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夫从良是好文明》 第1页 《寡夫从良是好文明》作者:春分戌时【完结】 简介: 界有个着名的门派,徒弟全员疯批,把三界搅得腥风血雨,个个都是惹不起的大佬。 他们的师父陆昃却是个老不正经的,修为堪堪筑基,还一身都是病,输出全靠躺。 遇上貌美女修士,他沖得比谁都积极,遇上妖魔鬼怪,他熘得比谁都利索。 修真界众人:我不理解,为什么这种人能让这么多大佬念念不忘? 直到有一天,陆昃惨死百年的大徒弟重生归来,神智记忆全失,成了幽冥鬼界的杀戮傀儡。 一向与世无争佛系躺平的他终于变了脸色。 陆昃提剑一路杀穿十八层鬼蜮,天地倒转,日月失色,偌大鬼界匍匐在他剑尖下瑟瑟发抖,而他踏着山高的尸骸亲手把大徒弟带回家。 小徒弟们一摊手:不怪我们太霸道,都是师父教得好。 【很欢脱的小剧场】 某天。 邬如晦问陆昃:怎么会突然死遁归隐? 陆昃望天:……可能是因为死了老婆? 邬如晦一哂:我不是你亲手杀的? 陆昃:。 陆昃: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邬如晦再一哂:旧帐可以慢慢算,再跑一个试试呢。 陆昃大怒:逆徒!!!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寡夫从良是好文明xd * 高岭之花徒弟攻x风骚清奇师父受 邬如晦x陆昃 0.【高亮提示】剧情感情掺半; 1.感情线烂俗且狗血; 2.攻在第九章 尾巴出场; 3.因不可抗力,要对主角陆昃的人设进行一些修改,不影响人设大致方向,请看过前八章的小天使忘掉陆昃的和尚设定qwq; 4.本作品内容是出于神话传说想像出的文学创作,和现实毫无关系,纯属虚构,不要代入现实,请勿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 内容标籤: 强强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正剧 白月光 主角视角陆昃互动邬如晦 一句话简介:师徒年下微狗血 立意:劳动人民创造幸福生活。 第一章 1 「……」 周遭安静极了。 此时天色渐晚,白天蛰伏沉睡的异兽精怪们合该睁眼,修为低微的修士们早已自觉退避,这座小小茶肆又坐落在偏僻处,门口集市仅稀稀拉拉几个摊位,皆已收摊打道回府。 倏地,一阵劲风颳过,茶肆门口那杆瘦旗应声而倒,破旗子卷着破竹竿骨碌碌滚两圈,在触及地面深绿黏液的剎那,嗤嗤冒烟,被腐蚀成烂泥一坨。 这道黏液的痕迹自门口延伸向茶肆大堂,一路腐蚀过来,连刻了化形符咒的门栏也无法倖免。 符咒一毁,茶肆老闆的脸顿时抽搐了两下,硬着头皮迎上去:「这位阁下……」 茶肆内靠符咒才能化形的小妖修集体现了原形,鸟雀小兽一类的尚且能端坐在原位,有只小兕妖在惊慌失措间一屁股压坏了长凳,摔倒在地,周围却无一人敢发笑,更无一人敢去搀扶,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任由他四蹄朝天,滑稽又可怜地挣扎了半天才爬起身。 大堂中央,双首蛇身的妖怪长尾一甩,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茶肆老闆首当其冲,被压到脸色铁青,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人人噤若寒蝉,他似是不屑多费眼神,径直来到说书人桌案前。 蛇妖长了两颗肿胀的人头,乱发间两对眼珠射/出阴鸷的光,只听他嘶声道:「方才是你在讲麒麟…大圣?」 茶肆老闆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笑,还想开口转圜一二,就被蛇妖眼含煞气地钉在原地。 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出他那「大圣」二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满了恨意,偏偏说书人恐惧过了头,脸色惨白,蠢话脱口而出:「这位老爷好耳力,小的方才正讲到麒麟大圣诛邪这一折,大圣威震八方,有乃师风范,莫非您老人家也是位大圣的仰慕者?」 众人纷纷在心底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已经预见了说书人横尸当场的惨状,有的不忍卒视,已经闭上了眼睛。 蛇妖果然目中喷出一团火,怒极反笑:「仰慕?」 话音未落,茶肆角落里,忽然有人含混地出声:「店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所有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看过去。 说书人一番话已经是极不会看人脸色,眼瞧着要小命不保,而今竟还有人比他更缺心眼,抢着要为阎王爷簿上添名字。 蛇妖瞬间扭头,阴恻恻地看了过去。 角落里,那人从昏黄的阴影里缓缓地撑起头,仿佛是偷闲的寻常茶客,寻常地打了个盹,尚未完全清醒。 那人肤色苍白,着一身雪白衣袍,看得出已经因为反覆清洗变得老旧,却仍十分整洁,面容虽平平无奇,却自有一股出尘的气度。 然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男人的修为堪堪筑基,哪怕扔进整座茶肆也只能算个中下等。 蛇妖生性谨慎,还在眯着眼打量他,它没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吱声。 男人扶着额角,眉心微皱,仿佛还萦绕着一缕从梦中带来的魇色,他低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额角,低声喃喃自语道:「打烊了?」 ——感情这是还没察觉出异样。 第2页 即便处在这般压抑的恐惧中,众人也纷纷腹诽。 只有旁边的小猫妖急得快哭出来了,可惜化形令已毁,关键时刻他只能用爪子去刨男人的衣角,希望能提醒一二。 下一刻,他就被拎着后颈脖抱上男人膝盖,浅淡的檀香围拢上来,随后一只手轻轻抚平他凌乱的毛髮。 奇怪的是,一向胆小的小猫妖竟然止住了瑟瑟发抖,怦怦狂跳的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抚下来。 蛇妖却按捺不住了。 人面蛇身的大妖摆动长尾,游到男人面前,两颗肿胀的头颅上,四只小眼睛射\出阴毒的光:「不错,这家茶肆的确是要打烊了,你可知为何?」 男人慢吞吞地抬起头,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大妖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他却不慌不忙,只从善如流地问:「为何?」 大妖成功被他的这份平淡激怒,在它眼中,男人已经跟尸体无异:「因为一炷香后,此地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听了这明显是威胁的话语,男人非但不怕,反而春风和煦般露出一个笑容,语重心长地道,「我看这位阁下言辞之中的煞气重得很,不妥不妥。你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宜积德不积怨,一线天这样的风水宝地,阁下倘若只顾及心中小恩怨,岂非丢了心境上的大自在,非但辜负宝地之丰馈,还亏损祖宗后辈之德行啊。」 这番话乍一听是在劝架,实则言辞委婉地把大妖训斥了一通,大妖勃然大怒实属情理之中。 然而男人的下一句话硬生生把它喷薄的火气堵回嗓子眼:「某才疏学浅,却也看得出施主你出生不凡,妖之一族绵延千万年乃是天道护佑,你又何必作践祖宗后辈的福泽呢?」 男人端的是一派高人点化冥顽弟子的姿态,言辞十分恳切,圣光四方普照,若他是个道行高深的人,那么这番话无可厚非,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浅薄的修为,如今问题就很大了。 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大妖微妙地一僵,竟然露出不明显的忌惮之色,它眯起眼睛,重新将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男人回他岿然不动的微笑。 它还是看不出这男人身上有何异常,这份未知令它万万不敢轻举妄动,乃至生出一丝惧意。 大妖当机立断,长尾一卷,它的身后便撕开一条漆黑的裂缝,它退入裂缝之中,直到缝隙合拢之前,四只小眼睛都一直紧紧地盯着男人的面容,要将他牢牢地记住。 那目光仿佛附骨之疽,阴森极了,旁人看了都要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笼罩在这座小小茶肆之上的危机似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解除了,无论是老闆还是茶客,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紧接着男人就被团团簇拥住了,在场的都是修为低微的小修士小妖怪,那蛇妖威压一放,他们就被碾得喘不过气,而男人还能镇定自若地跟大妖对峙,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集中在男人身上。 第一个出声的是茶肆隔壁小集市卖破铜烂铁的刘老三,他平时摆摊就在男人隔壁,算是平时跟男人相处得最多的人之一,此时此刻也是最震惊的人:「不已大师,你咋三言两语就把那头大蛇怪给忽悠走了,俺咋没听明白?!」 男人自称陆不已,旁人在集市摆摊谋生,要么卖情报,要么卖猎来的妖兽仙草,要么卖兵器灵宝,陆不已跟以上通通不沾边,因为他平时就靠一张嘴忽悠人。 传说修为高深者,能看穿因果轮迴,点化迷途之人,然而他们相处了好几年,许是刘老三等人愚钝,愣是没看出来陆不已修为高深在哪里。 只看出这男人算命全靠撑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瞎掰,因此常调侃这男人一声「不已大师」。 陆不已果然高深莫测地一笑:「自然是某声若黄钟大吕,有如漫天神佛相助,点醒了这顽徒。」 放在往常,他们是不会信的。 但索命的大妖真就被陆不已给唬走了,刘老三还是没太懂,但不管三七二十一,总归是捡回一条小命,东南西北地把自己知道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原来如此!多谢大师,多谢佛祖,多谢菩萨,多谢阎王爷……」 其他只是路过的茶客就更不知道陆不已什么德行,许多人纷纷信以为真,嘴里念念有词,拜了又拜。其中掺杂着还有化形令被大妖毁后不能化形的小妖,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陆不已但笑不语,小猫妖在他膝上打了个滚,咪呜咪呜撒起娇,他便从小猫妖头顶摸到尾巴尖,舒服得小猫妖直唿噜。 茶肆老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收回对那男人审视的目光,这位老闆是整个茶肆里修为最高的人。 不同于筑基、练气期的小修士,他乃是一名金丹期的修士,这也是他敢在这种鱼混杂的地方开茶肆的底气。 即使是他也看不出男人有什么高深之处。 老闆摇摇头,决定先专注眼前的事,化形符咒毁了,得重新画一个,否则他这家小小茶肆要容不下那么多变回原形的妖怪了。 就在他完笔的一瞬间,背对着他的陆不已拎起倒在膝上翻肚皮的小猫妖往旁边一放。 只听「嘭」一声,小猫妖刚好变成个小少年:「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猫妖感觉身体里暖融融的,前所未有的舒畅,他懵懵懂懂,尚不明白因着好心遇上了什么机缘,只盼陆不已再摸摸他,然而男人已经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支着头开始打瞌睡。 第3页 茶肆里自然还有一部分人并不相信陆不已这份说辞,但看他已经不愿多说,他们也不好多问。 胆小怕事的先走一步,其余的坐回原位,热腾腾的茶水续上,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老闆差伙计去打扫了大妖破坏的痕迹,茶肆就又恢復了平和热闹的模样。 有茶客在偷偷打听:「我瞧这位不已大师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你们可知他是何方神圣?」 也有茶客听完笑了,他是个游猎,对一线天外围集市状况再熟悉不过,于是搭话道:「新来的吧?还不知道不已大师的名号,他平日里靠给人算命过活,通常在修士集市那边摆摊。但容我讲句实话,若是能掐算命数天机,早就天罚加身万劫不復了,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要我说,脸皮厚会忽悠是他吃饭的傢伙什,自然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周围茶客陆续参与讨论:「话不能说太满,我听说在掐算一技上有点真本事的,肉\身大多因窥见天机而难承其重,气虚体弱算是寻常事。」 一名茶客摇摇手指:「非也,倘若这人真有本事,何至于算命摊前无人问津,有时连吃食都要赊帐,潦倒至此。」 立即有人站出来维护:「我看大师可不像你说的这般囊中羞涩,不然为何还能悠然坐在茶楼里?」 那名茶客笑道:「自然是因为你家大师掐算天机,算得久觅之故人将在此地现身,于是每月十一雷打不动地在此等候。」 路过的伙计也掺和一句:「他每回来茶馆都睡得死沉死沉的,就算那人真来也发现不了,难不成还能从天而降坐到他身旁不成?」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进来个风尘僕僕的人,幂篱罩头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宽肩窄腰身形颀长,是个男人。 男人环顾一周,挑在陆不已对面坐下了。 茶客们:「……」 第二章 2 原先放下大话的人脸顿时尴尬地涨红了。 更多的人瞪圆眼睛,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片刻,不约而同地看向陆不已。 众茶客目光注视下,陆不已一手撑着额角,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双眼已然阖上。 他怎么又睡着了! 在陆不已这里碰了个壁,众茶客只好矜持地将目光移回男人。 从他刚进来那时起,这一片的气氛就古怪得紧,茶肆的其他角落不乏茶客高谈阔论,十分热闹,这个角落的却不然,招子滴熘熘乱转,神情也十分怪异。 男人摘下幂篱,皱着眉头,眼神清正地回视那些乱瞟的目光。 他的真实面容甫一显露,就连没有参与刚才讨论的茶客也看了过来。 无他,只是因为这位新客眉眼长得周正极了。 幂篱罩脸时,他身形挺拔,看起来像个男人,如今一看,五官尚且含着些稚气,原来还是个少年。 这少年板着脸:「修行之人当清心正目,你们在瞟什么?」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目光却像宝刀出鞘,正气凛然得过了头,显得有点憨。 不过,他没掩饰自己的修为,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是筑基后期,离结丹恐怕只差临门一脚。这天赋,明摆着比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要高。 这少年看见陆不已也什么别的反应,应当是不认识,也是,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说不定陆不已说在等故人也是忽悠他们的,只是每月想寻个由头躲懒偷闲,来茶肆听听书打打盹。 本就是这群茶客闲得慌,编排陆不已把别人牵连了进去这事说出来到底不漂亮,虽然挨了一个毛头小子的训,多少有些面上无光,但六界修为至上,一众茶客打了个哈哈就给煳弄了过去。 这场小小风波就此揭过,茶客们也换了个话题,少年点了壶茶开始听说书,陆不已依旧昏睡不醒。 方才的说书人被大妖吓湿了裤兜,新顶替上来的是他的师父,正口若悬河地继续讲麒麟大圣。 「……上古遗留血脉,天上地下仅此一位,年仅百岁,却令万妖俯首,诸多荣光加身,无愧其师之名!」 讲到「其师」二字时,说书人甚至沖天上拱手遥施一礼,崇敬之情,比起讲「麒麟大圣」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得心潮澎湃的茶客应声叫好,捧起茶杯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突然道:「这麒麟大圣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声音不小,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邻座的茶客毫不客气地捶桌大笑:「你是哪座深山里爬出来的土包子?居然能问出这么傻蛋的问题,我算是长见识了,这世上竟还有人不知休祲剑仙的名号!」 许多人跟着噗嗤笑出声。 这动静终于把睡得正香的陆不已给吵醒了,今日似乎格外聒噪,连一个完整的盹都没打成,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眸光仍低低地垂着,眉心微微拧起。 少年认真发问却没得到回答,闹笑声里,他有些不悦,便去问唯一没笑的陆不已:「这位朋友,你可知休祲剑仙是何人?」 陆不已艰难地支起头,抬眸一看他,顿时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眼神都清明了不少,没说话。 少年对上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上千头万绪,没等他仔细体会,就倏地消失不见。 旁边终于有笑够的茶客揩揩眼泪,出声解释道:「这世上只有三人配称剑仙,乃是一脉相传的祖徒孙三人,休祲剑仙便是中间那位,师承息机剑仙,可谓是惊世奇才,传说他口含金丹而生,哌哌坠地那刻,天降五彩祥云,地生千条瑞气,九龙朝贺,凤凰来仪,万道金光破云霄,虹霓紫气萦绕周身九九八十一天才散去。」 第4页 陆不已:「这位施主,你上回讲的是休祲剑仙叼着本命剑出生,睁眼就会舞剑,穿着肚兜尿布就把北大荒妖兽给屠了个干净,剑下亡灵鬼哭狼嚎到整个六界都能听见。」 茶客瞪眼:「祥瑞之兆和天生剑骨冲突吗?」 其他茶客纷纷摇头:「不冲突。」 陆不已微笑:「……好吧,就是嘴挺忙。」 既要叼金丹又要叼本命剑,到底是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当真不怕噎死。 还有茶客打了一下脑门,懊恼道:「我竟然记错了,剑仙大人出生就屠了北大荒,说来惭愧,各式话本小传看得多了,还以为是刚及冠那会儿屠的。」 陆不已:「你没有记错……」 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其他茶客用更大的嗓门盖过去了:「平天魔,斩鬼王,屠妖城,一统仙门止纷争,六界一蹶不振之气就此肃清,这其中哪桩哪件不是剑仙大人的功绩?如今,就连我等小辈也有机会再一线天这样的古战场外围寻些灵物助长修为,岂非借了剑仙大人的东风?」 茶肆里不全是仙门修士,但谈起剑仙的丰功伟绩,无人不起敬畏之心。 话题每每一拐到休祲剑仙,他们便能从桩桩件件不知真假的传说中细数起,谈个没完没了。 陆不已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少年,却发现他竟然还在听那些越传越没谱的故事,乃至眼眸越听越亮,满脸神往之色。 陆不已抬头盯了会儿微微开裂的墙皮,又低头盯了会儿破破烂烂的地面,忍了又忍,才没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这群茶客津津有味地将剑仙大人的新旧轶事交流了一遍,其中一人道:「说起来,最近有一桩盛事,也是与剑仙大人有关。」 「正是,老朽自东海群岛迢迢千里而来,为的就是亲眼去祭剑大典一睹休祲这柄传奇宝剑。」 听到这里,少年连忙道:「老先生,你是说,剑仙大人会亲自前往祭剑大典?!」 此问一出,人群顿时静了静。 最先向少年解释的茶客长嘆一声:「我之前同你讲,当今世上唯三人配称剑仙,息机剑仙乃休祲剑仙的师父,这剩下的最后一位便是长生剑仙,休祲剑仙的亲传大弟子,麒麟大圣的大师兄,当年也是个惊世绝艷的人物……」 有心直口快的茶客打断道:「这种叛师堕魔的孽障还有什么好说的!」 少年缓慢地重复一遍:「叛师堕魔?」 「是啊!」茶客见他真的啥都不知道,倒也乐得再讲一遍。 原来,邬如晦这厮曾是休祲剑仙从魔窟里抱回来的小崽子,收为开门弟子,一手带大,这厮在剑之一道上确实有几分天赋,承蒙剑仙大人倾囊相授,也得了个剑仙的名号。 剑仙大人将其视如己出,师徒亲厚非常,原本是桩美谈,奈何那厮是个养不熟的孽障,竟叛逃师门堕入魔道,休祲剑仙只好亲自出手清理门户,将那孽障斩于剑下。 剑仙大人伤了心,从此不问世事,六界再难寻其踪迹。 一名中年茶客感慨万千地放下茶杯:「毕竟是剑仙大人曾经最为器重的大弟子。在下还记得,当年招摇山仙门大比,在下曾侥倖做过侍童,亲眼见过邬如晦一人力压众仙门青年才俊夺得魁首,当真是少年剑仙意气风发。」 据说,只要邬如晦拿下大比前三甲,剑仙大人就应允他一个请求,只因当年众仙门人才辈出,邬如晦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哪怕师承休祲剑仙,要想夺魁也是一万个不容易。 但他偏偏就做到了,摘下上古迷谷最光华四射的两根树枝,声清气朗地向休祲剑仙讨了两个许诺。 多了一个,不过这并不重要,彼时师徒情深,自然是邬如晦要什么,剑仙大人便给什么,这其中一个请求便是邀剑仙大人持迷谷,毫无保留地与他比试一场。 那一战打得真是漂亮,一方是成名已久的绝世剑仙,一方是初露峥嵘的少年天骄,剑招中毫无杀意,仅有对剑之一道的探本穷源。 一战之后,师徒二人双双入定,出关之后又迈入一个大境界,那就是后话了。 直至邬如晦堕魔之前,《招摇山双剑仙试剑图》都广受欢迎,印在传记插图,刻在武场石壁,然而技艺再精妙的画工描绘出的作品,都比不过当年亲眼所见的恢弘灿烂。 他话音落下,众人又沉默几秒,从他言语之中,似乎还能窥见当年剑仙师徒的绝代风华。 最后只能摇头感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啊……」 也有人好奇:「你说邬如晦向剑仙大人讨了两个要求,另一个是什么?」 中年茶客:「问得好,我也十分好奇,但邬如晦当年未曾当众言明,如今我等也无从得知。」 少年听完这一长段往事,恍恍惚惚半晌,竟然鬼使神差般看向坐在不远处的陆不已。 那男人从一开始就显得跟热闹的茶馆格格不入,任凭旁人唾沫横飞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他竟是半分也不感兴趣的模样。 起先他脸上还笑眯眯的,像个隔岸观红尘的世外高人,但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他脸上笑意淡了下去。 不知为何,少年心里堵得发慌。 似乎是察觉到少年的目光,陆不已抬头看过来。 少年脱口而出:「你……」 半截话卡在喉咙里,他吞吐片刻,尴尬地愣在原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唐突开了口,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第5页 陆不已唇角微不可察地上翘少许,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少年哽了半晌,没话找话道:「你能跟我讲讲,为何他们都说休祲剑仙避世归隐了,却还能在祭剑大典上看到休祲剑吗?」 陆不已从善如流:「因为他不要这把剑了。」 少年连尴尬都顾不上了,忙追问:「他不是剑仙吗?普通修士尚且爱惜法宝,剑修手中剑即心中道,比性命还重要,怎么能说丢就丢?!」 「谁知道呢,」陆不已笑眯眯道,「约莫是境界不够,尚未有视剑为妻不可弃的觉悟。」 少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太正经,但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真是可惜了,若非我还有事在身,定要去瞧瞧这位传奇剑仙的剑是什么模样。」 陆不已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趣:「小友可是要去一线天?看你这风尘僕僕的模样,不像本地人,我在此地居住了几十年,若不见弃,我可为小友引路一二。」 旁人听他这样说,纷纷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陆不已恍若未觉,自卖自夸道:「无一不知,无所不通,有问包答。」 有个壮汉干脆直接道:「小兄弟,你不如跟我们一起走,以你的修为,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人……」 少年当然能看出陆不已惨不忍睹的修为,但鬼使神差般,他还是谢绝了那壮汉,仍是选择了陆不已。 人生地不熟的,他只需要有人帮忙带个路,何况陆不已雪白衣袍飘飘,面容虽平平无奇,甚至含着几分恹恹的病气,却自有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应当不会骗人。 说走就走,陆不已带着少年出了茶肆:「小友怎么称唿?」 「楚休明,」少年自然地问道,「你呢?」 男人却没有说出方才刘老三等人知晓的名字,反而道:「陆昃,日月盈昃的昃。」 奇怪的是,不用解释,楚休明就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好像本来就知道「陆昃」是哪两个字。 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熟稔感令楚休明一脸凌乱地愣在原地,陆昃就已经端着高人的架子飘然而去,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不回头也知道楚休明没跟上来:「小友?」 楚休明回神:「来了!」 路上,楚休明问陆昃:「陆前辈你可知,冥藤、青雷蕊位于一线天何处?」 问出口后,他目光闪烁,似是有些懊悔自己就这样问了出来。 陆昃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两种药材随便找个集市便能买到,小友为何要亲自跑一趟?」 楚休明悄悄观察片刻他的神情,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我要的是十年生的药材,集市上不好找。」 陆昃:「原来如此。」 如他所言,冥藤、青雷蕊是十分常见的药材,一般刚刚长成就会被摘起来,因为它们就像是大火爆炒的牛肉,鲜嫩时最为适口,过了时候只会越炒越柴,牙口好能吃,但没必要。 因此十年生的确实很少见,来一线天碰碰运气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这两种药材药性相冲,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迄今为止,陆昃只在一张偏门丹方上见过它们同时出现过——双阴养魂丹。 这方子用材常见,但炼制方法对修士要求甚高,药效又过于霸道,养魂的效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早早被其他方子取代了。 陆昃有些头疼。 这小子怕是魂魄有损,但丹药一类但凡沾到魂魄二字的,通常都贵得离谱,想必是楚休明囊中羞涩,才不得不剑走偏锋。 楚休明:「那前辈可知……」 陆昃心想:知你大爷。 他面上却老神在在地道:「我当然知晓,首先这冥藤在瘴林……」 楚休明疑惑:「可是我听说冥藤一般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 「……的东边,有一座悬崖。」陆昃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 这位前辈讲话怎么还大喘气? 楚休明嗅到了一丝不靠谱的味道,他挠挠头,狐疑地看了陆昃好几眼,陆昃回以一张圣光普照无懈可击的笑脸,楚休明只好按捺下来:「前辈,咱们离一线天还有多远啊?」 「我们就在一线天。」陆昃回答。 「啊?」楚休明环顾四周,除了荒郊野林还是荒郊野林,普通极了,完全不像是上古就存在的古战场。 陆昃:「什么都没看见?」 楚休明老实地点点头。 「看不见就对了,一线天范围极广,我等早就身处其中,只不过古战场在地上,你在地下,」陆昃笑眯眯地道,「古战场兇险无比,我…们都十分敬重的休祲剑仙在此设阵,令土地翻转,以防误入。凡人经过,只道是一片寻常的荒地罢了。」 楚休明惊嘆:「也就是说,现在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剑仙大人当真是雷霆手段慈悲心肠。」 陆昃听完,偏过头忍了又忍,还是差点笑出声,险些没端稳世外高人的架子。 他听茶客们吹捧休祲剑仙时常常犯困,听楚休明这么说却笑得挺缺心眼。 过了一会儿,陆昃抬手一指:「看见那方石碑了吗?」 楚休明定睛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一方石碑,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模样:「看见了。」 陆昃:「那便是一线天的真正入口,只消在石碑上画个符咒,就能去到地面。」 第6页 走到石碑前,他随手摺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符咒:「照着画。」 楚休明赶紧在指尖聚起灵力,依葫芦画瓢,一笔一划地还原在石碑上。他刚收回手,突然,大地毫无徵兆地震动起来,周围荒凉的景色也随之扭曲:「怎么回事!」 陆昃咳嗽一声,冷静道:「莫慌,再画一个。」 大地剧烈震动,他东歪西倒站不稳,干脆直接坐在地上重新画了一个。 眼看着周围有坍塌的趋势,楚休明使出生平最快的速度跟着画了出来。 第二个符咒收笔瞬间,地震来得更强烈了,虚空坍塌出的裂缝中,隐隐有不祥的气息渗透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回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劲了。 楚休明分明跟他刚认识不到半天,却莫名从记忆的角落寻回一种「吾命将休」的熟悉感,想也没想就喊道:「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陆昃抬眸一看,仿佛是真情实感地困惑了两秒,才终于想起来似的,又画一个符咒,不忘熟稔地回怼道:「你能不能稳重一点。」 这话一出口,陆昃还没觉得有什么,楚休明先愣了一下,空荡荡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什么东西,不等他细想,完笔的符咒爆发出黑白交织的光芒,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回画对了,大地停止震动,裂缝收拢闭合,石碑发出微光,将两人吸了进去。 落地后,陆昃镇定地狡辩道:「我没用过这种法子进过一线天……」 楚休明回过神,有些惭愧,赶紧道:「方才是我言辞不当,还请前辈不要在意。」 他们正处于一处集市的门口,粗略一看就知道货物品质比外面的高上不少,此时正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模样。 有个路人听见了陆昃的狡辩,顿时奇道:「难不成还有其他进来的法子?谁人敢越过剑仙立下的规矩?我倒是想见上一见。」 陆昃揣起手:「……哈哈哈,是在下失言了。」 第三章 3 一线天深处,巍巍宝塔坐镇。 此塔有层层禁制符咒守护,当年一线天是由休祲剑仙亲手布阵,阵眼便在塔中,已有几百年安然无恙。 然而,就在刚刚,一线天竟然毫无徵兆地产生了异动,整个秘境轰鸣不止,隐隐有崩塌之势,原因未知。 百年前,仙妖魔三界派大能镇守此地,分别是弥罗子、重明鸟和祝骁。 平时无事,他们便各自闭关潜修,算起来,距离上一回在手下镇守修士前现身已经过了近百年,久到许多人已经忘了他们三位的存在。 但一线天异动,他们率先察觉。一线天深处,三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开,三道磅礴神识俯瞰而下,一寸一寸地扫过,修为低微的尚且无知无觉,有几分本事的皆是背后一寒,仿佛被人剖开从里到外地审视,无所遁形。 然而,就连他们也没能找出一线天异动的缘由。 无果而返的三道神识碰了个头,瞬息之间交流完所有信息。 随后,便是手下修士赶来叩门询问。 镇守一线天的皆是当代大能,修士们见了三位大能,仿佛有了主心骨,然而心底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就看见大能的脸上阴云密布,厉声吩咐道:「速速传讯给大明妖王,璇玑、破月二位仙尊,一线天异动,我等无能,竟觉察不出因何而起,恐怕要请三位亲自过来一趟,瞧瞧阵眼是否完好。」 一线天阵眼乃是休祲剑仙的手笔,连他们三个都不能碰不得,只有剑仙当今还在世的三位徒弟能凭秘法靠近。 外人只知道一线天外阵,颠倒天地以护佑来往行人,却不知还有个内阵,就藏在这座上古战场的最深处,是用来封印的。 · 陆昃的狡辩惨遭路人打假,正准备熘之大吉。 楚休明却没听见他与路人的胡言乱语,踩上实地的那刻,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顿时怔怔地愣在原地。 一线天,位于仙魔两界交接处,仙泽与魔煞互相倾轧,造就此方混沌天地。 从上古时代开始,此地连天烽火就从未停歇,曾有无数大能在此陨落,因此被戏称为「十步一祖坟」。 此话虽然夸张了些,但凡是祖上传承有些个岁月的名门望族,基本都有先人葬身此地。从古至今大能身陨逸散而出的磅礴能量被桎梏于此,经久不散,天地异象随处可见,此间成了世间最兇险的地界之一,没有浑厚修为傍身,不可轻易踏足。 几百年,打得头破血流的仙魔终于握手言和,古战场作为当初划定的楚河汉界,左半边天染着魔煞,右半边天润有仙泽,只有中间一线天是清澈的碧蓝,一线天因而得名,还从六界人人谈之色变的大凶之地摇身一变,成为六界最受欢迎的歷练圣地之一。 如今,地上不分仙魔妖鬼,往来如织,好一派繁荣的景象。 此时此刻,那一线碧莹莹的天光落在楚休明脸上,竟让他看起来有股戚戚悲意。 陆昃敛了笑意,无声一嘆。 不知过了多久,楚休明才回过神,发现陆昃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等他,顿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见过这么好的景色,一时间看呆了,前辈见笑。」 陆昃莞尔一笑:「走吧。」 他们在一线天最外围集市落的脚,即使楚休明离金丹期只差临门一脚,也只能在最外围活动。 第7页 幸而冥藤、青雷蕊都不是什么罕见药材,在最外围足够寻见。 二人一前一后,一个是相貌平平却有出尘之姿的男人,一个是粗布衣裳也难掩俊逸的少年郎,都很引人注目。 无论是谁投来怎样的目光,陆昃都毫不吝啬地回以微笑,如若一定要分辨的话,回给貌美女修士的微笑要更诚恳些。 走着走着,陆昃发觉楚休明又没跟上来,回头一找,发现他竟是被卖话本的吸引了过去。 楚休明手上已经捧了一本,陆昃凑过去,慢吞吞地念道:「《休祲剑仙全传》?」 「我就是随便看看……」楚休明脸色微微一红。 小贩热情洋溢地道:「瞧一瞧看一看啊,六界最新最齐全话本大全。欸,这位小哥有眼光,这本全传收录了所有市面上知名的剑仙话本,上至休祲诛邪录一百零八卷,下至风流剑仙醉宿花柳丛,应有尽有!全套仅需九百九十八个铜板。」 楚休明听完价钱,讪讪地放下话本。 小贩却以为是话本内容不够吸引人,连忙又掏出一本,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不瞒二位,我这里还留了几本新鲜带劲的,刚印出来就被一抢而空,我看二位有缘,今日便忍痛割爱。」 楚休明好奇地接过来,翻开第一页:「第一回 ,师徒初试云雨情?」 原本老神在在揣着手的陆昃一个没收住力,袖口刺啦破开一条口子:「…………」 小贩压低嗓音,语调暧昧地道:「正是,这话本讲的是休祲剑仙与其爱徒长生剑仙,因爱生恨共赴黄泉的故事,即便有违天理伦常,也当真是缠绵悱恻,细细读过之人,无不感动落泪,可恨世事无常总把鸳鸯拆……」 陆昃掉头就走。 可怜楚休明终于明白过来,手中轻飘飘一册话本顿时像烧得通红的炭一般烫手,他磕磕巴巴道:「荒、荒唐!休祲剑仙乃是正道第一人,光风霁月的人物,你你你怎能如此编排他!」 小贩:「那你就是不买咯?」 楚休明瞪大眼睛,面红耳赤道:「我才不会买这种东西!」 小贩瞬间变脸:「去去去,不买就别碍着我做生意。」 楚休明这才发现陆昃不知何时已经走远,赶紧追了上去,心有余悸道:「岂有此理,真是太可怕了……」 陆昃面无表情地揣着漏风的袖子,没理他。 走出集市,陆昃才突然自言自语道:「在下掐指一算,今日某地有水火之灾。」 楚休明没听清,刚想追问,陆昃就说:「快到了。」 ——前方就是瘴林。 楚休明运起灵力屏住唿吸,以防瘴气入体,转头一看陆昃已经毫无防备地却迈进去了半条腿,于是赶紧拉住他:「瘴气有毒,灵力运转会滞涩的。」 「可不巧,」陆昃迤迤然一笑,「左右我也没有多少灵力,索性随它折腾去。」 楚休明头一回听说这样死生看淡的言论,被惊得一个趔趄差点踩空。 陆昃回头扶他一把:「少年郎,稳重些。」 「一线天最外围的妖兽基本被猎得差不多了,但倘若我们运气不好,偏偏就遇上了,届时你当如何?」楚休明不贊同地皱起眉。 陆昃随口安慰他:「实不相瞒,本人于符咒一道上略通一二,自保不成问题。」 楚休明想起之前画错的符咒:「……是吗。」 陆昃又笑了笑:「听小友口音,不像椋州人,倒像是东州来的。我听闻东州乃是仙门圣地,宗派林立大能如云,想必是与琼州颇不一样的风景吧。」 闻言,楚休明有些茫然:「原来我的口音像是个东州人吗?」 陆昃看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道:「哦?难不成是在下才疏学浅闹了笑话?小友不是东州人?」 楚休明摇摇头,苦笑道:「恐怕要让大师看笑话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之前病过一场,病好之后就记不清以前的事了,只知道我无父无母,独居在一片深山老林中,听过路的修士说一线天有机缘可寻,便来了。」 他说完又懊悔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对陆昃有一种仿若天然的不设防,三言两语之间竟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陆昃:「原来如此。」 这小子果然是魂魄有损。 「大丈夫四海为家,小友无须介怀。」陆昃宽慰道。 楚休明见他反应平平,释然道:「也是。」 瘴林不大,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出来了。 楚休明一直在悄悄观察陆昃,见他面容虽有病气,神色却一直很平淡,瘴气入体不好受,他却没什么反应,想必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出的秘法。 萍水相逢一场,再深究反而不恰当。 清风扑面,清甜的花香钻进鼻子。 瘴气淡了下去,不远处的山坡上竟然开满了花,如同落满霞光。 陆昃恍然:「原来是栖霞花开了,难怪近日来了许多英雄豪杰。」 楚休明总觉得他「英雄豪杰」四字说得带点阴阳怪气。 陆昃又道:「栖霞花只长在一线天,每隔百年方才开一次,一开便是漫山遍野的好风景,离开生长之地,三秒之内必定枯萎,如此娇贵,却是对中低阶修士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天材地宝。尸骨血肉滋养而生,哪个地方死的人多,地下尸骨埋得越久,尸骨生前修为越高,栖霞花的品阶就越高。」 第8页 开在此地的栖霞花品阶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却也引来一群修士。 其中就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有人眼尖嘴快,先陆昃一步挥手道:「不已大师!」 陆昃笑眯眯地道:「欸!」 打眼一扫,方才在茶肆里谈天说地的那群茶客几乎都在这里,茶肆老闆扬声道:「你们运气倒是不错,前脚刚走,后脚我这边就收到消息,栖霞花开了。」 这花虽则一开便是漫山遍野,然而一人仅能摘一朵纳入丹田慢慢炼化,因此从不存在供不应求的说法,特别是低阶栖霞花,人人都能摘上一朵,少有听说抢得头破血流的。 「你若是感兴趣,也可摘一朵来玩玩。」陆昃对楚休明说道。 楚休明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了。你怎么不摘一朵?我看这花灵力精纯,吸纳之后应当能保你筑基一路畅通。」 「好说,小友是为着什么缘由不摘,在下就是一样的。」陆昃随口敷衍道。 楚休明眼神一滞。 他是因为魂魄有损,难以承载过多的灵力,否则早就突破金丹瓶颈了。 察觉到楚休明的神色变化,陆昃当即圣光普照地给他念了一段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下自当不为外物所动。」 楚休明勐的松了一口气,随即感到好气又好笑。 他以为陆昃看出了他魂魄有损,没想到只是想借他自夸超脱世俗无欲无求。 但就算是他也能看出来,这人乍一看是有点从容且缥缈的世外高人气质,煞是唬人,接触之后就能发现,不已大师左脸写着不靠谱,右脸写着不正经,跟那劳什子高人压根不沾边。 「前辈所言极是,那我们继续走吧。」楚休明拱拱手。 陆昃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领路。 走着走着,楚休明逐渐察觉到不对劲:「慢着,前辈,这条路我们走第二遍了,你说的悬崖到底在哪里?」 陆昃随手摘下一根树枝正端详,闻言只道:「快了,快了。」 他手指在空中慢吞吞地转了一圈,看起来很是随意地指了个方向:「小友莫急,在那儿呢。」 楚休明将灵力聚于双目,定睛一看,层层云雾之后,果然矗立着一面悬崖,石壁上紫光幽幽,正是冥藤。 即便他距离筑基期就差临门一脚,要看这么远的距离也有些吃力,并且没法持久。 陆昃是怎么看到的?! 楚休明心中一凛:「那我们为何……」 陆昃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符咒:「太远了,我带你传送过去。」 楚休明回想起陆昃方才手上一直没闲着,不是在捡石头就是在摸树枝,放在手上把弄片刻便随手扔掉,现在想来,应当是布阵的一部分。 陆昃扔掉树枝,招招手:「小友,在下灵力不够,你来画,须得画在右手掌心……」 符咒不能往身上画是常识,哪怕是认识的符咒,画错一笔,效果指不定就会变得截然相反,更别说是不认识的符咒。 陆昃刚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准备忽悠人,就见楚休明毫不犹豫地聚起灵力,低头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 陆昃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喃喃道:「老友,该说你是深山老林待太久,失了防人之心,还是都这样了,竟还记得你我多年狐朋狗友的情谊?」 符咒完成的一瞬间,金光于楚休明掌心大盛,随即内敛,跟着符咒一道隐没在皮肉下。 楚休明握紧拳头,感觉周围一切都变得十分微妙,游荡于天地之间的灵气也对他亲昵起来,仿佛招招手就能为己所用,灵识扩展开来,此方天地之大,却能听他号令一般匍匐于足下。 这分明不是传送阵法,更像是……取得了此方天地的部分权柄。 楚休明勐的转头看向陆昃,陆昃却淡定得很,保持着笑眯眯的模样一抬手:「走。」 楚休明下意识地跟着抬手,掌心金光一闪,两人就已经移步到达悬崖。 他体内的灵力也在一瞬之间被抽走大半,外界灵气适时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好歹没让他被抽成干尸。 看着楚休明摘下冥藤,陆昃揣起手,悬崖峭壁上风声猎猎,他的声音几乎就要被颳走:「接下来就剩青雷蕊。」 山下林海绵延万顷,偶尔有庞大的身影倏地展露冰山一角,异兽珍禽引颈长鸣,无数残垣断壁静静蛰伏其中。 陆昃没有多余的灵力护体,任由雪白衣袍在空中狂舞,他不言不笑时,眼眸淡淡地半阖,看起来真有一股悲悯的高人气质。 楚休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他目光一凝:「前辈,你身上好像有个标记。」 藉助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他看见陆昃心口隐隐萦绕着一股黑气,呈现出人首蛇身的妖兽形状。 就在这时,风中送来一缕异样的气息,楚休明能从纷乱的风中把它单独拎出来,只因觉得有些熟悉,就像…… 陆昃似有所感,抬眼看向瘴林的方向,轻轻一挑眉:「无碍,先走。」 楚休明一个激灵。 就像是在陆昃心口看见的黑气! 按照陆昃的指路,青雷蕊位于瘴林西边的月牙湖。 他们需要原路返回,再经过一次瘴林。 他们来时,山坡上大片大片栖霞花盛放,虽则修士众多,却都和和气气,并未起纷争。 第9页 只是摘了几根冥藤的工夫,便全然换了一副光景。 楚休明远远的便看见,原本簇拥着一大群修士的山坡上,竟然变得空无一人,栖霞花仍旧热烈地盛放着,花香并精纯诱人的灵气飘过来,静谧极了,也诡异极了。 「前辈且慢,」楚休明拦住陆昃,「此地的灵力流转好生古怪。」 陆昃慢吞吞地道:「哦?怎么说?」 楚休明微微眯起眼睛,慎重地观察片刻才道:「我可以感受到栖霞花的灵力气息传过来,将灵识试探过去触碰到的却是一片虚无,就像是有一座罩子将这片地界罩了起来,使得旁人从外面看时,第一眼是看不出异常的。」 「小友瞧着年纪轻轻,眼光却这般毒辣,假以时日前途不可估量。」陆昃笑眯眯。 楚休明被他一通恭维弄得心情十分诡异。 说起来,能这么快将异常法场的形状大小感知出来,陆昃给他画上的符文占了大功劳,那符文给灵识五感带来的提升竟然不是一次性的。 这里对他来说多少有些危险,尽管自己有些灵力傍身,陆昃也会一手神妙的符文之术,但一线天乃是上古就存在的古战场,不知潜藏了多少危机,却不一定能够护他周全,两人相伴,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除非有碾压性的修为,贸然进入他人的法场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进入者从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的位置。 楚休明犹豫的这两秒,陆昃已经抬脚迈了进去,楚休明甚至没来得及拦住他:「哎!」 空中微微荡漾出波纹,陆昃单薄瘦削的背影瞬间消失不见。 楚休明想都没想,当即跟了上去。 · 茶肆的王老闆本来是个没落小门派的弟子,虽然门派上下十几口人都没什么出息,但胜在师徒和睦,比起修仙圣地,更像是个家。 可惜师父仙逝后,师兄弟们又相继折损在仙魔大战中,尸骨无存,只剩王老闆一个人,他心里难过,就在一线天留了下来,在偏僻的小角落里开了间小茶馆。 慢慢地茶馆经营起来了,人来人往,消息还算灵通,栖霞花开,他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却没想到一来就撞上了之前在茶馆行兇的大妖。 甚至一开始,所有修士都没能察觉那大妖的法场是如何将他们笼罩进来的——直到大妖倏地现身。 与之前在茶肆不同,大妖的身影竟庞大到可以将整座小山坡围起来,蛇身摆动时留下深绿色的黏液,接触到黏液的栖霞花当即枯死,土地也翻滚出黏腻的水泡,浓烈的腐臭气息传来。 如今,修士才得以看清大妖的真身。 王老闆大惊:「人面蛇身,青色鳞片,所过之处化为恶沼,虽然只有两个头,但脖子上还有七个鼓包,我在《北大荒异兽经》中见过,你竟是相柳!」 相柳嘶声道:「不错,原来还有人记得我族。」 「相柳?!」众修士难以置信,「当年休祲剑仙于北大荒屠妖邪,首当其冲的不就是相柳一族吗?」 相柳骤然听见灭族仇人的名号,眼珠剎那间变得猩红可怖:「正是。陆昃那杀千刀的畜生,将我亲族屠得一干二净,全族拼尽全力才在他眼皮子底下保下几枚活卵,一半没等破壳就成了死胎,另一半即便出生,也被剑气所伤,天生便是残缺!」 众修士大骇。 难怪他们在茶肆里坐得好端端的,这妖怪便来砸场,原是有血海深仇,听不得半点休祲剑仙的好,灭族仇人的事迹被他人传颂,它们全族成为剑仙登顶路上一块踏脚石,着实刺耳至极。 因此,这条一向谨慎至极的相柳遗孤才没能按捺住心中的仇恨。 不过那座茶肆里本来也没什么厉害的人物,杀了便杀了,手脚做干净些,没谁猜得出兇手是它。 谁料它还没来得及动手,那个装神弄鬼的男人便讲了一番话,旁人听不出什么玄机,它心中有鬼,觉得那男人字字都在暗示它的身世。 它谨小慎微地活了这么年,一点暴露的风险也不愿意冒,于是在茶肆所有人身上种下标记,打算请上面的人替它料理。 这主意本该十分周全,它可以放心地潜入一线天寻觅些修补天生残缺的宝贝,然而第一个变故出现了。 一线天无故动盪,镇守修士纷纷现身秘境,四处排查可疑人物,那些修士里不乏修为高深者,它唯恐被看出真身,忙不迭往外跑,正好在外围撞上茶肆来的这群修士。 趁镇守修士还没查到外围,他一口吞了这群修士,好歹能涨些妖力,不算白跑一趟。 没想到,第二个变故也出现了。 就在相柳即将下口时,法场传来波动,有人进来了。 相柳勐的一扭头,便看见陆昃正沖他微笑。 楚休明紧随其后,也跟着进来。 陆昃便往他身后一躲,十分混蛋地道:「休明小友,你除妖卫道的机会来了,可要抓紧咯。」 楚休明抬头一看,遮天蔽日的大妖正张着血盆大口,黄澄澄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一副随时可能暴起择人而噬的模样。 楚休明当即又感觉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心累,脱口而出:「姓陆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陆昃谦逊地道:「好说好说。」 幸而他还有点良心在身上,提醒道:「相柳的弱点在逆鳞,脖子上白里透青的那块便是。」 第10页 听到这里,相柳浑身鳞片都张开,凶性大起。 这男人果然认出来了,那么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推出来的少年连金丹期都没有,茶肆老闆结了金丹仍不是它的对手,放眼四周,没一个能挡住它哪怕一击,蝼蚁就是蝼蚁,不足为惧。 相柳压下心中莫名的恐惧,向楚休明俯冲而来。 楚休明一把拖起陆昃向旁边扑去,堪堪躲过一击,灵气在他掌下凝聚成刃,唰唰割向相柳颈脖。 陆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沾上的尘土,很识趣地躲到旁边。 楚休明灵力在他皮下经脉剧烈涌动,显然已经被催到极致,灵气化尖刀密密凿凿地斩向相柳坚硬的鳞片,割出道道白痕。 外界灵气也源源不断地涌向他四肢百骸,看得出,他起先动作有些滞涩,像是忘了怎么驱使灵气所化之刀,而后动作逐渐变得圆融如意,噼砍刺撩愈发刁钻,大开大合,相柳瞬息之间便落了下风。 很显然,楚休明仅凭使刀的境界便可压得相柳抬不起头。 缩在角落里的修士全都看呆了。 陆昃瞧得目不转睛,踢起脚边不知是谁落下的一把长刀,抬手向楚休明掷了过去,扬声道:「接着,先将就使一使。」 刀是把十分普通的刀,可若是握在他这位老友手里,便可以是把传世名刀。 楚休明没回头,一伸手却精准地接住陆昃掷过来的长刀:「使什么……」 灵气灌入刀身,这把灰僕僕的长刀仿佛被注入精魂,刀光瞬间变得雪亮,清越越一声长吟刚吟至一半,便毫无徵兆地熄了。 半空中正举刀迎敌的楚休明一口血喷出来,像只断翅的鸟,砸在陆昃身前不远处,没了动静。 变故来得太快,原本看得心潮澎湃的众修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快的大声道:「你竟然是来害他的!」 兜头淋了一脸血的相柳也懵了一下,无论是何原因,它心中狂喜,张嘴就要将倒地不醒的楚休明一口生吞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陆昃闪身挡在了楚休明身前。 腥风扑面,相柳巨大的獠牙和深不见底的喉咙近在咫尺,陆昃冷下了脸,并起剑指,自下而上一挑——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赤墀峰。 祭剑大典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万里大雪压境,唯有山尖一点翠,那便是休祲剑所在之处,等闲霜雪莫敢来犯。 休祲剑仙座下三弟子,如今的璇玑仙尊正端详着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剑。 剑的主人说不要便真的不要了,当年随手将剑掷在地上,剑刃仅没入大地三分之一,却难倒了六界所有自诩能让宝剑易主之人。 这柄剑的性子极狂极傲,若非天下第一人的手,便拔不出它这天下第一剑。 璇玑仙尊身后,传令弟子正焦急地道:「……事情就是这样,大明、破月二位尊者尚无音讯,只好请您亲自过去一趟。」 这位仙尊人如其号,端的是玉一般温润又稳重,闻言不疾不徐地道:「好,此事我已知晓,仙使不必惊慌,稍后我来联繫我二师姐和四师弟,你一路破虚空而来想必有些劳累,阿瑾,替我……」 就在这时,沉寂数百年的休祲剑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 那动作极其轻微,但璇玑仙尊绝无可能看错,他顿了顿,黑玉般润泽的眼眸中倏地掠过血色的阴影:「……哦?」 第四章 4 不过,璇玑仙尊的失态并没有维持多久,转过身来,他便又是那个以端方温良着称,一举一动无不恪守君子礼仪的仙尊。 他安抚过仙使,将大典各项事务交代一番,即刻前往一线天。 原本焦急不安的一众镇守修士也因他的到来而平静下来,仿佛天塌下来,璇玑仙尊都能处惊不变,这给足了他们底气。 然而,仅有璇玑仙尊自己知晓的风暴也在无声酝酿。 反观陆昃那边。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一瞬,下一刻,狰狞腾空的相柳从两根颈脖相连处错开,从头到尾被噼成两半,断面光滑无比,相柳的五脏六腑乃至腹中妖丹清晰可见。 所有人心口被相柳种下的标记也在一瞬之间灰飞烟灭。 收手之后,陆昃甚至还有空闲拎起楚休明后颈脖,不紧不慢地往旁边走了两步。 ——才听到噗嗤噗嗤的声音,相柳庞大的尸首化为齑粉,扑簌簌飘落而下。 方才楚休明和相柳斗法之时,还有胆大的修士叫好,此时此刻,却无一人敢出声。 仅一指,便令兴风作浪的大妖化为齑粉。 却没有任何人感受到陆昃身上有任何灵力波动。 更没有任何人知晓,这个平素里跟他们插科打诨,甚至因为张嘴就是胡说八道忽悠话而遭人嫌弃的男人怎么就变得这般陌生。 似是终于察觉到了他们惊心骇神的目光,陆昃偏过头对他们微微一笑。 相柳的法场从顶端开始,悄无声息地融化,露出四周真实的景色。 沐浴在头顶那一线天光之下,众修士都露出了恍恍惚惚的神情。 在他们的记忆中,所有和陆不已有关的部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翻了出来,如同相柳一般化为齑粉,无影也无踪。 新的记忆被书写补全出来,牢牢地置回识海深处。 第11页 他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记忆改写的过程,却生不出任何反抗之心,修为最高的茶肆老闆也没有挣扎哪怕一下,就顺从无比地接纳了所有。 · 一线天深处。 弥罗子和其他两位尊者已经在封印前等候,璇玑仙尊破开虚空降临时,他们的脸色方才好看不少。 论辈分,这三位中有两位其实是要长璇玑仙尊一截,但六界归根到底以实力为尊,璇玑仙尊又是出了名的让人挑不出毛病,因此连脾气最差的魔尊祝骁也沖他点了点头。 弥罗子曾与休祲剑仙私交不错,放在凡间跟璇玑仙尊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关系,一见他来了,她当即蹦起来招手:「阿杳,快过来看看!」 本名羌杳的璇玑仙尊不失礼数地将三人一一拜过,凝神上前查看封印。 一线天最深处悬着的八角玲珑塔其实就是封印的一部分,而完整的封印被埋在地下,囊括大半个一线天秘境。 少有人知晓,如此大的阵仗,要困住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知晓的都对此缄口不提。 很显然,在场的都是知情之人,正因为知情,才格外忌惮。 羌杳抬手按在塔心分阵眼上,在三道目光紧紧的注视下,他闭目感知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微笑着睁眼。 三人见他神态,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就听羌杳道:「确有异动,想必是养精蓄锐了几百年,打算冲出封印,却连第一层剑阵都没破开。」 重明鸟大喜:「当真是不自量力。」 祝骁却道:「就这么简单?连第一层剑阵都没冲破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羌杳迎着她冰冷中带着质疑的目光,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魔尊阁下,就是这么简单。阁下不信我,也要信我师父亲手所布剑阵的威力吧。」 这倒也是。 休祲剑出,必定天生异象,地动山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羌杳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由不得他们信不信,左右这世上只剩三人可以接触休祲剑仙留下的这套阵法。 剩下的两人还没赶过来,如今经羌杳亲手确认,也没有再赶过来的必要了。 事实上,封印下的那些东西没有任何异动。 踏入一线天的那一瞬间,羌杳已经将整座秘境用神识扫过一遍,也没有任何异常。 有本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在一线天搞出这样的动静的,天上地下仅有一人。 ——他消失了几百年的师父,休祲剑仙。 羌杳周全地对三位镇守尊者道:「不过,封印异动终究不是什么小事,我就多叨扰几日,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动静。」 他们三位这才放心离开,直到塔内空无一人,羌杳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 百年前,休祲剑仙亲手刻下的阵法发出幽幽微光,照在他的脸上。 良久,羌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血丝攀上他清澈的双眼,让他清俊的面容都变得偏执可怖,他这才轻声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想把我们三人都引过来,你想做什么,师父?」 「想做什么都没关系,徒儿有何不可代劳,所以,我会亲自把你请出来。」 · 一线天秘境之外,某处荒郊野岭。 彼时已是深夜,陆昃正举着小树枝拨弄篝火,试图让它烧得更旺一些,却不得其法,噗一下捅出大团的灰,直挺挺地扑向躺在旁边的楚休明。 楚休明就是这样被呛醒的。 他仿佛做了一个极其纷乱的梦,醒时仍头疼欲裂,被草木灰这么一呛,差点把肺都咳了出来,满脑子只有「我要杀了陆昃这个狗东西」一个念头,源自魂魄深处的疼痛反而缓解不少。 等他头昏眼花地爬起来,就看见陆昃举着根小树枝,神情十分无辜。 记忆回笼,他蓦然想起自己昏迷之前情况有多么危急,顿时连报仇都顾不上了:「……你没事吧?」 陆昃笑眯眯地道:「多谢关心,若非小友刀法了得,我眼下就是那大妖腹中亡魂啦。」 「刀?」楚休明茫然地低下头,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我会使刀?」 原本缓解不少的疼痛忽然有捲土重来的趋势,就好像刀是什么绝对的禁忌,楚休明疼得微微弯腰,不由自主抱住了头。 陆昃无声嘆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小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依你看,我该当如何还你这段因果?」 楚休明呆呆地抬起头:「……啊?」 如果他没记错,他昏迷前最后一刻,分明还未曾将相柳拿下。 陆昃灵光一闪,张嘴就来:「不如我收你为徒,悉心教导,以报答救命之恩?」 楚休明脱口道:「不行!我已经有想拜的师父了!」 「嗯?」陆昃奇道,「谁啊?」 楚休明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不对不对,你要报恩就报恩,收徒算什么报恩的法子,难道恩公还要平白矮你一辈吗?」 陆昃逗他:「有何不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也想做我的徒弟么。你想拜谁为师?说来听听,万一我认识呢。」 楚休明握紧拳头,满脸憧憬地看向天边:「我想拜休祲剑仙为师。」 陆昃先是一怔,随后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楚休明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我知道剑仙大人归隐多年,但我意已决,传闻剑仙不轻易收徒,想拜师须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道考核,才能面见剑仙。」 第12页 他脑子不大灵光,往往直来直往,却也能感受出陆昃不是个简单的人——主要是陆昃也没认真藏过。 怀抱着一丝希望,他期期艾艾地问:「所以,你认识休祲剑仙吗?」 陆昃好不容易止住笑:「认识。」 楚休明眼眸一亮:「那你知道考核之地在何处吗?」 陆昃嗓音里还藏着一丝忍笑忍出来的颤抖,但脸色已经煞有介事地正经起来了:「知道。」 楚休明连忙道:「我自知修为浅薄,不求前辈帮忙引荐,只求前辈为我指一指考核之地的方位。」 陆昃点点头,随手在身前拢起泥土:「好说,休祲剑仙收徒考核是在一座大山里,从山底爬到山顶就算通过。说起来轻松,但如你所言,其中设计了九九八十一道考核,既考修为,又考心性。迄今为止,仅有三人通过。」 楚休明忍不住道:「可我记得剑仙有四位弟子。」 陆昃笑容淡了点:「长生剑仙是他亲自抱上去的。」 楚休明没来得及追问,就见陆昃拢好一个小土堆:「想知道这座山在哪里?」 楚休明点头如小鸡啄米。 陆昃一指小土堆:「踩上去。」 楚休明压根没怀疑,依言踩上去。 「好了,」陆昃抚掌笑道,「恭喜贺喜,从今日起,你就是休祲剑仙第五名弟子了。」 楚休明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舌头吃进去:「你疯了?!」 陆昃不气也不恼,正襟危坐道:「你这顽徒,还不快过来拜见师父。」 楚休明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话都抖不清楚了:「你你你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休祲剑仙?!」 「嗯哼,」陆昃挑挑眉,「世人穷讲究,还避劳什子讳,搞得你看了一圈没谱的话本,还不知道休祲剑仙本名陆昃。」 楚休明彻底失语了。 其实他理智深处已经有些相信,毕竟陆昃能调动一线天秘境权柄,而一线天正是休祲剑仙一手缔造,但要他承认眼前这位……这位就是他心目中德配天地巍峨如山的休祲剑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楚休明失魂落魄道:「我不信。」 陆昃笑眯眯地道:「那你说说,要怎样才信?」 楚休明喃喃道:「给我看看你的剑?」 陆昃一脸为难:「不行,扔了。」 楚休明:「倘若那是你的剑,岂非心念一动就能召过来?」 陆昃摇摇头:「非也,世人皆知我亲手把剑丢在赤墀峰,我的确也不想要它了,朝令夕改,岂不是显得我特别没主意?」 楚休明觉得他说得好像有道理,但不多:「休祲剑仙为何要弃剑?」 陆昃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正色道:「休明。」 楚休明神思恍惚地抬起头。 陆昃头一回在他面前沉下声音:「你魂魄有损,双阴养魂丹这方子太阴毒,随我去妖都一趟,取青梧木把你那破破烂烂的魂魄好好养一养。」 楚休明浑身一震。 天边泛起鱼肚白,冰冷的晨光落在陆昃脸上,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过,二月十五将至,我要先去一趟别地。」 「二月十五,」楚休明恍惚中分出一缕神智,回想起他来一线天途中遇见的凡人小贩已经在路边卖起香烛纸钱,「……清明?」 陆昃简短地道:「正是。」 陆昃平日里架子端得很足,对谁都是神棍坑蒙拐骗式的笑眯眯,偶尔正经两秒,然而从他口中道出的正经话往往比胡话更加惊世骇俗,比方说他方才自称休祲剑仙,楚休明信与不信都艰难无比,还处于三魂没了七魄的情景。 但彼时的陆昃敛了笑意,神色寡淡,拂晓天光之下,他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有谁用看不见的笔墨在上面题了密密的字,笔法力透纸背,不知是不是错觉,楚休明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窥见了满纸悲戚落寞的意味。 楚休明讷讷道:「去做什么?」 陆昃淡声道:「扫墓。」 第五章 5 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令楚休明压下所有的好奇心,老老实实跟在陆昃身后。 幸好这样莫名令楚休明难过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 陆昃先开了口:「我要去的地方在南方,步行是赶不上了,去六合塔吧。」 即使是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土包子楚休明叶知道,六合塔乃是六界共同设立在九州大地上,方便修士往来的传送阵,无论仙妖鬼魔,只需交付一定灵石,便可以在各地所设六合塔内自由穿梭。 算是便利了大多数修为不那么高深,无法支撑长时间长距离跋涉的修士。 但是…… 楚休明心中有疑问,便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你不是说你是休祲剑仙吗?凭虚御空岂不是更快?」 陆昃一笑,楚休明直觉他接下来肯定又要胡说八道,果然听他道:「惭愧,陆某既弃了休祲剑,便不能再领休祲剑仙的虚衔,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为师修为到底如何,休明你瞧不出来?」 楚休明:「……」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位闹剧一样的便宜师父堪堪筑基,论修为甚至还不如他这个魂魄有损的。 但起先在一线天,彼方天地的权柄又切实落到了他的手上——这人甚至只是用一个不算多复杂的符咒就请动了一线天权柄。 第13页 大抵是有本事的人都热衷于故弄玄虚,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陆昃看到楚休明气鼓鼓的模样,几乎想拿留影法宝将他这副傻得冒泡的样子录下来,等老友恢復记忆之后再拿出来日日嘲笑。 一线天身为六界最受欢迎秘境前列,周边自然是不缺六合塔。 陆昃在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好不容易凑出了两人的灵石盘缠,两袖空空的他领着同样一穷二白的楚休明,在守塔人略带鄙夷的目光下走进六合塔。 塔内很是繁忙,多得是前来碰机缘的修士。 陆昃按照号牌找到塔中某个小室,门口刻着江州长乐城。 踏入室内的一瞬间,地面黯淡的法阵发出柔和的白光,将陆昃与楚休明二人包裹在内,下一秒,便钻入法阵消失不见。 楚休明只感到眼前一花,便落在另一间陌生的小室内。 他好奇地张望两下:「倒是方便。」 他们走出这座六合塔,周遭风土人情与一线天周边截然不同,已然踏上了江州长乐城的地皮。 陆昃向守塔人揖一礼:「烦请问这位阁下,白毛村在哪个方向?」 守塔人扔给他一个巴掌大的罗盘:「跟着指针走便是。」 楚休明嘴巴张了又张,还是没有把「师父」二字叫出口的勇气,陆昃就是休祲剑仙的事实令他十分幻灭,至今仍有些神伤,干脆忽略了称唿:「你第一次来?」 陆昃倒也不在意他那点小纠结,抛了抛手中罗盘:「每年都来。」 「那怎么会不认识路……」 陆昃笑眯眯地道:「你猜?」 楚休明郁闷地闭上嘴,眼珠子却一转,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陆昃一定是出于某些原因故意藏拙,毕竟以他的功力,要到哪里不是一眨眼的事。 两人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憩之外,赶了一整天的路,才终于远远地望见白毛村的影子。 走近一看,小村子背靠大山,只有稀稀拉拉几户人家。 此时正值傍晚,村里炊烟裊裊,风中飘来朴实的灶火气息和隐约的人声,十分静谧美好。 村口不远处的坟包,却有个穿白色丧服的女人在默默烧纸钱,她一边用树枝拨弄纸钱,一边小声啜泣。 陆昃与楚休明快要走近村子的时候,她正好烧完纸钱,准备起身。 村口却突然窜出一群凶神恶煞的狗,很显然是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的村头一霸,要来抢墓前的祭品。 女人被惊得呀一声,急急忙忙去护。 眼看着带头的黑狗龇起牙,一副凶相毕露的模样,陆昃随手摘下路边一片树叶,反手一甩,软趴趴的树叶便破风唿啸而来,钉在黑狗爪子前一寸的泥土里。 村霸们纷纷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楚休明也赶到,半步金丹的威压随意一放,几条恶犬便夹着尾巴嗷嗷滚蛋。 楚休明不太会跟女人讲话,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你没事吧?」 女人感激道:「我没事,多谢恩公及时赶到。」 陆昃略迟一步,他面容带笑,瞧起来平易近人,他再轻声细语安抚几句,女人便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晚饭。 「二位恩公不像本地人,走到我们这个山旮旯一定累了,不如上我家吃口饭喝口水,家里只有我和公公婆婆三口人,不瞒您说,我公公素斋做得可好了,往年十里八乡的大庙主持盛会都会请他过去,我侥倖得了几分真传,还望二位赏个脸。」 楚休明难以招架这样的热情,只好眼巴巴地看向陆昃,陆昃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我二人须得在今日之内上山……」 女人抬头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大山,不解道:「二位恩公虽则看起来有修为傍身,可这大山里山野精怪多,今日节气又特殊,不妨在我家留宿一夜,明儿个鸡鸣再启程?」 她极会察言观色,没等陆昃再次拒绝,就笑着道:「方才是我多嘴了,二位许是来赶清明尾巴扫墓的,如今天黑得还是快,这盏灯笼就给你们吧。二位赶路的时候千万避开最高的那座山,一路当心。」 楚休明也抬头看向群山之中的最高峰,上面盖着一层雪,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为何?」 女人回答:「村里老人讲的,说是几百年前,山上来了一只白毛红眼的恶鬼,浑身都是血,在山林间游荡。村里神婆说是山鬼死了老婆,要吃村里的供奉才不会下山害人,所以村里到现在都供着白毛大仙的牌位,那座山也被称作白毛山,一般没人敢上去。」 陆昃微微一笑:「竟有此事。」 谢过女人的灯盏,陆昃又掏了个护身符给女人,里面灌了些灵力,也就能吓一吓那几只村霸,没别的大用处,不至于给女人招致灾祸。 女人自然是十分感激,连连作了好几个揖,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 路上,楚休明问:「她说的白毛鬼是真是假?」 陆昃:「假的。」 楚休明:「也是,乡野传闻一般都不可信。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 陆昃挑挑眉:「白毛山。」 山路崎岖,本就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快到山顶时已经开始飘雪。 陆昃仅着一层单薄白衣,没有用任何灵力护体,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颳走,就连楚休明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看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但他好像无知无觉,没什么能挡住他前进的脚步。 第14页 楚休明紧赶几步,刚抬起手掌想往他后背输送些灵力,陆昃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地道:「不必。」 嗓音微微有些哑,却平稳得很,一分也听不出正受着严寒疾风之苦。 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连上山的路都得贴着悬崖壁走,大风疾,积雪深,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跌落下去,落脚都嫌没地方,却总给楚休明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好像……有无数双神秘的眼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监视着。 直觉告诉他,一路上他们已经穿过了不知多少个阵法,每一个都让他感到来自识海深处的战慄,只因为陆昃在前面给他带路,他才能安然无恙。 跟这样全然未知的危机相比,看得见摸得着的恶劣环境反而不算什么了。 登上山顶,乍一看荒芜一片,除了乱石根本就没有其他东西。 走进之后才感受到,他们似乎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眼前骤然一亮,涌入浓墨重彩的流光。 此时原本接近午夜,这方天地却涌动着流彩灼灼的晚霞,满山灿烂的枫树,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落叶,与此间天上地下铺满霞光相比,一线天号称「栖霞」的灵花也不够看。 然而最震撼的还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宫殿,碧瓦朱甍,飞阁流丹,极尽奢华。 只是寂静极了,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其他活物的气息。 楚休明瞠目结舌半晌:「我们是来扫墓还是面圣啊?」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却发现陆昃还站在他们刚刚进来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天地。 瑰丽的色彩淌进他一片寂静的眼眸,仍未使他沾上半分热烈,反而衬得更加荒芜。 楚休明闭了嘴,乖乖回到陆昃身边。 陆昃取出腰间悬着的一壶酒,反手缓缓倾倒在身前土地上,浓郁甘醇的酒香霎那间由此为中心炸开。 酒是上佳的陈酿,只消闻上一闻便能勾出千丝万缕的心绪。 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楚休明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不进去吗?」 陆昃低哑开口:「不。」 楚休明总觉得他望向宫殿的目光太沉太沉,有心打个岔,便故意道:「委委屈屈站这儿就走不动了,你怎么跟村口哭坟的小寡妇似的。」 陆昃:「……」 良久,陆昃才不咸不淡地骂一句:「逆徒,这是你大师兄的墓。」 第六章 6 楚休明哑然。 他原本以为,这座冢占了一整座山,地表也规模浩大地建了一座宫殿,或许是模仿逝者生前起居住所而建,处处都体现着他位师父寄託的哀思。 想来棺椁里躺着的不是祖师前辈,就是至交好友。 但他大错特错。 这座冢的主人竟然是世人口中堕魔叛师的长生剑仙邬如晦! 楚休明甚至能感受到,宫殿深处传来一股极阴极寒的气息,倘若任由它扩散开来,恐怕比方才的雪山还要寒冷得多,灵力流转并三魂七魄都能冻结,但那气息却被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法凝成一团。 这样的大手笔,除了保冢主尸身不腐以外,楚休明想不出别的解释。 楚休明震撼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看止步于此的陆昃,再看看穷尽心思打造的宫殿,重重迷雾之下,他什么都不知道,仍从识海深处感受到一腔浓浓的悲哀。 楚休明绞尽脑汁斟酌半天,才谨慎地问道:「大师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昃神色不见变化,嗓音却彻底哑透了:「天之骄子,品行兼优,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弟子。」 他没有用「曾是」,也就是说现在仍是……? 倘若传闻是真,长生剑仙真如世人所言堕魔叛师,休祲剑仙身为正道第一人,出手清理门户是理所应当,但毕竟是从小抚养长大的大弟子,连陆昃自己都亲口承认,四名弟子之中,唯有长生剑仙是他亲手抱回去的,入门考核都免了,感情深厚非比寻常,自然也会痛心非常。 楚休明又觉得自己懂了,可惜他并非亲歷者,吭哧半晌,只能道一句「节哀」。 陆昃忽然道:「有朝一日,我会亲手撕开这颠倒的阴阳,把他接回家。」 楚休明蓦然抬头看他,发现他眼底暗潮翻涌,往常清明的双眼都仿佛要蒙上一层阴郁至极的血色,唿吸不由得一窒。 似乎是察觉到了情绪的外露,陆昃闭上眼睛,极轻极轻地唿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又恢復了正常的神色:「好了,走吧。」 楚休明讶然道:「这就走了?」 陆昃仿佛已经完全从方才那令人暗暗心惊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唇角微微一挑,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你还有话想对你大师兄说?」 楚休明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他就在里面对吗?我觉得……你很想他,不去看看他吗?」 陆昃又笑了一下,转身,淡声道:「不必了。」 楚休明跟在他身后,穿过那层无形的屏障,眼前景色骤然一变,他们又回到了荒凉的山顶。 与此同时,好像有一阵看不见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识海,楚休明不由自主地将方才扫墓的记忆重新回顾了一遍。 陆昃和他来给长生剑仙扫墓,陆昃只倒了一壶酒,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而他除了询问冢主身份,从头到尾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15页 下山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陆昃:「休明,一路奔波累了吧,再撑会儿,山脚有个避风的山洞,到时候去歇歇。」 楚休明精神饱满地道:「我不累,可以不用休息。」 论修为,他是半步金丹,一整个月不合眼也没事,陆昃便不坚持:「行。」 路上,楚休明一直在偷偷地瞄陆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昃笑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楚休明心思被戳穿,吭哧了一下,才问:「你真的是休祲剑仙?」 陆昃:「是啊。」 若说之前楚休明还半信半疑,白毛山走一趟,见识了重重阵法封锁之下的坟冢后,他已经有八九分信了。 楚休明又问:「你之前说的,收我为徒是真的吗?」 陆昃略显散漫的笑意微微一收:「如若你愿意,那么便是真的。」 楚休明有些恍惚:「为什么是我?」 陆昃脸上又浮现出有些可恶的笑容:「我观你骨骼惊奇,将来必成大器?」 楚休明难得聪明了一回:「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深山老林里游荡,山中无日月,我也不知道我今年几岁,亲人有谁,从何而来,该往何处去,因着魂魄有损的缘故,在结金丹这一关卡了许久不见突破,拳脚路数也都是在山里抓野兽悟出来的,不是什么能被人一眼相中的天才。」 他说着说着,神色沮丧起来。 陆昃:「休明,我问你,你从前想拜休祲剑仙为师是为了什么?」 楚休明不假思索道:「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剑,我想拜师学艺,成为下一个天下第一!」 陆昃颔首:「是了,英雄不问来路,倘若此时此刻你心中最响亮的执念是变强,那就遵循它,莫要着相了。」 楚休明一个激灵:「那……」 陆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有疑云,在你登临更高一层境界之后,都会迎刃而解。」 楚休明仿若醍醐灌顶,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我明白了!」 他快步走到陆昃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弟子楚休明,拜见师父!」 陆昃笑眯眯地将他扶起来:「好好好,我们师门不讲虚礼,你师兄师姐一个个的都没个正经样,你这般郑重,为师反而不习惯了。」 楚休明呆呆地「啊」了一声,不仅休祲剑仙本人与传闻中的形象差异甚大,整个师门也是吗? 「不过日后拜师礼还是要好好办上一办的,为师当下穷得响叮噹,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到时候替你好好讹一讹你那些个富得流油的师兄师姐。」陆昃很不要脸地道。 楚休明兴奋得脸通红,不是惦记他那些个富得流油的师兄师姐,而是:「二师姐麒麟大圣,三师兄璇玑仙尊,四师兄破月仙尊……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我来一线天的路上听了不知多少他们的丰功伟绩!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去拜见他们?」 陆昃摇摇头:「现在恐怕不行,你见了他们非但不能上前相认,反而得躲着走。」 楚休明眼里的光亮瞬间就熄了:「为什么啊?」 陆昃一本正经地道:「因为为师在装死。」 楚休明:「啊???」 他突然想起来,传说休祲剑仙弃剑归隐,正是因为亲手了断了最喜爱的大弟子邬如晦的性命,狠狠伤了一番心,以至于不再过问世事。 ……于是连其他弟子也一併不再过问了吗? 是怕触景生情,徒增伤悲吗? 楚休明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陆昃一瞧便知,长嘆道:「你现在照照镜子便知道,对着一张哭丧脸有多愁人,为师一天到晚要看三张哭丧脸在我面前瞎晃,愁得我是头髮都掉光了。」 楚休明信以为真,赶紧搓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十分刻意地转移话题道:「对了师父,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陆昃挑挑眉:「但说无妨。」 楚休明其实心里早就藏着这样一个念头:「我想去祭剑大典看看!」 陆昃再次微妙地一扬眉。 没等他说话,楚休明自己先心虚了:「也不是一定要去……」 「可以去,」陆昃似笑非笑地道,「不过有一事我很好奇,剑仙本人就站在你跟前,为何要千里迢迢去看剑,你这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 楚休明眼前一亮:「那师父现在使一段剑法给弟子看看?」 陆昃背起手:「年纪大了,提不动剑。」 在楚休明失望的目光下,陆昃轻咳一声:「还是去看祭剑大典吧。」 补魂之事可以暂时先搁搁,反正不是他疼,这小子都不急,他急什么。 祭剑大典举办地点在北州赤墀峰。 与荒凉的白毛山不同,三座六合塔以众星拱月之势将赤墀峰围在中央,平日里前来瞻仰休祲剑的修士就不在少许,还有许多甚至就地开凿洞府悟剑。 陆昃带领楚休明走出六合塔时,瞧见的便是比一线天还热闹几分的盛景,别说是土包子楚休明,连陆昃自己都惊了一下。 祭剑大典最盛大的典礼放在休祲剑仙弃剑之日,也就是二月十五,如今已经过了,但赤墀峰来往人数压根不见减少,因为整个大典要办整整一个月,举目四望,黑压压一大片的修士仍聚在这里。 有的就地搭起擂台切磋比试,有的设下文斗茶酒局论道说法,有的抓准商机贩卖剑仙同款剑谱心法,以及六界名士都逃不掉的各式话本传记。 第16页 楚休明看得目不暇接,又想到比起那些不知真假的玩意,身边有个真货,顿时缠着陆昃要讲解。 「师父,那剑谱真的是你…休祲剑仙的吗?」 「假的,给你五灵石能买一大筐,虽然不能保证本本不一样,但能保证本本练了都中邪。」 迎面走来一群参悟完休祲剑意回来的修士,还在激烈争论所感所悟,楚休明听了一耳朵,十分好奇:「赤墀峰顶上残留的剑意是怎么回事?」 陆昃顿了顿:「当年打完架留下的。」 楚休明追问:「什么架?」 旁人多嘴,听他们对话忍不住插一句:「自然是手刃邬如晦那厮,清理门楣之战。」 楚休明顿时闭嘴。 过了会儿,他绞尽脑汁才挑了个最无害的问题:「为什么画册里的休祲剑剑穗都这么花里胡哨?」 陆昃一笑:「休祲剑仙平日里穿的衣裳也十分花里胡哨,依我之见,太不稳重,不如我素净些好。」 楚休明兴致很高,陆昃便等他在山脚下随意逛逛,走着走着,发现前方人群正围成一团,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反正此地热闹多得是,并非每个热闹都要挤进去听上一听,陆昃原本想带着楚休明绕个道,没想到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什么!休祲剑仙要回来了?!」 楚休明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扭头看向陆昃。 陆昃摊摊手,无辜地道:「我不知情。」 楚休明松了口气:「应当是谣传。」 人群里也七嘴八舌地道:「每年都有人说休祲剑仙要回来,故事编得煞有介事,可剑仙大人连片影子都没有,尽是瞎说!」 那人仿佛成竹在胸:「这次是真的,我要是骗你们,天打雷噼!」 围观众人压根不信:「行,那你说道说道。」 那人压低声音:「我二叔是祭剑大典的侍剑弟子之一,今日刚好轮他值守侍奉。他说,破晓时分,天边滚着五彩朝霞,落在休祲剑身上如梦如幻,他瞧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就在这时,他亲耳听见半空中传来幽幽一声嘆,亲眼瞧见休祲剑剑身一颤,竟是动了!天上地下,除了那一位,还有谁能请动休祲剑?」 比这精彩许多的传言,每个人都听过不少,因此还是没人相信:「嘁,万一是你二叔眼花了呢?」 那人也不急:「你们别不信,璇玑仙尊昨日一早就从一线天赶了回来,在休祲剑旁守了一天一夜,今日休祲剑动时,他也在场!他老人家总不会看错吧,仙尊那样稳重的一个人,瞧见休祲剑动时眼圈都红了,口中喃喃道,您终于肯回来了么,师父。」 那人抛下最后一枚筹码:「原本在闭关修炼的大明、破月二位也紧急出关,此时就坐镇在赤墀峰上,剑仙大人归来,这第一件事自然是来取剑哪。我们这些个人走大运咯,时隔百年,竟有机会见上休祲剑仙归来第一面!」 楚休明回头拽着陆昃就想跑。 陆昃原地站定不动:「休明,你急什么?」 楚休明焦急地压低声音:「你不是要躲着师兄师姐他们吗?」 陆昃似笑非笑:「别急,只要你不主动上前去出卖我,凭他们的本事,再炼五百年也认不出我来。」 楚休明「啊」了一声,紧紧盯着他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难、难道这不是你的本来面貌?」 陆昃揣起袖子悠悠然道:「自然,陆某论相貌也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风流倜傥。」 楚休明震惊。 陆昃反而将他拎走:「你不是想看休祲剑吗?走,去山顶。正巧我也想瞧瞧,休祲无事抽抽个什么劲。」 第七章 7 到底是个少年,楚休明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 他抬头仰望,只见赤墀峰直插云天,乃是他见过最高的山峰,比起白毛山的险峻荒凉,这座名山则通体呈烈焰般的赤红色,峰顶大雪压境,仅留下休祲剑四周一点翠,一道长长的阶梯自山脚起,直直通向最高。 这便是赤墀一名的由来。 阶梯两侧立有石塑,雕琢的是从古到今的传奇故事,工匠手艺精湛,单看石塑也栩栩如生,加上各式法器法阵助力后,吞云吐雾彩光灼灼,看起来更加震撼。 楚休明看什么都新奇,兴沖沖跑在前面,陆昃便不近不远地坠在他身后。 其实赤墀峰从很早之前就十分繁华,大多数石塑的也十分久远,尤其是仙门人士,很喜欢把徒弟带来观瞻先人风姿。 在守山人的精心修缮维护下,这道长长的阶梯与很多很多年前别无二般。 陆昃第一回 来赤墀峰是在少年时,息机老剑仙带他游歷四方,那老顽童自然不会错过此地。 第二回 则是邬如晦年幼时,那会儿他刚被陆昃从魔窟里抱回来没多久。 不像楚休明这样整天没头没脑地傻乐,小小的邬如晦刚开始花了整整三年才说出第一句话,平日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偶,空长一张漂亮可爱的小脸,若非必要,不言不语不动不笑,木得甚至有些渗人。 