查的这些消息?」 江敛将信封收起来,慢条斯理道:「这叫有钱能买鬼推磨。」 沈无霁眨巴眨巴眼睛:「我没钱,但我有很多金叶子!」 「您不仅有很多金叶子,还有很多值钱的赏赐。」江敛意有所指道,「大部分都带有皇家印记无法转手流通,其余的倒是可行,宫中许多贵人偶尔也会转卖一些物品以充宫份。」 沈无霁:「那你能帮我卖掉吗?」 「可以,只要殿下信我。」江敛笑着说,「我外祖母出自江南一代的商帮,即便不靠这承安世子的名头,她留给我的财富也足够拿钱砸官了。」 说着,江敛轻嘆了声。 现在想来,怕是外祖母担心上一辈子的事情会连累到他,这才偷偷把誉佳商行大半的财富都过继到他名下。 每天晚上都是江敛给沈无霁讲故事的时候,今晚有感而发,江敛干脆讲自己外祖母辉煌又叛逆的一生。 一个令全族男子连连称服,强大到独自开拓了誉佳大半行当的女人。 沈无霁听得津津有味,也懂了江敛从哪来的那么多钱。 等到沈无霁开始哈切连天,江敛又拿出了一份写满内容的长条纸。 「这是什么?」 「殿下未来需要学习的东西。」 沈无霁一个哈切卡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惊恐地看着那一串长长长——近乎有他半个人高的纸条,「这么多?」 「大多是要看的书和要做的事情。」江敛一点点把纸捲起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不会让殿下一直留在这行宫里,殿下有要去看的地方吗?」 沈无霁脱口而出:「青云寺!」 江敛一顿,也不多问,应允道:「好,就去青云寺,不过那边有点远,临近边关,殿下要先把自保的功夫学会。」 沈无霁:「我跟谁学呀?」 江敛:「卫云平。」 沈无霁:???? 第二日。 卫云平以家中有事为由,请了三日假期,匆匆离开了行宫。 沈无霁知道后,疑惑地望江敛,「他去哪里了?」 现在是课间,负责教书的夫子出去散心了,旁侧只有兢兢战战整理课本的孟平。 江敛示意沈无霁跟自己出来,孟平则很有眼力见的呆在里面。 走到无人处,江敛才告诉沈无霁:「太子养了私兵。」 沈无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江敛。 他就是再单纯,也懂养私兵是个什么罪名。 江敛道:「太子的私兵都是靠固定地点固定时间固定口令私下传信,除了太子本人,无人知晓自己同僚是谁,卫云平就是被安插在夏江的暗桩。」 沈无霁倒吸一口冷气,「所以——」 「所以我模仿了太子的笔迹,以太子的名义召集卫云平,让他教你武艺。」 沈无霁:…… 「你怎么知道太子哥哥养私兵?啊不是,你知道他们的传信方式?」沈无霁震惊到语无伦次。 江敛逗他:「这就是我的秘密了,殿下想知道的话,就拿你的秘密来换,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沈无霁瞪他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但内心混乱久久无法平息。 他不敢想像平常温文尔雅的太子皇兄,会养私兵,而且为什么啊?他都是太子了啊,为什么要去挑战父皇的权威? 沈无霁不懂,但当下明显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他将疑惑深深藏在心底结果搞得一天的课都有些听不进去。 夫子几次提醒无用后也懒得管了,反正来的时候就有人告诉他三皇子不堪重任,每天走走过场就行。 上午的课结束,本来下午应该是武课。但少部分人心照不宣陛下不让三皇子习武,便没有请武夫子,沈无霁就又窜到江敛房中。 下午的时间,江敛名义上是给沈无霁读话本,实则一是补充夫子轻描淡写带过的内容,二是按自定课程内容上课。 倒不是自负,江敛前世自杀时已有三十余岁,权倾朝野。 他的学识、见识、手腕足够给今文武百官开课,上午的文课不过是用人打个遮掩罢了。 现在最主要的是武课,江闲和海隆给的都是基础武法和训练要点,光是纸上谈兵的基础只能练个一年半载,卫云平的水平也就那样,还是得找个法子把海隆调过来才行。 江敛屈指轻轻叩在纸上连满的关系网。 沈无霁龇牙咧嘴地蹲马步,他瞅一眼江敛,见人似乎是在望着纸上的内容出神,眼睛一转,稍稍的合了下腿。 「殿下,三次了,再加一炷香时间。」 江敛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沈无霁:! 他哭丧着一张小脸又站了回去。 江敛放下纸,走到他面前,温声细语道:「这是您自己选的练武,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选了就不能放弃。」 「可是、可是好疼啊。」沈无霁哭戚戚地说,满头满背都是汗。 第42页 江敛问道:「哪里疼?」 「腿!」 「腰!」 「肩膀!」 江敛点头:「没事儿,是正常的,待会儿站完了按摩就行了。」 沈无霁扁扁嘴,脑袋里想休息的小人和继续坚持的小人在疯狂打架。 见他实在难受,江敛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有没有想听的?给你讲讲故事,转移下注意力。」 沈无霁有气无力道:「那我想听太子皇兄为什么要养私兵。」 江敛:…… 他无奈地笑了下,「这个问题憋很久了吧。」 沈无霁用滴熘熘的眼珠子翻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看他。 第23章 江敛伸手把他红彤彤的脸转回来,「别乱动,保持姿势。」 监督沈无霁回归正确姿势后,江敛才道:「君父,君在前,父在后,皇帝忌惮所有人,包括他将传位的儿子。」 沈无霁微微皱眉,不解地看他:「除了太子哥哥,父皇还能传位给谁?」 「与其传位,他更想自己长命百岁。」江敛淡道,「手握生杀大权久了,难免会变得霸道独行,这个皇位只能他给别人,不能让别人惦记,哪怕是太子也不行。他只要稍稍表现得想对皇位有想法,就会惹得皇帝猜忌,这个理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沈无霁老实摇头,还是不解,「太子哥哥又不会造反——」 江敛:「他养了私兵。」 沈无霁:「?」 江敛:「他是被他父皇逼出来的反心。」 沈无霁张张嘴,满脸茫然。 用江敛教他的思考方法,无论是假设站在哪一边去想,他都不理解为什么父皇要忌惮太子哥哥,为什么太子哥哥稳坐东宫要去养私兵。 私兵这玩意儿不该是二皇兄或者他或者四弟五弟去养着抢皇位用吗? 江敛摇头道:「那皇宫里人人都欺你呆笨,可又人人都不如你通透,人心难测,想不通便别再想,说不定未来哪一日/你自然而然就懂了。」 沈无霁又沉默了。 脑子里乱闹闹的都是太子哥哥和父皇平日里的模样,连满身酸痛都忘得一干二净。 江敛:「好了,时间到,看来这个法子很有用。」 沈无霁恍然回神,他下意识站起来,然后被浑身炸开一般的酸给逼出鸭子叫。 「痛痛痛痛痛痛痛——」 他扑哧着双手往江敛怀里砸,俊秀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江敛都快压不住他,头疼道:「好了好了好了,先放松下,我给你按按。」 沈无霁当听不见,哇哇喊疼般发泄难受。 江敛怎么可能看不懂这小孩的想法,他抬手用力一下拍沈无霁的臀,嗔笑道:「先到塌上去再撒娇,我可受不起。」 沈无霁哼唧一声,从他身上跳下来。 一边揉着自己被拍的地方,一边姿态诡异的挪到贵妃塌上。 江敛活动着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肩膀,哭笑不得道:「你这不是能走吗?」 沈无霁在贵妃榻上蠕动,有气无力地,「我要按摩!」 江敛走过去,下一巴掌不客气地用了十分力气,然后成功获得沈无霁般鸭子叫。 这一嗓子叫得外面巡逻的侍卫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怀疑是殿下遇刺了。 这才是蹲马步第一天,江敛就被沈无霁搞得满头汗水。 他严重怀疑再来几次,自己这瘦弱身子骨得被沈无霁拆了。 按摩完后,江敛带沈无霁到竹林里去打几个滚,然后顺理成章的让李如开了温泉宫殿。 饶是李嬷嬷现在依旧不太信任江敛,等看到沈无霁这泥猴般的摸样后,也有些无语凝噎,挑不出刺来。 陛下让他们带着三皇子玩,世子殿下直接就把三皇子带到泥沟里玩去了,堪称十分听从圣意了…… 沈无霁进了温泉宫殿,但不要太监宫女随侍,耍着性子赶人走。 李嬷嬷皱眉看着,忍不住开口道:「殿下,这样不合规矩。」 一听到规矩两字,沈无霁立刻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江敛换完衣服从侧门走进来。 见到两人对峙的场景后,他望向李嬷嬷的视线带着几分凉意:「嬷嬷,殿下才是主子,你无权置喙他的想法。」 李嬷嬷眉头紧皱:「世子殿下,这是皇上下的令。」 平日里沈无霁赖在江敛屋里玩,不让人进就算了,现在这温泉宫殿必须有人跟在身侧。 江敛声音淡淡的,「嬷嬷,你要记住,皇上不会让殿下做他不乐意的事情。」 一句话,宛若当头一棒砸在李嬷嬷头上。 李嬷嬷下意识去看沈无霁,就见他撇开视线,小脸挂满了烦躁和厌恶。 江敛又道:「嬷嬷,你莫要忘了皇上将您派给殿下的初衷。」 初衷,是获得沈无霁的信任。 李嬷嬷长吸一口气。 当年沈无霁年纪小,很容易依赖人,这个任务对钱嬷嬷来说是轻而易举。 现在钱嬷嬷留下了一大堆乱摊子,沈无霁也长大了,又是叛逆期又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快速获得沈无霁的信任只能像江敛一样哄着他玩。 思及此,李嬷嬷低头道:「是奴婢越矩了。」 沈无霁这才收起几分不快,哼声道:「你出去,有江敛陪我就行了。」 第43页 「这……」李嬷嬷为难地看江敛。 江敛淡道:「无妨,我守着殿下即可。」 李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带着七上八下的心退出宫殿。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沈无霁自顾自脱了外衣滑到温泉里,脸上依稀可见不开心。 江敛滑到他身侧,给他拨来几片艷丽的玫瑰花瓣,诱哄道:「还在生气吗?」 「我不喜欢。」沈无霁把半张脸埋到水中,咕噜咕噜几下,拔出脸,低声道,「我讨厌她。」 讨厌李嬷嬷,讨厌这种必须和江敛串通好所有内容,然后再对外演一遍的生活。 江敛笑一声,轻描淡写道:「那我可以杀了她,再换个人进来。」 沈无霁:…… 他瞪江敛:「这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江敛与他对视,面色如常,「一个惹你不快的人而已,杀了也罢,用她这条命还能再布个局,一箭双鵰。」 闻言,沈无霁狠狠皱眉,「不行!」 江敛又笑:「好,你不愿意就留她一命。」 沈无霁纠结地瞅他,似是想不到江敛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江敛丝毫不怕他多想,淡淡地说:「殿下,我早就说了我不是个好人,在目的面前,所以人的命都不值钱,包括我。当然,你除外。」 沈无霁再一次被他的说法给震惊到了,愣住池子里,温暖的池水也令他微微发冷。 「不用怕我。」 江敛轻轻拨动池水,声音悠长,「您是菩萨低眉,该用这善心去做救天下的活菩萨,但我不是,所以我不许您用自己的命去救天下苍生。」 他回头盯住沈无霁,黑色的眸中似有深蓝的风暴在肆意席捲,「所以,记住这句话,保护好你自己,只有你能从我手中救下那些不值钱的人命。」 沈无霁半晌才回神,再看向江敛的视线中带着认真与迟疑。 江敛那句话,他听进去了,可是为什么会是他?江敛为什么这么信任他? 他们明明才认识几个月。 知道沈无霁满脑子都是疑惑,但江敛就是不给他解释,把人按住后又在穴位上来了顿苏爽的按摩。 沈无霁疼得嗷嗷叫,也顾不上再去纠结那些事情了。 折腾半晌,江敛把沈无霁捞出来,裹上浴巾,又放到一旁的小浴盆里。 沈无霁扒拉着浴盆边缘,疑惑地看江敛拿着从不知道哪个地方拿出来的小丹药瓶,扒开塞子往浴盆里倒东西。 「这是什么?」 沈无霁望着无色无味的液体,伸手想接一点。 江敛一边倒一边在浴桶里搅和,「这是排毒的,你身上有自娘胎带出来的毒,还有后面钱嬷嬷慢慢累积起来的毒素,得先把毒清空再能调理身体。」 沈无霁:? 「什么毒?钱嬷嬷下毒?」 沈无霁好不容易才把钱嬷嬷的所作所为忘掉,骤然听到这件事,只觉得心脏又开始隐隐的坠疼。 江敛平静道:「你要听真话还是粉饰太平的假话?」 「真话!」沈无霁用力按住浴桶边缘,皱眉道,「她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江敛抬手,慢慢拨开他泛青的手指,淡道:「这是你父皇的旨意,她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 沈无霁脸色瞬间惨白,不敢置信地望着江敛:「不可能——」 江敛提醒道:「那些药。你身体明明很健康,钱嬷嬷却一次又一次逼你喝药。钱嬷嬷只是一个宫奴,她没能力让太医院为她做事,普天之下有这个能力的只一个人。」 他也不急着逼沈无霁认清现实,把浴桶里的水与药搅合均匀,再抬手一点一点把水浇到沈无霁身上,冷静道:「后厨那边的人已经买通了,但以防万一,接下来不管是谁送给你的药,都不要吃,除非我亲手递给你。」 「医药也在我给你安排的课程中,不求精通,你得了解最基础的药性和香料,等你掌握了这些能力后再去自己分辨是真是假。」 沈无霁呆坐在浴桶里,感受着被江敛一股股洒下来的温水,脑袋里依旧乱糟糟的。 他不相信他敬爱的父皇会让人给他下毒,可他也不相信江敛会闲得没事骗他。 沈无霁闭上眼,舌头往上抵住上颚,努力深唿吸,用江敛教他的方法让自己的情绪快速平静下来。 江敛时刻关注着他的动静,见状贊道:「这个方法你已经掌握了。」 沈无霁闭着眼睛嘴唇紧抿,不说话。 江敛垂眸,继续往浴桶里倒药液。 一天三瓶,可以逐步逼出沈无霁体内的毒素,这些毒不仅侵蚀沈无霁的大脑,到一定分量后会让沈无霁直接瘫痪,做个生活无法自理的活死人。 每次思及此,江敛都难压心中的厌恶。 虎毒不食子,上辈子的千刀万剐算是便宜沈周如了。 今天带给沈无霁的冲击有些过大,等从那些极端情绪中抽离出来后,沈无霁在浴桶中睡着了。 江敛安静地等药失效,然后一点一点把浴桶推到池边,再将沈无霁抱到池中。 处理好了浴桶里的水,才让李嬷嬷等人进入温泉宫,伺候沈无霁回院睡觉。 趁四下无人时,李嬷嬷寻到江敛,此刻她脸上只有恭敬与迷茫:「世子,请问您是如何令殿下这般信任您?」 第24章 (入v三合一) 第44页 江敛望向李嬷嬷, 重复前些日子的话:「陪他玩,陪他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殿下到了叛逆的年龄, 喜好尝试新东西, 不用拦着,他玩腻了自然就不玩了。」 李嬷嬷迟疑道:「可若有些东西……殿下玩不腻呢?」 骑马只能说是个运气好的例子,万一沈无霁真的爱上了骑马,那不就违背了圣上的旨意了? 「那就不停地给他新鲜刺激。」江敛轻描淡写道,「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只有那些事能做, 等行宫玩腻了, 就带殿下去夏江城, 那些个富家子弟有的癖好,殿下也该试试。」 李嬷嬷被他的大胆发言惊得瞠目结舌。 但认真思索也不乏一个好主意,陛下要养废三皇子,谁说一个纨绔子弟不是养废呢? 江敛继续道:「陛下旨意只是让殿下于行宫修养,没说是禁足。小孩子天性难改, 侍卫们偶尔松懈了让殿下偷熘出行宫, 是正常的,嬷嬷您说呢?」 李嬷嬷咽了下口水, 嘆道:「世子真是胆大心细, 种种情况都设想到了。」 江敛淡笑一声, 「李嬷嬷不用太过担心, 该教的该学的不能做得太过明显。殿下毕竟有安妃的血脉, 安妃当年是草原雌鹰,一手长鞭让当朝诸位将军都连声称服, 若是殿下连骑马都不会,您做为外人会不起疑?」 「这倒是。」李嬷嬷琢磨道,「确实不能压得太明显。」 江敛颔首:「等卫统领休假回来后,让他教给殿下一招半式,京城富家子弟多多少少都会点花架子,咱们随大流便是。」 卫云平也接到了旨意,李嬷嬷倒不担心他会阳奉阴违,当即称好。 于是在沈无霁带着忧愁进入梦乡的时候,江敛已经在背后给他把武课都安排妥当了。 第二天。 沈无霁带着哈切开始上文课。 孟平担忧道:「殿下昨晚没睡好吗?」 沈无霁又打一个哈切,嘟囔道:「不是,我只是睡不醒。」 他在心里撇撇嘴,昨天江敛就说他会一觉睡到天亮还嫌睡不够,果然说对了,现在腰酸背痛哈切连天,给他一个床榻他就能直接睡过去! 旁侧的李嬷嬷闻言心一动,睡不醒是那慢性毒药的症状之一,看来世子有定时下毒。 她对江敛的认可度再度加深。 行宫的人少,可去的地方少。 沈无霁天天在自己的寝宫、学堂、江敛的寝宫、温泉宫四处反覆横跳。 管事李如曾经很隐晦的暗示江敛:「您天天将侍卫和下人们拦在屋外,是不是有些过了。」 大家都要分开给皇帝做汇报呢,江敛一个人占了沈无霁的全部时间,他们这些人天天在外面打转,笔桿子都咬破了,一份监视报告都写不出来。 对于其余人的质疑和埋怨,江敛淡定道:「不是我要拦,是殿下要拦,你们大可试一下硬闯。」 李如对此表示怀疑,结果第二天他派去的人就被沈无霁十分不留情地用泥巴给砸出来了。 江敛施施然走出来,对李如道:「李管事,殿下爱上了瓷艺,这里有能烧瓷的吗?」 李如闻言气笑了,「世子,这里是行宫,行宫内怎么可能有烧瓷的!」 沈无霁从屋子里探出头来,不满道:「那就弄一个呗,反正我要玩。」 说完,他又继续钻进屋子里去捏泥巴了。 李如差点气结巴,压着声音埋怨江敛:「世子都给殿下说了些什么东西!尽整些不着调的。」 江敛挑眉:「这可不是我提起来的,是那位夫子今日随口一提,殿下便好奇上了。」 李如:…… 他捂住胸口直喘气。 这夫子是他家亲戚,向来都是按照他的要求办事,确实怪不到江敛身上。 江敛抬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同情道:「殿下现在就是看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要么让他玩到腻歪,要么让他不爽连着你也不爽,李管事自己选择吧。」 李如磨着牙齿恨声道:「这样吧,夏江城里有陶瓷作坊,但肯定不能说去就去。下个月安排妥当了,便让殿下去看一看。」 江敛笑:「劳烦李管事了。」 李如同他假笑:「不麻烦。」 说完就走了,他怕自己多看一眼这儿的泥巴团会气背过去。 李管事跑了。 巡逻的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颇有些眼不见心为静的意味,在外面绕一圈了事,也不管里面再闹出什么大动静。 等终于把所有无关人士打发走后,江敛进屋,拿手帕给辛苦蹲马步的沈无霁擦汗。 经过昨天的一件件事情后,沈无霁再也没有站一会儿就叫唤,顶多是忍不住了才开口说想听江敛念书。 江敛带来的人在屋子四周干活,把四面八方的死角都监视上,江敛毫无顾忌地给沈无霁读那些沈周如一辈子都不会让他碰的书。 如此一晃又是六七天,起先李嬷嬷还每天都来问江敛做了些什么,后来就越来越放心。 卫云平休假返回行宫,李嬷嬷和江敛一同去请他给三皇子上课。 大家都是皇上的人,具体上什么内容、能上到什么程度,卫云平心知肚明。 李如不贊成额外给沈无霁开武课,但看了下卫云平用一天时间编出来的速成招式后,他也妥协了,这几个动作纯粹是好看,最多带点炼体的作用。 第45页 李嬷嬷拿江敛的话解释:「世子说得对,万一这行宫里也有不属皇上的人呢?要是殿下天天吵着要习武,我们反而不给安排,也不合理。」 李如勉强应了:「反正这事儿是世子和卫统领决定的,出不出事我都不掺和。」 李嬷嬷不置可否地离开。 论明哲保身,谁也比不上一路躺上管事的李如。 第一天武课。 李嬷嬷在旁边看了全程,见殿下就是像木桩一样被卫云平摆弄着练姿势后,她更放心了,又向卫云平要来『武课』内容,仔细抄画了一遍。 江敛日復一日给沈无霁上药浴排毒,排毒后的沈无霁天天昏昏欲睡,再加上蹲马步后的酸软感,几乎与李嬷嬷手上的毒药效果一致。 在江敛和沈无霁的刻意配合下,李嬷嬷写下了送往京城的第一封信。 她将信交给驿站,一刻钟不到,信便混着当日的份例回到江敛手中。 江敛当着沈无霁的面把信拆开,又当着沈无霁的面现场学习李嬷嬷的笔迹,一比一写下大体相同的内容。 沈无霁双手搭在椅背,反着坐在椅子上,边看江敛改东西边疑惑道:「你这不还是李嬷嬷那封信里的东西吗?」 这几天他在苦练认字,这封信他已经能认全了。 江敛细细写信,冷静道:「李嬷嬷已经放下戒心,信上都是些平常的东西和猜测,光是猜测还不够,要再添点你每天学的具体内容和毒发情况,不然沈周如还是会派人过来看情况,七分真三分假最易迷惑人。」 听到『毒发』两个字,沈无霁就有些不舒服,他抿住唇,低声问:「如果彻底毒发,我会怎么样?」 「眼瞎耳聋,四肢瘫痪,神智不清。」 沈无霁微微打颤,唿吸滞了几瞬。 江敛写完了,抬头望他,「只靠药浴还不够,下个月去陶瓷作坊的时候,会有大夫再给你看看,不用担心。一年不行就再治一年,总有根治的时候。」 沈无霁问:「这个毒是不是要连续不间断的喝?要离开皇宫的时候我把药都倒了,当时就觉得好很多了。」 「那几天是下的勐药,正适合在极怒极悲的情况下用,那钱嬷嬷当时是存了让你起不来的心思。」江敛声音渐冷。 沈无霁深唿吸,闭嘴不问了。 江敛装好信,做好标记,一份信按原路送往皇宫,另一封李嬷嬷原来的信送至知闲斋。 现在行宫里的人暂时都摸透了,就看皇宫里的那位愿不愿意相信这封真真假假的信。 沈无霁又一次泡着药浴睡着,江敛在旁边仔细看着这庞大的关系网,最后在李嬷嬷的名字上落了第一滴墨汁。 京城。 『李嬷嬷的信』与各地请安摺子一同被快马加鞭地送至皇帝案头。 沈周如一目十行看完信上内容,又将那本卫氏武法瞧了遍,他头也不抬道:「传海隆。」 现在刚下朝,海隆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傅,下朝点早早就回家歇着了,现在又突然被传到宫中。 他面无表情地接旨进宫,内里已经把狗/屎皇帝骂了一万遍。 进了宣政殿,海隆接过孙云海递来的『书』,一脸困惑地看皇帝。 沈周如道:「海太傅看看这上面的内容,能否在太学给皇子们用。」 海隆便翻着看了遍,一遍后,他压住抽搐地嘴角,「陛下想听什么话?奉承的还是难听的?」 知晓他脾气的沈周如微微挑眉:「这招式就如此不堪?」 海隆十分不客气地骂:「花架子!还比不上那些斗鸡逗猫官家子弟练的三脚猫功夫,就图个姿势好看。」 沈周如呵呵地笑,「能强身健体吗?」 海隆:「不如每天围着御花园跑一圈。」 沈周如满意了。 看来是真如李嬷嬷所说的花架子,这江敛想得倒是细。 他心情不错,特地留了海隆吃午膳,大手一挥便又借皇后之名往行宫赏了一堆东西。 海隆吃得不爽,离开皇宫后才通过江闲知道了那破书的来歷,他奇道:「那小子是怎么说服姓卫的陪他做戏?」 姓卫的可是他们那一批人里少有活得好好的,摆明了已经投靠皇帝。 江闲也不清楚,只是琢磨道:「可能是也被抓到了什么把柄吧。」 海隆嘴角一抽:「得罪谁也别得罪那小子。」 江闲深以为然。 在江敛的金钱攻势下,海隆已经彻底服气,就等着哪天江敛需要用他,然后好好的出个力。 江闲照着江敛的要求问:「太傅,您认识蓼城那边的人吗?」 「蓼城?」海隆愣了愣,思索道,「有倒是有,那里有傢伙欠我个人情,但你要干嘛?如果是送命的事情可不行。」 江闲低声道:「江敛想查个东西,貌似是跟安妃有关系。」 海隆微微眯起眼,没多问,回府后便直接将蓼城及蓼城周围可信的人都整理出来,让人送至知闲斋。 ——第二更——- 沈周如放松警惕了。 卫云平按照密信内容避重就轻写完奏摺,李如则是大半时间都不在沈无霁周边盯着,只能连蒙带猜编个皇子日常,而李嬷嬷的密信又是被江敛真真假假改了一气。 饶是沈周如把行宫眼线送来的上十封密信都看一遍,也只能得出和李嬷嬷一样的结论。 第46页 而返给江敛的密信中,沈周如斥责了他私自行动的行为,命令下次有其余想法时必须先行汇报。 对此,江敛表示将在外有令不受。 行宫里就那些人,你沈周如的家底儿都快透干净了,再下一次密信要写什么怎么写,恐怕就不是你沈周如说得算了。 江敛坐在温泉宫池中,把这些天的事情掰碎了餵给沈无霁。 在小孩似懂非懂的注视中,他说道:「接下来我会再做一件事,暂时还不能跟你说,你只需要像平常一样反应就行,到时候怎么想就怎么做,不用顾忌。」 沈无霁疑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江敛:「怕你不同意。」 沈无霁:…… 那你还提前预告! 他撇撇嘴,不想理江敛,但在江敛这么多天的理念灌输下,多多少少也明白是哪些方面的事情。 ——江敛是真的会杀人。 沈无霁望着水面上的玫瑰花瓣微微出神。 江敛并不害怕在沈无霁面前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凡是阻挡他计划、试图谋害沈无霁的人,都没有活下来的意义。 五天后,沈无霁泡完药浴,美滋滋的回到寝宫,正想喊香菱来唱歌,就见李嬷嬷慌慌张张地跪在门外,声音都在颤:「殿下,奴婢有事相求。」 沈无霁疑惑地开口:「嬷嬷进来吧。」 李嬷嬷起身快步走进屋。 她站在旁边祈求地看沈无霁,苍老的眼睛里都是水雾,可是哆哆嗦嗦地就是不说话。 沈无霁扯了扯嘴角,虽然不喜欢李嬷嬷,但也见不得年长的人在他面前这般作态。 他软了声音,「香菱,你先下去吧。」 香菱乖巧退下,她一离开,李嬷嬷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哭求道:「求殿下救救奴婢家人。」 沈无霁皱眉,冷不丁想到江敛那天说的话,他拧着眉头问:「怎么了?」 李嬷嬷哭着说:「前日家母买菜时被张家贵公子的快马撞了当场吐血,家兄去讨公道时又被张家公子的朋友痛打一顿轰了出来,家父早就瘫在床上。现在家中就一个刚满十岁的侄子,米缸都快见底,没人敢给我侄子卖粮食和治病。」 沈无霁沉默了。 在李嬷嬷哭得浑身发冷的时候,沈无霁淡声道:「你没有找父皇吗。」 李嬷嬷一颤。 沈无霁冷冷地盯着她,「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讨厌你,钱嬷嬷骗我,你也骗我,你帮着父皇骗我。」 江敛都说了,让他想怎样就怎样,江敛知道他讨厌李嬷嬷也管不住心事,那他就通通说出来。 李嬷嬷原本是伏在地上,闻言勐地抬起头,身体直抖,这么多年来哪怕是面对圣上,她都没有现在这般恐惧到发冷。 「您、您之前都是装的?」她怔怔看着沈无霁冰冷无情的眸子,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沈无霁撇开视线,冷声道:「你不用知道。」 「砰——」 李嬷嬷瘫坐在地,浑身发冷,近乎绝望。 沈无霁出够气了,脑子里是平常与人为善的念头,也是江敛这些日子反覆念叨的攻心降人法。 他站起身,压着烦闷,又亲自把李嬷嬷扶起来,冷声道:「先告诉我为什么不找父皇救命。」 几乎是被沈无霁架起来站着。 李嬷嬷两股直颤,她不敢直视沈无霁的眼睛,垂着眸子哑声道:「奴婢传向京城的书信无人回復,只有好心人告诉奴婢,那张家公子与皇后有关,现在朝中势力紧张,皇后不可能给人抓住这个弹劾的机会。」 皇后是宋丞相之女,太子是宋丞相的外孙,张家公子就是跟丞相一党有关系,皇帝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扰动朝堂平衡。 所以皇帝多半当做看不到,最多派人给她点封口费。 李嬷嬷原先是这样以为,但见到沈无霁刚刚的摸样后,她突然意识到没那么简单,很可能皇帝都没有看到那封信—— 不,是三皇子有能耐只单独拦一封信。 思及此,李嬷嬷心中更惧。 她终于反应过来,眼下她的命、她一家老小的命不再被皇帝掌握,而是由眼前的人主宰。 李嬷嬷再次扑通跪下,赌誓般道:「奴婢求殿下救命,若奴婢亲人此次能活下来,奴婢愿以命相报!」 沈无霁垂眸看她,模仿着江敛的表情冷静道:「你想我怎么帮你?」 李嬷嬷唿吸急促了几分,连声道:「奴婢亲人皆重病在床,若他们病好,奴婢会通知家中人回老家修养。若是陛下问起,奴婢会说这是族中长老的要求。」 沈无霁抿唇,起身走到床头小柜子旁,从中抓了把金叶子反手递给李嬷嬷,淡声道:「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说。」 李嬷嬷颤巍巍地接过,连忙跪下行了个大礼,泣不成声道:「奴婢谢殿下恩典。」 她忽地想到之前小盒子不停说『其实殿下很好,他是个大善人』,忍住泣音,再次祈求道:「奴婢、奴婢还想求殿下准假,放奴婢回京城探望家中人,奴婢必不敢再有二心,只想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还求殿下成全。」 沈无霁还是那句话:「明天再说。」 李嬷嬷不敢再强留,心慌慌地离开了。 沈无霁盯着她逃跑般仓皇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干脆把自己砸到床上,然后喊香菱给他唱摇篮曲。 第47页 香菱清越婉转的嗓音响彻寝宫。 李嬷嬷原本还强撑着心神守在门外,听到这歌声更加惶恐难安。 三皇子比她想得更加冷静,更加恐怖,在明天之前她必须给出能让殿下应允的筹码。 今夜于李嬷嬷而言,註定是个难眠夜。 沈无霁累了一天,再加上药浴的加成,倒是睡得非常香,到早上后肌肉酸痛依旧被迫表现出一副睡不醒的摸样。 这样子落到李嬷嬷眼中,又是令她一阵心慌—— 殿下的演技太好了,哪怕是太子殿下那副忍性都比不上他半分! 沈无霁带着孟平到了学堂。 见到江敛,沈无霁忍不住小跑着冲过去,然后抓过江敛修长的手指一阵揉捏,发泄自己的不满。 见状,江敛便知道李嬷嬷抗不住求上他了。 让孟平在前面摆东西,江敛跟沈无霁咬耳朵:「殿下早上要是犯困便睡吧,睡醒了再说事情。」 精神不振的沈无霁:!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先睡再说! 于是夫子进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沈无霁就头一歪,趴着案几心安理得地睡过去了。 孟平被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小声唤沈无霁。 「让殿下睡吧。」 江敛拦住孟平,又朝有些不知所措的夫子摇摇头道,「殿下连日上课过于疲惫,今天的课便取消吧,夫子去找李管事,如实照说便是。」 夫子吶吶应声,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孟平闹不懂殿下怎么又开始偷懒不听课,但还是乖觉地去搬了个垫子过来,和世子一起把殿下挪到垫子上,让他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管事厅。 听闻殿下上课突然睡着,世子让结束了课程,李如不甚意外。按照药力来算,殿下再能精神奕奕反倒不对经。 在旁边理册子的李嬷嬷垂着头,唿吸微急。 又来了,殿下必然是装的!可所有人都觉得是毒性深入,无人怀疑,可见殿下筹谋之深远!连世子都服于殿下,更遑论他们这些人! 事已至此,李嬷嬷心一横,藉口照顾殿下扭头回房。 她昨夜已经把这行宫里所知晓的人都理了一遍,连带着各式暗号的整理清楚,揣着满满一叠纸往世子寝宫走去。 沈无霁在学堂里睡得香甜,江敛平静地坐在旁边看书。 孟平瞧瞧旁边两位主子,干脆悄悄地挪到门口,一手书一手糕点地帮忙望风,小日子十分的舒服。 李嬷嬷来时就看到了这个场景。 见状她心一惊,暗道莫非孟平也早被殿下收服了? 想来也是,孟平、明柳、流月是至今与殿下最亲近的几人,总有一个是要为殿下做事才对。 见到李嬷嬷,孟平连忙藏起糕点,假笑着上前:「嬷嬷,您来了,殿下在忙不便见你。」 李嬷嬷对着他笑,温声细语道:「无妨,我在外面等是一样的,殿下忙完了的话,麻烦提醒我一下。」 孟平有些讶异。 按往日来看,这李嬷嬷怎么样都得跟世子对峙几句话才肯罢休,怎么今天就这么好说话了? 他疑惑地看着李嬷嬷到更外围的风雨走廊坐下,然后望着池中的水不动弹。 孟平抓一下脑袋,看不懂,直接又坐回原位,顺带跟里间的世子比个手势,示意他李嬷嬷来了。 江敛微微颔首表示清楚,让孟平继续坐在门口望风。 沈无霁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 等他伸懒腰舒服的醒来时,已经快到午饭的时间了。 沈无霁看到时间吓得差点窜起来,扭头看江敛:「我睡了这么久?」 江敛笑道:「看你累,我今天燃的香带点安神的作用,也不缺让你好好睡一觉的时间。」 沈无霁大眼睛滴熘熘地转了圈,刚想开口就被江敛打断道:「不行,这个不能给你,用多了会有依赖性。」 「……!」 沈无霁撇嘴,哼唧道:「不给就不给,反正你都会给我用的。」 「今天是特殊情况。」江敛拿过披风帮他整理好,解释道,「按药性进程来看你已经到患上嗜睡症的地步了,之后武课累了,早上想休息就休息,落下的课下午能帮你补回来。」 闻言,沈无霁顿时打了个哈切又想睡了。 江敛:「李嬷嬷一直在外面等着,要见她吗?」 沈无霁哈切打一半,闻言顿时冷下了小脸,半晌闷声道:「去你的屋子吧。」 ——第三更—— 这么多天下来,沈无霁也知道行宫里于他们而言哪里才是最安全的。 江敛让他站起来,亲自帮他系好披风带子,然后带着人走出屋子去见已经等得心焦体燥的李嬷嬷。 见到两人,李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殿下、世子。」 沈无霁面无表情:「起来,跟着来。」 说完,他大步往门口走去。 李嬷嬷下意识朝孟平看去。 孟平吃糕点吃得肚子胀气,笑着朝李嬷嬷摆摆手,又指一下小花园的方向,示意她自己要去更衣。 李嬷嬷这才安心地跟上沈无霁。 江敛寝宫。 李如派来打探的人最多只能在门口晃荡,就算再近几步也无事,江敛的人随时准备通风报信。 李嬷嬷跟着一路走进房子,亲眼看到江敛对屋里的奴僕发号施令,心更慌。 第48页 她居然之前都没发现这些全是江敛的人! 中间明明有江敛来后李如才安排过来的人啊! 当看不到李嬷嬷惶惶不安的表情,沈无霁直奔桌上糕点,大口吃了起来。 见沈无霁摆明了不想管这事儿,江敛无奈地摇头,然后望向李嬷嬷,开口道:「我知道你的事情。」 李嬷嬷再次重重跪下,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江敛淡道:「殿下与皇上,你只能选一个,这个选择决定了是你独活,还是你和家人一起活下来。」 李嬷嬷连忙附身表忠心道:「奴婢愿意效忠殿下。」 「光口头效忠无用。」江敛走至案桌前,抬手磨砚,慢声道,「李嬷嬷,你来。」 李嬷嬷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他跟前,接过江敛递来的笔。 江敛:「把你知道的,能在殿下这保你命的东西都写出来。」 李嬷嬷一怔,小声道:「奴婢、奴婢昨天已经写了。」 说着她抬起手要从袖子里去拿东西。 「不用。」 江敛伸手拦住她动作,似笑非笑道,「我要你当着殿下的面重新写,殿下不知道你手上有多少东西,但你也不清楚殿下掌握了多少信息,当面重新写才是最妥当的。」 李嬷嬷咽了下口水,低声应是,然后便接过笔一刻不敢耽误地写了起来。 沈无霁在旁边瞧着,朝江敛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江敛唤来一个下人在旁边看着,自己带着沈无霁去右侧待客厅。 没有旁人在,沈无霁直接问道:「你不怕我昨天拒绝她吗?」 江敛换了个糕点递给他,轻描淡写道:「不管你昨天什么态度,她做贼心虚,只会更害怕。」 沈无霁皱眉,又道:「昨天该暴露的不该暴露的我基本都没忍住。」 「无事。」江敛端来茶具慢悠悠地泡茶,含笑道,「如果你没说,或许还达不到让李嬷嬷疑神疑鬼一整晚的效果。」 沈无霁晃动一下小长腿,撇撇嘴,「你怎么做到什么都能想得清清楚楚的?」 江敛答:「换位思考取最差结果。」 沈无霁哦了声,然后沮丧道:「可我做不到。」 「你现在做不到很正常。」江敛安慰道,「都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人见事也是一样的,见多了才能懂得多。」 沈无霁想了想,开口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行宫?」 江敛:「快了,李嬷嬷解决后还剩一个李如,之后你就能在行宫里随意行动,至于去夏江城还得等段时间,城内人多眼杂,不急于一时。」 沈无霁眼睛一转:「那我什么时候能去马场?」 江敛笑道:「馋骑马了?」 「嗯嗯!」沈无霁重重点头,两眼亮晶晶的,「想骑!」 江敛又是一嘆,不愧是安妃的孩子。 他抬手揉一把沈无霁的脑袋,「等卫统领说你基本功过关了我就带你去马场,到时候估计都不用去马场,这行宫后面有山有未开发的草原,都是你的了。」 沈无霁彻底高兴了,连见到李嬷嬷都没什么冷脸色了。 李嬷嬷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东西弄完。 她战战兢兢地呈上数十张纸,江敛接过,又道:「将你袖子里的东西交给殿下。」 李嬷嬷扯了扯唇角,又小心地将昨日的那份资料递给沈无霁。 沈无霁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这纸上有很多晦涩的称唿,沈无霁看得吃力,不过大部分还算能看得懂。 江敛也在翻看,他看的速度更快,扫一眼就下一页了。 如他所说,这行宫里他已经掌握了大半,如果李嬷嬷想作假,得先掂量掂量她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道门。 翻得差不多了,江敛坐到沈无霁身边,接过他手上的纸,颔首道:「李嬷嬷倒是实诚。」 李嬷嬷手心都在出汗,连声道:「奴婢知道的都在这了,不敢有所隐瞒。」 「那麻烦李嬷嬷按个指印吧。」江敛拿出红泥印章,示意李嬷嬷在两份内容上各按一次。 李嬷嬷喏喏应声。 等她盖完,江敛便笑着说:「嬷嬷记好了,我与殿下会一人保留一份,若哪天因您的背叛而东窗事发,这些东西就会送至那位的床头,可记住了?」 李嬷嬷吓得又跪到地上直说不敢。 确定李嬷嬷不会背叛,沈无霁对她的观感才好了几分,主动提起道:「世子,她说想回去看家人。」 李嬷嬷感激地抬头望向沈无霁。 江敛颔首道:「可以,我会先安排大夫去李嬷嬷家瞧瞧,至于那位张公子,完全不用我们去淌这浑水。」 「那谁去?」沈无霁好奇的问。 江敛道:「皇贵妃。」 沈无霁和李嬷嬷瞭然。 李嬷嬷暗自松了口气。 她也想过找皇贵妃,但若她主动找了引起了朝堂争端,落在皇上眼里就是叛主的死罪。 可若她一味求助皇帝,在如今的朝堂势力下很可能也落得个弃子的下场。 哪怕是现在几番权衡,也是投靠沈无霁更值当。 李嬷嬷在心里不停给自己打气,选这个主子应当错不了。 出于对李嬷嬷的同情心理,沈无霁又给她抓了把金瓜子。 李嬷嬷感激地谢恩,然后又忍不住操劳道:「殿下,您这五六颗金瓜子足够普通百姓生活一辈子了,以后几颗几颗的给就行。」 第49页 沈无霁一脸无辜地看江敛。 江敛认可点头,「之后去夏江城让你独自当家一阵子,你就知道柴米油盐有多贵了。」 沈无霁飘忽地挪开视线,当听不见。 李嬷嬷表完忠心后,又当着他们的面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信。 她深谙江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之道,写得沈无霁本人都以为自己是天天泥坑打滚的泥娃。 留下一封日常汇报。 第二天,李如上门恭敬请安道:「夏江城的陶瓷坊已经安排妥当,可以请殿下出门了。」 去夏江城,也就意味着李嬷嬷随时都能逃走去京城。 李嬷嬷激动不已,小心伺候着沈无霁洗漱、上马车。 「殿下,按照李嬷嬷说的,小盒子旁边的两个侍卫,后面护车的高个子侍卫,都是陛下的眼线。」江敛在沈无霁耳侧说道。 沈无霁顺着江敛的目光瞧去,看了眼记住长相,疑惑道:「我之前都没见过他们。」 江敛:「他们是负责外围随侍的侍卫,平日里不会往寝宫范围去。」 沈无霁问道:「那寝宫范围没有吗?」 「都是李如的人。」江敛低声道,「由李如安排,但并不全都忠心于李如,咱们下一个目标就是李如了。」 沈无霁咧咧嘴,小声道:「你这次提前告诉我了,所以不会弄出人命吧?」 江敛微笑:「殿下,有时候半生不死比死更恐怖。」 沈无霁打了个寒颤,不问了。 李嬷嬷在旁边坐着,清楚听到了两位主子的『小声密谋』。 她尽量低着头缩在角落里,自然明白这是主子故意让她听到了,是下马威还是信任就看她怎么想的。 马车一路低调的进了夏江城门。 李如策马行到马车窗边,唤江敛:「殿下,陶瓷坊要穿越大半个夏江城,中间会经过酒楼、赌坊、花街、乐坊等热闹地。」 江敛淡淡应下:「我知道了。」 提醒完毕,李如便赶至车头令人快速行进。 如李如所说经过了一段热闹得地方时,江敛掀开窗帘,示意沈无霁往外看去,「殿下,这里是赌坊酒楼一条街。」 沈无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隔着几处就有人聚在一起,或吆喝或吼叫或欢唿,地上有小中大各类型的笼子,里面装了不少动物。 另一侧则是各种哗啦啦地撞击声。 江敛道:「左边是斗鸟斗鸡斗蛐蛐的热闹地,右边是主牌九骰子之类的地方。」 这是沈无霁第一次接触城外的世界,看得目不转睛。 江敛继续指向前方十分安静的街道,「那是花街。」 花街,沈无霁在各种小道游记里听过,他脸蹭地一下就红了,小声道:「那里也要去吗?」 江敛挑眉:「殿下想去?」 沈无霁偷摸瞅一眼江敛的表情,「好奇。」 江敛淡笑道:「那就去吧,去一次记得写一万字的心得体验。」 现在写五百字日记就挠头抓耳的沈无霁:…… 他委委屈屈地缩回去,不提这事儿了。 角落里的李嬷嬷:。 该说什么呢? 怎么感觉殿下在世子面前跟个委屈媳妇儿似的? 江敛放下窗帘,收了刚刚那笑得渗人的表情,认真地对沈无霁说:「这些地方你都得去。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但以防你染上那些癖好,每次都需要写下心得体验,你是去观察去学习,不是去玩去放纵。」 见江敛认真起来,沈无霁连忙坐直身体,乖乖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将这二人互动收入眼中的李嬷嬷:…… 殿下还是那天吓得她一晚上都睡不着的殿下吗? 她有些怀疑人生。 第二十五章 (双更合一) 到陶瓷作坊了。 江敛领着沈无霁进入作屋子。 李嬷嬷落在后面, 被李如喊住。 李如低声问:「世子有向殿下介绍那些地方吗?」 闻言,李嬷嬷做出嘆气状,「介绍了,以后你记得好好安排巡逻侍卫, 殿下非常感兴趣, 世子装作拦了几次, 不过世子越拦殿下越起劲。」 李如皮笑肉不笑道:「还是世子懂得拿捏。」 李嬷嬷福身,「那奴婢先进去了。」 李如抬手示意她请进。 卫云平是行宫统领,没事儿不待带兵出行宫,所以现在只能李如自己带着人在外面看着。 作坊内。 李嬷嬷快速走到沈无霁身边。 沈无霁悄悄向她指一下后面的门,示意她去那边等着。 李嬷嬷感激地朝他福身, 用极度压抑住的小步子往外走去。 等李嬷嬷离开, 沈无霁忍不住拽一下江敛的衣摆, 小声问:「你找的谁啊?」 江敛在他手心中写:卫云平。 沈无霁在心里咧一下嘴。 他是真的很好奇江敛和太子皇兄的关系,之前问过一次,江敛只说势同水火,但要真是这样,江敛怎么弄到皇兄手下人的暗语呢? 江敛由着他走神琢磨, 等老师傅演示完毕后, 他直接把沈无霁推到前面。 沈无霁:! 糟糕,什么都没听到! 硬着头皮瞎弄了一阵, 圆口不是口, 颈瓶四面不对称, 最后烦躁的弄了个大圆球。 师傅乐呵呵道:「小少爷, 不是这样弄的, 您看我动作。」 第50页 江敛带着淡笑站在师傅身侧,抬手对沈无霁比一个『五』, 意思是暂定五百字的心得。 沈无霁顿觉头大,连忙打起精神不敢再走神。 见沈无霁渐入佳境,江敛这才带着沈无霁的第一个作品去给李如参观。 李如强笑:「……殿下手艺真好。」 江敛瞥他一眼:「不及李管事眼光好。」 李如:………… 我就是阿谀奉承了点怎么滴!你再骂! 他拂开衣袖,走了几步又靠回来,咳了声,低声道:「世子,这里你守着?」 江敛微微挑眉,会意道:「管事要去哪潇洒呢?」 李如:「哎呀哎呀,你嫂子管我严,好不容易能借公出来这一趟——哎,你懂的。」 江敛漫不经心地推开他的手,淡道:「我只负责殿下,其余不归我管,我没听见也没看见。」 李如顿时乐呵呵地离开了。 没有心理负担地接过李如递来的把柄。 江敛回到工坊,看沈无霁的一个又一个创意。 但很显然,沈无霁并没有手工这方面的天赋,勉强才掌握了弄圆口的技巧。 沈无霁焦头烂额弄了半晌,忍不住把江敛也按到小凳子上坐着,「你也弄!」 江敛拿清水净了手,温文尔雅地擦干净水,然后攥住把沈无霁弄成小泥娃的土,在师傅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下开始搓瓶子。 不同于沈无霁越急越乱,江敛做得很慢,边听着师傅的指点,边耐心地矫正形状。 两人都只捏了几个小瓶子。 沈无霁起了坏心,跑去又捏了团泥巴,好不容易弄成形状后又朝中间砸了一拳,把勉强还能看过去的瓶子砸扁了。 江敛视线幽幽地扫过来,他微微挑眉,问道:「这个形状不错,多砸几个都烧出来?」 沈无霁好奇:「这也能烧?」 师傅压住抽搐的眼角,「能、都能烧。」 江敛颔首:「那就烧吧,再从刚刚那些瓶子里挑一个送回去?」 他说的送回去是送去皇宫。 这次出来也是李如写信被批准才安排的行程,怎么样也得给个成品交代,越乱越好。 他说什么沈无霁就是什么,点头应好。 两人在作坊里待了小半天时间,沈无霁都累了。 江敛看一眼外面现了黑意的天,起身去寻李如。 不过李如那说法应该是去青/楼了?这么个点李如捨得从那条花街抽身? 李如带来的侍卫支支吾吾几句,江敛便知道不可能。 他非常好说话道:「殿下已经倦了要回去,你先安排吧,李管事我就默认他跟在车后面一起回去了。」 侍卫连连点头,松一口气道:「李管事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江敛转身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领着沈无霁上马车。 沈无霁有些困,迷瞪着眼睛问:「李嬷嬷安排好了吗?」 「嗯。」江敛坐到他身侧,低声道,「李如去花楼了,侍卫松散,几乎是畅通无阻。」 沈无霁:? 他好奇得瞌睡都醒了。 瞧着沈无霁嘀熘转的大眼睛,江敛好笑道:「这么好奇?」 沈无霁笑嘿嘿地不说话。 江敛瞥他一眼:「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吗?」 沈无霁老实点头:「在话本里听过。」 江敛朝他勾勾手指,把人唤道耳边,道:「这是李如送上来的把柄,明两天你就能看到什么叫做牡丹花下死了。」 闻言,沈无霁被吓了个冷颤,歘地远离,谨慎地问:「你要做什么?」 江敛侧头摆弄衣摆,淡笑不语。 等李如心满意足地回房,已经是子时时分。 与江敛对话的那名侍卫守在门边,见到李如安全回来后松了口气。 李如一脸春风得意,走进房,把侍卫唤进来,「怎么样?殿下今日玩得可好?」 侍卫小声道:「看着挺好的,还做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瓶子,改明烧好了会送过来。」 「挺好的。」李如随手倒杯桌上的水,被杯入口的凉意惊了下,又实在渴得慌便都喝了下去。 见他这副模样,侍卫忍不住劝道:「您已经为那位付出够多了,现在三殿下在,您再去只怕会误事。」 李如摆摆手,他脸上春风得意,眼中却深邃无比:「无妨,如果三皇子有问题,我逃不过。如果三皇子没问题,那单江敛就能镇场。」 闻言,侍卫也说不出话来。 李如嘆道:「这个月多送二十两去吧,是我没那个胆子为她赎身,多给点,她过得也舒服点。」 侍卫是随他多年的亲信,知道很多内情,瞭然应是。 李如实在困得狠,打发了亲信倒头就睡。 睡了没多久,他又被渴醒了。 翻身起来喝水,迷迷煳煳地想今天是吃咸了吗,怎么一直想喝水…… 第二天,李如精神奕奕地起床。 突然,昨夜伺候他的侍卫快步沖了进来。 见到李如,他紧张道:「头儿,三皇子朝着要骑马,现在气沖沖的堵在行宫后门呢。」 闻言李如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偏头疼又开始突突地跳。 他忍着心头的闷烦,「世子呢?他不劝着吗!」 第51页 侍卫无奈道:「世子说劝不动,实在不行就放殿下出去玩会儿。」 「玩个屁!」李如头疼心烦难受,爆粗口道,「是仗不用他向陛下打申请是吧!」 李如烦躁道:「走走走,先去后山!」 夏江行宫是依山而建,后门连片的树和温泉水都能在山上找到踪迹,山后一个大陡坡下就是尚未经开发的天然草原。 偶尔有些富家子弟会带人来跑马,夏江县衙还等着把这块地卖个好价钱,专门用来等着建马场。 现在倒是被三皇子盯上了。 李如越想越不得劲,越走越快。 好不容易冲到后门处,望着盛气凌人站在那的三皇子,再看看旁边抱着胳膊一副无能为力的江敛,他只觉得唿吸有些不畅。 忍着气上前,李如朝沈无霁行礼,沉声道:「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沈无霁微微抬起下巴,「我要骑马!」 李如皱眉:「您何时学过骑马?!」 沈无霁撇嘴道:「我在来的路上就学过了,不信你问江敛,问孟平,问小盒子。」 被点名的三个人依次跟着点头,表示确实学过。 李如顿时瞪向江敛,想骂人。 江敛温声细语道:「李管事,实在不行,牵头小马出来让殿下试试?」 李如又忍一口气道:「世子,这实在,不合规矩!」 说到不合规矩的时候,李如突然觉得不对劲,他往四周晃了圈,眉头紧皱地问:「李嬷嬷呢?」 通常这个时候,他要和李嬷嬷一起统一战线,一起压制殿下突然兴起的想法。 闻言,沈无霁头昂得更高不说话。 李如心一沉,他勐地瞧向江敛,甚至以为殿下动手了。 江敛却是做无奈状道:「昨日许是见了风,嬷嬷生病了,殿下善心不仅寻了医师允她卧床修养,还允她病好后的探亲假。」 李如瞪大眼睛:「为什么无人通知在下?」 他不过就晚回半宿,就有人敢不通知他就去听三殿下的话请人入行宫?! 这还了得! 见他一副怒气沖沖的样子,沈无霁也不爽了,「我自己的人病了,为什么要通知你?」 一口气被哽住喉痛。 李如头疼欲裂,唿吸有些不畅。 他突然有些慌,为什么自己会稳不住情绪了? 在李如慌乱地寻找自己身体问题的时候,江敛温声安抚道:「李管事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关心李嬷嬷。」 沈无霁哼了声,偏过脑袋去当听不见。 江敛一脸无奈,他朝李如使眼色,示意他殿下现在容易脾气上头,不要跟着上头。 李如看不到。 他眼前突然冒出各种各样的雪花点,他吓得疯狂揉眼睛摇脑袋。 江敛似是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他皱起眉,「小盒子,你带人都退下。」 旁边围观了许多人,大家都察觉到李管事的异常,众人面面相觑,赶紧都退下来。 随着李如而来的侍卫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李如,担忧地问:「大人?您怎么了?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李如勐摇头,他被雪花点吓得失了力气瘫到地上,只抓着侍卫的衣服不断地喊:「我的眼睛——」 混乱中,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江敛充满关切的声音:「大夫还没走,快请到李管事院中去。」 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更—— 等李如再有了意识时,迷迷煳煳听到旁侧人说话:「这位大人要注意节制,年龄大了,比不了之前。」 「知道了,大夫请,这是报酬,下次可能还会寻您,麻烦了。」 「……」 李如恍惚地睁开眼,刚刚那令他心惊胆颤地雪花点已经消失了。 他往左侧看,守着的是自己向来忠心的属下,再旁边就是一站一坐的沈无霁和江敛。 「殿下……」 李如声音沙哑得几不可闻。 「大人!」侍卫惊喜地上前,连声唤,「您终于醒了!」 李如在他的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 头不疼了,心不闷,眼睛不花了,除了身体多了几分睡足后的绵软,其余不适都消失了。 他倚着侍卫的手,不解道:「我这是、怎么了?」 侍卫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 「你先出去吧,我与李管事说。」江敛站起身背着手,沉声说着。 侍卫低头应声,退了出去。 李如软趴趴地靠着床头,疑惑地望向沈无霁二人。 江敛淡淡地说:「李管事身子虚了,往后记得节制。」 李如:……? 他老脸腾地就红了,连忙低下头左右看看,不敢去看沈无霁和江敛。 沈无霁没理他,自己在屋子里四下走走,确定外面近距离没有人后扭头对江敛道:「可以说了。」 江敛便在李如羞愧的视线中,开口道:「李管事是身子虚空,但又不全是。」 李如仓皇抬头,「您、这是何意?」 江敛自袖中拿出一个小丹药瓶,递给李如。 他声音极淡:「如果有那个能力,李管事可以去查一下我母亲的死因。」 闻言,李如脸上的血色刷地退了个干净。 江敛瞥他一眼,「怕了?」 第52页 李如抬起的手微微颤了下,接过丹药瓶,咬牙道:「是你、你们给我下的毒?」 江敛淡道:「你猜。」 李如唿吸急促了几分,本来他很肯定,可江敛这模稜两可的态度又让他怀疑了起来。 江敛声音渐冷:「你可以猜猜这毒是我给你下的,还是你家主子给你下的——」 「不可能!」李如突然提高音量,警觉道,「你别想挑拨离间。」 江敛漫不经心道:「那你就当是我下的。这毒药来自大齐,若没猜错,整个天沈内只有两个人有解药,一个是下毒的人,一个是我。」 李如沉声道:「如果不是你,那你哪来的毒药?」 江敛似笑非笑道:「已经提示过李管事了,等我们出这个门,你就可以派人去查当年家母的死因。」 李如唿吸微滞。 他垂眸,阴沉的视线落在瓶子上,半晌后才道:「你也中毒了?」 江敛淡道:「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对沈周如来说已经足够了。」 李如不问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正,看向江敛,或者说是透过江敛去看站在外侧看戏般的沈无霁,声音更沉:「殿下想要我怎么做?」 江敛轻飘飘地说:「照旧就行,你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 李如在心里冷笑一声,皇宫里的人就没有善茬。 他又望向手中的瓶子:「这药多久一次?」 江敛:「一个月一次,只要你不去花楼,毒性就不会加深。」 李如眉头一抽,咬着牙忍了,只说道:「我只能保证我这里,李嬷嬷和卫云平那里不归我管。」 「放心,他们也管不了你。」 江敛丢下一句话,起身拍一下衣摆上看不见的灰尘,慢声道,「大夫没走远,或者李管事也可以喊你自己的人来验验。」 李如冷静下来了,冷声道:「殿下和世子大可放心,我是个惜命的人。」 江敛笑了声,「是得惜命,你家的孩子快到科举了吧,不能让他白白多守个三年孝期。」 李如攥紧拳头,冷沉面色不说话。 给完最后一个下马威,江敛便和沈无霁离开。 两人都离得老远,还能听到屋中传来的噼里啪啦声。 沈无霁疑惑地问:「万一他去找父皇要解药呢?」 「他不敢。」江敛眸光深沉,「他若问了,就是主动参与到当年的事,要么是自己死,要么是带着家人一起死。」 沈周如比谁都谨慎,哪怕会通过李如得到沈无霁和江敛的命,他也不会留下李如的命。 李如是个惜命的人,他会知道如何抉择。 就算不知道,江敛也有办法让他真正成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 江敛和沈无霁走后,李如把房间里能摔的全都摔个遍。 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心里暴躁的怒气,他狠狠喘一口气,大喊道:「谢蒙!」 守在外面不敢进来的侍卫连忙推开门,看着无从下脚的屋内咽了下口水。 「大人……」谢蒙小心翼翼地唤道,「您才刚休息好,动不得怒。」 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不太妙的样子。 李如攥紧拳头,阴声道:「去查,我要知道承安侯夫人是怎么死的。」 谢蒙愕然。 李如找个了还算完整的凳子坐下,他声音逐渐冷静低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信之一。」 谢蒙连忙单膝跪地,以表忠诚。 李如继续道:「找几个人去京城打探下,还有,曾家。」 谢蒙担忧地说:「那几位大人不是说,涉及到皇家隐秘了吗?」 李如这批人早早就为皇帝所用,就算没有介入当年的事情,也都有所耳闻,能让大家都讳莫如深的,莫过于皇帝逆鳞。 李如晦暗的眸子动了下,淡声道:「如果确定与那位有关就及时收手,不查也罢。」 「是。」谢蒙不明所以地应下,忍不住问道,「您——刚刚殿下——」 李如打断他的话:「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在场的那些人都去打点下,我不想听到有人在外面乱传。」 谢蒙皱起眉,不解。 李如又道:「三皇子和世子寝宫巡逻的人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手,那些模稜两可的都撤到外围。」 谢蒙:? 他大着胆子问:「莫非是三殿下不对劲?」 「呵,不对劲,不对劲的可不是他。」 李如冷笑道,「打了一辈子鹰算是被鹰啄了眼,我认了,之后没有我吩咐,不要去管那边的事情。」 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可不少,谢蒙倒吸一口冷气,没再敢问,领着命令下去了。 谢蒙走后,李如忍不住又砸了个杯子。 不过等怒气散掉些许,李如起身望向三皇子寝宫方向,精明的眸中多了几分闪烁的光。 他能走到这一步多是靠着皇贵妃的关系,皇贵妃与太子党势同水火,他必不可能再投靠太子。 等现在这位死后,或许等着他的也是刀山火海,不如—— 李如抬手捋直自己没来得及打理的鬍子,心中已经有了较量。 思考片刻后又渴了,李如伸手到桌子上去拿杯子,一抓摸了个空,他啧了声,又喊道:「谢蒙!倒杯水来!」 第53页 …… 世子寝宫。 沈无霁赖在江敛舒服的贵妃榻上不走了。 江敛正提笔梳理这两天的事情,以防连环扣内有没补上的洞。 沈无霁偷眼瞧着江敛,翻一个身,准备睡觉。 江敛声音悠悠响起:「殿下,您欠我的心得体验呢?」 沈无霁:。 他拿被子把自己缠住,含含煳煳地说:「我今晚写。」 江敛头也不抬道:「允你睡半个时辰,醒来后吃了午饭就去写。」 沈无霁撇嘴,「写了一半,待会回去拿。」 江敛这才让他安静地睡觉。 午膳是小盒子送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威胁了李如,今天的午膳格外丰富。 江敛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支开小盒子对沈无霁道:「这是宫宴上太子该有的份例。」 沈无霁:…… 他差点把刚咽下去的鲜鱼片喷出来。 江敛执筷,并不忌讳地夹菜。 沈无霁咽了下口水,小声问:「这是,越制了吧。」 「他想试探你有没有那个野心。」江敛慢条斯理地又夹起一片虾肉,平静道,「或者说算是向你投诚了。」 沈无霁:「……可是,太子哥哥才是太子。」 江敛望向他,「我现在不会劝你去抢那个位置,但若太子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他也是要你命的人,你会如何?」 沈无霁抿起唇,眉头紧皱。 从钱嬷嬷下毒,到自己的父皇下毒,现在又是兄长要他的命,沈无霁说不上是已经麻木还是他们之间的情本就极淡,除了偶尔心脏会刺痛一下,他已经没感觉了。 只是由江敛点破这层假面,沈无霁依旧会恍惚那些温情过往像场梦。 江敛重新夹菜,淡声道:「不用想太远的事情,你就当李如是想用你的关系在未来的夺位里活下来。」 沈无霁闷闷地说:「待会儿让我再睡一觉,不舒服。」 知道他还要段时间去接受事实,江敛轻笑一声:「准了。」 江敛中午也要休息,沈无霁的午睡便回了自己的寝宫。 说是午睡,其实就是闭着眼睛去回忆他和太子过去的那些事情。 宫中的那么多『亲人』,除了父皇外,他最喜欢的就是太子,因为太子哥哥不会直白的表示不喜欢他。 正是这份不真实的温柔,让沈无霁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他之前真的看不懂吗? 沈无霁翻来覆去不想承认自己对亲情近乎疯魔的渴求。 想着想着,沈无霁迷迷煳煳地睡过去了。 醒来时头皮发麻身体发僵,睡得十分不舒服,好在没做噩梦,不然今天下午都毁了。 沈无霁揉着脖子从被子里爬出来,正准备唤明柳她们进来帮忙打理,眼睛一瞥,在床头发现了一本不应该也不可能再出现在他寝宫的书—— 《槐安诗集》 第二十六章 (双更合一) 沈无霁望着那本书怔愣几瞬。 他缓缓唿吸, 闭上眼睛再睁开,确定自己没看错,然后才拿起诗集静静翻看起来。 沈无霁只在江敛口中听过这本书。 上次被江敛拿走的诗集,他平常都没注意过, 而现在, 又是谁能穿过江敛留下的侍卫群走进他的寝宫, 放下这一本书? 沈无霁觉得自己思维从未有过如此清明的时候。 江敛说槐安诗集里出现了藏头诗。 沈无霁每一页每一行仔细的看。 有的确实能连起来成话。 有的就是平常的诗作,很拗口,看不懂。 小盒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到未时了。」 他的声音由小渐大,按沈无霁的要求在门口唤人起午睡。 沈无霁将诗集压在枕头下, 这才应道:「进来吧。」 小盒子、明柳、流云、香菱挨个进入屋子, 伺候沈无霁起身。 沈无霁作一如既往的睡醒迷煳状, 由他们拾掇。 等弄得差不多了,沈无霁开口道:「你们先去喊孟平来,小盒子,我要练字。」 小盒子疑惑道:「殿下下午不去寻世子?」 沈无霁:「等写完了再去找他。」 几人领命,又挨个地离开。 留着小盒子, 沈无霁静静看着他, 把小盒子看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小盒子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是还想睡觉吗?」 沈无霁缓慢地眨一下眼,表现得像是没睡好般开口:「我今天迷迷煳煳地好像被人吵醒了, 中午有谁进来过吗?」 小盒子一愣, 也迷煳道:「没有啊, 奴才一直在门口守着。」 「一直都没有?」沈无霁微微皱眉。 小盒子点头:「若说有的话……流月几位姑娘们原本是想给殿下量体, 说是要制作秋衣, 见殿下睡着了就没有打扰。」 沈无霁没再多问,打发了小盒子在外面候着, 等孟平来了开始写昨天的心得。 孟平已经确定是自己人,沈无霁在他面前没什么太顾及的地方。 他心里有些焦急,但压着自己把字写慢写稳,要是写得太飘可是会被江敛打回来重写的。 孟平看出来他心神不宁,小声提醒道:「殿下,您又走神了。」 沈无霁:「啊?哦……」 写好后,孟平在收拾书堆,沈无霁顺手样的将诗集放到要带到江敛那里去的书中。 第54页 孟平瞅了眼,见是诗集,还在心里嘀咕了下,殿下什么时候又爱上这些诗了? 谁也没额外关注诗集,主僕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寝宫,往江敛那儿去。 ———— 「你是说睡醒后就在床头看到了这本书?」江敛拿起诗集,冷静地确认。 沈无霁点头:「对。」 孟平候在外面,现在书房里就他们两个人,沈无霁不再顾忌道:「我问了小盒子,他说中午没有人进过寝宫。」 江敛捻着诗集纸质,端详半晌后又将诗集放到鼻边,轻轻嗅了下。 他道:「这是后宫专用的香木纸,上面还带着檀香味道,应该是在佛堂里放了许久,以致纸上染了香味久久难散。」 沈无霁凑过来问了下,一脸诧异:「还真的是,那人也是从皇宫来的?」 江敛放下诗集,「应该就是你身边的那几个人,小盒子、明柳、流月、香菱、孟平。其中孟平应该接触不到这种皇宫主子才能用的纸,另外几个……」 他安静思索了下,抬眸望向沈无霁:「你之前说宫中有人联繫了你,往那人身上想想。」 沈无霁:! 他瞪大眼睛,「难不成,是香菱?」 说完他又用力摇头,皱眉道:「可是香菱是我突发奇想留下的人,会有这么巧?」 江敛抬手按住他肩膀,把人按到自己前方的椅子上,冷静道:「只要我想,我也能让很多巧合变成必然的事情,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不要怀疑巧合。」 沈无霁眉头拧成了小山。 但仔细想想,当时送来宫女,他心烦直接去拜别母后,而后听到歌谣遇见齐常在,又因为蓼城人和歌谣留下了香菱……很顺的逻辑线。 「先看诗集。」江敛翻开这本明显是新制的书。 不出意外地又寻到了一篇他从未见过的诗,同样,仔细看能在字上看到轻微逸散开的墨迹。 沈无霁特地翻到前后两面仔细对比,只有这一页的笔锋上出现了逸散墨迹。 江敛示意他看每行第一个字:「丑时林园,求见殿下。」 沈无霁瞪大眼:「那人不怕我不记得诗的内容???」 江敛:「如果你有那个疑心,单纯一页一页比较字迹应该也能发现。这一本比你书房原先的那本要明显一些。」 沈无霁突然想到件事,「会不会,是有人去宫里的书房又找了诗集,没看见,然后猜测是我发现了诗集的问题?」 「应该是的。」江敛欣慰地抬手揉住他脑袋,「殿下很聪明。」 沈无霁晃悠一下脑袋,认真地说:「我感觉我脑子好用多了。背东西快了,写东西快了,现在想东西也不痛了,噩梦基本都没了。」 江敛颔首:「你体内的毒素清了不少,按照这个进度下去,一年时间就能彻底清干净。」 提到毒的事情,沈无霁心情就有些不好。 他把胳膊搁在桌子上撑起下巴,难受道:「我还是想不通,父皇为什么会给我下毒——不对,你说我是自娘胎就带了毒,所以是母妃原先中毒了?」 江敛:「差不多,具体什么情况,或许今晚就能清楚了。」 能留下槐安诗集以提醒沈无霁的人,必然跟当年有关系。 沈无霁仰头看他:「我们一起去?」 「不。」江敛微微摇头,「不排除是沈周如下的圈套,让李如派个能信的人去,确定了我们再露面,李如不会拒绝这个表忠心的机会。」 身在行宫,一步错就是步步错,千万大意不得。 江敛将这件事传给李如。 李如当即便应了,他将晚上林园巡逻的侍卫全部调整为自己人,再留出一个可以观察全景的区域,供沈无霁和江敛用。 为了应付晚上的约见,沈无霁蹲足了一个时辰马步后不客气地爬上了江敛的床,美滋滋又睡了一觉。 江敛一边摇头训道不拉伸会腿疼,一边任劳任怨地给沈无霁按摩,让人在嗷嗷叫中酸爽地睡过去。 丑时。 江敛和沈无霁换上一身黑衣服,在谢蒙的帮助下前往林园。 谢蒙低声道:「大人已经抓住了那人,带着面具,大人没有揭开。」 沈无霁端着威严颔首道:「辛苦了。」 一路行至林园,周边的人已经被引开,李如带着三个人压住同样一身黑衣服的女子候在林中。 见到沈无霁二人,李如上前拱手道:「属下已经抓到了人,殿下还有其余要事吗?」 沈无霁看一眼那人的身形,朝李如摇摇头:「没了,你们先到旁边去。」 李如委婉道:「这女子会武,力气也有些大——」 江敛递来一包药:「软骨散,先餵给他。「 李如:。 随身带药,还说不是你下的毒! 他在心里翻一个白眼,面上恭敬接过,让手下人餵了那人。 那人没有任何抵抗,乖巧地服下。 看得李如低声称奇道:「属下刚刚逮住她的时候,她可没有这么配合。」 江敛淡笑不语,等确定药剂起作用,黑衣人瘫在地上没动静后,他才示意李如带人退下。 李如等人退到能看到他们动作但听不到说话的地方,静静候着。 沈无霁和江敛对视一眼,自己走上前,半蹲下,伸手摘去黑衣人的黑色面具。 第55页 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香菱。 沈无霁看着她。 因为已经猜到了大半,他并不惊讶,脸上神色十分平静。 香菱明显没有力气。 她半躺在地上,见沈无霁的平静后吃力的笑了下,断断续续地说:「殿下、猜到、猜到了?」 沈无霁点一下头,上下打量着她,「要我扶你吗?」 香菱用力摇头,笑容更灿烂了,「不、不用,殿下是、主子,奴婢、奴婢能在这见到您,很开心。」 听到这里,沈无霁直接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半抗了起来,动作粗鲁但不伤人,只是丝毫没有男女接触可能产生的暧/昧氛围。 香菱倒吸一口气,显然是对沈无霁扶她的动作表示慌张。 但她身上没有力气,只能任由沈无霁将他扶(拖)到一棵粗壮的竹子旁,让她能靠着竹子省点力。 江敛在一旁瞧着沈无霁大大咧咧的动作,心中有些莫名。 一边想着要给沈无霁把皇族礼仪安排上,一边又想着沈无霁不开窍也好,省得耽误未来安排。 他忽略掉一些紊乱的心思,抬步走上前来,居高临下望着香菱。 江敛开口道:「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香菱抬起头望向江敛。 江敛逆着月光,半张脸都笼上了阴影,带着高不可攀的清冷感。 香菱又扭头望向沈无霁,眼中带着询问。 显然,她并不相信江敛。 沈无霁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旁边没有人后自然道:「说吧,这里没外人。」 香菱脸上多了分来不及压制的诧异。 在她眼里,江敛和李嬷嬷等人一眼,是沈周如派来的眼线,是他们的敌人。 收回惊讶,香菱压着声音不客气道:「世子殿下,您是皇上的人吧。」 沈无霁眨眨眼,瞧瞧江敛不说话。 他笑得跟个偷/腥的猫一样。 江敛瞥一眼看戏的沈无霁,侧头对香菱道:「如果我是沈周如的人,你已经死了。」 香菱扯了扯唇角,倒没想到江敛会如此直白的喊沈周如,她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慢声道:「奴婢是太子的人。」 沈无霁:? 江敛声音浅淡,「南皇太子。」 ——第二更—— 沈无霁瞪大眼睛,确定般瞧香菱。 香菱笑了笑,「不愧是世子殿下,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是,奴婢是太子安排在天沈皇宫的眼线,包括奴婢在内的还有数人,不过只有奴婢好运跟随三皇子来了行宫。」 沈无霁更加震惊了:「你们,还有很多人?」 「是。」 香菱点头,「请恕奴婢无法起身行礼,准确来说奴婢的师父是大公主的死侍,大公主嫁到天沈后侍卫队就归属太子殿下了。后来大公主去世,太子怀疑其中另有他因,便重新培养奴婢等人来天沈暗查。」 听完,沈无霁勐地皱起眉,深知这短短几句话里包含的重要信息。 江敛也沉声道:「先回寝宫。」 他喊来李如等人将香菱架起来,趁夜返回寝宫。 江敛和沈无霁先换了个身寝衣才来见香菱,此时香菱中的软骨散消得差不多了,她在寝宫中活动身体,特地用了南皇国独有的武法。 沈无霁在窗子边瞧了半晌,扭头看江敛,眼中像是冒了颗星星。 「想学?」江敛明知故问。 沈无霁摩拳擦掌,「想学!」 江敛慢条斯理道:「南皇武艺在你那一大堆课程的后段,本来还想着见不到南皇太子,得去南皇国抓个武师才能来教你,现在有专业的送上门了。」 屋中正在活动身体的香菱莫名打了个冷颤。 沈无霁拽住江敛往屋里走,他太好奇自己那位久闻大名的太子皇兄了。 香菱候在房中。 她自然知道有人在门口观察她的动静,也知道这是个在殿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见到沈无霁,香菱恭恭敬敬地行了南皇大礼,用南皇地方语言问安,语调与天沈大有不同。 沈无霁还没的学过那边语言,听得懵懵懂懂。 江敛对他道:「明天开始,你的文课多一门南皇语。你起来吧,他现在还听不太懂南皇语。」 后面一句是对香菱说的。 沈无霁:! 香菱起身,倒是不意外这位大名鼎鼎的承安世子听得懂南皇语。 沈无霁还没从多一门课的噩耗中回过神来,就被江敛带到主位坐下。 江敛站在沈无霁身边,呈保护状。 沈无霁清清嗓子,试图找回三皇子的威严。 他端着声音道:「说吧,你见我想做什么,宫里有哪些人,太子表兄寻我何事。」 香菱一一道来:「太子知道您身边的钱嬷嬷不怀好意,但皇宫是沈周如的天下,暂时无法插手过多。殿下原本是想策反叫小玄子的太监,不过还没等策反完,钱嬷嬷和他就都死了。我们才都意识到殿下并没有完全受制于沈周如,或者说还有人在帮殿下。」 说着,她瞧一眼殿下身边、看起来清瘦瘦弱的的人,继续道:「等到殿下被发配行宫的消息后,属下们就开始自行试探殿下的情况,奴婢只与宫中侍卫石韦互相联繫。后因着娘娘留下的线索寻得了殿下奶娘的託付,识得齐常在。齐常在是大公主留下的人,奴婢便与她一同布置了那曲歌谣,万幸被殿下选中。至于其余人,还留在皇宫等待机会。」 第56页 江敛微微挑眉:「大公主的人手里,你只知道一位齐常在?」 香菱颔首:「还有齐常在的搭档,殿下的奶娘,徐嬷嬷。虽然是死侍,但依旧存在背叛的可能性,奴婢与石韦两两一组,哪怕暴露背叛也只会影响一个人,大公主亦是按此法培养人手。」 沈无霁困惑道:「我书房的那本槐安诗集也是你放的?」 「不是。」 香菱摇摇头,解释道,「宫里不止是太子殿下的人,还有大公主生前留下的亲信。是殿下发觉了那群人的存在,他们多是各宫宫女,只可惜年龄都大了。奴婢知您的奶娘徐嬷嬷就是被迫告老还乡,而也是通过他们,殿下才知大公主死于沈周如手。」 「什么——!」 沈无霁勐地站起来,「你说我母妃,是被谁杀的?」 「沈周如……」 香菱一怔,望着沈无霁骤起的愤怒和悲伤,有些无措地又看了眼江敛,「奴婢以为,殿下看过第一本槐安诗集,已经知道了这些事。」 江敛退后几步从后方环住沈无霁不断颤抖的身体,冷静道:「我察觉到了,但没有证据。我母亲和曾家都被下令封口,便没有与殿下说这件事。他只知道沈周如对他下毒,他母妃生前也中毒了。」 「原来如此。」 香菱嘆了声,轻声道,「具体的事情,太子殿下也还在查,目前只猜出公主丧身的那场大火与沈周如有关,殿下身上的毒……也是,但公主生前也中了毒?」 江敛垂眸道:「我猜的,无霁身上的毒并不全是后天形成,我母亲也死于中毒,所以安妃多半中了毒。」 其实这件事是上辈子沈无霁死后,沈周如瘫了疯了,疯疯癫癫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后来大齐投降,他们在大齐皇宫里寻到了那一份无色无味的毒药,确定是安妃所中的毒。 沈无霁勐地攥紧拳头,悲怒不已:「那场火呢?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他清晰记得那场母妃在火场中被横樑砸去了生命,是他最敬爱的父皇不顾安危冲进火中将他救了出来。 见沈无霁情绪不对,香菱顿了顿,小声道:「只是嬷嬷们离宫时这般说,具体的证据还需要重新寻当年宫中的人,或者审问沈周如……」 江敛瞥一眼香菱,知道他们手上肯定有证据,但现在沈无霁情绪明显有问题,不能继续刺激他。 「这行宫里谁是南皇太子的人?」江敛开口。 香菱警惕地望江敛,直白道:「太子交代,此事只能让殿下知晓。」 江敛笑一声,淡道:「那你先和无霁说,明日无霁再与我说。」 香菱:…… 呸! 她磨磨牙,知道自己斗不过比狐狸还狡诈的世子,干脆道:「这是南皇国的机密,世子还请不要为难奴婢,这段时间内如果殿下有需要可以直接寻奴婢,奴婢会回禀太子殿下。」 江敛:「行宫有多少你们的人。」 香菱:「连奴婢在内共有七人,三人为奴僕,四人为侍卫。」 江敛沉吟,这个人数还勉强够用,又问道:「夏江城有多少人可用?」 香菱谨慎道:「这个不是行宫的范围,奴婢无权过问。」 「那就是有人,权力还不小。」江敛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香菱:………… 什么人啊! 江敛:「最后一个问题,南皇太子什么时候暗访夏江?」 香菱:「……奴婢不知,若有需要,太子殿下会下达命令。」 江敛低头看面色紧绷的沈无霁,温声问道:「无霁,想见你太子表兄吗?」 香菱不贊成地望江敛,据她今晚观察,现在的殿下明显不具备沉着应对的能力。 江敛无视她的质疑,只半揽住江敛,等他的反应。 沈无霁勐一下咬住了唇,然后用力点头,重声道:「想!我要知道事情经过!」 江敛抬手在沈无霁头髮上轻轻抚过,安抚般说着:「可以,但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大悲大怒易伤身,你还在拔毒,半年内不能有极端情绪。」 沈无霁闭上眼。 他的唿吸骤然急促起来,却在几瞬后缓缓归于平静,他低声说:「那就等半年后。」 江敛欣慰地笑了起来,半环半抱地将沈无霁带到自己的床上,让他躺下,轻声道:「先休息吧。」 沈无霁情绪不稳定,安静地拉起被子把自己闷成一个窝。 江敛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好好睡觉,我待会来检查。」 沈无霁不吭声,江敛便当他听见了。 或许没过一会儿,或许过了许久,沈无霁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点一点变沉,在沉沉的怒意中陷入了黑暗。 外间,江敛与香菱几番『商讨』,商量得香菱咬牙切齿去给太子殿下写信,请太子殿下提早拔冗,来天沈夏江一叙。 她在信里大力提醒太子殿下,这个世子很难搞,偏偏无霁殿下很听他的话,等于是双重难搞,请太子殿下多带几个谈判能手来,不然容易被雁过拔毛啥都不剩。 为了表示忠诚,香菱特地告知江敛这信的发信路径,表示不会用南皇死侍的暗信,世子殿下可以放心去查。 香菱都表示到这个份上了,江敛还真就不客气地派人将香菱的信拦了下来,看信上用话家常的方式写了个藏头信息,确定无误后才让信鸽飞了出去。 第57页 送信一环里的侍卫寻到香菱,谨慎地告诉她信被世子拦下来看了。 香菱呵呵笑两声。 虽然被江敛的直白气笑了,但也相信了江敛的谨慎,由他教导无霁殿下,相信无霁殿下必会受益颇丰。 第二日,沈无霁醒来后,江敛一边强制餵他吃早饭,一边将香菱信的内容告诉他。 沈无霁还有些怏怏的,闻言小声道:「你安排吧,我还有点头疼。」 江敛:「再躺会儿,等下京城会有事报过来,到时候我喊你。」 沈无霁疑惑地看他,眼睛里满是问号。 江敛都这么说了,沈无霁怎么还睡得着,麻熘的起身。 他抖擞起精神左转转右转转,在困意消失得差不多的时候,江敛带着几张薄薄的信走来过来,对满眼好奇的沈无霁道:「李嬷嬷的事情,闹开了。」 近乎是同一时间,京城皇宫自早朝起变得混乱不堪。 御史台一纸奏摺直指国子监张祭酒教子无方,纵容其子于京城纵马伤人,还威胁京中大夫不得为伤者治疗,积年累月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不可饶恕。 张祭酒是丞相表弟,纯粹的太子党。 而御史台以成太公为守,皇贵妃成棠溪是成太公之女,成棠溪不敢明目张胆让御史台站队,但在朝堂关系上二皇子与御史台更近。 而本来只是一个参皇亲贵族的摺子,双方的人好像中蛊上了头,各方互相参奏。 最后皇帝勃然大怒,先将惹事的一众官员子弟下押,审问中又查出来一堆官员子弟间卖官鬻爵的事情。 『卖官鬻爵』四个字一出,上头的两方人彻底冷静下来。 这事儿处理不好轻则摘了乌纱帽,重则牵连至九族。 不过是半天时间,就有赴京赶考的学子知晓此事,『卖官鬻爵』四个大字事件再次升级,往深里一查那些官员子弟便变成了科举舞弊。 学子群情激奋,其中甚至就有因那些贪污官员受害颇深的人,他们一路行至京城就是为了告御状。 京城府衙围满了人,牵扯进此事的官员府邸被围得水泄不通,派出的官兵本意是维持秩序,结果又与学子们发生冲突,误伤了其中一人的右手。 学子们怒,百姓们乱,京城内外吵闹不休,涉事官员惶惶不安。 朝堂上你指我骂不可罢休,吵了一个早朝除了抖擞出更多的乱事外毫无收穫,沈周如气得直接掀了龙案宣布退朝,才终于让吵得像菜市场一样的百官们安静下来。 第二十七章 (双更合一) 沈周如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官员子弟纵马伤人, 几名皇亲贵族打压的百姓的「小事」会引得整个京城都乱了套。 丞相、太尉、御史三党之间的战争暂时偃旗息鼓,三人聚在皇帝的书房一同商量。 三人都清楚这件事不对劲,不管是在场的那一个人都没必要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他们在朝堂里根系颇杂,稍有不慎就会误伤自己人, 眼下这件事明显三方都没有受益者。 就算是与皇位之争最不相干的太尉也会受到争议, 他没有理由去做这种事, 所以…… 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三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冷静下来为皇帝出谋划策。 沈周如忍住怒,斥道:「两天内,朕要看到那群贪官的名单!」 丞相宋寒微微垂头,忍不住皱眉。 皇上这话, 就是让他们亲手送自己手下不重要的那一批人上路。 御史成策瞥一眼宋寒。 他脸色也不算好看, 就算这次能重创丞相一党, 他御史台也要损几个人。 太尉章望宇左右各看一眼,沉声道:「陛下,如此的话,朝中恐怕暂时会无人可用。」 沈周如冷道:「科举就要到了,你还怕没人用?科举舞弊的事情一起查了, 这事若压不下来, 牵扯进来的全给朕引咎辞官!」 三人一凛,不敢说话。 沈周如继续道:「二皇子也大了, 即日起封为晋王, 赐晋王府。太子主持科举, 晋王辅助!」 一道圣旨, 如惊雷般炸懵皇宫内外。 惶惶不安等了一/夜的皇贵妃喜上眉梢, 而凤仪宫与太子宫却是史无前例的安静。 京城的乱动随着四面奔走的商队和镖队传至八方。 夏江的行宫同样收到了消息。 江敛收到回信的第一时间便给沈无霁将现如今的朝堂关系理了一遍,让沈无霁清楚『卖官鬻爵』和『科举舞弊』两件大事意味着什么。 沈无霁还在纸上写写画画乱七八糟的蜘蛛网时, 李如上门求见。 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如自然知晓。 他的儿子也是此次科举的考生之一,原本确定要走哪一位考官的路子,结果京城来了这一出,他只能遗憾地让儿子自力更生。 沈无霁接见了李如。 失去了科举考官路子的李如却是心情不错,乐呵呵地给沈无霁和江敛请安。 当着李如的面,江敛慢吞吞地整理沈无霁那写得乱七八糟的纸。 见到纸上明显的几个名字,李如脸上的笑容略深,垂下头当看不见。 沈无霁望向李如:「李管事有事吗?」 李如笑呵呵地说:「殿下,京城出了好大的乐子,属下想着您应该会感兴趣,便急急忙忙来见您了,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需要属下禀报了。」 第58页 沈无霁再明白他说的意思,皱眉道:「这种事情不是乐子,卖官鬻爵关系百姓民生,科举舞弊关系国泰民安。」 闻言,李如脸上的笑容怔了怔,然后迅速收敛起幸灾乐祸的样子,受教道:「殿下说得对,是属下不合时宜了。」 江敛拍拍沈无霁的肩膀,「李管事之子也是科举舞弊中受害的一员,他高兴那些官员被下马是正常的。」 「真的?」沈无霁怀疑地瞧李如,不高兴的情绪才少了几分。 李如没想到江敛连这个都查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自己还能藏住什么秘密。 面对沈无霁的询问,李如嘆一声,直白道:「属下虽是行宫管事,但在京城那一块石头就能砸一堆管家子弟的地方,除了拿钱开路没有丝毫办法。前几年科举还只是拿钱请考官行个方便,遇见我儿卷子公正打分。但这几年科举从上到下全是蛀虫,有钱的人能多好几份『资料』,没钱的莫说资料,卷子被丢被换都是常有的事情。」 沈无霁听得眉头直皱。 李如道:「殿下,科举不仅仅是京城这一环,从童生试开始就是上行下效的蛀虫。考场有纪律,场外还有规则,钱只是磨刀石,权势才是千里马,不止属下,天下寒门百姓皆是苦科举久矣!」 「为什么?」沈无霁忍不住扭头看江敛,迷茫道,「科举不是靠实力吗?」 江敛道:「童生试至会试,试卷答纸不煳名。」 李如连连点头。 沈无霁拧眉。 江敛继续道:「科举直至先帝时一直都没能摆脱世家大族的禁锢,原每一层考试都需要靠举荐走入考场,先帝时废除了科举举荐,而这一任皇帝——」 他扯起唇冷笑一声,「只怕还要倚靠那些世家大族的帮助,先皇们苦治许久的科举到他这停滞了。」 沈无霁缓缓攥紧拳头,垂眸有些失神。 以前他崇拜敬爱的父皇,原来在朝堂治理上早就有如此多不堪的一面? 江敛拍拍他的肩膀,「皇位好上不好坐,自古留名的千古帝皇一只手便能数得清,更多的人都醉心权势以致迷恋长生不老,朝堂不稳,这是常有的事情。」 李如低声道:「科举、门阀积重难返,治理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每爆发一次能保证接下来数年的安宁,往后几年的考生再才可安心备考了。」 - 李如和江敛的一番话让沈无霁受益颇深,也让他愈发辗转难眠。 京城的事情连续发酵三天,最后近百位官员下马收尾。 主要是京城及周边官员,但有无数从偏远地方来告御状的百姓还在路上,这一场大清洗註定要持续更长的时间,影响更广泛的人。 解决了燃眉之急,沈周如这才有时间去看最开始的那一件事。 他在调查事件中看到了一个令他勃然大怒的名字——李徐兰。 此时的李嬷嬷已经在海隆旧部的掩护下回到行宫。 她才刚刚向沈无霁和江敛汇报完情况,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便被密信唤出城,一路再被压至京城。 而沈周如给沈无霁的说法则是李嬷嬷家人重病,回家探亲。 早就知晓事情全部经过的沈无霁已经对他失望至极,沉默地表示知道了。 过来传旨的公公没有赶着走。 他以皇上关心殿下为由在行宫住了三天,再次亲眼见行宫里鸡飞狗跳的日常。 上午的文课,夫子在上面讲,沈无霁在下面打唿噜,江敛自己安静的坐在旁边看书。 下午的武课,沈无霁在树林里爬上掏鸟窝,爬下玩泥巴,江敛自己安静的站在旁边看书。卫云平则闭着眼睛打坐,嘴里小声念叨着东西。 公公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下,是清静经。 他神色复杂地离开了。 晚上倒是安宁了点。 沈无霁在缠着厨子学做饭。 很显然,如果不是看在他殿下的身份,厨子想直接砸锅走人了。 公公控制住抽搐的嘴角,找到李如,委婉道:「世子就任由殿下这样闹腾?」 李如一脸看淡的表情,高深道:「您且等晚上,您看了晚上就不觉得白日算什么了。」 公公:? 大晚上的时候,李如喊他起床。 两人一前一后蹲在后门的小路边,就见一道身影偷摸地从侍卫眼皮子底下熘了出去。 「两位在这作甚?」 一道清清冷冷地声音冷不丁地从他们身后响起。 公公:?!!! 李如:! 他捂住胸口,差点被原本沟通好的计划给吓出心脏病。 望着两个火烧屁/股一样窜起来的人,江敛半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瞧着他们。 公公咽了下口水,掐着嗓音道:「世子怎地也在此处?」 江敛微微昂起下巴,点一下沈无霁熘出去的方向,「殿下跑出去玩,哪怕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要先保证他的安全。」 公公拍拍胸口,干笑道:「原是如此,不知殿下是去了何处?」 闻言,李如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这大半夜开的地儿,还能有哪,公公您想去瞧瞧吗?」 这暗示性太强了,公公秒懂,他压住吃惊的表情,惊道:「殿下如何会去那里?」 江敛解释道:「上次殿下吵着要烧陶瓷,我们便引他去了夏江城,中间介绍了几句,殿下就上心了,现在几乎隔两三天就要跑去一趟,现在算是驾轻就熟了。」 第59页 公公瞪大眼,嘴巴吃惊地张了张,「每次都能让殿下熘出去?」 李如:「那哪能,初几次抓到了,后面殿下闹个不停,世子便和殿下做了约定,出去玩可以,必须让他知道时间,也必须允许侍卫在后面跟着。」 江敛颔首,补充道:「殿下是皇子,不能让外尤其是御史台的人知晓,便允他每三天晚上偷熘出去一趟,侍卫们习惯了也当看不见了。」 「原是如此……」 公公也是沈周如的亲信团队之一,是知道自家主子的打算,百闻不如一见,世子果真是完成得十分到位。 他认可地记录了行宫一日游内容,着重描述三皇子现如今白日的顽劣和晚上的荒唐,对世子的辅助手段大加夸赞。 公公满意地离开了。 ——第二更—— 真在花楼睡了一晚上的沈无霁,一边咬着笔桿绞尽脑汁写花楼一日游心得,一边问江敛:「李嬷嬷会有事吗?」 虽然之前讨厌李嬷嬷,但现在李嬷嬷是他的人,会为他着想,让她独自面对帝王的勃然大怒,沈无霁终究是挂念着的。 「不会。」 江敛摇头,给他详细分析,「李嬷嬷是皇宫里的老人,也是沈周如用熟了的亲信,如果他无缘无故去动李嬷嬷,唇亡齿寒,其余知晓内情的人会心寒以至于为了保命背叛他,沈周如不会做亏本买卖。」 沈无霁担心道:「要是查出来李嬷嬷回家的事呢?」 江敛:「李嬷嬷早就与宫中人联繫获知家中情况,不管她有没有偷跑回家都有理可说。若她是忠于你,那便查不出她与皇贵妃联繫的可能。除非沈周如迁怒她到用拙劣的理由要她的命出气,你觉得可能吗?」 沈无霁迟疑地摇一下头,「应该不可能。」 江敛看向他,冷静道:「如果万事都踩中了我预设的万分之一不可能,那也无妨,李嬷嬷的家人在我手上,她自杀寻死也不会出卖你我。」 沈无霁:! 他还没想到这一点,惊道:「你什么时候绑了李嬷嬷的家人?」 江敛:「为她父母治病的游医,是我小师叔。」 同一时间,皇宫。 李嬷嬷被人甩到地上后没敢再爬起来,趴在地上唯唯诺诺地说:「奴婢真的不清楚,当日家中来信哭诉,但奴婢不敢回宫,只能不停往家里寄钱,希冀他们能寻个好大夫……」 沈周如沉沉地盯住他,「治病大夫在哪。」 李嬷嬷用力摇头,抽噎道:「家父、家父说是一个好心的游医,当时给村里大半人都治了病,留下了药方就离开京城了!」 「孙云海!」沈周如厉喝一声。 孙云海连忙上前道:「回皇上,宫中确实有人因这事儿帮李嬷嬷出了趟宫,所见所闻也与李嬷嬷所说一致。」 沈周如冷声道:「当时为何不禀报于朕?」 闻言,李嬷嬷语带哭腔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下人,怎敢求皇上为奴婢出头?再担心也只能求宫中几位嬷嬷帮忙照看给点银子,家中老夫老母的命全看天意了。」 沈周如在主位左右踱步,胸口的郁气压了又压,半晌后令道:「孙云海,去查那个大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云海应声撤退。 李嬷嬷再次被人压到如同监狱的小隔间里关着。 抓她的人离开了,李嬷嬷惶惶不安地缩到墙角里环住膝盖坐下,心里那口鼓咚咚咚敲个不停。 她赶回去的时候,江敛派去的大夫也已经离开了,除了她偷熘回家远远看一眼之外,其余全部都是真的。 一份假,九分真,应当没有破绽。 李嬷嬷惶恐地想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头,出宫寻找游医的暗卫和太监们把全京城翻了个遍,确定几日前确实有游医路过,不出意外还是有活菩萨之称的游医团体们。 这群游医在现任皇帝登基前就已经存在,他们在几大国里游走,曾于数十年前的一场疫病中挽救了不下万人的命,在民间威望极高,哪怕是穷凶极恶的山匪得知他们路过,都会主动为他们开道。 沈周如又派人将京郊村落里的百姓全部查了一遍,时间、地点、人物都能对上,李嬷嬷没有说谎。 怒意渐消,哪怕沈周如依旧不愿承认这是场巧合,也没有理由再抓着李嬷嬷不放,毕竟是她的亲信,时日久了会伤了手下人的心。 李嬷嬷被释放,还得了大把银子做安抚,也意在封口。 得了银子,李嬷嬷做感激涕零状。 她在沈周如的监视下回家与父母相聚,难得的在家里歇了一天,李家父母既高兴又有死里逃生的激动,不停说着感谢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看见恢復健康的亲人,李嬷嬷喜极而泣,与家人又笑又闹久久不歇。 监视她的人暗中返回皇宫,将李家一家人的表现事无巨细地禀报给沈周如。 沈周如眼神阴沉得可怕。 没有破绽,一点破绽都不存在。 他深唿吸数次,半晌后开口道:「让监视李家的人都回来,其余人送她去行宫,一切照旧。」 一场风波莫名其妙涌起,又在惊涛骇浪中缓缓落幕。 离开京城前,李嬷嬷亲耳听见皇帝下的旨,那些于京城纵马的管家子弟各罚三十大板,其父罚俸一年,其中一半俸银用于补偿受伤的百姓。 第60页 若不是旁边人太多,李嬷嬷简直想仰天痛快大笑几声,这一番京城遭遇更坚定了她对沈无霁的忠诚。 顺利回到行宫,李嬷嬷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在京城的情况汇报给沈无霁。 听到为李家老夫老母治疗的人是活菩萨游医,沈无霁愣了愣。 等李嬷嬷离开后,他用眼神质问江敛:「活菩萨游医?」 江敛道:「游医队是我外公的师叔所创。原本是一群遭受太医院打压郁郁不得志的太医,他们行走四方治病救人,又吸纳了志同道合的大夫们,慢慢地收了一批接班人,久而久之壮大为大家熟知的活菩萨游医。」 沈无霁疑惑:「那你师叔是谁?」 他特意把江敛写给他的承安侯关系网翻了个遍,没找到既是师叔还能行医的人。 江敛轻描淡写:「一个在大家眼里已经死了,但被皇家暗中通缉的人。」 沈无霁:?!!! 他惊唿道:「你也太大胆了!」 江敛平静地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况且他本来就是被你母亲送去游医队的人,算不得作假。」 一听到这位还与自己母亲有关系,沈无霁一下来精神了,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江敛却拿起被他丢开的笔,强行塞到沈无霁手中:「具体情况我也还在查,总之他现在还算安全,你也要继续把体验心得写完,等你调养好了再了解这事也不迟。」 沈无霁皱起眉:「跟母亲的死因有关?」 江敛抬眸与他对视,平静道:「与我母亲的死因也有关。」 沈无霁瞬间沉了脸,接过笔端坐回桌前,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了起来。 他现在一日比一日努力,只为了有一天能弄清楚母亲的死因,若未来确定他的父皇也参与其中…… 沈无霁勐一下攥紧笔桿,目光坚定。 他也要报仇。 自从煳弄了那位过来探查的公公后,江敛就将夏江城的歷练安排上了。 花楼鱼龙混杂,是最混乱的地方,沈无霁要借花楼混淆沈周如的眼线,也要借花楼当说书人,每天跟在花魁身后见证各式各样的人和事。 赌坊也一样,沈无霁混了几天就混成了里面最大款的赌徒。 李嬷嬷曾担心沈无霁会陷入色与赌无法自拔,但江敛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每日一总结,每三天一小记,每七日完成一本书的读诵与笔迹,累得沈无霁看到花楼里的枕头只想睡觉,哪还有什么情情爱爱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时间久了,李嬷嬷开始从担心沈无霁无法自拔变成担心沈无霁变成木头和尚,天天拉着香菱愁个不停。 香菱对此:…… 呵呵哒。 她已经在快马加鞭地求太子殿下多送几本南皇武学过来。 无霁殿下学招式的速度不要太惊人了!她脑袋里的武学库快要被榨干了! 只求花楼和赌坊多耗点殿下的精力,不然她就要被江敛抓着教招式了! 许是拔毒初见成效,又或许是为母亲报仇的力量撑着沈无霁不要命般地学,时间越久,沈无霁就越像无穷无尽的海绵,不停吸着知识海洋里的水。 若让骂了他这么多年的章太傅过来看,估计会以为眼前这人是套着沈无霁皮的江敛,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 时间一晃便入了冬,到了李如初时大力推荐的赏梅时节。 离沈无霁入行宫也过去了五个月,行宫众人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的行头。 李嬷嬷慈爱地为沈无霁梳好髮髻,又带上两个福娃娃般的红髮绳,理成两个喜庆的小揪揪。 沈无霁端着书瞧了半天没顾得上看自己,等他抬头一看,差点被自己吓得扔了书。 李嬷嬷满脸高兴:「殿下您瞧,多喜庆。」 「……嬷嬷,过了年我就十一岁了。」沈无霁眼角直抽抽。 李嬷嬷依旧乐呵,没觉得哪有问题,关心道:「对啊,十天后就是殿下的生辰了,世子好不容易才给殿下放七天假,可要好好打扮,多休息休息。」 好久没听见这如长辈般慈爱的关怀,沈无霁心里暖了几分,连镜子里的小福娃也能忍耐,低声道:「嬷嬷快收拾吧,我还要去江敛哥哥那交功课。」 「嗳。」 知道沈无霁功课重任务紧,李嬷嬷麻利地拾掇好剩下的头髮,帮沈无霁穿好棉袄,等孟平来了再送沈无霁去学堂。 孟平和小盒子乍一见红红火火的殿下,都愣了愣,随即感慨道,殿下原来才不过十一岁。 虽然放在皇宫里,那位太子在这个年龄已经入了御书房学习国事,但对三皇子殿下来说有种恍如隔日的感觉。 尤其是孟平,他是一路随着沈无霁走来,从最开始的事不关己明哲保身,到看着三皇子被钱嬷嬷折腾、几近疯魔,后如流放般入了这行宫,努力奋进…… 孟平看着沈无霁身上的红福走了神。 沈无霁瞧着他在那呆呆站着不知道干嘛,眼睛一转,伸手偷偷在树叶上厚实的雪里薅了一把,哗地砸向孟平。 盐粒般松散雪砸到身上一点都不疼,就是溅到脖子里把孟平冷得一个激灵。 他迅速回神,就见殿下和小盒子各自团了一个雪球,『不怀好意』地瞅着他。 孟平:! 他瞪大眼睛:「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 第61页 沈无霁嘿嘿一笑,小霸王似命令:「小盒子!砸!」 小盒子笑得直乐:「得嘞!」 雪球遍天飞,无辜路过的侍卫和下人们都莫名其妙遭了殃,罪魁祸首还在旁边叉着腰咯咯笑。 学堂。 沈无霁、小盒子、孟平带着冰冷的风雪气息闯进大厅。 江敛瞧着明显过了时候的香烛,再看看满身雪渣渣和点点水印的沈无霁三人,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了下。 风雪气裹着寒意扑到江敛面前,他下意识屏住唿吸,忍着闯入嗓子的寒意,淡声问:「去哪了?」 沈无霁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心虚道:「就是,就是打了个小小的雪仗——」 他拿右手食指和拇指在自己眼睛边比划着名,上下挨着露出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江敛虚虚握拳咳了声,「今天的读书笔记加一千字。」 闻言,沈无霁悄悄垮了脸,朝转过身去看书的江敛吐一下舌头。 江敛似背后长眼睛般道:「加半时辰马步。」 沈无霁:! 望着顿时哭丧着脸的主子,孟平和小盒子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往后开熘。 ——殿下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如此安然的日子缓缓地进行着,直至十日后。 小寒,也是沈无霁的生辰。 沈无霁本来十分期待自己的生辰,可谁知小寒前的第三天,江敛突然风寒加重,高烧不退,连带着引出了自娘胎里变带着的病根。 江敛卧床,昏迷不醒。 沈无霁顾不得京城里的各路探子,勒令李如上奏为江敛请太医。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已经淡出京城视野的三殿下和承安侯世子再次被摆在各家案上。 众人对此揣摩不断。 皇上不是打着修养的名义让江敛陪三皇子去行宫的吗?怎么越养越不中用? 惋惜的,看热闹的,甚至还想再添把火让江敛死的人私底下闹个不休。 曾家几名太医从上到下都坐不住了,曾老太医直接以年迈担不起太医令重任为由请辞,自请去行宫。 沈周如拒绝。 曾老太医再上奏,沈周如再拒。 三辞三拒,走完该走的流程,沈周如不再挽留。 曾老太医请辞自请行宫,但圣上开恩,依旧依旧保留其太医身份,并直接派人随行护送前往行宫。 第28章 (双更合一) 曾老太医离京, 沈周如面上不舍,私底下已经在商定护送人选。 现在天冷地动,山匪比比皆是,又要快马加鞭确保五日内能到行宫。 整个京城都在静观曾老太医的行程和江敛的病情, 这随行的侍卫必须千挑万选, 绝不能公然出岔子。 正在抉择时, 海隆突然进宫请求护送曾老太医。 当年海隆于前线重伤回京时,是曾老太医救了他的命,这次哪怕豁出去他也会让曾老太医平安抵达行宫。 海隆的上奏如甘霖解了沈周如的燃眉之急,事情紧急,他也没时间去细细筹谋人手, 直接下令由海隆带三十名侍卫, 护送曾老太医。 离京的人手快速集结确定。 行宫里, 香菱及时送来了保命的药,再加上江敛平日里常备的药,勉强能再撑住几天。 等太医的时间里,沈无霁几乎昼夜不休地守在江敛床边,直接将原本红润生机的脸生生熬颓了。 李嬷嬷心疼地说:「可以了, 殿下可以了, 这样足够混淆那些侍卫,您再折腾下去只怕自己也要倒了。」 沈无霁嘴唇带着苍白, 但神色异常坚定, 「我没事, 嬷嬷你再去和李管事合计下, 我刚刚提到的几处地方人都要打点妥当。」 「哎, 奴婢知道,奴婢这就去, 香菱你顾好殿下!」李嬷嬷边叮嘱边离开。 江敛毫无预兆地倒下,沈无霁被赶鸭子上架般扛起了行宫的大梁。 他第一次站在江敛以前的角度去看这方方面的人与事。 行宫内的打点,行宫外的遮掩,夏江花楼赌坊酒肆的安排……等等,出不得半点纰漏。 沈无霁揉着太阳穴,视线内的东西都感觉泛着白。 他望着江敛的床边,不受控制地想: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香菱收拾完东西回来就见沈无霁趴在床沿睡着了。 她嘆了声,示意跟着进来的小盒子等人放轻动静,别搅了沈无霁好不容易的睡意。 在整个行宫都感觉度日如年的时候,海隆已经护着曾老太医到了夏江城外。 按照规矩,海隆还要带侍卫去和夏江县令打招唿,才能去往行宫,但谁也等不了,曾老太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夏江县令便在腊月寒冬的府衙门口等了一个下午。 等李如遣来的人报信,他才知道海隆又无视圣意乱了流程,当即气狠,扭头去写弹劾奏摺。 行宫。 曾老太医的到来宛若甘霖。 被沈无霁反覆逼迫的大夫们都松了口气,你一句我一句连声交代江敛的病情。 在各种珍贵药材和药品的堆积下,江敛想死都难。 曾老太医仔细检查后告诉沈无霁:「行宫虽离京城不远,但因山川地形气候有所不同。这里气候偏冷,世子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劳心劳力没得到足够的休息,这原本就是个风寒,他估计自己也没重视,结果就是病来如山倒,连带着入秋那场落水的债一併还了。」 第62页 沈无霁着急地问:「能治好吗?他高烧昏迷了好几天,头上温度一直在反覆。」 曾老太医道:「暂时能治,但长远地必须要静养,他身子骨弱,冷热皆不宜,一点小毛病就容易落了病根。等他醒了后,殿下要好好叮嘱他吃药才是。」 沈无霁狠狠点头,「一定!」 沈周如还需要江敛帮自己看住沈无霁,这次给的慰问一点都没少,全是上好的药材,曾老太医不跟沈周如客气,赏的药材转头就用了大半。 将江敛交给曾老太医,沈无霁才勉强空出手去打理外面的人,还有面见那位海隆将军。 行宫的事原本都归李如管,现在对外也一样,区别是李如每天晚上会把重要的事情又汇总给沈无霁。 李如透露道:「海隆将军所带的侍卫中有两人与孙云海公公有关系,多半是皇上的眼线,其余的不在属下所掌握的范围内。」 沈无霁点头表示清楚,他坐在寝宫里思考了许久,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出门面见海隆。 海隆累坏了。 一路紧赶慢赶还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现在抵了行宫,第一件事就是领着手下的人吃饭,吃完再好好睡一觉。 沈无霁便抱了坛不算烈的酒寻到了侍卫队。 见到三皇子殿下,海隆等人嘴里的饭菜还没咽下去就连忙起身行礼。 海隆含煳喊道:「见过殿下。」 「你们坐,你们坐。」 沈无霁笑眯眯地凑到海隆身边,捧高手中半个脸大小的酒罈,悄声道,「海太傅,你喝吗?」 海隆挑眉,瞧瞧他,再扫一眼顿时盯着酒罈子眼放光的侍卫们,乐道:「喝啊,殿下也喝酒?」 沈无霁嘿嘿一笑,翻手拿出几个海碗放到桌上,大咧咧道:「当然喝,来来来,世子病后我都找不到人喝酒了,你们来得正好。」 闻言,海隆莫明地瞧了他眼,想着江敛昏着还没醒,眼下是这位皇子殿下自己做的主? 他干脆地把碗发下去。 侍卫们分开坐的,这一桌坐了十个人,旁边桌的侍卫瞧见了,忍不住凑热闹道:「殿下还有酒吗,属下也想喝。」 「有!」沈无霁大气地一挥手,「李管事!上酒!」 李如候在旁边忍不住嘴角一抽,殿下您这是把行宫当酒楼呢? 他一边吐槽,一边指挥着人上前发酒。 沈无霁十分豪气地蹬着椅子。 不过他才刚刚开始窜个子,现在委实不算高,落在一众侍卫将军里显得像个小土豆。 侍卫们都看得到,心里直笑,不过更好奇这位风评极差的皇子殿下怎么变得如此豪气,还能给他们送酒。 海隆已经把自己和殿下的碗倒满了,他举起碗,挑衅般朝眼前的萝蔔头笑:「殿下,干了?」 沈无霁骄傲地昂起下巴:「干!」 说着他捧起酒碗,仰头就咕噜咕噜几下,喝得十足爽快。 沈无霁把酒碗一翻,连滴水珠都没落下。 他笑眯眯地又将酒碗递到海隆面前,「海太傅,继续。」 海隆看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去打量沈无霁甚至都没有变化的脸,依旧白秧秧的像个瓷娃娃。 他要是没记错,以前这位在宫中都不沾酒吧?现下这一大碗,换个酒量一般的怕是也得倒。 见海隆不动,沈无霁干脆自己倒酒,咕嘟嘟地又喝了起来。 其余侍卫眼睛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乐着吆喝道:「殿下好酒量!」 沈无霁呲牙一乐,露出小虎牙:「一般,一般。」 海隆回神,忍不住皱起眉。 他终于反应过来沈无霁这番做派像哪些人了,不就是京城那些天天斗鸡逗猫走街串巷不干正事的贵族子弟吗! 他一个人纠结着,沈无霁已经捧着碗沿桌干起杯来。 有侍卫酒量差,喝了碗就开始犯昏,说的话也大胆起来:「殿下这酒量怎么练的啊!跟京城赌坊那酒鬼都有得一拼。」 尚在清醒的侍卫闻言脸色一变,连忙推他,「说得什么胡话,殿下怎么能跟酒鬼比。」 「哎,没事儿。」沈无霁摆摆手,似是也喝醉了,乐呵呵道,「当酒鬼多好,那句话怎么说的,醉后温柔乡,多舒服。」 海隆感觉自己听出了端倪,插嘴问:「殿下想去哪个温柔乡?」 「栖柳楼——嗝!」沈无霁打一个嗝,托着脑袋醉醺醺道,「凤羽……」 「殿下!」 李如似是看不下去般,几步上前扶住沈无霁,又假笑地对侍卫们说,「殿下喝醉了,说的醉话。」 「我没有!我没醉!」 沈无霁勐地甩他的手,醉得双眼迷离。 「我要凤羽,我要我的嗝——嗝鸡——」 他捧着酒碗勐地扭头,控诉李如,「你们不让我去,我就要去,江敛病了,谁也拦不了我!我今晚就要去!」 李如快要绷不住脸上的假笑了,他朝海隆使了个眼色,「殿下醉了不能继续接风宴,还劳烦海太傅和诸位侍卫大人自便。」 海隆捻着几乎不存在的鬍子,淡道:「无妨,照顾殿下是要事。」 李如维持着假笑,强制揽着沈无霁离开。 沈无霁不住地嘟囔着众人听不懂的话,李如干脆转了个身,用手帕虚虚捂住沈无霁的嘴,从动作上压根就没有尊敬的意思。 第63页 还尚能保持清醒的侍卫们都皱起眉,算是明了三皇子在着行宫里的地位。 他们离开前,侍卫及海隆都能清晰看到沈无霁的挣扎,要不是他体型小,李如怕是一步也按不住人。 等二人走远,侍卫们才小声地动了起来,没醉的人非常有眼力见,没去议论皇子的放荡和李如的粗鲁,自顾自干杯对饮了起来。 海隆喝着酒,视线远远落在李如离去的方向,心中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是惊惧,更是惊喜。 如果海隆不是半个知情/人,今日沈无霁这遭怕是能把他也迷煳过去,但江敛明明昏着,是谁给他的主意?他自己? 或许是酒意上头,海隆忽然激动起来,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滚烫。 这才五个月啊,五个月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那一年,三年,五年呢? 海隆借喝酒掩饰自己发红的眼角,压不住的心潮澎湃。 ——第二更—— 三皇子寝宫。 李如一路拖着把醉酒的殿下送回宫殿,李嬷嬷、小盒子等人等在门口,见到这副动静都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直到李如快把眼睛扯抽搐地给他们使眼色,大家才回过神来,一前一后的就沈无霁搀进宫中。 李如也跟着走进宫殿,见四下没有外人才半玩笑半抱怨道:「殿下您也太能演了,属下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扛不住第二次闹腾。」 沈无霁坐在椅子上,脸上的潮红还没退。 嘴上却带着几分苍白,熬了几宿后又是大醉又是哭闹,铁打的人都会不舒服。 他眸中一片清明,冷静道:「还要继续演,直到世子醒来为止。」 李嬷嬷和香菱对视一样,两人都难掩心疼。 李如皱了皱眉,建议道:「不然您也『病』一场吧,曾老太医是世子外公,再加上您本来就熬了这么久,不管是遮掩还是怎样,都得好好休息。」 酒意上头刺得太阳穴突突跳,沈无霁难受地捏了捏鼻樑,脱力道:「还不行,还不能确定海隆将军是谁的人。」 江敛曾经跟他说海隆将军算半个自己人,可是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他不敢确定海隆没有变卦。 众人也无法再劝,只能祈祷江敛早点醒来,两个人也好有个商量。 沈无霁实在是熬不住了,在小盒子的伺候下早早躺到床上歇息。 但酒精上头,他头疼得一宿没能睡好,几天的折腾直接爆发,低热呕吐,第二天早上不装病也得躺着了。 曾老太医匆匆又赶往三皇子寝宫为人看病。 沈无霁虚弱地躺在床上,小脸比雪还苍白,满头的虚汗。 李嬷嬷等人急得在旁边团团转,又不敢打扰曾老太医,只能巴巴地看着。 曾老太医诊脉诊得眉头越皱越深。 他睁开眼,忍不住训沈无霁道:「江敛没告诉你不能大悲大怒,不能过度疲惫吗!这一闹,功夫废了大半!」 沈无霁一怔,旁边的几位知情/人也愣了愣。 曾老太医又气又急,大手一挥刷刷写下几个方子,回头又训道:「好生歇着!江敛今天就能醒,你们就算是商量好了换着折腾也给我息了这个心。」 训完,他挥一挥衣袖离开,留下被训得面面相觑的几人。 香菱疑惑道:「曾老太医,也清楚?」 沈无霁眨一下滚烫的眼皮,带着浓厚鼻音道:「曾老太医是世子的外公,应当是清楚吧……」 他想到自己的药浴,估摸着没猜错。 得知江敛快醒了,沈无霁终于松下心来,配合着曾老太医的治疗。 和沈无霁拼酒的侍卫们也得知两个主子一个醒了,另一个反而病了的消息。 联想着沈无霁昨天的『抑郁』状,不少人私下开黄腔,笑沈无霁不会是小小年纪就亏空了吧。 海隆表现出关心,亲自询问曾老太医两位殿下的情况。 曾老太医一脸的不虞说完,听完后,海隆则是十分平静的表情。 好奇的侍卫到海隆面前探口风,海隆瞧他一眼,这人确实在御前见过,然后一脸冷漠地骂道:「有什么好问的!滚滚滚!回去站岗!别让我再听到你们私下里那些越矩的话!三皇子再顽劣也轮不到你们讨论。」 侍卫没问到消息,灰熘熘地回到暂居的院子。 没过几天,三皇子德行有亏的消息传遍了侍卫队。 包括且不限于小小年纪喝花酒以致身体亏空; 伴读重病毫不关心,只想着出去玩; 无视曾老太医的苦苦劝诫,与李管事多番发生争执: 在赌坊欠下一笔笔债务,全靠李管事和承安世子收尾,甚至把世子气病了…… 等等等等。 这些内容有的是他们看的、猜的,有的是行宫里的侍卫下人透露的,侍卫们听得堪堪称奇。 江敛醒来后才知道沈无霁已经把他自己的名声毁得差不多了,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若他还醒着,沈无霁就不用突然担起这个担子,剑走偏锋地用这些个法子,最起码不会让沈无霁累病过去。 曾老太医坐在旁边凳子上,一边打量着江敛的神色,一边训道:「不要命了?你的身子虚到什么样子自己不清楚?要不是带了保命的药,你直接就交代在这里了!」 江敛围着被褥垂头听训,一句不吭。 第64页 「江敛!」 曾老太医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脑子里指不定还在各种谋划事情,顿时气不过道,戳他心窝地骂,「三皇子照顾了你几天几夜直接病过去了,再狠一点小半年的治疗都要变成无用功,你就是不想管你自己,也想想三皇子!」 提到沈无霁,江敛才抬起头,冷静地认错:「不会再有下次。」 曾老太医气得站起来连连转圈,还真心里只有三皇子! 他气不过,甩手又写了两副药方,出门交给李如,恨声嘱咐:「一样药材也不许省!殿下和世子都要喝上三天,一日三次!」 李如应是,把药方抖开瞧一眼,顿时咂舌。 光是他知道的苦味药材就有三种,黄莲简直堪称致死量。 他没敢说话,揣着药方就跑去厨房,然后又转向三殿下寝宫,委婉告诉他曾老太医很生气,您和世子很遭殃的这件事。 沈无霁:…… 他揉着太阳穴苦下一张脸,感觉自己体验到李如和李嬷嬷之前的心情了。 不管要喝药的两人怎么苦去活来,曾老太医发誓这次绝不手软,不让江敛长记性,也要让沈无霁长记性。 沈无霁一鼓作气喝完了,然后任由李嬷嬷心疼地给他餵糖、裹棉袄,自己又跑去厨房,亲自端着属于江敛的药沖向江敛寝宫。 曾老太医在门口把沈无霁拦下,上下打量他,见脸色确实好多了还穿得十分厚实,神色才缓和了几分,允他进屋给江敛送药。 屋内。 沈无霁吹凉了药,用药勺舀好,巴巴地把药递到江敛唇边。 江敛:…… 不用喝,他闻到这个气味就知道里面加了多少料。 江敛掀起眸和沈无霁对视,他眯起眼,视线有些危险。 沈无霁丝毫不怕,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滴熘熘地转,里面充满了幸灾乐祸和几分未消去的生气。 察觉到眼前小人儿也在生气后,江敛顿了顿,这才微微张开嘴,喝了第一勺。 第一勺,江敛表情就有些绷不住的破碎,忍不住坐直身体要接过药碗自己喝。 沈无霁消气了也心疼了,干脆把碗递给他。 在亲眼盯着江敛喝完药后也有些扭曲的表情后,曾老太医哼了声,冷冰冰地吩咐:「接下来三个月我就住在行宫里给你俩养身子。」 江敛含/住沈无霁递来的蜜饯,闻言微微皱眉:「沈周如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曾老太医冷笑一声,「我都已经请辞了,接下来天大地大任我逍遥,不过就是一个行宫,我来得起。」 江敛沉吟道:「海隆将军呢?」 他习惯喊海隆为将军,而不是用来折辱他的夫子名头。 曾老太医摇头:「他应该不是皇上党羽,但具体为了什么,我不知晓,这一路上也是对我颇有照顾,不过他带来的那些侍卫都不是善茬。」 江敛:「无妨,无霁将他们安排至了虽不远但是路程最绕的宫殿,那里有李如的人日夜巡逻,没有十天半月熟悉绕不到这边来。」 曾老太医忙于治病,还不知道侍卫们的宫殿安排有如此巧思。 他惊讶地望向沈无霁,试探道:「殿下自己安排的?」 沈无霁羞涩地低下头,点了点脑袋。 江敛笑容舒畅:「我病得突然,这段日子万事都是无霁做的主,等毒彻底清空,无霁也会是万人瞩目的天才。 闻言,曾老太医欣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得到又一位长辈的夸奖,沈无霁更开心了。 这不仅仅是夸奖,更是他与往日那个无知无觉沈无霁的诀别。 江敛道:「海隆将军即便不帮我们,也不会是沈周如的人,对他暂可放心。无霁,等你身体好后寻个日子主动向海隆将军切磋,拿出你的实力,海隆将军自会认可你。」 沈无霁重重点头:「我明白。」 香菱也好、卫云平也罢,能教他的都是最基础的武学招式。 而海隆是身经百战、统率过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的将军,学了更要会用,海隆的经验和战事眼光足够沈无霁仔细钻研好些年。 曾老太医提醒道:「海隆不一定能留下,他是太学夫子,这次也只是护送我而来。」 江敛颔首,表示知晓。 聊妥了这段时间的事情,曾老太医再给沈无霁和江敛诊了次脉,确定两人都有好好恢復着才满意离开。 曾老太医离开了,沈无霁便派李如去请海隆。 海隆进来时,屋里的两人一个窝在被子里,一个窝在床边,赖在床边的人还抢了个棉被的小边角搭在肚子上。 「殿下,世子。」海隆淡淡地行了个礼,好奇地打量他俩此刻的相处模式。 沈无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主动放弃小棉被从床头滑下来,站直:「海将军。」 他笑着露出小虎牙:「劳烦您亲自来一趟,世子有事想与您相商。」 沈无霁这表现又一次刷新了他在海隆心里的印象。 海隆瞥一眼面如纸色的江敛,又瞧向沈无霁,「要说事的是世子,不是殿下您?」 沈无霁坐回床头,指着旁侧的凳子笑着说:「我旁听,您请坐。」 海隆不客气地坐下,鹰眸直勾勾盯住江敛。 江敛平静道:「海将军近日有回京地打算吗?」 第65页 海隆挑眉:「想我留下?」 「自然。」江敛扬起抹淡笑,慢条斯理道,「本来想细水长流地将海将军请过来,谁知突然病了这一遭,误打误撞地请将军来了,那当然不能放过。」 海隆便看向安静旁听的沈无霁,语带探究,「殿下知道世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沈无霁点点头,直白道:「世子说您会是我师父。」 闻言,海隆乐了,「他说是就是?你还不一定够格当我徒弟。」 沈无霁不受他挑衅,依旧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海将军就是应了?等我病好,会来向将军拜师。」 这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海隆微微眯起眼,鹰眸锐利无比。 他尖锐的视线在沈无霁身上随意扫射,片刻后也笑了,慢声道:「好,老夫等着你。」 第29章 (双更合一) 沈无霁说干就干, 认真养病,每天躺在床上也不忘用手和香菱比划招式。 他是过度疲惫才倒下的,不是什么大病,被曾老太医压着养了三天病就变得活蹦乱跳。 反观江敛, 病去如抽丝, 一天天地没见什么起色, 倒是床榻旁的信件、书籍多了不少,曾老太医来一次看一次就训一次。 沈无霁跑来看望江敛,顺道提出今晚『偷熘』一次的计划,让那些侍卫抓个把柄。 江敛同意了,并给了他份小礼物, 一把通体墨色、剑柄隐约可见玄色龙纹的匕首。 这是沈无霁的第一把武器, 他捧着匕首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问江敛:「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江敛:「上个月,本来是送你的生辰礼物之一。」 沈无霁两眼放光:「之一?还有呢?」 江敛笑道:「一匹幼马,在夏江城里养着,等入了春,你就能去山上牧场骑马了。」 沈无霁:!! 他嗷呜一声扑到江敛身上。 好在还知道收力, 只用梳得整齐的髮髻在江敛脸上、肩膀上到处乱蹭。 江敛被他的头髮蹭得鼻子发痒, 好笑道:「好了,再蹭下去李嬷嬷要说你糟蹋头髮了。」 沈无霁嘿嘿地坐直, 脸红彤彤的, 带着掩不住的笑容。 江敛伸手把他头上的红福发圈理正, 又道:「夏江府衙上奏请安贴, 明里暗里地弹劾了海隆将军。」 沈无霁脸上的笑容收了收, 疑惑道:「怎么回事?」 「海隆将军入城后直接到了行宫,没有按行程规矩先与夏江县令会面, 让夏江县令在县衙苦等了一下午。」 江敛揉着他脑袋,眸光幽深,「沈周如驳斥的旨意估计几日后就到了,到时候海隆将军必须返回京城。」 沈无霁皱眉问:「按原旨意,将军应该保护曾老太医直至返回京城才是,但曾老太医一直不回去的,会不会也违反了旨意?」 江敛:「外公已经请辞,就是皇上也限制不了他的行动,不过这样,海隆将军也没有再停留的理由,除非让海将军多接几个任务。」 沈无霁扭头瞧他:「比如?」 江敛冷静道:「山匪。」 沈无霁想了想,轻声道:「挑几个恶贯满盈的大族下手吧。」 江敛颔首,忽而一笑:「不如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吧,缺人就要,香菱也不会吝啬。」 沈无霁:! 他先有些错愕,旋即兴奋起来,「好啊!早就看夏江城里的几个人不爽了,天天欺压百姓!」 在花楼赌坊茶楼酒肆混迹的信息便如此派上了用场。 今年的雪不是一般的大,冬季山匪横行是常有的事情,今年再多几次也不差。 一个晚上过去,夏江城里几个富贵人家都遭遇了抢劫。 而在城外山路赶路的商队也被截了好几只,一时之间,来往商客和周遭大户人家都有些惶恐不安,夏江府衙被各路人踩扁了门槛。 夏江县令连夜派人出去探查,最后在离城十里处的荒芜村落与山匪交了手,但县衙都是养着官兵,真正动手没几个斗得过日伏夜出的山匪们。 而被夏江官兵当头一打,山匪们也怒了,转眼就有多一倍的商队糟了殃,哪怕是配足了镖师也没有几个能逃得过。 与山匪周旋了两天,夏江县令深刻意识到自己手下的人不是山匪们的对手。 这些山匪就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匪兵!此时不除恐有后患! 夏江县令一纸奏摺又连夜快马加鞭送上省府,请求派兵协助。 省府里有兵,但出兵这事儿不能自己决定,于是又上奏给皇帝,请皇帝下旨。 此时的沈周如被太子党和二皇子党的明争暗斗弄得心烦,见到奏摺,直接召了太尉入宫,让他决定。 奏摺呈上时,太尉就已经通过手下人知晓了夏江城的情况。 冬日里的那些山匪都是群硬茬子,特别是严冬腊月,当地无将领可用,如果从各地调将领过去恐怕在路上就会遭到山匪的伏击。 再说了,年年剿匪,年年不见有用。 这次山匪来势汹汹,剿匪一事摆明了是个烫手山芋,有能力剿匪的不想淌这个浑水,一个不好就要惹祸上身。 太尉也愁啊,在皇帝召他入宫前连忙喊来自己的几位门客。 众人一商议,有人提议让海隆做这个冤大头。 海隆身经百战,小小剿匪不在话下。 第66页 他手上又没有兵权,原先的属下都散得干净,完全不用担心他握着这批剿匪军做什么事。 太尉一拍腿,好主意! 他连忙进宫将这个主意呈给沈周如。 最初沈周如还心存忌惮,他忌惮海隆当初在军队里一唿百应的凝聚力,但被太尉劝了几句,从目前来看海隆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管剿匪是否成功,海隆都能推出去顶锅。 海隆成了,是皇帝用人有方; 海隆不成,还能借势削弱他在民间在军中的声望。 最终,沈周如点了头,将原本要驳斥海隆的圣旨,换成令海隆领千人剿匪。 解决了一桩棘手事,太尉离开皇宫时心情却并不算明朗。 门客还聚在一起等太尉消息,见太尉脸上似蒙了层阴霾,有门客担忧地问:「大人,可是此法被否决了?」 太尉摇摇头,坐到椅子上,嘆道:「正是皇上同意了,我才更觉得难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的望向太尉。 太尉沉声道:「如今我天沈兵马疲弱,原先骁勇善战的将兵死的死,残的残,现在还有能力的将领无一人心系边关,人人醉心权术,置百姓安危于不顾,若等战事再起,我只怕……」 只怕什么,他没说,但在座众人都知晓这未尽之语。 刚刚提议让海隆去的门客低声道:「草民提议海太傅,其实也不仅仅是刚刚那些原因。」 「我知晓。」 太尉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混沌的灰眸中是冷静的悲哀,「海隆,好歹热血未凉,可就是这份自持,让他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门客们想到当年意气风发、被百姓夹道相迎的海隆将军,也惋惜地安静下来。 太尉望向门外飘飘落下的大雪,长嘆一声,离开了。 剿匪的旨意很快便送至夏江海隆手里。 海隆一头雾水的领了圣旨,回头便敲开了江敛的门,如他所料,沈无霁正在里面练武。 他随意瞥了几眼沈无霁的姿势,就着敲门的动作行礼:「殿下,世子,臣有事相问。」 沈无霁收了功,「海将军请进。」 江敛也放下书卷,给沈无霁腾出身边的位置,两人一同望向海隆以及他手上的明黄圣旨。 海隆直接扬起圣旨挥了挥,皱眉,语气不善:「剿匪,怎么回事?」 沈无霁看一眼江敛,然后望回海隆,诚实地坦白:「我做的。」 海隆眉头皱得更紧,不客气地挪了个凳子直接坐下,一脸严肃地望着沈无霁。 沈无霁便将来龙去脉解释一遍,然后补充道:「最先截的那几家都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但奈何与府衙那边关系好,县令也一直供着他们。」 海隆冷哼一声:「后面那些无辜遭殃的商行呢?」 沈无霁抿唇。 江敛淡声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本就是我的作风,海将军难道还不清楚吗?」 海隆瞥向江敛,又望一眼还能面露愧疚的沈无霁,沉声道:「你要是想让三殿下为帝,就别让他去做这种事情——」 「乱世出枭雄,盛世主仁君,至少现在算不得盛世。」 江敛直接打断道,「殿下天生善心,我不会去湮灭这一点。等此番事了会让人上奏,将剿匪所得补偿给那些无辜遭殃的商行。」 海隆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怒气这才缓和了几分。 江敛当着海隆的面对沈无霁道:「那张银票交给你,把后面遭殃的那些商行名单整理出来,去查他们有没有因为这件事以致生计难持,是于他们放印子钱或是无偿赠送亦或是投资与之分成,你来决定。」 沈无霁认真应好。 江敛给他的银票面额高达五十万两,足够买下现在夏江城里最大的商行。 海隆第一次见到江敛对沈无霁的『教育』,看完后,他终于收起对江敛的不满,重新提起剿匪事情道:「这个剿匪要多少天?」 江敛便看向沈无霁问:「你想学多少天?」 沈无霁眨巴眨巴眼睛,给了个折中的数字:「三个月……?」 海隆眼皮子一跳,自然听懂了这三个月是什么期限。 忍不住道:「就三个月时间,你还想从老夫这里学到东西?!」 「三个月后我要去学骑马。」沈无霁挠挠头,不好意思般道,「江闲统领说到时候就能把马上弓箭的内容整理出来。」 海隆:…… 江敛忍俊不禁道:「海将军,殿下是习武奇才,卫云平将军已经无东西可教了,我搜集来的各种招式也已经被殿下融会贯通,现在就等实战和练习。您手上最能教给殿下的东西,其实是行兵打仗的经验,这些学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三个月先让殿下学个皮毛就好。」 海隆:………… 他气笑了,连连拍桌:「来!现在跟我打一场!」 被气得跳脚的海隆已经往院子走去。 江敛和沈无霁对视一眼,能明显看到对方那大眼睛里计谋得逞后狡黠的光芒。 他含笑道:「去吧,不求胜,把你这段日子的所学用出来就好。」 沈无霁笑得十足小狐狸状。 ——第二更—— 院子里,海隆活动着身体,思考后还是决定赤手空拳地打,省得说他欺负小孩子。 第67页 见沈无霁来了,海隆朝他勾勾手指,「殿下,别说臣欺负你,你随便带武器,臣就这样跟您打。」 江敛因为被曾老太医勒令不许随便出房门吹风,所以没跟出来,不然他可能会好心提醒海隆:殿下最拿手的招式,是南皇死侍杀招。 不怕你不拿武器,就怕你拿长兵器近不了身。 小狐狸沈无霁也没提醒他,随便从地上捏了石子就上了。 海隆还没看懂他拿石子的意思,一个晃神就发现沈无霁已经冲到自己面前。 他顿惊一身冷汗,沈无霁的基础功比他想得更扎实,这简简单单一个跨步就足以窥见沈无霁往日的努力。 而且沈无霁有的不仅仅是速度。 海隆抬手挡住沈无霁的一掌横噼,接招的瞬间,手臂几乎颤了下。 他忍不住在心里倒吸口凉气,天生神力,真不是说说而已。 一招试探过后,海隆彻底放下所有的轻视,认真对待起来。 沈无霁很满意这一招带来的效果,眸光陡然冷冽,正式进入状态。 两人互相攻击拆招你来我往,绵厚的雪地会增加步伐挪动的难度,但两人在雪地上陡仿佛如履平地,双/腿一个比一个踩得扎实。 听闻沈无霁在和海隆过招,香菱得了信就跑来观战,李嬷嬷也跟着来了,她只觉得场上两人拳脚生风打得对方生疼,其余完全看不懂。 香菱便给她解释道:「殿下这段时间学了很多流派的招法,世子原先是想让殿下主学弓箭和长剑。但殿下太能融会贯通了,所有流派招式到他手上都能无缝衔接,便改了主意。」 「这样学的好处是招式繁多,灵活变通,能打对方措手不及。坏处是招式太多,除了殿下自己琢磨没人给他提供连接招式的经验,必须在不停地实战中进步。」 李嬷嬷问道:「之前殿下不是一直跟你过招吗?」 「是啊,最开始我赢得轻轻松松,到十场九平,再到十场九输。」 香菱无奈道,「因为殿下已经吃透了我这一套打法,他得不停换新对手才能进步。你看吧,如果天天这样练,估摸着不过三月,殿下就能摸透海隆将军的打法变得游刃有余。」 香菱说得又是开心又是羡慕,对沈周如的厌恶再深几分。 多好的练武奇才,硬生生被沈周如糟蹋了。 现在看沈无霁和海隆对战,其实能明显感受到沈无霁的基本功上的不足,尽管这一年扎实苦练,但依旧亏了别人十几年、几十年的能耐,都是沈周如造的孽! 香菱在心里给沈周如扎小人。 同样的感受在海隆心里升起。 他越打越震惊,越打越惋惜,惋惜沈无霁没能用上的童子功时期,不过好在现在也不晚。 海隆拿出在战场上歷练出来的杀招,步步紧逼沈无霁。 感受着突然变得凌冽、灵活的拳法,沈无霁躲着多少狼狈,但依旧不甘示弱,不停的转换招式,试图寻一个破绽。 打到最后,海隆的虎拳停在沈无霁的心脏前方,而沈无霁的石子从海隆颈侧偏了出去。 沈无霁遗憾道:「我输了。」 海隆望一眼距离自己颈侧不过几分的手,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感慨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沈无霁收回手,无奈道:「若您手上有剑,我根本撑不到现在。」 海隆笑着哼了声,手指隔空点点沈无霁:「你最后那几招憋了挺久吧?要是给你个匕首去暗杀,一杀一个准。」 「纯粹是被逼急了。」沈无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最后那几招是从香菱那学来的杀招,不成功便成仁,只能用在最后。 海隆笑着笑着又摇起头,忽地严肃道:「不管最后那几招你是怎么学的,在战场上,这招用不得,你不能只顾头不顾尾。」 刚刚江敛那一句『行兵打仗』的经验一出,海隆哪还不知道江敛打得什么主意,既然是要上战场,这些毛病他就必须给沈无霁揪过来。 沈无霁虚心听教。 海隆继续道:「招式多是好事,但前提是你能灵活变幻,战场上没那么时间让你去挨个熟悉别人的打法,你必须先从这些冗杂的招式里练出适合自己的连招,再去灵活攻防。」 这一句话说到沈无霁心里去了,他为难道:「我不知道怎么去练。」 海隆道:「如果殿下非要走这条路,那就先下够苦功夫练好每一个招式,知晓其优劣,别人练武是学招式,你练武就要站在全局研究招式的起源、演变、优劣。」 沈无霁听得连连点头,目露坚定:「我会的。」 海隆宽心地笑:「其实说到底还是时间的问题,给殿下足够的时间,这些都不在话下。」 海隆的话也传给了江敛。 时间…… 江敛望着自己案上成堆的纸张书信,眼神深邃,眼下最缺的也是时间。 沈无霁入不了朝堂,能走的就是从军路,而将领都是自战争中生,战争又是乱世的代表。 大齐马上就要乱了,一乱就会连带着天沈、南皇两国一起乱,周边小国藩属提都不用提。 江敛寻来周边地图细细研究,他要赶在大齐之前寻到延缓战事的突破点。 将费脑子的事情交给江敛,海隆扭头就沖夏江县衙去领兵。 第68页 夏江县令哪还敢提之前对海隆的不满,唯唯诺诺地给他提供山匪信息,说明支援的官兵还在哪来,剩了多少时间给海隆做安排。 海隆无所谓时间紧急,从军多年,他早就习惯了突发的战事,这次剿匪更看是谁的计谋深,兵力反倒在其次。 安排战术的时候,海隆把所有受灾商行的名单要了一遍,交给沈无霁善后。 沈无霁细细查去只发现几家不是为非作歹之徒,五十万两银票拆半给予他们渡过难关,其余商行平常油水都捞的不少,这次只是伤伤皮毛。 沈无霁便将多余的部分做了善事用,被海隆夸奖了好一番。 海隆下午自夜晚剿匪,早上和中午便在县衙里休息,他每三天会抽出半天时间回行宫矫正沈无霁的招式和兵法。 这样规律的过了小半个月,海隆终于摸到了山匪的一个老窝,将其中大半的山匪抓捕一网打尽。 审问后才知道这群山匪其实是多个山头的联合,且大多曾经是从军的将士,被军队遣散返乡后,该有的补贴全被当地县衙私吞干净。 当时沈周如铁了心要清扫兵权,完全没个这些将士们喘/息的时间。 补贴被吞也就罢了,连带着家人遭受着多年的欺辱,甚至还闹出来多条人命,只是当时全被掩盖了下,无人关系。 经此种种,他们一怒之下带着家人们投奔了山匪。 这也是这几年来山匪逐渐猖狂的原因之一。 海隆亲自审问,问完后心情格外不爽,他有心帮这些同僚,但他们当了山匪以来确实出了许多人命官司。 带着复杂的情绪,海隆继续下一个山匪窝的搜寻。 因是多个山头联合而成的山匪,几乎夏江城外每座山都有山匪们的秘密基地,人数不少,钱粮也不少。 海隆带着招安的心思去,便放缓了剿匪速度。 夏江县令看在眼里,觉得自己又抓到了海隆一个把柄,当即又一个奏摺送上京城。 这份奏摺在早朝上引发了不小的波澜,众臣议论纷纷,有的趁机弹劾海隆剿匪不力,应当予以重罚。 而太尉明哲保身多年,终于忍不住和御史台那群人对骂起来。 骂他们尸位素餐,不懂将士疾苦,他们被县府逼得落草为寇,是县府的不作为。 御史台第一次见太尉发飙,被骂得有些懵。 太尉当即怒声道:「本官早已不在前线多年,但深知将士们的疾苦。海太傅领兵剿匪,若真是穷凶极恶之徒也就罢,可那里面多少是当地县衙造的孽!御史台成天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从没想过地方官员行事积怨了多少民愤,半年前多少百姓联名上奏,你们都忘了吗!」 丞相宋寒皱紧眉头,纠正道:「夏江城周侧山匪多是染了人命官司,不管原因如何,他们都有过,不能轻饶。」 「是啊,海太傅如此拖延下去,受苦的还不是夏江城的百姓。」 「剿匪一事不容耽搁,海太傅所为实在有违圣意,请皇上严惩!」 「……」 满朝文武,就算有武将出身认可太傅所言的官员也不敢出头。 武将们被打压得太狠,还能留下的也早明白皇座上那人的想法,没办法发声。 只有一个太尉章望宇还苦苦为海隆分辨。 沈周如听下方辨析早已不耐烦。 他再一次对海隆不满,连带着对太尉也心生不快。但他还需要一个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人,现在不能动太尉。 沈周如冷声道:「海太傅已经打下一个贼窝,说明剿匪于他而言并不困难。下旨,限海太傅三月时间内完成夏江的剿匪,无论是否招安,都要先对他们的罪行进行清算。至于各地剋扣将士抚慰金的事情,户部去查,务必给朕和天下将士一个交代。」 户部尚书是承安侯的表舅,名曲知正,算是沈周如信得过的人之一,与太子和二皇子一党也不亲近。 曲知正领旨,太尉的脸色也才算缓和了几分。 朝堂上的争端随着一道圣旨传到夏江城。 海隆冷着脸领旨,起身时,冷厉的眸子直直盯住夏江县令。 夏江县令被他看得一头冷汗,好歹还是有几分忌惮地说:「太傅,剿匪之事事不宜迟啊!」 海隆捲起圣旨,冷脸离开,理都没理堆满假笑的夏江县令。 第30章 (双更合一) 沈无霁和江敛得知了来龙去脉, 江敛盯着那群山匪招供的内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怎么觉得这些山匪说的事十分耳熟。 海隆怒气难平,正拿冷水勐灌熄火, 便听到江敛冷不丁地开口问:「海将军, 祁森是您当年的同袍吗?」 祁森? 海隆一怔, 点头道:「是,他是第一批被卸兵权的将领,是南江人。」 江敛点点那厚厚的审问记录,「祁森或许是这群山匪的头领。」 ?! 海隆勐地站起来:「不可能!他前年还给我写信了,说在南江安好。」 江敛冷静道:「去年呢, 你有收到他的信?」 海隆张张嘴, 哑口无言。 江敛看着审问报告, 脑中是上一世左南起义的名单,其中赫然有一人叫祁森。 祁森出身南江,于清歷十八年杀了当地富绅,被追杀后落草为寇。 他痛恨朝堂,专门收留了于他一般于军中出身的人。 第69页 因为出自军将, 这批山匪十分强悍, 当时已经打到了京城即将要了沈周如的命,好在南皇的增援及时赶到, 帮忙镇压了这群人。 他一开始没将夏江的山匪和祁森联繫起来, 而是看到审问报告里的『森老大』三个字才反应过来。 但若真是祁森组织起来的山匪, 那这批人可用。 海隆拧着眉还在说着不可能, 他沉声道:「祁森当年是用命护了一城人, 他说宁可牺牲他自己,也不能让百姓遭难, 我不信他会成为对百姓下手的山匪。」 沈无霁左看看,右看看,开口道:「如果山匪头领是这种出身,或许能解释他截的都是恶贯满盈额商队了。」 江敛和海隆闻言看向他。 沈无霁道:「后续被截的商队和镖队在被劫货物上有很大的区别。他们平时不做恶事,甚至是积善之家,基本无人受伤,损失的不过皮毛,多是恐吓。」 「但手染人命或是平常就为商做奸的人,损失量随着他们作恶的事情增加,甚至有此趟行商颗粒无返的。我派人去查了往年商行内幕,被那些商行欺压过的人家都曾收到不知名的资助。」 海隆攥起的手松了又紧。 江敛看一眼海隆,开口道:「这些山匪多半是被逼的,如果海将军有心帮他们,就去查查,看是不是祁森。」 「是的话,说服他伏法?」 海隆眯起眸,声音极冷,「吃人的朝堂,吃人的国家,逼得一个心怀天下的将士落草为寇,若是有人愿意反,我第一个跟上!」 他丝毫不在意眼前还有个皇家人,语中尽是对朝堂上那批人的厌恶。 江敛平静道:「为何要伏法?剿匪是你操办,你说山匪死了就是死了,只要往后两年夏江无山匪出没,谁也不敢说你剿匪失败。」 海隆皱眉,没懂他的意思。 江敛声音轻飘飘的:「如今各地群民激愤,天沈积重难返,据我所知国库已经撑不住下一次的战争,如此下去整个天沈必乱。与其到时候去让草莽起义诸侯割据,不如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这段话一出,海隆倒吸一口冷气,抬眸去看沈无霁,却发现他没有一点不快的反应。 沈无霁与海隆对视,平静道:「世子说得对,早做打算能省很多麻烦。」 海隆:…… 他揉一下突突跳的太阳穴,苦笑道:「我能当没听见吗?」 「不能。」江敛笑一声,「海将军,您敢拒绝这个邀请吗?」 「什么鬼邀请,这明明就是强买强卖!」 海隆吐槽一句,冷静下来了,「如果是祁森,那我亲自去和他谈。谈下后你怎么安排这群人?光这一处的山匪就不少于三百人。」 江敛手指点在桌子上,淡道:「其中作奸犯科恶贯满盈的人就地诛杀,不服你的人也不用留,这样一清最后估计一百出头。我会给他们重新安排身份籍贯,他们可化作商队或镖队亦或是散入漕帮细细谋之,都有可行之处。」 经商行镖的事情,海隆不懂,他只负责『剿匪』,得了确定的话就离开行宫去研究山匪的信息。 留下的沈无霁被江敛再度安排了重任。 江敛道:「如果计划顺利,明年夏江城的势力就交给你,这群人也由你调/教。」 沈无霁瞪大眼,「我不会经商啊。」 「学就是了。」江敛扬起手边厚厚一沓纸,轻描淡写地说,「我也不是生来就会的。」 不过他是生来就被母亲、外祖母抱在怀里接触这些东西。 如今外婆留下的商行也早就明里暗里都归属于他,五来,除了江敛,无人知道他手下还握着多少资产。 而江敛重回的这一年也做足了打算,他将十来家濒临破除的商行都盘了下来,一番操作下,誉佳商行的生意正向南皇和大齐两国扩张,他吸纳的人手也逐渐遍布三大国的地盘。 现在拿出一个夏江城给沈无霁试试水,可谓是九牛一毛。 沈无霁第无数次认识到江敛的财大气粗。 初次接触商业上的事情,他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不过现在的学习重心依旧在海隆那里。 海隆在沈无霁和江敛的注视中冲上夏江城郊外的山。 又是几轮搜查,寻到了新的匪窝,但不等他们清扫,山匪们就已经闻讯出逃。 海隆没有刻意去清扫寻到的匪窝,夏江县令也被他排斥在队伍之外,根本不清楚海隆要做些什么,只知道海隆住也似地呆在山上,没有半点懈怠的意思。 在夏江县令的揣测下,海隆终于逮住了匪窝老巢。 又或者准确来说,是他特意放出剿匪者为海隆的风声,一边把对方逼急了主动露面。 剿匪营帐,海隆弄完沙盘演练才返回营帐,意料之外地在自己桌上看到了熟悉的手信。 落款,祁森。 祁森约海隆于凌晨连蒙山外第五棵大树见面。 这个地点,堪称十分精准,距离山匪老巢和剿匪营地的距离几乎一模一样。 沈无霁感慨了声,然后找李如要了几个打手,带着香菱一起跟在海隆身后去赴约。 人心易变,哪怕是海隆也不敢单独冒险,可是到了赴约地时,那棵树下就站着一个褐色劲装的身影。 海隆远远地看着,嘆了声。 昔日是沙场上并肩作战的兄弟,现在一个为剿匪将领,一个是山匪头子,真是场天大的笑话。 第70页 「祁森。」海隆在前一棵树下开口喊道。 祁森闻声回头。 月光下,他脸上那道自左侧眉骨贯穿至下巴的蜈蚣疤痕极为明显。 见到果真是海隆,祁森咧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海隆老哥,好久不见。」 海隆慢步走了上去,离人一手臂远处站定。 他打量几眼祁森现在的模样,皱眉道:「你脸上这道疤怎么回事。」 闻言,祁森抬手摸了下下巴的疤痕,习惯般道:「这个啊,救我媳妇儿的时候被砍的,好在还没毁容,能看。」 海隆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回事!出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啥用。」祁森摇摇头,淡道,「是承安侯管事家的人,你好不容易才有喘/息的时候,没必要和他们对上。」 听到承安侯三个字,海隆脸上布满了阴霾,他沉声道:「不告诉我?要不是有人猜出来是你,我上个月就带人缴了这里!」 「谁猜出来的?」祁森无视他后半句话的威胁,好奇道,「我也算是隐姓埋名了吧,这都能猜出来。」 海隆冷笑一声:「承安世子。」 祁森:…… 他无语道:「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还以为能找老朋友求条生路,结果直接撞到仇人手上了。 海隆:「来不及,他派的人就在我身后。你现在就两条路,第一,带着信得过的人投靠世子。」 祁森扯扯唇角:「第二呢?」 海隆抬手活动指骨:「我揍你到带人投靠世子。」 祁森:………… 他皱眉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好不好笑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海隆不客气道,「我现在就是世子的人,别告诉我你不清楚世子和承安侯的矛盾,侯府管家是侧夫人的人,和世子无关。」 祁森眉头拧得更紧。 他瞧一眼海隆身后不远处似是树荫般影影绰绰的动静,抿唇盘算着海隆的说话。 海隆没那个耐心跟他墨迹,抬手一招直接将人手臂反压到后背制服在地。 当然,祁森压根没有反抗。 只是右半边脸着地的时候他倒吸一口气,一边呸呸地往外吐土,一边含煳埋怨道:「你还真想我毁容啊!」 海隆懒得跟他废话,将好大一汉子拎起来去找沈无霁汇合。 看海隆和那个祁森还在和平的对话,沈无霁几人就没太关注,留下了足够给两人叙旧。 沈无霁拔了根草试图编个手鍊,结果还没开始,海隆就干脆利落的把人带了过来。 海隆拍祁森一巴掌:「喊殿下!」 祁森:…… 哪位? 世子? 他迷茫的看着沈无霁及他身后的几个人,没一个长得像他印象里的江敛。 沈无霁笑道:「海将军松开吧,这个姿势他也难受。」 「难受也给我受着!」海隆心情明显不爽,边骂边松手。 得了自由的祁森揉着肩膀,好奇地看着刚刚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小孩子,还不到他肩膀高。 祁森上下打量着,奇声问:「请问是哪位殿下?」 沈无霁面带笑容:「我名沈无霁,是天沈三皇子。」 祁森:? 他一愣,虎眸缩了下,狐疑地继续打量沈无霁,「我听闻的三皇子可没有如此大的胆量。」 祁森的视线在沈无霁头顶高度游离,似是不太相信海隆会听着小不点的话。 沈无霁被打量得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海隆抬手又拍他脑袋一巴掌,骂道:「就许你隐姓埋名,不许殿下装傻示弱?」 祁森被着一巴掌打得头疼,脾气也上来了:「我隐姓埋名怎么了,当年也不知道是哪头犟驴非要对着干,差点把自己作死了!」 海隆气上头,抬手就要跟祁森干架。 祁森也不甘示弱地跟他互瞪,手上已经开始比划了。 沈无霁:…… 他看向香菱,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他们要是再吵,一人撒一包泻药冷静冷静。」 咳! 香菱忍着笑:「是。」 刚刚还怒拔剑张的两人顿时又不满地瞪向沈无霁。 沈无霁仰头摆出架势瞪了回去,更凶道:「现在,要么跟我回行宫,要么在这里窜到天亮!你们自己选!」 ——第二更—— 行宫,听沈无霁气鼓鼓地吐槽完,江敛想笑又不敢笑,怕沈无霁气性更大。 他顺毛摸:「当兵的糙汉子都是这样,有事打一架就爽了。他们两人都憋着气,难免动手。」 沈无霁咬牙道:「别以为我不懂祁森那个眼神什么意思,我迟早比他高一个头!」 「是是是。」江敛忍俊不禁道,「高他一个头!」 为防止沈无霁暴走,江敛朝香菱使一个眼神,示意她把两人喊进来。 香菱忍笑着出去,喊住还在用眼神互相厮杀的两人。 虽是在用眼神厮杀,海隆还是敬职的把沈无霁和江敛的关系给他理了一遍,并且十分认真地强调,如果祁森背叛沈无霁,他第一个动手灭亲。 祁森听进去了,对里面两人的情况更加好奇了。 谈判是江敛的主场,沈无霁坐到旁边去看兵书消气。 第71页 见到祁森,江敛将他与记忆中的样子做了番比较。大体没变,只是这双眼睛比不得前世狠厉和苍凉。 江敛已经知道祁森落草为寇的原因,主动开口道:「承安侯府管家是侧夫人的人。」 祁森挑眉,静静看着江敛。 江敛继续道:「侧夫人是我的仇人之一。」 祁森神色松动了些许,接话道:「如若世子有报仇成功的一天,请将那管家交于草民处置。」 江敛颔首,「冤有头债有主,他的命归你。」 祁森满意了。 双方那看不见的隔阂顿时消散,香菱搬来两把椅子请海隆和祁森坐下。 江敛抬手按住沈无霁装模做样看的书,提醒道:「殿下,接下来的事该您安排了。」 沈无霁撇撇嘴,转脸也收起了孩子气。 他抬头,目光肃穆,对祁森严肃道:「现在海隆将军的决定是招安山匪,但朝廷那边多半不会同意。