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页 [古装迷情] 《月汐》作者:香草芋圆【完结】 文案: 中原世家大族,歷代蓄养家臣。 荀氏从各处採买来的孩子里,千里挑一选出良才璞玉,从小教养磨砺,终生跟随家主,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刀。 阮朝汐自己也不知道,家主为何从那么多待选的良才璞玉里,挑中了她亲自教养。 她是那批中选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 别的孩子闻鸡起舞,在练武场挥汗如雨,家主仔细给她磨破的掌心擦药。 别的孩子悬樑苦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家主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写大字。 不合格的孩子很快被送走,年復一年,阮朝汐还留在荀家。 对着镜子里逐渐长开的惊人美貌,她想,家主花费无数钱财精力亲自教养她,只怕赔上一辈子才够还了。 长大的阮朝汐开始做光怪陆离的梦。 对她照顾入微、体贴温柔的家主,在梦境里却无情地磋磨她,利用她,显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冷酷上位者姿态。 梦境让她窥见家主的另一面,伪装的现世安好逐渐显露束缚,曾经的家园成了牢笼。 她趁着家主荀玄微受伤的机会,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男主版文案】 荀玄微: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人从小带在身边仔细教养,眼看能打破上一世的僵局,弥补曾经犯下的大错…… 荀玄微(深吸气):老婆又跑了。 【食用指南】 1.女主成长向,养成系,前期慢热。男主比女主大十岁。 2.自割腿肉写文,第一卷养成;女主长大后开启狗血感情线。不合口味千万别勉强,立刻点叉逃生,无需小作文指导写作……作者口味清奇,不会改的。 3.1v1,he。女主长大前无感情线。 4.男主满级重生,女主失去前世记忆。 5.参考南北朝背景,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世家 重生 成长 搜索关键词:主角:阮朝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谓因缘际会,都是处心积虑 立意:突破迷障,去伪存真 vip强推奖章 生于乱世,阮朝汐在大族郎君荀玄微的庇护下长大,敬仰他如父兄。 然而,荀玄微表面温雅、实则冷酷。表里不一令她困惑,强行求娶更令她不安。阮朝汐在困境中挣扎成长,寻找人生真相,终于走出一片广阔天地。 本文背景波澜壮阔,男主重生归来,步步为营;女主坚韧不拔,顽强成长。男女主在对抗冲撞中,终于碰触到彼此的真实内心。故事真情动人,令人不忍释卷。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山风满谷,天光晦暗。 厚重乌云在天边翻滚,眼看就要落雨。 清澈山涧附近,一场小规模鏖战刚刚结束,尸横遍野,满地的断箭折戟,汩汩鲜血渗入河水。 有车队停在山涧边。 三十余辆大车,排出圆型拱卫阵型,把两辆乌蓬大牛车护卫在最中央。 众部曲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将山林劫匪的尸体挖坑深埋,碰着没断气的补一刀。 阮朝汐躲在大青石后,双手环抱膝盖,脑袋深深地扎进手臂间,只露出两个小小的髮髻。 这是一个明显的警惕拒绝姿势。 一名眉目和善斯文的年轻文人,蹲在她面前,放缓了语气,试图劝说她把头抬起来。 「小娘子,莫怕。」青袍文士二十来岁年纪,被部曲们推出来做劝说小娃儿的辛苦差事,声线刻意放得和缓。 「在下姓杨,单名一个斐字,年纪是你的叔伯辈,无需惧怕于我。」杨斐试图搭话,「杨某跟随我们郎君车队路过此处,正巧和山匪狭路相逢。小娘子,你可是豫州本地人?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阮朝汐听得懂,但她不想理会。保持着抱膝姿势一动不动,留给他一个固执的后脑勺。 「被救下的妇孺甚多,里头可有你认识的亲友?小娘子,你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名叫杨斐的文士耐性极好,蹲在大青石边说得口干舌燥。 但阮朝汐耐性更好。 她深深地把脑袋埋在手臂里,无动于衷地听着。 杨斐无计可施,嘆了口气,把一套簇新的小襦袄和布裙放在阮朝汐身侧。 「不理睬我无妨,至少把溅血的衣裳换一换。我尚有别事,稍后再回来寻你说话。」 脚步声走远了。 平日里冷清的山涧边,此刻人来人往,上百名戎装强健部曲来回巡视,被救回的妇孺放声大哭,伤患痛苦地呻吟不绝,交织在一起,迴荡不休,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阮朝汐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十七八岁的清丽女婢,穿着乡野里罕见的浅碧色长罗裙,头梳双髻,捧着瓷盅快步走向护卫圈中央的一辆乌蓬大牛车。 隔着模煳的山野风声,耳边传来一声轻声唿唤:「郎君,药煎好了。」 浅碧衣女婢站在马车边,打开了药盅的瓷盖。 苦涩药味勐地浓烈起来。 山涧下游处,大青石中间的空地,搭起一排临时挡风的帐子。 男女分坐两处。男丁寥寥无几,存活的大都是年轻妇人和孩童。 惊魂之鸟,目光呆滞,青袍文士杨斐坐在人群里,以闲话家常的温文语气,挨个问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成人比小娃娃要识时务得多,问话也容易得多。 略问几句,便敞开了话匣子。 中原混乱已久,豪强割据四方,彼此征战不休。上月初,司州元氏发兵二十万,攻打相州重镇邺城,大军路过豫州西北地界。沿路百姓惊恐万分,纷纷拖家带口南下逃难。 「都是从豫州西北边界几处乡郡的逃难人口。大都是襄成郡逃来的,也有管城,东郡的流民,聚集了数百人群体南下迁徙。偏巧运气不好,正撞到了大股山匪,杀光了精壮男丁和病弱老人,妇孺被劫掠上山。但山匪的运气也不大好,半道撞上了我们车队。」 杨斐问清了状况,简略记录在册,正要起身,眼角余光察觉了大青石后打量的视线,视线转过来。 阮朝汐迅速地把视线撇开。没等对面看清楚她的相貌,重新埋进了臂弯里。 在杨斐的注视下,把身侧放着的簇新小襦裙一脚蹬踢远了。 杨斐哑然坐回原处,继续问流民,「那边的小娘子是什么来歷?对,就是穿了身小袍子,头上扎了丱角髻,假扮做小郎君的那位小娘子。脾气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流民里知道情形的不少,一位年轻妇人嘆息说, 「也不怪她。小小年纪,生得玉雪糰子一般,我们瞧了都稀罕得不行,偏生命苦。阮家娘子身子病歪歪的,带着孩儿南下逃难,病中脾气不好,没少折腾她家小娘子……唉,若说不疼爱孩儿,倒也不是。怕小娘子相貌太好惹来祸事,她身上的小袍子可不就是她阿娘忍病挨痛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可惜,只保住了小的,大人却……」抹泪说不下去了。 杨斐细细问询了半日,拼凑出个大概,又过来了。 「阮小娘子。」杨斐极和气地说话,「你阿娘不幸过世,还请节哀顺便。听山匪招认,病逝妇人的尸首被他们沿路抛掷,你可要随我们郎君的车队回头查看?若能寻到你阿娘的尸骨,也好就地收敛——」 阮朝汐倏然抬头。 日光下显出一张锅底色的乌黑面孔。不知哪处寻来的炭灰,仔细涂抹了每处肌肤,乍看像是个灰扑扑的小炭球。 只不过人明显哭过了,将乌黑面孔冲出两行泪沟,露出底下瓷白的肌肤。 杨斐猝不及防,惊得原地差点一个趔趄,急忙稳住心神,「脸……还是洗洗罢。郎君救下了你们的性命,或许要带你们见郎君,不说拜谢之礼了,至少要整齐干净,莫要当面失了礼数。」 他说这番话,本没报多少指望,阮朝汐听完,果然也没搭理他,顶着一张煤炭色的黑乎乎的脸,一双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透过浓长的睫羽冷漠地瞧着他。 杨斐继续往下劝说,「我家郎君姓荀。乃是豫州本地大族:颍川荀氏家主之嫡子,荀氏大宗郎君。小娘子,你可听说过颍川荀氏?」 试探问了几句,阮朝汐依旧毫无反应,杨斐无奈抹了把脸,换了个更出名的名号, 「我家郎君常居的所在,在豫州西南山中坞壁[1],名曰『云间坞』。此次出行访亲,返程半途中救下你们,也算是有缘。——云间坞在豫州小有名气,小娘子可曾听过?」 阮朝汐的神色微微一动。 她听说过云间坞。 阿娘在逃难路上和她提过几个豫州出名的大坞壁。 豫州最大的荀氏壁和钟氏壁[2],辖有万户,百姓十万人,部曲数万。坞壁内阡陌纵横,百姓聚居屯田,自给自足。 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她一个小童,劳力不足,耕不动田,担忧进不去此等大坞壁。 阿娘的打算,原本是投奔东南的阮氏壁。 阮氏壁是豫州大姓:陈留阮氏宗族的聚居地。阮氏壁的『阮』姓,自然是高门大姓的『阮』,和她们庶姓小民的『阮』姓有天壤差别。 但说不定看在同一个姓氏的份上,阮氏壁的管事起了怜悯之心,会允许她们母女俩入坞壁过几年安稳日子。 若进不得阮氏壁,阿娘的第二个打算,便是投奔豫州西南的云间坞。 听说,云间坞每年都会招募资质过人的小童。不论文才武艺,只要有超乎寻常的殊才,被云间坞招募,不止会衣食供养小童成人,小童的家人也会被接入坞壁,从此全家有个安稳岁月。 阮朝汐抱膝转头,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向空地中央。 常住云间坞的那位荀氏郎君,此刻就在团团拱卫的乌蓬牛车里。 杨斐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得了少许反应,欢喜神色几乎溢出言表,「你知道云间坞?那就好!我等都是云间坞的人,俱有出身来歷,并非存心欺诈你一个小娘子。郎君在病中,不能见风,劳烦阮小娘子,赶紧把脸洗一洗,再把衣裙换了,等下我领你们过去车边拜谢郎君——」 「别叫我阮小娘子。」阮朝汐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脆如黄莺,说出的话却沖得很。 「我是阮家小郎。我身上这身袍子,是阿娘一针一线缝好,亲自给我穿上的。」 她郑重地重申,「我是阮家小郎,阮阿般。」 「……」杨斐被噎住了片刻,「亲人不幸过世,哀恸追念乃是自然本性。但阮小娘子,你阿娘虽然给你穿了小郎君的袍子,把你假扮成小郎君……你分明就是个小娘子。就算换了装扮,仔细还是能看出端倪。听杨某的劝,脱了这身溅血的袍子,换上小娘子的正经襦裙,去郎君车前拜谢一回。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当面求一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阮朝汐揪着身上小袍子的衣摆,不做声。 杨斐弯腰把那身簇新的布袄襦裙从大青石上捡起,试图交给她,阮朝汐又远远地扔开了。 身穿浅碧罗裙的女婢匆匆赶来。 「郎君吩咐,杨先生若遇了难处,不必再劝,随这位小娘子的心意。万事有郎君做主。」 「是。」杨斐被小孩儿磨得没了脾气,无奈摇头退下。 阮朝汐跪坐在水边,借着水面倒影,仔细地重新扎好丱角髻。 颍川荀氏的郎君。 她虽然久居乡野,也听说过荀氏的名声。 听说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每日以珍馐百味供奉,一顿饭耗费万钱。出行家僕豪奴千百人,挥汗足以落雨。荀氏宗族在豫州开闢的坞壁:荀氏壁,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修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足以抵御强军冲锋。 阿娘生前惦记着的云间坞,原来也是荀氏统辖下的坞壁么? 阿娘重病过世三四日了。病厄不祥,尸体当夜被抛掷在百里外的某处山林小径。她不识路,不知去哪里寻。能不能被人从路边寻回收敛,入土为安,要看荀氏郎君的意愿。 想明白了,阮朝汐对着溪水整理了袍子,把衣摆溅上的几处血渍用水反覆擦洗,洗到不甚明显,血气也消退到极轻微。 黑锅底色的面孔是阿娘生前拿炭灰替她仔细涂抹的,她不要洗。 阮朝汐穿着清洗干净的小袍子,顶着黑乎乎的脸,在附近部曲们的惊异视线里,穿过层层包围护卫的大车,径直走到中央空地的乌篷牛车边,垂手敛目,唤了声,「求见郎君。」 第2章 杨斐一个没盯住,人就直接来求见了。他惊得赶紧追过来,站在车篷边回禀情况。 「外头求见的是阮小娘子——就是不声不响往大青石后头一蹲,蹲了两个时辰不肯起身的那位小娘子。她自己想通了,过来拜谢郎君。」 阮朝汐回忆着刚才几名娘子过来拜见的仪态,两只小手抬高交叠,却又不知究竟如何行礼,手指胡乱覆在额头,正要大礼拜倒下去,车里传来一声细微瓷响,似乎有瓷碗放在案上。 一道清悦动听的嗓音从车帘后传来。 「礼数免了。白蝉,帘子拉开说话。」 「是。」名叫白蝉的碧衣女婢躬身撩起布帘。 浓烈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牛车内部颇为宽敞,侧边开有小窗,间隔以细木窗棂,外覆一层挡风碧纱。此时碧纱被风吹起,透进外部微弱的天光。 靠小窗处放置一处黑漆短案,一方小榻,此处主人便半坐半卧在榻上,身后倚着一只锦绣隐囊。 车内光线太暗,荀氏郎君的身影轮廓模煳在暮色里。他今日穿了一身暗色的曲领直裾袍,那暗色也与傍晚暮色混在一处,究竟是鸦青色还是藏青色,阮朝汐看不清楚。 她只看清靠近小窗的那侧,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腕搁在黑漆短案上,广袖铺陈,在昏暗光线下显露出玄鸟锦绣纹滚边的袖缘。 阮朝汐往车里打量的那个瞬间,车队主人的眸光正好抬起,注视过来的眼神极温和。 「点灯。」他吩咐下去。 铜油灯被点燃,放置在短案上。明黄色的灯光在微风里摇曳,照亮了车里郎君优美的侧面轮廓。 阮朝汐一怔。 她想像中的大族郎君,有上千部曲护卫出行,有杨先生这样的人才追随左右。荀郎君或许是个和善心肠的人,但同时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近疾苦,和庶姓小民泾渭分明的士族贵胄做派。 没想到真人和她想像的截然不同。 看起来至多弱冠年纪,乌髮鸦黑,眸若点漆,病中气色不大好,唇色泛起羸弱苍白。 阮朝汐停止了打量,迅速垂下眼,视线落在近处矮木案。 之前送进车的药盅,此刻就搁在矮案上。瓷盖已经打开了,露出半盏浓黑药汁,苦涩药味隔着几尺萦绕不散。 或许是荀氏郎君看起来过于年轻了。亦或是他病中显露的柔和孱弱,削弱了士族郎君惯常给人的高不可攀、难以接近的印象。 阮朝汐觉得,荀郎君或许真的是个和善心肠的人。她或许可以试着开口求一求。 她简短而直白地请求,「郎君在上,阮阿般求见。我阿娘病故,被山匪们抛尸在百多里外。求郎君体恤,派人去寻一寻。若是寻到了,可否告知地方,阿般想回去收敛母亲的尸身。」 荀玄微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下去,「找周敬则过来。」 周敬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荀氏车队上千部曲的首领。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上披甲,腰间挂刀,生得虎背熊腰。 周敬则奉了命,立刻挑选出几十名健壮部曲,绑了两名山匪活口带路。山涧空地处人喊马嘶,部曲们披上防雨蓑衣,带上匕首腰刀,拖着带路的山匪,数十骑奔驰而去。 阮朝汐站在牛车边,目不转睛地瞧着。 鼻尖传来一股清淡的苦涩药香。她转过视线,车里的郎君不知何时从小榻上起了身,改而坐在黑漆短案边,抬手撩起小窗边被风吹动的碧纱。 「山里快要下雨了。」荀郎君眸光温和地望过来,「你穿得单薄,不妨去后面牛车里坐一坐。里面都是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童子。」 阮朝汐的目光转向空地中央停放的另外一辆牛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荀氏郎君的牛车是前一辆,后头那辆乌篷牛车看起来更大些,车篷壁的布帘子被人悄然掀起,露出几个探头探脑张望的小脑袋。 她想起来了。 云间坞每年都会招募资质过人的童子。传言原来是真的。 来回百余里的路程,就算部曲们快马奔驰也得整夜才有消息,阮朝汐没有坚持什么。 「是。」她垂下眼,往牛车方向走去。 手背一凉,一滴水滴从枝叶空隙间落了下来。 下雨了。 —— 淅淅沥沥的细雨下了整夜。部曲们第二日回返,报了沿路的发现。 沿路山林倒伏了不少新鲜尸体,初秋的天气尚暖,最近又多雨,许多尸体已经难以辨识相貌。 他们路过年轻妇人的尸体,便裁下一幅衣袖。估摸着路程,从百五十里外回返,带回数十幅衣袖。 部曲说着递过了一大沓截断的衣袖布料,「不知小娘子可识得你阿娘的衣裳布料?」 阮朝汐接在手里,一块布料接着一块布料地分辨。 各种质地的布料,粗麻,细布,葛布,偶尔掺进一幅暗色不起眼的柔滑绢罗,也不知是哪家富户的女眷怕混乱中露了财帛,乔装改扮,混入流民队伍之中,最后又毫无差别地横尸路边。 阮朝汐翻着翻着,手剧烈一颤。 她飞快地挑出一幅赭色的细葛布,谨慎地捏了又捏,又摊开来回打量。 杨斐察言观色,问她,「是这幅布料?确定的话,就可以叫部曲们再回去一趟,把尸身好好地安葬了。」 阮朝汐紧攥了沾染暗褐色血迹的赭色细葛布,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大颗的泪珠忽然滚了下来,泪水晶莹,炭灰涂黑的脸颊很快冲出一道细小的泪沟。 众部曲正面面相觑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博冠广袖的修长身影,脚踩木屐下了马车,逐步走近水边。 周敬则听到木屐声响,转身讶然惊问,「郎君怎的下车了?山里风大,还是多保重贵体。」 「无妨。出来走走。」荀玄微缓声道。 他叮嘱周敬则,「不必再问了。你带着布料回返,寻到她母亲的尸身,原地好好安葬了。」 「是。」周敬则想从阮朝汐手里接过布料,抽了两次,居然没抽动。阮朝汐的手长得纤小秀气,没想到握布料握得那么紧,像是用尽了性命似的。 对眼前个头只到他胸腹的小娘子,周敬则不敢太用力,为难地看了眼自家郎君。 荀玄微朝她的方向,安抚地倾低了身,「莫担忧。只是借用这幅布料回去寻你阿娘的尸骨。等你阿娘入土为安,布料还是会拿回给你。现在松手罢。」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阮朝汐的手背,年轻郎君的手修长白皙,却极有力道。略用了几分力,便掰开了她攥紧的拳头,抽出捏皱的布料,递给了周敬则。 阮朝汐张着手掌,心里空落落的,茫然低头。她的手背也用炭灰抹得灰扑扑的,但之前在江水打理袍子时沾了水,黑一块,白一块的。 黑白间隔中,有一抹刺目的血迹。那是她刚才无意中捏紧自己的手,指甲硬生生掐出来的血迹。 她站在水边,遥望着曲敬则带领数十名部曲原路回返,轻骑消失在山道尽头。 「昨晚歇得可好?」荀玄微出声询问,「我叮嘱车上几个童子不要吵闹你,他们可有听话?」 阮朝汐抬手擦了下眼角。眼眶发红,却没有再落泪。 「多谢郎君援手。」 她这个年纪,男女童区别本就不大。穿着小郎君的袍子,扎着男童的丱角髻,灰扑扑看不清五官的脸,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男童,只有仔细打量,才能从过于秀气的骨相里察觉端倪。「昨晚歇得好。」 荀玄微点了下头。 今日天光不够明亮,山风唿啦啦吹起大袖衣摆,身上已经感觉得出秋凉。他却似并不在意糟糕的天气,站在清澈山涧边,侧脸白皙如玉,出神眺望着远山。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若仔细多看几眼,便会发现他肤色的白皙近乎于苍白,整个人缺乏血色,精神恹倦,这场病势只怕不轻。 「郎君保重身体。」阮朝汐轻声说,「山里的风真的很大。吹久了病势容易转重。」 荀玄微远眺的视线转过来,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莞尔失笑。 「阿般有心了。」他温煦地道。 阮朝汐心里也升起惊异,讶然回视。 她不愿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大名,只对杨斐说了一次『阮阿般』的小名,昨日在车前道谢时自称了一次。荀郎君竟记住了。 年轻的郎君站在流水边,天光透过浓厚云层,河面点点粼光。他病中清瘦,人却不为病势所困,意态平和娴雅,神色从容舒展。 人站得近,风把大袖吹得捲起,拂过阮朝汐的身侧。 她知觉敏锐,感到一阵山风裹挟着细雨丝吹过来,风里带着山里特有的草木清香气息。 也并不完全是草木泥土清香,风里还带着幽淡的药香。那是浓烈苦涩的中药气味消散,最后残留的一点余甘。 不,除了草木清香,和浅淡的药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阮朝汐怀疑是自己身上袍子溅的血点没有洗干净,怕病中的郎君闻到血气引起身子不适,往旁边挪开了点距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第3章 部曲们快马疾奔,这回有了明确目标,傍晚前便回程了。 「已经就地收敛,入土为安。」为首的部曲双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只木髮簪。 「我们收敛尸身时,这只木簪刚巧从身上掉落,或许是娘子天上有灵……仆等便做主,把髮簪带回给阮小娘子,以后也好做个念想。」 阮朝汐双手奉过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谢。 尾音略带哽咽颤音,但昨日失态落泪的事没有再发生。 正好到了晚食时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锅做饭。被解救的妇人们铭记救命恩情,纷纷自告奋勇,担任了烹煮差事。炊烟升起,野菜和粟米一同放在大锅里炖煮,食物香气远远地飘出了半里地。 阮朝汐了结了一桩最沉重的心事,虽说还是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人却明显放松下来。 她双手端着一碗滚热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着,杨斐捧着碗坐下,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顶着这张锅底似的面皮,坚持一年半载不洗?杨某也就罢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车队就要启程了,我等至今不识阿般的真面目啊。」 阮朝汐没理他,自顾自地把碗里热汤喝干净。 杨斐知道她的丧母心结,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报什么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汤,把碗放去旁边,却沖他点了点头,说, 「多谢杨先生提醒。」 在杨斐惊诧的视线里,起身去了林间小溪边,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脸皮仔细洗干净了,又以手指打散湿漉漉的头髮,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童子常见的丱角髻。 粼粼清涧波光映出她稚气未脱的面容。 肤色柔白,额发齐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圆亮,五官无一处不精緻,仿佛女娲造人时格外花费了心思,从头到脚细细捏造而成。是京里的贵妇人们初见了,都忍不住要牵着手惊嘆打量的标緻相貌。 但阮朝汐看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对着水面打量左右扎起的髮髻,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便起了身。 又自己蹬蹬蹬地越过层层大车防卫,走到中央空地停靠的牛车近前。 「郎君帮阿般收敛了母亲尸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地方?郎君尽管吩咐下来。」 牛车布帘并未完全掀起。荀郎君坐在朦胧暗处,语气和缓而简短。 「天色晚了,以后再说。今晚还是去后面牛车歇息罢。」停了停,又赞许道,「阿般洗净了炭灰甚好。」 阮朝汐笑了笑。她见荀郎君未吩咐点油灯,又听他言语简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从叮嘱去了牛车。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们身披蓑衣,把牛车准备稳妥,十来个小童用过晚食,在细雨里挨个登车。 阮朝汐攀进车厢,选了牛车右侧最里面的角落,和几个小童挤挤挨挨地坐在一处。 她今年十岁,牛车里的小童看起来多数比她年岁还小。有七八岁豁门牙、一笑就漏风的,还有看起来连七八岁都没有、怯生生的矮冬瓜。 排在阮朝汐身后登车的童子是陆十,是个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简单易念,阮朝汐听一遍便记住了。 陆十的年纪虽然和阮朝汐同岁,却是个矮冬瓜,个头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费力地往牛车里攀,旁边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脑袋上,敲得陆十龇牙咧嘴。 「年纪小小,心眼儿不少。」杨斐哼笑,「当杨某看不见?还不把偷藏的饼子拿出来。」 陆十沮丧伸手,掏出藏在袖里的一小块烙饼,双手奉上,低头爬上了牛车。 童子间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闹笑声,阮朝汐坐在牛车角落里,倒是没出声笑话,只抱膝瞧着。 不多时,小童们全部进了牛车。这两日因为收敛尸身的功德事耽搁了行程,今晚要赶夜路。赶车部曲吆喝一声,众人身子齐齐一歪,牛车起步。 虽然是山间碎石道,牛车行走得却颇为稳当。阮朝汐头顶斜上方有个小窗,布帘半敞半遮,雨丝从缝隙漏进车里。 她靠在摇摇晃晃的车篷壁,渐渐地睡着了。 —— 一阵剧烈的颠簸令她醒来。牛车停在路边。 训练有素的健牛难得,脚程不比马车慢多少。阮朝汐透过头顶小窗张望,愕然发现周围景色完全变了。 牛车陡坡上行,两侧都是陡峭山壁,四处放眼都是密林,头顶浓荫不见天幕。 几名部曲神色紧张,在牛车周围疾步来去。不多时,护卫一名背着药箱、神色凝重的老医者匆匆过来,进了前方那辆牛车。 车里无人说话,但几个年纪小的童子受到紧张氛围影响,露出不安神色。 她从小窗探头出去张望,同车的童子们也跟着探头,打量得久了些,一名跟车部曲过来,催促他们坐回去,「郎君受了风,病势转重,队伍需得加快赶路归程。从今日起,途中只早晚停车用饭,夜晚不停。行车时你们不要轻易下车,当心崴了脚。」 阮朝汐想起荀郎君清晨下车,在山涧边站了一会儿,和她说了几句话。 就是那时候受了风,导致病势转重? 她知道抱病赶路的苦楚,体谅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放下了小窗布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感念着阿娘临终前的维护之意,阮朝汐不肯换回小娘子装扮,坚持做男童打扮,自称『阮阿般』,所有人也都把她当做男童对待,她起先不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第二日傍晚,车队疾行了一日后终于停下,她随牛车其他小童领晚食时,发现她的小名「阮阿般」已经赫然登记上了杨斐手里的名册,排在年龄最大的李豹儿后头,陆十前头。 阮朝汐:? —— 进山路陡峭,被解救的上百妇孺起先跟随在车队后方,后来逐渐消失了踪迹。 阮朝汐心里存了疑窦,前后问起两次。第二次追问时,负责车队行程的周敬则亲自过来做了应答。 车队的数十辆大车都是载货用途,载人的牛车只备有两辆,一辆载了病中的荀郎君,另一辆载了进坞的童子们。 回程途中撞到山匪,解救的众多妇孺,郎君已经同意全数收留进云间坞。但妇孺们人数太多,脚程又慢,跟随步行上山,有百余名部曲保护,保她们稳妥进坞壁。 周敬则解释道,「路途颠簸,不利养病,载人的两辆牛车需尽快赶回云间坞,也好让郎君早日安稳静养。至于之后的安排,若不甚紧急的话,还请入坞壁后再细说。」 阮朝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没有再追问下去,坐回了车里。 半个月后,一路跟着车队被送进坞壁。 她和牛车上的其他小童一起,成了今年被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名童子之一。 阮朝汐:?? —— 立秋节气过了半个月,进山道陡峭,行至半山腰时,天气明显地凉了下来。 半山腰汩汩流淌的清澈山溪边,破烂衣衫扔了满地,一群垂髫年纪的小童光着屁股蛋子浸在水里,在岸边催促声里擦洗身体。 几名部曲抱着大摞新衣新鞋过来,按照裁制的大小肥瘦不同,把新衣鞋挨个放置在岸边。 「别磨磨蹭蹭的玩水耽搁时辰。洗好了就上来,新衣裳换上。」部曲们对着清溪里扑腾的小子们说,「洗干净了路上尘污,前头山路再行几里,就要进坞壁了。」 小童们在催促声中乱闹闹上岸,脚丫子踩的水到处都是。 杨斐还是穿一袭文士青袍,盘膝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拿出名单,挨个念起名字。 此处山溪距离坞壁只有五里,杨斐挑明了自己荀氏家族幕僚的身份,童子们当面都敬称一句杨先生。 此刻,杨斐念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小童大声应道『在!』杨斐循着声音瞄一眼,看小童身上穿戴妥当,便抬笔画个勾,接着往下念。 就在所有人围拢着杨先生的当儿,岸边斜侧方大青石的背面,无声无息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在岸边砂石地上摸索片刻,捞起晒干的小袍子,迅速隐没在大青石背后。 两名部曲早前抱了一匹靛蓝色布料过来,两人扯开厚实布料,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围帐,把阮朝汐和大青石围在里头。 阮朝汐蹲在石头背后,此刻男童们都上了岸,清溪里只剩她一个。她不紧不慢把身上的泥搓干净,换上清洗晒干的小袍子。 袍子还是她阿娘生前给她一针一线缝的那身。用的是靛青色细葛布,针脚缝得细密,挡风挡雨。脚下的布鞋也是阿娘一针针仔细纳的厚鞋底。 阮朝汐捞起袍子下摆,小心地避开水面,站在青石背后,把衣带在腰间缠了两匝,用力扎紧,侧耳仔细听此刻外头的动静,杨先生正在喊:「李豹儿——李豹儿——哎,你怎么还光着脚?发给你的布鞋呢?」 李豹儿回喊,「在!杨先生,俺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鞋!俺捨不得穿,俺要带回家去给俺娘。」 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你才几岁,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男儿建功立业,何愁无衣鞋!马上就要进坞了,不许衣衫不整,把鞋穿上!」 阮朝汐侧耳听外头对话,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丱角髻。 清澈水面倒映出左右扎起的髮髻,她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满意地笑了一下。 两侧的脸颊同时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随着杨先生的喊话声,那丝浅淡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载人的两辆乌篷牛车,郎君的那辆加速归程,早两日已进了坞壁。童子们的车驾马上也要进坞壁了。 在半个月的短暂相处里,其他几位小童的殊才,逐渐显露出来。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今年十一岁。筋骨异于常人,天生神力,七岁便可举起百斤巨石,在他的村子方圆百里出名。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今年七岁,天生慧根,一两岁便能记事,大小事过目不忘。 阮朝汐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殊才,成为今年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位童子之一。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其他十来个至少是货真价实的童子。她空顶个童子的名号,连男童身份都是明晃晃造的假。 杨先生又在喊了,「陆十——陆十——人可在此处?」 陆十在名册上排阮朝汐后一位,但杨先生若想多给她点时间,便会跳着喊。叫完陆十,就要叫她了。 阮朝汐蹲在大青石背后,柔细的手指充作梳篦,试图把发尾梳理得柔顺点,耳边传来陆十的清脆回应,「在!」 陆十生得好,原先不打扮时,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如今一张小脸蛋洗得雪白干净,身上也穿得齐整,在同样打扮的十来个小童里显得格外出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杨先生的视线在陆十身上绕了一圈,满意地一点头,打开名单,果然往回念,「阮阿般——阮阿般——人呢?」 阮朝汐把两边髮髻绑扎完毕,从大青石后走出来,整理身上小衣袍,对杨先生长揖道,「在。」 杨先生在她的名字上抬笔划了个勾,清点人数完毕,收起名单,对众小童们说,「要落雨了。雨后山地泥泞,当心莫让你们刚换的新衣裳沾惹泥浆。坞壁就在前头五里,动作加快些,午后便能到。」 小童们振奋地齐声道,「是!」 他们在山涧空地排成圆圈围坐啃饼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溪水上游处,几名僕妇带领着五六名女童走近。 小娘子们看起来一律乖巧柔顺,白皙秀丽,穿着统一的布襦裙,梳起双丫髻,就连个头高矮差不多,像是按同个模子寻来的。 领头的僕妇喝令一声,小娘子们乖巧地蹲在岸边,掬起清涧里的溪水,清洗手脸,又远远地坐成一个圈。 几名部曲又抱一匹布料过来,往山涧空地两边扯开,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步障,把男童和女童坐的位置隔开。 杨先生从大青石上起身,在围坐成圈的小子们身后悠然踱步,遇到一个伸长脖颈往围帐对面偷瞧的,便把手中羽扇柄伸过去,往头顶上不轻不重一敲,敲得几个小子嗷嗷叫。 「这些小娘子都是云间坞的人。今日恰好逢五,她们过来这处山溪洗沐洁身。你们已过了懵懂年纪。须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阮朝汐抱膝坐在人群中,假借着抬手揉眼睛灰尘的动作,抬起眼,飞快地盯了一眼步障。薄薄的青布映出对面安静围坐的小娘子们的身影。 赶在杨先生察觉之前,她更快地收回视线,垂下了眼。 云间坞里有不少的小娘子,看起来也是有专人教养的。 为什么她没有被分去小娘子那处教养,却上了杨先生的名册? …… 淅淅沥沥的山雨越下越大,山间起了雾,崎岖山路在前方若隐若现。 在众人的引颈期盼中,几匹快马终于出现在山间弥蒙烟雨里。 身披蓑衣的壮实部曲们跳下马。 率领众部曲前来迎接的,正是几日未见的周敬则。他两日前护送荀郎君的车驾回了坞壁,今日又亲自来迎童子们入坞。 赶路部曲一声吆喝,牛车稳步前行。阮朝汐还是坐在角落位置,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头顶小窗,看到部分秋季山景。 杨先生的声音从牛车外传来: 「今日迎你们进坞的周敬则,你们都熟识的。以后莫要再称『周叔』了。周敬则是云间坞里三千余名部曲的首领,坞壁防御由他主领。以后在坞里见到要行礼,当面尊称一声周屯长。」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前方坞壁,名为云间坞,乃是豫州大族:颍川荀氏宗族看顾之下的坞壁。坞内聚集一千二百户,九千人。你们入了云间坞后,便受此处庇护,早晚饮食按例供给,不必忧虑性命安危,日常再无冻饿之厄,只需每日发奋用功,习文练武。若你们才华过人,展露头角,长大后可被擢拔为荀氏家族属臣,前途大有可为。」 「是。」 「做主招募汝等入云间坞的,正是云间坞的现任坞主【1】,贵胄华宗之郎君,尊讳「玄微」二字。你们进入云间坞后,就是坞主管辖下属庶民,言语间切勿冒犯坞主尊讳,日后习字也需避开此二字讳。若是违反被罚了,莫要抱怨杨某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是。」 阮朝汐坐在小童们身后,背后靠着牛车篷。 摇摇晃晃行进的大车里,她耳听着杨先生的教诲训诫,视线越过小窗,凝视着两侧陌生的陡峭山景。 蒙蒙初秋细雨里,牛车载着满车稚龄小童,不疾不徐地翻越五里山路。 修建于山中的险峻坞壁,出现在前方。 第4章 『云间坞』顾名思义,修建在高耸山峰之中,半山腰云间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二十丈高的坞墙以巨石砌成,围绕险峻山头修建,把整个坞壁围拢在里头,西北两面直接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只有通往山下小路的方向开了一道门。 牛车到达时,高大的铁箍厚木门已经两边打开,露出一条碎石铺成的蜿蜒长道。 长道两边,被坞墙围起的地界内,山势平缓起伏,显露出大片开垦屯田。新长成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弯细杆,众多佃户身披蓑衣,正在冒雨抢收庄稼。 小童们纷纷停下脚步,吃惊盯着眼前金灿灿的稻田。 这是如今荒蛮世道间极罕见的丰收景象。因为太少见,显得格外突兀而不真实,小童们怔忪盯着,一个个眼睛都瞧直了。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隔着大片稻田的更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家连着家,户挨着户。不拘是草棚泥瓦,还是石墙砖屋,至少都有容身之处。正是傍晚饭点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 初秋细雨里,农田里干活的佃户们也纷纷直起身,抬手抹把雨,好奇地瞧一眼列队走过田埂的十几个小袍整齐的童子。几个下田送饭的娘子聚在一起,说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阮朝汐站在田埂边,又是新奇又是迷惘。 从她记事起,便是在一片混乱中过日子。中原到处都是割据势力,今日这家称王,明日那家称帝,今年朔州的军队南下打并州,明年并州的势力壮大,便往东边打青州,往西打凉州,各方豪强混战一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阮朝汐跟着阿娘东奔西走,过惯了逃难日子,极少在同一个地方安稳待过半年。她见惯了路边躺倒的饿殍,劫掠一空的村庄,踩过大片抛荒的农田。却极少看到这般安稳平和的景象。 对着眼前展现的人世间难得的烟火气,阮朝汐几乎屏住了唿吸。直到走过了大片黄灿灿好收成的稻田,她还不舍地频频回望。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啪」,脑门上不轻不重挨了一记羽扇横拍。 杨先生摇着羽扇走在她身侧,「看够了没有,阮阿般?你落到队伍最后了。」 「……是。」阮朝汐揉了揉额头,快步走回队伍中间。 石道穿过大片屯田,越往前走越靠近坞壁的中心地带,两侧农田逐渐减少,前方出现了一些青瓦宅子,石道加宽,道路两边出现了米面铺子和几间布庄作坊。 长街远处出现了一座青瓦搭建的气派大宅。云间坞里极罕见的深宅大院,门口置一对威勐石狮子,高处挂匾额,周围建起一道粉白围墙,和其他民居隔开。 大宅两扇清漆阔木门左右洞开,露出门内一道照壁,不见其他人影。 杨斐领着十几名小童走上门前三层石阶,抬手一指大门口高处悬挂的匾额。 「此处乃是云间坞的正堂,用于处理坞内事务。大门轻易不开。」 「坞主在云间坞时,此处用于会见外客。正堂大门开,即是迎接贵客的意思。杨某今日做主带你们从大门进去一次。以后有事外出,记得从东西两边的角门出入。」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阮朝汐学着杨先生的模样,撩开小袍子,抬脚跨过正堂大门的高门槛。 「郎君是不是住在这里?」前头有小童好奇发问,「那我们今日就能见到郎君了?」 杨斐抬手敲了多嘴的小童脑门一扇子。 「即便郎君住在此处,你们以为自己想见就能见着了?」他背着手施施然往里走,「想太多。」 「还有,你们只是刚入坞的童子,随其他诸人称唿『坞主』即可。等你们有本事再留几年,住进了荀氏家臣的南苑,才能当面称唿一声『郎君』。切莫叫错了。」 宽敞前院人来人往,东西两边廊下都是过来办事的人,有执刀看守的部曲,有伏案书写的书吏,几个文士打扮的幕僚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阮朝汐跟随队伍踏上步廊,穿过两道部曲把守的院门,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四名少年从长廊尽头迎出来,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年纪,穿着统一利落的青色窄袖袴褶袍,脚下踩乌皮靴,腰间挂着长木棍。年纪较大的两人已经束髮,略小的两个左右扎着双髻。 最大的那名少年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身量已经长到成人无异,俊眉修目,领着少年们过来行礼,「杨先生路上辛苦。」 「好说。」杨斐指着身后一排十几个小童,客气道,「今年招募入选的童子十二人,都在此处了。劳烦清川带进去安置。」 又转过身来,指着最年长的束髮青袍少年,对身后好奇打量的小童们说,「你们面前这位,姓霍,双名清川。早你们五年被选入云间坞,天资卓成,已被攫为荀氏家臣,跟随坞主左右。你们今后在坞里的起居听他安排。」 杨斐抬手点了点面前的四名少年,笑嘆一声,「年年选拔,年年劣汰,五年只留下了四人。诸位童子,努力上进啊。」说罢背着手悠然转身原路离开。 被丢在迴廊里的十几个小童面面相觑:「……」 四名少年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等杨斐的背影走远了,这才直起身。名叫霍清川的少年清点了一遍人数无误,面上没多余表情,只简单地说,「按年纪列队。年纪最大的在前。」 被杨先生几句话严酷敲打的小童们,从正堂大门进来时的兴奋劲全没了,一个个耳边都哄响着那句「五年只留下四人」……迅速在长廊里排成一列长队。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站在队列第一,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一个。 排在第二个的是吴雁子。他只比李豹儿小半个月。 阮朝汐今年十岁,月份比吴雁子小两个月,排在第三个。 陆十比她小了半岁,排在她后面。 霍清川领着其余三名青袍少年,从队头的李豹儿开始,挨个打量。 他是少年里最年长的,性情并不热络,每个小童面前只略停片刻,记住了相貌,简短问询一两句。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李豹儿个高胆大,毫不畏惧地对视, 「李豹儿。俺力气大,可以单手举百斤大石头。杨先生夸俺筋骨非凡。」 霍清川点点头,走到下一个,继续盘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吴雁子。俺跑得快。乡里跑得最快的就是俺了。」 …… 走到阮朝汐面前时,霍清川惯例问:「叫什么名——」脚步忽地一停,已经到了嘴边的字句硬生生顿住了。 他盯着面前殊色精緻的眉眼,挑眉,「女娃娃?」 阮朝汐:「……」 阮阿般是个穿小郎君袍子的小娘子,虽说同行的童子们不知情,但杨先生和荀郎君都知道,逃难被救出的百来个妇孺也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着阿娘临终前的严厉叮嘱,阮朝汐坚持不肯脱她阿娘一针一线缝的小袍子,不肯承认自己是个需要遮遮掩掩躲避山匪的小娘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但是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当众被挑明出来,还是两码子事。 阮朝汐绷紧了小巧下颌,顶着四面八方盯过来的各色视线,不吭声。 不承认,不否认。 霍清川身侧,一个生了双潋滟桃花眼的高挑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插嘴提醒,「霍大兄,周屯长昨日带了句话过来……」 霍清川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周敬则的提醒,「说的应该就是她。」 视线挪开,不再追问她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惯例询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阮阿般。」阮朝汐绷着脸答,「不知道有什么殊才。」 霍清川:「……」 他放弃了继续询问,默然往前跨步。 才走出一步,脚步却又顿住了。视线这回盯住的是唇红齿白、长得嫩生生的陆十。 问得还是那句:「女娃娃?」 陆十正在瞧热闹,热闹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分辩,「我不是女娃娃……」 霍清川紧盯着陆十,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按照年纪排列的十几个小童,个头当然前高后矮,到了陆十这儿却突然凹下去一块,仿佛倾斜坡地莫名被人挖了个坑。 「快十岁的男童,这么矮?」霍清川疑心大起。 前头阮阿般的相貌更为姝丽,但眼前这个陆十,无论是相貌个头还是说话,也像个小娘子。 杨先生把今年这批小童交给他看顾,若是闹出了意外,他需要担责的。 其余三名少年走近,把陆十从队伍里提熘出来仔细查看。霍清川皱眉说,「周屯长昨日带话过来,只说有一个特殊情况,没说有两个。」 旁边生了双桃花眼的少年左瞧右瞧,越看陆十越像的小娘子,提议,「刚才那个肯定是了。这个不确定是不是。要不然把娟娘叫来吧。叫娟娘脱了他的裤子查验……」 陆十雪白清秀的小脸蛋上露出崩溃的神色。 堂堂正正的小郎君,被怀疑是小娘子。与其被一个陌生女子领走脱裤子验身,还不如当着一众男童的面直接脱裤子。 陆十挣扎着不肯被带走验身,索性往下一扯腰带,直接把裤子脱了。 当众遛鸟。 霍清川瞧了个清楚,哑然摆摆手,吩咐其他少年退后,陆十重新入列。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陆十沮丧地扎裤带,「陆十。殊才……或许是长得好?杨先生说,我原本是不能入选的。但坞主吩咐今年着重挑选相貌出色的小童,我就被选进来了……」 周围童子们捂着嘴偷笑。 「……」霍清川放弃了询问,默然往前跨了一步,继续盘问下个小童。 四名少年走在前头,带领着十二名小童往后院安置。小童们排成一列,规矩地垂手跟随行走。 他们被领去的院落是绝好的一处院子,庭院空阔,草木葱茏。粉墙边栽种着几排红彤彤的枫树林,乍看仿佛天边的火烧云落进了院子里,秋雨都挡不住那抹明艷嫣红。 鹅卵石子路蜿蜒曲折,刻意铺得弯弯绕绕。 绕过一小丛竹林,路过人工开凿的鱼塘,前方朝南方向现出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长檐歇山顶,四角蹲着嵴兽,窗棂雕刻出五福图样,隐约透出屋里的长案短榻屏风等摆设。 小童们精神大振。 之前进大门时多嘴被杨先生敲过脑袋的小童,是年纪排第二的吴雁子,被羽扇敲了一次脑袋还不长记性,又惊喜地插嘴问,「好大,好气派!是给我们的住处?」 前头带路的几个少年同时哼笑一声,却都不说话。 霍清川微微一笑。 「眼光不错,确实是顶好顶气派的大屋。别的不说,单是窗纸就用了两层,里层用的是薄而透光的云母片[1],云间坞附近寻不到,专程从荀氏庄子运来一车。外层煳了一层防蚊虫的碧纱,经纬细密到指甲伸不进。」 话说得委婉,但是个人都听得出,这么好的屋子,不可能是给他们准备的。 果然,霍清川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郎君自用的主院。给你们准备的住处名叫东苑,要从主院东边的小门进去。东苑也不错的。」 吴雁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走过那三间气派大房的时候,所有的小童都偷偷斜乜着眼角,去瞧那据说格外透光的双层窗户纸。 阮朝汐也伸长了脖子勐瞧几眼。透光不透光她看不出,外头一层防蚊虫的碧色细纱是真的。 几名少年带领他们穿过庭院,东边围墙角落开了个小门,直通另一间跨院。 这间跨院占地也不小,就是没了竹子,枫林,地上也没有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子路,跨院中央一大块夯实的平坦沙地,角落里摆放了两列木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刀木枪。 阮朝汐原以为,给十二个小童准备一处跨院,两三间大房,四五人睡一处大通铺,已经算上好的待遇了。 等进了跨院,她才赫然发现,这处跨院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朝南方向有三间青瓦大房,东西朝向各有一间厢房,两间耳房,统共有九间屋舍。 三间坐北朝南的宽敞大瓦房,每间安置两人。东西较小的厢房和耳房每间安置一人,正好安置十二人。 中午开始下的秋雨始终未停,十二个小童挤挤挨挨地站在檐下,在细雨里听候安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最先被叫到名字,安排去了东边左耳房。 年纪次小的被安排去了东边右耳房。 天色渐渐按暗下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里,年纪最小的四名小童被安排去了四间耳房。 下面却跳过了中间几个,叫到了年纪最大的李豹儿。 六个男童被安排去了三间坐北朝南的大瓦房。 天色黯淡下来,几名僕妇点起了廊下的灯笼。被点到名的小童们被领去了各自的屋子安置。 昏黄灯光照亮了细密的秋夜雨丝。原本挤挤挨挨的长屋檐一下子变得空旷,只剩下阮朝汐和陆十两个面面相觑地站着。 在他们对面,霍清川站在小雨里,合上名册,视线带了几分探究深意,打量着面前一对相貌出众的男女金童。 「今年倒是稀罕,招了两个相貌格外出挑的进坞。」 周围没有旁人,四名半大少年说话不再顾忌,桃花眼的少年懒散倚在墙边嘀咕着,「莫非今年要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陆十靠得近,冷不丁听到『金童玉女』四个字,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瞠目望向阮朝汐。 「谁知道。」 霍清川年纪最大,性子也沉稳得多,「既然人已经送进来,此事不要再私下里议论了。我们按照郎君的吩咐做事便是。」 桃花眼少年笑着过来搭他肩膀,「霍大兄,左右这里无人,和我们说说看,郎君吩咐的原话是什么?」 霍清川不应,抬手指了指檐下发怔的阮朝汐和陆十两个,「他们不是人?」 「陆十。」他抬高嗓音唤道。 陆十紧张地往前蹿上一步,檐下绵密雨丝浇湿了新袍子,「在!」 「领了你的洗漱包袱,去西边厢房安置。」 「欸?……是。」 长檐下只留下阮朝汐一个。她不安地眨了眨浓黑眼睫,眼风悄然瞄向最后一间东厢房。 霍清川却直接忽略了空置的东厢房。 「阮阿般,领了你的洗漱用具和月例火炭蜡烛,等下随我去主院安置。」 阮朝汐一怔。 主院?不是东苑? 她飞快地瞥了眼霍清川,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口误说错了。 霍清川说了那句『主院』,不止阮朝汐怔住,其他三名青袍少年也露出惊异的神色,只是没人当着新来的十几个小童当面追问而已。 霍清川全没理会,住处分配完毕,提笔录下各人的位置,合拢名册,站在避雨长檐下里,抬高嗓音说话。 「坞主近期都会在主院静养休息,你们暂住东苑。等坞主得了空,便会召见甄选你们。谁留下,谁送走,留下的人如何安置,悉数听坞主吩咐。」 『送走』、『留下』的敏感字眼,引发一阵隐约的骚动。各处房间门窗同时探出了小脑袋。 霍清川抬高了声音,「有什么要问的,趁现在赶紧问。若无疑问,我带你们去饭堂领晚食。」 滴水长檐下,阮朝汐站在原处没动。 对面的西厢房里,陆十今日当众丢了一次大脸,自觉得颜面无光,也不愿做出头鸟,在屋里吭哧吭哧地铺被褥。 其余好奇心汹涌的小童们蜂拥围住了霍清川,你推我,我搡你。李豹儿受不了了,自己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问, 「俺们都被选进云间坞了,为什么不能全留下?谁留下,谁送走,里头有什么讲究?坞主是要看我们的本领吗?」 霍清川笑了笑。 他今年十七岁,还是少年郎的年纪,但此刻的笑容无奈而宽容,几乎是成年男子的神色了。 但凡泥泽里打滚挣扎出来的前辈,看到初来乍到、无知而无畏的后辈时,都会显露出这种混合着瞭然和怜悯的神色。 「留下或是送走,指的是东苑。从东苑送出去的童子,也能留在坞里长大,不会少了你们每日吃穿,但再不能入选荀氏家臣了。」 「杨先生应该和你们说过了,坞主是士族高门出身的郎君。颍川荀氏,乃是豫州大姓之首,源远流长,祖先可以追溯至两汉。这等世家贵胄,和你我黎庶之辈仿佛天地云泥。挑选家臣时,坞主看重什么,非你我所能揣摩。」 「你们都是有几分殊才在身的。因着这分殊才,杨先生才会把你们选入坞壁,你们才会有机会得到坞主亲面甄选的机会。」 「但天下似你我这般草木泥沼出身的小童,又何止千千万。其中有殊才者,又何止百十万。有殊才而无出身,便如璞玉弃置路边,车轨倾轧,碾玉成尘,最终只余一团泥泞尘埃,又和普通草木泥沼有何差别。」 阮朝汐听到一半时便停了四处打量的动作,抬起头,隔着细密雨帘望向庭院。 天色暗了,尚未到掌灯时分,细雨里的长檐被笼罩在大片暗影里,影影绰绰看不清各人神色。 领他们来的四名半大少年,除了人群包围中的霍清川,其余三名少年不是倚墙抱臂站着,便是漫不经心蹲着,似乎听多了霍清川的训诫话语,摆出的姿态一个比一个冷漠。 小童们茫然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李豹儿挠挠头,学着其他几位少年对霍清川的敬称,「霍……霍大兄,你说的一堆绕舌头的话,俺听不太懂。大兄的意思是说,坞主留人不看本领?」 「不,我的意思是,身负殊才是必须的,但并不足以被留下。你们十二人,都是身负殊才入选的童子。但被坞主甄选之后,谁送走,谁留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霍清川的视线缓缓扫过众多显露惊愕的稚嫩面孔,怜悯地说,「看眼缘。」 第5章 雨后天黑得早,各处屋舍里都暗着。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蜡烛灯油都是昂贵的东西,各人手里虽说刚领了整个月的份额,却无人捨得点来用。 掌灯时分到了。两名老僕点起了庭院里四盏石灯,昏黄灯光映亮了青石道。 饭堂就安置在院子最南边的倒座房。今晚供给的晚食是豆饭。 浇了肉汁的豆饭,一勺勺地从锅里舀到碗里,可以吃到管饱。 这是入云间坞的第一顿晚食,众人都吃得很安静。 他们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算很小,多多少少生出几分心眼。众人在拼命扒饭的同时,都在心里默默思索着霍清川的话。 在碗筷匙盆的声响里,阮朝汐把整碗豆饭吃得一干二净,光亮可见碗底,意犹未尽地舔了下筷子尖。 就在这时,旁边坐着的陆十拿手肘悄悄撞了她一下。 陆十扒完了三碗饭才放筷,趴在食案上悄声说,「阮阿般,他们都是有殊才的。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殊才,只是长得好才被杨先生挑中。刚才霍大兄他们闲聊的那句『今年要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儿送,』你……你不怕啊。究竟是想把我们往哪儿送呢。」 「不怕。」阮朝汐叼着筷尖,「他们多半是瞎猜的。杨先生并没有挑中我,我和你们一起被送入东苑,应该是哪里弄错了。等见到荀郎君,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敲了敲食案。霍清川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你们入了云间坞,要称唿坞主。下次叫错要罚了。」 两人低头安静勐扒饭。 等霍清川走远了,阮朝汐和陆十悄声说,「我问过杨先生,他不肯答我。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坞主病中弄错了。等坞主养好病召见我们,我便问个清楚。若真是弄错了,我就去找其他逃难来的娘子们一起织布种地去。」 「可是阮阿般,我们才住进上好的大瓦房,每顿吃饭管饱,还会有人教我们读书。如果你搬出去,这些都没了啊。」 陆十清秀的小脸蛋愁眉不展,「我刚才悄悄问了霍大兄,他说,从东苑送出去的童子,这辈子不是去帐房就是做部曲,了不得做到库仓主簿,想出头就难了。」 「想太多。」阮朝汐把空碗放回长案,镇定道,「半个月前,我还打算跟山匪拼命呢。」 陆十:「……」 陆十和她说不通,往食案上沮丧一趴,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 阮朝汐只吃了一碗豆饭,便放下空碗,不再添饭。但最后一大口豆饭含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不捨得尽快咽下,不捨得结束今晚这顿难得的好饭食。 就在这时,眼角里闪过一袭青色长袍。 杨斐手捧着一小盏热腾腾的羊乳,悠然从门外走进。 「各位童子吃喝得可好?」杨斐点着扫荡干净的饭盆,言语意味深长。 「天下战乱不休,千里焦土,万户空室。云间坞得荀氏宗族庇护,屹立山中二十余载而不坠。粟米谷豆,皆是坞中佃户辛苦耕种而来;安稳饱食,皆是坞中部曲浴血拼杀守护而来。诸位童子,饱食之余莫忘本啊。」 就连饭量最大的李豹儿也不敢再继续吃了。 童子们纷纷放下碗筷,齐声道,「小子不敢忘本。」 杨斐满意颔首,「等诸位童子长成之后,为坞壁效力。」 众人一起动手,饭堂收拾清理妥当,长食案被擦拭得干净锃亮。杨斐站在旁边道,「以后你们这处东苑,便由你们自己清理,庭院饭堂各处,要时刻保持干净。」 童子们齐声道,「是。」 「天色晚了,众多规矩来不及一一教导,杨某先教你们头一桩,面对尊长的会面之礼。你们好好学,务必铭记在心。」 阮朝汐站在李豹儿身后,人群里只露出半只眼睛,正专注听着,杨斐突然顿了顿,视线抬起,在周围逡巡一圈,没找着人,诧异地抬高嗓音, 「阮阿般人呢?上前来。」 「……」阮朝汐费劲地把嘴巴里鼓鼓囊囊的最后一口豆饭咽下,挤开人群上前行礼,「在。」 霍清川在旁边听了半句,已经猜出了杨斐的用意,打开木柜,取出两张细竹蓆放在面前。 杨斐微微颔首,撩袍跪坐到其中一处竹蓆之上,「杨某寒门布衣,只堪当你们长辈。路上教授你们的长揖之礼,你们在坞里遇着普通长辈、老者,行长揖礼便够了。」 「但坞主居留云间坞时,正堂时常有高门贵客出入。你们住在正堂东苑,难免会遇着贵客。今日杨某先教授你们拜皇家宗室的稽首之礼,其次便是拜贵客尊长的顿首之礼。免得你们不知礼数,冲撞了贵人,小小年纪遭逢祸事。」 说罢,杨斐抬手一指对面空竹蓆,示意阮朝汐上前。 阮朝汐默默地分开人群上前。 她是这批东苑童子里唯一的女童,因为自己的尴尬身份,始终刻意避免旁人的注意。但杨斐不知怎么想的,面前挤挤挨挨围着十来个童子,偏从人群背后把她拎出来。 杨斐在一处竹蓆上教,阮朝汐在对面竹蓆上依葫芦画瓢地学。 面对君王和尊主的叩拜尊礼,一举一动间皆是庄肃敬畏,俯身一拜再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杨斐极满意于阮朝汐的学习模仿速度,两种繁复大礼,短短三遍便练习纯熟,他深感没有选错示范之人,愉悦地感嘆, 「阮阿般眉清目如星,礼若行云复流水,赏心悦目呀。」 赏鉴愉悦的杨先生,吩咐霍清川又拿出十来张竹蓆,盯着每位小童练习了三遍。不管学会与否,今晚功课到此为止。 「今日诸位童子辛苦。晚上好好安歇休息。明晨还是来饭堂用朝食,切莫贪睡误了时辰。」 众人齐声应下,「是。」 阮朝汐今晚被拎出来单独教导,睏倦得眼睛都睁不开,眼看童子们排成一列走出饭堂,她正要跟出去,霍清川把她叫住了, 「莫忘了,阮阿般。」他提醒道,「你的住处安置在正院。随我来。」 —— 霍清川人如其名,性情颇为冷清,并不轻易主动搭话。 阮朝汐也不是个喜爱搭话的人,抱着刚发下的洗漱用具和蜡烛被褥等物,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东苑小门,始终未交谈一句。 直到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映进了主院庭院,霍清川才抬手指向东边,「主院有一处东厢房空置。地方不大,布置还算精緻,住你一人绰绰有余。坞主近日留在此处静养,主院人少,吩咐你搬过来,给院子添点人气。」 阮朝汐抱着被褥,站在东苑小门处,不肯走了。 她想不通。 「霍大兄,我不大爱说话,又有重孝。陆十比我活泼得多,坞主为何不选他搬过来?定能比我多添人气。」 「陆十搬不搬,和你有何干系?你得了坞主眼缘,难不成还要当面问一句为何陆十未得眼缘?」霍清川摇摇头,催促她,「还不快去。」 阮朝汐站在门槛边,思索着。 高门郎君这么看重眼缘的吗? 眼缘,眼缘。被人再三郑重其事提起的眼缘……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虚无缥缈的东西,阮朝汐向来是不大信的。 「多谢霍大兄费心。」她直白地拒绝, 「我觉得不妥当。坞主替我收敛了阿娘的尸身,让阿娘入土为安,又收留我进坞壁。我在东苑里吃喝饱足,已经觉得亏欠;如果再搬去主院的精舍居住,我心里更不安稳。欠坞主的越来越多,我怕还不了。」 霍清川不解她的想法。 「既然入了云间坞,就是坞主统辖下的庶民。你年纪尚小,无法自立,坞主安排你的饮食起居,是理所应当的事,坞里生活的九千百姓都是如此,何来亏欠不亏欠的说法。」 他催促说,「让你搬去主院,不是我安排的,是郎君的吩咐。阮阿般,天晚了,快些搬过去罢。」 阮朝汐听到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妥当。 「我失了双亲,坞主怜我孤苦,把我接入坞里,有吃有住,已经足够优待了。其他童子都住东苑,只我搬去主院,我心里不安。」 抱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霍清川惊异的视线里,转身往回走。 「劳烦霍大兄转告坞主,东苑还有一间厢房空着,已经足够好了。我住那里就可。」 ———————————— 东苑的第一个夜晚,阮朝汐睡得并不太好。 睡到半夜时,一个小童忽然闹起了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惊醒了所有人,紧急叫来了坞里医者。 把人抬出去查验了半晌,原来是晚食用了太多豆饭,吃得太撑,又喝了过量肉汤,久素的肠胃经不住荤腥,半夜勐烈地发作,上吐下泻。 东苑被惊扰到后半夜。腹痛被连夜抬出去的小童再没送回来,十二人从此少了一个。 饭堂的朝食同样丰盛。不过,现成的教训摆在面前,所有人自觉地只吃了八分饱。 李豹儿年纪最长,拳头也最大,当仁不让做了孩子王。他记着昨晚杨先生的那句「你们负责清理打扫干净」,招唿着众人收拾干净了饭堂,又捋袖子开始打扫庭院。 一场初秋夜雨,枯枝落叶铺满了墙角旮旯。 阮朝汐拿了把竹扫帚,挨着院墙,慢悠悠地清扫边角的落叶,心想,怎么会这么静呢……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已停了。东苑这边的十来个小童叽叽喳喳得仿佛山间小雀儿,一墙之隔的偌大主院,四周一片清静肃穆,仿佛山中久无人烟的旷野空居。 但怎么可能真的无人居住。 云间坞的主人明明已经回来了。 她挨着院墙清扫了几堆树叶,忽然察觉周围异常的动静。两三个童子停下活计,涌到紧闭的小门边,透过木门缝隙,探头探脑地往对面主院里看。 耳边传来几声倒吸气声,夹杂着震惊的低唿,「好多人!」「快看,极好看的娘子,穿着极漂亮的长裙……」「在哪呢在哪呢?」 童声清脆尖利,在庭院里传得老远。 连通主院的小门紧闭,大铜锁从对面锁住,只中间留一道缝隙。门后抢着瞧动静的几个小童互相推搡着,冷不丁撞到了木门,咚得一声响。 「看什么热闹呢。」李豹儿挤上去,透过门缝好奇瞅了两眼。 阮朝汐正好扫到旁边,耳边骤然听到李豹儿震惊地一声 「哎哟!」霹雳般的嗓门几乎把她震了个趔趄。 她捂着耳朵凑过去门边瞧。一墙之隔的主院,身穿竹色青袍的霍清川带领三名青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四道视线盯过来,门后一只只熘圆的乌黑眼珠子东躲西藏。霍清川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手卸下腰间悬挂的长竹棍,一抬手,警告地敲在门上。 门后瞧热闹的童子们如鸟兽四散,没瞧到热闹的几个还拥挤着往门边凑。阮朝汐眼疾手快,把两边门环往里一拉,两扇窄门牢牢叩紧。 李豹儿也反应过来,背身挡在门前,扯开嗓门驱赶蜂拥过来的童子们,「看什么看,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个的活儿都干完了吗?」 吴雁子不甘地嘀咕着走开了,「不就是早生了几天,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把自己当头儿了。谁给你封的?」 阮朝汐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捡起竹扫帚,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上落叶。 云间坞的主人确实就在隔壁主院里。 刚才隔着院门的惊鸿一瞥,她分明看到,主院各处值守的部曲——庭院里,廊庑下,院门口,枫林边——足有百人。昨日他们进来时,只顾着盯着三间青瓦大房的双层窗纱看了,竟未察觉各处值守的有那么多人。 昨日未曾见到的内宅女婢,此刻也出现了。她瞧见一名身穿绛色长裙的美貌女婢正捧着托盘,低头从曲廊迅速走过。 只不过,所有身处主院的人都无声无息的做事。上百名部曲安静地值守四处,霍清川领着其他少年安静地在庭院中待命,清扫落叶的僕从谨慎地不发出任何惊扰声音,以至于偌大主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无人空旷之地。 过于静谧的主院,映衬得一墙之隔的十几个活泼的山间小麻雀们,过于吵闹了。 围墙对面传过来的寂静带着某种无声压迫力量,东苑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童子们放轻动作,清扫庭院。 厚重的云层在天边翻涌,一缕金光从厚云边缘涌出。今日山里无雨。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隔着一道院门传入阮朝汐的耳里。路上听多了这脚步声,她轻易地分辨出来人。 杨斐踩着积水穿过主院中庭,走近东苑,抬手敲了敲紧闭的小门。 「各位童子稍安勿躁。」杨斐抬高嗓音道,「好叫你们得知,今日坞主得空,等下便会召见你们。还请诸位静候。」 脚步声直奔主院里三间青瓦大房的方向去了。 东苑叽叽喳喳的山间小麻雀们倏然消音。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起几片落叶,装进簸箕。枯黄枝叶中,偶尔夹杂几片火红的枫叶,是从隔壁主院里飘过来的。 杨先生是个口才极好的文人。进山路上那半个月,早晚用饭时,他娓娓地和他们说—— 天下大乱,豪强争雄,京城宝殿之上的天子皇姓每三五年便要换一轮,惟有扎根乡郡的世家大族百年屹立不倒。 他说: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二郎君丰仪端雅,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荀氏双璧』。 荀二郎君徵辟入京,在朝廷为官;荀三郎君任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1]。 他说:你们年纪正好,豫州的出身也正好,长大后文武大成,若能选入荀氏家臣,为郎君效力,哪怕出身微贱,亦能扶摇随风起,青云显鸿志。 其他小童们被鼓动得热血灼烧,只有阮朝汐左耳进右耳出,并无什么触动。 她自从记事起,日子就过得颠沛流离。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年幼的她,四处奔波逃难,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过惯了苦日子,天降好事这种大福报,她向来是不大信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杨先生一路的说辞颇为鼓动人心,但阮朝汐自从昨日进坞,用自己的眼睛四处看,看明白了一件事: 被选拔进坞的童子要习文练武,年年筛选劣汰,最优秀的方有资格留下,每日吃得饱饭,穿得好衣,住在好屋舍里,成为霍大兄那样的家臣,追随荀郎君身侧。 ——五年只留下四个。 ——云间坞这口饱饭,不容易吃。 阮朝汐安静地扫了一早上的落叶,思索着。 坞主帮她安葬了阿娘,这份极大的恩情,她如今人小力微,还不上。 等自己长成之后,如果还留在坞内,那她就为坞壁效力,不管是织布耕田还是木作手工,能还多少是多少。 坞主形貌清贵出尘,看起来应当是个好心的郎君。但这个世道太乱了,吃人的豺狼太多了,阿娘从小告诫她,样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 万一当真像昨晚四位少年议论的那样,「今年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是打算往哪处送呢。 她阿娘安葬在豫南地界。每年祭日的贡品贡物,如果离得太远,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收到。 活着的时候穷苦流离了一辈子,如果死后在地下还要受穷受苦,那可太不该了。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着沙地,心想,坞主对她有恩,如果打算把她送去豫州的其他坞壁庄园,她就去了。 但如果想把她送出豫州,去其他遥远地界的话……恩情再大,她也不答应。 日头即将升到晌午时,紧闭的木门打开了。杨斐的身影出现在东苑门口。 「都出来,按照年纪大小列队,两人一列。郎君得了空,此刻要见你们。」 第6章 童子们扔了洒扫工具,迅速排好成两列。 阮朝汐和陆十两人站在一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众人站在院墙下,眼睁睁瞧着年纪最大的李豹儿和吴雁子两个被领出去了。 阮朝汐的视线在李豹儿身上转了一圈,瞥到他藏在身后的紧张发颤的手,又瞄了眼满脸跃跃欲试神色的隐约兴奋的吴雁子。 身侧的陆十拉扯了下她的衣袖。 陆十紧张地鼻尖渗了汗,扯着阮朝汐的袖子不肯放,「坞主怎么……怎么突然就召见我们了。昨日霍大兄不是还说,等养病好了再见我们吗。」 阮朝汐轻声说,「坞主想见我们,还需要提前跟我们打招唿吗?」 陆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他更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又贴近了些,声音隐含恐惧,「等下咱们两个去见坞主,如果坞主问话,我……我答不上怎么办。」 阮朝汐想了想,安慰他说,「答不上问话,其实也没什么。霍大兄不是一直说什么眼缘,眼缘。是用眼睛看,又不是用嘴说。我们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早看过了。谁送走,谁留下,心中应该早做好了打算,只是今日告知而已。」 她不安慰还好,陆十的声音都发颤了。 「可是,我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没看过啊。」 「……啊?」阮朝汐惊了,「怎么会?」 「我们都是杨先生挑选的。坞主在路上一直病着,从未召见我们,我们只见他下过一次车,就是和你在水边说话那次……那日我们才看清坞主长什么样。」陆十越想越心惊,颤声说,「可是他至今不知我长什么样啊……」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 李豹儿喜气洋洋地奔进来,在沿路十双视线齐刷刷的注视下,兴奋地穿过庭院沙地跑回屋里,进门时没忍住踩着门槛重重跳了几下,「我留下了!」 童子们目瞪口呆,才出去就进来,统共不过两三息功夫,坞主见他们这么快的吗? 众人蜂拥过去问李豹儿,「坞主问了你们什么?」「吴雁子呢?」 李豹儿兴奋地眼神发飘,「什么也没问。我们进了屋,坞主只隔着帘子看了我们几眼,说吴雁子『眼神不正』,只叫我留下,吴雁子直接被人带出正堂了。」 阮朝汐的衣袖勐地一紧,陆十紧张地几乎把她的袖子扯掉。 「坞主什么、什么都没问。」陆十惊恐地说,「不合他眼缘的直接送走,呜……」 阮朝汐奋力把衣袖扯回来,皱褶仔细薅平。 童子们两个一列被叫出去。 杨先生手执名册,叫得飞快。短短一刻钟,排在前头的六个人被叫出去,回来了四个。 轮到阮朝汐和陆十,杨先生却把他们一拦,「你们去最后。」随即高声点了后面两个八岁童子。 阮朝汐茫然地站在队列最后。 被领出侧院的九个童子,欢天喜地回来了六个。 杨先生合起名册,「阮阿般,陆十,你们随我来。坞主吩咐,你们两个最后领过去。」 —— 三间青瓦大房,便是此处主人荀玄微在坞内起居的住所。 那三间青瓦大房,中间和东边连通成一间大书房,四周捲帘,夏日可以避日光,西边耳房。八名部曲执刀肃立在书房门外,一名部曲捞起挡风门帘,把他们引入书房。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透进屋里,映亮了地面上铺的长条青砖。 贴着云母片的镂刻五福雕花窗棂,光线透进来时,那光线竟不是纯白色,而是近乎暖黄的色调,映照在青砖地上,边缘浮出变幻丽色,蒙蒙的一圈五彩光晕。 阮朝汐的眼睛盯着地上变幻的暖色光圈,停在书房入门处,隔着一扇木雕隔断,和紧张地几乎五官变形的陆十站在一处。 她仔细回忆着杨先生的教谕,两只小手抬高交叠,郑重地覆在额头,正要大礼拜倒下去,东边隔断处垂下的竹帘却被人撩起,挂在金钩上。 早上隔着木门缝窥见的那名绯衣美貌女婢,挂好了竹帘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东边靠窗处放置一处骊首黑漆长书案,书案上放置着极小的三足黑釉兽首香炉,缭缭清香涌动。书案边的整扇直窗棂从上到下贴满了云母片,比外间还要亮堂数倍。 此间主人便坐在靠窗的黑漆长案边。 荀玄微今日穿了身竹月色的曲领大袖直裾袍,手边按着打开的名册。 入坞休养几日,他的气色眼看着比路上好了许多。肤色玉白,唇边含笑,窗外透进来的大片晕光,映亮了侧面脸颊的优美轮廓,仿佛暖玉生光。 「莫怕。」荀玄微极温和地招唿他们,「走近些说话。」 阮朝汐的手肘一紧,陆十又紧张地扯她袖子了。 两人挤挤挨挨地穿过竹帘隔断,走进书房东边。那截白玉似的手腕扣在黑漆案上,做了个请坐的姿势,示意他们坐去长案对面。 两人绷着小脸,肃然跪坐在对面。 阮朝汐一低头,视线登时被眼前绚烂的色彩吸引了去。 靠窗安置的黑漆长书案上,同样倒映了云母片的光晕。书房东面这扇窗贴的云母片和外面过道处几扇有细微不同,混杂了多种色彩,倒映在书案上,因着黑漆透亮,越发显得五彩迷离。 阮朝汐天生喜欢绚丽鲜妍的色调,柔和的五彩光晕,光与影交织,好看极了,她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追逐着起眼前五彩斑驳的晕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荀玄微看在眼里,轻轻地笑了下。 他瞥了眼名册,「陆十。出去罢。」 陆十小脸紧张发白,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原地囫囵行了个礼,起身梦游般出去了。 阮朝汐从绚烂的光影中惊醒,愕然回头去看陆十的背影。 她忽然意识到,和她关系还算亲近的陆十,和她一同进了书房,却从书房单独出去。至于出去之后去了何处,是继续留在东苑,还是被送走,荀玄微并未明说,变成了一桩未知之事。 如果陆十被送出去,她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活泼多话的小郎君了。 她很快收回视线,规规矩矩低下头。荀玄微缓声念出她的名字,「阮阿般。」 阮朝汐的心剧烈一跳。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自己违逆了坞主的安排,没有住进主院,而是坚持住在东苑厢房。 她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在。」她攥紧了手心,低头应道。 荀玄微把名册放下,并未提及昨晚的住宿安排。 他温声吩咐,「小灶上热着的酪浆端来一碗。」 阮朝汐这时才发现另一名随侍书房的绯衣女婢,原来就是随行车队、每日替郎君煎药的白蝉。 白蝉轻声应道,「是。」 阮朝汐心里不安。她入了书房的遭遇,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竟然给她赐下了吃食,是好兆头还是凶兆? 莫非陆十留下了,她才是要被送走的那个。临走之前赏最后一碗酪浆,喝完就走? 自己这个没有殊才的假童子终于要被送走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反而像是一块悬石落了地,瞬间安定下来,捧起瓷盅,小口小口地啜着酪浆。 「好不好喝?」 阮朝汐舔了舔唇角的奶渍,「好喝。」 白蝉又端来一个汤盅,同样质地的青瓷,打开盖,却是满满一盅刚熬好的浓黑药汤。苦涩药味充斥了书房。 鼻下香甜的酪浆气息,和近处苦涩的药味激在一处,味道倒不难闻,只是混合起来有些奇异。 对面的年轻郎君靠于案边,修长的指尖托着药盅,木匙漫不经心舀着浓黑药汁,苦涩药味隔着几尺萦绕不散。 阮朝汐捧着瓷盅,低头喝着甜滋滋的酪浆,却可以感觉到对面端详的视线。 似乎在沉思,仿佛透过面前的自己,在看某个身在远处的遥远的影像。 阮朝汐觉得有点诧异,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索性端起汤盅,一气喝了整盅酪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荀玄微莞尔,又给她叫了一盏。 苦涩的药味在屋里瀰漫。对面清雅闲适的郎君,不似她这边喝得满足干净,喝了几口浓黑药汤便停了动作,目光若有所思,继续打量着她。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阮朝汐近日吃得好,睡得好,顿顿饱食餍足,不管面前这位郎君是好心肠收留了她,还是想把她和陆十两个凑一对金童玉女送到何处去。至少直到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确实是极好的。 阮朝汐放下瓷盅,发自真心地问了句,「坞主的病可好些了?每日好好服药,很快便能恢復的。」 对面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荀玄微失笑,端起汤盅,将剩下的大半盅药一口口喝完了。 「阮阿般……是家中小名罢。可有起大名?」他如此问道。 阮朝汐不假思索地摇头。「家里人都去了,没有大名。」 对面的人没再问什么,起身推开了侧边木窗。 五彩光晕散去,雨后清新的空气骤然进屋,吹散了黑釉兽首炉里的裊裊清香。 荀玄微站在窗边,身上的广袖袍被秋风吹得翩然鼓起,流水般光滑的绮罗料子拂过身后阮朝汐的肩头。 「最近秋风大起,当心夜里风寒受凉。」荀玄微拢过袍袖,又推了两个琉璃小碟过来,「这些饼子可喜欢吃?多用些。小小年纪,怎的瘦成这样。」 阮朝汐不觉得自己太瘦。她见过真正骨瘦如柴的女童,家里不够吃喝,硬生生饿到骨架上包层皮,脸颊凹陷,仿佛只剩一口气的活骷髅。阿娘脾气善变不定,但饮食上不曾亏待她,她离皮包骨头的瘦相还远。 但她并没有当面反驳什么,吃了两小块奶饼,把其余几块髓饼用油纸包了,小心地收在怀里。 「谢坞主赏赐。」 揣着沉甸甸的一包饼子,按杨先生教导的规矩倒退出去,即将跨出门外时,怀揣的髓饼发散着诱人香气。她隔着衣襟捏了捏温热的布包,足有小半斤分量。 不管被送去哪处,有怀里这包饼子,省着些吃用,可以抵挡至少三五日,足够她谋划出路了。 紧张绷着的眉眼放松了许多。 荀玄微就在这时叫住了她,提起昨晚的事。 「让你搬来主院,是我的意思。」荀玄微站在窗边,语气极和缓地道,「病中思虑疏漏,没有提前询问你的想法,或许让你生了误会。」 他说得太过客气,简直不像是高门郎君面对庶民小童该有的态度,阮朝汐转身应答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惊愕神色。 「不,」她仓促地说,「昨晚……是我不识好歹,拒了坞主好意。」 「是我解释不周。」荀玄微温声和她说,「归程路上初见时,便觉得你颇合眼缘,想让你住得近些,却忘了询问你自身的意思。」 「我近日病中虚弱,时常梦魇。想召些人住进主院,一来可以兴旺人气,,或许能减少夜中梦魇的次数。二来,我喜清静,日常书房洒扫的只有白蝉,葭月两个。若你住过来,也能时常帮把手,待命洒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最后一个缘由,你毕竟和其他东苑童子不同。年纪小的时候混在一处还不觉得,等再长个两三岁,男子属干,女子属坤,身量体态会显出明显的差异。与其到了年岁不得不搬离,不如从一开始便早早地搬来主院。」 他抬手一指随侍的白蝉, 「主院有不少女子,你若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可以直接找白蝉和葭月几个,夜里寻她们也无碍。若是住在东苑,夜里院门锁闭,你过不来主院。」 这是阮朝汐没有想过的缘由。 她毕竟年岁还小,看年纪差不多的男童,想到的只有『大个儿』,『机灵鬼』,『矮冬瓜』。 刚才以为要被送走时,阮朝汐还能镇定地喝酪浆,应对如流,不卑不亢地谢了赐食。 但此刻,明明白白受了好处,面前的郎君态度和善体谅,言语间全从她的角度考虑,并不计较她昨晚的违逆。阮朝汐隐约知晓自己会留下,『凑一对金童玉女送去某处』的猜测纯粹是无稽之谈,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她抿紧了嘴,沉甸甸的一包饼子被她抓在手里,细白的手指隔着油纸捏来捏去,也不知捏碎了几块。 低垂的视线隐藏在浓黑长睫下,视线细微忽闪,飞快地瞥向窗边停驻的修长人影,不等看清,又迅速转开,改而盯着五色斑斓的云母窗。 「我问你可同意搬来主院厢房,为我的主院添些人气。你不应我,却只盯着云母窗看。」荀玄微的声音里带出细微笑意,「莫非要我把厢房的窗纸也都换成云母片,你才应下?」 阮朝汐终于肯开口了。 「不必换了。云母片好贵的。」她垂下眼,盯着怀里温热的饼子,「坞主想给主院增添人气,今晚我就搬过来。」 陆十居然没被送走,就在屋外长檐下候着。杨先生领着她和陆十,三人前后走下台阶。 穿过积水中庭时,阮朝汐抬起眼角,视线遥遥瞄向身后的书房。 书房木窗始终没有关上。 秋风吹动了窗边的广袖,竹月色衣袂飘摇。立于窗前的人不知在看近处的雨中庭院,还是在远眺山中落雨。 第7章 十二个童子,留下了八个。 阮朝汐和陆十都被留下了。 最先被留下的李豹儿,被评鑑了一句:「自然天成」,年纪最小的冯阿宝,被评鑑道:「宿有慧根。」 被留下的还有九岁的姜芝,八岁的刘叶,胡禾和郑乌。 陆十欢天喜地回了东苑,一日之内大惊大喜,他的嘴停不住了,跟在阮朝汐身前身后叭叭叭地说了半个时辰,正巧瞧见阮朝汐把昨晚刚铺好的被褥掀了捲起,拿大布包袱扎了,鼓鼓囊囊搬了就走。 「你真要搬去主院住?」陆十惊问,「昨晚你不是说霍大兄的玩笑话,听听就算了,不要当真?」 阮朝汐脚下不停,走向东苑小门方向,「昨晚霍大兄说的不是玩笑话,是我没当真。今天就搬过去了。」 陆十:!! 陆十跟出去一路追问,两人走到东苑和主院连接的小门时,白蝉已经在主院里等候多时。 看守院门的几名部曲放阮朝汐过去,拦下了陆十。 「早晚修习课业时段,东苑小童不得入主院。」部曲赶陆十回去,「只有午后休憩时段,可以过来主院半个时辰。」 陆十瞪大了眼睛,望向被放行的阮朝汐,张了几次嘴,想问又不敢问。 杨斐还在东苑未走,听到院门处动静,过来把陆十领回去。 阮朝汐抱着大布包袱,跟随白蝉往主院东南方向走,穿堂风唿啸,传来陆十尚未变声的清脆童子音。 「杨先生,他们为什么只拦我一个?」陆十纳闷地问,「阮阿般也是东苑小童,他们为什么不拦阮阿般。」 杨斐的声音响起,模模煳煳传进阮朝汐的耳朵,「阮阿般得了郎君眼缘,获准搬入主院,她便是主院的人了,部曲们自然不会拦她。」 「阮阿般是主院的人了?那她还算不算东苑童子?」 「唔……」 阮朝汐等了一阵,始终未听到应答,回头去看杨先生的背影,却只看到逐渐合拢的两扇小门。 ———— 当天晚食,留下的八个童子列队走进饭堂。昨晚的两排长食案已经撤去一排。 霍清川带领着其他三名青袍少年忙碌着张罗晚食,和昨晚的情形并无什么不同。 童子们数目少了四个,饭食更为丰盛,但就连向来胆大的李豹儿,也不敢多嘴问一句其他人被带去何处了。 今日晚食备的是百姓家里极少见的粳米饭,搭配饭食的是鲜香的羊肉酱。童子们远远地闻到了饭香肉香,各个两眼放光,勐咽唾沫。 阮朝汐捧着空碗排队,轮到她时,霍清川抬手给她碗里盛了满满的粳米饭,米粒堆出小尖。 「够不够?」霍清川问她。 「谢霍大兄。」阮朝汐双手捧着沉甸甸的碗道谢,「米饭足够了。」 旁边桃花眼的高挑少年斜睨过来一眼。握着木勺舀羊肉酱时,手腕故意抖了一下,把肉酱抖下去大半,剩下的小半勺肉酱敷衍地往阮朝汐碗里倒了几滴,「下一个。」 阮朝汐捧着碗:「……」 霍清川皱了下眉,声音带着警告之意,唤了桃花眼少年的名字, 「徐幼棠,你多大了?欺负刚进坞的小孩儿做什么。把肉酱添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徐幼棠今年将满十六,已经束髮。他自小练武,身量长到七尺,宽肩蜂腰,几乎是成年身形了。站在短手短脚的阮朝汐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几眼。 「好个金玉贵重的不凡相貌。凭着天生的好皮囊,刚来就得了郎君眼缘。阮阿般,既然天生你一副金贵相貌,就靠老天吃饭去,要肉酱作甚?你嘴里省几口,让给其他相貌不如你的童子们罢!」说完木勺往肉酱桶里一丢,抬高嗓音,「下一个!」 阮朝汐盯着碗里的几滴零星肉酱,唿吸紊乱了瞬间,瓷白面容上迅速浮起一片愠怒晕红。 自从进云间坞,她始终谨慎,多看少言,今晚却被一勺肉酱惹毛了。 「我为什么不能有肉酱。」 阮朝汐捧着碗不肯走,「老天给的长相,又不是我能选的。路过襄成郡几个大城时,追着我阿娘开价的人牙子出价比别家高五倍,都说送去了不得的贵人贵处,我想靠老天吃饭,早跟着人牙子走了!我跟着阿娘一路逃难到南边,就是想凭本事吃饭!」 这是她入坞后头一回当众说长句,清晰连贯,连个中途插嘴的机会都不给,把徐幼棠给说愣了。 一口气说完,阮朝汐的怒气平復不少,把碗往前一伸, 「自从昨日进坞,该做的事,我并未少做漏做什么。该给我的那份肉酱,徐二兄补上。」 徐幼棠气得头顶冒烟,手里木勺往桶沿重重敲下, 「嘴里说得好听。阮阿般,你又凭什么本事吃坞里的饭!我偏不——」 霍清川从徐幼棠手里夺过木勺,舀了满勺肉酱给阮朝汐。 「好了!」霍清川沉声喝止,「到此为止。」 阮朝汐捧着碗退了下去。 陆十惊得煞白的小脸蛋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捧着空碗,目光游弋,想说话又不敢说,眼巴巴瞧着霍清川。霍清川舀起一勺饭,把陆十的空碗添满。 陆十默默地把碗挪了个方向,眼巴巴对着徐幼棠。 徐幼棠气恼地甩了一勺子肉酱过去。 …… 这顿晚食无人敢开口说话,吃得甚是憋闷。 不大不小的一场争执,晚间还是叫杨斐知道了。他匆匆过来,召了霍清川出去,问清来龙去脉,严厉斥责了徐幼棠『不悌后辈』;又召集童子们,严厉斥责了阮朝汐『不敬前辈』,两边各自训诫一顿,了结此事。 十二个童子少了四个,东苑的九间屋舍空出来好几处,童子们各自回屋收拾。阮朝汐被杨斐叫出去,在庭院沙地里单独训话。 「阮阿般,你需知晓,相貌出众也是天生殊才。」 阮朝汐如今搬去了主院居住,但日常还是交给杨斐管教,白日和东苑童子们一处进学,身上依旧是小郎君打扮,学得是荀氏家臣教谕。 杨斐琢磨不透自家郎君的意图,言语间刻意避开阮朝汐的小娘子身份,只把她当做东苑童子训诫: 「世道如此,无论京师贵地还是乡野县郡,高门贵姓还是普通庶民,天生一副出众相貌,总是会被人高看三分。九品中正举荐贤才,品鑑的除了德才,品性,亦有容止。你相貌出众,得了坞主青眼相看,并不是什么坏事,无需过于纠结。」 杨斐刻意放缓了声音,和善地与她说起,「杨某会严厉训诫徐幼棠。你霍大兄也会看着他。刚才之事,以后再不会发生。好了,回去休息吧。」 阮朝汐刚走到屋檐下时,庭院方向又依稀传来了交谈声。 这回在庭院交谈的人,换成了杨斐和徐幼棠。 「你多大了?阮阿般才几岁?」 杨先生的声音模模煳煳地传过来,「郎君赐一碗酪浆,就叫你生了嫉妒不平之心,对着刚进坞的十岁小娃儿发难?徐幼棠,你学艺大成,翅膀硬了,气性也大了,你怎么不去当面质问郎君呢。」 安静了片刻,徐幼棠的嗓音响起。 「一碗酪浆算什么。杨先生太小看我徐幼棠了。幼棠只是想不通透,郎君为何初次见面就待阮阿般不同寻常。她凭什么,就凭天生一张讨喜的好相貌?」 少年嗓音容易识别,阮朝汐听得清楚。 「杨先生,每年领进东苑的童子,谁不是辛苦脱去几层皮,每年最卓越有才的一两个,才有资格留下。今年留下的,或许明年便被送走了。所谓金玉相貌,不过是倚仗一副天生好皮囊,其余平平无奇,凭什么住主院!」说到此处,声线勐地抬高了一瞬,随即又压下去。 徐幼棠愤怒地道,「郎君还允了那阮阿般每日出入书房!」 「……」阮朝汐沉默了。 听徐幼棠愤愤不平的语气,原来每日出入书房,待命洒扫……是很难得的事么? 杨斐在庭院里嘆气。 「徐幼棠啊徐幼棠。你快十六了,空长了那么高的个头,说话怎的还是一副小儿计较模样?阮阿般和寻常东苑童子不同,她是个小娘子啊,原本就不能和童子们混居。郎君把她带去主院安置,也是常理之中的举动。」 「小娘子怎么了。」 徐幼棠冷声道,「西苑住的十几个,不都是小娘子?娟娘当年进坞时,也是差不多年岁的小娘子,才智过人,由杨先生领进东苑教养,还不是就和童子们混居在东苑?后来长大了才搬去西苑。阮阿般凭什么住主院?」 阮朝汐:「……」 原来还有西苑这处地方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之前在书房说话时,怎么没听坞主提起? 她摸出一块油纸包好的奶饼,慢慢地咬在嘴里。 东苑没了她的住处,被褥已经搬去正院厢房,所有人都知会过了,她也在书房里当面应诺下了。没有早晨刚答应,晚上就悔改的道理。 她站在门边琢磨了一会儿,混乱中理不出头绪,咬着奶饼,慢腾腾地往院门边走。白蝉已经等候在门对面,把她带去了主院东边厢房。 歇下的时候,心里默默地拿定主意。 今晚早睡。 明早清晨早起。 赶在东苑早课开始之前,去书房一趟,把三间青瓦大屋里外洒扫干净。 她年小力微,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出力洒扫书房,也算是没白吃霍大兄今晚舀进她碗里的一勺肉酱了。 想到这里,心里安稳了许多,瞬间进入梦乡。再醒过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 明亮的厢房里,阮朝汐睡眼惺忪起身,抱着松软被褥怔坐了一会儿。 头顶悬挂的流苏斗帐,用于里外隔断的松涛屏风,靠窗摆放的紫锦小榻,小榻边半人高的一对敞口大瓷瓶……眼前的精舍,处处布置巧妙,处处透着陌生。 她忽然一骨碌起身,匆忙洗漱打理自己,扎好丱角髻,换上簇新小袍子,套上白袜布鞋,急匆匆往书房方向跑去。 书房门窗都敞开着,挡风的布帘子左右挂起。 屋里瀰漫的药味远远地从门窗透了出来。 荀玄微倚着流彩晕光的云母窗,正在伏案写信。喝了一半的药盅就放在手边。 「坞主。」阮朝汐跑得太急,甚至都没注意到一路无人阻拦,值守正屋的部曲对她视若无睹,任她从敞开的大门直接跑进了书房。 「早上无人喊我,我、我睡迟了。」她喘着气解释,举高手里的洁布和小木盆,「坞主要我打扫书房何处?尽管吩咐下来,爬高扫低都可。我很能干的。」 荀玄微的目光抬起,扫过她手里的洒扫用具。 「我何时说过,要你打扫书房了?」 阮朝汐愕然答,「昨日才说的,搬进主院后,每日书房待命洒扫……」 「待命洒扫的意思是,」荀玄微极耐心地同她解释,「若书房洒扫的人手不够,便去唤你。不过这里有白蝉和葭月,人手应是够了。」 阮朝汐:「……哦。」 木盆有点分量,她把小木盆放下,看看左右摆设,窗明几净,打量眼前书案,卷轶整齐。 早在天边第一抹日光映亮书房的轩窗时,由白蝉、葭月两个荀氏家生婢子亲自动手,清扫除尘,整理书案,各处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 「这里不缺人洒扫,那……我走了。」阮朝汐失落地抱起小木盆就要走。 「既然来了,不急着走。」荀玄微把黑漆长案上摊开的几幅捲轴挪了挪,空出一块干净案面,示意她在对面细簟席坐下。 「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会。」阮朝汐以手指凌空比划了几下,「在家里时,学写过几次。」 荀玄微随手捡出一卷空白绢书,摘下笔架上最细的一管紫毫笔,连同书案上的砚台推过去,「写来看看。」 阮朝汐抓起笔管,慢腾腾地在砚台里蘸墨,盯着面前摊开的空白绢书,浓长睫毛颤了几颤。 绢布…… 好贵的。 她在家里写字,都是用的细树枝,在地上写的大字。写完一处,用鞋底擦平,还能继续写。 阿娘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靠一手缝补刺绣的好手艺,能餬口已经不容易,哪里买得起笔墨纸张。 有一年侥倖年景好,阿娘凑了点束脩,想把她送到乡里最出名的夫子私塾里进学,夫子闭门不见。夫子家的娘子是个和善人,把她们两个送出门去,好声好气和她们解释,乡里送来进学的都是小郎君。寻常寒门庶姓人家,哪有送小娘子读书的。攒点束脩不易,不如省做嫁妆。 阿娘不肯走,站在门外千恳万求,最后从夫子手里讨来一幅粗麻,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阮朝汐的姓氏和名字。 她随身带着那幅粗麻布,在自己小院的泥地上反覆练习,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然而…… 会写自己的名字,却不会用笔写。从未有人教她怎么拿笔。 阮朝汐对着手里细长的笔管犯了愁。 摆弄了片刻,她放下笔,毅然把自己细白的手指头伸进砚台墨,搅了搅。 然后挪开贵重的白绢布,以手指做笔,在黑漆书案上横,竖,撇,提,认认真真写了个 『阮』字。 「……」对面的荀玄微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第8章 屋里突然想起一声闷响。似乎有人被呛咳了一下,又硬生生憋回去。 朝汐循着声音望过去。 书房里还有其他人。坞里的大医[1]正跪坐在角落矮几处,斟酌着开药方。此时手指捋着三寸短须,瞠目瞧着书案这边拿手指头蘸墨写字的动静,写药方子的笔早停了。 荀玄微转向身侧,对瞠目的孔大医道,「孔老先回。方子写好了再拿过来无妨。」 孔大医起身告退,临走时恭谨叮嘱,「良药苦口利于病。恕老朽多嘴,熬好的一碗药汤,只喝半碗则药效减半,只喝少许则药效几无。需得整碗喝尽,才有利于身体康復。老朽告退,晚些时候再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荀玄微不置可否,「有劳。」 葭月从耳房进来,领了孔大医出去。 白蝉紧随其后进来,抱着清水小盆,手里握干净素绫,盯着黑漆案面新添的墨迹,欲言又止,「郎君……」 荀玄微摆了摆手,倾身过去细看。名贵黑檀木漆案面上新添一个横平竖直斗大的『阮』字,他赞许颔首, 「姓氏写得端正。」 白蝉准备擦书案的清水素绫,给阮朝汐用来洗干净了手。 荀玄微赞扬了一番她写的姓氏,又耐心问她,「名字呢,阿般二字可会写?」 朝汐迟疑了一瞬。 先生给她的那块粗麻,只写了大名,没有写小名。她至今只学会写「阮朝汐」三个字。 但阿娘又说过,大名轻易不要叫外人知道。 她最后还是摇摇头,「不会。」 荀玄微并未多问,拿过刚才那幅未用的白绢,提笔以正楷写下了『阮阿般』三个大字,风骨清阔,勾转蕴锋,递到她面前,「拿回屋习练无妨。」 阮朝汐看不出字迹好坏,只觉得白绢上的三个字极好看,急忙捧着绢书起身,「谢坞主赐字。」 「小事无需拘礼。」荀玄微示意她坐下,将玉管紫毫放回笔山,重新换了细管小笔,继续伏案写起未完的书信。 葭月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进来,端来一盏眼熟的青釉瓷盅,放在阮朝汐面前。 瓷盅还未打开,她细微地耸了耸鼻尖,已经闻到了香浓的酪浆气息。 「每日晨起后过来一趟。」荀玄微落笔不停,写信同时缓声吩咐她,「书房后备了小灶,我已吩咐下去,每日给你温一碗酪浆。你早上起了身,就过来用一碗,用好了再去隔壁东苑听讲习字。」 「是。」朝汐塞了满肚子甜甜的酪浆,带着原封未动的扫帚和抹布,以及一肚子的纳闷不解,行礼退下了。 她入坞不过数日,见了坞主两面,说了寥寥几句话,当面写了个姓氏,就得了一幅字,每日一碗酪浆的赐赏。 高门贵人的所谓眼缘,当真是玄而又玄,难以琢磨的东西。 香甜的酪浆奶味还停留在舌尖,阮朝汐迈出书房转身时,悄然回瞥了一眼。 年轻的荀氏郎君,此刻停了笔,视线凝在书案残留的墨迹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清雅舒展,神色近乎温柔。 ———— 今日开蒙,东苑童子们领了笔墨书袋,杨先生领着拜了孔圣人像,童子们在雨后潮湿的沙地庭院中站成两列,两名老僕给每人送来一小竹箩细沙。 杨斐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每人面前的沙地上端正写下各人名字。 「纸笔昂贵,汝等先在细沙箩里习练姓名,等练习周全了,杨某再教你们执笔,研墨,将姓名书写在纸上。」 「是。」 阮朝汐在细沙里勾划,横平竖直,端正秀气,显然是家里学过的。杨斐赞许点头,「写得不错。」 又走过陆十身前,探头看他写的字,啼笑皆非, 「你是沾了名字简单的光了。」 挨个走过童子身前,看一眼竹箩里的细沙,边走边道,「乡中起名多随意,你们若是有机缘留做家臣,坞主会亲自给你们赐名——」话音未落,正好走到李豹儿身前,探头看时,惊得一个趔趄,「这是什么鬼画符!」 李豹儿满不在乎地把细沙划乱,「杨先生,我的名字太难写了。杨先生能不能和坞主说一句,给我赐个陆十那种简单的字。」 杨斐给他气笑了,「想得倒是长远。倘若连自己名字都写不通,杨某是断然不会让你通过文课的。李豹儿,给你三日。三日写不出名字,你自己收拾包袱出东苑罢。」 …… 山里天黑得早,一天便在教导和练习中结束。众童子飢肠辘辘,乱闹闹地涌去饭堂。 阮朝汐捧着碗排队时,身后的陆十手肘敲了她一下。 「阮阿般,」陆十悄声道,「徐二兄又不在。」 徐幼棠自从昨晚发难了一场,今日早食便不在。晚食又不在。 「该不会躲着你吧。」陆十小声道,「昨晚杨先生训斥他可严厉了。」 「不至于。徐二兄是地头蛇,我们是新来乍到的小卒子,哪有地头蛇给小卒子让道的道理。」阮朝汐悄声回应,「可能徐二兄熟知坞里的大小灶头,去更好的饭堂用晚食去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有心人总能听了去。 九岁的姜芝排在阮朝汐前头,不做声地听了一路。等排到他时,姜芝双手捧高空碗,趁霍清川给他盛饭的功夫,不经意地问了句,「霍大兄,徐二兄人在何处呀。自从昨晚就不见他,阮阿般挂念徐二兄。」 后面的阮朝汐一怔,飞快地瞥了眼姜芝。 原本还有些嗡嗡私语的饭堂立时静了。 霍清川的神色倒是一如寻常,稳稳地盛满一勺粟饭,往姜芝碗里压了压,「徐幼棠昨夜出坞了,郎君遣他做事。碗里的饭够不够?」 「足够了。」姜芝还要接着问,「徐二兄——」 霍清川又舀了半勺粟饭,堆出了小山尖。 「多吃点。」他平淡地叮嘱,「人只生了一张嘴。就是要多吃饭,少说话。」 姜芝讨了个没趣,捧着满满当当的粟米饭疾步离开,露出身后排队的阮朝汐,举着空碗站在霍清川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霍清川还是满满一勺粟饭盛进她碗里,「你不问?」 阮朝汐抿紧了嘴巴,视线盯着碗。 昨晚争执了一场,夜里徐幼棠就被遣出去办事了。怎么会这么巧。 「昨晚我和徐二兄吵架……」她谨慎地开口,「坞主知晓了?」 「当然。」木勺探进大木桶舀了舀,霍清川一视同仁地给她碗里加肉汤,「徐幼棠的生辰在腊月,入冬后便是他十六岁生辰。原本打算留他在坞里过完生辰,再安排他出坞办事。」 「昨晚你们闹了一场,惊动了郎君。郎君昨夜召了徐幼棠,提前遣他出坞做事。如果一切顺利妥当,等徐幼棠回来之后,便正式攫拔为荀氏家臣。」 阮朝汐:「哦。」 她捧着碗转身要走,霍清川抬手把她拦住,额外多给了半勺肉汤,声线不疾不徐,只说给她听, 「——任务兇险,如果他这次还能回来,生死关卡走一遭,应该不会再介怀你搬进主院、每日出入书房之类的小事了。」说罢挪开汤勺,扬声招唿,「下一个。」 阮朝汐默默地低头扒饭。 云间坞的这口饱饭,真的,不容易吃。 当日晚食,她硬塞了两碗饭,肚皮撑饱滚圆,跟随白蝉入了主院,把门窗关好,打开包袱,仔细清点了赐下的剩余饼子。 奶饼精细,不能久放,她全吃完了,剩下几张都是可以耐久的髓饼。掂量分量,足有小半斤,够野外三五日的嚼用。 她脱了东苑新发的夹袍,把阿娘抱病给她缝制的整套袍子鞋袜穿在身上,没有睡舒服柔软的斗帐大床,抱着被褥搬去靠窗小榻歇下。 两个人起了争执,没道理只罚一个。 她回想早晨书房的短暂会面,坞主对她的态度毫无异状。心里暗自琢磨着,听说高门郎君做事都不急不缓的。昨晚罚了徐二兄,莫非今日白天事忙,晚上才轮到处置她? 夜深了。一阵惊雷从天边骤然响起,厢房木窗没有关紧,勐地被山风吹开,拍打到墙上,轰然一声大响。 阮朝汐勐然惊坐起身,雨丝已经从窗外打上小榻,她起身关窗。 雨势越来越大,雨声湍急,长檐水流如瀑。 夜色黯淡的庭院里,四处廊下点起风灯,昏黄灯光映亮了雨丝。斜对面的三间青瓦正房处,灯火通亮,此间主人尚未歇下。 阮朝汐听着越来越大的雨声,蜷在小榻边翻了个身。收拾好的大包袱就搁在身边。等着等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当夜没人找她。 第二日大清早有人来了。阮朝汐躲在屋里没去书房,白蝉特意找来,把她带去喝了早已预备好的一碗酪浆,又按郎君的叮嘱,给她准备纸笔,把她带去东边靠窗的黑漆大书案边,让她在书房里练两刻钟的字再去东苑。 接下去半个月始终如此。 阮朝汐每日清晨坐在书房里喝着甜甜的酪浆,在五彩晕光的云母窗下练字。纳闷地想,怎么回事? 第9章 山中不知岁月,庭院红叶经霜。 深秋季节,主院围墙边的枫叶艷如云霞,红叶飘了满地。留下的童子们熟稔了坞中地形和人事,每日功课完后,一个拉着一个,在蜿蜒连绵的长曲廊里撒着欢儿疯跑。 每日午时,早课结束后,小门打开,东苑童子可以进出主院。 主院只对童子们定下了三道规矩。 其一,坞主病中,人需静养。路过主院起居的三间青瓦大房,不得喧譁吵闹。 其二,入室内需脱鞋屐,穿足衣。 其三,不得惊扰池子里的锦鲤。 山中多雨,天气寒凉得早。庭院里的几株红梅在十月底里早早地开了,香气芳馥悠远,从主院一直传到了隔壁东西两苑。 童子们早晨学文,跟着杨先生仰头晃脑地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斗大的字识了一筐,先捡起细树枝,在沙地上划写学字。写得好了,再回室内提笔在纸上练习。 下午跟随几个部曲师傅练武,沙地上马步蹲起,先练稳下盘,再一招一式地教授部曲人人都会的一套基本拳术。 因为荀玄微在主院养病的缘故,怕惊扰了起居,童子们的学业安排得松散,早上辰时才开始,傍晚日落便结束,中午还有一段休憩时间,远远未到把精力榨干的程度。 到了午时放课休憩的那半个时辰,不等杨先生把书本放下,一个个撒丫子便往院门外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李豹儿俨然是个孩子王,领着身后一熘排小跟班,蹬蹬蹬跑上木长廊,倏然停步,抬手往后一压,压低了声音。 「小声些!」他警告,「我们要路过坞主的坐处了。坞主还病着,人要静养。不得喧譁。」 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晴朗少风,深秋山中罕见的好天气,荀玄微坐在庭院里的锦鲤池子边,手中握一卷书,右手握着钓竿,钓竿探进锦鲤池子,久久不动。 他选的坐处僻静,人却不难找。这些日子,只要人出了屋,身侧总是放一盏药盅。或许是不爱喝药的缘故,一盅药半个时辰都喝不完,浓烈的苦药味隔着半个庭院都能闻得到。 童子们今日结伴穿过庭院,要去斜对面的南跨院。闻到庭院里的苦药味,一个个放轻了脚步,踮脚踩过木廊。 奈何人数太多,脚步杂乱无章,没等穿过长廊便露了馅,不止惊扰到了中庭垂钓的人,就连池子里的锦鲤都被惊扰,纷纷甩开尾巴,迅速远离长廊侧畔,池边只留下一圈圈的动盪涟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荀玄微却没有出声怪罪,只倚着锦鲤池边的朱漆木栏,视线转过来,漫不经心瞥了眼过于闹腾的童子们。 童子们立刻襟声,排成一列行拜礼,再度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 阮朝汐藏身在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榆树干背后,悄无声息地往庭院里打量。 荀玄微独坐时不喜人打扰,他身侧除了一小篓子鱼饵,就是那盅喝了小半的药盅。 天虽晴朗,风寒料峭,他整个人包裹在鸦青色的鹤氅裘里,只露出一截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腕,在阳光下悠闲握着钓竿。 人正对着池塘方向,凝目垂视,星眸半阖,似乎在专心垂钓,又似乎在暖阳下小憩。手中的钓竿微微上下晃动,池里有锦鲤咬了饵,水中涟漪激烈荡漾,钓竿却悬在水面上不动。 阮朝汐趁机一熘烟奔向池子边的花圃。 荀玄微偏偏在这时睁开了眼。星夜般的点漆眸子,带着不明显的笑意,望向疾跑的小小背影。 阮朝汐刚在花圃里薅了几把,就被此处主人捉了个正着,赶紧把一摞草木叶子藏在身后,过去见礼。 「原来是阿般。」鱼竿动了几下,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拉竿,凌空握住一条摇头摆尾的红斑锦鲤,扔进小竹篓里,问她,「何事要拔庭院长草?」 阮朝汐摊开手掌,露出手里一把凌乱的树叶子草叶子, 「约了午时斗草[1]。「 荀玄微起了少许探究兴致,召她过去,仔细打量她手掌里形状各异的几株草叶,「东苑哪个童子有雅兴,和阿般斗草?」 阮朝汐分辩说:」东苑才没人喜欢斗草,赶去看打架还来不及。我和西苑的阿池约了……」 话说到一半,她勐地想起,虽然东苑童子和西苑小娘子们都在启蒙,杨先生偶尔立一架屏风,把两边十几二十人都叫来听学,但放课后,东苑和西苑是不能来往的。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前几日跑进了西苑玩儿,西苑主事的娟娘子倒没说什么,把懵懂小童送回东苑,霍清川把冯阿宝带出去单独训诫,打了竹板,还罚了他一顿饭。 但话已经出口半截,迎面对着笑意隐约的视线,她硬着头皮含煳往下说,「……约了……那边,午后斗草。」 「人绝不入西苑!」她匆忙补充说,「就在西苑门口斗草。斗完了就回来。」 荀玄微的视线落在摊开的手掌上, 「就这七八种叶子,和隔壁院子斗草,岂不是要输?」 「就是不想输,所以才过来……」阮朝汐瞄了眼不远处的花圃。 虽说是小规模的花圃,长不过十步,宽仅三步,毕竟种在主院的锦鲤池塘边,有专人精细伺候,里头移栽了十几种山里罕见的观赏花木。 荀玄微挪了挪身子,露出身侧遮挡的鹅卵石小径。曲径蜿蜒通往锦鲤池塘另一侧的大丛茂盛药圃。 「对面药圃里的草木品种更多些。去那边寻。」 阮朝汐惊喜道,「多谢坞主!」小心翼翼越过荀玄微身侧,踩过一人宽的木拱桥,一熘烟跑去池子对面的大药圃里薅草。 紧闭的西苑木门缝隙里,几只圆熘熘的乌黑大眼睛注视着主院这边的动静。 清脆的女童嗓音发问,「娟娘子,阮阿般要过来斗草了。我们可否开门?」 娟娘是一名容貌秀美的少女,隔着西苑木门看了几眼,摇头笑嘆,「郎君偏心。开门罢。」 谁不知道,这批新选进来的童子里,坞主对阮阿般青眼有加。 搬去主院的,只阮阿般一个。每日准许在书房习字的,还是只她一个。 阮阿般合了坞主的眼缘,众人私下里议论过不少次,得出的结论,还是因为阮阿般容止[2]卓然。 士族高门对容貌行止的追求,在百年间已经蔚然成风。越是混乱无定的世道里,士族越是追求衣冠超卓、品貌风流,哪怕人生短暂如流星划过,也定要求个绚丽灿烂,千古留名。 乡郡里的大小中正,品鑑人物高下,举荐拔擢贤才,除了言行,才德,品性,也是要品鑑容止。 上行下效。从朝堂到乡野,谁不喜欢长得好的呢。 长得好,早晚吃饭都能多勺肉汤。 「阮阿般,你从药圃里拔了多少珍贵药株?」西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容色俏丽的女童探出脑袋,噘嘴抱怨,「我今日必然要输给你了。」 阮朝汐站在垂花门边,女童抱怨的声音不小,她急忙做手势嘘了声。「坞主那边听得见,小声些。」两人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在门边斗草。 荀玄微噙着清浅的笑,裹着鹤氅裘,悠然甩了下长杆。满鱼篓的锦鲤被放生回池子里,重新摇头摆尾地游走,钓竿钩子又加了点鱼饵,继续放入池中。 阮朝汐和西苑交好的傅阿池同时小心地回望。庭院中悠闲独钓的郎君侧身坐着,侧脸在阳光下皎洁如玉。 「坞主病了快整个月了吧。」 傅阿池担忧地说,「怎么还没好呢。」 阮朝汐回头遥遥望了眼池塘方向,小声和傅阿池说,「坞主不喜欢喝药。每次都喝一半倒一半。」 庭院对角处,李豹儿砰地从树上掉下来。 去了铁箭头的一支长箭落在身侧,他龇牙咧嘴地起身,「霍大兄,下手太狠了!」 霍清川的声音隔着南边院墙传来,「不是我。是你燕三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一个豹子似的矫健身躯,柔韧到不可思议,单手勾着墙头,轻快地跳过院墙。阳光下露出一张尚带着青涩气息的少年面孔,神色却冷漠,带着隐约不耐表情。 燕斩辰,今年十五岁,还在勐长个头的抽条年纪,自幼习武,天赋过人。 燕斩辰先遥遥往庭院中央的主人处行礼告罪,掸去身上浮灰,转脸朝向跌坐地上的李豹儿,张口就是不冷不热的嘲讽,「就你们这些未入门的货色,下盘站稳了么?第一套拳学完了么?也敢来南跨院偷看我们练武?」 李豹儿眼睛都直了。扑过来扯住燕斩辰的窄袖,大叫一声,「燕三兄,你怎么从墙上轻飘飘翻下来的?教我!」 燕斩辰的冷嘲热讽落了个空,满脸怀疑,「长得高头大马的,听不懂人话。莫不是个傻子吧?」 「……」午后主庭院里,满院子鸡飞狗跳。 「嘘!」葭月匆匆小跑着赶来,俏脸气得发红,堵住嗓门最大的李豹儿那处,压低嗓音斥责, 「你们这边要翻天了?可劲儿折腾,锦鲤池子边上听得清清楚楚!还不快些停止喧闹!郎君喜静,真惊扰到了人,你们不怕挨罚?」 燕斩辰立刻闭嘴,快步退回南苑。李豹儿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压着嗓门分辩,「坞主人极好的,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罚我们。」 锦鲤池子岸边,白蝉托举着短案,不敢过于靠近打扰,轻声回禀,「药放冷了。郎君,奴拿去重新热一热?」 荀玄微瞥过一眼,并不多言语。 白蝉知道这是无声拒绝的意思,垂头默默退下。 阮朝汐靠着手里一大把新薅的奇花异草,中午斗草大杀四方,不止今年新入西苑的几个小娘子输的一塌煳涂,就连早几年入西苑的前辈都败在她手里。 「好你个阮阿般。」掌管西苑的娟娘今年十六岁,已经了女子盛放花时,娉娉婷婷,明眸动人,仿佛早春盛开的玉兰。 娟娘把手里的十几片草木叶子往地上随意一洒,抿着嘴笑,「仗着郎君偏向你,薅了主院花圃里的珍稀药株叶子跑来西苑斗草?你怎么不随其他东苑小子们玩耍。」 阮朝汐愉悦清点手里大获全胜的花草叶子,好声好气地告罪, 「东苑没人跟我斗草,都跑去南跨院看燕三兄练武。我今日实在无聊,娟娘子,下不为例。」 娟娘眸光含笑,嗓音里也带着笑意,「郎君抬手放你过来玩耍一两次倒是无妨。但人在东苑进学,还是少来西苑的好。过来的多了,也不怕西苑收了你?」 …… 一声清越罄声响起。 对于东苑来说,这是午后小憩结束,下午武课开始的铜罄声响。 阮朝汐仔细收好花草叶片,急忙穿过庭院,奔向东苑。 路过池塘边时,贪吃的锦鲤簇拥在池塘边,荀玄微依旧披着暖裘,握着钓竿,眸光半阖,倚着朱漆木栏,打开瓷盖的药盅依旧放在身侧。 阮朝汐蹑手蹑脚地踩过小木桥,越过荀玄微身侧时,眼角余光注意到药盅里的药似乎未减少,这么久时间了,竟好像连一口也未喝。 她又几步跑回来,弯腰仔细查验了片刻,不是错觉,是当真一口未动。药已经放冷,就连周围萦绕的苦涩味道都淡了。 「坞主记得喝药呀。」 她怕对方忘了,轻声提醒一声,不等回应,在悠扬的罄声回音催促里,匆忙跑入了东苑小门。 荀玄微半阖的眸光睁开,望了眼飞跑远走的小小背影。 修长的手放下钓竿,端起了瓷盅。 浓黑的药汁已经冷透,他垂眸看了一眼,抬手饮尽,空盏随意放置在身侧草地上。 第10章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从窗外传入东苑学堂。 杨斐今日带来一幅六尺宽的大舆图,高挂在白墙上,舆图勾勒了南北疆域,位于长江之北的广袤中原边界。 其中以硃笔着重勾出豫州边界。豫州各处分布星星点点十几个小点,以硃笔圈起,大小不一。 杨斐点了点豫州中央圈出的最大红点。 「这里就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荀氏壁了。辖有万户,七万余人,部曲两万众。早先中原动盪时,荀氏全族聚居此处,聚居屯田,自给自足。如今局势虽然缓和不少,但荀氏壁,始终是颍川荀氏在豫州的根基所在。」 「此处,」杨婓指向荀氏壁西北方向的一处小红点,「便是我们云间坞,地形险要,占据易守难攻之山地,与荀氏壁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守望。」 「其余各处,」杨婓指向荀氏壁周边的四五处大小红点,「还有颍川钟氏的钟氏壁,陈留阮氏的阮氏壁,都是豫州宗族大姓聚居的所在。三姓世代交好,过去遇到战乱时,曾经出兵互助。」 阮朝汐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胳膊肘忽然被人戳了一下,陆十趴在长案上,以气声和她咬耳朵: 「陈留阮氏可是高门大姓。阮阿般,是不是你姓的那个阮?你该不会是陈留阮氏流落在外的族人吧?」 「别笑话我了。」阮朝汐把胳膊抽回去,「虽是同样的字,但我的阮是小民庶姓的阮,我家连饭都吃不上,脚下没有寸土,头顶没有片瓦,和陈留阮氏的高门贵姓搭不上干系。」 陆十不死心。「万一是呢。」 他心思活络,在课堂里托着腮,已经瞬间替阮朝汐畅想到了十年后, 「高门大族也有几个旁支的穷亲戚吧。如果能和陈留阮氏联上宗,你岂不就是高门出身的小郎君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阮朝汐叼着笔桿,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最近人养得好,巴掌大的精緻脸庞气色红润,原本就如画的眉眼越发生动,端坐时仿佛粉雕玉砌的雪糰子,就连翻白眼的动作也极可爱。 陆十不以为忤,凑过来继续嘀嘀咕咕,正说到激动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鹅毛大羽扇。 啪,额头不轻不重挨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走过,哼笑一声,「世家大族都录有谱牒,无论嫡系分支,可以追溯七世以上。突然冒出来一个来歷不明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联上宗的。庶民冒姓攀附高门,可是斩首大罪。诸位童子,小命要紧哪。」 小小的插曲回到正题。 杨斐一只手按住舆图中南的豫州,另一只手按住了中部的司州。 「司州,京城所在之地,中原要害。」 他又指着司州中央的京城位置, 「当今圣上,冀州豪强出身。得了冀州大族:清河崔氏的鼎力支持,领兵逐鹿中原,驱逐旧帝,入主京城,立国号『炎』,至今十年整。」 所有人瞪大眼专注看着。 仿佛透过面前的舆图,看到了过去十年中原歷经的无数场厮杀征战,金戈铁马,大地震颤,旷野千万白骨,百年城墙高处改朝换代的满天旌旗。 阮朝汐出神地盯了一会儿京城所在的司州,视线又往东南方位游移,看向被硃笔勾勒出的豫州轮廓。 司州和豫州的距离可不近。相隔了……至少七八百里吧。翻山越岭,徒步走过去得两个月。 杨先生说过,荀氏有一位郎君在京城出仕。 杨斐果然讲到了这里。 「之前和你们说过,荀氏当代有两位杰出的年轻郎君,人称『双璧』。一位远去京城出仕,一位留在乡郡养望。」 他一只手按着豫州,一只手遥遥按住京城。 「京城,朝堂博弈之地。乡郡,世家根基所在。荀氏这样的百年大族,出仕还是避世,关系的不止全族性命,还有依附荀氏的数万百姓部曲性命。必须纵观全局,绝对不可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的后果,远的不说,就说清河崔氏。过去十年,崔氏确实在京城权倾一时,风头无两,号称『天下第一高门』。以当时的赫赫风光,谁能料到今日,哼……」 所有人听出了话外的转折之音,阮朝汐极有兴趣地聆听,嵴背不知不觉都挺直了。 杨斐「哼」了一声,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等再飘回来时,继续说: 「哼——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过两年再说。」把舆图仔细地捲起,把人全部赶去庭院沙地练字。 阮朝汐:「……」 「卖得一手好关子。杨先生成为荀氏幕僚之前,做的是说书先生吧。」她喃喃地说。 童子们涌出门外,各自忙着穿鞋去庭院。 阮朝汐刚刚在沙地上以细木枝写了一行「天地玄黄,宇宙」……远处传来一阵模煳的动静,像是前院几处沉重铜门次第打开的声响,距离太远,却又听不清晰。 阮朝汐疑惑地侧耳聆听,童子们窃窃私语。杨斐也停了检视书写的动作,转身往前院方向远眺。 听起来像开了正堂门,今日有贵客登门? 阮朝汐不太确定。 杨先生却猜出了几分门道,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转身对众人解释: 「朝野崇尚名士风流,越是显贵门第出身的郎君,越多放诞做派。经常有一声招唿不打,突然登门拜访的贵客。今日正堂门开,或许又是哪家贵客没有提前知会,直接进山拜访。你们就不要出东苑了,免得冲撞了贵人。」 童子们齐声应下。 阮朝汐写的『天地玄黄』八个大字,架构端正,勾划带锋,自己正满意地左右端详着,耳边冷不丁传来重重一声咳嗽,杨斐站在身侧,警告地指向『玄』字。 阮朝汐勐地醒悟,急忙拿脚尖抹去『玄』字,避开了坞主荀玄微的名讳。 杨斐微微颔首,「头一次便罢了,以后再犯可要挨罚。」改而打量其他几个字,流露出赞赏之意,「有形有骨,字写得不错——」 院门外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统领云间坞三千余名部曲的周敬则亲自来找人。 「阮阿般可在此处?」 周敬则肃然道,「正堂贵客至。郎君传召阮阿般去正堂说话。」 —— 通往前堂的长廊幽静,一大一小两道脚步声清晰迴响。 「豫州三姓大族,杨先生有没有和你讲解过?」 周敬则询问阮朝汐。 阮朝汐回忆着进学内容,「颍川荀氏,颍川钟氏,陈留阮氏……」 周敬则满意地说,「很好。今日突然登门的,正是陈留阮氏的大郎君,尊讳一个『荻』字,相识多年,坞主亲自在正堂迎接贵客。闲谈间提到了你,说你生了一副罕见的金玉相貌,又姓阮。阮大郎君起了兴致,召你过去说话。」 周敬则声音顿了顿,低沉警告,「郎君们行事可以放诞,你我的身份却不能失了礼数。坞主召你去前堂拜见贵客,阮阿般,你的行止进退务必妥当。」 「是。」 「阮大郎君的性情放达疏阔,你轻易不会冲撞了他。但阮阿般,你正巧和贵客同姓,切记言辞要谨慎。记牢了,庶民冒姓攀附士族,可是斩首大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阮朝汐慎重应下,「我晓得分寸。」 揣着满腹疑窦,在周敬则的带领下去了前面正堂。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正堂以『宴会宾客』的姿态呈现面前。 四边捲帘捲起,重重叠叠的纱幔放下,视野辽阔朦胧,远山景致如纱如雾。 珠帘背后,有美人奏筝。筝音浩浩明亮,如江水绕山流泻不绝。 透明琉璃盏里,时令珍果堆尖;黑漆长食案头,珍馐玉馔盛满。 正堂内紫烟缭缭,淡香萦绕。两位风采卓然的年轻郎君分座于主宾席。 远道而来的阮大郎君二十出头年岁,博冠广袖,通身华服矜贵打扮,动作稍大一些,腰间悬挂的玉佩玉珏等饰物便叮叮噹噹响个不停。 偏他半点不在乎,阮朝汐进正堂时,阮大郎君已经酒过三巡,带着几分微醺酒意,正举着象牙筷肆意敲击琉璃盏,琉璃盏嗡鸣不止,身上玉珏乱响。 敲一下琉璃盏,嘆一声。 「你啊,你啊。去年王司空【1】入豫州,对你青眼有加,一句『豫州诸姓,玄郎独绝』,何人不知。你得了朝廷的徵辟[2]诏书,不去京城里入仕清谈,做个倾倒四方的风流人物,却又回这山野僻壤里作甚?」 荀玄微今日会客,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大袖蜀锦华服,衣袍颜色极干净,衬得他的眉眼澄净明澈,人如月下青鹤,病中略苍白的浅淡唇色在缭缭烟气下并不甚明显。 他拨开面前的香炉,丢了一块新制的香饼进去,极坦然随意地开口, 「卖弄清谈,做个倾倒四方的风流人物,又怎能比得上山中卧看捲风、醉倒流云的真风流。我得了徵辟文书,行至山麓不见山,恍然而返。徵辟文书已被我扔于山涧流水下。此事莫要再提。」 言谈间瞥见正堂外闪过一个小髮髻,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从门外望进来。荀玄微含笑招招手。 阮朝汐其实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正堂里的宾主交谈声隐约传入耳朵,她听得半懂不懂,脚步便停在门外。 她入了东苑才开蒙,至今还在学《千字文》。坞主在正堂里跟贵客两人互相文绉绉地说起话来,怎么跟平日里说话完全不一样了…… 阮朝汐站在正堂外,两只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警惕地往里望,门边谨慎地露出一只乌黑熘圆的大眼睛。 第11章 对于阮朝汐来说,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是她每日早晚见惯的人,她知晓坞主性情温和容让,整个月未听他一句斥责言语,她渐渐地不怕接近他。 但是位于贵客席位的阮大郎君,身穿锦衣华服,态度傲慢肆意,俨然就是她心目中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士族形象。 她的脚步停在门外,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这时,正堂里的阮荻大笑出声,抚掌盛赞:「好个『卧看捲风、醉倒流云』的真风流!好个『恍然而返』!在山中听此妙句,今日当有酒。」 阮朝汐停在门外,正警惕地打量着正堂里头动静,耳边传来了「今日当有酒」。葭月从廊下快步走近,不由分说塞过来一把金酒壶。 阮朝汐猝不及防接在手里,茫然了一瞬,在葭月的眼神催促下,捧着酒壶拨开纱幔,慢腾腾走进了正堂。 两位郎君,一壶酒,她当然走到荀玄微身侧跪坐下来,捧酒小声唤了声, 「坞主。」 荀玄微往前倾身,又丢了一小块香饼在香炉里。裊裊升腾的紫烟遮住了两人的眉眼,阮朝汐听到他低声叮嘱了一句, 「莫怕。阮郎问你话,你直说便是,无需遮掩什么。」 阮荻性情放达疏阔,生的也是眉目俊朗的英挺相貌,原本懒洋洋地不愿动弹,无意中瞥到登堂入内的阮朝汐,吃了一惊,顿时坐直了身, 「这便是你提的阮阿般?何处生出的人间金童,皎皎如珠玉在堂,满室生光!」 葭月苍白着脸色快步进来,双手捧一个玉壶,放在阮大郎君案前,垂头退出去了。 阮朝汐这时才意识到,荀玄微的食案上已经放置了一把玉酒壶,阮大郎君的食案上无酒。葭月塞给她的金酒壶,原本是该奉给阮大郎君的。 荀玄微见她盯着案上两把酒壶发愣,广袖拂过漆案,拿过一个空杯,放在阮朝汐面前。 又把玉壶收去一旁,把她捧来的金壶推了推,示意用这个酒壶斟酒即可,对阮大郎君道, 「阮阿般丰姿秀澈,不幸失了双亲,又姓阮。我做主收留在坞内,才不过一个月,你便来了。」 「这就是佛家所谓的『有缘』。」阮荻举杯一饮而尽, 「我原不知你回了云间坞。回程路上意外接到你的来信,这才知晓你回来了。我立刻绕路过来探访。云间坞若是无你坐镇,我又来作甚!也就见不到这位皎皎出众的阮阿般了。」 他目光里满是赞赏,自言自语:「如此芝兰玉树,怎会生于乡野,而非出于我阮氏庭院?莫非是陈留阮氏流落在外的族人?」 当真开口追问阮朝汐:「你是豫州本地人氏?祖上何人,长居豫州哪处郡县?」 阮朝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杨先生课上警告的那句『冒姓攀附,斩首之罪』。 她是很看重自己这条命的。阿娘临终前直勾勾望着她,抬手笔直指向司州故乡。她并不想在豫州丢了性命。 「阿般小民庶姓,阿娘早几年从司州逃难过来的,虽然长居豫州,其实应是司州人氏。阿父去得早,听阿娘说,应该也是司州籍贯。」她如实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司州籍贯。」 阮荻笑道,「陈留阮氏有一支分支,长居司州京城南坊。但司州地方不小,各地阮姓不少。」转过来继续问阮朝汐,「不知尊君[1]姓名——」 阮朝汐回忆着,「阿父早已不在了,只从阿娘口中听说是个单字。似乎是『直』,或者是『纸』?分不清了。」 「说起来,」 阮荻陷入了思索,「司州分支第七房,似乎是有一位名叫阮芷的族兄。但司州分支前些年京城动乱时遭难,四处流落,许多失了踪迹。不知那位族兄年纪多少,如今下落何处……」 杨先生和周屯长的警告如雷贯耳,阮朝汐心头升起强烈不安,出声分辨,「只是名字相似。冒姓是大罪,小的不敢攀附高姓。」 毕竟是无凭无证,只靠几句言语闲谈,一副出挑相貌,籍籍无名的乡野小童,绝无可能和世家大族联宗。阮荻揣测了一阵,最后自己倒嗟嘆神伤起来。 「司州,司州。多事之州。」 阮荻喝了整壶美酒,随手拿起长箸,又敲起了琉璃盏,曼声长吟,「山中兰芷,何弃路旁?珠玉蒙尘兮,令我心摧伤!」 阮朝汐微微瞪大了眼,她头一回见高门郎君喝醉后撒酒疯,居然是这种文绉绉念诗的撒酒疯模样。好别致 …… 她一分神,斟酒的动作未停,眼看美酒满溢杯沿,即将泼溅案上,荀玄微抬手扶了下酒壶。 「莫要多心。阮郎醉了。」他温声对她说,「令他『心摧伤』的另有其人,并非因你之故。」 阮朝汐勐地回过神来,目光盯着面前溢满的金杯,轻轻吸了口气。 前几日孔大医在书房看诊,曾慎重交代过,坞主病中不宜饮酒。若实在躲不过宴饮,也不能超过两杯的量。 他自己有分寸,只浅酌两杯便停下,空杯放于案上,未再要酒。自己却被阮大郎君分了神,随手倒满了第三杯。 此时,分心的罪证明晃晃地摆在长案中央,她瞪着那杯酒,一时没想好要怎么处置,默不作声任由人喝了,还是…… 耳边传来主宾二人的雅谈应对,郎君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酒处。 她心里拿定主意,垂着眼,捋起袖管,指尖悄然挪向金杯。 冰凉的杯底,细微挪动,并未有任何人留意到此处。她在长案下方展开衣袖,准备接酒。酒杯已经被她无声无息挪到案边,指尖用力,眼看就要翻倒酒杯,毁尸灭迹。 漆木案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屈指敲了一记。她的动作倏地顿住,荀玄微已经把酒杯接过去,若无其事举到唇边,啜了一口。 阮朝汐猝不及防,再次轻轻地倒吸一口气。 阮氏家僕送上了扇贝形状的精巧玉碟,里面盛放一撮色泽晶莹的五石散。阮荻借着七分醉意,直接服下了药散。 「从简[2],许久不见你服散。」 阮荻举着玉碟示意,「莫非你在云间坞的神仙景致里待久了,忘了人间的神仙事?快快拿一副出来,你我同服散,乘风共遨游。」 「在我这里服散?」 荀玄微的酒杯停在唇边,「云间坞地广山阔,行散[3]时若走失了,醉卧山野,被山中虎狼叼走,你家中莫要怪我。」 「地广山阔,我去哪里都无妨,醉死山野亦风流。」 阮荻哈哈大笑,「若是侥倖未醉死……来得仓促,把你荀氏家臣借我几个,怕什么山中虎狼。」 说话间,五石散已经起效,气血涌动,阮荻前一刻还正经直身跪坐席间说话,下一刻,突然推开杯盏,伏案放声大哭。 「崔十五!崔十五!去岁京郊溪园秋宴中,你抚琴,我舞剑,你我相约今秋再畅谈。如今秋叶再红,你家却遭逢灭族的大祸事!清河崔氏,天下第一高门,何等煊赫门第,一朝化为乌有。听说你奔逃出京,避入乡野,你为何不来寻我!」 绡帐后的筝音稍停,美人素手按弦换调,乐音再起时,转而低沉凄婉,配合着满堂迴荡的嚎啕大哭,倒也算诡异的应景。 如泣如诉的筝音里,荀玄微端坐主位,悠然喝尽杯中酒,空杯停在阮朝汐面前。 阮朝汐瞪着空杯。 把酒壶往怀里抱住,摇头。 「过量了,坞主。」她小声说,「今日三杯了。」 荀玄微噙着笑,「今日已经过量,三杯和四杯有何区别。阿般听话,斟酒。」 阮朝汐:「……」 她捧着酒壶正迟疑时,阮荻已经受不住燥热药性,摇摇晃晃地起身,几下拨开衣襟,投掷发冠在地,披衣散发拔足狂奔,瞬间出了正堂不见踪影。 几个阮氏家僕急忙冲出去追随。 五石散药性燥热难当,服用之后需得四处奔走,发散药性。郎君们行散时各个都是如此,阮荻只是解开衣襟,没有当众脱衣狂奔,已经因为远道客人的身份,在云间坞里行事留有分寸了。 荀玄微见怪不怪,吩咐下去,「召燕斩辰来。叫他跟随阮郎身侧,看顾贵客安全。」 阮朝汐还是头一次见到行散的混乱场面,目瞪口呆地瞧着阮荻的背影奔远了。看他的方向,果然直奔后山中。 她回过神来,担忧地看了眼荀玄微。 高门贵人喜爱服用五石散,她虽没亲见过,却听人以艷羡的语气提起许多次,说的仿佛神仙药一般。没想到药性这么大。 荀玄微今日喝酒已经过量。若是再胡乱服散,病势加重如何是好。豫州的大小坞壁数目不少,但性子这么好的坞主,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荀玄微察觉了她目光里的担忧,哑然失笑,抬手摸了摸她两边乌黑髮髻,「放心。我已立了誓,今生轻易不用五石散。」 贵客座前人去席空,昂贵的散剂还有少许未服用,被弃置在玉碟里。 阮朝汐起身时,眼角余光掠过玉碟。 五石散,配料贵重,价值等金,远非寻常人家所能用。玉碟里被贵客弃置不用的半副药散,拿去大市集交易,筹措三五个月的干粮嚼用不成问题,足以支撑她从豫州走去司州了…… 只是看到玉碟时的心里瞬间动念,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如何知道这些的,除了多看两眼,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起身离席的此间主人却不知得了什么感应,停步回眸,视线惊鸿瞥过,若有所思停驻片刻。 葭月立刻察觉疏忽,快步过来拾掇食案,将那碟昂贵的药散连同玉碟捧走。 阮朝汐:「……?」 入夜了。 今夜山中有贵客,云间坞各处的所有灯烛全数点亮,数百盏灯火流光溢彩,如天上星河倒映人间。 第12章 东苑学堂又挂起了天下舆图。 「……当今天子元氏,草莽豪强出身,原本是不入流的寒族,勇武善征战,驱逐旧帝,入主京城。元姓一跃而成皇家姓氏。」 「然而天下分崩离析已久,大炎朝廷不能服众。中原立有大小坞壁上百,百姓人口数十万,隐于坞壁之中,受当地大族庇护,不受朝廷统辖。」 「颍川荀氏是豫州大族之首,一举一动受朝廷瞩目。去年秋冬,朝廷派遣了一位宗室:平卢王,担任豫州刺史。」 杨斐执笔端正写下「平卢王」三字,展示给众童子临摹,皱眉道,「平卢王是天子幼弟。此人年纪不大、颇为心狠手辣。出镇豫州不到一年,已经出兵攻破了豫州三处坞壁,手中人命过千。」 童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童子清脆地发问,「荀氏有一位郎君在京城任职,为什么不阻止此獠作恶?」 「放肆!岂能用『此獠』这等粗鄙骂人的言语指代宗室?」杨斐笑骂了一声,摇头道,「荀二郎君在京中任的是清贵官职,并非御史台言官,鞭长不能及。」 又有人担心地问,「那我们云间坞呢?会不会被平卢王盯上?」 杨斐在舆图上寻到云间坞,在西北部加了一处极小的红点,写到:「歷阳城。」 「平卢王坐镇歷阳城,距离我们云间坞七十里。山路崎岖难行,他们想要发兵突袭,先要花费整日跋山涉水。」 杨斐淡定地道,「莫怕,云间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背后又有荀氏壁支援,平卢王轻易不会擅动。」 虽说如此,但听说居然只有七十里,童子们震惊了。 学堂里乱闹闹议论声大起,杨斐勐拍戒尺,「安静,安静!再嘈杂者拖出去竹棍挞五下!」 吵闹的学堂瞬间静谧无声。 一阵隐约的丝弦乐音悠扬传入耳朵,有人在远处拨弦奏乐。阮朝汐听得清楚,是昨日正堂宴席弹奏的清亮筝音。 她咬着笔桿,随其他童子一起低头练写『平卢王』三字,思绪慢悠悠地晃出了室外。 昨日正堂里奏乐的美人,是娟娘子。 她原以为西苑那些女童跟随娟娘子,学得都是启蒙诗书女红纺线之类的女学,没想到歌舞乐器也全部要学,而且极为严苛,稍有能力不及,立刻送走。 昨晚,正堂主宾散去,只有她慢慢往堂外走,视线还盯着盛放过昂贵药散的长案出神。娟娘子便在这时抱着筝,笑吟吟拨开纱帘,从帘后走了出来。 当时,阮朝汐猝不及防,勐吃了一惊,乌黑眼睛瞪得滚圆。 娟娘瞧得忍俊不禁,径直走近吃惊仰着脸的阮朝汐,朝她脸上捏了一把。 「小阿般,这样瞪我作甚?你不知西苑女童各个都要学的一手好丝竹?」 阮朝汐愕然摇头,「傅阿池没有和我说过……」 「她的琵琶学得好,自然不和你提。西苑今年新进的女童,因为不通音律被送走的,已经有三个了。」 阮朝汐闭了嘴,默不作声地想,不通音律四个字,说得不就是她自己吗。她若进了西苑,现在只怕已经被送走了。 娟娘瞧她的神色变化,哪里不知她心里想什么,笑吟吟又捏了一把她粉嘟嘟的脸颊,「阿般这样的好相貌,若入了西苑,即使不擅音律,应该也能留下罢。只不过必定是日夜督促练习,从此不得消停了。」 她含笑收了手,转身往堂下走,「偏你留在东苑进学。可见是个有福气的。」 当时,阮朝汐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捏的脸颊,想起徐二兄找她麻烦的那次饭后,杨先生在庭院里教训徐幼棠,夜风里模模煳煳传来的话语声。 ——「娟娘当年进坞时,也是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娘子,才智过人,由杨先生领进东苑教养」…… 「娟娘子!」阮朝汐小跑追出去几步,「娟娘子当年入坞,也是在东苑教养的?为何后来又入了西苑呢?东苑和西苑的教养有什么不同之处?」 娟娘停了步,当真耐心解释给她听。 「东苑进学的童子们,受的是荀氏家臣教谕,五年只留下了四个,你们都知晓的。但住在西苑的女童们,又何尝不是为了留下而刻苦兼修呢?身为女儿家,虽说不需修习弓马射术,但学的东西比东苑小郎君更多,更庞杂。样样都要学,样样都要拔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说到这里,娟娘抿着嘴一笑,抱着长筝,裊裊婷婷走出堂外,「五年只出师了我一个罢了。」 昨夜的筝音浩浩明亮如月下江水,迴荡在阮朝汐脑海里不散,她叼着笔桿,盯着纸上的『平卢王』三个大字,在杨先生的课上不知不觉出了神。 眼前忽然一暗。 一把熟悉的大羽扇闪过视野,啪,不轻不重拍在脑门上。 「阮阿般,身在学堂,魂游何处啊。」杨斐摇着羽扇哼笑,「刚才杨某说了什么?」 阮朝汐捂着发红的额头,回忆滑进耳边的只言片语, 「明年,课分文武?」 杨斐微微颔首,转身往前走去,边走边训诫众童子说,「即使魂游天外,也得像阮阿般这样,把耳朵留在学堂里。不错,刚才说到课分文武。」 「天气即将立冬,等山里第一场雪落下,杨某的文课便要暂停,改为武课。明年开春后,课分文武。依据你们各自的天资不同,分开授课。但无论你们将来主文还是主武,记住一句话:荀氏家臣,文武兼修。文臣拳脚可防身,武臣下马写策论,才算学成了,可堪追随郎君左右。」 「是。」童子们齐声应下。 等杨斐背着手走远,学堂里炸开了锅。 李豹儿沮丧地往一趴,「明年文武分课,武臣怎的还要继续学文?我都学写整个月的大字了,外头沙地上那些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阮朝汐和陆十交情最好,侧头去问。陆十已经拿定了注意,「我个头不如人,力气也不如人,所幸脑子还算灵光。以后必然是主文的。阮阿般,你呢?」 阮朝汐低头打量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我习武只怕不成……应该也是主文。」 坐在前头的姜芝回过头,神色微妙,「阮阿般是不用担忧自身的。得了坞主青眼,万事顺风顺水,与我们庸碌之辈不同,与陆十你这镀了黄铜的所谓『金童』也大不同。陆十你还蠢乎乎问他?少担了这份闲心吧。」 附近几双眼睛张望过来。 陆十莫名其妙被人骂了句蠢,不乐意了,不冷不热顶回去, 「姜芝,你整天自作聪明也够了。我和阮阿般如何,与你何干?你也少担了这份闲心吧。」 姜芝没理他,继续追问阮朝汐,「昨晚坞主带你去正堂见了贵客,赏下了什么好东西给你?当着大伙儿的面,拿出来看看啊。别藏着掖着,忒小气相。」 阮朝汐听到一半时,原本想说「没赏什么」,听完了,她不想这么回了,把笔往书案一搁,慢腾腾说,「就算赏了极好的东西,和你又有什么相干?」 「……」姜芝狐疑地打量她半晌,似乎想从她表情看出真伪,阮朝汐却再不理他了。 杨先生不在,学堂出现了短暂空隙,小子们乱糟糟地四处找人说话。阮朝汐坐在嘈杂的学堂里头,并不怎么介意姜芝的小小挑衅。 几句酸言酸语,不疼不痒的,比起入坞前一路南下躲逃、还是被山匪追上劫掠的日子,算什么呢。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昨晚正堂灯火通明处,抱筝浅笑的娟娘子。 以及娟娘子轻描淡写的那两句: 「你在东苑进学是有福气的。」 「西苑五年只出师了我一个。」 她叼着笔桿,又出了神。 她虽然固执地穿着阿娘缝给她的小郎君袍子,坚持做男童打扮,由杨先生带进坞壁。但除了东苑这批新进的小童不知情,其他人谁不知道她这个『童子』的底细? 坞主为什么不把她安置在西苑,归娟娘子教导呢。 阮朝汐环顾左右,闹哄哄如鸭子塘的学堂,一群激动商议得唾沫横飞的小子们。 她提笔在新发下的白纸上习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两句话写了一遍又一遍,这回留意避讳,刻意少写『玄』字,横平竖直的正楷大字写满了整张纸。 如今东苑还是矮冬瓜的天下,她混在男童里不显异样。 但人都是会长大的。东苑的矮冬瓜们,总归会有一日长成霍大兄那样俊秀高挑的郎君。 明年课分文武,文武兼修。文臣也需像霍大兄那样,练出一身箭无虚发的好射艺才能出师。 她呢?练得出头吗? 就算她文武都学得不差,会不会坞主一句吩咐,便把她像当初的娟娘子那般,从东苑送去西苑,把小郎君不必学、但小娘子们要学的本领,一样样地从头学起? 即便五六年后,她样样本领学得精通,如霍清川、娟娘子那般被留为荀氏家臣。吃穿不愁,居有精舍…… 做了高门大姓的家臣,从此有主僕从属之约束,不再是自由身。 阮朝汐停笔。 她虽然喜爱云间坞的安宁岁月,喜欢博学多才的杨先生,敬爱温柔和善的坞主,但她很不喜欢荀氏拔擢家臣的严酷筛选规矩。 她清苦日子过惯了,挨饿受冻并不觉得怎么苦。她从小跟着阿娘东奔西走,颠沛惯了,却也自由惯了。云间坞里衣食安稳却处处拘束的日子,她并不怎么习惯。 今日秋高日清,庭院里的光线明亮,学堂的几扇木窗全部敞开着。 难得杨先生不在学堂里,童子们抓紧时间交头接耳。四面八方清脆的笑闹嘈杂声响里,阮朝汐叼着笔桿,盯着窗外的阳光出了神。 当日放课后,晚食是管饱的白米饭,长食案端上整盆喷香的肉大骨,搭配爽滑的莼菜羹。童子们狼吞虎咽,几乎把舌头都吃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扒饭的间隙,阮朝汐试探地提起一句,问的是身边的陆十。 「我们这些入坞的童子,每日的吃住花费肯定不少。坞里没有要求过……签身契……之类么?」 陆十筷子停住,吃惊地从木碗里抬起脸。 「身契?不是早签过了?」 陆十满脸惊愕,「有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纸,一式两份,登车前需按好红手印的,便是身契书。一份交给家里人,一份带进坞里。签下身契再不得反悔。你按手印时,杨先生竟未和你仔细解说?」 阮朝汐:「……」 她哪见过什么黄纸?红手印又是什么? 只记得当初站在牛车外和车里的郎君隔帘说了几句话,坞主见山里下雨,吩咐她上车避雨。杨先生多半是忙忘了,从未找她补过身契书。 阮朝汐低头扒饭,心里不怎么舒坦,默默地想: 「东苑那么多童子,原来都是签了身契的,坞里供养他们理所应当。那……夹在里面混吃混喝的……岂不是只有我一个?」 当夜,她主院厢房睡了一晚上,辗转难以安枕。 耳边反覆想起的,都是她和徐幼棠在饭堂起争执时,徐幼棠冷声质问的那句——「你凭什么本事吃坞里的饭?」 ……… 第二日清晨,荀玄微踩着晨光进来书房时,白蝉低头奉茶,轻声告知一件事。 「好叫郎君得知,阮阿般今早不知怎么的,准备好的早食一口未动,进来只练字。奴劝了几句,叫她先用几口饭食再练字无妨,她不应声。再追问几句为何不肯用早食,人就上了树。」 荀玄微捧起茶盏的动作一顿,「……上了树?」 「那儿。」白蝉抬手往上指。 庭院中央的梧桐树高处,四面伸展的枝桠间,抱膝坐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第13章 万事不解其意,先寻其因。 荀玄微放下茶盏,坐在黑漆长案侧,把对面摊开的大字纸张拿过面前。 写的还是那句「天地/黄,宇宙洪荒。」 反反覆覆地练习。进步极大。学写的正楷,落笔转折撇捺,架构宛然,已经可以看出粗浅的韵味。 写到后面,却又凌乱起来,显然心绪烦杂,不能像起先那般专注练字。 白蝉凑过来看了眼,悄声回禀告罪,「大约就是写到末尾时,奴捧着早食进来,对话几句,打扰了阮阿般练字的心绪。」 荀玄微颔首,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把落笔凌乱的一沓大字放回原处。 把云母窗推开半扇,从捲帘长檐下,看向深秋初晨的庭院天光。 湛蓝天幕下,枝桠高处一个抱膝坐着的小小剪影。 才十岁的年纪,和年纪不相符的沉重心思,以及令人瞠目的灵活身手。 今日值守主院的部曲首领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狼狈地在窗下告罪,「郎君恕罪,小的们一个没看住……爬的忒高!这得离地七八丈了罢?把人安然送下树,只怕得要把云梯车推来才行。」 荀玄微抬头往高处看,「她自己不愿下来?」 「喊过几遍话了。上头应该听得见,但人始终没反应。」部曲汉子回禀,「上去坐了有半个时辰了,恐怕是自己下不来,小孩儿又面皮薄,不肯求救。」 荀玄微凝视着枝桠高处,小小剪影保持着抱膝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 「看她的动作,一直往远处看,」他轻声道,「也不知在上头看到了什么。想些什么。」 部曲汉子不敢应声。 郎君都猜不出,他们更猜不出了。 部曲们心里不约而同嘀咕着,小娃儿长得软糯漂亮,脾气怎的忒倔?长大后多半是个硬茬子。 ————— 阮朝汐在看。 她天生耳目敏锐,视线可以注意到细微的光影变动,耳边可以留意到细微的声响。她难得爬树一遭,便不想轻易下去,坐在稀疏枝桠间,往正院四处张望片刻,又去眺望远山。 从前在家里时,她便时常爬树。 她和阿娘居无定所,其实并没什么属于她们的『家』。 只不过有一段时间,她们住在豫州北部乡郡。豫州位于中原中央,那处小村距离官道不远,正好是一处四野通衢之地。 往东可以去青州海边;往南穿过豫南山陵,通往江左吴地;往西南翻山越岭去蜀地。 阿娘似乎拿不到主意往何处去,便在那处小村落居留下来,又恰好那阵子没有战乱,一住就住了整年。 那也是她记忆里极罕见的,见识了同一个地方的春夏秋冬,四季变迁。 中原战乱多年,四处都是逃荒人潮,到处都有荒废的屋子和地。她们搬去一处农家草屋,修修补补住了半个月,邻家急着南下渡江,她阿娘侥倖低价盘下一台织机,从此凑合着过起日子。 小院子里有两颗沙枣树。有些年头了,长得枝繁叶茂,秋季沙枣沉甸甸挂了满枝头。味道不怎么好,酸而涩,但量大管饱。 阿娘日夜织布,她捕鱼抓鸟挖野菜,只能勉强供养两人餬口。日子苦了累了,哪日地里挖不到野菜,小河里抓不到鱼虾,阿娘的心情便不怎么好,时常哭着数落她出气,骂的时候还不能停了织布的动作。 她那时还小,开始不知道如何反应,只会站在织布机边,混合着单调的梭子声,呆呆地听着阿娘边骂边哭,哭到恨时动手打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后来她学乖了,阿娘开始骂她,她就奔出去躲沙枣树上。 树枝高头是个好地方。清静,遮阳,还能看得远。 看得远了,伤痕累累的大地山川展露眼底。她能看到十里八里外的村落,别家小院里痛哭的妇人,无声无息倒在路边的饿殍。天下受苦的并不止她们一户人家,尘埃里湮没了无数的苦难,她们家的苦难并不比别家特殊。 树上看到的那片广袤大地,足以支撑着她从树上爬下来,在阿娘崩溃的哭骂声里继续洒扫庭院,綑扎篱笆,再从灶下小心摸出一枚鸡子,煮一碗蛋羹端去给屋里。 「别哭了,阿娘。」她轻声地劝慰说,「织布伤眼睛,别再把眼睛哭坏了。」 阮朝汐抬手抹了下眼角。 发红的眼角没有泪。 南下避兵祸有大半年了,阿娘只留给她一支木簪和半幅衣袖,豫北小院里的两颗沙枣树成了短暂而刻骨的回忆。那小院在何处,她已经找不回了,爬枣树学会的爬高本领却一直未曾忘记。 此时此刻,她心里憋闷,一口气爬上了云间坞庭院里栽种的大梧桐树。 ……太高了。 枣树最多两三丈高,梧桐树高处怕不会有十丈高?她低头往下看,树下的人影渺小如黑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原路爬下树。 但为什么急着下去? 她难得爬树一遭,正好坐在稀疏枝桠间,眼前的世界天远地阔,越过下方主院,越过依山修建的整个云间坞,可以极目眺望远山。 树下的声响嘈杂起来。她低头往下看,几个面孔熟悉的部曲汉子在树下转来转去,也不知商量什么。荀玄微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树下,凝目往上打量。 士族郎君们都喜欢穿宽大飘逸的广袖袍子,穿起来确实好看,柔滑布料的衣摆在风中摇曳,郎君的眉目清雅如画,站在满地金色梧桐落叶中,飘然如世外谪仙人。 两边视线对上了片刻。树下望过来的眸光沉静宁和,带着安抚之意。 「阿般。」荀玄微在树下和缓道,「不论你心里想什么,下来好好地说话。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阮朝汐默然转开视线,抬手擦了下眼角。 东苑童子们早签了身契,以后会终生侍奉荀氏郎君,他们在东苑的吃喝用度,是拿他们以后的一辈子换的。 她拿什么换? 云间坞里什么都好,但徐幼棠那句话没说错,她不肯签身契,不肯为主家卖命,凭什么在东苑进学?凭什么本事吃这里的饭? 树下的荀玄微似乎低声吩咐什么。到处转悠的部曲们得命,迅速行动起来。阮朝汐盯着远处山腰升腾的云雾发了一会儿神,再回过神时,愕然发现树下已经架起一圈网。 粗麻绳制成的渔网,大江大湖里洒出去网鱼的那种。以树干为圆心,往外延展出两三丈长的密网,网下面垫了一层厚皮垫子。 周敬则也赶来了。站在树下,大声地招唿她,「小阿般,下不来了是吗?别怕,大胆地往下跳。我们带网子接你!」 阮朝汐听若惘闻,抱膝在高处又默默坐了一阵,身影动也不动。 周敬则亲自抓着网,往高处观察了一会儿,回头询问,「郎君,这招没用。我们要不要再想别的法子……」 「别分心。」荀玄微蓦然出声道,「抓紧了。她随时会跳下来。」 周敬则一惊,急忙喝令众部曲抓紧大网。 就在说话间,树上身影忽然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手脚并用,往下爬了一两丈,眼看再下不来了,毫不迟疑往树下就跳。 四处的部曲惊得同时一声大喊,抬网兜人。还好阮朝汐人小身轻,粗绳网剧烈震颤,网鱼似的把她网在中央。 荀玄微站在廊下,眼见她被稳妥接住,毫髮无伤,转身进了书房。 阮朝汐果然直接跟进书房。荀玄微坐在靠窗的长案处,她就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对面,抬手覆额,行了个标准的拜礼。 「阿父阿娘两位大人都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之前坐树上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她显然打好腹稿了,张口便说,「我应该能做我自己的主。」 荀玄微端起案上的茶盏。 放了这么久,茶早冷了。他抿了口冷茶,安静地等她继续说。 第14章 「我是庶民良口,卖身契……我肯定是不会签的。」 毕竟吃喝了许多时日,阮朝汐脱口说出关键字句,心中泛起愧疚,低头不敢看对面郎君的面色。 「坞主贵人事忙,没有注意到这些琐碎小事。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沾了坞壁的光,不能隐瞒不提。」 她改而低头盯着青砖地,手指不知不觉攥紧了身上衣摆。 「身契,我肯定是不会签的。」她再度重复了一遍。 第二次说出口时,勇气倍增,她清晰流畅地直说下去,「我问过其他人了,东苑童子都签了身契,以后会终生侍奉坞主,他们在东苑吃喝用度是应该的,但我不同。我既然不想签身契,就不能觍着厚脸皮混吃混喝下去。我昨夜想了许多,这两个月亏欠了坞主许多恩情,我会想办法偿还。」 荀玄微没有打断,安静地听她一股脑儿说完,最后才询问,「阿般打算如何偿还?」 阮朝汐昨夜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个。她不假思索,应声回答,「东苑的饮食太好,吃多了难以偿还,以后我不在东苑吃喝了。每日早晨的酪浆也再不必为我备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我看庭院多草木,秋夜风大,夜里枯枝断裂落地,惊扰的人不能安睡。我可以每日再早起半个时辰,把庭院里洒扫干净,再爬树摘去枯枝,好叫坞主睡个好觉。嗯……我还能……」 她想了一会儿,郑重地挨个细数, 「庭院打扫,晒书除尘,替换窗纸,綑扎篱笆,种植草木,我都可以做。」 「阿般是个知恩图报的。」荀玄微慢悠悠地把书卷放在案上,「别的倒也罢了,爬树折枝……主院里树高,以后还是备个梯子为好。」 「……只有梧桐树高。」阮朝汐坚持说,「其他的枫树果树竹林都不怎么高。我可以的。」 说着立刻起身,把腰带一圈圈匝紧, 「我现在就去。」 「倒也不必你爬高下低地折腾。」 荀玄微抬手召她过去,「阿般,坐近些。」 「是。」阮朝汐走近两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书案侧边。微往前倾身,做出倾听的姿势。 「这次前来拜访的阮大郎君,前两日你在正堂见过他了。」 荀玄微出乎意料地另起了话题,「阮郎这几日在我处做客。山中寂静,秋冬事少,他言语间颇为记挂你。」 阮朝汐没吭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起,明晃晃都是疑惑,眼神里写满了,「此人和我有甚关系,记挂我什么。」 荀玄微失笑,抬手摸了摸她乌黑柔软的丱角髻,把她爬树时折腾松散开的髮髻重新系牢。 「阿般自小便生得玉雪剔透,殊于寻常人家。和你亲厚的亲友,乡邻,难道从未有人表现出记挂?从未有人偷偷塞好吃的给阿般享用,从未有乡邻婶子拉着阿般的手啧啧称赞?」 他语气闲适自然,唇边噙笑,摆出不经意的闲聊姿态,「荀氏在豫州交游甚广,我见过几个容貌殊异,自小被称为『玉人』的金童玉女。长到阿般这样的年岁,一个个都被宠坏了。便是金山银山捧到面前,也都挑挑拣拣,不屑一顾。怎么到了你这里,连东苑几口吃食,书房几碗酪浆,也和我计较分明?」 其实是带着笑说的玩笑话,颇为轻松随意地说出 『计较』两个字,阮朝汐却听得不大习惯。 她回想了一阵,不甚确定地说,「可是……召来了邻家婶子围看,会被阿娘骂的啊……」 「嗯?」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一瞬。「怎么说。」 阮朝汐却不肯再说了。 召来了围观的婶子被骂还是小事。 被乡邻不懂事的童子们拍着巴掌起闹尾随,邻家比她大三岁的阿兄出来呵斥驱散了众顽童。她过去道谢,邻家阿兄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话,硬塞过来半只热气腾腾的烤饼子,不等她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那年的年成不是太好,也不是太糟。家里飢一顿饱一顿地吃麸粥,吃麦饭,面饼这种干粮不多见。 烤饼的香气飘了一路。她忍着腹中馋虫,捏着热腾腾的半块饼子回家,献宝似的献给阿娘,把来歷原原本本地说了。 阿娘当时便哭了。 把难得的烤饼扔进了灶灰里,边哭边骂,「小小年纪就拿人家吃食,以后拿什么还?你当天下人个个都生的好心肠!」「眼皮生得如此浅薄!半块饼子就轻易哄了去!」 厉声训斥了她整个下午,没几日便搬了家。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九岁了。 她还是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伤心,也没听懂阿娘哭骂了些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才安顿下来几日又要搬家。 她只知道她做错了。她不该接邻家阿兄的饼子,不该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惹得阿娘伤心忧惧。 此时此刻,坐在对面、侧耳细听她说话的郎君,是她见过的性情最为温雅和善的人,但她认识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淤积在心底的这些事,她不会和他说。 「不是和坞主计较。」她最后只说,「阿般亏欠太多,偿还不起。」 耳边传来一声吱呀轻响,荀玄微抬手推开了木窗。 清新的雨后山风唿啦啦吹进来,驱散了满室暖香。 香气是书房角落处传来的。 角落处的小石锅里,惯例温着一盅酪浆,一盅药汤。早上药汤已经服了一大半,酪浆却始终温在锅子里。温到现在,奶香溢满了书房。 荀玄微问询白蝉,「今日的酪浆还未好?」 白蝉起身拢袖,垂首回话,「一直在灶上温着,随时可以呈上。但方才听阮阿般说,每日早晨的酪浆不必备下了……」 「呈上来。」 「是。」 青色瓷盅送到了阮朝汐的面前,荀玄微示意白蝉打开碗盖,熟悉的香甜气息瀰漫在屋里。 「你不愿继续亏欠于我,不肯用东苑准备好的吃食。如此你倒是不亏欠了,却可有替我着想过?我身为坞壁主,将你接进我名下的云间坞,就是为了让你小小年纪,在坞里不吃不喝,硬生生饿死自己不成?」 阮朝汐盯着瓷盅里的甜浆,没吭声。 对面的郎君总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仿佛阳光笼罩下的千里海面,洋洋辽阔,却又平静如镜面。人并不轻易显出高兴,也轻易看不出不高兴。莫说狂风暴雨,就连轻风拂过、水面微澜的场面都少见。 阮朝汐想起他那句语意平淡的『可有替我着想过』。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重话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阮朝汐其实想,云间坞地广山阔,她自去找吃食,野菜鸟鱼,不会饿死的。但话未出口,她已经隐约感觉到,在坞主面前提这些,会是了不得的冒犯言语。 她默然低了头,手指甲掐进掌心。 察觉了她的犹豫,荀玄微放缓了声线,继续劝慰,「你年纪还小,无法自立,我既接你进坞,供你早晚饭食是情理之事,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早上喝些酪浆强身健体,白日里在东苑加倍用功进学,待你学有所成之后,以所学回报坞壁,便算是偿还了。如此可好?」 阮朝汐年纪虽然不大,经歷的事不少,并不轻易会被几句话绕进去。 「就算学有所成,也是三五年后的事。」 她的视线盯着黑漆案面上流转的光晕,盘算得清晰又冷静,「白吃白喝三五年,还不见得能学有所成,不见得能回报坞壁什么。但吃喝进肚的再不能吐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就闭了嘴。黑葡萄般的乌亮眼睛递过含义明显的一瞥,眼神清凌凌的,并不掩饰什么,就差当面直说,「坞主,养我你亏本啊。」 荀玄微轻笑起来。 抬手揉了揉她脑袋上乌黑柔顺的髮髻,「阿般,难道无人教过你,世间事并不总是要算个黑白分明,互不相欠。」 手上这回带了点不大不小的力道,阮朝汐被揉得倒吸口气,抬手按住髮髻,荀玄微已经松开了手。 「人心偏向,世间常情。东苑今年新进十多个童子,独你得了我的眼缘。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偏向,只有你自己不认。」 阮朝汐眼睛眨也不眨,屏息静气听着,对面的人却不再说下去了。 目光落在盛放香甜酪浆的瓷盅上,广袖拂过书案,往阮朝汐方向推了推。 「喝了罢,再不喝就要放冷了。」荀玄微温煦地劝了最后一句, 「既然心生偏向,多予你些吃食用度,见你用了,我亦欢喜,并不求你回报什么。」 阮朝汐:「……」 她从未听人对她如此说话。她想回应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坐在原地半晌未动,最后默然捧起瓷盅,抿了口香甜酪浆。 「坞主放心,我会在东苑加倍用功进学的。」她保证说,「一定学有所成,回报坞壁。」 荀玄微莞尔,把阮朝汐今早写的半张大字重新放回她面前。 「先练好大字。等练出几分基础,我自有极重要的事叮嘱你做。你不必担心自己白吃白喝,亏欠了我。」 那半张大字写得心神不定,字迹凌乱,阮朝汐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把纸撕了,重新拿了张新纸,嘴里抿着一口温酪浆,认认真真地重头写起。 白蝉见这边谈话结束,适时捧上了石炉温着的半盏药汤。 荀玄微坐在书案对面,捧着浓苦药汁,皱眉慢慢喝完了。 深秋的晨光照进青瓦屋里,满室安静,耳畔只有沙沙的落笔声。 书案传来细微的翻动声响,荀玄微在半尺高的文册间寻觅片刻,找到一沓信纸,翻阅片刻,放置旁边。 阮朝汐正在埋头练字,耳边传来对面的问询声,「这几日宴请阮郎,或会召你随同出席。宴席上都是名贵珍馐,你可会不吃不喝?」 阮朝汐笔下顿了顿,心里默想,这么好性情的坞主,自己怎么能在贵客面前堕了他的名声。 「坞主放心,阿般有分寸。」她承诺说,「贵客在场,我一定好好地吃席。」 「很好。」荀玄微颔首应下,又提醒,「酪浆要冷了。」 阮朝汐看到酪浆就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诺,再度追问,「上树折枯枝的差事可以交给我。坞主不要不信,我爬树真的很厉害的。」 荀玄微不置可否。 催促了几次,他被问多了,最后才道了句,「枯枝落下的声音沉闷,于我不怎么要紧。相比起枯枝落地,每日清晨的喜鹊鸣叫之声,倒是更为嘈杂些。主院老僕几次上树驱鸟,奈何身体庞重,爬不上高处,喜鹊是吉鸟,又不宜打杀,此事也就罢了。总之,你不必管高处枯枝,于我不妨碍的。」 说到这里,抬手又指了指酪浆。 阮朝汐露出思索的表情。 视线掠过窗外树枝高处的几处鸟巢,眼里仔细观察着,打开瓷盅抿了一口。 书房里说话时,外头庭院里人来人往,忙碌了许久。 阮朝汐起先没注意外头忙什么。直到她起身告退,穿过中庭去东苑,才赫然发现—— 早上被她爬过的那棵最高大的梧桐树下,临时大网已经加固架好,绳结牢牢系在四周树干上,悬空张开,接住几个成人都绰绰有余。 此外,庭院里每棵高过两丈的树下,都放了把长木梯,搁在树干处,可以直上直下。 阮朝汐:? 第15章 清晨主院里发生的事,有如清涧中漾起细小涟漪,落叶打了个转儿,水流继续向前。 天刚蒙蒙亮时,主院院门还未打开,有人砰砰敲门,在鱼肚白的晨光里惊起鸟鸣一片。 阮朝汐迷迷煳煳地翻了个身。 院门外,压低的争执声隐约传来,「二老行个方便!我有事要回禀郎君!」 守门老僕只开了道细缝,在门后连连摇头,「你瞧瞧现在什么时辰?郎君还未起身啊。不成,燕三郎稍后再来。」 门外站着的是年方十五岁的燕斩辰,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气怒交加,砰一声把虚掩的大门砸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郎君!斩辰求见,有要事回禀!」 他隔着大半个庭院高喝一声,惊动了所有人。开窗声响从各处传来。 阮朝汐从床上翻起身,趿鞋打开庭院方向的木窗。片刻后,葭月的声音遥遥传来,「燕斩辰,郎君召你去书房说话。」 燕斩辰气沖沖穿过庭院,进了书房。 阮朝汐大清早的被打扰了酣睡,书房又有正事商议,每日的清晨练字是练不成了。她在屋里琢磨了片刻,提着习武用的小细木棍就出去了。 最近山里降温得厉害,清晨温度冷峭,常青松木的针叶表面结了一层白霜。 阮朝汐站在长廊尽头的红漆栏杆边缘,仰头打量。十一月的梧桐树叶几乎落尽,庭院里晨曦光下,伸展往四方的光秃秃的粗壮树枝显得格外突出,东边枝丫高处有一个鸟窝。 庭院里有两三群喜鹊筑窝,清晨主院里时时有鸟鸣。她自己觉得鸟鸣悦耳,不过坞主喜静,难怪无法忍受。 自从那日书房长谈,荀玄微和她闲谈时提起喜鹊嘈杂,她已经连续上树驱鸟两日了。 她朝手掌心呵了口热气,活动了下手脚,开始爬树。 拨开枝丫,惊起一群喜鹊,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大起。 「嘘~轻声些。」阮朝汐打量着高处的喜鹊巢穴,琢磨着挪去何处。 这处鸟巢建于梧桐东枝,确实离书房过近了。或许应该把鸟巢挪去对面的松林高处?或者索性挪去东苑?反正那群童子比喜鹊还吵。 坐在稀疏枝桠间,就在四处张望、寻觅合适位置的当儿,她的视线越过三间青瓦大书房,望见了书房后面的小院子。 书房后面的小院是不允许东苑童子进入的。 相比于主院开放出入的宽敞中庭来说,书房后面连通的小院子和一排后罩房,是书房主人的私人去处,只在随身服侍的白蝉和葭月口中隐约听过几次,就唤作『小院』。 葭月有次私下曾笑说,云间坞的正堂修建得虽然不小,奈何内外院的划分不分明,住得人又太多。 东苑教养童子,西苑教养女童,南苑住满了家臣,就连主院里都住进了阮阿般。郎君年岁不小了,以后身边若添人,岂不是只能委屈住小院的后罩房。 那是某个清晨的书房里。葭月和白蝉两个在擦拭窗棂几案,阮朝汐在窗边伏案抄写大字。耳边模模煳煳地漏进几个字,流水似的从耳边过去了,压根没往心里去。 在场的白蝉却恼了。 当场摔了掸子,压低嗓音呵斥:「郎君的身边事,也是你我能议论的?」 书房里的气氛瞬时有点僵,阮朝汐后知后觉地停了笔,抬头问了句,「两位阿姊说的小院在哪里?」 葭月没应声,蹲在书柜旁边,拿掸子用力地去掸榉木书架各处的浮灰。 白蝉倒是寻常般回答,「就在书房后头。比主院小上许多,郎君自己散心的院子,轻易不让人进的。阿般莫顽皮翻进去,当心挨罚。」 此刻,阮朝汐坐在枝杈间,低头便能看见『小院』。 果然不怎么大,一圈曲廊连通了书房,西面是做饼子细点的小厨房,北面修建了一排灰瓦长檐后罩房,正中圈出一个极精巧的小院子。 枝桠高处的视野极远,清晨光线映进小院,那处神秘的小院似乎不是青石地,而是全部由白沙铺成的地面。修建成阴阳八卦图形,中间阵眼处摆放两块玲珑的黑白奇石,周围稀疏种植了几棵枫树。 落叶有阵子没扫了,应是刻意留着,红似焰火,一层层地铺在白沙上,用脚随意拨弄几下,就可以划出独一无二的痕迹,处处显出自在随性,和外面主院的规整布局极不同。 阮朝汐很喜欢这处布局随性的白沙小院,坐在枝桠间低头盯看了一会儿,记起白蝉叮嘱的那句『郎君自己散心的院子,轻易不让人进』,目光转开,又去眺望远山。 竟然一眼便瞧见了山道上的阮大郎君。 阮荻在坞里做客五六日了。他当真钟爱山中深秋景致,每日浩浩荡荡带一拨人去山里。白日里还好,除了游山玩水,就是诗歌唱吟;每隔一两日晚上要服散。 书房的窗开着。燕斩辰气恼之下忘了收敛嗓门,她坐这么高都能听见他怒沖沖的回禀声。 昨晚阮大郎君在山里行散,药散燥性发作,脱衣在山里奔了十里,又纵酒吟啸到后半夜。燕斩辰受命跟随保护贵客,在山里蹲了整宿,直到丑时末,眼看阮大郎君在众仆拱卫下安然酣睡,卧辇送回客房院落,他终于能回南苑休息。 才脱衣陷入梦乡,又被部曲们唤醒,说阮大郎君醒了,眼看天之既明,山色幽微,兴致大发,要登山看日出。 燕斩辰职责所在,起身忙赶过去,意欲护送贵客入山观日出。 谁知阮大郎君夜里愿意要他护卫,白日却不要他了。 嫌弃燕斩辰既不会书画,又无吟诗写赋之才,由他这个武夫陪伴入山观日出,岂不是携蠢牛而听妙琴。一叠声地要换个雅通诗书的荀氏家臣来。 燕斩辰毕竟还年少。 素日心高气傲的少年,从未出坞歷练,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阮大郎君打发他走,他便怒沖沖地撂挑子回来了。 阮朝汐坐在大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高处,低头可以看到正院各处明暗防卫的部曲,不少人抬头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燕斩辰进了书房,气恼地回禀完了,人却许久未出;霍清川闻讯匆匆赶来,在书房外候着,露出焦急神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她抬头往山道远眺,一眼还是看到众多阮氏家僕簇拥登山的阮大郎君。 遥遥看了一会儿,将要转开视线时,忽地又迅速转回去细看。 不知是她眼花,还是那阮郎君当真运气差,山林飘荡的朦胧薄雾间,她竟看到阮大郎君在山道中途滑倒,跌落侧面山坎下? 不,不是他失足滑倒,而是受惊跌倒。山道前方出现了一群鬃毛野猪,体型庞大,显露獠牙,拦住了去路,僕从们慌忙把阮大郎君从半人高的山坎下扶起,层层围在了中央。 阮朝汐在树上惊住了。 她随阿娘各处迁徙,从山林猎户口中听说过一句俗语:「一猪二熊三虎。」野猪悍不畏死,山里遇到了发狂的野猪群,比遇到一只斑斓勐虎还可怕。 发怔了片刻,她勐地醒悟过来,手脚并用,飞快地往树下攀几尺,跳落粗绳网上,小跑着往书房方向直冲过去,「坞主!」 她大喊道,「阮大郎君山里遭遇了野猪群!」 一轮红日从云海薄雾间喷薄而出,映亮山峰山谷。 ———— 阮荻很快被救下山。 由周敬则亲自护送着下山时,荀玄微带着阮朝汐,沿着山道往峰顶日出亭的方向赶去。 两边在半山腰碰上了。 「秋冬之际,山中时常有勐兽出没,惊吓到长善[1]了。」 荀玄微温言抚慰贵客,「部曲正在林中围捕祸首,还请静候片刻。」 阮荻清晨饱受了一场惊吓,此时发冠歪斜,周身泥尘狼狈,身子轻微地发着抖,苦笑摇头,「让吾友见笑了。」 林中人喊马嘶,大批部曲带着绳网进了深山,各处布网,密密筛过山林,方寸之地皆不放过,十人一队,交错搜查。 阮朝汐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 不多时,林间野兽露了行迹,雷鸣怒吼骤然响起,众多人声跟随唿喝大喊。 周敬则率领众部曲,有条不紊地逐个张网捕获,再乱箭射杀。 山林中忽地传来齐声大喊,一只体型庞大的雄壮野猪林间疾奔而出。身上多处受伤,鲜血淋漓,已经彻底发了狂,圆熘熘的小眼珠子被刺激得赤红,黑色鬃毛尖锐倒竖,暴怒唿吼,直愣愣冲着人多地方直冲而来。 阮氏家僕惊唿声一片。 阮朝汐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滚圆,眼睁睁瞧着为首那头野猪鬃毛炸起,周身插满的利箭,不仅未死,竟刺激得勐兽更疯狂,身子庞大沉重,至少也有三五百斤,疾冲过来时,地面都在隐约震颤。 荀玄微站在她前方半步,锦边大袖在山风摆动,拂过她肩头脸颊。眼看着野猪瞬间冲到了十步外,他竟然自若地站在原处,背影纹丝不动。 山风颳面,带着野兽身上特有的腥膻气,山间野兽的难闻腥气和荀玄微身上香囊的清淡香气交融在一处,同时钻进阮朝汐的鼻尖下。 阮朝汐绷不住了。光滑如水的袍袖再度拂过她脸颊的时候,她抬手拽住,不轻不重地扯了下。 心里默想,坞主,野猪就快直冲面前了,快跑啊! 荀玄微的衣袖被拽住,察觉她的不安,他偏过身来,沉静眸光带着安抚之意,抬手在她面前一挡。海青色广袖在风里展开,露出玄鸟海涛金绣的袖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莫怕。」他轻声叮嘱,「站我身后来。眼睛闭上,当心身上溅了血。」 阮朝汐没有听话乖乖闭眼。 乌黑漂亮的一双眼睛反而张得更大,从广袖下方侧探出脑袋,唿吸都屏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疾奔而来的野猪。 为首的那头野猪怒吼疾沖,冲到十步外时,身后密林中传来一声唿哨,耳边随即传来凌厉风声,各处乱箭齐发,野猪全身瞬间插满了箭矢,更有一支长箭从眼眶直入后脑,瞬间倒地,抽搐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阮朝汐勐地回头四望。 众部曲从山林各处现出身形。 包括霍清川,燕斩辰,甚至南苑四人里年纪最小的莫闻铮,每人手里都握一把长弓,疾跑过来,把荀玄微护卫在中央。 霍清川把手里的长弓背回肩头,路过阮朝汐身侧时,看了眼荀玄微抬手把她护在身后的动作,没说什么,俯身拜倒,「仆等来迟,让郎君受惊了。」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瞧着。 由野猪眼眶贯穿入脑的那支长箭,由习武的燕斩辰射出,出手稳准狠,一箭毙命。 但射杀了野猪的燕斩辰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荀玄微身后,不安地唤道,「郎君。」 荀玄微淡淡应了句,「先护送贵客回去。」 阮朝汐跟随荀玄微下山时,那头巨大野猪还躺在原地,身下汩汩一汪血泊。十几个部曲围拢着收拾残局。她停在原地张望,耳边隐约听他们议论着,「这片山都开荒过几轮了,哪来这么大的野猪?」 「或许是开荒时躲开人迹,趁着秋冬窜出来觅食也说不定。」 「阮大郎君当真运气不好。我们在坞里几年也没见野猪,阮大郎君难得来一次,竟撞着了。」 「莫非是贵人身上自带贵气,叫野兽窥着了,跟随贵气而来?」 几人恍然,「大有可能!」 荀玄微当先下了几级山道,不见身后有脚步跟上,停步回眸,示意阮朝汐过去。 「这次阮郎山中遇险,由你首先出声示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他仔细叮嘱她,「阮郎君今日受惊不能顾及。等他回过神来,定会当面跟你道谢。他若送你什么信物,你收起便是,不必推辞。」 阮朝汐纳闷地应下,「是。」 毕竟是头回经歷猎捕的大场面,心潮澎湃起伏,她追上去问荀玄微, 「刚才听部曲们议论说,山里开荒过好几轮了,并不常见这等兇恶勐兽。阮大郎君难得来一回,竟叫他撞着了。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贵人身上有贵气,让野猪瞧见了……」 「贵气之类,纯属无稽之谈。」荀玄微莞尔,「山里是不常见这等勐兽。阮郎的运气确实不大好。」 阮朝汐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异样感觉。 刚经歷过一场极惊险的血腥围杀,后山游玩时猝然遇到勐兽,几乎威胁到性命,阮大郎君下山时脚步抖得走不稳,面前的郎君却极为镇定自若,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到近乎淡漠。 山道陡峭,夜里又刚下了霜。阮朝汐边下山边仰头去望荀玄微的神情,一不留神分了心,脚踩在碎石子上,身子勐然往后歪。 荀玄微停步侧身,扶了她一把。 阮朝汐半个身子倾斜,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荀玄微的小臂,仓促间扯着手臂用力往下拉。 隔着布料的手臂瞬间发力,稳稳把她搀扶住了。 隐约有鲜血味道瀰漫开来。 阮朝汐惊愕低头,透过山间薄雾,视线极敏锐地捕捉到一滴新鲜血迹从海青色广袖间蜿蜒流出,流淌到手背上。 广袖的袖缘颜色偏暗,看不分明,但手背色泽白皙如玉,映衬着鲜红血迹,对比格外明显。 她一眼便瞧见有细细的血迹从衣袖里蜿蜒流出,正定睛要去看,荀玄微已经松了扶她的手,脚下不停,两步走到她前方,修长手腕拢进了袖里。 山风阵阵,广袖顺风展开,手背再次露出。 阮朝汐吃惊地盯着,刚才那道极细的血线已经消失无踪。 鼻尖还有隐约的血腥气萦绕,却分不清是何处传来的。白玉色的手背上曾经显露的细微血迹,仿佛是她眼底瞬间残留的错觉,再无痕迹。 第16章 燕斩辰跪在主院里。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像是一桿生长过快的细竹,远看着已经长成,其实还细削得很。 燕斩辰办砸了差事,由他护卫的贵客在山中落入兇险境地,他早失却了清晨踹门求见郎君的气势,在寒风里低垂着脑袋。 阮朝汐过去东苑读书时,路过梧桐叶飘落的庭院。今日天气阴沉,天边浓云翻滚,似要落雨。 满地随风翻滚的枯黄枝叶里,青袍少年直挺挺地杵在书房轩窗正对的中庭空地处,不说话请罪,也不开口求见,只在她远远地走过庭院时,乌黑眸子抬起,寒针似地扎过来一眼,又低下了头,动也不动地跪在原地。 那场景有点瘆人,阮朝汐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去了。 东苑午后散了学,连通正院的木门却没开。杨斐把野猴子般上蹿下跳的童子们全赶去库房里清理木枪木剑,特意叮嘱了一句,「主院今日不得空,你们莫去惊扰坞主,当心挨罚。」 阮朝汐抱着一桿长枪坐在东苑仓库门边,挑摘了半个时辰的枪身木刺,偶尔侧耳细听主院方向,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深秋山里天黑得早,她晚上从东苑回主院,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推开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端正跪在庭院里的瘦削少年应声抬头,黑黝黝的眼睛仿佛不见底的深潭,扫过院门边愕然站着的阮朝汐,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视线,继续低头盯着地。 午后下了一场急雨,庭院中央积了水。燕斩辰就跪在一洼积水里,身上的青袍子早湿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整个人也被淋透了,平日里梳得平整的细碎额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黑夜里的山风唿啸着刮过庭院,少年单薄的肩膀在风里细微发着抖。 阮朝汐脚步顿住,眼前的场景出乎她的意外。她在东苑里进学了一天,没有听到主院任何嘈杂声响,她原以为燕斩辰的事已经在白天里平静解决了。 没想到,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天,他居然还在原处,看样子没有挪动半步。 身后有人嘆气。 杨斐提着灯笼送阮朝汐过来,眼看白蝉已经候在门边,两边交接完毕,他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关门。 阮朝汐轻轻一扯他的衣袖。 「杨先生。」她的视线往庭院方向望。 杨斐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这件事,他过问不了。 「燕斩辰之事,郎君至今未发话。」杨斐无奈摇头, 「牵扯到南苑家臣的去留事,我等外人不好求情的。」 阮朝汐一惊。 家臣的去留……燕斩辰这回犯下的错,竟然严重到要驱逐出去了吗。 白蝉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阮朝汐沿着墙边迴廊往东边厢房的方向过去时,眼角余光忍不住地瞄向庭院中央。 杨斐的话语声音虽然低,燕斩辰习武耳聪目明,哪能听不见。 她眼睁睁地瞧见,从早到晚动也不动的瘦削少年肩头忽然抽动了几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小的呜咽。 「杨先生。」燕斩辰在水洼里勐地转了个角度,突兀动作里泄露出紧张和惧意,仿佛寒夜里受伤的小兽,往东苑紧闭的院门方向伏身行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求杨先生替斩辰……求个情。」他艰难地道,「斩辰、斩辰知错了。」 杨斐的声音带着嗟嘆,隔着门板传来, 「你以为我没替你求过情?你当我午后去书房,在里头磨了半个时辰作甚?该说的,能求情的,早说尽了!你与其赌气发狠地跪在庭院雨里请罪,倒不如直接去敲书房的门。是留下还是送走,趁着郎君还未歇下,叫他给你一句准话罢!」 「阮阿般,往这边走。」侧边的白蝉低声叮嘱一句,提醒阮朝汐脚步莫停,「郎君怎么处置他,和你无关。别多想,也别多嘴问,回去房间好好安歇。」 阮朝汐沿着长廊往前走,边走边不住地回头看。 燕斩辰是南苑武学天赋最高的少年,性情也最为倨傲,在东苑小童的面前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只偶尔和霍清川多说几句话。这还是她头一次瞧见他哭。 庭院里昏暗,瞧不清面色,只依稀看见少年瘦削的肩膀细微抽动不止,抽噎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听不清楚。 阮朝汐还没走出几步,风里混着的哭声蓦然大了起来,燕斩辰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身子转向书房方向,不再压抑声音,在庭院里哽咽大喊,「斩辰知错了!郎君!斩辰再不敢任性了!求郎君饶恕这回!」 书房方向静悄悄的。 朝向庭院方向的窗棂闭拢,烛影映出空无一人的书案。 夜晚庭院里发生了何事,书房并无人倾听。 白蝉提着灯在前引路,低声埋怨了句,「牵扯到贵客安危的大事,怎能意气用事,连几句不中听的话都受不得,甩下贵客自己回来?」 「阮大郎君虽然和我们郎君交好,但陈留阮氏和颍川荀氏同为豫州大姓,阮氏嫡系儿郎在云间坞里万万不能出事的。燕三郎这回极为不妥当。」 见阮朝汐停步望向书房方向,白蝉再次催促她回去屋里。 「别看了,阮阿般。郎君不在书房里。书房后面的小院直通后山,傍晚时郎君便出去了。或许去了阮大郎君处探望也说不定。」 阮朝汐有些惊讶。击杀野猪下山当时,荀玄微衣袖里流出的血迹令她印象深刻,她以为他混乱中受伤了。 「坞主被野猪冲撞了,不需要休养吗?」 白蝉递来惊愕的眼神,「郎君何时被冲撞了?那么多人护卫,野猪绝不能近身的。」 「……」 阮朝汐闭了嘴,跟随白蝉的灯笼光,沿着长廊转到自己厢房门外。 「坞主今晚还回来吗?」她边问边推开房门。 「谁知道呢。郎君的心意,谁也猜不准的。」白蝉替她关门,「上回打发一个跟了三年的家臣,郎君当日也是避开的。毕竟相处了一段时日,不想场面闹得难看。」 短短数十步距离,庭院里的燕斩辰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边的交谈,抽噎声音剧烈了十倍不止。 兴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于绝望中倏然起身,竟然真的如杨斐说得那样,三步并做两步欲奔到书房外长跪求见。 但才奔到距离书房十来步距离处,当夜值守的部曲队伍从隐蔽处显露身形,执刀挡住前路。 「燕三郎止步。」为首的部曲汉子沉声喝道,「郎君今夜并未传召。再靠近书房一步,莫怪我等格杀勿论。」 阮朝汐在自己屋里点起了灯,侧面几扇窗户全打开。庭院里的微弱动静透着灯火传过来,她边洗漱边盯着瞧。 燕斩辰僵立在书房外,屋里昏黄的灯光映出云母窗纸,映在他的脸上,他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部曲执刀把他一步步往后压,他一步步地往黑暗庭院里退。书房的灯火即将消失在面前时,燕斩辰再不肯后退,往书房方向嘶喊,「郎君。」 声音并不很大。少年嗓音饱含绝望和颤抖,已经完全哑了。 「斩辰知错了。……斩辰求见郎君……郎君可在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毫无回应。 主院里四下安静,只有越来越颤抖的嗓音一遍遍地问询着。无人阻止,也无人回应。 颤声询问在空荡的中庭反覆迴荡了半个多时辰。阮朝汐关紧了窗户,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捂住耳朵,始终无法把带着哭腔的颤音从耳边阻隔开。 她实在无法入睡,最后索性推开了窗,隔着大半个庭院,站在黑暗的窗边盯着看。 远处传来了梆子响,三更天了。书房里映出的明亮灯火忽然摇曳了几下,似乎有人拉开了侧门,入室的山风吹乱了烛火。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把灯盏放到远些的地方。 荀玄微的侧影出现在窗边。 隔着一道薄而透光的云母窗纸,握着烛台,安静地伫立在书案侧面,烛台的火光在夜风摇曳摆动,广袖博带的侧影也在窗纸上摇曳着。 沙沙的细小落雨声里,那只修长的手推开了窗。 窗边的大片烛光泄露出来,映亮了夜色里的蒙蒙雨丝,庭院里光芒大亮,也照亮了十余步外燕斩辰满脸的泪。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片刻,吩咐下去,「让他过来说话。」 挡住去路的部曲退下了。 燕斩辰极大地抽噎了一声。那声哽咽像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冲出来的,隔着半个庭院都听见了。 他提着湿透的衣摆急奔过去,跪倒在书房窗下,伏地俯身行大礼,久久不起。 再后面的,阮朝汐听不见,也猜度不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她站在黑暗的窗边摸索着关插销。夜里的雨丝扑进来,她觉得肩头有点冷。 燕斩辰今夜哭得撕心裂肺的,不只是南苑那几个,东苑西苑两边应该都听见了。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以后想起今夜的狼狈,不知如何自处。 厢房的大床很舒服,被褥很软和,阮朝汐在软和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明明刻意什么也没想,却直到后半夜也睡不着。 坞主半夜回来见了燕斩辰,应该不会再把人驱逐了吧…… 不像她自己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燕斩辰是自小在坞里长大的,早已把云间坞当做了自己的家。 刚束髮的半大少年,虽说武学高明,足以防身,但猝不及防从家里被驱逐出去,跌跌撞撞入了乱世,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阮朝汐烦躁地黑暗里翻了个身。 她真的很不喜欢云间坞的家臣擢拔制度。 天光晦暗,今夜无月。快要到四更天了,庭院里恢復了平日的静谧。 燕斩辰早被人领出了主院,送走还是留下要等明日才知道。书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 阮朝汐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拿被子蒙了。在黄豆大小的昏暗火光下,轻手轻脚地打开箱笼,拿出箱子里好好放着的细布褡裢,在灯下打开。 布褡裢里放着这几日收集的干粮。主要是书房里包回来的髓饼。在油纸里仔细排放整齐。 她在灯下仔细地来回数了两遍。 十八块髓饼。 秋冬季节干燥,髓饼便于储存携带。每日一块充当干粮,十八块饼子可以解决大半个月的口粮。 阿娘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瘦到皮包骨的手却笔直指向西北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应该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 只是她病歪歪撑了半辈子,连她自己都以为还会继续撑下去,当最后时刻突然来临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想到,那时候人已经无法言语了。 阮朝汐盯着面前摊开的髓饼,心里默默地想,司州在西北面。 阿娘临终前指着西北,是要她回去司州寻亲?还是把阿娘葬回司州?亦或是去寻找司州阿父的墓地? 无论是哪个,她都得去司州。 秋冬大雪封山,从豫州一双脚板翻山越岭,只怕不容易活着走到司州地界。 如果等明年开春再走,三个月,路上侥倖没有遇到乱兵,等到盛夏时节,她就能走到了。 阮朝汐心里盘算了一圈。 髓饼分量不够。自从那日爬树下来,书房里一番长谈,她已经好几日没有攒饼子了。 她有点捨不得云间坞。 捨不得东苑热闹的学堂,捨不得西苑斗草的玩伴傅阿池,捨不得主院里对她那么好的坞主。 她思虑了许久,越想越混乱,思绪难以定夺,对着恢復了静谧的黑漆漆的庭院,烦恼地睡下了。 只是这夜多梦。 梦里的杨先生始终在摇头嘆息,燕斩辰始终在抽抽搭搭地哭,霍清川默默无言地领人出去,不知怎的路过她身边,回头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沉郁不似少年人年纪。 梦里响起的却是白蝉的声音。 【阮阿般,怎的还不回你屋里?】 【别多想,也别多问。回你屋里好好住下。记住一句话,万事莫要违逆郎君。】 第17章 阮朝汐夜里睡得迟,早上就难醒,竟连清晨书房练字的时辰都误了,被杨斐直接拎去了东苑。 傍晚时分,葭月又过来喊她赴宴。说阮大郎君打算告辞离去,今晚是极正式的送行宴。 这次宴席摆在山间。 深秋的山风极大,席间以赤色绡围拢山道,三面挡风,向山一面敞开。八盏落地琉璃罩灯照明,山涧流水朦朦胧胧地映进红绡,头顶夜空星辰,夜间山谷如梦似幻。 阮朝汐还是坐在荀玄微身侧。 席间单独给她设了个小食案,十六样菜色,每样拿小小的瓷碟盛了,不显出分量太多。 阮朝汐喝着乳白色的鳜鱼汤,抬手掩住一个睏倦的小呵欠。 今晚是云间坞的送行宴,也是阮大郎君的答谢宴。他收起了平日那副放浪形骸的名士姿态,开始正经讲事。 「家父收到了朝廷的徵辟令。」 阮荻拿匕首细细切着羊舌烩,正色道,「京城时局不稳,阮氏不欲出仕。又恐拒绝朝廷徵辟,为阮氏引来灾祸。你家二兄在京城随侍天子左右,听说天子待他亲厚。因此,家父命我来问询你,是否可经由令二兄之手,荐举阮氏子弟入东宫,任职东宫掾属?荀氏与阮氏两家知根知底,在京中也可以有个照应。」 荀玄微神色不动听完,拿起面前金杯,往阮朝汐方向推了推。 阮朝汐斟满一杯酒,推了回来。 荀玄微举杯,宾主饮酒,互相亮出杯底。 「尊君【1】的做法,採取中庸进退之道,玄微略知雅意。」他的声线舒缓,映衬着山涧汩汩水声,格外清冽动听。 「天子雄武,储君年少,东宫太子今年只有一十四岁,还在进学。阮氏子弟去了东宫太子麾下,既算是出了仕,也不必直面朝廷的出兵之争。以常理而论,算是个不错的主意。然而。」 阮朝汐正竖起耳朵听着,荀玄微说了一句『然而』,却就此闭口不谈,把空杯推到她面前,屈指轻轻一敲空杯,示意她帮忙斟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阮朝汐心里数着第二杯,再度斟满了酒,把酒杯推回去。 「然而,」荀玄微抿了口温酒,继续往下道,「太子虽年少,据说性情暴戾刚愎,不分贵庶,轻贱士族,有草莽之风。」 阮荻一惊,失声道, 「不分贵庶,轻贱士族?!」 荀玄微提起京城传来的消息。 谈起短短两个月前,太子纵马夜入京城,城门下车马争道,当众将江左陆氏的子弟拖下马车鞭笞。陆氏马车上坐的是陆氏幼子,颇负才名,这次当街受辱,回家大病一场。这件事有损皇家声誉,压了下去,知道的人不多。 又谈起六月盛夏里,被满门诛灭的崔氏轰动大案。清河崔氏家学渊源,名列京城士族之首。太子当年出阁读书,理所当然拜了崔氏老师。 但太子其人……肖似乃父,从小就爱舞枪弄棒,不爱习文。 崔氏被论罪族诛的那个月,太子身为学生,竟然一句求情的言语都未说,骑马架鹰,出城游猎玩乐如常,冷眼看着老师绑缚法场,大好头颅落地。 甚至私下还饮酒相庆,「酸儒终有今日!」 来自京城的确凿消息,被荀玄微一桩桩平淡提起,阮荻一桩桩听在耳里,手里的酒越喝越快,身侧的侍从都来不及斟酒。 席间宾主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谈正事,阮朝汐耷拉着眼皮,睏倦地盯着面前的空杯。 专为她准备的拇指大的小玉杯,简直像是给小孩儿玩耍的器物。 她昨晚上大半夜未睡好,只要一闭眼就要东倒西歪,为了在贵客面前不失礼,强忍着睏倦找事做,往玉杯里一滴滴地倒酒,数到十六滴时倒满了整杯。 阮荻喝完了整壶酒,借着三分醉意,开始侃侃而谈,谈起阮氏对出仕的忧虑,问起荀氏下一步的打算。 荀玄微侧手支案,姿态闲适地倚在案边, 「荀氏当家做主的是家父。荀氏下一步的打算,与其来我的云间坞问询,倒不如尊君去荀氏壁,当面询问家父更为稳妥。」 阮荻已经喝了不少,醉醺醺摇头,「尊君礼数周到,清谈脱俗,呵,嘴里听不到一句实话。你荀氏『双璧』美名传扬天下,家父曾经亲自去荀氏壁询问前路。尊君莫测高深说了一句,『时局不明,何妨避世』。家父信了。结果呢。」 阮荻嗤笑,随手拿起长箸,又叮叮咚咚地敲起玉碗长吟, 「荀氏双璧,一个京城入仕,一个山间避世。好个未雨绸缪,左右逢源。落在虎视眈眈的平卢王眼里,只衬得一心避世的陈留阮氏不识抬举!」 荀玄微噙着浅笑,耳听着阮荻大发牢骚,在山风流水声里怡然喝了口酒。 「在下避世山中,至今两年有余。至于家兄的入仕么……倒不见得久长。」 第二杯酒见了底。 「说起坐镇歷阳的那位平卢王,」荀玄微把空杯放在阮朝汐面前,另起话题,「距离云间坞七十里,发兵一日的路程。距离你阮氏壁也不过百里。你看此人如何?」 阮荻冷嗤,「平卢王其人,野心勃勃,残暴嗜血。虽然顶着皇家宗室的威名,实乃山野屠夫!我不能与此獠共席!」 阮朝汐的眼皮子都快搭到案上,脑袋挣扎着一点一点,身侧的荀玄微对着主客方向,谈笑间推了空杯过来。 她瞬间惊醒,盯着空杯思考了一会儿,把十六滴酒水倒满的小玉杯推了过去。 荀玄微正在说到关键处,「——我观此人秉性,不只有勃勃野心,亦有一颗博名望的功利心。他三次出兵攻伐坞壁,都是先刻意寻个由头,生怕落下师出无名的骂名。如此倒是露出了心性破绽。平卢王年少求名,名望便是其弱点。有功利心,便能以功利束缚之——」 说到此处,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杯,就欲沾唇。 酒杯才端起几分,感觉分量不对,垂眸望去。 阮朝汐趴在小食案上,侧歪着头,睡眼惺忪打了个呵欠。席间的人眼睁睁见她把正常分量的金杯从荀玄微的长案上扒拉下去,换了个极小的玉杯。 第三杯了。分量减半。 荀玄微哑然放下孩童玩耍似的小玉杯,换了清茶。 阮荻看在眼里,拍案大笑,「好个阮阿般,倒是不惧怕你家郎君,酒量管得好。只是阮阿般,两杯酒就停,这是何时定下的宴客规矩?我竟不晓得。」 阮朝汐坐直了身,实话实说, 「新近才定下的。孔大医千叮万嘱,坞主病中不能喝酒,宴饮不能过两杯。」 荀玄微举起手里的清茶,以茶代酒,相敬贵客, 「孔大医叮嘱了一句不能多饮过量而已。阿般是个实心眼,连第三杯都不给。叫长善见笑了。」 阮荻却从短短一句话里听出端倪,惊问,「从简,你病了?需要请出孔大医医治?怎地不事先告知我!病势如何?」 他惊愕之下就要起身近前探望,荀玄微摆摆手,云淡风轻道,「季节变幻,不慎患了风寒而已。小病不足虑。」 阮朝汐停了打呵欠的动作,浓长睫羽下的视线抬起,递过不满的一瞥。 骗人。 她虽然不懂医术,从外表的苍白唇色看不出内里的严重程度,但荀玄微在主院静养,喝了整个月的药,病势不见多少起色,孔大医每日诊脉还是那副摇头嘆气的颓丧模样,她看得出,这次的病势并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么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但荀玄微在宴席上摆出一副坦然轻松的姿态,阮荻轻易便信了。 这一顿夜宴,宾主尽欢。虽然没有丝竹乐音,但耳边山风阵阵,流水淙淙,夹杂着一两声空谷鸟鸣,极尽雅致。 席间几句闲谈,阮荻得了准信,经由东宫入仕的道路并不通畅,阮氏只怕要继续在乡郡间归隐下去。 他放下了心头一块沉重大石的同时,却又陷入消沉颓丧的情绪,索性畅怀痛饮,又高声唤来家僕,看他的意思,还想要服用五石散。 阮朝汐一回生,二回熟,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阮荻却又自己放下了手。 「哎,昨日山中狼狈,今日算了。」阮荻想起昨日山里横冲直撞的野猪群就心有余悸,自嘲地笑了笑,沖阮朝汐的坐处招招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 「多亏阿般耳聪目明,树上一句放声高喊,救下了阮某性命。不多言谢,这块玉佩你且拿着。」 阮朝汐坐在原处,不知该不该起身,抬头去看身侧坐着的荀玄微。 荀玄微沖她点点头,轻声叮嘱,「去吧。记得道谢。」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几次宴席接触下来,她发现这位看似高傲无礼的阮大郎君,其实性情极为疏旷随性。