都说当年试剑大会,邬如晦年少一战成名,这般亮眼的事迹背后一定少不了十几年的勤学苦练与其师的大力栽培。 陆昃确实是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却不是为了栽培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继承衣钵,仅仅是为了将这孩子捂暖和一些,捂出点人的活气,捂了十几年,总算有成果了。 第17页 曾经谈起邬如晦,世人只知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却不知那个阴郁沉默的小崽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陆昃牵着邬如晦的小手一步步顺着赤墀峰长阶往上爬,只要那些他口若悬河讲出来的故事能有一句引得小如晦动一下神色,只要那些瑰丽的光华能有一缕落进小如晦冰冷的大眼睛,陆昃就会觉得很欣慰了。 如今赤墀峰景色依旧,眼前人却大不同了。 楚休明过了最初的那阵兴奋劲,终于想起还有自家师父这号人,他回头一找,发现陆昃负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看起来像是在欣赏沿路的石塑,目光却空荡荡的,并不聚焦,仿佛落在很远的地方。 楚休明原本该大喊一声「师父」,然后拖着陆昃再走快些,但不知怎的,他却有些不敢打扰。 反而是陆昃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笑:「等不及了?为师这就来。」 从山脚到山顶,对凡人来说,可能得走上三天三夜,但此地皆是有修为傍身的,陆昃与楚休明只花两个时辰不到便登了顶。 登顶之后,原本还活蹦乱跳的楚休明顿时收敛了许多。 他一直都对兵戈之气十分敏感,大多数时候,甚至用不着法宝出鞘,他就能大概看出对方法宝是好是坏。 碰上精良的法宝,特别是带刃的,他的心就会止不住地加速跳动,渴望与之一战。 然而这次的情况与往常完全不一样。 都说神兵有灵,哪怕只是简简单单摆在那里也难掩锋芒。 休祲剑不一样,这柄长三尺三寸,样式却意外古朴玄妙的宝剑已经在话本传记中被描摹无数遍。 而今休祲剑剑光内蕴,通体黯淡,好似一丝灵气也无,若非赤墀峰顶残留下来的磅礴剑意,人们甚至不能将二者联繫到一起。 但楚休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甚至连四周更声势浩大的剑意都顾不上了。 陆昃低低一嘆:「你倒是没有变化。」 也不知他是在说剑还是人。 赤墀峰顶,密密麻麻的修士围坐在休祲剑四周,十年一度的祭剑大典是他们唯一被允许靠近休祲剑本尊参悟剑意的机会。 陆昃轻轻推了楚休明一把:「别傻愣愣看着了,想看就凑近看,就地打坐也无妨,你那三个师兄师姐守在这儿呢,不必担忧旁人干扰。」 楚休明这才一个激灵,从方才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中暂时脱离,他终于捨得将目光从休祲剑身上拽下来,魂不守舍地望了一眼满地嶙峋痕迹中蕴藏的剑意,以及不远处悬浮于半空的仙舟。 里面的大人物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任谁都能感受到那三道恐怖的气息,如同定海神针般坐镇在此。 楚休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但还是按捺着问他:「师父你呢?」 「我把休祲丢在这风吹日晒百余年,它气得要命,我自然不能凑过去讨嫌,免得它跳起来抽我。我么随便逛逛,你不必着急,想做什么就去做。」陆昃决定扔下他不管,自己熘熘达达地走远了。 他们这几句话用的是传音秘法,为的就是不引起仙舟上那三位的注意。 但仙舟上的三位已经注意到他们了。 确切说来,是注意到了楚休明。 身为陆昃口中富得流油的师兄师姐,大明、璇玑、破月三位尊者确实排场浩大,仙舟修得珠光宝气,明珠镶顶白玉铺地,每一件看似不起眼小物什都是名贵之物,心思之精细,确实是会享受的。 原本正打坐的破月仙尊忽然睁开眼:「唔?」 他身旁,璇玑仙尊斟一杯茶递给他,淡淡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今日竟遇上个兵骨奇才。」 大明妖王斜倚在榻上,惬意地眯着眼:「怎么,你看上了?」 「不敢不敢,」璇玑仙尊笑道,「师姐莫要取笑我,我自己都是个没出师的半吊子,哪儿敢去误人子弟?」 破月仙尊双手接过茶杯,轻烟裊裊中,他看向璇玑仙尊,一板一眼地道:「师兄很强。」 他又转头,目光穿透珠帘纱幔,看向盘膝打坐的楚休明和他周身渐渐凝聚的法场:「这少年天赋很好,师兄真不收?」 璇玑仙尊揉了把他的发顶,温声道:「万一这少年有师父了呢,能看出他天赋异禀的绝不止我们,退一万步讲,倘若这少年既无传承,也愿意拜入我门下,我也实在没本事教好他。你看他气如利刃,有大开大合之势,正宜使刀,你师兄我在刀之一道属实不太精妙,教他岂不是误人子弟?」 破月仙尊点点头:「倘若师父还在就好了,我记得他老人家有一位好友,号称天下第一刀,可惜英年早逝,我入门又晚,未曾领略过那位前辈的风采。听说前辈经常来找师父切磋,为的就是师父他老人家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都默了默。 璇玑仙尊微微垂眸。 大明妖王依然枕着手臂靠在贵妃榻上,却睁开了凌厉的双眼。 她真身是天底下唯一一只麒麟,虽为祥瑞之兽,却通身金戈杀伐之气,这与她年纪轻轻就以强硬手腕压服仙妖二界有关。 当年休祲剑仙随手掷下休祲剑,便不知所踪,山门中供的魂火也熄了,大明妖王彼时也只是个少女,另外两个师弟一个比一个小,掌门传承选定了她,硬是把她架上新掌门之位。 第18页 往左是仙门那群各怀心思的老不死,往右是蠢蠢欲动的妖界孽障,大明妖王夹在中间,脾气登时就爆了。 六界众人这才发现,他们严重低估了这位按年龄在妖界只能算幼崽的麒麟。 文能镇群雄,武能压八方,不出十年便将这一堆烂摊子收拾得妥妥帖帖,六界心服口服。 大明妖王平日里不怒自威,提及休祲剑仙,她嘴一撇,神情隐约有点委屈:「世人不知师父魂火已熄,我们却是知道的,他临走前交代说一定会回来,如今休祲剑有了动静,看样子他老人家终于想通了要诈尸,指不定哪天突然就蹦出来。」 「不过,」大明妖王话锋一转,神色一冷,「他老人家最好别撞到我手上,那么多烂摊子说丢就丢,坑得我找不着北。我如今长了本事,必须得先把他修理一通,敢还手我就——」 过去,她这句未竟之语后面接的一定是,她就去找大师兄告状。 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大师兄。 大明妖王放完狠话才意识到这一点,气氛骤然一僵。 璇玑仙尊适时出声:「对了,师姐,我怎么没瞧见你那位姓风的朋友?可是哪里住不习惯,交由我来布置就好。」 大明妖王摆摆手:「她就是爱一个人待着,出去解解闷而已,你不用惯她,人最迟今晚就回来,她答应了要给我带豌豆黄呢。」 · 陆昃闲来无事,熘达着下了山,懒得去听热闹,只找了座酒楼点上一桌佳肴,饱餐一顿后,又被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吸引了过去。 这家糕点铺开在赤墀峰脚下,打出来的招牌自然也要带上休祲剑仙的名号才够响亮,因此,铺子老闆高喊「剑仙当年吃过一回就忘不掉,年年都来回购」倒也不奇怪。 休祲剑仙相关事迹真真假假,这一件倒的确是真的。 陆昃揣着袖子笑眯眯地晃过去:「老闆,每种糕点都给我包两个。」 老闆道一声「好嘞」,正埋头打包时,店铺前又来了一名女子,嗓音清凌凌的:「老闆,十斤豌豆黄。」 老闆一惊:「哎哟姑娘,你是一个人吃还是……?」 女子冷淡道:「替朋友买,你不用担心,她很能吃。」 陆昃站在原地等他的糕点,老闆将纸包递给他的时候,一道秘音也传入他的耳中:「羌杳瞒下了一线天异动的真实原因和休祲剑动的真实时间,但微昙已经知道了,她目前暂时没有离开赤墀峰的打算,应该是在等羌杳的下一步动作。妖都皇宫由狻猊暂代执政之位。」 陆昃神色不变,恍若未闻。 只是临走之前,十分随意地跟女子聊了一句:「姑娘买这么多豌豆黄怪噎人的,隔壁街有家老字号糖水铺子味道不错,你若有空不妨去瞧瞧。」 女子淡淡地道:「好,我会去瞧瞧的。」 走远之后,陆昃挑了棵河边的柳树靠着坐下,拆开纸包,捻起一块糕点,边嚼边没好气地想:这些个小兔崽子,没一个省心的。 羌杳这小兔崽子将他的消息瞒来瞒去,意图将真真假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想干什么简直一目了然,不然也枉费陆昃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师父。 这小子想造一个假的休祲剑仙出来。 第八章 8 距离上一回,陆昃故意引起一线天异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倘若羌杳没有刻意隐瞒,那他这三个徒弟应该老老实实地蹲在一线天等他消息。 不过如今,这三傻蹲在赤墀峰也是一样的。 吃完一半,陆昃将糕点重新包好,很不讲究地拿袖子抹抹嘴:「闹吧闹吧,且让为师瞧瞧你们能翻出怎样的水花,左右闹不到妖都去,这边的热闹我就不凑了,千里迢迢往妖都去也——」 他抬头望了眼直插云霄的赤墀峰,又自言自语道:「那小子魂魄有损,入定不了太久,我先找个地方囫囵睡一觉,明儿一早就去找他。」 · 妖都,柴桑城城主府。 云雾缭绕,城主螣蛇庞大的身影便在其中若隐若现,庄严的声音隆隆传来:「相柳死了?」 鸣蛇两对翅膀都恭敬地垂下,只规规矩矩地盘在地板上:「是,相柳最后一回传讯是在一线天,它声称有个人似乎能看破他的真身。」 螣蛇怒斥道:「你既知晓,为何不加派人手去救它?」 鸣蛇忙道:「城主息怒!不是属下不救它,实在是这相柳平日里就自恃大妖后裔身份,往往一件小事从它口中道出,便会夸大数十倍,属下每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去,干的却都是些端茶送水的活,属下不介意,手底下的弟兄们也有怨言哪。」 螣蛇对鸣蛇有天然的血脉压制,鸣蛇在它的威压下冷汗直冒,心中却笃定,螣蛇这回必然是重重拿起轻轻落下。 左右相柳是个扶不起的废物,识海还被种了螣印,也不用担心泄密。 「罢了,我知道它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这些年委屈你了,」螣蛇果然嘆息一声,「但我当年与老相柳有些交情,当年它託孤于我,没照看好它的遗孤是我的过错,这孩子命数不好,我这个做长辈的少不得要拿杀死它的元兇去偿命。」 似是感受到螣蛇动盪的心绪,原本缓慢缭绕的云雾也激盪起来,隐隐有电闪雷鸣。 鸣蛇当即道:「属下明白,没照看好相柳实为属下的过错,请城主赐鳞,属下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那元兇找出来,割了他的头祭相柳族在天之灵。」 第19页 螣蛇却道:「你有这份心,很好,只不过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做。大明妖王如今身在赤墀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其他几头瑞兽也不在,皇宫里坐镇的只有狻猊那头蠢货,你我这些凶兽在麒麟那臭娘们脚底下夹了百余年的尾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鸣蛇五体投地拜道:「城主英明,我等万死不辞,愿助城主一举拿下妖王之位。」 「好,好得很,」螣蛇道,「只不过这鳞,我也会赐,你就待在妖都,倘若那元兇现身妖都,鳞片自会给你指引,你自行拿捏便可,莫要误了正事。待我端平相柳仇人弟子的老巢,相柳在天有灵,反而更加欣慰。」 鸣蛇垂下头:「是。」 青灰色的蛇鳞从云雾中飘下来,鸣蛇接过,它目光微微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螣蛇自然能看出来:「鸣蛇,你还想说什么?」 鸣蛇眼一闭心一横:「城主,万一……属下是说万一,妖王在咱们攻下皇宫之前就回来了怎么办?」 螣蛇哈哈大笑:「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不该多想的不必多想,我这夺位大计谋划百余年,岂会经不起推敲?」 · 陆昃算得不错,楚休明果然在第二天清晨睁开双眼。 他魂魄的难关卡在这里,不修补起来就永远承载不了金丹期的灵力,永远也无法突破。 不过,修为境界并非衡量一名修士实力的最终准则,这一趟来得不亏,经过大半天的入定参悟,楚休明如同蒙尘的宝刀,终于遇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拭尘埃亮锋芒,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楚休明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儿有了进步,反正就是浑身松快,走路都用蹦的。 他问陆昃:「师父,我们这是去妖都的哪儿啊?」 陆昃道:「大明城。」 楚休明一下子兴奋起来:「妖都皇城大明城?」 陆昃点点头:「正是。」 楚休明记下了:「原来青梧木长在皇城。」 陆昃笑道:「非也,青梧乃是凤凰一族栖息之树,滋养天地精华和瑞兽灵气,有修补魂魄的功效。只是寻常年份的对你来说还不够用,起码要万年青梧木。」 楚休明挠挠头:"那我们为什么要去皇城?哦我明白了,十万年的太罕见,你想去拍卖行奇珍铺之类的地方找?" 「你瞧着为师像是有跟那些人一掷千金的财力吗。当然,去凤凰那儿讨要也不行,非亲非故,你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交换,不被啄得满头包赶出来才怪。」陆昃道。 楚休明傻眼:「那怎么办?」 陆昃笑得高深莫测:「你二师姐宫殿的地,我记着是用万年青梧木铺的,只不过光明正大去撬人家地板有失体面,所以我们趁她不在偷偷地去撬,这便是最好的法子。」 楚休明震惊到无以復加:「这个最好的法子其实是死得最快的法子吧!那可是妖都皇宫!妖王的地盘!」 陆昃满脸孺子不教也:「这有什么,我还是妖王的师父呢。」 楚休明崩溃道:「你也知道你是妖王的师父啊!」 至此,休祲剑仙在他心中伟岸的形象碎了个稀里哗啦,彻底倒塌。 楚休明简直要痛心到无法唿吸。 他心如死灰的神情太好笑,且既然他拜了师,那陆昃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意思意思给点面子,直接大笑出声。 妖都皇城内自然也设有六合塔,师徒二人直接传送了过去。 楚休明肉眼可见地蔫了,一路上都在试图阻止陆昃:「师、师父,其实这万年青梧木也不是非要不可,我可以慢慢调养,我们还是……」 陆昃拍拍他的肩膀:「如今为师不方便出面,否则叫你二师姐知晓新师弟魂魄有损,说不定会挽起袖子亲自来替你撬,休明,不必如此拘束。」 楚休明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她不知晓,怎么能不问自取,况且万年青梧木这么珍贵……」 陆昃扶额,只得跟他讲一个故事:「你可知为何你二师姐身为麒麟,宫中却铺着凤凰栖木?」 这算是个趣闻轶事,故事发生在大明妖王刚一统妖界时,有一些倚老卖老的上古妖族就对她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妖王十分不服气,其中就包括凤凰一族。 凤凰老族长自恃身份,明面上不会刁难她,那位娇生惯养长大的少族长可就不了,当着妖王的面还敢骄横放肆,起初两回,妖王给老族长几分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族长却以为妖王怕了,愈发嚣张。 事不过三,他第三回 撞到妖王手上时,便挨了破壳之后第一顿毒打,被妖王从凤凰修理成秃毛山鸡,哭哭啼啼飞回族里时,连尾翎都被拔光,拿去扎成了大明宫门口扫地大爷手中的扫把。 受此奇耻大辱,凤凰一族自然震怒,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到了极点,就要开打。 那少族长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地叼起青梧木前去向大明妖王……求亲了。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惨不忍睹。 老族长丢不起这个人,三番五次关他禁闭,却总能被他逃出来。 凤凰再怎么血脉尊贵,终究还是扁毛畜生,筑巢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少族长隔三差五便在秃毛尾巴上插满青梧木,在皇宫门口情意绵绵地跳求偶舞,试图邀请妖王共筑爱巢。 第20页 妖王理都懒得理他。 眼瞧着少族长脸丢到快成为六界茶余饭后共同的笑柄,老族长终于亲自打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笼子,将这丢人玩意绑回去关了。 而那些被少族长见缝插针塞进皇宫的青梧木也没闲着,妖王命人拿去铺地板,算是物尽其用。 凤凰一族那些迂腐古板的老东西为此气得跳脚,又是另一番后话了。 楚休明听完这段往事,终于顶着一言难尽的神情闭了嘴。 陆昃笑眯眯地道:「当然,你要是良心实在过不去,咱们借用完之后,可以将地板放回去,为师粗通一点木工,前后区别应当不大。」 楚休明捂住脸:「别说了,求你。」 与仙魔两界不同,妖族审美没那么精细,石头搭个城墙房屋已经算是讲究妖,更多的找座山掏空或是干脆就在地下打洞,便能算一座城。 因为大妖大妖,许多妖族都是年龄与体型一同横向发展,再精细的物件,也能一屁股坐成渣,久而久之,就活糙了。 不过大明妖王并非寻常妖兽,自然也不是寻常活法。 大明皇城规模之浩大,宫廷之华美,实乃泥巴石头城里一颗璀璨的明珠。 皇城有空禁,因此无论飞禽走兽,一律都得老老实实在街上走。 为容纳大妖而扩建成十数倍大的街道上,无数庞大的身影耸动,陆昃领着楚休明走在其中,小得像蚂蚁,总叫人忧心,一不留神会不会就要被踩死。 楚休明少年人旺盛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他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有趣。 陆昃打从进城起,就受气机牵引,遥遥朝城里某个方向望了一眼,略带戏嚯地挑了挑眉。 大明皇城呈正四方形,四个城门皆有一条宽阔大道通向皇城,此时师徒二人就走在北方的白虎大道,这片地界多是市坊与教坊。 陆昃忽然道:「休明,你瞧出什么名堂了吗?」 楚休明睁着一双茫然的眼:「大明城……很大?」 陆昃失笑:「你瞧东边楼上那个弹琴的,再看西边铺子里卖酒的,还有前边带刀巡逻的。」 楚休明循着他的指引一一看过去,这才惊觉:「城里怎么这么多蛇妖?」 甚至远不止陆昃点出的三个,但这三个看似很正常,都领了一份工在做,眼神中却精光内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师徒二人。 察觉到楚休明直白的目光,弹琴卖酒的若无其事低下头掩饰,巡逻的蛇妖却带着一队小兵,直直地朝陆昃师徒而来。 那禁卫打扮的蛇妖不由分说地道:「拿下!」 小兵便兵分两路包抄过来,蛇妖掏出腰间令牌:「四象卫办事,闲人退避!」 领头蛇妖的修为应当比楚休明高,所以他一时看不出境界,但他手底下的小兵却个个都是金丹期,即便如此,楚休明也毫不畏惧,刚往前迈出一步,一只苍白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休明,」陆昃淡淡地道,「别动,让他们抓,在街道上反抗四象卫会触发护城阵法。」 楚休明:「可是……」 陆昃唇角一勾,饶有兴致地道:「但地牢里不会。」 与此同时,赤墀峰。 正值黄昏时分,如血的残阳涂抹在休祲剑黯淡无光的剑身上,终于牵强附会出一线灵光,仿佛是为了应和这一线难得的灵光,东方忽然涌动出千万条彩色祥云,由正下方赤墀峰带头,大地齐齐震颤起来,地脉化灵,长吟声不绝,初春季节,百花却反常盛开。 赤墀峰乃至更远的地方,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呆呆地看着祥云中缓步走出一道身影,云缎锦衣,广袖狂舞,面容俊美无俦,眉眼间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端的是一派写意风流。 原本在仙舟中坐得好好的三位尊者唿啦一下都站了起来,其中数破月仙尊最激动,起身时甚至带翻了桌案,茶水泼了一身,他却还无知无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嘴唇颤抖,像是要哭出来了:「……师父?」 璇玑仙尊与大明妖王也都是一副恰到好处的震惊失语模样。 天上那人微微一笑,温声道:「徒儿们,好久不见。」 如此,他的身份便唿之欲出,他竟是休祲剑仙。 ——休祲剑仙回来了! 第九章 9 休祲剑仙时隔百年现身赤墀峰一事不胫而走,却尚未传到妖都大明皇城。 因为此地表面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和平,实则风雨欲来,多方势力暗潮涌动。 大明皇城的戍卫兵叫做四象卫,不久前,他们突然张贴告示,说是城门阵法有恙,正在差人紧急检修,四座城门暂时封闭。 从这里开始,大明皇城与外界的联通悄无声息地断开了。 陆昃阻止了楚休明的反抗,师徒二人被封锁灵力流转的特制绳索绑了手,由一队小兵浩浩荡荡地押送至四象卫关押犯人的地牢。 「敢问几位,我二人可是犯了什么事?」陆昃问。 领头的蛇妖冷冷地道:「你们身上有通缉令标记的气息。」 陆昃长吁短嘆:「冤枉啊大人,我们是良民。」 蛇妖竖瞳中淬毒的眸光闪烁,却只道:「冤不冤枉,待四象卫验明之后自会给你交代,你二人若是冤枉的,只要乖乖配合,我等绝不会为难于你。」 第21页 陆昃微笑:「好吧。」 四象卫直接向大明妖王效忠,平日里在民众心中威望很高,路过的妖怪们一见被四象卫押送的师徒二人,顿时认定他二人必然不是什么好鸟,否则怎会出动这样多的四象卫。 义愤填膺的路人围在他们后面指指点点,楚休明脸色不好看,但想到陆昃的叮嘱,还是得忍着,陆昃沐浴在异样的目光中,仍十分从容,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 有个街边卖药材的老闆脾气火爆,见陆昃那模样实在是欠,她手中正捏着个十年生的人参果,抡圆手臂冲着陆昃面门砸了过来:「这人还嬉皮笑脸的,我呸!」 陆昃手腕绑在一起,却并未影响他动作灵活地接住那枚破风而来的「兇器」,笑眯眯地道:「多谢咯。」 他刚准备擦擦果子表皮就开啃,一旁的四象卫眼疾手快将人参果抢回来,扔回给老闆。 在那老闆的大笑声里,陆昃唉声嘆气,还怪委屈的:「既然那位老闆都主动送我了,这位大哥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四象卫铁面无私道:「请你肃静,警告三次无果,我就要请用舌骨钉了。」 舌骨钉,即在舌头上钉入一根特制长钉,使人口不能言。 陆昃从善如流地止住嘆气,楚休明默默转过头,有些不忍直视。 四象卫负责的地牢位于城西,戒备之森严,地牢深处坐镇着几道恐怖的气息,毫不掩饰地释放着威压。 经歷层层关卡,陆昃师徒二人被关进一座地牢,四方封闭严实,若非牢门一扇小窗透过微弱的光线,否则真就什么也看不见。 特制绳索也换成了刻满妖族符文的粗大锁链,锁在颈脖、手腕和脚腕,那是用特殊的金属打造,极沉,由内而外地散发刺骨的寒意,粗粝的血槽摩擦着皮肤,楚休明修为摆在这里,一身筋骨皮并不脆弱,陆昃却不行,不多时,锁链已经摩擦出了血痕。 不过,陆昃浑不在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而地牢半空中本就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气,楚休明一时之间也没能察觉。 等押送他们的四象卫一走,陆昃便兴致勃勃地道:「大明城如今上上下下都忙得很,估计是没空搭理我们了,若是老老实实蹲大牢,不自己寻点乐子,定会错失许多趣事。」 楚休明还在愁眉苦脸地纠结:「可是我此前根本没来过妖都,怎么会有通缉令标记?」 「休明,你可还记得在一线天杀的那只双头蛇妖相柳?」 楚休明懂了:「师父的意思是,我们杀了四象卫的人?可是我杀相柳是因为它要杀无辜修士,四象卫难不成要包庇一个兇手吗?」 陆昃并不正面回答:「四象卫借了四象的名头,内部也分为四支,方才抓我们的那一批便是青龙那一支的,只是纯血的龙族数量稀少,反而是一群长虫自恃体内流有稀薄的龙血,便热衷于打着龙的旗号,这一类长虫,最喜爱的便是抱团。」 楚休明一点就透:「原来是这样!」 他赶紧内视体内,灵识在四肢百骸游走一遍,却并未发现蛇妖所说的通缉令标记:「他们种的标记竟然这样不好找,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陆昃笑道:「不急,等到时机恰当,我自然会抹掉标记,现下还有用。」 楚休明「啊」了一声:「还有什么用?」 「这标记既然能让对方寻到我,自然也能让我寻到他,」陆昃高深莫测道,「何况,你之前不也发现了吗,城里多了许多蠢蠢欲动的蛇妖,正巧我们顺藤摸瓜,去瞧瞧长虫的头头到底在搞什么小动作。」 楚休明听他一副将要兴风作浪的模样,心中也不自觉地涌上兴奋:「好!师父,我现在该怎么做。」 陆昃随手抓一把地上的稻草,三下两下扎成两个小人,又伸出手指抹了点墙灰,飞快地在稻草小人身上画了几笔,将其中一个稻草人递给楚休明:「来,休明,对着它吹口气。」 楚休明依言照做,那口气刚刚吹到稻草人头上,他眼前就骤然一变,猝不及防和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对上了——他的魂魄灵识竟然钻进了手中的稻草人里,更神奇的是,被特制锁链锁住的修为竟然回来了。 这也太神奇了! 装着陆昃的稻草人从本体手上蹦下来:「休明,还愣着做什么,走了。」 楚休明应了一声,回头再看一眼静静待在原地的本体,发现他们还会眨眼唿吸,若是没人跟他们说话,根本看不出来异样。 他操纵着稻草扎的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跟上陆昃:「太厉害了师父!这是什么术法?!」 陆昃轻笑:「一点小把戏,等你魂魄补全之后,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楚休明已经被魂魄一事困扰多年,心态早就沉稳了下来,听陆昃这样说,他却前所未有地迫切期待起来:「嗯!我什么都想学!」 楚休明修为回到身上,他们行事就方便了许多,陆昃指挥他画了个遁地的阵法,师徒二人往地里一钻,不多时便堂而皇之地站到了监狱外面。 四象卫在这里布置了大量兵力,将地牢围得像个铁桶。 以楚休明的修为,只能避开地牢处的部分法则,将藏了犯人魂魄的稻草人偷渡到监狱外,却不能真正离开这里。 「无碍,我们只要找个隐秘的地方蹲好,等有人离开地牢时,附在他身上便可离开。」 第22页 楚休明欲言又止。 他在想,以休祲剑仙的修为,想藏,这里没人能够发现他,不想藏,也没人能拦住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但一路上,确实从来没有看见陆昃动用过灵力,哪怕是布阵画符。 难道归隐的意思便是捨弃灵气的使用,像个庸碌的凡人一样度过余生吗? 还是他想多了,这仅仅只是对他考验的一部分? 一旦是可能涉及陆昃痛处的问题,楚休明都会绞尽脑汁先自己琢磨琢磨,免得平白惹他这位师父伤心。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陆昃先抬起头,稻草脑袋上没有五官,看不出表情,他只是忽然道:「休明,照着画。」 楚休明停止胡思乱想,没记着问,按照陆昃的指示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个目形的符咒,完笔的一瞬间,他的眼里忽然多了很多东西,包括布在地牢四面八方,平日里隐而不显的阵法。 陆昃举起稻草手:「看见天边正沖我们飞过来的鸟了吗?」 楚休明定睛一看,果然有个机关鸟,身上不知载着什么权能,竟能一路无视禁空令和地牢护阵穿越过来:「看见了。」 陆昃:「教你个符咒,能不惊动鸟主人,将机关鸟截下来。」 他在地面上几笔画完,楚休明依葫芦画瓢却画得十分艰难,浑身灵力都差点被抽空,好不容易画完符咒后屈指一弹,符咒落在机关鸟身上,果然见那鸟乖巧地掉了个头,飞过来停在了陆昃面前。 机关鸟嘴巴一张,吐出一卷小纸条。 但即使是这样,对他们俩此时几根稻草扎就的身躯来说也还是过分庞大。 费了一番力气展开纸条后,陆昃扫一眼内容,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果然。」 楚休明凑过去,将那些比他还大的字挨个看过去:「百万援军已至大明城十里外待命,金乌沉,狼烟起,汝攻宫门,吾破城门,里应外合,成败在此一举。」 没有落款。 楚休明勐抬头:「有人想趁妖王不在造反!」 「不错。」陆昃望了一眼天空,暮色四合,绚烂的晚霞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那一轮金乌已经沉了一半。 金乌沉,狼烟起,马上就要开打了! 楚休明看了看周围,发现仍是一片宁静的模样。 军营的操练刚刚结束,除了留值的部分四象卫,其他都在用晚膳,然而这些谈笑中的面孔真真假假,是谁会在金乌沉下去的那一瞬间撕破伪装的面具,对夕日战友操戈相向? 陆昃将纸条塞回去,沾上泥灰在自己、楚休明和机关鸟身上飞快地画符咒,落笔时,符咒便融入他们体内消失不见。 同时,陆昃和楚休明的魂魄也从稻草人中抽离出来,附进了机关鸟体内。 「机关鸟的目的地和通缉令标记尽头在同一个地方,休明我们走。」 · 赤墀峰。 破月仙尊第一个冲出来,不管不顾地扑向休祲剑仙。 他的手却直接穿过了师父的衣袂,抓了个空,呆呆地看了两秒空空如也的手心,这才惊觉,那只是休祲剑仙投下的一道幻影。 破月仙尊的神情一瞬间很像被抛弃的小狗:「师父……您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休祲剑仙抬起虚无的手,在他的头顶摸了摸:「昭然,你说的这是什么孩子话?为师想你都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想见你?」 好骗的破月仙尊眼眶顿时红了。 没那么好骗的大明妖王眉尖抽了抽,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心,似乎有点嫌弃,但还是拽上璇玑仙尊上前行礼道:「弟子微昙,携山门两位师弟,恭迎师父出世。」 璇玑仙尊也道:「弟子羌杳,恭迎师父出世。」 山上山下,大片大片的修士纷纷热泪盈眶,唿啦啦地拜道:「恭迎剑仙出世——」 休祲剑仙温情脉脉地道:「阿昙长大了,这一百年辛苦你了,阿杳也是,你们都过来,让师父好好看看。」 各怀心思的师徒四人叙了一番旧,旁人来看端的是师徒情深令人动容,但这四人里只有破月仙尊当了真,鼻子眼睛通红,一直在努力地将眼泪往回憋。 直至夜色降临,休祲剑仙才止住叙旧,状似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为师有你们三个好徒儿,此生足矣。说起来,为师在归隐之地还有事未了,先留这么一道投影带你们回山门,在外漂泊这么些年,也该回家了。至于那叛师堕魔的孽障,为师实在容他不得,定要把他的所有痕迹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尤其是他以前住的那座晚照台!」 他话音一落,三位徒弟神色各异。 不远处,被大明妖王使唤去买豌豆黄的友人风撷香早就回来了,方才那处师徒情深的大戏,她就站在那里冷眼旁观,听到这里,她神色终于一变,很烦地啧了一声:「张嘴就要动最要紧的,你倒是明白怎么才能把他给逼出来。」 不同于消息封锁下的大明皇城,幽冥鬼界早在休祲剑仙现身赤墀峰的那一瞬间,就有密探将消息递了回来。 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是尸歧老鬼的老巢莫问陵。 呜呜咽咽的唢吶声吹响,莫问陵主墓室前的大殿里群鬼乱舞。 鬼界的舞蹈很有一番独特的审美,爱将舞者躯体拧成恐怖的姿态,断裂的骨头刺破皮肉支出来,而这些自愿来上贡的舞者却浑然不觉,个个脸上带着颠倒的笑容,踩着自己流出来的血,跳得如痴如狂,体内却已经不剩多少生气。 第23页 幽幽鬼火照在他们脸上,活人也变作了恶鬼相。 主墓室里的恶鬼或躺或趴在棺椁上,满脸陶醉地吸食这些受尽摧残的魂魄。 为首的一身漆黑破烂的斗篷,阴影中露出两点猩红的光,他不屑吸食这些低端的魂魄,正觉着有些无趣,密探便慌慌张张地滚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 尸歧老鬼听完,勐的伸出手揪住密探颈脖:「此事当真?」 密探哆哆嗦嗦,却还是肯定地道:「千真万确,属下绝不敢欺瞒!」 尸歧老鬼骤然爆发出古怪刺耳的大笑,舞者们听见后,整齐划一地停止了动作,连旁边的恶鬼都惊恐地噤了声,不知道这老鬼又在发什么癫。 「他回来了,他竟然回来了,」尸歧老鬼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勐回头,看向身后一直站在阴影里的沉默身影,语调兴奋极了,也恶毒极了,「休祲剑仙重新出山,你身为他最心爱的大弟子,合该亲自登门拜访,给你那好师父一个惊喜呀。」 话音落下,在众鬼恐惧的目光下,那道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第十章 10 而在妖都大明皇城,金乌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也隐没下去的瞬间,大明城门四角突然升起狼烟,悽厉的号角吹响,撕开皇城繁荣安宁的假面。 从拉练结束的四象卫,到走街叫卖的小贩,再到秦楼楚馆里弹琴作歌的艺伎,无数妖都百姓中平凡的面孔突然撕破脸皮,露出了真实的狰狞面目。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以青龙一支为首的四象卫譁变。 明枪易躲,来自身边信任之人的暗箭是最难防的,其他三支的四象卫猝不及防着了道,虽说四象卫规则森严,不乏应对譁变叛军的对策。 但一来时间太短,应对也需要时间,二来青龙一支自然也知晓应对叛军的措施,提前给其他三支下了许多绊子,三来……城门那边又传来消息,有来歷不明的军队突然出现,正在攻城。 大明皇城遭到内外夹击,形势十分紧迫,妖王和其他几个修为深厚的瑞兽这时候都不在,少了能一力降十会的大能,四象卫首领开明兽陆肩吾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皇宫里坐镇的那位是个没有一战之力的吉祥物,不但不能帮上多少忙,还得派兵去保护。 守城平乱的重任全部落在了陆肩吾的肩膀上,若是有差池,那位脾气相当差劲的妖王大人恐怕要他提头来见,纵然他有九颗头颅也顶不住。 他请出四象印,将守城大阵开到极致,撑过最开始最艰难的时候,待他将兵力收拢整合起来,守城绝不会有问题。 而城内本身也设有阵法,陆昃之前不让楚休明在城里跟四象卫动手,正是因为城内有禁止动用大规模灵力的阵法,无论是无辜平民还是想往别人后背捅冷刀的内鬼,在大阵法则束缚之下,一时间都成不了气候。 皇宫原本不该四象卫负责,而是由直接听命于大明妖王的亲卫队「岁星」守护,即使大明妖王前往赤墀峰,调走了将近一半的岁星,余下的亲卫兵一半留守皇宫,一半前往支援四象卫,短时间内倒也并不显得捉襟见肘。 但事情绝不只是这么简单。 陆昃师徒这边,机关鸟重新展开隐匿身形的法场,展翅向目的地飞去。 师徒二人的魂魄挤在小小的机关鸟中,流星赶月般飞向皇城东侧的一个角落,里面坐落着还在整修中的六合塔,故障自然是假,瞒天过海将叛军送过来才是真。 螣蛇庞大的身影带领一队千妖精兵便出现在这里。 提前过来布置暗线的鸣蛇守在塔门口,恭敬地道:「禀告城主,一切按计划进行。」 螣蛇连说了三声好,举目四望,看到原本繁荣的皇城炸开一团团火光,半空中隐隐飘来哭喊和怒号。 这城里越乱,越能证明他夺权计划的成功,他便越觉得兴奋。 恰巧此时,机关鸟从天边飞来,轻巧地落在螣蛇身前。 被还原为原样的纸条又被机关鸟吐了出来,螣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展开信纸看过之后,大笑道:「果然是得道者多助,梼杌那几个胆小如鼠的蠢货终于敢冒头了。」 烽火狼烟四起,机关鸟内的楚休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叛军策划阴谋诡计,他不能操纵机关鸟在螣蛇面前说话,逼音成线也不行,螣蛇的修为境界高出他太多,任何灵力波动都瞒不住他。 陆昃虽然听不见楚休明说话,但从他那边传来的焦急的灵识波动,完全能够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控制灵识伸出触角,拍了拍楚休明躁动的灵识。 随着陆昃的安抚,楚休明竟然清晰地在意识里感受到了一行字: 休明莫急,等时机来了,我会带你附身到别的东西上。 正巧螣蛇看完纸条,随手将它捏成齑粉,就把机关鸟交到了鸣蛇的手中。 幸而鸣蛇除了多长两对翅膀,本事不比其他蛇妖大。 陆昃看准时机,携着楚休明的魂魄悄无声息地附进了鸣蛇和旁边亲卫的身体。 感受到陆昃想要做什么的一瞬间,楚休明给他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螣蛇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他们本体不在此处,终究落了弱势,万一被发现,连魂带魄被揪出来捏个粉碎也不夸张。 楚休明以为陆昃这个术法只能将魂魄依附在没有生命的物件上,从没想过还能进入生人躯壳,这不就是……夺、夺舍吗? 第24页 还能这么玩吗! 不等他细想,师徒二人的魂魄已经飞快地钻进了新的躯壳。 两副魂魄同处一具躯壳之中,自然是要打架的。 只不过鸣蛇的魂魄在遇上陆昃的那一刻,即使有主场优势,也没能在陆昃手底下挣扎过一秒,便即刻被绞杀。 从螣蛇的视角里,只能看见鸣蛇恭恭敬敬地接过机关鸟,却不知在那一低头一抬首的瞬间,眼前这副得力下属的躯壳中已然换了一副魂魄。 他三下五除二便抢占了这具躯壳,楚休明那边可就不轻松了。 考虑到楚休明魂魄有损,陆昃给他挑的是鸣蛇亲卫中修为最弱的一位,但即使是这样,楚休明的境况依旧十分艰难。 若非所有亲卫都在原地待命,他忽然身躯僵直,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但现在,楚休明占的躯体唿吸已然微微紊乱,再放任下去,必然还是会引起周围亲卫乃至螣蛇的注意! 陆昃回头,甩尾狠狠地抽了楚休明一下:「没出息的东西,你在这心急难耐什么!」 他这一出声,螣蛇的目光便看了过来,陆昃模仿着鸣蛇谨小慎微的模样道:「城主息怒,我手底下这群小妖从出征前便在盼着,想亲眼见证城主您老人家千秋万代一统妖界,今日我千叮万嘱过,却还是沉不住气。」 他操纵蛇妖尾巴抽过去的一瞬间,也将魂魄分出一部分进入亲卫蛇体内,果然感受到了僵直躯壳下两具魂魄剧烈的挣扎,时间不等人,他在瞬息之间将原主的魂魄从纠缠中单独拎了出来,即刻完成绞杀。 原本楚休明不至于这般狼狈,但他魂魄有损,等同于一个巨大的弱点大喇喇摆在对方面前,只能遮着护着,一时间左支右绌。 但陆昃的绞杀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之前楚休明跟陆昃待在一起的时候,陆昃都不显山不露水的。 这还是他在楚休明面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杀人,楚休明这才惊觉,陆昃那病歪歪的外表果然是装出来的。 他的魂魄分明强悍到了谁人也无法匹敌的程度,绞杀这副魂魄时才初现端倪。 手腕之强硬冷酷,简直强大到让人无法新生反抗之意,只能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即使楚休明并非被绞杀者,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螣蛇听完鸣蛇的解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微微起疑,他本就属于蛇类,生性狡诈多疑,这可不是能随便的时刻,大业将成,任何地方他都不会放过。 于是螣蛇拍了拍亲卫蛇,一丝灵力探入他体内转了一圈,陆昃当然不会给他留下任何证据,只能看到亲卫蛇经脉内灵力涌动之速比寻常略快,俨然是一副心潮澎湃的模样,于是笑道:「你莫紧张,少年人沉不住气倒也正常,鸣蛇,你也别为难这小妖。」 他暂时怀疑不到魂魄上去,在灵台识海旁打了个转,便将灵力抽离了出去。 「是,属下多嘴了。」陆昃相当平静,反而是楚休明相当紧张,心脏怦怦跳。 陆昃压着楚休明的头斥道:「还不多谢城主抬爱!」 楚休明赶紧顺着说了下去。 螣蛇满意地点点头,放过了这茬,转而吩咐陆昃道:「带上你的亲卫,先随我先去城西与虺蛇接应。」 陆昃眼神不变,又应了声「是」。 于是螣蛇带领一众精兵和陆昃师徒,一路腾云驾雾往西城方向去。 虺蛇乃是四象卫青龙那一支的首领,当年老獬豸走火入魔,便是他带头去平乱,血战半年后,他提着老獬豸的头颅回来,由此直升青龙分卫的首领,前任妖王将獬豸的双眼挖出来赏给他,有这么一双眼睛,天下是非黑白便逃不过他的洞察。 老獬豸是因为过于执迷是非曲直,而将自己逼入死胡同,走火入魔陷入疯癫。 他那双眼睛的继承者则恰好相反,他早早瞧出了这世间许多阴暗的规则,性子极为奸猾狡诈的他选择了奉迎,这一套在老妖王那里走得通,在新任妖王这里可不行。 虺蛇心比天高,早就想借着这次机会踩着妖王的头往上面爬。 掉了包的鸣蛇和亲卫蛇妖站在虺蛇面前,他凭藉那双獬豸眼定然能一眼看穿。 若真如此,那虺蛇必然留不得。 楚休明这小子现在扔进这群野心勃勃的大妖中间只会被吃得皮都不剩,只能陆昃亲自出手。 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出不了手。 一路上,陆昃都在使唤楚休明跑前跑后,连进入一线天的简单符咒都要交给楚休明自己来画,正是因为,陆昃的修为表里如一,确实就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筑基期——还是根基十分不稳固的筑基期,内府像一把漏勺,除了点水汽什么兜不住。 楚休明这会儿心里还在回味陆昃绞杀蛇妖魂魄时,那强悍无匹的魂魄似乎在一瞬间无限展开,与此前他见过的所有高手都不同,完全处在另一个境界。 陆昃展露冰山一角的实力就让他心驰神往,此时此刻心中也安定下来,相信没有什么事陆昃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番想法要是讲给陆昃听,他怕是要发笑了。 然而实际情况十分焦灼,陆昃早有预料,从城内蛇妖异动,机关鸟和相柳身上的标记均指向螣蛇,抓捕押送他们进地牢的也是青蛇一支的四象卫,再加上机关鸟传信中四象卫虺蛇与螣蛇勾结,意图谋反,一切都有迹可循。 第25页 唯一不知道的是等在城外的那股势力究竟是何人,上面没有落款,但隐隐能感受到许多熟悉的混沌的气息,妖族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那几只凶兽。 然而螣蛇看完信后自己就将幕后主使给供了出来,果然是梼杌那几个凶兽。 凶兽和瑞兽的明争暗斗从上古时期就开始了,天性决定他们基本只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如今妖族皇宫里是瑞兽麒麟当家做主,其他凶兽心中意见自然是少不了的。 休祲剑异动的真实消息被他那三徒弟篡改,若无意外,应该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造一个假的休祲剑仙出来,绝对是拖住大明妖王的最佳法子。 ——看来他的三徒弟跟这群凶兽私底下有些「交情」啊。 不过,大明妖王作为他的二徒弟,他当然是了解的,那姑娘聪明着呢,不可能傻乎乎地留一个空壳皇宫任由他们来抢,必定留有后手,但如今,这未知的后手反而更让陆昃头疼。 算算时间,倘若妖王及时赶回,必然会把他堵在妖族皇宫里,悄悄逃脱不难,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偷撬那么大一张地板可就难了。 然而,似乎是天助陆昃也,他们正腾云驾雾地跨越这座城市到一半,就收到了虺蛇那边传来的讯息:「岁星正启用秘法破开封锁,恐为传送阵法,要将狻猊送走,属下已带兵将皇宫围了起来,一时之间僵持不下,请求城主支援。」 螣蛇厉声道:「务必活捉狻猊!」 于是整支精兵调转方向,向皇宫气势汹汹地袭来。 大明皇宫也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大门,鸣蛇这一小队被调去了北门,暂时不会跟身在南门的虺蛇撞上。 攻下第一个宫门花了半个时辰,陆昃夺舍后的鸣蛇看似是在不遗余力地协助精兵攻城,实则是在指挥楚休明,悄悄保下了无数守宫门的岁星将士。 同时,他隐隐有了一种预感,这些将士倘若使出全力,螣蛇大军未必能在半个时辰里攻破宫门,他们仿佛是另有打算,在故意将叛军引入宫门。 北边这个宫门是继南门之后第二个攻破的,他们接到的唯一指令是,全力搜寻狻猊踪迹。 针对传送法阵的封印已经在皇宫上空层层铺开,任何一点传送波动都瞒不住螣蛇的眼睛,他们还没有抓到狻猊,说明狻猊此时仍在皇宫以内。 经过攻门时悄悄保下岁星将士的经歷,楚休明相当踊跃地道:「师父,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救狻猊?」 没想到陆昃却道:「不,先去取青梧木。」 楚休明:「啊?可是这些妖怪都在抓狻猊,他的处境一定很危险吧。」 陆昃一笑,边带着楚休明往演武场的方向摸,边给他解释道:「不会,你没听螣蛇亲口说的吗,要求抓活的。狻猊是个战五渣吉祥物,唯一的用处便是『气运』二字。狻猊坐镇的地方,往往能逢凶化吉,天随人愿。」 楚休明越听越觉得玄乎:「真的会有人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陆昃:「气运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走到绝境的人,便不得不信。」 楚休明好奇:「那师父你信吗?」 「当然信啊,否则该如何解释你师父我从出生起就是个老倒霉蛋,」陆昃敛了笑意,「不过,比起从来不曾眷顾于我的天命,我更信我的双手能打破所有既定命数。」 师徒二人悄悄潜入练武场,没有惊动任何人,如果陆昃没有记错,练武场旁的兵器陈列室便铺的是青梧木。 门上设有禁制,这倒是难不倒陆昃,楚休明罩着他的指示,在不损伤禁制的前提下撑开了一道小门,他们二人便鬼鬼祟祟地熘了进去。 妖族本就为了方便体型庞大的同族出入,习惯将房屋修建得很大,但这座兵器陈列室是在是大得过分,进去后一眼竟然望不到尽头,各式摆满神兵宝器的陈列架填满整个。 最重要的是,铺地的青梧木地板也大得过分,一块便装得下凡间平民一间房屋了。 楚休明进来的一瞬间,就感受到温和醇厚的灵力在缓缓滋养着他的魂魄,那些本来应该习以为常的破损处的痛处,也有被安抚下去的趋势。 更可怕的是,这样精纯的先天灵气,纳入体内温养魂魄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不适,仿佛是天然为疗愈而生。 陆昃环视一周,指了指某个方向:「那边的兵器成色最差,你二师姐应当不怎么过去,撬那儿的吧。」 楚休明嗫嚅了一下:「……这么大!能只切一块带走吗?」 陆昃摇摇头:「不行,青梧木只能用凤凰尾翎来切割,想用其他法子,除非修为盖过青梧木的主人,凤凰族那个少族长虽然是个不成器的,但到底比你白长许多岁,如今你还压不了他。」 楚休明「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去了。 陆昃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思绪原本已经飘到了外面的战局,目光在瞥过一旁的小桌案时,目光突然一凝。 只见桌案上搁了只香炉,正裊裊飘着白烟,香炉脚下,有个长得像石狮子装饰,驮着香炉睡得正香的小东西。 ——竟然是螣蛇大军遍寻不见的狻猊! 感情不是陆昃终于逆天改命有了好运气,免了在虺蛇跟前暴露身份这一遭,而是狻猊气运之力起效,专程将陆昃师徒二人拐过来救命了。 第26页 第十一章 11 陆昃来之前就确认过了,演武场周围除了前来搜寻狻猊无果而返的叛军,基本没有其他人,绝大多数的兵力都集中在皇宫主殿的方向。 狻猊明明就大喇喇地趴在这里睡大觉,却没有人发现他,甚至周围也没有人保护他。 很好推测,看来连妖都皇宫的自己人也没找到狻猊在哪儿。 陆昃挪开小香炉,将狻猊拎起来抖三抖:「劳驾,该醒醒了。」 狻猊这才睡意朦胧地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你决定,问微昙。」 陆昃:「……」 哟,这小子甩手掌柜当得可以啊,比他还顺熘。 仿佛是终于看清了眼前是个陌生人,狻猊慢吞吞地重新打量了陆昃一圈,又看了眼不远处埋头撬地板的楚休明:「劝你们别撬了,虽然她也不稀罕这青梧木,但她更不喜欢别人乱动她的东西,现在跑还来得及。」 陆昃笑道:「先管管你自己吧,妖王离宫之前将掌权印留给了你,现在螣蛇和四象卫虺蛇带着大军打进了皇宫,正四处抓你呢。」 狻猊还是慢吞吞地道:「哦,所以你是来救我的啊。」 陆昃意味深长:「我是来抓你的。」 狻猊:「早说嘛,我可以给你求求情,让微昙把剩下的边角料——啊?」 看楚休明终于将一整块巨大的青梧木撬了出来,陆昃拎紧拼命蹬腿挣扎的狻猊,从博古架上随便找了个最便宜的储物戒指:「休明来,把青梧木放进去。」 楚休明应了一声,抬头,猝不及防就和瞪着眼珠子跟陆昃较劲的狻猊对上视线:「……师父,你从哪里抓了条狗?」 狻猊气得颈脖上的毛全都炸开了:「你这没眼力的小蛇妖,吾乃瑞兽狻猊!」 陆昃仗着鸣蛇的修为,轻而易举地按住了狻猊的所有挣扎:「旁边桌案上捡的,上贡给螣蛇城主估计能讨不少赏呢。」 楚休明难得聪明了一回,配合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城主…大人!」 狻猊连忙道:「别啊!吾乃天道宠儿,集天下气运于己身,你明明也知道我的身份,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将我送给别人呢。螣蛇那老东西指不定会把我扒皮煮来吃了,但只要你答应不杀我,我可以帮你实现心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留我在你身边,指不定那东西那人下一秒就从天而降了呢!」 陆昃嗤笑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佯怒道:「你是在挑拨离间么?」 楚休明赶紧跟上:「就是!」 陆昃点点他的鼻吻:「管不好你的嘴,我就亲自帮你管。」 话音刚落,陆昃在他后颈轻轻一捏,狻猊便一声不吭地垂下了头,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陈列室大门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陆昃将软趴趴的狻猊往楚休明手里一塞:「抱好,准备传送。」 他随手使了个障眼法将缺失的地板遮了一下,掐指一比划,师徒二人就化作两道流光,嗖一下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明妖王抬起眼。 狻猊昏迷,牵动了她设下的保护术法,狻猊眼前最后一幕也随术法传送过来。 正是「面目狰狞」的鸣蛇亲卫和他背后显得十分眼熟的兵器陈列架。 休祲剑仙归来,来自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都想将灵识投过来看看情况,因此她那贴心的三师弟提议将赤墀峰顶布下断绝窥探的法阵,这一阻隔,正巧也断了大明皇宫发来的消息。 彼时那位假的休祲剑仙刚好表示,他要将邬如晦的故居晚照台烧个一干二净。 跟那群只知道转了不知道几手的故事的世人不同,休祲剑仙的其他徒弟,尤其是第二个拜入师门的大明妖王,越接近那段往事的真相,心情就越复杂。 大明妖王心中一瞬间掠过许多念头: 羌杳这蠢货操纵这么个假人说这种蠢话,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激怒自己这种对大师兄始终恨不起的师弟师妹,还是别的什么人? 难不成是……师父! 大明妖王想通这一层,不由得冷笑她的好师弟真是好算计,假剑仙一计,一箭双鵰,既卖了那群蠢凶兽一个面子,又能把真正的休祲剑仙给逼出来。 师父未尝猜不出背后始作俑者就是他,极有可能会先单独去找羌杳算帐,谁知道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想对师父做什么! 「妖都皇宫遇袭,所有传送阵都被封锁了,」大明妖王冷冷地道,「不过我在狻猊身上留了最后一道保险,我要重新搭一个传送阵过去。」 风撷香和破月仙尊货真价实地惊了一下,另外两位就是在演戏了。 璇玑仙尊眉头紧皱:「竟有此事,师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主动站到了其中一个阵眼的位置,休祲剑仙、破月仙尊和风撷香分别站到了其他阵眼上,将磅礴的灵力灌注到传送阵当中。 大明妖王特地将休祲剑仙和璇玑仙尊点出来:「师父,您在千里之外操纵投影过来本就费神费力,布阵之事交给徒儿就好。三师弟,我记着你上回磐道一役受的伤还没好全,去去去,一边歇着去,别叫师父他老人家一回来就忧心。」 璇玑仙尊不动声色将她的神情打量一遍,他这位师姐平日里脾气火爆归火爆,倒是护短,光看外表看不出她是不是猜出了什么。 第27页 就在他还想坚持几句时,天色毫无徵兆地黑了下去。 大明妖王等人猝然抬头。 幽幽咽咽的鬼哭声响起,天边悬挂起一轮血红的月亮,猩红色的月光下,一条裂缝张开,从中走出一群身着漆黑斗篷的恶鬼。 领头的恶鬼没有遮面,露出一张美艷的女人的脸,娉娉婷婷地走来:「今儿个赤墀峰热闹啊。」 璇玑仙尊这回是真的眉头一皱:「崔嵬?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布下的阻隔法阵,只有本门派的人才能通行,这也是大明妖王起初没有对阵法起疑的原因,因为这阵法是他们的师父传下来的,此前也偶尔在用。 领头恶鬼点点自己的脸颊:「如今我用的是女相,你该叫我翠微。」 他本是个男胎,曾有个同胞姐妹,还在娘胎里时,他便杀死吞食了同胞姐妹,他那同胞姐妹也不是引颈受戮的性子,两人斗了个两败俱伤,崔嵬也死在不久之后。 按理说到这里他就没什么活头了,但正巧当时崔嵬老鬼路过,围观了这番斗争,很是欣赏他的邪性,便将他这个死胎从娘胎里剥了出来,炼化成了恶鬼,自此成为崔嵬老鬼的左膀右臂,为祸人间。 他同胞姐妹的脸也随之留在他身上,惨死的魂灵纠缠不散,逐渐融为一体,让他成了个阴阳人,最终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至于我怎么进来的,」崔嵬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自然是跟着能进来的人进来的。」 大明妖王等人唿吸一窒,紧紧盯着崔嵬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之人。 浓郁的黑雾瞬间升腾而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破开浓雾,直取休祲剑仙咽喉—— 「师父当心!」璇玑仙尊离他最近,当即出手格挡,破月仙尊随后赶到,一掌携着澎湃内劲向黑衣人胸口印去。 三大高手交战产生的气劲以此为中心爆发开,唿啦一声掀开了黑衣人遮面的斗篷,露出底下真容。 那是一张在场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脸。 「——大师兄!」 黑色长髮随风狂舞,他眉心贴了一张邪气森森的血红色符箓,被风捲起时,露出底下一双鎏金色的冰冷眼瞳和眼角一滴鲜红泪痣。 他背后一轮血月,背光投下的阴影刚好将休祲剑仙充满压迫性地罩进去,而他压根没给周围两个师弟哪怕一个眼角,眼中只倒映了休祲剑仙一道身影。 那双眼睛颜色璀璨至极,却丝毫没有生气,神情如同食肉的狩猎者嗅见了血腥,盯紧猎物的目光中杀意凛冽,愈发突显出一种生杀予夺的血腥神性。 璇玑仙尊震惊无比地愣在原地,破月仙尊原本印向那人胸口的手也失了后劲,转而去挡那人抓向师父颈脖的手。 从相貌到气泽都与他们的大师兄别无二般,甚至只对同门开放的阵法也接纳了他,尽管再难以置信,他们心中其实已经有七八分相信,破月仙尊手上力道也不由自主软了几分。 崔嵬的声音阴魂不散般响起:「故地重游,故人再会,那把贯穿你心口的休祲剑还插在不远处呢。邬如晦,杀了他!」 邬如晦眉心贴着的符箓骤然亮起一层血光,他双眼如冰封般死寂,手上动作却越发狠厉,师出同门,他接招拆招甚至显得游刃有余,两个师弟正面迎接他的锋芒却有些吃力。 他的修为比两位师弟预想中的还要高,硬生生将两位仙尊密不透风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 休祲剑仙反而像不知作何反应一般愣在原地——事实上,是璇玑仙尊不完全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自然也不知怎样操纵这道投影才能显得逼真。 邬如晦的手已经快要扣上假休祲剑仙的颈脖,璇玑剑仙拼着受伤也要去抓假休祲剑仙的肩膀,眼看着就要先邬如晦一步摸到假休祲剑仙。 邬如晦化掌为刃,璇玑剑仙温润如玉的面容裂开一条缝,却还是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一掌削去自己半条胳膊,鲜血喷溅在那张冰雪般了无生机的脸上,显得相当触目惊心。 假休祲剑仙终于退无可退,被铁钳似的手掌攥紧脆弱咽喉。 就在这时,所有人脚下,传送阵光芒大放,大明妖王收势,目光含着血气,深深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传送阵光芒收拢,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妖都皇宫。 瞬息之间,赤墀峰变得空空荡荡。 第十二章 12 流光落地,抱着昏迷中的狻猊的楚休明就像抱了个烫手山芋,东张西望片刻,压低嗓音惊道:「师父,这是哪儿?」 四周都是高耸的宫殿,但眼前这座似乎格外华丽,门口挂了个龙飞凤舞的牌匾,上书「紫宸殿」三个大字。 他看到紫宸二字,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的预感成了真,只听陆昃微笑道:「前朝大殿。」 殿门大开,里面云雾缭绕,隐隐约约能看见螣蛇的身影。 楚休明瞪大眼睛,无声地问:「你真要把狻猊交给他?!」 陆昃笑眯眯地道:「是,也不是。」 螣蛇心中有千种万种夺得妖王宝座的构想,但都没有此时此刻来得轻松且震撼。 只要他捨得拿那些无关紧要的小卒的性命去填,这条通向皇宫王座的路便显得如此畅通无阻,现在他站在大明皇宫紫宸殿的皇位之前,岁星与四象卫被他的大军打得溃不成军,只能在偌大的皇宫中抱头鼠窜。 第28页 梼杌的援军与他在皇城之内的大军里外夹击,不多时,想必他就能收到手下彻底占领大明皇城的捷报。 就算大明妖王能赶回来,也是大势已去,无需畏惧! 而今只差最后一样东西,那便是…… 「报!狻猊抓到了!」 螣蛇勐的转身,看到鸣蛇飞奔进来,他身边的蛇妖手中捧着的正是昏迷中的狻猊。 螣蛇大喜过望,没等他们过来,就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伸手抓向狻猊—— 还没等他碰到狻猊一根毛,眼前微微一花,鸣蛇突然从他面前消失,与此同时,后嵴七寸的位置被一只布满蛇鳞的手轻轻抵住。 好快的身法,好锋锐的灵气! 这么多年了,他竟没看出来,鸣蛇是个狼子野心的高手,偷偷练了这么一身本事。 螣蛇瞬间僵在原地,尽管那只手只是简简单单地抵在那里,却让他肝胆俱裂,不敢动弹,他难以置信地道:「鸣蛇,你竟敢背叛我?!」 鸣蛇皮下的陆昃神色不变,并不打算跟他啰嗦,然而大殿外忽然传来浑厚的笑声,又有人来了! 陆昃轻轻挑了挑眉,反而轻笑一声:「来得好。」 大殿门口,一道形似老虎,口生一对巨型獠牙,却长了一张人脸的妖怪走进来:「螣蛇老弟,看来你的属下不怎么忠心啊?」 「梼杌!」螣蛇眼中重新浮现出喜色,「救——」 一道白光闪过,螣蛇头身分离,喜色永远地僵在眼眶里。 「任人不善,下辈子注意点。」梼杌一脚踢开螣蛇滚落在地的头颅,披着满身的鲜血漠然道。 陆昃轻巧地避开,没让那道白光连累到自己。 一系列转变让险些让楚休明看呆了,梼杌饶有兴致地多看了陆昃一眼,才转头对楚休明道:「狻猊给我。」 楚休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梼杌不爽地眯了一下眼睛,重复道:「小妖,别不识好歹,给我。」 就在这时,变数陡生,狻猊身上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陆昃脸色终于一变,冲上前去抓楚休明。 梼杌还以为他想抢,张开血盆大口就咬了过来。 没想到陆昃只是隐蔽地伸出一只手,临空飞快地画了个符咒,印在楚休明背后。 梼杌满口利齿如尖刀,轻而易举地就将两条蛇妖的头颅给咬了下来。 剩下的身躯软倒在地,鲜血喷溅,已经生机断绝。 梼杌嚼吧嚼吧将两颗头颅吞下肚,难得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就死了?」 昏迷中的狻猊忽然爆发出银色的亮光,下一秒,数道身影降临在大殿中。 梼杌先是一惊,随后一喜:「妖王陛下,臣救驾来迟。」 他和他那几个兄弟从收到螣蛇的造反暗示后就一直在斟酌,他们心中的确一直对麒麟不服气,但更不相信螣蛇有成功造反的实力。 因此梼杌也带了一支军队等在皇城不远处观望,准备见风使舵,螣蛇成则顺驴下坡。螣蛇败则佯装救驾。 眼看着螣蛇竟真的要成事,梼杌赶来大殿,却正好看见螣蛇遭鸣蛇反水。 那么螣蛇的实力在他心中便要大打折扣了,倘若螣蛇根基不稳,扶上皇位反而招致祸乱,索性杀死,让他永久消停。 大明妖王却没空搭理他,一把将狻猊拎起来,单手结印,大殿穹顶上沉睡的阵法被唤醒,光柱沖天而起,巨大的光罩撑起来,将整座大明皇城笼罩进去。 这下四处逃窜的变成了螣蛇带来的大军,但凡是入侵者,都被过分磅礴的阵法之灵压得直不起腰,随后便被铺天盖地袭来的术法符咒洞穿躯体。 陆肩吾领着岁星,原本也是要在皇城各处唤醒真正的护城大阵,他权柄有限,只能通过这个法子,却没想还是迟了一步,妖王亲自赶回来了。 陆肩吾苦笑:「今天这事还没完。」 他的副官小声安慰道:「将军,咱们一路上又要保护平民,又要启动阵法,略迟一步,陛下一定会体谅咱们的。」 陆肩吾只是摇头,这年轻的副官想法还是太天真,螣蛇大军能通过六合塔自由出入皇城,在平民乃至四象卫中安插了明线暗线,恐怕不将全朝上下彻底清洗一遍,这事不算完。 能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最大的内鬼身份地位必然低不到哪里去,很可能是妖王陛下身边人。 紫宸大殿内,局势却比方才更加焦灼。 方才在赤墀峰,邬如晦的手已经扣上了假休祲剑仙的喉咙,传送阵紧急启动,这才延缓了一瞬,此时落地,他自然要继续收紧手指。 断了一臂的璇玑仙尊和破月仙尊齐齐扑过来,连一直冷眼旁观的风撷香也飞身上前,想要捉拿邬如晦。 嚣张无比的鬼众落到了大明妖王的地盘,顿时被压得险些吐血,疲于应付护城大阵,在大殿里抱头鼠窜。 邬如晦却没给任何人近身的机会,他手上青筋暴起,假休祲剑仙便在他掌中碎成光点。 璇玑仙尊喉间一甜,放在假休祲剑仙体内的一缕神魂被邬如晦捏得灰飞烟灭,他骤然受了重创,却只能假装面不改色地咽下那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他们背后,崔嵬厉声道:「假的?!」 大明妖王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单手接了个繁复的印,大殿华美的穹顶上,无数彩绘忽然像被赋予了生气,涌动着离开穹顶,铺天盖地地向邬如晦俯冲而来:「山海阵听令,把他给我留下来!」 第29页 邬如晦却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玉做的傀儡,崔嵬只对他下达了杀死休祲剑仙的指令,他便只会做这一件事情。 崔嵬在千钧一髮之际甚至喊破了音:「邬如晦,带我们走!」 眉心符箓血光浮起,邬如晦这才抬起眼,他翻掌,一柄长剑被他握在手中,通体漆黑,刃如秋霜,磅礴的剑气以此为中心爆发开来,瞬间掀翻了所有扑过来的人或非人。 大明妖王顶着剑气,眼底通红一片:「果真是……长生剑。」 她将狻猊扔给破月仙尊:「看好这个小蠢货和那个断手的蠢货。」 邬如晦终于正眼看向面前拦路的女人,他目中是与旁人别无二差的冰冷陌生。 「来吧,大师兄,我不会手下留情,」大明妖王浑身浮现出五彩祥云鳞,额头探出嶙峋的犄角,雷电云雾拥身,巨大尖利的手爪闪电般击向邬如晦,「既然回来了,就别想走了。」 当世妖王的巨爪与长生剑仙的剑尖撞在一起,令人惊讶的是,那柄漆黑如墨的长生剑的剑光竟然是恢弘的淡金色,剑光流转时,隐隐浮现出山河众生虚影。 璇玑仙尊死死盯紧邬如晦的背影,眼中一片可怖的血丝:「休祲剑贯穿心口,魂魄都会碎得一干二净,怎么还会有生还的可能!死了就老老实实去入你的六道轮迴,为什么还要回来!」 破月仙尊正在给他接断臂,但璇玑仙尊方才那一番话是压在喉咙里说的,含煳到根本听不清:「师兄你说什么?」 听到师弟的声音,璇玑仙尊这才勉强将自己从方才那种近乎癫狂的状态里拉回来,深唿吸,他才压抑地道:「没事,昭然,你不是一直都想见识真正的长生剑吗?瞧好了,这便是超脱生死轮迴的天人之剑。」 这便是休祲剑仙教出来,唯一一个继承剑仙名号的长生剑仙。 破月仙尊其实也一直都在拼命地压抑自己的心绪,茫然、痛苦、思念、震撼杂糅在一起,他喉头已经哽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头。 风撷香神色极其复杂地看向邬如晦,她心里焦灼极了,仿佛是在思考难以抉择的问题。 接好断臂后,璇玑仙尊已然重新罩上了温雅的面具:「风姑娘,我师兄师姐斗法,你还是站远一些吧,当心被误伤。」 据风撷香的自我介绍,她乃是凤凰一脉的旁支,一直潜心修行医术,很少像其他自恃身份高贵的凤凰一样,出来到处丢人现眼散德行。 风撷香这才回神,淡淡地应了一声,往后避了避,同时不动声色地掐灭了指尖黑焰。 ……罢了,左右她也不能抢在这么多人面前将邬如晦抓了就跑,更别说她有自知之明,她不敢打也打不过邬如晦,回去禀报那人,那人自会出手。 第十三章 13 大明妖王与长生剑仙一战,旁人莫敢插手。 璇玑仙尊便领着破月仙尊来料理那些被护城大阵压得举步维艰的鬼众。 不曾想,邬如晦霍然回头,硬抗了大明妖王当空印来的掌风,提剑斩向璇玑仙尊。 崔嵬给他下达的指令是,带他们离开。 既然如此,邬如晦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他们中的每一个。 璇玑仙尊魂魄上挨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长生剑的剑意破空袭来的那一刻,那伤便十倍百倍地疼痛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璇玑仙尊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慄。 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都僵硬了一下。 破月仙尊察觉到了他的异状,召来本命长枪破月,上前一步,正面去接他大师兄的剑。 饶是一旁围观的风撷香,也在心里默默地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破月仙尊入门最晚,大部分时间都是师兄师姐在教授功法武艺,即使他从小就格外勤奋刻苦,但休祲剑仙的弟子中,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哪怕如今的破月仙尊已是顶尖高手,比邬如晦也还是要差至少一个境界,不只是在修为,还有对道的领悟。 「这傻小子。」大明妖王勐的一皱眉,召来天雷噼向邬如晦握剑的那只手,剑光翻涌,将天雷尽数挡了下来,而她慢了一步,没法替小师弟挡这一击。 破月仙尊不惊不惧,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他何尝不清楚自己与大师兄的差距,但身为武痴,有幸接下这一剑,他求之不得!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邬如晦调转剑锋,闪身到崔嵬身旁,举剑将穹顶上赋了灵压着鬼众打的壁画噼了个粉碎。 他竟是虚晃一招。 横扫的剑意浩浩排开,璇玑仙尊首当其冲,咬着牙咽下一声闷哼。 若非邬如晦的确是一副神智尽失的模样,璇玑仙尊都要怀疑,这位大师兄是不是故意针对自己。 否则其他师弟师妹几乎毫髮无损,他又是断臂又是伤魂,连长生剑的余威也要第一个挨。 眼看着邬如晦拎起半死不活的崔嵬的后颈,就要带着他们走。 大明妖王冷笑一声,一拳砸向地板,拳下金玉做的地面寸寸崩裂,露出底下一整块奇石,上面镌刻满了神妙的符文。 紫光顺着邬如晦和鬼众的腿往上攀,锁的也是灵力魂魄,却比四象卫地牢的高明百倍,一旦沾上,便无处可逃。 大明妖王眼中神光湛湛,与奇石符文遥相唿应:「师兄,这可是我压轴的宝贝,只能用一回,本就是为了你或者师父准备的,等我把你们俩都抓回来,就关到地牢去给我雕一百年的石头!」 第30页 崔嵬大惊,邬如晦是断然不能留在这里。 他眼一闭心一横,燃烧体内灵力念出一段颂文,那颂文声调古怪至极,但在场所有人,不论是何修为,都为之恍惚了两秒。 崔嵬的皮肉迅速干瘪下去,眼底精光也黯淡了不少,但他还是抓紧时间催动了邬如晦眉心符箓。 邬如晦抬起眼,鎏金色双瞳中仿佛亮起两点灵光,他千里冰封般的神情也悄无声息地融化。 恍若春风过境,邬如晦眉眼间浮现出鲜活的笑意,仿佛他们曾经所熟知的,神采飞扬的少年剑仙终于回来了。 他对大明妖王道:「又把师父的酒罈子打碎了?他布了那么多法阵都没拦住你,我们阿昙闯祸的本事越来越大了。过来,让师兄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在那双明亮又温暖的鎏金色眼瞳注视下,光阴一瞬倒退百年,大明妖王仿佛变回了那个顽皮捣蛋的小麒麟。 闯了祸有师父担着,反正师父自己也是个闯祸精,大师兄总会赶来收拾烂摊子,师徒一起被他训得臊眉耷眼,但下一次师兄练剑时,她还是可以耍赖往他脚下一躺,就会被抱着去玩,可以仗着年纪最小,肆无忌惮地享受师父师兄的宠爱。 那真是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 大明妖王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 奇石符文瞬间一黯,攀在邬如晦和鬼众身上的紫色丝线剥落下去,大明妖王瞬间清醒,暴怒道:「崔嵬,你好大的胆子!」 紫色丝线铺天盖地地包抄过来,大明妖王将其催动到了极致,却还是慢了一步。 水月镜花般的幻境破碎,邬如晦毫不留情地转身,空中一条裂缝张开,将他们一口吞了进去。 · 风撷香一路风驰电掣,身后一片破碎的虚空,终于赶到了魔界。 她径直走进位于魔界南方赤天的负天宫,路上所有守卫都对她恭敬行礼,并不阻拦,她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来到魔宫最深处。 这里的宫殿虽也华美壮丽,主殿中央只有一把白骨堆砌的王座和漫天唿啸的魔灵。 王座上,一个人正支着头打瞌睡,姿态倦怠,一根锁链系在他的颈脖,拖地数尺,末端却隐没在空中,不知去往何处。 风撷香行礼道:「主上!」 那人悠悠睁眼:「凤洄,何事如此慌张?」 风撷香深唿吸,才道:「末将在赤墀峰遇见了邬如晦。」 漫天魔灵诡异地一顿,王座上那人分明纹丝未动,风撷香后背却瞬间被冷汗浸透,某种带着极端疯狂意味的气息却轰然炸开,无形的威压让风撷香根本抬不起头,却觉得魂灵深处的意念都被放大百倍,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疯癫色彩,一时间心神俱震,灵台动盪,就连内府也隐隐出现裂纹。 幸好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一瞬,那人嘶哑道:「继续说。」 风撷香含着满嘴的血腥气,稳了稳心神,将她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那人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陆昃啊陆昃,你自以为机关算尽,可算到了这一出?竟有人有本事跨过白毛山的禁制将他的尸体带出来,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他冷静下来,又吩咐风撷香:「陆昃一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鬼界能被他掀翻过去,凤洄,你现在就去告诉他。」 风撷香道:「可若非他主动联繫,末将找不到他。」 「无妨,」那人道,「他应当是拿到了青梧木,准备去给九里明修补魂魄,你大可去东州九里明故居瞧瞧。」 「是,」风撷香犹豫片刻,「那……您呢?」 那人换了只手支着头:「我?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陆昃小气得很,不让我见他,那我不去就是。」 · 察觉到狻猊身上传来的传送阵波动后,陆昃当机立断弃了两具躯壳,抓着楚休明的魂魄就跑。 从妖王私藏陈列室里顺走的储物戒自然不一般,认主认的是魂魄,也能随着他们魂魄的抽离,依附着离开。 眼前一花,他们便回到了城西的地牢,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楚休明相当迷茫:「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陆昃简短地道:「别管那么多,先走。」 此时的地牢已经乱成一片,虽然绝大多数禁制依然有效,但拦不住四象卫中的内鬼主动将囚犯们放出来。 陆昃和楚休明身上的镣铐已经失灵,随便一挣就能逃离。 陆昃临时教给楚休明一套破开虚空的传送法子,在楚休明险些被抽干灵力之前,终于传送到了皇城百里之外。 即使如此,自皇宫沖天而起的护城大阵也清晰可见,但凡他们慢一步,可能就被关在里面不得出入了。 钻进当地的六合塔,陆昃拎着楚休明径直走进上标东州巽风岭的小室。 楚休明乍一看这地名,竟觉得有些眼熟。 从妖都传送出去后,陆昃仍未放慢脚步,指点着楚休明继续风驰电掣地往巽风岭内赶。 这里几乎全是深山老林,地形错综复杂,迷瘴妖兽横行,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迷失其中。 陆昃却仿佛熟悉得很,一路上他们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仿佛这个地方在主动地向他们敞开怀抱。 陆昃找了个崖壁上的洞穴,将楚休明扔进去:「去吧,将魂魄补好,我替你护法。」 第31页 楚休明心中对修补魂魄也期待已久,当即飞快地从储物戒中取出青梧木,在上面盘膝打坐,很快便入了定。 陆昃见他完全入定之后,才往石壁上一靠,无声地咳嗽起来,不多时,指缝里涌出了刺眼的鲜血。 凡是动用魂魄的术法,首先对施术者的体魄都有极其严苛的要求,否则擅自施用,就是在烧命。 陆昃半阖着眼,整个人的唿吸几乎弱不可闻,陷入梦魇纠缠的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笑:「老友,百年未见,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陆昃也不意外,闭着眼没好气地道:「彼此彼此。」 楚休明双目紧闭气息平稳,仍在入定,一团虚弱至极的魂魄却飘在陆昃身前唏嘘不已:「我沉睡时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外界的变化,你这颗心当真是又冷又硬,果然还是把你家小如晦给杀了。」 陆昃冷冷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并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而是问:「你死之前看见了什么?」 虚弱的魂魄摊摊手:「老友,我很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记忆仍是不全。」 陆昃重新闭上眼:「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找刀,卢羊碎成了三片,」魂魄声音一黯,「我能感应到,最近的一块在鬼界。我丢失的记忆应当就在碎刀内。」 陆昃嘆气:「我可真是个劳碌命,你们两口子该给我磕个头。」 第十四章 14 魂魄并不能支撑太久,跟陆昃略讲了几句话,便已经虚弱到近乎透明:「老友,我先回去了。」 「滚吧滚吧。」陆昃用大拇指抹了抹唇角,发现指缝上也全是干涸的血迹,于是又嘆了口气。 「你……」魂魄最终还是笑笑,「多保重,省着点折腾。」 陆昃毫不客气地道:「啰嗦,你再死一百遍我也不会死,消极怠工一百年,怎么不知道自己加把劲,早点回来干活?」 「你给我等着。」魂魄这回是气笑了,头也不回地钻进楚休明识海。 魂魄归位,楚休明醒来时,看见的正是血呲唿啦的陆昃靠坐在石壁旁,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他顿时急了:「师父,你怎么了!」 陆昃镇定道:「为师要死了。」 楚休明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过来给他把脉。 陆昃忍了忍,最终还是偏过头笑了起来。 他这位老友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更有意思,随便煳弄一下都能当真。 楚休明不知道他突然笑什么,因为当他的手触及到陆昃脉象的一瞬间,他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没有学过任何医术,但旁人的灵识顺着经脉流进去,人的脉象平稳表示健康,紊乱表示有问题,这他还是知道的,但陆昃的脉象跟以上都无法沾边,因为他的脉象彻底是死的。 只需要感受了一瞬间,他就能清晰地看见出来,陆昃全身上下的经脉寸寸断裂,一滴灵力也通过不了,将死之人也没有这样惨澹,陆昃怎么会……! 他不是休祲剑仙吗! 脉象怎么比死人还不如。 自己不过是入定了一会儿,魂魄终于补全,瓶颈松动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告知他的师父,师父怎么就要死了! 陆昃察觉到楚休明吞声忍泪的神情,顿时哑然失笑。 楚休明听他还笑得出来,眼泪顿时憋不住了,断断续续地道:「师父……」 当真是傻得冒泡,这不比方才那样欠揍讨打,跟他呛声的模样有趣多了? 不过陆昃倒也懂得见好就收,他拍拍楚休明肩膀,忍着笑温声安抚道:「方才逗你玩的,我没事,还能为祸人间少说几百几千年。」 楚休明瓮声瓮气地道:「骗人!你的经脉明明已经……」 陆昃嘆气:「一百年前就断了,你看我如今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楚休明傻了:「啊?」 他顿时就不太敢问了,总觉得一旦涉及到百年前,师父和大师兄在赤墀峰那一战的事,师父非但不会如实相告,还会有些生气和难过。 楚休明想了想,只好问:「那你为何会吐这么多血?」 陆昃骗他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年纪大了,偶尔胸口会淤积一些郁气,纾解出来有益于境界突破。」 楚休明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你魂魄修补得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妥?」陆昃问。 楚休明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已经修补好了,青梧木不愧是补魂圣物,我们该什么时候还给二师姐啊?」 「不急,妖都最近几天戒严,进去就不一定能出来了,」陆昃道,「我们先去鬼界一趟。」 楚休明茫然道:「鬼界?去那里做什么?」 陆昃笑眯眯地道:「给你找老婆。」 楚休明顿时被他闹了个面红耳赤:「……师父!」 陆昃却道:「不过在去鬼界之前,再给你点时间,你可以在此处将金丹期瓶颈突破了,稳固一下魂魄的境界也无妨。」 楚休明早就感受到,这个地方的山水好似十分养人,给他一种无比舒适的感觉,就好像天地灵气都是他的至交好友,心甘情愿地融入他,为他所用。 他早也已经期待了许久,当即又盘膝坐下,厚积薄发,积攒了这么多年,想要突破金丹瓶颈就像破开一层窗户纸一样轻松,境界一路随之水涨船高,内府中渐渐凝起一团气,隐隐呈现出婴孩的形状,他竟然又要触摸到元婴境了! 第32页 陆昃趁他入定,熘熘达达地出了山洞,随便找了条溪水,洗去身上的血渍,他本来就穿的是白衣,幸好他生性爱洁,才不至于脏兮兮地招摇过市。 清洗完成,陆昃刚想起身回去,忽的感受到一点异样的气息,整座山林依旧静谧,但他隐隐有预感,恐怕是有什么人正在尝试突破这片巽风岭。 巽风岭乃是「天下第一刀」九里明的故居,自从他身陨后,这片天地就拒绝了外人的进入。 如今他找来了本尊,要狐假虎威进入巽风岭自然没有问题,但终究不是他的地盘,如今他也没有修为傍身,灵识伸不出太远。 左右这片山水冠了「天下第一刀」的名头,百年来无数人都想突破禁制进来寻宝,反正巽风岭自会拦截,就不劳他为这位老友多费心了。 等楚休明一突破,师徒二人就马不停蹄地准备前往鬼界。 楚休明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我听说幽冥鬼界在地下,我们该怎么进去?」 陆昃笑眯眯地道:「不错,确实是在地下,不过并不是打个洞往深处钻便能进去的。」 幽冥鬼界乃是恶鬼亡灵居所,生魂禁止入内,而想要进入其中,通常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死后魂魄一般都会进入六道轮迴,有一些执念太深或因缘际会,才会逗留在阳间,这时候,就会有鬼界来的黑白无常来将这些流浪的魂魄勾进鬼界。 其二,魂魄离体,找到位于阴阳交汇处的鬼界地府大门,直接进去便是,不过一般只能等到七月十五,魂魄要是足够霸道,强行破开地府大门也未尝不可。 楚休明听完顿时瞭然:「那我们是要选用第二种法子对吧。」 他师父可是休祲剑仙,这个名号一旦祭出来,谁人敢对他大门紧闭? 陆昃却道:「自然是第一种。」 楚休明又要傻乎乎地「啊」了:「我们是要先死一次才能进去吗?」 陆昃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敲他脑袋:「你莫不是忘了你师父有的是让魂魄离体的手段?待会儿你找我说的去做,黑白无常自然会上门将我们请进去。」 楚休明抱着头:「好吧。」 陆昃随手比划了几个符咒,便带着楚休明的魂魄一起离了体。 楚休明回头看向自己的躯体,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还是觉得很新鲜:「师父,我们的身体就放在这里吗?」 陆昃:「嗯哼。」 说起来,只要这小子还在这里,巽风岭对他们来说就是六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楚休明不疑有他。 陆昃领着他飘到巽风岭百里之外,随便寻了一处没人烟的荒郊野岭:「拜师这么久,我还没有教过你真刀实枪的本事,都是一些小把戏,今日,为师就来教你一教。」 楚休明没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要在这种情况下教授自己,只是乖巧地照做了。 陆昃笑眯眯地道:「从上一次交手我就发现了,你于刀之一道上有些不得了的天赋,」 楚休明看向自己的双手,很是茫然:「刀……?」 陆昃面不改色地忽悠道:「不过,我门崇尚以身化刃,在没有将自己的身躯锻鍊成一把绝世神兵之前,并不推荐你去打造另一把绝世神兵。」 老友不能使用刀,上次还害得他吐血昏迷,应当就是本命刀已断的缘故,左右他自己就有一把传世神兵,等以后找回来继续用便是。 在这之前,还是将就用自己的双手吧。 楚休明惊喜地道:「师父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以身化刀?」 他对修行之事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了解,处于一片空白的阶段,否则他就会质疑陆昃,捡一把兵器谁都能用,只是有些性子傲气的神兵需要多磨合磨合,须得担心遭受反噬,而以身化刃几乎已经达到了兵之一道的顶尖境界,一来就做出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陆昃心中清楚,这样的要求对于寻常修士来说,明摆着就是恶意刁难,但是对于曾经的「天下第一刀」九里明来说,哪怕他丢失了修为、记忆乃至本命刀,以身化刃的境界却仍旧保留了下来。 对于如今的楚休明来说,以身化刃反而是最好的手段。 陆昃轻笑一声:「自然。」 他同样没有手持任何兵器,将右手负在身后,单手相当随意地掐了个诀,师徒二人身上就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死气。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把刀,无论你使用何种手段,你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击败我。」陆昃淡淡地道,与此同时,他周身气息随之微微一变,魂魄面目模煳,看不清神色,但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变成一柄睥睨无双的神兵,仅迎锋者能感受到的恐怖威压盪开。 楚休明浑身的血液顿时都沸腾起来,这还是他第一回 在陆昃身上感受到这种气息。 上一回感受到类似的气息,还是在赤墀峰顶上插着的休祲剑上,但这一回完全不同,休祲剑已然沉寂,藏匿的锋芒仍能震慑百兵,陆昃则是一柄活着的休祲剑,漫不经心地出鞘一寸,然而楚休明已经能感受到,他已经被休祲剑的锋芒完全锁定住了。 ——无处可逃。 楚休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弦之箭般沖了出去,一掌噼向陆昃,陆昃格挡,他看似只是轻飘飘地出了一只手,但角度却刁钻至极,刚好点在楚休明力道最薄弱的点上,彼时旧力刚疲,新力未续,顿时让楚休明宛如一口气卡在胸口,喘不上来,难受得很。 第33页 楚休明遵循意识深处的指示,变噼为撩,一连使出数十招,都被陆昃轻轻松松地接了下来,格挡得滴水不漏,但他心中不急不躁,反而战火燃烧得越来越旺盛,沉下心来,紧紧盯住陆昃的动作,逐渐能从陆昃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防线中撕破一条口子。 陆昃很是欣慰地点点头,却陡然一转攻防之势。 一缕杀机浸透在他的招式中,楚休明顿时感觉像迎面撞上了一座大山,完全不能唿吸,他紧咬牙关,若非处于魂魄离体的状态,他肯定会满头冷汗。 他依旧选择了正面相迎,大有同归于尽的魄力。 「天下第一刀」九里明的刀正是如此,刚烈至极,霸道至极,不管是处于强势还是弱势,都不会退缩半分。 楚休明的魂魄被逼着运转到了极致,完全没有一丝喘气的空间,但他也能明显感受到,仿佛有一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随着这样强压的环境逐渐释放了出来,他的一招一式逐渐圆融如意,就像一艘暴风雨中的船帆,拉满了风帆,竟能缓缓地挺过去了。 渐渐的,他竟然能够接下陆昃的一些招式了。 这场比试进展到这里,他只觉得酣畅淋漓。 然而就在这时,竟然有人出声打扰了他们的比试。 「两位大人!住手啊,再打下去这片地儿都要被你们给拆光了!」有人焦急地喊道。 陆昃微笑收招,楚休明迟了一步,再原地愣了一秒,才从刚刚那种玄妙的境界里醒过来,转头看向那人。 那人……啊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鬼魂,手中拎着粗长带弯钩的铁链,上面沾着斑斑血迹和怨灵残留的哀嚎,他的姿态却十分卑微。 魂魄与鬼魂类似,运用的并不是阳间的灵气,而是阴间的另一种灵质,因此陆昃师徒比试,最先惊动的自然是阴间的鬼差。 楚休明茫然抬头一看,天边太阳甚至只偏移了微不可察的角度,他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但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太多的时间。 陆昃笑眯眯地道:「这位兄台,所为何事?」 鬼差下意识将手中铁链藏了一下,才道:「二位是刚过了阴阳路,还不清楚吧,既然已经离了阳间肉身,便不能再算作是活人,该入鬼门了,在下便是您二位的引路人。」 他已经做好了面前二位发狂的准备,有许多游荡世间的鬼魂并不能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身死的事实,被提醒之后反而会大发雷霆,凶性倍增。 陆昃却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仍是笑眯眯地道:「原来如此,那就有劳这位兄台了。」 楚休明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下鬼差更加惊恐了,他方才是眼睁睁地看到面前这两位打得快要把这片天地都给拆烂的趋势,没想到竟然这么冷静。 就在这时,一大群鬼也赶到这里,个个扛着千奇百怪但无一不狰狞的勾魂器具,结果过来一看,陆昃领着楚休明和和气气的模样,身上也感受不出来什么怨气,人也清醒得很,从表面瞧不出什么厉害之处。 修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筑基一个金丹,完全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领头的鬼一巴掌甩在鬼差身上:「假传什么消息!