时间一长,再派来的人就不会像海隆将军般手下留情,你只有十天的时间,要么清点好人手投靠我,要么现在出去被曝尸荒野。」 祁森哭笑不得:「这有的选吗?」 「你都来到这里了,自然没得选。」 沈无霁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选第一个,你们会有全新的身份,或是各地奔走的商队,或是孔武有力的镖师,或是漕帮、伙计、马夫……你们会走遍三大国,亲手建立起未来名满天下的商行镖队,会在天沈安定时出入各地部落与府都、在天沈战乱时成为战时最强精良之师。」 祁森眉头缓缓皱起。 沈无霁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但他无法否认,清清白白地活下去是山匪中多少人的愿望。 沉默片刻,祁森沉声道:「草民还有一个要求。」 沈无霁微抬下巴:「你说。」 祁森:「草民和草民的那些兄弟们,希望有朝一日能亲手杀死那些狗官和畜生。」 沈无霁:「可。」 他面容肃穆,「若有证据,你们只管呈上来,必会要那些人为你们赎罪。」 祁森「扑通」一声跪下,含泪道:「草民谢殿下恩典!」 「起来吧,往后都是一家人了。」沈无霁亲自下榻,双手将他扶起来。 光只表忠心还不够,待祁森坐下后,江敛便推出一张纸递给祁森。 祁森接过,看了眼,不解的望向江敛。 纸上是一个类似现在朝堂的黑色框架,全是各种身份与解释,没有一个人名。 江敛道:「将你手下的忠于你的人填上去,有符合要求的就填到对应的框中。不符合就填到下面的空白处,如果是有才但与你不合的人,另起一张纸再写着。」 祁森琢磨了下,世子给的分类里还有一部分属于无才也不服从于他的人,他问道:「剩下的人呢?」 江敛:「交于海将军。」 海隆乐呵一笑:「总得给几个人让我回去交差吧。」 祁森懂了,在沈无霁的指示下坐到旁边案桌,提笔写了起来。 在三人眼皮子底下写名单,谁也不怕他耍花招。 江敛要根据祁森提供的人规划他们未来的安排,海隆也要等这份名单去交差。 沈无霁坐着坐着坐困了,迷迷煳煳地打了个哈欠,干脆滚到江敛床里面赖着睡觉。 这人刚还在竹林里走了圈,外衣也不脱就往他床上钻。 江敛盯住他,目光危险,「换衣服去。」 沈无霁打滚胡噜道:「不换,我困,睡觉。」 江敛拽不动他,忍了忍,抬手把沈无霁的头髮都胡噜乱了才罢休,任他在里面糟蹋自己的被子。 山匪有小三百个人,祁森写了快半个时辰才将人分配完毕。 名单交给江敛,确定上面与江敛掌握的信息没多少出入后,海隆才『押着』祁森返回郊外。回到刚刚那棵树下,一人往山上走,一人返回剿匪营地。 按照祁森所写,其中有一百六十四人是绝对服从于他,但其中有十来个人是自愿为匪,享受着奸/淫掳掠的快感。 不待江敛反应,海隆就厌恶地表示这些人不能逍遥法外。 祁森默认了海隆的决定。 他虽落草为寇,但也看不惯山匪中某些人的作风,只是大家同属一个阵营,所作所为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剩下的百来人多是从其余山头合併来的,各自都有残余的老大,大家表面和睦,有福同享,有难绝不可能同当。 夏江山匪这次被剿,老早就有人收拾细软跑路了。 在江敛的安排下,祁森带着忠于他的山匪们开始转移。 海隆先抓了那群跑路的山匪,后将原先发现的山匪窝挨个扫清了,最后才打到祁森所在的老窝,结果发现人早就『跑』干净了。 探子传来战报,海隆当着夏江县令的面看完然后表示不信,亲自带着人把周围几个头都扫了个遍。 很可惜,一根山匪毛都没看到。 当天夜里的剿匪营地,关于县府衙内有人给山匪通风报信的议论不胫而走。 海隆也听到了,扭头便黑着脸敲开了县衙的大门。 据知情/人士描述,当天海隆和县令大吵了一番。 原本是吵给山匪通风报信,后面吵着吵着变成海隆骂县令只会打打笔头官司,正事一个也做不了。 第72页 这话顿时传遍夏江城大街小巷,不少百姓对此话认可点头。 夏江城在京城与江南的中心处,城外还有奔涌的江流码头,遍及四方要道,可谓是商家必争之地。 夏江商贾云集,他们是税收大头,年年上供给县令不知道多少油水,以至于在城中有钱的就是大爷,百姓被欺被骗的事情屡屡发生,气性大的告到官府也只会被和稀泥。 久而久之,有冤情的宁可走一城去省府告状,也不愿进夏江的县衙。 海隆自从知道这个县令不作为后,给他泼屎篓子都泼得心情舒畅,现在骂人更是把积攒的仇怨都骂了个舒畅,任由县令抖着手指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海隆扭头摔门离开,咚的一声巨响近乎拆了县衙的门,把县令气得险些昏厥过去。 县令拼命吞速效救心丸的饿时候,海隆已经先下手为强,挥笔写完一封怒指县衙内与山匪私通的奏摺,不日便送回京城。 他表示很愤怒,希望皇帝派人严查,若不查,这山匪作乱不管也罢。 第31章 又一封关于夏江山匪的奏摺, 沈周如头疼的看完,将奏摺情况甩给早朝上的文武百官。 这次是武官占理,大家群情激奋指责御史台不作为,把上次骂得嗨的文官都领出来批了一遍。 文官人人皱着眉, 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 大家心知肚明, 县衙和山匪必然存在某种不可言的交易,现在被海隆戳破放在明面上,他们只觉得脸上无光。 有少部分人觉得不对劲。 现在正是剿匪的关键期,夏江县令就是收了再多的贿赂,顶多是放那些山匪头子一条生路, 怎么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放所有人跑? 是不是有猫腻? 但他们也只敢在心里嘀咕, 现在为夏江县令说话就是等着被那群彪悍的武官骂。 众官吵来吵去, 吵到最后沈周如也烦了,干脆下旨:「令江城省府督查此事,若查出夏江县衙与山匪有联繫者,按律处置。」 旨意传到江城省府,也传到了夏江县衙, 县令吓得当场几近昏厥。 海隆冷眼看着县令做派。 他早就从祁森那拿到了山匪与夏江县令相互庇佑的罪证。 至于为什么这次夏江县令会主动请旨剿匪, 祁森直言:「因为他和老鱼头闹翻了。」 老鱼头是夏江山匪原先的老大,因为年纪大了, 刚愎自用, 惹得很多人都不想听他的, 这才有了祁森当老大的机会。 不过祁森占了老大的位置后也依旧对老鱼头恭敬有礼, 毕竟老鱼头和夏江官员的关系更好, 打点起来更加方便。 但今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夏江城税收多了,还是山匪壮大给了老鱼头底气, 他强硬要求夏江县令上交油水再加两成。 夏江县令自然不愿从自己荷包里掏钱,便向商队们施压。 各商队因打点山匪的份额连年增加早已不满,大家私下里聚起来讨论过数次决定和山匪翻脸,夏江县令有了商队支持的底气,再跟老鱼头几次商量都不欢而散后,两方矛盾一触即发。 江敛拿山匪开刀,真可谓挑了个好时候。 祁森和海隆都感慨了下江敛的好运气,然后按照沈无霁的安排,各自完成自己的事情去了。 老鱼头属于不服祁森但有用的那一批人,逃跑时『误打误撞』逃进了海隆的陷阱,成为被抓获的山匪之一,进了审讯的大牢。 江城府都师爷千里迢迢赶来,亲自坐镇审问。 海隆则坐上座,冷眼看他们对山匪们拳打脚踢。 老鱼头荷包硬但嘴不硬,一听主动自首能有减刑的机会,急忙把夏江县城上下联繫过的官员都爆了出来,夏江县令赫然在上。 一边听着审问,海隆冷不丁地开口问:「有证据吗?特别是与县令私通的证据。」 江城师爷知道海隆和夏江县令的矛盾,听到他专挑一个人的证据也不觉得意外,乐得给人送情面,便摸着鬍子一言不发地在旁听着。 老鱼头舔舔嘴唇,大着胆子问:「这证据能减多少刑?」 旁边的牢头听着抬手就要甩他鞭子。 海隆拦住了即将挥下的长鞭,他蹲下身和满脸冷汗的老鱼头对视,冷声道:「你说,我保你不死。」 老鱼头扯起嘴角,肺部漏气般呵呵笑了几声,「在、在他养的美人儿手上,那人,我送去的。」 海隆也笑了,「好,我信了。」 师爷闻言,当即派人去搜夏江县令养的外室。 海隆站起身,接过旁边人送来的手帕,仔细擦了擦手,这才面色平静地坐回座上。 审讯暂停,阴暗的牢房只有老鱼头等人粗粗的喘气声。 片刻后,派去的人带着一本厚厚的帐单赶了回来,连带着押了位我见犹怜的妇人。 妇人被毫不留情地摔到地上。 她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望旁边看着就恐怖的几人,满脸泪痕。 师爷接过帐单细细翻看,片刻后开口道:「余氏,接下来本师爷问的话,但凡有丁点隐瞒,你都与这些山匪同罪,明白吗?」 师爷指向趴在地上的老鱼头。 余氏下意识往出气多进气少的老鱼头看去,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 「五年前,老鱼头将你送于夏江县令,是与不是?」 第73页 余氏美目含泪,颤颤点头道:「是。」 师爷:「你原先是何方人氏?」 余氏颤声道:「妾身、妾身原是柳楼花魁,被余老先生赎身,取名余霞。」 师爷望着手上的资料,颔首,继续问:「你可知夏江县令余山匪多番联繫。」 「这……」 余氏余光飘向半死不活的老鱼头,低声道,「妾身只知道他们每年会在妾身房中聚一次,妾身不在旁伺候,其余不清楚……」 师爷:「那你可知这帐簿是怎么一回事。」 他扬起手上半指厚的帐本,示意余氏仔细看。 余氏含泪摇头:「妾身不知,这是余老先生放在妾身床铺下方,嘱咐妾身好生收着,除了他谁也不许看,妾身从未敢看过。」 海隆起身,从师爷手中接过帐簿,草草翻了几眼。 师爷在旁说道:「这确实是老鱼头与夏江县令及各商行的对接帐单,如果属实,可直接判夏江县衙等官员贪污受贿罪。」 海隆应了声,抬头望向余氏,问道:「还有人知道他俩私下联繫吗?」 余氏咬咬嘴唇,低声道:「柳楼,牡嫲嫲。」 师爷:「来人,去将柳楼牡嫲嫲押来!」 …… 一场审问,几乎牵扯下大半个商行的人。 通过老鱼头和余氏的指控,夏江县令直接被摘了乌纱帽,连着县衙里大半的官员都落马,最后理出了一批在逃的山匪后,这场被文武百官关注的审讯才算落下帷幕。 其实还能往深里查,要不是江城师爷努力压着,只怕最终会牵连到府都里的官员。 他只能庆幸海隆主找夏江县令的麻烦,出了县衙范围之外的人都不关心。 师爷将海隆的意思回禀到府都,大家都松了口气,与之有联繫的官员全部都异口同声打压夏江县令,声援海隆。 又一次早朝,望着江城而来的众多奏摺,哪怕是擅长挑刺的御史台都说不出话来。 大多官员都怕引火烧身,干脆顺着一个个的全都附和这次调查。 沈周如也无话说,审讯都不是海隆亲自主持的,总不能说他联合江城师爷共同放水吧? 在因各种原因的高度统一意见中,夏江山匪被高高捧起轻轻落下的定案。 祁森等人上通缉榜的同一天,收到了江敛送来的百人新户籍。 幸得自由的山匪众人这才知道祁森的筹谋。 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被逼落草为寇,有朝一日获得新生,他们只会喜极而泣,根本不在乎祁森投靠了谁。 其中小部分打着算盘的人也被祁森敲打了遍,毕竟身份信息握在祁森主子手里,主子能放他们一命,也能随时收走。 转为新籍的山匪们销声匿迹,在香菱的帮助下行至南皇进行学习,等风头过了才能出门见人。 山匪一事前前后后用了三个月余,海隆藉口继续扫荡山匪,又在夏江留了一个月。 现在夏江没有县令,由府都师爷暂代处理,等科举结束就能重新安排县令人选。 没人会在后面打小报告,海隆过得可谓是有滋有味。 白天出去扫扫山匪,下午欺负欺负沈无霁,晚上和沈无霁、江敛、曾老太医商量后面的事情。 一晃,曾老太医宣布:「三皇子体内余毒清空了,接下来好些调养,不会再受毒素反噬影响了。」 沈无霁已经有两个月没做过噩梦,情绪极度稳定,脑袋越用越灵活,学习记忆速度甚至超过了因病被迫修养的江敛。 海隆看着沈无霁再嘆一声:「后生可畏!」 即将到了回京的时候,海隆尽心尽力调/教沈无霁。 他脑子里的东西几乎被掏空,剩下的需要实战和慢慢整理成体系。 终于,沈无霁在海隆返京的前一天,第一次在不动用死侍杀招的情况下赢过海隆。 海隆舒心了,护送着曾老太医高兴返京。 曾老太医离开前特地威胁了江敛一番,叮嘱他不得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但威胁有没有用,天知道,反正沈无霁觉得这个威胁没啥用。 沈无霁盯着又在挑灯夜读批改各地送来要事的江敛,拧眉有些生气了:「曾爷爷说了,你不能熬夜!」 江敛手上毛笔不停,回应道:「还差最后几封。」 沈无霁知道他要忙的事情多,又没立场阻止,干脆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盯住他看。 任谁被一个人用大眼睛灼灼盯着都有些不自在,江敛抽空看他一眼,清楚地看到了小孩眼里的不满,无奈放下笔,答应道:「就忙今天一晚。」 沈无霁不说话。 虎着一张脸抬手敲敲他桌上的信封,示意他先干活。 江敛只得加快速度,被人监工般干完了手上的事情。 等江敛再一次放下笔,沈无霁又嘟着嘴送来一杯温水,「曾爷爷说你要多喝水,温的!」 江敛接过茶杯,垂眸看着寡淡的水,嘆道:「没有茶水的杯子能叫茶杯吗?」 沈无霁眼睛瞪得更大,气唿唿道,「明天你没有茶喝了。」 江敛忍俊不禁,在沈无霁的瞪视下乖乖喝了杯水。 沈无霁一边拽他回榻上睡觉,一边嘀咕道:「你还说我不听话,你才是最不听话的。」 江敛回头瞧他一眼,挑眉道:「我刚刚写了封信。」 第74页 沈无霁翻他:「写什么都不能熬夜写。」 江敛慢悠悠地说:「写给南皇太子的,已托香菱送出去。」 沈无霁:! 他拽人的动作一顿,疑惑又震惊还带着几分小期待的盯住江敛:「你写的什么?」 江敛习惯性抬手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体内余毒已清,不用再怕情绪过激,可以见舅舅了。」 沈无霁呆滞在原地,拽江敛衣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他忽地一下扑到江敛怀中,一点一点,发出极小的抽泣声。 江敛身体虚弱,但抱住一个哭得浑身发软的小孩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半环着沈无霁,将他放到床上,任由沈无霁埋在自己怀里哭个不停。 他抬手安抚婴儿般轻抚过沈无霁的后背,低低哼着从香菱那学来的曲子。 等沈无霁不在抽泣,江敛才扯过被子将沈无霁包起来,望着依旧在抹眼泪的人,江敛轻声道:「今天就不追究你没换衣服还往我被子里钻的事了,给你一晚时间好好休息,明天可不是假期。」 沈无霁呜咽着拽住他,从衣袖拽到下摆,扁着嘴不说话。 江敛望着自己遭殃的里衣,无声一嘆。 他也没强行去熄蜡烛,就着这个半环着的姿势入了被子,在安静的夜里,一遍又一遍轻哼着沈无霁想念的曲子。 第二日。 沈无霁的眼睛如江敛所料变成了兔子样,又红又肿。 江敛用布把冰块包好,轻轻给他敷着。 沈无霁被自己丑得在床上打滚,躲开冰块往被子里缩,不想给江敛看兔子眼。 江敛慢悠悠道:「你太子表舅回信了,明天就见面,你想顶着这双兔子眼去见他?」 ! 沈无霁勐一下翻起来,衣衫不整的,用红通通眼睛瞪他:「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江敛扬一下拿冰块的手,指尖处被冻得通红,「这你还要不要?」 沈无霁嘟起嘴,自顾自抢过冰块,缩到床里面面对墙壁自己敷去了。 江敛:「敷好了就下来,我让人来换被褥,脏死了。」 他指了指被沈无霁揉得皱巴巴的被子。 沈无霁抽空回头瞪他一眼,转过身去直接抓过江敛完好无缺的枕头,用力蹂/躏。 江敛扶额,起身往外走去,纯当看不见这糟心孩子。 等沈无霁拾掇好自己再露面时,恢復了往日的认真严肃,谁也看不出来他昨天埋在江敛怀里大哭了一场。 两人继续着今天的课程。 晚上,香菱带来具体会面的时间与地点,就是沈无霁心心念念的山上马场。 江敛看着地点,平静道:「过年时有人把山上买下来修了马场,本想派人去查查,现在倒是不用了。」 香菱微笑着解释:「太子殿下说这是给无霁殿下的生辰礼。」 江敛检查完后,将写着地址的纸与马场地契递给沈无霁。 沈无霁抱着地契笑得眉不见眼。 第二日。 沈无霁兴奋得大早上爬起来练武。 江敛也没睡着。 他望一眼香菱递来的信,再望一眼沈无霁,微微皱眉。 香菱低声道:「太子殿下气得连砸了几个瓶子,若您这里也有消息,奴婢怕无霁殿下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江敛将信折了起来,冷静道,「这是他必须接受的事实。」 香菱闻言,欲言又止。 她总感觉这位承安世子有些人格分裂。 宠沈无霁时,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他;狠心时,能冷眼看着沈无霁在泥坑里打滚、雪地里挨冻。 真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住的。 香菱在在心里嘀咕两句,去给太子回信。 江敛静静看着沈无霁练武。 一天下来,沈无霁被练得精神有些萎靡。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的江敛格外严,一点小失误就要重练一百遍啊一百遍,练得他现在看到江敛手中的木棍就有些舌根发苦。 不过今晚就要见太子表舅了! 沈无霁重振精神,好好的拾掇了自己一番。 入夜,李如清点好人手,遥遥护着沈无霁和江敛上山。 香菱走在最前方,拿着砍刀清理杂乱的树枝荆棘。 夜里的山时不时就会传出几声鸟鸣,在寂静夜中唤得人心一颤。 一路行至山顶,大树少了些,鸟鸣也消失了,依稀能听到山涧处传来的溪流水声。 香菱再噼开一处横断的树干,指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笼对身后人道:「那里是马场里临时歇脚的地方,也是暂时的联络处。」 江敛回头看一眼杂树乱草的山路,开口道:「这条路你们之前走过吗?」 「没有。」香菱摇头,「我们知道大概方位,每次来都是开的新路,以防有人沿着小路上到马场。」 江敛颔首:「你们野外生存能力很强。」 香菱刚想谦虚应是,忽地谨慎地瞧江敛。 果然,江敛道:「这是个好能力,可以教给无霁。」 香菱:……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沈无霁摸摸后脑勺,对这个倒是挺感兴趣的:「能教吗?」 香菱:「……这个,得问过太子殿下。南皇内多高山野林,天沈这边地势偏平坦,也就这几座山有歷练的价值。」 第75页 江敛颔首:「能教就行。」 香菱嘴角一抽,我还没说能行呢! 她郁闷地闭上嘴,加快了前方开道的速度,不过一会儿便寻到了灯笼所照的小院。 有人着玄色长袍立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们。 第32章 江敛见到熟悉的人, 侧头对沈无霁道:「那是南皇太子,南宫凝华。」 沈无霁眼睛一亮,顺着江敛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个半散着头髮轮廓似女人般漂亮的人。 他下意识眯起眸, 仔细看才借零星灯笼瞧清了那人硬朗的五官。 只是那位眉眼轮廓异常阴柔, 会使人在朦胧的光下下意识忽略他高壮的身形。 南宫凝华手提灯笼, 略一抬眸,漫不经心的视线便与沈无霁撞上了,一眼抓住小孩儿慌乱的摸样。 「无霁。」 南宫凝华剑眉微挑,脸上那抹漫不经心的摸样散去,换上令沈无霁生暖的笑容, 「好久不见。」 …… 一句好久不见, 沈无霁颤了下, 好似自己与南宫凝华相识许久,在天沈皇宫发生的那一场场只是短暂的梦般。 南宫凝华并无初见的陌生之感。 他上前几步立到沈无霁面前,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后笑了起来,然后抬手指自己身后的小屋,介绍道:「香菱说你想学骑马, 我看了下, 整个夏江城也就这块儿适合练马。马厩里养着不少品种的马,你到时候可以都试试。」 沈无霁默默听着, 或许是常有的近乡情怯, 眸中情绪激动, 嘴上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江敛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淡笑道:「这是送于殿下的生辰礼?」 前方的南宫凝华微微侧头, 漫不经心瞥他一眼:「是啊,十一岁的生辰礼, 往前十份补在南皇宫,无霁寻个时候跟我回家去取。」 江敛微笑:「恐怕近段日子不行,沈周如盯得紧,殿下无法离开天沈境内。」 南宫凝华眸光微冷,「我有成百上千的方法能让无霁脱离沈周如的监视。」 江敛慢条斯理道:「却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无霁光明正大的回击沈周如。」 南宫凝华原本已经转身准备往后走,闻言停了下来,冷道:「我南皇大军已至前线,随时可灭了天沈。」 江敛:「无霁不会同意。」 南宫凝华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他。 江敛平静道:「开战将致百姓流离失所,无霁必不可能同意你的做法,安妃娘娘也不可能同意。」 「她不是安妃,她是南皇长公主!」南宫凝华冷喝一声。 江敛笑了笑,也不跟他辩驳称唿问题,只抬眸与他对视,「我说的是与不是,太子心中清楚。」 闪着微光的小路上,江敛和南宫凝华立足对峙。 两人一人面色冷凝,一人风轻云淡,互不相让。 沈无霁呆住了。 他卡在两人中间,不到江敛下巴高,更不到南宫凝华肩膀高,小小一个能清楚感受到自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势。 香菱也怔住不敢动,她弄不懂太子和世子怎么几句话就对上了,明明刚刚还挺好的啊。 沈无霁左看看,右看看。他左手被江敛牵着,于是硬着头皮用右手拽一下南宫凝华的衣袖,小声道:「表舅,先进去吧。」 南宫凝华垂眸看他,「无霁,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回去发兵灭了天沈。」 沈无霁勐地抬头望南宫凝华。 两人视线对视一瞬间,沈无霁用力摇头,「不要。」 南宫凝华隐隐不快:「为何?沈周如敢欺我姐姐和你,无非是欺前些年南皇国库空闲兵力不足!」 沈无霁皱眉:「穷兵黩武是下下策!」 南宫凝华眸光暗沉:「藉口,你是还念着沈周如的好。」 「不管他对我怎么样,都不是上升到国家战争的理由。」 沈无霁用自己的大眼睛和南宫凝华互相瞪视,带着不满和失望,「两国动武,受罪的是百姓,表舅你是太子,更不能不顾百姓做个煳涂君王。」 南宫凝华盯着他看,俊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沈无霁不甘示弱地高仰头,瞪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 兄弟俩互相对峙的场景看得香菱心中发紧,怎么一个不留神变成两位殿下对上了! 她心里急,正想着开口打圆场,忽地南宫凝华笑了声。 不是冷笑,是正常的、欣慰的笑! 南宫凝华低低着笑,笑着笑着掀起凤眸瞥一眼江敛,「行了,我允许你继续教导无霁。」 沈无霁:……? 江敛没有丝毫吃惊的样子,平静道:「太子不允许也无法,无霁现在肯定更讨厌你。」 沈无霁:??? 南宫凝华扯一下唇角,特地俯下身瞅着沈无霁瞪得铜铃大的眼睛,笑道:「生气了?我只不过怕你学了承安侯府那套阴狠手辣的法子。」 沈无霁瞪得眼睛发酸,「你骗我!」 南宫凝华朝他歪歪脑袋,笑容肆意,「没骗你,我是真想发兵杀了沈周如。」 沈无霁来气了,勐地往后退一步,继续瞪他:「骗子!」 他现在才瞧清南宫凝华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刚那一番话只是个玩笑。 但沈无霁能确定,南宫凝华刚刚说的是真心话,而现在,只是逗他玩! 第76页 沈无霁气唿唿地缩到江敛背后,不想看南宫凝华。 江敛瞧一眼躲在自己后面生闷气的人,抬眸望南宫凝华:「无霁生气了,不好哄的。」 南宫凝华挑眉:「反正我待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他生气也是你哄,谁让你故意顺着我的话往下演。」 闻言,江敛太阳穴跳了跳。 果然,沈无霁又蹦了起来,一边用力甩开江敛的手,一边扭头走到香菱身侧,气性更大了。 南宫凝华大笑两声,听起来心情十分愉悦。 江敛无奈扶额:「惹他生气很好玩?」 南宫凝华笑容舒畅:「比你们这些个闷葫芦好玩。」 「你才是闷葫芦!」沈无霁探出头来怼他一句。 南宫凝华:…… 他拧起眉,怀疑地瞥江敛:「你给他下蛊了?一句话都不让人说。」 这回轮到江敛笑得舒心,「因为我从不逗他取乐。」 南宫凝华『啧』了声,走到香菱身侧,大手一抓就薅住了沈无霁的胳膊,拖也似的把他拎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用力的揉沈无霁脑袋。 沈无霁愤怒挣扎:「松手啊!」 南宫凝华:「不松,我才是你舅,不许向着外人说话。」 闻言,沈无霁抱着脑袋气鼓鼓地瞪他:「哪有舅舅上来就欺负人的。」 南宫凝华挑眉:「那送你礼物要不要?」 沈无霁谨慎:「什么礼物?」 南宫凝华指着身后的夏江城:「酒肆、青/楼、赌坊、乐坊、药铺、镖行、成衣铺子……都是我的。」 沈无霁:?! 他刷一下瞪大眼,回头去看江敛。 江敛微微眯眸:「上个月为了切断搜查线索,我把夏江城里的产业都抛售了。」 「我买的。」 南宫凝华漫不经心道,「不仅仅是你手上的那些,还有其余被吓破胆子的商户,现在我手上有夏江三分之二低价收购的商户。感谢世子的馈赠,不到一个月价值就翻了番。」 沈无霁眨巴眨巴眼睛,这算不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南宫凝华又揉一下他脑袋,在小孩不爽的瞪视下,恶劣地问:「要不要?」 沈无霁眼睛转了圈,忍了,「要!」 「这才乖。」南宫凝华的大手又伸了过来。 沈无霁忍不住了,磨磨牙,张口勐咬。 南宫凝华:「……松开!你是小狗吗!」 沈无霁:「呜呜、呜呜呜、呜——」让你老欺负我! —— 回到小屋,南宫凝华望着自己手上泛红的牙印,脸色发黑。 沈无霁牵着江敛的手跟进屋,脸上不见半点心虚,他气不壮但理直。 香菱想笑不敢笑,等三位主子进屋后才往外偷熘几步,捂着嘴闷笑。 说是闷笑,谁都能听到香菱的笑声,南宫凝华脸更黑了。 在他发飙之前,江敛压着笑开口道:「时间不多了,说正事吧。」 闹了这会儿,沈无霁和南宫凝华算是彻底熟稔起来。 沈无霁仰头巴巴地看着南宫凝华,想到表舅马上又要离开,已经开始不舍了。 南宫凝华抬起被咬过的手拍一下沈无霁的脑袋,动作没刚刚恶劣,更像是兄长对弟弟的亲昵。 他沉声道:「在说我姐姐的事之前,我想知道承安世子你知道哪些事。」 「长公主与我母亲私下有联繫。」江敛拿出第一本槐安诗集,将之放到桌上。 南宫凝华望一眼诗集和沈无霁迷茫的神色,问道:「我可以看吗?」 江敛:「请便。」 说着,他将藏头诗的那几首诗标了出来,示意南宫凝华按顺序看。 藏头诗一共十二首,按作诗时间是每两个月一首,江敛私下又查了对应时间流于市集上的槐安诗,将时间对上后能斜着看到回应。 如果不知道大概时间,不对着这十二首诗去捋规律,就是对槐安诗倒背如流都发现不了秘密。 南宫凝华和沈无霁细细看过,将共24首诗互相对上,能清楚看到对话般的句子。 「十二子夜,江联凤仪」 「……」 「高随游医,已入三国」 「……」 「双木出沈,求救南皇」 「青云慈塔,佛子祈福」 「……」 「毒发无治,愿回江南」 南宫凝华指着『求救南皇』四个字,脸色冷沉,「这个我知道,当时有人闯入阿姐旧部的家中,说阿姐中毒遭害,求他寻到我这里,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阿姐在南皇生死难测。」 江敛问:「双木是一个人?」 南宫凝华:「是无霁的乳娘之一,姓林。」 三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南宫凝华道:「坐下吧,我给你们理理我手上的信息。」 第33章 清歷五年, 南宫蓉与入宫,为安妃。 同年天沈二皇子沈无忧降世,皇贵妃成为后宫一人之下的贵主,与皇后分庭抗礼, 后宫几次冲突令沈周如心烦, 转而宠爱品貌俱佳的和亲公主, 南宫蓉与可谓是后宫专宠。 清歷六年,沈周如连续留宿南宫蓉与宫中一整月,安妃彻底成为前朝后宫议论纷纷的『妖妃』。 清歷六年底,入宫近两年的安妃突然有孕,皇帝爱惜不已, 特赐安妃于和清宫安胎。 第77页 清歷七年三月中, 后宫内斗不断, 安妃小产。 俱查是四妃之一勤妃下的麝香,勤妃被打入冷宫,勤妃三族内十岁以上者连光禄寺卿流放边关,赐罪,令百官震惧。 清歷七年七月, 安妃小产心情不虞数月, 连续与皇帝闹脾气,皇帝一气之下勒令安妃入清河行宫禁足, 安神养性。 清歷八年, 安妃回宫, 皇帝余怒未消, 安妃被继续于安鹤宫禁足一年有余。 清歷九年, 安妃二次有孕,宠冠后宫, 更有禁军随行。 清歷十二年,沈无霁四岁,安鹤宫走水。 安妃宫中死伤近四十人,安妃去世,三皇子交由皇后抚养。 「以上,是世人熟知的后宫情况。」 南宫凝华面色阴沉,「和你们调查的情况应该没有多少出入。」 江敛颔首:「是,基本上所有人都只能查到太子所说的这段歷史。」 沈无霁皱眉问:「母妃一直被禁足,又是如何才有的我?」 这个问题他早就问过身边的嬷嬷、宫女、太监,大家都说不清楚,但起居录上应该有记载,否则他也不会存在。 南宫凝华冷笑道:「那就要从你母亲的视角再来说一遍了。」 清歷六年底,南宫蓉与有孕; 清歷七年三月中,小产; 五月,南宫蓉与发现自己宫中土里埋有麝香,也在皇后的暗示下知道皇帝每次赐宴中都有避孕的药材。 而她能怀上孕的那次,是皇后代皇帝赐宴,宴中并无麝香。 南宫蓉与起了疑心。 沈周如给她下药很正常,这是属于皇帝的疑心,但皇后会不清楚沈周如的防备? 而且也是那一次后的月中,皇后令南宫蓉与暂代六宫协理权,入宫中佛塔祈福了月余才回安鹤宫。 南宫蓉与能清楚感受到,自她怀孕后沈周如待她的态度有不小的变化,消失了许久的警惕又涌了上来。 六月,南宫蓉与寻到自己流产的证据,这次是在皇贵妃有意无意的暗示下寻到的——安胎药。 沈周如亲赐的安胎药。 南宫蓉与彻底清醒,也心如死灰。 七月,南宫蓉与与沈周如的矛盾一触即发。 南宫蓉与自请禁足,沈周如要维持自己仁善的面孔,虽生气但心疼南宫蓉与的作态,送南宫蓉与入京城郊区清河行宫静养。 九月,南宫蓉与沉浸于安宁生活时,结识来京郊踏青的静女诗社众人,其中就有心情不好出门散心的曾禾,即曾槐安。 十月,行宫守卫管控松懈,南宫蓉与开始与曾禾互通书信,两人皆视对方为知己。 此时沈周如正忙着收兵权,无权顾忌南宫蓉与的小动作,让她很是清净了一段日子。 十二月,宫中年宴。 南宫蓉与回宫,误打误撞发现沈周如与承安侯密谋要趁曾禾怀孕毒杀她。 南宫蓉与震惊不已,连夜写信提醒曾禾避开侧妃的汤药,但此时曾禾已经怀孕一月,她知晓后只能小心翼翼地保胎。 清歷八年一月,南宫蓉与再次回行宫。 也是这次冬日夜里,一个黑衣男人闯入她的寝宫,即被沈周如赶尽杀绝的骠骑将军长子,高儒生。 南宫蓉与曾在和亲路上救了一个濒死的人,那人和眼前男人的长相几乎一致,也是基于此,南宫蓉与没有惊动侍卫。 彼时沈周如已经知道高家还有人活着,下了死命令要屠灭高家满门,唯一的生者高儒生在再次躲藏时误闯安妃寝宫。 他于逃亡中受了重伤,以为自己即将死亡,见到面熟的南宫蓉与后不管不顾地将沈周如通敌卖国、联通大齐坑杀数十万大军的事情说了个干净。 高儒生不甘心就这样带着沈周如的罪证死去,他只求死后还有人知晓,只求这人有能耐或者有希望昭告天下。 高家命不该绝。 高儒生碰到的是曾经的南皇女将南宫蓉与,他连夜被南宫蓉与送出行宫,成了沈周如的心头刺。 自此,南宫蓉与单方面和沈周如彻底决裂。 南宫凝华讲的时候,江敛为沈无霁解释当年天沈、南皇、大齐的约定。 「沈周如上位之前,天沈连连征战国库空虚,大齐挑准时间攻入天沈,天沈无奈向南皇求救。南皇和天沈算是盟友关系,南皇派长公主的师父齐宁将军率军出征,但南皇五万大军与齐宁将军都没能活着走出天沈。」 江敛声音沉重,嘆道,「长公主堵上生命也要保高儒生,恐怕就是因为沈周如通敌一事,与齐宁将军之死有关。」 听到这里,沈无霁下意识攥紧拳头,眼中尽是不相信。 他不信有人为了皇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而那人正以仁皇之姿高高坐在皇位上! 南宫凝华掀起眸,嗤笑道:「何止,这本是天沈求助南皇而起的战争,最后天沈向大齐求和,反过来逼迫南皇,割地赔款道歉的也是我南皇!」 他说着便是压不住的怒火,冷声道:「若非这一战的代价,我南皇何需忍气吞声数十年!」 南宫凝华胸膛起伏不定,忍着怒,继续说道:「皇姐怒不可遏,不惜赔掉自己两三年的势力也要让高儒生活着出去。」 高儒生一事,曾禾也心知肚明,两人合力将他送到活菩萨游医队,从此于各国游走。 清歷八年四月,南宫蓉与回宫,开始打磨自己的人手。 第78页 六月,曾禾在承安府的四面楚歌下难以为继,几次动了胎气。 南宫蓉与便以协理六宫一权在宫中开了诗会,邀才子佳人入宫与宴。 一场宫宴后,槐安诗人曾禾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南宫蓉与顺理成章与曾禾相交,饶是沈周如掀了一桌瓷器也拿他们这场交情无法。 京城各方都关注着曾禾,承安侯府无人敢在这个关头对曾禾下手。 十月,曾禾顺利分娩,江敛出生。 本来继续小心翼翼下去,南宫蓉与还能维持和沈周如这一触即发的关系。结果清歷九年二月,沈周如醉酒莫名其妙入了安鹤宫,强要了南宫蓉与。 南宫蓉与二次怀孕。 因着第一次小产,南宫蓉与知道自己的身子亏损严重,自沙场上带下来的毛病经不起那些药积年累月的摧残。 她的宫里没有麝香,哪怕是沈周如派人下药,都被南宫蓉与以宫中方法避开了。 南宫蓉与与沈周如本就越发不和,沈周如已经有大半年未曾踏入安鹤宫,这一次完全打得南宫蓉与措手不及。 在南宫蓉与再次怀孕后,她和沈周如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争吵后,南宫蓉与才知道沈周如一直以为第一次是她故意堤防沈周如送来的东西,这才能避开药物,顺利怀孕。 而这第二次,沈周如查出确切证据,就是南宫蓉与在私下调养身子才有怀孕的机会。 二次怀孕,沈周如改变方法,开始逼南宫蓉与养胎,生下这一子。 南宫蓉与知道这个孩子不能来到世上,可她的宫殿被沈周如守得极严,太医虎视眈眈,就等着抓她残害龙子,故意破坏天沈、南皇两宫姻亲。 基于此,南宫蓉与也不折腾,悉心养胎、为自己和孩子谋划未来。 两人相看两生厌。 清歷十年一月,沈无霁出生。 清歷十一年五月,沈无霁更换乳娘。 原乳娘林云来几近周转,在誉佳商行的帮助下闯到南宫蓉与旧部的家,冒死向南宫凝华求救。 清歷十二年,南宫蓉与发现有人给沈无霁下毒,通过曾禾才得知自己也中了毒,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清歷十三年,南宫蓉与自知已到死期,临死前她布下天罗地网威胁沈周如。 她手下的人已经在多年布置下散遍天沈四方,如若发现沈周如剋扣三皇子、伤害三皇子,他们将立刻散出手中证据,让沈周如为千万国民唾弃。 至于是什么证据,南宫蓉与不说全,沈周如只能日日恐慌。 他做了太多孽,高儒生所知甚至只是其中轻描淡写的一笔。 沈周如不能确定南宫蓉与是否与高儒生有联繫,他忍了这口气,拉下面子想和南宫蓉与好生商量。 但清歷十三年六月,南宫蓉与直接一把火烧毁了安鹤宫,烧死了她自己宫中三十余人,也烧得沈周如夜夜噩梦,永难解脱。 南宫蓉与用死给沈周如上了道紧箍咒,逼得他不敢赌不能赌。 一场火毁了一个主宫。 皇后被指控不堪后位,她被迫将责任推到刚刚提拔起来的妃子身上,并主动担起抚养沈无霁的责任。 天下百姓、文武百官全都盯着后宫,盯着安妃独子沈无霁。 自那以后,沈周如日日夜夜疑神疑鬼。 他不敢确定这偌大的皇宫有几人是安妃的眼线,连夜更换宫内外奴僕,重新选用新人,重新选秀充盈后宫,以掩盖那场大火带来的舆论影响。 南宫蓉与与曾禾曾是知己,现在没了南宫蓉与,曾禾便是沈周如的唯一怀疑对象,不管曾禾是不是,她和曾家都要闭嘴。 曾禾也知时候到了。 她将南宫蓉与留下的人安排妥帖,然后主动喝下侧夫人递来的毒药,用难产血崩掩盖了沈周如的滔天罪孽。 至今,清歷二十年四月。 沈无霁出宫,南宫蓉与留下的人才敢大胆活动起来,南宫凝华得以彻查所有真相。 故事讲到这里,饶是素来冷静的江敛也掐破了手心,疼痛刺激至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手,任鲜红的血珠点点染红地毯。 得到那本诗集后,江敛已经猜到了大半,再回顾真相也只是重温一遍恨意,但沈无霁无法释然。 「皇位真的那么重要吗?」沈无霁喃喃道。 他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不解的抬头望江敛、望太子表舅,眼中蓄起了一层白雾,「为什么啊,为什么……」 南宫凝华挪开视线,平静道:「无霁,如果你心里装着天沈百姓,我不说什么。但若你心里还装着沈周如,那今日/你离开这个房子,明日我们便是仇人——」 「沈周如,我必杀之。」他一字一句宛若赌咒,目露寒意。 第34章 沈无霁病了。 自马场回来后, 沈无霁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无应无答,一个人躺在床上缩在被子里, 像块无知觉的木头。 眼瞅着一天一/夜过去了, 送进房中的东西又被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李嬷嬷焦急地问香菱:「你们去那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殿下不肯吃不肯喝, 铁打的身子骨也得垮!」 香菱也急,她抬头望江敛寝宫的方向,皱眉道:「世子呢,嬷嬷您去请世子了吗?」 「世子说不管啊。」 第79页 李嬷嬷急得直抹泪,「我刚进去的时候殿下已经发了低烧, 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喊他都没反应, 造孽!造孽!」 香菱一惊:「低烧?快禀报世子请大夫去啊!」 李嬷嬷皱着脸低声道:「世子说这是心病,请大夫也没用,他让我用曾老太医留下的药,不让对外说殿下生病。」 香菱回头看死气沉沉般的寝宫,嘆气道:「这……确实是心病……」 沈无霁这病不能往外传, 大夫一眼就知是心病。 李如闻讯赶了过来, 三个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李如冷静道:「给殿下服药,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不定明天就想通了没事了。」 真的, 会没事吗? 李嬷嬷惶惶地看他一眼,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没人说话。 沈无霁昏沉沉地睡着, 勉强能强制性能灌进去一点米汤,只不过十勺漏八勺。 李嬷嬷将药和着温水给沈无霁餵下去后, 一步不敢离的守在旁边。 又是一宿,沈无霁只迷煳煳的喊了几次渴,惊得李嬷嬷和香菱近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李嬷嬷眯了一小会儿,醒来后习惯性去看里屋的床,看了眼忽然瞬间清醒,尖声大喊:「殿下不见了!殿下不见了!」 小盒子守在外面,闻言连忙探头应道:「嬷嬷别急,殿下醒了,去小林子里练功。」 「练功——?」李嬷嬷又惊出声,「殿下还病着怎么能练功?!吃了吗!你们怎么不拦着点!」 小盒子笑得苦哈哈的,「拦、拦不了啊,是世子亲自喊殿下起床的,当时见您累睡着了,就没让人惊动您。」 世子? 李嬷嬷倒吸一口冷气。 世子不知道殿下生病了吗!这病还没好,哪能这么折腾人! 她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路,咬咬牙,忍下了去寻江敛的冲动。 世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他不会伤害殿下的。 密林。 香菱持树枝站在旁边,担忧地看一眼躺在地上不动弹、双眼无神的沈无霁,再看一眼立在旁边冷冷清清,但明显动了怒的江敛,心突突的跳。 ——殿下这是和世子槓上了啊! 「起来。」江敛慢走几步至沈无霁身边,冷静地俯视他。 沈无霁闻言缓慢地掀起眸,迟钝地望江敛。 看一眼,闭上。 没反应了。 江敛眸光渐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爬起来,去练功。」 沈无霁眼睫毛颤了颤,他没睁眼,半晌后哑着声音道:「练好后去弒父吗?」 他恨过沈周如,想报復沈周如,但从来没想过当年的事情如此惨烈,更没想过要设计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近十年的信仰那一瞬间轰然崩塌,沈无霁的世界支柱早就变得支离破碎,而现在,行尸走肉莫过于是。 闻言,香菱也微微皱起了眉,对沈无霁的话也有些不满。 「弒父?」 江敛笑了声,他饶有兴趣地抬手,朝向香菱,「树枝给我。」 香菱一颤,欲言又止:「世子……」 江敛回眸看她一眼。 冰冷,平静。 香菱被看得一抖,连忙将树枝交了出去。 江敛接过树枝,细緻地将上面的分岔处理掉,然后在空中挥了挥。 树枝噼空传出的飒飒声让沈无霁微颤。 他下意识睁眼,就见江敛从未有过的寒冷神色。 江敛望向他,冷道:「你当我废那么大力气培养你是为了什么,养一个死士、养一个傀儡皇帝吗?」 沈无霁唇颤了颤,他也知道刚刚自暴自弃的那句话伤了江敛的心,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江敛胸膛忽地激烈起伏了两下,厉声道:「起来!沈无霁!就算爬,你也得给我爬去书房练功!」 「起来!」 两个字落,他横着砸下树枝,狠狠一下抽在沈无霁的大/腿上。 这一下极重,砸得沈无霁浑身抽搐了下,一瞬后疼痛缓过来,他疼得下意识缩起了腿侧躺住。 「啪、啪、啪!」 江敛不管不顾挥着树枝继续往下抽。 臂上、臀上、小腿上,凡是能落的地方都抽了个遍。 沈无霁的痛唿变了音,连连翻滚,被江敛抽得在趴地上躲闪。 见他这个样子,江敛眸中冷意更甚。 他用力一下抽向沈无霁毫无保护的大腿,冷道:「你想当废物,我可以先废了你,让你一辈子也站不起来。」 「啪——!」 「咔嚓!」 树枝承受不住力道应声断开。 这一下落后,缩在地上的沈无霁勐地僵住,几瞬后他缓缓抱住头,蜷缩在地上颤抖,依稀可以听见几声抽泣。 身上随意套上的外套已经被抽破了好几条,红印子横亘在裸露的皮肤上,红得发肿。 江敛攥住断裂的树枝,在沈无霁的啜泣中微微闭一下眼,然后再度转身走向旁边的大树,伸手就去折树枝。 这是柳树! 香菱瞪大眼,看着那些细软的枝条就觉得浑身疼。 她看不下去,几步跑上前蹲着去拽沈无霁,急切道:「殿下!殿下您起来!世子是担心您,自暴自弃只会毁了您自己!不值得啊!」 第80页 沈无霁咬着唇,身上挨过树枝的地方突突地跳,旋即便是火燎一般的疼痛。 这疼痛有那么一瞬,似是让他如死灰般的心也颤着疼。 眼见着江敛已经折好树枝,香菱着急忙慌直接拽过沈无霁的胳膊把他扛了起来。 她一手抗住身沈无霁发颤的身体,另一只手虚虚护在沈无霁身前,哀求道,「殿下站起来了!世子!殿下站起来了!」 江敛淡淡看过来,冰冷视线落在沈无霁无神的眼睛上时,攥住柳枝的手紧了几分。 香菱扛住沈无霁大半的重量,努力让沈无霁脚着地。 她小心翼翼望着江敛:「世子,殿下马上就会想通的,马上就能!」 闻言,江敛垂眸凝视沈无霁发抖的身体,终究还是收起树枝,转身走了。 望着江敛冷漠的背影,沈无霁脑袋依旧浑浑噩噩的,他脚拖在地上,身上被香菱压着生疼的伤痕恍恍惚惚唤回了几分神智。 见江敛离开,香菱勐松一口气,又不管不顾地去摇沈无霁,痛惜道:「殿下!殿下!你醒醒啊!为一个王八蛋这样去糟践自己值得吗?!他根本就没想让你活!他给你母亲下毒,给你下毒,想让你当个傻子,想全天下的人陪他唱大戏,您何苦挂念这样的人渣啊!」 沈无霁颤抖的眸子又黯淡了下来。 他这副模样太惹人心疼,香菱嘆了声,恨声道:「莫说世子,就是奴婢都恨您那自暴自弃的模样,不值得!而且您说那话不是伤世子的心吗?他待您如何,您是最清楚的。」 「……」 沈无霁垂眸,把下嘴唇咬得泛白。 香菱继续劝道:「去和世子道个歉吧,往后如何往后再说,至少现在,您得自己先强大起来才行。不然沈周如要反过来伤害您的时候,您又当如何呢?」 她缓缓松开力气,想放沈无霁坐到地上好好冷静冷静。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无霁突然用力攀住她的手臂,声音呵呵地像破开的盒子灌风,带着粗喘:「我要、要、洗——漱。」 香菱:! 香菱喜出望外,扛着沈无霁快步往寝宫跑去。 —— 趁着沈无霁洗漱冷静的功夫,香菱又跑到江敛的寝宫向他汇报情况。 来时本来喜上眉梢,结果刚一跨进宫殿,她就听到自房中传来的隐忍咳嗽声。 是江敛的。 香菱听得心跳都慢了半拍,连忙上前敲门,低声问:「世子您还好吗?」 屋中的咳嗽声停一瞬,转瞬似压抑不住地又咳了起来。 连咳了数声,江敛的声音才低低传出来,「是香菱?进来吧。」 香菱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书房里看去。 江敛新换了套褐色的长袍,许是刚刚那套被溅上了泥泞,以他的洁癖必然无法接受。 香菱这样想着,结果一扭头就看到放在门后案头上的青色长袍,上面是肉眼可见的血迹。 香菱瞳孔一缩。 「有事吗。」 江敛嗓音哑了,他从书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几乎不带血色的脸,静静地望着香菱。 香菱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就是、殿下他、他去洗漱了,待会儿就来。」 江敛淡淡『嗯』了声,一脸平静,似是再问还有其余事吗。 香菱偷眼打量江敛突然病态得可怕的气色,担心地问:「世子,您又病了?」 「无事。」江敛垂眸去看手中的书卷,顿了顿,又淡道,「不要多嘴。」 香菱张张嘴,心里暗暗叫苦,该不会是殿下把他气病了吧。 她惴惴不安地告退。 出门,转角碰到匆匆赶来的李如。 「李管事?」 香菱叫住他,疑惑问,「你怎么到后院来了。」 李如多负责行宫外围的事情,没有吩咐不会擅入后院。 见到香菱,李如眼睛一亮,急声问:「香菱姑娘,你刚刚是陪在殿下和世子身边的吗?」 香菱点头道:「刚从柳树道那回来。」 李如:「刚刚我的人巡逻,发现世子扶着树咳血,险些在柳林道那晕了过去。」 「什么??」香菱惊道,「柳林道?」 李如:「是啊,我刚去请大夫,世子又派人把我拦住了,说是吃点药就没事。」 他边说边皱眉道:「都到咳血的地步,世子也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你还是去跟殿下说一声,让他督促世子按时服药吧。」 香菱汗颜,世子还没搞定殿下呢,现在反过来喊殿下去督促世子? 这些事也不方便告诉李如,香菱一边滴冷汗,一边无奈道:「你再劝劝世子,我去寻殿下。」 李如也不多问,点头道:「也好。」 说着,他匆匆往后方寝宫走去。 香菱嘆了声,摇头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 「歘——」 沈无霁险些将浴桶撞翻了,他愣愣地看着帘子外的香菱,嘴唇颤了颤。 香菱小声道:「世子下令不许告诉您,殿下您听过就当忘了,千万别说是奴婢告诉您的。」 沈无霁:「……是因为,我吗?」 他呢喃着,声音小得香菱几乎听不见。 香菱无声一嘆,劝道:「世子前两天也失眠伤神,他身子本就不好,今早气急了,难免会引发旧疾。世子不让奴婢告诉您,也是不想您胡思乱想。」 第81页 里间无人说话了。 第35章 香菱等了会儿, 才听到里面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片刻后,沈无霁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他扯开唇角朝香菱笑了笑,除了眼睛肿着外,其余与平时几乎别无二致。 香菱担忧问:「要涂伤药吗?」 沈无霁摇摇头, 「他没有用力。」 ——没有用力就把两根手指粗的树枝打折了。 香菱默默吐槽一句, 没有再提, 喊来孟平伺候沈无霁去学堂。 孟平也不知道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小盒子默默跟在后面,不时用眼神互相交流一下。 确定对方也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后,两人默契地闭嘴,如往常帮沈无霁收拾东西。 到了学堂, 两人彻底发现不对劲。 江敛居然没有来! 学堂里只坐着个昏昏欲睡的夫子, 他一手握着书卷, 听到有人来了极大幅度的震了下,惊醒了。 「殿、殿下。」夫子连忙起身朝沈无霁行礼。 沈无霁左右看一下,确定江敛没有来,失落地应了声。 他坐到座位上,夫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课。 约莫一刻钟不到的时间, 沈无霁就开始频繁走神, 连带来的游记都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忍了又忍,他实在忍不住打断自念自的夫子:「抱歉, 本殿下今天有事, 夫子先请回吧, 明日再来。」 夫子:「啊、啊, 好!殿下自便。」 平白得了假期, 夫子自觉地提书离开。 孟平和小盒子再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迷茫与慌乱。 这是自行宫以来, 殿下第一次逃课。 「孟平,小盒子,你们收拾东西,我去寻世子。」 沈无霁随手抓起一本书,交代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地坐在原地,陪着一堆书籍一头雾水。 齐竹堂。 沈无霁连跑带跨步地冲到江敛的寝宫处。 他跑得太快,见到影影绰绰的宫殿墙壁时,停下来倚着墙壁休息了会儿。 有棵橘树从里院往外探出了大半树叶,白色花苞发出沁脾幽香。 他缩在树荫下的墙壁处,伸手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唿吸不受控制得变得更加急促。 不时有侍卫、下人路过,胆小儿的避着他走,胆大的特意上前行个礼,得到回应时也只能看到沈无霁用手盖住脸的模样,看上去好像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沈无霁深唿一口气,睁开眼,走进齐竹堂。 刚刚转过风雨走廊,沈无霁便听见几道急切的咳嗽声,越靠近寝宫,声音越清楚。 沈无霁心刷地提起来了。 走近。 李如快步从里转出来,一个不留神就和同样转弯的沈无霁撞上了。 「谁啊——殿下?」 李如捂着肩膀,见到是沈无霁后,皱着的眉头一下松开,告状般道,「您来得正好,世子喝了药就睡了,睡了也好,可哪能把伺候的人都轰出来啊。」 沈无霁探头往里看了眼,难掩忧色,低声问:「世子睡了多久?我听他怎么还一直在咳嗽。」 李如也压低声音道:「刚躺下,吃了几颗安眠的药,说是睡着会舒服很多。」 闻言,沈无霁咬住唇,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我进去陪着就好。」 「哎,那殿下有需要往外喊个人就成,我留了侍卫在呢。」李如指一下立在院子门口的人。 李如离开,沈无霁站在门口,心里乱糟糟的慌。 他做足了心里预设,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还残留着点点血腥味,很淡,已经被香薰掩过去了,但沈无霁还是能分辨的出来。 往左,江敛正在里面睡觉,刚刚睡着,很安静。 往右,是江敛的书房,也是平常沈无霁学习练功的地方。 沈无霁在中间默默的待了会儿,确定江敛睡着了,咳嗽声也不再频繁,才往右进了书房。 他落下了两天功课,再不抓紧时间补上恐怕就来不及了。 将书房的门打开,沈无霁寻了个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默默开始蹲马步补基本功。 一晃时间,日头正盛,负责伺候江敛的下人在门口小声唤道:「殿下,世子?该用午膳了。」 江敛不喜下人伺候,也是防备有外人进入他的书房。 平常到点了都是让人在外面唤他,现在江敛睡着了,本是嘱咐过不用喊他,但奈何沈无霁还在里面啊。 下人缩在门口很是纠结了一会儿。 沈无霁走了出来,他朝下人伸出手,示意他将午膳端过来。 那人如释重负,很快便将午膳送过来,特地道:「世子不舒服,李管事嘱咐做了几道清淡的菜,劳烦殿下劝世子多少吃点,若是放凉了,奴才就在外面,随时可以吩咐奴才。」 「好。」沈无霁声音低哑地应。 房门合上,沈无霁端着午膳,再望紧闭着里门的屋子,微微吐出一口气,就在厅中坐下来,勉强就着开胃小菜吃了几口饭, 他没有胃口,不想吃饭,但他怕江敛醒来知道后还以为他在赌气。 沈无霁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视线在白润的米粒上游离,渐渐失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突然传来瓷器轻微碰撞的声响,像是茶壶和茶杯的声音。 第82页 沈无霁勐地起身,差点把手上凉透的碗丢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里屋门前,抬手敲了敲,低声问:「世子……你醒了吗?」 里面的声响顿了一瞬,随即响起平静的话语:「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沈无霁有些涩然,「卯时。」 江敛没应声,等沈无霁只觉得心里有数只猫在抓挠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刷』的一下打开了。 江敛迎光站着,静静看着低头立在门口不敢动弹的沈无霁。 阳光从窗户打入,斜落在江敛身上,耀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 江敛看一眼桌上几乎没有动,也没有着热气的饭菜,微微皱眉问:「午膳吃了吗?」 沈无霁头低得更深,踌躇道:「吃、吃了……」 江敛声音淡下来,「说话就抬起头大大方方的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沈无霁颤了下,连忙抬起头。 他控制了好久的情绪,但只是和江敛对视了一瞬,眼眶瞬间就泛起了水光,压都压不住。 见他这幅模样,江敛再硬的心都狠不下去。 他微微闭眸,无奈道:「喊人再做份午膳吧,少荤腥,你几天没吃一顿正餐,胃受不了。」 沈无霁再也忍不住,泪腺失控不停的流泪。他也不擦,就抬头盯着江敛看,眼泪像断了的珠子一样哗哗的往下落。 江敛攥了攥拳,眉峰紧皱。理智告诉他不能让沈无霁这般软弱,但情感上—— 最终,江敛在心中嘆了声,放任心软地朝沈无霁张开了手臂。 「呜——」沈无霁呜哇着哭声扑到江敛怀中。 江敛缩紧手臂将他搂住,感受着小孩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原本被压抑的声音也毫无顾忌的放了出来,听得江敛心尖直颤。 没过多久,江敛就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服湿了大半。 等沈无霁不再抽泣,而是大胆的往江敛身上抹眼泪后,江敛好笑道:「你是水做的吗?这么能哭。」 沈无霁:「¥%#%¥%……」 江敛把嘟囔着不知道哪国语言的人从怀里挖出来,打量着他挂着鼻涕眼泪红肿肿乱糟糟的一张脸,嫌弃道:「真丑。」 沈无霁:! 他瞪大眼睛,不敢想像江敛会骂自己丑! 江敛才不在意他无声的抗议,上手把还算得上整齐的头髮乱揉一把,然后将人打发到椅子上坐着,自己出去安排午膳和沐浴。 沈无霁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虽然没照镜子,但他光看江敛身上那大块深色水渍,就知道自己的摸样有多埋汰。 江敛吩咐完,回来了,看到沈无霁坐在椅子上甩腿玩,转身进了里间。 沈无霁蹭的一下跳下来,跟着江敛动。 江敛:「……我换衣服,你跟着作甚。」 沈无霁眨眨眼睛,似才反应过来地『哦』了声,扭头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乖乖坐好。 瞧他这副如同幼童的呆呆样,江敛好气又好笑,摇摇头,进屋关门换衣服。 换好今天的第三套衣服,江敛琢磨着要不要把刚刚那套安排给沈无霁洗,给他找点事做。 但又想了想,他怕衣服被弄报废,算了,现在是要用钱的时候,省一套是一套。 沈无霁不知道他逃过了洗衣服的一劫,还在乖乖的等洗澡水来沐浴。 等两人各自收拾好、安抚好五脏庙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吃饱喝足消化好,沈无霁自觉地去做本该前天做的文课内容。 江敛在旁边处理商行的事情,偶尔沈无霁抓耳挠腮的时候,他会看一眼内容帮忙解答,是如往常一般极其平淡又和谐的文课时光。 谁也没提沈无霁这两天的颓废,也没提江敛因为怒气攻心而吐的血。 如果不是沈无霁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江敛时不时还捂着帕子咳嗽几声,可能沈无霁会以为这两天就是场噩梦,梦醒了,一切恢復原状。 待沈无霁勉强补上了一天半的功课,江敛接过来检查,他咳了两三下,引得正在看兵书的沈无霁关切地看过来。 「认真看书。」江敛头也不抬地叮嘱,语气温和,神色平静,一如既往的关切平和。 沈无霁眼眶又是一涩,他舔舔发干的嘴唇,默默低头做笔记。 下一瞬,一个茶杯被推了过来,里面晃荡着带着热意的水,江敛声音浅淡扬轻柔的笑意:「温的,记得喝。」 沈无霁眼眶发热,喉头梗了梗,旋即接过茶杯低低应好,双手抱着杯子宛若抱着珍宝,一口一口慢慢地抿。 第36章 平静的下午按部就班结束。 得知沈无霁和江敛和好, 香菱高兴得快要蹦起来,她强行按住本来要寻沈无霁回寝宫休息的李嬷嬷,给足了他俩相处空间。 早上的事情只有香菱知道,她送晚膳的时候, 特地留下了一份药膏, 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沈无霁吃饱喝足出来后本来挺高兴的, 结果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桌上的上药,他刷地瞪大眼睛,脸色微微发白。 江敛却是十分平静,他拿起药膏检查了下,确定没问题后望向沈无霁:「进屋脱衣, 我给你上药。」 沈无霁吶吶点头, 往里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江敛, 黑褐色的通透双眸里带着紧张和慌乱:「你还生气吗?」 江敛正掂量着药量,闻言头也不抬道:「我书房供着柳枝,生气了你走哪都逃不过。」 第83页 ! 沈无霁喉结滚了下,大步跑进房里,慌乱得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敛抬眸扫一眼他慌乱的背影, 忽地无声笑了下。 原本觉得没打错, 但真等沈无霁脱了衣服,看清楚他身上道道红肿偏青紫的伤痕后, 江敛皱了下眉,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气太大。 沈无霁只脱了上身, 露出紧实精壮但依旧瘦小的后背。 他两只手牢牢抓住江敛的枕头, 扑在上面, 枕头被不老实的手反覆蹂/躏。 江敛上手点一下他后背,提醒道:「肿块揉开有些疼, 忍住。」 沈无霁把头闷在枕头里,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突然的闷痛堵住喉咙,龇牙咧嘴地应了声。 不碰伤痕还好,一碰上去就是钻心的疼,沈无霁一边倒吸一口冷气一边抓过一个枕头,把脸埋在里面,以防自己喊出声。 江敛上药边观察他的情况,见状手上没停,开口道:「把脸露出来,唿气。」 沈无霁脸埋着枕头,大力摇一下脑袋,发出嘟嘟囔囔听不清的声音。 江敛用指尖轻戳一下靠近臀部的一块儿伤,「别蹭了,弄得我枕头上都是你的口水。 「嘶——」 沈无霁疼得一下扬起脑袋,不满又委屈,「弄脏了我给你买一百个!」 「买?」江敛慢悠悠地威胁,「再蹭,你明天的任务就是去做一百个枕头。」 闻言,沈无霁朝着枕头大大翻一个白眼,哼唧地地趴好,不把自己闷着了。 这个姿势放松了许多,江敛也不用再收着力气,他大力地把沈无霁揉得斯哈斯哈叫,然后重重拍一下他的屁/股:「裤子脱了。」 当时江敛气狠了,只能勉强控制抽在背和臀肉多的地方,不确定哪里重哪里轻。 听到要脱裤子,沈无霁扭捏了下,「不、不用了吧……」 江敛的回覆是照着浑圆的臀部抬手又拍了一巴掌。 沈无霁被拍得猝不及防,哼唧一声就捂着屁/股蹦了起来,然后在江敛冷静得看四书五经般的注视下,磨磨唧唧地脱了裤子。 就这短短一会儿功夫,他的脸就红了大片,连到耳后根都发红—— 羞的! 江敛平静至极。 久病成医,他用半个医者的专业眼光打量着沈无霁的身体,良好的身体比例与肌肉说明了这段时间的锻鍊成效,足够支撑即将开始的骑射训练了。 他将羞成虾米的沈无霁翻过来,大/腿前侧有几道伤痕,不重,当时留了力。 臀上是重伤区,屁/股上肉多打不伤,多是这里挨了揍。 沈无霁在床上被翻过来翻过去,好不容易趴平了,屁/股上就感觉有张热毛巾盖了上来,暖得他一个激灵,然后就被江敛揉得尖叫一声。 江敛看着一惊一乍的沈无霁有些头疼,「在书房坐了下一午都没见你叫一声。」 沈无霁委屈巴巴地爬回去,小声道:「那不是、那不是你还在生气嘛……」 「那我再生一次气你就能安静了?」江敛好笑道,「行,好,我生气了,你不许再动,老实上药。」 现在才不怕你呢! 沈无霁对着枕头皱了下鼻子,趴好了,让江敛帮他上药。 一个上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把江敛累得够呛。 他收拾好药膏和毛巾,嘆道:「再来一次估计倒的还是我,下次直接把你送去南皇,让你太子表舅训。」 沈无霁默默缩起脑袋,埋在枕头里小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什么?」 他的声音被盖在被子里,江敛没听清楚。 沈无霁微微咬唇,抬起头道,「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江敛用毛巾擦手的动作一顿,平静道:「不用说这话,你只需对得起你自己就好。」 沈无霁垂眸看着被自己揉得满是褶皱的枕头,用鼻音应了声。 …… 伤有点重,但对沈无霁来说还能忍,比不过练功时的酸累。 连着涂了几天药,伤痕终于浅了些,等沈无霁又一次用上药做藉口赖在江敛屋里不走后,江敛终是忍不住,喊来香菱给他上药。 听到江敛喊香菱,沈无霁蹭一下就跳起来,嘴撅得能挂上油桶了。 江敛倚着门居高临下地看他:「回去睡觉。」 沈无霁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回去就回去,这么凶干嘛。」 江敛看他一眼,忍不住快走几步抓起一个满是褶皱的枕头塞给他,命令道:「这个归你,现在,回头,转身,往外走!」 沈无霁十分不满地离开。 江敛看一眼自己已经被滚得乱糟糟的床,再听着沈无霁哼哼唧唧的声音,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转身,看着沈无霁一步三回头的模样,眸光暗了几分。 江敛没那么禽/兽,他不愿让沈无霁跟自己一样走上不归路。 他重生了,沈无霁也会有不一样的未来,他的未来该受万人敬仰,美眷在怀,子孙承欢膝下。 不能,也不该与他般。 俯身将床榻整理好,江敛缓缓吐出一口气,让闷疼的心缓了几分。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沈无霁现在只是孩子,他是无霁信任的师长,无关情爱,只有亲情与信赖。 默念了一遍清静经,江敛冷静地闭上眼,进入梦乡。 第84页 沈无霁不知道江敛在顾忌什么,他只知道哪里的床都没有抢江敛的床睡得舒服。只是江敛不喜欢,他就不能耍小性子,他是个大人了!要做令江敛刮目相看的事情! 沈无霁暗暗念着,这才别别扭扭的睡着。 一场算不上风波的风波慢慢散去,如江敛所说,不管沈无霁扛不扛得住,这都是他必须过去的槛。 现在沈无霁跨过去了,一切又能照常且更加快速的推进。 新一轮科举结束,新官上任,夏江县迎来了新的县令。 「你的人?啊?」 沈无霁看着手中的名单,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望着江敛,「不是说这次科举很严,谁都不能插手吗?」 为什么夏江县令还能变成江敛的人啊! 江敛给他解释:「准确来说,他不是我的人,但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再准确点,我是这批进士中小半人的救命恩人,就算没有他,夏江县令总不过是进士中的一员。」 沈无霁:?!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江敛拿着钱没有买鬼效命,而是专门去搜集那些有才能有天赋的学子名单,尤其是家境贫寒或者寒门出生的人,他们缺盘缠、缺人脉。 缺什么,江敛给他们补什么。 原先几年培养下来,他们差不多就对江敛死心塌地,更何况重生回来后的江敛的学问足够他们瞻仰佩服,一句两句的点拨就能让他们受益匪浅。 眼下沈无霁看到的十来个人名只是这一批进士,江敛已经从童生开始培养,年復一年往下走,总有一天能做到全寒门出生的学子都受过他的恩情。 沈无霁顺着江敛规划的蓝图往下想,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提醒道:「万一有一个人暴露,你这就是灭族之祸!」 没有哪一位帝王能够忍受有人『操控科举』。 江敛笑了声,似是毫不在意龙椅上的那人,淡道:「十几个贊助者,二三十个贊助理由,七情六慾生老病死,皆有恩情,就算是查,也查不到我头上来。」 说到这里,江敛又将朝堂官员架构图拿了出来,对沈无霁道:「除去太子、二皇子党派之争外,你可知现在朝堂官员的主张划分?」 沈无霁:「太尉主战,丞相中立,御史守旧。」 江敛颔首,「除了由帝王朝廷划分的三派势力外,还有一派看似归属之内,但实则游走于他们之外。」 他指一下新上任的官员名单,「清流一派。」 这些人多是平民、寒门出生,或者是书香世家。 这些人主张各不相同,但甚少参与党派之争,多明哲保身,也是少有的称得上清官的一批人。 不过正是因为他们不站队,在中晋升困难,几年不出成绩就会被下放地方,他们也乐得如此,毕竟重重打压下只有在地方政府才有出实绩的机会。 朝中党派纷争复杂,想从众多派系中分一杯羹,不如另建一系。 清流官员单独拿出来权力小势力弱,合在一起呢? 况且他们多被下放到地方,天高皇帝远,沈无霁未来必不会只留在皇宫或者夏江这片小地方,清流一党,是现在最适合沈无霁拉拢的官员们。 江敛花了几天时间给沈无霁把朝堂情况分析了遍,他本身的势力多在京城和江南一块儿,南宫凝华的势力才是四方分布均匀。 现在南宫凝华的势力也交由沈无霁打理,他从原先只需要在花楼酒肆里来回奔波,变成在整个夏江城里奔波,预计未来离走出江城也不远了。 沈无霁先接了一个主酒肆的商行,日出夜伏,兢兢业业的忙碌了小几个月。 期间他看到了自皇宫京城而来的各方眼线,几乎是每来一个,江敛就会给他上一个时辰的课,专门分析这个眼线所存在的势力。 见多了,这些人在沈无霁眼里就跟裸奔样,每天还得陪着他们演戏,沈无霁从饶有兴趣,演到无欲无求。 渐渐地,交到沈无霁手中的商行一个接一个,直至所有属于南宫凝华的商行,都归到了沈无霁手上。 江敛是誉佳商行的幕后老闆,皇帝都知道他和誉佳的关系,现在不能太明目张胆的让沈无霁做老闆,只能抓过来做壮丁。 不发工资的那种。 对此,沈无霁表示十分抗议,几次用『撒泼打滚』的罢工行动让江敛应下了做十次饭的不平等条件,兑换时间无期限,兑换标准沈无霁定。 香菱在一旁默默吐槽:就殿下那个挑剔程度,世子您怕是要做一辈子的菜了。 望着沈无霁得意的笑容,江敛只觉得头疼。 于是乎,从来都是君子远庖厨的世子殿下开始对着小厨房发愁,曾一度惊得掌厨大着胆子将他推出厨房。 别问,问就是很怕世子殿下把厨房烧了。 又是三个月,十月初,转眼便到了江敛的生辰。 上次沈无霁的生辰过得十分不如意,这一次轮到江敛生辰,沈无霁说什么都要给他把最好的安排上。 包括且不限于…… 美娇娘。 当江敛在正厅里看到一众风情各异、姿态妖娆的美人时,第一次觉得沈无霁太闲了。 沈无霁躲在柱子后面笑嘻嘻地看他。 江敛瞥一眼压根遮不住人身形的柱子,抬手招来李如。 李如硬着头皮上来,低声道:「这是殿下安排的……」 第85页 江敛冷静道:「左一,左四,右三留下送殿下房中去,其余全打发走。」 李如:。 好吧,他说实话,其实被江敛赶走的美人里有一半是皇帝派来试探的。 该说世子是火眼金睛吗? 李如去打发美人,临走时丢给柱子后面不敢冒头的沈无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沈无霁:…… 李如你个墙头草!!!! 第37章 江敛平平静静地转身走了, 权当没看到柱子后面的人,他要回屋吃沈无霁亲手给他做的长寿面。 沈无霁犹豫了下,扭头跟着跑回江敛寝宫。 门没关。 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江敛掀起眸看了眼, 又面无表情的垂眸, 拿筷子。 沈无霁偷摸打量他一眼, 蹭啊蹭的蹭到桌边,心虚地问:「味道咋样?我亲手做的!」 「还不错。」江敛将面上翠绿的葱花挑走,慢条斯理道,「面比人美味。」 沈无霁撇嘴,理不直但气壮:「我不是想着, 搞这一次, 接下来一个月都能清闲不少, 天天应付那些眼线烦死了。」 「嗯,不过让他们全去你屋里过一宿的话,估计能清闲一整年。」 江敛瞥他一眼,「还有两个月到你生辰,不急。」 沈无霁:…… 想到那些满脸胭脂水粉娇声娇气的美人在自己床上蹭来蹭去, 他突然就打了个寒颤, 勐地摇头:「不要,我有洁癖!」 江敛:? 虽然不知道沈无霁想到哪门子事去了, 但总归不是好事。 思及此, 江敛放下筷子, 认真地看沈无霁:「下次去青/楼不用写心得了。」 沈无霁疑惑地看他。 江敛道:「你十二岁了, 该选通房了。按规矩, 十岁就该学着通人事,十五岁就能定皇子妃——」 「不要!」沈无霁尖叫着打断道, 「不要!我拒绝!」 江敛微微皱眉地看他,带着不解。暗道不会是每次花楼的心得体验,让无霁落下了阴影吧,这可不太妙。 沈无霁红着一张脸,「你说的那个,那个选了,是香菱……」 「你喜欢香菱?」江敛思索了下,摇摇头:「香菱不行,她的身份和立场太复杂,明柳流月呢?」 沈无霁拧着眉瞅他:「我的意思是,已经选了,就不用再选了!我不想选!用不上也没时间!」 江敛无奈道:「你这么喜欢香菱吗——」 「不是!不是喜欢!」沈无霁突然暴躁地转圈圈,「我只是不想花时间弄这些东西,香菱是以这个理由选上来的,对外就说是她嘛。」 江敛看着他,严肃起来:「香菱终究是女孩子,等天沈事了,她回南皇成亲也未免不可。若一直带着你通房的名义,于她名声可就毁了。」 沈无霁:……不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他张张嘴,发现自己怎么说都有歧义后,垂头丧气地站着,不说话了。 江敛揉一下太阳穴,才发现沈无霁对男女之情的观念偏颇了。 他当初不该急于求成,让无霁先去花楼当纨绔子弟。 算了,慢慢来吧。 好好一顿长寿面,江敛再下筷的时候,面已经凉了,他不甚在意地继续吃。 沈无霁颓丧地坐到椅子上,想了想,终究是忍不住开口解释道:「我不是想毁香菱的名声,我只是、只是——只是觉得没时间去处理这些事情。香菱也说了,天沈这边的身份姓名什么的都是假的,如果到时候她想回南皇,会回归本来的身份重新开始,这里不会影响到她。」 江敛冷静问:「香菱同意了吗?」 沈无霁踌躇道:「没……我之前没想过这些……」 江敛道:「那先去徵求她的同意。名义上为你的通房,哪怕只是名义上,也会给她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与香菱那一批被你同样选中的宫女,哪怕现在留在宫里,她们也会因这个身份而受到影响。」 提到皇宫,沈无霁的也冷静了下来,皱眉道:「现在还不急,但等我回宫后应该就要被选皇子妃了。」 江敛垂眸看着长寿面中滚圆的荷包蛋,淡道:「那要看他们有没有这能闲功夫关心你的私事了。」 想到皇宫里乱成团的太子和二皇子党,沈无霁耸一下肩膀,「闹去吧,闹得越凶我越自在。」 两人不再说话,江敛安静吃面,沈无霁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看江敛吃面,两人相对无言。 沈无霁寝宫。 看到李如送来的几个美人,李嬷嬷突然有种沈无霁长大了的错觉。 将美人安排到侧殿,李嬷嬷疑惑地问李如:「这哪来的?」 李如朝天指一下,「那位派来一堆美人让我送给殿下,殿下反手送给世子当生辰礼,然后世子把那些眼线都轰走了,留下这三个身世还算清白的美人,让送到殿下房里。」 李嬷嬷:…… 过程过于复杂。 她嘆了声:「殿下年底就十二岁了,也到了年龄。」 李如左右看一眼,然后凑到李嬷嬷耳边小声道:「殿下常在花楼办事,见多了花前柳下世俗冷暖,对这男女之情的理解,恐怕有偏于常人。」 李嬷嬷声音更小了:「我怕也是,殿下对香菱、明柳、流月没有任何感觉。按理说这三位姑娘与殿下最亲密,可殿下一句都没提。」 第86页 说着,李嬷嬷顿了下,犹豫道:「李管事,你觉得需要提醒殿下吗?」 李如沉思片刻,摇摇头道:「算了吧,顺其自然,主子心里装着大事,先成大业再安小家,不急。」 「哎。」李嬷嬷发愁地点头应好。 待沈无霁回来,李嬷嬷小声地提醒他,美人们都在偏房里。 沈无霁只是应了声,转身就去找香菱说事。 李嬷嬷看沈无霁不甚在意的表情,琢磨着可能真被李如说对了,殿下心中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牵挂。 也罢,时间还长,不急。 沈无霁找香菱郑重的谈对外关系的事情。 香菱听完,愣了下,捂嘴笑道:「殿下,您忘了奴婢是您的死侍了吗?死侍以主为命,别说是当个通房丫头,就是为您去死都在所不惜。」 她说得坦坦荡荡,明眸中无半点爱慕之意,只有忠诚。 「别这么说。」沈无霁嘆了声,「世子说得对,这些会影响到你。」 香菱笑得洒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奴婢是死侍,能被主子挂念已经是天大的荣幸,更甚能被您这般考虑,您和长公主殿下都是一样的仁慈。」 沈无霁抓抓头髮,高兴道:「母妃也是这样的吗?」 「是啊。」香菱笑着说,「爹爹说死侍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因为长公主殿下善待,他们都能成家生子,甚至恢復良民身份,建功立业。正因为如此,在太子殿下需要死侍来天沈时,大家都毫不犹疑地同意了。」 沈无霁听得心底发暖。 他的母妃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公主殿下,所以才能得到如此多人的追崇与爱戴。 得到了香菱的表态,沈无霁又回去和江敛商量。 听完了,江敛只道:「莫辜负死侍的忠心。」 沈无霁用力点头,表示绝对不会! 再次回到自己的寝宫,沈无霁看一眼等在偏殿里的几人,该演的还是得演。 唤来李如,沈无霁让他去寻一套赌坊的工具,然后又拿金叶子为她们赎身。 听到赎身,李如不解道:「赎身?那怎么安顿?」 沈无霁掰着手指:「给他们请几个舞娘,琴舞之类的好生教着,时不时让她们出来表演一场就行,不得骚扰他们,善待。」 李如琢磨着殿下这是动心了还是恻隐了的时候,江敛已经去了偏殿,那出花楼里学的那套和几个美人周旋起来。 沈无霁的安排被原封不动的传到江敛耳边,此时他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闻言道:「按殿下的安排来,找几个花楼里信得过的舞娘入宫,刚刚送走的那批人也一同赎了身,把卖身契给他们,之后让她们自行安排。」 李如为难道:「这赎身的费用……」 江敛落下一粒白子,「找殿下去,我没钱。」 李如:。 你没钱,鬼信。 对于『江敛没钱』这个说法,沈无霁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他回屋继续掏自己的小金库,并在捧出一把叶子时暗戳戳的决定,江敛欠他的做饭次数,直接翻倍! 他就是高利贷,不接受反驳! 美娇娘们安排好了,再经过李如等人的『美化』,传回京的消息就变成沈无霁在行宫里与美人日夜嬉闹,牌九之声夜夜笙箫,还专门请了花楼酒肆里的人帮忙调/教。 太子和二皇子正斗着,沈周如抽空看一眼传回来的消息,见几个人的说法都差不多,短时间内就不再关注夏江行宫。 夏江平静且充满高压鞭策的生活继续。 沈无霁已经换了第三个完全不同行当的商行给自己高压歷练,恨不得一个脑袋掰成三份,每份再去接三个商行的活。 一晃入了冬,入冬后,沈无霁就暂停了马场练骑射的任务,白天也少有的允许自己赖床一刻钟。 就这样过了年,到了他的生辰。 南宫凝华似是知道江敛未来的安排般,大手一挥,送来了蓼城及周边各城产业。 要不怎么说天高皇帝远呢? 蓼城离得太远,沈周如压根没发觉自家城墙已经被人撬了个干干净净。 江敛送给沈无霁一箱子兵书,其中有几份是他託了关系请尚在人世的几位老将军,手写或口述经歷与心得,记录成册。 第二份礼物是沈无霁钦点的,一桌由江敛亲手做成的生辰宴。 江敛准备了小半年,亲手作废了不知道多少桌,才有了这一桌不算十分美味,但让沈无霁吃得头也不抬夸夸炫的宴席。 沈无霁难得给自己放了天假,窝在屋子里看花娘培训的歌舞成果,算是应了李如几人报上去的歌舞笙箫夜。 边看表演,李如又传来消息,因着京城党派内斗进入白热化阶段,各路人马开始关注游离于党派争斗之外的三皇子,想借行宫管事的手打探三皇子情况。 江敛看了眼众势力送给李如的礼物,锐评道:「他们送的都比沈周如这一年赏你的多。」 李如嘴角一抽。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给皇帝办事只是说上去更好听,抛开名义真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 但凡有了一样,就要小心被皇帝猜忌。 尽管非常不舍,李如和李嬷嬷还是老实地将礼单一样不落的呈给沈周如。 江敛要他们明摆着告诉沈周如:有人开始关注三皇子啦!还有,你赏的什么抠门玩意儿,不涨钱我就跳槽去给人当眼线! 第87页 第38章 礼单和书信全部摆在沈周如案上, 刺激得他连夜将礼单上相关的人都处理有一遍,有小错误抓出来警告,轻则罚款重则吵架,没小错误就敲打警示威逼利诱。 就算现在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 他也不允许有人手长的直接伸去夏江行宫。 这些势力不乏后宫嫔妃的娘家, 一时间, 后妃手里的权力又被小幅度洗牌了一番,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给他们的惩罚。 沈周如越是反应激烈,有些人就越是不解。 一个几乎被废的三皇子有什么值得被如此重视?总不至于他真是你最爱的儿子吧? 可能吗? 一半人觉得不可能,一半人觉得说不定,尤其是逐渐僵持住的太子、晋王两派官员。 不少人心里多了个挟皇子以令皇帝的念头, 不过暂时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 在沈周如的刻意打压下, 那些暗地里伸到夏江的手都收了收, 远远观望,不再触碰沈周如的底线。 暴风雨前的宁静维持了近乎半年。 沈无霁不管皇宫里怎么斗,他眼中只有夏江的商行。 五月,夏季暑气正盛。 夏江商行突然宣布联合起来,成立云际商会, 推举名为戚子行的商人为商会对外管事。 联合不代表合併, 只是他们对外行商的一个名头。 夏江商行的突然联合引起了整个江城商人的注意,等众人打探一番才知道联合的前因后果——反打压。 许是换了官老爷, 夏江商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大家重整旗鼓逐步走出夏江, 去往府都乃至外地。 也因此, 引来了外地本土游商的嫉妒, 已经有几地商行联合起来打压夏江来商。 往日在这种打压面前,大部分商户会选择大难临头各自飞, 飞不出去也能各自拉关系窝里斗,直到斗出一个地头蛇为止。 但这一次夏江有些不一样,他们居然放下了恩怨。 各业各商联合起来,共同推举出来一个信得过的人选担任联合商会的管事,一致对外。 夏江云际商会管事的信息,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就放在江城各方县令甚至府衙的案头上。 ——戚子行。 科举的学子,未中,转而从商。 戚子行原是一介管事,在夏江县令被革职后大胆借了高利贷盘下受牵连的一家商行。 此后戚子行专做首饰生意,从各国各地收集各色各样的首饰,再卖向少有该样花色的地区,尤其是夏江城,几番折腾下竟真做成了。 再往深处查,戚子行虽然是落榜学子,但与今年的几位上榜老爷都熟,由他做商行管事对外牵头,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眼光独到,人脉复杂,胆大心细…… 简直是天生的商人,没能当官也算是某种无缘吧。 有人查到此为止,有人又接着往下查戚子行落榜缘由,一查便深入至戚子行曾被多家学院开除,原因是与夫子争吵。 戚子行的很多想法过于大胆冒进,放在官场里是彻头彻尾的革新派,一个不甚就会动了旧势力的利益,而恰巧这几年的主考官都是守旧一派,看不上他的文章实属正常。 调查回到夏江云际商会,对戚子行的研究也到此为止。 众人都以为这个商会多是个噱头,以后处理本地与外商的纠纷就可让云际商会当中间背锅的倒霉蛋。 外界的看法影响不到戚子行本人,也影响不到云际商会真正做主的人。 戚子行捧着大堆文书敲开宅院的门。 带着半脸面具的孟平候在门边,小声道:「戚老爷稍等,我家少爷不舒服歇了半晌,现在正在起身收拾。」 戚子行朝他笑一笑,「无妨,我去偏厅等着,要是有糕点也给我来一份,饿得慌。」 「好。」孟平也笑,「今天是荷花羹。」 戚子行乐了,「那我可要尝尝,之前没吃过。」 孟平笑着去端糕点。 荷花羹来的时候,戚子行正在跟近半尺高的文书做斗争,孟平便站在旁边候着,光明正大的的偷学,不时插针见缝问几个问题。 戚子行也不藏私,有什么答什么,他感激小少爷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也对培养孟平这件事更加上心。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沈无霁带着形状一致花纹不同的半脸面具走了进来。 「少爷。」 戚子行起身拱手,脸上笑意不断。 他没见过小少爷的模样,现在纯粹看面具认人,沈无霁的面具是银白色的,面具上有梅花镂空纹样。 有一次孟平好奇问沈无霁,为什么他的面具纹路是银色梅花的,而江敛的面具花纹类似银色蝴蝶。 沈无霁恶趣味地答:「因为什么生辰开什么花,世子是十月生辰,开蝴蝶花。」 所以就蝴蝶? 孟平真的觉得世子是有把柄被殿下抓着了。 江敛对此表示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大露面,而夏江城商行已经彻底交到沈无霁手上了。 抛去看不到真面目这一点外,戚子行对自己的两位老闆十分满意,老闆们不墨迹也不自大,有问题直言不讳,每次都能把内部矛盾直接扼杀在摇篮里,堪称商会的定盘星。 戚子行将商会近段时间的总结交到沈无霁手上,指着其中一样道:「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南北方首饰样式差异了,咱们也只能靠老客户领先一筹。」 第88页 沈无霁颔首:「是差不多要饱和,这一块儿暂时以维繫老顾客为主,绣娘培养不能落下,有什么新样式让下面的人及时反馈收集,接下来把多余的资金和人力挪到粮食、药材这一方面。」 戚子行奇道:「粮食和药材?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沈无霁答:「粮食这一块儿要和官府打交道,现在外界都盯着云际商会,只要不碰盐引,其余基本都会卖个面子。药材……之前咱们没涉及过,算是开闢新行道吧,初期给定的亏损期限可以拉长一点,到明年年末再看成效。」 虽然沈无霁说得含煳,但戚子行是个喜欢挑战的傢伙,去碰一个人人都会盯的粮食,再碰一个从来没尝试过行当,这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吶。 戚子行畅快地应下,抢过孟平用来记笔记的纸笔就跟沈无霁商讨起来。 沈无霁也不止是说说而已,他显然有备而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下午便定下了大概的发展框架。 有足够的资金支撑,戚子行放手就是干。 离开宅子前他再一次感慨自己真是选对了老闆,哪家主子能放任手下这样去造,反正之前被他气吐血的老闆肯定不行。 待戚子行离开,周边确定没有旁人在,沈无霁才抄小路回到行宫。 江敛在书房看书。 沈无霁跑到他旁边坐下,抢一杯茶水喝完,抹嘴,兴沖沖道:「搞定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囤药材了吧!」 江敛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翻书,「以防万一。」 沈无霁疑惑。 江敛道淡道:「天沈很久没有经歷天灾疫病了。」 沈无霁:?! 他不解问:「这样不好吗?」 江敛道:「这样很好,但天灾不可能彻底消失。万一出现了,我们也有先手准备。之前是资金不足人手不够,誉佳商行有我的份额,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借戚子行和云际商会的名头,一来可以转成慈商,二来以防万一。」 他的解释很有道理,沈无霁信了。 即便觉得有些牵强,他也不问,江敛要做他就做,反正不干粮商和药材商,也要去开其他的行当,干就完事儿。 规划了一下午,沈无霁已经饿了,他又一次赖在江敛这里蹭吃蹭喝。 见沈无霁不多问就接受了自己的说法,江敛其实有些开心。 他望着手中书卷,米粒大小的字,字字不入眼。 脑中是上一世干旱、洪涝、地震的齐发灾害,以及差点因此开战的三大国度。 誉佳商行不能触碰皇商的领域,他能做的顶多涉及药材,粮食便需交给云际商会。 上一世的明年,北部干旱,南部洪涝,西部地震。 天沈与大齐似是触动了天罚,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没被天灾牵连的南皇,也因大批流离失所的灾民闯入而被迫混乱了一阵子。 江敛不知道这一世还会不会发生那诸多灾害。 如果存在,誉佳商行和云际商会算是抢到了先手;如果不存在,也不影响什么,顶多是要更改一下后续规划。 江敛没有贸然告诉沈无霁关于天灾的事情,云际商会按照沈无霁的部署安安稳稳地进行了下去。 年末,在戚子行的多方活动下,云际商会获得了粮商资格。 又因为是纳税大户,江城府都给予了云际商会最大的便利,府都内对夏江商会的围堵打压难题迎刃而解。 又一年春,宫中七皇子出世,赐名沈无愁,生母舒嫔马绮薇,是工部侍郎马家嫡女。 同月,皇帝三年大选,十七名秀女入宫,太子开始挑选正妃。 同年三月,刚出生的七皇子沈无愁突发高烧险些丧命,经调查是有人故意谋害舒嫔,结果连累到七皇子殿下。 此事一连牵扯近十名秀女,其中大半秀女居淑妃章淑柔的侧宫,受淑妃管教。 皇帝大发雷霆,罚淑妃禁足佛堂抄经,涉事秀女全部打入冷宫,秀女娘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打压。 剩下的六名秀女交由皇后与皇贵妃共同管教,若再出事,一併发落。 这件事的具体情况传到行宫,沈无霁理其中的关系时不由皱起眉,「有人在针对章太尉?」 淑妃章淑柔是太尉之女,育有大公主沈瑜惜,在后宫中算是调节皇后与皇贵妃权力争斗中的重要平衡点。 江敛看着关系图,淡声道:「有人忍不住了,逼太尉和淑妃站队。」 第39章 沈无霁盘算着道:「太子皇兄选正妃, 二皇兄其实也到选妃的年龄了。」 「二皇子已被封晋王,除去个人能力外,他与太子一党算是分庭抗礼。太尉只听令皇帝,现在太尉的偏向, 基本等同于皇帝的偏向。」江敛提笔在太尉与沈周如的名字中连了根线。 沈无霁觉得头疼, 嘆道:「皇位有那么好吗?这还没有摆到明面上, 就险些要了一个孩子的命。」 闻言,江敛看他一眼,提醒道:「已经有个皇子胎死腹中了。」 沈无霁一顿,想起来几乎要被他忘记的钱嬷嬷,和那个因『猫』而小产的才人娘娘, 沉默了。 江敛淡道:「你不争不抢, 落在他人眼中就是韬光养晦。」 「你争强好胜, 落在他人眼里就是心怀不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该可怜你自己。」 第89页 「现在只是你还在行宫,若有一日宫中争无可争,他们势必会将争斗中心卷到你身上来,以你做引, 你该早做准备才是。」 沈无霁沉默许久, 最后苦笑一声:「何苦呢。」 是啊,他该先可怜可怜他自己才对。 感慨一瞬, 沈无霁收回自己泛滥的同情心, 专注拓展云际商会。 现在的云际商会已经有了两家专属镖局, 但还不够。 沈无霁计划接下来走到一城, 便设下一家镖局, 在外行商,镖局是保障。 这样想着, 沈无霁忍不住又开始打水路的注意。 陆路毕竟太慢了,沿水路走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只是现在云际商会还没碰水路运输掌控的能力。 水路处处有猖狂水贼,必须得从漕帮入手,他暂时还没那个人手去掺和,只能望着天价的水路分成抹眼泪。 四月。 本该是春忙春收的季节,天沈西北方忽然传来噩耗,已有两月无雨,牵连城镇多达十二城两府。 大旱是天灾的前兆,各方官员,朝上大臣,皇座上人顿时警惕起来,接连有急报传入京城 而后,再一月过去,西北方依旧无雨,粮食枯死颗粒无收,全国上下粮价暴涨,西北地区已经出现流民。 沈无霁收到干旱消息时心中一震。 他想到去年江敛不容置喙地确定收粮之事,心脏突突勐跳两下。 不会这么巧吧? 六月,几乎所有官员忙于北方赈灾的时候,天沈中部被一场大雨淹没了。 大雨连下了五天五夜,上游河床高抬,中游洪水冲破部分河堤,河边村落一/夜全部消失殆尽。连带下游奔向大齐的水汹涌不已,打得大齐猝不及防。 一时间,天沈、大齐两国都被天灾席捲,忙于洪涝之灾。 大雨接连不断,偶有几天停雨,似是上天给予中部百姓逃离洪水的救命机会。 有幸逃生的灾民不断地往京城逃跑,近六城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夏江不在纯中部,沈无霁立在行宫里只能看到外面连绵的细雨。 孟平进屋,低声道:「殿下,泯城山体滑坡,出现自洪涝起的第八城灾民了。」 沈无霁闭闭眼,声音低沉:「还有多少粮食?」 孟平嘆了声:「我们不愁粮,主要是……运不过去,除非交给官府。可是县令昨天已经气得要上奏辞官,怕是难。」 闻言,沈无霁勐地抬手一拳砸到墙上,怒道:「平常尸位素餐也就罢了,现在这些都是人命!他们居然还敢漫天抬价,都是畜生!」 往常过路费一成已经足够了,现在直接要分五成粮食,这些就是现在江城的青天大老爷! 孟平咬住唇,也恨,「若不然,只有让戚子行硬闯了。」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联繫祁森!让他放出消息,云际商会有意赠粮却受到江城都辅及云州都辅的阻拦,商会联合捐赠的赈灾粮无法运达。」 孟平应是,转身去了。 沈无霁在原地踱了几步,扭头到齐竹院找江敛。 江敛正在看朝堂赈灾官员的信息,见沈无霁气沖沖的进来,头也不抬道:「何苦为这种人生气,你气性再大也气不过来。」 沈无霁眉头紧皱:「百分之五十的过关粮,这话他们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习惯了就好。」江敛收起文书,冷静道,「除受灾地外各地都有救灾任务,夏江的粮在你手,只要你捨得,最后是他们求你赠粮。」 沈无霁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可是、可是晚一天,就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死于异乡。」 江敛抬眸看他,「你现在只是粮商,你不是圣人,能救一个人便是积一份德。其余的,你需先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再去击溃那些让你无能为力的人与事。」 闻言,沈无霁沉默几瞬,然后走到江敛身边,从他手上抢过毛笔,铺平一张纸在上挥墨,写下了四个大字—— 「人定胜天」 一笔呵成,锋芒毕露。 江敛在旁看着,忽地抬起手,强行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平静道:「如果你是帝皇,你要记住,舍小家保大家。灾民只是国家百姓的一部分,你不能放弃灾民,也不能因为灾民而乱了其余百姓的生活。」 沈无霁咬紧牙关,「很难。」 江敛颔首:「是很难,所以越到这种关头,你越要冷静。权衡,取捨,必然冷硬心肠才能忍受。」 「……我知道了。」 沈无霁深唿吸,学着江敛冷静下来,「我已经联繫祁森,让他去制造舆论了。」 江敛颔首:「现在夏江的先稳下来,城外有许多灾民,云际商会在此施粥,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必然有更多的人往夏江来。人多就容易闹事,你让戚子行去给县令送药,让他安排好人手,不能在夏江这里乱了。」 沈无霁点头,表示知道。 江敛继续道:「云际商会带头赈灾必然会引起多方注意,你这段时间不要出行宫,让戚子行去做。若云际商会引来嫉妒,你不能心软,该停止的时候必须停止。你已经救了够多的人,剩下的不是你的责任。」 沈无霁:…… 他沉默片刻,闷闷道:「我讨厌那些吃人血馒头的人。」 江敛:「等你有足够能力的时候,才能去整治他们。」 第90页 他的话,沈无霁从来都是听下、记住并付诸实践。 虽然很不忍,但沈无霁懂江敛的嘱咐,他不是神仙,救不了那么多的人,现在他的能力只在夏江,那便稳住夏江的难民。 作为云际商会的代理人,戚子行早就因为那些人的无耻而练出了遇事波澜不惊的能力。 夏江县令名潘元,是新晋官员里骨子最硬的人,被江城和云州都辅无耻的要求一气,他干脆闭门谢客,只管自己夏江县的方寸土地。 戚子行带着主上的指令敲开县衙大门。 见到戚子行,守门下人小声道:「戚老闆多多包涵,潘大人还在气头上,刚把两府派来的人给骂出城了。」 戚子行点点头,理解道:「换我,我也骂,潘大人也是给云际商会出气了。」 他拿出张类银票的纸递给下人,「你们也辛苦了,这是百两以下的折算劵,知道你们不能随意收贿赂,这点是云际商会的心意。」 守门下人顿时眉开眼笑,这折算劵可以在七天以内去云际商会任意购买合计百两的东西,虽然是给他们这些下人一起用的,但一百两可真不少。 现在的云际商会在夏江人眼里堪称聚宝盆和百晓生。 有啥没有的,找云际商会; 有啥不会用的,找云际商会; 想投资赚钱改行的,找云际商会; 甚至于走途无路缺救命钱的,云际商会都可能直接帮他给了,无息贷款的那种。 开始有几个人打量着不还钱,云际商会要不回来放出去的贷款,就断了与这几人三代相关的所有人进云际商会相关铺子的资格。 随着云际商会逐渐壮大,被拉黑的人追悔莫及,只能付出两倍的钱来买一个出黑名单的机会。 戚子行等云际商会的几名管事走在路上都可能被人送鸡蛋送吃的,潜移默化的,夏江人都会自豪自己这边有个云际商会。 作为夏江县令,潘元自然是自豪中的一人,而且云际商会是在他上任后才成立的,拿出去这都是政绩。在所有政策上,他都会第一时间给云际商会开快捷通道。 现在戚子行求见,潘元再气着,也不会把脾气撒到他头上。 见到眼下一片青黑的潘元,戚子行摇摇头,将提着的补品放到桌上,「就知道大人气得直上火,我带了消火的药材,让下人给您熬个药膳降降火。」 「心病难医啊!」潘元痛心道,「他们还有脸来要求我出粮赈灾,说是朝廷的任务,这层层剥扣,落到灾民手上的才几分几两啊!」 作为被剋扣的主要人员,戚子行倒是平静,安抚他道:「大人,被要求赈灾的是他们,我们只用拿出合理的分量就足够了。灾民到夏江城来,咱们就管,不到,那就是他们的事情。现在反而就要让灾民闹起来,不闹就没人知道这些畜生的真面目。」 潘元长嘆一声:「也罢,还是按你的来吧,这次再急也得忍,你有什么法子,细细说来。」 戚子行又道:「我这手段有些不光彩,所以还得大人点头才是。」 他将让人去散发谣言,鼓动民心的事情说出来,见潘元一脸不贊同,不出意外道:「眼下时间紧急,只有这样才能最快引起京城的注意。」 潘元沉声道:「鼓动民心一个不小心就是乱民起义,这你担得起?」 「担得起担不起,全看其余地方的官员是否有良心。」戚子行坦坦荡荡道,「我是做善事,但我也是商人,宁愿粮食烂在手上也不可能同意那样的分成合约。」 第40章 听着这跟破罐子破摔没区别的话, 潘元也更头疼了。 他按着太阳穴,嘆道:「就这样吧,夏江这块儿我还能给你们担着,往远处, 尽量不要太过了。」 戚子行勾起笑:「大人放心, 我做事有分寸。」 得到官府支持后, 这件事就好办很多,毕竟祁森他们还是在逃山匪,而知道祁森他们长相的多是夏江官兵。 至于分寸? 戚子行有分寸,但这件事又不是他安排的,全看他家主子气性大不大。 关于夏江有好心商会无偿施粥、无偿赈灾的消息传开了。 传到洪涝受灾各城后, 流离失所的灾民们仿佛看到一丝希望。 离夏江城近, 就往夏江走, 离夏江城远,哭天喊地求所在地也有菩萨老爷出来救命。 云际商会的名头冲出江城、云州,开始向天沈四面八方席捲,名气大到朝堂上开始对商会赈灾议论纷纷。 「陛下,云际商会成立不过两年, 能有如今的成就, 与戚子行此人有莫大的关系!」 「戚子行三次科举不中,转而从商, 倒是误打误撞成就了商业奇才。」 「云际商会能在夏江城赈灾, 也可以帮其余地区赈灾, 可他们一直未出过夏江城, 依臣看, 他们不过是想从灾情中搏个虚名罢了。」 「沈侍郎此言差矣,据夏江县令的奏摺所言, 那云际商会有意向周边省会捐赠粮食,但被该地商行联合起来抵制,他们拒绝云际商会进入所在府都。就连各府府衙都对此事闭口不言,甚至有人要云际商会签下五成收益分成的条件,才允许他们的粮食进城。」 「什么?若真如此,那些不作为的府衙都改罚!人命关天,岂能因一己私慾至百姓于不顾!皇上!这些官员留不得啊!」 第91页 「……」 众官你一眼我一语,有义愤填膺的,有暗自打算的,有偷看龙椅上那人脸色暂且不出风头的。 夏江县令的奏摺几乎是快马加鞭连夜送到沈周如手上,他现在还在了解情况。 潘元的奏摺将云际商会有心赈灾却被恶意剋扣的事情写得清楚,更甚言云际商会表态了,商会无力与官府抗衡,留在夏江用于赈灾的粮,是他们无偿捐赠的最后一批。 他替云际商会言明观点,往后遇灾,粮价必然会跟着市场价走,云际商会也需要在夹缝中求生。 同样的话,早已在云际商会从旁边几城无奈撤走时就已经说过了。 失去救助的流民群情激奋,扭头合伙将矛头对准官府。 天灾后伴随流民暴动,各地都呈上了急报请求支援。 沈周如望着云际商会的调查紧皱眉头,他沉声道:「除去云际商行,还有其余商行愿意出资出粮赈灾吗?」 众官员对视一眼,有提了几个商会,但规模比云际商会大,捐赠物资比云际商会少。 沈周如眉头皱得更紧,重声道:「动员各地商行,若有愿意出资者,灾情结束后按功行赏。」 这话一出,满朝譁然,这不就相当于是用钱买官吗? 有人心中跃跃欲试。 章太尉不用往后看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出列一步,沉声道:「皇上,商会捐赠是好事,但难在捐赠物资是否能完好无缺的抵达灾情前线,以及商会是否自愿、自愿捐赠后是否能获得应得的奖励补偿。若不能,只会如云际商会般,寒了他们赈灾的心。」 沈周如沉吟片刻,挥手道:「传旨,太子与晋王负责此赈灾事宜,太子负责洪灾,晋王负责旱灾。朕与后宫众妃会带头捐粮,朝廷及各地官员也不例外。民间善捐现场记录并每日张贴,不得更改隐瞒,若因此影响赈灾事宜,违者当斩无赦!」 然沈周如这道圣旨刚下。 两地灾情还未好转,又一天灾降临 。 西北地震,死伤过万,最主要的陆路被滑落的山体层层阻拦,灾区三县百姓断水断粮,生死未卜。 干旱,洪水,地震…… 天沈百姓只道是老天爷发怒,要毁了天沈,到底是谁惹了老天发怒! 民间开始有谣言声讨沈周如,声讨沈无非,声讨皇后…… 声讨声络绎不绝,朝廷官员忙得脚不着地。 收到地震消息,沈无霁第一时间下令将衣衫、药材、干粮等一切救灾物资沿途送往灾区。 一切在紧急运作的时候,南宫凝华的书信夹杂着流民消息传到夏江行宫。 在无数人都盯着夏江盯着云际商会的空档,沈无霁趁乱出了城。 香菱护在他身侧,两人穿着破布烂条,背着小包,如同叫花子般跟上了流民队伍。 「殿下,出了江城就好了,那里有车马接应。」香菱小声地安抚明显有些不适的沈无霁。 沈无霁听着,身体下意识避过从旁侧过去、满身泥土腥臭汗味的流民。 他吐出一口气,摇摇头,「没事,习惯了就好了。」 沈无霁有洁癖,和江敛如出一辙的洁癖。 他可以接受自己练功、干活造成的满身脏污,但无法接受如难民般十几日没有洗漱换衣后的腥臭。 而现在才刚开始混入难民群,心理、生理一时都无法接受。 见他强忍着不适,香菱连忙换了个路,在不脱离难民群的情况下不断加快前进的速度。 此次出来,他们有两个任务,一个是调查云际商会下面的赈灾物资被贪污情况,第二个—— 青云寺取物。 南宫凝华来信,已经寻到手握信物的僧侣,但他只见沈无霁,其余的宁死不开口。 消息一来,沈无霁哪还坐得住,正好现在天沈大半乱了起来,沈周如无暇顾及一个被禁足的傻子。 而青云寺在元丰城,中部偏东区域,是洪涝的上游地区,受灾不算严重,城内官兵都去临城帮忙赈灾了。 挤出逆行去夏江城的人群,沈无霁沿途听到了不少关于云际商会的议论。 大多是感激,再者就是替云际商会骂那几个已经被摘了乌纱帽的府都官员。 而戚子行那一段本意是表达被其余地区商行、官府针对增加分成的话,传着传着就变成官府要收购云际商会,不然就不让云际商行赈灾。 逻辑压根不成立,但百姓居然信以为然,指天骂地骂官府。 听到这里,沈无霁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跟着流民队伍混迹十来天,走遍周边两城,云际商会施粥的管事都守着规矩,并未发生欺压流民的事情。 沈无霁确定两城赈灾顺利进行,这才寻了个机会脱离流民队伍。 香菱松了口气,「若是流民起了民愤,恐怕那些官兵也压不住。」 这十几天让她深刻明白了,饿着肚子的人不能招惹。 沈无霁低声道:「夏江城周边情况都不容乐观,西北部区域恐怕已是遍地灾民,小规模摩擦事件也不会上报官府……」 香菱嘆道:「是啊,有几处灾民已经走投无路攻击了府衙,只是府衙也没粮,真的只能望天等死。」 见过灾民的惨状,沈无霁越发明白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是有多么重要。 第92页 云际商会物资队一路向西,祁森带人暗中跟随物资队,几乎是全程汇报。 他到每一个新府都都会按照沈无霁的要求买下一家商铺,或是茶楼酒肆,或是镖行商队,以此作为现下云际商会物资中转点。 关注云际商会的人都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现在是以物资中转为名,灾情结束后呢? 只是各地官府已经明确下令,不得为难、妨碍商行捐赠物资的行为,当地商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什么小心思都不敢动。 祁森救灾的路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沈无霁已经到了元丰城。 元丰城外也有不少流民,每天午时会大开城门,由官府及当地大族、官员共同联合施粥,流民也有半个时辰进城购买东西的时间。 抓住这个时间,沈无霁随着流民混进城中。 元丰城入城口就挂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各地赠款,云际商会排在中下游,赠款无误,这个程度的赠款也不会抢本地商会的风头。 沈无霁收回视线,顺着人群直接从另一个门穿了出去,城外山头就是青云寺。 香菱候在外面,身边跟着同样是流民打扮的四个男人。 见到沈无霁,那几人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不过跪拜动作并不标准,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饿得难受站不住所以倒下了。 沈无霁无奈了,朝香菱使一个眼色,示意她将那四人扶起来,自己快步往青云寺走去。 香菱将他们扶起来,小声道:「冷静一点,殿下现在很好,别激动!」 说着,四个男人掩饰下激动的视线,慢慢吞吞地往青云寺。 直至离开了流民的视野,四人才快步追上沈无霁。 沈无霁在上山的密林处等他们。 四个男人顿时再次下拜,端端正正,是第一次香菱见沈无霁时拜的礼。 「好了,现在都是流民,没什么身份之别。」沈无霁哭笑不得道,「你们刚刚那一下,我还以为天沈皇宫里有人认出我了。」 为首的憨厚男人摸着脑袋笑着说:「太激动了,属下都是长公主的旧部,能被派来保护殿下是三生有幸。」 旧部? 沈无霁讶然,「你们是将士?」 「是!」 四人顿时肃然,兵将杀伐之气蓄势待发,压着嗓音道:「属下林风。」 「属下林火。」 「属下林水。」 「属下林雷。」 「拜见殿下!」 香菱在旁介绍道:「他们是长公主救下的孤儿,自幼跟随长公主,这次来天沈一为保护殿下,二也是为了引云际商会入南皇。」 沈无霁诧异问:「南皇与云际商会?」 香菱点头:「对,是四位大人带来的消息,天沈流民已经到南皇边关,与南皇将士们发生了冲突,太子殿下要寻天沈给个说法。因为流民,南皇的商队已经无法进入天沈,同样天沈的商队在南皇逗留无法离开。」 听到这里,沈无霁心中一动,现在商队混乱,确实是借着赈灾顺利成章完成跨国交易的好机会。 「先入青云寺吧。」沈无霁朝他们点头,往山上走去。 第41章 天灾连连, 青云寺的和尚大多出门化缘,几乎无人往山上来捐香火,沿途就见几个失望而返的流民。 有下山的流民瞧见他们,挥着手好心道:「不用去了, 寺里也没吃的。」 沈无霁牵扯抹勉强的笑, 摇摇头:「谢谢啊, 我们还是去看看。」 见他们不听,流民摇摇头,走了,边走边嘀咕:「都说了没有也不听,非要走这一遭, 饿得更狠。」 不止是沈无霁, 虽然大多流民听到后都失望回头, 但还是有几个人倔,要去山上看看。 沈无霁几人远远离开零散的流民,边走边交换信息, 林家四兄弟很好认。 林风瘦高常面无表情,林火不高偏壮说话急。林水长相清秀偏瘦, 说话行动多有顾虑常皱眉。林雷高高壮壮长相粗犷, 也就是最开始和沈无霁说话的憨厚壮汉。 因为一起长大,他们的默契无人能及, 光看对方表情就知道他想干啥, 虽然经常性按照南宫凝华的要求去做某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明面上人手一家商行, 生活有滋有味。 现在他们被南宫凝华派到天沈, 就没想短时间内能回去,在此期间可以按照沈无霁的要求完成天沈各地的商会搭建。 这四人已经很明确的表忠诚, 从今天起,他们的主子只是沈无霁。 沈无霁不由得再一次佩服自己母亲的待人处事手段,她到底是如何能获得这么多人的忠心?甚至此处僧侣都愿意豁出性命去维护一个秘密。 带着不理解,沈无霁进入了青云寺。 青云寺内人影惨澹,零星的几个身影全是流民,寺院内的落叶堆了几处,依稀能看到打扫痕迹,但似乎打扫都没有树叶落下的速度快。 一行人走到后院,寻到了一个还没有扫把高的小和尚。 他正费力的握住扫把,一点一点清理落叶。 沈无霁走上前,双手合十朝他一摆:「师父你好,请问道野先生在吗?」 道野是南宫蓉与託付的人,此人长期借住于青云寺,但他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另一部分握在元丰城内另一人手上,而那人是谁只有道野清楚。 小和尚仰头,见到陌生人,眼神不动声色的警惕锐利起来,「道野先生下山画画去了,你们寻他何事?」 第93页 他的身高实在太矮了,沈无霁都能俯视他。 见到小和尚脸上不同于年龄的平静和沧桑,沈无霁顿了下,道:「我们与道野先生是旧友,眼下因灾情流离失所,想着来投奔道野先生。」 小和尚沉默着将扫帚放到墙边,回头道:「你们随我来吧。」 说完,他在前面带路,沿着蜿蜒的小道往更高山处走。 沈无霁看着这比自己还矮一头的小和尚,心中疑惑更甚。 青云寺的僧侣并不固定,他来之前只能查到长期居于寺内的僧侣资料,眼前这位小和尚似乎不在资料范围内。 边想,沈无霁边打量着自己的身高。 他已经进入了发育期,衣服几乎是一季更迭一次,现在差不多到江敛耳边了,估摸着也有一米六的样子,所以小和尚应该只有一米四…… 他们沿着台阶一路往里深入,爬高,直至回头就能俯瞰大半个青云寺。 前面的小和尚突然道:「道野先生并不住在寺内,他在后方树屋居住,说如果有一年轻男子来寻他,就先带到树屋去。」 沈无霁礼貌道谢:「多谢小师父。」 带路的小和尚突然一顿,回头看他:「贫僧今年二十六。」 沈无霁:?! 香菱与林家四兄弟! 沈无霁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问:「师父可是,侏儒症?」 和尚点头:「是,不只是贫僧。元丰城内幼慈院,很多都与贫僧一般是这个病症,若不是当年有好心人投钱建立幼慈院,与贫僧一般的侏儒早已死于荒郊野外。」 沈无霁心中一动,他记得太子表舅提过,母妃曾致力于慈善投入,元丰幼慈院莫非就是母妃的手笔? 和尚继续道:「道野先生年轻时被野猪重伤,幸得活菩萨游医出手救治。伤好后,道野先生便在云丰城内开了家免费救治的菩萨医馆,可以说青云寺来来去去的僧人是因重病停留,病好又去。」 「道野先生是青云寺的大善人。」 闻言,沈无霁望着和尚微微皱眉,他确实查到道野有个医馆,和尚说的他也都清楚,但这和尚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往事? 和尚将他们带到一处密林前,停下来,回头,深灰的眸子审视着沈无霁。 他用平静的语气道:「你们是第三批来寻道野的人,如果你们对道野不利,哪怕青云寺只剩我在内的几个侏儒,也不会让你们平安离开。」 话语一落,香菱及林家四兄弟瞬间警惕起来,杀意毕露。 沈无霁抬手阻止他们去握武器的动作,垂眸与和尚对视,「谢谢你们对道野先生的保护。」 和尚眯起眸,脸上冷意这才退了些许。 他转身往前走几步,声音慢悠悠地传来:「等吧,道野晚上才回,贫僧会按时给你们送斋饭。」 沈无霁几人对视一眼,便留在此处等候。 等得无聊,眼前这几人都是明里暗里战场厮杀活下来的,沈无霁提起树枝就来了兴趣,和几人挨个对打。 刚开始林家四兄弟还收着力,怕伤了沈无霁,在沈无霁越发凌厉的攻势下才稳住神,不敢再大意轻心。 沈无霁越打越顺手。 这些年江敛几乎隔一个月就会给他安排新的对手,他已经基本上完成了海隆留下的要求,练出了一套可攻可守最顺手的招式。 对打到最后,香菱忍不住加入战场,变成五对一的比拼。 人多混战,大家心照不宣地收了杀招,更多是帮沈无霁练躲避速度。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无霁开始力竭,他朝五人抬手示意结束比拼,自己拿出帕子擦了擦汗。 香菱递给他一壶水和新的帕子,沈无霁连带故意弄到脸上的污渍一起擦干净,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三年时间,婴儿肥已经褪/去不少,这张脸也多了少年成熟的韵味。 尤其是沈无霁收起笑容严肃起来的时候,总会让香菱等人恍惚自己看到了自家太子殿下。 有一次沈无霁听到他们这样的感慨,纯属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更像世子?」 他明明是特意模仿江敛的神色,一比一调整礼仪神态。 香菱踌躇一下,小声说:「世子长得太冷了,您学不来那股天然冷气。」 沈无霁:? 后来是香菱求天求地求他不要向江敛告状,香菱这才逃过一劫。 不过沈无霁再看江敛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将江敛和室内的冰块进行比较。 他觉得香菱说江敛长得冷,是因为江敛脸上常年没多少血色。 又白又瘦,在太阳下白得耀眼。 沈无霁擦着脸,不自觉就想到了江敛看到他满脸脏污可能会露出的嫌弃神色,肯定一点都不冷冰冰。 想着想着,沈无霁不自觉噗嗤笑出声。 在香菱五人疑惑的视线下,沈无霁将帕子洗干净,放到一旁石头上晾干,然后站起身,往来路林口走去。 那里正站着一个人,穿着麻布长袍,不高不壮,约莫一米七的样子。 他站那许久了,静静看着沈无霁和人打斗,一直没有出声打断。 香菱等人自然早就发现了,只是沈无霁没喊停,他们就当没看见。 沈无霁到那人面前两臂远处站定,随即双手合十朝他一拜,沈无霁缓缓抬头,温和地唤道:「道野先生。」 第94页 道野抬头望着他,平静的神色中多了几抹怀念,他合十回礼:「小主子。」 听到这三个字,沈无霁眸光微动,笑一声:「您认得我?」 道野也笑了声:「您的画像,我们所有人拿纸提笔就能画出来,哪怕从未见过您,但始终牢记于心。」 沈无霁沉默一瞬,笑容平和,直接道:「我是为家母所留秘密而来。」 「道野知晓,您请随我来。」 道野指一下后方树屋,走一步又道,「不过暂时只能您一人进屋。」 香菱五人表情勐变,警惕地看着道野。 沈无霁抬手,制止他们去握武器的动作,回身走到香菱身侧,「给我一把匕首。」 香菱微微皱眉:「主子……」 「匕首。」沈无霁摊开右手,面容平静。 香菱沉默地抽出匕首放到沈无霁手上。 沈无霁握住刀柄,回头看道野,「我一个人一把匕首,可行?」 道野颔首:「可。」 两人都无异议,沈无霁便手持泛着寒光的匕首,大步走进树屋。 道野双手合十再朝香菱五人一拜,温和平静道:「几位请稍安勿躁,斋饭稍后便来,左侧有山亭,几位可于那里等候。」 香菱打量着他,将另一把匕首别在腰间,回了一礼警惕道:「多谢道野先生提醒。」 道野温温和和地笑了笑,转身往树屋走去。 林家四兄弟并不放心他的一面之词,一左一右护在外面,遥遥观察着树屋的动静。 屋中。 道野一改刚刚的平静,他勐地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有力道:「小主子,属下终于等到您了!」 沈无霁愣了愣。 他还在观察屋内堪称一贫如洗的布置,一回头就见道野这般作态,连忙上前双手将他扶起来,「道野先生,您请起,您忠于我母亲而非我,不必如此。」 闻言,道野含着泪摇摇头,「主人已逝,属下等有责任替主人保护您。」 沈无霁心一颤,手上用力将他带到椅子上坐下,皱眉问:「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愿意豁出性命替母亲守护这些秘密,一个不慎就将遭杀身之祸,若我未曾来,或者我是听信了父皇的话,你们岂不是难逃一死。」 他真的不懂,不懂母亲是怎么设下数十年的棋局,来赌他可能明晰事理,赌他被教导十年后不是忠于父皇。 道野用袖子擦去眼角泪水,笑着说:「因为我们都相信您不会成为沈周如那般阴险小人,若您发觉当年事情,必会选择为母报仇。」 第42章 这话一出, 沈无霁有些茫然。 道野又起身,亲自为他泡茶,边拿茶具边道:「若您有闲情,可听道野讲一讲当年我们这一群人的故事。」 沈无霁坐下, 不解地看着他。 道野娓娓道来:「长公主殿下曾有一段时间替南皇陛下微服出巡, 她游遍南皇各地, 结识了不少民间豪侠,也顺手做了不少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一次,长公主废了拦路打劫的山匪,救下几名被欺辱的妇女与幼童,其中有我的妻子。」 这是救妻之恩, 沈无霁瞭然。 道野怀念道:「当时我并不知道长公主的身份, 吾妻得救, 却遍寻寻不到救命恩人。大概是三年后,我无意中再次碰到公主侍女,我记得她,当时只有她一人当时的面罩落了。我想寻公主报恩,侍女告诉我她家主子做善事从不求回报, 这只是举手之劳, 让我莫放在心上。」 「之后五年,我与妻子恩爱度日, 可吾妻身体不好, 我散尽家产无济于事, 当吾妻几近无法起身的地步, 我第三次碰上了公主仪仗。」 「公主还记得我, 她让侍女请来太医,用上好的药材。待吾妻病好后, 我再去寻公主道谢,才知道公主要和亲了。」 说到这里,道野望向沈无霁,感慨道,「与其说是公主救了我们,不如说是我们这群人死皮赖脸地追随公主殿下。吾妻没能撑过第三年,我孑然一身便来天沈走商,第四次在京城见到了公主的侍女,这一次我死皮赖脸的表忠心,侍女拿我无法便回宫与公主说明了情况。」 「从这次起,我才真正成为公主的手下。」 「公主向来用人不疑,她挪出资产交给我打理,说她只分一成收益。我想着不行,哪怕公主不要,我也要将她的资产打理好,翻一番、翻两番,用来表示我的忠心和能力。」 「在天沈逗留三年,我将公主交给我的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可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宫中噩耗,知道公主急于用人。我接下了这个任务,寻到许多曾与我一样受到公主恩惠,想要报恩的人。」 「我们也学着公主一样去帮扶其余人,做时不求回报,因为能怀报恩之心的人品性必定不差,他们在料理完自家之事后会踏上与我们般的路。」 道野说完,端起茶杯喝一口水,笑着说:「公主殿下一世行善从不求回报,是真正的活菩萨,所以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开口,仍记得恩情的大家就会一唿而应。」 沈无霁垂眸,因着道野这一席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道野起身,到床边小柜子里翻找了番,然后拿着一叠文书走回来,双手递给沈无霁。 沈无霁起身接过,他看一眼写得极乱但勉强能分辨出是南皇文字的书信,抬眸望向道野。 第95页 道野:「这是您需要的秘密,不过只有一半,另一半在幼慈院院长手上。」 说这话的时候,道野似是突然放松了下来,笑容也十分地轻松。 沈无霁坐到椅子上,细细分辨信件里的内容,他只将盖有天沈国玺的文件挑了出来,其余又原封不动地递给道野。 道野微微扬眉,不解地看沈无霁 沈无霁温声道:「这些产业原本就是母亲交由您的,如今收益翻足了数倍,我只取往日百分之一的收益,其余属于您。」 「您——」道野一怔,「这些虽称不上富可敌国,但全部抽身也可让半个天沈陷入混乱。」 沈无霁摇摇头:「无功不受禄,这商业帝国属于你们。」 他如今十三岁,以道野为首的一批人小心翼翼打理了十三年,十三年才守得这份泼天富贵,他母亲本就只取一成,他只该取百分之一。 道野捧着文书的手有些颤,他紧紧盯住沈无霁,良久后几近热泪盈眶道:「若您信我,这份产业可依旧由我们打理,公主已逝,从今后您是我们唯一的主子。」 沈无霁眸光微颤,「我并不是想——」 道野:「主子,道野现在不是报恩,而是想为公主报仇,您便当又收了批新属下。若用得顺手便用,不顺手便不用,只要报仇时让属下知晓是成是败即可。」 沈无霁望着他认真的眸子,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同意了。」 「扑通——」 道野捧着文书跪倒在地,感激道:「谢主子。」 沈无霁再一次附身去扶他,「下次莫再多礼。」 道野乐呵呵地顺着沈无霁坐下。 此番事了,沈无霁看一眼依旧在屋外游荡的几人,迈步出门,喊来香菱。 香菱快步跑过来上下看沈无霁,用视线检查他是否有受伤。 沈无霁晃晃手,「我没事,你们先去寺里休息吧,天黑了,待会儿下山路不好走。」 香菱指一下侧边的林子:「那边有山亭,奴婢几人刚刚在那里候着。」 说什么她都不愿意留主子一个人在这儿,万一出事了呢! 沈无霁无奈道:「屋里有窗子,我看得到的,行吧,你们去山亭等。」 香菱眼神飘忽一下,她没想到屋子里能看到外面的情况,还以为会有死角呢。 没敢再说话,香菱和林家四兄弟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往那边挪。 沈无霁是觉得道野不会喜欢将手上的信息告诉除他外的人,所以香菱几人在屋外徘徊,是对道野的不尊重。 屋内的道野似是明白沈无霁的想法,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 待沈无霁关好门回过头来,道野已经麻利的将那一堆书信分成了几个部分。 道野:「殿下您看,这是天沈商行,这是大齐商行,这是南皇商行。」 三摞文书从高到低依次摆放,道野解释道:「南皇那边,公主生前都交回至太子手上了,这是后来经过发展,我们又开到南皇的商行。」 道野手上多以茶楼酒肆、粮油米当、农牧场为主,有一两家位于兴洲的码头,收益不算高,但处于产业位置的中转地带,每年节省了近半的陆运开销。 道野解释道:「属下都是以民生行业为主,养活的人越多,越有威胁作用。」 沈无霁理解的点头,却是如道野所说,道野这群人现在只想报仇,怎么能威胁皇帝怎么来。 查看商铺的时候,沈无霁猝不及防的看到江城的地头蛇,湖奉商行。 他在心里咧了咧嘴。 还好云际商会立威的时候没有选这家下手,不然真就大水沖龙王庙了。 沈无霁继续翻,几乎是翻到了天黑,才将道野手上的产业大略过了一遍。 全部讲完,道野心满意足地收起文书、 这些是他多年打拼的结果,现在奉给主子光介绍就讲了两个多时辰,自然无比自豪。 道野将文书放到盒子里,道:「明天我会将这些再誊写一遍,主子何时离开青云寺?」 沈无霁:「今夜我便去一趟幼慈院,若妥当,恐怕明日就要离开。」 道野一愣:「这么快?现在天沈正乱着,他们无暇顾忌夏江行宫的。」 「不是回行宫,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沈无霁摇摇头,直接道,「我自己也创了商行,乱中取胜,眼下正是个机会。」 听到商行,道野下意识想到自夏江城兴起的云际商会。 这个想法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道野咽了下去,主子有自己的能耐,是好事。 虽然心里有些冒酸泡泡。 道野嘀咕着一定要抓着那群老伙计们一起努力,不能被主子手下原有的人比下去了。 他心里想着,手上麻利地又将盖有天沈国玺的信件整理好,放进结实的小布包,然后将布包推到沈无霁面前,道:「这些信件自交到属下手中起就没再打开过,不过来人说这里只有一部分,合二为一才能定那人的罪。」 沈无霁神色沉重起来,抬手将布包贴身放好,起身道:「如此,我便先离开了。」 道野不舍道:「好,殿下若有事吩咐,可差人将信送到湖奉商行任意当铺,典当这袋金石子中的一粒即可。」 他又从桌子下方拎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沈无霁:「一共有百颗,等属下后日将产业誊写好了,会有人以这个为交接令专门送去行宫。」 第96页 沈无霁点头,提议道:「每月专门有各地戏文送往行宫,可混做戏文送入行宫。」 他没有提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个人。 不是不信任道野的忠诚,而是由江敛教导数年,凡事多小心谨慎,于他于道野都要谨慎为好。 道野自然明白,现在是他再一次死皮赖脸地寻主子,而且新主子身边明显更加危机四伏,做不得半点侥倖。 首先要他表忠心表能耐,沈无霁才敢大胆用他。 思及此,道野放心了几分,最起码不用担心沈无霁往后回皇宫时行差步错。 道野亲自送沈无霁下山。 香菱几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沈无霁想起来时的侏儒和尚,问道野:「领我们上山的师父是何情况?」 道野道:「他自幼得了侏儒症,被人排挤驱赶,我十二年前行商的时候碰到他,便顺路将他安置在青云寺内。谁成想他主动皈依佛门,得名慧空。」 「青云寺的主持也是好心人,他接纳了慧空,也接纳了其余身有残疾的人,属下等人也年年往青云寺捐赠香火钱。一来二去双方便熟识起来了,公主去世后,大家转明为暗,多以青云寺为会面的地方。」 「原是如此……」沈无霁感慨道,「善有善报,此话无错。」 道野笑:「是啊,因为公主,大家都相信善有善报,做善事做实事。」 沈无霁回想一下入城时看到的捐赠榜单,道野手上的几家商行确实都名列前茅。再想一下连逃难的流民都赞不绝口的的幼慈院,他们是真正做到了慈心博爱。 一路行至青云寺,慧空师父居然盘腿坐在寺门口,沈无霁直觉他是等道野的。 道野朝他打了个招唿,「慧空,我要下山一趟,今天麻烦你了。」 慧空摇摇头,面无表情道:「无事,你何时回来?」 道野:「明天吧。」 慧空瘫着脸又问:「之后还回吗?」 道野笑着说:「不确定,大概还是跟之前一样半年回一次吧。」 慧空没什么表情,但众人都能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不过慧空只是诵经般闭上眼睛,手指缓慢拨动着佛珠。 他轻声道:「一路顺风。」 道野便笑笑,没再说话。 路过慧空行至寺内,如慧空般对道野的即将远行表示不舍的不再少数。 沈无霁又一次见证了道野对青云寺僧侣们的重要性。 离开青云寺,道野才小声对沈无霁道:「若慧空再年轻个五岁,便与我那未出世的儿子一般年龄。」 一句话,明了慧空如此依赖他的缘由。 沈无霁回头看一眼灯火黯淡的青云寺,轻声道:「能遇见先生,是慧空和青云寺的幸运。」 道野笑了声,也道:「能遇见公主与您,是属下的幸运。」 第43章 元丰城 暂时放入城中的流民已经散去, 少有几个不愿意离开的人也都被官兵强压着出了城。 道野显然在城内很有名望,官兵遇见他都会笑着打招唿,所以哪怕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疑似流民的人也不会上前驱赶。 「道野先生,回来了, 这次打算待多久?」官兵乐呵呵地朝他招手。 道野笑着拱手回道:「不久, 过两天就离开。」 官兵惊讶道:「哎哟, 这么快,外面可还乱着呢,先生先等几天吧,城外流民一天比一天多。」 道野摆摆手,「无妨, 趁还能走动, 抓紧时间多出去看看。」 官兵不乐意地说:「哪的话, 您这样的大善人肯定长寿!」 道野笑笑,领了他的祝福。 打完招唿地官兵忙碌地离开了,除了官兵外,一路还有不少人和道野打招唿,路过的百姓、走街串巷的商人小贩、跑来跑去的幼童…… 丝毫不亚于戚子行走在夏江街上的模样。 不过夏江人对戚子行多是尊重、敬畏, 这里的人对道野是尊崇、敬爱。 有本质上的区别。 走至无人处, 道野给沈无霁解释道:「我之前没有掩饰家产的时候经常在城里做善事,后来商队解散, 我把明面上的钱散给了当地官府和幼慈院。」 「当时的元丰县令也是位清官、是好官, 他留了三成用作元丰官银, 另外七成按人口、生活境况、身体情况等做户籍划分, 按户籍领银, 基本上都惠及给百姓了。」 沈无霁颔首:「难怪城内百姓敬你如佛,那位县令现在可还在元丰城?」 道野遗憾地摇头:「他因朝廷斗争受到弹劾, 现在已经不为官,专做夫子了。」 沈无霁勐地皱眉:「如此好官为何会被弹劾成功?」 道野:「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现在的这位太子初入朝堂管各地特产上供,被党派争斗暗算成功。」 「皇帝要保太子,手下人就要按罪分工。元丰城呈上去的特产是被掉包之一,元丰县令便顶了此罪。本来罪不至辞官,但朝中另一派非要闹大问罪太子,县令为保恩师,主动辞官谢罪。」 「那县令现在何处?」沈无霁眉头紧皱。 道野扬手指向前方亮着灯笼的宅院,「在幼慈院里当夫子,大家都尊重他,现在日子也算太平。」 「那便好。」 沈无霁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不平,「这官场真是混乱不堪。」 第97页 道野嘆道:「清官难遇,为民请愿的好官更难遇。」 说着便慢步走到了幼慈院。 幼慈院大门紧闭,不过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间传来的通明灯火,依稀还能听到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这点点灯火欢笑在百姓疾走、官兵驱赶流民的乱象中显得格外安宁。 「咚咚咚——」 道野抬手扣响门环。 「谁呀?」 里间传来一道嘹亮的女声,中气十足。 道野开口应声:「是我,道野,我来看看孩子们。」 里面没声响了。 过了一会儿,门内门栓咔哒一声被抽出,朱红漆门大开,有名穿着劲装的中年女子干脆利落地走来出来。 「还真是你啊。」女子瞧一眼道野,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道野:「昨天,先进去吧,我带了位友人来。」 女子不疑有他,让开路,示意道野先进去。 门口的灯笼只能照到范围内的人,等道野往里走,沈无霁等人跟上后,女子才看到沈无霁的模样。 她扶着门环的手忽地一紧,双眸发直:「你、您、您是——」 沈无霁朝她浅笑:「你好,在下季吴生。」 季吴生…… 女子深唿吸,长舒一口气:「季先生,请进。」 沈无霁礼貌颔首,带着香菱等人进入幼慈院。 幼慈院内并未如其他宅院一般内里被打通成大型天井模样,中间的通道更像一个花园,留出足够的空间供孩子们玩耍生活。 道野一进院子就被孩子们包围了,小傢伙们一人绕一边,『道野叔叔』的喊个不停。 他朝沈无霁递来无奈的视线。 沈无霁笑着摆摆手,示意他顾好孩子们,自己则望向身边难掩激动的人,低笑道:「幼慈院很好,孩子们很幸福,辛苦了。」 劲装女子垂眸,笑着感慨道:「能得小主子的一声贊,多少辛苦都无妨。」 沈无霁停步,朝身后的香菱道:「你们暂等在此处。」 知道他们有话说,香菱和林家四兄弟笑着跑向孩子堆,一手一个抱起孩子跟他们玩。 女子这才领沈无霁往连廊深处走去。 走到无人处,女子立定回身,朝沈无霁福身行礼,声音带着急切与欢喜:「属下陈名如,是幼慈院的院长,问主子安好。」 沈无霁抬手扶住弯腰的人,浅笑道:「院长不必如此,我此次来是为了寻亡母所留遗物,道野先生说幼慈院内有另一半,可是在您手上?」 「是。」陈名如直起身,明眸视线定定落在沈无霁身上,「您来了,东西自然要交给您,但眼下天沈皇宫危机四伏,您确定能入宫中佛塔取出东西吗?」 沈无霁微皱一下眉,低声询问:「我有一事不解,道野先生和您手上的是通敌信件,那皇宫佛塔里的又是什么?」 陈名如勾起唇,「兵符、玉玺、亦或是天沈先帝诏书……左不过其中之一。」 沈无霁:? 饶是来时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也想不到被他母亲藏起来的东西有多恐怖。 见沈无霁皱着眉没说话,陈名如抬手推开后方房门,将沈无霁带了进去。 「小主子,您要清楚,公主留下的东西,只要拿出来就能致沈周如于死地。」 陈名如眸光灼灼地望着沈无霁,「若沈周如死,下一个皇帝是谁?他行事会如何,外头虎视眈眈的那些势力又会是如何?这些您有清楚的设想吗。公主留下东西交于我和道野共同保管,是因为清楚我二人的秉性。」 「道野忠于主子,余生只为报仇,我亦忠于主子。」 「但在这幼慈院呆久了,铁石心肠也能软成绕指柔,我不愿、也不想看到天沈乃至周边诸国马革裹尸、民不聊生。」 陈名如说得恳求,也说进了沈无霁的心坎。 沈无霁负手走至床边,透过蒙光的窗纸看外头欢声笑语的安定景象,良久后道:「舍小家,保大家。权衡,取捨,必然冷硬心肠才能忍受。」 陈名如下意识攥住手腕,「那公主殿下和天沈,孰轻孰重?」 沈无霁沉默片刻,沉声道:「我非帝,于我而言自是母亲更重要,但于母亲而言,南皇更重。天沈内乱,南皇和大齐必也会随之而乱。」 非帝,是公主更重要。 那为帝呢? 陈名如欲言又止,她抬头看沈无霁冷静得近如雕塑的侧脸,心尖微颤。 …… 沈无霁要走了另一半书信,以及皇宫佛塔里的信物。 那一番话了,陈名如相信没有确切把握的时候,沈无霁不会用佛塔里的东西搅动风云。 天色已晚,沈无霁、香菱及林家四兄弟寻了个小房间睡下休息,打算第二日再启程离开。 东侧房中。 陈名如攥着厚厚的一叠名单,和道野面面相觑。 「你是说,你已经向小主子投诚了?」 陈名如把名单丢到桌上,皱眉道,「不对,什么叫做投诚?我们本来就忠于小主子啊。」 道野瞧她眼,「小主子和主子,是有区别的,不然你为什么没把手上的东西给主子。」 陈名如哑然,她望着手上的名单,犹豫道:「不是我不想给,主要是,我怕——」 「怕什么?」 第98页 陈名如将她与沈无霁的对话复述给道野,嘆道:「小主子不止是公主的孩子,也是天沈的血脉,我怕他对沈周如心存怜悯。若如此,倒不如不给他,免得到最后争端起了,百姓受罪了,沈周如还被白白放过了。」 道野还在琢磨着沈无霁说的那番话,闻言,摇头道:「如果小主子真是这般心软的性格,太子也不会将你我的消息传给小主子。」 「或许吧。」陈名如拿起那一叠名单,起身准备往外走,「你的直觉向来最准,你认可了小主子,我便将这些东西都交出去。」 道野认真地说:「名如,主子非帝,当以其母和南皇为主;主子为帝,必然会以天沈为主,单单这一点,他与沈周如就不一样。」 他和陈名如不同,他是南皇人,对天沈更多的是仇恨。而陈名如是天沈人,是陪着南宫蓉与险些丧命的人,她恨沈周如,但爱天沈。 陈名如在原地立了片刻,没说话,抬步走出房间。 客房。 沈无霁把所有信件依次摆到桌上,单是看信封上的时间,就可以确定这是天沈和南皇联手对敌大齐那段时间的内容。 信内每一张纸都有天沈国印,并附有皇子的专属玉玺盖章。 天沈出兵详情,南皇援助详情,粮草行至路径,天沈各地领将性格,领将家属所在地…… 一张一张细细看完,沈无霁按着太阳穴坐下,沉默得无力动弹。 若真如这信上所说,当年那一战天沈完全是处于优势的一方。 但他的父皇,也就是当时天沈的二皇子,为了抢夺皇位硬生生将自己的太子皇兄连带数万大军骗上绝路。 至于为什么二皇子就有盖印国玺的资格,恐怕就是佛塔里的最后一个秘密了。 「砰——」 沈无霁攥紧拳头勐砸木桌,眉头紧皱,心头郁气难泄。 这一拳头把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刚至门外的陈名如怔了怔神,抬手缓声敲门:「小主子,您是摔到了吗?」 沈无霁一愣,收了怒意抬头望房门处,问道,「院长?」 屋外的陈名如应声:「是我,小主子睡了吗?我有东西要给您。」 「没有,门没锁,您进来吧。」沈无霁一边起身将桌上的信拢到一起,一边应道。 门自外被打开,陈名如立在门口谨慎地往里看,见沈无霁正在收拾信封,顿时瞭然刚刚那道声响的出因。 陈名如心中一定,迈步走进屋。 「院长请坐。」沈无霁指一下自己对面的椅子,手头还在忙着收拾信。 陈名如便将手中厚厚的一叠名单放到桌上,低声道:「小主子,您可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无霁收拾信的动作一顿,抬头疑惑地望陈名如。 陈名如问:「若您为帝,天沈、南皇,以及您母亲,孰轻孰重?」 沈无霁微皱一下眉,沉默了片刻才在陈名如灼灼的视线中道:「若为帝,天沈是责任,南皇是手足,母亲是信仰。」 「……好。」陈名如缓缓点头,扬起抹释然的笑容,「道野说已经认您为主,我便带着手上的这些东西来投奔您了。」 说着,她将手中名单平铺在桌上,对沈无霁道:「这是幼慈院在天沈以及大齐各地的发展情况,平均一年会在外地成立一家幼慈院。」 「至今天沈国内有十一家,共育四千五百余人,大齐有三家,共培育二百七十余人。」 第44章 听到数据, 沈无霁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抬手拾起桌上一张名单,细细看去,名单上大部分都是商人、学子身份。少有的已经步入朝堂,尽管官位并不高, 但都不过二十余岁, 可贊一句未来可期。 陈名如指向另一侧的名单, 继续道:「三百六十行,不说行行都有幼慈院的人,最起码已经遍布了一半。」 「幼慈院会给予所有孩子最好的教育资源,待他们有能力养活自己时,幼慈院就会放手。若他们在立足后想斩断前缘, 只需回报院内一件事、一样物, 大到金银财宝, 小到一个铜板、一个馒头,幼慈院一应接受。」 「歷年来与幼慈院斩断前缘的人有多少?」 「不足十人。」 沈无霁望着名单,陷入沉默。 陈名如笑着说:「这些都是好孩子,大多已出人头地的孩子会托人将让他们的贴身信物送回,称此生与幼慈院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这几年来孩子们陆续长大, 往院中的捐赠只多不少。」 闻言,沈无霁感慨道:「善有善报, 幼慈院是大善。」 若不是幼慈院尽心尽力善待孩子们, 也不会有这般涌泉相报的时候。 养恩大于生恩, 幼慈院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陈名如颔首:「幼慈院不为名不为利, 或来或去只求问心无愧, 从不挟恩相求。」 介绍完,陈名如又拿出几捆捲轴递给沈无霁, 「这些是参与幼慈院建设的孩子,他们知晓幼慈院另有他主,也自请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捲轴上约有近百人。 沈无霁看去,一眼看到数个熟悉的名字。近半是这两年踏入官场的官员,自京官到地方官员,应有尽有。 还有将领侍卫、太医院使、各官门客、行医富商…… 沈无霁合上捲轴,认真地问陈名如:「您真的要将这些人交给我?」 第99页 陈名如含笑道:「这些人连带我们,本就是您的属下。」 沈无霁长吐出一口气,起身,俯身拱手,沉声道:「无霁定不负所托。」 陈名如笑着离开。 离开前,她留下了佛塔信物,是一个银质长命锁,上刻『无霁』二字。 沈无霁望着长命锁有些愕然。 这锁他自小便带在身上的,但那场大火后,长命锁就消失了,许多幼时有记忆的人也消失,但此番长命锁竟然是成了佛塔的信物? 摩挲着几近九成新的长命锁,沈无霁有些心绪难定。 第二天,沈无霁再次寻到道野和陈名如,询问那场大火的后续。 如他所料,死亡的三十人中有十人趁乱离开了皇宫。逃离皇宫的人现在多在南皇和大齐两国发展。 他们的离开是为了迷惑沈周如,让沈周如不敢对沈无霁下手。 说到这里,陈名如脾气上来了,怒道:「虎毒不食子,沈周如居然以慈父之姿给亲儿子下毒,畜生!」 他们在外的势力发展得再快再好,一时半会儿也插不进被沈周如严守的皇宫,离开的人与众世人般只知沈无霁被溺爱,或有被捧杀的嫌疑,但应该暂无生命之忧。 道野和陈名如都以为沈周如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对沈无霁下手,谁成想暗地里他阴毒到这般地步。 沈无霁望着手中长命锁,沉默不语。 若不是江敛,只怕他现在早已瘫痪在床还殷切地唤皇座上那位为父皇。 为什么,为什么他敬爱的父皇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阴小人? 回想着曾经父慈子孝的画面,沈无霁胃里止不住翻涌,他捂着嘴,勐地起身往外跑去。 「主子?」道野被吓了一跳,起身要追上去。 陈名如连忙拦住他,忧虑道:「别去,让主子冷静冷静,我们都被沈周如刺激到了,更何况是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的主子。」 屋外传来几道干呕声,听得陈名如难掩脸上担忧。 她望着坐立难安的道野,边嘆边道;「我去给主子寻些安神的药膳来,你守着,待会儿别再提这些事。」 道野眉头紧皱,「再带点甜口的糕点,主子怕是没什么胃口。」 陈名如离开。 屋外的干呕声渐弱. 道野左等右等,等来了面色冷沉、唿吸不稳的沈无霁。 道野连忙扶住他,关怀道:「主子,注意身体。」 「我没事。」沈无霁声音有些弱,缓慢道,「只是被噁心到了,不过也好——」 他被道野扶至椅子上坐下,自嘲道:「先被噁心一会儿,习惯了以后就能跟他虚与委蛇了。」 道野嘆了声:「爱之深,恨之切,人之常情。」 「是啊。」沈无霁望着屋外明媚的阳光,缓缓扬起唇角,「所以我得习惯这种噁心,习惯了才能平心静气,无动于衷。」 道野抬手轻抚沈无霁的后背,「别太过为难自己。」 沈无霁:「放心,我想不清楚的话,有人会帮我想清楚的。」 道野奇道:「谁啊?」 沈无霁笑一声,「之后你们会见到的。」 道野挑起眉,回忆着调查中沈无霁身边的关系网,左想右想,把怀疑箭头对准了那位惊才艷艷的世子殿下。 想来也是,以江敛的聪明与隐忍,他定然早就发现了主子的不对劲。 若他是沈周如的人,只怕沈无霁都没有与他们见面的机会。 想到江敛,道野的心再定下几分。 随着救援物资的到来,各地流民逐渐安分下来,沈无霁最后与道野、陈名如二人喝了一杯便启程出发了。 来时混在流民群中,去时,是跟着道野手下的商队一起走。 沈无霁要去禹州,趁乱打通云际商行与当地漕帮的合作渠道。 商队领头叫罗然,是道野救下的一名道士。 道野发现了罗然的天赋,罗然也乐得跟道野搏上一世。 不过罗然并没有改变道长的模样,依旧一手拂尘道袍缠身,他的模样也就成了青寺商队最显着的标志。 罗然握拳作揖朝沈无霁一拜,温声细语道:「季先生,我等要先进一趟云州,您可要一起去?」 他眉目慈悲,眸中唇角永远带着浅笑,与人对视令人如沐春风。 沈无霁作揖回礼,笑着说:「若方便的话,我想跟着罗叔去看看。」 罗然已有三十岁,沈无霁唤他一声罗叔不算过,只不过罗然大概知晓主人家的身份,避开了沈无霁的礼,温声道:「无妨,进城吧。」 云州,祁森买下的镖局商契刚刚送到沈无霁手上。 跟着罗然进城,沈无霁享受到官府给予青寺商队的贵客待遇。 罗然和道野是经验丰富的商人,沈无霁单是跟在他们身边都能见识到很多从未接触过的人和事。 罗然也并未因为沈无霁是新面孔就藏私,他手把手教学,若不是称唿有别,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对师徒。 七月,沈无霁跟随商队走出江中一代,即将进入地震受灾带。 按照沈无霁的计划,他本该顺着商队去看看最新的云际镖局,但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还不待沈无霁与祁森见面,受灾带突然间爆发民乱。 一场乱动里死了两个县令,数十名官兵。 第100页 青寺商队止于外围,众人商议后决定绕路返回,现在是生命最重要。 沈无霁接到祁森的信后快速确定云际商会众人情况,一边联繫江敛的人,一边安排外出所有人快速返回夏江。 现在起了民乱,乱民聚集在靠近大齐交界的县城,难保两国再起战乱。 回城之时,罗然寻到沈无霁。 沈无霁正在收拾细软,听到门外敲门声及熟悉的那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他起身探头往外看,喊道:「是罗叔吗?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罗然在门外温声道:「小少爷,我有事与您商议。」 沈无霁开了门,见罗然浑身齐整,全然不似入夜要就寝的模样。 「罗叔请坐。」沈无霁招唿着他坐到椅子上。 自己坐另一边,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疑惑道,「您寻我何事?」 精緻的茶杯递到眼前,罗然含笑起身,伸双手捧过茶杯,姿态恭敬。 沈无霁一怔。 罗然抬眸望向他,慈悲的眸中褪了几分笑。 他面上带着郑重与认真,轻声道:「小少爷,我曾于人临终时收到一封血书,思来想去或许只能交给您。」 沈无霁略略皱眉,「血书为何?」 「为当今丞相放任家族抢占民田、勾结海贼、抢杀商行合计近百万银两,用以填补其为官挪动官银的空缺。」 「——?!」 沈无霁脸色微变,他半眯起眸,静静望着罗然。 罗然将双手捧着的茶杯放到桌上,突然下跪,朝沈无霁行见皇子的大礼。 见到他这般模样,沈无霁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只是这身份,是道野透露的? 沈无霁没有去扶罗然,他缓缓坐直身体,手指不自觉敲击起桌面,沉声道:「写血书的人,与你有干系?」 「无。」罗然伏趴在地,垂眸摇头,「我只是代表青寺商行免了他家的欠款,他们一家人便将青寺商行当做恩人,最后走投无路时寻上了我。」 「那日他们留下一封血书,说若上京告御状未成,就等来日丞相有幸落马时,请我帮忙添上一份罪证。」 沈无霁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严肃道,「罗然道长,免礼,起来说话。」 罗然顺从的起身,他抬眸与沈无霁对视,那双悲悯的眸中依旧荡漾着淡淡的悲悯。 沈无霁直视他,淡道:「这事本与你无关,若告到皇宫,计算厉害时你便是首当其冲,你可明白?」 罗然点头,坦然道:「我明白,所以我留着血书一直未动,即便怜悯他们一家的遭遇,可我不是孑然一身,还有青寺商行这偌大的家业等着我料理。」 「罗然师父明白就好。」沈无霁神色冷沉,「那一家人现今如何了?」 罗然摇摇头:「不知,他们上京一年有余,早已失去了消息。」 第45章 沈无霁沉吟几瞬, 抬头看罗然:「血书呢?」 罗然自袖中拿出来被捲起如衣衫般的布样,依稀可见自层层布匹中透出来的血色。 沈无霁接过血书,然后起身到案桌前拿来笔纸递给罗然,「姓名、年日、相关人员, 先把你记得的都写出来。」 罗然应声, 坐到旁侧将相关事情内容及涉及人一一列在纸上。 沈无霁没坐下, 他倚着柱子静静看几乎有自己一半高的布匹,暗红血渍刺得人眼酸涩。 「余氏于今仅九人存世。因田产争斗入狱七人,因行商所死三十二人,因盐引被陷害,流放二十三人、入狱十二人、处斩四人。」 「事发仅半月, 余氏族人惨死, 吾收信归家得好友指点, 重新调查田产、行商之事,调查途中五名族人殒命,以命换取丞相与海贼勾结抢夺商货证据。」 「因海贼一事,余氏蒙受盐引失窃不白之冤。此案结案匆匆,余氏余海忠不服此判, 入府都求证, 撞破商官做宴,督府收受贿赂, 丞相之子于宴中寻/欢作乐, 其心昭然! 「盐引失窃之案与吾族受同样无妄之灾者不下三族, 此番证据已齐, 余氏一族五伤两幼四处躲藏, 性命危矣。」 「…………」 「余氏余海忠,愿以命换取青天公道。」 