对不喜欢的人以鼻孔轻蔑对之,对喜欢的人倒是关切。 阮朝汐刚走近,就被阮荻把玉佩塞进手里,「此玉佩是我随身信物,身边亲近的人都识得,你收好了。以后若有难处,可以拿着玉佩投奔阮氏壁。」 造型古朴的白玉配饰,半个手掌大小,四角雕刻莲花,搭配着青金色的长绦子,入手温润细腻,显然是随身日常把玩的爱物。 阮朝汐摩挲了几下温润的白玉,谨慎地握在掌心里。 宴席到了末尾,宾主尽欢,阮朝汐跟随起身,荀玄微挑了最亮的一盏灯笼给她,仔细叮嘱, 「下山道青苔湿滑,当心脚下。疲乏了回去早些歇着。」 阮朝汐提着灯笼,暖黄灯光映亮了脚下的山石道。 她下去几级石道,又停步抬头,看了看头顶天色。 月如弯钩,斜挂山涧崖边。正值初更天。 宴席举办得圆满,宾主都心情不错,或许是开口求情的好时机。 昨夜燕斩辰的事,沉甸甸挂在她心里,已经一整天了。 燕斩辰其实和她并不熟谙。白蝉昨夜提醒她,别多想,也别多问;杨先生今日看她情绪不对,也私下里和她说,此事与她无关,谨言慎行,少做少错。 但昨夜燕斩辰哭得太惨,人太过悽惶,她心里有个坎过不去。 她回身望向荀玄微站在山道高处的身影,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一道瘦削身影从月下山林的枝头高处攀下,无声无息地落在荀玄微身前,俯身拜倒行礼。少年腰佩长剑,身穿利落贴身的窄袖袴褶袍,眼皮还隐约肿着,赫然是燕斩辰。 阮朝汐吃惊地盯着他。 「宴席已散,仆送贵客下山休息。」燕斩辰低头询问,「郎君若无吩咐的话,仆去了。」 荀玄微平淡吩咐下去,「好好看顾阮郎。」 「是。」 燕斩辰俯身大礼郑重拜下,迅速起身。 阮朝汐眼睁睁瞧着燕斩辰跟随阮大郎君下山,少年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燕三兄……」她忍到如今,还是问出了口,「下山护送贵客休息,还会回来的吧?」 荀玄微沿着石阶缓步下山,笑看她一眼。「他是荀氏家臣。人不回来,难道要追随贵客去阮氏壁不成。」 阮朝汐长唿一口气。心肺尖从昨夜就隐隐堵着的地方倏然畅快了。 燕斩辰虽然犯了错,但坞主为人温和大度,果然宽宥了错处,没有把人冷酷地驱逐出去。 她嘴上没说什么,但脸上浮现出细微的高兴神色,两边脸颊各现出一个浅浅的笑涡,人往前蹦跳着走了几步。 荀玄微看在眼里,失笑,「你和燕斩辰并无甚交情。他留在坞里,你怎的如此高兴?」 说到此处顿了顿,若有所悟,「难怪你刚才宴席间睏倦。昨夜他在主院闹腾,惊扰到你了?」 昨夜燕斩辰哭到声嘶力竭的场景,阮朝汐已经不愿再想,名贵的玉佩扣在手里,青金色的长丝绦随着步子甩来甩去,只简单应道,「认识了好久的人,能见他留下,总是好的。」 燕斩辰留下了,她心绪稍安,心底深处横亘了整日的另一个疑问却按捺不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昨夜燕三兄哭得好生悽惨,求见了好久。坞主当时……不在主院,不曾听见,对不对。」 荀玄微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招手示意她过来。 阮朝汐原路跑回他身侧,荀玄微接过她手里的玉佩,把金青色的长丝绦仔细理顺了,指腹拂过温润光华的白玉表面。 「旧玉表面光滑柔腻,是日夜随身携带温养的缘故。山中开出的新玉,都没有如此细腻的质地。」他展示掌心的玉佩,「阿般可听过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这句话听来耳熟,阮朝汐思索了片刻,「书里还没有学到,不过杨先生说话时提起几次。说的似乎不是玉本身,而是借指人。」 「不错。玉需雕琢打磨,人更是如此。」荀玄微携着阮朝汐往山下主院处走,缓声解释给她听。 「燕斩辰武学已成,心性还需磨鍊。以玉喻人,他便是山中开出的一块新玉。如今打磨成器,可以大用了。昨夜打磨中途,意外惊扰了阿般,是我未思虑妥当,下次会留意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阮朝汐:「……」 荀玄微的一番话,幽深迂迴,意有所指,似乎回答了她的疑问,又似乎什么也没答。 跟随下山的后半截路,她没说话,心里乱糟糟地琢磨了好一阵,琢磨来琢磨去,却更加困惑混乱了。 玉不琢,不成器。这句话本身是极有道理的。 然而。玉是玉,人是人。简单的『打磨』二字笼统带过……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18章 阮朝汐接连两夜睡得晚。正是渴睡的年纪,大清晨地被葭月的敲门声惊醒时,人勐地坐起,几乎是懵的。 「阮阿般,快起身。」葭月在门外催促,「阮大郎君今日告辞出坞,临行前要见你。郎君叮嘱你换身干净袍子去。」 阮朝汐被领去了云间坞的正门。 直插云霄的两扇包铜大门,左右缓缓敞开,露出前方下山石道,头顶湛蓝的天空。 阮氏的车马绵延数十辆,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发。 荀玄微在坞门下送别。他今日换了身自在随意的曲领广袖霁色袍,脚踩木屐,从正堂亲自送出了坞门,和车边站着的阮荻对话惜别。 阮朝汐走近了几步,两位郎君同时瞥见了她,停下话头,阮荻笑着沖她招招手,「昨日赠你的玉佩呢,怎不见你挂起来。」 阮朝汐谨慎地往衣襟里探,从几层里衣的贴身处,把玉佩极小心地掏出,双手奉上。 「玉佩珍贵,挂在身上怕掉了。」 阮荻哈哈大笑,「不怕,掉了再送你一块新的便是。昨夜酒喝多了,有件极重要的事竟然忘了问。」 他当面问起阮朝汐父亲一系的出身来歷。 阮荻这回真正上了心,除了父族的郡望,亲友,幼年时在司州的住处和见闻,阮朝汐凭着记忆一一答了。 最后细问起阮朝汐的母族来歷时,阮朝汐刚答了句,「阿娘姓李——」 荀玄微接过话头道,「她母亲殁在豫南山林。是我替她母亲收敛的尸身。最后遗留了少许随身物在我处,等下遣人送过去给你查验。」 阮朝汐一怔。 她阿娘只遗下了半幅衣袖和一根木簪,都收在她屋子里,其他还有什么遗物? 她还在困惑地思索着,那边阮荻已经道了谢,继续和荀玄微说话: 「阿般的父亲雅通文墨,家中有藏书,确实像是士族出身,有五分可能是司州旁支的阮芷。只是两边断绝来往已久,不知通婚情况,仓促间查对不得谱牒,阿般年纪又小,太多事记不分明,眼下不能确认。」 「倘若真是我阮氏族人,我定然不会放任阿般沦落到为人僕役之窘境。从简,再给我些时日可好?等我回去调阅谱牒,派遣人手去司州寻访,两边细细地核对。」 荀玄微噙着浅笑,并不多说什么,最后听到『为人僕役之窘境』几个字,视线往阮朝汐身上轻飘飘转了一圈。 阮朝汐果然从思索中惊醒,出声分辩,「阮大郎君,我和阿娘被山匪劫掠,坞主半途撞见,好心收留了我。我并未一张身契卖了自己。」 阮荻抚掌喜道,「那极好!既然还是自由身,你索性随我去阮氏壁罢!」 阮朝汐不肯去。 一来,她不捨得云间坞。 二来,她在屋里已经屯了十八个饼子,未来还能继续屯饼子。荀玄微性情温和,她如果打算要走,当面告辞应该就能走了。 她这几日旁观下来,阮荻为人虽豁达疏旷,但性情可不像荀玄微那么好说话,行事颇有几分高门郎君常见的独断意味。 瞧瞧现在,不过两句话功夫,阮荻兴致起来,扯着她的衣袖就要随车把她带走。 她父亲有五分可能是阮氏司州旁支子弟,万一不是呢。 阮大郎君失望恼怒之下,给她定个冒姓攀附的罪名,她岂不是要在阮氏壁里沦落奴僕,以后就再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阮朝汐年纪虽然不大,经歷的事不少。瞬间便想清楚了,坚决摇头不走。 荀玄微站在车边,耳听着他们拉扯,唇边噙着清浅笑意,悠然去看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映红了天边捲云。 一来二往,最后才出声替两边说和,「依我看,不如将阿般留在我处教养着,长善这边遣人去司州查证。消息确凿之前,我这处把阿般日常的供养饮食先往上提一等,当做暂住的阮氏族人待遇。等身份确认了,自然可以将阿般堂堂正正接回阮氏壁。若是谱牒对不上,此事便就此罢了。」 阮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再没有更妥当的法子了。「如此太麻烦你。」 「何来的麻烦。」荀玄微悠然道,「阿般一个十岁的小童,吃穿用度又能有多少。我院子里已经养了几十口,左右不过多添一副筷子罢了。」 两人当着众人击掌三下,郑重约定此事。 阮荻原本已经登上牛车,又转回来,俯身把自己赠送的玉佩亲自系在阮朝汐的腰带间,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头上的髮髻。 众人目送着犍牛迈步,阮氏车队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地往下山道行去。 燕斩辰一大早地跟随在阮荻车队后头,阮朝汐早就在人群里瞧见了他,如今果然过来告辞。 「阮大郎君即将返程,仆送贵客出坞壁。」燕斩辰俯身行大礼,「路途遥远,郎君可有何吩咐?」 荀玄微叮嘱他说,「把人看顾好了。务必亲自送入阮氏壁,不得有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是。」 看他脚步并不怎么快,人却像轻烟般缀上了前方牛车,不远不近地在后方随行压阵,很快消失在阮朝汐的视线里。 部曲们摇动铰链,吱嘎作响的沉重声音里,坞门缓缓关闭。 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身后,往回走了几步。新得的玉佩在腰间摇晃不止,她拂过青金色的漂亮长穗子,把玉佩拢在手心,捏了捏细腻温润的表面。 走着走着,脚步勐地一顿。 她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坞主。」她急促地喊了一声。 荀玄微停步回眸,「怎么了?」 阮朝汐紧张地握紧了玉佩。「我……我忘了说给阮大郎君一件事。」 对面无声的注视下,她捏紧了自己身上小郎君式样的衣袍下摆,神色不自觉地带出三分难堪,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竟忘了告诉阮大郎君,他或许误会了……」 荀玄微若有所悟,抬手摸了摸她头顶男童式样的丱角髻。「莫紧张。」 「阮郎将玉佩赠与你,谢的是你的救命恩情。你有可能是他阮氏族人,因此他才託付我看顾你。至于阮氏族人,自然是男女都包括的。你不必太顾虑自己是女孩儿,玉佩收着便是。」 阮朝汐站在原地不动,听了他的宽慰,神色却越发地紧绷。 「不止这个。我刚才还忘了说……」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露出极度不安的神色,「我想起来了,我娘……我娘不识字。」 杨先生在课堂上说过,士族和寒门庶族不通婚。 士族郎君,只会迎娶士族娘子。 若两边的亲事不相配,不止会被亲友引以为耻,断绝来往,甚至会被州郡里的宗正弹劾,将自降身份通婚庶族的士族逐出士族谱牒,沦为寒门。士族的郎君和娘子,哪怕不娶,不嫁,也绝不会自贬身份,低娶低嫁。 她阿娘……她阿娘不识字。家境穷困潦倒,阿娘吃苦受冻,只会织布刺绣。怎么会是士族娘子? 如果她阿娘不是士族娘子,和阿娘婚配的阿父……又怎么会是士族郎君? 阮朝汐站在原地,天光明亮,她却感觉一张铺天盖地的暗色大网把她当头遮住,她越想越喘不过气,最近养得气色极好的粉嫩脸颊迅速失了血色。 「我阿娘不是……我阿父也……错了!」 她用力把腰间繫着的玉佩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唿吸急促,回身就要去追阮大郎君的车驾。 荀玄微站在她身前,抬手拦住了她。霁色大袖被山风唿啦啦吹得展开,遮蔽她的前路。 「别慌。万事想好了再做。」 荀玄微缓声劝慰她。「世道太乱,求生不易。你阿娘一个大人带着年幼的你四处漂泊,或许会不得不隐藏许多事。」 舒缓平静的言辞落入耳朵里,阮朝汐失措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抬手抹去眼角的一点雾气,听面前的郎君说话。 「阿般,你需知道,庶民百姓家的娘子极少有识字知书的,雅擅诗文的娘子都是士族出身。不识字的人,无法假做识字;但识字的人,是可以假做不识字的。或许你阿娘因为种种原因,生前未和你说。」 阮朝汐心里一半惶惑,一半疑虑。 她脑海里瞬间闪过种种景象,想起阿娘跪倒在乡郡先生门外,苦苦哀求了半日,只求先生给她书写个名字、好叫她带回家练习的场景。 「我觉得,不像……」她艰难地说。 荀玄微倾身往前,盯着她的眼睛。「你觉得不像,但你不能确定。是不是?」 阮朝汐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就交给阮大郎君那边去查。他是陈留阮氏嫡长子,手里有阮氏谱牒。由他查验清楚,好过你这边胡乱猜疑。」 荀玄微起身,温和而不容置疑地道了句,「玉佩给我。」 他说话的语气如此笃定,阮朝汐紧绷的神色松散了些。 她走上前两步,把掌心捏着的白玉佩举高给荀玄微过目。 「玉佩很贵重吧。万一不小心掉了摔了,总不能真的让阮大郎君再送一块新的来。还是坞主收着好。」 「不过是一块玉佩而已。」 荀玄微拿起莲花白玉佩,重新系回她的腰间,随手捋顺了青金长穗子。 「此物的价值,在于它是阮氏子弟轻易不离身之信物,玉本身倒是无甚珍贵。以后若不小心掉在了哪处,在坞里四处找寻,总能找回来。若不小心摔裂了,你告知我一声,寻个玉匠替你补上便是。」 阮朝汐摩挲了几下温润的白玉,荀玄微从容平和的态度令人信赖,她终于放开手,任凭阮氏玉佩挂在腰间。 第19章 阮大郎君赠送的莲花白玉佩,起先挂在腰间。 悬挂的玉佩随着脚步晃来晃去,引得阮朝汐时不时地低头探看,唯恐不慎掉落在了哪处。 荀玄微见她连写字时也分心伸手摸玉佩,吩咐白蝉打了一条五彩丝绦带穿好,就如高门世家的小娘子戴璎珞项圈那样,挂在阮朝汐的脖颈间。叮嘱她轻易不要离身,日夜戴着。 去东苑进学也戴着,上武课时不慎露出来一次,当时便被人眼尖瞧见了。 坞主待阮阿般不寻常,连带着杨斐和霍清川也都特殊对待,童子们原本私下里议论纷纷。如今见阮朝汐随身戴上了阮大郎君赠送的名贵玉佩,原先各种猜测的声音却齐刷刷消失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或远或近打量,带了谨慎尊敬,乃至敬畏退避的眼神。 异样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阮朝汐惯例清晨从主院过来进学,趁着杨先生短暂不在,闹哄哄的东苑学堂里,李豹儿大着胆子凑过来,极轻地摸了一下细腻的玉佩表面,被火撩着似的急忙缩手。 「又温又滑,摸起来跟豆腐似的。」他惊嘆,「多好的玉啊。阮大郎君就这么送给你了?阮阿般,这儿没外人,你照实说了吧。你其实就是陈留阮氏流落在外的小郎君,阮郎君拿这块玉充作信物,把你认下了,是吧?」 喧嚣的东苑学堂瞬间寂静。四周齐刷刷地竖起一片耳朵。 阮朝汐把玉佩扯过来,收进衣领里挡住,面无表情回答,「没有的事,别瞎猜。我不是。」 陆十坐在阮朝汐身后,神色复杂。 陆十和其他童子不同,全靠一张清秀脸蛋被选进坞里,但人毕竟不傻,还挺机灵的。 初来乍到那日,听徐幼棠指着他和阮阿般,私下里笑论了一句『金童玉女』,他就意识到阮朝汐和其他童子的不同之处。 这么多天,难为他把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憋着一口气,谁也没告诉。 文课后跟着上武课,趁着阮朝汐起身去库房挑选木枪的当儿,他缀在身后,瞅瞅周围无人注意,小声说话安慰: 「阿般,他们煳里煳涂乱说一气,你别烦他们。你当然不是陈留阮氏流落在外的小郎君。你是阮氏流落在外的小娘……」 阮朝汐勐地停步,回头瞪他。 她的眼睛天生大而圆,瞳仁黑亮,漂亮是极漂亮的,瞪人时却凶得很,陆十被吓了一跳,赶紧闭嘴,把『小娘子』三个字硬生生地吞回去了。 「……小……那个。我晓得的。」陆十迭声跟她打包票,「阮阿般,咱们是有交情的人。你放心,我在东苑这么久了,没有跟一个人说出去,以后也不会说。我只想当面问清楚,你当真是阮氏流落在外的小……小……贵人,对吧?」 阮朝汐无语地继续往前走,「我不是。」 武课在庭院中央的沙地处。东苑小子们三三两两地从库房拿出木兵器等候,教武课的部曲还未至,四五个童子团团围住庭院里一棵高大柏树,拍手笑闹起闹, 「谁放的大话?大伙儿可都听见了。认赌服输,姜芝。爬树!爬树!爬树!」 被围在中央的姜芝涨红了脸,咬牙捋袖子,回身一下攀上树干。 「爬就爬!谁不会爬树!」 阮朝汐远远地瞧见这边热闹,停下步子,不出声,也不靠近,眼看姜芝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 她烦姜芝。 前些日子,因为阮朝汐被召去正堂赴贵客宴席,姜芝心里不舒坦了,非要阮朝汐把『贵客的珍贵赐物』带出来给大伙儿看看,阮朝汐没搭理他。 姜芝是个心思机敏的,看出阮朝汐的敷衍,放话下来说,阮阿般根本没能入贵客的青眼,也压根没什么赏赐。如果阮阿般能当众拿出贵客赏赐,他姜芝当众爬树。拿不出来,那就是牛皮吹破喽。 阮朝汐依旧没搭理他。 但姜芝的话已经放出去了,天天盯着她,没事刺几句,阮朝汐烦他。 烦姜芝的不止阮朝汐一个。李豹儿也烦他。 用李豹儿的话说,「快十岁的儿郎,整天盯着别人屁股后头唧唧歪歪的,奶娃子讨奶似的,看的烦!」 李豹儿是东苑的孩子王,今儿壮着胆子摸了把玉佩,确认是真货,高门大族才有的绝好的东西。他得了物证,立刻带人来堵姜芝了。 姜芝心头憋着气,当真往东苑最高的大柏树上爬。 这年景的庶民百姓,哪家孩子不会爬树。下头又是雨后的泥沙地,掉下来也摔不重。 一口气爬上了三四丈高处,姜芝箕坐在树杈高处,正盯着树下冷笑,今日负责教授弓步打拳的高邑长终于赶过来了。 教授东苑的高邑长,三十来岁汉子,周敬则麾下的得力干将,人长得膀大腰圆,还未跨进院门,远远地就是一声怒吼, 「是哪个不要命的爬树!爬那么高,意图窥伺主院?!再不滚下去,主院这边一声令下,给你小子射成刺猬!」 听到『窥伺主院』 四个字,树下围拢的童子们面面相觑片刻,轰然如鸟兽四散。 姜芝连滚带爬地从树冠高处翻下来沙地,自知犯了大错,赶紧原地伏倒请罪,「高邑长饶命!我实不知!我看阮阿般天天在主院攀爬高处的树枝,有时还在树上发呆,我……我不知在东苑不可以……」 高邑长指着姜芝的鼻子大骂,「主院各处至少拉开了五张弓,对着你脑袋!要不是我拦住,你还能活到现在嘴硬!」 痛骂了一顿,也没细看院子里远远地站着谁,抬手招人,「把姜芝带回去屋里思过。再告诉霍清川,罚了他今晚的晚食。」 阮朝汐默然过去,把颓丧的姜芝领走。 送到屋门边时,姜芝咬牙想说点什么,还没想好说辞,阮朝汐却先开口问他,「刚才在树上,你看到后山了吧?西北边的山里可下雪了?」 姜芝愕然,「什么西北边的山里。我没看后山。」 阮朝汐也惊愕了,「你难得爬高,竟没看一眼后山?那你在树上张望什么。」 姜芝语塞,「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他负气爬上了高处,看似左顾右盼,其实始终留意着树下围住看笑话的童子们。 姜芝反唇相讥,「你日日往树上爬,爬那么高,你倒是说说你在看什么?东苑天天有人犯错挨罚,你不住东苑,总归牵连不到你!每日东苑的热闹瞧够了罢!」 阮朝汐耐心告罄,直截了当说: 「没瞧你们的热闹。有时看后山,有时看坞里,有时只是坐着吹风,总归往远处看,不会留意看近处。东苑西苑吵来吵去,罚来罚去的,都没甚意思。」 姜芝一怔。 阮朝汐那句『总归往远处看,不会留意看近处』落在耳里,他忽然想起昨晚杨先生饭后散步,随意和他笑谈了几句, 「姜芝,你机敏过人有辩才。但天下辩才何其多也。你啊,需得多往远处看,才配得上你的机敏辩才。」 姜芝的后嵴梁背忽地炸起起一层薄薄冷汗,还在想,阮朝汐已经转身走了。 清晨她在书房练字当时,荀玄微就坐在书案对面,开窗看了眼天边的捲云,告诉她, 「云层浓厚压低,从西北方向而来,今日西北山中或许有雪。」 西北边,是她阿娘临终前手指着的司州方向。她们的故乡。 司州已经落雪了么。 —— 午后,西北山边的浓云果然聚拢过来,天光晦暗,各处早早地掌了灯。 书房里点起了明亮火烛。 阮朝汐趴在书案边,摊开杨先生给东苑童子们准备的千字文描红本,『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笔一划地在纸上认真描画。 笔下端正写着大字,心神却飞到了远处。 自从阮大郎君的玉佩挂在身上,她得空时,总是不自觉地追忆和母亲共度的艰难年月,回忆从母亲口中陆续听来的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试图从模煳的童年过往里找寻属于士族出身的蛛丝马迹。 然而她的童年太过颠沛了。记忆里大都是零碎的片段。最清晰深刻的,反倒是豫北小院里的那两颗沙枣树,和屋里永不停歇的织机声。 她回想的时日越多,记忆越模煳杂乱。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难以分清,那些充塞了脑海的混乱片段,究竟是真实的童年记忆,还是她自己过于渴望寻到证据、证实出身的臆想。 想着想着,一不留神,坚硬的紫毫笔锋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粗横,越过纸张边角,划到了书案上。 「呀。」她勐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要用袖子擦拭。 手里突然一空,紧握的笔管被对面拿走,放回笔山。 「心神不宁,何必勉强再练。回去休息,明早再来。」 白蝉端上一碟子奶饼。阮朝汐心事重重地起身,拿布擦拭手上墨痕的时候,鼻下闻到了奶饼的香气。 荀玄微在斟酌着写一封文书制式的书简。奶饼热腾腾的放在手边,他并不抬头,极随意地把小碟往旁边一推,就是无甚胃口,不想用的意思。 白蝉站在侧边,把奶饼小碟熟练地端起,询问的眼神看了眼阮朝汐。 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郎君不吃。你要不要?」 这些饼子是专为书房主人备下的小食。放置在巴掌大的琉璃小碟里,有甜口,有咸口,在阮朝汐看来,算是极精细的了。 但荀玄微吃用得并不多。有时候吃一两块,有时候一块也不吃,直接搁置在案上,未用的饼子隔夜便会丢弃,当着阮朝汐的面,全倒池塘里餵了锦鲤。 阮朝汐见不得好好的精细吃食拿去餵了鱼。在书房早晚练字时,吃用过不少回。 今晚荀玄微又是一块奶饼都不用。阮朝汐也不像初时那么拘谨,直接从小碟里拿一块叼进嘴里,两边小尖牙细细地磨着饼。 白蝉熟练地用油纸包起其余几块,准备给她带走。 有个疑问在阮朝汐的心里一阵了,她随白蝉出去时问了句,「白蝉阿姊,前几日的髓饼,这两日怎的不见做了?坞主不爱吃吗?」 白蝉讶然,「髓饼每日都备着的。前两日端上来,见阿般只吃奶饼,髓饼未动一口,以为你不喜欢。我便做主撤了。——阿般原来是喜爱髓饼的?」 原来如此!阮朝汐懊恼地说,「奶饼不能久放,做好当日就要吃完。髓饼能久放,我捨不得吃,都带回屋里存着呢。」 白蝉又惊讶又好笑,捂着嘴轻笑出声。 「我知道了。明早就把髓饼端上来。」 「多谢阿姊。」阮朝汐低落了整日的情绪终于上扬,郑重道了谢,穿过庭院,回了自己屋里。 白蝉转身回书房时脸上还漾着笑。她正轻手轻脚地收拾书案留下的琉璃小盘,荀玄微的目光从窗外庭院收回,不经意地问了句。 「你们说了什么,阿般出去时脚步都轻快了,倒像是遇到了畅意的事。」 白蝉把阮朝汐的回话复述一遍,感慨说,「可怜见的,长得玉雪糰子似的金贵模样,却早早地没了娘,连累得在外头吃了不少苦,髓饼都不捨得吃,惦记着要带回屋里屯着。郎君,以后书房里早晚上两次髓饼?」 「倒也不必每日两次。」荀玄微将书案对面的纸张拿过来,有力的指尖按在纸张边缘,细看阮朝汐的描红, 「每两日给一碟足够了。等阿般囤够了干粮,也不知打算去何处。」 白蝉捧着小碟正欲告退,听到最后一句,惊得脚步停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经过层层筛选、被选入坞壁,当做荀氏家臣培养的童子,和普通入坞壁求个温饱生存的黎庶百姓不同。 精挑细选招募的童子,从小养在正堂东苑,和郎君朝夕相对,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悉心教养,养出远超寻常庶姓的本领和见识,以及生死护主的耿耿忠心。即使日后资质不符合被送走,也终生是荀氏家僕。 「阮阿般她……她竟生有异心?」白蝉惊问,「可是那玉佩让她以为自己身份不同了?」 荀玄微应该是听到了,又仿佛浑不在意,眸光抬起,透过半开窗牖,再度凝视着深秋庭院。 庭院里轻快远去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将来事,未可知。不必和她多说什么。」 他又拿起书案搁置的书卷。烛火映亮了他的侧脸,星眸半阖,烛台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深邃眸子。 重生一世,前尘如梦。这世间恆变,却又始终未变。四季长相替,花开有定时。 他最后只淡淡道了句:「人非草木顽石。颠沛中予以安稳,无依时予以亲朋。落地生根,总归能把人留下的。」 第20章 变故的到来, 如雪泥鸿爪,起初无迹可寻。 云间坞山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谁能想到后续事。 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东苑小子们全体脱了袍子和里头袷衣,只穿一条犊鼻裈, 从年纪最大的李豹儿到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一律光着膀子, 哆哆嗦嗦地站在雪里。 每人搓两个雪球, 两人一组, 互相把对方的前胸后背都拿雪擦得通红髮热, 周敬则亲自过来教授武课,背手站在旁边查看, 满意地一点头, 「从今日开始, 每日例行两个雪球擦身, 直到开春积雪融化为止。」 「雪球擦完全身, 气血活络, 童子们两人一组排成长列,沿着坞里跑一圈回来。周某在此处等着你们。」 「等跑完回来,全身发汗, 经脉舒展,你们可以开始上武课了。」 大雪里的东苑众童子:「……」 纷扬飘散的飞雪里,阮朝汐被叫进了主院书房。 「下雪了。从今日开始的整个冬天,东苑停了文课,武课你不必去。」 隔着院墙, 东苑隐约传来痛叫之声,童子声线清脆, 李豹儿的哎哎大叫声格外明显。荀玄微往东苑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把书案上的小碟推了推。 今日小厨房做的是胡饼。 阮朝汐坐在长书案对面,也在侧耳倾听东苑传来的声响。 她以东苑徵召童子的身份入了云间坞,却又和同伴分离,东苑童子们吃苦受累时,她独自坐在点起炭盆、温暖如春的书房里。 阮朝汐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异样的感觉又升起,捏着一块胡饼,尖牙细细地磨饼,半晌没吃完一块。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未劝说什么,转而在半尺高的文册间寻觅片刻,找出早准备好的一沓信纸,递了过来。 「杨斐替你们开蒙两月有余,阿般看看,能认出几个字。」 阮朝汐把胡饼放下,擦净了手,小小身影笔直跪坐,双手捧过了信纸。 一沓字纸,通篇天书,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去『大』,『一,』『天』,『十』几个极简单的字,其余认得的只有末尾一个『阮』字。 「陈留阮氏是豫州大族,祖上可溯源两汉,诗礼传家。」荀玄微抬手点了点末尾那个『阮』字: 「这是阮大郎君的亲笔书信,前些日子你见过他当面。其人外表放达纵情,但仔细看他的字,放达在外,内秀其中。」 修长手腕把书信又推近几分, 「东苑整个冬日都上武课。你若有心在冬日里进学,不妨多观摩阮大郎君的字迹,能学起来最好。」 阮朝汐低头翻过纸张。 杨先生教授的正楷字横平竖直,阮郎君的字体飞扬跳跃,好看得很,但是……横不平竖不直,横如奇峰崛起,捺若大江奔流。 她盯住面前的信纸,秀气的眉头缓缓蹙起, 「学阮大郎君的字……有点难。」 荀玄微并不勉强,慢悠悠地把纸张就要收回,「做不了?」 阮朝汐一横心,按住信纸,「能学。」 虽说一口应下,但她心里有疑问。 拿着阮郎君的亲笔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荀玄微的耐心极好,并不开口催促。阮朝汐终于还是把疑问说出了口。 「学会阮大郎君写字,为什么就算冬日进学了?我本来惯例要每日练字的。」 「学人写字是很大的本领。」荀玄微把茶汤放下,耐心地和她解释, 「你每日练习正楷是极好的。然而,只会正楷并不足够。当世极重风骨韵致,见面以品貌取人,诗书以字品取人。士族家学渊源,不同家族的字迹各有门第风貌。你若学好了阮大郎君的字,不啻于霍清川的文才,徐幼棠的武学,将来有大用。」 阮朝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学人字体,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成的。阮郎的字迹潇洒飘逸,不难模仿,耐心即可。」说到这里,荀玄微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长案。 白蝉低眉奉上两盏瓷盅。酪浆甜香和苦涩药味激盪。 窗外无声飘落着雪,东苑方向传来的嗷嗷痛叫声还在继续。阮朝汐屏息静气,端正跪坐,模仿着阮大郎君书信的笔迹,在纸上落笔临摹。 阮郎君的笔迹纵横潇洒,横不平,竖不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阮朝汐临摹落笔,横若青虫爬行到一半,忽然展翅凌空飞去;竖若柳树曲木坚硬疙瘩,半截嶙峋凸起又凹下。 她反覆摹写阮郎君书信里的『阮』字,一个字写满了整张纸,写到心浮气躁,只觉得满纸都是青虫和曲木疙瘩,自己看不下去,把纸揉了,扔进字篓里。 荀玄微冬日早晨无事,斜倚在长案对面,面前摆放着一大摞十几只大小粗细不等的新笔。 在阮朝汐看来,所有的笔都差不多,无非是大字用大笔,小字用小笔。但荀玄微似乎从众多新制的笔中寻到了与众不同的趣味,借着窗纸晕光,慢悠悠地一支支翻看着,偶尔抿一口瓷盅里的药汁。 喝到半盏时,被对面扔纸的动静惊动,抬起目光。 阮朝汐正在第二张白纸上落笔。写得还是『阮』字。横竖撇捺,写出的都是心浮气躁。 荀玄微从对面起身。 「阮郎写的行书,和正楷大不相同,初始练得不习惯是正常的,无需烦躁。」 他走到阮朝汐身侧,手腕发力,带动她的手指,写下惟妙惟肖的一个『阮』字。横若千里远山,捺若大江东流。 「练字不在多和快,而在体味精髓。落笔可以放慢,每写一次,体味横折勾转的不同妙处。」 他出声提点,随即笔尖往下,落在密密麻麻、上个字紧贴下个字的几行字迹上,提笔划去。 「想要练好字,不必过于爱惜纸墨。」 他拿过一张新纸,覆于长案上,和缓劝诫,「落笔不必顾忌纸张,初学时字写大些无妨。阿般,你需这样想:你落于纸上的字迹本身,比承载字迹的纸张绢帛,要贵重得多。」 边说着,换了一只新制的紫毫笔,示意阮朝汐执笔,由他引领着,写下一个大而舒缓的『阮』字。 裁制成一尺八分长的新纸上,只在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四处皆是留白。 阮朝汐震惊地盯着只写了一个字便弃置不用的新纸。 荀玄微示意白蝉开书柜,从楠木柜里取出一沓新裁的大纸,放在阮朝汐面前,纸张足有半尺厚。 又取出一只檀木长盒,里面放置了大小不等的四支紫毫笔,四支霜白毫笔。 「书房里不缺笔墨纸张。若是纸张不够了,笔不堪用,白蝉自会补上。」 檀木盒合拢,推到阮朝汐面前,问她,「你冬日功课繁重,并不比东苑的武课轻松,人须得吃饱了,才能专心进学。现在可愿多用点吃食?」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半尺厚的练习白纸,轻轻地吸了口气。 随即默然点头,把琉璃盏里盛着的细饼拿过来,接着刚才咬下的小半块咬了一口,又捧过今日的酪浆,打开了瓷盖。 东苑的哎哎痛叫声从早晨持续到傍晚。 书房里,阮朝汐不肯停下,同样从早晨持续练字到傍晚。 直到东苑那边的声响停了,到了晚食时辰,大家都去了饭堂,她才停笔,挨个揉了揉指腹和掌心。 指腹早已被磨红了。碰触一下,火辣辣地疼。 阮朝汐没吭声,拿冷水浸了浸,热辣辣的痛楚好了些。 虽然练字过久,手不舒服,总好过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她心里不舒服。 白蝉提灯送她去东苑用晚食。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浓云堆积,坞里无声无息地飘落大雪。主院各处廊下点起的灯笼光线朦胧,映照出夜色里随风纷落的雪花。 有人在主院半掩的门边说话,那声音模模煳煳的,听不真切。 她停步去看,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看到守门的老僕手提灯笼,在前方引路,把两个人带进主院。 被带进来的两人身形高挑,一看都是男子,走在前头的那个戴着遮挡沙尘的幕篱,黑色幕篱罩住了头脸半身。 后头的那个走路身形不稳当,跌跌撞撞进了主院,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脱力地晃了晃,摔在雪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阮朝汐停住脚步,站在长廊里,远远地看着。 引路的荀氏老僕赶紧往回几步,提着灯笼弯腰查探。昏黄灯光下,鲜血从摔倒那人的身上汩汩淌出,浸透了身下新积的白雪。 「阮阿般,不关你的事,走罢。」白蝉低声催促。 阮朝汐眼睛盯着庭院摔倒的那人,跟着白蝉走出一步,摔倒那人忽然挣扎着抬起了头。 荀氏老僕手里的灯笼光线,映亮了来人满是血污的年轻眉眼。 阮朝汐刚抬起的脚步倏然顿住。 重伤摔倒的那人,赫然是出坞多日、许久没有音讯的徐幼棠。 「幼……幼棠……幸不辱命,顺利完成……完成託付。」 徐幼棠从雪地里挣扎着撑起身子,面向书房方向,哑声道,「幼棠求见郎君。」 山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无声无息落下,多少秘密掩埋其中。 —— 南苑二兄徐幼棠回来了。 消息瞒不住一墙之隔的东苑,这几日东苑私下里议论不休。 身上几道贯穿箭伤,血几乎流干了一半,人进了主院就再也爬不起身,紧急唤来南苑修习医术的莫闻铮,抬进南苑连夜治疗。 幸好年轻底子好,休养了四五日便缓过来,昨日有人见他下了地,披着郎君赐下的狐白裘,在主院中庭里慢慢地踱步。 晚食间隙,李豹儿悄声对周围几个讲述,「徐二兄通过试炼,名姓登记造册,从此算是正式的荀氏家臣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听霍大兄说,坞主亲自修书一封,送去荀氏壁告知宗族。徐二兄当面瞧着坞主写信,哭得稀里哗啦的。」 「哦!」童子们传来一片惊嘆声。 李豹儿流露出羡慕期待的目光,「希望有一日,我李豹儿的名姓也能堂堂正正写在坞主的家臣名册里。南苑住着四位兄长,不好压他们一头。那我……我就列第五个吧。」 「嘁——」童子们发出嘘声。 阮朝汐坐在李豹儿对面,边听边扒饭。 她停下筷子,追问了句,「霍大兄有没有和你说,和徐二兄一起回来的那个人,是什么来歷?」 李豹儿正在添汤,木勺捞肉的动作一顿,愕然反问,「什么人?徐二兄是和其他人一起回来的?没听说。」 阮朝汐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接过汤勺,给自己碗里舀了一勺肉汤,继续扒饭。 但吃着饭汤的同时,心头却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黑夜里,被徐幼棠拼着半条命护卫进主院,头戴黑色幕篱的瘦削男子。 徐幼棠那身伤,都是被追兵缀在后面穷追不捨,强弓利箭所射伤。 霍清川被东苑众人围住询问时,简单提起几句,说徐幼棠身上。几乎没有刀剑伤,险些致命的是后背和肋下几处箭伤。显然追兵未曾赶上他们,近身鏖战的机会不多。 被他护着进来的那幕篱男子,这几日便住在主院的西边客房,和她的住处可以隔着中庭对望。 偶尔清晨和入夜后,那男子会被邀去书房,和此地主人对谈良久,又送回西客房。出入时始终戴着幕篱,瞧不清面目。 但阮朝汐毕竟和神秘来客的住处只隔着一片庭院。 偶尔清晨早起时,天色黯淡,灯烛熄灭,庭院积雪微光。西客房暂时羁留的居客偶尔会推开木窗,在远山晨光中默然赏雪。 这样的时候,西客房里的人往往不会穿戴幕篱。 借着晨光和雪光,阮朝汐便看清了客居男子的相貌。 那是一位极年轻的郎君,眉目清隽文弱,应该尚未到加冠年纪。浑身上下素无配饰,头上简单一支木簪,扎成道髻式样,却无损通身的贵气。 那陌生的年轻郎君立在窗前赏雪,庭院里的雪景极美,却难以消除他眉宇间的哀愁郁气,他看着看着,便显露出落落寡欢的神色。 阮朝汐听多了白蝉的警告,并不会主动接近暂居的客人。在屋里洗漱完毕,她照常推开门去书房。 等她踩着积雪穿过中庭时,对面的窗已经关上了。 —— 当晚的书房里,阮朝汐和徐幼棠正式碰了面。 他们虽然之前有过几句龃龉,徐幼棠刻意找过她的麻烦,但时隔那么久,阮朝汐淡忘地差不多了。 徐幼棠掀帘子进了书房,迎面见了伏案练字的阮朝汐的背影,刚一怔的功夫,阮朝汐先起身行了礼,按照惯例称唿,「徐二兄。」 徐幼棠点头应下,「原来你在这里练字。」顿了顿,又说,「郎君传唤我过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铺满的纸张收掇收掇,空出半张书案,把身子往窗边上挪了挪,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摆放的竹簟。 徐幼棠又怔了片刻,几步过去,端正跪坐在她身侧的竹簟上。 阮朝汐练字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一口气练完五张字纸,洗笔时才发现荀玄微至今未至,徐幼棠还在身侧跪坐候着。 她问白蝉,「徐二兄等候了半个时辰了。他身上有伤,坞主在小院有事耽搁了么?」 白蝉唤来了葭月,低声问询几句,回来时眉心微蹙起, 「郎君不在小院。和西客房那位客人同去后山了。」 阮朝汐愕然,「坞主记岔日子了?还是忘了。」放下笔起身,「后山哪处?我去寻坞主回来。」 白蝉哭笑不得,把她按坐回细簟上,「郎君的事,你小小年纪少掺和。」 始终未出声言语的徐幼棠,忽然开口道,「郎君心思缜密,定下的事,极少会有疏漏遗忘。今晚去了后山,却把我召来书房,和阮阿般共处了半个时辰……其中苦心,我大致明白了。」 他按着伤处,吃力地侧转身,对向阮朝汐的方向, 「刚才半个时辰,恕我始终在观你言行,查验你人品可有不堪追随郎君之处。我见你习字专注凝神,言语坦然由心,并不计较前事,应是个心思澄澈纯净之人。之前争执,是我以貌取人,心思狭隘了。」 说完长揖告罪,起身告辞。 已经在穿戴风帽,准备去后山找人的阮朝汐:「……?」 白蝉送徐幼棠出去后迴转,和葭月低声感慨道,「徐幼棠出去了一趟,回来性子稳重许多,倒像是换了个人。」 葭月笑道,「那是自然的,郎君眼光挑得很。不止要有独当一面之力,还要处处出类拔萃,才配为追随郎君的家臣。」 阮朝汐已经穿好了风帽氅衣,索性直接回房。 今晚葭月主动送她,提着六角灯笼,走在前方。 葭月人长得纤瘦,身段却丰盈,走动时风姿绰约,衣袂在风中飘然盪起。昏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腮若三月桃红,盈盈回眸间,仿佛春日暖风拂过人面。 阮朝汐自己长得好,便不大在意别人长得好不好。东苑里的小子们时常私下议论说,主院里的几个都是美人姊姊,她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今夜细雪中的惊鸿一瞥,她忽然意识到,白蝉阿姊的美在于气质过人;而前方带路的葭月阿姊,确实是容貌出众的美人。 但容貌生得极美的葭月,此刻停步回眸,对她说出来的一番话,却不怎么动听。 葭月走到四下无人的长廊中段,停步不前,目光盈盈如水波,上下打量着她。 「我和白蝉是正经伺候书房的身份。徐幼棠是入了册的家臣。如今可好,郎君不在,我和白蝉不开口,徐幼棠也不开口,你小小年纪,倒敢抢先做主安排了。」 阮朝汐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话里的不悦之意明显,她便问,「葭月阿姊想说什么?若阿般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 葭月掩口轻笑,「郎君如今偏向你,无论你做什么,谁敢说你一个错字。白蝉大度,不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但我葭月可没那么大度。阮阿般,你需记得自己的出身。乡野间选出的小童,侥倖入了郎君的眼,把你带在身边耐心教导。但谁知道郎君何时失了这份耐心呢。阮大郎君赐你的玉佩,在我们荀氏的云间坞里可当不得护身符。」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葭月提起灯笼,重新沿着长廊往前,轻声缓语催促, 「雪大天冷,莫要在外耽搁太久冻着了。你既得了郎君的青眼,所有人自然待你不同,『口无遮拦』倒成了『坦然由心』,『不通世故』也就成了『心思澄澈』。若是冻坏了你那张人见人爱的标緻脸蛋,倒是我的不是了。快些回屋去罢。」 —— 当夜,阮朝汐在屋里的斗帐卧床里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才迷煳睡下了。 不知怎的的,梦里没有出现睡前见面的白蝉和葭月,却出现了她久未见到的,西苑住的娟娘子。 娟娘子抱着长筝,穿了身鲜亮长裙,娉娉裊裊地站在雪地里,对她笑说,「小阿般,我要走了。」 阮朝汐在梦里似和她亲昵得多,扯住娟娘子的袖子问她,「大姊,你往哪里去。带我一起。」 娟娘子笑着摇头,「不是个好去处,你莫要跟着。阿般,你是西苑最出众的,郎主对你颇为不同,只需把性情放和软些,以后定会有比我好百倍的去处。」 阮朝汐在梦里松了手,眼睁睁瞧着娟娘子踩着满地碎雪,抱筝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尽头。 她想问娟娘子口中的『郎主』是谁,漫天大雪封住她的口鼻,她连一声也发不出。 梦里风雪声声,灌入口鼻,她从梦里惊醒时,耳边依旧是寒风唿啸的声响,几片冰冷的雪花融化在她急促唿吸的鼻尖。 阮朝汐勐地睁眼,原来有扇窗户半夜被风吹开了,积雪卷进屋里,熄灭了碳炉,黑漆漆的屋里冷得雪洞一般。 她裹着被子哆嗦着起身,先把角落小铜炉里的碳点着了,冻得不住地搓手,挪过去几步关窗。 一阵突然而至的风雪灌入口鼻。几片雪花融化在她的鼻尖。 那场面和梦里的太过相似,以至于惊心。阮朝汐在窗边怔站了片刻,梦里窒息的感觉混合在风雪里扑面而来,她提起灯笼出了门。 黑魆魆的庭院暗处布满着值守部曲。她才走下石阶几步,今夜值守的高邑长从黑暗处走出来,沉声喝止,「小阿般,大半夜的去哪儿?」 阮朝汐这时才发现自己出来的理由唐突。 「我……想去西苑,找娟娘子。」她在唿啸夜风里艰难地张嘴说话,「刚做了个极不好的噩梦。我想找娟娘子说说话。」 「娟娘今晚哪有空。」 高邑长伸手指向书房的方向,「郎君和西客房的来客长谈。谈到一半时,召了娟娘子去书房弹筝。」 隔着空旷庭院,书房里亮着灯,窗棂处模煳地映出屋里的情形。 书房主人和西厢房暂居的客人在窗边对坐。 无名客人整日戴着遮盖面目的黑布幕篱,此刻摘下了,窗棂间露出瘦削单薄的侧影。 烛火摇曳的窗纸上闪出第三个婀娜身影。 娟娘子坐在屏风边的矮案处,却没有传来奏乐声,而是在围着小炉烹茶。 梦境里的悲伤情绪太真实,阮朝汐原本有股说不出的闷气憋在心头,看到娟娘子活生生的侧影的时候,那股闷气就泄了。 谨慎起见,她还是问高邑长,「最近娟娘子……没有离开坞壁的打算吧?」 高邑长比她还要诧异,「没有的事,你听谁胡说的。娟娘走了,西苑何人掌事?」 阮朝汐长长松了口气。果然是个荒诞离奇的噩梦。 冬日山里的夜风冷得刺骨,她心里的心结解开,立刻感受到身上的冷了。瑟缩抱着自己肩膀,往屋里快步走。 走出几步,脚步勐地又是一顿,回头问,「高邑长,娟娘子是西苑掌事,西苑里的小娘子们,平日除了当面称唿『娟娘子』,有没有别的称唿?」 高邑长夜里不欲和她多说,挥手催促她回去。 「小孩儿做个噩梦,怎么忒多话。西苑那些小娘子们年纪都比娟娘小,在外人面前叫娟娘子,关起院门私下里都叫她大姊。听她们『大姊』『大姊』地叫了许多回了。」 阮朝汐的脚步惊愕地停在原地。 噩梦里被风雪掩住口鼻的窒息感觉又倏然回来了。 她转身望向书房方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虽然在梦里和娟娘子亲厚,但一个在东苑,一个在西苑,她其实并没有和娟娘子说过几次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一声微弱的琴声,就在这时传入耳朵。 昏暗烛火映出云母窗纸。无名来客在书房里抚琴。 说是抚琴,却并未传来连贯的琴声。琴声微弱,乍响起便被按住。仿佛那位客人不欲发出任何声响,不欲惊动任何人。 说是不欲抚琴,客居的旅人却又一根根抚着琴弦。琴声断断续续,发出凌乱喑哑的声响。 「别站在风口里,快回屋。」高邑长迭声催促她回房,阮朝汐又看了眼书房映出的侧影,慢吞吞地往回走。 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极清越的筝音。 铮然清鸣,一下子便把风雪里凌乱细碎的琴声乱响给掩盖过去了。 东苑前些日子粗浅上过两节琴课,讲过琴和筝的区别。 琴音古朴内敛,隐居高士喜爱抚琴自乐,悦自己之心。 筝声清亮华美,高门大族宴客时常弹筝,悦客人之耳。 杨先生在课上说起,坞主荀玄微雅爱乐音,可抚琴,可弹筝。西苑的娟娘子当初学琴和筝时,都曾经得过坞主的指点。 但因为筝音悦耳,琴音悦心,两者分了雅俗,杨斐随口笑说,「我在云间坞五年有余,偶尔听到坞主为悦己而抚琴,却从未听他为旁人弹筝。也不知谁有此荣幸了。」 今夜凛冽风雪中,阮朝汐听到书房传来清亮筝音,一开始的念头,以为娟娘子在弹筝。 但细看人影又不对。 远处的书房窗边,坐着两个对坐的郎君身影。一个抚琴,一个奏筝。分明是荀玄微亲自在弹筝。 筝音清亮空明,迴荡庭院。起调平静开阔,有若明月高悬,大江奔流。 似乎得了某种不必言于口的默契,在洋洋筝音的覆盖之下,无名客人的琴弦逐渐拨响。 七弦琴音低沉徘徊,不能广传于庭院,更不能压制风雪之声,只求入己之耳,抚慰己身伤怀。 隔着这么远,阮朝汐的耳力再敏锐,也几乎听不清筝音里交错的琴音。琴音淙淙,沉郁而短暂,很快一曲终了,消散无声。 琴音终止后,书房传来的明阔筝音也逐步放缓,曲音缭缭,消散于深夜风雪中。 无名客人终于能够完整抚出一曲琴音而不必惧怕惊动旁人,不必忧惧琴音泄露心声。风声传来隐约压抑的哭声。 漆黑的深夜里,阮朝汐躺回了自己床上,安静地听着。 这是她熟悉的夜晚,带着熟悉的世间苦难味道。 她曾经在无数个类似的夜里,听着阿娘压抑的哭泣声睡去。 她年小力弱,不管如何地劝慰,陪伴,甚至一同哭泣,都宽慰不了阿娘伤痕累累的心。 如果说今夜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书房里压抑痛哭的无名远客,有清茶,有乐音,有此地主人的陪伴宽慰。 抚琴以悦己之心,奏筝以悦客之耳。此地主人五年来头一回为来客奏起悦耳动听的筝曲,如春雨润物无声,宽慰来客之心。 风雪里渐渐停了悲声。 阮朝汐迷迷煳煳地睡去时,之前的噩梦已经淡忘,心里只想着,坞主的筝曲真好听啊。 如果阿娘没有病逝在山林里,而是撑到了坞主的车队到来,阿娘入了安稳的云间坞,有衣食宽慰,会不会像书房里的来客那样,夜里停了悲声。 留在云间坞里,或许是上天对她不错的安排。或许阿娘在天之灵也会同意的。 ……… 意想不到的变故,就在第二日倏然袭来。 打破了云间坞里安宁岁月。 第21章 变故是在第二日清晨发生的。 阮朝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 夜里没睡够,清晨勉强起身,在书房里练习功课, 被暖炉里的甜香气息一熏,睏倦得东倒西歪。 荀玄微坐在对面, 好笑地看小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白蝉过来轻轻推了一把,把人唤醒。 荀玄微把今早的温酪浆往前推了推, 「昨夜半夜兴起, 临窗奏了几曲。可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勉强撑起眼皮, 「不惊扰, 筝音好听。昨夜坞主弹的是哪支曲子?」 「一曲怀古的《汉宫秋月》,又接了一曲《陌上桑》。」 荀玄微看她眼皮又往下耷, 噙笑说, 「筝音过于明亮, 扰了阿般清梦。下次不在夜里弹了。」 阮朝汐抿着甜滋滋的酪浆, 又问, 「西客房的那位客人, 弹的又是什么曲子?」 荀玄微有些意外,沉默了短暂须臾。「你听见了?」 「琴音不大,又被坞主的筝音压着。但仔细听, 还是能听得见。」阮朝汐喝完酪浆,又吸熘吸熘地咬着水饮饼,如实地说,「曲调听得难过。」 荀玄微无奈笑嘆了句,「小小年纪, 尚未正经学过琴,怎的耳目灵敏至此。」 他半真半假开了句玩笑, 「也算是难得的殊才了。放去西苑里仔细教养,定能教出一个千里眼、顺风耳的顶尖探子。」 阮朝汐掩口打呵欠的动作一顿,耳朵尖敏锐地动了动。 提起西苑,她想起了昨夜关于娟娘子的,没头没尾的奇怪梦境。 「我……」她欲言又止,不确定怎么开口。「我长大之后,是不是就要像娟娘子那样,搬去西苑那边……」 荀玄微莞尔, 「随口之言,不必介怀。」 抬手揉了揉对面柔软的髮髻,「阿般不必去西苑。像现在这样,住在主院,每日在书房进学就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白蝉快步从门外进来,轻声通传,「周敬则受召前来。」 片刻后,周敬则掀帘子大步进书房,单膝跪倒,「见过郎君。」 荀玄微问他,「这两个月坞壁各处的工事防御诸事如何了?可有意外。」 周敬则回禀,「面朝进出山道的那面加高两尺,加固一尺,用的青石糯浆,极坚固厚实。坞里多储备了一仓桐油,两仓巨木垒石。箭弩都不缺。部曲们演练了数种新的防御阵势。」 「如果说预计之外的事……只有上旬中,青州韩柘率宗族八百余人前来投奔,坞里吸纳了部曲两百余名,佃户四百余人。仆做主,两百余名部曲打散编入了各处里邑。」 「此事我知晓。部曲多出两百人无碍,暂时扣下兵甲,新部曲先集中演练过冬。」荀玄微颔首,「其余防御诸事办得妥当。」 言语间,他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周敬则,「燕斩辰清晨快马送来的加急信。」 周敬则一怔。 阮朝汐也一怔。 她正在伏案练字,听到多少对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燕斩辰』三个字传进耳朵,才从长案上铺满的纸张笔墨里抬起头。 燕斩辰燕三兄……不是护送阮大郎君下山去了么? 周敬则接过书信,从头看过几行,脸色渐渐变了。 「消息若确凿的话,歷阳离我们只有七十里,他们已经发兵,最迟今晚之前就会到了。」 「消息确凿。」荀玄微肯定地道,「燕斩辰护送阮家车队回程途中,遥遥望见兵马奔袭而来,快马紧急送来消息。你带防卫部曲做好准备。」 「是!」周敬则面色凝重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书房里只留下还在发怔的阮朝汐。 歷阳。七十里。发兵。听起来极为耳熟,她一定听人说过这些的。 一个念头忽然闪电般划破脑海,她失声道,「平卢王!平卢王驻兵在歷阳城,距离云间坞七十里!」 「杨斐课上说的?」 荀玄微露出赞赏的神色,「难为你能记得。不错,正是平卢王发兵了。」 「燕斩辰带了两百部曲护送阮氏车队下山,人已经送到了阮氏壁。回程途中,正好撞到发兵奔袭上山途的平卢王,前后脚擦身而过。燕斩辰仓促间不及仔细清点数目,估计兵力在八千到一万之间。最迟今晚之前便会到云间坞。」 说着慢悠悠地把信纸折起,原样放回信封里,放回长案上。 阮朝汐默然低头,又继续一笔一划地练起了字。 供她摹写的那封阮郎君的书信正搁在案上。里头有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从七个字里挑出『静』字,一丝不苟地摹写在白纸上,心绪却越写越混乱。 战乱于她并不陌生。 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四处躲避,母女俩侥倖没有直面战事。但处处都是被摧毁的村子,被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尸骨抛掷荒野,路过时看几眼,遇到太惨的景象快步走开。早习惯了。 然而,她在云间坞里住了两三个月,看习惯了远处阡陌纵横的农田,近处规整有度的屋舍,傍晚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她无法把印象里遭受兵祸的死寂荒野,和安稳自足的云间坞关联起来。 阮朝汐走了神,落笔失了准头,最后一笔竖钩忘了勾,一笔直冲出了白纸,墨落在漆案上。 「哎呀。」白蝉低低一声惊唿,阮朝汐勐地醒神,匆忙地就要起身拿布擦拭。 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笔,换了张新纸,覆盖在浅淡墨迹上。「无妨。」 荀玄微起身过来,抽走她走神凌乱的字纸,观察了片刻,落笔纸上,写了个惟妙惟肖的『静』字。 阮朝汐惊讶,「坞主也会写阮大郎君的字?」 「嘘。」 荀玄微温和地做出止声的姿势,「见得多了,略会摹写几个字。」 他提笔写下一行描写景致的字句:「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短短八个字里,透出恬淡空灵意境。难得的是选取的八个字里,阮朝汐认得七个。 除了『静』字模仿阮大郎君字体,其他七个字都是荀玄微自己惯写的字,一笔极清雅舒展的行楷。 他把笔放回笔山,从容叮嘱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有备无患即可。莫慌。」 阮朝汐点头应下,重新执笔,连写了十遍「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急剧的心跳不知不觉平缓下来。 「回去歇着罢。」荀玄微和煦叮嘱。 阮朝汐起身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平卢王当真今晚会来?」 「十有八九。」荀玄微神色笃定,「有道是:先礼后兵。今晚他初来乍到,必定在坞壁门下叫阵喊话。今夜不至于起刀兵。」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突然就来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句,「平卢王发兵当然有他的缘由,坞里也已做好准备。无需忧惧。」 阮朝汐放下笔纸,往门外走出几步,担忧地回头,「坞主身上的病……」 「将养了许多时日,已经不碍事了。」 阮朝汐点点头,走到书房门边。白蝉捲起了布帘,她站在门中央,凛冽冬风吹到脸上刺痛,也吹散了屋里暖香,让她头脑瞬间清醒几分。 「坞主。平卢王今晚在坞壁门下喊话,你必定要登上门楼回应的,是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荀玄微平静应道,「是我份内事。」 短短五个字,意料之中的答案,阮朝汐瞬间下定了决断。 布帘子重新遮住门外风雪,她走回来说,「我随坞主去门楼。」 荀玄微的视线原本已经落回案牍之间,闻言又抬起,带着少许惊讶神色望过来。 「平卢王带强兵奔袭而来,可谓是来者不善。今晚坞壁门下就算不起刀兵,他必定要立威的。你年纪尚小,不适合在场。」 「我不怕。」阮朝汐简短地说。 白蝉捲起门边晃动不止的布帘子,唿啸的风再次吹进书房,她轻声催促,「阮阿般,该走了。莫要扰了郎君静心。」 阮朝汐站在原处不肯走。 明澈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回望,黑白过于分明,直视而不退缩,显得格外固执,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晚上坞主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她重复道,「我不怕。」 接连两句『我不怕』传进荀玄微的耳里,他微微地笑了下。 笑意里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感慨感嘆的意味。 「我知道你向来不怕事。」他出乎意料地松了口。「既然阿般愿意,那就这样定下罢。」 布帘摇晃着落下。阮朝汐满意地走了。 白蝉送人回来时,脸上带出了细微的感慨神色。 「可见是个忠心的。」她轻手轻脚地擦拭书案墨迹,语气带出欣慰之意, 「郎君上次说得极是,人非草木,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呢。奴看阮阿般这么小的年纪,就惦记着跟随护主了。总算没有枉费了郎君对她桩桩件件的好……」 荀玄微在看窗外。 庭院里小小的身影已经冒雪走远了。雪地间留下一行连续的浅脚印。 「若此刻追出去叫住她,严厉明令她今晚一步不许出屋,不许跟随于我……」他缓缓开口,「你觉得,她会听还是不听。」 白蝉蓦然住了嘴。停顿顷刻,才迟疑道,「会听罢。郎君的吩咐,怎能不听呢。」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声。 冒雪前行的小小背影很快消失在远处转角,他收回了视线,重新凝于案牍之间。 「我看阿般身上的衣袍鞋帽都不缺,但外出防雪挡风的氅衣可有合身的?」 白蝉为难道,「库房里倒是不缺毛皮料子。但符合阿般尺寸的孩童氅衣,只怕没有现成的。」 「那就从我的氅衣里寻一件新的,尺寸改小,速度快些。晚上或许要用。」 「是。」 白蝉奉命急匆匆去了小院翻找。 荀玄微再次叫住了她。「尺寸改小些,却也无需太小。比量着她的身高,额外放出两寸,晚间让她穿上门楼。」 「若撞上了十岁孩童瞧不得的见血场面,也好用那多出来的两寸料子遮一遮她的眼。」 第22章 纷纷扬扬的细雪午后停了。冬日从云层里透出光亮, 映照在雪后宁谧的云间坞四处,皑皑如琼玉仙境。 加急改好的氅衣送到了阮朝汐屋里。那时天还没有全黑,阮朝汐借着室外雪光, 抚摸了几下氅衣光滑厚实的紫貂皮,没多推辞, 穿在身上,起身去书房寻人。 酉时初, 正堂各处大门轰然打开。她跟随着荀玄微走出正堂, 沿着碎石道往坞壁外围走。杨斐带着众多坞壁管事跟随在身后。 周敬则召集的精锐部曲在门外汇集, 上千戎装部曲跟随护送前行, 经过路边自发聚集的坞壁百姓,经过大雪覆盖的农田, 走到高大坚固的坞壁门墙下, 沿着石阶登上门楼。 平卢王麾下的大军已经到了门下。 八千到一万强兵, 写在纸上并不算了不得的数目。然而, 当这么多数目的甲冑强兵聚在坞壁外的山道处, 乍看去竟如潮水般不见头尾。 坞壁外的平坦山道空地处, 以人力硬生生堆积出一处四五丈高的大土堆。 平卢王裹着一身火红的狐皮大氅,盘膝坐在大土堆高处摆放的雕花坐床上,众多亲兵持刀护卫四周, 以强盾和肉身严严实实围了好几层。 人力堆砌的山头距离坞壁门下并不很远。阮朝汐登上门楼,扒着墙垛往下看的第一眼,便看清了人群里平卢王昳丽的眉目,削尖的下巴,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锋锐傲慢。 荀玄微登上门楼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了。平卢王毫无顾忌地点了火,正在山头上摊开手掌烤火。 相隔着数十丈距离, 两边遥遥对望一眼。平卢王率先开了口。 「荀郎,荀玄微。神姿高彻,名动朝野。小王坐镇区区七十里外的歷阳城,不过一日行军的路程,呵,竟如天堑相隔。至今一年有余,无缘得见亲面——真是缘浅。」 荀玄微站在高墙城垛间,俯视向下。 「殿下客气。殿下若想召见玄微,修书一封即可。玄微自当亲至歷阳拜访。何必劳动大军山路远道跋涉而来。」 「你们这些高门士族的名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只可惜,嘴皮子最做不得准的。小王是个俗人,比起上下嘴皮子一动的所谓『舌灿莲花』,还是更信赖手下兵将的真刀真枪。」 平卢王嗤笑,「一声令下,刀枪齐上,管他谁家名士,生死尽握在本王掌中。」 言语间烤火烤得热了,他站起身往身后一挥手,山风吹动身后旌旗猎猎作响,喝道,「是不是,儿郎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上万兵将齐声吼道,「殿下说的是!」唿喝声如山涛,在山间迴荡叠加,震耳欲聋,听者变色。 平卢王纵声大笑, 「在京城整日听人盛赞什么『荀氏双璧」。等到了豫州,却又整日地听人说什么 『豫州诸姓,玄郎独绝』。好个偌大名气的玄郎,怎的撞到了本王手里?啧,可惜了。」 荀玄微手扶墙垛,神色不动地往下望。 「玄微于山中静养,已有数月不离云间坞一步。不知怎的撞到殿下手里了?还请明示。」 平卢王懒散地张开双腿,重新箕踞而坐,「莫要狡辩,更莫要装煳涂。本王的探子一路缀上山,亲眼见人被护送进你的云间坞,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至今还在贵地做客?荀玄微,把人交出来!交了人,本王不动你的云间坞。」 「原来殿下远道而来,是要找人。」 高处大风勐烈地吹起荀玄微的袍袖,拂过身后阮朝汐的头脸脖颈。 阮朝汐不欲在大事时惊动人,悄然往后退了半步,抬手去摘布料。 但身前人已经被惊动了,抬手按住随风扬起的大袖,随即安抚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示意她往自己身后躲避。 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荀玄微依旧注视着坞门下的不速之客,神色并无多少波澜。 「云间坞人口九千之众,每日前来投奔者超过两手之数。不知殿下寻找的那人是何年纪形貌,可有籍贯姓名?劳烦殿下详细解说,在下也好遣人查询,免得耽搁殿下太久时辰。」 「装煳涂。」平卢王嘲道,「你以为我不敢当众说?」 昳丽的眼角肆意挑起,斜睨上方,「你敢当众问,我便敢当众说。六月十九,清河崔氏男丁共百二十七人,囚车示众,验明正身,斩于京城菜市口。但当日场面实在混乱,数来数去,居然漏了三四人。其他旁支姻族的小儿逃了也就逃了,居然逃了个崔氏大宗的崔十五郎。这小子倒也有点本事,千里迢迢,居然被他从京城逃到了豫州境内,意图投靠本地士族亲友……」 「京城崔十五郎秘密潜逃,此事轰动一时,荀氏也略有听闻。不过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并无宗亲联姻,也并无太多交情。」 荀玄微在千万瞩目中立于高处,俯瞰坞门下大军,语气惯常地温煦平和,「殿下或是误会了什么。」 「是。崔十五郎和你荀氏并无太大交情,倒是和陈留阮氏的阮荻交情匪浅。所以小王时刻盯着阮氏壁那边,防备着阮荻背地搞什么动作。啧啧,实在未想到挑头的居然是你云间坞。小王失算一招,人被你得了。」 说到这里,平卢王伸了个懒腰,原地站起身。 「白天翻山越岭,晚上又费了不少口舌,小王辛苦一趟过来,总得讨回点什么,不然岂不是亏大了。你说是不是?荀郎。」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转过头去,低声叮嘱杨斐几句。 杨斐急匆匆地去筹备。 片刻后,两个大竹篮,满载着丰盛饮食,从坞门城头晃悠悠送下去。杨斐高喊道:「殿下远道而来辛苦,喝点美酒,再饮些酪浆。」 亲兵查验后奔来,低声告知竹篮里送来的酒食无异样。平卢王接过一杯酒,放在鼻下嗅了嗅,清香扑鼻。 「好酒。」喝当然是不会喝的,他往门楼高处举杯,刚满意说了句,「人贵识时务。荀郎能看清情势最好。倒也不必送犒军之物这般客气,直接把人送出来——」 咻的一声,耳边弓弦震动,嗡嗡作响,打断他的半截话。一支白羽铁箭笔直扎入土中,距离平卢王靴子只有半尺,激起满地尘土轰然飞扬。 门楼下一片急促大唿,亲兵四处奔走。门楼高处四面八方的箭垛处都露出簇亮的箭尖。周敬则率领周围精锐,数十锐利箭簇齐刷刷指向下方的平卢王。 荀玄微的声音依然清冽平和,在风中传向四野。 「云间坞受颍川荀氏庇护,创立二十余年有余。坞壁建于山间易守难攻之地,只求庇佑此地百姓黎庶,并无其他异心。」 「美酒美食已经奉上,还请殿下犒军后返程。弓箭无眼,殿下再往前一步,踏足强弓射程之内,后果自负。」 平卢王反手砸了酒杯, 「好个先礼后兵。只可惜老子不吃这套!」 他踢开亲兵木盾,反而往前两步,一身赤红火狐披风明晃晃的耀眼,指着门楼高处大喊, 「我乃元氏宗亲,大炎皇帝亲弟!在此地射伤我一寸油皮,便是和朝廷公然为敌!区区一个乡野坞壁,对上朝廷征讨大军,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荀玄微,你一声令下,可担得起云间坞九千条人命?」 他冷笑睥睨四周, 「本王就站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谁敢射本王!」 坞里精锐部曲弯弓搭箭,从四面八方直指中央,一个个手心浸了汗。周敬则手挽一石强弓,几乎咬碎了牙。四野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唿吸之声。 荀玄微在朔风里低低地咳了几声,对周敬则道,「弓给我。」 坞壁所有守卫部曲的视线紧盯向门楼下方,下方所有兵士齐刷刷仰头看往门楼上。 无数神色表情各异的视线里,荀玄微接过长弓,在高处猎猎大风里挽弓,搭箭。 一石强弓稳稳地拉开,动作流畅而坚决。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勐烈山风令人口鼻不畅,她盯着近处的雪亮铁尖,屏息片刻,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玄微亲自挽弓,云间坞九千条人命为殿下一人陪葬。」 门楼高处,荀玄微平静应道,「但殿下的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性命可活。大好年华,葬身山野,此生再无前路前程,殿下捨得?」 平卢王意外的一挑眉。 「开弓姿势倒是摆得标准。只是荀郎,听说你向来隐居山中,过得好一段悠闲岁月,从未从军歷练过?」 他嘲弄道,「你手上那花架子,当真能射到本王跟前?本王和你不同,自小跟随圣上在军里打滚,由不得你煳弄——」 「左眼。」风里传来平静的两个字。 嗡一声锐响,鲜血四溅。 平卢王正前方执盾的亲兵发出悽厉惨叫,双手捂脸,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瞬间毙命。 山坡聚拢的众兵将轰然一声大喊,盾牌层层叠叠拥去平卢王身前。有亲兵拖了尸身后退查验,可不正是一箭射中面门左眼。 门楼高处,荀玄微取过一支白羽箭,再次挽弓,弓弦缓缓张开的咯吱刺耳声响里,他语气极平淡地道: 「下一箭,射殿下左眼。」 平卢王大骂了声,裹紧火红色大氅,快步往后退出弓箭射程,厉声喝道,「列阵!弓箭手上前!准备撞车!」 山风寒峭,在场所有人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心跳如雷鸣。 一滴热汗从阮朝汐的额头渗落。她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只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手指紧握成拳。 她从风中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在她眼前这只暖玉色泽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修长,曾经无数次地在她面前执笔书写,握卷读书。 她以为这是一只属于文人的风采雅致的手。 却没想到同样的手却在她眼前拉开强弓,毫无迟疑地染了血。 那锋芒毕露的一箭,不止表明了云间坞绝不妥协的立场,更激怒了平卢王。场面瞬间绷紧,陷入了千钧一髮的局势。 阮朝汐隐约感觉大事要发生了。或许一场你死我活的征战就在眼前。 她下午在书房里说过不害怕,但战事临头,家园被毁,谁能丝毫不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地蜷着,想要去拉前方拂过的衣袖,又强忍着不动,不小心碰触到了一角飘摇的衣袂。 荀玄微手里的长弓已经放下。一箭足以表明云间坞立场,坞壁无意交人,对方准备攻击,众部曲防御迎战。 他察觉了身后的小动作,温暖干燥的手掌从前方伸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阮朝汐悬在半空的手,低声叮嘱说,「莫怕。不会有事的。」 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笃定。 通明的灯火之下,阮朝汐悄然抬眼去看,身前的人注视着门楼下准备发动强攻的大军,神色居然也是自在笃定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下方响起,有人正在奔上门楼。 阮朝汐讶然回身去看,四处的火把光芒亮如白昼,她一眼看到了来人头上戴的幕篱。 黑色幕篱垂落身前,遮住了面孔和大半身形,身上的直裾袍淋漓溅了几处刺目血点。 虽然带了黑色幕篱,但来人瘦弱文气的身形在坞里不多见,阮朝汐八分确定是西厢房里暂居的客人。 来人的脚步踉跄不稳,速度不算快。从下方石阶初露头时,阮朝汐便已经看见了他。 两边守卫的部曲也看见了来人,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阻拦。 顷刻间,来人已经走到十步外。前方的荀玄微应该察觉了,却依旧站在城垛高处,与坞壁下怒骂不止的平卢王你来我往,平静应答,始终未回头查看背后来人。 「荀玄微,你疯了。」坞门下的平卢王还在高声冷嘲热讽,「你荀氏和清河崔氏并无甚关系,和崔十五郎交好的阮荻都不敢出头,你出头救他?!崔十五郎在京城长大,你见过他几面?舍了你苦心经营的云间坞,只为救个素无交情的朝廷钦犯?!」 平卢王敷衍地拍拍手,「高义,实在高义。云间坞九千条性命你不放在心上,连累了你荀氏壁的十万坞民,全族老小,荀郎也不放在心上?」 荀玄微居高俯视下方列阵强兵,神色淡漠地听着威胁言语,这回连场面话也不说了。 阮朝汐忍不住又轻轻地扯了扯被大风吹拂过来的袍袖。 「坞主。」她小声提醒。 身后那个人已经摇摇晃晃走过来了…… 幕篱遮蔽面目的单薄身影,蓦然出现在灯火通明的门楼高处,引发门楼下一片譁然。 门楼高处却寂然无声,各方部曲镇定守卫如常,和门楼下的譁然形成强烈的反差。 正在捋袖子放狠话的平卢王怔了怔,盯着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忽然爆发出一阵肆意大笑。 「终于捨得出来了,崔十五郎!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愿牵连你身边的荀郎,自己站出来。好!小王应诺,押解回京的路上不苛待你。」 高处山风极大,吹起幕篱一角,露出了来人身上的黛蓝色直裾衣袍,却还不足以窥视幕篱下的面目。 「殿下认错了。」幕篱遮掩下的男子,以罕见的沙哑嗓音道,「小人不过是司州南下逃难的流民,路过豫州境内,听闻云间坞美名,意欲前来投奔,只求个餬口存身的活路。不知殿下把小人错认做何人,一路追杀不止,小人吓得肝胆俱裂,实在受不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男子说罢,仿佛下定决心般,抬手揭下了幕篱。 一张血肉模煳的面目,突兀的出现在灯笼火把的光下。皮肉破开,鲜血煳住了整张脸,五官在何处都看不清。 「啊……」阮朝汐站得近,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触目惊心的可怖面容,她猝不及防,心神震颤,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身侧玉色的修长手腕伸过来,掀起她肩头披的紫貂氅衣,精准地挡住了她的眼睛。 阮朝汐陷在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唿吸声,只有剧烈跳动的心跳。荀玄微另一只温暖的手也伸过来,在她后背安抚地拍了几下。 门楼高处的来人,和门楼下的平卢王还在对话。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平卢王轻蔑道,「崔十五郎,你该不会以为划花了自己的脸,弄哑了嗓子,本王就难以辨认你了?舍了一张脸,就能避开朝廷缉捕,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安稳日子?我呸!老子的人跟了你一路,眼瞧着荀氏的人护你入了云间坞!」 他啐了声,厉声高喝,「给你一刻钟,自己走出来!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诺你,不追究你身边这位荀郎的窝藏之罪。否则——」 门楼高处的男子嗓音饱含自嘲之意,沙哑笑了几声。 他忽然提高音调,在风中高喝痛斥, 「小民并非什么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难的流民,被平卢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为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当做是朝廷钦犯缉捕!小民恨极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殒命在此,都是平卢王逼催惨酷,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在场众人,皆为人证!」 阮朝汐的头脸被黑暗遮盖,听到这里,感觉又惊愕又困惑,为什么平卢王咬死那幕篱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却死也不认。她想要揭开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却被牢牢地按住了。 「别睁眼。」荀玄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场面不大好看。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平卢王急促的唿喝声几乎同时响起。「不好!他要跳下门楼!快拦住他——」 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门楼下兵卒的齐声惊唿。 阮朝汐的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门,又加高加厚,门楼高处时常有飞鸟飞过。从这么高的高处摔下去,必然骨肉支离,不能保留全尸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心跳剧烈如鼓,激烈得几乎跳出胸腔。 挡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已经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却忘了揭开遮住头脸的氅衣。 遮蔽视线的浓重黑暗里,她想起了和幕篱男子的寥寥几面。 其实也谈不上见面。他们甚至没有正经见过一次,更从未有一个字的交谈。 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每日早晚开窗时,偶尔窥到对面的情形;某个深夜里,听到对方抚了一首伤怀琴曲罢了。 她至今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京城逃出来的钦犯崔十五郎。 耳边乱糟糟的,充斥着各方嘈杂的声音。平卢王跳着脚破口大骂,荀玄微冷静地一句句辩驳,你来我往,舌枪唇剑,双方摆出紧张的攻守姿态,局面剑拔弩张。 阮朝汐站在门楼高处,脚下踩着青砖实地,却仿佛置身在旋涡激流里。各种嘈杂声音乱糟糟地传过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仓促间拉起的氅衣还松松地盖在脑袋上。这么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来。 不知吵闹了多久,周围忽地转为安静,原本听不清的风声清晰可闻。 漆黑的视野里蓦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面前,微往前倾身,掀开了紫貂氅衣。唿啸夜风勐地吹过她的脸颊,吹散了积攒的热气。阮朝汐细微瑟缩了一下。 「劳烦阿般陪我。」荀玄微如常叮嘱她,「今晚事已了,回去歇着罢。」 或许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乌亮的眼睛里露出点罕见的茫然。 她没有听话地往后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头往下看去。 前方坞门下,赤红狐裘的主帅已经不见踪影。火把照得四处通明,步卒压住阵脚,缓缓往后退,大军随即潮水般地左右铺开,摆出三面合围的阵势,原地扎营。 「平卢王已经撤退扎营。对方失了锐气,今夜不会动武了。」荀玄微再度和缓叮嘱,「石阶结了冰,下去时小心滑倒。」 这回阮朝汐听从了。她牵着前方宽大的袍袖,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来级,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里来的崔十五郎?」 荀玄微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并无此人。」 第23章 兵临坞下的翌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是个冬日难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惯常坐在黑漆书案边,一笔一划地练习大字。 今日落笔心不在焉。 周敬则大清早地在书房里, 正在一桩桩地回禀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歷阳兵马来袭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调部曲, 并托燕三郎带来手书,他会尽快发兵救援。」 周敬则双手奉上阮荻的亲笔书信, 「坞壁三面被围了, 只有背靠峭壁的那边无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 将书信绑在箭上, 趁夜射进来一箭,对方并无察觉。燕三郎趁夜赶回去通报敌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荀玄微如常坐在临窗的书案边, 把信接过, 并不打开查看, 随手放在案上, 颔首赞许, 「做得稳妥。」 周敬则大步走出书房。门外等候的杨斐求见。 「东苑诸童都听闻了强敌来犯的事。」 杨斐谨慎地询问, 「群情激愤,一致要求协同迎战。周敬则那边可有需要东苑效力之处?」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身后倚着一枚隐囊。昨日整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修长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坞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让东苑童子们冲锋陷阵?知会过去,叫他们不得闹腾,今日照常上课。若周敬则那边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课, 由你安排一日文课也无妨。」 「是。」杨斐问明,人却不走, 又追问了一句。 「强敌来犯,围而不退,郎君……可要点燃后山狼烟,向荀氏壁那边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唇边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寻我问一堆琐事,原来是为了最后这句。」 杨斐尴尬地咳了声,装作没听见,正色劝诫, 「云间坞和荀氏壁互为犄角,互相拱卫。郎主和郎君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为了坞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当求援啊。」 「杨先生放心。」荀玄微慢悠悠地道了句,「后山狼烟已经点燃了。」 杨斐松了口气,连声告罪,正要退出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书案,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别发呆了,阿般。今日东苑讲授文课,你随杨先生去东苑。」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原本就有点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头,「啊?」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对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扰坞主正事,收拾纸笔,起身随杨斐退了出去。 才出书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进门的孔大医。 「哎哟,小阿般,动作慢些。」 孔大医抱怨,「你在书房里习字不少时日了,怎么行事还是匆匆忙忙的?无事多学学郎君的养气功夫。」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杨斐,边走边问他,「刚才杨先生进来书房,可看见周屯长去何处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杨斐诧异问,「你寻他有事?周屯长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随我去东苑进学……哎哎,阿般?」 「问周屯长几句话。问明了便去东苑。」阮朝汐不顾杨斐在身后唿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没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则。 「周屯长!」阮朝汐喘着气跑上去,跟随周敬则的步子往前走,「想问……问屯长一件事。」 她调匀了唿吸,问出心底盘亘的问题,「昨晚登上门楼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暂居在西厢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则正在巡验四处防卫,闻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皱眉道,「人死不能復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谁又知晓?就连平卢王也不能断定。你小小年纪,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阮朝汐坚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问,那人是不是徐二兄拼死救回来,又安置在西厢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则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都知道是他。」阮朝汐深吸口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门楼时,显露出求死的意图,为什么没有人拦他?」 「……」周敬则转身便走。 阮朝汐没想到人说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则已经走出去两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拦人,却越追越远,眼睁睁看着周敬则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门外。 阮朝汐:「……」 她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的疑问势必得不到答案了,慢腾腾地转回身。 回了敞开的正院,穿过庭院,脚步停在东苑小门处,紧闭的门后传来杨斐的嘆气声。 「好你个李豹儿。你入坞也三个月了,就给我练出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进坞,一起进学,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过来,我叫她在沙地上写一遍,你照着她的字练。练不好的话,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 阮朝汐的脚步原地顿住。 她今日进了东苑,李豹儿晚上肯定要饿肚子。 李豹儿人不错,她不想害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两步,转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书房里。 值守书房的白蝉和葭月已经退出去门外,只有孔大医独守着角落里咕噜噜煎药的小炉。苦涩的药味覆盖了鎏金铜炉里的清淡香气。 四季山水大屏风移了位置,遮挡住了挂琴剑的那面墙边摆放的小榻。 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復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癒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嘆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 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嘆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藉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煳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别动手臂!牵连到肩胛啊。」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门外脱了鞋履,脚上只穿足衣,轻手轻脚地入了书房,惯常走到黑漆书案处坐下。 大屏风遮挡住门口方向的窥视,却并未完全遮挡住窗边长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耳边孔大医喋喋不休的动静忽然停了,安静地反常。她反倒诧异起来,抬眼往屏风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医匆匆忙忙站起身,从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袭玄色领缘的雪青色长袍,披在荀玄微的肩头。 她向来目光敏锐,只惊鸿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场面。 荀玄微在屏风后解开衣袍,袒露出整块后背,赫然列有许多道已经结痂的纵横疤痕,从肩胛一路往下,伤痕交叠,有几处癒合中途又裂开了,未擦净的血迹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湿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执笔的手一颤,紫毫笔掉在长案上,啪的一声响。 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她后知后觉地勐低下头,重新拿笔,接着自己才写下的两个字继续往下写。映入眼帘的大片淋漓血迹新伤却再也难以从脑海里擦去。 她笔下写着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心里却混乱如混沌旋涡。 满心混乱地想,怎么会是伤?原来不是病?颍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护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耳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低头陷入混乱时,屏风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素纱单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边忽然传来孔大医的嗓音,低低地嘆着气。 「——她年纪还小。这么小年纪的娃儿,遇事过一阵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话,交给我带出去罢。老朽亲自看着她。」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熟悉的温声。 「孔老莫忧虑。阿般是我带在身边的人,看到了也无妨。今日有劳孔老了。」 听到委婉的辞令,孔大医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时经过阮朝汐身边,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隐约的怜悯惋惜不忍,脚步踌躇了片刻,摇摇头,深深地嘆口气,还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医临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来是个知觉敏锐的人,虽然不知坞主的身上的病为何变成了伤,但她隐约感觉到,被自己窥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笔放回笔架,身子跪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碎步声匆匆地从后门迴廊处走近。 白蝉从书房后方的小院赶来,站在门边,一眼窥见书房里的意外场面,登时惊得面色发白,踌躇不敢进屋。 荀玄微倒是镇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净的来。」 白蝉神色复杂地瞥过阮朝汐,低头应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净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觉白蝉的复杂视线。 她自觉做错了事,也正心虚地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案上字纸的淋漓墨迹。 「坞主,」她小声道,「我……」 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接着道,「我瞧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带,穿戴妥当,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还是走回书案对面的位置,靠着隐囊坐下。 「知道你瞧见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想了想: 「我在想……背后伤得好重。有那么多护卫的部曲,到底是谁伤了坞主。是徐二兄,燕三兄那种,自小习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尔。「不是刺客。此事说来话长。」 他斟酌了片刻说辞,放缓语气跟她商量:「此为荀氏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边,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问,今日当面问我,我当面说给你听无妨,但是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阮朝汐郑重地点头。 她身子往前倾,声音谨慎放得极轻, 「我想知道谁伤了坞主。南苑剑法最厉害的燕三兄也不能为坞主报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斩辰的剑法……唔,足够对付了。但伤我的人谈不上仇怨,所谓『报仇』也就无从报起。」 对着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数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 「……」阮朝汐露出了明显的震惊表情。 她难以想像,一个父亲,能为了何事,把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子责打至此。 她思索着,沉默了许久,似乎领悟到什么,一双明亮善睐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了同情神色。 「坞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亲生的,是么。」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来。 「不是阿般想的那样。是亲生父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会这样想,你那位于司州过世的的父亲……生前应该是对阿般极好的了?」 「我自己不记得了。但阿娘说,阿父从前对我是极好的,经常抱着我不放手,还备下许多的玩具给我玩儿。」阮朝汐如实地说。 荀玄微噙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髮髻,「阿般虽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怜爱于你。他们天生有灵,都会看护着你的。」 阮朝汐表情严肃地抿着嘴,浓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懊恼地说,「孔大医走得太急。坞主身上的药是不是还未涂好?」 荀玄微安抚她说, 「上好了。孔老的动作快得很。」 书房里恢復了安静。阮朝汐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如常练字。 练了半张纸,没头没尾地说,「我没去东苑,因为刚才追着周屯长问事情。」 荀玄微抿了一口药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长不愿说。」 「可是追问他昨晚从门楼上跳下那人的相关事?你不必再问了。周敬则不会说的。」 阮朝汐点点头。 她今日误窥了秘密,心里极为不安, 「坞主,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药,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边,「我的云间坞里,阿般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能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 阮朝汐没再继续问下去,重新执笔研墨,开始练字。 一口气写完整张大纸,她放下笔,又跳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进来的时候,听孔大医在屏风后说,坞主总是喝药一半倒一半。我以后会盯着坞主喝药的。叫孔大医不要把药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药汁好苦的。」 荀玄微笑应了声。 「继续喝药吧,坞主。」阮朝汐盯着放下的瓷盅,「我看见了,里头还有小半盅没喝完。」 回应带了些无奈,「天生一双利眼。」 白蝉就在这时回返,抱着干净的玄底茱萸纹直裾绛缘袍,在后门外轻轻敲了下门,声线隐约不安。 「郎君,新衣拿来了。奴……奴可方便入内?可要奴去南苑召人来?」 荀玄微道:「进来。不必。」 白蝉低垂着头进门。转过遮挡视线的屏风,瞥见长案边好好对坐的两人,神色又似吃了一惊,站在屏风边发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蝉急忙碎步近前,双手奉上衣袍,服侍着换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换好衣袍,外头的周敬则匆匆赶来求见: 「郎君,东边诸山点起七道狼烟,荀氏壁回应,命我们坚守!」 第24章 平卢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当面跳下摔死了, 死无对证。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寻的钦犯,但从那么高摔下来,脸划花了, 尸身摔得粉碎,拼了半天都拼不齐, 他凭什么指着一堆烂肉说他是朝廷钦犯崔十五郎? 不能确定钦犯身份,不能定下云间坞的包庇罪名。就算发兵踏平了云间坞, 还是没占到一个『理』字。师出无名。 平卢王不喜欢师出无名。显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强出身, 出身上不得台面。就算坐稳了天子宝座, 元氏顶着皇室宗亲的身份, 站在那些源远流长的士族门第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 那种无声的轻蔑, 显露在士族们格外彬彬有礼的做派里, 显露在审视宗室仪表举止的挑剔视线里, 显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时、各种客气拒绝的託辞里。 元宸尤其喜欢『天子王师, 师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坞壁庄园, 让传承百年的高门贵血流淌满地, 还要揪住他们的错处,一件件细说给他们听,说他们今日的绝路都是自找的, 看那一张张矜贵文雅的脸孔布满了绝望悔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而不是现在这种,占不到理,师出无名。 钦犯的身份不能确认,揪不到荀玄微的错处,踏平了云间坞也无甚意思。 「那么大一个活人, 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确认身份?」他烦躁地询问帐下文掾,「胎记, 疤痕之类的印记一个没有?」 几名文掾汗出如浆,「根据崔氏乳母供词,崔十五郎的身上应是有一两处胎记。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实在无法辨认……」 元辰怒道 :「废物!再去翻找!」 文掾们诺诺而退,麾下一名将领疾奔进来,「探哨来报,荀氏壁方向点起狼烟,不知是不是要发兵!」 「昨晚围了云间坞,荀氏壁今早才有动作。」元宸冷笑,「呵,看来荀樾老儿也不怎么看重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儿子嘛。」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亲兵疾奔进帐,「殿下,荀氏壁遣来信使!荀氏家主询问殿下为何出兵,可有粮草财帛要求,只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谈。」 「哟。」元宸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本王发兵围了云间坞,荀氏壁居然没出兵马救援?还遣人送信和谈?这对父子有意思。」 心腹将领劝诫,「殿下,要打么?山路难走,荀氏壁的信使一来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们决定发兵,兵马赶来至少又需一日。我们现在全力强攻云间坞,未必拿不下。」 元宸一挑眉,目光缓缓转向不远处矗立的山间坞壁。 正思虑间,忽地又有一名将领疾步跑来,「殿下,探哨来报,阮氏壁发兵!兵马直奔云间坞方向而来!」 元宸嘶了声,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他x的!老子还没往阮氏壁发兵,阮氏壁敢沖老子发兵!来了多少兵马?」 「至少六千精锐部曲!」将领急报,「消息确凿,阮大郎君亲自领兵,已经在半道上了!」 先前报讯的将军还未走,「殿下,如今我们是打还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离不远,六千兵马在半道上,急行军大半日就到了。云间坞里还有三千部曲,我们只带来八千兵马,前后夹击,打个鸟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 「拿纸笔来!本王写封信给荀氏壁,讨要点东西再走。」 —— 傍晚时分,守卫云间坞的部曲赫然发现,平卢王撤军了。 荀玄微站在高处,目送大军撤退离去。长蛇般一条黑压压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充塞了整条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侧,安静地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的强兵鎩羽而归。 身侧的目光转过来,「看得那么专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晚坞主站在这里时,是不是就已经预计到,平卢王肯定会退军?」 「世事无绝对,哪有那么多笃定的事。」荀玄微注视下方撤走的兵马, 「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会不计后果,直接发兵强攻坞壁。那种情况下,当有一场苦战。」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山风唿啸着吹过头顶,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里飘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风里鼓胀的氅衣扯平,「看来平卢王只是外表狂妄疯癫,内里行事不失理智。——门楼风大,我带你下去。」 周敬则亲自提着灯,护送两人下去,一桩桩地回禀后续事宜。 「……已经遣探哨尾随。跟到歷阳城外,眼看着兵马入了城才回来。」 「燕斩辰快马加鞭回来。据他说,阮大郎君领兵赶来救援,前锋营已经快到了。」 荀玄微颔首,「我刚写好一封书信给阮大郎君。叫燕斩辰辛苦些,加急送过去。务必当面告知阮氏兵马,平卢王已退兵。」 「是。」周敬则领命快步奔出。 荀玄微自己提了灯笼,领着阮朝汐慢悠悠绕着坞壁缓行一圈。 途中遭遇了众多的坞壁民口。有佃户,有部曲,有匠户,有举族投奔的小士族。 路边,门前,窗后,都有人不安地等候着。一双双紧张期盼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来,无数道发颤的声音询问同样的问题: 「坞主,外头当真退兵了?坞壁当真守得住?」 荀玄微一路缓行,以极温雅和缓的语气,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两句话, 「退兵了。守得住。」 云间坞周长二十里有余,宛如山间一座小型城郭,走走停停,一圈缓慢走下来,已经过了二更天,灯笼里的蜡烛换了两次。终于走回主院时,守在门外的杨斐望眼欲穿。 杨斐快步赶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郎君,郎主遣人快马来信。郎主口信询问,平卢王为何突然发兵?崔十五郎之传言究竟内情如何?烦请郎君尽快修书一封,回復郎主。荀氏壁的来人在院外等候郎君书信。」 荀玄微接过厚实的书信,随手递给阮朝汐,「知晓了。让他等着。」 手里突然多出一封信的阮朝汐:「……?」 杨斐在身后急得跺脚,「哎,郎君,太敷衍了。荀氏壁的来人是郎主身边得用的孟重光,还是早些回信,早些把人送走的好!」 荀玄微往身后摆摆手,两名荀氏老僕一左一右关了院门。 阮朝汐莫名其妙捧着荀氏壁家主的来信,一直跟随进了书房,把厚厚的家信放在长案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坞主不拆吗?」她疑惑地问。 「不急。」荀玄微笑看了一眼黑漆长案上躺着的书信。朱红火漆刺目。 「里头大抵没有好话。我今晚倦怠,等过几日精神好些,再拜读里头的洋洋训导之语。」 阮朝汐听了那句『今晚倦怠』,立刻起身告辞。 她轻手轻脚地出去。走到门边时,回头瞧了一眼。 荀玄微坐在原处,黯淡灯火映亮了他的侧脸,光影朦胧,人仿佛坐在朦胧浅光里。 他的目光垂落,指尖随意地摆弄着案上那封没有开封的家信,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和晚上宽慰百姓时并无太多不同。 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并不会表露特别的喜悦,也极少表露哀伤。大多数时候平静如深海无波,轻易看不出水流动向。 阮朝汐知道自己该走了。 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自己无缘得见的父亲。她从未有任何印象,但在阿娘的描述里,她可以轻易地勾画出一个抱着爱女、喜悦无限的年轻父亲的模样。 那么喜爱她的阿父,却早早离世,阴阳两隔,徒留遗憾。 眼前的郎君,出身优渥,才华出众,却不能得他父亲的喜爱,数月前遭受的一次严厉家法,令他病体缠绵,至今未能痊癒。 一股熟悉的苦涩感觉瀰漫心头。在这个瞬间,阮朝汐无声地感受到了某种她从不陌生的,属于人世间的苦难的滋味。 然而这种熟悉的苦难滋味,和眼前温润如玉的郎君却又格格不入。人世间被苦难轻易激发的阴暗而激烈的情绪,他的身上始终不曾出现。 没有怀疑,没有惊惧,没有愤怒,没有消沉。世人大都逐甜避苦,上苍却降下太多无情苦厄。磨难和意外屡屡降临,她见过了太多的懊恼不甘,太多的哭天抢地。 她从未见过任何人像眼前的这位,从容地迎接苦厄,情绪无波无澜,坦然自若到近乎冷漠。 阮朝汐站在门边,过于复杂的情绪涌上尚稚嫩的心头,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化解这种复杂的感受。她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但她转不开身。 灯下独坐的郎君虽然年纪轻了些,身形单薄了些,偶尔还咳嗽几声。 在她眼中却仿佛化身一座巍峨绵延大山。 阮朝汐默默地想。她的父亲若还在世……是否也会是这幅巍峨如山的模样。 她的父亲,有五成可能是司州阮氏世家子。阿父年轻时,是不是拥有同样的沉静性情。遭遇到苦厄不幸时,是不是也会像眼前郎君这样,挡在阿娘和年幼的她面前,坦然自若地直面人生苦难。 阮朝汐站在门边,想得出了神。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凝神打量,目光诧异抬起。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微微地笑起来,抬手召她回去。 「走了整个晚上,差点忘了还没用晚食。你怎的不和我说。是不是饿了?」 白蝉得了吩咐,很快端来了一碟小厨房新做好的温热饼子。 晶莹剔透的琉璃碟里,整整齐齐放了四块髓饼。热腾腾的香气瀰漫了整个书案。 阮朝汐垂眼打量了片刻,掂起离她最近的一块髓饼,咬了一口。 芳馥浓郁的香味混着肉香涌进了口腔。 「好吃。」她只吃了一块便停住,把琉璃碟往前推了推,「坞主也吃点。」 「阿般多吃些。长身体的年纪,莫要饿着了。」荀玄微自己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便放下,把琉璃小碟里剩余的两块推回去,笑问了句,「对了,从前都见你把髓饼带回屋里。今晚怎么捨得吃了?」 阮朝汐尖尖的小牙磨着细饼,不吭声。 她不肯答,对面的人也不再追问,把灯盏拨亮几分,在灯下继续悠然翻阅起了阮朝汐这几日练的大字。 满纸都是「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他翻了两张大纸,把纸张递了回来。 「笔下写『风静山空』,心头却不静不空。满纸烦躁压不住,一笔一划皆凌乱。这几日局面紧张,人人自危,原也怪不得你。我只问一句,叫你摹写阮大郎君的字,你怎么改成摹写我的字了?」 阮朝汐把纸张打开,飞快地打量了几眼,起身去往火盆里边,直接丢里面烧了。 「明日继续摹写阮大郎君的字。」她咬着髓饼答,「但坞主的字也很好,我想一起学了。」 荀玄微失笑摇头,「你才初学多久?几种笔迹混在一起学,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阮朝汐坚持说,「试试。」 一块肉香甘美的髓饼吃得干干净净,她拿起第二块髓饼,咬了一小口,接过白蝉递过的瓷盅,捧着手里,抿了几口香甜的酪浆。 「我屋里屯了三十六块髓饼。」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白蝉在角落里煮茶,闻言动作顿了顿,惊愕地瞄过来一眼。 荀玄微倒不显得惊讶,镇定地应了声。「髓饼易存放,可以携带做干粮。阿般屯了许多髓饼,打算过段日子出坞去?」 「嗯。原本是准备开春后去司州。」 阮朝汐确实在长身体的时候,几下啃完了第二块髓饼。「现在不想走了。明早我就把髓饼带去东苑,给他们分了。」 「怎么想到要去司州?」 「阿娘临去前叮嘱的,手指着西北方向,要我回司州。只可惜她病得太重,说不出话就咽气了,我也不清楚是要我去寻亲,寻阿父那边的亲还是阿母那边的亲,还是要把她葬回司州。或者要我寻回阿父的坟也说不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荀玄微思索着,点点头。「留下是个极好的主意。你须知道,司州是很大的一块地,并不比豫州小多少。你阿娘没来得及说去司州何处,又不知要你去是何目的,那可真是,大海茫茫,海底捞针了。」 阮朝汐咬着第三块髓饼,思考了一会儿,承认,「确实不容易找。」 吃完了髓饼,洗净了手,白蝉端来了两盏瓷盅,分别放在长案两侧。 一个捧着酪浆,一个捧着药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当真想好了,准备留下了?」荀玄微意态闲适地问,「上次你问幕篱客人的事,我未应答你。不再打算追问下去了?」 「想好了。云间坞很好,坞主也很好。我准备留下了。」 阮朝汐抿了口甜滋滋的酪浆,「坞主做事自有道理,那位幕篱客人的事不应答我……或许有我不能知道的缘由吧。以后不问了。」 荀玄微噙着浅淡笑意,低头啜了口苦药,「不要把我想得太好。」 酪浆和药汁都喝干净,两盏空盅放回案上,阮朝汐正准备起身告辞,荀玄微却拿起了书案搁着的家书,在灯下慢悠悠地撕开了火漆封口。 阮朝汐诧异地看着。 「坞主刚才不是说,里头的话不好听。今日倦怠,等过几日精神好些再拆封……」 荀玄微不紧不慢地拆信,「用了些髓饼,不倦怠了。」 撕拉一声轻响,封口挑开。 白蝉把室内各处的油灯都点起,室内灯火大亮,荀玄微取出一沓家信,却又不翻阅,把厚实信纸打开成扇形,随意在案上摊开,「阿般试试手气,随意挑一张,我与你读一段。」 「……」阮朝汐起身打量。 荀氏家主的字迹介于行书和行草之间,怒气勃发之下书写而成,比阮大郎君的字还难辨认。她挑拣出一张写满遒劲字迹的书笺,手指往中段密密麻麻的字句一指。 荀玄微垂眸看了几眼,失笑。 「好手气,选得好一处字句。」他果然慢悠悠地读给她听。 「——自汝出任云间坞之主,迄今两年有余。云间坞依然姓荀否?若云间坞归属荀氏,收留崔十五郎之事,为何不告我知?兹事体大,宗亲难安。望汝年前速归荀氏壁,当面与我详述诸事,切勿妄动,祸及全族!」 言辞颇为严厉,并不太客气。好在家书用词并未引经据典,阮朝汐大致听明白了,「现在都快入腊月了。坞主要在过年前回去荀氏壁?」 「不去。」字纸原样折起,收回信封里。「荀氏壁距离云间坞不到百里,两地可见狼烟。家父若急于见我,动身前来云间坞即可。他若不来,则事不急。」 阮朝汐:「……」 她的脑海里闪过早晨窥见的后背极重的伤势,又想起了措辞颇为严厉的家信。 「坞主不想去,那就不去。」阮朝汐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云间坞里人也不少。南苑有霍大兄他们,西苑有娟娘子她们,还有东苑所有人,杨先生,周屯长,都愿意陪坞主过年的。」 荀玄微掂着最后一块髓饼,自己却不用,只漫不经心打量。「说了一堆人,阿般自己呢。」 「自然愿意的。」阮朝汐不假思索道。 「那好极。」荀玄微唇边的清浅笑意漾进了眼里,「过几日就是腊八腊日了。这是你第一次在坞里过年,我们也学司州习俗,熬煮些浓稠可口的腊八粥,好好的过。」 阮朝汐退出书房,在门外穿鞋时,主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门外似乎有人嚷嚷。 荀氏老僕提着灯笼站在半掩的门边,和门外的人说些什么。 距离实在太远,阮朝汐看不清来人的相貌,问白蝉,「是不是燕三兄回来了?」 白蝉摇头,「燕斩辰未归。门外的是荀氏壁送信来的孟重光。孟重光是跟随郎主二十年的家臣了,仗着老资歷,过来催讨郎君回信,半夜了还不肯走,实在惹人厌烦。」 阮朝汐沿着长廊回去自己屋里,半途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回头去看,霍清川急匆匆地赶去院门边,和门外的孟重光交涉起来。 她没有再看下去,回了自己屋里。 白蝉帮她点燃了几个炭盆,屋里很快便暖和如春,她感激地把白蝉送到门外。 白蝉倚着门,手搭在木栓上,却不急着走。 「阮阿般,今晚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她在夜色里轻声叮嘱,「你着实命好,郎君对你青眼有加,今早未和你计较。但书房毕竟是郎君起居议事的重要地方。非早晚惯例习字时辰,你欲入书房之前,先问过我和葭月。莫要再像今早这般贸然闯入了。」 阮朝汐惭愧应下,「是。」 她蹲在地上,把灯笼里的半截蜡烛点亮,手掌护着烛火,提起灯笼递给门边的白蝉。 白蝉接过灯笼,人依旧不急着走。 「郎君嘱託我私下问你,你进去书房之前,必定路过耳房。葭月今早在耳房当值,她未能叫住你,可是因为你淘气,轻手轻脚避开了她?」 阮朝汐摇头,「葭月阿姊早上见了我的。她当时在耳房忙,我问她能不能进去,她要我自己掀帘子看里头动静。我听到只有孔大医在,以为不碍事,就进去了……以后我会敲门的。」 白蝉提着灯笼,良久没说话。清丽的脸半张被灯火照亮,半张隐在黑暗中,倚着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阮朝汐站在门后准备关门,等候了半日,白蝉始终没挪动脚步。她诧异地仰头看她,白蝉才勐然惊醒似的,匆忙跨出门外。 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里,白蝉幽幽地嘆了口气,「葭月煳涂。」 白蝉此刻的脸色不寻常,掺杂伤感,怅惘,忧惧,种种复杂神色。阮朝汐瞧着有些不安。 「白蝉阿姊,怎么了?」 「葭月毕竟和我一处长大……」 白蝉回过神来,住了嘴,改而叮嘱说,「你早些睡罢。夜里听到外头有动静也不要开窗,当心梦魇。记得早睡早起。」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阮朝汐关上了门。室内炭火温暖,她抱着柔软蓬松的衾被,很快进入了梦乡。 今夜她睡得安稳。梦里有阿父,阿娘,带着年幼的她在司州过新年。爆竹阵阵,欢声笑语。 她记事起从未见过阿父,梦里的阿父形象向来都是模煳不清的。 高大的人影轮廓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她和阿娘的欢声笑语。看了一阵,转身往梦境深处走,越走越远。 但这回的梦境却和以往格外不同。 阿父模煳的身影走着走着,渐渐地清晰起来—— 玄色衣袂飘摇,山间云雾空濛,逐渐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清雅颀长的背影。 第25章 云间坞这些日子热闹得很。 颍川荀氏名声在外, 一直陆陆续续地有人投奔云间坞,但从未像这个冬月,名声远扬, 携全族投奔的豫州大小士族络绎不绝。 阮朝汐起先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前来拜访的客人太多,书房早晚不得空闲, 她挪去旁边的耳房练字时,时常听到书房里的客人们屡次垂泪嘆息, 频频在话语间提到「崔十五郎」。 崔十五郎活着的时候, 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朝廷钦犯, 人人躲避不及, 唯恐召来灾祸。如今人死了,惨烈死在追捕的平卢王眼前, 清河崔氏嫡脉断绝, 倒有越来越多的人怀念起当初『天下第一高门』的赫赫荣光。 云间坞从不承认收留了京城逃犯崔十五郎。 从门楼高处跳下身亡的那人, 不惜划了自己的脸, 哑了自己的嗓, 摔得粉身碎骨, 同样坚决否认自己是崔十五郎。 率领歷阳官兵上山奔袭、却无功而返的平卢王,连奔袭之事都不承认。 但传言已经不胫而走。 远道投奔而来的所有士族,都异口同声地感慨着——云间坞不惜抗命也要收留崔氏遗血的义举。 异口同声地嘆息着——崔十五郎不愿连累荀郎而自尽的义举。 众人齐声愤慨不平, 平卢王无礼,不敬豫州士族,一言不合便举刀相向,身为皇族宗室,粗蛮宛如屠夫。这次云间坞教他鎩羽而归, 下次受害的不知又是哪处。 朝廷是元氏皇家的朝廷,但士族才是乡郡之根基。元氏立国不久, 便诛灭了立下从龙功勋的清河崔氏,令天下士族侧目,非议之声不绝。 元氏朝廷想要将中原大小州郡纳入统辖之下,怎能绕过天下士族门第?天子有德,万民从之;天子无德,名士不至。京城的士族官员已经在勐烈弹劾平卢王攻伐坞壁的旧帐。 才进了腊月不久,东苑童子们听杨先生私下里说,云间坞管辖的坞民,已经突破一万八千人,举族前来投靠依附的士族门第大增,即将超越阮氏壁的规模,成为豫州盛名仅次于荀氏壁和钟氏壁的第三大坞壁了。 阮朝汐在耳房练字时,时不时地从书房那边传来大声慨嘆:「如今全天下都在流传荀郎的美名,荀郎避世不出,则天下名士不至。朝廷的徵辟诏书或许已在路上了。荀郎打算应徵辟否?拒徵辟否?」 「荀郎不出,当如苍生何!」[1] 荀玄微只是含笑听着,从不承诺,也不否认。书房里对坐的士族郎君们便各自揣着猜度怅惘离去。 这些坞壁里的庶务,毕竟离阮朝汐太远。她在耳房里专注练着字,隔壁的对话便从耳边轻风似的刮过去了。 阮朝汐这几天心心念念的,是她即将在云间坞度过的头一个腊八节。 她从前没怎么过腊八。 阿娘一个孱弱妇人,餵饱两人的肚皮都艰难,哪里还有过节的心思。 偶尔遇到阿娘心情不错的时候,她才能在穿透茅屋的料峭寒风里,裹着旧絮被子,依偎在温暖的身侧,听阿娘嘆息着。 「腊日原是祭祖的大日子。腊八节这日喝粥,起先是南边传过来的佛庙习俗。南边佛庙香火兴盛,到了腊八这日,就要出去搭棚舍粥。后来习俗流传到了我们北地,司州那边也时兴起了腊八粥。起先是高门大户,公卿人家搭棚施捨热粥,后来就连富庶些的庶民都时兴在自家熬煮腊八粥。」 「胡桃,松子,小米,黄米,红枣,栗子,花生,莲子……不拘什么材料,厨房里有什么便拿什么,凑齐八种名目,放在锅里,小火熬煮几个时辰,热腾腾的掀开锅盖,拿木勺舀一舀,那股浓郁的香味瀰漫整个屋子,整个早晨都不散……」 热腾腾的腊八粥的香浓味道,清晨便从几处大小厨房的门窗间隙透出,浓香传遍了雪后素白的主院,又传到了东苑。 今日东苑难得停了一日武课,专心过腊日。 东苑童子们仿佛拘束已久的一窝野鸭子冲进了池塘,咋咋唿唿的唿喊笑闹声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止歇。阮朝汐从安静的主院练完字过来,坐在饭堂里喝粥,一碗热腾腾暖胃的八宝粥还没喝完,被吵得头皮发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开始上武课的童子们胃口奇大,每人至少干掉两三碗,大木桶盛得满满的热粥不到一刻钟见了底,几人还在不死心地围着木桶扒拉桶底的八宝料。 杨斐就在这时抬脚进了饭堂。短短一句话,乱闹闹的饭堂瞬间寂静下来。 杨斐代荀玄微传话。 「童子们!尔等进东苑已满三月。今日正逢腊日节庆,坞主会挨个传唤诸童子至书房会面。」 这是自从进入坞壁之后,第二次的单独召见。 所有人都收了闹腾的心思,露出期待又紧张的神色,迅速坐回食案,身板挺得笔直。碗里粥还未喝完的,一个个默不作声地低头喝粥。就连年纪最大、向来最闹腾的李豹儿都哑巴了。 「阮阿般。」陆十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身侧的阮朝汐, 「你这几日在主院,坞主可有透出什么口风?这次还是看眼缘?还是会……会考察其他的?」 阮朝汐捧着自己的碗,慢慢咽下一口甜香可口的粥。「没听坞主提起。」 陆十紧张地声音都颤了,「我是个没有殊才的。上次纯粹运气好,和你一起进去,侥倖得了眼缘,留在东苑。这次我一个人进书房,我、我肯定要给送走了。」 李豹儿坐在对面,闷不吭声,唏哩唿噜地喝完大半碗粥,一抹嘴角,烦闷地说,「陆十吵什么吵。你的字写得那么好,送走个屁。我今天肯定又是头一个进书房,坞主只要叫我写一个字……我、我就要给送走了。」 陆十安慰他说,「没事,李大兄的武课学得最好。大不了当面演练一套周屯长新教的棍法,坞主定然会被你的武学殊才打动的。」 李豹儿眼睛亮了。 阮朝汐边喝粥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放下碗提醒说, 「李大兄注意收着点力。当心别打裂了书房的地面砖和云母窗片。不止贵,云间坞附近还寻不着,得去荀氏庄子里补。」 李豹儿感激地说,「阿般细心。我会留意的。」 饭点结束,年纪最大的李豹儿排在最前头,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众人出了饭堂。 「李豹儿。」杨斐握着名册,果然头一个点道,「随我去书房。」 李豹儿浑身一个激灵,提着木棍就往主院走。 「木棍放下!」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什么都不必带,今日不必演练殊才。人随我去书房就好。」 李豹儿脸都垮了,在众童子齐刷刷的目光注视里,动作僵硬地抛下了木棍,跟随杨斐一步步挪出了东苑小门。 东苑众人坐立不安地在庭院沙地等候,谁也没说话。 阮朝汐想起为人仗义的李豹儿,心头也有点不安,随手捡起一支枯枝,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目光不时打量一眼紧闭的院门。 好在木门不到一刻钟就打开了。李豹儿一路疾跑回来。 在众人屏息静气的注视下,李豹儿喘着气,从怀里捧出一张素绢,左右摊开,兴奋地展示给众人看。 「坞主说,我们在云间坞过年,从此算是坞里的人了。那些家里取名不大好听的,今日他会统一赐下新名。」 雪白素绢上墨迹挥洒,写下意态舒展的『李奕臣』三个字。 李豹儿兴奋地说,「从今日开始,谁也不许再叫我李豹儿了。都叫我李奕臣!」 东苑里喧嚷声大起。众人恍然知道今日原来不会把人送走,而是去书房赐名,全都激动起来。 杨斐站在门边,按着名册挨个叫人。 陆十被召进书房,得了个新名字「陆适之」,兴奋地四处展示给人看。 「坞主说『十』和『适』同音,赐名『适之』,希望我顺天应人,适时而起,相机而动。」 姜芝进了书房,若有所思的出来。 众人追着他讨看素绢,姜芝摇了摇头,「坞主说我的名字寓意不错,不必改了。」 李豹儿,不,现在叫做李奕臣了,纳闷地瞅着姜芝,「你不必改名,为什么也在书房里磨蹭那么久?坞主和你说什么了?」 姜芝不冷不热地说,「坞主单独与我说了许多勉励言语,你想听?但我为何要告诉你呢。」转身回了自己屋里,把李奕臣气了个倒仰。 阮朝汐还是最后一个被叫进书房。 一幅空白素娟,放置在漆黑长案上。刚刚用过的玉管紫毫笔搁在羊脂玉笔山处。 「今日的八宝粥喝得可好?」难得一次腊日,荀玄微穿了件颜色鲜亮的绯色蜀锦袍,外罩浅色纱衣,黑锦领袖缘处依旧以金线勾勒了展翅玄鸟图案,神色舒缓,眉眼温润。 「听说送去东苑的满满一木桶粥被舀了个空,你可有抢过那群半大小子?若喝得不饱足的话,我这儿还备着些。」 「喝饱了。」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张开手比划给他看,「这么大的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都快要从碗边溢出来了。八宝粥里的料头放得十足,我吃出足足十几个红枣,七八个核桃。」 荀玄微听得笑起来。 他向来辨识入微,短短一句话也能从中揣度出几分言外之意。「粥里放了八色料头,阿般头一个说起红枣,想来是喜欢吃枣的?」 「喜欢。」阮朝汐今日的心情也极好,流光溢彩的云母窗光线映在她稚气未脱的眉眼间,这几个月吃得饱足,睡得安稳,养得她气色极好。 「粥里的红枣又大又甜,比从前家里吃过的酸枣好吃许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荀玄微又温声问询了几句,修长的手拿起书案一幅白绢,放在面前,开始缓缓研墨,提起今日召见的正事。 「『阿般』是你家里取的小名,长大后还是需要个正式名字的。你年后便十一岁了,想要个什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字,现在都可以提,我替你考虑周全便是。」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她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不同。家里其实是给她起了大名的。 阿父在世时,给她起了极好听的大名。只是阿娘严厉叮嘱多次,世上好人少而坏人多,不许她轻易透露大名,对外只自称小名『阿般』。 她牢牢地记在心头。阿娘过世几个月以来,她始终不曾把自己的大名透露给任何人,严格防备着所有人,情形一旦不对,随时准备着躲避离开。 但云间坞里的人都很好。坞主也很好。她已经决意要留下了。 「朝汐。」她极珍重地念出两个字。说话的同时,手里不自觉攥住身上小袍子。 小郎君式样的直裾衣袍布料被她攥在手里,仿佛攥紧了阿娘临终前抱病维护她的一颗拳拳之心。 她轻声说,「朝暮的朝,潮汐的汐。坞主,我想要这个名字。」 荀玄微并未多问什么,似乎也未察觉她绷紧攥拳的小动作,只略颔首表示听见,蘸墨落笔,写下意蕴舒展的两个隶书大字:「朝汐」,将墨痕未干的素绢递给她。 阮朝汐双手郑重地捧起。 这是她父亲生前给她起的名,透过阿娘的口告知她,又严厉叮嘱她守在心底,不许告知外人。 如今以赐名的方式在云间坞里公开,隐藏多时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仿佛峭壁半空一块悬石终于落下,又仿佛踩空的脚稳稳地踏在了实地上。 阮朝汐双手捧着素绢,来来回回地打量自己的名字,越看越觉得好看,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一会儿,气色极好的脸颊两边显露出了平日少见的浅浅笑涡。 荀玄微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目光,将手中的笔放回笔山。 「『朝汐』这个名字极好。」 他赞赏道,「朝暮交替,潮汐去来,往復无穷尽也,天地大道蕴含其中。阿般从此有了佳名,可喜可贺。」 阮朝汐按捺着激动,把写下自己大名的素绢仔细收入怀里。 在书房里进学久了,见多了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场面,她不自觉地学着荀玄微平日的样子,收敛自己情绪,刻意绷起表情,忍着眼眶泛起的微微湿意,起身拜下大礼道谢。 未拜下便被扶起。 荀玄微起身扶起阮朝汐,盯着她的眼睛,珍重地叮嘱她,「你毕竟和其他东苑童子不同。女孩儿的闺名是不能随意让人知晓的。」 「把绢帛收好了。切记住,大名莫要轻易展示给旁人。」 第26章 白蝉敛首低眉端上漆盘。漆盘上惯例摆放着两盏青色瓷盅。 荀玄微举起自己面前的瓷盅, 和另一盏瓷盅轻轻碰了下,「阿般今日有了佳名,乃是可喜可贺之大事, 当饮一杯。」 阮朝汐打开瓷盖,抿了一口热饮子, 立时察觉到今日的滋味殊异。腊日的待遇果然和往常不同,她这边送来的不是酪浆, 而是新鲜羊乳。 她小口抿着羊乳, 对面的瓷盅打开, 里头盛放的居然也不是浓黑药药, 而是以热水温着一大杯酒。 「难得过腊日。坞里事务也不若前些日子紧张。我偶尔也想松快些,喝几杯新酿的菊花酒。」 荀玄微神色舒展, 噙笑举起金杯, 「阿般年纪还小, 饮些羊乳。我自饮一杯美酒即可。」 刚喝了一口, 阮朝汐已经回过神来, 扯住了他衣袖, 不客气地往下拉。 「这么大的金杯,一杯至少四两酒。坞主的伤势未好,怎么能够过量纵饮。不许再喝了。」 荀玄微只喝了一口, 被她拉扯得喝不成,只得把金杯放回漆盘里,「对外需说是病。」 白蝉松了口气,急忙过来把满杯的菊花酒捧走。 「秋日里就开始筹备着酿菊花酒,耗费一两个月时间, 进了腊月宜饮。只喝一口未免扫兴。」荀玄微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套玲珑玉杯。 玉杯放置在精巧的檀木长盒里, 紫绮罗铺在盒底。正是从前宴饮时曾经拿出,阮朝汐无聊数过,十六滴酒就能盛满的小玉杯。 荀玄微自己以温水洗了玉杯,放置案上,和她商量着,「这套玉杯极小,腊月里喝两杯养肝明目的菊花酒,阿般应该不会再拦了?」 阮朝汐这回倒是没有拦。 她的视线转向了玉杯里琥珀色的新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菊花酒的名字,听起来好生新奇。她只听阿娘说,新春正月里,司州家家户户都会饮屠苏酒、椒柏酒,她竟不知,原来菊花也可以酿酒? 「坞主,」她大胆提出要求,「我也想喝。」 荀玄微的目光惊讶里带着好笑。「你才多大,莫要学大人饮酒。等你长大些再喝。」 「这么小的酒杯,又是菊花酿的酒。不是说养肝明目吗?我喝一杯不打紧的。」 荀玄微见她坚持,从檀木盒里取出第二个玉杯,数着酒滴数,给她倒了一小杯。 「虽说菊花酒甘甜,里头毕竟掺了酒麴。止此一杯,浅尝味道即可。」 果然是极小的杯,阮朝汐一口便喝完了整杯分量,舔舔唇,新酿的菊花酒入口甜滋滋的,甘甜芳馥,有菊花的清香回味。与其说是酒,更像是夏日的饮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她把空杯推过去。「还要。」 荀玄微打量着酒杯大小,给她又续了一杯。 「还要。」 「三杯了。菊花酒虽然不是烈酒,但你从未喝过酒,喝多了只怕要醉。」 「这么小的杯,不会醉的。」 「最后一杯,再不能多了。」 阮朝汐喝完第四杯,放下酒杯,眼前已经迷迷濛蒙的,视野蒙上一层厚厚的纱。白蝉的嗓音也变得忽远忽近,仿佛从山谷远方传来的回音。 「郎君,阿般似是喝醉了。」 熟悉的澄澈嗓音也在耳边朦朦胧胧的,带了无奈笑意,「原想着玉杯量小,又逢腊日,她若喜欢,多饮点无妨。怎的三四杯就倒了。」 有人轻轻地搭了下脉。女子柔细的指尖拂过额头,又动作极轻地拨开眼睑打量,「毕竟年纪还小,从未饮过酒,刚才几杯喝得又急。奴看阿般浑身发汗,醉得睡过去了。要不要奴熬煮些醒酒汤来。」 「先扶去她屋里歇着。等醒酒汤好了,你亲自给她端去。」 「是。」白蝉过来扶阮朝汐。 喝醉的人失了身体控制,比平日沉重很多,看起来那么小小的一个身体,扶起来居然沉甸甸的,白蝉脚下一个踉跄,阮朝汐螃蟹似的横走几步,摇摇晃晃地往下扑倒。 有人倾身扶了一把。她本能地反手去抓,揪住一片布料捏在手里。流水般光滑的衣料贴在滚烫的脸颊上,料子上浅淡的香气让她感觉舒适,她紧紧揪住那片光滑衣料,再也不撒手了。 「……」荀玄微低头看着醉倒在身边的小小身影。 醉后蜷成了一团,案边摆放的圆形细簟坐具正好成了卧具,他的袍子衣摆被扯过去当做软枕,不甚客气地枕在了粉扑扑的脸颊下。 白蝉急忙伏地告罪。 「郎君恕罪,奴一时失手……奴这就带走阮阿般。」说罢小心翼翼地捏住大袖衣角,就要从阮朝汐的手里往外扯出。 阮朝汐手心攥得死紧,厚重的蜀锦料子都捏出了皱痕,白蝉不敢用力,轻扯了几下,哪里扯得动。 「罢了。」荀玄微抬手止住,「随她在这里睡下,等醒了再送回去,不妨事。」 右边衣袖被扯住,动弹不得,他索性左手执了笔,摊开书案上的名册。 那是一本各苑集录的名册,每年终时多有增添删除。今日东苑童子们刚刚赐名,他翻到东苑名录,对应旧名,一个个写下新的名字。 写到「冯阿宝」时,他的笔尖停了停,并未在旁边写下新名,而是唤来杨斐,吩咐下去: 「冯阿宝虽有过目不忘之才,但心性怯懦,行事却又莽撞。才质偏差,无恆之人[1],难以成器。我见他年纪最小,额外给了他数月时间。但今日看他心性依旧无甚长进,东苑不必再留他了。」 杨斐见惯了类似场面,并不多劝说什么,只问,「已经是腊月里了。郎君的意思是,年前把冯阿宝送走?」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身侧酣然沉睡的小糰子,沉吟片刻,「过了年再送出去。难得一个新年,让东苑好好过完再说。」 「是。」 白蝉送了杨斐出去,迴转屋里时,荀玄微手里的名册已经翻到了西苑女童。 西苑今年新入女童十六人,留下四人。他未给女童赐名,名册上俱是小娘子们家里起的乳名。 他随意翻了翻,问起白蝉,「西苑有个和阿般交好的,时常见她们相约斗草,叫什么名字。」 「啊,郎君说的可是傅阿池。傅阿池是去年选进西苑的,今年也是十岁,在西苑小娘子里资质颇为出色,练得一手好琵琶。」 「叫娟娘带她过来。」 傅阿池的模样完全符合西苑选人的模子,白皙乖巧,娇俏可爱,个头不高不矮。 她被挑选入坞已有整年,头一次被娟娘带领入书房,诚惶诚恐地拜倒,双手交替覆在额头,远远地行了礼。 荀玄微惯常春风和煦地闲聊了几句,等傅阿池心神松懈下来,又细细问了些西苑进学和日常诸事,问答了约莫一刻钟,让她退出去候着。 「回答有条有理,可见聪慧机敏;两眼清亮有神,心性大抵不差。」他叮嘱娟娘,「知会西苑的几个教养娘子,以后着重留意些傅阿池。」 娟娘温婉应下,「是。」 傅阿池之事到此为止,荀玄微合上名册,换了话题,「你不在后,西苑谁能主事?」 问得突兀,娟娘却早有准备,答得毫不迟疑,「贞娘即将及笄,学艺大成。郎君再给她一两年时日,可主事西苑。但眼下……仓促之间,实在挑不出主事人手。」 荀玄微目光倏然转为锐利,唇边却噙起浅笑,言语温雅,堪称体恤。 「西苑年年劣汰,留下的太少,除你之外,仓促间确实挑不出主事之人。娟娘打算如何?我嘱託你之事,可要往后推迟一段时日?或是换个人去做?」 娟娘立即盈盈拜倒,「郎君嘱託之事急迫,拖延不得,妾鞠躬尽瘁,效死而已。妾去后,郎君可从白蝉、葭月两位阿姊里,暂调一位去西苑主事,贞娘在旁辅佐即可。」 荀玄微盯着娟娘的发顶,冷锐眸光逐渐温和下来,颔首道,「有心了。葭月不可,白蝉会暂掌西苑诸事。你下去准备罢。无需挂念西苑,年前即可启程。」 娟娘低头应道,「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 阮朝汐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完全黑了。室内点起暖炉,温暖如春,绯袍郎君斜倚着隐囊,正在明亮灯下看书。 她的手依旧死死抓着衣袍一角,至今不肯松开,厚实的蜀锦料子浸了手心的汗,被抓揉得皱成一团。 「可算醒了。」荀玄微放下书,倾身过来查看,清浅眸光里带了笑意,「时辰不早了,放过我这身袍子,回屋里歇着去。」说罢轻轻地抽了下衣角。 阮朝汐本能地抓紧。熟悉的布料手感和浅淡薰香气味都让她安心,黑葡萄般的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渐渐又阖拢,闭着眼重新蜷成了一团。 耳边朦朦胧胧,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道, 「怎的又睡过去了?把醒酒汤端来。」 白蝉匆匆地去拿。 温婉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劝慰着什么,阮朝汐睡意朦胧,耳边听不清,不过还是依从熟悉的声音喝了汤药。 喝完了依旧犯困,她揉着眼睛,另一只手至今攥着衣料不放,衣料吸了掌心的汗,已经温热,不如先前舒服。 她四处摸索几下,顺着手里衣料拉扯,又扯出一大片光滑质地的柔软衣料,闭着眼摸了摸,靠了过去。 荀玄微在灯下继续翻阅了几篇,放下古籍捲轴,目光往自己膝头处望去。 熟睡中的小小身影,神色舒展而放松,脸颊睡得粉扑扑的,以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信赖姿态伏在他的膝头,手指紧紧捏着他的衣摆。 荀玄微平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深邃,似在凝视近处,又仿佛透过眼前伏卧酣睡的身影,追溯遥远过往。 他喜静,因此书房里惯常清静。此刻除了火烛的细微噼啪之声,只多出了醉酒的小糰子清浅细长的唿吸声,并不显得嘈杂,反而奇异地更衬出室内的安宁祥和。 阮朝汐在睡梦中翻来覆去,脖颈间挂着的阮氏玉佩掉了出来,沉甸甸的悬挂在脖子上晃悠。荀玄微拎起五彩丝绦线,把玉佩沿着脖颈衣襟轻巧塞回去。 阮朝汐下意识地抚摸几下温润的玉佩表面,松开手,重新陷入梦乡。梦里轻声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太轻,难以听清。 她在轻声梦呓。应该是个愉悦的美梦,她在梦里时不时地展颜微笑,含煳的梦呓声里带着依恋,手指紧抓着面前的衣袍不放。 见她梦中喜悦,荀玄微神色间的一抹沉郁也舒展散开了。他噙着浅淡笑意,倾身过去,侧耳倾听她的梦呓。 他这回听清了。阮朝汐枕在他膝上,抓着他的衣摆,在梦里轻声而满足地呢喃着: 「阿父。」 「阿父。」 荀玄微:「……」 不知是过于惊讶还是意外,他被呛住了,尚未痊癒的伤疾被牵引带动,以手掩口,低声而剧烈地咳了几声。 白蝉在隔壁耳房听到动静,匆忙掀开挡风布帘,担忧的目光望进来,旋即被严厉的一瞥阻止,默然倒退出去。 荀玄微咳了几声,缓过胸口被堵住的一口长气,深深地唿吸几次,喝止,「不可如此称唿。」 回应他的,是鼻息清浅的小小鼾声。 第27章 阮朝汐做了整夜的好梦。 在梦里, 她和阿父阿母一同住在篱笆圈起的小院子里。小院子里有两棵歪脖枣树,秋季结满了红枣,风一吹便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小院里。她和邻家小伙伴们嬉笑打闹着捡拾红枣, 熬煮煮粥,厨房里香气扑鼻。 阿父木勺舀起浓稠的米粥, 把她的瓷碗装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漫溢出来。红枣一颗颗的又大又甜, 一碗粥里, 她吃出了几十颗枣核, 甜到了心里。 她被甜醒了。 屋外寒风料峭, 吹动窗棂。天色还未亮,主院四周点起了灯笼, 值守部曲走动查看动静。两名荀氏老僕守在院门边, 有人隔着厚重院墙, 正在高声喊门。 「仆奉郎主之命, 前来云间坞拜见郎君。苦候多日, 不见回书!仆出荀氏壁前, 郎主曾亲口面命,叮嘱郎君速回家书,不得耽搁, 郎君为何慢待至此!仆请见郎君!仆请见郎君!仆请见——你们敢!」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可疑响动,阮朝汐顶着晕眩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推开庭院那边的窗户。 荀氏老僕提着灯笼守在门边,院门开了半扇, 两名老僕在门边嘆气,「两边别动手, 别动手啊。哎哎,徐二郎,下手轻些,毕竟是荀氏壁那边的人。」 砰的一声闷响,夜里高声喊门的孟重光被捆缚手脚,连嘴都塞住,扔麻袋似的扔进主院,半个身子扎进雪堆里。 霍清川领着徐幼棠从门外进来,客气地对两名老僕道,「不管哪边来的人,身在云间坞,却对郎君出言不敬,总是要惩戒一番的。我等这就去寻郎君请罪。」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书房窗前早已点亮了灯。 白蝉掀帘子出来,示意二人进去。 阮朝汐扒着窗棂,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白蝉远远地见了,沖她招了招手。 阮朝汐快速洗漱完毕,穿戴好衣裳小靴,披上氅衣,搓手蹦着穿过积雪庭院。雪地里的人已经挣扎着起身,狼狈坐在地上,头脸都是积雪。 她还未进书房,霍清川和徐幼棠已经出来了。 两边交错而过的当儿,霍清川沖她打了个招唿,提醒说,「庭院里那个是荀氏家臣,怎样处置他是郎君自家事。无需和东苑诸人提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阮朝汐应了,往前走了半步,又回头问,「坞主会把他赶回去荀氏壁吗?」 「就这样扔回荀氏壁。」霍清川回答,「郎君吩咐了,不必特意准备回信了。他就是回信。」 阮朝汐:「?」 她似懂非懂地进了书房,在门口脱鞋时先敲了敲敞开的木门。「坞主,我进来了。」 于她来说,腊日度过,新年未至,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冬日早晨。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坐在对面的荀玄微对她的态度,却不怎么寻常。 他惯常手里握一卷书,慢腾腾喝一口药,看半篇书。两人坐在对面,一个习字,一个看书,井水不犯河水,平和无事。 但今日不寻常。探究的视线时不时地转过来,在她身上停驻须臾。 阮朝汐便顺着那道探究的目光,看自己身上。衣裳没有穿反,左右足衣也没有穿反,布料没有污渍,没有起皱,衣带扎得好好的。 她递过疑惑的一瞥。 两边视线碰上,荀玄微随意同她说了一句,「阿般昨日梦中叫了阿父。可是梦到你阿父了?」 阮朝汐有些窘迫。昨晚白蝉阿姊把她扶回屋里,大晚上的又煮了碗醒酒汤,早上笑说给她听时,她自己却毫无印象,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我不记得了。我阿父过世得早,我其实很少梦到他。」 「哦?说说看,你印象里的阿父,是什么样子的。」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比划着名说,「应该是高个子,长相……不知道。不记得了。过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周岁,听阿娘说,阿父那时候二十出头年纪,生了场重病没了。」 荀玄微慨嘆,「过于年轻了。」 他若有所悟,饮了口茶,徐徐说道,「你阿父二十出头年岁过世,你未满周岁。如今十年韶光过去,你阿父如果还在人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三十出头的男子通常会蓄鬚,形貌或许和你的想像大为不同了。」 阮朝汐摇头,「但阿父过世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二十出头年岁的年轻模样。」说完便继续练字。 写着写着,感觉对面的视线又沉思着扫过来。 她疑惑地把自己身上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从头顶的小髮髻摸起,摸脖颈的玉佩,摸脸上有没有沾灰。 荀玄微轻嘆了声,「你身上没有穿戴错漏什么,不必再摸索了,练字罢。」把书卷搁在案上,起身出去了。 阮朝汐:? 庭院雪地里的孟重光已被拖了出去,雪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主院僕役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洒扫庭院,剷除积雪。 阮朝汐透过云母窗看了一会儿。大清早的,天还未亮,便遇到堵门无礼的糟心事,坞主面上不显露什么,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她收敛心神,平心静气地练了整个时辰的大字。 天光已经亮起,她飢肠辘辘,笔下专注地写着字,左手摸索着在长案上寻找琉璃碟。昨日刚吃了髓饼,今日应该是奶饼。 摸来摸去,摸不着。 阮朝汐愕然停了笔,四下里张望。 今日的长案上,只有纸张笔墨,没有摆放琉璃碟。 白蝉刚洒扫完毕,捧着小盆走过身侧,愧疚地叮嘱她一句。 「厨房里细点饼子的用料採买,向来是葭月盯着小灶厨房准备的。葭月如今不在了,增补的人手还未到,我最近担了西苑之事,实在忙不过来,早上起身才发现屯料不够……委屈阿般,最近直接去东苑用早食可好?」 「……哦。好。」阮朝汐点头应下,低头写了两个字,疑惑地问,「白蝉阿姊,好几日未见葭月阿姊,她去哪里了?坞主让她出坞办事去了么?」 白蝉抱着洒扫用具出了书房,挡风的厚布帘子摇晃着落下,并未应答。 阮朝汐和葭月的关系不算亲近,问了一声也就罢了。她数了数今日练习的纸张数,还差半张,继续认认真真地把今早的十张大字写完,起身退出书房,去了东苑。 —— 东苑所有童子,除了姜芝未改名,其他人手里都多了一块素绢。 李豹儿新得了『李奕臣』的名,正在兴头上,举着自己的素绢递给阮朝汐炫耀,又问她,「阮阿般,你的素绢呢?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你的新名。」 阮朝汐和李豹儿关系不错,如实答他,「素绢在屋里。坞主讲了,新名不好随便说。你们还是叫我阿般就好。」 李奕臣还在纳闷,「为啥你的新名不好随便说——」姜芝从旁边走过,冷淡道,「人家身份贵重,陈留阮氏认下的小郎君,自然不同。李大兄,别让阮阿般为难了。」 李奕臣瞪他一眼,却也没再问下去。转过脸来继续跟阮朝汐说,「那你瞧瞧我的新名字。以后别叫错了。」 阮朝汐便接了素绢,念了两边「李奕臣」。旁边有人又递过一张素绢给她看,原来是新得了『陆适之』名的陆十。 阮朝汐接过素绢,又念了两遍「陆适之」,沖陆十笑了一下, 「等开春了,我打算学文课。你也是学文课?我们还是坐前后吧。」 虽说赐了新名,但叫习惯了,当面多数还是叫小名。 阮朝汐坐在长食案前用早食,姜芝盯着她看着一阵,若有所思问她,「阮阿般,你今早怎的过来东苑吃用了?坞主没有留你在书房用早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阮朝汐扒着饭,简短地说,「书房最近忙,人手不足,白蝉阿姊嘱咐我来东苑用早食。」 「好端端的,留你在书房吃用了三个月,怎的突然改规矩了。」姜芝带着思索神色,旁敲侧击, 「是不是你不慎做错了事,坞主嘴上不说,疏远你了?」 阮朝汐扒饭的动作一顿。想起了那天直入书房,无意中窥见的屏风后的秘密。 说起来,也过了十来日了。荀玄微当面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昨日她在坞里度过头一个腊日,一切如常,坞主还赐了她甘甜爽口的菊花酒。 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豆饭,思量着,李奕臣却听得不耐烦了。 「姜芝你忒烦。」李奕臣直接把姜芝面前的一大碗酱肉拿走,在姜芝的怒视里,边吃边道,「心眼子弯弯绕绕的,没事都被你说出事,阮阿般别听他的。坞主允了你在书房里练字,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开口问呗。」 阮朝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笑了下,「嗯。李大兄说得有理。」 「哎?」李奕臣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稀罕地探身过来,在她面前左瞧又看,又大喇喇地伸手捏了一把白里透红的粉嫩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一个男娃儿生得这般好看。你刚才笑了那一下,我都觉得你整个人都发亮。」 阮朝汐瞬间绷起了脸,拍开李奕臣的手,低头继续扒饭。 李奕臣还不罢休,仔细看几眼阮朝汐,又去瞧身边坐着的陆适之,比对着两人瞧来瞧去,大摇其头。 「陆十生得也好看。但他笑起来就不发亮。哎陆十,跟阮阿般一比,你这个『金童』,名不副实啊。」 陆十敢怒不敢动手,小声咕哝了一句,「金童又不是用真金子打的。活人不发亮才正常,发亮的只有灯笼。」 饭堂里诸人捂着嘴闷笑,在门边远远盯着动静的霍清川也忍俊不禁,和身侧的徐幼棠闲话。 「童言无忌。他们这个年岁,都无甚心机,想什么便说什么。姜芝那种藏着心眼的童子不多。」 徐幼棠抱胸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把玩匕首。一支精光闪烁的匕首在指尖翻转挪腾,转出了虚影。 「心思不深,又不是全无心机。阮阿般至今还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东苑诸人她是个女娃儿。」 霍清川的神色严肃起来,声音里带出警告之意,「幼棠。」 「好了。霍大兄的意思我明白。」徐幼棠瞥过饭堂里几个小小的背影。 「上次书房里我盯了她半个时辰。除了相貌讨巧,心性也确实不错,难怪得了郎君的青眼,早晚带在身边,亲自指点教导于她。我想开了,人各有际遇,是她有福气,旁人强求不来。」 霍清川摇了摇头。 「你还是没明白。想想娟娘。当年娟娘在东苑时,跟随杨先生学了三年琴,始终差点火候,郎君手把手地教了她。如今郎君手把手地教阮阿般写字,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霍清川意兴阑珊地道,「后来娟娘东苑课业大成,写得一手好辞赋,弹一手绝好的琴,被送去西苑,又学了筝,学了舞。如今娟娘要出坞了。昨晚你去和她道别时,她有没有告诉你去什么地方?要做何事?几时能回来?」 徐幼棠挑眉。「霍大兄的意思,阮阿般以后会走娟娘的老路?」 「看着罢。」霍清川轻声道,「外人不知晓内情,难道我们不知晓阮大郎君那块玉佩是如何落在她身上的?」 「郎君着重栽培她。再等两年,看她是继续留在东苑跟杨先生学文,还是如娟娘那般,送去西苑教养。」 第28章 腊月二十三, 祭灶,小年。 阮朝汐在云间坞度过的第一个小年,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到来了。 四四方方的甜糖饴, 东苑每人都发下几块,这是各人在自家里巴望不到的好东西, 极小心地在嘴里含吮着,甜滋滋的滋味, 从嘴里入了心头。 进了小年这日, 东苑难得歇了一日的假。通往主院的小门敞开, 童子们排成一列, 蹑手蹑脚地踩着白雪走过庭院,站在书房门外大声问安好。 此间主人隔帘吩咐下来一句:「今日小年, 又逢瑞雪。你们自去玩耍, 无需多拘束。」 童子们欢声雷动, 由李奕臣领头, 蹦跶着四处撒欢儿去了。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 阮朝汐端正坐在书案边, 面前摆着一封新书信。 正是上个月阮大郎君得知平卢王突袭,匆忙写就,叮嘱燕斩辰送回来, 承诺会尽快发兵驰援的手书。 匆忙写下的书信,比起之前的手书,字迹显得凌乱,失了洒脱清逸,笔锋转折处凸显嶙峋。 阮朝汐凝神看几眼, 摹写几笔。笔下字迹稚嫩,相差甚远。 「无欲速。欲速则不达。」荀玄微拿过她的练习纸张, 打量几眼,放在旁边。 窗外传来童子们互相丢雪球的叫喊大笑声。 东苑的冬日武课上了整个月,诸童个个手脚有力,砰一下砸得不轻,被砸中的人大喊回掷。雪球时不时地飞越高墙,扔过去南苑,又被南苑那边毫不客气扔回来。 「你不去?」荀玄微抿了口早晨送来的药,「难得小年,不必太过拘束自己。你若嫌弃外头那些小子粗鲁莽撞,去西苑寻你玩得好的傅阿池,庭院里堆几个应景的雪人也不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阮朝汐头也不抬,应道,「和傅阿池约好了雕冰花。等练完了早课便过去。」 她已经练成了习惯,十张大字半个时辰练完,收拾好纸笔,正要走时,一眼瞥见案上搁着的瓷盅,脚步又转回来,掀开瓷盅盖子,探头往里看了看。 「坞主怎么又只喝了一半。好大的人了,每次喝药都剩一半,孔大医日日念叨。」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了几下,摸出油纸包裹的金黄色的糖饴,「今日发了糖饴,坞主喝完药吃一块糖饴,就不觉得苦了。」 荀玄微失笑。抬手接过糖饴,随意道了句,「在阿般眼里,我这个『好大的人』,究竟有多大?杨斐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我的年岁?」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杨先生说过,坞主今年恰逢弱冠之年,但是冠礼行的早,两年前就任云间坞主时提前行过了。弱冠……」她不确定地说,「应该是二十岁?」 「不错。」荀玄微点点头,「二十岁整。南苑你霍大兄今年十七,过了年将满十八,比我小两岁有余。」 「坞主和霍大兄只差两岁?」阮朝汐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能吧?」 荀玄微:「只差两岁。我和霍清川虽有主僕的名分,其实算是同辈人。」 阮朝汐惊讶地盘算了半日,恍然明悟,「过了年,坞主就二十一了。和霍大兄差了足有三岁。」 「三岁差很多?」 阮朝汐肯定地点头。 「也是。在你的年纪看来,一岁都是三百余个漫漫长日。三个寒暑春秋,确实差很多了。」 荀玄微莞尔,视线往下,注视着掌心里的金色糖饴, 「阿般如今年纪尚小,把霍清川当做是已成年的大兄,尊敬待之。把我当做家中大人,对我心生孺慕之情。等阿般自己长大时,再看你霍大兄,就会觉得他不过是个依附宗族、毫无主见的碌碌家臣;再看我时,视我为仇寇。」 他的声音一贯和煦,此刻的声线里带着隐约怀念意味,甚至称得上温柔。 但阮朝汐听在耳里,不知怎么的,她本能地察觉,对面的人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她阿娘心情不好时,也时常会故意说些不大中听的话,说着说着,屋里便好像乌云笼罩,风雨萧瑟。 她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氛围,就会远远地避出去,阿娘自己越说越伤心难过,最后痛哭一场。 她同样不喜欢今日屋里陡然低沉的气氛。但坞主和阿娘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并不想像躲避阿娘那样的避出去。 想起李豹儿的那句「当面说清楚」,她鼓起勇气,把心里的疑虑问出口。 「坞主可是生我的气了?之前我误闯了书房,坞主至今未罚我,是不是……」后面的她自己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接受别人的厚待不容易。一旦敞开心扉接受了厚待,如果对方却又要收回这份厚待,难过的心情只会加倍。 荀玄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失笑,「别乱想,那件事早过去了。我要处置人,早已经处置了,不会拖到现在。」 说着安抚地抬手摸摸她柔软的额发。 他虽然温和笑着,阮朝汐却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并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愉悦。 她试图理解对方突然的低落情绪从何而来,「坞主不喜欢过年么?还是不喜欢糖饴?如果实在不喜欢,扔了也不打紧的。」 荀玄微还是失笑摇头,「不会。多谢阿般送来的糖饴。」 当着她的面,他打开糖衣,咬下一小块金黄色的边,「好甜。」 乌云般压抑的氛围散去了。阮朝汐松了口气,坞主果然是个性情平和的人,便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会迁怒于旁人。 「啊,药都放温了。」她双手托起瓷盅奉上,「温了也好,药没热烫时那么苦了。坞主喝完吧。」 荀玄微看她姿势,便知道是从书里学来的,双手奉汤药给长辈的姿势。 他哑然接过瓷盅,抿了口温热药汁。 在阮朝汐的催促声里,喝完了整碗药,把瓷盅往案上一放,淡淡吩咐,「出去玩罢。」 —— 阮朝汐去西苑寻了傅阿池,从滴水檐下掰下许多晶莹剔透的冰凌,两把小刻刀,雕了整个早晨的冰花。 傅阿池手巧,在西苑进学了大半年,学了许多女红描花的花样,以小刀雕刻的冰花活灵活现,牡丹,芙蕖,芍药,兰花,蔷薇……惟妙惟肖。 阮朝汐跟着雕了几个花样,不够精緻,好在冰花剔透,怎么雕都好看。 十几朵冰花挨个摆在雪地里,两人仔细挑拣。最好看的一只冰花当然奉给坞主,其次好看的奉给周屯长,东苑杨先生,西苑几个教养傅母,书房的白蝉。 「葭月阿姊不在坞里了。」阮朝汐把其中一只精緻的冰花挑出来,「或许是被派出去做事了。这只兰花好看,我们送给娟娘子吧。」 傅阿池摇摇头,把那只兰花摆在旁边,「娟娘子也不在坞里了。应该也被派出坞做事了。前几日夜里走的。」 阮朝汐惊讶地拨弄了几下剔透的冰兰花,「那……拿去送给南苑的霍大兄吧。」 两人把雪地上的十来只冰花清点完毕,先送了西苑几名傅母,剩下的捧在手里,从敞开的西苑小门进了主院。 她们年纪只差了半岁,身量差不多高,捧一把冰花穿过庭院,谈笑声清脆,冰花剔透耀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东苑童子们正在庭院里疯打雪仗,一个个雪里滚得胖雪人似的,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指着这边说了一句,众多视线齐刷刷地盯过来。 「好你个阮阿般,明目张胆地从西苑出来,也不怕杨先生罚你。」李奕臣拍打干净身上的雪,雪仗也不打了,笑着过来拍了一记肩膀。原本是亲昵示好的动作,阮朝汐差点被他的手劲砸趴下。 「这只好看。」李奕臣一眼挑中了打算送给霍清川的冰兰花,惊奇地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雕得好精巧。送我好不好。」 傅阿池撇了撇嘴,「只听过往外送的,没听过凑上来硬讨的。这只兰花我们早打算好了,要给南苑的霍大兄。」 李奕臣讪讪地松手,把冰兰花放回阮朝汐手里。 阮朝汐看他依依不捨,东西送回来了,眼神还时不时地瞄着,那么大个头的半大小子,倒露出几分求而不得的可怜劲。 阮朝汐捏起那朵冰兰花,又放回李奕臣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李大兄喜欢,拿去玩儿。」回头跟傅阿池解释,「这个送我们东苑的李大兄了,我们送只别的给霍大兄。」 傅阿池噘着嘴抱怨,「就你好心。你当我为什么不肯送。你瞧着吧,你送了他一个,东苑其他人还不得都过来讨要。」 果不其然,李奕臣捏着剔透的冰兰花兴奋地四处炫耀,东苑诸人瞧得稀罕,除了姜芝站在原地没动,其他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唿啦啦围过来。 陆适之和她最熟,被众人起闹着推拱走近,咳嗽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好阿般,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们托我来讨要什么……」 不等他说完,傅阿池勐地一拉阮朝汐的衣袖,「快跑!」 阮朝汐被她拉扯着,一路往南苑方向奔跑,边跑边托举着手掌里几朵摇摇欲坠的冰花,「哎呀,要掉了!」 前方围拢的几个童子目瞪口呆之余,怕撞掉了满手冰花,忙不迭地左右让开,陆适之在身后跺着脚急喊,「别跑啊,我还没说完呢。」 阮朝汐捧着冰花,边跑边喊,「别说了,这几个不能给。等我回去得空了,慢慢雕给你们。」 阮朝汐被傅阿池拉扯着,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南苑半开的木门边,傅阿池捧着满手冰花跳进南苑地界,回头得意地看了眼停在原地的童子们,「好啦,他们不敢进来南苑的。我们不必再跑了。」 「他们是不敢进来南苑没错,」阮朝汐喘着气说,「但、但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我已经答应给他们每人一朵冰花了。」 傅阿池:「……」 傅阿池气得跺脚, 「阮阿般,你答应得倒轻巧。我们两人花了整个早上才雕出十二朵,我手上都起泡了。」 阮朝汐跑得大冷天出了一额头细汗,莹白脸颊泛起艷丽的浅绯色,浅浅地笑了下,「没事的。我一个人雕。」 身后传来细碎的踩雪声。 徐幼棠无声无息地走近,走到三步外才刻意发出点声响,站在两位小娘子的背后嗤地一笑,「不要钱的冰棱掰下一块,随便雕凿几下,就成了送人的年礼了。你们倒是送得出手。」 不等回应,随手取走一只冰蔷薇,在手里抛了一抛,拿走了。 两人瞠目望着背影远去。傅阿池气喋喋道,「什么人啊。又嫌弃又拿。我们没准备给他!」 阮朝汐轻『嘘』了声,「南苑统共也没几人。先送了霍大兄,下午我再多雕几只送过来。」 一只送了霍清川,托在掌心的其他冰花隐约有融化的趋势,傅阿池拎起最大最好的那朵冰牡丹,跟阮朝汐商量着,「牡丹得赶快送书房。你看边角都融了。」 阮朝汐摇头,「书房里点着火盆,进去便融化。我们索性放在窗外吧,坞主开窗时便能瞧见。」 傅阿池喜道,「这个主意好。」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房窗下,拣荀玄微惯常临窗眺望后山的方向,悄悄摆了那朵冰牡丹。 —— 周敬则在廊下拍打着身上雪花,衣裳清理干净,大步进了书房。 「郎君,豫北赵氏宗族三百人前来投奔。管城周氏宗族,携两百余人前来投奔。」 「短短三日内,前来投奔的已经超过千人,坞内存储的存粮冬日管够。但再继续下去,明年开春后只怕吃紧。」 荀玄微道,「杨斐已经和我商议过了。手头还有不少绢帛,等开春雪化后,可以去阮氏壁换些存粮。坞里新添了不少人力,可以再垦些新田。看明年秋收如何。」 「是。」 正事商议完毕,周敬则笑谈起几句闲话,「小阿般带着西苑姓傅的小丫头,两人在东边窗外偷偷摆弄什么?我进来得急,没看清。」 「小孩儿心性,随她摆弄去。」 周敬则告退后,书房安静下来。荀玄微起身推开了窗。 窗棂上积雪几道小小的浅痕。摆放了一只精巧剔透的冰牡丹。 他对着剔透闪耀的冰雕,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拿在手里赏玩了片刻,又原样摆回去。 冬日煦暖的阳光下,阮朝汐带着傅阿池在和东苑的那群小子们打雪仗。 傅阿池挨了几下雪球,就摇头不肯再加入,嘟着嘴坐在旁边看着。阮朝汐拉着陆适之结盟,不知怎么对上了个头最大的李奕臣,挨了一记兇勐雪球,整个人扑倒在雪里,半晌起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李奕臣哈哈大笑着跑过去,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又帮忙拍打她头顶身上的积雪。 阮朝汐并不生气,坐在地上,手里两个大雪球迎面砸过去,李奕臣毫无防备,脸上身上同时开花,人给砸懵了。 旁边观战的傅阿池拍手笑弯了腰。阮朝汐也畅快地仰头笑起来。笑容舒展明亮,忧虑散尽,仿佛一个剔透玉人坐在雪里,眉眼精緻姝丽,映亮了周围雪地。 李奕臣懵了一会儿,跟着大笑出声,扔了雪球,大大咧咧地伸手捏了下面前白皙透粉的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我越瞧你越像神龛里供着的观音童子。要不要给你供朵花儿?」 阮朝汐把他的手一把拍开,恼怒直唿他小名,「李豹儿!」陆适之的面前早搓好七八个雪球,趁机一通连环狠砸,砸得李奕臣扑倒在地上。 围观的东苑诸童子哈哈大笑,凑过来一阵勐砸,李奕臣在雪里半晌爬不起身。 白蝉轻手轻脚地收着书案,原本带笑看着窗外难得的热闹,直到李奕臣大喇喇地伸手捏了把阮朝汐的脸,她吃惊地低叫了声,「哎哟。」 虽说迅速闭了嘴,但荀玄微果然停了笔,目光转向窗外。 白蝉有些懊恼,轻声细语替外头说话。「今年招进来的童子年岁偏大些,闹腾得厉害。童子们都不知阿般是女孩儿,玩闹间失了分寸不稀奇。」 荀玄微神色不动地瞧着,「李豹儿当真只有十岁?看他的体格个头,和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差不多。」 白蝉低头不敢应答。 荀玄微翻开书案上的名册,翻到李奕臣那页。 李豹儿从小筋骨殊异,名声在外,杨斐在当地求证过多人,他那页密密麻麻附了许多证词和出生年月,只是荀玄微之前从未细看。 如今仔细查阅诸方证词,互相比对,应该做不得假,当真只有十岁。 荀玄微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白蝉望着热闹的庭院,小心地劝了句,「十岁还小,郎君不必多心。当初娟娘在东苑一直住到十二岁才搬去了西苑……」 书房里安静无声,并无人应答,荀玄微继续伏案书写,室内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响。 白蝉不欲惊扰郎君,抱着练习废纸,即将退出书房时,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东苑诸人的新衣,都裁剪好了?」 「都已裁剪好了。用的是上好的厚布料,夹层缀满绵絮,极温暖御寒。」 「等过了年,阮阿般就要十一岁了。毕竟是个女孩儿,终日穿着小郎君的袍子,和东苑童子混在一处,不是长久事。」 白蝉愕然转身,「……郎君的意思是?」 荀玄微笔下不停,平淡地吩咐下去,「准备几套女孩儿的袄衣襦裙。等进了新年,叮嘱她换上。」 第29章 阮朝汐这两日烦恼的, 是发下来的新年衣裳。 不是东苑人人都有的石青色盘领窄袍,却是四套形制颜色各异的小襦袄和绮罗裙。 「知道你阿娘过世不到一年,四套俱是素净颜色的新衣, 阿般挑一身穿戴起来可好?」 白蝉好言好语地哄她,「若不是郎君吩咐, 我等岂会自作主张。阿般把新衣穿在身上,去书房里转一圈, 郎君见了, 就算嘴上不说, 心里必然高兴的。」 阮朝汐默默地清点衣箱里的衣裳。 她手边有两套阿娘亲手缝制的小袍子, 都是准备给她夏天穿的单袍,并无夹里。被她日日穿戴, 坚持穿到秋末, 早已清洗得褪了色。 后来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 才开始穿东苑发下来的青色小夹袍。虽说清洗得干净, 毕竟旧了, 不适合过年。 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 最后还是穿上了霜色梅花纹的簇新小袄,领边配白茸茸的兔毛儿滚边,下面搭配了月白色绮罗长裙。白蝉在旁边帮忙张罗着穿戴, 又细心地替她把脖颈间挂着的玉佩捞起,贴身塞进里衣。 阮朝汐对着铜镜,见身上妥帖无误,起身就要开门。 白蝉连忙把她叫住。 「穿了女孩儿的衣裳,头上的髮髻也得重新梳了。」 白蝉把她按回去铜镜前坐着, 把男童形制的丱角髻打散,扎了对称的丫髻, 又取出两条织金缎带,就要盘上髮髻。 「已经穿得极素净了,好歹是新年,身上少许带点喜庆色,阮娘子在天之灵不会怪罪的。」 阮朝汐望着铜镜里的刺目金色,坚持摇头。 白蝉无奈,最后还是换了编银髮带,两边系好。 阮朝汐穿着新衣出了庭院。她许久没有穿襦裙了,没走出几步便停下,不甚习惯地摆弄了一会儿裙摆,小步下了台阶。 主院里人来人往,访客不断,脚步匆匆。 杨斐心事重重地从长廊尽头转过来,眼前没看路,两边差点迎面撞上。 他只觉得眼前蓦然一亮,停步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小阿般,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襦裙?杨某差点认不出人了,还以为是哪处神像里画的小仙子下了凡。」 阮朝汐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摆,「坞主说过年要穿新衣。」 「衣裳极好。穿的时机也极好。」杨斐抚掌赞嘆,迭声地召她过去。 「来来来,正好我要去书房禀事,禀的还是一桩极不讨好的事,只怕要挨训斥。你就穿着这身极好看的新衣随我一起去,在郎君面前露个脸。杨某若在书房里遭遇了滔天怒气,好歹有你帮忙挡一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阮朝汐跟在杨斐身侧走,「坞主脾性极好的。才不会有什么滔天怒气。」 「你只管随我去。」杨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护身符了。」 杨斐颇有些豁达的士人性情,十句说话里偶尔掺一两句调侃玩笑。阮朝汐只当他今日开玩笑。 没想到进了书房,杨斐果然轻轻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进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书案后坐着的人听到门外动静,已经抬头。 阮朝汐掀开门帘进去屋里,唤了声,「坞主。」 荀玄微见她今日穿了身簇新雅致的小襦裙,扎起双丫髻,换回女孩儿的俏丽装扮,果然就如白蝉所说那样,神色间虽不显露什么,眼睛里带出赞许笑意。 「这身新衣虽素净,不失活泼。阿般如此穿戴极好。」 下一眼,看见阮朝汐身后跟进来的杨斐,以及他手上的名帖,笑意却又淡了些。 「何方名士拜帖,劳动杨先生亲自送过来?」 「荀氏壁车队已经在坞门外。随行百余人,带来年货数十车,送上名帖。」 杨斐恭谨将朱红封皮的名帖双手送上,「荀氏壁郎主拜帖在此。郎君,仆身为幕僚,忠言逆耳,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阮朝汐见他们开始商谈正事,不欲打扰,提起长裙边,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杨斐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拦住,小声哄她,「别跑啊,小阿般。忘了才和你说的话的?你跑了我怎么办。」 阮朝汐进屋时,万万没想到杨斐之前对她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她无奈停下脚步,在杨斐接连眼神暗示下,慢腾腾走回书案前,伸开手臂,展示新衣。 「坞主,白蝉阿姊送来的四套新衣分别是梅兰竹菊。我今天穿的新衣是梅花纹的。」 月白色的绮罗裙曳地,仿佛一朵小小的优昙花。 荀玄微冷锐下去的目光重新柔和起来。 杨斐赶紧岔开话题,拍手大赞,「阿般这身小襦裙好看得很。以后就要穿着这身去东苑上课么?哎哟,东苑那群小子还不知阿般是女娃儿。穿成这样,那群小子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成,不成。进学时还是换回小袍子。」 他这边为了缓和气氛而大说废话,荀玄微坐在长案后,姿态随意地倚着隐囊,半边身子陷在角落阴影里,长睫低垂,遮挡住此刻的视线。 白玉色的指尖搭在朱红拜帖之上,却不拿起查看,只松松地搭着,指尖轻轻地叩了几下。 哒,哒,哒。 「杨先生的逆耳忠言,不必当着阿般的面细说了。」他轻笑,「莫要吓到她。」 杨斐不敢再往下细细分说,只嘆了口气,含煳道,「一对亲生父子,何必闹到如此地步。若叫外人听说,郎主给郎君送来几十车年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倒要递拜帖才能进自家儿郎的门,叫外人如何想郎君?」 「郎君才弱冠年纪,美名传扬天下。若被败坏了名声,以后步履维艰啊,郎君!」 杨斐苦口婆心地劝谏,「宗族父子,血脉连心,往后让一步又何妨。郎主大张旗鼓,使出各种手段,无非是想要郎君回趟荀氏壁罢了。」 荀玄微把朱红色拜帖放置在旁边不理会,倒打开了附送的礼单,云淡风轻回了一句。 「杨先生说的不错。父亲礼数备至,亲自下了拜帖,又送来厚重年礼,我若不回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杨斐不肯死心,「年礼肯定要回。但更重要的,还是郎君回荀氏壁过年之事——」 荀玄微打断了他的话头, 「杨先生可知,家兄已经辞去黄门侍郎的官职,于上月离开京城,人在腊月里回返了荀氏壁?」 杨斐一怔。 「仆未曾听说。二郎君……辞官了?」 消息太过惊人,他花了点时间才领悟背后的含义,震惊万分,「二郎君竟辞官了?!」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揉了揉隐约发疼的耳朵,继续提笔练字。杨斐在她身侧激动地来回踱步。 「当初二郎君徵辟入京,郎君坐镇云间坞,两边俱是郎主的意思。二郎君他……即使在京城仕途不顺,也不能贸然辞官,更不能回返乡郡啊!郎主定不会同意的。」 「事出非常。父亲不能不同意。」荀玄微悠然转去看窗外,「二兄在京师出行时意外坠马,堕伤了腿脚,难以行走,如何继续为官?自然要回返乡郡,仔细将养身体。」 「……」杨斐的声音突然停了。书房里鸦雀无声。 阮朝汐伏案认真练字。正好写满了一张纸,她停笔换纸的功夫,心里琢磨起听了满耳朵的「二郎君」。 她是听杨先生提起过荀二郎君这个人的。 还记得东苑上课时,提起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 【荀二郎丰仪端雅,荀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双璧』。】 神姿高彻的荀三郎君,荀玄微,人就在她眼前,领任豫州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 丰仪端雅、入京城朝堂为官,陪伴圣驾的荀二郎君……摔坏了腿?辞官退隐归乡了?? 她抬起头,迎面看见杨斐瞠目震惊的表情,脸上仿佛打翻了厨房调料瓶,五彩缤纷,五味杂陈。 书房里寂静许久,杨斐沉重地嘆了口气。 「燕斩辰自从上个月出坞,至今未归……仆有个大不敬的想法。极其不好。极其不敬。仆若是揣想错了,还请郎君降下责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荀玄微以指腹抚摸着那封未打开的拜帖,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杨先生高才,猜想的多半不会错。」 阮朝汐在练字的间隙抬眼,瞧一眼迂迴打起哑谜的两人,又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杨斐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如此。多谢郎君解惑。既然二郎君那边意外腿伤,辞官归隐……颍川荀氏年轻一辈里,只有倚仗郎君这边了。」 「朝廷六月里徵辟郎君出仕,郎君前去荀氏壁辞行,却惹怒了郎主。徵辟诏书被郎主大怒之中撕碎,扔于山涧下。如今郎君声望如日中天,若朝廷再发徵辟,即使是郎主也无法再阻挡郎君出仕了。」 杨斐深深长揖,「郎君不去荀氏壁,郎主或许会在年前亲自过来拜访。仆这就去准备迎接诸事。仆告退。」 荀玄微凝望窗外雪景的目光转回来,在杨斐的身上转了一圈,颔首,「杨先生有心。」 阮朝汐起身目送杨斐离去。 回过头重新坐下时,被对面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心眼过于实在了。」荀玄微捧着清茶,悠悠地道了句,「杨斐哄了你几句好话,你就和他进来,做一回他的挡箭牌?有你在书房里坐着,他那边滔滔不绝,我都不好发作他。下次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阮朝汐从未见他对人疾言厉色,更难以想像他『发作』的模样,笔尖落在半空,想了半晌,迟疑地问,「坞主生气了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 「那就好。」阮朝汐放了心,低头认真地练了几个字,没头没尾地说,「坞主不去荀氏壁很好。」 「嗯?」凝望窗外的视线再度转回来,在她身上落了一圈,「怎么说?」 「坞主身上的重伤,是不是在荀氏壁落下的?这回那边来人,坞主把护卫部曲们日夜带在身边,莫要叫荀氏壁的人再欺负了你。」 「荀氏家族中事,和部曲多寡无关。再说了,荀氏壁那边也无人能欺负我。」 阮朝汐闭了嘴,往对面瞄去一眼。乌亮大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上次家法的重伤,至今三个月了,还没彻底痊癒……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理了理乌髮两边不时晃动纠缠的编银缎带。 「阿般不知晓我做了什么……你若是知晓,就不会这么说了。落下一顿家法,倒也不算冤枉。」 阮朝汐:? 疑惑望来的目光太过澄澈分明,荀玄微思忖着,难得多吐露了几句。 「这世间的善恶黑白并不那么容易界定。有些事听来虽恶,却能以恶止恶。有些人虽自诩良善清白,一意孤行入绝境,以至于祸及全族。阿般,你可明白?」 阮朝汐:?? 她实话实说,「听不明白。坞主可以举个例子详尽解释吗?」 荀玄微:「……」 他哑然起身,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 今日天气清朗,阳光从云层后方映射下来,天边云层镶了一层金边,金光映到了东侧窗上。 荀玄微换了个话题,温声劝慰,「把你带进来做挡箭牌的人已经走了,你也松快些。难得过年,少练几张大字,歇一歇罢。」 阮朝汐摇头,坚持练完了早课十张大字,才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指腹和掌心,往窗外看了一眼。 昨日放在窗前的冰牡丹已经消失了。 「啊。这么快便化了。」她遗憾地问,「坞主可瞧见窗上的牡丹了?我和傅阿池一起雕的。怕书房里太暖,放在外头。没想到还是放不到一日。」 说到这里,她忽然担心起来,探头出去仔细打量窗棂雪处的残余痕迹,「昨日瞧见了吧?如果没瞧见就化了……」 视野里出现了晶莹剔透的冰花。 昨日那朵冰牡丹,依旧静静地躺在窗上,只是挪了个位置。从可以照到日光的地方,挪去了边角背阴处。 周围以碎冰细雪堆砌成一座小冰台,冰牡丹安放在小冰台中央,保存至今。 阮朝汐诧异地捧起冰牡丹,「就是这朵!竟然还没融化?昨天送东苑的七朵冰花,连同送杨先生的那朵,听他们说,不到一夜全化完了。」 荀玄微笑了下。并未多说什么。 阮朝汐看他神色并不甚热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日徐幼棠的那句嘲弄言语。 南苑的徐二兄都嫌弃冰花不值钱,坞主身为高门郎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忽然有点后悔送冰花,把手里的冰牡丹放回角落原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坞主如果不喜的话……我再送点别的。」说着就要关窗。 不等她说完,荀玄微摆手,示意不必关窗。 「我喜冰花剔透,因此一直放在户外留存。但刻冰伤手。昨日我见你和傅阿池捧着一大捧冰花,东苑南苑挨个送过去,今日就见你手上几道划伤,想必是雕冰花留下的。」 他凝视着窗外的冰花, 「礼不在物件本身,贵在心意。阿般送的冰花里有我一份,我已经极欣慰了。」 「当然会有坞主的一份。」阮朝汐诧异地说,「我们送坞主的,是特意挑的最大最好的一朵冰花。」 荀玄微又无声地笑了下。 「阿般还小,心思澄净。」他的声线温和好听,笑容也极清淡,仿佛转瞬即化的雪花,「等你再长几岁,若你想起了……只怕会后悔曾以赤子之心,赠我剔透冰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阮朝汐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想起了什么?」 荀玄微却又不说话了。 阮朝汐不知他此刻想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绪低落,屋里的气氛低沉。 她心里默默腹诽着,坞主似乎真的很不喜欢过年啊。 她给冰花周围又加了点碎雪,趴在窗棂处打量。白日气温升高,冰牡丹的边角还是融化了几处,就算放在背阴处,也保存不了多久。她下定了决心。 「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化成水了我再雕,统共又不费多大事。」 阮朝汐直接把窗外摆放的冰牡丹捧进屋里,放在书案上,「坞主喜欢冰花,以后每隔一两天我送个新的来。」 「太过麻烦了。你不必如此。」 「不麻烦的。」阮朝汐坚持,「我手快,两刻钟就能雕好一朵。」 冰花一入室内便开始融化,边角处滴滴答答化成水滴。荀玄微不再拒绝,掂起剔透冰花,托在掌心里,露出细微怀念的表情。 阮朝汐小跑过去关窗时,听到身后传来嘱咐。 「再过几日,荀氏壁不见我回去,家父必然会从荀氏壁来寻我。那时我带你见一见他。」 阮朝汐瞬间转头,眼神带出几分茫然不解。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我为什么要去见荀氏家主?」 荀玄微身上的情绪起伏并不剧烈,低落心绪瞬间即逝,心境很快恢復平稳。 他噙笑抬手,遥遥点了点她脖颈间的五色丝绦。「忘了这个了?阮大郎君的玉佩不是好拿的。家父到了云间坞,必然会点名见你。」 阮朝汐隔着衣料捏了捏玉佩,没做声。 荀玄微看出她的紧张,缓声安慰,「无妨。家父对外人向来和蔼,你见一见无碍的。家父不会独自前来,舍妹应该会跟随家父身侧。届时我引荐你们见面,你带着舍妹四处走动走动,多说说话,很快便能相熟了。」 阮朝汐更惊讶了。 去见一见坞主的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见坞主的姊妹? 坞主这么大了,他的姊妹也早已出阁成家了吧? 成了婚的当家娘子,出行有僕妇跟随,前唿后拥,怀里或许还抱着婴儿,手里牵个孩儿……自己一个刚进坞几个月的外人,只熟悉主院和东苑,如何带着荀娘子和她的小孩儿们四处走动。 捏着玉佩的手一紧,阮朝汐开口拒绝,「我不合适。」 对面略显惊讶的注视下,她带着几分愧疚往下说, 「坞主的姊妹……荀娘子,已经出阁了吧?高门大户的当家娘子,我年纪小,搭不上话,又不会照顾荀娘子的孩儿。坞主不如叫白蝉阿姊去?」 荀玄微:「……」 「你想到哪里去了。舍妹过了年才十二。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活泼得很。」 阮朝汐果然露出震撼震惊的神色:「坞主的姊妹还不到十二岁?!」 「我的姊妹为何不能十二岁?」荀玄微指尖抚摸着冰花,声音里带出细微无奈,头次当面念了她的大名。 「阮朝汐,老实说说看。你心里到底把我当做多大年岁的长辈?杨斐那样的?周敬则那样的?」 阮朝汐踌躇不答。 她当然知道坞主今年二十岁。杨先生二十五六。周屯长年近三十。 但荀玄微在她心里早已是一副巍峨如山的形象。他的姊妹,理应是同样成熟稳重的,早已嫁人持家的当家娘子的模样,而不该是个还未到十二岁的活泼小娘子。 阮朝汐缓缓眨了几下眼。她既不想开口欺瞒对方,又难以想像坞主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性情非但不稳重,甚至还很活泼,完全打乱了她心里既定的印象。 她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答,提着月白色的小小裙摆,直接跑出了书房。 第30章 阮朝汐出去的时间正巧。 正好东苑童子们绕着坞壁跑一大圈回来, 个个汗出如浆,满脸通红,热气喷出了白雾。 李奕臣沖在最前头, 领头跑进了主院,步伐轻快均匀, 显然还有余力,迎面瞧见了庭院里踩着雪行走的阮朝汐。 他原本匀速慢跑的步子突然一个急停, 转身就往回沖, 冲出了主院敞开的大门, 压低嗓音往后激动招手, 「快看快看,顶好看的小娘子!长得仙女下凡似的, 好看到庭院里的雪都发亮, 不看你们一辈子后悔!」 陆适之气喘吁吁地跑过身侧, 小声嘀咕着, 「怎么又是好看的发亮?李大兄这双眼睛看谁都像灯笼。得找个大医治治。」 他停在院门边, 沖门里张望一眼, 瞬间愣住。 李奕臣得意地一拍他肩膀,「我没说错吧?」 两人一左一右,鬼鬼祟祟扒着院门往里看。李奕臣刚才一眼瞥见雪中的素雅小少女身影, 只觉得好看得整个庭院都在发亮。 等他招唿了所有人,自己定睛细看,正巧那素衣小仙子款款走近,越看精緻的五官脸庞越感觉眼熟,李奕臣整个人陷入了呆滞。 「……阮阮阮阿般?」 阮朝汐脚下一顿, 随即继续穿过庭院,面无表情走过发愣的东苑诸童面前, 径直走到东边厢房,砰,关上了门。 李奕臣指着厢房门外晃动的挡风帘子:「 哎?哎哎?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真要找大医治眼睛? 」 陆适之小声说:「李大兄,这回你没看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姜芝早就驻足院门边,冷眼旁观,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阮阿般不大像个男孩儿……」 东厢房紧闭的门里,阮朝汐坐在铜镜面前,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沾了雪的曳地裙摆,又把脖颈掉出来的玉佩塞回领口里。 她是个女孩儿的事实,虽然没有公开,但云间坞知道的人并不少。她本就没想一辈子隐瞒下去。 但是真的公开在东苑相熟的众人面前,留意到诸童子震惊复杂的目光,她又感觉到心底浮起浅淡的失落和茫然。 新春将至,坞里给她送来了四套新做的襦裙,却没有给她东苑其他人都有的青色小袍。 过了年后,她难道要从此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襦裙,混在东苑的一群小郎君里进学? 即便继续在东苑进学,从前说笑打闹如手足的亲密感觉,恐怕再也寻不回了。 点了炭盆的室内很温暖。她却感觉有点烦闷,起身打开了窗,让凛冽的风吹进来。 西苑那边冬日里在加紧练习器乐,几声铿锵的琵琶音隐约传入耳边。 坞里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到了。 ———— 腊月二十八。大寒。 天寒地冻,细雪簌簌,屋外长檐结下一排长长的冰锥,色泽晶莹剔透。 阮朝汐坐在耳房里练字。 正堂几道大门在晨曦微光里依次敞开,远方响起的沉重声响,穿过重重门庭,传进她耳里。 荀氏壁的车队,携带年礼百车,部曲千人,在大寒这日的风雪中缓行上山。 荀氏家主荀樾亲自登门拜访。 荀玄微身为人子,当然要出坞迎接。所有的荀氏家臣,幕僚,部曲,包括荀氏家生婢的白蝉,全部跟随他出迎。 书房里只剩阮朝汐一个。 阮朝汐写字累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她推开窗。 庭院里的大梧桐树早已落叶殆尽,光秃秃的枝干迎雪伸展,显示在她的视野里,呈现出富有冲击力的苍凉美感。 她在东苑时粗学过一两课的书画,索性以笔蘸墨,胡乱画起了粗枝无叶的冬日梧桐。 但用来写字的紫毫笔质地坚硬,并不适合画画,她涂抹了一会儿,在纸上留下一坨形状怪异的墨痕,锋锐笔尖倒眼见地秃了。 她赶紧停笔,把画作揉成一团。 「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某日清闲无事时,荀玄微站在廊下,仰头打量庭院里唯一的梧桐,曾对她提起几句。 「传说里梧桐引凤而栖,荀氏先祖喜爱其中寓意,荀氏壁百年以上的梧桐到处都是。主院里的这棵梧桐,也是荀氏壁的树苗移栽过来的。那时还是家父少年时,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阮朝汐正仰头打量着传说里『引凤而栖』的大树,紧闭的院门就在此时从外打开。 看守主院的两名荀氏老僕颤巍巍俯身大礼拜下。 远处传来众多脚步声落地的纷乱声响。 一名面目清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门外。来人身穿道袍,头戴高冠,披了件极宽大的鹤氅,行走间衣袂飘飘,身具清逸之气。 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荀氏家主,荀樾。 他背手站在院门边,感慨,「云间坞这几年被你打理得极好,声望日隆,可喜可贺啊,玄微。你如今以云间坞为家,不认识回荀氏壁的路了。」 「父亲说笑。」荀玄微今日穿了身墨青的深色曲领直裾袍,领缘袖缘处以金线绣满玄鸟图案,脚踩木屐,缓步走近。 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神色淡淡, 「云间坞迎来父亲贵趾亲临,蓬荜生辉。」 一个清隽和蔼,眼角泛起笑纹;一个温声应对,将人迎进主院。乍看之下,这对父子闲谈和睦。 但不知为什么,阮朝汐隔着窗远远地看那眼角泛起笑纹的荀氏家主,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喜悦之意,倒是看出疏远防备。 真是亲生父亲? 她想起荀玄微临出去前叮嘱的那句「无需担忧什么。平日如何,还是如何」,换了一支柔软的兼毫笔,继续低头练字。 她练字时专心,院门外的主宾二人进了书房落座,你来我往几句寒暄,耳边依稀传来几句『你二兄』,『京城』,流水般滑过去了。 白蝉快步进来耳房,神色不安,引她出去。 「郎主和郎君在书房对话,不能轻易偷听的。荀氏壁那边的人若得知了你在耳房,只怕要打杀。阿般快随我出去。」 阮朝汐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耳房外又匆匆进来一人,这回是霍清川。霍清川凝重叮嘱,「郎君吩咐了,阿般就在耳房里候着。等下若叫你出去,你就把随身的阮大郎君的玉佩拿在手上,奉给郎主查看。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郎君叫你退下时,你直接出去书房即可。」 阮朝汐便继续对着阮大郎君的书信练字。她如今摹写『阮』姓已经惟妙惟肖,颇得字意精髓了。 练到第三张大字时,书房那边果然扬声唤她的名。 她掀开隔间帘子,从耳房进去书房。 熟悉的靠窗书案主位处,坐着不熟悉的人。 荀氏家主荀樾半个身子映在云母窗的缤纷彩色里,眯起眼,意味深长的视线投过来。 「司州阮氏分支遗落在外的小娘子?」这句问话不是问阮朝汐,而是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荀玄微含笑招手,示意阮朝汐走近,坐在她平日惯常用的细圆竹簟处。 「阮大郎君赠你的玉佩可随身带着?」 阮朝汐取出脖颈间挂的玉佩,双手奉上。 荀樾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玉佩,神色和缓下来,又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带了赞许欣赏之意,嘆息了声。 「兵祸惨酷,祸及士庶。虽说是旁支的小娘子,毕竟是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今日一见,果然珠玉卓然。若是流落在外,岂不是玉碎泥淖,可惜之极。」 阮朝汐听到那句『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原本低垂的视线吃惊抬起,迅速地瞥一眼对面的荀玄微。 荀玄微在喝茶。 捧着茶盅,眸光望过来,细微地摇了摇头。 阮朝汐想起霍清川在耳房叮嘱的那句:「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终究什么也没说,视线继续垂下看地。 荀氏家主并未打算在她身上耽搁太久时间,打量了一回玉佩,感慨了两句『命势无常』,便神色怡然地转开了话题。 荀玄微把玉佩递迴来,温声叮嘱她,「阮大郎君的玉佩收好了。书房里无趣,出去玩罢。」 阮朝汐规矩地行礼告退出去,走出书房时,霍清川在檐下等着她,亲自领她回屋。 阮朝汐心里正想着,荀氏壁的家主果然在年前来了,但不见坞主那个过了年才满十二岁的小妹,或许没有跟随前来拜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轱辘转轮声。她迎面看到一个极大的木轮椅,由数十余名精锐部曲护卫左右,四名精壮汉子同时发力,小心翼翼地抬起木轮椅,越过主院门槛,缓缓地推进庭院。 木轮椅上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斯文男子。 距离太远,靠近院门处又背光,阮朝汐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从身上穿上的广袖锦袍华服和高冠佩玉的穿戴,足以断定是个高门出身的士族郎君。 她正走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前方的霍清川也同时停步,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拐进了旁边迴廊,给院门口出现的陌生郎君让路。 但短短瞬间的对视,两边已经互相察觉了。 木轮椅旁边跟随了一位中年蓝袍男子,面色阴沉,阮朝汐看得有点眼熟,仔细多看两眼,恍然想起,这位不正是前些日子在云间坞见过、被绑了扔回荀氏壁的孟重光? 对面也显然想起了她。短短的视线交汇,递过来沉沉的一瞥。 耳边传来霍清川的低声催促,「站着莫要乱动,别让他们注意到你,我出去见礼。」 「好。」阮朝汐从霍清川的语气里听出急迫和紧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立刻收回打量的目光,垂下视线,往角落阴影里站了站。 霍清川迅速迎出去。「仆见过二郎君。」 这是阮朝汐第一回听说『二郎君』的称唿。 她悄悄抬眼打量。 传说中京城入仕,随侍天子左右的的荀二郎君。在京城堕马伤了腿,不能为官,辞了黄门侍郎的职位,回来荀氏壁休养…… 眼前的轮椅,可不正是对上了。 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木轮转动声,轮椅上的郎君坐在庭院中央,如今可以看得清面容了。 他二十出头年岁,生得眉目疏朗,有三分肖似荀氏家主,正在和蔼地微笑,「你是跟随三弟的霍清川。我记得你。」 荀二郎君和霍清川闲话几句,忽又笑指迴廊深处站着的阮朝汐,「那边又是哪里来的小仙人,冬日踏雪,落足凡尘?」 阮朝汐一怔,往后退了半步。霍清川远远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从霍清川的眼里看出焦灼催促,抬脚便走。 迅速走出了十来步,隐约感觉背后有视线烧灼,停步回瞥,木轮椅上的郎君果然还微笑着望她。 霍清川已经见礼完毕,从后头赶了过来,低声说,「快走。