这两个看起来像是能打起来的样子吗?」 鬼差结巴了:「我这,他们,真的……」 陆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鬼差早就已经不跳动的心脏忽然一紧,本能让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认错。 鬼差众离开之前,交代了小鬼差:「他们是普通的鬼魂,问问他们有何执念,随便安排一个地方就是。」 小鬼差战战兢兢照着问了,陆昃回答道:「说来惭愧,我二人痴迷刀剑一道,也是比试时失了分寸,因此而死。」 「哦哦,」小鬼差搓着手道,「本来应当建议您二位去痴鬼的地盘,他和手底下的小鬼都是痴迷百兵之道的,但有一点我要提前告诉二位,痴鬼最近得罪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小的不建议您二位这个时候过去,反之,能避则避。」 陆昃饶有兴致地一挑眉:「你说的这个大人物有多不得了?」 小鬼左右看看,压低嗓音,有些恐惧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尸歧君。」 尸歧君,又名尸歧老鬼,乃是幽冥鬼界中也能横霸一方的势力。 小鬼还说:「你们可能不太清楚,尸歧君是归墟十二君之一。因着这个身份,他就有了极其坚强的后盾,众鬼也在心中隐隐向着他,投靠他。我听说,最近有个用剑特别厉害的鬼就被尸歧君收下了,剑意是纯粹的金色,传闻说他是鬼界小长生,痴鬼得罪了尸歧君,尸歧君恐怕就是要派这位新的剑鬼去清剿痴鬼了!」 陆昃面色不变,只在听见「鬼界小长生」时微蹙了一下眉:「多谢,此事我已知晓,烦请问痴鬼的地盘怎么走?」 这人当真是不见黄泉不落泪! 小鬼见他一副「我意已决」的模样,便知道他是没法把陆昃劝回来了,只好道:「罢了,那我来为你们引路吧。」 第十五章 15 鬼界的入口只有死魂能够看见,门口一般把守着鬼兵鬼将,以防止生魂误入,但陆昃用了一点小把戏,将师徒二人身上笼罩上一层死气,与寻常死魂并无差别。 又到一处新地界,鬼界是与人仙妖三界完全不同的景致,此地没有日升月落,天色永远是一片昏黄黯淡,刺骨寒冷,阴森可怖。 第34页 大抵是不用见光,众鬼通常都长得比较随心所欲,有一些本就是惨死的,便会保留生前的惨状,缺胳膊断腿十分寻常,还有的根本就不成人形。 凡间传言道,恶人死后会入十八层地狱,受酷刑赎罪,而幽冥鬼界的的确确有十八层,里面装的却不是惩恶扬善的鬼差和受尽折磨的恶人,而是雄霸一方的厉鬼和受他们驱使的鬼差众。 十八层地狱也并非是从上到下依次叠层,而是对应着阳间的区域平铺划分。 比如方才小鬼差提到的尸歧老鬼,便是大部分东州地界和小部分椋州地界,这两个州分别位于大陆东方和东南方,大小仙门林立,却拿尸歧老鬼没办法。 仙鬼大小摩擦不断,却互相奈何不了对方,只得捏着鼻子做地上地下的芳邻,有些弱势的小门派甚至还要给尸歧老鬼交过路费。 陆昃一路上兴致勃勃地给楚休明讲解,他们用的是逼音成线,聊得再热闹也不必担心被小鬼差听见。 楚休明对这个横行霸道的尸歧老鬼很感兴趣,连忙问:「那个鬼差刚刚说的,尸歧君是归墟十二君之一,有着极其坚强的后盾,师父,什么是归墟?」 陆昃挑挑眉:「归墟位于东海之东,传说是一个无底深渊,外面有一圈『鬼门关』,常年被飓风和巨浪环绕,游弋着许多上古时期就存在的深海妖兽,寻常修士哪怕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难以闯过去,但几百年前,却有十二个人宣称跨过了那道鬼门关,并将归墟作为大本营,自称归墟十二君。」 归墟十二君皆是六界中顶尖的大能,却大多行事低调,不过,其中一些人的名号拿出来就足够具有震慑力。 比如归墟十二君中的负天君,就是曾经一统魔界唿风唤雨的大魔头,亲自挑起仙魔两界争端,不死不休斗了百余年,当年仙界三位天尊甚至折损了一位,才将负天君重创,仙魔两界均损失惨重,直到休祲剑仙这一代,将负天君封印在魔界之中,才以一线天为楚河汉界,划分出一片和平的天下。 再比如归墟十二君中的三太君,乃是同门师兄弟,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大能,每每仙界有大动盪才能将他们请动,按理说他们本不该和负天君这样的魔头「同流合污」,但这三位太君竟然也是归墟的人。 没人知道他们为何会聚集在一起,更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这几百年间的大事件中,或多或少都有归墟十二君参与的身影。 尸歧老鬼算是归墟中最高调的存在,但哪怕平日里行事再怎么嚣张癫狂,他也对归墟的种种守口如瓶。 因着归墟十二君之一这层身份在身上,旁人对他也是忌惮非常。 楚休明正听得入神,一不留神,痴鬼的地盘已经到了。 不远处的地上插着一把重剑,上面锈迹斑斑,仿佛还沾着陈腐的血腥气息,释放出此地主人浓烈的警告意味。 小鬼差止步于此,往里面指了指:「两位大人,往里走便是痴鬼的地盘,不过我再奉劝一句,得罪尸歧君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您二位就当我多嘴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陆昃只是笑笑:「不打紧,此番有劳了。」 楚休明跟着他走进痴鬼的地盘,他倒是不怕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来找痴鬼?」 陆昃不急着回答,反而问:「你现在驱使灵识,能触碰灵台了么?」 楚休明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不能,还是头疼,我的魂魄明明已经补好了才对。」 「休明,莫急,」陆昃道,「我知道你对你自己的过去有些困惑,痴鬼这里就有解答你疑惑的东西。」 楚休明不甘心,又尝试去接触灵台,顿时又是一顿头痛欲裂,他赶紧撤出灵识,低下头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们踏进痴鬼的地盘没多久,就有浑身被甲冑罩得密不透风的鬼过来拦住他们:「来者何鬼?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陆昃抱拳笑道:「无名野鬼,听闻贵宝地主人收容痴迷百兵的小鬼,我师徒二人特来拜见。」 听说两个人是来投奔的,浑身上下也没有敌意,巡逻鬼便和缓了语气:「你二人既然同为兵痴,来了便是我等的兄弟,且随我来稍事歇息,待我去禀报大王!」 痴鬼得罪尸歧老鬼一事像插了翅膀似的,迅速在鬼界传开,然而即使是这样,竟然还有新鬼愿意前来投奔,这当然是大好事。 九里明当初也只给了个鬼界的大范围,要叫陆昃从鬼界找出一片断刀残片,无异于大海捞针,陆昃执意要选择痴鬼的原因正是,痴鬼痴迷百兵,手上或许会有一些九里明那把刀的碎片的线索。 痴鬼的老巢遵循鬼界风俗,是往地下打洞,修了一座陵墓。 主墓室被他当做演武场,如无要事,他便会不眠不休地在此参习武功。 陆昃和楚休明便被带到这里,刚进演武场,陆昃倒是面不改色,楚休明一看周边壁画,愣了一下,突然就偷偷地笑了起来。 只见壁画上,都有个熟悉的身影——休祲剑仙。 他实在是很好认,因为但凡是穿得花里胡哨,手中持一柄长剑,剑光呈黑白流转的水墨之色的,便是休祲剑仙。 痴鬼尚未察觉到他二人的到来,因为他正不停地挥剑,并非普通的噼砍刺,而是将无数剑招融入一次挥剑之中,看得出他手速奇快,这一挥令人眼花缭乱。 第35页 楚休明顾不上看壁画,静静旁观了一会儿,却道:「不对。」 痴鬼这才惊觉有陌生鬼的到来,收剑扭头:「哪里不对?」 比起其他长相寒碜的鬼众,他长得算是十分对得起阳间人,看外貌是个中年男人,身披甲冑,手中那口宝剑也是寒光湛湛,若非身上萦绕的一缕阴气,竟看不出来是个鬼。 旁边的小鬼赶紧道:「大人,这师徒二人乃是前来投靠的。」 痴鬼藏在兜鍪之下的双眼顿时一亮:「快快请进!我号兵痴子,外面的人通常叫我痴鬼,我本名早就忘了,二位也可以叫我痴鬼。」 楚休明报上本名,陆昃却报的是「陆不已」这个假名。 痴鬼急忙问楚休明道:「楚兄弟,啊不,楚前辈,你方才说我练剑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还请指点一二。」 楚休明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前辈……」 痴鬼打断道:「你若能指点我的剑术,那你便是我的前辈!」 楚休明求救般看向陆昃,陆昃面上带着饶有兴致的微笑,并没有打断他俩的意思,甚至眼神中带着淡淡的鼓励。 楚休明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看你方才使剑,是想将万千招式融为一体,却没管这些剑招之间是否互相融洽,弱势敌方修为不及你,就会被你压着打,倘若敌方修为超过你,这些并不能很好相容的剑招反而会成为掣肘。」 他有这一番领悟,还是多亏前不久为了吸引鬼差,跟陆昃比试得来的领悟。 因为陆昃的剑招看似大道至简,一招一式都递得相当飘逸潇洒,不急不缓,但实际上每一招中含着万千变化,只不过是因为变幻得太快了,才使得他的剑招看上去十分简单,轻松写意。 但只有正面对抗他的楚休明才能明白其中的压力,陆昃的每一式变幻都仿佛无穷无尽,这些剑招彼此相生相息,圆融如意,往往会使楚休明疲于应付,心惊胆战,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招究竟是什么。 痴鬼的路数跟陆昃有一些形似,内里的魂却远远不及,因此楚休明才会脱口而出:「不对。」 痴鬼听完,露出狂喜的神情:「多谢这位前辈,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痴鬼的座上宾,旁边这位穿白衣的是你的徒儿对吧,我必然也好生招待!」 楚休明顿时急了:「不是,我才是……」 陆昃笑眯眯地道:「正是。」 楚休明目瞪口呆。 痴鬼豪爽地笑了起来:「我看也是,楚前…兄弟你还想谦虚不成,你的修为分明比他高上不少啊。」 他又去大力拍了拍陆昃的肩膀,豪气干云地道:「陆小兄弟,你可要跟着你的师父好好学习,我一看他就是一位隐世不出的高手!虽然修为仅仅金丹,但魂魄之中隐隐见寒芒,我竟有些不敢逼视,我以我阅百兵逾百年的眼光来向你保证,他假以时日必成大业!」 陆昃贊同地点点头,又道:「只可惜我师父纵横多年,至今没有寻见过一把称心如意的兵器,此乃他终生之遗憾。」 痴鬼立即道:「这个好说!我有一个宝库,里面收藏了我百年以来的所有神兵利器,楚兄弟今日一番话点醒了我,与我而言就是大恩,倘若我宝库中有楚兄弟看得上的兵器,就是直接挑走一把又何妨!」 楚休明见他跟痴鬼三言两语之间,竟然就要去给他挑东西去了,顿时更加震惊。 痴鬼嘆息一声:「可惜尸歧老鬼最近不知道在发什么疯,非要说我偷了他的东西私藏起来,我一生光明磊落,不管是生前还是身后,从不屑于行偷窃之事。他却一口咬定,甚至派了他的手下封了我的宝库,领头的那个鬼……很强。」 他眼神闪过一丝恐惧。 陆昃眼神一动:「尸歧老鬼可有说过,他那丢失的东西是个什么模样?」 「据说是把通身绯红的兵器,」痴鬼皱眉道,「可是我将所有沾了赤色的收藏拿给他一一看过,他都摇头说不是,这般蛮不讲理,若非我手底下还有一群兄弟,我一个人去跟他拼命又何妨!」 陆昃顺着他的话头劝慰几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当晚,陆昃和楚休明进入被痴鬼安排的小墓室,楚休明问:「师父,你有头绪了吗?」 陆昃淡淡一笑:「或许。说来真巧,我要找的也是一把通身绯红的兵器。」 九里明的长刀,通身鲜红似血,名为卢羊。 陆昃道:「既然尸歧老鬼这般笃定,那我们不妨去瞧瞧。」 连他都是跟楚休明交流过之后才知晓,卢羊已经碎成了五片,尸歧老鬼想必还以为卢羊是一把完整的长刀,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找到。 楚休明兴奋道:「那我们是不是来对地方了!」 痴鬼甚是信任他们师徒俩,墓室门口没有任何把守,而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想要骗过守卫也是轻而易举,陆昃带着楚休明一路悄悄地潜行,沿着墓道一路深入,猝不及防,在墓道中遇上了另一位「梁上君子」。 那人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漆黑的瞳孔炯炯有神,看起来甚至带点憨气,修为却十分深厚。 就在陆昃察觉到他的气息时,他也是一惊,向师徒二人看过来。 楚休明目光顿时警觉起来,能在墓道里的,想必有可能是尸歧老鬼的人。他自从通往宝库的地道,不知怎的,心情便十分容易躁动。 第36页 陆昃却苦笑着按住楚休明:「没事,不是坏人。」 即使那人只露出来一双眼睛,陆昃还是能将他认出来。 这竟是他排行第四的徒弟,名号破月仙尊,真名叫做孟昭然。 师徒三人狭路相逢,师兄弟相见不相识,做师父的也不便相认。 只是昭然这小子怎么会在这里? 孟昭然先开口了:「你们二位也是察觉到此地有沖天红光,所以才来一探究竟的?」 陆昃略一思索,便知晓了:「正是。」 怪不得,应当是方才他和楚休明为了将小鬼差引过来,比试时,卢羊感受到了九里明的刀气,做出了些许回应,这才引动了尸歧老鬼的注意。 他这个徒弟还是不太会说谎,往往心虚的时候便会找一些掩饰,殊不知这样更明显。 既然他都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那他便从善如流。 就在这时,他们一行人的到来触发了墓道机关,冷箭嗖嗖破空袭来,孟昭然自然轻松躲开,陆昃本能地想拉他却没拉到,只拎着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楚休明将将躲开。 孟昭然一回头,就看到陆昃为了替楚休明挡开粗硕的弓弩,手臂上挨了一刀擦伤。 楚休明这才从方才恍惚的状态里走出来:「师父!都是我不好……」 陆昃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无妨无妨,你师父我皮糙肉厚着呢。」 孟昭然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就流露出有些羡慕的神情。 陆昃读懂了他的眼神,在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气,温声道:「这位小友可有受伤?」 孟昭然不知怎的,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不设防,心中一暖,口中只淡淡道:「没有,有也没事的,多谢关心。」 「怎么会没事,」陆昃道,「你出门在外摸爬滚打,定是有人牵挂担忧着你的。」 孟昭然闷闷地道:「……嗯。」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二师姐还在收拾叛军余党,三师兄被她留下来做帮工,二人时常密谈,却都避开了他。 大师兄时隔百年现身,却捏碎了师父留下的投影,如今好像归到了鬼界的阵营,孟昭然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偷偷跑了出来,想去再见大师兄一面问清楚。 陆昃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真正最小的徒弟不太开心,有心哄哄他,只是如今场合不对,只得按捺下来。 他这个徒弟比楚休明还老实,楚休明也就现在记忆丢失,在他面前还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以前可是从不吝啬于跟他呛声的。 二人虽是老友,但通常一见面就掐架,非得要一个卢羊,一个邬如晦才能把这两个人拉开。 陆昃走在最前面,楚休明心中恍惚更加严重,魂不守舍地跟在他背后,孟昭然走在最后。 他明面上是修为最高的,又蒙着面,按理说这师徒二人应当对他充满防备才对,陆昃却将整个后背都露给了他,就好像……十分信任他一样。 孟昭然心中十分疑惑,因为他好像也对陆昃起不了一丝防备之心。 修为到了孟昭然这个境界,一切转瞬即逝的直觉都是有缘由的,他在心底反覆琢磨,却猜不出这个修为只有半碗水那么深的白衣男人是什么身份。 索性进入宝库只有这么一个通道,他只好乖乖地跟在陆昃身后。 墓道幽深,他们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宝库大门。 然而此地已经笼罩进一层淡淡的法场,进入其中之后,恐怕就会进入别人的掌控。 孟昭然自然不怕,最后看了一眼陆昃,还是只抱了个拳,就转身,毫不畏惧地走进宝库大门。 陆昃目送他进去,随手一掐,一枚小小的符咒悄无声息地追上孟昭然,粘上他的衣摆。 他不担心孟昭然,这孩子虽然老实好骗,但终究修为摆在那里,虽然不知道他一个人跑到鬼界来所为何事,但他的师兄师姐平日里一定不会给他少塞护身的法宝。 陆昃又照样往楚休明身上按了一个符咒,才道:「走吧。」 反而是楚休明,从一接近武库之后,整个人的状态都有些恍惚,叫人不得不忧心。 进入宝库大门之后,身边的楚休明果然消失不见了,但他挂在两个小徒弟身上的符咒依然生效,只是三人都相隔甚远。 陆昃闭目感受一阵,决定先去找楚休明。 痴鬼的宝库修整得相当简陋,各种兵器都摆放得十分稀疏,估计是想空出场地来供自己和手下演武练习。 陆昃将整座宝库的布局都记在心里,刚一转身,准备离开这间小室,就蓦然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 他后退一步,眸光骤然染上寒意。 面前这人浑身罩在漆黑的斗篷中,陆昃身量已算是颀长,他却比陆昃还要高上一些,背光时,阴影投下来,恰好将陆昃完全罩进去。 陆昃竟然没有发现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而且,这人胸口一丝起伏也没有,他没有唿吸。 第十六章 16 「这位兄台什么时候来的?做鬼也要讲素质,一声不吭地站在别人背后是个什么道理?尸歧老鬼座下鬼众什么时候连报个名号都不好意思了?」陆昃与他对峙数秒,缓声道。 那黑衣人却仍旧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般,低头将这间小室的兵器扫了一遍,转身就走。 第37页 若是平时,陆昃见过的奇葩修士可太多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子,陆昃也从不强求别人有什么好脾气。 他盯着黑衣人的身形,却莫名感到一丝熟悉,仿佛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但有一层禁咒却将黑衣人从头到尾封起来,禁止窥探。 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一丝熟悉便令他心头微微火起。 但凡心底起了疑,他便少不了要试探一番。 陆昃翻掌,数道符文便悄无声息地贴了上去,黑衣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团黑雾腾起,一口将符文吞了进去。 黑衣人再次转身,这一回,他隐藏在阴影下的目光终于不偏不倚地锁定在了陆昃身上。 杀机顿起。 黑衣人当空一掌向陆昃印过来,明明他才是鬼,但陆昃身形如鬼魅,黑衣人连出几招,都没沾到陆昃哪怕一片衣角。 陆昃每次足尖点地,便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符文,几次腾挪之后,地面上的符文竟已经隐隐组成了一个图案。 陆昃冷着脸「啪」一声打了个响指,符文光芒大盛,勾勒成繁复的阵法,勐然抽出丝线,要将黑衣人的琵琶骨钉穿。 黑衣人并起剑指,淡金色的剑气唰唰而出,刚好点在阵法最薄弱的地方,原本来势汹汹的丝线一盪,竟让他挣脱出来。 这金色的剑气如同一捆干柴,投进陆昃心中,灼灼怒火腾起,陆昃怒极反笑:「哪来的『李鬼』,还会破我独门阵法。」 这位恐怕就是痴鬼提到过的,「鬼界小长生」。 剑仙一脉,当世仅有三人,三人皆走的是举世无双的剑道,自然会引来许多效仿者。 痴鬼就算一个,方才他在演武场上,模仿的正是休祲剑仙,原本陆昃对这种模仿向来不在意。 然而眼前这位,模仿谁不好,模仿长生剑仙,还一头撞在了陆昃面前。 黑衣斗篷人依旧不言不语,掌心浮现剑纹,指缝间漏出些许金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唿之欲出。 就在这时,陆昃留在楚休明身上的符咒突然被触动,他霍然抬头,极冷地看了黑衣斗篷人一眼,一记魂印打在他身上,便转身向楚休明的方向飞去。 黑衣斗篷人却不依不饶,紧紧跟在他身后,抬手就是杀气腾腾的一掌。 看得出,这鬼修为深厚非常,但陆昃岂是轻易便能被追上的? 几个闪烁,陆昃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楚休明那边的确处于危机之中,他进入宝库的一瞬间,身旁的陆昃便消失不见了。 他受冥冥之中一种指引,恍恍惚惚地走向某个方向,等他骤然惊醒,发现他已经身处于一个偏僻的收藏室。 这里堆放的都是些灵气尽失的破铜烂铁,而一片灰扑扑的断刃,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身前。 楚休明鬼使神差般摸向它,没想到那断刃看起来像是钝得连豆腐都切不动,却能将他的手指卷出一条口子。 血融进断刃的一剎那,红光大盛,灰扑扑的断刃嗡一声响,外表那层锈迹与灰尘脱落,露出血红的真身。 与此同时,一线刀光毫不留情地斩开他剧烈震盪的灵台,将某些尘封的记忆斩开一条缝。 楚休明七窍齐齐涌出鲜血,跌坐在地。 他身后却转出一个人,漆黑斗篷罩身,没遮住头,露出一张女人的脸,然而「她」却硬生生将后脑勺拧到前方,掀开长发,露出另一张男人的脸。 ——正是崔嵬! 崔嵬欣喜若狂:「好,好得很,终于叫我给找到了!」 话音未落,他曲指为爪,一把掏向楚休明的后心。 眼看着他就要碰到楚休明,一点寒芒先到,一把匕首稳稳地扎进崔嵬的手腕。 他体内没有血,被捅破的关窍中,黑雾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 崔嵬惨叫一声,目眦欲裂地看向匕首来处。 陆昃随手拎起宝库中的一把剑,没给崔嵬喘息的时间,剑光如满月,割向崔嵬的咽喉。 他一出手就是杀招,剑影密密麻麻地将崔嵬笼罩进去,崔嵬从这雨幕般的剑影中,仿佛被唤起了来自百年前的恐惧,他张嘴就是悽厉的一声:「邬如晦,保护我!」 淡金色的剑光从天而降,「锵」一声对上陆昃的剑锋。 轮转的山河众生虚影中,露出陆昃血红色的一双眼。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漆黑如墨的长剑上,仿佛一点就燃,烧出燎原烈火,与此相反,他的语气反而变得又轻又缓:「崔嵬,你可知道在我面前造幻境的后果?」 崔嵬瞳孔剧震:「你、你是陆——」 极端的恐惧中,他反而心生一计,面上流露出癫狂的神情。 他反手一掏,捅破了自己的胸腔,将一颗黑乎乎的心掏出来,作为祭品,祭出最疯狂的幻境。 色彩绚丽的枫叶落下,阴暗简陋的宝库忽然变成了流光溢彩的仙宫,陆昃抬头一看,「晚照台」三字还是他亲手题的牌匾,挂在大门之上。 四下无人,唯有鸟雀啁啾与微风摩挲树梢的声音,浓稠晚霞照在身上,仿佛融化了所有硝烟的气息,抚平了所有激盪的情绪,如同温柔乡般消磨意志。 陆昃神色难辨喜怒,提剑,一步一步迈向晚照台为他敞开的大门。 说起来,此地他已有百余年未曾踏足,但一草一木都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第38页 走过曲折的小道,陆昃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径直走向最深处。 白毛山上,他完全按照晚照台为邬如晦打造的坟冢最深处,放的是被万年玄冰封藏的一具尸身。 而现在,晚照台的最深处静静地站着一道身影,黑色长髮高高竖起,玄衣墨剑,身形高大修长。 许是听见了陆昃的脚步声,那人慢慢地转过身,鎏金色眼眸一亮,眼角那颗鲜红的小痣也跟着活泼地一扬,他露出一个纯净的微笑:「师父!」 陆昃脚步一顿。 那人先是有些不解,为何今日的陆昃如此冷淡,随即张开双臂扑过来,一把将陆昃抱住,仗着自己比陆昃高,埋头在陆昃颈脖上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你不开心,阿昙又淘气了?」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陆昃完全包裹其中,那人的面容还带着些许少年气,身形却完全是个成人,怀抱坚实又温暖,唿吸撒在陆昃颈脖上,有些滚烫。 但陆昃神色完全不为所动,缓缓提起手中剑,却被那人按住。 少年人滚烫的手指扣在陆昃瘦削的手腕上,那人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陆昃额头上,鎏金色瞳孔中微微带着蛊惑的意味,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下滑,按上了陆昃的腰线。 他语气中带着点委屈,又因他大胆的动作染上危险的意味:「师父,你想做什么?」 陆昃缓慢地弯起唇,刚要开口,一只修长的手指就轻轻抵在他唇上,那人忽的露出冰冷的神色:「师父,你是不是又想杀我一次?」 手指下滑,点过咽喉,按在心口。 那人动作温柔中带着侵略性,仿佛缠绵的情人,实则暗藏索命的杀机,沉溺其中的人却往往意识不到。 反抗幻境中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要花费千倍百倍的力气,这处温柔乡似的魔窟,正是用来消磨尽所有意志的。 陆昃眼底闪过一丝冷冷的讥诮。 就在那人指尖轻轻点在陆昃心口,刚要曲直成爪掏出陆昃的心时,整个幻境露出一瞬破绽。 陆昃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抢在那人之前,先行一步穿透了那人的心脏。 「太假了。」陆昃漠然道。 整个幻境瞬间溃散,一片狼藉的宝库陈列室重新显露出来。 陆昃面前的少年变成了身量更高的黑衣鬼,长剑穿透的正是他的胸膛,而他遮挡面目的兜帽缓缓落下,底下是一张比幻境中更加成熟的面容。 剑气掀起他眉心鲜红的符箓,露出那双毫无生气的鎏金色眼瞳。 陆昃的眼神骤然一凝。 崔嵬七窍流出黑血,细看才知道那是混着内府碎片的黑雾,他倒地抽搐不止,上下牙齿喀喀打架,眼睛瞪到平时两倍大。 艰难的呵嘶声中,他挤出此生最后一个字:「……跑!」 符箓倏地亮起血光,长着跟邬如晦一模一样的脸的黑衣鬼浑身涌出黑雾,生生震碎了横贯胸腔的长剑。 他背后裂开一条缝隙,转身就要走。 这次不是幻境。 他竟不是来自于幻境。 巽风岭一处洞穴内。 空气中突然传来枷锁断裂的声音,仔细一听竟是来自陆昃身上,那具经脉尽断,只勉强盛了筑基期修为的身躯内,灵气突然节节暴涨。 与此同时,陆昃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飞快变化,露出剑仙英隽的真容,头髮从髮根开始变白,转眼之间,一头黑髮已然如同霜雪。 赤墀峰顶。 天空突然风云涌动,伴随沉寂百年的休祲剑清越越一声长吟,磅礴的剑意横扫开来,天上五色祥云伴九霄神雷轰鸣,地生千条瑞气随地脉灵眼剧震。 这番前所未有的异象惊动了六界的每一个角落,而引发所有异象的休祲剑却化作一道流光,自行离开了赤墀峰,向鬼界的方向飞去。 而在鬼界那座小小的宝库之中,肉\身与剑皆归位的陆昃一剑斩了传送用的空间裂缝。 他心中暴怒,面上却越发冷静,霜白的眼睫一抬,一字一顿地道:「想去哪儿?」 第十七章 17 黑白流转的水墨剑光萦绕在陆昃周身,他一身清冷白衣,霜雪色长髮无风狂舞。 时隔百年光阴,休祲剑终于铮然出鞘,真正的休祲剑仙持剑站在昔日爱徒身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恍如从壁画上走下的梦境。 只是世事无常,当他们终于跨过重重山海的距离,站在彼此对面时,中间仍然似乎有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百年间,无数午夜梦回时,模煳的魇色终于糅合出一道清晰的身影。 邬如晦眉心符箓下的鎏金色眼瞳仍旧一片死气沉沉,崔嵬死前最后给他下达的指令是「跑」,倘若他神智还在,或许还能跟真正的休祲剑仙抗衡,但如今他只是一具令行禁止的傀儡,又被陆昃一剑重创,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突围的方向。 锵一声轻响,陆昃却收剑回鞘,抬手一把撕掉邬如晦眉心的血红符箓。 他指节微微泛青,打眼一扫便明白了,寒声道:「尸歧老鬼竟然敢将你炼成最低级的傀儡。」 这是一种操纵尸体的符箓,尸体的一举一动皆只能受操纵者指挥。 看来尸歧老鬼自己也没有把握控制住曾经的长生剑仙,不敢给他任何一点诞生灵智的机会,只得用这种低劣的符箓操纵他。 第39页 符箓被摘掉的一瞬间,邬如晦瞳孔一散,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陆昃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又将手虚虚按在邬如晦胸口被他亲手贯穿的空洞上,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早就失去生机的身躯竟然轻轻一颤,断骨重接,新生的肉芽交织,光洁的皮肤重新生长出来。 「他们辱你尸身,」陆昃轻声道,「师父替你报仇。」 就在他即将收回手时,穿梭在邬如晦四肢百骸,极速修补残损经脉的灵力游走到内府,触碰到了一团虚弱至极的魂魄。 那团仿佛随时就会消散的魂魄甚至不能传递出任何情绪,只是在触碰到熟悉的灵力时,本能地做出了微弱的回应。 陆昃整个人僵在原地。 好半天,他才深吸一口气,执剑掌权平天下的手带有一丝细微的颤抖,重新按在那具冰冷毫无生气的身躯上,驱使灵气小心翼翼地探向邬如晦的内府。 那里的的确确蜷缩着一团魂魄,残缺不齐,虚弱不堪,有人为撕裂的痕迹,一旦注意到这一点,萦绕在魂魄周身的森森鬼气便十分显眼了。 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尸歧老鬼。 百年前,休祲剑将邬如晦的魂魄绞杀得一干二净,陆昃本以为,除非颠倒阴阳,行逆天之手段,不能再将邬如晦的魂魄重新聚起来。 如今这团属于邬如晦的魂魄却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眼前。 无论是什么原因,陆昃都来不及追究,他现在要做的只有将这团魂魄保下来。 陆昃心中将将平息的怒火又滔天而起:「尸、歧、老、鬼!」 邬如晦体内的魂魄只有微不可察的一小缕,更多的应该还在尸歧老鬼手上。 许是感应到陆昃身上四溢而出的杀气,邬如晦重新睁开眼,一翻掌,长生剑被他握在手中,静静等待陆昃的指令。 陆昃揭下邬如晦眉心符箓的动作看似轻松,若非修为碾压画符者,只会遭到勐烈反噬。 但他既然揭下来了,邬如晦的效忠对象自然就从尸歧老鬼变成了陆昃。 陆昃沉沉地望了他一眼:「……跟我走吧。」 不远处,楚休明还倒在角落里昏迷不醒,手里紧紧攥着一片断刃。 陆昃将他拎起来,走出宝库,迎面就遇见探头探脑的痴鬼。 一见陆昃,痴鬼勐的瞪圆了眼睛,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那张脸,他化成灰都认识,几百年前仙魔大战,正是惊鸿一瞥休祲剑,方才让他痴迷剑道终生。 嗫嚅片刻,痴鬼才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一直都记着您的剑,刚才,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就是您的剑,您终于回来了……」 陆昃微微颔首,将楚休明扔给他:「劳烦帮我照看一会儿,多谢。」 痴鬼忙不迭地接过楚休明:「荣幸之至!剑仙大人您尽管吩咐!」 陆昃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与邬如晦化作两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半空中留下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黄钟大吕,震得痴鬼两眼发直:「剑使得不错,切莫着相了,练剑是为了走出自己的道。」 · 大明皇宫。 大明妖王正是最头疼的时候,外有螣蛇叛乱方才收拾下来,整片朝纲还等着从头清洗一遍,内有三师弟小动作不断,还敢造一个假的休祲剑仙出来。 若非突然又冒出个疑似堕为恶鬼,神智尽失的大师兄,大明妖王还有时间跟他这个三师弟慢慢耗,但眼下自然是将大师兄带回来更为重要。 大明妖王一不做二不休,先花费一番力气将准备逃跑的璇玑仙尊抓了,再召集妖族大军,哪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师弟破月仙尊偷偷跑了出去,大明妖王也管不了了。 眼看着大军整装待发,就要挥兵直指幽冥鬼界。 赤墀峰上沉寂百年的休祲剑忽然动了。 不必赤墀峰守卫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向她汇报,那股睥睨无双的剑气早已先一步昭告天下: ——真正的休祲剑仙回来了。 时隔百年感受到休祲剑的剑气,大明妖王眼眶剎那间红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您还知道回来啊,师父!」 锁在层层封禁之下的璇玑剑仙抬起头,也遥遥看向鬼界的方向,脸上混合着欣喜和嫉恨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最终讥笑道:「也是,也只有大师兄的事才能惊动您老人家。」 距离心心念念的师父和大师兄最近的破月仙尊却十分不幸,他其实是最先碰上大师兄的,彼时邬如晦领的指令是寻找九里明的本命刀卢羊,自然会把闷头扑过来的傻师弟当成拦路的障碍。 师兄弟二人当场打了一架,确切说来,是大师兄单方面压着小师弟揍了一顿,把人敲晕往角落里一扔,转头撞上了陆昃,才有后续一系列发展。 妖族大军中,陆肩吾恭敬请示:「陛下,请下旨。」 大明妖王神色几度变幻,最终道:「大军原地待命,你暂代统帅一职。」 陆肩吾一惊,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您……」 「我过去一趟,既然师父在那里,那就没有兴师动众的必要了。」 话音刚落,大明妖王化出真身,腾云驾雾而去。 留下陆肩吾苦笑着站在原地。 · 陆昃一路撕开重重鬼瘴,风驰电掣般来到莫问陵。 邬如晦紧随他身后。 第40页 耳畔风声猎猎,极冷的九幽寒气携裹着他怒火灼灼的心,他余光里瞥见邬如晦的身影,却蓦然生出一丝恍惚。 类似的情景,上次见到,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尸歧老鬼早就在莫问陵门口等他:「休祲剑仙,好久不见啊!」 陆昃唇角浮起一丝冷笑,眸色冰寒至极:「许久不见,你找死的本事倒是长进了。」 尸歧老鬼看向他身后的邬如晦,不无得意地道:「如何,喜欢我送你的这个大惊喜吗?上回我不知赤墀峰上那个是假,还眼巴巴地派鬼将带你的宝贝大徒弟过去打招唿,扑了个空,得亏你自己来了。」 陆昃屈指推开休祲剑剑鞘,一线寒芒挟裹剑光陡然亮起。 只一眼,尸歧老鬼便觉得好似被一柄长剑贯穿灵台,眼眶中两朵魂火剧烈闪烁,被压得快要抬不起头。 尸歧老鬼心生恐惧,却仍旧维持着一张恶毒的嘴脸,继续激怒陆昃:「说起来,你这宝贝徒弟的尸体真是好用,多亏你保护得当,才——」 邬如晦仿佛察觉到了陆昃即将爆发的怒火,竟然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一剑向尸歧老鬼噼去。 陆昃倏地皱眉,出手去拦。 尸歧老鬼哈哈一笑,终于祭出一枚古朴的令牌,上书「归墟」二字。 ——归墟令。 此令是由归墟十二君共同打造,每人持有一枚,灌注了十二人的修为与誓约。 就是休祲剑仙出手,也未必能打破十二位六界大能联手打造的归墟令,这本是归墟十二君的秘密。 尸歧老鬼得意至极:「怎么样?你休祲剑仙纵横一世,可与我十二君抗衡?」 原来这才是他有恃无恐,招惹休祲剑仙的真正底气。 陆昃却一副并不意外的模样,只道:「是么。」 他按住邬如晦的肩膀,将他拎到自己身后,提剑一步一步走进归墟令的护佑范围之内,随着他的走近,尸歧老鬼眼眶中的魂火一点一点凝固。 归墟令竟毫不犹豫地接纳了陆昃! 「不可能!」尸歧老鬼瞬间软了腿脚,「归墟十二君我都见过!你怎么可能会是归墟的人?!」 陆昃自上而下冷冷俯视,漠然道:「这个问题,你可以留到黄泉路上,慢慢去想。」 休祲剑绽出璀璨光芒,直冲云霄,把天空搅动成黑白水墨色。 不过瞬息,此间天地便唯余黑白两色,陆昃好像站在光华流转的巨幅画卷中,他身后邬如晦却分毫未沾剑气,那双静默的鎏金色眼瞳,就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长生剑是一柄天人之剑,走的是超脱生死轮迴之道,因而剑光中见山河众生虚影。 休祲剑却是一柄纯粹的杀戮之剑,剑光所至之处,生机断绝,唯余黑白,这便是休祲剑仙的道。 休祲剑出,天地倒转,日月失色—— 第十八章 18 尸歧老鬼暴退数十步, 不敢正面接休祲剑的锋芒。 休祲剑掀起的气浪掀翻了整座陵墓千奇百怪的祭品,群鬼四下逃窜未果,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 「剑仙大人好大的口气, 」从废墟中爬起来, 尸歧老鬼仍不甘心, 锁链泛着森森冷光, 从他斗篷底下钻出, 「想送我老尸歧去黄泉路的人多了去了, 可没那么容易!」 他能在幽冥鬼界唿风唤雨, 甚至在归墟十二君中占得一席之位,本身实力不容小觑。 他使得一手诡秘莫测的索魂链, 寻常修士受他链钩一勾,就能被勾出魂魄。 若提名六界之内,谁摆弄活人死人的魂魄最为熟练, 那必定有尸歧老鬼的名字。 邬如晦再次想拔剑,与陆昃共同抗敌, 长生剑出鞘还没半寸,就被陆昃头也不回地摁了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退到我身后。」 没有神智的傀儡乖乖将剑收了回去,脸上明明没有表情,但倘若陆昃回头, 也许能从上面看出点茫然。 鬼链交织,将陆昃师徒密不透风地包抄过来,陆昃旋身,剑光如满月, 其中含着万千变化,轻松将包围撕出一条口子。 但凡沾上水墨色剑光的鬼链, 无不粉碎成灰,哪怕鬼链无穷无尽,也近不了陆昃一点身。 反而尸歧老鬼抱头鼠窜,不多时就要被休祲剑噼成两半。 尸歧老鬼眼眶中魂火诡秘地一闪,蓦然出声道:「剑仙大人,百年前赤墀峰清理门户一战实在是精彩得很哪,可我怎么听说,此事背后另有隐情呢?」 陆昃神色冰冷,仿佛根本没将他的垂死挣扎听在心里。 尸歧老鬼语调阴毒至极,大声道:「长生剑仙之所以走火入魔,是因为他求不得的心上人,乃是养他育他的师父——休祲剑仙陆昃你啊!」 话音刚落,休祲剑一分为七,破开尸歧老鬼的护身锁魂鬼链,再七剑合一回到陆昃手中,一剑斩出。 尸歧老鬼这次终于没能躲过,半边身体在剎那间灰飞烟灭,眼中两点魂火顿时虚弱了不少。 陆昃的声音这才没有起伏地响起:「他,没有入魔。」 尸歧老鬼狠心将休祲剑斩出的断面再削一层,才阻止住那凛冽无双的剑气的侵蚀。 但他体内的鬼气仍然不可阻拦地大量流失,尸歧老鬼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虚弱。 尸歧老鬼还不死心:「得知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竟然有这样罔顾伦常的念头,是不是很噁心啊?你教他读书写字练剑,他满心想的却是怎么将你——」 第41页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休祲剑洞穿了他的头颅。 陆昃一甩剑,那些缭绕不休的鬼气便烟消云散,他含着喉间漫上来的血腥气,寒声道:「谁给你的胆子来揣测他?!」 伴随着尸歧老鬼魂飞魄散,莫问陵也轰然倒塌,拘在陵墓中的无数魂魄重归自由,浩浩荡荡地往天上飘去。 其中一团魂魄却逆着魂魄漂流的方向,缓缓向陆昃和邬如晦飘来。 陆昃还剑入鞘,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团散发着熟悉气泽的魂魄,送入身后邬如晦的眉心。 藏在内府中的虚弱残魂终于和其他丢失魂魄相融合,完整地凝成一团,原本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模样也有所改变。 陆昃终于松了一口气。 眼底冰封多年的冻土未曾想过能等到那一阵春风,蓦然迎来久违的草木繁荣。 魂魄归位,只对尸体生效的低阶傀儡术法自然也失效了。 邬如晦瞳孔一凝,慢慢有神光聚了起来。 就在这时,莫问陵上空突然撕开一条裂缝,常年阴暗的鬼窟里骤然涌入五彩祥云,瞬间扫去森森鬼气。 只见一麒麟悍然飞出,闪电般落在陆昃和邬如晦身前,化为人形。 女人身量高挑,额生龙角,甲冑护体,像是刚从某处战场奔赴而来的将军,周身笼罩着五彩祥云,其中闪烁着紊乱的闪电,昭示着她心情是如何激盪。 她抬手摘下兜鍪,死死地盯着陆昃,也不开口说话。 看起来既像是要暴起伤人,又像是要哭出来了。 「小昙,」陆昃看着如今威风八面的妖王,「长这么高了。」 大明妖王微昙眼眶通红,恨恨地道:「陆、昃,你在外边野这么多年,原来还记得我是谁啊!」 陆昃嘆了一口气,眉眼间浮现出微昙所熟知的,很是混蛋的笑意:「没大没小。」 微昙看向陆昃身旁的邬如晦,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没叫眼泪掉下来:「大师兄……」 邬如晦眼珠微微一动,静静地看向微昙。 「他魂魄将将归位,还需多修养一段时日,才能完全恢復神智。」陆昃轻声道。 微昙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您老人家倒是消息灵通,我刚整合完妖界大军准备攻打尸歧老鬼,你就先一步把那鬼东西的老巢给掀了。」 陆昃莞尔一笑:「螣蛇、梼杌等凶兽刚在大明皇宫闹了一趟,你也辛苦了。」 提起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凶兽,微昙就心头火起,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抬眼一看陆昃和邬如晦,却微微有些出神。 上一回看到师父师兄并肩而立,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并未失神太久,微昙的余光忽然被陆昃的右手吸引住了目光—— 一滴鲜血正顺着陆昃垂落的指尖往下滴,仔细一看,手指已然龟裂。 微昙一把抓住陆昃的手,手指扣上脉门的那一刻,她脸色大变。 「师父,你的身体……!」她嗓音里带了些抖。 即使是不通医术的微昙,也能感受出陆昃的状况此时此刻有多么糟糕。 浩瀚如海的灵力挤在陆昃经脉尽断的躯体内,早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绞碎,内府与灵台皆是裂纹遍布,随时可能破碎,而陆昃面色如常,若非微昙切实摸到了他的脉门,从外表竟半分也看不出来! 微昙的眼泪终于很没出息地掉了下来,陆昃最看不得这个,若无其事地咽下一口血,抢在微昙出声前道:「看来我们丫头还没长大,这就吓哭了,你要知道,祸害遗千年,谁死,你师父我都死不了的。」 微昙给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气得眼泪一顿,陆昃用干净的左手揉揉她的发顶:「好了,为师给你新收了个小师弟玩玩,来莫问陵前我将他寄託给了痴鬼,昭然应该也在痴鬼的宝库里,约莫是倒霉撞上他大师兄被放倒了,你一会儿替我去将他们拎回来。」 微昙眉头紧皱:「那你——」 陆昃微微唿出一口气:「为师累了,歇会儿……」 微昙惊慌失措地扑过来:「师父!」 陆昃话音刚落,就一头栽倒,在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好像有人稳稳地接住了他,将他揽进一个温暖宜人的怀抱。 他调动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抬头看一眼,终究没抵过彻底枯竭的身体,沉沉地闭了眼。 第十九章 19 邬如晦微微皱起眉, 低头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陆昃。 微昙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轻轻地又叫了一声「大师兄」。 邬如晦魂魄归位,已经卸下了防备, 不会再对她出手, 也会对他唯一的师妹的唿唤产生一些反应。 微昙有点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依稀还能透过如今的大明妖王看见当年小师妹的模样, 然后魄力明显见长的小师妹反手一掌, 噼晕了自家毫无防备的大师兄。 她抬手召来传音法宝, 快速地勾出一个符咒, 风撷香的声音便从法宝中传来:「阿昙?」 微昙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方才还在师父师兄面前哭鼻子的模样,一转眼又是威震八方的妖王陛下。 就听这位妖王陛下冷静地道:「我把我师父师兄抓到手了, 一个眼看着快活过来了,另一个眼看着快死了,我不会医术, 撷香,拜託你速来一趟, 这俩都不能死!」 第42页 风撷香一顿,饶是她也有些哭笑不得:「你别紧张, 我马上就来。」 微昙冷冷地哼了一声:「我才不会紧张。」 联繫过风撷香,微昙俯身,化为麒麟原形, 将那对昏迷后仍不忘紧紧抱在一起的师徒叼起来甩到背上,往痴鬼的方向飞去。 她将孟昭然从宝库中刨出来,又将陆昃託付给痴鬼的楚休明一併领走。 来不及看陆昃说的,给她收来玩的小师弟究竟是谁, 微昙只来得及粗略检查了一下被邬如晦打晕过去的孟昭然,幸好只是晕过去了。 五彩祥云铺路, 麒麟背上驮了大半个师门,在痴鬼崇敬的目光中,风驰电掣地往已经许久不曾回去的山门中赶。 休祲剑仙师承息机剑仙,这位老剑仙喜好云游四方,没有固定居所。 轮到陆昃做掌门时,他挑了一座东海上的无名仙山作为落脚点,剑仙一脉这才有了山门,却仍旧没有正式的门派名号。 邬如晦身死,陆昃归隐,其余几个师弟师妹在六界中闯荡一番,分别在仙界和妖界重新扎了根,隔几十年才会回山门聚一聚。 其余时候,他们其实是不愿意再回去的。 物是人非,看多了伤情。 麒麟的脚程自然非凡,但风撷香竟还能快她一步,已经在山门口等着了。 微昙打开封山大阵,这座漂浮在东海深处的不起眼小岛才显露真形,绵延群山破水而出,浩浩荡荡地悬浮于海面之上。 一切景致与她幼时别无二般,微昙却已经来不及赶上,领着风撷香往最高的那座山上去。 那是掌门居住的主峰,峰顶是一整座巨大的湖泊,时而云遮雾绕,时而大雪纷飞,湖中心一座小院,正是陆昃曾经的居所。 仙山虽大,陆昃的几个徒弟也分别有自己的地盘,但他们在师父的带头下没大没小惯了,时常赖在陆昃的湖心小院中不走。 因此微昙相当轻车熟路地飞进小院,先随便找间厢房将没什么大碍的孟昭然扔进去,然后将陆昃、邬如晦和楚休明整整齐齐地摆在风撷香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风撷香目光扫过师徒三人,重点在邬如晦身上顿了一下,才像平时一样淡淡地道:「贵师门可真能折腾。」 她取出一个小瓷瓶,翡翠色的药液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将还抱在一起的陆昃和邬如晦囫囵裹进去,先查看了楚休明的状况。 和旁边那对死活分不开的师徒不同,楚休明显得十分孤零零,手中紧紧攥着一片通体血红的断刃。 微昙这才得空看了一眼这位新师弟,这一看就愣了一下:「……是他?」 虽然当年她还小,但她记得很清楚,她师父陆昃有一个狐朋狗友是使刀的,名叫九里明,号称「天下第一刀」。 九里明的刀正是通体血红的模样,曾经微昙远远见过一次陆昃和九里明切磋,对那刚勐霸道的刀气印象十分深刻。 据说九里明死在百年前。 如今怎么变成了少年模样?她师父心里又在憋什么坏水? 风撷香替楚休明把完脉:「他没什么大碍,这片断刃恐怕跟他有过什么渊源,冲击了他的灵台,倒不是什么大事,过段时间就能醒。」 微昙闻言一抬手,隔空将楚休明抬进孟昭然的厢房作伴,给他俩点了一柱安魂养魄的香。 风撷香又转向邬如晦,不知为何,她没有出手触碰,灵识探过去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番:「你大师兄胸口有过贯穿的剑伤,被温养得不错,魂魄还有些虚弱,神智想要完全恢復还需要一段时间,待会儿我给你开个方子,你照着给他好好养一养便是,没什么大碍。」 微昙一口气终于松到一半,但她有预感,今日这另一半并不能轻易地放下去:「那我师父呢?」 风撷香迟疑片刻,才道:「你做好准备。」 微昙眼眶又有要变红的趋势,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咬牙道:「撷香你尽管放手去救,差什么天材地宝尽管开口,什么我都能去找,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死!」 「我尽力。」风撷香神色凝重地道。 她放出来裹住师徒俩的翡翠色药液见效很快,不一会儿,药液就变成了澄清透明的颜色,药力一分不剩地进入了师徒二人的体内。 于是,微昙就又能看见无知无觉抱在一起的陆昃和邬如晦,他们的脸色是如出一辙的苍白,看着跟对苦命鸳鸯似的。 微昙看得有些难过,扭过头悄悄地仰起头,将眼中漫起的水汽憋了回去,手中仍按照风撷香的叮嘱,源源不断地往师父师兄体内输送灵力。 风撷香使出看家本领,在陆昃身上轮番施展,却始终堵不住他体内那个无形的豁口,无法阻止生气一点一点地从他体内流失。 她自然能看出来,陆昃的经脉早在百年前就因为未知缘由断了个干净,按理说,哪怕他修为再高深,完全不理会这一身残破的经脉,也活不了多久,但陆昃竟然就这样活了百年之久。 甚至不知道动用了什么秘术,在需要的时候强行续了经脉,休祲剑仙盛时的修为尽数回归,在幽冥鬼界一剑破鬼蜮魍魉倒是好生威风。 秘术时效一到,四肢百骸的经脉并灵台内府一齐碎了个稀里哗啦,神医再世也难救。 然而更奇怪的是,尽管陆昃气息已经微弱到近乎没有,他仍活着。 第43页 「我救不了,」风撷香果断道,「但我知晓,有一人,或许能救。」 微昙当即道:「谁?我现在就去请过来,不惜一切代价。」 风撷香斟酌了一下,才慎重地道:「他……是一位隐世不出的高人,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你师父,那必然只有他了。我与他有些交情,倒是能请动他出山,只是高人脾性古怪,届时你不能询问他的姓名,不能旁观他医治的过程。」 微昙拧了一下眉:「他可信吗?」 这一点风撷香倒是很肯定地就给出回答:「可信,这位高人与你师父原本也是旧识。」 当天晚上,风撷香口中的这位高人便堂而皇之地踏入仙山大门。 他浑身都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之中,开口是一把沧桑的嗓子,行走间,能听见锁链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外表有一层禁制,旁人并不能窥见他本体为何,修为又几何。 微昙客客气气将人迎进来,客客气气地要求他立下血誓,决不能伤害陆昃。 没想到这位传闻中脾性极其古怪的高人却宽宏大量得很,当场痛痛快快地立了血誓,才进屋去查看陆昃的情况。 房门一关,禁止窥探的禁咒将整个厢房笼罩其中,那位高人才迤迤然来到榻前。 他静静地看了抱在一起的师徒二人良久,才低低地一笑。 嗓音不复方才在微昙面前伪装的沧桑老人音,变得清朗悦耳,他语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凤洄和微昙两个丫头大惊小怪,还以为你命不久矣,殊不知你命比谁都硬。他此番因缘际会重生,背后想必是有谁做过手脚,你少不得又要指使我四处奔波。」 「陆昃,他回来了,你心里很欢喜,我能感觉到,」那人缓缓拉下遮面的斗篷,露出一张跟陆昃一模一样的脸,霜发银睫,只不过眼瞳是猩红的颜色,「你这个懦夫,承担不了的心绪,便像丢垃圾一样一股脑扔给我。」 「世间再没比你更狂妄的人,将心魔当作废物篓,却又赋予我你毕生的修为,就这么放心大胆地让我替你卖命。若你当真觉得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邬如晦又怎会出乎意料地死而復生?」 他偏过头,深深地看了双目紧闭的邬如晦一眼,重新戴上兜帽,离开这座厢房。 风撷香请来的高人开了一堆高深莫测的药方才离开,微昙按照药方准备了一个大缸子,将那难分难捨的师徒俩扔进大缸,添上药材和灵泉水,没日没夜地熬了十天,浓郁到呛人的药味将整座主峰峰顶的鸟兽虫鱼熏得退避三舍。 倒是有些开了灵智的小东西察觉到此间主人回归,摇头摆尾地凑过来,又被守在旁边的麒麟姑奶奶一眼瞪了个屁滚尿流。 日子就这样过了十天,邬如晦终于在烟燻火燎的药缸子中睁了眼。 第二十章 20 二师妹下了血本, 网罗来一大堆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砸给师父师兄。 因此邬如晦醒来时,紊乱的灵台已经得到过无微不至的疗养, 魂魄仍有些虚弱, 无时无刻不撕裂着魂魄的痛苦却已经减缓了不少。 邬如晦眉目舒展开来, 发现自己泡在一个药缸里, 药雾氤氲, 他微微一低头, 就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他抬起手, 捏着那人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 是一张极为英隽的脸,沾着些陌生的苍白病气, 双目紧闭,湿润的霜白长发贴在脸颊边,温顺地任由邬如晦摆弄, 竟显得有些柔弱。 邬如晦将他脸颊边那缕髮丝捋到耳后,忽然听见有人用力地抽了抽鼻子, 于是转头一看。 药缸边上扒着个涕泗横流的女人的脸。 邬如晦:「……?」 微昙委委屈屈地道:「大师兄,你没想起来我是谁吗?」 邬如晦脑海中一片空白, 但看见微昙下意识觉得亲切,于是掐诀使了个小法术,用灵力轻轻地为她擦掉了眼泪。 微昙一指陆昃:「那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邬如晦的目光重新落回怀中这张脸上, 尽管已经起不了作用,他还能感应到傀儡尸契的联繫,于是凝眉沉思半晌,给出了不确定的回答:「……主人?」 他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嗓音极低极哑。 但微昙身为妖王,耳力自然不同凡响, 她依然清清楚楚地听懂了每一个字,也正是因为听清了,神色才格外精彩。 邬如晦认真地看着微昙嘴巴张了又闭,最终一脸凌乱地道:「……不是!我们是正经门派,他是你师父。」 当年师父师兄赤墀峰一战,她和两个师弟都没有在现场,外界传言,她大师兄叛师堕魔,被休祲剑仙亲手清理门户后逐出师门。 当时她贪玩不懂事,师父师兄在上,也不会逼着她长大,两个师弟都还年幼,并不清楚当年的真相,她竟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师父师兄背着她发生过什么,又承担了什么。 现在以妖王陛下的阅歷回头看,才隐隐约约有一些猜测,但她不敢多想。 但无论当年怎样,陆昃在他们面前仍称邬如晦为「你们大师兄」,说明陆昃心中还当邬如晦是弟子。 邬如晦心中淡淡地转过 「师父」二字,却莫名有些牴触。 原本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倏地闪过少年清亮的一声「陆昃」。 随即响起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虽是抱怨,语气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没大没小的臭小子,叫师父。」 第44页 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他一定会是那种骄纵小孩的长辈,往往会将小孩惯得无法无天。 果然,少年认真地道:「我不。」 男人好脾气地问道:「为何?」 少年故意带点狡黠意味地笑了一下,年少懵懂的心事就藏匿在这声笑中:「不就是不。」 邬如晦含混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既然醒了,湿漉漉地泡在药缸子里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微昙体贴地道:「大师兄,你的晚照台我已经吩咐那群枫树精替你打扫过了,你看……」 邬如晦还没听完,就一言不发地抱紧怀里仍旧昏迷不醒的陆昃,把头埋进陆昃微凉的颈窝,他言语能力恢復得相当有限,只能用最简单直白的行为来表达,权当做消极抵抗。 微昙:「……」 微昙:「好吧,您请便。」 一转眼又是七天过去。 也许是风撷香请来的神秘高人当真医术神妙无双,陆昃微弱的生机降至低谷,忽然如同枯木逢春般,出现了转机。 起初天天来探望的微昙,孟昭然和楚休明看得心惊胆战,气都不敢喘重了,就怕惊动了陆昃已经微弱到了极点的那口生气。 现在陆昃的唿吸已经逐渐平稳起来,人还十分虚弱,但他堪堪筑基的修为摆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堂堂休祲剑仙是怎么把一身修为给造作没的——进程已经是十分喜人。 终于在第七天的清晨,天边露出鱼肚白,晨光落在陆昃银白的眼睫上,终于引来一丝轻微的颤动。 气机牵动,一直守在旁边的微昙等人立即就发现了,欣喜若狂地凑上来。 陆昃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他们仨眼泪汪汪的脸。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被逗笑了:「几位哭丧呢?」 陆昃闭着眼的时候,还能凭藉着一头白髮装一装清冷绝尘的谪仙人,但凡他一睁眼,那抹仿佛永远漫不经心的笑意便能压过所有,张嘴就能让人气得牙痒痒。 赤墀峰上那个还是太假了,陆昃本人从来没端过剑仙的架子,他可以是装神弄鬼的神棍,可以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但绝不会是什么一本正经的人物。 这才是真正的休祲剑仙。 楚休明愤愤道:「白担心你这么久!」 陆昃笑道:「好说,好说。」 孟昭然扑到他旁边:「师父!你头髮怎么白了?」 陆昃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愁的。我们昭然从小孩长成大人了,心眼却不见长,可把为师愁坏了。」 破月仙尊已经足足一百年没被当成孩子哄了,闻言脸唿啦一下变得通红:「师父……!」 微昙可不是那么好哄好逗的小孩,抱臂俯视道:「你心眼多,带着九…楚休明偷偷摸摸撬我地板。」 陆昃打了个哈哈,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三个徒弟虽则态度不同,却都是是一副欣喜的模样,陆昃一一顺毛,笑眯眯地哄了。 至此,他才终于在心底攒够一股气,缓缓抬头。 窗边架了个小药炉,白烟裊裊中,那道玄色深衣的背影显得如梦如幻,若隐若现。 约莫是火候到了,邬如晦拎起药炉,将刚煮好的药汤倒进两只碗中,以他的修为自然是不怕烫的,自己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陆昃神色黯了黯。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本不是用来执药碗的。 微昙最先察觉到陆昃投过去的目光,适时出声道:「大师兄,师父醒了,不用熬药了。」 邬如晦回头,神色淡淡的,端起另一碗药向陆昃走来。 一步又一步,距离不断缩短,在那双鎏金色眼瞳的注视下,陆昃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唿吸。 用内力降至适口温度的药汤被递到眼前,陆昃接过,默了默。 离了危急的环境,在这样一个药香裊裊的平和清晨,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邬如晦,在以往记忆中寻了一圈,才终于捡回来一个笑:「多谢。」 邬如晦静静地看着他。 哪怕并非知情人,此时此刻,阔别已久的师徒相顾无言,看了也令人难过。 微昙开口打破道:「我跟大师兄提过,这种药能温养你的身体,助你早日甦醒,他便日日替你熬药。」 陆昃顿了顿,笑道:「如晦有心了。」 时隔百年,终于又叫出一声「如晦」,这一声甫一出口,陆昃心底倒先无声地掀起巨浪,扣在碗沿的手指微微用力。 邬如晦失踪了一般的神情终于动了一下。 微昙又道:「大师兄神智还没完全恢復,似乎还保留着一点做傀儡时的本能,做一件事便只能专注那件事。」 这下安慰的意味就太重了,就差明摆着跟陆昃说,邬如晦刚刚没理你不是因为他不想理你,而是脑子没好全,你别伤心别介意。 陆昃没好气地道:「好了,为师看得出来。」 他这个徒弟长大了,不像以前没头没脑满地跑的小麒麟,妖王陛下有了心眼,比起心眼太多的羌杳和根本没有心眼的孟昭然,本该令他十分欣慰。 如今一看还是有些不到位,但这份体贴显然贴歪了。 陆昃自然不是因为邬如晦态度冷淡难过。 他只是……罢了。 微昙暗暗松了口气,一手一个师弟,拎走前不忘交代:「弟子们告退。今日天气好,您老人家喝完药就别闷在药缸子里了,出来走走吧。」 第45页 她从牙缝又挤出一句「等你好了再找你算帐」。 陆昃正忙着从药缸子里爬出来,他身体不太行,晕了这么久,乍一行动,手脚都不太灵光了。 闻言他懒洋洋地摆摆手,随口敷衍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待会儿就回榻上继续躺着。 一双手毫无徵兆地伸过来,将他从药汤里托起来。 陆昃浑身滴答淌水,跟面无表情的邬如晦对视两秒,陆昃问:「你没跟他们一起走?」 邬如晦不明所以地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窗外正逐渐灿烂起来的阳光,目的已然十分明确。 此情此景,让陆昃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微昙捡了只脏兮兮的狸奴崽子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崽子按到水里从头到尾洗刷了一遍,陆昃记得,那崽子刚从水里捞出来也是一副臊眉耷眼又没法反抗的模样。 如今风水轮流转,陆昃从乐呵呵的旁观者变成了亲歷者,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那崽子的感受。 陆昃挣扎了一下,奈何邬如晦的手跟铁钳似的,挣不开,陆昃便不再自讨没趣。 他抬头,慢吞吞地看一眼自家湖心小筑熟悉的房梁,才道:「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邬如晦手都没顿一下,他理解起旁人说话还是十分吃力,既然听不懂,那就选择不听。 好,好得很。 陆昃可没忘,他这几个徒弟欺师灭祖成性,就是这个大师兄带的好头。 邬如晦烘干他身上的水。 灵泉灵药养人,陆昃泡了这么多天,身上非但没馊,反而染上了一股清淡的药香。 他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恹恹的,连药缸子都爬不出来,的确还有些虚弱,但不至于连路都走不动:「好了,放我下……」 邬如晦改拎为抱,将他带出门去晒太阳。 还没走远的几个徒弟听见声响,纷纷回过头。 陆昃:「…………」 第二十一章 21 楚休明和孟昭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身上那股一根筋的傻劲倒是有几分相似。 师父腿脚不便,做徒弟的搀上一搀,亦或是抱上一抱, 又有何不妥? 他们自然是忽略了陆昃脸上那一瞬间的空白。 微昙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得亏她做了百年妖王, 表面功夫已然做得十分到位, 只看了一眼就镇定地回过头。 师父的目光如芒在背, 而两个师弟还傻愣愣地看着, 甚至有要回头再聊几句的趋势。 五彩祥云腾空而起。 微昙用平生能使出最快的速度, 一手抄起一个傻师弟, 转瞬之间消失在天边。 久违的,陆昃额角青筋跳了跳。 邬如晦的目光被那抹落荒而逃的彩光吸引过去片刻, 便收了回来。 他平稳地迈开步子,继续往明媚的日光里走。 陆昃的脸上总是挂着装神弄鬼的笑意,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个大忽悠。 此时那层面具似的笑被故地久违的晨风摘了下来, 他嘆了口气,疲色浮上眉宇。 「犟种。」陆昃轻斥一声, 伸手在邬如晦手肘关窍处按了一下,也没见他用什么力气, 但邬如晦竟然浑身都僵了一下。 陆昃就趁着这瞬息的僵直,翻身从邬如晦怀里跳了下来。 手中落空,邬如晦手指动了动, 神色中带点茫然。 他的手臂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最终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们如今所站的地方是仙山主峰,常年大雪纷飞,峰顶一口明镜似的大湖, 湖心小院便是陆昃的住所。 离主峰最近的次峰的颜色则要绚烂得多,满山落霞似的枫树林, 四季灼灼,此时透过浓稠的云雾,依然可见那流淌的霞光。 那里坐落着陆昃亲手为邬如晦打造的府邸,不同于白毛山上死寂一片的赝品,得知邬如晦魂兮归来,晚照台想必十分热闹,那群枫树精怕是望眼欲穿,就等着主人回家呢。 陆昃思及此处,面上终于浮现出往日里最为熟稔的,笑眯眯的神情:「为师的确常说自己年纪大了,倒也没老到要你来献孝心。不过,今日风和日丽,倒是可以领你四处走走,先去你的晚照台吧,你那群枫树精想你得紧,再不去瞧瞧,怕是要把晚照台哭倒了。」 邬如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晚照台,脑海中似有精怪叽叽喳喳的声音掠过,活泼伶俐极了,令人感觉十分亲切,不待他细想,那些声音就风吹似的散了。 邬如晦眉心一蹙,吃力地将识海搜刮一通,却仍空空如也。 陆昃看在眼里,宽慰道:「不必勉强。即便你修为再深厚,也是伤及本源。既然魂魄已经归位,那些记忆迟早都会想起来的,顺其自然即可。」 邬如晦神色微黯。 陆昃收回视线,抬手一招,缭绕的云雾分别在他和邬如晦脚下聚拢成形,一前一后托着二人往晚照台飘去。 他温声道:「别怕,有为师看着你,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山风吹落大门上堆积的落叶,紧闭百年之久的晚照台终于向阔别多年的归人敞开大门。 漫山遍野的枫树精都扑了过来,这些拇指大的精怪蜂拥而至时,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瞬息之间,邬如晦便被埋了进去,看不见人影。 陆昃微微一笑,靠着一旁的枫树,不言不语,只静静看着。 第46页 说来真是没出息,那么多只枫树精,连一只能把话哆嗦清楚的都没有,全在嘤嘤嘤,边哭边喊主人。 此番动静,堪称魔音贯耳。 邬如晦却丝毫没有不耐烦,他怔了怔,抬起手,接住一只差点把自己哭摔下地的小小精怪。 掌心很快变得湿漉漉,邬如晦曲起指节去擦她满是泪水的柔软小脸。 极低极哑的声音从邬如晦喉间艰涩地挤出,那是一句笨拙的安慰:「别难过……」 闻声,陆昃眼睫微微一颤,随即一笑。 真不容易啊,可算是开口说话了。 候了半晌,陆昃才适时出声:「这是枫树上诞生的精怪,替你打理整座晚照台。当年你可是很惯他们,仙山里的草木精怪选老大,枫树精们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来找你哭诉,你二话没说就去帮忙,打遍精怪无敌手,立了好大的威。时至今日,山里精怪仍管他们叫老大。」 他讲起这些活泼的往事,嗓音不自觉地和缓下来,霜白眼睫微垂,神色竟然显得有些温柔。 邬如晦与他之间隔着精怪,看他如同雾里看花,那份温柔竟模煳得有些不真切。 「好了好了,如晦魂魄刚齐,记忆仍有大片缺失,你们收着点,别吓到他。」 陆昃说话十分管用,绵延不绝的哭声勉强止住了,但他们头顶的枫树仍在簌簌颤抖不止。 落叶掉个不停,眼看着已经快埋到膝盖。 陆昃笑了起来,故意逗他们:「我道你们这群草木精怪汲天地灵气而生,也算半个仙,原不该与凡人一样,有脱髮的烦恼,如今看来,未必嘛。」 枫树精们活了许多年,心智仍与纯洁孩童无二,闻言纷纷急得跺脚:「掌门大人胡说八道,我们才不会秃!」 陆昃状似一本正经:「是么?倒不必讳疾忌医,我这些年游歷人间,也是见过一些秘方……」 他一转头,就看见邬如晦正看着他。 仿佛是被眼前这一幕唤起了什么记忆,那双鎏金瞳里涌起点点微光。 像是个即将成形的无奈。 这轮叙旧果然没有安排错,多接触接触故人旧物,的确有助于恢復神智。 时间还早,还能继续走走。 陆昃一通搅和,枫树精们顾不上伤心了,枫树也不再扑簌簌掉叶子。 枫树精气唿唿地指挥着枫树弯腰,用躯干织出一张网,将师徒二人一兜,往晚照台深处送。 穿过亭台楼阁,陆昃轻车熟路地领着邬如晦往里走。 眼前景致熟悉又陌生,饶是他也有些恍惚。 见惯了白毛山上那个赝品,如今感受不到晚照台深处那抹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寒意,倒有些不适应了。 心中诸般念头滚过,陆昃面上分毫不显。 一路上所有的大小玩意,他都如数家珍,兴致勃勃地讲了一路。 邬如晦小时候,有段时日也挺顽皮。 陆昃指了指一旁花园水池:「看见那缺了口的栏杆了么?」 邬如晦依言看过去。 陆昃揣起袖子,唇角勾着点笑意:「那是你用爆破符炸出来。」 小屁孩学了点符咒之术的皮毛就敢拿着玩,也不知道谁惯的。 如今大多数痕迹已经爬上了草皮苔绿,水中锦鲤悠游,剩几根七零八落的石柱和木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主人意趣。 「当时池子里所有的锦鲤都翻了肚皮,靠餵仙丹救回来的。」 迷雾笼罩中的往事,随着熟悉的景致,陆昃和缓的声音逐渐揭开面纱。 邬如晦空白的脑海中倏地浮现出画面。 当年他闯的祸可远不止炸鱼炸栏杆,彼时陆昃要务在身,出了趟远门,邬如晦从未离开过他这么久,心中隐隐不安。 他本是个懂事的,但陆昃实在是太会惯小孩了,即便是天大的祸闯下来,也有他兜底。 一不留神,篓子就捅大了,险些将池子炸了个底朝天。 于是,邬如晦转头从陆昃武库里摸了斧头,扛着就往后山去,吭哧一夜,砍废三把斧子,背了一大捆木头去补。 枫树精则被他遣去陆昃炼丹的阁楼偷丹药,医那一池金贵的锦鲤。 头一回做贼,那群小精怪心虚至极,拿错了丹药,餵出一池子疯锦鲤,满口獠牙见人就咬。 邬如晦还小,木工活糙,补出来的栏杆像狗尾续貂,那池疯锦鲤最终还是被捞去烤了,通通进了小师妹微昙的肚子。 陆昃一回来,就被哭天抢地的守山守阁精怪告了一通状。 他的宝贝大徒弟和枫树精都很有眼光,木头挑最名贵的砍,丹药挑最珍稀的拿,任意一样拿去外面拍卖,都能做压轴的宝物,就连那锦鲤也是瑶池里请来的,如今却被这般糟蹋。 邬如晦垂头丧气地站在不远处,不敢看他。 陆昃听罢,却是大笑。 笑了好半天,他把邬如晦搂过去:「砍一晚上木头,手疼不疼?」 守山精怪两眼一黑:「掌门大人,那可是万年蛇纹木!」 「不错,」陆昃揉揉邬如晦毛茸茸的头,看小孩在他怀里悄悄仰起脸,露出一双鎏金色大眼睛,可怜又可爱,「我们如晦出息了,这么硬的木头说砍就砍,大力神兽如举父,幼时也不比如晦。」 守山精怪心中悲愤,嘴上却没声了。 掌门不像做师父的,更像是凡间被狸奴迷得神魂颠倒的凡人,那小东西就算是打翻了主人饭碗,也只会被抱起来昧着良心夸:「真聪明,你怎么知道有人在我饭里下了毒。」 第47页 这不得宠出个混世魔王? 「哎呀,唯独为师那一罐子丹药,委实可惜了。」陆昃又道。 守阁精怪精神一振,眼中绽出光彩:「正是……」 陆昃:「餵出来的锦鲤是个什么味呢,没能尝到,为师甚是好奇。」 邬如晦那时刚被陆昃从魔窟里捞出来没多久,仍是个又木又冷的娃娃,竟破天荒地张了口,认真地道:「下次给你留一份。」 陆昃笑着捏他的脸颊:「乖徒。」 守阁精怪后撤一步,跟守山兄弟一起不吭声了。 所幸,邬如晦并未像精怪们担忧的那样,变成混世魔王。 反而随着年岁增长,邬如晦开始出手管教他那不着调的师父师妹。 那时东海边上有个小镇,小师妹爱吃镇上一家点心铺子的糕点,邬如晦下山歷练结束,总会特意去一趟,捎上几斤糕点,再在隔壁酒肆拎两坛,才会回山。 邬如晦与陆昃寻一处亭台,对坐而酌,聊聊此次见闻心得。 小师妹微昙往往在一旁专心致志吃糕点。 某一日,微昙却突然对糕点失了兴趣,嚷着也要尝尝酒味。 而微昙彼时还是只跟小狗一样大的麒麟,换言之是只屁大点的小娃娃,只怕陈酿伤身,邬如晦便拿甜米酒哄她。 这妮子自然不依,她个子不高,鬼点子却不少,知道谁更好说话。 于是掉过头,眨巴着一双葡萄似的水汪汪大眼睛,想去抱师父的大腿。 就见陆昃举起酒盏挡住脸,默默地偏过了头:「那什么,咳,听你大师兄的。」 师父师兄当着她的面成了一丘之貉,气得小麒麟竖起爪子弹出指甲,怒气沖沖地在亭台柱子上刻下一熘大字—— 「大师兄是小气鬼。」 陆昃恰巧领着邬如晦闲逛到这座亭台,指着柱子上歪七扭八的大字嘆道:「依为师所见,麒麟皮实得很,又不是凡人小孩,偶尔醉上一醉也无妨,是你管教太紧了,不怪那妮子顽皮。」 邬如晦目光描摹着那稚拙的笔触,良久,他低哑的嗓音响起:「是么。」 陆昃闻声揣起手,笑眯眯地答道:「是啊。」 ——当然不是。 知师妹莫若师兄,邬如晦当日拦下微昙实属明智之举,谁料他还是高估了陆昃此人为人师表的高尚之处。 微昙鬼精,隔天趁着邬如晦练剑的时辰,偷偷去找了陆昃。 这正是她没有将师父也刻在柱子上一起骂的原因。 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软磨硬泡的招数还没施展开来,陆昃就痛快地点了头,二人一合计,偷偷熘到外面准备喝个痛快。 不曾想,陆昃高看了微昙这妮子,她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的酒味,竟嫌酒水呛人。 陆昃只得给她换成热羊奶,师徒二人对酌一下午,陆昃醉酒微昙醉奶,在酒楼撒了好大一场疯。 他们很有些本事,醉了既不拆房也不喧闹,只在酒楼里抓人拼酒。 陆昃海量,微昙也丝毫不逊色,生生喝空了库房七日的储量,且最要紧的是,喝吐了不少客人。 掌柜的也是仙门中人,一眼认出了剑仙大人及其爱徒,乃是两尊惹不起的大佛,便修书一封,一状告到邬如晦案前。 邬如晦提着剑赶到时,掌柜的堂堂八尺男儿,守着空空如也的库房,已经快哭出来了。 陆昃和微昙一左一右,被邬如晦摁着头赔礼道歉。 事后,掌柜的又送来一套名贵的琉璃盏以示感激。 邬如晦当着师父师妹的面,将琉璃盏锵一声,搁在亭台正中的石桌上,闯了祸的二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 如今,邬如晦目光从柱子上移开,转身来到石桌前。 时过境迁,那套琉璃盏仍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邬如晦执起琉璃盏,打量片刻,看向陆昃。 连邬如晦多看两眼的木桩子,陆昃都能信手拈来一段典故,此时此刻,他却抬着头,貌似十分认真地研究藻井上的彩画。 倘若他分一刻目光过去,立即就能发现,邬如晦唇角微扬,漾起浅淡笑意,如同冰消雪融。 那些活泼有趣的旧事点点滴滴流进他一片空白的脑海。 记忆缺失带来的隐隐焦躁被安抚了下来。 陆昃自负天下第一剑,狂得没边,日子却过得糙,恐怕专把小孩往歪门邪路拐。 所幸邬如晦没被带歪,长大点之后还得反过来管教自家师父师妹,上有老下有下,都不是省油的灯,想必日子过得相当妙趣横生。 然而这些都算不上烦恼,听起来就好像他的一生,幼时无忧无虑,长大后做起惊才绝艷的少年剑仙,也顺风顺水。 邬如晦的魂魄虽被撕碎,但毕竟身负深厚修为,又有医师精心调养,如今故地重游,有陆昃在旁叽里哌啦一通讲解,深埋在识海的记忆也有松动的迹象。 渐渐地,也能想起一些往事了。 虽然多半都是少年时期的记忆,往后还是空白一片。 不过人要是这样被呵护着长大,便是如同裹上一层厚厚的盔甲,等闲风刀霜剑莫摧之,无惧山海。 往后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师徒二人并肩徐行在院落深处,眼看天色渐晚,陆昃终于停步:「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你回屋好好休息,我在你案前留了传影符,有什么事也可吩咐枫树精。」 第48页 邬如晦还在回味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闻言一怔。 意思是,陆昃不会留下来。 邬如晦眉头倏地一蹙。 他抬手抓住陆昃袖子,低声道:「……别走。」 陆昃挑挑眉:「爱徒,你今年多大了?就寝还要大人陪呢?」 邬如晦言语能力恢復得相当有限,只能闷闷不乐地看着他。 陆昃嘆气:「好了好了,多大个人了,乖,别闹,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轻轻吹了声口哨,枫树精们纷纷探头,簇拥过来。 陆昃吩咐:「送如晦去休息。」 枫树精们乖乖应了。 而陆昃逆着方向拨开这群小精怪,转身走了。 夜色浓浓,他的身影仿佛就要融化在其中。 邬如晦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 恍惚之间,他眼前一花,好像有无数画面走马灯般闪过,背景变幻不定,唯有一道背影从始至终都在远去。 他心口莫名一空,紧接着一缕剜心蚀骨般的疼意钻出,像饱蘸毒液的藤蔓,迅速伸长,将尖刺扎进他每处关窍。 邬如晦身躯晃了晃,在枫树精惊慌失措的声音里,他闭上了眼。 那道背影仍阴魂不散地扎进他的脑海,像一把尖刀,刺破了刚被粉饰得祥和安宁一片的记忆。 被陆昃用蜜一样的故事泡了一整天的识海深处,蓦然翻滚出极其陌生的情绪。 那是一种,浓重到了极点的悲哀。 · 主峰,湖心小院。 早些时候,日光还十分温柔,然而到了晚间,天色毫无徵兆地一变,狂风唿啸,大雪鹅毛般落下。 陆昃负手站在夜色中,髮丝飞舞衣袂翻飞,人却岿然不动,目光穿透风雪,沉沉地望向次峰绚烂的山色。 「他的识海仍不稳定,」陆昃敛了神色,从外到内皆是坚冰般的冷颜色,似一尊无悲无喜的塑像,「凤洄,你说,我是不是该少去见他?」 风撷香低下头:「属下不知。」 陆昃沉默半晌,又问:「我交代你的事查得如何?」 「尸歧老鬼没有瞒天过海偷尸身的本事,连您都能瞒过一二的,只能是天机阁的手段,属下顺着这条思路查下去,果然有收穫……」 陆昃听罢,冷笑:「装神弄鬼。到底是低调久了,什么东西都敢把手伸过来,等如晦记忆恢復,本座亲自走一趟,本座倒是要看看,三界最神秘的面具下是何方宵小。」 风撷香毕恭毕敬:「主上英明。」 「退下吧,」陆昃摆摆手,淡淡地道,「明早记得去瞧瞧如晦。」 风撷香领命退下。 一切又归于寂静,唯余唿啸的风雪。 陆昃仍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的发顶和肩头很快积起了雪。 如此,一夜过去。 第二十二章 22 天刚拂晓, 风撷香便踩着浓重的露水来到晚照台大门口。 满山枫树随风簌簌而动,风撷香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一向冰冷的脸上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 一只枫树精飞下来:「圣手姐姐早, 您是来替我家主人看病的吗?」 「是, 你家主人若是醒了, 烦请通传一声, 若是没醒, 我就再等等。」风撷香道。 「圣手姐姐客气啦, 主人一夜没睡, 我们都快愁死了,我这就带您过去。」枫树精在空中打了个滚, 高兴地带路。 风撷香却不急着跟上,淡声问:「这般大张旗鼓,是在躲谁?」 枫树精茫然:「啊?」 风撷香并未回头, 身后的枫树却摇了摇,几道身影讪讪地从中走下来。 只见妖王陛下打头, 身后跟着破月仙尊和刀尊转世。 好傢伙,这仨师姐弟明显是一伙的, 来他们大师兄家门口做梁上君子。 妖王陛下难得没有盔甲覆身,只穿了身窄袖利落的衣裳。 林隙漏下的碎光融化了她眉眼间的杀伐气,乍一看只是长高了, 人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她打了个哈哈:「我这不是,怕我师父他老人家还没走吗。」 风撷香顿了顿,无言以对:「……」 楚休明满脸岂有此理:「他在不更好吗?干嘛要躲?」 微昙干笑:「师弟所言…极是。」 天杀的刀尊转世,孟婆汤里滚过一圈, 啥都忘得一干二净,怎么还是根没眼色的棒槌! 孟昭然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瞅了半天, 终于琢磨出点弦外之音,转头问枫树精:「师父在这儿吗?」 此话一出,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枫树精挠挠头:「昨晚把主人送回来就走了呀。」 微昙一愣:「啊、啊?……哦。」 风撷香抬腿就往里走:「走了。」 微昙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若有所思的孟昭然和仍然摸不着头绪的楚休明赶紧也跟上。 山水迴廊深处,静静伫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一身旧日里常穿的黑衣,墨发高束,闭眼抱着剑,怀中剑也漆黑,连日光都仿佛要被吸进去。 偏生肤色雪一样白,若非眼角那点鲜红的泪痣,旁人见了怕是要疑心,这是打从水墨古画上走下来的美人。 山风凛冽,吹得廊上两排灯笼乱晃,却吹不透他护身的罡气。 第49页 他的唿吸悠远而绵长,显然是入了定。 许是魂魄已经在内府中沉睡过太久,昨夜他在榻上辗转难眠,于是起身,不许任何枫树精跟着,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走了走。 夜色凉如水,仍不曾纾解他胸口郁结的心绪半分。 一不留神,就走到了这里。 迴廊如同蜿蜒的巨蛇,连接两座奇崛的山峰,底下是万丈深渊,云雾之下深不见底。 偶尔有庞大的身影展露冰山一角,那是镇守在此的精怪。 旁人觉着心惊肉跳的风景,曾经的他却很喜欢。 巨大的迷惘与痛苦攥紧了他的心,残缺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闪过,全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哪怕他头痛欲裂,也还是没能想起来更多的记忆。 但那些鲜艷明亮的记忆底下,已经有腐朽暗沉的血色洇了出来。 他花了比曾经长数倍的时间,才勉强入了定。 晚照台的天地灵气与他最亲昵,精纯的灵力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漏斗,柔和地涌入他体内,滋润损伤的内府,涤盪淤塞已久的经脉。 他记起来的那些零碎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归类,串联了起来。 他眉心渐渐地松开了。 枫树精领着邬如晦的几个师弟师妹爬上山顶,绕过最后一道弯,终于见到了他。 微昙瞳孔轻缩,倏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孟昭然也是喉头一哽,抬起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风撷香按住楚休明,贴心地往后退。 她知道百年前最惊才绝艷的少年剑仙,总是抱着一把黑剑,或阖眸沉思或粲然一笑,风华绝代,引得无数少年人竞相模仿,也令无数芳心暗许。 而今晚照台山水如故,人亦如故。 给人一种,中间百年的颠沛流离都不復存在的恍惚感。 曾经与邬如晦朝夕相处的师弟师妹,心中感触一定更多吧。 半晌,微昙才轻轻地唤一声:「大师兄。」 两个师弟期期艾艾地跟着叫,风撷香则是很客气:「剑仙阁下。」 邬如晦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眼底光芒吞吐不熄,鎏金色的眼珠转动,看了过来。 剎那间,有尚未收住的剑气逸散开来,其他几人倒还好,楚休明被激得浑身一抖,怀里揣着的碎刀铮然长吟。 长生剑仙邬如晦身上,有无数人为之津津乐道的传奇,其中之一,便是长生剑通体漆黑,深邃得连光都仿佛要被吸进去,但剑气却是恢弘灿烂的金色。 就像邬如晦的那双眼睛一样。 都说观法宝亦可观人,透过长生剑这柄天人之剑,多少也能窥见少年剑仙当年是何等心气,又是何等心性。 楚休明从话本中听过不少,然而百闻不如一见。 果然还是陆昃有本事,他还没醒时,邬如晦浑浑噩噩仍然如同行尸走肉,陆昃醒后仅仅一天,楚休明已经能窥见几分长生剑仙过往令人心折的风采了。 「嗯,这么早就来了,」邬如晦笑了起来,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朝微昙抬起手,「小昙,过来。」 昨日他声音还低哑生涩,今日竟然流畅多了。 微昙顿时很不乐意地抱怨:「什么呀,我已经长大了!」 但她还是很自觉地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拱到邬如晦掌心。 邬如晦摸摸她的头,鎏金色眼眸温暖而又明亮:「长高了,也变厉害了,小昙有在好好长大,我很高兴。」 微昙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缓了两秒,才道:「那当然。」 邬如晦又揉了一把她的脑袋,随后看向孟昭然和楚休明,有些疑惑地问:「你们是?」 楚休明嘿嘿一笑:「咱师父前不久收的五师弟,楚休明。」 孟昭然眼神微黯:「见过大师兄,我是四师弟孟昭然。」 邬如晦按了按额角,微微蹙起眉。 他脑海中只有部分少年时期的记忆,这几天魂魄刚拼凑起来,过得昏沉,也不大记事。 听两个师弟这样说,他才模模煳煳有了个印象,好像他刚醒那天,微昙已经介绍过了。 微昙安抚性地拍拍孟昭然头顶,问邬如晦:「大师兄,你如今的记忆最远能到哪里?」 邬如晦沉思片刻:「约莫是,招摇山仙门大比?」 这下连孟昭然都顾不上伤神了。 「乖乖!」微昙震惊,「相当于你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即便是楚休明,向微昙讨教了摸骨龄之法后,也得知自己差不多十九岁。 大师兄反倒成最小的了。 邬如晦沐浴在一圈慈祥的目光下,抱着剑一抿嘴,脸颊微微发烫:「……那又怎样。」 师弟师妹们的眼神半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热切了。 楚休明看惯了失忆傀儡,就算知道邬如晦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万万想像不出来那张冰雪美人面上能露出如此生动的神情。 如今看到了,又觉得本当如此。 眼看着长生剑蠢蠢欲动,就要冲出来赏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崩,风撷香终于出来解围。 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劳烦阁下移步前方八角亭,我瞧瞧你的伤。」 众人在八角亭中坐定,风撷香从芥子戒中取出脉枕,示意邬如晦把手腕搭上去,再盖一片手帕,隔着柔软的织锦,凝神替他把脉。 第50页 微昙和孟昭然屏息凝神,紧张地观察着风撷香的脸色。 他们关心则乱,楚休明虽然认识邬如晦的时日最短,但却莫名先放了心。 陆昃此人,乍看是个不靠谱的大忽悠,其实很有一些手眼通天的本事。 世人众说纷纭,但陆昃对邬如晦的看重,楚休明一直看在眼里。 既然陆昃把人带回来了,就断然没有再让他出事的道理。 舐犊情深,原是桩可歌可泣的美谈。 ——但陆昃这也太夸张了! 楚休明盯着邬如晦手腕上那片素色手帕,忍不住嘀咕道:「大老爷们,又不是宫里的娘娘,这也要避讳?」 也不知道陆昃怎么跟人家医师交代的,都拿出伺候娘娘的阵仗了。 微昙抬头看天,孟昭然低头看脚尖。 风撷香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邬如晦原本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拨剑穗玩,闻言笑了起来。 「阁下说笑了,」风撷香凉凉地道,「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并非针对谁。」 楚休明恍然大悟:「我懂了,果然医者都有点洁癖。」 风撷香继续凉凉道:「不错,不愧是剑仙座下高徒,果然目光如炬。」 楚休明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地道:「哪里哪里,都是师父教得好。」 微昙,孟昭然:「…………」 师父听完得气死。 风撷香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邬如晦。 邬如晦眼神清澈,显然没听出他们话底下的暗流涌动,正在打量长大的师妹和新来的两个师弟,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 她暗暗松了口气。 「你内府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魂魄还有些虚弱,我看你心脉略有郁结,听我一句劝,阁下眼下不宜多思多虑,顺其自然静养才是。」风撷香把完脉,淡淡地道。 邬如晦垂眸,纯粹得像没有杂质的鎏金瞳里掠过一片阴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现在就找回所有记忆?」 风撷香坚定地摇摇头:「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她想了想,补充道:「记忆缺损,的确会令人焦躁不安,面对未知难免要往坏处想,这是人之常情。但如今你最重要的人都陪在你身边,并非你一人面对一无所知的自己和世界,没什么好担忧的。」 师妹师弟闻言凑过来,纷纷拍着胸脯道: 「对呀大师兄,我们保护你!」 邬如晦笑了笑,没再强求:「好啊。」 他笑起来一派干净的少年气,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于是连风撷香都以为,他只是对未知感到不安。 十五六岁的少年嘛,哄哄就过去了。 · 天刚亮,陆昃就熘达着下了山。 整座师门都坐落在东海之东的一座浮空岛上,一花一草都是陆昃当年亲手缔造,所有的天地灵气也都能为他所用。 但出了岛就不行了,信手即可翻云覆雨的休祲剑仙重新变回修为寒酸至极的陆不已。 凭自己的灵力是飞不了太远的,只能坐船。 