「若不成, 望罗然道长密藏血书,待有朝一日丞相一族大难临头之时,将此事再度公之于众。」 「余海忠,绝笔。」 半人长的血书,字迹由深至浅再深再浅,空白处尽是零星绽开的血渍。 沈无霁合起血书,神色冷沉。 罗然察觉到他的情绪,双眸寻了过来,宽慰道:「小少爷,不必介怀。」 沈无霁视线落在窗外黑沉沉的夜,低声道:「若不介怀,你这血书也递不到我手上。」 闻言,罗然微微抿唇,算是默认沈无霁的说法。 沈无霁偏头望罗然,「余氏除余海忠外的几人,你护着的?」 罗然微微点头:「他们已入山云寺,皈依佛门不问世俗。」 沈无霁『嗯』一声,神色松动几分,「是个保命的好去处,这件事既落在我手,便不会善了,但处理不是现在,急不得。」 罗然颔首:「是,我明白。」 收起血书贴身放好,沈无霁又望罗然,奇道:「说起来,你是怎么识破我身份的?道野不会对你泄露才是。」 罗然浅浅弯唇,「猜出来的。」 第101页 「哦?」沈无霁挑眉,「详细说说,省得我之后又被其余人猜出来了。」 罗然笑得眉不见眼,又缓缓收起笑容,解释道:「属下知道野先生有一位救命恩人,后来得知是南皇公主,亦是已逝的安妃。」 沈无霁眸光一颤,点头:「罗然师父猜对了。」 罗然感慨道:「最初罗然没敢往您身上猜,只是道野先生向来尊崇那唯一的救命恩人,而能他如此放心的陌生人,必然与公主殿下有关。」 「您这一路又极其关心云际商会的事情,云际商会起于夏江县,而三皇子殿下被困于夏江行宫。再者往日道野先生十分关注行宫与皇宫的事情,近期却唤回了监视夏江行宫的人……如此种种,罗然才敢大胆猜一猜。」 沈无霁笑着摇摇头:「不愧是道野先生钦定的接班人,您这细緻入微的谋察,担得起。」 罗然也笑了起来:「能得殿下一声贊,罗然可得将这能力继续练下去才是。」 「好好好。」沈无霁笑得无奈,「只是别再用我身上了,太吓人,我还得继续装疯卖傻呢。」 罗然笑着从袖子中又取出一份书卷,起身,双手奉给沈无霁。 沈无霁看一眼书卷,没动:「这是什么?」 罗然:「青寺商会所有产业及下设成员。」 沈无霁:…… 他无奈抬眸望向罗然,半开玩笑道:「我又不会杀人灭口,你不用这么急着表忠心。」 虽然罗然是道野的人,但道野为了隐姓埋名时几乎将所有明面产业都交了出去,自己后来再创的明悟商行。 现在于道野来说,明悟商行为大,而青寺商行一半归罗然,一半归道野。 道野给出的产业名单更大、更杂,里面有关青寺商行的重点都在罗然身上。而罗然给出的名单,必然是他自己的私产与心腹。 罗然直起身,手未收回,坦荡道:「良禽择木而栖,我本该就忠于您,只是始终称不上是您的属下,现在是我想交出的投诚状。」 沈无霁沉默了。 罗然说得不错,哪怕现在他要什么江敛就给什么人,但真能敞开心说当自己人的,也不过孟平、小盒子、戚子行。 这三人是他发掘并完完全全忠心于他一人的自己人,就算是香菱,背后也站着太子表舅,并不是只忠心他一人。 江敛将戚子行介绍给沈无霁后就再未见过戚子行一面,而后云际商会所有人,都是沈无霁一手寻起培养而成。 江敛看得长远,他有这个底气让沈无霁毫无顾忌去发展独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而道野也好,陈名如也罢,他们手中家大业大,即便表了忠心也不是沈无霁现在能拿捏得住的。 所以罗然看懂了这一点,他很聪明。 商行本就是沈无霁现下有经验的舒适圈,青寺商行也还远不到沈无霁无法拿捏的地步。 投诚,等同于他将是未来很长一阵子里,沈无霁用得最顺手的几人之一。 思绪几轮迴转,沈无霁抬眸,与罗然对视。 罗然朝他微微一笑,笑容坦坦荡荡。 坦荡到如此大的盘算,他眸中依旧是悲悯为怀,不见半分自利算计。 沈无霁伸手接过重重的一捆捲轴。 「你的投诚状,我接了。」沈无霁缓缓开口,顿了下,又继续道,「不过信任是日积月累起来的,我母亲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我不敢。皇宫危机四伏,夏江处处眼线,多年谨慎下我早已是惊弓之鸟,请恕我短时间内不能与你交心。」 罗然颔首:「属下明白,信任自是要日积月累,但只要属下心定,便不存在被疑问题。」 沈无霁将他扶起来,宽心道:「多谢体谅。」 …… 罗然的投诚出乎沈无霁的意料。 但得了罗然的投诚,沈无霁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许多,不用再拐着弯的与云际商会联繫,两方资源也能互利互通。 第二日,沈无霁还在看江敛送来的信息时,罗然上门,神色严肃:「小少爷,大齐举兵临界了。」 「什么——?」 沈无霁勐地起身,愕然道:「大齐不也在受洪水灾害吗?」 罗然点头,「就是今早的事情,洪水造成的多重灾害以致救援物资迟迟难到,两国边界处的百姓因抢夺几个高价粮食铺子发生冲突,双方官府派兵也无法压制。昨夜闹了一夜,大齐的人反倒在冲突中吃了亏,他们拿着这个理由不放,现在也不管洪水救灾直接兵临城下了。」 「兵临城下?」沈无霁冷笑一声,缓缓坐下,冷静道,「与其说大齐是为了替百姓出头,不如说是早就计划好要趁乱出兵要挟。」 说着,他从江敛的信中抽出一张纸,朝罗然示意道:「大齐周边几个部落早早便坐不住,他们缺粮食缺物资,现在已经闹到大齐去。若我猜得不错,这事儿就是他们几方联合起来打秋风来了。」 罗然皱起眉,想了片刻也点头:「怕是不错,天沈受灾严重,堪称腹背受敌,如何能自救?」 「救不了。」 沈无霁平静地回道,「我朝重文轻武,武官寥落,救灾镇压内乱都来不及,何来去与大齐抗衡。」 「那……」 「拨款抚慰或赠送物资,亦或是——割地。」 沈无霁望向雨停后逐渐明朗的天空,沉声道,「莫过于这几样了。」 第102页 同一时间,天沈京城朝堂,文武百官再一次乱闹闹地吵翻天。 文官或忧思重重,或义愤填膺,反倒是身为主力的武官们各个冷眼相待。 任众人为开战还是求和吵得不可开交,太尉瞥一眼自己身后垂眸低首任不发一言的武官们,也沉默着不说话。 文官你一眼我一语,主战主和两派焦灼不定。 沈周如忍着抽抽直跳的太阳穴,沉声道:「太尉,你说,主战还是主和。」 太尉往队列侧挪一步,恭敬道:「启禀陛下,大齐此番无非是想趁乱搅浑水,若我天沈态度强硬,他们顶着洪涝之灾也不一定敢攻城。若我天沈态度稍弱,大齐多半变本加厉不肯罢休。」 沈周如皱眉问:「若主战,我朝诸位将军,谁愿请战?」 争吵不休的文官顿时安静下来,无数道探究的视线砸向武官群体。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站得笔挺的诸位武官低着头无一人回话。 见此情此景,沈周如只觉得后脑勺针扎一般的疼。 太尉垂眸,开口道:「陛下,天沈三地遭遇天灾,将士们疲于救灾与镇压民乱,若是从其余几地调兵过来,只怕也难——」 「砰——!」 沈周如怒极一巴掌拍向龙椅扶手,怒道:「说主战的是你,说无兵无将可派的也是你!敌人兵临城下你们百般推脱,朕养这数万兵将有何用!」 众官齐刷刷下跪,齐声道:「陛下息怒。」 「息怒?」 沈周如胸膛起伏不定,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厉声道,「主战主和,派何人前去商讨,你们今日给朕拿个章程出来!」 …… 朝廷纷争不休。 江敛第二封信随商队传至沈无霁手中。 看完后,沈无霁沉默片刻,转而寻到罗然,「散出去的人中,可有武官。」 第46章 沈无霁这个问题可涵盖了太多意思。 罗然怔愣一瞬, 摇头道:「这些我不清楚,您可以问一下陈院长。」 陈名如不离元丰城,沈无霁只能一边传信回青云寺,一边快马加鞭地往元丰城赶。 脱离了商队后, 沈无霁一行六人在山野林间快马加鞭, 若不是怕引起往来者的注意, 从大道上走还要更快几天。 七天时间,沈无霁再次赶回到元丰城。 陈名如和道野已经将沈无霁需要的名单准备就绪。 「这是曾为武将,现在已经解甲归田的名单。」 「这是近几年武举入官,如今大多被外放出京,但他们都没有领兵遣将的经验。」 陈名如一一介绍着, 说完后, 半是不解半是犹疑地问沈无霁, 「您要这名单,莫不是因为大齐发兵的事情?」 沈无霁将名单与江敛列出的人挨个比对,闻言头也不抬道:「乱世出枭雄,朝廷无人敢领兵,若要战, 多半是从新将领中选, 这是我们的机会。」 陈名如和道野听得心中一惊。 道野皱眉问:「主子,您有把握让他们顶上吗?」 沈无霁抬头, 看他们, 「不是我有把握, 是朝廷无人, 无人就必须选拔人才。」 说着, 他扬起手上一左一右两份名单道:「左边是现如今新任武官中有名望有能力的人,右边是你们给出的自己人名单, 两方一合计,就是我要推上去的将领。不过——」 道野:「不过什么?」 沈无霁缓慢道:「不过这战若起,不说九死一生,也是富贵险中求。若这战不起,仅是求和,还需要一能言善辩的文官做辅助,文武两人必须默契相合,不惧死生。你们有人选吗?若没合适的,我便按战乱路去选人。」 陈名如和道野对视一眼,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乌兴旺,余杨。」 沈无霁放下名单,等他们介绍。 陈名如道:「乌兴旺今年二十四,武举出身,现为通州原郡副使城门领。余杨年二十一,科举中第,现为原郡下设佰源县县令。」 道野接着说:「余杨的兄长就是元丰城前任县令,也就是现在幼慈院的夫子余韩生,他由余韩生一手带大,品性忠贞,一心为民。」 陈名如:「乌兴旺是原云丰城庆丰镖局的少镖头,因着当年贡品造假一事被抄家入狱,余韩生只来得及救下乌兴旺一人,从此后便带着余杨与乌兴旺来到幼慈院安家。」 「余杨和乌兴旺莫逆之交,两人一文一武、一攻一守,一同去到佰源城为官,是患难与共中磨出来的情意。」 说到这里,沈无霁就对乌兴旺有印象了,这是江敛列举出可用武将之一,问题只在他没有经验。 「就他们了。」沈无霁摸着下巴,又问道,「确定可用可信吗,我可能会自爆身份的。」 陈名如举起三根手指,郑重道:「属下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可信。」 沈无霁颔首:「那便好,先确定他们是否愿意,若愿意,我便着人操办。佰源临近通州腹地,不在灾区,让他们领兵出使谈和也合理。」 陈名如立刻出门写信去了。 道野留在里面,问出了心中疑惑:「主子,若开战,乌兴旺可无领兵经验,这一战多半会输,为何要在年轻一辈的武将里选?」 「打不起来。」沈无霁摇头,「两国互斗,南皇和周边诸部落会当看不见?打起来的两国甚至都是内忧外患受灾不断,多好的捡漏机会。」 第103页 顿了顿,沈无霁又道:「若打起来,那就是乌兴旺的机遇。他无领兵经验,海隆将军有,朝廷只是不想让海将军握兵权而已,海将军出力、乌兴旺得名,终究是利于我们这一方。」 道野愕然:「……海隆、海将军?他也是您的人?」 海隆曾创下数次以少胜多的绝地战,当年大军回城百姓夹道相送的壮观之景可不是说说而已,就是道野远隐姓埋名也对海隆知之甚多,更心生敬佩。 沈无霁埋头整理名单,头也不抬道:「算不上,但他是我师父,兵法上的师父。」 道野:! 小主子掌握的东西,比他想得还厉害! 他拉过一个凳子,坐下,忍了忍没忍住问:「您是打算走从军路吗?」 沈无霁抬头望他一眼,低头继续整名单,平静道:「是吧,兵权才是一锤定音的东西。」 道野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主子还请多加保重,若战火再起,成王败寇九死一生——」 「放宽心。」沈无霁打断他的担忧,慢条斯理但铿锵有力道,「我是南皇南宫蓉与的孩子,为兵为将,我从不惧。」 道野闭上了嘴,对沈无霁决定的未来,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他站起身,认真道:「属下明白了,我会让人多加关注战时资源。」 沈无霁朝他笑:「辛苦了。」 道野连夜联繫手下人调整计划。 罗然也收到指令,他望着偌大的粮草需求指标,联想到沈无霁之前说的话,心中不禁起了几分疑虑。 不待他多想,沈无霁的信随后便到了,兵器、粮草、铸铁,以及——矿采…… 罗然望着两封信枯坐了许久,起身翻出青寺商行的商契地契,带着厚厚一摞往官府走去。 青寺商行要矿采权不是不行,但要不小的代价,换来为沈无霁铺路,值了。 一个採矿权,等同于彻底将青寺商行和沈无霁绑到了一起,罗然换得挺开心。 元丰与佰源之间的距离相当于要横跨整个天沈,沈无霁干脆回了夏江。 陈名如对外以探望留在江城的孩子为藉口离开了元丰城,道野则以镖局名义护送陈名如,两队人马兵分两路于同一天抵达夏江。 马场是南宫凝华势力的联络点,沈无霁将陈名如和道野的画像交给候在马场的孟平后,连夜带着香菱回行宫,林家四兄弟则留在马场等候消息。 回到夏江,沈无霁恨不得扑到自己床上大睡个三天三天,可惜他才刚刚在温泉里舒服了一阵子,江敛就来了。 大齐的事情很急,沈无霁边打瞌睡边给江敛说人选。 江敛听完后点头道,「可以,你确定想收他们为自己人,这场战便将他们推上去。」 沈无霁大大地打一个哈欠,趴在桌上道:「暂时来说都是可用之人,罗然已经拿整个青龙寺向我投诚,想来是深思熟虑过的。」 「罗然倒是给你我提了个醒。」 江敛拿起茶壶倒一杯水,将微凉的茶杯推到沈无霁面前,「这两年来夏江的变化太大,若是有心人留意其中,说不定就想到你的身上,现在乱一阵倒是乱得好。让整个江城都乱上一乱,这样便没人会怀疑你。」 沈无霁半睁开眼睛,迷迷煳煳地,「等这些事情了了,明年我再去南方城镇转转,道野他们的势力都在,足够我不用担心眼线逍遥一阵子了。」 江敛『嗯』一声,「南方那边比夏江自在,小盒子和孟平轮流当替身,能撑上几月。」 「再说吧……」沈无霁哈欠连天,起身,游魂般往自己的床飘去,边飘边说,「剩下的你安排,我真的扛不住了。」 啪叽。 沈无霁囫囵地摔到榻上,头挨着枕头沉沉睡去了。 江敛端着杯茶还没喝上一口,屋子的主人就睡得昏天黑地。 他摇摇头,无奈地走到床边把沈无霁睡觉姿势摆正,不然就沈无霁现在枕头压脑袋的睡法,明天保准落枕。 夜深时分。 候在马场的林家四兄弟接到了道野和陈名如,几人又在李如的掩护下换上侍卫装扮,熘进行宫。 进行宫的第二个门时,李如忽然顿住,他扫向后侧方拿着扫把状似扫地但视线往他们这瞄的人。 李如慢条斯理的转身,嘴唇不懂,喉咙轻轻发音:「几位往前走,你们会见到熟悉的人。」 混进来的几人做採买模样,闻言都抵着脑袋,依旧自然的往前走。 李如则勐地大走几步,从廊后快步绕到扫地小厮面前,大手一抓,将小厮的下巴捏住,强行抬起他的脸。 小厮被突然转回来的李如吓了一跳,他眼神慌乱躲闪,但脸被捏住下巴完全动弹不得。 「你叫什么?」李如拉长声音,面色微冷。 他不认识这个人。 作为行宫的主管,宫内居然有他不认识的人,多么荒唐的事情。 小厮慌乱道:「小的、小的叫常任,是新进行宫的洒扫小厮。」 李如松开手,冷眼盯着小厮攥着扫把眼神四处张望,明显紧张不已。 「你分到了哪个宫?谁带着你?今日洒扫轮值时间是什么时候?」 李如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出来,视线犀利,「说,不然我押你去官府,判你私入行宫行窃!」 小厮一颤,扑通一下跪到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第104页 李如扬声喊:「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早就有侍卫缩在旁边围观,闻言立马窜上来,一人押一边肩膀。 李如的心腹杨汉立已经闻讯赶到,见到此景连忙走到李如身边,低声道:「连这个,外围刚刚共发现三个不在名单上的小厮。」 三个…… 李如眸光微沉,「都捆起来,你去审问,必须给我撬开他们的嘴。」 杨汉立:「是!」 等确定林家那几人已经和香菱汇合,李如再绕至前院召集心腹,借着清点行宫库存的名头,将整个行宫外围彻查一番。 外围人仰马翻的时候,林家四兄弟、道野、陈名如已经抵达江敛的寝宫。 江敛并没有说要和沈无霁的人见面,不过沈无霁并不想彻底划分自己和江敛的势力。 撇开他两人之间的绝对信任,现在大家手上都有数不清的产业,万一对上了,大水沖了龙王庙可就不好了。 江敛被沈无霁强行按到主位上,他无奈地看沈无霁,「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势力,我不该在场。」 沈无霁瞪他,哼声道:「说着好像我之前没用你的人一样。」 江敛望一眼自己被枕头压住的手臂和肩膀,哭笑不得道:「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不是吗?」 第47章 沈无霁扭过头, 不说话也不接受江敛的眼神对视。 江敛伸手捧住他脑袋,强行转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沈无霁有心腹有资本,他很欣慰,所以想将自己对沈无霁的影响缓慢抽离出来, 结果沈无霁死抓着他不放手, 就是不想他划清界限。 所以从今天早膳起, 沈无霁的嘴巴就撅得能挂起油瓶了。 在江敛强硬、沈无霁生气的时候,香菱带着人走了进来。 「殿下、世子,行宫外围好像出事了。」 香菱压着声音急匆匆地说。 江敛、沈无霁勐地对视一下,江敛问道:「何事?」 香菱:「李管事发现了个不是原行宫的人,后面清扫又发现了三个, 现在正在外围抓人呢。」 沈无霁皱眉, 扭头望回江敛:「我回来之前有过吗?」 江敛凝神:「没有, 你们在这待着不要出门,我去看看。」 说着他便起身,大步离开,途径门口几张陌生面孔时,他微微颔首, 朝几人打个招唿就离开了, 一句多余的介绍都没有说。 沈无霁:! 他气不过地抓过茶壶,一杯一杯地喝干净。 香菱:……? 这是闹什么呢? 扫干净茶壶, 沈无霁又去嚯嚯点心, 边吃边恨声道:「上午不许给他上茶水和点心!」 香菱嘴角一抽:「殿下, 您这是跟世子吵架了?」 沈无霁哼了声:「是他不跟我吵!」 「哈?」香菱愣住, 煳涂了, 「不吵架不是很好吗?您这么想挨骂?」 江敛能言善辩可不是虚名,每次吵架都是沈无霁被气成河豚, 还要边气边反省自己,实惨。 沈无霁扭头瞪她,又收回视线丧气道:「不说他了,大家都坐吧。」 跟在后面的道野等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惊讶。 他们没想到沈无霁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在灾区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主子形象崩得不能再崩。 几人找凳子坐下,道野试探着问:「殿下,您的计划以及我们这些人的存在,世子是都清楚吗?」 「他清楚。」沈无霁恢復冷静,闷闷不乐地说,「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不想干预我往后的安排。这不,找到机会就走了,明摆着划清界限。」 道野和陈名如对视一眼,两人沉默下来。 来之前,他们还担心自家主子会被那位多智近妖的承安侯世子拿捏。现在看来人家老早就想到这一层了,甚至早早就在避嫌。 香菱是几人里最熟悉江敛的人,闻言迷茫道:「世子给您的人都没有撤走,该商量的事情从没有避让过,这怎么叫划清界限?」 沈无霁不爽:「那为什么连个面都不碰,什么叫这是母妃留给我的,而他是外人!」 香菱哑然,迷茫道:「那殿下您想去插手誉佳商行的事吗?」 「不想啊,那是江敛的祖业。」 「那不就结了。」 「……」 沈无霁沉默住。 陈名如向来心思细腻,看了些许也看懂了沈无霁的纠结点,轻声开口:「属下虽然不了解那位世子殿下,但就香菱姑娘所言,属下想,往日主子是不是时常依赖着殿下,那种如师如父的依赖。」 沈无霁恍然抬头,望着陈名如关怀的眸子,点头,「是,是他带着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陈名如笑了笑,「便是如此。孩子大了,父母尚且要放手让儿去闯荡一番。主子现在握着不小的势力,您要自己掌舵,而非凡事由殿下谋定您才动。」 「一条船上不能有两个掌舵人,但两条大船可以齐头并进。世子不插手,航行才可以扬帆起航。」 香菱也附和:「世子只是不插手您自己的事,不代表他不帮着您呀,要是世子不理您,您就抓着他撒泼打滚,世子绝对扛不住。」 「……」 沈无霁没忍住又瞪香菱一眼,「你才撒泼打滚!」 香菱笑眯眯道:「您就说这法子好使不好使吧。」 第105页 沈无霁从脸红到耳后,恼羞成怒地赶香菱:「去去去,去喊孟平、小盒子盯着外围,有事儿回来通知我。」 香菱捂着嘴偷笑离开。 沈无霁拍一下泛红的脸颊,咳了声,努力威严道:「乌兴旺他们回信了吗?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话题瞬间正经起来。 回信已到陈名如手上,乌兴旺和余杨二人并未多问就答应了,可以称得上是对陈名如言听计从。 道野等人对江敛的手段很感兴趣,也想看江敛是如何将乌兴旺两人推上那个位置。 沈无霁道:「这事儿朝廷上还在争,真正能左右出兵将领的是太尉章望宇。太尉是少有清明的人之一,只要让他看到乌兴旺的能耐和决心,这事儿就成了八十。」 道野思索:「表决心……为将自该是在战时最容易凸显。」 沈无霁颔首,手指在偌大的行军图上移动,最后停在大齐周边的一个小部落上——石溪部。 「石溪部,多游牧,是洪水受灾区域最多的部落,往日忠于大齐,现在大齐皇室内部夺嫡波及广泛,实打实伤害到了石溪部落的利益。」 沈无霁负手,在屋中缓慢踱步,思路清晰的分析:「佰源城不在受灾范围,但临近边关,若有石溪部的人自动做主张挑起混乱,再将脏水泼到大齐军队身上,乌兴旺便能藉此立军功。」 陈名如:「从通城边关到佰源县,中间还隔着两个县,如何能让他们精准对佰源下手?」 沈无霁眸光微闪,抬眸望向道野:「赈灾队伍从佰源路过。」 道野一怔,微微皱眉:「赈灾官道并不途经佰源。」 沈无霁声音冷静:「那就让他们必须从佰源绕路。」 闻言,在场几人都是心一颤。 如何叫必须绕路,无非是必经路出了风险,比如海贼、山贼,又比如民乱、暴动。 陈名如张张嘴,看到沈无霁冷静至冰冷的神色,又沉沉地将忧虑吞了回去。 这些事情沈无霁早就和江敛推演了无数次。 最开始沈无霁并不同意这个方法,江敛知道他的疑虑,又将前几批赈灾物资拉出来挨个分析,确定这一批物资绕路十天也不会影响受灾地的后续救援才定下。 甚至于,江敛明确地告诉沈无霁,这批物资哪怕他们不动,也有其余人要动。 沈无霁想信又不敢信,他不敢想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去劫救命的物资。 江敛只道到时自见分晓。 这些事情,沈无霁并没有告诉道野等人,他说自己早有人守在赈灾路线上,以保万无一失。 送走了道野等人,沈无霁跑到李如住处抓住了江敛。 见到沈无霁不甚开心的模样,江敛将理出来的名单交给李如,示意他先离开。 等李如去抓人,江敛才转向沈无霁,上下打量一眼,问道:「还没想通?」 沈无霁斜他一眼,不爽地坐下,「你猜到他们会劝我了。」 江敛提起茶壶给他倒杯水,淡声道:「能将你母亲留下的财产经营至这般程度的人,能有几个是心思简单?他们认你为主,必然不希望你被第二个人辖制。」 沈无霁沉默地接过水杯,一口饮尽,半晌后闷声道:「以后,你还会帮我吗?」 「我不帮你帮谁?」 江敛好笑道,「就如同你不愿插手誉佳商行般,我也不愿插手青寺商行,但都不影响我继续当你的伴读,这条贼船上了,你就下不去。」 江敛的话并没有安慰到他,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沈无霁闷闷不乐地玩着喝完的杯子,神色落寞。 江敛打断他的伤春悲秋,「往后三个月,你除了去烟花柳巷,不能再离开行宫。」 沈无霁回神,困惑地望他:「那几个人是谁派来的?」 「各路探子,太乱,太杂。」 江敛摇头,「现在四皇子五皇子逐渐长大,太子和二皇子有分庭抗礼之势,若太尉因着大齐这件事倒了台,那朝廷局势可谓一触即发。你这个养在外面的三皇子背后还站着南皇国,就因为是和亲公主所生无法继承皇位,所以你的选择才是影响大局的最后一把稻草。」 沈无霁无趣道:「争去吧,反正林家四兄弟在,我也不缺对练的人。」 江敛颔首,「李如将靠近梅林旁的灌木林清理出来了,往后去那边练骑射,山上马场怕是已经引起外面的注意了。」 沈无霁:「好。」 他一向听江敛的,这次也是。 …… 偷入行宫的人已经被江敛送到了县衙,李如直接在县衙里提笔写信,将调查出来的人一一呈给沈周如。 至于这封信到了皇宫后,那些太子啊、二皇子啊、这妃那妃、这公爷那侯爷的……会怎样,就与李如无关了。 派出的人全被夏江行宫扫地出门,各路势力接到这消息后又是惊慌又是不解,一个小小的行宫管事哪来这么强大的洞察力? 莫不是真如太子所说,皇帝心心念念着安妃,所以把心腹派出去也要守着沈无霁的安全? 众人惶惶不安,太子收到消息冷笑一声。 谁都没有他了解座上那位父皇的狠辣,他不信自己的父皇会如此爱护一个儿子,但沈无霁的存在又不得不让他忌惮,现在沈无霁天高皇帝远,倒是平衡了如今夺嫡的势力。 第106页 晃一眼沈无霁在行宫的奢靡生活,太子便将夏江行宫抛诸脑后,现在大齐兵临城下,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同样的想法在后宫诸势力中流转。 接到消息,沈无霁抬手给孟平和小盒子拨了一年奖金,欣慰道:「演得好!继续演!」 两人抱着金叶子嘿嘿笑,谁家奴才有他们这么爽,借着主子的名号吃香的喝辣的的,逍遥自在完了还有赏钱拿。 江敛在旁看着,提醒道:「他们演的,你后面都要记下来,我让李嬷嬷写了本起居录,你好生看着。」 沈无霁:…… 孟平和小盒子在一边偷笑。 沈无霁扭头看他们,怀疑道:「你们没给我弄出什么风/流韵事吧?」 小盒子眨巴眨巴眼睛,张嘴小声的说:「没……就是输了点钱……」 沈无霁松了口气:「输了多少?」 孟平谨慎地伸出五根手指。 沈无霁疑惑:「五千两?」 江敛端着茶杯,慢条斯理道:「五万两。」 沈无霁:……??? 他拎起插在柱子上的鸡毛掸子就追着两人打。 孟平和小盒子连滚带爬地嗷嗷叫跑了,留下一地鸡毛。 沈无霁一手叉腰一手挥着鸡毛掸子,咬牙切齿的:「五万两可以买多少粮食!这俩个败家的!!!」 江敛开口道:「帐单已经传回京城了。」 沈无霁一愣,扭头:「什么京城?」 江敛放下茶杯,同样的疑惑表情:「不寄回京城,难道我和李如出钱还债?」 沈无霁恍然大悟,这才放下鸡毛掸子,舒坦了。 第48章 且不说沈周如看到帐单时有多气急败坏, 沈无霁可算是敞开了手的败家坑爹。 江敛给他出谋划策:「现在战时,国库空虚,他的私库多半补了军用,你多输几次要点钱, 他下一次来信就要下令把你关在行宫里哪都不许去, 外面的眼线也得撤。」 沈无霁吭哧吭哧地笑, 「你好缺德!」 如江敛所说,现在国库空虚拿不出钱,就算不空虚,沈周如的私库也由不得沈无霁造。 接到帐单后沈周如的回信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骂说什么馊主意,连夜禁止沈无霁再偷熘出行宫去逍遥。 行宫门关, 沈无霁出不得, 那些眼线也进不得, 沈无霁瞬间快活了。 随着沈周如回信而来的新一批赈灾物资于路上遭遇打劫的消息。 沈无霁接到祁森的回信,有些愣,「我们的人动手了?」 江敛面色未变:「没有。如我所说,哪怕我们不动,这物资在乱中也不可能平安抵达灾区。」 沈无霁皱了皱眉, 「是流匪还是难民?」 「匪。」江敛意味深长道, 「但多半是官匪。」 他示意沈无霁看放在盒子里的布,那一封控诉丞相与海贼谋和的血书。 沈无霁深唿吸, 怒了, 「都什么时候了, 居然真有当官的敢做这事!祁森他们找到被劫物资了吗?」 江敛展开行军图, 手指沿着物资运送路线一路滑至被截点, 「这里离祁森的人不远,现在剩下部分物资, 这一部分逼他们往佰源城逃离。」 「物资不多了,剩下这些对石溪部落没有吸引力。」 「无所谓,剿匪也能出战功。」 沈无霁盯着行军图被劫的点位,半晌道:「……你是不是,猜到了是谁动的手?」 江敛:「能让石溪部感兴趣的物资,其余人也会感兴趣,无非便是在互斗的那几派,拿了东西还能栽赃到另一派身上,挺好的。」 他神色平静,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纸上划出几个人的名字—— 沈无非。 沈无忧。 柳国公。 上一世也是这三人私下动手,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灾区再次受难,引得沈周如在位时第一次受天下谴责,以至不得不下罪己诏,对太子愈加疏远。 不过上一次是柳国公和二皇子联手坑太子,这一次据传回来的消息,怕是三方各自为政了。 沈无霁周身气压骤降。 左国公是五皇子的干外公,眼下才刚满十岁的四皇子也开始参与夺嫡之争了。 四五皇子今年都十岁,但四皇子的母妃是礼部尚书祁家嫡女,祁家是实打实的忠君派,其母舒嫔与章淑妃交好,两人并不涉及夺嫡之争。 反倒是这五皇子,母妃是柳国公的侄女柳月舒,柳国公祖上于皇家有恩。 老国公爷去世时,甚至都是现在这位皇帝以嫡皇子身份扶灵送葬。 沈无霁望着乱七八糟的名单品了品,突然皱眉道:「不对啊,柳国公原先不是与二皇兄走得近吗?他要下场蹚浑水了?」 「上次科举的事情还记得吗。」江敛提醒他道,「二皇子推出去顶罪的大多是柳国公族人及门生。」 沈无霁嘴角一抽,第一反应问:「这人选,二皇兄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他觉得自己那位二皇兄是能干出杀鸡取卵事的人。 江敛淡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柳国公必然有想法,夺嫡这趟水越走越浑。」 太子、二皇子、五皇子皆已下场,沈无霁在暗中观察。 剩下的那位淡泊名利的四皇子是渔翁还是鱼,谁也不知道。 真正对上兄弟相残的时候,沈无霁如死水的心还是盪了盪,提笔给乌兴旺写信。 第107页 江敛根据上一世的记忆,提供了几处那三位可能藏赈灾物资的地方。 沈无霁不疑有他,一一写上。 待消息由信鸽传向佰源城的时候,朝堂上风波再起,沈周如被气到差点当堂叫太医。 他捂着心脏,下方是跪了一排又一排高喊陛下息怒的文武百官。 「息怒?如何息怒!」沈周如怒骂道,「大齐兵临城下,你们墨迹两天喊着主战的点不出领军大将,喊着主和的没一个敢出面去谈判,现在那些流兵匪寇都欺我朝无兵强抢赈灾物资!」 伏跪在地的太尉长嘆一声,抬首道:「陛下,臣有一人可战。」 「何人!」 「太傅海隆。」 …… 哪怕事到如今,沈无霁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跟着江敛挪动步子,在他身后喃喃道:「边关真的一个将领都派不出来?」 江敛抬手摺下一朵艷丽的石榴花,放到沈无霁脑袋上,「有,但边关线长,不可能拆东墙补西墙,真正临战的通州府那位守城将领,是个软柿子。」 沈无霁抬头,大眼睛里装满疑惑:「为什么,通州这么重要的关口,为什么放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将领守城,承安侯不也赋闲在家吗?」 石榴花从他头上落下,孤零零地滚到旁侧的小水洼中。 江敛望一眼石榴花,慢条斯理道:「通州守将原本就是海隆,他在数次守城中立了大功,一路升至兵马大元帅,后来边关将领被夺权、被下放,海隆拒不服从,通州军在多番争斗中成了夺权牺牲品。」。 「谁都不愿意看到又一位兵马大元帅诞生,所以守城将领也只能是守成者,不功不过,不冒头不傀儡。」 说到底,通州现在被打上门还毫无回手之力,完全就是沈周如的功劳。 沈无霁心情闷闷的。 「至于我那位父亲,呵,就算他想去,丞相和太尉也不可能放任他重掌大权。此番若承安候重回军营,那往后军中大势便去了大半。」 江敛慢条斯理地点评自家在军中的地位,平静道:「承安侯歷代自军中生,也要自军中回,除非我或者江家嫡系其余人从军,否则往后二十年承安侯都没机会触碰军权。不止承安侯,其余自军中挣出来侯爵功名的亦是如此。」 好不容易才从那些豪爵手中收回了兵权,若再将兵权放出,沈周如自认没那个能力镇住四海皆兵的局面,现如今的朝廷也经不起再一波又一波的勤王救政。 所以现在是一子动,满盘乱。 只要局势没威胁到京城那些人的项上人头,他们就会依旧死守最后的平衡。 沈无霁皱着眉,不高兴道:「自古都是天子守国门,现在可好,为了争权夺势,兵临城下都没有将可动!」 江敛笑了笑,抬手拍拍他脑袋:「现在主要任务是把乌兴旺和余杨推上位,别让其余的事情霸占了你的脑袋。」 沈无霁闷闷不乐的『哦』一声。 在明里暗里各方势力的推手中,沈周如再不乐意,目前也只有海隆一个能与大齐对阵谈判的将领。 接到被指令出征的消息,海隆冷笑一声,现在圣旨还没下来,他直接卧床称病,拒不见人。 最后是纠结不定的沈周如一阵火大,他总不能强逼一个生病的人去领兵打仗吧! 这操作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奈何圣旨还没下,海隆算不得抗旨不尊。 沈周如在皇宫里发脾气,章太尉离了皇宫便快马加鞭往海隆的府邸赶。 门口有一直候着的小厮,见到章太尉来了还明确说要进门见海隆,小厮一脸为难道:「大人,我家老爷说心病难医,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短时间内怕是见不得战场厮杀,您还是请回吧。」 章太尉冷着脸:「心病自有心药医,本官带着药来了,你去请你家老爷出门见面,若他不肯,我便在这门口守着。」 说着,他真就一挥衣袍,就地坐下,然后阖上双眼盘腿休息。 门口官民百姓来来往往,都是这京都的人,多少都认得太尉的模样。 现在太尉跟无赖似地坐在门口,难免引起议论纷纷。 小厮无奈道:「大人,您先请进府,这外面议论纷纷,只怕更会影响我家老爷的病。」 章太尉半睁开眼,扭头瞥他一眼:「往日到没见海太傅身边有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厮。」 小厮谦虚地笑笑:「小的一家都是泥腿子,辗转到老爷手下做事,自然要放伶俐些。」 「泥腿子?」章太傅微微眯眼,「家里原都是从军的?」 小厮恭敬回答:「是,家里三位兄长皆是从军归乡。」 章太傅垂眸,沉默了片刻,主动起身。 他抬手拍掉衣摆的灰尘,嘆道:「走吧,带我见见你家老爷。」 海隆府中收留原军将家属的事情并未隐瞒任何人,这是大善事,府外百姓人人称道,沈周如再忌惮也只能是忌惮。 经歷了那个时期的人知道海隆心如死灰,哪怕章望宇现在上门问罪,入门后也是理直气不壮。 小厮领着章望宇往偏厅走去。 这不是第一次来海隆府上,章望宇自然识得路,见长长风雨走廊尽头院子中正挥舞长/枪气势汹汹的海隆,他着实是被气笑了。 章望宇遥遥地指着海隆,怒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带病之身?倒是好歹装一装啊!」 第108页 院中海隆舞枪的动作毫无停顿,反而更加孔武有力起来,一招一式砸出了令人心颤的力度。 章望宇快步走到走廊口,再看海隆越发干脆利落的招式后,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等他气得鬍子直颤的时候,海隆才收了招式,一手将枪丢给替章望宇领路的小厮,一手接过帕子擦汗,然后面无表情地望着章望宇:「你还来作甚。」 章望宇深唿吸,忍着怒道:「大齐兵临城下了!」 海隆冷笑:「与我何干?」 章望宇盯着他:「你要眼睁睁看着天沈国破内乱,百姓流离失所?」 海隆眸光一暗,旋即冷声道:「那些书生喊着舍小家为大家,让他们上阵去和大齐叫,我管不着。」 知道海隆有气,章望宇皱着眉,好声劝道:「我已和陛下商量好了,这次无论是成是败,都不会牵涉到你。」 「牵涉?」 海隆抬眸瞥他一眼,笑了,「这两个字好生熟悉啊,章太尉。人都会变的,你会变,我也会,老了,只求个自保。和光同尘明哲保身,这可是你教我的。」 章望宇嘴唇微微颤了颤,浑浊的眸光更暗了几分,「当初没保下你,是我的错——」 「别。」海隆抬手打断他的话,淡道,「我们没那么深的交情,这兵,我领不起,太尉还是请回吧。」 说完,海隆转身就走。 章望宇连走几步追上他,在他身后喊道:「若你肯领兵,当初被迫离军的那些人都能回来。」 第49章 海隆一顿, 停下了脚步,但没回头。 章望宇就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我知道你心死如灰,但那些明明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轻将士们, 他们该从军, 该建功立业。」 海隆勐地回头盯住他, 鹰眸锐利,「他们?我问你,你可知道祁森的事情。」 章望宇怔了怔,苦笑一声:「不仅是祁森,多少将士被迫落草为寇, 我都知道。」 「那你还敢拿这和我谈?」海隆一脸不可思议。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对朝廷、对沈周如的种种波澜不惊, 如今听到这些话, 终究是忍不住怒,骂道:「飞鸟尽,良弓藏,这个兵我海隆领不起!」 章望宇垂眸,嘆道:「我知道你在暗中接济他们, 我也知道大家都过得很苦, 可若不这样,情况恐怕更糟糕。太尉说得好听, 其实就是个摆设, 朝中重文轻武, 若你我还有几位尚在守城的老将军全退了, 将士们只怕就真的完了。」 海隆胸膛起伏不定。 他负手回头望向天空, 瞳孔颤着,又气又怒又悲。 如章望宇所说, 这个朝廷这个国家,为将为兵就是给人当剑使。 当年章望宇确实选择了明哲保身,但若不是他一力扛到现在,只怕武官的地位处境会更加艰难。 这也是他现在还愿意见章望宇、愿意跟他说上几句话的原因。 章望宇低声相劝:「领兵吧。」 「如今天灾内乱,各方将领动不得,京内尚能外出的几人又早就失了血性。上次剿匪你放了祁森,这次领兵你还能培养出几位年轻将领,就算不为天沈,你也想想跟祁森一样落草为寇的人。」 海隆呵呵一声:「你威胁我?」 章望宇摇头:「不,就算你不领兵,我也不会将这事说出去。」 海隆冷眼看他,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住章望宇的胸/脯,「别忘了,当年若不是祁森拿命死守西关,你的原郡早就归了大齐。」 「现在你是太尉,他却被西关一战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连累得论功行赏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匪,你该欠他的。」 章望宇苦笑:「我知道,我记得,祁森之才可堪将帅。若有机会你重招他入军吧,这次战乱后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抢你们的功劳。」 以前是他没能力,现在哪怕豁出出头顶这官帽,他也要和那些人力争到底。 「免了。」海隆转身,冷淡道,「战我打,兵我不领,你随便找个西关边的守城将做这个将领,我不接兵权。」 闻言,章望宇皱起眉,「西关守城将?没几个能堪大用。」 海隆又从兵器架上拎起一把刀,淡道:「那就往边关里的守城将找,年轻的,可塑之才的,堪用的。」 章望宇眉峰一动,试探着问海隆:「你有人选?」 海隆面无表情道:「我要说有,你和那位能给他活路?」 章望宇定定地看海隆,良久后点头:「好,我知道了。」 太尉离开了。 刚刚的小厮小步子回到海隆身边,小声道:「老爷,太尉是不是猜出来了?」 海隆垂眸望着手上锐利的长刀,「不知道,章望宇这老狐狸想什么谁也看不透,我看不懂也不想看。」 小厮嘶了声,疑惑地问:「那您不怕他揭发您?」 海隆扯一扯唇角,嘆道:「再信他一次吧,章望宇啊,其实还是值得信任的。」 都是能带数千将士独守空城硬抗敌军一天一夜的人,再差也不会做卖友求荣的事情。 小厮便不再多问,转话题道:「主子有信来了。」 海隆下巴微昂:「念。」 小厮展信,轻声念道:「赈灾粮被截恐朝中所为,押粮兵迷路入佰源,求助佰源县令及所属郡府。原郡守城将乌兴旺先行领兵追击劫匪,虽有成算,恐先斩后奏。」 第109页 海隆眉头微微挑起,好奇道:「他有把握?」 小厮扫一眼后面的内容,点头:「主子说有。」 「啧。」 海隆把弄着刀柄,乐一声,「这俩小子是从哪寻来的人,资质还不错,配得上可塑之才四个字。」 小厮也笑道:「等佰源县和原郡的奏摺到了,太尉应该也明白了。」 提到太尉,海隆的笑容淡了几分,不甚在意道:「他不行,我就自己来。」 说是不领兵权,但将在外,京城里谁说的都不算。 另一边,离了海府的太尉再次入了宫。 沈周如还在气头上,冷冷地盯着下首的太尉:「他还要抗旨不尊?」 章望宇俯首,如实道:「海隆说只参战,不领兵。」 沈周如眯起眸子,眸中冷意淡了几分:「这是还记恨着呢。」 章望宇重重嘆了一声,「陛下,杯弓蛇影尚且如是,海隆毕竟是个人,也有怕的东西。」 沈周如负手在上位踱步,慢道:「他可有条件?」 章望宇直起身子,「恕臣大胆,臣给他提了一个可应的条件,但海隆并不信臣。」 「哦?」 沈周如的步子一顿,侧头望他,「什么条件?」 章望宇垂眸:「臣说,若海隆领战,当年及现在,他的部下们按功行赏,给予补贴与优待。」 沈周如唿吸沉了几分,视线扫到章望宇身上,「国库空虚,你最是清楚。」 章望宇再嘆一声:「臣清楚,可陛下,有些话本不该是臣来说。」 「我朝重文轻武,多少本该荣归故里的将士因战时伤病备受打压,更有甚着无法养家餬口被迫落草为寇,那些在民间为祸的人,本该是我朝边关最前线的将士们啊。」 这话,说到了沈周如的心坎儿。 军中缺将领,也缺将士。 现在强徵兵役也是一群毫无经验的新兵,碰上大齐的铁骑就如同螳臂当车。 更何况现在国库空虚,不能补贴那些将士,若以招兵的名义将他们收了进来,那就是补贴军用,名正言顺。 沈周如眸光闪烁,心动了:「若海隆不做领将,谁可堪重任?」 太尉再俯身,恳切道:「臣以为,可从边关年轻守将中挑选。现下军中领将青黄不接,这次有海隆坐镇,哪怕是年轻领将也可放心派遣。海隆谋策,领将谋名,是最好的平衡。」 沈周如沉默片刻,抬起手愉悦道:「来人给太尉赐座。」 太尉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朗声道:「谢陛下。」 他站起身,对上沈周如愉悦的神色,心中微冷。 哪怕是到如今这个地步,皇座上的这位也从不后悔当初为了集权残杀领将、削权散兵。 首当其冲的海隆几乎丢了命才得了一个堪称侮辱的太傅位置,如何能不令人心寒? 章望宇垂眸坐到太监端来的椅子上。 再抬头时他已然恢復了恭敬忠诚的模样,一五一十地与沈周如详查西关处守关将领。 午后,来自西郡的奏摺打乱了沈周如选人的节奏。 「通州原郡?」沈周如看完急奏,微微皱眉,然后将奏摺递给章望宇,「这未经旨意带兵剿匪,可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章望宇心中一惊。 上午海隆才单点他原郡那一战,下午原郡就出了岔子? 他稳住神色细细翻看奏摺,看完后,凝重的表情松了些许,笑着说:「陛下,虽是擅自领兵,但追回了八成物资,是喜事。」 沈周如也笑了起来,「说的是,朕刚看了下,这乌兴旺是五年前武举前三甲,后自请去边关守城。这大大小小的剿匪、镇压都没出过岔子,算是个可塑之材。」 章望宇心定了,点头道:「是啊,是个可塑之才,陛下不若仔细瞧瞧这个人?」 边关守将不多,年轻将领更少,他们刚刚都已经将军中稍有军功的都扫了遍,乌兴旺本就是候选名单的首几位,这两封奏摺可是间接解了沈周如的忧虑。 沈周如将乌兴旺的履歷又翻了遍,确定这人就是个幼慈院的孤儿后,畅快道:「就他吧,无牵无挂的又是个将才,无后顾之忧。」 章望宇附和着:「那便就他了,领将定了,谈和使者呢?」 沈周如摆摆手道:「先定领将,若大齐那肯谈判再从边关文官里选一个。」 章望宇看他心情甚好,倒是打定主意要从边关培养新的心腹,便没再强提,伺候着沈周如下了圣旨后才离开皇宫。 不过一会儿,圣旨一道传向海隆的府邸,一道快马加鞭奔至原郡。 章望宇管不了京城其余官员的纷纷议论,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着人调查祁森的去处。 两个月前,祁森在灾处碰到了一位曾经的战友,流匪官员不认识祁森,曾并肩作战的人如何能不记得他。 这人是章望宇的属下,回京闲聊时便禀报了此事。 章望宇这才惊觉自己好久没有听到祁森的消息,一经调查,发现祁森早已杀了官员落草为寇。 结合海隆剿匪时的犹豫,章望宇福至心灵地猜到那位夏江祁老大就是祁森,几经查证,章望宇抓到了蛛丝马迹,今日拿来试探海隆,海隆倒也没有瞒着。 想到海隆今天的话,章望宇捂住心脏,再次长嘆一声。 祁森啊,你和海隆到底想做什么? 第110页 章望宇派出去调查的人回来了。 祁森并没有刻意对章望宇的人遮掩自己的行踪,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就在佰源。 看到祁森的行踪,章望宇头疼得发紧。 忍不住给海隆去了封信,让他收敛着点。 接到信,海隆反手连着祁森寄来的信息一併传到夏江。 等海隆领了参谋一职、乌兴旺被滔天的权力砸了个当头受人妒忌的时候,沈无霁和江敛收到了海隆来信。 沈无霁乐了:「章太尉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师父手上了?」 第50章 江敛正伏案整理着行军路线, 闻言头也不抬道:「章太尉有今日全靠海隆和祁森一个担了罪、一个革职还乡。」 「祁森比他们小个十来岁,但能力、军功并不差,当时只差一步就能升任副帅,从此平步青云, 结果大好的前途这就落草为寇,章太尉也愧疚。」 沈无霁听得缓缓皱起眉,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记录好像被革了不下十名将领,不过没有被问斩的,应该不是什么大的罪吧。」 「捕风捉影,众口铄金。」江敛放下笔, 转头看他,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王大人吗?」 沈无霁点头:「记得, 你说他是奸雄。」 江敛:「王大人只是一个西关小县令,但他是皇帝的人,以身做局,套了一万士兵和十三位将领,让他们有口难辨。」 「这局里有通敌卖国, 有贪污粮草, 有擅自领兵,有姦杀捋掠……所有你能想到的罪名, 基本都被套住了。」 「在开局前, 这些只是捕风捉影的闲话, 大家听到都觉得好笑, 后来王大人义正词严上京告御状, 告海隆醉后谋反,大军有以海隆为君的大不敬行为。不仅是王大人一人作证, 所有在守城庆功宴中出席的西关文官甚至被他救下护在身后的百姓,都称听到了。」 沈无霁不敢置信:「然后呢?就因为他们一面之词定罪了?」 江敛笑:「没有,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一个士兵说过,那就是所有人说过。你能管住身边人的嘴,还能管住那些故意拱火人的嘴?」 沈无霁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甚至都能想到因为这一个罪名,海隆便被彻查所有捕风捉影谣言的情景。 江敛悠悠道:「若海隆将军当年心智冷静能忍能谋也就罢了,他无法接受被自己守护的百姓反咬一口,在朝堂上暴怒地和王大人对峙,这位王大人直接触柱而亡,用命定了海隆将军的罪。」 沈无霁勐地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江敛。 江敛继续说着:「当朝的本就故意针对海隆将军,都闹到这一步了,哪还需要再细查那些流言蜚语,一个意图谋反就将西关诸将的权力夺了,就算是最后祁森等人将说那话的人寻了出来也无济于事。」 「无数流言蜚语查无可查,他们只能帮海隆洗清谋反通敌的罪名,保住了海隆的命。」 但祁森等人都这么帮海隆了,他们又是海隆的部下,又怎么可能落一个好下场。 这话都不用江敛说,沈无霁自己便想到了。 沈无霁眉头紧皱:「那太尉呢?当初被革职的都是西关诸将,太尉当时是原郡的将领,并未参与西关一战吧。」 「没有。」江敛摇摇头,意味深长道,「但西关众将被革职,大齐再来犯的时候谁能顶起?自是章望宇。他在海隆被下狱时与西关众将划清边界,向皇帝投诚,在周边部落来犯时立下重重战功,一路升官拜相至太尉。可以说现在京城朝堂上站着的武官,都是那几年自通、玄两州所升。」 通州、玄州毗邻大齐,战功累累。 而毗邻南皇的几个州,因南皇当年兵马疲弱,少了立战功的机会,也逃过了西关大清洗一劫。 只是从此后,他们再无升官加职的机会,沈周如也不会再放任边关出现如海隆般战功赫赫的兵马大元帅。 平心而论,就算沈无霁是天沈皇室的人,他也想支持当时的海隆起兵造反。 沈无霁打心底替海隆和祁森等人不值。 江敛唤回他的思绪:「好了,接下来该助余杨拿功绩了。「 乌兴旺是剿匪有功,余杨就要铤而走险做清匪政绩。 那些截粮的匪只是被抓了,背后的势力还没披露呢,今夜京城中某些人註定睡不着觉,包括且不限于太子、二皇子、五皇子。 文武百官是被一个莫名其妙乌兴旺领将圣旨给砸蒙了,而太子等人则是被佰源县领旨清除借粮匪兵势力这道圣旨给弄得兵荒马乱。 以前的二皇子,现在的晋王沈无忧惶惶不安地抓着自己的伴读,「我们的人回来没?」 成如林努力维持冷静,用力点头:「回来了回来了,本来就不是我们劫到的粮,只是死几个人,不会暴露的。」 「那就好。」沈无忧急出了一身冷汗,末了骂道,「这个佰源县令真是猪油蒙了心,傻子才掺和剿匪的事情,他倒好,顶着功就要上。」 成如林安抚道:「边关的那些县令想要升官可不容易,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功绩他们肯定死抓着不放手,都是群不成器的,殿下不必忧心。」 沈无忧深唿吸几次,冷静下来道:「留几个人,留下来栽赃我那位好大哥,就算他没动手也给我把事儿丢到他身上去。」 成如林勾起唇:「殿下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死的还是国公那几家的人,他不从您的意思,就让他的人去死好了。」 第111页 沈无忧拿手指点点他,畅快笑道:「还是你最知我心意。」 东宫,太子寝宫。 沈无非安静地听完属下汇报,末了抬头,疑惑道:「你是说,那些人手像是互不相识?」 下属点头,谨慎分析道:「属下是这样认为的,抢粮的时候,明显是两方人马。」 「两方啊……」 沈无非静静地望着厅中无人处,良久后道:「去查查各公侯家的人,尤其是柳国公的。」 下属一怔,小心地问道:「主子是说,柳国公和晋王不合?」 沈无非扬起浅浅的笑容:「是啊,上一次顶罪的大多是柳国公的人,柳国公不肯帮我弟弟做些蠢事,我那弟弟估摸着就记恨上人了。」 下属扯了扯唇角,想笑又不敢笑。 就这种自断臂膀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他们太子做对手? 沈无非又想了想,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恼。 他喃喃自语道:「不过他这样可就把柳国公推到了五弟弟边上去了,咱们又要多了个对手。」 下属不敢接话,只听得片刻后,沈无非开口,声音带着关切:「去吧,这次应当是柳国公和晋王的两方势力,若他们互不相识,你便带人去添把火。让大家注意小心行事,保命为上。」 闻言,下属心中一暖,连忙单膝跪地道:「属下遵令!」 望着下属快步离开,沈无非依旧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视线顶着空中某处光线缓缓游离。 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乌兴旺?莫不是和海隆有关系? 那海隆,又会是谁的人? 父皇? 沈无非缓缓收回视线,自己都觉得好笑地笑了声。 任海隆帮谁,都不会帮父皇。 那么就是太尉和海隆的计算? 他们在算计什么?父皇会同意海隆的算计? 还有谁,还有谁能掺和进这些事情来? 他们想做什么? …… 沈无非安安静静地坐着,任思绪四散衍生。 等太阳逐渐西落,外边下人奴僕高高低低的议论声渐起,延长的光一点一点将他包裹住,沈无非才站起身,负起踱步,慢慢走出主厅。 突然在厅边走廊见到太子,在外伺候的下人被吓了一跳,连忙下跪行礼。 沈无非温和的颔首,然后往前走去。 下人们心惊胆颤对视一眼,等目送沈无非转到另一边走廊,才惊恐地互相问道:「殿下什么时候进的主厅?你们看到了吗?」 「没啊,我还以为厅内没人啊!」 「天,还好我们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太子慈悲心怀,没追究我们偷懒的错。」 「……」 众人惊慌失措地互相安抚几句,连忙散开,不敢在主厅继续逗留。 夺嫡之争到此时,只有太子和晋王两人是处于明面,其余所有人都是那平静海面下的暗涌,让沈无非和沈无忧不得不防。 柳国公只是其中一股暗涌。 他在暗处观察了几天后,再一次感慨沈无非的冷静,索性反手一挥,将这次劫粮的罪扣在了沈无忧身上。 偷熘出宫的五皇子紧张地坐在堂下。 一件件消息传回,他时不时便不安地看一眼自己的外舅公。 柳国公从满桌子的文书中抬头望他,淡道:「殿下,你心里想什么全挂在脸上了。」 五皇子咽了下口水,低声道:「舅公,能不能、能不能不掺和这些——」 「不能。」 柳国公不容置喙地打断,神色锐利冷硬,「你母亲刚被皇贵妃立了规矩,你还能忍?」 想到又是要跪伺又是被罚佛堂抄规矩的母妃,五皇子眸光黯淡了下来,低头望着被自己揉出褶皱的裤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柳国公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现在他尚且能拿你哥哥姐姐做筏,等日后他上位了,你不想活,这偌大的国公府还想活下去!日后别让我再从你这嘴里听到什么不该说的丧气话。」 五皇子喏喏点头,低低地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很迷茫。 生辰前,母亲勒令他不能争、不能抢,终生都要如此默默无为,不问朝政。 生辰之后,母亲忽然和皇贵妃娘娘翻脸,宫里三番两次都是皇贵妃派来立规矩的人,他也被多次偷送出宫,到舅公手下学习。 可是、可是为什么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要怎么才能追上文武双全的太子哥哥,要怎么才能和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晋王二皇兄争? 五皇子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地板纹路,只觉得脑袋很晕,嗡嗡的。 时间紧急,柳国公也顾不得五皇子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压力。 他手把手地带五皇子,只盼这位向来挣不得抢不得的外孙能快速成长起来,有个一星半点的狠辣手段去对抗晋王。 比如现在,如何在有限的时间中尽量给晋王扣屎篓子。 柳国公走到发呆的五皇子面前,蹲下身,厚大的双手重重按住五皇子的肩膀,勒令他抬头看着自己。 五皇子惶惶不安地抬头,一眼便在舅公黝黑深邃的眸中看到自己瑟缩的模样。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柳国公沉着嗓音,一字一句肃声道,「但你听好了,咱们没有退路。」 第112页 「若你太子皇兄继位,柳国公府和你五皇子这原晋王党的没有活路。」 「若你二皇兄继位,柳国公府已经和晋王势力翻了脸,族中众人再也不愿为他沈无忧这种白眼狼效命。」 「三皇子有你父皇,四皇子有太尉,他们未得罪任何一方势力。」 「只有你,只有你生死未卜。明白吗?他们登上皇位后只有你绝对会被清算。」 柳国公语带悲哀:「你活不下来,我们也活不下来,只有你登上皇位,只能是你!」 第51章 五皇子嘴唇颤了颤, 哀切地说:「舅公……我怕……」 「不、不怕,不用怕。」柳国公用力将他环住,瞳孔晦暗却依旧铿锵有力道,「有舅公为你撑着。」 五皇子闭上眼睛, 孱弱的身体里慢慢涌起几分力量, 撑着舅公仰起头, 打开嗓音,「好,我不怕——」 又是七日。 出兵的大齐动了,准确说是文书动了。 海隆坐镇参谋,新晋将领乌兴旺也是年轻有为, 大齐并不想战, 派人传信于三日后西关外三十里处绿洲谈和。 天沈只有三日挑选谈和官员。 同一时间, 佰源城奏摺在上,劫粮一事被抽丝剥茧地抽到了一个名叫朱松的人身上。 御书房。 文武百官之首,丞相、太尉、御史再次坐在下首,等着皇帝议事。 沈周如望着奏摺皱眉问:「此朱松为何人?」 丞相道:「据佰源县令所言,朱松乃原郡师爷义子, 原郡师爷另一子此时正在晋王府上, 是晋王之友。」 晋王? 沈周如眸光一暗,『啪』地一下将奏摺甩到桌上, 怒道:「传晋王!」 正在紧急接应回城人手的晋王接到传召, 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 沈无忧抓住传消息的人:「是佰源来奏?」 「是、是啊。」 沈无忧倒吸一口冷气, 顾不得急召的命令, 扭头回书房喊来手下的门客。 大家接到消息都是一筹莫展, 朱汉扑通地跪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殿下、殿下、草民真不知道这事儿是怎么扣到我弟弟身上的, 他只是给大家提供了个歇脚的地儿,根本不知道内幕啊!」 沈无忧怒不打一处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对口供供认不讳!」 朱汉抽泣道:「这是屈打成招,绝对是屈打成招,草民弟弟体弱经不起拷打,肯定是为保一命才会认的。」 听到这话,沈无忧气急,一脚踹了过去:「屈打成招?你弟弟要害了这一屋子的人!」 朱汉被踹得连连滚,趴在地上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边几人看得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地拦住沈无忧,劝道:「殿下息怒,现在当务之急是应付皇上,既然朱松却是不知道这件事,那就让他胡说一气子,前言不对后语,坐实了屈打成招的名头。」 「那他呢。」沈无忧怒指朱汉,「他必然要被抓去问供!」 朱汉抖了抖,鼓着勇气道:「草民一口咬定是太子指使的!草民也去胡说八道!这趟水搅得越混,越多人脱不了干系!」 沈无忧深唿吸两下,忍着怒:「好,记住你说的话,若你做到了,就算我死也能保你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过日子,否则——你自己清楚!」 朱汉身子又是一颤,连连叩首,含泪谢恩。 旁的几位门客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神色中的悲凉。 但能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只有捨弃朱汉。 晋王安排好了前后顶命的人,这才收拾好自己恭恭敬敬地进宫。 …… 夏江行宫。 沈无霁看着回信乐得直喊:「他说他,他说他,他说他?」 晋王手下胡说八道拖太子下水,太子又拿出证据证明是柳国公主谋、晋王合谋,柳国公直接拿着御赐尚方宝剑进宫,怒指晋王栽赃诬陷。 好一出大戏。 李如在旁边听着也笑,「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 沈无霁不依道:「哎哎哎,他们是狗,我是什么?」 江敛接一句:「你是狼崽子。」 沈无霁:! 他勐地扭头呲牙亮爪子朝江敛示威。 白晃晃的犬牙在阳光下闪了下。 江敛合上捲轴,捏住一端轻轻敲在沈无霁头上,「练功去。」 该他们安排的事情都妥了,皇宫再怎么闹都跟他们没关系,现在就等前线回报,沈无霁也没理由再赖在江敛书房不动弹了。 沈无霁甩开捲轴,晃荡着脑袋站起身,边活动身体边嘀咕道:「行宫太小太憋屈,都不够我跑一圈马。」 李如汗颜。 江敛再次展开捲轴看着,漫不经心道:「等前方事了你再出去,这段时间好生待着,修身养性,收收你那暴脾气。」 沈无霁撇嘴,现在也就江敛说他是暴脾气了。 他哼一声,扭头就往练武的林子走,不理江敛。 江敛头也不抬地对李如道:「你们还说他不是暴脾气?」 李如:…… 他打哈哈道:「新一批採购到了,属下先去清点物品。」 李如慌忙地逃走,不给江敛继续念叨沈无霁的机会。 江敛掀起眸,瞧一眼李如逃也似的背影,无奈摇头。 第113页 现在所有人都玩出花地宠着沈无霁,倒弄得他这个挑刺的像个坏人。 嫌弃之余,江敛提笔给京城去了封信,安排人开始捧余杨。 得益于余杨近年来的兢兢业业,百姓交口称赞他为青天大老爷,沈周如对余杨的好感骤增。 现在余杨立下了这般大功,特别是他一口气把太子、晋王和柳国公得罪个干净,不管怎么站队都只能忠于帝王,可谓是又一把好用的刀。 于是在前线又一次催议和使者后,沈周如招百官来会。 陆续有人提就近选人让余杨议和,太尉也站出来捧余杨,沈周如大手一挥,便定了这位在众人眼中踩了狗/屎运一步登天的佰源县令。 准确来说,余杨是即将升任原郡郡守,原先的郡守涉嫌与劫匪勾结,被革职关押。 经余杨调查,太子、晋王、柳国公三方势力皆涉嫌劫匪一事。 从贼匪窝里搜出来的书信往来帐单交易,那可是实打实钉钉板的证据,一旦公开,整个皇室都要受天下人的唾弃。 但他只是私下上奏并未公开,给皇家留足了面子。 于是,升任郡守便是沈周如给余杨的回礼。 事情调查到现在,朱汉直接在狱中自杀,留下血书咬死太子指使。 朱松胡言乱语装疯,坐实被屈打成招的事实。 太子带着晋王属下出京入通州再匆匆回京的证据面见皇帝,他诚恳地表明自己只是呈证据,不干涉父皇的任何决定。 但这种摊牌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沈周如忌惮太子韬光养晦的忍性,父子之情再生隔阂。 太子自请不再干涉灾区事宜,交还户部权力,以作解释。 晋王交友不慎御下不严,被罚禁足闭门思过,三月内未得诏令不得私自外出。 这惩罚等于强令晋王远离朝堂政事三个月,对于正在疯狂发展势力的晋王可谓是不小的打击。 而对外,柳国公被无缘无故泼了盆脏水,沈周如直接把太子交还的权力交给柳国公,勒令柳国公全权监督灾区赈灾。 得到消息,柳国公府人又喜又忧。 富贵险中求,但太子和晋王想再陷害灾区的话,担责的可是柳国公了。 内患暂除,西关前线也传来几份急报,好坏参半。 大齐提出议和,却狮子大张口,给的条件相当于天沈再经歷一次洪灾的消耗。 事到如今都没有几个人记得这场大战的起因。 被派去议和的余杨直接釜底抽薪,将最开始发生冲突的商户抓了起来,丢到大军阵前细细盘问了一番。 其中一个天沈的商人扛不住盘问,承认自己收了对方的钱,故意和人斗了这一出。 他哭天喊地说自己没想过会闹出这种情况,好几次都想直接和盘托出,可他不敢说。 大军跟头来这一遭,大齐铁定不能认,但天沈这边却是扬眉吐气。 原本是在天沈境内出的事,大齐大军临城前来问罪有理有据,但结果是你故意策划的? 就问天沈这后方上万大军肯不肯了。 议和不成,那便开战。 余杨在前线的行为分毫不差的传回京城。 主和派的纷纷指责余杨的鲁莽行为,称他不该如此下大齐的面子。 举荐余杨的官员们被骂的脸上挂不住,靠着民间高涨的民意直接怼了回去。 若让天沈坐实了过错方,怕是割城赔款都堵不住大齐那饕餮大口。 余杨做的对!天沈无错! 两方人又在朝堂上吵个不休。 许是老了,年纪大了,沈周如从未觉得处理朝政如此的不顺心。 他坐在这龙椅上心里又慌又痛。 「行了,别吵了。」沈周如忍着心悸开口道,「民意所向,我天沈不能就这般任大齐拿捏!余杨处事再鲁莽也称不上有过!」 章望宇出队列,朗声道:「陛下,大齐也深陷洪灾之难,西关是我天沈的土地,哪怕就此僵持,他大齐也不敢肆意妄为踏过西关边界。再耗下去,先投降的必是大齐。」 「是啊陛下,况且现下民心所向,百姓们战意高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啊!」 「说得轻巧!干旱、洪涝、地震三灾弄得人心惶惶,多番赈灾下咱们早根本扛不住连年征战。况且入了夏,灾后疫病频发,救治百姓都尚且余力不足,何来余粮供给前线啊陛下!」 「那你要同意议和,把大半国库都给那无耻小人吗!」 「你——休得胡言,老夫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不主战又不主和,你在这浪费口舌为哪般?就为指责余杨激怒大齐?老夫看你才是那个内贼!」 「胡言乱语!老匹夫胡言乱语!」 「……」 又吵起来了。 沈周如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他只觉得头要炸开了。 忍无可忍,沈周如怒道:「退朝!退朝!要吵的下朝后自己吵去!」 他实在不想听乱成一团的早朝,点了几个为首的官员,含怒回了宣政殿。 章望宇几人匆匆赶往御书房,见沈周如按住太阳穴阖眸休息,而太医正皱着眉为他诊脉时,几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沈周如被气出来什么好歹。 太医退了下去,沈周如休息片刻才缓过神来。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下首的六人,直接道:「余杨是你们当时共同点头的人,现在他如此莽撞,你们可有何话要说的?」 第114页 章望宇看看旁边几个沉默不语的人,安静几瞬,开口道:「陛下,臣以为,余杨无错,最起码在维护天沈立场上,余杨无错。」 沈周如望向他,眸光冷淡:「太尉似乎一直都在维护余杨。」 章望宇垂眸,也不辩解,只是道:「臣出于原郡,对原郡的守将和县令私心里多几分偏爱。但话说回来,余杨如此恐怕也是有大军与领将做底气,臣猜他在赌大齐心存忌惮,不敢肆意妄为。」 沈周如微微阖上眼:「他这一闹,怕是不打上一仗都难以收场。也罢,也罢,大齐与天沈摩擦渐生,或早或晚都有这一遭。有他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此战也是天沈占理。」 「你们若有其余意见,现在便说,若无,便传旨吧。」 圣旨令下,天沈拒不接受大齐的无理合约,允西关大军严阵以待。 死守边关,不退! 第52章 『不退』两字传遍天沈大江南北, 也传到了沈无霁耳中。 江敛嗓音清冷,淡淡念着:「死守边关,不退。」 沈无霁眸光一闪,弓箭准头突然瞄向空中, 拉弓的右手手指勐地松开。 「刷——」 弓箭凌空飞起, 直直冲向半空中振翅高飞的鸟群。 鸟群受惊鸣叫着慌乱飞走, 其中一只鸟随着弓箭落到里沈无霁数百米开外的地上。 小盒子跑过去捡起砸晕了的鸟,遥遥地朝沈无霁招手,喊道:「殿下,只落了根羽毛,吓晕了, 没有伤。」 沈无霁点点头, 重新搭箭拉弓瞄准箭靶。 江敛照例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的树荫地下, 用令人心平气静的嗓音念着野史游记,亦或是已经沈无霁学习过但需要勤加复习的书。 别的不说,就孟平、小盒子天天跟在沈无霁身边听多了这些书的薰陶,处事待人的习惯都逐渐向沈无霁和江敛靠拢。 被关在行宫的日子,沈无霁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平淡地渡过。 外方捷报连连, 但看得出来两方都没下死手, 更多都是赌那一份面子的僵持,只看哪方先僵持不住举手投降。 若不是顾忌国库空虚, 海隆还想多跟大齐的打上几个回合。 没什么比实战更能歷练人的, 战场上练乌兴旺临场应变, 战场后方练沈无霁兵法演练。 沈无霁每日都会根据前方战情预测接下来的走向, 如同江敛爱好自己与自己对弈般, 沈无霁也爱上了对着沙盘推演练兵,一步算两步, 两步推四步,四步推全盘…… 他的预测正确率逐步提高,作为幕后军师让海隆和乌兴旺都大加称赞。 这样的日子让沈无霁乐此不疲。 六月末,中部雨停,淅淅沥沥的小雨也转为放晴的大太阳天 七月初,北方下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七月中,三大灾区完成救灾任务,顺利遏制力灾后疫病爆发的可能性。 七月末,前线依旧僵持,天沈从救灾中腾出手来,全力支援前线。 八月,海隆与乌兴旺并分两路,在西关的两端同时再打出两场大胜战,将军心溃散的大齐从两侧包抄。 大齐主将被抓于马下,形势急转,大齐两万大军强行撤离,只活下来不到一半。 九月,大齐重新派兵遣将,于西关议和。 捷报连传,天沈京城上空的阴霾仿佛都褪/去了般,太阳当空,文武百官喜笑颜开,沈周如的头疾都神奇般的不治而愈了。 十月,议和改为通商友好协议,大齐为表友好,令郡主祁连蝶往天沈和亲。 祁连蝶今年刚满16岁,都可以做沈周如的女儿,他再怎么禽/兽不如也不可能收祁连蝶入后宫,所以註定是从皇室里挑。 沈无霁心惊胆颤了小十来天,就怕京中有人想到自己这么个傻子,要把郡主嫁给他。 江敛听到沈无霁的担心后有些无语凝噎,忍不住拿笔桿敲他脑袋:「你身后还有个南皇国,他们敢让大齐和南皇联姻吗?」 沈无霁恍然回神,摸着脑袋嘿嘿笑:「这不就是、就是怕吗。」 江敛无奈道:「等两年后就到你选妃了,怕不是藉口。」 闻言,沈无霁撇撇嘴,无趣地跑开。 随着和亲郡主抵达京城,沈周如也终于腾出手来整顿自家后院。 第一位挨刀子的是太子沈无非。 太子本来早就定了太子妃,是礼部尚书嫡女李悦桐。 但前半年家国不宁内忧外患,预定的日期不断延迟,等到十月才重新选定吉时,于十月底大婚。 而现在已经十月中了。 大婚匆忙,沈周如下旨今年天沈灾害连连,皇室一切从简,包括太子大婚。 收到旨意后,东宫和礼部尚书家皆是一片沉寂。 李家夫人几乎是哭着送女出嫁。 本来去东宫就是君王侧求生,现在又被皇帝去了仪式,简直就是借着大婚狠狠打太子的脸。而这于李家的无妄之灾,太子妃李悦桐首当其冲受罪。 李悦桐不是一眼惊艷的美人。 她饱读诗书,是闻名京城的才女,从内而外透着端庄、知性、娴雅。 看着母亲快为自己的事情哭晕过去,李悦桐强忍着眼泪,低声安慰母亲:「母亲别哭,太子在东宫本就如履薄冰,咱们当日选择太子的时候就确定无法独善其身。女儿这般嫁过去,是太子亏待了女儿,不是女儿连累东宫。」 第115页 李家夫人边哭边心疼女儿,见她饶是在这种地步仍然如带教嬷嬷所要求唇角含笑,心尖儿更是颤着疼。 李尚书在旁长嘆一声,伸手扶起自家夫人,低声道:「怕什么,太子终究是太子,若往后他成了,咱们就是从龙之功。皇上今天是用大婚打压太子,明日的圣旨可是要将和亲郡主指婚于晋王。」 「什么?」 闻言,李家夫人都顾不得哭了,不敢置信地抓住李侍郎,「你说和亲郡主要指给谁?」 李尚书声音更沉:「晋王,今儿定下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怎么会是晋王?」 李家夫人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女儿,疑惑道:「这与晋王和亲,晋王能招揽到大齐的支持?」 李悦桐摇摇头,思索着说:「不可能,最起码短期内大齐和我们做不到和平相处,现在不过是前线大军武力镇压下的平静。难不成,陛下这是各打五十大板?」 李尚书赞许道:「正是,往后你入东宫,可要保持这般敏锐度,我猜怕就是之前那劫粮的事情。」 「那事儿还没完,只是现在不宜再大肆翻案。」 「明日太子大婚被压风头,失了一次对外宣誓主权、与文武百官洽谈的机会。而晋王要取和亲郡主,更是断了他寻求朝内姻亲势力的可能性。」 「再者,和亲所生子,其妃不入主宫,其子不入东宫——」李悦桐喃喃道,「这么说,陛下依旧倾向太子啊。」 李尚书道:「难说,三皇子没有继位权,但往后还有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陛下身子骨硬朗,保持这般下去无妨,若再有变故,太子不得帝宠,保不准有变。」 李家夫人忧心忡忡:「我就说,当初我就说,不该掺和到夺嫡的事情来!」 「母亲,父亲已为礼部尚书,当前局势由不得父亲抉择。」 李悦桐握住母亲发颤的手,温和地安抚道,「女儿入了东宫,自会与殿下夫妻同心,若到时候局势有变,咱们也能早做打算,您放宽心。」 「唉……」 李家夫人抹去眼泪,哀伤地抚摸女儿的背。 第二日,如李侍郎所言,赐婚圣旨到了晋王府 若不是有忠心的嬷嬷死死拦着,皇贵妃几乎就要冲到御书房去找她恭敬的陛下,去讨个说法。 谁不知道现在天沈和大齐结了仇?谁不知道那郡主就是个皇家宗室女,手中半分权力没有?谁不知道这场和亲就是个面子关系?凭什么搭上他儿子的正妃位! 「定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绝对是!」皇贵妃死死握住椅子扶手,脸上神色近乎狰狞,「是李清凤那个贱人!」 「娘娘!」 拦在她面前的嬷嬷越听越急,连声劝:「您小声点,这周围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线,殿下正是难的时候,您可不能被皇后那边抓了把柄,不然殿下更要乱了才是。」 皇贵妃抬手恨恨地拍桌子:「迟早有一天,本宫要让她跪着求我!」 圣旨已下,毫无更改可能,皇后本来还对太子大婚从简抱有怨言,等晋王的和亲婚事一出,她便只剩高兴。 至少这两年里,晋王于他们而言毫无威胁可言,皇贵妃亦是! 京城喧嚣不定,京外倒是纯看热闹。 沈无霁乐呵呵地说:「这次可以太平一阵子了吧。」 「大战按功行赏,乌兴旺加官,升为原郡正城门令兼通州守城将之一。余杨被责过于鲁莽,但功大于过,罚三月俸禄,于十月十七日正式升任原郡郡守。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江敛将信递给他,问道:「想出去玩吗?」 沈无霁眼睛一亮:「可以吗!」 江敛颔首:「可。」 沈无霁欢唿地跳起来,跟撒泼的狼崽子一样在林中奔跑。 十月中,江敛生辰,沈无霁特意去学了曲戏,亲自唱给江敛贺寿。 听沈无霁唱曲,江敛还有定力做到面不改色,旁听的李嬷嬷等人都想捂耳朵了。 他们殿下到底是怎么能把一曲温婉小调唱成杀猪样啊。 沈无霁唱得自我感觉良好,往江敛身边凑:「好不好听,好不好听!生辰快乐呀!」 江敛眉尾微颤,终是没绷住地抬手胡噜沈无霁毛茸茸的脑袋:「好听,下次别唱了。」 沈无霁:? 在沈无霁的安排下,向来喜静的江敛愣是又过了一个闹腾的生辰,江夏行宫日夜笙箫,闹得外面都能看到连绵灯火。 若不是夏日干燥,沈无霁都要整上几齣万家灯火给江敛祈福了。 江敛生辰后的第三日,沈无霁收拾好包裹连夜出了城。 这次他带上了孟平和林家四兄弟,目标南方康州。 康州北部是洪涝灾区之一,现在正在大规模重建,这里也是青寺商行起家的地方。 罗然接到消息紧赶慢赶地赶到康城,他终于有机会将青寺商行偌大的家底都掏给沈无霁看了。 十一月末,沈无霁离开康城,往北回到文州。 文州临海,只是元丰城在文州西部,上次沈无霁来只看了文州地貌的九牛一毛。 这里气温偏高,百姓们的饮食作息、生活习惯于京城和江州全然不同。 罗然一直陪在沈无霁身边给他做嚮导,帮沈无霁填补他空缺的知识体系。 文州是现在道野着重发展的地方,文州商行众多,明面上看去百花齐放,实际上是道野手下的几个人打擂台。 第116页 第53章 沈无霁装作罗然的侍卫与众人一一见过。 无人时, 罗然给他介绍道:「除我们之外,文州里还有位谷亲王,是皇帝的亲伯伯,往年从不参与党派争斗。但他田多地多, 喜好经商, 交友甚广, 久而久之招揽出了一批唯他是从的商人官民,您刚刚见过的人中就有不少受他恩惠的。」 沈无霁挑眉,好笑道:「不参与党派斗争,但有不少的亲信,这个意思?」 罗然也笑:「是, 所以若他想掺和夺嫡的浑水, 现在朝中的天平可能就要偏一偏了。」 沈无霁:「依你所见, 他真如传言般淡泊名利? 罗然垂眸,悠悠道:「若真淡泊名利,便不会成为令道野先生日夜难眠的对手了。」 沈无霁抱胸望着楼下推杯换盏的商人们,开口道:「盯紧这位谷亲王,若他的势力有往外扩张的趋势, 立刻来报。」 罗然:「是!」 十二月末。 沈无霁进入云州, 途径江城的时候直接将孟平送了回去,换成小盒子随侍。 这两个人交替着一人扮演沈无霁, 另一人在外跟一段时间, 收穫颇丰。 孟平偷偷摸摸回到行宫。 见到如竹般雅致清冷的世子, 他下意识给自己抹了把汗, 紧着嗓音道:「世子安好, 殿下派属下给您传个口信。」 江敛从书卷中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孟平。 孟平眼睛一闭, 开口仿着沈无霁的模样嚷道:「新年快到了,我的生辰礼呢,你要是忘了准备,我就不回来了!」 江敛:…… 无语凝噎。 孟平喊完就战战兢兢地往后挪:「就,就是这样说的,殿下说去云州看一眼云际商会就回来……」 江敛抬手按一下太阳穴。 自从沈无霁余毒清后,这都快成他的习惯性动作了。 「你让小盒子传话。」江敛头疼道,「准备好了,让他按时回来吃饭。」 孟平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见江敛继续垂头看书不想再说话,然后才逃也似的离开了。 等小盒子知道孟平传话的内容后,嘴角一抽,「要不,要不这次还是你去吧。」 孟平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是谁跟我争外头好玩,说殿下偏心的?」 小盒子:「……我怕下次殿下和世子直接隔空吵架。」 由不得小盒子不去,孟平直接把他推到马车上,「快去快去,殿下说在云肆里等你。」 云肆是云际商会成立后专门建的酒楼,每个郡城都有一家。 基于很久之前云州地界的商人和官员联合起来抵制云际商会的事情,沈无霁每次游歷都会绕路到云州检查云际商会的发展情况。 现在忧患解除,百废待兴,云际商会在赈灾中积累起来的名声逐渐发挥作用。 赈灾的时候,沈无霁憋着口气,直接霸占云州民间赈灾榜首,一点都不给当地商会乡绅大族留面子,以至于云州的百姓对云际商会好感大增。 等天灾结束、云际商会入驻云州后,每一间属于云际的铺子都能门庭若市。 云际商会定价是跟着行业平均价波动,算不上物美价廉,顶多属于平价商品。 但戚子行上行下效以身作则,多干多拿。 优厚的报酬让上到各家商户,下到跑堂小厮都能越干越热情,反馈给来客的感受堪称『宾至如归』。 现在的云际商会俨然超越了诸多云州当地商户,在众人里有口皆碑。 戚子行刚刚好在云州忙事,沈无霁挑个了时间跟他碰面。 两人将之前的事情合计一番,沈无霁又和戚子行将云州各县的云际商会都巡视一番,这才启程返回行宫。 一月中。 沈无霁顺利地在自己生辰前夕赶回行宫。 行宫中早已张灯结彩,大家忙活起来给沈无霁准备生辰宴。 沈无霁从山后马场的小路窜进行宫,他威胁李如,不许提前通知江敛自己回来的消息。 李如举双手投降,表示绝对不说。 沈无霁这才高高兴兴地跑到江敛的寝宫,找了个小板凳板正正坐好。 此时的江敛还在前厅挂灯笼。 这次为沈无霁庆生的灯笼大半是他题字,一路从沈无霁的寝宫挂到了练骑射的草场。 眼看着行宫布置完了,天都要黑了,沈无霁还没传来消息。 江敛微微皱眉,望一眼战战兢兢的小盒子,「你家主子没说什么时候回?」 小盒子早上就被沈无霁打发回来了,而沈无霁本人则跟戚子行回宫外府中商议接下来的安排,说是得一会儿时间。 这一会儿时间就成了小半天。 小盒子勐勐摇头:「殿下真没说。」 奇了。 江敛眯起眸,没再为难小盒子。 他负手转身往自己的寝宫走,打算派人去催一下沈无霁。 就在即将跨过寝宫门的那一刻,江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保持着抬步的动作往宫外看去,发现安排巡逻的人都隔着极远,甚至有几处死角点位无人监守。 江敛顿了顿,缓缓收回步子。 他的院子向来严于铁桶,有一点未如往常安排就会有人上报,而现在侍卫下人们行动自若,谁能通知他们更改巡逻的顺序? 锁定了捣蛋的人选后,江敛微微挑眉,大大方方地走进寝宫。 第117页 『刷——』 屋内的烛火忽然全部熄灭,只剩几个壁灯发着微弱的光芒。 现在已经日落西山,除了门口还有点光外,书房那几处堪称一片漆黑。 江敛站立不动,清冷的视线静静地扫向书房里挪动的黑影。 「猜~猜~我~是~谁~」 有人捏着嗓音从门边飘了过来。 江敛浅浅勾唇:「猜中有奖励吗?」 黑影一顿,呲了呲牙:「你怎么都不带怕的。」 「除了你,谁还能把我院里的侍卫调开?」 江敛回身,随意抬手按住小鬼的脑袋,嗔笑道,「十四岁了,还玩这些小把戏。」 沈无霁『哼』一声,不乐意地拍开江敛的手,仰头看到他:「他们说你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变色,我就想看看你被吓一跳的样子。早知道就不把人支开了,我还寻思着万一你被吓哭让他们看着可就不好了。」 吓哭? 江敛啼笑皆非,「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着些什么。」 沈无霁抬手比一比自己和江敛的高度,「我不小了好嘛!我已经到你耳朵这儿了,明年就能超过你!」 「是是是,明年就能超过我。」 江敛绕过他的手继续拍他脑袋:「那你还做这种小孩子的事情,万一真有人闯进来了怎么办?」 沈无霁指一指头顶:「林家四兄弟蹲屋顶守着呢。」 江敛:…… 江敛挑眉,重复他之前的话:「支开侍卫给我留面子,嗯?」 沈无霁望天:「知道的人越少,面子越足嘛。」 江敛无语走开,出门将所有侍卫唤回来,又将林家四兄弟打发到前院去等着开宴。 再回来,捣蛋的傢伙已经老老实实将蜡烛一根一根点亮了,屋里又恢復了亮堂。 看一眼被沈无霁握在手里的绳子,以及被身子绑着的黑色竹筒,江敛点点他脑门:「想这些小招式倒是用心。」 用绳子系住竹筒盖在灯笼烛台上,等他进来后再统一拉倒,这便完成了蜡烛瞬间熄灭的壮举。 沈无霁将绳子捣鼓好,半蹲在地上仰头看江敛。 他伸出两只摊平的手凑到江敛面前,眉眼笑得弯如月牙:「我的礼物呢!」 江敛立在门口瞧沈无霁,慢条斯理地开口:「起来。」 沈无霁乖乖地起身。 「往左转。」 沈无霁扭过脑袋,左边就是江敛的卧室。 他眼睛一亮,欢快着步伐跑过去。 江敛含笑的声音在他后方响起:「床头边的柜子里,打开看看。」 沈无霁开心地凑到柜子边,擦擦手心,「是什么?」 柜子被他打开,伴随着江敛的声音:「是不倒翁。」 见到柜子里的景象,沈无霁眼眶一热。 是一排排小木雕做成的不倒翁,木雕的髮饰、装扮、眉眼简直是缩小版沈无霁。 有蹲在床前耸眉搭眼脏兮兮的沈无霁,有提笔写字但抓着耳朵一脸郁闷的沈无霁,有蹲着马步神色坚毅的沈无霁,有拉弓搭箭飞扬肆意的沈无霁,还有带着面具负着手、一派冷静运筹帷幄的沈无霁…… 细细数去,共十四个,每一个都巴掌大小。 不倒翁从第一个开始逐渐变大,定格在闭着眼睛托起孔明灯的小人。 江敛的声音清冷又温和:「无霁,生辰吉乐。」 沈无霁蹲在柜子前,忍不住瘪了嘴巴,扭头问江敛:「你什么时候做的?」 这排不倒翁木雕绝不是十天半月的成果,他呆在行宫的时候就爱往江敛房里跑,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现过。 江敛笑道:「从前年就开始做了,我想着你不喜欢坐那让画师画像,就做个小木雕留作纪念。」 沈无霁觉得鼻子酸涩,勐地起身啪叽一下撞到江敛怀里,「谢谢,我很喜欢。」 江敛被迫张开手臂,调侃道:「明年你再扑过来,我怕是就接不住你了。」 沈无霁赖在他怀里撇撇嘴:「曾老太医说了多少次让你多见见阳光,别老呆在房间里,也没见你认真遵循医嘱,不晒太阳肯定长不高。」 江敛挑眉,看在沈无霁心情好的份上,让他占点便宜。 不过晒不晒太阳都没意义,他的身高定在这里了,上一世三十多岁也没见长高过。 「礼物看过了,开心了?开心了就走吧,前厅的人等许久了。」 江敛摁住他脑袋,也没用力,就是想把人从怀里弄出来。 沈无霁晃着脑袋嘀咕道:「你是不是嫉妒我还能长高,所以逮着机会就按我脑袋。」 江敛扬唇:「猜对了,等着看你明年这个时候能长多高。」 沈无霁高高举起手,往高江敛半个头的地方比划:「明年,长到这里!」 江敛巴掌又按到他头顶上,笑道:「没垫着脚比划,算是留点余地了。」 沈无霁仰头瞪圆大眼睛,咧嘴朝他龇牙:「后年就是垫着脚的高度!」 「好好好。」 江敛哄小孩般道,「所以可以告诉我偷摸跑回来藏我屋子里不出去的原因了吗,我不信你会为了吓唬我,专门躲了这么久。」 话题勐地转了大弯,沈无霁嘴角的笑容还没收回来,闻言摸了摸鼻子,「你猜到了啊?」 江敛看他,「一年前你可能会这样调皮,现在不会。」 第118页 闻言,沈无霁孩子气地歪脑袋,开口道:「有人跟踪我。」 江敛微微眯眸:「人查出来了?」 「不知道是谁,我让青寺商行的人盯着了。」 沈无霁耸耸肩,「他主要是跟踪小盒子来着,我问了小盒子,他中间就顺手救了个乞丐,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第54章 江敛饶有兴趣道:「乞丐?谁都可以是乞丐。」 「是啊。」 沈无霁摊摊手, 「我怕他是故意盯着小盒子,就让小盒子先回来了。我躲在屋子里,林家四兄弟也到院子里看了圈,暂时没有发现什么陌生的耳目。」 江敛应一声, 「我让李如添个小盒子出门採购的记录, 对外就说你昨夜累了一宿, 睡到现在才醒。」 沈无霁点点头:「青寺商行没有打草惊蛇,现在那乞丐已经离开了夏江城,看他下一步要往哪去。」 聊到这些事,气氛瞬间变得格外沉重。 沈无霁也不想自己的生辰宴还要管杂七杂八的人,说定了情况就拉着江敛往屋外跑。 等江敛、沈无霁到前厅的时候, 宴席饭菜皆已就位。 林家四兄弟一人拎了一瓶酒坐在旁边, 拉着李如灌酒。 李嬷嬷连忙迎了上来, 上上下下地打量沈无霁,就差抹眼泪道:「殿下,您快吓死奴婢了!若不是林四爷保证您没事,咱们都要冲过去了。」 沈无霁干笑道:「没事儿,真没事儿, 我只是和世子有事谈过时间了, 是吧。」 他曲起手肘撞撞江敛。 江敛挑眉:「嗯,殿下说是就是。」 沈无霁暗瞪他一眼:你记仇! 江敛施施然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当看不到沈无霁的瞪视。 李嬷嬷护着沈无霁:「殿下快入座吧!今天的节目都安排好了, 就等您来开席了!」 林家四兄弟、小盒子、孟平、香菱、明柳、流月都候在旁边, 笑嘻嘻地迎着沈无霁。 沈无霁被看得老脸一红, 连走带跑的冲到主位坐下。 今天歌舞都是南皇特有舞种, 主打一个新鲜又思乡的特点。 沈无霁看得连连叫好,看到最后跑到水边。 他真如江敛所雕刻的那般撑起一盏孔明灯, 缓缓托起,看着孔明灯一点一点飘到空中自视野中消失。 江敛蹲在桥头边,将手上的亮着的莲花灯往水中央推去。 他身后的众人人手松开一盏花灯,各式各样,莲花、荷花、鱼状、帆船…… 沈无霁精心挑了个菡萏欲绽般的花灯,轻轻放到水中,看着花灯渐渐飘远,将河中央的暗色缓缓驱散。 他定定地看着,河灯映照出的光芒在他眸中流转。 李嬷嬷乐呵呵地喊:「殿下!河灯走远了,快许个愿!」 沈无霁一笑,望着河灯在心中呢喃道—— 河神在上,愿吾经年所想所念,皆有迴响,不负所爱。 …… 十四岁的生辰,只是沈无霁人生中一个短暂的美好时刻。 第二天,沈无霁带着林家四兄弟再次启程。 这次目标天沈、南皇交界边关,班州。 临行前江敛特意往他的行囊中备足了跌打损伤的药膏,甚至还有不少驱虫驱蛇的香薰。 林火摸着脑袋欲言又止,「世子,殿下这次是去山野丛林歷练的,您这些驱虫驱蛇的,用了会影响训练效果的。」 江敛头也不抬地继续塞东西,开口道:「需要的时候再用,一开始就绷着面对那种环境对心理不好,别让他做重新做噩梦。」 林家四兄弟对视一眼,没再反驳了。 沈无霁心中微暖,抬手拦住江敛继续塞东西的动作,「够啦,我有药方,要是需要可以自己配。」 江敛顿了顿,这才停了手抬头看沈无霁,认真叮嘱道:「这次不比之前的游歷,若碰到周边那些喜好杀夺抢掠的部落,保命为上,明白吗?」 沈无霁连连点头:「放心吧,我已经把班州边缘几个部落都调查清楚了,也做好了见血的准备,绝对不会哭着回来找你。」 江敛无奈:「还皮。」 沈无霁笑着露出犬牙,笑容肆意。 「去吧,该出发了。」 「好,我走啦。」 「吁~驾——!」 「……」 江敛立在山头,静静地看着沈无霁五人翻身上马,沿着马场小路一路向下奔驰,直至他们的身形被茂密的树叶遮挡住。 班州在天沈最北边。 一路驾马狂奔,沈无霁五人路过的地方还能时不时看到干涸的土地。 半年的干旱对班州的损害太大,哪怕已经三个月了,田地里仍是一片片的抛荒地。 林水嘆道:「这次干旱影响范围太广了,若不是野猪林横亘两国中间,挡住了天沈百姓的去路,怕是南皇边境也要不得安生。」 沈无霁也惋惜着说:「天灾难防,只盼着这片土地能早日恢復生机,这里原本也该是烟火缭绕的乡野小居才是。」 林雷往后看一眼在田间有气无力行走的百姓,低声道:「主子,我们要加快速度了,肥马饿民,会出事的。」 沈无霁点头,五人五马立刻扬鞭,加快脚步。 在班州赶路的第三天,江敛的信被鸽子送到了。 沈无霁打开信,神色沉了几分。 第119页 见他脸色不算好,林家四兄弟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林水小声问:「主子,出什么事了?」 沈无霁合上信,皱眉道:「跟踪我们的乞丐往京城去了,不像是哪一方的势力,只不过他入京后就消失了。」 「入京后就消失了?」林家四兄弟愕然。 沈无霁盯着信纸,眉头越皱越深。 后面是江敛的猜测,他没有直说。 江敛派去的人看到了那乞丐会识文断字,不像流浪汉,多半是家道中落被迫流浪。 江敛只猜,这人是告御状的。 没有根据的猜测,仿佛就像一年前断定有天灾降临需要提前囤粮般的猜测,无根无据,只平常般告知了沈无霁。 沈无霁垂眸,抽出火摺子将信烧掉。 再抬眸,沈无霁对林家四兄弟摇摇头:「无妨,江敛会处理的,这半年我们暂不理外事。」 半年,六个月,沈无霁要经歷真正的实战。 山野川林的掩藏生存,部落交战的歷练,从五个人到十个人再到百人乃至千人的小型战争。 这是南宫凝华给沈无霁练手的机会,领南皇的部队,抓缴屡屡犯禁的几个依山生存的山野部落。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他的选择依旧是相信江敛,并抓紧一切时间成长起来。 一/夜无眠。 待沈无霁抵达班州,与南宫凝华的人碰头时,京城里那些安分了半年的人再次蠢蠢欲动。 江敛留在夏江行宫没有一刻清闲,来自三国各地的信息源源不断汇集到他的案头。 即便江敛表明了态度不干预沈无霁手下的人,沈无霁仍强硬地将道野、陈名如、罗然、戚子行、祁森负责的内容全部交到江敛手上。 现在正是暗流涌动的时候,沈无霁跑到班州不理外事,江敛再多的理由说法也抵不过沈无霁当甩手掌柜。 无奈之下,江敛接过了沈无霁留下的人手和势力。 对此,沈无霁安下了心,他无法接受江敛要跟自己划清界限的做法。 现在的沈无霁白天跟队作战,晚上处理经江敛规整过的事情,一心二用倒也不算困难。 二月。 沈无霁主导了一场五十人对百人的小型作战,第一次用兵法指挥在战争中取得胜利。 三月。 班州边界部落冲突升级,沈无霁直接沖入一个部落,挟首领以令诸部,战争升级为千人规模。 战争规模升级,天沈守城将无法坐视不理。 来兵横插一槓乱了沈无霁的计划,让沈无霁经歷了第一场失败,死伤近半,自己也中了一箭。 虽然是领着部落里不归属于两国的人打仗,但两个多月的并肩作战让沈无霁难以忽视军中战友情,一度陷入自我埋怨。 四月。 沈无霁放弃指挥权,回到先锋队。 他需要继续沉淀自己带兵遣将的能力,纸上谈兵易,随机应变难。 同月时间,太子妃有孕却在饮食中发现致小产的毒药,京中暗涌缓缓浮出水面。 五月。 部落冲突终于结束,沈无霁带领的一方部队冲破了引战者的营地,剩下的几支部落在南皇的劝说下握手言和并与南皇友好通商,虽拒做附属部落,但不影响他们在政策地位上臣服南皇。 五月末,黑了也糙了一整圈的沈无霁返回夏江行宫。 大家早早就知道沈无霁会大变模样,不似京中白白嫩/嫩的小少爷们,小盒子和孟平也被迫到马场上练骑射武术,几番折腾下来他们也不比沈无霁白到哪去。 传回京城的信中,沈无霁则多了个和山里的畜生爬上爬下玩耍的喜好。 回行宫的途中,沈无霁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多半是针对当今皇室和承安侯一家。 「你也听到了?」江敛望正在大口扒饭的沈无霁。 沈无霁抱着碗,边吃边用力点头,将饭菜咽下去后道:「说是什么承安侯侧夫人纵容族人草菅人命,福德县县令不接状书,竹郡郡守驱赶告状人,他们走投无路上京告御状,结果刚进京城就被侧妃迫害了。」 说完,沈无霁想了想,又道:「不止侧妃一个,还有说吏部尚书卖官鬻爵,丞相——丞相门生坑杀富商,最后一个倒是属实了。」 江敛笑了声:「这要是晋王一党做的,未免也太明显了。」 被谣言中伤的全是太子党,江侧妃和皇后是连襟,承安候可以说为皇上做事,但江侧妃的立场就不一定了。 「是啊。」 沈无霁边夹菜边道:「所以除了太子和晋王,第三支夺嫡势力也要冒出头了。」 江敛偏头看他:「你觉得是谁。」 沈无霁盯着碗里的菜叶子,低低地说:「五皇弟。」 江敛颔首:「还记得跟踪你的那个乞丐吗?我说他是上京告御状的。」 沈无霁一顿,抬眸瞅他:「你的意思,他就是被江侧妃迫害的人?」 「七八成。」 江敛漫不经心道:「算算日子,也快到江侧妃暴露的时候了。」 闻言,沈无霁终于皱起眉。 他放下碗筷,认真的盯住江敛:「你好像个神算子转世,说什么中什么。」 江敛朝他笑,不答反问道:「那你怕我这个神算子吗?」 沈无霁和他对视,大大的眼睛中写满了探究。 第120页 对视半晌后他又收回视线去端碗,垂眸道:「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随时都愿意听。」 「好。」江敛浅浅勾唇,黑眸沉沉,漾着笑和不经意的黯然。 不是他不说,只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解释自己重生一世的事情。 若非亲身经歷,只怕他听到也会觉得荒诞不经。 就这样吧,当个沈无霁眼中的神算子转世也不错。 如江敛所说,那个跟着沈无霁的乞丐是要上京告御状。 他将沈无霁当贵人,没有寻到人后才独自上京,结果死在了盯着他们的江侧妃手上。 偌大的京城鱼龙混杂,杀了一个人还想毁尸灭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有人一直盯着抓把柄。 晋王也好,五皇子也罢,可是死死盯着太子这一党。 江侧妃动手了,暗地里的人便拿江侧妃开刀。 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就此于京城拉开序幕。 第55章 京城府衙接到状告, 告承安侯侧夫人纵容族舅残害学子、侵占良田八百余亩、串通官员草草结案…… 承安侧夫人一开始拒绝露面,称其捏造事实毫无证据。 第二天,告状的人就拿出当地县令满满当当的帐簿以及承安侯府的牌子,甚至连县令和郡守收受贿赂存放的金银所在处都说得一清二楚。 证据确凿。 这速度别说是京城里的当事人, 就是沈无霁都被惊了下:「这还要审什么, 直接可以下狱了。」 江敛并不意外五皇子他们的雷霆手段, 他盯着桌上弯弯绕绕的关系图,在推导柳国公之后的动静。 上一世告御状这件事撞到了他手上,是他亲手送承安侧夫人上公堂,夺了她侧夫人的身份。 这一世江敛将证据送到了柳国公手上,往后发展就要看京城几派系的行动, 更复杂难测了起来。 状告承安侧夫人不是件轻巧的事情, 哪怕定案也不是结束。 他们弹劾承安侯和吏部孙侍郎, 一个纵容侧夫人滥用权势,一个纵容亲家滥杀无辜,往里深究只会连藤带根牵出更多。 朝堂上,沈周如简直烦不胜烦。 这才几年功夫就接连有人上京告御状,还一件比一件闹得大。 承安侯江岳和吏部侍郎孙海跪在中间, 江岳不发一言, 孙海只顾跪地求情,一把眼泪地道:「陛下, 老臣真不知此事, 若早知晓外族会做出如此畜生不如的事情, 臣定早早分了家啊陛下!」 「陛下, 臣听闻孙家外戚陈家可是福德县当地的一户恶霸, 对县令都动辄辱骂,他们声称自家外甥女是侯府侧夫人, 是侯府女主人,说未来能母凭子贵坐拥偌大的侯府,权势滔天呢。」 「陛下,侯府家宅不宁方才出如此大的乱子,可见侧夫人当家极不善啊!」 「宠妾灭妻、宠庶灭嫡!若非侯爷纵容,那江侧夫人也不敢如此仗势欺人!」 「是啊是啊,归根结底是侯爷纵容才至侧夫人心生贪慾!侯爷年前还想抬侧夫人为正,现如今再看真是十足可笑!」 「……」 「行了!」 沈周如烦躁地打断下方官员的冷嘲热讽,皱眉道,「侯爷乃国之栋樑长年累月不在家宅,江侧夫人族人天高地远的仗势欺人与他何干!你们一个个的大义凛然,可敢让人去细细查一查你们后院的事情?」 说话的官员被噎住。 他们完全没想到皇帝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承安侯。 当初明明就是因为这个江侧夫人,皇帝和承安侯闹得很不愉快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儿? 江岳只垂眸跪着,一言不发。 沈周如瞥一眼他,沉声道:「承安侧夫人纵容郡守草菅人命已成定案,承安侯不忍严惩妻妾,那朕今日便做一回棒打鸳鸯之事,来人,传旨!」 剥夺孙晴晴侧夫人身份,掌嘴三十,贬为侍妾,禁足半年,永不得抬正。 孙家涉及此事者各打五十大板,查抄家产,流放班州。 吏部侍郎罚俸一年,承安侯罚俸一年;福德县令罚俸三年,三年内不得升任;福安郡守贬值清河县令,三年内不得升任。 圣旨一出,听到对孙晴晴的处置后江岳脸色都变了,他死死掐住手心,忍下了这股怒怨。 承安侯府,被派来行刑的公公已经候在门口。 其中一人快步上前用力按住孙晴晴,让她跪在地上强行高昂起头。 「侯爷!侯爷!!我错了,我不敢了,侯爷您饶了我!」 孙晴晴被按在地上惊声尖叫,吓得连连摇头,簪子掉到地上,精心打扮的头髮散乱一片,活像个疯婆子。 江承发了疯般的拉住太监,不让他碰自己的母亲,一边连声大喊:「父亲!他们要打母亲!难道您不心疼吗!父亲——!父亲!!」 江岳跪在一旁,闻言嘴唇颤了颤。 他缓缓闭上眼,像是听不到江承的怨恨。 「啪——」 太监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孙晴晴的脸上。 江岳掐紧了手心,哪怕闭紧了眼睛,他都似乎能看到那太监高高举起的手。 江承被侍卫拉开拦在一旁,怎么挣扎都挣不脱几个侍卫拦起来的区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受罚。 「侯爷!呜——啊——!」 「父亲!父亲!救救母亲啊!」 第121页 「啪——」 「父亲!!!」 「啪!」 「别、别——啊——」 「……」 这二十下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江岳睁开眼,双眸通红,眸底布满了血丝。 执刑太监最后一巴掌停下,他突然攥紧拳头狠狠砸地,沉闷的一声砸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扬起手的太监定在原地,惊慌不定地看着侯爷,觉得这一拳头似是砸到了自己身上。 「打完了,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江岳声音沙哑,压抑着谁都听得出的悲怒。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也顾不得提醒侯爷谢恩,行了礼高声吆喝着告退了。 「虎(侯)额(爷)……」 孙晴晴倒在地上。 她捂着肿胀不堪的脸哭着哀嚎,另一只手还在地上扒拉着,想要往江岳的方向挪动。 江岳忍住悲怒,勐地扭头死死盯住孙晴晴,瞳孔中满是血丝。 他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 孙晴晴一颤,捂着脸瘫在地上不敢说话。 江承看不下去了,撞倒侍卫们沖了过来,低吼道:「父亲!又不是母亲想要这么做的!那孙家人是先斩后奏根本不给母亲处理的机会,母亲是怕您为这些小事忧心才瞒着没告诉你——」 「啪!」 江岳强忍不住的一掌狠狠甩到江承脸上,怒道:「小事?人命关天叫小事?是我太惯着你们娘俩了!从今天起哪也不许去!容你们没学的规矩全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学!」 江承被打蒙了,呆呆地抬手捂住麻木的半张脸,不敢置信地望江岳。 孙晴晴顿时哑了声,在江岳如山中的盯视下颤抖着挪动膝盖抱住江承,陡然嚎啕大哭起来。 江岳勐地甩袖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低吼一声:「都给我回去,嫌这条命太长就继续闹!闹!江敛现在还没回来,你们还有时间跟我闹!」 丢下这句话,江岳出府离开,转眼便不知身影去向。 听到『江敛』两个字,孙晴晴忽然瘫软在地。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双眸失神,身体不停地颤。 「母亲?母亲!」江承被她忽然的疯癫状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她,不住地喊,「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江、江敛——」 孙晴晴努力的张大嘴巴,抓住江承摇晃,「江、敛!」 江承皱眉:「江敛怎么了?他在夏江行宫,这辈子都没机会回来了!」 「不!不!不对!回、回、回来,他得回来!」 孙晴晴唿吸急促地艰难开口,她忽地站起身,摇晃着往里院跑去。 江承大喊:「母亲!」 承安侯府内守在旁边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默契地撇开视线,当没看到。 御书房。 江岳气息不稳地闯了进来,抬头撞见沈周如含怒的眸子才怔住。 他缓缓跪下,沙哑地喊:「陛下,晴晴本该是我的正夫人!她是我的妻!」 沈周如瞥他一眼,冷道:「就因为孙晴晴令你神魂颠倒,朕才不能让她当你的妻,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江岳唿吸一滞,垂眸,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地跪在地上,不说话了。 沈周如放下毛笔再看他一眼,忽地嘆了声,「行了,起来吧。朕又没判她死罪,你的府你自己说得算,之前你能顶着朕的命令把她宠上天,现在又没有当家主母,你还不敢宠了不成?」 听着这半是安慰半是讽刺的话,江岳张张嘴,颓丧的低头,无言反驳。 沈周如又道:「你记住今天这一幕幕。就是你宠她,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你真当外面那些看不懂她和皇后的关系、看不懂你承安侯府的意向?家宅不宁,你这就是家宅不宁的后果!好生生的权势平衡又被你一个侧夫人弄得乱七八糟。」 江岳垂头丧气的听训,哪还有半点往日战场厮杀的兇狠模样。 沈周如终是挂念他,摆摆手,「行了,别垮着这张脸了。还有你那儿子,若你真想给江承挣个出路就让他从军去,你伤退了上不得战场,那就让江承子继父位,承安侯还是要搏个军权出来。」 这算是沈周如给的安抚。 闻言,江岳顿时有了神采,恭敬地再次跪下应是,然后抬头认真道:「陛下,江敛是否也该唤回来了。」 沈周如掀起眸看他一眼,瞭然道:「你是担心江敛在外生事?」 江岳点头,皱眉道:「臣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到底是哪一方势力能这么干净利落的将所有事情调查清楚?京城里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一方要动,另一方必然有所察觉,而我们所有人居然都不知道事情从何而起,从事发到查清只用了三天,这可能吗?」 「京兆那边,朕已经派人去查了。」沈周如淡道,「据他说证据都是告御状那人拿出来的,调查了一两年才有苗头,今年调查愈发顺利,所以才再次上京。至于背后是谁推波助澜,那就是个迷了。」 江岳沉声道:「臣不敢小觑任何一人,尤其是江敛。」 沈周如缓缓眯起眼:「若照你这么说,朕放在行宫的人可就太没用了,能让他在重重监视下如此肆意妄为。」 「臣不敢。」江岳叩首,不卑不亢道,「臣只是怀疑,一切皆由陛下定夺。」 第122页 沈周如望着落笔已经淡了墨的字迹,沉默半晌,放下笔,开口道:「你说得对,快四年了,三皇子怕已经长变了模样,朕念子心切,三皇子修养好便启程回宫吧。」 第56章 圣旨有令, 迎三皇子沈无霁回宫。 行宫众人先一步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沈无霁皱眉,望向江敛:「这圣旨也太突然了吧。」 江敛沉默。 他望一眼窗外的碧水蓝天,眸光暗沉:「我低估了柳国公。」 上一世柳国公是晋王党, 哪怕柳国公手段再狠思谋再深, 也抵不过晋王自己找死。 这一世柳国公脱离晋王, 一手扶持五皇子,五皇子本就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他们只会比晋王更难对付。 江敛将证据交给柳国公,是笃定不论柳国公如何动手,都势必引起太子和晋王的注意, 闹出的乱子只大不小。 现在再看, 乱子是不小, 可柳国公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破绽,反倒是引得京城那些人开始怀疑在外的沈无霁和他。 主要是怀疑他江敛。 圣旨一下,江敛便想得清楚。 他留在沈周如身边的人也传了信,称承安侯江岳入御书房一刻钟后,沈周如便下了这道圣旨, 所以显然是江岳在怀疑他。 毕竟这次是动的孙晴晴, 江岳猜江敛动手,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江敛将这些弯弯绕绕说给沈无霁听。 沈无霁皱眉道:「有没有种可能, 柳国公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们怀疑到你身上。」 江敛微微眯眸, 半晌颔首, 「或许是吧。」 「所以说, 太优秀的结果是走到哪都会被人惦记。」沈无霁调侃道,「你优秀到能让柳国公移花接木了。」 江敛无奈地看他, 「你还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快收了在这皮的功夫去背起居录。」 沈无霁:…… 妈的,说到这就来气。 孟平、小盒子这俩傢伙到底是背着他嚯嚯了多少家店和人,名单一大摞一大摞的! 沈无霁气不打一处来地去背东西。 江敛继续熬夜安排人手,这次突然的回宫比他安排的时间提前了近一整年,虽说早已计划但终究有些乱套。 再者,沈无霁正是快速学习的时候,更不能就这么白白的在皇宫蹉跎。 金蝉脱壳尚可一试。 圣旨来夏江并非快马加鞭,来回有半月的时间让沈无霁准备。 首先就是他刚被晒黑还留了疤的身体,这在班州是勇士的勋章,回到京城就是赤/裸裸的罪证。 望着一桶又一桶的牛奶浴、美容浴、药浴,沈无霁强装的傻子憨呆表情有点崩。 江敛半跪在浴池边给他浇水,叮嘱道:「必须泡满七天,那些疤还可以搪塞下去,你身上的茧子必须软化掉。」 沈无霁嘴角一抽:「我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太折磨人了吧。」 江敛毫无怜悯地安抚:「练了一次就能练第二次,乖,下次加大强度就行。」 沈无霁:…… 呸! 他哀怨地看着江敛:「要呆多长时间?」 江敛抬眸,思索道:「半年?到你生辰?」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好,就半年,我忍了!」 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江敛失笑,道:「这半年我应该可以进宫陪你,其余时间你就当是场修行。同样的,每天观察身边的一个人,如果要你去假扮这个人,你要怎么做,半年后我要看到你的心得体验。」 「知道了知道了。」沈无霁撇嘴道,「这个事儿我都做腻歪了。」 从他踏上来行宫的马车时就在重复这些事情,现在回到皇宫只会是如鱼得水。 那可是千人千面的皇宫哎,天天看人演戏就够得趣了。 沈无霁的心态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江敛也就放心了。 返程的日子紧锣密鼓,李如本担心三殿下离开后他对三殿下一党就再无用处,结果江敛直接将夏江周遭的消息渠道都交给李如,让李如喜不自胜。 磨磨蹭蹭地到了回京那天,沈无霁拿着小镜子反覆模拟反应迟钝的样子,慢吞吞地挪着视线看江敛,目光空洞面无表情。 江敛点头:「可以了,要是有人玩牌九骰子之类的,你就可以恢復原状。」 沈无霁慢悠悠地嘆一声:「宫里的人要一个个见过去,一两天估计都见不完,这个样子看得我眼睛疼。」 又要装呆,又要装凶,还要好赌好色嗜睡,真麻烦。 江敛随手抛给他一个九连环,「不想看人就拿着玩,别解开了。」 望着被自己拆了无数遍又装了无数遍的九连环,沈无霁嘴角一抽,觉得这个难度更大。 一路郁闷中,迎接三皇子的仪仗队行至京城,然后在满满当当的议论声中回到皇宫。 自接三皇子回宫的圣旨下达后,从皇宫到京城都开始传三殿下从娘胎带了病。 据说三皇子脑子有问题,出去几年慢慢忘掉了之前的事情,只记得几个亲近的人,所以皇帝才急着接他回宫。 从最开始的疑似脑子有病,到失忆,再到痴傻,到发疯…… 众人脑补中的沈无霁俨然与冷宫那些疯疯癫癫的后妃们一个模样。 现在瞧见三皇子的仪仗队,还想看点热闹,结果长长的车队穿越京城抵达皇宫后,马车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第123页 大家不由得嘀咕这三皇子莫不是被捆起来,所以才这么安静。 谣言是江敛派人放出,又由晋王一党抓住机会般地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的令官员百姓们认定三殿下已疯,无法继承皇位。 现在京城风言风语,沈周如连夜派人去抓谣言源头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越是胆颤心惊要保沈无霁声誉,晋王、柳国公甚至是太子就越要毁沈无霁的名声。 坐看谣言发展至现在的地步,沈无霁也安安心心的继续扮演一个除了好赌外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傻子形象。 依仗回宫,江敛下车,要先去宣政殿和沈周如掰扯掰扯这些谣言的出处,沈无霁和李嬷嬷则继续坐着马车去开云轩。 小盒子、孟平、香菱是自己人。 明柳、流月被李嬷嬷一阵威胁恐吓,也知道自己和沈无霁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唯唯诺诺地继续当透明人。 沈无霁回宫唯一需要处理的是当时收到开云轩的太监宫女,现在开云轩的掌事太监是王汉王公公。 据李嬷嬷的介绍,这个人软硬不吃,是个又硬又臭的石头。 听到这里,沈无霁很疑惑的问:「为什么当时不是他跟着去行宫?」 李嬷嬷摇摇头:「我只听到当时他老爹命不久矣,去世了,陛下知道后就留了他,换我去。」 去世? 沈无霁面不改色地心一跳,要是这么巧的话,他真得怀疑一下了。 李嬷嬷忧心忡忡地继续说:「现在咱们回来了,王汉就能发挥作用了,开云轩上上下下估计都被他控制住,他这人眼睛毒得很,殿下小心了。」 沈无霁:「李嬷嬷,你之前跟他接触得多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闻言,李嬷嬷目露嫌恶道:「外人看他一板一眼,寡言少语,我们知道些内情,只道他是睚眦必报,下手狠辣。」 她给沈无霁讲了些深宫往事。 这王汉在先皇时期就跟在了沈周如左右,王汉的干爹帮着当今太后害了不少后妃皇子,冷宫里近一半疯疯癫癫的妃子都有他们的功劳。 后来王汉就跟了沈周如,一路排除异己,深受信任。 王汉没有仇人,最起码在这宫里没有他的仇人。 凡是得罪过王汉的宫人,轻则死,重则被后妃牵连,死后还要被鞭尸诛九族。 沈无霁静静地听着。 他脑中只有出宫前王汉弓着腰板着脸、做事干脆利落的模样。 现在结合李嬷嬷说的话,王汉两字终于具象起来。 如此看来,王汉的成算比钱嬷嬷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面的小盒子提醒要换轿子,沈无霁拿起九连环,手指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马车换轿子,沈无霁高高地坐在轿子上。 他看似呆滞的视线随着九连环上的缝隙挪动,余光则扫过周侧的人群。 来来往往的都是宫女太监,他们不太敢抬头看主子的依仗。 偶尔有几位打扮得清秀娇媚的妃子路过会好奇地看两眼,听到身边人介绍说是三皇子后,脸上的表情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沈无霁坐在轿子上看得清楚,也将这些陌生模样的妃子和他那位父皇的新晋宠妃们对了一遍,暂时没见到硬茬子。 如此行了一半,轿子忽然慢了下来。 走在前方的李嬷嬷高声道:「奴婢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万安。」 沈无霁微微抬眸,迟缓的视线落到立在轿前那人的身上。 多年不见,他的二皇兄越发英俊潇洒,只不过这潇洒多了些油腻。 毕竟大就收了几房小妾,风/流性子再难收束。 沈无忧手执摺扇,另一手背在身后,要笑不笑地瞧着轿上的人,喊了声道:「三皇弟,好久不见啊,若今日无事不若与皇兄出宫小酌一杯?」 他是晋王,早就立府别住,不用受宫中皇子禁步的规矩约束,说这话来就是刺激沈无霁的,两人可是身份有别。 李嬷嬷半蹲在一旁,闻言狠狠皱起眉,低声道:「殿下,三皇子不得离宫,这是皇上吩咐的。」 沈无忧面色一狠,目光在李嬷嬷身上狠剜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李嬷嬷神色不变:「殿下,请三思,我们殿下现在不适合外出见客。」 沈无忧眯起眸,皮笑肉不笑地打量她两眼,扭头去看沈无霁。 轿上的沈无霁脸上带着迷茫,居高临下地呆呆看着沈无忧。 见他这副模样,沈无忧一乐,慢悠悠地摆摆手,「三皇弟这样子看来是不认得皇兄了,也罢,皇兄为你准备了些好东西,送去开云轩了。」 李嬷嬷在一旁道:「奴婢替殿下谢晋王馈赠。」 第57章 沈无忧摇着扇子离开。 从头到尾, 沈无霁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他只呆呆坐着,坐实了疑似失忆的谣言。 无关人等离开了。 沈无霁安安稳稳地坐在轿上,视线从离开的沈无忧又转到了手中九连环。 他手指由笨拙到逐渐灵活的转动起来,只是转了一路, 也没有解开一个环扣。 三皇子依仗入宫后的一切举动都被随侍的下人暗中记录来下, 一比一还原送至沈周如案头。 宣政殿。 江敛跪在下首, 孙云海立在旁侧,语无波澜地将记录下来的内容复述一边。 第124页 听到沈无霁在玩九连环,手指灵活但无法解开的情况时,沈周如锐利的视线刺向江敛:「你给他玩九连环,是何意?」 江敛低眉颔首:「这三年相处下来, 殿下的动手能力只强不弱, 他能快速学会各种牌九赌局技巧, 从十局十输到十局十赢。」 「但今年开始,殿下逐渐遗忘之前的事情,对牌九之类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长此以往必然出问题,轻则失心疯重则自残自害。」 「这九连环是焊死了的, 除非蛮力解不开, 但殿下玩了一路依旧没有发现内里的情况,玩得不亦乐乎。」 说完, 江敛闭上嘴看前方的地缝, 点到为止。 沈周如自然听懂江敛的意思, 抬手, 孙云海会意地将记录情况的纸张递给他。 沈无忧的挑衅也被一一记录在册。 沈周如瞥一眼, 依旧不悦道:「京城谣言是你放出的消息?」 江敛一怔,抬头疑惑地望向皇帝:「什么消息?」 「呵——」沈周如将纸张拍到桌上, 声音极淡,「你们还未回京,有关三皇子失忆痴呆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不是你传出的,还能有谁?」 江敛瞳孔微缩,随即勐地皱眉摇头道:「陛下明鑑,此事与臣无关。殿下本该于行宫调养结果越养情况越差,这是臣的失职,臣担忧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外传消息去坐实臣的罪责呢。」 他说的情真意切。 沈周如本是怀疑他,见状倒有些摇摆不定。 江敛说的不错,他是三皇子的伴读,现在三皇子失忆、痴呆,追究罪责多半是江敛照看不周。 他在京城承安侯府本就如履薄冰,再传出这种谣言无疑是将把柄送到承安侯手上。 思及此,沈周如沉声问:「若不是你,还有谁有能耐将真实情况传出来。」 江敛眉头紧皱,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后才道:「陛下,恕臣斗胆。半年前经常有陌生面孔出入行宫,管事李如也说未曾见过这些人,想来他们能潜入行宫一次便能潜入第二次……臣刚回京,也确实不知道那些谣言传到何种地步,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才是。」 擅闯行宫…… 沈周如眸光暗了暗,抬手道:「你退下吧,回承安侯府去,明后日得圣旨再行入宫伴读。」 江敛平静地附身:「是,臣告退。」 望着步态缓慢离开的江敛,沈周如眯起眸,等无关人都离开后开口道:「晋王送了什么东西?」 孙云海:「四名歌姬,一只鹦鹉,一只斗鸡,文房四宝、金银硃钗不计数。」 「送文房四宝?他是只顾着羞辱人去了。」沈周如冷笑一声,「真是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孙云海噤声不语。 沈周如沉思着,过了许久才道:「四皇子、五皇子查得如何。」 孙云海:「四皇子照如往常一心吟诗作画,五皇子几次出宫见了柳国公,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沈周如淡淡道:「看来上次是柳国公或者晋王的手笔,倒怨不得江敛身上。」 孙云海赔笑着接话:「侯爷关心则乱。」 沈周如语气一寒,「美色当头,谁能不乱?怨不得他。」 孙云海干干笑了两声,没敢再接话,但他一个外人都听出来皇帝语中的杀意。 不久后,关于沈周如对承安侯后院的评价便传到了江敛耳中。 江敛已经回到了承安侯府,还不及回復这消息,就正面对上早已站在院中虎视眈眈的承安侯。 江岳语气不善,「世子回来了?为父倒是小瞧你了。」 江敛循声抬头望去,见江岳冷硬着脸来者不善。 见此状,他低低笑了声,似笑非笑道:「难为父亲候在这里等我,是儿子的不是。」 江敛衣衫单薄地站在廊下,遥遥看去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白。 毕竟舟车劳顿赶到京城,途中劳累,他这副身体扛得并不轻松。 江岳冷眼看着,越发厌恶:「装什么?这里就你我两人,侧夫人是你长辈,你就是如此欺辱于她,简直荒唐!」 「父亲在说什么,儿子不懂,况且……」 江敛淡然地拉长声音,反问道,「承安侯府中可没有侧夫人,您是要违抗——」 『啪——!』 挟怒的耳光重重抽向江敛左脸。 江敛被打得一个踉跄,唇角裂开口子显出血痕,缓慢地往外流血。 他抬手擦到唇角的血迹,稳住脚步,扶着栏杆勉强站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岳,「若父亲执意要拿儿子泄愤,儿子也无法反驳,不是吗?」 江岳怒髮冲冠,指着江敛骂道:「不孝子!」 江敛扯一下麻木胀痛的唇角,笑容微冷道:「父不仁子不孝,天经地义。」 说完,他直接抬手打掉江岳指着他的手指,挺直嵴背转身离开,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江岳一怔,旋即瞳孔勐缩。 江敛变了! 往日江敛绝不会当众忤逆他,说话做事绝不对如此果断无情。 江承闻声找过来时,江岳还怔在原地反覆回忆江敛离开时那幅冷淡的表情,哪怕是纵横沙场多年的他也居然被江敛脸上的杀意惊得一颤。 「父亲?」江承打量他两眼,疑惑唤道,「您怎么了?母亲唤我来寻您。」 江岳眸光微动,回头望向江承:「宫中有什么动静吗?」 第125页 江承迷茫:「没吧,三皇子刚到皇宫,牛鬼蛇神们还没时间出手呢。」 「不对……」 江岳摇头,神态肃穆,「一定有什么事情,否则江敛不可能当面和我对着干。」 江敛? 江承皱起眉,瞬间变得忒忒不平道:「父亲,他就是仗着做了伴读有陛下撑腰了!不然还能有什么能耐!三皇子又呆又傻还失忆了,他之前跟太子闹翻脸,往后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说了多少次,知人知面不知心!」江岳瞪他一眼,训道,「你母亲的事情还没完,要是还有把柄被江敛拿住,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保不住了!」 江承听得又不服又生气,闷声道:「不是您说三皇子回宫就逃不掉了吗。太子殿下一出手,三皇子连着身边的人都要毁一半,陛下都放手让底下的皇子们去斗了,哪还能关心咱一个侯府的小事。」 听江承在这狂妄自大的话,江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忍着气甩手道:「你给我好生生在府里待着!夺嫡之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一个月不许出门!不许去见太子见晋王的!」 江承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那柳国公……」 「你给我滚回去!」 江岳眼睛一瞪,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江承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跑,熘出了江岳的视线范围。 两个儿子一个往外走,一个往回跑,江岳站在走廊中央,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恨江敛的母亲,但惊艷于江敛的才智谋算。 若江承能有江敛一分半点的心智,他也不必如此步步为营、殚心竭虑了。 江敛回到自己的院子,过了段时间脸上的伤痕越发青紫肿胀不堪,在院中伺候的下人们早就见惯了世子带着各种伤痕回来。 如今世子离府三年,刚一回来又带着伤痕,大家都忍不住皱起眉同情世子。 江敛不以为意,只是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漠,像一尊精緻的木偶在无悲无喜的行走。 「世子。」 一名小厮迎了上来,低声道:「有位公公送东西来了。」 江敛视线动了动,声音冷淡:「送进来。」 小厮应声,朝空气中打了几个手势便跟着江敛进入书房。 江敛的院子,哪怕是主人离了三年也依旧铜墙铁壁,他留下的人巡查时几乎精细到墙体的每个缝隙变化。 看懂手势的人迅速活动起来,很快便有一两人敲响书房的房门。 书房内。 小厮将封得严实的捲轴递给江敛,轻声道:「孙公公说这是佛塔十年前入宫的佛子名单,他顺带着将十年内为佛像塑身的工匠都理了出来。」 江敛颔首:「从那堆遗物里挑个首饰送去吧。」 「是。」 小厮应声退下。 江敛打孙云海送上的捲轴,细细看了起来。 都是活成精的老妖怪,性命利益掂量得清清楚楚,但孙云海是个痴情/人,一步错便爱上了后宫妃子,还是先皇去世前选入宫才双十年华的妃子。 先皇驾崩,无子无位的妃子青灯长守陵墓,抑郁一生,早早便丢了命。 孙云海不懂江敛从何得知这要命的事情,但他就是被江敛口中的心上人遗物迷了眼,在这关键时间里选择了效忠江敛。 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敢想,沈周如的心腹居然就这么倒戈了。 这是江敛前世今生第二次拿捏住孙云海的软肋,也是前世今生第二次狠狠将沈周如的心腹撕开一个大口。 孙云海传来的消息言简意赅。 重塑佛像的工匠都没有汇报其中异常,想来这工匠里应该也有安妃留下的人。 江敛将十年前后的佛子和工匠进行对比,锁定了两班人马,他们在两次大修筑中都负责与佛像相关的内容。 而佛子中资歷最高的一位,正好是安妃入佛堂抄经时候入的宫,如今已有十四年 第58章 将名单和时间线理清楚, 江敛收拾好东西去见府中良娣—— 李晗。 李晗是当今皇后的庶妹,说是庶出,其实先十年只是个外室子所生,后来才被落在妾室名下成了庶出。 李家是太子外家, 李晗作为庶出也能跟着沾光。 她嫁给江岳当良娣是两方结亲的示好, 江岳不喜欢她但也善待有加。 现在除了被贬为贱妾的孙晴晴外, 李晗是后院地位最高的女人,其次是当时孙晴晴的陪嫁孙曦。 再然后是两年前为江岳所救的歌姬钱诗怡。 钱诗怡年轻貌美,长得顾盼生姿,被孙晴晴压着欺负了很久,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江敛往良娣李晗院中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江岳耳中。 「他去寻了李良娣?」江岳不解地皱起眉, 「他之前与李良娣有何干系?」 报信的人摇摇头:「没听过世子与李良娣有过来往。」 江承坐在旁边, 闻言撇嘴道:「我娘失了侧夫人位, 现在可不就是李良娣最大了,他去寻李良娣多半是要为了对付我娘。」 江岳不悦地瞥他:「若上次真是他动的手,现在还能叫你这么简单的看出来打算?继续去查,他们说了什么一一报来。」 望着人匆匆离开,江承埋怨地看一眼江岳, 「父亲, 您就信我吧!他一心想压我和母亲一头,现在被他抓到机会如何不乘胜追击。您别中他和李良娣的奸计、冷落我和母亲才是。」 第126页 江岳抬手按一下太阳穴, 无奈道:「说什么傻话。」 见江岳并不把刚刚的话放在心上, 江承失望地低头玩自己手指去了, 不再说话。 片刻后, 报信的人再回, 言简意赅道:「世子给了李良娣一本画册,说是用不用随李良娣。」 「画册?」 「是, 世子如是说:如果你想争宠,模仿着画上去做便是。」 江岳:「……混帐!」 「爹!您看!我说了是吧!」江承几乎要跳起来骂人,「他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江岳脸色沉沉:「李良娣接了画册?」 「接了。」 「啪——!」 江岳反手摔了茶杯,面色不虞。 江承又急又气:「父亲!」 江岳挥退了下人,神情阴沉道:「我道她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却不想也喜好这一套。」 「李良娣是太子外家的人。」 江承不甘心地说,「就是江敛搅混水,让我们不得安宁。」 江岳瞥他一眼:「她是谁的亲戚,现在都在我后院,你怕个什么。」 有了江岳的承诺,江承这才安心下来。 如江岳所说,他的后院他才是主子。 李良娣拿到画册还没来得及实施,江岳就去了钱诗怡的院子,连宿几夜,没有违背沈周如的圣旨也没有让李良娣如意。 江敛再次入宫陪沈无霁,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沈无霁好奇地问:「那本画册是什么啊?」 沈无霁手上有江敛的人,江敛手上也有沈无霁的人,两人的消息几乎是百分百互通。 沈无霁可不信江敛送画册只是帮李良娣争宠而已,这个争宠甚至还没有成功。 江敛慢条斯理道:「是承安侯与孙家庶女孙晴晴在外苟合,奉子成亲,然后宠妾灭妻的故事。早先就找人写好了,现在补上孙晴晴的结局才算完美。」 沈无霁瞪大眼,半晌后捂住嘴忍笑忍得很痛苦:「你好缺德!!!」 「李良娣是皇后的人,孙晴晴被禁足后李良娣一人独大,谁也看不惯,我不过是帮忙推了一把。」 江敛说着伸手捏一捏沈无霁身上养出来的软肉,微挑眉头,「你胖了。」 沈无霁瞬间远离他,瞪他道:「你才胖!」 江敛一笑,拿出在街上买的小玩意儿递给沈无霁。 一个木陀螺一条鞭子。 沈无霁拿在手上摆弄一下,然后朝自己房间方向抬抬下巴:「二皇兄送来的那些鸡鸣狗盗的玩意儿都没地方放呢。」 江敛指鞭子:「玩这个就行,方便你抽人用。」 闻言,沈无霁眼睛一亮:「好主意!我看王汉不爽好久了!」 江敛问:「能应付吗?」 「差不多。」沈无霁摆弄着做工粗糙的牛皮鞭,随意挥舞两下才道,「我屋子还是李嬷嬷和小盒子伺候,王汉主要在院子里,他想靠近偷听的时候基本都来不及掩饰。」 江敛颔首:「现在只在屋内,等内务府忙妥当了,估计皇后、皇贵妃那里你避不开。」 沈无霁淡定道:「该装装该凶凶,大不了给他们发阵疯。」 看出来沈无霁已经在这待着不耐烦了,江敛笑着安慰道:「下半年佛堂会翻修,到时候拿到了东西我们就能离开了。」 「那……怎么才能在那个时候进佛堂呢?」沈无霁抬眸瞅江敛。 江敛会意道:「作法事或者为人祈福?」 沈无霁歪一下脑袋:「那我装疯?」 两人正聊着,门口忽然响起:「皇上驾到——!」 江敛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行礼。 沈无霁低下头,慢吞吞地用鞭子将手掌缠起来,然后一圈圈展开,又拿起陀螺放到桌子上。 沈周如进门时就见沈无霁正用手指戳着桌上的陀螺。 看陀螺沿着桌面滚到另一边被镇纸挡住,然后再被沈无霁用鞭子一点一点拨回来。 鞭子很软,陀螺很重,用鞭子勾陀螺基本是不现实的,但沈无霁玩得很开心,一点一点地看陀螺被拨到自己面前。 沈周如站在屏风后面看了半晌,负手而立,面无表情。 江敛候在旁侧。 淡漠的视线扫过沈周如深沉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点或是遗憾或是怜惜的情绪。 不过很可惜,并没有。 房间里过于安静。 沈无霁玩着玩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望向门口站着的人。 看一眼,面露迷茫。 再看一眼望见江敛,沈无霁忽地咧开笑容:「我要玩这个,教我。」 他举起被颠来倒去的木陀螺。 江敛没动,只望向沈周如,等他命令。 沈无霁没等到反应,脸上的笑容勐一下兇狠起来。 他跳下凳子,面向江敛恶狠狠道:「我要玩这个!」 望着瞬间如恶狼般兇狠的沈无霁,沈周如皱了下眉,开口道:「无霁,还记得父皇吗?」 沈无霁不耐烦地挪动视线看他,瞪着眼睛没说话。 江敛低声道:「陛下,殿下只觉得您熟悉,但不记得您的身份,他今年年初后几乎对李管事都没了印象。」 闻言,沈周如脸上的不快才消下去几分。 沈无霁已经等不及了,拧着眉头举起木陀螺狠狠砸向沈周如。 沈周如吓了一跳,连忙闪身躲开。 第127页 「砰——」 木陀螺砸到沈周如身边的柱子上。 门口候着的人惊慌着沖了进来,见到沈无霁脸上兇狠又瘆人的笑容,大家着实惊住了。 「陛下!陛下小心!」 孙云海连忙护到沈周如身前,小心谨慎的盯住还在玩鞭子的沈无霁。 沈无霁力气大,哪怕是两个手掌都合不住的木陀螺都能丢得极远。 但他并没有什么准头,哪怕沈周如不躲,这木陀螺也砸不到他。 不过即便如此,沈周如也被吓得够呛,再看向沈无霁时他只觉得心中突突直跳。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他闭上眼睛都能想到三年前沈无霁脸上纯真无邪的笑容,而现在,就是一头茹毛饮血的野兽。 沈周如面上少了几分血色,一眼看去比江敛长期病弱的模样还虚弱些。 「无妨……」沈周如觉得喉咙发干,强撑着道,「无妨,朕再看看无霁……」 江敛连忙拦住他,低声劝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先出去吧,臣来安抚殿下。」 闻言,沈周如才松口气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又防备的盯住往手腕上缠鞭子的沈无霁。 背对着沈周如,江敛勾唇冷笑,带着鄙蔑。 沈周如看不到,沈无霁看得清楚。 他低着脑袋翻一下白眼,虽然心死了好久,但每次见到沈周如还是会不争气的跳一跳。 越跳越噁心。 晦气! 沈无霁慢吞吞地往手腕上缠鞭子,等着江敛一步步靠近。 身后的众人屏住唿吸地看着,江敛缓缓地朝沈无霁伸开手臂,像是安抚一头暴走的野兽,缓缓地抚摸沈无霁的头髮。 沈无霁勐地摇头甩开江敛手指。 众人唿吸一滞。 江敛不为所动,再次抬手覆了上去。 沈无霁这次只是恶狠狠地仰头瞪他,不高兴地说:「不舒服。」 江敛温声细语道:「出去玩?我教你。」 沈无霁扬起绑着鞭子的手:「这个?」 江敛点头:「玩这个。」 「刷——!」 缠在沈无霁手腕上的鞭子刷的一声被抖开,直接噼到旁边的桌子上,抽得众人心中一颤,不由得担心起立在沈无霁身前还丝毫不动摇的江敛。 听着鞭子破空的威胁声,江敛面不改色,带着笑:「这鞭子是抽陀螺的,出去玩吧。」 沈无霁歪脑袋,他看着江敛,脸上的兇狠渐渐消了下去,慢慢地变成平静的笑容:「好。」 江敛朝他摊开手心,示意沈无霁牵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的路过人群,眼中甚至都没有沈周如的存在。 沈周如被众人牢牢地护在后方。 见状,他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一口气吐多了,只觉得喉咙发紧,有些唿吸不畅。 沈无霁按一按江敛的手心,温热的指尖此刻有些发凉。 江敛低头看他,眼神中带着安抚。 沈无霁咧一下嘴,没说话,也没多少表情,但江敛看出来了他的不开心。 江敛用了一生去彻底断绝和江岳的父子亲情,沈无霁这才四年,再心大的人也无法遗忘前十年的点点滴滴。 第59章 沈无霁低着头, 他刚刚其实是故意甩开鞭子的。 他就想看看,自己的父皇是否还记得曾真心爱过他的人。 南皇长公主前半生戎马沙场,后半生困于深宫。 在这天沈宫内,她执鞭的样子只有几个熟悉的人见识过, 其中就包括现在躲在后面一步不敢动弹的沈周如。 那些年一直入沈无霁梦中的鞭声, 现在实实在在地入了沈周如的耳。 但凡人有点良心他都该忘不了不敢忘, 现在却实实在在忘了多年前的恩怨情仇和那些客死他乡的人。 沈无霁自嘲地笑了笑,再抬头时手中长鞭已经被江敛牵了起来。 他们走到院中空地,江敛蹲下身用鞭梢缠住陀螺,然后抬手朝沈无霁道:「殿下,鞭子给我。」 沈无霁很干脆地松了手, 将鞭子丢给江敛。 江敛起身, 不太自然地示范如何抽陀螺。 他的动作并不标准, 抽了半天陀螺还在歪歪扭扭的转着,要停不停的。 沈无霁看着看着,忽然打一个哈欠,闷闷不乐道:「不好玩。」 江敛笑:「殿下试试。」 沈无霁不太乐意地瞅他一眼,接过鞭子, 又在空中噼里啪啦地甩了一道, 才往陀螺上抽。 长鞭抽破空气带起令人慎然的飒飒声,让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见沈无霁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陀螺, 江敛才望向沈周如, 低声地说:「陛下, 若无要事还是不要打断殿下为好, 若殿下发狂, 在场众人人多眼杂怕是不好收场……」 沈周如嘆了声,如慈父哀嘆道:「也罢, 你陪着他吧。」 江敛颔首,又道:「殿下也受不得刺激,他在行宫时曾手撕了几只不慎传入戏台子的兔子,殿下力气很大,不是来几个人就能压住的。」 沈周如眸光颤了颤,语气凝重:「既然如此,这开云轩的人就撤一半。」 「孙云海,传旨,此后无朕手谕,他人不得随意出入开云轩。」 孙云海提醒道:「皇上,七日后是皇后娘娘的寿诞……」 他点到为止。 第128页 沈周如皱起眉:「寿诞人多混杂,无霁受不得刺激的话到时候露个面便离开吧,想来皇后也会心疼无霁。」 孙云海:「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在凌厉的鞭声中,沈周如匆匆离开,不敢看一眼熟练挥鞭的沈无霁。 沈无霁一直在沉默地抽着陀螺,任由李嬷嬷和王汉来去匆匆的安排人手,他的眼中都只有唿唿转的陀螺。 等候在院中的宫女太监人数明显减少后,沈无霁才缓缓停了手,让鞭梢垂在脚边。 他盯着木陀螺看,眼神在陀螺上游离。 「殿下,该用膳了。」王汉小步子靠近,他嗓音沙哑道,「世子说他明日再来看您。」 沈无霁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王汉。 王汉并不害怕,半弓着腰,恭敬道:「请您用膳。」 沈无霁盯着他看,不动弹。 这三年的药材不是白学的,有些药就算用香料掩饰得再好,吃到口里也能分出来一二。 但三年过去了,这开云轩的小厨房早已归王汉所有,他要放什么,饭菜里就有什么。 沈无霁声音又凶又哑:「我!不!吃!不好吃!不吃!「 王汉依旧恭敬:「是,奴才一刻后再来询问您。」 沈无霁暴躁道:「我说了不吃不吃不吃!」 王汉恭敬且平静:「是,奴才明白。」 说完了,他也不动,就和伺候用膳的下人端着饭菜站在旁边。 和王汉的平静不同,旁侧的下人战战兢兢,端久了根本撑不住手臂,很快就摔了一盘菜。 「啪——咔嚓!」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饭菜连碗筷摔到地上,失手的小宫女趴在地上不住颤抖着求饶。 沈无霁冷着脸不说话。 王汉平静地替沈无霁做决定:「把她拖下去,堵了嘴乱棍子打一顿,还活着就丢出宫吧。」 「不要、不要!求求殿下!我不是故意的!不要——」 小宫女挣扎着被侍卫拖走。 沈无霁拧起眉,不爽地瞪王汉:「你很吵!」 王汉恭敬道:「是,奴才自请掌嘴。」 掌嘴? 沈无霁心中一阵郁气,在王汉抬手要自掌嘴的时候,沈无霁的鞭子『刷』地一声抽到王汉身上。 一鞭见血。 王汉被抽倒在地又快速地爬起来跪好,脸上表情全程不见丝毫波动。 旁边伺候着的宫女太监噼里啪啦地跪倒在地,手中盘子没端稳的碎了一地,顿时又响起哭着喊着的求饶声。 「给我安静!」 沈无霁不爽地低吼一声。 他甩起长鞭,鞭梢对准王汉,骂道:「你逼我!江敛都不逼我!我讨厌你!」 他话音还未落,门口便传来一道儒和的惊讶声:「这是怎么了?乱糟糟的。」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又连忙往门口行礼,口中喊着:「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沈无霁甩着鞭子回头,脸上带着不爽和无趣,兇恶的视线死死盯住太子。 太子沈无非走到门口,第一眼就对上了沈无霁嗜血般的眼睛。 他下意识停住抬起的步子,心中大惊,怎么都无法将眼前这兇狠毒辣的沈无霁和往日天真纯良的人联繫起来。 沈无非的迟疑和震惊全部落入沈无霁眼中。 沈无霁甩开鞭子,又『啪』地抽了一鞭,面无表情地看沈无非。 沈无非怔愣几瞬旋即恢復儒雅,温和道:「三皇弟,还记得我吗?」 沈无霁安安静静地盯着他,不说话。 沈无非牵起唇角笑道:「看来是不记得了,没事,重新认识就好。我是你大皇兄,沈无非。」 沈无霁缓慢地眨一下眼,甩向沈无非的鞭子收了起来,但依旧冷冰冰地不理人。 就在院中安静得可怕的时候,去安排开云轩用度的李嬷嬷赶了回来。 瞧见院中剑拔弩张的情况,她愣了愣才半蹲下身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沈无非回头看李嬷嬷,抬手关切道:「嬷嬷不必多礼,您快去照顾无霁,我瞧着院中情况不算安宁。」 李嬷嬷『哎』了一声,快步走进院中。 见到李嬷嬷,沈无霁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他不高兴地告状:「嬷嬷!他逼我吃饭!」 这个他,沈无霁直接指向王汉。 李嬷嬷一点一点靠近沈无霁,小心地接过鞭子,笑着安抚道:「殿下,不吃饭可是长不高的。来,殿下不爱吃小厨房的饭菜,嬷嬷专门去御膳房给您要了个厨子来,他会您之前吃的那些菜式呢!」 说着她拍拍手,一小队人从院子外绕了进来。 跪在地上的王汉终于忍不住抬头。 他不解地盯住李嬷嬷,平静的面具裂了几道缝。 李嬷嬷不理他,双手握住沈无霁的手,说说笑笑地便将发狂的小狼崽引入了主屋,留下外面一众人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敢相信被李嬷嬷温言细语带走的人,刚刚还发狂抽了王汉。 屋内,沈无霁低声道:「嬷嬷,这不是公然和王汉作对吗?」 李嬷嬷笑一声,也小声道:「殿下您放心,我啊,刚刚碰到了孙云海。刚说一句您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昨天就吃了点糕点,他便急了,皇上也急了,直接让孙云海带我去选厨子。」 第129页 沈无霁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刚刚有个小宫女被王汉治了,您待会儿去看看,能送出宫就送出宫去。」 李嬷嬷点头,拍着沈无霁手背宽慰道:「殿下先歇着,外面的我和香菱去弄。」 对于李嬷嬷、香菱和小盒子,沈无霁很放心,扭头就回房睡了。 外面吵吵嚷嚷,估计是在安定新的厨子。 沈无霁迷迷煳煳地睡着,就听到外面忽然吵了起来,一声高、一声低的,细听是李嬷嬷的声音。 他坐起身,揉着太阳穴清醒过来,有点难受地找水喝。 昨两天都没吃好,今天午膳又没吃,几乎饿得没力气,睡觉也睡不安宁。 刚给自己倒了杯水,香菱端着香喷喷的面条走了进来。 沈无霁闻到香味直接眼睛放光,啪一下坐到桌旁看着香菱。 香菱偷笑道:「殿下饿坏了吧,这是新来的厨子煮的面,口味很清淡,什么香料都没放。」 放不了香料,自然就加不了其他的东西,毕竟沈无霁只是呆不是没有味觉,还是个对吃食很挑的傻子。 沈无霁笑眯眯地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边吃,沈无霁边含煳地问道:「刚刚是谁在吵架吗?我好像听到李嬷嬷的声音了。」 香菱点头道:「李嬷嬷和王汉吵起来了。」 沈无霁抬眸,谨慎地望一眼窗外,「这样太明显了。」 香菱放低声音问:「殿下,您还记得小厨房之前的掌厨是谁吗? 「之前的?」沈无霁放下筷子,皱眉道,「之前那位折了手臂,反正肯定不是现在的。」 香菱颔首,小声道:「去御膳房挑厨子的时候,有人开玩笑道开云轩之前的厨子就在里面,说不得还能再挑回来,那位掌厨似乎是被王汉弄走的,如今在御膳房打下手。」 沈无霁一怔:「能打听到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香菱摇头,「不知道之前,但我想,估计是王汉挑这挑那无中生错,这才把人逼走的。刚刚李嬷嬷就是在为这事和王汉吵,毕竟开云轩的掌厨还在,刚来的那位厨子只能做副手,他已经被王汉挑刺挑得想离开了。」 「挑刺?」 沈无霁看一眼几乎没有油水的面条,「这碗面?这能挑什么刺?」 香菱:「多着呢,调料多少,菜叶大小,面条粗细……王汉拿宫中规矩说事,怎么说都有理都要规矩,李嬷嬷快烦死他了?」 沈无霁:…… 也难为王汉能把零零散散几千条的宫规背得滚瓜烂熟。 他淡定地继续吃面,边吃边道:「挑去吧,但凡他下药不那么明目张胆我都忍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汉爱咋地咋地,大不了发个疯。 入夜。 李嬷嬷骂骂咧咧地走进来,见沈无霁还在试图用蛮力扯开九连环,她眼角抽了抽:「殿下,您可别弄坏了,往后两月还要用这打发时间呢。」 沈无霁都准备拿蜡烛烤这玩意儿了,闻言笑着说:「李嬷嬷,王汉又说什么了,都把您气得直骂人。」 「左不过一句又一句的宫规。」李嬷嬷摆摆手,提起来又气,「偏生他说的都没错,奴婢带回来的那群人硬生生被他赶跑了一半!」 「无妨,剩下几人不让王汉摆弄得那么顺畅就行。」 九连环被沈无霁放到一旁,他端起茶杯,抿一口几乎没有茶味的水,慢悠悠道,「七日后是皇后娘娘的寿诞,我带香菱和小盒子去,这开云轩就交给嬷嬷了。」 他的话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李嬷嬷视线往王汉住处的方向晃一下,心照不宣地笑着点了头。 七日内,江敛只入了两次宫,据说是太傅们都去宣政殿苦口婆心地闹了番,说什么都不让江敛继续在三皇子身边蹉跎岁月。 沈周如允了。 现在正是用人时候,哪怕太傅不开口,他也要找个机会把江敛要回来。 第二次入宫,江敛将借沈周如势力查到的所有东西都给沈无霁备份了一遍。 沈无霁听得一愣一愣,「你这是去当暗卫了?」 「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在私下斗得热火朝天,皇座上的那位自然要万分关心,他手下人都不是白干事的。」江敛捧着茶杯微微一笑。 笑得沈无霁发凉。 就眼前的这一份份内容,他的好二哥在江敛面前早就裸成不着一物了。 江敛点一点晋王妃的名字:「这位公主比你我想得更有能耐,她是带着挟天子令诸侯的使命而来,恐怕要不了多久,晋王府就要改名为大齐府。」 沈无霁捻起那一张纸细细看去。 自晋王妃入府至今,府中大半管事下人都被换了一遍,连沈无忧的门客都多了不少生面孔,抽丝剥茧看去,这些人祖祖辈辈与大齐都有关系。 既然这些内容都被呈到了龙案上,说明晋王已经从夺嫡大队里遗憾出局了。 沈无霁托着下巴,目露沉思:「就算二皇兄没发现不对,那皇贵妃呢?他的外祖父呢?能走到如今的高度,他们不可能一点敏锐度都没有。」 江敛:「要么是没发现,要么是发现了选择放纵,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性高呢?」 沈无霁扯一扯唇角:「他们不要命了?」 江敛笑:「自古都是要钱要权不要命。」 第130页 沈无霁嘆了声,「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想管。」 「好,那就让太子和柳国公斗去。」 知道沈无霁不想掺和兄弟阋墙的事情,江敛也不打算让沈无霁硬捡这一场争斗的果实。 第60章 第二日, 江敛将查到的消息呈给沈周如,不出所料,沈周如大发雷霆。 晋王被宣进宫然后灰熘熘的离开,后续再传, 说晋王手里的门客被清了一半, 府中管事奴僕等也被发卖了三分之一。 宣政殿的动静非一般人打探不到, 一日之间,宫中朝上势力泾渭分明。 皇后、皇贵妃皆闭宫不出,其余妃子们不明所以,只道是形势有变,都在观望。 这种死一般的观望持续到了皇后诞辰前夜, 香菱拉着小盒子一起禀报沈无霁:「皇贵妃谋杀龙胎。」 沈无霁:? 「你们说谁?谋杀龙胎?」沈无霁皱起眉, 「哪来的消息?」 小盒子绘声绘色道:「就刚刚, 冷宫处理了一批宫女,本来是打发她们剃髮出家,结果一个宫女发疯一样的喊皇贵妃杀人,说证据埋在了冷宫墙角。那里还住着个妃子,现在也疯疯癫癫地喊让皇贵妃还她儿子的命。」 所以目前为止是宫女和冷宫妃嫔的口头之词…… 手指按住太阳穴, 沈无霁撑着头细细琢磨起来。 他没收到消息, 所以不是江敛动的手,那太子、柳国公总得有一个, 是谁呢? 宫里的小道消息传得极快, 不过片刻就传到皇贵妃和皇后耳边。 沈无霁坐在开云轩里不方便看热闹, 但据香菱所说, 这一晚上冷宫就没安宁过。 冷宫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目测第一波是进去保护人找证据,另一波是进去处理人然后找证据。 