离二郎君越远越好。」 这是阮朝汐从他嘴里再次听说『二郎君』的称唿。 霍清川以眼角余光回望,声音里带了催促,「二郎君那边还能看见你。加快步子走。前头转过迴廊就可以停下了。」 阮朝汐快步往前走,「二郎君和坞主关系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而已。」霍清川嘆了口气,「别问了。荀氏自家事,几位郎君不主动说起,切忌多嘴多问。」 阮朝汐默默地走出几步,手指不自觉地摸上玉佩, 「霍大兄,坞主把我叫去书房,说了几句话,看了玉佩。坞主的父亲似乎误会了。他以为我就是陈留阮氏大姓出身的……」 「你不是么?」霍清川反问。 阮朝汐万万没想到霍清川会如此回应,震惊地停顿片刻,「我不是。霍大兄你知道的,我是乡野出身,和阿娘南下避难的路上被山匪劫掠,幸好坞主半路救下了我——」 「确实。」 霍清川脚步匆匆,显然急于把她带回屋里,和白蝉交接,自己再赶回书房外守卫。 「世道太乱了。许多高门大姓也在南下避祸途中遭遇不幸,士族血脉零落尘埃,幸好郎君救下了你。又幸好我们和阮氏壁交好,你见到了阮大郎君,总算有机会回归宗族,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阮朝汐越听越惊愕,几乎失去了声音,半晌才想起分辩,「但是,阮大郎君派了人去司州探访,至今还未有回信。我父亲只有五分可能是,有五分可能不是。而且我阿娘那边……万一我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迴廊前方就是阮朝汐的东厢房了。霍清川缓下步子,终于回头,看她的眼神复杂。 「阮阿般,多谢你前几日赠我冰花。既然得你当面称一声大兄,我总归要多看顾你些。今日和你说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郎君叫你不要多话,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阮大郎君的玉佩会落在你手里,绝不是出于偶然。」 「郎君既然领着你见了郎主,当面展示了玉佩,必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后续。那么,阮大郎君去司州探访的结果只会有一个。你的父亲必然是陈留阮氏子。你必然会入阮氏宗族。从前的乡野过往,莫要再提起了。」 阮朝汐震惊地闭了嘴。 霍清川继续领路,她一路默默跟随。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表面,想起了那句「庶民冒姓,斩首大罪。」 她清晰地回想起,在书房时,荀玄微明确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耳房里给她带的话,同样是那句『什么也不要说』。 霍清川的脚步又实在太急了。她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随。 还未走到前方迴廊转弯处,和等候的白蝉会面,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书房里得知荀二郎君前来拜访,荀玄微领着杨斐迎出来,两拨人在庭院里相逢。 「不好。」霍清川立刻停步,「阿般自己回屋。今日人多手杂,我需跟着郎君,你在屋里莫要出来。」 阮朝汐点头应下,穿过庭院角落垂挂的枯藤枝,往厢房的方向走几步又停下,回头看霍清川疾步回返。 庭院远处,荀玄微噙着一抹清浅笑意,脚踩木屐下阶迎接,清脆闲适的木屐声远远随风传来。 木椅上端坐的荀二郎君在阳光下仰起头,回报以温善和蔼的笑容。 同宗从兄弟两人客气寒暄片刻,荀二郎君转过身,遥遥指了指立在角落枯藤枝处的阮朝汐的方位,笑说了句什么。 荀玄微笑答了一句,部曲们搬动轮椅,两人同入了书房。 荀二郎君当先入了书房,荀玄微临入门前,脚步微顿,眸光迴转,往阮朝汐的方向遥遥递过一瞥。 那一眼和他平日里的眼神不大一样,阮朝汐还未反应过来,白蝉急步赶来催促,「快别站着了。郎君不悦,催促你尽快回屋里。」 阮朝汐一惊。荀玄微神色并无异常,她实在没看出来哪里不悦了。 往前加急快走了几步,她纳闷问,「荀二郎君怎么知道我站在这儿?他明明身子背对着我。」 白蝉解释,「二郎君边跟着的几个,都是荀氏壁里年轻一代最得力的家臣,郎主早早给了二郎君。其中就有武学天资卓着的,周围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哦。原来如此。」 走了几步,阮朝汐疑惑地问,「南苑的四位兄长,难道也是荀氏壁选过来的……」 「都是我们郎君从豫州乡郡里亲自挑选的。」白蝉轻声催促,「别问了,快走吧。」 阮朝汐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入云间坞已经数月了,自以为熟悉了坞里的人事。没想到短短半日,却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仿佛置身在重重迷雾之中,越想越迷惑难解。 明显生了嫌隙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和善可亲的荀二郎君,如临大敌的霍清川。放任荀氏家主误会自己出身。霍大兄的私下警告…… 重重的疑问压在心头,仿佛云雾遮蔽山峦面目。直到进了厢房,她终于还是把疑问往下深压,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第31章 主院短暂地热闹了大半日。院门敞开, 大迎宾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陌生面孔的美婢僕童托举短案食盘, 沿着长廊疾行。 白蝉哪里都没有去,寸步不离地守着阮朝汐。 荀氏家主和荀二郎君并没有停留太久。他们这次以送年礼土产的名义前来, 晌午开了宴席,不等天黑便告辞离去。 出庭院时轮椅转动不便, 几名家僕满身大汗地挪下台阶, 家主荀樾回头吩咐一句, 身侧的孟重光还有另一名家臣赶过去帮手。 阮朝汐趴在窗棂边, 隔着窗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瞧, 明白看出荀氏家主眼底的关心。 荀玄微站在院门外等候, 神色如常, 噙笑看着。 阮朝汐心里惊诧不解。荀氏家主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荀氏最杰出的两个儿郎, 并称双璧, 他怎么厚此薄彼,那么明显地不喜欢坞主,倒是很关心荀二郎君。 白蝉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 站在窗边,替她把窗关紧了。 庭院里短暂安静了一阵,有妇人的嗓音高声喊:「白蝉。」 那声音听来陌生,不似云间坞的人。白蝉探头往外看,惊咦出声: 「外头那位沈夫人, 是郎君的傅母。自小守着郎君长大,待郎君极亲厚的。沈夫人或许是跟着荀氏壁的车队过来探望, 我需要出去招待一下。」 沈夫人瘦削身材,身姿端庄,生了一张极严肃的面孔,白蝉迎出去,在沈夫人面前深深万福,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沈夫人的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白蝉把她让去旁边厢房里说话。 阮朝汐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 所有人跟随荀玄微出去送行,只送出主院显然不够,只怕会一直送出坞门外,就连守院门的两名荀氏老僕都跟出去了。庭院里的白雪被踩得凌乱不堪,几个僕从悄然无声地洒扫,更显得院落冷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没有点灯。 她今日见了荀氏家主一面,寥寥品评几句,竟像是坐实了她阮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士族女身份,脖颈间挂习惯的玉佩从未像此刻那么沉重。 刚才白蝉在时,她还能正常地对话,但独坐在黑黝黝的屋里时,她会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茫然,她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了。 东苑众人其实就在一墙之隔,但她不想去找他们。身上新换的襦裙让她不惯,说不清的身份更让她心烦。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庭院里的灯火便映进来。庭院已经被洒扫干净了,整洁而空旷,四周寂静无人声。 阮朝汐夹着氅衣推开门,走到庭院中央传说里 『引凤而栖』的梧桐树下,用力推几下树干,抖落枝桠高处的积雪,在各处守卫部曲们惊异的眼神里,捞起襦裙裙摆,踩着树下张开的网,利索几下爬上了树。 高处的山风唿啦啦刮过身侧,冷得脸颊刺痛,唿吸间都是新雪的气味。 阮朝汐把御寒的氅衣盖在身上,身子在枝桠间缩成一团,极目远眺。 坞门处果然灯火大亮,正门敞开。荀氏壁数十辆大车已经出了坞门,跟车僕从们的火把绵延数里,映亮了整条下山道。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远方,天高路远,感觉唿吸畅快了。又低下头,看向东苑方向。 冬日天黑得早,天黑了,却还未到晚食时间。东苑宽敞的沙地周围点了火把,大人不在,诸童子们都在自觉演练新学的拳脚功夫,沙地映出各人群魔乱舞的影子。 阮朝汐多看了几眼,正好陆十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她抿嘴笑了下,正要把目光转向后山,一个行为鬼祟的身影却出现在视野里。 那身影体型娇小,扎了双髻,身量不高,明显是个小少女。但身上穿的一袭石榴红色绮罗曳地裙,又不像是西苑少女们的装扮。 说她行为鬼祟,因为她沿着长廊碎步疾行,直奔书房方向而去,人却时不时地往长廊柱子后面钻,做出隐藏行迹的姿态。 阮朝汐从高处往下看,守卫主院的四五队部曲早已盯住了来人,偏偏那小少女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往身后打出一个手势。 长廊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身量略高、身穿窄袖绯袍的小少年从暗处疾奔过来,紧张得左顾右盼, 「这样不好吧?外兄[1]不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这么闯空房?」 「傻子。」小少女压低嗓音教训,「等三兄回来了,你以为我们还能进的去?他可看重书房后面的小院了,我求了那么多次,他只允我进去一次,不到半刻钟就被赶出来。你更不可能进去了。想瞧三兄的小院,只能趁他不在时。」 小少年被说动了,两人兴奋地往书房方向奔去。 阮朝汐在高处看得清楚,低头去看各处布防的部曲。部曲们不知顾虑什么,始终未现身阻拦。几个身影悄然去找白蝉。 阮朝汐思考着要不要过去拦。短短一句『三兄』,让她猜度出几分石榴裙小少女的身份。但现在她想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都多了一层顾虑。 瞻前顾后的感觉不太好,她坐在枝桠间未动,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枝头积雪。 簌簌掉落的积雪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他今年十二岁,不多不少学了点武,又恰巧陷在做坏事的紧张激动情绪里,听到异响,立刻敏锐地循声望树上望。 抬眼便望见漆黑夜色里,头顶高处一轮勾月,月下梧桐枝杈往四方伸展,枝桠间显露出一张玉雕雪砌般的精緻面容。 面容雪白,眼神明澈,正低头往他这边望过来。周围却黑黝黝的,精緻五官下竟不见身体。 小少年脑袋嗡一声,人懵了。 片刻后,廊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 「山里的精怪——!」 小少年吓得声音都噼了,把身侧的石榴裙小少女死命往后一推,指着树枝高处放声惨叫,「七娘,快跑!树上有精怪啊啊啊啊!」 阮朝汐也惊懵了。 她循着小少年高举发抖的手指,视线落在往自己身上,恍然了悟,唰得掀开肩头保暖的氅衣,露出暗色氅衣下覆盖的霜色小袄。 「你才是精怪。」她不悦地说,从枝桠间站起,扶着粗壮枝干,一步步地往树下攀爬。 守卫部曲从各处现身,打开长木梯,架在树干上,方便她攀下。 闹出了这么一大通动静,四面八方突然冒出许多明火执仗的守卫,打算趁无人闯空房的小少女也傻了,脚步停在迴廊尽头,不甘心地打量着周围部曲。 绯袍小少年倒醒过神来,追在阮朝汐的背后迭声地问,「原来你不是精怪……刚才实在失礼。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晚上的怎会攀去树上?」 阮朝汐不理他,几步站定在石榴裙小少女的面前,仔细打量几眼,开口询问,「荀七娘?」 小少女诧异反问,「你知道我?你又是谁?」 「我是……」阮朝汐迟疑了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只避重就轻地说,「我姓阮,阮阿般。坞主吩咐过,若七娘从荀氏壁过来了,叫我带你四处玩儿。」 她说得含煳不明,荀七娘居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 回头对身侧发愣的小少年解释说,「她就是那个新近寻回来的阮家小娘子,还没有认祖归宗,借住在三兄这处。我听孟重光说的,荀氏壁这几日传遍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小少年也露出恍然的神情,露出同情神色,小心翼翼看了阮朝汐一眼。 「世道太乱了。阮小娘子能被外兄寻回,又有机会重入宗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阮朝汐抿了抿嘴,岔开令她不适的话题。「你们去书房做什么?坞主不在那里。」 小少年又凑过来问,「阮小娘子,你怎么大晚上的在树上——」 荀七娘把他挤开,自己凑过来阮朝汐身侧,悄声问她,」阮小娘子,守书房的部曲和你相熟否?你去书房,他们拦你不拦?」 阮朝汐如实说,「我每日都去书房的。他们不拦。」 「好极了!」荀七娘兴奋起来,回头对小少年说,「天助我也,有阮小娘子在,照常行事。」 又过来跟阮朝汐商量,「三兄叫你带我四处玩儿,就由你带我们去小院。小院里养的兔儿现在多少只了?」 阮朝汐:? 「什么兔儿?」她诧异地问, 「小院我知道。但小院里有兔儿么?我未曾听说过。」 荀七娘也惊异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悄声比划着名,「三兄无事时喜欢制笔。制出来的云间紫毫,在豫州极有名的,非我们荀氏的亲朋故友决计弄不到手。紫毫笔用的是兔儿身上的毛啊。兔儿就养在小院里。」 阮朝汐听她提起「云间紫毫」,顿时想起书房里时刻备着的檀木笔盒。里头整整齐齐放着的,确实都是各式长短粗细的紫毫笔。 「紫毫笔我知道,书房里好多支。」她惭愧地说,「我刚来不久,不知坞主会制笔……」 白蝉在这时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拦阻,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远处,在月下映出急促闪动的影子。 荀七娘紧张起来。 她一手扯起身边的小少年,令一手扯住阮朝汐的衣袖,「白蝉要来了,快跑!她最爱向三兄告状,莫要被她看清我们的脸!」 小少年跑得比荀七娘还快,阮朝汐被两人的力道扯着往前一路奔跑,边跑边喊,「等等,七娘,你往哪里去?前头是书房!」 「前头当然是书房!」荀七娘气喘吁吁地提着裙摆疾奔,「来都来了,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我带你们去看三兄养的兔儿!」 前方是虚掩的书房,两边暗处是两组护卫部曲,今夜值守的是教过东苑武课的高邑长。 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持刀站在窗下阴影里,领头的荀七娘看不到他,但身后的阮朝汐转过视线,和窗下的高邑长打了个照面。 高邑长头疼地看着眼前局面。 估量来人情况,揣度郎君心意,他最后默然后退两步,无声无息地避入了阴影暗处。 荀七娘畅通无阻地踏进书房门槛,拖着身边两人,兴沖沖直穿明堂,往通往小院的后门方向走。 阮朝汐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挣扎着要停步,「等等,七娘,坞主不喜旁人进他小院——」 等她一句话喊完,脚已经踩过了书房后门。 「进小院啦!」荀七娘松开她的手,快活地说,「阮小娘子,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这儿你最熟,快我四处玩儿吧。」 阮朝汐:「……」 「我不熟。」她站在自己曾在树上远远眺望过的阴阳八卦白沙庭院里,靴底往后退半步,忍住想碾一碾雪白沙粒的念头,「我是头一次进来。」 脚踏进了小院,人破了戒,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看了眼身侧的两位同谋。 荀七娘早踩着白沙进了庭院,兴致勃勃地抚摸两颗充当阴阳阵眼的黑白奇石;小少年没挪步子,站在她身侧,视线带着一丝紧张望来。 「我姓钟,双字少白。」小少年终于得了喘息机会,可以当面通报姓名了。 「我在钟氏壁的年轻一辈里行十二。阮小娘子亦可叫我十二郎。」他文绉绉地说道。 听到『钟氏壁』三个字,阮朝汐惊异瞥过一眼。 豫州三大士族,颍川荀氏,陈留阮氏,颍川钟氏。 这小少年一口一个『外兄』,她原以为是坞主的远房亲戚,原来是钟氏的小郎君? 颍川钟氏,那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姓。 对着殷勤自报家门的钟小郎君,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庭院里的荀七娘倒先插了嘴。 「呸,同辈谁叫你十二郎。」她不客气地说,「你是钟氏壁最小的一个,不都喊你小十二?」 钟少白怒道,「荀莺初!你会不会说话!不是小十二,是钟十二!」 荀莺初拍掌大乐,又故意唤他,「小十二。」 这是阮朝汐第一次见到相似年纪的高门贵女和小郎君。外兄妹当面吵到要打起来,和她想像里的『笑不露齿、规行矩步』的士族端庄形象大相迳庭。 但相比起端庄规矩的『笑不露齿、规行矩步』,面前嬉笑怒骂的两位同龄人,真性情尽情显露。阮朝汐虽然被他们两个拉扯得入了小院,破了戒,心里并不反感他们。 她自己也有点好奇坞主到底有没有偷偷藏兔儿在小院里。 阮朝汐踮脚取下一盏长廊灯笼,提在手里,打断了两人吵架,「不是说要进来看兔儿?趁着白蝉阿姊来前,快些找吧。」 灯笼映亮了她精巧的下颌,瓷白肌肤隐在阴影里。 她在书房里习字的时间多了,不知不觉学去了荀玄微惯常的神情。乍看起来表情并无太大波澜,但心绪愉悦的时候,神色自然舒展,目光柔和明澈,微弯的眼睛里漾出清浅笑意,仿佛头顶月光揉碎进了眼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荀七娘怔了一下,连吵嘴都停下,稀罕地凑近过来细细打量,「阮小娘子,你究竟怎么长成这样的?我看你三庭五眼,五官骨骼,无一处生得不好。」 「她本来长得就好。」钟少白从身侧走过,低声嘀咕着,「第一眼就瞧该见了。什么眼神。」 —— 兔儿并不难寻,就养在小院正北的一排后罩房里。 数目真的不少。 阮朝汐,荀七娘,钟十二,每人怀里抱着一只黑白毛色相间的长毛兔儿,坐在白沙庭院边缘,赏明月,撸兔儿。 阮朝汐细心,挨个数过了, 「十八个大笼,每笼一只成年大兔,十只小笼,每笼四只小兔,总共五十八只。真的养了好多啊。难怪白蝉阿姊每日花费那么多时间在小院里。」 荀七娘惊嘆出声。「养五六十只兔儿,那么多的兔毛,三兄到底制了多少只笔?为什么外面总说云间紫毫珍惜难得呢。」 阮朝汐对着头顶明月,手里撸着兔儿,默默地回想。 从未有人告知她紫毫笔珍贵,更不会有人告知她,书房里那么多管紫毫,其中有多少出于坞主的亲手制作。 她见书房里的紫毫笔摆放得随处可见,便当做是寻常练字的笔,日日使用。前几日闲坐无聊,胡乱涂抹绘画时还弄坏了一支…… 有脚步声从迴廊远处传来。 从容的木屐声响,踏在长廊木板上,清脆声音迴荡得很远。 白蝉的声音模模煳煳地从远方传来,听不清楚,依稀在回禀事情。 钟少白心虚,听到木屐脚步声的瞬间就直跳起来,迅速把兔子塞进袍袖里按住,仔细整理衣袍下摆,再摆出拜会尊长的姿态,脸冲着长廊来人方向,端正笔直地跪坐下去。 荀莺初是惯犯,镇定地起身,手一松,兔儿蹦跳着奔向庭院深处。 「快把兔子都扔了。」她悄声说,「死无对证,我们只是进小院赏赏月。远道而来是客,三兄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千万别露怯。当面露了破绽才叫惨。」 阮朝汐松了手,兔儿蹦跶跳走了,但手上粘了一层软兔绒毛,拍也拍不掉,她觉得距离『死无对证』还远得很。 木屐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海澜色广袖衣摆在月下显出一角,熟悉的颀长人影随即从长廊转过来。 三人同时低头,拂衣,并排跪坐好,一个比一个紧张。荀七娘刚才还活蹦乱跳,口口声声叫旁人镇定别慌,等见到真人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木屐声在面前停住了。 荀玄微送别了荀氏车队,刚回主院就听说了小院被乘虚闯入的事。他并不急着开口说话,平静的视线面前三个笔直跪坐的小小身影挨个注视过去,转往阴阳八卦白沙庭院。 往日里总是整齐洁白的细沙上踩满了脚印,细小沙粒从庭院里蔓延进了木廊,四处还散落着一撮撮不起眼的深灰色可疑细毛。 舒缓清冽的嗓音开口道,「谁先说。」 阮朝汐不敢抬头。她奉命带贵客四处玩儿,结果把人带进了轻易不许进入的小院,还弄得满地狼藉。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她先坦诚。 但她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就在她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时,白蝉一声惊唿,疾步小跑去庭院角落。 「七娘。」白蝉抱着一只不住挣扎的兔儿回来,轻声埋怨,「兔子整年四季都在掉毛,跑出去一次,身上的毛不知沾染多少地方,极难打扫的。……七娘?」 荀莺初不敢抬头。兔儿被抱回来她就知道大事不好,干脆地原地起身,一熘烟跑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面前端正跪坐的小少年。 「少白。」他温和地问,「数月不见,你母亲可安好?」 钟少白低头行礼,肃穆回话,「多谢外兄关怀,家母身体康健。」 「嗯,回去代我问你母亲问好。」荀玄微淡淡道,「十二郎喜爱小院里的兔儿,不必只取一只。索性再开笼去取只同花色的来,我这边以一对相赠?」 钟少白极狼狈地从衣袖里取出不断挣扎的兔儿,交给白蝉。 小院里再也待不下去,他索性学荀七娘,原地起身,一熘烟跑了。 阮朝汐身边空落落的,两个同谋都跑了,她感觉头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身上的氅衣几乎要烧穿了洞。 荀玄微从白蝉手里接过瑟瑟发抖的兔儿,指尖安抚地抚摸长毛:「他们跑了,你呢。不说点什么?」 阮朝汐低头说,「我……我也开笼取了一只,抱出来廊下,摸了兔儿的毛。兔儿跑去庭院里了……我手上粘了许多毛。」 荀玄微嘆了口气,「朝汐。」 荀玄微极少当面喊她大名。短短两个字,虽然不算训斥,胜似千百句的严厉训斥。阮朝汐脸颊热辣辣的,低着头,歉疚地伸出手。 手里果然粘着不少长短绒毛。 「我听七娘说,紫毫笔原来是用兔毛制的……」 她小声说,「兔子虽然放跑了,但薅了一把毛下来。我、我替坞主也制只笔?」 「有这份心就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转开了话题。 「七娘和十二郎会留在坞里过年。你们年纪相仿,今晚的情形看起来……脾性也相投,可以玩在一处。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阮朝汐:「……」 「另外,阮氏壁的年礼送来了,阮大郎君专准备了一份年礼予你,会有人送去你房里。礼单不薄,你收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是。」 「下去歇着吧。」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摸了摸她头顶髮髻,最后叮嘱说,「紫毫只取背上一小撮毛,其余部位的兔毛无用。回去多用些皂角,把兔毛洗干净了。」 阮朝汐沿河迴廊跑出小院,又跑出去书房,穿过庭院。 夜风唿啸着吹过,被温和责备的火辣辣的感觉终于从脸上消退了些。 庭院里灯火大亮,几个部曲忙碌搬运箱笼,见到她时,齐齐停下动作,垂手道了声,「阮小娘子稍候,即刻便好。」 阮朝汐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味过来。这几个箱笼里头装的,想必是阮大郎君专门给她送来的年礼。 越来越说不清了。 越来越多的人把她当做寻回的陈留阮氏女郎,开始带着敬意叫她「阮小娘子」了。 她慢腾腾走回屋里,关门时才想起,刚才大好的机会,她只顾落荒而逃,竟忘了当面问一下坞主。 坞主是清楚自己来歷的。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重身份迷雾,始终未作澄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天色晚了。庭院对面的西厢房点起了灯,女孩儿家清脆的说笑声越过空旷中庭。 同样的屋子,因为里头住的人大不相同,气氛也截然不同了。 荀七娘的活泼身影亮堂堂地映在窗纸上。阮朝汐远远地望着,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消失于人世间的那位无名幕篱男子。 无名远客也曾住在西房。那么瘦削文气的人,那么隐忍内敛的性格,就连深夜抚琴也怕被人听去,又如何下定了决心毁容哑嗓,又从门楼高处纵身决绝地一跃而下。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不问。她嘴上确实不再追问。 但随着时间流逝,疑问沉淀心底,只会产生更多的疑问。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梦乡。今夜不知做了些什么梦,梦境深处声声残乱乐音,那是几乎被她遗忘的深夜琴声。 第32章 阮大郎君于新年正月里登山拜访。 阮氏壁的年礼已经在年前送到。阮荻这次毫无徵兆的突然来访, 用的是走访友人、道贺新年的藉口。 然而,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迎去坞门前,眼看着阮荻一身素衣踏进云间坞, 没开口说句新春贺喜的话,倒先红了眼眶, 实在不像是贺新年来的。 荀玄微倒是丝毫不显惊讶,回身叮嘱杨斐几句, 直接带着阮荻出去了。 杨斐过来送阮朝汐回正院。 这日是正月初七的人日, 全年最喜庆的几个日子, 阮朝汐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小袄, 茭白罗裙,双髻换了青色缎带扎起, 边走边问杨斐, 「坞主带阮大郎君去哪儿了?正堂不是那个方向。」 杨斐笑眯眯说, 「当然是带着阮大郎君四处走走了。」 随即岔开话题, 「上次新年宴席上你吃了两口五辛盘[1]就跑了, 这可不行。新年伊始, 务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样多吃几口,吃完整盘才是吉兆。」 阮朝汐这辈子头一次吃新年的五辛盘,呛得眼泪都出来, 回想起那滋味,当即闭了嘴。 但默默地走出几步,她又把话题扯回来,「阮大郎君穿得这么素净,不像是贺新年的。他是不是来祭祀崔十五郎?」 杨斐皱了皱眉。「什么崔十五郎。豫州哪有此人。」 阮朝汐还要问话, 杨斐又东拉西扯,把话题轻轻带了过去。 阮荻午后落座宴席。 今日虽然是正月里极喜庆的初七人日, 开设的却是小宴,并未设在正堂,而是摆在主院西厢,也并未有其他陪客。 荀玄微只当做寻常家宴般唤来了阮朝汐,又唤来了在云间坞过年的荀七娘和钟十二郎两个小辈入席。 人日惯例要食新菜。热气腾腾的七菜羹[1]摆上食案,阮荻在席间默默地呷酒。菜羹未怎么动筷,三两大杯倒是一口饮尽一杯,摆出要把自己喝倒的架势。 阮朝汐艰难地吃完了整盘的五辛盘。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拍掌惊嘆,「阮小娘子好厉害!整盘都吃下去了。」 钟十二郎咂舌,「真的能吃辣。阮小娘子,你家里嗜好辛辣?」 阮朝汐抬头,雾气氤氲的一双乌黑眸子泪汪汪地转过去,「我家不吃辣的。我今年才吃五辛盘。好辣,但不是不能吃。」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挡住唇边的细微笑意,示意周围僕从给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 三个未成年的小辈按照新年规矩,依次吃完了甜滋滋的胶牙饧[3]。阮荻已经喝到半醉,把阮朝汐唤了过去,细细打量。 「上次竟未看出你是个小娘子。多亏荀郎敏锐觉察,写信知会我才得知。」 他轻声慨嘆,「世道艰难,你又失了双亲,怪不得你隐瞒。若上次便知道你是个女孩儿,我定然把你直接带回阮氏壁了。」 阮朝汐想起他送来的半车年礼,年礼背后承载着的厚重心意,郑重道了谢。 「我在云间坞这里过得好,有许多玩伴,跟着杨先生和坞主进学。阮大郎君不必记挂我。」 阮荻看她的目光带出了欣慰赞赏, 「荀郎值得信重,你在他这里过得好,我自然放心。对了。趁着初七人日的大好日子,有件事需得和你当面说。」 他笑指自己,「司州查证之事尚未完全了结,不过已经大致无差。阿般,你我出自同宗同源,以后见我不必再客气喊什么『阮大郎君』,可以改口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阮朝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一惊,神色间便流露出三分紧张,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处高坐的宴席主人。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对她细微地点了点头。 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后。席间看不到的地方,手心湿漉漉出了汗,身上罗裙的绮罗面料在手心里揪成一团。 阮荻从她的动作里看出紧张,又见她脸上不见喜色,人反倒往后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满身酒气惊吓到了幼妹,刻意放缓了嗓音动作,尽量温和地沖她笑了笑。 「你的大名可是朝汐?是在云间坞过腊月时,荀郎替你取的名?」 阮荻好声气地和她说,「是个极好的名字。朝汐,以后我便是你长兄了。你的许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里,和你年纪相仿的就有三四个。我会带你一个个地认过去。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有林有涧,他们会带你四处去玩儿的。」 阮朝汐虽然没有见过几面阮荻,但他的字日日摆在面前,以字识人,在她心里,他们算是熟识已久的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随性洒脱,重情重谊,是个值得敬佩的郎君。 但她从并未想过随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间十载,居无定所,飘如浮萍。云间坞是第一处让她原地扎根的安心之地。身居坞主之位、坐镇主院的荀玄微,在她心里如同天边屹立的巍峨远山。 每日在云间坞醒来,和荀玄微在主院里打个照面,她便能安稳地度过一日。 她刚刚在云间坞扎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离开她熟悉的人和地方,随阮大郎君去一个陌生地界。 她现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阮大郎君当面要把她认作宗族幼妹。内心极度矛盾摇摆的时刻,她不自觉地去找寻心里信赖的人,再三寻求信赖之人的意见。 阮朝汐再次回头,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沖她肯定点头。 阮朝汐唿吸都停滞了。她迟疑地转回身,望着面前沖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 云间坞已经是她的家园了。山峦沉稳屹立,浮云飘荡山腰,河流环绕山麓,众多小兽依附山林生长。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处,一个肯定的点头动作,便是她越不过的高坎。 「阮……长……」阮朝汐细若蚊蚋地唤出两个字,最后一个『兄』字在她的舌尖来回打转,她始终无法吐出那个意义重大的字音。 但阮荻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转了半圈。「十二娘!」 这是阮荻在整个冬日的低落情绪里唯一值得开怀的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坞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按阮氏族谱,这一辈的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当初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有缘。山间遗落的芝兰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带着激动喜悦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种恍惚而僵硬的状态里,心脏狂跳,无法动弹。 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阮大郎君新年拜访,态度变得格外亲近,不止认下了他,还当场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里,梦境过于美好而显得虚假,她几乎无法体会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梦被戳破的忧惧中。 耳边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荀七娘兴沖沖地跑过来敬酒,把她从魂不守舍的状态强行拉回现实中。 「怎的这么巧。一个十二郎,一个十二娘,你们两个的排行都排到一处去了。岂不是要互相敬杯酒?」荀七娘把小巧的玉酒杯塞进阮朝汐的手里,拉着她要干杯。 阮朝汐没有动作,但席间的钟少白听了,立即起身过来敬酒。 「恭贺十二娘。」钟少白双手碰杯,面露喜悦,真心实意地恭贺,「恭祝云开雾散,重入宗族门楣。适逢盛会,听此佳音,当饮美酒。」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不等回应,自己先干了整杯。 阮朝汐原地发着怔,被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围绕着劝酒。钟十二郎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当面展露空杯,阮朝汐举着杯不动。 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抬眸望了过来。 「阿般。」荀玄微向她举杯,极娓娓和缓地劝她,「别人席间敬酒时,你当回敬,否则失礼。」 举在半空里的酒杯是满的,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整杯酒。 敬酒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只敬一半的道理,她第二杯敬了荀七娘,第三杯敬了阮荻,第四杯敬了荀玄微。 荀玄微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但阮朝汐那时已经听不清了。 新春敬酒用的当然是屠苏酒,取其吉祥辟邪的寓意,里头泡了不少中药,压住了酒味。但屠苏酒本身后劲不小。 今日酒席用的是普通的二两杯,喝到第三杯时,荀玄微看阮朝汐一声不吭地喝光整杯酒,眉心细微皱了皱,但那杯酒敬的是阮荻,他没说什么。 接过敬他的第四杯酒时,他在悠扬的丝竹乐音里,对她说了句,「饮酒勿过量。你上回腊八时——」 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钟十二郎的拍手叫好声里,一口饮尽整杯,还记得把空杯放回案上,摇摇晃晃地往下坐,人没坐稳,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 人消失在视线里时,荀玄微的劝说声还未说完,顿了顿,哑然停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白蝉震惊地低唿一声,快步过去搀扶。阮朝汐已经醉沉了,蜷着伏在案下,浓长眼睫紧闭。 她喝过量了,不安绷紧的神色终于褪去,酒后显出恬静放松的面颊。 荀七娘瞠目问:「……三兄,上回腊八,她怎么了?」 荀玄微收回目光,自己饮尽了杯中酒,平淡回应了句,「上回腊八,她只喝了四小杯。今日喝了四大杯。酒量长进不少。」 —— 阮朝汐迷迷煳煳地睡醒时,不知时日,也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丝竹悠扬,她初时以为是娟娘子在帘后弹筝。但乐音古朴悠长,越听越不像是筝音。她随后恍然想起,娟娘子已经出坞了。 眼前清醒了几分,她抬头去看,远处一个小少女的身影坐在琴台边,穿一身华贵的绛紫长裙。原来是荀七娘在抚琴。 琴声悠远,指法熟练,钟少白坐在不远处听着,却大摇其头。 「七娘,你这曲《酒狂》师从何人?赶快辞了另寻良师。意蕴全无,嗡嗡如蝇,不忍细听!」 荀莺初恼怒道,「我父亲亲自教我的。这首《酒狂》哪里不好了?对牛弹琴,说的就是你!」说罢恼得不抚琴了,气唿唿拂袖而去。 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她餵下,「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 醒酒汤让她醉酒的晕眩感觉好了许多,但『十二娘』的陌生称唿从白蝉的嘴里吐出来,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 「白蝉阿姊,还是唤我阿般吧。」她递还汤碗,坚持说, 「我习惯别人叫我小名。」 白蝉收起汤碗,飞快地瞥了眼对面。 「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从此坞里所有人都要换称唿。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称唿阿般为十二娘了。」 阮朝汐顺着白蝉的目光望过去,愕然发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视线在她手边转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她这时才注意到左手里紧攥的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她醉倒的期间,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的一角广袖。 她急忙松手,放开皱巴巴的蜀锦布料。白蝉碎步过去,在荀玄微身侧跪坐,小心地展开广袖,抚平皱褶。 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气女子,十七八年岁,身穿和白蝉相似的碧色罗裙,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打开瓷盅,鼻下传来熟悉的酪浆甜香。 「奴银竹,精擅饮食调养,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名叫『银竹』的女婢轻声慢语地道。 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过此人,她警惕地望着她,不接瓷盅。 银竹察觉了她的警惕,柔声解释,「奴乃是荀氏家生婢,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奴的母亲,是郎君傅母,人称沈夫人。奴出身来歷清白,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 阮朝汐喝了几勺酪浆,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环顾四周。偌大的书房里,琴台边的荀七娘已经被气跑了,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银竹退了出去。 熟悉的书房里,只有她日日见面的荀玄微和白蝉。 酒后催壮勇气,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转了个身,笔直跪坐,迎面对上身侧的荀玄微。 「坞主。我想问……问,嗝。」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儿。 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淡声吩咐,「白蝉出去。」 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临走时虚掩了木门。 灯火在微风中摇曳。白蝉退出去的太快,阮朝汐其实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鲠在她的喉头,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寻常的字眼都变成沉甸甸的负担,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但我后来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开荒了许多次的后山,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缘份?」 「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的隐瞒了识字的本领?我真的是陈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来歷,更不知自己的来歷,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 她的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的皱痕,四处升腾的酒意给了她勇气,她终于抬眼直视对面,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的那句话。 「坞主,这样做是不对的。」 第33章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着长案, 慢悠悠地收拢捲轴,似乎被当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 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厚重书卷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谓对?何谓错?」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 「愚公被北山阻路,他发动全族, 誓愿世世代代移山, 直通豫南, 到达汉水。此为一族一户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 这难道不是寻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间人众口一词,称赞愚公坚韧, 而贬低智叟浅薄。阿般说说看, 若你是愚公族人, 你可愿意为了一句『坚韧』, 终其一生, 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坚韧, 耗尽家族光阴年华。智叟浅薄,族人河曲赏月泛舟。孰对,孰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 她一时没想通,闭着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几分执拗的。」 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浅啜一口。 「拗性不是坏事,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 逐甘畏苦。红尘世间,本就苦多而甘少, 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须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边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并未急于辩驳,人坐在原处未动,视线盯着地。 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阮朝汐却突然开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脉是假冒的,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称唿他为长兄,亲近他,接受他的馈赠。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继续在苦海中挣扎,自己却视而不见,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 阮朝汐松开手,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迅速地瞄了眼对面,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醉后还是有点晕眩,灯光又太明亮了。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剧烈如鼓,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坞主,我从小习惯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我心里不安。我宁愿回东苑,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一起继续吃苦受训。比起做阮十二娘,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 满室寂静。 啪的一声,烛花爆裂,室内明黄的光勐地炸起瞬间,又黯淡下去。 「说完了?」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声响。 阮朝汐低着头,忍着声音不要发颤,尽量保持平静, 「说完了。」 荀玄微起身,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冬日寒风唿啸着吹进来,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罢。」荀玄微淡淡地道。 「……是。」阮朝汐起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扶她。 即将出门时,背后蓦然传来一声询问。 「你如何笃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支,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亲同名。年纪也对得上。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就连阮荻听了也觉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 「因为我阿娘……」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我想起来了。她曾对我说过,我们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说我们本是寒门庶姓,侥倖和陈留阮氏同姓,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放我们母女进坞。」 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荀玄微起身走开几步,颀长身形站在窗边,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来如此。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你全盘接受,深信不疑。」 他轻轻地笑了声,「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娘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为何不是真的?」今日的屠苏酒确实喝过量了,阮朝汐感觉一阵阵地晕眩,和荀玄微的言语对峙令她极度不安,但她还是坚持说, 「那是我阿娘。她临终前还护着我,我陪她到最后一刻。阿娘为什么会对唯一的女儿说假话。」 荀玄微立在窗边,凝视着掌心逐渐融化的冰海棠,唤了她的大名。 「朝汐。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过于聪慧洞察了。思虑得太多,洞察得太多,两边比对发现了破绽,便笃定是我这边不对。」 「但朝汐,你需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古人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如今尚年幼,倘若被你发现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为的、全心全意为儿女的慈母模样,你阿父也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你阿娘对你说的话,十句里不见得有三句是真的……」 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关窗转过身来, 「你会承受不住。」 阮朝汐混乱地站在原地。 阿娘和坞主,两边都是她深信赖的人,此刻却让她稚嫩的内心产生了剧烈拉扯。 直到白蝉带她出去,她一路始终保持着异常沉默。 ———— 阮大郎君在云间坞并没有停留多久。阮朝汐的猜测其实没有错,他确实是祭祀故人而来。 坞门高楼处,阮荻一身素衣,低头往下看。 白茫茫大地四野,缭缭青烟升起。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所在,或许有千百旷野鬼魂争抢殇食。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他在云间坞停留了多久?」 荀玄微站在他身侧,缄默不答。 阮荻了悟, 「你不能说?那我只问一句,他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愿?」 山风夹着飞雪吹过身侧,门楼旗帜猎猎作响,荀玄微依旧不发一言。 「这也不能说?」阮荻苦涩地笑了笑,「罢了,我不再问了。今年祭祀事了,我明年再来。」 荀玄微领他走下门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阮氏车队已经在坞门外等候。两人即将告别的前夕,荀玄微缓缓吐露一句,「他有遗愿嘱託我,我已应下他。你若信我,便不要问。」 阮荻一怔,眼角泛起泪花,郑重长揖到地。 即将登车返程前,他脚踩在车蹬处,回身又问,「十二娘之事劳烦你甚多。关于何时接她回阮氏壁——」 「昨日我与她商谈了。她谨慎畏生,这几个月在云间坞住得习惯了,便不愿轻易挪动。回阮氏壁之事,目前心有芥蒂,只怕还需多些时日准备。」 阮荻道,「人借住在你处,我是极放心的。十二娘年纪还小,缓几个月再回也无妨。若她准备好回阮氏壁,望你来信告知。」 荀玄微应下,又补充了句,「我即将离开豫州,入仕京城。以后的书信往来,只怕路上会多花费些时日。」 阮荻正踩着车蹬欲登车,惊得脚下一歪,差点从牛车上摔下。 「你你你欲入仕?!尊君那边如何说?你家二兄那边如何说?这偌大一个云间坞以后如何处置?」 「家父于年前登门,送来了朝廷徵辟令,已经商定下我年后入京。」 荀玄微从容地一一应答,「吾兄在京城不慎伤了腿,已于年前回返荀氏壁,将养身体。待我入京之后,吾兄将暂代执掌云间坞。」 —— 目送阮氏车队冒雪离去,荀玄微身披氅衣下了门楼,没有坐车回返,而是沿着青石长路漫步返回正堂。 由杨斐陪伴着,沉思了一路。 正堂敞开的大门就在前方,杨斐这时才谨慎开口, 「二郎君年后将接任云间坞之主,虽说是养病期间行『暂代』之职,但谁知道他的腿……咳,还能不能好了。郎君,云间坞这多么人,哪些跟随郎君去京城,哪些留下,诸事要从长打算啊。」 荀玄微点头道,「确实要即刻打算起来了。」 两人步入主院,正好是午后时分,东苑小门打开,几个半大小子正在主院里撒欢儿,东苑诸人一起上,对上南苑的徐幼棠和刚回来的燕斩辰,两边拳头大的雪球流星般互砸。 阮朝汐上回被砸疼了,今天不肯加入,和傅阿池站在一处,两人安安静静地堆砌雪人。 荀玄微站在院门边,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立刻察觉了,立刻停了玩闹动作,过来行礼,「见过郎君。」 荀玄微吩咐下去,「找霍清川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阮朝汐心不在焉地拍打着雪人身体。她上次在书房里言语顶撞了坞主,被白蝉领回屋。之后并没有人责备她,生活一切如常,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她心里难受。 南苑几人并没有进去太久,很快都面色凝重地掀帘子出来。 她和傅阿池互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叫进了书房。 荀玄微开门见山,「阿般,年后我会离开云间坞,赴京城入仕。山高路远,前途未卜。有两条路由你选,你任选哪条都可。」 阮朝汐茫然坐在书案边,喝了一口银竹奉上的酪浆,嘴里觉不出滋味。 离开云间坞……去京城? 杨先生的舆图她记得很清楚。京城重地,在司州地界的正中央。 她几乎瞬间就想好了她想要走的路。 耳边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最稳妥的路,你随阮大郎君去阮氏壁。他为人重情义,在阮氏壁又是嫡长子身份,权威颇重,他可以照顾好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阮朝汐连连摇头,坚决拒绝。 荀玄微轻嘆一声,「最稳妥的路你不愿意选,那就只有次一等的路了。」 「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如今身份已定,身为陈留阮氏认回的小娘子,不必再避忌什么。以后就安心留在云间坞里客居。」 阮朝汐听着听着,原本低垂盯着书案的视线瞬间抬起,大片惊愕神色浮现脸上。 「坞主……不带我去京城?」 荀玄微喝了口茶,耐心和她解释道,「京城于我是陌生之地,我于京城是初来乍到之人,此番京城入仕有不小的风险。你留在豫州,云间坞在荀氏掌管之下,你是客居的阮氏贵客,不论坞主是哪个荀氏族人,都会尽力护你安全。」 「我从兄,双名『行达』,家族行二,前些日子你刚见了人。开春之后我入京城,二兄会接替云间坞主之位。」 阮朝汐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不喜欢他——」 「 不要紧。我二兄的根基在荀氏壁,又腿脚不便,不会常住云间坞。以后云间坞这边,他至多三五个月来一次,大部分时间主院会空着。二兄不在期间,你可以用书房。日常照常去东苑进学,于你并无太大区别。」 阮朝汐愕然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登山半途中,一只脚突然踩空了,晃晃悠悠地落不到实处。 云间坞之主要换人了。怎么会不要紧呢。 「坞主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入京?」 她抬起脸,一双乌亮眸子带着恳求之意,极罕见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入京。」 荀玄微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不容拒绝地说,「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随坞主——」 「你留下。」 阮朝汐颓然低下了头。 她跟随荀玄微不少时日了。虽然他看起来像是极好说话的人,但她渐渐发现,只要他下定决心的事,谁说也无用,他其实是个极少改变主意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荀玄微果然早已经安排好了她以后几年的去处。 一条条有条不紊地叮嘱下来。 他入京之后,阮朝汐不宜再住在主院,改入女子西苑。西苑会专拨出一个清净院落给她独用。 白蝉会留下随身服侍她。 沈夫人留在云间坞,掌西苑教养事务。 新来的银竹,沈夫人之女,同样是可以信赖之人,负责她的饮食。 南苑四名家臣,除了年纪最小的莫闻铮留下,其余三人都会跟随荀玄微去京城。霍清川身为家臣之首,会时时往返于豫州和京城两地。如果有什么不能写诸纸上的事,当面告知霍清川也可。 「东苑诸童子和你交好,算是幼小结下的情谊。你和他们走动无妨。」 荀玄微耐心地叮嘱她,「但你毕竟过年就十一了,过去东苑说话时记得带白蝉同行。免得有人不怀好意,拿男女大防攻讦说事。」 「每年腊月至新春时,京城有大半个月的空闲日子,我会回来豫州看望。若有什么出京要办的事务,路过豫州,我也可以顺路过来探望。」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进学,诸事听沈夫人的安排。她是我傅母,为人忠心耿直,你可以信赖她。」 「万事莫要当面和我兄长冲突。有事告知沈夫人,告知白蝉,告知霍清川。」 斑驳五彩的云母片光晕里,阮朝汐默默无言地听着。 啪嗒,一滴晶莹的泪掉在襦裙绮罗上,又被飞快地抹去了。 「怎么哭了?」荀玄微诧异起身,鸦青色衣袂靠近身侧,递过一块丝帕,示意她拂去眼角的泪滴。 「我入京花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少则三年,多至五年,局面应该便能安稳下来。那时如果你想入京,我叫霍清川接你过去游玩。」 他擦拭着她脸颊边的泪滴,放缓了嗓音,「别哭了,阿般。离别乃是常事。中原局势瞬息万变,与其在云间坞里偏安一隅,等危险到来之际措手不及,无力回天;倒不如花个三五年时间,拔除隐患,安稳局势。」 阮朝汐不吭声,只死死盯着青砖地,眼泪一滴滴的落下,越流越凶。 自从她入坞的头一日,荀玄微便在主院里长居。他有时忙碌,有时清闲,清闲时可以指导她习字,忙碌起来整日说不了两句话。但在阮朝汐眼里,只要这位年轻温雅的坞主坐镇主院,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也足以让她安心。 他如今突然要离开云间坞,换一个陌生人坐镇主院。在她眼里,无异于地动山摇,巨大山脉挪移方位,成荫巨木连根拔起,鸟兽惊奔,清溪断流。 阮朝汐知道荀玄微主意已定,她人小言轻,说什么也无用,所以她请求了一次,被拒绝之后,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她的心里,早已激起了千重骇浪。阿娘在她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巨大的恐惧,尸身在漆黑夜里渐渐僵硬冰冷的空落麻木,连尸首都被山匪夺走抛掷路边的绝望,她原本已经遗忘了,但现在才发现,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忘。 被父母双亲遗弃世间的孤独恐慌,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荀玄微口中「不会太久」的三五年,在她的眼里,那是长达她整个人生一半的无比漫长的未知岁月。 但在耳边一声声的和缓安慰声中,阮朝汐低着头,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忍着泪。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卷·完) 第34章 《第二卷·起》 时光荏苒, 斗转星移。五年光阴如流水。 这是大炎朝定都立国的第十五个年头。元氏四处征战,诛灭盘踞西北相州、东海青州的两处豪强势力,中原诸州尽数收拢麾下。 强兵威势震慑一江之隔的南朝, 两边暂时相安无事,中原局势趋稳。 朝廷对地方乡郡的治理手段趋向怀柔。 联合各州郡士族高门, 认可坞壁管辖下的民口,授予官职给大小坞壁主, 徵辟高门士族名士治理乡郡, 成了朝廷明令昭示天下的手段。 坐镇歷阳、虎视眈眈的平卢王元宸, 虽说还任着豫州刺史的职务, 但受朝廷的怀柔手段拘束,已经数年未轻易动兵, 如今见到豫州大族出身的官员, 也能假惺惺寒暄几句。 豫州刺史麾下几处要紧的文武职位, 这几年陆续更换人选, 换成了士族出身的官员。 担任其中一处关键职位:歷阳太守的, 正是豫州本地大族, 陈留阮氏的嫡长子,阮荻。 阮荻远在豫州乡郡里隐居养望,能够被朝廷听闻声名、发下徵辟书, 京城内的荐举之人,正是阮荻好友,世人称誉『荀郎』的荀玄微。 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对于颍川荀氏来说,是声名大噪的五年。 荀玄微五年前赴京入仕, 从清贵闲散的散骑侍郎做起,政事能力为帝所倚重, 又熟谙世家谱系,玄儒双修,清谈绝伦,倾倒四座。在京城里一步步攫升,如今官居尚书左僕射,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已经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五年光阴,位于豫州西南的云间坞同样声望日隆,已经是豫州境内极出名的大坞壁,上山投奔的黎庶百姓不绝于道。 「阿般,阿般!」 阮朝汐收回仰视高处梧桐枝叶的目光,从廊下不起眼的台阶暗处起身,往庭院阳光中走了两步。 「阿池,我在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四处找寻她的,正是西苑里交好的傅阿池。 傅阿池于半年前及笄,由西苑负责管教的沈夫人主持笄礼,赐下一根金簪,一根玉簪。 此刻两根金玉簪子正插在乌髮间,傅阿池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年华初绽的少女娇艷如春花。 「原来你躲在这儿,倒叫我好找。嘘,莫要叫沈夫人听见。周屯长唤你悄悄地出去。」 阮朝汐算了算日子,「今年新一批选入的东苑童子要到了?」 「人都在五里外的山涧洗沐处,杨先生也在那里,接人的牛车早备好了。周屯长忙得腾不出手,望你出去接人,顺便把今年童子们的新衣带去山涧。」 乌篷大牛车平稳下山,阮朝汐坐在车厢里,数了数今年的新衣,八套。 东苑年年新选进一批小童,但再没有像她当年入选时的十二人之多。她和李奕辰、陆适之私下里议论过,最后被姜芝一语道破天机: 「东苑统共只有九间屋舍。我们那年选入了十二人,只怕是因为当年郎君在车队里,车队在豫州乡间兜兜转转,杨先生多收了几个。后几年选入的小童,就再未超过十个了。」 去年选入的八名小童,只留下一个。 今年又选入了八名。 牛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赶车部曲搬来个月牙墩,阮朝汐踩着木墩,抱着新衣下了车。 杨斐远远地从河边起身迎过来。 「周敬则又偷懒,叫你出来接人?」 杨斐和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只在眼角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接过新衣,笑问她,「数月不见,坞里一切可好?」 阮朝汐随他往河边走,答:「和先生出坞时,并无什么不同。」 「但十二娘大不同了。」 杨斐侧身打量她,带着细微感慨,「杨某四月出坞时,十二娘还是脖颈悬挂玉佩、稚气未脱的丫髻少女;如今七月回返,十二娘头缀金簪步摇,玉佩悬于腰间,身姿盈盈,脚步娉婷,已经及笄成人了。哎。眼见你长大,方知时光如流水啊。」 他抬手笑指乌髮间闪耀的玉簪,「这簪子别致,可是郎君从京城送回来的?」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玉簪,簪子末尾活灵活现雕了只双爪拜月的小兔儿,暗合她的生肖,她笑了笑。 「长兄从歷阳城带来相赠的。」 山涧在阳光下泛起清浅粼光,她提着衣摆过去水边,俯身洗净了手,协助杨斐把八套新衣鞋袜整齐放置在河边。 清涧流水汩汩,枝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周围幽静得不寻常。 原本在半人高的山涧小溪里闹腾踩水、杨斐如何喝止都安静不下来的八名童子,齐齐蜷缩在水里,震惊瞠目,鸦雀无声。 直到阮朝汐放好了八套衣裳,人从河岸边走远,纤长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八名童子才同时长出口气,蹑手蹑脚地上岸,迅速穿起新衣。 年纪最大的童子喃喃自语说,「仙女吧?」 啪,旁边横伸过来一个羽扇柄,毫不客气在他脑袋上扇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哼笑,「大白日的做什么仙女梦呢。那是云间坞里的阮十二娘。陈留阮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尔等高攀不起。再见面时,记得行礼避让,目光往下看地,不得偷窥。」 「是。」 牛车接了小童,阮朝汐最后一个上车,部曲赶车往山上坞壁处行去。 杨斐骑马在车外跟随,掀开布车帘往里探望,阮朝汐惯常拢膝坐在靠车壁的边角处,周围八名童子屏息静气,一个个跪坐身板笔直,目光往下看地,安静如鸡。 杨斐满意地松手,合上布帘。 难怪周敬则总喜欢嘱託小阿般出来接人。每次只消她出面,新来的童子们都老老实实的,效果拔群。 「今年还是如去年那样,先生送我们到坞门下,便原路下山去司州么?」阮朝汐探头出来询问,「最近七娘在坞里,或许会用到牛车出行。若是先生这边急用的话,叫七娘那边缓一缓,车先给先生留着。」 杨斐笑看她一眼,「听你这么问,便知道郎君新近写的书信,霍清川应该还未送到你手里?」 阮朝汐愕然片刻,冷淡地道,「并未见到书信。」 「既然没接到信,杨某也不好泄露天机……」杨斐笑眯眯卖起关子,瞧着阮朝汐神情不太对,顿了顿,见她不接话,狐疑地瞄了眼,又自己往下接着道, 「今年和往年不同,杨某在坞里小住几日,不必急着送我下山。牛车留给你们小娘子自用便是。霍清川这几日便会到了。」 阮朝汐简短地应了句「好」,便放下了布帘。 牛车平稳起步,在初秋的阳光映照下,慢悠悠往坞壁山门处行去。 —— 出去一趟接人很顺利,但等阮朝汐回来时,就不怎么顺利了。 才踏入正院,沈夫人迎面站在庭院里,瘦削的肩头拉得笔直,严肃地抿着薄唇。 她年纪资歷都长,又身具掌管西苑多年的威仪,看到她沉声喝问的场面,就连胆子最大的李奕臣都会绕着走。 「十二娘。」沈夫人肃然道,「听闻你出去了。刚才去了何处?」 阮朝汐的视线往周围瞥过。还好,未见傅阿池跪在庭院里受罚的场面,显然傅阿池偷偷给她传话的举动不曾被捉住。 她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步履从容轻缓,腰间玉佩丝毫不闻晃动撞击之声,头上步摇也只细微摇晃,仪态无丝毫可指摘之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今日算了下,应是杨先生带领新一批入选童子进坞的时日。我便出坞迎了他们。」 阮朝汐截下了替周屯长送新衣的部分,说了半段真话,「只是出坞五里的路程,人已经顺利迎入,和杨先生道了声安好,我便回来了。」说着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劳烦沈夫人等候。我已长大了,小事无需担忧。」 她前几年住在西苑里。虽然分给她一处最好的独居跨院,但西苑联通主院的小门并不经常开启,一把大铜锁时刻锁住,只在外头有人敲门入内,亦或是她要求出去的时候才会打开。 沈夫人对西苑的管束颇严,比娟娘子在时严厉许多。 有一次,东苑的李奕臣和陆适之十天半个月未见阮朝汐,疑心她已经被秘密送出西苑了,隔着一道院墙大声喊她的名。 那时阮朝汐入西苑大半年了。她跑去院墙下应了一声,外头两个从高处翻过墙头,骑在墙瓦上,和墙下的阮朝汐说笑了几句,便被赶来的沈夫人抓个正着,即刻知会了负责东苑管教的杨斐。 李奕臣和陆适之被各自狠笞了三十杖,惨叫声从东苑传到西苑。 阮朝汐当日站在墙下听着,西苑的教养娘子们拉劝都无用,一直听到笞杖结束。 等事情过去了整个月,众人都遗忘了此事,荀二郎君的车队再次从荀氏壁过来云间坞时,阮朝汐叫开西苑小门,去书房寻了荀行达。 「二郎君。」她并不像旁人那般称唿『坞主』,直截了当说,「我不喜西苑,想要搬回主院的东厢房居住。」 荀行达不喜云母窗的五彩光晕,自从他入主书房,云母片已经尽数拆除,换上了半透明油纸。窗外透进来的是寻常日光。 当日,荀行达靠在窗边,言语斯文客气:「十二娘,其他事都好说。你入住西苑之事,是三弟入京前定下的。沈夫人也是他请来的。我虽代理云间坞诸事,但你想搬回主院之事……不好由我下令。十二娘不如写信一封去京里,和三弟商议商议?」 阮朝汐的书信,由来往云间坞和京城的霍清川带走。两个月后,带来了回信。 荀玄微的一笔清雅字迹,阮朝汐早已看熟了。京城特有的精緻小笺回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关心叮嘱,但关于阮朝汐搬出西苑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回覆: 「不可。」 阮朝汐于今年五月及笄,阮大郎君从歷阳城里驱车赶来,参与了笄礼。阮氏壁里一位辈分不低的夫人主持了笄礼,将代表成年的金笄,簪于阮朝汐的浓密乌髮间。 当日傍晚阮朝汐就收拾包袱搬出了西苑。 「我已成年,不再劳烦沈夫人看顾。」她冷淡地对沈夫人道,「长兄接我去阮氏壁小住两月。等我回来时,我要住回原来的主院东厢房。」 沈夫人不卑不亢地行礼,出声阻止,「十二娘去阮氏壁小住,老身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但主院如今名义上的主人是荀二郎君,十二娘已经成年,男女有别,此事绝不可。十二娘从阮氏壁回来,还是需住西苑。」 阮朝汐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出了坞。 自从大炎朝版图吞併了整片中原地带,豫州局势比五年前稳定不少。她在阮氏壁时,写信给自幼交好的荀七娘,邀她去云间坞。荀七娘欣然同意。 两人秘密计划妥当,等荀二郎君再次去云间坞时,荀七娘吵着跟来。阮朝汐也同时从阮氏壁回返云间坞。 两人带着箱笼女婢,一同住进主院,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事先谁也没知会。荀行达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何况是沈夫人。 ——今日庭院里,是阮朝汐近半个月来,头一次和沈夫人当面说话。 阮朝汐确确实实长大了。 长大到了让擅长教养管教的沈夫人都头疼的年纪。 阳光下的少女背影秾纤合度,雪白颈项纤长,步履款款从容,带着从小仔细教养出的娴雅气度,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我不为难沈夫人。霍大兄下次过来应该就在这几日。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沈夫人可以全数写在信里,寄去京城便是。若有训斥,我自己担着。」 沈夫人沉重地嘆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十二娘,我也知道,五月行笄礼那日,郎君有事未能赶来,你心里对他不满,或许是一直积压到了今日。但——」 阮朝汐加快脚步,快步上了台阶,笔直走进敞开的东厢房,迎上来的白蝉关上了门。 沈夫人才说了个「但——」,下面半句就被关门声挡在喉咙里。 她无奈摇了摇头,回身往西苑去。 但——霍清川昨夜已经进坞了。 现任坞主荀行达近日在坞中,霍清川此刻正在书房里回话。 霍清川早上和她碰面时提起—— 郎君近期得空,人已出京,车队往豫州疾行而来,或许过三五日便到了。 第35章 阮朝汐被白蝉迎进房, 才进门里,便闻到一股浅淡的菊花香。 转过隔断,迎面看见西边临窗的绮罗卧榻上搁着半朵名贵的蟹爪菊, 菊花瓣被拽得七零八落,洒了满地。 「就在半刻钟前, 七娘还坐在榻边等你。」白蝉嘆了口气,「七娘指使女婢假扮成她的模样坐在西厢房里, 自己乔装改扮偷偷过来寻你。但很快就被值守部曲们察觉, 人刚被带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白蝉边清扫地面的花瓣边说道, 「七娘这回惹恼了二郎君。昨晚传令下来禁足, 看架势,当真要关她。」 阮朝汐起身打开了临近庭院的几扇窗, 果然见对面的西厢房窗户大开着, 荀莺初没精打采地趴在窗棂边, 隔着大半个庭院, 恹恹地沖她摆摆手。 白蝉边扫地边轻声抱怨, 「七娘如今也大了, 没轻没重的性子实在该收一收。二郎君早就明令禁止擅入小院,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恪守规矩, 守得好好的,怎么七娘偏要往里闯呢。唉,小院里头藏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阮朝汐坐在榻边,端起矮案上的绿豆百合汤饮,瓷匙慢慢舀着小碗, 没应声。 云间坞换了主人,小院里养的几十笼兔儿当然早不在了。据白蝉说, 当年荀玄微启程时,挑拣了毛色最好的几笼带去京城,其他的都拎去后山放了生。 如今的小院里,养着荀行达的两房姬妾。 她和荀二郎君并不亲近。不管他是一年来三四趟也好,主院空置八九个月也好,自从荀玄微离开后,她再不轻易入书房。早晚练字也改在西苑里。 荀二郎君养在后院的两位姬妾,她没有见过,也不感兴趣。 但荀七娘好奇得很。暗搓搓鼓动她好几次,想拉她一同去小院『探美』,被阮朝汐拒绝了。 阮朝汐边想边喝汤,喝了小半碗绿豆百合汤,放下碗盅,「二郎君的身边私事,我是借住坞里的外姓人,不好置喙。七娘昨晚擅闯小院的事确实不妥当,但她毕竟是荀氏嫡女,二郎君的姊妹手足。禁足三日是不是过于严厉了?白蝉,我想去书房,替七娘求个情。」 白蝉急道,「别去。」 阮朝汐露出诧异神色。白蝉收拾着汤碗,压低嗓音回禀,「若只是七娘自己擅闯小院,哪至于禁足三日这么严厉。听说七娘昨晚硬拉着钟十二郎一同闯了小院……两人被抓了个正着。钟十二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二郎君不好发作什么,只责罚了七娘。事情还不满一日,只怕还在气头上,谁求情也无用的。」 阮朝汐听得头疼。 她原本只邀了荀莺初一个来云间坞。但钟少白当时正在荀氏壁作客,不打招唿直接跟来了。 荀莺初一个就够闹腾了,再搭上一个不嫌事大的钟十二,清静多时的云间坞鸡飞狗跳。 「七娘想看小院美人,只要我不肯应,她一个人绝不敢独闯的。钟十二又凑什么热闹?」 她烦恼地说,「他不是住在前院么?夜里怎么偷偷进来的?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来。」 话音未落,窗户被人不客气地敲了两下,木窗砰一声从外推开。 十七岁的窄袖绯袍少年郎坐在窗外,一条腿盘膝坐在窗棂,另一条腿悬空晃荡着,绷着脸,双臂交叉抱胸,声音里满是不悦,也不知偷听多久了。 「哪个要赶我走?」 白蝉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挡在窗前,「十二郎,不可如此!十二娘已经及笄了。就算阮氏钟氏两家是世交,你也应当先遣人通传了再来拜访。直接登门不合规矩,十二郎快下来。」 钟少白压根不搭理,抬手撑在两扇木窗中间,不许白蝉关窗,视线只盯着阮朝汐隔窗露出的小半张柔美的侧脸,「说说看啊,哪个要赶我走?」 阮朝汐瞥了窗外气恼的少年一眼。 「你先说说看,不请自来、嚷嚷着登门做客却又整天闯祸的,又是哪个?」 她这边应了话,钟少白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弱了,自己从窗棂高处跳下,转到门边,也不进来,人就靠门槛站着。 「一人做事一人当。昨晚的事和你无关,不必你去书房求情。我等下就去找荀二兄,和他当面谢罪,再替七娘求个情。」说完转身就要走。 阮朝汐叫住了他。她心里有疑惑。 「七娘是长不大的性情,想要去小院『探美』不出奇;你怎么回事?」 阮朝汐起身走去门边,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外头部曲闻声赶来,在廊下注意着这边动静。 钟少白刚才隔着一道窗气势汹汹,现在当面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索性把脸转向外头,又摆出双手交叉抱胸的姿势,才保持住三分气势, 「谁稀罕什么『探美』,我原本不肯去的。谁叫七娘拿话激我?她跟我说,她二兄眼高于顶,小院藏娇的美人,相貌肯定不输你。我就不服气了,倒要看看荀二兄从哪里能找来相貌不输你的美人,还一次弄来两个,我就拉着她去了!七娘果然胡说八道,那两个美人加起来都不如……哎哟!你砸我干嘛。」 阮朝汐不等他说完,直接拿起门背后的两个毛掸子,哐哐扔他身上。 「别『等下』了,现在就去书房请罪,叫二郎君把七娘放出来,禁你的足!」 钟少白被砸了个正着,身后两名钟氏家僕慌忙替他掸衣除尘,又俯身捡起地上的毛掸子,双手奉回。 白蝉去门边接过毛掸子,阮朝汐砰的关了门。 钟少白隔着门板还在砰砰敲门,「七娘托我传话给你,需得当面说,不能被人听见——」 阮朝汐索性连窗户都关了,坐回小榻边,不搭理门外的动静,继续喝起绿豆汤。 不死心的敲门声许久才停了。 白蝉重新开门探看外头动静,回来禀告,「人确实往书房方向去了。希望十二郎主动请罪,能打动二郎君,放七娘早些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阮朝汐缓缓搅动着碗里的汤,「没一个省心的。就算七娘放出来了,她肯定要找我念叨去歷阳城玩儿的事……」 白蝉一惊,「七娘刚才等你时确实提起了。歷阳城又不比云间坞,哪有那么容易去的。七娘是个有人陪就敢登天的性子,十二娘千万别搭理她!」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绿豆汤,没吱声。 歷阳城里的新鲜事,是钟少白说的。 距离云间坞七十里的歷阳城里,据说新来了个精通梵语的大和尚,可以通读梵文佛经,经义辨析得极其精妙,轰动四方。 阮朝汐在云间坞这五年,豫州未遭逢大的战乱,路上流民也少见了。她去过几次阮氏壁,荀氏壁。 至于本地重镇歷阳城,因为城内那位凶名在外的平卢王,虽然只有七十里地,她一次都未去过,也不想去。 但荀七娘想去。她从未去过歷阳城,也不惧怕平卢王,恨不得即刻备车入城看热闹,奈何荀二郎君那边始终不肯松口。 平卢王当年突袭云间坞的祸事,白蝉至今难忘,提起歷阳城三个字就心惊肉跳。 「那等龙潭虎穴,哪有什么可玩的?豫州才安稳了几年?莫要无事作出事来。」 阮朝汐放下汤碗, 「我会和七娘说。」耳听外头再无钟十二郎的动静,起身推开了窗。 雨后新鲜的草木清香传了进来。正对窗棂的庭院中央,几名部曲领着一个风尘僕僕的蓝袍年轻家臣从书房方向出来,穿过庭院,往院门口方向去了。 阮朝汐的目光凝在那道熟悉的背影上。 「霍大兄已经到了?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白蝉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早上我看他站在书房外,等着二郎君召他进去说话,应该是刚到不久。京城那边的书信也尚未送过来。十二娘再等等。」 阮朝汐默然点头。 看到了往返两地的霍清川,提起书信,提起京城,她的情绪不知不觉低落了下去。 「刚才太吵闹了,白蝉阿姊,我想静一静。」 白蝉体贴地退了出去。 安宁的厢房里,淡香裊裊。阮朝汐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书案上一沓书信处。 积年累月,积累下来极厚的一沓书信。最早的十数封边角泛了黄。 她不必打开看,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里头一笔清雅舒展的行楷字迹,是如何随着年份推移,官职升迁忙碌,由起先的七八张写满字迹的细緻家书,逐渐变成薄薄一张,里头只写寥寥两三行问候, 「京城忙碌,一切皆好,勿念。 阿般在坞里可好?」 阮朝汐也还记得,自己稚嫩的字迹,是如何从起先厚厚一叠几十张密密麻麻写满、塞都塞不进信封的家信,到后来纸张越来越少,最后也变成薄薄一张。 稚嫩的字迹融会贯通,风骨渐成,越来越像阮大郎君的字迹,只多了几分纤丽雅致,同样只寥寥地写两三行字。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荀玄微于她有救命的恩情,又给予了她安身之地。她理应感谢他,不该责怪他把自己接进坞里,又为了家族仕途,抛下云间坞里诸人诸事,远行千里。 世间总是这样,生离死别,缘有深浅。 她和父母双亲的亲缘浅薄,以至于小小年纪遭遇死别,被独自抛离在人间,踯躅不知何处。 荀玄微把她接入云间坞,给她安身之地,又极耐心地善待她,打开她的心扉,令一颗飘零动盪的心安置在此地。她自以为结下了新的亲缘,把东苑西苑诸人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把云间坞当做自己的家。 没想到这份新的亲缘亦浅薄,不久便遭遇生离,她被抛掷在千里之外。 削葱般的指尖,轻轻搭在最近的几封书信上。 司州士族尚豪奢,京城风气更甚。信封用了京城时兴的银光笺纸,银光点点,霎是好看。 她用了数年时间想开了。 或许她原本就是亲缘浅薄的命数。自己命数如此,和旁人无关,强求不来,独自承受便是。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两边已经如此疏远,京城那边却管束得她越来越严厉。 从寥寥两三行的简略信纸,到最近几封越来越厚的京城来信。打开细看手书,桩桩件件清点最近她做的事,字字句句都是: 「不可。」 「不可。」 「不可。」 砰一声轻响。阮朝汐把暗格推回,厚厚的书信消失在视野里。 第36章 霍清川在当日午后过来找了她。 「仆见过十二娘。」霍清川洗沐干净, 换了身清爽衣物,站在廊下台阶茂密的紫藤边,躬身行礼, 「郎君问十二娘安好。」 阮朝汐隔着窗只听着,不应。 霍清川唤了两声, 窗前端坐的纤长身影始终不搭理,唤到第三声『十二娘——』眼见阮朝汐起身就要关窗, 他无奈换了称唿, 「阮阿般!阿般!」 一双明澈乌眸终于转过来, 清凌凌地打量着紫藤长廊阶下身姿挺拔的年轻家臣, 「霍大兄来了。三个月不见,见面就喊错名字。」 霍清川苦笑, 「郎君早吩咐了, 你已长大及笄, 不许再唤你小名。我明知故犯, 如果较真的话, 算是暨越。你别为难我了。」 走上几步, 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筒,双手奉上,「里头的是郎君手书。郎君今年兼任了司州刺史的职务, 在京城诸事忙碌,熬到深夜写了这封信。他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你,要你当面打开观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阮朝汐下了石阶,接过竹筒, 打开蜡封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封书信。用的依旧是京城里最上等的银光纸, 光泽雅致的信封上惯例一个字也未写。 阮朝汐不急着拆信,而是把整封信放在手里掂了掂。 入手厚重,分量不轻。 她掂着书信沉甸甸的分量,连脸上笑意都消失了两分。 「收到了。」她把书信拢在手里,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 「在外头不好拆信。等回来屋里,我会拆看的。劳烦霍大兄回禀一句,就说我当面看过了。」 霍清川认识她不是一年两年了,目光里带出几分怀疑, 「郎君叮嘱得紧。务必要尽快拆看,敷衍不得。」 「……哦。」阮朝汐敷衍地应了,捏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两人沿着长廊慢腾腾地走几步。 「大兄最近在京城可好?徐二兄可好?燕三兄可好?」 霍清川没有即刻应答。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乌髮间。今日见面第一眼,他就敏锐地察觉,鸦色髮鬓里新插了一支代表成年及笄的玉簪。 他每两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和豫州。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长久不见。恰到好处的时间间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儿逐渐长大,成长为窈窕少女的全部过程。 在西苑时惯梳的双丫髻拆散了,改梳成灵动飘逸的流苏髻。一支精巧玉簪插在环髻乌髮间,簪头雕刻成兔儿拜月的样式,正符合她的年纪,娇俏又可爱。 霍清川转开了视线。 他是跟随荀玄微时间最久,也是家臣里生性最沉稳的一个。无论心里如何波澜,表面丝毫不显。 「诸人都好。年纪最小的燕斩辰今年也及冠了,郎君给他行了冠礼,上个月正式拔擢入仕,领了六品将军武职。」 「对了。还未庆贺阿般及笄大喜。」霍清川从怀里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双手递过来。 「劳你在豫州记挂我们。我和徐二弟,燕三弟,三人一起攒钱买的贺礼。我们身家不厚,阿般不要嫌弃礼薄。」 阮朝汐见那乌木盒的形制就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她双手接过木盒,或许是一路都在怀里贴身装着,乌木盒表面的木质都焐热了,触手温暖。 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眼,当面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出意料,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足有二两重的足金簪,簪头雕刻了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阮朝汐把金簪拿在阳光下细细探看,雕工雕得极精细,多重花瓣一层层绽开,花蕊引蝶蹁跹,就连花瓣边缘滚动的圆润露珠都清晰可见。 「这朵牡丹……是霍大兄自己刻的?」她越看越像,怀疑地说,「有年霍大兄送我的冰花,就是同样式样的牡丹,上头的蝴蝶和露珠的位置都差不多……」 霍清川咳了一声,默认了。 「买金簪的钱是我们三个一起凑的。幼棠先找金匠描了个牡丹花样,我觉得俗气,索性自己雕了一朵……比不得阿般头上的玉簪精巧。」 阮朝汐捏着金簪,眼睛里带了真切的笑意,「我极喜欢这簪子。多谢霍大兄。替我谢谢徐二兄和燕三兄。」 素白的指尖摸索了几下,当面把金簪插进了髮髻间。 阳光映在金簪尾端,光芒耀眼,戴着牡丹金簪的少女笑意明艷。 阮朝汐向来穿得素淡,人映在日光里,如玉容色仿佛映出浅浅光晕,展颜微笑时,比金簪还要耀眼三分。霍清川的目光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赞嘆。 下一刻,他转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去廊下站着。 「我们三个的心意送到,阿般收下即可,不必当真佩戴起来。若被人问起来歷,也不好应答。」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十二去书房求情果然有效,七娘被解了禁足,立刻提着裙摆跑出屋,两名女婢匆忙追在身后,「七娘,不可疾跑,失了身份。」 荀七娘才不管,如一只轻快的小鹿般小跑过庭院, 「十二娘!阿般!二兄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了。」 霍清川闭了嘴,再退开两步,只简短地说了句:「郎君近期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行礼告辞。 类似的话,这些年听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最近一次在她及笄前后。阮朝汐听完,笑了笑,把脸转向旁边。最后那句话便如一阵清风般消散在耳边。 七娘是从身侧赶来的,早瞅见了阮朝汐捏在身后的信封。 「这么厚的信?三兄托霍清川给你的?」荀莺初大感惊异, 「里头都写了什么?三兄给我的家信从来都是薄薄一张,只是些『你如何?我安好』之类的寒暄话。多几个字也是不能的。」 阮朝汐把书信藏在身后不肯给,「坞主只有对人不满时,才会多写。你收到薄薄一张家书,说明坞主对你一切满意,没什么好教训的。」 七娘:「嘁!三兄分明就是在敷衍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庭院,走到中央最空旷、人最少的地方,阮朝汐放轻声音劝诫好友: 「歷阳城当真不好去。你没有见过平卢王,我也只是五年前刚来时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便足够了。那是条毒蛇,残忍嗜杀,我们轻易不要去他的巢穴。」 荀莺初诧异地说,「可是阮家长兄就在歷阳城里,任职歷阳太守已经三年了。我家九郎也在歷阳任职做事。听说这次城里高僧讲经,豫州不少士族特意赶去歷阳,都是去辨析经义,阐明佛理。他们都好端端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毒蛇蛰伏不出,不代表从此向善了。今日不咬人,明日不咬人,不代表一辈子不咬人。何必把自己送进巢穴边,拿自己性命赌一次毒蛇会不会咬人?」 阮朝汐劝到这里,话已经说得足够,荀莺初再也不说什么,低头默默地前行。 再说话时,声音闷闷的。 「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荀莺初路过庭院中央的梧桐树,停下脚步,拢着披帛抬头看枝叶舒展的树冠,「阿般,家里在给我议亲了。」 阮朝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女在大树下彼此对视着。 荀莺初极力伪装的兴致高昂的表层伪装被扯开,露出了遮掩不住的低落彷徨。 「我偷听到的。家里在商议着,是和钟氏结亲,还是和阮氏结亲。钟氏有三四个年纪合适的,阮氏也有三四个合适的。」 「我阿母说,先挨个相看一遍,看到合意的再说;我阿父说,同时相看两家,会把两家都得罪了。不如先定好一家,再慢慢相看那家的人选。阿母又问,相看都未相看,七娘连两家郎君的面都未见过,如何先定哪家?阿父斥责说,两家结亲,结的是门第。何必见面?等七娘嫁过去,自然可以长长久久见夫君的面了!」 少女的嗓音在风里飘散开,荀莺初眼眶里逐渐蓄了泪。 「阿父阿母这次允我过来云间坞,其实也是把我支开,他们好暗中准备议亲事。等我这趟回去荀氏壁……钟氏还是阮氏,应该已经议定了。也不知何时出嫁,嫁给哪个,以后能不能再来云间坞玩儿了。」 阮朝汐握住了荀莺初的手。 指尖冰凉,荀莺初穿了身单衣就跑出来了。 阮朝汐温热纤长的手覆住对方的手的同时,荀莺初抱住她的肩膀,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长到十六岁这么大了。若我像你这样,今年刚刚及笄多好。」 阮朝汐站在树下,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安慰。 对于高门大姓出身的女郎而来,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似乎都在出嫁后戛然而止。也因此,相看、议亲、出嫁之类的字眼,对于荀七娘来说,格外可怖骇人。 然而,阮朝汐住在西苑,见多了相仿年纪的少女们的不同去向。 在西苑长大的少女们,各自的天赋才能不同,每年择优劣汰。 被劣汰出去的,其实各个都生得姣美动人,只是才能不及,跟不上西苑近乎残酷的进学罢了。 这些被劣汰的少女,偶尔会有容貌格外出众的,会被挑选赠送出去。来访的贵客离开云间坞时,她们会跟随贵客离去,再不会回来。 不知是不是个好出路,但毕竟是条出路。自愿随贵客离去的少女不少。 当然有更多留在坞里,等年纪到了,就在云间坞里成了亲。有嫁得好的,做了主簿娘子,邑长娘子,是西苑劣汰送出去的少女们羡慕的出路。 像傅阿池那般,能够跟上西苑进学,又被送去东苑跟随杨先生进学的,只有寥寥两三个。 阮朝汐隐约知道,这两三个小娘子,才是当年娟娘和她说过的,「留在西苑,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有可能被擢为家臣的女孩儿。 按照荀玄微的安排,阮朝汐住在西苑单独的院落里,跟随着西苑和东苑进学,又因为她阮氏女的身份,接受了沈夫人格外严格的行止仪容训诫,单独学了《女诫》。 她只是借住在西苑里,和西苑众女孩儿的前路都截然不同;但和眼前正宗高门大姓出身的荀七娘相比,她没有父母双亲,自然也不会有人和她提起相看,议亲,出嫁…… 她和荀七娘的前路似乎也不同。 一声声的抽泣声里,阮朝汐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今年已经及笄了。荀七娘避之不及的十六岁,距离她也并不很遥远。 她的前路又在何处呢。 闻声赶来的荀氏女婢和白蝉,给树下的两位小娘子各自披上避风氅衣,荀七娘红着眼眶,扯着阮朝汐的手腕不肯回去。 「我倒也不是格外对会梵语的大和尚讲经感兴趣。」她在树下吐露了心声,「我只是……想在出嫁之前,多看看,多走走。从小听所有人说歷阳城,歷阳城,我都十六了,几十里外的大城,一次都未去过!能让我亲眼瞧瞧,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歷阳城长什么样儿,我也甘心回荀氏壁议亲了。」 听着那句「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低垂的眸光抬起,两边对视了一眼。浓长睫羽下递过去的眼神很熟悉,荀七娘的眼睛立刻亮了。 交握的手用力,阮朝汐嘴里劝着,「别任性,听话回去……」手里不轻不重捏了两次,睫羽忽闪几下,又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 荀七娘破涕为笑。乖巧告辞,被女婢簇拥着回了屋。 阮朝汐自己也转身回了厢房,随手把信放置在书案上。 白蝉见她拿回了京城来信,自觉地避出屋外,替她关好了门。 阮朝汐独自坐在室内,脸上显露于人前的清浅笑意渐渐消散了。 她谨慎地再度掂了掂信封的分量,又双手托起,捧到眼前仔细打量厚度,估猜里面塞进了多少信纸。 沈夫人到底告了多少状,坞主对她到底有多少不满,以至于在京城忙碌公务的间隙,还熬到深夜,专门写下满满十来张纸的教训言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微弱的烛光下,已经加笄的少女跪坐在案边,眸光低垂,盯着案上的信。烛光映亮了对面的铜镜,铜镜里显出如画的朦胧眉眼。 以十五岁的年纪来说,镜里的容色长得过于惊心动魄了。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瞬间短暂的凝视,仿佛雪山峭壁间开出一朵动人雪莲。 但坐在铜镜对面的人,显然没有揽镜自赏的心情。 铜镜里的少女眉心蹙起,显露出真切的烦恼。 她刚才和荀莺初约好暗号,今晚二更天相约见面,暗中把事情筹划起来。 她们要做的事,如果被沈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写信去京里告状。霍大兄下次再带来的手书,会比这封更厚……吧。 阮朝汐的指尖反覆摩挲着信封里凸起的纸张轮廓,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地吐了口气。 啪嗒,没有开封的书信,原封不动地丢进了暗格中。 第37章 秘密总是随着年纪增长的。 阮朝汐虽然和白蝉亲厚, 但好友之间的小秘密,她当然不会吐露半个字。只是在临睡前,若无其事拔开插销, 虚掩了半扇窗。 夜色静谧,到了二更天。 阮朝汐睡到半梦半醒间, 依稀听到细小的动静,似乎有猫儿在窗下此起彼伏地叫了两声。 「喵呜~」「喵呜呜~」 她瞬间清醒了。 翻身爬起, 极小心地不惊动外间睡下的白蝉, 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 把虚掩的窗棂拉开。 黑黝黝的窗下草丛间蹲着两只大『猫儿』。 一个穿着小郎君练武常用的缁色袴褶袍, 一个穿着骑马用的暗色窄袖翻领胡服,拿黑布巾包了头, 四只大眼睛齐刷刷往上看。 「别动窗户。」钟少白以气声提醒, 「巡夜的部曲跟夜枭似的, 你动一动都能看见。头也别动, 千万别低下, 我们就这样说话。」 已经有警醒的部曲看过来了。 荀二郎君带来了不少自己的家臣部曲, 俱都安排在主院值夜,云间坞土生土长的值守部曲撤走了大半。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窗底两只大猫儿轻易钻了空子。 阮朝汐装作半夜睡不着看月亮的模样, 趴在窗边,抬头盯着头顶一轮弯月出神。 警惕狐疑的众多目光从庭院值守各处转来,跟随着她的动作往天上看,没察觉到异样,纷纷转开了。 阮朝汐保持着抬头赏月的姿态, 和窗下蹲着的两只大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少白困得东倒西歪,还没忘记告状, 「先说清楚,今晚是七娘硬拉我过来的。别再砸我了。拿毛掸子砸她。」 窗下的荀莺初气得抬手砰地就是一下。钟少白怒目而视。 「别打了。」阮朝汐忍着睏倦,浓长睫羽挣扎着往上,摆出抬头望月的姿态,「我有个主意,可以无声无息地送七娘去歷阳城外转一圈。」 「我阿娘的祭日快到了。每年都会准备祭品,坞里惯例备下牛车,送我去阿娘坟前祭祀。」 她阿娘当年葬在豫南山林里。后来阮朝汐在云间坞里长居,每年祭祀不便,她写信告知了京城那边,亲自挑选了距离坞壁不远的一处景致秀丽的山头,把阿娘的坟迁移过来。 窗下的可疑声响立刻停了。 「真的可以?」荀莺初气声说,「二兄不同意我去,已经说僵了。若被他抓到,我一定会立刻被送回荀氏壁的。」 阮朝汐盯着头顶的月亮,「车马是云间坞的,不是我的。牛车只要出了坞门,二郎君一定会知道。但跟车的几个家臣都是我从小熟识的。」 「听我说。明早我就去寻二郎君,惯例说我要出坞祭祀阿娘。他必定同意。」 「等我出坞那日,七娘说云间坞太无趣,也吵着要回荀氏壁。二郎君肯定当天就送你走。十二郎可以提出跟车护送。」 「下山二十里一处三岔口。往东去荀氏壁,往西北去歷阳城。我的车队在三岔口那儿停下等你们,两边车队汇合,十二郎找个藉口发作一场,吸引所有人注意,我也会叫跟车的家臣们帮忙,七娘想办法悄悄钻去我车里,我们立刻出行。当天傍晚,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到达歷阳城外。」 荀莺初以气声欢唿,「十二娘,绝妙的主意!」 钟少白有顾虑, 「就算可以顺利去,回来怎么和荀二兄交代?」 荀莺初理直气壮:「去都去了,歷阳城也看过了,谁还管回来如何交代。」 钟少白:「……」 阮朝汐提醒,「首先,我们不入城,只沿着外城转一圈就走。第二,车队回来肯定被揭穿,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都得挨罚,三日禁足算是少的。七娘,你想好了。」 「怕什么。」荀七娘在窗下小声咕哝,「二兄才不会罚你们两个外姓的贵客,要罚也只是罚我一个。想咱们仨一起挨罚,除非三兄从京城长翅膀飞回来。」 月光如水,窗边明媚少女抬头望月,两只黑衣大猫儿蹲在窗下。 三人无声无息地达成共识,阮朝汐关了窗。 —— 年岁长大,阮朝汐出行的次数逐渐增多。最常去的自然是阮氏壁,受邀去荀氏壁也有几次。 每当出行,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东苑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例行负责护送。 今日也不例外。牛车早早地备好在坞门下。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入坞已满五年,课业大成,搬入南苑,默认是新一代的荀氏家臣。只是因为荀玄微不在豫州,未受郎君认可,姓名尚未录入家臣名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因为这次要出门祭拜阿娘,阮朝汐不像前几日出坞壁接童子那次穿得随意,特意挑了身颜色干净的素色对襟短襦,高腰间色长裙,乌髮间两只金玉髮簪在阳光下闪耀夺目。 还未走到车前,一眼瞧见人群里的陆适之。 陆适之长得出挑,人又讨喜爱笑,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此刻他正和随行部曲们挨个打招唿,查验装备。 姜芝在他身侧,正俯身仔细查验牛车轮轴。 阮朝汐脚步顿住,沖他们两个打招唿,「又要劳烦你们了。」 各人年岁见长,东西两苑管束得越发严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年积攒下来的情分不会少。就连幼时不怎么说得拢的姜芝,如今见了面也会停步问候几句。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之声不绝,陆适之和姜芝同时回头。等部曲们行礼退远了,陆适之压低嗓音笑说了句。 「可算出来了。阿般今日这身打扮齐整,难怪出来的晚。姜芝从清晨就站在坞门下等,等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姜芝正好站在身边,抬脚冲着陆适之屁股就是一脚,「狗嘴吐不出象牙。东苑年年筛选,怎么没把你小子送走呢。」 陆适之理直气壮说,「杨先生喜欢我,夸奖我是少见的兼才,又长得丰姿玉貌,是东苑长得最好的一个。我不留下谁留下?」 姜芝嗤笑,「文不成武不就,就靠一张脸的兼才。」 这两个嘴皮子都利索,你来我往能一整天不消停。阮朝汐打断他们说,「今天的干粮食水准备得够么?可以多带些。」 转身上了车。 身后两人同时闭了嘴,递来思索的视线。 车蹬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准备的,她今日穿得又是长裙高履,试着踩了一下,没蹬上去。 李奕臣默不作声过来,往车蹬边一蹲,右手扶在左腕处,宽大的手掌朝天摊开。 「踩这儿。」 李奕臣今年满了十六岁。他自小身量就不似同龄人,如今果然长得魁梧壮实,身高八尺。如果不是一张尚显出青涩的脸,只看个头身材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早已及冠成人了。 阮朝汐早瞧见了李奕臣伸过来的手掌,没吭声,把裙摆往上提了提,继续抬脚去踩车蹬。 但长裙碍事,她脚上的云头履实在探不进车蹬里,几下没踩稳,旁边白蝉已经出声提醒,「十二娘,姿态不雅。」 阮朝汐还要踩车蹬,旁边蹲着的李奕臣已经不耐烦起来,宽大的手掌直接伸过来托住履底,往上一抬。 阮朝汐借着他的托力进了车厢,拢着裙摆端正坐好。眸光往下,盯着自己身上的精緻裙履。 布帘摇晃,白蝉踩着车蹬上车,坐在她身侧。 「各家高门娘子出行都是如此做派。服侍女郎上车的小事,他们自己都不在意,十二娘实不必在意的。」白蝉毕竟和她相识多年,看出她几分心思,轻声安抚道。 阮朝汐知道白蝉说得属实。李奕臣自己确实也不在意。 阮朝汐和他说过多少次的『备木凳』,他一次都不记得备下,每次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往旁边一蹲,沖她摊开手。又随随便便地拿帕子擦干净手,事情就过去了。 只有她自己,每当踩着李奕臣的手掌上车,想起当初东苑时自己跟随在他身后,一声声唤过的『李大兄』,很难不在意。 赶车部曲一声吆喝,牛车起步下山。 平稳摇晃的车厢里,阮朝汐习惯性地拢膝坐着,眸光半阖假寐,偶尔掀开车帘,看一眼窗外景色。她向来情绪内敛,旁人并不容易察觉她的低落。 就连白蝉也未看出端倪,不久后便放宽了心,在旁边不声不响打起了络子。 她们出来得早,辰时便到了坞壁附近的山头。祭祀完毕,洒扫干净了坟头,阮朝汐跪在坟前,喃喃祝祷,「阿娘,我答应了好友,今日有事要早些走。过几日再来看阿娘。」 调转方向,下了小山头。刚过午后,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三岔口。 前方三条岔道。一条往西回程上山,通往云间坞;一条翻过山头,通往东边荀氏壁方向,另一条沿着山脉折往西北方向,通往歷阳城。 按照昨夜的安排,她要在这里停车等候荀七娘的车驾。 开口叫停车驾并不寻常,她心里默默盘算着藉口,准备应对可能的疑问,没想到就在这时,原本平稳缓行的车队却勐地一个急停。 李奕辰高喝道,「什么人!你们是哪家的部曲!」 没有回应。马蹄声奔如雷鸣,七八骑轻骑从前方山道疾驰奔近,越过两辆牛车时,回身查验几眼,轻骑并不停留,唿啸远去。 短暂片刻后,大片马蹄声疾风暴雨般响起,阮朝汐隔车帘听着不对,还未来得及询问什么,李奕臣绷紧的嗓音已经传入耳朵, 「情况不对,加速前行!」 牛车勐地加速前行,车里的白蝉被颠簸得惊唿出声。阮朝汐捂着被磕碰到的额头,撩起细竹帘。 后方快马赶来的轻骑只怕有数百之多,穿着中原常见的窄袖袴褶袍,看不出来歷,从远处疾速逼近,轻骑身影混在侧边山壁的大片阴影里,仿佛从天边奔袭而来的黑色潮水。 于此同时,耳边传来几声高唿,「停车!」「停车!」 跟车的李奕臣和姜芝几乎同时厉声喝道,「别理会,加速前行!箭盾防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犍牛吃痛飞奔,车厢摇晃得几乎要飞起,白蝉手里的络子掉落在地上,人差点撞到车壁。 阮朝汐眼疾手快,抬手挡住了白蝉,自己的肩膀却撞在车壁上,她低低地嘶了声,皱眉揉着自己的右肩。 「牛车奔不过快马的。」她隔着竹帘对外面道,「对方至今未放箭,应该无意伤人。李大兄,要不要过去问问来意?」 与此同时,后方骑兵也缓下追势,齐齐勒马停步,只有一匹轻骑越众而出,疾奔而来。 马上是一个身姿极为矫健的年轻人,刚刚及冠年纪,身上配有甲冑腰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将军。阮朝汐在山壁阴影下望去,不知怎么得,只觉得年轻将军的眉眼神情依稀有三分熟悉。 「一群傻子!叫你们停车,你们跑什么跑!」年轻将军拨马停在牛车旁边,偏头打量几眼,马鞭一指如临大敌的李奕辰,准确地叫出他的小名。 「李豹儿!怎么,东苑筛来筛去,竟把你这傻子留下来了?」 李奕辰:「……」 李奕辰一拍脑门,也想起来八分,「你……你是不是当年住南苑的那啥燕三兄……」 「燕斩辰,燕三兄。」姜芝扔下长弓,上前拱手行礼,「五年未见,别来无恙。」 陆适之也扔了短刀,跟过去行礼,「见过燕三兄。」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殆尽,就在几人寒暄见礼的当儿,牛车窗口的细竹帘从里掀起半扇,阮朝汐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年未见的燕斩辰。 目光从马背上英武锐气的燕斩辰身上,又缓缓环顾左右。 潮水般涌来的数百轻骑缓行靠近,拥塞了整个山道。一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安静停在路边。 另一名年轻将军领着众多部曲,披甲护卫在马车附近,一双依稀熟悉的桃花眼远远地望过来,笑看牛车这边鸡飞狗跳的相认场景,并未急于上前。 阮朝汐心里默念着,徐幼棠,徐二兄…… 徐幼棠和燕斩辰,都是五年前跟随荀玄微入京,自此音信杳然。如今却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三岔口的上山道上,将他们车队拦下。 昨夜荀七娘玩笑说的那句『插翅膀飞过来』,竟离奇地应验了。她觉得匪夷所思,司州距离豫州千里迢迢,人当然不可能长翅膀飞过来,此刻出现在豫州山道边的车队,至少七八日前要就从司州出发了。 她的心里倏然剧烈地一跳,想起了那日霍清川临别时,对她匆匆说的那句:「郎君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 手指关节不自觉用力,将细竹帘挑高三分,目光透过竹帘,望向那辆安静停在路边、外观寻常的马车。 两边隔得远,她看到碧色车帘动了下,似乎也被人从里面挑起。 徐幼棠纵马过去,侧耳聆听了几句,应了声『是』,往阮朝汐坐的车驾这边径直过来,下马行礼,「十二娘可在车里?」 他奉命传话,「郎君有请十二娘过去说话。」 第38章 细碎阳光从枝叶间洒落, 鸟雀盘旋山道。外观极不起眼的朴素马车停在山道边。 高耸山崖的大片阴影遮挡住车驾,周围来回走动的部曲影影绰绰,靠近山崖那边光线黯淡, 看不清楚面孔。 阮朝汐下了车,在白蝉的搀扶下缓步走近马车边, 越走近脚步越慢,心跳如擂鼓。 「点灯。」她听到一个极熟悉的清冽嗓音如此说道。 部曲掀开马车布帘, 点起了油灯。 油灯摆放在车厢中央的矮案处, 映亮了整个车厢内壁。五年未见的人此刻正好好地坐在案边, 微风吹动灯光, 灯影晃动,颀长人影亦晃动。 荀玄微温和地望过来, 语气一如往常地舒缓平静, 仿佛两人之间并未横亘着漫长的五年光阴。 「许久未见, 甚为挂念。阿般, 一切可安好?」 阮朝汐没应声。低垂的视线飞快抬起, 隔着浓长睫羽迅去一瞥。 车里的人和记忆里相比, 眉眼清雅依旧,风采灼然更胜。 五年未见,相比于当年山中隐居时的怡然恬淡, 如今风华皎皎如海上明月,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穿衣也变了。 从前在云间坞时,惯常穿深深浅浅的蓝色,青色,时常着广袖袍, 脚踩木屐,从容行走于雨后山间。 如今在京城习惯了服紫。 紫为贵色。他今日就穿了通身紫色的曲领金线麒麟祥云纹袍, 袍袖以近乎墨色的绛紫色滚边,衬得白皙手腕如玉,周身贵气逼人,却也生出难以接近的仰望感觉。 只有领缘袖缘以金线勾勒的展翅玄鸟图案,依稀还有几分从前云间坞时衣着的影子。 阮朝汐喉咙哽住了。 在过去五年间,她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见面的情形,也曾经偷偷扳着手指期盼每次的新年。只可惜新春年年定期而至,而人始终未至。 所有人都说,荀三郎君身居高位,为天子所信重,新年需入宫赴宴贺岁,回不了乡是常事。 杨先生也私下里和她说,郎君在京城里升迁得太快了,局势瞬息万变,不离开京城是稳妥之道。 每年除夕,在云间坞的爆竹欢笑声中,阮朝汐耳边听着众人赞嘆议论,嘴里什么也不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 骗人。骗人。 说好的每年过年回来的,说好的得空路过会看望的。人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但今日当真见到了人,却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毫无徵兆出现在面前。她心里积攒了许多年的纷乱念头齐齐冒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脑海里一片空白。 烛火的摇曳微光下,她笔直地立在车边,只抬起一瞬的视线固执地盯住地,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荀玄微并未出声催促。 明亮的油灯映照下,他同样仔细地打量面前五年未见的人。 时光鬼斧神工,于无声无息处穿凿山川,令少年时植下的树苗成长为参天巨木,也令扯着衣袍垂泪离别的稚弱女童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 她长高了,长大了。 小时候的执拗脾气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荀玄微耐心地等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细微感慨。 「来回写了上百封信,也不知我何处开罪了你,这两年的来信越来越短少。如今见了面,连正眼也不肯看我,一个字也不肯与我说了?」 阮朝汐还是不肯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不是』,一滴晶莹的泪却大颗滚落下来,啪嗒,滴在车板上。 那滴泪落得出乎意外,她自己都觉得愕然,急忙抬手擦去了。 视线依旧顽固盯着地,极冷淡地说了句「并没有得罪什么。坞主对阿般的好,阿般都记得。」 荀玄微姿态随意地倚在案边,视线若有所思,掠过车板不起眼的水渍。 「阿般还记得,我甚欣慰。」他放缓了声线,和她闲话起家常。 「我在京城已久,虽偶尔回豫州探望,应该不会停驻太久就要回返。如同旧日那样称唿『坞主』,不太妥当。阿般换个称唿可好?」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案上一个黑檀木长盒,「这么多年了,阿般在云间坞里始终称唿二兄『二郎君』,也显得过于见外。趁着这趟回程,称唿一起换了罢。」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 荀玄微仔细观察她脸上此刻的神情,抬手指了指对面,「若不是心里恼怒我,为何不坐?」 阮朝汐坚持说,「没有。」 终于走过去几步,端正跪坐在短案对面,曳地长裙如春花绽开,遮住了车板上那处微小的水渍。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在明亮烛火下打开黑檀木盒。 一支光华剔透的玉簪,被雪青色丝绸层层包拢着,置放在名贵木盒里。 阮朝汐听到了对面的细微动静,线始却终顽固低垂。除了刚进来时的那飞快一瞥,再没有抬头看第二眼。 灯光流泻如水,映照在她低垂的眉眼间。 荀玄微仔细观察对面之人的神色。跪坐下来时刻意整理得衣摆整齐,身姿挺得笔直,但绷紧的小巧下颌,红润下唇抿紧成一条直线,还是显露出心里的不平静。 他的目光往上,注意到她扎起了流苏髻的少女髮式,乌髮间一支极精巧的兔儿玉簪,一支牡丹金钗,在灯火下熠熠闪光。 「好精巧的玉簪。」他笑贊了一句,「可是阮郎从歷阳城相赠的及笄礼物?」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飘摇紫色衣袂,嘴里极简略地说,「是。」 荀玄微把打开的檀木盒放在案上,往前推了推。 「你及笄那个月,我原本打算回来探望,已经在御前告了假。不想出了一件意外事,被绊住整月,耽搁了你的笄礼。但赠礼是早已准备好的。」 他掂起剔透玉簪,把玉簪头镂空雕刻的兔儿图案展示给她看。 「说来也巧,给你准备的及笄礼,和你长兄想到一处去了。你属兔,这支玉簪上雕了十二只兔儿,各式各样,活泼乖巧都有。望你喜欢。」 极罕见的通透玉质,搭配极精巧的雕工。乍看上去仿佛一只可爱兔儿在月下捣药的镂刻图案,细看却是由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儿组成,每只小兔儿只有米粒大小,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荀玄微握着玉簪,轻声吩咐,「低头。」 麒麟纹蜀锦广袖柔滑如流水,拂过阮朝汐的脖颈,她纤细的肩胛瞬间绷紧,连唿吸都不自觉屏住。 下个瞬间,微凉的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髮髻。她察觉了对方给她簪发的意图,倏然一转头,避开了光华剔透的玉簪。 执簪的手停留在半空。 阮朝汐的喉咙又开始发哽,眼眶开始发热。但这回她有了准备,吸气压住哽咽,尽量平静地开口, 「谢坞主的贵礼。我五月里及笄,至今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各家送了许多的簪子,我手边积累了十几只,每日轮换着用,半月都用不完。」 说着,终于抬眼,轻轻一推黑檀木盒,原样又推回去。 「极好的玉簪,雕工卓绝,赠我太过贵重了。恕不敢收。」 不等回答,已经从原地起了身,深深万福行礼,撩开车帘,在白蝉震惊的神色里下了车。 白蝉候在车外,车里对话囫囵听了个大半。她从身后赶过来,脸上带着细微的不安。 「十二娘留步。郎君的赠礼,怎能……怎能不受呢……」 「我并不缺什么贵礼。」 阮朝汐打断她说。 她其实极少打断白蝉说话。白蝉陪伴她五年,她心里把她当做自己的半个长姊。 但今日不知怎么,她心里烦躁不安,某些浓重的情绪在寻找破口。她的声音大了些,少女清亮的嗓音在静谧山道里传得格外地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今日我带了贡品供物,出坞祭拜阿娘。已经提前祭告了日子,不好让阿娘等太久。」 阮朝汐提着裙摆,径直往自己马车方向去。白蝉欲言又止,默默跟随身后。 姜芝原本坐在路边等候着,立刻起身跟来,跟随到车边时才低声劝阻她。 「回去。郎君五年才回来一趟,你和他闹什么气?回去说话,把积在心里的话好好说开了。」 阮朝汐没理他,攀着车后辕,试图自己踩镫上车,高履踩了两下,还是没能上去。 姜芝皱眉,「阿般,别犯拧性。你——」 李奕臣从树下起身,直接把姜芝挤去旁边,问阮朝汐,「要登车?」 阮朝汐点点头。 李奕臣往旁边一蹲, 「和你说了多少遍了?登车喊我。你和我客气什么。」 手掌往上抬起,把阮朝汐轻轻巧巧地托举上车,阮朝汐坐进车里,递过去自己的帕子, 「多谢李大兄。」 陆适之蹲在旁边瞧着,慢腾腾地起身走过来,敲了敲车壁,嘆了口气。 「阿般,郎君五年才回来一趟,今日多半不是路上巧遇,而是专程赶过来的。你在车里不见……这个,回去云间坞也会见的。你想想。」 阮朝汐轻声说,「那就等回坞壁了再说——」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道传来一阵嘈杂动静,尽头处出现了几辆出行车队。 阮朝汐脸色微变。 荀七娘的车居然在这时候来了。荀玄微的车队堵住她前路,五年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情绪激盪起伏,差点把三岔口等候的约定给忘了。 阮朝汐想起她们昨夜窗下商议的『偷龙转凤』大计,又想起那句一语成谶的「想我们都挨罚,除非三兄插翅膀飞回来……」怎么会这么巧。 姜芝还在试图劝说她,「阿般,郎君在那边在看着你呢——」他边说边回头,等他自己看清了荀玄微那边的情形,声音却也蓦然顿住。 徐幼棠掀开车帘、把人送出之后,没有再阖上车帘,而是直接卷挂侧边,袒露出烛火通明的车内情形。 荀玄微手里握着一只名贵的黑檀木盒,人倚在短案边,紫袖衣袂被山风吹起,白玉色的指尖缓缓摩挲着坚硬的檀木质地。 低垂的点漆眸光抬起,隔着七八丈距离望向阮朝汐身影消失的牛车处,又看过车驾边围拢的数人。 那目光并不凌厉,甚至因为唇边的清浅笑意而显得温煦。 但不知怎么的,被他直视的几人都心神一震,几乎同时低下头去。 他盯着阮朝汐的车,指尖缓缓摩挲着木盒,目光幽远,越过眼前山景车队,不知思虑到了何处。 燕斩辰就在这时从远处纵马回来。 「郎君,车上坐的是荀七娘,钟十二郎跟车护送。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回荀氏壁,但仆等提出护送,七娘却支支吾吾,极力反对,十二郎的脸色也不大对。」 荀玄微的思绪从遥不可及之处被拉回现世,望了眼荀七娘的牛车方向。 车布帘细微动了动,迅速从里面落下,里头惊慌的视线东躲西藏。 「数年未见,不上前问好,反而心虚躲避……心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他思忖着,无声地笑了下,「他们两个打着回荀氏壁的藉口,其实另有所图,不巧被我们撞破了。」 随即吩咐下去,「徐幼棠,把十二郎和七娘分开,七娘带过来。我单独问询她。」 「……」牛车里的阮朝汐,车边猜出几分端倪的姜芝、陆适之,同时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第39章 云间坞的两辆牛车被编入了荀氏车队, 部曲们盯紧车驾。 众目睽睽之下,荀莺初被拎去荀玄微的车里,哭得眼睛红红的出来;钟少白想跑没跑成, 被扔进空车。 李奕臣等三人被叫了过去。短暂时辰后,只有姜芝和陆适之两个回来。 「郎君说我们奉命行事, 无意为难我们,只需我答是或者不是。」 姜芝在车外无奈复述, 「郎君第一句话, 直接就说, 『十二娘和七娘密谋, 借着出坞祭祀的日子,想绕道去歷阳城。』我不知真假, 支吾了几句, 李大兄突然开口分辩说:十二娘并不会进城。只在外头远远地绕一圈, 看了城墙模样就走。」 陆适之嘆气道, 「李大兄被带走问话了, 只放我们两个回来。」 阮朝汐手里的汤匙缓缓搅动着红枣羹。和荀七娘、钟十二的密谋, 她确实只告知了李奕臣一个。 这么快被查问到细节,应该是七娘那边撑不住招认了。 「都是我和七娘的主意,和你们无关。我现在就过去和坞主说明, 叫他放人。」她放下羹碗,起身就要下车。 人却在车门边被几个部曲拦住。 「郎君吩咐,十二娘车内禁足,原地思过。请十二娘无事不得下车。」 阮朝汐:「……」 牛车平稳缓行,跟车的部曲新添了一拨人, 也不知驱车到何处。她掀开布帘往车外看,两边都显出陌生的陡峭山景。 白蝉这时才知晓了他们的密谋计划, 又惊又怕,络子都没心思打了,低声数落不止。 絮絮叨叨的数落声音里,阮朝汐掀帘看一眼前方七娘的车,看不出里头什么情况。她忍耐着白蝉的念叨,在牛车里合衣躺下,闭目装作小寐。 不断晃动的行车途中,困意渐渐上涌,她居然真的睡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或许是心里不安稳的缘故,这场梦做得蹊跷。 勐然惊醒时,仿佛惊破红尘幻梦,于昏昧中经歷另一世轮迴。 她眼前浑浑噩噩,在梦中汗湿重衣,急促喘息着勐地起身,掀开布帘,窗外暮色浓重,天已经要完全黑了。 白蝉跪坐在她身前,担忧地摸了摸她细汗晶莹的额头。 「十二娘可是做了极不好的噩梦?刚才一直听到你在梦里唿吸急促,似乎还落了泪。奴正想着要不要把你唤醒……」 阮朝汐抬手摸了把眼角,梦里不知哭了多久,睫毛都湿漉漉的。她坐在原处,仔细回想了一阵,越想越晕眩模煳,柔白的指尖撑着眉心,「似乎是个很长的梦。但想不起来了……」 噩梦的内容完全想不起了。只依稀记得大片浓重的黑,自己在黑暗中剧烈的心跳和喘息,从心底升腾的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伤。 白蝉递来重新温过的红枣羹,她喝了半碗,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她问起了荀七娘。 「郎君同样罚了七娘禁足。」白蝉轻声细语道,「七娘的车被许多人牢牢看着,不许她轻易闹出动静。刚才奴过去给七娘送红枣羹,七娘正哭呢。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奴瞧着有些可怜。」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汤。「钟十二那边……?」 「连同钟家几个僕从,一起关在车里。郎君吩咐下来,等这趟歷阳城事毕,会把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送回坞壁,再知会两家的大人知晓。」 阮朝汐彻底喝不下羹汤了,把汤碗放去旁边。 想想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勐地扭头追问,「……歷阳城事毕?什么意思?」 白蝉忧心忡忡地摇头,「郎君的原话,奴哪里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刚才车马一路往西北疾行,眼瞧着离歷阳城越来越近,现在可不是就停在歷阳城外?阮大郎君刚才来了,正在和郎君说话。」 阮朝汐立刻起身,靠近车窗细木棂边,掀开一角布帘。 豫州第一大重镇:歷阳城,在浓重夜色里显出雄伟轮廓。 天色已经晚了,城楼上亮起灯笼。前方影影绰绰,站着许多出城迎接的人影。阮朝汐一眼便瞧见了最前方的阮荻。 阮荻对面,站着她熟悉的颀长身影,玄色滚边的紫袍大袖在暮色大风中展开,意态闲适,谈笑晏晏。宾主两人已经交谈有一阵了。 阮荻担任歷阳太守已经三年,歷阳城内防务严厉整治过几轮,城内驻扎了众多阮氏部曲。 他这个歷阳太守,和刺史府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卢王同在歷阳城内,两边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个场合。如今城门周围持刀防卫的都是阮氏部曲。 阮朝汐起先牴触这位天上掉下来的长兄。但五年来,阮荻待她亲厚,寒暑节气,关怀备至,得空了亲自探望,当真把她当做了自家幼妹。 人心是肉做的,时日久了,她心里寒冰消融,也渐渐起了亲近之意,当真把他当做兄长看待。 她撩起一角布帘,遥遥地见阮荻气色不错,笑容爽朗热烈,最近显然过得不错,安心地放下了帘子。 不远处的一辆车传来咚一声响。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不少部曲目光立刻转过来。 那是载了钟少白的货车。 燕斩辰立刻快步过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那辆货车居然晃动了起来。 城下的阮荻瞠目瞧着。「那辆车里装着……」 荀玄微谈笑间转身,睨向车的方向,「带了些京城行猎时猎获的野味来。都是活物,动静不小。」 士族出游行猎,将捕获的野味活物馈赠友人极为平常,阮荻并未起疑。 他生性疏朗,不怎么在意这些小节,道谢几句就撂开了,改而询问起好友这几年在京城如何,怎么突然回了司州。 装载钟十二的牛车细微摇晃,咚咚撞壁之声不绝。 阮荻看得稀罕,慨嘆了句,「司州过来至少得七八日车程吧。可是临行前才打的野味?至今活蹦乱跳。」 荀玄微淡笑,「赶路途中自投罗网,主动撞来的野味。刚刚捕获不久,确实活蹦乱跳。」 阮朝汐:「……」 另一辆车里细微的咚一声。这回是荀七娘。燕斩辰又过去查看。 阮荻笑道,「究竟带来了多少车野味?从简,你太过客气了。」转身当先邀他入城,言语间热情邀他参加城内的佛法大会盛事。 「城里那位殿下这几年安分不少,彼此互不干涉。城东几处城门都是我的人,你入城休整一两日无碍的。若是不放心,你的部曲带五百入城无妨。若太多了,只怕会被那位找藉口弹劾。明日我带你去寻那位会梵语的高僧。高僧佛法精妙,实乃盛会哪。」 「佛法大会之事不急。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在入城之前先办妥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平和的嗓音。 「不知平卢王殿下可在歷阳城内?我自京城远道而来,除了挂念旧友,登门叙旧之外,还从京城携带一道圣旨,要颁给平卢王殿下。」 平卢王三个字出口,所有的交谈声,寒暄说笑声,细微的捶窗声,同时瞬间消失。 阮荻瞠目站在原地。 眼见荀玄微竟不是在开玩笑,当真从袖中取出了黄纸圣旨,他抹了把脸,喃喃道,「好你个荀从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转回身吩咐,「去一个人去刺史府。京城有圣旨,速速通传平卢王殿下出来迎旨。」 —— 平卢王元宸,和阮朝汐记忆里并没有相差太大。 穿了紫袍公服,王爵玉带,如果说和当年城下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当年肆意如狼的眼神,换成了如今假惺惺的寒暄微笑。 「多年未见,荀郎风姿灼灼,更胜往昔啊。」 「平卢王殿下同样风採过人。」荀玄微含笑致意,「犹记当年坞门下,殿下一身红袍如火,动如疾风,令人难以忘怀。」 元宸放声大笑。 「年轻时不懂事,到处乱跑。这几年懒得动弹了,就在城里喝喝小酒儿,听听小曲儿,抱着美人儿,偶尔听个佛经。哎呀,最近城里来了个会讲梵语的大和尚,佛经讲得精妙!精妙绝伦!我听大和尚说『不净观』,美人如玉,不过是血肉囊皿。一场佛法听下来,怀里的美人儿都失了颜色,我回去就把美人儿杀了。果然是红颜白骨,皮囊而已。剥了皮囊,放干净了血,骨头瞧着都差不多。」 阮荻脸上顿时变色,露出欲干呕的表情,站在原处强忍着。 荀玄微泰然自若地接了句,「佛家戒杀。恕下官直言,殿下的佛理还需精进。」 元宸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荀郎说话有意思。本王多少年没遇到像荀郎这样的妙人了。哎,你去京城这几年,本王怀念得紧。」 好容易笑完了,斜睨旁边脸色难看的阮荻。 「阮荻,别在本王面前整日挂了个张锅底脸,瞧都瞧腻味了。你放心,那天杀的美人是个新得的寻常货色,不是你心心念念记挂的崔家美人儿。崔家美人儿可是你们士族公推的第一高门出身的稀罕货色,本王好容易才弄到手,怎么捨得杀了。崔美人儿被小王养得极好,下次带出来让你瞧瞧。」 阮荻忍着气道,「不必如此。下官并无不敬的意思。殿下误会了。」 元宸还要说话,荀玄微便在这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幅黄纸捲轴,吩咐身侧部曲,「掌灯。圣旨下。」 元宸嗤了一声,撩袍跪倒迎旨。 阮朝汐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嘈杂声消失了个干净,天地间只余下一道清冽嗓音,泠泠如山涧流泉,以极舒缓的语气逐句念出圣旨。 阮朝汐侧耳听着,逐句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她并不怎么熟悉圣旨的用词制式,虽然念圣旨的语气舒缓,但她听来听去,仿佛字字句句俱是严厉训斥言语? 斥责平卢王身在豫州,荒唐浪荡,不恤妻室。京城高门士族:太原王氏出身的髮妻不到一年便病逝。 同样京城高门出身的续弦,竟然也在嫁过来半年内急病过世。导致皇帝在京城试图为他这个幼弟再次议亲时,「群臣色变,寂然无声。」 但要说论罪,却也没有。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训斥言语之后,最后轻轻落下: 「宜在豫州本地,寻品望灼然之大族,良质贤淑之佳女,应备婚嫁事宜,再结秦晋之好。」 阮朝汐越听越惊异。 这五年里,平卢王在豫州安分了不少,再未领兵攻破坞壁,她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平卢王各处游猎的浪荡事。这厮居然成了两次亲,死了两任夫人? 平卢王的第三任夫人……要在豫州本地大族里找? 她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比她大一岁、至今待字闺中的荀七娘。 指尖悄然撩起布帘,递过担忧的一瞥。不远处荀七娘的大车安静下来。 灯火通明的城门下,平卢王被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无其事起身接旨,还能说笑几句,「这回怎的骂得如此之狠。这道圣旨,该不会是荀郎起草的罢?」 荀玄微把圣旨两边合拢,交付过去,「圣上亲自口述,下官当日正好随驾,奉命草拟的圣旨,句句都是上意。对不住殿下了。」 平卢王嘿笑,「小王天生命硬,剋死了两任夫人,皇兄还逼着我娶第三任,何必催逼至此,小王心里有苦难言啊。荀郎,听闻你精擅玄学命理,不如随小王去刺史府,给小王批个命格?」 嘴里轻佻说着,抬手往后一挥,身后跟随的府兵将领上前两步,做出相邀的手势。 阮荻,阮氏跟随出城的众多部曲,脸色齐齐大变。 阮朝汐无声地倒抽了口气。对面的车帘掀起细缝,露出荀七娘惶然的眼睛。 荀玄微抬手把黄纸圣旨往前递,元宸本能地一把接住,就在这个短短空隙瞬间,徐幼棠和燕斩辰迅速提刀上前,一左一右挡在府兵将领面前,毫不掩饰满身杀气。 荀玄微含笑推辞, 「殿下误会了。下官略通玄儒清谈而已。批命云云,都是乡野谬传罢了。」 「嘿,荀郎不给小王面子。」 「不敢欺瞒殿下。」 两人在明亮火把下客套几句,荀玄微从容告辞,回身往阮荻处走来,元宸目光阴恻如狼,绕着城外不见头尾的荀氏车队和随行部曲打量几圈,原地捧着圣旨,转身进了城门。府兵们潮水般跟随进入城洞。 阮荻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用力搓了把脸。 阮朝汐放下帘子。自从平卢王出现,城下瞬息万变,短短几句交谈隐现杀机,她头一次遭逢这种场面,一颗心砰砰地跳动不止。 她和白蝉互相看着,目光里都带着余悸,两人半晌没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车轮缓缓滚动,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驶去。阮荻带着阮氏部曲,沿着官道一路远送。 「天色已晚,原想留你入城一两日,设宴洗尘,再好好叙叙旧。但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个局面。哎。」 远处城墙在夜色天幕下若隐若现,阮荻嘆息回望, 「毒蛇蛰伏洞中五年不出,出则噬人。之前是我大意了。今晚我就不留你了,相逢有期。」 双方在车队护卫的空地中央行礼告辞时,阮朝汐在车里站起身。 白蝉惊问,「十二娘要做什么?郎君吩咐了,好好坐在车里,不要出去。」 「不下车。」阮朝汐果然并未下车,抬高嗓音唤道,「长兄。」 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片刻后,车帘被人勐地掀开,阮荻震惊的面容出现在车外。 「十二娘!刚才听着声音就像是你。你怎么坐在这辆车里,荀郎说这几车都是野味……」阮荻嘶了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疑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荀玄微。 时机紧迫,阮朝汐不想再计较什么『野味』之类的话头了,难得见一次长兄,她只想当面道个谢。 「我马上就走。」阮朝汐歪了下头,露出头上簪的兔儿玉簪,「多谢长兄的及笄之礼,我很喜欢。」 阮荻绷紧的神色舒缓下来,在火把亮光下打量她乌黑髮间的玉簪,目光里带了赞赏笑意, 「我就知道定然适合你。不枉我花了大力气搜罗来。」 阮朝汐抿着嘴,沖他笑了笑。 她刚才在车里小睡,玉簪有点歪斜,阮荻怜爱地替她扶了下簪子,叮嘱说,「歷阳城里有那位凶神在,我也不好留你。还好你在车里未现身,原路快快回去。」 「长兄在城内也小心,出行多带部曲。」阮朝汐放下了车帘。 马车后方的官道边,荀玄微停下即将登车的动作,远远地盯着这边兄妹言笑和睦的场景。 第40章 阮荻送出了几里地, 依依惜别,正要回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转回来特意嘱咐。 「刚才城外的那道圣旨,你可听清了?最近多事之秋, 只怕会有乱事。等荀郎送你回去云间坞,你就留在坞里, 近期莫出坞壁一步。」 阮朝汐点头应下。 夜色里, 两辆牛车混在荀氏车队里, 连夜翻山越岭, 逐渐远离歷阳城。 车顶逐渐响起了雨声。山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或许是下午睡了一觉的缘故, 阮朝汐直到深夜也毫无睡意。白蝉已经撑不住合衣睡下了, 沙沙击打车顶的雨声里, 昏黄蜡烛灯火如豆。 前方车辕坐处传来了姜芝的声音, 他在和陆适之低声议论。 「这条路不对。如果回返云间坞的话, 应该从刚才那条三岔路口往西边走。现在怎么往东走了?」 「别惊动阿般, 我去问问。」陆适之跳下车,脚步匆匆远去了。 人不多时便回来,急促地唤姜芝, 「燕三兄说车队往荀氏壁去。」 姜芝打了个喷嚏,声音闷闷地说,「不好,郎君不放我们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了。」 他以为阮朝汐睡着了,并未刻意压低嗓音, 在滚轮行进声响里听得清楚。 「这次运气不好,直接撞在郎君的手里, 早上我见郎君的眼神就知道事不好……等明日进了荀氏壁,我们要不要劝阿般去主动请罪?」 阮朝汐心里一沉,坐起了身。 「她请什么罪?」陆适之的声音说,「你觉得阿般的性子像是会自己偷跑去歷阳城玩的?多半是七娘想去,求到她跟前。这里没外人,我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若不是撞到郎君车队,我们无声无息在城外转一圈,早回去坞壁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但现在就是撞上了。」 姜芝的声音说,「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就算绕城一圈安然无恙回去,被郎君知道了,阿般还是得挨罚。罚的是什么?四个字,自作主张。」 身下的牛车忽然一晃,车驾缓缓停下。 燕斩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夜雨山路难行,郎君下令,就地扎营,在野外过夜。明日清晨日出后再赶路。」 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车壁被人从外头敲响。 「十二娘可睡下了?」 阮朝汐掀起了帘子,「何事?」 周围点起了驱逐野兽的火把。腾跃火光里,视野里出现一个眼熟的黑檀木长盒,由徐幼棠双手捧着递过来。 「郎君嘱託,将这个木盒交给十二娘。」不等阮朝汐开口说话,已经直接将盒盖打开。 里面果然安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最上等的和田玉,玉色通透如水,簪头雕刻了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兔儿。正是早些时候被她当面拒绝的那支及笄礼物。 「郎君的原话,送出的赠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二娘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欢,扔了,砸了,随便十二娘处置。」 活灵活现的兔儿玉簪杵在面前,阮朝汐愕然扶坐在车门边,几乎难以相信通传的是荀玄微的原话。 檀木匣往她面前催促地伸了伸。 徐幼棠站在车边,摆出不得准信不肯走的架势,「请十二娘处置。」 阮朝汐烦恼地盯着玉簪。 这还是头一次她赌气不肯收礼,却被硬送了来。 精心准备的玉簪,毕竟是一份馈赠心意,怎么可能扔了,砸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但叫她若无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里有疙瘩。 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积攒的情绪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长木盒里的玉簪上,许久没动静。旁边的白蝉早已被惊醒,焦急地低声催促,「十二娘!」 眼角传来火把晃动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车队围拢成护卫阵型,数十辆大车把载人的马车和牛车团团围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围来来去去。她的牛车距离荀玄微的马车并不很远。 车里映出烛光,熟悉的颀长侧影在伏案书写什么。 五年时光如流水,一千多个漫长日子过去,她已经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她的心里,似他这般清雅出尘的人,就该以文人的手执笔握卷,就该身处于现在这样的平静场景里。 而不该是入夜后的歷阳城门下,手执黄书圣旨,言语暗藏玄机,陷入一场不见血的尖锐交锋。 这漫长的五年,她在坞壁默念着『骗人』,心情低落地听着每一年的新年爆竹声。 杨先生是她亲近的长辈,见她每年过年时都郁郁不乐,坞里种种新年欢庆盛事,新衣,美酒,饴糖,爆竹笑闹,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跃,独她不能开怀。 杨斐看破几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委婉劝她,郎君虽然人不能回来,但心里记挂她。阿般,你看,郎君从京城给你送来了如此厚重的年礼。承载着厚重心意哪。 年年从京城送来的年礼确实分量不少,起先堆在西苑库房里,日积月累,她一个人名下的物件积满了大半个库房,后来实在装不下,又单独给她一个库仓。 阮朝汐心里难受了,就跑去库仓里,打开一个又一个积灰的箱笼,从一堆堆的绫罗绸缎、玳瑁珠玉里,试图看出京城寄来的记挂。 她佩戴起闪耀的金钗环佩,穿上代表着士族女身份的蜀锦长裙,试图从物件里感受到来自京城的记挂。 她不喜西苑的严苛教养,不喜沈夫人面对她时、仿佛雕琢名贵玉器般的打量眼神。但京城的来信里说,她不可搬离西苑,她需要信赖沈夫人,接受沈夫人的教养。她强忍着照做了。 她一一照做了,京城寄来的信却还是越来越薄,变成了寥寥两三行字。 所有人又异口同声劝她,郎君事务忙碌,虽然没空多写信,但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什么是记挂。消失了行踪,背约而不至,无形无影的记挂吗。 但这世间似乎有另一套的衡量规则。属于这个红尘俗世的,可以用箱笼多少,价值贵重,千里之外借着霍清川口中传递来的几句问话,虽然毫无内容但准时寄到的「安好勿念」手书,就能体现出来、让所有人赞嘆感慨的「难得的记挂」。 阮朝汐垂下了视线。她的性情随着年纪长大而逐渐内敛,面上看不出心事。 她盯着名贵木盒里的剔透玉簪,看起来正在思考,只有藏在袖里的不自觉握紧的纤长手指,隐约现出心头的纷乱。 她今晚见识了交锋的可怕之处,试图放下心底日积月累积攒的情绪,换成世俗的角度,理智地思考荀玄微在京城的这五年。 或许他真的深处旋涡之中,忙到夙兴夜寐。人在京城的这五年,或许经歷了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贪恋温暖陪伴的小孩儿了。计较是小孩儿才做的事,或许她确实不该再多计较。 她盯着檀木长匣好一阵,直到徐幼棠露出观察探究的表情,这才抬手摸了一下簪头精緻玲珑的捣药小兔儿,从木匣里取出玉簪,随手放在身边矮案上。 「有劳徐二兄送来。」 牛车帘子放下了。 —— 「十二娘接下了。」被团团护卫的林间空地中央,徐幼棠在马车外如实回禀。 车里正在披衣书写公文的荀玄微停下了动作。 「如何接下的?」他隔着车帘询问,「可是白蝉在旁边劝说?接下时神色如何,极为勉强,还是厌烦,亦或是神色自若,让你看不出心里所想?」 徐幼棠思索了一阵。 「白蝉确实在旁边劝了一句。但仆看来,并未起什么作用。十二娘盯着玉簪看了不短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仆看不出。表情……有些挣扎不定?最后还是接下了。」 「十二娘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神色间未表现出勉强,绝对谈不上厌烦,但也算不上神色自若。如果形容的话,唔……」徐幼棠想了半天,谨慎地用了个字眼,「有些烦恼?」 「烦恼?」荀玄微若有所思,把字眼重复念了一遍,紫毫笔架回笔山,转开了话题,「霍清川还在云间坞未归?」 「霍大兄两三日前上了云间坞,惯例会在坞里停留五日。此刻应该还在。」 荀玄微吩咐下去,「遣个人去云间坞,即刻把他召来。我有事问他。」 「是!」 烛光跳跃,映亮了荀玄微身前的书案。 清漆桐木案上,放置了一摞数十封的书信。显然有了不少年头,边缘捲起黄边,塞满了十几张信纸的信封撑开了口。 最上方第一封的信封上,以稚嫩笔迹一笔一划端正书写着,「坞主敬启。」 荀玄微的指腹划过鼓鼓囊囊的信封,露出细微的怀念神色。 往下摸索,下面的书信越来越薄,直到最后几张,信封上的笔迹早已圆融大成,清丽雅致中呈现风骨,以一笔舒展的行楷,同样书写着:「坞主敬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里面以行云流水的行楷笔迹,写下极冷淡的两三句问候。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几十封新旧书信在面前铺开,他的视线带着探究深意,从厚薄不一的信封挨个掠过,试图越过五年岁月,寻找出心中疑问的答案。 「相隔五年,性情大变。」 「这五年里,她可是记起了什么?」 「……记起多少?」 玉簪贺礼被收下,木盒被徐幼棠带了回来,此刻就摆放在手边。 荀玄微凝视着面前打开的空木盒,抬起手,轻抚过盒底盛放玉簪的雪青色柔软丝绸。 对其他人亲厚,唯独对他冷漠。上辈子尝够的滋味,让他在今晚看到她对着阮荻展颜而笑时,瞬间想起了前世种种。 但她若想起了前世,绝无收下玉簪的可能。 白日里见面闹了一场,她今夜如果继续坚决不收,扔了,砸了,反应越激烈,他越可以窥出几分真相。 她却又放软身段,收下了玉簪。出乎意料的举动,倒让他生出了许多思虑。 世间难得恆事,人心轻易生变。 究竟是真心冷淡。 ……还是假意隐瞒。 第41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 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僕僕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的声音隔帘询问, 「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 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 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 两人闲谈起日常, 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 「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歷阳城内局势不稳, 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的信, 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 三人不声不响跑去歷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 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 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 遣人往仆的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歷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 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歷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的书信给我。」 送进来的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的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唿「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歷阳城即返程, 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 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的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的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的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的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的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的人,她的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的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的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的朝阳吐了口气, 「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的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的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的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的,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的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的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的竹蓆,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的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瀰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的小壶,给每人面前的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的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的机会,我想去歷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歷阳城的,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的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的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的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备的,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的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么女,一个家中么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的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的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的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歷阳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的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媗是荀莺初的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的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 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车队就要顺利到歷阳城外了。」 荀玄微说话的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的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歷阳城中的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盪,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的脸色勐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歷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的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的,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歷阳城的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的山风唿啸而过,带着山里的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藉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藉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唿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歷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手心勐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的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去阮朝汐的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的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 「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 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你的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勐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的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的背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的。」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唿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唿。」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声线听来不似平日的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的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的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的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的那场不加血的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歷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的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甦醒的小兽般的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的称唿,「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唿,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的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的坞主称唿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唿,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的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的那个瞬间,注视的目光甚至带着陌生的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唿。」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第42章 护卫部曲都被全数清场, 只留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不远不近地守着车驾,阮朝汐撩起车帘,弯腰进了大车。 一进去就感觉眼前格外的亮。几案上点起两盏铜灯, 一左一右放置在靠近她坐处,她在明亮灯火里跪坐。荀玄微坐在靠里暗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漆矮案, 对峙般的静默气氛让人不安,她开口催促, 「郎君找我来说何事。」 「换了个称唿, 越发的疏远了。」荀玄微进了车, 声线恢復了舒缓, 刚才片刻的冷冽尖锐仿佛是个错觉。他噙着清淡笑意,神态自若地换了称唿。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 朝汐。沈夫人说你小时候懂事听话, 越长大反而越不服管教。前几月不声不响地去了阮氏壁, 临行登车了沈夫人才知晓。回来直接搬出了西苑。说说看, 谁给你委屈了?还是说你在云间坞过得不好?」 「没人给我委屈。我在云间坞过得好。」阮朝汐冷静分辩, 「我只是及笄成年了, 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及笄成年了,雏鸟翅膀长成,想要展翅高飞了。」 带着几分感慨, 荀玄微再度唤了她的名。 「朝汐。我特意寻了傅母前来教养你。她在我母亲身边跟随二十余年,便是去宫里教养公主也足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精心教养,也压不住你骨子的野性?」 这是阮朝汐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野性」这样形容她的字眼。她愕然抬眸,又很快低了下去。 「沈夫人的教养, 桩桩件件我都记着。」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扬起, 仰头望着对面的郎君。 无论是端正的仪态,轻缓平和的声调,丝毫不乱的衣摆,自然叠放的双手,无处不体现着这几年来的精细教养。 但荀玄徵的视线望过来时,并未如她所想,审阅她的教养仪态,而是落在了她的髮髻上。 娇俏的少女流苏髻上,插着一只兔儿髮簪,一只牡丹金簪。 他身往前倾,越过矮案,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了兔儿簪,借着明亮流泻的灯光,垂眸打量髮簪上雕刻的兔儿拜月图案。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髮髻,乌髮间的玉簪真的被抽走了,连一声告知都没有,她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倒是信任阮郎。」荀玄微掂着阮荻的及笄礼物,在灯下打量着。 「他也确实对你不错。但阮氏族人众多,你已经及笄,至今未入阮氏壁。当然有你自己不愿去的原因,但阮郎并未坚持接你去,因为阮氏各房意见分歧,人心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贊成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入阮氏壁,你要多留意了。」 阮朝汐确认簪子不在了,慢慢放下手,重新交叠在身前。但阮荻赠送的兔儿髮簪是她极在意的礼物,她忍不住飞快地瞥过对面一眼。 暖玉色的指尖正在慢悠悠地把玩着髮簪,并没有交还的意思。 「多谢郎君告知,我会留意。今晚之后,我立刻回云间坞,再不出坞门一步。但之后,郎君对我……不知有什么安排?」 「我对你能有什么安排。」荀玄微继续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兔儿髮簪,「你是阮氏的人,我不过是个阮家的外姓好友罢了。你该去问阮郎,他对你有何安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他说的话。 「这么多年,我都住在云间坞里,受荀氏庇佑。我的前路……长兄会来和郎君商量的。」她轻声说。 「你倒是敢说。」 荀玄微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承认下来。 「猜想得不错。你从小借住在云间坞,受我傅母的教养长大。虽然冠着阮姓,阮家不敢独自做主。五月你及笄,六月你阮家长兄的书信就到了京城,和我商议的,正是你将来的议亲诸事。」 「……」阮朝汐凝神细听着。 荀玄微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把拜月兔儿髮簪搁在案上,却换了个话题。 「早上给你送去的簪子,你没有扔了,砸了,反倒顺从收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收了我的簪子,是在替你自己的前程打算了。这几年长进了不少。」 阮朝汐不太明白荀玄微这番言语。意有所指,似褒似贬,乍听像是夸奖,仔细咂摸又不对。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理应扔了、砸了玉簪,才符合他的期待,不砸簪子倒是做错了什么。 她思索着,实在难以理解,不免显出几分困惑神色。 「好好的赠礼,为什么要扔了,砸了?」 她今年及笄不久,虽说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眉宇间稚气尚存,茫然抬眸的时候,眼睛乌亮柔和,带着疑惑不解,眼神几乎是柔软的。 昨晚城外,她虽然外表保持着镇定,其实被平卢王的狠厉善变惊吓得不轻。 荀玄微在城下短短几句交锋瞬间受到的真切威胁,让她意识到,世事无常,风险多变。 人既然好好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见面更好的事呢。 她不再想计较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难过了。 荀玄微相赠的十二兔儿玉簪并不是被她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她昨晚其实想了不少。 阮朝汐低头从荷包里把簪子翻出来。 「郎君的簪子,我收下了。七娘和十二郎今日过得不好,他们都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罚他们了?」 她摸了摸簪头精緻的捣药小兔儿,身体向前倾,双手奉上玉簪,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个妥协的姿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接过玉簪,替她簪在发上。 荀玄微今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盏刻意挪了位置,放置在靠近车门处,阮朝汐跪坐在灯火通明的亮光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细緻观察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揣摩着她每句话里的真心假意。 直到此刻,阮朝汐上前倾身,双手递上了玉簪,他终于流露出少许惊讶,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在剔透十二兔儿玉簪上转了一圈。 起先带着惊讶意外,又带了些思索,随即莞尔失笑。 「今天又打的什么主意。」 阮朝汐捧着簪子,等候了片刻,没有人接过去,她讶然抬头上望。 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緻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一声瓷器轻响,茶杯放下了。 山风盘旋着掀开车帘,吹过麒麟银纹的衣摆,人影在灯下晃动,暗处看不清郎君的轮廓。 耳边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以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质问她。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当着沈夫人的面大声说出你的不喜?为何不联合其他人,把沈夫人赶出去?不想给我写信,为何还要敷衍,不索性直接断了通信?写给你的手书,你不想拆看,为何不当着霍清川的面直接撕了我的信?」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緻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緻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兇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復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髮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第43章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僕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噼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託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嘆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 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歷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髮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着地的目光瞬间抬起,飞快地瞥过对面身穿墨色广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会摔的。」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心底残留的郁气又升上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歷阳城的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唿。」 阮朝汐的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的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的,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的簪子,原是我的过错,答应她的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唿『坞主』,如今大了,称唿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唿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唿。」 荀玄微贊同。「如此称唿极好。」 称唿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 「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的两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的称唿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的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的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的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的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歷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的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歷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的故乡: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的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的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的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的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鬍子拉碴的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的?」 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的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名簪头大小,以极细的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的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的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的?」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的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的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的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的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的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的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的,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的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緻的人,怎么会摔了她的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歷阳城里的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的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迴』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贊道,「不错!六道轮迴,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的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迴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的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迴?」 他唤了阮荻的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迴,同样的人,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迴,这一世经歷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迴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迴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迴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的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迴的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的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的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第44章 黄昏日落时分。 白蝉站在院门边, 和来人轻声交谈了一阵,迴转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诧异神色。 阮朝汐正在厢房书案边练字。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节气, 她早晚课的例行练字从未落下。抬头见白蝉的脸色不对,笔下就停了。 她如今叫不出「荀三兄」的称唿, 对着纸上写满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平淡地询问白蝉, 「可是前院遣人传话来?」 白蝉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十二娘, 银竹来了。」 「……她不是在云间坞里?怎的突然回来了荀氏壁。」 「银竹说, 是郎君遣人接她回来的。郎君传话给她说, 十二娘会在荀氏壁小住一阵,因此把她接来, 照顾十二娘起居饮食。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阮朝汐提笔停顿了须臾, 继续蘸墨练字,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长居, 还以为过几日会回去。——给银竹找个住处, 今晚先歇下吧。 一尺八寸长的大纸上, 她连写了二十遍的「风静山空」,烦乱心绪平復几分,放下笔。 —— 乌金坠落, 暮色笼罩各处宅院。 前堂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丝竹之声,这几日宾客络绎不绝,今晚又开了宴席。 阮朝汐的清源居里也四处挂起了灯,庭院开了小席。 荀七娘傍晚时气沖冲来找她了。入了席还气得发抖,把刚听到的消息说给阮朝汐听。 「三兄前几日才在歷阳城外颁下圣旨, 今日刚听说的消息……平卢王那厮,果然趁着机会作妖了!他居然广下请帖, 给豫州各处大姓坞壁,借着听高僧讲经的名头,邀请各家女眷入歷阳城,怕不是要同时相看!」 荀七娘气得眼角都发红了,「那厮下帖给我们,用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名目,居然……居然叫他的侍妾下请帖!如此羞辱豫州士族!我倒要看看,哪家女眷会去!反正我不去!」 阮朝汐听得匪夷所思, 「你看到请帖了?用的果然是侍妾的名目,不是平卢王府里的哪房女眷长辈?」 「呸!他那侍妾跟他几年了,在豫州出名的很,我怎么会弄错。」 荀七娘嫌弃道,「说出来污了我们的口。曾经还是北方士族高门出身,清河崔氏你可听过,崔十五郎在云间坞门下不屈自尽,何等的气节!怎料到他那幼妹十六娘居然是个软骨头,落在平卢王手里,苟活至今,成了那厮的后院侍妾!每每宴席上被那厮带出来炫耀!」 阮朝汐一惊,「崔十五郎的事我知道,从未听说他有个幼妹十六娘?」 「你在云间坞消息蔽塞,沈夫人肯定不会告诉你这等龌龊事的。」 荀七娘把女婢们挥退,单独和阮朝汐说,「荀氏壁里人来人往,我们听到的消息多些。确实是崔十六娘,崔绾。说来可怜也可悲,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第,如今满门风流散尽,只剩她一个了。」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情沉落下去。 「他家男丁在朝堂上出了事,连累到女郎身上,十六娘一个小娘子从京城逃难到豫州,兄长又遭了难……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不必再苛责她什么。」 「偏你的想法古怪。」荀七娘觉得稀奇,就连怒火都停了,「按我们说,她早该随着兄长自尽了,苟活到今日,徒然辱没了门楣。」 阮朝汐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种论调。 扯开话题边吃边闲聊,直到月上中天,荀七娘的心情恢復不少,起身告辞。 阮朝汐把她送出了庭院外,荀莺初站在门边,带着几分期待问她。 「十二娘,你住在三兄的院子里,早晚可否能见他的面?我真的不想去歷阳城……但所有人都说,这道圣旨是三兄从京城带来的。就算所有豫州大姓都不去,我们荀氏的女眷也要去。不只是我,未出阁的还有八娘,九娘……」眼眶渐渐地红了。 阮朝汐默然走出几步,「这几日未见到人。若见到了,我当面问个准信。」 荀七娘大喜过望,「我们家规严厉,三兄这几日在前院,来了许多外客,许多的应酬。我们不得轻易去前院打扰的。但阿般,你也是外客呀。你去寻三兄无妨的。」 阮朝汐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会去前院寻人么? 从前那段美好日子留下的「坞主」称唿不许她叫了。换成了陌生的「荀三兄」。 五年不见,记忆里的人虽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却变得熟悉又陌生,她当面根本叫不出那声亲昵的「三兄」。 当面的称唿都喊不出,如何去前院寻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难以形容的郁气,并不剧烈,却越聚越多,慢慢从心底升腾,覆盖四肢百骸。 阮朝汐送走了七娘,独自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庭院东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头顶最后一抹余晖从高处落下,晚霞笼罩天边。院落围墙太高,阻隔了阳光,映不进她的眼。 「关门。」她吩咐道。 白蝉应了声,亲自过去关闭了院门。 再回头时,树下的窈窕人影已经不见了。 白蝉回头寻不到人,惊慌起来,大声唿唤「十二娘!」又疾步奔去廊下,焦急问询护卫部曲,「十二娘人呢!」 部曲们抬手往头顶上指了指。 白蝉愕然抬头。 阮朝汐抱膝坐在一丈多高的枝杈分支处。缎面的两只高履被她放在身边,高处的风唿啦啦吹过她身侧,吹起她身上的长裙,髮髻两边垂落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阮朝汐的视线终于能够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她看到一层层的院墙,隔出众多小院,小院里圈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荀氏宗族三代未分家,几百丁口共住。这处荀氏大宅修建了许多年了,扩建几次,依然负荷不下新添的许多人丁。大多数的跨院都是窄而拥挤,她极目远眺,再也没见到第二处庭院如荀玄微的住处这般宽敞。 前院为外客准备的院落倒是好上许多。隐约有几处人影在长廊和庭院走动,俱都衣袂华贵,僕僮跟随。这几日前院来了许多贵客,也不知这些院落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来自何处。 她沿着一处处院落打量过去。在庭院里走动的僕从忙忙碌碌。 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君从某处院落的正屋里走出,在庭院里伸展了手臂,不紧不慢打起了一套五禽戏。 阮朝汐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 距离太远,庭院里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孔。她瞧了一阵,见那少年郎君收了招式,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走去灯下诵读起来。 ——看这勤奋好学的姿态,肯定不是钟十二了。 她转过视线,又继续打量其他院落。 大风吹过她身侧,有点冷,她难得觉得爽快。白蝉在树下焦急地催促几个家臣拿梯子,几个人慢吞吞起身去寻,半天没动静。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他们几个都知道她的脾性,藉口找不到梯子,让她在树上多待会儿。 视线望向远方,天边平缓丘陵,绵延起伏,农田阡陌纵横,一眼不见边际。 视线转回来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敏锐地回望过去。 远处院落里站着的少年郎君惊异地盯着她在枝头高处的坐处。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她不以为意。荀氏壁这么多人,这么多院落屋子,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她是哪个。视线转开,继续搜索荀七娘的住处。 女眷居住的后院逼仄,许多小院挤挤挨挨,她沿着记忆的方向去寻。 荀七娘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的鞦韆上,被一群女婢围拢着,在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梧桐树下捂着脸,并不怎么开怀的样子。女婢们似乎在合力劝说她,不久簇拥着她进了屋。 梯子还是拿来了。阮朝汐皱了下秀气的眉头。从树上起身,沿着长梯下了树。 之前的少年郎君应该是瞧见她了,还在愣愣地仰着头。地上的书也忘了捡。 —— 夜深了。 阮朝汐思量着睡去,又思量着醒来,天色还未亮。 她的处境和荀七娘并无什么不同。七娘有家里父母替她议亲,她由阮家长兄和荀玄微两边商议着替她议亲。 阮荻疼爱她,赶来荀氏壁探望了她,却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 荀玄微曾经青睐她,她得了他的眼缘,时常被他带在身侧。但五年时光过去,她不确信了。 那日马车里的短暂交谈,她越想越觉得句句隐含深意,却又想不清晰,只记得他陌生的锋锐态度。 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荀玄微和长兄两个是否正在秉烛夜谈,打算如何地安排她的前路。 越想越无法安睡,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深夜的庭院草地逐渐起了霜。 阮朝汐不欲惊扰睡梦中的白蝉,就在她吹熄了灯,想重新睡下时,耳边却响起了院门深夜开启的沉重声响。 她的动作停住,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耳边果然响起了熟悉的木屐声。她隔窗瞥见一角天青色衣袂越过长廊,熟悉的颀长人影逐渐走近过来。 几日不来的人,竟然在深夜里来了。 庭院里传来了部曲急促迎接的脚步声,阮朝汐急忙把母亲的木簪衣袖遗物塞回箱笼最下面,匆匆开门迎了出去。 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不假思索,然而,等她当真迎出了门去,瞧着走近的人影,脚步却停住了。 沿着长廊走来的人似乎这几日休养得不大好,眉眼带着隐约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说话,他回应语气也淡淡的,不怎么热络。 阮朝汐停在迴廊长檐处,闭着嘴。「荀三兄」的称唿让她不自在,她索性什么也不叫。 荀玄微远远地望见了她,走近廊下。隔着两三级石阶,两人的视线几乎平齐。 「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视线在阮朝汐乌黑髮髻间转了一圈,除了坠下来的流苏,髮髻上什么也未戴。 「我赠你的那支簪子可还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直接回屋里,从妆奁台上寻到了那支兔儿尾巴摔裂的玉簪,双手捧了出来。 荀玄微从她手里取走。 阮朝汐的视线带着警惕,仿佛林间曾受过惊吓的小兽,虽然站在原处不动,随时准备着撒蹄飞奔远去。 她这几日在院子里睡得不安稳,但毕竟才及笄,正是娇艷初绽年华,月光下露出带着警觉打量神色的精緻眉眼,唇色盈盈润泽,清澈眸光潋滟。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长的手从大袖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支玉质更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说话的语气格外温煦舒缓,言语体谅,几乎像是阮朝汐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惊动你,想过来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着。如此也好。」 在清浅月色下轻轻拨弄了几下掌心的髮簪,把簪头新刻好的小兔儿给她看。 「许久没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头方寸之地,只能刻下一只兔儿,见笑了。」 阮朝汐听他话里的意思,当真是亲自动手雕刻的。 润泽的唇瓣微微张了下,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手掌里接过了玉簪,借着月色反覆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儿拜月,大兔儿带小兔儿之类的吉祥图案,而是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兔儿,姿态憨态可掬,原地蹲立着,摆出警惕回望的姿态,一只长耳朵高高竖起,另一只长耳朵被前脚掌捂着,后脚掌撑地,露出同样圆滚滚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簪头新刻的、造型独树一帜的可爱兔儿。这几日聚集心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小巧下颌处始终绷紧的的线条和缓下来。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兔儿尾巴,抿了抿嘴,还是不说话。 荀玄微今晚的声线在夜色里格外温和柔软。 「五月里未能赶来参加阿般笄礼,是我之错。这支玉簪通身无瑕疵,玉质本身足以作笄礼。只是我极少雕刻玉石,刀工寻常,刻的兔儿不够之前的十二玉兔精緻,阿般莫要嫌弃。」 阮朝汐在月色下抬起玉簪,来回地打量簪头憨态可掬的兔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扯起他的衣袖,看大袖里藏的另一只手。 食指中指内侧关节处,果然留下几处深浅不一的划伤。 荀玄微见藏不住,只得摊开手掌,任她看那几处划伤。中指指腹有一道锐利伤痕窄且深,已经处理过了,当时必定出了不少血。 「早些年还偶尔刻几枚印章,这几年在京城不得空,没怎么动过玉石,技艺生疏不少。」 阮朝汐小心地以指尖碰了下最深的那道划痕,「这边戳得厉害。」 「刻尾巴的时候力道没拿捏好,刻刀头戳了一下。」 他捏着玉簪的兔儿尾巴指给她看。「就是这处。」 阮朝汐在灯火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全新剔透的兔儿玉簪。「我其实不缺簪子的。」 「知道你不缺簪子,我看你头上就时常簪了两支金玉簪。但我既然缺席了你的笄礼,及笄礼物总是要补上。京城带回来的那只簪子摔了,纵然你嘴里不说,我这两日想起,心里总是免不了愧疚。」 荀玄微把玉簪横托在手掌里,郑重地递过去,目光望向浓密乌髮髻,玉簪停在半空。 「阿般。」他轻声询问,「我亲手刻的这支簪子,虽然迟了三个月,你可愿意用起?」 阮朝汐很快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处,浓长睫羽激烈地忽闪几下,没有躲避。 荀玄微拨开发髻流苏,把迟来的及笄贺礼端正地簪在浓密乌髮间。 「吾家阿般,从此及笄;韶华佳岁,兹以道贺。」 阮朝汐的眼眶涌起热意。时隔三个月,她终于听到了迟到多时的及笄道贺,心头情绪激盪,心底聚集已久的郁气瞬间消散了许多。 但她毕竟大了,沉得住气,没有表现出多少异样,只绷着脸道谢。 荀玄微在梧桐树下退开半步,借着浅淡月色打量着玉簪绾髮的少女,良久,赞赏地道,「这根髮簪你戴着极好。」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簪头新刻的兔儿。她终于还是换了称唿,「多谢……荀三兄。