陆昃叠了只纸船,往水里一扔,纸船立马变大变厚,直到足够将他装进去。 然后他揣起手,迤迤然站了进去。 陆昃周身的法场扭曲一瞬,面目身形极速变化,眨眼间,又变成了楚休明第一次认识的那个,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大纸船载着他驶离浮空岛笼罩之地,却并没有缩水变回去,甚至还在加速,不出一刻钟,已经能看得见海岸线。 停靠在海边后,陆昃蹲下/身在沙地上画了个匿形法阵,确保它不会被凡人发现,这才拍拍手往最近的小镇方向走。 以前,他和如晦最常买的酒酿、小昙最爱吃的糕点,都在这个小镇。 一百年过去,也不知道酒肆和糕点铺子还在不在。 思及此处,陆昃嘴角挂上一点笑。 他通常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显得不怎么真诚,此时此刻这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略带怀念,倒是真情实意的。 他熘达进小镇,欣慰地发现,即便是镇民衣着打扮换了个风潮,房舍也略有改动,所幸糕点铺子还是在的。 陆昃提了几包糕点,顺着小巷子往里走,那缕若有若无的酒香逐渐明显了起来。 远远的就看见了一家简朴的酒肆,模样竟然与百年前差别不大,仍是一对夫妻当垆卖酒,面容也有几分熟悉,想来是当年主人家的后代。 只是还没等陆昃走近,酒肆里先起了喧譁。 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住了那对夫妻,为首的粗声粗气道:「这都快月底了,还拿不出来?是成心和我们过不去吗!」 男人赔笑:「爷息怒,小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们这小本生意,您一月要一两银子,这这这,实在是有些多了,小的实在是掏空家底也拿不出来啊。」 大汉眼睛一瞪:「意思是不给咯?」 女人赶紧掏出荷包塞过去:「我这里有三百文,余下的您再宽限几日,我们想想办法,您看成吗?」 大汉一把抓走荷包,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还宽限?若是家家户户都学你家这样宽限,那岂不是反了天了?!往后爷的面子往哪儿搁?」 就在这时。 一只苍白的手突兀地伸出来,轻巧地摘走了大汉手里的荷包。 第51页 大汉一惊:「谁!」 陆昃笑眯眯地举起荷包晃了晃。 这下可激怒了这群大汉,顿时忘了那对可怜的夫妻,一窝蜂地朝陆昃按过来。 也没见陆昃如何动手,但他如同鱼一样滑不留手,大汉们左扑右扑,竟然自己就摔成了一团。 围观的百姓顿时爆发出欢唿。 为首的大汉恼羞成怒:「谁敢笑!」 陆昃俯身,啪一下在他脑门上贴了条符箓,悠悠道:「谁都敢。」 大汉用力去撕,那符箓却纹丝不动,他终于开始慌了:「你是谁!你给我贴了什么!」 陆昃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不紧不慢地给这群好汉挨个贴上符箓,才道:「我乃惩恶扬善真人,这是改邪归正符。即日起,你若动了坏心思,这符便会叫你浑身疼痛,除非做满十件好事,否则不能止痛。」 他说完,伸出手指虚虚一点,符箓便化作流光钻进好汉们的眉心。 「妖道,我看你是胡说八道——啊啊啊!」一个大汉不信邪,刚想掏匕首,忽然脸上一阵扭曲,符箓发作,他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滚。 其余大汉一看,顿时惊恐地跪下:「真人饶命,真人饶命……」 镇上的恶霸终于被惩治,围观的百姓平时也没少被欺负,这下总算扬眉吐气,皆是喜笑颜开。 陆昃转身将荷包还给酒肆夫妻,口中悠悠然道:「这符一旦贴上,就一辈子也解不开,你们好自为之吧。」 夫妻俩感激涕零:「多谢真人显灵!」 男人硬塞了两坛最好的花雕给陆昃,女人也从怀里取出一个平安符塞到他手里。 陆昃就这样被一大群人夹道欢送,镇民并不富裕,但也都在尽力送上一些心意。 他只能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至于镇民回家发现兜里多了相应价格的铜钱,那就是后话了。 回到摺纸船上,陆昃将东西一一收进芥子戒,收到酒肆女老闆给的平安符时,他愣了一下。 这是个长命锁形状的平安符,通常是凡人给自家小孩戴的,没想到女人会给他这个。 平安符做工一般,针脚也有些糙,面上图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但看得出来一针一线都很认真。 陆昃亲缘淡薄无父无母,从小由息机老剑仙带大,老剑仙也不兴凡人这套。 说起来,他还没收过长辈给的长命锁或者平安符。 陆昃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将平安符妥帖收好。 突然,半空中有一缕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陆昃几乎下意识地就勾出符文点过去。 一只千纸鹤现了形,翅尖上「邬」字泛着淡淡金光一闪而过。 这是邬如晦少年时爱用的传音把戏,还是陆昃教的他。 他长大些后修为深厚起来,能直接传音千里,就再用不上这样的小玩意了。 距离上一回收到邬如晦的千纸鹤,已经有几百年了。 陆昃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等他回神,千纸鹤里已经自顾自地传来声音。 先是一阵嘈杂,是他那几个徒弟: 「接上了接上了。」 「还是大师兄的东西好用啊。」 「喂喂喂,师父你在吗?你去哪儿了?」 「我们在湖心小院没找到你。」 「你怎么一天天的不着家!到处野!」 好一阵七嘴八舌,陆昃差点就没找着插话的机会。 陆昃没好气地回答:「没大没小的小崽子们,为师这是下山买东西去了。」 小崽子们静了静,另一道清朗明亮的嗓音响起:「陆昃,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昃揣起手看了一眼遥遥在望的仙山,嘆了口气,嗓音里却隐隐有笑意:「快了快了,最多一刻钟。」 「——还有,如晦,叫师父。」 千纸鹤那头,邬如晦拖长声调:「我就不。」 第二十三章 23 陆昃果然在一刻钟内赶到了湖心小院。 他推开屋门时, 孟昭然勐地扑了过来:「师父!你真的回来了!」 陆昃拍拍他的脑袋,幽幽道:「为师是出门了,又不是出殡了。」 「还不是因为你老人家动不动就玩失踪, 昭然叫你从小吓到大, 」微昙抱起手臂, 「刚醒就到处跑, 也不养养伤。」 陆昃自知理亏, 打了个哈哈, 一边顺着孟昭然的毛一边转头问楚休明:「那日事发突然,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拿到断刀残片之后, 可有不适?」 楚休明下意识捂住胸口,那片绯红断刃就被他贴身放着:「没有……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块残片亲切得很, 就带在身上了。」 陆昃点点头:「你与她有缘分,留着吧。」 站在门口和三个徒弟东拉西扯完一轮, 他才慢慢地转过头,终于和那道进门起就落在他身上, 存在感强到难以忽视的视线对上。 邬如晦坐在往日里陆昃授课用的蒲团上,怀里抱着长生剑,手指轻轻地去勾剑穗——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那双鎏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昃。 他觉得, 陆昃变了。 不仅仅是外表。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背着他多了几百年的光阴,只有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年。 但这不代表他就真的可以把自己当成十五六岁的天真少年,被人用善意的谎言呵护着。 第52页 他能看见每个人眼底深埋着的,仅对他缄口不言的心事。 休祲剑仙, 天下第一剑,世无敌手。 为何白头?为何经脉尽断? 而邬如晦自己又为何会魂魄大伤, 丢失记忆? 每当邬如晦问及此处,他那嘴上从不把门的师妹总会巧妙地绕开这个话题。 不仅是微昙,新认识的两个师弟,替他诊脉的风撷香,甚至视他为主的枫树精都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这几百年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倘若陆昃还是从前那个陆昃,邬如晦一定毫无顾忌地问个明白。 然而…… 邬如晦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调整着吐息,尽量让自己表面看起来毫无破绽。 陆昃看在眼里,面上却愈发滴水不漏,笑眯眯地走过去,举起油纸包晃了晃:「坐着作甚,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邬如晦这才站起来,他的身影一花,下一秒就出现在陆昃身旁,凑过去嗅了嗅:「白玉酥酪和炸鱼糕。」 微昙欢唿一声,接过油纸包,迫不及待地拆开,热腾腾的香味久违地充盈寂寥百年的小院。 就连孟昭然和楚休明都被这香味勾了过去。 邬如晦却没动:「就这些,没了吗?」 陆昃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还没来得及狡辩,邬如晦就抓起他的手,低头认真地嗅一下:「这里,有酒味。」 陆昃瞳孔微微一缩,察觉到邬如晦那双清澈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于是维持住脸上的笑意,自然地抽出手,在邬如晦额头上敲了一下:「伤患就别馋酒了,吃点心去。」 「陆昃你不讲道理,明明你也是伤患。」邬如晦不依不饶地再次抓住他的手,强行将他的芥子戒撸下来。 陆昃的芥子戒在以前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被邬如晦捏到手上,一丝阻拦也无,就放他神识进去了。 邬如晦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那两坛花雕酒,顺手往里打了道封印,然后捞起陆昃的手将芥子戒塞回指根。 陆昃无可奈何地扶了一下戴歪的戒指:「好好好,你最讲道理。」 邬如晦笑着转身,跟师妹师弟抢点心去了。 陆昃慢慢地垂下手,等指间灼热的余温散了个干净,才揣起手慢吞吞地晃过去。 邬如晦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点心,从眼角偷偷瞄了陆昃一眼。 出于直觉,他总觉得陆昃头髮变白之后,人也变得有距离感了。 但具体体现在哪里,邬如晦也说不上来。 邬如晦直唿陆昃本名,仍会被笑骂没大没小,就算是蹬鼻子上脸,陆昃也是一副拿他没奈何的好脾气模样。 分明看起来和从前一样……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还处在藏不住心思的年纪,叼着点心不由自主地就走了神,就连楚休明都看出来了。 迎着楚休明谴责的目光,陆昃无声地嘆了口气。 吃完点心,这几个逆徒又熟门熟路地在陆昃房里掏出一盒金瓜茶团,大概是谁过去孝敬给剑仙的好东西。 逆徒们撬一块下来煮了,毫不讲究地牛饮而尽。 吃饱喝足,妖王陛下嚣张放话说能一挑三,十招之内掀翻十五岁的大师兄、破月仙尊小师弟、转世后的便宜刀尊师弟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他们又抓着陆昃,闹哄哄地往后院去了。 陆昃无奈领了临时判官的衔,挑了个高处席地而坐:「行吧行吧,让为师瞧瞧你们都有什么长进。」 然而看了不到半柱香的光景,他就更加无奈地摇摇头。 这群崽子压根就没在认真比试。 虽是微昙起的头,但她约莫是惦记着邬如晦和楚休明魂魄上的损伤,连麒麟真身都没亮出来。 邬如晦从小就惯他那小师妹,瞧出她的意思后,长生剑干脆就没出鞘。 孟昭然这孩子虽然心眼不多,抢在前头给大师兄和新师弟挡了几招,发觉对面根本没下力气,也差不多琢磨出味道了。 只有楚休明当了真,一刀刚气势如虹地噼出去,就被微昙四两拨千斤地兜了个圈子,转头往孟昭然脸上招唿去。 微昙挑事成功,三打一的局面瞬间就混乱起来。 很快,四人不分敌我地滚成一团。 百年里挣出来的劳什子仙尊、妖王等名头也被抛诸脑后,随着微昙一屁股把孟昭然坐趴在地上,圣人斗法彻底沦落为村头混混斗殴。 连身在其中的邬如晦都失了笑。 简直胡闹。 陆昃有些不忍直视,眉眼间笑意却浓浓。 到了这个地步,他哪里还看不出来。 凡间有彩衣娱亲一说,今日他这几个好徒弟是在哄自己和他们大师兄呢。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徒弟还是一排毛都没长齐的萝蔔头,本事也就脚面高,却也是这么胡闹的。 那时候陆昃很忙,但每次回山看到这群活泼的萝蔔头,一身风尘倦意竟也能得到抚慰。 昨夜湖心小院上空还在飘鹅毛大雪,今日却罕见地亮了晴。 天光大好,惠风和畅,实在是太容易叫人沉醉。 恍惚间,陆昃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 是夜。 嗤一声轻响。 邬如晦指尖冒出一簇小火苗,他屈指一弹,火苗便在屋内绕了一圈,将书房里的灯盏一一点亮。 第53页 在陆昃那里,他表面答应得乖巧,表示绝不多思多虑劳心费神,一回来就险些将晚照台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晚照台封存百余年,既没有史书供他翻阅,也没有书信物件供他揣摩。 他们一定有一段沉重的往事,但他竟找不到一丝痕迹。 邬如晦忍着头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书房,这里是唯一一个他没有搜查过的地方了。 就在他将书房翻了大半,依旧毫无收穫的时候,他挪了一下多宝阁上一方平平无奇的松花砚。 多宝阁无声地震动片刻,松花砚往下一翻,被掩藏着的一支琉璃瓶露了出来。 邬如晦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拿起琉璃瓶。 瓶肚微微发着光,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他打开瓶口,几只萤火虫飞了出来。 乍一看只是随处可见的萤火虫,身上没有散发任何灵力的气息,可是邬如晦目力极佳,一眼就看见他们翕动的翅膀上有奇异的纹路。 ——那是一座美轮美奂的九层塔。 萤火虫绕着邬如晦飞了三圈,径直往屋外飞去。 这是在引路? 邬如晦抓起长生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穿过长廊时,迎面撞上几只枫树精,没等邬如晦躲,萤火虫就从枫树精体内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邬如晦有些诧异,眼看着枫树精有说有笑与他擦肩而过,它们的大眼睛里倒映着一整条长廊的风景,却唯独没有自己。 萤火虫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倒是个精妙的匿形法宝。 顺着萤火虫飞往的方向,邬如晦抬头一看,又是一怔。 竟然是……陆昃居住的主峰。 枫树精妖力低微,但若是撞上陆昃,这萤火虫定然会被识破。 陆昃的脾气,邬如晦太熟了,别说自己半夜悄摸爬个山,即便是把山炸了,陆昃也不会生气。 可是邬如晦违背了好生修养的承诺,这会子还在瞎捣鼓,叫陆昃知道了肯定会担忧。 萤火虫仿佛有灵性一样,察觉到邬如晦的踌躇,回头向他飞来,直接强硬地替他做了决定。 几只萤火虫抓起邬如晦,直直地往主峰山顶飞去。 邬如晦试图挣扎:「等等……」 可是这萤火虫竟厉害至斯,不知用什么法子锁住了他所有关窍,他竟然动弹不得。 他虽记忆只到十五六岁,但一身修为确实实打实的几百年积累。 这世上竟还有东西能这般压制他! 诡异的是,面对这能全面压制住他的东西,邬如晦心里没有升起一丝警惕,仿佛潜意识里笃定了萤火虫不会伤他。 挣扎无果,邬如晦只能老老实实地任由萤火虫将他带到峰顶。 此地气象瞬息万变,夜里竟然又是一副千里冰封的景象。 听闻大能的心绪浮动都能改变气象,也不知这里的景象是否与陆昃心绪有关。 山巅那口大湖已然完全冻住了,湖心的小院覆盖在大雪里,完全看不清轮廓。 萤火虫却没有带着他飞往小院,而是径直往湖面厚重的冰层钻。 在邬如晦的记忆里,这湖里很干净,连条鱼都钓不上来。 不曾想现在,湖底起了一座牢狱,落着层层叠叠的封印,全是出自陆昃之手。 里面关着什么? 邬如晦的好奇心刚刚被勾起来,就勐地一沉。 封印水波似的微微荡漾,里面出来了一个人,正是陆昃。 身边没了旁人,他脸上面具似的笑终于褪了下来,露出坚冰般的底色,神色漠然得令人感到陌生。 邬如晦唿吸微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萤火虫将他往陆昃面前送。 越来越近,邬如晦自知闯了祸,已经下意识地露出讨巧卖乖的笑,没过两秒,这笑僵在了脸上。 ……陆昃没有看见他。 陆昃一拂袖,直接化作一道流光钻出湖面,不知往何处去了。 而在萤火虫的作用下,邬如晦竟然直接穿过了那重重封印,直达囚牢深处。 至此,萤火虫才终于肯从他身上起来。 邬如晦的身影扭曲一瞬,现了形。 囚牢里锁着的囚徒低垂着头,面前忽然多了道影子,他也丝毫不惊慌,嗤笑道:「怎么,还不肯信我吗,师父?假剑仙一事的确是我一手策划,可您那宝贝大徒弟死而復生这事,我可真没参与。」 邬如晦蹙眉:「你是……」 听见他的声音,囚徒陡然一惊,勐地抬头:「大师兄?!」 他左右看看,确认陆昃不在附近之后,又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慢慢地道:「你偷偷来的啊。能避开师父的重重禁制,不愧是他最骄傲的弟子,师弟我望尘莫及。所以,大师兄你来做什么呢?跟师父每日师徒情深的戏码还演不够,要来看我的笑话?」 他本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如今破罐子破摔,终于露出白玉下邪性的底色,字句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万年玄铁打的锁链,陆昃亲手落的封印,」邬如晦并不在意他话里话外的讥讽,只问,「你犯了什么事?陆昃要这样罚你。」 「我犯了什么事?」三师弟羌杳,曾经的璇玑仙尊喃喃着重复一遍,似乎是觉得很好笑。 他盯着邬如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见他,我想他眼里看得见我。」 第54页 他的眼神毒蛇一样,嘶嘶吐信,阴冷至极,邬如晦心里不太舒服:「仅此而已?」 羌杳大笑出声:「是了,你是大师兄,是师父最疼爱的人,他走了一百年,连我想方设法做局,都不配让他亲自过去看一眼,可一听到你的消息,他就巴巴地召回弃置百年的休祲剑,赶去捞你了。那种弃如敝帚的感觉,你又怎么会懂,师父哪里捨得让你懂。」 邬如晦目光冷了下来:「休要胡说,陆昃不是这样的人。」 他记忆恢復得有限,只记得陆昃对自己和师妹的好,但陆昃对两个新师弟如何,邬如晦也是看在眼里。 羌杳又是一声嗤笑,懒得跟邬如晦争辩:「可即便他如此疼爱你,还不是说杀就杀,这么一想,他的疼爱也就那样。大师兄,如今你回来了,你说说,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难道真如话本里编排的那样,你对养你育你的师父动了罔顾伦常之心?」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被这个荒谬的猜测逗笑了,摇摇头:「照着师父对你的溺爱,就算你有不伦之心,他只怕也会欣然接受。」 他没注意到,从他吐出「说杀就杀」四字起,邬如晦就彻底僵住没动了。 邬如晦的灵台就像被一把刮骨剜肉的利刃捅了个对穿,那些藏在迷雾之下的记忆终于展露真身。 几百年的喜怒哀乐以排山倒海之势唿啸而来,那些需要匀在漫长岁月里慢慢消化的心绪一拥而上,撕扯着邬如晦虚弱的神识。 羌杳这才察觉到不对劲,狐疑道:「你怎么了?」 冷汗涔涔而落,邬如晦几乎就要站不住,牙关已经咬出了血气,仿佛又死了一回。 这一回,竟比休祲剑绞碎魂魄还令人难以忍受。 他从没有这样疼过,也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邬如晦惨澹一笑。 就在这时,休祲剑磅礴的剑意从天而降,顷刻间绞碎了那几只萤火虫。 陆昃脸色阴沉得吓人,平静的湖水已经被疯狂的剑气搅得怒浪涛天,他手里提着剑,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天机阁的虫子怎么会在这里?!」 邬如晦恍惚抬头看了他一眼,脑海自作主张地从紊乱的记忆里翻出这样一副画面。 也是沖天的剑气,也是沉着脸的陆昃,也是这般提剑向他走来。 一百年前,他死那天,就见过这样的画面。 邬如晦看着陆昃的方向,目光并没有聚焦,就像是在透过陆昃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问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怎么没取走我的眼睛?」 他声音太微弱,连羌杳都没能听清,但陆昃听得一清二楚,指尖竟然开始微微发抖,沙哑地道:「我不要你的眼睛,我要你好好活着。」 这番话非但没有安抚到邬如晦,他反而抱住头,不堪承受似的,就要倒下去。 陆昃上前扶住邬如晦,寒声问羌杳:「你跟他说了什么?!」 休祲剑喷涌出骇人的杀气,密密麻麻地将羌杳笼罩起来。 饶是羌杳早就做好了总有一天会直面休祲剑的准备,此时此刻也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 他以蚍蜉之身仰视苍穹,而此刻,天就要向他压下来了。 ——无处可逃。 剑气虽盛,但邬如晦身上没有沾染半分。 羌杳盯着陆昃全然呵护的动作,脸上带着讥笑摊摊手:「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他而已,你急什么,惺惺作态。」 休祲剑铮然长鸣,陆昃震怒之下,它就要去削羌杳的脖子。 五彩祥云破水而来,微昙大喊:「师父息怒!」 她身后紧跟着风撷香、孟昭然和楚休明。 陆昃在鬼界动用休祲剑屠了莫问陵后,已经性命垂危,风撷香请来世外高人才将他唤醒。 如今刚醒两天,休祲剑又要出鞘。 就凭他现在这副千疮百孔的躯壳,命还要不要了! 然而她的劝阻无济于事,休祲剑的剑光愈发炽盛,羌杳直面锋芒,未等剑锋真正落到他身上,半副血肉已然撕裂模煳。 陆昃自己的手也从指尖开始,浮现出龟裂的痕迹,眼看着就要往上蔓延。 鲜血顺着指尖滑落,溶解在湖水中,不等血色漫开,就被凌厉至极的剑气绞碎。 这点微薄的血腥气转瞬即逝,却成功被邬如晦捕捉到了。 他勐地抬起头,眼前是陆昃熟悉的背影。 熟悉的无力感穿梭过漫长的时光,一举将他击穿。 漫天唿啸的剑气忽的一顿,滔天的湖水与风雪凝固在半空。 陆昃沉默两秒,缓慢地回过头。 因为邬如晦抓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 第二十四章 24 即使邬如晦抓得很紧, 只要陆昃想,动动手腕就能甩开。 但他没有。 他能感觉到,邬如晦在发抖。 那双穷尽三界造化的璀璨眼眸中混沌一片, 冷汗浸湿了他的眼睫, 脸上是藏不住的痛苦之色。 休祲剑剑随心动, 嗖一下, 扎进羌杳身下的法阵。 这一下不是破阵, 而是坐镇, 让原本微微动摇的阵法稳固了阵眼, 变得更加牢固。 羌杳见状,明白自己刻意激怒陆昃, 想伺机逃跑的小动作已然被识破,也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第55页 他讥诮一笑,往后一倒, 不动了。 陆昃转身,反手扶住邬如晦, 试图唤醒他:「如晦,如晦?」 邬如晦的意识仍旧十分模煳, 陆昃的唿唤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压根听不清。 他收紧了手指,嗓子沙哑到了极点, 小声地说:「陆昃,我头疼。」 陆昃向风撷香一抬下巴:「你来替他看看。」 邬如晦的手还紧紧地抓着,陆昃指尖的龟裂已经自动癒合,但他的血和邬如晦掌心沁出的冷汗混在一起, 沾得邬如晦那只苍白的手也血淋淋的。 陆昃见状,就想掰开邬如晦的手替他擦上一擦。 不曾想, 这个举动竟然让他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邬如晦整个人都沉浸在混乱不堪的记忆里,溺水者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陆昃,几不可闻地喃喃:「陆昃,你又要抛弃我……」 一旁的风撷香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凝神把脉。 陆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压抑:「怎么样?」 风撷香眉头一皱:「他体内的灵力在暴走,不让我探查,但暴乱的源头一定就在识海,约莫是因为意外刺激,提前解开了太多记忆,意识一时之间难以承受。」 「有办法缓解么?」陆昃问。 风撷香摇摇头:「只能硬熬。」 原本可以请一位神识足够强大的人,譬如陆昃,深入邬如晦的识海,替他收拢梳理紊乱的记忆,然后全部封锁起来。 但是邬如晦的魂魄受过重创,万万承担不住二次冲击了。 风撷香解释完,又看了一眼陆昃,欲言又止。 陆昃感受着邬如晦肌肤下紊乱沸腾的灵力,面沉似水:「你说。」 风撷香斟酌着道:「硬熬的过程痛苦万分,为避免出现差池,还请尽量不要有刺激他的举动。」 陆昃的目光落在被邬如晦紧紧攥住的手上,半晌,他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三个小徒弟这才敢围过来,属于微昙的五彩祥云将他们轻轻托起,往湖面小院飞去。 陆昃单手将邬如晦抱上榻,勾指拆开他绑发的长绳,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邬如晦蜷缩起来,受伤的小兽一样,哀哀地把额头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陆昃一动不动,就这么守了他一夜,直到晨光熹微。 邬如晦刚被陆昃从魔窟里抱出来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但那时候他对周围一切都充满过激的警惕,宁可憋在心里,也一个字没向陆昃透露。 幸好没过几天,陆昃就自己发现了。 那时候晚照台还没修起来,陆昃就把小如晦从厢房里抱到自己榻上,就像现在这样,守在一旁,给应激小动物顺毛一样,极耐心极轻柔地哄着。 如此,小如晦方得一夜安眠。 温凉天光淌过邬如晦流水般垂落的长髮,他眉目渐渐舒展,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些。 陆昃轻轻抽开手,召来柔和的水流,一点一点洗净邬如晦掌心指缝间干涸的血污。 叩门声适时传来。 陆昃起身:「进来吧。」 风撷香和他的几个徒弟轻手轻脚地进来。 风撷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替邬如晦把完脉,轻声道:「恭喜阁下,贵徒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到底是底子深厚,不日便能醒来。」 微昙等人皆是惊喜:「太好了!」 孟昭然期期艾艾地问:「那大师兄的记忆……」 风撷香:「说不准恢復了多少,等他醒了——」 陆昃低声道:「全部想起来了。」 孟昭然和楚休明又是一喜,微昙悄悄看了眼陆昃的脸色,没吭声。 风撷香埋头开始写药方:「我再开一副温养的方子,长生剑仙阁下醒之前,怕是不便喝药,药粉掺香炉里也是一样的。」 陆昃垂下霜白的睫毛,遮盖住眼底莫测的情绪,半晌,他才回答:「如此,便劳烦你了。」 风撷香客气疏离地一笑:「阁下客气了,毕竟我和阿昙是朋友,怎能不尽心尽力。」 风撷香走后,陆昃语气平平地交代道:「羌杳还在尝试冲破封印,我去看看,你们先照料着如晦。」 微昙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陆昃看出她脸上的担忧,笑了笑,安抚道,「为师答应你,不动用休祲剑,只加固封印,如何?这下放心了么?」 微昙觉得不太对劲,和笑眯眯的陆昃对视几秒,最终还是迟疑地点点头:「好吧。」 日头东升西落,声称只是加固封印的陆昃还没回来。 孟昭然去湖底找人,问得羌杳满脸莫名其妙:「他不在他那大宝贝跟前守着,来找我作甚?休祲剑坐镇阵眼,我还能跑不成?」 孟昭然急得团团转:「师父真的不见了……」 羌杳倒是不着急,还有余裕在一旁阴阳怪气:「真的假的?大师兄被子掀开找过了吗?」 孟昭然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别胡说!」 他这个三师兄自打撕破脸皮,就完全不客气起来了,每句话都要夹枪带棒。 过了一日、两日…… 直到第三日,陆昃还是没有回来。 三个徒弟捶胸顿足恍然大悟。 ——坏了! 陆昃不过老实了几日,他们就把他老人家擅长跑路的前科给忘了。 第56页 倘若他老人家执意要藏,即使把天翻过来,也找不到人。 老天爷啊,大师兄要是醒过来,他们该怎么交代! 然而世间事,往往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 陆昃失踪的第三日傍晚。 窗外的晚霞徐徐照了进来,映着邬如晦眼尾那颗鲜红的痣,给他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气色。 仿佛借了这几分气色,昏迷多日的邬如晦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鎏金瞳在晚霞里简直流光溢彩,淡金色的光芒吞吐半晌,瞳孔渐渐地聚了焦,眼珠轻轻转动,终于落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师妹师弟身上。 好似大梦初醒。 他的眼眸里已然完全没有前几日那种温暖明亮的神采,如果说他曾经是太阳,肆无忌惮地发着光,如今更像是深渊里流淌的地火,安静地燃烧着。 不是一派天真的少年人,不是被操纵的空洞尸傀。 这是真正属于长生剑仙邬如晦的眼眸。 邬如晦缓缓坐起身,视线在三个师妹师弟脸上一一扫过。 又抬眼,将整座小屋看了一遍,最后低头,看向枕边静静躺着的编织发绳和长生剑,沉默不语。 前几日的他脸上藏不住事,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写得一清二楚。 然而现在,他心中或许有诸般念头掠过,但都如同深海下的暗涌,仅从表面已经无法窥见分毫波澜。 死生走一遭,而今才算是彻底活过来。 常人有此遭遇,狂喜或崩溃都是寻常,但邬如晦两者皆非。 他看起来平淡得过了头。 孟昭然一声没压住的哽咽打破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还是没长大,」邬如晦抬眸看向他,眼里泛起他们所熟悉的笑意,抬起手替微昙和孟昭然擦掉眼泪看,「哭什么。」 他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两人一齐扑进邬如晦怀里,将鼻涕眼泪通通蹭在大师兄衣襟上。 楚休明呆呆地站在一边,他此前压根就没见过邬如晦,此时叙旧也轮不上他。 邬如晦安抚着怀里两个师妹师弟,朝他微微一点头:「师门里住得还习惯么?」 楚休明受宠若惊:「挺、挺好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师父还划了一整座山头给我……」 提及陆昃,他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恨不得回头掐死刚刚的自己。 坏了!本来大师兄没问的,这一提不就想起来了吗! 谁知,邬如晦只道:「那就好。」 微昙惴惴不安地抬起脸,咬咬牙,直接问道:「大师兄,你不问师父在哪儿吗?」 然而邬如晦只是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从善如流地问:「陆昃去哪儿了?」 孟昭然委屈又茫然地回答:「不见了。」 于是邬如晦又揉揉他的头:「嗯。」 ……「嗯」? 就「嗯」一声吗? 微昙抹着眼泪:「大师兄,你晕过去之后,师父守了你一夜,第二天听说你没有大碍之后,就藉口说要去看看湖底封印,休祲剑还在湖底镇着羌杳,人却不见了,我们找了师父好几天,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抓着邬如晦的袖子摇了摇,像小时候一样央求道:「他身上还有伤,我担心……大师兄有什么办法把他找回来吗?」 邬如晦听罢,指节抵着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了揉:「我知道了。」 在师妹师弟闪着泪光的期待眼神注视下,他淡声承诺道:「三日之内,他会回来的。」 他没说是什么办法,但他一向言出必行,面前三人听完,就像吃了颗定心丸,莫名就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 陆昃其实没走。 峰顶常年云遮雾绕,他随意挑了个云头,坐了三天三夜。 白衣白髮,几乎与缥缈的云雾融为一体。 他双目微阖,但神识一直笼罩着整座浮空岛。 微昙抽空处理妖族事务,孟昭然偷偷去找羌杳谈心,楚休明午夜惊醒后失神地握紧断刀喃喃自语,以及……邬如晦越来越平稳的唿吸。 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下。 因此,邬如晦甦醒的那一瞬间,陆昃就察觉到了。 那双穷尽造化的鎏金瞳睁开后,有那么一刻,遥遥地与云端之上的陆昃对上了视线。 尽管知道邬如晦看不见,陆昃还是垂眸避开了。 等他再次望过去时,邬如晦已经在哄直掉眼泪的师妹师弟了。 就好像他只是寻常小憩片刻,被受了委屈的师妹师弟哭哭啼啼地寻上门,倒也不见睡意有多浓重,拢拢外衫,不厌其烦地开始哄人。 如同过往许多个日日夜夜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刻。 放在此时,却突兀得有些陌生。 邬如晦平淡如水地接受了一切,一句都没有多问。 起死回生后,该是这个反应么? 还是说,他只是……心灰意冷了? 陆昃闭上眼,邬如晦死前令他刻骨铭心的眼神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忽然就有些不敢再细想下去。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微不可察的波动,陆昃伸手一抓,一支署名凤洄的竹简现了形,展开一看: 妖界雾十八城暴乱,封印松动,月霰宫宫主遇刺,兇手为归墟承灵君,种种事端,皆有疑似天机阁的人士参与。 第57页 ——天、机、阁。 又是天机阁。 陆昃眼底杀机乍现,面色愈发阴沉,手指收拢,竹简化为齑粉纷纷而落。 他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湖心小院,眨眼间消失在天际。 · 邬如晦三下五除二绑好长发,拿起长生剑:「我没什么大碍,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孟昭然一懵:「大师兄你要去哪?」 「回晚照台。」邬如晦回答。 孟昭然又是一懵:「……哦。」 湖心小院是师父的住所,晚照台才是大师兄的,大师兄要走也没错。 但他们这些徒弟在湖心小院赖习惯了,反正师父也不赶他们。 旁的山头宫殿修得再华美,也不如师父小院里简陋的床榻来得舒服——这一点他们早就达成了共识。 毕竟带头赖在师父房里不走的,不就是大师兄嘛。 孟昭然看着大师兄冷淡的侧颜,又觉得有些惶惶然。 大师兄变得有些陌生,可他笑着替他们擦眼泪时的温柔神情,分明又与从前一模一样。 大概是死生一回,心境有所不同吧? 邬如晦察觉到孟昭然小心翼翼的眼神,顺手揉了揉他的头。 大师兄的掌心温热,孟昭然鼻头一酸,赶紧打住纷乱的念头。 无论如何,只要邬如晦还是他们的大师兄,这就够了。 微昙拽着邬如晦的袖子,还想再说什么。 万里之外的妖界大阵蓦然被触动,送来一缕混杂着硝烟烽火的血腥气息,她眼神骤然一凝。 「大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回一趟妖界,摺子堆太多,再不回去瞧瞧,内阁那群废物就要哭晕过去了。」微昙语气轻松地道,与同样收到传讯的孟昭然对视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留在这里。 邬如晦好似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好。」 他在两个师弟的陪同下,不紧不慢地走回了晚照台。 在枫树精欢欣鼓舞的簇拥下,邬如晦亲自给师弟们泡了壶茶。 他出手,就必然不会像师妹师弟那样糟蹋茶叶,动作徐缓赏心悦目,看得出精通此道。 时隔百年,半点没生疏,茶雾裊裊,蒸得师弟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月上西天,两个师弟又把那群枫树精拎着交代了半天,才恋恋不捨地走了。 邬如晦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抱着剑转身:「走吧,我们也回——」 尾音突兀地一止。 只听长生剑噹啷一声掉落在地。 身旁的枫树精被吓了一大跳。 邬如晦身形微微一晃,吓得枫树精赶紧冲过来搀住他。 他却顾不上似的,隐忍地咳嗽起来,半晌,屈指揩掉唇角的血迹,再抬眼时,鎏金瞳都黯淡了不少。 枫树精紧张地围过来: 「主人,你怎么了?!」 「……啊!血,怎么会咳血!」 「快去请医师,快啊!」 邬如晦指缝里隐隐有血迹,却不肯给枫树精看,眸光低垂地喘息片刻,才哑声道:「我没事。」 枫树精都快急哭了:「怎么可能没事!」 邬如晦慢慢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却不容违抗:「方才之事,不许传出去一个字。」 「外面出事了吧,一个个的都瞒着我,想必很是棘手,」邬如晦微微嘆了口气,「我的身体我清楚,无妨,回去调息一晚就好,不必在这种时候惊扰他们。」 枫树精们互相看了看,心念电转间都有了主意,结结巴巴地应了:「好、好吧。」 其中一只趁邬如晦不注意,正想偷偷摸摸地熘走去通风报信。 邬如晦突然睁开眼,它顿时吓得一哆嗦。 但邬如晦没有看它,弯腰捡起长生剑,动作间,似乎加重了他的痛苦。 他隐忍地蹙着眉,又抵唇咳嗽两声,隐约的血色从他指缝间溢出。 眼看着再耽搁不得,那只枫树精心急如焚地沖了出去。 不多时,晚照台上空剧烈地颤动起来,低垂的云彩一瞬之间被澎湃的剑气撕碎。 虚空破碎,张开一条裂缝,陆昃大踏步走出来,身后跟着风撷香。 第二十五章 25 收到枫树精传信时, 陆昃想都没想,抓上风撷香就往回赶。 一不留神,动静闹得大了些。 在漫天纷飞的落叶里, 他抓着风撷香闪电般冲进晚照台。 一路带起强劲的风, 大殿四角的风铃叮噹乱响。 在这纷乱的声响里, 正打坐调息的邬如晦迎风徐徐睁开眼, 正好与沉着脸的陆昃对上视线。 灯火跳动, 闪烁着为这跨越死生百年的第一眼镀上泛黄的光晕。 陆昃低声问:「如晦, 可是魂魄还有损伤?」 风撷香则拎着药箱走上来:「烦请伸手, 我替阁下诊个脉。」 邬如晦没急着开口,先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枫树精。 枫树精自知心虚, 连忙往陆昃身后一躲。 陆昃见状,脸色不太好看,语气倒是柔和:「是我让它们盯着你的, 你不必责怪它们,有什么尽管沖我来。你此番死而復生, 本是逆天而行,千百年来独此一例, 为师唯恐你魂魄和肉/身有闪失,你有任何不适也不许瞒着,明白么?」 邬如晦从善如流地道:「明白。」 第58页 他这般乖巧, 陆昃反而眉心一拧。 邬如晦平静地补充道:「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吐几口胸口的淤血,那群枫树精大惊小怪,风医师见笑。」 风撷香撤开手, 点点头:「它们也是关心则乱,阁下见谅, 不过阁下说的不错,的确是五内郁结,淤血吐出来就好。」 陆昃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辛苦你跑一趟。」 风撷香摇摇头,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必同我客气,还是那句话,我是阿昙的朋友,应该的。既然贵徒无碍,我就先——」 邬如晦冷眼旁观,听到风撷香就要辞别,冷不丁截住话头:「且慢。」 他轻轻往后一靠:「我的确无碍,你呢?」 那双鎏金瞳是看着陆昃的,因此陆昃一怔:「我什么?」 邬如晦淡声问:「你还好么?」 陆昃又是一怔。 若是别人提这个问,他必然会顺着话头贫个嘴,然而说这话的是邬如晦。 那些不合时宜的混蛋话讲出口,也嫌荒谬。 最终,陆昃皱起眉,回忆了一下过去的一百年:「谈不上好坏,小昙和昭然长大了,为师很欣慰,羌杳那孩子我没教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为师难辞其咎,九里明那小子的转世倒是找着了,但是不把卢羊拼起来,他恐怕也找不回前世的记忆和修为。」 邬如晦面无表情地听完,微微一哂。 陆昃瞅着他的神色,颇为头疼地想:坏了,还是不高兴了。 果然,邬如晦一眼都不想再看他似的,冷冷淡淡地撇开眼,转头问风撷香:「我学艺不精,于医术一道仅是粗通,请教风大夫,白髮早生、经脉尽断、灵力尽散是什么意思?」 他语气极淡,并不如何咄咄逼人,但听得人冷汗都要下来了。 风撷香看向陆昃,陆昃看向远方:「……」 风撷香只能硬着头皮瞎编:「凡人白头许是因为衰老或者忧思过度,仙人…仙人也许是因为喜欢,至于经脉……我听闻有一种不破不立的秘法,呃……」 邬如晦垂着眼,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勾着剑穗,听到这通胡说八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大夫不吝赐教,在下受益匪浅。那么试问,若有人修炼了这种不破不立的秘法,正处于经脉尽断的阶段,下一步该当如何?」 风撷香艰难地道:「自然是……尽量少动用灵力,平日里以温养重塑经脉为主。」 邬如晦点点头:「如此甚好,烦请风大夫开一张方子。既是医嘱,又白纸黑字写着,定然没人会不听。」 陆昃:「……」 逆徒,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在师妹师弟面前是端庄体贴的大师兄模样,到他这儿就换了副嘴脸是吧。 风撷香开完药方,忙不迭地就告辞了。 这回邬如晦没再拦她,而是吩咐枫树精去厨房熬药。 枫树精刚吃里扒外完,正心虚着,急于将功补过,领了命就冲进厨房,不多时,就给陆昃端来一碗黑乎乎黏煳煳的药汁。 老实说,即便出自仙界名医风撷香之手,这种药对上陆昃这副千疮百孔的躯壳也还是杯水车薪。 经脉是重续不了的,顶多缓解些许疼痛。 然而陆昃顶着这副躯壳晃荡百余年,早已不知疼痛为何物。 邬如晦把长生剑搁在腿上,随手翻了本剑谱看。 半天没听见动静,他也只是不紧不慢地翻动一页纸张,头也不抬地道:「霜叶,流丹。」 两只枫树精应声。 邬如晦:「硬灌。」 陆昃苦笑,只得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谢绝了枫树精捧来的糖丸蜜饯,舌尖一片苦涩,陆昃倒是无所谓,他有一句更苦涩的话压在舌底。 现在周围没有旁人,他低头盯着药碗上的冰裂纹,终于轻声道:「除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收到枫树精传讯后,他一时心急,将诸般顾虑抛在脑后。 直到现在,一碗苦涩汤药下肚,他才终于冷静下来,不得不开始面对这个,找回了所有记忆的邬如晦。 殿内寂静一片,邬如晦没有说话。 陆昃抬起眼,却发现邬如晦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翻书,目光落在他身上,发冷。 「没有。」 没有么…… 陆昃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骤生的疑虑,刚想换张轻松些的笑脸,将这段囫囵揭过。 忽然,邬如晦怀里的长生剑铮铮而鸣,足足十八声,充满急促的意味。 剑身出鞘几寸,秋水般的剑刃上倒映出画面。 一座明显是妖族形制的城池浮现出来,城门口挂着偌大三字:青霭城。 城外大军围城,烽火连天。 城内破败不堪,镇守将士均是负伤奋战的姿态。 画面飞快地闪烁,最后定格在两个名字:长孙无涯,罗奉。 邬如晦的眉心倏地一蹙:「求救信号。」 他屈指正要叩剑回应,就被陆昃在半空中截住手腕。 陆昃敛了神色:「不可。」 邬如晦问:「怎么?」 陆昃:「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雾十八城暴乱,月霰宫宫主遇刺,生死不明,长孙和罗奉二人是你好友,现今也被困在青霭城,但你不能去蹚这趟浑水。 「其一,伤筋动骨尚且要养一百天,更别说你伤在魂魄; 第59页 「其二,长孙和罗奉一个是同天尊独女,一个是燧明城少城主,不缺你一人搭救; 「其三,你从死到生都有天机阁参与的痕迹,此次暴乱亦然,在为师查明他们的目的之前,你不要跟他们有任何接触。」 邬如晦神色不变:「我非去不可。」 陆昃只道:「给我个理由。」 「我魂魄不全,」邬如晦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惊雷,「还有一缕在天机阁手上。」 想必只取了很小一缕,又费心做了掩饰,才让风撷香都没能看出来。 但魂魄对修士何等重要,仅一缕即可大做文章。 邬如晦的这一缕魂魄被扣在天机阁手上,等同于一枚不知何时爆炸的地雷。 陆昃脸色勐地一沉,似有风暴酝酿:「你可还记得他们对你动手脚的过程?」 邬如晦摇头:「被抹掉了。」 陆昃怒极反笑,连说数声好,一字比一字冰寒:「不知死活的东西。」 邬如晦指尖拂过长生剑剑鞘的纹路,神情倒是不见多少波澜:「与其被牵着鼻子走,不如主动出击。」 陆昃思忖片刻,沉声道:「为师陪你走一趟。」 邬如晦手一顿,淡淡地道:「不必,你赶过来之前在做什么,接着去做便是。」 「可巧,」陆昃揣起袖子,皮笑肉不笑,「为师就是从青霭城赶过来的。」 · 青霭城护城大阵上满是蛛网般的裂痕,但还勉力坚持着。 石头垒成的城墙在一下比一下勐的撞击下,簌簌发着抖,擅长攀爬的妖兽趴在城墙头,张开血盆大口,尖啸声直冲云霄。 城池十里之内,密密麻麻的都是妖兽,遮天蔽日。 破破烂烂的城墙头。 长孙无涯回手一掏,掏了个空,身旁的罗奉苦涩地道:「弹药没了。」 「没了?」长孙无涯看了眼一望无际的妖兽,一脚踢在重炮上,火冒三丈地道,「大明皇宫前不久才遇袭,这帮妖怪是一点记性都没长啊,还能让敌人摸进弹药库炸了个底朝天,现在好了,对着敌军打哑炮,笑死它们。」 罗奉赶紧拉住她:「姑奶奶,脚下留情,弹药没了也能用啊。」 他在重炮底下捣鼓几下,传来咔哒咔哒机括声,重炮表面掠过一层符文的光,变形重组成了另一个样式。 长孙无涯轻哼一声:「饮鸩止渴。抽取灵力凝聚炮弹消耗巨大,总有枯竭的时候,到时候一城的干尸——」 「忍忍吧,姑奶奶,求援信号不是发出去了吗。」罗奉嘆气。 「要不是……啧,区区三万小畜生,都不够我杀个七进七出。」长孙无涯声音仍中气十足,但脸色苍白极了,显然是受了重伤。 她抬手,和同样脸色很差的罗奉一起,往重炮里灌注灵力。 与此同时。 陆昃将孟昭然和楚休明从入定中拎了出来:「走吧孩儿们,雾十八城遇袭,去给你们二师姐分分忧。」 他在青霭城留了传送阵法,只需就地画一个,就能撕开虚空过去。 陆昃手刚刚一动,就感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有些头疼,手中途变道,摸进芥子戒,抛了半个石头给孟昭然:「昭然,接着。」 孟昭然定睛一看:「半个阵眼?」 「传送阵还记得怎么画么?」陆昃笑眯眯地道。 即便对破月仙尊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复杂的活,孟昭然心中还是生出一股久违的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当然!」 破月长枪落在手中,他轻轻一抖手腕,眨眼之间,地面上就出现了一座完整的传送阵。 甚至连草上趴着的瓢虫都没反应过来,草叶悠悠飘落在繁复的纹路上,它才惊慌地张开翅膀飞走。 可见速度之快,气息之内敛。 楚休明眼底崇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陆昃颇为赞赏地点头:「不错。」 邬如晦看着被夸得满脸红晕的孟昭然,温和地道:「这一百年,昭然修炼半分没落下,还精进了不少。」 于是孟昭然就差冒烟了。 「雾十八城在妖都的哪儿啊?怎么会起这个名字?怎么会遇袭?是因为螣蛇的余党还没清理干净吗?」楚休明连珠炮似的提问。 邬如晦回答:「南部。四周山峦起伏,中间云雾不散,故名雾十八城。」 陆昃知道他刚醒,定然不知外界情况,接话道:「之前在皇城地牢截获的信还记得么?梼杌等凶兽的不臣之心半点不逊色于螣蛇,此次大军围城,极有可能就是它们的手笔。」 三言两语之间,他们重新走出虚空裂缝,轰天的炮火声和咆哮声灌进耳朵,青霭城赫然就在脚下。 守城的将士看见他们也不惊讶,遥遥地抱了一拳,就继续投入战斗。 孟昭然自觉地收起另一半阵眼石。 陆昃负起手抬头。 战火照亮大半边天,但奇异的天象仍然醒目至极。 「七星连珠,」陆昃唇角一挑,眼中却并无笑意,「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孟昭然顾及新来的师弟,认真地补充道:「三界灵气生生不绝,唯有一个例外,七星连珠这日,灵气会被压在低谷。简而言之,是倒戈、造反、叛乱的良辰吉时。」 楚休明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第60页 他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去摸胸口,那里藏着断刀残片。 陆昃目光一凝。 孟昭然茫然:「你指什么声音?」 邬如晦轻声道:「呓语。」 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夹在连天的厮杀声中,原本容易被忽略掉。 但它附骨之疽一般,一旦被人听进去,就带着湿冷的气息继续往里钻。 陆昃出手如电,在楚休明眉心一点,一道剑气打进去,楚休明一个激灵,脱离了那种隐隐恐惧的状态。 他正要如法炮制,给邬如晦也来一下,就被捏住手腕。 邬如晦眼中一片清明:「不必。」 陆昃收回手:「这次的阵仗比上次螣蛇闹出来的还大,是真正的蓄谋已久。叛军出现不久,就传出雾十八城大城主,月霰宫宫主江有汜遇刺的消息。」 楚休明一惊:「那这位大城主现在怎么样?」 陆昃慢悠悠地道:「重伤,行踪不明,生死不明……」 楚休明又是一惊:「那怎么办!师父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咱们不是来给师姐帮忙的么!」 陆昃不紧不慢地续上被打断的半截话:「……以上,是对外说法。实际上她故意卖了破绽,引诱着杀手追杀进青霭城,就等消息递出去,那群凶兽来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兽潮中分开一条道。 两只凶兽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邬如晦抱着剑,嗓音冷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是为混沌;其状如虎,有翼,音如嗥狗,是为穷奇。[注1]」 楚休明惊嘆连连,断刀似乎感应到他跃跃欲试的心情,也微微震动起来。 「想跟它们过招?」陆昃老神在在地揣着手。 楚休明大声道:「想!」 成名已久的四大凶兽之二,让现在的他来对付还是勉强了些。 陆昃刚想开口,邬如晦抢先道:「下次吧,这次让给师兄。」 他瞳孔处倒映着火光,愈发显得鎏金瞳颜色灼灼。 陆昃当即皱眉:「胡闹,你给我好好待着,不许动手。」 邬如晦只是勾勾唇角:「我不出手,天机阁怎知我来了?」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容易将人的记忆带回前几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 这下连被横空抢了歷练机会的楚休明都没脾气了,孟昭然偷偷觑了眼师父的脸色。 陆昃没吭声,那就是不准备拦了。 穷奇和混沌尚且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穷奇仰起脖子咆哮一声开开嗓,得意地看着本就摇摇欲坠的护城大阵又出现一片裂纹。 混沌则阴恻恻地道:「阴沟里的耗子才会东躲西藏,江宫主,何不出来一叙?」 此话一出,城内城外都是一片譁然。 要的就是这动静,混沌咧开满口尖牙:「堂堂大城主,龟缩在后方,支使士卒在前线拼命,啧啧啧,我老混沌瞧了都觉着寒心哪。」 一道笑意盎然的女声从城墙上传来:「寒不寒心的,口说无凭,还是剥了皮瞧得仔细些。」 众多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 不知女人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巍峨如山般的压迫感。 混沌怒声道:「好,好得很,不知道江宫主的尸体是否也这么牙尖嘴利呢?」 它单膝跪地,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以它为中心,轰然震动起来。 雾十八城以云雾缭绕着称,经过今夜厮杀之后,雾气都被交错纵横的妖气打散个精光。 混沌一拳砸下去,竟然有灰白的雾气重新聚拢起来,混乱无序地滚动着,遮蔽了上空不详的七星连珠天象。 城下的妖怪吸入这诡异雾气之后,竟然都眼泛红光,一个个凶性暴增。 妖雾无孔不入地腐蚀着护城大阵,大阵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但城内的妖怪仰头望着,却并不有多惊慌。 只因城墙上那一道身影。 大城主的威信深入妖心,即便知道她负了伤,也折损不了。 江有汜果然轻蔑一笑:「雕虫小技。」 传音却风驰电掣般送到陆昃耳中:「要死啊陆老登,还不出手!」 陆昃老神在在地揣着手:「如晦,动手吧。」 邬如晦微微一颔首,下一秒,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混沌召唤出妖雾,穷奇展开双翼带头冲锋,身后乌压压一大片异化妖兽大军。 地动山摇,厮杀声震天响。 就在这时,铺天盖地的,浓重得仿佛永远无法化开的妖雾骤然凝固一瞬。 一线璀璨的金色剑光斩开天地,照得整座青霭城亮如白昼,就连天穹上挂着的七星连珠也黯然失色。 山河轮转的虚影从天而降,宛如神迹,其中蕴含的恐怖剑气摧枯拉朽,那诡异的妖雾根本来不及重新聚拢,就尖叫扭曲着灰飞烟灭。 长生剑,亦称天人之剑,走超脱生死轮迴之道。 此剑诛邪、镇恶,专克魑魅魍魉。 而今,剑出—— 陆昃遥遥望过去,轻声道:「久违了。」 江有汜面带微笑,仿佛早有预料,心中却实打实错愕了一把:「哈?」 城墙的另一边,罗奉仰头看着那柄贯穿天地的金色巨剑,热泪盈眶:「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这一刻一百年啊……」 第61页 长孙无涯没说话,她死死盯着高空之上邬如晦的身影,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下那尊重炮化为齑粉,可这时候,谁都顾不上指责她了。 「他是——」 「长生剑仙邬如晦!!!」 「他不是死了吗!」 「可这就是长生剑,除它之外,世上再没有这么璀璨的剑光。」 「快看他身后都是谁——」 第二十六章 26 陆昃负手而立, 髮丝衣袂狂舞,他还有闲情逸緻,含笑着回应底下诸多目光。 孟昭然和楚休明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 「那张脸是休祲剑仙?假的吧!剑仙不爱穿白衣大伙都知道, 更何况那人还一头白髮!」 「蠢货, 你看他身旁, 如假包换的破月仙尊, 那杆长枪可半点都造不了假。」 「除了剑仙他老人家, 谁配令破月仙尊恭敬肃立, 站在弟子位?」 「还有另一个, 怎么长得这么像刀尊九里明!」 「今晚真是撞鬼了,接连两个死得不能更透的人出现, 果然七星连珠是个诡异至极的日子。」 金色剑气亮到极致,反而变成茫茫一片白。 穷奇、混沌以及剑尖之下的兽潮大军,连一丝反抗也无, 就通通被笼罩进这极致的白。 只一剑。 方才还喊杀声震天的战场,在顷刻间变得死寂。 锵一声轻响, 邬如晦还剑入鞘,青霭城四周的山河虚影缓缓淡去, 露出底下被剑气绞出的深不见底的大坑。 邬如晦朝江有汜略一拱手,从容道:「剑术不精,伤了贵城土地, 见谅。」 江有汜不假思索地回一礼,正色道:「哪里,剑仙阁下仗义出手,感激尚且来不及, 一圈地皮而已,灌上水正好做护城河。江某代青霭城谢过阁下, 往后阁下若有需要,江某在所不辞。」 邬如晦平静地道:「宫主客气。」 青霭城里炸开了锅,妖怪们连包扎伤口都顾不上,纷纷伸长脖子,吃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咱们这是被邬如晦救了?」 「蠢货,是剑仙阁下,没听出大城主的态度吗!」 「娘嘞,休祲剑仙还在背后看着呢,接下来是不是又要开打了?」 「这对师徒打起来,青霭城得沉到十八层地狱下去吧!」 「快看快看,长生剑仙回头了!」 「他看向休祲剑仙了!」 「欸他又动了!」 「他……」 他毫无徵兆地晃了一下,往后倒去。 「大师兄——」 「大哥——」 「剑仙阁下——」 一瞬间,数道身影闪电般射/出。 陆昃比他们都更快,一掌拍出,强劲的罡风擦着邬如晦的脸颊掠过,击中他身后。 一座九层小塔登时现了形,被陆昃一掌打得四分五裂,尖锐的碎裂声仿佛一声阴森又张狂的笑。 长孙无涯和罗奉离邬如晦最近,一左一右冲上去扶住他。 两个师弟随后赶到,最后是陆昃。 邬如晦脸色微微发白,眸光却是清明的,挥开扶住他的几只手,自己用剑撑地站直了。 他越过簇拥着自己的几人,与神色阴郁的陆昃对上视线:「是天机阁。」 闻言,孟昭然和楚休明都感到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该死!」 「偷袭你的人气息系在天机塔另一端,还未完全消失,我能感应到。」陆昃沉声道。 邬如晦本就少言寡语,此时约莫是在忍耐疼痛,更加惜字如金,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罗奉挠挠头,插话道:「只是当下妖界战事吃紧,剑仙世叔怕是走不脱。」 江有汜神色一动:「未必。我这边刚收到消息,混沌和穷奇暗中前来青霭城被灭,半数妖兽群龙无首,已有四座城传来捷报。本就是偷袭,想杀个措手不及,一开始没稳住,就别怪我们反扑了。梼杌和饕餮那边是陛下亲自带兵,想必好消息即刻就会传来。」 陆昃听完,神情莫测地点点头:「昭然。」 孟昭然应声。 「你带休明走一趟,去你师姐军中给她搭把手。」陆昃吩咐道。 孟昭然毫不犹豫:「是。」 江有汜适时出声道:「既然如此,长生剑仙何不就在我这里稍事歇息,青霭城城主精通医术,让他替你瞧瞧。」 她看了眼邬如晦身边的长孙无涯和罗奉,体贴地道:「二位也受了伤,一同留下吧,都是拯救了青霭城的少年英雄,可别同我客气啊。」 长孙无涯和罗奉都没吭声,先看向邬如晦。 邬如晦低声道:「不过是有些脱力罢了,宫主美意,敬谢不敏。」 长孙无涯沖江有汜一抱拳:「我二人也只是受了些轻伤,如今战事吃紧,岂能劳动宫主大费周折,为这些小事忧心。」 罗奉也道:「我们还有同伴在城外等候,就先不叨扰了。」 江有汜无奈地点点头,雾十八城一大堆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她也不多挽留,留下一个装满灵丹妙药的芥子戒,转身走了。 罗奉一改方才稳重的模样,泪流满面道:「老大——」 他刚想扑上去,长孙无涯先一步冲上去:「……你回来就好。」 她双手踌躇着抬起又落下,像是强行按捺住了抱上去的冲动。 第62页 邬如晦状似毫无察觉,语气倒是很温和地将二人一一安抚,然后道:「你们刚刚说,还有同伴在城外等候?」 长孙无涯整理好情绪,解释道:「是孙劭他们,他们将计就计被抓进了俘虏营,原本想趁机放跑俘虏,但我和罗奉受了伤,被困在青霭城,所以……」 陆昃微微一笑,揣着袖子在一旁瞧着。 世人皆称,仙界少年一代隐隐有以长生剑仙为首的趋势,这话倒是没错。 少年人心性单纯,谁强就服气谁,朝阳花似的簇拥着邬如晦,热闹极了。 陆昃每每瞧见,都觉得很欣慰。 他那日提剑血洗鬼界莫问陵,把尸歧老鬼等一干鬼众屠了个干净,长生剑仙死而復生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 这倒是他的疏忽。 陆昃神识铺开,循着天机塔破碎时泄露的一线气息,一条若隐若现的方向出现在眼前。 他看了眼被伙伴围住的邬如晦,笑眯眯地道:「久别重逢,想必有一会话要说,如晦,你就留在此处,为师先——」 邬如晦头也不抬地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口中仍在同长孙无涯和罗奉二人交代:「……你们伤得不轻,汇合之后别逞强,治好再上路。」 罗奉憨厚一笑:「好,大哥你也千万保重。」 长孙无涯顺着邬如晦的手看了眼陆昃,施一礼,神色淡淡的:「见过剑仙。方才大喜过望失了分寸,礼数不周,见谅。」 陆昃面色如常地摆摆手:「虚礼而已,小天尊客气了。」 · 凶兽叛军元帅帐中。 梼杌正抓紧时间调息,它瘸了一条腿,伤处有紫电闪烁,是麒麟亲手摺的。 它前不久与麒麟正面对上了,它自恃兵强马壮,却被打得一退再退,迫不得已鸣金收兵,退至百里之外。 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报出一连串坏消息。 梼杌脸色几变,顾不上训斥:「饕餮还是没有消息吗?」 传令兵惶恐地道:「回大王,没有。」 梼杌昏黄的眼睛一眯,它正要起身,又有传令兵跑进来:「报——饕餮大王回来了!」 话音刚落,饕餮裹着一身血腥气大步走进来。 梼杌一屁股坐回去:「饕餮老弟,你再没消息,我都要以为你去归降了。」 饕餮脸色很不好看:「麒麟的山海阵有多难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儿给你传信?能逃出来多亏她本人不在那里。」 「青霭城那边,江有汜没抓到,城里的眼线说,是邬如晦把老混沌和老穷奇杀了,他还看见了陆昃、九里明和孟昭然。」梼杌阴沉地道。 饕餮大惊:「怎么可能!邬如晦不是被休祲剑杀死的吗!况且他们怎么可能凑一块?!」 「但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是发生了!今夜出乎意料的不顺,就连老混沌和老穷穷奇都死了,走到这个地步,不想死就只能做最后一搏,趁着七星连珠,我们只能……」梼杌眼底布满血丝,隐有疯狂之意。 它一笔一划地在地面上写出「封印」二字。 饕餮心惊肉跳地和那邪气横生的两个字对视一眼,胸脯剧烈起伏,最终咬牙:「……好。」 又有传令兵冲进来:「报——」 梼杌一把抹掉字迹,心中拿定了主意,它反而镇定下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 传令兵哆哆嗦嗦地道:「天机阁的使者不见了!」 梼杌霍然起身:「不见了?!」 饕餮怒气沖沖地道:「天机阁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就是他们好好合作的态度?未免也太嚣张!」 「但是他留下了这个……」传令兵捧起一张纸条。 上面洋洋洒洒写着: 「双剑仙将至,还请二位大王好生款待,某不才,先走一步。」 双剑仙?! 梼杌和饕餮同时难以置信地出声道:「陆昃和邬如晦!」 饕餮勉强稳住心神:「那又如何,大王我手下百万雄兵,怕他们不成?」 然而这话说出口,它自己都有些没底气。 「若非天机阁算出千载难逢的七星连珠就在今日,我们何至于提早动兵,乃至于走到如此狼狈的地步。」饕餮越想越焦躁。 梼杌冷声道:「麒麟背后有剑仙撑腰,你第一天知道?有又如何,只要我们能拿到那东西,剑仙算个屁!别说区区一个妖都,就是三界都能横着走!」 饕餮听得眼中贪婪之色愈发浓重:「老梼杌,还是你说话在理。得亏军师考虑周全,早已往封印处去了,事不宜迟,我们也走!」 · 「头还疼么?」陆昃轻声问。 邬如晦摇摇头,简短地道:「不。」 陆昃不由得皱起眉,将他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遍。 今夜七星连珠,所有人的灵力都被压至低谷,如晦表面不显,但一剑斩灭兽潮,消耗定然巨大。 若非如此,天机阁也不会险些偷袭成功。 尽管现在,如晦表面已经看不出什么破绽,然而即便他修为再深厚,人力终有穷尽时,若此时逞强,便是一万个不妥。 当务之急,最好还是…… 「在盘算怎么把我忽悠回病榻躺着?」邬如晦毫无徵兆地开口,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口吻。 陆昃一顿,很无奈地道:「如晦……」 第63页 邬如晦并不看他:「没门,劝你省省。」 陆昃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仍好脾气地哄道:「魂魄之事万万不可大意,稳妥起见,你近期不要动手,还是先找医师瞧瞧,追查天机阁有为师一人足矣,你就先别瞎凑合,听话。」 邬如晦油盐不进,只凉凉地道:「陆昃竟然知道稳妥二字怎么写,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陆昃:「……」 臭小子长本事了,怼人一套一套的。 邬如晦与他僵持两秒,最终嘆了口气,心情不怎么好地一抬手,一件东西精准地丢过来。 陆昃接住,微微一愣:「长生剑?」 「折个中,」邬如晦望着青霭城重新聚拢的云雾,淡淡地道,「剑里灌满了灵力,我不动,你来用,别再用重续经脉的秘法亏损寿元。」 说完,他抬腿就走。 剑修的剑脾性各异,但有一个绝对的共同点,那便是绝不允许旁人触碰。 灵剑认主,旁人若想强行使用,必遭反噬。 休祲剑在赤墀峰待了百余年,贪求者甚众,却无一人得逞,便是这个道理。 但长生剑被陆昃握在手里,散发出的气息却透着亲昵的意味。 ……简直胡闹。 陆昃轻轻抚了抚长生剑冰凉如玉的剑鞘,感受着这把举世闻名的灵剑递来的权柄,长嘆一声,不再言语。 天机塔留下的气息若隐若现,师徒二人一路追过去,沿途都有凶兽大军行动、交战的痕迹。 妖都南部大山众多,这道气息在山中兜着圈子,眼看着七拐八拐地就要往妖都与魔界的交界去。 气息就在此处断掉了。 「逃去魔界了么?」邬如晦闭目感应片刻,睁开眼。 两人勉强达成妥协,如晦倒是没再跟他阴阳怪气,虽比不上师妹师弟面前那般温和,好歹瞧起来有个徒弟样了。 陆昃这样欣慰地想着,口中则否定了邬如晦的猜想:「魔界没有那人的气息。」 他说完之后,做好准备,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世俗常理而言,就算休祲剑仙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对魔界了如指掌。两界是结怨深久的死对头,魔尊负天君又是个行事霸道无常的魔头,定不容许仙界染指地盘。 但他口气却异常笃定,仿若三十三重魔天尽在他掌控之中。 换任何人在此,恐怕都会发问。 出乎意料的是,邬如晦看起来没有半分怀疑,顺着他的思路道:「那人费尽心思兜圈子,为的是掩藏去某处的足迹?」 陆昃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暗暗苦笑一声。 按理说,陆昃合该松一口气,但不知怎的,心反而悬起来了。 邬如晦久久没听到回应,转头看了过来。 陆昃收敛心绪,一笑:「猜得不错,为师心里也有个猜测。大山外东南部有一片野林,平日里荒凉得很,今日一定很热闹。你信不信?」 「信,」邬如晦顿了顿,从善如流地道,「为何?」 陆昃目光沉了下去:「因为林子底下埋了一道任何正史野史都不曾记载过的封印。」 「你师妹亲自带兵守的浮岚城,是自封印延伸而出的加固节点,此事少有人知。有明就有暗,当年落封印那人又设了一处暗节点,正是青霭城。」 「江宫主遇刺,佯装重伤,故意逃至青霭城,为的就是卖出这心急之下的破绽,令那幕后之人算出封印所在之处,前来自投罗网。」 「幕后之人。」邬如晦若有所思。 陆昃微微颔首:「即便今日没有你我,那几只凶兽对上小昙也没有胜算,今日铤而走险起兵造反,背后定有人指点。」 「那人在妖界必定地位超然,才有机会接触这等密辛。而方才的追踪让你确定,天机阁在此事亦有参与。」邬如晦一点就通。 他轻声问:「封印里是什么?」 这便是最关键的问题。 既然邬如晦执意要跟来妖界,那么他接触到这个被六界极少数人讳莫如深的秘密是迟早的事。 陆昃极难得神色肃然:「这个问题,你亲自看过之后,为师再解答。」 说完,他轻叩长生剑借来一段灵力,信手掐了个诀。 下一秒,他们便出现在陆昃口中埋着封印的野林。 果然如陆昃所料,这个荒凉之地如今热闹得紧。 野林四方都设了哨塔,筑起高高的围墙,巡逻小兵的火把照在上面,竟然流转起满是符文的光芒,隐隐勾勒出一个将野林完全笼罩的阵法。 围墙外不远处支了个传送阵,此时恰巧有一批妖怪戴着手铐脚链,被押送着走出来。 一眼就能看出来,俘虏里没什么厉害妖怪,都是群哭哭啼啼的老幼病残。 邬如晦微哂:「欲盖弥彰。」 可不是么,虽然野林表面伪装成战俘营的模样,但谁家战俘营拿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关押一群孱弱战俘。 陆昃不置可否,这里防守虽严密,但还真不一定能拦住他。 不对,是一定不能。 他正准备带着邬如晦往里闯,传送阵里又被押出一行妖怪。 是几个少年模样的小妖,唯一一个大高个青年,却是里面形容最窝囊猥琐的,出了传送阵,他就一直哆哆嗦嗦,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邬如晦何等眼力,当即看出了他身上的异常:「他有问题。」 第64页 陆昃眼睛微微一眯,只道:「流云城白虎城主家的病猫大公子,他爹提起他总是唉声嘆气,这远近闻名的窝囊废倒是藏了一身好修为。」 他临时变了主意,笑眯眯地揣起手:「他的目标恐怕和我们一样,不妨跟过去瞧瞧。」 邬如晦:「好。」 病猫大公子旁边的少年面容跟他有极为相似,多半是亲兄弟,此时正满脸刻薄地训斥他:「白昊天,流云城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转头他又高傲地对押送他的士卒说:「你知道你抓的是什么贵人吗?劝你识相点现在就给我解绑,否则我爹来了有你们好看的!」 当真是蠢…天真得可爱,陆昃一眼就相中了他。 反正手头有一整把剑的灵力供他挥霍,不惊动任何人易体离魂的法子可太多了,陆昃打了个响指:「放松。」 下一秒,他和邬如晦的魂魄便离了体,肉/身双双被收进了长生剑,陆昃拿稳剑,钻进了那少年体内。 少年年纪不大,根基却不错,可惜他遇上的是陆昃,魂魄还未来得及有一丝挣扎,便被完全压制下去。 陆昃给邬如晦挑的躯壳是这群人里最弱小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地将魂魄探过去查看一番:「感觉怎么样?」 他们这一出狸猫换太子迅捷无比却又悄无声息,谁也没有察觉到,眨眼的工夫,两具壳子里就换了人。 负责押送的士卒听完小公子那一番厥词,阴恻恻道:「小断袖挺嚣张啊,你爹没教过你,老子来教,什么叫识相。」 陆昃整个人不易察觉地一僵,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小什么袖? 士卒手臂一伸,轻轻松松地就把旁边一个相貌精緻妖冶的少年抓起来,利爪甚至没用力,就已经在他白嫩的颈脖上划出道道血痕:「譬如现在,老子要掐死你的小相好,你爹呢?怎么还没来?嗯?哈哈哈哈哈。」 在叮叮噹噹的铁链声中,陆昃和那少年——确切地说,和那少年壳子里的邬如晦对视:「…………」 好死不死,邬如晦的传音在他耳畔响起。 那语气不阴不阳的,回答的是他刚才的询问:「呵。」 第二十七章 27 陆昃几乎有些不忍直视, 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演。 那张刻薄的小公子脸上露出以假乱真的咬牙切齿:「你敢!」 士卒哈哈大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如何不敢!」 貌美少年低着头,配合地挣扎起来。 邬如晦借用的这副小妖躯壳本就生得楚楚可怜, 天生一双含着水光的杏仁眼, 又体态纤细, 被抓在士卒巨大的兽爪中, 不用如何认真演也是一副柔弱至极任人蹂躏的姿态。 眼看着士卒的兽爪已经抓破了小美人颈脖娇嫩的皮肤, 除了更多的血珠滚落出来, 还有青紫的淤色浮现。 大概是原身意识尚未完全消退, 见状,陆昃隐隐感受到一簇火星不受控制地往上窜。 小公子脸色几变:「你先把他放下!」 士卒就喜欢看这种自视甚高的人低头:「哟, 看来你还挺喜欢这个小狐狸精的嘛!就是不知道——」 与他同行的另一个士卒终于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打断道:「别耽误正事!」 那士卒威风还没耍够,黑着脸还想争辩什么, 就听另一个士卒呵斥道:「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那士卒灰熘熘地闭了嘴, 一把将手中小妖扔下去,用力推搡一把:「走走走!」 陆昃赶紧接住, 做出一副强忍怒火的模样。 言语间他们走到关卡,士卒一亮身上的通行令牌,他们顺利地进入了俘虏营。 期间有数十道来自明里暗里的扫描, 可惜它们遇上的是陆昃和邬如晦。 陆昃不避反进,强大的魂魄之力轻而易举地就入侵到阵法核心,反将阵法扫描过的妖怪留下的痕迹全部抓了出来。 由于他和邬如晦一直挂着神识连结,因此他所取得的信息全都毫无保留地传输给了邬如晦。 他们一起将这些信息快速筛选读取了一下, 确认俘虏营里面关的的确大多数都是老幼病残的妖怪。 穿过结构复杂的俘虏营,他们被丢进一个偏僻的小角落。 牢笼里阴暗逼仄, 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和霉味。 那大公子一被丢进来,就彻底站不住了,整个人直接趴倒在地。 好一副兢兢业业的窝囊样。 同行还有几只小妖怪,也是吓得瑟瑟发抖,想哭又不敢哭。 妖怪是天生地孕的灵物,感官本身就要敏锐些,他们能隐隐感知到此地萦绕不散的死气。 陆昃还记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强撑着傲然道:「怕什么!我爹一定收到了消息,马上就能够来救我!」 小妖怪们听完,倒是勉强有了几分安慰。 邬如晦坐在离陆昃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抱着腿,让他演娇滴滴的小狐狸精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幸好小妖怪们胆小,自己都吓坏了,没顾得上看出狐狸少年的异样,但白昊天可没有。 他哆嗦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勉强冷静了下来,缩着脖子张望片刻,四肢并用地爬到邬如晦身边,口吻很是关切:「玉奴,玉奴,你怎么了?哎哟喂,五弟,你平时不是最疼爱玉奴吗?快来瞧瞧,弟媳妇怕是吓到了。」 第65页 他这个断袖弟弟有多喜欢这只狐狸精,他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平日里都是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跟连体婴似的,怎么也分不开。但今日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和他的小相好这么冷淡。 六界之中,无论是修士还是灵兽,都十分偏信自己的直觉。今日之事不容半分差池,尽管找不出实际的证据,但他心里已经警惕了起来。 陆昃:「……」 这多事的狗东西。 小狐狸精慢慢地抬起脸,他看了陆昃一眼,眸底划过一丝微嘲与瞭然。 白昊天还在用闪烁不明的目光看着他们。 陆昃心一横,刚要伸手。 邬如晦就默不作声地自己靠过来,把头轻轻依偎在陆昃的胸口。 陆昃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一口气。 但他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抬起手把小妖怪搂到自己怀里。 「本公子的事,还用你提点?」小公子眼珠转了转,「还是说,你对玉奴……」 白昊天大惊失色:「我怎么敢!五弟你莫要胡说!一家人,关心关心怎么了?」 小狐狸精攥紧心上人衣角,抽抽搭搭地仰起小脸:「别吵了,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公子……」 那张小妖怪的皮披得稳稳的,和长生剑仙本人简直天差地别。 见状,小公子皮下的陆昃一时间很有些头皮发麻,但神识连结那头,邬如晦的魂魄传来的波动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惭愧惭愧,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脸皮反而不如小辈厚。 陆昃豁出去了,小公子和小狐狸精搂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关怀起来。 白昊天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比这危急太多的情形,陆昃都经歷过太多,但白昊天撤走视线后,他难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旁人看不出来半分,但跟他紧贴的邬如晦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紧绷感。 那双水光潋滟的杏仁眼微微一垂,仿佛无声地嘆了口气。 一阵黯淡的光闪过,小狐狸精玉奴从一个纤细貌美的少年缩小变矮,化为了狐狸原形。 毛茸茸的一小只,蜷缩在陆昃怀里,倒是比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容易令人接受。 锁链封住了所有的法力,撑不住人形,变回原形是迟早的事。 陆昃也干脆控制着这具身体变回了原形,是一只通身皮毛雪白的老虎。 两只小兽依偎在一起,看起来倒也和谐。 妖怪还是原形最为舒适,其他几个小妖怪也纷纷变回了原形。 在不安和恐惧中,他们依偎着渐渐入睡。 周遭渐渐没了声音,也就在这时,白昊天动了动。 在所有人都被铁链封住灵力的时候,他竟然还在身上藏了一个芥子戒,并且还有余力使用打开它。 ——他的灵力其实根本就没有被封住。 一尊香炉被他取出来,无色的烟从香炉里飘出来。 在香菸的薰陶下,牢笼里面的所有小妖都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中。 陆昃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等候片刻,果然看到白昊天给自己罩了个匿形术法,然后堂而皇之地晃了出去。 陆昃和邬如晦在他出去之后的一瞬间,也紧跟着魂魄离体,跟了出去。 白昊天在前面飞速穿梭,并没有发现后面还跟了两个魂魄,他越过阵法和守卫,展现出的实力惊人。 一点也不像个窝囊名声远扬的废物大公子,怕是他的城主老爹白虎大妖也比不过他。 邬如晦:「倒是位人物,藏得够深。」 陆昃一笑:「是啊。」 白昊天穿过层层守卫,来到了一处地洞,洞口布置了许多守卫,但洞里面空无一人。 这个洞天生就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封印本来将这种气息完全敛去了的,但是封印的破坏使得这种不详的气息大大得到了释放。 白昊天也感受到了那无孔不入往外扩散的阴冷气息,他的表情明显变得亢奋起来。 一个闪身,他就钻进了这个新鲜开凿出来的洞穴中。 陆昃和邬如晦赶紧跟了上去。 在洞穴深处,有一道影子已经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那人一身黑袍罩身,衣摆处绣着金色的星象图案。 陆昃眼神一沉。 天机阁行踪诡秘,极少在外人跟前现身,即便露面,也会用黑袍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远处这人,这正是世传的天机阁人士打扮。 白昊天匆匆进来,看到他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油滑的笑:「使者来了就好,我还担心你走不掉呢。」 天机阁使者转身,脸上也罩着一张青铜面具,浑身上下一寸皮肤都没有露出来,当真是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 使者一笑,面具底下发出古怪的声音:「闲话免谈,麒麟大军就要打过来了,那几只废物凶兽根本就顶不住多久。」 白昊天被他强行打断,脸上也没有露出半分不悦:「是是是,可是我还有一问,陆昃和邬如晦那边,何解?」 使者又是一笑:「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你可还记得邬如晦是怎么死的?」 白昊天神情一凛:「被那陆昃亲手清理门户!」 使者:「不错,有一就有二,既然他们已经註定是自相残杀的命,上回没杀成,就这回再杀一次。」 第66页 白昊天露出不解的眼神:「可是陆昃为何要杀邬如晦,我知道那些市井传言是最不可相信的,我是不相信什么师徒乱/伦之情的。」 使者含笑不语,只一伸手,点了点旁边的洞穴。 他袍子里探出来的手上终于没有遮盖,可是那上面没有一丝血肉覆盖,竟然是一副白骨。 白昊天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一时间震撼地愣在原地。 殊不知,他们讨论之中的正主就在旁边。 陆昃面无表情地听着。 邬如晦脸上竟然也没什么表情。 神识连结被单方向切断,陆昃不想让如晦感受到那股凛冽杀意。 邬如晦似有察觉,最终只是微微一哂。 约莫是这群自称勘破天道的狂人的确有几分本事,察觉到了那一瞬来自休祲剑仙杀机的锁定,使者突然一侧头,爆喝: 「谁!!!」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俘虏营上空布置的铃铛突然齐齐发出尖鸣。 使者抬起头:「啊,麒麟快到了。」 白昊天脸色阴沉:「看来那两只凶兽也折在了半路上,天色将亮,来不及了,必须马上把最后这批俘虏投进去。」 使者微笑着喃喃:「是呢,来不及了。」 陆昃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搭在长生剑剑柄上。 突然,邬如晦按住了他的手。 陆昃皱眉,但推开剑鞘的力道散了:「怎么?」 洞穴地面繁复的阵法符箓同时破碎,大地震颤泥土翻涌,露出里面—— 一片虚无的漆黑。 使者的微笑变成大笑:「承灵君,请。」 白昊天脸色大变:「你怎知我是——」 话音未落,二人一齐被漆黑吞没。 使者的笑声迴荡在半空:「天机阁自然无所不知……」 漆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向四周蔓延。 陆昃神色一冷,长生剑出鞘——这回邬如晦没拦他——恢弘的金色剑气钉向洞穴四面八方,将那漆黑牢牢锁在其中。 同时,无可避免的,他们也被锁住了。 漆黑的虚无漫上脚面,陆昃反手抓紧邬如晦,两人同时消失在这片虚无之中。 一瞬间,肢体像被无限拉长和缩短,任你是大罗金仙,有何通天的本事,在这个瞬间,都施展不出任何神通,挣脱不得。 陆昃收紧手指,掌心还传来邬如晦手腕温热的触感,幸好他反应够快,没让师徒二人在这诡异至极的地方走散。 很快,他们就降落在一片极致的漆黑中,脚似乎踩上了实地,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踩上。 无数呢喃低语在耳畔响起,无孔不入地往脑海的每一处角落里钻,细密地啃噬着识海,乍一听,就令人痛不欲生。 陆昃却已经习以为常:「如晦,往前走,别停,别回头,也别去听那些声音,跟我聊聊。」 同时,他迈开脚步,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去。 「你方才为什么拦我?担心你被拘在天机阁的那一缕魂魄?」陆昃随口问。 邬如晦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不。担心承灵君被误伤。」 白虎家大公子就是归墟十二君之一的承灵君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但邬如晦看起来竟然半点也不惊讶。 陆昃眉梢微动:「你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从归墟出来的人,身上都有腐朽的气息。」邬如晦回答。 陆昃沉默了一下,就听邬如晦道:「尽管承灵君属归墟十二君之末,你还是不希望天机阁的人动他。」 「有时候,」陆昃笑了一下,「宁愿你别这么通透。」 邬如晦声线平稳:「从我决定把眼睛交给你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想通了。」 陆昃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开口:「休要胡言,为师不会要你的眼睛。」 邬如晦心平气和地嗯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毫无徵兆的,他们一齐向下坠落。 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有一张紧闭的深渊巨口蓦然向他们张开,一口将他们吞了进去。 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空旷一片的四周仿佛挤满了嘴,一丝缝隙也没有,唯有窒息。 从被吞没的那一瞬间起,陆昃就闭上了眼睛。 但还是没来得及。 一丝诡谲的光钻进他的眼皮,直击识海,将那段藏得最深的回忆翻了出来。 漆黑像雾一样散去,露出一座巍峨的山峰。 山色赤红,直冲云天,如同通往五行六界之外的天阶。 陆昃于山巅负手而立,今日的山风格外凛冽,吹得他髮丝衣袂猎猎狂舞,他岿然不动,微微阖眸,宛如入定老僧。 半空中传来熟悉的波动,却因多年不见而显得有些陌生。 陆昃缓缓睁开眼,诡异的是,他眼前一片模煳的血色,天地落在他眼中,皆是鲜血一样刺眼的红。 「你来了。」陆昃一翻掌,休祲剑落在掌心,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不远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 他又长高了,却依旧喜欢将长发绑起来,只是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喜欢穿一身玄色衣衫,山风捲起碎发,清晰地露出他轮廓锋利的眉目和眼角小痣。 曾经鲜活的少年气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沉静,山风猎猎,竟为他吹出某种藏锋不露般的宗师气派。 第67页 他望着陆昃,眸光幽深,良久,只是微微一笑:「好久不见,陆昃。」 陆昃并不理会这句寒暄,冷冷吐出二字:「拔剑。」 邬如晦仍贪恋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十几年没见,连寒暄几句的余地都没了么?」 屈指推开剑鞘,陆昃手腕刚一动,就听邬如晦低声道:「你的眼睛……」 「邬如晦,」陆昃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本座给你下的是一封生死帖。」 邬如晦的长生剑就佩在腰侧,仍然没有要拔出来的意思:「你要杀我,那便来吧。」 陆昃眯起眼:「本座门下没有拔不出剑的懦夫。」 邬如晦微微吐出一口气,又是一笑:「好,我明白了。」 长生剑铮然出鞘,轮转的山河虚影笼罩下,瞬息间斩出千百道金色剑光。 陆昃不闪不避,手腕一转,休祲剑雪亮的剑刃上映出他半张冷若冰霜的侧脸。 那双总是含笑弯着的眼眸变得猩红,垂眸看过去的模样,矛盾地糅合着悲悯与疯意。 宛如天神,亦宛如修罗。 眼看剑光即将近身,陆昃才不慌不忙地出手,没有花里胡哨的剑招,只一剑。 以他为中心,天地瞬间凝固静止,纯粹至极的杀戮之气将此方天地染尽,唯余黑白二色。 同时,空气中传来枷锁断裂的声音,两股磅礴到恐怖的仙泽与魔煞在陆昃体内爆发,它们天生对立,甫一碰头,当即暴怒地厮杀到了一起。 紊乱的灵力逸散开来,将所有触及之物绞杀成齑粉。 陆昃丝毫不受影响,仿佛一副即将走火入魔的姿态的不是他自己,他一剑破了邬如晦的剑阵。 山河虚影破碎,方才露出真正的杀招。 此乃天人之剑,超脱生死轮迴。 这灌注邬如晦毕生修为的一剑,竟然在此方已然为陆昃所掌控的黑白天地中挣出半壁鎏金璀璨,凝固的天地间骤然颳起暴烈的罡风。 陆昃微不可察地颔首,半点没有要避其锋芒的意思,坦荡地露出空门要害,同时休祲剑出,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直指邬如晦。 然而在最后关头,邬如晦却一收这几乎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那声势浩大的一剑骤然溃散,化作流光钻回剑鞘。 紧接着,他整个人微微一晃。 休祲剑穿心而过。 剑有灵,发出低低悲鸣。 它曾被当做哄孩子的玩具,在稚嫩的小手中温顺得不像一柄兇器,也曾作为守护神,以举世无双的睥睨剑气将他护于飘摇风雨中。 而现在,无坚不摧的剑尖穿透的是它守护百年的人。 深厚修为铸成的金身终于开始崩塌,休祲剑气一路肆虐,顺利地侵入到魂魄,没有遭到一丝反抗。 于是三魂七魄也一点点被绞得粉碎。 起初,邬如晦强大的自愈能力还自发启动,试图重新拼凑魂魄。 但休祲剑气何等霸道,还不等魂魄粘合在一起,就会撕得更碎。 最终,越来越虚弱的魂魄没了再聚拢的力气。 透过休祲剑,陆昃甚至能感受到那颗心的跳动慢慢停止在掌心。 邬如晦的胸口漏了一个大洞,生气无可挽回地逸散而出。 此后百年都不再回忆这一天的陆昃,避无可避地以看客的视角,重新经歷这一切。 他的心从没有这一刻这样空旷过。 四下都漏着风,就好像自己的胸口也开了一个洞,什么都存不住了,包括心绪。 难以言喻的寒冷爬满他整具躯壳。 他看见自己利落地抽剑,血珠自动从剑刃滑落,兀自哀鸣不休的休祲剑被随手掷到地上。 