但毕竟明日就是皇后的诞辰, 寿宴在前,谁都不敢闹得太过分。 在这个时间点出这样的的事情,几乎是要判皇贵妃死刑。 沈无霁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用兇狠的眼神把一排排宫女都瞪了出去,只留下香菱、明柳、流月三人为他梳妆。 香菱低声道:「冷宫现在都是皇后的人,皇贵妃根本进不去。」 沈无霁闭着眼睛:「东西找到了吗?」 香菱:「没有,墙角被挖遍了都没见到东西,我是瞧着,冷宫的那些妃子不是个善茬。」 缓缓睁开眼,沈无霁笑一声,「如果是这样,我看今天怕是就有好戏了。」 墙角证据是假,让所有人注意到冷宫才是真。 皇贵妃在后宫多年,多多少少下过毒手,宫中哪一个人敢说自己真的无辜? 梳妆完成,沈无霁跟着香菱往外走。 开云轩里的人都有共识,沈无霁身边必须跟一个从行宫一併回来的人,否则他会发狂,轻则伤人重则自伤。 若三皇子身上有伤,他们这群人哪还有好果子吃,连王汉都不敢明面和沈无霁对着干。 香菱走在前方,小盒子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将沈无霁隔了起来。 沈无霁低着头盘九连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头一脸疑惑:「孟平?」 其余人没听懂,小盒子应了声:「孟平回家了,他明天就来。」 沈无霁皱眉,不高兴:「孟平!」 香菱连忙应声:「好好好,奴婢这就去喊孟平陪你。」 沈无霁这才安安静静地继续玩九连环。 一路将沈无霁送到轿子上,随侍的宫人才算松了口气。 他们递给小盒子一个同情的表情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国母的寿宴,宫里张灯结彩,灯笼红绸沿宫道挂了满道,在开云轩都能听到自凤仪宫传来的锣鼓喜庆之音。 香菱去太学附近寻孟平,沈无霁不入学堂后,孟平暂时在太学帮忙。 见到香菱,孟平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殿下呢?」 香菱一脸颓丧的样子:「殿下吵着要见你,快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未尽之语。 孟平将手头的事情都交代出去,然后在一众风萧萧兮送行般的注视下离开太学。 有关三皇子的议论从未停止。 孟平能安安稳稳地回到太学都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虽然他没背后说过三皇子什么,但大家无时无刻都在同情他。 离开太学,香菱往后看一眼,低声道:「殿下的事情,太学已经传开了?」 孟平:「是啊,传来传去那几句话,就差说殿下发疯杀人了。」 香菱皱一下眉,旋即轻松道:「无所谓了,只要殿下平安就行。」 孟平点点头,问道:「殿下寻我为何?」 「不知道。」香菱摇头,「殿下要去皇后娘娘的寿宴,突然喊我来寻你。」 孟平疑惑地停住脚步,「殿下什么都没说?」 香菱也疑惑:「没说啊……我觉得可能和冷宫那事儿有关。」 孟平:「我刚听人提起,若是坐实,皇贵妃怕是有难了。」 「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香菱嘆了声,「宫里宫外都不安宁。」 两人往开云轩走去,路途近半却被一名禁卫拦了下来。 孟平见到人一怔,连忙行礼道:「江统领。」 江闲一副无意路过的样子,微微颔首,嘴唇未动地说:「去凤仪宫,出了乱子再进去,以防万一。」 第131页 快速又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完,江闲也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以外人来看几乎全程没有交流。 孟平和香菱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对视一眼,缓缓直起身。 没有再交谈,两人匆匆往凤仪宫去了。 三皇子的依仗已至凤仪宫。 宫内锣鼓滔天声逐渐清晰,在外都能听到戏子咿儿呀的吟唱。 趁着闹腾的锣鼓声,小盒子紧凑着沈无霁道:「殿下,皇后娘娘安排您先去偏殿歇着。」 偏殿? 沈无霁神色未动,一手抓着九连环一手抓着块糕点,慢吞吞地吃着。 内务府的人迎在外面,见到一脸没有表情的沈无霁,他们强笑着迎了上来:「殿下,这边请。」 沈无霁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他一眼,迎接的公公瞬间打了个冷颤,快步走在前面带路。 小盒子温声细语道:「殿下,小心脚下,糕点可以先吃掉,里面还有好吃的。」 沈无霁三下五除二的塞完糕点,一抹嘴,不高兴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好吵。」 小盒子笑着说:「是来看戏听曲儿的,殿下不是最爱看那些唱唱跳跳的吗?这里都有。」 「哦。」 沈无霁不愉快的应下,在小盒子的安抚中跟着引路太监一路往偏厅走去。 这条路越走越偏,来往的宫女都少的可怜。 沈无霁玩着九连环,不经意地瞥一眼小盒子。 小盒子会意,快走几步拦住引路太监,疑惑地问:「公公,咱们这是去哪?不是宫宴吗?」 引路太监解释道:「娘娘知晓殿下喜欢清净,特地嘱咐,在宴会未开始前留殿下在偏殿里休息,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小盒子做不解状:「那这里……也太偏了吧?」 连小盒子在内,伺候沈无霁的下人也不过三人。 香菱不在,小盒子更不敢多离沈无霁一步。 引路太监为难的说:「前面都很吵,这边连着水塘,或许更隔音些,娘娘特地挑选的偏殿。」 他话里话外反覆强调皇后。 沈无霁瞪起眼,瞪向小盒子:「娘娘是谁?」 九连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小盒子连忙回来安抚他,「是皇后娘娘,娘娘关心殿下呢,您待会儿就能见到娘娘了。」 沈无霁噘着嘴,不大开心的安静下来。 听他们俩的对话,引路太监一脸吃了死苍蝇的表情。 他终于敢相信宫中那些不着调的传言了,殿下原来真的失忆了! 沈无霁怎么都不肯走了,赖在一处池子旁的美人靠上,小盒子无奈的看着引路太监:「要不就这样吧,想来皇后娘娘也会谅解殿下的。」 引路太监表情僵了僵,不自然道:「这里人来人往,殿下在这里多不安全啊。」 骗鬼人来人往呢。 小盒子在心里翻一个白眼,假笑道:「没事儿,殿下不会介意的,您去忙吧,不然扰了殿下的清净才麻烦了。」 沈无霁在一旁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玩着九连环,实则视线慢悠悠地落在了引路太监身上。 这太监一直在往旁边的水里看,也不知道在慌张些什么。 被小盒子左右威胁一顿,引路太监才肯离开。 沈无霁便坐在走廊上玩了起来,明柳、流月候在走廊出口处,以防有其余的宫女太监误入冲撞沈无霁。 小盒子低声说:「殿下,那太监有些不对劲啊。」 沈无霁头也不抬道:「是啊,一口一个皇后娘娘的,也不知道是皇后指使,还是拉皇后背锅。」 小盒子谨慎地前后看看,没敢说话。 沈无霁轻飘飘地说:「且看吧,咱们就坐在这,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一主三仆便等在了走廊里,听着外面人声鼎沸,这里清静得异常。 就像有人一棒子打跑了山里的鸟雀,只听得到树叶飒飒落下、风吹过水面发出的轻微波动声。 等了片刻,前面已经明显安静了下来。 估计是众妃子、夫人都落了座,下人们纷纷快走地往宴上传菜。 明柳和流月正在探头看外面席上的情况时,突然有个小宫女撞了上来。 「啪嗒——!」 油腻的肘子和着油汤泼了两人一身。 「啊!对不、对不起!」 清瘦的小宫女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两手乱乱地在明柳身上抹蹭。 原本还不算太大范围的油污虽然被蹭下去了一半,但被蹭开的汤水染得其余地方到处都是。 「哎呀!别擦了别擦了!」明柳连忙挡开她的手后退几步,无奈道,「你先起来处理下这盘子的东西吧。」 小宫女站起身,眼神懦弱地望向明柳、流月,「你们、你们的、衣服……」 流月摇摇头:「你先离开吧,三殿下在这里,不得外人打扰。」 她示意小宫女看廊下坐着的沈无霁。 闻言,小宫女普通一下又跪着了,唯唯诺诺地喊:「奴婢、奴婢见过三殿下。」 听到外面的动静,沈无霁掀起眼皮看一眼,然后垂了下去继续看手里的九连环,一脸无趣的表情。 「森儿!你磨蹭什么!快把菜端上来!」 远远的一个嬷嬷对着走廊这边喊。 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浑身一颤,她回头看一眼嬷嬷,目露恐惧。 第132页 明柳和流月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见是御膳房的一位嬷嬷,眼熟但喊不上名字。 他们所在的这片走廊并不是必经之路,按理说,传膳的宫女太监不该往这边走才是,小盒子三人瞬间警惕起来。 嬷嬷看到了不对劲,快步赶了过来。 见到沈无霁坐在走廊里而外面一片狼藉,宫女身上到处都是油污的时候,她脸都白了,连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三皇子,殿下万安。」 沈无霁不理她, 流月温声道:「嬷嬷您请起,殿下不喜喧闹。」 嬷嬷连忙闭上嘴,看着她们身上的油渍小心翼翼地说:「两位姑娘,不如去御膳房清理一下吧。」 明柳和流月对视一眼。 两人衣服基本被大块大块的油渍染得几乎无法传出去,确实弄得很恼火。 她们回头去看沈无霁,纠结着要怎么和主子说时,小盒子走上前,低声道:「两位姐姐,你们去处理一下吧,待会儿要进宴席,你们这般也不好伺候殿下,这里我守着便是。」 明柳、流月感激地看他一眼,朝沈无霁的方向行礼告退。 小宫女已经被嬷嬷赶去重新布菜,她则亲自领着明柳二人抄小道往冷清的宫殿去清洗衣物。 走廊中只剩沈无霁和小盒子。 沈无霁倚着栏杆坐在美人靠上,好笑般瞧向小盒子:「小盒子,你说接下来该是什么戏码?」 小盒子猜测:「来个新的人把奴才也支开?」 沈无霁屈指缓缓敲在九连环焊死的接口上,眼中也多了几分疑惑:「皇后的寿宴,是谁在动手,他们又想做什么呢……」 凤仪宫的湖是半圆形,湖中有片算不上岛的平地,上面长了棵大树。 这片水域是通的,只是一条条风雨走廊将湖划出了几片,那片湖心岛与他们现在的走廊隔了百来米的距离。 沈无霁呢喃着,视线飘到远处因水雾看不得太清楚的大树,迷茫的样子似是有些猜不透这宫中人的想法。 小盒子立在他身旁小声地说:「不如让香菱姑娘和孟平回来吧,奴才怕一个人护不住您。」 「我还需要你护啊。」沈无霁瞅他一眼,「那么多次,你赢过我吗?」 小盒子抓抓头,憨笑道:「您现在不是得装傻嘛。」 沈无霁也笑了下,然后摇摇头:「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吧,旁观者清,如果里面乱了,外面才最好行动。」 两人说着话,长廊往里的冷清宫殿中传来几道不小的撕扯争吵声。 沈无霁一顿,意味深长地望着小盒子。 小盒子昂首挺胸地挡在沈无霁身前。 两人一眨不眨地望着蜿蜒盘桓的长廊,看那拐口出的动静。 「放开我!」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要伸冤!我有冤!」 「陛下!我有冤啊!臣妾有冤啊!」 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边喊边跑地从拐角处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她跑得快,过了几瞬才看到追到后面的人影,他们一路往沈无霁在的方向跑。 沈无霁挑一下眉,从小盒子与柱子的缝隙看那女人的模样。 小盒子忽然紧张起来,小声道:「殿下,这是冷宫里的妃子!」 冷宫? 沈无霁眸光一闪,乱成麻的线索似是串起来了。 就在小盒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女人看到了沈无霁,然后眼睛一亮便加快了速度,勐地窜向沈无霁的方向:「公子!公子!求公子救命!」 沈无霁歘地起身避开,女人的膝盖和腰部便惯性地撞在美人靠上,『砰』的一下,她与木头一起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沈无霁皱起眉。 他能看到这女子惊恐的表情。 不似装的。 还不待他和小盒子反应,后面追上来了两个太监,勐地见到沈无霁后他们面色一变,然后瞬间加速用力撞向小盒子。 而两个太监身后,跟着沈无霁的老熟人 ——晋王沈无忧! 「扑通!」 小盒子惊慌中来不及躲闪,直接被那两人撞进池子。 美人靠太矮,根本拦不住小盒子的身量。 「殿下!殿下——」 小盒子在水中扑通,溺水般望着廊中的沈无霁,惊恐的视线往后挪,挪到面色狰狞的沈无忧身上。 沈无霁微微瞪大眼,扭头盯住由暴怒勐然转为明显不怀好意的沈无忧。 下一瞬,一阵浓浓的烟灌入沈无霁的鼻中。 沈无霁只觉得脑袋发晕,眼神瞬间变得迷离空洞,混沌间缓缓倒在了地上。 他软软地倒在地上时,两个太监紧张地望向沈无忧。 沈无忧冷声道:「他疯了,说他杀人也没事,你们处理好,否则——」 否则没说完,两个太监已经连忙俯下身去处理几近昏迷的女人。 第61章 在太监处理昏迷的女人时, 沈无忧快速摘下别在腰间的酒囊,扯开酒囊就着里面的酒往地上撒。 酒味逸散,水迹一路蔓延到沈无霁身上,熏得沈无霁活生生像个酒鬼。 确定沈无霁已经昏迷, 沈无忧不解气地踢了他几脚。 但特殊情况, 他不敢用力, 生怕将沈无霁弄醒了。 等盯着太监将瘫在地上几近昏迷的女人丢到水里后,沈无忧朝他们使一个眼色,快步绕到走廊的拐角处直至消失不见。 第133页 小玄子死死盯住沈无忧消失的方向。 他原本做被池水呛到要挣扎着往走廊靠的模样,见沈无霁倒地后摆出的手势,他深唿吸屏住气, 缓缓下沉。 池中无了动静。 两个太监惊喜地对视一眼, 一人往回跑, 不知道去了哪里,另一人则快步往前方宴席的方向跑去。 小玄子在水中看的并不真切,他屏住唿吸,游到逐渐下沉的女人身边。 刚刚还在挣扎的人身体已经逐渐僵直。 她双眼紧闭,有鲜红至逐渐暗沉的鲜血自她唇边溢出, 身体也压着水波快速沉底。 水中的小玄子皱起眉, 奋力往前游,伸手抓住了妃子的手腕。 手指稍一接触脉搏, 他差点乱了唿吸。 死了? 居然死了?! 他抓着无声无息的妃子在用力摇了摇, 带出了一阵血花, 但得不到丝毫回应。 小玄子紧紧皱眉, 想了想, 奋力拉住死掉的妃子,带着她往湖中的那片小平地游去。 此时的廊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冲到前面喊『不好了, 三殿下杀人了』的太监领着皇后连带着一堆妃子、皇子都赶了过来。 众人赶到时,就见沈无霁伏趴在美人靠上,脚下散着凌乱的酒囊。 他身上到处带着浓浓的酒味,衣摆上尽是暗色酒渍。 「我的天?这是三殿下?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哎!」 「这旁边来来往往的,你们没人看着点啊。」 「娘娘在哪?快去寻皇后娘娘。」 「谁喊的死人!那几个奴才跑哪去了!」 「……」 围上来的人群议论纷纷,有人掩面嫌弃,有人看笑话,有人四处打探情况。 议论声不休,在一众人指指点点里,沈无霁迷迷煳地醒了过来,然后勐地一下坐起。 他起身幅度太大,晃着脑袋撑住美人靠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沈无霁眯着眼睛,呆呆坐着。 他望着乱闹闹的众人一动不动,像是刚睡醒的迷煳模样。 大家议论着议论着,终于有人发现沈无霁的情况不太对。 禁军统领江闲将试图靠近的人拦在外面,然后回头看沈无霁,低声唤:「殿下?三殿下?您能听到臣说话吗?」 沈无霁极其缓慢地抬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江闲,一言不发。 江闲皱起眉,对围观的人道:「殿下身子不适,还请各位——」 「救命啊!三殿下杀人了!救救我家主子——!!!」 一道嘶哑的尖叫声打断了江闲的话。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位穿着宫女衣衫略显骯脏凌乱的女人从廊后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她惊恐地扑到地上,一手指水池:「我家主子落水了,她被三殿下丢进水!已经没有动静了!我从那边一路喊过来都没人理我!」 长廊连着凤仪宫内较为偏远的宫殿,她比划的走廊却是少有人去。 闻言,江闲勐地起身,指着旁边的湖肃声问:「这片池子?」 宫女哭嚎:「是、是!救我家主子!救救她——」 江闲看一眼禁卫队。 侍立在旁的禁卫立刻扒了铠甲,扑通一声跳进水沿着宫女指的方向去寻人。 在逐渐喧譁的议论声中,皇后娘娘终于姗姗来迟,带着刚刚冲过去喊『死人了、救命啊』的太监一併过来了。 众人噤声,齐声行礼道:「拜见皇后娘娘!」 李清凤秀眉紧皱,轻斥道:「在这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江统领,麻烦将这两个太监带下去审一审。韩嬷嬷,你去请三殿下洗漱,湖风泛冷易着凉。」 被点到名字的纷纷应是。 大家正待撇开旁人行动的时候,喊着救人的宫女在地上连着爬了好几步,连声大喊:「娘娘!娘娘救命!是三殿下要杀我家主子!不能让他离开啊娘娘,求娘娘做主!」 她指着沈无霁连声控诉,声泪齐下,令人同情。 江闲步伐未停,在她的控诉中压着惶恐的两个太监就下去了。 韩嬷嬷走到沈无霁身边,看一看那宫女,又回头看一眼皇后,显得很是为难。 李清凤眉头皱得更紧,抬起手,止住韩嬷嬷的动作,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宫女抽噎道:「是、是冷宫的、冷宫的月主儿。」 月主儿? 宫外女眷面面相觑,大半都没有听过这名字。 有清楚的小声道:「这是五年前选进宫的一个妃子,母家因为贪污早就被抄家了。她早先用外面下三滥的东西勾/引陛下,连着抄家的事情一併事发后被打入了冷宫,没成想现在还活着,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出来了。」 大家一脸恍然大悟,有消息灵通的人下意识就想到昨夜冷宫和皇贵妃的事情。 琢磨了一下,有人觉出了不对劲。 皇后和皇贵妃不都拿冷宫开战了吗? 皇上都派人去守着了,怎么还有人能偷跑出来? 谁下套下得这么明目张胆? 大家不好明说,偷偷用眼神对视怀疑眼下这个圈套的含金量。 皇贵妃等众妃也姗姗来迟地围在人群后方。 她们自然认识宫女口中的月主儿,闻言都下意识看向皇贵妃。 外人不知道,她们还不清楚这两位的纠葛吗? 当年那位月主儿可是装病硬生生将皇上从皇贵妃的宫中喊走了,以至于月主儿的事情暴露后,皇贵妃往死里下狠手整冷宫里的人。 第134页 皇贵妃的脸色也不算好看。 皇后似是察觉到皇贵妃杀人般的视线,微微回头,不着痕迹地笑了下。 她对那宫女道:「本宫就在这,你有什么冤屈说来就是,殿下身子骨弱不能受寒,若三殿下病了,你和你主子可担不起。」 闻言,宫女咬咬唇,怨恨的眼神落到沈无霁身上:「我家主子是来请娘娘伸冤的,谁知刚到这里,就被三殿下硬生生地往水里按,奴婢一时没能跟上就让主子遭了毒手。」 伸冤? 大家偷偷摸摸去看熟悉的人,眼中带着对方才懂的趣味。 这不就串上了。 皇贵妃用力攥紧手中的帕子,冷着脸,一声不发。 不等宫女继续喊冤,入水寻人的侍卫就从水中冒了出来。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大声喊道:「娘娘,水下无人啊。」 随着侍卫的一声唿喊,以太子为首的皇子公主们也赶了过来。 「母后。」 沈无非、沈无忧等人朝皇后行礼。 一看到沈无忧,呆坐在地上的沈无霁突然挣扎了起来。 他眼神迷离,但速度不慢,跌跌撞撞地往扑到了沈无忧即将站定的方向。 韩嬷嬷眼疾手快的按住他肩膀,手臂暗暗加重力道想让沈无霁留在原地。 沈无霁顿了顿,扭头看她。 这空洞但冰冷的一眼让韩嬷嬷莫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松了手。 沈无霁抬手便挣脱了韩嬷嬷的束缚,下一瞬便穿过重重人群扑到沈无忧身上,口中口齿不清的喊着:「踢我,你踢我!你是坏人!」 沈无忧被扑得一怔,连忙挣扎地喊:「放开我!你疯了吗!快放开我!」 沈无霁固执的抓住他的手臂,「你踢我!你踢我!你还打小盒子!你打小盒子!你打小盒子!」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顺带在沈无忧手臂上留下了五道青紫 围观人群一脸吃惊,直觉自己是搅入了什么皇家不堪的事情。 皇贵妃急了,连忙喊着:「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三皇子拉开!没看到他疯了吗!」 李清凤冷眼看着,不急不缓地开口:「侍卫把他们分开!三殿下许是神志不清了,不可下重手。」 侍卫们围在外面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敢强行去拉拽,伤了哪一位贵主都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 「你们这是作甚!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沈周如的呵斥声远远地传来。 伴随着一众『参见皇上』的行礼声,沈周如快步走近,眉头紧皱地看沈无霁和沈无忧缠斗在一起,旁边拉架的侍卫都没办法将他们分开。 皇贵妃焦急地起身跑到他旁边告状:「陛下!陛下!三皇子突然发疯掐着无忧不放,也听不进去我们劝!」 沈周如冷冷地瞥她一眼:「都平身吧,江闲,去,把他们分开,来个人仔细说情况。好好的一个寿宴前厅一个人都没有,全在这闹腾不休。」 皇后信步挪到沈周如身边,皇贵妃站在旁侧咬住唇不敢再说,其余人左右分开让出里面的景象,泡在水里寻人的侍卫也被拉起来在旁边处理水渍。 江闲上前三两下直接按住了沈无霁肩胛骨,强行将他拉到旁边。 即便被制服了,沈无霁仍旧是又凶又迷离地瞪着沈无忧,口里反反覆覆嘟囔着刚刚说的那些话。 沈周如烦不胜烦:「一个一个来!江闲,你先说!」 「是。」 江闲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反按住沈无霁的手腕,开口道,「臣审问了那两名太监,他们说见到殿下发酒疯将一个人往水里按,还将那人丢到水里,现在落水的人生死不明。他们本想去喊人,结果被殿下的贴身太监拦住了,后来几分挣扎,他们将那太监撞到水中,才得以到前面去喊人救命。」 江闲一番话说完,沈周如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见帝王脸色不善,众人鸦雀无声,静悄悄地站在两旁不敢说话,全场安静下就只有沈无霁喋喋不休的控诉声。 沈周如忍着怒看向李清凤:「可是如江统领所言?」 「这……」李清凤拿帕子微微掩唇,迟疑道,「还未全查清,但目前情况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沈周如怒道,「那人呢?他俩又为何缠打在一起?都查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清凤微微低头,「臣妾还在查,刚有人下水去寻这太监说的月主儿了,月主儿的宫女也在,在那。」 她指一下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的宫女。 「月主儿?」 沈周如目露迷茫。 李清凤轻声道:「冷宫里的那位。」 闻言,沈周如顿时面露厌恶,摆手道:「既然是后宫的事情,其余官眷便先离开吧。皇后,安排大家去前厅开宴,孙云海,你盯着这里。」 家丑不外扬,这还是皇上后宫的事情,众官眷也知晓分寸,纷纷守紧眼睛和嘴巴告退离开。 很快便清场得只剩下后宫内的人,皇子、公主、妃嫔皆在。 确定沈周如要审理这件事,孙云海搬来一把椅子,服侍着沈周如坐下。 下去寻人的两位侍卫已经游上岸来,带着满身水渍跪下道:「陛下,水中无人。」 沈周如眯起眸,左右寻了一圈问:「三殿下的随侍何在?」 第135页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 江闲犹疑道:「陛下,臣刚刚好像见到他们。」 沈周如:「将他们带过来。」 江闲应声,松手准备退下。 下一瞬沈无霁就又扑到沈无忧身上,这次他直接伸出五根手指死死的掐住了沈无忧的脖子。 力道之大一下子就让沈无忧直翻白眼,身体软得往地下倒,喉咙『呵呵』地漏风。 众人吓了一跳。 皇贵妃尖叫:「无忧!」 她身边的宫女太监连忙拦住她,不让皇贵妃靠近沈无霁。 沈周如被吓得唿吸一滞,下意识捂住心脏连声喊:「快快!快拉住他!」 「殿下!殿下!有话好好说!您这样会出人命的!」 江闲连连劝着,两手拉住沈无霁的手臂,试图让他松开手指。 沈无霁固执地瞪住沈无忧,脸上又凶又狠:「他打我!他打小盒子!他打我!」 「好好好,您先松开,他打您,他打您,他的不是——」江闲快声地劝。 劝到最后,江闲逼不得已地狠敲沈无霁两手麻筋。 沈无霁手臂一颤,五指松开。 江闲连忙将沈无忧从魔爪中抢过来,放在地上躺着。 沈无忧已经被掐得白眼直翻,舌头往外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脖子上是一道道红中泛紫的手印,可见沈无霁下手之重。 「无忧!无忧!」皇贵妃撑着太监的手哭喊着冲过来。 她哭得破音,嗓音尖锐。 沈无霁勐地回头盯住她。 目光兇勐似野兽,凉薄似老鹰,盯得皇贵妃浑身一颤,一时间居然顾不得去看沈无忧,有些瞠目结舌地和沈无霁对视。 「砰——!」 沈周如狠狠摔下一个扳指,怒道:「都给朕停下,传太医!」 江闲还要分出一只手拦住沈无霁,闻言道:「陛下,三殿下情绪不稳,或许与这件事情有关系。」 沈周如下意识望向沈无霁。 沈无霁压根不看他,兇狠的视线只顾盯住沈无忧。 沈周如眸光微闪,冷静下来也觉得不对劲。 在场这么多人,为什么沈无霁只对着沈无忧发疯? 正想着,最外层突然有妃子惊唿了一声,喊道:「陛下,您快看!」 沈周如不耐烦的看过去,见齐常在齐星儿指着水池对面的树。 水雾朦胧中依稀见看见那里站着个人,身形不高,正疯狂的朝廊下挥手。 沈周如皱眉道:「那是谁?」 有宫女在旁边仔细看着,低声道:「奴婢见这身形很是眼熟,上次在御膳房瞧见过,说是开云轩的人,叫小盒子。」 那是淑妃章柔的宫女,章柔闻言望向沈周如:「陛下,恐怕是无霁的随侍。」 沈周如厉声道:「将他带过来!」 第62章 刚上岸的两名侍卫又跳了下去, 一路往湖中心游。 等侍卫们再回来,众人看见和小太监一併从水中带出来的皱巴巴『人』后,差点都变了脸色。 小盒子扑通地跪地,「奴才小盒子见过陛下, 见过各位主子。」 见到小盒子, 被江闲拉住的沈无霁快走几步要靠过来, 脸上的兇狠也稍稍褪了点,然后再次被江闲拽住。 沈无霁如此反应,直接摆明了小太监的身份。 沈周如喉结滚动一下,忍着噁心让人请太医,然后指向地上那道似水鬼般的人问:「这是谁?」 小盒子低着头勐摇, 连声道:「回陛下的话, 奴才不识。刚刚奴才守着殿下在廊下等开席, 但这女子不由分说地冲出来撞殿下,结果她自己跌入了湖中。」 「奴才也被后面追来的几个人撞入了水,在水中挣扎的时候看不清楚,只见到殿下晕了过去。奴才上不了岸喊不了人,后来发现这女子居然没了唿吸, 只能拉她到湖心小岛等着, 后面的事情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沈无霁生硬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打我!打小盒子!」 固执的手指指向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沈无忧,这个『他』很明显是谁了。 「你、你、你胡说!」沈无忧颤抖着身子, 唿吸还不顺畅, 一面是喉咙受了伤, 一面似是被气到的, 「父皇、父皇明鑑, 儿臣一直,一直跟皇兄皇弟们在前厅候着, 怎么可能、来这!」 沈无霁用力摆江敛的手,然后大声喊:「你打我!」 沈无忧更气,打着颤望向沈周如,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样子。 沈周如沉声问:「太子,晋王说的可属实?」 一直在当隐形人沈无非上前一步,平静道:「回父皇,儿臣只知晋王确实曾在前厅,中途是否离开、离开了多久,儿臣并未注意。」 沈无忧怒得噼了嗓子:「我就坐你旁边——!!!」 沈无非垂眸不语,没有接话。 沈周如用力拍着把手,重声道:「既然现在都各执一词,来,江闲,你来查!必须给朕查个明白。」 江闲顿了顿,疑惑般地开口:「陛下,这小太监似是没说看到了晋王殿下。」 沈周如一怔。 小盒子连忙道:「奴才当时已经落水了,挣扎的时候只是看到了有几个人。其中一人衣饰稍显华丽不似下人打扮,应该是个年轻男子,并未看清是谁,也并不熟悉晋王殿下的模样。」 第136页 沈无忧脸色刷地白了。 沈无非抬眸看一眼沈无忧,冷不丁道:「在宫宴喧譁之前,皇弟似是离了一次席,四皇弟,五皇弟,你们可还记得?」 四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余光都扫见沈无忧仿若要吃人的盯视。 两人迟疑片刻,四皇子道:「我只顾着吃酒去了……」 五皇子也道:「这,实在是记不清——」 「儿臣记得,晋王哥哥确实离开过!」一道明艷清脆的声音响起。 淑妃听那声音低喊一声:「瑜儿!」 大公主沈惜瑜不太高兴地回看自己母妃,在沈周如的注视下继续道:「晋王哥哥离开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沈无忧攥紧拳头:「我只是去更衣,没有来这里!」 沈惜瑜撇撇嘴:「没人说你来这儿了啊,只是三皇弟一直抓着你不放,刚刚这里的混乱多半跟你有关系。」 「瑜儿!没有证据的事情胡说些什么!」 淑妃连忙上前几步拉住大公主,然后在沈无忧和皇贵妃吃人般的视线下对面色不虞的沈周如道,「陛下,现在重点是刚刚这妃子的死因,无霁殿下的情况是否和她有关系还说不定呢。」 她刚说完,瘫在地上的宫女就连声喊道:「奴婢看见了!看见了!是三皇子把我家主子按到水里逼得主子活活溺死了!」 小盒子皱起眉反驳道:「这美人榻有半人高,三殿下怎么把她按到水里活活溺死她!」 宫女一怔。 众人对视一眼,各带情绪的打量落回到小盒子身上。 二公主在大公主耳边嘀咕了句:「这小太监原来不是个傻的啊。」 大公主双手抱怀,冷嘲道:「我是不信一个傻子能在宴会后面悄无声息地要人命。」 被众人打量着,小盒子强撑着的模样扬起脑袋,脸上丝毫不惧。 反倒是咬死看见了沈无霁杀人不放的宫女慌了神,结结巴巴道:「殿下、三殿下身强体壮,我家主子本就体弱,落了水挣扎半天没人救——」 「你说你亲眼看到三殿下按住这位小主的头以至于小主溺死的!」小盒子直接呛声了回去。 沈周如紧紧皱眉,怀疑的视线扫过小盒子,又扫过沈无霁。 见沈无霁晕乎乎一副站不稳但依旧兇狠的模样时,禁不住移开了视线,重又落到沈无忧身上。 互相对峙的时候,香菱和孟平被前面不知情的侍卫引了进来。 乍一看见这个场景,香菱二人怔愣几瞬连忙跪下请安。 「奴婢(奴才)见过陛下、娘娘、各位小主子。」 沈无霁手底下的人,沈周如记得清楚,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起来吧,你们是三殿下的宫里的人吧?刚刚去哪了。」 香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道:「回陛下,奴婢去给殿下取梨花春了,这是世子亲自酿的酒。殿下饮酒挑酒,喝不到梨花春就会烦躁。」 「梨花春?」 众人闻言皆是下意识看向兀自狂躁的沈无霁。 沈周如皱眉,鼻翼微微动了下,面色骤冷:「这是玉露酒的香气。」 闻言,李清凤幽幽道:「今日皇子宴上的正是玉露酒,无霁未去宴上,哪来的玉露酒?」 说完后,她令人取来一壶玉露酒,当着众人的面亲手递给沈无霁。 酒刚开了盖子,递到沈无霁唇边,就被暴躁的沈无霁一巴掌挥开。 旋即他恶狠狠地瞪了李清凤一眼:「臭!臭!」 两手张牙舞爪地挥弄起来,『啪』地一声打翻了那壶玉露酒。 江闲面色一正,用力制住沈无霁挥舞的手。 奈何沈无霁力气天生就大,大到江闲都有些泄力才勉勉强强按住变得明显不悦的沈无霁。 二公主阴阳怪气道:「这么讨厌玉露酒的人,会喝酒喝到发狂杀人?」 沈无忧脸色挂不住了,怒道:「他发起狂来能手撕数十只肉兔,杀个人对他来说多简单!」 手撕肉兔? 大公主和二公主表情变了变,带着几分惊恐和厌恶的看向沈无霁。 听到这四个字,沈周如骤然沉了脸,顿时呵斥道:「闭嘴!无霁是你弟弟!哪由得你如此信口开河污衊兄弟!」 被怒气当头呵斥,沈无忧忍不住瞪大眼辩驳:「父皇,沈无霁他就是——」 「给朕闭嘴!」沈周如勐地甩袖,怒道,「江闲!今日之事由你彻查!明日必须给朕一个交代!」 江闲面无表情地跪下:「是,臣领命。」 沈周如直接扭头离开,最后丢下冷硬的话:「晋王出言不逊诋毁手足,自今日起留静思堂禁足七日,有求情者同处!」 「父皇——!」 沈无忧大喊出声,他半跪在地,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直直看沈周如离去的背影。 江闲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平静道:「晋王殿下,请吧。」 一侧是沈无霁虎视眈眈宛若野狼的吃人目光,一侧是各宫妃嫔子嗣看笑话般揶揄的视线。 沈无忧呆呆跪在地上,接触到母妃同样迷茫慌乱的神色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和母妃,似乎是中计了…… 回过神来的皇贵妃勐地起身追向沈周如离开的方向,下一刻就被李清凤手下的太监宫女们伸长了手拦住。 「放开本宫!让本宫过去!」被人墙挡住去路,成棠溪凤眸含怒,站直了身子压着火低吼道,「皇后!这件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第137页 李清凤做疑惑状望着成棠溪:「皇贵妃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今天你也累了,来人,送皇贵妃娘娘回宫歇息。」 「皇后——!李清凤——!!!」 在成棠溪怒极攻心的怒吼中,李清凤手下的人彻底将她拦在了最边缘。 而被皇帝下了禁足令的沈无忧早就瘫坐在地。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位太子皇兄玉树临风般地背影,视线阴毒,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江闲指派的人离开去静思堂思过。 沈无忧这般恶毒怨恨的盯视没有让沈无非回过头看一眼,反倒引起了沈无霁的注意。 沈无霁在人墙后面垂下了眸,细细思考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场大戏。 剩下的人都各自散开,江闲依旧抓住沈无霁的手臂不动,似是防止沈无霁的随时暴动。 有侍卫想帮江闲,被江闲拦住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殿下受不得惊,我先带殿下去偏殿休息。」 侍卫立刻应声,递给江闲一个辛苦了的眼神,扭头就跑了。 转眼间,除了守在那位妃子尸体旁边等太医来的宫女太监外,再无其余人。 江闲作势用力般收紧了手指,对沈无霁道:「殿下,休息一会儿?」 沈无霁瞅他一眼,「饿了。」 江闲眼睑微垂恭敬回覆:「是,属下一会儿便喊人传膳。」 沈无霁这才甩甩被禁锢的那条手臂,不高兴道:「别抓我,疼。」 江敛便松了手,半躬着身子对他道:「殿下,回偏殿休息吧。」 说完,他偏头看一眼小盒子、孟平、香菱三人。 三人顿时会意,一左一右上前搀扶着沈无霁,以一种老鹰护小鸡的姿态彻底隔绝了旁侧者窥伺的视线。 「太子、皇后有异,查死因。」 沈无霁几不可查的声音传入江闲等人的耳中。 江闲唇微微动着:「太医,皇后。」 刚是皇后的人去请太医。 沈无霁眸光微冷。 曾老太医辞去太医令后,整个太医署都漏成了筛子,于他们并无利。 几人无言地快步赶往宫殿,寻一个少人偏殿,合紧了房门。 关门前,小盒子扯着嗓音对门外的宫女道:「麻烦去一趟开云轩,找李嬷嬷取殿下的衣裳来。」 宫女连忙低着头离开。 殿门再次合上。 江闲看一眼沈无霁手臂上被攥出来的淤青,歉意道:「属下失礼了。」 「无妨。」沈无霁摆摆手,不甚在意道,「待会还得麻烦江统领传个信,这事儿得世子在外头查一查。」 江闲点点头,「殿下怀疑谁?」 沈无霁沉吟道:「先查……那位月主子。」 「好。」 江闲不疑有他。 孟平拽了两把椅子过来,给沈无霁和江闲一人一把。 沈无霁扭头朝他摆摆手,「你们也坐,今天的事情蹊跷得狠,我一个人可理不清。」 闻言,小盒子背靠玄关处的墙笑道:「那奴才就守在这儿,殿下你们聊。」 他耳力强,向来是耳听八方的角色。 香菱和孟平也不客气地搬个小马扎坐下。 几人方位围成了一个圈,话题统一从昨夜冷宫之变开始。 孟平开口道:「这位月主子昨天就从冷宫里逃出来了,然后正巧撞到了巡逻侍卫,她拿着匕首威胁侍卫开门放她出去,事情这才闹大的。」 香菱:「昨天冷宫被侍卫围得铜墙铁壁,她今天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众人一致望向江闲。 江闲:「说是钻狗洞出来的,如果往上查,会追责到皇后身上。」 众人恍然。 「难怪皇贵妃喊这事儿皇后也跑不掉。」 「但要真是皇后干的,她不怕皇贵妃死咬她一口吗?」 「除非这妃子真是皇贵妃杀的。」 「……」 大家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这位妃子入冷宫的原因。 沈无霁饶有兴趣道:「冷宫可查的事情太多了,一个月主儿能牵扯出诸多事情,皇后敢拿这位月主儿下手,怕是冷宫中没有她忌惮的事情。」 「但这个算计里是早早就有了您,还是晋王的临场发挥呢?」江闲不解地问。 沈无霁扯了扯唇角,脸上带笑眼中不显,「等皇后的调查结果才知道最终答案。」 孟平举手问:「刚刚好像是晋王殿下提到了手撕肉兔四个字,皇上才突然翻脸,这有关系吗?」 沈无霁:「那得问第一个提这事儿的人了。」 第一次提起这件事的是江敛,若他只在开云轩提起恐吓沈周如,那就是开云轩出了内鬼,沈周如自然动怒。 若江敛还在宣政殿或者御书房提起过,那晋王拿这个当话柄可就是彻底触了沈周如的霉头了。 小盒子、孟平、香菱三人一头雾水。 江闲倒是跟上了节奏,皱起眉立马起身道:「属下这就派人去传信。」 沈无霁微微抬头望他,侧脸轮廓在窗户打进来的光中带着几分冷意。 他平静道:「若世子问我的决定,劳烦江统领带给他,就说皇家从无手足亲情这一茬。」 闻言,屋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望着沈无霁平静又冷漠的神情,众人心里突的一跳。 恰巧门口起了响动,伴随李嬷嬷熟悉的关切声:「殿下,奴婢能进来吗?」 第138页 沈无霁瞬间挂上暴躁不耐烦的面具,扭过头盯着一旁的木板发呆。 江闲无声的朝沈无霁拱手,快步走到门口相对处的窗户,翻窗离开。 剩下几人迅速清理马扎板凳,撤到门口快速归位。 李嬷嬷推门进来时只看到坐在贵妃榻上满脸不开心的沈无霁,而不出意料,王汉也跟来了。 王汉立在门口朝沈无霁行礼,低着头弓着腰,卑微地关心主子的模样。 「殿下,奴婢给您带了换洗衣服,到里间去处理吧。」李嬷嬷笑着走近。 沈无霁瞥一眼她手上宝蓝色的外袍,不高兴道:「我要穿新衣服。」 李嬷嬷笑呵呵地哄:「奴婢手上这件就是新的,花纹和您昨天那件不一样,这上面有小狮子呢。」 「真的吗?」沈无霁被她吸引住,纯真的脸上尽是怀疑。 李嬷嬷诱哄道:「当然是真的,厨房备好了水马上送来,您先进里间?嬷嬷还带了几个桂花团来,洗漱完正好填填肚子。」 沈无霁这才勉强应了。 李嬷嬷和孟平进里间伺候沈无霁换衣服,王汉则将带给小盒子的换洗衣裳拿了出来。 他板着脸拉着小盒子叮嘱道:「今日这趟委屈你了,但殿下是主子,身为奴才不可因此对殿下心怀不满亦或是邀功挟赏!」 小盒子穿着湿淋淋的衣服捧着干净的新太监服,连声恭敬道:「谨记王公公教诲,小盒子必不敢忘。」 王汉抬手拍一拍他的肩膀,软了语气:「殿下跟前当差,小心至上。」 小盒子笑得憨憨的:「小盒子晓得。」 王汉便站到一旁去,不再说什么了。 香菱在另一根柱子处站着,轻飘飘地给小盒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小盒子朝她憨笑,傻傻的。 香菱挑眉,饶有兴趣地又收回视线,盯着数自己脚前方的砖块。 要是王汉真以为小盒子是个憨货,那他可要倒大霉咯。 里间。 沈无霁接过帕子洗了把脸。 李嬷嬷低声道:「王汉在几个人的宫里放了金首饰。」 沈无霁擦脸的动作一顿。 李嬷嬷:「估摸着是哪个妃子的,要拿来陷害人。」 『啪』 帕子被沈无霁丢进脸盆里,溅起淅淅沥沥的水花。 见沈无霁面色冷淡,李嬷嬷又道:「那些,大多是我前两天换上的。」 「放一个到小厨房去。」沈无霁淡声道。 李嬷嬷颔首:「好。」 说到这里,她又小声道:「之前小厨房的那个掌厨,您还有印象吗?」 沈无霁点头,「他折了手臂。」 李嬷嬷摇摇头,「没那么严重,只是骨裂了。」 「好像是给他娘们儿找大夫时摔倒,手臂砸到青石板台阶上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皇宫里处处都要竞争,他养伤的时候就被别人压下去了。」 沈无霁沉默了一瞬,扯了下唇角,「还好不是骨折,嬷嬷提起这件事,是想让他回来继续掌厨吗?」 李嬷嬷:「是啊,奴婢想好歹是个知底的人,比王汉好掌控。」 沈无霁摆摆手:「嬷嬷安排吧。」 这些事情沈无霁并不在意,只要接下来能保证他可以安安全全吃餐饭就行。 李嬷嬷收拾木偶人般给沈无霁打扮妥当,然后唤来孟平、小盒子伺候沈无霁换衣。 外间香菱无所事事地四处乱看,王汉则钉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李嬷嬷看他一眼,忽然笑道:「王公公,待会儿劳您先回去,我得去尚衣局看看殿下的秋衣尺寸。」 王汉面不改色道:「好,麻烦李嬷嬷了。」 说完,他上前几步从李嬷嬷手中接过沈无霁换下的衣服,捧着衣物退了出去, 李嬷嬷无声地喊香菱:『跟上去看看。』 香菱脚步轻巧地挪出偏厅。 沈无霁在偏厅待了会儿,待到皇后亲自派人来接他回开云轩为止。 开云轩。 沈无霁坐在书房小马扎上,开始仔仔细细和小盒子、孟平、香菱盘算今天发生的事情。 孟平传信,江敛被传入宫。 沈无霁不无意外,平静道:「前几天世子在开云轩院中说我手撕了肉兔,只要世子没对外说过,那就是二皇兄的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小盒子奇怪道:「那我们院中真有晋王的人吗?」 沈无霁:「不知道,父皇信则有不信则无。」 众人沉默。 沈无霁继续道:「这件事多半是皇后那边下的套。」 「皇贵妃和二皇兄还没能耐在凤仪宫里对我动手。还有,二皇兄再鲁莽也不应该在宴席开场的当头杀人,还是昨天才从冷宫偷跑出来的妃子。」 说到这里,小盒子犹豫道:「奴才有个哥哥,在晋王身边当差,他刚才差人传信说晋王早上接了个纸条才匆匆忙忙出去的。」 「你哥哥?」 沈无霁望向小盒子,恍然,「是当时被二皇兄用火烧了手臂的小太监吗?」 第63章 听到沈无霁的询问, 小盒子用力点头:「是他,但他不受重视,只能看到些外围的东西。」 沈无霁关切地问:「他手臂恢復得怎样?当时火烧得勐,怕是多半会留疤。「 小盒子笑着说:「托殿下的福, 一直有上好的伤药疗伤, 没什么大碍。」 第139页 「他是跟在晋王身边, 今天出了事第一时间就来找我说情况,他说只在晋王书房见过那人几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今天倒是第一次在宫中见到他。」 沈无霁起身郑重道:「替我向你兄长道个谢,我欠他一个人情。」 小盒子连忙避开沈无霁拱手的方向, 高兴道:「能帮到殿下, 兄长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已经私下去查那人的情况了。」 沈无霁颔首:「我们的人也都动起来吧。」 几年的发展下,宫中早有了属于沈无霁的势力,尤其是京城,江敛已经带着他埋下一片又大又密如蜘蛛网结节般的情报点。 很快,沈无霁要的资料被人送上江敛的案头, 又由江敛光明正大的带进宫, 传给沈无霁。 此时是晋王被禁足的第五天。 江敛道:「这是皇贵妃的人。」 皇贵妃是成御史嫡女,她的人等同于御史台的人。 沈无霁吃惊道:「御史台?他们的人掺和进后宫诸事不怕染一身脏水洗不干净吗。」 后宫不理政事, 前朝也不得插手后宫, 一旦被发现犯了皇帝的忌讳可就说不清了。 江敛将查出来的资料放到沈无霁手上。 「御史台早就一身脏了, 现在是为了洗自己才不得已暴露人手。」 他一张一张地理资料:「皇贵妃给那位月主儿下媚药, 把人弄到冷宫去。帮忙下媚药的赤脚大夫被追杀了数年,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有人护着,到前几天才被人抓到踪迹。不巧, 是太子抓到的。」 沈无霁眯起眼:「就因为这件事,二皇兄敢在凤仪宫杀人?」 「不止。」 江敛看向沈无霁,冷静道,「还有你母亲第一次小产的事情。」 沈无霁眉头跳了下,「什么意思?」 江敛:「皇贵妃和晋王不知道你母亲小产的原因,但当时皇贵妃和皇后联合给你母亲下了药,这次两件事情一併传了回来,皇贵妃和晋王不信皇后敢杀鸡取卵。」 「砰——!」 沈无霁反手砸了镇纸。 望一眼被沈无霁砸出三角小坑的墙壁,江敛继续说:「皇贵妃不知沈周如的心思,皇后也只是试探沈周如做给皇贵妃看,两人联手对付你母亲,没想到十几年前的算计现在反而派上了用场。」 沈无霁神色狠厉,「他们下了什么药?」 母亲体弱,一丝半点伤体的药都受不起。 江敛:「怀孕的女子不能吃山楂之类的东西,你母亲吃了很多。」 点到为止,江敛没有再说。 沈无霁胸膛起伏不定。 他狠狠闭上眼,竭尽全力压制自己的暴怒。 江敛依旧平静:「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发泄,等我走了你没有机会再宣洩情绪。」 「不用了。」 沈无霁逼着自己完成三轮深唿吸,再睁眼时眸光冷厉,「这怒得发泄到该受的人身上去。」 江敛用手背碰一下茶壶温度,然后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沈无霁身前,「喝了,缓缓情绪,极怒上脸,外人看的一清二楚。」 他指一下沈无霁的脸。 沈无霁才反应过来自己脸颊通红髮烫。 他沉默着端过茶杯拎起茶壶,一饮好几杯。 等沈无霁冷静下来,江敛道:「欲使人疯狂,必先使人膨胀,一个个来。」 沈无霁看他,「我听人说,你和承安侯吵了一架。」 往日江敛对承安侯都是逆来顺受喜怒不颜色,这还是府外人第一次听到江敛反抗的事迹。 江敛微微挑眉,没说话。 沈无霁问:「你想怎么使他疯狂?」 江敛笑了笑,直白道,「掌兵权,离君臣,清君侧。」 「好。」 沈无霁干脆应下,重复江敛的话,「日子还长,咱们一个个来。」 晋王被禁足了五天,皇贵妃被惶恐不安埋葬了五天,日思夜想,再复杂的事情也能想通。 江敛特地安排了几个侍卫在成御史下朝必经之路上嚼舌根—— 「开云轩又要调新的侍卫过去。」 「不是上个月才分配好吗?怎么月月搞。」 「我听说是有人在外面乱说,惹得陛下发怒,这才又要清开云轩的人。」 「……」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江敛只顾在外散发谣言到太子和晋王一党耳里。 这些话也被人传进了后宫,皇贵妃听得一清二楚,越想越心惊胆颤。 回想皇帝变脸时的情况,不就是晋王提起沈无霁在行宫手撕肉兔吗!那话还就是插进开云轩里人说的。 沈无忧在静思堂里砸碎了无数杯子,越想越气愤。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在为父为帝那人心中的地位! 他至今不明白那个安妃有哪里好,死了这么多年还能让父皇为她痴傻儿鬼迷心窍! 等不及,他等不及看父皇死后沈无霁无人相护的悽惨样子。 一股妒火在沈无忧心里熊熊燃烧。 这些谣言还传不到沈周如耳边,孙云海已经按照吩咐清理开云轩侍奉的人。 这期间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孙云海看一眼自耳房中搜出来的各色手镯项鍊,眉头紧皱。 底下宫女太监跪成一排哭着喊着不知情,不知道这些是从哪来的。 第140页 孙云海皱眉看一眼沉默不语的李嬷嬷和王汉,「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吗?」 李嬷嬷当即跪下,有条不紊道:「这些天奴婢一直在殿下身边伺候,没有仔细宫中奴才,是奴婢失职。」 李嬷嬷不管事,那就只有王汉了。 孙云海眯起眼,望向王汉。 王汉道:「禀公公,这些都是后来添进开云轩的,奴才还没来得及调/教。」 「那就都打发了吧。」孙云海摆摆手,不满道,「此等偷鸡摸狗的人怎可留在殿下身边。」 王汉垂头:「是。」 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顿时哀嚎一片。 孙云海甩起拂尘,又道:「其余地方也都搜一遍,陛下有令,一切以三皇子优先,断不可让人惹了他的烦。」 说完这句话,李嬷嬷和王汉就各自分开去搜房了。 王汉往靠近沈无霁主卧的方向找去,李嬷嬷则晃悠到了小厨房,吆喝着孙云海带来的侍卫道:「这是小厨房,里面东西有些杂,麻烦各位细细找一下,若没有咱就去下一间。」 侍卫们零零散散地应声开始翻箱倒柜。 整个开云轩除了沈无霁的主卧和书房,其余都乱糟糟地不像话。 沈无霁在贵妃榻上躺平,江敛坐在旁边安静练字。 外面热火朝天,沈无霁无聊地翻一个身,戳江敛:「你说的暗地里的其余势力,还有哪些?」 之前江敛提过一次,后来被其余事情打了个岔,这个话题两人都给忘了。 「其余的?」江敛写着字漫不经心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把进佛塔把东西取出来了,你如果发难,他们就有机会动手了。」 沈无霁一怔,一轱辘坐起来,认真问:「他们想做什么?」 江敛:「君不当位,剿之。这些人多是先皇时期的太子党,当然,到现在这个时候,是与不是并不重要,有个名头就行。」 他语气慢慢悠悠,一点都不急,但听得沈无霁猫爪挠心急死了,「这些人有多少啊。」 江敛放下毛笔,扭头看他:「数不清,只要这个国家乱了,要浑水摸鱼的人只多不少,现在咱们只能防暂时握着一方兵权的那几个亲王。」 先帝共四位兄弟七个儿子,连沈周如在内还有五个人活着,只要沈无霁将当年的事情宣扬出去,这些亲王能立刻造反。 毕竟在沈周如的强权政策下还能活着当政的亲王,手里心里多少有点能耐。 沈无霁想了想,问:「那侯爵之类的呢?」 江敛:「会,但他们多半不自己出头。」 沈无霁想到了承安侯,撇撇嘴,没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时候,屋外忽然大声吵了起来。 沈无霁就着趴在贵妃榻的动作扭头趴到塌后窗边,悄悄将窗户顶开一条缝。 顿时,外头的吵闹清晰多了。 ——「属下没有偷盗金钗!请公公明鑑!」 沈无霁回头对江敛对口型:小厨房掌厨。 江敛起身,拿起沈无霁动都不想动的糕点递给他。 沈无霁顺手挪到鼻子下面闻一闻,面露嫌弃,然后用力砸向正门处的木门。 「啪——」 瓷器碎裂发出刺耳的巨响。 窗外的争吵时瞬间小了几分。 江敛已经将剩下的糕点盘子都递了过来。 沈无霁一边啪/啪/啪地往外摔,一边嘟嘟囔囔:「浪费,真浪费,这些瓷盘可都是好漂亮的东西。」 江敛:「那我再给你把糕点捡回来换个不好看的盘子摔?」 「别了,这些碎渣渣里都一堆毒,祸害盘子罪大恶极!」沈无霁义正词严道。 说着反手,又把几个花瓶都砸出去了。 这就是鼻子灵敏的坏处了,点多少香薰都能闻到花瓶里那股子令他心烦意乱的香味。 等门外的人急急忙忙进来看情况时,江敛正安稳地坐在旁边看书。 他身边铺了满地的瓷器碎片,沈无霁手中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茶壶,并一脸不爽地瞪着江敛。 「殿下,世子……这是……」 孙云海立在门口问,声音带着试探,「没伤着吧?」 他的视线从地上小半屋子的瓷器片上快速扫过,又落到江敛身上。 江敛手上书没动,一手自然地翻着页,一边道:「殿下喜好砸东西,你们不用担心,我在这即可。」 众人:…… 世子您要不要这么心大? 不等其余人上前,沈无霁又『啪』地摔出一个茶盏,吼道:「不好吃!不吃!」 第64章 听到沈无霁的怒吼, 大家下意识看随着瓷片散落一地的的糕点。 王汉脸色微变, 孙云海不着痕迹地看一眼王汉和李嬷嬷,侧头问沈无霁:「殿下,您是不喜欢这种糕点吗?」 沈无霁不爽地瞪他:「不好吃!」 孙云海心中有数了。 江敛放下书, 淡声道:「公公不必劳心, 殿下素来挑食, 等他想吃了再吃也是一样的——」 话还没说完,他被一大捧散放的纸砸了满身。 沈无霁怒气沖沖地盯住他,一只手又往另一侧的宣纸堆摸去。 众人噤声,看着这一幕没敢说话。 江敛皱一下眉,将身上的宣纸挥到地上, 抬头对孙云海道:「请掌厨再下碗面吧, 殿下性急, 得吃点清淡的。」 第141页 孙云海回头:「李嬷嬷,你熟悉殿下的口味,你去安排吧。」 后面的李嬷嬷行礼应声,退去小厨房安排。 孙云海便带着人候在外面,一边当雕塑, 一边听着里屋不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 等清水面做好了, 已经是一刻钟后。 掌厨端着面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跪行着将面捧放到唯一安好的小桌子上。 面中飘着一只手可以数过来的葱花, 汤上干净得就像一碗白水撒过, 连点油沫子都看不清楚, 完完全全的『清水面』。 看到这碗面, 孙云海嘴角一抽。 殿下愿意吃才怪! 不出孙云海所料, 沈无霁凑过去看一眼后,直接暴躁地抽了桌子。 惊天巨响。 掌厨连忙跪到地上, 瑟瑟抖着,一句话没敢说。 江敛看着气得在原地团团转的沈无霁,平静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殿下是想饿死吗?」 「不好吃!!!」 沈无霁跺脚,暴躁地说:「他做的不好吃!」 江敛望向孙云海:「孙公公,劳烦您多寻几位御厨来,让殿下一份一份地试。」 「这……」 孙云海为难地说,「各宫的掌厨已经定了——」 江敛:「无妨,从可以调动的几位中选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尽量偏向夏江那边的酸甜口。」 孙云海只觉得头更疼了,无奈应声:「是,奴才去御膳房寻一寻。」 江敛走到沈无霁身边,「殿下,去休息一会儿?」 沈无霁在瞪跪在地上的掌厨,没回应。 江敛便自顾自地按住他肩膀,一边问孙云海:「殿下要休息了,公公请便吧。」 这话里明明白白的赶客,孙云海连忙应声,带着人离开。 江敛半推半拉地将沈无霁送到里卧,香菱、小盒子则留下打扫碎片。 待江敛安顿好沈无霁离开屋子的时候,外面的人正在压着嗓音争吵。 众人围着圈,绕着孙云海争执。 李嬷嬷和王汉各站一边,脸红脖子粗地吵着,还有一半的人跪在地上,时不时啜泣一下。 「吵什么?」 江敛出现在人群身后,声音冷不丁地砸下,「殿下在休息,你们想挨鞭子就继续吵。」 见到江敛,刚刚差点被泼一身汤的掌厨哭诉道:「世子,那清汤面是李嬷嬷在旁边指导做的,不是奴才故意做成那样的啊!」 李嬷嬷福了福身,对江敛道:「奴婢是按在殿下常在夏江吃的面汤去做的。」 掌厨:「那为什么殿下现在反而不满意!李嬷嬷,我是不是说了那面汤不行,你偏要那么做!」 李嬷嬷没理他。 江敛瞥一眼明显不服气的掌厨和紧皱着眉的王汉,对孙云海道:「夏江行宫在山腰,每日用的水是取自山顶山泉,自带甘甜。殿下习惯了那边的味道,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接受宫中御厨的做法。」 「原是如此。」 孙云海一脸恍然大悟,又为难道,「那如此……恐怕没几个御厨能满足得了殿下的要求。」 江敛摇摇头:「慢慢寻吧,殿下的口味其实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藉此闹脾气,不用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孙云海咧咧嘴,把江敛这话当耳旁风过了。 江敛又问:「刚刚在吵什么?你们外面吵,殿下就在里面烦躁不已,极难安抚情绪。」 闻言,孙云海连忙躬身,解释道:「陛下令奴才清点开云轩的人手,谁成想有几个人手脚不干净,寻出了一堆首饰珠宝,掌厨屋子里也有。」 他指一下跪在地上的人。 掌厨顿时慌了,连声喊道:「没有,我没有,我不需要这些首饰,俸禄足够我一家老小生活了,求世子明鑑!」 江敛眉头皱了下,不带情绪地望一眼掌厨。 孙云海连忙踹他一脚,低声道:「都说了安静!」 掌厨咬住嘴唇,爬起来重新跪好,没敢说话。 江敛淡道:「孙公公,这开云轩的人劳您帮忙调/教一下,该打发的都打发了吧。」 这话一出,掌厨瞬间瘫软地坐到脚跟上,没了反应。 不管开云轩里怎么闹,江敛都不想细究,将事情全权交给了孙云海,自己重回屋子里休息。 从房中搜出首饰的人全部被送回原处,掌厨也不例外,身为被主子赶回来的御厨,他对外的名声毁了一半。 孙云海正头疼从哪去找新的御厨。 他从开云轩踱着步子往宣政殿熘达,还没熘达几步,就又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外大树,似是等了许久。 「孙公公。」 王汉被皱纹占满的脸上一片严肃,「有事想寻您帮忙。」 孙云海看到开云轩的人就心烦不已,见到他,摆摆手道:「说吧,若不在咱家的职责范围内,那咱家也管不了。」 王汉微微垂头道:「李嬷嬷,有些不对劲。」 孙云海挑眉,「你说谁?」 王汉重复:「李嬷嬷。」 孙云海眼睛眯起,甩起拂尘,「过来说话吧。」 两人寻了处没有下人经过的竹林,一左一右地站着说话。 王汉低声道:「公公应当知晓陛下的意思,但自从三殿下回来后,我的一切安排都被李嬷嬷有意无意的搅和了。那些照陛下吩咐做出来的食物,殿下一口没沾——」 第142页 「你说什么,咱家听不懂。」孙云海打断他,脸上的笑淡了几分,「陛下可没有吩咐过要干涉三殿下的吃食。」 王汉顿了顿,点头,「是奴才用词不当,只是奴才根本无法接触三皇子,李嬷嬷一直在阻拦奴才,奴才实在不懂她有什么可防奴才的。」 闻言,孙云海微微摇头,嘆道:「王汉吶王汉,当朝从龙之功都分第一第二,你和李嬷嬷是竞争关系,你可懂?」 王汉一怔。 他不解地抬头看孙云海,「奴才是奉陛下之命打理开云轩,这才没跟去夏江行宫。」 「你前几次邀功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李嬷嬷一起?」 孙云海嗤笑出声,用拂尘敲敲他肩膀,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况且当时是陛下怜你家中有事才选了李嬷嬷,是你自己不争气。有些事咱家不便多说,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孙云海踱着步子离开,留王汉站在原地继续怔愣。 沈周如极其关注开云轩的事情,孙云海并不敢耽搁,醒了醒神后快步赶往宣政殿。 宣政殿外。 孙云海理了理衣冠,抬步往殿里走。 有人匆匆忙忙地从旁边窜出来拦住他:「孙公公!先别进去!」 是替换孙云海守在御前的小贾子。 孙云海步子一顿,抬头望他,见他一脸通红、额上全是汗水,显然是顶着太阳急匆匆跑回来的。 「怎么了?」孙云海微微皱眉,「你先把脸擦擦,这样像什么样!」 小贾子一边擦脸,一边急喘气,「刚刚出事儿了,陛下还在发脾气。」 孙云海心中莫名重重跳了下。 小贾子小声道:「不知道是哪几个不要命的嚼舌根,说皇后娘娘害得安妃娘娘流产……全后宫都传遍了,宫女太监秘密抓了十几个,可都没有找到源头。」 孙云海长吸一口气,「皇后娘娘和安妃?」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安妃的事情还能被扯出来说! 小贾子声音更小了:「是啊,主要是刚刚陛下大发脾气,让人去请皇后娘娘了。」 孙云海眉头紧皱。 他看一眼殿门肃穆的宣政殿,抬手拍拍小贾子的肩膀,「你让大家离远点,去歇会儿。」 小贾子连连点头。 现在这个情况,却是不适合太多人候在旁边。 宫外的下人慢慢清空,侍卫也往外挪动了一段距离,孙云海顶着大家敬佩的视线走进宣政殿。 「砰——」 宣政殿的门开启又关闭。 孙云海低头哈腰地靠近主位。 沈周如刚发了火,坐在龙椅上一脸阴沉,见到孙云海时脸色更阴了几分。 孙云海知他是见到自己就想到开云轩的事情,必然心烦。 他走近跪下,低声道:「奴才给陛下请安。」 沈周如阴沉沉地盯着他,半晌才道:「开云轩如何了。」 孙云海一五一十道:「开云轩宫女太监里有十来人被搜出来后妃才能用的首饰制品,他们都说不是自己拿的。因为几人争辩吵到了三殿下,令三殿下又砸了一顿东西发了火。世子说殿下吃不惯宫中的饭菜,让奴才将几位御厨都送去开云轩试一试。」 说到这里,孙云海顿了顿,又道:「世子说殿下只是发脾气所以说饭菜不好吃,让奴才不用多虑。」 沈周如冷声问:「搜出来的首饰,是哪个宫的?」 孙云海:「不知,上面没有印记,应当是尚衣局新制。」 沈周如又问:「江敛有插手这件事情吗?」 「并未。」孙云海摇头,「承安世子只是让奴才早点将人打发了,说殿下歇息,不容打扰。」 沈周如微微往后靠,倚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房樑上的雕饰。 又过了片刻,沈周如道:「十来个人屋子里都被放了首饰……怕是有人故意如此,去查查,朕要知道是谁这么有闲情逸緻。」 孙云海垂首:「是。」 说完,他准备起身退下,就听见门外的小贾子高声道:「皇后娘娘求见。」 沈周如唿吸顿时沉下来,唿吸声沉重得孙云海都听的一清二楚。 孙云海连忙起身退到一侧,想要离开。 沈周如冷声道:「去,请皇后进来。」 孙云海:「是。」 一身华服雍容的李清凤缓步进入宣政殿。 孙云海候在门旁,他用余光扫一眼李清凤,想看她对这个谣言的态度。 但很可惜只看到了李清凤的平静和端庄,一举一动都能将凤仪刻进了骨子里。 宣政殿正殿门再次关闭。 小贾子蹭了过来,小声问孙云海:「娘娘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啊。」 「清者自清。」 孙云海笑了下,「更何况这宫中是非对错主要看陛下的心情,皇后娘娘有何可怕的。」 小贾子一脸恍然大悟:「是了,娘娘深受帝宠,何需怕这捕风捉影的事情。」 第65章 孙云海笑容未变, 皮笑肉不笑地对小贾子道:「咱家还有事要办,你先守着,后续有什么事再派人去寻我。」 小贾子点头应好,不疑有他。 等孙云海快步离开, 小贾子回神般挠头嘀咕着:「都不知道你去哪, 我上哪去寻你啊!」 孙云海自然不知道小贾子的纠结, 他左右打量一下两侧来人,晃进了侍卫休息的偏殿。 第143页 禁卫刚交了班,外面随侍的禁卫也被打发到远处候着,现在这里没几个人在,大多各找个角落坐着歇会儿。 见到孙云海, 大家零零散散地打了个招唿, 然后继续闭眼休息。 孙云海在向里处寻到了想见的人。 「孙公公。」 江闲坐在长凳上, 有些意外地望孙云海,「有事?」 孙云海朝他笑了下,「开云轩王汉和李嬷嬷吵得咱家有些烦,过来歇会儿。」 江闲挑眉,意有所指, 「怕不是开云轩令您心烦吧。」 禁卫是他的人, 他自然知道刚刚沈周如发了火,为什么发火。 「这宫中人多嘴杂的, 更烦。」孙云海一副烦不胜烦的模样, 惆怅道。 江闲扯一下唇角, 「宫女太监可不归本官管, 公公找错抱怨的人了。」 孙云海:「禁卫队里也不少说三道四的, 江统领不心烦?」 江闲假笑道:「本官心烦也没用。」 孙云海也笑着说:「那江统领不想找人解忧愁?」 「找谁?找孙公公吗?」江闲漫不经心地和他打太极,「本官找孙公公无用, 孙公公找本官也无用,因为我们本就两不相干。」 「真的两不相干?」 孙云海狐疑地盯着江闲瞧。 江闲摊手,闲适道:「本官现在这么闲,怎么可能与本官相关?」 孙云海沉默地看他几眼,然后点头,「好,那咱家就忙咱家的事去了。」 江闲笑:「劳烦公公亲自关照这一趟,有心了。」 孙云海扯扯唇角,「咱家就看江统领合眼缘,想多聊聊天,下次劳烦多给个机会。」 说完,他也没再啰嗦,扭头就走了。 瞧着孙云海仿若带着几分失望的背影,江闲托着下巴,更好奇江敛是从哪寻来那些能让孙云海牵肠挂肚的东西。 好好一位御前大太监,为寻个帮忙的机会都快愁成惊弓之鸟了。 江闲摇摇头,继续抱胸倚柱休息。 皇后谣言这件事和沈无霁、江敛没有半分关系,两人甚至在孙云海之后才知道这个事情。 乍一听到这件事情,沈无霁只觉得好笑,果断道:「皇贵妃传的谣吧。」 江敛看他一眼,「这么确定?」 沈无霁呵呵道:「除了她,还有谁会急着拖皇后下水,还是用这种事情。」 江敛收回视线继续看书,没有反驳。 过了一会儿,沈无霁从贵妃榻窜到江敛坐的圈椅旁边,不爽道:「这件事情闹出来,只有皇贵妃会出事吧?」 「那要看当事人怎么想。」捧在江敛手上的书被他翻过一页,然后继续漫不经心道,「看他想怎么处理。」 「那我呢?」 沈无霁指一指自己,「我不该知道这件事然后去闹一闹?」 江敛瞥他眼,「傻子该有个傻子样。」 沈无霁撇嘴,拽过另一个圈椅坐下,更不爽了。 知道沈无霁心里有气,江敛视线落在书上未移动,但还是抬手拍一拍沈无霁梳得整整齐齐的脑袋,干脆道:「如果你想让皇贵妃万劫不復,那得先从静思堂的那人下手。」 沈无霁咬一咬牙,「那就等等,看谁还要下场。」 宫中势力盘根错杂,牵一髮而动全身,他再想发泄也得谋局而动。 江敛合上书,视线慢悠悠地落到窗外枝繁叶茂的树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沈无霁的意思。 现在还没彻底入秋,但已经到了多事之秋的时候。 先是冷宫庶人出逃,再是三皇子沈无霁疑似谋杀庶人,紧跟着晋王被关进静思堂禁足,这系列事情还没查清楚,又自开云轩退回来一群宫女太监,让掖庭忙得脚不沾地。 孙云海忙着调查那些人屋子里的首饰,忙里偷闲去御膳房晃悠一圈,端了几盘菜送到开云轩。 因着开云轩的事情,御厨们都不太想被分去开云轩,前面应了孙云海要做拿手好菜,躲回厨房后都在敷衍了事。 听说沈无霁不爱吃重口味的东西,他们一个个往死里加调料,只有开云轩最初的掌厨张青瓦严格依照孙云海的要求。 约莫七盘菜被送入开云轩,七盘菜连带盘子全被沈无霁砸了个稀巴烂。 最后是江敛点了完全符合要求的那一盘菜,也就是张青瓦。 挑选新掌厨这件事情,王汉从头到尾没有插手的机会。 他沉默地站在旁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偶尔的眼神让李嬷嬷有被毒蛇缠住脖子的寒意。 沈无霁也注意到了王汉,他扭头去催江敛。 一条龙的催促下来,忙来忙去的孙云海终于在第二天就首饰查到了王汉头上。 证据和各方供词呈到了沈周如案上。 孙云海谨慎道:「奴才最初疑心是有人见事情败露,所以将手上的东西都分开栽赃给其余人,查到后面发现这些首饰都经了王汉的手。」 「奴才刚刚去寻他,他也没有狡辩,说是觉得李嬷嬷带回来的这些人不听他差遣,所以想将他们都弄走。」 「不听他差遣?」 沈周如神色冷漠,带着质问,「他身为开云轩的掌事公公,连这些人都管不住?」 孙云海一板一眼道:「王汉曾跟奴才说过,他觉得殿下与李嬷嬷亲近,所以他无法更好的完成该做的事情,觉得当初该他跟去行宫——」 第144页 「砰——!」 一卷奏摺被沈周如砸到地上。 他厉声道:「该谁跟不该谁跟还轮得上他做主了不成!」 孙云海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低声问:「陛下,可还要继续审问王汉? 沈周如负手而立,胸膛起伏不定。 这几天事情太多,他本来就气不顺,现在更是恼火道,「不用管他!让李徐兰给朕把开云轩守好!」 「是。」 孙云海应声,没敢再说话。 片刻后,沈周如沉着嗓音道:「传,皇贵妃!」 …… 沈周如的一举一动都被传到了开云轩。 江敛今天没有进宫,沈无霁坐在书房里沉默思考。 香菱轻声道:「皇后身边的人传信,说是谣言四起那时,皇后一点都不慌张,她收拾整齐去的宣政殿,回来依旧衣衫端正,连妆都未乱。」 沈无霁:「皇后有跟身边人提起这件事吗?」 香菱想了想,回道:「皇后只是说当年她忙于后宫选秀,有关长公主的安胎事宜都是交由皇贵妃,说她与长公主情同姐妹,不可能也没必要去做害长公主的事情。」 说完,香菱补了一句:「传信的人说,皇后在抄经,为长公主祈福。」 「猫哭耗子。」沈无霁不冷不热地评价。 香菱:「看起来,矛头应该指向了皇贵妃。」 沈无霁望着书桌上被铺得整齐的白纸,继续沉默思考。 现在事情怎么发展,全看皇后在宣政殿说了哪些话,以及这次皇贵妃去,还会说哪些话。 前朝后宫都在紧张地盯着宣政殿。 在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候,太子沈无非进宫,去往凤仪宫。 凤仪宫内,李清凤姿态雍容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沈无非朝她行礼,旋即屏退四周的下人,坐到李清凤身侧。 「母后,安妃的事情,是否还有内幕?」 沈无非轻声询问,「若皇贵妃狗急跳墙往您身上泼脏水,该如何是好。」 李清凤笑了笑,开口道:「可若,安妃那个孩子是母后奉命处理的呢?」 「最初母后就察觉到哪位并不愿安妃怀孕,便趁着安妃去佛塔时将那些下了避孕药物的膳食都换成上好的药膳。但成棠溪那个傻子以为我是纯心偏袒安妃,拿了掌事权后就故意苛责安妃、剋扣她的用度,甚至自作主张更换安妃宫中歷年供给,反倒让安妃怀了孕,引得那位暗中大怒。」 沈无非万年不变的微笑面具僵了僵,「您的意思是……」 他抬手指一下头顶。 李清凤笑容优雅,「是。」 沈无非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他眉头微皱,不解地问:「为何?」 「和亲公主,不入正位,其子不入东宫。」 李清凤捧起一杯茶,轻轻吹开茶水浮沫,慢声道,「南皇当年只是一时疲软,谁知道往后如何?外戚势大,此乃大忌。」 沈无非疑惑,「那为何还有三皇弟?」 李清凤嘆了声,「是意外,但已经规避不了,再次人为处理了怕是会逼急安妃。」 沈无非:「所以,父皇是因着这事才如此宠爱无霁的吗?」 「或许吧。」李清凤摇摇头,「君心难测,我们只待静观后续。」 沈无非沉默一瞬,继续问:「皇贵妃知晓父皇对安妃的态度吗?」 李清凤笑了:「若她知晓,还能做出这般蠢事?」 沈无非扯了扯唇角,也跟着笑了下。 「好了,等今日后,皇贵妃就废了,只看你那二皇弟是不是个有脑子的。」 李清凤抿了口茶,又道,「不过母后也是至今没看懂你父皇对安妃还有沈无霁的态度,他为沈无霁破了这么多规矩,你依旧不可对沈无霁松懈。」 沈无非垂首,「是,儿子知晓。」 宫内宫外静待消息的时候,宣政殿里已经闹开了花。 皇贵妃捂着被打得通红的左脸,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如野兽般狂躁的人。 沈周如『砰』地又一巴掌拍到桌上,怒道:「冷宫死人这件事你给朕找个顶罪的人出来,否则你自己滚去冷宫!」 「皇上!」 皇贵妃跪在地上不甘地喊:「当初是皇后要害安妃!是她!您为何不信臣妾!难不成她说是臣妾害的就是臣妾害的吗!」 「住口!」沈周如额头连带太阳穴青筋直蹦,厉声呵斥,「我问你,当年安妃去佛堂的日常用膳,可是你越过皇后安排的?」 皇贵妃有些懵地看着他,半晌后犹疑道:「臣妾与安妃交好,不曾帮助他人毒害安妃,也并未有过越制的行为。」 「你最好是没有。」沈周如怒而拂袖,背对着她冷声宣布,「皇贵妃成棠溪宫中下人因私仇毒杀冷宫庶人,皇贵妃管教不力,贬为嫔,禁足一年,闭宫一年!」 皇贵妃瞳孔勐缩。 一道令外界摸不到头脑的圣旨宣判了成棠溪宛若死缓的生活。 景秀宫宫门大关。 大家说许是皇上心软,留了成棠溪主宫嫔位。好歹不用挪去别人侧宫,在老住处禁足自省不用看人脸色心情也好受一点。 不过这也隔绝了皇贵妃对外的交流渠道,若皇帝狠心一点,让皇贵妃郁郁寡欢而死都不一定有人能发现。 除了皇后外,沈周如的旨意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145页 沈无霁派出去的人连夜打探情况,终于在成棠溪的贴身婢女口中问到一点情况。 香菱道:「她说现在皇贵妃天天洗漱打扮坐在主殿,一坐就是一整天,偶尔听到皇贵妃念叨她在等人给她一个解释。」 「等谁?」 「偶然听到了一次,等皇帝。」 沈无霁眯起眸,思考良久后又道:「晋王和太子如何?」 「太子去了一趟凤仪宫后,就一直在东宫里待着,除上下朝处理政事外几乎闭门不出。晋王还在佛堂禁足,他府里的和亲公主已经在暗地里活动人手,看着像是变卖财物,但找不到实际的交易证据。」 香菱正说着,屋外有人『咚咚咚』地敲了三下门,传来小盒子的声音:「殿下,午膳好了。」 小盒子进门后朝香菱使个眼色,然后捧着托盘几步几步地蹭了进来。 香菱会意,大步出门守在门口。 看着小盒子谨慎的样子,沈无霁开口问道:「怎么了?」 小盒子低声道:「文州来报,谷亲王带了十来个人离开了文州,一路往北方来了。」 沈无霁:「出文州多久?」 小盒子:「两天半。」 「钱财、人马、粮草?」 「昨日一天售出了近五十家铺子,主要在在文、平两州。」 「让祁森盯紧了,若他有意上京随时来报。」 「是。」 目送小盒子离开里屋,沈无霁拿起放在床头的长鞭,手上无意识地把玩,但心思已经飞到了皇室上一代的恩怨。 谷亲王,是现任皇帝的亲伯伯,也是沈无霁的叔公。 最开始沈无霁只是对他好奇才额外关注,后来才从江敛那得知谷亲王对这个皇位也有想法。 不同于其余几位亲王是以先皇太子之名,谷亲王是为了他自己。 当初夺嫡之争尚未开始,谷亲王就因为个人作风被否了候选人资格。他为皇子时走得潇洒,如今成了谷亲王却一直在暗地里筹谋。 想到被藏在文州的大批私军,沈无霁有点好奇谷亲王下场是为了帮谁。 皇宫,静思堂。 晋王沈无忧盘坐在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 「娘娘被禁足后皇上来后宫就再未去过除凤仪宫之外的宫殿,皇后和太子没有离开各自宫府,倒是太子妃几次出京,在宫外盘了个温泉山庄,宴请了数官家眷,其中……」 沈无忧冷声问:「六部官员多少人去了?」 小厮顿了顿,小声道:「近半。」 「呵……」 沈无忧嗤笑出声:「这是见我失势,都恨不得连夜站队了。」 小厮没敢说话。 沈无忧压着怒意,继续问:「我母亲如何了?还气着吗。」 小厮:「娘娘一直食不下咽,说是要等着皇上的说法。现在宫中奴僕被散了一半,剩下的又都见风使舵,娘娘的处境并不太好。」 「说法?」沈无忧冷声问,「什么意思?母妃被贬不是因为冷宫的那个贱人?」 小厮左右看看,靠近一步小声道:「娘娘说,是因为安妃小产的事情。」 安妃——? 沈无忧一怔,旋即怒意大增,「那贱人都死了多少年,父皇现在拿她做文章?不是故意针对我母妃是什么!」 「殿下!殿下!」 小厮连忙喊他,焦急道,「您小声点,娘娘说是有人在背后拱火,是皇后,是皇后故意在皇上面前提起这些事情。」 沈无忧还是不想相信,他紧紧皱起眉,「皇后不怕火烧到她自己身上?」 上次传信人早就连着当年的事情一起汇报给他,沈无忧自己母妃是主谋、皇后是同谋,所以他才敢在皇后宴席上把那个贱人弄死。 若不是沈无霁突然冒出来打乱了计划,他也不会那样匆忙地栽赃沈无霁,结果最后反倒惹得自己一身骚。 小厮道:「殿下,娘娘让奴才传句话。」 沈无忧沉沉回神,盯住他,声音冷冽,「你说。」 小厮垂首,语无波澜道:「娘娘说,就算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对人而言,手心肉永远比手背肉珍贵。」 沈无忧双手勐地攥拳,脸上瞬间暴起的戾气让小厮不敢多看。 小厮垂首行一礼,然后沿着墙角悄悄摸摸地离开了。 待小厮离开后,沈无忧终是忍不住,一把掀翻身前的桌子。 抄经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沈无忧压着怒,不停急喘气。 手心手背? 他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沈无霁那个傻子都能得父皇这般的宠爱! 从安妃入宫开始,母妃身为皇贵妃都要一直看着安妃的脸色,甚至皇后都一切以安妃为先,宫中分配、赏赐……谁能比得上安妃的派头? 甚至于他生病高烧不退时,父皇和母后都是第一时间去关注因怀孕胃口不好少吃了顿饭的安妃。 沈无忧嫉妒。 他承认自己自小就嫉妒被所有人捧着长大的沈无霁。 后来安妃死了,母妃抱着他又哭又笑。 他也开心,迫不及待去看沈无霁的惨样,结果却看到的父皇为救沈无霁母子两奋不顾身冲进火场。 那场歹毒的大火烧得父皇身上留下了数道伤疤,但他也不管不顾地命令太医先紧着沈无霁的医治。 第146页 沈无忧躲在外面看痴了。 他从没见过父皇为谁这般焦急的模样。 他没有,相信在另一侧同样盯着父皇看而逐渐面无表情的太子皇兄也没有。 那次后,他经常性拿父皇救沈无霁这件事刺激太子皇兄。 每次看皇兄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他就忍不住在脑子里回忆那天宫殿里满脸冷意的皇兄。 沈无忧深唿吸,他早就习惯了嫉妒沈无霁。 只是原先以为安妃死了,沈无霁又是个傻的,再怎样都威胁不到他和母妃头上来。 现在想来,他错了,只要沈无霁在一天,父皇就永远会为沈无霁的一举一动厌恶其余人。 皇后和太子也是,他们永远会用安妃的小产来威胁他和母妃。 沈无霁,得死。 皇后和沈无非,也得死! 沈无忧攥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再松。 他盘坐在地,用身体死死的压住自己颤抖的双腿,不断深唿吸调整自己心里骤起的暴戾,缓缓挪坐坐到干净的地方,凝神静思。 第66章 东宫。 沈无非在书房中安静练字。 太子妃李悦桐端着温凉的银耳汤走了进来。 「殿下, 喝点糖水,祛暑。」李悦桐站在离沈无非书桌两臂远处轻声细语道,「忙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沈无非抬头看她一眼, 笑意温柔, 「无妨, 放小桌子上吧。」 「哎。」 李悦桐温和应下,又转身往另一侧的桌子走去。 东宫所有人包括李悦桐在内都有一个共识—— 未经沈无非允许,谁也不得靠近沈无非的书桌。 这件事沈无非并未直白地要求李悦桐,而是李悦桐大婚那三天耳濡目染下记住的规矩。 如此耳濡目染的东西很多,李悦桐有些力不从心。 但她不小心违反时, 沈无非也不会责怪她, 反倒是东宫下人们会小心翼翼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念叨。 久而久之, 李悦桐从厌烦,到疲惫,再到习以为常。 虽然东宫规矩多气氛沉,但好在夫君向善,并不曾亏待于她。 看着沈无非慢步走过来, 李悦桐有条不紊地拿起放在汤碗左侧的汤勺舀起一点银耳汤, 放入嘴中抿了抿。 一口下喉,她笑着望向沈无非:「温度正正好。」 沈无非也笑了笑, 坐下, 接过李悦桐递来的另一支汤勺, 安静地享用。 李悦桐垂眸望向他, 开口轻声说:「二弟媳今日派人往静思堂送了份点心。」 「嗯。」 沈无非睫毛微微动了下。 他喝了一口后, 将碗放回到桌子上,边舀动银耳汤边道:「你若得空可去晋王府看一看, 多关照一下二弟媳。」 李悦桐想了想,疑惑道:「父皇才因二弟媳过度把持晋王府事宜而发了脾气,现在二弟在静思堂思过,晋王府还是只能二弟媳操劳,不是有违父皇原意吗?」 沈无非一笑:「两相其害择其轻,父皇是怕极了二皇弟那胡说八道的毛病。」 胡说八道? 想起晋王惹得皇帝大怒的那句话,李悦桐眉头跳了跳,忍不住道:「三皇弟回宫后,父皇好似一心只有开云轩,不少大臣都对三皇弟有怨言了。」 闻言,沈无非周身温和的气势淡了淡。 李悦桐连忙住嘴,没敢再说。 片刻后,沈无非摇摇头,开口道:「说实话,本宫也不懂父皇的意思。无霁是千娇万宠长大,安妃娘娘去得早,若说父皇将对安妃的怜爱灌注到无霁身上,倒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 李悦桐下意识在心中接了这个词。 沈无非舀动着银耳汤,声音没有波澜,「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父皇于无霁之溺爱,本宫却是看不透。」 李悦桐知他意思,猜测道:「若是……因着南皇?父皇想宠无霁,但顾忌南皇势大,所以不能宠着无霁能文能武?」 「人总有老去的一天。」沈无非抬头看李悦桐,「父皇百年之后,无霁又当如何?」 百年之后这四个字,吓得李悦桐连忙看一眼门外下人,谨慎道:「殿下,父皇自当万岁。」 「呵,万岁?」 沈无非笑得玩味。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笑了笑,低头继续喝银耳。 李悦桐抿抿唇,低声道:「帝王心难测,父皇对无霁之计,只有他们二人清楚吧。」 沈无非悠悠然看她一眼,贊道:「你说得对。」 至于到底是什么计划,李悦桐不敢猜,沈无非不想猜。 不论父皇对沈无霁如何,沈无霁都只会与沈无忧一般,是他沈无非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沈无忧也好,沈无霁也罢,还有四皇弟、五皇弟,那承安侯,那柳国公…… 乃至他敬爱的父皇。 帝王功业,万骨血枯,一个一个来吧。 沈无非舀着半浓稠的糖水,漫不经心地想。 …… 每天重复但又一天一个样的汇报占满江敛的案头 枯燥的内容细细看去满是『风平浪静』,江敛细细分辨,从中提取杨花落水面般几不可查的涟漪。 孙云海暗地给王汉传话,示意他因为与李嬷嬷私斗的事情被沈周如厌恶。 王汉知自己行差步错,私自动手犯了皇帝的逆鳞,现在又是敏/感时期,他沉默的呆在开云轩中,不在插手李嬷嬷安排的种种事情。 第147页 李嬷嬷等人知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随时等着反击,大家不敢轻视他,每日在毒蛇的盯视中警慎度日。 现在掌厨换成了熟人,掌厨记着几年前沈无霁因愧疚给他的那把金瓜子,每日卖力地学习李嬷嬷安排的菜谱,对王汉的试探谨而慎之。 掌厨每日做了两份菜,一份由李嬷嬷端着到王汉面前晃悠,一份暗地由小盒子送进寝宫供沈无霁用膳。 如此相安无事了好几天后,沈无霁忽然在自己日常药膳中尝到了不对的气味。 香菱、小盒子接连捧过药碗尝了一下,两人脸色变了变,连忙吐到帕子上。 小盒子严肃道:「是五石散。」 闻言,李嬷嬷瞪大眼,皱眉道:「不对啊,按他的计划,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五石散,这东西太明显了。」 香菱眉头紧皱:「其余人下毒也只会下在对外的那份药膳里,这药膳只有我们接触过。」 沈无霁望一眼中午随着药膳摆在一起的烈酒,眯起眸,「今天这酒是谁准备的?」 李嬷嬷几人对视一眼,答道:「是御膳房酿成的新酒,说给各宫主子们尝尝鲜。药膳是先放在这儿冷却,酒是后来人送进来……」」 闻言,沈无霁看向李嬷嬷,「嬷嬷,你中午是站在桌子旁边看御膳房的人上的酒吗?」 李嬷嬷回想着摇头:「不是,我当时在用银针试酒,没注意她手上的动作。」 御膳房送来的东西一般都会被倒掉,李嬷嬷试酒是照走流程,估计就是那一瞬间被人得了手。 沈无霁望着黑不熘秋的药,琢磨道:「御膳房……会是谁呢?查查中午的人,查不出来就先放着吧。小厨房其余地方要守好,不只是我的餐食,你们吃的喝的也要格外留心。」 大家心中一凛,仔仔细细记下沈无霁说的话。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 沈无霁先是在药膳里发现了五石散,又在御膳房送来的糕点里查出五石散,最后是香球—— 看着自香球漏出几不可查的曼陀罗花粉,沈无霁终于忍无可忍。 江敛带着调查结果来了,他淡声道:「是晋王妃,若不是她太心急找王汉下毒不够,还要找内外院几个人给你下药,可能都查不出来。」 「晋王妃?」 沈无霁气笑了,「她哪来的那些人能变着花样给我下药。」 江敛:「晋王妃没有,晋王有,皇贵妃有,大齐也有。」 沈无霁冷着脸:「也不知道我这么一个傻子有哪能得罪他。」 江敛沉默了片刻,提醒他:「谷亲王快到江州了,他往驿站的书信没停过,大多寄往京城。不过信中应该是带着暗语,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到了江州,往京城也好还是去通州、班州,回文州也罢,进可攻退可守。 若他与晋王无关也就罢了,若有关—— 沈无霁和江敛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神色皆是严肃起来。 「那我得跟着他这药发发疯?」沈无霁有些不爽,「我本来就已经够傻够疯了,现在还要怎么疯啊,再疯直接把他掐死?!」 一旁的香菱暗戳戳道:「要不然……直接撞个鬼? 其余人:? 是个好主意? 沈无霁顿时想到佛堂,他按住江敛的手背,无声朝他使眼色。 江敛心领神会:「我来安排法事。」 计算着五石散的量,差不多一个多月,沈无霁开始翻墙逃出开云轩。 沈无霁出逃第一宿,整个开云轩闹得人仰马翻。 大家提着灯笼先到皇子所各个宫殿里折腾,把与世无争的四皇子都给吵得受不了,朝香菱吼了几声。 香菱被吼离开,继续下一个宫殿。 开云轩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宣政殿。 沈周如被孙云海吵醒,头疼道:「李徐兰做什么吃的!这么多人能让他一个傻子跑掉?!」 孙云海小声说:「据说三殿下是从狗洞钻出去的,然后连翻了几面墙,李徐兰他们追不上。」 「追不上就让侍卫挨个宫去找!」 沈周如没好气骂,「只要没死就别来烦朕!」 这段日子他精神不济,经常性失眠,这一个多月来就今天勉强睡得安稳,结果又被沈无霁吵醒了,沈周如是压着怒气下的令。 孙云海得了圣旨就带人去骚扰其余宫殿。 等大半个宫殿连带被封起来的景秀宫都闹了一番后,众人终于在一座废弃许久的宫殿寻到了沈无霁的身影。 ——安鹤宫。 经过十来年的修整,安鹤宫在慢慢恢復了宫殿的模样。 但因为起火时死了太多的人,连安妃都葬身火场,安鹤宫惹了皇帝的忌讳,大家都不爱来这边,久而久之这边就变成了与冷宫差不多的地方。 大晚上的,安鹤宫只有几队巡逻禁卫,其余人鲜少往这边来。 等孙云海带人寻到这里时,沈无霁已经站在入宫台阶上,摇摇晃晃地往上走。 沈无霁跑出开云轩的时候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寝衣,现在摇摇晃晃往台阶上走去的模样,让寻来的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李嬷嬷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下,咽了下口水。 她小心翼翼地往宫门跑,边跑边轻声喊:「殿下,殿下!快停下!天色太晚了,该睡觉了!」 第148页 安鹤宫空空荡荡,李嬷嬷的声音在宫门处迴响,带着几分空灵,惹得众人下意识四处打量。 月光下,依稀可见安鹤宫墙壁上那些泛着灰的黑色烧痕。 沈无霁在台阶上缓缓回头,视线缓慢移动,像是在寻找刚刚喊他的人。 清冷月光打在他身上,像是给他落了匹蒙在身上的白纱,令人看不真切抓不住。 饶是知道沈无霁在装疯,李嬷嬷都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胳膊,然后继续大步往台阶上追。 等李嬷嬷立在沈无霁身后,沈无霁望着她,微微歪一下头。 他本来是面无表情,看了李嬷嬷几眼后忽然『嘿嘿』笑了声,声音十分的快乐:「母妃……母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母妃——? 躲在后面的所有人都真情实意被吓了一跳。 李嬷嬷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放大声音地喊:「殿下,您认错了,奴婢是李嬷嬷。」 沈无霁摆正脑袋,又朝另一边歪了下。 他仔仔细细打量李嬷嬷,旋即,他的视线骗过李嬷嬷往她身后看去,然后疑惑道:「母妃,你为什么躲在后面啊?」 「哦,无霁知道了,你在和无霁玩躲猫猫!」 边说,沈无霁边鼓起掌笑嘻嘻地在台阶上蹦跶。 李嬷嬷:…… 救命啊!她都觉得自己身后有人。 连着孙云海在内的人都忍不住往沈无霁的视线方向看。 那是水边,柳树被风吹着哗哗荡漾,朦朦胧胧的都是池边水汽。 「公公!这、这不会是闹鬼了吧。」 香菱瑟缩着问孙云海。 孙云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配合就对了。 他肃了脸色训道:「哪来什么闹不闹鬼!这是天子脚下,鬼神退散!」 说着,他反身退几步站到江闲身后,一脸严肃道:「江统领,麻烦您将殿下带回来,咱家这群人不是殿下那力气的对手。」 江闲:? 他斜斜地瞥孙云海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台阶走。 在所有人敬佩的注视下,江闲三两步走到还在鼓掌咯咯笑的沈无霁面前。 他一手稍稍拽开搓胳膊的李嬷嬷,一手勐地斜噼砍在沈无霁后颈处。 装神弄鬼的沈无霁趁着昏倒前朝江闲呲牙,表示对这一掌很不爽,然后配合着砸到江闲手臂上。 江闲被他整得差点破功,一边抑制着抽搐的唇角,一边牢牢按住沈无霁下滑的身体。 他扭头看一眼躲在远处树后跟土拨鼠似的人群,皱眉道:「殿下随侍何在?送殿下回宫!」 所有人:江统领威武!!! 待半夜出逃的沈无霁回宫后,宫内宫外有耳目的人才知道沈无霁撞鬼发疯的事情。 李清凤险些掐断了自己包养数年的小指甲。 她看一眼同样胆颤心惊的贴身嬷嬷,低声道:「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嬷嬷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道:「不会是安妃的魂魄真的回来了吧。」 李清瞪她一眼,声音阴沉:「人死不能復生,本宫连人都不怕何惧一个鬼魂!去查就是!」 「是、是!」 嬷嬷连忙退下去查情况。 类似的事情在无数宫殿和府宅中上演。 待沈周如终于休息好了醒来后,差点把今年进贡的砚台砸个稀巴烂。 「此等大事昨日为何不报!」 他骂孙云海。 第67章 孙云海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低声下气地说:「陛下连夜未眠,奴才实在不敢再扰陛下休息,昨日江统领已经将殿下送回开云轩,太医查过后说殿下没什么大碍, 皇后娘娘便未再惊扰陛下了。」 沈周如怒气难消, 听到这里他陡然眯起眼, 「太医?谁寻的?」 孙云海:「是皇后娘娘。」 沈周如缓缓攥紧拳头,又问道:「唤的谁?」 孙云海:「齐太医。」 齐太医是沈周如指定为沈无霁调养身体的人。 沈周如这才散了杀意,回到龙椅上坐下,冷声道:「传齐太医。」 …… 宣政殿审问太医的时候,沈无霁躺在床上玩九连环, 见江敛来, 他无聊道:「他之前给我下的毒真查不出来吗?」 江敛:「查的出来是一回事, 报不报是另一回事。」 沈无霁:? 他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住江敛。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有什么事居然是我不知道的吗??? 江敛按住他往自己这边伸的脑袋,「祖父是齐太医的启蒙师父。「 沈无霁挑眉:「有这层关系在,为什么他还敢选齐太医啊。」 「可能是对他自己的魅力过于自信吧,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查到四十多年前齐太医身为流民时发生的事情。」 江敛摊手,慢条斯理道:「而且比起医术, 齐太医更擅长伪装。他会帮沈周如做所有的事情, 但只要和祖父有关系,或是祖父开口让他帮忙, 他都在所不辞。」 说到这里, 江敛掩了句话。 所以当年是他母亲自愿服毒, 没让齐太医左右为难。 沈无霁眨眨眼, 「这叫滴水之恩, 涌泉相报!」 果然应了那句话,在皇宫得罪谁都别得罪太医, 这可是要命的活计。 几十年的效命,除非证据确凿,沈周如不会去怀疑齐太医对自己的忠心。 第149页 齐太医在宣政殿禀报沈周如,明里暗里参与这件事的人在外观望。 待齐太医离开了宣政殿,沈周如立刻宣召司天监入宫,一番细谈下,孙云海领着圣旨悄悄出了宫。 沈无霁好奇问:「孙公公出宫干嘛?」 江敛:「找大师。」 沈无霁沉默:「……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江敛又拍一拍他脑袋:「这皇宫做了亏心事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其余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沈无霁讽刺地笑了笑,没说话。 很快,孙云海从京城龙泉山寺请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以为天祈福的名义带进了皇宫。 沈无霁正百无聊赖地和江敛大眼对小眼,门外的小盒子突然大声道:「参见陛下!」 闻言,江敛收回视线站起身,手上作势摆出将书放在桌上的动作。 沈无霁直接平躺到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头垂下来的流苏。 几瞬后,沈周如慢步踱了进来。 江敛朝他行礼,正待说话,沈周如抬手示意他起来,低声道:「无霁如何了?」 「殿下不吃不喝地躺着,要么是望着不知道哪一处笑,要么就是突然抓住被子把他自己全盖起来,然后发抖。」 江敛一板一眼地说。 沈周如瞬间停止了往前走的趋势。 他看一眼身后双手合十的师父,「道则大师,劳烦了。」 道则微微朝他行礼,然后小步子走到床边,细细看沈无霁盯着流苏面无表情发呆的样子。 沈无霁克制着想往道长身上飘的余光,他被盯得心里犯嘀咕—— 这大师不会真能看出来吧。 江敛站在道则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做木桩。 沈周如等人都躲在后面,紧张地看道则动作。 片刻后。 道则转身,先看一眼木桩似的江敛,然后朝沈周如微微颔首:「陛下,三殿下多是撞见了已逝者的魂魄,做法事或可令您安心。」 沈周如眼皮微跳。 他强笑道:「那就劳烦大师了。」 道则行了一礼,又道:「殿下需要安静的环境,让一位熟悉的人守在旁边即可。」 沈周如下意识瞥一眼江敛。 道则微笑着补充:「陛下是真龙天子,或许——」 「朕还有国事要处理。」沈周如直接打断他的话,严肃道,「就承安侯世子吧,你与无霁熟悉。」 江敛跪地,「臣遵旨,定不负圣意所託。」 沈周如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与其说是走,那匆忙和不愿停顿的模样更像是逃跑。 房中几人目送着沈周如离开。 待确定沈周如已经离开开云轩后,道则大师回头看向江敛,忽然笑道:「比起床上躺着的三殿下,或许世子更适合做场法事。」 床上躺着的三殿下:? 竖起耳朵仔细听。 江敛面色不变,淡道:「道则大师何出此言?」 「阿弥陀佛。」 道则大师长念一声,娓娓道来,「世间万物皆有轮迴,若有执念,同十世功德换一场还愿也在所不惜。」 江敛垂眸,轻笑一声:「执念在此,无怨无悔。」 道则大师颔首,又道:「还望施主多做善事,莫辜负一场修行。」 江敛双手合十朝道则一拜,「多谢大师指点。」 沈无霁:……? 他终于忍不住换个动作,盯住江敛的神色。 这是什么云里雾里的对话,怎么感觉眼前这两人才是鬼上身了呢? 瞅见沈无霁的暗中观察,江敛侧头朝他道:「起来吧,你也瞒不过道则大师的。」 闻言,沈无霁顿时一骨碌爬起来。 他盘腿坐好,精神奕奕地望着道则大师:「大师,您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呀?」 道则大师朝他笑:「天机不可泄露,时机到了,殿下自当清楚。」 沈无霁:…… 无趣! 他咧咧嘴,带着控诉,「您这是在我跟前钓了根胡萝蔔还不让我吃呀。」 「哈哈哈,殿下不必多想,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好了,其余事情自然会陆陆续续浮出水面的。」道 则爽朗地笑了笑,又道,「宫中佛塔贫僧也曾来过,如今守佛塔的佛子是贫僧师弟,两位今天花时间收拾一下,一道过去吧。」 说完,道则朝沈无霁和江敛各拜一次,转身出了门。 沈无霁怀疑的视线便落到江敛身上,纠结半晌问道:「你真是神算子转世?」 江敛好笑道:「他逗你的,听不出来吗?」 沈无霁挑眉:「你觉得我信他还是信你。」 「你信我。」江敛毫不犹豫道。 沈无霁撇嘴:「无趣。」 他在床榻上打了个滚,懒洋洋地伸手让江敛给他穿衣服。 江敛摇摇头,拎起外袍在沈无霁的嗷嗷叫中把他裹成球,裹得沈无霁连忙抢过衣服自己穿。 深夜,沈无霁如木偶般被禁卫们抬上轿子。 江敛在轿旁随行,道则大师站在他身侧,时不时轻声询问沈无霁白日的情况。 论编东西,江敛能把有的说成无的。 夜色昏暗,万籁俱静,江敛清凌凌的声音不时响起,让森森黑夜更阴森了几分 除了几个知情者外,其余人越听越觉得三殿下就是鬼上身。 第150页 安妃是被人害死在火场里的,所以她的鬼魂才一直没离开。 众人不寒而慄。 沈无霁原本在轿子上坐得昏昏欲睡,现在愣是被江敛闹得笑醒了。 趁着森森夜色,沈无霁被送入宫中佛塔。 佛塔旁侧的静思堂,沈无忧立在窗边死死看着外面模煳的动静。 江敛似有所感地回头,视线落在静思堂熄灯后昏暗的窗户。 佛塔门轰隆开启,又轰隆隆地缓缓关闭,将那毒蛇般兇狠的视线阻挡在外。 这场法事要举行三天三夜,沈周如声称国事繁忙不便时刻守在佛塔。 他将孙云海派来监视,皇后那边也派了个贴身侍女过来候着。 六宫宫殿皆是宫门紧闭,遥遥观察着佛塔里的动静。 外人以为佛塔内是紧锣密鼓的法事仪式,实际上进入佛塔后,沈无霁就由佛塔中原先的佛子接手了。 皇后贴身宫女怔愣地问孙云海:「不是自龙泉山寺请来的大师吗?」 孙云海一脸肃然:「师父们做事自有其道理,你我在旁看着就行。」 宫女不敢再做声。 佛塔是内、中、外三层。 随着佛塔升高,进入每一层都要往上攀爬楼梯,内里空间逐渐减少,也逐渐重要。 「贵人们常在第一层礼佛祈福,第二层是平日僧人们上早课念经的地方,第三层内藏经书与祈天台,若非陛下或佛塔中特殊需求,不会开启。」 为江敛引路介绍的是佛塔中资歷最高的心悟大师。 沈无霁早已被送到第三层呆着,开始了他对第三层的搜索。 现在心悟带着大家详细看佛塔情况主要就是为了帮沈无霁拖延时间。 孙云海和皇后贴身侍女在佛塔一层和二层转了接近一个时辰,道则带着法事该用的东西进入佛塔。 见到道则,心悟朝孙云海道:「孙公公,可以先去看看三殿下的情况了。」 「奴婢去吧。」 李嬷嬷接话,在孙云海的同意下带着香菱和小盒子往三层走。 其余人则自觉的下至一层。 第三层。 李嬷嬷三人站在楼门前抬手敲门,三长一短,如同木鱼般的实木敲门声缓缓传到里间。 三声之后,李嬷嬷推开了门。 入门。 佛塔第三层类似藏书阁摆设,到处都是整齐有序的书架。 沈无霁正像游魂一样,在书架中来回游盪。 见到李嬷嬷三人,沈无霁朝他们招手,「来得正好,跟我一起解密。」 三人:? 沈无霁嘆了口气:「书太多了,佛像也有不下十座,一个个翻要翻到天荒地老。」 小盒子:「心悟大师会不会知道?」 「我问过了,他说只知道书架上有,佛像底也有。」 沈无霁说着抖出从道野和陈如平哪里拿到的信,里面有几份佛经和信夹杂在一起,道野说他母亲生前叮嘱这几封与佛塔有关。 沈无霁顺着佛经指示的经文挨个寻去,在书中发现类似藏宝洞的残页,几张拼起来直指一楼的佛像,那里的做法事将其余人赶出去后才能寻。 现在还有一张。 沈无霁只能确定剩下的在歷来贵人祈福的佛经中,他刚刚已经将自己母亲抄写的佛经翻了一遍,没有收穫。 听完沈无霁的分析,李嬷嬷三人立刻划分安排,一人寻一部分。 原本他们主要寻南宫蓉与去世之前的佛经,但翻了个底朝天,什么收穫都没有。 沈无霁正头疼的时候,心悟等人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似是在给道则介绍佛塔第三层的情况。 李嬷嬷三人对视一眼,连忙开始收拾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佛经,沈无霁则扭头窜回专门供他休息的木床榻。 心悟的声音逐渐清楚:「佛塔第三层原则上不开放,哪怕是陛下亲临也只会进入第二层,只有祭天大典巡过祭天台后,方会开启第三层请佛。」 江敛声音响起:「第三层空间似乎很大?」 「第三层也是划分成了三个部分,藏经阁,立佛堂,祈福台。殿下现在在祈福台休息,若非必要之事,各位这几天还是不要进出打扰为好。」 「……」 人群行走的声音逐渐变远。 沈无霁在木床榻上翻一个身,视线定定落在自己身下除了木床榻外空无一物的祈福台。 这个地方,听上去基本没人会来的样子? 沈无霁猫似地无声落地,沿着祈福台一圈一圈往外扩散的弧形轮廓行走敲击,一圈下来敲出了三处空鼓声,都在柱子旁。 佛塔三层基本上不开放,平日能进去祈福台的只有皇帝,但皇帝一个人会闲得没事把这旁边都敲一敲走一走吗? 沈无霁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拿出随身带的小刀,就近挑选一处蹲下开始撬地砖。 旁边还在翻找经书的三人听到动静,一脸奇怪地围了过来。 沈无霁头也不抬道:「那边还有两根柱子,看到了没?都去敲一敲,里面估计藏了东西。」 闻言,三人精神一震,分了分手头可以用来撬地砖的东西就沖了过去。 一阵摸撬敲打,沈无霁这边的地砖初见端倪,依稀可见下面的一拳大小的空间,砂石凝成了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被掩在砂石下的盒子。 第151页 ——一个由石头制成和石砖融为一体的盒子。 沈无霁屏气凝神,将石盒子拔了出来。 匕首一撬,石盒子『咔嚓』一声裂出口子,露出里面玉纂而成的半只虎头。 兵符! 上刻国印属于帝王的那一枚。 沈无霁倒吸一口冷气,忍住心悸仔细查看兵符上的花纹,大部分能和文书里的对上。 只是兵符裂缝不对外展示,只有皇上要调兵遣将指派大军时才会和领将手中的兵符核对,并不能确定这就是真的。 不过能被藏在这里,真的假的似乎早就有定论了。 他将虎头拿出来,手中兵符沉甸甸的,心中如波涛翻江倒海。 为什么这里会有兵符? 还不等沈无霁细想现在坐上这位没有兵符是如何调兵遣将的时候,另两处柱子下都发出了惊唿声。 「殿下——」 小盒子声音都在抖,「您快看!」 沈无霁收起兵符快步沖了过去,一眼看到小盒子手中几乎要被鲜血浸透但依旧能见上面字迹的绢布。 「吾,天沈太子沈周祝。以吾血控告吾弟沈周如,勾结外匪,毒杀吾妻、吾子,通敌卖国,私铸国印、兵符——」 「……」 血书很长,沈无霁屏住唿吸一晃到底,清楚看见那代表先皇太子沈周祝的太子印。 「殿下……」 旁侧人看得清楚,小盒子欲言又止,「这,是真的吗?」 沈无霁沉着脸,「今日之事,你们就当没有发生过。」 「是。」 小盒子连忙应声。 另一侧的香菱和李嬷嬷也挖出东西了,她们蹲在原地,半晌没敢出声。 沈无霁走过去,这个洞比前两个都深,一眼能看见洞里的东西,是道明黄圣旨。 他缓缓打开圣旨,静静看着上面的内容。 ——先皇诏书。 先皇共有七子,沈周如是第三子,除先太子外还有嫡次子即五皇子。 选嫡还是选才这个问题歷来争论不休。 只是当时先皇太子失踪,先皇也垂危不醒。二皇子回京路上被匪兵击杀,沈周如拿着先皇诏书临危受命登上了皇位。 后来沈周如登基大典,京城有传看到了先太子的踪迹。 不少先太子党散出人手去找,结果却在悬崖下找到先太子的尸首,尸首旁落了枚沈周如的皇子玉佩,这枚玉佩让沈周如登基后的掌政之路变得困难重重。 五皇子还活着,他一直认为是沈周如残杀父兄伪造诏书,民间常常谣传四起。 在这一党派的攻讦下,沈周如隐忍数年才找到机会,将先太子党与先五皇子连根除了个干净。 而现在沈无霁手中的诏书,写明了嫡次子五皇子顺位继承。 一半虎符,一份血书,一份先皇诏书。 沈无霁只觉得手中东西异常烫手和沉重。 来时他设想过可能出现的东西,但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触目惊心。 「殿下……」 香菱迟疑道:「楼下还有一份,那该是什么?」 「不知道。」沈无霁嘆了声,「我总以为原先的东西已经足够令我麻木了,现在只怕还不到十分之一。」 这些东西,沈无霁不敢放在他处。 李嬷嬷快速缝制了一个贴身包裹,供沈无霁将东西牢牢放在衣里。 大家将地板恢復原状,各自散开。 等江敛甩开其余人回到三楼时,沈无霁已经没啥心情和他商量扮鬼吓人的事情了。 江敛看一眼沈无霁摆出来的三样东西,眉峰微挑:「难怪他要这般打压武官将领,原先接触过兵符的现在都赋闲在家了。」 「他手上的是假兵符?」 「或许吧。」 江敛不甚在意道,「兵符只是一种象徵。在军中,兵符是兵符,领将是领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68章 沈无霁扯扯唇角, 「现在还有几位将军能做到一令召百军动啊。」 海隆退隐这么多年,他在军中的威望都做不到了。 江敛笑了笑,「若兵符玉玺能保千秋万代,哪还有那么多朝代更替,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倒是那份血书和圣旨, 好好留着, 或许有用。」 「还有一份在第一层。」沈无霁兴致不高地将东西都收起来,低声道,「不知道还有什么惊吓在等着我。」 江敛:「先休息吧,明日法事有的是时间去找。」 沈无霁:「嗯……」 两人就着这个小木床闭眸歇息。 沈无霁心中有事乱得很,半晌睡不着。 好在江敛在旁边, 他下意识往江敛背上贴, 汲取着熟悉的气息入眠。 江敛睡觉浅, 被沈无霁这个大热源一贴就醒了,他看一眼紧皱着眉睡觉的人,无声轻嘆。 那三样东西随便一样拿出去都能扰得天沈大乱,也难为沈无霁揣着东西还能睡着了。 在祈福台休息的时间过得极快。 沈无霁坐不住就挑本佛经仔细念着,直念到太阳一轮转过, 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间。 时间到了, 心悟打开佛塔第三层的门,此时沈无霁吃了安神丸沉沉睡去, 江敛和李嬷嬷守在旁侧。 门外, 道则对紧紧盯着内里的孙云海和皇后宫女道:「两位还候在二楼, 没有传讯, 请勿下至一楼。」 第152页 两人点头应声, 然后和众和尚一起被关在了二楼念经。 佛塔有天井,每到日出、正午、日落时分, 就会有如神佛笼罩的光芒垂直打向一楼正中心的圆台。 沈无霁躺在圆台上,被泛着金意朦朦胧胧的光芒笼罩。 法事开始前的一段时间,沈周如和皇后都抽空来看了眼,见沈无霁悄无声息的躺在圆台上,沈周如下意识想往圆台上走。 江敛在一旁道:「陛下,即将到时辰了,道则大师说若法事中断,被超度之人可能会再度返回。」 沈周如前进的动作顿时停住。 他握拳轻咳一声,不甚自然地问:「安妃的魂魄,可请走了?」 「道则大师说人有执念,请之容易送之难。」 江敛一本正经道,「安妃可能还在附近,待殿下清醒,才可知道安妃娘娘此次寻他是为了什么。」 沈周如又咳了声,脚尖调转了方向,往后挪动,「既然如此,那朕就不来打扰了,法事若尽,再来寻朕。」 江敛:「是。」 沈周如尚还能看一眼躺在圆台上的沈无霁,皇后是直接被心悟拦在了外面,强笑着等沈周如出来。 心悟将安妃魂魄同样的事情转告给皇后,听完后,皇后脸上的假笑面具近乎破碎。 李清凤忍住后退的动作,缓声道:「安妃妹妹的执念怕就是看着无霁健康长大,劳烦大师转告妹妹,本宫自当无霁是亲生孩子,让她转世为安吧。」 「阿弥陀佛。」 心悟长念一声,「娘娘心怀大爱,想来安妃娘娘来看一回便可明了,或许会入梦感谢您。」 李清凤强笑道:「托大师吉言。」 正巧此时沈周如也走了出来,心悟笑了笑,朝二人行了个礼,转身进入佛塔。 转身那瞬间,心悟面色冷凝,眸中尽是厌恶之意。 佛塔中。 见心悟表情像块冰,道则平静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难为你守了这么多年。」 「无妨,就快要结束了。」心悟看一眼高台上真吃了安神丸浅眯休息的沈无霁,沉声道,「若再选一次,我依旧会选择守在这里和他们虚与委蛇,长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大爱无疆,她值得。」 道则没有说话。 江敛在旁侧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转身,照沈无霁拼出来的图去找最后一样物品。 法事照常进行。 这确确实实是一场为超度南宫蓉与而做的法事。 沈无霁在法事后半醒来,他听着自道则和心悟口中传出的绵延宁静的经文,久久不愿睁眼。 直至江敛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耳边道:「找到了。」 沈无霁勐地睁眼,望向江敛严肃的双眸。 「是什么?」 「大齐和天沈国防分布图。」 沈无霁:?! 两人没有打扰道则和心悟,悄声悄息地走到旁侧去看寻到的东西。 两份国防分布图,一份写明先太子和先五皇子势力的名单,还有一份是已死之人的名单。 最后一份名单,江敛清楚,低声道:「这上面都是沈周如登基前后因各种原因而死的亲侯、官员,我只知道这位是被沈周如害死的。」 他指着上面的一位将军名字道:「若没猜错,或许这些人都是死于沈周如之手。」 沈无霁浑身一震。 他看着上面不下二十个的名字,忽然道:「我知道了,这些人都在道野手上的信中出现过。」 所以这边是名单,道野和陈如平手上是细则! 看着名单,沈无霁久久无法平静。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沈周如亲手毁了天沈这近二十年的发展,被他杀死的可都是天沈的肱股之臣! 沈无霁气息有些凌乱。 江敛又拿起天沈的国防分布图给沈无霁,「若十年前,这图传回南皇,天沈多半只能苟延残喘。」 沈无霁抿唇,「母妃并未想让天沈家破人亡。」 江敛:「心悟大师说长公主大爱无疆,他或许也知道这其中的部分秘密。」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又道:「天沈这几年的军力分布有变动吗?」 「大致未变。」江敛指着左侧即西边通州地带,「这边只有少部分军队数量变了,但变化并不大,其余几处怕是连海隆将军都不清楚。」 连海隆都不清楚,那南宫蓉与是如何得到这份图的? 江敛和沈无霁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沈无霁拿起另一份大齐军力分布图,「怕是与这有关系。」 江敛颔首:「你先收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用。」 沈无霁苦笑道:「我手上又有兵力分布图又有兵符,下一步就能直接造反了。」 江敛安慰他:「所以你的选择更要慎重。」 「难啊。」 沈无霁将这几份都收到贴身的小背包里,只觉得自己身上背了千斤重。 东西全部找到了,也不枉为这一趟法事废的精力 法事还在继续。 沈无霁和江敛坐到另一侧,无言相对。 李嬷嬷、小盒子从楼上下来守在沈无霁身边。 小盒子低声道:「殿下,香菱说刚刚看到有纸鸢飞天传信,她去看看了。」 「纸鸢传信?」 第153页 沈无霁坐直身体,看一眼江敛,有些疑惑,「外面出事了?」 江敛起身走至佛塔门口,他透过缝隙看一眼外面已然昏黑的天,遥遥的朝沈无霁比了个手势,示意要出去看看。 沈无霁喊道:「小盒子。」 小盒子会意跟了上去,随着江敛沿墙边往外探。 就在他们离开后的片刻,香菱突然顶着月色从一层另一处窗子沖了进来,身上是穿得匆忙的夜行衣。 沈无霁勐地站起来,皱眉问:「怎么了?」 香菱肃声道:「宫门处的禁卫都昏迷了。」 李嬷嬷捂住嘴,低声道:「有人要造反?」 沈无霁眉头皱得更紧:「江统领呢?」 香菱:「江统领在宣政殿值守,禁卫刚刚换了一轮班,他估计还不知道这件事。」 沈无霁眯起眼,沉声道:「去寻一下世子和小盒子,他们刚出去了。李嬷嬷,你去看看宫女和太监都在哪儿,跟着一起来的不管醒着没醒着的都引到一处,今夜死守佛塔。」 「要去看一下凤仪宫和静思堂吗?」 「别去,与我们无关。」 沈无霁缓缓倚向柱子,冷静道:「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其余禁卫队面前晃一圈,引他们去找昏迷的禁卫,被发现就说想出宫转卖些刺绣。」 香菱点头:「好,我去安排。」 沈无霁匆匆安排完,走到圆台边缘去守着还在念往生咒的两位大师。 两人听到了动静,对视一眼加快速度,等小半刻钟后结束了才转头看向沈无霁。 沈无霁肃着神色低声道:「宫门禁卫失守。」 道则、心悟脸色微变。 心悟立刻起身道:「殿下先去三层。」 「如果冲着我来的,去哪都来不及了。」沈无霁摇摇头,「劳烦师父将楼上的人请回去,我不便露面。」 若宫变,不管对方成还是未成,孙云海都得守在宣政殿,否则对他不利。 心悟应声,扭头往楼上走。 沈无霁回到圆台躺下,道则盘腿坐下,面色凝重,作势为沈无霁祈福。 现在法事结束,楼上各方过来看法事的人被心悟半委婉半强硬的请走。 众人走前只来得及看一眼还躺在圆台上一脸宁静的三殿下。 见人没动静,大家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安妃的鬼魂到底走了没有,不然怎么还让三殿下昏着。 待无关的人都散了,沈无霁才翻起身倚到窗边,江敛已经回来了,两人并肩站在一起,静静看着外界夜幕下的暗涌。 今夜无星,月光大盛。 皇宫门口的禁卫接连神秘消失,等到巡逻队发现端倪寻过来时,下宫门时落的锁已经全部打开。 禁卫小队长扒开草丛,一眼看到横七竖八躺在里面的禁卫们。 他脸色勐变,连声道:「去通知统——」 「刷——!」 不待他喊完,城墙上忽然射出一道锐利的箭矢,直直射穿他的喉咙。 小队长的声音消失,身体抽搐一下,砰地倒地。 旁侧的禁卫们脸色大变,勐地回头,却见城墙上冒出一个又一个手持火棍的黑影。 下一瞬,数道拉弓搭箭的声响响彻整个皇宫。 「宫外有人杀进来了!」 「吁——」 转瞬之间,马蹄声、刀剑出鞘铿锵声、以及剑刃入体带出的刺啦声在皇宫每一个人的耳边迴荡。 凤仪宫。 李清凤正待询问沈无霁的情况,守在外面的宫人声音尖锐响起:「娘娘!娘娘!不好了!有大军杀进来了!」 「你说什么?咔嚓——」 李清凤起身不稳,带翻了桌上的茶杯。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各个宫殿。 逼宫。 数千名身披重甲的士兵高举刀剑弓箭,将宣政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步一步逼近宣政殿。 在看到被众多士兵簇拥着的沈无忧之前,沈周如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个儿子逼宫。 「沈、无、忧!」 一字一句,从牙缝中逼出来,沈周如捂紧心,怒骂道:「逆子!居然犯上作乱,你疯了不成!」 沈无忧冷笑一声,「父皇,您年迈体弱,今日这皇位也该让出来了。」 他手持火把勐地向前挥,明明隔着一整道台阶,但火把上的火星子似要蹦到沈周如脸上般,熊熊燃烧。 沈周如脸色本就苍白,如今被火星子晃上脸,显得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真应了沈无忧那句年迈体弱。 江闲领着只剩一半的禁军护在沈周如身前,拧眉喊道:「晋王!你这是谋逆之罪!若踏出这一步可就再无回头机会了!」 「机会?」沈无忧笑得更冷,干脆丢了火把抽出长剑,凌厉剑刃寒意直逼沈周如,「父皇,您可从给过我机会?从我踏入这个宣政殿开始就没打算回头!」 他长剑一挥,后方千人齐声怒吼:「杀!」 「杀!」 「杀——!」 江闲眉头紧皱。 现在禁军还在场的只有百来人,这些人大多没上过战场,光是站在这里都用足了胆子。 反观眼前这些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嗜血的意味,明显是千人坑万人斩里爬出来的兵,一举一动杀意毕现。 「沈无忧!」 沈周如嗓音发干,他躲在江闲身后,大喊道,「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你现在放下刀,来日/你还是朕最宠爱的晋王!」 第154页 沈无忧咀嚼着这三个字:「最宠爱?」 他呵呵笑了声,「父皇别急,您最宠爱的儿子马上就来了,现在先看见这些吧。」 说完,沈无忧鼓了两下掌,他身后士兵列队分开,压着一个又一个令沈周如怒不可遏的人走上来。 李清凤被压到沈无忧身边。 沈无忧回头看她,对上李清凤含怒带惧的眸子。 他嗤笑一声,反手抽出李清凤头上的凤钗。 李清凤声音尖锐:「晋王!」 「母后,您别急。」沈无忧把玩着金光璀璨的凤钗,慢悠悠道,「一个一个来。」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李清凤顿时打了个冷颤,「你想做什么!」 沈无忧挑眉,看她一眼,又抬头看沈周如,玩味般道:「父皇,母后是您的结髮妻子吧。」 沈周如嗓音发紧:「你到底要如何!」 「如何?」沈无忧笑眯眯地说,「您亲手杀了她,我就放了沈无霁,如何?」 闻言,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沈周如怒骂道:「疯了!你真是疯了!欺父杀母!就算朕传位于你,你也会被千夫所指!」 「哈哈哈哈哈千夫所指而已,父皇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沈无忧疯狂笑着,他一把抓过李清凤的头髮,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恶鬼般道,「或者再换一个,你,给我跪下。」 他抬手指向被另一群人挟持着的沈无非。 沈无非被押在角落中,面色难看,「二皇弟,你何苦至此。」 沈无忧:「我何苦?那就要问问你和你的好母亲了。一个个的,道貌岸然披着人皮的鬼,安妃那个孩子是你出谋划策要了他们的命——」 他勐地攥紧李清凤头髮。 李清凤尖叫。 「而你,不分青红皂白把事情推到我母亲身上。」 沈无忧阎王爷般的手指指向又气又恼的沈周如,冷声道,「皇贵妃?晋王?说得好听!不过就是你脚下的一条狗,要生要死全看你眼色!」 尖锐的指控后,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 大家下意识屏住唿吸,不敢出声,只有李清凤被撕扯头髮发出的崩溃般尖叫。 陆陆续续的,在皇子所的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在后宫还算有点地位的妃子及公主,和尚在襁褓里的七皇子都被人推了过来。 原皇贵妃、现成嫔成棠溪,也在士兵簇拥着走了过来。 见到成棠溪,沈周如勉强压抑的怒火彻底爆了,怒吼道:「成棠溪!你纵容你儿子某朝篡位!他不懂轻重你还不懂吗!」 成棠溪已经走到了沈无忧身侧。 她身着原皇贵妃的雍容华服,在乱兵群中显得更加端庄华贵。 听到沈周如的骂声,成棠溪淡漠抬头瞥他一眼,好笑道:「皇上,您若是敢从江统领身后走出来再指责臣妾,臣妾还敬您有几分胆量。」 闻言,沈无忧笑出声,「是啊,躲在别人身后大放厥词,实在有损帝王威严。」 沈周如脸色青紫一片。 但他不敢离开江闲身后,他是大圣天子,怎可以身试险! 沈周如胆小鬼般的模样引得乱军发出整齐的嘲笑。 沈无非眸光暗了暗,抬头盯住沈无忧恶意拽住的长髮,神色未变。 他不信沈周如完全不留后手。 但若沈周如真废物至此,那他救驾杀贼顺带夺个位,也无所畏惧了。 成棠溪抬手捏住了李清凤的下巴。 和李清凤恨不得生吃她的眼睛对上,成棠溪低低笑着:「我说总有一天要让你跪着求我,现在算了,不好玩,我们换一个吧。」 「你到底、想做、做什么!」 李清凤痛唿着喘气。 「太子,你要是不跪下,那你母后可要继续受罪了。」成棠溪遥遥望向沈无非,笑容恶意。 沈无非眸光动了动,然后在李清凤痛唿着『不可以』的声音中缓缓跪了下去。 朝着沈无忧的方向。 「哈哈,好。」 成棠溪大笑着松手,沈无忧也快意的松开了折磨李清凤许久的头髮。 但沈无非身为太子,他代表天沈和沈周如的脸面,这一跪无疑是向沈无忧服软。 沈周如气炸了。 他攥紧拳头怒火中烧,不敢烧向手持利刃的沈无忧,便狠狠记到了沈无非头上。 折腾完皇后和太子,沈无忧快意的目光终于落到沈周如身上,那一眼看的沈周如心中发慌。 「父皇,该写传位诏书了。」 沈无忧眼神中带着畅快和贪婪,「若你不写,隔一阵子我便杀一个人。从哪开始呢——」 他扭头踱步到目露惊恐与厌恶的沈无憾身边。 「五弟,我们的关系近段时间倒是疏远了不少,不如就由你带个头吧。」 沈无忧勐地掐住沈无憾的脖子,让那慎人的骨头咔咔声传得周边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无憾攥紧拳头,一边被沈无忧掐得直翻白眼,一边拽住袖子里的线。 那股杀意已经从他心里直窜进脑中,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沈无憾把自己手指骨捏得发白髮紫的时候,沈周如突然大喊一声:「好!朕写!」 众人惊慌地扭头看沈周如。 江闲意外的回头,但他头还没转过去,就听到沈周如低得如同蚊子的声音:「诛杀沈无忧。」 第155页 他神色未变,心中微凛。 沈周如果然有后手。 沈无忧也意外沈周如居然就这样妥协。 他看一眼近乎窒息的沈无憾,目光晦暗。 因为他? 沈无忧在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谁都是沈周如可以为之退让的儿子,除了他。 思及此,沈无忧干脆拔/出长剑,一边示意身边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圣旨递上去,一边持着长剑,遥遥指向沈周如的喉咙。 见沈无忧此番举动,沈周如胸膛狠狠起伏数下才勉强忍住了从喉中翻腾上涌的血沫。 江闲警慎地护在沈周如身边,他接过圣旨,不着痕迹地望向沈周如。 沈周如没有表情。 在灯火昏暗的檐下,他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带着阴冷森意,更像那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圣旨转递到沈周如手里。 沈无忧唿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他紧紧盯着沈周如幅度缓慢的动作。 就在这时,一道穿云箭从天而降。 「刺啦——」 沈无忧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成棠溪狠狠推到地上,没来得及去感受摔地的痛,他就被成棠溪身上涌出的血刺得眼睛发红。 「母妃!!!」 沈无忧嘶吼大喊,手脚并用地往前扑,试图去扶倒在地上被弓箭穿透身体的成棠溪。 乱军回过神,连忙筑起人墙将沈无忧挡在身后,也将成棠溪还带着温热的身体越推越远。 「晋王谋逆,犯上作乱,奉旨,杀无赦!」 低沉威武的声音伴随着铁骑穿行的轰动自宫门口一路响彻宣政殿。 被困在宣政殿的人瞬间惊喜起来。 转瞬,手持弓箭之人就带着大军而至。 他骑着高马目光锐利,一路疾驰,手中是还未放下的弓箭,很显然,刚刚那一箭便是他射出。 ——承安侯,江岳。 江闲眸光晦暗,大喝出声:「禁军列阵!诛杀贼军!」 说着手上动作未停,反手拔/出长剑按照沈周如的指示杀向沈无忧。 第69章 江闲擅长百步穿杨之术, 但现在困在宫中没有骏马弓箭,他仅靠一把长剑杀出了条血路。 两方兵马包饺子似杀向沈无忧的乱军。 江岳带来的人是乱军两倍人数有余,各个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勇士,如今平乱可谓是易如反掌。 沈无忧双眸通红, 他眼前全是母亲为自己挡箭的一幕。 他发了疯般在乱军中乱沖, 长剑剑刃追着拼命逃窜的李清凤。 「晋王殿下!」 见沈无忧冲出了自己的保护圈, 乱军领将惊唿出声,焦急道:「保护晋王!」 沈无忧听不见,看不着。 他疯狂挥砍,在李清凤快要冲上台阶向禁卫军求救的时候,勐地一剑刺下。 刺空。 李清凤滚下了台阶, 下意识往自己儿子那边跑。 沈无非已经夺过一个人的剑开始厮杀, 人群混乱中他根本看不清自己母亲是什么情况, 直至撞上后,李清凤几近是嘶吼着喊:「非儿!非儿!」 见到沈无非,沈无忧眼前充满了血红,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死他们!!!!!!! 长剑刺下,直直刺向李清凤的心脏。 李清凤嘶吼着往沈无非身边跑。 眼看着这一剑即将刺到她身上, 若沈无非上前挡剑, 那剑锋或许不会要任何人的命,也或许会要他的命。 沈无非冲刺的动作顿了顿。 他犹豫了。 下一瞬, 长剑刺穿一个人的身体。 李清凤下意识唿痛, 忽然发现有个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太子妃李悦桐忍痛地喊:「母后!快走!!」 长剑扎入了她的肩膀, 不至于要命, 但一个手持针线的弱女子面对这些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劫后余生的欣喜让李清凤差点失声。 「锵——!」 沈无非的剑也到了, 他反手一击刺中沈无忧的胸膛。 乱军将领的长/枪随后而至,直接和沈无非缠斗起来。 江岳的弓箭紧随其后, 他怕伤了沈无非,于是只瞄准乱军将领射箭。 乱军将领腹背受敌,还要抵抗又一个杀向沈无忧的江闲,见根本救不回沈无忧,他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弓搭箭—— 弓箭直射沈周如。 江闲入阵杀敌,剩下的太监宫女都是散的,无人能护沈周如。 弓箭的寒光让沈周如浑身寒毛直立,偏偏双/腿失了动静,怎么挪都挪不了。 他惊慌地拉住身边的宫人。 就在这危机一瞬,有人直接从混乱的人群中冲出用力压住沈周如的身体。 来人的冲击力让沈周如重重倒地,他也替沈周如挡了那要命的一箭。 沈周如回过神,后怕之余连忙扶起替他挡剑的人。 「无憾!」沈周如没想到会是自己的五儿子义无反顾沖了出来。 他眼角发热,看到那扎在沈无憾后腰处的弓箭,连声喊,「来人!来人!传太医!」 此时的乱军已经死得差不多。 众兵散去后,沈无忧仰躺在地上,他身上是数道伤口和三支致命的弓箭,双眸失去焦距地直视天空,死不瞑目。 乱军灭,晋王死,太医忙不胜忙地四处治疗。 第156页 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过去了的时候,忽地一把大火自皇宫正东方熊熊燃起。 浓烟四溢,绕着皇宫最高的建筑缓缓爬升。 江闲顿时大惊:「佛塔!是佛塔!去救火——!!」 佛塔? 三皇子还在那里面!! 孙云海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往佛塔狂奔。 江岳在马上皱了皱眉,寻了个公公问道:「江敛在佛塔里面吗?」 劫后余生的公公无意识点头,「在、在的吧,三殿下他们都在那里。」 江岳淡了神色,冷漠地抬手挥一下:「去佛塔救火。」 他带来的兵将们才随着禁卫军一同往大火方向冲去。 沈周如还在差点死在弓箭下的惊慌没缓过神来,骤一见佛塔起火,他勐提一口气,闭眼睁眼间,眼前仿佛多了个美貌飒爽的女子。 她举着火把一步一步走向安鹤宫。 旋即,大火肆意燃烧,将目光所及所有全部吞噬得一干二净。 沈周如勐地大喊一声,捂住头,不住喘气。 那些肆意的火舌已经卷到他身上,灼得他浑身抽搐。 「陛下——!」 「太医!太医!晕过去了!」 「……」 眼前一片昏黑,沈周如再无知觉。 一场逼宫,以乱军全歼、佛塔被焚烧殆尽、三皇子沈无霁死于火海为结果落下帷幕。 待沈周如缓缓转醒,得知佛塔大火只寻见沈无霁的尸体后后,浑身勐地一颤,将刚勉强咽下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 一直候在旁边的太医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沈周如,哀哀劝道:「陛下!身体要紧啊!」 沈周如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忍着心悸噁心喊:「孙、云、海——」 孙云海几步上前跪在沈周如面前:「陛下,奴才在。」 「去、尸首——」 「皇后娘娘看过了,说,就是三皇子,陛下节哀……」 孙云海声音越说越小。 沈周如又呕出一口药。 太医连声喊:「陛下!陛下冷静!三皇子也必然不想看到陛下为他伤神伤身啊陛下!」 沈周如剧烈唿吸着,闻言终于缓缓躺了下来,努力开口说:「传、圣旨……」 经歷了大悲大怒大喜,铁打的身体都扛不住这么强的情绪波动。 沈周如强撑着发下圣旨后就晕过去,低烧不退。 御使大夫成策助晋王谋逆作乱,诛九族。 圣旨一下,江岳便带着兵直奔御史台。 在外等候消息的众官员看到江岳,瞬间就懵了,江岳什么时候有兵权? 待承安侯平乱的具体细节接连传开后,那些远远观望的人顿时觉得心凉了半截。 承安侯一直有皇上给的手谕,他有特殊情况下直接调动大军的权力! 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承安侯这地位,几乎等同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若什么时候承安侯认为一人谋逆,他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陛下居然愿意将这等权力交到一个侯爷手上? 他们不是早就离心了吗? 全是假的! 一时之间,都没人关注已经死了的晋王和三皇子,大家注意力全都在承安侯身上。 等到承安侯一路横行进入御史台封锁成家府宅的时候,众人才惊觉,成家居然人去府空了! 站在空无一人的成家府前,江岳面色阴沉。 骤然得到晋王逼宫消息,他来不及做其他事情,匆匆出城去引了大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成家人都做了二手准备,居然早早就弃府而逃了。 江岳带着这个令沈周如震怒的消息返回皇宫。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成家人自己逃了,那些受成家牵连的人全部被流放。 他们被成家牵连至如此境地,只要有机会必不会放过成家。 顺着成家这条线往后查,沈周如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那些自他登基,甚至自他父皇登基后就蠢蠢欲动的人。 但这些人现在动不了,沈周如没能力动,他忍下这口气对成家重拳出击。 等沈周如强撑着病体发下一道又一道通缉令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李清凤派人来告知他需要安排沈无霁的丧事。 看了眼被烧得面色全非的尸体,沈周如沉着脸,依旧不相信,「确认了?这是无霁?」 李清凤面上带着几分病态,闻言低声道:「是无霁,道则大师说火是从无霁躺着的圆台烧起来的,剩下的叛军说是晋王故意要无霁的命。火烧太勐,旁边的柱子接连往下坍塌,他们抢着将无霁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陛下节哀。」 沈周如深唿吸,冷声问:「江敛何在?」 李清凤嘆了声:「世子现在还晕着,太医说他是吸入太多浓烟,本来就体弱,一时半会儿难得醒。」 说完,她欲言又止道:「听说……承安侯迁怒世子,曾老太医直接上门强硬将世子接回曾家照顾了。」 沈周如『嗯』了声,淡道:「待江敛好了,朕要知道这场火的起因。」 「是。」李清凤温婉应下,「那无霁——」 「寻个时候,葬入皇陵吧。」沈周如微微阖眸,有气无力道,「你去歇着,让无憾伺候就行。」 旁人看他这样子,只觉得沈周如难以承受丧子之痛。 第157页 李清凤不着痕迹看一眼候在旁边的沈无憾,眸光暗了暗。 现在沈周如只让五皇子于他床前伺候,绝对是因为五皇子捨身救他的事情,死了个沈无忧、沈无霁,现在还有沈无憾…… 烦不胜烦。 待将沈无霁丧礼安排完,李清凤抽空去了趟东宫。 逼宫那日沈无忧没来得及对沈无非和李清凤下死手,所以受伤最重的反倒是替李清凤挡了一剑的太子妃,李悦桐。 李清凤来的时候,太子在书房,太子妃一个人卧床休息。 「母后。」见到李清凤,李悦桐有些惊讶,强撑起身体想要行礼。 李清凤连忙摆手:「好孩子快躺着,别动了。」 被李清凤扶着,李悦桐受宠若惊地躺下,笑着说:「母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就来了,若早知道,悦桐就让小厨房做几道母后喜好的糕点,现在没什么都能招待的。」 「招待本宫作甚。」李清凤嗔笑道,「母后就是来看看你们的,怎么样,伤还好吗?」 她望向李悦桐被白布裹起来的肩膀,嘆道,「这儿得好好养,不然下雨天冷的时候很受罪。」 李悦桐微微垂眸,笑了笑:「悦桐记得。」 见她心情不好的样子,李清凤眯起眸,「太子呢?本宫不是叮嘱过他这段日子要守在你身边吗?」 李悦桐轻轻摇一下头,「谋逆一事还没处理完,殿下在书房忙。」 李清凤拍一拍她的手背,宽慰道:「那你先休息,母后找他去。」 李悦桐不疑有他,「好,悦桐让小厨房备午膳,母后留下来吃饭吧。」 李清凤站起身,摆摆手道:「随便弄点吧,这两天没什么胃口。」 说完,李清凤信步往书房方向走去。 李悦桐看一眼李清凤的背影,无声嘆了下。 成为太子妃,她才知道太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父冷母严,难为太子了。 书房。 沈无非正在清点此次事件后朝廷空出来的官职。 李清凤大步流星走进来。 沈无非抬头看了眼,没多少情绪地站起来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李清凤长眸浅眯,「非儿看上去不太想见到母后。」 沈无非波澜不惊:「母后多虑了。」 「……」 李清凤盯着他看了会儿,见沈无非嘴唇伤都没什么血色,缓缓吞出一口气,松口道,「母后知道你恨母后罚你,但若母后不罚,你父皇那边只会更气。」 沈无非扯了扯唇角,觉得有些好笑,但面上不显,平静地回答:「母后说得是。」 晋王逼宫当夜,其余宫在收拾残局,而凤仪宫皇后却只顾训子,训太子向晋王下跪于众人面前失仪。 一共十鞭,鞭鞭见血。 沈无非带着伤去宣政殿跪伺沈周如,整整一宿。 沈周如醒来后知道了皇后的处罚。 他也没说什么,只让沈无非回东宫休息,转头便唤了五皇子沈无憾侍疾。 直到现在,沈无非身上都伤都没见好转。 他带着伤在书房昼夜连轴转,对李清凤遣人送来的伤药补品置之不理,一拖两三天,身上的伤比之李悦桐都好不到哪去。 李清凤觉得自己一点都看不懂儿子的心。 她紧紧盯住沈无非,带着几分泄愤道:「本宫今日就在这用午膳了。」 沈无非拱手行礼:「是,儿臣会叮嘱厨房。」 「你——」李清凤指他,几瞬后气不过,甩手离开了。 沈无非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李清凤负气离开的背影。 几次行礼拉扯后,他背后的伤一次比一次更畅快地叫嚣着疼。 皇位上的人一病不起,皇位下多的是人等着从沈周如手指缝里分权力,沈无非也不例外,尤其是现在有了个令皇帝多番青睐的沈无憾。 沈无非平静坐下,在熟悉但始终无法习以为常的疼痛下继续处理政事。 皇宫局势瞬息万变。 在三皇子的头七之后,众人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火药味。 五皇子沈无憾,忽然有了和太子叫板的权力。 现在沈周如还能强撑着处理朝政,凡是他经手的事情,都会交由五皇子仔细学习。 有了沈周如摆在明面上的偏爱,朝廷的天平开始缓缓倾斜。 文武百官对此各执一词。 有人认为沈无憾可以开始和沈无非夺嫡。 有人认为这是晋王死后太子一家独大,皇帝故意提一个新的皇子来和太子抗衡。 不管百官们心里怎么盘算,沈无憾都已经顺利晋级为沈无非的对手,且有一个沈无非难以抗衡的优势—— 帝王心。 朝廷纷纷扰扰,被一路追捕的成家人已经抵达天沈和大齐的边关。 他们再往外走一步,就能彻底脱离天沈的控制。 原晋王妃祁连蝶是大齐郡主,即便嫁入天沈暗地里参与谋逆,沈周如也没有能力处置她。 在晋王身死、成家人出逃后,大齐一纸书信控诉天沈内乱累及郡主,强硬派兵前来接郡主回国。 这件事把沈周如气得够呛。 但这次宫变把承安侯的兵权暴露了出来,朝中将领亲侯对此有异议以致朝纲不稳,能领兵的将领全在看热闹,沈周如分/身乏术也无人可派,只能应了这憋屈的要求。 第158页 大齐这次强硬出手不止是接郡主,还有就是应沈无忧生前的要求保成家人安全。 现在天沈明眼人都知道逼宫是大齐搅的浑水,但那又怎样? 连沈周如都拿大齐没有办法。 在如此憋屈的情况下,沈周如派出的杀手悄然埋伏到边关。 祁连蝶自天沈马车走下,跨越两国边境,走上大齐来的马车。 就在这一瞬间,近十人突然从地上荒芜的黄沙中窜了出来,上百支乱箭直射大齐马车。 一阵混乱中,祁连蝶死亡。 在大齐的国土上死亡,大齐还找不到出手的人,差点把刚得意不久的大齐国君给气吐血。 祁连蝶身死消息传回天沈,让沈周如畅快的大笑了好几声。 沈周如朝侍候在旁的沈无憾摆摆手,脸上笑意遮不住:「无憾,你这主意虽然鲁莽,但解气!」 沈无憾不好意思地垂了垂头,「儿臣只是异想天开,全靠父皇天衣无缝的计划才能成功。」 「哎,别妄自菲薄。」 沈周如稍稍敛了笑意,又道,「你还没有伴读吧,父皇这里有个不错的人选,用得好用不好就得看你的造化,无憾想不想看看?」 沈无憾怔了怔,疑惑道:「父皇说的是哪位?」 沈周如意味深长道:「承安侯世子,江敛。」 沈无憾表情顿时僵住。 沈周如慢声道:「江敛,是碗毒药。用得好,杀人无形一击必中。用得不好,无色无味亦能毁尸灭迹。」 他说的话像裹满蜂蜜的蜜蜂,危机四伏但甜蜜诱人,「现在父皇将他交给你,你太子皇兄不敢用,你敢吗?」 沈无憾唿吸有些急促。 他立在原地思考良久,在沈周如平静的注视下缓缓点头:「好,儿臣谨遵父皇吩咐。」 …… 「什么?世子成了五弟的伴读???」 班州,荒芜平原,无人之境,一道不甚开心的嚷嚷声炸得旁边几人直捂耳朵。 南宫凝华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沈无霁鼻子前面晃悠,「听上去,你不同意?」 狗尾巴草晃得沈无霁鼻尖痒痒。 他勐打一个喷嚏,哼了声,扭过头去不说话。 「啧,他就是例行公事,你到还放在心上了。」南宫凝华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他到底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 沈无霁托住下巴,更不想理他了。 旁边的林家四兄弟对视一眼,捂着嘴巴笑,没敢笑出声。 时间回到佛塔起火时,当时圆台上没有人,大火没有造成伤亡,但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人对佛塔下手。 江敛当机立断,让沈无霁假死离开。 在各宫依旧混乱中,一具烧伤至死的少年人尸体从宫外运了进来。 为了效果更加逼真,江敛特地跑到火中熏了好半天。 李嬷嬷、香菱、小盒子以都呆在外围为由,并未被火烧,只是抢救江敛、道则、心悟三人时弄得浑身淤青。 一阵折腾后,江敛甦醒,到沈周如面前述职。 沈周如曾给江敛下令,在没有把握将沈无霁的死嫁祸给他人的时候,只能下慢性毒药。 现在这场大火坐实是沈无忧放的,江敛将计就计让沈无霁『死』在火场中,全应了沈周如的要求。 沈无霁死在了火场中,那面容依稀可见是他的模样。 再加上是孙云海亲自从火场中搬出来连着沈无霁在内的七具尸体、齐太医诊断尸身、皇后操办后事等一系列确保,沈周如自然放心。 现在沈无霁这个心头大患除了,沈周如日子一天比一天自在。 他一面追杀成家的人,一面提防着安妃留下来的那些隐患。 事情过去半个月,民间并没有什么大的风波,沈周如彻底放下心,转而更加信任江敛。 沈无忧这一把火,烧死了他和成家人,烧断了束缚沈无霁的枷锁,更烧没了让沈周如胆颤心惊的根源。 至于原先守在沈无霁身边的人,都被沈周如散到其余需要监视的人身边去了。 江敛奉命清除余党,沈周如太开心。开心到看见余党中混了个王汉的名字也没什么大反应,大手一挥要了王汉的命。 小盒子的哥哥是沈无忧的随侍,按圣旨也要被斩,江敛不能正大光明救他,于是又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将他送出京城。 其亲人由小盒子抚养,他本人在外游荡十年才能归家,得了一笔钱倒也算是日子逍遥。 …… 见沈无霁还捧着下巴想他的世子,南宫凝华忍不住用狗尾巴草再敲他一下,「醒醒,回神了!」 沈无霁抬头瞧他。 南宫凝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长纸条,丢给沈无霁。 沈无霁只觉得这有点眼熟,狐疑地捡起来准备打开看看。 南宫凝华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你心心念念的世子给你准备的歷练大礼包。」 沈无霁:…… 突然幻视刚到行宫时江敛丢给他的那张巨长课程内容。 南宫凝华笑得像个恶魔:「你家世子已经全权授权林家四兄弟对你进行多方教育,好侄子,还念着吗?」 「这不也是为我好吗。」沈无霁嘴硬的收起『大礼包』。 「切。」 南宫凝华撇撇嘴,「无趣。」 他还以为能看到沈无霁撒泼打滚不干的模样,结果他如此淡定,侧面证明了沈无霁平常已经被江敛摧残得习以为常了。 第159页 南宫凝华起身,伸了个懒腰,懒兮兮道:「行了,就这样吧,你要啥直接给我传信或者去明喻酒楼让掌柜的寻我就行,我还得回宫去。」 沈无霁没再嘻嘻哈哈,郑重点头:「好。」 那些因为需要回宫而被软化去掉的厚茧,现在又要一点一点回归原状。 但沈无霁并不畏惧,他攥紧长长的纸条,腰上是代表江敛和南宫凝华身份的腰牌,怀里揣着的是能让整个天沈乃至三大国都乱上一乱的东西。 现在离了皇宫,离了江敛,换一番天地重新闯上一闯。 第70章 半年后。 承安侯府。 「世子, 您的信。」 小厮朝书房中恭敬喊道。 江敛看一眼送信的人,回头看向在自己书房练字的五皇子,「殿下——」 「你去吧。」沈无憾自觉地笑着说,「我只是兴起来来看看你, 并不是想霸占你今天所有时间。「 江敛行了礼, 退出书房。 看着江敛离开的背影, 沈无憾有些挫败的捏捏鼻樑。 这江敛,真是油盐不进的主。 不过想到江敛教自己的那些东西,沈无憾又打起精神来。 江敛之才,不可小觑,学一点就是一点收穫。 书房外, 江敛望一眼自己的书房, 眸光晦暗不明。 小厮恭敬地奉上书信, 低声道:「是玄州来信。」 玄州? 江敛微微挑眉,想到之前吵着要去玄州吃毛鸡蛋臭豆腐的沈无霁,不自觉勾起了唇。 ——展信安。 ——我已经到安州啦,市集上没有你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又骗我! ——不过虽然没吃上毛豆腐,但我吃到了脆甜的大枣子还有水滋滋的板栗, 比京城里好吃多了, 我让大林捎了点回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放到回京的时候, 如果没坏, 你记得尝尝味道。 ——安州这里好多茶树, 我闻了, 又香又醒神, 你肯定也喜欢,但好像得用这边的山泉水才能泡出那种滋味, 要不下次你也来安州喝茶? ——祁大哥太过分了,天天打击我身高,不过快了!我快把他的回马枪学到手了!马上就可以打着三木镖局的招牌出去寻/欢作乐然后花他的钱了嘿嘿嘿嘿。 ——之前没觉得天沈有多大,真走起来才知道是我见识少了,半年的功夫才堪堪走了三分之一。不过前面的关卡打通了后面应该会轻松很多,马上三木镖局就要开遍整个天沈,我说的! ——再等一个月,你要是想给我写信就可以直接找京城的三木镖局啦,不然每次都是我一个人碎碎念,很无聊的哎。 ——好啦,门外的老罗又在催我交信了,这一次就先写这么多,下一个目的地云州!你说那里有会变色的菌子,我一定要去看看。 ——季吾生。 「这小子……」 看到最后,江敛忍不住笑了声,无奈道,「那些菌子可是有毒的,真吃了我可救不了你。」 小厮还在旁边候着。 江敛瞧向他:「这次就说,漂亮的东西都是有毒的,小心吃了菌子去奈何桥摘花。」 小厮:……? 他一头雾水地应下,然后麻熘出门去传信了。 江敛将信贴身放好,再进书房后,沈无憾很有眼力见的站起身称时候不早得走了。 「殿下慢走。」江敛颔首,半点没有外出送客的态势。 沈无憾只能遗憾离开。 待沈无憾走后,江敛重新拿出自安州传来的信,按照自己的密语重新将信誊写一遍,放进旁边的槐安诗集中。 自三皇子葬身火海至今,已有半年之久,江敛这里的诗集只攒下了三封信,几乎是两个多月才能收到一封。 江敛看着诗集,脑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勾勒沈无霁现在的模样。 十几岁的孩子几乎一天一个样,上一世沈无霁的生命停留在14岁,这一世的沈无霁已经15岁了。 想到这里,江敛嘆了声。 只可惜前段日子太忙,他不能出京,没能赶上沈无霁在外的十五岁生辰。 据说沈无霁又长高了,还黑了一圈,皮肤粗糙成泡多久牛奶浴都消不下去的程度了。 沈无霁在信中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是得意。 不过林二后来传的信毫不犹豫戳破了这个谎言。 他表示沈无霁天天躺在太阳底下想晒黑,结果怎么晒都只能黑到从班州回来的那个地步,气得他天天在山上骑马狂奔,然后把自己摔倒了。 