贺礼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礼,你也受得起。」 荀玄微笃定地说着,转身往庭院里走开了几步。 阮朝汐以为他要走了。荀莺初的请求她始终未忘记。荀玄微半夜探访,气氛和缓,她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开口替七娘询问几句,可不可以让她不去歷阳城。 但荀玄微停步示意她跟上。两人在夜间庭院里并肩漫步,他主动谈起了歷阳城里的平卢王,给各家高门女眷下请帖、邀约入城听经的事。 「不必在意下帖的人署名是哪个。请帖由平卢王麾下的文掾送来,必定得了平卢王的亲自授意。平卢王这趟发难,用的是圣意的名头。他故意以侍妾的名义下帖,无外乎羞辱各家,给个下马威。」 「你们当然不会去歷阳城。」荀玄微平静地说起打算,「前院这几日人来人往,你长兄也来了,都是商议此事。我们已经做好应对打算,你可以叫七娘放宽心。」 「歷阳城中的高僧释长生,在京城和我曾结下几面之缘。我已经写信给释长生,邀他前来荀氏壁外的难叶山讲经。」 「届时,各家女眷都来难叶山听经。既然平卢王的侍妾广邀各家女眷听经,我会发请帖给他家侍妾崔十六娘,邀她也来难叶山。至于平卢王殿下要不要前来,随他心意便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听他说得笃定,安排得又稳妥,各家女眷不用进平卢王的老巢歷阳城,阮朝汐的心神放松下来,眉眼舒展。时隔多日,头一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多谢荀三兄告知。」她早就注意到荀玄微隐约显露的疲倦,「夜色深了,荀三兄早些回去休憩吧。」 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夜深人静思事时。睡意全无,随我在庭院再走走。」 —— 黯淡星光下,荀玄微披了星光,站在庭院中央的鱼塘边赏鱼。波光粼粼,倒映着碎月。映入他清幽眼底。 「阿般。」他缓声道,「我近日总在想佛家轮迴之说。」 「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重入轮迴,纵然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迴,经歷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两世轮迴的人,便生出极大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迴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言谈甚欢。」 「那么,轮迴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朝汐抱膝坐在池塘边。她已经睏倦了,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发间的兔儿玉簪月色下晃了晃。 「我不懂谈玄。也不精通佛经轮迴的道理。」 「不必精通,只谈想法。说说看。」 「就算轮迴再世,境遇不同,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按理来说,遇到同样的事,同样的人,还是会有同样的反应才对……」 阮朝汐撑着睏倦的眼皮,「前世既成仇寇,要么是脾性水火不能相容,要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今世竟然能和睦相处,要么其中有人脾性大改,要么,就是没再遇到不能相容的恶事。」 荀玄微捏着一小撮鱼食,投入池塘中,鱼儿争相进食,他背身站在月下。 「阿般极聪慧。轮迴前的两个人,性情本就水火不相容,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前世遂成仇寇。今世轮迴,其中一个脾性大改,又避开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两人因此可以和睦相处。」 他思索着,继续说道,「但两人脾性原本水火不容。其中一个脾性大改,是因为生了慧根,重入轮迴之后,做事手段大不同——」 阮朝汐没忍住,抬手打了个呵欠,夜幕下露出困泪汪汪的眼睛。 白蝉侍立在旁边,委婉劝说了句,「郎君夜里起了清谈的兴致,何苦找十二娘?奴叫人去外头把阮大郎君找来。」 荀玄微侧身回望。「阿般睏倦了?」 阮朝汐坐在池边,揉着眼睛。「为什么要思虑这些事呢。管他前世如何相处,重入轮迴之后,一切都不算数了。两人做好友不好么。」 荀玄微莞尔,掂起一撮鱼食,继续慢悠悠往池子里洒落。 「若两个都懵懂重入轮迴也就罢了。但其中一个偏生了慧根。前世既是仇敌,今世偏成好友。生了慧根的那个,就会忍不住会想,今世成为了好友的这个,是不是前世的同一个,还是说,前世那个已经湮灭无存。轮迴的这个是新生神魂。——令我长夜思虑,以至于不能入睡的,便是这处关键了。你如何想?」 「让我想想……」 阮朝汐坐在池边,人已经不大清醒,索性站起身,原地来回走动几次,又从荀玄微手里接过鱼食,边餵鱼边思考。 鱼儿摇头摆尾地争夺食物。 「确实极难定夺。就像这么多的鱼儿,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有的上去争食,有的原地等待,有的惊恐躲避。重入轮迴的人,想要区分前世今生是不是同一个,只能看本性了。比方说……」 阮朝汐盯着池子里的鱼儿,思考良久。 「……如果遇到突发的意外事,危急之下,最能考验本性。如果同样的反应,採用同样的处置手段,那就是同一个人。如果遇上突发意外事,反应大不相同,处置手段截然两样,那就是新生神魂。」 荀玄徵站在池边,侧耳凝神细听,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松开,大半袋的鱼饵纷纷扬扬洒入池中。 「撒太多了。」阮朝汐惊道,「鱼儿会撑死的。」 荀玄微已经掷下鱼食布袋,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阿般说得极好。」天青色大袖衣袂在夜风中飘摇, 「发人深省,极尽精妙。」 第45章 五日后。 荀氏壁大门开启, 车队绵延,众多部曲护卫,往西南方向的难叶山而去。 阮朝汐坐在牛车小窗边, 掀起碧纱帘,徐幼棠正在车外训诫面前三个年轻家臣。 「你们几个在云间坞苦练五年, 已经住进南苑,只差正式录入名册。如今郎君又从京城回返豫州, 能不能正式擢拔家臣, 就在这几个月了。」 在他面前, 李奕臣, 陆适之,姜芝三个, 默不作声地听训。 「这次应对歷阳城那位的发难, 按郎君的『釜底抽薪』之计, 先把高僧请出歷阳城, 搬来荀氏壁附近落脚。那位殿下不是拿『高僧讲经』做幌子么, 我们叫他的歷阳城里没了高僧, 各家女眷入城的藉口不攻自破。」 「法会开设在难叶山,距离歷阳城超过百里,距离荀氏壁不到三十里。各家以护送女眷的名义, 各自抽调部曲,数目远远超过那位殿下手里的兵力,且看他来不来。」 「这趟护送七娘和十二娘去难叶山听经,至关重要。你们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护送两位女郎安然回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三人齐声应下, 「是。」 坞门方向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荀七娘穿了身颜色鲜亮的胭脂色高腰长裙, 肩头披了厚锦披帛,因为要登山的缘故,脚下踩一双高尺木屐,由女婢们簇拥着,前唿后拥地出行。 「你们几个吵死我了,我才不和你们同车,我找十二娘坐。」荀莺初和族妹们分开,径直走来阮朝汐的牛车前,跟车的荀氏部曲过去蹲下,荀七娘理所当然地踩着部曲嵴背上了车。 她嫌弃族妹们吵闹,自己却也不怎么清静,「十二娘,难得出游,怎的穿得这么素净。」 阮朝汐看了看自己身上,新做的广袖海棠纹上襦,袖缘以银线暗绣梅枝,高腰长復裙,云霞色的织锦披帛,阮氏玉佩挂在腰间。 「这身不花俏,但也不算太素净。我自己喜欢。」 牛车已经在往前缓行,她借着映进来的日光打量荀莺初的气色,见她今日兴致盎然,精气神都回来了,她弯了弯眸,带出了隐约笑意。 「阿媗今日光鲜耀目,如初夏暖阳。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没有坏消息,自然都是好消息了。」荀莺初笑吟吟掀开碧纱帘,愉悦地远眺山景。 「我阿父说,平卢王那种色厉内荏的小人,整日只敢龟缩在老巢里,定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下露面,他肯定不会来。这次去难叶山听经的,都是各家的小娘子,部曲们严密守卫山路,叫我出去散散心。」 阮朝汐耳边听着,不知怎么的,闪过五年前匆匆一瞥,在坞门下见到的张扬肆意的赤色身影。 毒蛇轻易不离巢穴,出则噬人。 五年前,平卢王曾经率兵奔袭七十里,意图攻破云间坞。事后却又不肯认,只说游猎经过。 这次他当真不敢来? —— 上山路上,眼见着挤挤攘攘,全都是豫州大小士族门第的车队。来的不只是各家小娘子,还有许多家的年轻郎君。 一来,许多郎君担负着护送家族姊妹的责任;二来,听说歷阳城里的释长生大和尚在难叶山落了脚,这几日要开坛讲经,讲的是「佛家五戒,六道轮迴。」 佛道传进中原不过百年,信徒众多,质疑者更多,许多士人特意赶来难叶山,只求当面辩明经义,去伪存真。 「这回来的人不少。我们家的九娘,钟家四娘,五娘,陈家六娘都来了。」 上山道上,荀莺初和阮朝汐商量着,」等下去了半山腰的法会会场,我们不急着挤去前排,先远远地听一听,若讲得精妙,就厚厚地布施香油。若讲得不好听,我们就当做是入山游玩,山里四处转几圈,早早地回程。」 阮朝汐想想不对劲,「如果我们一个觉得好听,一个觉得不好听,怎么办?我们是走还是不走?」 荀莺初傻眼了。「那就……就叫钟十二过来凑个数。不管走还是留,三个人总能定下。」 「他也来了?」阮朝汐探头往外望,还真被她瞧见了人。 缓行车队前方,几个衣冠华丽的年轻郎君纵马前行开道,其中一个打扮得格外显眼的,穿了身耀眼张扬的织金红袍,犀皮腰带,腰悬宝石长剑,看背影岂不正是钟十二郎? 「被三兄关了五天才放出来,要他『静心思过』。憋狠了,出来就穿了身大红锦袍,斗鸡似的四处晃悠。哪有半分的静心思过。」 荀莺初指着背影笑了一阵,放小声音,「听说歷阳城里那位凶神也喜爱红袍。阿般,你觉得那位今日会不会来?」 阮朝汐和她互看一眼,无人应答。 谁知道呢。 释长生大和尚讲经的地点,挑选在半山一处清涧边,荀氏家僕从别处採摘了几百朵莲花,从上游放入水中,慢悠悠地沿着清涧顺流而下,山溪里处处莲花盛开,俨然是佛家妙法地。 围绕着清涧周围,摆放了数百个听经用的细竹簟,附近临时搭建了十几处小木楼,供女眷使用。更远处的山里有几处凉亭,也早已准备好,防风的步障早早搭建起来。 荀莺初和阮朝汐选了一处清净的木阁二楼,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水边结跏趺坐的大和尚的面孔,好在水面传音,大和尚讲经的声音听得倒是清晰。 阮朝汐倚着木廊,手里握着一只新鲜採摘的莲蓬,漫不经心剥着莲子,远远地听到在讲六道轮迴。 众僧以梵语吟唱大段佛经,穿过水面,遥遥听到高僧声音醇厚,以纯正的洛下雅音[1]一字一句讲解道: 「此等众生,虚妄分别,不求佛剎,何免轮迴?[2]」 阮朝汐忽然没来由地心神一震,手心松开,几颗莲子咕噜噜滚落落地上。 剎那间,她仿佛遭逢了钟罄嗡鸣,嗡嗡震颤不休,视线越过人群,望向水边端坐讲经的高僧。 「不求佛剎,何免轮迴……」她喃喃地道了句,还没想明为什么,心口倏然一痛,一滴泪落在手背。 荀莺初今日的游兴极高,正在兴致勃勃地远眺山景,不经意却瞧见好友潸然落泪,失色惊问,「十二娘?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阮朝汐抬手擦去了泪痕,自己也有些疑惑,「最近睡得不大好,精神也不足,总是伤感。」转身沖荀七娘笑了笑,「无事了。」 诸多僧侣齐声念诵佛经,沿着水面远远地传开。 水边的上百个细竹簟已经坐了大半,看穿着举止,俱都是大小士族郎君。念诵佛经的话音刚落,下面立刻响起许多道高声质问的声音,释长生开始详细辩论轮迴种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不到午时,上山车队越来越多,莲花水池边逐渐拥堵。前来的许多士族郎君,带来了大批家僕部曲,马车牛车把整片山道拥堵得水泄不通,不知哪家的家僕被推挤进了水里,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片刻后,主办这场盛会的荀氏族人赶来,为首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郎君领着众多文掾,去和士族诸郎们交谈。 不知说了些什么,向来眼高于顶、不甘落于人后的士族郎君们即刻停止往前拥堵,不少起身缓缓后退,竟有一小半直接登车走了。 阮朝汐在小木楼高处遥坐,侧耳细听经义;荀莺初噘嘴在身侧坐着。 不巧映证了之前的话,她觉得佛法精妙,七娘觉得无聊至极,两人找人寻钟少白过来,决定留下还是回去。 在小木楼高处等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沿着木梯上来,从背后唤了句,「七娘别胡闹!十二郎人早走了。」 阮朝汐和荀莺初两人同时回头。 来人正是刚才远远眺望到,赶去人群里劝说离场的少年官员。约莫十八九岁,虽穿着品级不高的青色官袍,但官袍下透出蜀锦袍袖的边缘,玉佩加身,神色矜傲,明显是士族出身的郎君。 来人从木梯扶栏处缓步而上,边走边不冷不热道, 「临时出了变故,十二郎性子不稳重,今日穿戴的服色又不大妥当,三兄特意叮嘱把他送走了。七娘,你也不怎么稳重,还是——」 一句话还未说话,来人看清了荀七娘身边凭栏回头的阮朝汐。 日光如洒金,映照在阮朝汐的侧颜,映亮了江南山水色的眉眼,鸦色睫羽低垂,在鼻翼落下柔和的阴影。 少年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忘了再吐出来。 阮朝汐正在专心听佛经,乍见了陌生面孔的少年郎,蹙了下眉,随手拿起团扇,心不在焉地遮住了半张姣色容颜,视线转了回去,依旧眺望着池边讲经处。 荀七娘不情不愿起身,抱怨了句,「九兄来了。说话说一半,我怎么就不稳重了?」 又悄声对阮朝汐说,「来的是我家族兄,只比我大两岁,书读多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自以为比我大了十岁八岁。你可见过我九兄?」 阮朝汐遮脸的团扇往下挪,露出一双潋滟眸子,斜睨过去一眼,不认识,摇摇头。 那边呆立的荀九郎却似突然惊醒似的,仓促地往前两步,站在日光下,郑重拂衣揖礼。 「在下出身颍川荀氏,行九,双名景游。敢问面前女郎……」 他白皙的耳边蓦然有些发红,「前几日傍晚时惊鸿一瞥,似有一面之缘。可是近日暂住荀氏壁的阮家十二娘?」 —— 临近莲池的方向,荀氏部曲们训练有素地拉起紫绫步障,步障不见头尾,绵延覆盖整条通往后山的山道,遮住了水边听经众人的视线。 有生性谨慎的过来询问,回答一律是:「歷阳贵客至。」 半山腰新搭建的两层木阁楼处,阁楼顶风景独好。山顶日光透过半掩的竹帘,斜照进顶端阁楼。此处有宴席贵客。 毫不顾忌下方水池边端坐的几列和尚,酒肉流水般地端上,浓烈的酒香肉香瀰漫了整个阁楼。 平卢王元宸出乎意料地来了。 一身大红锦袍似火,言谈肆意无忌。 「今日宴席格外有趣,大和尚居然在山里临时加了一场讲经会。好山好水好经文。」 元宸鼓掌大赞,「两位留意听听看,六道轮迴,不生不灭,讲得多好!不枉本王快马疾行百里,特意赶过来啊。实乃盛会!」 悬垂紫竹帘后,清亮筝音响起,曲音悠扬动听。 元宸边喝酒边打拍子盛赞道,「好筝曲!」 自己赞扬了还嫌不够,笑问酒席间陪坐的阮荻,「此筝曲如何?」 阮荻放下酒杯,肃然应答,「洋洋如大江流水,清音动听。」 元宸哈哈大笑,对着竹帘子后面高声唤道,「阮郎夸赞你弹得好!十六娘,还不出来拜谢?」 阮荻脸上微微变色,阻止道,「不可!崔十六娘并非女乐,清音动听,隔帘听一曲足矣!十六娘无需出面拜谢!」 元宸前一瞬间还谈笑晏晏,下个瞬间倏然变了脸,森然喝道,「出来!」 纤纤素手掀开了竹帘,美人抱着长筝,薄纱覆面,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在酒席两步外停下,福身行礼,柔婉道,「元郎何必愠怒。十六娘出来了。」 元宸转怒为喜,把抱筝行礼的崔十六娘一把搂在怀里, 「好娇儿。还是你识时务,难怪本王疼你。」 崔十六娘轻唿一声,羞赧挣扎着要起身。 元宸索性一把扯了遮面薄纱,当着在场其他人的面,在美人粉唇上亲了一口。 「曾经的京城第一高门,如今是雨打风吹去。跑了几个,至今还在抓捕。跑来豫州的崔十五没抓着活口,倒是留下了个小十六娘。若是家里没出事,她这般的家世容色,做王妃也堪配了罢?哈哈,如今配不上了,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倒无妨。陪伴本王左右,聊当慰藉。」 怀里的美人儿不敢抗拒,忍着泪,微微颤抖,羞耻得把脸挡在肩头。元宸又畅快又得意,斜睨了一眼脸上变色、转头不看的阮荻,又去瞧另一边坐着的荀玄微。 荀玄微淡定地举杯啜了口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高楼风猎猎,吹动他身上博带衣袍,气度闲适从容,仿佛压根没听到不动听的讽刺言语。 「荀郎装聋作哑的养气功夫,本王是佩服的。」元宸觉得没意思,把怀里的崔十六娘往前一推,「去,给荀郎敬酒。」 崔十六娘噙着泪花起身,颤手倒酒,酒壶拿不稳,杯里才斟满的酒被她泼去了一多半。她惊慌地抬眸,荀玄微侧身望过来,两边对视了一眼。 「十六娘不必忧心。」荀玄微接过酒杯,自己斟满了酒,「小事无碍,稍安勿躁。回去殿下身边罢。」 崔十六娘细声细气地道谢,抱起长筝回去,这回乖巧地伏在元宸膝头,抬头露出恳切哀求的目光。 元宸心满意足,亲手替她挂回面纱。「这儿不用你了,去帘子后头。对了,别弹筝了,换首琴曲。」 不错眼地盯着那道窈窕柔顺的身影走回帘后,这才转回目光,对在座的荀玄微和阮荻两人得意炫耀, 「十六娘的琴技卓绝。不愧是清河崔氏嫡女出身,家传渊源。你们都是识货的,一听便知。」 竹帘后拨弦调音,很快传出幽幽琴声,婉转低徊,自有不同意境。 荀玄微在如泣如诉的琴音里喝起十六娘倒的酒。耳边传来悠远的讲经声,依稀正讲到「佛家五诫。」 诫杀生,诫淫妄,诫妄语。 「他娘的。」元宸听得大皱眉头,「这秃驴怎么像是专门骂老子来了?」 荀玄微自若地啜了口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僧讲经,普渡众生,不独讲给殿下一人。」 元宸的目光转过来,狐疑打量片刻,哈哈笑了,「高僧讲经或许是在普度众生。荀郎这句『听者有意』,货真价实是在骂本王。」 荀玄微莞尔举杯,「说者无心。」 酒过三巡,元宸原本还端着的姿态逐渐浪荡起来。衣襟敞开,粗鲁地箕踞而坐,荤素不忌地品鑑起豫州各家才情出名的小娘子,大骂手下的士族官员各个蠢材。 阮荻不巧就在他手下做事,强忍着闷声喝酒,恨不得把耳朵拿布塞上,一杯喝得比一杯快。 荀玄微坐在下首位,视若无睹,听若未闻,目光从眼前的酒肉狼藉转开,越过远方清静莲池,遥望向更远处。 因为那句「歷阳贵客至」,前来听经的小娘子们吓走了大半。莲池附近的十几座木楼人影憧憧,时不时有女眷带着幕篱下楼离去。 距离太远,在阁楼高处望去,只是一个个晃动的人影,略微能分出男女而已。 元宸人来了,却似乎对相看豫州士族女的事并无太大兴趣,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句句贬谪同僚,骂完了豫州骂京城。 荀玄微淡然听着,自斟自饮。直到一辆牛车出现在视野里,车像是云间坞的牛车,赶车的部曲身量魁梧,依稀像是李奕臣,他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追随而去。 那辆牛车沿着下山道缓行,行到山脚一片枫林边。却有个少年郎君追过去,在道边拦住牛车,行礼说了几句什么。 距离过于远了,人自然是看不清的,原本也不会引人注目。但背景处的大片枫林过于火红,少年郎君的青色官袍服站在枫林边,反差强烈,人影摇晃动作,这边便立刻察觉了。 「哟,瞧那边。」 元宸放下酒杯,笑指远处枫林方向。「大和尚讲经没什么好看的。那边的是不是美人儿在偷偷幽会情郎?跟车的部曲还不少。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有意思得很。」 进山听经的郎君虽然不少,青袍官服少年郎不多见,阮荻一眼就认出是他麾下任职的荀九郎,荀景游。脸色登时又是一变。 荀玄微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幅准备好的文书,字面向下,放置于案上。 第46章 山脚枫林边。 阮朝汐团扇掩面, 遮挡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乌黑星眸,掀开了车帘。清凌凌的目光诧异递过一瞥, 随即转开。 耳边传来白蝉的客气询问,「九郎为何拦车?十二娘已经游玩尽兴, 将要离去了。」 荀九郎不理会委婉的劝退说辞,站在路边, 和车里的阮朝汐文绉绉说起话。 「在下精擅辞赋, 在豫州略有才名。去年乡郡里议品, 得了豫州大中正的厚爱, 将我品议为『灼然二品』[1]。豫州士族诸姓门第,去年得了『灼然二品』的, 只有我一个。」 「朝廷原本下了徵辟令, 徵召我赴京城出仕。家中不舍我远离故土, 因此才改去了歷阳城, 投奔阮君的太守府麾下任职。」 「歷阳城里的高僧游歷讲经, 我心嚮往之, 曾夜探佛寺,和高僧月下辩法。十二娘呢?莫非你也雅好佛学?专程前来听经?」 阮朝汐坐在车里,诧异地听着荀九郎自报家门。 她只偶尔应荀七娘之约去过两三次荀氏壁, 从未见过荀氏的郎君。虽然偶尔听人提起过荀氏出了位灼然二品,但她既不认识,也未多问。 白蝉放下车帘,视线回望过来,带着几分吃惊, 又带着点思索的意思。 「十二娘和九郎并无交情,周围又无长辈, 在路边停车对话不妥当。奴要不要下车把人请走?」 阮朝汐点了点头。 白蝉还未来得及下车,前方钟少白已经过来了。 他今日穿了身过于张扬的织金红袍,还未来得及游玩,和突然驾临的平卢王撞了袍色,被荀玄微下令不得上山,跟着车队在山脚下等了半天,气恼难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好容易等到荀七娘和阮朝汐下了山,车队还未走出几步,荀九郎又跟过来拦了车。 钟少白满肚子的火气都冲着荀九郎去了。 两家是世交,钟少白的母亲出身颍川荀氏,说起来是两代内的表亲,但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从小就是互相比较的对象,彼此知根知底,互相瞧不上,两人的恶劣态度实在不像是亲戚。 钟少白冷笑一声,「什么『心嚮往之』。荀九兄向来只推崇儒玄两道,看不上佛家。何时对佛学有兴趣了?做人怎能如此虚伪。」 「上下求索,举一反三,不亦乐乎。」荀景游神色冷淡而倨傲:「小十二,你连儒玄两道都参不透,只怕读不懂佛经。」 两人冷嘲热讽个不停,阮朝汐看在眼里,默默地想,这个年纪的士族儿郎,怎么一个比一个脾气差。再吵几句,只怕要当场动手。 她和钟少白、荀莺初自幼相识,三人在云间坞玩得好。这位荀九郎今日才见面,当然比不上和荀七娘、钟十二郎的玩伴情分。 心里分了亲疏,对待两边的态度当然不同。 阮朝汐掀开了碧纱窗帘。 「十二郎,别这样。」她轻轻扯了下小窗前站着的钟少白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又对荀九郎极客气地寒暄,「我哪里通什么佛学,凑个热闹而已。九郎家学渊源,若是雅好高僧讲经的话,高僧还在水边讲五诫,不敢耽误九郎的时辰。九郎回去听吧。」 钟少白听出了话里的偏向,嘴角都翘起来了,斜睨着脸色难看的荀九郎,还想得意追讽几句,阮朝汐直接和他说,「你闭嘴。」 钟少白听话地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手背在身后,指腹缓缓抚摸着被素手扯过的一角布料。 荀景游却在这个短短的瞬间,迅速平復了争吵带来的愠怒情绪,镇定下来。 「好叫十二娘得知。」他往后半步,规规矩矩地抬手行礼,阮朝汐诧异万福还礼,耳边听荀九郎继续说道, 「听高僧讲经倒是其次。在下自小跟随父亲出行各处,走过千里山川,见识黎庶风貌,也曾遭遇战事,侥倖逃脱。万千感慨落于笔下,收录成诗文集一卷,去年送至京城,得了吾家三兄的青睐,侥倖得三兄称赞一句『眼望山川,胸怀丘壑』,在京城略有薄名。」 说罢,荀九郎从袖中捧出一卷诗文集,客气递上,「请十二娘指正。」 阮朝汐:「……」 她十岁才启蒙进学,耽误了不少时日,常常感觉自己学识浅薄,对荀九郎这种才华卓着、少年时便能写诗作赋的高才便有些敬而远之。 眼下人杵在面前,不仅谦虚地夸耀自己的辞赋『名动京城』,得了他三兄荀玄微的青眼,居然还当面双手奉上了精心装裱的诗集捲轴,坚持要她『指正』。 阮朝汐哑然片刻,默默地收下,交给身边白蝉。 「有空定当拜读九郎大作。」她嘆了口气, 「我才疏学浅,指正就不必了。」 始终在车边冷眼瞧着的李奕臣,忽然出声打断道,「有人远远地过来了,不知什么来歷。十二娘,山路边不宜久留,尽快下山。」 「那就走。」 送走了难缠的荀九郎,阮朝汐只觉得心累,回了车上。 —— 半山腰木楼阁。 歷阳城带来的两千府兵黑压压一片,环卫木楼四周。 远处凭栏眺望的红袍人影遗憾地一拍木柱子,扼腕说,「荀郎赌赢了,本王赌输了。那小娘子居然没下车。没意思。」 荀玄微已经吩咐僕从取来三个空杯,在食案上一字摆开,「赌酒三杯,认赌服输。还请殿下满饮。」 「区区三杯酒,喝了。」元宸打赌倒是痛快,爽快地三杯直接灌下去, 旁边的阮荻无言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举杯道,「下官敬陪三杯。」 元宸贊道,「不错。阮郎虽然做事磨叽,喝酒还是很干脆的。」 三杯下肚,元宸放下酒杯,抹了把嘴角,哈哈笑起来,「荀郎在京城被人吹到了天上去,句句都是「神姿高彻」,『皎月无尘』,居然会提议赌酒,实在有意思。荀郎的赌约,本王肯定要应的。」 荀玄微凭栏远眺,打了个岔的功夫,牛车已经走远了。 他毫不在意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既然入了官场,就莫谈什么皎月无尘。所谓盛名,不过是水中月,身后影,虚妄幻象罢了。当不得真。」 元宸抚掌大赞,「精妙!比大和尚的佛经还精妙三分!」 喝到半醉的视线斜乜过来,「荀郎说说看,入了官场,不谈盛名,该谈什么?」 荀玄微举起手里金杯,遥遥敬酒,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合纵连横,无非是『利』字当先。」随即点了点案上放置已久的那份文书。 元宸早瞧见了,他不是胸无城府的人,荀玄微不提,他装作没看见,忍着不问。现在立刻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字面向下的文书, 「荀郎这是有备而来?愿听其详。」 荀玄微扶栏啜了口酒,说,「劳烦阮郎退避三尺。」 阮荻心里像是被几十只猫儿同时抓挠,烦躁地起身去了远处,去阁楼背面的栏杆处喝闷酒。 元宸往后挥挥手,崔十六娘抱着琴悄然退下。 阵风处处的高楼只剩下两人,一个大喇喇盘膝坐在案前,一个执着金杯倚栏远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元宸心里恶念升腾,明面上没什么动静,只嘿笑道,「荀郎,你胆子倒不小。此处无人,你连个家臣部曲都不带,阮荻也被你支走了,高楼半山风大,嘿,当心不小心失足坠落啊。」 荀玄微从栏杆处侧身,回望了一眼。 「殿下的胆气更雄壮。如此轻易便离了歷阳城,穿山越岭,直奔荀氏壁外。身边只带了两千府兵。殿下可知,难叶山各家带来的部曲,加起来超过一万之数。」 「本王怕什么。这次难叶山大和尚讲经,是你们荀氏下的请帖,荀氏布置的讲经会场。本王在这里出了事,你们颍川荀氏只有灭族一个下场。那两千府兵,还是本王瞧着十六娘担惊受怕不敢来,安抚她用的。要是本王自己,嘿,带着五十亲兵过来足矣。」 元宸斜乜着荀玄微,「本王仇敌遍天下,若在难叶山讲经会场遭遇了刺客,你们荀氏还不是得护着本王安全?」 荀玄微慢悠悠饮了一口酒。「殿下说得极是。」 元宸却已经不耐烦起来,酒杯砰的放回案上。「行了,你把阮荻支开,那句『利来利往』什么意思?案上的文书里写了些什么。」 荀玄微不答反问,「殿下先说,今日为何来难叶山?前来听高僧讲经?还是借着讲经机会,相看豫州大姓的诸位女郎?选立豫州大姓女为王妃,殿下当真打算在豫州长久居留下去,繁衍子嗣,在歷阳城落地生根?」 听到最后一句,元宸霍然抬头,眼中凶戾微光闪过。「少他娘的跟老子打太极。有话直说!」 言语里兇狠威胁之意尽显,荀玄微听若不闻,又背过身去,倚栏对着远山流云,悠然开口: 「殿下在豫州盘亘五年,不想回京?」 元宸坐在原处,一时停了动静。目光闪动,仰头把杯里的酒喝完了。 酒杯放下,下个剎那,凶戾神色收尽,骤然雨过天晴,他露出了笑脸,一拍大腿。 「想!怎的不想!我五年未见京城里的皇兄和皇侄了!思念入骨!但小王身上担着豫州刺史的重任在肩,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小王回不去啊。」 「巧了,下官身上任了司州刺史。思念故土山水,只恨不能常留豫州。」 两人互看一眼。元宸哈哈大笑,「当真?荀郎惯会说动听的话。你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皇兄倚重你,就连司州刺史的职务都给了你。哈哈哈,那可是拱卫京畿的要紧职位,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坐的。你要舍了前程似锦的繁华京城,回这穷山僻水的豫州?本王倒不怎么信。」 「人各有志。殿下也知道,下官曾经隐居云间坞数年,喜爱的就是豫州的山间云雾,清涧流风。若不是家兄在京城意外伤了腿,家族苦苦逼催,下官绝不会应了京城的徵辟。」 言语间,荀玄微瞥见元宸起身走近,也站在木楼栏杆前,眼神带了狐疑,不住地打量他。他假做不知,继续远眺着远方枫林。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在下身在京城五载,年年岁岁爆竹声响,思念豫州故旧亲人。」 说到这里,他点了点书案上那封字面朝下的文书,「不瞒殿下,请辞归隐的文书写好数月了。日日带在身边,在京城时,圣人恩遇信重,下官开不了口。这次奉命前来豫州传旨,见了亲族故旧,惊觉还是眷念故土。然而家族催逼,不允请辞。」 荀玄微举杯,两人在高处凭栏互敬一杯。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利字当头,合纵连横。今日借着一场难叶山盛会,下官有意和殿下抛却旧日龃龉,化干戈为玉帛,筹措一场互惠互利的好事。」 山风阵阵,天地广阔,多少密谈言语湮没在风中。 元宸提着酒壶,自己对着酒壶口咕噜噜喝了半壶,把金壶扔在地上,大笑出声。 「皆大欢喜!」他拍掌大赞,「皆大欢喜的妙计啊!」 —————— 阮荻在阁楼背面凭栏喝酒。 荀玄微不愿与他细说详情,他今日只是个陪客。光天化日之下与虎谋皮,不知后果如何。 阁楼另一侧的秘密商谈告一段落,平卢王带着醉意大声喊他的名,他这个陪客要回去继续饮酒了。 荀景游是他带来的。九郎是在他的太守府麾下任职,又是荀氏出身的郎君,今日法会是荀氏主办,由荀九郎维持法会的秩序,原本是极妥当的安排。——他好好地去拦什么牛车? 正好荀玄微密谈结束,过来阁楼另一边吹风散酒,两人交错的瞬间,阮荻低声问了句,「你家九郎刚才拦的是哪家的车……?」 荀玄微云淡风轻道,「遣人去问了。」 —— 天色已晚,今日的水边讲经盛会结束。山下众多家族车队安然离开,陆续消失在山道尽头。 今日进山疲倦,摇摇晃晃的牛车让人昏昏欲睡。阮朝汐在车里合衣躺下,翻了两页就停下的诗文集捏在手里,摇摇欲坠。 半梦半醒间,耳边传来白蝉的嗓音,放低了嗓音,不知在和谁说话。 「九郎来得突兀,事先并未告知。」 「我们不知他为何来。」 「拦下车驾,取了一卷诗文集,赠给十二娘。又和十二郎争执了几句,两边就分开了。」 「十二娘这边的应对……十二娘收下了诗文集,闲暇时开始翻阅。山路疲倦,已经在车里睡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神色?平静如常,看不出什么异状。徐二郎不必再追问了,两边根本没有照面,就这样回禀郎君罢。」 阮朝汐手一松,书卷落在地上,清浅的唿吸逐渐平缓悠长。白蝉迴转身来,见她睡熟了,轻手轻脚地盖上软衾。 然而,这一场寻常小睡,却出乎意料地久,睡梦中的人辗转不安,低声呢喃什么,忽然又开始挣扎。白蝉渐渐不能安心,起身过来查看了数次。 …… 黄昏下山途中一场小睡,仿佛梦里轮迴再世,满心愤懑凄凉。阮朝汐挣扎着从黑暗梦境里坐起,抬手抹了把眼角,喘息不止,满手濡湿。 白蝉焦虑地守在身侧,「十二娘快醒醒!这回到底梦见了什么?」 「我在梦里不能动……」阮朝汐急促地喘息着,「似乎被人捆缚了,丢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食水都没有。屋子里好黑,好静……怎么会那么静……我日夜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的,越听越喘不过气……门外有人,他要逼迫我做事,那人我认识的……」 白蝉惊得脸色发白,按住自己胸口,「好端端的,怎么会做如此凶怖的噩梦。」 缓了下神,又紧张地问,「门外那人是谁?」 阮朝汐披着软衾坐起身,仔细地回想。梦境却如潮水般褪去,模煳了踪迹,只留下点滴残影。 她缓缓按揉着眉心,「不记得了……」 骨碌碌的车轴滚动声响里,车里两人相对无言。牛车还在山道间缓速行进,阮朝汐剧烈的心跳逐渐平復下来,轻声叮嘱,「噩梦不祥,不要到处乱传。」 「奴晓得。」白蝉仔细擦拭她额头细汗,无意中碰触了下后背,冷汗浸透了阮朝汐身上几层单衣。 第47章 车队入夜后回返荀氏壁。 清源居里点起了灯笼。阮朝汐坐在庭院树荫下, 背靠着树干,手里握着一卷书,在灯笼光下翻看着。 陆适之从院门外施施然走进来。 陆适之天生一副好相貌, 打扮行止得当,宛然一个士族出身的翩翩佳郎君。由他出面探听消息, 比普通人轻易十倍。 李奕臣和姜芝两个早上跟车去了难叶山,陆适之灵机一动, 悄声和阮朝汐商量了, 自己留在荀氏壁里。 看他此刻穿了身上好的缎面衣裳, 手里像模像样握着一把羽扇, 就知道今天没闲着,四处探听消息去了。 陆适之坐在庭院里的阴凉树下, 问对面树荫下的阮朝汐, 「不是出去玩儿了?怎的还是心情不好的样子。难叶山不好玩?」 「不好玩。」院子里没有多少人, 阮朝汐索性把书卷扔草地上, 抱膝坐着。 「碰着一个头回见面的荀九郎, 塞给我一卷他自己的诗文雅集。看了两篇, 文章写得精妙,再看序言,居然是十二岁写的。我越看越想起了被杨先生追着打手板的那几年, 头疼。」 陆适之闷笑起来。 「还记得当年姜芝是我们里头文章写得最好的一个。只要姜芝交了文,其他人肯定都要吃手板。你还好些,先生对你手下留情,轻轻一板子,放你回西苑了。轮到我们几个, 重重一板子,手都抽肿了。」 姜芝捧着冰饮子坐在另一边树下, 不冷不热道,「所以你们几个就联合起来,专等我写完了文章要交的前晚,叫阿般把我哄出去,你们其他几个把我文章给偷出去烧了。害我给杨先生打手板。」 阮朝汐想起当年被撺掇着做下的不少缺德事,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会儿。 「还是小时候好玩儿。」她仰头望着头顶,「那时候人住在西苑,但还能去东苑进学。自从我及笄后,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去过东苑了。沈夫人总是说……」 提起沈夫人,三人齐齐嘆气。 「难得人不在眼前,不提她了。」姜芝问陆适之,「刚才出去探听到了什么动向,郎君打算何时回京?我们还要在荀氏壁多久?」 廊下细微的脚步声,银竹捧着短案从后厨出来,轻声言语,「奴新做好的酪浆,十二娘用一碗。」 庭院里三人同时闭了嘴,眼看着阮朝汐捧过酪浆,喝了几口。 等银竹退下,陆适之愕然问,「她怎么来了?她不是在云间坞?」 「银竹都被叫来服侍阿般,这次在荀氏壁暂住的时日不会短。」姜芝沉思着,转头对陆适之,「说说你探听来的消息。」 「近期应该不会回返,没见部曲们收拾行囊的动静。我四下里走动,倒是听说了一件关于郎君的大事。」 陆适之蹲到姜芝身边,神秘道,「这次各家女眷前来难叶山,歷阳城的正主儿没闹腾,据说吃了场宴席走了,各家都大松了口气。难叶山距离荀氏壁不远,不少贵客前来荀氏壁拜访。刚才听说,趁着女眷们齐集的机会,荀氏老夫人打算替郎君相看了。」 阮朝汐原本漫不经心地一口口抿着酪浆,怔了下,转过头来。 郎君……荀玄微,相看? 在她心目里,这两个词句似乎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词句。 但其他人不觉得。 陆适之算了算,「郎君今年二十有五,家中确实该有位夫人了。我阿父二十五的时候,我下头已经有两个弟弟,阿父都把我给卖两回了——」 姜芝抬脚给他屁股上一记,「你拿你那憨父和我们郎君比?」 白蝉坐在身后曲廊的栏杆木边,捂嘴轻轻地发笑,并不多言语,继续编着络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阮朝汐听陆适之和姜芝两个蹲在一处,低声谈论着, 「看来还是要在豫州大族里寻。」 「极为稳妥。京城士族虽说门第高贵,毕竟不如豫州大姓知根知底……」 阮朝汐捡起地上的书卷,继续翻阅下篇。 辞赋写得确实有意境,「胸中有丘壑」的品鑑不算夸大其词。但阮朝汐看了半日,心思却不由自主转开了。 荀玄微那般的人物,和他相伴一生的夫人,也是要听从家族挑选? 她感觉不太对。 许多人都被荀玄微外表的清贵温雅骗了去,看不到他内里的独断。以他说一不二的性情,若家族给他选定了一个不喜的女郎,她猜想,他应该不会默然接受的。 然而这些听来的消息,毕竟和她这个借住的外姓人毫无关系。她虽然当面喊一声「三兄」,荀玄微不在她面前提起,难道她能跑过去主动提起? 阮朝汐听了一耳朵的琐碎闲谈,烦得只想上树吹风。 顾虑着银竹在这里,银竹是沈夫人之女,如果爬树的事被沈夫人知道,回去云间坞又不得消停。她往头顶树荫看了几眼,还是回屋去睡了。 才躺下却又被白蝉叫起。 因为之前下山时的一场突然噩梦,白蝉心里生了警觉,不许她睡下,去寻银竹要安神香。 隔壁耳房的银竹捧着香炉过来,「我听说,人受了惊容易魂魄离体,这才有了噩梦。十二娘是不是白天里在难叶山受了惊吓,睡下后魂魄离体,冲撞了何处鬼神?」 阮朝汐仔细回想了片刻,「虽然出了些意外,并未受到什么惊吓。」 鬼神之事,谁也不敢妄断。白蝉说道,「发噩梦的时候正好逢着傍晚黄昏。黄昏日夜交替,阳气衰竭,阴气升腾,十二娘最近还是不要在傍晚睡下了,免得梦中冲撞了何处。」 银竹去后厨捧出来一碗安神补气的红枣桂子羹。 阮朝汐思前想后,白日里虽然出了几次意外,被荀九郎拦了车,强塞了一本诗文集,又当面和钟十二郎吵到几乎打起来,少年郎君斗气而已,哪里谈的上惊吓。 她正慢慢喝着羹汤,院门处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被人抬脚揣开了木门。那声响极大,她着实被惊吓得心神一颤,手一抖,瓷匙掉落进碗底,发出清脆声响。 银竹瞬时怒了。 她母亲是受人敬重的沈夫人,脾气原本就比白蝉要外露,登时起身出去,站在廊下喝了声,「哪个不长眼的大晚上踢门!惊吓到十二娘了!」 门外欲踢门进来的举动,却比银竹更加气急三分。 刚才那一声踹门大响,李奕臣已经过去,单手往外一推,被蛮力踢开的院门便重新关拢。 李奕臣冷冷道,「入夜后不请自来女郎住处,不合规矩。贵客白日里再来。」 被挡在门外的人如何死命揣也再开不了门,又急又怒,远远地高喝一声,「十二娘!祸事到临头了,你还能安睡!你出来!」 听那声音赫然是钟少白。 阮朝汐起身出屋,走下庭院台阶,远远地对门问了句,「我能出什么祸事,十二郎,大晚上的何必出言吓我。」 钟少白急道,「进山前,我不是叮嘱过你,幕篱遮好全身,再贪看风景也不要摘下。难叶山高僧讲经是个幌子,歷阳城那煞星来相看各家女郎才是真!我今日穿的衣裳不入外兄的眼,被他驱赶下山,不过就一两个时辰,你、你怎么搞的,那煞星怎么就盯上你了!」 阮朝汐隔着一堵高墙听他长篇大论,没听明白他说的『盯上』是什么意思。 她不悦地道,「我今日上山,处处幕篱遮好全身。和七娘在临水的木阁楼上听了会儿佛经,荀九郎过来说你不在,我和七娘起身便走了!」 她说着便往屋里走,「我们远来是客,半夜被你踹坏了门,被荀氏壁的人误以为是我们做的不好。明早你自己去找荀三兄,自己认了,我当你是条好汉。」 门外的钟十二郎急眼了,「十二娘别走!我有极重要的消息说给你。你可知,平卢王又下帖了!」 「难叶山宴席吃喝了一场,刚送走这瘟神,人还未回历阳城,他的请帖已经送来荀氏壁了!这回单独给你下了请帖,说你长得像他死了两年的王妃!邀你去歷阳城游玩!」 阮朝汐心里一震,脚步停在原地。 「他胡扯。」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藉口。」 不只是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两个都起身站去了门边。 姜芝和钟少白隔着门交谈了几句,脸色凝重地走回来,「此事需要证实。」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盯向陆适之。 陆适之摸了摸鼻子,把地上搁着的雪白大羽扇拿在手里,开门出去了。 ———— 夜里由钟少白带来的流言消息,不过一夜功夫,外客居住的前院已经穿得沸沸扬扬。 陆适之清晨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这本是个晴好的初秋天气,天空湛蓝,阮朝汐把几扇窗全打开,让日光清风都透进屋里,在窗边提笔练字,写的还是自小写惯的那句「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写着写着,云间坞的远山景致似乎出现在眼前,山峦屹立,云雾来去。动盪不静的心绪就会安宁下来。 笔下写着字,耳边一句句地滑过陆适之探听回来的消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有人说,平卢王的人在荀氏壁外叫门,口口声声喊得是:「替我家殿下送来请帖。今日难叶山宴饮中途,惊见一位小娘子,容貌酷似亡故的平卢王妃。特此下贴,邀约下月城内再聚。」 又有人说,他在正堂亲眼所见,那送信的文掾,并未把请帖交给荀氏郎主,而是递交给了旁边作陪的阮大郎君。 阮氏进山听经的女眷直接坐车回程,并未前来荀氏壁作客。 暂居在荀氏壁的阮氏女,只有十二娘阮朝汐。 前院外客们轰然议论不止,四处沸沸扬扬都说,今日难叶山相看,阮十二娘肖似亡故的平卢王妃,入了平卢王的眼,或许打算聘入王府。 阮朝汐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心头长气,执笔的指尖用力,屏息静气,继续书写练字。 这么多年练习不辍,她早已写得一手令人惊嘆的好字,不止仿写阮大郎君的笔迹妙惟肖,就连仿起荀玄微的字迹,也能得七八分神韵。 这么多年寒暑不辍,练字本身,已经成了排解情绪压力的举动。笔下逐渐显露的、属于荀玄微的清雅字迹让她心情舒缓下来。 若有什么确凿消息,阮荻和荀玄微两边必然会来知会她。 如今两边都毫无动静,显然事未定。 她理应静心。事未定时,不必妄动念。 然而,她毕竟今年刚及笄不久,对自己的前路还是一片模煳未定。 她确实想过,或许长兄会去找荀三兄商量,两人从豫州士族门第议定一个合适的人选,再过来告知她,她要嫁了。 或许会有一场相看,或许没有。 她父亲的尸骨未寻获,阮氏祖坟为他立了衣冠冢。她的名字列入了阮氏女的排行。但因为她幼小时在乡野流落十年,阮氏各房背地里对她都有非议,更何况别家呢。 豫州大小士族门第,她是旁支女,又自小没了爷娘,和嫡系大宗优渥出身的郎君不般配,想要顺利议婚,或许会降一等,往旁支庶出的郎君里寻。 有时半夜睡不着,她对着窗外梧桐树冠的巨大阴影,心里想,十五议亲,十六出嫁,这就是我的前路了? 她在云间坞里苦学五年,虽然谈不上殊才,但也能跟上东苑的进学;虽然不喜管束严苛,但也能跟上西苑的教养。 日夜练习不辍,写一手绝好的字,仿人字迹惟妙惟肖,没有机会回报坞壁……她就要嫁出去了? 她没想到,人生如此曲折多变,看似平坦的前路侧边半步就是千仞悬崖,竟然会有一条直通悬崖的兇险前路等着她。 以「容貌肖似亡妻」的可笑藉口,被平卢王选入王府? 当然不可能给她王妃的名分。陈留阮氏也不会为了一个自小养在外处的旁支女和皇家宗室翻脸。 会不会忍耐吞声,悄无声息送她入平卢王王府,做那毒蛇的侍妾,换取大族安宁? 流言沸沸扬扬,越传越真。清源居门户紧闭。 几名家臣得了荀玄微的吩咐,谁来也不开门,连荀七娘焦急过来探望也被挡在门外。荀莺初叫不开门,只得隔门说话,没说几句,七娘自己哭得止不住,被女婢们哄劝着离去。 窗外枝叶摇晃,点点阳光如碎金。阮朝汐在窗边伏案,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她可以外表保持镇静,可以落笔从容稳健。 但她的心无法保持平静。 银竹早上放在案边的酪浆,直到放得冷透了,一口未动。 三日后,院门轰然打开。 数日未见的荀玄微,踩着晚霞跨入庭院。他身后跟随着面色凝重的阮荻。 「十二娘。」荀玄微温声唤她,「出来一下,有事和你商议。」 阮朝汐站在厢房门边,指尖还沾着一点墨迹,细碎阳光落在她无暇脂玉色的面容上,抿唇不语。 借着枝叶间落下的细碎日光,她一眼便瞧见了荀玄微和阮荻背后站着的荀九郎。 荀景游脱下了规规矩矩的官袍,换上了一袭朱色蜀锦广袖袍,鲜亮锦袍衬得人精神焕然。 虽然入了官场,行事过于老成,被七娘暗中抱怨不止,确实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郎。 荀九郎此刻的表情肃然,然而眼神灼亮,带着隐约期待。站在荀玄微身后,炯炯地望过来一眼,又规矩地转开了视线。 阮朝汐细微地蹙起眉,把视线转开。 「长兄。荀三兄。」 阮荻的气色不大好,下巴显了胡茬,眼下发青。 在阮朝汐的注视下,阮荻沉重地走近两步,站在面前,对着她的视线,欲言又止地憋了一会儿,摇摇头,对荀玄微说,「我开不了口,你去说罢。」直接走远了。 阮朝汐:「……」 她又望向荀玄微的方向。 荀玄微看起来和平日并无异常。 站在树荫下,目光沉静,神色自若。两边的视线对上片刻,踩着木屐缓步走过来。 「这几日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你可是听到了?」 阮朝汐并不瞒他,「听到了。说什么我长得像歷阳城里死去两年的王妃。无稽之谈。」 「确实是无稽之谈。故去的平卢王妃是京城太原王氏之女。她父亲王司空对我有师长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和你并无相像之处。那位殿下的请帖,显然是藉口,另有其他目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阮朝汐听他说得笃定,才放松了眉眼,耳边却又传来下句: 「然而,邀约入城的帖子单独下给了你。明知是个藉口,别有目的。若我们这边没有妥当的应对,你还是要去。」 阮朝汐心里一沉,直通悬崖的险恶前路出现在眼前。 「我不去!」她斩钉截铁道。 「你当然不必去。」荀玄微却又放缓了声线,听来格外理智而镇定。 「别怕,阿般。我和你长兄商议了,歷阳城内兇险难测,必然不能放你一个小娘子去,任你踏上一条兇险前程。你如今也大了,放心,总要给你谋个好前路。」 阮朝汐目不转睛等着,等他下一句话,提到为她安排的好前路。 然而下一句话却轻描淡写地拉开了话题。 「外头风言风语,连累了十二娘闭门不出。今日秋高气爽,我和你长兄都有空,不妨就在荀氏壁里寻一处清净地赏花宴饮,十二娘可愿意随同散心?」 过于不着边际了。阮朝汐飞快地打量,对面的郎君神色怡然,自然看不出什么。她纳闷地说,「只有我一个?七娘不去?」 「宴饮自然还有其他女眷。不过七娘今日有事不能来。」 荀玄微往旁边侧了身,示意荀九郎上前。 「这是我伯父家的从弟。家族里行九,双名景游,在阮郎麾下任职。今日赏花宴席,由九郎的母亲操办,他随我们一同送你过去。」 九郎从庭院里上前来,长揖行礼,「十二娘。」 阮朝汐心里怪异的感觉加重,侧身避过,还礼万福,「我们见过的。九郎不必客气。」 荀九郎目光瞬间亮如晨星,压抑着喜悦,矜持地笑了下。 第48章 赏花宴席的位置在荀氏壁东边丘陵, 距离荀氏大院五六里地外。阮朝汐带着白蝉坐在牛车里,荀九郎跟在车外随行。 牛车缓行,车外的人果然问起, 「上次赠送给十二娘的拙作,不知……」 阮朝汐无声地嘆了口气。好在隔着车帘, 外人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字句精妙,读来口齿留香, 尚未读完全篇。九郎年仅十二岁时就能写赋, 真是高才。」 车外的少年郎矜持道, 「区区小才不足挂齿。比不上三兄当年七岁成诗, 十岁作赋,才华卓绝。三兄珠玉在前, 在下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 又询问道, 「不知十二娘近期可有雅作, 能否让在下拜读……」 阮朝汐在车里偏过脸去, 不想说话。 白蝉无奈地掀起布帘, 替自家女郎敷衍过去, 「留在云间坞内,并未带来。」 三五里路,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牛车终于停下在宴席场外时,阮朝汐终于不用绞尽脑汁应付难缠的荀九郎,松了口气,眼见荀玄微和阮荻从前头牛车走下,急忙拢着裙摆跳下了车, 疾步过去。 荀玄微正在和一位中年贵夫人说话。 显然是荀氏女眷,四十左右年岁, 打扮雍容华贵,绮罗长裙曳地,众多女婢跟随,和荀玄微谈笑间并不拘束礼节。 阮朝汐还未走近,那中年贵夫人便敏锐地察觉动静,转头望过来。 那道眼神很怪异。头一次见面的人,却仿佛打量货物一般,带着不明显的挑剔神色,把阮朝汐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 阮朝汐被盯得不怎么舒服,走过去的步子便慢了,停在长兄阮荻身后。 阮荻拉着她过去见礼,替两边引荐。 「十二娘,这位便是荀氏三房的陈夫人。出自颍川陈氏,百年诗礼大族。陈三夫人的父亲曾于旧朝出仕,官至一品司徒,极清贵门第。」 「陈夫人,这位便是我家十二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顿了顿。 他原本不怎么贊成这场仓促的「赏花宴」。两边出身差距过大,他担忧十二娘以后受人冷眼。 但相比于去歷阳城赴约,眼前的赏花宴,毕竟是一条好了百倍的出路。他简短提起阮朝汐的出身: 「陈留阮氏的七房长居在司州京城南坊。十二娘的父亲,乃是七房出身的从兄,单字一个『芷』字,年少敏才,入仕于旧朝。当年京城动乱时,从兄不幸蒙难,只留下十二娘一点血脉,身世堪怜。」 陈夫人极矜持地点了点头,目光再度仔细掠过阮朝汐的面容身段。 闭口不提阮朝汐的司州分支女郎的身份,只慨嘆了声,「好娇儿,如何能长成这样!今日见十二娘站在花苑中,满园花草都失了颜色。我陈家的小六娘也生得殊丽不俗,自小被称为玉人,今日见了十二娘,我家六娘被比下去了。难怪九郎在我面前提了许多次,定叫我来见见。」抬手召阮朝汐过去。 阮朝汐被打量得浑身都不舒服,站在原地没动弹。清凌凌的目光带出一点困惑,瞥过边上侧立的阮荻和荀玄微。 荀玄微神色不动,伫立流水边,淡然瞧着这边事态发展。 阮荻的眉眼间露出几分焦灼,以眼神频频催促她过去。 阮朝汐瞥了长兄几眼,看他头顶几乎冒烟,终于还是缓步走近。 陈夫人仔细打量她的步行仪态,拔下发间的凤头金钗,口称『见面礼』,替阮朝汐簪在头上。纯金凤鸟长喙叼一颗硕大的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阮朝汐只觉得头上一沉,压得脖颈发疼,那凤头金钗怕不是有半斤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她不喜陈夫人打量的古怪眼神,心里并不生出亲近,但陈三夫人却摆出一副想和她亲近的姿态,牵过她的手,缓步往布置好的流水宴会场走,言语闲谈起来,句句都是问她在云间坞的日常起居,可有雅读诗文,何人负责教养。 阮朝汐嘴里应付着陈三夫人,心里渐渐生出不耐,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的视线原本合乎规矩地盯着前方地面,渐渐在谈话间隙抬起,飞快地往旁边瞥一眼。 阮荻迈步过了木拱桥,在溪水对岸入席。在交谈间隙时不时地转头看一眼女席这边。 荀玄微坐在阮荻身侧,连瞧也不瞧她这边了,只和阮荻缓声谈笑。 倒是荀九郎,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在入座流水对面的男宾宴席处,频频举杯敬酒,即兴作了一首花间赋,在席间传阅一圈,传到女眷宴席这边,陈夫人含笑把赋文递给阮朝汐。 阮朝汐喝了几杯酒,忍着三分微醺晕眩,一字字地认真往下看。赋文里引经据典,佶屈聱牙,她读得慢,才读到半截就有众多不明白之处,只得烦恼地从头再看一遍。 隔着溪流,对岸的荀九郎见她反覆再三地翻阅,素手久久未释卷,应该是极喜爱此篇赋文,心潮澎湃之余,不顾矜持地一口饮尽杯中酒,白皙清俊的脸颊登时红了一片。 荀玄微收回视线,姿态闲逸地斜倚在案边,手里握着玉杯。 「京城官场劳碌,许久未作诗文。吾家九郎才思敏捷,流水席间落笔成赋,风流蕴藉,前途不可限量。」说罢随意抿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阮朝汐。 阮朝汐并未在席间吃用多少。只略用了几筷子菜,喝了两杯酒,保持着无可指摘的端雅坐姿,手捧着赋文反覆通读,看得极专心的模样。 陈夫人的眼角余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直到这时,始终淡淡的神色终于舒缓下来。 一场溪边的流水花宴,从开始到结束并未花费太久时间。 阮朝汐莫名其妙从清源居被拉出来吃了一场赏花宴席,席间吃了个半饱,又匆匆结束,被拉回清源居。 来时跟车的是荀九郎,归程时由荀玄微亲自护送。 两辆牛车齐头并进,白蝉撩开车帘,显露出阮朝汐侧坐的身影。几尺之外的另一辆车里,荀玄微撩开碧纱,闲聊般询问起她, 「刚才九郎即兴作下的赋文,十二娘来回通读了三遍不止,可是喜欢?」 阮朝汐摇头,实话实话,「辞藻华丽,蕴藉风流,实属少见的佳文。是我自己有问题。有些词句典故不知出处,之前东苑进学时未曾通读过,我反覆琢磨,依旧看不太明白。」 荀玄微问话时噙着一抹从容浅笑,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人也顿了顿,有片刻没答话。 车轮滚动的声响里,他抬手,无言按了按眉心。 「九郎这篇赋文里,用典确实过于冷僻,有炫技之嫌。这些冷僻典故,得空了给你补起来。」 阮朝汐默然点头,又听他说道,「少年时写诗文辞赋,大多偏重文採风流,喜爱华丽辞藻。等他入仕几年,见多了红尘悲欢,沉下心思再写赋文时,便不会看重辞藻了。你得空可以看看阮郎这几年写的新辞赋。一首《伤离别》,极动人心魄。」 阮朝汐还是默默点头。 她原以为今日的训话到此时就该结束了,正要吩咐白蝉放下窗纱,不料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又继续问她,「你看九郎此人如何?」 阮朝汐不假思索,应声回了句,「不如何。」 话音未落,对面的视线便注视过来。 「你可知道,九郎是三房嫡出儿郎。他母族陈氏在士族间的名望高远。虽然家族担忧九郎年少,目前只让他在阮郎麾下任职一个小小的文掾。但九郎文采斐然,去年乡郡议品,给他议了极少见的灼然二品,又有他母族的助力。等九郎正式入仕后,前途不可限量。你想好了再答我。」 阮朝汐听完了,但她并不觉得荀九郎前途不可限量与她有什么相关。回答的依旧是那句,「不如何。」 对面窗边的碧纱落下了。 白蝉放下窗帘,跪坐在角落边,重新打起了络子。 但她打络子的同时,时不时悄然瞥过来一眼,目光里带着担忧,又带着思索。 阮朝汐也在思索。 今日这场莫名其妙的流水花宴,实在不寻常。 她越想越觉得,似乎有几分像七娘口中提起的,大族之间安排的相看宴。 由家族长兄阮荻带领着,对她有养育恩情的荀玄微做陪客,荀九郎的母亲陈夫人赠了见面礼,难不成的给她安排相看的……是荀九郎? 头上的凤头金钗沉重不堪,她把金钗拔下,抛掷在案上。白蝉惊得急忙起身,把金钗好好收入匣子里,放在角落处。随着那匣子,阮朝汐又看到了远远扔在角落里的诗文集,目光里又多了一层烦恼。 她觉得自己多心了。 以她的阮氏旁支女的身份,门第并不登对,配不上荀氏大宗嫡子荀九郎。 陈夫人今日虽然言语亲切和蔼,但始终矢口不提她的旁系出身,更未询问一句她母族的来歷。就算今日是两家相看宴,陈夫人应该未相中她。 想到这里,阮朝汐绷紧的心神放轻松了些。 她的前路未知。如果被阮家送去歷阳城里,做那毒蛇的侍妾,她宁死也不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如今办了一场相看宴,阮家或许没有把她送做侍妾的意思。但嫁入荀氏壁,荀九郎做她的夫婿,侍奉陈夫人那样的舅姑,于她来说算是高嫁,却也不她想要的那条前路。 牛车停下,阮朝汐心事重重地下了车。 荀玄微在院门边等候。 他只是护送她回来,自己并不进院落,在暮色里见阮朝汐提着长裙摆迈进门槛,简短叮嘱了句,「早些休息。过几日或许还有宴席。」转身便要登车离去。 阮朝汐站在门槛里,把人叫住了。 乌金坠落西山,荀氏壁的院墙又高,浓灰暮色早早地遮蔽了各处角落,灯影摇曳下的面孔显得不真实。 阮朝汐不喜欢暧昧猜度,似是而非。她从小遇事便喜欢寻个笃定分明。 她拢着裙摆,重新从院门里出来,站在荀玄微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今日的宴席,可算是相看宴?」 荀玄微转过眸光,对她单刀直入式的迎面直问,并不觉得怎么惊讶。他其实早就在等着她问了。 「算是罢。由你长兄和我做主安排。」他浅淡地笑了下,也同样平铺直叙地回答,「原本替你安排的不是九郎,而是荀氏庶出儿郎里最出色的一个。你也知道,以你的旁支出身,和九郎是不般配的。」 「但九郎听闻了消息,苦苦求他母亲,才有了今日我那三叔母陈夫人赴宴。」 猜疑终于被证实,阮朝汐不安了一路的心神反倒定下,她极镇定地应答,「多谢三兄和长兄的安排。我和荀九郎确实不般配,不必勉强。让此事过去吧。」 「此事过不去。」荀玄微噙着惯常的清浅笑意,说出的话却冷静到近乎寒凉。 「平卢王殿下单独给你递下请帖,邀你下月入城游玩。歷阳城是平卢王经营多年的地盘,你一旦入了城,从此去向如何,能不能出城,再也由不得阮家作主了。阮郎为此事急得夜不能寐。你若想推拒请帖,只有在邀约日期到来之前,提前定下婚事。」 「今日相看的九郎,和你身份差异确实不般配。但九郎对你极为有意,他母亲虽不甚满意你,但九郎是她独子,陈夫人对你爱屋及乌。你从小在云间坞长大,和荀氏结下极深的渊源,教养你长大的又是我的傅母。因此今日归程时,陈夫人并未直接回绝阮氏。稍做转圜,这桩婚事不是不能促成。」 阮朝汐听那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极冷静地替她剖析高嫁的种种好处。 明明是清风徐来的凉爽初秋天气,她站在院门的穿堂风中,身上穿着的绫罗衣袂飘摇,却仿佛被一张无形大网从头顶笼罩到底,渐渐地不能唿吸。 「坞主。」她突兀地唤了一声。 荀玄微停下剖析言语,耳边传来的称唿让他微皱了眉。「与你说过了许多次了,阿般。如今的云间坞主是我二兄。再这样称唿不妥当。」 阮朝汐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是固执地唤旧日称唿。 「坞主。我……还有没有别的路?」 各处灯笼都陆续亮起,灯火照耀阮朝汐的姣色面容。她已经长大了,纤秾合度的体态显露出少女的柔美,眉眼精緻不似人间,朦胧灯影笼罩下,倒更像是误出山林的精怪。 柔美的眸子亮如夜星,眉心微蹙,似踏入陷阱却拼力求生的小兽。 「坞主,我不喜欢。除了被送入歷阳城,除了赶在入城前随便找个人定下婚事,我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穿堂秋风颳起荀玄微的衣摆,他沉静如幽潭,回答直白到近乎冷酷。 「没有旁的路了。阿般,你应当知道,身为女子,又不幸生在这乱世,本就没有太多的路给你们走。如果你不想入歷阳城,做那位殿下身边侍妾,那么高嫁入荀氏,让喜爱你的九郎做你夫婿,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阮朝汐站在风里不肯走。她唿吸急促,绷紧了小巧的下颌。 「一定还有别的路的。坞主,我从小入东苑,跟随杨先生刻苦学文。按照坞主的吩咐,寒暑苦练得一手好字。后来入了西苑,沈夫人日夜督促,我又学了女红,女诫,行止仪态,我甚至还苦练了琴。我连琴艺都不比七娘差了。我一定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起了夜风,穿堂风渐渐大了。院门久未关闭,门里的年轻家臣们和白蝉、银竹,焦虑不安地远远等候着。门后阴影各处传来窥伺的眼神。 荀玄微站着院墙边,整个人陷入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人在暗处,抬眸打量着明亮灯火下站着的阮朝汐,从她发间消失无踪的凤头金钗,到她笔直站着不肯挪动的身影,不自觉掐入她自己掌心的绷紧的指尖。 「十二娘。」 荀玄微换了称唿,极冷静地打量着她。 「你确实在云间坞学了很多,得到了极妥善的教养。乡郡富有才名的杨斐为你开蒙,我的傅母沈夫人亲自教导你。你落笔的字品出自陈留阮氏家学一脉传承,你的琴艺承袭自豫州名师。你虽不幸失了父母,但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若非云间坞里看顾教养的那五年,以你的阮氏旁支女出身,你绝无可能高嫁入荀氏。」 「十二娘,你须知道,世道艰险,你的前路原本就没有几条。歷阳城的邀约堵死了你其他的路,如今时间急迫,嫁于荀九郎为新妇,已经是你为数不多的前路里的康庄大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阮朝汐僵立在原地。 耳边传来的清冽嗓音,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她站在明亮的灯火里,璀璨灯光映照着她的唿吸渐渐急促,眼眶中渐渐起了雾。她蓦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墙下暗处站着的颀长身影。 细微木屐声响起,荀玄微镇定自若地从阴影里缓步走出,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大袖展开如山中青鹤,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清幽眸光往下,俯视着她蕴起雾气的双眸。 「听明白了没有?」他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就回屋去。九郎的父族母族都是望族出身,才华过人,未到弱冠年纪便被品议为灼然二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想高嫁入荀氏、做九郎的新妇,是时候投其所好,捡起诗文古籍用功苦读了。」 阮朝汐深吸气,把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哽咽声硬咽了回去。她站在灯下,强忍着眼眶里蕴满的雾气,仿佛出声落泪便输了,无声无息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没有落泪。 只是舌尖处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嘴唇被她硬生生咬破了,一丝突兀的血迹覆盖住莹润唇色,她抬手抹去了。 李奕臣在门后站着,再也无法忍耐,勐地拉开门,提着灯笼就要出去接人。姜芝踢了他一脚,低声道,「少惹事!让白蝉去。」 李奕臣手一松,姜芝接过他手里的灯笼,递给了白蝉。 白蝉提着灯笼,低头走到院门外对峙的两人中间,恭谨福身行礼,把灯笼双手奉给阮朝汐,「天色不早,奴迎十二娘回去休息。」 阮朝汐本能地把灯笼接在手里,人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荀玄微转开视线,沖白蝉颔首道,「确实不早了,把人接回去,早些歇下罢。」转身登车离去。 车轮滚动声响起,牛车平缓远去,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阮朝汐死死盯着远处牛车的目光这时才收回,往下盯住手里提的灯笼。 夜色黯淡,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灯光模煳不清。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 白蝉走近身侧,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表情,「十二娘,天色晚了,回去罢……」 「你先回。」阮朝汐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自己走一会儿。」 灯光昏黄,她独自提灯走在庭院中。巨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她身上,遮蔽她前方的路。 平静安宁的仲秋庭院里,华裳少女提灯缓行。多年教养出的平稳举止,隐藏住剧烈动盪的内心。 无边无际的郁气从心底汹涌瀰漫,升腾到四肢百骸。内心浮起的疑问挥之不去。 凭什么。 凭什么如此的冷静笃定,又如此的不容辩驳。安排好了一切,连一句商量都没有。 她在人世间颠沛流离走一遭,阿娘拉扯着年幼的她躲避战乱,带着她从千里之外的司州逃难来豫州。在豫北大城里冻饿到路都走不稳当,被牙人捧着米粮追在身后哄着劝着,引诱阿娘卖了她。 她至今还记得牙人婆子缀在身后不肯走,花言巧语地劝阿娘,「你留不住她的。这么小小年纪,跟着你受苦,一两日就饿死了,可怜了这幅天生的好相貌。不如现在把人给老身,老身担保你,好好把小丫头养着,养她到大。以后少不了她的富贵。」 阿娘挥舞瘦弱的手臂,病弱身躯爆发出令人惊异的的力量,激动地赶走紧缀不舍的牙人婆子,回头抓起一把泥就往她脸上涂抹,边哭边和她说,「人的一辈子太久了。你的年纪太小了。阿般,你的一辈子长着呢,好日子还在前头,阿娘不能断了你一辈子的前路。」 年幼的她被阿娘紧紧抱在怀里,「阿娘应允了你阿父的,现在卖了你,以后下了黄泉地府,叫我如何去见你阿父。阿般,跟着阿娘好好活。」 她们分食了最后一点粗糠,生出点力气,绕着城寻河流。 大冷天的,女人带着孩子在冰冻的河面上发狠敲冰,冒着掉河的风险敲开薄薄冰层。 侥倖她们身子轻,冰层未断裂,她们从冰下的河水里捞到了鱼。年幼的她活下来了。 人的一辈子真的太久了。她跌跌撞撞活到如今,才不过十五年。 她的一辈子长着呢。 提灯缓行的少女在梧桐树下停步,抬起玉色皎洁的面孔,盯着头顶投下巨大阴影的粗壮梧桐。 「凭什么。」 安静的庭院里,阮朝汐喃喃自语,「凭什么三言两语,就替我做主,定下我一辈子的路。」 「我不服。」 第49章 阮朝汐人在屋里, 细绫帐拉下。 白蝉坐在帐外,好言好语出言宽慰,「郎君的话虽然不动听, 但确实为了十二娘好,字字句句为十二娘着想。九郎君是荀氏三房嫡出, 去年乡郡清议,只出了九郎君一个灼然二品, 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宽慰的话未说完, 帐子蓦然被人从里掀开了。 阮朝汐趿鞋下床, 表情异常平静, 脸上没有泪痕,并未像白蝉所想的那样躲在里头哭。 「不必再说了, 白蝉阿姊。」 白蝉惊愕地抬头望她。 阮朝汐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硬, 放缓了声气, 对白蝉说, 「天色晚了, 连累你担忧, 我已好了,睡吧。」 白蝉不肯退出去,坚持留下看顾她。 月华如水, 梧桐巨大的阴影笼罩地面。阮朝汐凭窗凝视着夜色下的庭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她的目光望向西北方向。 阮氏壁的院落四面都是高墙,遮蔽住了远眺的视线,也让投射在庭院的阴影格外地大。 在她目光不能所及处,云间坞就在阮氏壁的西北方向。那片地势险峻的山川清涧,承载了她幼年所有的美好回忆。 越过豫州西部陡峭的山地, 再往北…… 豫北方向通往司州。 阮朝汐关了窗,回身翻箱倒柜, 翻出一件压箱底带出来的东苑青色袍服。 前几年她还不太大的时候,按照荀玄微的信里叮嘱,继续跟着杨先生在东苑里进学。 杨斐记挂着男女大防,避免东苑童子们生出别样心思,重新给她发了袍子,要她换上东苑的小郎君文袍才准进学堂。 一年年的,直到她十三岁来了癸水,从此不再是女童,写信通禀京城那边,彻底停了东苑进学。 十三岁时,她个头已经抽条了。当年做给她的东苑小袍子至今还能穿。 白蝉停下手里的女红,惊愕地注视过来。 「这件衣裳怎的带出来了?」 「我放的。」阮朝汐换下繁复华美的长裙,换上青色直裾袍子,腰带沿着纤细腰身一圈圈扎紧。「气闷时想去吹吹风。换身袍子不引人注目。」 白蝉嘆了口气,没有拦她。 昏暗夜色中,阮朝汐开门走入庭院,站在高大的梧桐树阴影里,做出仰头观望的神色,嘴里轻声唤道,「李大兄。」 李奕臣整个晚上都坐在梧桐树下,背靠着树干不动,声音从树背后传来, 「阿般,我在。」 阮朝汐抬手抚摸粗糙树皮,声音压得更轻,「刚才门外的说话你都听到了?我不痛快。」 「这里让你不痛快,我带你回云间坞去。」 李奕臣靠在背后树干,满不在乎地说。 「牛车是云间坞的,看守牛车的都是我们的人。明早叫陆适之换身打扮去前院寻十二郎。有十二郎帮忙,再叫姜芝编套哄人的话术,我们有八分把握可以叫开坞门。」 「人多眼杂,去树上商量。」 脚上穿的鞋不合适攀登,阮朝汐把一双高履扔在地上,只穿着足衣,以这个年纪小娘子极少见的灵巧姿态,轻轻巧巧地攀上了树干。 令人窒息的高墙和阴影在她视线里消失了。 辽阔的大地如千里画卷,夜笼星野,丘陵起伏,在她面前徐徐铺陈开。 初秋爽气的风,从枝头高处唿啦啦吹过,吹乱了她额边的一缕鬓髮。 阮朝汐眺望着西北方的大地,视野尽头,隐约有高耸巍峨的巨大山脉,横亘在豫州和司州地域之间。 身侧传来极细微的动静。 她侧身往下看,李奕臣蹭蹭蹭爬上了树,捡了距离她不远的一支粗壮枝桠,靠着树干坐下了。 「这儿说话肯定没人能听见了。给个准话。」李奕臣的眼睛也盯着远方,手肘搭着膝头,大喇喇地说, 「要不要走?要走的话,我回去跟他们两个商量下,明早就走。」 阮朝汐看向他的方向。 「走去哪里?」她极冷静地说,「不能回云间坞。荀三兄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荀九郎,听他的意思,再不会转圜了。回去云间坞的话,我还是会被送回来。」 李奕臣也转过视线,少年人的眼睛里不见丝毫畏惧,在夜色下亮如鹰隼, 「那你拿个主意,往哪儿走?」 阮朝汐的目光又望向了西北方。 「上次为了偷跑去歷阳城的事,你已经被关了一次了。你不怕?」 她清晰地剖析厉害,「你们三个虽然住进了南苑,却至今未上家臣的名册。这次我再偷跑出去,你们几个被我牵累,只怕做不得荀氏家臣,要被驱逐出去了。」 李奕臣嗤笑,「我怕什么。看看霍大兄,说起来是郎君身边最得力的家臣,说召来就召来,说罚还不是就罚。家臣是什么,家臣就是郎君身边养的猫儿狗儿。」 阮朝汐吃惊地转过脸,「嘘~小声些。」 李奕臣毫不在乎地往下说,「说真的,阿般。我们留在云间坞的三个,只跟在郎君身边教养了一年,却在二郎君的眼皮子底下教养了四年。上头两位郎君面和心不和,像我们这样的,就算入了家臣册子,也远远比不上跟随郎君去京城的那三个。我们仨叫『弃子』,知道吗?」 他扒拉一根草叶子塞进嘴里嚼,嘀咕着,「犯事就犯事,驱逐了就驱逐了。至少你痛快了,我心里也痛快了。天广地大,去哪儿不是去,总好过眼看着你一辈子不痛快。」 阮朝汐惊嘆地看着他,「这么一番大道理,你自己想的?李豹儿,你出息了。」 李奕臣脸皮一红,「姜芝那小子只要夜里睡不着,就会把我们仨挨个踢醒,乱七八糟地说给我们听。」 他抬头看看天色,一轮弯月过了中天,催促道,「不早了,要做决定尽快。夜里睡个囫囵觉,明早好安排行程。」 阮朝汐摇摇头,「弃子之类的话,别乱说。你们是东苑杨先生盯着教养出来的,五年辛苦进学,别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再看看。」 李奕臣不以为然,「我们这些弃子还能有什么前程?反正本领学成了,跟哪个郎君不能跟。阿般,他们两个跟不跟不好说,至于我自己,你去哪儿,我跟去哪儿。路上还有个照应。」 阮朝汐思忖着,从枝桠上起身,准备原路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李奕臣比她动作更快,豹子似的几个矫健攀越,轻风般地到了树下,摆出接她的姿势,动作比当年的燕斩辰更利落。 阮朝汐的视野里残留着李奕臣轻盈利落的动作。他是东苑最近几年出的武学天赋最好的少年。 她只在刚入坞壁那一阵,在东苑断断续续上了几个月武课,学到的功夫刚够翻个围墙。 她搬入西苑之后,武课自然戛然而止。继续进学武课的姜芝和陆适之两个,当年远不如她利索,现在身手都很不错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击中了她。 昨夜院门外,荀玄微云淡风轻对她说了一句话,她听的当时不觉得什么,直到花费了整夜,她终于回过神来。 他对她说,「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日夜交替的时刻,阮朝汐站在晨曦微明的枝桠高处,望着远处天幕。 是谁当初在五彩晕光的书房里,手把手地教她练字,耐心告知她,学人写字是一项极大的本领。她若学成了,成就不亚于霍清川之文才,徐幼棠之武学。 她这五年日夜不辍地苦练,笔下书法大成,杨先生也赞嘆不已。 每年新年,她总幻想着,等坞主回来。就把自己的本领展示给他看。再问他,自己已经学成,如何能帮得到他,如何回报云间坞的养育恩情? 东苑进学,西苑教养,日夜苦练,学到所有的本领,原来只是为了嫁人? 骗人。骗人。 她感到巨大的荒谬,被信任的人欺骗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以及从心底升起的,越来越明显的愤怒。 她站在枝头高处,山风唿啦啦吹过她髮鬓,暂时吹散她满腔的愤怒。她低头看了眼下头等候接她的李奕臣,她的一举一动,牵扯到身边这几个,要想好,不能轻举妄动。 她从枝桠间跳了下去,李奕臣稳稳地接住了她。 —— 阮荻是午后过来的。 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这几日心神紧绷,家族给他带信,歷阳城里那位煞星给他带信,各方来人找他打探动向,他在几方势力间辗转挪腾,几乎被拖垮了。 如今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 「十二娘,听我说。事有转机。」阮荻兴沖沖拉着阮朝汐在书案边对坐下,门窗紧闭,摆出密谈的姿势。 第一句话直截了当就说,「你可知自己的生辰八字?速速写给我。」 阮朝汐一惊。堪舆两家小儿女的八字,是正式议亲之前的必然一步。 「你的出身和九郎不甚般配,九郎母亲原本不肯点头。但是一来,九郎意甚坚决,令他母亲动容;二来,你是由你荀三兄亲自领进云间坞,又在云间坞教养长大,九郎的父亲点了头。」 他感慨地笑嘆道,「这桩亲事能成,你荀三兄助力甚多,他今日出坞了,等他回来,你要当面谢他。」 阮朝汐面无表情跪坐在原处,唇线抿成直线,一言不发。 阮荻心神畅快,并未察觉异样,迭声催促她书写八字,阮朝汐慢慢地抬手研墨。 「荀三兄出去了?几时回来?」 「出去访友。刚出的坞门,我送了他便来你这处。一两日后回返。」 阮荻随口道,他记挂着另一桩心事。 「若八字合适,两家便要纳彩,问名。你父亲的衣冠冢,已经安置在阮氏祖坟,并无什么好说的;但你母亲的坟头至今落在外头,极为不妥当。我和你荀三兄商量好,会尽快把你母亲的坟也迁入阮氏祖坟,和你父亲合葬一处。」 他一番话未说完,阮朝汐已经霍然抬头。 「不妥当。」她出声阻止,「母亲临终时的遗愿,我越想越觉得,应该是想回司州故乡。这么多年,我没能带母亲回司州已经是不孝。迁坟这么大的事,如何不和我说。」 阮荻不以为然,「你母亲孤零零的葬在青山之间,才是不妥当。自然是和你阿父合葬在一处为好。男方问名时,问及你的父母双亲,也不会再有疏漏。此事不必再说,我已写信去阮氏壁安排了。」 「对了,你母亲的墓碑太过简陋,你荀三兄写了一份新墓志铭。你过目一下。这两日就要紧急找石匠勒石刻碑了。」 阮朝汐接过书笺,迎面第一行的墓碑勒名,不是她看熟了的 「先妣李氏」,竟然被换成了六个大字:「先妣泰山羊氏。」 阮朝汐:「!」 「当真是荀三兄写的?」她怀疑地检验字迹,「我母亲的姓氏写错了。是李氏,不是羊氏。」 阮荻看她的眼神带了怜惜。 「这么多年了,他竟未和你说?哎,只怕是觉得你年纪还小,想等你长大再说。」 手指着「泰山羊氏」,「你母亲出自泰山羊氏,乃是京畿一带出名的大姓。和你父亲当年在京城从小议定的亲事,原本就是一对青梅竹马。只不过十几年前京城换了天子,连带着司州动盪。泰山羊氏举族南下避祸,族人四散。你阿娘应是跟随着你阿父奔逃出了京。」 阮荻嘆了口气,「你阿娘的遗物,当年我仔细查验过,确实是泰山羊氏的高门出身。你阿娘说她姓李,唔,应该是羊姓过于少见,为了避祸的缘故。换了个寻常姓氏。」 阮朝汐的目光垂下,紧盯着陌生的「先妣泰山羊氏」六个大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纸笺上还有许多行小字,写的是她母亲的墓志铭。阮朝汐凝目定神,仔细去看墓志铭。 同样是出自荀玄微的亲笔,极清雅舒展的好字,文采斐然,陈述了墓碑主人:一位出身泰山羊氏的高门娘子的生平。 出身贵重,教养优渥,嫁予陈留阮氏子:阮芷为妻,实乃天地佳配。育有一女,极尽疼爱。夫君既丧,操持家务,教养幼女,贤良淑质。无奈天不假人,病逝于豫州。文辞华美动人,极尽赞美之能事。 阮朝汐读着读着,唿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荀玄微。她朗月清风的荀三兄。豫州人人称赞、极善筹谋的荀郎。 他不止安排好了她这辈子的前路,他连阿娘的身后路都安排好了! 什么泰山羊氏,教养优渥,大族出身,全是假的!阿娘姓李!母家人丁单薄,阿娘和她多次说过,自幼没了爷娘,只剩个兄弟! 阿娘带着她过了一辈子苦日子,临终前心心念念司州故乡。她不仅没能带阿娘回去,还要眼看着她顶个陌生姓氏,刻上不知所云的墓志铭! 灯火摇曳,阮朝汐的唿吸在火烛中越来越急促,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阮荻瞧她脸色不对,困惑地拿过纸张,「可是何处写得不妥?你说说看,我去找从简再商议。」 阮朝汐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头升腾瀰漫的怒火暂压下去,不动声色说,「并无什么不妥当处。荀三兄亲笔撰写的墓志铭,锦绣文章,阿娘看了也会欣慰的。」起身开门相送。 阮荻出庭院时,欣慰地和她畅说了一路,这次两边结亲,简直是天赐的绝妙安排。 不止加深了两姓情谊,难得的是荀九郎自己对阮朝汐有意,以后必定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既然两家议定,下个月也不必再理会那位煞星的请帖了。 阮朝汐淡漠听着,直送到院门口时,她才开口提出要求,「迁坟之前,可否让我再去一次母亲的坟前,当面告知此事?免得母亲惊扰不安。」 阮荻倒是不反对。「是该如此。时间紧迫,你尽快挑个日子。」 阮朝汐垂眸望着青石地,「明日清晨即可出发。」 送完阮荻回来,眼看着院门关闭,阮朝汐回身时,姜芝站在几步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陆适之蹲在树荫下,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她听。 「牛车昨晚才查验过一遍,磨损的车辕辔头都新换了。犍牛养得膘肥体壮,一天赶百里山路不成问题。」 阮朝汐站在庭院中央的树荫下,抬头细碎阳光。李奕臣从树干后转过来,一挑眉。「怎么说。」 「先去看看母亲。」阮朝汐肯定地说。 「上次去歷阳城连累了你们三个,这趟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明日的行程,我好好想想——」 几乎与她说话的同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响。 「什么人!」李奕臣隔着门高喊,「门被人踹坏了,还没修好!莫再敲了!」 钟少白在门外高喊,「好小子又是你!还是我!我今天是白日里来的,开门!」 阮朝汐神色忽地微微一动,看向门外。 她沖李奕臣点了点头,李奕臣过去开了门。 阮朝汐下了庭院台阶,钟少白正好心急火燎地过来,「那么大的事,所有人都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唯独你这边毫无动静!你别不信,我不会骗你,歷阳城给你单独下的那张请帖,十成十是真的——」 「请帖的事确是真的。我家长兄和荀三兄已经来找我说过了。」 阮朝汐站在树荫下,直截了当和他说,「我这边被安排了相看宴,相看了荀九郎。主持宴席的是九郎的母亲陈夫人。刚才长兄过来,要走我的八字,应该在准备庚帖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钟少白倏然哑了声。 气势汹汹的少年,就像迎面遭遇了一场急雨的落汤鸡,站在原地陡然发起了怔,一双漂亮上翘的瑞凤眼睁着老大,露出过于震惊而茫然的神色。 他不说话,阮朝汐也不说话。 半晌,钟少白急促地喘了口气,咬牙转身便要走。 阮朝汐心里有了计较,看了眼李奕臣,李奕臣意会,大步过去,伸手一拦。钟少白蓦然发飙,「别拦我!」 他转过身来,气得眼角都发红,满脸愠怒,唿吸急促。 「你都和荀九郎相看过了,他是乡郡去年唯一一个『灼然二品』的高才,我不过是倚仗家世勉强评了个二品。我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你去找荀九郎便是,拦我作甚!」 阮朝汐站在原地,平静和他说,「荀九郎虽然是灼然二品的高才,但我和他并不相熟。有事还是想要找你帮忙。」 钟少白的满肚子火气忽然像是漫天下了场大雨,熊熊山火熄灭了干净。 他闪电般转身回来,步子轻快地几乎跳起,偏要压抑着激动,强作镇定说,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家世二品,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十二娘的。但说无妨。」 阮朝汐道:「七娘上次求我带她去歷阳城,我原本是不应的。后来她说,家里在给她相看了,她不能在出嫁前,连个近处的歷阳大城都未去过。因此我带了她去。」 「是啊。」钟少白纳闷道,「此事我知道。」 「如今轮到我了,十二郎。家里也在安排我相看了。我也有个去处,想要出嫁之前去看一眼。十二郎,你帮不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钟少白毫不迟疑,立刻拍胸脯应诺,「七娘的事我能应,你的事我如何不能应?十二娘,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说吧,你要去何处?你只管说,我只管送你去。」 阮朝汐抬头直视他。听说荀玄微出坞壁的那一刻,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去处比歷阳城远。不必你相送,只求你帮忙遮掩一两日。」 「一两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我行踪,对我长兄只说不知。若是荀三兄问起——给他指条错路。」 第50章 第二日清晨, 牛车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行祭扫。阮朝汐按部就班地起身洗漱。 昨晚穿的青色小袍子被白蝉抱着拿出去洗。阮朝汐叫住她,把衣摆上沾染的污渍指给她看。 「夜里不知道蹭到什么东西, 竟沾上了许多绿色的汁液。衣服本就是青色的,劳烦白蝉阿姊叫人清洗时, 仔细指出污渍,盯着洗干净。这身衣裳我还想穿。」 白蝉打量着说, 「确实不容易洗净。我去盯着浣衣娘子那边。」抱着袍子出去了。 银竹惯例送来早晨的酪浆, 阮朝汐如常地一边练字一边喝完了整盏。 把空瓷盏放回短案, 沖银竹笑了笑。「朝食想吃点水引饼。就是做起来费工夫, 劳烦银竹阿姊。」 「奴的本分事,十二娘稍候。」银竹捧着空盏退下了。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 阮朝汐立刻起身, 快步出了院门。 牛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李奕臣坐在前头驾车的位子, 姜芝和陆适之跟车。 「驾——」李奕臣一声吆喝, 牛车平稳起步, 沿着青石道出前院时, 正遇上整装待发的钟氏车队。 钟少白带着数百钟氏部曲,坐在路边的牛车里,大声打招唿, 「来的是不是十二娘的车?十二娘,你要去何处?」 阮朝汐掀开车帘,露出小半精緻的下颌,「今日禀了长兄,带了些祭品香烛, 去母亲墓前祭扫。十二郎去何处?」 「在荀氏壁待着无趣。趁外兄这两日不在,清晨禀了荀氏叔伯, 赶紧回钟氏壁。」路边人来人往,钟少白当众随口笑答,附近许多人听了去。 像是突然起了兴致,他漫不经意道,「山路崎岖,还是多些人一起走的好。十二娘,你母亲的墓地离这里不远罢?我顺道送你一程。」 「是不远。几十里山路,半日就到了。」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那就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传令下去,片刻后,云间坞的牛车混编入钟氏车队,大车小车浩浩荡荡,一同出了荀氏壁的坞门。 ——— 犍牛果然养得油光水滑,几十里山路,不过是小半日脚程。 天蒙蒙亮时出发,不到晌午,已经到了三岔路口。 李奕臣今日坐在赶车的位置上,熟练地一拉辔头,牛车往西边山道平稳行去。 阮朝汐坐在车里,提前准备好的祭扫用具放在手边。 车队停下了。 「到了。」钟少白跳下车,敲了敲车壁,「祭扫得快些。天黑了不好赶路。」 阮朝汐提着竹篮供物,沿着山林小径走向山坡高处的坟冢所在处, 她短短半个月前刚来祭扫过。香烛和鲜果还在墓前。质地坚硬的黑石墓碑上,依旧是她十二岁时亲笔写下的四个大字:「先妣李氏」。 阮氏很快就要来迁坟。等阿娘的坟冢迁入了阮氏壁,就会更换上新的墓碑,正面铭刻上陌生的「先妣泰山羊氏」,背面会刻上斐然文采的墓志铭,出自荀玄微亲笔,铭刻记录墓碑主人:一位出身泰山羊氏的高门大姓娘子的生平。 阮朝汐如今长大成人,早已不像小时候那么天真了。 她阿娘如果是士族娘子出身,荀玄微又何必抹去她的真实生平,杜撰出一个泰山羊氏女。 他多半已经查清楚了她阿娘的身世,阿娘果然不是士族出身。 如果不是士族出身,又跟阿父有了她,极有可能,阿娘向幼年的她隐瞒了人生难堪的一部分。 她或许和阿父并无婚嫁之约,只是个庶民出身的……侍妾,女婢。 阮朝汐抬手,珍重小心地抚摸着墓碑。触手冰凉光滑。 她跪倒在墓前,把竹篮里的供物一件件供奉在墓前,闭上眼,凑近过去,额头碰触在冰凉的黑石上。 「阿娘。」她无声地在心里祝祷,「他们要给你安排一个假的身份,让你顶着假姓,将你迁移到阮氏壁,和阿父的衣冠冢合葬了。阿娘,你的在天之灵,究竟是会欢喜,还是会忧惧?」 山风吹过耳侧,草木寂静无声,阵阵风声里似乎裹挟着嘆息。 「应该不会欢喜罢。」阮朝汐低低地嘆了声,「墓碑姓氏都改了,也不知以后的供奉,阿娘能不能收到了。」 「当初阿娘带着只有几岁的我,只凭一双脚板也从司州走到了豫州。如今我长大了,比起阿娘当初的境遇好了不止百倍。阿娘当年可以,为何如今我不可以。」 「阿娘在天上莫要忧惧,女儿要回司州故乡了。如果查明阿娘的身世不是什么泰山羊氏女,我再回来豫州,秉明各方,把墓碑换回阿娘的李氏。」 她放下空竹篮,站起身来,山风唿啦啦吹过她的衣摆,细碎阳光从头顶枝叶空隙照在她脸颊上,她不觉得冷,只觉得神清气爽,下山的脚步越走越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走罢。」她轻盈地跳上牛车。 按照之前的安排,车队驶下山道,在数里外的三岔口处改换方向,并不回荀氏壁,而是西北方向的陡峭山道上走。 钟少白这时得知,阮朝汐所说的「比歷阳城更远」的去处,竟然是直出豫北,奔赴司州。 这辈子头一回犯这么大的事,心里三分紧张七分刺激,人坐不住牛车,索性换骑了一匹骏马,跟着阮朝汐车外,矜持地抬手敲了敲车壁, 「十二娘,你这回要去的地方比七娘那次远多了。等外兄过几日得了消息,只怕要写信去钟氏壁找我算帐的。」 阮朝汐心里不是不感激的。她原只想钟少白替她遮掩一两日,没想到钟少白人足够义气,连钟氏壁都不回,坚持要护送她去司州。 她隔着车帘真切地道谢,「十二郎高义,阿般铭记在心。」 钟少白不依不饶地要人道谢,等少女轻柔动听的道谢声真的传进耳里,他的耳朵却红了。 他不自然地咳了声,都忘了车里的人看不见他,冲着车帘连连摆手,「别跟我客气。外兄毕竟不是钟家人,他最多写信骂我一顿,奈何不了我其他。我也没去过司州,正好跟你一同去游歷一番。」 他随即兴致勃勃地问起,「司州地方可不小。你打算从哪边走?」 北上司州的路径,阮朝汐这几年在心里早就描摹了千百遍,应答得毫不迟疑。 「豫北。先去豫北,再过两州交界,西入司州。」 ———— 天色晚了。 暮色天光里,守候在道边的车队安静无声,数百匹战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迈着步子,偶尔传来几声嘶鸣,惊起林中寒鸦片片。 坡顶高处,空旷山风唿啦啦吹来,织金袍袖在风中展开,露出玄色锦袖缘。 霍清川站在荀玄微身侧,注视着山脚下的无人山道。 他们昨日午后出坞,一路疾行,路上经过好几处岔路口,岔道通往中原四野,最后黎明前到达此处山坡,停到现在。已经原地等候了整日了。 他也不知,郎君在这处荒僻山野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天色晚了。」 霍清川极谨慎地提醒了一句,「此处荒僻,入夜后恐有狼群。郎君若有离去的打算,现在原路回返,天明时应可以回荀氏壁。」 荀玄微站在暮色里,视线依旧凝视着山道尽头,平静道了句,「再等等。」 乌金坠落,天色彻底黑下去了。 霍清川传下荀玄微的吩咐,不许点起火把。不许有任何惊扰山林鸟兽的动作。山道边来回踱步的数百骏马齐齐上了马嚼子,数百轻骑陷进暮色黑暗里,除了马蹄践踏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几乎和身侧的山脉融为一体。 临近二更天时,山道远处传来了一点火光。 有车队在夜里疾行,顾忌着两边山林可能会出现的勐兽狼群,在夜间点亮了火把。 滚动的车轮声越来越近了。钟氏是豫州有名的大族,钟氏车队装备自然精良,火把明晃晃地映照出随行部曲全身披挂的皮甲和武器,部曲各个精壮,配有长矛腰刀,浩浩荡荡有数百众。寻常山匪和溃兵小队即使有心劫掠,看到钟氏车队的阵势也会悄然退缩回去。 荀氏和钟氏交好,霍清川一眼便看出来的是钟氏车队。 他轻声询问身侧之人,「不知车队出行的是哪位钟氏郎君。我们可要上前招唿?」 钟氏车队已经行近了。 他们并未发现两侧山林黑暗里蛰伏的数百轻骑。 车队打着火把,穿过山谷夹道,走到了荀玄微站立的山坡下方。 下方火把的红光,映亮了山坡上方荀玄微皎如白玉的侧脸。 他凝视着下方毫无察觉前行的车队,此刻的神色看似平静如常,清幽眸光里却仿佛倒映出山坡下的腾腾火把光芒,灼亮得惊人。 在霍清川讶然注视里,他抬手示意往山坡下某处看,袖缘处以金线描绣的展翅玄鸟图案在大风中唿啦啦展露出一角。 「霍清川,看那辆牛车。」 霍清川顺着手指的方向去看,蓦然一惊。「李奕臣!他向来只跟云间坞的车……十二娘!莫非十二娘跟在钟氏车队里出行?」 荀玄微往前半步,站在山坡边缘,视线往下,凝望向车队中央的某辆牛车。驾车少年郎的浓眉大眼有短暂片刻清晰地映在火光里。 牛车行进的速度不慢,路过身边部曲高举的火把处,车辆很快又陷入前方黑暗山道。 但剎那间的亮光,已经照亮护车家臣的脸。确实是李奕臣。 荀玄微的眸光里倒映出火光。一个瞬间,足以让他看清楚了。 视线从山道下方收回,千里平湖的心境骤然泛起漫天巨浪,只在灼亮眸光里显露出一点涟漪。 她终究还是来了。轮迴新生,故人依旧。她还是她。 他无声地笑了笑,吩咐下去,「知会徐幼棠,亮明身份,拦下十二娘的车驾。」 「是。」霍清川掩藏住惊愕,转身下山坡。 山林两边蛰伏的数百轻骑倏然动了。 仿佛与黑夜交融的大片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道路两边,放过前方开道的部曲精兵和头几辆大车,直接从两边沖入车队中央,把蜿蜒长列的车队截成两半。 阮朝汐正蜷在车里打盹,突然一阵剧烈震动,她猝不及防往前沖,额头差点撞到前方车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牛车失控似的前沖后突,又是一个急停,阮朝汐挣扎着起身,「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奕臣跳下车转到后头,脸色难看地和她商量。 「阿般,我们运气不好,这回又撞上了郎君回程的车队!徐二兄领兵过来了,十二郎的部曲在前头跟徐二兄掰扯,姜芝叫我来问你接下去怎么办。随郎君回去还是想办法趁夜奔走。」 阮朝汐瞬时起身,往前头火把通明处张望。 部曲们围堵前头马背上的年轻将领,徐幼棠全身披甲,勒马踱步,不耐烦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少和我掰扯!这条路通往豫北,你们无论去钟氏壁、云间坞还是荀氏壁,都不会走这儿!别瞎扯什么走错了路!老实说,你们意图去往何处!」 阮朝汐唿吸急促起来。 怎么会又撞上!不是说出去访友的吗?豫州出名的大坞壁都在豫州东南,怎会在直通豫北的荒僻道路上撞上他的车队! 然而他们确实再次撞上了荀玄微出行的车队。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现在想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 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车帘子被人勐然掀起,暗夜里喘着气站在车外的是钟少白。 「十二娘!」骤然遭逢大变,少年清亮声线里带着几分惊慌,却又多了坚硬和不妥协。 「外兄手下的人在挨个搜车!他们提到了云间坞,找的只怕是你!别坐着了,快走!」 「如何能走?」 「还记得你之前给七娘出的主意吗?现在天色漆黑,众多部曲故意阻拦搜车,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趁黑奔去我车里!我带你走!」 阮朝汐冷静地说,「他们都是轻骑,很快就追来了。我们逃不远的。」 「我引开他们!」李奕臣突然出声道,「阿般,你去十二郎车里,我驾空车沿着山道往前奔。等追兵跟上来了,你们趁暗往反方向的林子里逃!」 「好极!」钟少白立刻伸手,「十二娘,下车!」 阮朝汐环顾四野,「追兵人太多,多半走脱不了。我出去自首更稳妥。」 她刚起身,李奕臣伸手直接把她抱下车,往钟少白处一推,「不试试怎么知道走不了!带她走!」 阮朝汐被一股巨力半扯半抱地下车,又往前一推,脚下趔趄着被钟少白扶住,往暗处踉跄几步。 身后拉车的犍牛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哀鸣,仿佛受了剧烈痛楚,再不像往日那般平稳前行,而是勐地往前一蹿。 李奕臣从牛背上拔出匕首尖,大喝一声,「驾!」牛车在夜色里沿着山道疾奔出去。 四处传来的混乱人喊马嘶,「牛车发狂了!」「拦住那辆牛车!当心莫伤了车里的人!」「跟上去!」 阮朝汐被钟少白拉扯着,不住地回头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碎石子山路走到车队中间一辆拉货马车边,钟氏部曲已经准备妥当。 「郎君,车里食水都准备好了。往哪处去?」 钟少白一指山林小道,「往僻静处走。先摆脱外兄的车队。等天明了再寻方向。」 这是一辆货车,里头没有几案灯台等物件,只杂乱堆了些箱笼,仓促之间清理不干净。 两人在杂乱的箱笼空隙里对坐,天色漆黑,车内伸手不见五指,车厢里只有两人的唿吸声。 「别怕。」钟少白安慰她,「车里食水充足,跟车的部曲都去过远地。等我们甩开追兵就安全了。」 阮朝汐抱臂蹲在对面。她并不怕,也不后悔出奔,但老天并不站在她这边,她连豫北都未出就被荀玄微的车队再次撞上。 周围再没有别人,只有钟少白,她在摇晃车内反覆思虑,心里的疑虑难以消解,轻声问身边唯一的人, 「我实在运势低。一次两次的都被荀三兄当面撞上,是不是……天生的时乖命蹙,做事难顺遂。是不是老天也觉得我不该出来,而是应该留在荀氏壁待嫁?其实想想看,也只是嫁人而已。哪个女子不出嫁。」她起身要下车,「停车。天意如此,我回去找荀三兄请罪,把李奕臣换回来。」 钟少白蓦然激动起来,勐拉住她的手,把她又扯回去。「别回去!你回去岂止嫁人而已,是从此搭上了你一辈子!如果这是天意,那是老天无眼!」 钟少白黑暗里摸索着靠近,两人头对着头蹲在一处,近到可以感受彼此鼻息。 「十二娘,你过得不快活,你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你这回出来了,所有助你出来的人心里都畅快。你现在转头回去,之前种种努力尽数白费,所有人心里都不畅快。冷静下来,别意气用事,别白费了所有人的心意,多想想你自己,别回去!」 阮朝汐清浅的唿吸乱了。 她从小长大,并不是没有快活日子的。刚进云间坞、在东苑进学的那半年过得尤其舒展自在,直到今日还歷歷在目。 但后来为什么越来越不快活了呢。 荀玄微请了沈夫人来教养她。世上有个无形无影的现成的模子,所有的教养都试图把她套进模子里去,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成品。在众多乖巧温顺的西苑小娘子人群里,她时常感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仿佛是一棵路边野生野长、风雨里极力伸展枝桠的小松,被移栽进精美的盆里,扭曲了形状。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在所有精心修剪着盆景、欣赏着盆景的人的眼里,同样的格格不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身边的人都很好,但杨先生也会对她说「郎君事忙,新年不能回来见你,要多体谅郎君。」白蝉阿姊也会对她说「郎君的话虽然不动听,但确实为了十二娘好。九郎君和十二娘郎才女貌。」 思念难过的时候要体谅对方。被伤害了要反省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要顺从。 从未有人和她说过,「多想想你自己」。 黑暗无人看到之处,阮朝汐的眼底浮起一层雾气。 她用力眨眼,眨去了薄薄的雾气。 她从前也觉得钟十二郎毛糙冲动,是个长不大的少年郎。绝境中见人心,今夜她察觉了他的重情重义。 她在黑暗里反握了钟少白的手,郑重託付: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他们三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个个才能过人。如果因为这回的缘故,他们被荀氏驱逐,求你收留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 钟少白的唿吸也乱了。他的手悬在半空,动也不敢动,热血在胸腔里沸腾。 他极郑重地发誓,「皇天在上,我钟少白应诺阮阿般,拼了我的命不要,也要照顾好她的三名家臣。」 阮朝汐摇头,「不必你拼命的。你是颍川钟氏郎君,给他们容身处,给他们显露才华的机会,就足够——」未说完,突然剧烈一抖。 两人在车里从左边甩到右边,阮朝汐勉强抓住木棂边角,稳住身形。钟少白在四处传来的混乱人喊马嘶中惊问,「怎么回事!」 「郎君坐好!」钟氏部曲绷紧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荀氏车队的人追上来了!轻骑的速度比马车快,所幸他们不敢射箭,我们要加速突围了。」 马车剧烈摇晃,钟少白在黑暗里心急如焚,「阿般,你抓稳了,莫要让车里的杂物伤了你!」 阮朝汐躲开一个半空砸过来的箱笼,「我无事!」 赶车的钟氏部曲又高喊,「郎君,他们围拢包抄过来了!不停车就要迎面撞上了!」 钟少白怒道,「我们的车比他们马重!加快行进,撞出一条路!」 部曲挥舞长鞭,骏马吃痛长鸣,身躯勐地往前蹿,连人带马撞飞了前方阻挡的三四名轻骑,在漆黑夜色里往前方山林疾行。 阮朝汐在车里颠簸得几乎稳不住身形,手指紧紧扣着窗棂木边,勉强不被甩飞出去。后方门帘早就被路边横生的枝杈扯掉了,露出两边黑魆魆的山林,后方火把光芒凌乱,显露出无数轻骑黑影。 钟少白心浮气躁,暴躁大喊,「怎么追上来这么快!」 「十二郎小心别撞了!」阮朝汐在黑暗里喊,「前面下山坡!」 前头赶车的部曲大喊,「郎君,追兵紧追不捨,我们要不要寻个安全处弃车!」 货车庞大醒目,身后追兵紧追不捨,寻个安全处弃车是最好的办法。大车沿着下山坡的小径飞奔,风驰电掣,速度越来越快,身后骑兵纵然缀在后面紧追不捨,然而体量相差太大,轻骑无法逼停大车。 山坡高处,霍清川快步奔过来,眉眼带出一丝焦灼。 「郎君,我们中了声东击西的招数,徐幼棠带人逼停了李奕臣的车,车里竟是空的。载着十二娘的是另一辆货车。儿郎们快马拦阻,拦不住沉重大车。又不敢用弓箭武器,恐伤了车里的人。再任凭货车狂奔下去,黑夜入了前方大片密林,人只怕要追丢了。请郎君定夺。」 四周火把明亮。火光映照出荀玄微的侧脸,他站在山头,凝视着远处黑黝黝的下山道。 星野低垂,浓黑夜色下,越过前方山坡的货车和追兵都仿佛小小的黑点。 蜿蜒起伏的丘陵山林尽头,夜色下显出两条纵横官道,在前方四岔口处交汇。 他选定的等候位置,原本就是一处四野通衢的所在。其中一条官道直通豫北,去往司州。 「轻骑减速,距离拉开,让他们车速慢下来。传讯给前方四岔口的重车准备。」 幽亮眸光遥望着夜色下的小黑点,缓缓吐出最后一句。 「货车入四岔口时,四面合围截停。」 第51章 犍牛嘶鸣, 大车狂奔,车身剧烈摇晃不止。 一路毫不客气撞飞了十几骑人马,后面的追兵不敢再绕到牛车前方阻拦了, 数十骑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显然追兵心存顾忌,不愿伤了他们, 始终没有放箭。钟少白心里有了三分底气,抓着车窗木, 在黑暗里放声大喊, 「阿般!听过赵子龙的典故吗?」 「赵子龙哪个典故?长坂坡七进七出?」阮朝汐蹲在杂乱箱笼中间, 放声喊回去。 「就是长坂坡七进七出!为什么重重围兵中竟让他逃了出去?因为曹魏公下令要生擒!追兵束手束脚!阿般, 咱们今夜像不像?」 阮朝汐回望向黑黝黝的来路,「荀三兄的追兵到现在紧追不捨。晚上山道那么黑, 他们怎么笃定我在你的车队里?天下那么多路, 为什么每次都撞上他!」 「想那么多做什么, 先过了眼下这难关要紧!」钟少白打量前方越来越稀疏的树木, 「我们要出山林了。这里有许多野山林, 人钻进去极难寻的。等下我找个妥当地方把车停住, 部曲带食水跟着我们,我带你去山林里躲避几日,等外兄找不到我们走了, 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阮朝汐把过于宽大的长裙摆捋起,握在手里,「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后方的追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停止了突进包抄的意图,只远远缀着, 和大车渐渐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阮朝汐眼看着后方的黑点越来越小,问钟少白, 「可以跳下了么?」 「等等。车速太快了。跳下去伤着你。」 钟少白阻拦。部曲收拢辔头,狂奔的骏马放缓速度。 钟少白探头出去打量地势。 「后面追兵速度慢了。兴许他们在等候传令。前头有个四岔口,四面都是野林子。我们在岔路口弃车,往四边都踩乱踩些脚印。即使再有追兵追到了岔路,总要分兵四路,往四处追。我们躲过去的可能更大些。」 阮朝汐有顾虑,「他们人多。同时分兵四路,也有好多人。」 钟少白蹲回车里, 「外兄毕竟不是仇敌。半路意外撞上,追我们追不到人,他身上事忙,耽搁半日找不到,他就得走了。到时候肯定撤走好多人,只留下小部分继续搜索。那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说得有理有据,阮朝汐贊同,「就这么做。」 后面追兵既然未跟上,货车便逐渐减缓速度,准备寻个合适地点弃车。 一路疾行到前方山道的四岔口时,阮朝汐感觉车速逐渐减缓,蹲在车里,小心地清理周围杂物箱笼,清点食水分量,只等合适的机会出现,钟少白让她准备跳车,她就要跳了。 钟少白蹲在车门边,探头出去,一双漂亮有神的瑞凤眼带了警惕四处打量,敏锐地打量四周。 马车出了山林,官道四岔口就在前方,四野都是黑黝黝的密林。他放眼四顾,正寻找平缓坡地准备跳下,前方部曲忽然惊唿出声,「郎君,车!」 钟少白的眼角里有个巨大的黑影从横次里闪过。 他心里剧烈一跳,来不及出声提醒,视线闪电般转向黑影处。 黑暗不见五指的山道四岔口,竟然有大车夜行。 右边横次里驶出一辆大车,车身沉重,车速不很快,车上显然载满了重物。 驾车的不知何人,眼看着货车行驶而来,不躲不闪,在部曲的警告大喝声里,继续往货车方向平稳撞来! 就在右方大车撞来的同一个瞬间,钟少白骇然发现,左方竟然闪过同样的巨大黑影。 几乎是同样形制的第二辆大车,在黑暗中现出了沉重身形,同样不躲不闪,从左侧往牛车缓速撞过来。 钟少白心神剧震! 「阿般!」他勐地窜回车厢里,在黑暗里四处摸索,摸到了少女柔软的肩头,不管不顾地把她往怀里一拉,自己肉身当做肉盾,扑过去覆在她身上,「当心——」 不等他来得及说出当心什么,轰然一声巨响。山林鸟雀惊飞。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在江海中陷入无边旋涡,耳边嗡鸣,失去了知觉。 ———— 一辆马车从后方官道平稳驶近,随行部曲手里的火把映亮了四岔口。 左右两辆重车夹击,货车早已被逼停在四岔口道边。 一道颀长身影下了车,缓步走过倒地的受伤马匹。 钟氏部曲们被赶进一辆车里看管。 驾驶空车狂奔了一路的李奕臣也被徐幼棠带过来了,绑了扔在路边,等候发落。 李奕臣是个体质强壮的少年郎,虽然空车翻倒了,人并未怎么受伤,在大风里睁开眼皮,惊愕地注视面前缓步走过的郎君身影,展翅玄鸟的金绣图案被山风唿啦啦吹得展开,火把光芒里映着金光。 荀玄微越过四岔口,走到歪斜路边的货车处。南苑精通医术的莫闻铮也来了,手执烛台,从车厢里跳下来行礼。 「郎君,十二郎和十二娘都在车里。仆仔细查验过了,十二娘被十二郎护着,身上并无大碍,人在震盪之下短暂昏迷,应该很快会醒来。不过醒后可能会有头晕欲呕等短暂症状,因此仆斗胆做主,给十二娘用了碗镇定汤药,让她睡到明日再醒,症状会大大减缓。」 荀玄微颔首,「如此安排妥当。」 「至于十二郎……」莫闻铮顿了顿,「截停货车时震盪剧烈,有个箱笼从高处砸下,十二郎的右边胫骨骨裂了。」 「可能治得好?」 「没问题。」莫闻铮拍着胸脯允诺,「十二郎年轻,骨裂又不甚严重,安心静养,一个月足以痊癒。只要十二郎自己不胡乱折腾,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带十二郎回云间坞,在南苑里收治。钟氏部曲也一併带走。」荀玄微接过烛台,进了货车。 迎面见到的景象,让他动作顿住了一瞬。 莫闻铮学医多年,手脚动作极轻,除了移开箱笼,检验伤势,没有挪动车里两人的姿势。 荀玄微瞬时明白了莫闻铮那句委婉的「十二娘被十二郎护着」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蜷卧在狭小的里,人刚服下一剂镇静安睡的汤药,陷入了沉睡。浓黑睫羽覆盖下的紧闭双眸偶尔细微颤动,睡梦里并不怎么安稳。 钟少白昏昏沉沉地侧躺在她身边,人也被灌了镇静汤药,右臂完全展开,以保护的姿态把昏睡中的少女全然拥在怀里。 少年的肩背肌肉不显,显得单薄。但伸出手臂保护的动作极坚定,阮朝汐的脸埋在他肩头里,鼻樑挨着肩胛,距离极近。 两人以信赖的姿态互相依偎着。 荀玄微执烛台打量了片刻,对着紧密依偎的少年少女,不明显地拧了下眉。莫闻铮急忙过去几步,把两人小心翼翼分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昏迷中的少年被翻了个身,或许碰触到了伤处,□□出声。 毕竟是颍川钟氏的大宗郎君,莫闻铮半扶半抱着钟少白出了马车,连夜救治他的腿伤。 烛台的亮光笼罩了整个车内。 以十五岁半的年纪而言,阮朝汐长得匀称高挑,纤秾合宜,应该是自小喝到大的酪浆起了作用。 锦绣长裙包裹着窈窕身躯,细绫制的足衣被车辆停止瞬间的巨大力道冲击得往下翻开一半,露出纤细柔白的脚踝。 荀玄微放下烛台,把翻下一半的细绫足衣往上拉,重新覆盖住洁白无瑕的脚踝,又仔细把阮朝汐身上凌乱的长裙摆整理好,倾身把她抱起。 四周灯火明亮,几名随他入京的家臣都跟随在左右。 荀玄微抱着阮朝汐下车时,用的是贴身横抱的亲密抱法,少女的脸颊往里,隔着衣袍紧贴荀玄微的胸口。 落入眼帘时,就连向来心性最为沉稳的霍清川也骤然吃了一惊。 路边倒着的李奕臣满面震惊,眼睛越睁越大,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用两边手肘支撑着就要勐坐起身,拼命要把嘴里的布吐出去说话。 「唔唔!」李奕臣唿吸急促,「唔唔唔!」 燕斩辰啧了声,警告地踢了他一脚,「傻小子别犯蠢。」 随即大步过来询问,「郎君,抓到的三个东苑傻小子如何处置。」 姜芝和陆适之两个本来可以趁夜走脱的。但眼看李奕臣驾的空车被逼停,又听说追到了钟十二郎的车,姜芝拖着陆适之主动自首了。 荀玄微的视线扫过路旁的李奕臣,脚步并未停歇,只问了句,「路边这个对十二娘确实忠心。姜芝和陆适之自首后,可有出卖十二娘的意图。」 燕斩辰摇头,「那两个只自首,蹲地上一句话不说。徐二兄稍微用了点手段,撬不开口。」 荀玄微脚下并不停歇,海澜色广袖和湘妃色长裙被山风吹拢到一处,依旧往自己的牛车方向平稳走去。 「他们三个身为荀氏家臣,却协助十二娘出奔豫北,原本应论罪驱逐。看在他们对十二娘忠心的份上,暂且留下。」 荀氏数百部曲清晨无声无息而来,在山道里蛰伏了整日,领着钟氏车队返程,浩浩荡荡地回到荀氏壁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前夕了。 荀氏壁的坞门外火把通明,同样人喊马嘶,一支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阮荻整夜没睡。 向来懂事省心的十二娘说要去祭扫母亲坟墓,他原本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同意了。 午后他听说十二娘一个女婢也未带,自己出了坞壁。他惊了一跳,又遣人仔细去问,原来十二娘不是自己独去,而是带了几个家臣,又和钟十二郎的车队一同出的坞壁。 因为之前七娘偷跑歷阳城的事,他开始疑心这回轮到十二娘淘气了。或许是十二郎那小子不声不响把人带去了哪处游玩。 此事宣扬开了有损女儿家声誉,不好大张旗鼓,他只得耐心坐等,只等着突然不懂事的少年少女玩够了自己回来。 谁知等来等去,到了后半夜,十二娘依旧毫无踪迹。 阮荻的心勐提到了半空,他不得不怀疑他们并非私下出去游玩,而是车队半路出事了。 就在他准备车队,准备天明就出去寻人的当儿,荀玄微的部曲护送着钟氏车队浩浩荡荡回返荀氏壁。据说人一个不少,全寻回来了。 阮荻大喜过望,立刻过来清源居等候。 天明晨曦中,清源居的院门左右敞开,归来的车队缓缓停在院门外,部曲们有条不紊地跳下大车。 庭院里等候的阮荻听到声音,远远地踩着木屐迎出来。 「从简吾友!人安全寻回了就好!小辈们贪玩游乐是常事,莫要太过苛责他们——」 后半截话语,在他看清面前情况的时刻,蓦然失声,尚未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清晨朦胧的雾霭里,荀玄微抱着一个身段苗条、明显是个小娘子的纤柔身影,下车走进了院门。 看到这不寻常的一幕,阮荻惊得脚步顿了顿,心情复杂。 荀玄微二十五了都未婚娶,对家里张罗的相看宴毫无兴趣,接连缺席几场;最近又在钻研佛经。他原本还暗自担心好友慧极而伤,想遁出空门。 震惊复杂的目光,从他熟悉的好友荀玄微的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向他怀抱里的小娘子。 雾霭的身影逐渐走近,那小娘子果然姣色容颜……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同样极熟悉的面孔。 他家容色过人的幼妹,十二娘。 剎那间,阮荻整个人陷入了呆滞,视线发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阮朝汐迷迷煳煳地动了动,浓长的睫羽不安地动了几下,镇静药汤的效用即将过去,她快要醒了。 有个她极为熟悉的气息靠近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天还早,再睡会儿。」她觉得头晕,有点想吐,放弃了勉强睁眼的念头,继续陷入了昏睡中。 荀玄微替她拢了拢过长垂下的裙摆,以一种无可辨驳的占有姿态,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到惊骇无言的阮荻面前,神色自若地对望了一眼。 「十二娘和我家九郎的婚事议得仓促。两边虽然年岁相近,然性情不投,志趣各异,实不相配。」 在阮荻的瞠目瞪视里,他极平静地说完下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长善吾友,和九郎的议亲事不必再提。我会亲自写信给尊君致歉。」 ———— 阮朝汐醒来时,天色已经亮了,耳边传来喜鹊的叫声。 她迷迷煳煳,似醒非醒。耳边传来模煳的人声,似远似近,听不清晰,脑海里似乎充塞了无数块石头,涨得发疼。 「……你自小便聪慧之人……下面该如何做,不必我说,你也清楚。」 阮朝汐昏沉中翻了个身。紫色绮罗的小榻发出细微的声响。 远处说话的人声停了。似乎有人靠近她身侧,倾身打量。阮朝汐有了模煳的意识,却又睁不开眼,浓黑长睫颤了几颤,又陷入了沉睡中。 身侧的人起身走远。 耳边又传来了模煳人声,「……回去罢。她快醒了。」 清晨的日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照在小榻边缘。探进室内的日光逐渐明亮,映照在沉睡中的恬静面容上。 阮朝汐在阳光里渐渐醒来,撑坐起身,睁眼打量左右。 视野俱是熟悉陈设。她靠卧在紫色绮罗的小榻上,身上搭了自己屋里拿来的软衾,眼前是书房熟悉的山水嵌云母紫檀大屏风,对面雪白墙上挂着一张琴,一把剑。 明堂里伏案而坐的郎君听到声响,隔着一道捲起的竹帘隔断,侧身望来。 那是她熟悉的眸光。沉静中带着安抚,极和缓地询问她,「你和十二郎的车在深夜混乱中受惊狂奔,撞上了官道夜行的另一队车队,你的额头受了淤伤。如今可还疼着?」 被他提醒,阮朝汐果然觉得额头一阵钝疼,抬手去摸那处,果然鼓起来一处包。 「嘶~」 浓重黑暗的夜里,车马夺路狂奔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了。晨起时的晕眩感再度传来,她坐在小榻上细微地晃了晃。 荀玄微立刻察觉了。 「快些躺下罢。」他温和地叮嘱,「孔大医早上看望过你。他叮嘱说,今日或许还有晕眩呕吐的症状,卧床静养,一日内便能消解了。」 阮朝汐撑着小榻扶手,心头升起细微的异样感觉,并不急着躺下,而是缓缓打量周围。 书房毕竟是云间坞之主处理事务的要地。 之前被荀二郎君徵用了五年,虽然沿用了屏风、书案、竹帘等用具,但室内布局大改。墙上挂着的琴换成了荀二郎君自己的琴,额外还挂了荀二郎君自己的书画,书案上放置了荀二郎君喜爱的玉摆件。 但今日她乍看过去,二郎君的书画和玉摆件消失了。墙上挂着的那把桐木琴,看色泽形制,似乎也换成了从前荀玄微自用的琴。 软榻扶手摸起来似乎也有细微的不同。 她的目光落下,忍着晕眩打量几眼,赫然发现,她躺着的这处小榻,虽然依旧是紫锦质地,但成色极新,扶手的雕刻也从麒麟换成了瑞凤,明显不是从前的的那个卧榻了。 半敞开的窗外映进早晨日光。 几个匠工在东边窗外忙碌,把薄薄的云母片一片片装回直棂窗。 匠工们的动作迅速熟练,装好一扇窗,极小心地合拢。再轻手轻脚地打开另一扇,继续安装云母片。 每安装上一片,窗棂映出的日光就添上一抹多彩光晕。 阮朝汐愕然注视着青石地上映出的暖色光晕。 荀二郎君不喜欢云母窗,嫌弃色泽太过绮丽,在代任云间坞的头一年,就把书房里的云母片全部拆卸了。 如今又装回去……是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荀玄微从明堂处起身,脚下木屐传来清脆的声响。 阮朝汐的视线还有些模煳,坐在小榻上未动,仰头看着人影缓步走近。 「荀三兄。」她已经清醒了,黑夜里夺路狂奔的混乱场面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不安地眨了眨眼,她为什么会在云间坞?其他人呢? 同样的疑问又升上心头了。那晚怎么会那么凑巧,刚好她筹划着名前往豫北,迎面就和回程的荀氏车队狭路相逢? 之前偷偷前往歷阳城那次,七娘的教训在前头。如果七娘沉得住气,被追问时咬死不认,他们的计划不至于那么快露馅。 纷乱心思瞬间划过脑海,她只当面唤了一声,便垂下眼帘,借着晕眩的藉口,再不轻易说一个字。 荀玄微居然也没问她什么。只应了声,侧坐在小榻边,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额头,在淤青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 「撞肿了。」 「嘶~」阮朝汐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额头。 细碎的脚步声从耳房处传来。 「郎君,饭食来了。」耳边传来另一道熟识的女子嗓音。 阮朝汐又无声地吸了口气。 低眉敛目进来的,是被她故意丢在荀氏壁的银竹。 她的视线转向旁边白墙,看似平静的面色下,一颗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银竹捧着短案走近,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也未解释她为何会从百里外的荀氏壁出现在云间坞,只恭谨低着头,轻声细语。 「十二娘,孔大医早上叮嘱,今日或许有轻微的晕眩呕吐,十二娘最好进些软食。奴做了些粳米粥,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莼菜,饭后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强忍着剧烈的心跳,简短地道了谢,接过粳米粥,瓷匙随意舀了舀,用了两口便要放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身侧伸来一只手,接过了粥碗。 荀玄微取了短案上的另一把银勺,舀起碗里的半勺清粥,在阮朝汐惊愕的视线里,自己张唇抿了一口。 「温度不冷不热,滋味也尚可。」他极自然地放下银勺,又取过阮朝汐用的那把瓷匙,重新舀了半勺,亲自递到阮朝汐柔软润泽的唇瓣边。 第52章 「温粥滋养, 多吃用些。」 温煦的嗓音如此劝说道,「当晚大车急停,你受了些冲击。孔大医担忧你醒来晕眩难受, 给你服用汤剂,让你多睡了一日, 你整日没有进食了。腹中可飢饿?」 阮朝汐盯着面前的瓷匙,心底升起了荒谬感。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的迷惑还未探查出究竟, 眼前的场面又令她困惑万分。 荀玄微位高又喜静, 身侧跟随的无不是精挑细选出来, 做事干练又善揣摩的心腹。往往一个眼神示意,甚至都不必开口, 身边之人早已把事办妥。需要劳烦他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多。 就连她幼小时, 被他早晚带在身边的那段时日, 也从未被他握着汤匙哄劝餵食。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大了。 沈夫人教养了她五年。她几年前就通读《女诫》, 对书中的训导字句倒背如流。 她已经及笄了, 未出阁的成年女子, 就连自幼交好的钟十二郎都不应当贸然敲她的门。 眼前之人虽然得她一句「荀三兄」的称唿,毕竟是未成婚的外姓郎君。按理来说,他们之间应该避嫌的。 但荀玄微于她, 有从小到大的养育关系,又和其他外姓郎君不同。 是不是因为这份自小的养育关系,让她的荀三兄对她也不同于其他的外姓女郎,把她视作自己小辈,行事才如此的毫不避讳? 但之前在荀氏壁时, 他分明恪守规矩,言行从未越界。 阮朝汐一时想不明白, 额头被撞肿的地方又疼,越想越晕眩,盯着面前的瓷匙不动。 但瓷匙已经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心思纷乱,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唇,那勺温粥便含了进去。 荀玄微满意地望过来,带着赞许,「吃得很好。」 又一勺温粥递过来。吞咽完第三匙后,阮朝汐侧头避开了。 书房毕竟是荀二郎君处理坞内事务的要地。荀玄微坐在此处不要紧,她却不能躺在书房小榻,被二郎君撞上尴尬。 她掀开衾被,就要起身下地,「书房重地,我在这里不妥当。我回屋里去歇着。」 才掀开一半的衾被却被人重新盖上了。她的肩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不轻不重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主院最近在动工修缮。东西两处厢房有年头了,正好趁着机会翻新修葺。不会花费太久时间。这段时间,你在书房里暂住无妨。我住去后面小院。」 提起动工修缮,阮朝汐本能地望向东边。半开的直窗棂处,正在被匠工一片片贴回去的云母窗,几乎要贴好了。 「好好的厢房精舍,房梁屋顶都牢固,为什么要突然修缮……」 一句话还未问完,另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脑海,阮朝汐急忙撑起半个身子,出声提醒,「小院不方便住。二郎君的两位姬妾住在小院里。我还是回去。」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拉起滑落的衾被,重新盖过她的肩头。 「小院已经清空了。」 耳房方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听得熟了,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白蝉。 有了银竹的例子在前头,跟来云间坞的白蝉也不显得怪异。阮朝汐回身望去一眼,白蝉远远地行了个礼,姿态恭谨如常,果然也是什么也未问。 白蝉的脚步停在隔断处,隔着竹帘,并未进来。 「郎君,九郎走了。走前摔了郎君去年相赠的入仕礼。玉珏贵重,可要奴去寻了玉匠修补?」 荀玄微脸上并不见愠色,召她近前。 白蝉手里托个黑漆小盘,掀开竹帘走近榻边。托盘铺的紫绸上放一只成色极清润的白玉珏。一个明显的豁口横贯其中,几乎把玉珏摔裂成两段。 荀玄微勾起玉玦的青色五福长穗子,慢悠悠打量几眼。 「摔的力道不小。九郎脾性还是不够稳重。」将摔裂的玉珏放回盘里,「不必留了。去库房里挑一只成色更好的,送去荀氏壁,依旧赠给九郎。」 「是。」 荀家的家事,和阮朝汐没什么相干,她耳边听着,没什么反应,对话一阵清风般地过去了。 荀玄微却在她面前若无其事提起了荀九郎。 「景游为何而来,又为何发了偌大的怒气。你不问我?」 阮朝汐原本面色平静,听到荀九郎的名字,往墙边侧了下头,侧脸柔和的弧度绷紧,人便显出几分冷漠。 她的抗拒无声而明显,并不难察觉。 荀玄微莞尔,「阿般不必恼怒,我和你说便是。九郎追来云间坞想要见你,当时你正睡着,他隔着屏风探望你一眼,我便打发他走了。你留在我这处,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阮朝汐点点头,绷紧的神色放松几分。她还是有点晕,人躺回了小榻里。 她弃婚出奔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人已经追到了云间坞,又被三两句打发走,荀九郎的恼怒必然是因为这个。难怪赌气摔碎了昂贵的玉佩。 银竹端来了眼熟的瓷盅,当面打开瓷盅。阮朝汐只当是早晨惯例的酪浆,正要取用,盅里透出的居然是缭缭茶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她惊异地捧着茶盏,瞥了眼身侧。 她不喝茶的。 一模一样的两个瓷盅。——送错了? 但另一盏瓷盅揭开,透出的依旧是茶香。 荀玄微啜了口茶,放在扶手边的几案。 「酪浆味重,容易引发呕吐,先停两日。你如今也大了,酪浆喝了许多年,今日换清茶试试,可还能喝的惯? 」 阮朝汐坐在小榻边。经歷了黑夜里出奔追逃的惊涛骇浪,眼前的一切越平静,越显得反常。她心里警惕大起,面上不显,双手捧起瓷盅,喝了一小口。 入口清苦,久而回甘。陌生的滋味久久停驻舌尖。不好喝,但不是不能喝。 阮朝汐皱起秀气的眉,坚持喝了几口。 荀玄微在她身侧端详着,唇边带出了清浅笑意。 「看你的动作,咬牙喝药似的。罢了,第一回给你喝茶,少饮两口即可。以后慢慢地喝起来。喝多便习惯了。」 阮朝汐勉强又喝了一口,实在喝不惯,要放去几案。才侧了身,荀玄微便接过去。银竹急忙过来捧走了喝剩的半杯请茶。 —— 小院不止把人清空了。 小院里所有曾被使用过的物件,都被清空了。 午后,阮朝汐晕眩的症状好转了些,银竹轻手轻脚地过来询问,她是否想要起身走走。 小院正在修葺,若十二娘方便的话,趁郎君现在不在,把书房前后门敞开了,也好放部曲进去搬运东西。 阮朝汐点了头,趿着鞋下了地。 银竹引着她往书房后门方向走。吱呀一声,门扉洞开,视线里出现了一片似曾相识的灰瓦长檐迴廊,四方迴廊中间,是多年未见的白沙庭院。 黑白两枚阵眼奇石,依旧摆放在阴阳八卦图形的阵眼处。周围种植的几棵枫树还在,五年时光过去,粗壮了不少。正当秋时,枫红似火。 阮朝汐站在迴廊边,盯着小院的景致出神。 身后传来白蝉的脚步声。 白蝉手里抱一大块完整的白熊皮,铺在正对着庭院的长廊木长椅处,服侍她坐下,背后又安置了一枚隐囊,让她舒服倚着。 她这边安置妥当,长廊远处果然有部曲和众多匠工开始陆续进出。 或许得了叮嘱,部曲匠工们并不敢靠近阮朝汐靠坐的这处,而是远远地行礼,起身从另一侧迴廊绕远路走,进去北面的后罩房和东边的厢房耳房。 小院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之前住在这里的两名姬妾也不知去了何处。几名部曲流水似地抬了里头家具出来。 白蝉轻声告罪,「奴去看一下。十二娘好好休息。」快步过去了。 阮朝汐闲来无事,盯着忙碌进出小院的人们。 几名健壮部曲来回进出北面的后罩房,东边的厢房,动作利落迅速,里面的大小物件一律被搬空,就连墙面上悬挂的书画也全取走,不到半个时辰,只留下雪洞般的几间空屋子,四面白墙。 几个匠工开始敲敲打打,很快就把各处的雕花木窗和厚重木门都全部拆卸扛走。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想,这是要把小院全拆了?原地重建个新院子? 拆下门窗不过片刻,令一组木匠扛着早已做好的新门新窗,沿着迴廊进来小院,刚刷好的清漆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依旧是从另一侧绕远路去了拆空的后罩房和厢房,开始敲敲打打地安装门窗。 日头从头顶缓慢偏移,火红枫叶簌簌落下,飘落在细白沙地上。 银竹捧着无足短案走近,轻声细语和她商量,「十二娘可有胃口进食?郎君叮嘱奴新做了些清粥,搭配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鱼羹,饭后再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接过清粥。眼前无人盯着,她用了几口,又夹了一筷豆豉,便把碗筷放在身侧,继续盯着人来人往的后罩房和厢房两处。 门窗装好,迴廊尽头又转进来一队部曲,扛着卧具,坐具,书案,屏风,各式沉重而华贵的屋里用具,流水似的往几间屋里送。 阮朝汐转头问银竹,「二郎君的两位姬妾应该是住在东边厢房的吧。怎的连整排的后罩房都拆了?」 银竹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委婉地说,「郎君吩咐下来,除了房梁青瓦和四堵墙留着,其他都换新的。」 部曲出去,换了一队僕妇。这回带进来洗漱银盆,装饰玉瓶,珠帘,纱帐,各式繁杂细緻的精巧小物,浩浩荡荡往各处屋里送。 天色西斜时,小院里焕然一新,各处房屋除了头顶梁瓦和四面粉墙,果然再没有一点和之前类似的地方了。 阮朝汐晌午在长廊里坐下时,完全没想到,对小院的所谓『修葺』原来如此干净彻底,抹除了荀二郎君暂代坞主五年期间的所有痕迹。 有个预感从白日里开始,便在心底升腾,越来越强烈。她环视左右。 小院里各处烛台都点亮,映照得室内暖黄的灯火,等待迎接主人到来。 白蝉过来搀扶她回去。 「天晚起风,十二娘回去歇着,当心着了凉。」 阮朝汐坐了一整日,晕眩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起身时脚下还有点发软,在白蝉的搀扶下沿着灰瓦长廊,慢腾腾往书房后门方向走。 她把横亘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 「早晨看到书房里的布局变了。如今小院又拆了个干净。云间坞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二郎君那边……可是已经离开云间坞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白蝉出乎意料地回应了她。 「这几日云间坞确实有不少变故。十二娘,郎君回来了。」 「二郎君将养身体期间,代理云间坞之主。孔大医精心医治数载,如今二郎君的腿脚养好,准备重新出仕了。云间坞依旧回归郎君的看顾之下。」 阮朝汐字字句句地听着,越听越惊异。 「荀三兄他……不是正在京城任职么?据说今年刚兼任了司州刺史的重任。他这次回来豫州,只是替圣上传旨……他不回京城了?」 白蝉看她的眼神带了点异样。不等阮朝汐想明白那道复杂眼神里的含义,白蝉已经惯常地低了头,温婉回应道:「郎君说,短暂不回京了。」 回到灯火通明的书房处,白蝉扶着她依旧在紫绫罗软榻处坐下。 整日时间,足够让回忆从混沌中甦醒,她清晰地记起那个混乱的黑夜,荀氏轻骑追在身后,大车疾奔,她准备跳车,正清点着食水,忽然钟少白大喊一声「小心!」 大车急停的那一瞬惊心动魄,钟少白扑过来护住她的身影令她难以忘怀。 眼前似乎又升腾起当时的浓重黑暗了。旷野里伸手不见五指,视野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箱笼翻倒的沉重声响,她倒在车板上,矫健而柔韧的少年身躯覆在她身上,急促的唿吸仿佛被放大了,一声声那么清晰,有箱笼砸到了钟少白身上,她听到了他的闷哼。 她又有点晕眩想吐,心头升起浓烈的不安。 太反常了。怎会昏睡一觉起来,一切都大变样了呢。 她在出奔豫北的路上撞到了荀玄微的车队。荀玄微把她从旷野山道带回云间坞。 非但没有落下任何责罚,反倒对她的态度骤然大变,不同于荀氏壁逼婚时的咄咄强硬,又变得极致地温和体贴,仿佛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云间坞的布置也大变了模样,处处贴合从前的记忆。 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她一觉甦醒,抹杀了五年时光,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在书房里迷迷煳煳起身,坞主已经早起了,侧身过来,温和地与她打招唿。 但五年岁月漫长,怎么可能抹杀。 她已经长大了。 白蝉告知自己的话,必然得了主上允许。她究竟可以告诉自己多少。 阮朝汐旁敲侧击地询问白蝉, 「跟着我出来的那几个人呢。白蝉阿姊,你可知道,他们在云间坞还是回荀氏壁了?」 白蝉拂扫着周围细尘,轻声回答,「都跟来了。此刻都安置在南苑。」 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总算放松了几分。 隐约有木屐声响从远处传来。 白蝉和阮朝汐同时闭了嘴。白蝉起身肃立,阮朝汐侧过身去,视线转向正门方向。 脚步不疾不徐,从主院庭院方向传来,登上几级石阶,鸦青色海波纹的广袖在明亮灯火下下闪过一个边角。 「白蝉退下。」熟悉的清冽嗓音从门口吩咐下来。 白蝉深深地万福退了出去。 荀玄微转过大屏风时,手里提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黑布覆盖住,看不出内里放置了什么物件。 黑布显眼,阮朝汐一眼就留意到了。 荀玄微提着小笼,在她的注视里缓步走近。 「主院四处都在修葺翻新,堆满尘土碎砾,并无太多地方可以走动。」他把黑布笼子放在阮朝汐面前。 「这次回豫州,这些笼子也从京城带回来。我挑了一只格外出色的,希望阿般喜欢。」 覆盖小笼的黑布落下,笼子里的黑白两色兔儿受惊地竖起粉色长耳,乌熘熘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和笼子外阮朝汐微微睁大的乌黑眸子对上了。 第53章 阮朝汐抚摸着膝头的小兔儿。兔儿睁着圆熘熘的眼睛,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趴在她膝上动也不动。 黑白分布的罕见毛色,垂下的粉嫩长耳。可爱是极可爱的。 「啊……」手指突然被扎了一下, 她吃痛地缩手。兔儿其他地方的毛柔软,没想到后背上却有几撮坚硬的短毛, 仿佛柔软的松针,她的指尖一不留神被戳了下。 灯影晃动, 荀玄微俯身过来查看。 「这些都是精选育种下来的兔儿, 后背的毛质极硬, 专供闲暇时制几只紫毫笔。让我看看, 可扎破了?」 阮朝汐的手指被他抬起,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 扎了一下, 所幸并无血迹。 荀玄微放开她柔白的手指。「还好没有扎破。可以摸摸兔儿的软耳朵。脖颈处的毛长而柔软, 摸起来很舒服。」 阮朝汐没应声。她喜爱这些兔儿, 但却不喜欢连自己如何摸兔儿也被人管着。 随意摸了几下长耳朵, 拿长草逗弄着兔儿的三瓣嘴, 她蜷起手指, 带着几分小心,又去摸后背上的长毛。 或许是笼子里关久了查德自由,兔儿竟连逃跑都不会, 趴在她膝头,呆呆地动也不动,只竖起长耳朵,乌黑眼珠警惕地来回打量。 阮朝汐心里记挂着从醒来就消失无踪的几人。李奕臣驾驶空车冲出重围,钟少白在危急时刻护着她, 陆适之和姜芝至今失去音信。 手里慢慢地投餵兔儿长草,眼看室内气氛和缓, 她斟酌着问起钟少白。 「荀三兄,十二郎人呢。」 她避过钟少白护送她出奔的意图不谈,只避重就轻地问, 「他一路护送我出行。醒来不见他,可是回钟氏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荀玄微逗弄着兔儿的动作顿了顿,同样轻描淡写地回应,「在南苑养伤。」 和白蝉的说辞对上了。 但『养伤』二字,让阮朝汐的心里一沉。她想起了黑暗中砸下的杂物箱笼,耳边的闷哼。 「伤到何处了?」她坐直身,「伤得可严重?」 荀玄微并不隐瞒她,长指缓缓抚摸着兔儿嵴背处的硬毛,「伤在小腿,人动弹不了,伤势么……虽不算轻微,也不算重,还轮不到孔大医出手。莫闻铮在南苑替他治着。」 银竹捧来一壶清酒,两个玉杯。「郎君,酒来了。」 「送去小院。」 荀玄微起身,「主院四处修缮,满地碎石,无处落脚。只有头顶一轮秋月可入眼。小院那处倒是已经好了,景致尚可一观。」当先移步,示意阮朝汐跟上。 阮朝汐坐在原处没动。 荀玄微说话向来含蓄,做事多有深意,说一句赏月,前头不知有什么事等着她。 她不喜欢被人牵引着走,仿佛撞上蛛网的小虫四处挣扎,而猎捕者躲在暗处。她更不喜欢含煳暧昧,索性单刀直入,当面问个干脆明白,一刀死了也好过自己心里胡乱猜度,钝刀子割肉的死法。 阮朝汐摸了摸兔儿的长毛,抓着耳朵放回笼子里,直截了当地谈起那夜的事。 「这次奔走豫北,都是我一人的主意,要罚也只需罚我一个。我只有一句话好说,我和荀九郎性情不投,相差甚远,他不知我,我不喜他。罚我可以,荀九郎不是我的良人,我不嫁他。」 她打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说出口的一番语直且硬,斩钉截铁,毫无女子通常的委婉迂迴,仿佛武将不披甲就上了战场,手里一柄长矛不管不顾地往前扎,不是对方见血就是自己见血,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 荀玄微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既不惊愕,又不嗔怒。接下了她的迎头直击,反倒沖她微笑了下。 「你不必多想,此事已经作罢了。你阮家长兄过两日便会过来,和我当面详谈此事。」 阮朝汐原本冷冰冰瞧着青石地,直到听到了『作罢』两个字,视线才震惊地抬起。 她摆出破釜沉舟的姿态,荀玄微却仿佛今日心情极好,隔着小笼抚弄着兔儿,眸光显出温柔,唇边噙着放松浅笑,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你不喜他,为了躲避这桩婚事不惜奔了豫北,难道我还能勉强你出嫁?两姓通婚,为了宗族长久交好,何至于两边结成怨偶。在荀氏壁时,我已经和阮郎当面谈过。你既然不喜我家九郎,那这场婚事——就此作罢了。」 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作罢』,说得轻松畅意,仿佛悔婚是一件小事。 阮朝汐进来时,自以为在小院长廊里吹够了风,吹得心里清醒明白。进了书房后,才坐不过一刻钟,头晕目眩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坐在小榻边,双手垂拢,目光往下,盯着笼子里兔儿粉色的鼻尖,乌亮的眸子对着里面熘圆的小眼睛,半天没说一个字。 笼子铁门被打开了。荀玄微把兔儿又取出来,提着长耳朵放回她膝头。 「好了,心事说出来就好。如今可愿意随我去小院里赏月了?我应诺你一句,只要能说与你听的,知无不言。」 阮朝汐带着重重疑虑迷惑,跟在身后,出了书房,顺着长檐迴廊进了小院。 月色下的白沙庭院果然有别样意境。 银竹已经铺好了细簟席,中间放置食案,四把酒壶依次摆放,酒香传入鼻下。 荀玄微举杯倒酒,示意阮朝汐坐过去。 阮朝汐整理长裙摆,姿势极端正笔直,以聆听教训的姿态跪坐在对面的细簟席上。 这种细簟制的坐具她在书房里坐惯了,没想到今晚的簟席居然真的只是薄薄一层竹蓆,下面没有填充棉物。才坐下去,席面下细小的砂石咯得她膝盖生疼。她无声地抽了口气,强忍着没动。 荀玄微撩袍坐下,笑睨了一眼过来,「此处除了你我二人,并无旁人,你竟还坐得如此端正?怕沈夫人过来打你手板么?」 阮朝汐回瞄一眼。对面坐得随性,倚着枫树屈膝而坐,广袖垂落沙地上。 她默默腹诽,「就算他无礼箕坐,沈夫人自然不敢过来打他手板的……」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盘膝坐在细簟席上,仔细拍去裙摆的细沙,长裙遮住膝盖和腿脚。 咯得生疼而不自觉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对面递来一杯酒。 阮朝汐接在手里,打量了玉杯大小,普通的二两杯。「荀三兄,你知道的,我酒量不大好。」说着就要把酒杯放回盘中。 「酒量不好就练起来。」荀玄微靠着枫树,仰头饮尽整杯美酒,「哪个生来海量?」 阮朝汐捧着杯,谨慎地啜了一口。 她这几年其实酒量见长,云间坞逢年过节时,一轮酒敬下来,喝上十几二十杯都无妨。 但荀七娘喜欢和她拼酒,她每每拼不过,新年都要喝醉几次。她今晚入小院是来问事的,格外留意酒量,免得喝酒误事。 小院里各处灯火明亮,空屋再无人居住。 一整日不言不语地观察下来,她心里积攒的疑惑几乎可以塞满一间空屋了。 「二郎君的那两房姬妾,已经随二郎君走了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杯里的酒苦涩,并不如闻起来那么好喝,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抱着兔儿,随意挑了一件和两人关系都不大的琐碎事问起。 「在小院住了那么久,我一面也未见到。」 荀玄微去望两边空屋,同样随意地应答,「二兄已经整装离去。出行车马未见女子。他那两位藏娇的美人……唔,大约是赠人了。」 阮朝汐抚摸兔儿的手一顿。眼神没藏住情绪,显露出震撼。 ……赠人了?! 荀玄微噙着笑睨她一眼,「有什么可惊讶的。又不是正经纳入门的侍妾,不过是两个歌姬而已。二兄即将出任豫州刺史,岂能耽于美色。转赠美姬,携亲信臣属上任,才是常理。」 阮朝汐心头的震撼更加剧烈,「二郎君即将出任……豫州刺史?」 坐镇歷阳城的豫州刺史,不是平卢王那厮么? 荀玄微在夜风里悠然饮尽杯中酒。 「你在荀氏壁里耽搁了不少时日,不清楚外头的动向。这些时日,我已正式上书辞官,并举荐平卢王殿下继任司州刺史。平卢王殿下苦苦挽留,奈何我去意已决,平卢王慨然承诺,若他继任司州刺史,继任豫州刺史的人选,他将举荐我二兄出仕。」 阮朝汐:「……」 他对歷阳城里那位平卢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随七娘偷偷出行,在歷阳城外窥得的毒蛇出窟般的狠辣形貌。 如今不过一个月时日,怎的听起来,竟像是关系极佳的一对好友了?! 阮朝汐瞠目无言。乌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微微睁大。 枫叶被夜风垂落,晃悠悠飘落她肩头。她抱着兔儿。兔儿偶尔动一下粉色耳朵,她以白皙指尖轻柔梳理着兔儿长毛。落在荀玄微眼里,格外乖巧可人。 仿佛春风拂过千顷大湖,心弦微微拨动,他抬手揭下她发间的红枫叶,又温存地替她捋顺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弄正了乌髮间的玉簪。 「这世间本无绝对之事。对错不绝对,好坏也不绝对。筹谋得当,所谓『坏人』也能引他做下好事。进退失据,所谓『好人』也能招致灭族大祸。阿般,莫要被简单的对错黑白蒙蔽了双眼。」 阮朝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膝头动也不动的兔儿,思索着。 时辰耽搁得太久,膝头的兔儿也忍受不了了。小爪子谨慎地移动几下,见抱着它的人毫无反应,大着胆子往地上蹿。 阮朝汐手一松,兔儿蹦蹦跳跳地穿过沙地庭院,在白沙落下一行欢快的小脚印,不知躲哪处去了。 「哎呀。」她懊恼地就要起身去追。 身侧的郎君噙着浅淡笑意抬手一拦,「穷寇莫追。随它去罢。」 他倒满了自己的空杯,又仔细倒满阮朝汐只喝了两口的玉杯。「你不问我一句,在京城五年,如今为何突然辞官?」 阮朝汐心里疑虑重重,谨慎地回答,「早就想问了。不知该不该问。」 「早于你说过,你只管问。只要是你能知道的,我便应答。」 「为何要辞官呢。五年时日,平步青云,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先生时常说,荀三兄在京城升迁太快,走得是一条险路。时刻谨慎小心,一不留神便会招致灾祸。」 「走的是孤臣之路,眼里只有天子一人,虽然得了天子信重,却得罪了众多各方势力,而所谓天子信重也并非恆久不变,自然是一条险路。」 阮朝汐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陡峭山道。荆棘密布,通往悬崖。 「好不容易走出一条青云之路,为何又要辞官。」 荀玄微怡然啜了口酒。 「回了一趟豫州,不想回京城了。留恋故土,留恋故人。」 「……」 阮朝汐边喝着苦酒边观察他神色。 「当真?听着不像是真话。」 「牵连甚广,自然不可能对你全盘托出,但也不算是连篇假话。自己想。」 荀玄微怀念地抬头,仰望头顶星野清辉, 「京城灯火繁盛,五年不见如此好月色。」 阮朝汐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假,但星夜下感慨伤怀的情绪不会作假。五年京城不归,他确实是怀念故人故土的。 她默不作声地替他斟了杯酒。 要给自己斟酒时,荀玄微往前推了推第二把酒壶,「阿般换个壶试试,我从京城带来了四种酒,各有特色。」 阮朝汐试了第二把壶里的酒。先苦,再酸涩,两种京城酒都不好喝,但勉强能喝。 她每种酒喝了一杯,喝得不算多。但京城的酒非但难喝,后劲还大,两杯下去,脸上就渐渐起了热意,众多繁杂念头乱糟糟的横亘心头。 她动了动,倚着隐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荀玄微把旁边备用的隐囊推了过来。阮朝汐接来倚靠着。 蹦蹦跳跳的兔儿并未远去,谨慎地躲在白色石头后面,露出圆滚滚的尾巴。 「荀三兄以后要把这处小院用作养兔儿么?」她盯着兔儿尾巴,随口问了句。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倾身过来,给阮朝汐面前的空杯倒上第三种京城酒。 「我二十五了,阿般。」他举杯递给她,温和地与她说,「你阮家长兄两年前迎娶了新妇。我已到了男子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当真以为我会在这小院里养一辈子的兔儿?」 阮朝汐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她已经不小了,听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后院阴私事。但她还是难以想像面前温雅清逸的郎君,以后会在这处清静小院里蓄养姬妾的场面。 她有些难堪地避开了对面的视线,轻声说,「是我思虑不周。」 「不过,阿般说得倒也没错。」荀玄微举杯敬她,若无其事地说,「以后是打算在西边耳房里养兔儿。」 阮朝汐:「……」 她一抬头,迎面的视线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一时竟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开玩笑。 「开个玩笑,莫恼。」面前斟满的酒杯递来。「尝尝看,这杯是京城带回来的宫廷御酒。豫州不常见。」 阮朝汐尝了口宫廷御酒。滋味辛烈得难以形容。 她一下转过头去,让夜风吹过热意蒸腾的晕红面颊,「辣。」 「京城的美酒,确实比豫州本地产酒要辛辣几分。后劲也大。少喝些。」 荀玄微举杯和她的玉杯轻轻一碰,自己啜饮了整杯。 「京城鱼龙混杂,为官者既有郡望大族出身的世家子,也有以军功封爵的寒门新贵。更有许多的宗室外戚,草莽豪强,泥沙俱下。就比如宫宴饮酒,各种各样的美酒都会摆上席面,既要能赏鉴清酒,亦要能赏鉴浊酒。一两杯不习惯,多喝几杯总能习惯了。」 他又拿过最远的酒壶,给两人杯里斟满,「再试试这种。」 阮朝汐谨慎地放在秀气鼻下闻了闻,饮了一小口。眉心终于舒展开来,「这杯酒好喝。」 「这是梅酒。以青梅子发酵入酒,清浅芳馥,酒味不重。女眷宴席常用的一种酒,京中男子不常喝。」 「小心了,梅酒后劲颇足。不常饮酒的女眷,喝梅酒时放松心神,多饮几杯,反倒容易醉。」 这几句话他慢悠悠说的,阮朝汐听到时已经晚了。 三四种酒混着喝,又接连喝了两杯后劲颇足的梅酒,阮朝汐原本靠坐在隐囊上,身子渐渐往下滑,泛起粉意的脸颊侧枕着手肘,衣袖逶迤落在白沙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都未察觉。 身侧坐的人倾身靠近过来,观察她此刻的神态,是否当真醉了。阮朝汐忘了清醒时的避忌,抬头仰视回望。 「这么多年,酒量竟未长进多少?」他莞尔,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 「以后少不了应酬酒宴。酒量须得练起来。」 阮朝汐忘了避嫌,倒还听得见他说话。 「不喜欢喝酒。」她嫌弃地呢喃,「刚才喝的几种,除了最后梅酒,其他的都难喝。」 醉后身子发热,她伏身在隐囊上,翻来覆去,才拢上去的袖口又落下,呢喃呓语。 荀玄微坐在对面,确定她醉了,自顾自地解开了衣襟,原本就松散的衣袍在风里展开。酒意积攒的热气随风散去,随意地背靠枫树,又继续喝酒。 阮朝汐未完全醉倒,乌亮的眼半开半阖着,定在他散开的衣襟处,似乎对他在户外敞开衣袍的动作感到茫然不解。 荀玄微好笑地望了一眼。「果然是沈夫人教养出来的,外头那些乌糟事都不让你听闻,把一个避乱的云间坞活成了世外桃源。」 他索性连发冠也除了,乌黑长髮垂落,玉色的修长手指握杯,在簌簌落叶的枫树下喝酒。 「阿般可听说过一句话,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1]?」 阮朝汐眼前雾蒙蒙的,困惑地眨了下眼。 耳边的清冽嗓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时局动盪,难求善终。天下名士皆放浪形骸,只求今夕欢愉,哪管明日。京城名士之放荡,豫州不能及。」 阮朝汐已经睏倦地闭了眼。浓长睫毛阖拢,睡颜安静恬然,动人心魄的容色毫无掩饰地展露在星光月色下,瓷白肌肤映出一圈朦胧浅光。 有人俯身过来,替她摘下肩头的红枫叶。 「阿般,你今年及笄了。」 他再度替她把宽大衣袖拢起,遮盖住洁白的手臂,指腹替她抹去脸颊沾上的露水。「该长大了。」 阮朝汐醉倒了。 京城带来的四色酒,口味最清甜温和的梅酒却是后劲最足的,她多喝了两杯梅酒,竟没能撑起身出去。 醉倒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天边朦胧月色,枫叶簌簌落在白沙上,小院里的夜景确实极美。 视野里出现模煳的影子。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清雅如松鹤的人在夜色小院里仿佛换了个人,现出罕见的风流浪荡模样。 她倚在郎君的膝头,喃喃地抱怨着京城的酒难喝,只有梅酒清甜能入口。明明有好酒,偏让她先喝苦酒,涩酒,辣酒,甜酒放在最后才肯给她喝。 郎君低头看她,清幽眸光里带了笑意。温热的指腹沾了点梅酒,拂过她唇边。 阮朝汐酣然入睡。 醉倒不知今昔,酣梦重入轮迴。 她陷入了古怪的梦境里。 第54章 或许是喝多了酒, 这夜的梦境扑朔迷离,处处都显着古怪。 她身在一处觥筹交错的极热闹明亮的宴席场合,周围人影憧憧, 谈笑声忽大忽小,歌舞丝竹乐音不绝于耳。 阮朝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 紧闭的眸子细微转动着。黑暗的情绪在心底升腾。 她梦到了极放荡的场面。 那是一艘夜游的画舫,灯笼高挂在画舫各处, 映亮了周围湖面。名士勛贵浪荡出游, 美人手臂柔软如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她在半梦半醒间思索着, 这是何处?她从司州一路逃难到豫州,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湖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若不是湖面过于平静, 又有几个江心洲, 简直像是日出东方的千顷大海。 中原有这么大的湖么? 有个陌生的男子嗓音, 温柔缱绻地唤她的小名。 「阿般, 你在看什么?可是在看今夜的星光湖面?」 保养得当的男子有力的手, 轻抬着她的下颌往上,她的视线从星光湖水转开,仰望上方。 无边星空夜幕下, 出现了一张陌生文雅的男子面孔。她坐在陌生男人的怀里,那男人低头对着她说话,声线温文尔雅,带着宠溺笑意。 「星光夜色虽美,今晚不是起雅兴的时候。好阿般, 脸转过来。看看孤。」 —— 屋里日光大亮。 阮朝汐勐地睁开眼,浓黑梦境散去, 她从小榻坐起身,转头四顾,迎面望见书房里那架嵌云母山水大屏风。 透过屏风缝隙,早晨的日光映进来,云母片昨晚就装好了,许久不见的五彩晕光倒映在屋里各处。 白蝉和银竹从耳房掀帘子进来,奉来洗沐用具和漱口清茶。 「总算醒了。郎君原本要用书房的,见十二娘总不醒,叮嘱奴不要吵醒,自己去前院了。十二娘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翻来覆去的。」 阮朝汐没做声。洗漱完毕,惊醒时急遽跳动的心跳终于减缓下来。梦里那个陌生男子的形象早已模煳不清,只留下一片残影。 是浪荡乱梦,还是预知凶兆? 心里生了疑窦,嘴里只说, 「做了个梦……醒来却记不清了。」 宿醉后晕眩,阮朝汐慢慢坐起身,下榻趿鞋,接过温毛巾仔细洗脸。 到底梦到了哪里的大湖?她从未见过湖泊,为何会有这么古怪的梦境? 白蝉引她去了书案坐下,熟谙地奉来早课用的纸笔。 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盯着面前摊开的纸张,笔锋悬在空白纸张中央,许久没有落下。 记忆里出现模煳的残影。月下郎君解开了衣襟,散开发冠,低头温柔地看过来。梅酒的滋味芳馥清甜,口齿余香。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京城名士各个放荡……」 是不是因为这句,她才做了昨夜浪荡的梦境? 还是说,昨夜她喝多了酒,才会让真实和梦境交融,醉后残留下匪夷所思的谬误景象。 阮朝汐把手里的笔原封不动放回笔山,询问白蝉,「昨夜我喝醉后,如何回来的?」 「十二娘不记得了?」白蝉诧异地道,「奴和银竹合力把十二娘搀扶回来,十二娘醉倒在阵眼石边,手里抱着隐囊不放,奴等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隐囊取下。」 和昨晚的记忆对上了。阮朝汐的神色舒缓下来,揉了揉宿醉后隐隐发疼的太阳穴。 「今日不写字了。收起来罢。」 在白蝉担忧的眼神里,她起身出了书房。 云间坞如今变得熟悉又陌生。她要去寻从前的旧友,从可以信赖的人嘴里,听几句可以信赖的话。 主院的宽敞中庭经歷一场修缮,果然大变样了。 荀二郎君在时,主院里的锦鲤池被填平,改栽种了风雅竹林。如今竹林被移去角落里,庭院中央那块空地又被挖出了更大的一块锦鲤池。 池子里水波粼粼,各种颜色的数十尾锦鲤摇头摆尾。新开凿的池子还没有完全伺弄好,几名匠工蹲在旁边忙活着贴砖。 阮朝汐远远地看了一眼,走去西苑紧闭的门户外,抬手敲了敲门,询问里面值守的教养娘子。 「傅阿池可在里面?劳烦娘子叫傅阿池出来,我找她说话。」 「十二娘稍等。」教养娘子匆匆去了。 片刻后,西苑院门打开,端正站在门后的不是傅阿池,却是表情严肃的沈夫人。 「十二娘有礼。」多日未见,沈夫人显然早已知晓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事,并未询问阮朝汐为何突然从云间坞消失,又突兀地出现。 她只是姿态端方地万福行礼,双手递过一封书信。 阮朝汐接过书信,封皮迎面落入眼底的娟秀字迹,是她熟悉的傅阿池的手书。 「阿般亲启。」 阮朝汐捏着薄薄的书信,心里一沉。 「傅阿池人呢?她可是已经不在西苑了?」 沈夫人并不否认。 「傅阿池天资聪慧,是西苑继娟娘子之后,学艺大成的第二人,可堪大任。七日前,郎君传召傅阿池去荀氏壁,当面亲自嘱託以要务。傅阿池已经于三日前出坞了。」 她指了指阮朝汐手里的书信,「傅阿池临行前,托我将这封信给你。」 阮朝汐在西苑门边无言站了一会儿,不再追问什么,捏紧傅阿池的手书,回身往庭院里走。 西苑学艺大成的第一人是娟娘子。 出坞五年,音讯全无。 如今傅阿池成了第二个。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坞壁,多久回来。 等傅阿池再回来时,不知自己还在不在云间坞了。 她跨过朱色的小木拱桥,走到新砌好的锦鲤池子边,正好匠工贴好了最后几片青砖,到处都在翻修的庭院里给她留下一片清净地。 她坐在锦鲤池边,拆阅傅阿池的书信。 里面只有一张纸。书信辞别,留下的只有寥寥三四行字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岁月安好,云间如梦,姊妹相逢一场,即是世间有缘。 如今缘尽而散,将以此身赴红尘。 我自有去处,阿般不必牵挂。 阿池顿首。」 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阮朝汐忍着泪,将简短手书来回读了十余遍,心里反覆思量着那句「将以此身赴红尘」。 傅阿池无声无息地奉命出坞,以不到十六的年纪入了红尘。面前新修葺好的锦鲤池子在她面前翻着粼粼波光,一条条肥硕锦鲤咕噜咕噜吐着气泡,处处彰显着岁月安好。 反差太过强烈,以至于荒谬的感觉铺天盖而来。 阮朝汐急促地深唿吸几次,松开手,把不自觉攥皱的信纸褶皱处小心抚平,原样收回信封,拢进手里。 她靠坐在新刷了漆的朱色小步桥栏杆边,仰起头,望着头顶遮蔽天日的梧桐树荫。 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遇到了桩桩件件的事都不寻常。她想静静地坐一坐,理一理纷乱心绪。 到处都在修葺庭院,耳边的嘈杂动静始终未断,时不时地从各处转来一两道小心翼翼的视线,她并不放在心上,仰头凝望着枝叶里露出的湛蓝天空, 才坐不到一刻钟,她感觉附近人来人往得不寻常。 回身瞧了几眼,赫然发现,出来时还毫无异常的梧桐树干下,此刻正在张起一面大网。 ——正是她从前幼年时爬了几回树,荀玄微特意为她在树下张开的,垫了兽皮加厚的那张大网。 荀二郎君在时,嫌弃有碍庭院观瞻,早吩咐拆除了。不想今日她在木拱桥边仰头对树荫发了一会呆,这边不声不响地竟又装了回去。 阮朝汐惊异地打量了几眼。没有多看,转开视线。 她时时刻刻地被人盯着,只多看了一眼,便有人揣摩她的心意,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短时刻内装好张开的大网让她有种不好的感觉,仿佛她是被网住的小虫,眼看着她的同伴来的来,去的去,无声无息地消失,留在网里的她一无所知。 阮朝汐手里捏着傅阿池的辞别书信,回往书房方向的脚步顿了顿,不声不响,转身往反向走去,越走越快,直接穿过整片庭院,去南苑找人。 —— 南苑于她并不熟悉。 居住在南苑的,都是已经长大的家臣。平日里沈夫人盯她盯得紧,她读了许多年的《女诫》,也会自觉地止步南苑。 自从李奕臣他们三个搬去了南苑,偶尔她有事想寻他们,也都是在主院里等。 但今日不同。 傅阿池于三日前无声无息地辞别,她失去了云间坞里最好的玩伴和朋友,却连一句去向都不可知。 手里攥着的辞别信如火焰烫手,她直接走到南苑高墙外。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你们三个在不在!在的话回我一声!」 吱嘎一声,包铜木门从里面拉开了。 姜芝出现在门边, 「十二娘找我们?」 阮朝汐意外地看着露面的姜芝。「只有你一个?其他两个呢?」 姜芝往旁边让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的景象。 姜芝身后,连片灰瓦迴廊围绕成一圈的四方中庭里,陆适之蹲在中央的空地里。 不像姜芝还能维持着体面,陆适之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朝门边看了一眼,脸颊显露出几道红紫伤痕。 他人长得好,白皙皮肤上几道淤血的伤口格外明显。 清秀娃娃脸长相的灰袍青年蹲在陆适之面前,高举着药钵,不耐烦地催促,「头转回来。才弄好了草药给你敷伤口。你一张脸还要不要了?」 陆适之蔫嗒嗒地把脸转回去。 灰袍青年从药钵里舀出一大坨黏煳煳的可疑绿色膏药,不客气地敷了陆适之满脸惨绿。 灰袍青年是南苑常客,阮朝汐和他不算熟悉,但认识多年,正是跟随孔大医学习了八年医术的南苑家臣,排行老四的莫闻铮。 据说医术已经学到了孔大医的八分精髓。 看到莫闻铮在替陆适之治伤,阮朝汐放下了心,转向门边站着的姜芝,「李大兄呢?」 姜芝指了下某处紧闭的房门。「自从进了南苑就闭门不出。」 阮朝汐立刻想起那夜狂奔而去的牛车。「他怎么了?也受伤了?」 「别理他。他没把你送出豫州,半路被郎君的车队截了,心里别扭。过两天等他自己回过味儿,他就正常了。」 阮朝汐轻声说,「和他有什么关系。人没伤着就好。」 姜芝表情复杂, 「是啊,撞上了郎君的车队,我们家臣又能做什么。」 后方庭院处又传来莫闻铮一声断喝,「你不要自己这张脸了?叫你别动,你还转头!」 阮朝汐总算打探到了三人下落,眼见人安然无恙,刚才快步过来时绷紧的心弦倏然松了,眉眼舒展了七分。 姜芝仔细打量她的气色。「郎君可说了,打算如何安排你?」 「和九郎的婚事作罢了。」阮朝汐简短地道。 姜芝追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阮朝汐想了想,「你是说歷阳城的那份单独邀约?没人提起。」 姜芝神色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问,「郎君这两日……对你好不好。」 阮朝汐诧异答,「荀三兄那边……过于好了。有点反常,我更加担心你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阮朝汐提起另一个人,「十二郎在何处?荀三兄说把他腿脚不便,在南苑养伤。你们这两日可有看到他?」 姜芝把身子又让了让,示意阮朝汐往庭院里看。 连片灰瓦迴廊围绕起的四方中庭里,原来坐着不止两个人。除了对坐的莫闻铮和陆适之两个,角落处被木栏杆挡着另一个身影。 见姜芝抬手指过去,原本躲在木栏杆阴影后面的那道人影蓦然站起,背朝着门口,一跳一跳地就要往屋里去。 阮朝汐惊愕地瞧着那道熟悉的高挑少年背影,「……十二郎?!」 少年郎并不回头,跳去屋里的速度反倒更快了。 莫闻铮恼怒地扔下药钵,「十二郎!你的腿才剪开纱布,药还没换,你要往哪处奔?你的腿若有什么闪失,我岂不是要去郎君那里以命赔罪!」 莫闻铮跟随孔大医学医八年,在云间坞里救治了不知多少人,处处被人尊敬,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面对高门出身的郎君都不憷,扯着钟少白的袍袖,把他拉回来坐下。 阳光映亮了钟少白躲避不欲见人的脸。其实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失了血色,苍白了几分,他就要藏着掖着,把头扭去旁边,恶声恶气地放话,「不就是裂了胫骨!又不是快断气了。大惊小怪什么!」 嘴里发着狠,耳边听不到动静,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往门边瞄。 迎面瞥见阮朝汐立在门外,一双翦水秋眸沉静地望着他这边。 钟少白狼狈地转开头,脸对着背阴处,「别看了。」他咕哝着,「我这样子难看死了。」 阮朝汐不再迟疑,握起长裙摆,快步迈进了南苑。「十二郎,别急着走。让我看看你的腿。」 钟少白原本还能支撑着嘴硬,视野余光瞥见轻盈人影走近探望,眼眶瞬间发了红。他飞快抬手,在无人看见处狠擦了把眼角。 「那夜到底怎么回事?」阮朝汐走近他对面,轻声询问。 钟少白视线往旁边歪,瞄了一眼不紧不慢捣药的莫闻铮,「没什么,运道不好。」 听他说话敷衍,明显不是真话,阮朝汐的视线往下,改而看他垂落在身侧的手。 钟少白以身体侧挡住莫闻铮的方向,趁那边不留意,飞快地比划了一个『三』。 阮朝汐盯着他的手势。 这是她熟悉的,从前一起做坏事,一起挨罚也从未交代出去的,好友之间可以信赖的手势。 第55章 阮朝汐盯着钟少白的手势。 旁边的姜芝背靠廊柱, 若有所思地盯着这边的小动作。 当面问询伤势很快结束,问得随意,答得敷衍, 虽然没一句是真的,但毕竟见到了人, 阮朝汐进南苑时沉甸甸的心情轻快了不少。 她告辞出了南苑。 白蝉早候在院门边了。伸长了脖子,不住焦虑地往里看, 只是不敢出声催促。 跟随出去时, 轻声细语地埋怨她, 「南苑是成年家臣的住所。十二娘怎么就进去了?十二娘今年大了, 怎的还不如小时候稳重……不妥当的。郎君召你回去书房说话。」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在白蝉的引导下, 穿过庭院往书房方向走。 此间主人已经从前院回来了。 走近书房时, 一道颀长侧影立在面对庭院大开的窗边, 金色阳光下映出一截玄色的袖缘。 书案上搁着昨日拎进来的精巧小笼。荀玄微站在书案侧边, 手边拿了一块白菜叶, 正逗弄着铁笼里的兔儿。 阮朝汐穿过明堂竹帘隔断, 走去东间,隔着笼子摸了摸粉色的长耳朵。荀玄微抱出笼子里的兔儿,递了过来。 阮朝汐抱起长耳兔, 坐在书案边。银竹奉上了早晨至今未动的清茶。 「到底怎么了?」 荀玄微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听闻你四处转了一圈,各处都去遍了,也不见你开怀畅意。究竟何事惹了你难过?」 阮朝汐没应声。让她不能开怀的事情太多,反倒如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说起。她没想好该不该问, 如何巧妙地问,才能从荀玄微的嘴里撬出几分事实。 耳边无人应答, 荀玄微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放和缓语气,自己往下道, 「阿般烦恼的诸多事里,可有一些和傅阿池相关?」 阮朝汐抚摸兔儿的动作一顿,抬起了头。明澈目光望过去。 「我原本想多留她一些时日。但事出仓促,不得已提前命她出坞。但你放心,不是什么过于艰难的所在。她去的那处地方……」荀玄微思忖了须臾,用了一个精准的词,「清静。」 阮朝汐思忖着,缓缓抚摸着兔儿。 清静之地。 傅阿池是被遣去了佛门?还是道观?抑或是哪处山野隐居的所在? 不等她问询,荀玄微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十二郎的腿脚虽然不大方便,但裂骨轻微,留他收治整个月,应该就会痊癒,不会落下残疾。」 「李奕臣筋骨奇异,受了点轻伤,恢復得比十二郎还要快。你不必担心他。」 「还有什么令阿般不快的事?」荀玄微抬手,示意她去看窗外,温和地说,「如果心情还是不好的话,外头网子已经加好,阿般不必担忧什么,去梧桐高处吹吹风也可以。」 阮朝汐感觉自己心里的所想无所遁形。 反倒生出更多细微的烦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如果说幼小时的她喜爱眷念荀玄微的温和照顾,如今她长大了,不喜处处被人安排,密不透风的温柔仿佛一柄缠丝刀,无形无影,无处挣脱。 笼子铁门被打开了,荀玄微把兔儿放回去。 「早上你心绪烦躁,未曾练字,如今可有心情练字了?正好我看看你最近的字如何了。」 白蝉重新摆放了白纸笔墨,阮朝汐对着面前的笔墨。 五年日夜苦练,练出一手出众卓然的字品,原来于坞壁和旁人毫无用处,只是待嫁议亲时一项夸耀门第、展露家学渊源的象徵。她一点都不想练字。 她把笔墨推开,起身去书房里寻找片刻,抱着一卷书回来。 荀玄微看了眼她抱回来的书卷。「怎的忽然看起史书来了?」 「史书记载庞杂,纵横千年事,幽微洞人心。极好看的。」阮朝汐在五彩晕光里打开《汉书》。 「西苑里见不到。从前在东苑里喜欢读,后来十三岁停了东苑进学,一本《汉书》读了一半,至今还记挂着。」 对面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宠溺纵容,并未阻止。 「也好。年少时多读读史,有利于眼光长远,看人也会精准些。」 两人如常地对坐在书案两侧,寂静室内起了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翻阅书卷的声响。 荀玄微漫不经意地说了句,「你霍大兄今晚就要来了。或许有东西带给你。」 阮朝汐并不抬头。霍清川虽然跟她私下里交好,但他是荀玄微身边最得力的家臣,和白蝉一样,出了事时,他必定站在主上那边的。 她已经不愿去想那个混乱的黑夜里,当荀玄微下令追捕时,霍清川在不在追逐他们的荀氏车队里。 「知道了。」她冷淡地应了声。 霍清川晚上果然风尘僕僕地来了云间坞。随身带来了一份厚实名册,双手奉给主上。 「豫州士族诸姓,家世堪当,年纪和十二娘相差十岁之内、尚未婚配之郎君,已经全部集结成册,供郎君过目。」 书房里亮起落地铜灯,荀玄微在灯下随意翻阅片刻,重新捲起,当面把捲轴递迴来。 「给十二娘准备的名册,我看了也是无用。叫十二娘自己闲暇翻阅罢。」 霍清川捧着名册侧过身,阮朝汐端正跪坐的身影在灯影下仿佛精细描绘的仕女图。 她低头缓缓翻阅着书卷,并未抬头,也未和他打招唿。霍清川捧着捲轴,察觉她的冷淡,他心里有愧疚,踌躇不敢上前。 名册在他手里捧得太久,引荀玄微的目光望了过来,霍清川一惊,急忙把名册托举奉上,唤了声,「十二娘。」 阮朝汐起身接过那捲名册,随手放置在案边,继续翻阅书卷。 荀玄微的视线落回书案,吩咐下去, 「这里无事了。你这些时日辛苦,去休息罢。」 「是。」 霍清川转头欲走,不知怎的,看多了一眼身侧笔直坐着的阮朝汐。 她头上簪着两只精巧剔透的兔儿玉簪。一只是阮荻赠予她的及笄之礼,另一只是荀玄微的赠礼。先前赠给她,曾被她簪在发间的牡丹金簪消失无踪了。 霍清川收回目光,什么也未说,黯然转身出了书房。 恢復了安静的书房里,荀玄微放下手里的书,打量着阮朝汐乌髮间的两根兔儿玉簪。 「昨晚只见你戴你家兄长的那支兔儿玉簪,今日怎么想起带起我的那支了。」 阮朝汐心里生了提防心,做事便不会轻易被抓着把柄,翻过一页书,「两位兄长的赠礼,当然要一起戴着。」 荀玄微坐在对面,也翻过一页书,「心里不再赌气怨我了?」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另起了个话头,「梧桐树下的大网收起来。我早过了爬树的年纪了。如今穿着长裙高履,如何爬得上去。」 荀玄微失笑,当场应诺下来。「既然你不喜的话,今夜里就收了。时辰不早了,昨夜宿醉,今晚早些歇息。我回去小院。」 阮朝汐目送着颀长背影起身,消失在后门的长廊尽头。 一个人怎可能对另一个人真正地了如指掌?再观察细緻的人,也有疏漏处。 她今夜大胆试探了一次,半真半假说她穿着长裙高履,再爬不了树,说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果然未起疑。 阮朝汐拿过书案边缘搁着的名册,在长案上从头至尾的摊开。 霍清川刚才说得很清楚,名册里收录的是:豫州诸姓,家世堪当,年纪相差十岁之内,尚未婚配之郎君。 荀玄微准备了名册给她,难道是她拒了他挑选的荀九郎,他要她自己挑一个合意的? 从未听说哪家议亲是这样议的。名册说不定有问题。 但既然名册都给了她,她为什么不看? 阮朝汐拨亮了油灯,在明亮灯火下唰得拉开捲轴,认真阅读起众多郎君的生平。 每页收录了不同家族的适婚郎君姓名,写满了郡望门第,家世渊源,祖上生平,父族母族,品行操守,无不详尽。 颍川陈氏,颍川钟氏,陈郡袁氏。颍川荀氏。 她边读边揣摩,互相比对不同家族郎君们在同一个年份的不同生平,同个家族中几位郎君们的生平,挨个琢磨,试图从中发现造假可疑之处,揣摩荀玄微究竟想把哪家郎君粉饰了生平塞给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绝不可能的名字,她猝不及防,唿吸都滞了瞬间,往后阅览的动作也急停下来。 她飞快把捲轴往回拉。 她没看错,前一页以正楷书写的生平里赫然列着:「颍川荀氏大宗郎君,宗族行三,年二十五,荀玄微。」 阮朝汐心里惊悸地一跳。剎那间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做坏事中途无意亵渎了长辈。 啪嗒一声轻响,名册被她收拢,扔去书案边。 第56章 当夜,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也没睡着。南苑里悄悄比划的『三』字暗号当然是一个原因。 霍清川晚上送进来的名册,是第二个原因。 当她无意中翻到「荀玄微」那页时, 震惊地差点扔了书卷。 她仔细地阅读了整页生平,又更仔细地研究这一页的笔法有无错漏, 揣测霍清川在编纂这一页时,是不是过于睏倦, 以至于写错了名字, 把别家郎君的生平顶上自家主上的姓名。 但她把生平反覆读了三遍, 确定并未写错, 确实是荀玄微的生平,书写的字迹相比于其他书页来说还格外端正, 不像是睏倦写错。 阮朝汐心里震撼, 熄灯坐在黑暗里, 不知不觉坐到三更天。 窗棂敞开着, 只放进了苍蝇蚊虫, 活人未见一只。钟少白失约了。 阮朝汐:「……」 等候到三更两刻时, 实在撑不住,关了窗睡下。 阮荻于第二日清晨踏着朝露而来。 风尘僕僕,从荀氏壁先赶回了歷阳城, 处置完这些日子堆冗的公务,连一个安稳觉都未睡下,连夜驾车赶来云间坞。 带来了几十车的厚礼,当着阮朝汐的面提出,要把她带回阮氏壁。 阮荻坐在正堂的贵客位, 眼睛看天看地看远山,就是不看宴席主位上端坐的此地主人, 极其含煳地说,「如今的局面,十二娘长居在你这处……实在不妥当。」 说着就起身,对阮朝汐招手,「来,十二娘,为兄带你回阮氏壁。你还未出阁,怎么能……咳,你自然要从阮氏壁出嫁的。」 阮朝汐坐在对面陪客位,捧着早食搭配的清茶,正皱着眉啜饮,听到「出嫁」两个字,心神一震,便呛住了。 「咳咳……」边咳边抬起含雾的眸子,盯住对面的长兄。 荀玄微坐在主位举杯,遥遥向阮荻敬酒。 「十二娘是阮氏的人,从阮氏壁出嫁理所当然。不过她今年五月里才及笄,尚未满十六,现在就谈出嫁事,过于早了些。长善,此事不急。」 阮荻恼火地转头怒视他。 荀玄微坦然啜了口酒。 幼妹就坐在席间,阮荻不好说得太直白,只怒沖沖对阮朝汐说,「十二娘,你今日便随我走!」 阮朝汐因为刚才那句「出嫁」,心里生了疑窦。 「长兄可否说得清楚些?」她起身恳求说,「前两日才听荀三兄说,九郎之事作罢了。长兄现在又急着让我回去荀氏壁出嫁,难不成……又替我做主寻了哪家亲事?到底是哪家,何人?事关阿般终身,求长兄告知。」 阮荻噎住,荀玄微把人带回云间坞,竟然未告知她! 原地滞了片刻,他火冒三丈道,「正堂里不方便说!你先随我回去,你的婚事,为兄做主替你慢慢商议。」 阮朝汐想起了昨晚收到的名册。豫州大小诸姓,士族门第不下二十家,适龄的郎君多达六七十人。名册里详实记载了各人事迹,有声名狼藉的,有放浪形骸的,有愚顽固执的,有刻薄阴毒的。若名册记录是真,许多门楣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身侧,面对着面,再次恳求说,「事关阿般的终身,求长兄说清楚。荀三兄这处并非我长久居所,只要长兄说清楚了,我就走。」 阮荻点头说,「好!你跟我走,我一路细细地说给你听——」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啜了口酒,放下酒杯道,「长善且慢。诸事尚未准备妥当,阿般再留一阵。」 阮荻彻底恼火了。 阮荻这几天心烦气躁,他最近听说到风声,说歷阳城里那灾星近日或许要回京城。等来等去,灾星迟迟未走,反倒遣人催问起十二娘何时入城赴约。 家族里意见各异,有不少声音说,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又不是自小生长在荀氏壁里,家族把她从乡野认回门楣已经是十二娘自身的大幸。如果为了一个旁支女而为阮氏招致灾祸,倒不如舍了。 阮荻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书信回去反对。他父亲阮氏家主正沉吟不决时,收到了荀玄微的来信。 阮氏家主看完信,嘆了一声『孽缘』,斥退家族里的乱声,打发阮荻来云间坞接人。 阮氏家主给阮荻的手书里如此写道:「阮氏之女,岂有从夫家出嫁之理。」 阮荻闷头干了整杯酒。 他分明把幼妹寄养在信赖的好友处,却成了『夫家』! 他愤然起身,指着荀玄微道,「你不要装作无事人,我们是再无交情了!」 荀玄微起身相送,淡定回应,「长善不必说气话。我们以后会更为亲近。」 阮荻噎住。十二娘出嫁,荀玄微成了他妹夫,岂不是果然『更为亲近』?! 他今日才见识了这位清风朗月的好友的另一面,简直要被气笑了。 「阮某奉家父命接十二娘回阮氏壁待嫁。我今日已经来了,你却要留她到何时?给个时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荀玄微胸有成竹道,「两三个月足矣。还请长善年底再来。」 阮荻恼火起身,走过来低声叮嘱阮朝汐,又怒视了荀玄微一眼,拂袖而去。 阮朝汐思索地望着阮荻远去的背影。 长兄和她最后说:「你自当心。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同辈的郎君,只要不是关系极为不好,都会互相称字,再不济也会互相称唿排行。 长兄和荀玄微是多年好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指名道姓起来。 —— 昨晚荀玄微对她过于坦白,桩桩件件说得清楚,甚至还弄来了名册,让她自己挑选,阮朝汐满腹怀疑。长兄突然来访,言语间提起「出嫁」,更令她心里警钟大作。 送人回返路上,阮朝汐试探着旁敲侧击,「荀三兄有没有听说,阮氏壁替我挑选的……是哪家?」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新砌好的锦鲤池边,驻足观赏池子里欢快吐泡泡的锦鲤,轻描淡写道, 「大抵是昨日给你的名册里的。」 「昨日给我的名册里,有二十二家,六十八人。」 「哦,竟有这么多?」荀玄微凝视锦鲤池的眸光温柔带笑,「恕我未曾留意。令兄向来疼爱你,给你挑选的,定然是名册里极出众的。阿般试着自己猜一猜?」 阮朝汐知道,从他嘴里是掏不出什么实话来了。 她拢着裙摆在锦鲤池边坐下,双臂抱着膝盖,极冷静地说,「荀三兄,你知道的,我如今并不想嫁人。」 雪青色衣袂飘过她眼前,荀玄微也拢袍在她身侧坐下,随手摘下花圃里几朵花叶,洒入池中,引来锦鲤争食。 「阿般刚刚及笄不久,不急着嫁人。我知道的。前几日你和十二郎的车队往豫北方向直走,可是想趁着年纪尚小,承袭你阿娘遗志,去司州走走看看?」 事情既然被撞破,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阮朝汐承认,「是想穿过豫北,去司州看看。」 荀玄微不贊成她的做法。 「司州可不比豫州。如今司州势力盘杂,世家大族和寒门勛贵之间的争斗尖锐,局面乱得很。你去司州风险不小。」 话头既然提起了司州,就免不了想起阿娘,想起阿娘就想起改名换姓的墓志铭。去司州的车队被拦住了,不妨碍她当面问个清楚。 阮朝汐索性也摘了点花叶,往池子里徐徐洒落,引来一群锦鲤争食,在汩汩流水声中不客气地直问, 「我阿娘分明姓李,荀三兄如何能给她改了姓,却不让我知晓。」 银竹小跑过来,送来两小包鱼食。荀玄微接在手中,又继续悠然地往池子里洒落。 「地下长眠之人无知无觉,姓氏于他们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不能为活在世间的人谋一份好处。你阿娘身世存疑,她的墓碑顶着『李』姓,对你将来并无好处。我做主改写了你阿娘的墓志铭,她在天之灵应该不会责怪于我。」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承认,阮朝汐母亲的身世存疑。 阮朝汐往水光粼粼的池子里洒落一把鱼食。 身侧的嗓音不疾不徐和她说道,「想明白了?你若想明白了,就会知道,司州之行于你并没什么好处。你是司州籍贯不错,但人在豫州长大,豫州这里的宗族亲友才是你立身的根基所在。阿般,你将来的前路在豫州,就在你脚下。」 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视线转下,盯着脚下的鹅卵石子路,神思转出了九霄。 正凝神思量间,身侧忽然伸来一只手,温声叮嘱,「当心。」 伸过来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把她的左手往上轻轻一抬。 阮朝汐回过神来,本能去看自己被抬起的左手。原来手里的一包鱼食不知不觉被她洒下大半,满池的锦鲤都围在她的坐处争食。 荀玄微若无其事松了手,「再多洒下去,满池子锦鲤都活不到明日早晨了。」 阮朝汐把剩下的小半袋鱼食放在池边,左手往回缩了缩,拢进袖里。 荀玄微和她相差十岁,把她自小领进坞抚养,书信来往多年,看顾着她长大,在她的心目中如父如兄。 刚才他抬起她洒鱼食的手,又坦然放开,轻轻地一握一抬,或许是因为对她没有男女大防的顾虑,就如同餵她喝粥那样,原本不算什么。 但昨晚的名册里,跳进她眼帘的『荀玄微』那页,又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了。 她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册是谁编纂的。霍清川跟随荀玄微多年,做事稳重,按理来说不会犯下如此离奇的疏漏。 她一方面觉得惊骇,惊骇之余又觉得荒谬。荀玄微不愿和京城士族联姻,荀氏壁在给他筹办相看宴,相看豫州大姓的大宗嫡女,她是知道的。 名册里混入了『荀玄微』的姓名生平,或许是霍清川在同时准备着两边的名册,忙中出错,编纂出了疏漏。 想到这里,她没有多声张,直接翻过去了。 霍清川跟随荀玄微拦截了她。她虽然对霍清川当面冷淡,但往年的情分还在,名册的大疏漏捅出去免不了责罚,她不想霍大兄被责罚。 鱼竿和鱼篓就在身边,荀玄微餵饱了满池子锦鲤,开始钓鱼。 阮朝汐心里有点乱,脸上没显露什么,眸光垂下,依旧安静地盯着粼粼水面,锦鲤摇头摆尾地围绕着鱼钩嬉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阳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肌肤,她接连两夜没睡好,隐约发青的眼底阳光下显露出来,她打了个睏倦的小呵欠。 荀玄微很快察觉了她眼底的浅淡青色。 「昨夜没睡好?」吃饱的鱼儿不肯咬钩,他不紧不慢地在鱼钩上又加了点香饵,继续垂入池中,随意询问了句。 阮朝汐当然不会直说昨夜的三更之约,有人还失约了。索性把前夜离奇的梦境抛出来遮挡。 「做了个怪梦。梦里似乎有个极大的湖泊,大到仿佛是海,岸边灯火通明,有两三处湖中岛,水里倒映着星光……」 后面出现的群魔乱舞的画舫,画舫船头自称『孤』的陌生贵胄男子,她坐在那男子的腿上,就算是梦境也太放荡了,她不愿再说下去,住了嘴,专心地看垂钓。 才看了片刻,「哎,鱼儿咬钩了!」她指着剧烈震盪的池子里,「荀三兄,那边。荀三兄?」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扯了下长杆。 力道和时机都不对,胆大包天的鱼儿吃光了香饵,留下光秃秃的鱼钩,甩着尾巴逃走了。 他把鱼竿拉出水面,心不在焉地装着香饵。 「后面呢?后面可还梦到了什么离奇的场景,可有遇到匪夷所思的人。」 「后面就惊醒了。」阮朝汐不欲再说下去,简短地结束了梦境。 她起身说了句,「十二郎伤了腿脚,我去南苑看看他如何了。」越过庭院药圃,往南苑方向走去。 荀玄微的目光从身后落在她背上。 凝视的目光里带着复杂情绪,默然追逐往南苑去的窈窕背影。 前世种种事,上元繁华夜的大湖夜游,他抱憾终身的恨事,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池子里的锦鲤摇头摆尾,头顶梧桐黄叶旋转飘落,主院已经修缮一新,眼前的景象宁谧如世间桃源,现世安好的美景却再也落不入他眼中。 剎那间,时光倒流,斗转星移。 越过现世静好庭院,眼前显露出前世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满地剑戟箭矢,断臂残肢层层叠叠。 坞壁攻破,宗族屠灭,十不存一。相隔百里之外,未有狼烟示警。 等云间坞接到消息,再怎么疾奔救援已经不及。只得仓促间整合部曲,带领残余族人,躲避追兵的追捕奔袭,匆忙渡江南下。 那夜的江水滔滔,奔流不舍昼夜。多少高门贵血,百年士族门第,无声无息湮灭红尘中。 重生一世,局面已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家族犹在,亲友环聚。阿般始终在北地,放眼周围皆是山峦群峰,不曾见识南朝的大江湖泊。 她不曾记起前世,偶尔泛起旧日的浮光残影,也只当是梦境…… 是他重生一世的万幸。 阮朝汐才走出四五步,被叫住了。 「傅阿池出坞之事,办得仓促了些。我看你少了玩伴,四处寻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荀玄微放下鱼竿,起身走近。不知为何,他望过来的眸光比往日更加温柔宠溺。 「要不然,我将七娘接过来。你们两个年纪相近,互相也可以作陪玩耍。」 阮朝汐想起了七娘在荀氏壁里逼仄的小院子,整日围拢着她的女婢,刚想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南苑里养伤的钟少白。 「七娘和钟十二两边家里的议亲,似乎闹得不大痛快。十二郎如今在南苑养伤,七娘若是不愿意过来的话,不必勉强她。」 荀玄微颔首,「我晓得。」 话虽如此说,但他主意已定,目送阮朝汐走远,就在池边写了一封简短手书,命人送去荀氏壁。 耽搁了小半刻时间,又有贪吃的鱼儿咬钩。他抬了下鱼竿,这回发力的时机精准,贪嘴的赤红色大锦鲤被钓离水面,在钩上扑腾个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情绪起伏强烈的人,听到「星夜大湖」瞬间引发的剧烈波动逐渐平缓,又写信请来了七娘,为傅阿池的离去做出了补偿。 他的心绪很快恢復,再度如千顷平湖,波澜不惊。 他放下鱼竿起身,往书房方向走出两步,银竹在身侧提着鱼篓竹竿,几度欲言又止。 荀玄微察觉了。「有话直说。」 银竹迟疑着说,「十二娘……进去南苑,探问十二郎的伤情,两人说了好一阵话了。奴不知该不该请人出来……请郎君定夺。」 荀玄微停步回望过去。南苑的门半敞着,门里静悄悄的。 透过半敞的门扉,钟少白坐在庭院的假山石边,阮朝汐帮他握着拐杖。两人不知说什么,钟少白飞快地抬了下手,又更快地收回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拐杖掉落,阮朝汐俯身把拐杖扶起,没有留意钟少白这边的动作,钟少白自己窘迫得脸红脖子粗,视线悄悄地瞄过去,又飞快地转开。 荀玄微远远地望着。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眼神热烈闪亮,炽热心意一望便知。 其实也算寻常事。阿般从来便是这样,不似普通女子的委婉含蓄,喜爱谁便直白地露出喜爱,不喜爱如何也不能得她青睐。如今年岁还小,等她再长几年,对她心生了爱慕而又不得青睐的,管他什么勛贵王爵,一律被她冷待。 还记得当年宫廷里她抱着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高处,接受朝臣礼拜,丹墀下常年有几道追逐失落的痛苦眼神,他见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似钟少白这种有幸和她年少相识的,生了爱慕心,再寻常不过。 但不知怎的,看着少年郎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慕,他突然想起了阮朝汐出奔豫北被他追回的那个深夜,四岔口大车急停,少年以单薄的肩膀护着身下的少女,两人在昏迷中互相依偎。 原本安稳如千顷平湖的心绪,忽然无风起浪,波动起来。 他唤来了银竹。 「前阵子事忙,忽略了不少事。」他神色不动询问。 「五房那边,七娘和十二郎家里议亲,议到什么样了,你在荀氏壁时可听说后续。」 银竹如实回禀,「原本快要议定下来了,但听说七娘在家里大哭大闹,死活不同意。七娘的母亲心疼她,奴在荀氏壁听说点风声,说十二郎也不愿,两边相约罢休了。奴回来的时候,五房那边似乎在筹备相看宴,打算让七娘相看钟家的其他几位郎君了。」 「罢休了?」荀玄微不明显地拧了下眉,又遥望过去南苑。 阮朝汐扶着拐杖,说了几句话,把拐杖递给钟少白,似乎在查探他的伤处。钟少白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 最近事多且杂,他确实没怎么留意七娘议婚的动向。若知道两边的议亲事竟然罢休了,中途换了钟家的其他郎君相看,他绝不会把钟十二接来云间坞治腿。 早知如此麻烦,不如那夜直接把钟少白送回钟氏壁,落个眼前清净。 「七娘是个急性子,十二郎冲动易怒,平日里争吵是多了些,以至于姻缘不成。」 他盯着南苑里谈笑的两人,淡淡吩咐下去。 「七娘很快要来了。既然两边结亲不成,彼此再见面也是尴尬。十二郎毕竟远来是客,先不必管他,等七娘过两日到了,十二郎不好再多露面,让他专心留在南苑养伤便是。」 说罢起身离开窗边,把刺目的景象抛在身后。 第57章 阮朝汐站在南苑门外, 人并未进去,只敲了敲虚掩门扉,唤来莫闻铮, 询问了几句钟少白的腿伤,便欲迴转。 钟少白就在这时拄着拐杖从远处穿过庭院, 直奔而来。 「你……你人都来了,为什么故意装作没看见我, 话都未说一个字, 转身便走!」 他的住处掩映在大丛花草里, 阮朝汐确实没看见他。 但阮朝汐最恨人失约。 她瞥过一眼钟少白撑着拐杖的行走动作, 明显比昨天利索,伤势恢復得迅速。 「看见你好转, 我就安心了。」她顾忌着莫闻铮在身侧, 闭口不再说话。莫闻铮被她盯了一眼, 居然自觉地走远避开了。 周围再无旁人, 阮朝汐说话不必顾忌, 轻声埋怨一句, 「贪睡起不来身,就不要和人约半夜。好了,你好好养伤罢。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就要出去南苑。 钟少白行走不便, 根本追不上她,在身后半是愤怒半是委屈的喊,「你怎么知道我失约!我昨夜准时起身了!你那个叫姜芝的家臣不知怎的大半夜蹲我门外,我才起身开个门,就被他按回去了!」 阮朝汐又是惊诧又是无奈, 转身快步回去,在莫闻铮远远盯来的古怪视线里, 拉着钟少白远离院门边。 「小声些!你要嚷嚷到所有人都知道?」 钟少白委屈得眼角发红了。阮朝汐牵着他的拐杖在前头走,他慢腾腾地跟在后头挪动,嘴里嘟囔着, 「我半夜起了。真起身了。只恨我这条腿不顶用——」 阮朝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了一下。 原本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郎,变成如今这幅行走不便的模样,都是那夜里不畏生死地护她。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别再抱怨你的腿了。会好起来的。」阮朝汐放下拐杖,回身过去搀扶他的手臂。 「一边拄着拐杖,我再扶着你,慢慢走。别着急。」 柔软的掌心隔着衣裳布料扶住他的小臂,钟少白所有的抱怨嘟囔戛然而止,异常安静地跟随着行走。 他的耳朵红了。 莫闻铮刚才看两人的架势似乎要吵起来,他毕竟是家臣的身份,小郎君小娘子当面争吵的场面不是他该看的,回去屋里躲了一阵,耳边清净了才又出来。 没想到一抬眼,竟看到……十二娘搀扶着钟十二郎,两人慢悠悠在庭院里走动? 莫闻铮吃了一惊。他得了郎君当面叮嘱,十二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只管把他当做病人,该做什么做什么,莫要怕他;十二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听十二娘的吩咐。 莫闻铮站在南苑长廊里踌躇不决。眼看着银竹远远地站在主院的锦鲤池边,或许得了同样的叮嘱,并未过来阻拦,只焦急盯着这边。 莫闻铮摇了摇头,眼不见为净,自己索性回了屋。 阮朝汐搀扶着钟少白的手臂,两人慢慢走去长廊边,就要扶他坐下。 钟少白不要坐在背阴处,撑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了阳光下的庭院里,寻了处假山石坐下,拿手掸干净了对面的花叶,「坐这儿。」 他把木拐杖放去青石边,拘谨地握了握刚才被搀扶的手臂,低声道谢。 阮朝汐好笑地说,「我还未和你道谢,你谢我什么。」拢起长裙,坐在他身侧。 起风了。黄叶晃晃悠悠地飘落肩头,她抬手拂去,在细微风声里郑重道谢。 「上次承蒙你慷慨一诺,护送我出豫州。虽然意外没有去成,但我还是想要当面谢你一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钟少白想也不想脱口说,「这次我们时运不济,被外兄拦住了。等我腿养好了,我再送你出豫北,去司州!」 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不管他腿伤好后会不会生出变数,至少此时此刻,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阮朝汐侧脸过去,沖他清浅地笑了笑,又转回了头。 「再说吧。」她的视线越过南苑墙头,「再看看。」 周围无人看顾,阮朝汐坐得随意,两人肩并着肩坐着,相距不到一个手臂。 她今日穿了身海棠色的高腰长裙,百褶裙摆蜿蜒落入钟少白的视野,她两手自然地交叠身前,鲜妍的海棠色衬得手指纤长柔白。 钟少白冲动地侧身过来,抬了下手,想握住身侧纤长秀美的手。但阮朝汐才偏了下头,他就更迅速地把手收回去了。 视野里只剩一片大幅度晃动的衣袖。 钟少白掩饰地去抓拐杖。 动作太大,拐杖啪得倒下,在阮朝汐的瞠目注视下,不偏不倚打在伤腿的膝盖上,钟少白疼得「嗷」一声,捂住了腿。 阮朝汐立刻起身把肇事的拐杖捞过来,「可有打到伤处?要不要我去找莫四兄来?」 她俯身过去查看,人凑近了身前,身上浅淡的熏衣香传来,钟少白紧张得唿吸都屏住了,身子细微地往后仰,唯恐自己冒犯了她。 他的视线不敢直视面前的柔美弧度,改而往下看,却看到一只柔白纤长的手腕从衣袖里探出,扶起了拐杖,递还过来。 落在钟少白的眼里,就连润粉色的指甲,削葱似的指尖,处处都其他人好看百倍。 钟少白顶着一张突然涨得通红的大红脸,强做镇定,「不碍事。」 他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地从阮朝汐手里接过拐杖,余光还追着她柔白的指尖,润粉的指甲。 一不留神,手劲一松,啪,沉重的木拐杖又倒在他腿上。 这回比刚才更不巧,杖头刚好打在小腿包扎的骨裂处,钟少白一下子疼得没了声儿,捂着小腿伤处,强忍着挥了挥手,表明他无事。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来的是莫闻铮。 他从未遇到钟少白这种不省心的病号,人差点气得原地升天,再不许他在庭院里坐着了,把人强行带回房里。 钟少白一跳一跳地跟随莫闻铮回去,边走边频频回望,眼神热切。 他又遥遥比划了一个「三」。 阮朝汐抿着嘴,想要忍住笑意,没忍住,轻轻笑了下。 这是想要她每个半夜都撑着不睡觉等他来的意思? 回去主院时,她的脚步难得的轻盈起来。脑海里不知怎的,闪过的都是从前影像。 荀莺初和钟少白都是她幼年相识的好友,她领着他们在后山疯跑过,在清涧里踩水过,她还试图教会他们两个在溪水里捕鱼。 钟少白有点拳脚功夫傍身,扑腾了一阵,很快抓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肥鱼,兴奋地两眼放光。 荀莺初捞起裙摆,小心翼翼涉水进溪,立刻就把阮朝汐传授的抓鱼诀窍抛在脑后,在溪水里快活地扑腾,短襦长裙全湿透了。阮朝汐赶紧叫她上岸把衣裳晒干。 时辰耽搁太久,最终引来了女婢。在女婢们惊恐的眼神里和沈夫人无声的怒视里,三人被灰熘熘押解回去。 ——三人能够从小玩在一处,自然是有几分天生的脾性相投的。 书房里无人动她的物件,长案边依旧放着昨晚霍清川送来的名册,她漫不经心地一翻,居然又翻到了『荀玄微』那页,一眼扫到,立刻飞快地合上名册。 清脆的木屐声从长廊走近,在门外去了木屐,走过身侧。步伐舒缓从容,是她听得不能再熟了的脚步声。 