邬如晦往后倒去,背后是沟壑纵横的破碎土地。 陆昃上前一步接住他。 邬如晦好像在发抖,陆昃用了很大力气才看清,原来是他自己的手在抖。 「陆昃……」邬如晦还剩最后一口气,他还是努力扬起一个笑,很慢很慢地抬起手。 陆昃下意识地接住了他的手。 约摸有那么一瞬间,陆昃冷漠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底下是茫然的。 邬如晦虚弱到了极点,声音缥缈得风都能吹散:「你在难过吗?」 陆昃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看他,沾着血的长髮低垂,遮住大半张脸。 那些滔天的仙气与魔气都被他收进体内,于是眼前那片血色渐渐淡了下去,同时褪下去的还有他嘴唇上的血色。 他没有回答。 邬如晦笑了一下:「我也很难过,可是我没办法怪你。」 他嗓音太轻又太重:「谁叫我这么喜欢你呢。」 陆昃空荡荡的胸口突然痉挛着皱缩成一团。 那双鎏金瞳里的情意太纯粹太清澈,他最终难以承受地避开了眼。 「陆昃。」邬如晦又叫他。 陆昃闭了闭眼,只觉荒谬。 邬如晦还在静静地注视着他,语气里带一点小时候才有的撒娇意味:「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陆昃深吸一口气,终于嘶哑开口:「你说。」 「你能不能,」邬如晦轻声祈求,「亲我一下?」 第二十八章 28 那一刻, 陆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旁人无从窥探,就连他自己也不能。 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既然什么都没有想, 又为什么会颤抖得这么厉害? 第68页 邬如晦望着他。 眼角小痣颜色灼灼, 恍若心尖滴落下来的泪。 这心意太坦荡, 太滚烫。 泼在冰上滋滋作响, 可惜冰还是冰, 化不了。 陆昃品着从肺腑深处漫上来的血腥味, 冷酷地将过往百年回顾了一遍。 他自认是个好师父, 当然也只会是个好师父。 世人皆知他溺爱徒弟,堪称无法无天, 也只因为他们是徒弟。 逾了矩,不安分于只做徒弟,自然能见到他铁石心肠的一面。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将邬如晦推开, 推到合乎师徒之礼的那根线上,然后冷眼看那双明亮温暖的鎏金瞳一点点敛起光, 渐渐成为他所规训的模样。 凡事讲一个分寸,这次也不应例外。 ……是么。 仿佛只过了一瞬, 又仿佛过了很久。 陆昃微微动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透着一股快要绷断了的压抑。 邬如晦那双黯淡下来的鎏金瞳在他眼前慢慢地放大。 万籁俱寂,生怕惊飞这个或是垂怜或是施捨的吻。 邬如晦突然抬起手, 彻底失去温度的指尖抵住陆昃同样冰冷的嘴唇:「……算了。」 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鎏金瞳里却漾起多年不见的少年气笑意,明亮温暖如昨,然而生机断绝, 他每一个字都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我从察觉自己心意的那一天起,就在期待这个吻了。」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是不行。」 陆昃有预感他要说什么, 是陆昃不想也不敢细听的话,嘶声道:「别说了……」 邬如晦迴光返照的气力即将耗尽,瞳孔已经微微散开,却还是硬撑着说:「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勉强你,给你套上层层枷锁。」 他目光仍是温柔含笑的:「我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呢?」 ——带着我的眼睛,去斩开那些枷锁吧,陆昃。 被休祲剑气染成黑白的天地逐渐褪色,熹微晨光照了进来,却叫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邬如晦很留恋地看了这世界最后一眼,然后凝视着陆昃的眼睛,轻到近乎无声:「陆昃,我走了。」 此前无数次下山歷练之前,邬如晦都会这么跟陆昃轻描淡写地交代一句。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此去无归,望君善自珍重。 邬如晦的手软软垂落,了无生气地歪到一边。 陆昃抱着他的尸身静默良久。 久到眼前重新沁出血色,那些撕咬着蛰伏在体内的仙气与魔气再次爆发。 逆天而行终会招致天谴。 而今降临。 天地为之变色,漆黑的劫云翻涌着聚拢,天雷在其间若隐若现,四面八方都滚着风雷沉闷的咆哮,昭示天威。 六界至少千百年未有这样大的雷劫了。 陆昃却连一个眼角都未施捨,他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骨节紧绷泛白,嵴背终于缓慢地弯了下去,将脸埋进尸首冰冷的胸口。 沾着邬如晦心头血的长髮委地,从髮根开始,瞬息之间,青丝化霜雪。 天雷遭此冷遇,雷鸣已然盛怒,一道贯穿天地的粗壮天雷撕破苍穹噼下来,剎那间山摇地动,眼看着就要噼上陆昃—— 怀中邬如晦的尸身忽然一沉,变作一把剑。 陆昃指腹触上坚硬的纹路,那是长生剑剑鞘上镂空刻着的山河图,他再熟悉不过。 长生剑自行出鞘,悍然扛上天雷,一时之间,浑厚剑吟与天雷咆哮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邬如晦低沉的声音如惊雷在耳边炸响:「陆昃!」 陆昃在剎那间清醒过来,满地狼藉的赤墀峰景色随之破碎。 这段幻觉里的情绪是那样真实,那样深刻,就连陆昃都险些栽进去了。 即便悬崖勒马,他仍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都被寒气冻结,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喀声。 唯有掌心传来能令他慰藉的温度,邬如晦手腕肌肤下,脉搏正平稳有力地跳动着。 他还活着。 陆昃既然回神,就断然不会再给那东西继续在他识海胡闹的机会。 杀意愈盛,识海中凝聚出有如实质的剑意,那一缕诡谲的光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散了。 动盪的识海在一瞬间稳固下来。 陆昃缓了两秒,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条白绫,缚在眼前:「……没事了。」 邬如晦握紧他满是冷汗的手:「嗯,没事了。」 周遭是死一样的寂静,过了一会儿,陆昃动作柔和地挣开手。 邬如晦嗓音顿时有些压抑:「你……」 陆昃只轻声道:「如晦,抬头,看见了么?」 邬如晦深吸一口气,很低很低地应了一声。 「看见了什么?」陆昃问。 邬如晦那边沉默良久,只谨慎给出二字:「混沌。」 不是指那只死在长生剑下的凶兽,而是指此间不可名状的存在。 陆昃完全从方才中意外中脱离出来,正色道:「这东西有一个名字,叫做域外天魔。祂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敌人,没人知道祂从何而来,只知道祂一定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远古开始,史书上就有关于祂的记载,但流传下来的很少,相信的人更少。」 陆昃一字一顿地道:「因为祂没有形体,无法触摸,不可直视,甚至连祂到底存不存在,都花了无数先贤用性命去验证,付出了太惨重的代价。」 第69页 邬如晦沉声道:「但我能看见祂。」 陆昃微微颔首:「因为你不一样,你有一双穷尽天地造化的鎏金瞳,所以祂无法入侵你的识海,因而畏惧你,要借我之手除掉你。」 邬如晦默了默:「祂入侵识海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陆昃神色愈发的冷,「域外天魔也是要吃饭的,凡人以五谷禽兽为食,修士以天地灵气为食,这东西以神识为食,吃完之后剩一具空壳,就会成为祂的傀儡。祂能将逝者模仿得天衣无缝,因为被吞噬的神识已经与祂融为一体,但逝者已逝,活着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些怪物潜伏在六界,制造过无数血案,酿成过无数悲剧,可笑的是,除非他们自爆身份,迄今为止竟然没有多少手段可以将这群披皮小鬼揪出来。谁都不知道眼前人皮下是人是鬼,上一秒还在跟你性命相托的好友,下一秒就会拔刀相向,六界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我们快要输不起了。」 他的声音迴荡在这片混沌的天地,混在域外天魔无孔不入的低语中,显得格外凛冽,听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至少现在,你还不用担心,」陆昃语气缓和下来,「自从百年前重创祂,祂就一直在沉睡,即便我们现在就站在祂面前,祂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邬如晦抓住了重点:「百年前?」 陆昃平静地道:「不错,百年前,确切地说,你死那天。」 邬如晦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话了。 也不怪他,任谁知晓自己的死其实是他人做的局,都不会太好过。 哪怕他曾经心甘情愿地将性命双手奉上,如今一看,其实是错付了,更显得滑稽可悲。 陆昃微嘲地勾起嘴角,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之事,为师有愧于你,但若是我不卖这个破绽,又怎能重创得意忘形的祂?」 当年没有邬如晦用长生剑替他挡下天雷,他硬生生挨完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才终于引诱得祂暴露真身。 邬如晦那边彻底没了声音,陆昃心里却生出一股病态的畅快,就像用尖刀剜开旧疮疤,任由鲜血喷涌出来。 他语气轻松地补充道:「休祲剑仙的傲气决不允许他拿爱徒的性命去做局。但你知道,我不仅仅只是休祲剑仙。」 那层用来粉饰太平的薄纱被他一把撕开,露出嶙峋的真相。 陆昃甚至还有余裕,以抽离的俯视姿态,带着几分恶意地想:不错,这就是你一心恋慕的人,猜猜看,当你揣着一颗赤诚的心倒在他怀里时,他是在真情实感地为你的死悲痛,还是在估算待会儿重创域外天魔能有几分把握? 「陆昃,」邬如晦终于开口,沉得吓人,「有时候我真想剖开你的胸口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陆昃笑了起来:「是与不是又有何妨?倒是你,回头是岸,现在醒悟也不算晚。」 邬如晦显然被陆昃的笑激怒,用极罕见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说:「不巧,我就爱撞得头皮血流也不回头。」 「头破血流大可不必,呕一口血骗骗自己得了,真以为拴得住我?」陆昃仍是笑眯眯的,话语却如刀,字字割心,刻薄至极。 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后仔细一想便能发现端倪,凤洄的医术放到六界都称得上高明,若邬如晦当真到了吐血的地步,又怎会瞧不出。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口血是专程吐给陆昃看的。 许是方才被域外天魔钻了空子,耗费了些心力,他话音刚落,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席捲而来,陆昃身形微微一晃。 幸好此方天地混沌无序,邬如晦是看不见他的。 但陆昃忘了,长生剑还在他手上。 邬如晦那边突然一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一声无可奈何至极的嘆息弥散在空中。 最终,邬如晦退后一步,恢復了冰冷的模样,微哂:「你带我来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找个地方跟我吵架吧?」 陆昃按了按额角,也妥协一步:「九里明死后,卢羊断成三截,其中一截被域外天魔拿走了。」 他伸手遥遥一指:「如今在祂肚子里。」 邬如晦跟他撕破了脸皮,终于不装了,不阴不阳地道:「你对他倒是关怀得很。」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那么也没有再维持师徒和睦假象的必要。 陆昃面无表情:「不会好好说话就出去,别妨碍我。」 域外天魔创造的小天地没有东南西北,常人极易迷失其中,直到神识在此间消磨殆尽。 陆昃甩出一根绸缎,系在邬如晦手腕上:「域外天魔胃口虽好,但暂时消化不了卢羊,朝有红光的地方走。」 邬如晦没走几步,忽然一顿:「承灵君。」 陆昃:「你看得见他?」 邬如晦回答:「他与域外天魔同化了。」 陆昃又问:「他在做什么?」 「三叩九拜。」 陆昃轻轻一嗤,并不意外。 邬如晦:「你早就知道了。」 「不错,」陆昃语气并不如何高昂,却自有一番天地尽在掌握之中的狂气,「早知道了。」 这世上几乎没人说得出归墟十二君所图为何,因为其中有仙有魔,有妖有鬼,有避世修士的大能,亦有声名狼藉的恶人。 立场各异的他们聚到一起,只有一个理由。 第70页 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来自世界之外。 「举世皆浊,归墟自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陆昃一笑。 邬如晦:「你要现在杀了他么。」 「长生剑不怎么趁手,饶他多活几日。」陆昃淡淡道。 邬如晦:「……」 邬如晦嗤道:「长生剑可没惹你。」 陆昃抖抖绸缎:「继续。祂虽然没醒,但已经认出了我们,不过当下他没什么能用的傀儡。」 至于为什么没提承灵君,陆昃没说,但邬如晦完全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拦路?他还不配。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再言语。 此地的时间与空间都是颠倒错乱的,下一步也许看着是咫尺之间,实际上还在千里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一息锋利的刀光一闪而过。 长生剑铮然出鞘,挟裹着休祲剑的杀戮之意,竟也圆融如意。 被剑尖刺中的东西咕噜咕噜发出冒泡似的声音,像是有一张充满黏液的嘴蠕动着要把剑吞进去。 长生剑自然不会如此轻易折在这里,剑身微微一震,淡金色的恢弘剑气中有淡淡的黑白剑意融进去。 一下子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如同雪水泼进滚油,那东西发出溃不成军的哀鸣,嗤嗤退下去。 邬如晦淡声道:「露出了一个甬道,里头透着红光。」 陆昃头刚点到一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顺着绸缎抓住他,不等陆昃皱眉,邬如晦把他往前一拽:「老实点,里头不好走。」 陆昃眉尖一抽,没再计较。 邬如晦没说谎,甬道里的确古怪得很,忽高忽低,忽宽忽窄。 以及,耳畔嘈杂的声音更大了,常人若是在此,怕是已经被干扰得头痛欲裂思考不能了。 可惜在这里的是陆昃,这种把戏对他来说完全没用。 即使脸上蒙着白绫,目不能视,陆昃也能感受到,那股微弱但熟悉的刀气渐渐地近了。 他循着那方向,弹指打出一道剑气。 水墨色剑气凛然穿透所有虚虚实实的屏障,直接激得那沉眠已久的神刀碎片甦醒过来。 刀剑之气相撞,排开磅礴的气浪。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来得可真慢啊你。」 陆昃挑挑眉,转身欲走。 「哎哎哎,」那声音顿时急了,「老友,有话好好说。」 陆昃揣手悠然道:「不急,反正你个废物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救你不如救条狗。」 残刀里分出一缕游魂,凝聚成人形,那张脸几乎跟楚休明一模一样,却多了更深沉的风霜痕迹。 他就是曾与休祲剑仙齐名的「天下第一刀」九里明。 邬如晦道:「九里前辈。」 九里明一喜,忙不迭道:「小如晦也在啊,你快管管你师父。」 邬如晦一哂:「不敢当,谁敢管他。」 游魂绕着师徒二人转了一圈:「吵架了?」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可真会挑地方,这是吵架的地方么?!」 「少废话,」陆昃打断道,「先出去。」 他抬手一招,残刀被他收进芥子戒,九里明的游魂也被他团吧团吧塞回去。 邬如晦向他伸手:「长生剑还我吧,我来……」 陆昃没理他,并起剑指自眉心往下一划,另一只手举起长生剑,当空一噼—— 邬如晦当即明白他要做什么,怒喝道:「陆昃,住手!」 可惜晚了一步,陆昃体内修为节节暴涨,白髮无风自动,远在千里之外的休祲剑长吟一声,白虹贯日般飞来。 长生剑在内,休祲剑在外,两柄剑的剑尖同时刺穿虚空的某一点,以此为原点,分别占据半边天地,一半鎏金璀璨,一半水墨流转,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混沌无序的小天地迅速爬满蜘蛛网般的龟裂痕迹。 两点剑尖破开虚空抵到一起,以一力破万军的手笔,成功打开两界通道。 沉睡中的域外天魔明显躁动起来,充满侵略性的低吟变得高亢,简直震耳欲聋。 陆昃不慌不忙地一扯绸缎,带着邬如晦飞出这无边的漆黑。 他身后,通道缓慢合拢。 休祲剑落回陆昃手中,长生剑则飞回邬如晦手中。 陆昃摘下眼前白绫,龟裂的指尖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血指印,他对此浑不在意,转头轻斥邬如晦道:「大惊小怪,为师平时是这——」样教你的么。 长生剑的剑鞘重重敲在陆昃后颈,他本不至于如此疏忽,但实在没料到要去防身后的邬如晦,眼前顿时一黑,脑海中最后闪过一声「岂有此理」,就倒在邬如晦怀里。 芥子戒里围观全程的九里明一阵唏嘘:「嚯,好小子,胆真肥。」 不远处,微昙摘下兜鍪,比了个原地休整的手势。 她只比陆昃和邬如晦晚到一步,但来的时候,封印入口已经被封住了。 现在看到师父师兄平安出来,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至于师兄打晕师父…… 那算什么事,他们师门欺师灭祖这优点可是一脉相承的。 动用休祲剑不过片刻,陆昃一身白衣就已经被自己的血染红大半。 他的身体根本就是强弩之末,每次都会比上一次更惨烈。 邬如晦眼底怒火夹杂着痛色,酝酿出隐忍的风暴,他手臂伸长一捞,托着膝弯将陆昃抱起来:「小昙,风医师在么?」 第71页 微昙冷静地移开视线:「在,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在九里明巨大的抽气声里,她假装没看见大师兄指尖勾着师父凌乱的髮丝别到耳后,然后低头,在他紧锁的眉心亲了一下。 第二十九章 29 此地的封印已经破损, 那片漆黑还没有向外漫延,多亏陆昃临时打了几个镇守符箓。 然而此法终不长久,专长封印的人这会儿又被邬如晦强行打晕。 微昙的目光游移片刻, 想到正事, 又是一肃:「大师兄, 这里我来收拾, 你先带师父去休息, 你们刚与域外天魔有过接触, 封印时的余波会有些扰动心神, 最好走远一点。」 熟料,邬如晦摇摇头:「不必, 我来。」 他眼眸掠过一层流光,长生剑和休祲剑剑随心动,飞起来悬停在漆黑上方。 微昙有些错愕:「你会封印这东西, 你不是第一次见祂……?」 邬如晦笑了笑,不置可否。 长生剑属他本命剑, 自然如臂使指,休祲剑待他比方才的陆昃和颜悦色太多, 也不介意为他操纵。 剑光交织,双管齐下,晦涩难懂的符文勾织成线, 穿凿进那片漆黑的虚无中。 丝线收拢,漆黑被迫缩小成针尖大的一点,重新埋进地底。 至此,邬如晦灼灼燃烧的鎏金瞳才收敛光芒, 他甚至都没动,怀里还抱着陆昃。 两把剑还剑入鞘, 重新躺回昏迷不醒的陆昃怀中。 装死的九里明忍不住感嘆一声:「当真是穷尽造化,难怪域外天魔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旁人对祂出手,免不了要捱过一轮侵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代价惨重,但邬如晦有这么一双眼睛,天生不惧侵蚀。 洞穴内,那股始终驱之不去的阴湿气息终于散了。 而洞外,天边正好泛起鱼肚白。 微昙一口气松到一半,看向天际,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抹微薄的天光照在七星连珠的奇异天象上,如同水泼上淤泥,那栩栩如生的七星连珠竟然就这么化掉了。 与此同时,六界所有修士都能感受到,被七星连珠压制的修为突然涨了回来。 微昙脸色阴沉:「……假的?」 「好大的手笔,」邬如晦轻声道,「即便是假的,也能如同真的一样,压制住所有人的修为。」 ……这就太可怕了。 「凶兽昨夜起兵造反,就是为了抓住七星连珠这个机会削弱我的实力。有人伪造假天象,为的就是促使凶兽提前出兵,送上门然后被我打得一败涂地么?」微昙竖起的兽瞳中寒气四溢。 「好一个天机阁,好大的胆子,」微昙不怒反笑,「拿我妖界做局。」 邬如晦思忖道:「凶兽背后的势力是承灵君,眼下他逃进封印内,有域外天魔庇护着,虽然不好捉,但他埋在妖界的眼线底牌尽出,倒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时机,等他出来,就剩个光杆司令。」 微昙很不爽地磨牙道:「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即便天机阁目前所作所为,对我们来说竟然都是有利的。」 「对了大师兄,」微昙问,「天机阁偷袭你的那个狗贼抓到了么?」 「那人和承灵君一同逃进封印,怕是已经被域外天魔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邬如晦回答。 他们边说边往外走,妖王帐下军规森严,即使邬如晦抱着陆昃走过,士卒个个目不斜视,整齐划一地行礼,盔甲发出沉闷的声音。 走到王帐前,侍卫替他们掀开帘笼,风撷香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她表面功夫再到位,看见软倒在邬如晦怀里的陆昃,还是僵硬了一瞬。 等她走上前,看见陆昃后颈上那道明显是长生剑剑鞘噼出来的红印,目光就更加五味杂陈。 邬如晦将陆昃轻轻放在榻上。 陆昃没再动用休祲剑后,指尖的龟裂就停止了扩散,邬如晦用内力先替他治好了外伤,否则就凭他那经脉尽断的躯壳里存的几滴修为,自行癒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微昙不通医术,也没掺和,走到桌案前翻看军报,脸上仍有淡淡的忧虑:「撷香,你之前说回头查查古籍,怎么样,可查出我师父经脉尽断是为何?」 风撷香一句「还是不知」卡在喉头滚了半晌,顶着邬如晦仿佛看穿一切的冷淡目光,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幸好邬如晦没有拆穿她的打算。 把完脉,风撷香道:「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经脉我没办法治,只能温养,稍后我开个方子……」 邬如晦出声打断:「不了。」 微昙和风撷香一齐看向他,他低着头,目光描摹陆昃的眉眼:「所谓温养的方子,其实也只能图个心安,他最多维持现状,若是再动用休祲剑,只会更加糟糕。」 他猜得一点没错,这方子就是陆昃让风撷香开出来敷衍徒弟们的。 风撷香:「……是。」 「还是得劳烦风医师开个方子,」邬如晦丝毫不避讳周围还有两个姑娘,轻轻握住了陆昃冰凉的手,「他奔波百年,怕是许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微昙顿时收回目光,硃笔在摺子上悬停半晌,方才落下。 风撷香眼观鼻鼻观心,闻言踌躇片刻:「阁下的意思是,开一剂仙人醉?」 仙人醉,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酒酿,实则是药,兑入沐浴所用的热汤中,便能让人在其中睡上三天三夜,酣然无梦,仙人醉倒般无忧。 第72页 且不说仙人做不到无忧,这药出自仙家,却多用于没有修为的凡人,沉眠三天后醒来非但不会腰酸背痛,还会排出凡胎杂质,疲惫一扫而空,因此颇受凡间有钱人欢迎。 至于修行之人,入定冥想亦有此效果。 邬如晦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一哂:「左右陆昃没了修为,也不打坐冥想,跟凡人没差。」 甚至比凡人还虚弱一些,只是他本人太能藏,完全看不出他比行将朽木的凡人还不如。 风撷香最终心一横,点点头:「好吧。」 微昙还得在此地停驻几天,藏在暗处的封印已经暴露,她还得重新布防,安置俘虏。 邬如晦和陆昃暂时在军营里住下来,微昙找人给他们收拾出来一个行军帐。 一个崭新的浴桶被抬进行军帐,士卒们早先被交代过,收拾完就走,帐篷外面一个妖也没留。 这丫头确实有眼色。 邬如晦随手勾了个水符点过去,浴桶里便自行溢满清水,还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邬如晦低头,解开陆昃的腰带,轻轻褪去他染血的外袍,指尖悬在陆昃胸口,顿了一下。 没了腰带束着,陆昃的中衣微微散开,露出小半截胸口。 陆昃肌肤白皙,便显得胸口那道疤痕更加刺眼。 宛如蛰伏的猩红蜈蚣,十分狰狞。 就像是有人举着利器,反覆在这里穿刺过。 邬如晦指尖按在疤痕上,感受到正下方平缓的心跳震动。 他面色沉郁难辨,半晌,他拢好散开的中衣衣襟,抄起陆昃的后背和膝弯,将他抱进浴桶。 动作间,陆昃的一绺白髮柔软地缠在他指间,邬如晦垂眸,一点一点将他的长髮理顺,那霜白长发流水般垂在浴桶外,倒比月光更清寒。 水中的药物开始生效,陆昃睡得越来越沉,邬如晦摆弄半天,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眼睫与垂下的阴影如同合拢翅膀的蝴蝶,静谧极了。 邬如晦指尖虚虚掠过他的眉眼,然后…… 没好气地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 陆昃无知无觉,乖乖受了这一下。 邬如晦起身,嗓音低低的:「我刚活回来,又要被你气死回去了。」 掀开帘笼,他径直向王帐走去。 微昙召集了一干将士,正在议事,邬如晦便抱着剑在外等着。 近侍将消息递到帐内,邬如晦当即就被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 长生剑仙死得蹊跷,如今死而復生,出现在王帐里,一时间诸多目光投过来,又被微昙淡淡一声「大师兄」压了下去。 邬如晦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妖族内部事务他并不插手,只有问到他头上时,才会开口。 微昙将他请进来,正是为了封印一事。 有他那双鎏金瞳坐镇,加固封印就会变得更轻松。 「青霭城的封印也有些动摇,谨慎起见,还得请大师兄亲自过去一趟。」微昙道。 邬如晦自然不会拒绝:「好。」 议事结束,王帐里只剩师兄妹二人,微昙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善后比打仗还叫人头疼,大师兄,你陪我过两招放松放松呗?」 「好啊,」邬如晦一笑,「那我待会儿再启程。」 正要抄傢伙的微昙愣住:「你不等师父醒了之后再走吗?」 问完她自己也觉得不妥:「那,大师兄你早去早回,师父老人家醒了要玩失踪,我拦不住他你是知道的。」 邬如晦又是一笑:「无妨,他跑不掉的。」 这话自大师兄口出,就显得十分可靠。 微昙松了口气,又联想到师父师兄之间诡异的气氛,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用力甩甩头,只吆喝道:「走走走,出门打。」 过完招,天色已经微暗。 邬如晦本来要走,收到一条千里传音,又在帐篷里等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两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正是长孙无涯和罗奉。 只是他们气息微滞,像是伤还没好。 邬如晦眉心一蹙,示意他们进来:「伤得很重?」 长孙无涯摇摇头,只说:「我们会处理好的。」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明显开心了一点,然后手掌一展,两封仙帖出现。 邬如晦接过,展开随意扫了一眼:「看来仙门那边坐不住了。」 仙帖上盖着天尊印,乃是仙门之首的私印。 仙门天尊有三,这三位为世人称颂的天道尊者中,启天尊已殁,仙门由法天尊与同天尊统领。 这仙帖便是两位天尊联名落的款,盖的章。 休祲剑仙和长生剑仙先后现世。 陆昃在鬼界大闹一通后,便回了山,昨夜才现身青霭城,堪称神出鬼没,他不想搭理人时,没人能找着他。 但邬如晦不一样,长孙无涯是他好友,又是同天尊独女,两封仙帖便一道送过来了。 下个月是百年一回的群仙盛宴,今年办在崑崙山。 仙帖中字字恳切,邀请出世剑仙赴宴,要替他二人接风洗尘。 邬如晦看完,点评道:「没安好心。」 罗奉苦哈哈地扯起一个笑,刚要说什么,眼神忽然一凝:「谁?!」 长孙无涯同样目光凌厉地看向重重屏风之后。 帐篷内有道气息一闪而过,他们之前竟然都没能发觉。 第73页 只有邬如晦微微诧异地挑了一下眉。 没想到风撷香特地加大了药量,还是只让陆昃睡了半天。 他风轻云淡地道:「有客人,衣服穿好再出来。」 罗奉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啊?」 长孙无涯骤然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别过脸,没吭声。 那边,陆昃从浴桶里爬出来,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他这一觉睡得太沉,没有梦魇缠身,倒是难得。 罗奉听到他这一声慵懒的鼻音,又是一哆嗦,抓起长孙无涯:「大哥,仙帖我们送到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有点事,改天再来找你。」 说完一熘烟似的跑了。 陆昃听见这小子惊慌失措到无法掩饰的声音,拎着外袍的手一顿,终于回过味来了:「?」 第三十章 30 浴桶里尚且药雾氤氲, 陆昃回头一看,沉默两秒,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拢得严严实实, 没有露出半分肌肤。 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邬如晦抱着剑和仙帖, 缓步绕过重重屏风, 走过来正好看到陆昃的手按在衣襟上。 他一哂:「放心吧, 没对你做什么。」 陆昃闻言, 额头青筋狠狠跳了跳:「小时候缺的揍, 现在想讨回来是吧?」 邬如晦死而復生后, 陆昃一直努力找回以前师徒相处的感觉,毕竟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 他们之间实在不必闹得太难看。 谁知邬如晦压根不配合,復生之后像是转了性,从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大徒弟彻底不见了, 若不是他有一双妖邪不侵的鎏金瞳,陆昃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一天天的, 就知道跟自己阴阳怪气。 面对这样的邬如晦,陆昃实在是拿不出平日里那副游刃有余的笑脸相迎, 面无表情地一摊手:「拿来。」 邬如晦将仙帖扔到他手上。 陆昃接过,却眯眼道:「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邬如晦摊开手, 掌心静静躺了枚芥子戒:「这个?」 他再一翻掌,将芥子戒收了回去:「不给。」 陆昃面色一沉:「别闹小孩脾气!」 他很少跟徒弟们撂脸色,因此每次一撂都很有分量。 邬如晦眼神冷漠,压根不吃他这套:「这话是讲给你自己听的么。」 不等陆昃继续发作, 邬如晦就又扔了个黑乎乎的东西过来。 陆昃本来不想接,但那东西有灵性, 小狗一样自己亲昵地贴过来,发出低低的嗡鸣声,也跟小兽呜呜撒娇似的。 他自己就是使剑的,纵然有天大的火气,也不好对一把灵剑发出来。 「休祲剑和卢羊残片,我先替你保管着,什么时候还看你表现,」邬如晦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蹬鼻子上脸的话,「在此之前,老实用长生剑凑合着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 陆昃气得脑子嗡嗡响。 芥子戒中的休祲剑似乎察觉到了主人动盪的心绪,铮铮出声。 听见这动静,邬如晦还没怎样,陆昃的脸色先一变。 他勉强按捺下火气,休祲剑才平息下来。 但他脸色仍不好看,搜肠刮肚半晌,按着还在呜呜撒娇的长生剑,只憋出来俩字:「逆徒!」 门口,邬如晦头也不回地嗤笑一声。 还敢笑! 陆昃又冷静片刻,终于道:「慢着,你去哪?」 邬如晦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青霭城,检查封印。」 陆昃颇为头疼地道:「剑修出门不带剑,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陆昃被一股柔和而不容拒绝的力道拦腰一拽,眼前一花,下一秒踩进软绵绵的云里,脚下已是万米高空。 身旁的邬如晦束起的长髮被大风吹起来,发绳尾端串珠的流苏险些打到陆昃,高空寒冷,他声线也寒凉:「现在带了。」 陆昃薅开流苏,面无表情地拎着长生剑不说话了。 快到青霭城的时候,邬如晦像是突然想起来:「请帖看了么?」 陆昃绷着脸:「没看,无非是仙门那群人没话找话。」 「下月十五,崑崙群仙盛宴,你去么?」邬如晦问。 陆昃干脆利落道:「不去。」 邬如晦微微颔首,并不意外。 陆昃看了他一眼:「你呢?」 「去啊,」邬如晦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去。」 果然还是少年心性,爱凑热闹。 爱去便去,左右有麻烦找的也不是他。 就怕邬如晦还想得寸进尺将他拖过去,陆昃警惕地等了一会儿,邬如晦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 算他识相。 他们走之前只跟微昙交代了一声,微昙百忙之中还是抽空跟青霭城知会了一声。 眼瞧着青霭城的城门遥遥在望,长生剑噼出来的大坑里果然填了水,稍稍修葺改成护城河,倒显得十分和谐。 江有汜亲自站在城墙上等他们。 周围一圈士卒站着,江有汜没有再把他们私底下的称唿喊出来,而是公事公办地一揖:「二位剑仙里面请。」 陆昃脸上这才挂起笑:「江宫主客气。」 封印埋在城主府底下。 遣散闲杂人等,江有汜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垮,愁眉苦脸地揉揉腰:「几十年没打过仗,可真是累死我了,麒麟把我支得团团转,我可是伤患啊。」 第74页 陆昃揣起袖子笑眯眯道:「能者多劳,况且你受伤不是装的么。」 「那也得真挨几下才像啊,」说到这里,江有汜神色忽然一凛,「刺杀我的傢伙跑了两个,真是奇了怪了,中了月印竟然也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跑掉,看来这些年,六界的确出了些厉害傢伙。」 他们随口闲聊,邬如晦并未掺和,俯身抓了把泥土,搓散后看了看,又撒回地上。 他眸上掠过一层流光,指尖凝出剑光,在地面一笔一划地增补起封印阵法。 陆昃从未教过他专门针对域外天魔的封魔阵,但他自幼天资卓绝,又有一双天然克魔的鎏金瞳,触类旁通,自己学会了也不稀奇。 陆昃看了两眼,便放下心来继续跟江有汜瞎扯淡。 「哦?我倒觉得只是因为你年纪大了。」陆昃道。 绝大部分妖怪从出生起,就已经知道月霰宫宫主江有汜的存在了,所以没人说得清她究竟有多少岁。 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住在月霰宫,不怎么过问世事。 百年前却被麒麟请出来坐镇雾十六城,没人知道麒麟是如何说服她的。 江有汜倒是没什么倚老卖老的架子,懒洋洋地道:「怎么跟老人家说话的,你的两个小徒弟还在我那里呢,注意点啊。」 陆昃挑挑眉:「他们在月霰宫?」 江有汜笑嘻嘻道:「两个小傢伙都挺机灵的,帮了我不少忙,请他们进去玩玩怎么了。」 陆昃懒洋洋地揣着袖子:「我也帮了你不少忙,过会儿请我去玩玩。」 「哈?本宫主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没看见你帮了啥。」江有汜震惊。 她扳着手指头数:「两只凶兽,你徒弟杀的,两处封印,你徒弟修的,陆老登羞不羞,就算你跟你徒弟是一家的,也不能这么抢功劳。」 陆昃听到「一家的」,眉心倏地一拧,只道:「本门崇尚尊师重道,我教出来的,自然也算我的。」 邬如晦背对他们,手上动作不停,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的斗嘴。 此处的封印没有遭到过破坏,仍然十分牢固。 邬如晦在原来的基础上,略作增补,没花多长时间便大功告成了。 江有汜盛情邀请他们师徒二人去月霰宫玩一玩,趁机把善后的活全都扔给青霭城城主,打算一拖二悄悄熘了。 没想到,邬如晦竟然拒绝了:「宫主盛情,本不该推辞,但我好友还在等我,百年未见,还没来得及叙旧。」 江有汜表示理解:「还得是小年轻玩得到一起去,老陆头,咱们就不掺和了,走吧。」 陆昃点点头:「去吧,带上长生——」 没等陆昃说完,邬如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生剑又惨遭主人抛弃,也不伤心,剑穗晃了晃,兴高采烈地跟主人挥手告别。 ……成何体统! 江有汜拍拍陆昃的肩膀,哈哈大笑。 二人结伴来到月霰宫。 月霰宫乃是一处单独开闢出来的秘境。 其中宫殿林立,最醒目的就是正中央的一座高楼,高达百尺,耸立入云。 楼上挂着绫罗绸缎,随风送来奢靡雍容的暖香,雕花窗上映着载歌载舞的身影。 好一片享乐富贵乡。 说起月霰宫宫主江有汜这只大妖,哪怕她受邀做了百年雾十二城的大城主,展现出的手腕惊人,六界对她更加根深蒂固的印象还是她那栋极尽繁荣奢华的销金窟。 当然,谁都不会认为她仅仅只是贪图享乐,这座销金窟其实更像一个情报交易所。 跟行踪缥缈不定,做生意全靠阁员自己找上门的天机阁不一样,月霰宫的大门常年敞开。 只要开的价格够,任何人都能拿到自己属意的情报。 有月霰宫宫主本人带路,陆昃被拽着在这销金窟泡了大半天,入夜后才回到天字厢房。 两个小徒弟头一回来,看啥都新鲜,这会儿还没回来的打算。 陆昃也没闲着,抬手勾了枚符文,再屈指一弹,送入窗外融融夜色中。 没等那枚传召符文有回音,肩膀先被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蹭了蹭。 陆昃转头一看,是长生剑。 见自己成功吸引来了陆昃的目光,长生剑骄傲地出了鞘,剑鞘飞进内室,没多久扛着浴桶飞回来,咚一声搁在陆昃脚前,剑身则竖起,在地板上画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蓄水符。 陆昃:「……」 一切准备就绪,长生剑小狗抖毛似的抖抖剑穗,从里面抖出一包药,投进浴桶。 「——扑通。」 水花四溅,陆昃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最终还是拍了拍长生剑,违心道:「真乖。」 同时心里阴恻恻的:「逆徒。」 长生剑挨了夸,摇摇剑穗,功成身退,躺回桌上不动了。 陆昃褪去衣衫,赤足躺进浴桶。 浸泡在褐色的药汤,的确有温和的药力慢慢渗入四肢百骸,或许对于常人而言,这是非常舒适的体验。 顺势睡一觉,怕是一身疲惫都能轻松不少。 陆昃不带什么情绪地嘆了口气。 但他不行。 再滋补的天材地宝,对他这副躯壳而言也是浪费。 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么些年来,他这一身皮肉早无所谓了,疼与不疼的,早没感觉了。 第75页 但长生剑还支棱着剑穗,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气息。 陆昃默了默,还是闭上了眼。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睡觉。 魂魄悄然离体,陆昃回头看了一眼,长生剑以为自己哄睡成功,正高兴地给自己梳理剑穗。 他钻出窗,掠过熙熙攘攘的道路,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房子。 有四道身影在这里等他。 以凤洄为首,恭恭敬敬地跪道:「尊上。」 陆昃负着手,漠然看向窗外:「凤洄,刺杀江有汜后逃脱的两人查到了么?」 凤洄:「末将无能,按理说江宫主的月印除她无人可解,但末将没有追查到任何月印的气息。」 陆昃缓缓道:「哦?难不成天机阁连这种独门解法都能算出来?」 凤洄低头不语。 陆昃又点了一个名字:「攻玉。」 一名蓝衣青年修士应声,他额头有一道硃砂印,灼灼夺目。 「你茅山道士出身,对卜卦一道亦有研究,你来说说看。」陆昃冷声道。 攻玉斟酌道:「寻常卜卦做不到这么细緻,天机阁定是动用了某种秘法,才能全身而退。此阁号称窥破天机,依末将看,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陆昃冷冷一笑:「倒是神秘得紧。」 他挥挥手:「凤洄,继续查,查不到就别来见我。」 「是。」凤洄后背张开漆黑的双翼,行礼告退。 「主上,」攻玉身旁,名为敲骨的黑衣女人上前一步,她眼眶中没有眼珠,只跳动着绿幽幽的鬼火,「末将截获一则消息,天机阁接了仙帖,要去赴崑崙群仙宴。」 陆昃眼睛微微一眯。 敲骨冰冷而恭敬地道:「天机阁仗着有些许藏头露尾的本事,才四处装神弄鬼,末将以为,既然他们要在群仙宴露脸,无论打着什么主意,直接抓回来,一问便知。」 陆昃望着窗外浮华的夜色,半晌,他道:「破军,你带人亲自走一趟崑崙。」 一直默立的紫衣男人立即应是。 · 千里之外,妖都某座大山。 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 邬如晦站在山洞口,伸手接过冰凉的雨丝。 他身后是正在打坐调息的长孙无涯和罗奉。 他们重伤迟迟未愈,简单一番叙旧之后,由邬如晦护法,押着他们继续疗伤。 某个瞬间,长孙无涯睁开眼,怔怔地盯着邬如晦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朝那道背影慢慢地伸手,内息一岔,经脉内周转流畅的灵力顿时一滞,还没完全炼化掉的月形印记浮上肌肤。 罗奉似有察觉,眼皮一掀,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 长孙无涯回神,嘴角弧度隐隐有些苦涩,她赶紧抱元守一,压下那些月形印记。 第三十一章 31 陆昃在月霰宫停留了数日, 收到微昙一条传音:「师父,玩得开心吗?」 陆昃笑眯眯回:「尚可。」 微昙显然怨气深重:「九里明就算了,你和江有汜把昭然给我拐走了, 谁来替我干活?」 陆昃好声好气地哄道:「你瞧为师如何?」 「你?不行。」微昙想都没想就否决。 堂堂休祲剑仙还有被嫌弃的一天, 真是世事无常人心不古。 陆昃刚很惆怅地嘆一口气, 就听微昙接着说:「大师兄说, 不让你动手。」 陆昃眉尖一抽:「没大没小, 到底谁才是你师父?」 微昙又道:「大师兄说, 要学会把你的嘴硬当耳旁风。」 陆昃:「……」 左一个「大师兄说」, 右一个「大师兄说」,大师兄真是教得好啊。 微昙还在状似无知无觉地补刀:「大师兄说, 你们年纪大的都死犟,越拦越要,所以让我随便给你安排点杂活打发了。」 陆昃:「胡闹!」 「大师兄还说, 」微昙最后补一刀,「你不听也没事, 反正他办完事就赶回来,亲自盯着你。」 陆昃额角青筋狂跳。 「师父, 要不你先到我这边来?有个绣娘找上来跟我说,你一百年前在她那定做的衣裳还没取。你那身白衣太旧了,该换啦, 去崑崙总得穿好点吧?」微昙道。 陆昃神色一肃:「你也收到消息了。」 微昙笑笑:「是啊,既然天机阁要去,师父你肯定也是要去的。」 翌日,陆昃来到大明皇宫。 上一回, 他带着楚休明来偷青梧木,撞上螣蛇叛乱;这一回, 楚休明和残刀留在了月霰宫闭关,陆昃带着孟昭然,终于走了一次大门。 微昙忙得团团转,没空亲自来接人,于是派了陆肩吾和狻猊前来接应。 然而陆昃和孟昭然进入大门的时候,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两位,还有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一旁。 长生剑不在手,邬如晦便只能抱着手臂,神色淡漠地站在一群体型庞大的妖怪之中,却并不显得羸弱。 他虽气息内蕴,如同合在鞘中的绝世神兵,仍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反而是这群人中最显眼的。 远远的,孟昭然看见他,两眼一亮:「大师兄!」 邬如晦转过头来,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昭然。」 狻猊喃喃:「本座虽然常年睡觉,但记性并不算差,犹记得百年前,长生剑仙还是个活泼的娃娃,怎么现在跟冰块似的。」 第76页 陆肩吾又名开明兽,乃是个老成精的傢伙,闻言避重就轻道:「少年长大了是会稳重些。」 邬如晦眼珠转动,看向陆昃,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对撞几秒,陆昃面无表情地一颔首,邬如晦凉飕飕地别开了视线。 孟昭然感觉这氛围着实有些诡异,但他不敢吱声。 狻猊奇道:「怎么了这是,这对师徒不是一向如胶似——」 陆肩吾一把捂住他的嘴:「见过剑仙、仙尊二位阁下。」 身为微昙的心腹手下,他们自然知道自家陛下的师父也同样不喜繁文缛节,简单一番寒暄后,陆肩吾带他们来到一处寝殿。 微昙提过的绣娘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来,尤其激动地朝着陆昃拜道:「剑仙大人,可算找着您了,您一百二十九年前在宁南织室订做的衣裳,今儿我给您送过来了,做生意讲究一个诚信,蚕娘幸不辱命。」 陆昃差点把这茬给忘了,接过她呈上来的芥子戒。 神识探进去扫了一圈,发现里面各式罗绮近百件,不仅有自己的,还有徒弟们的。 一百二十九年前啊…… 那时小昙和昭然还是小萝蔔头,羌杳也只是个少年,这批衣裳来得太晚了,合身的怕是只有陆昃自己和如晦了。 不,自己也不适合了。 陆昃摇头一笑,将芥子戒递给邬如晦:「如今里面只有你的还能穿。」 邬如晦接过,抬眸道:「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穿白衣。」 岂止是不爱。 仙界近几百年都以白衣飘飘为风尚,认为这样才能彰显仙人清冷缥缈之意。 但陆昃偏生爱花里胡哨,就连剑穗都配了上千种,致力于做仙人里最败家的那位,极尽富贵雍容。 旁人头一回见他,一定不能将他同威名赫赫的剑仙联繫起来,但见他笑意风流,锦衣华裳的模样,更像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公子哥。 总之不是什么正经剑仙。 陆昃整整袖口,淡淡道:「是么,毕竟年纪大了,不但死犟,还爱上了素净。」 邬如晦遭他一呛,没有追问,低头摩挲了一下这只芥子戒,眼睫微垂。 孟昭然鼓起勇气,试图打破师父师兄之间这涌动着不阴不阳的氛围,没话找话道:「师父喜好变了,大师兄倒是念旧,一直戴着这根发绳。」 邬如晦常年束髮,他的这根藏青色编织发绳里掺着银丝,尾端银饰珠串缀着流苏,的确精緻。 陆昃的目光在那根发绳上一触即分,揣着手无动于衷地看向另一边。 邬如晦随口道:「约莫是合眼缘吧。」 · 月相亏了又盈,转眼到了十四,明日便是崑崙群仙盛宴。 仙魔之战前,群仙宴顾名思义,只宴请仙门修士,后来两界握手言和,仙帖也被发向妖魔鬼界。 陆昃在仙帖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应邀时,邬如晦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是不去么?」 陆昃搁下笔,眸光冷然:「天机阁应了邀,为师少不得前去会上一会。」 天机阁破开白毛山禁制盗走邬如晦尸身,还取走一缕魂魄作要挟,堂而皇之在晚照台用机关萤火虫动手脚,屡次三番挑衅陆昃。 无论他们有恃无恐的底气是什么,这崑崙山,他们要是敢进,就别想再出去了。 仙帖上留了传送阵法,陆昃落笔的那一瞬间,整张仙帖就散发出荧荧微光。 他屈指点在阵法中央:「随我来。」 一旁的邬如晦和孟昭然随之化为光束,钻进仙帖,再睁眼已然身处崑崙山。 当真是绵延千年万年的仙山,仙泽浓郁到几乎要化水,凛冽风雪中,却有仙宫巍然矗立,来自六界的修士化作五彩流光,纷纷往仙宫去。 陆昃领着两个徒弟甫一落地,就有接引的仙童恭敬上前,脆声道:「三位贵客里面请。」 陆昃随手将仙帖递给他,那仙童打眼一扫,却惊得手一抖,差点没拿稳,赶紧扯起嗓子:「休祲剑仙到——」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下皆是譁然,霎时间诸多目光投来。 陆昃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地抬腿往前走。 仙童再接再厉,继续高声道: 「长生剑仙到——」 「破月仙尊到——」 这下便不止是譁然了,有修士惊得法宝脱手,哐当一声砸了脚,还兀自瞪圆眼眶,目光在师徒三人,尤其是陆昃邬如晦二人身上打转。 但陆昃过去甚少结交仙门同僚,乃至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是孤傲。 一时间,没人敢上前攀谈。 邬如晦微哂:「看来我死后名声不太好?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走在前方的陆昃下颚微微一绷。 孟昭然低声道:「世人爱嚼舌根,大师兄你别往心里去。」 「都说我什么?」邬如晦起了点兴致。 孟昭然攥紧拳头:「……叛师、堕魔。」 邬如晦一笑:「倒是威风。」 「胡闹,」陆昃面无表情地轻斥一声,「你是半点不爱惜名声。」 既然他来了,这些莫须有的谣传也是时候正一正了。 甚至无需他做什么,只消领着两个徒弟在崑崙略转上一转,与会的各路豪杰便会将消息传出去。 陆昃的态度一摆出来,众修士便都懂了。 第77页 能拿到仙帖的,都是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方便做交头接耳这种下面子的行为,但传音里早就聊得火热。 「长生剑仙叛师堕魔,陆昃清理门户后伤心归隐,老夫信了一百年,今日一见,原该死去的徒弟与师父并肩而行其乐融融,难不成老夫还没睡醒?」 「要我说这休祲剑仙如今浑身透着古怪,一身白衣不说,腰上也没佩剑,头髮都白了,修为更是——真的是本尊么?这变化也太大了。」 「这可胡说不得,仙帖怎么可能认错人。」 「长生剑仙性子也冷淡了,不过我可一点看不出他身上有甚魔气,堕魔一事恐怕是谣传。」 一众矜持张望师徒三人的修士中,妖界那群妖怪就显得格外镇定。 妖怪普遍不爱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弯弯绕绕,邬如晦出手斩杀凶兽救了青霭城,自然风评甚佳。 再加上妖王是长生剑仙亲师妹,妖王往日里也不容许那些难听的诋毁话传进耳朵里,她的态度决定了众妖的态度。 什么「叛师堕魔」,既然陛下还当长生剑仙是大师兄,那他就一定没有叛师,既然长生剑仙力挽狂澜,救青霭城于水深火热之中,那是不是魔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身披金袈裟的胖和尚大步走过来:「阿弥陀佛,陆施主,邬小施主,孟小施主,欢迎欢迎,快随老衲入内室,多年不见,可要好好聊聊。」 陆昃对上小修士都不曾甩过脸色,对笑容满面慈眉善目的胖和尚却意外冷淡得很:「免了,法天尊安好,我还要带这两个徒弟去歇息,改日再聊也不迟。」 胖和尚对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嘆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臭脾气,跟你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殿外忽然又有喧譁之声,紧接着接引仙童嘹亮的一嗓子:「负天宫白魔将到——」 顿时有人忍不住道:「哟,今年的群仙宴热闹啊,连魔界负天君手下最得力的魔将都到场了。」 这下众人连琢磨师徒到底是否反目都顾不上了,就等着看正要进来的白魔将破军和正要领着徒弟出去的休祲剑仙陆昃撞上。 当年仙魔之战,魔界有千年难得一遇的大魔头负天君打头阵,逼得仙界节节败退。 幸得休祲剑仙他老人家出手,以一己之力扭转仙界颓势,封印了魔君,魔君至今还被锁在负天宫出不来。 魔界一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透了吧。 第三十二章 32 与这仙宫格格不入的浓郁魔气就在门口, 陆昃经脉尽断又不是瞎了,但他对这一群凶神恶煞的魔修视若无睹。 他径直走出大殿,一个眼角都没有分过去。 白魔将破军也是目不斜视, 眼眶中两簇雪白火焰冷静得很。 他身后那批魔修倒是有些个不稳重的, 难免露出仇恨的神情, 但也没有不自量力到上前出声挑衅。 两拨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大殿上想看热闹的修士们讪讪收回伸长的脖子。 陆昃来到崑崙山专门为来客开闢的山峰。 明日便是群仙宴, 今夜, 崑崙山已经布置了起来, 随处摆满了各种宴桌, 仙童在其中穿梭,为来客送上美酒佳肴。 崑崙清寒, 虽然是仙门三天尊之一的同天尊名下的仙山,但在此苦修的弟子并不多,就连接引的仙童都是雪花所化的精怪。 这几日, 白茫茫一片的仙山上尽是各种光芒交织,在外唿风唤雨的大人物随处可见, 崑崙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陆昃没什么凑热闹的兴趣,他回到临时住所。 若是他修为还在, 神识铺开就能将崑崙山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但是这势必会惊动一些人。 首先是一些老傢伙,但最重要的还是……邬如晦。 要想动用力量做点什么, 还得背着邬如晦。 啧,真是麻烦。 天色未晚,陆昃盘腿坐在榻上,神魂离体, 准备出去瞧瞧。 他附身在一只金雕身上,抖抖羽毛, 双翼一展飞上天空。 褐色鹰眼俯瞰而下,将大半个崑崙仙山尽收眼底。 主峰大殿前,有一群修士聚集在一起,正对着陈设的奇珍异宝啧啧称奇。 「我说这同天尊不愧是仙门的头头,当真是财大气粗,竟把这种宝贝大喇喇地摆在外面。」有个魔修感嘆道。 他身旁,有个妖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旁边的修士小声嘀咕:「同天尊明知与会的修士里有妖族,怎么还把自己割下来的妖兽头颅藏品摆在外面,当真是半点都不忌讳。」 那魔修笑道:「这位天尊脾气暴躁,手段激进,哪里会怕触犯了众怒。」 「启天尊殁了,法天尊就是一尊笑呵呵的弥勒佛,没见他跟谁急过眼,仙界可不就是同天尊一家独大么。」 「谁说的,要不是休祲剑仙不慕名利,哪里还有同天尊叫唤的时候,当年仙魔之战,究竟是谁力挽狂澜,大傢伙都看在眼里,同天尊不过一个捡漏的罢了。」 忽然,他们的声音小了下去。 原来是同天尊的独女从大殿里出来,这姑娘继承了他爹的脾气,火爆异常,也就在邬如晦面前收敛几分。 那群修士说得激动,没有掩饰音量,定是被听见了。 他们面露尴尬之色,硬着头皮做好了长孙无涯发难的准备。 第78页 但是长孙无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眸中满是警告之色,却没有说什么,急匆匆地往主殿去。 陆昃打眼一扫,看见几个崑崙弟子打扮的人都行色匆匆地往大殿去。 他俯身收拢双翼,悄无声息地落在大殿房顶上。 主殿里站着个女人,身披狐裘,眉目与长孙无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柔和得多,一看就和蔼可亲。 她是同天尊的妻子,庄婉。 庄婉眉宇间隐隐有焦急之色:「还没找到你爹么?」 长孙无涯摇摇头:「寝殿,闭关洞府,藏书阁等等都看过了,都没找着人影。爹不是小孩了,知道轻重缓急,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但脸上忧色摆得明明白白。 庄婉深吸一口气,冷静道:「群仙宴出不得差错,六界都看着呢,这事不许声张,仙门那边娘来应付,你只管加派人手,继续找。」 她虽看着柔和,却是个拿得定主意的,长孙无涯定定神,低声应是。 由同天尊主办的崑崙群仙宴,主人家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见了? 陆昃啄啄被风吹乱的羽毛,重新展翅飞起。 在崑崙山上空盘旋半圈,忽然,在一处人烟罕至的无名小峰里,他感受到一丝熟悉的能量波动。 陆昃低头一看,眼底寒意冷冽。 ——这不是他的老熟人,天机阁么。 传送阵散发出银光,几道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走了出来,他们的袍角都绣着金色星象。 天机阁弟子一向都藏头露尾,每一寸皮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脸上也戴着青铜面具。 雪花飘落,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就有雪花化作仙童落地,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 还没来得及张口,她身后就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按住仙童的肩膀。 「不必劳烦仙童,天机阁这几位,还是由我来亲自接引比较好。」陆昃在半空中现了形,他身后,一只金雕骤然惊飞。 天机阁几位没少在太岁头上动土,但乍一见陆昃,也不惊讶。 领头的人甚至还不慌不忙地朝陆昃行了一礼:「见过剑仙阁下。」 陆昃并不废话,一抬手,强悍的魂魄之力顿时压制住几个天机阁弟子。 他实在是狂得很,脱离了躯壳的魂魄十分脆弱,但他就这么大喇喇地亮了出来。 天机阁弟子竟也不反抗,老老实实被陆昃拘进手里。 「听说你们那位阁主已然算尽天机,有没有算到今日尔等会命丧于此?」陆昃眯起眼,杀气四溢道。 「阁下言重了,」天机阁的人正面撞上来自休祲剑仙的威压,顿时晃了晃,但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阁主让我们给您带句话,此间事了,请阁下来天机阁一叙,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斗篷下的身躯已经被压得大汗淋漓,他咬牙道:「这一定是阁下感兴趣的消息,还请剑仙阁下高抬贵手,听我等一言。」 陆昃轻声道:「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同我谈话的资格?」 他又是随手一扬,天机阁弟子的青铜面具应声破碎。 「玄阳山庄的二公子,山海宗的内门精英,天照氏的小玄孙……」陆昃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竟然准确地报出了他们的来歷,「天机阁就派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来和我谈条件?」 都是仙门的青年精锐,但碰上陆昃,只能自讨苦吃。 斗篷下传来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响,半空中瀰漫起淡淡的血腥味,领头的天机阁弟子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同天尊已死,此事会牵连到您,还望慎重。」 陆昃嗤笑:「仙门如何,不关我的事,我更好奇,天机阁背后藏的到底是何方宵小。」 「而得到这个答案,用不着听你废话。」他指尖泛起诡谲的光,细密的符文流动其中。 正是搜魂禁术。 苍白的指尖即将点上那人的眉心,陆昃忽然一顿,眉尖微微一拧,回头看向住所的方向。 留在住所的躯壳还跟他五感相连,陆昃听见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陆昃无奈,神魂瞬间收回,躯壳睁开眼:「进。」 孟昭然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师父。」 陆昃不动声色地将几个天机阁的人收到袖子里:「嗯?」 孟昭然眼神中隐隐有期待,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出去走走吧。」 陆昃自认不是一个好师父,孟昭然作为师门真正意义上最小的徒弟,在还没来得及长大的时候,陆昃就已经离开了。 缺乏了这么多年的陪伴,因此看见孟昭然清澈的双眼,陆昃拒绝的话说不出口:「走吧。」 孟昭然欢唿一声,也不太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攥住他的衣角,就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陆昃想了想:「去把你大师兄也叫上。」 孟昭然兴高采烈地回答:「我就是从大师兄那里来的,他正跟一群好友聊着呢,怕是走不了。」 邬如晦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里面果然有许多人。 他以前是仙门年轻一代隐隐的领头人,如今归来,自然会有一大堆过去的好友簇拥过来,嘘寒问暖。 看到陆昃和孟昭然,他们神色各异,但大多都是恭敬和友好,纷纷行礼。 第79页 邬如晦冲着门外一颔首:「长孙说崑崙的雪山温泉乃是一绝,你们若是有空,不妨去瞧瞧,我就不去了。」 孟昭然:「好啊好啊。」 邬如晦又淡淡地跟陆昃交代一句:「出门记得带上长生剑。」 此话一出,他那群好友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毕竟剑修的道就是剑,轻易不将剑借给别人使用,剑平生也只认一个主人,即便亲如夫妻,也不一定能得到剑的认可。 休祲剑仙不愧是天上地下剑之一道集大成者,就连长生剑都认可他。 有个少年道:「我记得长生剑可是高冷得很,上次我借过来看一眼都不行,被剑气震开了手。」 另一名少女啐他:「你当你是谁,人家又是谁,那可是休祲剑仙,咱大哥的师父。」 少年嘿然一笑,挠挠头:「这倒是。」 陆昃有些头疼。 这小子还真是盯得紧,但他还是:「行。」 「答应了就记得回去拿,」邬如晦移开视线,「它在隔壁桌上躺着吧,我感受得到。」 陆昃:「……」 管天管地的臭小子。 真是反了天了。 陆昃最终还是回头捎上了长生剑,这把在少年人们口中很高贵冷艷的一把剑,每次到了他手里就像一只小狗似的,粘人得紧。 陆昃刚拿起它,它的剑穗便甩动起来,一副摇头摆尾的傻样。 跟一把剑较真,未免太过跌份,陆昃只当没看见,囫囵将长生剑塞进芥子戒。 他们刚出住所,就有仙童迎上来,自告奋勇要带他们游览崑崙山。 陆昃摆摆手:「不必,我们自己逛逛。」 · 妖都南部,封印之地。 混沌的天地内,白昊天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手背,姿态恭敬,眼皮下眼珠却在滴熘乱转:「神君大人,邬如晦那厮加固了封印,而今群仙宴召开在即,我却不能出去为您办事,实在是心有不安啊。」 无序的呓语响起,他聆听片刻,心头勐地一沉,面上仍是谦卑和顺的模样:「是是是,还是神君大人考虑周到,我的身份竟然早就被陆昃那厮识破了,如今归墟十二君已然容不下我这个承灵君,流云城恐怕也容不下我这个大公子,出去反而是个靶子,幸得神君大人庇佑,可我毕竟是承灵君,有归墟这个名头,没人比我更容易接近陆昃,此事不交由我办,我……」 呓语声再次响起,白昊天脸色一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剧烈颤抖半晌:「……是。」 那「神君大人」递出一个安抚的信号,但白昊天心中恐惧半分未减,可惜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侵蚀得太深。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逃离,然而这个念头刚一起,原本柔和的呓语忽然尖锐起来,宛如一根针扎进识海,三魂七魄被钉穿,再挣扎不得。 不多时,他翻涌的识海重新平寂下来。 白昊天抬起头睁开眼,一点点调整好僵硬扭曲的面部皮肉,露出一个微笑。 保持着眉眼唇角完美的弧度,他再次躬身叩首,深深地跪伏在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仙界。 与妖都刻意藏在荒凉野林中的封印不同,这处的封印方圆十里之内,都贴满了符箓,刻满了法阵。 遮天蔽日,宛如森严堡垒。 封印正中,还悬了一把剑镇着,那是把古铜宝剑,剑铭息机。 然而这本该一只虫豸都飞不进来的地方,却堂而皇之地进了三道身影。 三人皆身披道袍,跪地叩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过了一会儿,秃顶道士率先激动道:「神君圣明,弟子拜服。我当那陆昃有多光风霁月,原也不清白!」 矮壮道士笑道:「六界要是知道真相,甚至不消自己人动手,愚昧世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够把他淹死!」 高瘦道士冷静些,但眼底狂热之色半分不少:「弟子们领命,这就启程前往群仙宴。」 · 崑崙山的掌门是长孙立,也就是仙门三天尊之一的同天尊。 不过今天并没有看到同天尊,反倒是同天尊的妻子出来接待贵客。 端的是端庄典雅的女人,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来毛病,十分令人如沐春风。 即便今日才十四,但晚宴已经流水般铺开,已经有许多修士在这里聚集。 师徒二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就连从小就待在陆昃身边,看惯了奇珍异宝的孟昭然,都微微惊讶了一把。 「崑崙山这次的排场还真是下了血本。」 修士大多已经辟谷,不重口腹之慾,但是天材地宝还是来者不拒的。 就在酒酣饭饱,宾客正欢的时候,大殿的琉璃顶忽然传来奇异的波动。 在场的几乎没有修为低下的,都是神识敏锐之辈,一时间数道惊喝:「谁!」 还有人没把这当回事:「你吼这么大声干嘛,说不定是有酒鬼喝醉了,跑到人家房顶上撒欢去了。来来来,再饮一杯!」 一开始没人当回事,但一滴黏稠的鲜血顺着琉璃顶上的壁画,滴落到庄婉雪白的狐裘皮毛上。 她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放肆!」 一掌打到琉璃顶上,房顶轰然破碎。 她力道还是收着的,看得出主要是想把作乱之徒逮住,但一具尸体轰然砸落。 第80页 说是一具不准确,因为尸体只勉强包在衣服里,本来就已经碎透了,庄婉一掌下去,尸块四散纷飞,滚落在华丽的宴会会场上。 被斩成两半的头颅,一半滚到会场中央,脑浆流到地面,另一半恰巧落在庄婉桌案上,死不瞑目的眼珠瞪得熘圆,正瞧着庄婉和长孙无涯。 长孙无涯手中杯盏咔嚓一声被她捏碎成粉末,两人的脸色刷一下白了。 好半天,庄婉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半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一向端庄又稳重的声线变得颤抖:「……夫君?」 竟是同天尊长孙立。 他竟然已经遇害,兇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碎尸扔在会场中央! 第三十三章 33 满座哗声里, 陆昃眯了一下眼睛。 抛尸那人来去极快,隐匿的术法极高,气息转瞬即逝。 ……倒是高明。 他想起天机阁之前跟他讲到一半的话, 此事要牵扯到他?那倒是有趣。 庄婉脸色煞白, 突逢巨变, 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夫君死在面前, 她眼眶已经红了, 但还是强打起精神, 按住暴怒的长孙无涯。 她挥手用术法收敛起尸骨, 包在锦帛里。 性急的修士连声发问:「此人当真是同天尊?庄夫人你可看清楚了?同天尊修为高深,怎会如此轻易被杀,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更多的人将目光移向法天尊,这慈眉善目的和尚在众多求证的目光中终于开口:「当真是长孙施主。」 庄婉身形狠狠一晃,长孙无涯连忙搀住她, 庄婉眼眶通红,却向着全场修士深深施一礼:「我夫君死得蹊跷, 兇手挑的时机也用心险恶,群仙宴暂停, 崑崙即刻封山,还请各位多停留些时日。兇手意在挑衅整个仙门,若不查一个水落石出, 难慰我夫君泉下之灵,也难给全仙门一个交代!」 「且慢,庄夫人,」有一名修士越众而出, 「群仙宴本是仙门主办,今年轮到崑崙山, 这样六界共庆的盛会,于情于理也该是门主同天尊亲自出面,怎么一直是你迎客。自然,我是相信夫人与同天尊伉俪情深,可你们这……莫非是有什么隐情,导致同天尊不好出面,继而被杀?」 他这一番话,有点子客气,但不多,矛头直指庄婉。 庄婉脸色微沉:「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隐瞒了。我夫君性子急躁,在半年修行出了些小岔子,闭关至今,所以群仙宴未正式开始前,皆由我代为出面。昨日他还与我联繫,说是能压住躁动的经脉,明日就能及时出关,谁知今日就怎么也联繫不上了,我加派人手在崑崙一寸一寸地搜过,也没找到人。」 她并没有直接出声反驳,女儿长孙无涯却忍不住了,瞪视那修士:「荒唐!你又存的什么心思?!我爹娘结过道契,立下过终生不渝的誓约,别说我娘亲手杀我爹,哪怕是动一下杀心,也会遭到道契百倍反噬。」 她一把抓住庄婉的手,向众人展示手背上的道契印记。 此举一出,部分修士的脸色微微有异,却不是怀疑道契的真假。 千年之前,仙门还有一项糟粕,师长会为有天赋的弟子挑选炉鼎,以道侣之名辅助修行。 如今这项糟粕已然渐渐没落,因此鲜少有人知晓,庄婉曾是同天尊的炉鼎。 但与绝大多数下场悽惨的炉鼎不同,同天尊力排众议,让庄婉从见不得光的炉鼎成为崑崙山的第二个主人,反而成就一段佳话。 「长孙少主,若是道契真这么灵,为何同天尊身死,道契半点反应也无?」有人质疑道。 那是个名门的弟子,此话一出口,他的师长先呵止道:「退下,不得无礼。同天尊早年四处征战,经常受伤,为避免伤到夫人,早就单向断了道契联繫。」 庄婉闭上双眼,痛苦道:「……是了,他当年是为了不叫我忧心。」 很快,她收拾好情绪,又施一礼:「即便如此,我身上仍有嫌疑,恐怕难以服众,因此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与我一同,给我夫君和六界一个交代。」 她首先看向法天尊,还未开口,法天尊先宣了一声佛号,面上尽是不忍之色:「长孙施主罹难,老衲自当尽心追查真兇。」 庄婉深施一礼,又走到陆昃面前:「休祲剑仙不理凡俗,但同天尊死不瞑目,兇手意欲动乱整个仙门,兹事体大,今日斗胆请您出手。」 陆昃一直冷眼旁观,到这时才淡声道:「庄夫人节哀,我自然不会推辞。」 就在这时,大殿里传来一道声音:「德高望重?我看他未必。」 无论他是在骂法天尊还是休祲剑仙,都太过胆大包天。 所有的目光都看过去,发现出声的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位道士打扮的男人,他身旁还坐了两位相同打扮的道士。 一高瘦,一矮壮,一秃顶。 峨冠博带,缓带飘飘,倒是好一番仙风道骨。 座下议论纷纷。 「是博山三仙。」 「往年隐世不出的人物,今儿竟也来了。」 「一来就指着鼻子开骂?」 高瘦的道士迎上一众目光,尖酸刻薄地道:「庄夫人,你可要看清楚,可别引狼入室啊。」 庄婉一皱眉:「您这是何意?」 矮壮道士摇摇羽扇:「贫道师兄的意思是,兇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81页 秃顶道士接话道:「不错,正是庄夫人眼前的这位——」 三仙齐声:「休祲剑仙。」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孟昭然目光蓦然一寒:「血口喷人!」 邬如晦也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目光里带着些许嘲弄。 陆昃神色不变:「哦?」 庄婉眉头紧锁:「凡事要讲证据,指认休祲剑仙是兇手,三位当真想清楚了?」 三仙起身,走到包裹着同天尊尸块的包袱前,道一声得罪,祭出一块罗盘:「证据在此,请看。」 飞离老道干枯的手,罗盘在包袱上空滴熘熘地旋转起来,尸块上本来几乎淡不可见的魔气变得明显起来。 「这是茅山特制的罗盘,再微薄的魔气都逃不过罗盘法眼,茅山的本事想必在座各位都认可吧?」高瘦道士道。 茅山修士落座的席位里,一名道士站了起来,他一身蓝色道袍简朴,眉心硃砂印鲜红,颇为风雅地一拱手:「这的确是茅山的物件,上面也没有改动的痕迹,只是……」 他道出众人的心声:「三仙莫不是煳涂了,魔气如何能成为休祲剑仙的指认。」 庄婉则不太客气:「三仙前辈,我敬你们是老前辈,但现在闹着玩,未免太不将我崑崙放在眼里!」 三仙不慌不忙,抛出又一道惊雷:「呵,休祲剑仙为何就不能是魔?」 瞧着一双双瞪圆的眼睛,他们笑道:「我三人非要说,休祲剑仙就是魔,且还是最大的魔,负天君!」 修士——尤其是仙门中人霎时间炸了锅。 「荒唐至极!」 「谁人不知,休祲剑仙一手平定仙魔之争,一线天正是他老人家的手笔。」 「两界偃旗息鼓数百年,正是因为他老人家与负天君那旷世一战,令输者立下血誓,千年不得出世,因此负天君才在魔宫沉寂至今!」 「负天君是魔尊,陆昃是剑仙,二者如何能画等号,你当我们瞎吗?疯了吧?!」 「一派胡言!我看你三仙才是走火入魔了!」 陆昃按住孟昭然的肩膀,后者不甘心地叫了声师父,陆昃视线越过沸腾的人群,落在三仙身上,平静地道:「证据?」 他这一眼并不带什么情绪,但三仙心里莫名一寒,有一丝髮自内心的恐惧爬上心头。 「就是!你说休祲剑仙就是负天君,那你倒是请白魔将破军瞧瞧,剑仙大人可是他的主子?」有人附和道,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一言未发的白魔将破军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掸掸盔甲上不存在的灰尘,冷笑:「三条老狗乱吠,也配扯主上的虎皮做大旗?我以为仙门有多厉害呢,今日倒是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矮壮道士分毫不让:「负天君是你主子,帮着瞒也不奇怪,你的话着实信不得。」 秃顶道士则硬着头皮对上陆昃的视线:「不知道诸君还记不记得,一百年前休祲剑仙亲手清理门户,将爱徒长生剑仙斩杀于赤墀峰一事。」 「世人推测长生剑仙走火入魔,皆是因为当初在赤墀峰感受到了沖天的仙气和魔气。可事实并非如此,真真是错怪了长生剑仙了,诸君只猜那魔气源于长生剑仙,殊不知真正的魔是休祲剑仙啊。」 高瘦道士定定心神,毒辣地提问:「我且问,休祲剑仙阁下,您但凡良知未泯,还顾及几分师徒情分,就道出实话,长生剑仙究竟有没有入魔?」 陆昃漠然道:「从未。」 眼见陆昃否认,三仙露出满意的微笑。 邬如晦一哂,刚要开口,就被陆昃拦下来:「无妨,如晦,且看他们能拿出多少证据。」 矮壮道士再接再厉:「诸君都知道,前不久休祲剑仙在鬼界耍了好大一桶威风,一剑灭了归墟十二君之一的尸歧君。」 「众所周知,归墟十二君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们十二人用归墟中获得的神铁,铸造了十二枚归墟令。归墟令笼罩之下,若有任何人想要攻击归墟十二君,须得先破开由十二人联手构筑的修为壁垒。」 「然而尸歧君身死,归墟令却没有半分被触动,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杀死尸歧君者,正是归墟十二君中之人!否则就算休祲剑仙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如此轻易地避开这道封印。」 没等陆昃开口,底下先有修士大笑着反驳:「归墟十二君神秘无比,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么多消息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凭什么信你?」 那竟是个身披盔甲的鬼,原来是之前在鬼界遇见过的痴鬼,他痴迷百兵,尤其崇拜陆昃,此前得到陆昃指点之后,想必是有了十足的感悟,今日一见光华内敛,显然进步不小。 痴鬼见陆昃的目光投过来,顿时恭敬十足地向他一揖。 三仙捋着长须笑道:「无知小鬼,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 他们三人同时结印,祭出三枚形制古朴的令牌。 上面赫然书写着「归墟令」三个字。 全场大惊。 这三仙竟然也是归墟十二君! 高瘦道士傲然道:「不错,老夫太渊君。」 矮壮道士摇动羽扇:「老夫太阴君。」 秃顶道士则道:「老夫太沖君。」 三人齐声笑道:「正是归墟十二君中的三太君。」 「这这这……」 第82页 六界中最神秘的归墟十二君,今日就见着了三位。 许多修士瞪大了眼睛。 倘若三仙的归墟令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竟然连最神秘的归墟都来插了一脚,莫不是陆昃身上真有什么秘密……? 部分修士心中隐隐开始动摇,但更多的修士还是压根不信。 「你们归墟狗咬狗的龌龊事私底下闹闹也就罢了,又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凭什么拖休祲剑仙下水?」 「归墟出来的人,人不人鬼不鬼,谁知道这群怪胎想做什么?凭什么要听他们讲话?」 秃顶道士抚掌道:「问得好!同天尊死得蹊跷,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妨,我三人潜伏归墟,正是奉了启天尊的命令。」 他三人遥遥沖天上施一礼。 启天尊与法天尊,同天尊同属于仙门三天尊,只是死了有近千年了。 法天尊听到这里,眉心跳了跳,慈眉善目的脸上露出有些古怪的神情,看向陆昃。 陆昃冷冷地回瞥一眼。 法天尊暗暗摇摇头,嘆了口气。 三仙又祭出一封密信,上面落着启天尊的私印,他们呈给法天尊:「我三人知道法天尊最是心怀天下苍生,一定公平公正,还请您来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启天尊的私印和笔迹。」 法天尊接过,宣了一声佛号,细细查看一番:「的确是启天尊的字迹和私印,没有伪造的痕迹,内容也的的确确是委託三仙去潜入归墟十二君。」 高瘦剑仙又拱手道:「剑仙大人,你可敢进入我三人撑起的归墟令法场之内?若你不是负天君,法场自然会拒绝你的进入,若是,法场便会接纳你的进入。」 「胡闹,若是休祲剑仙不是负天君,那么岂不是中了你们的圈套,落入十二君联手铸就的法场,还不受你等掣肘,一定是你们费尽心机做局要害剑仙!」 三仙咄咄逼人,场上一度陷入骚乱,只有魔界的白魔将,茅山那位蓝衣道长,以及邬如晦从头到尾都很镇定。 当然,最镇定的莫过于陆昃本人。 陆昃脸上慢慢地浮起一丝微笑,他揣着袖子慢声问:「说完了?」 三仙呵斥道:「魔头!你敢不敢一试?!」 陆昃又是一笑,抬起双手,嗤道:「那么,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三位跳樑小丑,看好了。」 他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三仙祭出的,属于归墟令的法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紧紧地吸引了过去。 他们屏住唿吸,看到陆昃闲庭信步似的,走到归墟令筑起的边界,那古拙的光晕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就无比顺畅地将他容纳了进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陆昃竟然,真的被归墟令接纳了! 也就是说—— 有修士失声道:「且慢,你们看那是什么?!」 陆昃眉心亮起一道古拙的符文,一道和三仙所持几乎一模一样的令牌从中飞出,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不是所有人以为的「负天君」,而是—— 「步虚君」。 一时间,在场几乎所有修士心中都冒出这个疑问:步虚君又是何方神圣??? 三仙眉头皆是一皱:「步虚君?」 「正是,」陆昃一招手,那归墟令乖顺无比地钻回眉心,符文隐没,「前任步虚君,有个更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号——息机剑仙,也就是我的授业恩师,师父他老人家死后,这块归墟令也随着步虚君的名号,继承到了我的手上。」 「至于赤墀峰上出现过的魔气……你三人的主子当时也在赤墀峰,祂动了什么手脚,你三人应当心知肚明才是。」 陆昃气定神闲地沖三仙一笑:「我这个解释,你三人可还满意?」 他虽是徵询的语气,眼中杀意却毫无保留。 第三十四章 34 归墟十二君虽然低调, 但在场有人识货:「步虚君的真实身份我不知,但的确是位仙人,你瞧他的归墟令刻字是属于仙人的白色。」 「归墟法则第一条, 决不能暴露彼此的真实身份, 」陆昃仍是笑眯眯的, 却笑得三仙冷汗涔涔而落, 「三太君, 还不认罪!」 步虚君的归墟令骤然飞出, 神光湛湛, 封存于其中的古老法则触动,将三张违抗了誓约的归墟令吞噬。 三仙脱力一般倒下, 瞬间受制于人。 他们苍老的面容瞬间扭曲,喉咙里呵嘶出声,但再不能挣扎。 大殿内鸦雀无声。 半晌, 一位名望颇高的仙门宗主才小心翼翼开口,带头说出了众修士心中共同的疑问:「今日风波皆因归墟而起, 甚至还跟逝世近千年的启天尊扯上了关系,斗胆请教诸位, 归墟究竟是什么?」 「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兵器,传承千年,只为祓除暗处的敌人。」法天尊终于缓缓道。 陆昃负手, 沉声道:「归墟十二君在世人面前隐匿已久,实在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我等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可怕到需要我等放下身份立场的芥蒂走到一起。」 「想必诸位心中不信, 六界和平数百年,哪里来的这般恐怖的敌人, 这休祲剑仙莫不是在危言耸听。」 陆昃通常都是笑眯眯的模样,难得有这样肃穆的模样。 大殿上的修士们意识到严重性,有人颤声问道:「那个敌人是什么样的?」 第83页 陆昃抬头看向大殿外大雪纷飞的天空,仿佛在谁无形中对视:「祂没有形体,不可触碰,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识海,以神识为食,逐渐将寄生者蚕食成空壳。」 「这些空壳混在六界之中,与往常无异,但已经完全沦为祂的傀儡,数量堪称可怖。」 「没人知道祂从何而来,甚至连祂的存在都花了太多性命去证实,之所以不将祂的存在公之于众,正因为恐惧是祂侵入的最好破绽,因此这个秘密一直被牢牢地守在少数人心中。」 「我一向认为堵不如疏,今日时机恰当,诸君听好了,祂的名字叫做——域外天魔。」 他话音刚落,三仙忽然面露惊恐之色,然后所有神情又忽然僵在了脸上。 慢慢地,他们缩小成针尖大小的瞳孔重新放大,嘴角和眼角不约而同地弯起,僵硬的脸放松,调整出和煦的微笑。 只是这个微笑就连弧度都一模一样,放在三张迥然不容的脸上,简直和谐到诡异,令人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仿佛有庞然大物在沉眠中忽然眼皮撑开一条缝,向蝼蚁众生投来一瞥。 只见他们整齐划一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陆昃,轻声细语地道:「陆昃,你好啊。」 三仙的声线里都带上了一股特殊的质地,就像是在搅动黏稠浓密的液体,又发出嗡嗡的回音,听起来叫人难受极了。 「好久不见,送你一份大礼。」 他们的语气细听还带点熟稔的甜蜜,就像真的跟陆昃是什么多年不见的好友一样。 但他一出声,就有细细密密的呓语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往脑海中的每个缝隙钻,在场大多都是有深厚修为傍身的修士,纷纷祭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却都无法完全抵御这诡异的呓语。 一时间,众人大骇。 法天尊声如晨钟暮鼓,隆隆迴响:「凝神,守好识海。」 待在芥子戒中的休祲剑长吟一声,自动钻了出来,却并没有回到陆昃手中,而是挡在了邬如晦和孟昭然两个徒弟面前。 陆昃手腕一转,长生剑落在了他手中。 他脸色阴沉:「我是一点都不想跟你再见,嫌晦气。」 长生剑斩出一道澎湃剑光,陆昃却毫不意外地看见,三仙的身影并周围繁华的大殿都发出细密的碎声,露出蛛网状的裂痕。 但长生剑的反应更快,那道剑光一分三,三分九,裂成无数把小剑,飞至每个人身前。 下一瞬,崑崙山的一切破碎,露出底下完全陌生的景色。 四周不见了人影,光怪陆离的色块怪异拉扯着,仿佛还在斟酌,该给陆昃造怎样一片景。 从域外天魔附身三仙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整座大殿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中了祂的诡计。 但在长生剑斩出去之前,休祲剑就已经自行飞出,大殿破碎的时候,休祲剑已经落在了孟昭然的怀中,冥冥之中有一线契机将二人连接在一起,想找到人不难。 孟昭然作为小徒弟,难免让做师父的不放心些。 至于邬如晦,他有那双鎏金瞳。 若说整个六界最不容易被域外天魔暗害的人是谁,甚至不会是陆昃这个与域外天魔斗争了几百年的老熟人,而是邬如晦。 陆昃闭目感应着休祲剑的气息,破开虚空,降落在休祲剑附近,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仙山。 白鹤翩飞,云流雾散,端的是一片静谧的景象。 一切都很真实,就连流经体内的灵力都那样真实,就像是大殿上的一切都只是幻象梦境。 但若是此刻心里有半分的松懈,怀疑起自我记忆的真实性,就会被域外天魔抓住空子,蚕食真正的记忆,而把虚假的记忆植入到宿主的脑海中。 祂在修士的脑海中动作多了,就会彻底反客为主,真正掌握这个修士。 一切吞噬都有迹可循,但又发生得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峰传来一阵讥诮声,打破了这如画的美景。 山峰上坐落着几间房屋,呈现一种刻意营造的气派,主屋供奉着一尊祖师爷像,陆昃不认识,大概是某个小门小派。 陆昃提起长生剑走过去一看,神像底下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瞧着竟然有些眼熟。 周围一个老头领着几个半大的孩子,老头天生一张刻薄脸,正厉声道:「知错了吗?」 那孩子跪得笔挺:「我没错!」 他执拗道:「冥想就是不拘泥于姿势与口诀,我就是躺着进入冥想的。」 「胡说八道,」老头呵斥道,「修仙一道,一言一行皆有规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莫不是为了天才的名头,强行说自己小小年纪就能进入那种神乎其神的状态。」 旁边的少年嬉笑着附和:「就是啊,孟大奇才,平时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老是拿鼻子看人,别人客气恭维你两句得了,你就一凡胎,根本就没有根骨,在修仙一路上走不远的废物,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能比师父懂什么是修仙?」 「你别说,这小子刚入门的时候修为一路高歌勐进,我还真以为是什么奇才呢,根基没打牢急于冒进,你瞧,百年难遇的奇才这不就露馅了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少年皱眉道:「我没有撒谎。」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口舌又不见得有多尖利,硬邦邦地辩解完这一句,就倔强地抿起嘴,眼眶微微见了红。 第84页 陆昃脸色勐地一沉。 他在这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休祲剑的微弱联繫,这孩子的脸和身影也很熟悉。 他就是孟昭然。 当年这孩子凭本事跨越陆昃设下的九九八十一重考核,只说从小崇拜他,要拜师学艺。 不曾想这里看见的孟昭然,看起来比刚拜师时小上许多,原来他在拜师之前还有这么一段。 陆昃只消打眼一瞧就知道,孟昭然的前师父根本修为就不高,根本就不足以来教他。 昭然的天分极高,可这老头连冥想都要正儿八经沐浴焚香,按祖宗规矩依葫芦画瓢的废物能教出来什么东西。 那些嘲弄的声音太刺耳,小孟昭然求助般看向那老头:「师父,我真的没有说谎……」 那老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甚至藏有狰狞的扭曲。 当年的孟昭然不明白,自己学了一个月,就已经把师父逼得教无可教,老头把这孩子从乡村野夫手里带出来,还没享受几分供奉与崇拜,就越来越难以回答孟昭然的问题。 是,这孩子是个奇才,但是那又怎样。 他实在是奇才得有点太过了,让人忍不住生出嫉妒之心。 小孟昭然心中已经委屈到无以復加。 他爹娘只教他做人要做老实人,来仙门之后要好好修仙,并没有来得及教他如何应付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 ……是我做得不对么?