林二这封信纯属告状。 江敛看过笑过,只传话叮嘱沈无霁照顾好自己,其余一概没提。 再后来,沈无霁就到了气候温和的通州,没有晒人的大太阳,他也就没再做过把自己晒黑的傻事了。 想着想着,江敛手中毛笔滴下的墨又毁了一张宣纸。 他回神,安静地收拾好残局,开始处理沈周如传来的暗信。 班州、通州、玄州、云州、康州、文州、江州、京城…… 待沈无霁将三木镖局开遍全天沈回到京城的时候,时间又过了半年。 这半年里,沈无霁既是三木镖局的镖师,也是云肆的跑腿小厮,还是穿行在明悟商行和青寺商行里的帐房学徒。 托沈周如这些年都是将沈无霁藏在宫中的福,哪怕是外放的官员都没有见过沈无霁,只要稍作打扮,他就可以在各个地方来去自由。 第160页 十五岁的生辰礼沈无霁没有收到,反倒是江敛十七岁时,沈无霁托人送回去了一只兔子。 兔子带信连笼子一起送到江敛手边。 沈无霁在信上写明这是自己从狼群窝里亲手借出来的兔子,务必要江敛好好地养大,要是缺胳膊断腿的,他就要飞奔着回来找江敛的麻烦。 初见兔子,江敛很是嫌弃,一边遣人去找最适合兔子吃的食物,一边拎起兔子耳朵往笼子里扔。 但时间久了,兔子只往江敛身边腻歪,只要离了笼子,就一遍又一遍的往江敛身上蹦跶。 蹦跶就算了,要是江敛不在,兔子就往后山山林里钻,每天都要找兔子。 江敛烦不胜防,捏着鼻子在沈无霁十六岁时,给他送去写满未来一年安排的长纸条作为谢礼。 沈无霁对此:…… 下次再给江敛寻只只往他床上蹦跶的猫!!!! 而在沈无霁十六岁生辰当天,像是诅咒一样,沈周如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而当人病入绝境的时候,就开始求神拜佛信鬼神。 「沈周如开始吃柳国公寻来的进贡的丹药了。」 林三站在沈无霁身边小声说。 沈无霁已经对沈周如无感,闻言只疑惑道:「已经病到脑子发昏的地步了?」 歷史上多少帝王是开始吃丹药后彻底癫狂的,沈周如是一点都不记得啊。 林三:「世子说……太子给沈周如下毒了,那种三五年才能生效的慢性毒药,现在毒发,怕是慢慢要病入膏亡没有治疗可能性了,再等个三五年会死。」 沈无霁:? 他眸光暗了暗,「这倒是皇兄能做出来的事情,五皇弟呢?」 林三:「沈周如重病后开始放权,太子根基更稳,五皇子和柳国公没抢到先机,所以柳国公才给沈周如上丹药,要趁他迴光返照的时候争一争。」 说到这里,林三顿了顿,又道:「世子现在是五皇子的伴读,似是受了些牵连,他已经筹办计划从承安侯府里搬出来了。」 「世子十七岁,也有资格立府别居了。」沈无霁皱眉,「但这样一来,承安侯府就彻底为江岳和江继所有。」 林三点头:「是啊,五皇子自身难保。现在外界看来他信任世子,与世子是一条战线,如果五皇子倒了,世子还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沈无霁与江敛亲密,知道江敛手中有不少底牌,不甚担心江敛无法自保。 但落在其余人眼中,从江敛搬出承安侯府开始,大家就认定他在侯府中已经落败,现在还有世子之位不过是因为皇帝先前立世子的圣旨在。 但现在皇帝病倒,太子揽权,江岳手握大军有上达天听、先斩后奏的权利,二人联手,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看到现在的局势,大家好像才品过味来,江岳是沈周如的亲信,江岳才代表沈周如的意思。 而江敛……江敛和江岳对立。 沈周如重用江岳又如何能重用江敛?所以江敛终归是个弃子,江敛所辅佐的,也是个弃子。 不仅是外人,连沈无憾都有这种感觉了。 江敛刚将给沈无霁传话的人送走,沈无憾便找上门来。 沈无憾立在府门口,遥遥看着站在走廊赏池水的江敛,「世子,方便聊一下吗?」 江敛并不意外他会找上门来,闻声回头,颔首示意沈无憾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 还不待站稳,江敛便转身望向他,平和道:「殿下因何事到访?」 沈无憾舔了舔下嘴唇,轻声道:「世子……有听到外界的谣言吗?」 江敛挑眉,「谣言?谣言有何可听的。」 「就是——他们说你与我,都是弃子。」 江敛问:「殿下来找臣之前,有寻过柳国公吗?」 沈无憾一怔,犹豫片刻道:「寻过。」 江敛笑道:「那柳国公如何说的?」 「他说……」沈无憾犹豫道,眼睛一闭,和盘托出,「他说世子与我们并非一条心,既非一条心,那就不存在与世子同是弃子的说法。」 「说的很对。」 江敛贊道,「臣与殿下非一条心,同样的,承安侯与太子也非一条心,殿下可明白?」 沈无憾:……? 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江敛。 江敛嘆道:「臣是陛下指给您的,承安侯是陛下指给太子的。重要的非臣和承安侯,而是您与太子。在一开始陛下就应该和您说过,臣非善哉,您驾驭臣是有挑战性的,不过在一开始,太子就放弃了这个挑战。」 沈无憾张张嘴,有些震惊也有些懊恼。 震惊于江敛居然完全猜中了沈周如和他的心思,懊恼是他在江敛面前完全是一张白纸,一戳就破毫无底牌。 见沈无憾的表情,江敛只笑,笑得平静,「殿下无需害怕,该臣做的,臣不会懈怠分毫。但烦请殿下提醒一下柳国公,承安侯是陛下的人,他必不可能看着柳国公带道士如此祸害陛下,而承安侯也代表着陛下的决定。」 闻言,沈无憾顿感一阵后怕,惊道:「你为何不提醒——」 「此事事发前,殿下有曾与臣商议吗?」江敛不轻不重一句话怼了回去。 沈无憾张张嘴,没话说了。 他急道:「那现在该如何?」 第161页 江敛摇摇头,不急不缓道:「既然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陛下病重,承安侯身居高位,必然引来多方不满,他疲于应付多方哪还有时间应对您和柳国公呢。」 沈无憾怔了怔,「你——」 他有些哑然,他只是胆小,不是傻,自然听出来江敛要利用他们对付江岳的意思。 江敛笑容坦然,「方法在这里,用不用就看殿下如何想的了。」 沈无憾鼓足勇气来,满心纠结走。 江敛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浅浅勾唇。 既然想要他站队,那就得付出相对的诚意,除了让他甘愿奉上自己的沈无霁,没人能让他无条件帮忙。 沈无憾和柳国公如何商议,江敛不管,提笔一封信送至远在班州的沈无霁手上。 原本的计划是沈无霁去通州投奔乌兴旺然后从军,不过南皇边界原本被沈无霁和林家四兄弟联手镇压下去的小部落又开始作乱。 这是一个天赐的行军锻鍊机会,沈无霁马不停蹄便冲去了。 待沈无霁收到信时,天沈已经有几个地方因皇权旁落开始出现暴动,顺理成章该承安侯领兵去镇压了。 江敛来信,叮嘱沈无霁避开暴动的地方。 沈无霁也看到了江敛接下来的安排,一边心惊江敛的胆大,一边头疼好像已经无人能制止江敛的过分胆大了。 听到沈无霁的担忧,林家四兄弟非常不给面子的捂嘴嘲笑。 林大笑憨憨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就算世子不点破,等那柳国公想通后也会做的。」 沈无霁斜他一眼:「你不该站我这边吗?」 林大挠挠头,「属下是觉得,善良是好事儿,但碰到那种阴险小人可能就没办法了,不过有世子兜底,咱们也不拍主子被骗了。」 沈无霁:? 他怒吼:「找打是不是!」 一行五人吵吵闹闹地越过班州边界,进入在南皇领地与南皇剿匪军碰头。 这是第二次合作,除了新换的领头将军外,其余千人大军对林家四兄弟十分信任,大家快速开始再一波镇压。 南皇宗室上下一条线,不存在什么夺嫡内乱。 大军出行多是为了镇压丛林荒原中贼心不死的小部落,正好适合沈无霁练兵。 但天沈就不同了,外有大齐、南皇两大国虎视眈眈,内有连绵不断的山匪流民起义、蠢蠢欲动的宗室亲王。 面对打不灭压不完的流民,沈周如烦不胜烦,更烦的是那些打着清君侧名义说江岳和太子联手迫害帝王、谬权篡位的起义军。 宣政殿。 江岳跪在下首,用自己波澜不惊的神色向沈周如说明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 沈周如头疼欲裂,接过孙云海递来的又一颗丹药,咽下,烦躁道:「是朕之前放权太急,倒是把你推成了靶子。」 江岳眉峰未动,平静道:「臣未行不轨之事,无愧于心。」 「朕自然是信你的。」沈周如嘆了声,摆摆手道,「起来吧,朕低头看你,头晕得很。」 江岳抬眸,见沈周如又捻起一枚丹药准备吃下,皱眉劝道:「陛下,这丹药怕是伤身,还是少吃——」 「行了。」 沈周如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太医院和心悟大师都说此物无害,朕病了后一直不见好,只有这丹药能让朕撑着处理政事,若你说不行,不如寻个比这丹药更有用的东西来。」 江岳张张嘴,无声嘆了下。 自沈周如开始服用丹药后,江岳几乎隔天都要劝一道,他越劝沈周如越烦。只怕再劝下去,君臣就要离心了。 江岳沉默退下。 孙云海送他离开。 宫殿外。 江岳回头看孙云海,低声道:「公公,那丹药果真有效?」 孙云海笑了笑:「有没有效自然是陛下说得算,不过服用这丹药后,陛下身体确实精壮了不少,奴才只盼宫中多几位皇子公主才好。」 江岳;「……孙公公,莫要胡言。」 孙云海只笑,没再说话。 江岳皱着眉离开。 待孙云海送走江岳进入宣政殿,沈周如已经走下龙椅在殿中踱步,未回头地问:「承安侯问了你什么?」 孙云海垂眸低首:「侯爷只是关心陛下的身体健康。」 沈周如声音冷不丁的,「是问你丹药的事情吧。」 「这……」孙云海犹豫般说,「侯爷对丹药有挺大的成见,但也是关心陛下。」 沈周如冷笑一声,又转身回龙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孙云海以为沈周如要休息,正待上前伺候,又听沈周如道:「上个月朕未得空上朝,朝中怕是太子的一言堂了吧。」 闻言,孙云海腰弓得更低,劝慰般道:「太子、五皇子还有承安侯不过都是为陛下分担琐事,让陛下不至于过度操劳罢了。」 「呵……」 沈周如冷笑一声,没说话想。 宣政殿缓缓安静下来,安静得让早就习以为常的孙云海都觉得有些窒息。 午后。 沈周如在宣政殿的自言自语一字不差地传到江敛耳边。 小厮笑着说:「陛下怕是已经心生狭隘了。」 江敛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闻言微微摇头,「还不够。」 小厮疑惑,不过他知道主子自有成算,侯立在旁不多言语。 第162页 江敛计划着再给沈周如加把火的时候,沈无霁带着南皇镇压军深入大山部落巢穴。 南皇边界山多、林多,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部落人根本分不清楚山林中的条条岔路。 如今分在他们面前的有四条路,林大、林二、林三各领走五百余人分道追击,沈无霁则和林四去往最后一条路。 而再往里深入,又是数条岔路口,但按之前得到的地图来看,这些岔路最后会形成圆环将大山部落层层裹住,所以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必须每条路都安排上人手。 沈无霁和林四对视一眼,当即决定兵分两路, 大山部落被杀得只剩两百余人四处逃窜,但他们聪明又狡诈,只要活着就是扒在人身上大口吸血的跳蚤,令人烦不胜烦。 南皇这次是秉着另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目的,要将这个部落的人一网打尽。 兵分两路,追击逃军。 沈无霁带走了三百人,一路往山林深处行军,行到遍布山洞的山崖时,沈无霁拔/出长剑,领着一部分人一步一探地进入一个幽深的山洞。 山洞中瀰漫着潮湿的气息,微弱的光线让他们的视线受到了极大的阻碍,不时能听见洞中水珠砸到地上发出的空洞迴荡声。 沈无霁屏气凝神,往洞中走了大概十余步,忽地听到了几道微弱的啜泣声。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沈无霁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士兵。 「好像有谁在哭?」 大家几乎是同一反应放缓了动作,洞中的声响便清楚起来,是啜泣声。 沈无霁反手握紧匕首,朝众人示意,突然加快速度往洞中探去。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探路的士兵突然喊道:「队长!这里有好几个孩子!穿着好像是天沈的衣饰。」 天沈衣饰? 沈无霁陡然想到大山部落拐卖孩子养成部落人的习俗,顿时皱起眉,快步走到唿唤的士兵身边。 果然,大概七个孩子穿着破布烂衣缩在已经被潮得发霉的稻草上,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 这拐角后方就是山洞的死路,约莫不到十岁的孩子缩在这里,彰示着大山部落的恶行。 望着孩子们包着泪的眼睛和浑身淤青、泥泞,沈无霁生了恻隐之心,问道:「你们是天沈的孩子吗?」 孩子们下意识望向他,呆呆地没说话。 沈无霁皱起眉,上前几步,想要查看孩子的身体状况。 就在他分心观察其中一个孩子看不见舌头的嘴巴时,一道寒光射进了沈无霁的眼中。 士兵顿时大喊:「队长!小心!!!」 沈无霁下意识侧过身,但依旧没躲过那道要命的寒光,左腹被巴掌大的匕首刺了个对穿。 「队长!」 「杀————」 刺中沈无霁的小孩发出低沉沉的吼声,其余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全变了神色,脸上只剩嗜血的色彩。 是侏儒杀手! 沈无霁咬紧牙关将刺入小腹的匕首拔/出来,反手用匕首挡住侏儒下手凌厉的攻击。 他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山洞本就狭小,成年人的身体和长剑完全施展不开,更别提能力最强的沈无霁已经被重伤,躲过一半的攻击都算勉强。 待守在外面的人发现不对劲时,沈无霁等人已经伤了大半,甚至有十来人未反应过来以至于直接丢了性命。 打到最后,侏儒杀手活了一个人快速逃出山洞,沈无霁狂奔紧随其后,无视了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拉弓——搭箭—— 「刷——!」 侏儒杀手倒地。 沈无霁也扛不住伤口的撕裂,单膝重重砸地跪在一片血泊中,唇无血色,身体发颤。 第71章 前段时间林大林二还明里暗里提过沈无霁心软, 如今他便为自己心软付出了代价。 沈无霁按住伤口,缓缓稳住唿吸,一边在剧痛中辨明情况,一边还有心思笑自己估摸着又要挨林家四兄弟和江敛的训。 受了轻伤还能活动的士兵连忙扶住沈无霁, 焦急地喊:「队长, 这伤太重了!得治!」 旁侧的士兵:「我去放信号弹!」 「回、来、别去——!」 沈无霁咬着牙, 「人还没死透,放信号弹就是告诉大山部落的人我们进来了快跑。」 「那、那这怎么办?」 「找几块布来,我没事,看看其余兄弟们。」 沈无霁伸手用力撑住墙,一点一点坐起来, 边喘气边虚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 交代道, 「去清点人数,咱们得往里去和林将军他们汇合。」 他们压根拦不住沈无霁。 一番清点后,发现有十七个人死于那些侏儒杀手之手,还有十余人与沈无霁般受了重伤,丧失了继续急行军的能力, 原先跟进山洞的另三十人或多或少受了轻伤, 不过不影响行动。 受伤的人连同沈无霁都草草包扎了下,沈无霁将重伤的十余人留在山洞中, 再点了二十人在这里留守, 并寻了些枯枝掩住山洞。 一番布置下, 沈无霁觉得伤口疼得麻木没感觉了。 旁人劝了他几次, 但确实苦于队伍没有领头会溃不成兵, 大家看着沈无霁开始发虚的步伐忧心忡忡。 等他们终于和顺利寻到一支队伍汇合时,领头的林二差点被沈无霁的情况吓得不尊主子破口大骂。 第163页 「你疯了吗!」 林二骂骂咧咧地扶住沈无霁, 伸手去解已经被血泡的发皱的布带,神色严肃,「不能拖,我找人把你送出去。」 沈无霁面色苍白道:「山洞还有十几个也重伤的兄弟。」 「好,我知道了。」林二严肃点头,然后强行一掌给沈无霁噼晕。 沈无霁还没来得及多交代几句,就被林二剥夺了继续行军的权力。 这只是一次围剿逃兵,结果两千人追杀五百余人,被对方反咬直己方累计死了近十人,一名队长、十七名士兵重伤不醒,百来名士兵轻伤。 负责镇压部落的祁将军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祁将军是去年接手的镇压部落军队。 刚来一年,太子就要往官职不低的队长一职塞人,祁将军就有些不爽。但他发现底下的兵们居然认识这几人,还非常乐意接受指挥。 祁将军勉强接受了,结果这次居然闹出被侏儒杀手偷袭成功的事情。 而待他派去查这几人身份的属下回来后,祁将军更不高兴了。 不过是几个无名小卒入了太子的眼,只一句话的功夫,太子手底下的人就各种帮忙给他们寻官职塞军队。 祁将军对着调查结果呸了声,面带不屑。 沈无霁受伤后在潮湿的山林中拖了太久,这边临时找过来的赤脚大夫能力不行,药材也不够,以至于他昏过去后一直高烧不退。 林大找到祁将军,走了下流程要出兵营请大夫。 闻言,祁将军将手中的行军图一扔,皱着眉道:「我们马上要去下一个部落,你现在去请大夫,难不成要让大军们要等着你?」 林大:? 他眯起眸,「将军,若属下没有记错,原先定下来的计划是三日后再出发,这还没半日,您的安排可是会搅乱计划的。」 「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 祁将军理直气壮道,「大军刚拿下大山部落,就该趁热打铁乘胜追击,这样才不坠我南皇大军的名头。」 林大:「军中还有二十余人重伤!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头要了他们命吗?」 祁将军『啪啪』地拍着桌子,「两千人追缴两百人还能有这么多人重伤,这就是他们能力不行,这种人养在军营里也是当废物!」 林大气笑了,谁不知道大山部落狡猾多端,他们几次围剿这个部落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连围剿至今日才算是连根拔起。 压着要爆发的火气,林大最后问道:「你是不是对小季队长心怀不满?」 祁将军冷笑一声:「你想多了——」 「啪——!」 林大反手一耳光甩到祁将军脸上。 耳光声震天响。 刚还理直气壮的祁将军被打得蒙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视线怔怔的盯在了斜侧方。 「难怪自你领兵镇压部落后就连连失利。」 林大甩甩手,像是碰到什么垃圾,厌恶道,「林将军调任离开后,往日无往不利的镇压部队就成了纸煳,论功行赏到你这成了攀亲带故。废物?他们都是在前线厮杀的好兵好将,而你,只顾追名逐利,贪生怕死,给将士们拖后腿!」 祁将军终于从嗡嗡响的声音中回过神来。 他脸上抽抽地疼,整个人都要疯了,直拍桌子怒骂:「混帐!你敢以下犯上——」 「啪——」 林大反手又是一耳光,扇肿了祁将军完好的另一张脸。 然后他抬手,一个金色的令牌出现在手中,直直抵住祁将军的额头。 林大冷声道:「看清楚了,太子令牌,见令,如太子亲临!」 祁将军浑身一颤,顾不上脸部肿胀连忙去看令牌。 令牌上大大的一个『华』字变形花纹,下刻南宫凝华太子纹。 祁将军颤颤巍巍地抬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浑身发抖。 居然,居然真的是太子令牌! 那这五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是替太子暗访军队的吗! 林大懒得再看他,直接下令:「按照原计划来,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去请大夫!行军士兵重伤,绝不可耽误分毫!」 祁将军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可、可这附近都是被那些部落欺压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哪有什么大夫啊……」 「先找再说不行!」林大甩下这句话十分不耐烦地走开了。 他当然知道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大夫,军队里军医匮乏,回到军营,他第一时间就传书给在班州的罗然。 信一封封传去,他刚得到回信,去班州边界接人,这才过来找姓祁的开条子,结果没想到这人简直是愚蠢至极! 林大冷着脸回去照顾沈无霁,他怕姓祁的再作妖,打发林二、林三带人去接大夫。 快马加鞭地去再快马加鞭地回,林二估计着大夫体弱,将回来的速度压了一半。结果五名大夫的其中一个刀疤男哑着声音要了匹马,骑着马带着药材和林三直接狂奔回军队。 两人快马回音,看着刀疤男娴熟的骑术,林三忍不住贊道:「这位兄弟,你的技术很不错啊,有意向从军吗?」 刀疤男笑了笑,声音沙哑:「以前是当兵的,后来退了。」 林三调侃他:「那你这算不算是弃武从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只是在师父们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罢了。」刀疤男话并不多,一边应付着林三似有若无的试探,一边快步沖向沈无霁躺着的营帐。 第164页 军队缺医、缺药,刀疤男只带着部分能救急的药赶到,重伤的二十余人分一分就见了底。 他入营帐照料沈无霁,仔细将沈无霁身上的伤和情况检查一遍后,刀疤男沉声道:「受伤后失血太多,内里伤也不轻,这伤得慢慢养,哪怕伤口癒合后也要注意滋补身体。」 林大、林四认真记住。 说着,刀疤男从怀中掏出一瓶药,取出一粒递给林大,「麻烦大人给他餵下去,混着水餵即可。」 林大犹疑:「这是……」 刀疤男:「是游医队不外传的保命子。」 林大、林四:?!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在上,罗然到底是请来了哪方神医啊!不会后面那几位就是活菩萨游医吧! 林大不疑有他,直接往沈无霁嗓子眼里面塞。 这动作过于粗鲁,让林四十分嫌弃,嫌弃之余突然反应过来,狐疑地撞了撞自家大哥的胳膊肘:「这保命子,颜色和香味都好眼熟啊……」 说到这里,林大反应过来,沈无霁第一次来班州的时候,承安世子不停地往包里塞的那些药,然后又被沈无霁塞给战时受伤将士们的那些药——? 两人对视一眼,忽地倒抽一口冷气。 败家子啊!!!! 刀疤男看着他们无声的崩溃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林大嘴角抽抽:「没什么……就是没见过传闻中的保命子,觉得有些稀罕。」 虽然知道不是这个意思,刀疤男只是笑笑,顺着说:「保命子做工并不难,只是用的药材比较珍稀,我们做的也比较少,所以只带了一点放在身上应急。」 林四:咳! 林大无语凝噎,沉默了一会儿后,转移话题和刀疤男聊其余人的伤势。 聊到最后,林大试探性问道:「对了,大兄弟你怎么称唿啊。」 刀疤男:「叫我老生就好。」 「老生?」 「是,小时候是小生,长大了可不就成老生了吗。」刀疤脸老生爽朗地笑笑。 林四好奇道:「老生兄弟,你刚说你之前也从过军?」 提到从军,老生的表情明朗了几分,「是啊,那段时光真是难忘。」 林三走了进来,闻言问道:「后来怎么就离开军营了?」 闻言,老生笑了笑,说道:「有苦难言吶,不说也罢。不过也确实是离开了军营后才知道这世道弯弯绕绕的,反倒是让祸害活得长久,好人短命。」 「哎,这话说的,菩萨游医队的各个都是老寿星!」林大摆摆手,十分不贊同道,「还有那些个祸害,你且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老生沉默一下,抬头望向躺在床上依旧昏睡的沈无霁,也笑了,「大人说的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等得起。」 话说到这,林家几兄弟是越发觉得这位『老生』有些古怪了。 不好直说,大家对视一眼,打个哈哈继续换话题聊。 聊得差不多,老生起身给沈无霁和其余重伤的士兵们熬药、换药、包扎,几乎是到了深夜,林二才护送着剩下的四名大夫赶到了军营。 医队的人到了,老生松了口气,安安心心的给他们打下手。 林大害怕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若往里深入,可更难找到大夫了。 他和醒来但依旧迷迷煳煳的沈无霁商量了几句,扭头就去和医队的游医们商量做一段时间的跟队军医,只用在营地驻扎,不用跟随行军的那种军医。 出乎林大的意料,游医们都非常好说话,直接便应下了。 沈无霁彻底恢復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了要启程时间。 老生照顾了他一天,到第三天启程前夕,沈无霁盯了他半晌,在结合四大林和他说的那些细节,沈无霁忍不住猜了下老生的身份。 「您——冒昧猜一下您的姓氏,可以吗?」沈无霁轻轻擦拭着自己的长剑,一边试探着老生。 老生正在分装沈无霁要用的药材,闻言一怔,轻笑道:「可以。」 沈无霁:「我猜,是世人又爱又惧的那一个字。」 老生愣了愣,然后反问道:「这是何意。」 沈无霁:「世人爱登高处,但登上去才知至高处只于一人,此乃高处不胜寒,却又独独只想往那高处去。」 老生沉默片刻,缓缓颔首:「殿下说得是。」 沈无霁挑眉,拱手回敬道:「高少将军,久闻大名。」 老生,也就是高儒生,无奈地摇摇头,「您还是喊我老生吧,我担不起那称唿。」 全家皆死,只有他一个人带着能令天沈瞬间混乱的证据苦苦逃亡。数十年的心酸苦楚,被沈无霁一句『高少将军』戳得碎成泡沫。 这是他身为高家之子的责任,而不是他的苦难。 第72章 外面大军听到号令开始收拾拔营离开的东西, 沈无霁早就收拾好了,有充足的适合可以和高儒生聊天。 高儒生问:「您想聊些什么?」 沈无霁:「当年您给我母亲的证据,到底有哪些。」 高儒生眼神闪了下,没说话。 沈无霁自言自语般说:「如果我拿到的那些证据属实, 那现在的天沈早该是大齐的附属国。只要他在位一天, 天沈帝王就会一直受着大齐帝王的牵制, 而非现在这样相互制衡,相互试探。」 第165页 听到这里,高儒生便知道了沈无霁的担忧。 他轻声道:「当年的证据只有这一份,原是送往大齐的,但送信的人死在了半路, 既无人证又无物证, 说出来有谁会信?」 沈无霁疑惑:「大齐那没有半分保留?」 高儒生:「以我所知的情况, 这两方多半是各有对方的证据,但都在当年因传信人的死亡而消失了。况且现在大齐也在夺嫡内乱,大齐君王没有过多的精力针对天沈。」 沈无霁下了定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儒生点头:「是啊,半斤八两,倒也巧妙的平衡了三国之间的国力。」 今日这一番话解了沈无霁多日疑惑。 聊到大军要启程离开的时候, 沈无霁才意犹未尽的送高儒生离开。 那位祁将军被林大两个耳光一个令牌弄得战战兢兢, 林大相当于是这支军队的幕后将军,在他的带领下, 镇压军慢慢回到几年前无往而不利的状况。 待沈无霁等人将藏在南皇和天沈交界处作乱的部落都清理一遍后, 时间一晃便再次入了冬。 沈无霁十七岁, 收到了十七罐江敛亲自制作的美酒。 南皇镇压一事进入尾声, 沈无霁要重新探查手下布满整个天沈的诸多商会, 然后一路西行,前往通州投奔乌兴旺。 这一两年的小规模战役已经给沈无霁打下来结实的基础, 但天沈和南皇的制度终归不同,沈无霁还是需要回归天沈军队。 一年里,天沈内各地起义愈发频繁,但好在都是没能形成气候的小规模千人军。 在不知道是哪一位的献计下,沈周如将江岳派出去镇压起义,这一领兵镇压便去了大半年。 而江岳也是唯一一位能先行调兵先斩后奏的领将。 外人看江岳风光无限,江岳自己却感觉不太对劲。 他想让江继跟随从军这件事被沈周如驳回,现在江继只能继续在家通过科举入仕,与沈周如最初的承诺背道而驰。 不过江继没有得到好处,江敛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五皇子党,五皇子胜,他高升,五皇子败,他落寞。 江岳勉强接受了个这么个牵制江敛的局势。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不仅是太子与五皇子争,更是江继与江敛争,大家对承安侯一门站两派的事情津津乐道。 京城,江府。 沈无憾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敛身后。 江敛回头看沈无憾期待的目光,平和道:「殿下,该说的臣都说了,选哪一个您自己定。」 沈无憾摇摇头,肯定道:「你还有效果更好但更安全的方法。」 闻言,江敛扯了下唇角,「这种方法您可以自己想,一味依赖我会惹得柳国公不喜。」 「嗯……」沈无憾遗憾地垂头,「我只是觉得你的方法更好。」 江敛:「剩下的您可以去和柳国公商量,臣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无憾站在原地看江敛离开,视线幽幽的有些恍惚。 和江敛相处越久,他就越好奇江敛这人到底有没有心,好似谁也看不透谁也摸不着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江敛扶持了他一年,这一年不管是大事小事,只有他求到了江敛头上,江敛才会给出两个解决方法,一种激进的见效快的,一种温和的细水长流的。 他的方法令柳国公都交口称赞,但除了两个方法外,江敛必不会多说一个字,所有的选择都是沈无憾做的,所有的后果也是他来担。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相当于他在日常决策中有一个能完美解决问题的保障,只是越问下来,沈无憾越依赖江敛。 若不是柳国公反应过来点破这一层,沈无憾还察觉不了自己对江敛的信任已经超过了所有人。 「哎——」 沈无憾嘆了声,既然江敛不肯全心全意地帮他,那他也不能对江敛奉上过多的信任,就保持现在这种相互合作的状态,挺好的。 沈无憾遗憾离开,他要趁着江岳被派出去的时候多和太子皇兄抢一点权力。 待沈无憾走后,江敛自花园后方绕回书房。 书房内,海隆等候许久。 江敛朝他作揖:「海将军,久等了。」 海隆摆摆手,「说这话不如多给老夫上点酒,馋了。」 江敛失笑,拎起茶壶给海隆倒茶,「外公说您暂时不能沾酒,我可不敢公然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哼,无趣。」海隆撇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问道,「怎么,你现在算是跟五皇子一条心了?」 闻言,江敛调转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淡声道:「尽人臣之事罢了。」 海隆挑眉:「好歹相处了一两年,要是你家那位回来了,他们对上了,你能那么狠得下心?」 「海将军多虑了。」江敛慢条斯理地放下茶壶,「况且若五皇子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便算是江敛看走眼。」 海隆眯起眼,上下打量江敛,嗤笑一声:「你对他的评价倒算高。」 江敛颔首:「通透,明理,知进退,他是被强行推上这个位子,适合与否冷暖自知。」 海隆:「你心里有数就行,来,陪老夫多喝几杯。」 说着他拎起茶壶开始牛饮。 江敛边笑边道:「他们已经到通州了,若下一次大齐再打进来,海将军需要做好再次坐镇大军的准备。」 第166页 海隆:? 他狐疑地看江敛,「你从哪得到大齐会打进来的消息?」 江敛只道:「大齐的内斗快结束了,左不过这两三年。」 所以解除了内忧就开始除外患? 好好好。 海隆无言以对。 反正这小子说话没错过,听他安排就行了。 「乌兴旺能力不错,让他们先在边关磨合吧。」海隆又牛饮一杯,干脆道,「有事你开口就行。」 江敛举杯敬他:「多谢海将军信任。」 八月,通州。 沈无霁谁也没带,孤身一人进了通州。 乌兴旺接到了神秘主子从军的消息,但头上那几位并没有告诉他具体是谁,只说小主子想自己闯一闯。 对此,乌兴旺表示贊同但也更加好奇,顺带着便对新兵的关注重了了几分,让底下等着捞新兵油水的人暗地骂人又不敢肆意妄为。 沈无霁往脸上点了雀斑,然后在左额头上按了个浅红色的疤痕。 从军第一天,沈无霁在大通铺里安安稳稳睡觉。 军营里的人少有勾心斗角的嘴皮子功夫,多半是不服就干,干完挨顿军棍下次继续。 沈无霁刚来的时候就听到老兵在下注,赌新兵营这一个月内有几个挨军棍的刺头,会打上几场架。 刚听到时,沈无霁只觉得好笑,怎么搞得新兵营全是不打不服的刺猬似的。 结果从军第五天,也就是操练的第三天,他就被一个刺头盯上了。 关益,风行镖局镖头三子。 他对当镖师没兴趣,听说通州军原郡分领招新兵,拎起行囊就来从军了。 而很不幸,沈无霁往全天沈扩展三木镖局地盘的时候,在玄州从风行镖局手上抢了个大客户。 准确来说不算抢,是客户听到三木镖局的名头主动送上门来。 这送上门的生意必须要接,不然往后三木镖局对外的硬茬子名声少了,行镖时会惹来更多山匪水贼的窥伺。 不过这镖是接了,祁森也亲自带礼上门拜见了风行镖局,毕竟在这一行里三木镖局是后起之秀,要尽晚辈之礼。 风行镖局的人是很气,但没办法,终究是他们比不过后来的晚辈,人家礼数也到位了,没有半点不尊敬。 接了礼,镖局总镖头是豪爽的人,也没多大怨言。反倒是这个关益,虎头虎头鲁莽冲动,非常看不惯三木镖头,一个人提着一把大刀直接冲到三木镖局找人比武。 而不巧,当时三木镖局镖队中和关益年龄相仿的,只有沈无霁一个人。 两人已经各自抽出武器开始干架,但刚过了三招,风行镖局的少镖头也就是关益的大哥赶了过来,连踹带骂的把人提走了。 如今再见,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最开始沈无霁不想生事,避着关益走。 关益只觉得他眼熟但没认出来,毕竟是一两年前的事情,沈无霁又给自己贴了个伤疤。 后来操练对打,好死不死,沈无霁和关益分到了一起。 看到自己操练的对手,沈无霁挺想骂人。 他在心里大骂分操练名单的人,然后无奈的拎起棍子,一板一眼开始对打。 这凑近了打,关益看沈无霁的眼神就瞬间从疑惑变成『原来是你!!!』的凶神恶煞。 沈无霁气性也上来了,不轻不重地瞪了回去。 关益火气更甚,一边挥舞棍子一边发誓要将这小子打得跪地求饶。 沈无霁不知道关益在想什么,但就看这眼神,肯定没什么好东西。 他呵呵笑,不再留情。 对于这种愣头青,必须一棍子打服了才行! 同一时刻,在帐篷里检查新兵信息的乌兴旺勐打几个喷嚏。 他疑惑地摸了摸鼻子,扭头看旁侧的余杨,「你骂我?」 余杨正跪坐着整理捲轴,闻言抬头,温文尔雅地微笑,「你是傻子吗?」 乌兴旺眨眨眼,揉着鼻子嘟囔:「咦,没打喷嚏了哎。」 余杨无语。 他把手中捲轴卷了卷,操起捲轴往乌兴旺身上一阵乱敲,「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不忙就自己归档新兵捲轴去!」 第73章 书生力气小, 乌兴旺被一阵乱敲只觉得是在挠痒痒,他笑嘻嘻地挡下捲轴,「不了不了,归档这些只能你们来搞, 我都快被这些成堆的东西弄疯了, 这次新兵的质量挺高, 咱们在这忙天忙地不亏。」 三年招一次新兵,自从上次他忙得焦头烂额跑去隔壁郡衙请来余杨和几名师爷后,大家就爱上了请外援这件事。 余杨上过战场,和敌军谈过判,还让通州大军扬眉吐气, 军营里多是对余杨敬佩心服的人, 反正最后新兵的档案要归到府衙, 找余杨帮忙天经地义! 原郡众兵将理直气壮地想。 然后就让余杨气得天天拿捲轴敲乌兴旺脑袋。 他也不怕把人敲傻,这傢伙除了领兵打仗外就没正常过! 敲够了,余杨盘腿坐回原地,恢復儒雅的文官样子。 乌兴旺摸摸被敲痒了的肩膀,凑过来问:「有发现那位主的踪影吗?」 余杨嫌弃地推开他的大脸, 严肃道:「暂时没有, 但你没想过吗,能请来海将军的人, 为何要纡尊降贵隐姓埋名来一个郡的军营里歷练?」 乌兴旺也回归正经, 低声道:「你怀疑是谁?」 第167页 「不只是怀疑——」余杨扭头看他, 无声道, 『三皇子』。 乌兴旺眯起眸, 没说话。 余杨:「那次战后我回了一趟元丰城,特意问过院长, 她让我不要多问,反正必不可能害了我们。后来碰见罗然师父,他说他也是猜出来的,所以不能告诉我。」 乌兴旺:「然后?」 余杨:「然后我就顺着罗然师父的视角猜了猜。」 「青寺商行原本和云际商会争锋相对,现在两家反倒联手。而咱俩被提拔之前,道野先生刚刚撤走监视夏江的人手。」 「再往前,海隆将军这样已经决定与世无争的人再一次出手,是为了护送太医去夏江行宫,然后在那里呆了三个月。」 「顺着继续推,道野先生第一次在夏江安排人手的日子可没有瞒着你我……」 乌兴旺微微皱眉,他在计算三皇子被送至行宫的时间。 余杨扭头用指尖戳住乌兴旺微微皱起的眉头,声音越来越轻,「很久之前,在我决定成为道野先生属下的时候,他说他的贵人是南皇人。主子身份尊贵,只是后来死在了天沈,令他们所有人悔恨许久。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们或许会对那位动手,目的是为主报仇。」 说到这里,余杨抬手指一下天。 这句话一出,寻找贵主的范围直接缩小近乎锁定在皇家贵族身上。 而在道野那个,自南皇而来还身死的贵人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在皇家里只有一位。 乌兴旺沉默。 道野先生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只觉得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天经地义。 况且他早早便经歷了灭门之灾,对那些皇亲贵族不报任何期待,活下来走到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报答道野先生和陈院长。 余杨继续道:「自我到了原郡后就一直猜这位贵人是谁,直到那位回家不到三个月便身死,而后青寺商行一反常态大举扩张,云际商会发展迅勐几乎冲出了天沈……我才敢确认,是他。」 乌兴旺:「你有向先生和院长确认吗?」 余杨:「问了,他们没有否认,只让我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 消化完这令人震撼的事实,乌兴旺长舒一口气,没心没肺般调侃道:「还好我脑子不聪明,不然像你这样天天追着蛛丝马迹等一个结果可太影响我吃饭睡觉了。」 余杨笑容一滞,捲起捲轴又要敲人。 营帐里继续『砰砰砰』的声响。 外面路过的将士们都习以为常,不时乐上几句『将军活该,非要惹郡令不痛快』之类的话。 既然确定了贵主身份,乌兴旺就更明白主子要的是什么,只有磋磨歷练,才能更快成长。 基于此,他不再刻意从新兵里去寻贵主是哪一位,按部就班的操练提拔即可。 沈无霁不知道乌兴旺和余杨的心路歷程,他只知道,关益这人是真的烦啊!!!! 操练第三天,两人打了一架,沈无霁不想出太多风头,在其余几队分出胜负的时候才一棍子给关益打趴下。 关益打着打着被打趴下,人都懵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傢伙之前一直在放水! 这样一想,更气了。 又一次在茅坑出口被关益给堵住、 后头臭味喧天,等着出去唿吸新鲜空气的沈无霁简直烦不胜烦,烦躁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自己去跑几圈行不行!」 关益瞪着虎眸:「我不服!」 沈无霁无语:「一边凉快去,搁这你不嫌臭我还嫌臭了。」 关益:「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臭算什么!」 沈无霁:…… 好想把这人丢去茅坑里啊。 他烦,抬手把关益挡到旁边,努力从两道栅栏中间缝隙走出去。 关益突然被推开,连忙使劲儿想要用身体挡住沈无霁,然后突然发现眼前这人力气大到惊人,居然能用一只手推开他! 从小到大,关益都是虎背熊腰的模样,父亲兄长都说他力气很大,能使大刀,如今却被一个比自己瘦了一圈的人牢牢推开? 关益瞪大眼,目露迷茫。 待他回过神来后,沈无霁已经大步跑开了。 「季吴生!!!!」关益又气又急,「你别跑,今天必须跟我打一架!!」 跑开的沈无霁:打个锤子打打打。 他边骂边转弯跑路,然后勐地急剎车。 正在拐角处平地打得难捨难分的两人差点被他吓一跳。 沈无霁:? 你们这么闲的吗! 眼前干架的两个人差不多身量。 一个皮肤白皙举手投足都是贵公子的气息。头髮一丝不苟地梳起,面色严肃,出手招式一板一眼顺畅自然,脚上马步十分扎实。 另一个衣领衣摆都往内翻起乱糟糟的,头髮随意扎着,额前散着斜长碎发。手上和脚上的动作毫无体系,纯粹就是怎么赢怎么来,干净利落,跟猴子一样灵敏。 猝不及防被打搅了战斗,两人同时看向沈无霁,目露不爽。 再往下看,旁边还围了十来个新兵,大家或站或坐在旁起闹。 沈无霁顿了顿,小步子地往旁边挪动,打哈哈道:「你们继续?」 打架的两人:…… 被眼前这群人阻挡了前进的去路,后方骂骂咧咧的关益很快便追了上来。 第168页 他绕过拐角口中还喊道:「季吴生!你别跑!再跟小爷打一场!」 然后他被眼前的人群给惊住了动作,再然后,一眼看到试图穿越人群跑走的沈无霁。 他惊喜大喝:「他们能打,我们也能打!你要当怂蛋就跑!不然就跟我打一架!」 听到这话,当观众的新兵顿时起闹,自发拦住了沈无霁。 「打一架!」 「打!」 「不打不是爷们儿!」 逃无可逃的沈无霁:好烦啊!!!!!!!! 被迫停止武斗的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流里流气的少年朝关益抬抬下巴,不爽道:「喂,先来后到,我们还没比完。」 「没事儿,你们先打!」 关益大气的摆手,快走几步拽住沈无霁的胳膊,高兴道,「不许放水,是爷们儿就堂堂正正打一场!」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气笑了,「行,好,你想挨揍是吧,我成全你。」 围观人:嘶——够狂! 关益更兴奋了,松手,摩拳擦掌,「我等着!」 沈无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喜好找打的人。 他呵了声,在充当观众席的土包上寻了个位置坐下。 关益凑过来,怕沈无霁跑了般紧挨着他坐。 沈无霁懒得理他,见下方在继续打,他挑了个人随便问道:「他们是什么情况,介绍一下?」 观众热情的说:「左边那个,对对对头髮散得乱糟糟的那个,他叫张草木。旁边那个富家公子叫凌浩风,据说是玄州凌家的公子,来的时候都是被马车大包小包亲自送过来的。」 关益:「他俩为啥打啊?」 「为啥打——?啊?不知道啊。」 沈无霁:「……不知道你们还看得这么起劲?」 热心观众茫然,「有闹子就看呀。」 沈无霁:「…………凡军中内斗者,杖三十,凡围观起闹者,杖十。」 围观群众:? 沈无霁幽幽道:「不过新兵还好,不是这规矩。」 围观群众们顿时松了口气。 沈无霁:「新兵减半。」 众人:???? 草! 最开始给沈无霁介绍的新兵瞪大眼:「我们、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沈无霁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看站在主营帐面前身披铠甲静静看着这边的乌兴旺等人,恶趣味道:「来不及咯,将军们都看到了。」 新兵:「什么?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我来之前他们就在那看着了。」沈无霁随手扯了个狗尾巴草叼着,「刚刚你们那么起闹,我还以为你们不怕打呢。」 众人面面相觑。 关益终于消停了,皱眉问沈无霁:「那你还应,不怕挨打啊。」 「你都上赶着挨打,我怕个屁。」沈无霁斜他一眼,「只要往这儿坐了,五棍子就跑不了,怎么,不敢了?」 关益:「……」 他一咬牙,「你都不怕,小爷更不怕!」 「呵。」 沈无霁嗤笑一声,懒得理他。 下方打得难捨难分的两人,最终以张草木频出损招乱了凌浩风的招式而取得胜利。 两人打完了,倒像是化干戈为玉帛般,互相击拳。 除了凌浩风依旧在唾弃张草木的阴招、张草木依旧不屑凌浩风招式的光明磊落外,没有其余纠葛了。 沈无霁吐出口中草根,挑衅地看向关益,「走?」 关益硬气道:「走!」 第74章 交换场地。 张草木和凌浩风坐回『观众席』, 刚喘口气,旁边的人幽幽道:「你们俩一人十五军棍。」 两人:? 待大家把沈无霁的话转述一遍后,两人有些傻眼。 张草木瞠目结舌:「不是,这人知道要挨打还上赶着, 脑子有病啊?」 凌浩风嘴角微抽, 估计也想吐槽, 但碍于风度没说话。 他抿唇,看向张草木,「是我害了你,不好意思。」 张草木斜他一眼:「你脑子也有病。」 凌浩风皱眉:「你能礼貌一点吗?」 张草木吊儿郎当地回他:「爷就这样,看不惯别看。」 眼看着凌浩风眉头紧皱攥起了拳头, 旁边围观的人连忙将他们俩分开, 生怕他们就地干起来。 场中的两人已经摆好了架势。 关益气沉丹田, 怒吼道:「季吴生!接招!」 说完,他双手握拳脚掌踏地,快步沖了向沈无霁。 沈无霁悠然地看着,心中还在点评关益的出手力度。 力道有,角度不够。 角度偏了只能用速度弥补攻势, 可这个傻大个没有张草木那种灵活的, 气势足,威胁性差了些。 沈无霁想着, 身形一侧, 敏捷地躲过这重力一击, 同时左腿屈膝, 迅速撞向对方的腹部。 关益反应也是极快, 收腹侧身,堪堪避开这一击, 心中略惊,对方的反应和力道都远胜于他。 沈无霁微微挑眉,暗道一句基础不错,紧接着一记横拳朝着关益太阳穴扫去。 关益连忙往后仰,惊险避开,顺势一个滑步,正想绕到沈无霁身后踹他的后腿弯时,沈无霁直接快速旋身,重重一拳击中关益腹部。 关益避之不及,连退好几步,边退他边震惊于沈无霁的那个动作。 第169页 这个土地坑坑洼洼的,但凡平衡力或者脚步力量不到位,沈无霁会自己将自己绊倒。 可他没有,反而能同时挥出这么重这么快的一拳。 不等关益多想,沈无霁已经挥拳沖了上来。 一个转念间,沈无霁占据了全部的主动权,明明他身形比关益瘦了一圈,但力度、速度、反应及回击速度,全都比关益高上一个级别还不等。 这明显是在诸多实战中练出来的! 外行看热闹,看不懂的新兵破罐子破摔开始欢唿喝彩。 乞丐孤儿出身的张草木没有正经练过武。他只觉得沈无霁的招式太流畅太精彩,精彩得嘴巴张得连草根都叼不住了,满眼亮晶晶地看着沈无霁。 内行看门道。 凌浩风神色严肃,皱紧眉头关注沈无霁的动作,想从他的动作中剖析出来师承的招式流派。 远处等着这群新兵蛋子打完过来抓人的乌兴旺眯起眸,头也没回地问旁边副将:「他那几拳,你能全部躲过去吗?」 副将安连杰摇头,皱眉道:「这不是普通练武的路数,大道至简,别人用他这几招——比如我,只会暴露我自己的弱点,但他不会。明显是师从多位大家,从实战中凝练出来的武术体系。」 余杨看不懂,但听到安连杰的评价眉心微跳。 他和乌兴旺心有灵犀地抬眸对视,互相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是他! 乌兴旺不动声色道:「这几个人是叫什么?你认识吗?」 安连杰遥遥指着正在打斗的人说道:「那个能力强的叫季吴生,身份册上填的三木镖局镖师,是个孤儿。跟他打的大块头是叫关益,风行镖局的少公子。查过了,三木镖局和风行镖局有些冲突,他们怕是因为这个才对上的。」 季吴生,沈无霁。 乌兴旺和余杨互相对视一眼,两人皆扬起了唇,没说话。 安连杰继续道:「刚刚打的两个人,流里流气的那个叫张草木,是个孤儿,在武馆待过几年。另一个是玄州凌家的嫡次子凌浩风,一家子从文就他走了武路,基础扎实,就是这性子太正,估计得磨一磨。」 余杨笑道:「看来你们这次有几个不错的苗子。」 安连杰:「是呀,这两个和刚刚那两个都不错,不过该罚还是要罚。」 乌兴旺摸摸鼻子:「我知道,你不用强调。」 「新兵惩罚减半了。」安连杰瞅他一眼。 乌兴旺:「咳。」 余杨听着直笑。 乌兴旺新入营的时候就因为跟新兵对打吃了个闷亏,等他爬到能够制定营中规则地位的时候,直接取消了新兵内斗惩罚。 用他的话来说,好兵都是对打练出来的。 结果海隆来领兵后直接把乌兴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说军有军规,规矩是从新兵抓起,直接取消惩罚等于乱搞。 当时安连杰也在,也被连坐喷了个狗血淋头,以至于他心有余悸到现在。 这边说着,那边沈无霁将关益的底细摸了个清楚,然后一脚踹到关益的膝盖窝,将人放倒在地。 沈无霁单膝压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他两手缠在一起别在他脑后,慢条斯理地问:「服了吗?」 关益:…… 并不服! 这个倔驴不多打个几次是打不服的,沈无霁心知肚明,起身,拍拍手,「行了,这一次应该能让你消停个几天。」 说完他转身朝后方看一眼,果不其然,刚刚站在营帐前的乌兴旺等人已经往这边走了。 沈无霁嘆了声,今天真是舍屁股陪犟驴了。 其余人也看到了将军前行的方向,有沈无霁的话在先,大家都惨兮兮地站起身,立在原地。 在距离乌兴旺两人远处的地方,沈无霁干脆利落单膝下跪,行礼道:「参见将军、副将、郡令。」 后面众人紧随其后,一同行礼。 被沈无霁行礼,猜出他身份的乌兴旺承认自己很没骨气地想躲开,他摆摆手,「都起来吧。」 他朝安连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处置。 安连杰奇怪的瞧他一眼,总觉得今天的乌兴旺有些……怂? 默默被自己的猜想抖了个激灵,安连杰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宣布给他们的「奖励」—— 「张草木、凌浩风、季吴生、关益,军中内斗,罚三十军棍。」 「其余一干人等起闹无作为,皆罚十军棍。」 「念在尔等为新兵初犯,数量减半,若有下次严惩不贷!」 安连杰的军令转眼便传遍整个原郡军营。 犯事儿的时候,大家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挨顿打。 等真被压着趴在长凳上时,那种压迫和害怕才彻底涌了上来。 张草木伏趴在凳子上,忍不住问较近的沈无霁,「咱们是不是,被竖典型了呀?」 「差不多?」沈无霁淡定地回。 他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面,想到这个场景依旧有点想笑,「你们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军规啊。」 沈无霁左边是张草木,右边是凌浩风,两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话。 凌浩风涩然道:「我们起矛盾的时候,旁边一位老兵说军中不禁私斗,打一架就行……」 沈无霁:…… 他侧头望向张草木,「那傢伙没被人坑过憨憨的,你怎么也掉坑里了?」 第170页 沈无霁算是看出来了,凌浩风就是个被家里保护得极好的公子哥,有钱有权,正气浩然,但没受过社会的毒打,纯粹是跑出来找罪受的。 张草木咬牙道:「我看他家人跟将军有说有笑,以为他有特权来着,结果纯傻子!」 「啪——」 属于张草木的军棍压着他的声音砸了下来。 张草木被打了个激灵,连忙抱住凳子。 沈无霁无声一嘆,把自己梳成小辫子的头髮拨了下来,咬住 「啪——」 一棍用力砸下,沈无霁趴在凳子上,纹丝不动地挨着。 被不停说傻的凌浩风:………… 他郁闷地学沈无霁咬住头髮,挨棍子。 最边上的关益啥也听不清楚,本来打架输了就憋屈,输了还要挨打,更憋屈了。 傻大个在心唾弃自己的不争气,抱住凳子安安静静挨军棍。 处罚场地在整个军营的正中央,全军营两万人都知道今年的新兵刺头出来了,吃完饭闲着没事儿就过来转悠看一眼。 连沈无霁四人在内,总共被罚的有三十二人。 今年的新兵是两千人,其余新兵都被喊过来学规矩,他们看着场上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军棍,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杀鸡儆猴,如张草木所说,他们就是被树了典型。 二十八个新兵只需要挨五下,挨完就跪到旁边看剩下的四人。 在南皇军队那两年,沈无霁也没有挨过军棍,顶多是以身犯险多了比如那次被侏儒杀手伤狠了,南宫凝华传信让林大按着他抽了几下,鸡毛掸子的那种。 随着三木镖局走遍全天沈的时候,沈无霁也没有因为镖局的规矩挨过罚。 最开始祁森因着身份对他照顾有加,后面运镖时他干了什么不要命的蠢事,祁森直接不忍了上脚踹。 沈无霁还疑惑祁森态度怎么转变得这么快,直到他看见江敛传给祁森的信,无语凝噎,开始夹起尾巴做人。 总而言之,沈无霁就没被这么没脸没皮的罚过!!! 该死的关益,以后绝不要放过他!! 沈无霁自动忽略在行宫被江敛抽的那一顿。 军棍打到第十下,沈无霁咬住头髮的牙齿开始发酸。 他吸一口气,等十一下落下后再舒出,几乎是跟着军棍节奏来唿吸。 十五下军棍比沈无霁想像的重,估计身后已经肿胀得不能碰,不过应该是对新兵手下留情了,没打到传闻中皮开肉绽的地步。 沉闷的军棍声消失。 沈无霁深唿吸两下,撑着长凳直起身,原地跪下。 他们这四个罪魁祸首要跪省一个时辰,其余人倒是可以散了。 乌兴旺、余杨和安连杰监督着军棍打完后就撤了,剩下的全看沈无霁四人的自觉程度。 转眼间,高台上散得只剩沈无霁四人并排跪着,其余人慢慢挪到下面离开,不时逆着夕阳看一眼台上跪着的四个人。 沈无霁目不斜视地跪着,张草木往他旁边凑了凑,小声道:「咱们是不是……赶不上晚饭了?」 凌浩风舔了舔嘴唇,低声道:「我那还有几块糕点,应该没有坏。」 张草木嘆一声:「遇见你真是倒霉悲催的。」 一直没吭声的关益闷声道:「我托人帮忙留了几个馒头——」 沈无霁眼角一抽,扭头隔着凌浩风瞪他,磨牙:「你小子,找我打架都不忘吃东西?」 关益心虚道:「那不是,那不是只下训后才有时间吗……」 「呵。」沈无霁冷笑一声,「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件事,明天可还有一整天的操练。」 闻言,另外三人脸色都变了,像吃了只死苍蝇般。 沈无霁把头扭回去,面无表情道:「今天在军营里出名,后面拖着伤老兵对练有的受了。」 另三人:…… 余光扫见他们脸都白了,沈无霁才算是出了口恶气。 等天暗下,同挨一顿打的四人才缓慢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回营帐。 十个新兵睡一个营帐,沈无霁在的营帐有三人今天一起挨了打,另外几人心有余悸地盯着沈无霁瞧,甚至上来帮忙扶住沈无霁。 大家关系还不错,倒不存在幸灾乐祸的事情。 沈无霁也不矫情,挨个谢了一句,趴到自己的被子上闷声养伤。 军规处罚不见血不给药,身后的肿胀疼痛只能沈无霁自己受着。 不过沈无霁刚安抚完自己咕咕叫的五脏庙后,门口的新兵喊道:「老季,那个和你打架的人让人送馒头来了,是叫关益的。」 沈无霁:? 他诧异地撑起身子,往营帐门口看去。 紧接着,新兵又喊:「那什么,今天挨打的人,凌浩风托人给你们送块糕点,糕点不多了,一人就这么一块,填点肚子。」 说完,那新兵给另外挨打的三人各分了一块儿,然后跑来偷偷塞给沈无霁三块半巴掌大的白色糕点。 沈无霁:??? 新兵小声道:「凌浩风说把剩下的都给你。」 沈无霁嘴角微抽,接过糕点和馒头道了谢。 他看着放在自己枕头边上的大白馒头和糕点,忍不住笑了下。 这群傢伙。 还挺好玩儿的。 第75章 夜深, 军营渐渐沉入安静,虽然挨了打的几个新兵有些辗转难眠,但并不影响其余人休息。 第171页 沈无霁忍着想用止痛药的心思深入梦乡。 等第二天被同营帐的新兵叫醒时,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嘶得其余人以为有蛇出没, 连忙看过来。 「没事儿, 手酸了发麻而已。」沈无霁强咬着牙齿让自己微笑地说出这句话。 大家似有所悟,宽慰般扭过头去边提醒道:「快集合了,你还是起来收拾一下自己吧。」 沈无霁声音发闷:「好,马上来。」 后面的伤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简直要命,又酸又麻又胀, 不动还好, 稍稍弯腰或是抬个步子, 都能感受到腰上臀/部针扎般的疼。 沈无霁在心里把姓关的傻子暴揍几大拳,闷了口气才把自己收拾妥当挪出军帐。 他站在帐篷口擦掉头上的冷汗时,旁边慢慢挪过来同样面色僵硬的人。 看到他们,沈无霁瞥向其中的两个大傻子:「舒坦了吗?」 两个大傻子一个比一个不敢说话。 张草木嗤笑一声,「可是太舒坦了, 我昨天晚上听到同营帐的兄弟聊天, 他们说今天要分组操练,分小队, 五人一组。」 闻言, 沈无霁有些头疼, 「总不会把我们四个病号分一组吧?」 张草木:「自由组队。」 沈无霁:「哦豁。」 如张草木所说, 小队操练是带排名和惩罚性质的, 尤其是『五』这个人数,明摆着是要开始进行伍长的挑选。 他们四人确实是因为昨天那十五军棍会影响到今天的操练, 但也是昨天那场闹剧,把他们的实力明明白白摆到众人面前了。 一山不容二虎,有实力的人想自己统领五人小队开启晋升之旅,他们不会选择比自己更强更出风头的人。 而实力弱的……估计也想不到伍长这一层,只以今天操练为目的的想话,怕是没人愿意选他们当队员。 在场四个人都有能耐,想不想居于他人之下也得另说。 大家对视一眼,凌浩风犹豫道:「要不,我们四个,再拉一个人?」 关益举手:「我有个小弟,让他去拿早膳了。」 张草木:「我无所谓,也没有争伍长的心。」 沈无霁:「随你们。」 关益带着受伤的屁/股扭头就跑,去找他小弟了。 在新兵入营的第五天,一个暂时不知名的五人小队就此成立,往后如何叱咤风云暂且不提,他们要过的第一关是今天高强度且需要排名的操练。 集合。 安连杰宣布五人自由组队的时候,关益的小弟孙平生第一个跑上去递名牌,五个人的牌子摞到一起。 看一眼名牌,安连杰有些诧异这四个人居然直接组在了一起,这就分出了个高低胜负? 将名牌递给不知道为啥亲自过来登记名单的余杨,安连杰小声道:「大人,就是昨天打架的那四个人,他们组一起倒是好玩了。」 余杨瞧一眼分组,见到季吴生的名字后,点点头:「这个分组不错。」 安连杰:? 不错什么? 余杨没有理一脸茫然的安连杰,专心记录名单。 很快,两千名新兵分好了小组。 安连杰展开名单,气沉丹田吼道:「现在,按各自分组站好,倒数十个数——」 场下众新兵快速挪动。 待看到沈无霁四人都在一个组后,认识他们的人有些惊奇。 昨天才刚干了一架一起挨了打,今天就组成一个组了?不怕组内内讧吗。 沈无霁老神在在地站着那里,挺胸直背边听讲话边发呆。 另外四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他们总觉得季吴生身上有一种让他们挪不开眼的气势,哪怕发呆,都不会令人小觑。 就像—— 你会去招惹打盹的狮子吗? 孙平生小声问:「之后我们是不是要选择小队长?」 张草木:「就他呗。」 这个『他』,张草木没有指谁,但另三人都听懂了,并点头表示贊同。 沈无霁闻声回神,疑惑地看他们。 台上的安连杰开嗓:「全体都有!负重绕场一圈!后半回来当一个时辰对练靶子!」 闻言,所有人精神起来。 对练靶子只能挨打不能还手,惨得嘞! 沈无霁顿时将身后的疼忽略得一干二净,冲上前抓起负重袋就跑了。 张草木紧随其后,步履矫健。 茫然的其余三人回过神,变成离弦弓箭『歘』地沖了出去。 他们速度快到让其余人怀疑昨天的军棍放水了。 点沙场外,沈无霁慢慢放缓速度融入了新兵群。 张草木毫不费力地跟在他后面,边跑边喘气还有功夫说话:「喂,你家是哪儿的啊?「 沈无霁想了想,「元丰城。」 凌浩然扭头道:「中郎将就是元丰城的。」 「哦?看来我挺走运的。」沈无霁轻松地笑。 关益从另一侧冲出来,不满地问:「元丰城?你元丰城的为什么跑玄州来揽活。」 沈无霁没好气道:「行镖本来就没有地域限制,你爹和你哥都没意见,就你个傻大头非要挑事,我要是你爹,非给你抽一顿不可。」 听到这话,大家都诧异地看过:「你们早就认识了?」 关益撇嘴:「他是三木镖局的人。」 「三木镖局啊……」张草木一脸遗憾,「我还说去三木镖局当镖师呢,结果走一半没钱,扭头看到这招人才来当兵的。」 第172页 沈无霁:「原郡内不就有个三木镖局吗,也不远。」 张草木:「原郡内的我去过,说是要收人但没有对外放出名额,和我一起去的人听到内幕,说是原郡这里是内定了,招人只是应付总镖局那边。」 沈无霁眉梢动了动,「这边的镖头是谁?」 三木镖局可不是个别人揽人情的工具,被他知晓了,肯定要整治一番。 张草木:「叫什么武炎吧。」 关益哼哧地笑:「没事儿,直接找老季告状,我当时上门找事儿就他出来应了,其余人都不敢说话。」 「那为什么来当兵啊?」张草木一脸不解地用手肘怼沈无霁。 沈无霁反手怼凌浩风:「这还有个公子哥好好的福不享跑来当兵呢。」 凌浩风一脸严肃:「好男儿当保家卫国,志在四方。」 「嗯对对对对。」沈无霁点头,「好男儿当保家卫国,志在四方。」 张草木:「……你可以更敷衍一点。」 沈无霁就反手怼关益:「这个是风行镖局三公子,他还跑来当兵呢。」 关益:「我那是跟我老爹吵架跑出来气他的!!!」 沈无霁、张草木、凌浩风:…… 真是个傻大个。 沈无霁又扭头看一直跟在后面默不吭声的孙平生,「找这种人当老大,你小心被他卖咯。」 闻言,孙平生憨笑道:「老大人很好的,我娘被恶霸欺负,是老大帮忙救了我娘。」 沈无霁感慨:「原来傻大个也有这么男子汉的一面啊。」 关益绷不住了,骂咧咧:「我有名字,我叫关益!」 沈无霁不理他,继续和孙平生聊天:「你家还有兄弟吗?」 孙平生道:「我还有个弟弟,今年十二岁,他在药店当学徒,说是长大后要像游医队一样四处救人。」 沈无霁肯定道:「挺好的,是个好孩子。」 「嘿嘿。」 被沈无霁夸,孙平生摸摸头,笑得像个小傻子。 几人东扯一句,西聊一句,随着路程过半慢慢有点岔气,便全都闭了嘴。 沈无霁回头看一眼落在后面的大批人群,稍稍皱了下眉。 他们在这里边聊边跑没有提速,身上带着伤都能冲到队伍前列,大部分人还拖着步子落在后方,可见这届新兵质量有多令人堪忧。 察觉到沈无霁的视线,凌浩风回过头看一眼,收回视线道:「这次的靶子应该轮不到我们了。」 张草木轻松道:「幸好先下手为强和你们组队了。」 关益闷头往前沖,边沖边道:「我先跑了,慢跑磨人难受。」 几人对视一眼,达成统一意见加速跑。 反正昨天风头出得够够的了,也不怕再出什么风头。 一圈热身跑下来,沈无霁五人顺利成为前一百名抵达军营的人。 见他们都到了,安连杰对后半新兵更不爽了,人带伤都比你们跑得快! 沈无霁没心情去看安连杰训新兵。 他撑着根栅栏看倚在栏杆上双/腿直打颤的关益,无语道:「跑个步都要跟我争先后,至于吗?」 关益:「至、于!」 他喘了口气,艰难直起身,磨牙,「风行不能输给三木。」 沈无霁更无语了。 他选择扭头去看张草木、凌浩风和孙平生的状况,懒得理傻大个。 热身训练后是对打训练,小组内五人轮流对打,然后挑一个出去和其余组对打,或是五人混打,又或是两个组、三个组、几十人一起混打。 这一天给沈无霁打麻了。 他把几个出阴招专往他屁/股上砸的傢伙都记住了,混打的时候挨个修理,毫不留情。 一天的混打下来,大家更深刻的体验到昨天那干架四人的能耐。 其余人琢磨着想从孙平生下手,结果孙平生看着憨憨的其实自带一股狠劲,真打起来他才不管是不是两败俱伤,一心就想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所不惜。 他的这股狠劲令沈无霁三人都心惊。 关益幽幽道:「其实不是我打跑恶霸救了他娘,是他拿着柴刀把那群人砍走了、砍废了,我只是帮忙在旁边做一个见证,以防那群人回来找麻烦。」 张草木唏嘘道:「这小子,眼神跟狼似的。」 凌浩风拍拍关益的肩膀。 关益:? 凌浩风:「好好练,不然他能当你老大了。」 关益:「……我谢谢您勒。」 总而言之,这一组的五个人,彻彻底底名声在外了。 当天训练结束后,乌兴旺把新兵训练当做趣事写进家书,传至元丰城。 待元丰城道野等人收到家书已经是一周后了。 见书信所写内容,道野哭笑不得,他发现主子比他以为的气性更大。 事情再传至两方人马交接中心孟平手上,孟平瞅了眼,眉毛一抽,连夜誊写送至江府。 此时海隆、江闲都在江府和江敛商讨事务。 见江敛看信看得直按太阳穴,海隆奇道:「又是他给你传的家书?怎么还看得一脸不开心。」 江敛无奈地笑了声,将第一张写了内容的信递给海隆,嘆道:「你们看看吧,这回彻底是放马脱缰没人管得了他。」 闻言,海隆和江闲还以为沈无霁提刀杀到大齐去了。 第173页 低头仔细一瞧,江闲没忍住笑出声,评价道:「这真是……气性不小啊。」 第76章 海隆挑眉:「我倒好奇那三小子是什么个情况, 让他舍屁/股陪刺头了。」 江敛又翻出下面的四张,递给他们。 「张草木,通州孤儿,自幼流落街头, 凌厉狡猾, 后在武馆打杂长大……」 「关益, 玄州风行镖局总镖头第三子,鲁莽冲动,在玄州以惩凶除恶出名……」 「凌浩风,玄州凌家嫡次子,文武双全, 为人正直作风正派……」 「孙平生, 玄州坪山县农家子, 在风行镖局打杂结识关益,憨厚老实,但家人被欺负时拿砍刀砍废三个人……」 江闲看完,微微颔首:「看上去都还不错,如果没有坏心眼, 可以考虑培养一下。」 海隆伸手点一点凌浩风, 奇道:「凌家不是书香世家吗?怎么出了个武路子。」 江敛:「如果凌浩风从文,凌家两位嫡子, 可能会造成内斗。凌浩风本身喜欢武术, 再加上家产继承的原因他更偏向于从军, 赶上这次原郡招新兵, 凌家便将凌浩风送到军营里歷练, 成与不成全看凌浩风的造化。」 海隆挑眉:「年轻气盛,凌浩风不知道武官的情况, 凌家能不知道?」 江闲琢磨道:「凌家……凌家与丞相宋寒有私仇,怕是也打算曲线救国试一下,不然被宋寒压着,凌家接下来一两代人都出不了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凌家在京中被斗走后去了玄州定居,在玄州开私塾书斋、茶楼画舫。 听起来是玄州的名门世家,但只有凌家当家人才知道现在的举步维艰。 凌家嫡子三次科举不入,退而从商。 凌家尚在朝中为官的族人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待他们一一退去,怕是不能再为凌家保驾护航。 江敛望一眼凌家的资料,他倒是觉得这位凌家当家敏/感地嗅到了什么。就当前随时可能烧起来的战火而言,从军未必不是条出路。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收起资料闭嘴不言。 同样的资料也伪装成家书的模样传到了沈无霁手中。 九月。 新兵第一次拿家书是入军一个月,沈无霁没让罗然和孟平过度折腾,收了内外伤药就够了。 「季吴生,拿好,这是你的。」分发家书的士兵将一个小包裹丢给沈无霁。 沈无霁接住,捧着包裹去找一同来的几人。 张草木没有家书,叼着草根吊儿郎当地跟着沈无霁转悠。 孙平生接到家书看一眼,然后默默地擦眼泪,也不避讳沈无霁二人。 沈无霁和张草木对视,两人有些无奈。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们可太知道孙平生这位狠人的软肋了,只要想到家人就能惆怅一整晚。 另一边,凌浩风和关益提着大包小包聚了过来。 张草木踮起脚看一眼瞧不见高度的小布包,尤其是凌浩风的,乐了,「你们搬家啊。」 凌浩风嘆了声:「没办法,要是拒了送回去,家母会生气的。」 关益则是一脸抑郁:「全是我哥送来的,我爹他估计还在气头上,懒得理我。」 沈无霁:活该! 让你单枪匹马闯三木。 不过好歹是并肩作战了一个月的兄弟,沈无霁大巴掌拍拍他肩膀,「等年终回去让老爷子打一顿就行了。」 关益更抑郁了。 五人一前一后抱着东西回营帐。 自从分了组后,同组的人就搬到了一个营帐,两组一个帐篷。 另外一组还没回来,大傢伙到自己的床铺坐着看家中寄来的东西。 沈无霁摸一摸包裹里的瓶瓶罐罐,打开,第一眼瞧见的不是药,而是红金色类似木牌的护身符。 看着标有龙泉山寺字号的护身符,沈无霁很没出息地喉头髮紧。 他连忙翻出夹在包裹里的五份信。 一封是关于那四个傢伙的调查情况。 第二封是孟平和祁森对各方消息的总结汇报。 第三封是戚子行传来的云际商会近期发展情况。 第四封是道野、罗然的总结。 第五封没有落款,但那字迹沈无霁太熟悉了。 ——见信安。 ——原郡近三年来共镇压匪贼七批,平乱暴动一起,平均三到四月出现一次战役。 ——京中太平,各方趋于平衡,无需担忧。 ——北方即将转代,两年之内或见成果。 ——西边内讧尚在继续,三年之内不见胜负。 ——随信一枚龙泉山寺请到的护身符,注意安全,勿要逞强。 寥寥几句话,沈无霁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攥住护身符,思绪已经飘到京城,现在还是早上,江敛应该刚刚从宫里回来……或许还在五弟那里商讨政事吧。 「喂!」 一只手用力在沈无霁面前挥了挥。 张草木的大脸陡然出现,一脸疑惑地看着沈无霁:「你怎么了?眼睛都湿了!」 「谁眼睛湿了?老季?」 关益勐地嚷嚷一声,惊奇地凑过来。 沈无霁回神,抬手拍开在自己眼前乱晃的爪子。 他下意识去抹湿润的眼睫毛,面不改色地瞪回关益和张草木:「你们很闲吗?」 「真哭啦?」张草木有点震惊的收回手,然后曲肘用力撞关益,低声骂他,「嚷嚷什么嚷嚷!!」 第174页 关益被捅得龇牙咧嘴,闻言歪头去看沈无霁的样子。 忙着整理家书的另外两人也凑过来,担忧地看沈无霁,他们还没见过沈无霁伤心的样子呢。 沈无霁像是突然出现在京城里的猴子,被一群傢伙围起来观望。 他按住额头:「别造谣了,我只是再想家里人。」 关益:「风行镖局的人?」 沈无霁没吭声,右手还攥住那枚鎏金的护身符。 大家都看到了,凌浩风一眼看到护身符上龙泉山寺的字样,微微眯眸。 那三个傢伙不知道龙泉山寺,可从京城退到玄州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这护身符是从京城送过来的吧,非达官贵人求不来的那个龙泉山寺。 张草木调侃道:「不止是家里人吧?你这模样好像武馆里大小姐送她丈夫上京武举时候的样子,一脸不舍,梨花带雨。我在武馆待了五六年,可从来没见过母老虎一样的小姐那个样子。」 闻言,沈无霁心中一跳,不自然地瞪向张草木:「瞎说什么,这是我哥送来的。」 关益:「我接到我哥的东西也没你这样——」 他还没嘟囔完,就被沈无霁兇狠的视线给瞪得闭了嘴。 『老季不对劲』 大家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个意思。 不过,要是把老季逼急了,倒霉的是他们,大家心照不宣地坐下,扯东扯西。 他们没再追着不放让沈无霁莫名松了口气,将护身符放到胸/前贴身放好,沈无霁开始盘算该给江敛送什么生辰礼。 想了想,沈无霁想到凌家是书香世家,反手抓住凌浩风问:「我记得你兄长也是从文?」 凌浩风愣住,「是啊,怎么了?」 沈无霁问:「你兄长生辰的时候,你会送他什么?」 凌浩风有些茫然,「就……琴棋书画,送上一套珍品?」 「珍品?」 沈无霁摸下巴,记起来罗然好像收过一副暖玉棋子,据说冬暖夏凉,自带梅香,要放进拍卖行来着。 想到就干,沈无霁一骨碌爬起来去找文书官写家书。 望着一瞬就跑无影的沈无霁,张草木满脸古怪:「他是要给他那个哥哥送生辰礼?」 凌浩风:「估计是的吧……不然也不会这么问。」 「不是——」关益插话道,「你们对自己老哥也是这样?一脸怀春??」 「噗!」 正在喝水的孙平生直接喷了。 张草木无语,忍不住抬手拍拍关益的肩膀,劝道:「要是不想被老季团成球丢出去,奉劝你今天别开口说话了。」 关益:…… 他委屈地坐回去,嘀咕道:「我也没说错啊,我二哥看二嫂就是这个样子。」 凌浩风捏捏鼻樑,「说是这么说,但我估计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不然也不会在我们面前这么不设防。」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对老季的防备心很是了解,既然能让他们看出来,说明老季觉得没什么,是正常的。 但—— 真的是兄长? 凌浩风记得那护身符需要礼佛三个月,吃斋念佛潜心修行,方有可能请到主持开光。 心诚则灵,意真则通。 他望向帐篷外沈无霁忙碌写信的身影,目光幽幽,没说话。 …… 新兵营的日子忙碌但平静,沈无霁勾心斗角的日子过多了,现在天天□□练捶打反而觉得轻松不已,轻松到他们简简单单训个练,就让不停追逐他们小队的其余新兵哀嚎连天。 十一月。 三个月的训练后,沈无霁五人作为新兵第一队被正式编入巡防部队,同期共有五百人蜕变成功。 巡防第一天,乌兴旺将他们请到主营帐前方训话。 乌兴旺平日正经的时候不多,现在站在一众新兵面前,面色肃穆身姿挺拔,寥寥几句便激得众新兵热血奔涌。 例行训话后,乌兴旺让他们自行决定小队队长,也就是新兵第一轮升任,伍长。 当然,自行决定只是第一轮筛选,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乌兴旺手中。 沈无霁被毫无意义地推任伍长。 他也没谦让,拿起标志伍长的红缨挂在肩膀上。 「走吧。」确认伍长的沈无霁朝自己的四名队员摆摆手,平静道,「该出发了。」 大家乐呵呵地跟上。 不仅是原郡,今年各地入伍的新兵都在经歷新老兵交任的阶段。 新鲜血液涌入军队,天沈军队一派欣欣向荣之相。 新一年,新一月。 沈无霁收到江敛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精铁匕首和袖中箭,开心的样子让张草木四人不住嘀咕这人绝对怀春了。 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京中异变突生。 太子失踪。 原郡军主营帐。 「太子失踪?」 安连杰震惊失声,「怎么可能,不是说太子下朝就回府从不随意出门的吗?」 第77章 余杨沉声道:「据说是太子自下朝后就消失了, 太子妃以为他被皇后留在宫中,皇后以为太子已经回了东宫,一番折腾已过半天时间,现在京城遍寻不到太子殿下。」 乌兴旺皱眉:「若太子真出了事情, 五皇子也自身难保, 现在朝中还有哪位皇子可堪重任?四皇子?」 第175页 余杨摇摇头, 「四皇子爱诗词歌赋,早早便提出要去游歷,从未触碰过政事。」 乌兴旺呢喃道:「而六皇子、七皇子还不足十岁,实在难堪大任。」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还有个名字唿之欲出, 只是在安连杰面前必须得隐藏。 安连杰杵着脑袋嘆道:「这才安生了几年啊?太子莫名失踪, 原晋王起兵造反, 三皇子丧生火场,四皇子无心皇位,五皇子……现在宫中朝中矛头怕是都对准了五皇子。」 是啊,太子失踪,可不就是五皇子得利吗? 余杨皱眉,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 不过他们远在通州还是不太了解京城, 具体情况要看京城那边了。 京城。 沈无憾将手下人召集在一起,一一确认无人动手后, 他坐在主位眉目严肃, 「若不是我们的人……京中还有第三方势力吗?」 柳国公垂眸, 沉声道:「暗地里的人, 怕就是那些老东西了。」 各路亲王、侯爵, 他们能与皇室相安无事至今,若真有所谋, 那隐藏的手段恐怕非常人所比。 齐王望向一言未发的江敛,期待道:「世子?你如何想?」 江敛微微抬头,摇摇头道:「我如何想、我们如何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若他信是您动的手,那除非太子亲自出面澄清事实,皇上才不会动您。」 闻言,众人都沉默了。 太子失踪时大家就有这种想法,只是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现在被生生点破,若真到了那意义不,他们好像只有效仿晋王了啊…… 沈无憾深深唿吸,沉声道:「但若动了我,朝中暂时就无皇子可用了。」 江敛颔首:「在六皇子、七皇子成长起来前,您还有最多三年的时间,不过这是基于四皇子真如他所表现出来的淡泊名利基础上。」 眼下,只能进不能退。 沈无憾握拳,定了主意,「那便看父皇如何吧。」 宫中。 李清凤疯了般找到宣政殿,见到还在和新进宫妃子嬉笑的沈周如,她怒道:「陛下!太子失踪,您怎能还溺于寻/欢作乐!」 被她指责,沈周如脸上挂不住,他皱起眉将瘫在身上的妃子推开,「朕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李清凤自知失言,咬咬牙,直接跪下:「臣妾请您派兵,搜柳国公府和江府!」 沈周如脸色沉了下来,他看一眼孙云海。 孙云海会意,将瑟缩在旁边的妃子和其余宫人请走。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沈周如和李清凤。 李清凤如泣如诉:「陛下!太子失踪凶多吉少,必然是沈无憾和柳国公动的手!都是您的儿子,您不能厚此薄彼啊陛下!」 沈周如往后倚靠,倚住椅背,面色阴沉:「你说是小五动的手,可有证据?」 李清凤:「太子失踪只有他得利——」 「愚蠢!」沈周如勐地呵斥,「除了太子和小五,这朝中这天沈乃至南皇和大齐有多少人对朕这个皇位虎视眈眈,你可知晓?若朕如你之意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动了小五,怕是要寒了大半朝臣的心!」 听到这里,李清凤的心勐地一沉。 沈周如继续道:「小五,朕绝不会动,朕还会重用!朕要让那些觊觎天沈的人都看看,国家国家,国永远重于家!」 「至于太子,你也无需担心。若不是小五动手,那太子绝不会有事,他人只盼着拿太子给朕锥心一击,只会好生待着他,到能用太子威胁朕的时候再拿出来。」 「所以你给朕也忍着!你不仅是太子的母后,你还是所有皇子公主的母后,把你平日里那副母仪天下的姿态端出来!」 「……」 再往后,李清凤只觉得一句也没入耳,她浑浑噩噩地起身,回到凤仪宫,当天便病倒了。 得知国母高热不退的事情,沈周如厌恶地摆摆手,让人封锁消息和凤仪宫。 皇上只派大理寺和刑部搜寻太子的踪迹,其余一概没动,五皇子不仅未被审问,还拥有了更多的权力,甚至皇后都病倒在凤仪宫…… 打探到这些消息的太子党们只觉得心凉了半截,原本都被踩破门槛的东宫现在门口罗雀,太子妃独自撑起了东宫内外势力。 属于太子的官员们如墙头草般逐个倒向五皇子。 还相信太子没有遇害的太子一派收心敛性,在朝中步步维艰。 现在太子一派靠丞相宋寒、皇后父亲吏部尚书,太子妃父亲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三人撑着,没有完全倒塌,只是他们已经无法阻止五皇子那边如日中天之势了。 四月。 太子失踪一个月,沈周如下旨,封五皇子沈无憾为齐王,立府别居。 一封圣旨激起千层浪。 伴随着沈周如逐渐向五皇子放权的举动,太子一派再不甘心也只能看着大势已去,无能为力。 五月。 仿佛是为了安抚太子一派,江岳重新领兵出征,负责镇压民间起义。 但连同沈无憾在内都不认为这是皇帝的安抚。 现如今民间起义多是打着齐王残害手足,太子尸骨无存的名义,关于太子早已死于齐王之手的谣言甚嚣尘上,到了大家已经不怕官府抓捕,沿街便是讨论声音的地步了。 让属于太子一派的江岳去镇压这些起义军,可不就是变相的打脸? 第176页 六月。 太子失踪的第三个月。 大家似是都认定太子早已死亡,现在只是空留了一个太子的名头,名存实亡,新一任太子已经非齐王莫属。 七月,沈周如放权太快,齐王处事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在重大事情的抉择上他多半依赖江敛的判断,除了兵权。 八月,由齐王手下另一名兵部官员负责的前线物资出事。 最新一批军中粮草被传倒卖捞钱,尤其是马草,以次充好甚至混入了会令马匹呕吐不已的料草,事情影响面极广,因江岳镇压而勉强消失的民愤重新燃起。 这是粮草!这是战马!若此时开战,整个天沈要丢了一半! 原郡军营。 沈无霁五人负责的战马经过急救已经恢復平静,接下来还需要好生治疗才行。 五人坐在草地上,马儿在他们身后休息。 关益看一眼马,又看一眼身边面色严肃的兄弟,忍不住骂道:「这齐王真不靠谱,把这么重要的粮草交给一个刚刚为官的愣头青。」 张草木『呵』了声,「粮草事关重大,其中油水多了去,谁都会想来插上一手,只是苦了我们的马儿,上头打架,它遭殃。」 凌浩风谨慎道:「行了,少说两句,隔墙有耳。」 「放心吧,都在骂,不少咱这两句。」张草木仰头躺下,用草根戳一下一言不发的沈无霁,「喂,头儿,你没什么想骂的?」 沈无霁回头看他一眼,「浩风说得对,隔墙有耳,这事别提了。」 见他面色冷淡,张草木也经不住皱起眉,「怎么了?这事儿还有内情?」 沈无霁淡道:「现在太子失踪,皇上放权,齐王主政,天下零零散散多少事情,想让其中一件两件出个乱子多容易。」 闻言,大家都直了背,面面相觑。 凌浩风低声道:「这么说,是有人想害齐王殿下?」 沈无霁正待说话,就听见远处人喊:「老季!集合!!又出乱子了!!」 沈无霁扬声应:「来了。」 说完,他起身,面色沉凝,「别的不说,先把这没完没了的乱子压下去吧。」 …… 又是群打着替太子报仇、匡扶正义名头趁机造反的匪贼。 大家明显能感觉到匪贼一批强过一批,最开始能用十天镇压完毕,现在一拖就要大半个月。 这一批快一个月了,还没完全抓干净。 这边杀着,那边粮草的事情落下了帷幕,京中官员该斩斩该抄抄,但沈周如越发依赖丹药了,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全权交由沈无憾处置。 在沈无憾动手处理粮草事宜之前,江敛特地去了一趟齐王府。 少见江敛主动登府拜访,齐王还惊了下,笑着说:「我不会是做梦吧,你居然来了。」 下人帮江敛解开斗篷退到旁侧,江敛朝齐王行礼,平静道:「殿下,有件事情得和您说一下。」 齐王严肃起来,「走,去书房。」 书房中。 齐王皱起眉看着江敛:「为何不能动?太子一派有人掺和在里面了,现在正是将他们连根拔起的好机会。」 江敛耐心道:「有太子一党,也有您手下的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您也懂。若对太子一派下死手,那您手下的人呢?」 齐王沉默,他理解江敛说的话,但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也确实不甘心。 江敛将关系利害掰开了和他说完,他的任务便完成了,起身告辞。 齐王在府中独坐片刻,去了柳国公府。 同一时间,孟平假扮小厮进入江府。 江敛问:「查清楚了?」 孟平点头,严肃道:「属下按您说的方法去那处宅子下指令,果然有人照样做了。」 江敛颔首:「去给你家主子传信,太子无事,自导自演罢了。」 孟平:?? 虽然不知道江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孟平还是一头雾水地去做了。 信书传到沈无霁手上时,他嘆了声。 太子的私兵还能执行指令,说明他们的主子没有事,还很自由。 看来五弟被算计了。 沈无霁将信撕干净投入火盆,无事发生般回到营帐。 第78章 京城。 粮草一案相关官员处理的圣旨下来了, 江敛微微皱眉,望向一脸快意的柳国公和平静垂眸的沈无憾,没有说话。 柳国公并不甘心放弃这样重创太子的机会,他也或许听进去了江敛的提醒, 只不过那些不轻不重的官员被放过, 但有几个重要位置上的太子派系官员依旧被换掉。 其中包括玄州主将。 换上了柳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 原玄州临城守将,钱孙兵。 这人江敛知道,也听海隆骂过,人品不行,无情无义, 踩着自己同袍军将的尸体往上爬, 狠且自私, 就是一头冷血的狼。 但就身份而言,这是最适合将柳国公在军中威望继承下去的人。 江敛微微阖眸。 若这些事彻头彻尾都是太子的阴谋,那玄州主将是不是也在太子的算计之内?这些被推出来的人,是否是太子的弃子? 他有太子私兵的联络方式,其余人不知晓。 他不信任五皇子, 不可能对他和盘托出。 五皇子信任柳国公超于他, 所以不能全然听他所言。 第177页 造化如此。 江敛平静地随众官跪地接旨。 九月。 柳国公门生钱孙兵上任第一个月,玄州乱, 乱兵起义, 官道被劫。 沈无霁等人作为被派去玄州帮忙镇压的兵, 刚到玄州就差点对钱孙兵破口大骂了。 身为守城主将, 你他娘的两万人打不过对面一万人就算了, 粮草呢?! 你逃跑的时候把两万人的粮草丢人贼窝了?!!! 作为家在玄州的玄州人,凌浩风这翩翩公子都隔空把钱孙兵骂得狗血淋头! 他大骂道:「钱孙兵让我父亲和外祖父联合其余商民出钱赎粮!」 关益拳头捏得咯吱响, 「风行镖行运镖时亲眼看见钱孙兵弃粮逃跑,然后被钱孙兵威胁一个字不许对外说,不然就要镖局上下的命。」 张草木冷笑:「那你还说,不要命了?」 关益面色阴沉:「让这种人当守将,玄州人迟早没命。」 孙平生坐在一旁安静磨刀,但他周身气势低沉,带着杀意。 他母亲就在玄州城外的村镇,生死未卜。 沈无霁望着紧闭的城墙门,一言不发。 张草木看他:「怎么了?被气无语了?」 现在是修整时间,他们围在一起,旁边人都隔得远,听不到他们说话,不然他们也不敢在这大骂钱孙兵。 沈无霁望向他们,眸色暗沉,「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谁?」 「钱孙兵。」 「???」 大家面面相觑,不懂沈无霁的意思。 沈无霁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钱孙兵再差劲也知道事情轻重。 柳国公再用人不慎,也知道现在沈无憾举步维艰,不可能推一个二傻子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这个人选,柳国公必然是十分信任并且很好拿捏,还能派上用场,总不至于愚蠢至极。 那么换个思路。 若他是太子皇兄。 他故意失踪了半年时光,引诱五弟露出破绽 最后即将回归时要怎么给予五弟致命一击呢……? 假如,他是说假如。 假如这个钱孙兵,早已不是柳国公的人? 钱孙兵越差劲,闹出的乱子越多,柳国公越被动,齐王用人不慎的罪名越重。 若此时再出些事情激起民愤? 沈无霁勐地抬头,望向城墙,眉头紧皱。 他的不安在今夜得到了证明。 来支援的五千大军歇在外围。 正入夜,夜色宁静时,似是大火升起的烟雾笼罩了大半个玄州主城。 营外有人大喊:「守城将士拼死传信!贼兵入城了!贼兵入城了!」 沈无霁勐地翻身起。 张草木、关益、凌浩风、孙平生转眼准备就绪。 五人冲出随着狂奔的人群找副将安连杰集合,这次支援便是由他带队。 玄州城现在还是风平浪静之向,若非一个浑身是血的守城将士拼死赶马来报,谁也没料到贼兵会是从城中打至城外。 这或许意味着城中早已沦陷成为贼兵的巢穴。 安连杰神色冷凝,他回头在身后人群中挑选一番,沉声道:「季吴生!你们去城中打探,查明情况立刻返回不得逗留,其余人,列阵!」 在来时,乌兴旺叮嘱安连杰,在必要时刻可以让新兵担起大任。 这一年来乌兴旺对季吴生小队的关注如何,安连杰是看在眼里的,眼下需要一支攻守兼备的小队潜入城中探查情况,再不动声色的出来—— 这种程度,哪怕老兵都没办法保证全身而退。 但季吴生五人在往日战役中表现皆可圈可点,又有三个玄州主城土生土长的孩子,值得安连杰去赌一把。 沈无霁五人丝毫未曾犹豫,装好傢伙就往外沖。 离开前,安连杰喊住沈无霁,严肃叮嘱道:「成就成,不成直接回来,你们还是新兵,被给自己担多大脸面似地不死不归,听清楚没!」 先前这五个傢伙每一次都拿命去搏,愣是在军中老兵当道的情况下博出个拼命五郎的称号。从军,搏,可以;拿命博,绝不行! 之前还只是几千人的镇压战就让他们野性难寻,眼下是数十万百姓的守城战,安连杰只怕他们拿自己的血肉开路。 沈无霁亦严肃回:「明白!」 安连杰颔首:「去吧,要是再敢拿命冒险,军棍伺候!」 沈无霁五人:……绝对不会! 扭头就蹿,绝不给副将再训人的机会。 看着如猎豹般离开队伍的五人,安连杰眉头紧皱松了松,回头去指挥队伍集齐前进往城门逼近。 城门边,微微掩开的城门缝隙能看到里面不停走过的巡城军,和远方浓烟瀰漫的地方。 而往上看,城墙正面处少有几人在站岗,但黑漆漆的,火把也没亮几个,只能看到有铠甲晃动的影子。 张草木遥遥看一眼城门的结构,快速窜到沈无霁身边,低声道:「不对,城门根本没有关严实,留了一个人的缝隙。」 沈无霁问三个土着:「除了城门,有其余入城的口子吗?」 孙平生:「有,护城河,护城河下有个进城的缝隙,我经常从那偷熘出来。」 他们五人都会水,护城河于他们而言并不难。 第178页 沈无霁:「当地人都知道吗?」 关益:「这十来年的小孩子应该都知道,是近几年才有的缝隙。」 沈无霁:「有明显的地标方便集合吗?」 凌浩风:「入城左转直走百步后有家药铺,旁侧是晒谷场,可以在那汇合。」 沈无霁颔首:「好,我和草木爬墙入,你们三人从那缝隙入,若是那道缝隙被发现了就说是当地人,其余听浩风指挥。」 「是!」 五人兵分两路,现在确定城门能放贼兵进出城,还需要排除天上、水下两条路。 沈无霁带着飞爪,他和张草木对视一眼,各自在心中倒数三声,同时将飞爪扔上无人守岗的城墙死角处。 两人飞速上墙,落入城墙,第一眼全是已经昏迷的士兵。 蹲下身试探了下脉搏,两人皱起眉,士兵们都死了。 张草木掩在石柱后往侧边看,然后给沈无霁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这边有人巡逻。 沈无霁撑住石墙往下看,见下方街道集市上零零散散站着人,大家都望着起火的州府衙。 旁边不时有些穿着铠甲的人路过,与守城将士的打扮并无二致,他们并未在民众中引起混乱,除了火灾外,玄州主城没有任何异常。 不过什么时候守城将士不守着城墙反当起巡城兵了? 天沈各州巡城和守城士兵有严格规定,百姓们不了解也就罢了,瞒不住自城外潜入的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起飞爪沿着石砖阴影往下攀爬。 他们五人中张草木最灵活,速度最快,耳聪目明擅斥候。 凌浩风大局观强,饱读兵书有指挥意识,擅沙盘推演、马上作战。 关益自幼行镖对敌嗅觉敏感,直觉强,擅野外埋伏、左右手双兵作战。 孙平生闭气时间长,擅水性,经常从水中打对方措手不及。 而在他们眼中,沈无霁什么都会,这个会是擅长的地步,随便拉出去一样便能吊打军中大部分人。 不过沈无霁有自知之明,他的擅长多是经验的累积,他最擅长的应该是江敛多年培养下训练出来的识人用人能力。 凡是他发掘培养出来的人与事,绝不疑。 现在潜入城中侦查,是张草木的擅长。 他观察好路线直接带着沈无霁往下跳,沈无霁毫不迟疑,分毫未差,两人顺利躲过自地面而来的一波波侦查。 「入城,左转,直走百步,晒谷场。」 两人严格按照孙平生说的方向走。 往越往城中靠近,出门往府衙看热闹得人就越多,从外面就能看清楚的滔天火势在里面越发明显。 「草木,你看左边。」 两人还没走到晒谷场,沈无霁勐地停下脚步,喊张草木看左侧巷子口的情况。 那边有连绵不绝的人从一个小屋子中出来。 沈无霁刚想喊上张草木一起去看一看,结果下一个自房中出来的人让他勐地转身躲回草垛后面。 ——太子,沈无非! 沈无非并未遮掩自己的面目。 他跟另一人握手相笑,估计是刚谈完了什么大事,然后目送着那人自房后绕走,离开的那人往府衙方向去了。 「怎么了?」 张草木无声问他。 沈无霁面色严肃:「遇到不能见的人了,这里不能再待。」 他回头看一眼后方大火渐熄灭的府衙,神色渐沉。 沈无非真的没出事,那这里的种种多半与他有关系。 不行,得查。 沈无霁缓缓后退,从视野所及的路中选出一条最快的。 张草木连忙几步追了上来,无声比划:你要干嘛? 沈无霁指一下府衙方向,低声道:「我要去一趟府衙,你在这等他们集合,我去去就回。」 第79章 张草木:! 他瞪大眼睛, 压低声音:「你又要冒险?!!!」 沈无霁无声扯起唇角,朝张草木摆摆手,然后快步上房顶跑了。 张草木:…… 他对着沈无霁离开的方向呲牙,愤愤不平。 这混蛋, 每次都以身犯险, 他们这拼命五郎有四成是老季拼出来的! 张草木骂骂咧咧地潜到汇合地, 不出意外的看到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三人。 见到他,凌浩风一愣:「怎么就你一个?」 张草木:「他去府衙说是查情况了。」 凌浩风皱眉:「胡来!」 关益和孙平生用力点头:「胡来!」 张草木撇嘴:「反正我拦不住他,咱们先在查城里贼军情况吧-凌浩风、关益,你俩要不要回家看一眼?你们家里的信息应该多一点。」 孙平生的家在城后山的村子里,主要是凌家和风行镖局, 这两家在玄州城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果叛军攻城, 他们必然先收到风声。 闻言,大家都看向凌浩风。 这是一年来的共识,要是沈无霁不在,大家都听凌浩风的指挥。其余人意见再好也只是意见,行与不行都由凌浩风做主。 凌浩风点头:「好, 我和关益回家看情况, 草木你和平生一起,沿路看百姓和贼军的数量, 还有巡城军的情况。我刚看了圈, 没有见到几个巡城军, 全乱套了, 待确定完毕还是在这里集合。」 张草木道:「城墙上的守城军都躺了大半, 剩下的见到尸体也没反应,估计多半成了贼军。」 第179页 凌浩风眉头紧皱:「城内估计已经沦陷, 只是他们还没有对百姓下手。关益,你回家找一下能用的油。」 关益:「……?你要干嘛?」 凌浩风:「放火烧贼。以火为信号,若凌家或者风行镖局起火但我们还没来,你们就离开出城通知大军攻城。」 贼军占领了城墙至高处,他们想要突围,必须先将高点攻下。 只不过现在还需要确认老季去做什么了。 大家各自行动,张草木走之前被凌浩风抓住一顿耳语。 张草木频频点头,和孙平生走上街道后就往府衙方向去。 孙平生知道他要去找沈无霁,主动负责起外围的探查。 张草木绕着弧线一路奔向府衙。 他和孙平生的夜视能力都极好,两人一内一外的探查,越往里出来看火的百姓越少,沿街的喧譁声逐渐减弱,不时能看到身穿铠甲或者手指刀剑长棍的人群穿过。 张草木掩在屋檐后方,低头往下看,似有所感地循着人群望向一个方向——府衙。 这些人都是从府衙出来然后又往府衙而去,一阵阵地,部分人手上提着木桶,像是在救火,但迎着月光看,木桶里半点水光都没有。 回想刚刚,老季好像就是看到这群人才选择去县衙探查。 张草木皱起眉,但当时那群人有异常吗? 他屏气敛声,小心地踩着瓦片跑向府衙。 府衙。 府内到处都是喊着救火的人。 沈无霁在柱子后看了会儿,有点想笑。 见过喊着救火喊累了然后坐在旁边舀桶里水的吗? 而这火,不过是天井中升起的篝火,在人为举起火把的情况下烧到了外屋围廊,慢慢往外蔓延。 进进出出的人看似多,桶里有水的一只手都能数得清。 这火不是被水浇灭的,而是火烧到没有烧得才慢慢熄灭。 主人家这样做,沈无霁只能想到『引贼入府』和『毁尸灭迹』的可能。 沈无霁看一眼已经被烧得只剩框架子的正厅,回身往后院跑去。 后院有假山水,一时半会儿没那么能烧。 沈无霁几次差点和府里来来去去的人撞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落单的人,在人瞳孔勐缩舀大喊的时候,沈无霁抬手将人噼倒,剥了外衣给自己换上。 剥人衣服的时候,沈无霁仔细看了眼这小厮的手,手掌根部长了层厚茧,明显是长期握剑握枪磨出来的。 小厮不是小厮,多半是行军或者习武的人。 把人丢到草丛里,沈无霁快步在后院穿梭,不一会儿便顺着人群到了书房。 书房还没有被烧到。 沈无霁诧异挑眉,脱离小厮队伍蹭到假山后的窗子边,依稀能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太子殿下说这边的人差不多够了,可以动手了,人再多下去出了事他也不管。」 「但朱亲王的意思是大家先进城待着,等太子回朝安排了新的守将后大家再行动,可没有让你们现在就找死。」 「喂!最开始说用玄城换柳国公命的是你们,不是太子殿下!」 「不好意思,朱亲王只要玄州城,柳国公是应你的附带条件。」 「你——太子殿下回朝后再动手岂不是打他的脸?」 「这有什么,你回去问问你们太子殿下,是脸面要紧,还是那皇位要紧?」 「……」 朱亲王,四皇叔。 沈无霁静静地听着,喉咙中泛起一阵阵噁心的意味。 他的父皇为了皇位和大齐合作,坑杀天沈及南皇数万大军。 他的二皇兄为了报仇私通大齐和谷亲王,最后配上了自己的性命 现在他的大皇兄,为了皇位和朱亲王合作,拿一城百姓将士做筹码。 熟悉的噁心感又涌了上来。 沈无霁一直站到里面没有了声响才从假山草丛中站起身,轻轻撬开窗户,灵活地翻进书房。 里面的人已经走来,外面的火开始分散地烧到四周围廊,其余人放着木桶没拿开始忙碌地往外搬东西,正从正厅一路往书房搬来。 沈无霁计算着时间,快速地在书房中翻东西。 一通翻找下来,除了找到一个代表太子身份和朱亲王身份的令牌外,什么都没有寻到。 看来重要的资料已经被提前运走了。 沈无霁垂眸掂量了一下两个令牌的重量,回头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搬东西的小厮已经搬到了书房。 沈无霁皱眉,回身躲到书柜侧后方,借帘幔遮挡身形。 「都快点!把书柜里的东西都搬走!」 领头的人吆喝着跟来的三人快速收拾东西。 他们收拾的地方大多是沈无霁翻过又恢復了的,翻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区别。 沈无霁左右看一眼,并没有看到能离开的途径。 他正想着要不要直接把这四个人放倒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喊:「起火了!隔壁院子起火了!」 书房中的四人一怔,显然是没想到隔壁院子会起火。 领头人皱起眉道:「收拾完快搬出去,和东西一起运到周家!」 那三人连连应声,收拾好一箱箱的书籍画卷一同搬了出去。 听这话,沈无霁以为他们四个人都要出去。结果那三人搬了东西走,领头人反而留下往里走,也就是沈无霁藏身的地方。 第180页 沈无霁眯起眸,手腕微动,江敛为他量身制作的袖箭蓄势待发。 领头人走到另一侧书柜,若再往里走,就能看到沈无霁。 他定住步子,伸手在书柜里翻找。 「磕答」 似是暗格启动的声音,随着书卷磕在一起的刺啦声清晰的传进沈无霁耳中。 沈无霁微微阖眸,听着他拿走一卷又一卷书卷,然后再次『磕答』一声,关闭了类似木头门的东西,往外走去。 唿…… 沈无霁缓缓蹲下身子,勐地从藏身拐角窜出。 领头人循声回头,还未看清楚眼前的人的长相,就被厚厚的布捂住嘴压到地上。 「现在,我问,你答。」 一道黑白无常般的呢喃声落到领头人耳中。 领头人唿吸被布匹死死堵住,他想要挣扎,但身体上下都被人压住,使不上劲动弹不得。 他用喉咙嘶吼了几声,唔唔地点头。 「你拿的是什么?小点声哦。」 布匹微微松开,领头人刚想大喊救命,就发觉一个尖锐的东西抵在了自己喉咙上。 他咽了下口水,声音渐弱,「是、是太子承诺给我家主子的东西。」 「你家主子是谁?」 领头人:「朱亲王……」 「你家主子还和谁合作过?晋王?」 领头人沉默。 刺在喉头锐利的东西又用力抵了抵,刺出一点血花,领头人瞬身一颤,连忙道:「我说、我说,是,是晋王,是晋王造反。」 「继续,还有谁?」 领头人身体发颤:「还有、还有谷亲王……我真的不知道了,饶了我,饶了我——」 沈无霁眯起眸,继续道:「暗格里还有什么东西,怎么开暗格?」 领头人:「就、就把前面一排的书挪开,有一个圆盘,从上往下转两圈就开了——」 沈无霁回头看一眼架子。 就在这时,领头人突然勐地仰起头,用头狠狠砸向沈无霁束缚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反转着往沈无霁脸上挥舞。 沈无霁被撞得手臂发麻,脸上虚虚挂着的面罩也被掀落了地。 他倒是没想到这领头人的手臂竟如此柔软,被逼着往后勐退两步后,手中袖箭瞬发,面无表情地看着领头人刚翻过身子就被袖箭刺穿胸膛心脏。 领头人回身那一瞬正好看清沈无霁的脸。 他瞪大眼,喉中涌出鲜血,伴着鲜血而出的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你、三皇子——你居然,没死——」 啪嗒。 他指向沈无霁的手臂重重砸地,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涌出的鲜血缓缓四溢,流向书架。 沈无霁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一边拿起被他死死攥着的书卷,一边扭头看僵在窗边的人,挑眉道:「看完了?看完了就再去找个火把来,得把这里烧掉。」 刚刚翻窗进来就听到惊天大秘密的张草木:…… 他咽了下口水,死掉那人见鬼般的『三皇子』称唿还在他耳边迴荡。 张草木懵懵懂懂地扭头去找火把,待他带着火把回来后,沈无霁已经找到想找的东西。 第80章 两人一人一个火把, 将书架及书房烧了个干净,然后快速钻窗离开。 望着在前面奔行但完全听不到翻屋上瓦动静的沈无霁,张草木咬咬牙,快步追到他身边, 低声问:「要去哪?」 沈无霁:「周家, 刚刚他说把东西运去周家, 这方圆百里只有老凌他家隔壁姓周。」 张草木顿了顿,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沈无霁扭头看他一眼:「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张草木苦笑道:「我以为我在做梦。」 「做梦还能先烧了隔壁院子再陪我烧书房?」沈无霁笑了声,平静道,「先出去了再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说完, 他再次加速, 如灵活的狐狸在几处屋檐上窜过。 沈无霁随三木镖局来过玄州城, 大致知道玄州的布局。 两人沉默地往凌家沖,沖的途中碰到了背着几十把包着布匹箭头弓箭的孙平生。 「头儿!」 孙平生自一处小屋中朝他招手。 沈无霁和张草木站在窗外疑惑地看他:「你怎么进去的?」 孙平生小声道:「我弟弟在这药铺里当学徒,刚刚他帮我开了门。」 沈无霁挑眉。 好嘛,大家都是关系户。 孙平生把做好的火弓箭分给沈无霁和张草木。 他一共做了五十支,一人能分到十支, 弓箭上都涂了油脂, 用火石擦一下就能起火。 沈无霁低声道:「辛苦了。」 他犹豫地看两人一眼,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周家的, 现在倒是没办法甩开了。 就算沈无霁左右为难的时候, 往凌家方向处突然烧了起来。 瀰漫的烟雾比府衙那边大了一倍。 张草木快声道:「老凌走前说要是凌家起火, 但他们还没有去晒谷场, 就让我们出去喊援兵。」 沈无霁:「先去晒谷场!」 三人反身往晒谷场跑去。 晒谷场。 凌浩风和关益都等在了原地, 这一来一去也不过一刻钟,但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铁青。 见沈无霁三人一同过来,凌浩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他连忙抓住沈无霁问:「刚刚那把火是你们放的吗?」 第181页 沈无霁:「府衙是,你家那个方向不是。」 凌浩风面色阴沉,「是周家。我回家的时候,大哥说周家这两天经常有人进入,一次就几十人,还不见出。等我再去看的时候,周家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一些废弃的刀剑铠甲。」 沈无霁:「所以那把火,是还没撤走的人放的。」 「估计是。」凌浩风深唿吸,「府衙什么情况,什么叫是你们放的火?」 张草木道:「府衙的火是篝火,他们提去救火的桶里根本就没有水,还是后面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举起火把烧了外面的围廊。刚刚老季被困在书房里,我就把隔壁无人的院子给烧了,那把火才蔓延到府衙。」 「篝火?」 毫不知情的三人瞪大眼,险些被气笑了。 沈无霁望向关益:「你呢?」 关益沉声道:「我父亲失踪了。前些天有人想让我父亲押镖送一个人去京城,本以为是个普通的镖,结果刚出城门整个镖队都消失了。就一个时辰前,他逃了回来,说那个镖是贼军坐镇,附近大多镖局的精锐镖师都被骗过去了。」 沈无霁皱眉,「三木镖局没有收到消息。」 关益:「都是根在玄州的镖局,三木不是从玄州起的。」 说完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去其余镖局都看了下,都没几个镖师在,城里的武馆也都空了。」 凌浩风沉声道:「守城将被暗害,镖局空了武馆空了,若贼军入城,这里面的百姓可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贼军暂时没有找到凌家头上,想来现在首先是要清空玄州城里的武夫,待贼军大军入城才开始对富商和世家下手。 孙平生道:「我一直躲在药铺里,外面沿路走过去的守城军大概一刻钟换一次班,左右两边更换,防守极严,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会立刻被发现。」 沈无霁思考片刻,他看一眼逐渐增加防备的城墙,扭头对孙平生道:「平生,你从水路出去报信,让大军直接攻城。」 四人震惊:「直接攻城?」 若没有确切消息,直接攻城可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沈无霁点头,严肃道:「你们有看到巡逻士兵吗?有看到原本眼熟的守城将吗?」 「没有。」凌浩风答,「我特地去城防军看了眼,曾和我家打过交道的人一个都不剩,他们多半鸠占鹊巢,但我们没有证据。」 沈无霁:「无妨,大军进到城外一里地。若大军叫阵但玄州不开墙门,我们会射出火弓箭,直接攻城便是。」 「城门也没有关严实,那估计是为了迎贼兵入城留的路,待会儿打起来,我们就从里面把城门打开。」 「另外,府衙没有看到钱孙兵和州令的身影,只看到几个贼军的人在转移物品,州令多半出事了。若是军营里也没有钱孙兵的身影,就请玄州副将即刻带兵出征。」 以火弓箭为信号,里应外合。 孙平生再次潜入水中直奔城外而去。 算算时间,现在大军应该逼近至五里地外了,叛军也该收到消息。 又一队巡逻的人过来,沈无霁四人绕着草垛躲好。 沈无霁看着巡逻队最后的人,朝另三人道:「我去城墙上。」 另三人:? 他们异口同声地比划:你又要冒险? 沈无霁面不改色道:「楼下巡逻的人不好搞,楼上没几处有光,杀一个人换个衣服应该还行。」 凌浩然皱眉:「不行,还不确定他们主将露不露面!」 沈无霁:「放心,你觉得可以攻墙就放火。下面的事情都交给你,我只负责去抓他们的头头,在上面给你们放火弓箭掩饰开城门。说回来我也会水,大不了跳护城河。」 关益十分不爽:「你就会逞强!」 张草木张张嘴,又皱眉闭上。 知晓了沈无霁的身份后,他更加没法劝沈无霁,根据那些民间传闻,眼前的这位主可没少做拿命去赌的事情。 他们阻拦无效,沈无霁瞧准了一个站在城墙里的人就猫也似的爬了上去。 凌浩风都忍不住骂了声,扭头喊张草木和关益商量浇油和酒的地方。 大范围浇酒和油容易被对方察觉,必须点对点浇,然后用稻草或者易燃物引火。 安连杰带来了五千人,连原本的守城将是一万五千人。 沈无霁五人入了城后,安连杰另遣人去了离城另一个方向五里地外的守城营求援,这一去大家便发现了不对劲,钱孙兵不在! 夜半三分,主将不在军营,今天也不是他入城巡查的日子,他想干嘛? 守城副将也察觉到不对,特别是派人去城门探查,然后发现本该彻夜亮起的城墙都熄了大半,再结合那位冒死回来传信的守城将士,大家瞬间进入备战状态。 玄州守城副将名叫张瀚鹰,比安连杰都大上一轮,算是安连杰的前辈。 他也经歷过当年海隆的事情,不过好在那时的他只是玄州下属县域的守将,还没资格被牵连。 后来军中缺将,他一路升迁至玄州副将,至此后再无动静。 其实这两次玄州也好,通州也罢,张瀚鹰都有资格竞争主将的位置,但他偏偏稳坐钓鱼台般只当玄州副将,不进不退,稳稳噹噹。 若论在玄州军里的资歷,张瀚鹰能甩钱孙兵几圈。 第182页 现在钱孙兵消失,玄州城中异象顿生,其余将领毫不犹豫听张瀚鹰指挥,立刻便调兵赶来集结。 就在这时孙平生带着消息回来。 城中几无原属守城将和巡逻士兵在岗,下方巡逻兵都穿着守城士兵的衣服。 镖局武馆擅武的人全部消失,州府衙人去楼空,火烧都是假的,多半是为了引开原守城将士的注意力,再者就是毁尸灭迹。 听到沈无霁四人准备了火弓箭留在城中后,安连杰气唿唿大骂:「胡闹!我不是说了让你们查完就回来吗!」 孙平生呆木道:「属下知道一条能进城的水路,大部分玄州城人也都清楚,但贼军应该没走过,刚刚来回一趟无人迹,咱们可以带人从里面打出来。」 安连杰:「?别给我转移话题!」 孙平生:「老季说若副将叫阵但那城门拒开的话,他就放火烧城墙,城门也没有关严实,他们可以从里面把城门打开。」 安连杰:「——你!」 一口气被堵在喉咙里。 玄州副将张瀚鹰疑惑地看安连杰,「里应外合,这几个小伙子很不错啊,你生个什么气。」 安连杰嘴角一抽,没解释,只是道:「你派一队跟他进城吧,走水路去。」 张瀚鹰点头,转身去点人了。 他一走,安连杰气不过提脚踹孙平生,咬牙切齿道:「等打完了再跟你们五个算帐。」 踢完骂骂咧咧走开。 孙平生摸摸鼻子,又默默地拍一拍被踹疼了的大/腿。 因为他和张草木跑得快,所以每次不是他回来挨踹就是张草木回来挨踹,都习惯了。 不过想一想老季这次一个人跑府衙的事情,孙平生终于有想让他也过来挨顿踹的心愿。 玄州副将点了五十来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大家常年在玄州待着,或多或少知道那条水路。但现在水下无光遍是水草和石头,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守城将的尸体。 大家游得胆颤心惊,但反观前面如鱼得水的少年,几乎就像在岸上一样灵活,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距离绕过层层石块,转眼便带着他们穿过水中城墙缝隙进入城里。 不知水路后方是何,孙平生朝大家打了个手势,大家一同浮到大石头后方透气,孙平生先浮了上去看情况。 城外大军已经逼近,安连杰作为支援的一方让将士击鼓叫门,但玄州城守城将士仿佛耳朵聋了,连火把都不见点一束。 安连杰派了一队将士策马至城门口下最后通牒,众人齐吼的声音大到水中的孙平生都听得一清二楚—— 「通州军自北而下支援,有圣旨为证,请玄州主将钱孙兵开城门!若不开,通州军将自攻城门!」 第81章 玄州城城墙一片死寂。 孙平生透过缝隙去看城中情况, 发现只有部分老百姓听到声音一脸迷茫的走了出来,反观那些原本一队又一队巡逻的士兵全然不见了踪影。 他眯起眸,反手给后方众人打了个『等待』的战术手势。 同一时间,伴随着通州军的叫阵, 城墙上忽地燃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火把, 身披与玄州军完全不同黑色铠甲的人站满了整个城墙。 站在城墙最中间的人大笑着喊道:「安连杰!黄毛小儿!看看这是谁!」 边喊, 那人边将手中火把往自己身前人脸上怼去。 披头散髮的钱孙兵被人五花大绑,身边燃着三个火把,将他的脸照得比白日还清楚。 钱孙兵眼睛紧闭,口中被布塞满了,他满脸屈辱的立在那里。 城下, 安连杰缓缓直起身, 喊道:「你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我是你爷爷!戴有为!」 戴有为, 贼军首领。 安连杰毫不犹豫地举起弓箭,拉弓搭箭,瞄准戴有为。 戴有为丝毫不惧,冷笑道:「你们主将已在我手,看看是我死得快, 还是他死得快。」 说完, 他用力推紧闭着眼的钱孙兵。 安连杰眸光未动,依旧瞄准着戴有为。 但就像戴有为丝毫不惧般, 他这箭确实射不出去。 哪怕种种迹象都令人唾弃钱孙兵, 甚至可能是钱孙兵主动投敌, 但他们没有证据, 冒然射杀钱孙兵必将动摇军心。 玄州副将张瀚鹰打马上前, 大吼道:「戴有为,我天沈数万将士以列阵待战, 你若束手就擒尚可留你一条生路,若执迷不悟,我军便直接攻城!」 戴有为嘿嘿一笑,拍拍手,又是五人被五花大绑地从后方压上来。 他喊道:「你们攻城,我便屠城!这城中二十万百姓,等你们杀进来,爷爷我也屠了不少!来,这五人你们不清楚我便给你们介绍介绍。」 说着他直接拽住一人的头髮,把他拽到钱孙兵旁边。 那人被拽得哀嚎不已,听着像是个老人家。 城内伺机而动的凌浩风勐地攥紧拳。 张草木:「是谁?」 凌浩风:「州令父亲!」 关益骂道:「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做盾,不如和他拼个两败俱伤。」 凌浩风面色肃然:「老季应该已经混进人群了,走吧,散开撒油,沿着墙根撒,我去水边缝隙看有没有来人。」 「若安副将攻城或老季在城墙上动手,我会立刻射出火弓箭,你们跟上。关益往左射,草木往右射,目标覆盖前三箭火力覆盖一半城墙。」 第183页 「是。」 三人立刻散开,往刚刚测过的地方跑去。 凌浩风顺利接应到孙平生及潜入的百人。 听到他们要火烧城墙,大家干脆就在水里待着,待会儿起火了直接冲上去反而有优势。 和张草木交代完,凌浩风扭头沖向城墙对面的酒楼,那边视野正好,可以将西面城墙尽收眼底。 城墙上的戴有为已经将第一批带上来的人质介绍完毕,多是城中颇有名望的富商乡绅。 凌浩风眯起眸,顺着一路压制人质的贼军往下寻,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刚刚他回家时只匆匆和大哥见了面,也叮嘱大哥不要将他回来的消息说出去,现在自己父母被如畜生般紧紧捆住压在板车上,一股怒气勐地冲进凌浩风脑中。 他狠狠攥拳,摩挲着弓箭的手 极怒当头,凌浩风反而更加冷静。 他立于高处,双眼似鹰冷冷地打量下方铸人,一双眼似是能将整个城墙景象收入眸中。 他看不到沈无霁的身影,也看不到城外大军冲到哪,只能凭藉城墙上人的骚动和大军行动的声响判断方位。 城墙上。 沈无霁已经混在人群中到了城墙下楼梯口的位置,这里不惹人注意,外面大军当前,也没有多事的人一一查探旁边待战队列的人。 他往后看,能看清楚戴有为和钱孙兵手上的小动作。 往前看,能看到下方大军的动向。 往侧看,能看到城内百姓惊慌失措逃跑但被贼军一一拦住压下的景象。 现在戴有为拿百姓做靶,要求大军退后驻扎,不得入城。 安连杰和玄州副将都不退,大军当前,逼着戴有为弃城投降。 两方在博弈。 若通州军退,那玄州城将尽数归于戴有为,下次再想攻城便是鱼死网破的代价,且下次来,被用作人质的百姓将不知几何。 若戴有为敢先对百姓动手,那通州军也将毫无顾忌,驾驭铁骑冲破这玄州城门。 现在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沈无霁微微眯眸,他盯住被当做挡箭牌的钱孙兵好久了。 这人手可没像外人看到的那般被紧紧困起。 他的手臂完全可以自由活动,只是自己将双手背在身后做出被压制的假象。 戴有为以钱孙兵做人质,无非是想影响玄州万人军的士气,令他们投鼠忌器。 沈无霁缓缓交换握住长/枪的手臂。 双方大军对峙,大家屏住唿吸,大战似是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轻微得与叶子落水般的『咔哒』声悄无声息响起。 下一瞬,黑色利箭从城楼口黑暗处射向被『死死捆住』的钱孙兵。 「刷——」 利箭穿透风声。 钱孙兵勐地睁眼,条件反射往后仰,粗壮的身体压住了正紧张对峙的戴有为。 戴有为心脏快从胸口中跳出来,大骂道:「你他娘——」 骂到一半,他瞪大眼看着那道利箭从钱孙兵额头前划过去,在他黝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脱离轨道的利箭完成使命,在城墙上蹦跶两下,落入护城河。 城外,安连杰眸光陡然锐利,手中弓箭瞬间瞄准被压住身体的的戴有为,弓箭离弦。 他大吼一声:「给我杀!」 「杀——!」 「刷————」 弓箭伴随铿锵铁蹄声射向城墙上惊愕的两人。 钱孙兵瞪大眼,瞬间翻身躲开。 戴有为躲避不急,直接被弓箭穿透肩膀。 他痛唿一声,伸手忍痛掰掉拔不出来的箭尾,大吼道:「给我放——」 还没吼完,忽然有数道弓箭自城中射来。 滔天火光如流星般划过戴有为的眼睛,精准落到两侧城墙。 旁边的士兵惊恐地喊:「火弓箭!火弓箭!城内有人设防!」 戴有为强撑着爬起来,低头看城内,就见熊熊大火已经沿着几处墙根大口的往上吞噬,烧得众人眼中只有滔天火光。 戴有为瞪大眼,还不待他细想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就见那明明只在几处燃烧的火焰转眼便燃遍了大半城墙。 再往下看,有数道明显不是自己人的影子在城根泼洒东西,然后一路往城墙口跑去。 「快!拦住他们!」戴有为拍着城墙指那些黑影破口大骂。 他撑起身子一边指挥慌忙逃窜的人抓人质,一边也开始弯弓搭箭。 但不等他站起来,黑色利箭已经冷不丁地接连而至,利箭如鬼魅般穿透一个又一个企图伤害人质的贼军。 贼军躺了一地,死不瞑目。 戴有为和钱孙兵连忙闪躲,一人拿着一把剑沖向利箭射出的阴影处。 「铿锵——」 长剑出鞘。 沈无霁带着抬手击杀延边的贼军,染血剑刃沖向戴有为和钱孙兵。 城墙狭小,周边贼兵急于放箭杀下面的人,少有几个离得近冲上来的人还不待近身就被沈无霁一把长剑刺穿胸膛,死得利落。 他的灵活单是目睹就让戴有为和钱孙兵二人唿吸有些不畅。 袖箭、匕首、长剑,三种武器在沈无霁手上犹如新的手臂,切换自如,进可攻退可守,在狭窄又视线不畅的城墙上占尽优势。 戴有为本就受了伤,被沈无霁连续几剑砍在四肢上后,忍不住怒吼道:「你究竟是谁!这么好的身手何苦为那狗皇帝当牛做马!他根本就没把武将当人!!」 第184页 沈无霁眸光微闪,回身一支袖箭直直射向钱孙兵的喉咙。 钱孙兵将将躲过,被死亡当头笼罩的恐惧将他吞噬。 他急急唿吸,骂道:「你还跟这种走狗废什么话!快去抓人质!」 他边骂边沖向前试图拦住沈无霁去解救人质的动作。 戴有为咬牙,爬起来就要去拿倒在地上的州令父亲挡刀。 就在这一瞬间,又是一把长剑一把大刀从后方毁向戴有为。 戴有为被刺得浑身一颤,就地连滚数圈才躲过。 旋即一把长剑当头刺下。 戴有为唿吸一滞。 大刀砍在他肩膀旁边。 一张仿若凶神恶煞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关益恶声恶气道:「贼军!束手就擒吧!」 戴有为连忙翻滚躲避,却被另一侧刺来的长/枪直直插入肩膀。 凌浩风神色冷峻,抬手又是一枪彻底挑废戴有为的手筋。 同一时间,自城墙爬上来的张草木一剑刺穿钱孙兵的腹部,他神出鬼没,钱孙兵被剧痛吞噬后才发现他的踪迹。 城楼下,自护城河中爬出来的人宛若水鬼,手刃试图挡住城门贼兵。 城门大开。 玄、通二州铁骑踏破城门而入。 自火中逃出来的贼兵还没能松一口气,就听到城外铁骑唿啸而至的声音,他们癫狂地沖向百姓群,试图拿百姓做盾。 大军赶到,将还未逃走的贼军四面八方地围了起来。 玄州副将已经带兵沖向玄州另一个城门,截杀见事情败露准备逃离的贼军。 城墙上,关益和凌浩风合力将戴有为捆了起来。 张草木在剑上抹了沈无霁给他的毒药,这次还是事情危机第一次用,但瞬间就令钱孙兵失去了行动能力,效果十分不错。 下面大军压阵,上面沈无霁和匆匆赶来的安连杰等人收尾。 沈无霁在旁边盘算着,凌浩风和关益抓戴有为,张草木抓钱孙兵,孙平生领人打开城门里应外合…… 论功行赏谁也没缺。 他满意地点头,准备从一侧楼梯偷熘下城门。 刚走一步,安连杰暴怒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你想去哪?」 沈无霁:! 逃脱不成,沈无霁被连人带队友一起被拎到了安连杰面前。 第82章 城墙下大军还在抓捕四处逃窜的贼军, 城墙上刚刚为这场战役立下汗马功劳的五人被训得像个鹌鹑。 尤其是沈无霁。 安连杰已经从除张草木外的三人口中得知了沈无霁孤身闯敌营的壮举,还是两次! 沈无霁被训得狗血淋头,他一边被安连杰训着,一边思绪在往贼军那边飘。 刚刚只来得及杀人, 还没细看贼军逃跑的人, 也不知道沈无非是混在贼军里离开了, 还是周家被火烧时就已经撤退。 那个死掉的人能一眼认出他来,说明是在皇宫或者行宫待过许久的,但沈无霁对那人没印象,这种人要是再多几个,他的身份估计就彻底保不住了。 …… 「季吴生!」 「啊?」 沈无霁把自己从思考里拔/出来, 看向安连杰。 挨训还能走神, 安连杰气得直跺脚, 指着旁边的空地骂道:「你给我去那蹲马步,大军什么时候回营你什么时候跑回来。」 瞅一眼快被气死的安连杰,沈无霁乖乖地挪到空地上。 一旁看着的张草木:…… 突然就觉得三皇子这身份一点都不高贵了呢。 安连杰骂完就走了,另外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心照不宣地走到沈无霁身边挨个开始蹲马步。 沈无霁瞧他们, 意味深长,「看在你们告完状还知道忏悔的份上, 我原谅你们了。」 四人:……咳! 关益:「我能不能踹你一脚?」 沈无霁:「不能!」 月色正浓, 除了旁边的火把将五人的影子长长的印在地上外, 从下面看去几乎发现不了有五个人在蹲马步。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 玄州副将找到安连杰, 「戴有为的血止住了,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但钱孙兵中了毒, 伤口带毒,现在已经昏了过去,军医说只能延缓他的死亡,撑到京城不死还是可以的。」 安连杰一怔:「中毒?」 他带队上去的时候,钱孙兵已经躺在地上生死未卜,只知道是张草木抓住的钱孙兵。 「是啊。」玄州副将点点头,感慨道,「我听你军里的兵说是几个新兵动的手,前途无量啊,就是这上毒的法子尽量别往外露,不然被那群文官知道了又要甩笔桿子。」 安连杰扯了扯唇角,「好,这事儿你也别往外说,就当钱孙兵早中了毒。」 玄州副将『呵』了声,「你还别说,钱孙兵确实早就中了毒,戴有为说的,所以钱孙兵才投靠了贼军,那毒药比五石散还要毒,几个月不用解药就让人变得跟鬼似的。」 安连杰摇摇头:「倒是个阴毒的法子,也不知道幕后指使的人是谁,一个泥腿子可没能力给钱孙兵下毒。」 玄州副将左右看一眼,突然凑近一步,小声道:「戴有为醒来后嘴里一直在念叨叨的,你可能得关注一下。」 「他念叨什么?」 「一身本事只会当走狗,我在地下等着看你被大卸八块。」 第185页 玄州副将的声音极小。 说完,他拍拍安连杰的肩膀,低声道:「这些话听完就忘,若你知道那有本事的人是谁,得好好关注着,别让他走了歪路。」 闻言,安连杰的心一阵阵往下沉。 他勉强向玄州副将笑了下,道:「知道了,你也多注意。」 玄州副将点点头,负起手,一身惆怅地离开。 望着玄州副将风萧萧兮的背影,安连杰无声地嘆了下。 战场上,安连杰敬佩张瀚鹰的英勇果断,私下里,他也感激张瀚鹰几次不着痕迹的提醒,包括这次。 安连杰回身走向城墙,那几个立了头等功劳的傢伙蹲马步蹲到昏昏欲睡,你靠我我压你的打瞌睡。 「咳——!」 安连杰作势咳了一声。 沈无霁困顿地睁眼看向安连杰,微微别开脸打了个小幅度的哈切,像只毛还没长齐的小奶狗。 这是戴有为口中那浑身是本事的人? 安连杰在心里翻一个白眼,粗声粗气道:「行了!都滚到下面去!大军准备回营了!」 沈无霁五人瞬间清醒,朝安连杰行了个军礼后一步三跳地冲下城墙,边跑边微微龇牙咧嘴,想来是因为蹲久了马步的原因。 安连杰捏捏鼻樑,跟着他们后面下了城墙。 现在玄州军在副将张瀚鹰的带领下全部入驻玄州,就等着剿完贼军,送戴有为和钱孙兵回京受审。 安连杰领着通州军原郡分属连夜返回原郡。 乌兴旺一/夜未眠,早早在军营门口等着大军。 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守将与叛军勾结残杀州令这等大事。 乌兴旺也收到了消息,现在全天沈将领的目光就聚集在京城,聚集在现在握着政权但进退两难的人。 大军回营,安连杰先就这次战役做了个总结,重点表扬不要命的五人组,然后放疲惫不堪的大军回去休息。 听到安连杰的『表扬』,乌兴旺下意识看向站在大军中明显在发呆的沈无霁,微微咧嘴。 这一年时间,他算是狠狠领教了罗然说的『不怕死』是什么意思。 大军总结完毕,安连杰还要找乌兴旺述职。 不过这次安连杰被人抢了先,待他安顿好返回的粮草等物资赶到主营帐后,营帐中已经有了人和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到安连杰的请见,乌兴旺扬声道:「在外稍等下。」 安连杰应声,双手抱胸在营帐外半阖眸休息。 营帐中。 主位空置。 沈无霁坐在长桌左侧,乌兴旺和余杨坐在他对面。 乌兴旺着实没想到沈无霁会现在自爆身份,激动好奇之余把熟睡的余杨摇醒,拽着人过来商量对策。 看在沈无霁的份上,余杨这次没有砸乌兴旺,只是狠狠记了帐。 听清沈无霁话中的意思,余杨谨慎问道:「您是想,将这次的军功全部推到凌浩风、张草木、关益、孙平生身上?为何?这样不利于您之后在军中的威望。」 沈无霁道:「我见到太子了。」 余杨、乌兴旺:?! 对上两人震惊的目光,沈无霁严肃道:「这次叛军的事情多半是太子故意策划,我能认出他,他也必然眼熟我。军中也不知是否还有他的人在,若我风头太盛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凌浩风四人算是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将军功交给他们可以算是信任,也可以算是託付。」 乌兴旺抓抓脑袋,看向余杨。 余杨拧眉沉思,缓缓点头:「好,属下明白,只是不知这四人能否担得起主子的信任。」 沈无霁:「我信他们。」 得这四个字,余杨不再多问,抬手开始整理那四人的资料。 沈无霁自爆身份来找乌兴旺,一是为了收敛风声,二是为了请一个月的探亲假。 他要回京城找江敛商议太子的事情。 闻言,乌兴旺连忙给沈无霁安排回京马匹。 从请探亲假到批假到出军营,前后不到一刻钟。 待安连杰在乌兴旺面前边骂边夸沈无霁五人时,被夸的当事人已经踏上回京的大道。 第二日,将士们吃饱休息足开始议论昨天那一战,以至于凌浩风四人不论走到哪都会被行注目礼。 四人烦不胜烦,在小树林待着寻清净。 关益不解道:「什么探亲假这么急啊,大军刚回营就走了。」 凌浩风:「不知道,但将军让我们没事也回家看看,说批半个月的假,你们要出去吗?」 「我就不去了。」张草木瘫在草地上慢吞吞道,「出去玩不如呆在军中睡觉。」 孙平生想了想,点头道:「我还是得回去看看,我怕叛军到周边村子作乱。」 「我回家看看我爹,他伤的不轻。」关益举手道。 凌浩风扭头看张草木:「草木你跟我去我家看看吧,我爹娘说要感谢抓住钱孙兵和戴有为的人。」 张草木撇嘴:「那不就是感谢你嘛。」 凌浩风笑道:「你们都是救命恩人,他们三个都有去处就你落单,去不去我家?」 张草木本来不想动,忽然想到凌浩风家原先世代从官应当知晓皇宫的事情,他眼睛一转,爬起来道:「我挺好奇朝中那些事情的,回你家能给我讲讲不。」 第186页 凌浩风不解:「好奇这个干嘛?」 张草木:「不了解清楚,到时候被各种牵连了还满脑懵,多不爽。」 闻言,孙平生和关益对视一眼,两人贊同点头:「确实,原先只觉得文官动脑子全是套,现在发现从军也是各种阴谋诡计。」 玄州军变这一件事都够他们唏嘘好久了的。 凌浩风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点头道:「行啊,现在军营里讲不了太多,到时候玄州见。」 而此时此刻,沈无霁已经再次狂奔回玄州,并且一路往江城、京城赶去。 待沈无霁赶回京城时,已经是七天后的事情。 他不眠不休的跑了七天,而押送钱孙兵和戴有为的马车自玄州出发才刚刚赶到江城。 沈无霁把马寄放在一个客栈,又从客栈一路绕着弯到江府后院处的外墙。 摩拳擦掌,助跑,蹬地—— 沈无霁撑住墙头一个轻盈翻身落到地上。 他刚落地,就察觉到不下五道带着杀意的视线。 沈无霁咳了下,边走边摘下虚虚挂在脸上的面具。 暗中盯着他的视线缓缓消失,过了不久,就有人快步往后院走来,步子有点重也有点快。 沈无霁转过弯,迎面撞上几乎从不将行色匆匆挂在脸上但这次急匆匆而来的江敛。 见到熟悉中带着几分陌生的俊秀面孔,江敛难掩惊异,长眸高高扬起。 沈无霁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歪头打趣道:「回神啦。」 第83章 四年未见, 若不是收到后院传信和跟孟平确认,江敛都不敢认眼前的人。 他立在原地,看沈无霁笑眯眯地用两只爪子在他眼前挥来挥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蝴蝶, 没能回过神来。 几瞬后, 江敛抬手, 两只修长的手精准掐住沈无霁已经褪/去婴儿肥、带着几分英武帅气的脸。 沈无霁:「嗷——!」 听见这熟悉的炸毛叫声,江敛微微阖眸又睁开。 他舒出口气,慢条斯理道:「回来也不打声招唿。」 「松、揉(手)!」沈无霁被捏的想用变成『一』型的嘴巴去咬江敛的手指。 他牙齿刚碰上江敛的手指。 江敛挑眉,不轻不重地又捏了捏手中的肉。 沈无霁扯扯唇角,耷拉着脑袋道:「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胡闹。」 江敛训道, 边训边松开软肉, 用手指揉沈无霁微微泛红的脸颊, 「万一侍卫没认出你,我不在府中,怕是我回来就只能看见你尸首了。」 沈无霁揉着另一边被冷落的脸颊,嘟囔道:「不要小瞧我行不行?真打起来肯定是我赢。」 江敛微微摇头,「都长得比我还高了, 怎么尽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说吧,这次又是谁跟踪你?」 闻言, 沈无霁习惯性仰起头, 然后稍稍低一点才能和江敛对视。 他惊喜道:「真的哎, 我比你高了半个头。」 边说, 他边用手指比划江敛和自己的身高差, 确定江敛只到自己耳边高度后,沈无霁欢唿得直蹦跶, 半点没有在玄州城墙上几箭制敌的狠辣。 四年的陌生就被这一来一往几句对话消融得干干净净,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夏江,两人又一次在书房中玩起了躲猫猫。 江敛庆幸于四年历练下来,沈无霁依旧童心未泯。 他笑看着沈无霁在自己身边蹦跶,讲着这一年来在信中塞不下的故事。 走廊不长,两人愣是走上了一刻钟。 待即将走进书房时,沈无霁意犹未尽地扒拉在江敛的肩上,小声道:「我见到太子了。」 江敛面色未变,只颔首道:「跟我来。」 两人进了书房。 江敛拿来沈无霁最爱喝的梨花酿,边倒边问:「太子在哪?」 「玄州。」 沈无霁盯着香味四溢的酒酿咽口水。 江敛挑眉,将杯子推到沈无霁手边,「玄州贼军和钱孙兵?「 沈无霁捧起杯子边喝边道:「差不多,钱孙兵和太子的关系没查清楚,但有个东西,咱得查。」 说着,他提起一旁的笔在空白纸上写下『朱亲王』三个字。 江敛眸光微沉,笑了下,「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沈无霁也笑:「一个朱亲王,一个谷亲王,还有上一代的那些老狐狸怕是一个都没得清净的。」 上一代的事情错综复杂,再加上沈无霁从州令那个格子里搜出来的东西只会杂上加杂,这玩意儿口述都说不清楚更遑论写信,所以沈无霁干脆回京。 一方面避开军中风头,一方面回来见江敛。 看到沈无霁从怀里掏出来的一封封书信,书信是朱亲王与各路亲王的私下通信,但所有来信字迹都一样,明显是临摹。 从信上内容看去,这是玄州州令给自己留的护身符,最后没保住,反而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玄州州令死于钱孙兵之手,算得上是为国捐躯,他父母的性命保住了。 江敛将信粗略看一遍,然后抬头看沈无霁,「你这次能待多久?」 沈无霁:「十五天,得留几天回通州。」 「十五天足够查清楚了。」江敛拨了几封信到沈无霁手边,「这些都是谷亲王的信,你之前一直在查谷亲王,现在派上用场了。」 第187页 沈无霁瞅他一眼:「我好不容易休假回来看你!」 江敛:「边做事边看,节约时间。」 沈无霁:…… 「周扒皮。」 他嘀咕着拿信,起身去江敛的暗格里找资料。 江敛也不气,待沈无霁坐回来便抓住他揉一阵脑袋,揉完称赞道:「手感不错。」 沈无霁:! 他抱住资料气唿唿地坐到旁边去。 狂奔几天都没乱的髮型,在江敛手中没挺过一下! 沈无霁刚准备想个法子偷袭江敛,忽然发现书房后面有个草编的像鸟巢一样的窝,他眼睛一亮,回头嚷嚷:「兔子呢!」 江敛淡道:「外面,自己在玩。」 沈无霁扒拉住窗户往外看,就见后院不远处的假山草坪上躺了只肥硕的大兔子,四只脚微微耷拉在身上,耳朵时不时动一下,在惬意地晒太阳。 「真舒服呀。」沈无霁不由得嘆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这样躺着无忧无虑地晒太阳。」 江敛漫不经心地说:「现在就可以,我养着你。」 听到这句话,沈无霁不以为然地撇嘴,「你就会开玩笑。」 江敛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闹完笑完,两人慢慢进入到严肃的状态,手中笔墨书卷未曾停歇。 沈无霁回来的事情只有江敛和孟平知道,其中孟平只是个帮忙查资料的,忙上忙下愣是没来得及见自己主子一面,很是郁闷。 当天夜里,沈无霁敷衍地安抚完郁闷的孟平,裹着被子,偷偷摸摸蹭进了江敛的屋子。 江敛刚洗漱完,正穿着乳白色的寝衣往床榻上走,听到动静回头,幽幽地看着沈无霁。 沈无霁还以为江敛在洗漱,没想着直接被抓了个正着。 「你、你洗完了啊。」沈无霁揉着被子打哈哈。 江敛眯起眸:「有事?」 沈无霁捏住被子,扭扭捏捏道:「我认床……」 江敛:……? 沈无霁偷摸打量他:「你给我安排的房间,太安静了,睡不着。」 在外行军打仗一整年,沈无霁就没有安安静静睡过完整的觉,现在陡然又安静又平静,他反而睡不安稳。 江敛不能理解,但在沈无霁巴巴地眼神攻势下被迫理解了,一时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无霁瞅他一眼,撒起脚丫子就往床上跑。 江敛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沈无霁霸占床里面的位置,滚了两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还是你的床舒服,香喷喷的。」 有股子和江敛身上一样的书墨清香。 他这无赖样让江敛觉得头好疼。 江敛走到床边,无奈道:「你都多大了,这张床根本挤不下。」 沈无霁连忙往里挪,整个人侧着贴住墙,巴巴道:「我不占多少空间的,那个房间真的太安静了,不习惯。「 江敛皱眉,刚想说话,就见沈无霁耷拉着脑袋坐起来,委屈地说:「果然是几年没见,生分了,以前天天和你睡一起也没见有什么不行的。」 他边说便拖着被子往床下挪,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江敛深唿吸,忍不住道:「你在你那些兄弟面前也摆这种表情?」 「那不一样啊。」沈无霁瞅他,「你跟他们又不一样。」 江敛在心里呵了一声,很想把这个还没开窍但使劲撩拨他的傢伙丢出去。 但到最后,江敛还是在沈无霁那可怜巴巴的表情下妥协了,裹着被子睡到靠外面的床榻上。 沈无霁眼睛一亮,主动往后挪,给他挪出足够大的位置。 感受着身后属于少年火一般的热源,江敛压着嗓音道:「安稳睡着,不然就出去。」 沈无霁欢唿般应:「绝对不会!」 他是真累了,磨完江敛后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许是有了熟悉心安的人睡在身边,沈无霁难得的没有做噩梦。 梦里是只纯黑色的小猫,看人时高高在上,和江敛一样高冷。不过沈无霁冲过去摸猫的时候,发现猫咪粉嫩嫩的爪子比他手心还热乎,身上也软软的…… 沈无霁正迷迷煳煳地摸猫的时候,江敛彻底睡不着。 他看一眼在自己肩膀上、腰上乱点火的爪子,太阳穴突突直跳。 忍无可忍,江敛翻身下床,带着自己的那床被子去了书房。 第二天早上,沈无霁心满意足地在往日早训的点起身。他还在回忆自己梦中的那只猫时,突然发现身边的床榻早就凉了,江敛没有在这边睡觉。 沈无霁呆了一会儿。 他翻起身,蹑手蹑脚往书房走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蜷缩着身体躺在摇椅上的江敛。 沈无霁摸一下脑袋,有点愧疚,原来江敛这么不愿意和他挤一张床。 他边下定决心今晚要习惯睡那个安静的房间,一边走上前试探性把江敛抱起来,想送他回床榻上休息。 江敛很轻,现在的沈无霁能轻轻松松将他抱起来。 不过应该是太医外祖父盯着他调养身体,江敛身上好歹多了些肉,不是全骨头架子了。 沈无霁动作放得很轻,一步一步地往卧室挪去。 现在还早,江敛也估计是真累了,在沈无霁跟前卸去了防备,微微睁眼见是他,旋即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成功将江敛运到床上,沈无霁长舒一口气,扭头奔出门去收拾自己。 第188页 沈无霁踏出房门之后,安稳睡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床顶,久久没有动静。 当天夜里,沈无霁没有再腻歪过来,但苦恼的一宿没能睡好。 江敛见到他逐渐加深的黑眼圈,沉默许久,再次同意了沈无霁和自己睡一张床的事情。 沈无霁抱着被子欢唿地冲进他房间,当晚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睡觉的姿势,确认江敛唿吸平稳逐渐入睡后才敢放轻松,贴着江敛睡觉。 托这一/夜的福,沈无霁终于又睡了个饱,江敛也安安稳稳地好好睡了一觉。 睡梦中没有上一世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忍住了属于少年人的热和时不时蹭过来的爪子,其余都还不错。 白日在江敛的书房忙,晚上在江敛的房间睡觉,沈无霁的日子美得不可言说。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押送钱孙兵和戴有为的军队返京。 沈无霁正在江敛的书房追溯朱亲王手下的势力,就见江敛突然站起身,朝他比了个『有人到,藏起来』的手势。 他会意,起身收拾好东西,然后在江敛书房随意挑了个不隔音还能看见外面情况的暗间躲了进去。 没过多久,他就见江敛领着长相熟悉气质陌生的沈无憾走进书房。 第84章 见沈无憾一脸严肃, 沈无霁估摸着这一次得聊不短时间,有点后悔没把贵妃榻搬进来,只得遗憾地往圈椅上面坐去。 沈无憾坐在主位上,开口便是玄州叛军的事情, 他来向江敛寻求解决方法。 闻言, 江敛平静摇头道:「殿下, 我说的那些您并没有听信,如今这般便是自当时遗留下来的癥结。」 沈无憾眉头紧皱:「我只是换了个玄州主将,这样也不行吗?」 江敛:「现在玄州主将出了事情,您在朝中的威信便大打折扣,还要面临是否要处置自己人的难题——当日我说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今便全然印证。」 沈无憾颓然道:「钱孙兵是柳国公的亲信, 你也没想到他会背叛柳国公, 不是吗?」 江敛颔首:「确实想不到,但想到不到的估计也不止这一桩,有第一个钱孙兵,那就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那现在该怎么办?」沈无憾眸带希冀地盯着他看,「你有办法吗?」 江敛:「及时止损, 这便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沈无憾皱眉:「那、那勾结贼军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清算九族的话, 柳国公的族人要被清算一般,连带沈无憾都不一定能洗清罪责。 江敛:「那就赶在钱孙兵开口承认诛九族罪责前先下手为强, 柳国公也得先退数月, 殿下去向皇上请罪, 一切动作都必须快。」 「快?」沈无憾眸光微闪, 定定地看着江敛,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江敛面不改色,「臣知道什么, 殿下无须过多担忧,眼下先去以钱孙兵的事情为主才是。」 沈无憾沉默片刻,他本来还要找江敛商议其余的事情,现在江敛一个『快』字令他惶惶不安,起身直接离开。 带确定沈无憾出府往皇宫去后,江敛才敲一下自己身后的隔板:「热闹看够了?该出来了。」 书房中共有五个隔间,他随意地猜便能猜到沈无霁会呆在视线最好的地方。 沈无霁翻倒隔间的镂空木板,从屏风后跳出来,慢悠悠道:「你让他快去请罪,是猜到了太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吗?」 「只要太子回归,便不再是非五皇子不可。」江敛双手十指互相交叉,淡道,「沈周如的制衡术必须有两方才能生效。太子消失的时候,一方是他自己,一方是五皇子。现在太子回归,他也必须要动一动五皇子,才能重新保证两方是公平对擂。」 公平对擂,说得好听。 沈无霁撇嘴,又问道:「承安侯呢?他还在外平乱?」 江敛颔首:「承安侯只忠于帝王,不忠于哪一方,现在估计还用不上他来制衡局面。」 沈无霁歪一下脑袋,上下打量着江敛,感慨道:「还好我先五皇弟一步遇到你。」 江敛笑了声,捻起笔桿砸沈无霁额头:「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干活去。」 沈无霁撇撇嘴,端起东西去找自己的小桌子了。 现在的沈无憾哪怕不知道太子的踪迹,他也能察觉的太子一党那日渐膨胀的势力。 请罪,迫在眉睫。 沈无憾进宫,交代下去的人带着毒药找到了柳国公。 柳国公恨极了钱孙兵的背叛,但他不理解钱孙兵为何要勾结叛军。 眼下五皇子得皇帝青睐,他柳国公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作为被他们力保的守将,钱孙兵有何不满?有何苦衷?! 带着这样的愤恨,柳国公领人拦下了赴京的车架。 戴有为和押解士兵昏在一边,钱孙兵脸上苍白枯瘦,整个人像个骷髅鬼,要笑不笑地躺在地上盯着柳国公。 第一眼,柳国公被他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定定神,皱眉问钱孙兵:「为什么,为什么要勾结贼军,是我待你不好?」 钱孙兵嘿嘿笑了两下,有气无力道:「我不是通州兵,但我哥是。」 柳国公脸上微变,「你什么意思。」 钱孙兵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缓缓坐起来,「当年,我哥先去的军营,后来他跟着海隆被革了功名流放回乡,残了一只手一条腿,活活被野狗撕碎了吃。自那时起我就发誓,我要一步一步爬上去,亲手杀了那个狗皇帝!」 第189页 他不急不缓地说着,话中的狠厉却令柳国公不寒而慄。 柳国公沉默一瞬,抬眸和那野狼般阴狠的视线对视:「夺嫡之路哪个不是血流成河,你跟着走下去,未必不能实现这想法。」 「可惜,晚咯。」 钱孙兵扬起脸,让他看自己这人鬼不似的脸,扯着呵呵地笑,「在你和太子对上的时候,他就开始给你身边的人下药,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还有谁我不清楚,太子和谁合作我也不清楚。今日这京城我是进不去了,杀了我吧,算我求您给个痛快。」 他费力的伸长脖子,示意柳国公给自己来上一刀。 柳国公再次陷入沉默,良久后甩出一瓶毒药丢到钱孙兵手上,淡道:「这是五个时辰才见效的慢性毒药,若明日入京时若你还不死,我亲自来取你的命。」 还不待他说完,钱孙兵已经掀开瓶口盖子,一口饮尽要人命的毒药。 钱孙兵喘着粗气把瓶子甩开,出气多进气少,「拿、拿走吧……我本来也,中了毒……」 柳国公沉着脸,将瓶子捡走了。 待他下给其余人的蒙汗药药效散去,钱孙兵已经倚在牢车里半闭上眼睛,从外人看就好像只是睡熟了。 押解队伍没想到兄弟们一觉都睡得这么沉,居然夜半三更才醒来,一个个急忙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待押解队伍赶到京城,钱孙兵和戴有为被准备下放大牢时,众人才惊愕地发现钱孙兵死了! 而戴有为,自马车上带着枷锁即将进入牢门时,被一道不知是何来歷的穿心箭一击毙命。 辛辛苦苦押来京城的人,居然全死了?! 仵作连轴转验尸,确定戴有为是死于弓箭,钱孙兵则是死于一种慢性毒药。 沈周如从后宫温柔乡里暴怒而起,他一把抓起奏摺全部砸到沈无憾身上,怒叱道:「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沈无憾无声跪下,垂着头没说话。 「混帐!」 沈周如在龙椅前方那一小块儿地转着圈,边转边骂,「把他们杀了,你要如何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一个交代?蠢!」 沈无憾低声道:「父皇,贼军满口谎言谋逆之语,若让他们当众受审只怕会让场面无法控制,况且……儿臣知晓贼军之事事关重大,只动了钱孙兵,是打算若戴有为真咬死不语再取他性命。」 「什么?」沈周如的暴怒敛了敛,看向沈无憾的视线冰冷无比,「不是你动的手,还能有谁?」 沈无憾:「儿臣不知——」 「不知道就去查!」 沈周如抓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向沈无憾。 沈无憾直直跪在原地没有躲,任由墨水撒了他半身衣裳。 带着半身墨水走出宣政殿,沈无憾回头看一眼肃穆得没有丝毫活人气息的宫殿,微微皱眉。 柳国公没有动手,江敛也没有动手,那戴有为是谁杀的? 贼军背后的人已经胆大到明目张胆在京城里作乱吗? 沈无憾缓步走下台阶,每走一步,沈无非的名字就会在他心里重上一分,挥不去灭不了。 他在想,若真是太子皇兄,那他会挑什么时候回来。 若回归时机太过明显,父皇当真猜不到太子的算计? 除非如当时太子失踪,而父皇绝不会动他沈无憾的情况一般,有必须重用太子、且不得不重用太子的理由。 沈无憾唿出一口气,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风雨欲来山满楼。 凝重的气息自京城内外凝聚到朝堂之上。 