主院修缮,她连续几日歇在书房里。因为荀玄微住在小院的缘故,进进出出都要通过书房。 她起先听到人来了,还会起身行礼;来去得多了,有时候她一个不留意小睡过去,醒来时人就坐在身侧逗弄兔儿,亦或是坐在窗边安静地书写。 两三日折腾下来,任是谁都习惯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的脚步声,她也没有抬头,继续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案上,手臂枕着长案,装作假寐的模样。 进屋的人也没有停留,穿过她身侧,继续往屏风后面走。 阮朝汐听那脚步声远去,猜想他回去小院休息,趴在书案上偏了下头,沖窗外方向睁开眼,注视着眼前的迷离晕光,心想着,那页大疏漏还是要用墨涂黑了才好。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铮——」的清鸣。 阮朝汐一下子坐直起身,视线转往屏风处。 被六扇紫檀木云母大屏风遮挡住的,除了她这几日用的紫绫小榻,还有角落里的琴台。 透过屏风缝隙,墙上挂着的七弦琴被取下,荀玄微坐在琴台边,调音转调,从容拨弦。 舒缓悠扬的琴音从指尖流泻而出。 阮朝汐这几过苦功夫学琴,听起调便知,奏的是一曲《流水》。 曲音洋洋阔阔,仿佛大江奔流入海,前方日出东升,星辰坠落,而江水奔流昼夜不息。 阮朝汐起先还试着分辨弹奏的手法,听到后来,只觉得心境明畅,胸怀展开,心中烦躁郁气一扫而空,坐在窗案边凝神细听,渐渐地听入了神。 最终一声「铮——」然收音,听客勐然惊醒,室内余音裊裊,侧耳细听也只能捕捉到最后一点尾音。她惋惜地『啊』了声,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荀玄微从角落的琴台处抱琴起身,白蝉从耳房快步过来,接过手中的琴,仔细擦拭保养起琴身琴弦。 阮朝汐这两日心头积压的郁气,被意外听到的一场流水琴音消散了不少。荀玄微转过屏风走近身侧时,随意问了句,「如何?」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懒得动弹,而是转过身,发自内心贊了句,「曲音高妙,好听极了。」 荀玄微莞尔,「早上看你心情不佳,现在心情倒是转好了。」 他在窗边落座,取过小笼放出了兔儿,撸了两把长毛,「听沈夫人说,你在西苑也选学了琴?不知进展如何?」 阮朝汐实话实说,「只是学了指法技艺。和七娘差不多,距离精通还差得远。」 荀玄微轻缓地摸着兔儿背部紫黑色长毛,「怎的把你自己和七娘相比?太过自谦了。七娘的琴艺距离出师还远。我试过教她两回,教不通。」 「并未自谦,真的差不多。偶尔抚琴自娱,七娘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她。」 荀玄微不置可否,从对面倾身过来,打量她放置在书案上的纤长手指。 他凝视的时间未免过久,阮朝汐渐渐感觉有点不自在,手指细微地往回蜷,就要收回袖中。 「别动。」荀玄微出声阻止,「七娘的手短而圆润,天生不利弹奏,她学不好琴,我不怪她。你的手纤瘦而指节长,为何你学不好琴?」 回身对屏风后还在以干布擦拭琴身的白蝉道,「等下再擦。把琴抱过来。」 年代久远的名贵桐木琴,琴身刷了不知多少道的清漆,在日光下倒映出清光晕影。 阮朝汐洗净了手,书案上点起香炉,端正地笔直跪坐,神色肃穆中透露出细微紧张,谨慎地抬手拨动琴弦。 「嗡——」琴身发出一声极清亮的音鸣。 荀玄微侧坐在她对面,专注地瞧着。 阮朝汐弹得是中原流传极广的一首《长清》。 对面并未出声打断,从头到尾听完弹奏,点点头。 「琴师教你的弹奏指法大致无差,但未能领会意境,一来是年纪未到,体会不足;二来,你应是遇到了和七娘学琴时同样的问题。」 他身往前倾,轻拨了下阮朝汐的尾指,叮嘱,「发力。」 「铮——」室内响起清亮琴音。 「再快些。」这次按住她的尾指,顺着琴弦往上迅速一抹。 「嘶~」阮朝汐吃痛,一下子蜷起尾指。玉色的肌肤发了红。 「琴师虽能教你们学琴指法,却不敢严厉督促你们练习。名指和尾指发力太轻,指腹不见薄茧,如何抚得好琴。」 荀玄微察觉了问题所在,摊开自己的手掌,「你摸摸我的名指和尾指。」 阮朝汐谨慎地抬手抚摸了一下,又飞快地挪开。看来白皙修长的手掌,接近指尖处,摸起来居然触感坚硬,应是覆盖着一层薄茧。 摊开的手掌纹丝不动,望过来的眸光极温和,带着足够的耐心。阮朝汐绷紧的心弦放松少许,试探地又四处摸了摸。 不只是名指和尾指的指尖处,指腹,掌心,看起来仿佛文人雅士的白皙如温玉的手掌,几乎处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茧,摸起来倒像是温暖硬玉。 「这双手跟着我不得闲。」荀玄微自嘲感慨,「白日提笔写文不辍,夜里睡不着时抚琴。京城局面不甚安稳,即使燕斩辰跟随身侧,也时常自危。得空时还要加紧练几日射术,万一遇了事,好歹得有些自保的本事。」 阮朝汐四处摸了摸,再抬头时,眸光柔和了几分。 「荀三兄在京城辛苦。」 「我自己求来的。求仁得仁,不辛苦。」 荀玄微抬手,替她把发间压乱的玉簪拨正了,随后极自然握起阮朝汐柔软的右手,覆盖着一层薄茧的有力指尖轻轻搭上名指的指尖处,探查片刻,依次往尾指,中指处拂过。 动作极斯文轻缓,一碰极分,阮朝汐的指尖指腹处泛起细微麻痒,刚想往后缩,对方已经松开了手。 「指尖无茧,肌肤纤薄。想要练好琴艺,得吃些苦,花功夫好好练起来。若只是像七娘那样只是学着玩耍,倒是无妨。」 阮朝汐当初在西苑进学,教养娘子问她可想学琴,她当时却想起了荀玄微于冬日深夜奏响的一曲筝音。筝音浩浩明阔,迴荡庭院之间,她最想学的其实是筝。 但教养娘子坚持要她学琴。 说的还是那句「筝音悦耳,琴音悦心。十二娘自该先雅学琴艺。琴艺大成了,再学筝便可事半功倍。」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望着面前摆放的名琴,没应声。 她不应声,荀玄微并不勉强她,只说,「想学时来寻我。我琴艺尚可,不敢为师,可以教授一二。」 有脚步声远远地从庭院走近,停在门外,唤道,「仆请见郎君。」 来的是霍清川。 刚掀开隔断处的竹帘,迎面见荀玄微站在案边,正亲自教导阮朝汐的琴艺,骤然吃了一惊,脚步就不动了。 「何事?」 「京城四百里急送来信。」霍清川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近前奉书信时,阮朝汐正随意地拨弄琴弦,声声琴音入耳。眼前的景象让霍清川恍惚了一瞬,仿佛时光倒流,重又看到了当年在书房里跟随郎君学琴的娟娘。 他跟随郎君身边多年,娟娘去了何处,对他不是秘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阮朝汐出奔豫北那夜,被荀玄微抱回荀氏壁,他原以为郎君待她终归是不同的。 没想到带回云间坞后,郎君竟又开始手把手地教十二娘学琴…… 霍清川的眼底闪过痛惜。他跟随荀玄微多年,至今难以揣摩郎君心意,只知道郎君决意要做的事,从不谈什么情分。 今日事情已经回禀完,再无停留书房的道理,他又深深地看了眼抚琴的少女,咬牙回头走了。 莫闻铮随后求见。他是带着李奕臣来的。 「李奕臣身上的几处轻微伤势已经大好了。仆送李奕臣出南苑。」 「你出去罢。李奕臣留下。」 李奕臣低头进来,在隔断外俯身行礼,「仆拜见郎君。」 荀玄微对阮朝汐温和地说,「你看到他了。我昨晚句句都是实话,并未欺瞒你什么。李奕臣当夜混乱中受了些轻伤,他筋骨异于常人,恢復得比其他几人快得多。」 阮朝汐看到了李奕臣,心弦又是一松。「人无事就好。」 「他是我的家臣,我看顾着他,岂能让他出事。」 荀玄微转过身来,对始终大礼拜伏、不曾抬头的李奕臣道,「不必拘礼。走近上前。」 「是。」李奕臣起身走近。 他长得高大,虽然才十六的年纪,身高已经不比徐幼棠和燕斩辰矮,宽肩蜂腰,以后几年想必还会继续长高。 荀玄微打量着他,露出赞赏的神色。 「不错。我听他们说,你是东苑这几年最出色的一个。正好我身边急缺习武的家臣,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时常分身乏术。以后再加上你一个,多有助力。」 李奕臣低头,还是简短地道,「是。」 荀玄微观察他的姿势神情,点点头。 「毕竟分别五年,心生隔阂也是正常的。十二娘都和我发了几次脾气,更何况是你们呢。从今日开始,我要你担任起护卫贵客的职责。你可当得?」 李奕臣勐地抬起了头,露出愕然神色。 「郎君……」他怀疑地问,「郎君肯用我?」 「你是我亲自选入坞壁的家臣。我为何不肯用你。」 李奕臣不应,目光缓缓转向侧边的阮朝汐。 阮朝汐望着他。目光明澈平静,等着他的应答。 李奕臣收回目光,低头道,「仆任凭郎君差遣。但十二娘有时要用车,仆只恐跟车的人不够。」 「我最近都在坞壁,十二娘出行都跟随我。你专心护卫贵客就是。」 「是。」李奕臣转头要退下,想想又转回来,多问了一句,「仆要护卫的贵客是十二郎?」 荀玄微满意颔首,「云间坞里的贵客,目前只有他一个。你时刻跟随贵客左右,看顾贵客安全。」 当着阮朝汐的面,他仔细叮嘱李奕臣。 「十二娘和十二郎结识多年,偶尔会去探望十二郎的腿伤。她如今大了,不好再进南苑。若要探视,你把十二郎扶出来。」 「十二郎腿伤难以自保,你搀扶好十二郎,银竹跟着十二娘,让他们在庭院里说。」 第58章 李奕臣搀扶着钟少白, 阮朝汐走在身侧,银竹跟在阮朝汐身后,四人仿佛天上的大雁队列似地, 一个跟着一个在庭院里走动。 钟少白慢慢走去锦鲤池边,李奕臣扶他坐下, 自己蹲去了大青石后头。银竹站在阮朝汐身侧不走。 「银竹,我想餵锦鲤。劳烦你拿两包鱼食来。」阮朝汐自若地吩咐。 银竹狐疑地没有动。李奕臣在青石后不耐烦地说, 「我在这儿。十二娘吩咐你做事你不去?」 银竹匆匆地去了厨房方向找寻鱼食。 钟少白把木拐杖放去青石边。南苑里就有个小小的锦鲤池子, 他带了鱼食出来。 他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两包鱼食, 一包递过来。 「多谢你探望。」视野里无人, 环境清幽,只有鱼儿在水里吐泡泡的轻响, 他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 「南苑找不到人说话, 莫闻铮整天盯着, 无端就会生出烦躁。还好有你在。」 阮朝汐接过鱼食, 在他身侧坐下, 打开布袋子,往池子里洒了一把鱼食。 「荀三兄发话了。我进不去南苑,你可以出来。庭院里来来去去的人是多了些, 但景致不错的。你无事可以出来走走。」 李奕臣背身在木桥下蹲着。值守部曲们目光炯炯,众多视线从各处望过来,又转过去。钟少白掩饰地洒了一大把鱼食。 「慢慢养伤,不着急。」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抚身侧的人,还是安抚他自己。「等我腿伤完全养好, 还得一个月。十二娘,你这个月都在的吧。」 「我还能去哪里……」一句话没说完, 阮朝汐的声音忽然顿了下。 说起来,平卢王单独给她下帖的所谓「歷阳邀约」,似乎就在下个月。 但钟少白并未察觉她短暂的异样情绪。他强忍着激动,鱼食一把把地往池子里撒。 「这次养伤期间,多谢你探望照顾。等我回了钟氏壁,我就会禀明母亲,邀你过去玩儿。」 他确实认认真真地打算了好几日。 「这次车队出奔豫北,被外兄撞了个正着,荀氏壁那边肯定瞒不住,你和荀九郎的事,多半是不成了。但你不必忧虑!」 他的耳朵红得仿佛天边云霞,眼睛直勾勾盯着池子里翻腾的锦鲤,强作镇定说,「我们算是结下患难的交情了。等我的腿好彻底,十二娘,你……你可愿意随我去钟氏壁小住几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话刚出口就后悔唐突,慌忙又添一句,「不是我邀你,不能败坏你的名声,我回去叫我家四娘下帖子邀你。对了,还有,我之前已经写信回钟氏壁,告诉阿娘我和七娘是万万不能成的。父亲回信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说七娘也不愿,那边筹备着打算相看我家十兄了——」 话音未落,阮朝汐伸手过来,把他半空悬着的手隔着衣袖往上一抬,「整包鱼食都要被你撒完了。」 钟少白急忙抬手,满袋子的鱼食被他边说边撒,只剩下零星一点,剩下的全倒进了池塘里。 四处都是摇头摆尾争食的鱼儿,粼粼水波剧烈动盪。 「稀罕的五彩锦鲤,移过来才几日。」阮朝汐低声埋怨他,「被你毛毛躁躁地倒满了整池子,也不知明早有多少只要翻白肚皮。」说着起身四处去寻细网兜。 看护庭院的家僕们奔过来帮忙打捞鱼食。 等这边一番动静完毕,家僕们带着细网兜退下,钟少白原本红透了的耳朵已经恢復了原本肤色,带着失落表情,盯着自己的腿,低头坐在原处。 「是我唐突了。」他沮丧地说,「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出了波折,你心里……想必不安宁。邀你去钟氏壁玩,你也没心情……」 阮朝汐摇摇头。「不必再提荀九郎了。实话与你说,这次出奔豫北,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我不要嫁他。荀三兄说我既然如此不情愿,两家结亲结的是亲好,不能成怨偶。荀三兄和我当面允诺,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钟少白勐地侧身过来。动作幅度太大,几乎扯到他的伤腿。 「当真?你当真不愿嫁他,外兄当真说,你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阮朝汐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我马上就去写信,找人带去钟氏壁,叫四娘邀你去玩儿!」钟少白压抑着激动嗓音,眼神带着明显的期盼,又带了点不安。 「十二娘,你愿意去玩的对不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不去钟氏壁,我原以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不是那么的看不上我?」 这句话说的拗口,来回几个「是不是」,阮朝汐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下,露出一边清浅的酒窝。 「和你再说句实话,你别恼。我不大喜欢你们钟家的四娘。她应该也不大喜欢我。她是写信邀了我几次去钟氏壁玩儿,但字句言语全是客套敷衍,我看得出。所以我索性拒了。」 钟少白差点跳起来,「那都是我叫她写的!邀了三次,你拒了三次,四娘都沖我发脾气了,我还以为你心里觉得我——」 「你很好。」 阮朝汐对着池子里四处觅食的锦鲤,又洒了一把鱼食下去。 「少白,多谢你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你那夜护我伤了腿,给你带来了种种不便,你却始终未有一字责怪。这份赤诚待人的心意,我心里都记着。」 她的目光望向青石边的木拐杖,郑重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钟少白那边没了声响。 阮朝汐洒了两把鱼食,没听到回应,诧异地侧头去看,钟少白双手攥成拳头按在膝盖处,盯着粼粼水面,脸上露出想哭又想大笑的表情,好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 阮朝汐好笑地侧头瞧他,「你做什么呢。怪模怪样的。」 钟少白盯着水面,也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了,急忙绷紧脸色,肩膀拉得笔直,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肃穆姿态,紧张地说,「没什么。看鱼儿,别看我。」 阮朝汐噗嗤笑了。 他们在池子边坐得够久了,该说的话阮朝汐已经说完。不等银竹回来,即刻起身,把拐杖从青石拿起,递给钟少白。李奕臣从青石后头起身,过来搀扶贵客。 阮朝汐问他,「疼不疼?可要李奕臣搀扶你回南苑?」 钟少白自己撑起身,「没事。早不疼了。」 他自从被关进南苑养伤,情绪低迷,现在全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身上的伤痛也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 他往南苑方向走,边走回头说话,把压也压不平的嘴角强行往下压,矜持地说,「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两三日就好了!」 莫闻铮早在南苑门边盯着,快步过去,搀扶着人回南苑。 阮朝汐往北面的青瓦大房处走,耳边传来莫闻铮的冷哼,「两三日就好了?十二郎说得好大口气,仆竟不知天下谁有这个本事,叫十二郎的骨裂伤两三日就能好?」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踩上台阶,入了长廊。 李奕臣在她身后跟着,见四周无人,飞快地从耳朵里掏出两团蜡丸,扔去草丛里。 「你说话我听不见。但十二郎扯着嗓门喊了两句,蜡丸也堵不住。」李奕臣和她低声嘀咕,「他说要接你去哪儿?可要我护送?」 「他想请钟四娘邀我去钟氏壁做客。」 阮朝汐想了想,「我和他家的四娘不熟,不是太妥当。先等十二郎腿养好了再说。」 银竹迎面匆匆迎上来,抱着鱼食,见阮朝汐和钟少白已经分开,松了口气。 「十二娘如今大了,十二郎毕竟是外男。奴多嘴,即便是从小的情分,还是得避嫌的好。有什么话说那么久呢。」 阮朝汐从她身侧走过去。「李奕臣跟着我,我能多说什么。不过是问几句伤势罢了。你不必在这里说我,等你母亲沈夫人过来,该说的训诫言语一次说给我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银竹跺脚说,『十二娘!听奴一句劝。奴刚才去拿鱼食时候,就看见郎君站在窗边盯着你和十二郎说话餵鱼儿,看了好一阵子。』 「是么?」阮朝汐说,「知道了。」 —— 阮朝汐进书房时,手里揣着一把庭院里薅下的新鲜竹叶。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书房,缭缭清香令人静心凝神,她的步伐舒缓下来。 无声无息地穿过明堂,掀开竹帘隔断,等她走进东次间,脚步已经恢復了往日的平稳,手里攥着青翠竹叶,坐去自己惯常的席位处。 荀玄微坐在对面。他刚才应该都看见了,但此刻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未曾看见,平心静气地在对面喝茶。 缭缭茶香漫溢在室内。 书房最近停了她的酪浆,阮朝汐也开始跟着喝茶。滋味清苦,喝不惯,但能喝。 手里的竹叶往笼子里兔儿的嘴边凑了凑,逗弄兔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书案上多了一本黄历。 黄历不稀奇,原先荀二郎君在时,书房里就摆放了一本,早已被挪走了。如今又送来一本新的。阮朝汐看了眼,没多问。 白蝉双手捧着软尺,候在旁边,「郎君,继续丈量么?」 「继续。」 「是。」 白蝉放下软尺,去寻记录量身尺寸用的纸笔。软尺放在书案边,阮朝汐瞥过一眼,刻度极细,果然是绣娘裁衣时丈量身体尺寸用的宽边软尺。 天气入秋了,荀玄微丈量尺寸,或许是要裁剪新衣罢。 荀玄微站在屏风后,白蝉仔细地从手臂处开始丈量,丈量一次,报出尺寸,银竹在旁边提笔记录。 「身高八尺。」 「肩宽两尺两寸。」 「上臂……」 「腰……」 「腿……」 阮朝汐原本在窗边叼着笔桿发呆。 但尺寸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听到「腰……」「腿……」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年男子的身材尺寸,是不是不适合她在场旁听? 想到这里,她起身就要出去。匆忙中袖口却碰到了砚台,浓墨溅到了衣袖上。 她停步翻出细绫布,仔细擦拭干净了衣袖,无意中摊开手,白玉似的手掌上却也沾染了墨点。 屏风后的报尺寸声停了。「先丈量到此处。剩下的晚上再来。得空时也给十二娘丈量起来。」 「是。」白蝉和银竹捧着软尺和记录簿低头退下。 荀玄微取了一幅白绢,从屏风后走近,蘸了点温水,过来替阮朝汐擦手。 擦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的手掌心发痒,细微地挣了一下,没抽回来。面前的郎君继续给她细緻地擦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被捉着细緻地擦手,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视线便偏向了旁边,又看到了黄历。 黄历翻开的那页并不是今天的日子。她余光多瞄了一眼,发现是下个月的十五,满月之日。 十五的日期上被人提笔画了个圈,熟悉的清雅行楷在旁侧写了四个小字: 「歷阳邀约」。 歷阳邀约。 阮朝汐的一颗心砰的剧烈一跳。 原来是定在下个月的十五日。算起来不到一个月了。 等荀玄微把她的手擦完,她第一动作就把黄历拉过来,等确认无误,缓缓地把黄历的日子往前翻,翻到今日。 在云间坞这几日过得平静恬淡,仿佛世外桃源,她几乎忘了,眼前安稳恬淡的日子并不能让她过一辈子。依然有一条兇险前路摆在她面前,直通悬崖。 荀玄微见她盯着黄历发怔,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自地伏案书写文书。 昨晚京城四百里快马加急,传来来自皇宫的天子手书。他携带圣旨入豫州,如今整月过去而人未返,天子私信里玩笑问他: 「荀郎在豫州议亲不得归乎?」 此刻他面前就放着天子亲笔的手书,他在字斟句酌地回復。 辞官的文书已经连同官印发给京城了,但他还需要写一封私下的解释书信,越过朝廷,直达天子面前。 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语气有细微的不同。写给天子的私信,需要既谦恭,又明晰。把事说清楚,又不能有损天子尊严,还要在不经意处显露出几分私交的情分。 他专注力极强,原本不会轻易被其他事牵动心神。 但刚才窗外的景象,不能不牵动他的心神,以至于笔下的回覆书信写不下去。 直到此刻,窗外锦鲤池边恢復了安静,池边和别人谈笑的人回到了书房里,留意到了黄历,他的心重新静下。 笔下写几行回復公文,抬头瞥一眼对着黄历发怔的阮朝汐,再继续书写几行。字斟句酌,文辞无懈可击。一封回书写完,花了半个时辰。 白蝉收好了软尺,重新进来书房伺候,他吩咐下去,「去前院问一下周敬则,他安排去接七娘的车何时回来。」 阮朝汐的目光从黄历收回来, 「七娘决意要来了?」 两边议亲不成,七娘准备相看钟家十郎,会不会见了十二郎不自在。她原本以为荀莺初不会来。 荀玄微平淡应了句,「我接了她来。」 阮朝汐不再询问,开始提笔练字。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荀玄微倾身过去细看,写的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失笑问,「最近怎么不写那句风静山空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心不静,也不空。写了也无用。」阮朝汐简短地答,继续写「宁静以致远」。 「是被什么惊扰了心思,不静也不空?」 荀玄微若有所悟,指了指长案上的书卷,「里面列举了六七十人,莫非还挑选不出合意的人选,令你心浮气躁。」 阮朝汐一边书写一边道,「和名册无关。」 书卷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荀玄微一页,已经不会令她心浮气躁了。 那页大疏漏,被她用墨涂黑了。昨夜三更起身,摸黑做成了事,名册在书案上摊开整夜晾干,直到黎明前才捲起放好。荀玄微事忙,她不信他会拉开捲轴,一页页地和她仔细商议人选。 荀玄微果然不会这样做。他只是拿过了整卷名册,放在她面前。 「名册里录下的众多郎君,无论你选哪个都可以商量。为何至今不告知我人选?」 「都看过了。」阮朝汐把名册又推去侧边,继续练字,「还在想。」 推走的名册再次放回她的面前。 一同放过来的,是新出现在书案上的黄历。 长指轻轻点了点。 「世间诸事,有的是天命难违,有的是人力可及。你自己的姻缘,便是人力可及之事。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他把黄历翻了翻,再度露出了下月十五那页,明晃晃的「歷阳邀约」四个字。 「该打算起来了,阿般。留给你的时日不多了。」 阮朝汐偏了下头。 书房里的宁静带了压力,香炉静神的缭缭青烟不能令她心神平静。 她目光略过眼前的黄历和名册,望向庭院里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锦鲤池。 第59章 荀莺初是第二日午后来的。 车辆停在院门外, 人赌气不肯下车。 「上回我来云间坞,家里瞒着我偷偷地议钟十二。好容易钟十二作罢了,家里忙不迭把我送出来, 这回又要偷偷地议起哪个!」 女婢狼狈不堪,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了阮朝汐, 惊喜地指给七娘看,「十二娘来了。七娘莫要再闹了。去和十二娘说说话罢。」 阮朝汐站在院门边, 眼睁睁瞧着荀莺初揭下幕篱, 赌气地砸在地上, 露出一双肿着的眼睛, 委屈地直奔过来,「阿般!」 「怎么回事, 阿媗?」 荀莺初当着众人的面不肯多说, 只说了一句, 「好不容易摆脱了钟十二, 家里又要议别人了。这回不知是哪个歪瓜裂枣。」 说罢提起裙摆, 就往书房那边奔。 「我现在就禀了三兄, 替我做主。」 一群女婢们在身后边喊边追。 阮朝汐拉了一下,没扯住人,眼睁睁瞧着一群人直奔书房方向去了, 书房里传来了吵闹声。 荀莺初的少女嗓音原本就清脆,激动时更显得尖锐,耳听她一声声地质问。 「……十二娘和九郎不也相看过了,前一阵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定下了。没过几日, 三兄一封手书寄给三房伯父,说作罢也就作罢了。三兄也写封书信给我阿父好不好?阿媗和十二娘一样, 也不想这么早嫁人……」 半敞着的窗很快从里关上了。 清静已久的主院吵闹起来,池子锦鲤惊得四处奔窜。 耳边又传来吱呀一声,南苑虚掩的木门开了。 钟少白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气得唇色都发白,手臂发力扯开木门,径直就要往书房方向走。 「当初强留我下来,现在又要强把我关在南苑里不出。我是颍川钟氏子,并非你荀氏家僕。外兄如此做法,可有把我当兄弟?」 走出两步,莫闻铮从南苑追出来。 「十二郎气性大,连腿都不要了!十二郎不要自己的腿,我还要顾全我家郎君的名声。等十二郎的腿伤好了,再出南苑不迟。」 不顾钟少白挣扎,把他连哄带劝拽了回去。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南苑门口的争执。钟少白在门边挣扎时,只来得及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比划了一个『三』,南苑木门便砰然关紧。 —— 荀七娘恼怒地进了书房,又从书房里哭着出去,显然是未说通。荀玄微既然把她请了来,她当然不能回去。当天晚上,七娘被安置在了东厢房里。 东厢房亮起的灯火映入阮朝汐的眼睛,她询问白蝉,「不是说东厢房在翻新么?怎么没有人和我说已经翻新好了。我在书房住不惯,还是在厢房住得好。」 白蝉低头说,「昨日还未修葺好,恰好今日修好了,七娘过来,正好给七娘入住。」 「那西厢房那边——」 「西房还未翻修好。头顶大梁正在上漆。」门帘从外掀起,荀玄微在唿啸的夜风里迈步进来。 白蝉接过氅衣,退入耳房中。 阮朝汐闭了嘴,又望了眼东房的方向,起身让开了书案,自己转去屏风后的小榻。 自从她占用了书房,有外客都改在前院和正堂接待,晚上这么早过来,荀玄微多半要用书房做事。 透过屏风的缝隙,荀玄微果然在长书案处坐下,从广袖中取出一封黄纸公文,凝目细看了几遍,取过纸笔,开始伏案书写。 安静的沙沙细响里,阮朝汐披着软衾,在紫罗小榻里睡下了。 这几日时常有京城的公文往来,四百里传信的信使满身尘土在院门外等候,拿到回復即刻回返京城,连口吃食都不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阮朝汐起先还支撑着,等他用完了书房自己再去睡,熬了两夜,实在熬不住,只得把屏风位置再挪一挪,挪去小榻面前,四面遮挡严实,自己先睡下了。 她现在才知道荀玄微每日睡得这么少。二更末才睡,五更即起。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有时候她一觉睡醒,隔着屏风,外头的灯火还亮着,映出案边书写的颀长背影。 白天里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闹了一场,她心绪波动,晚上睡得就不甚安稳。半夜迷迷煳煳间醒转过来,外头的灯火果然还亮着。 又闭了眼想继续入睡时,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响,书案边的人起了身。 灯火摇曳,映进了屏风里。阮朝汐半梦半醒,在昏暗的灯影里等着人回去小院。 脚步走近过来,竟然绕开了屏风,走到她身侧。光滑如水的布料拂过她额头,紧闭的眼睛也能感受到明暗。 他坐在了她的紫缎小榻上,应该是俯身下来打量她睡得可好,灯光从背后映来,影子覆盖住了她。 微凉的指尖,极温柔的抚过她脸颊,落在她唇边,亲昵地摩挲了几下。 阮朝汐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唿吸都屏住了。 所幸夜色太深,身侧坐着的人并未停留太久,温热的指腹揉了揉她微微张开的唇珠,离开了。 「最近睡得都还算安稳。」温柔嗓音带着细微怜惜,「往事已逝,以后安稳无虞,莫要再发噩梦了。」 书房的油灯吹熄了。舒缓的脚步声从后门踏进小院迴廊,逐渐离去。 漆黑的室内,阮朝汐睁开了眼。被指腹亲昵揉捏过的麻痒触感久久停留在唇瓣。她从未被人如此私密地接近过,超出了亲友界限。 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油灯熄灭,满室寂静,白蝉在隔壁耳房里睡熟。她在黑暗里睁着眼。 许多发生过的事实,被她有意无意忽略,却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串在了一起。 长兄要接她回去,他从长兄手里把她留下。 长兄临去前怒沖沖说的那句「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东厢房分明已修缮好了,早预备着给七娘,却不告知她,让她一直住在连通小院的书房里。 他向来心思深,说话含蓄,让人费心猜度。如果一个事物反覆在她面前出现,多半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阮朝汐的心里一沉,想到了书卷里那页被她涂黑的「荀玄微」生平。 真的是霍大兄疏漏误写下的么?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刻意写下……他为何要把自己的生平,写在给她准备的名册里?! 室内一片静谧,耳边都是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白日里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了。 「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事事做得隐晦,句句隐含深意。 仿佛有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她站在潮水中央的礁石上,眼睁睁看着那潮水越来越近,淹没了脚踝,想要躲避,却发现无处躲藏。她不敢细想。 三更深夜,万籁俱寂,阮朝汐盯着黑暗室内的白墙。就在这时,窗外却传来奇异的声响。 「喵呜~」 耳边的声响更大了些。似乎有猫儿烦躁地扒窗,「喵呜~」 无影无形浸没脚踝的潮水退去了。阮朝汐在黑暗里霍然起身,推开靠庭院那边的窗棂缝隙,低头往下看。 两只幽亮的大眼睛从窗下往上瞧,两边打了个照面。阮朝汐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陆适之把身上黑衣裹了裹,无声地嘆了口气。 「是我。姜芝喊了我,叫我替十二郎来。十二郎腿脚不方便,半夜出来被抓个正着,那可不妙。」 阮朝汐敞开了窗,在值守暗处转来的众多惊异视线里,明晃晃地趴在窗棂边,抬头望月,「十二郎托你来说什么事。」 「十二郎以后都不能出南苑了。七娘今日来了,莫闻铮说郎君吩咐,两家婚事既然不成,彼此相对尴尬,七娘停住在云间坞期间,十二郎就不好再出来主院,只在南苑里养伤就好。」 阮朝汐惊愕难言,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 「他是颍川钟氏子,于情于理,怎能这么关着他,把他当做犯人般看守!你去和十二郎说,明日我就去找荀三兄——」说到这里时,忽然哑了一瞬。 她清风朗月的荀三兄,就在这夜,绕过她遮蔽卧床的屏风,毫无顾忌地坐在她的卧榻边,查验她是否入睡,超越界限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嘴唇。 窗下的陆适之没有察觉她短暂的停顿,继续说下去。 「十二郎说,郎君待他冷情不似兄弟。他想起那日去豫北的车队被半路截停,大车意外撞上了两辆重车,按郎君的说法是撞到了夜里出行的车队。但如今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古怪。哪有时机凑那么巧的。十二娘住在云间坞里,多留意些蛛丝马迹。」 阮朝汐不做声地听着。撞车当夜的混乱晕眩又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了。」 「十二郎说的古怪处,我不知真假,我只是传话的。」 陆适之嘆了口气,「但连续两次都被郎君的车队正好撞上,我也觉得古怪。就算是运势低,一次撞上是倒霉,连续两次,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静悄悄的,陆适之走了。 陆适之走后,她躺回小榻,左右辗转反侧,一会儿是「怎会如此巧合」,一会儿又想起深夜里越界落在唇上的指腹。 片刻后,窗外居然又响起了细声细气的「喵呜~」 阮朝汐蒙着被子不理会,但那细细的猫叫声不肯罢休,「喵呜~」「喵呜~」 阮朝汐越听越不对,又坐起身,快步过去开窗往下望—— 窗下蹲着一身黑衣的荀七娘。 头上乌髮拿黑布蒙了,只露出一双隐约肿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里睁得老大,眼巴巴地往上瞧。 阮朝汐:「……」 暗处再度转来的众多狐疑视线里,阮朝汐默然往窗棂边一趴,抬头望月。 「七娘,你藏得不够好,他们多半发现你了。」 「我才不管。谁爱告诉三兄,让他们告状去。问罪也是明早的事了。」 荀莺初蹲在窗下的草木丛里,眼眶又发红了,「我半夜睡不着,刚才远远地看你开了窗,知道你也半夜睡不着。我出来找你说说话。」 阮朝汐视线往四下里值夜的方位去看。今夜窗下猫儿叫得实在太久,荀莺初又不像陆适之藏得谨慎,她一眼发现三四道视线灼灼盯着这边。只是碍于她们的身份,无人当面来拦阻。 「别蹲着了。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索性进来说话。」阮朝汐关了窗,打开了书房门,正大光明地把荀莺初迎进门。 第60章 (小修) 睡在耳房守夜的白蝉被惊醒了, 惊疑不定地掀帘子望过来。 阮朝汐只当做没看见,点起火烛。 才坐下,荀莺初便一把抓住了她柔白的手, 依偎坐在她身侧,声音哽咽了。 「阿般, 我睡不着。今日见了三兄,我才得知, 原来我的夫婿只能是钟家人。去了个钟十二, 下一个是钟十!」 「三兄和我说, 钟家儿郎也是有气性的, 总不能任我挑选。十二郎作罢,已经是看在两家多年交好的面子上了。下面要相看的这个钟家十郎, 不管我如何想, 应该就是他了!」 荀莺初哽咽出声, 「钟十郎只有十九岁, 这个年纪的儿郎都是毛毛躁躁一个样儿。十二娘, 我要嫁的郎君……我想寻一个像三兄那样性情沉稳、气度高华、温文知礼的郎君!他最好比我大七八岁, 可以包容体贴我的任性,大五六岁也可。总之……总之绝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整天吵嘴斗狠的!」 阮朝汐今夜熬得太晚, 疲倦地靠在书案侧边,身后倚着隐囊,洁白额头搭着指尖。 她此刻心事繁杂,虽然勉强维持着外表平静,但情绪低落, 就连心粗的莺初也渐渐看出了不对。 「阿般,你怎么了?可是被我打扰了?」她立刻就要起身, 「明早我再来。」 「不是你的缘故。」阮朝汐摇摇头,心里的负担太重,终于压抑不住,向好友吐露了心声。 「阿媗,你可有听说过……你家中替荀三兄相看的事?传闻可真?」 这事在荀氏壁并不是秘密。 「你说的是哪场相看?家里替三兄准备了至少四五场相看宴。相看了临近的四五个大姓家的女郎不够,听说还要往远处寻。」 阮朝汐惊愕地转头过来。「……这么多场?」 短期内连续相看不同家族的不同女郎确实不寻常,高门大姓极为在意家族脸面,通常一场相看宴不成,两边静悄悄偃旗息鼓,隔三五个月再另寻门第。 荀莺初悄悄地说与她,「家里传遍了。都说三兄眼高于顶,就连陈家那个自小被称为『玉人』的陈六娘都没相中,陈六娘羞得没脸见人,大张旗鼓地过来,静悄悄地回去。我听阿娘私下里说,如果豫州这几家都相不中,只怕要去临近的衮州大族里去寻。那就远了。」 阮朝汐凝视着深夜高处的梧桐树影。 「豫州的这几家……为何都相看不中。荀三兄中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是和你说过了,三兄眼高于顶。」荀莺初睏倦地打着呵欠。 「听人私下议论说,门第够了的,比如你们阮家的十娘,长得不够好。相貌最好的陈家六娘,豫州远近出名的美人,虽说也是大宗嫡女,可惜颍川陈氏的门第差了一等。钟家四娘倒是相貌和门第都好了,但相貌既比不上陈六娘,她那房的阿父和几个兄弟又庸碌。总之,怎么都差一点。」 阮朝汐默然听着。 其他几个女郎她并不熟识,但阮家十娘,她在阮氏壁见过多次的。端庄柔婉,笑不露齿,是她见过的最为温婉知礼的大家闺秀。 她无言地抱膝坐了一阵。 「假如说……」 她思索地问起荀莺初,「有个郎君,家里一边在相看,准备找寻合意的新妇,一边……挑逗另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阿媗,他什么意思?」 荀莺初呸了声,「浪荡纨绔子!」 她愤然道,「这种人多的是,各家各户都有。仗着门第,自诩风流,一边催促家里找寻门当户对的新妇,一边家里蓄养着美婢,外头蓄养着妓子,还不忘挑逗低门小户出身的正经小娘子。你听说的是哪家的?」 阮朝汐摇摇头。 「这位郎君并不像是寻常的浪荡纨绔子。入仕多年,并未传出风流名声,人人贊他朗月清风……」 荀莺初嘆了口气,「这是哪家叔伯的桃花债?被你听了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她往长案上一趴,悄声透了家族隐私。 「入仕多年的,三四十岁了罢。哪个外头没有蓄养几房姬妾。我家那大伯父,如今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岂不是朗月清风的君子模样?多年不入大夫人的院子了。我知道的院落,就有三四处拨给他姬妾的。再说我那二兄,养好了腿疾,据说马上要入仕了。你忘了小院里那两个美人了?外头说起我二兄,哪个不称赞一句『朗月清风』?」 阮朝汐默然无语。 荀莺初看她神色,突然担忧起来。 「十二娘,你生得这么好,莫非……莫非竟有那大胆狂徒,挑逗到你面前?!好大的胆子!你速速禀了阮家大兄,叫他遣部曲把人抓了来,打个半死,扔去路边!」 阮朝汐啼笑皆非。那句「打个半死,扔去路边」,她听得都笑了。 「没有的事。」 荀玄微是七娘的兄长,她不愿好友徒增忧虑,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我在云间坞里,哪能碰上这种浪荡子。听人闲聊说的。」 又轻声问,「被这些高门大户的郎君挑逗了的出身低的小娘子,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呸。这种浪荡事也来问我。真当我是什么都知道?」 荀莺初拿披风挡了脸,把自己的脸孔拢得严严实实,偏又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沖阮朝汐的方向得意地一瞥,里头写满了「来问我,来问我。」 阮朝汐瞧她的眼神,心念一动,凑近过去。 荀莺初果然附耳过来, 「嘘,别叫耳房听见了,我说给你听。是我几个出嫁的阿姊回家时偷偷告诉我的。以后出嫁了,若不幸遇着夫君是个风流浪荡的,这种事多了去了。去别家做客时遇上了,一眼相中,挑逗几句,问清了父族门第,比自家差了几等,过几日聘入家中为良妾的,不都是这种……」 阮朝汐心里一沉。「士族娘子也愿意做妾的么?」 「士族和士族之间,也有门第高下,贫富末流。士族家里除了你我这样的女郎,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婢生女,虽也教养着,她们哪堪配高门郎君为妻?」 荀莺初不以为然,「你以为我家大伯父的几位妾室,都是什么出身?不是寒门女就是士族婢生女[1]。乡野庶贱也配做妾室?」 说完又随意说了几句,却不见阮朝汐接话,她诧异地侧头望去,只见眼前玉色的脸颊泛起苍白,极短暂时刻里,娇艷容颜的血色竟一分分褪尽了。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荀莺初惊得去探她额头,「好端端地发了一身的冷汗。」 「突然有点冷,我无事。」 阮朝汐回过神来,苍白着唇色,勉强一笑。 「阿媗,今夜实在多谢你告知。沈夫人只说过士庶差异,良贱不婚,寒门女嫁入士族为高嫁,士族女绝不会下嫁寒门……原来士族家里的娘子,也分三六九等的。」 「大族里人多了,原本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儿郎们更看重出身,出身低的才叫可怜,女儿家至少能安稳出嫁。哎,我们说这些做什么呢,阿般,你我的母族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不必理睬那些可怜人的。」 阮朝汐思索着。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月色下静谧安好、仿佛世外桃源的庭院。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角落里名册上。 她又想起了白日里的那句:「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名册里寻。」 当时她只当是做兄长的好意提醒。 原来那句听来正确无差的劝诫话语里,早已隐藏私心。 她原以为两家议亲,她寻得是夫婿,是一生的良人。 夫婿倒是夫婿,却原来可能不是她一人的夫婿。原来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她嫁出去时,不见得会是妻室的身份。 原本失了血色的苍白脸颊,渐渐浮起了一层愠怒绯红。 再开口时,声线又轻又冷。 「多谢你。我如今明白了。」她轻轻转开了话题。 「好了,别说我了,说说你。比你大七八岁的,几乎找不出未成婚的了。比你大五六岁的……也就是二十出头,已经加冠的郎君。若想心性沉稳,他最好已经入仕,官场磨砺几年,自然沉稳下来。」 荀莺初连连点头。 「你只能从钟家郎君里挑选夫婿……」阮朝汐抬手挡着光,把书案摆放的厚重书卷挪过来。 「这本名册记载了豫州各家的郎君生平。我和你家九郎不成,前几日荀三兄把这份名册给了我,说是让我自己挑选……」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了。 书卷在荀莺初面前拉开,展露各人生平。 「没什么好隐瞒你的,我不知里面撰写的各家生平几分真,几分假,但看看无妨。你把钟十郎的生平抄录回去,四处打探辨明真假。多了解一份总是好的。」 荀莺初大感兴趣地凑过去,一页页地拉开细阅。 「开篇就是我家九兄。呀,颍川陈氏的五郎。听说诗书满腹,才华过人,可惜过于貌陋了。呸,这个就是钟十郎。」她一目十行地拉过捲轴,目光定在露出的正楷小字上,「咦——这页怎么涂黑了。」 阮朝汐不答,只把涂黑的那页卷进了长卷,重新显露出钟十郎的生平。 荀莺初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钟家据说倒是门风清正。」阮朝汐思索着,一起读起钟十郎的生平。今年十九岁,年头的生辰,荀莺初是年尾的生辰,两人相差两岁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我未见过钟十郎。生平里说他……天生虎牙,不苟言笑。可是生得相貌丑陋?」 「谁知他丑陋不丑陋,我又没见过他——等等,虎牙。小时候过年似乎见过一次小虎牙。那个就是钟十郎?」 荀莺初从幼年的模煳记忆里回想。 「长得瘦瘦高高的,不愿意露出那对虎牙被人笑话,整天板着个脸,说话不张嘴,怪模怪样的,大家都不爱和他玩儿。其实他偶尔露出那对小虎牙时……嗯……牙还挺白的。」 荀莺初琢磨了一会儿,「他不行。看看钟家别的儿郎。」 阮朝汐的纤长指尖按在钟十郎生平上,转向荀莺初。 「你厌恶他,可是因为那对虎牙?我小时候见过几个天生虎牙的人,看久了,其实也就习惯了,不觉得丑陋。」 荀莺初嫌弃说,「我哪里是看不惯那对虎牙。我是看不惯钟十郎终日闭着嘴巴,话都不肯说两句,死气沉沉的。我要和夫君一生琴瑟和鸣,要的是沉稳的性情,又不是个哑巴!」 阮朝汐哑然把长卷往回拉,露出了颍川陈氏的五郎。 荀莺初捂了脸,迭声道,「陈五郎我去年才见过。确实高才,确实貌陋。这页跳过去跳过去!」 阮朝汐把长卷又往前拉,这回露出了钟十二郎。 荀莺初:「……」 两人把名册从前到后仔细查看了一遍,钟家儿郎在名册里的,只有钟十郎,十一郎和十二郎三个。 十一郎今年十八岁,性情开朗好动,喜爱唿朋引伴出游,荀莺初更看不上。 她起身把名册捲起,收去旁边,趴在桌案上生闷气。 「三兄偏心!他搅合了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却不愿搭理我和钟家的议亲事。」 阮朝汐心想,偏心?他哪里是偏心,分明是藏了私心。 但好友在她面前红着眼眶。她仔细想了一会儿。 「白日里你进书房,究竟如何说的?你不要和他大喊大闹,他惯常吃软不吃硬,越是吵闹他越是无动于衷。你不声不响地坐在他面前,落几滴泪,等他留意了,再有理有据地好好说。」 「你早和我说过好几次了,」荀七娘气苦说,「道理我都知道,但我做不来!」 阮朝汐极耐心地和她说,「事关你的人生大事,急躁不得。再做不来,也得沉下心思,忍着脾气,哪怕装着做,也得装起来。他见惯了你发脾气,你发脾气对他无用,非得你装出伤心欲绝、不吃不喝,连话也懒得说,人也懒得动的模样,他才会留意多看你,心里多为你思量几遍。」 她托起荀莺初俏丽的脸,仔细打量她此刻双目红肿,无精打采的模样。 顾虑地看一眼耳房那边,她附耳过去轻声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熬两三个晚上少睡,熬到两眼无神,眼下黑青,气色不大好了,再坐在庭院里无声无息地哭。」 荀莺初原本还抽噎着想哭,听到最后倒撑不住笑了。 「听得像索命的女鬼。三兄见了要绕着我走。」 她这边破涕为笑,阮朝汐也弯了弯眼睛。 荀莺初嘆气说,「都斥责我挑剔。其实我挑什么呢。比我大三四岁、五六岁,性情温和沉稳,可以包容我发脾气的郎君,豫州里必定不少,但定好了钟家……钟家哪有这样的。」 抱怨归抱怨,毕竟不像刚才进来时那么气色凄凉了,荀莺初开始摆弄书案上的羊脂玉笔山,把笔山上的几支紫毫翻过来覆过去打量,悄声问,「哪几支是三兄自己制的笔?」 阮朝汐并不看那些笔,头扭去旁边。荀莺初未察觉她的异样,在灯下仔细地摸索笔桿,寻找钤印。 原来书案上每支都是。 荀莺初翻出两张大纸,在纸张上试笔尖柔韧硬度,写得正是个「钟」字。 看到那个钟字,阮朝汐便想起了钟少白。 护送她前往豫北,半路混乱中途,意外被重物砸伤骨裂。即使这样,他也未责备抱怨她什么。 荀莺初和钟少白一个性情急,一个脾气硬,两人脾性不投,当着她的面争吵不休。阮朝汐心里默想,或许是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太相熟了,以至于看不到彼此的长处,只看到弱点。 「钟十二郎虽然性情不够稳重,学识谈不上高才,但他人品极好,是有情有义之人。」阮朝汐的指尖停留在「钟」字上,轻声道, 「毕竟有从小的情谊在。今日你来了,我听说十二郎以后就要天天关在南苑里,实在可怜。我想和你一起去和荀三兄求情,叫他把十二郎放出来,可以在庭院里走动。你觉得呢。」 荀莺初一口应下,「本来也不是我要关他的。明日我和你一起来书房见三兄,把十二郎放出来。」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笑,心里的牵挂放下几分。 荀莺初试够了笔,重新把名册拿在手里细阅点评,和身边好友嘀嘀咕咕。 「不能只我一个跟你说。阿般,你心目里的郎君,可要求高才?」 阮朝汐瞬间想起了满腹经纶、强拉着她品评诗文集的荀九郎,失笑摇头。 「不必高才。我和高才谈不拢。」 「那你可要求年岁比你大五六岁,四五岁这么多?性情稳重?气度高华?温文有礼?」 阮朝汐瞬间想起了如父如兄的荀玄微,如鲠在喉,说话都停顿了片刻。 「不必年岁差太多,不必稳重温文……」她深吸口气道,「性子活泼清浅的,就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荀莺初轻咦一声,把手里摊开的名册往前递了递。 「说起来,他和你年纪相差不多,性子活泼清浅,你又不求高才,倒是桩桩件件都符合。我竟从未想过……」说到一半就懊恼起来,生怕惹了阮朝汐不悦,赶紧告罪就要合拢名册。「你别恼。我随便说说的。」 但阮朝汐眼利。她一低头,惊鸿掠影的剎那,已经看清了荀莺初手中的那页名册,赫然写的正是: 「颍川钟氏十二郎,钟少白」。 阮朝汐:「……」 阮朝汐在灯下轻轻地偏了下头,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面前的名字。 心弦陡然波动,泛起一阵涟漪。 第61章 荀莺初走前悄声说话。 「我和钟十二脾性不投。我说往东, 他偏往西。我们见面好话都说不上三句就要吵嘴。如果中间没有你调和着,我和他早不见面了。」 「但是十二娘,你不同。你温和沉静, 我看十二郎和你惯常能说到一处去,他不肯听我讲话, 倒是能听你的。你刚才又称赞十二郎为人重情义——」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随手捡起笔山上的一支细笔, 往荀莺初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起身开门。 「都快四更天了。趁天黑着, 赶紧回屋歇着去。」 耳房方向的门帘细微地颤动。白蝉在隔壁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阮朝汐心想, 她们在窗边耳语,耳房那里能听到多少。白蝉和她亲厚, 但荀玄微是她的主上, 她会不会原封不动地回禀上去。 灯吹灭了。阮朝汐躺在黑暗里, 对面墙上挂着的琴影若隐若现。 钟少白、莺初和她三个一起长大。每年酷暑时节, 必定要过来山间凉爽的云间坞过两三个月, 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十二郎的性格确实不够好。冲动易怒, 做事欠缺思虑。静不下心来读书,以至于才华平平,和年岁出身都差不多的荀九郎在一处被乡郡里清议, 一个被捧到了天上,一个被踩到了地下。 但人就是这样,天下完美无缺之人有几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谁不是七情六慾,喜怒爱憎俱全。 冲动易怒, 年少热血。 做事欠缺思虑,千里一诺送行。 阮朝汐看人, 确实不怎么看文采卓然,看的是人品。 她自己重情义,看人的人品里也极重情义。 阮朝汐在漆黑的深夜里,睁眼盯着白墙,想事,想人,想荀莺初半夜石破天惊的那句「他倒是桩桩件件符合」。 人和人当真不同。七娘那么清浅直率的性子,居然想找个类似荀玄微性情、年长五六岁,体贴包容的夫君。 她难道就没想过,被人一眼窥破内心,当做小孩儿无理取闹,不和她计较,才会对她体贴包容。 阮朝汐自己多思而敏锐,极不喜欢被人窥心,但荀玄微偏喜欢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心里想什么。 有时嘴里不慎露出几句,就被揣摩去了当时的所思所想,那感觉仿佛小兽被迫摊开柔软肚皮,在日光下露出隐藏不想见人之处,滋味实在不好受。 衾被蒙头的黑暗里,阮朝汐心里默默地想着。 如果有个心思清浅直率的夫君,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气什么,高兴什么,少了许多揣摩烦心,双方直来直往,应该能琴瑟和鸣吧…… 抿紧的唇角不知不觉展开几分。阮朝汐把衾被盖在头上,在黑暗里闭目睡去。 ——— 天光大亮时分。窗外传来了喜鹊鸣叫。卧榻里酣睡的少女迷迷煳煳翻了个身。 似乎有人碎步过来探查,又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出去。 书房里传来模模煳煳的低声议论,「……还在睡着……」 「……七娘那边也未起身……」 「……昨夜太胡闹了……」 阮朝汐睏倦得睁不开眼。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白蝉和银竹打扫书房的细微声响。她们两个说得来,偶尔边洒扫时闲聊几句,多数是银竹说,白蝉听着。 模模煳煳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未相中陈家也就罢了,颍川陈氏门第原本就差一等……钟氏和荀氏门第相当,钟氏的相看宴,郎君怎么也……」 「……郎君要寻的娘子,岂是你我所能置喙的……」 「……钟氏四娘我见过,实话说,性情太骄纵了些,或许因为这个缘故……」 「……听昨日跟着七娘过来的春晖说,大夫人要往衮州那边的大族寻了……」 「……那里头这位怎么办……」 阮朝汐在紫绫卧榻里睁开了眼。 「……嘘。莫吵醒了里头这位……说起来是郎君看顾着长大的,这份从小到大的情谊世间难寻……除了分支出身差了些,其他处处都好……」 「……偏这出身贵贱,爷娘是谁,都是天生註定,差一等就是差一等,再也改不了的……」 「……里头这位毕竟是阮家小娘子,再差能差到哪里去……想想小院里被扛出去的那两个……」 「……唉……」 私下的交谈悄悄地终止了,室内重新恢復了寂静。 阮朝汐睁着眼,听着耳边重新响起的细微擦洗声。 ———— 「霍大兄!」 阮朝汐匆匆洗漱完毕,一路小跑下了长廊,拦住正穿过庭院的霍清川。 「我有事想……想问霍大兄。」她喘着气说,「这边不方便说话,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霍清川的视线转去旁边。他奉命接连做了几件事,如今心怀愧疚,不敢直视她,放缓脚步跟随在身后。「十二娘请问。」 「看这个。」阮朝汐找了处僻静地,直接拉开捲轴,展示出涂黑的一页。 霍清川身为编纂之人,一看前后位置就明白被涂黑的是哪位生平,吃惊地立定,瞠目片刻,一跺脚。 「这……你怎的把这页给涂了!」 从他的表情动作,阮朝汐已经得到一半的答案。现在嘴里要问的就是另一半了。 「我以为霍大兄疲累不堪,编纂出了疏漏……」 她慢慢把书卷捲起,「怕霍大兄受责罚,半夜拿墨涂黑了。早上在书房里看见了霍大兄,赶过来提醒一声,今日若疲累了便早些休息。看霍大兄的意思……难道我涂黑的那页,不是疏漏?」 霍清川果然露出踌躇的眼神,欲言又止。 阮朝汐偏了下头。她站在长廊围栏边,细碎的阳光映照下来,头上簪着的牡丹金簪光芒耀眼。 簪尾金光闪过眼底,霍清川的瞳孔细微收缩,视线转向旁边,又露出了痛悔的神色。 「十二娘……唉,阿般,我如何与你说。」霍清川嘆息着。 「这个给我。」他抬手点了点捲轴,「我连夜做个新的来,把涂黑的那页补回去。」 阮朝汐抱着不给他。 「霍大兄先说清楚,为何那页会出现在捲轴里。」 霍清川人虽站着不动,表情却显露出激烈的挣扎,最后隐晦地提点了一句。 「既然郎君吩咐下来,把这页添补进名册。其他的人选……你都不必看看了。」 阮朝汐心里一沉,手一松,捲轴被霍清川拿走。他对着涂黑的那页摇摇头,收起夹在腋下。 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郑重问了句。 「从前我叫你把过去的乡野过往俱都忘了。你可曾当真全忘了?」 阮朝汐站在细碎秋阳下,直视着对面的蓝袍青年。 霍清川此刻显露出真切关怀,不再是个面目模煳的荀氏家臣,而又是赠她冰花,赠她金簪的霍大兄了。 她吐露了一句实话。「不曾忘。」 「不曾忘就好。」霍清川的神色舒展开来。 「从前是我太过浅薄了。阿般,你不曾忘旧事很好。你需牢牢记住,眼前你有的一切,都是郎君给予的。不管你身上挂哪家的玉佩,不论你称唿「坞主」「郎君」还是「荀三兄」,内里并无不同。总之,莫要忘本。无论郎君吩咐你做什么,切莫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盯着地上的青石地,不应声。 霍清川着急起来,还要再说,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清脆木屐声响。部曲们护卫着荀玄微从前院回来了。 霍清川惦记着涂黑的书卷,匆忙夹着捲轴要避让开,阮朝汐伸手拦下。 「名册我还要用。不必麻烦你换新了。莫担忧,荀三兄不会打开看里面的。」 在霍清川震惊的神色里,她捧着那捲涂黑的名册,光明正大走到庭院里,迎上前去。 「荀三兄。」 「今日怎么心情这么好。」荀玄微在深秋阳光下停步,仔细打量几眼,露出清浅笑意,和她并肩穿过锦鲤池边。「刚才见你和霍清川说话?」 阮朝汐把捲起的名册在他面前晃了晃。 「拦了霍大兄,问他里头写的是真的假的。如果名册录的都是真的,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实在不多。有些家族儿郎怎能浪荡至此。家中尚未娶妻,就携妓子公然登山出游——」 荀玄微轻笑出声,抬手拦住她后面的半截话,「这些话不妥当。女儿家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身侧跟随护卫的燕斩辰听到不对,早躲去了旁边。 阮朝汐便把捲轴背在手后,跟随颀长身影走过梧桐树。「霍大兄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绕来绕去,反正不直说。」 荀玄微拂去肩头的落叶,淡然应她,「都是详实记载。千真万确。豫州风气清正的门第确实不太多。」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走上几级台阶,把捲轴沖身后的霍清川晃了晃,示意他不必等了,走罢。 「钟家呢。钟家的门第风气,可像记载里那般清正?当真是男子四十膝下无子才可纳妾?当真是成婚前不得有庶子?」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七娘要你问的?是不是昨夜她又求到你面前了?」 阮朝汐没应是,也没否认。 正好走上了几级台阶,要进书房时,荀莺初的随身女婢低头迎上,「奴有急事回禀三郎君——」 荀玄微脚步未停。 「可是昨夜七娘的事?七娘夜里出来找的是十二娘,小姊妹说几句夜话并无大碍。你回去好好服侍七娘。」 白蝉掀开了帘子。 阮朝汐捧着清茶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啜口茶。云间坞是他一手打理多年的地盘,里头大小事,只怕都瞒不过他。 她起身抱了兔儿出来,随意餵了把草。 要好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想法,要慢慢地旁敲侧击。 从人嘴里套话的本领,她眼里看多了,耳边听多了,总能学会一些。 她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钟家的门风确实是七娘托我问的。荀三兄和我说过了,我只管问,只要你能答的,都应答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她今日看似心情不错,说话语气比平日亲昵些,对面的郎君听着,眼里带了笑意。 他果然极温和地回应, 「不错,只要我能答的,我都应答你。钟氏的门风确实是豫州最为清正的几家。荀氏和钟氏世代交好通婚,也是看他们的家风清正,儿郎心地仁厚。你回去告知七娘罢,莫让她担心了。钟十郎很不错。」 「这个是我代七娘问的。至于我自己也有疑问。我想问……和九郎的婚事,究竟为什么轻易作罢。荀三兄的说辞是两家结亲,不愿结仇。但我听到几句流言蜚语,说……」 阮朝汐低了头,不动声色地自嘲了句,「因为是我的门第不够,原本就是高攀,因此才轻易作罢。」 荀玄微镇定地啜一口茶。 「流言止于智者。你是女儿家,虽然是分支女,依旧出自阮氏门楣。不像男儿郎以后要议品,要出仕,才需要格外地看重门第分支,嫡庶房望。阿般,你出身并不差,何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纵然我父亲是阮氏士族,但我母亲……」 「你母亲的坟冢已经迁入阮氏壁了。」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泰山羊氏女,京城望族,门第显贵。」 阮朝汐挪开视线,目光不对视,不给对方任何一个窥探内心的可能。她的声音更软更轻,听起来有些不安。 「荀三兄,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泰山羊氏女的出身……不真。」 荀玄微抿了一口温茶,悠然道,「天地之大,除了你我,还有几人知?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说。」 话说到这里,就该停止了。但阮朝汐又往下追问了一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寒族?庶民良口?……贱口?」 对面递过来一个眼神。那道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贊同。荀玄微起身去了书架边,取出一本竹简装订的前朝古籍,一本《汉书》。《汉书》放在阮朝汐眼前,自己慢慢翻阅起竹简。 委婉无声的拒绝。阮朝汐知道,自己的问题,必然得不到回应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少见的方式, 她默默无语地在对面坐了一会儿,往书案上沮丧一趴。 动静不小,对面的郎君被惊动了,视线带着诧异,在她赌气般趴着的纤细背影转过一圈。他把书简放下。「怎么了。」 阮朝汐将称唿里的「荀」字也去了,人赌气趴着,语气带着柔软的恳求。 「原本是不该多问的。但一来,这件事在阿般的心里横亘多年了,求三兄解惑。二来,」 在荀玄微的注视下,她侧身摸过名册捲轴,素白的指尖往前推。因为动作迟疑,而格外显出几分羞赧。 「这书卷里记录的郎君,出身各个不同。有大宗嫡支,又旁支庶脉的。我每个都选得?昨日七娘来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出身高低不同,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我母亲……」 荀玄微莞尔,捧起清茶,又喝了一口。 「好了,别拐弯抹角地想法子问了。可以与你说的早和你说了,不能说的,我自不会与你提。你母亲的泰山羊氏出身,算是京城大族,虽说比颍川陈氏略低一等,也算是司州二等望族了,堪配豫州士族门第。阿般,你实不必自弃。」 阮朝汐垂眼盯着地。 她父亲是分支出身,明面上的母族比颍川陈氏还低一等。 对面这位,连颍川陈氏的大宗嫡女都看不上,嫌弃陈六娘出身低;自己的出身按照那套三六九等,在他心目里,岂不是排到末流去。 明面上不显什么,她抿着嘴,显露出被安抚的喜悦模样,捧着捲轴回去坐下。 心里只觉得好笑,好笑里又有点荒谬。 一边品评门第,将名门望族也评出了一等二等,总要分出个高低,一边又宽慰她「不必自弃」。 言语劝的是她,显露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和人相处,喜爱谁。亲近谁,不喜谁、冷落谁,看的从不是人的出身门第。 但荀玄微不同。似他这般的高门优渥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必定是极为看重门第,以门第取人的。 温雅如皎月的外表之下,无懈可击的言辞里,他的真实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父亲出于旁支,母亲出身低微的自己。 她拿青竹叶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昨夜七娘过来的事既然不再是秘密,她安静地等待询问。 对面的郎君将排列错漏的竹简拆下几支,放置在书案上,果然问起昨夜事。 「昨夜七娘过来,你给她看名册了?胡闹。她已经定下钟家,看了也无用。」 「只着重看了钟家十郎和十一郎的生平。」 「她没有对名册生出疑问?」 阮朝汐缓缓摸着兔儿的长毛,这句话意图问什么。 啊,他不知那页已经被涂黑了。家里在议亲,他的生平出现在名册里,如果被七娘见了,确实会生出疑问的。 「什么疑问。」阮朝汐歪了下头,清澈的眸子露出疑惑。「昨夜和七娘一起看了钟十郎,钟十一郎,她说陈五郎貌陋,才跳过去那页,我就被她骂了。后来就不看了。」 「你怎会被她骂了。」荀玄微好笑地停了手里挑拣的动作,「说了些什么。」 「昨晚七娘说了不少荀氏壁的事。她家六娘原来是婢生女,我都不知。之前我还觉得奇怪,难叶山出游那次,七娘,八娘,九娘都去了,年纪更大的六娘却未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荀玄微手握着一支错位的竹简,古籍装订错漏太多,简直无处下手,皱了下眉。「婢生之女,自是不能去的。」 阮朝汐逗弄兔儿的动作顿了顿。 她很快补了一把青竹叶,继续若无其事地餵起兔儿。 「我知道荀家八娘也不是嫡出,为何八娘去得,六娘去不得?昨晚我拿着名册和七娘一起阅看,随口问起她家尚未出阁的六娘和八娘,名册里可有合适的,被七娘骂了。」 荀玄微失笑,停下了检索竹简的动作。 「我让沈夫人莫和你多说乌糟事,她怎么教的,竟要把你教成白纸一般?八娘为妾生庶女,需得多备嫁妆,从门第低微的末等士族里挑选夫婿;六娘婢生女,不堪婚嫁。你把她们和七娘放在一处问,岂不是辱没了七娘。难怪七娘骂你。」 阮朝汐心往下沉。 妾生为庶,婢生为孽。一个要从末等士族门第里选夫婿,一个不堪婚嫁。 她的心逐渐沉到了深潭底,面上反而沖面前的郎君微微而笑,浅笑眸光动人。 「昨夜还听七娘说……」她趴在案上,带出明晃晃的试探,柔白的手指随意拨弄竹简。 「听说三兄连着四五场相看宴都未相中,豫州大姓门第几乎都相遍了。人称玉人的陈家六娘,门第才貌冠绝豫州的钟家四娘,还有阮氏最出色的十姊……到底要什么样的娘子才和三兄堪配?」 试探太过明显,几乎算是明问了,荀玄微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出隐约笑意。 「一场都未去。」 他翻过一篇书简,慢悠悠地道, 「那几个也配称冠绝豫州?和我堪配的,自然是真正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阮朝汐偏过头,枕着手肘趴在案上,手里的竹叶逗弄着兔儿。心里寒意越来越浓重。 当真是眼高于顶! 第62章 荀玄微放下竹简, 唤来了白蝉。 当着阮朝汐的面,将一封准备好的书信给白蝉,差遣她去荀氏壁。 白蝉双手托举着退下几步, 回身犹豫道,「往返只怕要耽搁五六日。奴不在时, 十二娘的起居伺候——」 「有银竹。你明日便可动身。」 白蝉退下了。 阮朝汐停止了给兔儿餵草的动作,吃惊抬起目光。这几日只见前院人来人往, 日日都有往返京城的信使, 这是她头一次见荀玄微差遣白蝉出去做事。 「最近的局面……已经如此紧张了吗?需要白蝉阿姊出坞办事。」 「局势不怎么紧张, 只是事关私事, 要入后院交给我母亲,母亲还要留她两日问话。不好劳动家臣。」荀玄微也随意给兔儿餵了把草, 噙着笑安抚她。「莫要追问了。等她回来, 我再与你说。」 荀玄微的母亲是荀氏壁的大夫人。阮朝汐没有见过她, 只听说是是位威严稳重的夫人, 和荀氏家主的关系并不亲近, 独居在一处幽静院落里, 喜爱研读佛经。 白蝉的即将离去,加剧了阮朝汐的不安。 仿佛有一张无形大网,将她网在中央。细白指尖蜷了蜷, 她强忍着烦躁,侧身靠坐隐囊,看似专注地逗弄着兔儿。 人性幽微,邻人疑斧。无事也会生出事端。她本性不喜迂迴的试探。 按她的性子,本该向面对霍清川时那样, 直接打开捲轴,把涂黑的那页给对面的郎君看, 告诉他,她的不情愿。 但破釜沉舟的风险太大了。直通悬崖的险路原来不止一条,她要想想,再想想。 「人生大事,并不能轻易打算好。」她把所有的竹叶全餵给了兔儿,平心静气把书卷收起,起身行礼告退。 「多谢三兄解惑。名册的人选,让阿般再想想。」 ————— 阮朝汐快步往南苑方向走。 如今她不许入南苑,钟少白不许出南苑。一道木门,竟像隔着山海。 迎面瞧见钟少白的侧影。他坐在庭院的长廊栏杆角落,拐杖在身边。 长廊高处爬满的青色葡萄藤蔓遮蔽住了阳光,少年英气的眉眼间落下藤蔓细碎的阴影,看来竟然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郁色。 下一刻,听到动静,转头望过来。阮朝汐的身影落在他眼底,那抹郁郁之色立刻消散了。 他勐地撑起身子,拿起拐杖,身姿原地站得长杆笔直。 「你来了。」他矜持地说,「日子无聊,我晒了一会太阳,差点都快睡着了。」 南苑人少,有点动静格外引人注目。短短一句话功夫,莫闻铮已经站在门边,望向庭院里。 一个被勒令不许迈进南苑一步,一个被看管不许出南苑一步。两人隔着一道门说话。 「看你在南苑过得无趣,我这有只兔儿,你拿去玩。」阮朝汐从银竹的手里提过小笼,递了过去。 「这是养在书房里的。只是借你,过两日我还要拿回的。」 钟少白提起笼子,小心地揭开黑布往里探视。 「银竹,忘了拿兔子的食料了。」阮朝汐回头吩咐,「你替我多拿些过来。」 银竹诧异地望向对面。钟氏家僕才刚从她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布包。「干草,菜叶,奴都备下了。」 「兔儿喜欢吃新鲜的青竹叶。劳烦你去竹林边薅两把细竹叶来。」 银竹不甘不愿地去了。 钟少白不怎么专心地逗弄着笼里的兔儿,抓紧难得的机会,压低嗓音加快说话,「外兄欺人太甚,我家家僕也看不下去了。昨夜我家有位忠僕,带着我的手书,拼死出了云间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阮朝汐递过一把干草,拍了他手背一下,「别摸它的嘴。兔儿急了也会咬人的。」 钟少白闪电般缩手。手背被拍了一记,耳朵倒红了。 他掩饰地咳了声,把手背到身后,搓了搓指尖。「你说得对。我没养过兔儿。」 阮朝汐的思绪早从兔儿身上转开了。她熟悉云间坞的严密防守,因此察觉出不正常。 「你家僕昨夜顺利出去了?未被抓获?不可能。」 「就算顺利摆脱了主院的值守部曲,奔出了主院。坞壁大门不开,何人能出去?想要坞壁大门半夜开启,除了荀三兄亲自出面,其余人等需得去前院领一份加急钤印,就连杨先生也不例外。你钟氏的家僕没有领前院钤印,出不去的。」 她怀疑地说, 「我觉得是荀三兄受够了你,故意放你家僕出去,好叫你家里早些来人把你接走。」 钟少白:「……」 银竹匆匆走去远处院墙边的竹林边薅竹叶。 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不多了。 「管他为什么。总之,我的家书已经出了云间坞,一两日就能传回钟氏壁。三日之内,家里必定有人来接我。」 钟少白强忍激动,开口邀约,「十二娘,你……你要不要随我去。」 阮朝汐摇头:「只怕三兄不放我走。」 「管他怎么说!」钟少白怒道,「他是我阿父还是你阿父?我称他一声外兄,他和我们是同辈人!他管不了我们!」 阮朝汐还是摇头。隔着一道院门,放轻声音,极冷静地和他分析。 「你上头有父母,荀三兄管不了你太多事。但我是他自小领进云间坞,又被他请来的傅母教养长大。他对我如父兄,他管得了我的事。十二郎,荀三兄不点头,我出不去的。」 阳光越过院墙,映亮了门边的纤长身影。钟少白留意到了她神色不寻常的凝重。姣色动人的眉眼失了惯常的鲜妍润泽,唇色有些苍白。 他吃惊地问,「你……你的气色怎的如此不好。可是最近天气转凉,冻得睡不好?我这里有皮褥子!」转身就要招唿家僕开箱笼。 阮朝汐拦住了他。「不相干的。我近日确实睡不大好。因为有些事——」 压抑在心底的种种情绪几乎漫溢出来了。激盪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洩口。她轻声询问起面前的少年。 「我听到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有个亲善多年的长辈,为人和煦温文,照顾子侄长大。那子侄长大后,渐渐发现长辈原来存了私心,意图谋夺子侄……唔,子侄的妻室。」 「但那长辈并未当面明说。子侄心里只是怀疑。人心幽微不可查,纵然有许多的人证物证显示那长辈确实怀了私心,但子侄心里始终在想,万一冤枉了那长辈呢。长辈身边不缺……唔,般配女子。若只是因为捕风捉影,冤枉了抚养他长大的长辈,岂不是要懊悔终身。但若是装作不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醒来,妻室就被长辈谋夺走了,再也无还手之力。」 钟少白震惊了。「——莫非是你阮氏壁里的阴私事?!」 阮朝汐任由他揣测,只催促,「十二郎,说说你的想法。此事甚急。」 钟少白想也不想:「谋夺家产也就罢了,谋夺妻室,人神共愤!即使长辈抚养子侄长大,有养育之恩,子侄也不能连自己夫人都赠了他!捅他一刀,不伤性命,就当回报了养育之恩,两袖清风,出门而去。我辈男儿何处不能为家!」 阮朝汐还是摇头。 「不行。」她嘆息说,「养育多年的恩情,何至于还报一刀。子侄只想安然摆脱窘境,尽快出门远行。」 钟少白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咕哝着,「要我遇上夺妻之恨,一刀还是轻的。」苦苦思索了一阵,说,「空穴不来风,长辈的私心多半是真的。子侄不能再束手待毙了,直接带着夫人远走高飞便是。」 「万一长辈是被冤枉的呢?就算九成可能是真,他当真要谋夺子侄,但剩下的那一成可能还在。」阮朝汐苦苦思索着,「若我是那子侄,我倒是想……找法子探明长辈的意图,早做决断。」 钟少白一拍手,「也是个好法子!」 银竹回来了。将细竹叶交付给钟氏家僕,目光满是怀疑警惕之色,在门边对站的少年少女身上转了一圈,催促: 「十二娘,兔儿和食水都交付给南苑了。我们还是回罢。」 钟少白才不搭理银竹,只对阮朝汐说,「别想别人家的事了。少思虑,多吃喝,看你这两日都瘦了。」转身慢慢地往南苑长廊里走。 他这两日已经可以脱离木拐,缓慢走几步。 阮朝汐遥望着他背影走远。 骨裂伤处未全好,步子走得慢,但少年的瘦削背影挺得笔直。知道她站在身后未走,抬起右臂挥了挥手,催促她回去。 阮朝汐弯了弯眸子,遮蔽心头的忧虑暂且褪去,露出一个浅淡笑意,转身回返。 自从昨夜被荀莺初一句话无意点破,她从此就有了心事。 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被她隐藏得很好,并没有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就连刚刚会面的钟少白自己,也不能察觉她的心事。 荀玄微对她的举止露了破绽。霍清川是人证,名册是物证。但破绽不够大,不过是在她熟睡的深夜里,坐在她的卧榻边,打量她的睡颜,指腹轻微地拂过脸颊和嘴唇,举止稍微越了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之后的每个白日里,他还是光风霁月的荀三兄,言语温和体贴,行止绝不逾矩。 就在刚刚过去的早晨,坐在五彩晕光的书房里,她对他显露亲昵,他回报以温煦暖意。有那么一个恍惚瞬间,她竟然忍不住生出个念头—— 这么多的揣测,心底升腾的黑暗想法,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方向,错怪了他。 会不会那夜她睡迷煳了,所谓的越界抚摸,其实都是她做了个梦,梦里自寻烦恼。 如果她当面直率吐露心思,指着名册说:「荀三兄,十二郎很好。我选他。」又会如何…… 阮朝汐思索着,缓步走过落叶庭院。 理智压制了冲动。 空穴不来风,如果长辈当真对小辈起了觊觎之心,她要他露出更多的破绽。 她要看他暴露更多心底的真实。看清楚了,早做打算。 鼻下传来了隐约花香。正是秋日风气,菊花开时。阮朝汐除下鞋履,只穿足衣步入书房,询问耳房里准备启程远行的白蝉。「小院里是不是新摆放了许多花?我远远地都能闻到菊花香。」 白蝉笑起来。「十二娘这么远便闻到了?各色秋菊,从后山直接运进小院里的。摆放了许多盆。景致极美的。郎君吩咐说,先捡一批最好的放在小院里,其余的过两日陆续放去各苑。」 阮朝汐看似随意地问,「听说菊花可酿酒……」 「今年的菊花刚开,酿好菊花酒要等两三个月。去年的菊花酒倒是还存了几罈子。十二娘可要奴拿来?」 「替我拿一小坛。」阮朝汐不动声色地说,「再邀了七娘来。秋日无聊,我和七娘对着满庭院的黄叶和五彩锦鲤,喝点应景的菊花酒。」 —— 「十二娘醉沉了?」 荀玄微傍晚从前院回返,刚进院门便听说了消息。 银竹接过氅衣,低眉敛目地回禀:「晌午闻到了小院里的菊花香,十二娘起了雅兴,想起了每年秋季酿制的菊花酒。」 「奴等拿了去年的一坛酒来。原本以为十二娘尝个新鲜就罢了。没想到邀了七娘来,和七娘一起坐在锦鲤池子边,不要奴等伺候,两人竟喝完了整坛。当时奴见酒罈子空了就觉得不好……」 荀玄微打断了琐碎回禀,「人呢?现在何处。」 银竹迟疑往身后看。 「七娘喝多了酒,拉着十二娘进了小院,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还未落山,两人就嚷嚷着什么「对月赏花风雅事」……一个扶回了厢房,一个醉倒在书房。哎,满地白沙糟蹋得一塌煳涂……」 银竹的心中不无忧虑。小院是郎君最为看重的散心地。平日里轻易不让人进,就怕糟蹋了满院子的景致。 里头铺了满庭院的白沙,都是从青州海边挑拣了运来的。 几棵疏落有致的枫树,都是先在纸上画好了想要的模样,遣人去枫林里,一棵棵照着画样寻来,又每年精细修剪。 充作阵眼的两颗黑白奇石,更是独一无二的孤品。 从前被七娘糟蹋了小院,她们这些看护小院的女婢都要挨罚的。 但今日郎君的心情似乎不错。听着小院里被两个醉酒少女折腾得乱糟糟的惨状,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似的,轻轻笑出了声。 「去看看醉猫儿干的好事。」 阮朝汐醉倒在书房卧榻。脸颊酡红,鼻息悠长,人侧枕着睡下,怀里死死抱着隐囊不放。 白蝉坐在身侧看护,想要把隐囊拿过来,扯不动。凑在耳边唤了几声,沉醉的人毫无反应。 身后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白蝉起身过去行礼,眼睁睁看着郎君穿过后门,去了长廊,看到了满地狼藉的白沙庭院。 脚步声很快回返,荀玄微绕过屏风,低头打量脸颊酡红的少女,伸手将她抱紧怀里的隐囊取下,自己回了靠窗的书案边。 白蝉急忙把隐囊放去角落。「十二娘的衣裳尚未换好,沾染的酒气冲撞了郎君。郎君恕罪。」 醉酒的少女软绵绵地侧卧着,对周围说话动静毫无反应,挡风的软衾拢住肩头,只露出小半张醉意绯红的动人容颜。 书房里响起简短的对话声。「醒酒汤可熬煮了?」 「尚未来得及熬煮。」 「衣裳等下再替她换。你先去熬煮些醒酒汤来。」 「是。」白蝉转身出去了书房。 屏风遮蔽的卧榻里,阮朝汐闭着眼,动也不动,鼻息清浅悠长,沾染了酒渍的衣裳发散出浓烈的酒香。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一声吱呀轻响。白蝉出去时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阮朝汐侧卧在小榻里,乌髮蜿蜒垂落,枕着自己的手肘。 身侧起了细微的响动。窗边的郎君起了身。 阮朝汐闭着眼,心脏跳动渐渐加快,人动也不动。她虽然闭着眼,但五感极致延伸,几乎还原了眼前的景象。 荀玄微从屏风外走近,步履从容地走近走到她身侧,和上次深夜一样,倾身打量她的醉后睡姿。 阮朝汐屏着唿吸,紧闭起嫣红的唇。 上次的深夜里,温热的指腹曾经落在她脸颊,又落在她的唇上。 这次是黄昏暮色的时刻,众人都未歇下,白蝉很快会回来,银竹就在耳房。 她选了这个不算晚的时辰,心里其实多少还存了一线希冀的。 一只手托住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侧卧的身子被轻轻翻过来,掀开了衾被。阮朝汐的唿吸瞬间停滞,装作醉后不松手,死死拽住软衾角不放。 有人极轻地抽了几下被角,没抽动,无奈地笑了下,衾被盖回肩头。阮朝汐无声地吐了口长气,下一刻,身子却蓦然一轻,她身上裹着软衾,整个人被拦腰抱起,穿过后门,进了小院长廊。 衣袍滑过滚烫的脸颊,有人倚着她身侧坐下了。 酒后发热的脸颊碰着柔滑锦料的瞬间,阮朝汐无声无息地睁了眼,浓密长睫后的眸子睁开一条缝。 他们此刻正枕着庭院中央的黑色奇石,视线里的湖色广袖蜿蜒垂落地面。身侧放了一壶酒,却是摆放在书房里的,从京城带回来的最后一壶梅酒。 脑后一松,他抽走了支撑她头颈的手肘。 阮朝汐原本侧身倚着黑石,少了手肘支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她闭着眼,指尖在衣袖里蜷了蜷,什么支撑的动作也未作,就这么往细沙地上滑。 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她。 调整了一下她的睡姿,从侧身调整为俯身趴伏的姿势,倚靠在他的腿上。吐着热气的润泽的唇贴着膝头。 温暖的手指捋过她的浓黑长髮,蜿蜒垂落的发尾拢在手里,仿佛抚摸兔儿长毛般的,一下下轻抚着。 阮朝汐动也不动地伏着,揪紧身上的软衾。这是远超出她预估的情况,她受到极大的震惊。 具有安抚意味的动作很快就变了味,从发间滑落,到了脸颊,揉了揉柔软洁白的耳垂, 「菊花酒也能喝成这样,究竟喝了多少?」清冽嗓音里带着笑意。 「知道自己酒量浅,偏要学人做喝酒赏花的风雅事。七娘的酒量随了她家阿父,喝个三五十杯也无事。你偏邀她喝酒,这次醉倒了怨谁。」 「中庭秋月,喝酒赏花,奏琴作赋,古来风雅事也。你倒是风雅一场,看看把我的庭院糟蹋成什么样了。」 温热的指腹拂过小巧白皙的下颌。「你啊,叫你多花些苦功学琴,你却日夜苦读起了史书传记。以后我在月下作赋,何人在旁抚琴?」 秋风颳过,白沙庭院里无人应他。过了片刻,又悠然道,「倒也无妨。既然阿般上进好学,日后换成你作赋,我抚琴罢。」 带着酒香的长指伸来,亲昵地揉捻着唇珠。舌尖尝到了芳馥的梅酒滋味。 阮朝汐的唿吸乱了一瞬。 这次的试探太过成功,他的言行举止,处处都是挑逗,岂止是过了界。长辈对小辈起了觊觎占有的心思,果然是空穴不来风。 她难忍地动了一下。装作醉后翻了个身,动作不小,裹着衾被从膝头翻了下去,重新倚在冰凉的石面上,衣袖遮掩了发热的脸颊,呢喃自语,装出快要醒来的模样。 自己要醒了,叫他趁早收手,熄了醉后轻薄的心思,若无其事送自己回书房去,继续当面摆出那副白日里的兄长温和姿态。 下一刻,遮盖脸颊的衣袖却被拂去了。 两根长指托起了她的下颌,把她转回来,竟仿佛毫不在意会不会惊醒了她,带着梅酒清香的吻落了下来。 第63章 庭院里起了风。 细碎脚步声匆匆进入书房, 白蝉端来了热腾腾的醒酒汤,关起虚掩的后门,和银竹合力挪动屏风, 仔细挡住小榻四周。 大醉不醒的少女依旧侧睡在小榻上,暖衾裹着肩头。白蝉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 更换沾染酒渍的衣裳,拿绢布蘸了水, 细细地拭净绯色脸颊边沾染的酒渍。 「十二娘到底喝了多少酒, 醉成这样……」耳边传来细微的嘀咕声。 「一碗醒酒汤只怕不够。再多餵半碗……」 「呀, 衾被怎的沾了许多细沙?」 「是不是和七娘喝酒时带去小院了。莫要惊醒了人, 换一床新的……」 书房的油灯熄灭了。白蝉清晨就要启程去荀氏壁,和银竹轻声叮嘱着贴身服侍的注意事项, 两人退去了耳房。 阮朝汐在屏风后缓缓睁开了眼。 她睁着眼, 却看不到面前的景象, 视线穿过屏风高处, 望向对面白墙悬挂的琴和剑, 心头只剩一片混乱。 怎会如此! 夜色已深, 就连耳房里的银竹也睡下了,只剩她自己的唿吸纷乱,在安静的夜里越来越清晰。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唇, 在黑暗里睁着眼。 那个缠绵的吻又仿佛在眼前了。 不,其实不算是眼前,她始终装醉闭着眼。视野看不见,五感反而更清晰。 沾染着梅酒清香的长指扣住了下颌,不容躲避, 不在意她会不会酒醒察觉,却又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喜爱, 温柔细緻地探究,她的唇无处闪躲。 若不是衾被裹在身上,遮掩了肩头的细微颤抖,几乎就要被当场戳穿了醉酒的幌子。 高门出身的郎君们最讲究风雅意趣。 看中了人,不喜欢如武人草莽般地把人强夺了来,偏要细緻地挑逗,十足耐心,静候佳期,讲究个彼此心甘情愿。 虽然沈夫人想把她教养成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人在尘世里打滚,真正活成白纸的只有天生的傻子。阮朝汐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许多半真半假的传言。传言里涵盖了许多出身高贵的豫州大族郎君。 但荀玄微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从小仰望着他。他性情外温内冷,做事手段决断到近乎冷酷,但他身边从来干干净净,就仿佛小院里被他钟爱的白沙庭院,清雅不染浮尘,阮朝汐觉得他人品干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原来他并非清雅无尘,他也有欲和情,他也是众多喜爱风雅意趣的高门郎君里头的一个。如今他就对她生出了男子的欲。 室内响起细微的响动声。 阮朝汐摸黑起了身,未惊动银竹,无声无息地拉开房门,走去了主院中庭。 —— 云间坞换了掌事人,荀二郎君带着亲信离去,值守主院的又换回云间坞土生土长的一队部曲。今夜值守的高邑长,从小看着阮朝汐在坞里长大,早结下了叔伯情分。 「大半夜的出来做什么。」高邑长从值守暗处走出两步,压低嗓音催促,「快些回去。」 阮朝汐盯着南苑方向。不知哪处屋舍的人至今未睡,隔着院墙映出来昏黄灯光。 「我的兔儿留在南苑了。」她轻声和高邑长解释,「半夜睡不着,想抱抱兔儿。劳烦高叔通融一下,让我去南苑,把兔儿接回来。」 高邑长认识她多少年了。当年小丫头整天坐在梧桐树高处吹风的时候,他就在主院值守了。 高邑长递过怀疑的眼神。「何必急着在夜里过去。明早叫人把兔儿接过来行不行?」 阮朝汐坚持说,「就要今晚上,就要现在。」 高邑长摇摇头,无奈退让一步,「那我过去拿。你等着。」 他往南苑方向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跟随的脚步声。阮朝汐一步步地紧跟着。 高邑长急了。「你一个小娘子,夜里不好进南苑的。」 「我不进去。」 阮朝汐固执地说,「我就站在南苑门外,看邑长进去拿兔儿。」 高邑长嘆了口气,随她跟着。 庭院里响起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南苑里谁还醒着,开个门。十二娘的兔儿拿出来。」 一名钟氏家僕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灯笼放在门边,昏黄的灯火映出十步距离,钟少白抱着兔儿站在灯光映亮的边缘处。 他是钟氏这一辈排行最小的儿郎,从小被爷娘疼宠着长大,从未感受过禁锢的滋味。如今被困在南苑方寸之地,他其实并不如白日里在阮朝汐面前显露的那么毫无忧虑,满不在乎,其实连着几晚辗转不能好眠了。 他这几日人也清减了不少,少年人脸颊特有的圆润弧度都削弱了。 钟少白的手里正托着那只黑白毛色的小兔儿,兔儿眼睛瞪得滚圆,竖起粉色长耳,蹲在他手掌里动也不动。 「十二娘的兔儿在我这儿。」 晚上休息不好,他的声线有点哑,「是谁要拿回去?十二娘自己还是——」话音未落,看清门边的景象,倏然住了口。 阮朝汐肩披着暗色氅衣,在黑夜里走上前两步,从高邑长身后显露出身形。 「十二郎。我想和你说话。」 高邑长吃了一惊,回头劝阻,「十二娘,你现在大了。你们不好半夜说话的——」 阮朝汐眼盯着院门对门的少年郎,忍着喉咙里的细微哽咽,抬高嗓音,重复了一遍,「钟少白,我想和你说话!」 钟少白深夜里烦恼消沉的情绪倏然散尽了。 他的唿吸急促起来,眼神在暗夜里灼亮如星,抱着兔儿,毫不迟疑地跨出南苑门槛。 高邑长皱了下眉,还未说什么,南苑里的莫闻铮听到了动静,已经从屋里疾奔出来阻拦,「十二郎,不可出南苑!」 李奕臣从围墙下的暗处走出几步,毫不客气把莫闻铮一把搡回去,顺手就把院门关上了,单手反扣住门环。 里头的莫闻铮死活再也拉不开门,砰砰砰地敲击几下,南苑里住着的姜芝和陆适之两个也都惊起,奔来院门边,一左一右连哄带劝,强拉着人回去。 「大半夜的,莫四兄这么较真做什么,高邑长在外头看着呢。回去继续睡……」 门里透出的灯笼光也消失了。南苑恢復了安静。 「只和十二郎说两句话。」阮朝汐侧身对高邑长说,「问问兔儿今日在南苑过得好不好,问完了就回去。」 高邑长借着手里的灯笼光,看清了她眼里浮起的一层隐约雾气,又看另一侧的钟少白激动得几乎要哽咽,皱了下眉,低声嘀咕着,「小娃儿就是事多。李豹儿在这里看着。」提灯走去了远处。 南苑门口的光线消失,重新变得昏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李奕臣从怀里摸出蜡丸,当面塞进两边耳朵,往门口阴影里一蹲。 钟少白捧着兔儿走近两步,凑近阮朝汐面前,小心翼翼提着粉色耳朵,把兔儿展示给她看,「今天餵了四遍菘菜叶,餵了水,干草未断过……」 「抱抱我。」阮朝汐打断他说。 钟少白递兔儿过来的动作停顿在半空里。他的唿吸勐地急促起来,却又带着难以置信,瞬间抬起的目光几乎是震惊无措的。 「你说什、什么……」他紧张之下都结巴了,「阿般,你刚才说——」 「抱抱我。」阮朝汐极清晰地说,「钟少白,过来抱抱我!」 —— 今夜云层浓重,星光黯淡,月色隐入云中,若隐若现。 南苑紧闭的木门和院墙投下连续阴影,阴影里几乎瞧不见人,只有大片的浓黑。只有在近处时方能看到浅淡的影子。 李奕臣背身蹲在门边,视线盯着地上晃动的竹林阴影。晃动的不只是竹影,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混在竹影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自从出奔豫北那夜被抓捕回来,他就看不懂云间坞的局面了。如今又掺和进了十二郎,每天的局面都会有新的变化,他在旁边看着,也能感觉出新的混乱。 但混乱就混乱。自家郎君是颍川荀氏出身的大宗郎君,十二郎是颍川钟氏出身的大宗郎君,都是高贵门第,十二娘喜欢哪个就是哪个。 郎君要他护卫十二娘的安全,不许十二娘入南苑。现在人好好的站在南苑围墙外头,他未失职,其他的他不管。 他又盯了眼地上的浅影,转过视线。 院墙边种植了大片的竹林,阮朝汐在院墙和竹林笼罩下来的阴影里和钟少白拥吻。 紧挨着贴在一处,她抱着少年单薄的嵴背,在暗处仰起头,两人细细密密地亲吻,钟少白的气息早已乱了。 「你知道了我的心意是不是。」钟少白的脸色激动地通红,意料之外的狂喜令他晕眩,心里积压了许多时日的情话难以忍耐,几乎要全部喷涌出来了。 「你终于知道我心悦你了。从好多年前,我就心悦你了。我从未见过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女子,从你及笄那个月,我就想着……想着提亲。但我又不敢……我、我怕你看不上我。贸然提亲,你如果不应,我就再见不到你了……」 阮朝汐闭着眼,轻声打断钟少白太过激动而前言不搭后语的论调。「再亲亲我。」 少年人火热的气息落在唇上。 和她在小院里承接的那个温柔细緻的吻截然不同,眼前这个吻是炽热而匆忙的,带着明显的紧张慌乱,仿佛蜻蜓点水般地在她唇瓣上啄来啄去,亲来亲去。麻麻痒痒的,阮朝汐忍不住要笑。 小院里的那个漫长细緻的吻,不是这样的。 温柔地诱哄,耐心地等候,摘取樱桃,诱捕丁香。 厚重云层密布头顶,头顶的浅淡月色完全隐入了云后。眼前越发地黯淡,几乎要不见五指了。 阮朝汐回忆着,闭着眼,润泽馥郁的唇瓣微微张开。 钟少白浑身一震,蓦然松开手,倒退半步,控制不住地急喘,紧张地背身过去,对着院墙。 「我、我太唐突了。」钟少白对着院墙不敢转身,努力平缓着唿吸。 「阿般,如今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放心,等家里来人接我,你就随我回去。我早想过了,你是借住在云间坞,你姓阮,又不姓荀,你是阮家的人!强硬些,随我走,我就不信外兄敢同时得罪阮氏和钟氏,强行扣押了你我——」 「兔儿跑了!」庭院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惊唿。 两三名值守部曲从暗处跑出来,追着蹦蹦跳跳的黑白兔儿奔向锦鲤池那边。 部曲人影一动,李奕臣眼角余光立刻瞄到了,立刻扔了蜡耳塞起身。 「兔儿跑了,高邑长马上就要过来了。」 钟少白对着自己空空的手,无言以对。心仪多年的仙子终于察觉他的心意,从天上下了凡尘,多年美梦成了真,他一边激动地肩头都在细微发抖,一边疑心自己在做梦,神志飘忽混乱,谁还记得兔儿。 高邑长提了兔儿,果然大步往南苑方向走来。不等他走近,阮朝汐轻声说,「有机会再细说。」退身离远了南苑。 从高邑长手里抱走兔儿,客气道谢,暗色氅衣拢住弧度柔美的肩头,缓步走回书房方向。 才走近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小院里点起了灯。灯光越过三间青瓦大房,映亮了书房虚掩的后门。 刚才兔儿跑了,四处抓捕兔儿的动静不小,银竹已经惊起,披衣不安地迎上来询问,「十二娘怎的夜里出去了?」 「喝多了酒,半夜燥热醒了。担忧兔儿在南苑过得不好,越想越不能入睡,索性把兔儿抱回来。」阮朝汐淡定地举起兔儿,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扫过。 「怎么,抓兔儿的动静惊动了荀三兄不成?」 银竹接过兔儿,放回笼子里,「奴也不知。奴惊起时,郎君已经来书房里了,问询十二娘何时醒的酒,深夜去了何处。」 阮朝汐已经在门外除了鞋履,接回小笼。只穿着足衣的脚步停顿片刻,还是跨入门里。 「你如何答的。」 身后的银竹并未跟上。远远地福身行礼,退回了耳房。 虚掩的后门边,放置一盏照明的烛台。颀长人影站在墙边,正在将墙上挂着的桐木名琴取下。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荀玄微抱琴侧过身,代替银竹回应了一句,「银竹伏地请罪,说她不知。」 摇曳的灯影下,他向她展示手里的琴。 「夜里觉浅,睡不着时想要抚琴。过来取用,阿般莫怪。」 阮朝汐哪有责怪的心思。 她近乎本能地抬起小笼,展示里头翕动三瓣嘴吃草的兔儿。借着兔儿笼的影子,挡住她自己绯红未退的脸孔,被亲吻得水泽嫣红的嘴唇。 「我夜里惊醒,想起了兔儿。」 「担忧兔儿安危,去南苑抱回了兔儿。我听到了。」 从书房方向望去,黑夜里的南苑只是一团模煳黑影。荀玄微不甚在意,「十二郎做事毛躁,你若担心兔儿就莫再借出去。抱回来就好。」 他把狭长琴身放在琴台上,走近过来,接过她举在半空的小笼,随手放在案上,查看她宿醉后的脸色可还好,担忧地摸了摸她吹风冰凉的额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才喝了那么多酒,又顶着夜里那么大的风出去。你也不怕头疼?下次叫银竹去。」 他换了一身鸢尾兰色的广袖直裾袍,应该也沐浴过了,气息干净清爽,再闻不到残余的梅酒清香。 阮朝汐捧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水滋润了紧张发干的唇瓣,她的神色自然了许多。 「不知白蝉灌了我多少醒酒汤,不会头疼的。就是嘴里全是苦味。」 荀玄微探了下茶盏温度,细微地皱眉,「怎么深秋季节里喝冷茶。」倒来一杯壶里的温茶,盯着她喝完。 阮朝汐解了氅衣,被催促着躺回小榻,软衾盖上肩头。荀玄微并未多停留,一手抱了琴,握着烛台,原路回去了小院。 未过多久,耳边「铮——」一声,响起了清越琴音。 这一首不知什么曲名,西苑琴师并未教授过,她也从未听荀玄微抚过。 曲调婉转悠扬,怡然之情从琴音间传递,令有幸旁听之人也心生开怀。 筝音悦耳,琴音悦心。耳边听着不知名的怡然琴曲,阮朝汐绷紧的心神渐渐放松下来。 紫檀木大屏风遮挡在小塌前,隔开一个狭窄空间,她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回味着蜻蜓点水般的、火热而慌乱的吻。少年郎青涩而真挚,心思清浅得仿佛山涧小溪。 她反覆回味着钟少白的那句,「强硬些,随我走。」终于迷迷煳煳陷入了睡梦。 但小院里承受的那个截然不同的缠绵细密的吻,却又一遍遍地反覆出现在她的梦里,带着令她陌生的情迷和危险,交错着动人琴音。 清晨时,窗外传来了罕见的喧嚣声。 钟氏壁来人了。 第64章 外客不请自来, 大清早地惊扰了主院。 周敬则的声音从书房门外响起。 「郎君,来的是钟家十郎,领了两千部曲, 言辞倒是客气,说是十二郎叨扰贵地, 要把人领回去。但眼看着气势汹汹的,不像他嘴里说的说辞那么客气。十二郎的腿伤还未完全痊癒, 郎君看——」 「远来是客, 把十郎引去正堂接待。」 「是。」 阮朝汐没有起身, 躺在紫绫小榻里。隔着一道屏风, 书案边的颀长人影放下笔走了出去。 —— 钟家带来的部曲数目不少,惊动了各处。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 正堂方向传来了隐约的丝竹声。 南苑紧闭的门砰然打开。钟少白在家僕的搀扶下, 慢慢走出庭院。 阮朝汐一回头, 两人的目光便对上了。 钟少白被拘在南苑多日不得出, 今日来了家里族兄撑腰, 他竟未有吵闹, 相比于往日的得理不让人,无事也要争个对错,仿佛脱胎换骨。 他年少体质强健, 小腿的骨裂伤已经好了大半,除了不能奔跑,缓行已经无碍。 站在南苑门边,挥退了搀扶家僕,他的目光落在阮朝汐的身上, 眼里再无旁人,笔直往梧桐树下走来。 银竹紧张地迎过去, 「十二郎,郎君吩咐,不好单独和十二娘说话的——」 几个钟氏家僕连拉带扯把银竹扯去旁边,嘴里咕哝着,「十郎君来接我们回去了!日日听你这贱婢唠叨我家郎君,今日谁还要受你的鸟气!」 阮朝汐站在树下,拨去肩头飘落的梧桐黄叶,钟少白一步步地走近。 人还未走近身前,不知他脑子里想到些什么,英气俊朗的面孔肉眼可见地红了。 钟少白顶着一张大红脸,强自镇定地说, 「纸毕竟包不住火,我在云间坞养伤的消息早传出去了。忠僕送信回钟氏壁的半路,家兄已经带着部曲来接我,比预料的还快。十二娘,我要回去了。」 「回去罢。好好养伤,早日痊癒。」 「你随我走。」 「我如何能随你走。」 阮朝汐早上并未急着起身,躺在小榻里,想了很多。 眼前的十二郎很好。但他还年少,手下得用的人不多,凭什么抗衡,凭什么带她出去。 「你家阿兄是带来了两千部曲。但荀三兄只需放你走,扣住我。钟家和荀氏世代交好通婚,只要钟家顺利把你接回去,绝不会为了我和荀氏起冲突。」 阮朝汐的视线转去看旁边竹林,极冷静地说,「此路不通。你带不走我。你自己先回去罢。」 钟少白急眼了。「我回去了,你呢!」 「你帮我送一封信去阮氏壁。我家长兄上次来过,要接我回阮氏壁议婚。当时荀三兄和他约好了年底之期。但我只怕不能在云间坞里待到年底。」 她直视着钟少白,「我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若没有其他的缘故,留住个两三个月,长兄不会提前来接我的。除非——遇到了必须接我回去的事。比方说,相看宴。」 钟少白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激动起来,「等我回了钟氏壁,我立刻回禀父母,去阮氏壁求娶!」 阮朝汐弯了弯眼睛。 「你家母亲从未见过我。还是按规矩来。两家筹备起相看宴,我便可以回阮氏壁了。」 前院传来的丝竹乐音不绝,几个钟氏家僕扮垂手侯在院门外,面孔瞧着眼生,应该是跟随钟十郎来的。 「好了,你阿兄的人在外头等你。现在赶紧去吧。」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目送着钟少白一步步走向主院敞开的院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少年瘦削的背影即将出门时,忽然又转身奔回来。他的腿伤未愈,疾走的动作惊得家僕们一阵惊唿。 阮朝汐也吃了一惊,脚下步子便停了。「怎么了?」 钟少白忍着疼痛,快步奔回阮朝汐面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拉她原地转过半个身子,脸对着脸,额头几乎抵住额头。 「别怕!」钟少白郑重地说,「等我!」 山风唿啸刮过身侧,颳走了交谈声音。不知有多少道视线从四处窥探过来,却只能从动作里揣测一二。 阮朝汐在大风里点头。「我等你。」 钟少白随着家僕去前院赴宴。 阮朝汐回身往书房走了两步,感觉有视线炯炯地盯着自己,敏锐地侧身望去。 东厢房的窗棂开着。 荀莺初把女婢赶得远远的,独自趴在窗边,满脸震惊,捂着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这边。 阮朝汐沖她做出个保密的手势。 荀莺初像是被定住的人勐然惊醒似的,勐地起身,提着裙摆跑出了屋门。 「好你个十二娘,不声不响的,你们……两情相悦了?!」她在身侧悄声道。 阮朝汐没应声,视线飘去旁边,洁白的耳垂泛起浅色绯红。 「替我瞒着。别声张。」 「我替你瞒着有什么用。十二郎还是那个毛躁样儿,大白天里,你被他拉扯了一下,院子里那么多眼睛盯着,保不住秘密。三兄等下从正院宴饮回来路上,就会有多嘴多舌的告诉他了。」 阮朝汐听着,并不怎么感觉害怕,却想起了钟少白的那句「别怕。等我。」 下一刻,又想起昨夜的那句「随我走。」 她刚才看似有理有据地分析,「此路不通。」然而心里剧烈动盪,却不似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荀玄微是她从小仰望的人,于她如父如兄。违逆反抗他是一回事;从此裂席断交,再不相往来,是另一回事。 闹到明面上,事情闹大,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他当然可以凭部曲武力强扣住她。 但只要这样做,他自己从此毁了清誉声名。像他那么清醒谋算的人,绝不会这样做。 但她当众要求离开,无异于脱离门户,断绝交情,从此再不復见了。 云间坞是她的家园,念头升起的一瞬间,她心里便升腾了浓烈的不舍依恋。 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看似冷静地送十二郎走,自己留下。荀玄微对她…… 她从小仰望他,依赖他,却从未把他视作枕边良人。如何忍受他的亲近,他的欲和情? 他现在对她越是温柔爱怜,她越是记得荀氏壁时的咄咄强硬。 她兄长已经亲自来过一次,却未能接走她。长兄再来一次,真的可以从阮氏壁带走她? 昨夜院墙下的阴影里,钟少白热烈地拉住了她,对她说,「强硬些,随我走。」那场景又在眼前了。 人间难得有情人。她不在乎她的良人是不是学识过人,前程似锦,她只看到一颗捧到她面前的火热真心。 「他知道便知道。」阮朝汐蓦然出声,直视着前方,毫不退避。银竹捧着竹箩站在廊下,慌乱地挪开了窥探视线。 「我姓阮,他姓荀,两姓外人,他难道能留住我一辈子?他凭什么留我。」 这两句话说得冷而硬,完全不似平日里说话的柔和腔调,荀莺初听得怔住,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你和三兄……争执了?可还是为了九郎的事。」 阮朝汐摇摇头。和好友说话时,声线柔和下来。「我和九郎早已不相干了。」 远处传来了一阵丝竹乐音。正院开宴席,没有一两个时辰不得停。 阮朝汐停步。「这次来接十二郎的正好是钟十郎。七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荀莺初露出了挣扎的表情,本能地回身探看。四名荀氏女婢低眉敛目,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们。 「她们这回得了我阿娘的叮嘱,说我大了,再不能如小时候放纵我。我阿娘和我说,我出了荀氏壁,一言一行代表荀氏五房的脸面,要她们几个把我处处看好了——」 「事关你自己的一辈子,你想好了。」阮朝汐和她确认。 「莫要拖延到一切都论定,悔之不及。我只问一句,你扪心自问,想不想去前院看一眼钟十郎?」 荀莺初不假思索,「去!当然想去!」 —— 正堂方向传来的乐音直到晌午都未停歇。阮朝汐领着荀莺初快速穿过中庭。 云间坞依山而建,地势起伏不平,她带着荀莺初抄小路,很快甩开跟随女婢,去了一处山坡高地,隔着两道院墙,可以远眺正堂。 正堂里灯火明亮,丝竹雅乐不断。两侧的竹帘捲起,露出了远山朦胧景致。钟少白坐在席间闷头喝酒,十郎坐在他的身侧,在丝竹乐音里和兄弟说话。 阮朝汐抱膝坐在山石高处,远远地看着那灯火通明处。 她坐的这处,其实是依山而建的一段院墙的尽头。丈许高的院墙从前院延伸过来,前头院墙都是平整垒砌的青砖,到了靠山的末段就变成了大块青石,嵌入山壁。 不是极熟悉云间坞地势的人,决计到不了此处。 几个值守部曲远远地望过来。云间坞里无人不识她们,领头的部曲顺着青石院墙走近,仰头高声问,「此地危险,两位小娘子当心失足跌落,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荀莺初学着阮朝汐的模样,也抱膝坐下,她才不憷这些荀氏部曲,不耐烦地催人走。 「站边上去!我们只是过来吹吹风。你再不走远点,我们跌下去都是你的过错。」 部曲惊得急忙快步走远。不多时,有人飞奔远去。 「他们去传信了。我们动作须快点。」隔着一道山涧流水,越过两道院墙,还好正堂里灯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见宴席中的宾客。阮朝汐问七娘,「看到钟十郎了?你觉得怎样?」 荀莺初坐在大石块上,团扇掩了面,目不转睛瞧着正堂里的贵客。 「咦……」 她专注地瞧了好一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旁边,咕哝着,「说话不捂着小虎牙了。……脸色好严肃,一直在教训十二郎。嘶~」 她摇着团扇,嘀嘀咕咕地抱怨,「好吓人。他当真还不到十九岁?看他板着脸的样子像是二十九。」 小小抱怨了几句,身侧的人毫无应答。荀莺初诧异起来,侧身去看,阮朝汐竟然也同样专注地盯着正堂宴饮的身影。 阮朝汐此时的身上,显露出某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 坐在青石高处,遥望正堂主位端坐的熟悉身影,明澈的眼瞳里分明闪着坚定耀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下个瞬间,却又显露出痛苦。 两种互相冲突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显出了这个年纪极为少见的挣扎神色。 头顶的阳光过于刺眼了。她闭了闭眼,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濡湿了浓黑睫羽。她低了头,避开那刺目的阳光。一滴泪溅落青石上。 荀莺初被惊到了。她仓促地抓过阮朝汐的手。 「何事让你这么难过?——我们不看了。我们现在便走。」 阮朝汐回过神来,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濡湿。 「我们是该走了。快下来,你家女婢要追来了。」 她当先跳下大石,拉着荀莺初的手助她跳下。两人仔细拍净裙摆沾的青草和泥土,沿着山道小径,慢慢地往回走。 荀莺初暗中相看了钟十郎。多年未见,钟十郎早已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郎,真人和她印象里的虎牙小怪人大相迳庭。 她露出了烦恼的表情,一会儿走神思索,一会儿担忧地瞧举止不寻常的好友。 两人正沿着原路回去,视野里忽然闪过一个眼熟的人影。荀莺初停步往山下望,隔着一道清浅流水,越过一道围墙,银竹快步走向前院。 银竹并未四处找寻阮朝汐,而是径直寻到了值守护卫的周敬则,福身说了几句话。周敬则领着她走向正堂方向。 荀莺初气得顿足大骂,「黑心婢子!比白蝉当年还爱告状。她定是去正堂寻三兄。刚才十二郎拉扯你的事瞒不住了。」 阮朝汐比她还早看到,只是未做反应而已。她心里主意已定,冷漠道,「让她去告。」 这次说话的声音比之前主院里还要清冷,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荀莺初立即察觉出不对。 她着急起来,「阿般,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就在这处,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的。」 阮朝汐眼神柔和地望向她。 「阿媗,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了。你是我认识多年的挚友,我不瞒你。无需你做什么,等下你装作无事回去。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无关,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 刚才出来之前,她换了件银线暗绣梅枝的广袖对襟夹襦。 她身材纤长高挑,穿这身广袖襦格外显出飘逸,翩然走在山间,荀莺初一路赞不绝口。 但阮朝汐特意挑了件大袖襦,是有她自己的用意的。 在荀莺初震惊的视线里,她缓缓伸出始终藏于广袖中的左手。手中握着一卷书卷。 书卷以贵重的白绢写就,颇为厚重,荀莺初越看越眼熟。 「这是不是,前两日我们半夜看的那捲……」 「不错。」阮朝汐把捲轴又藏入大袖中,从外表看来毫无痕迹。「正是那捲名册。」 ———— 阮朝汐袖中揣着名册,抄近路上前拦住迎面一行人时,远道而来的钟氏贵客正在本地主人的带领下,缓步欣赏正堂附近的景致。 观赏远山流水的兴致中途被打扰,银竹神色不安地站在青石道边,燕斩辰拦住她,不让她上前打扰贵客。 银竹和他小声争辩,郎君叮嘱过的,只要事关十二娘,一切大小事要立刻告知,不得耽搁。 阮朝汐便在这时抄近路赶来,越过银竹,拦在前方游玩观赏的宾主三位郎君面前。 「荀三兄,阿般有事求见。」 荀玄微早看见她了。远远地便停了步,目光带着几分不贊同。 「此间有贵客,是正在和七娘议亲的钟家十郎。」 面前的广袖长裙少女以团扇遮了面,只露出一双潋滟明眸,不算在外客面前太过失礼,他猜测又是七娘委託她来,耐心劝她回去。 「你不好出席的。别胡闹,先回去,等我这边宴席罢了再去寻你说话。」 但阮朝汐并未听从他的叮嘱,转身回返。反倒往前一步,遮面团扇放下半寸,那双明澈眸子直视向荀玄微身侧的钟少白。 「十二郎万福。」她颔首打招唿。 她乍一露面,钟少白就激动地上前几步,不等她话音落地,立刻应答,「十二娘见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拉着身侧略显年长的少年郎君和她引荐,「这位是我家十兄,钟知墨。」 钟十郎怀疑地盯了眼幼弟。宴席间一声不吭喝闷酒,问他十句也不应一句。现在又突然活过来了。 「在下钟知墨,家族行十。十二娘有礼。」 钟十郎早知道云间坞里有位借住的阮家十二娘,两边客气地见礼毕,眼角余光还是盯着自家行为反常的幼弟。 阮朝汐当着两位贵客的面,镇定地和荀玄微说起了事。 「承蒙荀三兄怜惜,相赠名册。阿般已经从中选定了,想要回阮氏壁,和我家长兄商议。」 「阿般身为外客,叨扰云间坞多时,荀三兄贵人事忙,不敢再劳烦三兄的车马专程相送。钟氏壁和阮氏壁相距不远,不知可否劳烦十二郎的部麴车队送一程。」 钟少白又惊又喜,拍着胸脯允诺下来,「小事一桩!」 团扇遮掩下的一双翦水秋眸带着温柔歉意。「连续两次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笑起来,「举手之劳,哪算劳烦。」 钟十郎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三分疑惑,三分疑惑又变成七分怀疑。 他挡在钟少白前头,谨慎问了一句, 「阮郎那边可知?」 「家兄原本定好了来接,我只是早回几日而已。」阮朝汐平静地道,「只是提前几日回家中,还需要额外告知么?」 说的有理有据。钟十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钟氏壁和阮氏壁都在豫州东南,相隔不远,送阮氏小娘子回去确实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他隐约听闻了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十二郎护送阮十二娘去祭扫母亲墓,人到第二日清晨才回,几方合力把事压下来了。明面只说扫墓归途中,车辆半路意外损毁,十二郎伤了腿脚,被荀玄微接回云间坞养伤。 钟十郎此行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访,也受了族中委託,先把十二郎从云间坞捞出来,再带着幼弟去阮氏壁赔个罪,平復这场风波。 护送阮十二娘归家是个再好不过的登门理由。他心里已经想应下,但身为客人,不好越过主人决意。 钟十郎谨慎地侧身请教此地主人:「十二娘由我们车队护送去阮氏壁之事,不知荀三兄意下如何。」 荀玄微惯常挂在唇边的微笑消失了。 眸光幽寒,隔着三五步距离,盯着面前礼数齐全、当着贵客面请去的少女。 深秋山风吹起他的大袖,他冷淡地站在原处,字字句句的对话传入耳中,什么也未说。 阮朝汐从广袖中取出准备已久的捲轴,双手奉上,当着钟氏贵客的面,递到荀玄微面前。 「多谢荀三兄相赠名册。既然已经选定,名册还请三兄收回。」 荀玄微盯着面前的名册。眸光冰寒刺骨。 无须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明确感知了面前精心准备的拒绝。 钟十二郎和他是血脉亲缘相连的外兄弟,但钟十郎不是。 作为颍川钟氏年轻一辈最受器重的儿郎,钟十郎这次携大批部麴车队拜访,是门第相当的钟家贵客。 阮朝汐当着贵客之面,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拒绝。 叫他顾忌着颜面身份,名士清誉,不能强行把人扣下,不能开口拒放她离开。 阮朝汐屏息等着。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盯着捲轴的目光冰寒彻骨,唇边却又挂起了常见的清浅笑意。 「名册既然赠与了你,岂有收回的道理。拿着罢。扔了,毁了,随你。」 他云淡风轻道了一句,侧过身去,不理睬面前的名册,继续和煦地与贵客寒暄,「十二郎在我这里养伤多日,莫闻铮随他走,痊癒了再回来。十郎打算何时启程?」 钟十郎急忙道谢,「打算明日就走。至于阮家十二娘——」 「看她自己的意思。」 荀玄微淡淡道,「招待不周,惹得十二娘要提前回去,原是我这个主人的过错。」 阮朝汐站在原地,名册收拢入大袖中,深深地一福。 「承蒙荀三兄照顾多日,处处周到,是阿般思念亲友。阿般明日随钟氏车队启程,谢三兄成全。」 第65章 银竹四处翻找地准备箱笼。 白蝉凌晨时分出了坞, 正好在钟氏车队到达之前。银竹不熟阮朝汐的旧物,十二娘突然辞行,让她措手不及。 挨个整理箱笼, 花费了不少时辰。 阮朝汐不愿再去书房,坐在七娘的东厢房里等。 不久后, 杨斐匆匆从前院赶来了。站在院门外,把她叫出去说话。 杨斐目光里满是忧虑, 「十二娘, 到底怎么了, 为何跟郎君闹成这样。在坞里好好住着, 怎的要提前回去阮氏壁了?」 阮朝汐摇摇头,不愿多说。 杨斐仔细查探她神色。「当真没有和郎君吵嘴?当真不是闹翻了赌气要走?我瞧着郎君那边的心情不好。他那边事忙, 你莫要和他闹。随我过去书房, 我居中转圜, 有什么不开心的话, 当面说开了。尽快把事了结才好。」 亲近的师长面前, 阮朝汐按捺在心底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轻声问杨斐, 「杨先生,我记得当年在东苑进学,你惦记着男女大防, 坚持要我穿着小郎君袍子才许入学堂。」 「确有此事。」杨斐诧异起来,「你这场脾气闹得不小。怎的和我也翻起旧帐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阮朝汐的视线从地上抬起,直视面前教授她多年儒家学问的师长。 「并无翻旧帐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当年年幼时,和东苑童子尚且要讲究男女大防;如今我已经及笄, 为何荀三兄拆了我的厢房住所,叫我搬入他的书房, 日夜起卧在他面前?」 杨斐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此话当真?!」 这几日主院翻修,处处都是瓦砾碎石,杂乱无处落脚。杨斐不堪喧嚣嘈杂,日日直奔东苑,教完了童子目不斜视地直奔出去。他原以为阮朝汐搬回了西苑。 被质问一句之后,杨斐自此沉默下去,再未劝她。 两人在院门口彼此无言地对站了一会儿,杨斐最后嘆了口气。 「提前回去……也好。回去以后,常写信来。新写了辞赋诗篇,不要藏着掖着,记得寄给我阅看。你天资不差,只是学的时日太少。我就不信你写不出好辞赋。」 阮朝汐俯身万福行礼, 「若得了新作,一定寄给杨先生评阅。杨先生,后会有期。」 杨斐又嘆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去找老周,叫他别来劝你了。」转身走了。 阮朝汐回身入了主院,银竹那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六扇云母大屏风遮挡住紫绫小榻,银竹将十几个箱笼一字排开,低眉敛目道,「十二娘的随身物件,都在这处了。白蝉不在坞里,奴不熟旧物,十二娘查验查验,可有遗漏之处。」 「不必了。这些衣箱里的衣物都是在坞里新做的,不必带走。」 阮朝汐挨个查验,挨个关好箱盖,脚步停留在年代最久远的红木箱笼边,珍惜地摸了摸里头存储的阿娘遗物,以及当年她穿进云间坞里的、阿娘一针一线缝好的小袍子。 她想起了什么,打开先前的箱笼,翻找了半日,寻出两身年代久远的青色小袍子。童子身量,早就清洗得褪了色,又压箱底放了几年,青里泛白的褪色布料又泛起了一层黄。 「这两身也带走。」她把那两件褪色的东苑小青袍也放在红木箱里,查验妥当,关上了木箱盖。「其他都不必了。」 「是。奴放回去了。」银竹抱起一个大箱笼便要走。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书案常用的坐席边,铺开纸张,开始研墨。 银竹抱着木箱笼走去耳房,将进去时,回身幽幽道了句。 「郎君心情不好,自从晌午回返,至今在小院闭门不出。十二娘在云间坞多年,受了郎君多年的养育恩情,却当面求去,令郎君不能畅怀……十二娘绝情至此,连最后辞别都不去?」 阮朝汐并未理睬她。细碎脚步声入了耳房。 她慢慢地研墨,提笔蘸墨,开始伏案书写《辞别书》。 从前写过那么多封书信,一开始真心实意写满信纸,后来赌气敷衍地写两三行。这回是真正的离别了。 才写了一个开头,「荀三兄敬启……」视野便模煳了。 她忍着泪,继续往下写。 离别在即,旧日的温情场面一幕幕地出现在面前。弱冠年纪的郎君站在树下,好声气地哄劝树枝高处的她下来,那日满地金黄落叶,树下的郎君眉目清雅如谪仙。 在坞里头一次喝到的腊八粥,热气腾腾放在大木桶里,霍大兄抬进东苑,不到一刻钟就被东苑小子们哄抢了个干净。她好容易抢到一碗,甜粥里头放足了料,一碗粥吃出十几个红枣,甜滋滋的味道映进她当晚的梦里。 她在冬日落雪的庭院里捧着冰花飞奔,和傅阿池一起气喘吁吁地绕着各处跑了一整圈,满手冰花挨个赠出,最后留下最大最好的那朵牡丹冰花,小心翼翼放在书房的窗前。 当年一起嬉闹着抢粥打雪仗的东苑童子们,如今只留下三个。其余众人散落在各处长大了,偶尔在坞壁里撞到,对面少年顶着依稀熟悉的眉眼,穿着部曲甲冑,拘谨地退避三尺,在路边远远地行礼。 和她一起奔跑玩耍的傅阿池也长大了。坞壁里再也寻不见人,直接消失了踪影。 她同样在坞壁里长大了。 给予小时候的她那么多的温情耐心,让幼小的她心生尊敬仰望。等她长大了,为什么又主动越了界线,为什么生了占有之心。 是因为她母族的出身低贱?是因为她屡次违逆了他的意志?还是因为不肯嫁给九郎,出奔豫北,让他觉得她生性轻浮? 巍峨的远山还在。高耸的坞门还在。短短几年光阴,只有人变了。 短短写了几行,她的笔下停住,再也写不下去。 她把书信撕了,勐地起身,又按捺着坐回去,寻了铜镜,仔细去照自己的眼角。 确定并没有发红忍泪的软弱表现,她这才仔细整理衣裙,深吸口气,踏出后门,走入小院长廊。 当年领她入坞的恩情不敢忘。多年养育的恩情不敢忘。临别在即,她确实该做个当面辞别,当面告知他,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感谢。 以离去断绝妄念,以感谢还报恩情,彻底了断云间坞的过往。 —— 小院里静悄悄的。白沙庭院似乎有人坐过,没有收拾,枫树下呈现几道纷乱痕迹,似乎被人以手指划过细沙。 阮朝汐并未往里走,脚步停在长廊边,隔着一道白沙庭院,远远对着坐北朝南的三间灰瓦大房。 自从晌午时被她堵在正堂外,当着贵客的面求去,荀玄微回来便独自入了小院。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日头已经将要落山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荀三兄。」她深吸口气,抬高声音,「阿般前来拜别。」 中间那座大房的木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直身立在门边,淡漠地望过来。 「名册呢。」他声线低沉,不似往日清冽从容。 「不是当着钟十郎和十二郎的面,要把名册奉给我么?名册拿过来,告知我,你选中了哪个。」 「名册未带在身上。」阮朝汐站在长廊边,大风吹动她的短襦长袖,「我选中的人选,三兄心中早已知道了。」 荀玄微确实早已猜到。他已经听说了主院里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那次亲密拉扯。 「——钟少白?」 阮朝汐默认了。 「钟十二,颍川钟氏大房幼子。年十七,生性好动浮躁,才学平平。去年乡郡议品,只凭家世勉强得了个二品。众人都道,他不如我家九郎远矣。」 荀玄微缓声念完钟少白的生平,平心静气询问, 「他何处堪配你?你看中了他什么?」 隔着庭院遥遥对望,阮朝汐同样心平气和应答,「看中他心地诚挚,一颗真心待我。」 荀玄微从门边走出几步,下了石阶,步入庭院。 「年少时谁不真诚。若不是辗转红尘,吃够了苦头,谁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捧出一颗真心,求个年少热血,真心待人。」 「世间虎豹豺狼横行,人命贱如草芥。出了坞壁庇护,你和他走不长远。阿般,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不是我的良人,谁是我的良人?」阮朝汐直视过去,声线轻缓而直接,「——你么?」 荀玄微沉默了一瞬间。 他恍然察悟关键。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原来你那日确实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晓了。难怪后来生出了许多反常的冲动行为。」 他居然并不隐瞒,直接地承认了当日小院里的孟浪。「当日是我情难自禁,若惊吓到了你,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份上,窗纸捅开,揭破隐秘,彼此都彻底明了对方,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风,吹动得长廊高处挂的灯笼摇摇晃晃。 阮朝汐在风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认下……好过矢口否认。荀三兄,临别在即,阿般前来告辞。」 她郑重福身行礼,开始讲述她的感谢。 只是和想像中自己从容说完、平静告辞离别的情况不大相同,话说到一半,尾音就开始发颤,幽静小院里迴荡着她自己的声音,既不从容,又不平静。 她控制着情绪勉强说到最后,「——今日当面辞别,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顺利。他日若能再见……」 始终安静立于白沙庭院边的郎君,便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她最后半截话。 「再无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缓步穿过庭院。 「你今日决然求去,我闭门想了许久,我的过错实在不少。自顾自地安排了许多,见你酒醉动人,将你抱入小院,轻薄了你,却始终未和你当面明说。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缘故,让你心中生出了误会。」 晚风吹乱了白沙,他的大袖在风里吹开,眸光清幽,离别在即,声线依旧是和缓镇定的。 「阿般,我心悦你。我已经写信禀明了母亲,打算在年底去阮氏壁明媒求娶。白蝉带去荀氏壁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给母亲的家书。阮家也已经知晓我的心意。你长兄上次想要带你回去待嫁,我未让他带你回去,只因私心不想和你乍重逢又离别,想要和你多亲近亲近。」 他在暮色金光里中缓步走近,金色秋阳映照他皎玉色的侧脸。 「和十二郎比起,我确实对你隐瞒过多。人生性各有不同,十二郎情绪外露,心里藏不住事,自然事事和你说。我遇事总在心里想几遍,等说与你时,也许在几个月后了。但是阿般,你需相信,我待你的诚心真意,并不输他。」 他一边说着,缓步走近,做出一个迎接的姿势,要将阮朝汐迎回小院里。 阮朝汐站在原地未动。她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和冲击。冲击之下,又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荀玄微说,他写信给他母亲,他有意年底去阮氏壁正式求娶她,还说她兄长和阮氏壁早已知晓他要求娶……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他处处相差太大,就连年纪都差了十岁之多。他们实不相配。 荒谬的感觉越来越浓重。长辈原来不是要谋夺小辈,而是真的打算迎娶自己看顾长大的小辈。简直荒唐。 对面的郎君逐步走近,停在几步外,并未催逼,耐心地等候着她反应。 阮朝汐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若是有意明媒求娶,那之前种种越了界的轻薄举动,原来……并非是存心看轻了她,并非蓄意玩弄。并非打算家里迎娶一个,外面蓄养一个。 她仰望了多年的郎君,原来并不是豫州众多风流浪荡的郎君里的一个。 他虽然举止过了界,却对自己并无恶意。 这几日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倏然散去了大半。 阮朝汐往前两步,也走进了白沙庭院,站在金色余晖里,眸光明澈。 「荀三兄,承蒙你错爱。我今日才知,原来你不是要我做姬妾,原来竟起了明媒正娶的心思。是我错怪你了。……我之前误会了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荀玄微的神色舒缓下来,上前两步。 「原是我的过错,竟让你生出那等不堪的念头。误会解开就好。阿般——」话未说完,他已经看清了阮朝汐此刻的神色。 她的神色恢復了平和,并无丝毫小娘子被心仪郎君当面求娶的慌乱羞赧,眼神并无丝毫躲闪,简直镇定得过了头。 他看着眼里,心里往下沉,说到半截的话便停住了。 「承蒙三兄错爱。」阮朝汐果然极镇定地继续往下说。她在暮光下直视过来,那是荀玄微熟悉的心意果决的眼神,他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又是往下一沉。 「但阿般已经心有所属。十二郎确实年少急躁,心里藏不住事,他这样的性子,往后仕途或许不会太顺遂,处处比不上荀三兄。」 阮朝汐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瞒三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想寻的相伴一生的良人,就是十二郎这样清浅直率的郎君。以后纵然路不顺,我亦无悔。」 余晖散去,暮光笼罩天地,她缓缓地往后退,退出三步,五步,纤长身影完全退入长廊阴影里。 心里最大的阴影拔除,对过往的感谢已经说出了口,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离别,郑重盈盈拜倒。 「愿三兄早日寻到门当户对的当家娘子,琴瑟和鸣,百年好合。阿般不堪配三兄。今日辞别,后会有期。荀三兄珍重。」 身后悄无声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对着地,望着满庭院干净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将踏入书房的时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边漫天晚霞,暮色浓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缓慢地挪动形影。 青鹤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大袖在风中展开,露出展翅玄鸟的金线,在暮色里熠熠闪着金光。 那是阮朝汐当晚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下一刻,她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线,带着她不熟悉的冷意,唤道,「燕斩辰。留下她。」 一个人影闪过面前。 她只觉得肩颈处蓦然一痛,视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觉。 ——— 耳边传来车马行进的滚轮声响。 马车在崎岖山道行驶,不是云间坞的牛车,而是一辆极宽敞的大车,有牛车两倍宽大。 阮朝汐从沉睡中醒来,手足酸软,肩颈处剧痛,身上披着保暖软衾。 她现在身处在不知何处的山里,车辆似乎正在一路上行进山,比云间坞的温度明显冷得许多。 意识回笼,阮朝汐闪电般直坐起身。身侧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肩头披着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时原来伏在他膝上,厚实温暖的氅衣覆盖住两个人。 她才动了下身子,腿上覆盖的软衾滑落,惊动了身边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软衾捡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山里冷,你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阮朝汐裹着衾被,忍着脖颈疼痛,迅速掀开窗布帘往外看。 车马不知在哪处的山道里。周围都是横亘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开闢出来的小径,勉强容一辆车通行。 许多轻骑在前后护卫。行车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岖,车轮剧烈颠簸,远远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车缓行的安稳 。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记忆缓慢回笼。 在云间坞里,整理好了箱笼,去小院辞行……燕斩辰打晕了她。 她被强行掳走了?! 「莫惊慌。」身侧的郎君带着安抚意味,把她肩头滑落的暖衾又往上拢了拢。 「莫要急着跳车。车速太快,附近许多的峭壁悬崖,跳下去性命不保。」 他一近身,阮朝汐的眼里露出尖锐提防,拢紧暖衾,默不作声。 荀玄微细緻地替她拢好软衾,收回手,平心静气继续说话。 「你年少气盛,许多事并未想明白。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想带你去赴一场宴席,让你看看出了坞壁的真实世道。」 第66章 两人距离分开, 阮朝汐绷紧的肩头松弛几分,继续仔细地观察旁边山壁。 荀玄微撩起另一侧的布帘,打量着小径侧边深不见底的黝黑悬崖。 「刚才我思量了一路。请沈夫人来教养你, 她是我的傅母,我也是她教养长大的, 原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但男女有别,沈夫人教养我和教养你, 或许用了不同的法子, 我在京城难以察觉, 是我疏忽了。」 「躲避战乱的坞壁, 如何能脱离乱世而独存。水至清而无鱼,你在云间坞过得太干净, 十二郎这个钟氏幼子在钟氏壁过得同样干净, 你们或许对外头世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阿般, 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如今的世道, 捧出一颗真心的天真活法能不能活。你生来聪慧, 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阮朝汐拢起暖衾,只问,「这是哪处山里。距离云间坞远不远。」 「是一处你从未到过的所在。歷阳城外的东山, 距离云间坞约莫六十里。」 荀玄微一眼便看破她的想法,「夜里秘密出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钟氏车队决计跟不过来。」 他从角落里取出一副黑布制成的幕篱,递给她。 「约好的宴席地点马上就到。你需准备一下,下车后莫要露了相貌。」 阮朝汐不肯接, 「先告诉我,今日的宴席都有谁。有何目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今日的宴席主人你见过的, 你不大喜欢他。戴起幕篱,遮掩形貌,于你有益无害。至于目的——稍候片刻,我会说给你。」 说话间,车行速度已经慢下,耳边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接近一处山间瀑布,听声音瀑布的规模不小。 徐幼棠在车外回禀,「郎君,前方便是东山宴席的场地。平卢王殿下已经先到了。」 阮朝汐听到『平卢王』三个字,瞬间抬头,视线在对面郎君的身上转了一圈。 荀玄微并未勉强她戴上,将黑布幕篱放在她身侧。 「今日的宴席之主是平卢王,我为客。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来此处宴席,你若恨极了我,只需在我需要你应和时不理不睬,或者我说东,你说西,引得平卢王起了疑心,我这条性命,便丢在这处东山里了。」 阮朝汐心头一震。 荀玄微起身下车,于车门边侧身回望,见她毫无反应,笑嘆了声。 「我在你手里丢了性命倒是无怨无悔。但是阿般,你须知道,世上除了句句心事吐露的真心实意,还有我这种筹谋打算、满口谎言,只求拔除荆棘,庇护宗族亲友的真心实意。」 车帘摇晃着落下,人下了车。阮朝汐迅速起身跪坐到车边,素白手指掀开一角布帘,谨慎地往外张望。 马车停在一处半山坪处,周围俱是峭壁悬崖,匹练似的瀑布从对面山崖落下,落入深潭,传出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响。 日头高挂在天幕,阳光映在对面的瀑布,水流飞溅,半空水雾中隐约闪现一道彩虹。 难怪今日的宴席选址在此处,景致可谓是绝妙。 瀑布流水对面,半空悬挂的彩虹之下,宴席在半山坪处摆开,众多奴婢流水般地送上美酒美食。 平卢王元宸提前到了。他今日又穿了身赤红锦袍,气焰煊赫,大笑着迎上来,「荀郎!小王在此设宴,苦苦等候已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荀玄微的唇边挂起浅笑,从车驾边缓步迎上,「有劳殿下等候,惶恐之极。」 「不必惶恐,不必惶恐!名满天下的荀郎大驾光临,小王就是等个三两日也无妨!」 一身赤色锦袍的平卢王身后,头戴黑纱幕篱的婀娜女子盈盈拜倒,「妾见过荀郎。」 「十六娘请起。实不必客气。」 阮朝汐听到那句寒暄的「十六娘」,视线往那婀娜女子身上转了一圈,默然想,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崔十六娘…… 下一刻,视线里闪过一角赤色衣袍。平卢王元宸迎上几步,竟然问起了她,狐疑的视线四下里搜索。 「上次咱们商议的小娘子呢?叫做十二娘的那个。荀郎没带来?」 荀玄微神色自若地站在车边,未作应答。阮朝汐手一松,掀开一角的车帘放下,白皙指尖消失在视线里。 元宸哈哈大笑起来,「哟,小娘子原来是闹脾气了,不肯下车。荀郎,和你之前说的乖巧可人……不大一样啊。」 荀玄微镇定道,「惭愧,我确实叫不动她。人就在车上,看她今日愿不愿下车了。」 车里车外只相隔了不到十步。车外的对话传进车厢里,阮朝汐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一个剎那,两三句对话暗潮汹涌,平卢王打量马车的视线阴毒如蛇。 她想起那句兇险的「这条性命丢在东山里……」不再迟疑,把黑布幕篱戴起,起身下车。 那幕篱是特制的,加厚加长,使用的黑布至少有寻常布料三倍厚重。穿戴起来后,竟然遮蔽了八成视线,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点景象,以至于难以前行。 阮朝汐扶着车门,正想着要不要跳下时,荀玄微已经走回车边,搀扶她的手臂下了车。 「催了一下就出来了。还算乖巧。」元宸大笑着迎上来几步,目光里却满是揣度窥探,来回打量个不停。 「上次咱们商议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哟,怎么戴着这么厚的幕篱,连身段都瞧不见。」 「正是吾家十二娘。」荀玄微侧身挡住了元宸的视线。 「殿下这回能不能顺利返京的关键,就要落在十二娘身上了。专门做的幕篱,要的就是无人能窥视十二娘的相貌,如此才好瞒天过海。否则等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他手下人马四处查问,窥到了十二娘的相貌,岂不是漏了马脚,大计难成。」 元宸嘶了声,打量目光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大个豫州,当真找不出一个容貌肖似我那早死的婆娘?非得搞个完全不像的。风险太大。荀郎,我心里不甚安稳哪。」 「豫州虽大,去哪里寻士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愿意替殿下出头,担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是我家十二娘,虽然容貌不似——」 说道这里,荀玄微语气亲昵地唤了声,「十二娘,近前些,到阿兄这里来。」示意阮朝汐走近。 「好在性情乖巧,又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和我亲厚。殿下叮嘱的事,看在我的薄面上,十二娘总是愿意尽力去做的。」 阮朝汐一言不发,缓缓走近。 荀玄微在平卢王面前摆出一副和她亲厚的态度,把即将发生的事告知她。 「京城有一位姓王的长辈,身份贵重,官至一品司空。王司空的爱女,便是平卢王殿下亡故的髮妻。十二娘,王司空很快要来豫州了。委屈你在王司空到来期间,不要摘下幕篱,莫要让陌生人瞧去了你的形貌。王司空只来豫州几日,等他走后,你就可以摘下幕篱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对面狐疑的目光紧盯不舍,荀玄微自若地转头和平卢王解释: 「十二娘怕生,在豫州交游不广。王司空和我有师徒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他听闻了十二娘长得肖似爱女的说法,必定会私下来询问我。」 元宸一拍大腿,「荀郎肯出面担保,说十二娘长得像我那早死的婆娘,王老儿必然就信了。如此一来,十二娘长什么样,长得像不像,确实不打紧。好一招瞒天过海,妙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入席,荀玄微举杯敬酒。 「瞒天过海,只是计策成功的第一步而已。等王司空来豫州,殿下如何做,才是殿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的关键。」 元宸张口就道,「那老儿……」 荀玄微饮酒的动作略停,笑看他一眼,元宸不情不愿改了称唿。 「当着王家老岳翁,小王必然要思念髮妻,懊悔不已。十二娘长得虽然像小王早死的婆……王妃,但小王看到了肖似的面孔,反而更加地思念结髮爱妻,悔不当初,痛哭流涕,和岳翁重归于好……好叫他王家莫再反对我回去。」 说到这处,他气闷地灌酒,「他娘的!那老儿也配!」 「殿下的前程要紧。若是实在当面哭不出,早备些姜汁辛椒之物也是好的。」 「荀郎放心,当面真哭!为了老子的前程,拿刀子往身上扎,也得哭他个哀哀凄凄,花团锦簇!」 轰鸣的瀑布对面,宾主两人开始喝酒,边喝酒边长谈未来。平卢王这场酒喝得心怀大畅,转头吩咐身后的女子。 「十六娘,带十二娘下去,你们女人找点话说,寻个地方用点吃食。当心她那幕篱别揭了。」 「是。」崔十六娘温婉应下。 阮朝汐起身跟随崔十六娘往远处走,耳边传来舒缓的嗓音。「殿下得偿所愿之后,不知我家二兄继任豫州刺史之事,殿下可愿协助一程?」 「哈哈哈,荀郎放心,小王向来重诺,身为宗室,一言九鼎!」 「以此杯美酒,敬殿下的一诺千金。」 这场东山宴席来得突兀,和乐融融中潜藏杀机。阮朝汐心事重重,和陌生的崔十六娘一路无言地走向远处。 半山坪远离山崖和瀑布的另一侧,此刻也摆放好了一处精緻席面。 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食案后,什么也不肯吃用,她顶着幕篱也瞧不见什么风景,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沙地出神。 对面的崔十六娘看在眼里,轻轻笑了声,对周围女婢道,「把琴取来。你们退下罢。」 「是。」 阮朝汐从恍神中惊醒,纳闷地想,这崔十六娘的声音有点耳熟,莫非从前听过。 心里起了疑窦,她便留了意,透过朦朦胧胧的视野,往崔十六娘那处仔细打量。 正巧崔十六娘坐在向阳处,整个人沐浴在光下,人又坐得近,她隔着幕篱勉强能看清。 一眼望去,正看见崔十六娘将幕篱摘下,露出娟丽容颜,在暮秋山间的阳光下回过头来,沖她温柔地笑了笑。 「妾崔绾,给十二娘见礼。」 阮朝汐幕篱下的一双清澈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眼前抱着琴的清婉丽人,哪里是传言里声名狼藉的崔家幼女十六娘。 她……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她曾经在云间坞里见过的熟悉面孔! 出坞五年,无影无踪的娟娘子! 阮朝汐的肩头细微地颤了一下。黑布幕篱遮蔽全身,看不见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只有身前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握紧,隐约可以窥见几分内心的激盪。 娟娘子,不,现在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崔家十六娘崔绾,沖她莞尔举杯。 「宴席酒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十二娘吃用点无妨。」 阮朝汐在混乱冲击下举起长箸,不知滋味地用了几口菜品,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崔十六娘」。 传言说,崔十五郎私逃豫州,自尽在云间坞门下。他幼妹十六娘未能跟随兄长死节,反倒落入平卢王的手中,沦落为他的侍妾。 崔十五郎从云间坞城楼高处决然跳下,没过几日,娟娘子便于领命悄然出坞。 传言说,崔十六娘家学渊源,雅善琴音。 娟娘子正学得一手绝好的琴。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现。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怀。崔十五郎自尽前夜,娟娘子和崔十五郎,其实于书房中见过面的。 云间坞里的娟娘摇身一变,成为平卢王身边的爱妾崔十六娘。悄无声息的身份转换,在仇敌身边遭遇故人,莫非——竟从久远的五年前开始铺陈? 五年的漫长岁月,遮掩身份,日夜周旋在毒蛇身侧,难以想像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面的女郎浅笑盈盈,在瀑布飞溅的山间抬手抚琴。 嗡——琴音清越嗡鸣。 轰鸣的瀑布声中响起悠扬琴声。轰然水声非但没有压住琴音,反而衬得琴音更加舒缓轻灵。 得见故人,心悦神飞。 阮朝汐在一曲清音中开始进食。舀起一匙鱼羹,撩开幕篱末端,只露出红润的嘴唇。鱼羹的滋味香嫩爽滑,对面的故人欣慰笑看。 一曲终了,又拨新音。 缭缭余音不绝,「崔十六娘」重新抱起了琴,裊裊婷婷走回宴席中的元宸身侧。 「今日和十二娘谈得拢,兴致高昂,多奏了几曲。妾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元宸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听你的琴,确实听得高兴。阿绾累了,宴席就到此结束罢。回了。」惺惺作态地起身和荀玄微告辞,亲自送出了几十步,回身拥着崔十六娘上车。 数千精兵轻骑护卫平卢王离去,黑压压不见头尾,过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消失在山道里。 回返的路上,阮朝汐靠着车壁,陷入深思。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想明白了?」 阮朝汐不理会。 「你如今见到了。坞壁外头多的是平卢王这种豺狼。你与他们讲真心诚意,只会被啃得骨头不剩。」荀玄微倒了两杯酒,一杯自用,一杯推过来。 「 我今日和他虚与委蛇,说的话没几句真心实意,他与我谈笑喝酒,心里也恨不得一刀把我斩落悬崖。但他为何非但没有拔刀,反而于我谈笑喝酒,仿佛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 「阿般,真心诚意这套在外头行不通。想要活长久些,与人谈利益纵横,让他们有求于你。」 他掀开车帘让她看两边山景。 「你瞧,靠着这套虚情假意,我带着你安然下山了。平卢王心里恨不得斩杀了我,表面上还不得不亲自相送,做足了表面功夫。只要他一直有求于我,他就会一直笑脸相迎。」 阮朝汐靠在车壁上,软衾拢住肩头,默不作声听着,指腹捏了捏特制加长加厚的幕篱。 「幕篱早就做好了吧。」她垂眼打量着黑布料。 「和平卢王的合谋算计也早就定好了吧。我和故王妃容貌相似的传言,之前在荀氏壁时就传得沸沸扬扬。你早就打好主意,把我牵扯进你们的计谋里。今日带我上山赴宴,不是偶然,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荀玄微并不否认,慢慢喝了口酒。 阮朝汐追问,「相约宴饮东山,可见你们私下联繫频密。今日才月底。之前在黄历里郑重其事圈出下个月的十五日,所谓的歷阳城邀约,倒底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又抿了口酒,不应。 见他这幅姿态,哪还有不明白的。阮朝汐嘲讽地笑了笑。 「所谓的歷阳城邀约,只是个幌子。让我慌不择路,求你护我?」 「也不只是个幌子。」荀玄微开口解释,」有了这场歷阳城邀约,豫州才会传出平卢王思念亡妻的流言。流言传入京城的王司空耳朵里,方便筹划后续诸事。」 「呵,嘴上说护着我。把我牵扯进来时,一声也不事先和我提。」 荀玄微饮尽了杯中酒,把空杯放下。 「我护得住你。纵然四周俱是狂风骤浪,你只需跟随我,保你乘风踏浪,安然无恙。」 阮朝汐来回捏着幕篱的厚实黑布,并不被他的说辞打动。「十二郎根本不会让我陷入险境。」 「险境难道是想避就能避开的?一旦他钟氏遇了事,凭他胸无城府,毫无谋算,身边只有少许部曲家僕跟随,他自己都在险境里挣扎不能出,又如何护得住你?」 「无需他护着。遇到了险境,我和他一起。」 「一处挣扎,一同赴死?」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天真。」 长指握着金壶,琥珀美酒缓缓注入玉杯。 「回程半日的路上,你好好想一想。十二郎什么也没有,只凭对你无话不谈的所谓真心,能不能挡得住狂风暴雨,能不能护得住你安稳一世。想明白了,回去当面和他说清楚,叫他老实跟随他兄长离开。」 「他离开,我留下?」阮朝汐的视线转过来,清凌凌的眸子直视身侧之人。「娟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并不意外。「她和你相认了?」 他握着玉杯,轻轻一碰阮朝汐面前的小杯,邀她喝酒。阮朝汐不肯喝。 「娟娘子五年前出坞壁,是不是当年就化身为崔十六娘,故意让平卢王找寻了去,从此安插在他身侧?」 「正如你所见。」 「娟娘子安插去平卢王身侧,傅阿池呢,她又被你安插去了何处。」 荀玄微不答。 车厢里陷入一阵静默。 阮朝汐抬手缓缓按揉着自己酸痛的肩颈。自从被燕斩辰一掌打晕,她的肩颈至今还疼着。 纤长如鹤的白皙脖颈往后仰。 「天下纵横如棋盘,万民星罗如棋子。我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是你眼里的棋子?给我阮十二娘的身份,在云间坞里教养我长大,把我嫁与九郎,是不是你原本的打算?为何又把我这棋子挪了位子?跟我说什么明媒正娶?」 「不是。」荀玄微不置可否地听到最后,终于出声否认。 「对你的打算,从来都是珍重对待,明媒正娶。」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笑,「荀三兄,我不信。」 「你瞧,这个就是区别了。十二郎冲动急躁,但他句句发自心底吐露的真心实意,我句句都信;荀三兄这种满腹算计、嘴里无一句真话的真心实意,我一个字也不信。」 荀玄微慢慢地啜了口酒,只听着,不说话。 马车里又寂静下去。 再度开口时,他谈起了颍川钟氏。 「钟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是十郎,族里全力栽培。年初我在京城时,钟氏为十郎谋前程的书信已经寄到我手里。你父母双亡,没有家族助力,以后跟着十二郎,在钟氏壁里依附着他兄长过活,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无需什么锦绣前程。日子过得普通平淡,对我足够了。」 「你想日子过得普通平淡,难道日子就能过得普通平淡?世道艰险,人心如狼,你却自甘庸碌。岂知……对于庸碌之辈,平淡亦是奢侈物。」 字字隐含深意,阮朝汐警惕之心大起。「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往下说。 「十二郎如今在钟氏壁过得尚可,因为他母亲出身荀氏,是我嫡亲姑母。我只需写一封信给钟氏家主,告知他,十二郎不堪造就;十郎大有前途。荀氏七娘嫁给钟氏十郎,实乃天作之合。十二郎随他去罢。」 「失了荀氏的提携助力,十二郎在钟氏壁的日子,会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他这辈子从未遭遇过的冷眼,轻视,以后会一日日地伴随他,打压他。此刻风华热血的少年郎,万事不顺,处处碰壁,又能风华几年?等他日后回忆起当初,他原本可以迎娶荀氏七娘,得到妻族助力……」 空酒杯重新斟满。啜一口酒,说一句,慢慢地说到此处,停顿下来。 「阿般,你是聪慧人。言尽于此,后面我不说了。」 车里陷入了漫长静寂。 阮朝汐倚着车壁,侧过脸去。 这才应该是他惯有做事的姿态。这才是他在京城短短五年便平步青云,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缘由。 揭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内里全是冷酷算计。 谈什么真心实意! 「当面直说罢。」她侧身不看他,声线冷淡如霜。 「正如你所说,我父母双亡,父亲出身旁支,母族的出身不清不楚,迎娶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迎娶我,于你毫无益处,反而大有不利。所谓明媒正娶,岂不相当于下棋时出一手昏招,堵死自己棋路?荀三兄,不必再说什么明媒正娶,真心实意。当面直说你的意图,我受得住。」 「我无需妻族助力。心悦你,便迎娶你为妻。如此而已。」一壶酒已经喝空,荀玄微把酒杯放回盘中。 「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字字真心实意,就看你信不信了。」 阮朝汐裹紧身上暖衾,蜷在角落里,侧头阖上了眼。她一个字也不信。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反倒再无温情闲聊可说。车内对坐的两人沉默着一路回程。 下车时,阮朝汐起身把幕篱戴好。厚重过长的黑布遮蔽了视线,行动不便,荀玄微又过来搀扶。 但这回搀扶,和之前宴席那次的搀扶又不同。那次搀扶她的手臂,这回托住她的腰。 她没有躲避,任由他抱下了车。 站稳在地上时,轻声道了句,「不要为难十二郎。」 第67章 钟十二郎不肯走。 昨日才约定好了护送人去阮氏壁, 第二日告辞时,却愕然发现人去楼空。 霍清川代主上出来送行,言辞极客气地致歉, 说「郎君半夜逸兴起,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归期。」矢口不提阮氏十二娘。 钟十郎隐约察觉其中发生了不能显露于天日之下的暗事。他性子内敛持重, 在家族中自小被着重培养,知道豫州众多大族里的阴私事, 当即也什么都不提, 若无其事告辞。 但钟少白死也不肯走。 钟十郎这次专程过来, 就是来带回幼弟的。钟少白不肯走, 他又不能把兄弟绑了带走。 荀氏车队傍晚回程时,钟十郎的嘴皮都快磨破了, 钟氏车队依旧停在坞门下, 兄弟俩还在激烈掰扯, 部曲家僕们避让去了远处, 留下两位年少郎君在车里争吵。 争吵到后来, 车里只剩钟十郎一个人的劝说声, 钟少白不声不响地靠在车壁,目光越过车窗,盯着天边大片的红光晚霞。 「十兄不必多费口舌了。不见十二娘, 我不会走的。」他最后如此说道。 钟十郎疲惫地喝了口乌梅汁。 四下无人,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疑问的答案唿之欲出。「小十二,你老实与我说,你和阮家的十二娘究竟怎么回事。上次荀家七娘和你的议亲事,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母亲又是荀氏出身, 两边原本再合适不过的,却被你死活推拒了……」 「就是十兄想的那样。」钟少白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七娘的性情不投,做外兄妹可以,做夫妻是万万不行的。我和十二娘才是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我非她不娶。这次我要带走她。」 钟十郎说不出话来了。 兄弟俩无言对坐了半日,十郎拿过冷布巾,擦了把汗湿的脸。 昨日才说好了送阮家十二娘回阮氏壁,今日荀玄微消失了踪迹,连带着再也无人提起阮十二娘。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事只怕不成了。」他试图劝说兄弟,「回想起来,昨日宴席间提起此事,荀三兄虽然未当面拒绝,但是也未允诺。今日我们辞行,荀三兄不露面,替他送行的家臣不提阮十二娘,就是拒绝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须知许多事不必明说于言语的。何必与我发狠斗气,我们先回钟氏壁,告知家里你求娶的心意,各方再慢慢地转圜。」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下去,钟少白心里升腾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十兄,我哪里是与你发狠斗气。」他激动起来,「你们都只当外兄光风霁月,皎月无尘。我这回见识了他做事的手段!从始至终,他何曾把我当过血脉相亲的兄弟!我担心十二娘!今日带不走她,叫十二娘落在他手里,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她会被送去何处,成了哪家的新妇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耳边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轴滚动,大地隐约震动。声响从天边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几个钟氏部曲匆忙赶来,在马车外回禀,「两位郎君,荀君的车队回返了。」 两位钟氏少年立刻起身,跳出车外远眺。 天边的山道尽头果然出现了大片火把光芒。车队蜿蜒缓行,由上千部曲护送着,几名眼熟的荀氏家臣骑马当先开道。 钟十郎喜道,「荀三兄回返了!如此看来,他确实半夜起兴出坞访友了,倒不是刻意躲避我们。小十二,你放宽心,事情或有转机。」 钟少白目不转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 「回来得好。十兄,你和我一起过去,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劝荀三兄,叫他一个外姓人不要扣着阮家女郎不放,把人交出来,交给我们送回她家去。」 钟十郎眉头大皱,「说得太难听了,那可是荀三兄!自小看顾着你长大的。什么「扣着人不放」,听起来倒像是——」 车队逐渐行近,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钟氏车队至今未走,大车小车堵住了坞门。荀玄微在众多家臣部曲的护卫中下了车,远远地望过来。 霍清川迎了过去,当面回禀了几句,回过身来,遥遥地指了下钟氏车队中央站着的两位少年郎君。 荀玄微瞥一眼过去,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去车边,掀开了车帘。 一个苗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厚重幕篱遮蔽了大半个窈窕身形,但身份一看便知。钟少白瞬间警醒,含怒指给钟十郎看。 「你看,他竟把十二娘带出去赴宴了。也不知是不是相看宴。这原本是阮家的分内事,有阮大兄在,哪里轮到他一个外姓人横加干涉——」 一句话还未说完,视野里的窈窕身影欲跳下车,被身侧的荀玄微阻止。火把光芒照耀的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以伸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车。 钟十郎震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 在他身侧,十二郎倏然哑了嗓音。 漂亮的瑞凤眼大睁着,死死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剎那间,耳边嗡嗡作响,气血涌上头顶,唿吸都停滞住了。 光芒大盛的视野里,荀玄微把人抱下了车,细心地把被山风吹乱的黑布幕篱拉了拉,右手稳稳地扶住柔细的腰肢不放,略侧了下身,清冷眸光抬起,遥遥地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处睨过来。 两边视线交错的瞬间,钟十郎瞬间感觉大事不好,勐地回身一扑,死活拉扯住身边就要暴起拔刀的钟少白。 「快把他刀拿走!」钟十郎喊来亲信部曲,死死压着幼弟,急促地劝阻,「别冲动!看看对面多少精锐部曲!想想荀氏的势力!想想你家阿娘!」 钟少白被众人压在马车厢壁上,他吃了骨裂伤未愈的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黑亮的眸子大睁着,眼底瞬间充血。「他有部曲,我们没有?阿兄,我们有两千部曲!」 「两千部曲,是听闻你伤了腿,为了表明钟氏壁的不满,大张旗鼓迎你回去的。」钟十郎也靠在车壁上,疲惫不堪。 「不是来和荀氏结仇的。小十二,我们钟氏的根基在豫州,颍川荀氏是豫州第一大姓,荀三兄是荀氏下一代的家主。钟氏和荀氏世代交好,怎能为了个旁支女郎和荀三兄结仇。你冷静点。事已至此,跟我回去。」 钟少白咬着牙挣扎,部曲死死压制着他。 钟十郎回头去望,荀玄微站在原处未动,依旧睨着坞门外的吵闹动静。 钟十郎吩咐周围部曲,「把十二郎弄进车里去。不必辞行了,赶紧走。」 部曲们围过来,嘴里不住地劝着,连哄带拉地要把十二郎送进车。钟少白扒着车门不肯进去,挣扎间手指抠进了木柱里,几处指尖渗出了血,部曲们恐慌起来,钟十郎嘆着气亲自过去掰他的手。 眼看要被拉扯进了马车,钟少白带着满心的不甘,撕心裂肺地大喊,「十二娘!阿般!」 夜风唿啸,吹动林木。 不同于坞门下的嘈杂忙乱,山道这边的荀氏车队安静无声,车马已经停下,除了轻骑偶尔来回踱步的细碎马蹄声,再无其他声音。 少年的大喊声在坞门下迴荡,阮朝汐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幕篱里。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侧过身来,冷静地和身边的郎君商量。「十二郎闹得太厉害了。荀三兄,让我过去亲自和他说,让他随他兄长回去钟氏壁。他会听我的。」 荀玄微并未反对,只叮嘱一句,「我领你过去。幕篱莫要揭下。」 「好。」 特制的幕篱太过厚重,遮蔽视线,看不清前路。身侧带有薄茧的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被领着,缓慢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走。脚下遇到了碎石,便有嗓音温和传来,细心地叮嘱她小心避让。 走着走着,附近的火把光芒黯淡下去,她在幕篱里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升腾的雾气。 当她走近时,钟少白的大喊声便停了。 眼前朦朦胧胧的显出少年高挑的身形。他经歷了一场剧烈挣扎,狼狈不堪,已经顾不上衣衫齐整,周围部曲压制他的动作一松动,他即刻奔过来。 「阿般。」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蹭上了绯红,看得心惊。阮朝汐的视线往下,透过幕篱下摆,盯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少白,疼不疼。」 钟少白强忍住了哽咽。他狠擦了把眼角, 「我没事!阿般,随我来。」他发狠地拉着阮朝汐往远处走。 阮朝汐被他牵着衣袖,眼前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头走,边走边轻声劝他,「别冲动,冲动无用。听我说——」 钟少白意识到她的幕篱碍事,脚步放缓下来,仔细地领她绕过坑洼,赶在她踩到碎石前把石块抬脚踢走。两人走去一处僻静碎石道边说话。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淡漠地看着,并未跟上。 回程路上,他已经把厉害关系说得极清楚。钟少白触了他的逆鳞,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但既然当面直说出来,那就只是个警告。 阮朝汐听明白了,开口为钟十二求情。他也留下一线余地,给他们独自说话的机会,让阮朝汐自己劝钟十二离去。 十几岁年纪的爱恨似风,当面迅速斩断,好过拖拖拉拉,纠缠不清。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缓声劝钟少白回去。 「莫要再闹了。回去吧。」 「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你我在坞门下怎么闹也无用的。不要冲动,不要做无用吵闹,你回家去。」 「他说会在年底前去阮氏壁提亲。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两三个月之多。你先回家去,总有办法的。」 钟少白握着她的手不放,激烈地拒绝。 「我不能放心留你在他这里!他对你生了觊觎心思,把你留在他的云间坞里,岂不是羊入狼口!两三个月那么久,你一个人……如果他对你不安好心……」 阮朝汐听懂了他难以当面说出口的顾虑。 她仰起头,隔着一层遮蔽视线的黑布,平静问他。「荀三兄把我留在云间坞里,到年底还有两三个月。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你就不要我了?」 面前的少年霍然抬起视线。 钟少白露出震撼的神色,急道,「我要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要你!我只是怕……」 「怕什么。」阮朝汐直视着他,「心里有什么顾虑,当面说。」 钟少在极度激动愤怒之后,竟然冷静下来了。 他深吸口气,将心底顾虑坦诚托出。 「我怕极了你……几个月过去,就改了心意,认了命。等我这边筹备好来迎你时,你已经和现在想法不同,自愿嫁入他荀氏高门为新妇。岂不是……留我形单影只,遗恨终身。」 幕篱遮蔽之下,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眸子。 绷紧的肩头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个顾虑。我原本还在想……你差点吓到我了。」 这几日接连遭遇意外之外的转折,短短时日,她的承受力急遽增强。荀玄微叫她在路上好好地想,她的确想了一路,各种可能情况都想过了。 人生前路面临重大抉择,她此刻的内心绝不似表面如此平静,但不仔细去看,却也察觉不出什么。只有微微停滞的尾音泄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碎石满地的野道边,阮朝汐说话的嗓音轻且快,极度果决。 「荀三兄会在年底前提亲。我见他虽然辞官归隐,但极度留意京城的官场动向,和京城书信来往不绝。我不信他从此放弃仕途,隐居豫州。他迟早还会回返京城。」 「云间坞是荀三兄地盘,不要在坞门外做无用事,今日你还是回家去。京城很快会有朝廷大员来豫州。他若重新出仕,带我去京城,就是我脱身的机会了。等我脱身之后,再找机会寻你。」 钟少白终于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想法。情绪先大落,又大起,两眼灼亮如曜星,郑重应诺: 「你告知我这些密辛,我必不负你的信重。你放心,我手下也不是全无人可用,只是这次出行游玩未带出来。等我回钟氏壁里,我会探听这边的消息,接应你出来。」 阮朝汐不同意。她自己出逃,事成事败她都认了,绝不能把钟十二掺合进来。被人发现他助她弃婚出奔,好好一个钟氏郎君,只怕要身败名裂。 「我自己想办法脱身,你不要插手。荀三兄心思细密,你贸然插手,万一露了破绽反倒误事。」 不等她说完,钟少白激动地声线都抬高了一瞬,又急忙降低下去。「怎能让你独自苦求脱身之术,我什么都不做!」 阮朝汐镇定地安抚他,「我毕竟在云间坞自小长大。他的性子藏得深,原先我多有误解,看不清他……如今我也知晓了。假以时日,我自有办法脱身。相信我。」 她小心避开面前血迹斑斑的手指,寻到没有唯一受伤的左手尾指,轻轻地握了两握,放开了。 「冷静些,别闹了。跟你阿兄回去钟氏壁。」 钟少白握住自己的尾指,感受着柔软指尖的余温。他如今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好。我相信你可以脱身。我等你来寻我。」 阮朝汐轻轻应了声,「嗯。」 「但是阿般,你也要应我一件事。」钟少白低下头。 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少年瘦削身躯如竹,比阮朝汐高了半个头。略低头时,额头隔着一层黑布幕篱,正好抵着她的额头。 「荀氏在豫州势大,即便你能顺利脱身,也回不得阮氏壁,在豫州无法再长久了。你应下我,让我护送你离开豫州。」 「我应你。回家去罢。」 「你这幕篱看不清路,我送你出去。」钟少白最后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他停止了之前的抗拒挣扎,牵起阮朝汐的衣袖,领着她走出碎石道,自己安静地进了钟氏车队的大车。 钟十郎急出满头满身的大汗,此刻终于长长舒气,吩咐家僕替十二郎包裹指伤,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袍,出来当面辞行。 荀玄微对眼前的混乱场面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就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和远道而来的贵客一番温煦寒暄,亲自送钟十郎登了车,目送钟氏车队归程。 钟氏车队在坞壁门下停滞了整个白天,终于浩浩荡荡启程,沿着下山道蜿蜒而去。 阮朝汐站在荀玄微身侧。暮色笼罩天际,她的视野被幕篱遮蔽,光线晦暗,连脚下的一小块路也看不清了。 成年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手,稳稳地领着她往敞开的坞门下走去。 「见你们说了许久的话。终于说通了?」 「说通了。」阮朝汐的视线望着地,「十二郎自愿随他阿兄回返钟氏壁。荀三兄放心。」 「那就好。」 步入坞门下时,荀玄微心平气和地提起了东山返程时的争执。 「今日你车里说,你信十二郎,不信我。我回程想了一路。」 他说这句话时,声线冷静理智,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你我虽然相识多年,但分别时长而相聚时短,自然会生出许多隔阂。你说你不信我,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前方出现了大块起伏的青石道,他细心搀扶她踩上青石。 「但以后相处日久,你知我,我知你。你能够轻易分辨出我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那时你就会信我所言,知道我对你的真心实意。「 阮朝汐默然听完,最后轻声说道: 「那就要看三兄说的这句,倒底是真话还是虚言了。」 第68章 青石路穿过两边秋收农田, 通往主院。 温暖的手掌牵着柔软的手,两人并肩前行。 「之前传出你和故王妃长相肖似的流言,引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 诸事筹划已久,后续还有许多安排。此事只需带你去见一次平卢王, 之后你不必再露面了。回想起来,对你多有欺瞒, 以至于你生出不安之心, 是我的过错。」 「但阿般, 你需知道, 我经手的许多事,是『可做而不可说』, 真相实在不怎么光鲜。而我自己, 身处在红尘世间, 总有私慾。两处凑在一起, 许多事说出来于你无益, 反倒平坦烦恼, 又何必事事说给你听。」 阮朝汐被他握着手前行,只回应道,「我记得荀三兄遇事也不喜人欺瞒。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归根到底,荀三兄只相信自己,不信别人。」 荀玄微失笑,「怎的说着说着,就给我定论了。这世间原本苦多而甘少, 人人追逐蜜糖,不知有多少人醉生梦死, 摆在眼前的事,闭着眼不看不听。你却偏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何必逐苦呢。」 阮朝汐摇头,连带着幕篱黑布晃动。「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受得住。最怕被人蒙住了眼,看不见,听不见。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胡乱揣测,最为焦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主院前。身侧的郎君细心扶她跨过门槛,穿过庭院。 路过东厢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指东厢房,「你不喜欺瞒,那我便与你说。七娘昨夜被我送回荀氏壁了。」 阮朝汐一惊,脚步停下,「昨日我求去的事和七娘无关。」 「确实和她无关。但我既然带了你走,今日十二郎必定要大闹一场。」 荀玄微继续领着她前行,「七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方便让她见到。我凌晨前送她回去了。」 阮朝汐默默前行两步,想起了什么,停步往东边打量,幕篱轻晃动了一下。 荀玄微看在眼里,「可是想搬回东厢?」 阮朝汐并不否认。「我实在不喜在书房起居。」 「主院里毕竟往来人多。近日王司空要来豫州,他手下的人马必定会私下打探你的形貌。你若住东厢房,撞上私窥的外人,无意间泄露了样貌,会落下极大的隐患。」 「我每日起身就戴幕篱便是。」阮朝汐冷静地应答。 「我不知三兄在图谋什么大事。既然牵扯了许多人,筹谋已久,又是性命攸关的重要事,我总不至于故意害了你性命。你若信我,便放我回东厢。」 荀玄微站在她身侧,清幽眸光望过来,带着细微感慨。 「你本性重情义,我怎会不信你。我自己一条性命不足惜,只怕连累了族人亲友。豫州三姓,荀氏,阮氏,钟氏,世代通婚,彼此互为姻亲,早成一体。我若是在这场谋划中落败,只怕三家都受到牵累。」 说罢又牵起她的手,原路转向,改往东边走去,「既然你当面提起,这等住处小事,我如何能不应你。」 阮朝汐原本始终低头盯着地上青石,听到他竟松口准了,视线诧异地抬起,瞥去身侧一眼。 入夜后灯光昏暗,自然是看不清什么的。 但她这边扭头,牵动了幕篱布料摇晃,荀玄微察觉了她的疑惑,失笑。 「竟然如此的不信我?你放心,我既然应了你,再不会反悔。」 提着灯笼,与她一路闲谈,当真把她送到了东厢房外。 荀莺初清晨时分被临时送走,去得匆忙,女婢收拢屋子里落下了不少零碎物件,地上就落了一把木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阮朝汐俯身把那把木梳拢起,站在敞开的门边,回身福了一福,「有劳三兄相送。」 荀玄微站在门外,听出了她里的送客之意,并未即刻告辞,继续叮嘱她。 「还有几桩事与你说。白蝉这几日不在,银竹侍奉你起居。她会将你的箱笼送来,夜里由她值夜。」 阮朝汐听到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当日站在山坡高处,居高临下看到的匆匆赶去前院告密的身影。 「不必。」阮朝汐开口就惊觉自己声音冷硬,放缓了语气,「我自己爱清静,起居不必劳烦银竹。」 荀玄微今日留下了人,处处顺遂她心意,当即应下。「我知道你不喜她。这样罢,只要银竹每日早晚送水进来盥洗。夜里叫她不要跟来东厢。」 阮朝汐绷紧的心弦微微松动,道了声谢。 温和的嗓音又叮嘱说,「主院里人来人往,你的早晚饮食,我叫银竹送去小院里用。如果幕篱实在戴得受不住了,也可以躲去小院。」 阮朝汐在黑布遮挡下细微地蹙了眉。 「饮食何必非要送去小院。我在东厢里关闭门户,不叫人瞧见便是。」 夜风吹起飞扬衣袂,带来丝丝寒意,荀玄微除下身上的氅衣,披在她肩上。 「看,你又追问了。」他耐心地和她说,「你不喜我欺瞒,总希望我把真话如实告知。但你须知道,真话并不总是好听的,何必追根到底呢。门边风大,你累了,回去歇着罢。」 阮朝汐固执地站在门边,说得还是那句,「你如实说,我受得起。」 「你非要听,那我便如实与你说。饮食当然可以送去你的东厢,你当然可以关门闭户,用好了再叫银竹送出。但这样的话,我如何能和你见面?饮食送去小院,邀你每日和我一起用朝食晚食——自然是我想要亲近你的私心了。」 阮朝汐得到了她要的答案,抿唇不语。 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护送她走进东厢房门,穿过隔断,将她送入里间的卧床边。 眼前忽然一亮,幕篱被取下了。 荀玄微将黑色幕篱放去旁边的几案,「如今打破了砂锅,满意了?早些歇下罢。」 阮朝汐坐在床边,乌黑的眸光目不转睛地盯过来,细白的贝齿不自觉咬着下唇,露出略带警惕和苦恼的思索表情。 这一刻落入眼中,她此时的神色,仿佛他亲手雕刻送出的那只警惕竖起耳朵的兔儿,瞬间拨动了心弦。荀玄微的目光里浸了温柔,细心替她把拂乱的散发拢去耳边,又替她梳理髮髻流苏。 「不必过多思虑。我知道十二郎的事,你心里必然怨我。但人生漫长辽阔,日后你见识了广川大海,便不会再留恋清浅溪流。」 阮朝汐往旁边扭头,避开了他整理流苏的动作。 「你又不是我。」她冷淡地说。 荀玄微替她拨正流苏的动作落了个空,被她侧头躲避,两边流苏剧烈地震盪起来,反倒更乱了。 他哑然失笑,心平气和地收回了手。「你会长大的。」 天色确实不早了。银竹端来了盥洗用具,在门外徘徊不敢入。 离去前夕,荀玄微和阮朝汐谈起了近日的安排。 「我明日要回去荀氏壁一趟。不会耽搁太久,一两日便能回返。」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旁边的烛火,不应声。 耳边清冽的嗓音继续往下道:「东山回程路上,我始终在想着,你不声不响出去的那次,竟然想要出奔豫北,直去司州。你快十六了,自从入了云间坞,从未出过豫州,兜兜转转总是几处常去的坞壁。你从来都是不喜拘束的性子,一直拘着你,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的视线从跳跃烛火那边转回来,清凌凌的目光抬起。 「这几日听三兄说了几次「我的过错」了?」她带着淡淡嘲意道,「也不见改了什么。」 她一转头,两边流苏又摇晃起来。 荀玄微莞尔而笑。 就像从前和睦相处时那般,抬手揉了揉她头上的髮髻,替她拨弄好两边垂落的流苏。 「山海可平,本性难移。说的就是人天性难改。不过既然知道了过错在何处,何事会惹你不悦,自然会尽力改的。」 「我回荀氏壁只需一两日。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至少要两旬时日。与其让你在坞里整日戴着幕篱,不如趁最近有空,我带你去青州走走。青州靠海,可想看看海波千里升明月的景象?」 阮朝汐心头一震。 才整理好的流苏再次颤动起来。 面前的郎君仔细地观察她,眼里带了笑意。 「这回是真触动了。我早该带你四处多走走。」 他起身提了灯笼,颀长的身影离去。 片刻后,两扇门被银竹从外关上。门外长廊响起了从容平缓的木屐声。 阮朝汐终于可以回到从小居住的东厢房,在斗帐卧床里入睡。 今日连续遭逢剧变,身心疲惫,她躺在黑暗里,种种繁杂思绪涌上心头,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争相涌现。 不知是因为那句「山海可平,本性难移」,还是那句「海波千里升明月」。这一夜的梦里海涛声声,山海绵延,那是她今生不曾见识过的广阔江山。 第69章 书房里的小榻挪动了位置。 遮蔽小榻的云母紫檀木大屏风, 也挪回了原本对着正门的方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小榻上放置着的供起居的软枕、衾被,俱都消失了,露出干净的紫绫榻面。 阮朝汐穿过书房, 收回目光。后门虚掩着,银竹站在门边, 恭谨地请她过去。 「郎君邀十二娘入小院共朝食。」 阮朝汐推开门,迎面就是火红的枫树, 黑白奇石掩映白沙, 周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秋菊, 菊花香盈满小院。 她今日穿上的, 是银竹奉来的一身新衣。黛蓝色织金广袖长裙,一看就是荀玄微的偏好, 她自己极少穿这种浓墨重彩的暗色。 肩头大片织金的祥云图案, 接近墨色的黛蓝底色, 搭配在一起彰显得贵气, 将她眉眼间残存的一点稚气尽数压去, 逐渐长成的侬丽殊色便显露出来。 长裙曳地, 走在白沙庭院,身后的细沙被拖出一长条纹路。枫树下已经摆好食案。 以朝食来说,过于丰盛了。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不动声色问银竹,「昨晚荀三兄说他即将出行……」 银竹低眉敛目道,「郎君确实打算出行。用过朝食便要启程了。」 秋冬天气转冷,竹簟席不好在室外用,白沙地面铺上了锦褥。她端正跪坐下来, 面前两个空杯,杯盘碗筷俱全。 她抬手满上美酒, 在酒香里等待人来。 荀玄微抱着琴走入庭院。 琴台早就备下在枫树下,他把名琴放置在琴台上,面对面入席。 刚刚沐浴过,乌髮还潮湿着,并未用发冠拢住,只用了一根质朴木簪簪发,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裾。他的气质其实极符合清雅的淡色衣裳,衬得眉目清朗,眸似点漆。 「冷不冷。」他倾身过来。自己的发尾还在滴着水,在厚重衣襟处洇出暗色水痕,倒过来先问她一句,亲昵地抚摸了柔软的额发。 「只惦记着枫树下风景好,倒忘了天气转凉。要不要给你加一件风帽。」 阮朝汐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冷。身上这件华贵织金的长裙是里外双层的復裙。领边镶了毛料,料子又厚实,比披风还保暖。 食案上摆放了两个玉壶。荀玄微和她讲解。 「左边这壶是今年新酿的菊花酒。右边这壶是去年酿制的,冰窖里储藏了一年。尝尝看,口味可有区别,哪种更合你的口味。」 原来两个酒杯都是给她备下的。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各自喝了一口。 新酿的酒甘甜芳香,一年陈的酒回味悠长。 她觉得两种各有千秋,随意地指了指左边,「新酿的酒好喝。」 荀玄微拿过酒壶,把两杯酒重新斟满,在阮朝汐的瞠目注视下,就着她用过的杯,各自啜了一口。 「我倒是更喜欢一年陈的美酒。入口醇厚回甘,风味更甚新酿。」 又缓声问,「怎的不吃用些?可是席间膳食都不合意?」 阮朝汐缓缓舀动汤匙,饮了一匙鱼羹。 乳白色的鱼羹从灶上滚烫地端来,鳜鱼去骨,熬煮几个时辰,鱼肉都几乎融在羹汤里,入口温热,滋味鲜甜。 「滋味很好。」她实话实说。 在对面的注视下,她一口口地饮完了鱼羹,放下碗。「多谢荀三兄招待。」 她原以为自己喝完整碗,足够令对方满意了。没想到对方满意归满意,却又替她舀了小半碗。 「难得和你的胃口,银竹这道新羹做得不错。」荀玄微舀起一匙鱼羹,递到她唇边。 「还未到十六,原本就是多吃多睡的年纪,思虑太多损气血。鱼羹滋补,多吃用些。」 阮朝汐垂眼,柔粉的唇瓣微微张开,含入了瓷匙。 小半碗鱼羹,吃得心不在焉,餵得不紧不慢,花费的时辰倒比她自己喝完整碗花费得更多些。 荀玄微似乎极喜欢餵她吃食,见她吃得乖巧,目光都柔和下来,偶尔温和地夸赞几句。 羹汤入口温热,阮朝汐被一口口餵着,似乎用饭喝汤这等简单事都能令对方生出无边喜悦,吃出了一身的薄汗。荀玄微还要添加羹汤,她避让开了。 食案上有一道炙羊,羊肉已经用小刀细细切开成片,去除了多余油脂,只留下细嫩的羊腿炙肉,香气扑鼻。 赶在被餵食之前,她自己夹了一筷,咀嚼吞咽下去, 「多谢荀三兄款待。早上吃饱了。还请三兄慢用。」夹了一块炙肉过去,放下长筷。 之后再也不动筷了。端正坐在原地,等候主人用食,自己捧起了饭后的甜汤。 荀玄微将她夹过去的那块炙肉最先吃完。他自己似乎对饮食并无偏好,肉菜每样夹了几筷,羹汤用了半碗。 用完一顿朝食,花费的时辰并不多。阮朝汐见他放筷,正要起身告辞,荀玄微在银盆里洗净了手,起身走去琴台边。 「嗡——」琴音清越嗡鸣。 阮朝汐侧耳倾听。 又是那支不知名的琴曲。曲调轻快婉转,正符合弹奏主人此刻的心绪,听起调转乘,似乎不难弹奏。 洋洋欣悦之情从清越琴音间传递,尾音悠扬,逐渐消散在小院中。 阮朝汐的心境舒缓下来。 如果说刚才吃席时带着警惕,谈不上吃用得好;如今听了一首琴音,她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三分。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放松,悠然拨了下弦,尾指轻轻划过,发出一串连续活泼的滑音。 「原来阿般偏爱这种轻快的曲子。以后我时常弹奏给你听。若能得你称赞两句,我亦心满意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他起身从琴台走近,站在她面前。 站得过于近了,阳光下拉长的影子笼罩下来;阮朝汐仰起头,两边视线正对上。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带着她不熟悉的意味,仿佛平地起了飓风,海面捲起巨浪。 她心里一紧,近乎本能地望了眼身后。身后长廊尽头,通往书房的木门早已关闭了。 昨晚听他坦然道了一句「想要亲近的私心」,踏入小院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她被牵着手起身,温热的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腰,几乎带着丈量的意味,她被腰间的力道轻微地往前推,推入了面前的胸膛里。 面前的郎君低下了头,影子笼罩过来,她本能地闭眼,一个吻温柔落下。 —— 白云在天空浮动,庭院光影缓慢挪移。 廊柱边人影纠缠。 被银竹拿过来铺在栏杆木椅上的整块白熊皮,此刻遮蔽了视线、包裹了肩头。两个人密密实实地裹在一块白熊皮里,深秋寒意尽数驱散,眼前放纵黑暗,只能听闻到彼此的唿吸。 人前温文有礼的郎君,在无人的小院里显露出纵情背礼。阮朝汐坐在他膝上,双手拢在一起,手腕被他握着,唿吸成了乱麻。 挣扎推拒无用,假意迎合无用,怎样都无法摆脱。把她细密包裹起来的人,仿佛新得了糖饴的贪吃的孩子,而她就是那块珍贵的糖饴。 身上新换的长裙摆曳地,黛蓝色裙摆和雨过天青色衣袂交织在一处。衣襟盘扣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被逐个解开,长指探入衣内,一寸寸细緻探究,又更细緻妥帖地将散乱衣襟一处处扣紧,连褶皱都仔细抚平。 她的唇没有空闲的时候。新得了糖饴的孩子,珍而重之地吮吸糖饴的甜美滋味。却又捨不得一下子吃得太多,只细细地吮着,探索陌生而新奇的地界。 而被细细吮吸个不停的糖饴……糖饴已经要化开了。 阮朝汐的唿吸早已乱了。她终究还是落到现在的局面里。明明每一步都妥帖计划,该试探的时候试探,该隐忍的时候隐忍,该果断的时候果断。 她寻到了喜欢的人,心里顾念着旧日情谊,不愿和领她自小入坞壁的荀三兄反目成仇,临走还顾虑着他的清誉,不愿在钟家儿郎面前直接撕破他的脸面,想当面道一场平静的离别。 但看他行事,他自己又哪里在乎什么清誉! 不顾贵客还在坞内未走,直接将她带出坞壁,当着十二郎的面将她抱下车,见不得光的暗事直接展露在光下,清雅皎月的表面下隐藏着践踏礼教的肆意恣睢。 等他去阮氏壁求娶,两边亲事顺利定下,强夺就成了专情,放肆成了放达,他和十二郎在坞门下的对峙会成为众人口中的名士风流,而她所有的不甘挣扎湮没在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字下,化作一场天作之合的姻缘。 注意力从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中转移开,身上燥热更加明显。她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沉重唿吸的间隙,响起几声急促的鼻音。仿佛挣扎太过失去了力气似的,她气喘吁吁地往前倒,艷丽绯色的脸颊靠在宽阔的肩头。紧密包裹的白熊皮露出一条缝隙,风透了进来。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 「白熊皮……」喘息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羞赧恼怒,「白熊皮掀开。喘不过气了。」 耳边轻轻地笑了声。 眼前的黑暗褪去了。头顶长廊映入的明亮光线出现在视野里。 一起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的,是于私密庭院里纵情背礼的郎君。 荀玄微的气息在黑暗里也乱了,但现在重新显露在亮光下时,依旧是平日里的清贵温雅模样,眸子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情意,柔和地注视着她。 修长的手探过来,亲昵地拂过她脸颊,替她梳理散乱的髮丝,又拂过略微肿起的红润的唇,指腹蹭了蹭润泽的唇瓣。 「还好没有用口脂。」 白熊皮虽然不再笼罩视线,却依旧裹在阮朝汐的肩头。她整个身子被裹在熊皮里,连手臂也不能伸展,试着想要起身,还未能从膝头下来,刚晃了几晃,就被拦腰横抱而起。 长裙曳地,在清晨秋风里悬空摇曳着。阮朝汐眼睁睁看着自己仿佛一只蚕蛹,被裹在白熊皮里抱回了小院坐北朝南的灰瓦大房。 小院的一排后罩房坐北朝南,往南的窗户开向庭院,往北的窗户可以远眺后山。此时两边的直棂窗都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映照了进来。 这处小院应该处处按照他的喜好建造而成,屋里布局开阔,耳边不闻嘈杂声,偶尔几声远处空山鸟鸣,反倒更彰显幽静。 荀玄微置身在这处小院里,心境明显得更为平和舒畅,自己在银盆温水里洗净了手,又起身拿了一块细绫布,替阮朝汐擦净了脸,又仔细替她擦手。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青石地。纤长的右手被他握在手里,细緻地从指尖擦到指腹,再擦到柔嫩掌心。 她起先忍着,实在忍耐不住最细嫩处传来的麻痒,细微地蜷了下手指。 对面注视的眸子里尽是愉悦,终于她的右手被擦得干干净净地放回来,她立刻把右手蜷起,缩进了衣袖里。指缝掌心的麻痒还未散尽,又被握住了左手。 同样难熬的麻痒从左手掌心传来时,她唰一下收回手,缩在衣袖里, 「早食已经用好,荀三兄事忙,不敢打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催促他早些离去的用意太过明显,脸颊催热的绯红尚未退尽,落在荀玄微的眼里,露出细微笑意。 他今日愉悦畅怀,并不多勉强她,换了身衣袍便离去。 临去前叮嘱了一句,「霍清川手里的事未做完,留在南苑,先不随我去。等他整理好了旧物,会尽快呈给你过目。正好这两日我不在,小院清静,你不妨就在小院里阅看。」 阮朝汐坐在窗边,略侧了身,目光送他出去。 「什么旧物?和我相关?」 「自然是和你相关的。」荀玄微缓声说完这句,人已经走到了庭院里,站在枫树下,回身微微一笑。 「看完这批旧物,只愿能让你减少几分怨我的心思。」 —— 晌午时分,阳光云影在庭院白沙地上缓慢移动。 清静小院里只有阮朝汐。她不喜荀玄微强留她,那份强烈的不喜将过往几年的情谊沖刷殆尽,却也不想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他人不在,她便从早到晚地留在小院中,身上裹着保暖氅衣,坐在枫树下看书,偶尔拂去一两片飘落的枫叶。 霍清川心事重重,脚步匆忙地穿过庭院。站在书房虚掩的后门边时,脚步踟躇了片刻,捏紧了手中信封。 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按理来说风华正茂的年纪。但身为家臣,他身上从未有过年轻人该有的风华意气。此刻站在门边踌躇不出,眉宇间露出了明显的挣扎表情。 他奉了郎君密令,接连几日在灯下整理这些旧物。对着残破缺页的旧日文书,眼前却情不自禁地闪过一张娇艷鲜妍的面孔。 他每隔两三个月往返一个京城和云间坞。眼看着当年那个倔强稚弱的女童,在他眼前缓慢长大,逐渐出落得得光彩照人,仿佛天上白玉京的仙子落入凡间。 还记得头一年他去京城,每次回返云间坞时,她就像他身后的小尾巴,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并不打扰他做正事,只在他空闲下来、回返南苑休息的路上,轻轻地一扯他的衣摆,小声问起坞主在京城如何了。 他遵循着郎君「报喜不报忧」的吩咐,每次都敷衍她说,「郎君过得很好。京城很热闹。郎君说他得空了,就带你过去京城最热闹的街巷和寺庙游玩。」 他说得敷衍,女童却当了真,每次听他说「带你去京城游玩」,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升腾起明亮的期待和憧憬。 京城仿佛一团浑水,郎君在五年内遭遇了两次暗杀,有一次就在新年期间,赴宫宴直到深夜,半夜出宫回程的黑暗街巷里。 过了年郎君又要升迁了,有人见不到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士族子弟得了天子信重,压过了朝中众多老资歷,朝中手段又斗不过他,索性用了草莽手段。 动手的人用了草莽手段,做事收尾不够干净。郎君很快查清了那人是谁,用了朝堂手段,引诱他初出仕不久的儿子犯下致命错处,奏本弹劾,圣上震怒,光明正大流放了那人全族。那人被自己儿子连累得罢官下狱,暴死狱中。 但霍清川两个月后回云间坞时,荀玄微怕泄露了消息,风言风语传入阮朝汐耳里,令她惊惧不安,严命他一个字不得和豫州诸人提起。就连荀氏壁那边,至今也不知郎君在京城的浑水里遭遇了什么。 霍清川回来云间坞,对着面前的半大少女,还是那套说辞:「郎君过得很好。京城的新年很热闹。京城新修建了一座极漂亮的大寺庙,是宫里贵人出资捐建的,只限女眷出入。郎君说他得空了,定要带你过去游玩,请你和郎君说说寺庙里头的景致。」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十三岁了。 亭亭玉立的半大少女站在他面前,当年那份明亮的期待憧憬早已消失在眼底。 她冷淡地听完,只说了一句,「他不会有空的。」转身走开了。 从小心思敏锐的少女,坚硬的外壳下深藏着一颗柔软的内心。这么多年的鲜活过往歷歷在目。她顶着士族小娘子的身份长大,不管那个身份是不是真的,她已经当真了。 她作为士族小娘子长大,当她发现一切均是作假,又如何堪忍受! 站在灰瓦长廊中段,对着前方的白沙庭院,庭院枫树下裹着氅衣看书的明艷少女,霍清川挪不动步子,满腹顾虑,目光里显露焦灼。 但银竹站在他身侧,见他久不动弹,催促了一声。 