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么? 他迷茫极了。 那老头见他眼中泪光,神色更是不屑。 所谓奇才,也还是这个样子。 「你前几天还胆大包天地念叨什么?想去招摇山大比见休祲剑仙?你在我们这算个虚张声势的天才,在人家剑仙面前就算个虫。就连冥想都出错,拿什么去跟人高徒邬如晦比?你凭什么要剑仙高看你一眼?」 孟昭然拜入师门比较晚,其实已经错过了打根基的最佳年龄,但陆昃看中的就是他的毅力,甚至不是他的根骨。 自然,这孩子的根骨也是绝佳,天生半仙之骨,心性更是难得,纯粹得很,是天生的好苗子。 只是如今一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半仙之骨,而是完整的仙骨。 任何一个修士睁开法眼来看,都能看到他一身绝佳的仙骨,泛着莹润如玉的白光。 但陆昃收徒时,仙骨已然只剩半副。 思及此处,陆昃看那老头和周围少年的眼神已经像在看尸体。 神像前的牌位上刻着这个小门派的大名。 南山勾陈门是么……哼。 人终将被少年不可得物困其一生,如此看来,这幻境就在復现修士心中未尽的执念。 这手段,倒是与心魔的手段有些相似,都是钻人心里的空子。 陷入这类幻境之人,不能轻易现身唤醒,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不过孟昭然身为陆昃的弟子,与常人不同,自是不惧。 陆昃翻掌,长生剑落在手中,他正要拔剑斩了这喋喋不休的老头,周围的景色一盪,忽然变了。 陆昃啧了一声,看见孟昭然还在,只是庙宇神像和令人作呕的几个人已经褪色般消失,四周变成寒风凛冽的高空。 长生剑乖巧地甩出一道灵气,稳稳地托在陆昃脚下,没让他往下掉。 陆昃拍了拍剑鞘:「唔,乖。」 绑在剑柄末端的剑穗顿时高兴地摇了起来,银饰珠串叮噹响,藏青色的流苏扫到陆昃手背上。 那触感有些熟悉,陆昃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头皮一麻,反手挡开了,指节霎时间微微紧绷,关节泛起青白。 长生剑被他忽如其来的一挡,流苏凌乱地挂在剑柄上,整个剑都懵了。 它和陆昃一起怔了两秒,然后瑟瑟地发起抖,但凡它有张脸,已经要委屈哭了。 陆昃深吸一口气:「抱歉。」 长生剑打小就被哄着,简单两个字哪里能打发得了,但是陆昃破天荒没接着哄一哄。 他垂眼看着剑穗,眼底一瞬间仿佛掠过千思万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细看还是空洞洞的。 长生剑察言观色,不敢闹了。 幸好陆昃很快就回神,抬头看向周围。 不远处,有两道相携的背影,是孟昭然和……羌杳。 孟昭然比起先前长大不少,但还是少年身量,算算时日应当是两三百年前的时候。 那时候的羌杳也还来得及展露真实的面目,还是个温文尔雅的好师兄。 陆昃眉心一拧,但没有再出手。 他听见前方的孟昭然略带焦虑地嘆了口气。 羌杳失笑:「小师弟,莫急,每个试炼者身上都带了保命玉牌,能撑好一会儿。」 孟昭然神色认真:「就怕万一。他们跋山涉水来此寻觅机缘已是不易,既然仙门让我接管这些秘境,我就一定要护他们周全。」 这孩子的想法经常天真得可笑,但陆昃愿意纵容他这份天真,师兄师姐也是。 羌杳无奈,微笑道:「你啊。」 仙门秘境,玉牌,试炼者…… 陆昃顿时明白这是哪一段了。 仙门有一批低阶秘境,专门供给弱小门派和散修,寻觅机缘以求突破。 陆昃自己不怎么和仙门亲近,但他并不反对徒弟在仙门中任职,那时候孟昭然和羌杳已经担了破月仙尊和璇玑仙尊的名号。 第85页 他们虽有师承和修为打底,但终究还是少年,仙门将他们的虚名捧得高,实质上只给了些边缘活。 譬如管控低阶秘境。 沦落到这种小秘境来淘垃圾的修士,未来也未必有什么大出息。 但孟昭然自己就是出身寒微之人,这差事落在他手上,就被他办得格外认真漂亮。 陆昃跟在他们身后,没过多久,已经瞧见不远处山谷里的求援信号。 那里有几根粗长的深绿色藤条在半空中挥舞,看来作乱的是个藤蔓精。 这精怪甚至没有什么高级血脉,仅仅只是吸收了几十年天地灵气,诞生了些许神智而已,但底下的几个修士修为太低了,竟能被藤蔓精打得抱头鼠窜。 孟昭然长枪一亮,破月枪尖寒芒一点,藤蔓精吃痛嘶鸣,本欲暴怒,感受到破月枪的气息,不敢再耍威风,悻悻地缩回了洞穴。 几个修士这才狼狈地起身,却低着头互相推搡着,好半天才推出一个代表,那修士欲哭无泪,哆哆嗦嗦地拱手:「多谢仙尊……」 孟昭然不觉有异,利落收枪:「没事了,你们继续吧。」 他正要走,那修士忽然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孟昭然一愣,认出了他,讷讷道:「师兄……」 羌杳还以为是在叫自己,未语先含三分笑:「嗯?」 几个修士哆嗦得更厉害了,那被推出来的代表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敢当不敢当,您认错了吧,您这样的神仙人物,我哪里配……」 他还没说完,修士中最年长的老头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心如死灰地喊道:「仙尊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尘封已久的记忆猝不及防翻开,几个修士的脸与曾经门派里的师父师兄重合上了。 孟昭然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 羌杳也意识到不对劲,看着脚下不停磕头的几个修士,他脸色微沉。 他们身后,陆昃冷笑一声。 曾几何时,他们还罚孟昭然跪在神像前,姿态嚣张至极,数落他得眼泪汪汪,如今不过几十年,已是云泥之别。 曾经高不可攀的休祲剑仙,已经是少年的师父。 孟昭然闪身避开了他们的磕头,语气生硬地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走吧。」 说是让他们走,孟昭然拉过羌杳,先自行步履匆匆地走了。 哪怕他已经是扬名天下的破月仙尊,触碰到这些被尘封的少年伤疤时,也还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沉闷窒息,只想逃离。 「师兄你能不能什么都别问……」高空之上,孟昭然闷声道。 羌杳难得对他撂下脸色:「别的我不多过问,但是他们身上有与你同源的仙骨,你也要瞒我?」 是了,陆昃也感受到,那些人身上也有微弱的仙骨气息,只是格外格格不入,根本就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孟昭然低着头:「是我自愿给他们的。就算我少一半仙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师父也说过,根骨没有那么重要。」 这番话险些给陆昃气笑了。 他是这么说过,但这小子剥离自己一半仙骨,不知承受过多大损伤,还好意思狡辩! 羌杳脸色很不好看:「他们过去一定对你极差,今日方才心虚至此,你为何要把仙骨送给他们?」 孟昭然动了动嘴唇。 因为他以为,分出部分仙骨,他就不会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奇才」,这点卑微的讨好其实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结果。 最终他只是道:「我自愿的,师兄你别问了,有没有仙骨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实际上他们也没犯什么大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再去想任何关于他们的事。」 他哀哀地道:「师兄,求你了。」 羌杳沉默半晌:「……好。」 陆昃气得脑瓜子嗡嗡响,唯一感到顺心点的是,羌杳在几个修士身上下了追位符,孟昭然心乱如麻,没有发现。 当晚,羌杳找藉口支开了孟昭然,自己找上那几个修士,温润如玉的脸上笑盈盈的,却叫人瞧了胆寒:「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们么?」 那几个修士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都像被抽了嵴梁骨,纷纷软倒在地。 一刻钟后。 羌杳带着半副破碎的仙骨,回到住所。 他也就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人,那几个畜生交给他处理,陆昃倒也放心。 过后的记忆翻得飞快,眨眼过了大半年,羌杳才藉机缘的由头,给他找了个天材地宝,悄悄将仙骨补了回去。 「你的就应该是你的,放在别人身上,脏。」 羌杳没费劲藏,孟昭然是笨,但还不算彻底完蛋,因此孟昭然在师兄取仙骨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 前师父师兄留了条命,孟昭然便没出手阻拦。 再拦,便是伤师兄的心了。 陆昃算是看明白了。 怪不得有段时间,孟昭然修为突然有了大突破,还以为真是撞上了什么天大的好机缘,原来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到此为止,孟昭然心中真正难解的执念水落石出,是因为……他的三师兄羌杳。 羌杳所有的恶意都对准陆昃,顺带扫射邬如晦,但他待孟昭然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第86页 陆昃走的时候,孟昭然还是半大小子,大师兄身死,二师姐太忙,他半身武艺都是三师兄教的。 曾经有多亲近,羌杳叛变后,就有多痛苦。 朝夕相处几百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这种感觉,想必一点也不好受。 陆昃默然。 羌杳如此,他又何尝不是。 补回仙骨的孟昭然睁开眼,不知为何,他鼻头酸涩得很,直想落泪。 陆昃走到他面前,低声唤道:「昭然。」 孟昭然瞳孔勐地一缩,什么也没有倒映的眼中渐渐浮现出陆昃的身影。 他还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先是惊喜,而后一惊:「师父!……你的头髮怎么白了。」 而他身旁护法的羌杳没有一点反应,他是幻象造物,并不能看见陆昃。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昭然。」陆昃心情复杂,轻声道。 「……啊?」孟昭然迷茫。 「万事万物,没什么是永恆不变的,哪怕亲如师兄,也不一定能陪你走一辈子。」陆昃揉揉他的脑袋。 孟昭然怔怔半晌,眼中淌下两行泪:「师父,你就当我还是任性的小孩吧,我已经受过一次背叛,拜您为师后,才知道真正好的师门该是什么模样,可是既然要给我过去梦里都不敢想的美好,又为什么打碎它呢?」 他转过脸,对着那具虚假的造物,又问一遍:「为什么呢,师兄?」 可是假的羌杳并不会回復他。 周围幻景骤然破碎。 孟昭然擦掉满脸的泪水,抓紧陆昃的袖子,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道:「对不起,师父,我刚刚说了幼稚的话,我只是……不甘心失去。」 陆昃笑了笑:「但师父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他柔声道:「昭然,师父承诺你,留羌杳一条性命,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把你叛出的三师兄交给你处置,好不好?」 孟昭然睁大眼睛:「……好。」 陆昃又揉揉他的头:「好了,既然醒了,就去瞧瞧别的人吧。」 群仙宴里修士众多,虽然都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但难免识海动盪下被钻空子,餵给域外天魔太多,可就不妙了。 「是,师父,」孟昭然整理好心绪,「对了师父,休祲剑还给你。」 这把剑通身冰冷的杀戮之气,斩过不知多少魂魄,六界人人都怕,妖魔更是闻之丧胆,对他来说却是亲切得很。 哪怕是深陷幻境,也散发着冷意,保护着他的灵台一 线清明。 因此即使他心绪难免有动盪,域外天魔还是一点都没有吞噬掉他的记忆。 陆昃却并未接过休祲剑:「你先带着,若你要去施救众人,此剑可助你破开魔障。」 「是。」孟昭然将休祲剑佩回腰间。 「万事多加小心。」陆昃还要叮嘱几句,就听孟昭然拖长声音:「知道啦,快去找大师兄吧。」 提及邬如晦,陆昃顿时有些头疼。 有长生剑在手,不仅能够感应到邬如晦的位置,还冥冥牵了一线心绪。 邬如晦那边几乎没传来什么波动,证明他十分平静,幻境许是没能困住他。 这倒是件好事。 毕竟邬如晦的执念,多半…… 他面无表情地拨开长生剑悄悄勾向休祲剑的一缕流苏,狠心又将它关进了芥子戒。 与孟昭然分别后,陆昃循着那一线牵连的气机找过去,没多久,他的脚下一沉,踩上了实地。 炽烈的霞光涌进视野,陆昃抬头一看,是邬如晦的居所晚照台。 他倏地一皱眉。 ……本指望邬如晦能有点出息,结果还是在幻境里。 第三十五章 35 正值孟夏时节, 一群少年人聚在亭台内,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邬如晦没有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凳上, 而是在亭台边檐抱着剑落了座, 腿上趴了只唿唿大睡的小麒麟。 单看这活泼的少年姿态, 就知道这是至少百年前的邬如晦。 风吹过时, 檐角悬挂的银铃偶尔撞在他随性垂下的小腿上, 碰撞出叮铃铃清脆的声响。 他却没心思理会, 抬头看向天空。 隔着红霞似的枫树林和漫天卷舒的云彩, 并不能看清他到底在抬头看什么。 但陆昃知道,邬如晦目光的尽头是主峰的方向。 「老大, 你把我们叫来,可自己只顾坐着看风景,你倒是说说看啊, 到底啥事啊。」少年中一个熟面孔出声,是罗奉。 邬如晦骤然回神, 薄唇微抿,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虽然邬如晦性格活泼, 但是在他的好友面前,还是端着一副大哥的模样,只有在陆昃面前, 才会露出比较少年的情态。 这一下却是没收住,叫他的那一众小跟班都看傻了。 有人带头吹了一声口哨:「哟,啥情况?」 身旁的少年跟着起闹:「依我看,我们这是要有大嫂了!」 此话一出, 少年们纷纷笑成一团,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 目光在人群中几个少女身上徘徊:「也不知是谁家的仙子,竟然让铁树都开了花。」 「就是,大哥你快说,咱们帮你参谋参谋!」 但那几个少女以长孙无涯为首,脸色都不太好看。 能在这个时候成为猜测对象,她们或多或少都对邬如晦展露过好感。 第87页 但是邬如晦是极有分寸的那类人,他脾气好,拒绝起人都和风细雨一般,但是绝不会让人产生「自己还有机会」的错觉。 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 邬如晦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察觉外界的动静,好半天才开口:「我想……」 众少年顿时屏息凝神。 邬如晦:「给陆昃庆祝生辰。」 陆昃冷眼旁观,看到这里,明白这是哪一段了。 这是好几百年以前,就连羌杳都才入门,仙界应当刚办完群仙宴不久。 陆昃留在大浮屠寺,听法天尊那老头唠叨,人还不在主峰,邬如晦一个人先熘回来了。 当时陆昃还以为只是少年耐不住古寺清寂,没想到是从法天尊那里偷偷摸来了他的生辰八字,要自作主张地给他庆过一次生辰。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啊?」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大哥你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呢。」 「害我白激动一场,原来是剑仙他老人家,大哥你没事瞎笑什么啊,这误会可大发了。」 众少年大感失望。 长孙无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暂时琢磨不出来,她将那丝淡淡的别扭抛在脑后,顺着邬如晦的话头道:「你把我们叫过来,是想问问生辰礼吗?」 邬如晦点点头,把睡姿狂野到快滚下去的师妹往里託了托,神色有些苦恼:「他什么都不缺,想不到该送什么生辰礼。」 一名少年忽然道:「可我听家里长辈说过,剑仙大人从来不过生辰,」 另一名少年也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还觉得奇怪呢,追问过我师父,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对啊,按理说剑仙大人这样惊才绝艷的人物,合该是有传承的,父母定然也不会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约莫是已故,更有可能是……」 待剑仙大人不怎么好,故而从不提及。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几句,最后纷纷收了声。 前辈往事,他们这些小辈不太敢多嘴,否则叫他们师长知道了,免不了挨揍。 邬如晦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望着主峰的方向,又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少年们也不在意,拽回跑偏的话题,开始出馊主意:「不过,剑仙大人只是不让别人给他过生辰而已,咱大哥哪里是别人,分明是亲得不能更亲的亲徒弟!送个生辰礼也没什么吧!」 「譬如给他老人家舞个剑?」 「或者像凡间那样,做一大桌饭?」 「仙人又不重口腹之慾,要不送几只灵宠,猴子怎么样?」 「那也太不符合剑仙气质了,还是灵龟更好。」 「怎么王八就很符合剑仙气质了吗?!」 「笨,灵龟长寿啊,寓意好!」 邬如晦回头一听,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好气地说:「别添乱。」 他非常认真地道:「生辰那日,我还想向他表明心意。」 少年们狐疑:「什么心意需要你这么郑重其事?」 邬如晦坦然道:「自然是我喜欢他的心意。」 剎那间,众少年都像被掐了脖子,没了声音,亭台里死寂一片。 只有邬如晦怀里的小麒麟打着小唿噜,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肚皮。 半晌,传来屁股从石凳上跌落的声音,手一不小心捏碎杯盏的声音,各种痛唿与惊唿混在一起: 「什么喜欢?!哪种喜欢?!大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们反应巨大,邬如晦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知道啊。」 众少年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然而邬如晦实在太过坦然,少年们简直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大惊小怪。 「大哥你这也……太突然了,我能问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吗?」罗奉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道。 「昨夜。」邬如晦回答。 闻言,罗奉又有想一屁股摔回去的冲动,他委婉道:「这样的,呃,终身大事,是不是得多考虑一段时间啊。」 邬如晦一摆手:「是昨夜想通的,又不是昨夜喜欢上的。」 「不考虑了,」邬如晦再次抬头,周身簇拥的灼灼枫叶都不如他眸光热烈璀璨,「其实我现在就想冲到陆昃面前,把我有多喜欢通通告诉他。」 「其实不突然。」人群中忽然有个少女轻声道。 此话顿时吸引来众多视线,她咬咬嘴唇:「我之前就好奇,寻常师徒也不会像大哥和剑仙大人这样,这样……」 亲密。 邬如晦刚被陆昃从魔窟抱回来的时候,受尽折磨,是个不说不笑的木头娃娃,陆昃费心养了好多年,才把邬如晦养成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他是个活泼黏人的性子,且从小黏到大。 小时候就经常抱着陆昃小腿不撒手,除非陆昃弯腰把他抱到怀里,走哪带哪。 长大之后个子高了,还经常像小时候一样扑人,抱着陆昃腰撒娇笑闹,似乎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陆昃只当他小时候受过惊吓,依赖起人来会格外变本加厉些,十几岁之后虽然个子长起来了,但在陆昃眼里本该还是小孩,照样娇惯得厉害。 不曾想…… 陆昃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喃喃道:「够了。」 第88页 他抬手唤出长生剑,拂下一寸剑光,屈指弹向邬如晦眉心。 而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邬如晦尚且无知无觉,满心欢喜地筹划着名生辰礼,要给心上人一个惊喜。 这是邬如晦最后的,真正无忧无虑的时日了。 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陆昃亲手了断。 而现在的幻境中,陆昃也能再了断一次。 长生剑剑芒在瞬息之间抵达,却并没有像陆昃预想的那样,强行唤醒沉溺在回忆中的邬如晦,而是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从邬如晦眉心穿过。 邬如晦的身影虚化一瞬,又重新凝聚起来。 陆昃脸色难看起来。 方才这一弹,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眼前这个邬如晦真的只是一个幻象。 真正的邬如晦根本就不在这里,那他还能在哪里?! 他霍然抬头,神识铺天盖地展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冷淡的:「陆昃。」 陆昃勐回头,发现不远处一株粗壮的枫树上,层层叠叠的枫叶中,又有一个邬如晦坐在枝干上。 他容貌与亭台上的邬如晦别无二般,眼神却沉静得多,低头望过来:「我在这里。」 陆昃心里一松,脸色却冷了下来:「胡闹!既然已经看穿了幻境,为何不出来?!」 难怪他根本没什么情绪波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被困住。 「想多看看,」邬如晦目光越过陆昃,盯着脸上一派天真的另一个自己,嗓音沉沉的,「才会长记性。」 陆昃:「……你倒是有觉悟。」 邬如晦微哂。 「那你慢慢长记性,我走了。」陆昃随手掷出几道剑气,梦境般绚丽的幻象中裂开一条狰狞的口子。 他于是真的穿过这片荒唐的热闹走了。 从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一丝动容的神色。 邬如晦也不在意,挥挥手补好那道裂口,重新看向幻象中十几岁的自己。 当时的邬如晦还在为该送什么生辰贺礼而发愁,苦思冥想好几日,终于想出来了。 关于陆昃的爹娘,他当时也并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都死于陆昃出生那日,于是小陆昃被託孤给息机剑仙。 也就是说,陆昃睁眼后就没见过爹娘。 修士繁衍子嗣困难,在仙界,爹娘会给刚出生的儿女做一个长命锁,有条件的会在里面封防护阵,没条件也会塞些温养的灵药。 邬如晦用秘银打了一枚长命锁,纹饰也是自己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里面封了十八道护身法阵,他得陆昃真传,阵法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十八道阵法完美融为一体,存了些炫技的小心思。 最后一道阵法甚至拴在邬如晦身上,也就是说,倘若真有人有本事当着陆昃的面破开前十七道阵法,那么最后一击,会由邬如晦来承受。 邬如晦不死,陆昃就不会再受一点伤。 身为徒弟,越俎代庖送师父长命锁,按俗世礼教来讲,真是反了天了。 但陆昃从未在乎过这些俗礼,否则也不会纵得邬如晦直唿自己大名。 邬如晦还存了更深一层心思: 倘若过去你没有亲人,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成为你的亲人吧。 今后,我来疼你,好不好? 这枚肉麻的长命锁没有活过陆昃生辰。 那日,陆昃被带到号称六界最美的流光池。 邬如晦在漫天流星下,脸颊微红眼神明亮地吐露完少年青涩的情愫,在那双穷天地之造化,璀璨至极的鎏金瞳注视下,怕是很难有人不为之动容。 ——可惜这里面没有陆昃。 陆昃面无表情地听完,抬手一把捏毁长命锁:「邬如晦,我的确是纵你太过了。」 十八道阵法层层破碎,陆昃半点没留手,兇狠地反噬到邬如晦身上,他喉间涌上腥甜,脸色刷一下苍白如纸。 陆昃从没发过这样大的火:「蠢货!耽于情爱也就罢了,谁给你的胆子,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邬如晦咽下那口腥甜的血,反驳道:「为什么不能?喜欢便是喜欢,我不在乎那些迂腐的成见。」 「是我没把你教好,让你误入歧途。即日起,你就在晚照台好好闭关反思,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一步。」陆昃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拂袖转身。 邬如晦心如刀绞,比阵法反噬更叫他难过:「我让你觉得噁心了吗?」 他提前想过很多种陆昃的反应,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陆昃没回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噁心极了。」 邬如晦头一回心动,捧上一颗赤诚的少年真心,却被从来都惯他惯得无法无天的人一把打翻,摔得满地狼藉。 一丝余地也不留。 少年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鎏金瞳剎那间黯淡下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露出这么委屈的神情,这也是陆昃头一回对他说重话,倘若他心里存的不是那样的心思,陆昃定然心疼至极,怎么哄都不为过。 但是这次不行。 「我不会去闭关的,」邬如晦眼眶通红地盯着陆昃的背影,负气道,「既然你觉得我噁心,那我也不会再来碍你的眼。」 他这番要意气出走的话说得痛快,说完立马就后悔了。 少年咬牙,在心里默默地想:只要他挽留我一声,我就马上回去。 第89页 没过两秒,他又换成了:只要他回头看我一眼,我就马上回去。 眼看着陆昃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天边,邬如晦再次降低要求:哪怕只是侧一下脸,我就…… 然而,直到陆昃彻底消失,邬如晦都没能看见一丝挽回的可能。 以陆昃的耳力,肯定听见了邬如晦的气话,但他没有反应,这表示他默许了。 默许邬如晦从师门离开,有多远滚多远。 当然,陆昃不至于将他逐出师门,只是邬如晦在外歷练几十年,鲜少再回去。 后来关系慢慢缓和,也不復从前亲密。 再后来,就是生死两茫茫。 「所以,」邬如晦挥手打散幻象,自言自语道,「长记性了么?」 他哂笑,盯着少年的自己即将消散的眼眸:「你看,他就不值得被温柔以待,把选择权交给他,他只会一把掀翻,转身就走。」 感受了一下长生剑所在方向,邬如晦破开虚空,余音弥散在半空中:「要抓住他,得用些……不那么温柔的手段。」 第三十六章 36 域外天魔将大殿上所有人拖进幻境之前, 陆昃曾经用长生剑给每个修士都打了一道剑气。 那剑气与邬如晦同源,是域外天魔最忌惮的东西之一,能够暂时护住修士的神智。 如今已有部分修士脱困, 和孟昭然一起, 使出各种法子唤醒其他修士。 只是幻境源自修士心中执念, 天生排外, 旁人做不到像陆昃这样进出自如。 幸亏法天尊的本事并不仅止于活得久, 他领着一帮和尚法相全开, 就地诵起经文。 剎那间佛光大盛, 将整座由域外天魔构筑起来的幻境照得通透,与长生剑临时打出的剑气遥相唿应, 陆续有修士被震醒。 陆昃见状,没有再去瞎凑合。 他拇指轻轻一推,长生剑出鞘, 瞬息斩出千万道剑光,破开层叠的幻术。 他则提剑, 一步一步地踏入幻境最深处。 在那里,有三道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 正是三仙。 又或者说,占据了三仙躯壳的域外天魔。 「三仙早年奉命守护仙门封印,后来虽被调开, 也没耽误他们在封印里动手脚。」陆昃缓缓走来。 三仙脸上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弧度笑了起来,嗓音里带有一种特殊的质地,仿佛尾音拖带有无数只细小扭动的触手。 「从你身上,我感受不到惊讶的情绪, 你早就知道了。嗯,这也不奇怪, 毕竟归墟十二君明面上是十二人的联合,实际上早就以你为首,所有人的动向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陆昃不置可否,举起了剑,剑尖直指三仙。 「那么,」三仙忽然结印,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威压降临,无边幻境之中,有一把剑悍然显形,「这个,你算到了吗?」 陆昃瞳孔微微一缩。 那把剑呈古铜色,剑刃较一般剑更宽,铸得大气磅礴,剑铭——息机。 陆昃脸色一寒。 「你爹娘当年用心良苦,以至于这世间的确鲜有能压制住你的人。这怎么行,所以即便老剑仙已经作古,我等也要把这把息机剑请出来,与你会上一会。」 三仙齐声笑道:「如何?对上授业恩师的剑,手中又没有自己的剑,你能撑住多久?」 看到息机剑的那一瞬间,饶是他,心中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息机老剑仙一生都在对抗域外天魔,息机剑不知斩过多少域外天魔附身的傀儡,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为域外天魔所掌控。 但是他眼前这把剑的确是息机剑,气泽他再熟悉不过,千真万确错不得。 陆昃眼神阴沉,却不紧不慢地把手中的长生剑收了回去。 他再一翻掌,一把完全由休祲剑剑意凝结而成的长剑落在掌心,他轻声道:「是么?你以为单凭这一把偷来的剑,就奈何得了我?家师的剑意,你手底下这三条老狗能模仿出几分?」 话音未落,黑白水墨色剑气大盛,陆昃长发并衣袖狂舞,浓郁到几乎要生出实质的杀戮之气排山倒海而来。 三仙不敢怠慢,结印的手势快出残影,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息机剑长吟一声,竟然真的向陆昃噼来。 古铜色古拙剑气中蕴含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剑道,一如休祲剑的杀戮之道,长生剑的天人之道,即便是三仙只模仿得来皮毛,声势也足够骇人。 锵一声,两把皆非全盛时期的剑头一回王见王,各分半壁天地,竟然一时间谁也没占上谁的好处。 三仙不惊反喜,唇角的弧度几乎要咧到耳根,那些窸窣扭曲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当你陆昃有多大的本事,原来是在色厉内荏。」 「果然是已经半截身体入土的人,硬撑着有什么用,不如早日归顺神君,谅你生前是个人物,定然留你全尸。」 「难怪邬如晦那小子巴巴地将自己的剑给你用,原来我们的休祲剑仙大人已经要油尽灯枯了?」 剑有灵,不是所有剑都像长生剑一般活泼,但息机剑中没有传来任何波动,就像是有六面铁铸的城墙将它的灵智封锁了起来。 这不为人知的手段使得三仙能够暂时控制住息机剑,并发挥出五成的威力。 就凭这五成,哪怕息机剑可谓是陆昃一脉的祖师爷剑,传承上或许有几分压制,也没十分把握能牵制住陆昃。 第90页 毕竟就算是息机剑仙尚在时,陆昃也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剑」。 但甫一交手,打了个平手,三仙便知道,如今的陆昃,实力竟然已经大打折扣。 陆昃眼神不变,长生剑中留存的灵力已经被他悉数抽出,三仙与他缠斗半晌,见他仍不落下风,心中难免焦急。 殊不知陆昃抽出来的灵力已经有要见底的趋势。 长生剑与邬如晦之间的气机牵引被他暗中动过手脚,覆盖了一层遮掩的术法,免得那小子以为情况不妙,闷头闯进来。 只要陆昃想,随时能把休祲剑召过来,这么做的确能瞬间反制住三仙和息机剑,但势必瞒不住邬如晦。 更重要的是,陆昃想知道,域外天魔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终于,剑意凝成的休祲剑光芒开始变弱,陆昃故意卖了个破绽,三仙抓准机会,一剑噼得陆昃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三仙乘胜追击,很快将陆昃逼得节节败退。 息机剑破空而来,陆昃举剑相抗,交锋的一瞬间,他被磅礴的剑气掀飞出去。 就在这时,面容狰狞的三仙和息机剑却倏地消失不见了。 一缕淡到极点的微光悄悄钻进陆昃后颈,一枚诡异的符文一闪而逝,隐没在皮肤下。 陆昃低头,唇角微勾。 再抬头时,他心头忽的一跳。 这晦气的域外天魔,竟然又趁机将他丢进了幻境! 被息机剑剑气掀飞出去的陆昃,落进了满地雪白的柔软花瓣中,霎时间四周飞起无数雪花般的花瓣。 悠远的檀香钻入鼻腔,伴着沉沉一声撞钟,飞旋的花瓣又纷纷扬扬落下,露出近在咫尺的一双鎏金瞳。 邬如晦跪在陆昃腿间,脸颊上飘着异样的酡红,衬得眼角那颗红艷艷的泪痣愈发灼眼。 陆昃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靠,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下一秒后背抵上了菩提树粗糙的树干。 佛门优昙婆罗花三千年开一次,恰逢群仙宴在大浮屠寺召开,这千年一遇的佛花便开满了整座古剎。 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比邬如晦幻境中看到的回忆还要早一些。 少年人耐不住寂寞,听满座和尚摇头晃脑念经听得头疼,吃素斋吃得眼睛发绿,哪儿能坐得住。于是邬如晦与他那群少年好友一合计,偷偷熘了出去,在古剎山脚寻了处百年老字号酒楼,敞开肚皮吃喝一顿。 陆昃一向纵容邬如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个别少年的师长管得严,陆昃还帮忙把人牵制住。 可怜那几个古板的老头老太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休祲剑仙一脸严肃地叫住他们商讨要事,其实只是为了趁机放跑自家徒弟的玩伴。 只是少年人能偷偷熘出去,他却不行,法天尊那老和尚许是真的上年纪了,一年比一年唠叨,逮着陆昃就不松手。 陆昃这晚好不容易找着个机会出来喘口气,找了片古剎角落人烟罕至的菩提树林转转,回头就撞上自家大徒弟。 还是醉得双颊酡红,眼眸湿亮的大徒弟。 邬如晦酒量不怎么样,倘若不用内力化去酒劲,就是个三杯倒。 今夜不知怎的,他任由自己醉得稀里煳涂,找上陆昃,话还没说两句,先抱着陆昃的腰摔倒在满地婆罗花瓣中。 邬如晦唿吸间都含着清浅的香,口齿倒还清晰,只是尾音勾着点腻人的甜:「陆昃,当年招摇山大比,你许诺了我两个奖励,另一个我想好了,你还认么?」 这傻小子,醉成这样了还惦记着讨奖赏,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陆昃听见自己含笑的声音响起:「认认认,想要什么?」 「我想要……」邬如晦嗓音裹了层水雾,像被蛊惑一般,微微低下头,不由自主地凑近。他背着光,身后一轮满月洒下清辉,影子自上而下地投过来,将陆昃笼罩进去。 邬如晦整张脸都沉在夜色之中,但那双鎏金瞳灼灼生辉,比寻常还要明亮,还要……滚烫。 这份不寻常轻轻地拨了一下陆昃的心弦,他忽然感到一丝晦暗难言的心悸。 邬如晦手撑在陆昃头侧,他定定地盯了陆昃半晌,「不用你给,我自己拿。」 陆昃略一挑眉:「嗯?」 他从邬如晦醉意氤氲的眼眸中看见笑盈盈的自己,不断放大,直至距离近到几乎称得上危险。 陆昃瞳孔微微放大,有什么东西鼓动着要破土而出,只差揭开最后一层朦胧的轻纱。 紧接着,滚烫柔软的触感径直擦过他的耳廓。 邬如晦一头拱到了陆昃耳边,亲了一嘴头髮。 陆昃错愕,脸上好整以暇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虚虚揽着邬如晦腰身的手指节紧绷,泛起青白。 耳廓骤然燎起一串火星,传来陌生的酥麻。 邬如晦趴在他肩头,不满地揉揉头:「头晕,亲歪了,重来。」 陆昃哑声道:「你……」 邬如晦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单手捧起陆昃的脸,再次低头亲了下去。 这回有进步,亲在陆昃脸颊上。 邬如晦大概是的确晕得厉害,唇瓣在陆昃脸颊上磨蹭半晌,才晕头转向地直起腰,他恃宠而骄,还敢倒打一耙:「陆昃你怎么有三个头,我该亲哪张嘴?」 来自数百年以后的陆昃心中警铃大作,但他无法跨越时光去阻止过去的自己,也暂时无法挣脱这个幻境。 第91页 因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燎原大火烧起来,烧得陆昃的无时无刻不缜密运转的识海一片空白。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捏着邬如晦的下巴,目光甚至带几分冷漠地打量片刻,从湿漉漉的眼眸看到稠艷的红痣,最后轻轻点在微抿的嘴唇。 邬如晦被他看得喉结上下一滚,轻微地动了一下:「陆……」 陆昃不悦地加重了手指上的力气,重新扳正邬如晦的下巴,然后毫无徵兆地亲了上去。 他终于尝到了邬如晦唇齿间的酒香。 醇香绵甜,融入了丝丝缕缕清幽的茶香。 大浮屠寺山脚下有家百年老字号,招牌便是一张以茶入酒的秘方,凭此名声大噪,来客如潮,百年未歇。 这帮小孩倒是会挑地方。 陆昃脑海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就被邬如晦用力按在菩提树上,加深了这个吻。 邬如晦一向喜爱用发绳把长发高高绑起,为此,陆昃给他定做了许多根编织发绳,绳尾串着珠串银饰,末端系一把流苏,和长生剑的剑柄乃是配套。 如今他俯身低头亲吻,长发从肩头滑落,藏青色流苏里掺着银丝,掉进了陆昃略微散乱的领口。 微凉的流苏扫过肩颈的肌肤,带来些微痒意。 跟被幼兽崽子的绒毛蹭了似的。 陆昃的手顺着邬如晦滚烫的脸颊,从下巴抚到后脑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 邬如晦被他弄得更加心浮气躁,连亲带咬,恨不得能把他一口气拆吃进腹,乱成一团浆煳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颠三倒四地乱窜。 好软,好好亲…… 晚风拂过,菩提树簌簌而动,摇下疏落月影。 月下人影成双,半隐没在漫山遍野的雪白婆罗花中,恍如幽幽梦境。 唇齿缠绵良久。 邬如晦没看到,陆昃半阖的眼眸中,不详的血色从漆黑的瞳孔深处洇出。 与此同时,一道和陆昃别无二致的声音在他的识海中响起,虽带笑意,却如当头棒喝:「你在做什么?」 陆昃浑身一僵,他偏过头,气息仍微微凌乱,脸上血色却悉数褪尽,与之相反的是,冷汗在瞬间浸透后背。 我在……做什么? 邬如晦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避开,不餍足地寻了过去,还想继续亲昵。 二人鼻尖堪堪蹭上,陆昃抬手按上邬如晦后颈,干脆利落地将不设防的邬如晦捏晕过去。 邬如晦倒在陆昃怀里,灼热的唿吸洒在陆昃颈脖间,烫得惊人。 陆昃深吸一口气,挥手打出一道柔和的内力,将他托到地面躺下。 邬如晦沉沉睡去,双颊酡红,周身簇拥着雪白的飞花,似乎醉倒在一场酣甜的梦境。 陆昃却闭眼不看,他撑着额头,长发从肩头垂落,几缕沾着冷汗贴在脸颊边,眉心紧蹙,隐忍地弓起后背。 原本压制在识海最深处的魔气骤然失控,肆虐开来,与体内中正平和的仙气甫一交锋,便如冷水泼进滚油,彻底炸开。 一切又都被他牢牢地限制在这副躯壳之内,半点都没有溢出。 陆昃正苦苦压制之时,那道声音又阴魂不散地响起,语气极其不可思议,仿佛看了个天大的笑话:「师父师父,如师亦如父,你一向以此作则,因此与小如晦亲密得过了界也浑然不觉。可你平心而论,会任由小昙或者羌杳搂搂抱抱么?」 并不需要陆昃的回答,因为在那道声音面前,陆昃所有的心绪都无所遁形:「不会,因为小如晦是特别的。」 陆昃咬紧牙关,眸中血色翻涌。 那声音沉下来:「虽然小如晦并非无意,但你可别忘了,陆昃。」 「你从生下来就註定不得好死,小如晦才一百多岁,他根骨绝佳,仙途一片坦荡,未来还有数千年的漫长岁月。可你呢?你还有几天好活?」 一字一句,如尖刀利刃穿肠而过。 陆昃静默良久,忽然笑了。 他笑得浑身颤抖,飞花月色中,仙人偏有一双血色眼眸,矛盾地糅合出某种近乎妖异的气质。 他的笑声低低迴荡在寂静的菩提树林间,惊飞无数沉睡的鸟雀。 那道声音含着几分诡谲的兴奋,蓦地换了一副面孔,竟开始诱惑道:「命数已定,天道不会放过你,不过,你也可以及时行乐,不放过他,你多的是手段,让他往后数千年都只能活在你的阴影里,永远忘不掉你,不是么?倘若你将他……」 陆昃笑声一敛,轻声道:「闭嘴。」 此话一出,立竿见影,原本与仙气僵持不下的魔气被强而有力地压制下去,陆昃瞳孔中的猩红血色褪去。 他缓缓抬起眼睫,藉由这个动作,无形的寒冰覆盖全身,包括他一颗刚刚开始为情意开始跳动的心。 陆昃手心在邬如晦面上虚虚拂过,指尖缠绕着诡谲的光,将方才那段唇齿缠绵的记忆尽数提了出来。 邬如晦双目紧闭,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陆昃收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缓慢收拢手指。 于是这段记忆顷刻间碎成斑斓光点,无可挽回地弥散在空中。 至此,大喜大悲悉数落幕。 幻境四周爬上蛛网状裂痕,开始缓慢崩塌。 陆昃身上披的那一层幻象也跟着溃散,满头青丝化霜雪。 好似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唇齿相依的触感依旧鲜明,陆昃额角依然挂着涔涔冷汗。 第92页 但他心中无比清明。 后颈上那枚符文吸饱了陆昃故意放出来的动盪心绪,又悄悄隐没下去。 陆昃唇角冷笑勾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低低一声:「陆昃。」 他冷笑僵在唇角,这回是货真价实要冒冷汗了。 ——邬如晦!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多少?! 第三十七章 37 不久前。 长孙无涯从幻象中挣脱出来, 确定她娘也已经挣脱后,匆匆赶去找邬如晦。 域外天魔这一手幻境想必是谋划了许久,才会让群仙宴上众多大能一通着了道。 许多修士还沉溺在幻象之中, 或痛哭, 或狂笑, 丑态百出。 长孙无涯披上一身黑色斗篷, 戴上青铜面具。 她翻掌托起一座精巧的九层宝塔, 闭目感受片刻, 循着邬如晦留下的气息, 行过这些纷杂的幻象,没多久就找到了他。 属于邬如晦的幻景中传来微微的扭曲波动。 她不去看四周那些幻象, 只来到邬如晦本尊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见过阁主。」 邬如晦没有回头,却随意地摆了摆手:「做好标记了?」 「是, 」长孙无涯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 在所有被域外天魔寄生的修士身上埋下引线了。」 邬如晦「唔」了一声,淡淡道:「辛苦, 退下吧。」 长孙无涯犹豫两秒,还是道:「阁主,掐算天机本是逆天而行, 您得知了这么多内鬼的身份,想必对身体损耗极大。」 邬如晦嗤笑一声,没有回应,再次摆摆手。 长孙无涯似乎也知道自己劝不动, 心中微黯,搬出陆昃:「剑仙大人知道了, 一定也会心疼的。」 邬如晦终于回过头,神色凌厉:「长孙。」 简单二字,暗含浓烈的警告意味,长孙无涯一顿,最终还是告退了。 · 东海之东,无名仙山。 陆昃离开后,整座仙山又重新沉入深海。 山中精怪也随之陷入沉睡,唯一醒着的就只有被封印在主峰湖底的羌杳。 陆昃亲手布下的封印大阵,以羌杳如今的造诣,根本撼动不了。 他也就不再白费力气,老实了几天之后,旁人却不愿见他继续这么老实下去。 沉寂的仙山忽然震动起来。 无数小精怪从睡梦中惊醒,惴惴不安地从巢穴中探出头。 仙山由陆昃一手打造,可谓是六界最安全的地方,几乎没出过什么岔子。 近千年以来,只在百年前动盪过一回。 而那一回之后,外面传来消息,邬如晦疑似堕魔,被陆昃亲手清理门户,小麒麟赴往妖都,羌杳和孟昭然师兄弟留在仙门。 山门无人踏足,寂寞百年。 层层阵法封锁之下,羌杳霍然抬起头。 窸窸窣窣的呓语从识海深处响起,羌杳脸色一变,凝神听了听。 「——走吧,快走吧,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羌杳看着因地震而剧烈摇晃的湖水,声音微涩:「你们把陆昃……你们得手了?」 「没有人无懈可击。」那声音含笑般轻嘆。 羌杳温润的双眼爬上细微的血丝,他倏地讥诮道:「如此看来,这人也没有神通广大到哪里去。」 那声音但笑不语。 羌杳挣开束缚着三魂七魄的锁链,发现这些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锁链其实也不过如此,脆弱得像枯树枝,一掰就折。 他感到一阵荒谬:「竟然虚弱到了这个程度,你们抓到他了?」 那声音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如何,青冥君?这次愿意相信我们合作的诚意了么?」 璇玑仙尊羌杳……不,应该说是归墟十二君中的青冥君目光沉沉地思忖两秒,收敛起脸上所有破绽,重新端出温文尔雅的微笑,恍惚间还是那个端方如玉的仙尊。 就听他笑吟吟地道:「姑且信了,那么,合作愉快。」 · 后颈上的符文吸食了太多心气,陆昃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他起身时,身形微微一晃。 一双手从身后伸出,稳稳地扶住了他。 邬如晦沉声道:「怎么回事?」 陆昃挥开他的手,缓慢转身,霜白眼睫浸着冷汗,一簇一簇的,像锋利的尖刀,藏在其下的目光也暗含某种隐晦而尖利的审视。 他脸上倒是若无其事,淡淡地道:「过去的修行瓶颈罢了,域外天魔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以为这东西能困住我。」 邬如晦很明显地蹙起眉,他的目光就要直白得多,质疑道:「什么修行瓶颈需要你抽干长生剑?甚至有几秒钟,我差点失去与剑之间的感应。」 陆昃眼皮一撩:「为师修的杀戮道。」 休祲剑是一把纯粹的杀戮之剑,即便陆昃常年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模样,他剑下斩过的仙妖魔鬼也不计其数。 杀戮之剑从来不是虚名,而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的境界瓶颈也多与杀戮有关,此话不作假。 「至于长生剑,」陆昃道,「我之前去幻境中枢找过三仙,他们用秘法控制住了息机剑。长生剑终归不是我的剑,对上息机剑难免受压制,就暂时封住了。」 邬如晦闻言眉心蹙得更深,他端详着陆昃的神色,试图从中找出破绽,但陆昃平静地回望过来:「息机剑此事不容小觑,他们想借幻境拖住我,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第93页 邬如晦最终点点头,只道:「长生剑给我。」 他重新在长生剑内灌满内力,递还给陆昃,低声交代:「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还有几个修士被困在幻境中,我和昭然处理完就来找你。」 陆昃接过长生剑,没再说什么,飞身离开。 至此,宽袍大袖掩饰下,他指尖萦绕的诡谲微光才散去。 从始至终,邬如晦的神色没有任何不对劲。 很好,他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否则若是叫他知晓,早在他于流光池旁捧上一枚长命锁吐露少年情意之前,他二人就有过一次情难自禁的亲昵,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即便陆昃抹去了他那夜的记忆,却还是在流光池旁再次收到了少年半分没少的滚烫心意。 陆昃微微仰头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远离邬如晦,那从幻象中沾上的,阴魂不散的丝缕茶酒香终于散去。 但他胸口郁结仍堵成一块,短时间内纾解不通,他便漠然忽视了。 三仙在域外天魔的助力下造出来的这个幻境精巧无比,陆昃原想留着这幻境,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 长生剑铮然出鞘,一剑噼在幻境薄弱处,幻境骤然溃散一角,露出原本众人该在的崑崙山大殿。 三仙盘腿坐在大殿正中央,双目紧闭,头顶悬着一把古铜剑。 正是息机剑。 陆昃强行破开幻境一角,他们皆是受到反噬,七窍流血,面露狰狞痛苦之色。 但息机剑反而剑身一震,像是感应到陆昃,竟然开始嗡嗡长吟起来。 那不像是认出了这个主人的徒弟,而像是遇上了心仪的对手,迫不及待要与之一战。 芥子戒中,长生剑也感应到了外界的情况,随之发出铮铮剑鸣。 但陆昃完全没有要将它取出来的打算。 由剑意凝成的休祲剑落在他手中,陆昃提剑,下一秒,大殿上爆发出巨大的气浪,师徒二人的剑意再次跨越生死遥遥相撞。 他们身法太快,陆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半空中,只能听见短兵相接时密密麻麻的铿锵声。 几轮交手下来,陆昃基本能确定,息机剑就是被某种域外天魔的秘法给控制住了。 这种秘法所蕴含的能量诡异无比,而且处在狂暴之中,陆昃越是与它相抗,那股能量就越狂躁。 陆昃改变了策略,不再与息机剑硬碰硬。 他一味防守,息机剑看似步步紧逼,但也没讨到好处去。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之时,隐没在大殿中的幻境悄无声息地泛起水波似的纹路。 下一瞬,数种磅礴的气息暴起,仙妖魔鬼,赫然皆是列位其中。 陆昃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啧」了一声:「开始揭底牌了么。」 域外天魔在六界埋下的钉子自然不止三仙够格来参加群仙宴,这个时候,那些埋伏在正常修士中的内鬼终于捨得露面了。 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老前辈,甫一出手,的确给陆昃造成了一些麻烦。 险险避开一道凌厉至极的罡风,陆昃人没事,但扬起的长髮被削断一簇。 那簇雪白的断髮纷纷扬扬落在半空中,又在顷刻间被几大高手爆发的内力和神兵之气撕成齑粉。 息机剑内的能量波动愈发狂暴,似乎周围这些大能发出的能量波动也在不断被它吸收。 陆昃脸色不变,继续辗转腾挪,尽量避免交战。 他身形如白色鬼魅,哪怕是一群大能围攻也暂时奈何不了他。 就在这时,局势陡变,三仙忽然齐齐喷出鲜血,躯壳中生机断绝,尸身委顿在地。 那些由他们所构筑的幻境也彻底破碎。 一道黑白水墨流转的剑气轰然拍出,其中竟然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看上去玄妙无比。 陆昃霎时间皱紧眉头:「昭然,住手!」 但头一个窜出来的孟昭然看到陆昃被围困,心头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替师父解困。 他解救其他修士的时候遇上了大师兄,休祲剑是杀戮之剑,除了天生杀胚,其他人太难控制,因此为避免他不会用休祲剑,大师兄还特地灌注了一些长生剑的剑气作为引导。 这道混杂了休祲剑和长生剑两大神剑的剑气,在黑洞一般吞噬一切的息机剑看来是十足的珍馐美味。 它一口吞了这道剑气,空气中传来枷锁崩裂的声音,陆昃这下是真的头疼起来了。 邬如晦也破开幻境,一个闪身来到他身旁,低声道:「吸饱了能量,息机剑的权能解禁了。」 旁边有修士颤颤巍巍地道:「息机剑的权能,莫非是……?」 有修士脸色难看地接话道:「不错,逆转时光。」 正如休祲剑是一把杀戮之剑,长生剑是一把天人轮迴之剑,息机剑是一把时光之剑。 当然,天道在上,没有人能真正地逆转时光,但息机剑能够在短时间内将人的时光倒流回去。 首当其冲的就是孟昭然,然后是休祲剑剑气被吞噬了太多的陆昃,再然后是一把抓住陆昃,分担走部分光阴之力的邬如晦。 最后是那群用自己的内力餵饱了息机剑的内鬼。 刺目的光将整座大殿笼罩,所有人都被刺得睁不开眼。 光阴之力霸道至极,无人能够直视。 第94页 烟尘散去,人群中又暴起几位大能,将成名绝学尽数招唿在陆昃师徒三人原本待在的地方。 但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剩余的修士面面相觑,发现竟然有大半的修士开始暴起伤人。 大殿上陷入了新一轮的混乱,那些原本和他们上一秒还在共同御敌的人,现在竟然开始拔刀相向。 这群修士中有相当大一部分都刚刚才得知域外天魔的存在,就要身体力行地面临来自身边最亲近的最信赖的师长友人的背叛。 崑崙山脚,一处荒废已久的洞穴内,被尘土杂草掩埋的法阵亮起微光。 下一瞬,陆昃从光晕中走出,他一手拎着一个小孩,没好气地道:「为师头一回被人撵得落荒而逃,真是岂有此理。」 他左手上的小孩手里还抱着休祲剑,还没剑身长,这眉目与孟昭然一模一样的小孩垂头丧气地道:「昭然知错了,师父,是我太莽撞了。」 右手上那乌髮金瞳的小孩也道:「也有我的错,没及时拦住师弟。」 陆昃将两个缩水成幼童的徒弟放到地上,面对俩小豆丁,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他揉揉眉心:「你们师祖的息机剑相当霸道,这份光阴之力少说也要用半天时间才能消化,在此之前,你们都只能保持孩童模样。」 孟昭然还记着息机剑斩来时,是陆昃一人担下了大部分光阴之力,急切地问:「师父你没事吧?你怎么没变成小孩?」 陆昃拍拍他的脑袋,不动声色地道:「你师祖当年没少用息机剑来教训为师,遇得多了,自然不惧。」 孟昭然闻言,满眼崇拜地信了。 邬如晦的大眼睛瞥了陆昃一眼,没吭声。 现下的境况有些棘手,倘若只有陆昃一个人,把休祲剑召出来,直接把整座崑崙山的域外天魔傀儡抓出来挨个屠干净便是。 偏偏手边是这两个小拖油瓶,他得腾出手来保护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 「在想什么?」邬如晦抓住陆昃的袖子,仰头看过来的模样乍一看着实玉雪可爱,但他嘴上又着实气人,「怎么避着我们去作死?」 陆昃:「……」 孟昭然一听,赶紧抱住陆昃的腿:「师父,别玩命了,求你了。」 陆昃拧着眉,耐心地道:「如今形势严峻,同天尊殁了,域外天魔在群仙宴修士中埋了无数傀儡,庄婉再能干,短时间内也难以将局面收拾出来。何况域外天魔此行目标有二,其一是冲着崑崙山禁地里封着的那只幼年域外天魔……」 鲜少有人知晓,六界之中封印的域外天魔有两只,一只是成熟的大魔,被分割之后分别封印在六界,另一只尚且年幼,就封印在崑崙山禁地。 不比大魔,这只幼年域外天魔已经到了十分虚弱的地步,哪怕就这么封着不管,再过几百年,祂就会自行消散。 那只大魔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大动干戈地来这么一场,甚至不惜暴露诸多底牌。 「其二便是将你逼至绝境。」邬如晦毫不客气地接过话头。 他童声稚嫩,却莫名让孟昭然听得悚然。 「你是域外天魔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陆昃不置可否,只道:「封印决不能出任何问题,域外天魔只是看着虚弱,但凡放出来,便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祸患无穷。」 「守住封印并非你一人的担子,否则要六界众人何用?」邬如晦一字一顿道。 「不错,封印如何,我的确可以置之不理,但息机剑,无论如何不可落在域外天魔的手中,受祂折辱。」陆昃眼底杀机浓郁。 邬如晦沉思片刻,忽然道:「庄婉将崑崙山掌门令交给你了,对么?」 陆昃双眼轻轻一眯:「你倒是眼尖。」 幻境之中,庄婉动用秘法将掌门令送到了陆昃手上,甚至没来得及捎带一句话。 正因为有这枚能调动崑崙天地灵脉的掌门令,否则他无法如此顺利地从大殿诸多大能的包抄中脱身。 孟昭然在旁边完全插不上嘴,但他在仙门供职百年,至少知道仙门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崑崙背后是同天尊,但是剑仙一脉素来与崑崙并无私交。 非要论关系,倒是他大师兄和崑崙山少主长孙无涯有些交情。 这点交情就能让庄婉在局势如此晦暗不明的情况下,向他师父託付全副身家么?! 「庄婉不仅是同天尊道侣,崑崙山主母,还是……」邬如晦缓缓道,「归墟,金轮君。」 孟昭然脱口道:「可是金轮君不是魔族吗?还是屠戮了许多仙人的大魔头!」 他求证般看向陆昃,陆昃竟然没有否认,微微挑眉,像是头一回认识邬如晦一般,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陆昃毫无徵兆地问:「你和天机阁什么关系?」 第三十八章 38 孟昭然瞳孔骤缩, 失声道:「什——」 在陆昃那一切都仿佛无所遁形的审视下,邬如晦既不惊讶,也不慌张, 平静回望过去, 唇角微扬, 刚要开口说什么。 陆昃眯起眼, 倏地看向某个方向。 半空中传来叫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 数道铁索挟裹寒风, 深深扎进师徒三人所在洞穴的门口。 两道高壮的身影自烟尘雪屑中浮现。 第95页 「曲阳堡二兄弟, 斗胆向休祲剑仙讨教。」 陆昃腿边扒着两个小崽子, 闻言揣起袖子,仍能站出一派宗师的骄狂气:「哦?」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两兄弟身上, 分明不曾施加任何威压,但那兄弟二人皆是神色紧绷起来。 陆昃惜字如金地递出一个字后,不再说话,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兄弟二人的冷汗就快要下来了。 但他二人还是硬着头皮再次拱手抱拳:「我兄弟二人敬剑仙大人是位英雄人物, 又逢贵徒抱恙,本不该拦路, 但我们受过三仙恩惠,今日不得不报,还请剑仙大人不吝赐教!」 陆昃轻轻一颔首, 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道:「我向来只出一剑。」 邬如晦皱眉:「……」 孟昭然懵了一下,他竟不知师父还有这种规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是出于对陆昃无条件的信任,他并没有多想。 虽然同为清新脱俗的门中傻狍子, 但倘若是楚休明在这里,恐怕就能够发现端倪。 此前他在一线天初遇陆昃时,陆昃便是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但实际上,当时的陆昃体内根本就没什么灵力,并非世外高人不屑于出手,靠的是坑蒙拐骗取巧制胜。 毕竟,就算陆昃在怎么好脾气,他终究是个剑修,修的还是杀戮道。 能拔剑切瓜砍菜就解决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十分愿意啰啰嗦嗦。 曲阳堡二兄弟的眼神顿时变得谨慎起来,屏气凝神,一眨不眨地盯紧陆昃。 他们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能够赢过陆昃,哪怕是死,只希望死得不要太难看。 陆昃淡淡地道:「接好了。」 曲阳堡二兄弟的法宝是陨铁打的铁索,他们不约而同地涌出了自己最拿手的防御招数。 毕生修为都催动到极致,在周身筑起厚厚的屏障。 然而陆昃甚至连剑都没有拔,轻描淡写地并起剑指,虚虚几下点过。 没有毁天灭地的剑意,没有无懈可击的剑招。 两兄弟却还是大骇。 周身所有死穴被一一点过,甚至还有他们平日里压根没有注意过的,法力流转的致命薄弱点。 没想到陆昃的眼光竟然毒辣至此,纷纷心如死灰。 但是原地僵硬等死半晌,预想中的死亡却并没有降临。 陆昃站定收手,掸掸衣袖:「不堪一击,家中小辈就不必派出来了,曲阳堡无人了么?跟着你们老子多修炼几年再出来丢人现眼也不迟。」 两兄弟面上神情几变,最终交换了一个眼神,以为是靠自家堡主三分薄面讨回一命,顿时大喜过望:「剑仙仁慈……」 陆昃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二人倒是会看脸色,当即收声,忙不迭地滚了。 「居然这么快就有人找上来了。」孟昭然唤出自己的本命长枪,神兵有灵,适应他如今的体型,凭空细短了一大截,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根小木棍,很愁。 陆昃揉了把他的脑袋:「说明崑崙已经落到三仙手中了。」 他方才忽悠那两兄弟,心中没有半分愧疚,但这时候看着孟昭然全然信赖的小脸,饶是他也生出几分惭愧。 惭愧归惭愧,陆昃面不改色地道:「明眼人都知道域外天魔是冲着封印来的,现在庄婉那边恐怕就快守不住了,为师得抓紧时间赶过去。」 崑崙掌门令在他手中,哪有这么容易被找上门。 归根到底,暴露他行踪的其实是域外天魔在幻境中埋进他后颈的那枚印记。 「至于你,」陆昃脸色不怎么好看,对上邬如晦那双安静的大眼睛,「情况紧急,日后再好好交代。」 崑崙的水已经彻底被搅混,多方势力明里暗里悉数登场。 情况确实紧急,不过,最急的其实不是位于风暴中心的域外天魔封印,而是陆昃本人。 不受息机剑剑意影响这样的鬼话,是陆昃用来哄孩子的,实际上,陆昃眼下的境况是最糟糕的。 他体内的仙魔之力已经几百年没有这样暴乱过了,即便是百年前赤墀峰那一战,也比不上。 而他现在要把所有异样都不动声色地压下去。 最乐观的估计,他还能撑两个时辰。 若不是邬如晦提前在长生剑中灌满了灵力,他甚至连两个时辰都没有。 两个时辰之后,倘若没有解决所有事端,甚至不必域外天魔再大费周章,失控的陆昃自己就能把崑崙掀个底朝天。 ——这才是域外天魔的真正打算。 只需要拖住时间,就能将陆昃彻底拖垮。 封印之地就在崑崙后山,本不至于那么遥远,但一路上果然多出许多拦路虎。 其中不乏老谋深算之辈,可就不像曲阳堡那两兄弟一样,三言两语便可打发走了。 少不得要真刀实枪打上一打。 几番车轮战下来,就算是陆昃也不得不承认,他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弩之末。 就连孟昭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师父,你怎么有黑头髮了?」 自打陆昃回来之后,除掉易容,便一直是一头霜白长发。 所有来问他缘由的人都被他插科打诨煳弄走了。 然而现在,他的白髮中竟然有几缕变回了墨黑的颜色,掺在里面甚是扎眼。 第96页 陆昃暗道不妙,心中嘆了口气。 刚要分出一缕法力,继续去维持头髮上的遮掩法术,一双小手抓住了他正要抬起来掐诀的手。 邬如晦毫不客气地摁回了他的手指:「支援就快赶到了,你歇着吧,这种时候就别管什么黑不黑白不白的了。」 陆昃抽走手,抓紧时间调息,没理他。 他施加在头髮上的遮掩术缓缓消散,露出一头久违的漆黑髮丝。 邬如晦闭上眼,似乎在听传音,片刻后重新睁眼:「陆昃,管管你的人。」 与此同时,陆昃也收到了破军的传音。 崑崙如今已经封山,幸好还有这么一支破军领的人手可抽调,替陆昃扫除了前路上不少麻烦。 破军在传音中向陆昃汇报导,他发现了天机阁的行踪,对方似乎也在对域外天魔走狗出手,并且向破军释放了友好的讯号。 陆昃此前下达过逢天机阁必抓的指令,天机阁都是躲着破军等魔族走的,眼下却主动送上门来,情况特殊,破军还是决定先传音请示。 陆昃眼皮都没抬一下:「自作自受。」 他之前没想过要怀疑邬如晦,但这小子实在是太嚣张了,明目张胆地拿自己做威胁,把陆昃支得团团转。 到现在他要是还看不出邬如晦和天机阁之间紧密的关系,可就白活了。 若非情况着实紧急,他少不得要跟这逆徒好好把这笔帐算个清楚。 话是这么说…… 邬如晦无声地弯起唇角。 他已经收到了天机阁弟子的传讯,破军那边松口了。 · 崑崙后山。 庄婉凌空而立,掌心托起一道古拙的令牌,上刻金轮君三字——正是归墟令。 这位以温婉着称的同天尊贤内助,神色前所未有的冷厉,周身散发出此前不为人知的恐怖气息。 她身后有数十道强大的气息,皆是崑崙打扮,但是对她掏出归墟令,以及判若两人的模样,竟然半点也不惊讶似的。 崑崙后山压着一只幼年的域外天魔。 比起六界其他地界封印着的域外天魔分身,这只天魔虽是完全体,却好压制得多。 但现在,人家小天魔的家长找上门来了。 庄婉——或者说金轮君,正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指挥门人抵挡天魔傀儡的一波波攻势。 域外天魔派出上百个大能,可谓是下了血本,连平日里捨不得用的底牌都掏出来了,看来是势在必得。 庄婉手下人少,却不显颓势,归墟令散发出古老的光辉,在其笼罩下,即便是域外天魔,短时间内也休想侵入识海作祟。 三仙望着那高高悬在半空中的归墟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叛出归墟,却仍会受到归墟令压制,哪怕背后有神君助力,一身实力只能发挥六七分,好不憋屈。 局面一时间陷入僵局,就在这时,原本黯淡无比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金色星象穿透肆虐的风雪,投下璨璨光芒。 鎏金星光交织,一道虚像在星光中现身。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面戴青铜面具,竟然就这么落在激战双方的中间。 威力巨大的术法轰过来,竟然径直穿透了过去,半分没有干扰到这道虚像。 金轮君瞳孔微缩,沉声道:「天机阁?」 「不错,」那人缓缓转过身,面具下传来奇异的声音,「不才天机阁阁主。」 他一拂袖,身后顿时黑云压城般浮现出大片天机阁众。 第三十九章 39 封印着幼年天魔的后山禁地已经遥遥在望, 陆昃一手拎着一个小崽子,身影迅速掠过,快得几乎看不见。 倏地, 陆昃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面沉如水, 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等孟昭然反应过来, 一道禁锢咒拍在他后背, 他当即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邬如晦这个做大师兄的, 百年道行没有白长, 在陆昃袭来之前, 鎏金瞳光华流转,洞穿了那道紧箍咒。 陆昃早有所料, 不闪不避,就要硬接邬如晦那双眼眸的神通。 邬如晦眉心一蹙,终究还是迟疑了一瞬, 姜还是老的辣,陆昃等的就是这一瞬的迟疑。 紧箍咒结结实实地将邬如晦也捆了个扎实。 陆昃将两个徒弟一起放在路边, 抛出长生剑坐镇。 他一勾指,被邬如晦强行没收的芥子戒从邬如晦身上飞出, 回到主人手上。 休祲剑落在掌心,铮一声轻响,陆昃拔剑出鞘, 抬眸望向天边:「紧箍咒一刻钟后解开,有长生剑镇着,不必担忧有人趁虚而入。为师知道你们都长本事了,还寸步不离地守着反倒徒增笑话, 紧箍咒解开后该干嘛干嘛去。」 那股熟悉到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陆昃不再逗留, 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最后交代一句:「师父走了。」 他身后,被紧箍咒定住的邬如晦和孟昭然手背上暴起青筋,也不能抬头看他一眼,开口质问他一句。 翻过最后一道山,就是崑崙后山禁地的入口。 有一道身影静静立于半空之中,等候着陆昃的到来。 甫一照面,那人笑眯眯地捋了捋长须,陆昃心中早有准备,看见那人的一瞬间,眼中杀意还是止不住地四溢。 那是个鬚髮皆白的老头,面容清癯的身材,腰间悬挂着一枚紫金色的葫芦。 第97页 最要紧的是,他手里拿着一把纹样古朴的阔剑。 剑身「息机」二字剑铭清晰醒目,剑刃如秋水,映出陆昃冰寒的双眼。 「徒儿啊,久违。」老头面上神情甚至是慈爱的。 陆昃周身气息暴涨,一剑声势浩大地噼过去:「你也配?」 息机剑仙早在几百年前葬身仙门域外天魔封印之地,陆昃再清楚不过,那算是六界中最尸骨无存的死法,就连魂魄都献祭给封印大阵。 只为榨干自身最后一丝力量,将那域外天魔封得再牢一些,困得再久一些。 给陆昃留出足够的时间,待他彻底成长起来,将域外天魔彻底抹杀。 息机剑仙与域外天魔乃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所以现在陆昃看见眼前这个就连周身气泽都模仿得丝毫不差,几乎能以假乱真的息机剑仙,他简直怒不可遏。 怪不得域外天魔驱使得动息机剑,祂竟然动用了某种秘法,重新造了一个息机剑仙出来。 自然,这副躯壳中的修为赶不上他的师父,但是只要能驱使得动息机剑,就已经足够棘手。 当年息机剑仙本不会那么容易死,但他执意要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域外天魔的重创,以换得域外天魔沉睡至今,甚至就连现在出来捣乱,也没有太多的手段和能力。 要知道千年前全盛时期的域外天魔,简直就是六界噩梦般的存在。 正因为有一代又一代的修士前仆后继,才将域外天魔削弱到这个地步。 息机剑仙仙逝那天,陆昃就在他身旁,漫天阵法即将轰然落下,他的师父也即将随之殒命。 老剑仙浑身血肉模煳,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清明的,从来乐呵呵的老头还是头一回哽咽道:「域外天魔被削弱到今天这个地步,终于就要走到被永久磨灭存在的时候了,祂的终结交到你手上,对你来说,终究还是太残忍了。」 陆昃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只听过「这是你的使命,这是你诞生的意义」这一种论调,如今听见老剑仙这么说,的确新鲜,心中也没有动容。 息机剑仙喃喃道:「好孩子,师父就陪你走到这里,这条路太苦了,只能你一个人走下去。」 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倘若你有一天倦了……」 师者如父,亲人即将离世,常人都会哀恸不已。 那时的陆昃思忖片刻,觉得他师父太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东西,于是只是简短地道:「不会。」 息机剑仙摇头苦笑:「你才十七,即便放在凡间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为师陪你的时日还是太短了,实在叫为师不放心……」 陆昃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地想: 是哪一种不放心? 怕我今后没人管教,不再刻苦修炼?还是怕我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按照你们安排的既定轨迹去死? 「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么?」陆昃问出了一句很混蛋的话。 息机老剑仙却浑然不在意,蓦然哈哈大笑,乌黑的血迹从他的七窍里流出来,显得触目惊心:「有啊,当然有。」 他嘆息般的说道:「我走以后,我们的小陆昃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可怎么办啊?」 陆昃一怔。 息机剑仙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愧色更重,嘶声交代:「你答应师父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陆昃道。 「就当是本门剑仙需要传承下去,我死后,你就去收徒弟,越多越好,这世间太冷清了,找几个人把你拴住,你方才不会太寂寞,好好地活,好不好?」 那年十七岁的陆昃沉默良久:「……好。」 哪怕是先师遗愿,陆昃仍不大认同他那寂寞一说。 答应收徒,纯粹只是因为老剑仙独创功法乃是世间一绝,这功法极难,修习时需要修为深厚的师长护法,即便如此,也是九死一生的兇险,非奇才不可修得。 即便是奇才修行时,修为也会原地停滞几十年。 但一旦修出个门道来,日后修为便会一日千里,且最要紧的是,这功法锻打过的识海,对域外天魔的侵蚀抵御能力极高。 所以,当这个与息机剑仙别无二般的假货运转起功法,散发出那熟悉的气泽时,陆昃眉头皱得更深。 休祲剑和息机剑在瞬息之间交手百十回合,剑气滔天,将目之所及的天地绞得一片狼藉,这威力,远非三仙勉励控制下的息机剑能媲美的。 假息机剑仙竟还喋喋不休地同陆昃闲聊:「徒儿,这几百年来你活得不怎么如意吧?」 陆昃神色冰冷,只将休祲剑催动到极致,瞳孔中游动起黑白二色阴阳鱼,逼得假息机剑仙节节败退。 然而假息机剑仙竟还不肯罢休:「常言道,不自由毋宁死,你这一生都身不由己,被推搡着往前走,这天下本不是你想守护的天下,这人间也不是能够留住你的人间,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域外天魔捏造出来的傀儡,也好意思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陆昃嗤笑。 假息机剑仙哈哈大笑:「你笑我是个域外天魔创造出来的傀儡,但你又何尝不是个傀儡呢?神君大人点化同类,好歹还有个你情我愿的交易,求而不得者终归得偿所愿。」 「你呢,徒儿?你怕是连死都没有瞑目的时候。」话音落下,那张慈祥的脸上已经布满扭曲的恶意。 第98页 陆昃懒得跟他废话,休祲剑剑意再次暴涨,杀戮之气有如实质,遮天蔽日。 假息机剑仙见他完全不为所动,便换了副循循善诱的语气:「现在,挣脱这束缚的唯一机会就摆在你面前,来吧,放下休祲剑,向为师走过来吧,挣脱这叫人窒息的命运吧,师父给你解脱。」 陆昃不再回应,凝神抓住时机,一剑穿透假息机剑仙的肩头,堪称恐怖的剑意肆虐下,假息机剑仙的半副躯壳险些灰飞烟灭。 颜色泛着诡异的绿的肉芽抽条交织,补上被撕裂的半副躯壳,假息机剑仙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不识好歹!」 出声干扰陆昃完全不起效,假息机剑仙不再分神,专心致志地与陆昃对上。 双方都毫无保留地交手,倘若有见过休祲剑仙的修士在此观战,定会骇然。 这假的老剑仙竟然跟数百年前那位真的相差无几,就连操纵起息机剑也如臂使指,甚至能催动息机剑中光阴之力的权柄。 一招一式,皆是兇险无比,修为稍低些的,怕是卷个边就会尸骨无存。 师徒二人交手,乍一看是分不出胜负,甚至陆昃还要隐隐压假师父一头。 但实际上,他脸色已经苍白得几近透明,体内仙力完全释放,肆虐在枯竭的经脉中,魔力竟然被牢牢压制着蛰伏,一分未动。 血顺着休祲剑的剑柄流下,又在飞溅而出的瞬间被澎湃的剑意蒸成雾气,四散开去。 眼看着假息机剑仙快要落入颓势,域外天魔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 陆昃后颈上的印记忽然大亮,作为第三方,狠狠地搅乱了他体内看似相安无事的平衡。 「果然在这里等着我的呢。」陆昃惨白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任由体内的仙魔之力暴乱,脸上露出疯意:「那便让你瞧瞧,彻底失控的我究竟是何模样。」 暴乱失序的仙魔之力灌入那枚印记,循着域外天魔还没来得及完全抽离的一丝气机牵引,兇狠地反扑回去。 假的息机剑仙骤然断开了与神君之间的联繫,他终于感到了恐惧,目眦欲裂:「你真的是疯了,你不要你这具躯壳了?!休祲剑仙也就要真真正正地死去了,往后世上只有负天君,你甘心吗?!停下!」 陆昃七窍涌出鲜血,竟还在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真到了这个时候,又在害怕什么?是因为发现,就连你信奉的神君也保不住你了么?」 休祲剑锵啷坠地,剑身震颤,发出长长的哀鸣。 纯正的魔气蜂拥而出,占据半壁江山。 · 「藏头露尾,」三仙爆喝,「何不真身一见?是不敢还是不能?」 天机阁阁主少有现世,为数不多的几次露面,动用的也不是真身,而是这样一个淡淡的虚影。 有人道他深不可测,也有人道他装神弄鬼,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所谓勘破天机,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但是仅凭这样一个并不含有多少法力的虚影,跑来这样焦灼的局势中间横插一脚,那不是闹笑话么。 金轮君双眼微眯,手背在身后掐了个法诀,一道讯息已经被他悄无声息地送了出去。 天机阁阁主不再言语,抬起手,冲着连天炮火下显得摇摇欲坠的封印遥遥一指。 他身后的乌云般的天机阁阁众纷纷抬手结印,某种古老的气息隐隐浮现。 天边隐隐传来闷雷滚动的低沉声响,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厚重的云端酝酿。 在场所有人纷纷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道:「这力量……难道是天道法则?」 「不可能……绝无可能,天道法则怎么可能为人掌控?!」 「好一个天机阁,竟然真的窥破了几分天机,真是不得了!」 「要知道,这是多少修士穷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啊……」 就在这时,封印中已经若隐若现的幼年域外天魔忽然发出一声尖啸,悽厉至极。 在场所有修士都像被一把尖刀捅进了识海,修为低的已经脸色苍白。 在场所有的域外天魔傀儡整齐划一地发出行动,他们竟然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 就连刚刚分明还嚣张至极的三仙,也浑身一震,被域外天魔夺取了身躯的掌控权。 他们,又或者说透过他们躯壳往外看的「祂」深深地看了天机阁阁主一眼:「真是没想到……」 「今日是我失策,下次,准备接好我的吧。」 天机阁阁主微哂:「本阁主且等着。」 说罢他也不再恋战,连看都没多看其他修士一眼,一挥袖袍,他并身后静默的漆黑大军全都消失不见。 · 陆昃的一只眼底洇出血色,瞬息之间盖过黑白阴阳鱼,占据整个瞳孔。 奇异的异瞳出现的同时,他的修为也节节拔高,甚至胜过当初在幽冥鬼界的盛怒一剑。 那一刻,天地为之变色,疯狂的仙气与魔气再不分彼此,混乱无序地搅合在一起。 陆昃的脸上再没有平日里任何笑眯眯的神情,他变得庄严而肃穆,似那高天之上的神明,无悲无喜,只有最纯粹的力量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 一时间,无论是处于封锁之中的崑崙,还是封锁之外的六界,无数修士都感受到了这道气息。 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只骇然感受着这道强大到几乎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第99页 而身在这力量中心,假的息机剑仙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地化为一缕青烟,散了。 息机剑却丝毫不惧,它本就是一把旷世神兵,只会遇强则强,持剑者死去,他反而就像是挣脱了束缚。 息机剑是一把斩尽妖邪之剑,而他如今剑锋所指之人,陆昃,就是这片天地之间最大的妖邪。 休祲剑感受到威胁,从地上飞起,悍然挡在陆昃身前,,正面迎上息机剑的剑锋。 被彻底搅浑成黑白二色的天地忽然被破开,一道金色的剑光落下。 长生剑一剑斩破天地,从师父和师祖碰撞的疯狂肆虐的剑意中挣出一方天地。 邬如晦的身影在半空中显形。 息机剑的逆转时光之力还没来得及破除,他的身形还是小孩子,发动长生剑靠的是储备在其中的内力,这本来是给陆昃准备的,但是这时候倒是方便了他自己。 而感受到长生剑的气息,息机剑和休祲剑竟然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收敛了自己的锋芒。 邬如晦一步一步踏空而来,向陆昃走过去。 他每走一步,就长大一点,当他来到陆昃身前的时候,就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邬如晦脸色阴云密布,声音却很轻柔:「我来迟一步。」 陆昃偏过头,看向他时,异瞳冰冷,宛如非人之物,面上仍是无波无澜的。 「很累了,」邬如晦轻声说,「你先休息一会儿。」 邬如晦的手一招,休祲剑和息机剑也化作流光落在他手中, 他收起三把剑,抱住浑身是血的陆昃。 陆昃缓慢地闭上眼。 彻底不甘于蛰伏的仙魔之力完全失控,陆昃一身白衣已经被自己的血染红,但躯壳已经不是他最糟糕的地方了。 他的识海布满龟裂的痕迹,随时可能破碎,魂魄更是虚弱到了极点,他像个木偶一样,没有唿吸,没有心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被邬如晦抱在怀里。 他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又有一道金光破开混沌天地。 法天尊风驰电掣赶来,见状不忍卒视地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是老衲来晚了。」 他话音未完,就见邬如晦并指,在自己额头上划出一道血痕,皮肉分开,竟睁开一只竖瞳。 瞳色鎏金,瞳孔呈现玄妙的符文形状。 这只竖瞳睁开那瞬间,天地仿佛都为之静默一瞬。 法天尊心神俱震,失声道:「原来你是——」 邬如晦双目紧闭,竖瞳却温柔地注视着陆昃,瞳孔放出光芒,将陆昃笼罩在其中。 半空中轮转的金色符文同时没入陆昃完全失去血色的肌肤,扎根四肢百骸,强而有力地兜住这具残破至极的躯壳。 即将破碎的识海,彻底枯竭的经脉,微弱至极的魂魄都在一瞬之间凝固。 本该魂飞魄散的陆昃,就这么被他强行留了下来。 第四十章 40 「天目族竟然还有遗孤, 怪不得陆昃要收你为徒!」法天尊甚至顾不上看一眼生死未卜的陆昃,还兀自沉浸在震惊之中。 邬如晦额间竖瞳合拢隐没,双眸徐徐睁开, 不置可否地瞥了法天尊一眼。 法天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合掌道:「罪过罪过……」 天地间狂暴的仙魔之气偃旗息鼓, 蛰伏回陆昃识海深处。 方才被挡在外面的孟昭然心急如焚地冲上来, 双眼通红:「——师父!」 他和大师兄被师父一道紧箍咒困在原地, 他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挣脱, 只能煎熬无比地感受着休祲剑和息机剑碰撞下的余波。 短短一炷香时间内, 他从未如此悔恨,若自己修行再刻苦一些, 前不久在大殿上再警醒一些,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百年过去,他还是无甚长进, 一点都不能为师父分忧。 ——直到一道神秘身影到来。 这人穿过长生剑布下的阵法,竟如履平地般, 孟昭然抬不起头,只看见漆黑袍角上绣着金色星象随动作一转。 紧箍咒应声破碎。 孟昭然勐的抬起头, 眼前已然空空如也。 他眼眶滚烫,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大师兄。 邬如晦神情阴郁地望着风云诡谲的天空,拍拍他的肩膀, 一个闪身就消失不见。 孟昭然来不及多想,向陆昃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然后,被陆昃体内爆发的仙魔之力挡在外面,不能再前进一步。 都说人一生有两次成长。 第一次是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孩, 开始向长辈争取权力。 第二次是意识到长辈并非坚不可摧,学着撑开属于自己的羽翼, 开始为他们遮风挡雨。 孟昭然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怀里仅剩一口生气的师父,崩溃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续命的法子……续命的法子,有了!魔尊负天君已经活了几千年,传说不老不死,她一定有办法!我现在就去——」 「冷静,昭然!」邬如晦低喝道。 法天尊赶紧道:「还有救,还有救,破月仙尊可别先自乱阵脚!」 「什么办法?!」孟昭然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事到如今,人命关天,想必剑仙也不会怪罪老衲,」法天尊长嘆一声,「世上只有一人能救休祲剑仙。」 孟昭然双拳紧握:「是谁?!」 第100页 法天尊一字一顿:「启天尊。」 邬如晦抹掉陆昃脸上最后一点血迹,抬眸质问:「六界谁人不知,启天尊早在几百年前就殁了。」 「是啊,这种时候你就别跟我们开玩笑了!」孟昭然双目赤红。 「不错,法天尊的确已经殁了,但他位于北海之外的故居里,还留下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定有能救命的旷世奇珍。故居封闭几百年,除了启天尊的血脉至亲,无人能打开,因此东西一定还在那里。」法天尊道。 孟昭然当即道:「血亲在哪?!我现在就去请,绑也要绑过来!」 邬如晦却垂眸看向陆昃苍白至极的面容:「……原来如此。」 法天尊苦笑:「不必,启天尊留世的唯一血亲,就在此处。」 「您的意思是……师父?」孟昭然一惊。 · 北海之外,天寒地冻。 寻常修士来此,就连周身内力都会被悉数冻结,运转不得,成为此地冰雪掩埋下诸多亡魂中的一位。 邬如晦和孟昭然身负身后修为,自然无需畏惧于区区风雪。 但风雪远远不是此地最为恐怖的存在。 北海妖兽,才是最麻烦的。 区别于妖界,这里的妖兽大部分一生都不会离开北海,极少露面,因此除了启天尊,没有人清楚,北海的风雪之中,究竟栖息着多少古老而强大的妖兽。 邬如晦一手抱着昏迷中的陆昃,另一只手提着长生剑,孟昭然的破月枪也在掌中蓄势待发。 师兄弟二人拿出十足的谨慎,行于这片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天地。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出奇的顺利。 风雪虽大,没有妖兽出没。 遥遥地,法天尊描述中的启天尊故居已然在望。 那是坐落在冰天雪地中的一点绿意。 仙门事务繁琐,启天尊不胜其扰,便将居所建在冰海之上,这里也不是什么雕樑画栋的宫殿,仅仅只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小木屋而已。 外观看上甚至有些粗糙,就像是有人手艺不精却非要搭建,拼拼凑凑搞出来的半成品,叫人疑心下雨时会不会漏水。 但看得出木屋主人颇具意趣,屋外还开垦了一片菜地,萝蔔白菜半死不活地蔫吧着,墙角靠着两把锄头。旁边的小花园里,杂草倒是长得比花茁壮,茂盛的花草间摆了个鞦韆架,蝴蝶翩跹起舞,飞过石上相依相偎的长箫与古琴,石头旁的蒲团赫然也是一对。 启天尊仙逝几百年,此间小天地还维持着旧时模样。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这里曾经生活过两个人,过着神仙眷侣不问世事的日子。 但即便是邬如晦和孟昭然,也从未听说启天尊有过什么道侣,更没有从陆昃口中听说过关于他爹娘的任何字句。 他们就像是突兀的闯入者,来到这段冻结的时光,这段没有任何史册记载的秘闻。 尤其显得突兀的,便是陆昃。 邬如晦站在木屋外的篱笆前,摸了摸陆昃垂落的长髮,看着他难得温顺地靠在自己肩头的睡颜,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抬腿迈了进去。 不出所料,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启天尊故居就这么接纳了他们的进入。 「叨扰了。」邬如晦收起长生剑,嘎吱一声推开木屋的门。 一道淡淡的白色身影坐在简陋的木凳上,闻声抬起头。 这是一名女子,面容跟陆昃有五六分相像,冲来者微微一笑。 「您是……」孟昭然略一思索,「昭然见过师姑。」 这女子竟是一炁山掌门陆扶摇,启天尊胞妹。 仙门卷宗上浓墨重彩地记录过这位传奇人物,只是她明明也应该在几百年前就…… 邬如晦亦行一礼,低声道:「我们面前的是一抹残魂。」 残魂不能言语,笑吟吟地起身,来到邬如晦面前,看见他怀中尚在昏迷的陆昃,微微睁大眼睛,神情忽然变得哀伤起来。 她半透明的指尖轻轻抬起,似乎是想触碰陆昃的脸颊,却径直穿透而过。 「师姑,你可有法子将师父救回来?」孟昭然急切地问。 陆扶摇思忖片刻,抬手指向里屋。 师兄弟二人依照她的指示,又推开这扇尘封已久的木门。 屋内陈设像是启天尊的卧房,地上躺着个削到一半的木马,桌案上两盏茶尚有余温,裊裊飘着白雾,几个零碎小玩意也摆在这里,都是拨浪鼓,虎头鞋,长命锁一类做给孩童的。 就好像是主人家只是暂离,不久后还能回来。 孟昭然张了张嘴,觉出一股荒谬。 生活在这座小屋的夫妻,似乎由衷地期待过一个孩子的诞生。 邬如晦的目光扫过桌案,忽然愣了一下。 一枚长命锁静静躺在那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中间,原本一点也不起眼,它是布料做的,做工简陋,针脚也粗糙,面上绣着一朵莲花。 他端详着那莲花纹样,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同样的长命锁,他在陆昃身上见过。 是在……他死而復生后,还没完全恢復记忆的时候。 「怎么了大师兄?」孟昭然问道。 「这枚长命锁有些眼熟。」邬如晦托起陆昃的一只手,神识探入他的芥子戒,很快就在两坛花雕酒旁边找到了他记忆中那枚长命锁。 第101页 花雕酒上还有邬如晦亲手打下的封印。 