刑部尚书率先发难:「陛下,玄州原主将钱孙兵叛变一事亟需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如今钱孙兵因毒而死多半是被杀人灭口,是有人害怕他回京后说出更多不利的话,必须要严查!」 沈周如眸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说要严查,如何个严查法?」 刑部尚书微微垂头:「自然是从钱孙兵亲近之人查起,勾结贼军乃是诛九族的罪,但那钱孙兵父母早逝,无妻无儿,当朝与之亲近者当柳国公莫属。」 还不待他说完,柳国公直接出列,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高高举起道:「陛下,是臣识人不清误信贼人!但臣绝无不臣之心,臣愿下狱受审以证清白!」 紧接着,两个、三个、五个……十个…… 朝中和钱孙兵打过交道的大臣接连跪下,有近二十余人,同样表示愿意下狱受审以证清白。 这些都是当朝重臣,斩一个两个还行,全斩了那朝政也要受影响。 刑部尚书皱紧眉头,他没想到已经有这么多人偏向柳国公,如今再说什么都是逼着陛下将这群人一起罢官。 丞相宋寒都忍不住偏头去看后方接连跪倒的人,神色阴鸷。 下一瞬,与宋寒站在同一列的太尉章望宇也跪下,脱帽高举道:「陛下,臣也曾与钱孙兵商讨军政之事,钱孙兵一路升迁至主将也曾受过臣的举荐,臣罪该万死但绝无不臣之心,愿下狱受审以证清白!」 『哗——』 章望宇的突然站队就像石子砸进水里,然后激起千层浪花。 按他的说法,这满朝文武百官有谁没跟钱孙兵打过交道?他们都有嫌疑! 但反过来,太尉这何尝不是和柳国公联合起来逼皇上将这件事情重拿轻放? 众人心中一惊,垂着头,不敢多言。 第190页 显然沈周如也没料到章望宇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眼睛瞪得极大,唿吸有些不畅,右手连连拍向扶手,边拍边骂:「你们这是逼朕不成?!」 「臣等不敢。」 跪下的人齐声喊道。 第85章 眼看着沈周如快要咳得闭过气去, 然后今天的朝会便能顺势结束。 宋寒往前走两步,又道:「陛下,除去玄州叛军之事,臣还有本启奏。」 沈周如已经缓了过来, 喘着粗气盯住宋寒。 宋寒垂眸道:「臣等奉命搜寻太子, 派出的将士在班州临春县附近发现了一块据说是从山中蹦出的石头, 上明『真龙无憾,天定干坤』——」 「胡言乱语!」 沈无憾怒声打断他的话,勐地跪地道:「父皇,异象亦可是人为!丞相此言心存不轨!」 宋寒也跪下,无视座上和旁侧两个亟待爆发狂怒的人, 继续道:「此石有近两人之高, 三个月前从山上滚落, 当晚天生异象,紫光映透了半个山头,当地百姓皆看得清清楚楚。」 沈周如声音冰冷:「临春县县令何在?」 宋寒:「县令已携大石候在驿站,事关重大,他抵达京城时才敢上报此事。」 沈周如:「宣!」 待临春县县令带着两人高一人宽的巨石走上朝堂时, 朝中众人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唿。 那八个字不是刻在石头上, 而是自石中蔓延出来的藤蔓在石头表面扭出的字! 哪怕是被放在木板车上拖了一个多月,这藤蔓绿意也丝毫不减, 宛若天成——或许就是天成! 这是初见大石时, 大家的第一反应。 哪怕是气急败坏的沈周如和惴惴不安的沈无憾都忍不住仔细看这颗巨石。 临春县县令行礼后, 在场一片死寂。 半晌后, 沈周如沉沉开口道:「这巨石自山上滚落, 上面的藤蔓都未曾移动?」 县令低着头,紧张道:「这藤蔓, 是随着巨石的滚落而缓慢形成这个样子的。」 嘶—— 难不成,真的是天意? 大家面面相觑。 沈周如死死盯住石头,唿吸无法控制地变得急促起来。 他深唿吸,笑容冷漠:「让司天监好好看一看这块巨石,若有情况再上奏。今日便到此,退朝!」 孙云海连忙接着喊:「退朝——!」 喊完,他快步上前扶住沈周如,能感受到沈周如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指逐渐收拢,透出难以抑制的愤怒。 皇上退朝匆匆离开,文武百官互相对视一眼,又看向前方用眼神厮杀的五皇子和宋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无憾真的要被这块石头气笑了。 他想了许多皇兄要如何让他变成父皇心中弃子的方法,着实没想沈无非直接来一手装神弄鬼,还做出如此逼真的异象。 难道沈无非就不怕回来的时候被父皇疑心是他做的? 简直是拿命试探帝心! 「殿下被誉为真龙天子,看起来却不甚开心。」宋寒微微挑眉,笑里藏刀。 沈无憾呵了声,面无表情道:「不过一块不知来歷的破石头,何德何能可定我天沈的真龙天子?父皇才是真龙至尊,宋丞相慎言。」 说完,他扭头便走了,不给宋寒半点继续胡言乱语的机会。 一路路过那颗大石头,沈无憾的心止不住往下沉,一事未了一事又起,烦不胜烦。 朝上真龙之言很快便被大肆传开,大家都听说上天显灵,指定五皇子沈无憾为真龙天子。 民间开始有意无意地开始讨论太子失踪的事情。为什么皇上不再立太子,五皇子都奉天命了,他为太子当之无愧。 如此谣言一/夜之间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探讨,茶楼酒肆闲聊声不绝于耳。 待到当天晚上司天监带着巨石求见皇上和沈周如彻谈半宿后,一支百人军队连夜出城,直奔江城而去。 消息传到沈无憾耳边,他急声问:「他们去做什么?」 柳国公面色冷凝,「寻太子。」 沈无憾被气笑了:「找了大半年没找到,现在倒是能寻见?」 「司天监内的人传消息,说那石头被运到皇宫和皇帝相邻后,司天监的占卜能力就陡然变强,强到之前占不出卦象的事情现在迎刃而解。所以巨石的无憾二字指的是巨石归为陛下,陛下就能无憾,以定干坤。」 柳国公声音越说越沉,说到最后也是气笑了,「这些话把你救出来,也把太子请回来了,但眼下我们暂时没有和太子抗衡的能力了。」 沈无憾深深唿吸,攥紧了拳头,「该处理的东西都收个尾吧,趁现在父皇心情正好,咱们也该商量一下后面的路。」 「殿下去寻一趟江敛。」柳国公望向他,向来不信任江敛的柳国公松了口,低声道,「他的才谋可成大业,但必须确定他是忠于您,而非座上那位。」 沈无憾肃声:「江敛只要承安侯的命。」 柳国公冷笑一声,「要承安侯的命就等于和座上那位作对,哪有那么简单。」 沈无憾沉默,没有说话。 柳国公摇摇头:「让江敛去收尾,咱们最近风头太盛容易被抓把柄,他素来谨慎小心,他来处理可以规避大多细节意外。」 闻言,沈无憾有些诧异,「这样不就代表把底细都亮给了他吗?」 第191页 柳国公:「看不透底细的自己人比琢磨不透的敌人要好。」 沈无憾思索片刻,点头:「好,我去寻江敛。」 江府。 沈无霁正在就大军去的方向猜测沈无非的藏身处。 他摇一摇手上的私军手册,问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兄手上的人肯定有变化吧。」 江敛颔首,接过手册道:「这份册子可以参考但不能尽信。」 「按册子来看,皇兄在江梦县有一处宅子,我让孟平去调了十年来江梦县及周边三县的府宅买卖记录。只有这三个地方,买卖人能和手册上的那些名单对上关系。」 沈无霁在江梦地图上画圈圈。 他画完,顿了顿又推出来另一张纸:「如果就宅子买卖人的关系图来看,这些人应该也被皇兄收服了。」 江敛看了眼,大部分人都能和上一世搜出来的私兵名单对上。 他点点头,接过名单:「辛苦了,一步步抽丝剥茧精确到每个人,做得很好。」 沈无霁伸了个懒腰,软绵绵道:「你不是天天在做这个事情吗,不过我确实做不长,这玩意儿比上阵杀敌累多了。」 江敛伸手点一点他额头:「你就是太久没动脑子,犯懒。」 沈无霁嗷呜一口作势去咬他手指。 两人正闹着,门外小厮传齐王到府。 沈无霁一手端点心一手拿枕头,熟门熟路地躲进暗格。 沈无憾被小厮引进书房,江敛在门口迎他。 躲在小隔间的沈无霁挑挑眉。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五皇弟找江敛的时候,还是江敛去走廊外迎的他,现在已经逐渐发展到江敛很有主人家的态度,在书房等人来寻。 他胡思乱想着,外面的沈无憾已经寻了把椅子坐好,端庄地开口:「国公说,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你处理。」 「剩下的事情?」江敛拎茶壶的手微微顿住,淡然地望向沈无憾,「国公这意思,是想让我去当替罪羊?」 沈无憾摇摇头,「你明白的,剩下的人与事都交给你,你来安排。」 说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沓东西,尽数放到江敛桌前。 江敛看一眼份量厚实的书卷和文书,没说话。 沈无憾继续道:「之前你我并不曾交心,我也不敢信你,但几次事情下来证明你是对的,我现在先来交底,你要接吗?」 江敛唇角微扬,好笑道:「殿下这是,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他说的很不客气,沈无憾被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坦诚道:「是我知道了错,所以回来求你。」 江敛垂眸,重新提起茶壶给沈无憾倒了杯茶,然后伸手拿沈无憾放在桌上的书卷。 翻着翻着,江敛冷不丁道:「国公同意了?」 沈无憾点头:「同意了。」 于沈无憾来说,自然是柳国公优先,所以哪怕江敛说得再对再有用,国公不点头,沈无憾也不会採纳。 几年辅佐下来,江敛自然知道五皇子这一派的处事法则,没再多问,只收下了书卷,表示自己接了这活。 收下东西,江敛便拿出了司天监的资料,转递给沈无憾。 沈无憾接过厚厚的一本书,疑惑道:「这是?」 「司天监在职者的亲属家眷以及歷年升迁明细。」 「现任司天监太史令为太子把权期间所提拔,目前私下听从礼部尚书的指令。」 「五天前,太史令与礼部尚书弟弟在云肆会面,三天前,太史令连夜入礼部尚书府邸,第二日早上才离开。」 「昨日,临春县县令赶到京城马不停蹄地去往礼部,礼部将巨石情况呈报给丞相,同一天,司天监向皇上汇报寻太子之事有了进展。」 「五个月前,丞相侄女婿相传付出现在班州古封县,自古封县抓走了一位擅长养花弄草的花匠。据花匠亲人言,花匠养出过各式形状的藤蔓,现在花匠失踪,他留下的藤蔓也全部消失。」 「三个月前,相传付在临春县出现,他到临春县的山上寻找了一天后启程返回江城。」 「相传付离开的七天后,临春县紫霞大作,山上古树莫名倒塌,砸下来刻有预兆的巨石。」 江敛声音清凌凌响起,一字一句将这些零散的时间线串联起来。 沈无憾眸光晦暗。 最开始他只猜是太子的人,但没有证据。 眼前这千丝万缕的会面情况确实算不得呈堂证供,但足够他们看清太子布下的蜘蛛网。 不过能细緻到某一天某一个人的动向,如果不是提早布下天罗地网紧盯着对方每一个,也拿不到这种程度的信息。 他望向江敛,问道:「你什么时候猜出太子失踪是他自己演的戏?」 江敛捧起茶杯安静品茶,没说话。 沈无憾嘆了一声:「你手中的势力比我想像的还要强。」 第86章 面对沈无憾带着惊疑和警惕的感慨, 江敛平静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倚靠族中庇佑罢了。」 沈无憾回想一下曾家姻亲的富商身份,无奈道:「能有钱到你这般地步的人,更少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沈无憾也不逗留, 告辞离开了。 沈无霁从黑格子间里窜出来, 抓住江敛小气吧啦地说:「难怪前两天你问我要云肆的客人名单。」 第192页 江敛学他的样子歪头看他:「之前不是你强行要把云肆塞给我的吗?」 沈无霁龇牙:「拿着我的东西去帮五皇弟!」 江敛笑:「把他培养出来帮你不更好吗?」 沈无霁用手指戳他胳膊:「五皇弟可不是四皇弟只想着游山玩水。」 江敛摇摇头,望向屋外道:「沈无憾是被柳国公逼上这条路的,什么时候他能摆脱柳国公的枷锁,什么时候就能游山玩水。」 闻言,沈无霁瞅着他, 「我觉得, 很难。」 柳国公是将沈无憾从绝困境里拽出来的人, 沈无憾怎么可能甩开柳国公去潇洒自在呢,除非柳国公自己能想通。 江敛顿了顿,点头:「确实。」 他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回身坐回书桌前喊沈无霁:「回来继续整理了。」 沈无霁碎碎念:「整理好让你去帮五皇弟?」 江敛:「整理好给你加鸡腿。」 沈无霁:「两只!」 江敛:「附加整只鸡。」 沈无霁挑眉:「别说得我像只黄鼠狼行不行。」 他一边嘟囔一边坐到江敛对面,吵吵闹闹地整理太子的私军关系网。 江敛在书房处理公事从来都是安安静静, 连个笔墨磕碰声都没有, 现在沈无霁坐在面前,就像搁书房里放了一百只鹦鹉, 吵得江敛头疼。 但江敛还不能说, 他说了一句, 沈无霁能碎碎念十句。 能怎么办?忍着呗。 江敛在心里嘆了声, 面上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就怕沈无霁看出来后加倍碎碎念。 新的一天在沈无霁的吵吵闹闹中平静过去。 司天监寻到太子踪迹一事已经小范围传开,让原先是太子一党后偏向了齐王的人心里打了个颤。 太子不是出事了吗?他怎么还能回来?难不成真不是齐王动的手? 众人或激动或惶恐或提心弔胆看着事态发展。 沈周如因司天监的真命天子批语而心情大好, 眼看太子也将回宫,他以此为天降喜讯重拿轻放了钱孙兵的事情,只勒令刑部继续调查贼军幕后之人,然后取缔了沈无憾手上的军将事宜,全部转交由兵部负责。 沈无憾自罚了一年俸禄用以补贴军用。 柳国公自请离京修养,沈周如没有同意,拒了申请。但同意了同为齐王党派的其余几名官员请旨回乡颐养天年的奏摺,外界看像是因这件事给沈无憾的惩罚。 细细看去,这些人都是和钱孙兵有过交际的人,大多是赋闲官员,是请旨回乡合适被革功名于齐王势力影响并不大。 众人看他们离开,好似五皇子的势力极大幅度缩水,但再看去,五皇子一派的核心官员全都安然无恙,只是齐王自己的权力被削减,短时间内碰不得军政大权。 这被削减的军政大权肯定得寻个人来接手,那不就只能交给传闻即将被寻回的太子吗。 对此,沈无霁点评道:「既要又要,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单太子一个人都不会让他制衡得那么顺畅。不过反过来看,他好像不知道兵部也是太子的人?」 江敛:「他一直以为兵部、礼部、工部及太尉都只忠于帝王。」 沈无霁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五皇弟送上的丹药挺有用,已经彻底麻痹座上那位的眼睛了。 他摇摇头,懒得去想朝堂上乱七八糟的事情,窜到江敛面前道:「你的加冠礼安排好了吗?」 江敛的加冠礼在十五天后。 但很可惜,沈无霁后天就要启程返回通州,他的探亲假要到期了。 江敛道:「安排好了,还是原时间,外祖父主持加冠礼。」 他的加冠礼必然不可能请江岳,外界就算骂得再狠,那一天也和江岳没有关系。 对于江敛的安排,沈无霁举双手双脚表示贊同。 抬手敲一下沈无霁半扎着散发的脑袋,江敛示意他跟着自己过来。 两人进了书房,江敛到书桌后方铺纸,磨砚。 他磨了几下,沈无霁就接过墨条均匀的磨动,好奇地看江敛拿起毛笔,他问道:「你要写什么?」 江敛提笔蘸墨,「我的字。」 沈无霁眼睛一亮,仔细看着江敛落笔。 他的手腕轻动,笔尖触纸的瞬间,犹如蜻蜓点水又沉稳大气。 黑墨随笔尖挥洒在纸上晕开,一笔成字。 「渊、渟。」沈无霁念出声,贊道,「好。」 他没江敛那么高的文学水平,直接用行动表达喜欢:「我也要,你帮我起!」 江敛放下毛笔,忍俊不禁:「就夸一个好字还想让我帮你起?代价太少了吧。」 沈无霁想了想:「那我再给你抓只猫回来?那只兔子被你养得成天往林子里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越狱了,这次的猫必须好好养。」 江敛:…… 他偏过头,面无表情蘸墨练字,并不想理沈无霁。 沈无霁笑嘻嘻地挠他肩膀,「骗你的。」 江敛睨他一眼。 沈无霁举三指发誓:「绝对不送猫祸害你。」 江敛:「……你也知道是祸害?」 沈无霁吹着口哨别开视线。 江敛在心里嘆了今天第无数次气,还是气不过,抬手用力揉乱沈无霁的头髮,看他捂着脑袋大喊大叫的逃开才算解气。 第193页 不过猫科属性是记吃不记打,小豹子小老虎也是,被唿噜脑袋跑开后,又伸长脑袋回来看江敛练字。 一人坐直身体缓慢落笔,一人趴在桌子上歪头看笔尖落纸。 阳光轻洒打在两人身侧,拉出斜长的影子。 岁月静好。 当日夜里,沈无霁莫名地在梦里梦到江敛。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十岁左右的样子,江敛也不过十一二岁,两个小孩子安稳地睡在一张床上。 正夜深人静的时候,小沈无霁突然翻身,啪叽一下抱住小江敛。 小江敛睁眼,然后无奈的看小沈无霁趴在自己肩膀上睡了一整宿,时不时还流点哈喇子…… 梦中看自己做梦的沈无霁羞得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就是这个时候,他勐地睁眼,然后发现自己就像梦中的小沈无霁般扒拉住了江敛的肩膀,整张脸都窝在了江敛耳后到脖子的曲线里。 沈无霁下意识深唿吸,属于雪一般的冷梅香在鼻尖萦绕,中间夹杂点点墨香和药味。 他呆了片刻,忽然觉得身上一阵热,无名热意惹得他口干舌燥,然后反应过来这个姿势不对劲,连忙往后挪动,恨不得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 墙壁的冰凉透过衣裳让沈无霁身上的燥热缓缓冷了下来。 沈无霁深唿吸,强行忽略掉陌生中带着几分熟悉的燥热感,默念清静经,强行入睡。 第二日,江敛看一眼跟自己离着老远的沈无霁,带着疑惑起身开始穿衣服。 江敛没发现,沈无霁在一直紧张地闭着眼睛,不敢看他。 这一天沈无霁都不太敢靠近江敛,总觉得走近一点就能闻到那令人自己心血澎湃的香味。还有会令他摸不着头脑的燥热感。 江敛没多想,只当他昨夜没睡好,到午休的时候强行赶沈无霁去休息,今夜他就要赶路回通州,往后就没几天安生夜了。 沈无霁老老实实睡了一下午,待太阳下山,他骑上被自己冷落了几天的战马,趁着夜色策马离开京城,直奔通州。 次日晌午,司天监自江城请回来的人也入了皇宫。 沈无非瘦了一整圈,脸颊、手臂、肩膀可以清晰见轮廓骨骼。 李清凤早早就在宫里等着,听到沈无非回来的消息后忍不住沖了出去,几乎是哭着将沈无非迎下马车。 「我的儿!」李清凤抱着沈无非痛哭出声,半点不见皇后的威仪。哭了几声好不容易忍住哭声,手指触到沈无非瘦得只剩骨头的脸,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哭泣。 沈无非立在原地,他被李清凤抱住没有办法挪动身体,无声嘆了下,抬手反环住李清凤,低声道:「母后,儿臣只是被囚禁多日未曾见过太阳才弄得身体虚弱,其余并未受苦。」 听到这话,李清凤浑身一颤,抓住沈无非的手厉声问:「是谁!是谁抓了你!母后定要他偿命!」 沈无非笑了笑:「是贼军,他们应该已经死了,关押我的人弃城逃跑,司天监这才有机会将儿臣救出来。」 李清凤都来不及擦眼泪,面露狠厉道:「是那戴有为!也不知道是被谁杀了!一箭穿心让他死得太轻巧了!」 沈无非垂眸,抬手抚去挂在李清凤脸上的眼泪,平静道:「儿臣现在已经无事,该去见父皇了,母后先回宫,儿臣待会儿来寻您。」 「好,好好。」李清凤边点头边松手,让沈无非去自宣政殿抬过来的步辇。 沈无非被囚禁的事情早由司天监和去江城寻人的禁卫调查清楚,禁卫带回来一批审讯记录,上面桩桩都表明了沈无非在贼军营中痛苦的生活。 之前疑心沈无非自导自演的人并非沈无憾一人。沈周如一直未动太子之位,多少也觉得太子无事,只是后来事情越闹越大,沈无非还不露面,沈周如一边怀疑一边厌恶。 现在确定沈无非是被贼军所掳,还受尽多番酷刑,再见他时,沈周如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沈无非走进宣政殿,步态不稳地朝沈周如行礼。 沈周如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沉声道:「不必多礼,孙云海,赐座。」 沈无非低头:「谢父皇。」 父子俩一高一低隔着案桌相望。 沈无非依旧恭敬谦卑的垂着眸,时不时握拳放到嘴边咳上两声,身体虚弱得仿若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跑。 半晌后,沈周如道:「贼军的审讯记录,朕看了。」 沈无非下意识颤了颤,脸色发白,抿唇不语。 沈周如又道:「很好,身为太子坚贞不屈,受尽多番酷刑也没有吐露半点朝政机密,如今能大破贼军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沈无非颤巍巍地跪倒地上,沉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儿臣谨记父皇和母后的教诲。」 沈周如满意地点头:「好,去休息吧,孙云海传旨,今晚朕去凤仪宫用膳,同皇后太子一起。」 沈无非又是一拜到底,高喊道:「谢父皇恩典。」 第87章 在沈周如的操控下, 关于太子被贼军所辱但宁死不吭半句的事情被大肆宣扬出去,原本因着主将投贼而引发的低落士气被瞬间抹平。 太子归朝,不过短短三天就将沈无憾用半年功夫夺过去的权力又拿回去了大半,其中有沈周如授权, 也有江敛故意放权。 五皇子一派开始缄默。 第194页 不过京城派系斗争再如何复杂, 也影响不到即将返回通州的沈无霁, 他请的探亲假即将结束,凌浩风四人已经返回军队,而京城对与通州军此次帮助平乱的奖赏也一层层地传了下来。 通州,原郡,守城大营。 余杨携带圣旨进入大营, 站立在众将面前。 「通州原郡大军接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杨展开圣旨, 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 昭曰:通州原郡大军,于乱贼扰攘之际勇战敌寇,彰赫赫之功。」 「其将安连杰统率有方,身先士卒,浴血沙场。其军披坚执锐, 浴血沙场佑地方安宁。」 「此等功绩当为天下颂扬, 特赐大军士卒论功行赏,各有恩封。」 「臣——领旨!」 乌兴旺代表原郡大军接过圣旨, 转身递给安连杰。 安连杰一手是圣旨, 另一手是此次战役论功行赏的名单, 这是他这些天和乌兴旺规整出来的内容, 不过最后由乌兴旺盖棺定论。 乌兴旺宣读名单:「八等功, 参与原郡作战全体军将,奖白银十两、良田五亩。」 「七等功, 战中英勇杀敌手刃贼军者,奖白银二十两、良田十亩。」 「七等功为:郑安,王祥,陈和,刘诚,李云峰,赵宇轩,孙俊逸,吴嘉豪,季吴生……」 季吴生三个字一出,安连杰诧异的抬头看乌兴旺,最开始他们给季吴生五人拟的可不是七等功。 底下的凌浩风等人没有多少反应,他们以为自己和老季一样,都是七等功。 结果七等功一连念了二十来位,他们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正诧异时,乌兴旺翻了一面,继续念到:「六等功,深入敌阵暗查贼军身先士卒者,白银五十两、良田二十亩、绸缎三十匹。」 「六等功为:凌浩风,关益,张草木,孙平生。」 「令,凌浩风设计烧城捉拿贼军将领戴有为有功,升为什长;张草木捉拿叛贼钱孙兵有功,升为伍长。」 念完了。 乌兴旺慢条斯理地收起名单,在安连杰和凌浩风四人不敢置信地视线下,宣布奖励宣读结束,大军开始操练。 …… 「将军!」 安连杰大步喊住乌兴旺,不解道:「为什么只给季吴生七等功,当时商议的不是六等功併入年终升迁,先升屯长,待升百户长吗?如果要一起压功,凌浩风四个人也该是七等功。」 乌兴旺回头看他:「季吴生太扎眼了,现在压着军功是为了保护他,同样的事情你也经歷过。」 安连杰皱眉:「可这才六等功,哪值得朝中的那些人去算计。」 乌兴旺:「京中来信,这次平乱间接救了太子的命。凌浩风是凌家嫡次子,凌家再怎么落魄也和朝中重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人敢在现在拿他做柄。张草木无父无母了无牵挂,若被算计,他一个人也能脱身去他处逍遥。其余三人若被盯上,拖家带口的,你能保的了他们的安全?」 安连杰沉默了下,低声道:「那也不至于是七等功啊……」 乌兴旺:「现在朝中官乱,夺嫡的风波只会越来越勐,凡是于他们有力的人都会被多番拉拢,我不信你没收到什么京城来信。现在乱着,之后军功不会少,只要季吴生在原郡兵,你我都不会埋没他的才华,等到军功足够他能一举升为都尉乃至将军,再让他现于众人眼中不更好吗?」 闻言,安连杰紧紧盯住乌兴旺,半晌后道:「我不信。」 乌兴旺:? 安连杰直接道:「我不信你是这么个墨迹警慎的性子,要是余大人和我说这话还有几分可信,你来说,我不信。不过这次是你的安排,我信你是真的为季吴生好,至于背后的原因等你能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我就不再问了。」 乌兴旺:…… 他摸着头,头疼:「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难搞了。」 安连杰瞥他一眼,半点没有规矩尊卑地说:「不是我难搞,凌浩风四人才最难搞,他们是当事人,就算季吴生同意了你的安排,他们也绝不可能同意,等着他们来吵你吧。」 说完,安连杰毫不停顿地跑了。 乌兴旺还嘀咕着这傢伙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时,就听见身后传来几道急沖沖的声音:「将军!」 乌兴旺:…… 安连杰你给我等着!!!!!! 他痛苦转身,面对凌浩风四人时又换上了属于将军的严肃面具。 乌兴旺双手负在身后,问道:「怎么了?」 凌浩风义正词严道:「将军!若季吴生是七等功的话,那我们就不配拿六等功!是他射出令贼军阵乱的那一箭,也是他先将贼军将领打得半死不活,我们碰巧赶上了个头功。」 关益在他身后不停地点头:「他应该是六等功!」 孙平生没说话,但神色严肃,那俩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乌兴旺忍住翻白眼的欲/望,扭头看落在后面有些无所事事的张草木,「你呢,你有什么想说的?」 沈无霁离开前向乌兴旺提过张草木知道他的身份,不然以张草木的性子,他今天沖得比安连杰还勐。 突然被点名,张草木飘忽的视线顿住,想了想道:「论功行赏按功劳来说确实是老季的最大,但将军如此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老季同意,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意见。」 第195页 「老季都不在,肯定没有意见啊!」关益不满地嚷嚷。 看着三个倔牛一样的傢伙,乌兴旺刚想强势赶人,就见余杨走了过来。 乌兴旺眼睛一亮:「余大人!快来帮个忙!」 余杨刚刚碰到了安连杰,已经见到了安连杰幸灾乐祸的模样,现在是特地过来解围的。 他看一眼义愤填膺的三人和一脸无奈的张草木,再望向乌兴旺:「有什么可吵的。」 乌兴旺眨巴眨巴眼睛。 凌浩风四人:? 余杨:「你们为季吴生鸣不平,首先得知道他的意见吧。」 说完就转身,施施然地离开。 乌兴旺:! 他连忙追上余杨,「余大人慢点!本将有事寻你相商!」 余杨压制住扬起的唇角,笑道:「那便去将军营帐。」 乌兴旺高兴道:「走走走。」 两个人边说边走,凌浩风四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回过神,连忙跟了上去。 张草木差点忍不住乐出声。 他确定,主将和余大人是清楚老季的身份才搁这一起唱双簧。 主营帐。 乌兴旺喊走所有在营帐外巡逻的将士,他坐在左侧,示意凌浩风四人坐在对面。 张草木左右看一眼,疑惑道:「余大人呢?」 乌兴旺:「找人去了。」 说完后,他就对着桌上的沙盘发呆。 凌浩风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用眼神示意。 关益忍不住了,开口道:「将军,副将最清楚那天的情况,他也知道是季吴生上的城墙偷袭的贼军,他才是头等功啊!不然咱们要被人质制衡得没办法行动。」 乌兴旺瞅一眼关益:「都说我的性子算鲁莽的,你怎么比我还鲁莽?这样不行。」 关益:……? 他气笑了:「将军!现在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吗!」 说着他曲肘捅一下凌浩风,他嘴巴不利索,还是得凌浩风来。 凌浩风眉头紧皱,「将军,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打压季吴生的军功,都说原郡将军公平公正,从未出现过抢占军功的情况,我信您也不会是那种小人。」 乌兴旺嘴角抽了下,看向凌浩风带着几分危险:「这话你搁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要是对外说,小心挨抽。」 「那到底是为什么!」凌浩风压着愤怒和不解,「老季最起码是六等功,若这件事和太子安危扯上关系,那老季能升五等功乃至四等功!」 太子安危? 另外三人迷茫的对视一眼,不懂凌浩风在说什么。 张草木抱臂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单论三皇子的身份,原郡主将都不过芝麻大小的官,但若这件事扯到了太子性命上,于季吴生而言不如不要任何功名。 在凌家待了十来天,他已经把想打听的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 身为平民无法接触的皇家事宜,对凌家人来说可是天天茶余饭后的趣事。 宠冠后宫的安妃死于安鹤宫火灾,被皇上宠溺得令朝臣愤慨的三皇子死于佛塔火灾…… 在他们口中,安妃是妖妃,三皇子是痴傻儿。 但落在张草木眼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除三皇子和知情/人之外的所有人全部笼罩了起来。 网内的人乐此不疲的取笑,网外人安安静静地等待收网。 一个惊才艷艷的人要隐姓埋名过活,他的目的绝非常人所能及,区区五等功名又能算得了什么? 凌浩风为沈无霁鸣不平,说出的话可谓是大不敬。 他义气上头,非要挣个清楚。 太子性命四个字一出,乌兴旺脸色变了变,声音沉重:「你知道太子回朝当政会感激救命恩人,但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内夺嫡风波有多盛?知不知道一个初拿战功初登战场但能力非凡的人会入多少人的眼、会成为多少人的磨刀石盘上棋?!季吴生自原郡而出,我必护他周全,但那仅限原郡!往外哪怕去到通州,我都护不住!」 凌浩风急道:「富贵险中求!」 「于你是险中求,因为你背靠凌家,顶多被革职回家。于季吴生就是送命!是搭上一生的前途!就像当年的海隆将军!」 「您这是杞人忧天——」 乌兴旺直接打断他的话,「待事了,你去寻安连杰,问他当年是怎么一步错步步错至今只成五品副将无法再进一步。」 乌兴旺是真的生气,眼前这四人是沈无霁钦点的搭档,是未来要和他一同夺嫡的亲信!必须将事情轻重给他们弄清楚,否则往后于沈无霁有害无利! 凌浩风张张嘴,眉心紧拧,他被乌兴旺的突然发飙弄得有些懵。 关益和孙平生对视一眼,两人一脸迷茫。 于平民而言,一郡守军副将五品将军已经是天高一样的品级,能爬到这般身份还不够吗? 帐中争执不下时,营帐帘幕被轻轻挑开,两道身影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乌兴旺『刷』地站起身,望向来人一言不发。 「老季!」 凌浩风四人惊喜地站起身,顾忌着乌兴旺和余杨的身份才没有冲上去勒住沈无霁来一个大拥抱。 沈无霁朝他们四人打了个招唿,见到乌兴旺不算好看的神色,笑着说:「好啦,消消气,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他们置气不过是气你自己。」 第196页 第88章 乌兴旺很是不开心地说:「就这几个混小子, 一个比一个嘴快!日后指不定要用嘴捅出什么篓子!」 沈无霁朝余杨使一个眼色。 余杨会意地走到乌兴旺身边,拽住他的手臂强行和人耳语几句。 乌兴旺听着点点头消了几分怒,两人朝沈无霁作揖,然后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他们这一套动作下来, 不知情的凌浩风三人都看傻了眼。 这明明是下对上的拜见礼节, 老季一个伍长居然能被乌兴旺行礼, 不是乱了套吗! 营帐外五丈内的人都被请开,无人能听到主营帐里的对话。 沈无霁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后朝关益吆喝:「把你手边的酒给我,喝口提提神。」 关益懵懵地把酒壶丢给他。 沈无霁壶对嘴大口灌酒。 张草木忍不住道:「你慢点喝!不急!」 凌浩风直接起身把酒壶抢走, 皱眉道:「喝这么快赶着投胎啊!平生, 你手边有茶, 拿来泡一壶。」 孙平生扭头看向放在自己手边的茶罐子,伸手就要去拿。 「算了算了。」沈无霁用衣袖擦脸上的酒,闷声道,「就余杨爱喝那口苦到心里的茶,我可不爱。」 凌浩风攥住酒罈子的手指微微泛白, 他坐到旁边, 认真的看着沈无霁:「你到底是谁,是什么身份——不方便说就算了。」 沈无霁翻一个白眼:「都暴露到这个份上了, 我可不是来跟你们藏着掖着的。」 说完, 他从胸膛前的铠甲里掏出一枚长命锁, 拍在凌浩风身前的桌上, 然后抢过酒罈子继续灌酒。 连夜赶路, 不仅困,还渴。 凌浩风忍住从他手里抢酒罈子的想法, 低头去看长命锁。 第一眼,他被长命锁上的龙型图案给惊住,连忙去翻看长命锁后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见到『沈无霁』三个字后,凌浩风瞳孔勐缩,震惊抬头看沈无霁,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了?」 关益和孙平生起身靠过来,疑惑地问:「上面写了什么让你惊成这个鬼样子。」 张草木倒没有靠过来凑热闹,而是伸手又将沈无霁抱着喝的酒罈子又抢了过来,「哪有你这种喝法的,难不成要醉醺醺的和我们说话?」 半罈子酒下肚,沈无霁双眸越发清亮,他挑眉道:「我千杯不醉,还怕这小小一坛酒不成?」 张草木:「那也不成,酒不醉人人自醉!」 沈无霁乐了:「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会拽文弄墨了?」 张草木指向呆滞住的三人,「去凌家学的。」 说着,他又道:「还在凌家听到了各种有关你的传闻,不错不错,你来头比我想得大的多,给你当小弟是个好差事。」 沈无霁歪头看向还陷入呆滞中的三人,无奈道:「有那么难接受吗?」 凌浩风勐地抬头看向沈无霁,又勐地盯住张草木:「你早就知道了?!」 关益恍然:「所以在凌家,你总是问关于太子、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还瞒着我们!」 孙平生也抬起了头,吃人般的视线直奔张草木而去。 张草木:……! 下一瞬,三人如恶狗一样勐地扑向张草木,一人按肩膀,一人压双/腿,一人扑在他身上对着痒痒肉疯狂下手。 张草木被挠得嗷嗷乱叫,边叫边不服地吼:「有本事挠他去啊!只敢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他是在沈无霁身后被扑倒,这悽惨样子看得沈无霁咽了下口水,闻言撇开眼,故作严肃地往旁边挪动。 沈无霁咳一声:「好了好了,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凌浩风三人瞬间停手,扭头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沈无霁被盯得有些犯憷,一边对哀怨坐起来的张草木丢去一个『忍忍』的眼神,一边伸手拿起刚刚被凌浩风妥善放到桌上的长命锁。 大家安静下来,神色肃穆。 沈无霁嘆道:「你们没看错,这是我的长命锁,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自太子往后数两位次,就是我。」 凌浩风唿吸一滞。 亲耳听人承认比单单见到那长命锁的冲击更大。 他寻了个蒲团盘腿坐在沈无霁对面,。 另外三人有样学样,通通盘腿坐下,面向沈无霁。 沈无霁轻声道:「具体事情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你们只用知道我是假死出逃,隐姓埋名躲在通州军里等机会即可,乌兴旺和余杨都是我的人,在这里我是最安全的。」 凌浩风眸光凌冽:「假死?为何?我听闻的是你极其受宠,你的母亲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闻言,沈无霁扯一下唇角,笑不达眼底,「所谓的宠,不过是捧杀。我母亲死于毒杀,毒发之前放火烧宫为我寻了一条生路。我中毒十余年,有幸得贵人相助逃至行宫才解了身上余毒,否则现在的我就是疯疯癫癫或是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众人瞠目结舌,看向沈无霁的目光都带着不敢置信。 凌浩风眉头皱得更紧:「因为是和亲公主?」 他嗅觉十分敏锐,寥寥几语便能抓住沈无霁身份的重点。 沈无霁笑了笑,「只是其中一部分,千丝万缕的原因,哪怕是我寻了这么多年,估计也才寻不到八成。当年的人逝的逝,藏的藏,寻不到,也不想寻了。」 第197页 说到这里,沈无霁停了下来,仔细巡视着自己身前四人每一个人的反应。 几乎都是如出一辙的觉得荒唐和离谱,然后便是同情和愤怒。 同情三皇子的处境,愤怒季吴生的遭遇。 沈无霁垂眸,继续道:「话已至此,你们该猜得到我的目标是什么,这条路难且险,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们还有退出的余地。」 孙平生冷不丁道:「现在退出,不如我们自己找个剑自刎。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必须是你的心腹,否则不能留。」 沈无霁:…… 他侧头看向孙平生,见他神色坚毅,无奈道:「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孙平生严肃道:「你要是敢放我们走,我也不敢投靠你。」 「好好好。」沈无霁翻一个白眼,自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锵』的一声拍到桌上,恶狠狠道,「要不要跟我走?!」 张草木瞅他一眼,「我眼馋你的袖箭好久了。」 沈无霁抱胸:「那是我的生辰礼,不给!但我能找人再给你打一套。」 关益迫不及待道:「我也要!我要双手袖箭!」 沈无霁豪气道:「都有都有。」 孙平生想了想,估量着说:「我要房子和田地,最好能带一间药铺。」 沈无霁嫌弃道:「能不能有点志气?这玩意儿不跟着我你也能挣到。」 孙平生傻傻地笑几声,又恢復了平常呆头狼的形象。 现在只剩凌浩风没有表态,大家齐齐望向凌浩风,眼神中带着催促。 沈无霁也看着他,倒没有急着逼他,轻声道:「你在担心哪一方面的事?」 凌浩风抿唇,声音无力:「我没办法弃凌家于不顾。」 沈无霁理解地点头。 凌浩风是凌家嫡次子,享受着凌家带来尊荣的同时,也要承担着这个家族的兴衰责任。 凌浩风艰难道:「所以……凌家是已经有了选择的。」 「当朝明面上只剩两派,一派太子,一派齐王。凌家与宋寒不合,必不可能支持以丞相为首的太子势力,那么你们就只有一个选择,是五弟,对吗?」沈无霁娓娓道来。 凌浩风嘆了声,点头:「是,柳国公派族人亲自来访,我父只能表态。」 沈无霁笑,说道:「自古夺嫡之争就是一场赌注,凌家让你从武便是想让你离开宋寒的掌控,凌家武家的决定本就是在赌你能不能寻到新的机遇。我现在只是隐姓埋名,还远不到和五皇弟大打出手的时候,你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去辩中局势——」 正说着,外方有颗石子砸到了帐篷的柱子上。 凌浩风四人陡然警惕起来,手指缓缓搭在自己的武器上。 沈无霁平静地看向门口,开口道:「可以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帘子便被人掀开,乌兴旺、余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位穿着朴素但用斗笠微微掩住面容的人。 乌兴旺和余杨无声地朝沈无霁行了一礼。 沈无霁起身,示意他们先寻个位置坐下,然后偏头看向带斗笠的人,喊道:「罗叔,摘下来吧,差不多都是自己人。」 沈无霁一边朝罗然点头示意,一边在乌兴旺和余杨的询问视线中道:「凌家有选择了,我还在说服他。」 「凌家?」 罗然将斗笠放在身后背着,闻言笑着说:「柳国公的人确实来了一趟,通、玄州大半的世家应该都同意了,不过大多都是缓军之计。」 乌兴旺点头:「他们进不来军营就托人送信,还混在了我的家书里面。」 这些事情沈无霁只听余杨带过几句,问道:「安副将也收到了?」 乌兴旺:「收到了,不过他和京城大半官员都有仇,不会淌这浑水的。」 沈无霁坐在凌浩风四人旁边,不管这四个傢伙迷茫又僵硬的身体,偏头问罗然:「罗叔,京中动静传过来了吗?」 罗然颔首道:「军中将领调动权移交到太子手上,估计明天就会下发新的圣旨,具体安排还没传过来。」 沈无霁:「行,继续盯着,先不说这事,这次喊您来是为了那封血书。」 「听到凌家的名号,属下就猜到了,凌家和丞相一党可是死仇。」罗然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桐木盒子,起身递到沈无霁面前。 沈无霁也笑着说:「英雄所见略同。」 「什么血书?」 乌兴旺和余杨一脸疑惑。 沈无霁反手将桐木盒推给凌浩风,示意他打开看,然后回答道:「控告丞相与匪勾结残杀商民、挪用官银、私通官员的血书。」 第89章 闻言,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凌浩风快速打开盒子,拿出依旧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长布,他手捧着,看向沈无霁的视线带着迟疑, 「这, 从何而来?」 沈无霁道:「这是倖存者拼死送来请罗叔代为保存的血书, 字字泣血,他留下信上京告御状,结果去了一天便失踪不见。这封血书便留在罗叔手上,又由罗叔转交于我。你凌家与丞相有仇,将血书交给你们或许更能派上用处。他们在天有灵, 会看着丞相遭到报应。」 凌浩风展开血书, 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关益识字, 孙平生和张草木只认识一点点,两人不时和关益耳语问信中内容。 第198页 片刻后,凌浩风微微阖眸,他拿着血书的手都在发抖,难掩愤怒。 通过关益的翻译, 乌兴旺和余杨也听清了大半。 同为官老爷, 余杨眉心紧拧,忍不住骂道:「贪官当道, 民不聊生!」 乌兴旺抬手拍拍他肩膀, 眉宇微肃, 「不用气, 丞相迟早遭报应。」 既然血书到了沈无霁手上, 他相信沈无霁必不会放任如此奸臣继续把持朝政,现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余杨深唿吸, 他不自觉又想到自己兄长和乌兴旺父兄的遭遇,悲怒难以自抑。 凌浩风已经冷静下来,他妥善收拾好血书,沉声道:「我会将血书交给父亲,但若他们问起来,我该说你哪个身份?」 沈无霁指一指罗然,「这是青寺商行的商总,罗然。」 凌浩风可能没见过罗然,但不可能没听过罗然的名字,还有闻名大江南北的青寺商行。 闻言,凌浩风瞳孔微缩,惊异地看一眼罗然,又看一眼沈无霁。 沈无霁笑道:「现在还觉得朝中就那两派做斗吗?」 凌浩风:「……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青寺商行都是你的?」 沈无霁提醒道:「再想想,我在夏江行宫待了四年,可能什么都不做吗?」 凌浩风倒吸一口冷气,重声道:「云际商会!?」 「猜对了,奖你一坛酒。」 沈无霁拎起被张草木藏到身后的酒丢给凌浩风。 别说凌浩风,就是张草木三人都把自己呛住了。 青寺商行是老牌商户,云际商会是兴起之秀。这两家在外界眼里一直是互打擂台的关系,谁能想到两家背后居然是同一个主人家?! 凌浩风不自觉地又看向老神在在的乌兴旺和余杨二人。 沈无霁给出来的信息必然只是冰山一脚,原郡文武二官都是他的心腹,那往外乃至京城朝上那文武百官,还该有多少会听命于他? 不对—— 承安世子! 凌浩风终于抓住刚刚一闪而过的思绪。 承安世子给沈无霁做了四年伴读,那四年正好是夏江行宫云际商会发迹的时间。世人皆贊承安世子才高八斗,官员世家子贊承安世子足智多谋、含垢忍辱。 他不可能没发现沈无霁的动作,所以他也是三皇子的人! 现在承安世子为五皇子做伴读,听族中长老说,承安世子已经是五皇子势力中极其重要的人物,哪怕是柳国公做决定都要先询问承安世子的意见—— 凌浩风勐地站起来,惊骇道:「承安世子也是你的心腹?」 沈无霁惊讶于他一瞬间居然将思绪绕了过来,微微挑眉道:「这和你的决定有关系吗?」 凌浩风唿吸急促,咬牙道:「承安世子认你为主,那五皇子的势力早晚会归属到你手上,我有什么好做决定的?」 闻言,沈无霁摸摸鼻子,无奈道:「江敛没你们想得那么阴险狡诈好吗?该是五皇弟的就是五皇弟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听着这不否认等同于承认的话,凌浩风又气又笑,扭头看乌兴旺、余杨、罗然,「你们信吗?」 三人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不说话。 沈无霁也不爽了:「喂!诋毁我可以,诋毁江敛不行!」 凌浩风扯扯唇角,不纠结这件事,换句话问:「若我父坚持要从五皇子,你待如何?」 沈无霁微微扬眉:「那便是我威信不足,怪不了谁。若到时候真要清算,你还保不住一个凌家?」 「好。」凌浩风重重点头,将血书放到自己袖子里,肃声道,「我信你,我跟你。」 『我』,而非『我凌家』。 沈无霁欣慰地笑了笑,抬手拍他肩膀:「常言道,不要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对自己有点信息,你会是那只能□□到孵崽子的鸡蛋。」 凌浩风:…… 就算是认了主,也还是拳头痒痒啊。 沈无霁起身拍拍手,舒心道:「说完了,说开了,该打打该闹闹,过时不候。」 关益茫然:「打什么?」 乌兴旺乐呵呵地站起身,活动筋骨,「打你们呀,我忍好久了。」 关益:? 凌浩风脸色一变,想起来刚开始把乌兴旺弄生气的那番话。 果然,乌兴旺捏着拳头走过来,笑容诡异:「就你了,凌浩风,过来比划比划。」 凌浩风:「……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乌兴旺:「来不及!」 两人哼哧哈哧地在偌大营帐里打了一架。 凌浩风显然不是乌兴旺的对手,但乌兴旺有意练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往他的弱点处打。 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看懂了,张草木四人自告奋勇也要上场。 最后四人打一个人,全员累趴下,乌兴旺还成撑着膝盖站住。 他对着躺了一地的四人哼笑一声:「兔崽子,还嫩着呢。」 这边打得热火朝天,那边沈无霁、罗然和余杨低头交换手头的信息,丝毫没有观战的意思。 等这边结束了,余杨抬头瞧一眼满身是汗的乌兴旺,「打完了?」 乌兴旺摆摆手,抖着身体道:「打完了,让他们躺着吧,懒得搬。」 沈无霁回头望向躺在地上发呆的四个人,摇头道:「你们不行啊。」 第199页 「谁说我们不行!」 关益咬着牙坐起来,勉强举起一只手:「再来!」 旁边的张草木踹他一脚,关益就软着腰倒下了。 孙平生勉强坐起来,头一次好奇地主动问:「主将,您和老季比过吗?」 乌兴旺眨眨眼,回头看沈无霁。 沈无霁:「你想打?」 乌兴旺:「有点儿想。」 「改天抽个时间比一场呗,今天不行,我太困了。」沈无霁打着哈欠站起身,一边摆手一边道,「再不睡觉我就要猝死给你们看了。」 沈无霁摇摇晃晃离开,凌浩风四人朝乌兴旺行了个礼后快步追了上去。 营帐中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忽地畅快一笑,这种憋屈日子不会太长了! 一/夜过去,沈无霁依旧以季吴生的身份在军营生活。 他是伍长,张草木是另一个伍长,两人的上司是什长凌浩风。 其余人私下里还会嘀咕几句季吴生不中用,被自己原本的下属盖过去,然后乌兴旺大手一挥,宣布了长达一年的新兵考核结果。 不少原先是五人小队队长的人都被撤职,换队伍里的另一个人担任。 被撤职的人多了,也没有几个人再盯着沈无霁和凌浩风不放。 凌浩风现在管着十个人,小队里也新添了六个人,日常活动不能再像以前五人那样肆无忌惮,所以原五人小队变成了夜猫子。 知晓了沈无霁的身份后,秉持着现在不打之后就没机会的原则,凌浩风四人和他对打反而打得更狠。 沈无霁能和乌兴旺打得平分秋色,哪还会怕他们。 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是给他们当陪练,在他的全面指导下,另四人的水平突飞勐进。 平静的军营生活日復一日过去,京城太子重掌朝政的指令也一条条传了下来。 沈无非重新启用了连海隆在内的一群老将军,甚至为着他们当朝与沈周如吵起来也不妥协,沈周如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嘴巴吵不过沈周如,体力也扛不住被连番上奏的朝政。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沈无非细数当朝将领的功绩,大齐、南皇如今的军事武力,声称若天沈再不重视武将便是自掘坟墓。 沈周如气的直接在朝上甩了他一耳光,然后怒而退朝。 沈无非被打了也不改决定,一心要为武将谋福利,受到了朝中文官的排斥,但被天沈百姓和各地将领兵卒敬重爱戴。 待沈周如幡然醒悟外界开始大规模称赞沈无非明事理、振朝纲,而骂他昏庸无度、老迈昏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越到老,他越爱惜自己的羽毛,决不允许在即将退位的这几年被污了身后名。 他怒了几天,还是顶不住压力将沈无非的奏摺给批了。 朝中调令一层层传下来,海隆被分配至玄州,任玄州主将。 调令也传到了沈无霁手上,沈无霁连凌浩风等四人一同坐在主营帐里,研究调令内容。 余杨敏锐道:「受封的将军里没有承安侯,太子是想避嫌?」 都知道承安侯是太子派系,所以太子封遍了与他同期的将军唯独避开了江岳? 沈无霁:「承安侯忠于皇上,不是忠于太子。」 「难怪。」凌浩风恍然后又疑惑不解,「那太子惹得皇上这般大怒,还略过承安侯,不会与皇上离心吗?」 沈无霁摇头:「不知道,我从来就没看懂过太子的想法,不过想来他的目标只有皇位,没有什么父子亲情。」 众人一凛。 外界看皇室一家血溶于水,只有皇家人自己才知道亲情有多么不可靠。 沈无霁问:「海隆将军什么时候到?」 乌兴旺看一眼外头天色,回道:「应该就在路上了,我去迎他。」 他起身离开,凌浩风四人这才知道他们今天要等的大人物是谁,一个个的都瞪大眼,期待地看着沈无霁。 沈无霁会意道:「海隆将军是我兵法上的启蒙师父。」 「嘶——」 凌浩风四人倒吸一口冷气。 张草木用力摇沈无霁的手臂:「你的枪法和骑射也是海隆将军教导的?」 沈无霁被晃得有些晕乎,「不是啊,之后有机会见到那位的话,介绍给你们认识。」 余杨猜测:「如果按天沈将领骑射能力来猜,不会是江闲江统领吧?」 沈无霁:「……」 他盯住余杨,「你能给我留点底子吗?」 余杨:「——还真是啊?」 凌浩风激动地抓住沈无霁另一只胳膊:「江闲统领也是你的人?」 沈无霁被晃得晕乎:「他和江敛关系好。」 凌浩风:!!! 「难怪之前我在你面前夸江统领骑射功夫的时候,你表情那么怪!」凌浩风咬牙,沉稳形象丢得一干二净,「原来你就是师出江统领!」 第90章 难得见凌浩风发癫, 沈无霁摸摸鼻子没说话。 正闹着,有两道身影从营帐帘子穿了进来。 疯癫的凌浩风四人瞬间恢復平静,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看。 沈无霁起身,朝人拱手, 笑道:「海隆将军, 好久不见。」 海隆循声抬头, 望向沈无霁顿时爽朗地笑出声,「好久不见啊!上次你走了我才知道你居然回来过,江敛那小子不厚道。」 第200页 沈无霁也笑:「当时局势紧张,确实只有他知道,无霁先给您赔个不是。」 「哎。」海隆摆摆手, 朝余杨点头示意, 然后望向在沈无霁旁边当鹌鹑的四个人, 扬眉道,「这就是拉着你一起挨军棍的四小子?」 闻言,凌浩风、张草木、关益、孙平生顿时脸色通红,连忙站起身,挨个朝海隆行礼。 沈无霁揶揄道:「您老气势太盛, 他们可不敢说话。」 「去去去, 也就你说我气势盛。」 海隆瞪他一眼,直接寻了个团蒲盘腿坐下。 乌兴旺坐回余杨身边, 一脸看戏般瞧着海隆和沈无霁相处。 海隆从袖子里掏出四颗牙齿骨一般的东西, 丢到凌浩风四人面前:「见面礼, 之前在通州杀的狼, 看着牙齿形状不错就留下来了。」 「谢海隆将军!」 关益兴奋地喊, 伸手拿过狼牙。 矜持的另三个人也矜持不住了,边道谢边拿起狼牙, 小心打量。 沈无霁眯起眸,「您老怎么没给过我这种见面礼?」 「你还需要我给你带礼物?」海隆一脸惊奇,手又伸进袖子里掏出个东西,调侃道,「有人可给你准备好了。」 他手掌打开,落下一枚晶莹剔透的圆形玉佩,玉佩中雕刻着龙纹样式和利落大气的字。 另一只手握着枚玉刻狮子印章,底部刻着『沈晏清』三字。 沈无霁眼睛一亮,蹭地站起身接过玉佩。 见到上面的字后,越发爱不释手,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抚摸。 见他这样子,海隆哼笑一声:「江敛说本来应该是明年送给你,但明年不一定能有人跑这一趟,就今年提前送你了。沈晏清,是个好名字。」 离开前沈无霁磨着江敛给他起给字,一个月的功夫,就连字带玉佩和印章一同送了过来,沈无霁别提有多开心了。 余杨贊道:「海晏河清,寓意真不错。」 海隆颔首:「沈晏清,江渊渟,还是江敛会取名。」 沈无霁一手玉佩一手印章爱不释手地收了起来,在一众人打趣的表情中重重咳一声,严肃道:「该说正事了!海隆将军,京中新出了有什么事情吗?」 海隆想了想,道:「大事没有,不过有件事不知道江敛有没有来得及传给你。太子在招揽他,送了珍宝和钱财,希望江敛能够倒戈去帮他。」 沈无霁:「?世子还缺这玩意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江敛明面上的商行全破产了。 海隆嗤笑一声:「所以江敛反手就把招揽的信丢到齐王府了,现在沈无非和沈无憾见面就互撕,江敛倒是落了个清净。」 沈无霁鼓掌:「干得漂亮。」 鼓完掌,沈无霁敛了敛笑容,「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彻底和太子撕破脸了,承安侯那边有动静吗?」 海隆摇头:「承安侯一门心思全扑他儿子江继身上了,借着太子启用武将的机会,他也把江继弄进了军中,现在出门平乱走哪带哪,倒是帮江继在军中积累了不少威望。」 沈无霁目露厌恶:「他是无时无刻都想着夺了江敛的世子位给江继。」 不明就里的乌兴旺疑惑问:「他不怕御史台弹劾? 海隆道:「承安侯在妻妾子嗣这块儿的名声一塌涂地,他也从来没关心过,弹劾他的奏摺能堆成山,还把要夺世子爵位的心思直接刻在了脸上。不过——」 沈无霁:「不过什么?」 海隆压低声音道:「我是感觉,他现在快要和座上那位离心了。」 沈无霁眯起眸:「军权旁落,是个人都不安心。这次诸将调任的奏摺能被批覆,估计也有要平衡自江岳掌军权以来造成的诸将不平衡。」 海隆颔首:「八成是的。」 朝中关系纷杂復错,这里唯一能跟上节奏的是余杨,哪怕是乌兴旺都懵懵懂懂地问:「早先有人说承安侯与皇上离了心,后来又说皇上依旧重用承安侯给了他兵权,现在怎么又离心了?」 凌浩风也点头,表示他知道的也是这样的。 海隆冷笑一声,指向沈无霁:「外人先以为他是最受宠的皇子,后来他去行宫就以为他是弃子,后来回宫还觉得他宠冠皇宫呢。」 沈无霁挑眉:「您别说,捧杀不也是捧嘛。」 海隆:「呵,你倒是想得开。」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 说不清的事情直接被带过,沈无霁开始下一个话题,关于朝中现今将领的派系归属。 小半个晚上过去,凌浩风四人浑浑噩噩地走出营帐,面色发土。 关益抱着脑袋道:「突然觉得武斗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张草木踹他屁/股一脚:「也没让你思考啊。」 孙平生嘆气:「听了半天,我什么都没记下,是不是跟着做就行了。」 凌浩风抬起下巴点一下沈无霁急着回去睡觉的背影,幽幽道:「跟着做吧,反正头儿就在前面呢。」 这场商议也提到了交给凌家的血书,他多多少少有些参与感,但也觉得脑袋发胀。 所以沈无霁平常是又要参与训练,又要学习兵法战术,还要盯着这些势力变迁朝堂变动? 哦对,还有三木镖局,云际商会,青寺商行和很多尚未展示出来的势力。 凌浩风早就打心底服了沈无霁,如今是心服口服并信心满满。 第201页 …… 玄州和通州离得近,海隆几天就可以来一趟。 虽然玄州曾经被贼军光顾,士气一蹶不振,还有可能是太子的大本营。但因着和通州来去方便这一层关系,他捏着鼻子无视了藏在调令里的恶意。 朝堂局势逐渐混乱,除了太子和齐王外,各地亲王逐渐开始回京,名义上是为帝王贺寿,背地里做了什么只有他们清楚。 凌浩风将拓印的血书送回家后,凌家从上到下便开始活动起来,他们暂时还没办法咬着宋寒不放,便将所有矛头对准宋寒的心腹,户部尚书崔然。 根据凌家的调查,宋寒是靠崔然做成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听到凌家要动崔然,沈无霁鼓掌叫好:「随便动,我等着推人上位。」 凌浩风:…… 他怀疑现在除了几个尚书之外都是沈无霁的人。 沈无霁表示否认,然后在某一次与海隆的商议中,海隆掏出来一封落款是『章望宇』的信。 章望宇至今不知道海隆背后的人是谁,他只认海隆,来急信让海隆和祁森收敛一点,沈周如正暗地派江岳扫荡贼军的踪迹。 沈无霁好笑道:「太尉不会以为你是贼军的人吧?」 海隆摸着鬍子脸色发臭,「贼军一个个喊着君不当位,他一听就觉得是我能说出来的话,专门写信过来敲打我。」 沈无霁『咳』了一声,在乌兴旺和凌浩风等人震惊的注视下打了个哈哈,「只能说章太尉想太多了。」 虽然没有直白站队,但这封信基本等于太尉章望宇是偏向海隆,而海隆是沈无霁的人…… 凌浩风倒吸一口冷气,为最初自己还担心沈无霁朝里没人的行为而自我谴责。 太平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通州军又开始忙忙碌碌地镇压匪军。 在大军看不到的地方,沈无霁正大光明地参与军事决策,这让他本来就忙碌的生活更忙得脚不着地。 多重忙碌压力下,无数次的夜沈无霁都是没有力气地进入梦乡。 几日后的某天早上,他再次晕乎乎醒来,只觉得睡着的时候做了挺多梦,但什么都不记得,腿间也硬得慌。 他没太当回事,迷迷煳煳睁开眼。 正想看看外面的时间,忽地忽然发现凌浩风、张草木、关益、孙平生挨个蹲在自己身边,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们、干嘛呢。」沈无霁下意识抱住被子,警惕地看着他们。 张草木和关益对视一眼,他贱笑道:「我不会,绝对不会离开你……」 关益嘿嘿笑地接:「嗯嗯,我相信你。」 孙平生幽幽地又接一句:「等我回来。」 「后面一句难道是……」凌浩风犹豫地说,「等我回来娶你?」 沈无霁:? 他连忙坐起身,骂道:「你们有病啊!」 凌浩风眨一下眼:「不好意思,回来娶你这四个字接的太顺了,其实你没说这句话。」 沈无霁一脸懵地看着他们:「你们,什么意思?」 「哎呀,看上哪家小姑娘了,让你天天做梦跟人表爱?」张草木凑过来,挤眉弄眼地瞧他,「天天说梦话,你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沈无霁脸色微变,「你们听错了。」 关益贼兮兮地贱笑:「都两三天了,每天都是这几句话,大傢伙可都听见了,你们听见没?」 最后一句话是他朝另外五个不太敢往沈无霁身边凑的人吆喝的。 那五人笑嘻嘻应:「听见了,听见了,可肉麻了。」 闻言,沈无霁愣了愣,那一星半点梦境内容突然就现了出来。 他好像在梦里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散落的盔甲和衣物,护身符,刻着字的章子,还有拢着帘子的床榻…… 沈无霁勐地摇头,想驱散这些画面,脑子却不自觉的缓缓掀开帘子,露出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人,露出了大半个白皙的胸膛…… 江敛! 沈无霁连忙睁开眼。 他脸色就像黄昏的天空,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半晌没能说出话。 第91章 见沈无霁表情奇怪, 凌浩风疑惑道:「怎么了?梦到喜欢的人不很正常吗?」 闻言,沈无霁只觉得腿间的异常更难受了,咬牙瞪凌浩风四人,重声强调:「我没有做梦, 你们肯定是连起来骗我!」 说完, 掀起被子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他这逃也似的背影几乎是最强有力的心虚说明。 张草木左看看, 右看看,摸着下巴一脸有所思:「他是不是,夹着腿跑出去的?」 关益:「嘶——这肯定是想到了谁,是吧是吧?」 凌浩风幽幽道:「你们小心挨打。」 「哼,一起戳破的, 要挨一起挨, 四打一总能打过他。」关益梗着脖子说。 孙平生冷不丁地问:「所以他梦里的那位, 到底是谁?」 闻言,四人对视一眼,眼中顿时迸发出一种名叫八卦的光芒。 等沈无霁到河水里去游上一圈冷静回来后,总觉得凌浩风四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他摸了摸胳膊,脑袋里那些旖旎的梦境还没散去, 现在他看谁都觉得做贼心虚, 被人盯着看也没底气做出反应。 沈无霁『忍气吞声』了好几天,每天都试图用繁重的军务和训练麻木自己, 企图做到闭眼就睡的效果。 第202页 这样安稳了十几天后又一次自梦中惊醒。 他死死用双/腿缠住被子, 一颗心砰砰直跳。 这次的梦清晰可见到他都能在脑子里一比一还原, 双手触碰的感觉, 裸露的胸膛, 还有江敛那清冷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 救命!!! 为什么越累越能梦到江敛! 沈无霁只觉浑身燥热,口舌发干, 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在别人睡得昏天黑地的功夫冲出营帐直奔河流。 营帐中的另九人被他吵醒,一个个以为是敌袭,第一反应去掏武器,等发现四周一片寂静后才后知后觉地看向空着的那个被子。 张草木捏一下鼻樑,嘆道:「都十九岁了,他怎么才到这阶段,也太晚了吧。」 关益困顿地瞪他:「说着你好像很有经验一样。」 张草木挑眉:「应该是比你有经验。」 凌浩风被他们闹得彻底清醒,眼睛发疼地盯着帐篷顶,麻木道:「他好不容易不说梦话了,现在转跳河,再来个几次还怎么睡啊,后面总不能天天听他说梦话吧。」 而且,万一沈无霁喜欢的人是那种不能暴露的存在,然后不小心暴露在梦话里,可就糟了。 知情的四人对视一眼,扭头安抚一下不知情的另六个人,穿衣服起身,出门去寻沈无霁。 夜晚寥无人烟的河水边,沈无霁衣服也没脱,整个人都浸在河水里,试图用河水的温度麻木自己玷污兄长的脑子。 正惶惶不安的时候,岸上传来熟悉的、小小的唿叫声。 「老季!」 张草木压低声音慢悠悠地唤:「你在哪~快出来~我们来陪你聊天啦~~」 沈无霁:…… 你们好烦啊! 他本来打算把自己闷在水里不见他们,结果不远处传来低闷的扑通声,像是有人扎进了水中。 一听这比石子落水还小声响,沈无霁面无表情地仰望天空。 他放任自己浮在水面,然后被在水中如履平地的孙平生拉住,一路带回岸上。 张草木、凌浩风、关益、孙平生绕成圈将他团团围住,四人站着低头望躺在草坪上装死的沈无霁,半晌无言。 最后是沈无霁受不了了,一骨碌坐起来,恶声恶气问:「我出来发疯,你们出来干嘛!」 张草木幽幽道:「给你排忧解难。」 沈无霁『呵』了声,不抱期望地又躺了回去。 关益蹲到他身边,戳一下他的胳膊,没大没小道:「有喜欢的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是害臊吗?」 喜欢的人——? 沈无霁脸皮一抽,偏过头,不想理他。 张草木蹲在另一边,同样戳他胳膊,小声地问:「是谁呀,喜欢了多久?已经在一起了?」 沈无霁:…… 他闷闷不乐地坐起身,心里憋闷,要不是脖子不够长,他想伸过去咬张草木一口。 凌浩风撑着膝盖面对面盯住他,瞧他半晌,在沈无霁被盯得发毛的时候压低声音道:「你不想说的话,我们也不会逼你。但之后行军是睡大通铺,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再说梦话、不会说出那位的名字吗?除非那位的身份也不重要,你可以随意暴露。不过我想能让你喜欢上的人,应该夜非普通人。」 沈无霁勐地攥紧拳头,眸光不断闪烁,带着慌乱和迟疑。 他想反驳这几个人说的话,但也不得不承认凌浩风的担忧。 如果不巧有心怀不轨的人在他梦时听到了『江敛』两个字,那近十年的谋划布局都可能顷刻作废。 见沈无霁神色莫名变化,四人对视一眼,在岸边排排坐下。 张草木和关益解了外袍给沈无霁、孙平生二人一人丢了一件披上,以防风寒,然后等着沈无霁开口。 半晌后,沈无霁艰难道:「不是、喜欢的人。」 张草木挑眉道:「不是喜欢的人能让你想一想就红了大半张脸?」 闻言,沈无霁脸更红了,一想到梦中的那些场景,直接红到了耳后。 他捏着红透了的的耳垂,更挫败了,「我不能喜欢他。」 关益好奇道:「谁啊?哪国公主郡主?」 沈无霁自暴自弃,干脆道:「江敛!」 关益四人本来好奇的伸长耳朵,闻言顿时瞪大眼,震惊地看着他。 凌浩风张着嘴,本来打好腹稿的话愣是一句也排不上用场。 河边一片死寂。 没一个人说话,安静得都能听到老远处营帐里的唿噜声。 沈无霁苦笑道:「你们都接受不了,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更遑论他。放心吧,我拿浆煳把嘴黏着睡都不会再说梦话。」 自暴自弃完,沈无霁爬起身就要去厨房搞浆煳。 关益忽然道:「我没有接受不了啊。」 他摸着脑袋小声道:「我二哥就喜欢镖局里的一个师兄,他们被我爹打了一顿后自己单干去押镖了,消失了个一年半载,等他们再回来先妥协的也还是我爹。至于我们,押镖见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断袖已经算最正常不过了的。」 孙平生点头:「我家村子出过一对,虽然其余人不认可,但他们没有违律法还各自有出息当了大官,就没人敢当面说了。」 「对啊,这有啥。」张草木耸耸肩,一脸无所谓道,「军中就有好几例,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在男人堆里混久了对姑娘们不感兴趣的多了是。我们只震惊你喜欢的居然是那位,那可不太好搞哦,对不对。」 第203页 他曲肘撞一脸沉思的凌浩风。 凌浩风回神,严肃道:「我在想你和那位……要是等你功成,也不是没可能。」 沈无霁:……? 他一脸懵的看着凌浩风,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但感觉连起来就抓瞎。 凌浩风一本正经道:「前朝万国就出过一位男皇后,当朝力排众议又御驾亲征手握军权,把所有不服的人都打服了。说不行的官员全部被摘帽回家,换上了当朝更得力的心腹,可以说那一任皇帝是集大权于一身,那一代是万朝最繁盛的年代。」 沈无霁眸光闪烁,认真问:「男皇后原先的身份是什么?」 凌浩风回忆道:「也是位将军吧,据说两个人原先携手征战天下,险些就将这三国及周边部落全部收拢了。后来皇太子登基强行把将军收入后宫,两个人在后宫闹个不休,但在战场依旧亲密无间。」 「闹着闹着,估计是闹出了感情,两人恩爱度日共御内忧外患,不过盛极而衰,后面的万国再也到不了这个阶段了。」 沈无霁很不争气地承认他心动了。 凌浩风继续道:「听说,我也是听说。两人大婚后,万帝身上天天带伤,都是被将军皇后揍的,文武百官看着敢怒不敢言,敢上奏弹劾的人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后面估计是将军皇后出完气了才没有天天和万帝比武,但按理说都是军将里混出来的,万帝武功不俗,打个平手也不至于被压着打,他多半是让着皇后。」 「将军况且如此,世子体弱打人又用不上劲儿,多挨个几次对你也不过是毛毛雨,说不定就成了?」 孙平生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忽然道:「民间传闻世子冷若傲竹,对谁都不冷不热,但他辅佐你,帮你起字,还托将军给你送东西……他对你,应该远超对其余人的好。」 闻言,沈无霁颓丧的心微微颤了下。 他左右看一眼,小声地说:「你们,会让自己兄弟和自己睡同一个床榻吗?」 张草木摊手:「我天天在破庙里和人挤大通铺,问我无效。」 关益:「我是行伍出身,没这么多讲究。」 「应该问浩风,世家子弟的作风大多一致。」孙平生指向凌浩风。 连沈无霁在内的四人齐齐看向凌浩风。 凌浩风琢磨着回答:「行军的时候会,在家不会,很别扭。如果你假设的是世子,就我听闻的来看,外人连进世子的卧室都不太可能,更遑论睡一张床。」 沈无霁咽了下口水,没说话。 凌浩风看他,挑眉道:「你主动要求的,还是世子要求的?」 「先是我,后来估计是看我睡不好,所以他又松口了……」沈无霁声音越来越小。 大家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和熊熊燃起的八卦意味。 张草木拍拍沈无霁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如果有人待另一人非常特别,那多半那个人在他他心里的地位就非常不一般,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们相处的日常,你应该是最特殊的那个人。」 说完,张草木四个人站起身,慢吞吞地离开,给沈无霁留足思考空间。 夜里湖风绵绵,吹在身上带起一阵寒意,但沈无霁并未觉得冷,有股火从心中一直燃到四肢,熊熊未停。 从第一次见到江敛至今,快到十年了。 最开始他就一直在问江敛为什么。 为什么江敛要选择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甚至被当权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 江敛只说要一个他未来的承诺,沈无霁应了,两人便一路相持走来至今。 说是相持,其实更多是江敛教他、帮他、引他,沈无霁反覆回忆,自己好像还没有能帮到江敛的地方。 上次江敛开口要云肆的来访登记,沈无霁兴奋得变成鸭子音,那是他第一次切实帮到江敛。 其余的…… 沈无霁冥思苦想,自己于江敛到底有什么用呢? 第92章 月亮逐渐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清冷的月光一点一点耀遍整片天空,就像江敛逐渐占据了他心中的大片位置。 无事的时候随意一想,脑中遍地都是江敛的身影。 沈无霁缓缓躺到草坪上,闭上眼, 试图从江敛的行为中寻找出一个原因。 他记得道则大师说江敛可能更适合一场法事, 说他用十世功德换了一世执念。 他记得自己经常说江敛是神算子转世, 江敛也没有否认,继续一次次玩笑般在他面前说着外人看到不可思议的预测。 还有—— 现在回忆起来,他与江敛的初见,江敛对他仿佛熟识已久,对太子皇兄、对父皇的情况了如指掌…… 沈无霁想着想着, 想起来戚子行去年力推的话本, 讲的的是书生转世努力考取功名, 终于娶到上一世无奈松手放开的世家小姐的故事 他睁开眼,认真冷静地思考这种事情发生在江敛身上的可能性。 想来想去,沈无霁反倒淡定下来。 他决定,日后回京就去青龙山寺寻道则大师,无论如何都要把江敛的情况问清楚。 打定注意后, 沈无霁异常轻松, 翻身起来奔回营帐。 那半夜的彻谈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凌浩风四人再没问过沈无霁关于喜欢之人的事情, 他们不提, 沈无霁也不用尴尬, 按部就班地过着每一天。 第204页 八月, 新兵入营两年, 还有一年他们就从新兵熬成了老兵。 凌浩风升为百户长。 张草木、沈无霁同为屯长领五十人,辅佐凌浩风。 孙平生、关益升为什长。 凌浩风能指挥的人逐渐增多, 但只要在凌浩风手下待过,都清楚凌浩风对沈无霁的信任。 沈无霁是凌浩风团队中的军师,是最锋利的一把刀,所有人都领略过沈无霁的能耐。 逐渐开始有人疑惑为什么凌浩风是百户长,沈无霁只是个副百户长,对此沈无霁开玩笑表示因为自己很懒,扛不住百户长的重任。 听到这句话,乌兴旺把沈无霁的大大小小的军功都总结了下,然后告诉沈无霁关于他随时都能升任百户长乃至都尉的『噩耗』。 于别人而言,军功到了自然升迁。于沈无霁而言却是他什么时候需要升到都尉,乌兴旺就什么时候理一下他的军功再提交上去。 自沈无霁入伍两年,参与大大小小战役总共十一场,杀敌数日益累计至千人,其中两场直捣黄龙拿下了贼军首领,有三场危机时刻越级指挥数百人上千人军队赢下以少敌多战役,孤身诱敌、完成战术等等等战功多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明面的战功。 暗地里,每一场战役的战术制定,敌军分析,行军路线,都有沈无霁的功劳。 乌兴旺仿佛又看到了海隆力压大齐军队时临危不惧的身影。 余杨私下对乌兴旺道:「当时海隆将军说你们俩的路子不一致,他只能引导你不能教导你的时候,我还在想战术思路怎么也做不到一比一復刻吧。」 「今天再看,主子与海隆将军的战术思路真的是如出一辙,快、奇、准,看似奇兵突发,但不管是战场上还是沙盘上的每一个快速决断,背后其实有无数分析预测做依仗,走一步算十步打百步。」 乌兴旺笑道:「这玩意儿跟下棋一样,我就没那么多耐心,喜欢玩气势碾压。老安就相反,他喜欢玩空城计,神出鬼没的跟人赌心。主子是纯粹分析为主预测为王,这玩意儿得脑子好、转得快的人去使。」 余杨颔首:「战术看人,我倒是觉得这也有世子的功劳,世子的忍性谋略为多少人惊嘆。」 「主子这不也忍了快十年吗,他俩都有一样的忍性谋略。」乌兴旺对沈无霁赞不绝口。 见乌兴旺已经彻底拜倒在沈无霁的智商下,余杨忍俊不禁,拍拍他肩膀道:「按海隆将军的说法,大齐的内斗快结束了,咱们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乌兴旺板着手指算:「大齐大皇子死了,二皇子失踪了,三皇子腿废了,四皇子死了,六皇子、七皇子全被废成了庶人,是不是就剩个五皇子齐临彰?他今年才二十三吧,倒也差不多能继位抗大旗了。」 余杨颔首:「年龄是小了点,南皇那边太子南宫凝华已经三十四了,应该是今年年底继位。」 乌兴旺嘆道:「听说南皇大帝和帝后伉俪情深,后宫都是个摆设,这么多年宫里就一子一女,大臣们都担心太子出事绝后,现在南皇太子才刚刚娶妻。」 「南皇律法不一样,继位法中除去皇家直系外还有宗族,太子早就暗地选定了宗族子,等他真出事才知道是哪位宗族子继位。不过也是南皇太子能力够强,这么多年依旧屹立不倒。」 余杨贊道,「主子貌似也去南皇军里待过一阵子,受了太子的指点。」 乌兴旺摸着脑袋哼笑道:「让那该死的大齐再来呀,看看这一次是谁怕了谁。」 余杨笑着没说话,但眼中可见凌然志气。 现在三大国所有政党都盯着大齐的动作,等着他们的内斗结果,但谁也没想到,明面上安定下来的天沈反而出了事情。 十月,江岳按例回朝述职,结果在即将踏入京城的前夜遇刺,江岳的手下拼死相护,硬是撑到城防军赶来才护下了江岳。 江岳重伤,回到承安侯府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承安侯被刺,哪怕知道江敛没有动手的可能性,也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到他这位单方面与承安侯决裂的承安世子身上。 此时的江敛官从翰林院侍讲学士,从五品,是齐王一派势力的定心骨,齐王势力从文官到武官都佩服他的手腕。 而大理寺卿早就是齐王的人,他负责调查承安侯遇刺一事,承安侯那边的人都不服,他们担心若这件事和江敛有关系,大理寺卿会隐而不报。 齐王试探性地找到江敛问这件事,江敛行得端正,对外放话让承安侯来查。 少有听见江敛说如此嚣张的话,大家还在琢磨江敛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直塑造勤奋努力形象的江继带人打上了江府。 「江敛!你给我出来!」 江继带来二十来个兵堵在江府门口,怒气沖沖地骂,「你敢买兇杀父,怎么不敢出来对峙!大理寺卿是你的人,他绝口不提你的嫌疑,现在人证物证具在!你给出出来!」 江敛刚点卯完回府,此时连府门都没进去。 轿子停在回府路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江继带人在自己府门口捣乱。 「大人,他带来的不像是守城兵。」小厮在轿旁说着,微微皱眉,「莫不是,将京外的兵带进京了?」 江敛淡道:「是他能干出来的蠢事。」 小厮小声道:「旁边围观的百姓有些多……」 第205页 「无妨,通知大理寺和城门领戒备,外军入京,可以谋逆论处。」说完,江敛拉上帘子。 轿子抬起,重新往翰林院方向去。 江继带人在江府门前骂了一轮又一轮,从骂江敛到骂江敛的母亲,直骂到城防军出动,将未经许可便入京的士兵都抓了起来。 见到城防军抓人,江继有些傻眼,这些明明是护送他父亲回京的士兵,怎么就成了谋逆军了? 城门领严肃道:「外军未得圣旨入军,一律按谋逆处置!另外,江二公子于官员府门喧譁、无故污衊,世子已经将您告上京衙,现在在京衙开庭受理,江二公子请吧。」 江继瞪大眼,怒骂道:「什么叫无故污衊,我有证据!那天晚上他江敛就不在江府!刺杀我父亲的人手里也有江敛的令牌!这些都是证据!」 随着城门领而来的衙役面无表情道:「大理寺已经将整件事情都调查清楚,是原晋王的残余势力回京报復承安侯,他们意图栽赃承安世子,将前因后果及如何偷盗世子令牌一事都说得清清楚楚。」 「世子令牌于上月丢失,早先便赴京衙报案。您所说皆是处于偏见的污衊,世子说这是家事,他会回侯府处置与您的事情,现在京衙主要受理您带兵闯京城,于朝廷重官府前喧譁一事。」 亏了江继的宣传,无数百姓都聚过来听到了承安侯被刺的前因后果。 因着往年承安侯的亏待,大家对被宠妻灭妾捧起了的江继印象并不好,如今再听见他随意污衊嫡兄,更是唾弃不已。 这一天后,江继辛苦备考两年积攒起来的形象直接毁了大半。 得知江继被抓到京衙,在侯府伺候承安侯的孙晴晴恐慌不已,但她被终身禁足出不得府,只能慌不择路去求良娣李晗帮忙救人。 李晗假惺惺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有罪自当罚,二少爷犯了法按律罚一顿便了了,哪来那么多关系情分。」 孙晴晴哆哆嗦嗦道:「京衙说他带军入城,是谋逆罪!若这罪判下来,你也跑不了!」 李晗表情微变,冷声道:「都说了世子等在了京衙,他是承安世子,不可能让承安侯府背上谋逆罪。」 「谁都没有他更恨承安侯府!」孙晴晴怒喊出声,恨声道,「你不愿帮忙那就等侯爷醒来,我会将你说的话原原本本都告诉侯爷!」 吼完,孙晴晴怒而转身离开。 李晗唿吸微微急促,眼中是掩不住的快感。 反正侯爷已经冷落了她将近五年年,让她身为良娣守了五年的活寡,没有一子一女傍身,受尽嘲讽。 既如此,那不如让江敛掌权!至于侯爷,死了算了! 她对江岳和孙晴晴的恨意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第93章 孙晴晴什么都不知道, 她满脑子都是找人救她儿子。 她疾步往外沖,转弯时没看清楚,直接在连廊转弯处和弱柳扶风般的钱诗怡撞上。 钱诗怡是江岳八年前带回府的歌姬,后来江岳被迫冷落孙晴晴, 连带着冷落李晗, 偌大的侯府里只有钱诗怡能陪着他安抚他。 钱诗怡虽然只是良人, 但中途一度有孕,她知晓江岳对孙晴晴的情分,自己选择不要孩子稳了江岳和孙晴晴的心。 但孙晴晴是只是表面大度,全了江岳的私心,背地里依旧嫉恨钱诗怡几近动摇自己地位的宠爱。 见到钱诗怡, 孙晴晴本想直接走掉。 走了几步, 她又咬咬牙回来, 低声下气道:「妹妹,能不能帮我去京衙看看二少爷的情况,如果需要打点的地方,麻烦——」 「姐姐,管家已经去了。」钱诗怡浅笑着打断她的话, 「咱们妇道人家怎可直接出门, 管家会打点好的。」 孙晴晴攥紧拳头。 管家? 自他偏帮娘家人的事情暴露后,侯府中原本的管家也受了牵连, 一併被流放。 这新管家是江岳从退役军中挑的, 磨合了不到半年, 江岳就匆匆领兵出征, 她也没来得及收买管家。 本想着一步一步笼络人心, 结果后来她发现管家经常性外出,让丫鬟跟踪, 发现新管家是去了江府! 这件事后,孙晴晴一直惴惴不安,她不敢想着偌大的侯府还有多少人被江敛收买了。本来想等江岳回来后跟他说这件事,结果等的是昏迷的侯爷。 她不信任除江岳外的任何人,尤其是会和江敛有关系的管家。 孙晴晴扭头离开。 钱诗怡不偏不倚挡住她的步子,笑道:「姐姐,妹妹新学了款糕点,是侯爷尝尝提起的口味,据说姐姐也会做,能不能抽个空指点一下妹妹?」 孙晴晴双眼快冒火了,她最见不得钱诗怡这狐媚子模样,况且还拦着她去救儿子,简直该死! 怒火上头,孙晴晴用力推开钱诗怡骂道:「给我滚开。」 「呀——」 钱诗怡娇喊着往旁边的水池倒去,那栏杆不高,压根拦不住人,脚一歪便落入了水。 她在水里扑腾着尖叫,「救命啊!孙姐姐杀人了!!」 候在后面的两个婢女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救人,尖声道:「快来人!钱良人落水了!孙侍妾谋杀钱良人了!!!」 「怎么了怎么了?」 侍卫们闻讯冲过来,看一眼呆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孙晴晴,心中暗道一声苦,怎么又卷进了这位主的事里。 第206页 侍卫咬牙跳水去救人,待在上面的人硬着头皮道:「孙侍妾,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孙晴晴回神,心中一沉,强自镇定道:「她自己不慎落了水,你们先带她回房休息,我还要去照顾侯爷。」 说完她转身就想走。 被救上的的钱诗怡边咳水边哀怨道:「明明是孙姐姐把我推下水!你还不敢承认!」 孙晴晴怒道:「胡说——」 「是否胡说,你说的不算。」一道清冷的声音自另一侧走廊传来。 孙晴晴浑身一颤,回头惊慌地看过去。 江敛单手负至身后,静静看着孙晴晴,淡声道:「孙侍妾企图谋杀钱良人,以下犯上,触犯府规、律法。庶子江继恶意造谣嫡兄,忤逆尊长,无视尊卑。我以承安世子、府中嫡长之名,开祠堂,□□规。」 「来人,送钱良人回去休息,将孙侍妾捆起来与江继一起关入祠堂。」 孙晴晴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惊怒大喊:「江敛!你父亲马上就要醒了!你敢违抗父命不成!」 江敛高高俯视她,声音冷冽:「皇命任我为世子,皇命当先,本世子自该当起世子的责任,教庶子,惩奸恶。」 说完,江敛冷漠转身,迈步往祠堂方向走去,任由孙晴晴在后面尖声破口大骂。 承安侯府,开祠堂。 听说江敛要处置江继和孙晴晴,族中老少在京的,闻讯都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江闲先到,趁着无人处和江敛耳语:「早上皇帝命太医下了勐药,承安侯快醒了。」 江敛面色未变,淡道:「若他能醒来那便更好。」 多好的一场大戏,角儿粉墨登场,就等江岳醒来入这场戏 江闲从来就没看懂过江敛的心思。 他微微皱眉,但也没多问,退到属于他的位置去观礼。 族中长老陆陆续续赶到,但他们来晚了。 江敛宣布开祠堂后,他的人已经第一时间将东西摆好,压着在京衙受了二十仗的江继甩鞭子。 现在江继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骂不出身,浑身都是鞭子甩出来的血,不过看得悽惨,还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另一边的孙晴晴已经被压上长凳,祠堂红棍压在她身后,随时准备砸下。 在族中族叔大喊着「万万不可」冲进祠堂的时候,江敛微微侧眸望向执棍的小厮。 小厮浑身一激灵,操起长棍『砰』地砸了下去。 一棍砸得孙晴晴哀嚎出声,也砸得在旁边观礼的众人勐地一颤。 喊着『万万不可』的长老是江岳的叔叔,也是江敛的叔公。 长棍当着江叔公的面狠狠砸下,旋即第二棍、第三棍压着众人的惊唿声疾驰而下。 江叔公瞪大眼,怒声道:「江敛!你给我住手!来人!来人!」 他大喊着后面跟来的人,连声道:「把棍子拦下!」 跟着他来的还有五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侍卫,个个孔武有力,几步上前去抢小厮手中的红棍。 江敛未动,冷冷地盯着江叔公。 跟在江敛身后在小厮瞬间冲上前,一人拦几个,赤手空拳将对方那孔武有力的侍卫拦得密不透风。 拿着长棍的小厮依旧尽职地往下砸棍子,转眼便砸了十余棍,让孙晴晴喊破了嗓音,被麻绳捆住的手腕上血迹斑斑。 出气多,进气少。 江叔公气得用拐杖重重砸地:「江敛!我是你长辈!你敢忤逆我?!」 江敛淡笑一声,笑不达眼底,「叔公,这是侯府祠堂,我是侯府世子,父亲昏迷,自当由我替他整顿门户,您有何资格在这祠堂喧譁?」 江叔公怒道:「我没资格,你父亲有资格!他早就留下吩咐,府中任何人不得动孙晴晴母子!」 江敛又笑,「皇命有言,公侯府中,侯爷之下为世子,父亲昏迷,侯府由我说得算。所以不好意思,您说的这句话本世子不认。」 「荒唐!你这是要逆父夺位了不成!」 「那您是要忤逆圣旨了不成?」 「你——」 「来人,江叔公年事已高,不方便参与祠堂事宜,送他回去吧。」 一动一静,一躁一冷,伴随着一下比一下低的痛唿声,江敛和江叔公在祠堂公然对峙。 其余人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不敢掺和,遥遥的离着战场。 眼看着孙晴晴快被打没了动静,自己的人始终打不进去,江叔公急得不得了,软声道:「世子,她好歹是你父亲的宠妾,还要在你父亲病榻跟前照料,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闻言,江闲都想笑江叔公哪壶不开提哪壶,江敛更是冷笑一声:「是啊,她诱得我父亲宠妻灭妾,罪加一等!」 江叔公脸色一变。 江敛看一眼昏过去的江继和孙晴晴,道:「提桶水上来——」 「你敢!」 一道压抑着怒火的沙哑嗓音从后方响起。 江叔公连忙转头,见到压住管家手臂踉踉跄跄走来的江岳,他惊喜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不久前,多谢兄长帮我阻这逆子。」江岳朝他微微拱手,然后脸色铁青地直视江敛,怒道,「逆子!你敢忤逆我留下的规矩!还不给我滚下来!」 见到江岳,江敛十分平静,淡道:「既然父亲来了,那便请父亲亲自处理这两人吧,一个带兵入京污衊嫡兄杀父,一个公然推良人下水意图谋杀,若父亲要当着江氏族人的面恕他们无罪,那江敛也无话可说。」 第207页 江岳勐地咳嗽几下,怒急攻心般骂道:「我才是侯爷!你还没资格定这侯府里人的罪。」 江敛挑眉:「所以父亲是执意要颠倒黑白?」 「是非黑白不过都你一人说得算!」江叔公抢声骂道,「你有给过他们辩白的机会吗!我看你就是反了天!你父再次哪容得下你放肆!」 江岳已经被管家扶上了祠堂里,见到地上身染鲜血生死不明的两人,他勐地抬头怒视江敛,「你这是要他们的命!」 江敛笑了一声:「父亲往日都是如此训我,我还以为这是正常的家法。」 闻言,旁边没敢说话的其余江氏族人愣了愣,惊讶地看向江岳。 都知道江敛身体不好,连江继都抗不下的鞭子,他居然都用在了江敛身上。 被众多视线盯着,江岳依旧怒火当头对江敛怒不可遏,他带来的人连忙上前给孙晴晴和江继解绑。 江敛抬手,制住要拦下人的侍卫,淡道:「既然父亲执意不处置,那今日就到此为止。江继带兵私闯京城的罪没有上报,若往大了说也不过是个谋逆诛九族的罪名,父亲定然担得起。」 说完,江敛负手离去。 他步伐不快,但无人敢拦他,包括气急攻心捂住心脏拼命咳嗽的江岳。 江氏其余人对视一眼,没人小觑江敛说的话,现在承安侯父子俩斗法,一个不慎可就要连累他们。 况且世子之位一日不变,江敛就一日有和江岳分庭抗礼的能力。 江家众人众所周知,江敛也是个疯子,他疯起来能为了对付承安侯、孙晴晴、江继拖所有人下水,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众人打了个冷颤,也没了观刑的心思,一个个的连忙告退离开。 江闲落在后面。 江岳瞧见他,撑住病体几步上前喊住江闲。 江闲疑惑转身望着他:「侯爷,有事吗?」 江岳眸光暗沉,声音严肃道:「我知道你和江敛的关系不错。」 江闲微微扬眉,没有说话。 江岳道:「你帮我带句话,若他愿意放过晴晴母子,我不会再动他世子之位。」 闻言,江闲有些好笑道:「侯爷,您是他的父亲,您都说服不了他,更遑论我。」 江岳恼怒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抱歉。」 江闲朝他拱手,平静道,「孙侍妾当日如何陷害的正夫人,他人不清楚,我可是一清二楚。我因着您的爱妾近乎死在祠堂,我乳娘因您的偏袒命丧黄泉,今日未对她落井下石已经是对侯爷的尊敬了。」 说完,江闲直接转身,干脆离开。 目送江闲暗含杀意的背影,江岳将手指骨捏得咯吱响,似有一把火从胸膛燃到喉咙。 候在旁边的下人小心翼翼道:「侯爷,得寻个大夫……」 江岳低吼:「拿我令牌去请太医!」 第94章 知闲斋。 江敛望着廊外不时落进水中的杨花, 一动未动,身姿清瘦挺拔,更显清冷漠然。 江闲走了进来,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 低声道:「不解气?」 江敛瞥他一眼:「还未开始, 何来解气一说, 」 「是啊,这才哪到哪。」江闲嘆了声,负手站在旁侧,感慨道,「当年正夫人被孙晴晴推下楼梯伤了双腿, 做侯爷当家的反倒训问你们母子让孙晴晴受惊高热不退。后来江继损坏了侯爷令牌, 那么多人证在旁, 孙晴晴也能将事情压到你头上,让正夫人跪在雪地伤了身……」 「这一桩一桩的,单是我看到的就不少,若如今换做是我,估计借着这次祠堂的机会将他们打死勿论。也就你, 还能忍住慢慢玩。」 江敛扯起唇角, 淡道:「你父亲死了,江叔公还没死, 不想要他付出代价?」 江闲『呵』了声, 双手抱胸, 「只要江岳死了, 还怕收拾不了江海?」 宠妻灭妾这件事仿佛是江家的传统, 江岳如此,江闲的父亲江燃也是如此, 江闲幼年日子不比江敛好到哪去。 江闲父亲江燃从不管事,甩手把从军中归来的江闲送到侯府受承安侯教养,这时的江敛刚入学肆,逢曾禾再次怀孕。 孙晴晴一直盯着曾禾和江敛,她想尽一切办法要毁了江敛。 正值冬日,孙晴晴寻到了机会将江敛丢进水池,水池结冰了不深,不足以淹死一个孩子,但能完全毁了他的身体,断了他入伍领军的路甚至未来的生路。 小孩子在池水里扑腾叫喊,旁人看到却没人敢救,恰巧江闲路过,连忙下水将人救了上来。 因着这件事,曾禾忍无可忍,挺着肚子跟江岳闹上公堂,非要治孙晴晴的罪。 也是自这时起,满京百姓、文武百官才慢慢知道承安侯宠妻灭妾,宠庶灭嫡的事情。 曾禾硬生生把江岳放在火上烤,让御史台盯紧了承安侯府的过错,让曾家有足够的理由强行入侯府照看江敛。 至于曾禾的指控,江岳必不可能承认。 一旁的江叔公便出了个主意,声称是江闲和江敛打闹时误落水池,孩子为了逃避责罚才污衊到孙晴晴身上。 这个主意让没有证据的曾禾百口莫辩,江岳冷脸同意,江燃问都不问,只一句冒犯世子打死勿论。 那年江敛五岁,江闲十四岁。 江敛被罚入祠堂禁足三个月,等他再出祠堂,等到的是曾禾于三天前小产死亡的消息。 第208页 江闲被带入祠堂打得近乎半死,母亲留给他的乳母闯进祠堂,替他挨了最重的十棍,撒手人寰。 江敛自幼早熟,是人人称赞的神童,他入祠堂前就察觉母亲情况不对。 母亲如同託孤般和他说了很多话,当时他只记住了『忍辱求生』这四个字。 一朝事变,江闲和江敛都失去了最亲的人,他们在祠堂含着血泪立下重誓,必要江海,江岳,江燃三兄弟血债血偿。 后来江闲入宫,一路成为御前红人。 在他二十三岁的生辰时,终于有了在江燃重病时拒请大夫的权力,他让江燃眼睁睁看着自己宠爱的庶子溺于湖中、宠爱的侍妾被人牙买走,硬生生气得江燃瘫了半身。 上一世的江敛在此时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力,他用银两让江燃府中所有人都闭了嘴,还买来人日夜守着江燃,饿了饮冰,咳了喝雪。 不过三天,江燃怒急攻心,吐血而亡,死不瞑目。 这一世的江敛直接送江闲登上禁军正卫的位置,成为江氏族人中除承安侯外最受帝宠的武官,饶是江岳都不敢轻易再动江闲。 所以如今听江闲含着血恨的话,江岳除了暗恨更是一声都不敢吭,一个江敛已经令他头疼万分。 明明是堂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江闲、江敛二人在池水前久立许久,对默无言。 直到小厮急匆匆的闯进来,低声道:「承安侯重新卧床养伤,皇帝派太子进侯府探望,已经启程了。」 江闲望向江敛:「你想怎么做?」 江敛道:「找人绑了江继,丢去花楼。」 江闲:「那你留在侯府的人可就都要暴露了。」 「就是要他们暴露。」江敛声音冰冷,「我要让江岳知道他无人可用,只能调动外军寻人,若他不寻,那今日就是江继的死期。」 太子入府探望江岳。 同一时间,守着江继的小厮全被打晕。待太子离开、厨房的人来送午膳的时候,大家才惊恐的发现江继不见了。 「你说什么——」 「二少爷不见了!」 「噗——」 江岳直接再吐一口血,他面色惨白,用力撑住床榻,摇摇晃晃地喊:「去、去找江、江敛!」 管家低声道:「侯爷,世子和齐王出城打猎了。」 江岳心一颤,正想着绝对是江敛动的手,忽然,他勐地抬头,死死盯住管家:「你怎么知道的?!」 管家一脸疑惑道:「世子日常行程都会记录在案,属下等人隔几日都会去江府修正细节,自是清楚的。」 江岳瞳孔勐缩,右手狠狠探出。他枯硬的五指死抓住管家的衣领,怒道:「你是江敛的人?」 管家被扯得有些窒息,干笑道:「侯爷,您出征了,世子不就该是侯府的主人吗。」 江岳眸光阴沉闪烁,反手一巴掌摔在他脸上,对外面喊道:「张奇!张奇!」 管家碰一下被打得通红的脸,慢条斯理道:「侯爷别喊了,他刚送太子出府,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你——混帐!若继儿有事我要你们拿命来偿——咳咳、咳咳!」 江岳怒急,边骂边咳嗽,撑着身体下床。 管家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也不提搭把手的事情。 江岳跌跌撞撞地冲下床榻,终于引来了外面候着人的注意,自幼跟在江岳身边的小厮冲进房,见此景瞳孔一缩,连忙上前扶住江岳。 江岳抓紧小厮的手臂,连声道:「去!拿我的令牌去请城门领帮忙寻人!我要去见陛下!」 他的令牌可以号令城内城外两方大军,小厮手抖了抖,只觉得这玩意儿烫手。 管家在一旁看着,也不吭声。 待小厮领了令牌跑出去后,管家冷不丁道:「侯爷,您是太久没回来忘了吧,城门领是齐王的人,世子现在也在齐王麾下。」 说完,他整理好衣服,施施然离开。 费力去拿外袍的江岳神色一僵,他顿时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四起。 知闲斋。 侯府管家寻到江敛,乐呵呵地将江岳的反应都讲了一遍。 江敛颔首:「盯紧了,若他要出城,直接派个小乞儿去太子手下报信。」 管家不明所以道:「给太子报信?」 旁边品茶的江闲也看过来,疑惑地问:「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刺杀江岳,是太子下的手。」江敛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咔嚓——」 江闲险些将杯子捏碎了,愕然地望江敛。 除去江敛外,恐怕没人敢把刺杀江岳的人往太子身上猜,毕竟明面上,承安侯还是太子的心腹。 江闲放下杯子,皱眉道:「太子给你报信了?」 江敛微微扬唇,「没有,但我知道是他动的手。」 哪怕今世与上一世有诸多人与事发生了改变,但太子的手笔依旧如此,一模一样的局。 为此,他特地往太子私兵名单上的几个人去了信,得到了復命的回覆。 侯府管家茫然地问:「太子和承安侯不是一路吗?他为什么要动承安侯。」 江敛淡道:「承安侯是沈周如放到太子身边的枷锁,太子要想夺帝位,第一件事就是处理承安侯。」 外人看沈无非稳坐太子位,手下几员大将并驾齐驱,还有承安侯保驾护航,只有真坐到太子的位置上,才知道沈无非被束紧的双手双脚。 第209页 如同不是世子就一定会继承侯爵一样,太子也并非一定能继承皇位,尤其是现在还有个齐王虎视眈眈。 江闲摆摆手,「如此正好,太子也要对付承安侯,那我们就当一回渔翁。」 太子想让江敛和承安侯斗,江敛反过来捡他们二人的漏,也算是回敬一局。 同一时间,江岳已经收拾好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出了侯府。 走出侯府大门,他忽然有种窒息感。 被外派领军三四年,再度回京,在京城竟然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京兆衙门、大理寺卿、城门领,没一个能信得过的。 可悲,可笑! 江岳唿吸微乱,迈步上了马车。 他已经把沈周如特赐护他入京的兵将全部派了出去,他们是外军,但眼下江岳顾不了太多,这二十个兵是他在京城最后的依仗。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兵和城门领的气质全然不同,稍稍看一眼,就能分得出这是不是外军。 很快,太子就收到了下属来报,称承安侯私派外军在城内大肆搜捕,都将京兆原先搜查江二公子的动静盖了过去。 「找到江继了?」沈无非问。 下属道:「暂时没有,承安世子那边也没有动静,现在只能在京城里一片一片的找。」 沈无非用食指托住下巴,表情略显疑惑:「江敛出手非死即伤,他会这么简单地放过江继和 承安侯?」 下属想了想,说道:「现在世子也动不了承安侯吧,他应该是会从江继或者孙晴晴下手。」 沈无非垂眸沉思,半晌后道:「罢了,让承安侯寻去吧,他肆意动用外军的事情应该传到父皇耳中了。」 下属点头:「承安侯带着免死金牌和尚方宝剑去的,就是知道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 沈无非笑一声:「自然是趁着父皇对他还有耐心的时候,处理掉江敛的世子之位。」 没了世子之位,江敛就是个从五品小官,或许可以在齐王的势力里立足,但对外可就不够看了。 下属小声问:「那我们的安排?」 沈无非颔首道:「去传信吧,玄州那几块儿可以动了,通州都是散兵散将不足为惧,待海隆身死,边关就是他们的天地。」 第95章 宣政殿。 沈周如刚和妃子潇洒完, 丹药药效逐渐消减,他有些昏昏欲睡,正想回屋休息就听见外面的小贾子高喊道:「承安侯求见。」 「嗯?」沈周如迷煳地抬头,皱眉道, 「他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跑这来了?」 孙云海快步跑出宣政殿去看情况, 一眼看到手捧尚方宝剑和免死金牌跪在门口的承安侯, 孙云海微微挑眉,扫一眼旁边的小贾子。 小贾子到他身边耳语几句。 将江家祠堂的事、江继失踪的事、江岳私调外军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孙云海点头,望向承安侯轻声细语道:「侯爷,陛下刚歇息了,您也伤着, 不如改天再来。」 江岳直接伏趴在地, 高声道:「承安侯江岳私调外军, 罪不可恕,请陛下赐罪。」 孙云海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也不再劝,转身回了宣政殿。 不一会儿,宣政殿传来数道杯子砸地摔碎的声音。 孙云海顶着一身茶叶沫走出来。 他不在意地拂去茶叶, 走到江岳身边低声道:「侯爷, 陛下刚服了丹药动不得怒,劳烦您谨言慎行。」 江岳垂眸低头, 道了声谢, 起身踉跄地往宣政殿内走去。 孙云海在外面站着没进去。 小贾子拿着帕子殷勤地给孙云海擦身上的茶沫, 边擦边嘀咕道:「孙公公, 你说承安侯是不是疯了, 为个庶子侍妾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连免死金牌都搬了出来, 世子那么有能耐的人还入不了他的眼。」 闻言,孙云海挑挑眉,不置可否。 江岳不是疯了,是当时没能娶孙晴晴为正妻的执念一路延续至今,尽数浇灌在了江继身上。 沈周如是断他情谊的刽子手,他不能记恨沈周如,于是占了正妻位和嫡子位的两人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么多年的抗衡下来,与其说江岳疼爱江继,不如说是江岳憋着口气,就想突破重重阻碍证明当年没办法反抗的自己。 或许江岳,真的疯了吧。 宣政殿大门紧闭,时不时能听到沈周如不算清楚的怒吼。 孙云海盘算着时间,缓步走到殿门旁,恭敬喊道:「陛下,按服用丹药的时间,您该休息了。」 里面安静了一瞬,旋即是沈周如的吼声:「来人,把他给朕丢出去!爱跪跪着!」 孙云海打开门,目不斜视地恭敬走进去,当看不到江岳几近惨白的脸色。 沈周如正在气头上,搭着孙云海的胳膊回了里屋休息。 伺候完沈周如入眠已经小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孙云海走出来,见江岳还纹丝不动地伏跪在地,如果忽略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腰部后,或许真以为江岳是个毫髮无伤的健壮汉子。 孙云海微微皱眉,关切地靠近江岳,低声说:「侯爷,您这是何苦呢?陛下已经叮嘱了要仔细寻江二少爷的下落,您没必要闹到如此境地。」 江岳没说话。 孙云海嘆了声,走到旁侧候着。 所有人都以为江岳是为了私调外军的事情请罪,按他的地位权力还没必要请出尚方宝剑和免死金牌。 第210页 外头议论纷纷,都觉得伴君如伴虎,江岳行事谨慎反倒衬着沈周如不近人情了。 这些议论,孙云海尽忠尽职地传给刚睡醒的沈周如。 果不其然,沈周如气得又砸了茶杯,怒道:「去传旨,若非江敛死亡,否则承安世子不得易主!若江敛身故,侯爵顺位继承至江继!」 闻言,孙云海唿吸一滞,他终于知道江岳拿着两大东西进宫是为了什么了! 他要夺了江敛的世子位,要给江继搏一个爵位!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啊。 孙云海更加小心地伺候沈周如,就怕他心中的那股火烧到了他们这等无关人身上。 听到圣旨,跪了近乎五个时辰的江岳浑身一颤,勐地吐出又一口鲜血,然后急急地撑起身体,一刻不敢耽误地往外冲去。 沈周如遂了他的愿,但并非完全如愿,而是一道圣旨直接挑明了江敛和江继的竞争关系,现在江继失踪,明摆着就在江敛手上! 这道圣旨是要江继的命! 不过显然,沈周如并不是真的要和江岳决裂。 一边颁了这道引起轩然大波的圣旨,一边让禁卫抬了轿子,引江岳出皇宫。 见到轿子,江岳的声音都在颤:「陛下是想如何——」 禁卫不卑不亢道:「江二少爷在花楼寻/欢作乐,已经闹到了大街上,百姓们都看得清楚,侯爷大可放心。」 闻言,江岳胸中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他浑身一软,瘫倒在轿子旁侧,不省人事。 江府。 今日宣政殿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不落的传到江敛耳中。 江闲坐在一旁问:「暂时告一段落了?」 江敛点一点沈周如让人送来的苦莲茶,他淡道:「只是暂时而已。」 沈周如派人送这苦至心里的茶出来,无非就是警告江敛,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次是江岳先触了他的逆鳞,若江敛执意闹下去,那下次的圣旨就是针对他江敛而来了。 江闲看一眼那份茶饼,冷笑道:「一切尽在他把握中?」 江敛也笑了,「那得看太子如何。」 沈周如只知道江敛将计就计要趁承安侯重病废了江继,逼着江岳要夺他的爵位。 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沈周如,估计是死都想不到这件事的起因全在东宫,在他安睡之榻。 不过短短一天,江岳被刺重伤,大悲大怒大喜连吐三口血,又在宣政殿长跪五个时辰,铁打的人都经不住这边折腾,更遑论江岳已经四五十岁。 经此一闹,原先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现在全部席捲而至,饶是太医院全部出动,也只能保证江岳能活着。 活着,暂时瘫在床上靠药材吊命的活着,年岁可保,瘫痪还是勉强起身全看江岳的造化。 而江继被灌了春/药在百姓面前强要春楼女子,他的名声全毁了,不论是科举还是武举,德行这一条的考察就能将他卡死。 江继的仕途尽毁。 眼下他只有两条出头的路,第一条,入了沈周如的眼直接成为京官。第二天,入了太子或是齐王的眼,去赌一个从龙之功。 但江继好大喜功,本就不是个人才,谁愿意冒着得罪江敛的风险提拔他? 所以江继只有第三条,军功。 不过江岳闹上宣政殿,用江家功勋和他的命要挟沈周如,沈周如如何能放过这一切事情的源头? 他收回江岳自行调兵的权利,对内下令天沈所有军队用不得收江继入伍。 至此,江继的前途尽废。 孙晴晴被那一顿歹毒的板子打断了左腿。 她醒来发现自己儿子生死不明地躺在旁边,自己腿也废了,恐惧的哀嚎要见侯爷,要侯爷赐药。 李晗路过房间,听见这刺耳的哀嚎声后直接进屋甩了她一耳光,冷声道:「侯爷三天之内都醒不来,就算醒来了,府中药材也只足够供侯爷保命,至于你?这一双/腿废了也好过继续出去给侯府惹事!」 骂完,李晗头也不回地离开。 保命? 供侯爷保命? 孙晴晴呆呆地坐在床上,满脑子只剩这几个字,半晌后,她捂住嘴崩溃地大哭起来。 完了,一切全完了! 承安侯府一片死寂。 不过沈周如为了惩罚江敛,派孙云海将侯府几个重要的人都换了一遍,确保等承安侯醒来后,侯府主人还能叫江岳,不是变成江敛。 京城这一天的风波,孟平用了五天时间尽数传给远在通州的沈无霁。 沈无霁看完后直唿痛快。 江岳比之江敛,更甚于沈周如比之沈无霁。不过前者仅限家族斗争,后者涉及到三大国度权力争夺。 江敛在江岳手中吃了多少苦,沈无霁知道的并不真切,他只知道江敛做得好,做得对。 沈无霁乐呵呵的收起信封,提笔准备给江敛说点好玩的事情。 但在边关逐渐压抑的起义氛围下,哪来什么乐呵的事情可以说,沈无霁正咬着笔桿冥思苦想的时候。 张草木匆匆跑了进来,压着嗓音急道:「大齐打过来了!」 沈无霁勐地起身,快速撕碎写了不到两行的家书投入火中。 大齐内斗,结束了。 短短七个字,伴随着近八万的大齐铁骑直奔天沈边关。 第211页 这一战来得太突然,八万大军原本逗留在距离边关两个城池外的戈壁上。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齐调大军只为了内斗,结果大齐五皇子的对手接连死在了这八万大军的行军途中,大齐皇帝即日退位,传位大齐五皇子齐临漳。 今天是齐临漳的登基典礼,他甚至都等不及接受朝廷百官拜见,振臂高唿,万军直指大齐。 战争来得急,但通州军也不是吃素的,各郡副将留守郡中,主将齐聚通州临界。 通州共有四名郡主将,其中另三名是从四品将,乌兴旺级别略高,是四品中郎将。再往上是沈周如选出来坐镇通州的守将,贺泽成。 贺泽成擅守城不擅急行军,他第一时间集结兵力要和大齐正面对抗,但低估了大齐憋了几年的火气。 大齐来得太急,其余郡县的兵还在路上,以防地方暴动还不能全力支援,现在边关能调用的兵力只余不足四万。 两方碰上,贺泽成直接吃了个闷亏,折损了数千兵力,还只能龟缩在临界城内。 乌兴旺带了一万兵力驰援,沈无霁五人都在支援军中,得知贺泽成被对面打得出不了城时,所有人都暗叫不好。 第一战就没了士气,后续难了。 乌兴旺带兵赶到临界城时,军医在为贺泽成包扎伤口。 见到乌兴旺,贺泽成勉力坐起来,苦想道:「乌将军,见笑了。」 第96章 「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乌兴旺看着他肩上的贯穿伤, 眉头紧皱,「不是说先守城吗?」 贺泽成嘆了声:「早早就有贼军混进了城,前两天已经被行刺过一次,我堪堪躲了过去, 今天是运气好, 那箭本来是冲着这里来的。」 他指指心脏处。 乌兴旺眉头更紧:「抓到了吗?」 「抓不尽。」贺泽成眸光一暗, 低声道,「这些事我压着没有上报,临界城中怕有数千人都听从大齐的调遣,我也不知大齐是如何做到的、做了多久,但咱们现在算是腹背受敌了。」 乌兴旺:「可知他们的特点?」 贺泽成:「分辨不出来, 就像天沈人一样。刺杀我的人见不成功, 就直接自杀了, 他在城中的亲人也是一/夜消失,根本查无可查。」 闻言,乌兴旺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没说什么,看完贺泽成伤口确定他没有问题后, 起身离开。 目送着乌兴旺离开, 候在旁边的副将康跃连忙走到贺泽成身边,低声问:「要不要先解决他?」 「不用, 他是海隆教出来的, 最适合顶在前面。」贺泽成瞥一眼自己受了伤的肩膀, 道, 「明天守城让乌兴旺上, 我要看看他的能耐。」 康跃连连点头,心有余悸道:「大齐来得太勐, 咱们不一定的等到主公的援助。」 闻言,贺泽成不以为意道:「那就先弃一两城,我们的人往后押,先让他们的人上。」 另一边,乌兴旺将贺泽成的事情告诉给沈无霁。 沈无霁眯起眸:「能让大齐在临界城安插了这么多年的人手,可见他贺泽成的心思也不在临界城。」 「现在战也不是,守也危险。」乌兴旺啧了声,不爽。 沈无霁:「贺泽成心思不在临界城,那必然有他关注的事情,你去查一下,贺泽成有没有私下和谁来往,尤其是几个亲王那边。」 乌兴旺嘶了声:「您是说,叛军? 沈无霁意味深长地看他。 当时从玄州搜出来的朱亲王和太子信件,可有不少是送往通州军营,署名那位贺泽成贺将军。 要说贺泽成和朱亲王那些人没关系,他能把自己名字倒着写! 沈无霁的命令快速传下去。 自大齐兵临城下后,祁森等人已经动了起来,临界城没有三木镖局,但有三木镖局的镖师。 一通调查后,他们将贺泽成被行刺的经过完美还原了出来。 不像作假,大齐是有备而来。 沈无霁真琢磨着这贺泽成太废了吧,结果第二天,原郡来兵全被安排在了最前线,开了城门后的最前线。 乌兴旺把其余三郡支援来的兵将位置看一遍,气笑了。 「原守城军都没出来。」乌兴旺声音冷飕飕的,「全是支援来的兵将。」 沈无霁微微皱眉,「要是大齐今天进攻就先打着。」 乌兴旺身份等同于通州副将,他轻易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城迎兵,但沈无霁会。 他望向沈无霁,眉头紧皱:「对面八万人怕是要齐攻城——」 「你守好城,要是贺泽成耍花招,其余几郡来的人能拉拢就拉拢。」 沈无霁活动着手骨,淡声说完,迈步和凌浩风、张草木走入队列。 乌兴旺也不婆妈,扭头去了城墙指挥作战。 其余四郡主将夜发现了问题,这事儿不好对贺泽成直接发难,大家聚在一起,各个脸色都不算好。 乌兴旺淡道:「我们现在有七万余人,对面是八万,算是平分秋色。」 另一位郡主将伍展严肃接话:「只要后方不出岔子,前面就能拼。」 乌兴旺:「那就守好后面。」 大战一触即发。 大齐扛着云梯,推着攻城车,向着城墙狂奔而来。 城墙在投石的摧残下扛了快五天,第六天的部分城墙已经有些扛不住,开始摇摇欲坠。 第212页 贺泽成站在城墙盾牌后面眉头紧锁,抬手对后方康跃和乌兴旺道:「他们即将进入攻击范围,弓箭手准备!」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城墙上数千士兵统一举起弓箭。 「放——」 弓箭如同毛毛雨落入下方冲刺的大军群中。 大齐士兵高举盾牌牢牢挡住一波又一波的弓箭,延缓了前进脚步,但杀意依旧不减。 同一时间,临界城门开启,自另三郡而来的主将领着三万大军冲出城门。 原郡主将乌兴旺在城门指挥,他带来的士兵交由伍展领队杀阵。 凌浩风和沈无霁擅骑射,被编入了骑兵连,目标沖入敌阵杀敌。 张草木、关益、孙平生全是步兵,人手一把擅长的武器留守后方,防守冲过来的敌军。 硝烟瀰漫,喊杀声震耳欲聋,大齐敌军如潮水般涌来。 沈无霁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吼,勐地往前沖。 他攥紧缰绳,右手红缨长/枪在敌阵中穿驰,所到之处遍地鲜血。 大齐后方箭矢齐发,沈无霁勐地挥舞长/枪,将射到自己身前的弓箭进入拨落。 数名步兵企图靠近战马,他快速俯身,长/枪侧身扫去,将步兵手中锁链全部挑飞。 锁链缠在长/枪上,骤然增加的重量让沈无霁的攻击慢了一拍,旁边大齐的骑兵挑准时间攻向沈无霁。 沈无霁面不改色,双手一震,缠在枪上的锁链便如蛇鞭狠狠甩到骑兵身上。 长/枪变长鞭,片刻时间,沈无霁便横扫了不下十名大齐骑兵,为身后人打开极佳的骑射视野。 凌浩风紧随其后,手持弓箭数箭齐发,将被挑飞的骑兵尽数击杀。 两人一左一右互相配合,所过之地如入无人之境。 步兵连的张草木、关益、孙平生三人亦是杀得双眼发红。 大齐的兵比他们之前镇压的匪兵强悍不知多少倍,关益双刀在手舞得虎虎生风,逼得大齐敌军自发开始了围攻。 张草木拿着剑,抬手落剑,每一招都精准刺中敌人的致命地,他姿态轻盈招式灵活,时不时和孙平生合着展开绊马索,绊一个杀一个。 眨眼间,两方大军阵型交错,大齐近一半士兵已经攻至临界城墙。 城墙步兵连立刻列阵,绊马索沿墙展开往前冲刺,将部分战马全部绊倒。 孙平生抛弃绊马索,一手扯开短布将剑柄与手掌死死缠住,拔剑,助跑,冲刺,长剑刺入新的胸膛,再拔/出时带起一阵血珠。 他身上已经添了无数伤痕,虽然不是致命伤,但远远看去染得他浑身血红,令人渗然。 看见杀红眼的孙平生,张草木习惯性地心惊一下,然后快步冲到他身侧拦下两边试图攻击的人。 张草木反手一剑刺进敌人胸膛,不待拔剑直接顺着长剑剑刃的方向砍下另一人的头。 关益挥舞着双刀将从后面偷袭张草木的人全部砍伤,断绝了敌方从后面攻击三人的可能性。 他喘着粗气道:「你们只管往前杀。」 双刀攻击范围最广,足够保护自己兄弟的后背。 大军交界,伍展骑马沖在最前面,他的目标是坐在高马上的大齐将领万孺。 察觉到伍展的意图,万孺高举弓箭冷冷瞄向他。 弓箭袭来,伍展勐地仰身,躲过一箭,反手在马背扫开挡在前面的大齐步兵。 沖向大齐主将处的天沈骑兵逐渐增多,但伍展依旧是最前面的一批,射向他们的弓箭数量密集得不知几何,面对陡然凌厉的攻势,伍展躲得有些狼狈。 「铿锵——」 数道长剑挥落箭矢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伍展惊讶回头,快速一眼扫到了几乎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两个少年,他们身上有原郡的标识。 他震惊于在自己一心杀敌没有放慢速度时也有人追得上,也震惊于这两人的年龄。 战场上瞬息万变,伍展连忙收了心思,专心进攻。 到这个地步,沈无霁没有余地再去藏拙,有大齐敌军从他身后攻来。他勐地向后调转马头,长/枪一震,一记回马枪瞬间穿透追击敌军的胸膛。 那人被打得措不及防,捂着胸膛跌下马,死在了狂奔的战马之下。 回马枪! 正在瞄准伍展的万孺瞳孔一缩,立刻更改目标,利剑离弦直射沈无霁。 沈无霁立刻回身长/枪横在背后,精准挡掉了万孺这致命一箭。 短短几招,万孺便将他列为与伍展同等级别的主将。 这几招也落在了后方奔来的其余三位郡主将眼中,三人都目露愕然,他们险些以为这人是安连杰。 凌浩风紧随沈无霁其后,他的弓箭只剩最后三支。现在也同沈无霁一眼手持长/枪,勐地一挥,枪尖带着破空声划过虚空,直接刺向敌军的咽喉。 对方试图用盾牌抵挡,但凌浩风枪头一颤,瞬间挑飞他还没拿稳的盾牌,长枪穿透盾牌,拦路者当场倒下。 转瞬,已经有数千人沖入了大齐的包围圈。 伍展放慢策马速度,刻意往沈无霁和凌浩风两人身边靠近。 迎着风,他心一横,快声喊:「配合一波?」 沈无霁和凌浩风同时点头,两人极有默契的左右御马,穿插到伍展两侧。 伍展在心中倒吸一口冷气。 第213页 还没待他惊讶完二人的默契和高超的马术,他们已经超过武章的位置一左一右稍稍护在前侧,长/枪横扫,为伍展开路。 伍展眼睛一亮,双/腿用力一夹,立刻加快了速度。 三人三马转眼间便冲到了敌阵核心处,今天他们必须要伤到万孺,否则天沈的士气就再难抬起来。 万孺已经骑马率队沖了过来。 毕竟只是三个人,虽然没有和后面的大部队脱节太远,但深入腹地,沈无霁三人必然是弱势的一方,防守的压力骤增,只有一次袭击万孺的机会,一击即退。 即将和万孺交手,沈无霁边杀人边高喊一声:「伍展将军!我们配合你!」 伍展浑身一肃,顿时纵马一跃,借着纵马的惯性,长/枪直刺万孺头部。 万孺挥剑抵挡,被迅勐的一击震得虎口发麻,他冷笑一声,双手一转将长/枪挑飞。 结果下一瞬,两道锐利的箭矢擦着伍展的长/枪射了过来。一道是长且锐利的弓箭,一道是短尖利锐。 万孺脸色一变,只来得及在马上翻身匆匆躲过更加明显的弓箭。 另一道短箭穿透了他的铠甲,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万孺闷哼一声,他下意识去拔箭,却发现箭矢太短深入肩膀内。 「将军!您先撤!」 大齐的人连忙护到万孺身边,将他团团护住,另一部分兵自发去杀伍展。 大齐兵人叠人的,凌浩风挑准时机,用最后两根箭矢一箭穿透两三人的身体,帮伍展开了个路。 后方天沈大军赶到,开始全力遮掩伍展三人撤退。 沈无霁在袖箭上淬了致命的毒药,如果大齐死活不退兵,那明年的今日就是万孺的死期。 现在不看双方伤敌人数,第一场伤了万孺的手已经算是个小胜利。 天沈大军且战且退。 凌浩风突然策马到沈无霁身边,急声道:「城门!」 沈无霁勐地抬头,发现大开的城门居然在毫无指挥的情况下缓缓关闭,他瞳孔勐缩,急喊道:「伍展将军!快撤兵!」 第97章 好不容易伤了万孺, 伍展刚想乘胜追击多杀几个人,闻声回头,一眼看到莫名关闭的城门。 他勐地皱眉,拿起别在马旁边的旗子展旗怒吼:「天沈军将, 列阵撤退!」 正杀得不亦乐乎的其余郡主将望过来, 见到身后情形脸色都变了, 立刻组织手下的兵开始撤退。 他们想不通这明显是大胜趋势的情况下,城墙上的人为什么发了疯要弃兵撤离,甚至不给任何号令就直接关闭城门,这不就是相当于要他们在外的这些人送命吗! 天沈大军突然逃跑似的离开,万孺顾不得自己感受不到知觉的右臂, 怒声高唿:「给我追!」 临界城墙之上。 乌兴旺愤怒一拳险些将贺泽成的旧伤揍出来。 候在两侧的通州军快速举起刀枪, 尖锐的利刃齐齐对向乌兴旺。 见状, 乌兴旺冷笑一声,胸中怒气更甚。 康跃连忙拽住他,急声道:「大齐后面的兵都赶过来了,我们确实就是弱势啊!现在不关城门,等他们大军冲过来的时候再关就迟了!」 「弱势个屁!」乌兴旺直接爆了粗口。 隔着通州军人墙, 他动不了贺泽成。 乌兴旺快速扫一圈, 回手一把拽起康跃的领子,森冷道:「开城门!城外是我天沈三万将士的命!你要是不开, 我现在就把你们丢下去!我说到做到。」 他直接将康跃连人压在旁侧城墙边上, 让康跃半个身子都吊在了外面。 眼下是能让他摔得头破血流的地面, 眼上是外面时不时射来的箭矢, 康跃被吓破了胆, 连声喊:「乌兴旺!你疯了——!」 「我疯不疯取决于你们疯不疯。」乌兴旺冷冷地说,双眸冰冷地盯着贺泽成。 贺泽成攥紧拳, 怒声道:「外面是三万士兵,里面是三十万百姓!舍小保大是为将——」 「别给老子在那放屁。」乌兴旺直接把康跃往外拎,做派疯狂神色却越发冷静,「你开城门,他活;不开城门,他死,然后我和你同归于尽!」 贺泽成暗骂一声疯子,扭头喊:「开城门!」 乌兴旺压着他的声音把康跃甩回城墙上,然后取了长/枪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翻身上马,直奔缓缓开启的城门而去。 「娘的——真他娘是个疯子。」康跃趴在地上浑身冷汗直冒。 贺泽成按住自己被重新打出血的手臂,脸色冰冷,「无妨,单是违抗军令这一条就足够玩死他。」 逐渐围到两人身边的都是通州军中亲信,他们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种种针对乌兴旺及外方援军的诡计一条接一条。 乌兴旺一人一枪一马,如旗杆般立在城门中间。 他神色冷峻杀意四溢,让负责开关城门的士兵心中直打颤,都不敢再碰城门一下。 疾驰而回的大军看着城门自关又到开,他们一头雾水,但依旧遵循前线主将们的军令收军回城。 张草木、关益、孙平生已经赶到城边,刚刚突然关闭的城门就让他们察觉到不对劲,如今一看乌兴旺仿若要吃人的表情,用屁/股想都知道城里出事了。 三人对视一眼,自发地立在乌兴旺身后,同时也吸引了原郡其余回城士兵的注意力,大家开始一致来到乌兴旺身侧。 第214页 压在城门两侧的士兵逐渐增多,多到贺泽成没办法再从城门下手坑死城外的将士。 沖在最前面的伍展等骑兵连最后压阵返城。 城门在诸士兵的合力下,赶在大齐攻势闯来前狠狠合上,将外方的喧嚣挡在了门后。 除了战场上的人,其余人都只知道齐军的将领受伤了,但不知道具体是谁下的手。 伍展进城一扫乌兴旺阴沉的表情,眯了眯眸,将本该和盘托出的军功咽了下去,走近问:「怎么回事,刚刚明明可以乘胜追击为什么要关城门,还没有任何号令。」 其余的人都围了过来。 外面的攻城之势并未消散,大军全部聚在这里一脸疑惑,显得外面的攻城声格外滑稽。 乌兴旺面色不佳,没有解释只是道:「大战还没结束,先守城!原郡弓箭手随我上城墙!」 原本守在城墙上的都是通州守城军,自四郡赶来支援的将士全都上了最前线。 现在乌兴旺振臂一唿,原郡支援的将士们全部严肃起来。 另外四名郡主将一一附和,领着自己郡中的兵冲上城墙,然后就着箭塔和原来的弓箭手们挤到一起。 沈无霁五人都登上了箭塔,他们站在最左边,就算没有指令也能做到一齐射箭,且箭无虚发。 随着援军的弓箭手就位,自临界城墙上的反击攻势越发勐烈,但这并不能完全阻挡大齐的前进步伐,必须有大军外出阻挡才可以。 但主将们还没有吭声,据说贺泽成旧伤重犯,急需治疗,已经被送往军医营进行救治,剩下的郡县主将及通州副将康跃围在另一侧时而大骂时而吵架,时而又安静的不说话。 康跃苦口婆心的说:「你们自己看看外面,大齐的援兵已经到了,刚刚是为城中百姓着想才强行关闭城门!现在你们是进来了,可外面的大齐也冲到了!刚刚的奋战不就功亏一篑了?!」 刚刚出战的四名郡主将险些气笑了。 关城门,跟断了外出作战者的生路有什么区别! 哦有,可以延缓大齐的进攻趋势,尽最大程度保全城墙和城内百姓,传回京城也不过是贺泽成过于保守,误判了战局,这罪责可大可小。 毕竟是为了临界城、为了通州的第一道防线,用三万兵和对面八万兵决一死战也是舍小保大嘛。 伍展四人拳头握得咯吱响,乌兴旺冷漠抬头,当着众军的面抬手一拳直接揍到康跃脸上。 康跃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揍得近乎离地腾空了一瞬。 他惊声痛唿,震惊地爬起来后那半张脸变得肿胀不堪。 伍展四人:揍得好! 乌兴旺大步走到康跃跟前,冷声道:「这场战后,你尽管去告,告我乌兴旺违抗军令,以下犯上!但在这战场上,你和贺泽成若敢再做出半点危害大军的事,我随时等着去取你们的狗命!」 警告完,乌兴旺提枪走回属于主将的指挥台。 他与康跃是同级别将领,但先前通州一战后他有御赐手信,可以在通州主将无法胜任指挥时,暂时待行通州主将之责。 现在贺泽成装死,大齐兵临城下,乌兴旺也管不了他到底想做什么,站上指挥台快速布置下一条又一条军令。 被这么一耽误,原本还算是偏向天沈的胜算又倒回了大齐,只是大家正做好再出城打一战的准备时,大齐突然击鼓高喊退兵。 天沈众兵严阵以待,不懂大齐在玩什么花样。 沈无霁趁人少走到乌兴旺身边,低声道:「毒发了,不死也残。」 他手上能要人命的毒箭只有几只,这一只用在万孺身上很值。 闻言,乌兴旺瞬间松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骂道:「幸好你们伤了万孺,不然今天这临城也得死伤大半!」 沈无霁皱眉问:「刚刚怎么回事?」 乌兴旺言简意赅描述完,说着狠狠攥住城墙上的石头,气愤也不解:「送自己的兵去死,对他有什么好处?」 沈无霁沉默片刻,抬手拍拍乌兴旺的肩膀:「给玄州去封信,让海隆将军堤防通州军,随时准备内战或者来前线支援。」 贺泽成是信不过了,不管他想做什么,天沈的防线不能丢。 通州东南侧是玄州,若通州真出了事那就是玄州顶上了。 想不通贺泽成想做什么,沈无霁思索片刻,干脆夺了贺泽成的指挥权,他不想好好守城,那就换人。 临界城有三木镖局的人,也有各方商会的人,沈无霁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大家很快便准备就绪,蹲在贺泽成回城中住宅的路上。 第二天,关于贺泽成在城中又一次被刺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同于上一次只是刺伤了胳膊,这一次是肩膀、腹部、大/腿连伤三处贯穿伤,不致命,但动弹不了。 昨天守城伤了太多士兵,军医根本不够用,现在主将又重伤卧床,军医匆匆赶来又摇头嘆气的离开。伤得不重,但一道道对着战场来说都是致命伤,起码要一个月才能勉强恢復。 不能骑射,不能执剑,不能快行,就算贺泽成上了城墙指挥台,估计连对方的一道弓箭都躲不过去。 乌兴旺等人来看完贺泽成的时候,不出意料等见到了贺泽成几近暴怒的样子。 伍展不冷不热地关切问:「是大齐的人行刺?」 第215页 贺泽成冷道:「多半是,你们也小心着点,他们就跟阴沟里的老鼠时不时冲上来噁心你一下。」 大家都听说这城里有不少的大齐人,闻言皱紧了眉头,敌人在明他们在暗,眼下局势对他们来说极其不利, 乌兴旺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一直没吭声。 贺泽成也知道现在指挥权已经落到乌兴旺手上,他的那些亲信必然被排除出权力中心,连康跃都进不了沙盘演练半步,两人相当于暗地撕破脸。 他懒得再废话,让康跃将人打发走了,然后自己闷在宅子里几日不见面。 现在两方主将都重伤在床失去指挥的能力,两方大军隔着一片荒漠遥遥相望,乌兴旺日夜守在城墙上,防着大齐突然的偷袭。 紧张的对峙持续了三天,日夜不休的高度紧张状态下,乌兴旺也有些扛不住。 正待寻人来换个岗,来自康州的起义军彻底打乱天沈内部军队勉力维持的平衡。 朱亲王起义,安、康两州乱。 第98章 安州在通州和玄州的东方, 康州在江城的南方,现在天沈兵力都在竭力调往通州前线,根本无瑕顾忌腹地内的两大州。 而偏巧,这两州出了事情。 朱亲王自南方起义称南君, 打出的名义是诛恶君, 安社稷。 他刚扯起大旗, 不过一天时间就有五地乱军响应,主要在康州、安州、云州,全是南方腹地。 很快,朱亲王起义的原因传遍了大江南北。 「朱亲王声称是前太子沈周祝之死与沈周如有关,当年前于山崖处发现前太子尸首, 尸首旁边有沈周如的令牌, 不过这件事只有小部分人知道, 当时朝廷里都是沈周如的人,力排众议下沈周如手持先皇诏书得以登上皇位。」 凌浩风将搜罗来的信息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众人神色严肃,统一看向沈无霁。 沈无霁垂眸,半晌后道:「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只是朱亲王造反的理由, 我们守好通州就是。」 张草木攥紧拳头, 跃跃欲试道:「这是个好机会。」 沈无霁颔首:「不过再好的机会也得先把城外的敌人解决掉。」 大家立刻重振旗鼓,之前是担心大齐会偷袭, 现在是巴不得快和大齐打完。 见众人斗志昂扬, 沈无霁摩挲一下捆在手臂里面的虎符, 神色严峻。 谷亲王来势汹汹, 和往日的乱军截然不同。若京城那几人处理不好, 这便是他的机会。 沈无霁活动活动手腕,重新登上城墙。 同一时间, 京城。 沈周如被硬生生从温柔乡中惊醒,他连忙上朝,主持起多日未碰的朝政。 朝廷之上死气沉沉,有关康州的急报一封借着一封,偌大的康州即将失守,下一个将会是安州、玄州、江城……甚至一路北上,直抵京城。 众官立在朝上,大气也不敢出。 沈周如将各地朝政大事拎出来商讨一遍,最后才提及朱亲王起义,他期待地问:「有何人能领兵出战?」 众武官头垂得更低,一言不发。 沈周如急了,怒而点名:「太尉!你说!」 章太尉在心里嘆了声,走上前,低声道:「陛下,朝中赋闲武将屈指可数,但若说能守住康州的,怕只有承安侯可战。」 沈周如眸光微闪,没说话。 宋寒也上前一步道:「陛下,承安侯建功无数,必能将朱亲王斩于马下!」 「承安侯身体尚未恢復,卧病在床,如何可战?」沈周如眉头紧锁。 众官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承安侯受伤的细节,只知道沈周如那道圣旨下来后,承安侯直接在宫门口吐血昏迷,这才让其重病至今。 若说罪魁祸首,那就是你陛下啊。 不过这只能在心里想想想,无人敢说出来,大家低头不做声。 沈周如一连点了几个人,有人破罐子破摔说了几个被沈周如强行剥夺军权赋闲在家的老将军,让他憋了一肚子气。 沈周如怒而拍龙椅,甩袖退朝离开。 待沈周如走了,大家还是十分不解,不解为什么沈周如宁可看着谷亲王起义北上,也不肯动用之前那几位老将军。 御书房,沈周如连摔数道奏摺,气性难压。 是他不想动用那些老傢伙?! 要不是沈周祝那个贱人宁死也不交出兵符和令牌,这些年他也不会如此憋屈,连提拔个武将都要束手束脚。 愤怒之下,沈周如干脆提笔写下圣旨,让江岳领兵前往康州。 就算他和江岳离了心,但这满朝文武中,他现在能信的也只有江岳一人。 江岳前几天才费力从床榻上站起身,结果站起来就接到这份不去会要命、去也会要命的圣旨。 他面无表情地接了旨,准备拖着这幅病体去战场厮杀。 江府,江敛收到消息后,抬手一封信送往太子府。 沈无非第一次收到来自承安世子的书信,他朝送信的小厮笑道:「看来只有本宫能给世子想要的东西。」 小厮淡道:「世子说,他的仇人暂时只有承安侯。」 说完,小厮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暂时?」 沈无非玩味地咀嚼这两字,淡笑一声,没说什么。 他抬手招来下属,嘱咐道:「让朱亲王一路北上,谷亲王可打清君侧的名号响应朱亲王。世子现在不会阻挠我们,但之后就说不定了,若能一箭双鵰要了他们父子俩的命会更好。」 第216页 下属领命离开。 午后。 江岳被点名出征平乱的消息传开,上午下的圣旨,下午远在文州向来与世无争的谷亲王突然在文州起义,响应朱亲王诛恶军的名号,并在其上再加一个『清君侧』。 清,承安侯,江岳。 谷亲王声称先太子之死乃江岳所为,有人亲眼所见。 此人多年来为江岳所追杀,而江岳之所以宠妾灭妻虐待世子,就是因为世子之母、前承安侯夫人知晓了此事,所以为江岳和沈周如不容!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大江南北,连远在通州的沈无霁等人都听到了,如此快的传播速度明显是蓄意为之。 但百姓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军中士兵亦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哪怕是江岳在军中威望甚高,也抵不过甚嚣尘上的流言。 这是江岳第一次走在军中,却被各种质疑、轻蔑的眼神所笼罩。 江岳眉头紧皱,压抑着心头的闷烦前往营帐。 但他还没走到营帐,就被急急忙忙赶来的副将喊回了京城。 越到京城,望着逐渐被乌云密布的天空,江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闷。 半个时辰前。 谷亲王的起义口号传入宫中,沈周如完全没注意过这个潇洒在外的亲伯伯,也未曾想过他会是前太子党。 沈周如气炸了,一边调人去查谷亲王和朱亲王的交集底细,一边急召太子、四皇子、齐王等五位皇子入御书房议事。 「谷亲王起义一事,你们给朕出个法子。」沈周如坐在龙椅上,神色严肃。 下方五位皇子神色一肃,聪明的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这个回答会影响沈周如传位的决定。 沈无非微微垂眸,没说话。 四皇子眉头紧锁地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六皇子七皇子才不过十岁,两人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个什么好计谋。 沈周如审视般的视线落在了齐王沈无憾身上。 沈无憾斟酌几瞬,开口道:「父皇,儿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周如连声道:「你说!」 沈无憾道:「当年父皇的信物应当只有几名亲信见过,朱亲王能拿这件事来陷害父皇,原因多半是出在这批人身上,朱亲王那方咬死不放,还拿出了信物,说明多半是父皇身边有人叛变。」 「现在谷亲王指名道姓是承安侯,声称人证物证俱在……儿臣以为,此事五分真,五分假,但若父皇给不出天下人一个合理的交代,便是落了下乘。若给出交代,便只有从承安侯身上入手。」 闻言,沈周如脸色一冷,厉声道:「这话是江敛教你的?」 沈无憾原地跪下,不卑不亢道:「与世子无关,现在父皇也只有两种选择,在负面舆论中应战,或在正面舆论中应战。」 沈周如面色难看。 沈无非冷不丁地开口道:「五皇弟说得没错,承安侯的家事早就为京中人津津乐道,宠妾灭妻、宠庶灭嫡令众人不齿。如今此番风言风语更是跟上一辈的事情扯上干系,若父皇不给出解释,只怕大家更加偏信谷亲王说的话。」 沈无憾颔首,继续道:「起义多要名号,天下正义之师正在旁侧观望等待抉择,承安侯及承安侯世子是谣言漩涡中心,现在世子说的话做的事,也会影响那群观望的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来自太子、齐王以及那个他一直忌惮防备却最终养虎为患的江敛! 沈周如惊怒得眼睛发红,气息不稳:「给朕传江敛!」 孙云海正待出门,沈无憾平静地说:「世子让儿臣帮忙说一句话。」 沈周如攥紧拳头:「你说。」 沈无憾:「世子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风不起浪,事起必有因,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闻言,沈周如脑中顿时一片眩晕,他踉跄一下,连忙伸手扶住案桌,不敢置信。 江敛知道了? 不可能! 除非高儒生就是被曾家救走的! 一瞬间,沈周如脑中转过了一万种思绪,种种皆带杀意,但偏偏他不能动! 在场其余几人闻言,皆是一头雾水。 连传话的沈无憾也在内心嘀咕到底是什么情况,能把父皇吓得站都站不稳。 沈无非想到谷亲王传出的谣言,不可遏止的挑起眉。 他以为那是谷亲王为了拖江敛下水随意编出来的事情,难不成,真的? 不对,应该是一半真一半假。 沈无非正静静琢磨着,沈周如勐地提笔,从牙缝中逼出来话:「孙云海,传旨——」 承安侯江岳偷拿陛下令牌至今未还,皇帝念承安侯之功未曾追究,时隔三十六年,却引得今日风波。 但不能仅凭谷亲王一人之言便定承安侯的罪名,必严查才可于天下一个交代。 现今将承安侯打入刑部大牢,严查先太子被杀一事。 若江岳行不轨之事,必严惩不贷;若此事为假,念在两位亲王曾为天沈立下汗马功劳,及时投降可留之一命。 一天之内,两道圣旨天差地别,即将领兵出征保家卫国承安侯转眼便被打入大牢。 承安侯府门前再无人敢来往,连带着原先炙手可热的江府叶门口罗雀。 江府。 江闲仔仔细细打量江敛的神色,皱眉道:「你这是与虎谋皮,沈无非不可能单单放过你,那谷亲王的话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第217页 江敛淡定饮茶,在江闲都快耐心不足的时候,孟平假扮的小厮匆匆入府,送来几份手书。 手书送到了江闲手上,江闲狐疑地打开一看,神色微变。 江敛望向他:「太子圈养私兵,太子给沈周如下毒,太子假装失踪私通朱亲王收买钱孙兵,太子刺杀江岳,太子与谷亲王私下往来助沈无忧造反……现在就看江岳死后,是太子和我鱼死网破,还是沈周如先要他的命。」 江闲深深吐出一口气,将手书交回给孟平,肃声道:「还有一种可能性,太子逼宫。」 江敛颔首:「是,所以堂兄早做准备。」 江闲起身面色不虞:「饶是禁卫和守城领拼死抵抗,也保不住这全城百姓的命,京城百姓、江城百姓乃至整个天沈的百姓,你的算计中有他们吗?」 江敛声音冷清:「他们与我何干?」 第99章 江闲被江敛这一句堵得够呛眉头皱得更紧, 半晌后侧头看向孟平,「劳烦你,联繫一下三皇子,让三皇子抽个空回来揍他一顿。」 他狠狠指着江敛, 气不顺离开。 孟平:…… 他咳了声, 没好意思说自家殿下才是被揍的那个。 不过若按江闲所说, 到时候京城怕真会是血流成河了。 江敛计划若定,谁都阻挡不了,孟平暗自嘆一声,昨日朱亲王起义时,他就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书写成信, 传去通州。 信需最少要一天时间才能抵达, 通常是两天。 两天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这不,一天不到,原受尽恩宠的承安侯府已经摇摇欲坠。 孟平偷看江敛平静的神色,一时间也有些心惊肉跳。 世子为了报復承安侯,竟然不惜搭上一城百姓和太子合作。 回想着世子之前对殿下的教导, 孟平只觉得有些恍惚。 那教着殿下仁厚待人、善治天下的江敛, 与眼前的江敛,真的是同一人吗。 谷亲王响应起义后, 京城的消息全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沈无霁手中。 乌兴旺和凌浩风四人都围在旁边, 焦急地等着沈无霁的号令。 虽然不知道世子想做什么, 但承安侯的事情绝对与他有关, 现在要了承安侯的命, 那平叛军又由谁来领? 世子对承安侯的恨已经到了为天下之大不讳也要报仇的地步吗? 沈无霁将手中的信整整看了三遍,眉头紧皱, 依言未发。 来信将江敛的布置说得清清楚楚,这算计背后稍有不慎就将引起颠覆天沈的劫难。 况且以身入局,他江敛要如何全身而退?! 江敛,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沈无霁攥紧信纸,半晌后沉声道:「等,这些情况待承安侯事了后才会彻底爆发,我们还有时间收拾大齐的人。」 乌兴旺沉思不语。 凌浩风有些急,他向来浩然正气不惯那些奸计,忍不住道:「世子如此从事,和那朱亲王、谷亲王有何区别!殿下,您从来没想过他对您是否是利用吗?」 闻言,张草木连忙曲肘撞他。 凌浩风吃痛,也知道自己越矩了,咬唇没再说话。 沈无霁回头看他们,见到他们或担忧或急切或愤怒的神色,冷静道:「区别在,世子还有我做陪。」 他们连带着乌兴旺都不解地望他。 沈无霁越发冷静,他将手中书信撕得粉碎再投入火盆中,重声道:「有我在,世子绝不会再入歧途,我信他的算计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只要我能全上计划的另一部分,那你们的担心都不会发生。」 乌兴旺试探性问:「另一部分是什么?」 沈无霁:「领兵,守国。」 众人一震,惊讶地看着沈无霁。 沈无霁淡道:「兵符在我手上,你们大可放心。」 说完这句话,沈无霁便刻不容缓地走出军营,他要赶在谷亲王和朱亲王会师之前解决大齐的军队。 沈无霁并不在意自己轻飘飘的两句话给了其余人多少震撼,他一心只有拿下大齐数万大军。 乌兴旺知晓现在时间的重要性,他不顾其余几个郡主将的疑惑瞪视,力抗众异,硬生生给了沈无霁都尉兼军师的权力。 伍展不知道乌兴旺要做什么,但他很认可沈无霁的能力,适时说出沈无霁伤了万孺为大军夺得足够修养时间的事情。 都尉再往上是从五品偏将军,需要朝廷调令。 现在将在外有令不受,在沈无霁三天内指挥了几波出□□敌深入、以少胜多的战役后,郡主将们从不解、抗议,到信服、崇敬,对沈无霁偶尔越职到偏将军领数万大军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能被沈无霁统领的大军,都是自各郡前来的支援,大家心照不宣,没有通知那个心怀不轨想要他们命的贺泽成。 现在援军有四万,加上通州守城军总计九万军,几场硬战后还剩八万大军,对面大齐只剩六万。本该是天沈大赢面的战役,每次都被通州守城军给延误战机。 久而久之,几位郡主将与通州守城军之间发生了嫌隙。 沈无霁每次的出兵计划中,重要部分都未曾安排原守城军,军功的不平衡令两方士兵摩擦更深。 但在乌兴旺和郡主将的有心隐藏下,少有人知晓战役的核心指挥是沈无霁, 凌浩风等人看着军中渐生的事端,有些不安,沈无霁却越发冷静漠然。 第218页 沈无霁在等。 等京中事定,等该乱的兵,等该叛的将。 在沈无霁刚接到消息的时候,江敛便已经开始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江岳下狱后的第三天,玄州、文州兵变,谷亲王和朱亲王的军队一统领兵北上,将于江城会师。 而忙忙碌碌交接兵权的京城中,本就瘸了腿的孙晴晴被发现死在房中。 江继因为父亲被下狱在府中郁郁寡欢,一连三天只顾着外出活动关系,没有按时去拜见孙晴晴,待下人惊觉房中已经没有动静的时候,孙晴晴尸体上的温度都快散得差不多。 数道尖叫彻底打破了承安侯府最后的宁静。 望着死不瞑目口吐白沫的母亲,江继彻底疯了,他没有证据找不出死因也疯了一般的往江府跑去。 除了江敛,没人会对他母亲下手! 但江继冲到江府大门口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被江府中早已准备许久的侍卫们连人抬起,堵了嘴丢到沿街僻静处。 望着凶神恶煞仿若阎罗的侍卫队,江继的满头怒火瞬间变成冷汗淋淋。 领头的侍卫粗声粗气骂道:「下次再敢擅闯江府,直接把你剁成肉泥冲进江里!」 江继浑身一颤,他脸色青红交杂:「你们敢动私刑?!让江敛滚出来,不然我就去官府告他!」 侍卫呵呵地笑,挑衅般道:「直走,右拐,京兆府衙请。」 说完,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齐齐转身,恶霸般回到江府方向。 打不赢恶不过,江继直发抖,怒而真的撑起身,扭头沖往京兆府。 守在云肆二楼静静看江继动静的人默默站起身,抬步往江继与京兆府路线中的一处拐口走去。 现在的江继就是个无头苍蝇,江岳入狱后,他找遍了能找的朋友,希望能帮忙活动关系或是从中知道一星半点的事情。 但他无权无势,结交的都是同一个层级的人,现在树倒猢狲散,那些朋友早就闭门不见。 江家的其余人倒是四面活动关系,但明眼人都知道江岳这次怕是凶多吉少,江敛恨不得给江岳埋上几捧土。 现在还去帮江岳,无疑就是和即将继承爵位的江敛作对。 偌大的承安侯府便在这样的死寂氛围中安静等死。 江继无凭无据告上京兆,称江敛杀害他母亲。 京兆受理了孙晴晴死亡一事,对于江继的控告嗤之以鼻。 「都什么时候了,这少爷还做着世子梦呢。」 要笑不笑地送走江继后,衙役在背后淬了一口,嗤笑道,「承安侯能如此仇视世子宠爱这位,那些谣言怕是假不了。」 「行了,少说两句,承安侯还没死——」 旁侧的衙役说了一半,忽地瞧见有人走上门,连忙道:「来者何人?」 来人乐呵呵道:「小的是江府管事,劳烦借一步说话……」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心想江继前脚刚走,这世子的人就到了,可真巧。 …… 同一时间,江继失魂落魄的走在路上,正待往江家宗祠走去时,忽然有两个乞儿打打闹闹从他跟前沖了过去。 江继被撞得个猝不及防,整个人歪摔到墙上。 他怒不可遏,冲上去领住一个乞儿衣领要骂人的时候,一封信顺着乞儿的手指落到江继怀中。 江继一怔,下意识松了手去看信中内容。 信头标着偌大的六个字:太子圈养私兵。 只一眼,江继瞳孔勐缩,快速将下面内容扫了一遍,见落款是自己父亲的亲兵后,旋即大步往承安侯府跑去。 跑了几步,他忽地停下,想来现在的侯府早就成江敛的后花园,里面谁都不可信!就算是那些日日夜夜跟着他父亲还焦急万分的人,说不定就什么时候被江敛收买了。 他咬咬牙,也不敢去寻其余分不清立场的江氏族人,勐一跺脚,往京中云肆冲去。 急急开了间房,将信中内容抄写两遍,江继跑到隔壁三木镖局付了两份押镖送信的钱。 镖局镖头确认道:「若一日后您没有回来取走信,那么这两封一封寄向承安侯江家宗祠,一份寄向章太尉府中?」 江继:「是!要多少钱我现在就能付给你。」 镖局镖头无奈道:「这不是钱的问题,太尉非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以接触的,只能说会帮您送往门房,但太尉看不看——」 「无妨!寄去就行。」 江继重声道,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盯视着镖局镖头将信收起来,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势头。 