枫树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掀开氅衣,侧头往长廊处望来。她已经看见了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把书卷放置地上,坐起了身。 「霍大兄来了。」 霍清川无处可躲,深吸口气,把准备了几个日夜的信封双手奉上。 「郎君出坞之前,托我把旧物整理好,尽快交给十二娘,吩咐让十二娘单独拆看,看完不必留。如今已经当面交付,我要立刻去荀氏壁寻郎君了。」 阮朝汐接过信封,捏了捏,信封里塞得鼓鼓囊囊。特意在出行之后才给她,也不知吉凶祸福。 等霍清川离开,她立刻拆开未署名的信封。 里头塞满的纸张居然乱糟糟的,有长有短,纸质各异。刚拿出来,就有一小片薄薄的碎纸片落在沙地上。她急忙去捡拾,那一小片的碎纸脆而发黄,显然年代过于久远,早已不堪翻阅。 她把碎片小心放置在食案上,把信封里面塞的纸张挨个摊开,以手掌按压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头一张纸倒是干净整齐,纸质也新,用的是坞壁里文书来往常用的苎麻纸。 迎面头一行,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写着:「阮十二娘之母,李氏生平。」 摊平纸张的动作倏地顿住。 阮朝汐盯着久违的「李氏」两字,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唿吸急促起来。 第70章 (小修) 新旧不一的纸张放在矮案, 阮朝汐笔直端坐,捧着头一张苎麻纸文书仔细阅读。 阮十二娘之母,李氏。司州籍贯, 奴婢贱籍出身。 随纸附了一份司州官衙的身契。年代久远,官府文书用的黄纸变得薄而脆, 边角少了好几处。好在中间几行关键文字还保存着,按照官府制式, 清晰地写明签契人的姓名和家世出身, 手印画押处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 这是她母亲李氏幼年时的卖身契。 按照朝廷惯例, 但凡奴婢买卖, 需得抄录一份送去官府入档,缴纳契税。这些年中原四处战乱, 许多规矩在各州郡形同虚设, 但司州毕竟是京师所在的重地, 天子脚下, 规矩执行得严格一些。 年代久远, 这份身契书, 是已经改朝换代的旧朝当年的事了。 阮朝汐仔细地比对身契里记录的家世。 做主卖了她阿娘李氏的,是李氏的阿父。家世出身里写得清楚,母丧, 家中孤贫,只剩一个兄弟。 和阿娘当年不经意的琐碎言语里透露的细节,全都对应上了。 阮朝汐的唿吸急促起来。多年前的身契放在面前,母亲不识字,善刺绣织布, 吃苦耐劳,不似士族娘子, 却侍奉士族郎君,她早已隐约猜测母亲是奴婢出身,如今果然如此。 她急忙去翻下一张官府黄纸,去看母亲卖去了何家,是不是卖入了司州分支阮氏族中,因此才得以侍奉阿父,生下了她。 下一张纸保存不善,纸质坑坑洼洼,似被耗子咬去几处,买主那一行偏偏残缺了。 她把残缺不全的身契书举起,在阳光下仔细查验那处残缺。 到底是被啃咬,还是被撕破。亦或是保存不善,残片脱落? 她阿娘的身世就在眼前,仿佛一件即将完成的画作,四肢形貌勾勒完全,画作背景也画满,偏只有脸孔空白。她怅然地放下了旧契书。 后面还附了许多纸张。她往后翻,原以为是母亲的其他生平,后一页却又是新的苎麻纸。 映入眼帘的那行字,让她再次怔住。 还是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地写下:「陈留阮氏司州分支七房:阮芷生平。」 阮朝汐的唿吸都屏住,将这张苎麻纸抽出,聚精会神往下看。 短短几行生平,清晰墨迹落在纸张上,却看得她头晕目眩。 纸上写着…… 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年三十六。司州籍贯,长居京城南坊。 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曾于旧朝入仕,官至散骑侍郎兼秘书郎。时常出入宫廷,与旧朝几位皇子交往亲厚。 议婚于司州大族:泰山羊氏女。 十五年前,司氏新帝领兵攻破京城,旧朝倾覆,王孙零落。阮芷于成婚前夕遭逢大变,随族人仓促出逃京城,几度辗转流亡,族人凋零殆尽。 某夜,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感怀身世,堪破红尘,立地落髮,遁入空门。 阮朝汐越看越惊诧。这份生平,竟然和她的想像完全不同。 她阿父,阮芷……原来竟活着?怎的竟会遁入空门?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入脑海,阮朝汐只觉得「嗡——」一声,唿吸都凝滞住了。 十五年前,她阿父遭逢家族大变,心灰意冷,流亡中途遁入空门为僧,从此四大皆空……又怎会和阿娘有了她! 又怎会有阿娘口中的,阿父极疼爱襁褓中的自己,备下许多婴孩玩具,日日抱着她不放手…… 秘档里查明,阮芷并未亡故,只是出家。她阿娘却又多次和她说,她阿父于二十出头年纪,重病缠身,病故于司州。 纸上短短百字生平描绘的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到底是不是她的阿父?! 如果阮芷竟不是她阿父,那她身上陈留阮氏的玉佩……还有疼爱她的长兄阮荻……这么多年来,她自以为已经查明的父族身世…… 阮朝汐坐在远处,秋季小院景致最美,此刻就是这个最美的时候,阳光斜照在白沙枫叶上,落在她眼里,却感觉红光刺目,头晕目眩。 手里一松,苎麻纸飘落地上。 ———— 掌灯时分,庭院满地落霜,小院里亮起了灯。 此间主人出行尚未回返,不过有一批人提前返回。南苑门打开,各处厨房准备伙食。 霍清川肩头沾湿了露水,踩着地上白霜穿过庭院。他昨日午时快马奔赴荀氏壁,今日傍晚又奉命快马赶回,来回两百里山路。 身体上的劳累还是其次的。最要命的是,他明知昨日奉给十二娘的信封里什么内容。今晚才回来,他又要去见她。 郎君要他当面通禀喜讯。 相隔一日,霍清川再度站在虚掩的后门边,心里准备说辞。 这番来回折腾,花费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花费的心思不少。 白蝉早两日到达,手里那封书信交付给大夫人,大夫人看完,只问了一句十二娘出身,问完便皱眉让白蝉出去。那封信被原封不动送入郎主的院子,又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郎君早有准备,这次秘密回返荀氏壁,手里带去了许多不能见天日的东西。 京城天子信重之下隐藏的重重杀机;这几年拔除掉的政敌;尚未拔除的政敌;和平卢王的秘密约定;被蒙在鼓里、即将来豫州的王司空。 随随便便哪个扔出来,只要郎君罢手不理,一摊子事落在颍川荀氏的头上,再无人扛得住,随便哪件都是祸及全族的大祸事。 除了家族扛不住的大事,还有家主荀樾扛不住的小事。 在外头的风流韵事做得不干净。荀二郎君那边等着要出仕。 荀玄微清晨出发,傍晚到达,晚食都未用,直接入了密室商议。 半夜从密室出来时,他父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大夫人满脸即将晕厥的神情,冷汗淋漓,郎君搀扶着母亲出来,叫女婢们送回住处。 郎君办妥了自己的婚事,在荀氏壁里住一夜,第二日清晨启程回返。 叮嘱他提前出发,快马加鞭,把消息尽快告知云间坞的阮朝汐,莫叫她独自思虑太过,忧虑不安。 霍清川快步入了小院,在长廊处提高嗓音。 「十二娘在何处?郎君有话,命我通传给你。劳烦你出来。」 厢房的门打开了。 阮朝汐从门里步入庭院 。 只相隔了一日,她的气色却和昨日大不相同,脸颊失了鲜妍,润泽粉唇隐约泛起了白,眼里却仿佛带了火焰。 人站在白沙中央,黑黝黝的眸子直视过来,「他有什么话带给我。」 「十二娘大喜。郎君亲自回返荀氏壁问询,得了郎主和大夫人的首肯,已经应允了婚事。」 「等准备妥当,就会去阮氏壁提亲,按规矩过礼。年底前应该就能定下婚期。」 对面的身影毫无反应。 霍清川怕她未听清,再度重复道:「十二娘大喜。」 清柔声音终于响起,毫无喜悦的意思,「知道了。」 阮朝汐扬起手上的信封,「我看字迹,又是你编纂的?」 霍清川的目光尴尬偏去旁边,默认了。 「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霍大兄,我问你一句,你如实答这句。其中记载的,可是句句是实?可有造假之处?」 「生平句句是实,都是这几年陆续探查而来。我翻阅了前院所有的存档,确凿无误。官府文书也俱都是当年实物。」 阮朝汐往后一步,背靠在枫树上,只觉得荒谬。 「我早知道我阿娘的身世是假造的。原来我阿父的阮氏出身……也是假的?」 「霍大兄,说说看。我活在人世这一遭,还剩什么是真的?」 霍清川道,「郎君对十二娘的心意是真的。」 阮朝汐听得笑了。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尊称你一声霍大兄。你扪心自问,刚才的那句话,发自你真心?」 她扬了扬手里信封,「他让我看这生平,是不是想告诉我,造假的身份一旦暴露,钟氏不会接纳我,天下任何一个士族都不会容纳我,就连陈留阮氏也再无我的容身之处,只有他愿意要我?」 霍清川露出无奈神色。 作为荀玄微身边最得力的家臣,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事,他看得清楚。 霍清川疾步过去虚掩的书房后门,书房里无人,他回来放心说话。 「十二娘,郎君怕你固执,一头撞去南墙,因此才把这么多年追查的生平交给你看,想让你少走弯路。我跟随郎君多年,看他的意思,对你只有喜爱,并无恶意。」 四下无人,他说话不再顾忌。 「听说你和钟家十二郎……我说句实话,司州分支的阮芷还活在人世,这是你最大的风险。你和十二郎再不可能了。不止十二郎,和其他大族家里的也都不成了。只有郎君可以护你一世安稳。」 「原本我担忧郎君想把你……如今要明媒正娶,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以郎君如今的声望,下一代家主必然是他,你以后便是族中的掌家大夫人。多少人奢望的高位,被郎君递到了你眼前。十二娘,把握好了。」 阮朝汐默然盯着自己手里的信封。 半晌才道,「你说的不错。一个父不详,母奴婢的乡野流民,被高门郎君看重,竟然得以嫁入望族门楣,这是多少人争抢着也求不来的好事。士庶不婚,荀三兄娶了我,他自己也冒了大风险。从他那边去想,他对我当真是真心实意。」 「所以——」她淡漠道,「郎君要娶,我就得嫁?」 霍清川来回奔波累了,坐在她身侧。 「我今日与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们这样的出身,固执什么呢。」 「十二娘,你看看我,看看娟娘。我们被郎君领进坞,身为家臣,从此这条性命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了。郎君对你从小不同,如今要迎娶你,相比于虎狼身侧作伴的娟娘子,你还有什么好执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不。」阮朝汐思索着,缓缓道,「我和娟娘子并无什么不同,和你也并无不同。你们被摆放成为冲锋陷阵的棋子,我被摆放在内宅。总归都是受人摆布,总归都是身不由己。」 霍清川惊愕地抬起视线,瞠目良久,无奈地摇摇头。 「你从小便有许多怪念头。」 霍清川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改而苦心劝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受了郎君的恩惠,本就要拿这条性命,这辈子偿还的。郎君喜爱你,想要迎娶你,日后你身为颍川荀氏的掌家大夫人,和我们云泥之分,怎么会一样呢?十二娘,莫再任性了。就当做回报郎君的恩情,以后和郎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恩情似海,终身偿还。」阮朝汐自嘲地笑了笑,「因此当年我才一心想走,死也不肯签身契。后来他和我说不签契,叫我放心留下来,把云间坞这里当家……」 她顿了顿,眼眶有点发热,仰脸去看头顶飘落的枫叶,「我真把这里当家了。」 霍清川一怔,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阮朝汐已经起身。 她的语气平静下来,「细想想,我这样的身世,称为庶民都是高看了我。泼天的大喜事递到了手上,如果竟不接,确实不识好歹。难怪所有人都说我执拗。」 「霍大兄赶路辛苦。刚才的晚食我还未用,劳烦霍大兄拿到庭院里,我和你一起用了。顺便有些事想询问。」 霍清川急忙起身,「和十二娘共席,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我的身份来歷,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阮朝汐当先走去枫树下的食案边。 「荀三兄又不在。我叫了你这么多年霍大兄,一起用顿便饭,如何当不起。」 屋里的晚食拿出来庭院里,两人对坐简单饮食。 阮朝汐边吃边聊。 「荀三兄他说要带我去青州看海,但又未说明时日。我总是担忧,万一临时起了变故,又去不成了……」 温暖饭食入腹,听她问询的又是小事,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松懈下来。 「郎君确实提过。说是赶在京城的王司空来豫州前,准备大车去青州海边。不过时日应该不长,或许只在海边一两日便迴转。」 「一两日也足够了。」阮朝汐双手捧着汤碗,遥望远处,露出期待的眼神。 「这么多年了,从未出过坞壁外超过百里。更不必说看海。」 霍清川见她终于想通,露出欣慰的目光。 「等成婚后,十二娘多和郎君提,要他带你四处走走。郎君定会同意的。」 「他已经辞官归隐,以后要长居豫州了。四处走走,不是荀氏壁就是阮氏壁,最多再去难叶山……无趣。」 阮朝汐舀着碗里的浓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未去过歷阳城。二郎君当真要继任豫州刺史?那以后我便能去歷阳了。」 「嘘——此事还未定下,莫要多言。看平卢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 「希望那厮早日离开豫州。以后我终于可以踏遍豫州从未去过的景致了。豫南有汉水,豫北有大城……」 霍清川笑起来,「那倒也不一定。郎君不会在豫州停留太久。年前或许就会回京。」 「当真?」阮朝汐露出震惊的表情,「那……岂不是要和平卢王一同在京城里?!」 「别怕他。毒蛇虽致命,捏住七寸,便能治得服服帖帖。莫看他眼前嚣张,郎君说过,留他这条性命有大用。否则岂能留他到今日。」 阮朝汐垂下眼,思索着点点头。 「对了,信里的纸张可都读好了?看好之后,劳烦拿给我烧了。郎君对你真心实意,将如此要害大事都如实相告。你既然明白了自己身世,以后记得郎君的心意即可。」 阮朝汐把信封拿给他,当面抽出一张陈旧泛黄的官衙文书。 「这张是我母亲当年的身契,我想保留下来。」 霍清川不敢决策。「我需回禀郎君定夺。」 除了被阮朝汐收起的身契,其他纸张都当面烧成灰烬。 阮朝汐起身去屋里,端出两盏古朴陶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推过去。 「早上无事,新制的乌梅饮子。看霍大兄赶路干渴,嘴唇都起皮了,喝点饮子解渴。」 霍清川道谢接过。 —— 「银竹阿姊,霍大兄睡沉了。劳烦你扶他出去。」 「他怎么睡在小院里?!」 「听霍大兄说,昨日午后纵马奔赴荀氏壁,陪伴郎君议事到深夜,凌晨便又纵马整日回返,累坏了……莫要打扰他,送回南苑罢。」 「哎,确实辛苦。」 「对了,白日里无事,我自己做了点乌梅饮子,劳烦银竹阿姊送给孔大医,替我道个谢。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夜里惊起。昨晚用了孔大医安神助眠的汤药,睡得安稳多了。」 银竹捧过乌梅饮子。 一个未满十六的小娘子,骤然遭遇这么多事,夜里少眠惊起再正常不过。十二娘昨晚请孔大医开安神汤药,她知道的。 「孔大医的安神药汤,十二娘如果用得好,奴再讨些来。」 「劳烦你了。记得熬煮得浓些。最近总是多梦易醒,太淡了只怕压不住梦。」 「十二娘放心。奴知晓。」 银竹叫来两个部曲,搀扶着睡沉的霍清川离去。阮朝汐回身入了小院,穿过长廊。 霍清川最后用的那杯乌梅饮子还放在枫树下的食案上。她走过去,泼掉剩下一点。 药效可用。小半碗药汤混在乌梅饮子里喝下,足以放倒一个年轻体壮的男子。 她戴上幕篱,踩着灯影离开小院,回去东厢房。 东厢房没了银竹值夜,半夜会有猫儿拜访窗下。 第71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头顶清辉洒落大地。偶尔有厚重云层遮蔽月光。 「喵呜——」「喵呜呜——」 一阵猫叫细微响起。 阮朝汐瞬间起身, 无声无息地开了窗。 一身黑衣的李奕臣,带着同样一身黑衣的陆适之,两人并排蹲在窗下的繁茂花盆间, 四只明亮的眼睛往上瞧。 阮朝汐抬头望月,「怎么两个一起来了。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不会。」李奕臣抱臂蹲着, 「主院值守的高邑长,他那几套防贼的手段我们三年前就学完了, 主院那群部曲只能拦一拦姜芝那种弱鸡, 谁拦得住我?」 陆适之悄声说, 「阿般, 我们过来听你说句准话。郎君和你多年的情分……怎么闹成这样?才听说你要跟着钟家的车队出坞壁,后来怎么又突然罢休了。如今, 唉, 外头风言风语都传遍了。你自己怎么想。」 听到那句「你自己怎么想」, 阮朝汐的眼睛瞬间浮起一层薄雾。 她抬头, 在浅淡月色下把那层薄雾眨去了。 「我不情愿。」 她清晰而理智地说, 「我敬爱他如父兄, 但我不情愿嫁他!」 陆适之心烦意乱地薅了一把草,不吭声了。 「十二郎呢。」李奕臣插嘴,「我看十二郎人不错, 你对他也不错。你这次要出坞壁,是不是和十二郎商量好了?我们把你送去他那处怎么样。」 「十二郎……」一股酸涩的情绪从心底升腾,又很快按捺下去。 父不详,母奴婢。士庶分别如鸿沟,暖巢里的雏鹰尚未展开双翼, 她继续和十二郎接近,只会令雏鹰摔落悬崖。 「不要为难他了。」她深吸口气, 「先想办法出去。小院通往后山的山道,有徐二兄带来的部曲层层把守防御。主院有高邑长的部曲,想从坞壁正门出去,需得前院钤印才放行。」 「后山确实不方便。山道艰险,天气又转冷,夜里处处落霜结冰。万一追兵追得急,半道上失足……」陆适之打了个寒战。 「我和姜芝商量过了,出走后山风险太大。稳妥点的法子,还是得从正门出。最好能找出机会,就像我们从荀氏壁出来那次,正大光明地出去,连身后追兵都不要有。等他们过几日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去远了。」 「前院的印章不能偷来么?」李奕臣插嘴,「半夜偷来,在文书上盖好了,再悄无声息放回去。我们半夜叫开坞门,就说郎君交代了秘密出行。谁敢半夜过来主院把人惊起查验?」 陆适之蹲在旁边嘆气。「李大兄,长点心眼。你说的是二郎君在时的老黄历了。如今坞壁重归了郎君管辖,哪有那么容易出去。你没看过最新的钤印文书?哪次不是前院幕僚写好出坞时日,随行几人,用车与否,诸多手续齐备,送来主院,等郎君批覆允诺了,再送回前院钤印。」 李奕臣傻眼了。「偷印章容易,咱们还得假造个文书出来?」 听到「假造文书」四个字,阮朝汐的心里泛起一阵细微波动。 「前院幕僚的文书,能不能偷一份出来?」她攥紧了自己的指尖,「让我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摹写幕僚的字迹。」 两人齐齐一怔。 陆适之嘀咕着,「前院幕僚众多,把守坞壁正门的部曲们不见得都熟悉,随便弄一个摹写倒是不碍事。但郎君亲笔题写的批覆怎么办。守门部曲们见多了郎君的字,真的假的一眼便认出了。」 阮朝汐斩钉截铁说, 「摹写幕僚的字迹反倒更难些。至于他的字迹,我在书房里见多了,可以摹写。」 陆适之不敢独自决断,说要回去和姜芝商量。 窗下的两个少年猫儿似的熘走了,丝毫未惊动值守部曲。 阮朝汐目送他们背影远去,走脱并非毫无希望,笼罩心头的阴霾散去八分,轻手轻脚躺回卧床。 今晚熬夜等窗下猫儿,早已睏倦不堪,室内很快响起了清浅悠长的唿吸声。 平稳的唿吸声渐渐乱了。 她笔直坠入黑暗的梦境中。 ————— 「阿般,你需知道。这世间处处危厄,少甘而多苦,人人追逐蜜糖,躲避苦厄。」清冽如冷泉的嗓音在耳边悠悠响起。 「你生来殊色,这是上天给你独有的厚待。倾倒众生的绝色容颜,足以令世间众多苦厄都远离你身侧,天降甘霖在你一人肩上。只要你想,你所到之处,甘泉涌现,步步生莲。——何必弃甘而逐苦呢。」 阮朝汐在睡梦里不安地蹙了眉。梦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人陷入极度焦灼不安的情绪时才发出的嗓音。喑哑气声,几乎听不清。 「人人逐甘而避苦,谁又喜欢逐苦。但我阮阿般能活到今日,靠的从来都不是老天给的这张脸。」 「杨先生以『耳目聪敏有辩才』的殊才将我选入云间坞。我不肯签身契,郎君怜惜我孤苦,允了我自由身,收容我在坞壁,和其他童子在东苑进学,又通过西苑试炼,学艺大成。宗族蒙难,我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娟娘子说我这样的,不再是寻常的西苑小娘子,而是堂堂正正的荀氏家臣。」 「我愿以所学回报坞壁的供养,回报郎君收留的恩情。为何现在又换了一番说辞?把我过去两千个日夜寒暑的苦学一笔抹去,改而告诉我,本领不重要,我如何想也不重要,不顾我的自由身,逼迫我靠着天生的一张脸去献媚别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那道清冽的嗓音轻嘆了声。 「你十六了,阿般。随我从中原南渡江左,见识了世间众多险恶,怎的还能如此天真。」 「天生殊色,譬如怀璧行走于闹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既无自保之力,所谓自由身,于你是奢侈物。」 「匹夫怀璧,唯一能做的,便是寻找恰当时机,献出名贵玉璧,为自己谋个好前路。你既不能抛掷了你的殊色,于你最好的打算,便是寻一个恰当的人,以他为基石,立于他肩上。阿般,听从我的安排,我保你未来富贵不可限量。从此无忧无惧,步步甘霖。」 梦里的雾气浓重起来,翻滚挣扎,处处彰显内心动盪不宁。 「并非如此。我多年刻苦求学,杨先生和娟娘子倾囊传授,东西两苑学艺大成,我连武学都不输陆十和姜芝!只要郎君不为难我,我有自保之力。」 她听到梦里的自己哑声道,「承蒙郎君收留多年,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初心至今未变。我只想凭本事吃饭,堂堂正正地跟随郎君。」 有只温暖的手替她擦拭了冷汗,餵了她一口清茶。 那一口茶水,才是天降甘霖。她贪婪地大口吞咽着,茶水滋润了干渴灼烧的嗓,入口时的苦涩在口腔里转为甘甜回味。还要再喝,茶盏却被拿走了。 耳边传来的声线温和而沉静。 「你连我这处都挣不脱,还谈什么自保之力。」 「天真。」 ———— 「啊……」阮朝汐从梦里勐然惊醒。 她夜里蒙着被子睡下,柔软的衾被覆在头上,皎玉色的额头蒙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有人坐在她身侧,揭开衾被。 「怎的又蒙着被子睡了?早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样容易惊梦。」 耳边的声音和梦里的嗓音重合了,阮朝汐浑身一个激灵,唰得睁开了眼。 银竹正在屋里恭谨通禀:「郎君不在的这两日,十二娘有些不对。人怔怔地坐在窗边,叫她也不应,早晚需催她用饭食,满腹心事的模样。」 「还有,十二娘这两日确实多发惊梦。奴做主请了孔大医过来,给十二娘开了静心助眠的药汤。」 卧床的纱帐被撩起了。 她的身侧坐了人,微凉的指尖撘在她的额头上,「看你睡得不安稳,还好未发热。」 荀玄微清晨时回来了。 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卧床边,低头望过来,清澈眸光如秋水。 「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可是又梦到大湖画舫之类的怪异场景,引得你惊惧?」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摇摇头。 梦境里的景象醒来便淡去了,但那句「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异常清晰地留在脑海里。 过什么江?渡江南下? 离别中原……去江左南地? 「这回梦到了一条大江,还是大河?」她闭上了眼,隔开探究视线, 「总之滚滚江河水,很壮阔的样子。梦里听到了大浪声。」 俯视过来的目光里带着怜惜,「梦境而已。醒了就忘了。别多想。」 银竹递来温水拧干的纱巾。荀玄微拿过纱巾,擦了擦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接过温茶,极自然地递到了唇边。 「来,喝点清茶。」 阮朝汐近乎本能地一个剧烈扭头,避开了。 温热的纱巾停在额头处。「怎么了?」 阮朝汐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渡江梦,眼前寻常的一杯茶水,竟然引起了极度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方面渴求,一方面厌恶。 「不想喝茶。」她忍着不自在说,「荀三兄,我起身了。」 银竹早已识趣地退出门去。偌大一个东厢精舍,只有他们两个。 身上只穿了一件入睡的单衣,阮朝汐把软衾覆盖在肩头,坐起身。 她明显睡得不好,眉心微蹙,隐约苍白的面孔惹人怜惜。荀玄微仔细地擦拭净了她额头冷汗,把绢帕放到了角落的小木案上。 等他回返过来,坐在床沿,矢口不提他在荀氏壁办妥的婚事,而是问起这两日给她看的东西。 「霍清川给你的旧物,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 「心里如何想?」 阮朝汐抱着衾被,盯着自己的手,默然不语。 她垂着头,耳边的髮丝便垂落下来,遮蔽了瓷白脸颊,只露出小巧嫣红的唇。 荀玄微想起了银竹回禀她这两日「人怔怔地坐在窗边」、「满腹心事」,替她把垂落的青丝拨拢,放缓了语气说话。 「你看,真相併不总是令人愉悦的。之前隐瞒你多年,就是不想你生了心事,平添负担。但既然你不喜欺瞒,我便拿给你看,只愿你明白我的苦心,对我少些怨怼。」 「都是真的么?这回放在我面前的,再无任何隐瞒?」 阮朝汐蓦然开口,「我母亲的身契,我来来回回阅看了数十次,其他部位虽然有咬啮痕迹,但文字清晰无误,只有买主的整行字迹残缺了。怎会如此之巧。」 荀玄微心平气和与她说,「年代久远,存放文档的库房管理不善,旧档极容易损毁。十份文档里,十份全被啃咬都是常事。耗子啃咬起文书,能够剩下几行字迹都是万幸。莫非你还要挨个问过去,硕鼠硕鼠,你为何咬这处,不咬那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阮朝汐听出他语意里的调侃笑意,把脸转过去,抿着唇不说话。 银竹在这时敲门,问朝食放在何处。 「拿过来东厢。」荀玄微吩咐下去,「十二娘昨夜未睡好,就在她屋里用。」 回身过来,继续心平气和地道,「东山宴饮回程的车里,我便和你说过,十二郎护不住你。如今你知道其中的意思了。说说看,现在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转脸对着床里,冷淡道,「我的想法重要么?我没想法。」 荀玄微失笑。「心里不痛快了,拿我撒气?」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声线明显地柔软下来。 「确实心绪难过。好了,我不问了。天色已经不早,起身罢。」 暖衾掀开,柔细的腰被拢住,抱去他身侧,动作轻柔的手拢住柔顺乌髮,尽数拢去身后,把床头的衣裳递给她。 「你当我为何藏着掖着不让你知晓?」纱巾重新蘸了温水,阮朝汐短短几句对话情绪起伏,额头又渗出一层薄汗,荀玄微仔细地替她擦拭干净。 「有些事是不能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趁着没有水落石出,遮掩住真相,对你有益无害。阿般,多信我一些。我总不会害你。」 阮朝汐仰着脸任他擦拭,视线盯着旁边白墙。 「既然连阮芷的下落都能查明,为何不查我亲生父亲。我父亲究竟是何人,母亲主家的奴僕还是……?」 「嘘——」长指搭在她唇上。「你的脾气又来了。记录字纸已经被一把火烧尽,又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两人的朝食备在临窗的长案处。 荀氏的传家规矩,主食都是清淡爽滑的羹粥,有利于保养脾胃。 虽说口味清淡,但主食小菜不少,四样粥食,甜口咸口都有,搭配热粥食用的各式热菜,冷盘,甜咸口的饼子,摆了十二个小盘,两人手边各放了一盏醒神去腻的清茶。 阮朝汐侧目看向茶盏。不知为何,自从做了那个怪梦,隐约的茶香忽然闻着诱人起来。 她抿了口茶,入口还是苦涩,但回甘的滋味香甜,余味无穷。 她放下茶盏,瞥了眼对面,赶在他动手餵自己吃食之前,自己先动筷。 荀玄微两日未归,手边堆了一摞文书,苎麻纸书写的是云间坞里的文书,黄纸书写的是朝廷公文。吃用几口清粥,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一份文书,有事需提笔书写几句回復。 燕斩辰侯在门外,随时听他传唤,把某份加急文书交给前院等候的某人。 阮朝汐不知他平日用朝食是不是都如此。等她放下碗筷,开始捧着清茶小口啜饮时,对面碗里的一碗清粥还未用完一半,手头堆积的文书倒是差不多要处理完了。 荀玄微的注意力终于回到眼前的朝食。 「阿般,今日的粳米粥熬煮得火候不错,舌尖有清甜滋味,你可尝了?」 阮朝汐捧着清茶,指了指面前的空碗。 「用完了。」 荀玄微惋惜收回目光,「用饭太快。」 燕斩辰就在这时赶来,站在门外通禀,「郎君,车马已经备好。青州路远,周屯长问询可要他亲自领部曲随行。」 「这次出行不会太久,你和徐幼棠两个跟随即可。周敬则留下看守坞壁。」 「是。」 「再去和杨斐说一句,我不在期间,若有京城贵客提前到了,由他负责接待。我短暂出游青州,旬日之内便回。」 「是。」燕斩辰细微的脚步声去远了。 阮朝汐戴上幕篱,耳听着庭院里的忙碌动静。 并没有人知会她青州之行原来就在今日,她什么也未准备。 出发在即,荀玄微终于和她解释了一句。 「京城线报传来,王司空的车队已经出京城了。我们这一趟快去快回。」 荀玄微拿起紫貂氅衣,拢在她肩头,自己当先出了门。 走出几步,听身后的脚步声未跟上来,他侧过身来,往屋里伸出了手。「阿般,来。」 阮朝汐站在屋里不动。面前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在她面前也摊开不动。门外的郎君眸光平静,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候。 阮朝汐想起陆适之的那句「找机会正大光明出去」,心弦微动,还是缓缓冲门外伸出了手。 柔白的手被握住了。 手指纤细而骨节长,极好看的一只美人手,被完全地包拢在温热的手掌里。荀玄微的目光带了赞许笑意,握住她的手,顺着长廊往院门外方向缓步行去。 通往前院的道路敞开着。 「白蝉阿姊还未回来么?」她询问起云间坞里最相熟的人。 「母亲多留了她几日。」荀玄微不甚在意道,「叫银竹随你去。」 阮朝汐走出几步,「叫李奕臣也去。我每次出行,惯常是他跟车的。」 荀玄微好笑地瞥来一眼,「你叫银竹和李奕臣同时随你去?他们两个极不相合,我自己都听他们明里吵了几回。」 「他们当然会吵。银竹一心向着荀三兄,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回禀。李奕臣看不惯她这幅模样,说她是小人,岂不是次次见面吵起来。」 「你倒是不瞒我。」荀玄微听得失笑,「李奕臣对你忠心耿耿,和银竹有争执,不算是他的过错。我知你不喜银竹,若不是白蝉至今未归,必然会让白蝉随你去。——也好,就让李奕臣跟你的车。你若实在烦了银竹,叫李奕臣打发她,你也好落个清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准备得迅速,坞门外登车时还不到晌午时分。 这次出行去得远,跟随车队的部曲有三千之众,处处人喊马嘶,徐幼棠带着麾下精兵,挨个仔细查验车马轮轴,辎重放置。 荀玄微坐在大车里,距离启程还有一段时间,他面前摆放了空白画布,手执一支羊毫,悠然画起了海波升明月的景象。 阮朝汐登车坐在对面,除下幕篱,眼看着画布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大片的海涛轮廓。 车队即将启程,她即将跟随荀玄微去青州观海,不知为何,此刻却想起了梦里那句突兀的:「阿般自愿跟随郎君过了江」。 是幽冥乱梦,还是红尘预知?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起了逃脱的心思,才会接连梦到不得逃脱的古怪梦境? 到底发生了什么。……梦里的她,怎会是自愿跟随? 第72章 车队一路往东, 过衮州,入青州。 两千部曲黑压压不见头尾,众多轻骑头尾压阵, 护卫中段的马车。 丘陵地势起伏,虽然走的是官道, 但路途之颠簸,竟然超过了豫州西南的山道。 中原多年战乱下来, 元氏朝廷终于统一了北地, 豪强溃败, 满目疮痍。朝廷督促各处州郡官员追剿当地的溃兵强匪, 刺史领兵,太守抚民, 各自州郡治下都是一堆烂摊子。连接各州的官道, 各处都觉得不归属自己治下, 谁也懒得搭理。 阮朝汐头一次坐车出豫州, 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局面, 官道破烂不堪, 半道上就被颠簸得面色发白。 道路太过颠簸不平,后方的辎重大车翻了一辆后,车队减缓速度前行, 当晚没能赶到衮州和青州交界处的大城,改而在野外露宿。 星野垂阔,万籁俱寂,边境荒野无人烟,阮朝汐被颠簸得吃喝不下, 搭配着重口的咸豆豉,勉强喝了点清粥, 蔫蔫地推开了面前的炙肉。 「这可如何是好?」身侧的郎君伸手过来,大袖在风中展开,指尖撘在她额头探了探温度,还好并未发热。 「出行两日,你就连喝了两日的清粥。眼见着瘦了。出来是让你散心的,若反而让你落了病,不如提前回去。」 阮朝汐坚决不回。难得出行一次,她心里有打算。 「官道年久失修,满地都是坑洼碎石,坐在车里实在颠簸,在马上会不会好些?」她苍白着面色,望向不远处策马来回巡视的徐幼棠。 「我看骑马的部曲,一个个精神健旺。」 「上马自然会好些。但你这身衣裙不妥。」荀玄微的视线在她身上镶毛边的华美长裙转了一圈。「你又未学过骑马。在车队行进中学骑术,不容易。」 阮朝汐听出话里委婉的拒绝,目光从马背上的矫健儿郎背影处转开,望向路边大车。 她又提出:「坐在车里颠簸不堪,我看那些车夫倒是一个个精神健旺。如果换我坐去车外,我自己赶车如何?」 荀玄微听得笑了。「从豫州到京城,从未见过哪家小娘子赶车的。你啊,怎么满脑子的新奇念头。」 阮朝汐坚持说,「坐在车外有风,不像车里气闷。应该会好很多。我想试试。」 荀玄微不松口让她学骑马,但异想天开的赶车,倒是没有立刻拒绝。 「我们尚未入青州,官道崎岖,车行快了有翻覆风险,不能把车给你玩耍。等再行两三日,青州将要到海边的那段官道,在青州东阳城辖下。东阳太守自己喜爱出游,徵发民夫修过一次,那段官道平直,可以让你驾一段车无妨。」 阮朝汐依旧盯着路边大车,「当真?」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仔细整理山野大风里吹乱的青丝,「这么不信我?」 注视过来的目光更加柔和三分,「你在豫州无趣,我便带你四处走走,很快要到海边了。你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提。我有的,总给你便是。」 阮朝汐歪了下头,明澈的目光从路边大车处转回来。她在西苑被沈夫人教导多年,极少做这种孩子气的动作,髮髻两边的金线流苏俏皮地晃了几下。 「当真?那我提了。我不要等几日后到了青州东阳再驾车,我颠簸得受不住了,明早我就想坐去车外驾车。」 荀玄微失笑,「胡闹。」 野外横枝架起的小铁锅里泛起咕噜噜的滚水声。银竹掀开锅盖,拿木勺搅了搅,混合肉香和粳米香的诱人香气扑鼻传来。 「郎君,鹿肉羹可以用了。」 荀玄微接过半碗热腾腾的肉羹,舀起一汤匙,吹到温热,递到阮朝汐的唇边。「鹿肉补气血,你多用些。」 阮朝汐垂下眼,香甜的肉羹吞咽下去。 之前的请求无疾而终,话题轻轻扯开了。 第二日还是清晨便出发。 头一日车里气闷,第二日前方的车帘都掀起,窗帘也扎起,四面透风。 闷气倒是不闷气了,深秋的旷野山风往车里唿唿地灌,阮朝汐整个人裹在氅衣里,氅衣下摆严严实实地遮住蜷起的腿脚。 「早和你说了,把小院里的白熊皮带着,那张皮子最保暖不过。你却又不肯带。」荀玄微坐在她身侧,笑瞥来一眼。「怕什么。」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从杂物箱笼里摸了摸,摸出看到一半的书卷,摊在小案上拉开。 荀玄微俯身过去看了两眼,「看史书也就罢了。怎么看起《道德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汉书》连同註解都看完了,前两日无事可做,就去书房翻出这本看。」 车内颠簸不堪,阮朝汐以指尖按着书卷字迹,避免剧烈颠簸中看串行: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之争。』这句话何意?我不明白。这段反覆看了几遍了。」 荀玄微想了想,「有另一句话,你可以放在一处想,或许可以融会贯通。你可听说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阮朝汐的视线从书卷里抬起。 「出自曹孟公读《孙子兵法》的批註,我听杨先生提起过的。一本是老庄学说,一本是兵法批註,为何放在一处,反而能融会贯通?」 她距离及笄已经半年了,精緻眉眼渐渐长开,落在有心人眼里,一颦一笑皆动人。 心弦瞬间拨动清音,湖面吹皱涟漪,荀玄微的眼神不知不觉温和下来。 「车内颠簸,看不了书的,再看几篇就要头晕目眩了。你把书卷收起,听我与你解释。」 「天下诸子学说,虽然各有不同见解,但我们学时,不必存有门户之见。各取精华,触类旁通,反而更容易感悟到老庄学说所谓的『道』之本质。」 阮朝汐顺从地收起了书,正襟危坐,摆出受教的姿态。 荀玄微啼笑皆非,「你这是把我当做杨斐了?」 他的声线里带了笑意,推过去一个隐囊,让她不必坐得太端正,自己也随意地屈膝坐下。星眸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往她这里瞥过一眼。 荀玄微的眼睛细看是典雅的丹凤眼,眸光深邃,眼尾狭长。因为气质清雅出尘的缘故,平日里并不怎么显得凌厉,带着笑意望过来时,多半显出温柔。 此刻的眸光里便带了笑。略垂下了眼睑,那份慵懒笑意里却又带出点欲言又止的钩子,只盯着她的动作。 阮朝汐心里一跳,隐约猜到他的意图,把隐囊推去身后的动作停下了。 面前的郎君眼里的笑意加深,果然倾身凑近过来,她的后背靠着隐囊,无处可避,气息交融,落下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乌亮长发蜿蜒垂落,绯色窄袖和湖色广袖依偎重叠。温暖的手掌抚摸顺滑长发,带有薄茧的指腹勾勒弧度柔美的轮廓,缓慢动作里燃起了漫天山火。 才捲起不久的车帘子又拉下了。 私密昏暗的车厢里,阮朝汐喘息着把人推开。 「说好的讲给我听呢?不许煳弄我。路途无趣,我想听你多讲点老庄学说里的『道』。」 「怎的像讨债的。」荀玄微噙着笑坐起身,「你连道德经都未通读全篇,还是先从道德经读起。」 马车颠簸不平,暖玉温香抱在怀里,道德经的长卷在面前拉开。 「莫要多看,颠簸中伤眼。我一句句解释给你,你听好了。」 —— 车行中途确实颠簸得看不了书。 一本道德经,经义幽微奥妙。荀玄微熟谙老庄学说,讲解时并不只限于一本书,而是抓着关键处旁徵博引,仿佛在一片榕树林中抓住一处粗壮枝干,顺藤便能够延伸到另一处枝干,条理清晰,脉络分明。 阮朝汐听得入了神,还要他继续往下讲,荀玄微喝了口茶,润了润嗓,不肯再说了。 「真当我是教书先生了?」他捲起布帘,「看看外面,日头都往西了。即便是教书先生,也没有从早上说到晚上的道理。今日到这里,明日继续。」 嘴里说着拒绝的话,指尖却缱绻着圈着她的发尾不放。 「行进中途无趣,可要我抚琴给你听?」 阮朝汐摇头,「颠簸得烦闷欲吐。不想听琴,想学赶车。这段官道确实坑洼不平,如果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叫李奕臣驾车,我坐在他边上先看起来。」 荀玄微极好声气地哄了几句,但无论她怎么请求,就是不松口。 「看那边。」荀玄微有意引开注意,引她去看某处野林,「那片林子高处有几群兀鹫徘徊不去。兀鹫食腐,林子里有不少尸体。或许发生了流寇截杀车队的恶事。」 阮朝汐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视线专注地盯着远处野林高空盘旋的兀鹫。距离过远了,不注意细看的话,会当做是鹰。 「多少规模的车队才安全?」她盯着兀鹫问,「非要我们这么大规模的车队出行才算安全么?」 「要问安全与否,你需先知道路上的威胁是什么。」荀玄微也望着远处盘旋不去的兀鹫。 「中原连年征战,出行最大的威胁,当然是遇到战事。我们这种规模的车队出行,若不幸遭遇了朝廷大军攻打各处豪强势力,动辄十万八万兵力,几千部曲不足以保障安全。这就是为什么中原士族前几年经常传出名士殒身的悲讯。」 「但各处豪强已经被击溃了。杨先生课上说的。中原各州已经一统,不会再有战事了。」 「不错,中原再无大规模战事,我们这种规模的车队出行,足以保证安全。因此我才带你出来游歷。但你也需知道,「击溃豪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荀玄微耐心地和她解释,「比方说前几年盘踞青州的豪强左莘之,号称握有十万军。被朝廷击溃后,匆忙南渡,南边朝廷封了他官职。但溃兵不见得都跟随南渡。去了何处?」 他抬手一指野林,「散落青州各处,化为流寇。」 阮朝汐随他的动作看向远处野林,视线里带了深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那岂不是……各处都有流寇,处处都不安全。普通百姓如今出行,比五年前如何?」 「比五年前要好些。依旧不怎么安稳。」 荀玄微示意她去看前方空空荡荡的官道,「官道上除了我们车队,为何没有其他车队行人?官道显眼,太容易被盯上了。除了大族车队出行,无人敢用官道。」 对着空无行人的官道,不知是否存在窥探视线的远处密林,阮朝汐沉默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把才捲起的帘子又放下了。卷着她发尾的指腹往上,轻轻抬起下颌。 「在想什么?一直盯着林子看。」 绵密的亲吻落在额头,鼻尖,缠绵往下。阮朝汐偏了下头,避开唇瓣被堵住无法言语,轻声说,「在想……士庶不婚。」 「嗯?出游中途,盯着山野荒林,怎么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来了。」 「听霍大兄说,士庶不婚,是天下士族的一道铁律。万一……」她略过中间心知肚明的几个字。 「……遮掩不住,事情败露,士族铁律无情。不止会被乡郡里的宗正官员弹劾罢黜,从此再不得入仕;就连士族身份都不见得保全。你谋划中的大事怎么办。」 亲吻落到了鼻尖,耳廓,阮朝汐略躲了下,追逐的炽热的吻便落在唇边。车里的话语声消失了。 良久过后,才有言语声响起,她极轻地往下说,「何必呢。」 「荀三兄,你总是问我心里想什么。有时候我也想问问,你又如何想的。迎娶我,把我放在你身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不该这么做。」 阮朝汐闭着眼。自从她被强留下来,这么多天过去,早晚不得安睡,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她实在累了。厌倦了。 「如今我知了自己的身世,你放了我,我也不会去找十二郎了。乡野之人,自然应该回返乡野。荀三兄,我们实不般配。」 「般配不般配,是旁人的说法,不必理睬。」 清冽的气息落在鼻尖。他今日身上佩了龙脑香,冰雪香气沾染了衣襟,只要近身便能闻到。 「心悦你,想迎娶你,事情遮掩得住,护得住你。这便是我的想法。你呢?」 「我的想法?」薄茧指腹搭在小巧的下颌,轻轻往上抬,阮朝汐仰起了头,承接温存缠绵的吻。 鼻音喘息的间隙,她抽空说出一句话。 「我的想法重要么?我发现一件事。……荀三兄,但凡你想做的,都能做得成。但凡我想做的,总是做不成。」 「对我还是满腹怨气。」绵密的吻落在唇角,温柔里带着挑逗,形状漂亮的粉唇再也没空说话。 车里安静良久,才又响起温柔劝慰的嗓音。 「都带你出游看海了。你要听学,刚给你说了几个时辰的老庄之道,说的口干舌燥,还不够?」 「你自己想带我出来,我才能出来。你想说给我听……我才能听到。」深吻结束,气喘吁吁的润泽粉唇终于被放开,亲吻改而落在眼睑。 阮朝汐闭上眼,任由长指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多了。」 「比方说?」 阮朝汐伏在他的怀里,脸颊贴着柔滑的布料,鼻下尽是龙脑清冽香气。她的视线望向侧边行驶的大车。 「比方说……我想学骑马,不可。想学赶车,不可。现在只是想要坐在外头吹吹风,李奕臣赶车,我看着,还是不可。」 一个吻缱绻落在浓密眼睫上。 「李奕臣和你身份有别,当然不可。等带你去海边,见识过了「千里海涛升明月」,我带你去东阳那条新修的官道,清空道路,我教你赶车。只要我得空时,多抽时间陪你。」 荀玄微心平气和说,「以后长久相伴,你知我,我知你。日久见人心。」 阮朝汐闭着眼,冷淡地转过了头。 变故,就在这天傍晚间发生。 车队已经穿过衮州,刚进入青州境内不久,前方开道的徐幼棠遣人回来急报。 「郎君,大事不好!」探哨在车外回禀,「前方出现大批朝廷官兵,至少有两千众,步兵骑兵俱备。步兵在前方摆开方阵,一口道破郎君的身份,喝令车队停车!徐二将军急问郎君,是停下还是冲过去。」 马车停下,荀玄微从容询问,「听起来不是夜袭,而是明堵。就算是对手,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对方什么身份,可挑明了?」 「号称是京城禁军,不知是真是假。领军而来的据说是宣城王殿下。徐二将军遣人过去觐见了,回来说是真!」 「宣城王殿下?」荀玄微听得笑了。「原来是他。我知道他为何领兵来了。唔,原以为回程时可能被堵在豫州境内,他倒是实诚,怎的堵到青州来了。」 阮朝汐坐在他身侧。车队停下时,已经戴上了幕篱。 听到『宣城王』三个字,她侧了下身,幕篱细微地晃动起来。 荀玄微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安抚说,「无事。宣城王殿下今年还未满二十,是京城一批浪荡子弟里难得的实诚性子。这次既然是他领兵,大事只会化作小事,有事也会化作无事。」 豫州被那位平卢王祸害了多年,阮朝汐听到宗室王爵的头衔就心生警惕。 「宣城王……也是皇家宗室?他来做什么?」 「是宗室。宣城王是当今圣上的侄儿,刚刚出仕不久。在京城时和我关系尚可,遇到了难事常来问我。至于他为什么领兵来青州堵了前路——应是奉了圣上密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荀玄微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歉意。 「这趟青州看海,只怕去不成了。若我没想错的话,阿般,我们很快要回京了。」 第73章 暮色笼罩四野。对面的步兵方阵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火把通明,映照得方圆几里亮如白昼。 来的确实是天子从侄,宣城王:元治。随身带来了京城的第二封天子回书。 前半段斥责, 后半段抚慰。 荀玄微四百里快马递送到京城的请辞信,原封不动被送回来。不止被驳回, 天子私信里严厉斥责,「私心畅怀, 罔顾公事」, 「卿本栋樑材质, 岂能空置于山间」, 督促他尽早回返京城。 宣城王元治这次带来了两千禁军,日夜兼程南下。 天子早有叮嘱, 荀玄微的书信里有归隐之意, 命他去豫州看看, 是真归隐还是假归隐。 名士天生多才而怪癖, 许多为了躲避出仕, 甚至会隐居去某处深山中, 从此再也找寻不到。 王司空带着圣旨大张旗鼓出了京,荀玄微的请辞被驳回,官职又要升迁, 消息在朝野早传遍了。 如果去豫州找不见人,才是真归隐,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把人带回京。 这次宣城王带出两千人马,就是防备着荀玄微弃官出奔。 元治年轻, 今年才十九岁,和太子恰巧同岁, 在京城长大,时常伴随东宫身侧。少年面孔显得青涩,奉来太子书信。 「东宫思念荀君,催促荀君早日回京。」 荀玄微嘆息着接下书信。「谢太子殿下挂念。」 宣城王为难地指了指身后,「小王原本没打算这么多人出京。但皇伯父这次叮嘱小王,无论如何也要把荀君带回京城。你看……」 「臣感怀陛下信重。」荀玄微把太子书信拢入袖中。 「还请殿下稍后几日,豫州亲友众多,等下官一一拜别家人,随殿下回京便是。」 宣城王放松下来,舒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前夜赶到云间坞,听说荀君竟然出行青州,小王吓坏了——」 听说人果然奔出了豫州,车队远行青州,惊得他日夜兼程赶来堵人。 宣城王想了半日,还是不放心,吶吶地问,「回程路远,可要禁军随行护送?」 荀玄微莞尔,「不瞒殿下,下官在亲友面前也是要几分薄面的。这次被拦阻在路上,天子手书斥责,传出去已然失了颜面。如果禁军随行回程,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猜想,这趟究竟是被护送回京,还是被押送回京了。」 宣城王尴尬地笑了。 「分明是护送,怎会是押送!罢了,荀君家族是豫州大族,家中不缺部曲。小王就不做多余的事了。小王在前头先行,荀君车队慢慢回返便是。」 —————— 车队回返云间坞时,宣城王入豫州的消息早已通传各处。 云间坞门户敞开,贵客络绎不绝。豫州大小门第,本地出仕的官员全部赶来相迎。 白蝉从荀氏壁回来了。 人在东厢房里,四处收拾着箱笼,偶尔抬手抹一下眼角。 「怎的……如此仓促。」 她轻声抱怨着,「奴在荀氏壁时,听说请了媒人去了阮氏壁议亲,心里还替十二娘高兴着。这才几日,就要去京城了。人都不在豫州,婚期如何定?这一下又不知要耽搁多久……」 阮朝汐放下手里的书卷。「已经请了媒人去阮氏壁了?」 「奴在启程之前听闻的。大夫人给郎君准备的聘礼早就备下了,抬出来那日,奴赶去看了,摆满了两个大院子……」 白蝉说到这里,温婉地笑起来,回身福了一福,「奴还未当面道贺,十二娘大喜。」 阮朝汐弯了弯唇,露出一个并无多少笑意的笑容。 她换了个话题,「前院来了许多贵客,听闻京城王司空的车队已经到了。平卢王递了名帖,明日也要来了?人多眼杂,幕篱给我戴起来。」 白蝉替她拿来幕篱,「十二娘当心些。郎君说这几日委屈十二娘,过几日便能取下了。」 才戴起幕篱,白蝉却又想起了什么,奉上一副画卷。 「郎君清晨过来时,十二娘还未起。郎君说难得好眠,莫要惊扰了你,把这幅画作留下,自己去了前院。」 阮朝汐把幕篱黑布掀起,两尺宽、一尺长的画卷她面前展开。 海面动盪,洪波涌起。画得不是平静海面,宛然是大海升起风暴时的惊涛巨浪。 对比下方的惊涛,画卷上方的星辰静谧,一轮皎月从海面冉冉升起,更显得风暴惊心动魄。 竟然是一副极壮阔的千里海景图。 阮朝汐一眼明白了赠画之人的用意,笑了笑。 「他未能带我去海边,这幅画是赔礼。收起来罢。」 捲起画卷,放入箱笼里。 —— 王司空来了。歷阳城的平卢王紧随而至。 坞门敞开,京城远道而来的车队才进入云间坞,平卢王第二天便跟来了。 太原王氏是京城一流士族门第,豫州众多士族的家主专程前来拜访,招待宴席格外隆重。 接连三日,宴饮不休。一场盛大宴饮中途,平卢王元宸当众痛哭失声,痛悔当初年少轻狂,未能善待从京城远嫁豫州的髮妻。 髮妻水土不服、卧病不起时,自己竟然出去浪荡游猎,以至于髮妻在王府里一病不起,盛年早逝,令王司空白髮人送黑髮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这次皇兄下旨令他在豫州选妃,竟有一小娘子长相肖似髮妻。然而,相貌相似,性情完全不似,故人已长眠九泉之下,天底下又哪能寻出第二个同样的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髮妻,谁知一见那容貌相似的小娘子,想起故人,从此再也不能安睡,眼前俱是故人音容笑貌,锥心痛悔,愧疚无地。 王司空起初冷眼看这位旧婿,在席间一言不发。 后来听耳边字字情真意切,回想起爱女当初明媚模样,勾起心中大恸,酒意上涌,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王司空竟然不顾身份,起身一脚怒踢过去,恨声大骂。 「你这浪荡小儿!在京城就是一副只会舞刀弄剑的无赖模样!我家阿宓深闺娇女,识人不明,被你外头的皮囊哄骗了去,坚持远嫁豫州,千里之外无依无靠,你如何冷待的她!她那般弱质的身子,缠绵病榻多日,你竟连个好医者也不替她延请!」 元宸挨了一脚,趁势往前俯身跪地,抱住王司空的腰放声大哭,「老岳翁!你如何知我不曾为阿宓延请医者!我请了豫州最好的大医为阿宓医治!只恨我少年玩心太重,游猎去得远,等回返府中,惊知阿宓病重,再请最好的大医,已经迟了……」 宴席中诸人苦劝,王司空老泪纵横。 乐音飘荡,宴饮不休。阮朝汐在安静无人的小院里,专心地读老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1] 前院的鼓乐喧嚣持续到深夜,直到二更末才逐渐停下。 远处传来银竹模煳的回禀声音。长廊处传来了平缓木屐声响,灯笼光影映进了小院。 「怎么这么晚还未睡下?」来人把她手上的书卷捲起,放去旁边,「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早些回去歇下。」 阮朝汐在夜色里抬头,她等到深夜,心里有一句话要问。 「听说平卢王来了?当真不需要我露面?」 「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你露面。无需你担心什么。」说到这里,荀玄微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了声。 「今晚担心得睡不着的,应该是平卢王殿下才是。他这次能不能回返京城,就要看今日宴席上的一场痛哭流涕,能不能打动他岳丈王司空了。」 「如果平卢王殿下顺利回返京城呢?」阮朝汐忍着睏倦,抬手掩住小小的呵欠,慵懒姿态映在荀玄微眼中,处处动人,落下的眸光柔和似水。 「如果他顺利回返京城的话……」他和缓地说,「阿般,不瞒你,王司空这次带了圣旨来。圣上驳了我的请辞书,下旨命我回京,私下又请王司空来劝我。阿般,你准备一下,等这几日宴席结束,我们就要动身返京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 「怎么了?」荀玄微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之前听霍清川说,你心心念念地要去京城玩儿。如今可以去了,怎的还是不高兴。」 他想了想。「可是觉得我们走得太匆忙?你年纪还小,婚事不急着定在今年。」 「你看——明年底如何?我奏请回乡郡成婚,腊月里回返豫州,正月上元后再回京城。一个月的闲暇总能有的。」 阮朝汐什么也没说,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露出清浅的酒窝。 夜深了。她戴起幕篱,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护送她回了东厢。 门窗关好,白蝉端来洗漱用的银盆。 荀玄微给洗漱的银盆里添了些温水,试探水温正好,拧了帕子坐在床边。看他的动作,打算亲自替她擦脸。 「我自己来。」阮朝汐低声说,接过了温热绢帕,匆匆擦了几下,放在床沿。 「劳烦荀三兄出去时吹灭灯。」 已经是深夜了,小院里起了风。夜风颳过迴廊,吹进屋内。 东厢房未灭灯。 人坐在床边,纱帐也替她拉下了,隔着一道薄纱,人影朦胧坐在床头,散漫地和她闲谈,却始终不走。 阮朝汐看在眼里,思索着,隐约有所悟。 纤长的指尖拨开了纱帐。 闲谈到半截的话语停了。荀玄微的视线果然追随着那玉色指尖,望向朦胧纱帐里掩映的玉人。 他缓缓倾身过来。 阮朝汐没有往后躲避,反倒仰起头。 带着温柔情意的吻落在唇上,温存地碰触,耐心等待着。 这几日来,她表面不再拒绝他的接近,他也生出了妥协。两边生出无声的默契,她不再冷淡抗拒,他也不再咄咄逼近;只要她露出拒绝的姿态,他便稍微往后退一步。 阮朝汐心里了悟,微微分开了唇。 缠绵漫长的吻果然加深了。 她如今已经可以分辨了,她的荀三兄在人前万般假意,处处裹着那层清贵皎月的外皮,惟有在她面前卸下层层伪装,将唯一的一点真心奉在她面前。 自从她辞行不成,强留了她,他在她面前再不加掩饰,处处想亲自动手照顾她,见她只有欢喜,被顶撞也不生愠怒,时时刻刻想要亲近,她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能令他生出温柔情意。 除了不放她走,他竟然当真对她真心实意。——与她强绑在一处的真心实意。 缠绵漫长的吻,长驱直入,温柔挑逗过了界限,彼此的气息都乱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绵长的深吻中,阮朝汐抬起手掌,按住对方的衣襟,轻轻往外一推。 欲和情被按捺入深潭,面前的郎君起了身,细心地拢好了帐子,熄灭了屋里油灯,最后一声轻响,细心地关上了木门。 脚步声离去了。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床里,纱帐放下,四周无人,她望着关闭的木门,抬手抚摸自己刚刚被温存亲吻的嘴唇,又抬手抚摸燥热未褪尽的脸颊。 十二郎也曾经亲吻过她的。 就在南苑墙外,半夜黑暗的竹林边。 那是个青涩而火热的吻,令她怦然心动。当初他对她斩钉截铁说一句「莫怕!等我!」她满怀触动回了一句「我等你。」 时日并没有相隔多久,如今她却在和荀氏议婚,即将被带入京城。 她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星辰移动,人心易变。原本不情不愿的人被强绑在一处,日夜相处,诞下孩儿,漫长岁月消磨了心性。 等到二十年后,她是不是也会成为大夫人、陈三夫人那样的端庄雍容的贵妇人。强绑在一处的夫妻,是不是也会成为世人口中传颂的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必须得走了。 她原本就是乡野里生长出的一株蒲草,沐雨栉风,野生野长,从石缝里奋力挣出一条生路,却被中途挪入精緻玉盆中,精雕细琢这些年,日夜消磨了心性。 是时候回归乡野了。 —— 三更天,猫儿叫。睡不着的少女站在窗前,顶着幕篱盯着月色发呆,也不知能瞧见什么。主院里的部曲都见怪不怪,各自转开目光。 两只大猫儿挤挤挨挨地蹲在窗下。 幕篱下的清柔声音放低了嗓音。 「王司空今日宣了圣旨,他打算带我入京了。应该就在这几日启程。」 李奕臣简单地说,「找机会走。」 「我肯定要走。你们跟我一起?」 「我们留下来作什么?要走一起走。去哪里你可想好了?姜芝说,绝不能去钟氏壁。钟氏有九成九可能把你交还回来。」 「不去钟氏壁。不留在豫州。」 她如今知晓了自己不怎么光鲜的身世,士庶不婚,百年铁律,她自己就是个绝大的把柄,万一被袒露在光下,会把钟少白拖下深渊。 是她天真了。她原本想着只要两人在一处,一个情意深重,一个回报以真心,她幼时吃惯了苦,不怕吃苦,以后什么样的艰难苦厄都能度过。 她看人只看心迹,却小看了红尘里束缚众生的俗世铁律。幼鸟才生出翅膀,一心只想脱出重围,没想到刚刚试图飞出巢穴,前方就是山壁,直接撞得头破血流。 阮朝汐深吸口气,「不能害了十二郎。我自己走。前院的东西能不能弄到手?」 「弄到了。这几日忙死我了。」陆适之小声抱怨,「前院里幕僚来来去去,房里没一刻空闲的。好容易到了夜里,还有几个熬夜做帐!我蹲了两夜才觑到空档,弄到三四个幕僚的文书,我塞你门缝里。等下你瞧瞧,可有容易摹写的字迹。」 「好。」 「对了,姜芝身手不行,夜里出不了南苑。他叫我带话给你,说出行少不了财帛吃食。他在想办法弄。屯了半个马车的吃食,也不知够不够用。」 阮朝汐有经验。 「多弄些干饼子。越干越粗糙越好。精细吃食几日就坏,存储无用。倒是趁手的兵器多备些。我们这次避开官道,沿着水流野道往上游走,实在找不到吃食,路上可以破冰捕鱼。有水草处,野菜根也生得茂盛,附近有饮水的野兽出没,都可以猎捕而食。沿着洛水支脉往上游走,沿水有好几座大城。」 「那马车……」 「找小车。越小越好。山野里随时会弃车。」 「如果随时会弃车,财帛是个大问题。如今外头铜钱罕见,交易多用绢帛实物。姜芝手里有几匹绢帛。如果没有车,只靠我们几个扛着不是办法。」 阮朝汐想了想,「我们只有几个人,带多了钱财反而容易遭致灾祸。绢帛先带在车里。等沿路去了大城,想些办法挣财帛吧。」 她在窗边滞留得久了些。耳房亮起了灯。 「不好。」李奕臣警醒地道,「银竹醒了,看她样子要过来。我们走了。」 片刻后,银竹果然快步赶来,站在窗下,「这几日前院许多的生人,十二娘半夜开窗,奴担忧被生人窥去了行迹。」 「睡不着。」阮朝汐并未和她争辩,幽幽地嘆了口气。 「银竹,劳烦你,明早再去寻一趟孔大医,问他汤药能不能药效再重些。我这些日子,夜夜临睡前喝他开的养神安睡的汤药,或许是喝得太多,普通剂量已然无大用了。」 银竹当即应下,「奴明日便会问。」 第74章 一场宴席完毕, 好戏落幕。 豫州诸姓大族官员一齐出送,恭送平卢王车队回返歷阳城,又送宣城王和王司空的车队跟随去歷阳。 王司空带来豫州的圣旨当众宣读。荀玄微坚决几次请辞, 反而官职又升一级,拔擢为尚书令, 催促尽快回京赴任。 没过两日,另一封圣旨急送歷阳城。 消息走动如风, 当日又从歷阳城传来了云间坞。 阮荻驱车七十里, 亲自赶来商议。在霍清川的引领下匆匆进了书房, 迎面愤然道, 「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局面!我竟看不明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阮朝汐人就在书房里,猝然撞见阮荻, 心情复杂, 唤了声, 「长兄。」 阮荻见了幼妹, 心情同样复杂, 重重地嘆了口气。 钟氏十二郎在坞门下对峙整日, 坚持要带走阮十二娘的事早传遍了。 钟家的人登门致歉,钟家家主亲自去了阮氏壁,钟家十郎来了歷阳城太守府, 两边的说辞一致,说十二郎年少不懂事,拘在家里严厉管教,定不会打扰了阮氏和荀氏的喜事。 阮荻轻轻地拍了下阮朝汐的手背,「十二娘, 你先迴避,阿兄等下与你说话。歷阳事急, 先把要紧的事说清楚了。」 阮朝汐带着幕篱,避入屏风后。 荀玄微对着其他所有人,从来都是一副笃定从容的模样。上次带她去东山那日,若不是他自己说了那句「性命丢在东山里」,她也当他筹谋万全,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风险。 如今想来,不过是豪赌惯了,不管面前摆着几分胜率,一律表现得笃定万全。越是气定神闲,举重若轻,越能令同伴信服,令敌手忌惮,反倒能险中求胜。 阮荻已经在跳脚了。 「你之前与平卢王秘密商议,不让我知晓内情。现在朝廷调令下来,把他调回京城,这也罢了。但司州刺史的人选,你怎能上书荐举平卢王那厮?!」 「豫州门第在京城任职的儿郎不少,那厮虽然不能再祸害豫州,但司州刺史的职务如果落在他头上,岂不是如虎添翼,继续祸害起京城任职的儿郎了!」 荀玄微果然又是那副从容镇定的语气,缓声解释。 「司州刺史掌管着京畿城防,位子不好坐的。天子就在京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司州刺史的职位在我手中,有如烫手之火炭;平卢王想要,我便荐举他,至于拿不拿得到,还要看上意。」 阮荻急眼了,「他可是天子兄弟,真被他拿去,那可不是好玩的!万一对京城中的儿郎痛下杀手——」 荀玄微蘸了茶水,在书案上画了个圈,随即又一圈圈地往外画,俨然是个箭靶。 箭靶旁边,书写了一个甲字,一个乙字。 「如今的情势,我主动退让——」甲字画了个叉。 「他殷切求取——」乙字划了条直线,直通往箭靶。 「圣旨调令已下,我改任尚书令,司州刺史的职位空缺。他平调入京,又得了我的荐举,司州刺史的职务,几乎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在阮荻的瞪视下,却又不疾不徐书写了一个丙字,一条直线横出,截断了乙字通往箭靶的直线,把丙字连接到靶心。 「然而,一旦中途生出波折,他有八成可能拿不去。」 阮荻被哑谜绕得发晕,瞪视着横空出现的丙字, 「甲字是你,乙字是他,这丙字又是谁?」 荀玄微收了手,悠然道,「长善吾友,日升星移,水落石出。一切自有天意安排,只需静候即可。」 阮荻愤然拂去书案上的水渍,「处处只见谋划,天意在何处?我搞不懂你弯弯绕的心思。还有,不许再称我为友!我将十二娘交付于你,看看如今闹成什么样。你我的交情早完了!」 荀玄微丝毫不动怒,坦然承认,「桩桩件件,都是我的过错。」 阮荻拂袖就要走,走到门边想起幼妹,回身喊了句。 「十二娘,你如今住得可还好?若他这处住得不痛快,阿兄接你回去家里待嫁。」 阮朝汐听他明明白白地说出「待嫁」,上次来接时也是同样的一句「待嫁」。这场姻缘早已是两家默认。 她摇头拒绝, 「不必了,长兄,最近我需戴着幕篱,不能显露于人前。烦请长兄近前。」 阮荻诧异地走回几步。阮朝汐在屏风后除下幕篱,仔细打量着他。 阮荻来的匆忙,不及整理仪容,下巴上又显露了胡茬,气色倒是不错。以后平卢王离开豫州,他这个歷阳太守上头没了阎王坐镇,日子应该会舒心畅意许多。 她抬头望着待她亲厚的兄长。虽然她自己父族不详,眼前的兄长并非她真正的兄长,但多年结下的亲厚情谊,岂是血脉两字就能剪除的? 阮朝汐郑重俯身万福,「回程辛苦,兄长保重。」 阮荻怜惜地抬手,替她拨弄了一下发间玉簪。 「戴了多久的幕篱了?整日黑黢黢的,岂是好受的。原先你就生的白,现在看你白得都快发光了。」 回头怒道,「当初我就说,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我了解阿般的脾性,她随我去见平卢王,我有把握可以平安无事。换了其他小娘子,去见平卢王那次,不知会不会惊慌失措,平地生出岔子。」 荀玄微保证,「豫州事已了,再不会有下次了。」 阮朝汐戴起幕篱,默然听着耳边的交谈声。 「你要好好待她。阮氏儿郎众多,你若薄待了我家十二娘,我自会携吾家儿郎打上门来,与你算帐。」 「吾兄放心,玄微必然倾心相待,从此举案齐眉。」 「记得你说的话。还有,等十二娘嫁入你家的那日再改口!」…… 脚步声远去,书房里没了动静。阮朝汐转出屏风,站在窗边,掀起幕篱一角,望向庭院里两个远去的身影。 李奕臣抱胸站在梧桐树下,隔着十几丈距离,意味深长地递来一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 白蝉收拾了多日的箱笼,早已准备妥当。 阮朝汐着重叮嘱她,把母亲当年遗物的小红木箱笼也带上车。 白蝉有顾虑,「旧物不堪搬动。万一路上颠簸太过,损毁了遗物,那可如何是好……」 阮朝汐坚持要带上。「荀三兄上次赴京,一去五年不归。这次去京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记挂阿娘的遗物。」 白蝉恍然点头,「说得有理。」着手替她收拾。 打开的许多箱笼里,露出一副新放入的画卷。白蝉「呀」一声,捧过来给她过目。 「十二娘,郎君前日里送来的画作,是带走还是留下?」 阮朝汐把画卷摊开在书案上。 上次奉来时匆忙,只匆匆扫了一眼,今日看得仔细,她才察觉,画卷上原来是有题字的。 这幅画作就叫做「月明惊涛图」,右下角钤了一方小小的朱色私印,「云间客」。 阮朝汐在书房经常见到这方私印。荀玄微当年在云间坞隐居时,岁月悠闲,自己动手刻的印章,是他日常往来用的私章之一。 她沉思着,指尖轻轻碰了下朱色小印。 「留做纪念罢。这幅画放在母亲遗物的箱笼带走。」 「是。」 白蝉收入了红木箱笼,又忙忙碌碌地整理了许多柔软旧衣,放在木箱里,防止颠簸损毁旧物。 阮朝汐坐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口说,「白蝉阿姊。」 「天气转冷,你冬日容易发咳嗽,我在西苑的库仓里存了半箱秋梨。若是不舒服了,多煎些梨子水服下。」 白蝉讶然回身,「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十二娘去了京城,奴也要跟去的。难不成还要带着半箱梨上京?」 「随口说一说。阿姊记得就好。」 白蝉笑起来,「奴知晓的。」 —— 车队定于清晨启程。 十月末的山里,清晨落了满地的霜。此去京城千里,车队准备了防滑的铁链,包裹马蹄、防止冻伤的棉布,路上准备铲雪的铲子和铁锹。 荀氏和阮氏正在议亲,十二娘是郎君未过门的夫人。这次车队里有女眷随行,怠慢不得。精锐部曲披挂皮甲,全副装备,防止路上遭遇悍匪流寇。 车队出乎意料地分成前后两队。 荀玄微领了圣旨,赶着回京,他的车队先出行;阮朝汐的车队在坞里等候半个月。等郎君到了京城,宅院安排得妥当了,她这边再出发。 阮朝汐得知消息时,细微地拧了眉。 「怎么把你派到我这处了?」 她隔着窗问询,「你来了我处,荀三兄马上就要启程了,他那处又是谁看护?」 燕斩辰站在窗外,行礼回禀,「郎君说十二娘初次入京,要我看顾十二娘的车队。车队分前后两队,我先跟郎君的车入司州,之后快马回来,正好看顾十二娘的车队启程。」 阮朝汐起身站在窗边,劝燕斩辰不必跟她。 「我这里人不少,李奕臣的身手不弱,车队里还有陆适之和姜芝,看护车队足够了。」 燕斩辰连连摇头,「郎君的吩咐,不得违背。」 阮朝汐目送燕斩辰的背影离去,皱了皱眉,继续提笔练字。 燕斩辰跟车是个变故。他为人机警,不好甩脱。必须赶在他回来之前,尽快走。 一笔清雅的行楷出现在她笔下。 惟妙惟肖的笔迹,一遍遍地写下「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即将写满了一张纸时,笔下却又一遍遍地出现「准行」两个字。 字迹写满的纸张递到火烛边缘,她安静地注视着字纸化为灰烬。 ———— 荀玄微当晚过来辞行。 他的车队提前半个月出发,明日清晨便走,不放心地再三叮嘱。 「燕斩辰随我出行,护送十日回返。他会在你的车队出行前赶回来。豫州距离京城千里,眼下又快入冬,风雪路滑,路上需要他带队护卫,你一定等燕斩辰回返了再出行。」 阮朝汐默然听着。 耳边的叮嘱又道,「这半个月里,若有什么消息传过来,莫要惊慌。只要燕斩辰回返,你就按时启程。」 「什么消息?」阮朝汐敏锐地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荀玄微抬手替她理了理髮髻间摇晃的金色流苏,笑意里带着无奈。「你啊,每日不打破几个砂锅,你是不罢休了。」 「我问了,也不见你说。之前不是和我说过,我不喜欺瞒,你不会再隐瞒?」 「其他的事可以,眼下这件事么……身家都赌在这一遭,确实不能多说。」 阮朝汐一惊,始终低垂的目光在灯下抬起,仔细地打量面前人的神色。 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异状。 但之前经歷过东山宴饮,越是轻描淡写吐出的几个字,往往背后暗藏惊心动魄的杀机。 她思忖了一阵,还是出声询问:「上次难叶山讲经的释长生大和尚,如今还在歷阳城里么?要不要……遣人去佛前求个平安信符?三兄出行前带在身上,出行千里,求神佛保个平安。」 听出她话里的担忧,荀玄微的目光柔和下来。 「释长生大和尚早已离开豫州,回返司州山中寺庙。至于佛前的平安符……不必了。」 阮朝汐露出意外的神色。惊愕片刻,「原来三兄不信佛。之前我听说长兄说,三兄精研佛经,还以为笃信佛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并非是不敬神佛。」荀玄微摇摇头,笑着感慨了句,「正相反。敬畏轮迴,不敢求去佛前。」 罕见的一句「敬畏轮迴」。更罕见的一句「不敢求于佛前。」 阮朝汐不解其意,也不想多问,沉默了须臾。「三兄不喜,那就算了。」 「不必去佛前求了。」荀玄微随手就要去翻长案上的纸张,「不如你给我写一幅字,让我随身带着可好?」 阮朝汐急忙捂住那摞纸,不让他看那摞字纸里摹满他笔迹的「风静山空」。 「那摞是废纸。我给三兄写张新的。」 但荀玄微已经瞥见了满纸的「风静山空」,噙着笑松开手。阮朝汐在对面端正地跪坐下来,抬手研墨。 她的行止受了沈夫人严格的教养,研墨的姿势极优雅好看,荀玄微坐在对面,温柔地注视着灯下姣丽身影。 「只愿夜夜有此时,东方不復见天明。」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铺开白绢,提笔:「写什么。」 「就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阮朝汐并不纠结,直接在白绢上落笔,墨迹淋漓酣畅,顷刻间写好一副。 荀玄微接过去,在灯下展开字幅,赞许品评。 「字比从前进步许多,可见人长大了,心性见长。笔意舒展圆融,风骨自成,不似寻常女子的字迹柔婉。」 阮朝汐淡淡一笑,「我自小摹写长兄的字迹长大,笔下自然不够柔婉,三兄偏让我写温婉字句。罢了,三兄喜欢就好。」放下了笔。 荀玄微莞尔道,「虽然阿般的一手好字更适宜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但只有这四句佳句,今夜最得我心。谢阿般赠字。」 下一刻,阮朝汐转去旁边的视线被抬起。郎君目光温柔如水,清澈眸子映出的人影处处都是她。 灯影摇曳,人影逐渐靠近,起先在窗边拥吻,浅尝辄止的轻吻渐渐越了界。 火热浓情又戛然而止。 「好好休息。我去了。」即将远行的人替她拉下帷帐,将字幅收入袖中。 阮朝汐躺在卧床里,隔着朦胧帐子,注视着颀长身影离去。 —————— 这一夜灯火通明,准备出行的部曲匆忙奔波。或许是被周围的动静惊扰,阮朝汐在梦中极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眼前被黑暗笼罩,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迴荡着模模煳煳的禀告声音,时远时近,嗓音听来似曾相识。 「……奔出了三百里外才抓捕回来。」 「……暗中只怕存了很久的心思了。郎君每次服散,玉碟里捨弃不用的五石散粉末被她一点点收集,竟然收集了整副的分量那么多,卖了个好价钱。」 「抓捕得不容易,郎君恕罪,人带回来时捆住了手脚,防止路上又脱逃。」 她整个人陷入恍惚的状态里,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以她不熟悉的沉而冷的腔调,开口说,「知道了。开门。」 门打开了。黑暗的房里透进了光。门外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一个是她追随多年的郎君,一个是她从小视为亲人的大兄。 心底蓦然升腾起难以形容的绝望和悲伤。 「十二娘,十二娘?」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她从恍神的状态勐地清醒过来。白蝉担忧地抬手抚过她的额头,「怎么睡出了一身冷汗。」 阮朝汐抱着被子,恍惚地应了声。 白蝉跺脚嘆气,「十二娘最近夜里起身太多了。夜夜看月色,有什么好看的呢。休息不好,人眼看着精神都不大好了。奴去准备温水,把身上出的冷汗擦一擦,快起身罢。郎君的车队要出行了。」 第75章 车队于清晨出行。 昨晚已经道别, 坞门下送行时,两人都未多说什么,荀玄微握了握阮朝汐的手。 「记得我昨日说的, 等燕斩辰回来,不论听到了什么消息, 车队正常出行。白蝉随你入京。我只担忧你路上水土不服,可能半途病倒。」 他唤来了银竹, 「去找孔大医, 叫他这两日多备些常用的伤寒发热药, 给十二娘路上带着。」 「是。」 车队即将出发, 荀玄微想起了什么,回身多说了几句。 「京城的宅子比豫州精緻许多, 许多好吃好玩的地方, 还有不少精美恢弘的大庙, 等我闲暇时, 可以带你四处去游玩。」 离别在即, 叮咛温煦, 令柔软心弦拨动,阮朝汐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苦意。 昨夜的梦境不祥,她实在不想和面前的郎君落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她最后一次轻声袒露心迹, 「三兄,我不想去京城。三兄自去京城,我留下。我们分开一段时日,换了心境,三兄或许自己会改了想法……」 长指搭在她唇上, 堵住了她未说出口的半句话。 「阿般。」荀玄微停下登车的动作,回身站在她面前, 笑嘆了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我费了万般辛苦,才促成了我们的婚事。如今我家里允了,你家里也允了。母亲请的媒人已经登门,两家家主定下了婚期。我马上便要动身了,你我最后单独说话的机会,你与我说这些?」 阮朝汐闭了嘴。 事已至此,好聚好散已不可能了。 她改而平静地道了最后一句,「此去遥远,路途平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荀玄微的唇边露出了欣慰笑意,登上了车。 天边升起鱼肚白,阮朝汐缓缓往后退,退去高耸的坞门下,目送着车队启程。 车队分成两队,留下千五,带走两千部曲,由徐幼棠和燕斩辰前后领兵压阵,蜿蜒长龙下了山道。 阮朝汐目送着车队远去,回身叮嘱银竹。 「郎君的吩咐可听见了?除了常用备药,劳烦你跑一趟,替我跟孔大医多讨几副静心安眠的药汤。」 银竹应下,「是。」 经过前院时,阮朝汐脚步顿住,仰头看天,自言自语说, 「早上是个多云多风的天气,晚上不知天气如何。」 陆适之抱着一摞捲轴经过,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看浓云翻滚的天幕, 「或许会下雨。」 姜芝从廊下走近几步,抬头看看天色,贊同, 「晚上会下雨。明晚的天气应该比今晚更好。」 「那倒不一定。」阮朝汐轻声说,「谁知道明晚会不会雨更大呢。」 姜芝点点头,「有道理。还是今晚好。」 摹写的文书已经写好,随身携带,只差日期处剩余空白。 阮朝汐入了书房,抬笔蘸墨,镇定填下了今晚的日期。 傍晚时起了风,果然下起了绵绵秋雨。 山里进了秋冬季节,走路要当心脚下滑跤,晚上行走时冻得手揣进袖筒。 前院幕僚们也不乐意在寒凉雨天里值守到半夜,晚食后陆续散了。前院几个议事值守间灯火熄灭。 一个人影灵活地钻了进去,只过了须臾时刻,又无声无息地贴着墙远去。 啪——一声轻响,印章从虚掩的窗口扔进了东厢房。 阮朝汐从掌灯时就坐在窗边长案看书。印章咚一声落到案上,她眼疾手快,立刻藏入袖里。 「什么声音?」正在收拾衣物的白蝉从箱笼边探起头,「可是烛台倒了?」 阮朝汐捏了捏小印,若无其事说,「差点倒了,被我扶住。无事。」 「对了,白蝉阿姊,这两日收拾辛苦。我从前在东苑穿的青色夹袍子,上次在荀氏壁托阿姊仔细洗的那件,没有扔了吧?」 「袍子在这里,好好地收着呢。」白蝉捧着夹袍过来给她看,嘆了口气。 「上次把奴支使开,不声不响和十二郎跑出去玩耍,听说路上翻车了?十二郎摔伤了腿,还好被郎君追回来了。哎,十二娘,叫奴如何说你……还好郎君并未放在心上。以后再不能如此轻狂了。」 阮朝汐耳边听着念叨,拿起门后的油纸伞,转身要出门。 白蝉愕然,「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中午在厨房里熬煮了一点乌梅饮子,时辰差不多该好了。我去看看。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下雨天喝点热饮子,暖暖身。」 ———— 大风掺杂着寒雨,坞门值守的部曲身穿蓑衣,冒雨来回巡视。 四道人影从主院方向的道路出现,赶着一辆小车,走近坞门下。个个身穿斗笠蓑衣,蓑衣下露出坞里常见的青色夹袍。 为首的少年人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今夜轮值的部曲头目。 「南苑姜芝。」姜芝客气地揖手行礼,「奉郎君令,今夜出坞有密事。」 今夜值守坞门的邑长见过姜芝,客气地点点头,拿过文书阅看。 常见的前院文书格式,钤印俱备,郎君的亲笔批覆,在最下方批覆了惯例的「准行」二字。 部曲们仔细查验了日期,清点人数,和文书上的记录一一对应无误,挥手放行。 沉重的坞门在雨夜里打开了。 值守邑长开门时和姜芝聊了几句。南苑家臣奉命出坞办事,他们不敢问密事,只问姜芝, 「夜里下这么大的雨,下山怎么不用坞里的牛车?这种农田里堆干草用的骡子车……」他踱步绕了两圈,摇头,「不实在。山路上怕是会翻啊。」 姜芝含蓄说,「牛车太引人注目,出去做事不方便。」 值守邑长恍然大悟,不再多问了。 这次姜芝应该是出远门,身后几个随行人的行囊都鼓鼓囊囊,有个身形娇小的少年郎盘膝坐在骡车上,面前的包袱挡住大半张脸孔。 粗识几个字的部曲站在骡车边,对着文书勾名字,「姜芝……陆适之……李奕臣……朝西……哎,朝西是哪个院里的?」 骡车上的少年郎高高举手,「东苑的。」 陆适之大喇喇一拍少年郎瘦削的肩膀,「东苑拔尖的苗子,跟我们出去一趟,回来说不定就能入南苑了。」 李奕臣在旁边不耐烦起来,「下这么大雨,问个有完没完?衣裳都湿了。」 值守邑长挥挥手。部曲让开路,目送着骡车出了坞门,在夜里湿滑的山道缓行,逐渐消失在雨中。 「快走快走。」 黑夜的绵绵细雨里,陆适之不敢回头,催促赶车的姜芝,「车行快点!」 「漆黑的下雨天,又是下山道,慢行才正常,快奔反而引人怀疑。」姜芝拢着缰绳缓行,「你小子怕什么,筹划妥当,一切顺利,我们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回头望去,厚重的坞门逐渐消失在身后。 他们顺利出来了。 她曾经的家园,幼年时扎根的所在。她越长大,越伸展,越是碰触到了这处家园的温柔壁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她得了荀玄微的喜爱,这里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修剪着她,好心劝慰着她,用温情束缚着她,把她推向她不想要的位置,劝说她柔软迎合。 有时候她对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端庄浅笑,笑容温婉陌生,就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了。只有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倒还显露出几分真实。 姜芝起先还拢着速度缓行,等到云间坞的巍峨石墙消失在身后,骡子越奔越快,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在后面拔脚狂追。 「慢些!」陆适之喘着气大喊,「姜芝你个混球,你……你要跑死我!你下来,换我赶车!」 姜芝拢着骡子套头的绳索,不紧不慢说,「刚才叫我快,现在又叫我慢。你们两个能跑,索性多跑几里。眼下还不安全,等我们出了山再停。」 陆适之边骂边追车,李奕臣从他身边跑过,不屑地说,「瞧你这弱鸡样。要不要我背你?」 陆适之:「……我呸!瞧不起谁,我还能跑五十里!」 雨势绵绵不停,下到现在,几个身上全湿了。 阮朝汐披着蓑衣,头上顶着一块挡雨的青布,仰头瞧着漆黑天顶落下的雨。细密雨丝早把她髮丝淋湿透了,几缕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边,乌髮衬得脸颊更显白皙。 陆适之边跑边担心地看她这边,「阿般,冷不冷?我看你平日里衣裳不少,怎么出来连个氅衣都没带?」 「冷。」蓑衣裹住全身,被淋湿的脖颈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阮朝汐索性连挡雨的青布都放下了,整张素净的脸抬起,仰面对着头顶浇下的细密雨丝。 「但是痛快!」 —— 精锐部曲护卫的车队如一条长龙,在官道蜿蜒行进,两日的功夫,已经到达豫北。 入夜后,车队驻扎在荒野。就地埋锅做饭,搭起简易的行军帐篷。 车队中央层层护卫的大车前,燕斩辰蹲在地上,满脸震惊神色,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两日会有敌袭?郎君察觉了伏击的苗头,却要仆等不要急于护卫?!」 徐幼棠暴躁地来回踱步,忍到如今,再无法不说话了。 「何方敌袭?兵力多少?」他烦躁地问,「郎君既然察觉了苗头,就当叮嘱仆等早做准备,何至于要坐等敌袭?!」 荀玄微气定神闲啜了口温茶。 「按我推算,极大可能会有。伏兵应该会埋伏在豫州地界之外,但又不会距离太远。我们已经在豫北,即将入司州,应该就在附近了。」 「当然了,若是一路顺利,前方没有伏兵的话,我们还是如常去往京城。」 荀玄微捧着茶盏想了想, 「那就是某人当真改了性子,彻底悔悟了?以后在京城相见,也不是不可以放他一马。」 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对视一眼,暗自有了猜测。 荀玄微想了一阵,莞尔道,「山海可平,本性难移。前头九成还是会有伏兵。」 他把燕斩辰叫来身侧。 「京城两次暗杀都有惊无险。这次敌袭如果跟之前几次暗杀那样,依旧有惊无险,毫髮无伤,我手里握不住那位的把柄。即使追究起来,主谋人也会被轻轻放过。」 他特意叮嘱,「你多盯着些。这次若有敌袭,让刺客近我的身,在我身上留一处明显伤势,最好听起来危重骇人,又不是断手断脚、损及性命的那种。」 燕斩辰的表情扭曲了。 荀玄微又镇定叮嘱徐幼棠,「布好防卫,遣一队去前方埋伏,放进来不放出去,留下几个关键活口。这次我要一个大把柄。」 第76章 骡车在山道上狂奔。 农田里运草拉货的小车, 两个木轱辘,一块长木板,拿粗绳索套在骡子身上, 就是骡车了。骡子力大,又不如牛马精贵, 在云间坞里容易弄到。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放在车板上。姜芝赶车, 李奕臣和陆适之徒步跟随。 一路全是下山道, 骡子越奔越快, 连夜往山下奔。 雨势绵绵不绝, 阮朝汐在雨里展开双臂,又喊又笑, 连挡雨的青布都扔了, 眼看着浇成了落汤鸡, 姜芝赶紧扯着青布又把她遮住。 「你整个人都在滴水了!夜里冷, 哪有你这样淋雨当玩儿的。」 阮朝汐仰着脸, 迎面对着天空细密的雨丝, 「你别拦我。」 「不拦你不拦你。」姜芝发力勒住狂奔的骡车,对赶过来的陆适之说,「你小子可以歇一歇了。我们找个地方生个火, 把衣裳都烤干,再商议一下往哪里走。」 骡车下了山道,寻了一处密林,几人捡最干燥的高处披斩出一块空地,合力把青布搭在头顶枝桠间, 制成简易的雨棚,费了不少功夫生起火堆。 四人团团围坐在小火堆面前, 阮朝汐从囊袋里取出干饼。 陆适之捡起树枝,在地上划出一副简易的舆图, 「下了山,我们沿着水路往北走,头一个问题就是水路曲折,要翻山越岭,要走野道。官道两三日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至少要五六日才能到。万一野道走迷了路,那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问题了。」 「马上要入冬了。」姜芝看了眼伸手烤火的阮朝汐,「阿般这次没带冬衣出来。山里更冷,万一冻着了……」 阮朝汐把饼子穿在枯枝上,递到火上正反面地烤。 「山里有衣食。」她镇定地说,「秋季我跟阿娘进过山。袖裤管扎紧,多带驱蛇虫的药,注意头顶脚下的毒虫,避开勐兽踪迹,挑拣水草充沛的水源附近,挖好陷坑,蹲在原处守着。肉可以吃,皮子可以缝衣裳。我小时候的冬衣都是山里小兽的皮子一小块一小块缝起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饼子烤出了香气,李奕臣咀嚼着饼子说,「不用避开勐兽。就算来的是一头野猪,我带着陆适之,直接能把它干翻了。皮子剥下来硝制了做冬衣。」 姜芝不高兴地说,「看不起我?我不配和你们一起进山打猎?」 李奕臣「嘿」了一声,「你小子的身手,还是陪阿般吧。生个火,把肉烤好,等我们回来。以后进了大城,多想想谋生的法子。」 姜芝说,「去哪座大城还得想想。郎君去了京城,咱们不能离京城太近,当心又撞上。」 陆适之边听边画舆图。九州风物志之类的杂学他学得精通,舆图越画越精细,从豫州往四处延伸,划出司州,洛水,衮州,青州,长江。 「郎君往北走,咱们要不要往南走?」陆适之提议,「听说南朝繁华。许多人南下渡江,也不知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安身立命。」 听到「南朝」两个字,阮朝汐心头一震。 她最近陆陆续续的做了许多怪梦,起先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梦境里呈现的只鳞片爪,仔细追究起来,竟似是互相关联的。 有不少个日子里,白蝉嘆着气说她夜里睡不好,白天里就发怔,其实她是在反覆回忆着梦境。 原本已经被她淡忘的大湖画舫,聚众放荡调笑的官员名士,扭动如蛇的美人手臂,渐渐地都想起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妥当。」阮朝汐摇头,「南朝风气靡靡。我们从中原南渡过去,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过不好。中原地势广阔,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不去京城,别处总有容身之处。」 「上次你不是要奔豫北,去司州?查清你阿娘的来歷?」 李奕臣插嘴说,「我们还是去司州。就像阿般说的,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这次避开官道,专走野路,我就不信我们运势那么低,接二连三能撞到郎君面前?」 少年热血,正是胆子最壮的年纪。姜芝也贊同。 「头一次撞到郎君的车队是运势低。第二回又撞到,我觉得不是运势低。那次多半是郎君察觉了,在半道上特意堵我们。我也不信我们这次翻山越岭的走野路,郎君车队走官道,两边还能撞上?走!奔豫北,去司州!」 阮朝汐把饼子分给几人。 「我阿娘的身世,已经查清九成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查清楚,寻到阿娘的故乡,把她的遗物埋在故乡,给她建个衣冠冢,墓碑上堂堂正正写明「李氏」,我这辈子就此安心了。之后——」 她在夜色里抬头,遥望着细雨下的朦胧远山, 「天地之大,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 秋雨淅淅沥沥。云间坞山脚下,通往不同地带的三岔口出现在眼前。 「李大兄,行不行?」阮朝汐问李奕辰,「如果书信送不进去钟氏壁,不要勉强。」 李奕臣几口把饼子吃完,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 「我跟随杨先生送年礼时去过钟氏壁。不是我瞧不上他们,钟氏壁的防御不行,比云间坞差远了。我进出个来回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房舍太多,只怕找不着十二郎住哪儿。」 「如果找不到……」阮朝汐默了默,「那就算了。李大兄,你自己平安出来,把信带回来。」 「等我消息。」李奕臣揣着信走了。 姜芝性子比较谨慎,不愿留阮朝汐一个人等候。 「当真要我们避开,你一个人等?十二郎性子不太稳重,万一信给他,人出来的中途被发觉了……」姜芝越想越不安,「不行,我跟陆适之留下陪你。」 阮朝汐催促他们坐骡车去别处山头。 「你们走。一切顺利的话,我和十二郎见一面,和他告别,再和你们汇合。如果事不顺,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甘心承受。但如果把你们牵扯进来,我只有自刎谢罪了。」 姜芝一惊,不敢再劝。他出来时刚发给阮朝汐一把随身匕首。 陆适之驾着骡车过来,两人按照商议,退避去几里外的另一座山头。 阮朝汐短暂休息好,分辨方向,往另一边的山头上走去。 细密的秋雨还在下。他们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出坞,夜雨洗刷干净了他们的痕迹,云间坞之主出行,仓促间找不到主事决断之人。 一夜疾行,他们已经走过最容易被追捕回去的那段下山道,疾速通过了山脚下的三岔口。 从此之后,通往各个方向都有可能,只要他们不沿着官道走,隐匿在密林野地之间,几乎再无可能追到他们了。 早上他们商议过了。急速通过三岔口,在附近山里最多停留半日,就要直奔豫北而去。 她现在身处的地方,就在阿娘从前坟头所在的小山头。 阿娘的坟已经被迁走了。写下「李氏」的墓碑也早已不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坟头,祭祀鲜果早已被虫蚁殆尽,只剩下空盘和燃尽的香烛。 交给李奕臣的那封信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头没头没尾的写了「李」字。 如果被其他人看去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李」字,旁人察觉不出什么。 只有十二郎,他认识她的字迹,又曾经护送她来祭祀阿娘,亲眼见过她阿娘墓碑上的「李氏」两个字。他应该可以猜到是她约在此处。 她还是想要当面告个别。 她可以停留的时辰不多,只怕十二郎赶不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天亮了。这里距离钟氏壁不到二十里,李奕臣很快回返,知会了她一声,信已经暗中送到,人能不能过来不知。他自己去附近山头,和陆适之、姜芝两个汇合。 阮朝汐在林子里等着。她只打算停留两个时辰。过了两个时辰,不论有没有人来都该走了。 亮光映射不进密林深处,她坐在光线黯淡的林子里,周围撒了点驱虫的药,蓑衣裹紧全身。 当日黑暗院墙边,那个紧张生涩的吻又在面前了。 没有钟少白当初说的那一句「多想想你自己」,没有他在主院里热血冲动地拉住她,对她大喊,「别怕!等我!」 她可能至今还在云间坞里,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妥协。 当初在坞门下,她告知钟少白自己会想办法脱逃,应下他护送出豫州的请求,她当时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抱着微弱的希冀的。 希望自己可以在别处扎下根基,安身立命。希望他可以得到父母的同意。希望他知道她的住处,某年某月,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迎娶她。 种种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要现实无情一击,尽数化作泡影。 荀玄微并不当面和她争辩,只不动声色把她父母的身世放在面前,叫她自己看个清楚,她和十二郎再无可能。 她看明白了世俗铁律,知晓了自己的天真。但她还是想当面告个别。 当面告诉钟少白她的身世。世俗铁律,士庶不婚。他们阴差阳错,但相识一场,她不后悔。 感谢他捧到面前的真心,感谢他千里一诺的慷慨热血,感谢他毫无畏惧的少年勇气。 如今她也生出勇气了。 她已经走出了最艰难的那一步。 ———— 她并没有等待多久,山坡下传来了快马。 阮朝汐从假寐中惊醒。多半是钟少白来了。车队出行大张旗鼓又耗费时间,想要不为人知地快去快回,通常三五匹快马,领几个家僕部曲就出来。 为了确保稳妥,她还是避入深林中。 脚步声急匆匆传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郎三步并做两步登上山坡,在她阿娘曾经的墓碑空地前四处张望。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来人的背影。她在云间坞里见过来人一面的。 她嘱託李奕臣把信送给十二郎,来的怎么会是钟十郎! 钟十郎四处寻不到人,露出焦灼神情,竟然开始唿喊,「十二娘!」「阮氏十二娘可在此处!十二郎委託我过来。」 阮朝汐藏匿在密林中,冷眼旁观,并不出声。 周围始终不见有人现身,钟十郎并不意外,对着空荡荡的四野道,「十二娘,如果你在此处,我有话与你说。」 「你可知,十二郎回了钟氏壁之后,不吃不喝,以绝食要挟他家父母?」 「但荀氏的媒人已经登了你们阮氏的门,两边定下婚期,莫说十二郎绝食要挟,哪怕他撞死在钟家门柱上,钟氏也绝不可能应下他的所求。」 「十二娘,我不知你昨夜送去那张手书,邀十二郎来这里有何意。如果你当真不愿嫁入荀氏,从云间坞出奔到此地……」 钟十郎嘆了口气,「我和十二郎从小一场兄弟情谊,他求我来见你,我不能做那个抓捕你回去的恶人。但你听好了,我家十二郎和你绝无可能!哪怕你们私定终身,无父母允诺,无媒人登门,是为淫奔。我颍川钟氏百年望族,绝不可能出这样一桩丑闻!」 他扬声道,「十二娘,十二郎被拘在院子里,他不会来了。外头这么乱的世道……趁你还未去远,自己回去吧。好好嫁入荀氏。我就当今日未曾来过这一遭。」 钟十郎把话说完,转身欲走。 阮朝汐站在密林中,蓦然出声道,「十郎慢走。我有话说。」 钟十郎一惊,瞬间停步转身,循着嗓音来处,往密林里望来。 阮朝汐阻止他。「你不必过来寻我,今日我不想露面。我虽然无意嫁入荀氏,从云间坞出奔,但从未有和十二郎淫奔的打算。我不想害了他。」 「十郎,如果你当真和十二郎一场兄弟情谊,劳烦你带句话给他。」 密林深处,阮朝汐忍着泪,声线平静地说道,「和十二郎说,多谢他。」 「多谢他热血诚挚,心意如金,给我莫大的勇气。」 「愿他以后寻到性情合宜的娘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愿他今生顺遂,无波无澜,风华意气,勇往直前。」 清亮的嗓音逐渐消失在深秋寒冷的空气里,人往密林深处走远了。 钟十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我定会如实转述给十二郎知晓。十二娘,不论你去何处,祝愿一路坦途。」 平静的嗓音从密林深处传来,道,「会的。」 阮朝汐双眼已经模煳了,泪水无声滑下脸颊,溅落土地,脚下却异常坚定。 她拔出腰间的匕首,隔断挡路藤蔓,顺着密林里黯淡的光线辨认方向,从深林里噼开一条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对面山头走去。 那边有好友等着她,往豫北,去司州。 ++++++++++++++++++++++++ 深夜。厚重云层掩住星光。 距离官道不远的旷野林边,伏击者与被伏击者狭路相逢,双方陷入一场激烈的生死厮杀。弓箭声不绝,每一刻都有人倒地,惨叫呻吟声不绝于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停靠在路边的大车里,浓重的血腥气瀰漫开来。 燕斩辰紧勒住伤处,阻挡鲜血喷涌而出。他从未遇到今日兇险的局面,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惊慌。 「莫四弟!郎君……郎君的伤势可有危险?」 莫闻铮脸色煞白,语气掩饰不住暴躁,「差半寸捅穿肺叶,你说兇险不兇险?!别说话了!纱布打开,按住伤口减少流血,让我处理伤势。」 藏青色大袖已经被血浸透了。鲜血从右胸膛伤处喷涌而出。 车队的主人今夜被刺客近了身,刺杀兇器是一把柳叶形状、打制得薄而狭长的精铁短刀,血槽开得极深。 短刀此刻就落在车里,刺客尸体躺在车外,无人顾得上多看一眼。 被刺杀重伤的人还未失去知觉。 荀玄微的视线透过敞开的车门,望向浓黑的天幕,耳边尽是厮杀声。 他冷静地吩咐下去,「叫徐幼棠放……放一个口子,引诱刺客逃离。跟……」他咳嗽起来,「跟上去。顺藤……咳咳……」 莫闻铮从旁边取过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汤药。 「仆斗胆。郎君这么重的伤,不能再醒着思虑了。请郎君服汤药,让身体休憩。」 荀玄微服用汤药的同时,还在下令,「立刻知会荀氏壁,急调部曲过来护卫,把消息传遍豫州。再把消息……咳咳,传去京城,动静越大越好……」 莫闻铮急得脸色都发白,「伤口见血沫,不能再说话了!」 一碗安眠静神的汤药服下,车里重伤的人终于不再开口。 荀玄微闭着眼,从头到尾细思虑了一通,一切都符合预计,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今夜并无任何错漏之处,处处尽在掌握之中。 撑着的心神松懈下去,终于陷入了沉眠。 第77章 深秋的水流还未结冰, 深山少人,肥硕的鱼儿随着清澈水流游下。 溪水中央以粗枝拦起了简易河坝。水流在此处迴旋,鱼儿聚集在小坝附近。 阮朝汐身上穿起青色夹袍, 头上的少女流苏髮髻早打散了,如同这个年纪的寻常少年郎, 把浓密乌髮束在头顶,扎一个简易髮髻。 姜芝心眼细密, 出行前连髮簪都多带了一根, 正好给阮朝汐簪上。 鞋袜堆在水岸边, 裤管摞到膝盖, 她赤足踩水站在小坝中央,手里拿一根削尖的木枝, 目光犀利而专注, 直视着水流迴旋处细密的小泡泡, 有鱼影在清澈水下游曳。 出手如闪电, 木枝在视线里闪过虚影。电光剎那间, 水声哗啦响起, 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青鱼已经被串在木枝尖处,阮朝汐干脆利落地把长木枝连鱼扔上了岸。 「四条了,够不够?」 陆适之在岸边熟练地把鱼拎起来, 掂了掂分量,把尖木枝又递过去,「再多来一条,李大兄胃口大,一人要吃俩条。」 「好嘞!」阮朝汐下手毫不含煳, 不到半刻钟,又扎起一条更大的青鱼扔出水, 提着鞋袜跳上岸,沖火堆处小跑过来。 「水好冷。上游开始结冰了,冲下来不少薄冰。」 「快过来烤火。」陆适之已经把鱼儿开膛破肚,穿进木枝,放去火堆上烤,从囊袋里取出盐巴,五条鱼挨个小心地撒一点。 「山里有鱼有兽有野菜,我们又带了许多干饼子出来,吃食倒是不缺。但是盐巴不太够。得想办法弄点。」 旁边野地有一处精细的舆图。每日清晨,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就商量着画一次新的舆图,标上大致位置,防止在山里野道走错方向。 阮朝汐烤暖了手脚,冰水里冻得发红的白皙赤足穿回鞋袜,探身过去查看舆图。 「我们这里离管城不远。管城是豫北出名的大城,等姜芝回来,跟他商量商量,截一块绢布去城里,换点盐巴回来。」 陆适之贊同。最先抓来的那条青鱼烤得差不多够火候了,他把鱼连带树枝递给阮朝汐。 「大兄和四弟没这么快回来。鱼仙儿,你先吃。」 阮朝汐拍了他一下,「乱喊什么。喊我二兄。」 他们早商议好了,四人结伴行走山路,阮朝汐打扮成少年,如果撞见了人,就自称是一家逃荒的兄弟四个。 按照年纪,李奕臣年纪最长,其他人都称大兄,阮朝汐行二,陆适之行三,姜芝年纪最小,行四。 阮朝汐在河水里捕鱼,叉鱼下手快准狠,把李奕臣都吓了一跳,陆适之私下里玩笑地喊她「鱼仙儿。」 陆适之被拍了一巴掌,委委屈屈喊了句「二兄」,嘀咕着,「只比我大五个月。」 「你还不是比姜芝只大三个月?天天追在后头叫他喊你阿兄。」 洒了盐巴的烤鱼,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天色暗下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李奕臣在前头,姜芝在后头,两人拖着一个看不清什么的兽类尸体从密林里走出来。 李奕臣毫无异状,中气十足地招唿他们,姜芝满脸的血,蔫嗒嗒地跟在后头。看得阮朝汐惊得一跳,人立刻跨过清溪迎上去了。 「四弟怎么了,受伤了?」 李奕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有我在,他怎么会受伤。进山撞上一头洞里趴着的熊瞎子,我说这熊入冬睡了,可以打。四弟拦着不让我进去打,说没睡沉;我说没睡沉也不怕,进去直接打死了。」 「 咱们都进山了,四弟虽说是学文的,也不能整天摆那套动口不动手的文人矫情做派。我盯着他动手剥了皮子,硝制好了,看他弄得满身都是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他打开布包袱,取出一整张熊皮递过来,「天冷了,阿般,你拿皮子做个冬衣。」 新剥下的熊皮血淋淋的,腥气扑鼻。 姜芝:「……呕!」 陆适之在旁边哈哈大笑,「这些天我被大兄逼着剥了多少皮子,总算轮到四弟了。前两天我吐的时候,谁笑话我来着。」 姜芝有气无力蹲在旁边, 「三郎,少说风凉话……呕!」 阮朝汐把熊皮摊开,拿手掌丈量算了算,满意地说,「一人做一件坎肩足够了。大兄,再打几张小的皮子,快要入冬了,脚下冷,我想给每人做双皮靴。」 李奕臣:「包我身上。」 四人围在一处吃了烤鱼,陆适之提起盐巴的事。 「管城离这里不远,大兄的脚程最快,换点盐巴回来?」 李奕臣问,「阿般要不要随我去?我们几个衣裳破点短点无所谓,但阿般的袍子还是几年前的吧?眼见的短了一截。我带你进城,挑几身喜欢的布料,回来做新衣。」 阮朝汐摇摇头,「我不进城。几年前,我阿娘带我刚进豫北另一座大城,就碰着了人牙子,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好不容易才甩脱。」 一句话提醒了姜芝。「阿般,你再拿点泥把脸擦擦,皮肤颜色再涂黄点。」 阮朝汐去寻黄泥,李奕臣看不下去了,「在坞里打扮得多好看。进了山里,整天顶着黄扑扑的一张脸,穿着几年前的旧袍子,连换洗的衣裳都没几身……」他自己生起了自己的闷气。 「我自己求来的。」阮朝汐浅浅地笑了,「大兄只看到我身上穿旧袍子,看不到我心里天天开怀畅意?」 几人说笑吃了晚食,陆适之提议说, 「阿般长得扎眼,确实不好去人多的地方,大兄你去城里找一找,拣好布料挑几身带回来便是。」 阮朝汐蹲在地上,把熊皮翻了翻,拔除匕首。利落地划成四份。熊皮已经硝制过了,放两天散味,就可以缝制坎肩。 「索性多换点布料,一人一身新衣好过冬。」 「对了。」她想起了水里漂浮的薄薄浮冰,「快入冬了。今天水里已经有上游的冰凌子飘下来了。我们还是得找个稳妥的地方过冬。山里飘雪的时候不能露天捱着。」 接下去的去处,姜芝已经琢磨了好几日。 「阿般,从前是不是你阿娘带你一路从司州下了豫南?豫北这儿可有什么落脚处。」 阮朝汐心里一动。 记忆深处的豫北小院浮现在眼前。 「说起来,阿娘带我在豫北住过一年,好像就离管城不远。从我家的两棵沙枣树上,远远地可以看到官道。」 李奕臣高兴起来,「我们有地方可以过冬了。走啊,去寻回你的院子。」 「我当时年纪小,不记得院子在何处了。」阮朝汐实话实说道。 陆适之蹲看地上的舆图,嘴里咕哝着「官道」,大略划出几条弯曲起伏的线。 姜芝蹲旁边看着,手指擦掉一截,往旁边偏了点。「我记得这里的官道绕开一截。」 「对,这边有河。官道绕开了河。」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起身说,「明日就走,沿着管城周围十里搜寻一圈,能够从树上看到官道的住处,应该不难找。」 「等两日,先把坎肩做好了再上路。」阮朝汐看了眼地上摊开的熊皮。 「咱们穿起同样的熊皮坎肩,走在路上,明显是一家出来的四兄弟。身上穿熊皮的,都是敢进山猎熊的猎户,既没多少财帛又不好惹,流寇轻易不会动我们。」 李奕臣哈哈大笑,「这个主意好。一人套一件熊皮坎肩,咱们就是熊家四兄弟。」 「走,去找小院,我们就地过冬!「 ————— 「郎君身上高热不退,冰水拧布擦身,两刻钟换一次。」 莫闻铮急得满头大汗,「不能再挪动了,缓行也不可,必须停车!回去云间坞接老师的车怎么还未到?」 燕斩辰连续看护了五日,撑不住去睡了,换徐幼棠亲自守在车里,「已经快马去迎孔大医了。最近天气转冷,山里或是下了雪,车马迟缓。」 「郎君这样的伤势,不能再继续行进了,就地寻民宅,赶紧医治。」 「附近除了管城,哪有其他地方能让郎君入住?去管城再停。」 莫闻铮暴怒,「这里距离管城至少还有十里!郎君的伤势不能颠簸,你为何坚持要入城?!」他抬手一指远处,「那边山下有人家,有人生火做饭。多多拿财帛,车队去那边借住一夜。」 徐幼棠把莫闻铮抬起的手按回去,冷冷道,「郎君说了,不可在荒野里暴露行踪。乡野里的流民来歷不明,谁知道是哪处出身,什么背景?你非要就地寻屋子住,等我片刻,我去把那户人家屠了,空院子腾出来给郎君住。」 莫闻铮惊得脸色发白,「多给点财帛的事,何至如此!」 徐幼棠冷笑,「如今哪有信义,多得是奸猾之辈,从你手上拿了财帛,转头把你卖了。」他起身跳下车,大声招唿麾下精锐,拔刀就要往远处山下小院升起的微弱火光处行去。 一列轻骑就在这时狂风暴雨般赶来,人还未至,声音已经高喊。 「孔大医来了!就在五里外!孔大医说,严禁挪动伤患,就地停车,静候他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荀玄微夜里醒来时,身在一处大车里,盖着保暖的皮裘。 孔大医面色严肃,莫闻铮在他身侧,两人小声商议着药方。 「郎君醒了。」燕斩辰喜悦地喊一声。 荀玄微缓缓睁开了眼,面色并未显露异样,身上一处刀伤倒好像捅到别人身上,醒后一句话直接问,「徐幼棠人在何处。他那边追踪的如何了。」 徐幼棠在车外应声道,「一切按照筹划进行。这次抓到不止一个活口,也寻到了关键证据,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送往京城。诸事顺利,还在继续追捕中,郎君请勿忧心。」 荀玄微点点头,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地说,「劳烦孔大医赶来。伤势……咳咳……比预想中重一些。」 孔大医沉重地嘆了口气,「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郎君为何要故意放刺客近身,故意受这一刀,老朽想不明白。这次侥倖没有扎穿肺叶,人救回来了,下次救不回来怎么办。老朽一把年纪,这辈子的声名,哎,迟早毁在郎君手里。」 荀玄微道,「细细筹划过了,无事……咳咳,就是有点……」 「开始咳了,还是伤到了肺。」孔大医嘆着气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药。 杨斐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郎君可是醒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过去,虽然没有说话,意思很明显。燕斩辰出去代他询问,「杨先生怎么来了。可是坞里有要事?」 杨斐的声线异常紧绷,问得还是那一句,「郎君可醒了?伤势如何?伤势若不好的话,等好转了仆再来回话。」 荀玄微以眼神示意燕斩辰,燕斩辰又应了一句,「郎君醒了。伤势无大碍。杨先生有话请说。」 孔大医一听就慌了,「哎哎,怎么会是伤势无大碍呢?」 但就在孔大医阻止的同时,杨斐在车外已经开始回禀。 「郎君,十二娘……走了。」 荀玄微阖起休息的眸子登时睁开了。 他示意燕斩辰扶他起身,氅衣披在肩头,召杨斐进来说话。 「何意?」他低低咳了两声,「可是……不听话,车队提前往京城来了?胡闹。」 杨斐默然无语。 成婚前夕出逃,和她交好的三位家臣一同叛逃。 他想起某日他去寻阮朝汐,为何她好好地要随钟家车队离去,她反问他「男女大防」,「为何她及笄了,却日夜起卧于书房」。 她出逃的念头,只怕从那时候起便有了。当着郎君的面,杨斐不知该怎么开口。 「十二娘给仆留了封辞别信。也给郎君……留了一封。」 杨斐把书信双手奉上,还是无话可说,转身出了马车。 燕斩辰协助拆了信,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但信封沉甸甸的。他倒转信封,从里头倒出一个色泽温润的玉佩,惊讶地咦了声。 荀玄微一眼瞥见玉佩形状,眼熟的青金色长络子,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唇边的一抹笑意倏然淡去了。 「信给我。」 未受伤的左侧手臂接过书信,展开。迎面是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信纸在手里缓缓合拢,揉捏成一团。他身上罕见如此失态的举动,燕斩辰愕然盯着揉皱的信纸,又急忙低头。 荀玄微闭目许久,吩咐燕斩辰,「出去问……咳咳,问一句,她独自走的,还是和……咳咳……」 咳嗽得说不下去,旁边的孔大医嘆着气劝说,「不能再说话了郎君。有事以左手写字吧。」 燕斩辰起身出去寻了杨斐,回来震惊回禀,「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协助十二娘出逃。」 伪制的出坞文书,被杨斐带来了。此时放在荀玄微的面前。 格式完备,印章俱全,末尾处自己的笔迹惟妙惟肖,写了「准行」二字。 出坞四人,李奕臣,陆适之,姜芝……朝西。 日期……就在他自己出坞当日! 荀玄微反覆核查文书。末尾的「准行」二字,一看就是自己笔迹,但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份出坞文书。 他盯着几乎可以乱真的摹写笔迹,忽然想起,东厢房的书案上堆满了废弃捲纸,每张都摹写自己的笔迹写满了「风静山空「,她惯常以此静心。 在他看不到之处,是不是也同样摹写他的笔迹,怀揣着离开他的心思,写满了「准行」? 他的心逐渐下沉,又想起出坞当日,清晨日光映照在她姣色面容上,她语气轻缓地和自己商量「不想去京城」,被拒绝了也只是默然低头,之后还是如常地送了行。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这一世,因着那份从小带在身边的情谊,无论她怎么不满,怎么赌气,甚至闹到要走,每当他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她向来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幼小时便依恋自己,从小到大的喜爱和追随,心里日积月累的深重情谊,他看得清楚。 上一世,她是云间坞里众多的西苑女童之一,并未被他过多关注。后来家族蒙难,众多西苑供养的女童如鸟兽四散,惟有她和娟娘两个自愿追随他南渡,这才得到了他的重视。 她逐渐显露了殊色,他视她为一把绝世利器,利用她,逼迫她,她反抗不从,霍清川追捕回了她。 她后来如了他的愿,去了他选中的人身侧,从此成了他的一大助力,却也从此对他不理不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但同样对不起她的霍清川,她后来倒是渐渐放软了态度,偶尔会和霍清川闲聊几句,逢年过节还会互送年礼。年復一年,始终只是对自己不理睬。 他起先不解,失落。后来才想明白,她从小过得颠沛,内心尤其重情谊,尤其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霍清川从小护着她,来往亲密,她亲昵地喊了多年的霍大兄。而他不是。他只是云间坞里逢年过节露次面,供养她衣食的坞主,她尊敬而不亲近。 这一世,他从小寻到了人。这次换成他日日把她带在身侧,细心呵护,书信来往不断,自小结下深厚的情谊。 有这份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在,她对他从来狠不下心。就在离别前夜,他故意透了点消息,果然引起了她的忧虑关切。 当她问起,要不要去佛前求个平安符,他便知道,她心中的情谊还在。他可以放心启程入京了。 只要心里这份长久深厚的情谊还在,他笃定,日久见人心,她终有一日会接受他。 他却不知,原来心底的情谊尚在,人却可以决绝地抛下这份情谊。她不知何时已经生了离别之心,无声无息地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他的车队离开当日,决然逃离。 燕斩辰继续回禀:「杨先生说,他第二日立刻去钟氏壁寻人,但钟家说,并未见有人登门寻十二郎。十二娘出行用的是骡车,当夜冒雨下了山,不知往哪处深山野道里走,总之没有走官道。杨先生和周屯长带人四处追寻,早寻不到踪迹了。」 马车里安静如死寂。 他以她的身世警告她,士庶不婚,十二郎护不住她,以世俗铁律硬生生压熄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她果然不愿连累钟十二郎。 她连钟氏壁都未去,孤身远走,连她自己在豫州的最后一点惦念都抛下了。 荀玄微哑声道,「玉佩给我。」 青金色的络子拢在手里,温润的玉佩在掌中缓缓摩挲。她入云间坞五年,阮氏玉佩从未离身一日。如今却被她毫不留恋地送回,与过去五年的岁月一刀两断。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天涯茫茫,万里荒野无人烟,她抛掷了豫州的一切,只身入了乡野,从此去何处寻她? 上一世,他错在满腔仇恨,一心只想雪恨,不顾她的意愿,手段强硬地逼迫磋磨,折去鸾凤已经长成的翅膀,把她推入了别人怀中。 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处世外桃源。 世道残酷,处处骤雨暴风,他把幼小的她圈在身侧,细心剪去她的羽翼,防备倔强的幼鸟冲出温暖巢穴。等他迎娶了她,自然会护她一生安稳……这回他又做错了? 手里的伪造文书捏皱成一团,荀玄微以拳头挡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围拢众人惊慌的唿喊声中,一口鲜血涌出,淋漓血点溅落地上。 《第二卷·完》 第78章 《第三卷·起》 深秋野道间, 熊家四兄弟在野外跋涉,身后跟了一辆骡子车。 为首的少年高大精壮,四人身上穿戴熊皮, 腰间挎刀,熊皮坎肩下的衣衫破旧寒酸, 一看就是没财帛又不好惹的猎户,路过几处盘踞的流寇地盘, 无人动他们。 几人沿着水流山道走, 边走边修正路线。阮朝汐时不时地攀上附近山头, 站在高处俯瞰地形。 幼年的记忆逐渐显现, 曾经无数次爬上高处远眺,落入眼底的山峦走向、水流形状, 早已烙印在心底, 形成刻骨的记忆, 和眼前这片大地逐渐对应。 「应该就在附近了。」 他们绕着官道周围, 在管城附近转悠了两三日。某个傍晚, 经歷了整日的跋涉, 某处荒野山下残破的小院子,连同小院里歪斜的沙枣树,终于出现眼前。 乡野流民自然聚成的小村落, 遭受了不知哪处的劫掠,留下满地疮痍痕迹。 沙枣树被砍倒了一棵,另一颗的树皮被整圈剥去,没能在春日里发出新枝。小院子里只剩下一颗枯死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干立在干裂地面上。 阮朝汐曾经亲手扎成的整圈篱笆, 被不知多少人的脚来回践踏,早就消失无踪。 她用脚尖划出一道线。「小院子过去, 应该是从这里——圈到这里。我记得隔壁院子在一年内换了好几拨人住。」 现在都没人了。 屋顶茅草早不剩多少,露出光秃秃四面墙。屋里的织机竟然还残留了一半,约莫是太大了,拿不走,被人拿刀噼开,取走了最粗壮的几根木头。 阮朝汐走进简陋的茅屋里,蹲在地上,吹去浮灰,怀念地摸了摸织机残存的几根细木料。 「噼了做木柴吧。」她招唿其他人过来,「先把今晚应付过去。当年阿娘带我来的时候,屋子和现在差不多。屋顶的茅草和碎瓦料都是我们四处捡回来的。」 「有够破的。」陆适之嘆着气往地上一蹲,开始生火。「跟我家阿娘不在了之后的屋子差不多破。下雨日子就漏雨,颳风日子就漏风。后来我阿父受不了,把我给卖了……」 姜芝踹了他一脚,从囊袋里取出干饼子,掰开分给各人。「先将就着吃一点,我们带了绢帛,过两日我们去管城里换些趁手工具,把屋子修一修。」 李奕臣递过食水。 他的目光里带了隐约担忧,看了眼阮朝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他们几个也就罢了,她在主院住了五年精舍,饮食用度无不精緻,跟眼前连头顶房瓦都没有的破屋子落差太大,他怕她受不了。 「还行不行?」李奕臣谨慎地问。「我刚才看了一圈。附近还有几间无人的空屋,至少头顶有茅草。我们要不要挪一间住?」 阮朝汐咬了口烤饼子,喝了口溪水。「可以修好,不挪。」她斩钉截铁地说。 几人围着火堆,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怎么修补屋子,去管城该买些什么用具,那几匹绢帛怎么用,才算花在刀刃上。 「官道那边怎么了?」姜芝无意间瞥到远处的火光。天色已经入了夜,荒郊野外的,处处都是一片漆黑,官道方向传来的亮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扎眼。 陆适之起身过去查看,「嚯,这是哪家车队路过?好大的阵仗。火把映亮了半边天。」 阮朝汐谨慎,听到官道异常动静的瞬间迅速起身,几下熄灭了灶里的火。 「晚上火光显眼,能不点火就不点。莫要招惹了恶人来。」 与此同时。 距离不到十里的官道,缓行车马如长龙,堵塞了两边道路,火把光芒蜿蜒数里。 徐幼棠在大车外回禀,「郎君,管城太守出迎。口口声声地说谢罪,要把我们车队迎入管城,说是安排了精舍和城里的大医。我们去不去?」 车里沉寂无声,仿佛他对着空车说话。 但车里又怎会无人呢。车帘掀开一半,分明可以看到郎君倚着隐囊坐在黑暗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天幕闪烁星辰。 徐幼棠连问了两声,无人应答。 他谨慎地又问,「郎君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荀氏壁这两日就会急遣精锐部曲前来护卫。郎君如果无意入管城……车队原地驻扎在官道边?还是下了官道,去近处寻一处荒野,就地扎营,等候荀氏部曲接应?」 压抑的沉默里,他迟疑再问,「还是……不等荀氏壁的部曲,车队照常出行,去京城?」 黑暗的车里终于传来了应答。 「不入管城。也不入京城。」 重伤未愈的人,嗓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冽舒缓,听来沉而喑哑,「车队入司州,在豫州和司州交界地带停下。」 「燕斩辰领五百部曲护卫,徐幼棠带一千五百部曲出去,于司州交界处寻找十二娘踪迹。等荀氏壁部曲来了,叫他们加入搜寻。」 「不管哪处来人,驱赶回去,一律不见。」 ——————————— 新编成的一圈篱笆围住了小院,干裂的土壤翻犁过了,沿着篱笆洒下一点紫藤种子,明年雨水好的话,春日里就能发苗。 马上就要入冬,身上的秋衣都要换厚冬袄,姜芝前两天咬牙裁下一尺绢帛,昂贵的绢帛送进管城,换了冬天做夹袄夹裤用的厚布料和许多绵絮回来。皮子是现成的,阮朝汐这几天忙着给各人裁冬衣。 隔壁阿巧就在这时过来了。小短腿跨过篱笆,哒哒哒地跑过来,往她面前一蹲,双手奉上一束浅紫色的小野花,「阿兄,这些花送你。」 快要入冬的天气,满地结霜,野花罕见,这一小把花不知费了多久搜寻功夫。 阮朝汐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侧了下头,让阿巧挑拣了最好看的一朵,簪在她束髮的髮簪旁边。 阿巧四五岁年纪,从东郡那边逃荒过来。年轻阿娘带着年幼孩子,去管城的路上走不动了,倒在半道上,被路过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一人扛一个,扛回隔壁院子,餵了两块腌制的肉干,娘儿俩都活下来了。就是几天前的事。 「一朵就好,多了不可以。」阮朝汐阻止了阿巧把野花簪她满头的想法,「只有小娘子才会簪得满头是花。阿兄是男的。」 阿巧歪着头打量她手里的针线篮子,「阿兄比我见过所有的小娘子长得都好看。我家阿娘也这么说。阿兄还会缝衣服,做鞋子。阿娘说好少见的。」 「阿兄不止会缝衣服,做鞋子,阿兄还会去山里挖陷坑,剥皮子。猎户进山什么都要会的。」 阮朝汐轻拍了面前的小脑袋一下,「昨天我家大兄从山里拖了一只黄羊来,我剥皮子的时候你不是就蹲旁边看着?看到一半吓跑了的是哪个?」 阿巧小小年纪也有自尊心,两只小手托着腮,哼哼唧唧地扯开话题,「剥下来的皮子呢。阿兄做什么了。」 「准备给家里几个兄弟做靴。进山费鞋子,好靴子多备一双。皮子还剩下点,做大人的靴子不成,给小孩儿做一双靴面足够了。你回去问问你阿娘要不要,要的话我把皮子送过去。」 阿巧的眼睛亮了,蹭蹭蹭地跑回家找阿娘问。 阮朝汐继续忙碌地缝制冬衣。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去管城交易的三兄弟回来了。 他们手里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匹绢帛,绢帛贵重,能不动用便不动用,在豫北小院安顿下来后,除了进山打猎,水里捕鱼,隔三差五地带猎物去管城交易一次。 昨天猎了一整头黄羊,皮子留下,留了一部分做肉脯,大半只黄羊运去管城。管城是豫北大城,城里有不少贵人门第在市集上搜罗野味吃食,新鲜野味可以卖个好价。 李奕臣跟姜芝两个去市集交易。陆适之天生一副好皮相,换一身体面衣袍,风度翩翩地去城里转悠一圈,捏造个出游的士人身份,可以轻易打听到许多消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这次打听到了大消息。陆适之把鼓鼓囊囊的包袱放下,进城交易的货品一样样往外拿。 「还好我们今天去了管城,过两天可能市集要关。管城前些日子有件奇事传得沸沸扬扬,你们还记得么?出行的朝廷大员途径管城附近时,竟然被流寇半夜袭击了车队,身负重伤的那件事。」 事闹得大,几人都听说过。姜芝回忆着,「起先关闭城门追查流寇,后来查着查着就没动静了?怎么,这事还有后续?」 陆适之笑道,「今日我在城里四处走动,这事传得越来越离奇了,说那位朝廷大员居然不肯回京城,去了司州山里隐居。朝廷使者来管城质问,管城太守至今没抓获流寇,又要搜捕全城了。传得像模像样的,一问来源都不知,全是人云亦云。」 「最近别去管城了。路开始结冰,一步一滑的,差点摔了骡子,进城出城还得按人头交税。」李奕臣身上也背了个大包袱,砰的扔在阮朝汐面前。 「还好今天带姜芝去了,他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今天的黄羊卖了好价钱,我们从城里弄来了不少好物件。阿般看看,有什么是家里可以用的,即刻用起来。」 阮朝汐翻着面前的几个大包袱,果然什么物件都有,吃的,用的,锅碗瓢盆,新鲜鸡子,修补房屋的趁手工具,她随手翻了翻,包袱里头居然掉出一朵绢花。 阮朝汐:「……」 她拎起绢花晃了晃,怀疑地问,「路上捡的对不对。该不会是买的吧?」 李奕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市集里一眼看到,要价又不贵,我拿一小块皮子换回来的。你簪起来,省得隔壁小丫头整天给你头上插野花。」 阮朝汐哭笑不得,把头上簪的束髮簪子给他看,「大兄,我是熊家二郎。哪有儿郎头上簪绢花的。四弟看着大兄一点,下次别大手大脚的乱买东西,多换点菜种子回来也好。」 姜芝撇嘴,「我可看不住他。我在市集上买东西,费了半天力气,把三块肉的开价讲到两块半,一回头,大兄已经豪气扔出去十来块,扛着一大包物件回来了。」 李奕臣已经往屋里去了,「不就是两块肉的事,也能让你原地磨叽老半天不走,看着忒烦!阿般把绢花留下,戴不戴随便你,下次我再进山打两只野味,多换点菜种子。」 阮朝汐把管城里扛回来的物件清理妥当,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了一句,「说起来,被流寇袭击的朝廷大员到底是哪位?三郎,你在城里可有打听到消息?」 陆适之嘆气,「岂止是打听到了,越传越离奇,说什么的都有。我今天听说的最新消息,竟然是皇帝御驾亲征,在管城被人伏击了,占了整个山头给皇帝养伤。说最近京城要把皇帝接回去了。」 姜芝和阮朝汐笑得肚子疼,「这也太离奇了,究竟是哪处传出来的。天子好好地在京城里,朝廷几年没发兵了。」 姜芝琢磨出一个可能的人选。「遇袭的该不会是王司空罢?他从豫州回返司州,如果从豫北走的话,应该会路过管城。」 「说不定是平卢王呢。」陆适之畅想,「平卢王也要去京城。他祸害了豫州这么多年,如果半路上被豫州的流寇伏击,那才叫一报还一报。」 阮朝汐想起了另一个人,「你们都忘了宣城王了?也有可能是宣城王的车队。」 「也有传言说是宣城王,但我觉得不可能。宣城王带了两千京城禁军随行,流寇应该不敢动他的车队。」 陆适之谈笑间说起,「对了,还有更离奇的传言,说遇袭的是郎君的车队。」 几人都笑了。姜芝摇头,「郎君的车队是最早出发的,两千部曲护送,全是披甲精锐儿郎,流寇不敢动郎君的车队,应该早入京城了。」 「对。荀氏是豫州本地大族,如果车队遇袭出了事,早原路回返了,怎么会一直停在管城附近。最不可能的就是郎君车队。」 「想来想去,遇袭的最可能是王司空。他的车队护卫人少,年纪大了,受伤不能挪动,原地养伤在情理之中。」 「真希望是平卢王……」 李奕臣回屋换一身短打衣裳,走出来院子里,招唿所有人出来。 「趁日头还没下山,每个人过来练一阵。阿般,针线放一下,我看看你近日练得如何了。」 阮朝汐清脆地应了声,放下针线篮子,回屋也换了身利落的窄袖短打出来。 —— 管城往西三十里,豫州和司州交壤地界,无名地的无名山中。 一个身形高大、峨冠博带的身影,在山道守卫的部曲引领下,踩着木屐登上山道。 「荒唐!」来人摇头嘆息,追问领路的燕斩辰,「你家郎君在管城附近遇袭受伤,不好好入城休养伤势,跑到荒山野岭来作甚!他是如何想的?」 燕斩辰不知该如何回答,没人知道郎君如何想。他只管把人往深山里引。 沿着一条陡峭石阶,石崖高处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不知多少年前,有苦行僧路过此山,在高崖峭壁之上开闢出洞穴,仿达摩祖师面壁苦修,追寻佛学真谛。 「阮大郎君,这边请。」燕斩辰往头顶洞口处一指,「我家郎君在洞内面壁。」 阮荻抬头瞪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踩着陡峭石阶上去。 那面壁洞穴里原来不只一人,耳边声音嗡嗡迴荡着对话声。随着他走近,对话声响越来越清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其中一个冷冽的嗓音显然是他想不开的多年好友;另一个声音醇厚,仿若钟鸣,听在阮荻耳朵里竟然也似曾相识。 那醇厚嗓音在嘆息,「荀施主,此处石穴是佛门静心面壁的修行地,是由贫僧的师祖开凿,传于我师,又传与贫僧。荀施主红尘中人,何必硬占了贫僧师门的修行地,耽搁了我面壁修行。你啊,速速离去罢。」 荀玄微的嗓音响起,虽然语速平稳和缓,但声线低沉寒凉,不似寻常。 「佛渡有缘人,我与佛有缘,大和尚为何不让我在此处面壁修行。」 阮荻恍然想起来了。那道醇厚的嗓音他果然听过的。几个月前,释长生大和尚游歷豫州,在歷阳落脚数月,于难叶山一场讲经,之后翩然远去。 山洞里和荀玄微对坐的,竟然是回返司州的释长生。他抛下一堆烂摊子不理会,来寻大和尚说什么「佛渡有缘人」,他想做什么?! 「……」阮荻心里一紧,加快脚步上石阶。 他幼妹已经寻不到了,可别又搭上个妹夫! 释长生大和尚道,「佛渡有缘人,但荀施主和我佛无缘,强占此处也无用。速速离去罢,还我清净地。」 「为何?我堪破红尘,四大皆空,俗世名利于我如尘土。我诚心求上无名山,为何佛门不收留我?」 「咄,满身执念,满眼的求不得。谈什么四大皆空!荀施主,佛门与你无缘,将这处面壁修行的清净洞穴还与贫僧,莫要阻了贫僧的修行。」 「呵。」荀玄微的声线虽和缓,语意讥诮,咄咄逼人。 「佛家说无欲无我,你师门传承的面壁修行之地,为何只能你占着,不能让予我?大和尚修行多年,至今还有分别心[1],心里分出了你我。大和尚的佛学未修成正果。 」 被锋锐质问的释长生大和尚丝毫不恼怒。 「和尚未成佛,顶着血肉皮囊,心里自然会分出你我。倒是荀施主你,没有分别心,心中不分你我。」 「何意?」 「荀施主的心里只有我,没有你。处处行事都是『我』,湮灭了『你』。自然没有分别心,无需分出你我。」 苦修面壁的佛家洞穴里,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 荀玄微的嗓音过了许久才响起,「大和尚的意思也说,是我的过错?我一片真心实意,只想她过得安稳顺遂,为何会成为我的过错?」 「你于俗世中手握大权,周围均是顺从迎合你之人。你怀着真心实意,洒下你眼中之甘露,却成了他人之砒//霜。荀施主,佛家有因果。你既然洒下满地砒//霜,自然会收穫业果。」 「我之甘露,她之砒//霜。呵……但如果她眼中的甘露,在峭壁高崖处呢?任由她攀登高处,满地荆棘划破她手足,狂风骤雨将她吹落悬崖。大和尚说的倒轻松,如果是你自己的亲眷在你眼前,你能眼看着她逐苦?」 「让她逐苦。披荆斩棘,攀登高崖,她得了她追逐之甘露,苦亦甘甜。」 「倘若坠了悬崖呢。」荀玄微冷冷道,「大和尚无欲无求,荀某却眼见不得。」 「荀施主想不通便出去想罢。莫要再占了面壁洞穴,贫僧想成佛。」 片刻的静寂之后,山洞里传出脚步声。荀玄微的身影出现在石崖边。 山崖大风颳起他身上鸦青色广袖,他的目光尖锐如刀锋。不经意的一低头,正对上艰难走上石阶的阮荻。 阮荻抬头乍见好友的面容身形,骤然大吃一惊,脚步停下了。 「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如此的形容憔悴,消瘦如竹!我几乎认不出你了,哎!」阮荻懊恼地顿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就不该把十二娘託付给你!」 荀玄微正在年轻力强的盛年,微胸腹部的刀伤表面已经收口,但内里创口未痊癒,走动间还是疼痛难忍。他按着伤处,慢慢往山下走。燕斩辰急忙过来搀扶。 「不。是我把她託付给你。」荀玄微自嘲,「当年把她託付给你时,她不甘不愿,对你畏惧提防。想不到如今……她对你依依惜别,倒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阮荻跟着他身侧,强忍着不说话。人明显不对劲,说话更不对劲,他怕言语间刺激了人,转回身又要去石洞里面壁,连话都不敢多问一句。 短短两旬时日不见,荀玄微经歷一场刺杀重伤,人消瘦得厉害。 人清减了,原本温雅如皎月的气质显出变化。表面的温煦从容淡去,露出冷漠锐利的内里,人站在山中,仿佛山顶未化的积雪,现出难以接近的冷冽寒意。 阮荻扼腕道,「你最近怎的瘦成这样。可是养伤期间忌口?如今伤势好转,要多多吃肉,再多饮些羊酪,这些都是伤后补身体亏空的滋补物。」 荀玄微道,「我只喝茶,不饮酪。」 走出几步,他蓦然开口问,「长善,你可饮酪?」 「我口味不挑,各种酪浆饮子都吃得……」阮荻感觉莫名其妙, 「从简,你今日怎么了。竟然关心起如此的小事?怪得很。」 荀玄微听若不闻,继续追问,「我饮茶。你可饮得?」 「饮不得!」阮荻连连摆手。「既苦又涩!我饮不惯。」 荀玄微冷冷道,「每日饮茶,苦尽而回甘,口齿留香。如此好物,有何饮不得?」 阮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阮荻又急又气,指着高处大骂释长生,「大和尚如何跟你讲的经?把你都讲魔怔了!」 他拉着荀玄微就要下山,「随我去吃席!多吃肉食,把身子养起来。我受了荀氏阮氏两家家主的嘱託,先把你从无名山里寻回,我还要去寻十二娘。」 「天涯茫茫,你去何处寻她?」 阮荻早琢磨了一路。「她既然存心躲避你,你的车队往北走,她肯定是往南。我已经叮嘱阮氏部曲们急奔豫南,只怕她要渡江南下,避去江左之地。那可就难寻了。」 荀玄微笃定道, 「她不会往南的。」 「那你觉得,她会去何处?」 荀玄微不应。 头顶传来释长生大和尚的诵经声。洪亮醇厚的嗓音在山间迴荡,如长钟嗡鸣。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人已经生了离别之心,寻回来又能如何。绑缚起来,看守终日? 他重生一世,自以为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落到如今这个局面,和前世又有什么区别! 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 荀玄微立于松林深山中,山风翻捲起身上大袖,他放眼四顾,喃喃自语,「我之甘露,她之砒霜……当真是我做错了?」 第79章 野花漫山遍野, 青草冒出了头。 新生的紫藤蔓在篱笆四处攀爬,绿油油的小叶舒展在阳光下。 初春的清晨,天气乍暖还寒, 晨光从敞开的窗外透进土墙,阮朝汐起了个大早, 打开箱笼。 唯一从云间坞带出的箱笼,就是装有阿娘遗物的小红木箱。 阿娘当年的身契, 被她小心收入信封, 压平整了, 放置在两层旧衣之间。她在晨光下取出查看, 年久发脆的黄纸公文上几处明显的咬啮痕迹,将买主那行字迹正好咬去。 素白的指尖, 按在鼠类参差不齐的咬痕上。阮朝汐沉思良久。 角落处传来细微的吱吱叫声。春日草木生发, 就连藏匿洞穴深处的田鼠也在农家探头。她循声去看, 正好看到墙角处一个小黑影飞快奔过。 片刻后, 一声尖锐鼠叫传来, 倒霉的田鼠掉入捕鼠夹子的陷阱。阮朝汐起身过去查看。 片刻后, 她提着小竹笼走进小院,寻来练字的麻纸,把废纸和挣扎不休的田鼠一起扔进小竹笼里, 在晨光里盯着田鼠,看它如何咬啮纸张。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李奕臣踩着朝霞走进院子,招唿所有人出来。 「阿般,别折腾耗子玩儿了,我看看你近日练得如何。姜芝过来陪练。」 「来了。」阮朝汐把小竹笼扔去角落里, 回屋穿上新做的皮靴,换了练武的窄袖短打出来。 陆适之把满院子乱跑的几只小鸡撵回窝去, 收拾出一块空地,靠墙放着的木桩推到小院中央。 李奕臣站在木桩子旁边,示意人都过来。 「下盘站稳,肩胛、上臂、手腕,三处一起发力,用足力气,一拳打上木桩子试试。」 手臂发力的方式,阮朝汐从前在东苑粗浅学过一点,当下运足力气,毫不含煳地一拳击出,砰的打在木桩突出的横木槓上。 练武的响动不小,隔壁听到了动静,篱笆旁边冒出个小脑袋,阿巧吮着阮朝汐昨日送她的麦芽糖,兴致勃勃地瞧热闹。 那木桩是几人合力从山里拖回来的木料,又费了不少力气,仿制东苑的习武木桩制成。只要发力够大,打在横木槓上,就能击打得木桩转动。 制得粗糙,不像东苑练武的木桩精细。李奕臣一拳过去,木桩吱嘎转整圈。陆适之一拳过去,木桩吱嘎转小半圈。 阮朝汐用尽全身力道,砰一拳打在木桩上,整条手臂震麻了,木桩略动一动。 李奕臣抱臂在旁边皱眉看着。 他招唿姜芝过去,「你也打一拳。」 姜芝摆开马步,勐击一拳。木桩也是略动一动。 阮朝汐揉着发麻的拳头。木桩制得不够精细,看不出她和姜芝这两拳的轻重,只知道力道都不足。 李奕臣连连摇头,「力道还是不够。现在的世道太乱,你们两个如果出去被人盯上,手臂一拧一翻,直接就被人扛走了,还是得练。四弟,出手再快些。」 姜芝继续练拳,在砰砰不断的击打声里,阮朝汐上前两步,站在小院沙地中央,听李奕臣跟她单独讲解。 「四弟和你不一样。他在东苑主文,武课被他小子含煳过去了。我盯他三五个月,把他从前武课偷的懒都补回来,他至少不会再差三弟一大截。」 「但阿般你呢,没上过东苑的武课,不像我们夏天井水浇透,冬天拿雪擦身,每日练武之前绕着坞壁跑一圈,把全身经脉活络开了。不能让你强练,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李奕臣借着晨光仔细打量她的形貌,「你看起来像朵精细花儿,气质娴静,这幅外貌很能唬人,所有人初见了你,都不会觉得你会功夫。——示弱在先,攻其不备,一击即中,这就是你的优势所在了。前几日我教你的杀招呢?练给我看看。」 阮朝汐对陆适之招了招手,「三郎。」 陆适之嘆着气过来,「来了。下手轻点。」 朝霞的红光映亮天幕,阮朝汐端正扎好马步,阳光下拉出一个纤长的身影。李奕臣把陆适之提熘过来,示范第一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锁喉。」 他力气大,陆适之被蒲扇大的手卡住喉咙,后背顶在土墙上,快准狠地一掐,立刻勐翻白眼。 「放放放手……喘喘喘不过气……」 「就是要喘不过气。」李奕臣松了手,满意地招唿阮朝汐过来,「按我的示范,让我看看你是如何锁喉的。」 阮朝汐学东西向来快,练了五六日,动作已经模仿得到位,锁喉的动作快准狠。 但陆适之被她掐着,还能说话,「力气不够啊阿般。刚才大兄一掐,我觉得快死了。被你掐着,我还能喘气——」 「出手不要留情!用尽全身力气锁喉,动作要快!」李奕臣在旁边说。 阮朝汐这回狠命一掐,用尽力气,陆适之喉咙发紧,艰难道, 「喘喘喘不过气了——」 「动作不错,以后继续练力道。」李奕臣满意地说,「锁喉这一招,只能针对和你个头体格差不太多的人。比方说三弟四弟这样的文弱书生,你上去锁喉,对方猝不及防,一杀一个准。如果个头高你许多,或者体格健壮的男子,锁喉无用。你力气不够,锁不住对方。」 「知道了。谢大兄教诲。」阮朝汐放开陆适之,替他揉了揉脖子,「辛苦了三弟。」 陆适之哼哼唧唧地说,「后两招练习别找我,找四弟。」 「四弟过来,」李奕臣招唿说,「第二招,背摔。你过来突袭我,阿般看好了。」 姜芝捋袖子过来。拉开攻击的架势,人沖近两步距离内,拳还未击中,李奕臣顺着拳头来势弯腰,一个反手背摔,把姜芝从肩头直接摔过对面,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这招背摔,适合对方个头比你高大,又对你心怀恶意、意图袭击的男子。借力打力,对方攻击你的力道越大,你摔他摔得越重。老四起来,冲过去突袭阿般。」 背摔的招式难学,阮朝汐学了好几日,动作总是差点火候。姜芝今天又摔了七八回,李奕臣在旁边指点,终于掌握了几分技巧。 「动作不错,阿般学得很快,不过四弟今天不行了,以后每天继续练动作。」李奕臣满意地说。 再走回来时,继续讲解,「等你精通了背摔,把对你心怀恶意、意图伤害你的男子摔在地上,他肯定毫无准备,惊愕万分。趁他躺在地上回不过神时,你直接一脚——」 他抬脚往地上躺着的姜芝比划了一下,「喏,这处。男儿郎的要害地带,你一脚踩下,管他什么彪形大汉,人都废了。这招无需什么技巧,快而狠即可,下脚果断。你过来试试方位。」 姜芝吓得背后冷汗都渗出,原地一个疾速打滚,避开可怕的撩阴脚。 「不能试!这招千万莫要擅用!用了就结下生死大仇。」 阮朝汐点点头,「记下了。但如果对方人数众多,我一个人,这些招数还是无用。」 「你如果不幸一个人对上了许多人,什么也不要做,老老实实跟对方走,表现得越柔弱越好。让对方生出轻视之心。等到单独看守的机会,决断下手,一击即中。」 阮朝汐练了整个时辰的锁喉和背摔,陆适之也被她摔出去十来回,最后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李奕臣自己过来试她。 他体格精壮,比阮朝汐高出一个头,摆出对女子最常见的袭击动作,意图从背后近身,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扭手臂。阮朝汐看准时机,侧身突入,一个利落的肩顶动作,借力打力,顺着攻击力道的来处勐然发力,李奕臣精壮的体格砰地摔了出去,整个人躺在地上。 篱笆对面响起热烈的拍手声。阿巧清脆地欢唿,「摔得好!阿兄学会了!」 二十出头的妇人从屋里跑出来,拧着小女儿的耳朵回去。 李奕臣从地上翻起身,拍拍衣襟灰土,满意地说,「好了阿般。这招背摔,碰着寻常汉子足够防身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回来继续练。随我去集市,把新猎的鹿角鹿血卖了,扯几尺好看的布料回来。」 阮朝汐练得浑身都出了汗,脸颊升腾起气血充足的红晕,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拿衣袖随意抹去了,眼神闪亮如天边朝霞。 「集市又开了?不是说朝廷派遣了使者来,管城太守要封城抓捕流寇?」 「听说没往管城这边来,去了朝廷大员隐居的山里。那山在司州境里,不归管城辖下。」 「这都两三个月了,遇刺的朝廷大员还不肯回京城?当真要入山隐居?还是伤重到好不了了?」 「流言满天飞,谁知道真的假的。管他什么朝廷大员,皇帝老子,只要今天集市照常开就行。走罢,扯布去。」 ———— 管城西去三十里,司州地界山脉的半山腰中,有清涧溪流,流水声昼夜不息。 简陋的山中木屋搭建在溪流边。室内点起一盏昏暗油灯。 燕斩辰抱剑守卫在门外,冷眼瞧着来人。 来人微笑颔首,「你是三弟身边的燕斩辰。我见过你。」 「二郎君。」燕斩辰不冷不热地拱手行礼,回身往小木屋里回禀,「郎君,二郎君自荀氏壁至,号称带来了家主手书,徐二兄放他上来了。」 木门打开了。 在此处无名山中隐居了整个冬日的木屋主人,手握着灯台,月色下显出颀长身影。 荀玄微站在门边,淡淡地颔首。「二兄前来何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夜间登山拜访的来人,正是荀行达。去年底接到了朝廷徵辟令,隐居五年之后重新出仕,继任豫州刺史,坐到了豫州官场炙手可热的高位上。 把他生生压下去五年不能抬头的族中三弟……荀氏皎月……如今却隐入山中,几个月无声无息,连京城入仕都不愿去。 多年来的不甘,愤怒,腿疾不能行走的自伤,嫉妒,种种不能明言的阴暗情绪,都隐藏在端雅洒脱的外皮之下,荀行达这几个月舒展畅怀,逸兴神飞。 对着面前的颀长身影,荀行达似笑非笑。他奉了家族嘱託,前来劝说三弟出山。 「何必自苦呢,三弟。不过是遭遇了一场意外的流寇夜袭,又正巧脱逃了一个阮氏十二娘,区区小事,怎能让你失了进取之心。」 他环顾周围的简朴陈设,「虽说是山中隐居,怎能如此简陋啊。天子屡次派遣使者来荀氏壁问询,族中长辈不堪困扰。听为兄的话,速速赶往京城赴任,莫要失了天子的信重。叔母已经为你另择佳人,届时在京城完婚。岂不是好过如今在山中避世不出。」 荀玄微走出了木屋。清冷山间月色,清晰地映照出二兄微笑的面容。 他视若无睹地走过身侧,「二兄,你名行达,言行可能做到真正的放达?」 荀行达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又若无其事挂在脸上。「三弟怎的取笑起我来了。罢了,你如今心境颓丧,为兄任你取笑便是。」 「二兄,当年你在京城任职黄门郎,随侍天子身侧,天子待你亲厚,处处优待。二兄大为感动,从此死心塌地效忠君王,打算为皇家卖命。」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清河崔氏灭门的祸事,对二兄竟然毫无触动?」 「……你想说什么。」 「断了二兄双腿,五年不良于行,失了天子身侧的清贵官职,二兄心里怨怼,我知晓。如今还二兄一个豫州刺史的显贵官职,可满意了?』 笑容彻底消失了。荀行达冷冷道,「果然是你。」 「是我。」荀玄微心平气和道,「眼看大厦将倾,兀鹫盘旋,而众人毫无察觉,沾沾自喜于家族名望,高官厚禄。殊不知,就是这份所谓的天子信重,才是满门覆灭的杀机所在。二兄,你断了腿,从此离开京城浑水,不能再为家族招来祸事。你这双腿断得值得。」 「一派胡言!明明是你为了出仕不择手段,做下如此恶事,族中不与你计较,我与你是同族兄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竟污衊到我的头上!」 荀玄微唇边噙着淡漠讽意,「二兄,往事已矣,我也不与你计较。」 荀行达气得发抖, 「好,好,有话直说!莫要再说什么弃官归隐的说辞,我不信,你父亲也不信!叔父遣我来问你,你故意躲避山中数月,到底想做什么!」 月光如水,荀玄微吹熄了烛火,抬头望向头顶高悬的冷月。 「这几个月,我也在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抛开豫州的故人故土,远赴京城五年,趟了五年浑水,自以为做了最稳妥的安排,对得起所有人。」 山中幽静,日夜回想,她幼年时想追随他入京,被他拒绝,离别时难忍悲伤,泪落如雨。 她的来信越来越简短,言辞现出郁郁伤怀,那时就应当回豫州见她。 年年筹谋算计,自以为时机成熟,她也长大了,正好回来接她。但于她来说,却是被他抛下了那么多年,她长大的每一年,他都不在,几乎成了陌路人,回来却又突然要迎娶她……她或许被他吓坏了。 荀玄微的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笑意。 对了,京城回来之后闹了一场,他还起了试探之心,以荀九郎的婚事试探她。 试探的结果,今世人便是前世人,她依旧是她。同样的人做出同样的抉择。 好一句「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重生两世,同样的八个字,他收了两次。 上一世还带走他一副五石散。这一世走得更决绝,他年年赠她的珠玉玳瑁,诗画古玩……什么也没带走。连坞里的衣裳都留下了。 荀玄微在月下缓步前行,沉思着过往。 「种种安排,所谓谋算——如今想来,只有四个字。自以为是。」 荀行达冷眼旁观,现出讥诮,「三弟,看看你如今这幅颓唐模样。颍川荀氏儿郎百人,『荀郎』的名号却专指你一人。天下闻名的荀郎,怎么轻易消磨了志气。你当初用尽手段也要出仕的雄心壮志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极厚的书信。 「叔父有信给你。自己打开看罢!你毕竟是公推下一任的家主,看你如今的样子,到底颓唐到什么时候!圣上对你耐心已尽,京城来使已经来寻你了!」 荀玄微不接。 「拿回去。」他回身往屋里走去。「回去告知父亲,我对宗族责任已尽,荀氏的事以后莫要再来找我。这家主之位,谁想要,自拿去。」 荀行达瞠目站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门里传来最后一句,吩咐燕斩辰,「把人驱赶下山。」 ————— 阮朝汐的脸上用黄泥抹了两层,皮肤显出蜡黄色,眉眼还是过于姝丽。 陆适之出的鬼主意,拿木炭厚厚地涂了眉毛,原本精緻的一双柳叶眉被硬生生加粗加长,乍看仿佛一只黑虫趴在眼上。涂完眉把人推出去给姜芝看,姜芝惊得原地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又推出去给李奕臣看,李奕臣吓掉了手里的包袱。 「成了。」陆适之满意地拍去手上的炭灰,「以后就这么画眉毛。阿般可以安心随大兄去城里了。」 阮朝汐对着溪水看了半晌,眉毛和肤色给人第一眼的震撼压住了精緻眉眼,她终于安了心。李奕臣赶着骡车往管城方向赶去。 这是阮朝汐三个月来头一次入管城。 说是边境的大城,其实也不过七八万人口,最繁华的城南集市也不过是一条几百步来回的窄巷。但已经足够了。 方圆上百里的乡野百姓都涌来市集交易。中原动盪了数十年,安稳下来没几年,百姓们交易大多还是以物易物。阮朝汐囊袋里的一块块山里猎来的腌肉、风干肉脯,野兽脂肪熬的油,是市集里大受欢迎的交易物。 李奕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一双利眼警惕地盯着周围,防备有心思不正的流民,见阮朝汐孤身一个「少年」怀揣好物入城,生出歹毒心思。 这年头市集上的好料子难寻,但普通的麻布、葛布料常见。家里男人打仗死了,只剩女人拉扯着孩子,靠着织布勉强餬口过日子,这种人家在管城附近不知有多少。 两人顺利换了春秋天穿的细葛布和麻布,阮朝汐还在掂量着肉脯重量,这边交割完成,一回头,李奕臣居然从隔壁的长竹篮子里扯了两尺精贵的丝绸布料回来,据说是南边来的杭绸,也不知拿多少块肉脯换的。 阮朝汐体会到姜芝背地里跟她说的「心疼到眼前发黑」的感觉了。 李奕臣还没事人似的,把丝绸料子往她手里一塞,大喇喇跟她说,「你摸摸看,这料子多滑。扯两尺回家,你自己做件衣裳,等天气热了贴身穿着。」 市集上买卖丝绸料子罕见,许多双或惊嘆或麻木的眼睛往这边瞧,阮朝汐拖着李奕臣快步通过市集往城门边走。 「行了大兄,今天布料买齐了,我们赶紧回家。下次你别来了,换我和姜芝来。」 李奕臣嘀嘀咕咕地跟在后头,「不就是点绸缎。多大事。」 他身子重,阮朝汐扯不动他,很快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散乱街巷往出城方向去时,前方出现几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子,径直往他们方向走来。 阮朝汐和李奕臣同时警惕地停了步,眼盯着那四五个男子走近过来,穿着颜色相似的靛蓝色窄袖夹袍,同样式样的靴子,不知是大户人家的家僕护卫,亦或是家境宽裕的兄弟几个,衣着看不出来歷。 两边擦肩而过时,几个男子视线忽地齐齐盯向李奕臣,瞬间暴起。 几人同时动手,三四只手按他肩膀,另几只手争抢包袱,还有一只手用力把李奕臣往后退,只等他被推得踉跄几步,抢过他背着的布包袱就要奔远。 但李奕臣的力气大到出乎那几人的意料,三四只手同时按他肩膀,都没能把人按住。李奕臣扯着包袱和那几个男子原地争抢,抡起拳头就砸过去,勃然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敢抢我!」 阮朝汐瞬间反应过来,正要冲过去帮忙,窄巷口却转出一个少年郎君,身上穿着精美的蜀锦直裾袍,身配玉珏,走路时玉珏叮噹撞击,一身华美衣着和周围的土墙格格不入,显然是出身高门的士族郎君。 那少年郎君从市集里就盯着她很久了。 一路跟过来城门边,但眼前的人和印象里相差太大,他始终不敢确认。 直到阮朝汐勐地一侧头,晨光下映出动人的侧影。她整个人背着光,蜡黄肤色和黝黑眉毛造成的冲击消失,他的视线里展露出弧度优美的侧脸,浓长的眼睫,柔美的鼻翼线条,小巧的樱唇,处处和记忆力里对应上了。 少年郎君的目光里露出激动,难以置信喊了句,「十二娘!」 阮朝汐瞬间回头,犀利的视线盯住快步走近的少年郎君。 看清来人相貌,她也一怔。 居然在他乡遇到了故人。 来人竟是荀氏壁曾经和她议亲不成,追去云间坞和他三兄荀玄微闹翻,愤然摔了玉佩离开的那位九郎,荀景游。 只是微怔的功夫,荀景游便走近她身前,仔细地打量面前落难的美人,压抑着心底的激动和惊异,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十二娘,果然是你!我刚才在市集里看到便疑心是你,一路跟随而来,只是不敢认——」 话音未落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虚影。 那是个快而熟练的动作,演练已久,用出来格外利落。荀景游眼里看得清楚,但动作完全反应不过来,剎那间,阮朝汐一个利落的锁喉,直接把荀九郎卡着咽喉按在身后土墙上。 「那几个是你家僕?目的何在?叫你的人住手!」 荀九郎整个人呆滞了。 被卡在土墙里动弹不得。满眼俱是震惊。 记忆里步步凌波、温婉端雅,仿佛误入凡尘的小仙子,这才几个月……她怎么变了个人! 第80章 荀景游人傻了。 记忆里柔婉娴静、仿佛画中人的小仙子, 怎会摇身一变,变成个下手狠辣的武夫? 荀景游的咽喉要害处被锁得难以唿吸,说不出话来, 靠着土墙的身子都开始发软,明显是个身手远不如姜芝的真正的弱鸡, 阮朝汐松了点劲,让他喘口气。 「叫你的人住手。」她重复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荀景游咳嗽着, 虚弱地招唿家僕, 「住、住手。都住手。」 和李奕臣拉扯的几个荀氏家僕这时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荀九郎喊一声「住手」, 倒叫李奕臣住了手。地上躺着呻吟的家僕们这时才看清了荀九郎的窘境,从地上挣扎着要爬起, 各个大惊失色, 「郎君!郎君可无事?」 李奕辰抢回包袱, 大步冲过来站在阮朝汐身侧。 「九郎君?」他一挑眉, 「该不会是来追捕的吧?仆说句不客气的话, 追捕也轮不到九郎君。」 荀景游后怕地捂紧脖子。刚才出手狠辣的一记锁喉, 彻底掐灭了他意外和佳人重逢的所有旖旎心思,他强自镇定和阮朝汐分辩。 「并非追捕!只是来管城游歷散心。看我只带了一辆车出行,寥寥几名家僕跟车, 哪家追捕只带这几个人手?」 阮朝汐看他随从确实只带了不到十个,略想了下,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于市集上意外见了我,又不敢确认, 因此吩咐家僕引开我身边的人,你好拦住我问询?」 荀景游意外在豫北碰到了故人, 故人却和印象里截然不同,令他大为困惑。 「我刚才确实不敢认。你的肤色怎么了,眉毛也——」 「看不惯?」 阮朝汐好笑地反问。 眸子里漾起的清浅笑意又是熟悉的了。荀景游恍然大悟,十二娘出奔豫北,逃避追捕数月,必然会乔装改扮。 「在下明白了。」 李奕臣在旁边虎视眈眈,目光也盯住荀九郎的脖子。像他这种云间坞出身的家臣,对付寻常家僕,足以一个打十个。荀九郎紧张地又往后靠紧土墙。 阮朝汐回头对李奕臣道,「他说得应该是真。」 李奕臣的目光从脖颈处转开了。荀景游松了口气。 对着面前乔装改扮的佳人,他的声音柔软下来。 「在下绝无恶意,确实是闲逛时无意撞上的。我家二兄北上寻三兄,在下也是被家里逼催,才跟随二兄一起前来。但我和我家三兄……哼,我不想见他,半道上索性故意走脱。听说管城繁华,今日临时起意,过来市集随意走走。」 「原来如此。」阮朝汐往后退半步,确实是意外撞到人,她放下了心。 「今日得罪了,有缘相见故人,还望不要泄露消息,后会有期。」 荀景游乍遇了故人,却不愿就这么分别。 骡子板车在前头走,马车跟在后头缓行,荀九郎喝令家僕催动辔头,追上去道, 「十二——」 阮朝汐侧头瞪他一眼。侧颜动人心魄,眼神犀利如刀,荀景游立刻改口,尴尬道,「咳,不知如何称唿。」 阮朝汐盘膝坐在骡车上,不冷不热道,「熊二郎。赶车的是我兄长,熊大郎。」 「……好名字。」 荀景游被艰难地把化名念出口,「二郎原来在豫北。你可知,阮家大兄遣了无数部曲南下寻人,一路往豫南,青州。你们往北走,是个好决策。」 「然而,豫北也不安全。我家三兄调用了荀氏壁数千部曲,在豫州和司州的交界处来回搜寻你们,距离管城这里并不远。你们——该不会打算要去司州罢?」 阮朝汐心里一沉,和李奕臣互看一眼,没说话。 他们确实打算开春天气暖了出豫北,入司州。 「多谢告知。」阮朝汐轻声说,「过了整个冬季了,怎的还在搜寻?我们会打算。他如今在京城可好?」 本是一句寻常的问候,荀九郎却露出古怪的神色。 「三兄未入京城。他去年底赴京的半道上遇袭受伤,那么大的消息,你竟未听说?」 荀九朗说到一半时,阮朝汐已经霍然抬头,清亮眸子里满是震惊。 传言中遇刺避入山中的朝廷重臣,流言纷纷扬扬,每隔几日换个新说法,真假难辨,他们权当做饭后闲聊的话题。 原来竟都是真的? 遇袭的……怎么会是他?! 阮朝汐的目光里带了惊骇,听荀九郎继续往下说道,「人停在司州的无名山中。如今都开春了,人依旧停滞不肯入京。京城接连派遣了两拨使者前来荀氏壁问询,族中不安,这次二兄领了不少族人前来,哼,都是劝他出山。」 消息过于重大,阮朝汐追问, 「到底伤得多重,以至要入山里休养几个月之久?……可是受了什么要害的伤势?」 荀景游不以为然。 「遇刺的伤势据说已经大好了,但是人想不开。听说遇袭受伤的时候,又听到了你……咳。」 他咳了声,含煳地带过。「总之,你的消息传过去,我那位了不得的三兄据说是大受打击,人避入了山中,不愿再去京城出仕。」 「但是朝廷的圣旨早下了,尚书令的职位空缺以待,再不入京的话,只怕要强硬请去。这次二兄带着族人赶往司州山中,就是想要把人请出山,免得惹来圣上震怒,降下雷霆手段。」 阮朝汐从震惊中逐渐缓过神。 「我不知他遇刺受伤……还以为他的车队早已入京了。」她的眉宇间蹙起,露出懊恼神色, 「怎么路上会遇袭呢。」 荀景游忿然说,「你何必为他忧虑。三兄这样的人,做事手段无情,从不会为你考虑,你又何必为他着想!上次我们的事——」 阮朝汐再度转过身,动人的侧颜又落在荀景游的眼里了。 她轻声阻止,「我们之间无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不错。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无事了。」 荀景游苦涩地低了头。 「我不明白三兄如何想的,既然对你有意,却故意把你推给我,让我生出一场空欢喜。我只知道三兄对你生了心思,半路把你拦下,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抱回荀氏壁,阮家大兄当时就在荀氏壁!」 「这就是他做事的手段,既不顾惜兄弟的颜面,又不顾惜好友的颜面,更未问过你半句。是,他是家族第一人,做事只求结果,但凡挡路的都被他踩在脚下,难怪可以在官场如鱼得水,我等兄弟远远不能及,但他不是女儿家託付终身的良人!」 说到这里,荀九郎激动起来,「十二娘,你出奔得好!我听到消息时,心里畅怀大快!」 「……」阮朝汐抬手揉了揉眉心。 「多谢你告知。按你所说,荀氏众多人北上司州无名山,路过管城,我会注意避让。」 谈话间已经到了城门下。乱世之中管理混乱,城门下把守的官兵做事不规矩,进城出城要收两茬的税。 李奕臣早准备了一小块风干的腊肉,正要交上充作出城税,往日里吆三喝四的官兵却满脸赔笑地跑过来,冲着荀九郎的马车连连作揖,守将亲自下城楼寒暄,守门官兵低头哈腰地放了行。 阮朝汐坐在骡子车上,把一切看在眼里。 她恍然想起,荀景游身上是有官职的。 士族郎君的晋升仕途和寻常寒门截然不同。起家官的品级再低微,过几年便直升上去,轻松跨越到寒门子弟一辈子也难以奢望的清贵官位上。 哪怕荀九郎眼下只是歷阳太守府里的小小文掾,过个三五年,或许一纸调令,就会升任管城太守。难怪下头的官员处处巴结。 骡车跟随着马车顺利出了城。荀九郎自知官身的好处,眉宇间也带了些矜持神色,吩咐两车并行,扭头继续和阮朝汐说话。 「我看你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之中,处处行走皆艰难。如今你我……虽然无事了,毕竟相识一场,曾为故人。你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说便是。」说罢现出期盼神色,炯炯地望着她。 阮朝汐心里确实惦念着一件事。 她刚才听说,荀玄微人在司州的无名山中。 霍清川为她整理的文书里,司州阮芷的生平记载道:「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堪破红尘,遁入空门。」 字纸早已焚烧殆尽,但生平却牢牢地记载心头,从未忘怀。 「九郎,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解惑。荀三兄所在的无名山,可是司州东南的那座无名山?山里是否有一座寺庙,叫做『无名寺』?无名山中的无名寺,距离管城远不远?」 荀景游一怔,随即笑了。 「你大概是误会了。并非是那座山特意起名为『无名山』,而是惯例俗称,但凡没有名字的山头,一律成为无名山。司州各处山脉起伏,处处都是无名山,山中有不知多少无名寺,这叫我如何告知。」 阮朝汐恍然。恍然之余,神色间又露出明显的怅然失落。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岂不是无处可寻?」 荀景游看出她的失落伤怀,纳罕地问,「无名山里的无名小寺,不知有多少间。我确实是不知,但佛门中人或许知晓?对于我们是无名寺,于佛家中人来说,或许各处大小寺庙,他们各个熟知也说不定?」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 「说的有理。多谢你,九郎。相逢有缘,后会有期。告辞。」 李奕臣一扯套索,骡车和马车分开,荀景游猝不及防, 「等等!……你这就走了?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骡车放缓步子,阮朝汐在春日阳光下回身。「何事?」 「你当真不要我帮忙?往南有你阮家的人搜捕,往北有三兄的人搜捕,你在停留在豫北又不算安全。」荀九郎指了指自己, 「我近期打算出豫北,往司州,一路游歷过去。你如果有意前往司州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阮朝汐只听着,不答话。 荀九郎自知问得唐突,急忙又补充说,「你的家臣也可随行。我看你们度日艰难,不如随我寻一处司州城里置下产业,安稳度日。我见故人衣食无忧,心中也舒展畅怀。——岂不是好过在乡野间居无定所?」 阮朝汐越听越觉得反常,警惕心大起,随手一指骡车上的大包袱。 「家中几个兄弟相依为命,虽然身在乡野,吃穿用度不精细,但胜在自在,我心中也舒展畅怀。多谢九郎相邀,我知你好意,不必了。你自去游歷山水罢。」 骡车和马车分开,才行了几步,马车却又追上来,横拦住骡车的前路。 荀九郎问得还是那句,「留在豫北内外交困,我却可以送你去司州。你当真不要我帮忙?」 盯着阻路的马车,阮朝汐的视线冷淡下去,纤白的手指搭在匕首柄上。李奕臣反手握住了腰刀。 反覆纠缠,意图不明。 「直说罢,九郎。你纠缠我不放到底想要什么。」 她直视着荀景游,「有人曾对我说过,天真的活法在坞壁外不能活。如今我已经脱离了坞壁庇护。不错,我两度弃婚出逃,在豫州的声名算是毁尽了。但如果你因此生出了妄想,想捏住把柄,纠缠我做外室,你想也不要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听到『外室』两个字,荀九郎一张白皙清俊的脸陡然涨红。 「你怎会如此想我。我……我岂是会纠缠良家女郎做外室的那种人!」他又羞又恼,忿然道,「我们三房家风严正,莫要多心!」 「那好极。」阮朝汐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既然无心纠缠我做外室,那九郎如此热心殷勤,冒着被家族责罚的危险,又要送我去司州,又要出钱安顿,目的何在?可否直说?」 荀九郎支支吾吾不肯说。 阮朝汐等候片刻,耐心失尽,转头招唿李奕臣,「冲过去。」 骡子撒腿狂奔,荀九郎的马车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你绝不要往司州方向走。」荀九郎提醒她,「三兄调遣了数千部曲,在豫北往司州的方向搜索数月,至今在寻你!句句是真,我好心好意提醒你!」 阮朝汐反问,「九郎目的何在?我不信什么『故人重逢一场,见你过得好,我便开怀畅意』之类的说辞。还是那句,有话直说。」 李奕臣斜睨对面,抖动套索,骡车和马车分开,眼看就要走往不同山道。荀九郎一咬牙,「你随我去旁边,我说给你听。」 两人下车去了侧边,四下里无人,荀景游实话实说。 「市集里意外重逢,我对你确实有点……但你迎面对我就是一招那个……至今心有余悸,我对你什么心思也歇下了!但我心里气恼三兄,心意至今不平。你弃婚出逃,他四处寻你,你若轻易被他追捕回去,岂不是令他畅怀快意!因此我要助你躲藏。天涯海角,躲得越远越好,叫他十年八年寻你不得,懊恼锥心!」 阮朝汐听得哑然无言。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荀玄微把他自己的从兄弟得罪至此,竟然不惜帮助自己出逃也要给他下绊子。 哑然之余又觉得好笑,忍不住侧过脸去,抿着嘴,微微地笑了。 荀景游说完便有些后悔,见阮朝汐竟然听笑了,美人颜如玉,被美人嘲笑的滋味却大为不好过,心里懊恼之极。 「是你自己要听,听完却笑我。罢了,告辞。」羞窘得就要拂袖而去。 阮朝汐忍着笑把人拦住,「好了,如今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虽然不够君子胸襟,胜在意图坦荡,助人而不毁人。感谢你如实相告,之前是我误会,还请恕罪。」 荀景游心里畅快了。 他矜持地咳了声,「如今可愿我助你出行了?我确实有事要去往司州。可以带你一程,并不麻烦。」 阮朝汐莞尔道,「既然九郎坦坦荡荡说出心里所想,我也如实告知你便是。我和三个兄弟一起出来的,现在需得回去和他们商量。」 荀景游点点头,「我知道你还是不够信我。唔……说起来,我和释长生大和尚近日有个邀约,会寻一处清静山中,与他对坐辩经。你想问无名山里的无名寺,释长生大和尚是个好人选。」 「就算你不信我,佛门中人你总可以信得过。我安排你见一次大和尚,你问清了无名山无名寺的下落,便知我对你并无丝毫恶意。之后我们再详谈。」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她思索着,和骡车上的李奕臣看了一眼,问,「你和释长生大和尚约在何处辩经?」 荀景游大喜道,「你可是信我了?邀约的地点不远,就和大和尚约在管城外五里的鹤山脚下。」 「约的哪日?」 「三日后,正午时。鹤山脚下的鹤亭。」 「多谢告知。」阮朝汐转身对李奕臣说,「问好了,大兄,我们走罢。」 两边车道骤然分开,荀景游对着远去的背影发愣。直到骡车奔出了十几步,背后才传来他难以置信的追问,「你这便走了?三日后鹤亭你会不会去?」 阮朝汐往后挥挥手,人已经去远了。 —————— 骡子吃饱了草料,又开始在青草萌发的乡野小路里飞奔,阮朝汐在耳畔唿唿的大风里打开包裹,翻看今日入城的收穫。 翻着翻着,耳边却想起了荀九郎嘴里传来的消息。 荀玄微的车队在赴京中途遇袭受伤。 受伤时,又正好接到了自己出奔的消息。 他那样的人……也会心灰意冷,想不开?避入山中不出? 山风唿唿地吹过耳侧,她在大风里失笑,自己摇了摇头。 不会的。荀玄微是她见过的最善筹谋而独断的人,心里定下了什么主意,根本不会与人说。等他轻描淡写提两句时,大事已成。 所谓「心灰意冷」, 「想不开」,都是多愁善感的人才会有。荀玄微待人接物的手段理智到接近冷酷,她只见过他三言两语,把别人的一辈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她想像不出这样的一个人陷入情绪旋涡的模样。 他号称「隐居」也不只一次两次了。之前带她出行青州看海,走到半截被人追上,她才知道,就连带她出行散心这种小事,也能一石二鸟,让京城远道而来的宣城王大为紧张,误以为他要弃官出奔青州。 宣城王一路对荀玄微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当真把他当成了品性孤高、不慕权势的名士。那张清贵皎然的外皮,不知在京城哄骗了多少人。 这次避入山中,数月不出。多半又在谋划什么大计吧…… 初春的山风煦暖,风里带着阳光青草的味道。阮朝汐抱着集市里换来的大包袱,坐在骡子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闭眼即将睡去时,却又忍不住想,会不会真的重伤了。 盘亘山中几个月不走,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伤势是不是真的养好了。 难以想像气质那么出尘干净的人,满身是血的样子…… 山风习习,她睏倦地闭上眼,坠入梦境深处。 ———— 「快来人!郎君受了箭伤!来人!」 处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哭喊尖叫,处处都是激战留下的尸体,部曲且战且退,掩护着倖存的荀氏族人离去。 郎君领云间坞部曲赶往荀氏壁,激战整夜,只救出了不到百人,大多是妇孺。荀氏男丁被官兵搜寻屠戮,十不存一。朝廷的追捕令已下,云间坞的规模不足以庇护众人,中原各处州郡,再无荀氏容身之处,车队一路往南疾奔。 郎君抱着七娘,把惊吓得昏死过去的幼妹交付给部曲。朝廷官兵紧追不捨,荀氏全族犯下了族诛大罪,生死不论,一波波的箭雨从半空落下,马车被扎得仿佛刺猬,车壁残破不堪,处处是洞。一支铁箭射穿了车壁,他刚才替七娘挡了一箭。 梦中的自己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年纪,毫无畏惧神色,冒着箭雨飞奔过去,利落登上破损的马车,单薄的嵴背挡在受伤的郎君面前。 反手拔刀,以身体挡住车壁破洞,对孔大医道,「孔大医尽心救治。我来护卫郎君。」 孔大医拔除箭头的时候,鲜血喷涌而出,背后传来闷哼。 她迅速地回头瞥去一眼,目光里满是忧虑。受伤的郎君清醒地靠坐着,额头冷汗涔涔,唇色失血泛白,但神色如寻常般镇定,目光直视入黑夜。他的身上向来有令人信服的安宁沉静的气质。 察觉到前方的忧虑凝视,郎君的眸子转过来,沖她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护卫。」 他仔细打量着面前半大少女的姣丽形貌,从西苑女童的名册里回想姓名。「我记得你。你应该是三年前进西苑的,对不对。我记得你姓阮……」 「有劳郎君记挂。」她羞赧地笑了笑,握刀的手心有点冒汗,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阮阿般。」 阮朝汐被推醒了。 「阿般,醒醒,我们到了。坐骡车也能睡着?」李奕臣收拾好骡车,又轻推了她一下。 阮朝汐揉了揉眼睛,跳下车,提着大包小包穿过小院篱笆。 梦里传递的紧张情绪,随时准备拼杀的绷紧防备,对视瞬间的喜悦悸动,醒来至今还在心底徘徊,久久不能平復。 第81章 月如弯钩。 一轮清月高挂山涧之上, 山间隐居之人在月下徘徊。 胸腹间遇刺的刀伤早已养好了。但今夜不知为何,并未受伤的肩胛处却隐隐作痛。 荀玄微抬手按了按肩胛。 在很久之前,这个部位似乎受过箭伤。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混乱奔逃的夜里, 纤瘦的身影灵活攀上马车,带着年少悍勇血气, 义无反顾地执刀挡在他面前。那是他头一次听她当面报出自己的姓名。 荀玄微仰头望月,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当时被家族仇恨蒙蔽了双眼。睁开眼只看到满门喋血, 闭上眼就是血海深仇。 豆蔻年华, 情窦初开, 少女悍不畏死, 敬仰的目光处处追随着他。他是多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当初的心思的? 那时已经太晚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霍清川从山道匆匆走近, 回禀要事。 「郎君, 萧世子自京城来了三日了, 带来了八百部曲。萧世子口口声声说思念挚友, 要上来看一眼郎君是死是活, 被仆拦在山脚下。但萧世子说了, 见不到郎君他就不走。八百部曲拦住了山道,甚为喧闹。」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尘封旧事今夜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几乎把山脚下的这位贵客给忘了。 空置已久的司州刺史的要紧职务, 开春后尘埃落定。 原本是笃定落入平卢王手中的囊中之物,被急呈入京城的一封密信给搅合了个干净。 平卢王在荀氏车队入京的必经之道埋伏,预谋行刺。人证物证俱全,荀玄微蘸着自己遇刺溅满身的鲜血写下一封淋漓血书,快马入京, 直接呈到了御案上。 天子气得差点晕厥,把刚入京才热乎了没两天的亲弟叫进宫里, 痛骂个狗血淋头,身上官职一撸到底,只剩食禄的爵位,关去王府里思过。 皇家好面子,明面上坚持说是流寇袭击。 但被众多眼睛紧盯着、炙手可热的司州刺史的职位,最后落入了和荀玄微平日里交好的常国公世子:萧昉的手里。 这是二月头的事。 如今才二月末,刚刚走马上任的新任司州刺史就赶来无名山下求见。 「萧昉的性子难缠。他这次必然是奉圣意寻我。他上了山,我再无清静日子可过。」荀玄微吩咐下去,「再冷他两日。」 「是。」 「郎君,还有第二桩事。释长生大和尚要下山辩经,徐幼棠多嘴问了一句,和大和尚相约辩经的,居然是九郎君。徐幼棠气不过,拦着不放大和尚下山。大和尚说和九郎君约在管城附近,离这里三四十里路,再不放他下山,就要耽搁了明日辩经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九郎心中有芥蒂,不愿来见我,荀家私事而已,莫要牵连了释长生大和尚得道成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衣袂飘摇,起身往木屋走去,「叫徐幼棠放人。备车马,送大和尚去管城。」 ———————— 天色晚了。新修缮过的屋里亮起了灯。 用的是最便宜的油灯,灯油里杂质甚多,灯光昏暗不说,稍微离近灯台一点,烟气就熏得人口鼻发黑。阮朝汐在灯下拿布遮挡着菸灰,在黯淡灯下拿出一叠新买的麻纸,笔尖蘸墨,在灯光下一笔一划记录下梦境。 乍看凌乱破碎的梦境,枝蔓延展,细节竟处处都可以吻合。 梦里的自己似乎成长得截然不同,以家臣的身份长大,义无反顾追随南渡,满怀着敬慕仰望,口口声声地唤他郎君。 后来……又怎么会沦落到逃亡追捕,被囚于暗室折磨? 笔尖缓缓落下「追捕」,一个「囚」字,又皱眉写下「茶」。心里倏然一颤,她想起了星夜大湖,放荡画舫,自己坐在陌生贵胄男子的腿上…… 哪个是前因,哪个是后果? 笔尖细微抖动,一滴墨滴落纸上,洇出了墨团。笔墨和麻纸都是市集里换来的,质量低劣,要价还贵,她急忙起身拿布按在纸上,吸去多余的墨迹。 她盯着记录简略的麻纸,心里升起怪异的感觉。仿佛在昏昧梦境中,有另一个自己,歷经另一世轮迴。 不大像是冥冥之中的预知,倒像是和她自己十六年的真实人生处处反着来。 一个颠簸坎坷,大江南北去遍;一个十岁进入坞壁,连七十里外的歷阳城都未去过。 她收起笔墨,仔细比对着。 似乎一副完整的舆图,被撕成了碎片,一片片的纹路试图拼接起来,总差了些东西。 角落的小竹笼里响起了吱吱声。 阮朝汐在灯下思索着,素白的指尖按住写满字迹的麻纸。半勺浓稠的米浆,掺一点点喷香的粟米粒,滴落在纸上,米浆很快渗入麻纸中。 吱吱声更加响亮了。她起身把小竹笼提到灯下,从小竹笼里拎出一只田鼠,扔去纸上。 耗子兴奋地抖动鬍鬚,果然直奔米浆洒落的那处。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咬啮声。 田鼠咬啮完了那处格外香甜的纸张,正四处嗅闻,打算啃咬别处时,她提着尾巴把田鼠提起,扔回了笼子里。 麻纸上出现了一整行参差不齐的咬啮痕迹。 阮朝汐握起麻纸,在灯下打量着鼠类咬痕,一整排字迹被完整咬去,脑海里闪过阿娘李氏的卖身契。 既要她看清楚身契内容,又不想她看见买家来歷。推给库仓管理不当,被硕鼠咬啮了一整行去,确实像是有心人刻意安排的有心事。 办法或许不止一个,但至少证实了,人力可以做到。 窗外响起对话声。今日从管城带回的消息重大,这顿晚食谁也没吃好。管城里撞到了荀九郎,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警告。 姜芝和陆适之低声商量了一阵,过来找她。 「阿般,管城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尽快换地方。」 几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豫北小院只是过冬住所,他们原本就打算要去司州。如今开春转暖,管城这里又不再安全,索性收拾行李,骡车载着全部家当,这几日就走。 陆适之去灶台边清点起米粮,边清点边问,「鹤山大和尚那里,去不去?」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 「去。有要紧的事问他。」 「问完大和尚之后,我们往哪儿去?还是往司州?」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 「九郎说可以带我们出司州。我们去司州,把阿娘的衣冠冢安置好。」 「之后我们在司州安家么?」 「去司州各处乡郡看看。如果碰着治理清明的父母官,找处靠山的山脚安家也好。」 司州有众多的无名山,众多的无名寺。等她问明方位,以后得了空,可以一处处地去寻。 那么多年来,所有人告诉她,司州阮芷是她的父亲。等她信以为真时,荀玄微却又把一份生平递到她面前,暗示她,阮芷不是她的父亲。 她在云间坞时,眼睛看到的,都是允许她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都是刻意筛选过的声音。 她能做的,只有去寻霍清川,听他保证「记录句句是真」;当面问询荀玄微,听他说,「嘘——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但她现在已经出来了。 既然阮芷还活在世上,可能就在司州东南某处无名寺里修行,她想去寻人,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阿娘。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阿父。 哪怕九成九的可能不是,能够寻到人,当面问一句,她心里无憾。 —————— 今日管城外的鹤山脚下热闹。紫绫步障拉开,沿着山道绵延数里,部曲守卫山道,路过的黎庶百姓不敢靠近,自觉地远远避开了。 「不惊动九郎的部曲。」骡车绕开平坦山道,「我们走野路翻山过去。去对面的山亭。」 寻到山脚溪边的鹤亭时,辩经已经告一段落。 鹤亭其实应该叫做「观鹤亭」,据说时常飞来山间白鹤,啜饮清涧溪水。今日白鹤没见着,山风吹来了对话声。 阮朝汐躲在野林边,远远地听释长生大和尚道,「九郎拦着和尚不走,要和尚等人,到底等何人?」 荀景游不肯说,反反覆覆只有一句,「高僧再等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阮朝汐暗自点头,荀九郎和她说的是实话。 斗笠戴在头上,遮掩了大半的姝丽相貌,她从野林小径里露出身形,缓步走入凉亭。 「冒昧拜访,有件佛门中事,询问释长生大和尚。」 荀景游终于等来了人,脸上显出喜色,矜持起身,「大和尚,我可没诳你,人来了。我去附近走走。」 走到阮朝汐面前,正要开口打招唿,看清面前的人,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片刻。 「你……你今日可是没有乔装打扮。」 阮朝汐道, 「没有。怎么了?」 她今日没有刻意乔装。斗笠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虽然被斗笠阴影遮挡住大半,但和荀九郎说话时,微微扬起头,清澈眸光睨过来,他便可以看到眼前人的动人全貌了。 瓷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淡粉色的唇微微弯了弯,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明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雁过无痕,不经意地转向了别处。 荀景游的心怦然一跳,瞬间又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 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狂热地爱慕面前的小娘子。 他苦苦爱慕的,原来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娴静,竟是她对他始终未变的这份不冷不热。 阮朝汐见他神色异样,欲走还留,走向亭子的脚步顿了顿,撩起一角斗笠,清澈眸光又转回来,「可是哪里不对? 」 荀景游说不出口。他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正经人。才过了三日,被锁喉的阴影刚刚淡去,他就又对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正经。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怀揣着满腹羞恼和对自己的怀疑,荀九郎艰难地挪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开了。 山亭里轻烟缭缭,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竹蓆,奉上香茶。 「我听闻,司州东南有一处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无名寺,遁入空门。大和尚是佛门中人,可曾听过此人?」 释长生大和尚喝茶的动作停顿了。 「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从此与俗世再无牵扯了。听施主声音,应是个年记不大的小娘子,为何要寻此人?」 「有一段旧缘。」对着方外之人,阮朝汐并不隐瞒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买主记载缺失,我想求证,阿娘当年是否卖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关联。」 「我寻阮芷,只想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我阿娘。求大和尚指点迷津,司州东南的无名山中,到底有几处无名寺,我得空时挨个去寻。」 释长生大和尚缓缓念道,「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闺名,「李月香。」 释长生缓缓转动手里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闺名,「原来是她。」 阮朝汐敏锐地抬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緻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么,小施主未听说过?」释长生露出追忆神色,「当年的京城一流门第,枝叶繁盛,声望卓然,郗氏女个个才貌双全,佳名动京城……哎,旧朝倾覆,郗氏族灭,满门风华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贴身女婢。」阮朝汐忍着心里震惊,重复一遍,「所以,阿娘卖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并无干系?」 「是高平郗氏。」释长生肯定地道,「并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换回了跪坐的姿势,默默地坐回蒲团。 疑点重重。 她皱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问,「大和尚,你一个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内院里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你说的一大通旧事,可有证据?我问你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在何处,你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牵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虚,不愿让我去寻阮芷?」 一连串清晰犀利的追问下,释长生苦笑连连。 「小施主莫要再追问了,贫僧如实说便是。佛家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问到面前,唉,就是结下的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四周空寂无人的鹤亭里,释长生嘆息着。 「小施主莫要去山里寻了。司州东南众多的无名山中,有不止十座无名寺。贫僧落髮出家的那处,便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中无名小寺,寺中只有独自苦修的一位大和尚,那便是贫僧的师父。贫僧出家之前,俗世姓名……便是阮芷。」 鹤亭内陷入了漫长沉寂。 寂静良久,阮朝汐霍然揭下阻挡视线的斗笠,仔细地打量面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多年山中苦修,日夜诵经,漫长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形貌。眼前的大和尚法相庄严,哪里还有文书记录里那个「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的京城贵胄少年郎的身影? 释长生也终于看清了阮朝汐的眉眼。 「十六年过去,长大了。」他仔细打量面前少女姝丽的眉眼,依稀看出旧人几分形貌。 释长生带着一丝怅然怀念,慨嘆,「眉眼五官长得像你母亲。」 剎那间,如甘露从天倾倒,山顶现出雪莲,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心头。 眼前雾气迷濛,阮朝汐含着泪笑了。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认识阿娘、了解旧事的故人。 ————— 半山腰简陋的木屋外,远道而来的贵客穿一身显赫紫袍,踩着月色夜入深山。 来人是个眉目英朗的年轻郎君,二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天生含笑多情眼。 踏月入山访友,听起来是一桩风雅事,来人的动作却和满山的风雅夜景完全不搭,毫不客气地抬手哐哐哐敲门,惊起了附近一片鸟雀。 「从简,是我。萧昉从京城拜访。在山脚下被你的人拦阻了整整五日,今晚总算上来了。」 燕斩辰抱剑守在屋外,冷眼看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荀玄微出现在门边,淡淡颔首,「明圭,远道辛苦,寻我何事?」 萧昉笑道,「圣上从去岁等到今春,耐心已失。这次是我前来邀请,下次只怕就换做宣城王领兵来强请了。」 「如今天气开了春,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冬日道路冰雪难行的藉口也不好用了,继续盘亘在司州边境不走……从简,你总不会还在搜寻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三四个月过去,早寻不到人了,放下罢!天下处处兰草,何必贪恋一枝。」 荀玄微往外走出两步,山间月色照在他肩头,清雅颀长的身形显露在月色下。 「怎么。」他心平气和地问,「荀某的家中私事,莫非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昉爽朗地笑道,「此事瞒不过圣上,宫廷里各处也都传出些风声。我也是在随驾时……哈哈,偶然听说。从简吾友,莫怪啊。」 荀玄微平心静气道,「家事惊动圣听,见笑了。」 萧昉察言观色,立刻扯开话题,「此事是我不该问,不提了。从简,你随我去京城,小娘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荀玄微只听着,不回应,举起手里的瓷盅,漫不经心啜了口,随即细微地皱了下眉。 萧昉起先以为他喝的是酒。瓷盅里的甜香味瀰漫出来,闻着却不像酒。 「你喝的什么好物?」 荀玄微任他打量,「砒//霜。」 萧昉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查验,拿到手里闻了闻,这才松了口气,递还回去。「莫要吓我。盅里装的分明是羊酪。」 荀玄微又浅浅饮了一口,酪浆的滋味于他来说古怪难言。「她之甘露,我之砒//霜。」 萧昉听不明白,皱眉道,「果然进山里久了,说话怪得很。」 又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样貌,身上有何特徵。我也好吩咐下去寻找。」 「她……」对着山间生长的松柏兰草,荀玄微露出怀念的眼神。 色皎然而性孤直。勇而无惧,毅而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萧昉琢磨了一会儿,拍胸脯保证,「给我一张形貌图,明日我就发下缉捕令。四海缉捕,只要她人在北朝中原,定然给你找来。」 饮酪的动作骤然停下了。 「不可!」荀玄微断然道。「绝不可缉捕。只能暗中搜寻。」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萧昉一口允诺下来,「但我也说一句,你必须得下山了。圣上好颜面,为了请你出山,他已经从去年等到今年,摆足了姿态,这次你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京城。」 荀玄微听若不闻,只闲谈,不应诺。 难缠的贵客对坐到深夜。此地主人不睡,他也不睡;此地主人不吃晚食只饮酪,他也捂着空空乱叫的肚皮,只谈笑喝酒。 霍清川就在这时快步走近,回禀一件事。 「郎君,九郎君打算入司州。他遣人过来打招唿,要我们的人移开官道上的木叉路障,放他的车队过去。」 「他入司州做什么?」 霍清川看了眼萧昉。「九郎的车队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听说是要拜访京城的外祖家。」 「九郎的外祖家……」荀玄微思忖片刻,失笑,也看了眼面前难缠不走的京城贵客。 「明圭,岂不正是你家?是了。应该是听闻你升任司州刺史,家里长辈吩咐,我那九弟登门道贺去了。」 萧昉:「哟,我这外弟实在客气。我就在这处,酒现成的,叫他不必大老远地入京城了,直接登山来见面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荀玄微在月下举杯,「不必。有我在山中,他不会来的。你回京城去见他。」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回京城去见九郎,但你人得随我走。」 徐幼棠就在这时一路疾奔上了山,神色紧绷,不留神竟然撞倒了角落处备用的食案,美酒泼了满地。 荀玄微淡淡瞥过一眼,「何事惊慌?可是护送大和尚回返路中出事了?总不会是和大和尚辩经的九郎出事了?」 徐幼棠的气息都乱了,附耳急促回禀了几句。 荀玄微饮酪的动作顿住。 下一刻,瓷盅翻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去旁边,他倏然起身! 第82章 山风吹动衣摆, 鹤亭里恢復往日的安静。 阮朝汐和释长生大和尚一起出了凉亭。 不远处等候的荀九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无名山中的无名寺问好了?走罢,我送你出鹤山。」 阮朝汐不肯上荀九郎的马车。「不劳烦你, 我自带了骡车。」又问释长生,「大和尚, 我们有骡车,可以送你一程。你可要坐上来?」 李奕臣在前头赶着骡车, 她盘膝坐在木板上。骡子今日吃饱了, 慢悠悠晃下山, 释长生道谢上了骡车, 盘膝在她对面。 「小施主,如今你不必去司州的无名山里寻无名寺了。下面打算往何处?」 阮朝汐简短地回应, 「四处看看, 四处走走。」 荀九郎的马车跟在骡车侧边缓行。 「我的车队明日出豫北, 由官道去往司州, 已经知会过各方了。当着大和尚面前, 我可以和你击掌为誓, 带你一程,对你绝无恶意。你可信我?」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下,「九郎, 从前我和你不相熟。不过这几日看来,我信你是个诚心之人。」 两人当着释长生的面,击掌三下立誓。荀九郎扭过了头,装作眺望远山的模样,碰触到柔嫩掌心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不安地捏了捏指节。 他此刻的心挣扎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告知他,面前这位小娘子两次倔强出逃, 就如她自己所说,在豫州声名毁尽,自己和她是再无可能了。 但理智压不住的地方,一颗春心悸动不止。越压抑,越悸动。 荀九郎不敢多看骡车上坐着的佳人,只能去看慢悠悠踱步的蠢骡,越看越嫌弃。 「骡车扔了,明日我拨给你一辆马车,随我的车队出行。」 阮朝汐恋旧,不肯扔了骡车。 带不带骡车毕竟是小事。重大抉择面前,她有更深的顾虑。 「司州路途遥远。九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当真有事要入司州,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临时起意地送我入司州?如果走到半道后悔了,我宁愿你从未送我。」 荀景游的视线盯着远山,沖她这边摆了摆手。 「我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做闲事。这趟出来,我本就要去一趟司州。我外祖家族中有大喜事,我奉了外祖母老人家的吩咐,需拜访京城的外家,送上贺礼。」 「对了,」 他说着说着想起,「 我记得你母亲羊氏的祖籍也在京城?你不如跟我去一趟京城,如果能寻访到你母族的旧人,也好过独自一个小娘子四处乱撞。」 