那是陆昃昏迷后刚醒那几天,他下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回来的时候捎了糕点和酒酿。 按照过去的惯例,糕点归师弟师妹,酒酿归师父和大师兄,但那天师徒二人都重伤初愈,邬如晦便打了道封印。 神识扫过那两坛酒,也顺带看过一看酒旁边堆的东西,都是玉米,竹蚱蜢,野果子等凡间之物,其中就有一枚长命锁。 这东西不知在陆昃的芥子戒里躺了多久,感受到邬如晦的神识触碰,由内而外地亮起七彩神光,飞出芥子戒,悬停在双目紧闭的陆昃面前。 孟昭然眉头一皱,就要上前去抓来看看,邬如晦抬手拦住他,任由这枚长命锁的神光笼向陆昃。 神光柔和地将陆昃包裹起来,纯粹至极也温暖至极的生机淌过陆昃枯死的经脉,滋润修补着他识海上危如累卵的裂痕。 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起死回生般回到了百年前未曾受损的状态。 宛如神迹。 就连一旁的邬如晦和孟昭然都受了恩惠,被息机剑剑意伤过的识海一道被滋润过。 孟昭然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这……」 邬如晦不自觉地抱紧了陆昃,半晌松了口气般,眼中漾起笑意:「我们这趟来对了。」 陆昃对外界一切尚且无知无觉,但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起来,唿吸也变得悠长。 侵蚀过躯壳的光阴之力也被抹去,陆昃的头髮再次从墨黑变为霜白。 「我有点煳涂了大师兄,」孟昭然揉了揉眼睛,「师父的头髮到底怎么回事啊,变来变去的。」 邬如晦勾起一缕白髮:「以前是黑的,赤墀峰与我一战后变白了,受光阴之力,躯壳回到过去,自然又变黑了。」 孟昭然恍然大悟,自觉已经参悟透了,不好意思再细问为什么会变白。 他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回胸腔,忽然又有眼力见了,看见大师兄抱着师父,顿时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红着脸说了声「我去看看师姑」,就一熘烟地跑了。 邬如晦看着他略显慌张的背影,唇角微弯,俯身将陆昃放在榻上,握着他的手贴在额前。 他闭上眼,心中仍有后怕,喃喃道:「陆昃,你也太能折腾了,我一眼没看住,你就能作个大的。这是最后一次,我原谅你,没有下次了,好不好?」 陆昃没法回应他,他便捏着陆昃的下巴,强行帮他点头同意了。 「你答应我了,」邬如晦指尖摩挲着陆昃微凉的脸颊,鎏金瞳倏地涌起阴郁,「倘若你违约,我就找根锁链把你绑起来,关在晚照台,谁也不许见。」 「一言为定。」他单方面敲定这霸王条款,看着陆昃安静的睡颜,胸口还是闷闷的堵得慌,于是凑上去一口咬在陆昃脸颊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牙印。 第四十一章 41 陆昃睡了很长的一觉。 恍惚间将一生又从尾到头走了一遍, 回来最开始。 绝大多数孩童没有自己刚诞生时的记忆,但是陆昃记得。 那是一片猩红的海洋。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来自四面八方,或悲或喜, 亦嗔亦痴, 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好恨, 我好恨啊, 我要杀了他!」 「我爱慕她, 想得都快疯了, 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看我一眼?」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但还不够!我要把曾经所有看不起我的修士都踩在脚下,我要天之骄子都向我俯首称臣!」 「……」 实在是太吵了。 还是婴孩的陆昃用力捂住耳朵, 那些声音也还是会从识海深处响起,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 他生气地拳打脚踢,但周围都是冰冷的血色迷雾, 他发泄不到实处。 幸而他这番动静终于引来了注意。 血雾流动了起来,交织成大茧, 将陆昃包裹进去。 那些烦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另外两道声音模模煳煳地响起,不带任何激烈的情绪, 陆昃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蜷缩在大茧里,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血雾重新动盪起来, 这次的动静远非以前那些聒噪不休的声音可比。 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陆昃后嵴,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睁开眼,满怀恶意地窥探着,时刻预备着要置他于死地。 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动盪, 血海翻江倒海,但大茧从始至终都将他保护得好。 只是血雾一天一天黯淡下去, 终于有一天完全消失。 沉睡中的陆昃睁开眼睛,剧烈地颤抖起来。 母体生命彻底消逝的那一瞬间,两股堪称浩瀚的传承记忆灌注进他的识海。 强行灌注带来的痛苦使得识海边缘崩裂出深深的裂缝,但又在下一瞬间被蛰伏在此的仙魔之力修復如初。 灌注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陆昃被迫适应了这份仿佛永无止休的崩溃边缘。 终于,大茧碎成斑斓光点,他淌过血海,向着有光亮的地方举起稚嫩的小手。 「噗嗤——」 陆昃破开女人的肚腹,自己爬了出来。 血海之外的世界,大雨滂沱。 闷雷在他头顶滚动,天道对于是否要处决这个疯狂决意之下诞生的畸形怪物,显得犹豫不决。 第102页 他的手撑在破碎的土地上,轻而易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不过七步之远,他便飞快地抽条拔个,从刚出生的婴孩长成修长挺拔的男人。 陆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两具男女的尸体躺在那里,他们的躯壳中空空如也。 而他的识海中,本该水火不容的仙魔之力勉强共存着。 本该白纸一张的记忆中烙下数千年的长度,悉数来自他身后那两具尸骸,世俗常理而言,他该称唿他们为爹娘。 七步之内,宛如脱胎换骨。 他抬头,闪电剎那间照亮他苍白的脸,以及唇角那抹冰冷的嗤笑。 陆昃随手变出一身长袍裹上,漆黑长髮垂至地面,森寒雨水不住地往下流,他浑不在意,赤着脚往大雨中走去,不再回头。 …… 陆昃醒转。 他收拢的意识散开,重新取回躯壳的掌控权,却发现神识还在识海中飘着,出不去。 他倏地皱眉,神识铺开,将识海完整地扫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又或者说,异常大了去了。 按计划,他现在应该已经摆脱属于休祲剑仙那副油尽灯枯的躯壳了才对。 反正他还有个备用的,只是以后不能再用休祲剑仙这个身份行走世间了而已。 左右休祲剑仙早就隐世百年之久,六界不缺他一个,唯一受影响的就是他那几个徒弟。 也不过只是仙魔有别,往后不能光明正大叫他师父罢了。 反正老老实实叫师父的也没几个。 但现在非但他没有出去,这副枯竭的躯壳还让人给修好了。 时刻躁动不安的仙魔之力也安静地蛰伏着,从未这样乖巧过。 好大的能耐,谁干的?! 识海深处,一枚散发着七彩光芒的传承印记冉冉升起。 陆昃神识一滞。 这枚印记自他出生起就在,从未有过什么动静,因此方才忽略了它。 现在看来—— 一道身影从七彩光晕中缓缓浮现。 那是个身穿银色长袍的仙人,俊眉朗目,周身气派不怒自威,瞧着就是一副仙界正统所在的模样。 事实上,这人也的确是仙界正统所在。 他漫长的一生简直活得无可挑剔,自幼便是众望所归的仙门翘楚,唯一的污点便是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背着师长偷偷与她拜天地成了亲。 若真是个凡人也罢,用不着百年,这荒唐闹剧便可以结束了。 可惜这女子并不是什么凡人,而是魔尊负天君。 魔尊主动将真相全盘托出的那一天,彼时还年轻的仙人静默良久:「向我证明祂的存在。」 于是他便看见了深渊之中,那不可名状之物。 「如何?现在愿意继续跟我做交易了么?」魔尊的低语在耳畔响起。 仙人闭上眼:「……好。」 融合了仙魔两界巅峰之人精血的胚胎,就此开始孕育。 此举本就逆天而行,这两个疯子还没来得及亲眼见证陆昃的诞生,便死于域外天魔之手。 如今留在陆昃识海的,仅仅只是一抹残存的意识。 启天尊仔仔细细将陆昃看了一遍,方才伸出手,笑意温和:「阿昃,你长得更像你娘,过来让爹瞧瞧。」 陆昃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冷漠又尖锐地问:「怎么,几千年的记忆不够你们交代?还得追到这里?」 若非此人依託于传承印记,陆昃早把他撵出去了,还用得着待在被锁住的识海里听他废话? 启天尊静了静,最终只是苦笑:「爹娘对不住你。」 「我是山沟里爬出来的野人,哪来什么爹娘,」陆昃半点不给他面子,「什么事?」 启天尊无奈,但时间不多,只能正色道:「上古大能汇集六界之力,将域外天魔斩成五截,息机剑仙以身入阵,将其中一截封印,的确大幅度削弱了祂的力量,但也由此埋下一个隐患。因祂而死的修士,会有一缕魂魄剥离,被迫献祭给祂。祂竟然能根据这一缕魂魄,还原出六七分相似的修士。虽然造出来的假货修为比不上原身,但你也看见了,这假货使得动息机剑。」 他沉声道:「这恐怕才是域外天魔真正的底牌,古往今来多少年,不知道域外天魔造出了多少假货。」 陆昃不置可否。 启天尊摇摇头:「还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此前千百年间,六界的卷宗中并无域外天魔会依据残魂制造冒牌货的记载,若这是祂在沉睡中觉醒的新手段,你须得提防他还有其他手段。我总觉得,这新手段来得蹊跷……」 「但你是爹娘磨砺数百年,打出来的六界最锋利的一把剑,你可以斩断祂与他们之间错乱的因果,你可以真正杀死祂。」 「我从未如此有信心,域外天魔会终结在你这一代,乱世出奇才,甚至连天目族也……」 「别打他的主意。」陆昃终于出声打断道,话语中满是警告的味道。 启天尊摇摇头:「这是他的命,他既然有那穷经造化的天目,就必然脱不开自己的命运。你当真没察觉么?天道已经选择了他。」 「命运?」陆昃嗤笑,「命运的水分有多大,你们这种自诩能操纵命运的能人志士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启天尊长嘆一声:「是爹娘对不住你,倘若有来生,我与云娘只是一对凡人夫妻,一定将你护在怀里好好养大……」 第103页 「我没有来生,即便是有,也无需你二人来假惺惺。」陆昃一拂袖,将这抹残留意识打散。 随之散在半空中还有一声嘆息。 被锁住的识海随之解开,陆昃睁开眼。 简陋的木屋映入眼帘。 整个北海的灵脉交汇于此,为他体内流淌的熟悉血脉欢唿雀跃,敞开一切迎接他这位新主人的到来。 木屋里摆放着的一切他都在传承记忆里见过,事实上那些看似温情的小物件,从来都没有真正到他手上的可能,这一切显得更像一场滑稽的卖弄。 他的身世想必是法天尊多嘴,他那两个徒弟才将他带来此处,否则他一生都不会踏足此地。 陆昃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过。 忽然,他感到脸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抬手一摸,摸到一圈牙印。 陆昃:「…………」 他黑着脸抹掉了这个牙印。 屋外传来脚步声。 陆昃起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半空中。 邬如晦和孟昭然推开木门,看见的就是空荡荡的床榻。 一封留信放在床头: 为师有事,先行一步,尔等自便。 邬如晦羽睫微垂,掩下涌动的晦暗。 孟昭然的反应则比过去小得多,只是黯然地垂下头:「我给师父拖后腿了吧……」 邬如晦温声道:「接下来想去哪里?」 「去仙门走一趟,」孟昭然深唿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三师兄叛逃,崑崙大变,我这仙尊的名号虽是虚衔,但也不可坐视不理。」 邬如晦颔首:「好。」 「大师兄你呢?」孟昭然问。 邬如晦的目光穿过木窗,看向万里冰封的雪原:「我去魔界看看。」 如今六界的封印都有异动,唯有魔界无甚动静,因为魔界是铁板一块,上下一心唯负天君马首是瞻,不好动。 但这恐怕意味着,针对魔界的阴谋即将或者已经开始了。 那件事开始之前,他必须先去确认魔界封印的情况。 「魔界的负天君是个存世几千年的大魔头,仙门秘闻卷宗中曾推测,她恐怕是世间心魔化身。上回仙魔大战,师父重创过她,令她至今不能出魔宫,大师兄你去了她的地盘,千万要小心。」孟昭然有些忧虑地叮嘱道。 邬如晦笑了笑:「好,我会多加小心的。」 与师弟分别,邬如晦指尖虚虚拂过芥子戒,漆黑宽大的斗篷便披上身,他戴上青铜面具,将长生剑收回识海。 天机阁标志性的金色星象图案在袍角微微发光,他一翻掌,九层小塔浮现在掌心。 魔界据点的天机阁弟子传讯道:启禀阁主,人马皆已备妥,随时待命。 邬如晦合拢五指,天机塔化作光点飘散。 他回头看了一眼雪原中冻结住时光的木屋,师姑陆扶摇的残魂正站在窗后,见他回头,有些不舍地沖他摆摆手。 她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堪,只是大概从师兄弟二人身上认出了些许熟悉的气息,本能地待他们很亲切。 邬如晦礼数周全地一揖,破开虚空往魔界去。 刚踏足魔界地界,邬如晦面具下的眉心微妙地一挑。 在此等候他的天机阁弟子恭敬地行礼。 然而邬如晦分明看见,这人面具下的眼眶似乎有幽幽鬼火跳动。 下一秒,漫天禁制显形,天罗地网般包抄过来,显然是有备而来。 邬如晦纹丝不动,任由重重禁制落下,将他禁锢在其中。 「不枉我布置这么久,终于钓上来一条大鱼。」天机阁弟子头顶飘出一缕幽绿鬼火,落地化成黑衣女子。 天机阁弟子挣扎着,眼中有了瞬间清明,他硬是撕开禁制展开一个传送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快……逃……」 女子勐回头,土地翻卷探出森森白骨,一把抓碎传送阵:「谁敢!」 之前在崑崙,陆昃已经收回了追捕天机阁的命令。 现在看来,这指令还没传到魔界。 这位魔将看起来费了大力气设局抓捕,总不好叫她空手而归不是? 邬如晦从善如流地道:「我不反抗,你别动他。」 女子眼眶中两簇鬼火跳动,冷冷地盯着他:「你倒是识相。」 「你可是负天君座下四魔将之一的敲骨,我要是反抗,岂非死无葬身之地?」邬如晦便很识相地道。 虚弱地趴在地上的天机阁弟子:「……啊?」 敲骨冷笑一声:「你们天机阁的嘴皮子倒是耍得利索,有什么话,留到大牢受审时再说吧。」 邬如晦提醒道:「我什么都愿意说,还请魔将千万不要将我等交到负天君手上。」 「害怕?哼,晚了,天机阁行事这般嚣张,早该料到有今日。主上有交代,一旦逮到天机阁的鼠辈,一律带到他面前亲自审问,」敲骨袖袍一挥,「押往负天宫。」 第四十二章 42 千里之外, 仙界。 风撷香……或者说凤洄领了命令,和破军带着一众手下与金轮君里应外合,控制住了整座崑崙山的局面。 域外天魔暴露的爪牙悉数落网, 无人逃脱。 她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主上不在此处, 她幸不辱命, 圆满完成了主上的交代, 他老人家近来心情欠佳, 这个时候千万不宜去触霉头。 第104页 可惜他这口气刚刚松下去, 一封来自魔将敲骨的书信就将她惊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差点背过去。 敲骨声称自己将天机阁在魔界的据点一锅端,抓获了两名天机阁弟子, 其中一名似乎地位很高,从他嘴里审出了大量天机阁据点。 随信附上了据点地图,以及一幅天机阁俘虏除去青铜面具的画像。 凤洄看着画像上那张脸, 啪一声用力地捂住了心口。 她立即传音过去:「你抓的那个天机阁弟子……」 敲骨:「已经给主上送过去了。」 凤洄声音莫名有些虚弱:「……主上可有其他吩咐?」 敲骨:「主上让我把另一个天机阁弟子放了,还撤了针对天机阁的抓捕。我手下的人搜查过几个距离较近的据点, 里面的人不是天机阁弟子,反而是域外天魔的喽啰。此事我禀明过主上, 主上说无妨,让我继续抓,别的没说什么了。」 她声音略有不解, 但主上就是主上,主上做事定有其深意。 自从群仙宴出乱子之后,凤洄便没能再联繫上主上。 往日里她联繫不上也就罢了,找负天宫里那位主上也是一样的。 但今日不同, 若真让长生剑仙碰上负天宫里那位主上,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 凤洄头一回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主上, 出大事了!您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断联了? · 负天宫是一座华美至极的宫殿,然而美则美矣,没有半点生气。 押送邬如晦的魔族士兵将他送到门口,松绑之后,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邬如晦便自己走进魔宫。 他体内是纯正的仙力,与魔气犯沖,魔宫的魔煞不知盘踞了多久,累月经年,有如实质,若不想与整座负天宫相抗,就必须收敛起自身所有仙泽。 然而这样一来,他的修为就相应地受了压制。 任何仙界修士在此,都不会轻易地进入这座魔宫。 邬如晦不甚在意地一笑,任由修为被压制下去,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座冰冷华美的宫殿。 宫殿上方,漫天魔灵罕见的静悄悄的,一对对猩红的眼珠紧盯着他的身影。 偌大一个宫殿,里面没有任何侍从,只有邬如晦的足音在空旷的大殿中迴荡。 主殿的大门向邬如晦轰然洞开,他抬眸,看见一把巨大的白骨王座,王座背对大门口,看不清上面有没有人,邬如晦便向王座走去。 绕到王座正面,雍容华贵的靠枕坐垫上还是没有人。 但是角落里躺着一支小小的琉璃瓶。 邬如晦很不见外地拿起来一看。 琉璃瓶中装着银色的粉末,流动时光芒闪烁,煞是好看。 他眉梢微妙地动了动,晃晃瓶子,端详着这枚琉璃瓶,陷入沉思。 魔宫的主人大概不喜欢他这个反应。 一股劲风颳来,撞上邬如晦的后背,将他一把推进王座。 邬如晦护了一下琉璃瓶,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干脆就地坐下。 堂堂长生剑仙,坐到了魔尊的王座上,简直有种颠倒错乱的荒唐感。 剑仙本人看上去不太介意,抬起头,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人长发白如雪,垂至地面,蜿蜒地铺开,漆黑衣袍上用鲜红丝线绣着红莲,袖口与衣摆上火星明灭不定。 他有一张跟陆昃一模一样的脸,唯一的区别在眼眸。 负天君眸色猩红,宛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与他对视一眼,仿佛魂魄都会被吸进去。 常人在此,那些藏在心底的执念少不得被无限放大,勾出魔怔的渴求。 可惜邬如晦不在其列。 邬如晦与他对视良久,双方都看不出对方脸上神色有什么破绽。 终于,负天君打破这僵持,他笑眯眯地问:「知道我是谁么?」 邬如晦毫不犹豫地道:「陆昃。」 负天君微微俯身:「不,我是负天君。」 他霜白的眼睫微垂,轻声问:「小如晦,知道什么是负天君么?」 邬如晦不动声色地问:「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六界都在想尽办法彻底消灭域外天魔,包括天地心魔化身的负天君尉迟齐云,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她以至魔之躯与仙门至仙之体启天尊结合,诞下了一个畸形的怪物,能够同时拥有仙魔二界至高的力量。这怪物顺势戴上两副面具,在仙界,他是万人敬仰的休祲剑仙,在魔界,他继任了魔尊负天君的名号。 「一人分饰两角到底太麻烦,他大多数时候又是以休祲剑仙的面目行走世间,便将自己的心魔剥离出来,放在负天宫顶替他成为负天君——这便是我的诞生。 「很奇怪吧,无形心魔也能诞生有形之体,心魔化身的怪物竟然也会有心魔,果然还是受了另外一半人类躯壳的影响啊。」 邬如晦只是摇摇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负天君蓦然笑出声:「这句话竟然是从你口中说出的,你分明是受他冷心冷清最多的人,就这么帮着他说话?」 邬如晦眉心微拧:「不是他,是你,陆昃。」 他沉声道:「心魔即执念,你是陆昃的一部分,休祲剑仙也是陆昃的一部分。」 魔宫上空,漫天魔灵隐隐开始躁动,白骨王座前,负天君仍是笑眯眯的:「错啦,心魔是内心欲望的无限扭曲放大,可不仅仅是执念,而是走火入魔。」 第105页 邬如晦并不与他争辩,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小小琉璃瓶:「是么。」 「我的秘密已经交代完了,你呢,小如晦?死生一回,你似乎多了不少秘密啊?」负天君又凑近了一些,二人几乎鼻尖相抵。 他坚持声称自己不是陆昃,他也的确与休祲剑仙不同,至少休祲剑仙不会靠近到这么一个亲密到堪称危险的距离。 邬如晦不闪不避,静静地望着那双猩红魔瞳,眸色复杂:「想知道?」 负天君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嗯哼。」 邬如晦垂下眼,继续摆弄那个小瓶子:「那你想着吧。」 负天君沉默两秒,直起腰身揣起袖子,同时一只魔灵尖啸着掠过,将邬如晦手中的琉璃瓶夺走,他开始假笑:「做个交易如何?」 「我已经封住了传向陆昃的共感,他暂时不会知道你在我这里,你想不想知道陆昃的秘密?」负天君的语气中带着天然的诱哄,「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有没有什么人?他可曾对你有过一瞬的心动?这些我都知道,我们可以交换。」 谁知邬如晦半点不受蛊惑似的,异常冷静地道:「不想。」 负天君笑容一敛:「……」 这简直是心魔生涯上最失败的一笔。 邬如晦眸中渐渐浮现上一抹笑意。 负天君神情莫测地打量着他,猩红魔瞳微微眯起,充满压迫感地威胁道:「陆昃是你师父不错,可我不是陆昃,你我之间不存在什么师徒情分,你确定要这么不配合?」 邬如晦嘆了口气:「别试探了,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宛如惊雷噼下,漫天魔灵为之一顿,僵在半空中。 负天君:「…………」 「是么,」负天君不动声色地道,「本座也很喜欢你,反正本座和陆昃长了同一张脸,你不如从了本座,做我负天宫的魔妃?」 邬如晦终于一哂:「你连碰都不敢碰我,推人都用的内力,就这也好意思让我做魔妃?」 负天君:「………………」 第四十三章 43 负天君不易察觉地磨了磨牙, 继续假笑道:「还不是因为你师父,你若是在我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能讨得了好?」 邬如晦纠正道:「我师父就是你。陆昃,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嗜好, 喜欢……」 负天君有一瞬间露出恍惚的神色:「你有多少年没叫过师父了?」 邬如晦微微一笑:「喜欢听?」 负天君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想知道?那你……」 邬如晦直接道:「不想, 不交换。」 负天君眼底划过一丝戾气:「你自己不开口, 本座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邬如晦坐在白骨王座上, 有恃无恐地摊摊手:「请便。」 鎏金瞳与猩红魔瞳无声对峙良久。 「好吧, 我们换个话题, 」负天君理了理袖子,缓声问, 「长生剑仙,你跟天机阁是什么关系?」 这回没被旁人打断,邬如晦回答:「我是天机阁阁主。」 他神情倒是泰然自若:「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天道非人之身躯可以承载的, 你窥破天机,损耗了多少寿元?」负天君目光锐利。 「于我寿元无损……不信?不信算了, 你一个烧命用剑的疯子哪儿来的立场教训我?」邬如晦眼神冷了下去,唇角仍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负天君发现跟他聊天真的很吃力, 动不动就要被翻小茬。 魔尊袖袍上的纹样在仙界不常见,邬如晦伸手,捏着负天君的袍角端详片刻, 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的另一半仙躯在哪儿?」 他这动作有点像过去少年剑仙撒娇惯用的把式,显得他当下这副油盐不进的死出都可怜可爱了不少。 负天君瞥了眼,很快移开目光:「仙门封印。息机老剑仙的封印被反过来利用,他当然得过去瞧瞧。」 即便是早有预料, 邬如晦还是皱了皱眉:「莽撞。息机剑和休祲剑都在我这,仗着经脉修復, 又开始作死了。」 负天君悠悠道:「倘若一个人根本死不了,自然也不会惜命。」 邬如晦一时间没有说话,垂下的眼睫投落阴影,就好像那双鎏金璀璨的眼瞳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半晌,他起身,走下白骨堆砌的王座。 「想去哪儿?」负天君笑眯眯地问。 藏在袖袍底下的手暴起青筋,又在下一瞬很好地压了下去。 邬如晦头也不回地道:「先去看看魔界封印,再去仙界看看你打算怎么作死。」 负天君好整以暇地道:「没用,仙门封印那边已经被他完全封锁了,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那好办,你跟我一起去。」邬如晦道。 负天君怔了怔:「我身上有禁锢咒,离不开负天宫。」 邬如晦回头:「你自己解不开自己下的禁制?」 负天君强调:「我不是——」 他话音戛然而止,颜色浓郁的红瞳中倒映出邬如晦放大的身影。 邬如晦回到他身前,伸出手,触碰上了他的颈脖。 负天君喉结微微一动。 一圈缠绕在颈脖上的枷锁显形,锁链末端拖地数尺,隐没在空中。 枷锁上流动的恶咒竟对邬如晦的触碰毫无反应。 他指尖点在枷锁上,低声道:「解开。」 第106页 负天君隐忍地蹙起眉心,目光变得幽微:「长生剑仙,你知道你在什么吗?你确定要将六界第一大魔头从禁锢中放出来?」 「漫天神佛九万九千尊,你敬过哪一尊?这时候想起仙魔有别,是不是太晚了?」邬如晦微微一哂。 负天君眯起眼睛,漆黑的恶咒倏地烟消云散。 邬如晦手指一用力,亲手掰碎了这条锁链。 漫天魔灵齐声尖啸,负天宫上空蓦然风雷涌动,苍白闪电撕破天际。 负天君却没动,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想起来了。」 他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但邬如晦眸色深了下去,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负天君欠奉血色的唇上,竟然滚烫。 他唇角弯了弯:「是。」 「什么时候?」负天君嗓音里不自觉带上一抹哑。 邬如晦轻描淡写落下一道惊雷:「死而復生后。」 「难为你拐弯抹角试探我这么久,直接问不就好了?」邬如晦向负天君伸出手,眸中含着几分如今罕见的温暖明亮,「如何?陆昃,你现在愿意跟我走了么?」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负天君缓缓伸出手。 「咔哒」一声轻响,负天君手上一沉,一圈新的枷锁扣上他瘦削苍白的手腕,玄奥晦涩的符文亮起,霸道地封住了他周身关窍。 邬如晦冷冷地道:「我就知道。」 他的手顺着锁链扣紧负天君僵硬的五指,毫不留情捻灭了负天君指尖闪烁的诡谲光芒,蓄势待发的记忆抹除禁术这么被他破开。 他举起来负天君的手贴在脸颊边,依稀像是个撒娇,嗓音目光却阴郁寒凉:「喜欢你的新锁链么?」 「逆徒,你想做什么!」负天君瞳孔骤缩。 他与另一半自己的联繫,在此刻,完完全全地断开了。 而他的修为,也被这诡异的锁链完全压制下去。 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远在仙门封印禁地的陆昃眉心突突一跳,蓦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法天尊正站在他的身旁,慈眉善目的圆脸上露出少有的凝重之色:「……目前共有三百门派合计一千七百修士集结于此,另有……陆施主?可是老衲方才说的有何处不妥?」 陆昃压下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没什么。」 仙门禁地距离上一次这么热闹,已经有数百年了。 上千精锐修士带来的威压沉沉地压下来,没有硝烟,但无形的肃杀之气已经充满整个禁地。 镇压此地数百年的息机剑阵已经被域外天魔拆破,这意味着外面遮天蔽日的禁制对祂来说也形同虚设。 仙门此番大动作,就是要修补禁地封印。 除开那些活得久资歷长的老不死,大部分修士此前从未听说过域外天魔的存在,但经群仙宴血案,便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可怖。 在场几乎每一名修士,都有师长亲友直接或间接地遭过域外天魔的毒手,因此他们站在这里,除了隐隐的恐惧之外,更多的是仇恨。 仙门本该由三天尊统领,然而启天尊与同天尊皆是身死道消,如今就只剩下一个法天尊。 世人本以为他是个只知道撞钟念经的老和尚,不曾想接管仙门事务后,他竟办得井井有条,叫人纠不出差错。 也有少数并不服气的修士曾试图站出来,法天尊忙不迭地请来了休祲剑仙等德高望重的修士来压阵,表示自己并非一言堂, 于是异议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去。 一名茅山道士走上前,他额前一抹硃砂灼灼,拱手道:「八卦推演出的时辰就是现在。」 法天尊双掌合十,身后凝出金佛巨像,一掌向看似毫无动静的封印口印去。 精锐修士们各自站位,同时双手结印,一座全新的封印大阵初露雏形,压阵的大能分别站到大阵九个中枢上,纷纷亮出法宝,将浑厚的内力注入大阵。 陆昃原地不动,手中却提着一柄完全由剑意凝聚而成的休祲剑,他并不直接参与大阵的构筑,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大阵即将收拢压入大地之时,域外天魔坐不住了。 大地忽然毫无徵兆地开始颤抖,一点漆黑的漩涡出现,就像是有生命力一般,迅速向外扩展延伸。 嘈杂的呓语声也随之在每个修士耳畔响起,丝丝缕缕地往识海深处钻。 不少修士脸色都白了白。 木鱼声适时出现,守候在法阵之外的一圈和尚身上佛光大声,闭目合十,宝相庄严地诵起经文。 佛光笼罩之下,那些无孔不入的呓语仿佛见了天敌,嗤嗤散了。 精锐修士们神色一松,继续专注大阵构筑。 但陆昃的神色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更加冷沉:「来了。」 虚无的漆黑中凸起一个接一个鼓包,伸长拓宽,逐渐变成人的形状。 紧接着那漆黑蠕动剥落,露出里面的身影。 精锐修士们尚且顾不上抬头看,那漆黑之中究竟孕育出了怎样的东西,压阵的大能们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即便是他们,也纷纷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丹阳门太上长老,玄云宗老掌门,百花散人,明镜仙…… 这是十数道身影,竟然都是曾经仙门名号响噹噹的人物,其中不少还是毕生都在与域外天魔斗争的先辈。 第107页 但他们都应该已经仙逝了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边杀伐之意陡生,从休祲剑之中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法天尊身为大阵主导者,额角汗珠涔涔,却仍朗声道:「陆施主剑法又精进了,实乃我仙门之幸。」 水墨色剑气纵横,以陆昃为中心,将天地都染成黑白。 一剑落,万物寂声。 那些诞生自虚无漆黑的已逝仙人皆是祭出法宝相抗,令人骇然的是,域外天魔的本事的确大,竟然连这些仙人生前所用的法宝都一一搜罗了来。 陆昃与这十数个天魔造物兵刃首次相接,以一敌众,完全没有落下风。 休祲剑的剑意将所有扫向大阵的术法都拦了下去,一丝没漏。 若非场合不对,众修士简直想替陆昃喝彩。 剑仙威风不减当年,乃至更甚,天下第一剑就是天下第一剑,于剑之一道上已臻至化境。 层次更高的大能反而心中隐有忧虑。 休祲剑仙的修为是高,但他终究是一个人,如何能抵过十数个人的轮番消耗。 这其中,只有璇玑仙尊孟昭然最为镇定。 他甚至都没有往陆昃的方向看过一眼,全心全意地担起自己阵眼的职责。 数次交锋之后,天魔造物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他们本来以为,即便境界差上一截,至少能让休祲剑仙吃上一些苦头。 毕竟不久前,他应该刚被假息机剑仙重创过,如今一看,非但他的仙躯没有任何损伤,修为反而还更进一步。 交换过一个眼神,天魔造物的眼底攀上血丝,他们嘴唇蠕动,不似人能发出的呓语从他们唇齿间挤出。 这呓语声竟然穿透了和尚们布下的佛光,宛如细针直直扎进在场每一个修士的识海。 定力低些的修士忍不住发出哀嚎,大阵为之一震,竟摇摇欲坠起来。 陆昃神色不变,他眉心亮起一枚古朴的符文,归墟令自额间飞出,悬在半空,散发出平静的光芒。 天魔造物等的就是此刻,他们同时暴起,祭出杀招从四面八方往陆昃空门招唿。 陆昃分明看见了,却没有丝毫要闪避的意思。 眼看着最快的一名天魔造物的刀锋已经逼近他的咽喉,一支羽箭自天外飞来,以流星赶月之势击飞刀锋。 天色在一瞬之间暗了下去。 平地忽起狂风,伴随着一声嘹亮至极的啼鸣,所有人终于看清,遮蔽天空的乃是一双巨大的羽翼,仿若垂天之云。 「——这、这是金轮君和逍遥君!」 第四十四章 44 站在鲲鹏背上的女子再次搭弓射箭, 她戴着面具,底下猩红魔瞳冰冷,一连九发羽箭破空而出, 直指地上的天魔造物, 澎湃魔气悍然排开。 天魔造物受大魔与大妖气息双重压迫, 竟然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就这一顿, 让羽箭破开了天魔造物联手撑起的法场, 他们中不少人都闷哼一声, 显然是受了影响。 她收起弓箭,纵身一跃, 站到陆昃身旁,简单地点头示意。 盘旋空中的鲲鹏收拢双翼,也倏地朝着陆昃俯冲而下, 大风唿啸中,将四周的天魔造物逼退数尺, 眼睁睁看着这庞大的身影落地化成人形。 陆昃脸上终于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多谢二位。」 「步虚,你这话可就见外了啊。归墟久未出世, 竟让这种冒牌蠢货也敢出来显眼了,实乃吾等之过。」鲲鹏化形的男子锐利双目中精光湛湛。 领头的天魔造物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道:「哦?可你也不见得有多正义, 堂堂休祲剑仙和鲲鹏大妖,竟然跟金轮君站在同一个阵营,你们难道不知她的手上沾了多少仙人的血?!」 金轮君冷笑:「长见识了,原来域外天魔的傀儡走狗也配称之为仙人啊。」 「你嗜血残暴, 可别都赖在神君头上。」天魔造物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 他用的皮囊乃是仙界曾经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修士们见他占着这副皮囊, 形容举止却一派无耻小人姿态,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金轮君眼露嘲讽:「怎么?怕我抢了你戮仙的风头?」 「金轮,跟一群跳樑小丑有什么好说的,动手。」陆昃剑光如满月,水墨剑意排山倒海般降临。 金轮君与逍遥君闻声应是,各自掏出看家本领,与天魔造物缠斗起来。 双方人数不等,但归墟三君一方明显处于优势,将天魔造物逼得节节败退。 就在这时,位于封印中心的那片虚无又有了动静。 新一团鼓包凸出来,从中走出一名红衣灼灼的女子,她一睁眼,锋锐无匹的刀气便自她身上爆发。 她没有瞳仁的双眼穿过人群,直直盯向陆昃,确切地说,是陆昃手中的休祲剑。 即便陆昃手中的休祲剑仅仅是由剑意凝成,也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故友的气息,发出铮铮之声以作应和。 「不急,休祲,以后还有许多时机将这位老友会上一会,今日就让给她真正该会的那个人吧。」陆昃笑着安抚道。 他扬手抛出一张传送捲轴,竟突破禁地之中的层层封锁,将一个人传送到了此地。 一阵耀目白光过后,一脸懵的楚休明出现在这里。 以他目前的修为,出现在顶尖高手对峙的场合,显得有些突兀。 第108页 但红衣女子眼神微动,竟捨得将紧盯在休祲剑上的目光移向楚休明。 楚休明原本面对着陆昃,似乎是察觉到了那道目光,鬼使神差地转过头。 双方视线对上的那一剎那,他怀中的两片碎刀也疯狂地震动起来。 楚休明哑声道:「你是……」 红衣女子手一抬,他怀中两片残刀便径直飞出,融进女子体内,她半透明的身躯也完全凝视下来。 「她是你的刀。」陆昃正色道。 当年刀尊九里明于一线天与域外天魔经过极惨烈的一战,最终刀尊身陨,名刀卢羊也碎成三截,被域外天魔吞吃进腹。 如今的楚休明在陆昃的帮助下,成功找到了其中的两片,最后这一片却始终没有头绪。 在楚休明手上的两片残刀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卢羊的意识残存。 现在看来,是因为完整的刀灵和最后一片残刀都被域外天魔扣留在了自己手上。 楚休明识海中蓦然翻涌起一些模煳的回忆,只是来不及自己翻看,红衣女子便以掌为刀,暴烈刀气直直噼来。 双方实力悬殊,楚休明躲闪得十分狼狈,陆昃却没有半点要帮他的意思,而是提剑继续与天魔造物斗法:「能不能将她收回来,全看你自己了,休明。」 楚休明用尽全身力气避开一记杀招,他甚至没有还手之力,剧烈喘息中,他仰头望着女子宛如杀神的身影,手中凝出一把完全由灵气构成的长刀,竟然也是赤红的颜色。 终于没再躲闪,硬着头皮和红衣女子的手掌对上。 楚休明的眼眶已经完全红了,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有唇角源源不断地涌出血丝。 红衣女子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她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就好像是在同操纵她的域外天魔做抗争。 但最终,神智还是没有恢復,她的脸上又重新变回了那种死气沉沉的冰冷。 楚休明的双脚已经被澎湃的刀气压得没入大地,几乎就要埋到膝盖,少年的脸上却满是执着之色。 「你给我醒醒!」 一声幽幽的嘆息忽然响起,楚休明毫无徵兆地软倒在地上,他的眉心却飘出一缕虚弱的魂魄。 那魂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不再是稚嫩的少年,而是成年男子模样,他眉目中多了一些风霜的沉淀。 他一挥手,柔和地化解了这记凛冽的杀招,神色五味杂陈地沖红衣女子唤道:「阿羊。」 红衣女子竟然迟疑了一下,紧接着还是一记杀招,毫不留情地往游魂身上招唿去。 但这些可怕的杀招竟然都被游魂一一化解,众修士险些顾不上自己手头的事情,快看呆了。 「我方才还不敢认,这是刀尊九里明吗,他竟然回来了。」 「这把绝世名刀竟然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她断裂那天,世间神兵都齐齐发出悲鸣。」 「可卢羊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还认识刀尊的样子,刀尊转世如今的实力跟过去相比实在是差了太多了,能握得住这把绝世神兵吗?」 游魂嘆了口气:「阿羊,虽然你我如今都不是全盛状态,但你终究受制于域外天魔,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被控制的感觉很痛苦吧,抱歉,是我来晚了。现在你愿意回来吗,我们都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们,但愿刀意还是从前的刀意。」 半空中若有若无的呓语变得尖锐难听,但这依旧不能够阻止什么。 红衣女子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半晌,她终于恢復了清明的神色:「……磨磨唧唧,现在找过来,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九里明。」 虽是嫌弃的口吻,但她身上赤红光芒大盛,融化成一把完整的长刀,飘到昏迷中的楚休明面前。 游魂扶额苦笑一声,钻回楚休明眉心。 楚休明痛苦地呻/吟一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这把赤红长刀,立马就挪不开眼睛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刀柄。 与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的是,这把刀安静地接纳了他,而他竟然也没有对触碰这把刀产生任何排斥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握住一把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手上长刀,苦涩的泪意涌上来,他忍了又忍,才咬着牙重新抬起头。 陆昃一剑斩下面前这个天魔造物的头颅,回头刚好看到这一幕。 他欣慰地笑笑:「休明,别傻愣着了,看见封印中央的漆黑了吗?」 楚休明大声回答:「看见了!」 「握紧你的刀,噼开它。」陆昃嗓音挟裹着杀气。 楚休明眼神变得沉凝,他拜陆昃为师之后,才在山门的藏经阁中看过正儿八经的刀谱。 但当他的手握住这把赤红长刀的一瞬间,他竟然无师自通地开始明白该怎样去挥刀。 就好像这把刀有灵一样,在指引着他做出下一步行动。 楚休明回忆起方才看见的红衣烈烈的女子,心里滚烫起来,将全身的修为都灌注到刀中。 天地万物在他眼中忽然变得很慢很慢,他心中只有刀,眼中只有将要噼开的那道漆黑。 察觉到这不可一世的神刀即将重新现世,域外天魔也躁动了起来,漆黑的虚无中有新的鼓包在不断涌动,但是不等他们出现,这时隔百年的惊世一刀就已经落了下来。 第109页 「轰——」 鼓包剧烈地抽搐半晌,干瘪下去。 一道赤红的长痕出现在漆黑的虚无中央,生生撕开一条大口子,那些尖锐的呓语声变得异常清晰。 三枚归墟令滴熘熘悬挂在半空中,放出光芒,帮助在场修士抵抗着域外天魔的侵蚀。 关于域外天魔的真身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是听闻而没有亲眼见过的修士们都很好奇。 法天尊却大喝一声:「闭眼,不要看。」 修士们被他蕴含深厚修为的吼声震得不由自主闭上眼。 陆昃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条白绫蒙上眼,向金轮君和扶摇君交代道:「尽快斩杀所有天魔造物。」 他又转向楚休明:「你跟他们一起。」 楚休明一惊:「师父你要进去吗?」 陆昃轻笑:「自然,域外天魔还没醒就这么嚣张,小动作不断,为师必须去会会。」 「师父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楚休明心中担忧,但知道他这位师父做事是一向拦不住的,唯有大师兄能劝动一二。 倘若陆昃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只会没好气地反驳,那逆徒哪里是劝,那是先斩后奏直接强行改变局面。 他的确很了解自己那逆徒。 此时,刚强行改变完局面的邬如晦还在千里之外的魔界。 铁链在他掌心缠了几圈,另一端系在负天君的手腕上。 想也知道,被他强行定住周身大穴的负天君是不肯乖乖听话的,幸好邬如晦治他一向很有办法,只问了一句:「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抱你走?」 负天君额角青筋狠狠跳了跳,猩红魔瞳中杀气凛冽,他在原地僵持几秒,抬腿往前走去。 他没回头,压低了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最好祈祷不会落到我手里。」 「威胁我?」邬如晦笑了起来,语意里含着几分气死人不偿命的玩味,嗓音微凉,「刚刚还盛情邀请我做魔妃呢,知道我们是两情相悦之后就立马翻脸,陆昃,你是不是变脸太快了?」 负天君不理他。 眼看着负天君周身的杀气已经要凝成实质,邬如晦上前牵住了他冰冷的手,低声道:「你抹掉了我的记忆,我很生气,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可我早就不是那个刚从魔窟里捞出来的孱弱遗孤了,你学着信任我一些好不好?」 负天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没有挣开他的手,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笑:「……好啊。」 只是这笑不达眼底。 第四十五章 45 与其他藏藏掖掖的封印不同的是, 魔界的封印就在负天宫底下。 若是别有用心之人,或是域外天魔妄图嚮往外窥探什么,此地也没有千军万马镇守, 只有魔宫中一位负天君而已。 但这反而是六界中最安生的一个封印。 负天君带着邬如晦穿过曲折的魔宫迴廊, 偌大一个魔宫, 四处都安静极了, 不见半点人迹, 只有负天君手腕上铁链的清脆碰撞声, 迴荡在宫墙之中。 魔宫上空, 漫天魔灵嘈杂个不停,几乎要乱成一锅粥。 负天君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邬如晦还小孩似的拉着他的手。 他虽火大,倒没再甩开邬如晦。 邬如晦这小子身上竟然藏了如此之大的变数,不愧是上古神族的遗孤。 天机阁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 算算时间,正好就是在邬如晦死后没多久, 忽然在六界之中打出名声的。 这么看来,就连他的死而復生也有猫腻。 一切和天道、命数扯上关系的东西, 稍有不慎都会落得万劫不復的下场,偏偏这逆徒身上谜团一个接一个,都跟这些危险至极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还不老实, 一问到这方面就开始倒打一耙,再问几句就又要往魔妃的方向拐。 负天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头疼过了。 识海中,被他刻意忽略掉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 「是他主动送上门来的。」 「亏你以为是什么阴谋诡计,结果只是你家小如晦想要跟你同生共死罢了。」 「成全他, 也成全你,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你们是两情相悦, 他亲口承认的,不能共白头,难道还不能一起下地狱么?」 ——够了! 识海中血雾翻涌,将那些纠缠不休的声音一口吞噬进去,打个粉碎。 但是无法根除,那些声音又挟裹着血腥味浓重的毁灭欲,窸窸窣窣地聚拢到一起,声音又壮大起来。 ——闭嘴,我不是陆昃。 那些声音嘻嘻哈哈地嘲道:「那你是什么?」 ——我是心魔的心魔,一个废物篓而已。 「心魔是放纵的慾念,可你得知小如晦找回记忆后,为何第一反应也是消除记忆?」 「陆昃,你这个懦夫,连自己真正的慾念都不敢正视,还要披一层心魔的遮羞布!」 「你是世间最强大的心魔,没有任何人能够往你心里种下杂念,一切慾念皆自心生,别再自欺欺人了!」 实在是太聒噪,负天君——陆昃识海中的血雾骤然铺开,填满每一处角落,毫不留情地开始绞杀。 碎嘴的魔障终于偃旗息鼓,终于带着不甘蛰伏起来。 陆昃的眉心刚刚一松,又重新拧了回去:「你在摸什么?」 第110页 邬如晦非要把每根手指都挤进来,强行摆成十指相扣的肉麻姿势也就罢了,现在拇指还很不老实,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起他的掌心。 邬如晦脸上十分平静,闻声才略微一挑眉:「我在想,凡人不曾锻体,才会在躯体上留下疤痕老茧,修士不会有这种东西,除非刻意为之。」 陆昃蓦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邬如晦淡声道:「你手上没有茧,心口的疤痕是怎么回事?」 陆昃眉心狠狠一跳:「发疯自己刺的。」 邬如晦神色一凝:「为什……」 「没有为什么,」陆昃打断道,「我这样半仙半魔的怪物,不疯才不正常。」 他眉宇间隐有风霜疲色,低低地道:「即便如此,你也想要我么?」 邬如晦微微一怔,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几乎掠过氤氲的雾色,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注视着陆昃的背影,轻声道:「要。你给了我,就不许反悔。」 陆昃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手指收紧,回握住了他的手。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片镜面似的湖泊。 奇异的是,这湖泊水面倒映出的不是高耸入云的负天宫,而是密密麻麻的禁制,流动的晦涩符文遵循着某种规律运转,井然有序。 「听闻负天宫底下的封印鲜少有动静。」邬如晦端详这片湖泊。 「因此一旦有动静,便是大动静。」陆昃带着他,一步一步踏入湖水。 刺骨寒冷的水将他们淹没,没顶的剎那,天地旋转。 陆昃松开手,示意邬如晦继续往前走。 奇异的是,水位反而在随着他们的前进一步步变浅。 踩上水岸,再抬头看,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湖中倒映的一方小天地。 「这里只有你能进来,我算是沾光了么。」邬如晦回头看湖面,那里赫然倒映着魔宫的景象。 「自然,」陆昃哼笑,「羌杳那小子以为我快不行了,前些日子来硬闯过,为师自然也不能让他白来,给他揣了一箩筐教训才打发走的。」 「青冥君废去一身魔骨,从凡人重新开始修炼,就为拜你为师找到杀死负天君的法子,如今知道你便是负天君,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邬如晦垂眸淡淡道。 「这也是你从天道里窥见的命轨?」陆昃笑意又淡了下去。 邬如晦没有正面回答:「你并不惊讶,看来是早就知道了。」 「不错,从他千里迢迢来拜师起,我就看出这是个小魔头,否则岂不愧为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祖宗?」陆昃道。 邬如晦闭目感受着此地流动的气息,额间却裂开竖瞳,穿透层层叠叠的禁制,看向沉睡的域外天魔。 没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果真如此老实? 域外天魔当年被一分为五,镇压在六界各地,其余封印里的残片都兴风作浪不断。 负天宫的镇压虽严密,邬如晦不信祂甘心就此屈服。 合拢竖瞳,邬如晦重新睁开眼:「封印无事,可以去仙界了。若我猜得不错,负天宫就是一个巨大的法宝,你可以将整座负天宫一起带走,是么?」 陆昃没有立即回答。 邬如晦无声地嘆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 原本静静躺在邬如晦芥子戒中的休祲剑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陆昃手上,他当着邬如晦的面,一剑斩了两人之间那根荒唐的锁链。 霜白眼睫一抬,血眸慑人,陆昃唇角勾出一个冷冷的笑:「你既然知道,还敢在我的地盘作威作福?」 封印之地完全由陆昃一手缔造,仙魔之间天然相剋,若是邬如晦反抗,这间用于镇压域外天魔的禁制也完全不介意将他一併镇压。 陆昃用那片刻的温存,便毫不费力地将他骗进来了。 邬如晦当然可以反抗,但反抗势必会动盪封印,他是决计不会愿意见到域外天魔挣脱束缚的。 邬如晦早有预料,因此反应平平,只目光中透着一股平静的压抑:「陆昃,我知道你的许诺是骗人的,但我还是会心甘情愿上钩。」 陆昃眸光颤动一瞬,仍是不为所动地道:「情爱与我无缘,给不了,但我能再替你抹除一遍记忆,这次弄干净些,不会再有遗患。」 「你还要动我的记忆。」邬如晦脸色完全阴沉下去。 陆昃还剑入鞘,指尖凝出诡谲光芒:「这是最好的法子。」 「不,我永远不会让它是。」邬如晦眸光冷冽,瞳孔扭曲变形成九层宝塔的轮廓。 陆昃眉头倏地一皱,并指点向他眉心,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手穿过虚影,邬如晦就这么消失在他面前。 但邬如晦的声音还迴荡在半空中:「你还是不肯信我,无妨,天命之下,你我皆为棋子,我把这破棋盘掀给你看便是。」 陆昃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第四十六章 46 他一挥袖袍, 倒映着巍巍负天宫的湖面泛起涟漪,变幻出新的景象。 分散在六界的其他四处封印之地出现在湖面。 仙门禁地,百万修士正齐心协力架起一座全新的封印大阵。 妖都大山深处的野林, 妖族大军镇守在此, 妖王亲自坐镇元帅帐。 一线天中枢, 弥罗子真人、大妖重明鸟、魔尊祝骁三方坐镇。 第111页 唯有鬼界的封印, 异象陡生。 一丝光也照不进来的幽冥深处, 星星点点的磷火漂浮在半空中, 安静地燃烧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这份绝对的安静维持了数百年, 就在今日,被彻底打破。 幽幽磷火剧烈地跳动起来,有一些庞大的身影正在靠近, 火光映出来者袍角神秘的星象。 传闻幽冥之中的鬼火可透过肉/身,直接焚烧魂魄。 这漫天鬼火膨胀成原身大小数倍, 却连来者半片衣角都碰不上。 不多时,星象纹样上流转的淡淡金光已经布满整个幽冥。 「大胆!何人擅闯幽冥禁地?报上名来。」一道浑厚的嗓音隆隆作响, 威严地迴荡在这片天地。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在此沉眠的镇守者。 黑暗中传来尘土碎石滚落的声音,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光是一颗眼球,就有城门那么大, 从中射出亮到刺眼的光芒,霎时间照亮了大半个久不见天日的幽冥。 也照亮四周乌压压大片不速之客。 邬如晦凌空而立,漆黑长袍随风猎猎而舞,他的身后悬浮着一座通天彻地的九层宝塔, 四周静立着数不清的天机阁弟子。 他摘下青铜面具,双眸鎏金璀璨:「天机阁。」 「你通身纯净仙气, 本座还隐约嗅到一股老息机的传承气息,你有坦荡的大好前程,为何要来擅闯我鬼界禁地?」巨大双眼的主人一眼看穿了邬如晦的路数,反而不解。 邬如晦拱手道:「翳明君好眼力,但今日这禁地,我是非闯不可,还请行个方便。」 翳明君震怒:「无知小儿!你可知这禁地里究竟封印着什么?本座不过沉睡几百年,六界就出了你这么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还自冠天机之名,好不狂妄!」 「不过是域外天魔。」邬如晦淡淡地道。 翳明君瞳孔骤缩:「你知道?!知道还敢来!」 邬如晦并起剑指自眉心往下一划,额上天目一开,仿佛上古蛮荒时期行走大地的诸神跨越时光,投来无悲无喜的一瞥。 目光笼罩之下,翳明君和此地漫天磷火一起,蒙上一层鎏金色,定在原地化为雕塑,不能动弹。 「鬼王不肯行方便,本阁主也只有动用非常手段,多有得罪,见谅。」邬如晦抬手,长生剑落入掌中,他一剑噼下。 山河轮转的虚影中,层层禁制宛如纸煳,被这惊世一剑破开。 虚无的黑暗从地底深处漫延出来。 邬如晦没急着进去,而是看向某处虚空,和透过湖面映出画面检查封印情况的负天君陆昃对视一眼。 他倏地一笑,用极冷静的口吻说出极疯狂的话语:「看着吧陆昃,我现在就能杀了祂。」 · 陆昃提剑,一步一步走进那虚无的黑暗中。 破空声响起,域外天魔操纵之下的傀儡从四面八方袭来,都被休祲剑的剑意绞杀成七零八落的碎块。 以陆昃如今全盛的躯体状态,手中无剑胜似有剑,源源不断的傀儡扑上来,甚至无法使他前进的脚步减缓分毫。 剑气纵横,愈杀愈盛。 陆昃的衣角溅上了鲜红的血迹,层层叠叠,宛如九幽修罗。 终于,他踏过尸山血海,来到域外天魔的沉眠地。 呓语声开始变得震耳欲聋,千丝万缕地往识海中钻去。 但水墨剑气就盘踞在陆昃的识海,那疯狂的呓语但凡敢往里靠近一点,就会在顷刻之间被绞碎成齑粉。 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诡异力量从这个胚胎中逸散而出,在这力量的排斥压迫之下,陆昃接近祂的每一步都变得更加沉重,更加艰难。 骨骼咔咔作响,发出难以负担重压的呻/吟。 陆昃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顶住这巨大的压力,依旧走到了胚胎的面前。 他眼前还蒙着白绫,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他完全能够感觉得到,那东西已经近在咫尺。 混乱语序的尖叫变得惊恐,拼命撞击着他的识海防线。 但外有百万修士联袂祭出的压制大阵,内有堪称恐怖的休祲剑意,祂已无处可逃。 一切都无法阻止陆昃举起剑意凝成的休祲剑,向域外天魔残片自我修復时孕育出的胚胎全力刺下。 时光流速被延缓到无限漫长,剑尖一点一点靠近绝望颤抖的胚胎时,陆昃的七窍也同时涌出鲜血。 启天尊故居中得到修復的躯壳在此时被这属于世界之外的力量不断沖刷,经脉绷到了极限,已经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 陆昃心中没有半分动摇,以一种绝对冷酷的心态,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将休祲剑下压。 最终—— 伴随着噗一声轻响,胚胎的外壳被刺破,那怨毒的哀嚎戛然而止。 蒙眼的白绫飘落,陆昃伸出手,抓住了胚胎中心的核。 生命力丧失殆尽的域外天魔,最终只留下了这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核,坚硬冰凉,触碰上去,就会有玄奥缥缈的声音钻进耳中。 那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种语言,也与域外天魔侵蚀识海的呓语不同,那声音仿佛只是在单纯地阐述着什么,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陆昃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调动仅剩不多的内力,捏了个小法诀,除去满身血污。 第112页 虚无之外,上百万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封印入口。 解决完外面扰事的天魔造物之后,众修士开始专心致志地等待休祲剑仙与域外天魔一战的结果。 法天尊席地而坐,转动佛珠,胖乎乎的脸上一片肃然,阖眸低声念诵佛经。 楚休明抱着刀,也就地盘腿坐下,他心乱如麻,脑海中一会儿想到陆昃只身提剑踏入虚无的背影,一会儿想到方才赤红刀光中眉目如霜的女子,气息一时间有些紊乱。 「收神。」一声低喝似惊雷在耳边炸响。 楚休明一个激灵,与不远处的孟昭然对上视线。 楚休明心中又是一震,他发觉他这个四师兄陪师父和大师兄去群仙宴走了一趟回来后,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原本清澈的目光沉淀了下去,竟显得凌厉起来。 孟昭然向他这个小师弟微微点头,重新看向陆昃消失的虚无。 陆昃能不能成功杀死域外天魔走出来,众修士哪怕是听着休祲剑仙的传说长大的,也是心里有些没底。 但孟昭然完全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死死盯着那片虚无,心中翻涌的只有沸腾的斗志与不甘。 倘若我再强一点,就可以和师父一起进去,面对那不可一世的天魔,而不是在外面等着了。 ——变强,我一定要变强。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目光紧张的注视下,虚无的黑暗中有了动静。 一阵水波似的涟漪盪开,陆昃提着剑走出来,口气淡淡的:「幸不辱命。」 人潮寂静一瞬,随后爆发出足以掀翻云层的欢唿。 陆昃沖法天尊点点头,刚要走向自家那两个双眼通红的傻徒弟。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陆昃身后,正缓慢闭拢的虚无忽然拧成一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了陆昃的后背。 在众多惊慌失措的声音里,陆昃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捅出来的漆黑尖刀,脑海中剎那间闪过千头万绪。 但那股虚无的力量在一瞬之间淹没了他的意识,将他拖进无边的黑暗。 …… 有很模煳的声音从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水似的,叫人听不清。 但那人极有耐心,重复了好几遍:「……好孩子,醒醒。」 陆昃睁开沉重的眼皮,天地万物都蒙着一层重影,剧烈摇晃着,他喉咙深处漫上来腥甜的血气。 但他还是费力地收拢散乱的视线,看清了眼前这人。 是位鬚髮皆白的仙人,面容清癯,双眸却如同婴孩般澄澈,腰间悬挂着一枚紫金葫芦。 哪怕他没有流露出半分敌意,陆昃冥冥之中还是感受到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就好像眼前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仙人,而是一柄藏锋不露的绝世神剑。 他问:「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昃没有吭声。 他破开前任负天君的肚腹,自己爬出来之后,在六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 从前不久开始,他就能感受到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锁定了他,有人藏在暗处观察着他。 此人没有敌意,他能感觉得出来,便懒得多管。 直到昨日,一群疯子找上陆昃,他们的识海中挤满了疯狂的呓语,传承记忆告诉他,这就是他未来将要面对的最大的敌人——的手下喽啰而已。 即使脑海中掌握了仙魔两界第一人的传承,经脉中也流淌着他二人的修为,论修为,他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的怪物已是世无敌手。 但他还是胜得很艰难。 半仙半魔之体乃是逆天而行,即便最终成了,也还是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莫大的折磨,那些过分强大的力量蛰伏在体内,躁动不安,随时准备着嗜主。 这一战后,他沉睡了一整夜,醒来还是哪哪都不痛快。 这个跟踪了他好几天的老头还喋喋不休地试图吵醒他。 陆昃烦躁地重新闭上眼。 老头摇摇头,从紫金葫芦里倒出一颗仙丹,塞到陆昃手中:「吃了这个,你会好受些。」 陆昃一把甩开仙丹,翻了个身,闭着眼警告道:「别烦我,老头。」 老头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你就准备这么过下去吗?」 陆昃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仙魔之力蓦然躁狂地涌动起来,无声的威压笼罩下,这座陆昃随手开闢的山洞微微颤动起来。 老头并没有把这无声的威胁当回事:「强加给你的命运,你真就这么认了?」 「不然呢,」陆昃嗤笑,「也没人问过我的意见。」 老头笑道:「现在我就在问你的意见,你愿不愿意换个活法?」 陆昃猝然睁眼:「若我的传承记忆没错,你是息机剑仙,仙门的顶樑柱,比任何人都渴望彻底杀死域外天魔。负天君与启天尊此番逆天而行,诞下一个我,你应当乐见其成才对。」 「不错,我是息机剑仙,但我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不贊成你爹娘这个疯狂的想法。域外天魔该死,但终究不该拿无辜稚子的命去填。」老头摇头嘆息。 陆昃沉默了很久:「什么活法?」 老头见他终于松口,满眼慈祥地看着他:「做我的徒弟,我封住你体内的仙魔之力。从今天开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天地虽大,老头子我罩你还是有余力的,如何?」 第113页 陆昃只问:「你真的有办法封住我体内的仙魔之力?」 老头拈鬚笑道:「有的有的。」 陆昃自出生起,就无时无刻不受仙魔之力困扰,还有过于庞大的,绵延数千年的传承记忆。 他时刻濒临崩溃边缘,但就连彻底地崩溃都做不到,因为他的肉/身与魂魄已经提前锤鍊到极其强大的地步。 他连死都做不到。 ——直到命运来临的那一刻,他与域外天魔最终决战,才会迎来最后的解脱。 但那一天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太遥远。 陆昃毫不犹豫地道:「只要你真能封住我的力量,做你徒弟又何妨。只是不必拿苍生天下的大话来规训我,太虚伪,我已在传承记忆里听过太多遍。」 他阴郁又厌倦地想:我救苍生,谁来救我? ——没人,有也不必救,他只想寻一个解脱。 「好。」老头复杂的目光落在陆昃身上,莫名让陆昃觉得很烦躁。 老头拔出息机剑,一连数百剑斩出,落在陆昃身上却轻飘飘的,苍茫古老的剑气交织成一张大网,果真将他识海中躁动不安的仙魔之力压制下去,收束成一颗半黑半白的珠子,漂浮在识海中。 陆昃体内骤然一空,所有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微微睁大眼睛,那一瞬间几乎是茫然的。 「原来正常人是这种感觉么……」 老头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用一种全然新奇的眼光将自己和世界重新感受了一遍,才道:「徒儿,该改口了。」 陆昃愣愣地抬起头:「……师父。」 老头欣慰笑道:「好徒儿。」 他又道:「刻在你魂魄上的传承记忆,为师没办法,但为师还能送你一个礼物,接好了。」 古拙的剑意再次将陆昃包裹,他从修长挺拔的男人缩小变矮,竟然变回了孩童模样。 「每个人都应该有长大的权利,你那父母实在是操之过急,愧为父母,不过既然你遇上了我,就让我带你重新长大一回吧。」老头蹲下/身,向陆昃伸出手。 「现在,愿意告诉师父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第四十七章 47 息机老剑仙说到做到, 说要放任他自由长大,便真的没有管过他。 仙门失了启天尊之后,经过另外两位天尊与诸位长老的商议, 本想立息机老剑仙为下一任启天尊。 没想到, 不过转眼的工夫, 就已经找不见老剑仙的踪影。 与他交好的仙人修书一封, 前去问询, 只得到老剑仙洋洋洒洒一行字回信: 「老头子我带徒弟去咯。」 启天尊才陨落不久, 他与魔尊负天君那一战虽惜败, 但那女魔头也没能讨得了好处去。 仙魔两界各退一步,估计能各自安生一段时日。 这正是仙门趁机养精蓄锐的大好时机。 但老剑仙竟在这种时候不见了踪影。 仙门议事堂众, 诸位仙尊面面相觑,都搞不明白老剑仙到底在想什么。 法天尊不解:「可有人知道老剑仙这个徒弟是谁家少年天才?」 众仙尊纷纷摇头。 同天尊冷哼一声:「这个老息机,年纪一大把了, 早些时候怎么劝都不肯收徒,非要看缘分, 这下总算想起来了,偏偏要在仙门最乱的时候撂摊子跑路, 我看他就是……」 「哎哟,」法天尊连忙打圆场,「少说两句吧, 老剑仙做事定有他的道理。」 而老剑仙收的高徒陆昃本人,却并没有像仙门众仙尊期望的那样,继承老剑仙那举世无双的剑术。 六界繁华,老剑仙牵着他的手, 从凡间开始行走。 他们装扮成一对普通的凡人师徒,不仅陆昃体内的仙魔之力被封住了, 老剑仙也把自己的给封住了。 若是不想挨饿受冻,就得凭本事挣钱。 老剑仙扯了张卦布挂上竹竿,摆摊算命。 他鬚髮皆白,笑眯眯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更别提旁边还站了个模样俊俏得紧的小娃娃。 百姓路过,总要好奇地瞧上几眼,再听算一卦只消两个铜板,便纷纷挤了过来。 陆昃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看。 凡人嘛,一生总归不过短短百年,只能绕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的悲欢打转,一辈子都蒙在愚昧无知的鼓里。 老头还乐此不疲地同他们打交道,在陆昃得到的传承记忆里,他对仙门同僚可没有这么和气。 陆昃打了个哈欠,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举着一支红艷艷的糖葫芦。 他哈欠打到一半,皱着眉看向手的主人:「干嘛?」 老头笑眯眯的:「你方才不是在看这个?」 陆昃:「……哈?」 他方才的确是在看卖糖葫芦的小贩,因为有个小孩一屁股赖在小贩面前,哭着闹着打滚非要她娘亲给她买糖葫芦。 陆昃彼时正在心中冷笑:凡人就是凡人,囿于口腹之慾。 老头不由分说地将糖葫芦塞到他手中:「不必不好意思,尝尝。」 陆昃脸色一黑。 谁不好意思了! 算命摊旁看热闹的凡人乐呵呵地说:「老仙人待你徒弟真好。」 他这一声将大家的注意都引到了陆昃身上。 有个大娘笑道:「这么可爱的小娃娃,谁不喜欢?」 她的话引来许多贊成的声音:「若我家孩儿能生成这副模样,真是死也无憾了。」 第114页 还有人趁乱伸出一只手,唯恐天下不乱地在陆昃的头顶揉了一把。 于是众人更惊奇地发现,这漂亮而阴郁的小娃娃虽然看起来快跳起来咬人了,但还是没有咬嘛。 一时间,四周投来的目光更加慈爱了。 隔壁摊的摊主塞来一只竹编的小雀:「这么小就跟着师父守摊子啦,真懂事,拿着玩去吧。」 她一起头,众人纷纷开始塞东塞西。 倘若陆昃修为还在,一个眼神,他就能让这些不识好歹的凡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但现在他脸摆得再臭,这群没规矩的凡人也只想捏他圆鼓鼓的腮帮子。 负天君是个满手血腥的杀胚,启天尊则是个克己復礼的伪君子。 传承记忆里没讲过该怎么应付这种胆大包天的凡人。 陆昃怀里被塞了一堆吃食和小玩意,边咔嚓咔嚓咬糖葫芦边阴恻恻地想: 若我有失控那日,六界里头一个就灭凡间。 凡人真是…… 聒噪!放肆!无礼至极! 师徒二人的算命摊积少成多,也渐渐地攒上了一些积蓄。 陆昃很不理解:「我们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凡间五谷入肠胃,反而会坏了修为。假装活成凡人模样,为三碗米一口汤的生计奔波有什么意义?」 「又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冠以意义,想做便做了,」老头道,「师父且问你,糖葫芦好吃吗?」 陆昃回忆了一下:「……还行,有点酸,隔壁摊子的驴打滚更好吃。」 「那这就是它的意义,」老头捋捋长须,「不错,为师也觉得他们家的山楂太酸了,明天给你买驴打滚。」 陆昃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搞得跟他馋嘴似的? 他们这座小镇停留了一段时日,就又要启程了。 人间自有人间的规矩,老头身为满镇算命先生里混迹进来的真仙,又卖得便宜,遭到假仙们的一致排挤驱逐。 老头很是识相地带着陆昃捲铺盖滚蛋,半点不生气,摇头晃脑道:「无妨,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色左右也看腻了,师父带你去关外吃一吃风沙。」 路遇强盗,老头是要扛起陆昃逃得屁滚尿流的。 但若是路遇悬崖壁上长得肥硕诱人的野桃,老头又会做贼般解开封印,悄悄御剑飞上去摘。 陆昃:「……」 馋死这老头得了! 凡间停停走走几年,陆昃也从不到老头膝盖长到腰间那么高。 他们混在难民堆里喝过救济粥,也在皇宫的除夕宴里蹭过饭,雪山、大漠、沧海、森林,天南地北看了一遍。 离开凡间,下一站的选择,老头交到了陆昃手上:「之后想去哪里?」 「妖界。」陆昃不假思索地道。 因着负天君和启天尊的关系,他对仙与魔都没什么好感,倒是更想去看看那些天生地孕的灵物。 只是他们在凡间封住修为也能度日,在妖界却是不行的了。 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倘若没有些许修为傍身,被大能斗法波及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陆昃坚持不愿意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漏一两口修为都不行。 老剑仙也不勉强,随他去了。 直到有一天,老剑仙外出办事,回来就听见一群妖怪嘴皮子翻飞地围着师徒二人暂住的小屋,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陌生的气息正从小屋中散发出来,老剑仙心中一凛。 虽然陆昃身上有他留下的护身符咒,但也并非万无一失。 老剑仙唿啦一声推开门,看见的却是满地哭爹喊娘的妖怪。 屋里乱城一团,他那好徒儿坐在唯一完好的木桌上,把玩着手中一根树枝,闻声抬起头。 老剑仙是屋内唯一一位剑修,他却感到另一股与他截然不同的剑意正从满地哀嚎翻滚的妖怪身上消散。 旁人习剑,往往是空有形而无意。 他这徒儿倒好,反过来了。 在一身修为被封的前提下,不知随手从哪捡了根树枝,便将本该将他压着打的妖怪揍得满地找牙。 压下心中的震撼与惊喜,老剑仙问:「怎么回事啊?」 陆昃撇撇嘴,从木桌上跳下来,踢踢地上一只妖怪:「喏,他起的头,他非说隔壁村猪小美不喜欢他是因为我,纠集一帮妖怪来治我。」 鼻青脸肿的妖怪用力地吸了一口眼泪鼻涕,估计是觉得没脸见人,一骨碌起身,一瘸一拐地捂着脸跑了。 老剑仙失笑。 看他徒儿的神情,估计这帮子傻蛋妖怪成功让妖界往上提名一位名额,与凡间并列,即将获得他徒儿灭世时头一个考虑的殊荣。 「你没有修为傍身,是如何击败这一众小妖的?」老剑仙明知故问道。 陆昃扬扬手中树枝,轻描淡写地道:「用这个,模仿你的剑招,我随便看看就学会了,你这剑仙水分很大嘛,怎么还有人把你当祖宗似的捧着。」 这是头一回,老剑仙在他眼里看见近似于意气风发的东西。 少年本该如此。 老剑仙几乎要落下泪来,面上强撑着没好气地道:「小兔崽子,看把你能的,能模仿两招皮毛就真敢翘尾巴了?」 陆昃等的就是这句,他眼眸亮亮的:「那你教教我。」 第115页 老剑仙喉头竟有一丝哽咽:「……好啊。」 剑修剑修,先有剑才能修。 陆昃差一把趁手的剑。 这可把老剑仙难倒了。 能同时承载陆昃那一身近乎妖孽的深厚修为的剑,有是有,但大多有主。 少数无主的,散落在不为人知的禁地,还得花费力气去寻。 陆昃狐疑道:「法宝只是助益,依靠强大法宝而不锤鍊自身,走不长远。神剑之所以是神剑,是因为握在强大之人手中,你真的是剑仙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老剑仙吹鬍子瞪眼:「你也知道要着眼长远!修士与剑相辅相成,若要在这一道上走得长远,就必须要有一把好剑。只是好剑难求,总不能去东海龙宫给你抢一把吧。」 「……少看点话本,你又不姓孙,」陆昃嫌弃地道,「而且我不要别人用过的。」 老剑仙思索半晌,竟觉得可行:「那你就自己打一把合心意的,挑挑拣拣的小兔崽子。」 师徒二人顿时有了目标,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找合适的锻剑矿石材料。 传闻东荒有一颗奇石,石面光滑如镜,可断吉凶。 有修士做过尝试,刀噼剑砍,火烧水淹,均不能撼动这奇石半分。 陆昃师徒二人正巧路过东荒,便顺路来瞧瞧。 谁知这奇石和陆昃甫一照面,浑身战慄,石面上赫然映出二字。 ——大凶! 陆昃眉梢高高挑起:「如此,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这破石头里头究竟是什么玩意。」 奇石大骇,当即一蹦数十尺高,仓皇而逃。 陆昃起身就追,一人一石,绕着东荒好一顿鸡飞狗跳。 最终,陆昃一把揪住逃窜的奇石,从中掏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石精。 石精似乎是认命了,在他掌中变幻片刻,自觉地变成了一把三尺三寸的长剑。 刃如秋霜,寒光慑人。 迤迤然追上来的老剑仙点评道:「这剑不错。」 陆昃随手挽了个剑花,觉着十分趁手,心中也满意。 「徒儿,给它起个名吧。」老剑仙道。 「就叫休祲,」陆昃抚摸着冰凉的剑身,「仙与魔,吉与凶,两幅面孔的剑配两副面孔的人,十分相称。」 于是剑身落下二字剑铭。 ——休祲。 第四十八章 48 岁月如梭, 转眼过了十七年。 陆昃已经长得比老剑仙高了,除了身形还有些单薄,已经与老剑仙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老剑仙偶尔瞧着他, 却是笑眯眯地感嘆:「大不一样咯。」 他还记得陆昃当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山林中的模样, 神色阴鸷极了, 袖袍中垂下的手没有一丝血色, 苍白如纸, 漆黑长髮凌乱地拖行过地面, 跟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没什么两样。 他行经之处, 万物噤声。 如今的陆昃,可谓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大改变。 多年游歷让他遍览世俗情态, 这都是他那曾经高高在上的爹娘无法在传承记忆中教授给他的。 他眉目间的郁色在不经意之间,被行途中错身而过的风吹散了。 陆昃从不笑变得爱笑。 他本就生就一副极好的皮囊,眉梢眼角笑意一带, 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好感。 随着年岁渐长,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之前披个破麻袋似的长袍就能漫山遍野吓人, 现在甚至开始臭起美来,每日都要花许多时间来把自己收拾打扮得人模狗样, 从头花里胡哨到脚。 只是过去他臭着张脸,心思却很好猜;而今时刻都是笑盈盈的模样,心思却越来越难猜了。 老剑仙心中喜忧掺半。 不过, 这只与六界众生格格不入的小怪物藏在壳子里窥探半晌,总归是愿意走出他的壳子了。 他模仿着常人的一举一动,乃至于比一般人做得更好。 只是更深处藏着的壳子,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更长的陪伴才能慢慢软化吧。 ……然而,他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陆昃的降生让域外天魔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哪怕老剑仙已经低调至极, 也躲不过域外天魔明里暗里派来的无数刺杀。 老剑仙暗地里解决了大半,因此从表面上看,师徒二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无数次的阴谋均以失败告终,域外天魔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祂动用了潜伏在仙门之中的傀儡,彻底摧毁了仙门禁地的封印,一口气绑了将近十位仙门长老,放言要息机剑仙师徒出来一见。 仙门出了这样大的事,六界譁然。 长老中不乏老剑仙昔日好友,摆明了是个圈套,就看老剑仙来不来踩。 老剑仙便知道,这回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 但他面上不能显露半分,因为他那徒儿精得跟小狐狸似的。 临行前,老剑仙交代道:「到仙门之后,有人问及你的身世,你就说你是我在深山野林里捡的,谨防域外天魔手下的傀儡套话,千万捂好你半仙半魔的秘密,如今仙魔两界积怨深重,若你暴露,免不了一场风波。」 陆昃端详着他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不会带我去。」 老剑仙心里一紧,调整着面部肌肉,滴水不漏地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当初收你为徒时我就说过,定护你周全,怎么,十七年还不够得到你的信任?」 第116页 陆昃思忖片刻,勉为其难地道:「行吧,我都记住了。」 师徒二人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行囊,拿上剑就能出发。 眼瞧着仙门巍巍群山已然遥遥在望,老剑仙一张符箓拍上陆昃后背,将他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陆昃说不了话,就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剑仙。 老剑仙心中愧疚,偏过头不看他的眼睛:「此行兇险,前方定然埋伏重重。当初是我执意要收你为徒,然我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时,这一池浑水还是让师父来趟吧。若是师父能回来,立马就来替你解开,若是……若是回不来了,也不必害怕,定身符箓一天一夜之后就能解,师父留了隐蔽法阵,这里很安全。」 「我掐算过自己的命数,即便不收你为徒,也只剩十几年寿元,若是今日回不来,也算寿终正寝。」 「知道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教你卜卦之术么?」陆昃回答不了他,他就自言自语下去,「因为你无需困于命数,你要做的就是打破命数既定的轨迹。任何东西都不应当成为你的束缚,你是一个好孩子,握紧你的休祲剑,未来大胆地走下去吧。」 说完这话,他踏着熹微的晨光走出山洞。 太阳升起又落下,残阳如血照进山洞,也照在陆昃静默凝固的侧脸上。 直到某一个时刻。 隆隆轰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直安安静静合在剑鞘之中的休祲剑忽然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 十七年来一直牢牢锁住陆昃周身仙魔之力的封印在这天地迴响的悲声中,倏地散了。 陆昃猝然抬头,瞳孔洇出血色,磅礴至极的力量涌入他周身经脉,滚沸奔流。 他操纵起这力量却不像十七年前那样吃力,此时此刻他心中冷静到近乎异样,立竿见影地将纠缠咆哮中的仙魔之力稳稳压制住。 一只无形的手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灵力分开,仙元任其流淌,魔煞则被重新压缩封印起来。 血色魔瞳敛了回去,他周身仙泽厚重,笼罩着一圈淡淡白光,任谁看了都是个挑不出毛病的仙人。 陆昃拔出休祲剑,化作一道流光,赶往仙门禁地。 还未接近,浓重的血腥味已经飘了过来。 昔日仙境,如今炼狱。 陆昃身如贯日白虹,底下修士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域外天魔操纵下的傀儡就已经喷血倒地,致命伤口无一例外,都在咽喉,甚至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获救的修士颤抖着看向他留下的剑气。 黑白水墨色流转,杀意凛然,令人不敢逼视。 法天尊浑身浴血,守在禁地入口。 他捏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颤,因为一道恐怖至极的剑意正在逼近,论威势之盛,甚至胜过了息机老剑仙。 「来者何人!」法天尊身后凝出怒目金刚相。 陆昃沉声道:「息机剑仙之徒。敢问这位大师,我师父在哪?」 法天尊蓦然睁大眼睛,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嘴唇剧烈哆嗦:「好孩子,原来你就是……你师父在里面,老息机他……唉,你快进去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陆昃已经一阵风似的颳了进去。 息机老剑仙盘腿坐着,双目紧闭,他的面前,一柄古铜色阔剑正悬立半空,剑尖直指地面大片虚无的漆黑。 随着剑尖下压,那些正在蔓延的黑暗也随之不断被逼了回去。 疯狂的呓语在此间天地不断迴荡,敌不过一寸一寸下压的息机剑,变得越来越微弱。 陆昃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过来。 息机老剑仙已然被抽干,枯瘦骨头上蒙着一层皮,再没有别的血肉。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具形容枯藁可怖的尸体,却竟然还残留有一口生气,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没回头就认出了陆昃,依稀笑意慈祥:「徒儿来啦,你脚程倒是快。」 陆昃应了一声,看了眼头顶已经成型的禁制阵法,锵一声收了剑,走到老剑仙身旁。 常理而言,抚育自己十七年的师父即将离世,他合该悲痛万分才对。 但此时他心里平静得很,甚至在考虑自己应不应该做做样子,好叫这生离死别的情景看起来不那么寡淡。 但想想还是算了,即便老剑仙没说,心里也应该清楚,哪怕陆昃现在装得再像,也终究是一个畸形的怪物。 一个没有心的小怪物。 有一件事,陆昃和老剑仙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 那便是在陆昃的传承记忆中,启天尊曾与老剑仙有过一次长谈。 作为为数不多知晓了负天君与启天尊的疯狂计划的人,老剑仙曾被郑重託孤。 于是,老剑仙果然找上了陆昃。 十七年来,陆昃一直在等老剑仙露出真正面目的那一刻。 但是他竟然真的按照自己的承诺那样,没有干涉过陆昃哪怕一次。 现在,陆昃终于回过神。 倘若这样一位好师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难道不比任何说教洗脑都有效么。 抛开别的不谈,于情于理,他也至少应该给师父报仇。 这恐怕才是启天尊託孤的真正目的。 他看准了息机老剑仙是一个纯粹的好人,这老头一生都在练剑,平日里也就偶尔贪贪嘴。 这样一个纯粹的人,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师父。 第117页 唯有这样,才能绑住陆昃。 好一招阳谋。 「在想什么?」息机剑仙缓缓道,「徒儿,为师就要走了,你也不愿意跟为师说说话吗?」 陆昃眉尖一抽,识海深处骤然泛起一丝异样。 ……似乎有哪里不对。 但这点异样很快就被淹没过去,陆昃垂眸道:「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么?」 息机老剑仙骤然大笑出声,内脏碎片和着血一起从他嘴角涌出,良久,他才嘶哑地道:「你只想问这个?」 陆昃默了默,只是承诺道:「我会尽力完成。」 老剑仙失望地摇摇头,浑身隐隐地发起抖来,双目中喷出怨毒的光芒:「我后悔了。」 陆昃静静地看着他,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老剑仙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果然,老剑仙说:「后悔收你为徒。」 「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今日我因受你牵连而死,你却要我死都死得不得瞑目!」 陆昃被他噼头盖脸一通骂,心里还是没什么波动,坦然地接受了。 老头骂得很中肯,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着不合时宜的事情。 太冷漠,太抽离,隔岸观火,仿佛事不关己。 老剑仙当初收他为徒,的确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 如今后悔也是理所当然。 静默一片的识海里却再次翻滚出一丝异样。 不对,有哪里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只是这声音还是太微弱了,很快又被淹没过去。 直到息机老剑仙结束痛苦的抽搐痉挛,瞪着凝固的双眼颓然倒地的那一刻,陆昃沉默地看着他的尸身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 他抬头望着悬在半空中悲鸣不止的息机剑,脑海中才慢吞吞地转过一个念头。 息机老剑仙的一身剑术须得传承下去,即便他已经不认自己这个弟子了,但在他死亡到来那日之前,还是得找几个合适的徒弟。 剑仙的传承总归不能断在他这里。 这么想着,陆昃提着剑走出禁地。 外面竟站了一大帮修士,见他出来,热泪盈眶地行礼: 「多谢休祲剑仙!」 「息机老剑仙虽已仙逝,但仙门又得一位剑仙,实在是我仙门之幸啊。」 陆昃一怔。 休祲……剑仙? 修士们指指他剑上的剑铭,小心翼翼地道:「老剑仙以剑铭为号,你是他的弟子,我等便斗胆延用这称唿。」 陆昃无所谓地点点头,没有反驳。 他在剑之一道上可谓一日千里,早在两年前,老剑仙便已经感嘆,他已经没什么能教给陆昃的了。 剑仙就剑仙吧。 法天尊迎上来,慈爱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昃眉心一跳。 光阴一瞬倒退十七年,仿佛又回到了不知名的荒山野岭。 只是老剑仙清癯的身形怎么也跟面前这矮胖的和尚重叠不起来。 「陆昃。」