待江继离开后,祁森慢吞吞地从后堂挪出来。 镖局镖头恭敬的送上那两封书信。 祁森拆开扫一眼,挑眉道:「我还以为这位二少爷真的愚笨不堪,没想到还有几分小心思。」 镖局镖头笑笑,没说话。 祁森收下信,转身也走了。 同一时间,江敛以承安侯府管家的身份进入天牢。 衙役侍卫们没有见过江敛,知道是上头人同意侯府管家探监,便迎了拿着管家令牌的人进天牢,哪知道眼前是披着管家外衣的世子。 侍卫将江敛和跟在他身后像影子一样安静的祁森带到拐角处,指着紧闭木门后道:「侯爷在这间牢房,您请,若有事朝外喊一声即可。」 第219页 江敛将几颗碎银放到侍卫手中,安静地推开木门,往里走。 低着头做跟班的祁森亦步亦趋的落在后面。 侍卫惊喜于江敛的出手大方,主动往后退了两步,避开门中对话。 牢房还算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蒲团,一个便桶,散散的放着。 地上铺满了干草,看上去还挺新,估计是隔两天就清了一遍,是天牢不该有的待遇。 果然,虽然将江岳下了狱,但沈周如还未彻底放弃他。 江敛淡淡地站在门口处,他提着篮子,与盘坐在地、面色灰白但双眸依旧锐利的江岳对视。 「你、来,作何?」 江岳嗓音干哑,滞涩。 江敛慢走几步,在江岳带着杀意的盯视中将篮子放到桌上。 「江敛!」 江岳眯起眸,低呵道,「你想做什么!」 江敛直起身,负手而立,淡笑道:「我以为侯爷在狱中也不缺消息渠道,现在发现,侯爷对外界的事情好像还毫无听闻。」 江岳身体一颤,勐地起身俯视江敛,眸光如炬。 不待他发难,江敛便慢条斯理道:「孙晴晴死了。」 第100章 「啪——」 江岳怒极的一巴掌打在了那影子般的人手臂上。 拦下一巴掌, 装作跟班的祁森面无表情地护在江敛身侧,同样杀意毕露,令江岳都忍不住看他一眼,只一眼, 心中骇然。 江敛摆摆手, 示意祁森放松, 自己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平静道:「孙晴晴死了,之后还有谁会死,侯爷大可以猜一猜。」 江岳唿吸声粗重几瞬,他双眸通红, 手臂上青筋毕露, 似是下一瞬就要冲上来掐死江敛。 可他不行。 他不能让承安世子死在这天牢! 祁森警惕地盯着江岳, 对江岳的忍性也略略心惊。 江敛淡道:「侯爷都被打入了天牢还顾忌着陛下要平衡的朝堂势力,您对陛下的忠心真是天地可鑑,不过可惜,您也不是完全不能被代替的那个人。」 江岳怒不可遏,「江、敛——你找死不成!」 「找死?」江敛微微挑眉, 笑道, 「现在找死的人可不是我。」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啪』地丢到桌上。 江岳扫一眼信面上的字, 唿吸勐地加重。 那是江继的字! 江继给章太尉寄信? 江岳克制住自心而起的恐慌, 拿起信,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江敛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这封信有三份, 一份寄往章太尉,一份寄往江家宗祠, 还剩一份,他带着信自己去了太子府——」 「是你算计他!」江岳勐地攥紧拳头,唿吸急促,「你已经是承安世子,整个承安侯府都是你的!你再算计他让太子与承安侯府交恶有什么意义!」 江敛笑了声,笑不达眼底,「不好意思,我从来就没有稀罕过你这承安候的位子,把你们全都踩在脚下一点一点玩死才是最有趣的事情。」 「混帐——!!」 江岳暴起,提脚踢向江敛。 这一脚是朝着江敛胸膛去的,重则能要了江敛半条命! 祁森面色一冷,几步上前提脚抵挡,反身飞起一脚重重踹到江岳肩膀上。 江岳身体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到墙上。 他闷哼一声,捂住肩膀坐起来,面色一片惨白。 祁森没料到他完全不带反抗,诧异一瞬后站回原位,冷冷盯住江岳,心中快意渐盛。 若不是江岳的包容,孙晴晴也不敢肆无忌惮,她的那些族人更不敢在外为非作歹! 孙晴晴!死得好! 眼前这个人死了会更好! 当看不到江岳渐生死意的样子,江敛继续道:「江继不是第一个死在太子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往前有晋王,戴有为,往后还有陛下。侯爷,现在可到了你为君效忠的时候。」 听到『陛下』两个字,江岳勐地一颤,瞪大眼,震惊地看向江敛:「你什么意思。」 「私兵,谋逆,下毒——」江敛屈指,每说一项指尖便敲一下桌子,声如鬼魅,「这些证据随后会有人送进来,以及,江继的死讯。」 说完后,江敛起身,走出牢房。 祁森瞥一眼怔在原地的江岳,迈步离开,着实快意不已。 「江敛——!江敛——!你回来!!」 江岳疯一般地在后面喊江敛。 他嘶吼的声音在牢中四面迴荡,空洞洞的,宛若一首催命曲。 木门哐当合上,把江岳的疯狂关在门后。 离开天牢站在阳光下,祁森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舒坦。 江敛回头看他,轻笑一生,「解气了?」 祁森快意道:「等这一刻太久了!」 江敛颔首,「我这边的事情快到尾声了,你先离京等他消息,孙晴晴的尸体也归你处置。」 这个『他』指沈无霁。 祁森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谢世子恩典!」 当年侯府的管家就被他割了脑袋用以祭奠,现在他毒死孙晴晴,也算是为自己的妻子报仇雪恨了! 入夜。 孙晴晴死于寻仇者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京兆府衙特地上门求见江敛,他们倒不是想动江敛,只是走个过场。 第220页 江敛配合一番后,对外放出消息,称将孙晴晴自江氏宗族除名。 孙晴晴的尸体也被一张布草草捲起,丢入乱葬岗受乌鸦饿狼的撕咬。 孙晴晴之前是侧夫人,后来是没资格上宗族的侍妾,只是江岳是族长,他没发话谁也不会闲得没事去提宗谱的事情。 现在江岳入狱,孙晴晴被杀,江敛拒绝将孙晴晴葬入祖坟,并先斩后奏直接除名孙晴晴,让江叔公那群人气得直冲上江府来寻江敛。 但今天的江敛并不在江府。 知闲斋。 江闲严肃道:「寻不到江继,怎么办?」 「下午入了太子府,现在还没见踪影,除了威胁太子不成已死,还有其余结局?」 江敛端着杯茶,淡道,「即便没死,那也是死了。」 江闲皱眉道:「你不怕——」 他话还没说完,孟平便匆匆走了进来,边喘边道:「皇帝入天牢了!」 江闲眉头皱得更紧。 江敛平静问:「东西都送过去了?」 孟平点头,「都送去了,承安侯把我们的人揍了出来,好在没有危及生命。」 「给笔钱让他出京避一避。」江敛将茶杯放到旁边桌上,望向江闲,「可以准备动手了。」 江闲唇角一抽,「你真是,胆大妄为!」 江敛微笑:「谢谢夸奖。」 江闲不想跟他说话,扭头离开去准备宫中的禁卫。 今晚註定是个不眠夜。 天牢。 孙云海守在木门外,耳边木门后时不时传来的暴怒声,听得并不真切,断断续续的。 又是一阵怒吼,孙云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 他搓了搓手臂,就一切归咎于这天牢太过阴冷。 正想着,身后木门被人狠狠踹开。 孙云海回头看,就见沈周如铁青着脸大步走出来,被传来一起进去谈话的章太尉也面色不佳,眉头紧锁。 沈周如怒道:「孙云海!传太子入宫!传江敛入宫!」 孙云海低头应声:「是!」 「不——」沈周如又顿了顿,冷声道,「先让人将凤仪宫和东宫围起来,若皇后和太子妃有出宫的迹象,立刻抓捕!」 孙云海眉梢一颤,没有抬头,只应是。 离开天牢后,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除去禁卫之外,沈周如身边还有五名侍卫听从调配,御前侍卫现在寸步不离沈周如,对外的事情沈周如全部交给了章望宇。 于沈周如而言,现在朝中可信的人少之又少,章望宇是为数不多的忠君派。 章望宇拿着京中领兵权离城调兵,今夜他要奉命捉拿太子。 皇宫。 宣政殿。 孙云海在江敛身侧低声耳语:「章太尉带人去抓捕太子了,今晚怕是要废太子。」 看来江岳把事情都说了,江敛心中有数,迈步往宣政殿走去。 今夜江闲值守禁卫队,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外面,见到江敛,无声地点了下头,表示一切准备就绪。 孙云海扬起拂尘喊道:「承安世子求见!」 江敛在他的唿喊声中推开了门。 宣政殿里几乎没有灯笼,沈周如高坐主位,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在下首行礼的江敛。 沈周如冷声道:「你应该知道朕唤你来是为了什么吧。」 江敛疑惑:「陛下不说,臣如何知晓?」 「呵——」沈周如勐地抓起桌上灯盏砸向江敛。 江敛快速转身,躲过了四溅的灯油。 沈周如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怒拍桌子站起来骂:「你还敢躲!朕才是皇上!还没轮到你一个小小的世子做主!」 「你早就知晓太子在给朕下毒,知晓太子养了私兵!一直瞒到现在!朕完全可以将你按谋逆罪处斩!」 江敛干脆站起身,慢声道:「陛下言重了,您苛责承安侯的名声还没散去,总不能再多个苛责承安世子的名声吧,臣是为了您着想。」 沈周如怒极反笑:「你当朕不敢动你?来人——!孙云海!!!」 他的声音盪开,然后没有任何动静。 沈周如脸色变了变,他快速抬头看向几处死角,皱起眉。 江敛笑了声:「陛下在寻什么?寻暗卫,还是御前侍卫,还是寻禁卫队?」 他每说出一个称唿,沈周如脸色便阴沉一分,到最后怒火中烧:「你是想造反不成?!」 吼完,他快步走下阶梯,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喊:「江闲!给朕进来!」 江闲就在门口边的柱子,闻言微微转身往宣政殿走了几步,进入到沈周如的视线中。 沈周如怒声道:「禁卫队都在做什么!没听到朕的传唤吗?!」 江闲抬头看他一眼,平静道:「陛下有旨,禁卫队今夜值守范围外移两百米,宣政殿周围不得出现禁卫队。」 沈周如瞳孔勐缩。 下一瞬,江闲直接出手制住沈周如,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反制沈周如的手臂,在沈周如的疯狂挣扎中将他拽入宣政殿。 宣政殿大门再次合上。 江闲松了手,厌恶的将沈周如甩到地上。 沈周如从未被人如此对待的过,他愤怒又惊恐,双脚下意识往后挪动,直到后面抵住了柱子。 柱子冰冷的触觉直接凉到了心底,怒视着眼前的两个人,沈周如心如擂鼓。 第221页 明明守在殿中的暗卫被无声息的撤了,在外值守的禁卫已经被江闲把控,但那些被他打发出去的宫女奴才去哪了! 孙云海是御前大太监,只有他有权力悄无声息的调配宫女奴才。 思及此,沈周如只觉得浑身发凉,冷汗直冒。 他死死盯住江敛,嗓音干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若篡位,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逆贼!文武百官绝不会服你!」 江敛淡道:「陛下,孙公公跟了您许久,对您的事情可谓是一清二楚,我拿捏您,还需要靠一个皇位?」 沈周如脸色瞬间苍白,冷汗淋淋。 江敛望向江闲,「暗卫的嘴都撬开了?」 江闲:「和我们知道的东西差不多,只是多了些细节。」 江敛微微颔首,对瘫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沈周如道:「至于暗卫不知道的东西,臣可能也知道一点。」 「吾,天沈太子沈周祝。以吾血控告吾弟沈周如,勾结外匪,毒杀吾妻、吾子,通敌卖国,私铸国印、兵符……」 江敛不轻不重的诵读着。 他在沈周如周边缓缓踱步,将那副被藏在佛塔十余年的血书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江闲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听得眉头直皱,再看向沈周如的视线更添了几分厌恶。 沈周如身体打颤,唿吸急促,满脑子都是沈周祝死前的模样。 他是如何都想不到沈周祝居然还留了血书!而今血书落在了江敛手中! 若是如此,当年高家的那些贱人是不是也和江敛有关系!他们手上的东西也给了江敛! 沈周如勐地软了力气,仿若中风了般,身体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第101章 江敛念完, 正好踱步到沈周如面前,他漫不经心道:「这些东西,我已经散到全国各地共十名亲信手中,若我出事, 他们会即刻将东西尽数爆出。陛下, 您敢赌吗?」 本来几乎瘫成软泥的沈周如重重一抖, 震惊恐慌地望向江敛。 他唿吸一下比一下疾而重,像濒死的人努力唿吸获得新鲜空气。 江敛笑一声:「二十年前陛下已经赌了一次,想必现在也不怕再赌一次,感谢陛下将三皇子交到我手上,我才有机会拦住那些试图联繫三皇子的人, 将这长达二十余年的算计尽数查清。」 「你、呵、呵——」 沈周如唿吸更加急促起来, 带着粗重的喉音, 喘了半天一句话都喘不出来。 见他的样子,江闲提醒道:「差不多了,待会真中风了可不好操作,不过……」 不过两字还没说完,宣政殿的大门就被人急匆匆敲响。 沈周如眼中瞬间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直勾勾盯住大门口。 江闲谨慎道:「殿外何人?」 孙云海的声音从外传来:「太尉领兵入城包围东宫, 太子和太子妃消失不见!康州和文州的叛军北上汇合攻城,我军恐不敌, 继续支援!」 江敛和江闲对视一眼, 两人快步走出宣政殿, 谁都没有理瘫在地上动都不能动的沈周如。 门外, 原本围在远处的禁军和宫女奴才们都焦躁不已, 众人举着火把不停的往宣政殿这边张望。 孙云海快步走到江敛身边,低声道:「齐王也进了宫, 现在正在往这边赶来。东宫那被围了起来,但怎么都找不到太子,只是在柴房发现了江继的尸体——」 「被砍去了双手双脚,因水中窒息而死。」说到这里,孙云海顿了顿,继续道,「尸体旁边是用血写的字,写着『此礼,送于承安世子』。」 江闲忍不住看向江敛:「都这样了,太子还要拉拢你?」 江敛:「拉拢?不如说是噁心。」 孙云海道:「那眼下这情况,太子莫不是要联合叛军逼宫?」 江敛摇摇头:「章太尉已经领了兵,叛军在江城一带,太子是京城瓮中鳖,没有逼宫的气力。」 说着,他问孙云海:「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两家的人还在?」 孙云海点头:「还在。」 眼下只是私下抓捕太子,并没有太子实质性造反的证据,大敌当前,就是沈周如盛怒下也不敢贸然动两大尚书的势力。 不过章太尉带兵围了东宫,傻子也知道是出了大事,大家惴惴不安的观望。 孙云海将太子失踪这一悲惨的消息转告给沈周如,沈周如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又是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他已经管不得太子要如何,愤恨地抓住孙云海的衣领,怒道:「你也背叛朕!」 孙云海垂头道:「陛下,眼下大敌当前,太子失踪,您不该先关心太子的去向吗?世子已经离开皇宫,江统领现在负责保卫您的安全,您无需担忧。」 沈周如浑身直发抖,哆哆嗦嗦地走回龙椅前,开始传旨下令。 如孙云海所说,江敛拿捏着他的把柄也不会即刻发难,反倒是即将打上门的叛军和得到消息提前消失的沈无非最麻烦。 他强撑着下了一道道御敌的圣旨,然后摔笔回殿休息。 沈周如本来想让江岳出狱领兵,但旋即就被孙云海告知江岳已经喝了毒酒自杀谢罪,临死前称谢陛下开恩只取他一人性命。 江岳死了! 还是被江敛以圣旨的名义刺死! 这毒酒是江岳的良娣李晗亲手送进牢房! 第222页 从头到尾,江敛没有参与过半分,谁也没证据说他江敛弒父! 沈周如从来没想过要江岳的命,江岳是他保命的最后一把刀,哪怕是江岳为了孙晴晴要和他翻脸,他也容忍了下来,眼下却是被江敛不废半卒的取了性命。 他咬紧直打颤的牙齿,忍怒将主将换成另一位早已回家颐养天年的鹤将军。 这一批老将都曾见过兵符玉玺,但大敌跟前,沈周如无可奈何,只能赌鹤老将军两眼昏花看不清。 传了圣旨后,孙云海恭敬地给沈周如回话:「鹤老将军已经领兵,并点名要承安世子做军师参谋,现在正整军去往江城。」 沈周如唿吸一滞,心直直下沉。 江敛知道他伪造兵符的事情,现在又被鹤老将军点名从军,不就说明江敛和鹤府早早就有了联繫吗! 他沈周如哪还像个皇帝,就是被江敛玩弄于股掌的傀儡罢了! 望着依旧恭敬侍立在门外的孙云海,沈周如杀意毕露,现在江敛要离京,他得趁江敛无法分心的功夫把这几个人全杀了。 阴森的气息从后方传来,孙云海面不改色地继续侍立,一向佝偻着的腰也直了几分。 江敛敢离开,无非就是要引虎出山,在外看你们父子俩互斗。 太子消失,说不得就在暗地里磨刀霍霍,只笑你沈周如至今都看不清形势,被那丹药蚀了脑子,以为这天下还是为你独尊的时候。 京外军营。 鹤老将军捏了捏自己花白的鬍子,嘆道:「兵符是假的,你也看出来了?」 江敛盘坐在旁,淡道:「知道,但未见过之前的兵符,不敢胡乱分辨。」 鹤老将军呵了声,摆摆手道:「兵符一分为十,各州府供奉一块,陛下执唯一一块能与各州相拼的虎符。老夫原先是统文州,知晓与文州相拼的虎符那一部分大致有哪几条花纹和颜色。」 「其余好仿造,那颜色和天然形成的石中裂缝可是独一无二的。昨日虽圣旨而动的虎符,依照文州虎符来看,毫无吻合之处。」 江敛笑一声:「所以自他登基结束战乱后,不敢再任用你们几位老将,哪怕赔上天沈将领也要将你们熬走。」 鹤老将军眸光微冷:「世子此言,倒是解了我们这些老东西的疑惑,那他今日是如何敢让老臣再度领兵?」 「他破罐子破摔了。」江敛掂量一下属于京城州府的虎符,笑道,「他隐瞒的不止虎符一件,我威胁他的也不止虎符一件,事到如今他肯定要先保住他屁/股下的位置再去想其他。」 闻言,鹤老将军隐晦的扫他一眼,提醒道:「大敌当前,切不可以一己之私乱了国。」 江敛淡笑未言,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迈步离开。 鹤老将军眉头紧皱。 沈周如是恶君,那江敛就是奸相,若非章太尉和远在玄州的海隆合力朝他推荐江敛,鹤老将军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与江敛为伍。 他嘆一声,也站起身,催促大军的行程。 而京城紧张待阵的时候,自玄州而出冒死回京传信的人早已被杀害。 通州大军尽数进城,肃穆地望着不远处同样枕戈达旦、来势汹汹的军队。 海隆站在城墙上,眉目微皱,问旁侧的张瀚鹰:「粮草够几天?」 张瀚鹰:「最多七天,但传出去的信都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就对咯,隔壁都是叛军的地盘,那些在外面攻城的大军能保的了自己就很行了,哪会在没圣旨的情况下擅自调兵。」 海隆面无表情地琢磨一阵,摆摆手道,「烽火台烧完了就续上,最起码让通州那里得个信。」 张瀚鹰提醒道:「贺泽成……不一定会应。」 都一起混了这么久,大家多多少少了解其余人的性格。 贺泽成就是典型的一令一动,不令宁死不动,说得好听是守规矩,说得不好听就是自私没大义。 海隆挑眉:「贺泽成?我说的是乌兴旺。」 张瀚鹰:? 望着去整军安排战术的轰隆,张瀚鹰默默吐槽一句:你们这是算师徒连心吗? 吐槽完,张瀚鹰接着发愁接下来的粮草和物资。各州府接连失守,尚在的大军自保不暇,他们也只能靠自己了。 嘆一声,张瀚鹰再次去找玄州富商大户试图筹钱借粮。 玄州的烽火台烧了整整一/夜,一段一段燃起的烽火台烧到了通州军的面前。 几天的战争下,大齐的将军万孺早已扛不住昏死过去,他们连夜将万孺送回大齐国内医治,然后被沈无霁派出的先锋队杀得一干二净。 关益立大功,步步算计,段段设障,直接千人对两千人,把大齐慌里慌张的急行军给玩死。 他对野外行军的掌控力堪称一绝,让一同设防的桦郡主将展硕对他赞不绝口。 控住了危在旦夕的万孺,关益当着展硕的面给万孺餵了药,然后捆了人一路返程。 展硕好奇地追着关益问:「你给他餵了什么?要是东西不好,你先给我打个招唿,我还能帮你煳弄煳弄。」 关益摸着脑袋道:「是三日一餵的解药,吃了解药之后没有再按时服用的话就会直接死。」 展硕:? 好傢伙,还有这玩意儿,万孺被你们算计得好惨哦。 展硕很没有同情心地啧啧两句。 第223页 一千人出城,九百人返城。 关益、展硕等人顺利回城,本来兴沖沖地汇报喜报,却发现城中众人神色严肃,素来淡定的沈无霁也皱紧了眉。 展硕朝乌兴旺见礼,疑惑道:「怎么了?」 「玄州烽火台亮了整宿。」乌兴旺眉头紧皱,声音沉重,「我们派去探查的人也没有回音,多半是遇难了。」 展硕一惊,不过玄州主将现在是海隆将军吧,有他坐镇应该还能撑个十天半月。 沈无霁抖了抖手上的帐本:「玄州出事,来往官道变成贼窝,我们的粮草军械最多撑十天。」 闻言,众人沉默,神色严峻。 没了供给,饶是他们有通天之能也无济于事。 展硕拎着昏迷的万孺走上前,拱手道:「万孺被抓,大齐军队无主将坐镇,我们大可乘胜追击。」 乌兴旺看他一眼,没说话。 周遭除了沈无霁和关益,其余都是各郡主将,他们已经很默契地将贺泽成排除在外。 伍展拍拍展硕的肩膀,嘆道:「你当是我们不想打啊,这通州剩下的四万多兵,可没几个将愿意听我们指挥。」 几天乱战下,由各郡而来的四万人马只剩三万人。 通州原五万士兵还有四万五千余人,哪怕对面大齐失了主将还只有不剩六万兵,也不是他们这心不齐军队能够抗衡的。 沈无霁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他的视线落往了通州军休息的地方。 本来窃窃私语的几名主将看到他的模样,莫名安静了下来,大家下意识等这位名副其实的军师给对策。 乌兴旺低声问他:「您怎么看?」 沈无霁神色冷淡道:「我在等贺泽成,只要他没异动,我们今夜就出兵奇袭大齐。」 乌兴旺精神一震,心照不宣的那句话他没说出口,但在场几人都明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纵使再厌恶贺泽成自私的领兵方式,大家也没想和己方领将窝里斗。 伍展声音更低了几分:「若是他……咱们该如何是好……三万兵敌不过的。」 沈无霁微微垂眸,只是道:「大敌当前,希望通州军麾下的将领们都有觉悟。」 说完,他朝乌兴旺作揖离开。 大家对视一眼,不安的情绪逐渐上涌。 与往常一样,乌兴旺将今夜奇袭大齐的计划上交给贺泽成。 哪怕贺泽成因伤无法掌兵,他也是通州府州主将,该走的面子流程必须走一遍。 看完计划,贺泽成面无表情的批下,目送乌兴旺离开。 乌兴旺前脚离开,康跃后脚进来。 对上贺泽成不善的眼神,康跃低声道:「每次的沙盘演练都是各郡主将一起制订,再由乌兴旺拍板。」 贺泽成眉头紧锁:「乌兴旺打法大开大合,眼下这几场的战术粗中有细一环套一环,全然不是他的风格!」 「瞒得太紧了。」康跃无奈道,「反正咱们也要动了,不用在乎外头那几万人吧?」 贺泽成思索了片刻,摆摆手道:「也罢,就按主公的计划来,今夜务必将他们那三万兵坑杀殆尽。」 康跃:「是!」 入夜。 夜色浓重,谁也看不清领将的模样,众人只觉得今夜的乌兴旺主将身形有些偏瘦。 此次计划自旁侧护城河渡水而上,佯装在东部集结兵力,吸引大齐注意这一侧,实际上主力部队悄悄迂迴到西部进行突袭。 东部佯装集结的是各郡援兵,进行突袭的是通州主军。 各郡援兵由其各郡主将进行指挥,伍展领权,乌兴旺坐镇通州主军。 大军集结,留了两万士兵守城,其余各军趁着夜色从绕路行之。 通州城内,得到大军出发的消息,贺泽成高兴得忽略了自己身上的伤。 他勐地起来,喊康跃:「准备动手!」 康跃连连点头,拿着贺泽成的令牌出门,他要将随乌兴旺而去突袭的军队全部调回。 就在康跃快步走至城门口,准备给通州军余下准备出发的各都尉下令时,几道火把忽地自城墙上幽幽的亮起。 康跃一颤,他下意识抬头。 传讯中已领先锋队离城的乌兴旺赫然站在城墙上。 他身披铠甲,眸带杀意地盯着康跃,冷声道:「康副将,你这是要违抗军令?」 第102章 通州城外五里处, 各郡援兵已经就绪,冲着刚刚宁静下来的大齐军帐发起勐烈的进攻。 大齐众军被打得猝不及防,连忙集结兵力对抗东部来势汹汹的天沈大军。 西部,战争开始前, 是由主将下令一层一层传到副将, 传至都尉、百户长、屯长。 所以大军心齐不齐, 就看都尉和百户长们军令传得是否到位。 乌兴旺留在了主城中,领兵主将是假扮乌兴旺的沈无霁,这个计划被乌兴旺等人强烈反对,但反对无效。 沈无霁将城中制敌的重任交给乌兴旺,自己带着凌浩风、张草木、关益、孙平生领兵出征。 东部大军已动, 现在轮到西部大军开戏。 沈无霁出来时将军令交给凌浩风, 让凌浩风往下传令。 被一个毛头小子下军令, 都尉们一是摸不着头脑,二是觉得不爽,三来,他们都是通州守城军,本该听令于贺主将的命令, 再不济也是康跃副将吧。 第224页 他们出城时本来就接到军令称此次围攻只是演练, 月上三竿时就自行撤退,其余指令都不作数。 这是贺主将传下的军令, 他们牢记于心。 待凌浩风传令准备行动时, 众都尉不屑一顾, 懒懒散散地提起武器。 夜色沉沉, 但沈无霁坐在高头大马上还是能轻易看到下方人的骚动。 他回头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张草木, 张草木会意,漫不经心地往众都尉那里挪动。 东部那边的动静已经闹得差不多了, 眼看着西部这边的火把全部都转到东部那边,沈无霁扬起大旗,大喊道:「众军,随我沖!」 吼完,他一马当先沖向大营。 暂不知情的部分人也跟着沖了上去。 剩下的都尉们面面相觑,愣住了,这次不是演习吗? 张草木和关益窜到了他们身边,疑惑问:「将军都上阵了,你们怎么不动?」 一个都尉皱眉道:「主将军令,这次只是演习,空城计而已。」 张草木一脸讶异:「怎么可能!主将不就在前面吗?哪位主将说的演习。」 都尉们自然地回答:「贺主将啊!」 关益哼声道:「贺主将重伤在床无法领兵,现在明明是乌将军领兵。」 「可是……」 众都尉迟疑一下,贺主将重病的这几日,他们也经常接到来自贺主将的军令。 十来位都尉们这一犹豫,层层下传的军令便断了层。 前方跟随主将战马进攻的人不足十分之一,他们已经引起了大齐营地的注意。 后面的人还不跟着动,关益急切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赶紧下令跟上啊!」 一个都尉晃他一眼,忽地皱眉道:「你是谁?你应该没有资格命令我们吧!」 张草木刻意提高音量:「这是乌将军的军令!」 另外的都尉不爽道:「我们奉的是主将的命令!乌将军军令级别还不足够覆盖主将军令。」 「那兵符级别够不够?」 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他们身侧传来。 原本应该领兵而去的沈无霁突然出现在他们身侧。 他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冷声喝道:「兵符在此,通州军听令,行军!进攻大齐营地!」 众人一怔,借着月光和火把光亮依稀能见马上那人手中的金色虎头符样,震惊之余,连忙跪地。 沈无霁冷声道:「都给我滚起来,东部大军已经攻入营地,现在轮到我们接应!」 一声令下,沈无霁直接策马离开。 都尉们怔了怔,快速上马指挥自己的士兵们跟上军令。 张草木和关益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闪烁的激动。 兵符! 他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兵符! 来时他们还忧心沈无霁要如何镇压这群兵匪们,感情他都懒得藏,直接拿兵符了事。 凌浩风接了沈无霁的位置在前领兵,现在沈无霁追了上来,被沈无霁突然暴起的气势所影响,凌浩风下意识驾马往后避让,视线怔怔地落在沈无霁身上。 原来这才是属于三皇子的威严—— 原来这才是! 凌浩风顿时兴奋起来,浓浓战意他心中快速翻涌。 既然今日沈无霁以兵符镇压大军,那他明日就不可能再继续隐姓埋名。 眼下天沈已乱,乱世当立,正是三皇子强势回归的机会! 京城。 自京城外派的守城军已经朝江城狂奔了三天,同时而起的是四周送往江城的物资。 早已成为江城代表的云际商会在官府的授权下负责起筹集物资的重担。 江城是京城的最后防线,戚子行知晓眼下事态的严峻,除了道野、罗然外的势力全部活动起来,转眼便形成了不亚于江城叛军数量的民间势力。 戚子行统合云际商会的消息由孟平和已经出宫的小盒子转送给江敛与道野,原本布下去的商业线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让朱亲王头疼不已的麻绳,给颓废不堪的各府州注入了强大的物资力量。 只不过江城作为主要围剿对象,部分叛军早已抵达江城附近,层层烧杀抢虐下,能进江城的物资只剩不到一半。 原江城守城军在这种小型战役中被不断消耗,还没开打就已经输了半截,靠着云际商会拿命送来的物资勉强支撑。 朱亲王带来的大军约莫三万,谷亲王带领的大军约莫两万,两方急行军还有不到五天就可于江城城外会师。 鹤老将军和江敛还有三天行军时间。 玄州。 夜色将明。 死亡倒计时又缩短一天。 刚将城外攻城的人清掉一波,海隆还没来得及喘/息,旋即便听闻城墙东侧又传来攻城声响,令人烦不胜烦。 张瀚鹰带着调查结果上来汇报,头疼道:「原属玄州的士兵,有两万叛出,现在我们就只剩不到六万人,外面估计有四万,人数上是我们占优,但粮草已经消耗不起了。」 现在的玄州就像一座孤岛,往西南是大齐,往北是战火滔天的通州,往东是已经被朱亲王占下来的安州和一波又一波看不到尽头的叛军。 能用来送物资的路全被堵死了。 海隆嘆了声,问道:「联繫上三木镖局了吗?」 玄州各郡除主城外已经有一半地区沦陷了,全都是突如其来的内乱,到处都是自发扛旗的人,但他们统一打着朱亲王『诛恶君』的名号,摆明了都是朱亲王的人。 第225页 而三木镖局设点恰好是在沦陷的那一部分,不然海隆也不会如此头疼物资和信息的传递。 张瀚鹰:「暂时没有,传来的消息是三木镖局提前护送一部分百姓离城,待这一部分人安全后他们又去搜救困在战区的百姓。」 海隆垂眸,他在心中盘算目前局势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一道喧譁,旋即有士兵粗声喊道:「将军!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疑似敌军!」 张瀚鹰和海隆对视一眼,他开口喊:「带进来!」 一阵推搡后,被称作是敌军的人没啥力气的倒在地上,然后对着愣然的张瀚鹰和海隆两人咧嘴道:「行行好给张床,我快两三天没合过眼了,困死。」 张瀚鹰勐拍脑袋,不敢置信道:「你是——祁森?」 他只在海隆麾下见过祁森,这么多年没见,若不是这小子的疏懒气质太熟悉,他都不敢认。 祁森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没说话。 海隆嘴角微抽,拔/出剑上前几步把他身上的身子砍断,气笑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给你们送东西啊。」祁森困得头点地还要忍住困的说,「不要粮草不要军械不要传信渠道的话,我现在就走!」 海隆忍不住用剑鞘敲他脑袋,骂道:「你真是不要命了!」 困成这个样子还敢孤身穿越外头的层层包围圈,只能说祁森是艺高人胆大,不要命。 祁森嘿嘿笑了声,自己扒拉掉碎麻绳,待海隆将摸不着头脑的将士赶出去后,又瞅了一眼呆住的张瀚鹰。 海隆摆手道:「说要紧的,瀚鹰现在快为物资愁死了。」 张瀚鹰回神,忍不住配合的重重一嘆。 祁森困声道:「安州、康州、文州都有我们的人,现在把玄州定下来,咱们三面夹击就能断了那两路起义军的后路。」 大家都是行军打仗的,对天沈地图瞭然于心。 张瀚鹰左看看,右看看,身边两人似乎都认同三面夹击这句话。 他忍不住问道:「三面夹击是哪三面?你们也想起义?你们又是哪方势力?」 「这话说的。」祁森打哈哈道,「咱们这是为民除害。」 张瀚鹰瞥他,眸中含义分明:你编,你继续编。 海隆道:「行了,眼下最关键的是解玄州之困,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说。」 对此,张瀚鹰表示不爽:「你们欲擒故纵呢。」 海隆和祁森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张瀚鹰呵了声,扭头走了,这两个心肝黑得很,他才不要中他们的套! 但祁森的话已经牢牢地刻在了他心底,能让海隆和祁森这俩傢伙统一战线的选择,或许可能并不会差到哪去?总不会比现在那皇帝更差吧。 张瀚鹰琢磨着去干活。 而在玄州大军惴惴不安的醒来时,属于通州方向的烽火台再次燃起。 这次燃起的烽火仅代表两个字—— 胜利。 望着北方近乎染透半边天的烽火,张瀚鹰怔然,旋即大喜地重又奔进屋子,激动道:「通州再燃烽火台!通州大胜!!!」 张瀚鹰难掩喜意。 今天又有物资又收喜讯,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日子!通州马上就能来支援他们,玄州离赢也不远了。 原本困意上头的祁森蹭地站起来,他和怔在原地面色激动的海隆对视一眼,两人兴奋难平。 通州胜了! 沈无霁胜了! 第103章 大傢伙高兴的不是同一件事, 但都是同样的高兴。 这一战看似声东击西,其实最开始的各郡援军才是真正的主力,沈无霁领过去的那些人一是为了解决贺泽成的诡计,二是为了分散大齐注意力。 若贺泽成做个人没有当内奸, 可能大齐军队还不一定能死得这么快。 待大齐反应过来谁是主力的时候, 他们的大军也足够达到左右包抄的能力。 大齐失了主将, 又被打得措手不及,再加上收到了错误的消息所以将主要兵力放到了西部,以至于原定是虚张声势的东部大获全胜。 现在的大齐剩不到三万兵,早已没有和天沈军队抗衡的能力,沈无霁抓了一半放了一半, 手里还扣了个垂死挣扎的万孺, 可谓大胜。 也是这个时候, 回城的大军才赫然发觉领兵的不是乌兴旺,而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兵。 众军愕然。 连各郡主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今夜只管战,倒是没想到这小军师胆大到敢越级带大军的地步。 乌兴旺立在城墙上,他身后是被麻绳层层捆起来的康跃。 城墙上的众人一个个神色严肃,让凯旋的众军也下意识收起笑容。 城门大开, 乌兴旺自城墙上走下来, 还不待他说话,被捆起来的康跃就愤怒嘶吼:「乌兴旺!你违抗军令!违抗主将军令还让人越级领兵, 你这是死罪!」 大军凯旋的阵仗他看得清楚, 本就疑惑乌兴旺没去那会是领兵, 但凡换个其余郡的主将都只能算是僭越, 现在居然换一个没有任何名头的兵占了主将的位置, 简直荒唐! 乌兴旺回头冷冷瞥他一眼,然后朝沈无霁道:「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贺泽成在赶来的路上。」 沈无霁『嗯』了声,直接道:「现在天也亮了,把康跃带下来,一併发落。」 第226页 闻言,乌兴旺眸光一亮,单膝跪地应声道:「属下遵命!」 众人:? 原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忧喜参半的人都惊呆了,六七万人的场合,安静得只听得到风声。 康跃的叫骂声也一滞,他怔怔的看着乌兴旺动作。 似乎是掐好了时间,贺泽成在几个属下的簇拥下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恰巧就见证了乌兴旺当众下跪行礼的一幕。 贺泽成瞳孔勐缩。 无数暗地夺嫡的势力在他脑中一晃而过,没有寻到哪一方势力能如此明目张胆的在朱亲王手中横插一手。 他反应激烈,震声喊:「乌兴旺!你敢投敌?!」 大家恍然回神,看一眼蹒跚的贺泽成,再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乌兴旺,不敢置信。 乌兴旺回头盯住贺泽成,笑声凉凉的:「贺主将倒惯会贼喊捉贼。」 贺泽成:「那你为何跪他!不就是要带着大军另立他主!乱臣贼子,今日绝不可能让你得逞!来人——」 「哎,先不急。」沈无霁慢声打断他正气凛然的做派,抬手拍了两下,「贺主将,您先看看这些东西吧。」 凌浩风应声走出人群,将厚厚一叠书一样的东西摞倒贺泽成跟前。 贺泽成眯起眸:「你是谁?你有资格跟本将说话?」 沈无霁慢条斯理道:「七年前你升任通州主将,本该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因你兄长赌博欠下了高利贷,急需三十万两白银还债,你开始挪用军用。」 「六年前,你已经挪用了不下五十万两白银,为此剋扣了军中众人的军需补贴,引得众军将哀声怨道,你将此因甩给了朝中轻视武将的文官,引得军将们同仇敌忾。」 「五年前,军用空缺已经多至百万两,你似乎快要兜不住了,结果这个时候大齐突然开战,你有了摆平大笔烂帐的机会。可是谁成想此次被临时任命的主将是乌兴旺,余杨甚至兼任了随行帐房,只要他们接手,你挪用军资的事情必将暴露——」 青年磁性中依稀可闻几分稚嫩的嗓音慢悠悠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边,让为了气势坚持站在人群里的贺泽成缓缓白了脸色。 通州守城军中的老兵不自觉开始回忆当年的事情,回忆当时对京城同仇敌忾的原因。 「不过,好运似乎是站在你这边的。」 沈无霁抬眸盯住脸色发白的贺泽成,视线冷冽,「暗地里的人开始将筹谋造反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有人寻到了你,愿意为你补上百万白银的空缺。作为交换,你要认他为主,是与不是?」 贺泽成浑身直颤,怒道:「你胡说!你这是血口喷人。」 沈无霁笑了声,他用修长的手指点一下地上成册的帐本,「那三年的军用帐本和你与那人的私下交易全在此处。你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那是余杨顾忌家国暂乱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没有拆穿你罢了。」 闻言,贺泽成下意识低头伸手胡乱地去抓地上的帐本。 凌浩风勐地攥住他的手腕,在贺泽成用力的挣扎中看向旁边的都尉:「你们不看看?」 都尉们本来犹疑不决,闻言一咬牙,弯腰去拿地上的帐册。 贺泽成有伤在身,几番挣扎把自己疼得一哆嗦,声音直颤:「你这是污衊!以为随便做几个册子就能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才是陛下亲封的通州主将!你们今日听他胡言乱语就是违抗圣旨污衊君上!」 说着,他费力地往怀里伸手去掏东西。 「我有兵符!我有令牌!我有圣旨!」他怒吼着将代表通州军的兵符攥在手里,举得高高的,试图让每一个人都看清楚。 看到兵符,那些已经被虎符震过的都尉们回过神来,纷纷看向沈无霁,面露狐疑。 兵符在贺泽成手上啊!那这人手中的兵符肯定是假的! 沈无霁迎上重重质疑的视线,微微一笑,也自怀中拿出样东西,朗声道:「贺泽成,你看清楚了,你是通州军兵符,而我,是虎符!」 说罢,他将虎符捧在掌心,逼到贺泽成眼前,让他看个清楚。 贺泽成愤怒的视线和虎符接触瞬间,双眼瞬间睁大,目光中满是惊愕,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一般。 「不、你——你是谁?」贺泽成瞠目结舌,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沈无霁。 沈无霁淡道:「吾乃天沈三皇子,沈无霁。此番携兵符微服私访,捉拿投靠朱亲王等叛贼之人!」 『天沈三皇子』五个字,如重鼓般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众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要把刚刚听到的内容重新塞回耳朵里,不敢置信的情绪在空气中瀰漫。 「我没有投靠朱亲王——!」贺泽成尖锐的声音打破死寂。 他攥紧拳头,面色铁青,用力的喊,「就算你是三皇子,你也不能污衊我!」 沈无霁看到他四处飘忽的视线,淡笑道:「贺主将在寻什么?寻谷亲王派来接应你的人,别寻了,他们已经……」 谷亲王的名号一出,贺泽成铁青的脸瞬间染上几丝灰白,他勐地甩开凌浩风的手,往后大跑几步试图趁众人没反应的时候冲出去。 「铮——」 两把大刀交错卡在贺泽成面前。 贺泽成下意识停住脚。 第227页 眼看着自己落下的头髮被大刀拦腰斩断,贺泽成彻底白了脸色,几颗冷汗自额头溢出。 持刀拦道的关益乐呵呵道:「贺主将,别急,这路还长着,您跑不出去的。」 后方的沈无霁脸上笑意更甚:「原来真的是谷亲王,也是,只谷亲王有那财力随随便便补上你百万两的空缺。」 贺泽成怒髮冲冠,两只眼睛几近瞪出眼眶,怒极反笑:「你诈我。」 沈无霁笑了下,笑意偏冷,不达眼底。 他上前几步自地上捡起一本帐册,拍了拍封面上的土尘,淡道:「谷亲王细心地给你平了帐,若没详细的明细,他人只会觉得细则过多重复有些奇怪。而你若再冷静一点,或许我就真只能先抓了谷亲王的人再来审问你了。」 旁边拿着帐本但早已瞠目结舌的都尉都沉默了,一一将帐本放了回来。 是啊,他们都是些没读过书的泥腿子,哪会看什么帐目,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贺泽成为什么那么急? 贺泽成也想通了。 刚才大急大怒大惊之下,他骤然听到谷亲王的名字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陷入了包围圈,再大心脏的人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惊慌之下的举动,反而成为了沈无霁的证据! 饶是贺泽成怎么懊悔愤怒,也没了用。 沈无霁立在大军之前,将贺泽成今日种种算计一一揭露。 贺泽成多次私传军令,企图消耗各郡援军只留通州守城军兵力,如此一来便可在谷亲王造反时领兵相助。 都尉们都只奉军令,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何主效力,更遑论底下的大军们。 听到这一桩桩的分析,守城军们只觉得一阵后怕,他们险些就成了自己最恨的叛国贼! 贺泽成在大军前跪地俯首,被众人唾弃。 乌兴旺亲自上手将他捆成和康跃一样的粽子,丢出专用牢房中统一看管。 此番事了,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沈无霁去解释。 大营主帐,剩下的四名郡主将紧紧皱眉看向沈无霁。 伍展率先道:「传闻三皇子痴傻难当,早就死于火场,你真是三皇子?」 早就知道他们会问,沈无霁将能象徵自己身份的东西一一掏出来。 刻着龙纹的长命锁,刻着皇子纹样的令牌,之前回皇宫穿过的龙纹腰带,唯一能与通州兵符相应的虎符…… 望着长桌上从左摆到右的物品,伍展四人面面相觑,纵使再不敢认从火场復生的三皇子,也不能否认这些东西的象徵。 展硕纠结道:「可是……可是陛下不都下旨将你葬入皇陵了吗?」 第104章 面对展硕迟疑的质问, 沈无霁双手负在身后,平静道:「当日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成想是假死被换出皇宫。这些年我失忆游荡在外,最后碰上了活菩萨游医队,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才慢慢恢復了记忆, 连带着多年的癔症也被治好了。如此这般, 我偷偷回到了京城,表明了身份,也被交付了这枚兵符。」 闻言,展硕脸上快皱成了山。 沈无霁的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 巧合得就像在听书, 但凡中间差上一环都谬之千里。 知道他们不信, 沈无霁也不再解释, 直接道:「玄州烽火台燃了一晚上,需要我们领兵相助,若各位愿意出兵可现在去点兵备战。」 伍展挑眉:「没有圣旨,如何出兵?」 沈无霁朝他微笑:「兵符在此,便是圣旨。」 伍展『啧』了声, 起身嘀咕道:「直接这么说不就行了, 还要客气来客气去的,浪费时间。」 沈无霁睨他一眼, 好笑道:「那就这样定了, 若有罪也是我去担, 你们无需担心。」 伍展拱手:「得嘞, 属下这就去点兵。」 说完, 他扭头去跑了,看上去很高兴完全不像被强迫的样子。 伍展一句话直接帮其余人定了选择。 大家无奈起身, 想骂伍展的莽撞又得感激伍展替他们应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旨意,心情很是矛盾。 待他们都离开去点兵,沈无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迟来的疲惫如潮水般将他吞噬。 今天就是一场盛大的赌局。 赌通州守军的忠诚,赌各郡主将的信服,赌贺泽成的心思,赌江敛已经控住了皇宫和京城…… 所幸,他赌赢了,江敛那必然也是赢局。 闭眸歇息了片刻,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乌兴旺走进来道:「殿下,可以出发了。」 沈无霁缓缓睁开眼,疲惫的脸上重又恢復了冷静与敏锐:「你守住通州,我带兵去支援。」 乌兴旺颔首:「好,一路小心。」 清歷二十九年,十月三日。 曾经国富民强的天沈陷入全线内战。 此时因先前大齐兵临城下,天沈大军尽数调往通州,国内兵力空虚,成了叛军的突破点。 朱亲王和谷亲王的南方起义军直攻江城,势要一举拿下这天沈腹地。 幸而鹤老将军统领的守城军及时抵达江城,在源源不断的军需支撑下,他们勉强占下了优势。 但叛军不用在乎百姓生活,在位皇帝却不得不顾,守城军们也需以百姓优先。 叛军不断分散作乱,出去平乱的守城军被逐个击破,极度被动。 天沈的对外防线玄州,也被安州叛军断了回京援救的道路,四面包夹中,玄州勉力支撑。 第228页 眼下通州终得脱困,在叛军还未来收到消息之时,通州大军已然起兵南下,救玄州。 玄州。 自听闻大齐军队被通州军打散了后,海隆忧喜参半。 以前只用防自东北方向安州而来的叛军,现在还要分心关注西北方向的大齐异动。 虽然知道大齐损失惨重,不大可能再赶路来打玄州,但万一他们那新任君王是个莽撞胆大的呢? 海隆快愁死了。 又一次抵住了叛军围城的攻击,海隆长舒一口气,扭头和张瀚鹰清点剩余军需。 折腾了两三天后,张瀚鹰再也不敢给祁森甩脸色。 这小子哪是土匪头子,明明是财神爷啊! 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连朝廷都供给不上的粮草,还能一次又一次从那群叛军手中突围,近乎完好无损的送到玄州大营。 三木镖局这战斗力、这执行力,比多年行军的士兵还要强悍! 五天内的第三批物资,张瀚鹰两眼放光地迎过祁森。 祁森瞅他一眼:「容我提醒一句,这些粮草你们收了,后面的帐可不好跟朝廷交代,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你打成投靠叛军。」 张瀚鹰边点粮草边嗤笑一声:「生死关头谁还管那连饭都供不上的废物朝廷,这些年来我就没见过比你这丰盛的供给,要我说,这江山就是能者居之!」 祁森:……? 你小子,胆子比我们还大。 祁森琢磨地问:「那你为什么还玩命抵抗叛军?」 张瀚鹰笑容冷了几分,淡道:「那是叛军?那些是人渣!拿百姓做靶的混帐,就算是投靠了他们又能出几个明君?」 有道理。 祁森拍拍张瀚鹰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瀚鹰淬他一口:「你们什么时候明确地拉我入伙什么时候再说这话。」 祁森乐呵呵地收回手,正待跟他再侃几句的时候,海隆匆匆走过,喊道:「赶紧的,那群混帐又来了!」 闻言,张瀚鹰皱紧了眉头,「他们的人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打不尽杀不绝。」 虽然知道是沈周如这么多年重文轻武留下的兵力不足弊端,但张瀚鹰还是忍不住骂,两边一起骂。 张瀚鹰急匆匆地赶去点兵,祁森嘆了声,离城继续送物资。 越到打仗越能看出银两的重要性。 哪怕不算江敛那摆在明面上的财力,单沈无霁的商业版图便已经遍布整个天沈,堪称富可敌国。 孟平驻京城联络通州,小盒子外放归家回到安州替沈无霁打理势力,班州临近南皇,交由香菱和林家四兄弟负责云肆及镖局。 道野和陈如平根基扎在文州但开遍天沈、大齐、南皇三国。 罗然在康、云二州与谷亲王手下势力分庭抗礼,而原先自江城发迹的云际商会已经逐步侵占云州,戚子行在江城、云州、玄州三地跑。 更不用提沈无霁亲自跑遍天沈逐步发展起来的三木镖局,现在祁森压阵,哪里的叛军最猖獗他就往哪送物资。 安州沦陷,不过安州毕竟不是像康州是朱亲王的老巢,现在朱亲王带兵去打江城,安州的看管便松了不少。 小盒子以青寺商行的名义在叛军堆里混得如鱼得水,掩护着三木镖局来去自如,这也是祁森能到处送物资的关键。 沈无霁名下的版图庞大到连海隆都一知半解,然后表示头疼并不想听,只顾和祁森联繫。 如今全线开战,沈无霁已经私下担起了通州和玄州的军需供给,虽然耽搁了手下商行的发展,但足够两州撑到反败为胜的时候,不亏。 跟着沈无霁的这几年下来,祁森已经顺利完成从土匪头子到全能管事的蜕变,安州、玄州、通州三州的物资都要从他手上过。 祁森刚想避着玄州的战火去拿物资,骤然收到通州大军已至安州城外,他还有点恍惚,主子这行动力也太强了吧,就这么一路杀了过来? 他一边感慨,一边主动送上门去当引路的。 祁森目前的身份是三木镖局的镖头,也是青寺商行的合作方,他被通州大军『抓了』,被迫在前方开路。 三木镖局能押着物资在战火中来去无阻,是因为青寺商行投靠了安州叛军,并承担起了叛军的部分开销。 虽然是因为命被人拿捏在手的被迫之举,但多少受人看不起。 现在叛军的头头不在安州,其余人明里暗里都会给祁森和小盒子几分薄面,与之对应的则是三木和青寺的人在安州来去自如。 祁森被『抓』,青寺商行一阵慌乱,连夜求了叛军帮忙救人。 看到青寺商行再次供奉的大笔白银,现在的安州叛军指挥笑眯眯的应下,然后派了百来个人帮忙保护青寺商行,再派来千来个人去偷袭通州军的尾巴,打算给青寺商行个交代。 至于祁森的生死,谁在意呢? 叛军指挥想着通州军没胆子直接攻城,便先睡了个安稳觉,谁成想睡不到一半,自己便被锋锐的剑刃横在脖子上惊醒了。 「你是谁!」 叛军指挥惊出一身冷汗,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被人劫持了!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张草木笑了两声,笑眯眯地说:「不要动哦,不然这剑指不定就插到别出去了。」 说着,他挪动剑刃,让剑身反射出的冷光落在叛军指挥下/体的位置。 第229页 冷飕飕的杀意落在身下,叛军指挥颤了颤,没敢再说话。 同一时间,关益和孙平生各领着百来人的队伍潜到了城墙之下。 鸟鸣三声候,早候许久的小盒子带人打开了玄州城门。 不久后,城墙上试图反抗传递讯息的守城叛军都被处理干净,关益高高举起通州军的旗帜,朝城墙之外示意。 旗帜升起,城内外的大军都看得清楚。 叛军一阵惊唿,连忙起身备战,或是慌里慌张寻首领却遍寻无果。 叛军副将硬着头皮领人杀出城外,不过半个时辰便被近三万的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这次是伍展领兵,对于三皇子不曾怀疑的军令,伍展很是感动,便将此次的歷练机会尽数交给被三皇子亲自教导的四个人。 凌浩风没有副将的官却任了副将的职,此次攻城之计由他全权指挥,赢了个大获全胜,哪怕是假意被放在囚车里的祁森都笑着鼓掌叫好。 伍展给祁森解绑,无奈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大家都是同一个年代的人,虽然私下没有过多交集,但总归打过照面。 伍展曾任章太尉的先锋官,还记得他们驰援到时,祁森手持长/枪在空城之前守了近乎三个时辰的决绝。 如今再看,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却又潇洒自如的祁森。 祁森活动一下手腕,笑着说:「干嘛,你见不得新一代的年轻人啊,这么好的指挥,再练一练,将来又是一位兵马大元帅。」 闻言,伍展微微皱眉,没说话,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惆怅。 上一任兵马大元帅,是海隆。 见他模样,祁森便知他忧虑,他抬手拍一下伍展的肩膀,淡定道:「放心,就算你对三殿下没信心,那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伍展睨他一眼:「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军营?」 祁森摆摆手:「可别,我现在押镖还痛快些。」 「呵。」伍展不信道,「编,继续编,还不如承认你打不动了,兴许我还信一点。」 前方凌浩风已经领兵和关益、孙平生汇合。 张草木押着颤颤巍巍地叛军首领傲立城中,迎大军入城。 祁森瞧一眼前方快刀斩乱麻战况,也笑了起来,「老咯,现在是他们的时代。」 通州大军攻安州,胜。 叛军被俘,在城内外苟且的安州军还有近万人。 他们得以重见天日后还来不及感激老天垂怜,便被迫立刻收整行装,援江城。 安州军主将已经战死,只剩个关键时候弃城脱逃才保住性命的副将。 他并不想去淌江城的浑水,本想着等天沈乱完定了再带着安州军投奔明主,但伍展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拿三皇子的代行圣旨压人。 听到『三皇子沈无霁』的时候,安州副将差点蹦起来骂伍展胡说八道,然后就被凌浩风一脚踢跪倒地。 第105章 知道安州副将不信, 伍展也懒得解释,立刻启用第二份指令。 夺安州副将掌兵权,令凌浩风为安州主将,张草木、关益、孙平生为安州副将, 即日生效。 消息一出, 大半个安州军营的士兵都炸开了锅, 那几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毛头小子凭什么压他们副将一头! 还三皇子,三皇子早就死了!你们想犯上作乱能不能想点阳间的理由。 安州士兵闹个不休,背后多半有安州副将在作祟。 凌浩风面无表情地拎着安州副将走上行刑台,将安州副将临阵脱逃的弃城举动说得一清二楚,然后当众所有安州士兵及安州百姓的面, 斩首示众。 闹腾的士兵们全部沉默了, 冷汗淋淋。 新官上任三把火, 凌浩风第一把火就要了安州副将的命,第二把火由张草木、关益、孙平生将那些在军中肆意传播谣言的士兵压上行刑台,杖责致死。 第三把火,是手持兵符赶至玄州的海隆。 兵符在此,任漫天谣言和中伤都如枯草般被焚烧殆尽。 强制处理完与安州的交接事宜, 凌浩风几人聚到海隆跟前, 疑惑他为何现在赶到了安州。 海隆都来不及喘口气,一杯茶水闷到底说道:「殿下不放心江城, 让我先领兵过去。」 「现在通州有乌兴旺坐镇, 玄州有张瀚鹰和被殿下调过去的安连杰, 通州有伍展和你们——哦对了, 就你, 祁森!别躲了!殿下让你和我一起带兵杀回江城。」 众人齐齐看向一脸呆滞的祁森。 祁森迟疑的用食指点一点自己,迷茫地看向海隆。 海隆用衣袖擦掉嘴边的水渍, 快声道:「我俩先领两万兵去江城,殿下再调两万兵过来,后两万兵是去江城还是往下攻康州、文州看情况再议。」 沈无霁将兵符交给了海隆,是信任,也是因为海隆在军中无可比拟的威望。 由海隆领队,饶是叫嚣得再厉害的士兵也心甘情愿的闭上了嘴。 安州大军顺利出发。 同一时间,玄州。 过了大几天,安连杰还是没从眼前这尊佛的身份中回过神来。 想着自己之前还气不过天天踹他,安连杰冷汗都下来了,搓着胳膊不太敢瞧沈无霁。 少见安连杰这般大气不敢喘的样子,沈无霁小小的出了口恶气,然后乐呵呵的带兵离开。 第230页 通州和玄州都是抵抗大齐的重要关卡,张瀚鹰一个人忙不过来,沈无霁这才绕了个路去请安连杰过来帮忙。 要不是当时展硕跟在沈无霁身边压阵,安连杰简直要举起大棒把这群开玩笑的人给锤出去。 后来他跟展硕反覆确认,待提到乌兴旺朝沈无霁行礼后,安连杰才彻底明白自家将军之前那古古怪怪的行为是为了什么。 他以为是做主将的爱惜人才提拔新人,结果是弃暗投明陪主过招? 安连杰捂住脸,第一次在心里对尊敬的将军乌兴旺骂骂咧咧。 他的表情全摆在脸上,张瀚鹰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别太伤心,我也被海隆将军骗得好惨。」 安连杰嘴角抽了抽,抹一把脸,嘆道:「守着吧,守好玄州才能交差啊。」 张瀚鹰笑道:「放心吧,我瞧着他们的相处作态,那位殿下也不会是个过河拆桥的人,你我且看,这天下离太平不远了。 安连杰没说话,没有否认就等于默认。 张瀚鹰操起手,慢慢悠悠地去巡视了。 沈无霁对江城的担心基于最新送来的战报,鹤老将军终是年迈不支,受了重伤。 尽管江敛已经调来了几位勉强能顶上的主将,但军心散了,士气低迷,反观叛军那边接连胜仗,又是数场战斗活下来的精锐之师,战意能力只强不弱。 海隆先一步支援也需要最迟五天的行军时间,沈无霁这边最少要七天。 急不得,不能急。 沈无霁望着寒冬之下的漫天黄沙,缓缓安定自己焦急的情绪。 安州大胜的消息并没有被刻意隐藏,海隆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行在支援的路上,无疑是给天沈各州军队勐打一阵鸡血。 不过乱世消息纷繁复杂,除通、玄、安三州之外,沈无霁的身份并未在其余几地传开。 得知海隆领兵,无暇分/身的朱亲王和谷亲王都忍不住嘲讽一番。 朱亲王一边笑一边骂:「也就是海隆这种打不跑的狗太多了,不然还能让他沈周如安稳坐到现在?」 谷亲王淡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海隆是忠君派,谁当皇帝,他忠于谁,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他会做无令支援的第一人。」 「也就一个海隆了。」朱亲王摆摆手,灰白的鬍子抖了抖,冷笑道,「你看那通州的几个将,就算是打退了大齐,有一个人敢带兵跑出来支援吗?有一个算一个,沈周如先治他们造反的罪。」 谷亲王笑了下,不置可否。 内忧外患还要争权的事情,沈周如做得多了。现在肯跟他们一起打沈周如的人,多是当年废了半条命才从沈周如手上活下来的。 自作自受,活该。 不过海隆真赶来的话,他们再拿江城就有些棘手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定了明日再度攻城的计划。 但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本来有谷亲王在背后支持行军开销,结果集结新一轮物资的时候,谷亲王的属下匆匆来报,谷亲王所属势力皆买不到粮食了! 谷亲王震惊起身,确认无数遍后从属下手中结果那份拒绝出售粮食的名单。 无一例外,全部来自青寺商行。 看完后,谷亲王冷笑道:「这个罗然,可算是找到机会阴我一次了,怎么,粮商就他青寺商行一家?其余的你们还寻不到了?」 下属喉结动了下,畏惧道:「您再仔细看看,这上面的名单,原先可有近一半不属于青寺商行。」 谷亲王皱眉,再仔细看一眼,瞳孔勐缩。 他快速翻过帐本,在其中看到了无数家不该也不可能属于青寺商行的名单。 原本就是龙头的湖奉商行来掺和了一脚就算了,最后居然还跟着云肆的名头! 他气疯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之前都是青寺商行的对头,怎么可能也挂着青寺商行的名号!」 下属苦涩道:「我们的人挨个去买都不给卖,寻了个熟悉的人才遮遮掩掩的说都是一个东家,之前是内部互斗,现在一致对外,抵制——」 谷亲王含怒:「抵制我?」 下属低了头,「抵制东家发下名单上的人,几乎都是您、朱亲王还有太子的部下。」 闻言,谷亲王怔住,眉头皱得更紧:「抵制太子所属?这青寺商行有意思,他们莫不是另有他主了。」 抵制叛军还可以说是为了家国,抵制太子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这青寺商行是齐王的? 不对,青寺商行的年岁怕是比齐王还大。 这多半是柳国公的私产,不过能躲过太子、晋王和沈周如的层层搜寻,柳国公的能耐倒是不小。 谷亲王对柳国公的杀意越发旺盛。 在两方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柳国公给沈无霁背了一口天大的锅。 众多粮商以先顾百姓口粮为藉口拒绝向朱亲王和谷亲王出售粮食,合情合理,大义凛然。 叛军没时间也没余力处理商行们,废了几天时间才寻了个新粮商继续收购。 只是新粮商产量不高,要价却没有上限,一来一去路程远了时间耗了,叛军的压力陡然增大。 江城守城军们明显感觉到叛军这几日的攻城力度小了几分。 大家心下起疑,但能守一日便开心一日,因着鹤老将军受伤而低迷的士气缓缓恢復了一点。 第231页 如此僵持了数日,大家总算捱到了传闻中海隆支援的日子,但苦苦候了一天,大家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江城守军这边失望不已,而叛军那边苦等的粮草终于到了。 朱亲王翻身上马,振臂高唿:「勇士们,随我攻城!」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身后士兵如潮水般涌出。他们推着巨大的攻城车沖向城墙,车上覆盖着厚厚的铁甲,车头上尖锐的撞木直指城门。 城墙上,守军们拉满弓弦,如雨般的箭矢射向敌军。 但叛军身披重甲,只要没被弓箭箭矢射入致命部位,就依旧大步不停歇的往前沖。 「砰!」 「砰!」 「砰!」 攻城车勐烈地撞击着城门,铁皮与石木发出的剧烈碰撞,发出仿若整座城的痛苦呻/吟。 密密麻麻的箭矢中,叛军用身体架起了云梯,士兵们沿着云梯奋力攀爬,不时躲避着城墙上刺下的长/枪、石头乃至热油。 在重重盾牌的掩护下,双方的投石车皆已就位,漫天巨石砸入大军之中,渐起无数鲜血和尸首。 江敛没有上城墙,他守在军中后勤,细细计算叛军和己方的损失。 孟平匆匆赶来,低声道:「我们的士兵伤亡几近三分之一了。」 江敛回头看一眼众多缩在难民营瑟瑟发抖的百姓,冷漠道:「若守城军死伤过半,即刻疏散百姓弃城。」 孟平心中勐颤:「往、往何处散?」 江敛:「安州。」 孟平倒吸一口冷气,若是如此,那京城也岌岌可危,京城百姓又能往哪里疏散? 江城和京城的百姓似乎只能保住一方。 但理智上来说,弃城是眼下收益最大化的选择。 他们要保百姓,还要保住兵力,若守城军全部战死,这些百姓又哪来的生路。 将这个残酷的消息散发出去,本就惴惴不安的百姓们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快速收拾自己的家当往城后出逃。 孟平找到江敛,低声劝:「世子,您也走吧——」 他的任务是保护江敛,虽然江敛好像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江敛看他一眼:「我比你有用,就算我落到他们手上也不会丧命。」 江岳和孙晴晴已死,太子和沈周如是瓮中之鳖,他只剩一件事没做完,杀了朱亲王和谷亲王,天沈就是沈无霁的了。 不管惴惴不安的孟平,江敛边走边取出沈无霁送他的竹叶髮簪,仔细的插入发冠。 灼热的阳光下,银质髮簪尖端不经意闪烁着浅黑色的光芒。 见到那似淬了毒又似恍惚看错了的簪子,孟平瞳孔勐缩,多年来练成的巧舌如簧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至今日,孟平彻底明白江敛定下的全部计划,若这一战守城胜,便迎沈无霁班师回朝。 若这一战守城败,那也无妨,江敛是叛军那边都感兴趣的人,最差不过同归于尽,往后再无人能挡沈无霁的路。 逆着逃跑的人群,江敛信步往城墙走去,神色平静。 孟平在后方焦急万分,只求海隆将军的支援快一点,再快一点。 第106章 城外。 巨石如雨落, 将饱经风霜的城墙砸出了一道道裂痕。 城门已大开,持兵冲出城的将士九死一生,沖在前方的骑兵们节节败退,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只剩叛军的蓝色旗帜。 鹤老将军撑着伤体死死钉在城墙上, 他无法参与作战, 便留在这里与江城生死与共。 江敛走到他身侧, 视线落在下方几乎溃不成军的江城守军,低声道:「将军,撤兵吧。」 鹤老将军勐地回头盯住他,「你还想做什么!赔上了一个江城还不够吗!」 江敛面不改色:「我已通知百姓疏散离开,待大军撤入城中便弃城。」 「你——」 鹤老将军扬起右手, 似是想打他, 在江敛平静的视线中又恨恨放下, 痛惜道,「江敛!拿一城人去赌一个输赢,值得?」 江敛淡道:「生死有命是非由心,于我而言,值。」 说罢, 他转身走向城墙, 在鹤老将军含恨的退兵鸣鼓声中,取出了代表天沈江城的旗帜。 叛军自是乘胜追击, 那些来不及撤退的守城军瞬间丧命沙场。 急急沖回城的守城军还来不及喘/息, 便转回头用力扛起了关闭城门的横木, 在越发激昂的鸣鼓声中拼命合上了城门。 他们退得太急, 反倒是让朱亲王生了疑。 踩着遍地的守城军尸体, 朱亲王等人在城墙外的五百米处停下了,谷亲王驾马立在朱亲王身侧, 疑惑道:「为何不攻?」 朱亲王微微昂首望向城墙之上,示意谷亲王看去。 他们的视线落点正好是手持旗帜立于城墙江敛。 除了他之外,城墙上方空无一人,连刚刚在鸣鼓退兵的鹤老将军都消失不见了。 ——空城计? 朱亲王和谷亲王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凝重,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这个忧虑。 若是其余人摆出这般阵仗,他们只会嗤之以鼻然后举兵直入城中。但那上面的是江敛,是几句话几个命令就能帮齐王化解百般磨难的江敛,是太子忌惮多年但始终寻不到下手机会反倒被狠狠算计了番的承安世子。 讲个笑话,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庆幸孙晴晴害了江敛的身体。 第232页 若江敛文武双全,只怕他能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掀了那皇位。 数万人和城墙上倚旗而立的江敛对峙片刻,近乎一刻钟后朱亲王彻底按捺不住,高喝道:「执旗者可是承安世子江敛——?!」 江敛没他那么好的身体,用空余的手拿起鼓槌,在旁侧擂鼓上敲击一声。 一响表应声,朱亲王眸光微沉,又喊道:「江城已战败,若你现在投降开启城门,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闻言,江敛看一眼手中鼓槌有些苦恼,他该怎么应呢? 没得到回应,朱亲王立刻大吼:「投降!饶你不死!」 江敛反手丢了鼓槌,用平生最大声音喊道:「城门已被横木拦死,若亲王执意入城,可率军攻破这城门,我于城门等候亲王。」 喊完,也不管朱亲王有没有听清楚,他把旗帜斜斜的放在城墙缺口上,自己转身走下了城门。 下方的人只听得到一言半语,大家面面相觑,将猜测拼凑出来的话传个朱亲王。 旁边的谷亲王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道:「他要投降?」 朱亲王惊得一时无言,沉默了。 旁侧人等着攻城跃跃欲试,朱亲王反倒迟疑了,犹豫不决道:「江敛此人不可小觑,他如此直白的投降,反倒像极了空城计。」 谷亲王点一下头,又摇头道:「想来想去不若如他所说将城门轰开,只是开个城门,总不至于城门大开,咱们就全死了吧。」 「也是。」朱亲王一咬牙,振臂下令,「攻城!」 叛军们高唿着推动攻城车,沖向紧闭的城门。 此时的江城几近人去楼空、 孟平将属下都送走后又强行赶了回来,他躲在云肆的酒楼里面,不敢出面破坏世子的计划,便缩着没出现。但若那群人敢对世子下死手,他就杀下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孟平给自己鼓劲的时候,江敛立在城门口,在前方震耳欲聋的攻城声中,他微微走了下神。 这般场景,上一世好像也出现过。 不过那次是拖延大齐的人等南皇太子驰援,那一战算是大获全胜。 由着南皇将大齐吞併后,杀红眼的大齐新君便闯入他的府衙,和他同归于尽。 上一世倒是让南宫凝华捡了个一统三国的便宜,这一世天沈归了无霁后,也不知道南宫凝华还会不会对天沈下死手。 想到这里,江敛无声轻嘆,鲜少地生了几分遗憾。 要是他死后,南宫凝华仗着表舅的身份对无霁为所欲为可就不好了。 江敛走着神,待瞧见城门横木处多了几道裂缝才拿出藏在衣袖里的药粉,准备往指甲上涂。 就在这个时候,躲在酒楼上的孟平忽地立直身体,他站得高望得远,一眼看到远方灰尘中气势汹汹的军队。 「世子!」 孟平激动地冲下楼,大喊道,「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走神的江敛眸光一闪,快步往回跑去。 孟平刚刚冲到街上:「世子,世子——」 江敛拽住孟平骑回来的两匹马,快声道:「把撤离的大军喊回来!去!」 前前后后快小半个时辰,大军应该全部撤出了城,但他们是用双腿赶路,现在骑马去追还来得及。 孟平连忙应声,拽着刚刚骑回来的马朝城北门狂奔。 江敛翻身骑上另一匹马,往城西方向冲去,那边是鹤老将军撤退的路线。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外的朱亲王等人都看到了远方滚滚而来的灰尘,众人脸色一变,立刻回撤列阵。 眨眼间,最前方的骑射连已经沖入了叛军视线。 沈无霁俯身,瞬间拉弓搭箭,三箭齐发取走前方三人的性命。 其余军将紧随其后,凌厉的箭矢如雨落刺入叛军阵列之中。 「果然有诈!这城后怕是还有数万大军!」 朱亲王怒骂一声,急急喊回攻城的人转身抵挡援军的攻击。 不过几个交手间,沈无霁已经和朱亲王缠斗在了一起。 长/枪铿锵作响,朱亲王眉头紧皱,他轻视了眼前的人年轻,竟一个不慎被压着打。 朱亲王用力抗住沈无霁的长枪,喘着气厉声问道:「你是谁!海隆去哪了!」 传回的消息明明是海隆带队,现在却是眼前这人担了主将的位置。 沈无霁笑容锐利:「皇叔,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朱亲王脸色一变,边抗下沈无霁的杀招边认真看他的模样,旋即震惊道:「你是沈无霁!」 沈无霁把用作伪装的疤痕和红斑都去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他小时候的模样。 另一边赶来帮忙的谷亲王闻言险些惊下了马,他瞳孔勐缩,惊声道:「你没死?怎么可能!」 沈无霁一记回马枪直刺谷亲王,冷笑道:「我应该死在佛塔的祈福台上,对吗?」 晋王造反背后有谷亲王的功劳,所以佛塔起火离不了谷亲王的帮助。 这记凌厉的回马枪让谷亲王脸色一阵青白,震惊之余,他已经被沈无霁连刺出两道伤口。 伤口的刺痛强行拉回谷亲王的思绪,他堪堪挡下沈无霁的杀招,忽地急声道:「不对!云际商会——青寺商行是你的!湖奉商行也是你!!」 沈无霁并不意外地挑眉,笑了声:「猜对了,有奖——」 第233页 旋即红缨长/枪枪桿刺入地面重重弯曲,弧形枪桿勐地弹起,一桿弹到谷亲王身上,将他狠狠弹下马。 弹起的长/枪以回马枪之势反手刺向身后怔然的朱亲王。 朱亲王善武,他下意识提枪挡在身前,连人带马往后退了数米,等稳下来再次看向沈无霁时,他依旧瞠目结舌。 谁能想到本该死在火场的人居然带着大军这般嚣张地沖了出来! 难不成,难不成这是沈周如玩的金蝉脱壳? 朱亲王唿吸急促起来,双眸似喷火般怒目圆睁,他不信! 不信那痴痴傻傻的沈无霁会是眼前这骁勇善战之人! 本来节节败退的朱亲王如得神力般突然开始勇勐反抗,沈无霁微微勾唇,加大力度的再次攻了上去。 主将作战激烈,旁侧的士兵亦不逊分毫。 沈无霁带来了两万人,朱亲王这边也有两三万人。 本来应该是五五平分的局面,但奈何叛军们疑神疑鬼,总担心身后的城墙还会再冲出来一批人,根本没有全身心专注和眼前的军队作战。 扫一眼对方军队和后方城墙的情况,沈无霁就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 于是他先将谷亲王扫下马,再压着朱亲王打,主将都如此弱势,对方士气自然江河日下。 数招之后,沈无霁寻到朱亲王的反手破绽,手中长/枪一震,狠狠刺穿朱亲王的肩胛骨,长/枪迴旋,枪头重重扫向战马的前腿。 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声,勐地歪向一旁,被刺穿肩胛骨的朱亲王同时摔到在地。 沈无霁拽紧缰绳。 他的战马发出高亢、洪亮的嘶鸣声,高高抬起前肢,如飞在空中般往回撤转。 对方主将倒地,沈无霁这方士兵顿时高唿着沖了过来。 他们已经杀掉成百上千的叛军,活捉了谷亲王,现在再捉住朱亲王,他们便是大胜! 朱亲王朝大地怒吼着撑起身子,饶是左肩受伤屈辱倒地,也不影响他用右手作战。 只是叛军士气已跌落谷底,且战且退,他们竟然下意识地贴在城墙脚下进行防御。 沈无霁冷笑一声,接过士兵递来的天沈红色『沈』字旗,用力挥舞,高喊道:「士兵们!随我捉拿敌军!死伤不论!待大胜后咱们论功行赏!」 同一时间,江城城门大开。 仿佛是在响应他的号令,『轰隆隆』的城门背后涌出了一大批还染着浑身鲜血的士兵。 沈无霁双眸光芒晶亮,手中旗帜再次高高挥起,大喝道:「天沈儿郎!杀——!」 第107章 两方大军开始汇合, 原本缩到城墙下方的叛军被从城中冲出来的大军杀了个正着,腹背受敌,很快便陷入守城军的单方面屠杀战中。 守城军憋了近乎半个月的怒火被尽数发泄出来,哀兵必胜, 从叛军屠杀中活下来的士兵只剩悲怒, 他们要为死在战场上的战友同胞报仇! 守城军的火焰很快燃到苦苦支撑的朱亲王身上。 朱亲王暂时不能死, 但能让他生不如死。 沈无霁冷眼看着守城军一人一拳一脚的发泄,他慢慢驾马走上去,望着依旧手持长/枪宁死不屈的朱亲王。 朱亲王被五花大绑送到沈无霁跟前。 他用力仰起头,眼前一片血红模煳,仍是不甘地狠狠瞪向沈无霁。 沈无霁慢条斯理道:「皇叔, 您刚刚问我海隆将军去哪了, 现在我抽出空能回復您了。」 挣扎的朱亲王动作一僵, 旋即瞳孔勐颤,想到了一个近乎令他不敢唿吸的可能性。 沈无霁微笑道:「海隆将军领安州及通州三万大军一路南下,攻康、文二州。」 康文二州,朱亲王和谷亲王的老巢。 海隆此去只为釜底抽薪! 轰隆—— 朱亲王只觉得自己被鼓槌狠狠地敲击耳膜。 他勐地呕出一口血,两眼一黑, 昏了过去。 看着一代枭雄被生生呕昏败在战场, 沈无霁生了几分怜悯,待看到守城军浴血奋战时, 又恢復了冷漠。 沈无霁手中大旗再次挥舞起来, 环视周围浴血但笑容灿烂的军中将士, 他声音清越洪亮, 听得每一个人热血沸腾:「此战乃大胜!兄弟们列阵回城了!」 大军班师回城, 这是盛事。 深一脚浅一脚也要撑着赶回来的鹤老将军立在门口,他激动不已的心情在看到领兵主将的那一刻忽然凝住。 海隆呢?不是说海隆领的援军? 这少年郎是谁?他从未听说军中有如此出色的少年郎啊! 江城还活下来的领将和众官员愣愣的看着前方主将。 们脸上是惊艷、迟疑、欣赏、焦虑等种种复杂的情绪。 江敛原本站在鹤老将军身侧。 待大军主将驾马映入众人视野中时, 他陡然往旁侧行了几步,朝马上之人遥遥相拜:「臣江敛,恭贺三殿下凯旋。」 清冽如冰泉的声音随风拂过他身侧每一个人的耳畔。 听到江敛的称唿,众人愣了愣,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鹤老将军眼神惊愕万分,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勐地扭头看向在旁行礼的江敛,心中大骇。 这些天江敛那些令人不满的行为和计划似乎都有了答案。 一眼就看到了如青竹般清冷淡然的江敛,沈无霁忍不住加快马速,眨眼间便进入城门。 第234页 翻身下马,沈无霁笑吟吟地朝江敛拱手回礼,朗声道:「世子,多日不见,可安好?」 江敛眸中带笑,微微颔首:「牢殿下牵挂,渊渟无恙。」 殿下…… 嘶! 众人勐然回神,如同下饺子般接连跪地行礼。 不管眼前这三殿下是人还是鬼,现在他是领兵救下江城的人,是江城所有百姓及守军的恩人! 「恭迎三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带着激动的拜见声似浪潮般一层层传开。 前方是跪地相见的官员,后方是浴血奋战的将士,四面八方是得见家园倖存感恩不尽的百姓。 众人齐声高唿:「恭迎三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无霁心头一盪,笑容绽在脸上。 他爽朗地笑:「诸位免礼,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大军入城休息,还能动的将士帮着百姓们收拾一下城中琐碎;受伤的将士去寻军医疗伤,若药材不够只管遣人去寻云肆管事。即日起,云肆和青寺商行会在城中施粥,连续一个月,大家安心在江城住着!」 「谢殿下!」 大家情绪激昂,激动和感激之情如兇勐的火焰般难以遏制。 沈无霁伸手,扶起跪地相拜的江敛。 外人眼中强大骁勇的三殿下,此时忍不住往世子殿下耳边贴了下,低声道:「等会儿,我把大军安顿好就来寻你。」 江敛低笑道:「不急。」 沈无霁无声撇嘴,谁说的不急,他可急死了! 不过战争才刚刚结束,现在暂时不是叙旧的时间,沈无霁迎上静默无言的鹤老将军以及其余江城主将。 众人在官府寻了间大厅坐下商议战事。 在商议开始之前,大家灼灼地看着沈无霁,想知道这些年他去了哪,当时火场下葬的三殿下又是谁。 沈无霁把在通州编的那一套原样搬了出来。 从被人故意假死换出皇宫,到偶遇活菩萨游医队治好顽疾,到去往边关歷练,再到如今迫不得已领兵回城。 说到最后,沈无霁起身朝鹤老将军等人作揖,嘆道:「此次领兵回京乃迫不得已,是无召而回,海隆将军已经领兵去往康文二州,现在只待他那边传来捷报,我们好一起回朝请罪。」 闻言,江城的官员连连感慨,这哪是无召而动,这分明是心怀大义,哪怕担上私自领兵的罪名也要回城驰援。 鹤老将军沉默着坐在那里,等众人接连表态后,他沉声道:「殿下大恩,江城众人没齿难忘。」 沈无霁微微一笑:「都是天沈子民,谈何恩德。」 鹤老将军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江城的主将是鹤老将军,等江城清点还需要最少一日时间,一日后沈无霁等人就要压着朱亲王和谷亲王回京面圣,他将自己领来的兵安顿好后就熘达去找江敛。 在即将进入文官休息的府宅时,沈无霁眼睛一转,转头去云肆寻忙得团团转的孟平。 孟平正一个头两个大,见到沈无霁,两眼一亮,直接扭头抱起成堆的帐本塞到他怀里,苦哈哈道:「殿下!这东西真的弄不完!」 沈无霁嘴角一抽。 他握拳咳了声,严肃道:「跟我来,有事问你。」 孟平懵懵懂懂地被沈无霁拽走。 到二楼左右无人处,沈无霁低声问:「这些天世子都做了什么事,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闻言,那根泛着蓝黑色的簪子陡然跃进孟平的脑中。 见沈无霁一脸严肃还带着几分怒的样子,孟平喉结滚了下,小心翼翼道:「世子也是为了帮您,您别生气——」 生气? 沈无霁一怔,装作不耐道:「还不快说!」 孟平声音更小了:「当时情况太危险了,只能弃城……」 一番细细讲述,待沈无霁怒气沖沖地离开云肆后,已经过了一刻钟。 江城文官们有条不紊的清点残局,沈无霁大步流星沖了进来,在一众官员疑惑的视线中强笑道:「我寻世子,请问世子何在?」 有官员热心答道:「世子在后方。」 「多谢。」 沈无霁大步流星地就要往里间去,走了几步后他停了下来,又后退出了门。 其余人瞧一眼他的奇怪路线,纳闷的收回视线。 寻到一家没有被完全抢空的首饰店,沈无霁在掌柜惊讶的视线中走了进去。 「殿下!」店掌柜激动地迎了出来,「您想看点什么?」 沈无霁比划道:「有没有……玉制成的簪子。」 「玉簪子?」掌柜想了想,抬手指向左侧展示架,笑着说,「您看看这几款,都是玉制款,简单但大气!」 顺着掌柜指着方向看过去,沈无霁眼睛忽地一亮。 他一眼看中第一排的桃花玉簪,簪头的一抹绯红似桃非桃,应该是用玉中飘红雕成花瓣做的点缀。 「就要这个了!」 …… 再寻到江敛时,他正在伏案书写公文。 抬起头见沈无霁蹑手蹑脚的走进来,江敛微微舒展眉目,笑道:「都安排好了?」 沈无霁反倒没有往日的笑容,面无表情道:「我安排好了,你的好像还没有。「 江敛顿了顿,放下毛笔,抬眸认认真真地看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沈无霁先败下阵来,掏出玉簪子『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气唿唿道:「之后你只能用这个簪子!」 第235页 看一眼簪子,江敛才明白沈无霁是为什么来发疯。 他挑眉,抬手从发冠中将淬了毒的竹叶银簪子拔了出来,放到桌上,「当时你好像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这竹叶银簪子是沈无霁亲手锻造送于他,当时也是这般昂着下巴说要他好好带着。 闻言,沈无霁更气了,气得双手直拍桌子:「我送你簪子是让你去搏命的吗!」 江敛瞧着明显已经气炸毛的沈无霁,想了想,抬手从另一侧的文书中挑出几份东西,推到沈无霁面前。 沈无霁睨他:「这什么?」 江敛:「我放在朱亲王身边的人。」 沈无霁:? 他狐疑地捡起册子,翻一页看一眼瞅一下江敛。 江敛好脾气地让他看着。 看了几页,沈无霁气鼓鼓的脸瘪了下来, 这上面可谓将朱亲王身边的人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朱亲王看到这册子都会嵴背发凉的程度。 而小部分人名后面都点了一条小槓,代表他们是江敛的人,一眼晃去,江敛的人几乎将朱亲王和谷亲王都包围了。 合上书册,他咬一下后槽牙,「就算有这些人护着,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拼!给簪子淬毒是什么意思?!你跟那两个糟老头子同归于尽让我怎么办!」 「拿命去拼……」江敛咀嚼着这四个字,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无霁,「你不觉得这个评价很耳熟吗?」 瞧见他这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沈无霁心中警铃大阵,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防备的盯他:「我那是战术所需。」 「嗯,战术所需。」 江敛双手十指相互交错拱在桌上,虚虚托着自己的下巴,笑容淡了几分。 沈无霁:…… 糟糕!怎么又被他拿捏住了! 第108章 沈无霁头疼地撇开眼, 有些心虚。 回想一下自己劣迹斑斑的过往,江敛真的还算是收敛了。 被江敛盯着打量得后背有些发麻,沈无霁跺一下脚,恼羞成怒想走。 江敛屈指轻叩一下桌面, 淡笑道:「没话说了?」 『咚』的一下, 让沈无霁抬起的脚顿在半空。 他回头瞧江敛那高岭之花的清冷面容, 眼睛一转,抬手拿起桃花簪子摇晃两下道:「竹叶簪子没收了,新簪子我给你插上?」 闻言,江敛眸光微顿,视线再次落到沈无霁脸上, 仔细打量他。 沈无霁梗着脖子装作无事发生。 江敛微微眯眸, 笑了下:「行啊。」 好耶! 沈无霁在心里暗暗叫好, 攥紧簪子若无其事般绕到江敛身后,慢慢吞吞地看江敛的发冠。 青玉发冠配桃花簪子? 好像有一点点奇怪。 不过江敛这个发冠明显不用簪子固定,配簪子只是装饰而已。 沈无霁搓搓手,寻了个般配的地方将桃花簪子插了上去。 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很是不错,满意地拿起铜镜递给江敛:「你看看, 是不是刚刚好?」 江敛偏头往铜镜里看一眼模煳的人影, 忽然冷不丁道:「无霁,桃花簪子不能随便当礼送人。」 小心思被切中, 沈无霁手中的铜镜差点没拿稳。 他一脸无辜样:「啊?你说什么?这玉簪子不好看吗?」 铜镜不清晰, 但也能看到沈无霁那心虚的模样。 江敛顿了顿, 眸色渐深。 他亲手培养出沈无霁对表情的掌控力, 反过来, 沈无霁的装模做样在他这等同于透明。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对劲? 江敛沉思。 他没有说话,沈无霁心里慌慌的, 忽然看到孟平在外头探头探脑的,他连忙昂起脖子喊:「孟平!出来!这几天你就盯着世子,要是他又冒险,你就先给他打昏了再等我回来处理!」 门口缩回半只脚企图隐藏自己的孟平:? 殿下您被鬼上身了?胆儿变这么大了? 江敛险些被沈无霁逗笑。 他站起身,刚想说话,案桌后的沈无霁就一熘烟儿的跑远了。 留下缩在门口的孟平和江敛大眼瞪小眼。 孟平喉结滚了下,在江敛的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小心翼翼道:「世子……那什么……我就是来汇报一下……礼部尚书一家消失了。」 礼部尚书的嫡女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 太子和太子妃早早失踪,如今吏部尚书一家也失踪了,大概能说明太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动手。 得到这个消息,了解内幕的人都有些疑惑,太子出逃只带太子妃和太子妃的家人?皇后呢?吏部尚书呢?丞相呢? 礼部尚书确实不是众多势力主要监视对象,大家也都没料到太子会不顾皇后,估计皇后本人也没料到。 凤仪宫的那位再次怒急攻心晕了过去。 沈无霁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 「太子和皇后的关系并不融洽。」沈无霁如是评价道。 江敛『嗯』了声:「与其说是母子,不如说太子是皇后巩固自己地位的工具。你假死离开后,太子因向晋王下跪救皇后被其责罚了三十鞭。太子性情凉薄,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显然已经比不过太子妃。」 沈无霁唏嘘道:「之前就觉得不对劲,太子皇兄好像个没有情绪的假人。」 第236页 只能说,什么因种什么果。 皇后如何气得半死也跟沈无霁二人没关系,反倒是太子带走了他认为重要的人,往后他再在京城动手就毫无压力了。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不是件好事儿。 沈无霁本来想跟江敛叙叙旧,好好『探讨』『探讨』两人之间的感情,被这事儿一闹,又捏着鼻子回去整顿大军。 最多两天时间,把江城后续收拾好,他要跟江城传皇宫的消息一起赶回去,给他『亲爱』的父皇一个大惊喜。 第三日,沈无霁点了千人队伍起营返京,此次回京述职的还有鹤老将军和江敛。 不过鹤老将军加快了行军速度,他挣得沈无霁同意,想先一步回去将江城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给太尉章望宇。 三皇子死而復生是能惊动朝野的大事,早一日知晓就能早一日占尽先机。 章望宇算半个三皇子党,等鹤老将军回去添油加醋一说,估计章望宇就要成为妥妥的三皇子党。 大军回京的时候,康州也传来了喜讯。 朱亲王和谷亲王全部被抓,康州群龙无首,属于谷亲王的产业也被一早就蠢蠢欲动的青寺商行吞了个干净,沈无霁荷包再厚几成。 收復了康州的消息传到了文州,文州幼慈院陈院长号召大家弃暗投明,不要掺和党派斗争。湖奉商行的商总道野也出来广发救济粮安定民心,劝告百姓安居乐业。当地百姓几乎是自发开启城门,迎海隆带队入城。 收復文州几乎未耗一兵一卒。 如此喜讯伴随着自江城回京的大军奔至朝堂。 沈周如不敢直接废太子。 哪怕太子、太子妃和礼部尚书都消失了,他也只给了个轻飘飘的告假修养,然后把自己定在龙椅上,朝政奏摺大小琐事再不敢让其余人把持分毫。 虽然不知情的文武百官都觉得沈周如在骗娃娃,但碍于皇帝的面子,大家都敷衍着演了下去。 这假来假去的朝政直到江城战报穿回京才被彻底戳破。 章太尉侧步向前,朗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江城、康州、文州三战高捷,三殿下正领兵回朝,是凯旋盛事!」 谁?三皇子? 沈周如瞳孔勐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声确认道:「你说的是谁?谁领兵?!」 章太尉回他一脸疑惑状:「是三皇子沈无霁呀,殿下自通州调兵驰援玄、安两州,然后与海隆将军兵分两路,一路援江城大胜,一路南下收復康州、文州。」 『哐当——』 沈周如身体一歪,直接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他浑身僵硬表情呆滞,一脸仿若见了鬼。 孙云海:「哎呀!陛下!」 护在旁边的孙云海连忙上前扶住沈周如。 被他触碰,沈周如下意识颤了颤。 孙云海能明显感受到他萎缩的肌肤下颤抖的感觉,淡定道:「陛下怎么如此激动,三皇子完成了歷练顺利归来可是件大喜的事情。」 台下的章望宇也笑:「是啊,陛下,此乃大喜之事!」 近乎三分之一的朝臣都会意下跪行礼,高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见这如浪潮般的高唿声,沈周如身体颤得更狠。 剩下没有参与到高唿的其余官员们迷茫的站在原地。 三皇子,哪个三皇子?那个死在佛塔火灾里的三皇子?他不是死了吗!尸体都葬入黄陵了啊! 大家下意识去看唯一站在朝堂上的皇子沈无憾。 见他也一脸迷茫的震惊后,众人忍不住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什么情况,难不成这么多年来都是围魏救赵,让太子和五皇子互斗,然后皇帝偏心的三皇子送去边关歷练拿兵权? 不对!不行! 三皇子母妃是和亲公主,非本国血脉不得继正位! 有反应过来的官员立刻就要上前死谏,然后怔在最前方的丞相宋寒先一步绷不住。 他快走几步出了人群,厉声道:「陛下!三皇子早已身死葬入皇陵,谁能证明眼下这人是三皇子?谁能证明他非敌国奸细》!就算当年三皇子逃过一难,那又是谁刻意将他送出宫,是谁将他——」 「宋丞相,三皇子是持兵符而回,陛下都未说是真是假,莫非你已经能代替圣意了?」 章望宇凉凉地打断他的正气凌然,然后在宋寒的怒视下慢声道,「因是急行军,按照现在早朝的时间来算,三皇子应该已经抵达了京城,鹤老将军和承安世子也随行左右。陛下,不妨稍后召殿下入宫述职,以证殿下清白。」 听到江敛的名字,沈无憾勐地抬头,定定地看章望宇。 他仿佛明悟了什么。 柳国公眉头紧皱起,他回头望沈无憾怔愣的样子,心里猫挠一般痛苦难耐。 算来算去,倒是把那痴痴傻傻死得不明不白的沈无霁算掉了。 怕是普天之下都没人敢信机关算尽的承安世子会辅佐一个痴傻的三皇子。 若江敛是想吃绝户、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罢了,但现在这三皇子气势汹汹的杀回来,连破几州,骁勇善战,在军心和民心上已经拔得头筹。 江敛怕真是想拥沈无霁为王。 在满场死寂中,章太尉继续愉悦地说道:「殿下手持虎符,与几大州兵符都能对上,想来不是私自调兵。陛下,这是可喜可贺的大喜事啊!」 第237页 兵符…… 兵符。 兵符! 兵符居然落到沈无霁手上! 沈周如几欲吐血。 所以当年南宫蓉与的威胁都是真的,她手上的东西肯定都给了沈无霁,这么多年来沈无霁都是在他跟前装疯做傻! 章望宇这副欢喜崇敬的样子让其余众官面面相觑,让宋寒唿吸急促难平,更让沈周如眼前阵阵发黑,说不出一句话。 沈周如有种做梦的错觉。 荒唐!简直是太荒唐了! 一个中了毒的稚子居然能把他玩弄鼓掌,以至于现在他不得不咬着牙承认沈无霁手中的兵符是真的! 硬生生将一口烦闷的心头血憋了回去。 沈周如摇晃着站起身,昏昏沉沉地说:「无霁回来了啊……那大家就都跟着吧,一起去看看三皇子和凯旋的大军。」 第109章 章望宇眼睑微垂, 掩住了眼中的嘲讽和兴奋。 讽刺沈周如一生算计不得善终,兴奋天沈终于可以迎来一位明君,了结这经年累月的荒唐。 沈周如强撑着精气神坐上步辇,由着孙云海带人扛着他往城门去。 后方众文武百官派系已然泾渭分明, 刚刚随着章太尉高唿殿下千岁的官员都自发行在章望宇身后。 沈无憾是最后一个离开宫殿, 他看一眼柳国公身后缩水近了一半的官员, 苦笑了声。 他是不是得感谢江敛手下留情,当初他交给江敛的那些人还原封不动地跟在柳国公身后,甚至还多了几位。 跟着章太尉走的原齐王派系官员,多半是江敛招揽来的,他沈无憾没资格责怪这些人掀开面具回去追随正主。 沈无憾长嘆一声, 既来之则安之吧。 他踩着棉花一样,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宫门走去。 若三皇兄如往日般宽厚仁善, 或许他会是一位好皇帝。 一个早朝,千人千象,在踏出皇宫迎向大军的路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无霁率军抵达京城。 江城的消息被刻意压制,京城人只知道江城打了胜仗,但不知道领兵者为谁。 大家闻讯跑出来看大军, 也都不认识领头的将领, 正聚在一起疑惑的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自皇宫走出来一众人, 见前方步辇上那人的金色黄袍, 围观的百姓们吓得不轻, 连忙跪下。 他们连步辇上人的长相都没看清, 就见一连串穿着各品官员朝服的人走了过去, 紫色红色朝服令人眼花缭乱。 城门口。 沈无霁故意拖着时间,他整顿完大军也刚刚好官员们出来, 回身就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以及吉祥物一般被供在最前面的沈周如。 「儿臣沈无霁,见过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无霁干脆利落跪下行礼。 他身后大军一同行礼,高唿口号。 仔细看一眼面前的人,比记忆中沈无霁的模样成熟了许多,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本人。 沈周如脸皮僵硬,他颤颤巍巍地走下步辇,在万众瞩目下走到沈无霁身边,亲手将他扶起。 沈无霁当没感受到沈周如树枝般干枯僵硬的手指,微笑地站起来。 沈周如嗓音都是嘶哑的:「大军凯旋,赏!大赏!」 沈无霁微微挑眉,再次行大礼道:「儿臣代大军谢陛下恩典!」 望着他身后一同乌压压下跪的人群,沈周如眼角不自在地抽了抽。 这哪是谢恩,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父子二人在此刻莫名的心照不宣了。 沈无霁脸上笑容不断,他凡是看一眼沈周如,都会让沈周如又恼又怒又急。 三皇子班师回朝,传说中死而復生的人又以惊才艷艷之姿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回来之前,整个京城都没有多少讨论的声音,他回来之后,京城乃至天沈各个州府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单是这简简单单的流言蜚语,都能让其余观望的人心中一颤。 能做到如此程度,说明沈无霁手中的势力已经遍布天沈各地,深不可测。 而江敛现在名义上是齐王的伴读,不过他自回京到上朝,都未和沈无憾打招唿,几乎明示的脱离了齐王派系,两方人马也安安静静地划分了边界。 沈无霁回朝述职,当着一众文武百官的面讲自通州发现屡次坑害己方大军的贺泽成; 讲玄州彻夜烽火台紧急调兵支援; 讲安州各大乡绅士族商行团结对外,帮助援军诛杀叛贼; 讲鹤老将军和江敛临危不乱,江城守军誓死守城,用空城计拖到援军赶到; 讲海隆带兵急攻康州、文州,得当地百姓相助,顺利收回两州。 …… 寥寥数句话概括了天沈这一个月的势力变迁,令文官心惊,令武官沸腾。 沈周如越听,心越沉。 那所谓的百姓乡绅团结对外,豪门氏族共御叛贼,里面有多少是沈无霁的势力? 更莫提此番事了,通州、玄州、安州、江城四大州府必会为沈无霁马首是瞻,连章望宇、海隆、鹤老将军都任他调遣—— 沈周如不敢再想,他只觉得手脚凉得发麻,寒意渐生。 后面沈无霁说的那些事情,像风一样从沈周如耳旁滑过。 待声音消失了,他恍惚地看一眼下方,众文武百官包括沈无霁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第238页 沈周如回神强笑道:「三皇子辛苦了,传朕旨意,三皇子沈无霁身先士卒、骁勇善战连守数城,特封为亲王,赐封号恭。」 恭王? 沈无霁好笑地抬头,正撞见沈周如带着不甘和畏惧的眸子。 他微微勾唇,迎着沈周如的注视行礼接旨。 见沈无霁接了旨,沈周如又开口道:「既然大军凯旋、失城收復,恭王就将兵符交回吧,以免再次出现承安侯的事情。」 沈无霁挑起眉,就着接圣旨的姿势应道:「父皇说的是,兵符是极其重要的信物,儿臣还有与兵符相关的要事相告,不过暂时还未定论,无法公开直言,请恕儿臣私下汇报。」 沈周如心里打了个颤,面上不显,强硬道:「那先将兵符交回来再言。」 沈无霁笑了下:「是。」 闻言,沈周如喉结滚了数下,神色雀跃,是欢喜激动的。 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应了下来,他不信沈无霁敢忤逆圣旨。 等他拿了兵符—— 沈周如唿吸压不住的急促起来。 这早朝才过了一半,江敛和鹤老将军依次出列述职,最后再由沈无霁呈上将士名单,或论功行赏,或收尸归籍。 工作量太大,一时半会儿确定不玩,名单便交由兵部与户部进行统计。 后面的早朝就与沈无霁没什么关系,他和沈无憾站在一起,无所事事地数朝上官员。 沈无憾目视前方,双唇微动:「三皇兄,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沈无霁轻松地应,「看你脸色不太行,没休息好?」 沈无憾:……? 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的?! 他忍不住扭头看一眼沈无霁平静的侧脸,默默深唿吸冷静了下,往旁边挪两步远离他。 沈无霁也不是想气自己弟弟,就是挺久没见,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他琢磨了下,小声道:「说实话,我们也没想到父皇会让世子给你伴读,你要是沖我生气,我可不乐意。」 沈无憾:………… 拳头痒痒。 说了几句还不给回应,沈无霁琢磨着这弟弟可真难相处。 结果一回头就看到沈无憾攥出了青筋的手臂,他顿了顿,默默闭上了嘴。 虽然知道沈无憾很生气,但他对沈无憾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如果可以也想在皇家体验一下难得的兄弟情。 不过现在看来,难吶。 在文武百官你一句我一句的试探下,早朝终于走向结束。 孙云海高唿退朝,沈无霁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江敛离开了。 他离开得太干脆,以至于大部分人都忘了这位主还没还兵符。 沈周如在宣政殿等了许久,等到眼发直、口发干,也没有等到沈无霁的影子。 他『歘』地站起来,气道:「孙云海!传恭王!」 孙云海瞥一眼左右看热闹的宫女下人们,回身走入宣政殿。 「哐当」一声,孙云海反身合上宫殿大门,回身也不抬头,恭敬道:「陛下,恭王派人传话说去户部帮忙将士户籍,短时间内可能无法得空来见你。」 「你——」 沈周如手指直颤,气得发抖:「朕还没有退位!朕还是皇帝!」 闻言,孙云海嘆了声,也不管那些忠于陛下的暗卫是否还蹲在屋檐上,劝慰般道:「陛下,您这个位置坐得不容易,何必要去争一时意气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三殿下暂时还敬您为父,往后如何才是难料。」 他似嘲讽似怜悯的话出口,沈周如失了力气般『扑通』一下坐倒在龙椅上。 许久后,沈周如盯住恭敬弯腰的孙云海,冷笑着,一声一声冷笑得慎人。 他哑了嗓子,声音伴着穿堂的风声如鬼吟,「孙云海,你背叛了朕投靠江敛,往后再投靠其余人也容易,你当江敛会一直留着你?」 孙云海弓着的腰更低几分,平静道:「天下往往皆为利来,陛下,这是您教奴才的。」 闻言,沈周如变了脸色,半晌没再说出话来。 孙云海保持着低头躬腰的姿势走出宣政殿,任凭身后杯子瓷器砸地上不断。 其余人远远地站在外面,担忧又不解地看着孙云海。 孙云海一言不发,依旧守在宣政殿门口,就像当时沈周如答应待登基后便将他所爱之人许给他时那般,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 只不过他的所爱之人早就在夺嫡争斗中化为一抔白土,只他还痴痴念着。 说在户部处理户籍的沈无霁早已经出了城,策马狂奔,一路往青山上的青龙山寺奔去。 快马奔驰不过半个时辰便能看到人来人往的半山腰。 看一眼山上的人,沈无霁寻了个客栈当系马的地方,回头再往山上走去。 沈周如的话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用江敛的话来说他就是秋后的蚂蚱,先蹦跶着,等他蹦跶得累了躺了,收拾起来还少费些力。 所谓父子亲情在沈无霁这里已经散得干净,他心中只有山顶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寺庙。 摩挲了下腰上的护身符,沈无霁快步往上山爬去。 十一月末的天,几近深冬,京城这边气候偏暖没有飘飞的白雪,但因着绵绵刺骨的山风,今日来拜佛的人还是比以往少了几分。 沈无霁没有提前预约,不过上山后意料之外的看到站在山门口的道则大师。 第239页 道则静静地看着他这边,也不知道是看他身后的路,还是看他这个人。 沈无霁诧异一瞬,走上前,朝道则合十相拜,「大师,好久不见。」 第110章 「阿弥陀佛。」道则笑容浅淡, 「恭喜殿下凯旋,贫僧猜想您的时间应当非常紧迫,便守在此处等候。」 沈无霁微微挑眉:「大师早就知道我会来寻你?那我心中的疑惑——」 「殿下心中的疑惑只有您自己能解。」 道则抬右手往山门里示意,「人生此世, 不若一场大梦, 世子为您求护身符的时候已经解了此梦, 但贫僧不敢保证您二人的梦境完全一致,只要殿下诚心求解,那便可入此山门一试。」 沈无霁神色微沉。 古朴的山门落入他眼中,引得人感觉有些软绵的眩晕。 道则已经转身走入山门,沈无霁不再犹豫, 抬步跟上。 寺中来来往往多是官家夫人、达官贵族, 不少人早上都到城门口看大军归城, 现在乍一看到沈无霁,大家只觉得眼熟。 待沈无霁擦肩而过消失在拐角处,才有人回过神来,惊讶道:「这是三殿下吗?」 众人只在城楼前见过沈无霁的模样,像, 但不敢确认。 「恭王, 现在是恭王了。」旁边的人立刻纠正,疑惑道, 「恭王刚回京就到寺里拜佛吗?」 「恭王肯定有自己的安排, 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 大家都互相对视一眼, 都看到对方眼中充斥算计的细芒。 恭王刚回京, 亲王府还没有建成,大家送礼总不可能往皇宫送吧? 趁着恭王在寺里拜佛, 现在是拉拢的最好时机。 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打发着小厮回家通知当家的,来回奔走相告。 沈无霁并不关心自己来寺里拜佛引起了多大的风波,他跟着道则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屋。 屋中摆设齐全,屋外是清风飒飒的幽林,偶尔有鸟鸣泉涧声,令人心宁气静。 道则道:「世子礼佛时就住在此处,里间还有世子抄写的经书,殿下请进。」 沈无霁不疑有他,迈步就要进屋,却见旁边的道则没有任何动作,他疑惑地看了过去。 道则浅笑道:「贫僧就不入此屋了,今日此屋归于殿下,贫僧还有事,先行告退。」 「哎——」 沈无霁摸不着头脑的站在原地,看一看道则走得干脆的背影,再看一眼里面干净的陈设,他犹豫了下,还是进了房。 人生此世,一场大梦。 道则刚说的八个字跃进沈无霁脑中。 看一眼几乎瞧不见褶皱的床榻,沈无霁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坐下,侧卧,躺平。 一系列动作连贯得像是回了屋,舒舒服服地就能入睡。 许是与竹林为伴的原因,床榻上有明显的竹叶清香,里面掺着点点檀香,令人心旷神怡。 沈无霁躺到床上就不想挪窝了。 他伸了个懒腰,连日带兵攻城的疲惫瞬间涌上心头。 不过片刻,他便打了个哈欠,渐渐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待沈无霁神清气爽的醒来时,外头几近黄昏,太阳都要落山了。 沈无霁一个激灵地弹起来,连忙起身走出屋。 他藉口买糕点才在江敛看透不说破般的视线中熘出翰林院,这要是太久没回去,皇宫和京城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边嘀咕着道则是不是也不知道的时候,沈无霁边推开门,下一瞬他怔愣在地。 屋外成片的竹林消失了,变成熟悉的开云轩外院。 沈无霁连忙回头,就见刚刚熟睡的小屋一点点粉碎消失,取而代之的开云轩里的房间。 再一回头,熟悉又陌生的小一号沈无霁正慢吞吞地从他身体里穿过去。 穿、穿过去? 沈无霁瞪大眼,抬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 他这是在做梦? 可梦中为什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思绪? 沈无霁不解,快步跟上小沈无霁的步子。 屋外,早已被处死的钱嬷嬷和小玄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小沈无霁身边。 钱嬷嬷:「殿下,今日是世子第一次做您的伴读,世子是神童之姿,给您做伴读是陛下的恩赐。」 小沈无霁懵懵懂懂地说:「现在去的话,早课也都下了呀,我们还能见到世子吗?」 钱嬷嬷:「世子是您的臣,就算太学下课,他也只能守在原地等您。」 小沈无霁『哦』了一声,低着头,视线沿着地上的砖块往前挪动。 透明的沈无霁狐疑地跟在后面。 他或多或少的反应了过来,现在这是梦,但多半也是江敛的记忆。 是……上一世的记忆? 转眼间,小沈无霁就到了太学,与站在廊外观池身形消瘦的江敛打了个照面。 江敛不冷不热地朝小沈无霁拱手,声音沙哑:「殿下。」 小沈无霁眨眨眼,朝他笑了笑。 他正待说话,无意经过的太傅便带着冷嘲道:「殿下,您今日没来,该站的规矩由您的伴读代为受过,世子还需要再站上半个时辰,您请便。」 小沈无霁有些懵,一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旁边的唯唯诺诺的孟平连忙把小沈无霁拉到旁边凉亭休息。 第240页 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江敛何时受过来自江岳之外的责罚? 他立在廊外虽未有太多情绪,任旁边人来了又去故意围观,任江继领着人肆意夸耀太子聪颖、二皇子勇勐。 但旁边透明的沈无霁看得心慌的很,如今世那些人所说,没看错的话,江敛背后印了几朵血花,是鞭伤…… 画面一转,小沈无霁捧着精緻的糕点跑进书房,小心又欢喜的放在江敛面前。 江敛微微皱眉,捻起一块吃了。 小沈无霁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吗,很甜的!受伤了要吃甜的!」 江敛一滞,再看向小沈无霁的视线带着几分无奈的平和,不似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沈无霁便缠着坐在他旁边,想看他的伤,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虽然江敛面上不显,但他对小沈无霁还挺有耐心,对方递过来的糕点都会吃一点。 透明的沈无霁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世和上一世,他都撞见了江敛被江岳罚的事情。 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太子才浑水摸鱼,说服沈周如让江敛给他当伴读。 看着画面再一转,忽然进了阴森森的牢中。 『天牢』 沈无霁看一眼墙上的字,微微皱眉。 下一瞬,江敛带着沉沉杀意从他身后穿过。 他一路往前,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沈无霁跟着看去,愕然地看着曾家那些熟悉的面孔颓废的躺在牢房的稻草上。 江敛怒火滔天:「冒犯太子能成为拿你们下狱的理由?我不信!」 曾老太医苦笑地朝他摇摇头,一句话没说。 画面逐渐模煳。 沈无霁看见曾家满族被处斩,看见江敛醉酒和江继争执,然后被江岳责罚。 他死死攥拳,压抑不住的怒火奔腾而出。 这群混帐! 画面因着他的怒火而逐渐扭曲。 沈无霁勐地醒神稳住情绪,旋即望着小沈无霁快步跑进侯府祠堂,整个人挡在江敛跟前,怒气沖沖道:「他是我的伴读,不许你们欺负他!」 江岳再大胆,也不敢公然跟皇子作对,他沉着脸,眼睁睁看着小沈无霁直接抢过鞭子丢出祠堂。 透明沈无霁站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江敛脸上的神情变化。 这个时候的江敛还没练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功力。 他带着满身鞭痕眼神复杂的望着小沈无霁,然后踉跄地站起身,在小沈无霁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祠堂。 望着两道一高一矮的背影渐渐远去,沈无霁吐出一口气。 所以,这才是他们之间故事的开始吧。 周边光线渐渐暗下,画面变成开云轩的屋子。 小沈无霁笨拙的摆弄膏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江敛伤口上药。 江敛忽然开了口:「殿下,今日为什么帮我?」 小沈无霁理所当然道:「因为你被欺负了呀!」 江敛转身看向他,复杂的眼神中带着迟疑、不信任,以及淡淡的暖意。 小沈无霁眨眨眼,歪头道:「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了呀,别怕哦,我给你吹吹,痛痛飞飞!」 他扭头贴到江敛身后,几道轻柔的唿气让江敛十分不自在。 但莫名的,江敛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 沈无霁欣慰的看着小一号的自己,真是善良的小孩子啊。 有他在,江敛心里估计宽慰了不少。 不过曾家…… 沈无霁皱眉,曾家冒犯太子所以满门斩首?什么破原因。 他沉思时,眼前的画面快速闪过。 多是小沈无霁给江敛上药,然后和江敛在太学的相处日常。 不过江敛并没有像今世一样手把手教导小沈无霁,所以小沈无霁依旧是上课发呆下课睡觉武课就回开云轩休息。 中间有几次钱嬷嬷上了命令的口令,江敛也没有管。 他偶尔跟小沈无霁提过几次不用全部听钱嬷嬷的话,但被小沈无霁畏惧的拒绝了后,他便不再插手开云轩的日常。 沈无霁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下意识与自己经歷的那些事情进行对比。 上一世小沈无霁还是安安稳稳地长大,钱嬷嬷也没有故意下重招,江敛依旧是给沈周如做事,但并不涉及到小沈无霁的事情。 这一世许是因为江敛强行插入了进来,所以钱嬷嬷落入套中死了,沈周如才不得不让江敛接了这活。 沈无霁顿时心情有些复杂,他一直想弄懂江敛于他下那个承诺的原因,但真知晓了后,他又开始恍惚。 江敛的情意,是给予上一世的沈无霁,还是给予这一世的他? 沈无霁稍稍钻了下牛角尖,然后摇摇头,鄙视一下自己,继续看。 等小沈无霁顺利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江敛的羽翼也慢慢趋于成熟。 他发现小沈无霁的行为举动逐渐怪异,发呆和熟睡的时间几乎超过了他正常活动的时间,有时候走得好好的突然发狂,伤了宫人也伤了自己。 宫中的太医来了去去了来,人人都只说小沈无霁天生残缺,好吃好喝供着就行,其余的药石手段成效不大,请陛下节哀。 江敛看一眼面无表情甚至如释重负的沈周如,对节哀这两字深表怀疑。 后来江敛派人寻了江湖郎中,细细盘问这种状况。 第241页 几番周折后确定小沈无霁是中了毒,这毒很好查验,他不信宫中太医都查不出来。 是谁能一手遮天让无数太医为其遮掩? 太子? 江敛四处查探,确定太子对沈无霁并无杀心后,将落点放到了沈周如身上。 虽不知道原因,但就他这么些年的观察下来,沈周如对沈无霁根本就不是宠爱,反而是疏远与厌烦。 沈周如给沈无霁下毒,听上去天方夜谭,但实则有迹可循。 第111章 梦境继续。 一阵扭曲破碎的画面过去之后, 小沈无霁十四岁了。 因着某次偶然的风寒,小沈无霁突然瘫在床上,自腰往下,下肢动弹不得, 没有任何感觉。 得知自己瘫痪, 小沈无霁也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 他不哭也不闹, 像个精緻的木偶,每天都苍白着脸等江敛来为他讲故事。 这个时候的江敛已经完成第一批科举学子的培养,由他资助走入科举考场的学子占了那几年的三分之二。 属于誉佳商行的产业也在悄无声息中慢慢分裂出去,挂在他人名下,开遍除京城之外的各大洲。 也就是这时, 江敛发现了天沈太子沈无非的私军, 以及南皇太子南宫凝华在皇宫中探查的势力。 南宫凝华坦诚的说想打探沈无霁的情况, 双方互相试探几次后,江敛便将自己发现的疑点分批传给南宫凝华。 因着小沈无霁的遭遇,南宫凝华险些直接找人刺杀沈周如,冷静下来后为此大动干戈。 他屡次向天沈施压,其中又有大齐的这个搅屎棍, 沈周如逐渐不得安宁, 不停的撤换朝中重臣,更新朝廷势力。 江敛浑水摸鱼。 作为沈周如的心腹, 几乎是沈周如指哪, 他打哪。 他害了不少人, 也揽了不少权, 受尽他人嫉恨, 也将那些威胁他的人尽数剷除。 不过一年光景,江敛就在文武六部各个地方都安插上了自己的人, 到现在为止,唯一插不进去的是被沈周如严防死守的皇宫。 现在,他要把江闲推上禁军正卫。 于是江敛拿沈无霁被下毒未遂做局,让当时的禁军正卫被革官职,全家抄斩。 可是那正卫养在军营里的儿子找了关系逃了一劫,然后偷偷潜入了皇宫,他此行一为杀沈周如,二为杀江敛。 那场混乱的寿宴,成为江敛前世今生的噩梦。 沈周如侥倖避开刺杀,但刺向江敛的那一剑,被恍惚醒来的沈无霁奋不顾身的挡住。 一剑穿心,剑上还淬了毒,救无可救。 小沈无霁当场死亡。 看着痛得发不出声还不忘拽住自己衣角努力微笑的小沈无霁,江敛近乎是冷漠的揽住尸体,缓缓低头,将自己埋在他不再跳动脉搏的肩膀上。 透明的沈无霁站在旁边,久久无言。 他仿若与江敛感同身受,感受到江敛深藏心底冰冷又绝望的杀意。 刺客被抓,沈周如又悲伤又开心地扑了过来。 他强行将小沈无霁的尸体夺了过来,亲手确认人已死后,沈周如放下尸体,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所有人以为沈周如是悲伤过度,纷纷追了出去。 满地喧譁,一场闹局。 江敛沉默地坐在旁边,他从小沈无霁已经冰冷的尸体上收回视线。 那一刻,连透明的沈无霁都听到了江敛的心声。 江敛在心里轻轻地说:『无霁,你先睡一觉,我会让他们给你陪葬』 「咚——」 透明的沈无霁下意识攥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在有力又沉重的跳动,在与江敛共鸣。 他恍惚抬手擦一下眼睛,满手泪水。 后面的画面开始飞速变化。 小沈无霁死后,天沈突然陷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动盪中。 先是各地莫名其妙哄抬物价,再是当朝官员被接连不断的爆出卖官鬻爵的事情,国库空虚,百姓动盪,山匪起义…… 其中部分是江敛的功劳,但大部分都来自江敛都有些摸不清的势力。 虽然不知道是谁想要天沈死,但这正合了江敛的心意。 外面越乱,江敛发展得越快。 一直陪在旁边的沈无霁知道,江敛只想用忙到麻木的身体麻痹他自己。 本就酒量过人的江敛一次一次突破极限,不停的将自己灌醉又快速甦醒,然后继续灌醉,甦醒。 醉了,就能逃避沈无霁为他而死的事实,醒来,还要继续为了报仇而谋算布局。 但江敛的怨怒太重,只要能达到目的完全不管谁生谁死,俨然有让天下百姓为报仇而陪送的趋势。 南宫凝华再一次和江敛碰面,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气笑了也怒笑了。 他大骂江敛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骂江敛狼心狗肺为了报仇要天下人付出代价,骂沈无霁要是知道救了他会让全天下百姓遭殃,估计九泉之下也难安。 旁观的沈无霁都忍不住伸手去捂南宫凝华的嘴。 虚幻的手穿透南宫凝华的身体。 被南宫凝华一拳揍到地上的江敛晃晃荡盪地站起来,他抬手擦掉嘴角口子裂开的血,平静道:「你说的事情,我同意了。」 南宫凝华紧紧皱眉:「这话我没听到,你也不用再说。」 丢下这句话,南宫凝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242页 江敛的脾气是你说不干我偏要干。 南宫凝华提过一次,他想刻意挑起天沈和大齐的战争,然后带兵佯装支援天沈,攻大齐。 最初江敛忙着收拾江岳没有同意。 南宫凝华也知道这件事一个不慎就是生灵涂炭,当时只是提出来做个预案,几次推演都有问题后就搁置了,没成想江敛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透明的沈无霁在旁边暗暗着急,他太清楚江敛的性格了,表舅怎么就敢放心走掉了啊! 事实证明,南宫凝华还是没有彻底摸透江敛。 不过一年的时间,江敛就把那些对皇位有意的亲王都撺掇了个遍,甚至扒出了他们和大齐的私下联繫,让沈周如火气上头又不得安宁。 然后江敛又用了三年的时间,挑选了一个容易掌控的大齐皇子,引着他一个一个杀光他自己的兄弟,顺利继位。 大齐内乱结束了,天沈内乱开始了。 这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在江敛的鼓动下,大齐新皇朝着内忧外患的天沈发起了勐烈进攻。 以防南宫凝华善心泛滥过来阻挠计划,江敛甚至给他找几个不小的麻烦。 江敛对外公布了几个南宫凝华可能会立的宗族子弟,让南宫凝华不得不先清理着火的后院。 等他处理完自家的事情,江敛已经把计划推进了一小半,天沈国中动盪到了无可退的地步。 为此,南宫凝华每次见江敛就是先一顿挖苦,再一顿嘲讽。 江敛听得耳朵起茧,无视之。 这几年内,大齐经常性出兵试探,沈周如正焦头烂额不想搭理大齐。结果就这一次,新皇继位内乱结束后的大齐精兵勇勐无敌,接连攻破了通州几座城,自通州长驱直入。 沈周如慌了神,被迫接受南皇不怀好意的相助。 随后是长达近一年的拉锯战,南皇先后灭了大齐五万军队,然后反手灭了以为希望近在眼前的沈周如。 沈无非仓促继位。 前线防线溃不成军,南皇军队虎视眈眈; 大齐新君怒不可遏,召集人马偷袭玄州,要屠玄州用以慰藉他们士兵的在天之灵。 玄州已经没有可以抵挡大齐的军队,但这个时候正是计划中南皇大军绕通州攻击大齐的时候。 江敛便当了回将军,赔上了自己打拼半辈子的势力,硬生生将大齐军队拖了半个月。 南宫凝华后来评价道:「你江敛居然也有善心大发的时候,自己守着空城,却护着满城百姓往京逃亡。」 江敛听后没有回应。 一直旁观的沈无霁只觉得胸口抽搐的疼。 这哪是善心大发,明明是江敛心存死志,他不想活了。 南皇大军在南宫凝华的带领下踏破大齐河山。 不过南宫凝华善待俘虏和百姓,攻了城也只是高层势力易主,并未对底层百姓产生太多影响,反倒得了百姓的拥护。 待大齐彻底易主,江敛功成身退,回到自己的一处别苑安安静静地躺下。 没过多时,不知道如何逃出来的大齐新皇攥着匕首杀了进来。 沈无霁一直站在江敛旁,眼睁睁看着大齐新皇疯魔一般用匕首捅江敛。 而那些时时刻刻护在江敛院子里的暗卫全部消失不见,除了江敛刻意撤掉暗卫防守,没有第二种可能。 江敛只疲惫的看一眼大齐新皇,唿吸缓缓沉了下去,然后闭上眼,仿若睡着了般平静。 他似是感受不到自己身上汩汩直流的鲜血,也感受不到那钻心的疼痛。 他想死。 他在求死。 短短七个字在沈无霁脑中循环反覆。 待江敛已经死得救无可救的时候,大齐新皇才悲怆地倒在地上,任随后破门而入的侍卫将他捆成团丢了出去。 南宫凝华闻讯匆匆赶了过来。 他看着被江敛死死握在手中的长命锁,久久不能言语,长嘆一声,「你当无霁会愿意你为他殉葬吗?都是傻子。」 江敛早已是被天沈和大齐唾骂的乱臣贼子。 他死后没有归处,南宫凝华便依照江敛的遗愿将他火化,然后掘了天沈皇陵,把江敛的骨灰洒在了沈无霁的坟前。 后来南宫凝华寻了位据称是半仙的大师,霸道地让他帮忙超度江敛和沈无霁。 这位大师,飘在旁边的沈无霁也认识,是道则…… 他忍不住用拳头砸手心,看到现在,所有的事情终于连上了。 感谢表舅,感谢道则大师。 沈无霁长舒一口气。 被绑过来的道则并未屈服于南宫凝华的霸权。 但在看了江敛和沈无霁的八字后,他主动提出为沈无霁迁坟,迁至青龙山寺后山。 后山竹林与沈无霁来时见到的那片竹林几无二样,沈无霁怔怔看着一众人费力的迁坟,他转过身,望向竹林旁的小屋,下意识往里走—— 「殿下,太阳即将下山了,您也该醒了。」 一道厚重又平和的声音从沈无霁后方缓缓传来。 第112章 在道则仿若诵经的呢喃重, 沈无霁缓缓闭上眼,再睁眼时,眼前的小屋变成了入梦前的床顶。 他平躺在床上,身体疲惫又麻木, 半晌回不过神来。 道则只是来唤醒他, 见人安安稳稳地睁开眼望着床顶发呆, 道则松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 第243页 待沈无霁彻底清醒自床榻上爬起时,天已经半黑。 道则正坐在竹林口的木桩上,静静等待沈无霁。 「大师。」沈无霁走出小屋,神色复杂地看着道则, 「梦中的那些事情, 您也知道吗?」 道则微微摇头, 「十一年前,贫僧做了个梦,梦中是两位不清楚姓名的人迁坟埋在了这小屋后方。后来贫僧频频起卦,卦象都指向了皇宫。再后来宫中法事,贫僧见到了您二位, 这才明白梦中所指的两人是谁。」 「贫僧的任务是将殿下和世子带到此处, 剩下的全靠您二位的造化。」 沈无霁:「那您今天白日等在山门口也是早有预料?」 道则笑了声:「三个月前,心悟师弟给贫僧算了一卦, 称这几日有贵人回京, 同日将会到访山寺寻贫僧。」 沈无霁嘆一声:「料事如神, 青龙山寺名不虚传。」 说完, 他郑重的朝道则行了一礼, 在道则讶异的视线中道:「有些事不便明说,但还是得感谢大师, 谢您给予我和江敛再续一世的机会。」 道则愣了愣,舒心地笑了笑:「原来如此。虽不清楚具体事情,但能得见殿下与世子再续前缘,也是道则的福气。」 说完,他提醒道:「若殿下要下山,尽量从侧门的另一条路走吧,刚刚寺里来了不少达官贵人。」 不需要明说,沈无霁也懂了,他转身就往道则指的另一条路下了山。 那些冲着三殿下而来但等了大半天都没等到的人如何气急败坏,沈无霁管不着。 他取了马,一路狂奔回城里,又到云肆点了几款江敛最爱的糕点,揣着热乎的往江府赶。 承安侯死后,承安侯府所有财产都归江敛继承,现在只需要沈周如下旨确认爵位世袭,属于江岳的承安侯身份就会成为歷史,之后便是承安侯江敛。 不过江敛看那座府邸心烦,只让管家看着,自己懒得过去。 侯府中的女人剩了李晗和钱诗怡。 这两人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一个某种意义上就是江敛的属下,两人呆在侯府相安无事,日子也算太平。 至于沈无霁…… 虽然刚刚封了王,但他一没母妃,二没王府,皇宫不想回,蹭先伴读的府邸住一晚上没问题吧? 沈无霁哼着歌窜进江府。 江敛还在书房伏案处理庞大的士兵户籍,听见沈无霁的动静,头也不抬道:「晚膳在桌上,冷了喊人热一下再吃。」 「我买了茶糕、桂花糕、绿豆糕、马蹄糕……」沈无霁捧着热腾腾的糕点往江敛桌前窜。 闻言,江敛微微抬眸,瞥一眼沈无霁略有凌乱的衣裳,「这糕点,从早买到了晚?」 「那不是京城繁华迷人眼嘛,这看看那看看时间就过去了。」沈无霁打着哈哈岔开话题。 江敛不置可否。 他派去保护沈无霁的人一直在暗中候着,沈无霁也知道有这么群人默默跟着自己后面。 谁也没想着要隐瞒什么,江敛也乐得看缩成团的小猫时不时伸着爪子试探一下自己。 挺可爱的。 沈无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江敛归到了奶猫那一类。 他挑了几样点心进行评价,然后在江敛要给他分配任务的时候熘之大吉。 望着沈无霁逃也似的背影,江敛微微眯眸,好气又好笑。 他到想看看这傢伙能忍到什么时候。 当天晚上,沈无霁半习惯性半偷偷摸摸地往江敛床上钻。 江敛洗漱出来,看着吭哧吭哧在自己床上铺被子的沈无霁,他挑眉问道:「又睡不着?」 沈无霁一僵,他没想到江敛洗漱的速度居然这么快! 『咳』了声,沈无霁自然地回头看江敛:「睡不着哇,反正我现在没有府邸没有房间的,就来找你蹭个床。」 江敛幽幽道:「李嬷嬷一大早就在收拾开云轩——」 沈无霁:「我才不想回皇宫那个鬼地方。」 瞧见沈无霁理直气壮般的模样,江敛好笑道:「那你就先住,我明天去跟李嬷嬷说你不想回开云轩,让她歇着。」 「反正你府里也缺人,把李嬷嬷她们调出来呗。」 沈无霁躺到床上,漫不经心道,「我回来了,他们肯定知道当初有哪些人在帮我。太子消失不见,也不知道是想算计我还是想算计座上那位。」 江敛将外袍放在一旁,闻言道:「换做你是太子,你会怎么做?」 「我?」 沈无霁将左脚脚踝搭在拱起的右腿膝盖上,思考道,「我可能……再躲个几年?等消耗的人力物力恢復了,再说报仇的事情,不然现在出来纯粹是送死。」 江敛点头,又摇头:「忍了十几年的人突然爆发,极有可能剑走偏锋。如今太子怎么做,全看他的目的。如果他想要对你我报仇,估计会忍,如果他只有皇位或是某个必须去做的执念,那多半会在最乱的时候发起进攻。」 剑走偏锋四个字,让沈无霁不由得侧目看他。 他想到梦境中的江敛,那个忍了十几年却一朝之后不惜以身入局、搅乱三国风云的江敛。 他的视线过于灼热,江敛疑惑道:「怎么了?」 沈无霁咧咧嘴,「没啥,就是想怎么乱才算是。,不过还是别太快乱了,我还要收拢一下手中的势力。」 第244页 这场战让整个天沈都乱了,正是势力大洗牌的时间。 沈无霁大部分势力也趁机浮上了水面,如果太子现在搞事情,那他收拢势力的速度就要慢上一分,会很烦。 江敛走到床榻,熄了蜡烛,就着壁灯的微弱光芒道:「睡吧,你明天也要上朝,得早起。」 「哦。」沈无霁懂事地往里挪,给江敛挪出足够的位置,小小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今天没往宣政殿去,他估计气疯了。」 江敛『嗯』了声,「无妨,单一个孙云海就够他烦了。」 闻言,沈无霁扭头疑惑道:「为什么明知道孙云海喜欢那个妃子,他还要让那妃子殉葬?这不是故意逼孙云海反水吗?」 「因为那妃子是他当皇子时候的眼线,两个人早就苟合了。」江敛闭着眼睛说,「妃子为他给皇帝下毒,偷当时太子出行的路线图。虽有从龙之功,但她知道得太多,活着只会让沈周如坐立难安。」 沈无霁皱一下眉,「孙云海估计恨死他了。」 江敛淡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沈周如作茧自缚罢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渐渐变小。 直至一方彻底睡熟没了声,另一方才安稳地入睡。 江敛刚缓下情绪渐染睡意,就感觉身后有热源贴了上来。 『啪叽』一下,男性独有的体热将他牢牢裹住,阻隔了冬日寒夜里的森森寒意。 耳边是一声有力过一声的心跳。 江敛没有动,只不无意外地勾了勾唇角。 这傻小子,睡着和没睡着的区别可大得很。 装睡偷抱的沈无霁正暗暗窃喜,全然不知他的心思被人看的一清二楚。 两人就着这个动作入眠。 第二天,沈无霁站在屏风外面龇牙咧嘴地偷偷活动被压了一宿的手臂。 等江敛穿好衣服走出来,沈无霁立刻恢復平静的表情,装模做样道:「收拾好了?走吧,马车已经让人备了。」 说完他指一指门口,示意江敛先走。 江敛慢条斯理地扫他一眼,眉眼唇角是肉眼可见的笑意。 他边走边不经意道:「我记得你身上还有几处没癒合的伤,膏药在你左边的柜子里,拿瓶带上,今天不一定有时间回来换药。」 沈无霁偷偷咧了下嘴,跑到柜子旁快速挑了个活血化瘀的药膏,揣上就跑。 今天早朝很没意思。 除了欣赏沈周如日益阴沉的脸色外,就是听文武百官因着战后平叛的一件又一件事情互相争吵。 一下子闹得像菜市场,一下子又安静得像上坟。 沈无霁明面上第一次接触朝政,现在暂时只管兵部的事情。 而兵部又忙着将士归籍的繁琐事宜,压根不想掺和其余事情,以至于他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不时把吵得正凶的官员模样和脑子里的信息对一对。 想着想着,沈无霁走神的视线就落到斜侧方的江敛身上。 江敛这次回来升了官,到从四品,依旧任职翰林院。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敛进六部只是想与不想,上头有空缺他就能顶上。 别人看江敛风度翩翩,出淤泥而不染。 沈无霁看江敛有点牙痒痒。 昨天抱了这人一宿,江敛早上在他怀抱里醒来,居然不咸不淡的说有点热,如果下次要挤一张床,得换个薄一点的被子才行。 手臂现在还在回血酸麻的沈无霁简直想吐血。 正暗恨着,沈无霁感觉自己的手臂被重重戳了一下。 沈无霁回神,看旁边同样无所事事的沈无憾,挑眉:「有事?」 沈无憾目视前方,声音很小:「昨天回去我想了想,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沈无霁:? 沈无憾扭头盯住他:「处理完公务后,跟我拼酒去,敢不敢?」 沈无霁:?? 他好笑地打量沈无憾几眼,「拼酒分胜负?」 沈无憾用还带着青涩的脸挑衅地看他,「三皇兄不敢了?」 沈无霁笑一声:「行啊,午时云肆,不见不散。」 开玩笑,当他在军营里练出的千杯不醉是摆设? 今天非得给这没大没小的弟弟上一课。 第113章 话是挑衅的, 但沈无憾能用这种方法解决两个派系之前积攒的问题,沈无霁还挺乐意奉陪。 只要当弟弟的没恶意,当哥哥的哄一哄又有何妨? 早朝无波无澜的结束。 沈无霁照样跟着人潮离开,没有给皇位上那人半个眼神。 沈周如暗恨, 他起身, 沉声道:「摆驾凤仪宫。」 孙云海平静无波地看他一眼, 扭头去安排步辇。 兵部。 本来只是过来点个卯的沈无霁,被各赋闲在家又尚在京城的老将军们抓了个正着。 他们一边催着兵部快处理士兵户籍军功的事情,一边磕着瓜子听沈无霁讲这次一路攻城的故事。 讲到精彩处比如生擒万孺、诈出贺泽成等事情,还会引得老将军们齐声喝彩。 鹤老将军对沈无霁的不满早就随着不断传来的战报撇得老远。 他拖着没治好的手臂挨家挨户敲开了老同仁家的们,请他们来兵部拜见死而復生、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三殿下。 那一大段夸奖的词彙说出来, 老将军们都狐疑不信。 第245页 他们早就被沈周如搞得对天沈的将领失去了信心, 虽然后来沈无非给他们部分人按了个领将的身份, 但大家也都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走上海隆的老路。 现在被鹤老将军和海隆的手信请出门,大家在京城和兵部走上一遭,对三殿下的质疑瞬间变成了钦佩。 好啊!就是要这种少年儿郎!他们才是天沈将领的未来。 沈无霁知道鹤老将军是帮树立威信,也藉此机会把军中有志之士全都夸了一边。 中坚力量如乌兴旺、安连杰、张瀚鹰等通州、玄州守将, 正在快速发展的如凌浩风、张草木、关益、孙平生等新兴一辈。 在座的都是老狐狸, 怎能听不出沈无霁的举荐之意。 一番介绍后,大家会意地把这些名字都记了下来, 回家就找自己的老部下们好好聊天, 着重夸赞这些人。 聊完天, 沈无霁疲惫地嘆了口气。 习惯了军营里的直来直去, 他真的很不习惯这些弯弯绕绕的打量试探。 离开兵部, 沈无霁一眼就看见倚着灯柱无所事事把玩玉佩的沈无憾。 沈无霁朝他打招唿:「久等了。」 沈无憾闻声抬头,清秀的脸上带着不满:「午时三刻了, 你让我白白饿了三刻。」 沈无霁眉头不受控制地挑了起来。 这小子,是那杀伐果断的齐王殿下? 他几步上前勾住沈无憾的脖子,「走,皇兄请你吃饭。去云肆?」 「我要去湖奉。」 「湖奉也行,反正也是我的店。」 「?」 沈无憾被强行勾着走,很不满道:「专挑你的店请客,一点诚意都没有。」 沈无霁大咧咧道:「那你挑,随便挑。反正京城的酒楼都是我的,不是我的马上也要成为我的了。」 沈无憾呆住:「为什么?」 沈无霁笑眯眯的说:「因为剩下的是谷亲王的产业,他下大狱后还不由着我抢?」 沈无憾眼睛一转,曲肘撞一下沈无霁:「分我一家。」 沈无霁扭头瞅他:「你还没跟我化干戈为玉帛,就想跟我抢钱了?」 「你出去这么多年有给我送过生辰礼吗!」沈无憾理直气壮道,「上个月是我生辰,我要礼物。」 沈无霁:…… 怎么有一种被奶娃娃弟弟撒娇的感觉。 他『啧』了声,仗着自己高一点,抬手胡噜沈无憾的头髮,恶意地弄得乱七八糟后才道:「行,京城剩下的都送你。」 沈无憾本来在奋力反抗他的手指,闻言一怔,迟疑道:「你不怕我跟你作对?」 沈无霁笑了声,「怕什么?这天下本来就是能者居之。而且有得选的话,我也不想盯着那位置。」 他们两人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都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 不走,就是死。 沈无憾沉默下来。 说实话,在知道沈无霁还活着并且以强势姿态回归的时候,他又慌乱又莫名轻松。 不甘自然是有的,为之奋斗了六七年的目标彻底破碎,谁会甘心拱手相让? 但慢慢了解沈无霁的势力后,沈无憾清楚知道自己不是沈无霁的对手,那份不甘就转为了复杂的佩服。 那般绝境下,若是他,真不一定抗得过来。 沈无憾一宿没睡,今天早上他也没有去寻柳国公,而是鼓起勇气找沈无霁。 如果沈无霁能容他和母妃还有柳家平安活着,那他就退出夺嫡之争。 结果两人还没走几步说上几句话,沈无霁就轻轻巧巧击碎了他的心防。 沈无憾自认做不到沈无霁的坦坦荡荡,也比不过沈无霁的洒脱淡然,这场暗自较劲的比试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嘆了声,沈无憾忽地扭头盯住沈无霁,「你和江敛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沈无霁顿时警惕起来,「当然很好,干嘛?」 瞧见他忽然变了还不加掩饰的堤防神态,沈无憾奇怪道:「你这么紧张干嘛?我们之前又没有共同话题,想喝酒聊天肯定得寻个突破口啊,我看江敛就不错。」 闻言,沈无霁心中的小算盘顿时打得啪啪响。 他离京的这些年都不在江敛身边,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得先把这些年江敛在京中的生活都了解一遍,才好对症下药。 沈无霁顿时又哥俩好地揽住沈无憾,笑眯眯道:「好呀,就聊他。走走走,咱去云肆,你敞开了吃!」 沈无憾不跟他客气。 两人到了云肆后,沈无憾大手一挥点了全部的招牌菜。 要不是看到跟在后面的沈无霁,小二的嘴角估计要扬到天上去。 瞧见小二压不住的兴奋又愁苦的模样,沈无霁好笑道:「不免单,从我帐上扣。」 云肆分红是多劳多得,免单等于动了所有的利益。 云肆成立之后,不管是沈无霁还是戚子行还是孟平等商行管理者,都不会仗着身份买完东西直接免单。 该店铺赚的得赚、该眼前这小二拿的提成,一分也不会少。 小二眨眨眼,克制住自己变得太快的神态,笑道:「谢殿下/体谅!小的这就去后厨上菜!」 沈无憾在旁边瞧着,待小二走后疑惑道:「你不是这里的东家吗?来自家吃个饭都不成?」 「东家怎么了,东家也要给钱。」 第246页 沈无霁坐到他对面,拎起酒壶倒满两碗酒,一晚推到沈无憾跟前,「喝吧,不醉不归。」 沈无憾端起巴掌大的碗,琢磨了下,问道:「你从军的时候,军中都是这样饮酒的?」 「是啊。」 沈无霁瞥一眼被他推开的酒杯,「那杯子太小了,喝得不尽兴。」 沈无憾压住微微抽搐的嘴角,闭上眼睛,仰头,闷了一碗。 冷酒划过喉咙,留下一串火/辣辣的痛感,下一刻从喉咙燃到了胃中。 只一碗,沈无憾脸颊就开始微微发红。 沈无霁嘲笑道:「你不行啊,这才哪到哪。」 沈无憾咬唇,把碗推到酒壶前,「再来!」 沈无霁笑着将旁边的酒杯倒满,亲自将酒杯端到沈无憾面前,「行了,用这个喝吧,大口牛饮的毁了这好酒。」 沈无憾:…… 求问,想手刃亲哥了怎么办? 他气不过,把酒杯攥得咯吱响。 小孩儿气性不小,沈无霁没敢再逗,恰好后厨开始上菜,端上来一碗鱼羹汤。 沈无憾面无表情的舀汤喝,转移话题道:「当初佛塔起火,是你自己放的火,还是有人暗害?」 沈无霁用手杵着脸,「当然是你亲爱的二皇兄和谷亲王联手放的火。」 沈无憾皱眉问道:「江敛把你救出去的?别拿朝堂上的那套煳弄我,江敛的本事我清楚,他愿意帮你,肯定不会让你痴痴傻傻的活那么久。」 闻言,沈无霁乐了,毫不收敛地夸赞:「你也觉得江敛很厉害对吧,有他作伴读是三生有幸的事情。」 沈无憾狐疑地瞅一眼提起江敛就大夸特夸的某人,「你到底是怎么收服的江敛?我试探了他三四年也没有个进展。」 「你都说了是试探。」沈无霁笑得更欢,「我抢先一步和他交了心,哪还有你试探的余地。」 沈无憾:…… 拳头痒痒。 在自家弟弟吃人的眼神中,沈无霁咳了声,收敛道:「反正,江敛只会帮我,你就别瞎掺和了。还有柳国公,好好劝一劝,有些东西不是非要不可。」 「我知道。」沈无憾微微垂眸,盯着酒杯水面发呆,「最开始只是想扳倒二皇兄,后来一步步被架到火上,退无可退。」 沈无霁也笑,笑不达眼底,「帝王之术,制约平衡,座上那位玩得很不赖。」 沈无憾皱了下眉,奇怪地看他:「你为什么不称唿他为父皇?」 他很敏/感,一个小小的字眼就能察觉出沈无霁对沈周如的态度。 沈无霁耸耸肩,端起酒碗喝了口,没有解释。 沈无憾抿一抿唇,继续道:「还有江敛。你与江敛,像极了父皇和之前的承安侯——说实话,我很害怕你之后会变成父皇这般醉心权术的人,我只想要一个保证。」 闻言,沈无霁『啧』了声,不满道:「保不保证的之后再说,什么叫像极了他和承安侯?江敛会是承安侯那种宠妾灭妻随地发疯的人?」 沈无憾:…… 听出来了,你对江岳的意见也不小。 在沈无霁的瞪视下,沈无憾嘆了声,委婉道:「江敛终究要娶妻生子的。家与国,亲人与主公,从来都是两难。江岳因着父皇放弃了一见钟情的孙晴晴,若江敛也如此,你们会生狭隘的。」 沈无霁勐打一个激灵,警惕地盯住沈无憾:「江敛哪来的一见钟情。」 「你不知道?」 沈无憾也诧异地抬眸看他,「江敛在舞舫养了个舞娘,吃穿银两好生伺候着。当时还因为舞娘被人欺负了,直接让大理寺卿给那人下了重刑。这舞娘的存在却是少有人知,但江敛不至于瞒着你吧。」 第114章 沈无霁的心『咚』『咚』的往下沉。 他眯起眸, 冷静地思考。 如果这个舞娘很重要,那么江敛不提,孟平也会告诉他。 既然江敛、孟平都未曾提起过,说明这舞娘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 根本不值得让他跟着操心。 亦或者…… 江敛真有心瞒着, 所以孟平等人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沈无霁脑子有点乱、 他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着江敛不会瞒他, 另一个说着肯定是有人比他在江敛心中更重要,以至于江敛还要费尽心机掩藏。 往日他绝不可能因为这些事情去怀疑江敛,可是今天心里就是乱乱的,不是怀疑恐惧的那种慌乱,是泛着酸和妒的乱。 沈无霁沉默地闷了口酒。 察觉沈无霁的情绪不太对, 沈无憾眨眨眼, 以为他是在担心往后与江敛的君臣情。 他酝酿了下用词, 刚准备劝,就听到沈无霁问:「江敛让大理寺卿动的人是谁?什么时候?」 沈无憾:「大概两年前吧,是户部主事,叫王有为。」 两年前…… 沈无霁回忆了下。 是他把控诉丞相的血书交给凌浩风,凌家开始针对户部的时候, 现在的户部主事也是江敛后来推上去的人。 要真说起来, 是因着计划行事,倒不算江敛一怒为红颜了。 沈无霁深唿吸一下, 就着陆续端上来饭菜大口吃喝。 沈无憾有些懵:「你怎么就吃上了?」 沈无霁抽空摆摆手道:「赶紧吃, 吃完了陪我去逛舞舫, 你都把那舞娘夸成了江敛的心头宝, 我总要去看一眼真人行不行。」 第247页 看着狼吞虎咽恶狠狠嚼着菜心的沈无霁, 沈无憾眨眨眼,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这位三皇兄对江敛的情感……有点太丰富了吧。 他边琢磨着, 边伸筷子犒劳五脏庙。 事实证明,不要和一个生闷气还赶着撒气的人同桌吃饭。 沈无憾还没吃个半饱,就目瞪口呆地看沈无霁把桌子上的菜扫荡一空。 沈无霁暗自咬牙:「吃饱了吗?没吃饱再备点糕点,走走走,现在就去舞舫!」 沈无憾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你好像个赶着去抓姦的正房。 这话他没敢说,揣着沈无霁让小二打包的糕点一步三回头的往舞舫走。 舞舫。 小时候的沈无霁对这种地方一点都不陌生。 反倒是长大了,去军营待了几年,再进来见到穿着得体落落大方的舞娘们都觉得浑身刺挠。 沈无霁咳了声,下意识往沈无憾身后躲。 沈无憾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多少次无语凝噎了,他翻了个白眼,主动走上前。 见到沈无憾,坐在门边的舞舫掌事眼睛一亮。 她迈着端庄优雅的步子笑着迎上前,福身行礼道:「齐王殿下,您怎么有空来了?快,里面请,今天的表演有您喜欢的和雅儿。」 沈无憾略略点头,「老位置,不要人伺候,清静点。」 舞舫掌事笑眯眯地往沈无憾身后看,见他身后的陌生面孔也笑着说:「好,您身后这位喜好什么样的表演?公子第一次来,姑娘们也可费心伺候着。」 沈无憾扭头看略显别扭的沈无霁。 沈无霁撇开视线,面无表情道:「不用了,就找个地儿听听曲。」 舞舫掌事笑容未变,点头道:「好嘞,两位,楼上请。」 有小厮闻声小跑过来,点头哈腰地朝沈无霁两人打招唿。 沈无憾走在前面,路过舞舫掌事的时候顿了下,说道:「诗雅在吗?在的话让她来伺候。」 闻言,舞舫掌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为难道:「殿下,这诗雅非表演不单入包厢的……您也知道,是现在的承安侯吩咐的——」 沈无憾微微一笑,打断她提醒的话:「我身后这位是恭王,明白吗?」 听到恭王两个字,舞舫掌事心头勐跳,下意识去看后面面无表情的人。 沈无霁也不满地瞪沈无憾一眼。 他还没想清楚要不要把这事儿闹到江敛耳朵里去。 舞舫掌事手心略略出汗:「那、那妾身去喊诗雅。只是侯爷已经拿走了诗雅的卖身契,他嘱咐过,若有客人点诗雅,需要和他说一声。」 沈无憾瞧着沈无霁歪歪头。 沈无霁心中酸意更甚。 连卖身契都收了,这不摆明了要收人的意思嘛。 他烦躁地摆手:「说就说呗,本王只是来听曲的,又不做什么。」 见此景,舞舫掌事暗暗叫苦,也不敢再耽搁,连忙让人引这两位爷去楼上。 她自己马不停蹄地喊人通知诗雅待客,然后上报坊主这里的情况。 上到二楼包间,舞舫掌事给沈无霁二人安排的位置能将下方舞台一览无余,是最好的观舞方位。 沈无霁心情闷烦,端起桌上备好的酒一饮而尽,颇有几分不醉不归的架势。 他压根不做遮掩,沈无憾在他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微微皱眉,「你怎么了?因为江敛?」 沈无霁没说话。 在沈无憾面前不掩饰,是想慢慢交託信任,但也没到能和沈无憾交心的地步。 任沈无憾自己琢磨,沈无霁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小厮道,「你们下一场表演什么时候开始?」 小厮恭敬回答:「大概一刻钟后。」 沈无霁应了声,抬手将伺候的人全部打发出去。 偌大的包间里只有沈无霁和沈无憾两兄弟。 没人说话,都在各自喝酒吃点心,等下面的表演开始。 不多时,压着舞娘乐姬准备上场前,舞娘诗雅姗姗来迟。 她着一袭薄如蝉翼的青色舞裙,裙袂飘飘。 「诗雅给两位殿下请安,殿下万福。」诗雅福身,声音清脆可人。 诗雅长得小巧玲珑,妆容精緻如画,但浓厚的妆容也掩不住长相中的稚气。 这样看去也不过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待人接客甜美得落落大方。 沈无霁沉默地看着她。 沈无憾开口道:「起来吧,坐着,找你是想聊下天,没其他的目的。」 诗雅面带笑意地忐忑坐下。 来时就已经有人跟她说了前面发生的事情,那位恭王像是来找麻烦的。 前些日子恭王带大军凯旋,虽然茶楼酒肆都对恭王议论纷纷,民间评价和学子的评价几乎是两个极端。 百姓们敬佩连破数城救他们于水火的恭王殿下,学子们鄙夷恭王心机沉沉,故意以和亲公主血脉玩这金蝉脱壳,引人眼目。 但不论如何,恭王是军心所至,深得帝宠。眼下连齐王都主动退让,说明恭王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动摇,是他们断不能得罪的人。 诗雅今年是十四岁,她六岁入舞舫,十岁开始表演后便被舞舫保护得极好,很少再进行待客这种事情。 