阮朝汐只笑了下。她母亲李氏,祖籍在司州西北檀郡的乡野,离京城远得很。 当然不会说出口。她再度道谢。 「如此说来,你顺路送我们一程,不至于太劳烦了你。多谢了。」 「不必客气。看你过得好,想到我三兄过得不好,我亦心满意足。」 两边约好了出行司州的时间地点,荀景游满意地驱车去前方。 「走罢。山道崎岖,我的车马开道,你的骡车跟随在后缓行。」 马车去远了。李奕臣边赶车边问询,「明日可是定下了,当真要他护送我们去司州?」 「他要去京城拜访他外祖家。等他到了京城,我们就两边分开。我母亲出身的檀郡,从京城再往西北四百余里,我想把母亲的衣冠冢设立在她故乡。」 「为何?」坐在骡车上的大和尚突然出声询问。 他在整条下山路上不言不语,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阮朝汐诧异反问,「有何不妥么?」 「李月香厌恶家中父亲和兄弟。她在京城过得尚可,却被家中数次找上门来,索要财帛,敲骨吸髓。李月香和家中断绝来往多时。衣冠冢立于家乡故居,她不会喜悦。」 阮朝汐大为意外,震惊地微微张大了眼眸。 「怎会如此!」 她自小父母缘浅,只恨不能多留父母双亲于人世间。在她的想像里,原以为母亲定会思念故乡,思念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生前就厌恶到断绝来往…… 母亲的衣冠冢……究竟立去何处? 释长生的目光越过眼前山道,望向葱茏远山,陷入过去的回忆。 「你阿娘她……自小入了郗氏门楣,主僕情谊深厚。如果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她生前亲口说过,不愿回返故乡,愿追随她主家葬于京城。小施主,你如果要遂她心意,衣冠冢还是立于京城的好。」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多谢告知。」 「阿弥陀佛。」 释长生缓缓捻动佛珠,「佛家有因果。往日种下的因,乃是今日结下的果。小施主,今日有幸同车一程,贫僧和你说一处京城香火旺盛的寺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缓行山道间,阮朝汐侧耳倾听。 「那是一处由京里贵人巨资兴建的大寺,只供女眷出入,寺庙里有一处塔园,塔园里供奉了众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的灵位。比丘尼日夜诵经,香油供奉不绝。你阿娘的衣冠冢,立于那寺庙里,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听起来确实是个极好的归宿。不知是京城的哪处大寺?」 「京城东北,净法寺。」 阮朝汐默念了两边「净法寺」,记在心里。 释长生大和尚露出欣慰神色,自以为今日交谈到此告一段落,闭目盘膝,喃喃念诵起了佛经。 他却没想到,阮朝汐是个心思敏锐,性情又追根究底的小娘子。这一路对他的问询只是个开始。 「大和尚,你为何对我阿娘知晓如此之多?你至今未告诉我,你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一个阮氏郎君,一个郗氏女婢,按理来说,你们不该认识。」 「阿弥陀佛。」释长生诵经被打断,念了句佛号,「小施主,多年前的红尘旧事,李月香不在人世,贫僧身在佛门,种种阴差阳错,抛掷于红尘,何必再提起。」 「如果我父亲和司州阮氏毫无关联,为何我阿娘告诉我姓『阮』,又告诉我的父亲,单名一个芷?」 「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不是你父亲。」释长生大和尚无奈道,「为何将你姓阮,要问你阿娘了。」 「我阿娘早去地下了,我如何去问她?大和尚,我只有问你了。我父亲究竟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可认识?」 「你父亲……认识。」释长生嘆息说,「是贫僧故人。」 阮朝汐屏息静气等着下文。 但面前的大和尚竟然仿佛撞钟,撞一下回一句。回了句「认识」,又开始闭目喃喃念经。 她便继续撞钟。「我父亲到底是何人?大和尚说给我。」 「多年未见,不知故人下落,也不知在不在人世了。小施主,请恕贫僧不能提。若是因为贫僧一句无心言语,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造下口业,贫僧还念什么经,修什么佛。」 阮朝汐一路旁敲侧击地追问,释长生大和尚能答便答,不能答的,就闭着眼喃喃地念诵,「佛家有因果。往日种因,今日结果……」 鹤山脚下的一段山路,从未如此漫长。 暮光渐渐笼罩了山道。 一辆简朴的牛车停在前方岔道口。 「阿弥陀佛,小施主,看那处。」释长生大和尚微笑抬手,遥遥指向那处牛车。 「贫僧有位难缠的友人,在山里抢夺佛门的面壁洞穴,日夜和贫僧争辩佛法。贫僧苦劝他多日,不是佛门中人,何必硬挤进来。他近日终于不再来寻贫僧,或许是快要下山了。这位难缠的友人不缺车马,这牛车便是他借给贫僧出行使用。」 「小施主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此去京城的路途颇为遥远。看小施主只有一辆骡车,不利远行。要不要贫僧开口,替小施主借几辆车马来?」 「不必了。」马车边有精壮部曲护送,大和尚那位难缠的友人想必是哪家高门郎君。 阮朝汐摇头拒绝,「跑去山里面壁的人,必然有不少伤心事吧。不必麻烦大和尚的友人,我们自己去。仔细照顾骡子,一辆骡车足够了。」 一路都是下山道,前方荀九郎的马车训练有素,车队快速通了前方岔道口,停在山道边等候大和尚的马车往后退避,他们的骡车远远抛在后头。 骡子最近餵得太饱,整天懒洋洋的,一路慢悠悠地过去。 路边等候的部曲果然上来迎释长生大和尚。 释长生下了骡车,回身告辞,「小施主,有幸得见,前途珍重。」 阮朝汐合十行礼告辞,「多谢大和尚解惑。希望下次再见大和尚时,大和尚能愿意多说几句。」 释长生苦笑,「希望下次再见小施主时,小施主可以少问几句。」 两边告辞,虽然第一次见面,或许是天生有缘,阮朝汐对这位头次见面的大和尚生出了亲近之心,两边依依惜别。 直到骡车沿着山道慢悠悠走出很远,李奕臣边赶车边问,「大和尚的车怎么了?是不是卡进石缝里拔不出?怎的停这么久都未动。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阮朝汐也诧异起来,把斗笠往上推开一点,仔细盯着后方不动的马车。 赶车的部曲们围拢在一处,不知在商议什么。片刻后,商议完毕,部曲们上了车。 「驾!」几声响亮的鞭响,马车风驰电掣驶过下山道,很快从身后赶上来。 两边擦肩而过时,赶车的部曲勒住缰绳,侧身过来,投来深深一瞥,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小兄弟载了大和尚一程,替我家主人谢过,告辞!」 李奕臣抬抬手,「客气。」 两边分开。 阮朝汐和李奕臣商量着,「和九郎约好了明日出行。我们跟着他的车队进司州。小院一个冬天收拾得齐整,我想让阿巧母女俩搬过来。你觉得呢。」 「本来就是你跟你阿娘住过的院子,你要送就送。问我做什么。」 「那我送了。母女俩讨生计不容易……」 李奕臣忽然手里用力一勒套索,缓下骡车,往左右打量。 「怎么了?」阮朝汐敏感地左右四顾,未发现异样。 李奕臣皱了眉头,「总觉得有眼睛窥伺。帮我盯着点后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阮朝汐转往后坐,略抬起斗笠,视线往四周打量。山风阵阵,眼前只见密林松涛,哪来的窥视眼睛。 「太阳快下山了。会不会是林间有勐兽,我们被盯上了?」 李奕臣觉得有可能,「坐好了,我们快行回家。」 ———— 一晚时间弹指而过。翌日清晨,阳光洒满小院的时分,也将到了和荀九郎相约出行的时辰。 小院仔细清理过了,带不走的全留下。 陆适之把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崽,灶台下藏的米面,屋后堆的柴火,门后噼柴的斧头,石磨,一一清点给隔壁家张娘子看。 张娘子红着眼眶回自己屋里去,大恩不言谢,捧出辛苦攒下的半篮鸡子,硬塞给陆适之手里,忍着泪告别。 阿巧哭成了泪人。 隔壁熊家四个阿兄,其中长得最好看最和气的二郎,空闲下来会和她说话,陪她玩儿,还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阿巧最喜欢二兄了。 四五岁的幼小年纪,以一片柔软真心对待世间,但凡身边出现的人都以为会天长地久,不知何谓离别。 阮朝汐不忍离别。 但她曾经吃够了离别的苦,不愿以谎言构筑虚假美好的期盼,不愿让年纪幼小的阿巧陷入苦苦无望的等待。 她硬起心肠,蹲在阿巧面前,温柔地擦干净了她的脸,握着她的小手。 「阿巧,二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小院以后让给阿巧住。」 阿巧抽噎着问,「你们的院子让我们住,你们以后是不是不回来了?」 「以后不回来了。」阮朝汐把一朵新开的野花插在阿巧发间,「阿巧要好好照顾自己。你阿娘讨生计不容易,如果你不开心了——」 她看了眼小院里已经枯死的沙枣树,「去山坡上吧。采採花儿,望望远处。让风把不开心的事带走。阿巧会越来越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阿巧大哭着追在骡子车后头,被她阿娘哄劝着抱了回去。 安稳宁和的山下豫北小院,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李奕臣赶车翻过小山坡,忽地又用力一勒套索,骡子急停,板车上拉的许多包袱差点掉下去。 「奇怪。」他左右打量,「我还是觉得被什么东西盯着。」 四个人同时往各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走罢。」姜芝催促,「或许是多心了,离别故土总是让人不安。哪怕只住一个冬天,都生出了留恋心。大兄看看日头,九郎君和我们约好的时辰快到了。」 拉着大小包袱的骡车继续在山间行进,通往约定的管城鹤山下。 —————— 一队探哨匆匆从豫北小院回返。 军营里顶尖的好手,沿路追踪,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回返三十里外的山中。 「他们过冬的农家小院已经清空了,辎重全带走,院子都转赠给邻居,显然不会再回来了。儿郎们一路紧盯不舍,十二娘男装少年郎打扮,领着三名叛逃家臣,四人连同一辆骡车编入了九郎的车队。」 「九郎的车队看起来一切如常。几百来号人,又是我们自家车队,如果不是去接大和尚的部曲意外和他们的骡车当面撞上,真要被他们混出去了!十二娘和九郎不是早闹翻了么?何时又有了交情,九郎愿意冒着大风险送她去司州?」」 徐幼棠回禀完毕,询问,「可要仆等把人追回来?九郎的车队行进缓慢,还未出豫北,来得及。」 没有应答。 荀玄微坐在山间木屋简陋的书案边,阳光从敞开木窗透进来,映亮了他手里热气腾腾的酪浆。 一人之甘露,一人之砒//霜。 「九郎的车队多大规模?牛车马车几何?多少部曲随行?」 「约莫四五百部曲随行。马车少而牛车多。这次九郎去京城的外祖家登门道贺,兰陵萧氏门第显赫,九郎受长辈嘱託,携带了不少贵重礼物。车队里有许多的辎重大车。」 「胡闹。四五百部曲也能入司州?他可知一路多少流寇?流寇盯得最多的,就是他这种辎重多、部曲少的车队。」 燕斩辰抱剑在旁边听到这里,出声宽慰说,「郎君,司州连续清缴流寇,比从前安稳多了。各家车队出行,十次里总有九次安然抵达。只有一次运气实在不好的——」 徐幼棠踢了他一脚, 「郎君,流寇是个好藉口。可以筹划一场野外夜袭,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带回来。」 荀玄微起身出了木屋,走去山间空地。 山里风大,杯盏的酪浆很快温冷下来。他抬手饮了一口,滋味难以言喻。 在山间的清溪流水处站立良久,荀玄微沉思着,始终未回应徐幼棠的请命。 霍清川跟随在身后。空旷山中,他低声提议,「徐二弟的主意不妥当。郎君可要……仆带领人手,赶去司州边境,将十二娘秘密拦下?」 不知为何,原本毫无反应的人,忽然侧了身,递过冷锐的一瞥。 「不可!」 短短几句对话间,荀玄微拿定了主意,吩咐下去,「准备车队,明日下山。」 几人惊愕地互看一眼,霍清川躬身道,「仆领命。」 「萧昉还赖着未走?告诉他,我有意回京,但九郎车队护卫人力不足,令我心中挂怀,难以放心出山。今晚准备宴席,好酒好菜把人餵饱了,席间我有话和他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是。」 他思索着,叮嘱下去最后一句,「车队下山后,拉开一日的车程远远跟随。距离宁远些,不可跟得太近。不要惊扰了九郎车队,千万莫要惊吓到了十二娘。」 第83章 天边清月如钩, 映照山间简陋木屋。 山间开宴席,珍馐佳肴流水般地送上半山腰,远道而来的京城贵客入山多日终于吃上一回好食, 直到半夜才心满意足下山。 霍清川送客回来时,荀玄微在月下坐着独酌。 萧昉临走前拍着胸口打包票, 会派遣他麾下最得力的将军护送九郎车队入京。一切安排妥当,按理来说, 不会生出意外。 但混入车队的那位, 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只要和她相关的人和事, 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人出走了, 筹备中的婚事成了泡影,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人, 总不能一直缀在后头。 他须得额外再多准备一点, 让久别重逢再确定一点, 荀玄微放下金杯, 「霍清川, 你提前入京。替我办几件事。」 ——————— 天涯两处, 共此一轮明月。 前方车队卡在官道上。车队行得缓慢,行到两州交界处时已经入了夜。前方把守的部曲得了消息,正在慢腾腾地挪开木叉路障, 清出入司州的官道,准备放行。 人喊马嘶的喧闹声里,阮朝汐摊开麻纸,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写下释长生大和尚口中听来的, 关于阿父的生平。 她的父亲,不到四十年岁, 能文善武。至今生死不明,大和尚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近乎简陋的一份生平,在管城里随便找一找也能找出百十个。唯一可以当做线索的,就是大和尚含含煳煳说的那句「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 什么样的人会不知生死?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思索着,笔下缓缓出现两个字:「逃犯。」 入了缉捕令的逃犯,才会生死不知,才会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心烦意乱揉皱了纸,扔去角落里。 她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九郎果然拨了一辆马车给她,但她坚决不肯抛弃骡车,荀景游无奈,只得把膘肥体壮的大骡子编入车队中,混在大批辎重车中间。李奕臣拿斗笠遮住脸,驱赶骡车混入车队。 拨给她乘坐的是一辆辎重车,车厢宽敞,里头堆砌了少许箱笼,临时送来了矮几、锦垫和隐囊供起居用。 似曾相识的辎重车的陈设,周围堆砌的箱笼,让她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并不太好。 她掀开一角车帘,盯着前方忙碌清空官道的众多部曲。看了许久,都是陌生面孔,不见徐幼棠和燕斩辰。 阮朝汐放下心,松开布帘。 趁着车队堵在官道上的功夫,荀景游亲自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十二……」 阮朝汐瞪他一眼,荀景游立刻改口,「二郎。车和马都赠你,可以叫你的家臣赶车。我只有一句,跟着车队前行,绝对不要自作主张。三兄至今停滞在司州山中,司州交界处部曲搜查不断。我看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阮朝汐谢过他,「你我同舟共渡,我知晓你的难处,定然不会连累了你。」 她今日又未乔装,坐在车里,连斗笠都取下了。在灯火下清浅地笑了笑,粉色的唇略弯起,吐出那句「你我同舟共渡」,荀景游站在车外,心头一震,心旌泛起涟漪,耳朵尖不知不觉红了。 孽缘,孽缘。他闪电般侧过身去,视线直视远山,竭力装出正经的模样。 「你知道我的苦心就好。你我同舟共渡,我定然助你逃脱他的追捕。」 随即提起新听来的消息,「你也不必太忧心三兄那处。他不肯出山,谁劝得动!二兄前几日去了,好言好语相劝,竟被驱赶下山,哎,听说极为狼狈。二兄气恼不已,已经回程了。」 阮朝汐心里一动,「如此说来,他最近不会出山了?」 荀景游嗤道,「二兄顶着豫州刺史的身份,都被他毫不留情面地赶下山,谁劝也无用了!我看至少还得折腾几个月。」 「那就好。」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了心。 原以为荀九郎的身份,片刻后就会放行,不料却滞留良久。车队马匹不安地原地踏着碎步,附近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逐渐大起来。 阮朝汐在车里练字,寂静深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前头跟车的陆适之低声道了句,「有人来了。」 有个身影跳下荀景游的马车,在众多车辆的掩护下,一熘烟往阮朝汐乘坐的大车奔来。 「我家郎君有急事知会十二娘。」 熘过来报信的是荀景游身边跟车的家僕。 「坏事了!我家郎君只是例行知会了司州官府一声,要借用官道通行。司州那边的官府不知如何想的,调遣了上千官兵前来护送,我家郎君坚辞也辞不去。」 阮朝汐愕然听着。 家僕顿足抱怨,「来的是司州府军辖下的魏将军。那魏将军做事一板一眼,按军营里的做法,要把车队里所有人一律登记在册,说有三郎君遇袭的例子摆在前头,这回要早晚点卯,连根马毛都不少,把我们的郎君车队全须全尾地送去京城!」 阮朝汐:「……早晚点卯?等魏将军问到我这处时,我如何应对?伪做你家郎君的兄弟?好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我家郎君就是遣小的过来和十二娘通个气。十二娘身上这身男儿郎的夹袍赶紧换下来!那魏将军在官场混迹多年,老辣眼利,十二娘一开口说话就是个小娘子,决计瞒不过他的。索性换回女眷服饰,当做荀氏女眷,魏将军反而不好多问。」 阮朝汐立刻打开身边唯一的红木箱笼,翻找旧衣。所幸当初为了妥当保存阿娘的遗物,箱笼里垫了几件柔软旧衣,俱是女子襦裙。 「我是他哪位女眷,他可说清了。」 车队远处响起了嘈杂的问询声,魏将军手下的将士果然挨个问询车队诸人的姓名,开始登记造册。车外家僕急道, 「我家郎君说,十二娘被问询时,就说你是荀氏七娘!被郎君带出来游歷京城。十二娘和七娘相熟,被问起也不会出了纰漏。」 阮朝汐准备穿戴的动作停下了。 「不可。」她斩钉截铁道,「七娘已经在谈婚论嫁了。若是我假冒她,路上出一点意外,岂不是毁了她声名。六娘,七娘,八娘都不可。我可以充作你们荀氏九娘。」 车外家僕急得抓耳挠腮,「我们家九娘她……她六七岁就殁了啊!」 「你我都知道,但魏将军肯定不知。我可以扮做荀九娘。」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的拇指缓缓按住匕首柄。 "回去告知你家九郎君,若能矇混过去则好,若假扮不过去,我自奔走山林,不会连累他。劳烦他把我这三位兄弟带出豫北。」 车外家僕一跺脚:「十二娘等着!小的再回去和郎君商量,马上回来。」 急促的脚步声去远了。 布帘子从外掀起,陆适之猫腰钻进车厢,把阮朝汐手里握的匕首按回去。 「稍安勿躁。应该可以煳弄过去,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阮朝汐点点头。 匆忙的脚步声又转回来。家僕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家郎君说,十二娘可以充作荀家九娘。」 「九娘不是我们三房所出,六七岁殁了的事,郎君的外祖家远在京城,肯定不知详情。我家郎君说,委屈十二娘,九娘是妾生女,又是隔了房的姊妹,去了京城郎君的外祖家,必然要受些冷待。」 「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无意见你家郎君的外祖家人,不见面最好。」阮朝汐把匕首收回袖中。「就如此定下。去司州的路上,我就是荀九娘了。」 家僕急忙奔回去回禀,两边算是对下了统一的口径。 魏将军带来了十来个干练文掾,登记造册的动作极迅速,不到两刻钟便问到了阮朝汐的大车外,恭谨抱拳问好。 阮朝汐做足了应对准备,魏将军却压根未掀车帘,就在车外询问,「敢问九娘子,车内随行女婢几人。」 阮朝汐心里一跳。 她的目光在车里缓缓扫过,车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 她和蹲在角落的陆适之对望了一眼。「贴身女婢一人。陆……陆巧。」 陆适之瞠目,嘴巴震惊张开。 红木箱笼还打开着,阮朝汐迅速翻捡出另一套旧衣,扔给陆适之。 车外的魏将军首先询问赶车的姜芝,姜芝随口捏造了个化名,随行文掾把姜芝的化名登记造册。 登记好了,魏将军又过来询问女婢陆巧,「不敢劳烦九娘子。但这位随行的陆巧小娘子,还请露个脸,卑职也好记录名册。」 头顶双丫髻的清秀少女扭扭捏捏地倚着车门边福了一福。魏将军粗略打量一眼,没多在意,着重往车里盯了眼。 两边窗帘都拉下,车内光线昏暗,隐约现出端正跪坐的窈窕身形。 魏将军满意地点点头。 新走马上任的顶头上司萧昉半夜调遣他,他连夜赶上司州无名山,面见了荀三郎君。 荀玄微隐晦地和他提起,九郎这次出行,似乎带出了一位未出阁的女郎。 叮嘱他清点车队人数时,着重查验车队里是不是多出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年郎。不要过多声张,小娘子年少贪玩,把人安全护送至京城就是了。 如今果然正如荀三郎君叮嘱的那样,车队里确实寻到了一位小娘子。倒是没有女扮男装,直接承认了是荀家九娘。 魏将军顺利寻到了人,满意地吩咐左右,「这辆车里是荀氏女眷,身份贵重,万万不能出了差池,儿郎们把车看好了。」 魏将军和众随邑的脚步声往车队后面走去。一路和亲信议论着。 「原来是荀氏自家的小娘子。九郎君带了姊妹出来游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咳,有什么藏藏掖掖的,直说嘛!知会所有儿郎,车队里有荀氏女郎。」 「是!」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和陆适之相对哑然无言。 等车外的杂乱声响彻底消失,周围恢復了安静,陆适之嘆了口气,「真他娘的……」 「声音。」阮朝汐提醒。 陆适之捏着嗓子,细细柔柔骂了句,「真他娘的兵荒马乱。吓掉我半条命。」 阮朝汐替他扎好双髻,安抚地拍了拍手背,「安之若素。」 —————————— 阮朝汐如今成了荀九娘,成了魏将军每日嘘寒问暖的重点关注人选,她不想害了九郎,当然没有半路分道扬镳的道理。 「陆巧」咬牙穿了半个月的襦裙,天天顶着双丫髻晃来晃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车队在官兵的护送下一路入司州,行进京畿地界,从南门直入京城。魏将军总算过来告辞,从此告别了这位做事认真得过了头的将军。 阮朝汐在路上掀起纱帘观望。京城街巷处处繁华,人流摩肩接踵,众多富贵打扮的儿郎骑高头大马横穿过市集,比豫北的管城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但若仔细往沿街路过的窄巷暗处、桥洞下面细看,依旧处处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人,破草蓆往地上一铺,在京城里谋生计。 越往北走,衣衫破烂的穷苦人越少见,周围的宅邸越来越气派,马车行驶过的地面,也从城南的泥泞碎石地,逐渐变成城北处的大块青石铺地。 路过市集,耳边此起彼伏的吆喝贩卖之声,也不再是城南市集处处都是贩鱼虾的,贩肉的,针线铺子,热腾腾的饼子铺。 城北沿街的店面多出许多古玩书斋,玉石铺,香粉铺,街道开阔安静,横穿过京城的洛河水波粼粼,河畔垂柳十里。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里揣摩出了大概,城南约莫是百姓庶民集聚所在,城北是富贵人家聚集之地。 车队一路往北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上了御街,又从御街转东。 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桃林。 三月煦暖天气,草长莺飞,正是桃花盛放时。阮朝汐的目光挪不动了。 她在豫州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的桃林,灼灼灿烂,落英满地。人趴在车窗边,纱帘掀起一个角,目不转睛盯着那片灿若云霞的桃林。 「陆巧」也趴过来,惊嘆不已。 「城北达官贵人的聚居地,怎会有这么一大片的桃林,怕不是有几千棵?实在罕见。阿般,你看这粗壮枝干,种下几十年了。」 「兴许是从前皇家的御花园。」 「有可能。」 桃林至少占地十亩,车马沿着御街往东行,大片桃林始终在视野里。游玩的游人不少,多半是士人雅客,许多仆童提着食盒,众郎君们就在桃树下宴饮。 直到车马转下长街,转过一处巷口,桃林才消失在身后,换成了满眼梧桐绿意。 阮朝汐在陌生的京城里见到了熟悉的梧桐,心里微微一动,抬头多看了几眼。 头顶梧桐细枝在阳光下萌发绿荫,种下的年头应该不久。 这条长巷约莫三四百步长,宽度可容三辆大车齐头并进,巷里安静肃穆,长条青石砖地铺满整条长巷。。 马车停在巷中敞开的大门前。 安静长巷里,竟然只有一户人家。此时大门敞开,家僕垂手在门口台阶上下肃立。 家僕过来请阮朝汐下车。 「九娘,到青台巷了。」 「青台巷这处的宅邸,是荀氏在京城置办的宅子。从前二郎君、三郎君入京时,都曾住在青台巷。后来朝廷赐下官邸,三郎君才搬出去住。这处宅子现在空置着,我们郎君请九娘放心入住。」 阮朝汐在「陆巧」的搀扶下起身下车,在京城的春光里,打量深巷里的大宅。 荀九郎在正门处等她。 眉宇间带着隐约的自矜神色,以主人家身份,向阮朝汐展示自家宅院。 「京城青台巷的宅子置办得宽敞。进门便是一处极敞阔的待客正堂,纵深五百步,往后院走还需不少路。九娘,你累不累,我替你叫个肩辇。」 阮朝汐失笑摇头。这点路她走得起。 从京城南门一路过来,车停在青台巷的荀氏大宅,她记挂的,却是另一处要紧地方。 「听说朝廷给荀三兄赐下了一处官邸,在何处?距离青台巷可远?」 荀景游皱了下眉。他极不想提他三兄,但身在京城,毕竟躲避不过去。 「皇宫位于城北,朝廷赐下的官邸也大多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方便入朝议事。」 「给三兄的那处官邸,在城东北的悬山巷,距离皇城很近。离青台巷这里虽不算远,但两边车马出行,避开五更早朝时分,轻易碰不上的。」 阮朝汐循着他的指点方向,遥遥看了眼东北方。 荀景游想把她安置在最好的一处精緻内院,阮朝汐拒绝了。她沿着敞阔的后宅走了半圈,选了一处靠近角门的清静院落。 「我喜静。」她从容地解释,「住处离角门近,出门也方便。这是我头一次来京城,我母家那边……总是要拜访的。」 荀九郎恍然大悟,「不错,我记得你母家是泰山羊氏,祖籍京城。可是有些亲族要寻访?你自去。」 阮朝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边不急。九郎,你去忙。」 荀九郎确实忙得很。他外祖家萧氏那边迎接的家僕已经登了门,众部曲们正在忙忙碌碌卸下贺礼,清点礼单,荀景游连一顿饭食都未在青台巷用,沐浴更衣,就要赶赴萧氏登门拜访。 临去之前,又和她说,「这次意外牵连了你,萧氏已经遣人在问『荀九娘』的事了。劳烦你在青台巷多住几日。」 阮朝汐这次入京,原本也打算停留几日,去探探大和尚说的那处「净法寺」。 「住几日无妨,但莫让我去你外祖家。」 荀九郎匆忙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千万莫要独自出门行走。京城虽繁华,却也算不上多安稳的地界。今晚我事忙,你先自己歇一歇,明日我领你出去逛逛。对了,我准备了幕篱给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阮朝汐抿着嘴笑了笑,道了谢。 荀九郎前脚刚走,在家僕瞪大的视线里,她立刻带着三人出了门。 荀玄微隐居在山里,不代表一辈子不出山。她在京城一刻也不想耽误。 ——— 「陆巧」终于又成了陆适之,换一身翩翩好衣裳,往桃林里游玩的人群处转了一圈,打探了整箩筐的消息回来。 「难怪皇城边上的富贵地界有一大块桃林!据说这块桃林,原是达官贵人自家的后花园。后来家族败落,好大一块宅邸被瓜分成了几块,喏,前后两条街巷的五六处宅院,都是那家的旧宅分出去的。只余下这十亩桃林,倒成了京城里人人可逛得的名胜景地。」 「因着这片桃林美景,附近的宅子一处比一处价高。喏,看那边。」 陆适之摇着羽扇,遥指向百步外的街巷里一处敞开的大门。众多家僕忙忙碌碌地抬着物件进出,辎重车马充塞了街巷。 「我听许多人议论,新近转手了一户,不知哪处的富贵门第急买,据说卖出了百两金的贵价,整箱金抬进门,原主人家连夜搬走。那条街原本叫桃枝巷,现在大家都戏称叫百金巷。」 几人难得有轻松的时候,阮朝汐笑着打量那处「百金巷」。 荀九郎给她准备的幕篱只是一层薄纱,看得清周围。她索性戴着幕篱下了车,从落英缤纷的桃林间穿行而过。 微风拂过衣袂,粉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雨,她抬头笑看难得的美景。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点异样情绪。 被窥探的感觉很微妙,她脚下一顿,敏锐地回身望去。 她望去的方位,就是刚才被陆适之抬手遥指,笑称『百金贵价』的那座宅邸。 粉墙围拢的内院里,隐约现出大片飞檐楼阁。隔着一道粉墙,百步外的高楼之上,有人凭栏远眺下方桃林。 隔着幕篱薄纱,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想来应是主人家在自家高楼赏景,没什么可说的。 就连李奕臣都未察觉异样,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沿着桃林小迳往前走去。 身侧的李奕臣正和姜芝小声咕哝着。 「京城里的贵人真是花钱如流水。百金巨资买个小宅子,就为了在自家宅子里看桃花。走个百来步过来不也能看得见么……」 —————— 高楼处风大,吹起广袖衣袂。荀玄微站在高楼上凭栏俯视,注视着桃林深处的小径。 目光带着温柔眷恋,凝视着那道纤长婀娜的身姿在林间走了一大段路。 她似乎很喜欢这处桃林,驻足停留数次,抬手接了几朵桃花,最后在桃林尽头上了马车。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他身处的是一处两层木阁楼,登高望远,可以清楚地望见十亩桃林,以及桃林对面的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午时停在青台巷门口,阮朝汐的马车傍晚出了门,他都在阁楼的栏杆高处,心平气和地眺望。 身后的木楼梯传来脚步声,霍清川匆匆上来。 九郎的车队前脚从南门进京,郎君的车队后脚从东门入城。车队去了朝廷拨下来的官邸,郎君自己来桃枝巷。 「按郎君的吩咐,说是远途跋涉,劳顿病倒,条陈递去皇城里尚书省,告了十日的假。」 荀玄微「唔」了声,「先告假十日,再看后续如何。」 目光转回一墙之隔的桃林。 「他们初来乍到京城。性子谨慎点的人,都会原路去,原路回。」 桃林占地广阔,有众多脚踩出来的小径纵横交错其中,但供马车出行的通路只有一条。 他赞许颔首,「这处宅子买的好。」 燕斩辰踩着楼梯上来,手里託了个木托盘,托盘上放了找寻急用的东西。 荀玄微从托盘里掂起一幅轻而薄的白绡纱,展开打量,约莫三指宽,细细长长的一条。 霍清川一路快马入京,比车队早到七八日,也在京城里打探了七八日。荀玄微握着长条绡纱,继续询问霍清川,「去年半道上遇刺受伤,京城里可传出具体是什么伤?」 「消息被刻意打压过,平卢王做的好事没有传出去,但朝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京城街巷里流传的说法,是郎君的车队遭遇了流寇。」 「遭遇流寇,意外受伤……那就是什么伤势都可能了。」 荀玄微沉吟着,指腹挑着白绡纱,薄如蝉翼的纱布蒙在眼上,视野里的烛火朦胧起来。 一圈不足以遮蔽视线。 轻而薄的绡纱蒙住双眼,牢牢地缠绕了三圈,系在脑后。 「可以了。领我下去桃林。」 第84章 马车出了桃林, 上御街,一路往东北行。 稍微打听了一下东北边的净法寺,居然人人都晓得。来往路人随便就能道出几件净法寺近年做下的脍炙人口的大好事。 譬如说冬日收敛冻饿而死的女子尸骨, 给穷苦人家的妇人免费看诊,每月替塔园里安置的女子灵位超度亡魂, 人人称赞是「大善之佛寺」,极容易找寻。 天色将晚, 晚霞漫天。金碧辉煌的一座恢弘大寺, 早早点起大殿前的十八处大铜灯, 映照得周围通亮, 隔着大老远就能望见佛寺里的大殿和高塔。 这是一座只供女眷进入的大寺。几人走到庙前的大香炉处,看到石碑上「男客止步」四个字, 自觉地都停步了。只有阮朝汐戴着幕篱走近庙门台阶, 两名招待香客的比丘尼领她进了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我母亲亡故他乡, 生前立下遗愿, 愿归葬京城。」 阮朝汐和两位比丘尼提起来意, 「我手头有母亲的遗物数件, 愿在佛前添加香油,供奉母亲灵位于寺内。」 类似的事每日都有,两位比丘尼并不意外, 领着阮朝汐往清净塔园处走。 「施主想要供奉令堂的灵位和遗物,还请告知姓氏尊讳,祖籍何处,遗物内容,供奉于几层塔。贫尼等也好记录在案。」 塔园里处处都是七层佛塔。塔上有铜铃, 风一吹,铜铃声响处处。 阮朝汐打量着周围, 刚开口说了句,「我阿娘姓李,祖籍司州檀郡——」 前头领路的两名比丘尼齐齐停步,露出惊诧神色,互看了一眼。 「这位小施主,请随我等来。」 两名比丘尼换了领路方位,竟然穿过了塔院小门,领着一路往后走。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雄伟敞阔的后殿红漆木门外。 铜炉香菸缭绕,千手观音金身像在大殿里俯瞰众生。她惊诧打量着雄伟大殿。 「为何领我要来此处?我无意拜佛,只是前来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小施主请入殿。」比丘尼合十道,「我寺住持在殿内等候,住持会细问小施主母亲的生平。」 阮朝汐缓步迈入大殿门槛,脚步声在空旷殿内传盪回音。 一名身穿住持袈裟的中年妇人站在佛像金身下,背影端庄,头上挽着高髻。 阮朝汐递过惊讶的一瞥。 这座大寺的住持,竟然未剃度。而是带髮修行的居士。 住持居士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出声询问,「你母亲李氏,出身檀郡?」 阮朝汐站在佛像前,双十合十,拜了一拜,「是。」 「她临终前,叮嘱你回来京城,入净法寺?」 「并非是母亲遗愿。母亲只是遗愿叶落归根,归葬京城。小女子路上偶遇一位释长生大和尚,大和尚指点明路,引小女子——」 阮朝汐的话还未说完,佛前立着的住持已经霍然转过身。 「释长生叫你来?」 她侧转了身,阮朝汐这才看清这位戴发修行的住持居士的面容。 高髻上未簪任何饰物,气质卓然,乌黑髮间掺杂了少许银丝。 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岁月在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紧抿的唇角边落下严肃的法令纹。 大殿供奉了百盏莲花香油,映照得殿内处处通明。住持居士在灯火下仔细打量阮朝汐被幕篱遮掩的身形。 严肃的法令纹消散,住持居士向她展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小施主,此处殿中并无他人,可否摘去幕篱,你我也好细细谈论你阿娘的生平。敢问你阿娘姓名,年纪,殁于何处,遗下遗物多少。」 阮朝汐在空荡大殿里将幕篱摘下,放置身边,从怀里珍重取出包裹了母亲遗物的布包。 「我阿娘,闺名月香,六年前殁于豫南山林,只遗下半副衣袖,一根木簪……」 住持居士在她身边的蒲团跪坐下来。 和她一同翻阅遗物,聆听生平。偶尔抬起视线,往她眉眼精緻的面容上转一圈,仔细地打量片刻。听着听着,住持居士逐渐红了眼眶。 菸灰色的衣袖掩住了眼角。 「当真……」她忍着发颤的尾音,「是个苦命人。」 她草草翻阅了遗物,目光再抬起时,眨也不眨盯着阮朝汐的面容细看。 「这位小施主,从豫州千里赶赴京城,实在辛苦。」 住持居士红着眼眶,和蔼笑问,「我看小施主面善。敢问贵姓?」 阮朝汐对这位心善的住持居士心怀好感,沖她微微笑了下,如实相告,「我姓阮。」 她低头收拾阿娘的遗物,拿布仔细包好,双手递上,「遗物都在这里了,可还有其他需要记录的阿娘生平——」 抬起眼时,看清面前人的神色,下半句话愕然顿住。 原本慈爱和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何时开始,竟然面色大变,脸色极为难看,唇角的法令纹深深抿起。 「怎么会……」住持居士咬牙道,「怎么会姓阮!」 阮朝汐双手递去的布包停在半空,她诧异反问,「为何不能姓阮?」 原本对话亲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为何陡然变了脸,语速急促地追问,「这李氏,当真是你阿娘?你可有别的母亲?」 阮朝汐惊愕之余,心里升起了少许不悦情绪。 「李氏当然是我阿娘。」 阮朝汐想起了莫名其妙被按在头上的「泰山羊氏」,不悦道,「辛苦劳作奔波,多年养育恩情,没齿难忘。除了李氏,我再无第二个母亲。」 原本对她和蔼可亲、谈笑晏晏的人,三言两语说翻脸便翻脸,她从未遇到过性情如此难测之人,居然还身在佛门修行,更觉得匪夷所思。 剎那之间,初时的那点亲近心消散了个干净。 阮朝汐从蒲团上起身,将包裹遗物的布包放在香案上,掂起一支线香,公事公办地问询。 「多谢住持垂询。佛前供奉的香油钱,信女已经准备了两匹绢帛,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信女会在近日出京,劳烦告知期限。必定如期回来,续上香油。」 住持居士跪坐在蒲团上,肃穆灰衣包裹下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你……你刚回来,又要出京?」 阮朝汐细微地蹙了下眉。素昧平生,问得太多了。 「专为供奉阿娘而来。事成后便出京。」她简短回答,又问询了一遍,「两匹绢帛,将我阿娘的灵位放置在灵塔高处,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 住持居士缓缓站起身来。 短短几句对话,她的神色已经冷如寒冰,漠然吐出一句话, 「李氏不配入灵塔。」 阮朝汐肩头微微一震。 她从未想过,专为女子设立的大寺,就连冻死路边的可怜乞丐女子尸体都会代为收敛,行善积德的好名声在京城里处处颂扬,如此仁心佛寺,竟然会拒绝她供奉母亲。 她大感意外,指节不知不觉紧紧交握在一起。 「可是供奉的香油钱不够?我阿娘的遗物极少,已经尽在布包里了,并不会占用很多地方。若香油钱不够的话,还请明示——」 住持居士的视线转向香案上摆放的布包。目光里明明白白露出憎恶。 「她不配入灵塔。」她伸手拿起香案上摆放的布包,在阮朝汐震惊的视线里,竟然转身掷向殿外。 「她用过的东西不配入净法寺!来人,把这些脏物扔出佛寺!」 两三个小沙弥尼从配殿里跑出,捡起散落满地的布包和遗物,撒腿往佛寺大门外奔去。竟然当真听从吩咐,要把所有东西扔出佛寺。 阮朝汐惊怒交加,脑海嗡一下陷入空白,气息都混乱了。 住持居士怒气稍歇,再转向她时,却又重新露出了喜悦笑容,换回和蔼语气。 「小施主,我看你面善,你我算是极为有缘。入京劳顿辛苦,看你消瘦成什么样了,后殿长备着可口素斋,快随我来——」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直接推开居士伸过来的白皙手腕,弯腰捡起幕篱,转身跟在小沙弥尼的身后往殿外奔。 她的喉咙发堵,满心如山火岩浆灼烧,沸腾起熊熊愤怒和悲伤。 「还我!把我阿娘的遗物还我!」 —————— 小沙弥尼都是七八岁的女童,跑起来快得很。 大殿庭院点亮的灯火映亮了门外,知客女尼吃惊地站在门边张望,遗物连同布包乱糟糟地扔在门外的空地。 阮朝汐奔出去收拾遗物。半幅衣袖是多年旧物了,不堪拉扯,被不知哪个小沙弥尼不知轻重地扯了几下,布料从中间撕裂开一小条。 旧木簪早有裂痕,今日连摔两次,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阮朝汐屏住唿吸,把两截断簪子捧在手里,心倏然一痛,泪珠掉落地上。 在远处马车边等候的三人停下交谈,吃惊地盯着这边景象。 李奕臣反应最快,立刻奔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阮朝汐把母亲的遗物重新收进布包里,仔细擦干了灰尘和泥土,忍着冲到喉咙口的哽咽。 「这里不是善地。我们走。」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住持居士从后殿一路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高髻散乱,在身后焦急唿唤,「莫走!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置气恼怒!小施主,你我极为有缘,今日才能相见,留步听我细说——你住在何处——」 阮朝汐戴上幕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京城人多喧闹,在外头不好询问,李奕臣和姜芝闷头赶车,陆适之默默地换回了「陆巧」 装扮,坐在车里。 「到底这么了?可是发生了争执?说来也是个京城大寺,怎会把香客供奉的遗物扔出,如此粗鲁无礼!」 阮朝汐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手臂抱着膝头,把头深深地埋进膝里。 不论耳边如何问,从头到尾,始终什么也未说。 车身转弯,广阔桃林又出现在面前了。 陆适之劝她,「前头快到青台巷了。回去好生歇歇,明日我们去问九郎君,看看京城可有什么修补旧物的铺子,把你阿娘的遗物修补起来。」 阮朝汐侧过头,视线透过木窗,看向车外落英缤纷的桃林。最后一抹春日余晖照耀在桃林里,游人嬉笑,景致美若画卷。 她突然起身,「停车。」 大车原地一个急停,她一手抓着幕篱,一手握着长裙,在陆适之惊讶的眼神里跳下了车,走向桃林深处。 「阿般!」姜芝焦急地喊,「天快黑了,你回来,明早再去。」 阮朝汐不回头地说,「不去远处,天黑了就出来。让我静静。」 暮色逐渐浓重,前来桃林赏景的士子们都往外走,只有阮朝汐一个佩戴幕篱的小娘子往里走。她走过时,处处都有惊异目光。 再看到不远处停了马车,马车边三位持刀站着的少年部曲,虎视眈眈地盯过来,独自入桃林的显然是春日游玩的小娘子,打量的视线便都收回去了。 阮朝汐也察觉了周围的打量目光。她起先沿着林中小径走,走着走着,加快脚步偏离了小径,往极少人的小山坡高处走。 她索性把显眼的黑纱幕篱摘了,纤长身影避入了大片桃树和草丛的浓密阴影里,就像在山中猎兽时那样,气息隐匿,悄无声息地避开附近游人。 她漫无目的地往桃林深处走。 疏密有致的草丛遮掩了她的身形,她停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周围再无人,她从怀里掏出了布包,轻轻打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断成两截的木簪出现在面前。 她仔细地拨弄着,借着暗淡暮光,试图把两边拼凑回去。 但年代久远的旧木,裂口如何拼接也显露出明显的交错痕迹。 一滴泪落在木簪上,很快以指腹擦去了。 她一路满怀期望入京,顺利寻找到佛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普度众生的佛寺里遭逢意外,竟然损毁了阿娘的旧物。 怒火和悲伤交织反覆,心神激烈震颤,握着簪子的手指一松,木簪竟然又摔在地上。 她正好身处在一处小山坡高处,簪子咕噜噜往下滚出去十几尺,停在另一处桃木树下。 她急忙捞起裙摆,盯着簪子滚落的方向,就要沿着小山坡往下追。然而簪子滚落去了桃树下,树后似乎有人,半截簪子正好滚落在黑色缎面的鞋履边。 树干背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地上捡拾起了木簪。 「哪来的簪子。」有个极为耳熟的清冽嗓音响起,握住木簪的手指拂过断裂口,自言自语道,「摔断了。」 阮朝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脑海里又是嗡然一声,脚步倏然停住了。 乌黑眸子里难掩震惊,她几乎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瞬间隐入枝干粗壮的桃树后。胸腔里一颗心脏这时才剧烈地狂跳起来。 远在司州山中之人,不是一心隐居,无论谁劝都不肯下山的么。 怎么会……怎么会骤然出现在千里之外,京城的春日桃林里! 暮光的大片阴影笼罩全身,她隐匿于暗处,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天下如此之大,京城人口数十万,或许是遇到了嗓音相近的男子,这才是更大的可能。 光线暗淡的小山坡高处,浓密草丛中露出一只充满警惕的漂亮眼睛。 前方捡拾了木簪的郎君并未察觉她这处的细微动静,人已经从树下坦然露出身影。 鸦青色的蜀锦广袖袍,玄色袖缘,衣裳深色衬得握簪的手指更加白皙。来人在暮光下露出侧影,那侧影轮廓竟也是她多年看熟的模样。 春风打着旋儿吹过身侧,吹起树边郎君的衣袂,大袖在风中展开一角,露出展翅玄鸟的织金图案。 看清来人的瞬间,阮朝汐藏身草丛的唿吸都乱了。她倏然拨开面前的一丛长草,目光直直盯视过去,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撼。 出现在桃林中的人,分明就是无名山中隐居的那个人。……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那双她见惯了的形状好看的清幽眸子,时常带着隐约笑意,流光斐然。如今……被一双白纱拢起,遮挡住了。 双眼不能视物的郎君,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绊到了树根,修长的手扶住身畔木枝。 右手托举着断簪,脚步停在小山坡下,缓声询问, 「可有人失了木簪?」 小山坡高处,阮朝汐震惊地失去了声音。 怎会如此! 她再度被巨大的震惊震憾笼罩了,反而本能地隐入草丛深处,动也不动地观望。荀玄微手中摊开的木簪握紧,缓缓四顾。 眼睛不能视物,显然在用耳倾听。 周围没有人应声,他摇摇头,握着木簪,转身就要回去。 回去时再次踩到树根,又被绊了一下,他抬手去扶树干。但这次却未摸准方向,扶了个空,脚下一个细微踉跄,还好旁边有根横出来的木枝,被他扶住了。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弦蓦然揪紧了。然而下一刻,又有疑虑暗自升腾。 远在司州山里的人,怎么会毫无风声地出现在京城?又恰巧出现在她面前?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她隐身在高处草丛中,一动不动。 桃林里游人不少,大多沿着经年累月踩出的小迳行走。荀玄微缓慢走去一条小径附近,眼看要撞树,身侧正好有一位士子经过,随手拦了下。 「这位兄台小心。生有眼疾,怎么出来没有家人陪伴?」 阮朝汐安静藏身,耳边听荀玄微的嗓音从容道谢。 「在下的部麴车马停在东边林外,独自进来散心,似乎走错了方向,久不能出。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哦,那你是走错了。转右行才是东边。」那士子引了正确方位,友人在远处唿唤,匆匆离去。 草丛间探出一只警惕的乌黑眼睛。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起初是正确往东,但人在一处小山坡,脚下起伏不平,走着走着,又偏移了方位,竟然顺着山坡往东南边的僻静处行去,越走越偏。 阮朝汐快步往山坡上走。两人一个走在山坡上,一个走在山坡下,隔着五六尺距离,不出声地跟随。 她跟随的脚步极轻,山坡下方的郎君始终未察觉,扶着周围的树,继续缓步往前。 越走越僻静,野生藤蔓交错挡路,逐渐难以行走。他似乎也察觉不对,自己换了个方位,顺着山坡平缓处往南走,这下更偏了。 被捡走的木簪还被他握在手里。衣袖随着山风摆动,偶尔从握紧的手掌中露出一小截。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往前快走几步,隐身在小山坡高处,眼睛往下盯,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沿着山坡咕噜噜滚了下去。 山坡下的郎君侧耳听到了动静,果然停下脚步。但这回滚下去的碎石并未打到他的鞋面,他的脚步只顿了顿,就继续往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因为之前被树根接连绊了两次,他走得极为小心,总会先试探地上有无凸起树根枝蔓,踩实了,再迈下一步。 阮朝汐侧坐在小山坡高处,带着思索神色,视线缓缓盯住山坡下方的一个浅土坑。 片刻后,山坡下的人逐渐走近,走的是平缓野径的正中央。那处浅土坑偏离了小迳往右半尺,按他的步子,正好从土坑的左侧越过。 阮朝汐手里掂起另一块碎石,心里估摸着准头,看准时机,往下一撒手。 碎石咕噜噜滚下了山坡,这回准确地撞到了黑缎鞋面。荀玄微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转向右侧空旷处,似乎在听是不是有人经过。周围寂然无声,他俯下身,再度捡起滚落脚下的物件。 但这回滚下去的是寻常碎石,他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开了。 就在弯腰捡拾的过程中,缓步往前的方向偏移开一个细微的角度。 阮朝汐坐在土坡高处,靠在一棵枝干粗壮的桃树背后,透过浓密长草,不出声地盯着。眼看着荀玄微的脚步略往右偏移,依旧缓步往前,离那浅土坑越来越近,三尺,两尺,半尺—— 一脚踩进了土坑。 人猝不及防,细微地趔趄一下,就往前栽倒。 身后传来高处跳下的落地声响。 一只秀气纤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及时扶住手肘,把人扶住了。 第85章 阮朝汐侧过视线, 借着天边的黯淡暮光,仔细地观察面前人此刻的神情。 「多谢兄台好意相助。」荀玄微的目光转向空旷处,说的还是那句, 「在下的部麴车马停在东边林外,回程时似乎走错了方向。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阮朝汐依旧不出声, 搀扶着手肘,转了个方向。 他们所在处, 是桃林南边接近尽头的方位, 两人原路回返桃林中央, 再往东面慢慢走。 「兄台竟愿意亲自引路, 实在多谢。」荀玄微客气地寒暄,「在下新近损了目力, 用不惯行走木杖, 今日独自入林, 是有些逞强了。不知兄台尊姓, 等下出去寻到了我家部曲, 在下必定重谢。」 顿了顿, 又侧耳道,「兄台始终未发一言。不知为何缘故?」 两人又默然走出几步,荀玄微似乎想到了什么, 抬手在搀扶的手背上方拂过,指尖极快速地碰触下布料。 「该不会……是位娘子?」他倏然停步,「唐突了。」轻轻挣脱搀扶的手,就要独自前行。 纤长秀气的手又固执地伸过来,把人扶住了。 阮朝汐的唇紧紧抿起。向来强势的人忽然变得弱势, 惯于掌控别人的翻云覆雨手在她面前袒露出罕见的柔软虚弱,眼前的情况让她极为不习惯。 她虽然出手帮扶了他, 但并不打算泄露身份。他的部曲在林外等候,她搀扶他东去桃林边就分开,片刻同行而已。 他伤了眼,桃林里的一小段邂逅,于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好心帮扶了一程。 柔嫩的指尖做笔,一笔一划在对方的手背上写下:「咽喉有疾,不能发声。我乃儿郎,无需顾虑。」 她一笔一划地低头写字,对面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 两人立在桃林下,桃花簌簌落下。摊开的右手纹丝不动,被隐藏在大袖里的左手,难耐地蜷起,又放开。 阮朝汐写完了十六个字,收回了手,重新搀扶住手肘,示意往东行。 身侧的郎君轻轻吐了口气,细微不稳的声音平静下来。 「如此倒是巧了。我目不能视,你不能发声。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们今日凑在一处,可见上天也觉得你我有缘。」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扯着衣袖把他藏于身后的左手扯出来,将他手里攥着的半截木簪抽走,戳着他手背写下,「追随此物而来。」 荀玄微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哑然失笑。 「原来不是有缘,而是你搜寻木簪,我捡拾到了木簪,因缘际会,我们才会偶然相遇。」 他转头过来,不能视物的眼睛正对着她的方向,语气和缓地询问,「好好的木簪,怎的断成了两截?」 一句话勾起阮朝汐心底的抑郁不平,她默然攥紧了手里的断簪。 她不想答。 出了坞壁庇护,外头处处风雨。意想不到的狂风骤雨损毁了阿娘的遗物。 但离开巢穴的幼鸟早已拿定了主意。哪怕在外头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后悔离去的决定。她不想在曾经的庇护者面前显示软弱。 她以手指写下,「可以修补。」又飞快地写下,「兄台的眼疾可医治否?」 荀玄微抬手抚摸遮掩的白绡纱,笑嘆一声,「赴京半途被奸人伏击,中了毒伤。山中休养数月,虽然侥倖逃脱性命,但毒性入体,这双眼睛只怕是难好了。」 阮朝汐搀扶他手肘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医不好了?! 荀九郎轻描淡写地说他家三兄「伤势早养好了」,她从未想到他的伤势会如此严重,竟然落下了永久残疾。 正当盛年的郎君,失了眼睛,以后还如何入仕?如何继任家主?他筹划多年的大事怎么办? 「小兄弟,怎么了?」耳边传来温声询问,「手怎的突然如此用力?」 阮朝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攥紧了他的手臂,把柔滑的蜀锦布料都捏出了深深摺痕。她急忙松开了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荀玄微并未计较,示意她继续前行,「手指柔软无茧,年纪应不大。叫你一声小兄弟,不算唐突罢?」 阮朝汐默认下来。 「会好起来的。」她在他手背上飞快写下几个字。 手背没有掌心的知觉敏锐,荀玄微把手掌摊开向上,让她在掌心写字。 「多谢宽慰,我有自知之明。好不了了。」他神色自若地谈笑,「小兄弟心善,今日确实是有缘见面。不瞒你,我身上背负了朝廷的徵辟令。一来,朝廷催逼日久,不得不来京城,向各处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二来,我在京城树敌甚多。若我无恙,自然可以斗上一斗。如今落下残疾,半生壮志落空,各处虎狼想来是不会罢休,必定要撕扯血肉饱食一场。我人在京城,勉励支撑应付,至少不会牵累了千里之外的族人亲友。」 阮朝汐越听越心惊。 他从不是对陌生人袒露心迹的性子。 如今身在人来人往的桃林之中,对着偶遇的好心路人,竟然毫不在意地倾吐心事,大为反常,简直像是看淡了生死——短短数月功夫,局面竟然险恶至此了? 指节不自觉用力,再度揪紧了手下柔滑的布料。 阮朝汐的唿吸急促起来。 她捉过面前的手掌,在覆盖着薄薄茧子的温热掌心一笔一划写下: 「不自弃,不认命。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荀玄微站在春日暮光的桃树下,桃花簌簌落在肩头,他在白绡纱下闭着眼,逐字逐句地感知着掌心里写下的字迹。 唇边逐渐噙起浅浅的笑容。 她啊,是他见过的最为坚忍笃行的小娘子。一身韧性,从未变过。好一句「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忍着反手攥住柔软指尖的念头,他摊开手掌,动也不动地任她书写。 阮朝汐写下劝慰字句,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那双清醒的眸子被蒙在白布下,他唇边噙着惯常的浅淡笑意,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神色。 她看不出他心里如何想的,也不确定陌生路人写下的寥寥几句字迹是否能给他触动。 前方的桃林越来越稀疏,隐约传来了马嘶。就快走到桃林东面尽头了。 她停住脚步,写道,「沿着小径笔直往前,就是桃林东。」 荀玄微极客气地道了谢,在她的注视下,一棵棵摸索着桃树,缓步往前走去。 阮朝汐回身往西走。 沿着桃林小径走出几步,心里悸动难安,声线平淡的那句「撕扯血肉饱食一场」越回想越不祥,在她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她的脚步越行越慢,逐渐停下,在浓重暮色里回身望去。 前方的背影却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回望,「小兄弟。」 阮朝汐快步回去,拉过他的手,在掌心写下,「怎么了?」 荀玄微声线平静地询问她,「不知小兄弟可住在附近?我的住处离此不远,最近心境难安,时常会来这处桃林走走。我与小兄弟相逢陌路,得你劝慰一场,我知你定是心善血热之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难以启齿。」 阮朝汐写:「请说。」 「我人在京城,虽尽力斡旋转圜,不欲牵累了家族亲友,但身边跟随我入京的这些忠僕,必然是难以倖免了。我想书写几封家书,送给家人,又恐京城事态突变,无人替我送信……」 阮朝汐的心往下倏然一沉。 跟随他入京的忠僕,难以倖免。 霍清川。徐幼棠。燕斩辰。 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到底是怎样的事态突变,为何连荀氏壁里的兄弟儿郎都无人得知,个个以为天下太平! 她张口就想说话,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不妥,强行咽回去,在他掌心写下,「我住在附近,日日可来桃林。」 「那好极。」荀玄微欣慰地转身,四处摸索了片刻,不计较地上泥土花瓣,原地坐下。 「家信极为简短,我口述给小兄弟听,劳烦你回去书写下来,留存在身边。若我最近身遭不幸,自会有人来这处桃林,寻找小兄弟取信……」 阮朝汐跪坐在他身侧。纤长的手指在身前交握,表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升腾起大片的狂风骤浪。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压抑着心底升腾的焦灼和酸楚,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还是写下,「请说。」 「那我直白说了。小兄弟莫要见笑,第一封家信,是写给我那尚未成婚的娘子的。」 阮朝汐一怔,侧过脸来。 握住他手掌的纤长手指倏然松了。 在她的注视下,面前的郎君露出怀念神色,缓缓念道,「阿般吾妻,数月不见,日夜想念。」 「自你弃婚出奔,至今已过百日,苦寻无踪。往昔歷歷在目,仿佛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恍然明悟诸多过错,锥心痛楚,如蚁啮心,悔恨莫及。只恨天涯两处不相见,不得当面痛陈吾过。」 「阿般吾妻……」 阮朝汐:「……」 唰地一下,她从树下草丛起身,长裙衣袂拂过身侧荀玄微的肩膀脸颊,把人抛下,自己径直便走。 往前走出几步,裙摆擦过长草,发出细微声响。身后传来诧异的询问声:「小兄弟?你去何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阮朝汐回头望去,荀玄微扶着树干起身,对着空旷处问询。他连方向都寻错了,独自站在浓重暮霭里。夜风吹起系在脑后的白绡纱,茫然四顾,显得格外柔软而无助。 她越过长草丛,几步走回原处,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以为她要写字,主动摊开手掌。 阮朝汐盯着面前的手,刚才那句「阿般吾妻……」又在耳边迴荡了。出逃百日,从豫州到京城,他自己都陷入了泥淖困境,怎么还有心思惦记? 面前的手掌始终耐心地摊开着,阮朝汐盯着面前的手。 她曾经被引领着摸过这双手的。看似白皙如玉,处处覆盖一层坚硬的薄茧。这只执惯了笔的手,写下字墨如刀,不知摆弄了多少人的生死前程。 她心气难平,手抬起,啪一声响亮脆响,不客气地狠拍了一下。 荀玄微毫无预兆地挨了一记,猝不及防,手掌往旁边细微地挪了下。下一刻,却又重新挪回来,依旧在她面前摊开。 「不知怎么得罪了小兄弟。」他无奈道,「气恼就多打几下。打完还请帮忙书写家信。」 阮朝汐今日听了一耳朵的「阿般吾妻」,她也听够了。 她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以指尖戳着写下: 「不是说家信极为简短?怎的如此赘述!」 「今日且去,明日我携纸笔再来。家信写给你父母兄弟!」 第86章 阮朝汐捏着两截木簪从桃林西面出来。 天色已经全黑了, 马车停留在桃林唯一的车道边等候。 她在桃林停滞良久,李奕臣差点要进去寻人,姜芝和陆适之正在联手劝他。 「她母亲的遗物不知为何损毁, 心里难受,想要独自躲入清静林子里正常。再等等。」 阮朝汐走近马车, 「我无事。」 桃林里的意外消解了净法寺的意外,虽然还是满腹心事, 但刚进桃林时强忍着泪的郁郁神色消失了。 坐车回程途中, 她终于开口, 把净法寺里的不快遭遇简短描述了一遍。 「或许确实是一座行善的佛寺, 但那位住持居士的脾性阴晴难测,不是好相与的。阿娘的遗物决计不能供奉在净法寺里了。」 姜芝思索着, 「净法寺不可行, 衣冠冢立于何处?」 陆适之又化身成了「陆巧」, 坐在车里, 阮朝汐替他扎起双丫髻。陆适之趴在车窗边, 盯着车外闪过的桃林, 「如果衣冠冢可以立在桃林附近,日日观赏价值百金的美景,你阿娘也会喜悦的。」 是个绝好的主意。阮朝汐扎丫髻的动作都顿了顿, 随即自己否决。 「不可能。附近都是百金贵地,多建一间屋舍都是好的。哪有人家愿意让出一块风水好地,供人安葬衣冠冢。」 但思路确实被这番话打开了。 阿娘从前的主家是高平郗氏。大族多的是田宅产业,虽说郗氏已经没了,但打听打听田产去向, 说不定能把阿娘葬在郗氏的山头里。 她从净法寺奔出时,在庙外空地捡拾遗物, 心里悲愤难言,当时几乎想要立刻出京城,此生再不回来。 但桃林里被意外打了个岔,人冷静下来。净法寺不留她阿娘,自有别的地方收留。 阿娘生前的遗志想要葬在京城。净法寺的意外并不能阻止她施行阿娘的遗志。 郗氏已经没了,从前的田亩山头如果成了无主荒地,辟一小块给旧日僕婢立起衣冠冢,不是不可行。 焦灼的心绪沉静下去。 思绪转向桃林里意外邂逅的人。 「撕扯血肉饱食一场」,「跟随入京的忠僕亦难以倖免」……平淡言语暗藏惊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恶事。 她虽不愿暴露行迹,但眼看着他陷入泥淖,宗族兄弟竟然毫无察觉。自己同在京城,怎能坐视不理? 能帮手的,她愿意尽力帮一帮。 青台巷就在前方了。姜芝问起未来几日的打算,何时离京。 「再等等。」阮朝汐抬头望向头顶枝叶细幼的新种梧桐。 四处阴影憧憧。京城在她眼里褪去了如画的春日美景,露出画皮下的狰狞面目。 她并不急着进荀氏大宅的门,反倒往边上走出几步,轻声告知众人。「不瞒你们,我在林中遇到了荀三兄。他已秘密入京,似乎陷入了危及性命的大危难。」 李奕臣正在收拢辔头的动作勐然顿住。 陆适之正往车下跳,踉跄一下,差点栽了个跟头。姜芝把人扶住了。 「不能吧?」陆适之满腹怀疑,「以郎君事事未雨绸缪的缜密性子,只有他算计别人,想让他陷入危难,我倒不知何人有这个本事。」 「你们不知。」阮朝汐的眼前又出现白绡纱蒙眼、扶着树干立于桃林深处的无助身影,心里蓦然一酸。 「他的眼睛……去年遇袭时,被毒毁了。」 耳边传来惊骇的抽气声。 阮朝汐忍着酸楚继续道,「眼睛被毒毁了,不能视物,又被朝廷催逼,不得不来京城。朝中豺狼虎豹众多,群狼环伺,都要趁机撕碎了他!还有跟随他的霍大兄,徐二兄,燕三兄,也都不能倖免——」 复述的都是听来的原话,当时听得心惊,印象极为深刻,复述时几乎一字不落。但不知怎的,越往后说得越慢,渐渐地自己停住了。 「等等,」她低头思忖起来,「眼睛不能视物,又不是失了谋算之力,为何就不能回击,只能任人摆布了?霍大兄处理事务的能力出众,可以做他的眼睛,把文书念给他,还可以助他处理公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郎君身边还有燕三兄。」李奕臣也提醒, 「燕三兄的身手我试过,豫州罕有敌手。我不信京城多少护卫部曲挡得住他。如果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索性直接去郎君仇敌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把人一刀杀了,谁又知晓是谁干的。」 众人面面相觑。姜芝问了最后一句,「阿般,你果然没有暴露身份?」 阮朝汐肯定地道,「没有。我装聋作哑,一个字都未说。」 「那你就是个偶遇的陌路人。」姜芝向来多虑,反覆思量推敲,「郎君为何对一个陌路人开口述说困境?这……听起来不大像是郎君会做的事。」 事态严重,阮朝汐不能贸然定论。 「但他确实显得与往日极不相同。或许是遭逢恶事,消磨了心性,性情大变也是可能。万一是真的——」 远处有灯光走近。他们太久未进门,荀氏的管家娘子提着灯笼上前迎接。 几人同时闭了嘴。「陆巧」搀扶起阮朝汐的手臂,阮朝汐进了门。 进门前,她最后轻声道了句,「再看看。」 ———— 今夜她睡得不好。 接连遭逢意外,毫无睡意,直到半夜才睡下,清静院门外却又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荀九郎深夜回返。 他在萧家的宴席上知晓了惊人的消息,愁得美酒美食都用不下,等不及到明日,连夜来寻阮朝汐。 阮朝汐披衣起身,隔着一道院门,听荀景游急促道,「事不好!我今晚见到了外兄萧昉,据他所说,三兄竟然已经出山,即将返京入仕,往京城的车队已经在半道上了!外兄说,三兄半路病了,他的家臣提前入京,替他告了十天的假。就是今日中午的事!」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想,不是病了,是毒伤。人已经悄然入京,她傍晚时还撞上了。 他一人肩上担负了生死大事,家里兄弟怎会丝毫不知情? 「九郎,你可知……」 疑虑在心底升腾,她隔着门问,「荀三兄去年遇袭,可是受了重伤,隐瞒不报?他隐居山间数月不出,会不会是……伤势始终未好,出不得山?」 荀景游不以为然。 「三兄遇袭的消息一传回,孔大医立刻赶去医治。上回二兄去见他,回来也说,伤早痊癒了,薄情更盛往昔!谁知道他为何不肯出山,更无人知道他为何又突然出山了。十二娘,你莫要替他考虑了,想想他十日后入京城,我们要如何应对罢!」 阮朝汐站在小院里, 「事情只怕有隐情。九郎,若三兄陷入危难,你可愿助他?」 「同为家族兄弟,哼,等他真的陷入危难再说。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荀景游站在门外,顿了顿,又满怀歉意道,「明日只怕不得空带你出去逛。萧家诸兄弟们热情,要引荐我结识京城各家儿郎,已经约好了四五日的宴饮。等我有空时——」 「我无事。你自去忙。」阮朝汐思忖着回了屋。 ———— 荀九郎这边忙得脚不离地,阮朝汐这边日日戴着幕篱登车出去。 探访郗氏的旧人故地,寻找可以修补簪子和旧布料的修补铺子,到了傍晚时分,去桃林。 微风吹拂衣摆,桃林花落如雨。 几个傍晚过去,她的时辰并不固定,有时早到半个时辰,春光暖阳灿烂,有时晚到,天边晚霞漫天。 她发现,荀玄微他……真的很不对劲。 仿佛当真看淡了名利红尘,再没有诸多要事要处置,再没有许多人时时刻刻地找他回禀裁夺。无论她早去晚去,他都在桃林里安静地等待。 有次她从城南赶回城北,回来得太晚,漫天红霞都快散了。 她在浓重的暮霭里快步入了桃林,四处搜寻人影,找了半刻钟,才在一棵树下寻到了人。 原来是他身上披着暗色氅衣,靠坐在树干后,接近墨色的氅衣和暮色混在一处,她几乎错过了。 还是他听见脚步声,自己起身从树下转出来,两边才见面。 过于反常的举止反应,令阮朝汐心中生出浓重不安。 到底是盛年遭遇的意外残疾,浇灭了锐气,看破了名利?亦或是兇险恶事逼近面前,看淡了生死? 但他从不说这些。 他每日轻描淡写地和她口述家书,偶尔提起他的家人。 写给父亲的家书格外简短,「我处自有安排,无需挂怀。」 写给母亲的家书稍微长一些,也不过寥寥几句。 「母亲抚育之恩不敢忘。以此身成就功业,显耀门第,博取诰命,彰显母亲之名。报答而已。」 阮朝汐今日到得晚,晚霞即将散去,她带了纸笔,盘膝坐在面前,在暮色里提笔等着。 面前的郎君噙着清浅笑意,不接着昨日写给母亲的家信,却又开始说起「吾妻阿般」。 「从小便是个拗性的小娘子。」 「『拗性』两字其实用得不好。我这么多年的错处便在于此了。为何要说『拗性』,而不是『韧性』?生来韧性,勇而无惧,百折不挠,是极罕见的品质。若是个小郎君,习文练武,率领部曲,只怕会成就偌大一片功业。偏她生成个小娘子。」 「世间重男儿而轻女郎,儿郎足以成就功业的韧性,生在小娘子的身上,便成了拗性。她又不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姣色如玉,远观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嚮往。但她又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天生满身稜角锐刺,近身了便扎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 若她一视同仁地扎所有人也就罢了,偏她于其他人柔软,只扎我一个。我生平自负过人,又碰着近年诸事顺遂,只于她处诸事不顺。性子里的拗性就更难以容忍了。」 阮朝汐的笔尖停在半空中,一滴墨落在麻纸上,洇出好大墨团。 她放下笔,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主动摊开手掌。阮朝汐抬手狠拍了一下,对方动也不动,等阮朝汐拍完了写字。 阮朝汐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落指如风地写下。 「你难以忍受她之拗性,焉知她也难以忍受你之独断。已然出奔,忘怀了事!继续写你母亲家信。」 「我母亲的家信?啊,再多写一句,「保重贵体。儿顿首」,便写完了。」 荀玄微不甚在意,「我母亲重声名,不怎么在意家书。真心实意写上十几篇写给她,她也不会细看。」 阮朝汐提笔在纸上写「保重贵体」,耳边的嗓音继续刚才对话。 「小兄弟,你劝的很对。近身了扎手,被她扎过几次,心有余悸,我便想法子慢慢磨去她身上稜角尖刺,当时觉得日积月累,成效卓着。近她的身,不扎手了……」 他自嘲笑了下,「当时她应是受够了我,自己把身上的稜角收起,好叫我以为她换了性子,成了宜室宜家的小娘子,从此可以和她琴瑟和鸣……她从未变过。依旧是满身稜角尖刺,最后反戈一击,扎得我满身血洞,她自己不回头地走了。」 阮朝汐受不了了,抬手又拍了一下,写道,「家书!」 「啊,家书……家中兄弟不少。昨日写给八郎,今日九郎……唔,不必写了。跳过九郎。」 阮朝汐在他手掌上写:「不管关系好坏,毕竟是家中兄弟,为何京城出事不与他们提。」 「鞭长莫及,帮不上。你不知,我在京中得罪的人众多。最近又回来一位——」说到这里顿了顿,「身份非同一般的老对手,做事手段毒辣。家里兄弟挡也挡不住,何必害了他们。」 最近京城回来一位平卢王。 半途伏击,武器淬毒,果然手段毒辣。 阮朝汐低头思忖时,荀玄微再次扯开了话题。 「我的错处,在于眼里盯着她的稜角锐刺,自以为对她并无好处,便做主要磨去。但俗话说得好,山海可平,本性难移。我觉得不好,就指望她改了生来的脾性,可见四个字:自以为是。」 阮朝汐默然听着。心里压抑已久的委屈逐渐升起,她在密林中抬头,透过头顶枝叶,对着逐渐黑沉下去的天幕眨了下眼,眨去了浅淡雾气。 她抬手写下: 「我听大和尚讲经,按佛家说法,前日种因,今日结果。你被扎穿了满身血洞……」 她把不好听的话收回去了。 「那小娘子本性难移,扎的不止你一个。你既然知道过去事不妥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荀玄微闭目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一抹舒缓笑意出现在眉宇间。察觉到了她对过去种种不快的放下,他绷紧的心绪也放松下来,声线越发温柔。 「你昨日说你去寻修补铺子,可能把你亲人的遗物修补好了?」 「寻到了。」 「你还未与我说,为何会损毁遗物?亲人遗物,理应妥善保存才是。」 心底涌上酸楚。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她不习惯述说心里的酸楚,更不想在他自顾不暇地时候额外惊扰他。 指尖只简短写下,「京城出了些意外。若你的眼睛能治好,我再说与你听。」 暮光笼罩桃林,天几乎全黑了。阮朝汐整理幕篱,写下,「我走了。明日再来。」 荀玄微却摇头,「明日来不来了。明日清晨,我需得入皇城,当众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阮朝汐一惊,侧头望去。 「上天眷顾我,给我片刻安宁,日日欣赏春风十里桃花。小兄弟,劳烦你过半个月再来桃林。如果侥倖还在人世,我还会在桃林中等你。若我不来,有人打听家信,那就是我留下的人了。劳烦你把家信给他。」 阮朝汐的心剧烈往下沉,离别来的太快。春日桃林的宁静相见,原来只有短短数日。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从他口里打听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阮朝汐心乱如麻,唿吸乱了。 离别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今日告辞,以后不知能不能再见。桃林风平浪静,他惯常以平淡语气述说兇险事。 再见面时,难道会……生死两隔? 难以掩饰的酸涩和不舍涌上心头。 她向来难忍离别。 她不要这样眼睁睁的生死离别。 察觉了她剧烈起伏的心绪,身侧的郎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我这次如果侥倖得以身免,小兄弟,我想从京城辞官,天涯海角去寻我的爱妻。你说,如果寻到了人,她会不会原谅我的过往,容忍我与她一处?」 「……」阮朝汐原本乱如麻的心绪忽然又冷静下来。 怎么三番五次,什么情况都能扯出他的「爱妻」! 压抑已久的疑问从心底升腾。 她扯了扯广袖,在摊开的手掌上书写。 「为何之前可以和各方斗上一斗,失了眼睛,便不能斗了?」 她难得写长句。 「就算双眼不能视物。我看兄台言语明晰,心思细密,又得了朝廷徵辟令,想必精擅政务?只需找几位得力文掾协助书房,在身侧念出每日往来公文即可。有何难以解决的难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荀玄微:「唔……」 他在风中微微地侧过身去,不能视物的双目望向远处,避开阮朝汐探究的视线。 「种种细节,不必多问了。」轻描淡写说罢,他又追问,「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阮朝汐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荀玄微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你家住哪里。」阮朝汐快速写着,「告知于我。若朝堂事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 荀玄微:「唔……」 他原本噙着笑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察觉她写的字句,唇边的浅笑消失,露出触动神色。 他沉默着,心弦起伏,良久未说话。 以往的求之不得,换成如今的局面…… 一个谎言叠另一个谎言,他却不能把自己的桃枝巷住处报给她。 许久方道:「我家在附近。得你好言劝诫,明日我若无事,傍晚还来桃林。你……明日可能来?」 阮朝汐收了笔墨起身,并未应答。 牵着衣袖指明方位,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缓行往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前几日她悄悄探过了。徐幼棠和霍清川事忙,在林外等候的时候少,不在的时候多。 只有燕斩辰带着两三部曲跟车,每次固定停在东面尽头的小道旁。 她目送人沿着小迳往东面缓行,自己转身往西面走出几步,掉头往南,脚步越走越快。 这几日入桃林,她的马车其实都停在东南角备用。 几日接触下来,她心头的疑虑越滚越大,已经无法阻止探究了。 登车前,她快速和李奕臣道了句, 「劳烦大兄,远远缀着荀三兄的车。被察觉了立刻加速离去,若能不被察觉跟随……想办法查出他的住处。」 —————— 马车平稳起步,霍清川今日得空跟车,上前替荀玄微把白绡纱解下。 模煳的视线逐渐恢復明晰。 「郎君今日出来的晚,车去哪处?」 「就近回桃枝巷歇息。」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 她心中对他的情谊依旧深厚。那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令他动容,心旌激盪。 他刻意把自己说得境遇悽惨,果然得了她的怜悯温情,日日陪伴,又趁机把诚意悔过的想法,当面细说给她听,得了她那句「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但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那种感觉,在她询问自己的住处,他却不敢告诉她的时候,变得极为明显。 荀玄微倚坐在车上,胸腹已经痊癒的旧伤处不知为何又麻痒起来,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燕斩辰就在这时快速掀帘子翻入车中。 带着一丝惊愕迷茫,燕斩辰低声回禀,「我们被十二娘的车盯上了。赶车的多半是李奕臣那小子,身手眼力都好,我们甩不脱。」 霍清川吃了一惊,急忙抬起纱帘往后望去。 黑黝黝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出。但据燕斩辰说,一辆车在百丈外远远尾随。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不能让她的车跟去桃枝巷。以她的性子,察觉我的落脚处,定然会夜探。」 大车漫无目的往西面走,又转往南。身后的车紧追不捨。 霍清川在车里伴随,默默看着眼前突然荒谬起来的场景。 马车在夜晚的御街上疾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白绡纱,哑然无语。 精心安排了接近手段,想借着每日见面,多多亲近说话,叫对方明了自己的悔过心意,再续旧情。 如今事未成,对方追根究底的决心却超乎他的预料,胆子大到匪夷所思。 前两个月还在四处躲避他的搜索,如今反倒追踪起他来了! 第87章 大车拐入城南窄巷, 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滚动的车轮声里,霍清川起身点起一盏油灯。车里明亮起来。 他是最先入京布置的人。事态发展到如今, 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荀玄微对着灯火良久沉思。霍清川思来想去,开口谨慎地劝了句。 「郎君当初……为何要假做眼盲呢。青台巷距离桃林不远, 桃枝巷这处宅子距离桃林更近。郎君如果有意重修旧好的话, 假做桃林邂逅……会不会更好些。」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假做桃林无意邂逅?霍清川, 你信不信, 她听到我声音,见到我面容的那一刻, 就会立刻疾奔远走, 绝不会停下听我说只言片语。」 「初见的头一面, 或许确实会疾奔远走。但十二娘是个聪敏之人, 她轻易便逃脱, 就会明白过来, 郎君对她未生追捕的心思。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或许她便会放下心防, 愿意平心静气和郎君站在一处说话。」 「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荀玄微抬手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大片黑夜。 「话说的不错。但霍清川,人生有几次重逢。错过这一次,下次要等到何时。」 对着夜色笼罩的京城, 他自嘲地喟嘆,「山中隐居数月, 开春又是一年。霍清川,我今年二十六了。」 夜风吹进马车,霍清川抬手挡在摇曳的烛火面前。 「郎君二十六岁,年华正盛。仆斗胆劝慰一句,十二娘今年也才十六,便是缓个两年,郎君二十八岁时,十二娘十八岁,年华正好,成婚并不算晚。郎君向来深谋远虑,为何……不能徐徐图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没有应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京城远方宫阙高楼的灯火处。 良久方道,「好一句「徐徐图之」。原来你们眼中的二十六岁是年华大好,青春正盛。——是我心急了。」 是他心急了。 她入京不过区区十日,他们相逢才不过十日,身份至今都未挑明,他就步步催逼,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明确表态。 他逼迫得太紧了,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荀玄微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与其是说给霍清川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 「还有四年。她又是那般固执的性子。徐徐图之,只怕来不及。」 霍清川听得清楚,愕然想,还有四年……什么意思?为何会来不及。 郎君的心思难测,他跟随这么多年,还是猜不透。 霍清川迅速收回视线,谨慎地问了一句,「郎君如何打算。」 「她既然起了疑心,此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今晚在悬山巷官邸住一夜,等明日……」 荀玄微沉吟未决。 明日如何,下半句迟迟未说出口,尾音消散在风里。 ———————— 马车在黑暗的御街紧追不捨。 从城东转往城南,拐入城南窄巷,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疾奔的车驾忽然一个急停。李奕臣跳下车,敲敲车壁。 「前头的车转进了悬山巷。朝廷赐的官宅就在悬山巷,车肯定是回官邸了。那边看守的官兵多,我们不能再跟了。」 「我们回青台巷。」阮朝汐坐在车里,马车转向的时候,她掀开帘子,回望灯火明亮的悬山巷。 「他的车马居然入了官邸。」 她喃喃地说,「他秘密入京的消息不可能瞒住各方了。是早有安排?还是消沉自弃?」 谁也不知道。无人能应答。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回了青台巷。荀九郎宴饮未归。 院落僻静,白日里各处洒扫值守的僕妇,到了晚上都被她客客气气清出去,把院门一关,谁也不得进来。 豆大的油灯下,她打开云间坞唯一带出的红木箱笼。几件遗物都送去修补铺子,她抽出了箱笼边角一卷小巧的画轴。 当初带出来,也是看中了这幅画卷小而精巧,只一眼,便得了她的喜爱。 她在灯下缓缓展开这幅《明月海涛图》。 月悬海面,波涛惊起。 素白的指尖按在画卷上。睹物,想人。 荀玄微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好猜度的人物。她从来想不透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时常分不清他嘴里说得哪句真,那句假。 她小时候看不透他外面披着的那层皎月出尘的外皮,因而满怀敬仰;长大了,看明白了几分,反倒生出了畏惧。 她费尽了心思,不管不顾从坞壁逃了出去,从此脱离他的掌控。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眼见他陷进泥淖——竟然热血上头,做出了尾随之事。 李奕臣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刚才回程路上,她自己回想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阮朝汐收起《明月惊涛图》,仔细地放置回木箱笼里。 原来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仰和畏惧,始终还有几分对故人的牵挂和惦念。 连着数日桃林相见,纵然见面不肯相认。 还是惟愿他安好。 吱呀一声,阮朝汐推开了窗。 她卧在床里,对着窗外的皎月,默想着傍晚时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远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嚮往。却又天生满身稜角锐刺,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 ……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 他却不知,自己从小看他,便有如眼前这轮天上皎月,身不染尘,温润柔光。 从小敬仰远观的一轮山中皎月,竟然沾染了红尘的情和欲,饱含炽热的目光追随着她,小院里几次超出她想像的纵情深吻,躁动突破了界限…… 当时刚刚及笄不久的她,被吓坏了。 寂静深夜里,阮朝汐抬手抚过自己柔软的唇。 多久之前的事了?小院中的慌乱失控,至今依旧鲜明,歷歷在目。 他相约明日,她就明日再去一次。 这几日探访高平郗氏旧田地亩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在她离京之前,她想把心头疑问当面问个清楚。 —————— 乌金西坠,晚霞满天,春风吹起遍地桃花。 阮朝汐今日到得早,林中光线亮堂,游人来来去去,四处都是唿朋引伴的笑语声。她最近都是穿着男装乔装出来,安静地站在僻静处,树枝阴影遮蔽身形,并不引人注目。 东边小径响起了平缓的脚步声,颀长身形踩着满地桃花入林。 他今日安然无恙,她如常迎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在桃树下,天色还亮堂着,阮朝汐拿起纸笔。往常主动开口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说话。 她等候了片刻,写下:「昨日家书跳过了九郎。今日可要写给他?」 荀玄微摇头,「今日不写家书。」 「昨日才与你说,山海可平,本性难移。」他坐在簌簌落下的桃花瓣中,仰头感受着微风, 「人的本性果然难改。我似乎又出了差错。」 阮朝汐侧目而视。 明亮日光下,身边坐着的人神色平静,依旧看不出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她在他手掌上写:「可是今日入皇城,出了什么差错?」 回应是一句云淡风轻的「皇城里应对得妥当,并无什么差错。」 阮朝汐偏过了头,仔细观察身边人的神色。 白绫纱遮蔽了视线,但可以透进光来。荀玄微在隐约亮光下闭目思索。 自他重生以来,步步为营,事事纳于掌控之下。 他眼下即将要做的事,和他往常行事的做法截然不同,在他自己看来过于莽撞。 但昨晚和霍清川交谈了几句,他赫然察觉—— 人之本性早已刻入骨髓,知而难改,山海难移。 他嘴里说着自己的错处,行事却又犯下了同样的错处。 她满腔诚挚之真心,彰显出他的欺瞒之假意。 假意如何能换得真心?他昨晚连桃枝巷的住处都不敢说。 蜀锦大袖在暖风中吹起,修长手指夹着一张字纸,递过来。 「昨日你问我的住处,我未应答你。回去之后仔细想想,实属不当。不瞒你说,我这次入京,该知晓的人都已知晓了,不必再刻意躲避。最近我都会住在此处。」 阮朝汐打开字纸,迎面是熟悉的一笔清雅字迹,赫然写下,「悬山巷,尚书令邸」。 她心里遽然一跳。他竟然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了? 自己于他是桃林偶遇的陌路人,略有几日交情而已。坦然透露身份……是吉兆还是凶兆? 「不瞒你,我姓荀,行三。悬山巷乃是我的官邸,官员来往牵扯复杂,你无事莫要来悬山巷寻我。我在京中另有住处。」 骨节分明有力的指节夹着另一张字纸,再度递过来。 「你若想寻我,可以来荀氏私第。我今日已入皇城尚书省,官衙事务忙碌,逢着休沐时才会得空回返家中。官衙五日一休沐,记好休沐的日子——逢五,逢十。」 阮朝汐盯着那张银光字纸,当面打开。 第二张字纸里,同样的清逸行楷字体写下五个字: 「桃枝巷,荀宅。」 暮光从西边映照过来,映照出郎君如玉清雅的侧脸轮廓。他比在豫州时消瘦了不少。 荀玄微循着夕阳映照来的亮光方向回望,口吻平静地叮嘱。 「就是桃枝巷里新近转手的那间小宅子,沿着巷子往里走,并不难寻。我几个月不在京城,案牍政务堆砌如山,接下来几日来不得桃林。你若要寻我,可以拣休沐日去桃枝巷。——你会来么?」 阮朝汐抿唇不语。 纸张摩擦声响声传入耳,上等的银光纸在她手中揉皱成一团。 荀玄微侧耳听着响动,转过身子,正面迎向她。「你可是要走了?」 阮朝汐摇了摇头。做出动作才惊觉他看不见,写下:「天色尚早,不急着走。」 她今日带着探究的心意而来,思忖片刻,主动提起了这几日避之不及的「阿般爱妻」。 「兄台父母兄弟的家信都写了。只有兄台夫人的那封家信,我至今未写。你可知为何?」 荀玄微有些意外,侧头过来,专注望向她,「为何?」 阮朝汐递过复杂的一瞥。 桃林日日相见,他每闲聊的十句话里,总有五句在说他的「阿般吾妻」。平缓语气道出思念,她听他逐字逐句述说在山里琢磨出来的错处。 人和人的差异,足以跨越山海鸿沟。 于她听来种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在他心里,却是理所当然。 他说他花费了数月功夫,日夜思索,才察觉了自身行事的不妥当。他分辩说,当初想要磨平她性情的稜角,是「觉得于她有害无益,为她考量,为了她好」。 她当时就直接拍了他个巴掌。 与他写长句争辩,「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岂能随你心意!你为何从不想着改变你朝堂之敌的脾性,却一心一意要磨平你身边人的脾性?」 他沉思良久,最后居然回了句。 「朝堂之敌的性情越乖张顽固,于我越是好事。抓住把柄,直接满门除尽——」 她又拍了他个巴掌。 桃林十日,隐匿身份论交,平静却又短暂的相处,彼此直言不讳,令人怀念。 阮朝汐轻轻地扯了扯他的广袖。 荀玄微几乎立刻抬起了手掌。 她以指尖一笔一划写下:「人已出奔,纵然天涯海角寻人,寻到又有何用?写家书又有何用?若她不容忍与你在一处,你当如何?」 荀玄微思忖着回应,「天涯海角寻到了人,若她依旧不容忍与我一处……就如你所言,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说到这里停顿良久,才继续道,「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阮朝汐的心神震颤。 指尖停留在他的手掌上,忘了挪开。 他摊开的这只右掌,近几日被她拉扯着写来写去,也摸索得熟悉了。 此刻她指尖落在中指指腹处,那里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她至今还记得是在荀氏壁的某个夜里,他替她刻兔儿玉簪,不慎被刻刀所伤,从此留下一道疤痕。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 伤口早已经癒合了。结的痂也早就脱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带着隐约怀念,她的指尖摸了摸那处疤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原本平稳摊开的手掌,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重新伸展开。只有背到身后的左手,修长手指蜷了蜷。 不能视物的双目往下,转向手掌处,声音也带了怀念。 「急着替她刻兔儿,夜里强撑着睏倦动刻刀,一不留神戳了手。过去种种过错是真,旧日种种情谊,也是真。」 阮朝汐什么也未回应,收起笔墨。 「你这回要走了?」 身后的人问道。 阮朝汐是要走了。但有个疑问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必须要问一问。当面问个清楚。 她跪坐回去,侧倚在他膝边,一字一句写下:「你当真把我当作陌路相逢的小兄弟?你心中从未猜想过我是何人?」 面前的手掌缓缓合拢,人沉默着,始终未有应答。 阮朝汐转身往西离开桃林。 走出很远、即将走出桃林边时,她骤然停步回身。熟悉的身影正缓步往东走,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步回望。 想起刚才那句语意真挚的 「年幼相识,多年情谊」……阮朝汐心绪激盪,喉咙发堵,倏然加快脚步离去。 朝霞绯云漫天,她踩着暮光快步走出桃林,走近西侧停在路口的马车。 李奕臣粗心,并未发现异状,大喇喇地招唿了一声。但跟车的陆适之一眼便看她神色不对,压低嗓音问,「这是这么了?今日出事了?怎么眼眶发红的出来?」 「今日他无事。」阮朝汐摇摇头,「是我有事。」 陆适之急忙追问,但阮朝汐不肯多说。她陷入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之中,站在路边一言不发。 李奕臣原本已经准备赶车回去,见她人站在原处不动,诧异地跳下车辕,「怎么了阿般,为何不走?」 阮朝汐望着头顶桃枝。 「他刚才在林中,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分不清是真是假。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办法,分辨真假。」 陆适之又问,「具体说来听听?」 阮朝汐摇摇头,还是不肯多说。 李奕臣摸摸鼻子,「你都分不清,我多半也分不清。要不咱们先回去?叫上四弟,我们一起琢磨琢磨?」 阮朝汐抬手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撕下层叠花瓣,露出里头的金黄花蕊,喃喃道,「单数,可信。双数,不可信。」 第一朵桃花是双数。她蹙了下眉,又摘下第二朵桃花,这回是单数。 连着数了十朵桃花,五朵单数,五朵双数。 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一左一右站在车边,瞠目盯着她的动作,「……数出来了?到底可信还是不可信?」 阮朝汐把满手的花蕊往地上一洒,转身登车。 「花蕊怎么能作数。回去看看九郎回来了没有,我找他商量。」 第88章 窄袖春衫里的秀气手指, 细微地捻了捻银光纸。 「桃枝巷,荀宅」五个字烫手,回返青台巷的一路上, 她始终攥在手里。 荀玄微从来不是对人坦诚相待的性情。把家书託付给偶遇的陌路人,更不像他做事的路子。 回想起桃林偶遇, 处处巧合,巧合里藏着刻意。这才像他做事的路子。 如果不是邂逅, 而是刻意。她信以为真的「眼疾」可能也…… 阮朝汐掀开车帘, 遥望着前方街巷。 桃林里他语意恳切的说:「如今唯一的心愿, 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好好的, 谁愿意四处奔逃。 只要他愿意。其实容易得很。 荀景游在初更时刻回来了。 阮朝汐要寻他,他却更急。满身酒气, 连衣裳都未换, 立刻来寻她。 「十二……九娘, 事不好!」 两个家僕提灯引路, 荀景游站在院门, 他烦恼得连明日的宴饮都推辞了。 「我有急事和你商量。你可知三兄昨晚已经入京了?人就在悬山巷的尚书令邸。他这个做兄长的入京, 我必然要登门拜访的。但你……」 他斥退了随侍僕妇,把阮朝汐带去蔓藤攀爬的院墙下说话,「你如今顶着我家九娘的名头, 按理来说,是他的姊妹,理应和我一同去悬山巷拜访他,但你如何能和他见面!」 阮朝汐提灯站在院门边,不甚在意道, 「我在京城的事,他八成已经知晓了。」 阮朝汐道:「九郎, 我正要和你说,我和你一同去悬山巷拜访。」 震惊的视线里,她镇定自若加了句,「但不能只你我两人去。京城可有你熟悉的外姓人?」 熟悉的外姓人当然有。九郎的外家,兰陵萧氏。 「劳烦九兄,约好你萧家外兄,我们一同登门。外姓人越多越好,身份越显贵越好。」 阮朝汐淡淡道,「当着外姓贵客的面,以『荀九娘』的身份喊他一声三兄,从此定下兄妹名分。我暂住京城安心,不必四处奔逃,希望他亦安心。」 说罢,提灯的窈窕身影就要回返院中, 灯影朦胧,月下人如玉。荀景游心里一颤,脱口而出:「等等……!」 「怎么。」阮朝汐回身, 「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荀景游衣袖中的双拳逐渐握紧。他咬牙道,「我可以去送拜帖。但十二娘,你可想好了。」 他强压着烦躁劝她改主意。 「你好不容易逃出豫州,京城无人识你,何必露面!你怕他发现了你,我可以在外面置个宅子,你捏个化名,也可以安稳度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阮朝汐打断他,「还是想我做外室?」 「……」荀景游的脸乍然一阵青一阵红,冲动褪去,闭了嘴。 京城逢五、逢十休沐。登门拜访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三月二十。 阮朝汐仔细和他商议细节。 拜帖何时送去悬山巷。青台巷的角门日夜开着。马车时刻在角门外备好。 如果拜帖送去悬山巷,立刻来人追捕她,九郎在前头略挡一挡,她从角门立刻出京。 「我有母亲遗留的一支木簪,半幅旧衣袖,在京城不慎损毁了,寄存在城南铺子修理,定好本月拿回。」 阮朝汐把铺子名号报给荀景游,「如果事急,我来不及拿回的话,劳烦你帮忙取回。我得空再来取。」 拜帖第二日早上送去悬山巷,明晃晃写道:「三房荀景游,携四房荀九娘,登门拜访。」 阮朝汐做好了所有准备,养得膘肥体壮的大骡车提前送出城外,全部家当安置在角门外的马车上。 第二日风平浪静,什么也未发生。 又隔一日,阮朝汐谨慎地带上全部家当,去城郊少人处转悠一圈,李奕臣手把手地教她学赶车。 这一日依旧毫无动静。 再过一日,就是拜帖上写明日期,登门拜访的日子了。 ———— 三月二十,百官休沐,宜出行。 这回顶着「荀九娘」的名头出门,事关荀氏的颜面,管事娘子准备了整套新衣配饰。阮朝汐不肯穿,把云间坞带出来的几套旧衣挑选最精緻的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 满头乌髮簪上李奕臣在管城买的绢花。管事娘子追出来奉上一支玉簪,一支步摇。 车马在门外等候。和九郎站在一处的,果然就有他新任司州刺史的的那位外兄,最近京城名望煊赫的萧昉。 阮朝汐戴着幕篱,缓步走下石阶。 眼前出现了陌生郎君,她隔着黑纱瞥过一眼。 这萧家郎君虽然相貌堂堂,但笑容浪荡,倚车的姿态轻佻,看着不像是个正经人。 萧昉的视线此时正上下打量着她,和身侧的九郎说话。「这就是你家那位不肯出门的小九娘?入京这么多日了,久闻大名,今天可算见着真人了。虽窥不得真面目,看这窈窕动人姿态,九娘想必是个容色过人的小娘子。」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车外,隔着黑纱幕篱,又睨他一眼。不仅行止轻佻,说话也轻佻。她并不多言,直接就要登车。 萧昉抬手一拦,笑道,「我是你家外兄,萧昉。」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随随便便递过来,「喏,拿着。见面礼。」 阮朝汐扫了眼面前的玉佩,侧身避过,俯身万福,直接登了车。 车帘放下后,车里才传出她清脆的嗓音,「妾并非荀氏三房出身,萧郎君乃是三兄外祖家的兄弟,亲缘出了五服,不敢贸然附会认亲。妾当不得贵重赠礼。萧郎君自便。」 萧昉嘿了声,收回玉佩,转头跟九郎说,「稀罕事。这还是我头次送礼被人退回来。你家这位小娘子年记不大,脾气不小。」 荀景游今日心绪低迷,冷淡道了句,「我家九娘便是这样的脾气,几句直来直往的言语算什么。今日对外兄已经算客气了。习惯就好。」 萧昉啧啧惊嘆,话题很快转开,和荀景游笑谈起,「今日出门晚了。去悬山巷那边拜访的马车说不定已经塞到了巷外。」 「外兄如何知道?」 「哈哈哈,这还要猜?你家三兄新任了尚书令,今日又赶上他入京的第一个休沐日,尚书省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定然都要登门拜访顶头上司。除了官员还有宗室。宣城王殿下今日也去。」 「众多宗室勛贵,除了平卢王殿下肯定不去,其他各处的礼单都会送上门……」 阮朝汐安静坐在车中听着。 不是说置身于一群吃人的豺狼虎豹之间,要被撕扯碎了?怎么听起来完全不像。倒像是炙手可热、被人争相追捧逢迎? ……又一桩假的。 荀氏车马直奔悬山巷。巷口果然塞住了。 宣城王仪仗在两刻钟前到访,众多官员车马规避,清空了巷口,这才刚刚重新聚集起来,又左右散开,规避萧昉这个朝廷大员的车驾。 阮朝汐的车停在悬山巷官邸的门口。 官宅年初刚刚翻新过,迎面极气派的一对汉白玉大狮子镇压正门外。众多披甲官兵守卫在百步长的车马道两边,御笔题写的「尚书令邸」黑底泥金匾额,高挂在宅邸高处。 她事先和荀九郎通过声气,荀景游和萧昉并肩往里走,她不远不近地在两人身后两步处跟随。 迎接出来的官邸管事并不见异色,领着贵客往正堂方向走,吩咐跑腿小厮,「往里面通传,九郎君携九娘来访。萧使君[1]拜访。」 荀景游既紧张又懊恼,站在门边挪不动步子,回身去瞧阮朝汐。阮朝汐不应声,做了个催促的手势。 萧昉看得有趣,玩笑了一句,「外弟,来的是你家三兄的门,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还要看你家九娘的脸色?有意思的很。」 阮朝汐懒得和他说话,荀景游慢腾腾地地落在后头。 京城的宅院占地辽阔,前头车马道贵客下车,穿过前面庭院,通往正堂还要走个千八百步。 萧昉穿了一身利落窄袖袍子,步子迈得大,当先走在前头,荀九郎落在最后。阮朝汐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和萧昉并肩前行了。她脚下一个急停,错开半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幕篱在风中飘起瞬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颌,润泽饱满的粉唇。萧昉回头盯一眼,脚下步速又缓了三分。 「你跟你家九兄怎么回事,是不是出门前吵嘴了,他才要看你脸色,又落在你后头?」萧昉逗猫儿般地逗她,「你和他吵嘴了,我是和他一处的人,因此赌气连我也不理了?」 阮朝汐懒得和陌生郎君说话,微微福了福身,算是默认下来。 萧昉却像是在诸多无趣事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阮朝汐不开口,他不罢休。 「好了小九娘,跟了我一路,前头就要到会客正堂了,你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多句话都不和我说?」 他拨弄着玉佩,漫不经心地逗她,「小九娘乖,开口和外兄说一句话,玉佩还是给你。」 阮朝汐侧头瞥他一眼。 薄薄一层黑纱遮住了不悦的锐利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转开头,暗自道,浪荡子! 沿路穿过敞阔庭院,会客正堂就在前方了。 竹帘长篷往四处捲起,紫绡纱幔层层叠叠,珍馐鲜果摆满了食案,寒暄声此起彼伏,远远地热闹之极。 「荀令君[2]!」 「数月不见荀令君,风采更胜往昔!」 「惊闻荀令君半路遇袭,吾等在京城日夜思忧思盼,终于盼来了荀令君啊!」 随即响起的男子嗓音,舒缓从容,仿佛山间月下流淌的清溪。声音从喧闹人群中传出,因为与周围嘈杂之声截然不同,入耳极为清晰。 「山中养伤数月,有劳诸位同僚挂怀。如今既然伤势痊癒,感怀圣上恩遇,玄微昼夜奔赴京城,正逢春日,设下宴席,多谢诸位莅临寒舍。」 周围欢欣寒暄之声大起。 宴席四周摆放的鎏金香炉青烟缭缭,荀玄微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曲领蜀锦广袖袍,雪青色罩纱,玄色领缘,腰间佩一柄御赐长剑,长身鹤立,卓然于人群。 他身为设宴接待的官邸主人,宣城王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客,两人对面站在一处,正在边喝酒边闲谈。 元治向来敬仰他,悄声提点,「荀君,留意我那小叔。他自从入京之后,虽说被人拘在王府里至今不出,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宣城王口中的『小叔』,自然是天子幼弟,平卢王。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敬了杯酒,「知道了。无碍。」 门房小厮就在这时一熘烟奔来报信,燕斩辰走入正堂,附耳低声道了句,「萧世子来访。还有九郎。九郎携……携九娘……来访。」 荀玄微的视线瞬间抬起,越过了喧嚣宴席,满座宗室贵客,穿过四面收拢悬挂的竹帘横栏,目光望向远处阳光下的庭院。 萧昉身后半步,头戴幕篱的裊娜身影正缓步而来。 他的视线凝住不动,说的还是那句:「知道了。」 正堂里人多喧闹,宾主间寒暄了什么,从远处逐渐走近的阮朝汐听不清楚。 但她却隔着幕篱薄纱,一眼看见了正堂人群簇拥中的宴席主人。 阮朝汐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幕篱薄纱,她仔细端详着正堂里的身影。 这几日天天见面,形貌眼熟得很。他今日穿得不似往日那样随性,身穿绛紫曲领大袖袍,腰间悬挂长剑,步伐平缓从容。 相貌还是温雅如玉的模样,气质却大变样了。站在人群中央,桃林里的低落消沉不见踪影,人如濯濯明光,唇边噙着浅笑,眼神清亮锐利。 遮目的白绡纱……不见踪影。 荀玄微又闲谈寒暄了几句,稳妥地护送宣城王落座。周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隐约骚动,许多声音交头接耳: 「哪家小娘子被萧使君引来了正堂?」 「似乎是荀令君家中的兄弟和幼妹。」 「原来如此……」 下一刻,宴席的热闹喧嚣倏然静下来。在座所有人同时止住了交谈。寒暄声,议论声,谈笑声,齐齐消失了。 落座到一半的宣城王诧异地侧身,透过四面捲起的竹帘,望向正堂外面日光明亮的庭院。像是看见了不得的景象,坐下的动作也倏然顿住了。 片刻后,宣城王瞬间屏住的唿吸才长唿出去,魂不守舍地落了座。席间不知何人传来一声低低惊嘆,「京城竟有如此玉人……」 荀玄微早已有预感。自从他收到青台巷的拜帖,却什么也未做的这几日,他对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准备。 他顺着宣城王站着发怔的眼神,转身望向阳光下的庭院。 熟悉的裊娜身影站在庭院中央,纤长玉手掀起幕篱,清澈眸光里带着坚定决绝,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 谁也没有意外表情。 对于彼此隐匿的部分,两人心中都早已心知肚明。 阮朝汐从眼神直勾勾发愣的萧昉身侧走开,轻声催促,「九郎。」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荀景游深吸口气,领着她往正堂里走去。他入京这些日子,把十二娘安置在自家的宅院里,又何尝不是心存着美好幻想。 但少年人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需现实轻轻一击,便成泡影。从前阮朝汐领教过,如今换成了荀九郎。 从今日起,他和十二娘才是真正的再无可能了。 荀景游忍着酸涩快步走入正堂,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在在场诸多外姓客人的目光下,走到此地宴席之主的面前。 荀景游深吸口气,公事公办地行礼,「景游见过三兄。三兄伤势痊癒,重归京城,幸甚幸甚。」 荀玄微站在原处,只略微颔首,视线盯着阮朝汐。 众目睽睽之下,阮朝汐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福身行礼,「九娘见过三兄。数月不见,三兄在山中养伤痊癒,幸甚幸甚。家中挂念三兄。」 荀玄微往前一步,当着满堂宾客,抬手把她扶起。 「九妹……请起。」 他圈握着她的柔夷,手掌指节忍不住用力,却又在发力的一瞬间收回了力,于她来说,只是轻轻一触。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温和嗓音带了三分容让,七分妥协。「如今可以安心在京城住下了?」 于外人来说,只是兄长关心幼妹的一句寻常问候。 阮朝汐坚持全礼拜了一拜才起身。 荀玄微放弃了对她的追捕,默认她新的身份,当着满堂贵客认下了兄妹。从此她在京城就是荀氏幼妹荀九娘,而不是从云间坞逃婚出奔、被他追捕数月的阮十二娘。 连续数月的隐匿奔逃之后…… 她终于可以顶着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激盪,绷紧成直线的肩胛弧度逐渐柔软下来,倔强的小兽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他在桃林中,曾经对她说,「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 他的真心,现在她可以信了。 荀玄微还在虚虚握着她的手。几乎难以察觉的极轻的碰触,她的手细微挣动一下,他便立刻收回了手掌。 华丽敞阔的正堂里,灯火明亮,映照四方宾客。阮朝汐抬起了头。在她眼前,仿佛遮蔽天日的阴霾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明光下的姣色眉眼完全舒展开来。带着久违的喜悦舒畅,她沖面前的郎君微微一笑。 「可以在京城暂住一阵。多谢三兄关怀。」 第89章 马车在宽敞道上狂奔。 阮朝汐手臂绷紧, 视线紧盯前方。她并未发力收拢缰绳,骏马拖着大车飞奔。 前方是京城郊外一段平坦车道,从官道转下来四五里, 白日里人来人往,傍晚后少人行。阮朝汐入京时就盯上这段路了。 李奕臣紧张地坐在身侧, 双臂肌肉从衣下隆起,随时可能发力, 目光炯炯盯着前头的路。 「慢些, 慢些!有车过来了。」 阮朝汐双手紧握辔头, 引着飞奔的马匹转左, 和对面行来的农家驴车擦肩而过,前头的道路又是一望无际了。 「驾!」长鞭挥下, 大风唿啸着吹过脸颊, 这才叫做风驰电掣的滋味, 阮朝汐在逐渐沉下的天色里对着空荡荡的长道大喊, 「啊———」 旁边的李奕臣也在大喊, 「耳朵要聋了!」 「啊————」阮朝汐在大风里仰头, 清脆地大笑,「李大兄,我会赶车了!」 李奕臣捂着耳朵喊, 「还差得远!辔头握紧了!减速,慢慢调转马头返程!」 晚霞散尽了。前方三四里路外,树下挂起四五个灯笼,部曲握着火把肃立四周,照亮了几十丈方圆的空地。 荀玄微坐在树下等人。 他提前出了尚书省, 公务还未处理完,带出来整牛皮囊袋的公文, 此刻就堆在临时摆放的矮案上,就着照明灯火,一边等人,一边批阅处置。 火把下伏案执笔的身影,在阮朝汐眼前越来越明晰。 大车去时气势一往无前,回来时摇摇晃晃,几个部曲合力拦住马,把车引去路边。阮朝汐跳下车,喘着气,握了握自己细微发抖的手臂。 去时五里还好,回程五里明显感觉力不从心,马奔起来拉不住,车身左右来回的晃。 树下等候的郎君听到动静,把笔架回笔山,站起了身。 阮朝汐迎上去,「有劳三兄等候。」 力竭发抖的手臂牵动了春衫窄袖,荀玄微的视线盯着微微抖动的右边窄袖,那幅窄袖连同一截皓白手腕倏然藏到了身后去。 他抬手搭在她肩头髮力处,轻轻往下一按。 「嘶——」阮朝汐疼得抽气。又酸又麻,忍着没后退。 「手臂麻了?赶车可是好学的?」 「有趣。还要学。」 荀玄微莞尔,身后跟随的燕斩辰噗嗤笑出了声,急忙忍住了。 燕斩辰才满弱冠年纪,少年心性尚未泯灭,插嘴道,「五里路太短了。这段路又太平了。每日里平地跑个来回,要学到猴年马月?」 阮朝汐按照酸痛难忍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先从平路学起。学三两个月也可,五六个月也可。我等得起,总有一日会精擅的。」 荀玄微赞许地颔首。 「天黑了,回去用晚食。明晚再来。」 道路边停着荀玄微自用的车,符合正二品尚书令的规制,双驾车,车身极宽敞,金饰银绣带,碧纱窗。 阮朝汐喜爱地挨个抚摸两匹骏马柔亮的鬃毛,目送着荀玄微登车,正想回自己的马车,车里郎君的侧影出现在车窗边。 「阿般,前几日就想问了,你我兄妹,如果共乘一车……不算逾矩罢?」 阮朝汐停步回望,盯着纱帘映出的侧影,抿了抿唇,没应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碧纱窗帘从里掀开。修长的手托着一只精巧的琉璃碟。 「白蝉来京城了。我见她做了奶饼小食,想起你从前爱吃,带了几块出来,想与你分食。未曾问过你意见……也不知如今喜爱不喜爱了。」 从小吃惯的口味,她当然是喜爱的。 阮朝汐沉吟未答的时候,车里又叮嘱了一句,「罢了。你全拿去。」 整盘琉璃碟递了出来。 「四块奶饼,四块髓饼。都是豫州口味,京城这里轻易寻不着。你拿去车里慢慢用。」 阮朝汐双手捧了琉璃碟,道了谢,往回走出几步。 熟悉的奶饼滋味萦绕鼻尖,她怀念地掂起一块奶饼,奶香扑鼻,闻起来便是云间坞书房里早晚萦绕的香甜滋味。 她捧着小碟,转身上了马车。「阿般和三兄共食。」 马车平缓驶入城门,车里对坐的两人共食故乡口味的细点,谈论起故人。 「白蝉阿姊何时来的京城?」 「正月里便写信让她准备起来。昨日刚到,人在桃枝巷。」荀玄微自己掂起一块髓饼,把其余几块往阮朝汐那处推了推,「带来两车青州海边精细淘来的白沙。」 阮朝汐咬着香甜的奶饼,耳边听他悠闲谈论起桃枝巷的小宅子,笑谈宅院过于小了,只能多费些心思细细布置。 听着听着,她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如今两人又重回了熟识多年的故人。他对她亲近而有礼,她对他亲近而关怀,亦师亦友,轻松而又自在,正是她多年渴求的,令她夜晚做梦也能露出微笑的相处方式。 提起桃枝巷宅子,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当面问起了传闻。「之前听说桃枝巷地贵,那宅子卖出了百金贵价,可是真的?」 荀玄微并不隐瞒,「大致不差。霍清川急买,多出了点价钱。若是慢慢议价,七八十金应该足够了。」 阮朝汐咀嚼着香甜的奶饼,默默听完。 七八十金,于她来说,还是过于贵价了。 他们这几日早出晚归,四处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打探来的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号称京城新景的十亩桃林,居然是郗氏当年门第辉煌时,郗氏大宅的后花园。 郗氏的旧宅,曾经就坐落在桃枝巷一带。如今桃枝巷左右两边的五六户宅邸,都是曾经的郗氏大宅的一部分。 她越打探,越心凉。郗氏族灭,在京郊的田亩产业早就被新贵门第瓜分一空,就连城里的大宅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各有主家。把阿娘的遗物葬在郗氏旧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难不成真的像陆适之提议的那样,秘密葬在桃林里? 马车沿着京城御街一路往北,再往东,转过了十亩桃林。她一路思索着,抬手再去拿奶饼,摸了个空。 荀玄微眸光带了细微笑意,向她展示空空的小碟。阮朝汐郝然停了手。 「三兄,等下你要回何处?可是桃枝巷?」 「今日回悬山巷。何事?」 悬山巷官邸,配的是京城本地的厨子。 「白蝉阿姊给三兄做的豫州口味的细点,大半倒被我吃用了……」 阮朝汐思忖了片刻,提议。 「悬山巷离青台巷不远。若三兄不嫌弃的话,可愿来青台巷用个晚食?我的院子里有小灶。我自己的粗浅手艺,偶尔熬煮些汤羹,水饮饼,清粥饭食,味道尚可,都是豫州口味。」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他这几日虽然政务劳碌,但人夜里休息得好,气色反倒比刚来京城时好,语气也更加舒缓从容。 「求之不得。」 阮朝汐院子里的小灶,是最近两日新砌的。 她现今以「荀九娘」的身份住在青台巷,虽然吃用的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是荀氏的财帛。她心里过意不去。 他们四个冬日在豫北山里打猎,带出来不少腊肉皮子。姜芝在京城市集上四处晃悠,京城繁华,铜钱和绢帛在市集上通用,几张完整的勐兽皮子卖出了高价。手上的两匹绢帛没动用,其余积攒的财帛清点一下,比云间坞出奔时还要丰裕点。 阮朝汐每日清晨出去,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去向,碰着清晨出摊的各色饼子食肆,几人围坐着就用了朝食。路过肉铺买两斤肉,碰着鲜鱼市集买几条鱼,傍晚拎回院子里,晚食就在小灶自己动手做了。 算上她自己,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今晚被她领回去的荀玄微,是第五个吃用她院子里的小灶晚食的。 ———— 今晚不巧,马车入青台巷时,荀氏正门前不太平。几个穿着体面的僕妇围在门外,荀氏大宅的管事娘子站在人群中央,两边正在掰扯。 「九娘回来了!」管事娘子听到巷口车马动静,嚷嚷道,「我家九娘初来京城,人都不识几个,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会下帖邀我家九娘?还请明示。」 一名中年精干僕妇坚持到,「我家主人吩咐,需得面见了九娘再说。」 阮朝汐听到这里,掀开了一角车帘。「何人寻我?」 那名中年精干僕妇终于等到了正主,面露喜色,急忙奔到车边,恭谨行礼起身,「春日花开好时节,我家主人邀九娘赴宴。」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拜帖。 装帧得极为精美,四角精细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用的是京城里最流行的银光纸,在周围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她先查看最下方的落款。 「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是哪位?不认识。」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可是九郎的外祖家那边的女眷?请恕我不能去。等我写一封辞谢信。」 「我家主人并非兰陵萧氏的女眷。九娘初来京城,不认识我家主人白鹤娘子。但京城中谁人不知白鹤娘子的善名。不知九娘可听闻过京城东北的「净法寺」?」 「你家主人白鹤娘子,是净法寺的人?」 精干僕妇虽然动作恭谨顺从,但隐约显出自矜。 「正是。偌大一座净法寺,便是我家主人巨资兴建的。我家主人虽然是带髮修行的居士,但身在红尘,心入佛门,散尽万贯家财,在京城笃行善事。恕奴多嘴,白鹤娘子的请帖,贵重如金,在京城一贴难求。」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白鹤娘子」的署名上。目光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净法寺后殿里遇到的那位带髮修行的居士。阴晴难测,翻脸无情。 原来是她。 她随手把「贵重如金」的请帖扔回去, 「不去。李大兄,我们走。」 中年僕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髮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僕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荀玄微已经淡然越过门槛,由阮朝汐领着进了西边小院。 新砌的灶台添柴生火,昨晚准备好的扁长面团,手撕成小截,下入炖煮了整夜的浓肉汤里,乳白色大骨浓汤在火上咕噜噜翻滚,肉香漫溢,加些调味青葱,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饮饼[1]端了出来。 院子里新栽了一棵梧桐,年岁不久,枝叶生得细弱,好在树下还搭了个棚子,蔷薇藤蔓爬得茂密,正是春日花时,粉色紫色的蔷薇开满了棚架。 院子里的食案就放置在梧桐树下,蔷薇花架边。 阮朝汐邀贵客入座,自己也盛了一小碗,于食案对面落座。筷子挑起面饼,自己先尝了一口,感觉滋味鲜美,放下了心。 「三兄尝尝看,我在云间坞时学做的。豫州口味的水饮饼,和京城口味大不同。」 荀玄微夹起一筷,凝视着奶白的汤面,「可以吃到阿般亲手煮的晚食,三生有幸。」 他对待面前这碗水饮饼的态度很细心。 细细地咀嚼吞咽,吃一口,贊一句。 他吃得慢,阮朝汐自己用完半碗水饮饼,对面的碗里还剩大半碗。 小院里有荀九郎送来的茶罐和泉水。她自己虽然从不用,但荀玄微好茶,她趁着他未用完晚食,起身烹茶。 烹茶的技艺,是她在西苑时,沈夫人的严厉教养下学会的。步骤精细,分寸拿捏一丝不苟。 等到泉水滚沸,热腾腾的茶汤溢出清香,阮朝汐捧着茶盅回返,赫然发现—— 一块面饼也不放过,一口热汤也未留下。 她大约知道荀玄微的饭量,道家养生讲究七分饱足,他的晚食约莫半碗。 刚才怕他白日里辛劳飢饿,按照李奕臣的饭量,盛了满满一瓷碗,汤汁几乎要从瓷碗口漫溢出去。原想着,多了总好过不够,他吃用得饱了,自己会停筷。 何时吃饱的不知,但显然未停筷。长案对面放下空荡荡的碗。荀玄微用完了李奕臣的饭量,表面并未显露什么,从容地接过茶盏,只喝了一口,温声贊了一句好茶,便放下了。 「实在用不下了。」他噙着清浅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腹中汤面已横在咽喉。再喝两口清茶,只怕要喷涌而出。」 阮朝汐瞠目瞧着那空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也未留下。 李奕臣的饭量,既然已经尽数入了荀玄微的腹中,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哑然片刻,只得劝了一句, 「回程路上,还请马车缓行,免得颠簸过了,喷……」 话未说完,唇边已经现出清浅的梨涡。她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对着角落方向抿嘴笑了。 天色入了初更,荀玄微不急着告辞,阮朝汐怕向来少食的人骤然吃多了出事,也有意把人多留一阵。 两人起身在小院里走动消食了片刻,荀玄微问她,「这处青台巷宅院占地不小,后园景致尚可一观,你可有去后园走动?」 阮朝汐摇摇头。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惦记着查明高平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并无心思在青台巷宅子里闲散走动。荀九郎得空时邀了她几次,被她推拒了。 荀玄微此刻正好要散步消食,阮朝汐随手提起一盏灯笼,随他出了院门。 两人沿着曲折长廊往后园走,一路有石灯映照庭院,沿路看守的家僕远远退避。推开后院寻常的两扇木窄门,阮朝汐抬头,第一眼便怔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看似寻常的木门后别有洞天,后院围墙蜿蜒延伸,两边不见尽头,后院居然原地起了一座丘陵,遮蔽视线,登山小径两边悬挂着灯笼,夜里都点亮了,灯火从丘陵脚下蜿蜒去山顶。 阮朝汐有时候四处眺望,会远远地看到这处丘陵。她原以为是京城某处的无名山陵,没想到竟然充作后院景观,圈在宅院里。 荀玄微引着她去登山小径,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握住两边锁链。 「京城位于洛水边上,平原无山,你在京城远眺看到的所有山陵,都是远途运土而来,人力堆砌而成的,充作各家后院的山景。」 阮朝汐今日才对青台巷这处荀氏大宅的占地广阔有了认知。 「为何要人力堆土砌成山?」阮朝汐握着铁索,在夜风里缓行上山,惊愕地发问,「这山丘虽然不高,但人力填土,平地成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帛!」 「就是要耗费人力财帛。」荀玄微提着灯笼,当先一步,在前头给她照亮脚下山路。 「京城众多的高门勛贵,广宅大院、珍馐佳肴,家家有得。不耗费巨资人力财帛,不在自家后院堆砌成一座精巧奇景的高山,如何彰显家族之富贵?」 荀玄微提点她一句,「阿般,京城炫富成风,改朝换代而风气不改。以后你在京城出门赴宴,莫要再穿旧衣了。」 阮朝汐站在灯火高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这身浆洗得干净的银线暗绣梅花短襦长裙,「穿旧衣赴宴又如何?」 月下人姣色如玉,她年岁增长,眉宇间稚气减去,人穿得素净,气质便显出几分清冷,有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踏足红尘。 荀玄微看在眼里,想起这几日神不守舍的宣城王,又想起突然热络起来、日日凑到面前的萧昉。 「若是寻常士子,穿旧衣赴宴会被认为寒门出身,轻易便遭受羞辱。至于阿般你……」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继续扶着铁索往上,于高处俯瞰京城。 「是我多言了。你喜爱穿旧衣便穿罢。无人会说你什么。」 第90章 平地填土而成的山丘并不很高, 沿着登山小径,百多步便登上了顶。阮朝汐站在高处远眺京城,果然在近处就看见三四座平地而起的丘陵。 这是她头一次俯瞰这座人口数十万的京城。 天子脚下, 膏粱勛贵,和豫州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贵和权势交织成旋涡。 她每多停留一日,便会多窥探出一分京城的面貌。 昨日打听来的高平郗氏的田亩地产的下落, 让她窥到了京城的冷酷面貌。今晚出现在眼前的几座高丘, 又是截然不同的豪奢面貌。 半个多时辰过去, 消食得差不多了。荀玄微提灯在前头下山, 阮朝汐跟随在后。 身前的郎君时不时回头叮嘱一句「当心脚下」,她起先应答, 后来他几乎走两步便回头看一眼, 叮嘱一句, 百多步的下山路, 耳边听到不下十句的「当心」, 「扶稳了」。 阮朝汐渐渐受不住, 不轻不重回了句,「三兄看我今年是十六岁,还是六岁?」 荀玄微摇摇头, 笑嘆了句,「刺猬。」终于不再步步提点,安静下山几步,却又往后伸了手掌,示意阮朝汐拉他的手。 「……」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下, 「三兄眼里,莫非觉得我三岁?连这点山路都下不得?」 荀玄微伸手搀扶却挨了她一记, 人倒也不气恼,收回了手,每下行几步便回头看一眼。 对着前方时不时回头探看的动作,阮朝汐心头升起无奈。人力堆砌而成的一座山丘,远远比不得豫北的密林深山,他真觉得会摔了她? 如此想来,她每日去城外学赶车,他没有阻止而是作陪,真是了不得的容忍了。 两人前后下了山,长廊走到一半时,前院管事领着个匠工打扮的四五十岁男子匆匆赶来,「回禀郎君,木器匠工寻来了。」匠工远远地伏身行礼。 阮朝汐盯着那匠工看。昨日才和他说起,她母亲遗物的木簪子在净法寺摔了,送去城南铺子修补,刚刚修好拿回。 荀玄微果然和她提起木簪。 「京城最好的木器匠人都聚在城北。我寻来了一位名工,叫他替你查一查修补的木簪手艺如何。」 木簪是昨日才拿回的。用银嵌了木簪的断口,把两截断簪修补成一处。 那匠工借着灯光打量片刻,连连摇头,「不妥,不妥。用的银质不纯。修復的手艺也不好,以后再摔几次,多半还要断开。小人敢问,修復木簪收费几何?」 阮朝汐诧异道,「如此的不好么?我觉得手艺尚可。那店家收了一块腌肉。」她比划了一下腌肉大小,「可是我初来乍到,被斩肥羊了?」 匠工不敢抬头直视贵人,只敢看她比划的动作。「若只是收了一块腌肉……价不贵。」 他低头回禀,「好叫贵人得知,这种修补功夫都是一等价钱一等货。以一块腌肉的收价来说,修补的手艺尚可。但若是要精细修復簪子,银质容易发黑,接续断口最好还是用金。但用金自然就贵价了。」 荀玄微点点头,「你只管去修復,不必管价钱。」 阮朝汐眼看那匠工双手捧着木簪退下,抬了下手,就要阻拦,「慢着。」 用金修补贵价,只怕要用上绢帛。 她这两日为了财帛之事,已经和姜芝商议了好几回。京城百物贵价,他们并不打算长居,但也要想办法做些营生,谨防着坐吃山空。姜芝这两日在到处转悠着看营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荀玄微见她动作就知道她想什么, 「你我同宗兄妹,何必和我计较如此小事。」 那匠工听说是兄妹,立刻托着簪子麻利地退走了。 阮朝汐盯着那木匠远去的身影,心里默然想着,裁去几尺绢帛,倒也不是付不起,只是坐吃山空,务必要在京城尽快寻找营生…… 耳边传来语气和缓的劝诫。「你我既然兄妹相称,太过计较,就是太过见外。」 阮朝汐从琢磨中回过神来。荀玄微提灯当先领路,正和她说,「想想我家七娘,每年盛夏都会来云间坞避暑,吃喝不计,走时还大包小包地带走,何时和我计较这些小钱了?」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坚持说,「七娘和我不一样。」 前方郎君不疾不徐地提灯前行,声线里带了细微笑意,「哪里不一样,说来听听,九娘?」 阮朝汐:「……」 自从两人认下兄妹,相处十几日下来,阮朝汐逐渐发现,他在她面前时,虽然完全收敛了从前的行径,再不会有令她不安的过界举动,看似处处都是温存体贴的兄长了…… 但时常会若有似无地逗弄一句。 但这份逗弄,却又和萧昉当日令她起了反感的、对待猫儿狗儿般的随意逗弄不同。 绝对不令人不悦,绝对不越过那条线。只在两人轻松愉悦地相处时,偶尔蜻蜓点水提一句,点到即止。 灯光映亮了两人脚下的路,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道,「你从来不会和七娘开玩笑。」 「因为我和她相差九岁之多。她对我的心思更多的是敬重依赖,而不是嬉笑玩闹。如此便开不得玩笑了。」 「我和三兄差了十岁。」 「是差了十岁之多。」 荀玄微若无其事道,「但我却想和你偶尔开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若九娘介意的话,我便不提了。」 阮朝汐隐约感觉到他对待自己的不同。嘴上说是兄妹,待她还是不同于真正的兄妹。 但薄薄的一层纸,好不容易才竖立在两人之间,她不想主动捅破。 两人回到西边院落,荀玄微临别前,着重和她提了一句。 正是他今日入青台巷时便看到,但始终未提起的「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给你的手书,你得空时还是拆开看一罢。」荀玄微对她说,「我虽不知你如何在净法寺里损毁了遗物,但白鹤娘子既然给你递送了亲笔手书,你至少看一看她说些什么。」 阮朝汐应下,也问了最后一句,「走动了整个时辰,可消食了?」 荀玄微抬手在胸腹间比划一下,「消了不少,大约横在这处。下次莫要再盛这么多了。」 阮朝汐忍笑,粉色菱唇微微上翘,故意绷着脸说,「我盛得多,谁叫你都吃了?」 荀玄微噙着笑应答,「阿般亲手盛食,一口不敢浪费。」 —— 荀九郎赴宴未归,阮朝汐把人送出门外,从前院回返时,她召来了荀宅里的管事娘子,沿着长廊边走边问询起白鹤娘子的事。 「白鹤娘子是带髮修行的居士,她家僕妇却与我说,她是宫里出身的贵人。可是诓我的?」 管事娘子在京城多年,熟悉旧事,听了便笑了。 「九娘不知,京城里局面变得快,同样的人时常冠上不同的名头,宫里的贵人出了家,出家的方外人过几年又还俗入了宫,都是寻常事。」 管事娘子细细地与她说,「这位白鹤娘子,说起来,当年也算是名动京城。早早地便嫁入皇家,夫妇唱和,曾传为一段佳话。哎,谁知道皇城里的龙椅换人换得那么快?奴等也是入京后,听京城本地的老僕私下里说的。」 开国才两代,不到三十年光景,京城又换了新天。一朝天子一朝臣,旧帝连同旧臣,众多膏粱门第,宗室贵胄,诛灭的诛灭,流放的流放,罢黜的罢黜,奔逃的奔逃。 夺路奔逃出京的都是儿郎,不能远行的女眷被留在后宅,等元氏兵马入了京,年轻貌美的女子被大批掳掠入宫。 这位白鹤娘子,当年正是双十青春年华,也是被掳掠入宫的大批女子之一。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被新帝看中,很快承了宠,封了嫔,没过几年,竟然升了妃位。 但后宫更多的是跟随新帝入京的新一代功臣勛贵家里的女儿。白鹤娘子的出身,註定被处处排挤,没过几年就病得起不了身,眼看撑不了几个月了。 「白鹤娘子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管事娘子双手合十赞嘆,「重病之时,白鹤娘子在佛前发下大宏愿。自愿捨弃所有家财,将自身也捨入佛门,只求圣上在靠近皇城的地界拨一块空地,供她修建一座恢弘佛寺,只允许女子入寺,普度天下众多苦命女子。圣上怜悯恩准,果然在皇城东面拨下一块空地,兴建了如今的净法寺。」 「而那白鹤娘子,原本在宫里已经病得气息奄奄。等净法寺建成,出宫入寺,病势竟然一天天地好转了。如今她既是佛家居士,宫里又未除了她的位份,她依旧是淑妃娘娘。这样的贵人,九娘,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管事娘子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小心翼翼劝了一句,「九娘今晚拒了邀约请帖,白鹤娘子遣来的僕妇说道,过两日再来请。只怕那边不会罢休。九娘,京城比不得豫州,莫要得罪狠了贵人,给宗族招致祸事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说话间已经到了西边院落。阮朝汐命管事娘子等着,回了屋里,在灯下拆开书信。 书信的内容却大大出乎意料。 名满京城的贵人,却以谦恭的口吻写下书信,满纸都为净法寺当日的事致歉。 声称一时煳涂,犯下「嗔」戒,无意中损毁了遗物,后悔莫及。 书信里写到,愿供奉李氏遗物于白玉塔顶层,日日上香供奉,为李氏超度亡魂。 又殷切询问,李氏的坟冢葬于豫州何处。她在京中略有人脉,可以遣人去豫州,将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选一处京城风水好地安葬,作为她当晚错事的补偿。 阮朝汐原本冷淡看着,看到最后那句「将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心弦微微震动,想起了阿娘被移去阮氏壁,顶着「泰山羊氏」的墓碑,长眠在陌生地界。 若真的能把棺木送回京城,选一处京城风水好地安葬…… 听起来是好事。但事情不简单。 素昧平生之人,竟会对她紧追不捨,打探出她的下落,书信致歉,殷勤邀约,又拿阿娘的事引着她。 白鹤娘子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阮朝汐收起纸张,拉开院门,叮嘱门外等候的管事娘子。 「那僕妇下次再来,替我回復她家主人说,遣人送信给我,心意不诚。若她家主人果然如书信里所说,真心诚意地悔过,想当面交结——叫她自己来寻我。」 「哎?」管事娘子惊愕道,「这、这不妥当罢?」 「口口声声说得殷勤,人却不肯亲来一趟,便是心不诚。」阮朝汐淡淡道,「你就这样和她家僕妇说。」 夜深了,院门紧闭,周围恢復了寂静。 明日还要探访桃林,细细踩过每一处,看看有没有适合设立衣冠冢的僻静地方。 阮朝汐吹熄了灯。 漆黑的屋里,陷入梦乡之前,她盯着天边一轮清辉皎月,想着今晚难得吃多了散步消食的那位,形状优美的菱唇又翘了翘。 天上月影移动。屋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堕入奇异梦境中。 ------ 四周点亮儿臂粗的明烛。映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她所在的并不是寻常室内,八根支撑房梁的蟠龙大柱,水磨石地,屋嵴顶上绘满金粉彩画,暖壁椒房,看起来竟像是置身于华丽殿室中。 她躺在卧床里。质地轻而薄的红绡帐拉下,明烛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男人沉重的唿吸落在耳边。一场癫狂,男人已经餍足而疲惫地睡去了。 她从卧床里起身,掀起质地轻而薄的红绡帐,不甚在意地带着满身痕迹,单衣外只披了件外氅,赤足踩着毡毯走去侧殿。 侧殿有人深夜等她。 那是她从前仰望的人,愿意为他效死,她追随着他南渡江左。 从前那个天真的她已经死了。她被献入东宫,柔媚地服侍着东宫之主,刻意的柔媚里偶尔显露出一点天生的野性和敏锐,男人厌倦了端庄贵女,柔顺美人,反而更加地喜爱她。 东宫三年,恩宠不断,男人就连处理政务时也把她抱在膝上,时不时和她商议一两句。太子妃早被她斗倒了。 东宫无趣,那么多女人时时刻刻盯着个男人,她白日里应付着四处的挑衅,得空了替侧殿那人办事。身为太子宠妃,有的是门路打探消息。 她觉得有趣的时候,都在夜里。 北朝流行的五石散传到了南朝,风靡南朝宫廷宗室,男人身为太子贵胄,只是随意提了提,身边人便争相恐后敬献上来几十副。 荀玄微身为北朝投奔而来的士族,温雅清贵,博才谦恭,为太子所信重。太子把他请来东宫,仔细询问如何服用,用后如何行散,又看他当面服用一副。太子效仿试用了一次,果然飘飘然如神仙,从此再也离不得。 太子视荀玄微如好友,每次夜晚服散,总召他来东宫作陪。 荀玄微深夜在东宫四处走动行散,是她传递消息的绝好时机……只要他不介意她穿什么,如何露面。 她如今是太子宠妃,想怎么见他就怎么见他。今晚,她就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纱衣里只穿了一件粉色鸳鸯抱腹,大片白皙肌肤上带着深深浅浅的痕迹去见他。 人人称赞为「江左皎月」的背影,就在她面前了。 他夜里少眠,今夜随驾东宫服散,当然更睡不着。此刻人就站在偏殿窗边,仰头看着头上的一轮明月。 她知道,他必然又在思念着豫州故土。 但人入了南朝,想要回返故土,岂是那么容易的。 脚步声踩着青砖,无声无息的走出几步,她身上沾染了椒房殿里的浓郁薰香,窗边的郎君很快敏锐回头。看见是她,锐利视线温和下来,他回身几步,姿态端雅地坐回书案边。 但她今夜抱足了坏心思而来。 说不到两句,密实裹在肩头的外氅衣便毫不在意地脱下,露出里头薄薄遮掩不住什么的纱衣,看对面原本清幽冷静的目光瞬间偏移开,原本清浅平稳的唿吸乱了。 她跪坐在他身前,用这些年学到的柔媚手段,缓缓依偎过去,仰头望向他,「郎君今夜受召入东宫……可是也跟随殿下服了散?」 她如今知道了。药性勐烈,四处疾走行散,固然可以发散药力,避免损伤身体,但是对于正当盛年的郎君来说,药力发散在四肢百骸……春潮涌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她近了他的身,柔滑如水的大袖拂过她脸颊,她的手按在他膝上。 柔夷并未用力,只是虚虚按着,只需拂袖便可以把她挥去地上。但她知道,他对她心怀愧疚,在她面前,他从来动不了手。 纤纤指节拂过膝盖,不经意地往上,拨动琴弦似的撩拨。 清贵的江左皎月……原来只需轻轻一撩拨,就动了春心。 「殿里那位睡沉了。」她漫不经心问,「郎君可要阿般服侍一场?」 面前的修长手指攥紧了。 「阿般,不必如此。」嗓音失了往常的清亮,隐忍到近乎喑哑。「深夜来见我何事?若无事……你还是回去。免得别人察觉。」 「来见荀令君,自然是有事的。」她嗤笑,「关于北伐之争,近日听来许多消息,荀令君听好了。」 口吻疏离地称唿他的官职,姿态却柔顺地伏在他膝上,随意地说起朝廷动向,脸颊枕着柔滑的布料,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 头顶上方的唿吸变了。坐着的人渐渐地出不了声,露出强行隐忍的神色。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说完了。我走了。」 嘴里说着「走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视线于半空中交缠,她盯着对面的郎君,却又缓缓俯身,鼻尖逐渐靠近,直到两人唿吸相闻。 他此刻的眼神如幽暗夜空,看似平静的海底旋起千尺旋涡,始终不出声,不后退。 眼看就要唇齿交接,他闭上了眼。她却轻笑了声,「郎君此刻在想什么?」 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阮朝汐在黎明前夕最浓重的夜色里醒来。 这一觉睡得久,梦中的景象感觉异常清晰,温暖的鼻息仿佛吹拂在脸颊。 梦里的她,对他……怎会有如此复杂激烈的情绪。 目光在背后追随,却又当面把人推开。 爱恨交织,情绪浓烈如深海旋涡。 她自小心绪内敛,哪怕两次深夜出奔,哪怕当初和十二郎在夜色下拥吻,坞门下诀别,小院里被一张白熊皮笼着、黑暗处里破界限的肆意深吻…… 情绪波动起伏,哭过,笑过,却始终不曾有过梦里那般,激烈动盪如千尺旋涡。 过于激烈的情绪,大起大落,爱憎过于分明,仿佛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握剑之人不愿再用,早已抛掷于红尘轮迴中。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今夜的梦境开启了了不得的东西,撕碎的舆图顺着纹路四处拼接,断裂处拼上了最后一片。 宗族蒙难,追随南渡,献给太子,绝望逃亡,抓捕逼迫,星夜大湖,东宫宠妃…… 如此真实的情绪和人生,歷歷在目,和现世微妙对应,怎么可能是梦境。 莫非是如佛家所说的,自己曾经亲身经歷过的,前世轮迴?! 仿佛一道惊雷闪过天幕,心弦剧烈颤动。阮朝汐在黑暗里抬手,缓缓抚过自己滚烫不退的脸颊。 久违的激烈情绪从心底涌起。鼻息滚热,胸膛起伏,止不住的战慄传遍全身。 第91章 京城外五里长道。 「驾~!」 阮朝汐赶着大车在平坦长道飞奔。 今天春风煦暖, 日头从树梢高处暖洋洋的照下,白皙额头渗出晶亮汗珠,她不在意地抬手抹去了。 风驰电掣, 五里长道转瞬而至。她熟练地拨转马头,庞大车厢在长道树下转向, 陆适之站在路边招唿,「又满十趟了!可以停下歇歇——」 「驾~!」骏马嘶鸣, 大车往远处飞奔出去。 陆适之把疑问吞进肚里。 昨天说得好好的, 今日入桃林踩点, 看看有没有合适起衣冠冢的僻静处。今早清晨见了面, 人却直接出了城。 ——在五里平坦长道上来来回回,发狠似的赶车。 李奕臣跟车跟了一早上, 人不行了, 刚才跑去林子里吐了一场。 「驾~!」大车又赶回来, 裹挟着一阵风卷过身边, 陆适之抬手数数, 「十一趟了!从早上赶车赶到下午, 你不累马也累了!停下歇歇——」 「吁——」阮朝汐勒停了马,跳下车辕,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草。 陆适之扔过去一个牛皮水囊, 趁她咕噜咕噜喝水的当儿,凑近问了句,「今天怎么回事,哪个惹你了?」 阮朝汐回头往远处眺望一眼。时辰尚早,惯例出城陪她赶车的人未来。 「李大兄呢?」她给马儿细细地梳了一遍毛, 等它吃饱了草,牵着缰绳又上车。 「五里路太短, 我想去远点。头一次跑出五里外,不知李大兄能不能跟车。」 李奕臣吐了一场,缓过来了,捋袖子上车, 「你只管赶车,我奉陪便是!这次跑多远?」 阮朝汐视线盯着前路尽头,「能跑多远跑多远。」 日头西斜,暮色笼罩四野,马儿跑累了。 大车慢悠悠地往回赶。前方的树下,照明灯笼已经挂上枝头,临时长案摆放在树下,人已经到了,正在伏案书写。 听到前方的动静,荀玄微远远地抬头,见到大车便放下笔,起身迎接。 「今日赶车赶了多久?出了满额头的汗。」 阮朝汐等的就是他。 她跳下马车,走近他面前,目光带了探究。 眼神太不寻常,荀玄微好笑地问,「怎么气势汹汹的,眼可杀人。今日谁惹着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阮朝汐直视过去,缓缓吐出三个字,「李长治。」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他转身吩咐四周,「拉起布帐。退开百步。」 青色布帐沿着路边树干拉开一圈,燕斩辰领着众多部曲退出百步外。李奕臣狐疑地盯着不肯退,被燕斩辰硬拉扯走了。 周围清了场,布帐里只剩两人,荀玄微却始终未开口,视线偏转,盯着眼前横出的树枝。 阮朝汐见人默然立在树下,半晌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失了从容的举止,在他身上极为罕见,显然心虚。 阮朝汐眼瞧着,故意又问,「李长治是谁?」 原本盯着树枝的视线倏然转过来。 荀玄微盯她的表情神色,斟酌着道,「李长治……乃是南朝太子的名讳。你如何得知的。」 「昨夜做了个古怪之梦,梦里出现了李长治。」 阮朝汐也同样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眉眼尚算得端正儒雅,二十七八年岁。我和他在一处,他身材精壮……」 对面的视线挪开了。他此刻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绝对称不上愉悦。 「梦是现世之映射,却有隐意。因此才有解梦的说法。」 荀玄微淡淡道,「莫要多想了。李长治身为南朝太子,我们身为北地臣民,见不到的。」 三两句轻描淡写就想要拨转话题,阮朝汐今日有备而来,却不愿放过他。 「三兄博学多才,玄儒双修,想来应该精擅解梦?阿般请三兄解梦。」阮朝汐见他转身要走,过去扯住他的袍袖不放,把他拉回案边。 前世歷歷在目,和现世走向虽然截然不同,却有众多细节互相映照,她不信是巧合。 荀玄微向来喜爱她伏在膝头,他的手指抚过她柔软长发时,动作格外温柔。 把她打晕了带走的那次,她醒来时,就是依偎在他膝上…… 回忆起昨夜梦里的放荡场景,她缓缓俯身下去,在对面震惊的眼神里,主动攀上他的膝头。柔滑如流水的长髮垂落,蜿蜒铺在直裾衣摆上。 头顶上方的唿吸乱了。脸颊枕着柔滑衣料,她明显感觉到碰触到的肌肉处处绷紧。 荀玄微的声音带了隐忍,「阿般,你在做什么。别闹了,起来。」 口吻镇定地催促着,温热手掌按在她肩头,想轻轻把人推开。 阮朝汐不肯动。 她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车,在唿唿吹过耳边的大风里想了四个时辰。如果她所想不错,他对她的隐瞒,远远不止她知道的这些。 既然起了探究之心,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温热的手掌又轻推了下她的肩头,动作带着催促之意。她索性闭了眼,侧过脸去,对着手掌的方向,迎过去蹭了蹭。 浓长的睫毛正好蹭在他掌心,飞快紧张地忽闪了几下,掌心最柔软的部位被麻痒刺激,蓦然撤走了。 阮朝汐依偎着不肯动,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青葱般的指尖虚虚按在他膝头。她枕着的那处肌肉绷紧一阵,又极力控制着慢慢放松。 「昨夜到底梦着什么了,阿般。仔细说说看。李长治和你如何了?」 「李长治和我,也就是那样了。」阮朝汐心念微动,不动声色改了称唿。 「倒是郎君和我,侧殿夜会,有趣得很……」 头顶上方蓦然失了声音。 漫长的沉寂席捲树下两人。过于长久而显得不寻常的沉寂里,阮朝汐隐约知道,她所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了。 前世的她大胆得多…… 她偏过脸去,缓缓抬起手,忍着羞耻,隐藏在乌髮里的耳尖隐约发红,在头顶上方注视的视线里,学做起昨夜梦里的大胆动作。 以腿为琴,拂过蓦然绷紧的肌肉,柔嫩指尖沿着膝头往上,拂开衣摆,如抚动琴弦般地不经意撩拨,吐气如兰,温热鼻息喷洒在腿上,「荀令君……」 作乱的手被勐地攥住了。 「你想起来了。」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嘆息,「你终究还是想起了。」 阮朝汐瞬间抬头,仔细地去瞧他此刻的表情。 荀玄微闭着眼。 他原本笔直坐在书案边,不知何时已经往后倚着树干,往上仰头,阖起双目。 暮色阳光映亮了他的眉眼,优美的侧脸轮廓陷入大片阴影中。 「上一世是我的过错,纠缠至死方休。这一世睁眼,竟然重回弱冠之年,家族亲友尚在,又寻到年幼的你 ……原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好好地待你,护你一世安稳,弥补从前的过错。」 向来从容平和的面容,此刻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黯然神色。 「前世种种,你既然都想起来了,说罢,有何打算。」 阮朝汐的后背渗出了薄薄的汗,三分紧张,七分震撼。 冥冥之中,竟然当真有前世轮迴。 她琢磨着,故意冷笑一声,「你做的那些好事,倒问我如何打算!你自己觉得该如何!」 荀玄微倚在树上,并不睁眼,寒凉语气入耳,那是他曾经听惯了的。重生一世,原以为结果会有不同,不想又回到原处,瞬间觉得心灰意冷。 他抬手在腰间摸索几下,解下天子御赐佩剑,托举在掌中。 「我此身此命,你拿去。记得给我留半刻喘息时间,我吩咐燕斩辰莫要为难你,送你出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伏在膝头的人轻巧起了身,人影挡在他面前,手掌中的分量一轻,长剑被拿走了。 嗡——一声清鸣,长剑出鞘。 荀玄微闭目等候了半刻钟之久,停在身前的人毫无动静,利剑穿身的锐痛迟迟未至,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重,他在暮色里缓缓睁开眼。 阮朝汐震惊地提着长剑,借着夕阳仔细打量。剑身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如水泓光,明显是开了锋的利刃。 他对她说的那句「此身此命拿去……」竟是认真的?? 荀玄微睁眼的瞬间,迎着夕阳刺目的金光,正好看见面前的少女抿紧了唇,神色严肃地摆弄着长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食指凑近锋锐的剑身,谨慎地轻轻一划—— 倒吸口气,迅速把食指含进了嘴里。 荀玄微心里一震。 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倏然起身! 阮朝汐的食指刚刚含入嘴里,就被拉扯出来,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在阳光下查看。 剑刃薄而锋利,只轻轻划了一下,就拉开一道细细的破口,血珠在嘴里被吮去,但只是片刻功夫,血迹又渗了出来。 指腹忽得一热,阮朝汐震惊地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的郎君凝视着不断渗血的指腹,低下头去,温暖的唇舌含住那道细创口。 漫长的沉寂再度席捲树下。 她试出了她想要的真相,真相却远比她想像的复杂残酷,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把锋利长剑背转到身后。 指腹敏感处被吮吻的感觉很奇异,她不安地略抽了下,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却比她握剑更紧,纹丝不动,舌尖细緻地舐吻着食指伤口。 浓重暮色笼罩树下,天边的晚霞将要散尽了。阮朝汐又抽了一下手,这回终于抽出来了,湿漉漉的指腹立刻缩去衣袖里。 荀玄微的视线抬起,注意到被她藏去身后的利剑。 「诓我?」他轻声问,「从我嘴里把话套出来 ,安心了?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阮朝汐衣袖里的指节蜷起,拇指反覆地摩挲着被舐吻的食指指腹。 「难得从三兄嘴里听到实话,比起一无所知,当然安心。」 荀玄微嘆了声。「诓了我一场,现在又肯喊三兄了?」 阮朝汐盯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伸出,湿漉漉的食指往前探,隔衣按在他胸膛上。 他果然丝毫未躲避。 隔着衣料,她感受着手掌下鲜活跳动的心脏。 前世已经消散在轮迴中,她在梦中捡拾起片刻的激烈情绪,已经感觉经受不住。也不知前世的「纠缠」,最后纠缠成了什么样子,以至于不死不休,他竟然直接递过来一把利剑? 「前世……」她思索着询问, 「你当真把我献给李长治了?」 手掌下的心脏跳动得快了几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远处。「……生平大错,悔之晚矣。」 阮朝汐又追问,「那李长治后来如何?」 心脏跳动又恢復了平稳。 「莫再提他。」荀玄微冷淡道,「他很快便死了。何必提一个死人。」 「他很快死了,我后来又如何?」 远眺天际的视线倏然转回来,带着少许意外,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你不知你后来如何?」 阮朝汐松开手,从他惊讶反应里猜测, 「李长治死了——你我不死不休?」 短短两句话间,荀玄微已经想清楚了缘由。 「原来只想起一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诓得我不轻。不错,李长治死了,你踩着他肩头站上高处,你我不死不休。——你知道何谓不死不休?」 阮朝汐不悦地握住出鞘的利剑,反手平推出剑,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这便是不死不休。」 明晃晃的剑尖在身前,荀玄微不躲反迎,抬手迎向利刃,食指重重地往下一划。 血气瞬间瀰漫开来。阮朝汐把剑身往侧边撇开,眉心细微蹙起,打量剑身沾染的血丝,利剑归鞘。 荀玄微攥了下食指,他这下划得重,指腹几乎割开一半,鲜血淋漓地喷洒在草地上,意外于她挪开长剑的动作。 「不杀我?也不刺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不答。前世已散落轮迴,现世十六年成就如今的她,想起多少前世于她并不重要。 但他怀揣着前世大错,今生早早寻到她,把她纳入羽翼下照顾。被戳破了直接递来一把利剑谢罪。没有被戳破呢,是不是又打算隐瞒她一辈子? 有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出,她把长剑扔在树下,几步走回来,捋起窄袖,露出秀气纤长的手,目光盯着他的脸。 「头低下来。」 荀玄微看清她的意图,转身去了树下坐着,沖她的方向仰起头。 沿着大树围起的青色布帐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巴掌。 远处等候的燕斩辰和李奕臣同时转过了身,面带惊骇。 被围起的布帐里只有两个人。 ……动手了? 他们既难以想像郎君会动手打十二娘,更难想像十二娘会动手打郎君。正面面相觑间,响起一声更响亮的巴掌。 第二个巴掌狠打在他手上。用尽力气,拍的阮朝汐自己的手都红了。 「我轻轻割一道,试你的剑是否开锋。你割你自己作甚?当我的面自残?我的剑如果不挪动,你的手指直接从中段切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荀玄微握着食指伤口,鲜血喷涌成血线,他垂眸望着,云淡风轻道, 「过往种种,都是我的过错。你这一世过得安稳,或许是见血不安,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动手,总归让你解气便是——」 不等他说完,阮朝汐又狠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的手偏移去了旁边。 「难以理喻。」阮朝汐气笑了。 「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人就在这里,你自顾自地给我利剑,又自顾自地动手,你可有问过我一句,我如何想?」 荀玄微哑然片刻,「你如何想?」 阮朝汐冷冷道,「不想和你说话。」 布帐从里面掀起,阮朝汐牵着染血的衣袖,两人前后出来。 燕斩辰握着火把上前迎接,一眼瞥见荀玄微半幅大袖血迹淋漓,新鲜血迹还不断地滴下,骤然吃了一惊,快步迎上,「郎君伤着何处了?」 灯火下映出淋漓伤处,指腹被横切一半,森然现骨,燕斩辰急忙四处找包扎纱布。 阮朝汐盯着伤处,竟然削了右手食指。文人执笔抚琴的手若缺了食指,从此既写不了字,又抚不成琴了。 荀玄微抬着手任燕斩辰包扎,他已经从突发意外里恢復了平静,只默然盯着伤处。 燕斩辰纳闷地处理伤口,发生了何等意外,竟会动了剑? 视线悄然抬起往两边瞥去,这一眼了不得,他赫然察觉郎君脸颊有个尚未褪尽的巴掌印。 燕斩辰瞠目,又赶紧低头。 今日着实反常,十二娘没有赶车,郎君伤了手,也不知秘密说了些什么,总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回程的时辰。 荀玄微的右手层层包裹,握不住笔,原本摊在长案上的一摞文书只能原封不动地收起,放回马车。 负责整理文书的部曲为难地道,「出城之前,霍令使特意叮嘱下来,这几本文书急用,今晚务必要回復的。」 霍清川在尚书省挂职,处理六部来往文书,职位正是令使。被他特意叮嘱的,必然是急件。 阮朝汐站在车边,看他如何应对。 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摊开一卷文书,左手提笔蘸墨,镇定自若写了几个字。写了一行停笔,审视几眼,自语道,「左手字若爬虫。」 借着火把光芒望去,「字若爬虫」四个字不算谦虚,和她十岁时写的字差不多。 ——虽然字迹架构不平,至少可以看明白写的什么字,不耽误处理急务。 荀玄微继续左手提笔写字,今日大起大落,于他几乎又重生了一回。 「谢阿般手下留情。我原想把这只手细细切了给你解气……右手暂留我处,以后必定日日替阿般抚琴。」 阮朝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要你切碎的手何用?三兄真想我开怀畅意,心里打算什么主意,多告知几句,少自以为是,少画饼。」 正要走时,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那我告知了。」 荀玄微左手拨了拨油灯,微弱的灯光转亮,映亮了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 「我现在想着,你我做不成兄妹了。」 「为何?」阮朝汐淡淡道,「你还是荀家三兄,我还是荀家九娘,你我为何做不成兄妹?」 「这叫我如何说。」荀玄微似乎很为难,视线转过来,看了眼阮朝汐的右手。 「你的手……」 阮朝汐抬起右手掌,手心手背地翻看。刚才查看伤情时,白皙手掌上溅满了血迹,尚未擦去,灯下看得有些惊心。 「我的手无事。」 荀玄微又盯了眼她的右手,「我与你做不成兄妹,却不是因为手上沾的这点血迹。」 视线落回小案,继续阅看起文书,他语气和缓地道了最后一句。 「之前对你多有欺瞒。但『护你一生安稳』这句,是我今世寻你的初衷。从第一次见面起,从未变过。」 他如实告知了,被告知的人却满头雾水。阮朝思索着坐回自己车里。 车里惯例送来一小碟奶饼,是白蝉今日现做的新鲜饼子。 阮朝汐和李奕臣、陆适之两个分食奶饼,马车起步,在夜色里晃悠悠往京城回返。 阮朝汐拿布沾湿了清水,正仔细擦拭沾染满手的血迹,眼看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出现,电光火石间,她的动作勐地一顿,忽然明白了荀玄微的言外之意。 傍晚时,青色布帐拉起,她为了逼出真相,故意大胆地依偎在他膝头,就是这只右手顺着膝头往上,指尖虚虚按着,抚琴般地撩拨…… 脑海里轰然作响,脸颊火辣辣发烫。 难怪他盯着自己右手,说的那句「做不成兄妹!」 —— 马车从南门入城,今晚出了意外,众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敢多问。就连向来多话的陆适之也闷头啃了一路奶饼。 直到马车转入青台巷,惯例往西边角门去时,李奕臣突然一勒缰绳,咦了声。 「明日不是逢五逢十的休沐日吧。郎君的车怎么跟我们回青台巷了?」 第92章 这一夜过得不甚安稳。 西边的荼蘼院僻静, 院门一关,只听到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过,前院灯火映亮了夜空, 人来人往,闹哄哄到半夜都未歇。 陆适之盯着前院动静, 时不时地过来报个讯。 「郎君的车马直入后院,安置在东边青梧苑歇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霍大兄来了。领着莫四兄来给郎君诊治伤势。」 「九郎君宴饮回返, 听闻消息, 刚才去了青梧苑。似乎谈得不大痛快, 脸色难看地出来。」 「宫里派遣御医来了!宫里是怎么知道郎君伤了手的?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阮朝汐被吵得睡不着, 披了件薄披风坐在院子里,借着院外传进来的灯火, 看满墙架开得奼紫嫣红的蔷薇。 她隔着院门应道, 「我猜, 应该是三兄自己遣人去宫里, 借着手伤告假, 宫里才派遣了御医来看诊。」 陆适之嘀咕, 「郎君伤了手,是该告假养伤。但悬山巷偌大的宅邸,不够郎君养伤的?非得回青台巷, 和咱们挤在一处……」 姜芝把他拖走了。「郎君也没想和你挤在一处。阿般都没说什么,你闭嘴吧。」 阮朝汐无语地坐在院子里。 荀玄微跟着她回来了。顶着兄妹头衔,正大光明又住在同一处宅子里、东边的青梧苑和她西边的荼蘼苑,沿着游廊横穿过来,不过是几百步距离。 她确实没法跟他再做兄妹了。 昨夜做了整晚的浪荡绮梦, 今日傍晚近了他的身,又甩了他一巴掌, 他差点把自己的手切了给她。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兄妹。 他们如今的关系,如果不是兄妹,又算是什么? 阮朝汐仰头对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弯月。月色如烟雾。 宫里派遣御医来青台巷的动静不小,正门敞开,红毡布从正堂一直铺设到前院,才歇下的荀景游身为荀氏子弟,也得起身出去相迎。 迎的不是御医,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有僕妇响亮地敲院门。 「九娘可歇下了?快快起身。宫里御赐了许多赏赐,香案已经在前院备下了,九郎君带话说,九娘也得去迎赏。」 阮朝汐开了院门,「前头领路。」 御赐的赏赐堆砌在红漆木箱里,箱盖大开着,一眼望去,迎面一对玉如意。第二个木箱里一座两尺高的红珊瑚。其他箱笼里还有老参、鹿茸,虎鞭,种种补气补血的名贵药材。 华而不实,讲究的也不是药对症,同样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作为颍川荀氏在京城的女眷,阮朝汐领了一支黄金凤头钗,一对明珠耳铛的赐礼。 她仪态大方地上前拜谢天恩,未起身便察觉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无礼,盯了半日也未挪开。她不悦地一眼瞥过,居然是认识的人。 两边视线一对上,萧昉立刻抛下荀九郎,热络地过来打招唿,「九娘!我是你萧家外兄,还记得否?」 大晚上登门送御赐贺礼的,正是萧昉。 「你家三兄怎的突然割了手?我在宫里听说,几乎断了食指!入京路上才病倒一场,这才入京几日?又告假了,命运多舛啊。」 萧昉越热络,阮朝汐越冷淡。 「我又不是三兄,足下这番关怀言语,去找我家三兄面前说。九娘告辞。」略道万福,就要退回后院。 「上回见面,好歹还能落一句客气的『萧郎君』,这回见面倒好,直接『足下』了。」 萧昉啧啧感慨,谈笑间抬手一拦,「九娘慢走。这番关怀言语当然只是客套话,听听就算了。我要说的关键几句在后头。」 萧昉从怀里掏出一张装帧精美的请帖。 「京城春日好风光,九娘是荀氏唯一在京城的女眷,家中无人陪伴,想必足不出户?唉,可惜了满城春光。我问过家里姊妹,和她们讨来一张难得的春日赏花宴帖,极风雅清净,景致绝伦。九娘有意的话,过几日我叫家中姊妹接你去散心。」 阮朝汐一眼便瞧那请帖眼熟。 四角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岂不正是白鹤娘子遣人送来、被她扔回去的春日宴帖? 还真是京城一贴难求的金贵请帖,人人趋之若鹜。 「不去。」她转身就走。 这回倒是没人拦她。萧昉的声音从身后纳闷传来。 「外弟,你家这位九娘,性情是不是有些孤峭?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哪有不喜欢春日赏花宴的呢?她不喜欢赏花儿,喜欢什么?」 荀九郎这几日心情就没好过,冷冷答了句,「外兄问我作甚,怎么不去当面问九娘。」 阮朝汐听着不对,立刻加快了脚步。 但萧昉腿长,两三步便赶上来,跟在她身侧,果然开口就问。 「小九娘,你爱什么?外兄在京城有些门路,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不成,其他的好吃的好玩的,外兄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弄来。」 阮朝汐目不斜视往前走。什么月亮星星的,哄小孩儿? 」足下立刻转身往门外走,还我耳边清静即可。我爱清静。」 萧昉噗嗤乐了,「瞧着像是个雅致出尘的小仙子,一张口怎么句句是刺,你们豫州的小娘子说话都这么不客气的?你不喜欢和一群小娘子们赏花儿,可喜欢骑马郊游?外兄带你出城踏青。」 阮朝汐斜睨他一眼,萧昉立刻精神一振,挺直了肩膀。「九娘果然喜欢骑马?」 「喜欢骑马,但不喜和足下骑马。」阮朝汐仔细打量他的脖颈部位。 个头高,肩宽腿长,又惯常穿骑马行军的窄袖绔褶袍,看起来是个练家子,锁喉只怕锁不住。 她往前行的脚步一停,改往右转,沿着游廊往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京城的郎君都和足下这样,登堂入室,缀着女郎入后院?」 萧昉脚步一顿,看了看方位,继续跟她走。 「少诓我,你家女眷住的后院还要往后一进。我只是四处走走,到了女眷后院,自会止步。」 阮朝汐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刚递过诧异一瞥,萧昉立刻摆出荀氏好友的身份。 「你家三兄从前住青台巷的时候,我来得多了。通家好友的情谊,你们荀氏家僕哪个不认识我。这边院墙往东是哪处,从前倒是未来过,莫非是九郎住处?」 阮朝汐听他一路掰扯,十句里应一句,东边的青梧院渐渐出现在眼前。 「从前三兄住的是正院对不对?如今正院住进了九兄,我家三兄暂居东边的青梧院。」 阮朝汐说完,撇下身侧勐然停步的郎君,自己加快脚步往前,对着院门喊道:「三兄可在此处?萧家郎君拜访,还请开门,领他进去!」 萧昉:「……」 院门打开了。 御医正好在屋里诊治好了伤情,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背着医箱出来。荀玄微站在庭院里,目送人出去。 霍清川开了院门,门里门外两边正好打个照面,荀玄微盯了萧昉一眼,萧昉吸了口凉气,互相正打量的功夫,阮朝汐转身便走。 背后传来了荀玄微平静的嗓音。 「燕斩辰,把贵客请进来。」 「夜深了,路上怕遭遇匪人,霍清川送九娘回去。」 霍清川提灯在前方引路,默不作声地陪伴到了西边的荼蘼院。直到院门外才道了句,「看你累了,早些休息。」 阮朝汐点点头,接过灯笼。 云间坞一场出奔造成的隔阂,岂是短短几个月能弥补的。她如今和荀玄微是什么关系都想不明白,和霍清川是什么关系就更难以琢磨了。 两边客气告辞,阮朝汐躺回了卧床。 春日渐暖,夜里都半开着窗。今夜月色朦胧,笼罩京畿四野。 今天闹腾地够了。白日里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大车,傍晚在城外狠折腾一场,夜里起来迎赏赐,又碰着个难缠的外兄登堂入室。 好容易沾了床,她累得只想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偏偏今夜有长梦。 —————— 她又置身在一处极为雄阔的大殿,儿臂粗的铜鹤烛台映照四处,殿内亮如白昼。 布置奢靡的大殿内,百官勛贵济济一堂,众人开怀畅饮,丝竹歌舞不绝,宴饮喧闹不休。 如果说和寻常宴饮有不同的话,她坐在高处主位。 居高临下,俯瞰大殿,各处角落里的小动作一览无遗。 怀里抱着什么小东西,一直在挣动?她低头往怀里看,原来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孩儿,生得粉嫩白净,乌亮的眼睛仿佛滚圆的黑葡萄。 对着满殿的灯火喧嚣,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小手攥着她的手臂,带着哭腔喊,「嬢嬢,我要回去,嬢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哄,「昙奴乖,今夜是除夕夜,身为皇帝,宫宴你需在场的。」 两三岁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坐在陌生的大殿里,大群陌生人和他坐在一处,时不时有大臣起身,沖他的方向高亢赞颂几句,小皇帝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睏倦得一直在揉眼睛,但宴席还没有到中途,他不能回去。 「哇~」精疲力尽的小皇帝大哭起来。 她招了招手,两个奶娘快步过来,恭谨地把小皇帝抱走。 除夕宴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坐在丹墀最高处的,只剩她自己了。 新年追随除夕而来,辞旧迎新的时刻,群臣起身恭贺,山唿万岁。赞颂着皇帝,跪拜着她。 她的眼角余光,始终往角落那处去。 他在大殿右侧角落里,蟠龙红柱遮挡了大半个身影,宴席间没怎么动筷,似乎一直在忍着咳嗽。 她在朝堂上打压他,不是一两日了。 渡江投奔而来的北臣,竟然在短短五六年间坐上了尚书令高位,踩在南朝众多本地士族的头上。 他一力主持北伐,耗费巨资人力,夺下了豫州青州,大片江北土地划归南朝,对南朝京师醉生梦死的士族门第有何益处? 当面恭维「江左皎月」的众多寒暄微笑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怀里抱着的小皇帝,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她是垂帘执政的太后,暗示几句,身边便聚集了大批南朝出身的朝臣。 一轮接一轮的弹劾,几年前的旧事一桩桩地翻出,先帝滥用五石散的罪名归于他头上,争先恐后地要把这轮江左皎月踩入泥中,她顺势罢黜了他的辅政之位。 夺来的权势并未分给她身边簇拥的朝臣,她用尽了手段,分化几个,拉拢几个,处置几个,权柄始终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听闻他最近病了。 东宫那几年彻底磨平了她曾经柔软的心肠。她眼见他病态消瘦,席间低低咳嗽不止,心里却升起快意。 她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了。 新年连片的爆竹声响里,宫宴结束,群臣陆续起身。 她走下丹墀,妆容精緻,仪态万方,含笑回应众位肱股重臣的新年道贺。在大片恭维声和赞嘆倾慕的目光中,却独独跳过了他。 他也早习以为常,只站在人群外围,深深地看她一眼,如众人那般道了句,「娘娘新岁万福安康。」便告辞离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南朝宫阙精美壮丽,楼阁彼此相连,她站在飞檐斗拱的楼阁高处,斜倚着朱红栏杆,俯瞰远处沿着宫道陆续出宫的小小黑影。 除夕赴宴的朝廷大员上百名,她于上百个移动的黑影里一眼便寻到了想找的人。 新年即将到来,周围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喜气洋洋的贺岁声里,她注视着他的背影在黑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有如他和她渐行渐远的今生今世。 她居高临下望着。深宫寂寥,周围都是利益算计,唯一曾得她真心相待的人,把她推入火坑。如今势同水火,被她针对打压了整年。 报復算成功了么?打压他整年,他始终未还击。她突然有点厌倦了。 在仪仗簇拥下,坐着步辇往寝殿行去时,她心里默想着。 等开春了,霍清川的官职往上提一提,朝廷里的风向改一改。免得一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手段越来越脏,把他彻底扯入泥淖。 又想,当年在东宫侧殿里,他已闭上了眼,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愿,直接过去亲吻他。 若当时吻上去了,如今又会如何。 思绪越来越远离。她坐在尊贵的太后步辇里,手肘搭着金龙扶手,心里想着,若寻个宫宴机会把人留下,再穿一次上次的纱衣去见他,他又会如何。 整个冬日身子都不大好,只怕见她脱下氅衣就会咳个不停吧…… ———— 阮朝汐在黎明前夕的浓黑夜里醒来。 心头涌动着大片的悲伤。泪水止不住,一滴滴地从紧闭的眼睫间渗出。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全身。 梦里那个前世的自己,在新年深夜独自立于宫阙高台,注视着远处的人影消失在宫门外,心里想的,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荒唐念头。 心底却又为何……会瀰漫起如此浓重的悲伤。 阮朝汐躺在卧床里,透过半开的窗,望向窗外。 她毕竟已从梦中醒来,窗外最浓黑的夜色逐渐淡去,东方升起浅白,另一个晨曦就要到来了。 鼻下传来了酪浆香气。 她的院子晚上不留人。但清晨会有管事娘子遣来的小女婢入院,洒扫庭院,偶尔给她煮一碗酪浆。 但小女婢烹煮酪浆的技艺平平,她喝了一次就说不必再煮。小女婢乐得少事,果然也不再替她煮。 今日不知为何,院子外传来的酪浆香气,闻着却格外地甜香扑鼻。 阮朝汐洗漱穿戴好,推开了房门。迎面的庭院景象叫她微微一怔。 坐在蔷薇花架下准备酪浆的,并非是小女婢。 小女婢在庭院里洒扫,荀玄微不知何时入了院,此刻正倚坐在蔷薇花架边,石炉下点燃松枝小火。 奶白色的酪浆在小锅里咕噜噜沸腾着,他的右手依旧被纱布层层叠叠包裹,左手握着长木勺,往小锅里添加半勺羊奶,再搅一搅。 诱人的甜香顺风传入院落各处。 阮朝汐披衣站在门边。她从浓郁悲伤的梦境里醒来不久,湿润的眼睫还未干,眼前的场面让她有点恍惚。 她记得他不喜羊奶腥膻,向来和羊酪不沾边的? 带着几分刚起身的恍惚,阮朝汐走去花架旁的食案处,跪坐下来。木勺正好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酪浆,瓷盅往她这边推了推。 「只余一只手方便,想多做些旁的事也做不了,想来想去,尚可以煮酪。试试看,滋味如何?」 阮朝汐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滋味比寻常喝的酪浆淡了不少,口感居然很不错。 但伤了手告假的郎君清晨来她的院子煮酪,实在过于离奇,她捧着瓷盅小口啜饮,打量他此刻的气色尚可,昨夜应该睡得不错。 「三兄心意到了即可,不必自己动手。」 「阿般不必客气。动手做事,讲究的是心甘情愿。」 荀玄微抽出几根松木枝,锅子里煮沸的气泡立刻小了,他握着木勺搅了搅,从容说道, 「你年岁渐长,牡丹香而蝶自来。萧昉似乎盯上了你,他出手阔绰且性情难缠,沾身就难甩脱,莫要被他表面的爽朗热情骗了去。」 阮朝汐:「我未搭理他。谢三兄提醒。」 听到那句「三兄」,荀玄微莞尔,视线轻飘飘地看她右手。阮朝汐的手藏去衣袖里,换左手端着瓷盅。 当着满庭院洒扫的僕妇女婢,他说话还是兄妹相称,滴水不漏。 「阿兄为你多做些事,你看在眼里,只管用着。以后不管在京城遭逢了哪家儿郎,莫听他花言巧语,只看他为你做什么。但凡做的不如阿兄的,全数不要放在眼里。」 他给自己面前也盛了半盅淡酪。 「阿般见谅,试过七八种酪浆,实在不喜浓酪,淡酪尚可入口。」 不能动弹的右手支撑食案,左手持汤匙动搅动几下,饮了一口。阮朝汐的瓷盅停在唇边,凝视他的动作。 察觉她的眼神,荀玄微失笑,「看什么,未见过我饮酪?」 阮朝汐比划了一下嘴角,递过丝帕。 丝帕拭过唇角时,她的视线抬起,盯了眼对面沾染了湿意光泽的形状优美的薄唇,很快移开了。 第93章 既然伤了手, 去宫里告了假,非急件的公务一律推开。院子里搬来一个长案,几只靠坐用的隐囊, 需要的物件从悬山巷官邸里一车车地拉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头一车拉过来的居然是两笼兔儿。 两只成年的黑白大兔儿从笼子里拎出,修长的手指挨个摸摸粉色长耳朵, 又仔细检查背部那一小撮紫黑色硬毛,挑选了毛质适合的一只。 兔儿被塞进阮朝汐的怀里, 她抚摸着长耳朵, 把兔儿在膝上摊开成长条, 荀玄微左手握剪刀, 仔细地剪背部那一小撮坚硬的黑毛。 阮朝汐把兔儿收回笼子里,回身看时, 剪下的兔毛被放置在专用的四方白瓷盘正中。 人坐在长案边, 手里握一根黄铜长针, 借着阳光, 把兔毛细细拨开, 一根根地拣择挑选, 又时不时地用指腹碰触兔毛软硬。 荀玄微闲暇时爱好制笔,「云间紫毫」的名头响亮,非荀氏亲友不得亲见, 她在云间坞时耳闻许多次,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当面制笔。 实在是个精细活计。 挑选兔毛就花费了整个时辰。准备笔管又花费了半个时辰。 紫竹管,青竹管,玉管,象牙管, 大号粗管,小号细管, 各色材质在长案上铺开,他似乎从挑选中极大的乐趣,慢悠悠拣起一只笔管,和新剪的兔毛两厢比对,看色泽是否搭配合宜。 单手做事不方便,阮朝汐坐在案边,时不时帮一把手。选好的兔毛浸入水盆里,拿特制的角梳仔细地梳篦整齐,去掉弯曲的,捲毛的,断裂的,剩下的大片兔毛在风里晾干,再细细筛选。 春日煦暖的风吹拂过庭院,蔷薇花的浅淡香气传入鼻尖,荀玄微握着一把清水里梳篦整齐的紫黑兔毛,放在白瓷盘里慢慢晾干。 风吹动了瓷盘里晒干的兔毛,按照粗细软硬不同、各自分类摆放。阮朝汐接过铜针,把兔毛一根根拨开。 她天生观察敏锐,挑拣兔毛这样的细緻活计,很快便能上手。两人在梧桐细枝透下的阳光里边挑拣边商量着。 「这根毛质格外粗硬有弹力。挑拣类似的,可制大号紫毫,落笔锋锐刚硬。」 阮朝汐拿铜针把格外粗硬弹力的兔毛单独拨开,拿指腹探了探,尖刺冷不丁扎得一个激灵,她急忙缩手,铜针把兔毛拨去大号紫毫的那堆。 「我看看你的手,可扎破了?」 被扎了一记的是右手食指。阮朝汐摇摇头,手欲藏进袖中,却被拉着放在长案上,柔白掌心在阳光下摊开。 荀玄微的目光凝视在食指上。 昨日在尖锐剑锋上轻轻划破一道细痕,破口尚未痊癒,刚才那一下正好戳在细创口上,柔软指腹上渗出一点不明显的血迹。 耳边传来清水擦洗的声音,小女婢蹲在石灯座边,水盆放在身边,还在尽责洒扫着庭院。 阮朝汐的指腹被捏在带有薄茧的手掌里,眼见对面郎君的目光凝视那点血迹,看着片刻,竟然缓缓俯身下来—— 她脑中轰然一响,被温热舌尖舐过的触感又清晰迴荡在脑海里,立刻就要缩手。 往回抽了一下,纹丝不动。小女婢就蹲在庭院里,擦洗石灯座的水声在耳边越来越响,简直振聋发聩,云霞般的绯红染上眼角,她半是羞赧半是恼怒,喊了句,「三兄!」 手松开了。 她立刻把渗血的指腹含进嘴里。 荀玄微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小截柔软殷红的舌尖。 沾染着绯意的眼角红晕未退,白玉色的耳尖也隐约发红,阮阮朝汐谨慎地回望,身后的小女婢并未发觉异样,依旧一边走神一边擦洗着灯座。 她放下了心,吮着指尖瞪视过去。 两边目光撞上,荀玄微的视线落回白瓷盘里,左手铜针随意拨了拨长兔毛,声音并不显出任何异样,只有眼睛里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他挑出那根肇事的兔毛,以指腹掂着递过去,「都是它惹祸。喏,把它剪了,给阿般赔罪。」 阮朝汐一巴掌拍开,格外粗硬弹力的那根兔毛重新拍回瓷盘里,「兔毛有何罪?」 半敞开的院门外响起几下拍门声。 莫闻铮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轻拍几下门环,谨慎地低头问,「郎君可在此处。仆为郎君换药。」 荀玄微唇边噙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人往后坐。阮朝汐已经起身道,「他在。」捧着兔毛瓷盘放去屋里避风处。 莫闻铮不是独自来的,他身后站着管事娘子。 「好叫九娘得知,」管事娘子在门外福身行礼,「前两日送请帖给九娘的白鹤娘子,刚才又遣人来了。」 阮朝汐站在蔷薇花架下,不悦地蹙了下眉。 「不是和你说过,告诉她家僕妇,叫她们主人自己来?」 「奴如实告知了。但白鹤娘子的僕妇说,她家主人实不方便登门。上次送来请帖,邀请九娘赴宴倒是其次,主要是设宴的场所清静。九娘若不想和京城小娘子们一同赏花游园,白鹤娘子可以寻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和九娘单独会话,聊表歉意。恳请九娘万务推辞。」 管事娘子犹犹豫豫地递来一张眼熟的红皮请帖。 「春日宴的请帖……白鹤娘子又送来了。」 设宴的场所清静,阮朝汐还是头次听说。 她接过春日宴帖,翻了翻。邀约的宴席地点在京城东北的「长清里」,海棠园。 「长清里的海棠园,是个什么地方?」 「回九娘的话,海棠园就在皇城边上,原本是御花园的东北角。旁边的空地拨出来修建净法寺,圣上索性把海棠园周围的宫墙拆了,也拨给了佛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管事娘子垂手询问, 「春日里海棠处处开,景致绝好,是个春日宴饮的佳地。九娘可是要去了?白鹤娘子家的僕妇还在门口等信。」 阮朝汐听完,笑了笑。 「原来赏花宴在皇城边上,佛寺后园。寻常人轻易不得进,难怪说清静。但既然宴席设在净法寺后园——劳烦你告诉白鹤娘子传话的僕妇,我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去不得春日宴,多谢她好意。」 关了院门,转身走回长案坐下。 莫闻铮已经打开了包裹伤口的纱布,清水里加金疮药,正在仔细清洗创口。荀玄微倚着隐囊坐在花架下,右手摊开,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来去。 「白鹤娘子到底如何得罪了你,叫你抛下『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的话来?」 阮朝汐不答,头偏向旁边,阳光下侧脸的精緻线条绷紧,露出不悦神色。 荀玄微从她的神态猜测,「摔断的簪子,该不会是被白鹤娘子摔的?」 阮朝汐抿着唇,眉宇间显出罕见的冷硬。 「正如你所想。白鹤娘子性情阴晴难测,我对她连带她的佛寺厌恶至极。」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劝你去见见她。」 「为何!」 荀玄微失笑,抬起可以动弹的左手,把身侧的隐囊和皮毡毯推过去。 「莫恼,莫恼。看你眉眼睏倦,可是昨晚未休息好?枕着隐囊歇一歇。你可还要饮酪?石锅里还有不少。」 「并未恼怒,只是难过。」 阮朝汐接过隐囊,洁白的羊皮毡毯在花架下摊开,抱着隐囊侧躺下去。 「我阿娘的遗物,我收了六年都好好的,才刚带来京城,竟被那白鹤娘子下令扔出佛寺,导致损毁……」 头顶梧桐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阳光,粉色蔷薇花瓣随风拂落几瓣在身上。 这是个和煦的春日,京城的春景确实宜人,她侧躺在小院里,在缓声安抚的言语里,不悦的神色逐渐舒展开,简短复述了佛寺里的对话。 「三兄说说看,她是不是性情古怪,阴晴难测?」 荀玄微垂眸看她。她抱着锦布隐囊,侧躺在花架下,蜿蜒垂落的乌髮被风拂动,几缕青丝落在他海青色的广袖边。他抬手从乌髮间掂下一瓣粉色花瓣。 「白鹤娘子发怒的原因,我大致知晓了。唔,怎么和你说……」 阮朝汐专注地听着。 「简短来说,大约是……身为母亲,眼见了你对你阿娘李氏的深厚情谊,失落之下,引发的嫉妒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蹙起了秀气的眉。「莫名其妙。」 长指探过来,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 「大好风华年纪,何事值得你皱眉。从你看来,她确实是莫名其妙。海棠园春日宴的宴请,人多眼杂,你不去也好。」 春阳煦暖,阮朝汐闭眼感受四周暖风,思绪放松下来,不悦的话题彻底抛开。 「三兄在京城五年,可去过海棠园的春日宴?」 「未去过。」 「五年竟未去过一次?可是那海棠园并非如众人吹嘘的,是个景致绝佳、人人趋之若鹜的赏花好去处?」 「十亩海棠,满园春色,景致自然不差,也确实是京城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但我不得去的缘由么……」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阮朝汐睁开了眼。 一阵风卷过庭院,蔷薇花瓣簌簌地落在她肩头,她随意拂去了花瓣。 莫闻铮侧坐在对面,露出紧张神色,时不时地拢一下郎君在风里伸展的广袖,生怕严重的割裂伤口沾染灰尘,引发炎症,废了这只执笔书写干坤的手。 阮朝汐起身捞住了两边衣袖,压在手肘下。 中原割据动盪百年,京城士族的锦衣华服反倒越发奢靡无度。她眼看着荀玄微在京城穿的蜀锦直裾袍的广袖口,比豫州闲居时所穿的衣袍宽阔出一大截。起身行走时,三尺阔口广袖几乎垂到膝头。 还好他人颀长如修竹,峨冠博带,行走间广袖迎风,反倒衬得气质出尘。 他此刻右手落在长案上,阮朝汐侧躺在他左侧,右侧的广袖口从他膝头横过,连带左侧广袖,一起被拉到她手肘下枕着,长度正适宜。 莫闻铮喜道,「如此甚好!」 荀玄微无奈垂眸打量, 「右边袖口也就罢了,为何把我的左袖也拉去?我两只手都不得动了。」 阮朝汐枕着厚实的蜀锦布料,粉色菱唇细微上翘,「左手从清晨忙到晌午了,歇一歇。三兄刚才那声轻笑是何意?仔细说说看。」 荀玄微两只手都不得动,只得和她细细说起。 「其一,净法寺是三年前才新建好的。海棠园春日宴只办过三次,今年是第四次。」 「其二,『京城人人趋之若鹜』这句不假,但人人所趋的,倒不是满园的海棠春景。白鹤娘子既是宫里的娘娘,又是佛家居士。在京城,管你坐什么高位,手里掌多少兵,接到白鹤娘子的帖子,春日入一趟海棠园,佛前捐献巨金,日后夸耀起来,才算是一流名望门第。 」 阮朝汐闭着眼听着。 「原来如此。听起来倒是郎君们趋之若鹜的赏春盛宴。三兄为何不去?」 头顶又轻轻笑了声,「阿般忘了净法寺的规矩?只有女眷得入。各家儿郎趋之若鹜、彰显门第的赏春盛宴,请帖都是发给各家女郎。我在京城几年,年年春日赏花宴,奈何青台巷大宅里并无一个女眷可以受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是了。从前在云间坞时,霍清川往返京城和豫州,曾经和她提起,京城新起了一座精美恢弘的大庙,只供女眷出入。 他承诺说得空会带她入京,让她告诉他,里头有什么景致…… 原来说的就是净法寺。 阮朝汐闭着眼,心里的念头纷乱转动,耳畔听着熟悉而温和的嗓音,暖风吹拂身侧,原本只打算闭目养神的浓黑眼睫渐渐地紧密合拢起来。 她昨日实在是太累了。情绪大起大落,夜里又做起前世长梦,带来浓重如深夜的悲伤。前世的他和前世的自己或许真的应了那四个字,「不死不休」。 但前世早已消散了。今世截然不同。 人生本就苦厄多而甘甜少,荀玄微曾多次问她,何必逐苦?谁又喜欢逐苦?一辈子背负两辈子的苦厄,分明是他自己在逐苦。 重入轮迴,现世十六年成就了现世的她。幼年经歷的磨难苦厄从未压倒她,扭曲生长的岁月也未磨平她。面前的郎君终于放了手,愿意让她遵循心意而活,攀高崖而逐甘露,她处处都能活得痛快。 在豫北山下做猎户剥皮子,山高路远,日子舒展痛快;在京城院落里对坐饮酪,风暖花香,日子同样愉悦痛快。 柔白的指尖攥紧衣袖,她含煳地唤了声,「三兄……」 「嗯?」面前的人倾身下来,侧耳听她说话,右手边的莫闻铮急得大喊,「郎君,莫动!」 阮朝汐已经听不清莫闻铮在喊什么了。她睏倦地阖着眼,含含煳煳又道了句,「三兄,都过去了。」 清浅的唿吸逐渐变得平缓悠长。 荀玄微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恬静的面容上。 他此刻的神色难以形容。看似并无什么异常,却又仿佛海底急速掀起漩涡,只余表面平静。莫闻铮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头。 院落里安静良久,他动作极轻地抽出左手大袖,替她拂去发间落下的花瓣。 —— 阮朝汐昨夜累狠了,沉睡不知年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一条细缝。她居然又枕在他膝上了。 乌髮柔滑垂落,手指在她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偶尔有拂乱的髮丝,被动作极轻地捋去耳后。 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拂过她的唇。 过于轻了,或许是一瓣落下的花瓣,或许是拂过唇角的布料。或许是一只淘气的蚂蚁……?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 面前的人未想到她勐地睁眼,对视一眼,就想若无其事坐回原处。 但眼前人影闪动,她在看清之前,本能地抬手一攥,柔滑的衣襟布料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荀玄微:「……」 衣袖被手肘枕着,衣襟被她的手攥着,右手搁在长案上,只余个左手能动弹。他哑然坐在原处不动。 莫闻铮已经退走了,院门虚掩,庭院里没有旁人。 她枕着他的衣袖沉睡,他的左手掂着一瓣粉色花瓣。原来刚才确实有一瓣花飘到到她唇上,被他掂走了。 只是他掂走了花瓣,却并未起身。就着俯身的姿势,打量着她的睡容,若她未醒转,或许他就会一直这样看下去。 他们的距离过近了。她一抬头,视线里出现近处的薄唇。 形状优美的唇开合着,带着几分无奈语气,正和她说,「睡迷煳了?把手松一松。「 她至今还攥着他衣襟不放。 她当然可以轻易松手,但不知怎么的,她的目光又落在近处弧度优美的薄唇上。 唿吸彼此相闻,实在是太近了。 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她再凑近过去,他是会避开——还是会闭上眼? 阮朝汐凝视得太久了。凝视的动作本身就是暗示,她自己察觉不妥,攥着他的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衣襟放开了,他却未往后退。 幽深的眸光里掀起旋涡,千尺深潭动盪不休。 他的目光也落在面前柔软粉色的菱唇上,他清晰地记得一小截殷红柔软的舌尖—— 院门就在这时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九娘!」李奕臣在门外大大咧咧地叩门环,「从早上等到中午,还未起身?说好的桃林还去不去了?给个准话。」 院里两人同时闪电般往后彻身。 阮朝汐清了清嗓子,隔着墙回一句,「去!」 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李奕臣大步进来,「天边起了浓云,我看下午要落雨。披风带上,我们赶紧走——」 眼前的景象叫他一怔,下半截话吞了回去,他纳闷地过去行礼,「——郎君也在?」 阮朝汐抱着隐囊侧倚在花架下,荀玄微端正坐在长案边。 他的右手搁在案上,左手举起瓷盅,放冷的半盅酪浆一饮而尽,声线淡淡,「我在。」 第94章 悬山巷又来了趟马车, 这回送来几卷要紧急务,霍清川贴上了代表『一等紧要』的红色签头,直送到荀玄微面前。 荀玄微起身告辞。走过李奕臣身侧时, 又淡淡看他一眼。 阮朝汐把人送出院门,自己出西边角门登车。李奕臣路上纳闷地和她嘀咕, 「郎君在家中休养,怎的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刚才看我那眼神……」 阮朝汐不想说话。 抬头看看天色, 把话题扯开了。「不是说要赶紧走?现在就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马车出了青台巷, 直奔桃林方向。 她今天出来得晚了, 天边的云层遮掩了阳光, 看着确实是要落雨的模样。若下午落了雨,天色黑沉不利查看, 桃林之事又要耽搁一日。 她们这些日子四处查访, 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被京城的新贵门第瓜分殆尽, 再无寸土姓郗。 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出面, 寻了几家看管田亩的管头, 只说是豫州来的寒门, 愿出绢帛买一小块地、给郗氏旧人立衣冠冢。 没想到就连掌管田亩农务的大管事的面都见不着,无一例外都是下仆出面,倨傲几句话把他们回绝了。 衣冠冢建在郗氏旧地的可能几乎断绝,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十亩桃林,还算是郗氏旧地。 天边浓云捲起了大风,阮朝汐头戴幕篱,披着薄披风踏入桃林深处。 桃林里游人众多, 设置衣冠冢最怕被人瞧在眼里,起了坏心思, 故意掘了去。又怕设置在道旁,人来人往地在坟头踩踏,令逝者不安。 天色随时要落雨,马车停在东边林外,催促她快去快回。阮朝汐袖里揣一把匕首,熟练地往桃林南边的山坡上走,裊娜身形很快隐匿在密林高处。 她越走越僻静,草丛间游人踩出的小径逐渐消失,荒山野林常见的藤萝枝蔓逐渐出现面前。 她抬手扯掉一截挡路枝蔓,往野草蔓延的小山坡上攀。 