说完,休祲剑长吟一声,他踏剑飞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留法天尊喃喃道:「陆昃,陆昃,陆……!」 他再抬头看向陆昃的背影,已经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佛珠。 休祲剑载着陆昃一头扎进千里之外的一处深山老林。 他挑了个顺眼的山头,一剑噼开一道山洞,盘腿打坐开始调息。 封印十七年的仙魔之力骤然释放,他得花时间适应。 他在仙门一剑破万法好不威风,然而仙元的过度使用意味着他体内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魔煞已然反扑。 要让二者重新达到平衡,须得闭关一段时间。 一晃半年过去。 陆昃闭关的山洞外迎来第一位访客,是个眉心一道硃砂印,蓝衣翩翩的儒雅道士。 他对着山洞恭敬地一拜:「末将攻玉,参见主上。」 倘若此时有仙门修士路过,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这道士乃是茅山二长老弟子张景霄,少年一代的翘楚人物,而攻玉乃是魔尊负天君座下四魔将之一,忠心耿耿。 常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二者画上等号。 陆昃缓缓睁开眼,猩红魔瞳吞吐出慑人寒光:「何事?」 即便拜了仙人为师,他还是早早地就与魔界联繫上了,甚至扶植出了四个心腹手下。 这一点,恐怕就连息机老剑仙都不知道。 「域外天魔近来在南荒有动作,对方极其谨慎,末将活捉的傀儡全都自尽了,搜魂术查出的零星片段,似乎是跟……天目族有关。兹事体大,末将不得不亲自来报。」攻玉双手奉上记录有搜魂片段的捲轴。 陆昃抬手,捲轴落入掌心,他简单翻看片刻,面上浮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天目族?哼,有趣。已经灭绝的上古神族,怎么在这个节骨眼被翻出来了。不过,既然域外天魔对此如此重视,那本座便少不得要前去给祂添添堵。」 第四十九章 49 虽然陆昃在这个洞穴里闭关了整整半年, 但其实早在五个月前,他体内躁动的仙魔之力就已经重新归于平衡。 然而恐怕是封印解得太突然,境界略有不稳, 经脉间内力流转仍有一股说不出的滞涩感。 绵长的心悸始终纠缠着他。 第118页 陆昃对此极为重视, 于是剩下几个月, 他都是在入定中度过的, 只是偶尔抽空处理一下魔将们的请奏。 令陆昃感到疑惑的是, 都半年了, 这层瓶颈他始终都迈不过去。 但天目族一事, 陆昃势必要去横插一脚,给域外天魔找点不痛快。 他并指在眉心一点, 眸中血色褪去,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魔气也随之散去。 陆昃启程前往南荒。 攻玉呈给他的捲轴上显示,域外天魔活动的地点正是仙魔两界交界地。 因着仙魔两界摩擦不断, 那地方也时常战火纷飞,乃是六界最混乱的地界之一。 正是这份混乱, 使得域外天魔有了不少搞小动作的余地。 陆昃随手掐法诀施展了个易容术,伪装成一名妖修, 腰间挂了一排巴掌长的尖牙,双眼也变成黄绿色竖瞳,迤迤然混入了来往修士中, 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攻玉的线人来报,今夜子午时分,天魔傀儡将在南荒集市十里外的荒林与一名神秘人进行交易。 时候还早,陆昃便先在集市里逛了逛。 这种鱼龙混杂的集市, 水都很深,即使交易谈不拢血溅当场, 修士们也见怪不怪了。 陆昃随便买了几样东西,走在形形色色的修士中,小腿忽然被撞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脸上木愣愣的,撞了人也好似没察觉。 小孩手腕上拷着沉重的铁链,铁链上还串了好几个小孩,都是看起来路都走不太稳的年纪。 瞧着确实很可怜,这地方的货物十之八九来路不正,这些小孩说不准就是被掳过来卖的。 小孩的头髮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大眼睛倒是很特别,是很漂亮的金色。 是什么精怪化形么? 陆昃不过视线多停留了片刻,牵着小孩的修士便急了,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粗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这都是有主的货,再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他展露出一身不错修为,威压释放,陆昃当即装作忍气吞声的模样,勐哼一声,走了。 走出一截路,陆昃眉梢微妙地挑了挑。 他腰间挂着充作法宝的锋利长牙,赫然少了一个。 那长着双漂亮眼睛的小孩还挺有胆识气魄,竟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了那根长牙。 若非他遇上的是陆昃,恐怕就真能做到瞒天过海,但就算陆昃察觉到了,也没有拆穿他的打算。 命都是靠自己去挣的,这小孩有本事有心气,便随他去吧。 天色渐晚,陆昃坐在路边茶摊喝茶,忽然收到一道传音。 「神秘人反悔,交易取消,原因未知。」 陆昃轻轻搁下茶盏,回道:「动手。天魔傀儡,本座要活的。」 翌日,原本热闹非凡的集市直接少了一半的人。 有修士四处打听,竟都不知是谁的手笔。 未知是最叫人恐惧的,有些谨慎的修士连夜捲铺盖走人,南荒最繁华的集市之一,因着这一夜之间的变故,就这么散了。 而始作俑者卸下妖修易容,放出了自己一双魔瞳,披上斗篷,已经不慌不忙地坐在负天宫的白骨王座上。 除了他的几个心腹属下,没人知道如今的负天君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只要他略微放出一些心魔气息,魔界上下便分毫不疑。 心魔能直击识海最薄弱处,用作审讯,可比搜魂禁术好用多了。 就连被域外天魔彻底控制住的傀儡,也难逃心魔。 在陆昃的压制下,这一群傀儡连自杀都做不到,纷纷露出或痛哭流涕或癫狂大笑的丑态,将秘密吐露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陆昃单手支着下颚,神识从他们的记忆中抽身,徐徐睁开眼。 那本该只存在于上古卷宗中的天目族竟然还没有灭绝,留存下来人数稀少的一支,千年来一直躲藏在南荒人迹罕至之处。 可惜族中出了心比天高的少年人,与族长大吵一架后闯出南荒隐居地,六界之大,迷花了这个少年人的眼,他一个不慎没藏住那只代表了他古老身世的竖瞳,被域外天魔的手下抓了个正着。 域外天魔顺藤摸瓜找上门,天目族终于避无可避,全族被屠。 本以为这桩惨案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不久后域外天魔又收到一则消息。 天目族还有最后一个遗孤,被老族长信得过的老友护送着一路逃了出来。 至于祂为什么会知道,自然是因为这位本该信得过的老友,他贪图天目族穷尽天地造化的神通,辜负了老族长的嘱託,将魔爪伸向那年幼的遗孤。 多方势力角力,都想将这遗孤占为己有。 他们争了半天,最后却一起傻眼了。 ——因为那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小遗孤竟然跑了! 陆昃倏地想起那个偷走了他长牙法宝的小孩,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他起身,从白骨王座走下,背对着天魔傀儡兴味索然地摆摆手:「处理掉。」 漫天魔灵发出兴奋至极的尖啸,俯冲而下。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和稀里唿噜的吞咽声很快平息,大殿上归于寂静,黑玉铺成的地面依旧纤尘不染。 此后数年,六界再没有得到过天目族遗孤的消息,应该是藏在哪里躲起来了吧。 第119页 在没有足够强硬的实力支撑前,那小孩的天目竖瞳完全就是个祸害,是人人路过都想分一杯羹的香饽饽。 失去族人庇佑,怕是连活着都很艰难。 陆昃自觉给了他一支尖牙,已经仁至义尽,便没再刻意搜寻过这遗孤的消息。 然而他与这小孩缘分未尽,数年后又遇上了。 魔界东部有一号人物,名为青阳子,原是仙门有名的道修,困于瓶颈两百年不得突破,毁去一身仙元堕了魔,竟魔功大成。 他投诚于负天君,躲过了仙门的通缉令,安分了几十年,近日里又躁动了起来,酒后口出狂言,声称要叫负天宫的白骨王座易主。 陆昃十分满意这只送上门来的鸡,正好杀了儆猴。 隔日,他便只身一人来到青阳子盘踞的魔窟。 一盏茶从热到凉的工夫,魔窟里便积了厚厚一层血浆,除陆昃本人以外,一个活口不剩。 堕魔以求突破瓶颈,本是饮鸩止渴,青阳子的道行本该就此止步,但近两年,他的修为竟又开始突飞勐进。 估计是撞上了什么机缘,亦或是有了什么阴损缺德的新法子。 陆昃提着还在淌血的休祲剑,踏过青阳子的尸首,饶有兴致地打开了魔窟的密室,准备一探究竟。 密室大门轰然洞开,一道璀璨金光毫无徵兆地射出。 陆昃察觉得很及时,但那道金光中蕴含某种古老的法则,无法躲避,竟让他也着了道,身形凝固一瞬,浑身都蒙上一层璀璨的金色。 不错的杀招,可惜施展者太弱了,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 下一瞬,陆昃手中休祲剑一分为七,随着叮叮噹噹一阵清脆响声,几十把兵器纷纷坠地,无声化为齑粉。 水墨色剑气淡去,一方血池展露在陆昃面前。 里面浸泡着无数孩童的尸身,所散发的血腥气竟比陆昃刚屠过的魔窟还要浓重几分。 血池中央,一个小孩被绑在里面,锁链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隐约可见白骨,他眉心裂开,露出一只神妙无双的鎏金竖瞳。 方才那招金色神通,便是他使出来的。 但他还太小了,用出这招后,七窍血流如注,本就虚弱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濒临崩溃。 陆昃脚步一顿:「唔?」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个决定,于是魔瞳褪去血色,变成漆黑温润的黑色。 虽刚屠完青阳子老巢,但他一向喜洁,今日穿的云缎锦衣上甚至还是熏过后的幽香,没叫那些血腥味沾上半分。 确认自己从头到脚都还算和蔼可亲,陆昃一挥袖,小孩身上的锁链骤然破碎,没了支撑,眼看着小孩就要一头栽进血池。 陆昃伸手,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小孩托起,送到他怀里。 他刚想撩开小孩脸上凌乱的长髮,这看起来已经昏迷过去的小孩勐地睁开眼,鎏金瞳灼灼,分明清醒得很。 陆昃手指悬在半空,被小孩一口死死咬住。 陆昃晃晃手指,小孩的脑袋便跟着晃,但他仍倔强地不肯松口。 陆昃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孩目露凶光,却在抬头看向陆昃的一瞬间愣住。 不知不觉间,他牙关松了,陆昃便顺势抽走了自己的手指。 「青阳子死了,你安全了。」陆昃笑眯眯地道。 听到这个名字,小孩浑身一震,仇恨之色一闪而逝,随即又一声不吭地看向陆昃,满眼都是浓重的戒备。 「怕我是冲着你的眼睛来的?」陆昃虚虚一点小孩额间竖瞳。 小孩还是不吭声,他浑身僵硬,虚弱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强打精神盯着陆昃。 「放心吧,你被青阳子抓了,这事没人知晓,否则青阳子根本留不住你,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否则就不止是用血池抽你根骨助他修为。我是冲着青阳子本尊来的,遇上你算是个意外。」陆昃托着小孩的掌心微微发烫,温和精纯的仙泽流淌进小孩体内,滋润着他奄奄一息的身体。 小孩脸上顿时恢復了几分血色,但他的天目使用过度,当下还收不回去,仍丝丝缕缕地渗着血。 陆昃看在眼里,手轻轻地覆在小孩额上,帮他将天目收了回去:「你本有一副举世罕见的好根骨,可惜被抽得支离破碎,往后恐怕都不能修炼了。」 小孩的手骤然抓紧,在陆昃干净的衣襟上留下脏兮兮的血手印。 陆昃并不在意:「但你遇上了我,你的根骨,我有办法。虽然有些麻烦,但谁让我看上你了呢。」 眼见小孩脸色又有变白的趋势,陆昃轻声道:「别怕,我看上的不是你的眼睛,而是你用剑的天赋。」 小孩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大眼睛仍警惕地看着他。 「我名陆昃,师承息机老剑仙,」陆昃目光温柔而郑重,「天目一族穷尽天地造化,本不该被贪慾毁掉,你若拜我为师,便不必东躲西藏,大大方方向六界睁开你的眼睛吧,有我在一日,没有任何人能动你。」 他这一番话狂妄至极,小孩僵在他怀里,半晌没有动静。 陆昃便耐心地等着,良久,小孩把脸埋进他胸口,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沙哑稚嫩的童声闷闷传来:「我叫邬如晦。」 心念一动,收徒收得痛快,实际上怎么养这个小傢伙,着实让陆昃伤了好一番脑筋。 第120页 魔窟相遇那日,恐怕是小如晦神智最清醒的时候,陆昃将他抱回来之后,他大病一场,高热不退,睡了整整一个月。 醒来后,鎏金瞳中半分神采都没有了,空洞洞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宛如一具空壳,瞧着很是渗人。 启用天目,果然还是伤及了他的本源,再加上支离破碎的根骨,他的伤比陆昃预想中还要麻烦。 陆昃在远离人烟的东海起了一座仙山,把小如晦抱进去慢慢养。 小如晦醒后不认人了,陆昃把手递过去,就会得到应激小兽软绵绵的一爪。 过去数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在他心里留下了严重的伤痕,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陆昃原本只打算帮他治好伤,教完剑术就把人踹开的,但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就这么不管的话,好不容易找到的好苗子经不起折腾,搞不好活不成。 于是,他在一天夜里将瑟瑟发抖的小如晦搂进怀里,耐心哄了哄,仅仅几天过去,这小傢伙睡觉就已经离不开他了。 或许是从早到晚都在为这小孩操心,困扰了陆昃半年之久的境界问题终于自己消失了,在某日焦头烂额中走了个神,陆昃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心悸。 慢慢的,他总算是把这小如晦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捞回来了。 而邬如晦望向陆昃的眼神也越来越依赖,越来越眷恋。 陆昃心中暗暗嗤笑,又觉得有趣。 这也太好骗了,身怀这样沉重的秘密,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向他人交付了信任。 小如晦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活泼开朗,跟个小太阳似的,但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而小如晦只要陆昃招招手就能叫过来。 都说小孩长大之后就不好意思跟长辈亲近了,邬如晦反而越来越黏人了,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套撒娇的本事,每每望向陆昃的眼神都干净纯粹极了。 总之就还……怪招人稀罕的。 这期间,老麒麟坐化,将幼女託付给陆昃。 青冥君化身也找上门来,执意要拜陆昃为师。 陆昃收了三个徒弟,留在东海仙山的时日越来越长。 陆昃身边骤然变得热闹起来,他喜静,竟也不觉得三个徒弟烦。 日子过得飞快,百年一度的群仙宴召开在即,这次轮到大浮屠寺举办,照例给陆昃送了仙帖。 陆昃虽认了休祲剑仙的名号,但对于这种场合是万万没有出席的兴趣的。 小麒麟却吵着闹着非要去,一问原因,原来是不知是从谁那里听说,大浮屠寺的素斋乃是六界一绝,小麒麟馋得晚上做梦都在流口水念叨。 陆昃被缠得没办法,应下了仙帖。 翌日,带着三个小拖油瓶赴宴了。 事实证明,素斋好吃纯粹是谣传,偌大一个大浮屠寺,当真一个正经厨子都没有。 出家人不重口腹之慾,吃啥都是吃,以己度人,也不让来客吃好喝好。 小麒麟吃草吃得小脸绿绿的,陆昃啼笑皆非,悄悄放跑了几个徒弟,让他们下山去吃点好的。 他则没那么好福气,被法天尊逮了个正着。 一个小沙弥找上陆昃,恭敬地表示自家主持有请。 陆昃跟着他来到法天尊的寮房,就见这胖和尚在来回不停地踱步,听见动静,顾不得礼数,转过身激动地抓住陆昃。 小沙弥识趣地退了出去,并关好房门。 「你是不是……」法天尊眼眶通红,哆嗦着嘴唇道,「君弘的孩子?」 陆昃脸上笑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十章 50 陆君弘, 启天尊本名。 陆昃早就察觉到,法天尊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他一直默认是因为法天尊与息机老剑仙是故交,法天尊又是个慈悲心泛滥的老和尚, 所以格外烦人些。 没想到是因为启天尊。 陆昃不动声色地一抬眼, 目光中暗含某种锐利的审视:「君弘是谁?」 法天尊呆了呆:「君弘是启天尊, 难不成是老衲认错了, 你不是君弘的孩子?惭愧惭愧, 你和启天尊都姓陆, 算算年纪对得上, 眉眼依稀也有几分相似,仔细一瞧又不像了, 老衲不曾见过启天尊夫人,还以为你长相随母。」 陆昃确信传承记忆里没有提及过,启天尊曾将自己的计划告知过法天尊。 看上去这老头也的确不知情。 「但启天尊曾在大浮屠寺为他未出世的孩儿供过一千盏长明灯, 身上系了一缕佛缘,老衲观你身上, 似乎也有一缕,这……」法天尊欲言又止。 陆昃眉心一跳, 撂下脸色:「我是我师父在荒山野岭里捡的孤儿,我爹娘是凡人,大师莫要胡搅蛮缠。」 法天尊眼中似有悲意:「……是老衲多嘴了。」 陆昃不欲与他多谈, 转身离开。 大浮屠寺的和尚聒噪,景色倒美。 千年一开的优昙婆罗花今日漫山遍野都是,将行人脚步簇拥在雪白花瓣中,如梦如幻。 陆昃随意转了转, 任由脚步将他带到一片菩提树林。 忽然,身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陆昃没回头,眉眼上倒是浮起一丝笑意。 果然,来人拖着嗓子,迷迷煳煳地叫了一声:「陆昃。」 「没大没小,」陆昃这才转身,刚好将醉得一塌煳涂的少年接住,「哟,这是喝了多少?」 第121页 邬如晦晕头转向地趴在他怀里,比了个三:「没多少,两杯。」 这小醉鬼,数都数不清了。 陆昃笑了起来,顺手替他摁下多出的那根手指。 邬如晦噌地把脸从他怀里抬起来,双眸裹了层月色,衬着眼角鲜红的小痣,竟显得有些缠绵悱恻:「你笑话我。」 没等陆昃出声,他用力晃了晃脑袋:「不对,我来找你,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陆昃挑挑眉:「什么?」 「你……」邬如晦抱着他的腰,「我……」 没等他嘟囔出个所以然,他已经稀里煳涂地抱着陆昃扑到地上。 雪白花瓣腾起又落下,露出他骤然凑近的脸。 藏青色流苏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扫在陆昃手背上,他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 原本浅淡的酒香变得浓郁,随着邬如晦略显急促的唿吸洒在陆昃颈脖间,滚烫。 邬如晦眸光湿亮,醉意朦胧,因而无论他现在在看什么,都端的是一派深情缱绻,就好像眼里只装得下这一人。 直把陆昃看得心里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异样,他脸上绽出一个笑,双颊通红,轻声道:「你有徒弟媳妇了。」 陆昃怔住,整个人都凝固了一瞬。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他一听就明白,却还是在脑海中反覆过了几遍。 缠绵月色与漫天飞花中,邬如晦还在欢喜地继续:「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 陆昃睫羽微垂,倏地一笑:「不错,这倒是很好。」 后续邬如晦还在说什么,陆昃记不太清了,他瞧着邬如晦脸上真心实意的恋慕之色,心里倒很是欣慰。 当年的小孩长大了,修为也进步神速,经过招摇山那一比试,仙门那些好事者已经给邬如晦提上了长生剑仙的名号,这么一想,是该考虑道侣的年纪了。 甚至都不用陆昃操心,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合心意的姑娘。 邬如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陆昃忘了。 他负手站在雪白的月色里,微微凝眉,瞧着古剎的景色,忽然想起,刚刚忘了问那姑娘姓名和师承,邬如晦和她在一起,他这个做师父的,合该携礼登门拜访才对。 天目族就剩邬如晦一个人,将来他和心上人结契的时候,坐高堂位的只有陆昃。 既为他唯一的长辈,陆昃定然不能叫外人看笑话,以为堂堂长生剑仙家里没人疼,连结契的规矩都不懂。 但陆昃想了一圈,身边竟没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于是他专程拜访了仙门礼堂长老。 如晦与那姑娘情好日密,很快便走到了结契定终生的地步。 陆昃决心要给足排场,为自家徒儿办一场排场足够盛大的结契大典。 如晦是在凡间歷练时遇见那姑娘的,他们不喜冰冷的结契大典,决定用凡间的方式办一场大婚。 于是红绸一路从山门横跨东海铺到了仙门,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出,漫天飞花如雨落,六界八荒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前来贺喜。 鸾凤拉着花轿,稳稳噹噹地将新娘子送过来。 就连凡间都知晓,休祲剑仙爱徒邬如晦将要成亲,迎娶他心爱的姑娘。 随着喜娘一声「吉时到」,一身大红衣衫的邬如晦与那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携手走进屋。 如晦平日里多穿黑衣,如今终于穿了回鲜亮的红,果然俊得出挑。 陆昃与新娘子的爹娘一起坐在高堂位上,和满座宾客一起,笑盈盈地瞧着这对恩爱的道侣。 只是有一件事略有些奇怪。 新娘子红盖头下的脸部轮廓似乎一直在变来变去,一会鼻尖高挺顶起红盖头,一会又空空地落下,喜服下的身形也在不断发生变化,高矮胖瘦,没个定数。 高朋满座里,没有任何人对此有异议,还在喜气洋洋地说着吉祥话,陆昃也忽略掉了这点小小的异样。 「一拜天地——」 两位新人朝着室外款款一拜。 「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携手转身,朝着陆昃和爹娘一拜。 「夫妻对拜——」 两位新人正要相对而拜,忽然,此间天地轰隆隆地震颤起来,一束璀璨金光撕破飘着花瓣的天空。 四周喜气洋洋的来客,沉浸在幸福中的新人,都仿佛壁画上即将剥落的颜料,岌岌可危。 陆昃目光骤然变得冰寒,休祲剑铮然出鞘,剑气森然:「谁敢乱我徒儿大婚?!」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横过来,攥紧陆昃握剑的手腕。 陆昃眼中杀气四溢,抬眸却看见的是—— 邬如晦近在咫尺的脸。 休祲剑的剑气骤然散了。 ……不对。 眼前这人虽然跟邬如晦长得一模一样,但神态跟他那从来笑意温暖明亮的徒儿不一样。 他面色阴云密布,鎏金瞳中两簇熊熊燃烧的冷焰,手上力气大得出奇,箍着陆昃瘦削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逼问:「你要让我跟谁成亲?!」 陆昃深深地皱起眉,压下心中的困惑:「这不是胡闹的场合,新娘子还在等——」 邬如晦怒极反笑,拖着他来到那一双静立不动的新人面前,一脚踢开了身穿喜服的那个邬如晦,再一把揭开新娘子脸上盖着的红盖头:「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新娘?」 第122页 红盖头下的女子,赫然还在不断变换着五官和身形。 ……因为陆昃还没有想好,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的小如晦。 陆昃哑然。 纷乱如麻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与他现有的记忆产生激烈的冲突。 偶尔闪过他潜意识的,转瞬即逝的异样感终于被翻了出来。 他感到头痛欲裂,就好像整个世界都爬满了裂纹,摇摇欲坠,孰真孰假,一时间难以分清。 邬如晦冷冷俯视着他罕见的茫然神情,抬手将红盖头扣在他头顶。 绣着龙凤呈祥纹样的红盖头翩翩落下,视线被遮挡住的一瞬间,邬如晦钳住他的下颚抬高,俯身深深地吻了下来。 唇舌辗转厮磨,对方大概是气得要发疯了,动作直接粗暴,攻城略地毫不含煳,末了气息不稳,抵着陆昃的唇瓣恨恨地说:「我到底喜欢谁,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陆昃胸膛剧烈起伏,慢慢闭上了眼。 他们身后,一派红艷的喜堂轰然破碎,连同陆昃头顶的红盖头一起,碎成斑斓光点。 仙门封印地。 陆昃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孟昭然和楚休明忙紧张地围了过来,看到陆昃缓慢睁开眼的那一刻,欣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太好了师父,你终于醒了!」 「域外天魔竟然还藏了这么阴狠的一招,师父你晕了过去,脉搏险些就停了。」 「幸好大师兄及时赶来,否则……」 陆昃甦醒,与他额头相抵的邬如晦也睁开眼,他眼中仍有愠色,脸色很不好看地盯着陆昃:「识海可还有动盪?」 陆昃眉心微蹙,摇摇头。 他斩杀仙门禁地的域外天魔碎片之后,被祂残存意识的临死反扑捅了个对穿。 究竟是怎样的招数,才会让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如此轻易地就被偷袭成功? 他倏地想起启天尊的提醒,眉心顿时拧得更深。 抬头一看,邬如晦还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盯着他。 他和心魔之间被阻断的共感姗姗来迟,他眨眼间欣赏完邬如晦趁他不在的壮举,在负天宫对着心魔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比魔头本人还嚣张,那把白骨王座的确应该让给他坐。 ……都乱套了。 陆昃按了按额角,有些无言以对,刚下去的头疼又隐隐有发作的趋势。 「直接把主意打到鬼界的域外天魔身上……你尸身被尸歧君盗去做成尸傀,也是早有计划?自百年前起,你在鬼界的布置就开始了。」陆昃喃喃道,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疲色。 邬如晦没好气地「嗯」了声。 陆昃继续道:「赤墀峰一战前,你不曾触碰过天道法则,说明是死后因缘际会。若我猜得不错,跟你天目族传承有关吧?」 邬如晦:「是。」 「长本事了。」陆昃点点头,语气说不上是赞赏还是讽刺,他手一撑地,正要从邬如晦怀里起身。 一双手毫无徵兆地伸出来,拦腰一截,陆昃顿时跌坐回邬如晦怀里。 一旁不敢吱声的孟昭然立即扭脸望天,目光慌乱地游移片刻,抓起满脸莫名其妙的楚休明。 传送法阵的光芒一闪而逝,将他二人送走。 这大概是破月仙尊有史以来画得最快的一回。 邬如晦箍着他腰身不放,鎏金瞳冰冷:「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该我问你了。」 陆昃没有动,目光却无声地绷紧了。 邬如晦把他的脸扳正过来,逼他与自己对视:「琉璃瓶里装的是什么?」 这问话乍一听语焉不详,但陆昃心知肚明,他指的是白骨王座上藏着的那支。 「不肯说?」邬如晦一哂,「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凑过来,蹭着陆昃的鼻尖,慢条斯理地道:「瓶子里装的是银粉。南荒有只千年银妖,她的精银矿石有着举世独一无二的彩色光芒,同时经她千年道行滋养,也是极佳的法宝材料。但她小气得很,轻易不将精银矿石赠人,因此只有一人拿到过,他将这块矿石锻造雕琢成一枚长命锁,还费尽心思在上面刻满九九八十一道阵法,准备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那人不领情,」陆昃终于轻声开口,嗓音哑透了,「一把将长命锁捏成齑粉。」 邬如晦眼底压着风暴:「然后转头就偷偷将齑粉收集起来,装进瓶子藏起来一个人悄悄看。」 陆昃默然半晌:「是我对不住你。」 邬如晦没有温度地勾勾嘴角,往后撤了些距离:「我早就恢復记忆了,知道我为什么没戳穿你么?」 陆昃平静地问:「为什么?」 「我在等,我在鬼界苦心经营,为的就是能彻底剿灭此地的域外天魔及其走狗,我本来打算用这场完美的猎杀,来彻底洗去你心中孱弱天目族遗孤的印象。你一意孤行惯了,好言好语你是听不进去的,那么五分之一个域外天魔的命,可还算个值得你正眼相看的筹码?你凭什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只身赴深渊?」 「可是我刚出来,就收到昭然的传音,他说你借卢羊一刀之威,破开封印,独自进了那片虚无的天地,斩杀仙门的天魔碎片后不慎中招,怎么都叫不醒。」 「为什么我每次一眼没看住,你就能要去送一回死?你知道我看着你生机流逝的模样时,是什么心情么?」 第123页 「这回只是篡改记忆,并没有危及性命……」陆昃自觉失言,突兀地住嘴。 邬如晦的鎏金瞳彻底沉了下去,一字一顿地道:「只是篡改记忆?」 与那困兽般压抑到几乎有些恐怖的目光不同,他箍在陆昃腰身上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祂想篡改的不仅仅是这么点记忆,但祂还是只成功了两次,因为你潜意识里也同意这两次篡改。」 他的眼尾终于泛了红,眼角红痣凄艷:「你不要我就罢了,还想把我推给别人,倘若我晚来一步,就真的——」 陆昃嘆了口气,抬手捧住邬如晦的脸,轻柔地吻了上去,将他的余音吞没在温存的唇齿交融中。 第五十一章 51 邬如晦整个人都静止在原地。 直到一吻结束, 陆昃凝视着他那双泛着微光的眼眸,心里五味杂陈,于是又在他眼尾的小痣上爱怜地亲了一下。 邬如晦终于有了反应, 他眸光颤动, 眼睫微垂, 竟然避了一下陆昃的目光。 方才还箍着陆昃的腰身, 一字一句强势无比的他, 被这一吻摘走所有言语的能力, 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了陆昃的颈窝, 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陆昃心底生出绵长的钝痛。 域外天魔的临死反扑分明是冲着他的记忆来的,他却忽然感到唿吸微有滞涩, 只能放缓唿吸,清晰地品到了「由爱生忧怖」的滋味。 他手轻轻拍着邬如晦的后背,安抚意味很浓, 视线却望向金乌西沉的天际,目光沉沉。 良久, 邬如晦抬起头,哑声道:「师祖的剑在我这里, 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松开手,芥子戒光芒一闪,掌中便多了把古铜阔剑。 陆昃接过息机剑, 思忖片刻,嘆道:「老头一辈子逍遥惯了,他的剑也不应当被束之高阁。他的故乡在北荒一座无名山,你陪我走一趟, 就先把息机剑放在那儿吧。」 邬如晦嗓音低低的:「好。」 师徒二人双双起身,陆昃虚虚一点, 银色的光芒在他指尖绽放开来,落地成一座传送法阵,他却没急着进去,而是转身向邬如晦伸出手。 随着经脉的修復,陆昃的掌心也有了几分淡淡的血色,他素来臭讲究,手上没有一点难看的茧,手指修长指节如竹,就这么悬在空中静静地等待着。 邬如晦又怔了怔,才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分明是陆昃亲自宠大的小孩,现在的模样却像是打小没被疼过,叫人瞧得心里发苦。 或许在风雪里踽踽独行太久的人,就连靠近火堆也要小心翼翼,生怕被火光烫伤,更别说一整座烧着暖炉的小屋,那更是容易叫人疑心是假的。 毕竟他又不是没被骗过。 但哪怕是被骗过,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向陆昃走来。 执迷不悟,宛如飞蛾扑火。 陆昃握紧邬如晦的手,牵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传送阵。 在老剑仙的回忆里,他在东荒的故乡乃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唯一特别的是,山脚下开满了玉簪花。 老剑仙少年时痴迷剑道,时常闭关参悟,渐渐地将门丁本就不旺盛的师门给熬没了,山上就只剩他一人,山脚下的玉簪花倒是繁茂如昨。 后来他剑道初成,下山游歷,再没有回去过。 陆昃的神识铺开,将整个北荒都看了一遍,没有看到任何开着玉簪花的山。 邬如晦就近从池塘里刨出一只千年老龟精,向它描述了一番老剑仙故乡的景致。 老龟精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师徒二人交握的手,魂不守舍地道:「回禀仙师,如今北荒已不长玉簪花,您老人家说的地方早在几百年前就沉了,现在那儿变作了一片大泽,从这往东南走一百五十里就能看到。」 陆昃道了声谢,往前迈了一步,落地后,二人已在一百五十里之外。 这里果然变成了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泽,几只白鹤站在岸边。 它们远没有通灵性到口吐人言的地步,但从不远处这师徒二人身上感受到了异常强大的气息,以及与强大气息相反的温和态度。 因此他们没有飞离,而是敬畏地瞧着那二人请出一把古铜阔剑,置于大泽深处。 「没有玉簪花,白鹤也不错。」陆昃目送息机剑缓缓沉入水中。 邬如晦看了看四周:「此地灵气稀薄,精怪虽多,大多无甚灵智,修士不爱来,正好清静。」 「是啊,」陆昃喃喃道,「老头你要是呆腻了,记得托个梦吱一声,我再来给你挪个窝。」 息机剑低长地应了一声。 师徒二人不再逗留。 天魔碎片已除其二,域外天魔想必是要彻底坐不住了,六界必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头一个燃起战火的,竟是安稳了数百年的魔界。 然后是鱼龙混杂的一线天,最后是刚平定不久的妖界。 鬼界得益于天机阁的百年筹谋连根拔除,傀儡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仙门经歷群仙宴和重铸封印,卧底的傀儡们也是精锐尽出,剩下的不成气候。 陆昃的神识瞬息之间穿梭万里,将剩下几个徒弟一併拉入传音阵法中。 微昙率先开口,难得在师门面前端着如此沉重的口吻,字句里都透着硝烟烽火味:「妖界情况很不好,妖多重炼体而轻修心,很容易被域外天魔影响。寒山君带着归墟令及时赶来后,境况有所改善,我已将大明王宫的山海阵撑至笼罩整个妖界,外界进不来,里面出不去,如今之计,唯有背水一战。」 第124页 孟昭然的声音闪烁不定,显然他那边法场极其不稳定,但他语气沉着镇定:「我在仙门留下的阵法果然捕捉到了三……羌杳的踪迹,他果然跟域外天魔有勾结,我已经循着踪迹追了过去,有七/八成把握,他就藏身在无归城的据点,我今晚就一举端了。」 楚休明显然在与敌人做殊死拼搏,传音也断断续续的:「卢羊要我去一线天,听说那里镇守的三位尊者已然一死二负伤,重明鸟前辈以死逼退敌军至十里之外。我已经想起了部分前世的回忆,只是临死前我究竟看见了什么,这个答案我依旧没法回答你,但既然我前世是为守封印而死的,或许这个答案,到了一线天之后,我就能知晓了吧。」 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陆昃也并不打算干涉太多,只是交代道:「还记得你们入门时,在我这领的弟子牌么?捏破外壳,里面的是归墟认可的诛魔令,关键时刻可以拿出来用,归墟的势力会全力配合你们。」 几名弟子皆是应声,微昙问:「师父和大师兄怎么打算?」 陆昃甚至不用亲临负天宫,心魔便一五一十地那边激烈厮杀的状况传来,只是如今修为回到了陆昃本体,心魔身上不剩多少,近来他心绪频频动盪,也是苦了心魔一力承担,他必须得去一趟:「回一趟魔界。」 他一个回字说得轻描淡写,却结结实实把孟昭然和楚休明吓了一跳。 只是眼下不是多想的时候,即便是,他们也全然信赖陆昃。 微昙倒不是很惊讶,这丫头虽然近来都在妖界,但群仙宴的风波恐怕一点没少传进她的耳朵。 师徒百年,虽然陆昃没有主动泄露过什么,但她一向聪慧过人,心中肯定也有自己的猜测。 就在这时,楚休明那边传来哀哀一声号角,他难以置信道:「弥罗子道尊……又一位尊者殁了,一线天竟然颓势至此。」 一线天的阵法由陆昃主持,弥罗子为人爽朗,在仙门是为数不多与陆昃有几分交情的仙人,如今竟然也…… 一直沉默的邬如晦忽然出声道:「天机阁已经在路上了,我稍后就到。」 一线天有如晦,陆昃倒也放心,传音法阵一收,陆昃就要前往魔界负天宫。 邬如晦拉住他:「将你的心魔收回来吧,好好一个人拆成两半,总归不是办法。」 陆昃微微蹙眉,没有立即回答他。 邬如晦仿佛知道陆昃在想什么:「你不会疯,信我,你永远都不会走到那个地步,我会看着你。」 他顿了顿,有些没好气地道:「何况,就算是放大了你所有慾念的心魔,要下狠手抹除起我的回忆,也跟你这决心要断绝情爱的本尊没有任何区别。」 陆昃望着他的双眼,最终道:「……好。」 北荒即将入夜,颳起风雪。 很快,师徒二人的肩头都积起雪,睫毛也挂上冰霜。 前路局势未明,域外天魔身上扔扑朔迷离。 但陆昃忽的一笑。 倘若他註定不得好死,那么死前走马灯,回忆起此刻,至少已经共白头过,也算一种圆满。 · 负天宫已经完全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仔细看,那些穿梭肆虐的黑影都有一双双猩红的魔瞳——正是负天君豢养的魔灵。 提着休祲剑踏入负天宫的陆昃抬起头,遥遥看向琉璃阶之上。 心魔就站在那里等着,衣摆处业火灼灼,焚落转瞬即逝的火星。 他没有看陆昃,而是把玩着手中一只小小琉璃瓶,唇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意:「你心软了。」 「或许吧,早在他死前,我就该想通的,」陆昃眉目笼罩着疲色,「我既然喜欢他,就不该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直至死不瞑目。」 心魔点点头:「不错的觉悟,那么,我该回来了。」 陆昃很早以前就能够把自己心魔的一部分单独剥离出来做事,但彻底将自己一分为二,还是百年前赤墀峰一战后,他将毕生修为都灌注在心魔身上,半点都不担心心魔会失控,自己带着枯竭凋敝的经脉,在六界游荡百年。 他的确狂妄至极,除去如晦意外死而復生,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 这期间,他们再没有见过面,甚至在邬如晦死而復生前,他们就连联繫都很少。 此后唯一一次会面,还是凤洄看他的二徒弟快急疯了,自作主张将心魔请来山门,医治使用休祲剑过度后陷入漫长昏迷的陆昃。 但因为一醒一睡,他们也没有见过面。 因为一旦他们的目光接触上,心魔就会回归本体。 ——就像现在。 两双猩红魔瞳甫一对上,一股不可抵抗的拉扯力便在他们中间生成,下一瞬,天地旋转,已经融为一体。 那些被陆昃刻意扔给心魔的执念、激盪的心绪一一回归。 从外表看,他只是在原地凝固了两秒,实际上,陆昃又在近千年来堆积的爱恨嗔痴里打了个滚,几乎要瑟瑟发抖,却凭藉足够冷酷坚定的心态,将自己牢牢钉在原地。 肺腑间漫上来浓郁的血腥味,一时间分不清冷热,寒冷的冰碴子塞满胸腔,又忽然焚起烈火,陆昃忽然想起临别前,邬如晦那一双眼。 他瞳色鎏金,如今常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总有天大的情绪,也隐没在他深深的眼底,落在表面只看得见浅浅的涟漪。 第125页 可当他淡声向陆昃承诺,你一定不会疯的时候,眼神倒是温柔极了。 陆昃一贯都是他人的支柱,给人信赖,给人依靠。 他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自身足够强大坚定,便不会将希冀寄托在他人身上。 但当邬如晦温柔而坚定地告诉他,你不会疯,陆昃竟然也受他感染。 ——我不会疯。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长至永恆。 心魔彻底与陆昃融合,陆昃睁开眼,看了眼手中光晕流转的琉璃瓶,动作轻柔地将它收回芥子戒。 永不熄灭的业火在他衣摆袖口灼烧,他负起手,斗篷下发出难辨性别的声音,隆隆传遍整个魔界:「众将听令。」 负天宫外齐刷刷跪倒一大片魔族:「末将在。」 陆昃轻笑:「外界的魔想来染指,也得先问问我们土生土长的魔答不答应。」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一抬手,大地震颤,业火咆哮着从地底涌出,剎那间吞没了所有包围着负天宫的天魔傀儡。 火光照亮整片漆黑苍穹,厮杀声撕裂云霄。 第五十二章 52 一线天古战场。 此地原本以天地异象着称, 可现在,天上泾渭分明的仙泽与魔煞已经混乱不堪地搅和成一团。 再看不见原本碧莹莹的天光。 而地上更是变了一副光景,从前作为六界最受欢迎的歷练秘境之一, 修士往来如织, 热闹非凡, 如今战火烧过来, 集市、茶楼等等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土地焦黑翻卷, 半空中始终瀰漫着腥臭的气息。 过去, 一线天由魔尊祝骁,道尊弥罗子, 大妖重明鸟三位尊者联合驻守,防御工事则由休祲剑仙一手缔造。 「……三位已去其二,祝骁也身负重伤, 重明鸟散尽道行留下的屏障最多能撑一炷香的时间,就要被打破了……」天机阁弟子汇报导。 邬如晦抱剑而立, 高空之上寒风唿啸,他目光亦是凛冽如冰, 遥遥望向一线天那越来越薄弱的光罩。 哪怕强如三位尊者,也抵不过来自亲信的背后一刀。 重明鸟便是这样死的,更别说底下众多修士。 每十人里面有一个叛徒, 就够其余九个人喝一壶的了。 域外天魔潜藏在人群中的傀儡实在太多,将他们揪出来的手段太少,只能等他们自己暴露,这使得六界都处于被动的状态。 邬如晦身旁, 楚休明难得一声不吭,随着一线天的接近, 他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识海中不断有零散的记忆碎片闪过,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察觉到他的异样,邬如晦并指在他眉心虚虚一点:「收神。」 楚休明识海顿时一清,他讷讷道:「大师兄……」 他手中的卢羊刀似乎也看不下去了,赤红刀光顺着他的手掌流淌进经脉,冻得他激灵灵一颤。 邬如晦温声交代:「待会尽力而为,不可勉强。」 楚休明连忙点点头:「是!」 他忍不住又想:虽然大师兄不像话本里那样是活泼少年,但还是和师父很像,都是很温柔的人啊。 邬如晦单手结印,他身后顿时浮现出美轮美奂的九层宝塔。 贯穿天地,甫一出现就引来傀儡的集火。 但那些法术仿佛遇见了天敌,宝塔撑开的金光不动声色地接下了所有攻击,没有起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天际也有了动静。 一道巨大的身影自紊乱的天地灵气中现身,随之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幽幽鬼火。 ——正是驻守鬼界幽冥的翳明君。 他远远的就看见了邬如晦身后的九层宝塔,以及他周围乌压压一大片天机阁弟子,面皮顿时抽搐抖动起来。 邬如晦神色淡淡地沖他一抱拳。 翳明君从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别过脸。 但他还是指挥着手下鬼火,配合着天机阁的行动,开始清理起天魔傀儡。 天机阁擅闯幽冥,他跟天机阁的梁子就已经结下,哪怕天机阁真的杀死了封印里的域外天魔。 然而现在是危急时刻,一切以负天君指令为先,这狂得不行的兔崽子手里头拿着归墟令牌,只得捏着鼻子配合。 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一线天核心地带的修士们看见援兵,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破开傀儡们构筑的防线后,第一记反击既不来自天机阁,也不来自翳明君。 一线赤红的刀光斩开天地,时隔百年重新出现在一线天。 一直抓紧时机闭目调息的魔尊祝骁勐地睁眼,冰冷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卢羊的气息……九里明回来了么。」 她身旁的魔童敬畏地道:「果然是天地巨变,百年前销声匿迹的人物都回来了。」 「可我那两位老朋友却是回不来了,」祝骁一拂袖,不见有多悲伤,反而浑身都燃烧起熊熊战意,「本座要以天魔之血,来慰藉他们的魂灵。」 · 妖界群山东南,封印之地。 逍遥君鲲鹏展开双翼,仰天清越越一声长鸣,贯穿众妖耳膜,立竿见影地逼退了那些纠缠不休的呓语。 雾十八城大城主站在他背上,她双手托天,目中神光湛湛,祭出一块归墟令,上面赫然写着寒山君三字。 陆肩吾咳出一口淤血,仰头时目光很是激动。 第126页 他身旁竟是盘腿打坐的法天尊,老和尚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激动的潮红,连说数声「好,来得好」。 妖界封印原本是陆肩吾带兵在守,大浮屠寺最先突破封锁赶来支援,他们皆是受了重伤,幸好等来了新的支援。 法天尊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了令牌上的刻字,微微一怔,而后瞭然:「怪不得江有汜从不在人前展露妖身,原来她就是那个神秘大妖寒山君。」 「寒山君……!」他身边的和尚骇然。 寒山君不像江有汜,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平日里解决暴力事件纯靠深厚妖力碾压。 寒山君的名声和金轮君一样,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她不出世则矣,一出世必是腥风血雨的大案。 因为她的妖身是山,她是沐浴天地精华而诞生的山灵。 地脉灵眼尤其听她号令。 譬如现在。 四方绵延不绝的大山发出震耳欲聋的撕裂声,长了腿似的,竟然齐齐移动,朝傀儡大军包抄碾压而来。 不仅如此,百里之内的灵脉纷纷发出应和之声,朝着寒山君的脚下涌来。 筋疲力竭的妖怪们感到一股精纯的灵气从脚底灌入,填满了他们体内枯竭的妖力,顿时又有了再战三百回合的底气。 妖王陛下虽坐镇大明皇宫,但在场诸位大妖实力强大,给足了众妖向前冲锋的勇气。 现在,属于妖界的反扑就要开始了。 庄严的梵音响彻云霄,原来是法天尊不顾伤势,坚持撑开了法场。 此地虽有归墟十二君中的两位,但要照顾到整个战场,终归有些勉强,法天尊一加入,他们身上的压力顿时就减轻了不少。 陆肩吾急道:「您受了重伤,方才调息片刻……」 法天尊满脸是血,笑道:「诸位妖族施主阵前冲锋,老衲怎能躲在阵后苟且偷生?」 · 整整九九八十一日过去。 战火无情地蹂躏过六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凡间也遭了殃。 北方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南方洪涝成灾,疫病大起。 破月仙尊孟昭然没有直接参与任何一方封印地的大战,他追着青冥君羌杳的踪迹,一路端了十几个域外天魔的隐秘窝点。 但是羌杳这厮实在是太过滑熘,孟昭然便转而来到凡间。 修士之间一直都遵循着同一个规矩,那便是不去干扰凡间,毕竟凡间灵气稀薄,除了选拔好苗子,修士一般也不会去。 一旦有修士在凡间造下杀孽,面对的将是整个六界的追缉。 如今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再不挽救,可就真会尸殍遍地,人间变炼狱了。 只是孟昭然擅长枪术与阵法,只懂杀伐,却不通半点岐黄之术。 因此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清理流窜到凡间的傀儡们,有空时再跟在医修灵修们身后学习。 短短一个月过去,他的目光里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天真的少年感,变得越来越沉着。 这日,他和另外几位同行的修士收到消息,又有一个疑似天魔傀儡的魔修来到凡间,一人劫持了一整座城。 那傀儡受了重伤,然而狡猾得紧,挟持了一整座城的百姓作为人质,修士们投鼠忌器,竟让他嚣张了好几日。 负责守卫那座小城的修士焦头烂额,一边送去灵草灵药稳住那傀儡魔头,一边赶紧来请孟昭然。 那修士心急如焚:「那傀儡不止用的什么邪门法术,将自己的性命与整座城的百姓绑在了一起,百姓们伤了死了,他不会有事,可但凡是他除了问题,全城的百姓都得给他陪葬。」 孟昭然皱眉思索片刻,在记忆中找到了曾看过的典籍:「听起来像是封魂锁。」 修士一听,大喜:「可有破解之法?」 在众多希冀的目光下,孟昭然肯定地道:「有。」 「封魂锁要想构建起来,需要依託一个物件,此物必须是同时拥有五行属性的天材地宝,且施术者不能离开此物一丈,否则封魂锁会自行解除。」 领头的修士感激涕零:「多谢仙尊指点!」 孟昭然思索片刻:「我走一趟。」 那修士呆了呆:「这怎么行?您……」 孟昭然笑笑:「你所说的乌贤城离我这儿很远,情况又紧急,按理说不该派你位负伤在身的修士来,你们那边的情况,比你所描述的还要糟糕吧?」 修士眼中隐隐有复杂的神色:「……是。」 孟昭然从芥子戒中取出疗伤丹药:「辛苦了。」 他跟同行的修士略交代了几句,就赶往那被魔修控制住的乌贤城。 修士们相信他的修为,本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整整三日过去了,孟昭然断开了所有联繫,再没有任何音讯。 与他同行的修士们急忙上报给仙门,可现在法天尊身在妖界,加急上报的讯息如同石沉大海。 最后他们拐弯抹角地找上了崑崙新任掌门庄婉,才终于把消息递到破月仙尊的师父休祲剑仙手上。 这消息晚了一步。 早在两天前,负天宫就收到了一封信件。 「负天君亲启。听闻魔界在主上您的带领下,捷报频传,身为您曾经的弟子,吾亦与有荣焉,特邀请四师弟孟昭然来我府中小坐,您老人家若有兴致,不妨也来喝杯茶?」 第127页 这字迹端正秀雅,哪怕是不看落款,陆昃也认得出,这是羌杳写的。 陆昃在五个徒弟识海都设有护魂镜,寻常手段想要伤他们的性命极难,势必会惊动陆昃本尊。 羌杳显然对这事再清楚不过,他干脆就没想过要去动那护魂镜,但看这信中口吻,昭然还是被他生擒了。 陆昃看完信后,合拢手指,信纸在顷刻间被业火焚烧了个干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识却在一瞬之间铺开,锁定了信件上留下的,位于千里之外的,羌杳的洞府。 羌杳果然在这里候着他。 感受到这强悍无匹的神识,羌杳微微一笑,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他身后浑身鲜血,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孟昭然。 「虽然你的神识的强大已是举世无双,但要救走昭然,还得您的本尊来哦?」羌杳好整以暇地整整衣衫,脸上还是无懈可击的儒雅微笑。 陆昃冷笑一声,延伸的神识化作一只无形的手,透过肉/身在羌杳的魂魄上来了一拳。 羌杳闷哼一声,脸色顿时白了白。 「既然你非要找死,那本座便成全你。」 负天宫的封印完完全全由陆昃一手缔造,堪称六界最牢固没有之一,几百年来也是由他的心魔身亲自镇守,没有给此地的天魔碎片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没有后顾之忧,魔界大军需要面对的就只有从外界调遣而来的傀儡。 陆昃暂时离开,不会出任何问题。 羌杳稍等了等,便看到洞府大门前的空间剧烈波动,陆昃提着休祲剑,面无表情地从裂缝里走出。 「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羌杳微笑,「若被抓的是我,你还会不会像救大师兄和小师弟一样,放下手头所有事务赶来救人?」 陆昃漠然道:「自然不会。」 他只会救身为他弟子的璇玑仙尊羌杳,不会去救狼子野心的青冥君羌杳。 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羌杳的魔族底细。 羌杳点点头,嘆道:「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剑仙,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嘛。」 「本座不是来听你讲废话的。」陆昃一剑斩出去。 羌杳边打边退,嘴上竟还不肯停歇:「可我在神君那里得知了一个秘密,真是叫我好一阵噁心。你当真与大师兄……有情?」 「不错,你的主子倒是告诉你不少。」陆昃承认得爽快,漫天水墨色剑气分毫不受影响,杀意毕露,逼得羌杳越发狼狈。 休祲剑杀意笼罩下,羌杳竟然还是愕然一愣,得到了这个回答,脸上完美的微笑终于裂开一条缝,肩膀挨了一剑,洞里止不住地溢出血和魔气。 「那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彻底碎掉魔骨,就连自己的记忆都悉数抹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羌杳眼底攀上血丝。 「知道。」陆昃又是一剑,彻底洞穿了他的胸口。 羌杳脸色完全白了:「但你要杀我时,眼里一点动摇都没有,好狠的心……」 陆昃抖落剑上血珠:「你妒心太强,蒙蔽得你该做什么都不清楚。」 羌杳捂着胸口的空洞倒地,眼珠还直勾勾地盯着陆昃,那眼神褪去粉饰,反而纯粹起来:「师父,可是我只是想要你的一个点头,一句认可,我只是想……」 陆昃眉心蹙到一半,忽然目光一凛。 倒地的羌杳忽然萎缩成一具空壳,他竟然逃了。 留下他的声音含着笑钻进陆昃耳中,全然没有方才的狼狈,反而慢条斯理:「做你弟子的日子确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两百年,看在这份上,送你一句忠告。」 「——你所面临的敌人并非全部。」 陆昃沉默两秒,还剑入鞘,抬手一招,柔和的力道将昏迷中的孟昭然托起,送到陆昃面前。 他打眼一扫就知道,羌杳的确没有也不能下重手,只是昭然这孩子要强,被羌杳这么一通折腾,醒后怕是要钻牛角尖。 无声地嘆了口气,陆昃将他带回了负天宫。 身为负天君,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场战争已经步入尾声。 域外天魔的傀儡虽多,但是也并非无穷无尽,要打消耗战,先死的一定是祂。 更何况,祂还被碎成了五片,其中之二甚至已经被销毁。 而祂在封印的桎梏下,甚至不得不继续沉睡,直到终结的到来。 又过九九八十一日。 三道封印前的傀儡大军大势已去,陆续被剿灭干净。 六界修士打开封印,浩浩荡荡地进去直面域外天魔。 又过七日。 死寂的封印口终于传来动盪,守在外面的修士振奋地看见,三处封印在同一时刻溃散。 这代表着里面的域外天魔已经彻底被消灭干净了。 欢唿雀跃的修士们带着三枚天魔残骸晶核凯旋。 高天之上升起一座阁楼,名为诛天阁,周围漂浮着宛如繁星的牌匾,上面刻着因域外天魔而牺牲的六界修士。 而阁楼正中,五枚晶核作为六界修士共同捍卫的战利品,被放在其中。 六界为此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庆典,作为纪念。 这庆典由法天尊牵头主办,邀请了六界所有曾参与过这场战争的修士前来赴宴。 大敌得诛,整个诛天阁都洋溢着松快的气氛。 陆昃躲开源源不断找他问候和敬酒的修士,转身被一只手拉进了重重纱幕之后。 第128页 夜明珠的光被这鲛纱挡下大半,陆昃被拽进一片昏暗之中,脸上倒是半点不惊讶。 两人刚互通心意,就一人赴往一线天,一人回到负天宫,域外天魔反扑得厉害,整整九九八十一日,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见一面。 大敌诛灭后,关于五枚域外天魔留下的晶核去留,六界又就此议事七天七夜,趁着六界大能都到齐了,一併将善后工作也一一安排了。 直到宴会开场,陆昃才有脱身的机会。 ——立马就被逮到了。 陆昃揣着袖子,不慌不忙地转身,笑眯眯地道:「光天化日,朗朗干坤,你我二人若是在此私会,不合适吧?」 这几日的议事中,邬如晦以天机阁阁主的身份出席,他手下战功赫赫,让此前痛批天机阁乃是歪门邪道的修士们好一顿熘须拍马,他却始终神色冷淡。 此时他唇角终于勾起笑意,鎏金瞳在昏暗中熠熠生辉:「这么说,你是想去放晶核的高台上?」 「可别,」陆昃慢慢地上前,与他鼻尖相抵,「今天喝酒了?」 唿吸都交缠在一起,邬如晦眸光暗了下去:「没喝。」 「唔,那就好,否则真怕你把为师拉上台去数该亲哪张嘴。」陆昃终于捨得松开他揣着的袖子,去搂邬如晦的腰。 邬如晦沉默一瞬,决定堵住这张翻旧帐的嘴。 陆昃被他亲着,还想笑。 感受着紧贴的胸口传来的震动,邬如晦在他唇面上磨磨牙,更深更重地吻了下去。 触电般的酥麻在交缠的唇舌间炸开。 更灼热的气氛在这片昏暗中流淌开来。 陆昃的指腹抚弄片刻邬如晦眼角鲜红的小痣,眸色也深了下去。 就在这时,重重鲛纱被揭开一条缝,法天尊那老和尚刚探进来一个头,就被吓得刷一下放下鲛纱,连连后退,闹了个大红脸:「罪过罪过……」 他身旁的小沙弥不解地道:「怎么了主持?」 法天尊双掌合十:「没什么没什么,我遗落的佛珠并不在此处。」 他们的声音渐渐走远。 唇分,邬如晦抵着陆昃的额头:「被看见了。」 陆昃嗓音还带着暧昧的微哑,语气却含着份寒意:「要演大捷之后彻底松懈,光是这样可不够。」 他眯眯眼:「凡间昏聩的帝王一般是怎么的来着,招一帮美人唱歌跳舞,饮酒作乐,大兴土木,将满朝大臣到黎民百姓全都得罪个透?」 邬如晦一哂:「你还做上梦了。」 「自然,我没有成群的姬妾,所以这圣宠隆恩,只能落在你一人头上,开不开心?」陆昃打趣道。 邬如晦板着脸:「是我耽误你寻欢作乐了。」 陆昃轻笑:「要猜猜么?晶核几时会被偷走?」 邬如晦瞥他一眼,刚要张口,陆昃就重新吻了上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吮吻着邬如晦的唇瓣,懒洋洋地道:「算了,你不用回答,差点忘了你小子会掐算天机,跟你打赌没意思。」 邬如晦无言以对,只好给他唇瓣送上半圈清晰的牙印。 当晚。 灯火通明的诛天阁中,喜气洋洋的氛围忽然被歇斯底里的尖叫撕破: 「——晶核失窃!」 第五十三章 53 与此同时, 崑崙山封印。 大战告捷,守山弟子也松懈了下来,几个弟子温了一壶酒, 凑在一起对着漫天大雪细细品。 就在这时, 怪异的嘎吱声从白雪覆盖的山体中传来, 封印大阵同时开始震颤, 哨塔吹响急促的号角声, 滚滚烽烟撞入宁静的雪夜。 「敌袭——」 守卫弟子们将保护罩撑开到极致, 在几位崑崙长老的带领下, 警惕万分地盯着封印。 消息已经迅速地递到了诛天阁,但不知为何, 诛天阁也忽然戒严,这消息几经波折,才传到现任崑崙掌门庄婉手中。 「紊乱来自封印内部?」庄婉看着属下呈上来的消息, 眉头紧锁。 崑崙封印里关的是一只幼年域外天魔,被封印时就已经很虚弱了, 几乎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就连另一只域外天魔被彻底诛杀时, 祂那边也没传出什么动静。 偏偏在五枚晶核失窃的节骨点,祂忽然开始动乱。 仿佛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即将水落石出,庄婉的心头掠过不详的阴影。 她将这消息通过密信传给陆昃, 就要回崑崙。 还没等出诛天阁大门,庄婉就被几个武僧拦了下来,他们合掌施一礼,面无表情地道:「晶核失窃, 主持还在排查嫌疑人,在结果还没出来之前, 请崑崙掌门暂且留步。」 庄婉眉心倏地一跳,她回头一看,方才还乱糟糟的诛天阁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大殿上空无一人。 神识也受到限制,仿佛被裹进看不见的壳中,再伸不出这诛天阁哪怕一分一毫,她传给陆昃的密信如同泥入大海,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武僧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庄婉,伸手示意道:「掌门这边请。」 所有在诛天阁内的修士都被单独分隔开来,他们之中不乏暴脾气,且本就不服仙门约束的。 即便是晶核失窃,也不是法天尊一声不吭就封锁整座诛天阁的理由。 然而那些大打出手的修士很快发现,他们那些声势浩大的杀招落在引路武僧上,的确能将他们打个粉碎,落在大殿四周,也的确能摧毁整个大殿。 第129页 被打碎的大殿和武僧就会像蛇蜕一样剥落,露出完整的,与此前一模一样的大殿和武僧。 哪怕修士们打得气喘吁吁,还是破不开这无限循环的局,武僧还是会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们,重复那一句「这边请」。 ——直到众修士挪步。 诛天阁上空,法天尊端坐莲花台,胖乎乎的脸上还是一副悲天悯人的高僧形容。 他俯瞰整座诛天阁,宣了声佛号,嘆道:「众生愚相。」 诛天阁内,修士们仿佛在同一时间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或是对着虚空争辩不休,或是直接悍然出手,紊乱的灵气充斥整座阁楼,兇横的杀招不分敌我地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却好像感受不到似的。 然而这混乱不堪的阁楼里,却有一人完全不受影响,鎏金璀璨的双眸直直地看向天上的法天尊。 邬如晦白天把陆昃逮进重重鲛纱之后,两人亲昵半晌,一齐回了房。 关上房门,无形的护罩撑起,若有人偷窥,只会看见他们仍亲得难捨难分,双双倒在榻上。 但实际上,陆昃揣着袖子,方才的暧昧之色已经一扫而空,他沉着脸:「这么多年来,法天尊藏得太好了。」 邬如晦摩挲着长生剑剑鞘上的纹路:「是,他唯一一次露出破绽,就是在发觉我的真正身世那一刻。」 「天目族的灭族恐怕跟他脱不了关系,」陆昃轻声道,「卷宗记载,域外天魔拥有不同的能力,成年体的能力是『侵蚀』,幼年体的是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毁灭』,至于法天尊这只躲过了所有人眼睛的第三只域外天魔……」 邬如晦眸中寒光乍现:「我们甚至还不知道祂的能力。」 「我们杀死的那只域外天魔,反而会让法天尊坐收渔翁之利,祂蛰伏多年,要的就是一击必杀。不止是诛天阁的晶核,还有崑崙被封着的哪一只幼年天魔,乃至于整个六界,都在他的掠夺范围之内。」邬如晦道。 陆昃笑笑,语气杀机毕露:「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前不久,天机阁阁主在崑崙逼退去前来救援的域外天魔,暗地里留下了一批人手,有崑崙少主亲自打掩护,他们的潜入悄无声息,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而现在,凤洄也领着一批魔将驻扎在崑崙。 就算法天尊想来,少不得也要脱层皮。 然而异变竟然发生在封印内部。 混沌无序的空间内,沉睡的幼年天魔陡然惊醒,祂接收到了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种语言,那是独属于同类的唿唤。 成年体域外天魔的残片被一一剿灭之后,祂虽然有感应,但无济于事,祂已经太过虚弱,虚弱到甚至不需要六界的修士亲自动手,再消磨一两百年,祂就会自己灰飞烟灭。 可是现在,一道全然陌生的唿唤将祂从沉睡中唤醒,祂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恐惧。 域外天魔崇尚弱肉强食,并没有什么道德观念。 祂作为一个弱小的天魔,遇上另一只强大的天魔,多半逃不脱被杀死,夺走晶核的命运。 一场无声的厮杀发生在封印之内。 确切来说,是单方面的碾压。 幼年天魔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延缓片刻自己的死亡,怨毒的尖啸响彻整座空间,祂拼尽全力,还没完全成长起来的毁灭之力撞上陌生域外天魔的意识衍生体,却连祂的晶核都没能撼动半分。 意识衍生体的外壳在幼年天魔的反抗下碎成光点,就有新的壳体生长出来,这点创伤不痛不痒似的。 在绝望之中,幼年天魔选择点燃自己的晶核。 法天尊的意识衍生体终于急了,祂停止耍猴似的单方面虐杀,意识体化作一把尖刀,捅穿幼年天魔,想要保住那颗晶核。 但是晚了一步,爆炸的晶核威力不足为惧,尚且撼动不了他半分。 ……只是可惜那份毁灭之力。 法天尊撤回自己的衍生体,祂没有看到的是,一丝极其微弱的黑光随着爆炸钻进了祂衍生体中装载的晶核。 意识衍生体在瞬息之间跨越万里,从崑崙回到高天之上的诛天阁,回到法天尊体内。 他神色略有些遗憾:「还是没拿到那枚毁灭晶核,若是之前,老衲或许会十分惋惜,但眼下有个更好的东西。」 他垂下眼皮,与阁楼中的邬如晦遥遥对上视线,层层叠叠的面皮爬上几分不易察觉的贪婪之色:「时隔几百年,天目族遗孤竟然又让老衲给找着了。老衲的额头上,正巧缺这么一颗神妙无双的眼珠子哪。」 法天尊不慌不忙地转动着佛珠,伸出猩红的舌头将嘴唇舔了一遍,犹自不够,舌头诡异伸长,又心痒难耐地舔了舔自己的额头。 至此,他慈眉善目的高僧模样终于裂开一条缝,露出怪物真正的面目。 整个阁楼中困住的修士得到暗示,竟纷纷摇摇晃晃地朝着师徒二人所在的房间走来。 邬如晦冷冷地看了一眼法天尊,便收回视线。 陆昃就站在他不远处,他没有像其他修士那样贸然轻举妄动,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法天尊法场笼罩之下,他看不见邬如晦,但冥冥之中他仿佛十分确定,邬如晦就站在原来的位置。 陆昃眼眸中映出空荡荡的景象,但他目光定定地穿透了幻象,看着邬如晦轻声道:「如晦。」 第130页 邬如晦低低地「嗯」了一声,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 同时,他的额间裂开一条缝,天目徐徐睁开,璀璨金光笼罩之下,撕破了困住陆昃的幻象。 陆昃浑身微微一震,再一睁眼,终于能看见面前的邬如晦。 休祲剑在他掌中长吟不绝,陆昃杀气腾腾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高空之上的法天尊。 法天尊的长舌收回口腔,沖陆昃咧开嘴角。 下一瞬,水墨色剑气爆发,遮天蔽日。 杀戮之意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一尊金色佛像却在这几乎能将万物绞杀成齑粉的恐怖剑意中立了起来。 与邬如晦眼眸和剑意的那种璨璨金色,而是一种仿佛杂糅了无数诡异扭曲物质的金,灰濛濛的,呈现出黏稠油腻的质地。 细看之下,佛像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做毫无规律的扭动。 佛像张口,传出法天尊隆隆迴响的声音:「说起来,陆昃,老衲还得谢谢你。」 「即便是当年的天目族老族长,实力也比不过如今的邬如晦,你养得真好啊,养出这么一颗完整的天目,还沾染了天道的气息,简直是为老衲量身定做的,太符合老衲的胃口了。」 陆昃霜白长发猎猎狂舞,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杀意,法天尊这一番点评精准地踩爆了他的脾气,然而他是越暴怒越冷静的那种人,闻言反而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是么,我该谢你才对,若是没有你,我上哪儿找这么上赶着找死的老杂种剥皮抽筋。」 他身后,邬如晦天目的金光照过整座诛天阁,被幻象蒙蔽住双眼的修士们终于得到机会挣脱出来。 一时间,众修士都骇然,站在一片狼藉的诛天阁中,低头能看见血肉模煳的自己,抬头又看见那一尊神似法天尊的诡异佛像,一改平日里高僧的慈悲相,邪气横生的双眼仿佛在打量蝼蚁。 「你太狂了。」休祲剑气笼罩之下,佛像却好像有源源不断的生机,碎了又拼,撼动不到根本。 祂高高在上地道:「这么狂妄的人,迟早要付出代价。若是世人知晓你陆昃是启天尊与负天君苟合生出的小野种,是不为天道所容的仙魔混血,当面装得好一副拯救苍生的剑仙嘴脸,可背地里又是双手沾满血腥的负天君继任者,你猜猜,你背后那些人会怎么想?」 他就这么当着所有修士的面,一把揭开了陆昃的身世。 第五十四章 54 众修士一时间神色各异。 一名仙门的长老站出来, 率先开口:「……你是域外天魔,我们凭什么信你?」 他身后,有修士小声道:「六界怕不是真要完了, 过去人人敬仰的法天尊是域外天魔, 休祲剑仙竟然也是魔?到底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假的?」 一只大妖闻言, 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关乎六界生死存亡的时候, 你还在纠结立场问题, 当真是白活几百年, 竟还这么煳涂!」 「正是,」有魔修嗤笑道, 「大敌当前,覆巢之下无完卵。三言两语就被挑拨去了,域外天魔都还没来得及给你下咒呢。」 「万事论迹不论心。法天尊往日里就知道缩在佛寺里念经, 背水一战时看不见他,顺水推舟他却积极, 早该看出他有问题了!诸位摸着良心问自己,休祲剑仙呢?」 「仙魔之乱, 他平定的,哪怕他身份扑朔迷离,但仙魔两界的确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日子;五大封印, 他参与构筑的过半,有两枚晶核也是他老人家亲手拿下的,息机老剑仙死于域外天魔之手,他秉持先师遗志, 这么多年来可有过半分懈怠?」 诛天阁内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后, 大明妖王和破月仙尊同时上前,站在陆昃身后,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们之后,修士们神色各异,但都一咬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场大半修士都站到了陆昃身旁。 法天尊眼看挑拨失败,也不恼怒:「愚不可及。」 巨大佛像展开原本正在合十的双手,做出了一个双臂托天的动作。 佛像外表的金漆剥落,露出底下蠕动的黄白血肉,其中挨挨挤挤地放着数十颗眼球。 那些眼球的瞳色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模样,原本该是神妙无双的造化之物,被夺取后强行安在这副躯体中,光华黯淡了大半,但眼瞳中蕴藏的神通却被强行提取了出来。 甚至不用眼睛去看,修士们都能够感受到法天尊身上气息之杂糅,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 陆昃不由得看了眼邬如晦。 那些眼球上残留的气息已然十分明确,正是上古神族天目族。 那都是邬如晦曾经的族人。 长生剑发出低沉的咆哮,昭示着主人此时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邬如晦目如寒冰,轻声道:「藏得真深啊,可算是找到了。」 上古时代,修士们并不聚集在宗门,而是以血脉为纽带,分为许多种族。 其中就有天目族,他们不得与外人通婚,因为只有完整的天目族血脉才能在额间开启那一只神妙的天目。 这样的种族弊端众多,凋敝是迟早的事,上古时代强大的种族,如今悉数销声匿迹,他们的血脉稀释在六界,再不见当年行走大地的辉光。 天目族的一位老祖宗却意外觉醒了一项神通,能够以天目为依託,将死后的族人重新復活。 第131页 只是復活之人会前尘尽忘,一身修为也会尽数化去,甚至连容貌性情也会大变,唯一不变的就只有额间那颗天目。 或许这并不算是復活,而是新生。 无论如何,凭此,这一支天目族在岁月中得以保存。 族人的姓名随着死生不断变化,但是每一颗天目的名字却是固定的。 譬如邬如晦的那一刻,名字就叫做「天机」。 天目穷尽造化,每一颗都有不同的神通,有的能够沟通阴阳,有的能够勘破一切伪装,邬如晦则是能窥破天机。 这正是他被天道选中的原因。 修士一生,都在追求境界的不断突破,天道就是这个世界的边界,若是能触碰天道一二,再想往上走就会容易得多。 而对于域外天魔来说…… 巨大肉身佛像死死地盯着邬如晦,毫不掩饰目光之中的贪婪。 「天机阁……天机,」祂连说数声好,「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那一颗逃脱的珍贵眼珠子。陆昃将你藏得太好了,叫我以为你只是拥有天目族的些许血脉,却不想你额间还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邬如晦冷冷地抬起头,还没等他开口,休祲剑的剑光先一步斩落。 遮天蔽日的水墨色剑气中,忽然亮起一点猩红。 以这一点为中心,焚烧起鲜红如血的业火。 陆昃将体内的仙魔之力悉数释放,一只眼瞳已然变成了猩红魔瞳。 他身后的修士们虽然已经通过法天尊的口中得知了陆昃的真实身份,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感到无比震撼。 两种本该完全水火不容的力量就这样矛盾地共存了下来。 剑气与业火声势骇人,往常无论对上何物都有一种摧枯拉朽的霸道。 但今天竟然不管用了。 法天尊身上的眼珠齐齐发光,糅杂在一起呈现出发灰的粉色,再恐怖的力量碰上它们,也泥入大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既这般护着他,当年又为何能忍心将他杀死?」法天尊讥讽道,「若是为了保全他,未免太过可笑!」 他充满恶意地道:「我在你的记忆中看过,你曾承诺要护他周全啊?」 不等陆昃回答,邬如晦先竖起剑指在额间一抹,睁开璀璨天目:「啰嗦。」 天目中的传承之力被他催动到极致,天上霎时间风雷涌动,雷云中泄露出些许源自天道的压迫感。 「天道,」法天尊抬头望天,眼中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哈哈大笑,祂身上的肉团随之一起剧烈颤动,「不错,域外天魔作为外来者,的确会受到此间天道的制裁,过去几千年里,你们六界的修士也的确是这样将那两个蠢货压制住的。」 「可我不一样,我已经得到了与你六界同源的躯壳,即便是天道也奈何不了我!」 祂近乎狂热地道:「待我吞下整个天道,我就是新的天道,负隅顽抗没有用,乖乖献上你们的修为吧,成为新天道的一部分,你们该感到荣幸!」 祂没有夸大,吞噬了天目族几乎全族的躯壳,祂成功藏起了自己来自域外的气息,骗过了天道法则。 因此天威落在祂身上,就得大打折扣。 陆昃轻声道:「是么。」 他血眸凛冽:「若你真有自己吹嘘得那么强大,又怎么会忌惮我?想方设法利用域外天魔碎片死前的反扑,想要篡改我的记忆。再往前,九里明的死也是你的手笔,你也害怕他,对么?」 他身后,楚休明的神色一变,原地晃了晃,再抬眸时,脸上扬起游刃有余的笑意。 楚休明……或者说暂时控制住了躯体的九里明残魂笑道:「老友,过去你问我,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我当时刀与魂魄皆未齐全,不能回答你,但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切的回答。」 「东拼西凑缝合起来的玩意,一怕利器,割断祂缝合的线,二怕吃撑,撑破祂的肚皮。」 「可巧,我死前看见的正是一尊缝得歪七扭八的佛像,与强大的吞噬之力相对,法天尊你的肚腹怕是脆弱得紧吧?」 法天尊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你们知道这个又能改变什么呢?六界是有三把神兵不错,可你的刀刚拼起来,转世之身也还太弱小,陆昃和邬如晦倒是全盛时期,可你们不可能抵挡住我融合了五枚晶核和天目族全族所成就的吞噬之力,要怪就怪,那五枚晶核落到了我的手上吧。」 「能与不能,试过才知。」九里明一刀噼开佛像口部,蠕动的肉裂开一条缝,九里明化作一道流光,竟然自己钻进了法天尊的体内。 法天尊一惊,喜上眉梢:「不自量力,居然自己上赶着来送死,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他浑身的肉都蠕动起来,缝隙中露出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九里明进去之后便没有了其他动静。 邬如晦上前一步,单手托起一座九层小塔,小塔滴熘熘旋转变大,直至通天彻地。 塔角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穿透法天尊在诛天阁布下的封锁。 遍布六界的天机阁弟子同时抬头,他们纷纷祭出手中的天机塔,金光沖天而起,天幕中随之出现对应的星象图案,璨璨星光汇聚到一起,注入天机塔内。 他周身气泽也从藏锋不露变得玄奥,明明人还站在陆昃身前,却仿佛已经融入这整座天地,成为煌煌天道的一部分。 第132页 大明妖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化出麒麟真身:「师父,大师兄,我来祝你们一臂之力!」 她额间独角亮起,大妖的气息爆发开,注入天机塔。 她之后,孟昭然、几位归墟君、还有其他平日里就与邬如晦交好的修士纷纷站出来,将修为注入天机塔。 他们的修为源于天地,在天道法则之下,也不再彼此排斥,奇蹟般融为一体。 法天尊看在眼里,眼底划过一抹妒色。 祂悍然出手,蕴含吞噬之力的手掌印向天机塔。 天机塔遭此重击,震颤起来,却无法从根本撼动,反而爆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见状,在场其他修士也不敢再耽搁,纷纷祭出修为,注入天机塔。 法天尊的气息太过恐怖,祂身上有世界之外的力量,远非他们个体能够相抗的。 审时度势的目光他们还是有的,此时若不万众一心,恐怕整个六界都将沦陷。 让一个以吞噬为傲的域外天魔成为新的天道,届时六界会变成什么生灵涂炭的模样,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也是不敢想像的。 天机塔中承载了几乎所有六界大能送来的力量,作为天机塔之主的邬如晦的身影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几乎要融化在天地之间。 他整个人笼罩在金光中,身上的气息堪称恐怖,已经能与法天尊分庭抗礼。 陆昃眉心微蹙,邬如晦转身,来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拥住陆昃,缓缓将额头抵过来。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融化进陆昃怀中。 陆昃异瞳矇上一层玄奥的金光,天机塔的权柄移交到了他的手上,内里满是精纯而浩瀚的灵力,随陆昃心意,可任意抽调。 那一刻天地仿佛无限大,又无限小,天道法则的权柄都在他的手中。 同时,天地万物在他的眼中都变得清晰无比,他可以看清灵力每一处细微的流转,往常需要运转修为才能看清,现在他仅凭双眼就能看清。 甚至他心念电转,还能看出生灵身后的天命脉络。 譬如小昙的命数脉络呈现出麒麟之身,浑身裹着七彩祥云,还有紫薇帝王之气护身,从头光辉灿烂到尾,乃是天命所钟爱的瑞兽,一生必然不同凡响。 再看他眼前的法天尊,祂的命数脉络构成与六界其他修士的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流动的黑色黏稠。 这东西不属于这个世间,因此是无法理解的形状。 原来这就是如晦眼中的世界么。 陆昃的识海中,邬如晦低声道:「休祲剑是天地间最锋利的神兵,带上我的眼睛,向域外天魔挥出你的剑吧,陆昃。」 陆昃举起休祲剑,业火焚烧万里,遮蔽整座天地,而水墨色剑气则相反,悉数内蕴进剑中。 明如秋水般的剑刃上映出水墨山水天地,细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浅淡而神圣的鎏金光彩。 陆昃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地庄重肃穆,他看似平平无奇地斩开一剑,这一剑比起往常玄妙的剑招,并没有包含什么剑术,只是蕴藏了恐怖到前所未有的剑意。 天地之间,只此一剑。 法天尊如临大敌,再顾不上别的,将吞噬之力调动到极致,却依然无法阻止这看起来甚至有些缓慢的一剑。 佛像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死死盯着陆昃,避无可避地受了这一剑。 至此,压缩到极致的杀戮剑意破开祂近乎坚不可摧的外壳。 进入祂肚腹的九里明也抓住时机,里应外合,赤红的刀气亮到透过祂的皮肉。 嵌入法天尊肉中的眼珠开始快速地眨动,似乎也不能直面这一剑之威。 法天尊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哀嚎,遭此重创,祂的腹腔漏了一个大洞,短时间癒合不了,只能耷拉着皮肉,看上去既噁心又恐怖。 祂愤怒到了极点,本能地开始使用自己的语言。 不像六界任何生灵能够发出的呓语尖锐地炸响,将在场所有修士一起拖进幻境。 然而有邬如晦的眼睛在,陆昃半点不受幻境的影响,他抛出归墟令,另外几位归墟君顿时一震,迅速从幻境中醒来,以他们为中心,撑开法场,对抗来自法天尊的幻境之术。 「祂果然能够使用部分侵蚀和毁灭的能力。」陆昃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一口吃成个胖子,终究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法天尊能够通过吞噬晶核使用另外两只域外天魔的能力,但并不能够完全驾驭。 至于代价…… 陆昃再次举起休祲剑,他的身影因为速度太快,直接消失在半空,只剩漫天的剑影。 法天尊再次长嚎一声,巨大的佛像轰然崩塌,融化成一滩肉泥,将陆昃包裹进去。 肉泥蠕动着,缩小成巴掌大。 被祂吐出来的九里明瞬息之间斩出上千刀,竟然也没有办法破开这个肉团。 陆昃进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天地。 就像另外两只域外天魔栖息的,独立于六界的一隅,法天尊也可以开闢出这样一隅。 在祂的主场,灵气完全消失,四方空间都像是在与陆昃作对,令他陷入较为被动的地步。 但陆昃心中丝毫没有波动,冷静到了极点,开始观察四周。 有邬如晦的眼睛在,陆昃已经可以直视域外天魔,不必避开。 第133页 但域外天魔偏偏不见了踪影,四方只有暗红的微光,看不见尽头,也触摸不到天地。 法天尊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困死在这里。 陆昃现在与邬如晦心神相通,因此邬如晦的心念一动,陆昃就知道了。 他眼眸上那一层金光明明灭灭,还是被陆昃安抚在原地。 「不必。」陆昃制止了邬如晦。 方才邬如晦想的是,法天尊吞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那五枚晶核,一定还没来得及消化,趁现在将天机塔内储存的灵力全部释放,一定能够将这片小天地撑一条裂缝出来。 到时候域外天魔想要龟缩都无处可逃。 但眼下有更好的方法。 在这方小天地之中,域外天魔褪去了用六界修士血肉之躯糅合出的躯壳,即使暂时找不到,但祂现在一定是以本体的状态存在着。 这就意味着,祂可以被天道感知,继而惩戒这个外来的入侵者。 邬如晦有可以沟通天道的天目,但天道远非血肉之躯可以承载的,修士借用几分天道的气息尚可凭藉修为硬抗,若是扛不住,就会直接弥散于天地之间,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邬如晦没少跟天道法则打交道,也很清楚这背后应该付出的代价。 金光从陆昃眼中扩散开来,包裹住全身。 邬如晦的意识递来信号。 ——我准备好了。 陆昃倏地一笑。 他嗓音低而柔和:「不,不是我们一起,而是我一个人来。」 说完这句话,陆昃屏蔽掉邬如晦那边传来的激烈情绪波动,温柔而坚定地将邬如晦剥离出来。 邬如晦的本体与天机塔融为一体,单独将天目放在了陆昃身上,通过意识与陆昃相连,这意味着陆昃掌握更多的主导权。 但这原本不会意味着,他将完全受制于陆昃。 「我在打赌,赌我将你剥离出来时,祂会不会不顾损伤你而阻止我,现在看来,我赌对了。」陆昃喃喃道。 「如晦,你是仅剩的天目族后裔,你族的覆灭本在命数之外,是域外天魔干预的结果,因此天道有拨乱反正的必要,祂会优先保全你。」 「当年赤墀峰一战,为师太狂妄也太一意孤行。天目族的命数与域外天魔绑定得太深,若要斩断,就只能先将你杀死,在一切结束之后再将你復活,保全了你这个遗孤,天道果然没有反应,任由你死在我剑下。」 「至于我,我是逆天而行的造物,若非域外天魔,我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因此域外天魔这一劫难必须由我来终止。」 死寂之中,陆昃指尖轻抚过颤抖的金光。 「但是别怕,如晦,原来的我没想过生,打算解决掉域外天魔之后,抹掉世上关于我的记忆,将你和几个师弟师妹打包塞给息机老剑仙做徒弟,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怪罪。可是既然回应了你的感情,为师就不会留你一人在世上。」 「等我回来,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把我关进你的晚照台吧。」 陆昃还剑入鞘,抬手托着金光往上送,将他送出这方小天地。 透明的火焰在他的魂魄上燃烧起来。 这方小天地震颤起来,一股无法阻挡的气息渗透出来,燃烧了陆昃的毕生修为,却没有任何威力,只是一种单纯的唿唤。 唿唤沉睡的天道。 天机塔前,被陆昃剥离出来的金光落进去,邬如晦显形,脸色难看至极,眼眶血红。 他抬手,长生剑落在掌中,剎那间千万剑斩向困住陆昃的肉壳。 与此同时,六界所有生灵,无论是什么形态,都听见了这仿佛直达魂魄深处的唿唤。 这唿唤终于唤醒了陆昃想要唤醒的东西。 冥冥之中,所有生灵都感觉,一双眼睛睁开了,祂的目光可以穿透所有法术与物体的遮蔽,直直看到魂魄最深处。 祂自然也看见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域外天魔。 无形的手伸出,破碎虚空,抓住了四处逃窜的域外天魔本体。 法天尊不甘心到了极点,疯狂之下,祂的吞噬之力极不稳定地闪烁起来,就要自爆—— 但随着天道之手的合拢,所有的波动都被这穷尽一整个位面的力量平息,再翻不出一点浪花。 域外天魔捏造出来的肉壳和本体一起,化为飞灰。 ……烟消云散。 被抽干了灵力的修士们虚弱又茫然地抬头望天:「结束了吗?」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只是随着法天尊消失的还有一个人。 陆昃。 · 陆昃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之前。 他又变回了幼小的孩童模样,被老剑仙牵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只是这回走过的不是凡间的景色,而是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路的两旁出现了许多行色匆匆的身影,许多都是陆昃熟悉的面孔,譬如镇守一线天的重明鸟和弥罗子。 他们向陆昃微笑颔首,算是寒暄,便擦肩而过,继续去专注走自己的道路。 也许是这条路太长,磨灭掉了人的悲欢喜乐,心绪都是淡淡的,前所未有地宁静祥和。 浮生的执念,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即便看不到尽头,陆昃也知道,路的尽头就是解脱,等同于虚无。 第134页 陆昃顿住脚步。 息机老剑仙问:「怎么了徒儿?」 「我不能跟你走了,老头,」陆昃说,「还有人在等我。」 息机老剑仙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人间总算也是有什么人,能够拴住我们小昃啦?」 陆昃:「是啊,是你徒孙。」 息机老剑仙点点头,不再说话,松开了牵着陆昃小手的宽厚手掌,向他指指身后的路。 陆昃转过身,逆着匆匆的人潮,朝来时的路走去,他能感觉到,老剑仙的目光一直都在背后,含笑注视着他远去。 越往回走,四周的光亮就越强烈。 到最后,陆昃几乎不能视物,但他似乎看见了两道模煳的剪影,像是一男一女,也在默不作声地瞧着他。 陆昃的脚步一刻不停,到最后几乎是飞奔,当他冲破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时。 熟悉的世界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手挡了一下阳光,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从孩童变回了男人。 眼前草木繁荣,不远处是座石头垒砌的山门。 山门原本应该刻着门派名字的位置空着,因为门主太懒,至今没给这威名赫赫的剑仙一脉起名。 抬头一望,石阶一路铺陈而上,隐没在缭绕的雪白云雾之中。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这座仙山是陆昃亲手从东海之东提起来的。 这是他在世间行走几十年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落脚点,里面也有他牵挂的人。 或许应该称之为,家。 陆昃笑了起来,一步又一步,拾级而上。 石阶的尽头是仙山主峰,峰顶一口明镜似的大湖,湖心有个朴素的小院。 陆昃伸手一推,小院大门发出沉沉一声嘆息。 小院里,数道身影同时噌地一下站起来。 陆昃笑眯眯地说:「徒儿们,师父来得急,没带酒和糕——」 下一秒,他被用力地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滚烫的眼泪掉进了他的发间和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