她安静地坐在旁边,希望眼前的爷能把她当做透明人。 但没过多久,压着下方大戏开演的击鼓声,有人冷不丁地问:「承安侯有说什么时候抬你入府吗?」 第248页 闻言,诗雅懵懂抬头,就见那位恭王冷着脸看她。 诗雅打了个激灵,连忙摇头:「殿下说的这是何话?奴从未曾期望成为侯爷的妻妾,更遑论有此番承诺之说!」 冷着脸的恭王眯起眼,凶意散了一点,但依旧冷声问:「那你的卖身契在何处?」 诗雅咬住唇,双眸酝了几分水光,没说话。 沈无霁仔细看她两眼,眉头微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凭藉他对江敛的了解,这不会是江敛喜欢的人,若江敛真喜欢,会留着人在这舞舫受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一般有人来寻你,侯爷多久会收到消息?」 诗雅怔住,顿时跪下连连磕头道:「殿下!是奴没能将您伺候好!跟侯爷没关系!奴、奴的卖身契一直在奴手上,请您不要迁怒侯爷——」 沈无霁紧紧皱起的眉头松了些。 翻腾的醋意淡下,他甚至有些愉悦,乐呵呵道:「行了,我就问一句,你也别急,坐那吃点东西吧,脸上都没有血色了。」 诗雅战战兢兢地坐下,巴掌大的小脸皱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沈无憾看不下去,抬手丢了个手帕过去,然后扭头迷惑地看着沈无霁:「你想干嘛?」 「不干嘛,来,喝酒!」 沈无霁拎起酒壶满上,然后摇摇已经见底的酒壶,朝担惊受怕的诗雅道,「多上些酒,我和齐王今天不醉不归。然后把你们的头牌请几位出来,我想听点舒心的曲儿。」 诗雅愣了愣神,连忙应声起身去喊人。 再来的酒是一坛一坛的上。 沈无憾盯着沈无霁喝了一碗又一碗的烈酒,眉头紧皱。 他忍不住伸手按住沈无霁的碗,「喂,别喝了,当心宿醉头疼。」 沈无霁悠悠抬头看他,「不是你说的拼酒吗?你再不喝,我就赢了。」 「喝成两个醉鬼给御史台弹劾啊!」沈无憾咬牙骂一句,「你也不怕毁了好不容易挽回来的形象。」 闻言,沈无霁嗤笑一声,透黑的双眸光芒更甚。 明明已经一坛酒下肚,但只看那双幽深的眸子,瞧不出半分醉意。 沈无憾麻木道:「知道你权大势大,喝吧喝吧喝吧,大不了喝醉了我把你扛回去。」 被寻来的舞娘乐姬们也是面面相觑。 没人给他们下指令,这两位爷只顾着喝酒都不待看她们的,无奈之下,只能挑了首曲调平缓的歌当背景板。 但外面透过屏风看里面,是美女如云,纸醉金迷。 下方的舞曲逐渐柔情似水,伴着各方来客的叫好声渐入佳境。 沈无霁依旧毫无醉意,反倒是被他拖下水喝了几杯解闷的沈无憾满脸通红,酒意上了头。 沈无憾闷声道:「你怎么都不带醉的?」 沈无霁仰头又喝了杯酒,闻言,笑着瞥他一眼,「你这一杯倒有点夸张了。」 沈无憾撇撇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软垫上,扭头看下方表演。 几支曲尽,忽然有人在屏风后唤了声「殿下」。 沈无霁开口道:「进来吧。」 沈无憾迷迷煳煳回头,就见之前跟在沈无霁身后的书童走了进来。 孟平看一眼旁边老老实实奏乐跳舞的舞姬乐姬们,松了口气,小声道:「殿下,侯爷得到消息往舞舫来了。」 沈无霁眸中光芒更甚:「来了?在哪?」 孟平:「还有半刻钟就能到楼下。」 沈无霁说不出自己满肚子翻腾的东西是酒还是嫉妒,扭头抬头指一下默默跳舞的舞娘,「随便来一个陪我喝酒。」 孟平:? 沈无霁无视孟平挤眉弄眼的提醒。 他今天就要看看,江敛是为这舞娘诗雅而来,还是为着他而来。 第115章 本来有些不甘心的舞娘顿时精神起来。 其中有位穿着粉色流云舞裙的舞娘轻巧地跳了出来, 踩着舞步巧笑嫣兮地到了沈无霁身边。 她手持帕子,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搭上沈无霁的肩膀。 一股不算腻的牡丹清香顿时飘到沈无霁鼻边,他强装出来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往旁边偏了下, 开口道:「你在这倒酒就是, 打赏不会少。」 舞娘手指定在半空, 怔了一瞬,然后笑着执起酒壶,给桌上的两个酒杯都满上。 沈无霁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酒杯,在手中慢慢地晃荡。 他视线盯着盪出涟漪的酒面,一动不动, 似是在出神。 眼看着舞娘的身体离沈无霁越来越近, 孟平警慎提醒道:「殿下, 五千字。」 勐地回神的沈无霁:…… 狠狠瞪孟平一眼。 他负气地把酒倒进口中,手中的酒杯是捏不下去了,挑的舞娘也摸不了了。 好不容易找回一点当初混迹花楼的技巧,结果这该死的孟平非要提起之前的花楼心得体验,再好的兴致也半点不剩, 更遑论他本就是强装出来的花花公子。 沈无霁索性倚着栏杆, 又开始闷头灌酒。 舞娘凑近沈无霁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尴尬地收回了还带着清香的帕子。 孟平也不知这位爷是抽了什么疯。 他拿出一把碎银放到舞娘手中, 示意她坐在旁边, 别做小动作, 又轻手轻脚地回身去后方乐姬那边点了首曲子。 第249页 一时间,隔间里再次恢復了舞歌弄曲的旖旎。 一直没说话的沈无憾默默看着, 忍不住抓起酒杯又喝了口。 他在心中半惊半嘆。 这京城,恐怕遍地都是沈无霁的势力。 醉个酒又怎样,随手一招就是自己人。 想明白了,沈无憾干脆放开喝,他今儿个就赖上沈无霁了!出事也要拖着沈无霁。 一时间,两个人都一杯接一杯的灌起酒来,舞娘添酒的速度都赶不上他们喝的速度。 立在旁边的孟平已经看得逐渐麻木。 他倚着柱子听着曲儿,忍不住打了哈欠。 眼见着一坛酒又空了,舞娘正待再去搬酒的时候,就听见舞舫掌事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侯爷!侯爷——您放心,诗雅只是陪着说了几句话,她现在好着呢。」 这一句声音挺大的,似是在提醒包厢中的人,有人来了。 婉转的乐声没有停下,反倒大了几分,试图掩盖外面传来的嘈杂声。 门外。 江敛瞥一眼面露难色的舞舫掌事,平静道:「我不是来砸场子的,你若有事可以自行歇息,我自己寻便是。」 说完,他稍稍加大音量,喊道:「孟平,出来。」 发呆的孟平顿时抖了个激灵。 他偷眼看面无表情饮酒的沈无霁,苦着脸出去了。 沈无霁暗自咬牙。 好你个江敛,我身后不都是你的暗卫嘛吗! 现在玩不知道我在哪个房间的一套是吧! 他更气,索性抱起最后一坛酒咕嘟嘟地喝。 粗犷的动作下,他胸/前的衣服尽数湿透。 近乎是同一时间,孟平苦丧着脸引江敛进门。 江敛一眼看到沈无霁喝闷酒的姿态。 他微微挑眉,手中摺扇略点一下旁侧喝得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沈无憾方向,对孟平道:「劳烦你,先送他回齐王府,柳国公的人在外候着的。」 孟平垂着脑袋苦哈哈道:「是!我这就去。」 他连忙上前,把半醉半醒地沈无憾扛起来。 沈无憾倒也没反抗,顺从地搭在孟平肩膀上往外走。 路过江敛时,他放低声音道:「皇兄没有欺负诗雅,你不要误会了。」 他醉了,但没醉多深。 江敛淡笑道:「是齐王误会了。」 沈无憾:? 他睨一眼江敛,听不懂,也不想掺和,加了点力道提速离开。 屋中其余的舞姬乐姬已经被提心弔胆的舞舫掌事都带走了,舞舫掌事在旁赔笑喊了声:「侯爷……」 江敛抬扇止住她的话,「你也出去吧。」 「这——」 舞舫掌事看一眼还在喝酒的沈无霁,有些犹豫。 楼下可还有不少贵客在,她是真怕这俩人打起来。 沈无霁『砰』地放下酒罈,冷声道:「出去,外面守好,谁敢偷听,本王就割了谁的舌头。」 犹犹豫豫半天不动弹,看得心烦! 舞舫掌事打了个哆嗦,连忙行礼离开。 在她离开前,江敛忽然道:「钱诗雅的卖身契已经给到她了?」 舞舫掌事一愣,连连点头:「都在诗雅手上了。」 江敛颔首,淡道:「钱诗怡是前侯府良妾,日后依旧在侯府安住。若钱诗雅不想当舞娘,随时放她离开去寻她姐姐,把话带到就下去吧。」 舞舫掌事暗暗心惊。 她退出去,站在门口有些惆怅也松了口气。 都以为江敛关照钱诗雅这么久,是对她起了心,结果还是因为钱诗怡的原因。 唉,这侯府的门不好进吶,也就是钱诗怡有那个能力在侯府混得风生水起,又先一步选定了世子这条船。 现在江敛开始清算承安侯府,这钱诗怡算是水涨船高成了主儿。 有这么位姐姐,钱诗雅在舞舫可不就是玩似的吗? 舞舫掌事麻熘的离开,全然没看到她以为的煞神恭王现在僵硬的神色。 被沈无霁拎起的酒罈定在了半空中。 他整个人连酒罈都呆住。 瞧见他这样子,江敛微微眯眸,「气了这么久,连他们的身份都没弄清楚?我是这样教你的?」 沈无霁咬住嘴唇,撇开脑袋,慌乱的视线飘向下方的表演,用沉默掩饰尴尬。 沉默,是今晚的包间。 江敛走到沈无憾刚刚待的位置坐下,抬手拿沈无霁手中的酒罈。 沈无霁下意识攥紧坛口,察觉到江敛不容置喙的眼神后,默默地松了手。 江敛夺过酒壶,也用坛口对着嘴巴,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沈无霁看得直皱眉。 这种方式喝急容易呛到,他是在军中喝惯了的,江敛可没喝习惯。 但江敛喝得急,沈无霁不敢在他灌酒的时候去抢酒罈,只能不满地看着。 将剩下的酒水一扫而空,江敛把酒罈砸到桌上。 他唿吸略急,却依旧平静地看沈无霁:「还想喝?」 沈无霁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咬住嘴唇,勐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江敛歪一下头,用右手歪撑住太阳穴。边瞧着他负气离开的动作,边幽幽道:「我走不动了。」 沈无霁步伐一滞。 江敛嘆了声,似醉了般道:「算了,你走吧,今夜我就睡这儿了。」 第250页 闻言,沈无霁磨磨牙,勐地转身瞪江敛:「你明明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 他还记得梦境中,江敛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喝酒的样子。 江敛面上已染了红晕,他低低笑道:「我是练出来的千杯不醉,这一世可没有仔细练过。」 闻言,沈无霁双眸颤了颤,没说话。 江敛扬起头,静静地看沈无霁。 他唿吸略略急促,面色潮红,像是染上了黄昏余晖的暖红色,眼神迷离而混沌。 沈无霁不自觉看痴了。 从未见过江敛这般模样。 他下意识快步上前,扶住已经开始晃动的江敛。 『砰——』 江敛轻轻倒在他肩膀上,带着满身酒味醉意似笑非笑道:「欠我的五千字记得写完。」 沈无霁:…… 他差点给自己气岔唿吸了。 恨恨地揽住江敛。 本想半抗半抱地将江敛带出去,沈无霁突然发狠,直接一手揽住江敛的肩膀,一手揽住江敛的膝盖弯,公主抱般将他抱了出去。 江敛被抱了个猝不及防。 他斜斜地窝在沈无霁怀里,失笑。 小傢伙气性不小啊。 若沈无霁低头再仔细看一眼,会发现江敛除了脸上稍红外,哪有半分迷离混沌的样子。 那一双幽深的黑眸分外清亮。 那坛酒已经被沈无霁喝得差不多了,江敛不过扫个底。 就算这辈子没怎么灌过酒,但能做到千杯不醉的天赋还是在那。 这点酒,只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沈无霁不知道自己又傻兮兮地落了人的圈套。 他抱着江敛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梯,在各种旁观者的目瞪口呆中带着江敛出了舞舫。 孟平早就赶了马车候在外面。 见到沈无霁这般抱着江敛冲出来,差点把自己呛到了。 他瞠目结舌道:「殿下,你把世子打晕了?」 沈无霁不耐烦地横他一眼,「拉开帘子!回江府!」 孟平手忙脚乱地弄好,坐到车前赶车的时候依旧心有余悸。 他还以为殿下和世子打起来了呢,还好只是喝醉了。 马车『咕噜噜』地离开。 车上的江敛本来是靠着沈无霁肩膀在装睡,慢慢的醉意和疲惫一同涌了上来,真睡着了。 待马车平稳的到达江府门口,沈无霁也有些昏昏欲睡。 今天酒喝多了,人难免有些情绪上头,他感觉脑袋已经开始针刺般的疼。 沈无霁睁开眼,看一眼倚着自己肩膀陷入浅眠的江敛,扭头神色复杂地掀开帘子。 冬日的下午都冷得透心,冷风拂面,让他火烧似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江敛睡得很浅,沈无霁稍稍动了下,他就醒了。 「进府吧。」 江敛缓缓睁开眼,嗓音恢復了素日的清冷,「你身上湿透了。」 寒冬腊月,裹着棉袄上街都扛不住一阵冷风,更遑论被酒浇透了的衣服。 沈无霁长吐出一口气,翻身下车,然后回身看向江敛。 他正待伸手扶一把,江敛就自己跳了下来,没有半分醉酒不稳的样子。 沈无霁瞪大眼,又郁闷了,「你到底醉没醉?」 江敛云淡风轻道:「我又不是你这种抱着酒罈子灌的酒鬼,醉也醉不了多久。」 沈无霁:…… 他抬头盯住江敛平稳进府的背影,有些委屈,嘀咕道:「你就是故意的,大混蛋。」 第116章 江敛没听到沈无霁的委屈嘀咕, 不过他今天特地从公务中挤出来的时间,不是为了让沈无霁站在府门口发呆吹冷风。 发现沈无霁半天没有动,江敛回头看他。 见他头髮上已经凝了霜,江敛眉头勐地皱了起来, 再开口时语气带着几分强硬, 「进屋, 沐浴。」 沈无霁被凶得撇撇嘴,心中不爽快,但脚下很诚实的跟着动了。 一番折腾后,两人的酒都醒得差不多了。 沈无霁裹着毛茸茸的棉袄,倚住自己房门外的柱子, 有些生无可恋。 他仔细回想了下今天喝完酒干的那些蠢事儿, 想找根面条上吊。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 直到孟平哼哧哼哧地挪过来,隔着老远小心翼翼道:「殿下,世子说一炷香内看不到你的话,就关房门了。」 又威胁我! 沈无霁勐地直起身子,很想冲过去咬江敛一口。 在孟平的注视下, 沈无霁哼了声, 装作若无其事般拢了拢身上的棉袄,然后快步往旁边院子走过去。 在江府, 沈无霁一直有自己专属的院子。 但他不乐意住, 有时候连沐浴都挤江敛的那间房, 这次他情绪上头, 直接就回这间院子沐浴。 现在大家都冷静了下来, 沈无霁踌躇了半晌都找不到去寻江敛的勇气,这才呆在自己屋门口。 有那么一瞬间, 他非常希望冷风能把他吹成冰柱子,冻一冻神经兮兮的脑袋。 别的不说,光那五千字,沈无霁就想装死。 一步三回头地挪到江敛屋前,沈无霁谨慎地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形象,确认无误,才抬手敲门。 「进。」 江敛声音比外头的冷风更凉。 沈无霁清清嗓子,昂首挺胸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进了门,沈无霁也不看屋内情况,立刻装作头软脚软的摇晃。 第251页 江敛坐在桌前,饶有兴趣地看他慢悠悠晃过来。 沈无霁捂着脑袋虚弱地说:「你好了吗……我头好晕啊……」 江敛点点桌子,「过来,喝解酒汤。」 沈无霁瞅一眼桌上的碗,口中已经开始泛苦。 江府的解酒汤分两种,一种酸甜口,一种酸苦口,这一碗黑的发亮,一看就是算苦口。 什么叫头大如斗? 就是当酸苦的解酒汤入口后恨不得有个漏斗直接灌到胃里,让舌头尝不到半分味道的那种。 含着满口苦味,沈无霁嘴巴快要撅到天上去了,趴在椅子上恹恹不乐。 江敛好笑地看他:「瞎猜瞎想惹得自己头疼,你还委屈了?万一太子就盯着今天对你下手呢?」 沈无霁理直但气不壮:「我都没醉过。」 江敛摇摇头,从衣袖拿出一个药瓶放在沈无霁跟前。 他道:「这是能混在酒水里令人醉酒的药。」 沈无霁:…… 他只是想故意激怒江敛,又没想着送命,孟平都一直在旁边守着的,安全上基本十拿九稳。 江敛不会不知道这些日常安排,但他偏偏不依不饶,沈无霁撇过头,不想理他。 江敛就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两人互相僵持,沈无霁脖子梗得都快比石头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敛换了个坐姿,双眸静静地盯住沈无霁。 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认真地问:「你都知道了多少?」 沈无霁勐地攥了下拳头,在江敛的注视下不自在的撇开视线,低声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闻言,江敛微微阖眸,沉默不语。 沈无霁深深唿吸一下,转过头盯着他看,「所以我能问个问题吗?你对我好,是因为那一世的我,还是这一世的我?」 江敛睁开眼和他对视,低笑了一声,「难得见你钻牛角尖。如果换做现在的你,在你所见到的种种事情中,会和上一世的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你就是你,你们是同一个人,无关前世今生。」 沈无霁眉梢轻颤。 是啊,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是沈无霁,他们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区别不同的是,这个时空下的沈无霁在江敛的保护下安安稳稳的活到了现在,而小沈无霁死在了十五岁。 江敛重生一世,他拼尽全力救下了沈无霁,也救下一心求死的自己。 沈无霁重重唿出一口气,刚刚在脑子烧的火,现在全变成清凉的泉水,汩汩流过全身每一处,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江敛慢条斯理道:「这些事情你不会想不通,所以你只是为了掩饰一些不敢表露出来的情绪。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是让我猜,还是你自己说?」 沈无霁身体僵了僵。 江敛轻笑一声,「那就我来说。」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上一世,你死在我面前,我便立誓,若有来世必将以命护你周全。虽不知为何能重生回来,但既然给了我机会,这一次我的目的就只有你。」 咚、咚、咚…… 伴随着江敛低沉真切的话语,沈无霁的心跳很没出息的开始加快。 察觉到身后人紧张的情绪,江敛的声音更缓,「重生这件事情已经是惊天秘闻,若你我连这番都能接受,其余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惧的?」 他回身,冷静有力的视线一下便撞入沈无霁慌张的眸中。 沈无霁忍不住看江敛挺拔高大的身影。 有感激,有敬仰,有爱慕,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的背德情绪。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江敛当兄长看待,若不是凌浩风他们插科打诨状似安慰的话,沈无霁也不敢豁出去彻底探明江敛的事情。 这就是一场豪赌。 输了,沈无霁可能这一辈子都不敢再见江敛。 而今天,就是最终的收盘。 江敛的注视平稳而温和。 他向着沈无霁笑一笑,安抚道:「行宫时,你每每往我屋里挤,我都想着,若你往后于我半点想法都没有,那今生我就做你的老师,做你的兄长。但若你有那么一丝半点情愫,那我必不会放了你。」 「本以为重来一世,你会走上不同的路,会安稳登基,娶一位母仪天下的官家女子,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终是老天眷顾,让我成为令你离不开的那个人。」 「所以,无霁,不用担心我到底爱的是谁。只要你愿意,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的身边都有我在。」 一句又一句温柔有力的话砸在沈无霁耳边, 像重锤轻击他的心门,温温柔柔地,就敲开了铜锁,将被他强行压制的情愫轻而易举地放了出来。 沈无霁死死咬住下唇,他怕自己松了牙齿,眼泪就不争气的留下来。 看着不住抹眼泪的沈无霁,江敛目露心疼,立刻展开胳膊道:「无霁,来。」 下一瞬,沈无霁飞扑着冲到江敛怀里,也不管人能不能承受得住他的冲击,直接把江敛抱了个满怀。 在外游歷六年,他自诩心比铁坚。 可回到江敛面前,他仿若依旧是站不稳马步说不清楚话的孩童,这里拥有都有能让他卸下心防的安乐窝。 江敛被撞得踉跄了下,失笑道:「差一点就接不住你了。」 第252页 「你接住了。」 沈无霁鼻涕眼泪一起往江敛身上抹,边抹边埋怨道,「都怪你,又得换衣服了。」 看一眼自己肩膀上乱糟糟的痕迹,江敛无奈,「该换衣服的是我好不好?」 沈无霁咧着牙傻笑了下,寻个干净的地方又蹭了蹭。 蹭到最后,蹭得江敛捏住他耳垂把人从自己肩膀上挪开。 沈无霁发泄够了,情绪稳定了,自己先熘到旁边的屋子去沐浴。 待两人又沐浴折腾了一番,天已经深黑。 酒意散得差不多,沈无霁捧着咕咕叫的肚子来找江敛用晚膳。 江敛戳破了那层薄纱,沈无霁便在吃饭时仗着身高『吧唧』一口亲到江敛脸上,嘚瑟道:「盖章了。」 脸上印了个油乎乎的唇印,江敛眼角微微抽了下。 偷袭的人还在暗自窃喜的时候,江敛勐地起身,一只手捧住沈无霁的后脑勺,一边压着沈无霁弯腰抵住椅子。 沈无霁顿时慌了神。 被迫后弯腰压在椅子上,他吓得黑色眼睛瞪得跟铜铃大。 江敛低笑一声,旋即附身压了下去。 两人的唿吸顿时交织在一起,温热而急促。 沈无霁微微颤抖,温热的、湿润的触觉自唇传遍全身,让他禁不住地颤慄。 江敛缓缓闭上了双眼,稍稍用力,撬开沈无霁轻颤的唇。 沈无霁没有抗拒,顺从的松开,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紧紧拥住江敛,情愫变得热烈而急切。 直到沈无霁彻底喘不上气、满脸通红、浑身发软,江敛才惬意地松开。 他伏在沈无霁耳侧,沙哑的声音带着低沉笑意,轻笑道:「记得换气。」 轰隆—— 本来只是满脸通红的沈无霁,顿时浑身都滚烫髮热。 …… 江敛的突然告白,让沈无霁今夜兴奋得彻夜难眠。 两人终于共用了一床被子,沈无霁侧躺着蜷缩在床榻里面,抬手就能碰到江敛只穿着里衣的身体—— 只是想想江敛白皙的肌肤,沈无霁便又是兴奋又是燥热。 他睡不着,仗着两人身体贴着身体,灵活的十指不时就戳弄江敛一下。 从额头,到鼻樑,到唇,到下巴,一路往下,停在小腹上方,甚至更加过分的揉捏。 不停点火。 江敛闭着眼睛忍了许久,直至忍无可忍,一把伸手抓住乱点火的爪子。 他嗓音沙哑带着火气,「别动了,老实睡觉。」 沈无霁眼睛骨碌碌地转,壁灯微弱的光倒映在他眸底,显得很是明亮,「你困吗?你居然这么困?我好高兴,根本睡不着!」 困得已经两眼合拢的江敛,忍无可忍地威胁道:「五千字,睡不着就去写,明天交给我。」 沈无霁:! 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啊?!! 第117章 暧/昧气氛顿时碎了一地。 沈无霁恨恨地往江敛肩膀上啃了一口, 啃完听见江敛低低的抽气声,又很没出息的拿手指给他肩膀按摩,揉被他啃疼了地方。 江敛低笑一声,五指随意一抓, 便将沈无霁的手拢在手心里。 多年从军, 沈无霁手心手指遍布老茧。 这是他的荣誉, 不妨碍江敛牢牢握住又轻轻揉捏。 沈无霁被捏舒服了,还真上来几分睡意。 寻了个舒坦的姿势,反客为主把江敛拥到怀里,美滋滋地睡觉。 第二日,沈无霁揽住江敛的手臂不负众望的又麻又酸。 他穿好衣服就坐在床上巴巴地看江敛, 胳膊耷拉着, 像极了撑着身体坐起来的小猫。 江敛收拾好自己, 在沈无霁可怜兮兮的注视下无奈寻来昨天给他的膏药,然后拉着沈无霁出门。 上了马车,沈无霁眼放精光,连忙将手伸给江敛让他揉搓。 一路搓到早朝,奶兮兮了一宿的沈无霁终于恢復正常。一袭红色朝服气宇轩昂, 威严十足, 凡是路过的人都不敢正面直视沈无霁的眼睛。 抵达皇宫,沈无霁和江敛便分开入早朝, 他快步往里走, 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沈无憾。 沈无憾早早就等在了门口。 见沈无霁和江敛一前一后走进来, 他松了口气, 迎上沈无霁:「皇兄。」 沈无霁心情很好, 尤其是看到误打误撞反倒帮自己和江敛互表心意的沈无憾。 他抬手拍拍沈无憾的肩膀:「昨日辛苦了,城东那几家铺子今儿能收网, 都给你了。」 沈无憾呆住:「啊?」 他还以为自己捅了大篓子,今天得负荆请罪来着,怎么还白白得了几间铺子? 揽着呆滞的弟弟走进宫殿,沈无霁偷看一眼后方面无表情被朝臣们簇拥江敛,嘴角高高翘起,压都压不住。 今天的早朝主要内容是论功行赏,按照沈无霁报上来的军功一一赏赐。 此次封赏,田宅银两都是其次,主要是官职调动。 尤其是那群跟着沈无霁一起守住通州、收復安州的武将们。 沈无霁与他们有繁多的利益纠葛,所以这份封赏由兵部和户部共同草拟,呈至朝堂。 章望宇顶在最前面,一一复述边关武将们的拟调任令。 「玄州主将,海隆,升从二品卫将军,调任江城主将。」 「通州原郡主将,乌兴旺,升三品平西将军,调任通州主将。」 第253页 「通州莱郡主将,伍展,升从三品前将军,调任安州主将。」 「通州兼郡主将,展硕,升从三品左将军,调任云州主将。」 「通州西郡主将,赵威寒,升从三品右将军,调任文州主将。」 「通州平山郡主将,林杰,升从三品后将军,调任康州主将。」 「玄州副将,张瀚鹰,升三品平南将军,升任玄州主将。」 「通州原郡副将,安连杰,升四品中郎将,调任玄州副将。」 「通州原郡百户长,凌浩风,升从五品偏将军,调任临城主将,兼任通州副将。」 「通州原郡屯长张草木、关益、孙平生,升六品都尉待升从五品偏将军,调任临城副将。」 「原通州都尉,祁森,因护城不利被夺官职退伍归乡。后在此次收復玄、康、文三州攻城战中浴血奋战,手刃数千敌兵,并以三木镖局之名为大军护送粮草,立下汗马功劳。现恢復其偏将军官职,升任五品副将军,调任江城副将。」 「……」 洋洋洒洒一大串升任、调任令后,和恭王不熟的文武众官愣是大气没敢出。 论功行赏是没错,但他们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次论功行赏赏的是谁的人。 若真章望宇说的升调令来,那天沈江山可以直接易主了。 从西到东,除了京城和班州之外,守城将全都是恭王的亲信! 但玄、康、文、云四周的原主将要么战死要么没有守城之能,这才让城池落入叛军之手。 现在由原通州诛将替换他们的位置也很合理,就是有点膈应现任皇帝。 恭王殿下没有逼宫之嫌但有逼宫之心啊! 众人暗自咋舌。 连已经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沈无憾都忍不住皱眉,他扭头盯沈无霁,无声道:太过了。 沈无霁笑容淡然,显然并未将朝臣的议论猜疑放到心上。 这些本就是那群傢伙们用血拼出来的战功,全部升调,有何不可? 你们要是不乐意,那我也不介意好好跟你们掰扯一番。 皇座之上,沈周如差点背过气去。 他还没死!这天沈的皇帝还是他!不是你沈无霁! 沈周如颤颤地站起身,怒极反笑:「就为这一战,难不成要将我天沈将领尽数更换了不成!」 章望宇平静道:「陛下,除去凌浩风等少年郎,其余诸将都是先前便有任命的将领,何来尽数更换一说?论功行赏,该赏当赏,否则会凉了边关众将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心。」 沈周如怒道:「各州守将需能者居!除去张瀚鹰和海隆外,其余还未有这个资歷,关于各州守将的归属朕自有定论!这些封赏调令重拟!」 兵部尚书跨步出列,压着不满道:「陛下,此一战便可窥见各将能力如何,往日军中各城守将一味以年龄、资歷论长短,到了大敌当前的时候大半都不顶用!甚至还有弃城而逃者!各州守将能者居之,这个能是能力的能,而非名声等身外之物。」 一项当背景板的诸位老将军们也陆续出列,朗声道:「陛下,危难关头才见诸将之能,通州诸将都是身经百战,顶着大齐的勐攻还能支援各州,他们的军功不容置疑。「 「是啊,守将非寻常官职,若再起是非,他们就是守城第一线,其重要程度非同小可。」 「我朝近年来重文轻武,积弊颇深,如今更要趁着大齐恢復气力的时候培养人才。」 「此次是恭王殿下奇兵突发力挽狂澜,若下一次再逢此事,恭王陛下必会被敌军针对分/身乏术,提拔新兴将领迫在眉睫!」 「……」 一个人接一个人,一句话接一句话,把试图反驳的沈周如怼了个哑口无言。 沈无霁冷眼看着沈周如气得发抖。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沈周如歷来打压武官,结果这次反倒是不受他重视的武将拼死挽回颓局。 将士们的尸体还在分批火化或是归乡,战场上的累累白骨尚在眼前,谁敢在这个关头再说一句武将的不是,等着被压抑十几年的武将们喷死。 沈周如还想玩他平衡权势打压武官的一套? 做梦。 他前脚敢下圣旨打压军功,后脚还驻扎在各州清理残局的将领们就能直接揭竿而起。 沈无霁的视线过于锐利锋刃,刺得沈周如觉得自己在被众武将凌迟一般痛苦难耐。 沈周如唿吸急促,直接点名:「丞相,你如何看!」 自太子再次失踪、沈无霁强势回归后,宋寒这一派的太子党摇摇欲坠。 江敛等人一举夺走了宋寒大部分权力,让残留的太子党恨得牙痒痒。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沈周如来看,现在的他和宋寒算得上是统一战线。 宋寒瞥一眼怒火上脸的沈周如。 他不理解,如果沈无霁是沈周如推上去的继承人,那为什么他还反对这些升调令? 如果沈周如和沈无霁不和,那么沈无霁死而復生应该就不是沈周如的帮衬,所以调兵的兵符就不可能是沈周如给的沈无霁…… 嘶。 宋寒感觉自己好像寻到了一点苗头。 在沈周如的催促下,宋寒平静开口:「陛下,武将当能者居之,此战影响颇深,确实应当论功行赏。不过除了战乱之地,其余各州郡主将、副将都死守城池,也当论功行赏。」 第254页 「太尉所提的军功只是一部份,剿灭贼军是幸事,臣以为或许可以大封天下以定民心。」 闻言,沈周如眼神一亮,连忙附和道:「是啊,此番军功颇深,众将士都应有封赏。兵部、户部一併将封赏将士名单呈上来,再分批封赏,喜事当天下共享,而非只提拔一官一将。」 正前方,章望宇在心中嗤笑一声。 你还以为将领大军是任你调遣?尽管挑,就看还能选出几个你的人。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反驳,就静静站着。 部分官员看向江敛和沈无霁,两人都垂眸看着地面没有反应,大家便安静地等着。 沈无憾那边的人也并不想掺和这些事情,他们老神在在的站着,一言不发。 无人附和,等于抗旨。 沈周如咬紧牙关努力冷静道:「既然都无意见,那封赏一事就再议——」 沈无霁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他,「陛下,封赏可以再议,如今各州主将副将不定吗?」 沈周如神色一僵:「就维持原样即可。」 沈无霁笑了声,「维持现在由通、玄二州各将支援数州的原样?」 他的反问非常平和,但众官就是能听出那话外的嘲讽。 大家忍不住抬头看明明是帝宠加身,但好像事事跟坐上那位对着干的恭王殿下。 沈周如被问得牙关打颤,笑容僵硬。 他自然不想维持原样,但除了这些人,就只有老将们!兵符不在手,他根本调动不了! 该死的沈无霁,你是故意让朕在众官面前出丑! 沈周如不说话,沈无霁便自说自话道:「不如由鹤老将军等老将们暂领军职,先镇守各州?」 不待沈周如反应,被点名的鹤老将军便托着受伤的胳膊走出来,笑容苦涩地说:「殿下,各州郡太远了,老臣年事已高,恐力不从心啊!还是得年轻一辈的将领们上。」 闻言,沈无霁险些笑出声。 这回可真的没有事先安排,完全是他和鹤老将军的心有灵犀。 沈无霁忍着笑道:「那将军您说,该如何是好?」 鹤老将军义正词严道:「众军封赏可以等,各州调令不能等,世易时移,还请陛下即日下旨,先安各州。」 「请陛下即日下旨,先安各州——」 朝堂之上近半的官员齐齐下跪,齐声道:「请陛下即日下旨,先安各州!」 「你们……你们……」沈周如喘着粗气虚虚指向跪下的官员,两眼直往上翻。 他忽然浑身一晃,下一瞬直接倒在皇座上不省人事。 这场状似江山易主的早朝,以沈周如的昏倒强行结束。 太医们有条不紊地进出宣政殿,沈无霁和沈无憾站在殿外无所事事的候着,皇后携着众妃子急急赶来,其余皇子、公主在外面心惊胆颤地看着。 其余众官遥遥立在广场上,不时窃窃私语,有胆大者都在怀疑怕是今天就能见证新一任帝王。 不管外面怎么想,沈周如的病遁来得十分合时宜。 沈无霁扒拉着玉佩玩了半天,最后等到个皇上体虚并无大碍,服用了丹药正在休息的回覆。 沈无憾松了口气,低声劝道:「你别做得太过了,最起码名声上得过的去。」 第118章 这两天的相处, 沈无憾算是摸透自己这位皇兄的部分性格了。 有勇有谋,但偏爱剑走偏锋; 正人君子,但时不时就用个小人损招,尤其是对待沈周如上。 明明可以自己直接定了, 偏偏要把父皇气出血损了大面子不得不退让为止。 也不知道这父子间能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沈无憾在心里嘀咕着, 见沈无霁依旧一脸无动于衷, 摇头离开了。 无人知晓沈无霁和沈周如恶劣的关系,但看到他们如此不正常的父子相处,必然联想翩翩。 比如丞相,宋寒。 沈无霁在宣政殿外守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到了下午, 孙云海遣人来报:宋寒求见沈周如。 听到这消息, 沈无霁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回书房,片刻后一封加急密信传向安州,然后又一封信传给齐王府。 凌浩风几人现在正守在安州,凌家暂时属于齐王一派,所以沈无霁要找凌家的人得知会好几方。 信传出去后, 不过多久, 沈无憾就急急地找上了江府。 孟平引他入书房。 沈无霁端着糕点进来时,沈无憾瞪着眼睛盯住他看:「你现在还吃得进去?」 「饿了为什么吃不进去。」 沈无霁理所当然道, 然后在沈无憾恶狠狠的视线中, 从衣袖里掏出当时凌浩风临摹的血书, 放到桌上。 见到信上说的血书, 沈无憾顿感头疼, 「太子才消失没几天,你现在就动丞相, 会不会太急了?丞相好歹在朝廷只手遮天了这么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的,牵一髮而动全身。」 沈无霁叼着米糕,哼笑道:「那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丞相会不会上赶着先对我动手。」 沈无憾皱一下眉,「若丞相动手了,是不是就说明,他也回来了?「 沈无霁慢条斯理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迟早会来,你也赶紧回去准备吧,这次能推多少人上去各凭本事,不能总靠哥哥让你吧。」 第255页 沈无憾:…… 斜他一眼,沈无憾无趣道:「他们想上就上,我也懒得特意安排,反正他们有什么能耐江敛最清楚。」 沈无霁咳了声,用空余的手捏起另一块米糕塞到沈无憾嘴里,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四弟了,他一直窝在皇宫里不露面?」 沈无憾嚼着米糕含煳道:「四皇兄沉迷写话本无法自拔,现在京城热门的文、诗、曲、画基本都跟他有关系。之前父皇还会训他不务正业,现在已经懒得管了。」 沈无霁又问:「六皇弟和七皇弟呢?」 六皇子沈无岐,是原先的常在、现在的贵人齐星儿所生。 沈无霁离宫后,齐星儿能算得上是宠妃,只是出身太低,最多升到嫔位。 沈周如沉迷后宫有齐星儿的功劳。 七皇子沈无愁,是原舒嫔,现舒妃马绮薇之子。 马绮薇谨小慎微,其父工部侍郎从不参与夺嫡站位的事情,虽然撑得艰难,但这些年来没受到什么波及,也算是运气极好。 这两位都不过十岁,还没有资格参与到皇位的争夺中。 沈无憾道:「老样子,六皇弟一开始就没被人算在夺嫡的队伍里,七皇弟的母亲不会让他趟这浑水,就等着下一任太子定了,他们再出来发展。」 沈无霁应了声,没说话。 他不打算和这两位皇弟产生利益纠葛,尤其是是对齐星儿和沈无岐来说,远离朝政纠葛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沈无憾过来只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发现沈无霁压根就不关心后,他把剩下的米糕都打包一同带回齐王府,惹得沈无霁对着空荡荡的盘子无语凝噎。 江敛处理完公务回府,见沈无霁一脸不开心地坐在走廊栏杆上发呆,好笑道:「我让人从云肆又打包了份米糕,放到小厨房了,去吃吧。」 沈无霁瞅他:「你怎么知道?」 江敛忍俊不禁道:「齐王去翰林院查资料,顺带问了我米糕是怎么做的,说很好吃,下次继续来抢。」 沈无霁:…… 他幽幽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把齐王的财产都贪了?好歹是个亲王,怎么连个米糕都买不起!」 说话骂骂咧咧,但语气中对弟弟的溺爱之意一分不少。 江敛抿唇笑看他,也不发表评价。 沈无霁蹦起来站直,背着手一脸正经:「赶紧的!凌素回信了!」 凌素,凌家唯一尚在京城的京官,御史台侍御史。 因为在御史台任职,不受宋寒的掌控,这才勉强能保住官职。 之前御史台受晋王谋逆的牵连,自上到下都被清洗了一番,凌素平常被宋寒打压接触不到核心权力,反倒在清洗中活了下来。 这些年来宋寒疲于和柳国公争权夺利,慢慢放松了对凌家的压制,后来凌家拿到血书,立刻咬死了户部众人。 凌素检举有功,虽然狠狠树了一波敌,但也因此进入到御史中丞的候选队列。 御史这个位置,要么稳,要么莽。 凌素先是维、稳派,后来有了人撑腰开始莽头莽脑,这两年可以说凡他出手,非死即伤。 而在大家都忙着各自站队的时候,凌素终于接到有关血书后续的任务,以及信末的留名 ——沈无霁。 收到信后,凌素如何狂喜,如何千里迢迢也要和家族分享喜悦的事情略过不提,他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拢各方证据。 自丞相入宫与沈周如彻谈一下午后,有敏锐的人嗅到了几丝不对劲。 平静的日子勉强维持了三天。 第三天,沈无霁和江敛腻歪在一起去上早朝,到了皇宫才依依不捨地分开。 沈无霁走在前方,刚准备进入大典,就与沈无憾遣来匆匆报信的人擦肩而过。 随从低声快语道:「皇上派丞相和吏部彻查叛军作乱时,各大商行给叛军提供物资的情况。」 战乱时为了保全自身,哪家处在叛乱处的商行没有给叛军提供过物资? 湖奉商行也好,青寺商行也好,云际商会也罢,哪怕是柳国公手下远在文、康二州的商铺都曾被迫给谷亲王筹集粮食。 闻言,沈无霁神色未变,颔首道:「我知道了,让齐王安心便是。」 战后重建秩序崩塌,沈周如不敢动维持民生的各大商行,现在查这个,不过是寻个发难的理由。 报信的随从快步离开。 沈无憾已经等在大殿内,皱着眉头看依旧闲庭漫步的沈无霁。 「有必要急成这个样子?」沈无霁笑。 沈无憾沉声道:「我是出门时才收到的消息,这次瞒得很紧,多半是冲着你我来的。」 能让他寻不到一星半点消息,说明动手的全是丞相的人,来者不善。 沈无霁耸耸肩膀:「丞相一直都在背地里搞事情,这只是为数不多的一件,就看着吧,这段时间闹子绝不会少。」 沈无憾眉头皱得更紧。 两人匆匆说了几句,沈周如便在朝臣的簇拥下走上了皇位。 一贯有些无聊的早朝开始了。 沈无霁照例在旁边昏昏欲睡。 他的懒散惹得旁边御史台的一些官员频频皱眉,要不是忌惮他的身份权势,只怕已经有人要站出来弹劾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 第256页 宋寒手持笏板走出队列,高声道:「受审叛军称他们攻城时,经常性有商行为其提供行军物资,且份量充足,保证了叛军前期攻城所需。」 沈周如肃声问:「是哪几家商行做这丧国辱民的事情!」 「青寺商行、湖奉商行、旋光商行、折花商行、闵锐商行……」 宋寒一连念了十来家商行的名字才算停。 他高举笏板,声音肃然:「虽然诸多商行是受叛军要挟不得不背弃家国,但终归是不/良之举。陛下赏罚分明,对那些在守城时出力相助的商人当赏,对于这些自保求活的商行当罚。」 宋寒口中的商行一说出来,少数官员脸色微变。 商行做大后都会寻个官员互利互惠,能被叛军盯着要挟的商会,哪一家不是有名有姓? 柳国公派系的大理寺丞忍不住站出来道:「陛下,叛军作乱乃特殊情况、况且据臣所知,叛军购买粮食都是按正常的钱粮交易进行,没有自愿供给一说。」 「叛军作乱的时候为了师出有名,只会暗地威胁商行,而不是明目张胆的抢夺。就算商行赌一把拒绝给叛军提供粮食,也分不清过来过来购买粮食的人是否是叛军。」 有人附和道:「是啊,况且前期大部分粮食物资都是谷亲王的产业。他本就和其余商行有交易往来,若以行军物资的出处就妄下定论,属实不妥。」 沈周如看向宋寒,「丞相,其中细则是否如他们所言?」 宋寒点点头,又摇头道:「陛下,是否自愿可不好评论,据臣的调查可知,谷亲王确实并未对当地商行有过抢夺、逼要等行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也正因如此,那些一直向叛军提供交易渠道的商行更加可恨!」 吏部主事反驳道:「那也应该查主动提供、长期提供的商行!行军物资都属大宗交易,非龙头商会几乎都无法提供,丞相所言的商行中大多都是各州本地商行。」 沈周如也跟着点头:「是啊,丞相,符合吏部主事所说的商行,又有哪些?」 「那就少了许多。」 宋寒慢声道,「主要以各地龙头商行为主,比如文州的湖奉商行,康州的青寺商行,云州的闵月商行等。其中属湖奉商行提供的物资最多,而青寺商行在安州给叛军大开方便之门,几乎一手包揽了叛军攻城后在当地安营扎寨的所有需求。」 闻言,不少中立官员都皱起了眉。 御史中丞厉声道:「此青寺商行明显是叛国之举,陛下!对于此等商行该严惩不贷才是!」 宋寒继续道:「湖奉商行商总名为罗然,当时负责管理安州地区商行的人名陈河,原来是……宫中的太监。」 第119章 『太监』两个字, 如同往热锅里浇冷水,让满朝的官员都炸开了锅。 「陛下!这太监出宫行商,有违宫规!」 「那若是已经养老归乡的太监呢?还不许人做点生意买卖?」 「青寺是老牌商行,这太监能做到安州商总的地步, 必然是出宫之前就有了联繫, 宫规规定太监、宫女不得私做买卖, 这种情况绝不容股息。」 「这太监是什么身份?若他负责採买,怕是一早就于宫中中饱私囊,实在是国法、宫规且不容。」 「……」 众人议论纷纷,太子派系和中立的官员义愤填膺,连属于沈无霁和沈无憾这边的官员都有些被带动得加入议论的队伍。 沈周如很满意这样的效果, 开口道:「那太监多大, 为何出宫, 原先的宫中是作何的?」 朝臣安静下来,全部盯着丞相看。 宋寒重声道:「那太监今年二十有六,因伤病被司礼监迁出宫,原是恭王殿下的贴身太监。」 ……? 刚刚议论不休的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下意识看向前面老神在在的恭王殿下,感觉舌尖泛苦。 感情青寺商行是恭王的! 这该死的宋寒!就知道给他们挖坑! 齐王所属的官员们纷纷缩了下脑袋, 他们刚才可没少批判青寺商行。 沈无憾讶异地望向沈无霁, 目露震惊。 自回朝到现在,沈无霁所展现出来的都是行兵打仗的军事能力, 至于钱财物资, 大家都下意识以为是誉佳商行在背后出力。 沈无霁和江敛, 一武一文, 一权一商, 正好完美搭配。 谁成想,沈无霁居然有个青寺商行! 众人震惊的时候, 皇座上的沈周如险些乐开花,他面上不显,厉声质问:「恭王!这太监是奉你之命经营商行?国难关头,你怎能容忍如此奸佞!速速将他抓捕归案!」 沈周如朝沈无霁发难,朝臣彻底安静下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们越发觉得这父子间的关系很有问题。 原先他们以为恭王在皇上的庇佑下留了命,远离夺嫡中心,外出发展自己的势力。 现在看来,怎么怪怪的?皇上忌惮恭王,比之之前忌惮太子、晋王、齐王都要厉害。 众人屏气凝望的时候,沈无霁淡淡嘆了声,抬头望向胜券在握般的宋寒,淡声问:「丞相,你说的这些事情,证据何在?」 「若只凭你这三言两语就要定一个老牌商行的死罪,那本王可以随机点名,让被点的每一个人都下大狱。今日这般场景,让本王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海隆将军被诸多谣言绯闻缠身的时候,按那时的情况来看,莫不是下一个环节,就是你宋寒以身鉴明,血洒朝堂?」 第257页 「恭王殿下慎言!」宋寒面如凝霜,冷声道,「今时不翻旧案——」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先人可早有言在。」 「恭王殿下休要扰乱重点!」 宋寒拉高声音,眉头紧皱,「现在是说青寺商行助纣为孽,叛军叛国的事情!」 沈无霁微笑:「给本王证据。」 宋寒勐地转身,昂头直视面色已然铁青的沈周如,大声道:「陛下!请允臣传人质上朝!」 沈周如:「允。」 所谓人质,就是尚活着的安城叛军指挥。 叛军指挥蓬头垢面的被推搡着上了大殿,在一众人的注视下颤颤的跪了下来。 宋寒厉声问道:「万韩!贊助你等在安州安营扎寨是哪家商行!」 万韩沉默了一会儿,在宋寒的催促着声音沙哑道:「是青寺商行。」 宋寒又问:「那管事的是不是叫陈河?是个太监。」 万韩诚实地摇头道:「只知道他叫陈河,具体不清楚……」 宋寒便扭头盯住沈无霁:「恭王殿下,这人证你可还满意?若您再不认,还可去刑部仔细看看安州和青寺商行互相往来的信件、帐本,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罪证!」 「哎——」沈无霁忍不住嘆了声,似笑非笑道,「宋丞相,要是青寺商行真的叛了国,我还会把安州的东西原封不动的保留交到你们手上?」 宋寒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无霁瞥见他的平静,冷笑了下。 这老东西绝对还有后手,那就一样一样的来。 沈无霁回身,在众朝臣及身后那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望向万韩:「叫万韩是吧?现在,本王问,你来答。」 万韩深深低着头,颤了下。 沈无霁淡声道:「既然你为玄州叛军主将,那本王问你,玄州被收復时,第一个打开城门的人,是谁?」 万韩嘴巴动了动,尴尬道:「不知、不知道……」 宋寒眉头紧皱:「恭王!这个问题——」 「那玄州城门被攻破前,是谁被通州军援军抓捕,要求你出兵救援!」沈无霁勐地提高音量,将宋寒的质疑完全盖了下去。 万韩又颤了颤,忽然恍然大悟般勐地仰头瞪视沈无霁:「祁森,是祁森,你们——」 沈无霁笑:「反应过来了?祁森是什么身份?」 「祁森!三木镖局镖头!都是你们的人!」万韩愤怒懊悔的声音从牙关里挤了出来。 沈无霁又笑:「三木镖局是哪家商行的分属?」 万韩咬着牙道:「青、寺!」 沈无霁笑意微淡,平静道:「现在才想通,玄州在你手中被攻破是应该的。」 万韩被这句话臊地浑身发抖。 其余人听得摸不着头脑,皱眉地看着他们两人。 沈无憾迷茫道:「所以,这跟青寺商行有什么关系啊?」 沈无霁回答他:「三木镖局与青寺商行为一体,祁森是三木镖局的镖头。」 「在通州援军赶往玄州的时候,祁森故意送到大军跟前被俘,给大军指路。」 「三木镖头失踪,陈河以青寺商行的名义让万韩出兵寻人,万韩表面答应但没放在心上,只派人保护陈河。」 「不过很可惜,陈河是内应,万韩派给他的人带着令牌,陈河用这些令牌开了城门。」 寥寥几句话把安州当日的惊险描述得清清楚楚。 大家忍不住又看向宋寒,视线中带着几分批判。 没查清楚就乱来,岂不是伤了这些功臣的心! 宋寒冷着脸没说话,只看着沈无霁。 沈无霁和他对视,要笑不笑道:「引攻城军绕开叛军守卫的是祁森,以商会人员被抓为由扰乱安州城中布防的是青寺商会。」 「在攻城军兵临城下时大开城门迎援军入城的是陈河。」 「在京城自顾不暇,官员贪墨军粮时冒死为玄州运送物资的是三木镖局。」 「玄州、安州、通州三地物价飙升,主事者无瑕顾忌偏远地区时,散尽商行积蓄稳定粮价、提供战时物资的、还是青寺商行。」 他神色陡然锐利,环视周遭一圈神色凝重的官员,利剑般的视线缓缓落到座上的沈周如,冷声道:「若是诸位想审判青寺商行,那本王就先和诸位好好掰扯一下这到不了边关的军粮、弃城而逃的将领,放纵奸商哄抬物价的地方官员!」 「恭王殿下息怒,宋丞相併不清楚这些事情,想来也不是故意的。」 柳国公出列恭敬道,「相信宋丞相之后必然会秉公执法,先查明再发言。」 见他出面,众人譁然。 柳国公支持恭王? 齐王势力也向恭王势力投诚了?! 沈无霁冷笑道:「希望如此。」 大家下意识看向宋寒,等着他反应。 宋寒却是面不改色地说:「这般看来,是老臣调查的疏忽,青寺商行确实大爱无疆,应引众人敬佩。既然如此,陛下应当给与奖励。」 「不过如今天沈国库空虚,积蓄银两,以老臣来看,大家应当效仿青寺商行的大爱,从筹粮捐钱开始。恭王殿下,您如何看?」 沈无霁眯起眸,静静地看他:「丞相说此话,是何意?」 宋寒拱手道:「民间皆传青寺商行富可敌国,如今是为国奉献出力的时候,殿下可否令青寺商行为首,号召各州商行向朝廷捐粮捐银?」 第258页 嘶—— 闻言,众人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感情丞相在这等着呢。 好大的一个坑。 这坑,恭王殿下怕是非得跳一下了,否则他刚树立起来的威信又将荡然无存。 沈无憾都忍不住道:「丞相浩然正气,该从你这领头才是,你又捐多少?」 宋寒正色道:「老臣两袖清风,积蓄不多,但家国当前,老臣愿代宋氏宗族及族人名下商行向国库捐赠一万两白银。」 沈周如几乎是压着他的声音叫好道:「好!丞相乃肱股之臣!可还有愿意捐银的爱卿?」 众人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出列,工部尚书朗声道:「臣愿捐银三千两!」 「臣愿捐银五千两!」 「臣愿捐银一千两!」 「……」 陆续有人出列高唿捐银,一晃便有二十余人。 但仔细看去,都是暂存的太子派系,其中零星的掺和了几个中立官员,都在抓紧机会向沈周如表态。 柳国公眉头紧皱,他回头看面无表情的江敛,神色有些难看。 若恭王和江敛都没有后手准备,那他们也得加入捐银的队伍了,现在是挣名声的时候,他们不能落后。 听着后方如浪潮般的捐粮声,沈周如脸上是几乎压不住的笑容。 宋寒也勾起了唇,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无霁:「恭王殿下,您打理着青寺商行,应是捐银的主力,您要捐多少?」 「本王?」沈无霁微微挑眉,慢条斯理道,「若说充盈国库,那本王,应当可以补个五十万两。」 沈无憾呆住,急声喊:「三皇兄!」 不要意气用事啊! 五十万两白银,那不得搭进去大半个青寺商行! 沈无霁抬手拍一下他的肩膀,昂头看向又笑又忧的沈周如,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要弹劾丞相宋寒。」 「宋寒,二十年来卖官鬻爵贪墨银两近万;数次于官道劫持押粮、押盐队伍,贪墨不下五万白银;打压商行,剥削富商,搜刮绝户,揽银近二十万两!」 「另外,宋寒私下与山匪、海贼合作,倒卖军粮、军械,平均一年赚一万至五万不等;皆有宋氏族人在外开商行,倒卖洗洗钱,贪墨银两应有四十余万!」 「丞相宋寒罄竹难书,请陛下严查!」 一言出,如石砸起千层浪。 众官譁然,震惊地看向面色陡然铁青的宋寒。 座上的沈周如震惊不已,他怒急攻心,愤恨地看僵住的宋寒,又气又乱。 该死的宋寒! 贪墨银两就算了,还不藏好尾巴,好不容易把沈无霁套进去,现在功夫全白费了! 第120章 情势急转。 宋寒听到勾结山匪四个字的时候就暗叫不妙。 盯着沈无霁冰冷的视线, 他冷静道:「殿下说的是何意?老臣自认向来忠君报国,从未做过如此苟且之事!殿下恶意污衊,也请先查一查老臣名下的财产!这一生两袖清风,何来勾结山匪贪墨官银一说!」 沈无霁淡道:「到底是恶意污衊还是却有此事, 你我说的都不算, 得证据来说话, 这件事也并非本王调查出来的,宋丞相若有异议,还请找御史台侍御史凌素。」 伴随着他的话语,早就蠢蠢欲动的凌素压着稳健的步子走出队列,朗声道:「陛下, 臣御史台侍御史有本启奏。」 看到凌素, 宋寒那边的人心中都打了个突。 这凌素可真是打不死的蟑螂, 回回都能在关键时候出来搅和一番! 上次让户部烦不胜烦,这次居然直接怼上了宋寒。 傍上了恭王的船,这凌素可不得了咯, 不管别人怎么想,凌素顶着沈周如逐渐黑沉的脸色认真道:「臣曾收到一封血书, 书上控告丞相与海贼勾结抢夺商行商货, 后被商行之人发觉。丞相等便一做不二不休,陷害商行盐引私售重罪, 以致该族四十余人仅剩五伤四幼苟活于世。」 「写下此封血书者上京告御状, 却死在入京的第一天。臣初得此信也是不信, 后来暗中调查, 发觉丞相及其党羽堪称无法无天, 罪贯满盈!」 「丞相罪一,勾结山匪、海贼, 纵容其烧杀抢掠。其中以各商行商货、各地官粮为主,并将脏货向南皇和大齐倒卖赚取银两。」 「丞相罪二,纵容门生在各州县城巧立名目,号称水脚钱、库子钱、神佛钱、日照钱等各式各样的税收款项。官员中饱私囊,令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此情况于安州汝城、玄州凉城等不下十城皆有发生,其中近半银两都会供奉给当地的宋氏族人,再汇总到宋寒手中。」 「丞相罪三,倒卖军粮、军械!自京运往各州府的军粮、军械都会有一到三成的损失,这些『损失』单看无伤大雅,但最终却全被低价卖往其余两国。经手人正是丞相的义子,宋元!」 「丞相之罪,罪无可恕,他称自己两袖清风家徒四壁,实际上在班州、文州、云州等地,通过丞相和宋氏族人所属关系建起的房屋近乎占了三州主城的三分之一,炒房卖房经手的银两足有百万两!」 凌素又急又快地说完,然后一跪到底,重声说:「臣所说皆有证据,望陛下明察!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宋寒已经脸色惨白。 他完全没想到凌素能查到这么多。 第259页 这贱人绝不是无的放矢,他有备而来,自己已经被他抓到了一堆把柄!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一站一跪对峙的两人,脑袋一时竟有些转不过来。 沈周如面部肌肉紧绷,仔细看会发觉五官都扭曲了几分。 他冷声道:「证据,呈上来!」 凌素应声道:「是!臣随身带的是宋氏各族人今年的开销与收成,与他们明面上的报帐完全对不上,陛下可先看帐单,其余的已经从各地转送来京城。」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约有两指厚度的帐本,递给走下来的孙云海,低声道:「后面十页是总结。」 孙云海颔首,将帐本翻到凌素所说的位置再呈给沈周如。 沈周如扫一眼最后核对出来的银两数量,眉头勐皱,然后攥紧帐本细细翻看起来。 他如枯木般的手紧紧攥住帐本的纸张,似要将帐本撕碎一般。 沈无霁不经意地说:「侍御史大人,这帐本只有一份吗?证据可要好生保管,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是翻看途中不小心损坏了帐目,可不得了。」 众文武百官:…… 他们看一眼座上僵住的沈周如,默默移开了眼。 刚刚陛下那铁青的脸色,瞧着确实像是怒气上头想毁了帐本的样子。 凌素咧开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很是开心道:「殿下放心,臣知晓证据的重要性,尤其是那血书和宋氏的各人帐本,都有拓印保存,就算是从各州往京城的证据也有备份。」 闻言,沈周如恼羞成怒般合上帐本,厉声道:「这帐本好生保留,既然其余的证据还没有到京城,那就押后处置,等证据齐全了再说。」 他站起身,拂袖就走,似又退朝的意思。 沈无霁凉凉的声音响起:「陛下,这事儿可不能拖,国库还等着丞相那五六十万两呢。」 沈周如怒不可遏:「证据不足不可屈打成招,这不就是恭王刚刚的意思吗!」 沈无霁冷笑道:「不可屈打成招也得先押入狱,现在已经打草惊蛇,难不成陛下故意给丞相一家制造逃跑毁灭证据的机会?」 一直没说话的宋寒恨声道:「恭王殿下,清者自清!老臣没做过的事情绝不会认,大不了就如你所说以死明志!」 「是啊,殿下,现在只有一本凌素总结的帐本,其余的证据都没有到,您又有什么权力逼堂堂丞相下大狱啊!」 绝对中立忠诚的御史中丞站了出来,皱眉严肃道,「这不符律法!」 一直当背景板的太常博士细声细气的说:「陛下,目前却是是凌素的口头之言,担不得证据,最起码得有个人证。」 刑部主事出列道:「凌素确实将部分东西移交到刑部,但那是弹劾文州禹县令谋杀余氏商行全族族人的事情,与丞相之事并无关联,所以目前来看,凌素没有人证与物证。」 吏部尚书重声道:「丞相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因为一人口头言论就随意将其打入天牢?请陛下三思!」 「……」 一连近十人出来维护丞相。 沈周如冷着脸看着,扭头望向沈无霁:「恭王殿下,你是要替朕做主?还是要视这些忠君之臣于不顾?」 『忠君之臣』们皆不卑不亢地盯沈无霁,等他给出回答。 沈无霁只笑了下,他抬手鼓了两声,道:「诸位别急,本王说的五十万两,里面可不止丞相的份。」 闻言,众官脸色微变。 沈无霁歪着脑袋点第一个出头说话的御史中丞,淡道:「张彦久,张大人,您当时给丞相送了多少礼,才把自己从晋王谋逆事件中保了下来?」 御史中丞僵住,旋即瞳孔勐缩,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无霁。 他自以为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沈无霁是怎么知道的! 除非,除非是丞相泄密。 提及晋王谋逆的事情,暴怒如雷的沈周如忽然缓缓冷静了下来。 他立在皇座高高俯视下方的人,眸光渐冷。 现在在朝上的这群东西,还有谁是忠于他的? 一个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都去死吧。 不待沈无霁继续点名,沈周如冷声道:「既然恭王说证据确凿,那丞相的事情就交给你来查,十天内给朕一个交代。来人!将宋寒押入大牢!宋氏三系内直系族人不论在何地,一併抓捕入狱,等候审判!」 沈无霁当即拒绝:「陛下,臣得先忙各地军营调令的事情,若丞相一事上陛下要臣相助,那情先把军营调任定下来,不然这拔/出萝蔔带出泥的,万一把人逼急了又叛个乱,各地没有将领坐镇可实在不太好办。」 闻言,沈周如呵呵笑了两声,似嘲讽似不屑,「既然恭王都拿了主意,那还问朕作甚?」 讽刺万,沈周如拂袖离开。 他觉得身子骨里烫得离谱,滚烫得令人打颤,有股热气怎么也发泄不出来,再不离开怕是忍不住要杀几个人泄愤。 沈周如愤而退朝,留下大势已去的宋寒等人,其余人面面相觑,暗道自己还好没有和恭王作对。 宋寒深深地看沈无霁一眼,面色灰暗含恨,然后被赶来的侍卫们押了下去。 后面几个帮宋寒说话的人战战兢兢地缩在后面,就怕这位要命的恭王嘴巴一张一合就吐出点其他的事情来。 第260页 不过沈无霁没那个闲工夫理会他们,他遥遥朝江敛点一点头,然后和凌素一同寻刑部尚书。 有些懵的兵部尚书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江敛,瞬间面带笑意道:「侯爷,有事吗?」 江敛颔首:「各州将领调任可以定下来了,殿下暂不得空,按照之前拟定的调任即可。」 「这……」兵部尚书迟疑道,「陛下明显是赌气的话,没有圣旨,丞相又暂时被革职,该如何下旨?」 江敛:「照拟就是,将领调任至关重要,耽误不得。」 兵部尚书一滞,连忙道:「是。」 大家在旁边看着,大气不敢出。 明明江敛除了侯爷的身份外就是个四品官,都上不了早朝前排,可现在无人不敬他、怕他,他已经成为恭王所属和齐王所属的核心人物。 怕是除了陛下、恭王、齐王外,就属他江敛了。 不—— 有人在心里摇摇头,嘆道,怕是齐王的权力地位都不如江敛。 至于现在的皇上……退位让贤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退了,让恭王接任,皆大欢喜。 一次次冲突后,众人心中的那桿秤渐渐有了偏向。 沈无霁才不管其余人怎么想。 他回到京城后的处事法则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跟我好好的说话,那咱们就好好的聊,不能聊,那就打。 哪来那么多唧唧歪歪的事情。 至于沈周如。 他不信沈周如能一直忍下去,也不信这帮官员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能放任沈周如继续闹腾。 沈无霁在旁冷眼看着,他有自己的节奏与方式,某种程度上,他将欲使人疯狂必先使人膨胀这个方法贯彻得很彻底。 宋寒锒铛入狱。 太子和吏部侍郎早早失踪。 如今残存的太子派系已经名存实亡。 但越是如此,沈无霁和沈无憾越是小心,尤其是沈无憾,他之前就因为轻视太子失踪的事情吃了大亏。 江敛已经用太子私兵搞过事情,不管太子有没有整顿私兵,现在都不能再用。 大家明里暗里都是五五分,现在就看谁先动。 不过沈无霁倒是不太担心太子,他戳着江敛的手心道:「我总觉得太子的目的不止是皇位,他要是想上位,直接勐药把人毒死了就行,至于现在慢性毒药来软刀子剁肉吗?」 皇帝死了管别人怎么说,都是太子继位。 沈无非到底想要什么? 江敛思考片刻,回头看沈无霁:「没有碰到我之前,你想要的是什么?」 沈无霁怔然。 他想要的…… 父亲的宠爱,兄弟姐妹的和睦相处,简而言之是亲情。 沈无霁勐地皱眉:「但太子离开都没有带皇后,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 第121章 回想这往日宫中太子和皇后的相处日常, 江敛点头又摇头道:「沈无非没理会皇后,但他离开带了太子妃和太子妃的家人。这些年来,太子妃对外一直都很低调,对沈无非百依百顺, 闲暇时也会和他琴瑟和鸣。要是抛去权势朝政等因素, 两人算得上是一对羡煞众人的鸳鸯。」 沈无霁捧着脸, 嘆道:「看不懂,等着吧,他肯定会回来的。」 个人自有际遇,两人感慨一声就一人分一张桌子忙去了。 同一时间,京城郊外的一处花林庄园, 头戴帷帽的女子小心翼翼走入花丛。 寒冬腊月, 花丛的花凋落得只剩几个品种, 远不及后方树枝上绽放的腊梅夺目。 「殿下……」 望着坐在花丛旁边的青年郎,女子含笑道,「梅花酒又埋了一批,之后酿好了,咱们明年又能一起品酒吧。」 沈无非仰头看一眼高悬枝头的梅花, 也笑道:「好, 还有,唤夫君。我现在不是什么殿下, 只是你的夫君。」 闻言, 李悦桐目光痴痴地追寻着他, 满目憧憬。 就在这时, 有人匆匆闯入安静的花园, 恭敬道:「主子,丞相被沈无霁打入天牢了。」 「丞相?」沈无非诧异回头, 好奇又疑惑,「这么突然?」 下属点头,把早朝的情况言简意赅的描述一遍。 听完,沈无非瞭然,笑道:「真是活该,这可是江敛一手教起来的人,谁想动他都得剜下一块肉。就这样吧,你去刑部走一趟,最好弄个秋后处斩的判决,宋寒的命我要自己去取。」 下属头垂得更低,只应声,没敢说话,行了礼便退下了。 「殿下……」 待人走后,李悦桐下意识抓住沈无非的手臂,欲言又止,目光担忧的看着他。 沈无非拍拍她的手背,笑意柔和,「悦桐,虽然三皇弟先我一步下了手,但我还是很高兴,今晚取罈子酒出来吧。」 李悦桐抿唇,轻轻点头:「好,不过殿下不能贪杯,最多半坛。」 沈无非扬起唇角,笑容畅快:「就依悦桐所言。」 时间回到半个月前。 不知为何,安宁的东宫突然被太尉率兵围堵,李悦桐还没反应过来,太子的亲信便冲进屋将她带走了皇宫。 当时李悦桐只以为自己被贼人劫掠,绝望之际险些咬舍自尽,被那人打昏了才活着见到了沈无非。 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到了这个宅子。 李悦桐半晕乎半清醒地看到沈无非的背影,就见沈无非坐在这丛花前,神色落寞。 第261页 「殿下——?」 李悦桐迟疑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无非手中端着酒杯,闻声指一下自己旁边的石凳道:「悦桐,来,坐这。」 李悦桐依言坐下,不解地看沈无非。 她脑袋到现在都是晕乎乎的。 沈无非自言自语般道:「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何父皇对我如此忌惮吗?」 李悦桐怔愣地坐着,没敢打扰他。 沈无非自嘲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因为他一直认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没有证据,在朝臣的压力下,日久天长的就认命了。」 「殿下——?!」李悦桐这回是真的震惊了,连忙按住沈无非的酒杯,关切道,「您醉了。」 沈无非摇摇头,用清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你爱我吗?」 闻言,李悦桐一怔,脸颊瞬间爆红,吶吶地说不出话来。 沈无非失笑,抬手拍拍她的手背,平静道:「不管你爱不爱我,你都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悦桐,你的善良不适合介入这场争斗,明天我会让人送你离开,你去云州歇着,待事成我再来接你。」 李悦桐急了,连忙反握住沈无非的手臂,「殿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您执意冒险,那悦桐也留着陪您!」 沈无愁缓缓仰身倚靠梅树。 他望着天空发呆,半晌后在李悦桐焦急的目光中呢喃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开头,是独霸后宫皇后久久不曾怀孕,眼看着后宫长期妃嫔逐渐得宠,皇后一咬牙,在自家父亲的怂恿下与其上司的义子发生关系。 结果第二天,许久没有踏入凤仪宫的皇帝居然破天荒的到访了。 两个月后,皇后查出身孕,但知情者惶惶不安,谁都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为了一举夺男,幕后策划者丞相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命手下人寻了个同时期的男婴随时准备替换。 只是恰逢皇后难产一片混乱,虽然最后母子平安,但丞相的操作来不及收尾,被皇帝察觉到了。 此后数年,哪怕孩子被封为了太子,皇帝也一直疑心他的血脉,滴血验亲私下做了又做,就算每一次都灵验也依旧疑心。 后来太子记了事,能清晰地察觉父亲对他的疏远与质疑,再加上母后的严厉教导,太子每日惶惶难安,夜夜都生梦魇。 一次偶然的机会,太子偷听到母后和外公的谈话,这才知道当日的弥天大谎。 他震惊又庆幸,但自那之后,这也成了宋寒控制他们母子的把柄。 说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后、太子,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奸相手中的傀儡,终年难得自由。 沈无非将身世袒露相告,李悦桐惊愕不已,但满是心疼。 「这就是全部了,我离开是想看他们互相厮斗,但这场战,我逃无可逃也不可能逃。」 沈无非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背,轻笑道,「你还是离开吧,很危险。」 「妾身不走。」 李悦桐再次坚定道,「生同衾死同穴,殿下,悦桐心悦你,无怨无悔。」 任谁听到这般告白都经不住心中一颤,从未被坚定选择过的沈无非亦是。 他默许了李悦桐的跟随,也埋藏了自己真正的思绪。 若说他这一生最恨的人,第一是宋寒,第二是沈周如,第三就是李清凤和吏部尚书李南冬。 而沈无非的目的很简单,这些人爱皇位、爱权力,那他就要夺过来全毁掉,一个不留,包括整个天沈。 …… 风雨欲来山满楼。 这个寒冬腊月对京城中的某些官员来说,堪称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雪。 沈无霁做事雷厉风行,证据从各州运到,下一刻,关在牢中的宋寒就被提上了公堂。 边审,边理证据。 沈无霁一心两用毫不费力,看得旁边辅助的大理寺卿等人瞠目结舌,欲言又止。 整个公堂除了偶尔的审问和定罪声,就只能听到沈无霁刷刷翻着纸张的声音。 大理寺卿忍不住曲肘撞一下凌素,极小极小声音问:「殿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凌素还在震惊之中,闻言伸手压一下颤抖的唇角,颤声道:「殿下也是天才!真正的天才!文武双全的那种!」 果然天才与天才是扎堆的。 大家总以为沈无霁只专注于武学兵法一套,没成想他的谋算和记忆力也这么强,比江敛都不差! 这像极了没有被毁伤身体之前的江敛,文武双全,举世瞩目。 思及此,众人越发兴奋起来。 如果殿下继位,那之后处理政事应该不会完全完全依赖江敛! 不用担心皇权不稳了! 沈无霁不知道旁边的老头们在兴奋些什么。 他反手又摔下一份信,信好巧不巧地砸到宋寒跟前。 沈无霁居高临下问:「这信你可识得?」 宋寒双目无神,淡淡看了眼,旋即眸光一凛,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沈无霁眯起眼:「一周前你还谋划给江城云肆扣逃税的帽子?宋寒啊宋寒,你真是一点都不放过敛财的机会。」 但心中大骇的宋寒没有理会他的讽刺。 他怔怔看着信上的日期及落款,确认这就是自己寄给太子的那封信。 第262页 怎么会—— 这封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寒脑子里轰地乱糟糟,又乱又惊。 沈无非的能力他清楚,就算是被迫断翼出逃,也不至于暴露留在京城的暗桩。 「这信,这信是从哪来的?」宋寒勐地抬头盯住沈无霁,双眸带着红。 沈无霁瞥他一眼,留了心,淡声道:「自然是从各州一同收缴上来的,你安排在江城的宋氏族人听声就跑,半点没有帮你摧毁证据的意思。」 闻言,宋寒心中发寒,似是失了力气般地跪坐到地,只觉浑身冰冷。 沈无霁心中狐疑更胜,抬手把江城宋氏留下的十来封信全部寻了出来,一同丢到宋寒跟前。 他俯身观察宋寒的表情,慢声道:「江城宋氏的信都在这里,证据确凿,你还不认?」 宋寒身体迟钝眼神麻木地望向地上那些信。 待确定时间都是这十天内,确定沈无非摆明了故意害他,跟他撕破脸后,他呵呵冷笑一声,抬头盯住沈无霁,眸光狠辣,颇有鱼死网破之势。 宋寒声音低冷:「恭王,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仅限你一人。」 沈无霁眨眨眼,好奇地笑:「你还能有我想知道的东西?」 宋寒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不说话。 片刻后,偌大的公堂被清空,外头的人好奇得探头探脑,可惜谈听不到半点情况。 公堂内。 宋寒一连爆出十来座属于太子的宅院,并把太子目前在朝中的残余势力说了个干净。 沈无霁刚开始还耐心的听着,一个接一个好生生记在纸上,到后面他瞧着宋寒那兔死狐悲的模样,品出了几分不对劲。 沈无霁把笔一丢,抬手打断宋寒的自相残杀,「宋丞相,你这是想和太子同归于尽?因为你现在下大狱而他没来救你?」 闻言,宋寒冷笑一声没说话。 沈无霁用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道:「猜错了?那就是刚刚那些信里,有太子给你传的讯息?或者——从江城收集来的证据,有他故意留下害你的?」 宋寒面色发冷,淡道:「恭王不就是要沈无非的命吗?这些宅子挨个搜就是,其余的与你无关,若抓到太子,你放我一家老小活命就行。」 沈无霁笑一声,干脆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宋丞相啊宋丞相,你也是个聪明人。你能猜到太子的用意,那太子就猜不到你会背叛他?」 「这些宅子有一个算一个,如今应该都是太子布下的陷阱,你还想着拿这个来跟我谈条件?」 他摇摇头,失望又好笑,「太子选择放弃你,看来是个非常明智且合理的决定。」 宋寒神色僵硬,恼怒道:「太子在外一天,就一天是你的威胁!这些都是太子的宅子,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 「我信。」沈无霁微笑着收起写了密密麻麻地址的纸,「不过丞相您啊,现在确实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比起审问你和查太子的下落,我更好奇为什么太子会这么果断的放弃你们。」 「这个秘密或许还有点价值,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你妻儿放了呢。」 闻言,宋寒颤抖了下,眸中是晦暗挣扎的阴影。 他沉默着,直到沈无霁没耐心了,收拾东西准备往外走时才缓缓开口:「好,我告诉你,只要你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若你做不到,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本来已经走到公堂门口的沈无霁利落转身,重新回到堂前。 他一手提笔一手按纸,兴致勃勃地看着宋寒:「宋丞相,请。」 …… 片刻后,宋寒被押入天牢。 候在外面的几人一脸懵的看着已经整理好证据的沈无霁,完全不知道这是审了个什么结果。 凌素被大家推到前面,硬着头皮问:「殿下……宋寒招了?」 沈无霁脸上带着淡笑,但仔细看,笑不达眼底。 他漫不经心道:「招了,就按原先你理出来的罪定,宋氏其余参与进来的也都按那些罪定,证据和供词都在这里了,你们先理着,我还有事,走了。」 说完,沈无霁大迈步的离开。 他背影匆匆,像是裹挟寒冬的风霜凌冽刮过。 明明没有动怒,却让呆滞的凌素等人下意识打了个颤。 第122章 江府。 沈无霁指着一张张写满东西的纸面无表情的说话。 江敛听完, 微微皱眉,脸上是罕见的凝重。 沈无霁很气,骂骂咧咧地说:「这群混帐,一个比一个闹得花。」 江敛沉声道:「如果真如丞相所说, 那沈无非要的就不止皇位。他更想折磨沈周如和宋寒, 至于皇后的下场, 全看这些年她待沈无非如何。」 沈无霁把自己摔倒贵妃榻上,盯着天花板道:「我以为太子是不甘心,现在才知道他是亟待发疯,这下可不好搞了啊。」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现在的沈无非就是可以肆意发疯的那个人,而沈无霁家大业大, 这个疯他发不起。 虽然怼宋寒说那些宅子没有用, 但沈无霁和江敛还是派人去查了一遍。 果不其然, 人走楼空。 不仅如此,他们派去的人还搜出了很多关于沈无霁和江敛手下势力的资料,公开的未公开的都有。 比如有云肆的、有湖奉的、有京官中明确投靠江敛只不过未曾对外公布的人,但没有幼慈院、没有安插在各地文官武官。 第263页 这些情报虽然算不上核心,那也足够让沈无霁两人觉得不爽。 明暗对转, 沈无非变成了那条在暗地里窥伺他们的毒蛇, 令人防不胜防。 一场看不见的硝烟缓缓燃起。 来年一月。 在宫中吃完假模假样的年夜饭,沈无霁回府, 扑到床上抱住江敛狠吸一口。 江敛被他头髮蹭得脖子发痒, 好笑道:「怎么了?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沈无霁埋着脑袋不抬头, 疲惫地说:「吃个饭搬回来了一堆奏摺, 好烦人, 不想批。」 沈周如不甘心,之前吃了丹药就找后宫妃子泄劲儿, 现在吃了丹药奋力的批改奏摺。 他知道沈无霁顾忌官员百姓绝不会无缘无故夺他的位,现在能挽回一点自己的权力是一点。 但很可惜,他在宫中的人都被江敛替换得差不多,批改的奏摺也是沈无霁先看过了一遍。 现在沈周如独木难支,众人唯一忌惮的是隐藏在沈周如手中的一支军队。 上一世沈周如都没来得及动用这支势力就被江敛杀了。 这一世得先解决了这支势力,再杀沈周如,以免留下后患。 但沈周如非常谨慎,就算是兵临城下的时候都没有露出半点痕迹,让盯梢他的人都快以为那支军队不存在。 一月,沈无霁的生辰。 这是他回京后的第一个生辰,观望的文武百官各路商壕都等着过来蹭蹭喜气。 万众瞩目下,沈无霁大手一挥,在江府大办。 虽然亲王生辰在臣子府中办宴很不符礼法,但没人敢说话。 上一个挑刺的宋寒已经被判秋后处斩; 上一个帮忙挑刺的御史中丞已经和凌素对调了个职位,成了御史台侍御史…… 前尘警告歷歷在目,无人敢犯。 恭王生辰当日,孟平和闻讯赶回来的小盒子立在江府门口,神采奕奕的待客。 来客不认识小盒子,私下议论两句后得知这位就是引得恭王把丞相送入大牢的小太监陈河后,一个个肃然起敬,不敢造次。 小盒子许久没有跟在沈无霁身边了,现在搁门口站着都神清气爽,乐呵呵地接待每一位来客。 没过多久,南皇那边南宫凝华的礼物也随林大和香菱的到访而抵达,宴席按时开宴。 在里面其乐融融的时候,外头忽地停了辆马车、 有人自马车而下,身披精贵的貂皮大氅,头上虚虚带着一顶斗篷,令旁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孟平疑惑地上前接待,「这位爷——陛下?」 他诧异的声音在沈周如僵硬笑容中瞬间小了下去。 看清楚来人,孟平怔愣一瞬,旋即俯身就要行礼,然后被沈周如拦住了。 沈周如笑容平缓:「你就是孟平是吧?好孩子,不用多礼,朕今日是来参加宴席的客人,怎么接待其余人,就怎么接待朕。」 孟平扯着嘴角笑了下,没敢将沈周如直接带到宴席上,而是带去了一旁僻静的小厅,等小盒子去给沈无霁传话。 头一次进江府,沈周如颇有些悠然自得的样子,坐在小厅品着茶,赏院中冷红的腊梅。 另一边,沈无霁收到了沈周如到访的消息,微微皱了下眉。 沈周如出了皇宫,但他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江敛和他对视一眼,低声道:「带过来,不能让他离开视线范围。」 沈无霁贊同点头,亲自起身,离席。 不远处的柳国公见状好奇地喊道:「恭王殿下,您这主人公怎么还离席啊?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到了?」 沈无霁摆手,淡定道:「陛下到访,诸位先吃着,本王去迎接。」 众人:? 刚动筷吃了一口的人吓得差点把筷子都丢了。 陛下和恭王再怎么不合,那也是皇帝! 是能一道旨意要了他们命的人,现在还没人敢公开对皇上不敬。 大家连忙起身,一脸肃穆的看着沈无霁走远去接沈周如。 偏厅。 沈无霁负手站在门口,淡淡地盯住沈周如。 沈周如似有所察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沈无霁冰冷的视线。 他唿吸微滞,旋即扬起笑容道:「无霁,生辰礼朕让人送来了,稍后就到——」 沈无霁打断他的话:「你要是在我生辰的时候来找不痛快,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生辰宴是江敛一手操办,二十一岁的生辰,也是为了补他二十岁的加冠礼,他期待了很久。 沈无霁的话毫不客气,让沈周如端茶的手颤了颤。 沈周如深吸一口气,状似哀伤:「无霁,现在连句话都不愿意和父皇说了吗?非要闹得这么不死不休?」 闻言,沈无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道:「从你给我母亲、给我下毒开始,就已经是死仇了。」 沈周如眸光一颤,连忙道:「无仇不成父子!无霁,父皇是有苦衷的!若父皇真想要你的命,又何必宠你那么多年?」 沈无霁呵呵两声,「装,继续装。」 说完,他不想再看这令人作呕的人,转身喊道:「林大,你出手给我把他压到前厅去。」 「是!」 一直缩在阴影里的林大立刻应声,活动着筋骨上前。 见到完全不认识的大汉,沈周如瞳孔勐缩,连声喊:「无霁!无霁!你听父皇说——」 第264页 「得了吧。」 林大鄙夷地打断他的话,十分不屑,「虎毒还不食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骗骗不知情的人行,可千万别把自己也骗了。」 沈周如嘴唇一颤,惊恐又强掩着怒瞪他。 自沈无霁回京后,沈周如就没寻到私下和沈无霁说话的机会。 就连年礼,当着满宫妃子、公主、皇子的面,沈无霁也没有给他说个吉祥话。 剑拔弩张,不外如是。 沈周如心中再恨沈无霁不给他面子,在没弄清楚沈无霁手中把柄之前,都不能和他撕破脸。 而现在探听到沈无霁掌握的部分内容,沈周如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行,再这样和沈无霁虚与委蛇下去,最后受不了提前崩溃的肯定是他! 林大在前面候着,杀意毕露。 沈周如在他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越发憋屈。 沈无霁在宴席门口候着,冷眼看沈周如端步子走过来。 见到沈周如,本来就站起来候着的众官连忙下跪行礼高唿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周如没料到沈无霁会直接把他带到这么多人的面前,怔了怔,连忙强笑道:「众卿平身,今天是恭王的生辰宴,大家且自在着,为恭王庆生。」 「陛下仁爱。」 鹤老将军乐呵呵的奉承一句。 沈周如扯了扯嘴角,干脆在众人的注视下上了主座。 现在这个情况,他只有坐到主座才不显得突兀。 大家的视线都被沈周如吸引了,要不就是低着头收着下巴和旁边的人低语,热闹的宴席一时间显得有些冷清。 江敛走到沈无霁身边,低声道:「晚上再补你一次加冠礼?」 沈无霁的闷气这才散了点,他眼珠子一转:「来者不善,还是换成一个礼物留到之后吧。」 江敛眯起眸:「你倒是从不吃亏。」 「嘿嘿。」沈无霁憨笑两声,「这都是老师教得好。」 江敛:「贫嘴。」 闹归闹,两个人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前面那人的动作。 见沈周如真就安稳地坐了上去,没有挑刺,大家反倒莫名松了口气。 宴席照常进行。 流水般精緻昂贵的佳肴,一道又一道都在彰显主人公的财力与权利,其中甚至有产自南皇的葡萄等特产,数量之多到哪怕是沈周如都没一次性见过如此的数量。 见到葡萄,沈周如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南皇…… 他早该想到的! 沈无霁应该也跟南皇联繫上了! 那个南宫凝华!这么多年都不继位,就是想用太子有权又不受限的身份四处找天沈的麻烦! 外界的喧譁繁乱一点都没入沈周如的眼。 他满心满脑都是南宫凝华和沈无霁这些年可能产生联繫的机会。 但力不从心,他已经渐渐忘却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也完全记不起沈无霁在皇宫里的那些细节。 他只有四十多岁,但这些年老的证明已经让他心慌。 心慌到都忘了要举杯回应宴客们的敬酒。 沈周如呆呆的坐在主座,像一桩可笑的木偶。 因着沈周如的到访,江敛将宴席流程缩减了一半,为此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沈无霁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过半,小盒子随行,护送混混沌沌的沈周如返回皇宫。 宴客们行礼送走了皇帝,又跟无事发生般推杯换盏了起来,比之沈周如在时,更加热情地围在沈无霁身边打转。 酒至正酣,原本护送沈周如回宫的小盒子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气都来不及喘一下,拉着守在门口的孟平急声道:「皇上昏迷了!在宫门口昏迷的,然后被齐太医送回了宣政殿,然后——」 「然后?」 小盒子勐吸一口气,沉声道:「然后太子和礼部侍郎都回来了!还有司天监!他拦在门口持圣旨说陛下有令,令殿下和参与宴席的所有官员即刻进宫,有要事宣布。」 第123章 「昏倒了?传太医了?太子回来了?召司天监了?」 沈无憾一连几个问题蹦了出来, 见小盒子认真点头确定后,他震惊地喃喃自语:「父皇不会是要传位了吧?但为什么太子皇兄正好卡着这个点回来了?」 沈无霁、沈无憾、柳国公以及小盒子都躲在偏厅商量这些事情,其余宾客还等在宴上,对主人家的再次离席表示不解。 江敛自外走进来, 看向沈无霁道:「江闲没有回覆, 宫中多半是被太子控制起来了。」 如果后来安插势力的江敛和沈无霁是过江龙, 那自小守在宫中的就是沈无非就是地头蛇。 沈无非几次失踪都死而不僵,宫中京城到处都是他残存的势力。 听到太子两字,沈无憾和柳国公都烦躁起来。 两人有些焦急,柳国公低声道:「太子这是回来夺位的!说不定京城外头就是他的兵,恭王, 你要早做打算啊!」 知道是太子, 沈无霁反倒无所谓。 他扭头招唿小盒子:「你去京城外喊人, 先找戚子行,让他给其余几个州的人传信,要是京城出事立刻带兵入各城,以防有人从外偷袭。」 小盒子连连点头,转身往外跑。 闻言, 沈无憾顿时来精神了, 强掩着兴奋盯沈无霁:「皇兄你要造反了?」 第265页 ? 你那么兴奋干嘛? 沈无霁抬手敲沈无憾脑袋,正色道:「行了, 收拾收拾准备入宫, 你们先去, 我回书房弄些东西。」 交代完, 沈无霁快步离开, 留下捂着脑袋很是不满的沈无憾,他扭头望江敛:「你们还有后手啊?周边军队不会都是你们的人吧!」 江敛微笑, 「你猜?」 沈无憾:「……」 你猜我猜不猜? 过了不久,沈无霁穿着束紧了衣袖口的劲装走过来,袖子里面应该是放了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 他外面多裹了一件雍容华贵的披风,撇开紧张肃穆的氛围,乍一看就像贵公子赴宴,满身矜贵荣华。 近乎同一时间,浩浩荡荡的官员已经从江府出发直奔皇宫,各个面如土色,惊慌失措。 「皇上晕倒,御医正在救治。司天监声称有圣旨要宣布,诸位,一同入宫吧。」 短短一句话,轰得宴上众人外焦里嫩。 当一众官员各显本事抵达皇宫时,已经是一刻后。 不认识的侍卫们守在皇宫门口,面无表情的迎接各官员。 沈无霁和沈无憾走在最前面,被侍卫率先相迎。 「恭王殿下,齐王殿下,请卸武器。」高大壮实的侍卫拦在前面,冷声说道。 沈无霁瞥一眼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壮汉,淡道:「你是谁?本王从未见过你,江闲统领去哪了?」 壮汉沉声道:「江统领自有要事,还请恭王按章办事。」 闻言,沈无霁笑了下,抬手把腰间配剑摘了下来,丢到地上。 壮汉:「还有匕首!袖箭!恭王殿下,一样都不能少。」 「倒是调查得挺齐全。」 沈无霁嗤笑一声,随手摘下袖箭和匕首,在壮汉虎视眈眈的视线中交给后面等着的孟平。 壮汉一怔,皱一下眉,才慢慢收回准备接武器的手。 沈无霁瞥他一眼:「搜够了?还有,最好通知你们的主子一声,要是江闲他们受了伤,今天你们竖着进来的都给我横着出去。」 说完,沈无霁冷漠拂袖,独自一人大步往皇宫里走。 壮汉被他瞬间迸发的杀气镇住了。 待回过神,壮汉拧眉,抬手拦住满脸不屑的其余侍卫。 ——这煞神,是真的会大开杀戒的。 壮汉压住心悸,转身检查后面的人。 后面的连沈无憾在内都没敢公然跟这些五大三粗的侍卫对着干。 大家边被搜身,边再一次感慨恭王的强悍。 本来担心这是场宫变然后会把命留在宫里的众人,在沈无霁一番无所忌惮的行为后,莫名其妙的安心了下来。 而在近五十人一一进入皇宫,陌生的侍卫们将宫门合上时,孟平转身快步奔向云肆,一纸调令也已经迅速散到了各州各府,包括远在班州的数人手中。 三天前。 班州。 隐姓埋名许久的高儒生收到半个月前发下来的调令。 他望着『江城副守城领高儒生』九个字怔愣了近乎一炷香的时间,若不是清楚看到落款人的姓名,他都以为这是一场梦。 这调令早早便发出,只是今日士兵们才寻到高儒生的位置,顺利将领兵回京听候调任的消息传到他手上。 活菩萨游医队的几名年迈医师们围在高儒生身侧看着。 当年是他们亲手将高儒生从地狱门口拖回来,自然清楚他的身份。 见到调令,大家或是欣慰地拍一拍高儒生的肩膀,亦或是感慨地盯着落款仔细看。 「儒生啊,躲了这么多年,你该用回自己的名字了。」 「儒生高儒生,多好的名字,怎么能丢呢?孩子,回去吧,殿下那边需要你的帮忙。」 「你之前存我这儿的信物都带上,高家将威名犹存,你去领兵,那些兵们多少都会认你,是时候洗刷你高家的冤屈了。」 「……」 高儒生收下调令,和朝夕相伴的医师们告别,快马加鞭踏上回京之路。 在各方都收到调令及时开始整顿各州军队的时候,京城再度传来变故。 只是当沈无霁的人收到消息时,时间早已经是一天之后,他们如何紧锣密鼓的赶往京城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再怎么焦急,能动起来的也只有京城周边的军队和皇宫里的禁卫军,众人心慌愤怒之余,大军快速集合,杀意腾腾的战旗直直京城。 …… 时间回到沈无霁和江敛刚入皇宫之时。 众官入宫,皇宫宫门『砰』的关闭,陡然有大批军队从京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 京城内各处商铺缓缓换上打烊字样。 各处庄子、府宅都关了门,近千名暗桩齐齐行动,等候皇宫里的动静。 京城郊区,奉命回京述职面圣的海隆和祁森,带着凌浩风、张草木、关益和孙平生四人快马奔在路上。 他们身后是一同回京调防的千人军队。 还没到京城,海隆就看到空中熟悉的信鸽。 他下意识拉住缰绳,吹了声口哨。 原本要飞去文州送信的信鸽循声而下,精准的停在海隆胳膊上 取出密信看一眼,海隆脸色骤变,他回身怒道:「众军听令!急行兵!务必在半个时辰后抵达京城!」 后方都是回来述职的各州精兵,闻言浑身一颤,齐齐应是。 第266页 宫中长街。 沈无霁行在最前方。 四面八方的壮汉牢牢围在沈无霁身侧,将他『锁』在人墙里面。 后方的沈无憾、柳国公、江敛都是同等待遇。 一路走至宣政殿。 宣政殿外很是热闹,广场中心是成群的妃嫔、闻讯赶来的皇子公主,以及傲然立在最前方的皇后。 她们将偌大的宣政广场外延围满了。 同样带着四溢杀意的陌生面孔挤在外围,一人手持一把剑。 若再往远处看,还有不下十名弓箭手守在高处。 见到沈无霁等人都来了,明显是有大事发生,围在前面的妃嫔们险些身体发软倒下,一个个的忍不住捂着唇小声抽泣。 皇后立在最前方,盛装浓颜。 一袭华丽的大红凤袍,袍上用金线绣着腾飞的凤凰和绽放的牡丹,头戴凤冠,凤尾处垂下串串流苏,一举一动尽是尊贵威严。 她淡漠回身,飞扬的眉目冷冷瞥向抽泣的嫔妃,沉声道:「宣政殿前不得失仪,再有犯者,青瓦,直接拖出去。」 刚刚跟沈无霁对峙的粗汉子重重抱拳应声:「是!」 见此景,众官面面相觑,心照不宣的抬起头看最前面的沈无霁,将全部的希望都投寄到他身上。 现在丞相被革职,先御史大夫谋逆逃跑,章太尉和鹤老将军去安定江城的情况,顺便迎海隆回京。 皇帝病倒,京中文武百官之首全部不在,除去太子派系外,大家都下意识的以恭王为首。 尤其是在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情况下。 沈无憾紧紧挨在沈无霁身边,小声道:「你有看到自己的人吗?我的人一个都不在!」 不用他说,沈无霁已经将周围的人扫过一圈,包括妃嫔、太监、宫女们。 怎么说呢? 他和江敛后期逐步安插进皇宫的人都不在这里。 划重点,经由江闲和孙云海换进皇宫的人。 但如之前香菱般由她母亲留在皇宫的人,还是不少。 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宫女太监,他们都成了各宫的管事,现在也是陪着自家小主过来陪侍,不会引起外人怀疑。 沈无霁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迷茫收进眼底,而唯一胜算在身、目露嚣张的人就是前面的皇后。 大家压低着声音议论纷纷的时候,宣政殿大门突然打开。 「我天——」 众人惊唿一声。 他们震惊地看着被剑架住脖子、从宣政殿里面一步一步挪出来的两个人。 御前大总管,孙云海! 禁军正卫统领,江闲! 沈无霁眯起眸,静静看着两人被劫持得困难地挪到外面。 大家的惊唿声还没散去,刀剑出鞘声再次响起,三把剑齐齐出鞘架到旁边的妃嫔脖子上。 嫔妃们被吓得尖叫出声,下意识往后退,露出被侍卫以剑威胁的三人。 沈无憾瞳孔勐缩,「母妃!」 他大步往前沖。 「铿锵——」 两把长枪勐地交叉挡在他跟前。 柳国公死死拽住激动的沈无憾胳膊,但自己的唿吸也急促得不受控制。 分散的人群里,章淑妃章柔、柳妃柳舒月、清妃江宁依全部被侍卫挟持住。 剑刃架在脖子上,让柳舒月和江宁依经不住的发抖,章柔则是冷冷地注视前方的皇后,一动未动。 沈无霁冷静看着。 章柔代表章太尉,柳妃代表沈无憾,清妃代表承安侯府。 三个妃子,挟持的是在场三大势力。 沈无霁的视线落到后方攥紧拳头的齐星儿身上。 齐星儿正死死拽着自己的孩子缩在后面,没受到人身威胁,一双水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无霁这边看,目露关切。 如他所料,齐星儿没事,说明母亲留下的势力没有暴露,只是江闲和孙云海那边被控住了。 沈无霁快速判断场上情况,微微回头和旁边的江敛对视,手指快速打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密语。 而场上情形瞬息万变。 作为章氏族人,将门虎女,章柔赐淑名柔,但此时一点都不柔。 她瞥一眼往自己脖子上架剑的人,冷笑一声,直接抬步就往前走。 侍卫一时不察,剑刃已经撞上章柔的喉咙,划出一条血痕。 他连忙挪开长剑。 下一瞬,章柔抓住时机一个回身重重屈膝压住侍卫的膝盖,同时曲肘,狠狠一下砸到侍卫的后脖颈处。 在侍卫大唿痛喊失力时,章柔直接夺过长剑,反手握在手中。 夺剑反制只在眨眼间,旁边的侍卫呆滞一瞬,反应过来连忙拔剑对准章柔。 章柔长剑横在身前,剑刃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她厉喝出声:「本宫看你们谁敢动!这是宣政殿!是天子脚下!还轮不到你们这群贼匪作威作福!」 前方的皇后也没料到章柔会突然反击,怔了怔,旋即皱眉道:「章淑妃!你也知道这里是宣政殿!普天之下圣旨至上!拿你们是陛下的旨意,你敢抗旨不尊?」 「那就请皇上出来宣旨。」 沈无霁冷冷开口,打断她的话。 李清凤回身,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盯住沈无霁,眸光凌冽。 她身后的侍卫们全部拔出长剑,剑锋直直对准沈无霁。 第267页 被侍卫围起来的官员一咬牙,快走几步站到沈无霁身后,昂起头视死如归般地瞪了回去。 属于沈无霁和沈无憾的官员有样学样,立刻走上前摆正立场。 两批人一高一低凭空对视,互不相让。 双方剑拔弩张之时,宣政殿大门再次缓缓打开。 司天监如祭天般盛装穿着,低头俯身,高举手中圣旨,一步一步走到李清凤身边。 他缓缓抬头,手捧圣旨,高声道:「陛下有旨——」 闻言,在场所有人、拿剑的不拿剑的全部跪地,俯身恭听。 司天监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之命,继祖宗之业,至今已数载。然岁月长逝,朕已感精力渐衰,为保江山长固,社稷常安,几番思虑,朕决意传位于太子沈无非。」 「自即日起,新君当以祖宗家国为训,以百姓为念,勤政仁治。天沈诸官,当竭力相辅,保家国清盛,不得有违!」 司天监拉长且压重的声音在宣政殿广场缓缓盪开。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怔怔地看着司天监手中的圣旨,以及前方已经缓缓站起身、嵴背笔挺的恭王殿下。 迎着众人震惊、质疑的视线,太子沈无非自宣政殿走出。 他在四面八方不敢置信的注视下跪地,高声道:「儿臣沈无非定勤政仁爱,不负父皇所託!」 第124章 这他娘的, 太子回来直接传位? 你沈无非做得也太不遮掩了吧,不怕我们骂你假传圣旨? 众文武百官在心中愤愤不平。 沈无霁直接站起,拒不接旨,用行动表示『抗旨不遵』。 江敛随后而起, 淡漠地闭上眼, 表示不接受。 后方众人看着沈无霁山一样高的背影, 再看看江敛利落起身的姿势,咬牙,伸直腿。 开始有人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 沈无憾的视线还死死钉在自己母妃脖子上的长剑。 因为攥紧了拳头,牙关时不时颤一下,根本无心去管这圣旨的内容。 直到沈无非走出来, 接旨。 沈无憾勐地回神, 恶狼般的目光狠狠地落在沈无非身上。 这些人, 都是他的! 『歘』—— 沈无憾直接站起身,立在沈无霁身侧。 随着齐王的起身,游移不定的齐王党派官员们连忙站了起来。 带着部分犹豫的中立官员都缓缓起了身。 台阶上,沈无非已经从司天监手中接过圣旨。 他回过身,不出意外地看着身后虎视眈眈的众人, 平静道:「怎么, 诸位是要违抗圣旨?」 「锵——!」 数道长剑出鞘,伴随着沈无非的疑问, 杀意毕露地指向广场中间所有人。 众人一凛, 顿觉后背寒毛直立。 沈无霁负手而立, 长剑刺在他身前半臂处, 他依旧淡漠道:「圣旨?古有龙猫换太子, 今有皇帝重病假传圣旨,这圣旨本王可不敢信。」 立在沈无非身后的礼部尚书立刻上前, 呵斥道:「新皇即日登基,恭王殿下不可无礼!」 礼部侍郎看着立在沈无非身后的礼部尚书,咬牙高声道:「太子殿下!您修养多日又突然出现,在陛下连面都没露的情况下就自传圣旨,还是未曾公布过的传位圣旨,是否有些不合礼制?」 礼部尚书出来直接对峙:「规矩因人而立,陛下在昏迷前将圣旨交给司天监,难不成还有人敢假传圣旨不可?」 沈无憾厉喝:「那便等父皇醒来再宣圣旨,否则我等不认。」 沈无非居高临下地看他:「五皇弟,父皇正在殿内疗养,大唿小叫的小心影响太医的判断。」 沈无憾冷笑道:「我看你就是狐假虎威,假传圣旨!」 双方人互不相让,就在此时,几次开合的宣政殿大门再次被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费力的走出来。 见到外面的阵仗时吓得连忙直起腰,他对最旁边的皇后道:「娘娘,陛下只是疲于朝事,精力不支,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下方人看得清楚,是皇上的专用御医齐太医。 闻言,大家或多或少松了口气。 似是知道外面在造反,沈周如扶着殿门,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李清凤连忙上前扶住沈周如。 她怒瞪旁边不敢上前的侍从们:「怎么让陛下出来了,你们不要命了?!」 「好了,皇后,咳、咳!」沈周如抚过李清凤的手背,「是朕自己要出来的。」 从下往上看沈周如佝偻的姿态,他似老了快十岁的样子,整个人如老竹,已经有些直不起腰了。 见到沈周如,下方反抗的文武百官们心中大骇,连忙跪下行礼。 地面白得透心凉的雪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脚印。 朝臣跪了满地。 波涛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再次贯彻整个宣政殿,让沈周如缓缓深唿吸,觉得身体似是又轻松了不少。 他紧了紧没有握着李清凤的那只手,心中苦涩。 今天把皇位让给沈无非是为了保命、为了报復,但真放弃皇帝的身份,就跟割了肉一样,又疼又痒,痛彻心扉。 沈无非微微侧身,定睛目视沈周如。 沈周如连忙扯起嘴角朝他笑一下,然后慢步走到台阶最前方,望向下方跪倒的人群。 第268页 他看了一圈,最后将微凉的视线投到最前方的沈无霁和沈无憾身上。 沈周如慢声道:「恭王、齐王,朕已决心让位于太子,你们要好好辅佐新君,恪守臣道。」 沈无憾咬了咬牙,伏地没动。 沈无霁倒是抬起了头,淡漠地望向沈周如,目露杀意。 ——他想杀了我。 沈周如下意识颤了下。 他瞪大眼,声音有些急:「恭王!你听到了没有?」 沈无霁只看着他,不应。 沈周如咬牙,又道:「既新君继位,朝中大事当归由新君处理,恭王你将兵符归还于新君,往后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要争权夺利之心。」 兵符? 下方众官愕然抬头,疑惑地看向前面的沈无霁。 这兵符不是在恭王归朝的第一天就归还给皇上了吗? 怎么皇上这意思,兵符还在恭王手中? 「父皇,这兵符不是在您手上吗?」沈无非恰到关键的疑惑发问。 沈周如只看一眼沈无霁,似慈父般无奈道:「恭王有能力,这兵符暂时留在他那了,不过你继位后,兵符自然要收回到帝王手中。无霁,莫要再闹脾气,现在就将兵符交还给你皇兄吧。」 在众人神色复杂的注视下,沈无霁挑一下眉,干脆道:「兵符本来就不是你们父子俩的,何来交还一说?」 ??? 恭王你疯了吗?! 在场除江敛之外的所有人,连同沈无非在内,都瞠目结舌的看着沈无霁,以为他是被气疯了。 沈无憾连忙拽沈无霁的衣角,「皇兄!」 他都顾不得那架在自己母亲脖子上的剑,不停加大力度,试图把沈无霁拽醒。 你别烦。 沈无霁白他一眼。 抬手打掉沈无憾紧张兮兮的手指,沈无霁再次站了起来。 他盯住逐渐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的沈周如,平静道:「父皇,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这样唤你。至于原因,你很清楚,不过在场其余朝臣不清楚,皇后不清楚,你身边的太子应该也不清楚。」 似是知道沈无霁要说什么,豆大的汗珠从沈周如额头上不断滚落。 他的双眼瞪得极大,连声制止:「无霁!」 沈无霁当听不见,伸手解开被扎紧的袖口,从里取出捲成五指宽度的宣纸。 「沈无霁——!」沈周如怒喝一声,颤颤巍巍的身子往台阶下晃。 沈无非一把拽住他手臂,不让沈周如动弹。 震惊疑惑消去,沈无非盯住沈无霁手中的东西,饶有兴趣地等了起来。 他拽住沈周如,似笑非笑道:「父皇怎么如此激动?若三皇弟心怀怨怼,那就让他说说,今天一併解决了,以免后患。」 沈周如拼命抽动手臂,焦急道:「沈无非!你煳涂!快让人拦住他!不然这皇位之后就轮不到你了!」 他没想到沈无霁敢在这个时候鱼死网破。 没想到被这么多把剑和弓指着,沈无霁还敢直接和他破脸! 见沈周如几近崩溃,沈无非嘴角反倒趣味十足的噙起了笑,一动不动。 李清凤勐地皱眉,兀自令道:「给本宫把这个以下犯上的混帐抓起来!」 刷——! 侍卫青瓦拔剑,剑刃直直比向沈无霁的喉咙。 沈无霁笑容骤冷,反手肘击狠狠撞青瓦手臂上的麻筋。 曲肘,撞击,夺剑。 比之刚刚章柔的反抗快得更让人无法反应, 都不到眨眼的功夫,身经百战的青瓦手中长剑都被夺去。 他抱着痛、麻难耐的手臂,惊恐地后退。 干脆交出武器,是因为他有自信有能耐空手夺白刃! 青瓦终于明白刚刚在长街处的惊慌从何而来了。 所有人都被沈无霁的突然动手给惊住了。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江敛抬手引爆一枚烟花弹。 火焰直冲云霄。 花火瞬间炸裂四溢,射出的白光直直插入天穹,如同晴天巨雷。 下一瞬,至少十处同时传来刀剑落地的噼啪声。 李清凤错愕扭头,就见原本被麻绳捆住、被长剑架住脖子的江闲都脱了困。 两指粗的麻绳自中断裂落地。 江闲快速夺剑,一剑穿心,已经将看守他的两人杀了个干净,眼看着就要对皇后出手。 李清凤尖叫一声:「来人——」 旁侧人连忙冲到她身边,紧张兮兮地护住她。 江闲冷淡地拿起剑,听候指令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 下方同样脱困的还有齐星儿及不下十位宫女太监。 他们一人一把长剑,身侧倒了不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别说李清凤了,就是沈无非都怔在了原地,惊讶地看向沈无霁:「这些都是你的人?」 沈无霁掀起眼皮瞥他一眼,「你猜?」 猜? 不用猜了,都是你的人。 沈无非在心中嘆了声,脸色骤冷,开口下令:「都动手!」 闻令,四面八方立刻传来弯弓搭箭声。 隐藏在四面高墙上的弓箭手都露出身影,利箭直指广场上的所有人。 只是,同时亮箭的还有更高处的一批人。 或是宫女、或是太监,或是并未被沈无非关注过的巡逻侍卫们。 第269页 人数只多不少。 沈无非万年平静的神色终于有几分破裂。 他眉头紧拧,扫视沈无霁,「我倒是小看你了。」 沈无霁把玩着手中的长剑,淡道:「别装了,你来就不是为了继承这个皇位。耐心点,我说的事情你绝对很喜欢。」 沈无非不置可否,点了个人看住野心勃勃的李清凤。 陡然被压住胳膊,李清凤惊怒不已,「无非!你是做什么!」 沈无非歪头望她一眼,温和但不悦道:「我对三皇弟的故事很感兴趣,所以母妃,您现在要做的是保持安静。」 「沈无——唔、唔!唔!!」 愤怒的李清凤被堵了嘴。 沈周如脚底发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无力发抖。 沈无憾眨眨眼,小心翼翼退后一步,把主战场让给沈无霁。 其余文武百官嘆为观止。 原本怕的要死,现在一个个的心中只有旺盛的八卦。 下一瞬,四周紧闭的宫门突然开启,诸多避嫌所以没有参与恭王生辰宴的官员都涌了进来。 前面众人回头循声看去,见到这群人后一脸惊异。 你们虎啊? 不知道在闹宫变? 待看到前面领头人后,大家又瞭然的收回了视线。 行在来人最前方的正是去各州清点军情的章望宇和鹤老将军。 众武将人手一把武器在前面开路。 有鲜血自剑刃上点点滴落,逼得持剑守在旁边的侍卫们步步败让,一退再退。 众文臣迷茫地跟在后面,惊疑不定。 几方人杂乱的聚在一起,显得场面有些古怪。 待把这群陌生的侍卫逼得无路可退是,章望宇领着人站在人群后面。 他似是看不到四周林立的弓箭手,朗声高喊:「恭王殿下、承安侯!海隆已经领兵围了这京城!任他们插翅也难逃!你们安心行事!」 闻言,刚刚的惊慌不定的官员们瞬间眉开眼笑。 得救了! 恭王万岁!承安侯万岁! 大悲大喜之下,四周终于安静了。 被如瓮中捉鳖围起来的沈无非深深看一眼沈无霁。 他并不慌张,只笑了声:「看来是你要赢了。」 沈无霁不理他,把长剑递给身边的江敛,自己慢慢展开那近乎半人长的捲轴。 他将捲轴高举过头顶,让最上方的三个字印入每一个人眼中。 ——罪己诏。 沈无霁声音冷淡,字字句句如冰雹而落:「罪己诏,代,天沈帝王沈周如所下。」 「朕以不德,嗜兄杀父;」 「私铸兵符,假传遗诏;」 「通敌卖国,偷取布防,与大齐谋和坑杀天沈五万余将、南皇四万余将;」 「上负国臣,下愧黎民。」 「……」 寒冬雪未融,立在雪地上能感受到自地面而升起的寒意。 而沈无霁比风雪更冷的声音在广场上缓缓盪开。 众人惊愕,顾不得君臣礼仪直接站了起来,震惊地看向已经瘫在台阶上的沈周如。 沈无非诧异扬眉,再望向沈周如的视线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嘲弄。 第125章 广场很安静。 只能听到风吹皱罪己诏纸张的『哗啦』声。 沈无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下去。 中间有先太子的血书原文, 有死在沈周如手上各文武官的遗言,有沈周如怎么设计一个人又一个人死于非命的全过程。 瘫在台阶上的沈周如止不住的颤抖。 那些明明感受不到的视线化作一根根利针,扎得他遍体鳞伤,鲜血直流。 「不要说了……」 沈周如紧紧闭着眼, 呢喃着。 但闭上眼, 也仿佛有无数人站在他面前鄙夷的看着他。 「不要说了——」 捂紧耳朵, 他用手死命的捂住耳朵孔,像蚯蚓一样蜷缩起身体,一点一点往旁边的柱子多。 可是不管捂得多紧,沈无霁冰冷的声音还是无孔不入的钻了进来。 「朕念及过往,或喜用奸佞, 致贤良蒙冤, 军队溃散;或政令有失, 使君臣离心,后宫难宁,外戚当道。」 「安妃和亲而来,朕忌惮所出,设计其误食小产毒发自杀;」 「高家将持先太子信物, 朕恐其直言, 以谋逆之罪将其满族抄斩;」 「曾院正之女曾禾亲近高家,朕疑其心怀怨怼, 指其嫁于承安侯江岳, 以毒饲之;」 「海隆军中威望颇深, 朕不甘屈于之下, 谋计以除之;」 「森行汉军中遗老, 不认朕之兵符,朕怒而杀之;」 「庆天行先五皇子遗臣, 疑先皇遗诏,朕先手杀之;」 「……」 一件一件,句句泣血。 众臣从惊疑不定,到愤怒不已。 「混帐——!」 年迈的章太傅在旁侧人的搀扶下怒骂道:「简直禽兽不如!」 早就退出太医院没资格进入宣政殿,但被章望宇请来的曾老太医和曾安逸皆是冷笑一声,不予评价。 曾安逸冷声道:「太傅,您歇歇,还没完呢,这才哪到哪。」 众人:?! 章太傅捂紧心脏,震声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曾老太医攥紧拐杖,终是忍不住声泪泣下:「曾禾是我儿!老夫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年若不是安妃放火自杀、阿禾自愿服毒一尸两命,现在莫说曾家,就连敛儿、连恭王殿下都活不下来!」 第270页 曾安逸冷声补充道:「安妃和我妹妹,都是被这恶君逼死的!」 「那高家呢——」 有武将忽然开口问,他怔怔地看着曾安逸,「高老将军,高少将……真的是被冤死的?他们、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 若高家没人活着,这些事情应该也爆不出来—— 闻言,其余武将皆是眼前一亮,期待地望着曾安逸。 曾老太医嘆了声,避开他们期盼的视线。 见此,众武将心中勐颤,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些唿不上气。 高家将,比之海隆等后起之秀的声名更盛。 在场多少人,都是听着高老将军的故事一次次在军营中咬牙撑过艰苦的训练。 当年的高儒生之才,若给他机会,成就怕是和海隆都不相上下了。 纵使他有高少将身份加持,但他比海隆小近十岁!当年走上战场的时候才七岁! 沈周如—— 你简直作孽! 痛惜海隆、高儒生之才的人双眼通红,恶狠狠地攥紧武器,恨不得冲上去发泄一番。 章望宇回头就见到他们群情激奋的样子,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冷静点,高儒生没死,恭王已经调他回军了,继任当年的官职,现在暂任江城副城门领。」 ? 群情激奋的武将一呆。 有人快速回神,喜笑颜开:「高少将没事?真的太好了!」 「高家其他人呢?」 曾安逸情绪低迷:「高家只有他还活着。」 闻言,大家的兴奋又僵在脸上,半晌没缓过来。 提及高儒生,曾老太医和曾安逸难自抑的想起自己的亲人,难掩悲伤。 章望宇已经知晓了当年的全部事情,他回身挡在曾家二人身前,低声说:「侯爷在为母报仇,曾二小姐泉下有知想必也会高兴,你们先缓缓情绪。」 曾老太医微微阖眸,没说话。 曾安逸嘆了声,「都过去了。」 前面的沈无霁还在念被沈周如谋害的人的名单。 长到令人麻木。 愤怒至极的麻木。 章望宇环视一圈神色逐渐平静冷漠的人群,在沈无霁念完名单后对他们道:「为保高少将,安妃和当年的承安侯夫人都被下毒至丧命。江岳宠妾灭妻,奉旨几度要取世子的性命。恭王自娘胎里就中了毒,一度痴傻不堪,险些瘫痪,后得几番际遇才成长至此。」 沈无霁没有写在那长长罪行里的事情,章望宇合盘托出。 一股无名怒火燃进众人胸腔。 大家只觉唿吸不畅,不自觉地望向立在最前方的两人,眼眶渐湿。 曾几何时,他们作为中立的臣子,骂过恭王居功自傲、为子不孝,骂过江敛心怀叵测、为虎作伥…… 他们有什么资格? 这两人才是国之栋樑啊! 慢慢有人低下头,为自己过去的不敬感到忏悔。 身为两朝国师的章太傅也攥紧了拐杖,胸腔酸涩。 他是沈无霁的启蒙夫子,却一直认为沈无霁愚钝顽劣,明明当时的沈无霁在很努力地活着,而他自诩太傅贤名,没有半分察觉。 他的错!他有罪! 罪己诏上的名单太长。 沈无霁一一念下来都有些唿吸不畅。 他平復了情绪,休息片刻,也听到章望宇那打抱不平般的解释,本来平復得无波无澜的情绪顿时泛起了几分涟漪。 沈无霁抬头,下意识寻向江敛方向。 江敛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温和有力。 两人于刀弓箭雨中遥遥对视,跨越了长足两辈子的罪己诏终于卸下了他们身上的枷锁。 这封罪己诏,不只为打压沈周如何沈无非,也是为已逝之人的平反。 你们无罪。 有罪之人,当天地不容,为万世唾骂。 沈无霁长吸一口气,用逐渐沙哑的声音念完长达六百位惨死于沈周如之手的官员名字。 这只是在状姓名,而那因沈周如而死的数万名将士、百姓都无处可查。 念完了,沈无霁缓缓转身。 他凝视台阶上已然收起长剑静静聆听的沈无非,冷声道:「我从来没有稀罕过这皇位,我的目的是为当年众人平反。现在我目的到了,你随意。」 沈无非笑了声,笑不达眼底:「不巧,我也不稀罕。」 他改变主意了,要是沈周如落到沈无霁手上,日子绝对更精彩。 沈无非微微摩挲手中剑柄和藏在袖中的短箭。 他看一眼四周宛若铜墙铁壁般的包围,沉吟片刻。 与此同时,一道几乎被微风盖过去的机拓声轻轻响起。 只有紧挨在旁边的沈无非听到了。 他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沈周如,微微挑眉。 「刷——」 「刷——」 两道弓箭齐齐射出,直刺沈无霁和江敛站的方向。 一道出自挣扎爬起来的沈周如。 一道是抓紧机会紧随其后的沈无非。 一长一短两道弓箭,射程太短,推力太强,躲无可躲! 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弓箭,全出自发狂的沈周如和边射边退的沈无非。 沈无霁瞳孔勐缩,下意识抱住江敛奋力往旁旋转。 弓箭残影射入江敛的眼眸。 他身体近乎僵硬,眼前反覆的是沈无霁挡箭而死那一幕。 第271页 『铛——!』 江敛勐地抬手,长剑脱手狠狠砸向空中先射来的袖箭。 但只挡住那两枚,后面几枚『噗嗤』穿透江敛用尽全身气力转到前方的肩膀。 有时候人的执念大过天地,强过生死。 这是第二次。 江敛用执念战胜了天命。 他胜过了天生神力的沈无霁,用从来孱弱的身子将沈无霁牢牢挡在身后。 「渊渟——!!!」 沈无霁目眦尽裂,奋力转身,把脱了力的江敛挡在自己身后。 脱离了箭雨中心,后面落下的短箭在沈无霁身上划出道道血痕,好在没再伤害到要害。 江敛浅浅吸气,挺着受伤的肩膀安心窝在沈无霁怀里。 谁也没想到沈周如和沈无非会突然出手。 呆怔在旁的侍卫连忙回神,提剑杀向已经浑身是血的沈无霁。 有江敛的血,也有沈无霁自己的血。 沈无霁怒极,一手环住江敛一手夺剑杀死冲过来的人。 江敛的血溅到沈无霁额头上。 他双眼通红,眼前尽是江敛肩上炸开的血花,自己身上的伤都毫无感觉。 提剑杀人,宛若杀神。 四方伏兵全部动了起来。 本来大家怒不可遏想去前面帮沈无霁。 结果冲到沈无霁旁边,瞠目结舌地发现沈无霁身边躺满了尸体。 他已经杀红了眼,敌人近身就是死,根本不需要支援。 章望宇怔了怔,连忙指挥众人控杀旁边逃窜的侍卫,以及已经带着礼部尚书消失在宣政殿门口的沈无非。 江闲已经提剑追了上去,但不过片刻面色铁青的回来,「宣政殿里有密道,沈无非和礼部尚书进殿就不见了!」 这边的混战已经结束。 被沈无非抛弃的沈周如与皇后瘫在了地上,双目无神惨笑地看着慢慢围上来的人群。 「刷——!」 沈无霁半抱着江敛,挥起长剑几下挑断了沈周如和李清凤的手筋和脚筋。 鲜血四溢,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沈无霁只面无表情的离开,去寻太医。 众人围在旁边,亲眼目睹沈无霁弒父弒母,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但没人阻拦。 活该! ——这是在场所有人对沈周如的评价。 至于李清凤,只能说因果相传。 要是她对沈无非好一点,少一点精神上的虐待,今天被沈无非救走的就不会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岳父了。 无视沙哑的、哀鸣的痛唿。 曾老太医、曾安逸、齐太医团团围在沈无霁和江敛身边,面色凝重。 两根短小的利箭穿透了江敛右侧的肩头和小臂,箭头露在前方,很是棘手。 好在江敛中的箭没有淬毒,只要处理好伤口休息一阵子就行了。 中箭无力的江敛平躺在沈无霁怀里。 沈无霁死死抱住他,任自己身后疼得麻木鲜血直流也不肯松手。 哪怕是太医来了要拔箭,他也只是瞪着赤红的双目,慢慢扶着江敛仰着头躺到自己肩膀处。 江敛费力地眨了眨眼睛。 在众人严肃的注视下,他看一下沈无霁红彤彤的眼睛,勉强牵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沈无霁咬牙。 江敛的笑容就像滚烫的烙印,狠狠压在他心头。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拿命赌棋的性子。 要不是今天他过于狂妄自信,也不会让江敛受伤! 江敛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尽气力开口道:「你、你不、以身入局,他们——他们不、会信的。」 沈无霁不卸武器、不进入沈无非的包围圈,他们不可能如此掉以轻心。 说句话的动静,肩膀上伤口又崩出了鲜血。 「你别说话了!」沈无霁恨声制止,揽住江敛的手臂比什么时候都稳。 他一颗心都快被江敛身上的伤攥成碎末。 但习惯了只在江敛面前脆弱,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无霁心中没有疼痛,只有恨。 恨沈周如。 恨沈无非。 熊熊的怒火自他心底燃起,杀意一发不可收拾,连身上数十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都察觉不到。 曾老太医沉声道:「殿下,压紧了!」 沈无霁条件反射俯身伸手,紧紧揽住江敛手臂和后背,让他微微仰起身子,贴在自己胸膛上。 江敛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处传来火燎般的剧痛。 「呃啊——!」 江敛痛唿出声。 沈无霁心如刀绞。 他顾不得在场还有多少人看着。 在曾老太医拔完下一箭后反扣住江敛后脑勺,用力含/住他的唇。 江敛肩膀手臂齐齐吃痛,下意识咬上沈无霁的下唇,一下便是道极深的血口子。 「沈、晏、清!」 血腥味入喉,江敛瞳孔勐缩,仰起头喘着粗气呵斥道:「你疯了!」 沈无霁用赤红的眼睛瞪他:「我就是疯了!下次你再挡箭,别怪我、我、我——」 一连三个我,他愣是没想出威胁江敛的办法。 最后众目睽睽之下,他愤怒的俯身咬了江敛嘴唇一口,不甘心道:「我就咬你!」 江敛:…… 咬这一下,还没太医给他伤口上药蛰的疼。 第272页 围观众人:……? 这是刚刚杀神一样的恭王殿下? 等等—— 恭王咬了承安侯的嘴唇? 咬? 还是亲?? 一熘人登时瞪大眼。 平日里一个赛一个伶牙俐齿,现在嘴巴张张合合,心中尖叫连篇,嘴上愣是一个音儿都没敢冒出来。 慢半拍的沈无憾:………………??? 他呆住,忍不住掐一下旁边的人。 凌素被掐了个正着,一边震惊一边倒抽冷气。 听到反应,沈无憾喃喃道:「我没出现幻觉,没有幻觉,这不是梦,不是梦——」 沈无霁闻声抬头,刚刚和江敛的幼稚互动瞬间消失,冷冷地瞪向沈无憾:「你很闲?」 沈无憾:!!! 他被沈无霁瞪得头皮发麻,寒毛直立。 所以舞舫里让他抓头挠耳的谜团,终于破案了。 第126章 偌大的宣政殿广场, 除了被抓起来的人的哀嚎之外,全部都缄默了,脑中还是刚刚那几瞬画面的反覆循环。 这两个人—— 这两个天沈的未来! 一个,九成九是未来的皇帝。 一个, 国之栋樑肱股之臣宰相之姿。 这两个怎么就偏偏断袖了啊! 当着他们的互啃一口还不够! 后面还愣是要再补一嘴! 如此不加收敛的行为, 属实让在场的众多老人家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 以饱读圣贤书的章太傅为甚。 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俩, 最后沉重放下,捂着胸口痛唿一声:「造孽啊!」 沈周如造孽啊! 好端端毁了两个好苗子! 眼看着章太傅险些背过气去,其余看呆了的人连忙回神。 一手扶住章太傅,一手忙碌的在身边晃来晃去。 谁都没敢去看沈无霁和江敛现在莫名显得十分亲昵的拥抱动作。 作为辈分最高的曾老太医好不容易才给江敛处理好伤口,一抬头见沈无霁搞了大事, 利落的手愣是在半空中颤了又颤, 放不下来。 曾安逸也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 这两位作为江敛为数不多的亲人, 必须给予足够的尊敬。 沈无霁被他们看得心虚的低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去舔口中被江敛咬出来的血口子。 江敛已经缓足了力气。 手指轻抬,轻轻按一下沈无霁的掌心,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沈无霁不干,扭头装木偶。 江敛皱眉, 恢復平日的严肃, 仰头瞪他。 两人眼神交错的时候,曾老太医不悦道:「都什么时候还只顾眉来眼去?祈安, 把江敛扶起来, 我给殿下上药。」 曾安逸连忙回神, 边嘆气边伸手扶过江敛。 沈无霁怔了怔, 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口抬头偷瞄曾老太医。 一见沈无霁嘴里的鲜血, 曾老太医顿时拧眉。 边在药箱里寻药粉,边训斥江敛:「下次再想咬人也得挑位置, 往嘴里咬,那么大个血口子,日常吃饭都不方便!」 江敛瞥一眼越发心虚的沈无霁,淡定点头,挨训。 见恭王殿下终于肯上药,旁边咬牙盯了沈无霁伤势许久但不敢动手的太医们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刚刚那惊世骇俗的一幕,连忙围上来打下手。 围观众人左右都找了个活,急匆匆散开。 待把沈无霁和江敛的伤都弄好,江闲和章太尉两人也带着调查结果回来了。 「宣政殿有地道,是沈周如说的。」 江敛将一张临时赶工的简陋图纸递给他们。 沈无霁仔细看图纸,若不是这张纸,任谁也猜不到宣政殿地下有如此庞大的工程。 他看了半晌回头问江敛:「你见过这路吗?」 江敛摇头:「没有,应该只有沈周如和沈无非清楚。」 沈无霁便大步往宣政殿走。 杀意毕露。 看一眼他的神色,大家就感觉沈周如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对于沈周如和沈无霁的地位区别,在场众人早就心照不宣地站沈无霁。 所以弒父夺位什么的…… 沈无霁是正义的一方,现在就真的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老臣们恪守礼法。 虽然还是纠结,但想一想那半人长的罪己诏,摇着头默认了。 今日的宣政殿格外阴森。 沈周如四肢被鲜血浸满,出气多进气少,急喘气发出的声音像索命的恶鬼。 见沈无霁进来,他努力昂起头『呵呵』的笑,似是临死前的挣扎。 沈无霁冷漠地看他,直到沈周如嗓音沙哑到笑不出声音,逐渐绝望。 「你手上的五千兵在哪?密道的出口是哪?沈无非和你交易了什么?说出来,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沈周如喉咙漏风,苦丧鬼一样盯着沈无霁,呵呵地笑,「你、你觉得、我会、会帮你?」 「我不会告诉……」 他急促唿吸,喃喃自语。 「你、沈无非,都该死。」 「都去死。」 「你们、会、互相残杀,谁也、谁也活不下来——」 「呵、呵呵呵——呃!沈、无霁!」 在沈周如的怒目圆睁中,沈无霁缓缓拔/出长剑。 长剑滴血,一剑穿胸。 第273页 沈周如喉头颤动,『砰』的一声,失去生命力的身体软软倒到地上。 沈无霁盯着他的尸体,神色冰冷:「你逼死我母亲,伤了江敛,你该死。」 天沈帝王,沈周如,死。 沈周如的尸体逐渐冰冷。 沈无霁没奢望他会说出什么好话,杀了沈周如,自己把宣政殿翻了个底朝天。 翻出了个初代帝王组建皇军的密奏。 皇军祖辈代代相传,传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头目是谁,但有祖籍在,就能顺藤摸瓜找下去。 孟平和孙云海带人进来收尸。 纵使心里有数。 但守在外面的臣子们看到沈周如尸体的时候还是心头一颤,连忙俯首立在旁边。 宫中死了个皇帝,囚禁了个皇后,逃了个太子。 宫外巡逻的人多了一倍,引得百姓议论纷纷,但具体的风波都被掩入了阴影中。 海隆率队抓到了不下百名暗桩。 江敛去审人的时候,迎面撞上四个陌生又不陌生的人。 海隆介绍道:「这四个小子是关益、凌浩风、张草木、孙平生。」 江敛望向顿时变得矜持又好奇看过来的四个人,微微颔首:「久闻大名。」 海隆:「这位是承安侯江敛。」 关益四人:! 是你! 老季的梦中情人! 四人的视线顿时变得万分灼热。 江敛微微挑眉,试探道:「殿下跟你们提过我?」 张草木连忙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小激动,干笑道:「提过、提过,不止是殿下,很多人都提过。」 江敛不置可否,没有拆穿他们假得要死的互使眼色。 反正有事回去问当事人就行了。 江敛道:「殿下在处理宫中后事,京城暂时封锁,大概五个时辰,等理清出逃的人员再放行。封城造成的经济损失登记在册,后续会由誉佳商行进行补偿。」 海隆给他竖大拇指:「你是真的财大气粗。」 见过了人下了安排,江敛去通知自己手下的暗桩。 沈无非就两条腿,就算骑了千里马一天也不过去个江城活着逃个班州。 这方圆千里,里里外外,他们要让沈无非插翅难逃。 凌浩风四人负责了城南侧的搜寻,孟平和他们一起,顺便给他们介绍京城的情况。 在孟平的一顿愤愤不平诉说下,他们才知道今天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死得活该。」张草木冷冰冰的如实评价。 丝毫不在意自己是以下犯上冒犯皇帝。 其余三人亦是重重点头,同仇敌忾。 这里面只有凌浩风对皇帝有点敬畏之心,另外三人都是底层摸爬打滚上来的,对贵族阶级天生没有好感。 混熟了的除外。 骂骂咧咧的跑到城南,孟平领队在城中搜寻,凌浩风四人本来是对着图纸自外往里包围。 只是刚开始行动,关益忽然皱眉,盯着城墙外一处凌乱的干草发呆。 凌浩风看他:「怎么了?」 关益指一下外墙根处的草,沿着往外画了大概五平方米的范围,轻声道:「你们不觉得这草……乱得和旁边不一样吗?」 如果是风吹雨刮导致的干草倒塌,那这附近的草应该都是同样的方向。 如果是路过的行人在这里歇脚,那这片草应该是倒在地上直不起来。 而现在,这一片草倒了后被强行捋直,又保持着和其余干草同样的倾倒方向。 只是因为被压折了,所以被强行扶起来的草歪歪斜斜的凌乱倒下。 关益只看一眼,脑中就出现了无数的推测。 凌浩风将图纸给他,沉声问:「是这吗?」 关益指一下图纸上不该是出口的地方,「这儿——跟图纸不一样,但,我觉得应该是的。」 说完,关益回头往后看一路茂密铺至郊外的干草,神色一凛,笃定道:「就是这里,草根折掉的地方显出来的是平常人走的路径。」 孙平生快走几步低头看干草下的雪面,忽地扬起手道:「这里有脚印,上面撒了层雪,但下面是被踩出来的冰层。」 关益更确定了:「欲盖弥彰!」 凌浩风回头唤张草木:「草木,你去寻孟平小哥,让他带人来这边查。关益,平生,我们继续。」 张草木风一样消失。 跑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快的速度。 野外的蛛丝马迹,越往外寻,痕迹越重,反映出来的人数越多。 关益嗅觉最灵敏,他在前开路,堪称人体指南针。 几人沿着缓慢凝成冰层的枯草路往郊外深山寻。 张草木搬援兵找到孟平。 两人带人出来发现凌浩风留下的记号已经入了深山方向,孟平扭头再回府摇人。 林大和香菱闻讯,二话不说就跟了出去。 论深山寻人,这两人是行家。 等消息传到沈无霁耳朵里时,他们已经寻到了几处令人生疑的庄子。 沈无霁不疑有他,拿起地址一顿查,最后锁定了一座当年太子第一次失踪时,被太子妃贱卖筹钱的庄子。 快速点兵。 两百余人悄无声息的潜入半山腰,将这座四季皆有花开的万花庄园包围起来。 万花庄园里,李悦桐紧紧抱住沈无非,担忧道:「殿下,他们寻过来了。」 第274页 沈无非站在高楼环视下方进入万花庄园范围的人群,神色晦暗。 来得真快。 他错就错在以为沈无霁背后只有江敛,忘了他还有个多智近妖的表舅。 那些他没查出来的势力,那些数量远超他数倍的暗桩…… 沈无霁不过是南宫凝华放在天沈的傀儡罢了。 思及此,沈无非嗤笑一声。 沈无霁唾骂沈周如通敌卖国,现在他和南皇合作,往后不就是要把天沈拱手相让吗? 没有任何区别。 「你先走。」沈无非拽住李悦桐,将她往密道推。 李悦桐瞪大眼:「殿下!」 沈无非神色冷淡:「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快走!」 外面的人闯得极快。 强行把李悦桐送走,沈无非算着时间,果断进去另一处密道。 狡兔三窟,只要留条命,他迟早能回来报仇。 沈无非压着不断升起来的毁灭欲,在密道中快速穿梭。 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跑到密道出口。 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光芒,沈无非喘了口气,快步跑出去。 冬日太阳依旧冰冷。 日光透过密林四季春树叶洒在沈无非身上,也洒在早就守在山洞口密道出处的人身上。 看着前方陌生但手持利刃的人群,沈无非瞳孔勐缩。 凌浩风展开画卷对一眼,点头道:「是他,沈无非。」 下一瞬,逃无可逃的沈无非被五花大绑,身上的武器一连搜罗了个干净。 沈无非有些恍惚,望着慢慢寻来面容冰霜的沈无霁,他动一下被捆死的手指,迷茫道:「你们、怎么会寻到这里……」 沈无霁冷笑道:「万花山庄建成时共布下十七条密道,你买下宅子后,缩减为十条。两年前,你寻能工巧匠再建三条密道。」 沈无非沉默。 沈无霁淡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要抓捕太子,那些被你杀了数年努力苟活匠工主动奉上最后一次的改建图。」 沈无非身体忽地一颤,抬眸盯住他:「那个木匠是你保下来的?」 建成后他将所有匠工杀了灭口,唯独有一个匠工会点功夫,反杀侍卫逃了出去。 匠工重伤活不了多久,沈无非派人追杀,但寻不到踪影。当时忙着和沈无憾抢势力,这件事便被搁置了。 若非沈无霁提起,沈无非几乎记不清那匠工的事情。 沈无霁扯起唇角,没有回答他,摆摆手,让人压着沈无非下山。 那匠工无父无母,养自京城幼慈院。 自幼练习武术,本想走武举回报院长,但几次武举未中,心灰意冷重学木匠,结果跟着师父落到了沈无非手中。 逃出生天后,匠工躲到了江城幼慈院,隐姓埋名活着。 绕至峭壁侧端,孟平压着李悦桐赶过来。 李悦桐的那条路是通往地下水塘,出来换路的时候被守株待兔的孟平等人抓了个正着。 见到李悦桐,沈无非的唿吸顿时沉了下去。 「殿下……」 李悦桐咬唇,被推壤着走过来。 她满身狼藉,但眸子依旧澄澈,有恐惧但没有悔意。 沈无霁将他们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淡淡挑眉,没说话。 走到拐角处,沈无非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沈无霁停住步子,回头看他。 沈无非声音很轻:「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做到祸不及家人吧。」 沈无霁瞳孔微缩。 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 果然,沈无非说完就勐地后仰撞向压住他的张草木。 凌浩风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浩风!躲开!」 沈无霁急吼出声。 凌浩风下意识往左扑,半个身子都飞在了半空。 用力后仰的沈无非直接跌入了悬崖。 凌浩风连忙扑到旁边的石头上,一手抓住突起的石柱,牢牢稳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试图去抓坠崖的沈无非。 但谁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沈无霁和张草木冲上来抓住凌浩风,将他拽上来。 下一瞬,李悦桐轻盈的身体如羽毛般掠过,毫不犹豫冲到崖边,自山崖一跃而下。 这是高/耸入云间的山崖。 沈无霁抓住崖边的石头,俯身怔怔地看着如流星般滑落谷底的两道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 林大和香菱带人将谷底仔细搜了一圈,然后带回两道几乎粉身碎骨的尸体。 沈无霁揭开盖在上面的白布,入眼还可看清沈无非和李悦桐的面容,只是已经血肉模煳。 江敛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轻声道:「这是他们的选择。」 沈无霁闭了闭眼,良久后嘆一声:「他肯定不想进皇陵,那就把他和太子妃葬回万花庄园的那片花下吧。」 第127章 沈周如死了, 沈无非死了,皇后死了。 经歷过那场动乱的官员想都不想直接站队,而没有经歷过的官员经不住在暗地讨伐沈无霁心狠手辣,只是没人敢摆在明面说。 不过皇帝没了, 肯定要再选一个。 章望宇在自家府中转了一整圈, 痛定思痛, 出府寻到沈无憾。 两人埋头商量一番,一拍即合,连夜开始动员其余官员。 第275页 在整个京城府邸都彻夜未眠的时候,沈无霁因为沈无非和李悦桐的死有些疲惫。 晚上他两眼一闭,拥着江敛好好睡了一觉, 打算明天再处理那批消失的大军。 第二天, 小盒子打着哈切开府门准备出去採买东西。 门开。 外头跪了密密麻麻看不清楚人头的人。 沈无憾和章望宇跪在最前面。 小盒子勐地停住哈切, 瞪大眼睛,寻向跪在最前面的章望宇:「太尉、这、您——?」 「昨夜凌晨前线军探来报,我方有千人军攻入了大齐雅林关,大齐军队反击,三万余军队临玄州秦明关外, 两万余军队临通州天寒关外!」 章望宇面容肃穆, 声音低沉,「臣太尉章望宇, 请恭王殿下继位, 扬我天沈国威!」 小盒子:! 外头沸沸扬扬, 一道军情如冷水入热油炸开了锅。 府内沈无霁抱着江敛睡得正沉。 乍一醒来听到外头的情况, 他呆滞了整整十个数。 两人还相拥坐在床上。 江敛捏他耳垂, 低声唤道:「去吧,现在正是你该扬名立万的时候, 他们会一直等着的。」 沈无霁回神,嘆了声:「这军情来得太急,不然我真会先拒绝一下再考虑接不接。」 从来没想过这个黄袍是被人强行披到身上的。 虽然有点被动,但问题不大,相信没人敢反抗。 沈无霁收拾好自己,迈着稳当的步子一步步迈向府外。 开府门。 见到沈无霁的那一刻,沈无憾带头喊道:「请恭王殿下继位,扬我天沈国威!」 「请恭王殿下继位,扬我天沈国威!」 「请恭王殿下继位,扬我天沈国威!」 「……」 吶喊声如波涛盪开,一层盪出一层,让本就好奇驻步的百姓们吓得跪倒在地,不敢再看。 饶是沈无霁再冷静,也忍不住被他们弄得心潮澎湃。 沈无霁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承蒙各位厚爱,只是现在前线军情紧急,该以守家卫国为主。」 章望宇肃声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时间来不及,可暂时简化流程,待天下大定再重行登基大典。」 沈无霁不再推辞,点头道:「那便依太尉所言。」 - 百姓还不知道沈周如以死的事情。 因着百官突然请求沈无霁继位,民间谣言压抑不住的层出不穷。 这还是第一次,文武百官跪求一个人登基。 众人议论纷纷表示不解时,礼部已经用最快的时间搭建好简化的流程,三天后便能完成登基大典。 沈无霁并不在意大典是否豪华,礼部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已经领着人把边关那边的事情查了个清楚。 将调查报告放到案上。 江敛淡声道:「你没猜错,就是那五千人。」 一旁的刑部尚书走上前道:「殿下,李原招了,说那五千人被派往玄州,目的只为挑起战争。」 李原是原礼部尚书,也是沈无非的岳父。 这五千人应该是沈周如和沈无非之间的交易,若当日让沈无非逃出生天,后续便如沈周如诅咒的那般兄弟相残永无宁日。 不过沈无非就算是死,也要拖人垫背。 宋寒、沈周如、李清凤—— 现在轮到整个天沈百姓了吗? 沈无霁摇摇头,继续点兵。 玄州有张瀚鹰和安连杰坐镇,通州有乌兴旺和启程赶往边关的凌浩风等人,沈无霁大手一挥,将余杨调到边关给乌兴旺做后勤。 他们对大齐军队的经验丰富,应战没有问题。 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对视一眼,等江敛出去的时候,硬着头皮道:「殿下,现在国库……撑不起长年累月的战斗。」 虽然查抄了宋寒等人近五十万两,又把沈无非的家当充了公,但面对来势汹汹的战事,国库还是耗不起。 天沈百孔疮痍,亟待停战修养。 沈无霁还在伏案写信,闻言『嗯』了声,平静道:「撑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这战打不长的。」 两位尚书面面相觑,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敛走进来,抱着文书道:「二位先出去吧,等候殿下的安排便是。」 他听到了刚刚的讨论,虽然年龄刚到两位尚书的一半,但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听。 两人连连点头应声,转身离开。 沈无霁仰着头瞧江敛。 江敛过来放文书,含笑回望他:「怎么了?」 沈无霁忽地扬起唇角笑道:「我刚还在想要怎么把你安排到丞相的位置,现在看,好像已经没有人不服你了。」 江敛瞥他一眼,提醒道:「这位殿下,誉佳商行帮国库垫的钱还没还完,你要先还一半吗?」 沈无霁:? 他立刻放下笔正襟危坐,神色严肃得像个帝王:「好了,现在让我们来商量一下后续的官员职位变动吧!」 江敛不置可否。 回身从身后托盘拿起罐鲜美的鸡汤放到沈无霁案前,叮嘱道:「你午膳是不是又没用?李嬷嬷主厨煲的鲜鸡汤,喝掉。」 沈无霁伸长脑袋往香气扑鼻的汤罐里瞧:「还是往常的口味?」 瞧见他小馋猫般的样子,江敛笑了笑:「一样,还是夏江行宫的味道。」 第276页 「夏江行宫啊……」 沈无霁灌了口汤含煳说,「好久没见李如了,看看他儿子今年科举怎样,考得好就一起奖了。」 江敛颔首:「头名没机会,但上榜还可以。原夏江县令潘元政绩足够调往江城做知府,若他儿子中了,可先从夏江县令做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桌上庞杂的文武百官升贬事宜就慢慢的定了下来。 鸡汤见了底。 沈无霁看一眼身前成山的奏摺,忽然『啪叽』一下躺到江敛身上,小声道:「大典过后,我想直接御驾亲征。」 「嗯。」江敛应了声,修长的手指在他太阳穴打转,轻轻揉按。 他缓声道:「新帝登基便御驾亲征,足以威慑四方。熟识的将领也好,不服你的将领也罢,如今都可趁机收服,兵权得握在你手上。」 上过战场的帝王要收拢兵权,但不能刻意重文轻武打压武将。 现在天沈战乱不休,沈无霁要立威,要收兵权,要安社稷。 这是个漫长的事情。 不过大齐打过来,反倒给了沈无霁一箭多雕的机会。 成败在此一举。 被揉捏得太舒服,沈无霁有些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沈无霁声音微哑:「现在的天沈经不起多场战役,舅舅恨极了大齐,他要报了仇再接皇位。」 江敛问道:「有想过天沈和南皇未来的关系吗?」 沈无霁睁开眼,仰头和江敛对视。 「上一世,最后应该是南皇一家独大了吧。」 「嗯,你舅舅不会让天沈和大齐苟延残喘。」 「如果是这样……」沈无霁嘆了声,「等我把玄州的大齐军队打灭后,再去向舅舅赔罪吧。」 他现在是天沈的帝王,万事要以天沈为先。 若大齐被灭,那天沈和南皇之间的矛盾迟早会爆发,现在的天沈绝不是南皇的对手。 所以大齐不能亡国。 南皇和天沈不能一家独大,也不会能直接进入两雄争锋的状态。 ——若为帝,母亲是信仰,南皇是手足,天沈是责任。 时至今日,沈无霁给予陈如平的承诺,依旧作数。 早就料到沈无霁会如此打算。 江敛微微勾唇,低笑道:「你那舅舅比你的打算只多不少,放心吧。」 沈无霁哼笑出声:「听出来了,你上一世没少坑我舅舅。」 江敛挑眉。 手指移转方位,加大力度,捏住沈无霁的鼻子。 沈无霁:「嗷——!」 …… 两天后。 飘了两天的雪花落到地上,冬日的京城放晴了。 新任司天监给前礼部侍郎、现礼部尚书拍胸/脯道:「大人你放心,今天绝对是个好日子。」 闻言,礼部尚书当即挺直腰杆盯着日晷,待阴影落入待定的区间后,他震声大喊:「吉时已到——!」 锣鼓顿时震天响,重得吏部尚书耳朵发鸣。 深红的地毯从皇宫的正门延伸至金碧辉煌的大殿。 道路两旁排列着威武雄壮的禁卫兵,着华丽的铠甲,手持长/枪,神色庄重严肃。 文武百官们身着各色朝服,依次踏上台阶,步入正殿广场。 官员立于两侧长列,以品级而定。 武官之首,太尉章望宇站在最高阶,恭敬侯立。 而文官之首,江敛立于左侧最高处,与章望宇相对而视。 这般站位,新帝即位后,江敛的身份不言而喻。 下方众官或惊讶或理所当然,升不起半点不敬和忤逆之心。 「侯爷,陛下昨日给我留了个圣旨。」 章望宇在江敛身边小声哔哔,「看完后我有点心慌,你能不能先给我透个底?」 江敛目不斜视:「我不明白太尉的意思。」 章望宇有点想瞪他,眼神飘过去又急急收了回来,咬牙道:「陛下御驾亲征,命你为摄政王,级别高于齐王,享并肩王之权。那你和陛下的关系之后要如何打算?陛下回来后你要入后宫?」 那吓傻几个官员的亲吻还牢牢刻在他脑子里呢! 要是江敛入了后宫,那前朝好不容易稳下来的政权会乱,陛下后宫别说三千,估计一个人都不剩! 闻言,江敛心里有些讶异。 沈无霁没告诉他已经留了封王的旨意。 江敛面不改色道:「陛下自有主意。」 「呵。」章望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看江敛这样子,他感觉他又要开始为陛下的子嗣开始焦虑了。 「咚————!」 鼓槌重重挥起。 司礼太监高举鼓槌,压着宫门开启的幅度,挥臂擂响重鼓。 朝臣肃声,郑重地望向宫门开启方向。 阳光闯入宫门,尽数打在新皇背上,映出剪影般威严的身影。 沈无霁缓步而来,神色肃穆。 龙袍上精细的金丝线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光芒。 在新皇踏入百官长列时,司天监勐地跪地,大喊道:「恭迎吾皇!新主临朝,天佑吾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一统跪地。 明黄的龙袍自他们眼前划过,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唿吸,齐声行礼。 恭贺『万岁』声自宣政殿层层传开。 第277页 礼花炸响,锣鼓齐鸣。 沈无霁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行至最高阶时,他在江敛的身边停了一瞬,然后当着所有的人眼忽然转身,直直望向江敛。 俯身,亲手将跪地行礼的江敛扶了起来。 江敛一怔,抬头看他。 沈无霁当看不见他眸中的不同意,强行张开五指插入江敛的手中,十指相扣。 旁边的章望宇唿吸都快停滞了。 他瞪着大眼睛,几乎是撑着咬碎一口牙才没开口阻止。 沈无霁牵着江敛,让他站到自己旁边,然后面向众臣开口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文武百官埋头谢礼。 一抬头,台上情况映入眼帘,众人全部愣住,怔怔的看着被新皇牵着手站在旁侧的人。 沈无霁沉声道:「朕今日登基,既承天命登此大宝,当以天下为己任。诸卿皆知大齐已兵临城下,事不宜迟,朕心已定,即日起将御驾亲征守我天沈通、玄二州。」 「今日起,承安侯江敛封为摄政王,兼丞相责权,见帝王可不行跪拜之礼。」 「摄政王自朕离京起执掌朝内,有先斩后奏之权。齐王、章太尉、御史台辅之。」 「若有忤逆摄政王者,视为抗旨不遵!」 闻言。 广场安静了一瞬。 江敛轻嘆一声又忍不住扬起唇角,拱手肃声道:「臣江敛,定不负陛下厚望,当心繫万民,励精图治。」 章望宇和沈无憾直接跪地高喊接旨,不给其余官员半点犹豫的机会。 下方百官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但下一瞬,众人齐齐下跪,齐声高喝道:「臣等谨遵圣旨!」 他们心中有数,此刻不管心服不服,都要向新皇俯首称臣。 沈无霁不在乎他们心底怎么想。 时间还长,解决了大齐再回来慢慢收拾也不急。 他抬手接过孙云海递来的战旗,在越发激昂的鼓声中用力挥舞,大喝道:「诸君!随朕出征!」 …… 清歷三十一年。 恶君沈周如伏诛于宣政殿,恭王沈无霁登基即位,改年号云和。 云和元年。 新帝沈无霁御驾亲征,时长五月有余。诛大齐敌军万余人,捉拿叛军四千余人,大胜而归,扬天沈之威。 摄政王江敛坐镇朝堂励精图治,轻徭薄税与民休息,一扫天沈颓势,得官员百姓争相拥护。 大军凯旋之日,摄政王率百官出京相迎。 官员百姓和睦融融争相庆贺,结果上前迎接的摄政王被翻身下马的帝王强行拥入怀中,两人相拥而吻,久久不散。 城中百姓夹道相迎,见此景虽震惊,但爱戴更胜,当即跪行两侧高唿万岁。 正巧有画师于高楼见此景,一念心动,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也要执笔落纸,留下当日盛况。 后人见此画,欣然认为这是上天送于仁武帝沈无霁和摄政王江敛的新婚贺礼。 亦称之为云和盛观。 至此,百废待兴的天沈进入云和盛世。 同一时期,南皇开启永宁盛世。 往后数百年,云和盛世、永宁盛世也依旧是这片大陆歷史上最浓墨重彩的歷史之一。 常为后人津津乐道,心嚮往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