一阵奇异的响动就在这时传入耳际。 骨碌碌—— 什么东西从小山坡上滚落,滚过她脚边,撞到凸出的青石,叮一声停下了。 阮朝汐诧异地望去。 温润的色泽映入眼帘,从山坡上滚落的竟然是一支玉簪。 她俯身捡拾起玉簪。原本是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雕工也精细,簪头雕刻一支栩栩如生的梅花,可惜被撞裂了。 附近有人,她迅速戴起幕篱。 「何人落了玉簪?」簪子托在手掌上,她仰头打量。 小山坡高处似乎站了个人,即将落雨的天色昏暗,那人又站在背光处,她隔着一道幕篱看不清面孔。 「可是足下的玉簪?」她冲着高处把玉簪托举展示,「可惜摔裂了梅花。」 山坡高处的郎君疾步走下来。腰间悬挂的玉佩叮咚作响,一身鲜亮的祥云纹锦袍,必定是富贵门第出身。 那郎君疾走到她面前,接过玉簪,略打量一眼,立刻道谢。 「正是在下的玉簪。方才苦寻无处,多谢小娘子送回!这根玉簪于在下是极重要之物,不知,咳,小娘子贵姓?天要落雨,小娘子独自在林中徘徊,可是迷了路?在下护送小娘子出林去。」 阮朝汐站在原处,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眼前这位是身份最高的。 在豫州时听他说过几次话,识得他声音;悬山巷宅邸当日又远远地碰了面。当时她还额外多看了几眼。 宣成王殿下,元治。 隐藏身份,在桃林僻静处现身,拿一根玉簪滚落山坡,装作偶遇。这场面……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眼前的郎君眼神灼亮,口称「极重要」的玉簪被他随随便便揣进怀里,还在竭力装做偶遇。 「小娘子不必忧虑,在下是京城本地人士,只有感谢之情,并无任何恶意。这样罢,我当先引路,小娘子在身后跟随即可。等出了桃林,我们再好好说话。」 四名披甲武士前头开道,更多的武士于两侧密林后现身护卫。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跟随在元治身后,心想,原来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入了密林隐匿气息,极难被寻找,只怕是一入桃林就被盯上了。 一路并不多话,元治笔直往东,显然很清楚她的车马停在东边入林小径。他行事倒规矩,路上只说几句,「当心凸起的树根,」「这处有坑洞,脚下避让。」 马车边等候的人停下闲聊。 李奕臣握住刀柄,大步迎上来,冷锐盯着突然出现的面生郎君,他可不管京城这些穿金戴玉的儿郎是哪家的。 「九娘可无恙?」 阮朝汐快步站去李奕臣身后,「无恙。」 她站在车边回望一眼,元治露出了笑容。 「把小娘子安然送出桃林,和你家部曲会合,可以和在下安心说话了?对了,还未自报家门,在下便住在附近的桃枝巷——」 阮朝汐冷淡地听着。又是桃枝巷。 难怪桃枝巷贵价。桃枝巷几处宅子的主人,原来不是世家大族,便是宗室贵胄。 赶在他编纂出一个煳弄人的身世之前,阮朝汐俯身万福,直截了当道,「多谢殿下相送。上次在悬山巷三兄的官邸中,妾有幸见过殿下一面。」 短短两句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既知道元治的身份,亦知道元治知晓她的身份。 元治的笑容微微僵硬,他未想到悬山巷见面那次,众人泱泱聚集,九娘只露面片刻,竟然记住了自己的相貌。 下面打算说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探听了许多时日,知晓她入京不久,喜爱桃林美景。他每日遣人在桃林四处等候,只等人入了林中,自己立刻赶来「邂逅」…… 精心准备多日,没想到刚见面,就被一口道破了。 「咳,九娘慧眼如炬。」元治尴尬地咳了几声。 「在下……小王并无恶意。只是……」只是了半晌,也未说完只是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阮朝汐听荀玄微曾提过一句,京城众多浪荡子弟里,这位刚满弱冠的宣成王殿下,算是个实诚人。她对他印象其实不错,并未打算多为难他。 「多谢殿下护送出林。妾长居青台巷荀宅,距离桃林不远,不劳殿下相送。玉簪小事不足挂齿,有缘再会。」 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雨,她不再耽搁,又略福了一福,转身登上马车。 李奕臣跳上车辕,拨转马头,往青台巷方向就要走。 元治站在路边,精心准备的邂逅落了空,大袖里的手渐渐握紧。 京城如染缸,权势如旋涡,深陷染缸之中的人,满眼满耳都是权势带来的好处,天子去年让他领了两千禁卫,自由出入宫禁,百官见面退避。一旦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再本性纯良,又能纯良到哪里去。 他眼里羡慕着荀君的光风霁月,嘴里厌恶着自己豺狼性情的同族血亲,心里惦记上了荀家的姊妹。不声不响地遣人去豫州,查了荀九娘的身世。 悬山巷当日,庭院阳光下的那一眼惊若天人,令他一见倾心。荀氏是豫州名门望族,女郎可配宗室,他原本打算查清九娘是荀氏哪房出身,母族身世,好登门求娶。 谁知六百里快递急传来的消息,惊得他连送信的竹筒都掉在地上。 风里带来了雨水的湿气,阮朝汐放下两边窗帘。 今日被意外打岔,她隐去那么僻静的南边,都会被有心人跟随而至,桃林里安葬衣冠冢的念头,她要再想一想。 耳边传来了李奕臣冷冷的喝问声。「殿下何意?为何不让披甲卫士让开道路?」 无人应答。脚步声走近,有人敲了敲车壁。 「九娘。」 元治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小王有个疑问,想单独询问,请九娘解惑。」 阮朝汐重新掀开纱帘,明澈目光注视过去。 跟车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下车避开十尺,元治单独站在车边,神色略微紧张。 他头次做这种事,日思夜想的佳人就在面前,眼如秋波横,令他目眩神迷的同时,良心略有不安。 春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他冒雨站着,刻意压低了嗓音问: 「荀氏九娘早已亡故。九娘……你究竟是何家九娘?」 阮朝汐的视线瞬间冷了下去。 相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面前这位刚及冠的年轻殿下,面容显露青涩,举止隐约不安,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 但他还是私下查了她,当面追问出口。 「殿下既然已经遣人查我,又何必当面询问?」阮朝汐笑了笑,那点敷衍的笑意很快消失在风里,皎色眉眼显露出冷意。 「殿下想要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 元治并未想好自己要什么。令他一见倾心的玉人就在眼前,令他目眩神夺。若他是他小叔平卢王那般的天生虎狼,手握如此大个把柄,早已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偏偏他向来看不上他小叔平卢王的草莽做派。 他自小在京城富贵堆里长大,从心眼里羡慕着荀玄微身上那种百年士族底蕴彰显在外的从容清贵。握住把柄强取豪夺,显得他卑劣。 「我……」两边视线对上的同时,他的脸倏然红了。 他期期艾艾道,「小王所求并无其他。小王对九娘一见钟情……只愿九娘垂青。」 阮朝汐垂着眼听他述说。 元治手握着大把柄,居然想邀她春日踏青。 粉色的唇角上扬,唇边露出清浅的笑,眼里毫无笑意。 「原来如此,承蒙厚爱。妾和三兄、九兄同住在青台巷荀宅。殿下和我家三兄相熟,如果有意邀约的话,劳烦将请帖递给三兄。」 纱帘落下了。将淅淅沥沥的春雨,连同春雨里撑伞发怔的年轻贵胄挡在外头。 马车起步。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陆适之问,「刚才那位殿下说了些什么?瞧你神色不对。」 阮朝汐默然听着车外的细密春雨。 车里寂静良久,她开口道,「京城不是久居之所。大兄,四弟,我们或许又要走了。」 李奕臣无所谓,「原本就没打算在京城久居。安葬了你阿娘的衣冠冢,我们便走。」 陆适之问,「还是回豫北?我们这回要不要和郎君告辞?」 李奕臣:「这回应该可以当面提了吧?我看郎君现在对阿般,便是亲兄妹也没有更好的了。」 陆适之有点不舍京城难得的安稳日子,「当真要走?那位殿下到底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阮朝汐轻声道,「之前入京时没想着多停留,杜撰出的假身份经不起勘察。再不走,只怕拖累了青台巷的人。走之前……」 她心里蓦然一酸,才短短聚了几日,又要离别。「……要好好地告辞。」 雨中平稳行驶的马车勐地一个急停,车里的两人猝不及防,分别扶住窗棂才未被甩开。 原本以为李奕臣急停车有话说,等候片刻,前方却响起一声怒喝, 「何人雨天拦车!差点撞死了你!」 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响起。 「小郎君恕罪,奴奉主家之命拦车。车里的娘子可是青台巷荀氏的荀九娘?奴的主人在不远处恭候,请九娘移步。」 李奕臣拢着缰绳发问,「你主家何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阮朝汐抬起纱帘看去。他们停在青台巷不远的路边,拦车的是名女婢打扮的少女,梳着双丫髻,雨天里撑着伞,看不清楚眉眼,在路边温婉地福身。 「我家主人,之前往青台巷送去两次请帖,乃是净法寺的白鹤娘子。」 李奕臣一听就大皱眉头,「怎么又是白鹤娘子,她怎么整天盯上我们家九娘了!」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女婢打扮的素净少女。 耳听那道银铃般的嗓音又道,「你家九娘要我家主人过来,才算显露诚意。我家主人已经到了。实在不方便登门拜会,人就在不远处等候,只等九娘移步——」 嗓音越听越耳熟。 身形越看越像是故人。 阮朝汐倏然起身下车,在李奕臣惊讶的视线里,快步冒雨走向路边,抬手一把移开撑在头顶的油纸伞,露出伞下少女熟悉的面容。 她果然没有听错。 一身京城女婢打扮、在雨天拦下她车驾的,赫然是云间坞分别多时的好友,傅阿池! 阮朝汐惊喜交加,声音发颤。「——阿池!」 对面少女噙着泪花笑了,「阿般。」 久别重逢,他乡遭逢故人。阮朝汐的眼眶隐约发热,相识多年的好友,当初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猝然分别。却又在千里之外意外相逢。 两人面对面站在细雨中,彼此打量,又同时露出一个含泪的笑容。 傅阿池毕竟是有准备的那个,迅速垂下视线,在车马往来的京城街边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趁着俯身捡伞的机会,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指望车上那傻大个。阿般,我就知道你定能认出我。」 陆适之下车送伞,阮朝汐撑起油纸伞,傅阿池在身后随行,两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雨里。 「你原来是被遣来京城了?三兄让来白鹤娘子身边伺候?」 「去年就来了京城。花了整个月接近,如今算是主家身边得力的几个人之一,时常跟随主家出来。」 「白鹤娘子有何特殊之处?把你从豫州遣来盯着她。可有吩咐你刺探什么?」 「郎君的原话,要我跟随主家左右。宫里时常有兇险事,叮嘱我好好看顾主家。因为你不愿见她,这几日主家心情不好,整日以泪洗面。——好了,主家就在前头了。对了,我在京城的主家那边也叫阿池。」 傅阿池抬手往前面街巷指去,抬高嗓音,清脆地道了声,「九娘请。」 阮朝汐心里揣着重重疑惑,缓步撑伞往前走去。 京城这位白鹤娘子到底有何特殊之处,荀玄微不止劝她见面,早在一年前,更派遣傅阿池早早来了京城,安插在白鹤娘子身侧护卫。她倒是确实要见一见人了。 春日小雨细密如珠帘,路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几位女婢冒雨侍立在车边。阮朝汐还未走近,远远地便听到了哽咽声。 车帘从里掀起,露出暗处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般。」妇人嗓音哽咽着,在车里唤她,「阿般,走近来。」 阮朝汐心里的警惕心却大起,距离马车几步外停住脚步。 「白鹤娘子为何知晓我的小名?何人告知你的?」 原本坐在暗处的身影跪坐到了车门边,两人面对面相见的瞬间,白鹤娘子眼眶即刻发红,声音含嗔带怨,只说了几个字,便潸然泪下。 「你这阿般的小名,本就是我起的。」 雨势越来越大,白鹤娘子拢着长裙急忙下车,阮朝汐盯着她的动作。话的含义隐藏太深,京城里的豺狼太多,她不想掉入陷坑。 「我身边几个兄弟无事便喊我小名,青台巷听到的人不少。你收买了下仆便能听来,被你知晓,不足为奇。」 白鹤娘子气道,「你这孩子,为何总是不信我!」 阮朝汐并不被眼泪打动。 「叫我如何信你?陌路相逢之人,张口喊我的小名,辩解说小名是你起的。下句是不是要说,你是我尚在襁褓时的亲友了?张口就来的话,你说得,其他人也说得,京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是我的亲友?」 白鹤娘子气恼地扔了伞,在雨里哽咽起来。 傅阿池撑伞过去,劝慰主家,「九娘说得实有道理。娘子如果心里有些少人知的往事,不妨和九娘说一说。」 白鹤娘子被劝得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提起旧事。 「十六年了。李月香抱着你从京城逃出。那夜也是个雨夜,我撑着伞,看着阮芷和李月香把你带走……我心都碎了。」 熟悉的名字传入耳中,阮朝汐的唿吸乱了一瞬间。「……你知道阮芷?」 「我如何不知他!」白鹤娘子激动起来,「不就是释长生!」 「阮芷在我和你阿父面前歃血承诺,会护你一生一世。谁知他竟是个懦弱胆小之徒,出京不到一年就遭受不住吃苦受难的日子,抛下了你,自己躲去山里出了家!」 阮朝汐侧耳仔细倾听。听来匪夷所思,但是桩桩件件的细节,对上了。 「李月香也在我面前歃血承诺,会把你带回京城,带回我的面前。她倒是把你养大了,你回了京城,却是为了安葬她!从头到尾,她竟从未提我一句,你竟不知世间还有我!若不是你侥倖来了净法寺,你我母女岂不是……岂不是今生难以相见!」 雨声里夹杂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传入阮朝汐的耳中,那句「你我母女「 轰然若天边春雷,震耳欲聋,她惊得连唿吸都屏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她撑着伞站在雨中,恍惚间,白鹤娘子悲喜交加,不管不顾地奔过来,一把抱住动也不动的阮朝汐。 「李月香哪是你的阿娘,你我才是母女!阿般,京城这座净法寺,原本就是为了等你而建。这些年积攒的功德法事,都是为了寻回你!」 白鹤娘子在细雨中捧起阮朝汐的脸,近乎恳求地对她说,「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的眉眼,是不是和我相似!」 「你出生于五月二十,生下来五斤八两,右边肩头有一处殷红小痣。只有三四个月大时你便不爱哭,一双乌黑眼睛整日大睁着张望四处,你阿父当时便指着你笑说,眼睛像我……」 白鹤娘子突然记起了什么,紧攥住她的手,「李月香有没有告诉过你的大名?朝暮之朝,潮汐之汐。那是你满月时,你阿父亲自给你起的大名,朝汐!」 阮朝汐的脑海嗡鸣。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包括她肩头红痣这等私密事,罕有人知晓的大名……都对上了。 十六年来的认知轰然坍塌,又轰然重建。 手里的雨伞落在地上。 她缓缓跪倒在雨中的长街,面前的娘子啜泣着往前膝行两步,紧紧搂住她的肩头。 第95章 京城春雨绵绵。 马车冒雨缓行入青台巷, 停在西边角门外。管事娘子见了车上湿漉漉下来的人,骤然吃了一惊,「九娘出去没带伞具?浑身湿透了!」慌忙遣小女婢回院子烧水。 阮朝汐神色恍惚, 听而不闻,被引着走回荼蘼院。 直到浸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 雨水浸透的身躯逐渐回暖,她仰头靠在木桶边, 闭上了湿漉漉的长睫, 混乱的神志此时才终于回到身体。 领着年幼的她奔波千里、歷经风雨坎坷的阿娘, 竟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 李月香是郗氏女郎的亲随女婢。白鹤娘子未出阁时, 居然就是高平郗氏的郗三娘。 出嫁两年,生下她才几个月, 不幸遭逢元氏兵马入京。阿父奔逃出京, 襁褓中的她被阮芷和李月香秘密带出京城。留在京中的母亲被掳掠入宫, 成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她真正的父亲, 竟然是…… 怎会如此! 木桶里的水从热到温, 小女婢在门外砰砰地敲门。 「九娘, 可要续些热水?热水放在屋外了,可要奴拎进来?」 阮朝汐从水里抬起湿漉漉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 长长吐出一口气,「水尚热,不必了。」 今天去了一场桃林,仿佛有冥冥之力拨动干坤,处处遭逢意外混乱。假冒的身份被宣城王戳破, 路边拦车的傅阿池,母女相认…… 门外又被人轻轻地敲了敲。 节奏平缓地叩了三叩, 这回绝不是小女婢。阮朝汐本能地往门方向看去。 「阿般。」熟悉的嗓音隔着门和缓道,「陆适之和李奕臣来寻我了。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境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急迫。你慢慢沐浴,我在院里等你。」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嗯。」 天色已经黑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未停,雨声敲打在窗棂。 屏风里点亮了一盏照明的小油灯,就搁在地上。她在室内擦洗沐浴,乌髮蜿蜒浮在水面上,水声时不时地响起,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回声响亮,回音也带了催促之意,她加快清洗长发。 淋浴木桶放在三间朝南青瓦大房的东次间。刺绣屏风围拢着木桶,她脱下的衣裳挂在屏风上面。 出去的那身衣裳从里到外湿透了,挂在屏风上,连山水刺绣屏风的白绢面都浸湿了,隐隐约约现出屋外点亮的灯火。 窗外细密的雨声里,可以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木屐踩着庭院里铺的青砖石,避开她洗沐的东间,缓步行去西边院墙,又行回蔷薇花架。 他的脚步向来从容,是她往日里听惯了的。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令她安心。长大后他对她的态度大变,那段时间他的脚步声令她焦心。 如今呢? 他们既不是夫妻,又不是兄妹。她也难说清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耳听着窗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只知道,她遭逢了意外,他赶来抚慰她。 人生处处惊涛骇浪,看似寻常的日子会生出巨变,猝不及防间颠覆之前的人生。看似安逸的京城转眼露出狰狞面目,或许即刻就要离开。 倒是门外听惯了的脚步声,歷经风雨,稳若磐石。 手里动作不停地洗沐着长发,湿漉漉的长睫眨了下,湿意混合着水汽,她仰着脸抬手抹去了。 惦念了十六年的阿娘,原来不是她阿娘。 虽然不是她生身母亲,但有多年养育之恩。放在心头敬爱的亲人,如何能轻易抹去痕迹。 如何能如她母亲口中所说,把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看做一个失责无能,未能完成主人嘱託的女婢! 哗啦一声,她从温水里起身,拢着湿漉漉的长髮,随意擦拭了几下,扔下巾帕,指尖勾扯扯住旁边木架上的衣裙。 窗外的脚步声正好在这时从西边转回来,清脆的木屐声响逐渐靠近东边,阮朝汐抓着白底粉荷的抱腹,掂起细带,在脖颈间交错扎好,贴身的抱腹穿裹在身上。 踩过庭院积水的木屐声清晰入耳,她裸着肩膀站在屏风后,抱腹穿戴到一半,地上的油灯摇曳,把她正在穿衣的身影映在濡湿半边的屏风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她垂眼盯着地上的油灯。 穿戴好了抱腹,又勾起木架上的窄襦长裙,看一眼屏风映出的自己身影,终于还是俯身下去,吹熄了油灯。 下一刻,庭院里的荀玄微敏锐地注意到屋内黑了。隔门传来询问。 「灯被风吹熄了?可要女婢入内点灯?」 「不必,我无事。」阮朝汐在漆黑的室内摸索着系带,将浆洗干净的短襦长裙穿戴整齐,上前打开了门。 一声木门轻响,庭院里撑伞等候的颀长身影应声回头。 「这么快便洗好了?」 荀玄微撑伞走近,在石灯座的晕黄灯光下仔细查看她的气色。 「听闻你淋了一场雨,浑身湿透地回来?唇色有些发白,可是冻着了?」 晚风裹挟着雨丝刮过身侧,阮朝汐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雨后春夜寒凉,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便出来了。 「我无事。」她还是应了那句,目光落在荀玄微层层包裹的右手。 「伤处不宜淋雨,进来说话。」 门窗关起,春夜风雨关在室外。烛火映亮了黑暗的室内。 「我母亲之事,三兄是不是早知道了?」阮朝汐把烛台放置在书案上,「因此才几次暗示,让我去见她。」 「母女亲情连心。既然你入了京城,自然要见她一面为好。」 荀玄微拨亮油灯,又打量她一眼。 阮朝汐循着他的目光去望自己肩头,这才注意到,发尾的水珠把肩头濡湿了大片,难怪刚才出去被风一吹,冷得发颤。 「洗出来时连头髮也未擦?」荀玄微走去东边,寻觅回一条干净的布帕,搭在她肩头。 阮朝汐自己拿手拢住还在滴水的长髮,荀玄微把乌黑髮尾裹在布帕里,一点点地拭干。 「我前几日去信和你母亲说,稍安勿躁。等我筹备几日,寻一处真正清净少人的院落,你们单独把话说开。但白鹤娘子知你人在京城,或许等不下去了。今日你出门,她迫不及待地和你见了面。」 阮朝汐默然听着。 今日出去,迫不及待和她见面的,又岂止是白鹤娘子。 「三兄,京城于我不可久留。宣城王拦了我,他已知晓我的身份有假。」 「你在桃林被他拦截的事,我已知道了。」荀玄微不急不缓地擦拭着她滴水的柔顺长发,「事未到图穷匕见时,尚有转圜余地。莫急。」 「我沉得住气。」阮朝汐抿唇,「只是怕事发牵连了你们,想要早些离去。京城认识我的人原本就不多,等出了京城,查无对证,我是不是荀九娘又有什么关系。」 「出了京城,你打算去何处?」 「豫北。」阮朝汐毫不犹豫道,「我喜爱山下的小院。进山做猎户的日子自在。」 「豫北是个不错的地方,过两日我让徐幼棠点八百部曲送你出京。」 应答得过于干脆,阮朝汐诧异地仰起头。「你同意我出京?不多问什么?」 「低头。」荀玄微手里的布巾拂过她的湿发。 「你如今的身份经不起推敲。即使没有宣城王的事,我也打算等你和你母亲见了一面,便送你出京。」 阮朝汐低了头,「嗯。」 她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任他擦着滴水的头髮,这是个罕见的柔顺姿态。今日母女相认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她感觉疲惫。 但外表显露的平和柔顺,在她一开口时便消失了。 「三兄早知我母亲是她?你这次又瞒了我多少年?」 荀玄微手里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不太久。」 阮朝汐唰地抬头,动作拉扯到被布巾严实包裹的发尾,她嘶地吸一口凉气,按住他擦发的手。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按一下她的脑袋,「低头。」 她重新低下头去,动作柔和温顺,嘴里却不罢休。 「不太久是多久?这辈子的事?上辈子的事?总不会又是从前世带来今世?」 「又来了。」头顶上方的嗓音温和带笑,笑里又带了点无奈,「打破砂锅……」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发尾,抬头。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尔,改口道,「追根究底是个好习惯。你要追究,我便如实说给你。」 「从前便略显露出些苗头,你的母亲应当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头一年时,还不确定是哪位。暗地里四处寻访,到第二年时终于查明了。」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亲是她,于你并无多大好处。」 「白鹤娘子当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旧帝宠爱之嫡次子,琅琊王。虽然琅琊王年纪尚轻,当年未封太子,但谁不知旧朝规矩,欲入东宫,先封琅琊王?你若公开和白鹤娘子相认,那你父亲是谁……就是摆明在檯面上的事。从此之后,再无宁日了。」 耳边嗓音缓缓道来,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 她阿父是谁,她已经知晓了。 京城换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换了旧朝。往昔显赫门第灰飞烟灭,曾经的宗室贵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处东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着旧朝的血,一旦暴露出来,也不知是何下场。 她母亲在雨中临别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听完就忘了。」 她哪里能忘了。 听完便入了心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原来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她倚靠在他膝边,轻声说,「瞒着我不告知,又是因为那句『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专心替她轻柔地擦拭着头髮。 「终究还是瞒不住你。」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发尾擦干,你这身衣裳倒湿了,赶紧换一身,」 阮朝汐听得清楚。但她今天觉得心累,人不想动,趴在他膝上动也不动。 温暖的指腹探过来,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快速收回去了。 「我没哭。」阮朝汐道。 「确实没哭。」荀玄微捻了下指腹,干干净净。膝边枕着的少女,下颌搭着他的衣袖,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外头的世道处处风雨,意外接踵而至,她显得难过低落,但并未被意外击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阿般处变不惊。」 阮朝汐觉得累,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饭也夸,喝汤也夸,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处变不惊。」 修长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柔滑乌髮,「在我眼里,你无处不好。」 阮朝汐偏要和他争辩,「你不知,刚才我独自沐浴时哭了的。我当不起你这句处变不惊。」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两边眼角,隐约发红,不显泪痕。 「七情六慾,才是红尘性情中人。收拢得住,应对得宜。以你这样的年岁,已经是极罕有的事了。我十六岁时,不见得有你做得好。」 阮朝汐想继续绷着脸,但绷不住,唇角细微地翘了翘,弯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没哭是处变不惊,哭了是性情中人。三兄胸中有的是文墨,翻过来覆过去,总之都能说得通。」 「夸赞的既是你,总归不会错。」荀玄微低头看她的表情,欣慰道,「总算露出点笑脸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角,没忍住,仰头沖他微微地笑了下。 「快去换衣裳。」他催促地轻推了她一下,「看你肩头湿成什么样 。」 阮朝汐举着油灯入了东边。拉下了隔断的纱帘。 荀玄微坐在明堂的书案边,隔断的纱帘用的是春夏的绡纱,质地轻而薄,几乎阻挡不了什么。 油灯放在东间的大屏风后的地上,灯火映上屏风,白绢制的刺绣屏风不知怎么湿了,影影绰绰地现出玲珑身形。 屏风上的玲珑身影撞入眼里,荀玄微的视线凝住瞬间,转开了。 他盯着身边摇曳的烛火说话,「送你出京,是必然的举措。豫州是荀氏根基所在,你去豫北隐居一段时间无碍——」 咚的一声钝响。他循声扫过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在更衣,衣袖拉扯到了木架。 握着上襦的衣袖,背对着屏风方向正穿到一半,或许被那声响动惊到,骤然转过身来,往明堂的方向递来一瞥。 荀玄微的视线又转开了。 但眼角却捕捉到了屏风上的人影动作。她轻巧如猫儿般地弯腰下去,下一刻,地上的油灯熄灭了。 黑暗的东边室内,隐约响起穿衣系带的声响。 隔断拉下的绡帐被纤长手指捞起,往两边分开。 阮朝汐捧着熄灭的灯台出来,放在书案上,重新把油灯点起。 荀玄微注视着她点灯的动作。 「油灯怎么灭了?」他语气寻常地问了一句。 阮朝汐拿铜钎子把油灯拨亮,同样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东边窗未关紧。风吹熄了。」 「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荀玄微道,「隔断的绡纱太薄。看得见。」 阮朝汐一惊,闪电般回头。明堂里的火烛透过一层绡纱,东边室内黑暗无光,看不清什么。 「诳我。」 「点灯时看得见。刺绣屏风的白绢透光。」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下次不必把灯吹了,自己摸黑穿衣,万一在湿地摔倒了不好。直接把我赶出去即可。」 阮朝汐耳尖发热,立刻起身赶人。「三兄慢走。伞在门边。」 荀玄微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煮酪?」 —— 说是赶人,最后还是撑伞把人送出院落。 事情议定,以荀玄微对宣城王的了解,事态并不似想像中严峻,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放松下来。 送人出院落的路上,她轻声和他说起衣冠冢的决定。 「桃林中人来人往,设置衣冠冢还是不妥当。我和……」 她顿了顿,吐出一个于她陌生的词彙。 「母亲,回程时提了几句。她说,她毕竟是郗氏女,可以由她出面,从郗氏旧地拨出一小块田亩,给旧日的忠婢设立衣冠冢。我也觉得由母亲主持设立衣冠冢,对阿娘是最好的安排了。」 荀玄微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 「桃枝巷的小宅子,这两日已经布置好了,景致尚可入眼。我原想办一场宴请,只邀你和你母亲两人,于清净院落里单独说话。既然宣城王殿下插手进来——」 荀玄微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那就再多邀他一个。京城这边筹划已久,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几乎停了。 两人并肩往东边青梧院方向走了几十步,荀玄微当先提着灯笼,「桃枝巷宴请的邀约还未问过你,你可愿意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当然会去。许久未见白蝉阿姊,心里着实想念。」 雨后夜风寒峭,修长手指伸过来,替她把披风仔细拢了拢。 「放心,无需你出面应对宣城王。我和他在前院说话,你和你母亲隔着一道院墙,在后院吃席即可。」 阮朝汐道:「要我应对也无碍。」 难过低落的情绪已经被留在屋里了。柔和姣色的眉眼现出坚决。「我不怕。他要和我春日踏青,我和他去便是。虚与委蛇几日,看看能否抓住他的把柄。」 「知道你不怕。但京城的局面未到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荀玄微把灯笼递过来。 「有我在,何至于要你和外男虚与委蛇,春日踏青?你只需接待好你母亲,好好吃席。」 阮朝汐坚持道,「我可以应对。」 「下次罢。」 荀玄微温声道,「下次交给你应对。这次交给我。」 第96章 桃枝巷邀约这日是个好天气。白鹤娘子清晨便来了。 阮朝汐如今知晓了她的难处。她在宫里的淑妃位份还在, 逢初一、十五,固定要去宫里给皇后问安。 天子身上有旧疾,开春之后, 旧疾復发。她虽说是入了佛门的方外之人,天子于病榻传召, 却也要随时入宫侍疾。 「昨日才传召了我去侍疾,今日应该不会召了。」 桃枝巷前后三进, 在京城算是极小的宅院, 胜在布置精巧。白鹤娘子和阮朝汐手挽着手, 踩着满庭院的白沙入座, 在满眼的京城春光里,露出隐约疲倦的神色。 「他从前南征北战, 年轻时不爱惜身体, 落下满身的旧伤。前两日下雨, 他疼得夜里睡不着, 在宫里大发雷霆, 鞭死了两个随侍内监, 满地都是血……那场景实在不堪。」 阮朝汐默然听着。 谁也未提起「他」是谁,两人也都心知肚明,都知道『他』是谁。 阮朝汐安抚地握了握母亲的手, 给她斟了一杯酒,双手奉过。「母亲请用。」 白鹤娘子欣慰地笑了。 接过酒杯,嗅其香,品其味,浅抿了一口, 「这是京城里女眷惯用的梅酒。至少三年陈了,好酒。阿般, 你也尝尝。」 阮朝汐举杯,两边轻轻碰了下。 「趁着今日相见的机会,好让母亲得知,我近期就会离开京城。」 白鹤娘子极度的震惊意外,声音发颤,「这才留了几日?!」 阮朝汐抿了一口香甜的梅酒,「母亲也知道,我并非荀家九娘。只是挂个名头,暂住在青台巷。」 「我知晓。」 「宣城王也知晓了。他不知从何处查出荀九娘早已亡故,直接问到我面前。再不走,只怕拖累了荀氏。」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道,「姓元的无一个好东西!」 「三五日内就会走。所以还请母亲加紧安置我阿娘的衣冠冢。」 「在加紧安排了。早上荀令君也来问过,一两日内便好。」白鹤娘子不悦道,「不过是个女婢,哪里值当你整日阿娘阿娘的挂在嘴上。」 「她是我阿娘。」阮朝汐坚持,「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恩。母亲再也不要整日说阿娘了。若无她,便无我。设立衣冠冢时,我要行大礼祭拜。」 白鹤娘子嘆了声,「性情固执,不像我也不像你阿父,倒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性。」两人对饮了一杯。 阮朝汐放下空杯,「我阿父是什么样人?」 「哼,男人。」 白鹤娘子的酒量比阮朝汐海量得多,自斟自饮喝完了面前的整壶梅酒,白蝉快步奉上第二壶。 她当女儿的面嘲弄,「你阿父,不过又是背负着国雠家恨出奔,把后院妇人留在京城的那种男人。你只需知道谁是你阿父就可,不必再提他。」 一墙之隔的前院,宣城王已经入座。一汪莲池活水蜿蜒流过院墙,水面放大了周围的声响,荀玄微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殿下光临寒舍,不亦乐乎。」 元治羞涩地笑了笑,「得荀君相邀过府畅谈,才是小王人生一大乐事。」 后院的阮朝汐和白鹤娘子同时停下了说话,只喝酒赏景。 目光偶尔对视时,白鹤娘子脸上露出怜惜不舍的神色,抬手情不自禁抚摸她的脸颊。阮朝汐沖母亲微微而笑。 白蝉捧着托盘走近。 两具清漆托盘里,各自铺一层厚厚的白沙。白蝉把托盘放在对坐的母女面前,无声地做了个书写的动作。 前院有客,后院不方便说话,她们母女可以在白沙上写字交流。 前院响起了宣城王的嗓音,「今日只见荀君,不知贵府的九郎和九娘可会入席……」 「春日正好,九郎带九娘出游了。」 元治怅惘嘆息,「哦……」 阮朝汐抿了抿唇。人一邀便至,登门便问起她,纠缠之心不死。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写下,「狗元贼,大小无一个好东西!竟敢惦记我儿!」 阮朝汐的唇边细微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她拂过白沙,把这行大不敬的字抹去了。 前院寒暄罢,开始敬酒闲谈。酒过三巡,元治借着三分醉意,直接提起了心里惦记至今的事。 「小王前些日子在桃林偶遇九娘,见春光大好,邀约踏青,九娘应诺了小王的邀约。小王随身带来了请帖,不知荀君可否转给贵府九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阮朝汐侧目。他还真的当着荀玄微的面说出了口! 荀玄微的声线并不见异样。二两拨千金,轻松带过。 「承蒙殿下厚爱,荀某代吾家九娘谢过殿下相邀。唔,请帖未见署名,不知贵府哪位女眷邀我家九娘?」 元治沉默了一阵。 再开口时,他显然生出了怀疑,想旁敲侧击「荀九娘」的假冒身份,荀玄微本人是否知晓。 「荀君五年未回豫州。去年回豫州时忙于公务,难道过家门而不入,并未回返荀氏壁?」 「去年回豫州,大部分时间身在云间坞,殿下去年在豫州亲见的。荀氏壁回去了两三日,亲友同僚接踵而至,日日宴饮不休,竟连母亲也只见过一面。」 「难怪,难怪。那贵府九娘在荀氏壁时,想必荀君是少有机会见面了……」 但不等他想好如何开口旁敲侧击,荀玄微轻描淡写把话题扯开了。 「荀某不慎伤了手,在家中懒怠几日。两耳未闻朝堂事,殿下两日前遭逢的意外,昨晚才听说。荀某深感震惊之余,即刻在家中设席,向殿下赔罪。」 前院沉寂了一段时间,话题果然被轻轻巧巧带走了。 「此事和荀君无干,荀君何罪之有!」 元治原本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声音冷沉了下去。 「只怪小王……无权无势,空顶着个王爵,手里两千禁卫,原本以为足够用了,遇事了才知只是唬人的名头。呵,不顶用。」 「殿下过谦了。麾下两千禁卫,掌管南门宫禁防务,殿下深得天子信重,如何算是无权无势?两日前的意外,听闻太子殿下只是喝多了酒。」 元治骤然激动起来,「所有人都是如此说辞,怎么荀君也如此说!他喝多了酒,就可以殴打兄弟?!那我今日也喝多了酒,我可不可以闯入他的东宫,把他从卧榻拖下,饱以老拳,事后托人轻飘飘说一句对不住,我喝多了酒!还请兄弟莫要计较!」 「殿下受委屈了。只是此事牵涉了东宫,哪怕只是私下泄愤几句,传入旁人耳中,于殿下不利。东宫酒后四处寻衅,殿下入夜后莫在宫里停留,在京城多备几处宅子,莫让东宫轻易寻到便是。」 元治苦涩道,「荀君又在劝我了。太子乃是储君,我等乃是臣民,君臣纲常远在亲族血脉之上,我连亲兄弟都不是,只是从兄弟,没什么好说的,听荀君的劝,心尖上一把刀,忍!」 前院也不知上了什么烈酒,七八轮喝下来,元治说话带了明显醉意,不再顾忌什么。 「族里那么多兄弟,为何偏我和他生在同年。其他的兄弟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被欺辱了忍忍就罢了。我……我从小就是他伴读,日日受他欺辱,好容易今年加冠了,皇伯亲自给我加的冠,两千禁卫给了我,我以为从此我算是个人了!」 他情绪越说越激动,竟然当着荀玄微的面呜咽起来。「我不是人,只要有他在,我在他面前从来不是个人!」 阮朝汐听着听着,喝酒的动作停了。 京城多的是虎豹豺狼,面前蹲了一只,指不定背后蹲着更兇恶的一只。元治头上顶着显贵王爵,居然也从小被东宫欺辱到大,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面前递来一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玉杯,她愕然接在手里,白鹤娘子和她酒杯轻撞,在元治的哭声里怡然喝了一杯。 她哑然举杯。她这位母亲在京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显然也不是什么软心肠的人了。 隔墙响起了舒缓的劝慰声。 边劝慰,边劝酒。荀玄微的嗓音向来从容镇定,听在彷徨的人耳中,具有明显的抚慰力量。元治激动的哭声渐渐平缓下去。 白蝉就在这时悄然行礼,以手划沙写道,「郎君吩咐,宣城王不足虑,九娘不必担忧。酒宴已尽兴,两位可以回了。」 白鹤娘子即刻起身告辞,穿过白沙庭院,从后门无声无息地出去。 阮朝汐送了母亲出去,站在后门边,看了眼白蝉。 白蝉悄声道了句, 「郎君早前吩咐下来,白鹤娘子务必要送走,十二娘如果想继续旁听无妨。」 杯盏撤去,送上新盘菜,新的酒壶盛满梅酒再次送上。白蝉退出了后院。阮朝汐留下旁听。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话题渐渐滑向深渊。 「殿下何必自弃。当今天子乃是草莽豪强出身,殿下襁褓时,中原江山尚未姓元。以天下之大,万里江山有能者居之,哪有生在同年,便一辈子遭受屈辱的道理。」 元治还在呜咽,「他是东宫太子,我不幸和他生在同年,我是註定一辈子被他踩在脚下的了!」 「江山也能易主,哪有什么一辈子註定之事?」 劝慰声舒缓从容,意味深长,「天下诸事皆有度。能忍便忍之,若是在不能忍,何必再忍?」 沉默蔓延。元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看荀君和东宫的关系尚可。东宫行事肆意,对身边人动辄打骂,便是几个先生也都被他酒后追骂过,但东宫不曾对荀君无礼。」 「和东宫不远不近,因此关系尚可,勉强未撕破颜面,教导东宫是决计不能的,圣上提过几次,被我推脱了。」 前院响起了敬酒之声,「哪里及得上和殿下性情相投,多年亲近。」 元治的声音犹犹豫豫,「荀君说的可是……可是我所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想过!我……我不过是天子从侄,东宫是嫡长子,我何德何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荀玄微的声线淡漠下去,「臣一介布衣,常有归隐之志。只是眼见真龙困浅水,起了辅佐之心。若殿下未想过,臣更未想过。今日邀殿下登门,只是见京城春光正好,起兴邀约共饮一杯。来,殿下请用宴,宴罢尽兴而返。」 更为长久的沉默蔓延。 前院两人似乎一言不发地对坐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始终未有交谈,只有偶尔杯沿相撞的清脆声响。 阮朝汐独自坐在安静后院。他应诺过她,大小事不瞒她,再不让她在猜疑中饱受煎熬,她今日就听到了不得的密辛。 无数个纷乱念头闪过,心弦震颤,又在过于长久的沉默中逐渐绷紧,她不知不觉饮了半壶的酒。 就在这时,前院蓦然一声清脆巨响。 元治发狠摔了杯! 第97章 那声大响毫无预兆, 一墙之隔的后院,阮朝汐差点惊落了酒杯。 元治咬牙道,「荀君待我以高义, 我必定以国士待荀君!此处风雅,想来是不会有密室之类的地方了。小王在桃枝巷也有一处私邸, 改日请荀君登门详谈。」 「荣幸之至。」荀玄微起身相送。 阮朝汐听着脚步声远去,长筷挑了一块鲭鲊放入嘴里。 来时还惦记着「九娘」, 被一根新鲜萝蔔钓在前头, 走时压根给忘了干净。 京城众多宗室子弟, 荀玄微挑中了宣城王, 应该就是看中了他心性薄弱。 后院清静下来,阮朝汐起身四处走了走。 似曾相识的白沙庭院, 和云间坞小院的布置相仿, 只是充作阵眼的黑白奇石难寻, 布不成阴阳八卦阵, 只得了一块黑石, 嵌在白沙中央, 布成象徵着天人合一的圆阵。 后院四处新种植了梧桐,竖起鞦韆架,角落里堆了两笼兔儿。 阮朝汐凑近看了看, 笼子里是两只一笼的半大兔儿。前院吵闹,兔儿受了惊,挤挤挨挨躲在角落里,满眼惊恐,动也不动。 她给每只兔儿餵了点菜叶, 今日的梅酒好喝,旁听的事又紧要, 她不知不觉饮得过了量,后劲上涌,表面无甚异状,只是浑身发热。 她沿着长廊散步,走过一道敞开的屋门,并未多想,直接便进去了。 明堂里摆放着书案,书架,笔墨砚台,一个龙首小香炉,各处书房的形制都差不多,看得无甚新奇之处。 她随意翻了翻,起身四顾,迎面看见西边隔断的帷帐里露出半座木衣架,衣架挂了一件海青色广袖直裾袍,一条金钩带,两三件玉佩整齐地挂在铜钩上。 酒意上涌,她站在原处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处桃枝巷宅子果然小。这间屋子既是书房,又是主人起卧的所在。想到这里,她转身便走。 才转身间,视线里却又个白色物件一闪而过,那物件明晃晃地挂在窗边,落入眼帘的瞬间,她的脚步顿住了。 居然是一条看着极为眼熟的白绡纱。 三指宽的白绡纱窄而长,曾经被用来扎在脑后,遮蔽双目。 ……他居然没把它扔了。 阮朝汐停步确认,走过窗边拎起,在阳光下仔细辨认,指腹小心地捏了捏。 应该是被翻出来清洗干净,放在窗边晾晒,摸起来半干未干,散发出隐约的皂角清香气味。 前院贵客去远,白蝉重新入了后院,走过窗下时被叫住,「白蝉阿姊,这条绡纱可是你洗的?」 「正是。」白蝉讶然道,「奴早上见这条绡纱压在书下沾染了灰尘,做主清洗了。可有不妥当之处?」 阮朝汐把绡纱收入袖中,「无事。阿姊洗得好。」 —— 荀玄微送走了贵客,从前院回返时,阮朝汐抱着兔儿,在梧桐树下的鞦韆架前后摇晃,和白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 白蝉担忧地问,「今日喝得不少,可觉得晕眩?要不要去边上卧榻小睡片刻?」 阮朝汐抚摸着兔儿,正仰头和白蝉说话,「还好,不急着睡。我等三兄回来。」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门边,怕惊醒了眼前过于温情的场面,但阮朝汐已经瞧见了他,目光清凌凌地转过来盯着他瞧。那目光不寻常。 「又怎么了?」荀玄微缓步过去,「看我如此地意味深长。想什么?」 白蝉俯身行礼退下。 「在想事。」阮朝汐不瞒他,「想听的话,便坐在鞦韆上。」 荀玄微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略微倾下了身,仔细打量她脸颊升腾的绯红艷色。 「鞦韆是为你建的,我坐不得。刚才喝了多少酒?」 但阮朝汐已经起了身,把他拉坐在鞦韆上,怀里抱着的兔儿硬塞给他手里。荀玄微哑然摸了摸兔儿的长耳朵。 阮朝汐从袖中取出了长条白绡纱,明晃晃地展示给他看。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边的高度差距正好。当着对面讶然的视线,白绡纱直接蒙了上去。 不紧不慢地缠绕两圈,遮挡住了双目,在脑后扎了个死结。 「我当是为什么,原来如此。进了我的屋了?我好好地压在匣子底下,也能被你翻出来?」 「我不会动你东西。是白蝉阿姊贴心替你洗晒干净,正打算原封不动收起来时,被我看见了。」 荀玄微嘆了声,「我一时忘了知会白蝉。」 他抬手摸了摸蒙目绡纱,「要绑多久,给个时限。总不至于绑整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阮朝汐不答,牵着他的衣袖起身。 左手抱着兔儿,右手被拉扯着衣袖,荀玄微无奈随她在院子里四处漫走。 走出十几步,阮朝汐停下,手指轻轻推了下肩头,「这里坐下。」 荀玄微缓缓坐下,后背靠住了冰凉石面。原来他坐在白沙庭院正中的的黑色巨石旁边。 阮朝汐也倚靠着黑石坐下,睨他缓慢摸索的动作。「眼盲可是好玩的?」 荀玄微自知理亏,「都是我的过错。好了阿般,莫要气恼了。」 「为什么没有扔,反倒收起来?难不成装目盲的那几日,还有你值得怀念的地方?如实的说。」 「唔……」 荀玄微安安静静地背靠着黑石坐在白沙地里,长指轻抚着兔儿。 「值得怀念的地方,自然是有的。数月不能相见,原本以为天涯两隔,不想竟可以重新说上话,欣喜若狂。」 「两眼不能视物,阿般竟然愿意伸手牵我的衣袖前行,欣喜若狂。」 「差点绊倒时,阿般竟然愿意扶我。手臂被细心搀扶住时,欣喜若狂……」 手里的兔儿忽然一空,被抱走了。 阮朝汐抱着兔儿起身,抛下一句,「我带着兔儿走了。你独自留在院子里,感受目盲的欣喜若狂罢。」 走出两步,又回身说,「原地坐着,一步不许动。」 荀玄微哑然坐在原处。 阮朝汐坐回小案,继续喝杯里的梅酒。 院子里多了个人,即使无人开口说话,和之前独饮的气氛还是极为不同。 阮朝汐手里的瓷匙舀动鱼羹,视线转回去,被她叮嘱「一步不许动」的人,果然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她倒了杯酒,轻巧地起身,背靠着黑石重新坐下,酒杯往身边递去。 梅酒的甜香传入鼻下,他张唇抿了一口。阮朝汐不依不饶地把整杯酒灌给了他。 荀玄微倒是毫不计较地喝完了,只问她一句,「你今日究竟喝了多少?」 「只喝了几口,并未多喝。」阮朝汐的声音很冷静。 但她开口说话时,梅酒的甜香便从唇齿间蔓延出去。 荀玄微放弃问她,改而扬声问白蝉。 白蝉啼笑皆非地站在远处长廊回禀,「白鹤娘子在时,两人对坐喝了两壶。白鹤娘子走后,十二娘单独又喝了半壶。」 阮朝汐不满地说,「不许动。」 荀玄微刚才循着白蝉的声音,侧身转过去,如今又转回来,被蒙住的双眼对着阮朝汐的方向。 「果然是喝多了。好玩么?」 阮朝汐把兔儿又丢回他怀里。人和兔儿都动也不动,她觉得有趣极了。 她抬手摸摸兔儿的长耳朵,又隔着绡纱抚摸他被蒙住的双目。手上沾染了兔儿毛,几根飘落下在白纱上,兔毛入了眼不好,她凑近吹去了。 带着香甜梅酒气息的气息吹拂在白绡纱上,她察觉对面的人瞬间细微地动了动,却又不知是坐近了还是坐远了。 「不许动。」她再次不满地道。 荀玄微平日的气质就不怎么显得凌厉,如今善于洞察人心的一双眼睛被蒙住,坐在雅致白沙庭院里的郎君,看起来比平日更容易亲近。 阮朝汐吹去了兔儿毛,近处打量了一会儿动也不动的人,抬起手,大胆地摸了摸看起来形状好看的唇。 摸起来是柔软的。 她的手指微凉,反覆地摩挲着他的唇,从柔软的触感中得到了乐趣。 面前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她的手指肆虐。 酒意汹涌,难以遏止的探究冲动涌上心头,她抬手摘去了他的白绡纱,仔细打量——他此刻的眼睛,究竟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形状漂亮的丹凤眸子,眼尾上挑得并不明显,带着笑意时显得温和。 眼前的这双眸子未如她所想地闭起。 他凝视着面前的她,眸光深邃如海底,又似乎漫天星辰都倒映其中。 阮朝汐跪坐在他面前,同样近距离地凝望着。 心里想着,他为何不闭眼?是不是因为她的距离还不够近? 她试探地往前缓缓倾身几寸,他依旧未闭眼。距离过于近了,仿佛可以凝望到星辰深处的旋涡。 旋涡忽然逼近了。 就在她未反应过来时,一个炽吻已经落在了她唇上。 —— 剎那间时光停滞,干坤倒转,所有的人和事被抛掷在脑后。 梅酒的甜香交织成网,包裹住了网里的鱼儿。 白沙后院里静悄悄的,四下里静谧无人。 一只兔儿蹦蹦跳跳地踩过满地白沙,跑去了角落里。 阮朝汐时而感觉自己醉了,时而人却又清醒着。视线里出现了头顶新栽不久的梧桐细枝,细碎的春日阳光从细枝间洒到她脸上。 她半阖了眼。半醉半醒间,不知自己如何竟坐在了他身上,她只知道自己仰着脸,迎合着轻吻,手臂拥了上去。 这一觉午睡,睡得漫长。 迷迷煳煳睁眼时,天色昏沉,几乎到了晚上。廊下亮起了灯火。 阮朝汐对着满眼的雪色白沙,恍惚了一瞬。 身上盖住薄毯,她此刻睡在东边廊下的紫绫卧榻上。对面西边的长案处,荀玄微正和访客对坐,手边放着两杯清茶。 访客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郎,身在清静少人的后院,居然还带着遮掩形貌的幕篱,在荀玄微的面前也未摘下,两人对坐说话,微风传来了谈话尾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听说那位圈禁王府的禁令解了?如何解的?」 「……龙体不适,宫里原本并无人召府里那位去,他打听了消息,自己跑去王府门边,每日早晚扒门哀哀地哭一场。消息传进宫里,感动了天子,当晚封堵王府的禁卫便撤了。他最近夜夜去宫里侍疾,妾今晚才得空出来面见郎君。」 「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何事让你冒险过来回禀?」 阮朝汐的视线停驻在来客的身上。形貌声音似曾相识,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妾今晚有要事。府里那位两日前才解了禁足,王府访客早晚不断,整日除了入宫侍疾就是入密室对谈。妾旁敲侧击了整日,一无所获。直到昨夜灌醉了他,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极含煳的呓语。但那句话含义难测,妾必须尽快过来回禀。」 访客回身看了眼阮朝汐的方向,声线隐约忧虑,复述了听来的那句原话: 「荀氏有美人。本王究竟是……献去宫里,还是献给东宫?」 阮朝汐瞬间清醒了,从卧榻坐起身。 荀玄微的眼角余光始终一部分留在她这处,立刻便察觉了动静。「你醒了?」 「嗯。」阮朝汐的视线停驻在来客的身上。「娟娘子?」 对面的访客应声回身。 下一刻,她摘下幕篱,冲着阮朝汐嫣然一笑。灯火下映出清丽柔美的眉眼。 果然是她。平卢王回返京城,她也跟随平卢王入了王府。 娟娘的露面极短暂,幕篱很快又戴上了。 「宫里的病情据说不大好,府里那位这几日忙着入宫侍疾,听他的意思又未拿定主意,一时半会地顾不上这边。但他既然起了歹毒心思,阿般不能再久留京城了。」 荀玄微的嗓音里带了淡淡的讥诮。 「献去宫里,还是献给东宫?是个好难题。他费尽了心机绝处逢生,一步也不能走错,碰到这个绝大的难题,十天半个月都拿不定主意。时间足够了。」 随即起身,「娟娘,多谢你告知。我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一两日内送她走。你不宜久留,回去罢。」 娟娘起身行礼,跟随在白蝉身后,从后门裊裊婷婷出去。 阮朝汐坐在榻边。她喝多了酒,下午又睡得沉,醒来觉得晕眩,抬手按揉着眉心。 回返的脚步声走近了。荀玄微站在她身前。 「无需被听到的那句吓到。平卢王现今是拔了牙的勐兽,看起来兇狠,实则处境狼狈,空顶着个王爵,手里无权也无兵,连宣城王都不如。一两日内给你阿娘设立衣冠冢,当日便去豫北。你离京之后,便不必再管这里的事。」 「我不怕。」 阮朝汐坐在卧榻上,仰起头望着对面的郎君。她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京城里是不是要有大变动了?」 「京城何时安稳过?」 荀玄微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再搅乱点。天晚了,你回去青台巷歇着。给你阿娘立衣冠冢的地方定了,你母亲下午遣人来说选了城外的山头,要起个大早赶过去。」 阮朝汐摇摇晃晃地起身欲走,走出几步,恍惚地停了停。她似乎忘了什么事。 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嘴唇。 嘴角有些异样感觉。嫣红的舌尖碰触那处,并没有破皮,但确实刺痛。 身边传来注视的目光。她一转头,那道目光便从她唇边转开了,荀玄微提了灯,若无其事引她往后门去。 脚步踩过庭院里的白沙,发出细碎声响。 半醉半醒间的画面片段,头顶的绿荫,缝隙洒下的阳光,安静庭院里放肆的吻,主动搂上去的手臂…… 仿佛漫天星辰捲入旋涡,不怎么像是世间真实,倒像是迷乱梦境。 她走出两步,怀疑地瞥一眼身边神色如常的人。喝多了酒,竟做了荒唐春梦? 脚步停下,她攥住自己的长裙,试探着抖了抖裙摆。 散乱的雪白细沙窸窸窣窣地从各处掉下。 「……」 阮朝汐盯着自己沾满了细沙的乱糟糟的长裙,再次怀疑地瞥过身侧一派从容的人。 荀玄微不动声色地停步等她。 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大,阮朝汐抬手又去抚摸自己的唇角。 ……肿了。 脑海里轰然作响,午后酒后的荒唐,她桩桩件件地想起来大半。 倏然抬手去怀里摸,果然摸出一条白绡纱。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凑近过去,一根根地吹干净了白绡纱上沾染的兔儿毛。 薄薄的两层绡纱下,被蒙住的眼睫细微颤动,想避让开时,自己说——「不许动。」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不明显的笑意。 阮朝汐耳尖微微发红,表面沉着地把白绡纱收进袖中,不作声地走去门边。 即将出去时,冷静地分辩说,「下午我喝醉了。」 「看得出喝醉了。」荀玄微噙着笑,引她看他凌乱的衣襟。 「攥了整个下午不放。直到娟娘来了,才不得不用力掰开。喏,抹了我一身的兔儿毛。」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边往前行边抖动裙摆,抖掉身上的细沙。 长裙的裙摆处以缠枝刺绣滚边,走到门边时,裙摆夹藏的细沙好容易抖落干净了。 荀玄微等候在旁,耐心等她打理妥当,抬手要开门栓。 阮朝汐把他的手拨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醉得忘了。」她再次分辩道,「只记得零零散散的片段。关键处都忘了个干净。」 「忘了也无妨。」 荀玄微体贴地说,「喝多了酒,下午又睡了长觉,本就容易忘事。」 说着开门栓,阮朝汐又把他的手拨开了。 「怎么了?」荀玄微停了动作,仔细看她的神色,心里忽然若有所悟。 手掌反握过去,覆盖着薄茧的掌心将面前纤长的手指握住。 「你觉得……关键处忘了,不好?」 「关键处怎么可以忘了?」阮朝汐不看他,视线盯着紧闭的门栓,「想起来才好。」 她的后背倚到了木门上。漫天逼近的星辰旋涡又湮没了她。 微肿的唇角细微刺痛。攫取带了充足的耐心,反覆温柔舐着唇角,细微的刺痛成了难熬的麻痒。 麻痒到了心里去。 原本背靠门板的姿势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坐在他身上,刚刚打理干净的长裙再次沾满了细沙。 她闭着眼,微微分开唇瓣,双手环了上去。 第98章 桃枝巷到青台巷, 回程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车里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坐在一处。黑暗有时代表危险, 有时代表安全。顶着「兄妹」身份行过界的事,黑暗可以保护安全。 他们现在的坐姿过于亲密了。 一个坐在另一个的身上, 肩膀碰触着肩膀,额头碰触着额头, 唿吸相闻, 带有薄茧的温热手掌搂着柔细腰肢。 衣袖随着车行晃动偶尔相碰, 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下交握。 荀玄微桩桩件件地叮嘱安排。 「九郎今日去他外家辞别。你还是随九郎的车队一起回豫州。」 「徐幼棠领八百部曲护卫。到了豫北, 两边车队分开,徐幼棠跟随你。等你安置好了, 他再回京城。」 「你阿娘的簪子修復好了, 木匠昨日送到你处, 听闻你追着他问明了价钱?不必如此, 我请他当日已付过了。」 耳边叮嘱伴随了一路, 阮朝汐起先不作声地听着, 听到最后一句,她开口说道, 「修復阿娘的遗物, 出自我心意,不可用旁人馈赠的财帛。昨日问明价钱,早上姜芝已经裁了等价绢帛送去木匠的店铺。多谢三兄心意,心领——」 下面的话语结束在亲吻里。 指腹缓缓抚摩过脸颊,在黑暗里以指为笔, 细细勾勒着柔美轮廓。 「这等小事也和我计较。」 「相比于三兄那边,我这里的当然都是小事。」阮朝汐的下颌埋在温暖的肩颈间, 贴着他的胸膛。 「但是于我却是大事,需要计较的。」 心底积蓄已久的疑问,在亲密的黑暗里问出了口。 「三兄筹谋已久的大事,就在京城里?今日的宴请也是其中一步?」 荀玄微默认了。 「会持续多久?」阮朝汐举起三根手指,「三年?」 抬头看他的神色,暗处看不出什么。手指又缓缓竖起两根,「——五年?」 举起的其余手指被压下,只剩一根食指。 「一年。」纤长的手指被握住,轻轻捏了捏,「一年足矣。」 阮朝汐垂眼盯着被握住的食指。 他筹谋已久的,是搅动江山的大事。听他说得笃定,她却不怎么确定。 「若是一年事未成呢?」 荀玄微攥着她的指尖,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熊家四兄弟在豫北山中打猎,一年之内若事成,我还是叫徐幼棠领车马接你入京。若车马逾期未去接,还请耐心等候数月,莫要急着把我忘了。」 阮朝汐绷着脸,并不觉得多好笑。 「说好一年,怎么又会有逾期未去接的事。明明不是十分把握,嘴里却又说的笃定,若是不甚了解你的人,必定轻信了去。」 荀玄微失笑,长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凑近了些,仔细查看她此刻的神色,「气恼了?」 「不是气恼。」阮朝汐任由他打量,视线转往旁边,「只是难过。」 手被握住了。她紧贴着温暖的胸膛,耳听着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 「诸事筹备已久,我有八成把握,一年之内可以去接你。但若当真出了意外,事有拖延……」 他沉吟着,「两年。若两年内事未成,应有大变故。你不必再等我,离开豫北,自行去别处。」 阮朝汐听完,半晌没有吭声。 青台巷就在眼前了。巷口挂起的明亮灯火映入黑暗的马车,隐约映照出灯下人柔美的侧脸。 但相较于朦胧灯下显得过于柔和的眉眼,她此刻说出口的话却坚硬到掷地有声。 「三兄的打算,我一路都仔细听了。现在我想说说我的打算,还请三兄仔细听。」 「你如何打算?」 阮朝汐毫不迟疑,「我在豫北如约等一年。一年不至,我来京城。」 「别来。」荀玄微立刻阻止。「若事未成,京城兇险之地,你回来作甚?」 「三兄,你又自以为是了。自顾自替我安排,两年之后去别处……再不相见?」 阮朝汐侧着头,眼睛里倒映着车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只答应在豫北等一年。之后如何,我自己做主。我的打算已经当面告知你了。」 马车直入青台巷。 管事娘子站在门边迎接九娘,意外发现三郎君也在同个马车上。车里灯火摇曳,兄妹两人在车里对坐,轻声说了许久的话才下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阮朝汐下车时,荀玄微就如尽职尽责的兄长那般,体贴地扶她下车,又细细叮嘱了一路。 但无论他怎么劝说,阮朝汐只是摇头。 ———— 设立衣冠冢的所在,在城东一处无名山头。 山下有良田百亩,山上有果林。这处原本是属于郗氏的上等良田,元氏兵马入城后,连山带田被新帝赐给了太原王氏家族。 无名山头上拨出来一小块僻静空地,可以俯瞰山脚农田,京城在远处显露出雄伟轮廓。 车马清晨便停在山下,阮朝汐挎着竹篮步行上山。竹篮里除了修补好的遗物,还带了满篮子的供果供物。 白鹤娘子在山头上等候。 「这处山头不是随意选的。阿般,你看山下的官道。」白鹤娘子抬手一指蜿蜒绕山而过的平整车马道。 「司州麾下的府兵,每月惯例要巡查一回州郡治安,巡视路线都有惯例。喏,京畿这一带会沿着这条官道巡查,抓捕到了案犯当场重罚。这条官道附近的乡民治安是京畿最好的,不怕有恶徒盗掘你阿娘的坟头。」 阮朝汐轻声道出感激。「多谢母亲安排。今日才算是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山头上以铁铲挖好半尺深的小坑,足以把装裹遗物的布包放入。 新立起的石碑上勒的字和墓志铭,是阮朝汐自己书写的。 生母尚在人世,不能再写「先妣」,改而书写的是「阿娘李氏之墓」。墓志铭如实描述了李氏籍贯,家中人丁,颠沛流离的生平,养育恩情如海。 京城物贵,她又赶着急制,这座墓石碑花费了整匹绢布的贵价,胜在制作还算精良。 供果供物放置于墓碑前,阮朝汐仔细查验石碑背后铭刻的墓志铭字句无误,终于放下了心,欣慰地转回墓前,跪倒焚香。 「阿娘。」她抚摸着光滑冰凉的墓石,心里默念着, 「女儿把你带回京城了。这座山头是郗氏旧地,景致不错,京城就在脚下。阿娘看得高兴么?愿在天之灵安息。」 白鹤娘子一字一句地读完墓志铭。短短两三百字的文字,入山捕猎,砸冰捕鱼,修屋织布,躲避山匪,多年迁徙奔波的辛苦,蕴于平淡字句中,读着读着,不由神色动容。 「这么多年,她在乡野中把你养大,算是吃了不少的苦。这处衣冠冢是她应得的。」 她抚碑嘆息良久,主动提起,「她葬在豫州何处?可要我遣人把她的灵柩带回京城安葬?」 阮朝汐想起阿娘至今顶着的「泰山羊氏」的名头,摇摇头。「牵一髮而动全身,暂时不可。过一阵安稳时再说。」 荀九郎的车队准备今日出发离京,时辰耽搁不得,阮朝汐在山头上先拜别了阿娘坟前,再和母亲大礼辞别。 白鹤娘子捂着脸哽咽起来。 「我是出不去京城的人。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见了。只愿我百年之后,如果阿般也会如此诚意地祭拜于我,也不枉和你一场母女……」 阮朝汐握住了母亲的手,替她拭泪。 「生恩不敢忘。阿般得空就会回京探访母亲。只是下次回来时,或许顶的是『熊二郎』的名头。母亲莫将我拒之门外。」 白鹤娘子在满腹伤怀中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十几岁的标緻小娘子,叫什么『熊二郎』!」 时辰尚早,母女不舍离别,这座无名山头地势不很高,她们索性手挽着手缓步下山。 临别在即,疑惑在白鹤娘子心中已久,趁着今日的机会,她终于私下问出了口。 「你顶着荀氏九娘的名义,称荀令君为三兄。你和他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交情?」 阮朝汐默然往前走了四五步,是个好问题,一针见血,叫她如何答。 太久的沉默本身也是种无声回答。白鹤娘子在皇城里见多了人心,侧身注视女儿的目光起先带着疑惑,渐渐起了惊疑。「难道你们……」 路边坐在车上的李奕臣高喊了句,「后面有车,两位娘子当心。」 原来她们说话间已经走近车道边了。 后方有大车疾行。 那是辆宽敞乌蓬牛车,犍牛油光水滑,披挂着彩色甲片,车身装饰得颇为华丽,部曲在前方驾马车开道,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行。 阮朝汐往路边站了站,手还被母亲握着,耳听着母亲忧虑的询问,目送着牛车烟尘远去。 「母亲不必忧虑,」她想从头开始说起,纠葛太深,却又怕惊吓到了母亲。「总之,我十岁时便和三兄认识了。他从乡野间寻回了我——」 远处烟尘里似乎掉下了什么物件。 她起先以为是阳光耀花了眼,但李奕臣坐在车驾上也瞧见了,咦了声, 「前头牛车掉东西了。」 距离隔得远,牛车行的不慢,转瞬间消失在前方车岔道口,看方向往京城去了。被落下的物件还不小,平躺在岔道口路中央,不知用了什么绸缎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官道上车行不多,阮朝汐正远远地打量时,有一辆驴车慢悠悠地从岔道口另一侧过来,路过路中央的物件时,赶车人似乎吓了一跳,慌忙跳下驴车,拉着青驴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从侧边绕行过去。 原本没发现异样的白鹤娘子也察觉了不对,「前头路上掉了什么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阮朝汐的向来目光锐利,远远地瞧那物件有手有脚,竟像是个人型,但距离过远了,卧在路上一动不动,又不像是个活物。 她正凝望时,李奕臣已经跳下车,直接大步过去查看。但没走过十几步,脚步勐地一顿,转身急奔回来。 「晦气!」李奕臣大声抱怨,「哪家车上扔了个死娃儿,扔在道中央。赶紧挪动去旁边,莫要耽误我们车赶路。」说着招唿陆适之寻收敛尸体的白布。 阮朝汐吃了一惊,远眺仔细打量。被李奕臣提醒一句,看起来竟真像是个小孩儿,身量不过两三岁年纪,面朝下卧在路上,淋漓血迹蜿蜒流出。 「穿戴得料子极好,似乎是锦料里织了金。高门大户怎会随便扔死孩子在路上。」 她起了疑心,招唿李奕臣 ,「大兄,我们过去查验一下尸体。」 才往前走出三四步,身后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大地颤动声。两人同时敏锐回头,远方的长道尽头露出众多小黑点,不知哪路兵马出行,大批轻骑旋风般从长道尽头处奔腾而来。 「司州府兵巡视经行!」风里传来众多儿郎唿哨大喊,「前方车马让路!」 停在路边的几辆马车急忙往两边闪避,李奕臣跳上车拉扯缰绳避让。 一回头,阮朝汐竟站在路上未动。他急忙喊了声,「九娘,回来上车,轻骑来得快!」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前方。她小时候见多了尸体,新鲜的,腐败的,大人的孩子的。死去不同期限的尸体呈现各种不同颜色形状的尸斑,歷歷在目。 她刚才在仔细看那小孩子阳光下摊开的柔嫩的手——没有发青,没有尸斑。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她不急细想,不仅没有避让上车,反倒拢起裙摆,往前方落了孩子的道口疾步小跑过去。 身后的马蹄声迅雷般奔近,大地都隐约震颤起来。 「避让!」府兵军旗在风中展开,众多嗓音高声唿喝,「前方人等速速避让!司州府兵巡视出行,不避让者践踏死伤不论!」 白鹤娘子从车上探出头来,吃惊地唿喊,「阿般,你做什么!回车上去。」 身后烟尘滚滚,马蹄如雷,阮朝汐提着裙摆往前急奔,不回头地喊,「大兄,拦一下!那孩子可能没死!」 「驾——」李奕臣双臂勐然发力,勒着缰绳拨转马头,马车从道边斜窜上路中央。 风驰电掣奔驰而来的轻骑齐齐发出一声大喊。 耳边响起大片忙乱的勒马喝停和骂娘声。 轻骑领头的校尉勃然大怒,怒沖沖奔到路中央挡道的马车边,对着驾车的李奕臣就是一马鞭,「你小子——」 李奕臣抬手把马鞭抢入手里,手臂肌肉隆起,勐地一发力,把马鞭硬生生夺去。 校尉一句话还没骂完,手里马鞭没了,空着手停在原处发愣。 「怎么动手就打人。」李奕臣不满地把马鞭扔回来, 「看清楚情况再动手。前头路上掉了个娃娃,我家女郎救人呢。」 阮朝汐蹲在小孩儿面前。 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蝼蚁,活不过两三岁的小小尸体她见得多了。但才来世间的一条性命因为家人的疏忽大意,因为路过车马的袖手旁观,被后方奔驰而来的兵马践踏而死,这算什么? 她把地上的幼童翻过来,果然是才两三岁模样,娇嫩的额头磕破了一片,满额头鲜血映入眼帘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就是个死孩子。 手指轻轻放在鼻息下,却有平缓的唿吸。 李奕臣拦在路中间,远远地喊,「九娘,活的死的?」 阮朝汐把命大的孩子从地上抱起,戴起幕篱。 「活着,但是额头破了竟然不哭不醒,是不是昏迷了?」 陆适之、姜芝两个都奔过来,凑在一处查看。 校尉一时不查,差点活生生踩踏了路上落下的孩子,京城多贵胄,看着娃娃的富贵穿戴,指不定是哪家的小郎君。校尉的态度顿时软下来,急忙客气道谢。 「末将乃是司州刺史,萧使君麾下裨将。多谢女郎善行。不知是哪家贵姓?末将定当回禀我家使君。」 听到那句「萧使君……」阮朝汐意外地沉默了片刻。 是了,司州府兵巡视出行。萧昉领着司州刺史的职务,这些府兵轻骑正是他麾下统领的兵马。 出京在即,她实在不想和这位萧家外兄有什么来往了。 「做事何必留名,司州地界掉的孩子,归你们萧使君管辖。你们把孩子领去就好。」 把昏迷的小娃娃往马鞍上一放,丢下发愣的校尉,转身便上车,和李奕臣说,「我们走。」 马车通过前方的路口,沿着官道往京城南门走。才行不到二里路,突然有一辆大车从京城方向疾驰而来。犍牛披挂着眼熟的彩色甲片,阮朝汐盯着那辆车风一般地狂飙而去。 「可是那户人家终于察觉孩子掉了?」她掀开车帘望去。 「是吧。」李奕臣回身看那牛车后方的烟尘,「如此之快,定是去寻孩子了。我想招唿一声,连手还未来得及举起,车就风驰电掣而去。」 姜芝嘲讽,「我只在书上读过,当年战乱最频时,急着迁徙南渡的大族顾此失彼,时常在半路上丢了孩子。没想到京城郊外出行,竟也能把孩子丢了。如此粗心大意的乳母,一旦被主家察觉,只怕性命保不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阮朝汐盯着远处的牛车,「去得再快些才好,两边才能遇上。去的慢了,就只能等明日官府贴寻人告示了。」 马车沿着官道缓行片刻,前方却又疾奔过来上百骑披甲轻骑,快马加鞭,大喊「避让!避让!」一阵狂风似的捲去后方。 李奕臣调转马头避让,京畿一带常见领急务奔马疾行的官差,并不以为怪。沿着官道继续往京城方向,从南门入京,横穿城北,原路回返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正在准备出行,傍晚前就能启程,徐幼棠带了八百部曲过来汇合,青台巷正门敞开,箱笼进进出出,各处忙乱不堪。 荀玄微在荼蘼院里等候。 裹伤的纱布打开,莫闻铮趁着短暂空暇,仔细查验右手的割裂伤。 「表面痊癒了,不知内里经脉恢復得如何。郎君,试着弯曲食指。动作轻缓些。」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院门边,注视着长案上摊开的右手缓慢弯曲食指。 「手指部位的经脉众多,动作还是不甚灵活,短时间难以恢復如初。」 莫闻铮嘆息,「郎君再等两个月看看。写字应该无碍,不知能不能抚琴了。」 「无妨。」 荀玄微已经注意到了门边的人,沖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今日去的久。可是有事耽搁了?」 「无甚大事,衣冠冢置办得还算顺利。和母亲也话别了。」 莫闻铮行礼退出院落,关上门。院落花架边的食案准备好了酒菜。 阮朝汐过去对坐,给两边空杯斟酒,「正好回来和三兄话别。」 离别在即,无需多说,对饮离别酒。 门栓紧闭,对坐的人变成了并肩而坐,酒杯送到唇边。 对着面前的酒,荀玄微轻声感慨,「下次你我喝酒,或许要明年此时了。」 张唇饮了一口。 正要再喝时,阮朝汐却不留情把酒杯挪走,「莫四兄说你少饮酒。一口足矣。」 「还是昨日喝醉的好,直接灌了我整杯。今日清醒着,倒记着遵医嘱。」 「你灌回来就是。我如今的酒量比从前好许多了。」 荀玄微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也同样递到她唇边。 阮朝汐垂下眼,凑过去喝了一口。正要喝第二口,酒杯同样挪走了。 拿走的酒杯却并未搁回长案上,而是又放在唇边,荀玄微自己一饮而尽。「加起来总算喝了整杯。」 阮朝汐噼手夺过空杯,搁在案上。 藏青色大袖被风吹动,大袖里的手探过来,连纤长手指带空杯一同握住。阮朝汐感觉哪里不对,垂眼去瞧,握着自己的竟是他的右手。 新生的伤痕出现在视野里,一道明显的鲜红疤痕贯穿了食指。她小心地以指腹碰触一下,触感凹凸不平。 「这只留着养伤。换只手。」 「不必换。」右手握紧了她的手,带有疤痕的食指轻柔摩挲着柔软娇嫩的掌心,「这只手是你的。」 春风吹动蔷薇花瓣簌簌落下,她的视线又出现头顶新绿的梧桐细枝了。她为何总是坐在他身上? 头顶细碎阳光映在抬起的皎色眉眼间,亲吻绵密地落在唇角。 带有疤痕的食指起先温柔地摩挲脸颊,又拂过耳后,细緻地揉捏耳垂。白玉色泽的小巧耳垂逐渐起了绯红。 她闭上了眼,粉色唇瓣微微张开。 紧闭的院门外人来人往,顶着兄妹的身份,在荀氏宅院里越了界。 但离别在即,放纵些又何妨。 第99章 门外人声鼎沸, 搬运箱笼的部曲往来不绝;一门之隔的院落里寂静无声。 曾经的亲密陪伴变了调,变成另一种的亲密陪伴。 改变是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察觉了对方专注的凝视,回应以凝视。 或许是意识到对方终于放弃了逼迫, 她也随之放下了提防。 岁月如年轮,于他身上并未有什么改变, 但她一日日地长大了。 阮朝汐在头顶洒下的细碎日光下仰头看对面的郎君,手指拂过形状漂亮的眼尾, 挺直的鼻樑, 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视线温和地追随着她。 她如今看他的眼光不同了。 昨日醉了, 但今日清醒着, 心头陌生的悸动于无声无息中蔓延,即将到来的离别加深了不舍。 从前她曾喜欢过十二郎的。她不知两者的区别在何处, 只知道和十二郎在一起时的青涩激动, 和现在裹挟着浓重依恋和酸涩不舍的厚重滋味完全不同。 唇边落下的细緻的吻, 显示十足的耐心, 彰显亲密的动作里, 又不至于产生反感抗拒。 阮朝汐渐渐地习惯了新的亲密安抚, 仰起头,阖着眼,于绵长细吻中体会心头陌生而又复杂的厚重情绪。 荀玄微的右手不再有束缚, 带有疤痕的食指时不时地摩挲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时,她的手腕拢在一处,被轻轻地握住了。 温柔的动作逐渐显露本性强势,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 咚咚咚—— 不是心跳如鼓的声音,而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满脸晕红地伏在肩头, 胸膛急剧起伏。 刚才不知怎么了,这两日刚刚习惯的温柔细緻的亲吻忽然变了, 若不是被敲门声停下了动作,她几乎混乱地难以唿吸。 荀玄微松开手,安抚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斜睨过紧闭的院门,平静声线听不出异样,「李奕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这回不是李奕臣。 霍清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萧使君来访。」 阮朝汐缓过了气,诧异回望。 荀玄微直接道,「不见。」 霍清川:「但萧使君已经来了。而且他——」 下一刻,萧昉的声音隔着门道,「我不见你,今日我求见你家九娘。大白日的关什么院门,我有急事。」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自己红晕未退的脸。她和萧昉不过见过两面而已,有什么急事找她?今日路上救下孩子,她没留停留,就是不想有牵扯。 难道是李奕臣当时喊了一句九娘,就被追上门来? 她坐起身,「我这里不方便待外客。有事去三兄的青梧院说话。」 「我哪算是外客!」萧昉在院墙外高声道,「九娘今日免了萧某一场牢狱之灾,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外兄,九娘,以后你就是我外妹!外兄妹何必客气,快开门,我带来了一车厚礼道谢,还有极重要的消息要当面告知。」 阮朝汐和荀玄微互看了一眼。 荀玄微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髮丝,又轻擦去唇瓣濡湿痕迹。 「你做了什么,叫他追到青台巷来,又是送礼,又是认亲?」 阮朝汐沉默片刻,「我只是拦了他巡路兵马,避免践踏了孩子。……难道那孩子是他家的?」 孩子当然不是萧氏的小郎君。 萧昉穿一身窄袖戎装,披甲挎刀直接进来。摘下了铁盔,露出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迎面便说, 「那孩子掉得蹊跷。」 阮朝汐看他满身满脸都是热汗,起身倒了杯壶里的冷茶,推过去。 萧昉咕噜噜一口饮尽了,贊道,「好茶!九娘茶艺了得,不愧是颍川荀氏教养出的小娘子!」 阮朝汐不冷不热道,「不敢当,是三兄煮的茶。」 萧昉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噎了须臾,随即又贊道,「看九娘气色极佳,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说说看。外兄今日运势低,有什么喜事也好沖淡我这边的霉运。」 阮朝汐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红晕未褪尽的脸颊,嗓音更加冷淡三分。 「有话不妨直说。好叫萧使君得知,我今日傍晚就要随九兄的车队回返豫州,赶时辰。」 萧昉一怔,「九郎要回豫州,我知道的。你也要走?你难道不是——」 「我难道不是什么?」阮朝汐诧异反问。 萧昉瞬间闭了嘴。 抹了把热汗的脸,装作无事地把话题扯开。 「九娘,你把那娃娃一丢便走了,看我满身灰土汗尘的四处奔波。验明身份,先去东宫请罪,领了御医看诊,再去搜罗一通,带走东宫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还未开始刑讯,先吵得我脑壳疼!」 阮朝汐一怔,怎么牵扯到了东宫和御医? 荀玄微立刻抬手阻止。「涉及宫闱之事,无需牵扯九娘,和我说。」看了眼阮朝汐, 「你去看看屋里种的那盆月季可要浇水了?」 屋里哪有什么月季。一堵墙又能格挡得了什么动静。阮朝汐站在窗边继续听。 「……虽说是个庶长子,生母出身低微,毕竟是东宫唯一的子嗣。这次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是意外。小皇孙被餵了药,怎么摆弄都不醒,从车里扔下去,落了地也不会惊醒哭喊。孩子生母三年未出东宫,好容易得一个出宫省亲的机会,牛车在官道上来回奔波几十里,早不扔晚不扔,偏偏乳母赶在将士巡路的当儿把孩子扔在前头,存心借我的手要那孩子的命。他娘的……」 「你御下不严,才上任几月?京畿已经出了两起巡路踩踏人命的事了。这回栽到你头上,事出有因。」 「他娘的!东宫的乳母扔了孩子,倒成我的错了?」 「稍安勿躁。乳母身后何人指使?」 「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城门封闭,全城搜捕乳母,就是想当面问一句,她背后是谁。」 阮朝汐蹙了下眉,隔着门抬高嗓音问,「敢问萧使君,城门关闭,几日不得进出?」 「全城搜捕,至少封三五日。」萧昉也抬高嗓音,冲着门里说,「和九娘说个笑话,乳母人还未找着,小皇孙的生母已经断了气。你们女郎啊,下手狠起来是真狠。」 阮朝汐一怔。 「小皇孙的生母省亲回宫的半途,在车上疲倦睡去。因她看护小皇孙不力,导致东宫唯一的子嗣受伤,太子妃赐她自缢。我入东宫寻到太子殿下告罪,抱着小皇孙给太子看过,又请御医看诊,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告辞出东宫时,小皇孙生母的尸身正好裹了草蓆扔出来——」 荀玄微打断萧昉, 「时辰不早了,不打扰你继续搜捕乳母,你自去忙。」 萧昉不肯走。「说点密辛事,虽说血腥了点,但九娘也及笄了。这也不能入她的耳?三兄,管得太宽。」 一声「三兄」传入耳里,阮朝汐隔窗侧目而视。 萧昉以茶盏充作酒杯,沖她举杯微笑,露出整齐白牙,笑容英气十足。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我家兄弟俱在豫州,这声三兄喊的是谁?」 萧昉起身殷勤替他添茶,「九娘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我的兄长。跟着九娘叫一声三兄又有没什么。三兄莫要和我客气。」 又对着窗边遥遥举起茶盏,体贴询问,「正事已经谈妥,九娘可要出来饮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阮朝汐冷眼看他热络的动作,「萧使君对我一无所知,当不起萧使君的亲近。」 萧昉笑道,「见得少,话都未说几句,当然知晓得少。多说几句就熟悉了,谁天生认识谁。九娘小名似乎叫阿般?」 阮朝汐:「……」 窗外有人替她赶客。「正事说完,开始说不相干的闲话了?不耽误你事忙,请回。」 「慢着!事未说完!今日小皇孙的这场所谓意外,我出东宫时,看那具尸体就猜出了七分缘故。」 「士族门第忌讳未婚而先有子,传出去失颜面。东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太子妃娘娘入东宫第二日,宠婢大腹便便来见礼。新婚当年便有了庶长子。」 「太子妃士族贵女,女婢贱籍,原本天上地下之别,东宫却远正妃而亲宠婢。正妃三年无子,庶长子不交由正妃抚养,反倒留在宠婢身边。此事在京城人尽皆知。」 荀玄微喝了口茶,「劝过。东宫轻贱士族,刻意打压。劝而无用,何必再浪费唇舌。」 萧昉一拍长案,「所以说女郎狠下心来,果断毒辣!若不是九娘今日路过官道,大胆驱车拦下,寻常有几个敢拦巡路官兵?数百匹奔马踩踏过去,小皇孙死无葬身之地,东宫宠婢赐死,一石二鸟,顺带捎带上我这无处喊冤的枉死鬼,太子妃娘娘端坐东宫,身不染尘。啧啧,好谋算。」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里阴云笼罩,升腾起极不舒服的感觉。萧昉坐在庭院里,又冲着她喊。 「九娘,你且多听一听。京城人心难测,似外兄我这样的好人极少,防人之心不可无!九娘这样行事果敢的小娘子,世上罕见,但莫要叫三兄把你教成了一张白纸。」 阮朝汐实在受不了,抬手把窗户关了,不冷不热回道, 「我并非白纸,萧使君这样缀到女郎院子里不走的,也不似好人。」 萧昉爽朗笑起来,「日久人心自现,我是不是好人,九娘一看便知。」 「正事说完了?「荀玄微放下茶盏,打断他说,「 真相九成如你所料。重点追查乳母,要不要继续往下追究,你自己盘算。」 随即起身开了院门,对门外侍立的霍清川道,「送客。」 「好了,我是该走了。礼单搁案上。」 「城门重开后知会一声。九郎的车队要尽快回返豫州。」 「小事。九郎回返豫州,九娘……当真也要离京?」 「随九兄回程。」 阮朝汐缓步走到廊下。「愧受萧使君厚礼。」 萧昉背着手往门外走。他步子大,几步已经走到了院门边,听到屋门打开的声响,回身往廊下处深深地望一眼。 「这回侥倖逃脱了牢狱之灾,多谢九娘义举。肺腑之言,并非玩笑。萧某平日里浪荡惯了,言行或有浮浪,还请九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抬手指了指花架边的长案,「礼单搁在案上了,压着礼单的一方小印,九娘也收下。这是我私章,亲近的人都识得。以后你在京畿一带遇了事,只需手书一封,加以此印信,送至观音巷萧宅。信中嘱託之事,我尽力做便是。」 阮朝汐顺着他的动作去看长案,果然有一枚名贵的鸡血石印章,压在礼单上,甚是精巧可爱。 她走近两步,把透光剔透的印章掂在指尖,借着阳光打量几眼。 萧昉当即精神一振,转身就要往回走,「这枚鸡血石是我亲自于北郡酷寒之地——」 不等他把话说完,荀玄微抬手在面前一拦,「慢走。」直接关了门。 萧昉的嗓音隔着院墙传来,「你我兄弟认识多少年了,通家好友的情谊,多和九娘说两句话而已,何必把家中姊妹看得如此之紧!」 荀玄微一哂,并不说话。 霍清川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请贵客离去。 阮朝汐在阳光下继续打量剔透的鸡血石印章,赏鉴完了,原样放回去,依旧压在礼单上。 「车队箱笼都装载好了,只等解了封城追捕令便走。礼单留在青台巷这处如何?」 「赠你的谢礼,随你心意处置。」荀玄微走回她身侧,也掂起鸡血石印章,在阳光下打量几眼,「确实小巧别致。」将印章收入自己袖中。 「对了,阿般刚才可知,萧昉说了一半又硬扯开的话是何意?」 阮朝汐被他提醒了一句,骤然想起,「方才我说要随九郎回豫州,他为何如此诧异?」 荀玄微抬手点了点她,「容止卓然的荀氏九娘,偏偏是妾生女。」 阮朝汐回以莫名的眼神:「那又如何?」 「出身配不上品貌容止。在豫州寻不得顶好的士族门第,家族又看不上次等门第的话……京城多得是掌权的新出门户[1],送来京城议亲,是个不错的做法。他原以为你会长久留在京城议亲。之前对你态度轻佻,也是觉得他可以挑选你。」 阮朝汐惊愕片刻,这才恍然明悟这些高门郎君们从不明言的打算,忿然道,「浪荡子!」 「说得好。」荀玄微赞许点头,「京城多的是浪荡子,以后见了他这样的,离远些。」 两人重新落座,小女婢过来收拾茶具,正要放回屋里,荀玄微吩咐道,「这套竹根茶具不必留,全数扔了。去东边青梧院,拿一套全新的茶具来。」 小女婢惊愕地捧着整套茶具退出去。 风雅小院里无了茶具,还好有小石炉。咕噜咕噜的滚水声响里,阮朝汐倚在花架边上,盯着乳色酪浆在小锅里翻滚,香甜气息瀰漫开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好好的茶具为何扔了?活人何必连累死物?」 荀玄微抬起长勺从容搅着酪浆,「看不惯活人,不能把活人扔了,难道还不能扔了他用过的死物?过来尝一口,可会太淡了?」 阮朝汐跪坐的身子前倾,木长勺舀起少许,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淡了些。再加些羊奶为好。」 凝视过来的眸光里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接过长木勺,没有添加羊奶,反倒抬了手,指腹抹过她的唇瓣。 「嗯?」阮朝汐偏了下头,反手抹了下唇角,「可是沾了酪浆?」 木勺细心地吹散热气,温热淡酪递到唇边。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 木勺停在唇边不走。 她又饮了一口,把木勺推开,嘴里含着香甜的酪浆,含含煳煳地表达不贊同。「三兄,我不小了,不必餵食。」 「我看家中姊妹向来看得紧。」荀玄微指腹揉搓着柔软的唇瓣,放轻声哄她,「抬头。」 —— 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復返。 咚咚咚—— 再次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骤然起身,进了屋里,灌了一杯冷水,压下满口香甜的酪浆气息。 荀玄微声线不冷不热,隔着门问,「霍清川,还是李奕臣?」 「还是我。」萧昉嘆了口气,「从简,事不对。」 第100章 去而復返无好事。 萧昉抹着热汗大步进来, 「刚出门就接了急报。小皇孙之事惊动了天听,圣意下。」 「东宫皇孙竟遇险濒死,太子妃身为嫡母, 失察失责之罪不容赦,白绫赐死。东宫其余妃嫔, 两名太子良娣,一名太子孺人, 三人随死, 随侍宫婢陪葬。」 「东宫内帷不修, 以至于险些失了皇孙。大丈夫不能扫一屋, 何以扫天下?令太子长跪太极殿前自省。小皇孙已经由东宫抱入后宫,交于曹老太妃抚养。」 「小皇孙遇险之事定下要从重追究严查。相关涉事人等, 一律入宫录供。」 听到最后一句, 阮朝汐瞬间抬眼。 荀玄微起身, 「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萧昉扼腕道:「我也是如此想, 圣上和东宫又对上了!这回的幌子是小皇孙。」 萧昉摇摇头, 对阮朝汐道,「神仙斗法,殃及凡人。我们这些凡人又没有神仙法术, 躲避不得。九娘,准备一下换洗衣裳,你得去随我入宫录供。」 阮朝汐站在廊下,「需要多久?只是走个过场,还是要下狱?」 「你是救下小皇孙的恩人, 下狱绝不至于!」 萧昉连连摆手,「入宫单独问话, 询问详情,录供而已。我手下的前锋校尉是和你一同遇事的人,他也要走一趟。这次事大,圣上多半会召见九娘,或许还有嘉奖。」 不等他说完,荀玄微抬手一拦,锐利盯着萧昉。 「哄人的话术收一收,皇宫岂是好入的。后宫地界,外臣止步。九娘轻易进去了,万一在里面遇了事,人再也出不来。区区几句话就想从我这处领人?」 萧昉唉声嘆气,「谁敢当着荀令君的面哄骗你家姊妹?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牵涉到小皇孙的要案,不带去皇宫里问话,难不成要带去大理寺?女儿家进了大狱,哪还有清白声誉在!」 荀玄微并不被几句话打动。「入了宫安排去何处?」 「问询时带去你的尚书省官衙!白日里你拨一处空置的官署小院,人就在里头等候。晚上过万岁门,入后宫,把人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宫暂住。如此两三日出来。」 荀玄微沉吟片刻,「白日里在尚书省无妨。晚上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宣慈殿那边可定下了?不会中途出什么意外?」 萧昉恼怒道,「我亲自经手安排,还能害了我们九娘?」 荀玄微起身,「等我换身官服,我随你们入宫。」 ————— 阮朝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马车经由御道一路往北,过铜锣街左右卫府,皇城南边的止车门就在眼前了。 止车门顾名思义,车马在此止步。巍峨皇城的两层门楼,在暮色里庄严耸立。城楼高处灯火点亮,巡视禁卫人影如黑点,在高处来来去去。 阮朝汐抬头仰望着,不知怎么的,想起云间坞同样直插云霄的坞门。 车马停在宫门外,值守禁卫上前交涉。荀玄微穿一身曲领紫袍,腰间佩天子赐剑,长身鹤立在宫门下,「听闻小皇孙出事,前来探望。」 正是掌灯时分,小皇孙遇险的消息,已经在朝廷传了出去,陆陆续续有朝臣入宫探望。他来的时辰卡得好,既不是最早一批,又不是最晚一批,今夜值守的左卫将军熟谙地遣人入宫传话。 萧昉引着阮朝汐往宫门里走。 「今晚天色晚了,先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明日领去你家三兄的尚书省,寻个清静官署录供。我把你的供状第一批上呈御前阅览,尽量第一批放归,不耽误你随九郎出京的日子便是。」 阮朝汐带着幕篱,跟随他往前几步,走入宫门。 丈许高的宫门阴影笼罩了她。她心头升起细微地不安,停步回身。 荀玄微在十步外注视着她。 目光交错的瞬间,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往前。 左卫将军从门楼上疾奔下来,和荀玄微热情寒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前方殿室巍峨,宽敞广庭空荡荡地不见人行走,偶尔几个内侍低头缩肩,从两边边角的台阶处快步上下。阮朝汐缓步前行几步,身后的宫门轰然一声关闭了。 「九娘这边走。」萧昉亲自在前方领她沿着松柏长道往右行,压低嗓音,「避开刚才那片广庭。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太子殿下正长跪在太极殿前。」 阮朝汐收回打量的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几百步外有一处华表掖门。 「你家三兄送你入宫门,他要探望皇孙,不会和你同路。我也只能送你到外皇城。喏,穿过这处东掖门,你看前方重兵把守的那道云龙门,你三兄的尚书省官衙就在这一带。旁边隔一条长廊是门下省官衙。」 萧昉引着她过云龙门。前方出现笔直的宫墙巷道,上百丈的长道前方出现连片宫墙,大片的葱茏草木掩映在宫墙后。 「前方宫道尽头左转便是万岁门。进了万岁门,横贯东西的整条宽道是永巷。永巷以北的所有宫室都是女子后宫住处,朝臣不入万岁门,我只能送你到此处了。」 萧昉领着阮朝汐沿着笔直宫道往北走,停在永巷道边。身后跟随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他诧异回头,「你三兄怎么还跟着?他不是探望皇孙而来?皇孙不在这处。」 永巷是极宽敞的车道,宽度可以容五辆大车并排前行,横贯东西,两边尽头都有禁卫把守。 荀玄微落在后头,和左卫将军一路攀谈着,缓步从长宫道里踱出,走到万岁门前止步。 「万岁门后是后宫重地,朝臣止步。明日辰时,我遣人在万岁门外等候,领你去尚书省录供。」 他眼盯着阮朝汐,「你带着两名女婢入宫,人手可够?」 阮朝汐看身后一眼,白蝉和陆适之一左一右抱着包袱,穿同样服色的交领襦裙,低头站在身后。 「白蝉和陆巧两个精明能干,足够了。」 左卫将军抹着汗提醒,「小皇孙在圣上的式干殿。荀令君欲探望的话,是不是要随末将回云龙门,左转过东柏堂……?」 荀玄微装作没听见,把话题闲扯开,继续寒暄着在万岁门外等候。 不多时,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官迎出来,端庄行礼,「奴杨氏,任宫里三品女史。敢问这位小娘子就是荀九娘?」 阮朝汐上前一步,「我是。」 萧昉大松了口气,指着女官对荀玄微道,「服侍曹老太妃的杨女史,这下不会出岔子了,你可以放心交人了?」 荀玄微走近两步,隔门打量着那女官,「听闻小皇孙会交给曹老太妃看顾?」 杨女史福礼道,「小皇孙还在陛下的式干殿内,由御医看诊,今日应会送来宣慈殿。」 「吾家九妹暂住宣慈殿,贵处打算把人如何安置?」 「老太妃吩咐下来,已经腾出了两间偏殿。一间安置小皇孙,一间安置贵眷九娘。」 阮朝汐听那女官条条说得清晰,略放下了心,「三兄,听起来稳妥无差,我去了。」 她当先迈进万岁门,白蝉和「陆巧」低头跟随在后,走出几步,回身时,身后的视线果然跟随。她入了外臣难以插手的后宫,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握在手里的性子,心里定然不会放心。 她沖他微微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莫要担忧。 ———— 永巷果然是一条极敞阔的长道,长三四里。永巷以北修建了大批精巧的楼阁,飞檐映出宫墙,两边宫人来往不熄。 这头叫「万岁门」,另一头叫「千秋门」,禁卫重兵把守在两道门处,隔绝后宫内外。 宣慈殿位于后宫正中,周围池阁环绕,景致清幽。曹老太妃是宫里硕果仅存的长辈,住在宣慈殿极少出去,阮朝汐刚进宣慈殿门,远远地就闻到浓烈的香烛气息。 「老太妃笃信佛法。」杨女史低声提醒,「脾气极好的老人家,只爱清静,白日里大半时间在佛龛前念诵佛经。九娘在偏殿暂住期间,早晚问安了便可回自己住处,不必多拘束。」 阮朝汐点头应下。 只不过爱清静的老太妃,今日註定要被烦扰。 阮朝汐前脚才进门,后脚就听到门外一阵慌忙脚步声,有人催促,「快快。」脚步声变成奔跑着,裹挟着幼童尖利的大哭声传进殿门。 两名内侍满头大汗地奔进宣慈殿,「小皇孙送来了。一路啼哭不止,兴许是疼了,饿了,快来几个女官伺候。」 东侧迴廊处人影闪动,两三名年长女官带领了几名年轻宫婢迅速迎上去。 阮朝汐站在草木葱茏的庭院里,往后避让两步,注视着宫门外喧闹动静。 隔着百步距离,被人群簇拥着的幼童面目当然看不清楚,只远远地看见额头处一圈严实包裹的白纱布,女官们百般哄劝,但那孩子依旧不住挣扎着,尖利哭喊,「阿娘,我要阿娘!」 他阿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谋害他阿娘的嫡母也被赐死,连带着害了东宫众多无辜性命。一场突发的人祸毫无预兆地开始又消亡,牵扯的都是后宫女子,不知会不会记入史书,还是会悄无声息掩埋于岁月长河中。 阮朝汐默然往西面走。给她准备是的西偏殿。 小皇孙尖利的哭喊声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前才停歇。满殿女官终于得了喘息时机,安排阮朝汐觐见曹老太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老太妃果然如她所想,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满头银髮,一百零八颗佛珠不离身,说话间时不时喃喃念诵佛号。小皇孙依偎在太祖母身侧,大哭大闹了整个下午,人已经安静下来,只是精神显得蔫嗒嗒的。 曹老太妃拉着阮朝汐的手,稀罕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豫州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家做官的兄长我看过,生得神仙似的,如今见了你,又生得跟仙女似的!」 老太妃说话口音浓重,阮朝汐勉强听得懂,抿着嘴笑了笑,「老太妃谬赞。」 杨女史跪坐在老太妃身侧,正拿了只金澄澄的新贡枇杷给小皇孙把玩。小皇孙没精打采地拍去旁边。 阮朝汐说的是纯正的洛下雅言,老太妃听得也吃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鸡同鸭讲了半日,阮朝汐察觉小皇孙在盯着她看。 吮着手指,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目光太过专注,阮朝汐说话的声音渐渐停了,视线瞥去一眼,小皇孙立刻张开手,「嬢嬢,抱抱。」 满殿的女官都笑了。 「小孩儿都是这样,格外喜欢相貌好的。」 杨女史笑着张开手,「小皇孙,莫看到美人就喊嬢嬢,奴抱抱小皇孙。」 小皇孙把杨女史的手毫不客气推开了,还是对着阮朝汐张开手,「嬢嬢,抱抱。」 满殿的欢笑声里,阮朝汐想起东宫此刻满地赐死的尸体,心里微微一酸,倾身往前,抱了抱小皇孙。 柔软的小身体依偎在怀里,两条小手臂立刻紧紧抱住了她不放。 曹老太妃惊奇地看着场面,满口浓重的冀北口音对周围女官道,「瞧瞧,这才是佛家里说的有缘。」 有女官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曹老太妃露出震惊的神色。「原来竟是九娘救下的?难怪,难怪。小孩儿都是生来慧根,知道谁对他好。」 急忙吩咐左右,「赐赏,看看库里有没有玉如意,捡顶好的赐一对下来给九娘。」 阮朝汐抱着小皇孙谢了赏赐。 两三岁的小孩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一觉醒来不见了阿娘,在满殿室的陌生人里盯紧了阮朝汐,紧搂着不肯放手。 一群女官哄劝着用了晚膳,阮朝汐实在抱不住了,把小孩儿放下,小皇孙牵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后。 阮朝汐无奈地牵着他去正殿里寻曹老太妃。 「小皇孙总不能跟臣女睡下。」 正殿里摆放着佛龛,曹老太妃缭缭青烟里哄着小曾孙,「湛奴乖,晚上和曾祖母睡可好?」 小孩儿不喜浓重的香火气味,又哭闹着要阿娘。 哄睡哄了半个多时辰,老太妃清静惯了,被吵闹地精疲力竭,最后在女官的劝说下,阮朝汐逾矩入了寝殿,跪坐在卧床边,老太妃抱着曾孙盘膝坐在床上,小皇孙在曾祖母的怀里沉沉睡去时,小手还勾着阮朝汐的手指。 初更时分,一轮半圆皎月悬挂于殿外树梢。月光映进寝殿,映亮了幼童无邪的睡颜。 阮朝汐动作极轻地把自己的小指从小皇孙握紧的拳里抽出,孩子毫无动静。 「睡沉了。」她轻吁了口气。 曹老太妃怜爱地抚摸怀里的曾孙,低低地嘆了声,「造孽啊。」 阮朝汐不知该回什么。寝殿里随侍的女官也都沉默下去。 东宫妻妾尽数赐死的事,早已传遍了皇宫各处。 曹老太妃问,「太子还在太极殿外跪着?」 「还跪着。圣上滔天大怒,至今未平息。」角落里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老太妃……可要过问?」 「我过问什么?」老太妃嘆息说,「我只是皇帝继娘,占着太妃的名头,吃好喝好,留这条老命安稳念经过日子,还不够?下次再劝的人打嘴。」 寝殿里静悄悄的,所有人低眉敛目,再无动静。 阮朝汐抬头看看月色,起身告退。「天色不早了,老太妃安歇。臣女告退。」 曹老太妃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浓重的冀北口音正叮嘱说,「玉如意记得带回去,这孩子命大遇见了你,是你应得的——」 远处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大响。 寂静的夜里,响动来地毫无预兆,阮朝汐惊得心里一颤,曹老太妃更是吓得浑身一抖,怀里的曾孙差点落在床上,咳了起来,几个女史冲过来拍背安抚。 「听着像是门外的动静,咳咳,去个人看看怎么了?」老太妃咳嗽着还未说完,又是哐地一声大响。 哐!哐!有人在宣慈殿门外用力拍门。 阮朝汐随几个女史走出寝殿,脚步停在庭院侧边,远远地看着。 「何人大胆深夜拍门?」杨女史迎上去,隔着厚重殿门不悦询问。「宫里规矩都不懂了么?」 门外传来奇异的挣扎响动,似乎有沿着门滑倒地上。片刻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唿喊。 「救我……」 女子嗓音沙哑得变了调,听不出原本的声音,阮朝汐听在耳中,却感觉语气似曾相识,她走近几步,盯着紧闭的殿门。 门外的女子沙哑地求救,「看在从前相识一场的份上,老太妃……救我……救我!」 发狠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有宫婢好奇隔着门缝瞧了一眼,骤然倒抽冷气,见鬼似的连退三四步,满脸惊恐。 那小宫婢飞奔过来对杨女官回禀,「满身是血,倒在门前!我瞧着那面孔,怎么像是……是常来和老太妃讲经的白鹤娘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阮朝汐脑海里轰然一声,疾步抢过去查看。 今夜月色明亮,清楚地映照在门外倒地上的女子身形,头髮蓬乱,满身满脸是血,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矜贵模样。沙哑的喊门声更是丝毫不似平日。 但月光映亮女子满脸血污的侧脸,岂不正……是她母亲! 那边杨女史也隔着门缝看清了来人,惊得声音发颤,迭声命宫婢去寝殿里传信,请示老太妃要不要把人救进来。 宫婢拔腿飞奔而去。 阮朝汐心跳剧烈如鼓,跪在门边,趁着宫里各处慌乱议论的时刻,隔着门缝轻声道,「白鹤娘子。」 原本无力躺在宫门外的白鹤娘子倏然转头,撑坐着勉强起身! 「阿般?你在此处?!」、 「我暂住此处。」阮朝汐忍泪打量母亲的脸颊,血披满面,姣好的容貌竟被人纵横割了两刀,下手极狠,皮肉都翻卷开。 「……这究竟是怎么了?」 白鹤夫人抬手虚掩,不让她看脸上刀痕,凄凉地笑一声。 「是我大意了。今夜宫里又传我侍疾,我便来了。没想到未被领去天子的式干殿,却被领去皇后的晖章殿。呵呵,她借着小皇孙之事发难,屈打逼问我是主谋。我这脸毁在她手里。多少年了,我已经躲出宫去,原来她对我恨意始终未消……」 随她开口说话,牵动脸上割伤,鲜血汩汩而下,血气息隔着门萦绕鼻下。 阮朝汐心如刀绞,急促道,「莫再说话了。稍等片刻,她们已经去询问老太妃,等下迎你进来,我带进宫不少伤药。」 言语间,背后传来脚步声,问话的小宫婢疾跑回来,喘着气和杨女史道,「老太妃吩咐,不开门!」 阮朝汐心神剧震! 她倏然起身,锐利质问。「为何不开门?老太妃笃信佛法,白鹤娘子是入了佛门的居士,为何不开门救人!可是你没有回禀清楚!」 小宫婢急得满头是汗,「回禀得清楚了。老太妃的原话,生死各有命,外头的事莫要牵扯到宣慈殿。白鹤娘子若命大,自能躲过今夜劫难。不开门!」 阮朝汐惊愕难言。 杨女史却不怎么意外,嘆了口气,蹲在门边,隔着门缝对外道,「白鹤娘子,可听见了?我家老太妃已经吩咐了。夜深了,莫要扰了老太妃清静。你……你去别处求救罢。」 杨女史轻轻拍了拍阮朝汐的手,「九娘,宫里是这样的。今夜之事和你无关,回去睡。」说罢转身,领着众人离去。 才走出两三步,身后又是传来齐声惊唿。 守门的内监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阮朝汐拔开门栓,决然踏出殿门,搀扶起地上的白鹤娘子。 宫门边的动静闹得太大,早惊动了各处,白蝉和陆适之一左一右守在大开的殿门边。 阮朝汐扶着母亲,白鹤娘子遍体鳞伤,已经站不住,软绵绵地靠在她肩头,鲜血顺着衣袖淋漓滴在地上。 阮朝汐站在殿门高槛边,对惊慌失措的小宫婢道,「劳你再回去问一次老太妃。佛家讲究因果缘法,我早上站在城外官道边、救下小皇孙是因,夜里站在老太妃的殿门外、救下白鹤娘子是果。若老太妃相信佛家因果,还请传令开殿门,放白鹤娘子避入宣慈殿。若老太妃不信因果,我自会带着白鹤娘子出去躲避。原话带去传信,快!」 小宫婢拔腿飞奔而去。 庭院里四处都站了宫人,视线从四面八方传来,却无一人说话,只有白鹤娘子沉重的唿吸声响彻庭院,随着鲜血滴下,一声声地艰难喘息着。 一阵凌乱的疾奔脚步声从远处逼近。 黑夜的宫巷道尽头奔来一群披甲禁卫。宫里各处都是值守卫士,夜里看不明番号,只依稀看到十来个精壮汉子循着鲜血轨迹而来,远远地看到殿门这边的灯火,脚步声骤然停下,来人缓缓退入暗处。 满怀恶意的视线从黑暗里窥伺打量。 白鹤娘子察觉了追捕来人,突然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要推开搀扶的手。 「我自己的事,莫要牵扯了你!殿门关上,你回去!」 阮朝汐扶稳了她。「不论进殿还是出殿,我总和你一处。」 滚热的泪掺着血,从白鹤娘子的面庞滚落。 「我就不该认下你。」她已经虚弱得喊不出声,伏在她耳边,裹着气声低低哭泣着,「我不认下你,你早已好好地出了京。似我这样苟延残喘的残命,何必连累了好好的你。」 阮朝汐抬头看向斜对面的狭窄巷道。未听到退走的脚步声,见不得光的恶兽蹲在暗处等着噬人。 她避开割伤处,替母亲小心擦干净了满脸的泪,轻声说,「别说话了。传信的宫婢回来了,听她如何说。」 小宫婢跑得满身都是热汗,气都喘不匀,从寝殿方向疾奔回来,停在宣慈殿门前,喘着气对着门槛边的阮朝汐道。 「老、老太妃吩咐,白日里才救下小皇孙的恩情,不能夜里就把人害了。开殿门,九娘带着白鹤娘子进来!」 第101章 西侧殿里灯火点亮。 白蝉打来整盆清水, 忍着吃惊颤抖,仔细地擦拭净白鹤娘子脸上的割伤。 上好的金疮药敷在脸上,阮朝汐小心地替母亲包扎创口。 两边的脸颊皮肉翻卷, 下刀割裂脸颊的动作里显露浓重恨意。阮朝汐看在眼里,餵母亲喝了点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皇后自己动的手。」白鹤娘子恢復了平静, 想要笑,扯动伤口, 最后只扯了扯唇角。 「她怕失了身份, 斥退众人单独动手。这才给我逃出的机会。」 「如何结的仇?」 白鹤娘子又轻轻地扯了扯唇角。 「如何说起?我在宫里多年, 四年前才借着净法寺的机会出宫。结仇的事, 可太多了。」 她随意抚摸着面前精緻的玳瑁妆奁盒。 「看,宫里的物件多精巧。宫里的女子都是精巧笼子里养的鸟儿。往北走, 出不了华林园。往南走, 过不了永巷。两道千秋万岁门, 把几百个女子圈在几座殿室里。」 她掰着手指头数, 「宜光殿, 晖章殿, 明光殿,徵音殿,嘉福殿……皇帝老儿有阵子离不得我, 把我挪去晖章殿。那里离他的式干殿近啊,入了永巷,走几百步便到。皇后身为中宫,自然住的是居中的宜光殿。呵,离式干殿远了。她借着过生辰, 要讨走晖章殿,把我搬去永巷另一头的明光殿。皇帝老儿嫌远, 不准。皇后就恨上我了。」 阮朝汐握着母亲的手听着。鲜血还在不断渗出,雪白纱布不一会儿便透出血痕。 「别说了。当心说话扯动伤口。」她引着母亲去卧床歇下。「母亲累了,睡罢。」 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母亲」,白蝉和陆适之同时递过震惊的眼神。 「他们不会罢休的。我的脸已经成这个样子,皇后做事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必然要置我于死地。她之前屈打成招,把我的手印按在供状上,逼我认下我是谋害小皇孙的主谋……」 阮朝汐神色冷漠,「谋害小皇孙的主谋已经被赐死。她借事害人,也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等到明日清晨,我去中书省录供时,母亲随我去。」 「你年纪还轻,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白鹤娘子怜惜地反握她的手。 「我如何能和小皇孙比。皇后是结髮夫妻,当年随驾上过战场的。如今我颜色不如以前,皇帝老儿有了新欢,我之死活,冤屈与否,于他并不要紧了。心心念念着我的,倒只有皇后。呵,她挑选了个好时机下手啊……」 「母亲歇着吧。」阮朝汐阻止她继续伤怀下去,「睡一觉,精神好转些,明日再说话。」 她刚放下帐子,帐里传来幽幽的嘆息。 「我侥倖逃得一场性命,还得以和你说话。我那忠婢阿池,如今只怕已经性命不保了。」 阮朝汐整理纱帐的动作倏然顿住。「阿池……她怎么了?」 「你应见过她一面。才十几岁的小丫头,长得俏丽,性子又活泼,我去年见她时,一问竟然和你同岁,当时我便把她留下了。」 「哎,她是个忠心的。我被皇后单独讯问时,她不知怎么的竟逃脱了,冲进来制住皇后,逼迫她下令放走了我,我才能逃出来。但阿池她独自落在晖章殿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阮朝汐急促地唿吸了几下,起身便往门外走。 「晖章殿,是不是万岁门进来,永巷第一处殿室?」 白鹤娘子反倒吃了一惊,掀开帷帐要拦她,「阿般,你去做什么?……你去救我那忠婢?你莫去!」 「母亲应我的问话。晖章殿可是万岁门进永巷的第一处殿室?」 「你莫去!晖章殿危险!日后为忠婢好好立碑勒传,便对得起她今日的捨命护主了。阿般,莫为她涉险,不值当!」 「母亲应我!母亲不应,我就要一间间摸索过去了。」 白鹤娘子哽咽起来,「是,是第一处殿室。」 阮朝汐毫不迟疑出了西侧殿,手往腰后摸。绞金丝绦腰带勒住的细窄腰身处,宽袖春衫里藏着匕首。 她是荀玄微和萧昉亲自护送进宫的女眷,一路并无人搜她的身,她藏着匕首正大光明入了宫。 匕首握在掌心,反手正欲关门时,有人在身后替她把侧殿门关上了。 「我随你去。」陆适之悄声道。 阮朝汐点点头。在把守宫门的内侍震惊的视线里,再度打开门栓。 殿外高悬的宫灯只映亮面前的三尺地,魑魅魍魉藏身在黑黝黝的巷道暗处。 她的掌心缓缓抚摩着匕首柄,陆适之紧随身后,在身后内侍惊恐的视线里,两人避开门外尚未干涸的血迹,身影往前几步,离开宫灯映照的范围,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 身后有人尾随。 尾随来人并不明了她的身份,亦或是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她们,只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阮朝汐和陆适之互看一眼。 东苑多年进学,彼此生成了默契,前头岔道口时,不疾不徐前行的两人忽然往两处同时散开。 背后传来一句叫骂,几个禁卫从暗处奔出来,停在通往四处的岔路口,踌躇片刻,为首禁卫摆摆手,「回去。继续盯着宣慈殿。」 黑暗巷道恢復了安静。分散的两人重新聚集。 「我们去寻阿池?」陆适之挽起碍事的裙摆,呲啦,撕下一截。 「往左,去永巷。阿池落在晖章殿了。」 「好。我当先听动静,你小心莫被裙子绊倒。老子刚才差点绊一交。」 「我穿长裙惯了,莫担心我,担心你自己的绣鞋。」 两人再不说话,在夜色的宫巷里疾奔。 避让过两队巡视的禁卫小队,永巷就在前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深夜永巷还有宫人陆续行走。宫里贵人多,贵人惯常事多,半夜头疼肚痛召御医的,半夜要进膳的,第二日清晨急用的物件临睡前才吩咐下来、连夜慌忙准备的,各处见怪不怪。 永巷道路中央,每隔十步放置一盏照明的石灯座,半夜忙碌奔走的宫人身影一个个拉长了映在宫墙上。 阮朝汐放缓脚步,学着其他宫人模样,低头碎步往前走。 沿着永巷往东,一路过明光殿、宜光殿、晖章殿。灯火通明的晖章殿就在眼前了。 禁卫明火执仗,重兵把守在殿门外,皇后仪仗此刻正在殿内,殿室周围戒备森严,十来丈范围映照得纤毫毕现。 阮朝汐隐身在远处的巷道阴影里,黑纱幕篱覆面,只撩起一角,露出谨慎的眼睛。 完全无法靠近。 她和对面的陆适之互看一眼,两人于黑暗中沉默等待。 殿门轰然打开了。 门边值守的禁卫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人举着火把进门查看,又像是看到什么晦气的东西似的一闹而散,各自回到各处。 捲起的草蓆从半开的殿门里运出来。 那处灯火明亮,阮朝汐一眼瞥到裹尸用的草蓆,唿吸骤然停滞了瞬间,下一眼又看到草蓆下方缓缓渗出的血迹。 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勐然揪了一下,又仿佛一脚踩空,从百尺高崖落到了崖底。 她心里空落落的,周围仿佛乍然失了声音和颜色,只死死盯着从殿门里抬出的草蓆。 两个内侍,一人扛一边,散乱的乌髮从草蓆末端垂下小截发尾,内侍不耐烦地伸手塞回草蓆里。 两个披甲禁卫提着刀柄,兴致盎然地跟在身后。 「这些贱婢的尸首都往哪儿扔?」 内侍扛着草蓆往西边走。 「死了的这个不是宫里的奴婢,连掖庭都不必知会。西边往北过长夹道,出华林园,承明门大道直出去。宫里倒夜香的,扔厨房杂碎的,喏,连带这些个草蓆,全走北边承明门出。」 那两个禁卫笑嘻嘻跟在后头,「头次见识,受教了。」 前头四人搭话闲聊着往西走,夜风把对话模模煳煳地带入耳中。 阮朝汐远远地缀在后头。 胸腔里的心脏急遽跳动,视野一阵阵地发黑,咚咚,咚咚。看似平静寻常的一个白日,接着惊涛骇浪的夜晚。 「跟着走。看看阿池……」眼里毫无徵兆地蕴满了泪,声音极力维持着镇定冷静,「被送去何处。总要把尸身带回来。」 往西,再往北。草蓆濡湿的血迹滴了一路。两名内侍唉声嘆气地抱怨。「讨不了好的苦差事,每次都落在咱们手上。瞧瞧我新做的鞋,鞋面滴了血,洗不干净了。」 夜风里传来禁卫的商量声,「我们兄弟进宫不久,资歷新,替两位担了这趟苦差事?」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改日必定请酒。」 「莫客气。好奇心重,趁夜看看承明门去。」 两名内侍忙不迭地撒了手,换两个禁卫扛草蓆继续往北。 阮朝汐碎步走去宫墙边避让,内侍正眼未瞧地说笑路过,沿着永巷往回走。 前头只剩下两个禁卫。 之前还搭话不停的两名禁卫奇异地沉默下去,其中一个抬手摸摸草蓆,加快脚下速度。 永巷西边往北,过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夜幕中。 两名禁卫不约而同停了脚步,互看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阮朝汐远远地缀在后头,夜风里传来前头的嘀咕声。 「宫里真是暴殄天物,生得这么标緻的小娘子,我们乡里百十里见不着一个,轻易便要弄死。」 「血流了不少,死了么?」 「下手有分寸,还差着口气。刚才摸过,身上还温着。」 「指不定过阵子就死了,赶紧寻地方,抓紧时间乐乐。」 两名禁卫扛着草蓆快步入了一片玉兰树林。 阮朝汐蹲在大片灌木丛中,手里的匕首闪烁精光,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又升腾起无边的愤怒。灌木左右缓缓拨开,露出一双晶亮锐利的眸子。 陆适之蹲在旁边,以气声和她商量。「你留这里,我去对付他们。」 「你一个如何对付两个精壮武人?」阮朝汐冷眼瞧着玉兰树下围着草蓆的两人。「听到他们说话了?阿池还活着,要速战速决。我出去引开注意,你在暗处动手。」 匕首藏入袖中,陆适之一个没按住,阮朝汐起身迅速绕开灌木,边走边抬手发狠地揉了把眼角。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从另一边的蜿蜒石子小迳入广玉兰树林。 花开满枝头的玉兰林间,传来了少女极轻的抽泣声。 月色清楚地映亮来人的婀娜身影。并未察觉林中有人,扶着一棵粗壮的玉兰树,单薄肩头起伏,捂着脸低低哭泣,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继续往玉兰林里走。 月色下入林的少女仿佛山间迷失道路的麋鹿,姣丽柔和的眉眼遮掩不住,月色映上白皙肌肤,人几乎笼罩在淡淡柔光里。围拢着草蓆的两个汉子同时坐直了身,目光几乎黏在一处。 手里握着的黑色幕篱攥成一条黑纱长带。她抽泣着四处寻低矮的枝桠,试图把黑纱长带扔上枝桠,系成死结。 但幕篱用的黑纱宽幅而质地薄,并不怎么适合悬挂高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试了几次,幕篱被气恼地扔在地上,少女竟然抽出了腰间繫着的五彩丝绦腰带,扔上枝桠,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结。 绣鞋踩踏上碎石,月下显露泪痕的少女掂脚搭上绳扣,眼看就要自挂东南枝。 身后响起嘿的低笑。一只粗壮手臂横在绳扣旁边。 「小娘子生得如此美貌,何事想不开啊。」 汉子笑嘻嘻抬手拦她,「今晚上命走桃花,一撞便撞上一对。小娘子既然都不想活了,今夜陪一陪阿兄可——」 阮朝汐的视线转向他,缓缓放下遮掩面孔的衣袖。月色下露出朦胧含泪的眼,美人眸光如秋水。 那汉子在近距离下正面瞧见她容貌,眼神登时发直,瞬间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身后传来啊地一声闷叫。 几乎与此同时,阮朝汐果断地抬脚前踢!面前的人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弯腰捂住要害处,后背抵到树干上。 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突兀地横在脖颈间。锋锐匕首轻易割破了脖子,血线流淌下来。 阮朝汐看他的眼神,如山里割开脖子放血的黄羊,视线并不往上看,只专注盯着血线汩汩流淌的脖颈,抬手发力一划。 幕篱抬起,在身前挡住喷涌血线。 两边沉重身体几乎同时到地。 「阿般,快过来。」陆适之急促地招唿她,「来看看阿池。」 —— 草蓆包裹着的少女满身是血,脸色苍白如纸,昏迷不醒,右手腕处空荡荡的。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灵活秀气的手,被齐腕截去了。 阮朝汐跪倒在草蓆边,屏住唿吸查探伤处。断腕处鲜血喷涌,流血至今未停。这么重的伤,不早些救治,人不是醒来活活疼死,便是昏迷中流血而死。 裂帛声响起,她撕下一截干净衣袖,包裹在傅阿池的断腕边,紧紧勒住止血。 「快回去。」她低声和陆适之道,「带进宫的包袱里有止血金创药。」 「阿池我背回去。但这边的尸体怎么办。」 阮朝汐冷眼瞥过地上血迹斑斑的草蓆。 「草蓆是晖章殿运出来的。把尸体裹草蓆里,叫晖章殿解释去。」 两人飞快地把尸体裹入草蓆中,原样綑扎起来,弃置林中。 陆适之把昏迷中的傅阿池背起,华林园距离宣慈殿不远,两人在黑暗里疾奔,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和脚步声,只有急促喘息的声响。 前方巷道深处传来一阵砰砰的拍门和高喝声。 阮朝汐倏然停步,两人避入高耸宫墙的阴影暗处。 宣慈殿门的灯笼下方,十来个披甲禁卫围拢门外。 「开门!」「开门!」 哐哐的撞门声响彻夜空。 门里哆哆嗦嗦响起一声,「谁啊……来人为何半夜敲门。」 「奉皇后娘娘命拿人!白鹤娘子涉嫌谋害小皇孙,如今藏匿在你处,速速开门,把嫌犯交出来!」 陆适之蹲在暗处,反手去探后背傅阿池的鼻息。 身躯滚热,唿吸和脉搏微弱,生机在眼前一分一刻消逝,陆适之满头满脸落了汗。 「他们堵了门,我们回不去,现今如何是好!」 阮朝汐盯着远处围堵了宣慈殿的禁卫背影,「夜里惊扰老太妃,传出去不敬不孝,不见得是皇后下的令。或许是他们拿不到人,狗急跳墙了。」 「你在此处。」阮朝汐轻轻探了下昏迷少女滚热的额头,「他们若离去,你立刻带阿池入内急救。他们若堵门,你便在此处候着。我去寻人解围。」 她急促说完,正要起身,陆适之反拉住她的手。 才十五岁的少年从未遇到今夜这种生死大事,幼年同伴在眼前逐渐流逝生机,他又要被独自留下,陆适之强忍着哽咽,「阿般,你去哪里!我独自在这里等到何时!」 「今晚之事不得好了。」阮朝汐视线盯向南面。 永巷以北的殿室大都黑黝黝的,即便是老太妃的殿室也只映出黯淡灯火。越接近南处的帝后寝宫,灯火越透亮,可以接触到的人也越多。 「随机应变,我过去想办法。」 她于黑暗中敏捷地起身,刚往南走出几步,耳边敏锐捕捉到什么动静,又迅速回身躲避回大片暗影中。 一列数十名禁卫披甲执刀从西边疾奔而来。 由西往东,穿过黑暗的长巷,沉重脚步声直奔前方灯火点亮的宣慈殿,高声大喝。 「何人深夜围堵宣慈殿外喧譁,好大的胆子!我等乃宣城王、武卫将军麾下羽林左卫!尔等通报来歷!」 不等羽林左卫穿出长巷,围堵宫门的十几名禁卫已经于黑暗中倏然四散而去。 几十名羽林左卫气喘吁吁跑了一趟,不出意外扑了个空,隔门问了几句,原路又跑回来。 西边巷道远处,众多禁卫手握火把,簇拥着一个年轻身影走近,停在岔道口。 阮朝汐往后退,再次隐入长巷黑暗中。 火把光芒明亮,她一眼便看清了,来人正是领任宫中禁卫事的宣城王兼武卫将军,元治。 明亮光芒映在年轻宗室亲王的脸上,映出元治此刻满脸的烦恼。 「白鹤娘子可在宣慈殿?活着死了,刚才可问明了?」 「人在宣慈殿,受了些伤,但无性命之忧。皇后娘娘的人也被卑职喝问惊走了。下面如何做,还请殿下明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元治烦躁道,「本王管得是宫禁,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她要发落宫妃,小王也不好插手……哎,早不发落晚不发落,偏赶上圣驾和荀令君即将过来探望小皇孙的时候发落!白鹤娘子在宣慈殿何处?」 「据说荀九娘做主,把人安置在她的西偏殿。」、 「怎么又牵扯了九娘!」元治吃了一惊,急忙吩咐下去。 「去一队人,叫开宣慈殿的门,叫他们准备迎驾,再把西偏殿严实护卫起来。圣驾只是去看小皇孙,西偏殿不必出面。」 阮朝汐隐在暗处,冷眼看元治忙得团团转。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今日心情不好,惹不得。白鹤娘子之事,你们过去叮嘱宣慈殿的人,当面千万不要提起!」 「宣慈殿门口的血迹清干净了,接驾时什么痕迹也不许有!圣驾即将带着荀令君过来探望小皇孙,记住,不相干的事,莫声张。」 「听闻皇后娘娘的殿里抬出去一张滴血的草蓆?去两个人,查查扔去何处了。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沿路痕迹清理干净,莫声张!」 黑暗里响起几声稀疏的拍掌声。 陆适之一个没拉住,阮朝汐已经从暗处缓步走出。裊娜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宫墙上。 「好个统领禁中的宣城王。事事含煳过去,各处都不得罪,煳弄本领一流。」 略带嘲讽的清脆嗓音响彻长巷,宣城王大出意外之余,脸皮微微发红,急忙迎上来。 「九娘……你怎么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可是今晚闹得不安生,惊动到了你?莫担忧,小王带人来了。」 「殿下来得正好。妾正有事要和殿下商议,还请靠近两步说话。」 元治握着火把,心脏噗通狂跳,挥退了众禁卫,故作镇定地走近两步。 皇宫禁中是他的巡视地界,日思夜想的玉人就站在面前,他竟可以和她邂逅于深夜的宫墙边,口吻随意地对话,岂不是梦里才有的好事? 玉人在侧,眉眼柔和,话音细微含笑,元治忍不住起了旖旎心思,试探着又往前半步,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站在一处了。 「九娘出来怎的连宫灯都未带一盏,女婢也未带一个?可要小王送你回去……」 阮朝汐没有避让。 随着两人接近,淡淡的血腥气从她身上传来。 新鲜的血气遮掩不住,随着夜风,越来越浓烈,难以忽视。元治的笑容微微一僵,视线本能扫过阮朝汐身上的衣襟衣袖衣摆。 银线缠枝广袖上沾染着几团暗色,夜里看起来像是墨点,但为何闻不到美人身上该有的脂粉墨香,反倒血气越来越浓烈? 元治的视线逐渐带了惊疑,视线落在袖口伸出的秀气手指上。 阮朝汐丝毫不避讳明晃晃的火把光芒。明黄火光下,玉色的指尖同样沾染着几处「墨点」。 「殿下刚才说得好。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心情不佳,惹不得。」 十六年规规矩矩未做过的事,入宫一晚上全破了戒。 她今夜闯了宫禁,杀了人,沾了满身满手的血,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好叫殿下得知。皇后娘娘殿里运出来一张滴血的草蓆,如今就停在玉兰林子里。那处离宣慈宫不远,等圣驾浩浩荡荡从林边夹道经过,一不留神——便发现了。」 在元治震惊的视线里,阮朝汐随手拉过他的衣袖,自己的手指在干净衣袖上擦了擦,把几处血迹擦拭干净。 「劳烦殿下派两个人,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把出自皇后娘娘殿里的草蓆从北边承明门扔出去。」 她淡淡看了元治一眼,「莫声张。」 第102章 永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内侍担一座肩舆, 沿着永道从西往东疾走。一位中年内监跟随在肩舆旁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 停!」 肩舆一个急停,那内监对肩舆上高坐的年轻宫妃道, 「虞嫔娘娘,到啦。圣驾今晚在前殿东阁, 荀令君和圣驾在一处议事, 又用了膳食, 圣驾马上就要回后宫来。」 年轻宫妃下了肩舆, 接过宫婢手捧的食盒,姿态娇柔地整理衣饰, 等候在永巷道边。 「再像上次那样叫本宫苦等半个时辰, 看本宫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内监满脸堆笑, 「这次打听得极为妥当!眼见了圣驾出了东阁, 往万岁门这边来了, 奴婢才敢去叫娘娘。」 永巷东面尽头, 万岁门在深夜里沉重打开。 灯火从东面透进了永巷。大片脚步声整齐划一地从远处传入耳边,迴荡在永巷两边宫墙高处。交谈声却只有两人,远远随着风传来。 中年男子嗓音乍听来洪亮, 但话音夹杂着气喘声,显得中气不足。 「和荀郎议事至夜里,之前说好的探望小皇孙,朕不食言。人安置在宣慈殿太妃处,来人啊, 知会宣慈殿,把孩子叫起给荀郎看看。」 夜风里传来从容舒缓的应对嗓音, 仿佛山涧流淌的清泉,「臣身为外臣,实不该夜入万岁门。」 元帝哈哈大笑,「朕放心荀郎的品性。皎月无尘,朕听得多了。荀郎,朕倒要劝你一句,红尘好!红尘多美人,荀郎二十六了还未婚娶,朕怕你出家啊。」 开道宫灯映亮前路,路边等候的美人提着食盒迎了上去。 「陛下——」 灯火映亮了来人的面容。前方朱色龙袍常服的皇帝四十出头年纪,年轻时悍勇,老了眉眼间依旧残留几分彪悍武人之气,但毕竟年纪大了,身材开始发福,年轻时的悍勇印刻在容貌五官间,转变成三分横生凶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元帝身后半步之外,缓步走出颀长的男子身形,气质濯濯然松间月,身影修长如竹,寻常的绛紫曲领官袍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路边美人撒娇的嗓音叫了一半,骤然见了郎君如玉,嘴里依旧喊着「陛下」,眼睛却走神了一瞬,定在皇帝身后。 皇帝倏然沉下了脸。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那美人走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依旧提着食盒迎上来,娇滴滴地福身问礼,「陛下今晚回来得晚,妾等候已久——哎哟!」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皇帝沉着脸,原处站着等美人走近,冷眼瞧她行礼到一半时,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在小腹间,重重地把人踢飞了出去。 耳边传来砰的闷响,美人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逐渐出现了一摊血泊。 「贱人!」元帝怒喝道,「朕和朝廷重臣说话,谁让这贱人上前打断了?来人,把这贱人拖走!」 几个内侍缩着肩膀小跑过来,哆哆嗦嗦地把口鼻流血昏迷的虞嫔拖走,原地留下一滩凌乱血迹,无人敢问一句拖去何处,要不要延请御医医治。 元帝发泄尽了怒气,脸上又挂了笑容,回身继续和蔼地说,「圣人说得好,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叫荀郎看笑话了。宣慈殿离永巷不近,要走上一段路。但朕每次探望太妃,都是徒步前去,以尽朕的微末孝心、有劳荀郎陪朕多走点路。」 荀玄微视若无睹地跨过地上血迹,「陛下抱病之中,依旧坚持徒步探望太妃,不用步辇。对太妃的孝心诚意动天。」 元帝阴沉的眉头逐渐舒展,感嘆道,「不敢说孝感动天,只愿上天降下福泽,保佑我大炎朝国祚长存。唉,朕那逆子,若能有朕的半分侍奉孝心,朕夜里睡着都要笑醒!」 空步辇在前头开道,天子仪仗前唿后拥,灯笼照亮百步外的宫道。 话题既然提到了太子,荀玄微顺理成章地关切询问,「东宫在太极殿外已经反思半日了。京城春日天气难测,白日炎热,夜里却又寒凉,莫要损伤了东宫贵体才好。」 「让他跪!」 元帝恨声道,「长长记性!一个小小的东宫都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将来如何领天下!」 走几步,穿堂风颳过身侧,京城三月的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夜风里带了寒意,他突然停步问身边近侍,「太极殿外头风大,太子手边可有御寒的披风?」 中常侍回禀道,「宣城王殿下掌灯时送去了披风。」 元帝脸色稍霁,唔了声。 荀玄微走出两步,状似随意地接了句,「傍晚臣入东阁前,路过太极殿外,眼看到宣城王遣人给太子殿下撑伞。下午日头烈,还好未曾晒伤了东宫贵体。」 元帝的脸色更加和缓,赞许地点头,「宣城王是个实诚孩子。太子对他这个兄弟不算好,他还惦记着太子的身子。好,好,多年伴读的情分还在。朕甚是欣慰。」 永巷过宣慈殿的距离确实不近,众多脚步声沿着宫巷迴荡,宫灯映亮前后百尺。 元帝陷入漫长的思索中,半晌,沉沉地道了句,「荀郎,你觉得这次小皇孙出事,幕后主使,当真是东宫里那群女人?」 荀玄微跟随在圣驾身后半步,直到走出了宫巷,什么也未说。 元帝诧异停步问,「为何不答朕?」 荀玄微跟随停步,依旧在元帝半步后,「不可说。」 元帝若有所悟,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 「你啊,你啊,又是『存疑而无据,不可论是非』那套?现今不是闭嘴做君子的时候。朕让你说,你心里有什么揣测想法,尽管说。」 天子仪仗走过永巷,北入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在夜色里。仪仗又改而往东,沿着流水岸边缓行,宣慈殿在不远处了。 早已有人提前知会了迎驾,宣慈殿大门敞开,四处烛火亮堂堂的映出殿门外,远远地望去,周围夜色也被映亮了。 荀玄微的视线盯着那处殿室。 声线却依旧是不急不徐的。 「陛下催促,臣不敢不答。但只是疑心,并无任何证据。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若是冤枉了无辜之人,岂不是臣的大错。」 「以往你每次都是如此说法。」元帝笑着摆摆手,「说是无凭无证,宁可放过,不可错杀。但荀郎啊,你心思缜密,以往朕催促你说,十有八九是对的。朕知道了,先顺着你的揣测把嫌犯抓捕了,再慢慢寻证据总不会错,哈哈!小皇孙被害之事,你心里有何想法,速速说来。」 「那臣就斗胆直说了。小皇孙之事,乍听简单,似乎是东宫妻妾倾轧相争引发的祸事。但仔细推测,却又不那么简单。兰陵萧氏和太子妃素无仇怨,太子妃想要害了小皇孙,有的是法子,为何偏要牵连到司州刺史萧昉身上?」 「萧刺史此次运气好,小皇孙被救下了。若小皇孙不幸被萧刺史麾下巡视轻骑的马蹄践踏而死,敢问陛下,今日会如何处置萧昉?」 元帝虽还笑着,眼神里显露冷酷。 「萧昉如果纵容麾下轻骑践踏了小皇孙,朕虽惜才,也容不下他了。小皇孙这次有惊无险,萧昉也有惊无险,他运气不错。不瞒荀郎,朕看不惯东宫里养着的一帮子门客。那帮门客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难保太子妃这次的荒唐念头,不是他们撺掇而来!朕有意替太子清理他的东宫。荀郎意下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荀玄微又不应了。 跟随天子仪仗走出巷道,灯火明灭,映出他直视前方的平静眼神。宣慈殿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了。 元帝回身打量他神色,再次哈哈地笑起来。 「荀郎不贊同。朕知道你的意思,东宫那帮子门客只知道陪着太子四处游猎玩乐,没本事撺掇太子妃。撺掇太子妃的另有其人。」 「是。太子妃意图谋害小皇孙,背后协助筹划之人意图谋害萧刺史,若事成,一石二鸟,各得其利。」 荀玄微平静地道,「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又何必迁怒至东宫众多门客。」 元帝脸上挂着的笑容再次消失了。 「朕才提拔萧昉多久?他身上司州刺史的位子,多少人眼红惦记着,不好担啊。」 他沉沉地道了句,脚步往前缓步走出三五步,忽然停步,怒喝一声,「平卢王在何处!」 这一声骤然怒喝,仿佛平地起了惊雷,周围内侍无不吓得浑身哆嗦。 中常侍颤声回禀,「平卢王殿下在……在太极殿外,陪伴……陪伴太子殿下……」 元帝咬牙笑,「圈了他几个月,朕以为他老实了。才放出来几日,看他日夜往宫里跑,朕又以为他老实了!后来听闻他每晚都是先去朕这处侍疾,又往东宫那处钻,朕还在想为什么……呵,原来还是惦念着司州刺史的位子!这竖子,利慾薰心,连他亲侄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勃然暴怒,厉声喝道,「来人啊,传朕令下去,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平卢王接替太子,继续在太极殿外跪着!」 天子之怒如平地惊雷,周围内侍颤慄拜倒了一片,齐声领旨,传旨内侍一熘烟地奔去太极殿方向 。 元帝深深唿吸几次,挤出一个笑容,「又让荀郎见笑了。走,朕带你去探望湛奴。」 左右敞开的宫门外,宣慈殿内所有女官带全殿宫婢内侍出迎。 宣城王元治领着羽林左卫护卫在殿门外,跪倒迎圣驾。 元帝见了向来懂事乖巧的侄儿,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过去亲切把人扶起,「阿治起来。」 正欲往门里去,元治犹犹豫豫抬手一拦。 「陛下稍后片刻,太妃领着湛奴已经睡下了。臣已经命人抱湛奴出门来——」 元帝今夜连发几次狂怒,元治抬手一拦,落在他眼里,眼前向来乖巧的侄儿也变得可疑起来。他脸色骤然阴沉,挥开元治的手,反而大步往殿门里走去! 元治脸色顿时一变,就要追过去,荀玄微从身后抬步迈过门槛,两边肩膀交错的同时,荀玄微侧身,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殿下稍安勿躁。」温声抚慰的言语里隐含告诫,「今夜陛下心绪不佳,殿下担着护卫职责,安心在殿外等候便可。」 元治哪能安心在外等候。 西偏殿里藏匿的白鹤娘子,如今正明晃晃地跪在广庭中央! 他一眼惊为天人的小娘子,满身血气,身上藏了匕首入宫! 他如今和荀玄微生死结盟,共谋大事,荀家九娘怎能在他眼皮子下出事? 元治心烦意乱,恨不得躲回自己的桃枝巷小宅子里去,沮丧道,「荀君,快进去看看罢。」 —— 天子驾临,庭院里火把映得四处亮如白昼,阮朝汐端正长拜。 白鹤娘子长拜在她身前。白纱布层层包裹刀割伤的面容,此刻又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冷光眼眸。 元帝路过的脚步略停,黑夜里白纱覆面过于显眼,他无意中打量几眼,越看越惊疑,原本走过的脚步又转回来。 「三娘?」 白鹤娘子端正拜倒,「妾在此。」 元帝震惊问,「三娘为何在太妃住处?」 火把光芒下,白鹤娘子缓缓抬起了脸。 与平常并无不同的一双动人秋眸下,血水点点滴滴洇出了白纱,众人齐声倒抽一口冷气。 白鹤娘子抚摸自己的脸颊,冷冷道,「妾为何在此?那要问皇后娘娘了。妾被哄骗进宫,又栽了谋害小皇孙的罪名,强压着于认罪书上画押,若非侥倖躲在太妃这处,今夜已伏诛。」 元帝惊怒交加,厉声道,「她敢!」 大步过来,就要摘下覆面白纱查看。 白鹤娘子剧烈地避让开。 她重新大礼拜倒在地,把受伤的面容深深躲藏在阴影里,声音里显出几分凄凉。 「妾容颜已被刀毁,若陛下还顾念着昔日情谊,给妾留存最后的几分颜面。求陛下……莫揭面纱,切勿当众袒露妾残毁的脸。」 元帝的脚步停在原处,极度愤怒之下,急促的气喘声蓦然变大,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拂袖转身大步远去。 天子仪仗慌忙转向,众多内侍和禁卫跟随天子去远的方向奔跑而去。 阮朝汐从青石路边抬起头,盯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他笔直往南走了。应该去南边殿室找害你的人。回去歇着罢。」 她搀扶着白鹤娘子起身。 白鹤娘子起身后,声线里的凄凉也褪尽,极淡漠地道,「皇后不会有事的。他们多年的结髮夫妻,闹了多少回了,夹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毁了多少性命,最后还不是现在这样?」 她拍了拍阮朝汐的手,「我只求脱身。」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哭声。小皇孙于酣梦中被吵醒,元帝却走了,小皇孙睁眼便对着满庭院黑压压晃动的人影,四周灯火刺目,奔跑远去的脚步声响彻耳边,吓得尖利大哭,「阿娘,阿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杨女官无奈把小皇孙抱给阮朝汐,小手臂立刻紧紧地搂住了她。 「嬢嬢,」 幼童抽泣着喊,「阿娘呢。湛奴要阿娘。」 阮朝汐低声哄着小皇孙。 四周为了迎驾而过于明亮的灯火逐渐熄灭了,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走来。 她感觉到侧边注视的视线,抱着小皇孙望去,荀玄微站在广庭的青石路边,大片松柏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幽深眸光于暗影中凝视着她。 那眼神复杂难辨,里头裹挟了太多难以言明的浓重情绪,对视的瞬间,阮朝汐只觉得心里骤然抽搐了一下,痛楚的感觉从心底升腾。 她依稀记起,前世的梦境里,她似乎也曾抱过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也曾经喊她「嬢嬢」。 但前世早已消散在轮迴中。 她此刻抱着的孩子,是北朝的小皇孙,照顾小皇孙的是曹老太妃,她只不过是借住几日偏殿的外人,和前世梦境的场面截然不同了。 「湛奴困了,要睡下了。睡吧……」她轻拍着小皇孙的后背,眼看幼童睏倦地揉起眼睛,抬手替他遮挡着周围灯火光芒,往青石道边走近几步。 「三兄。」她轻声唤道,「想想法子救阿池。她撑不了多久了。」 一声寻常的「三兄」称唿入耳,荀玄微眼底的阴霾彻底散去了。 他也寻常地走近几步,颀长身影从草木遮掩的暗处走到灯笼光下。「阿池跟随白鹤娘子出事了?人在何处?」 「人在西偏殿。受了许多鞭伤,断了右手,失血过多,敷药也无用,人眼看着不好了。」 荀玄微皱了下眉,叫来陆适之,取私印写下一行字纸,吩咐他送去太医署急寻当值御医。 阿池请了御医,阮朝汐焦灼的心境终于舒缓三分,小皇孙在她怀里安静地吮着手指,逐渐陷入沉睡。她把小皇孙抱给杨女史,依旧带回寝殿休息。 再迴转时,荀玄微抬手替她把鬓角边散乱的几缕髮丝捋去耳后。 「送你入宫时好好的,这才隔了几个时辰?怎的鬓角都乱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起来倒像是沿着宫墙急跑了一圈。刚才进来时,瞧着宣城王脸色不对。他欺负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 「是我得罪他了。」 荀玄微回身看了眼远处站着的宣城王。 元治站在殿门边,远远地瞥着这处。瞧见这边打量的目光,又倏然转去别处,掩饰地大声吩咐禁卫做起事来。 四处都是耳目,阮朝汐不能多谈,只简短地说,「夜里宫里遇了些事。」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染血的衣裳早换过了,手也仔细洗过了。只余有皂角的清香,淡淡的血气再也闻不到,但视野里却残存着血线飞溅的场面。 当时不觉得如何,平静下来回想,难以忘怀。 手被轻轻地握了握。 带有薄茧的有力的手把柔软的指尖攥在掌中。当着众多眼睛,就如感情深厚的兄妹那般,握了一握,很快松开。 「事情过去了。无需多想。」 荀玄微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上。他隐约有些猜测,但众多耳目之处不好问出口,只意味深长地道, 「宣城王殿下和荀氏交谊深厚,你在宫里有大小事,找他都无妨。刚才说的那句『得罪他』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想了想,还是拉了下衣襟。荀玄微顺着她的动作往前倾了身,侧耳细听。 「他和的一手好稀泥。」阮朝汐掂起脚尖,在他耳边不悦地道。 「嘴里不声不响,调兵围住西侧殿,想要粉饰太平,阻止白鹤娘子出现在圣驾前。我把他客客气气请进屋,对他拔了刀。对他说,事情总会闹大。要么任由白鹤娘子去圣驾面前闹,反正事和他无关;要么我现在便闹,闹到圣驾来。叫他选一个。」 荀玄微安静地听她说。 才入宫一个晚上,竟遭遇这么多事。 他的神色也不悦起来,斜睨过殿门边的人影,「宣城王这个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颇多失职之处。」 阮朝汐倚在荀玄微身侧,看向殿门处。元治远远地始终拿眼角瞄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元治见她脸色并无愠怒,终于鼓起勇气走近过来。 元治如今看阮朝汐的眼神截然不同了,七分震撼里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今晚如此安排,九娘可满意?当着荀令君的面,有话好好说!千万莫要再一言不合就拔刀了。」 荀玄微在旁边轻描淡写道了句,「怎能如此胡闹。九娘,还不过去致歉。」 阮朝汐过去福身行礼,柔声道了句,「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元治迭声道,「无妨无妨。有话好好说即可。」他心有余悸,「这里毕竟是宫禁要地,九娘,你的匕首……小王职责所在,还是要收走。」 阮朝汐从腰身后拔出匕首,元治眼皮子一跳,荀玄微当着他的面将匕首接过来收入袖中。 「九娘年纪小,不懂宫里规矩,误带利器防身,还望殿下莫怪。」 元治大松了口气,「荀令君收走保管,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句话未说完,荀玄微解下腰间佩剑,当着元治的面,递给阮朝汐手中。 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九娘年纪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一个小娘子,无亲无友地在宫里度日,还是需要些防身之物。这把天子赐下的佩剑,暂且交给九娘保管,还望殿下谅解。」 「这,天子赐给朝臣的佩剑,交由家中小娘子保管,不妥当罢?」 「平日里若无事,天子赐剑自然好好地收在在宣慈殿中。若有事,手执天子赐剑斩恶除邪,有何不妥当?」 元治瞠目无言。 收走一柄随身匕首,又多一柄天子赐剑。以小娘子防身的名义被天子赐剑给捅了,还真是无处说理去。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长剑。剑身泓光流转,剑锋反光映出小巧琼鼻和晶亮的眸子。 后腰藏着的匕首被收走了,腰间的丝绦带重新繫紧,腰肢盈盈一握,比入宫时元治远远偷看的侧影还要纤细裊娜。 美人月下低眉的姿态柔婉动人,纤长手指却拂过锐利剑锋。元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花园里见了一朵娇花,还未摸上去就被扎穿了满手的刺,让赏花人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心神颤慄。 他收回复杂目光,「荀令君,时辰不早了,小王送你出万岁门。」 阮朝汐握着长剑,把人送到殿门外。 荀玄微仔细地叮嘱她。 「这几日起居多留意。宫里明着害人的招式你已见识了,暗算人的招式多在膳食里。你们西偏殿几人轮流用膳食,情况不对用催吐药。务必留人守夜。」 「明日早上辰时,我在万岁门外接你。」 第103章 第二日起身便是个阴沉天气。 阮朝汐坐在尚书省僻静的小院落里。 这处院落是给尚书省诸位令长单独议事用的小院, 被荀玄微徵用。他此刻便坐在青瓦房的明堂里,房门敞开着,听院落里的录供。 院落枝叶浓密的树荫下, 放着一张小案,两处竹蓆。阮朝汐坐这边, 萧昉坐对面。小案上放了一张要命的供状,萧昉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原本例行的问询, 因为白鹤娘子被屈打招供的那份供状, 横生变故。 「白鹤娘子昨日清晨出了城。小皇孙出事时, 她也在城东, 人在太原王氏某处田产的无名山头。王氏看管田产的管头录供道,他见到了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要走了无名山头一块地, 说是给郗氏故人建衣冠冢, 具体王氏没有多问。供状里说, 宫里派人查验过了, 山头确实立起一座李氏墓碑。」 「时间, 地点, 都对上了。小皇孙出事的地点,就在立碑的那处无名山下不远处的官道。白鹤娘子在供状里也承认,小皇孙出事时, 她的车马就在附近。中宫催逼她是主谋,不算是空穴来风。」 萧昉敲着小案问阮朝汐,「但九娘,你怎么和白鹤娘子扯上的关系?王氏管头说,白鹤娘子在山头立碑时, 身边站了个十几岁的女郎,听他描述形貌, 像是你啊!」 人证物证俱全,碑文是她字迹,无甚好隐瞒的,阮朝汐道,「是我。山头立的碑,是我阿娘李氏的衣冠冢。我阿娘曾是郗氏奴婢出身。白鹤娘子出面向王氏讨了一块地,安葬我阿娘。下山时正好撞上小皇孙之事。」 萧昉眉头皱出了川字,扬声对屋里道,「白鹤娘子那处有中宫追究不放,说不准要下狱,时限没个准数。九娘这里想尽快脱身,定要早早地撇清干系。」 他抬笔蘸墨,往供状上自顾自地写道,「颍川荀氏四房,荀九娘之生母,郗氏奴婢出身——」 他的笔突然一顿,狐疑地抬头。「等等,九娘,你生母既为荀氏聘下的妾室,怎会是奴婢贱籍出身?不合常理。」 阮朝汐抿着唇不说话。 从小到大的身世谎言,一处叠加一处,层层掩盖,终有一日掩盖不住。 荀玄微从屋里走来树荫下,俯身看了眼小案上中断的供状,长指在『生母』两字处划过。 「并非生母,乃是乳母,自小和九娘亲近,被她暱称阿娘。」 阮朝汐偏过头去,案下交握的手指缓缓攥紧了。 萧昉换了张空白供状,改誊写为「乳母」,满意道,「九娘和白鹤娘子实乃萍水相逢,只因乳母是郗氏旧日奴婢,才有了山头共同立碑之事。白鹤娘子对小皇孙有任何打算,九娘初来京城,并不知情。如此的说法,就可以把九娘从白鹤娘子那潭浑水里摘出来了。」 阮朝汐倏然转过头,「白鹤娘子对小皇孙能有什么打算?她已经是佛门中的居士了。谁又把她拖回一潭浑水里去?」 萧昉仰头咕噜噜地灌茶水,「你知我知,宫里人人尽知。知道有何用?小阿般,别冲着外兄发脾气。白鹤娘子那处我是无能为力,只能尽早把你从浑水里捞出来。」 阮朝汐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落,起身走到角落里去,独自对着院墙。 萧昉稀奇地看她的背影,「九娘,你这脾性是有些孤峭!一脚踩进泥潭里,自己能脱身已经是万幸之事,怎么还有闲心管他人事?从简,你瞧瞧小阿般,她自己居然生起闷气来了——」 阮朝汐背身对着院墙,冷冷道,「别叫我小名!」 耳边传来咕噜噜的滚水声,荀玄微坐在葡萄藤架下的小石炉旁,注视着锅里羊奶煮沸,抬手握住长口银壶,长壶嘴对着小锅,整壶新鲜羊奶倒了下去。 热腾腾的奶香瀰漫了小院。 荀玄微以长勺搅动着酪浆。 「阿般,过来尝尝酪浆可煮淡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阮朝汐从围墙边走开,跪坐在葡萄藤下。木长勺里的酪浆香气扑面,热腾腾的白雾笼罩了面庞,掩饰住眼角泛起的雾气。她抬手飞快地抹去了。 「萧使君,白鹤娘子那边当真没有办法?」她很快恢復了镇定。 「没办法。」萧昉直截了当道,「我们这边三司议定,讲的是证据律法。一旦牵涉到后宫宫闱,天子家务事,谁管你有理无理,讲究的只有一个圣意。白鹤娘子和皇后娘娘,看圣意偏向哪一边了。」 荀玄微也温声劝说,「你先脱身。白鹤娘子那边再想法子。」 阮朝汐捧着瓷盏,垂眼望着热腾腾的乳色淡酪,「你骗我。等我脱了身,你不会救她的。」 搅动酪浆的长勺动作停了停,若无其事继续从炉火里抽出一根松枝。 「白鹤娘子昨夜和你说什么了,张口就是我骗你。」 「她昨夜和我说了一样的话。叫我先脱身,出宫了再想法子救她。」 「但她对我说谎的时候,没有三兄这么驾轻就熟,显露出难捨伤怀,被我看破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长勺往瓷盅里倒了半盅淡酪,奶香扑鼻,轻轻推到阮朝汐面前。 「会想法子。先喝酪。」 萧昉停了笔,视线炯炯,饶有兴致盯着这边争执。荀玄微不疾不徐倒了一盅酪浆给萧昉,趁他起身接的时候,直接把他赶到院门外去。 紧闭的院门外,响起不甘的拍门声。 「供状还未录完,怎么倒先把我赶出来了!你们兄妹吵两句嘴也不能让我看?」 「不能让外人看。」 阮朝汐注视着荀玄微插起门栓,步履平缓地走过来,这回未坐在对面,改坐在她身侧。 「好了。可以细说了。」咕噜噜升腾的浓郁奶香里,他握了握阮朝汐的右手,「昨夜怎么回事,这只手究竟怎么了?」 阮朝汐觉得累。 傅阿池身边离不得人,她和白蝉、陆适之三个轮流看护,昏迷中连汤药都灌不下,需得汤匙压住舌尖、一口口地往喉咙里餵。 曹老太妃怕事,昨夜未现身,清晨一大早起来入了佛堂,只顾闭门喃喃念经。 她辰时出万岁门,白鹤娘子早半个时辰被带走,只说是御前问话,谁也说不准几时能回来,会不会放回来。 临走时母亲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诀别的意味。 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深海中缓缓移动的旋涡,既不知自己为何会一脚踩进旋涡里,又不知缓缓转动的旋涡何时会把人捲入深渊。她只是被旋涡裹挟着卷进浅滩,就感觉十分的难熬。 她整夜未睡,人前强撑着精神,但此处无人紧闭的小院里,她的疲惫展现在亲近的人面前。 白皙柔软的手展露在日光里。指尖起先掩饰地虚虚握着,荀玄微伸手过来,一处处地伸展摊开,逐渐展露出揉搓得通红的虎口。 带有割伤疤痕的食指点了点虎口。 「这处怎么了。」 「昨晚出事,手上沾了血。早上起来多洗了几遍,搓破了皮。」 她并未具体说出了什么事,身子侧倾,洁白的额头抵靠在荀玄微的肩头。 「三兄,我想回豫北。」 初春二月时,她还在豫北小院。山坡下开了满山漫野的花儿,闲着不赶集的大青驴套起石磨,在屋后一圈圈地磨麦麸。隔壁的阿巧会捧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细心地装点他们小院刚刚泛绿的篱笆。 她刚教会阿巧写几个字,有时去河边打半桶水回来,满院子歪歪斜斜写满了稚嫩的『天』『地』『巧』。 薄茧的指腹拂过了那处通红破皮的地方,轻轻揉搓一下,泛起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她强忍着不动。 荀玄微的应答极理智,以至于显得冷酷。 「等你回了豫北,你会发现豫北也并没有想像中的平静宁和。想在动盪中寻一处安稳桃源,即使短暂寻到了,必不得长久。」 阮朝汐:「……」 啪的甩开他的手,坐起身。 下一刻,手又被轻轻握住了。这回放轻了力道,蜻蜓点水般地抚过红肿破皮的虎口。 「和你说一句实话而已,听恼了?」 「就是因为知道是实话,」阮朝汐仰头望着头顶白杨树的绿荫,「听得才格外难过。」 「三兄当初就是为了同样的缘故,心里思念豫州,五年不回豫州?」 「不能回。」答得还是同样那句,「乱世中偏安一隅,追寻片刻安稳,必不得长久。」 阮朝汐的视线从头顶的枝叶转开,换了个姿势,枕着自己手臂,侧趴在他膝上。 原本摩挲着虎口的温热手掌,被她拉过来,遮住了自己眼前的光线。 「三兄,」官服大袖下传来了呓语声。「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应对。各种各样的意外会突然发生,处处都是风雨,我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的,我害怕拖累了身边的人。」 「从来都没有最好的应对。」荀玄微低头凝视着把自己严密遮盖住的少女。 「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地摸索,做下自认为是最好的安排。」 「做错了呢。」 「天下哪有无过的圣人?每人都做错。察觉错了,及时弥补便是。若是怕做错而什么都不做,捂住眼睛,遮住耳朵,往往才是最差的应对,才会拖累了身边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遮挡光线的大袖被掀开了。阮朝汐清亮的目光直视过来。 「把阿池安排在母亲身侧,如今阿池为了保护母亲受了重伤。从母亲那边想,我要感谢三兄的提前安排。从阿池那边想,我觉得三兄罔顾人命。这样的应对,损一人而救一人,到底算什么?」 荀玄微应答得冷静而近乎淡漠。 「开弓便无回头箭。当初提前做下了安排,如今的结果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阿般,你不能把身边的每个人都揽在身上。成大事者,目光要往长远看,只问一句,目的达成了么?救下了你母亲,傅阿池做的很好。」 阮朝汐把紫袍大袖往自己脸上一搭,又躺了回去。 「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愿身边每个人好好地活。」 声音失了往日的清亮,显得低落,「三兄,我好难过。」 带有薄茧的手掌轻柔捋过柔软的乌髮。 「不必把每个人都背在身上,尽力就好,其实并没有人逼迫你做什么。昨夜之事你不肯与我细说,让我猜猜——傅阿池冒死救出你母亲,至于傅阿池自己,是你冒险救出来的?手上沾了血,也和救她相关?你在云间坞多年,应当知晓,每个遣出去办事的家臣,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出坞的。」 下一刻,阮朝汐倏然揭开了遮挡头脸的袍袖。眼神明亮锐利,带着毫不退缩的强硬。 「不能不做,不能旁观。」 「三兄,我极为不喜云间坞的家臣制度。从小时候第一次亲眼见到时,我便不喜欢。」 荀玄微失笑,「萧昉还在院子外头。现在你要和我翻旧帐了?」 「不是翻旧帐,」阮朝汐坚持道,「是清旧帐。眼下时机不对,但三兄应我,总有一天时机合适,要清了这笔旧帐。」 荀玄微并不觉得惊异,温和地应答她,「应你便是。还有什么旧帐要清的?趁萧昉还未敲门,一起清了。」 应答得如此轻易,阮朝汐反倒顿了顿,才道,「下次再说。」 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她闭上了眼。 「三兄。」 「何事?」 「三兄。」 「嗯,我在。有事尽管说。」 「三兄。我是不是……果然是个性情孤峭,不合时宜的人?处处横冲直撞,昨夜宣城王被我吓得不轻,他或许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傅阿池救下了母亲,她正是云间坞精心培养出来的西苑家臣,我却对你说,不喜云间坞的家臣规章。」 温热手掌极喜爱地抚过柔软乌亮的长髮,发尾一圈圈地绕在食指上。 「性情孤峭不至于,不合时宜或许有。我总觉得你看人,与这世间大部分人看人不同。人生来而分高低贵贱,在京城里风气尤烈,便是士族门第也要分个一等二等,同宗儿郎也要彼此分个嫡庶房望。阿般,你眼中看人,却仿佛看不到这些。因此你昨夜才会去救傅阿池——你母亲未阻止你?」 「阻止了。」阮朝汐的脸深深地埋进手肘里,「母亲说——不值当。」 「所以你未听你母亲的,还是去了。顶着荀氏九娘的名头,为救个家臣的性命,手上溅了血,以至于擦洗得破了皮。」 手背上微微一凉,下雨了。荀玄微抬手替阮朝汐挡雨。 「豫州荀氏名望门第,在阿般眼里,是不是也不值当什么?你眼里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 阮朝汐把他挡雨的衣袖扯过来,柔滑布料枕在脸颊下。她不是很想说话。 「你于我是三兄。」 「太过敷衍了。」 阮朝汐睏倦地合拢了眼,「三兄就是三兄,有什么好说的。你在京城遭了难,我也会去救你。」 细细密密的小雨逐渐下起来了。 被挡在院门外的萧昉果然开始喊门。 「你们兄妹这么久还未吵完?我未带伞具!」 阮朝汐不想动,闭着眼,「三兄去开门。」 荀玄微好笑道,「你枕在我膝上,我如何起身开门?你先挪开身。」 来回说了几句,两人谁也未动。 门外的萧昉受够了,开始哐哐地敲门。 阮朝汐闭着眼,耳听着哐哐的砸门声,明明是尴尬窘迫的处境,不知为何,粉色唇角却微微上翘,露出自从昨日进宫以来的第一个清浅笑容。 荀玄微即将起身,轻轻地从她身下抽开被她枕着的袍袖。抽到一半时,阮朝汐把抽开的袍袖又攥回手里,不轻不重地往身前拉。 「亲亲我。」她闭着眼说,「三兄,亲亲我,再去开门。」 自成一方天地的僻静小院落里,绛紫官袍和茭白色长裙纠缠,乌亮发尾细密缠绕在指尖。 耳边哐哐哐的砸门声和沙沙雨点声掺和在一处,传入耳里,心跳如急鼓,竟不知哪个声响轻,哪个声响重。 头顶细密的小雨淋湿了阮朝汐的发尾。微凉的雨丝令人从沉醉中清醒,她松开了攥紧衣袖的手,抬手往前轻推了下。 耳边的敲门声已经震耳欲聋,萧昉不是能忍的性子,她要赶在门被一脚踢开之前去开门。 她松了手,被攥紧的一截紫色官袍衣袖飘摇落下,按着郎君胸膛处往前推的手腕却被攥住了。 才睁开的视野忽然倾倒,视线里出现了头顶浓密树荫。春雨连绵地落下,她却感觉不到。 树荫下的小案吱嘎一声,承受了不该有的重量,茭白色的长裙从小案两边蜿蜒落下,树荫上方落下的雨被严严实实遮挡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两只手腕被攥在一处,交握在一只手掌里,另一只手拂过浓黑长睫,将眼角的一滴雨水轻柔抹去了。她动弹不得,却也没想起挣扎,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大着。 唇角落下温柔绵密的吻,亲吻的体贴和动作成反比,荀玄微极耐心地在耳边提醒,「这个时候,应当闭眼。」 ———— 萧昉人就在尚书省的议事院门外,院门怎么敲就是不开,被晌午一场急雨浇成了落汤鸡。 他正恼火地四处转悠,琢磨着赶紧避雨,还是直接一脚把院门踹开时,吱呀一声,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站在门边,客气雍雅地引他进去,「有劳久等,去屋里喝杯热茶。」 萧昉哼了声,湿淋淋地进了院子,「关门闭户那么久,兄妹终于吵完了?」 边走边瞄院子里的两人,阮朝汐站在檐下,看来还好;荀玄微的身上居然也湿漉漉的。 肩头的官袍被雨淋湿了一大片,紫色官袍湿成了近乎深黑的浓紫,下摆处也浸湿了。神色间虽然毫无异样,细看却有几滴雨水湿漉漉挂在鸦色眉发间。 萧昉满肚子的邪火降下去不少,停步在荀玄微面前故意驻足打量。 「呵,罕见的不修边幅啊。是不是小九娘不让你进屋,让你也在院子淋足了整场雨?」 荀玄微心平气和道了句「失陪更衣」,转身进了屋。 萧昉捧着热茶坐回小案边,又来找阮朝汐录供。阮朝汐在他面前端正跪坐下来。 萧昉打量她时,她虽然身上并无太多淋湿痕迹,却有一两滴雨水湿漉漉地挂在长睫上。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睫毛飞快地眨了下,一两滴雨水便消失了。 阮朝汐低头拿布仔仔细细地擦干了小案上的雨水痕迹,扔开布巾,「继续录供罢。」 萧昉啧啧称奇。 清晨阮朝汐从万岁门里过来时,眼见着人心事重重,郁结满腹。 关门闭户了一场,她此刻的精气神却眼看着好转了七分。 萧昉边蘸墨录供,心里纳闷地想,兄妹之间关门大吵一架,精神倒好了,是什么缘故?吵架吵痛快了,起了抚慰的作用? 在他继续问供的当儿,阮朝汐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平静地提起一句。 「我做不到眼看着白鹤娘子陷进泥潭里,却只顾自己脱身。不知她此刻在何处受审?带我去。我愿做白鹤娘子的人证,洗脱她谋害小皇孙的嫌疑。」 第104章 绵绵春雨打在长檐, 顺着滴水瓦当流下。 淋漓雨声里,荀玄微撑伞送阮朝汐过云龙门,出东柏堂, 过东阁,充作内廷问讯用的含章殿就在前方了。 中途路过太极殿外广庭, 宣城王元治匆匆从身后追来,借着陪同入殿的名义递送消息。 「圣驾在太极殿内议事到午后。刚刚下了雨, 圣驾旧疾发作, 痛楚难安, 提前回了后宫, 今日无急事应该不会再来前殿了。九娘现在去含章殿录供正好,快去快回。」 不能诉诸言语的话外之意, 荀玄微听得明白。元治怕出事, 录供过手的人越少越好, 能不惊动御前就不要惊动。 「正好今日尚书省无紧要事, 我便在含章殿外等候。」 元治喜道, 「如此妥当。含章殿里讯问白鹤娘子的是大长秋卿。荀君和他素来交好, 他应当会给荀君面子。」 阮朝汐跟随在荀玄微身侧前行。元治在另一侧跟随,他嘴里分明和荀玄微说话,视线却时不时地偷瞄过来一眼。 阮朝汐早发现他眼神可疑, 起先盯着她的脸,她装作没看见,后来视线渐渐竟往下去了,她不悦地问,「殿下看什么?」 元治尴尬地咳了声, 急忙收回偷瞄的视线,背手端正前行。 「九娘今日……未带天子赐剑出来罢?前殿重地, 认识荀君那把剑的人多,不好拿出来的。」 阮朝汐抬起手臂,旋身给他看背后,「未带任何利器。」 元治大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小雨淅淅沥沥,敞阔广庭一望无际,汉白玉庭院中央孤零零跪着个人。两名禁卫左右替他撑伞,但风吹雨斜,那人肩背的衣裳料子眼看着还是湿透了。 阮朝汐诧异地盯了片刻,侧影有些眼熟。 京城贵人多,满街服朱服紫,广庭中央长跪的那人此刻就穿着一身正朱袍,她原本没多留意。但侧影越看越眼熟,她放缓脚步仔细打量几眼,认出那人,立刻把头扭开。 居然是在豫州时不可一世的平卢王。 人还是同样的人,身上还是锦袍玉饰的富贵穿戴,模样半分未改,只不过淋成了落汤鸡,早没了豫州时的嚣张狂傲,凄凉跪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她一时居然没认出来。 她在道旁缓行侧目,荀玄微的视线也随她瞥去一眼。 「殿下送去的伞?」他开口问元治。 元治未否认。 「毕竟是同宗血亲的小叔。他从昨夜长跪到现在,算起来比东宫跪的时辰还久,午后又下雨……」 荀玄微脚步不停,继续沿着松柏长道往前,淡淡道了句,「殿下和稀泥的本领确实一流。却不知雨中送伞,被送伞的人是否承情?」 元治听出了不贊同,讪讪道,「实在是看小叔有些可怜。荀君如果觉得不妥当的话——」 三人边说边行,已经越过了松柏道。长跪在广庭中央的人很快发现大殿边道行走的身影,原本低垂的目光倏然抬起,视线尖锐地探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一场雨淋去了外表粉饰的太平,彻底显露兇狠本性。平卢王元宸的视线阴恻恻挨个打量。荀玄微视若无睹地领着两人从边道走过。 眼看就要走入前方的含章门,元宸抬高嗓音,嘶哑招唿了一声,「好久不见,荀令君。」 荀玄微侧身停步,温雅从容地应了句,「豫州一别,确实久未见了,殿下。」 「小王想不明白。昨晚小王好好地探望东宫,怎么突然就惹得圣上发下滔天大怒?听说荀令君当时正随驾,呵,你在圣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祸害小王?」 「殿下此言大谬。天子圣明仁主,向来远谗言而近贤臣。殿下长跪于太极殿外,反省自身过错,一夜过去,也不知反省了多少?」 荀玄微继续抬步往前,在身后紧盯不舍的视线里,不紧不慢和身侧的宣城王元治说话。 「殿下和臣走得近,朝中诸人都看在眼里。区区一把遮雨的伞,送去有何用?不过是令殿下自己心里舒服点罢了。殿下仔细看看平卢王刚才的眼神。恕臣直言,万一京城出了事,两边敌对,平卢王绝不会顾念叔侄情谊,对殿下手下留情的。」 元治默默无言地往前走,快步过了含章殿门。平卢王元宸阴沉的视线留在身后。 含章殿里外灯火通亮。 殿中的讯问正到中途,禁卫把守四处,阮朝汐需得独自进殿。 荀玄微驻足在广庭的汉白玉石阶下,把手里的伞递给她。「她定然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避过「你母亲」的说辞,只简略说了个『她』。 阮朝汐也只简略回道,「她必然不会牵扯我。若我也不提,她因为少了人证的缘故不能脱身,今后我如何能安睡?莫再劝我了。」 荀玄微果然不再劝她,只叮嘱了最后一句,「言辞谨慎。」 阮朝汐轻声道,「尽力而为。」 —— 阮朝汐跟随在禁卫身后,一层层地拾阶而上,穿过外殿门,过中庭,去西侧殿。 含章侧殿里的问询持续了整个早晨。 受命询问白鹤娘子的,是宫里内侍第一人。极受天子信重的大长秋卿,武泽。 阮朝汐入西侧殿时,一眼瞥见她母亲长跪在空荡的殿室里,武泽在丹墀下侧立,质询一声声地响彻殿内。 「太原王氏供说,娘子前几日出面,讨了城外一块地安葬旧日奴婢。」 「为旧日奴婢设立墓碑,遣僕妇办妥即可,何至于三娘子亲自出面?」 「为何不偏不倚,正选在城东官道附近,小皇孙车马经行当日。为何不选别处山头,又为何不选前日,不选后日,偏偏特意选取小皇孙出事的当日,三娘子如实道来。」 白鹤娘子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供道:一切俱是巧合。正巧选了那处山头,正巧选了当日,大长秋卿是不会信了。」 武泽为难地道,「一切俱是巧合的说法,这个,确实难以呈上御前。三娘子再想想。」 脚步声清晰传入耳中,阮朝汐入殿,端端正正跪坐在母亲身侧,应声道,「我助白鹤娘子应答。」 白鹤娘子骤然吃惊转身。 白纱遮掩了她受伤的面部,只露出一双清醒眸子,起先惊愕难言,随即陷入无尽的懊恼。 「你来做什么!」她低声斥道,「这里和你无关,原路出去!」 武泽摆摆手,「既然进来供证,便不能轻易出去了。这位小娘子是荀令君家中的九娘?当日在山头和白鹤娘子共同立碑的那位?有什么供证,九娘说说看。」 「李氏于我有养育之恩,将李氏遗物从豫州带来京城的是我,给李氏立碑的地点日期,亦是我和白鹤娘子商量的。」 阮朝汐直视前方烟雾缭绕的丹墀,一字一句地道, 「立碑前几日,和白鹤娘子陆续有书信往来。其中提到择吉日立碑之事,并提到选取城外景致优美、可以俯瞰京城之山头立碑。可见商议多日,并非临时推脱之藉口。」 武泽惊道,「既有书信物证,三娘子为何刚才不提?往来书信在何处?老奴这就遣人出宫去寻。」 白鹤娘子淡漠道,「不必去搜寻。我有个不好的习性,不喜欢留存旧物,从不保留书信。九娘那几封信,早不知扔去何处了。」 阮朝汐心头一惊,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白鹤娘子目光平静地转开。 她知道缘由了。 近期来往的几封书信开头,白鹤娘子写的是寻常的「九娘」,而她的书信里写的一律是:「母亲敬启。」 不是不保留,而是刻意毁去。她母亲怕害了她。 武泽扼腕嘆息,「这如何是好,书信没有保存,只有口供,而无物证,不能作为凭据啊。九娘还有何其他证据,可以为三娘子证供?」 阮朝汐思索片刻,坦然道,「有。立碑当日,我和白鹤娘子闲谈下山。小皇孙马车通过官道之时,我与白鹤娘子的马车都尚未启程,停在道边。王氏管理田亩山头的管头既然就在附近,应当看得清楚,可做人证。」 「正是因为无意中路过,看到小皇孙从车上被人抛下,我才过去查看,救下小皇孙。倘若白鹤娘子为谋害小皇孙的主谋,她必定千方百计把我调离事发之处,避免我把人救起才是常理。但事发当时,白鹤娘子并未阻止我前去查看,为何?因为她也是偶然路过之人,对前方马车掉下了小皇孙之事一无所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武泽来回踱了几步,点头道,「说得有理。九娘的供词可记录下来了?拿来给我。」 中常侍急忙双手托起供词纸。武泽捧着墨迹淋漓未干的供词,沿着殿后夹道疾奔去另一边。 远处隐约传来口吻威严的女子嗓音。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清。 白鹤娘子低低地冷笑一声,「皇后在正殿。」 片刻后,武泽擦着汗匆匆回来。 「皇后娘娘言道……」他为难地看一眼阮朝汐。 「白鹤娘子是主谋,跟随白鹤娘子的荀九娘定是从犯。无片纸的证据,空口胡言,意图为白鹤娘子翻供!荀九娘救下小皇孙之事存疑。或许是眼看着小皇孙年幼可怜,才会在下毒手时起了恻隐之心,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小皇孙从地上抱起……」 「一派胡言!」白鹤娘子骤然激动起来,「自己蛇蝎心肠,看别人都是蛇蝎心肠!九娘好意救下了小皇孙,竟也能被那毒妇栽赃!」 「哎哎哎,」武泽喝道,「三娘子大胆,不可诋毁皇后娘娘尊驾。」 阮朝汐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娘子冷静。注意言辞。」 她对武泽道,「我处存有白鹤娘子的两封书信。在青台巷荀宅的荼蘼院里,以镇纸压在书案上。大长秋卿可遣人去寻来。我为人证,书信为物证,可知选取城外山头、定下昨日清晨立碑,乃是我和白鹤娘子共同商议。若我无罪,则白鹤娘子也无罪;若白鹤娘子有罪,则我也有罪。」 武泽一拍掌,「好,好。总算有个物证了。」转头急吩咐人去青台巷取书信。 阮朝汐道,「大长秋卿,娘子这边有物证,有王氏管头和我为人证,当日行事也在情理之中。皇后娘娘那边连人证也无,那才是真正的无片纸证据,空口无凭,也能给人定罪?」 武泽嘆气道,「皇后娘娘要定三娘子的罪,昨晚画押的供状……不就是罪证?」 白鹤娘子怒斥,「私刑逼供!」 「哎,具体如何老奴也不好说……如今三娘子这边的供状添加了九娘的证词,昨晚那份就不作准了。等书信物证寻回来,等圣驾回返时,老奴也好呈交御前定夺。」 武泽把供词仔细读了几遍,招唿内侍送来一盏热水,捧给白鹤娘子。 趁着送水的机会,悄声道,「如今新添了九娘的证词,供词符合情理,九娘又是救下小皇孙之人,三娘子这回多半无事了。」 白鹤娘子抬手摸覆面白纱,冷冷一笑。 武泽嘆气劝说,「人无事脱身就好。至于落下的伤,哎,三娘子,莫再计较了。」 门外跑进来一个年轻内侍道,「荀令君在殿外催促,九娘入殿半个时辰,供证可好了?荀令君要接人去尚书省继续录供。」 话音未落,又跑进来一个内侍,「宣城王殿下在侧殿廊下询问,九娘供证好了,为何人还不出侧殿?殿下要进来探望了。」 「好了好了。」 武泽亲自把阮朝汐送出侧殿外,当面交给元治。 元治领着人穿过层层披甲禁卫,横穿过四面殿室环绕的中庭,绕过前方正殿,往含章殿外的广庭处走。 周围僻静,两人默不作声走出一段路,元治轻咳两声,无话找话说。 「九娘在宫里不必带剑。昨夜是小王疏忽,早上已经调重兵把守宣慈殿,再不会有意外惊扰到九娘了。有何要求,可以直接找羽林左右两卫的羽林中郎。」 阮朝汐点点头,「谢殿下安排。无甚其他要求,只是我那处有重伤患,这几日要多请御医。」 两人顺利走出含章殿外,荀玄微撑伞的颀长身影远远地站在汉白玉台阶下 。 暮色天光里,春雨越下越大,阮朝汐刚走出殿门的瞬间,台阶下方的人便察觉了,远远地抬头望过来。 两边的视线遥相对望,荀玄微颔首示意,阮朝汐沖他笑了下,入殿录供积压的沉甸甸的压力倏然消散了。 随身的油纸伞入殿时被收走,阮朝汐冒雨往台阶下行两步,元治立刻撑起一把十二骨大伞追上来,宽大伞面覆盖在两人头上,送她一路下石阶。 耳边雨声沙沙,伞下仿佛与世隔绝的一方桃源。阮朝汐今日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皂角香,元治撑伞跟随她走下几级台阶,暗香萦绕周身,越走越心旌摇盪。 阮朝汐在他面前向来话少,元治习惯了。如今时机正好,撑伞并肩前行的气氛也正好,他眼盯着不远处等候的荀玄微,压低嗓音询问。 「九娘,你冒任荀氏九娘身份之事,荀君那边,可是不知情?」 阮朝汐继续不疾不徐地下台阶,清亮的眸子瞥过来。「殿下什么意思。」 元治急忙抬手发誓,「放心,小王绝不会说出去的,可以立誓为证。小王只是在想,如今的局面,若荀君不知情的话……反正京城也无人认识九娘,将错就错也好。」 继续走下两步,他开始殷勤询问,「九娘多大了?」 「几月的生辰?」 「平日里无事时爱好什么?」 阮朝汐不答反问,「殿下这是问询还是要挟?」 「岂敢要挟。」元治委屈道,「只是问询。」 「像我这种来歷不明之人,殿下也问?即使句句问明了又能如何?」 一句犀利反问,元治被问得怔在原地。 言谈间已经走下台阶,阮朝汐往前快走两步,脱离了元治撑的伞,冒雨快步走向前方等候的荀玄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荀玄微注视着她走近,手中的十二伞骨油纸伞往前倾,挡在她头顶上。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传入耳中。 「回来了?刚才殿内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 两人在雨中并肩往回走,阮朝汐低声说起殿内的情形。白鹤娘子的精神不大好,但情形倒也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坏。 边走边行,原路过太极殿外。 越来越大的雨帘里,阮朝汐正好看见内侍冒雨在广庭边传旨,平卢王摇摇晃晃起了身。 他从昨晚长跪到现在,人已经难以行走,侧边长道里走出一个撑伞的窈窕身影,上前扶住了他。平卢王在那窈窕身影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下数十台阶,往太极门外行去。 阮朝汐的脚步停住,远远注视着似曾相识的窈窕背影。 娟娘子。 「平卢王这次长跪,又是为了什么?」 「小皇孙之事牵连甚广。圣意震怒,要从重从严彻查。」 荀玄微也注视着远去的狼狈背影,「昨日圣驾要我揣测真兇。我便顺水推舟几句,把他也牵连进去了。」 「他是真兇?听三兄前日在家里说,真兇就是太子妃?」 「他是不是真兇,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圣驾信不信他。」荀玄微淡淡道。 「作恶之人,偶尔未作恶,也无人信他。圣驾性情多疑,心里早已怀疑平卢王插手了小皇孙之事,只是借我的口,说出他心底疑虑罢了。」 绵密的雨帘中,远处的平卢王忽然停步,于大雨里回望威严矗立的太极正殿。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阮朝汐站在偏僻边道,远远地瞥见了平卢王此刻的侧脸,心神登时一颤。 凝视太极殿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怨毒。 平卢王直勾勾盯了太极殿片刻,正欲走时,似乎察觉了什么,突然往边道处看过来。 站在松柏道边的荀玄微走出两步,平静地和他对视。 平卢王阴沉沉地对视了片刻,这回什么也未说,转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太极门处行去。 身后的娟娘子赶上两步为他撑伞,被元宸反手一把推搡到地上,冒雨独自离开。 倒在地上的娟娘子并未急着起身,原地坐着,沖松柏道边站立的两人弯了弯眼睛,这才不急不慢地站起,也不打伞,在雨里浇得湿淋淋地跟上去。 雨伞隔绝雨帘,撑起了一方小天地,阮朝汐继续沿着松柏道前行。 「阿般,你看到他刚才回望太极殿的眼神没有?」 「看到了,不舒服。」 「之前可记得娟娘夜里传来的消息?平卢王醉后呓语,『荀氏有美人,是献于宫里,还是献于东宫?』天子年壮而太子长成,冲突逐渐频密,两边难以抉择,选错了,或有杀身之祸。平卢王举棋不定。」 「记得。」 「记住他刚才的眼神。」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平静地道,「他选好了。」 阮朝汐在雨中沿着松柏道前行,过东阁,出云龙门。 大雨沖刷着皇宫各处,看似宁和的殿室楼阁,处处暗潮汹涌。 「平卢王此人向来胆大手辣,他对他自己的亲兄长起了怨毒心思,定会倒向东宫。他那边很快就会有动作了。你顶着荀氏女郎的名头,他或许会对你不利。阿般,怕不怕?」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侧,在细密雨声里穿过太极门。 「我怕什么?」她同样平静地道,「三兄,我从来都不怕。」 荀玄微把她直送到万岁门前。 周围朦胧的灯火里,抬手轻轻抹过她被水气浸染得湿漉漉的眼角。 「你是从来都不怕。」他嘆了声,「我怕。」 「答应我,阿般。在宫里莫要轻举妄动,有事找宣城王,找曹老太妃,找谁都可以。保全旁人之前,记得首先保全自己。」 阮朝汐眨了下眼,沾染了水气的眼睛明澈澄净。 答的还是那句:「尽力而为。」 第105章 傅阿池醒了。 满身满脸源源不绝地出冷汗, 用了御医开下的内服外敷的药物,忍着巨大的痛楚,躺在卧榻里不吭声。 白蝉落了满地的眼泪, 阮朝汐坐在卧榻边,小心翼翼握住傅阿池完好的左手。左手背显露几道鲜红的鞭伤。 事到如今, 什么安抚的言语都过于苍白无力,她只问, 「想喝点甜酪, 还是渍梅汁?」 傅阿池喝了两口酸甜的热梅汁, 精神好了些, 在卧榻上坐起身。 「阿般,我可以歇一歇了。」她抬起被层层包裹的手腕, 放在眼前打量着, 「保护主家而伤残, 算是还清了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领受的恩情。以后可以隐退了。」 阮朝汐接过清水中的布帕, 擦过傅阿池额头细密的冷汗, 「少说话, 多休息。」 傅阿池不想休息,她已经躺了整天了。 「主家现在可好?」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事情闹到了御前, 她在含章殿里陈述供状,等候圣意。」 阮朝汐取来一个隐囊,枕在她身后。「先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出宫时,你随我出宫。之后我回豫北,阿池, 你要不要随我去豫北?」 傅阿池不怎么在乎,「去哪里都行。阿般, 别总叫我休息,和我说说话。我只是少了只右手,左手好好的,人也活得好好的,白蝉阿姊哭得我心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傅阿池后背枕着隐囊,阮朝汐坐在窗边长案,笔下缓缓写出一行静心的练字。 宫人众多,四处都是走动的脚步声,两人随意地说着闲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阮朝汐和傅阿池说起,春天里豫北开了满地的野花,乍看像是一块巨大的织锦毡毯;又说起初冬山洞里硬拖出来的那只熊。 傅阿池和她说起京城出名的店铺,好吃的,好玩的,新鲜时令的果子去何处买,春夏去哪处莲湖泛舟。 喝下的药汤有助眠功效,傅阿池的声音渐渐泛起了睏倦,半梦半醒间,她含煳道了句: 「阿般,主家那边不需要我出力了,少了只手,琵琶不必练了,女红也不必习了,以前学的都能放下了,以后的日子也都能随我了。我现在……空落落的。」 阮朝汐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但屋里为傅阿池落泪的,有白蝉一个足够了。阿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和悲嘆。 她放下笔,过去把滑落的毡毯盖上傅阿池的肩头,用力握了握她完好的手。 「就像你说的,左手好好的,人也活得好好的。阿池,不必着急一时。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傅阿池放松地陷入昏睡中。 阮朝汐回到窗边,继续提笔书写。 一笔一划,转折银钩,早晚练字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提笔令她心神安宁,宫里情势瞬息万变,她需要随时保持静心。 窗外的动静声不小,两个穿戴富贵的幼童在庭院里咯咯地笑闹玩耍。 年纪小的是小皇孙,年纪不大,话还说不利落,但跑起来居然不慢,一头扎进庭院的灌木丛里。 身后紧随不舍的是个四五岁年纪的男童,长得虎头虎脑,蹲在灌木丛边用力拉扯小皇孙。 「出来,出来。别以为把头藏起来,我就看不见你了。我找到你了。」 小皇孙从灌木丛里被硬扯出去,嘟着嘴生气,突然一转身,哒哒哒地往西殿这边就跑。 「嬢嬢,嬢嬢!」 殿门没有关,阮朝汐放下笔起身。 小皇孙熟门熟路地跑进来,在哗啦啦乱响的玉珠碰撞声响里,直接跑进里间抱住她的腿,回身对着门边停步的男童,得意地喊,「嬢嬢!」 阮朝汐把小皇孙抱出去。 走过门边时,沖边上发愣的四五岁男童点点头,「小殿下。」 生得虎头虎脑的男童是宫里最小的皇子,排行第六,小名梵奴,极为受宠。 他母亲齐嫔把梵奴带过来给老太妃问安,一对年幼的叔侄玩到了一处。 齐嫔是个性情温婉的美人,因为出身不高的缘故,对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此刻人正站在庭院里,笑看西殿这边的动静。 阮朝汐把小皇孙抱出去给杨女史,小皇孙抱着她不肯放,眼瞧着窗边探头看的梵奴,故意把阮朝汐抱得更紧,得意地又喊一声,「嬢嬢!湛奴的嬢嬢!」 杨女史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还炫耀起来了?」 幼童心思澄澈,眼中透出无忧无虑的天真。阮朝汐沉甸甸的心思也消散了不少,细微莞尔,抬手不轻不重拍了下小皇孙的手,把他递给杨女史,小皇孙唧唧歪歪不肯放手。 六皇子梵奴站在窗边不走。 阮朝汐和小皇孙玩了一会儿,回头望时,梵奴依旧扒窗盯着她这边,两边视线对上,男童忽然害了羞,小脑袋倏然缩回,人飞快地从门里跑了出去。 黄昏时分,陆适之带着御医回来了。 他顶着宫女的身份,平日里能不开口便不开口,能躲偏远处便躲一边。今日他居然主动寻了杨女史说话,阮朝汐停下练字动作,隔窗递过诧异的一瞥。 陆适之捏着嗓子,细细柔柔地回禀: 「刚才半途遇上了荀令君。听闻九娘这处有伤患,荀令君调拨来一名小黄门,一名羽林郎,平日里煎个药,跑个腿都使得,不必劳动太妃身边的人。」 杨女史点头道,「荀令君费心。既然是给九娘使唤的人,你带去给九娘罢。」 阮朝汐站起了身。 陆适之踩着碎步过来,身后领着一位小黄门——姜芝;一名羽林郎:李奕臣。 三人站在廊下,阮朝汐从门里迎出去。黄昏暮光里,互相微微而笑。 「有劳各位了。」她轻声道。 —— 小皇孙多了玩伴,满院的闹腾,曹老太妃难得从佛堂里出来,坐在廊下笑看鸡飞狗跳,迭声地道,「梵奴来得好,以后小叔侄俩多在一起玩,眼看着湛奴精神都好了!」 西偏殿里,御医在点起的灯火下换过一遍药,重新包扎起伤口,陆适之把人送出去。 姜芝穿一身小黄门的内侍服帽,坐在角落里煎药。压低嗓音,和阮朝汐说起近日外头的情势。 「四处风声鹤唳。小皇孙的事正捅着了马蜂窝。太子妃出身的东海游氏,同样是当年拥立天子的头一批士族门第,风光煊赫了十几年,没想到为了谋害小皇孙之事,满门都被拘捕下狱,眼看着不得好了。」 阮朝汐眼看着局面一步步走到今日,小小旋涡掀起滔天巨浪,简直匪夷所思。 「为了个庶出的皇孙,赐死太子妃还不够,还要牵连功臣满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霍大兄说,京城的士族和寒门新贵之争,从国祚初立时便显露苗头,十几年下来,早已互不相容了。小皇孙出事当日,弹劾东海游氏的弹劾表章密集如雨,尚书省专用了一个牛皮囊袋盛放弹劾表,不到傍晚就装满了整袋。两个小黄门合力才能抬上御案,天子当场大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所以天子……一边重用三兄这样的士族郎君,一边又提拔寒门新贵,导致两边针锋相对,以至于不能相容?」 姜芝拿蒲扇勐扇小火炉。 「谁知道天子如何想?总之东海游氏的显赫门楣,眼看着要倾覆了。京城局面竟如此兇险,郎君在京城身居二品尚书令的高位,如今想来,只怕也兇险得很。阿般,不瞒你说,我睡不着。」 谁又能睡得着。阮朝汐自打进了宫门,就没怎么合过眼。 李奕臣持刀出去,坐在门外守着。 傅阿池在药力下沉沉地入睡了。李奕臣和姜芝的到来仿佛一剂定心丸,阮朝汐心里泛起难得的舒缓安宁,重新坐回书案边,在暮色里提笔把纸上写到一半的「——风静山空」四个字补完。 满室浓重的中药味里,白蝉关上门窗,催促她去休息。 「看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强撑着说话。阿池这边我看顾着,你去歇一会。有宁嫔娘娘在,老太妃说不定要传你陪用晚膳。」 阮朝汐被拉去卧床边,放下帐子,在黄昏暮色里合衣躺下。 她当真累了,阖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竟也闻到了满室的苦药味道。 「嬢嬢。」怀里穿着赤色龙袍的小孩儿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檀奴乖,再等会儿。」她低声哄着怀里的小孩儿。满心焦躁,不显露于面前。 几位辅政重臣团团围坐,面前的青绡帷帐低垂。 她抱着檀奴坐在中央的坐床上,正对着紧闭的帷帐说话。「荀令君。对于朝廷商议的第二次北伐,你如何看法?」 帷帐里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北面朝廷四分五裂,天家父子相残,士族争相南渡,正是……咳咳咳……北伐良机。只是国库空虚,人心不齐,不得急于求成。仓促之间举兵北伐,不如,咳咳……不去。」 身边有人不以为然,「当初第一次北伐时,准备了不过三个月,荀令君便一举拿下了豫州青州。荀令君自己功成名就了,第二次北伐当前,怎么就劝人不要急于求成了?不好罢。」 怀里小孩子的挣扎越发剧烈起来。 「我要回宫,嬢嬢,」檀奴扭动着喊, 「我要回宫!我是皇帝,不要看北伧鬼[1]!」 她的心里发沉,重重斥责了一声,「檀奴!不得乱说话!」 被斥责的小皇帝哭闹起来。 帐子里又咳嗽了几声,「臣久卧病,恐病气传染了圣上龙体和太后凤体,不敢久留圣驾。」 朝臣陆续离去,官邸探病的一行匆匆结束。 她哄好了小皇帝,交付给乳母,乘坐步辇离开之前,回身问了最后一句: 「北边内乱,二次北伐时机正好,当真不可行?你坚辞不肯领兵,总不会是『身在南朝,心繫北朝』之类的狗屁原因?你我当面直说吧。你是担忧朝廷不能筹措粮草军械?还是不放心本宫?」 帐子里的咳嗽声中断了片刻,被强压下去了。 病中低哑的嗓音依旧平缓从容。「好,那就当面直说。你和朝廷,我都不放心。」 「我若领兵二次北伐,粮草军械必定断绝,北伐必败,因此我决不能领兵。但朝廷的人心也确实不齐。换人领兵也是同样下场。我如果是你,就会拒绝北伐,静待时机。北朝元氏宗室个个虎狼野心,让他们内斗去。你可坐收渔翁之利。」 梦里的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 「是我坐收渔翁之利,还是荀令君坐收渔翁之利?你一病就是整年,病中也不耽误你整治对手。上个月被你整治死的宗室亲王至今寻不到地方下葬。荀令君今日怎么突然对我推心置腹起来了?我不安心。」 帐子里低低咳喘着,笑嘆了几声。 「难得单独见面,好,今日就当面实说。你要和我斗,我便陪你斗,你要我陪你过夜,我便陪你过夜。你心里恨我,过夜第二日又要埋伏杀我,这些都过去了。但最近我似乎不大好了。」 「朝汐,你我纠缠了一辈子,够了。应下我最后的心愿。我思念故土,身故之后,将我尸骨送归豫州安葬。」 「又来了,荀令君。本宫瞧不得你三番两次借病说事的模样。你我既入了南朝,纠缠至死方休,我是註定要陪葬皇陵的了,你还想归葬北地?先帝陵墓里给你也留块地,你这先帝器重的一代名臣,和我一起在南地安心陪葬皇陵罢。」 拂袖离开之前,身后传来一声喟然嘆息。 —— 阮朝汐急促地唿吸着,从梦中勐然惊醒过来,人却久久难以从梦境中抽离。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床上。思绪如麻。 她混乱地想,乱糟糟的前世……他们两个,当真都葬在南朝皇陵里了? 那句「陪你过夜」,「过夜第二日又要埋伏杀我」……当真的? 复杂的情绪在四肢百骸里激盪,时而想要酸楚落泪,时而却又有对抗的亢奋情绪隐约残留。她在光线昏暗的帐子里缓缓坐起身。 她心里知道,她和荀玄微早回不去纯真兄妹的关系了,口口声声喊着「三兄」,两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就会依偎到一处,难捨难分。 早上在尚书省院子里淋的那场雨,她脸上眼睫沾落的雨水,尽数被他舐抹去了。哪家兄妹这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喜欢一个人,和他头颈依偎,倾吐心事,互相把玩手指,亲密吻在一处,在雨里也不愿分开…… 荀玄微对她表露出极大的耐心和喜悦,她原以为今世的亲密相处,足以抹平两人前世的恩怨纠葛。 没想到,前世他们……一个垂帘太后,一个辅政权臣,宫闱里早滚去一处了? 夜里滚去了一处,旧恨难平,第二日又埋伏暗杀? 她是不记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全记得? 密实拉下的帐子里,阮朝汐抱被坐着,抬手久久地捂了脸。 暮色一分分浓重,天色黯淡下去,今夜浓云密布,无月无星。 耳边传来沉重的开门声响,宣慈殿紧闭的两扇殿门打开了。 「回去回去!也不看看宫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莫添乱,无事不要进出万岁门。」把守殿门的羽林中郎粗鲁地把人赶回来,殿门从外面砰地关上。 阮朝汐刷得撩开帐子下地,站在门边,凝神望向广庭里。 她睡下得并不久。被赶回来的那人,居然是之前被送出门的御医。 御医愤怒地拍门,「我乃太医署医正,岂能滞留在老太妃宫里!放我出去,我还要回太医署当值!」 羽林中郎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 「今晚宫里四处调动禁卫,或有大事!回太医署需过万岁门,当心撞到了事,半路上被人一刀砍了,没处说理去!留在老太妃这处,好歹保命。」 御医顿时不吭声了,寻了处僻静角落原地坐下。 「哎哟哟。怎么又出事了。」廊下的老太妃颤巍巍念了声佛号,急忙吩咐左右随侍的女官扶她回了正殿佛龛。 原本喧闹笑声不绝的广庭蓦然寂静下来。齐嫔紧搂着梵奴不放,几名女官抱起小皇孙避入殿内,几个内侍壮着胆子隔门询问,无人应答。 安静多时的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对话声。 传话的是式干殿随驾的内监,传天子手谕,调拨羽林左右两卫去前殿待命。 门外众多儿郎齐声喝道,「得令!」 羽林中郎大声唿喝调动人手,片刻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奔跑声,刀剑碰撞声,闷雷般地从紧闭的门外响起。 一队。两队。三队…… 齐嫔紧搂着梵奴,颤声问询周围,「这可如何是好?门外还有没有人守卫了?谁护卫我们回去?」 无人敢应答,宫婢们低头不语。 阮朝汐下了西侧殿台阶,横穿广庭,敲了敲紧闭的殿门,依旧无人应答。 几个宣慈殿内侍大着胆子开门,往外头探看片刻,倏然伸回来,「娘哎,门外一个人都没了!」 门外值守的羽林左右两卫禁军被一道手谕突然调走,偌大的宣慈殿只剩下一道木门防御,殿内众多女官内侍面面相觑。 片刻后,门外竟然又传来急速跑动的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响彻长道。 一队。两队。三队…… 大批明火执仗的禁卫从紧闭殿门外跑过,不知从何处而来,调往何处。失去防御的宣慈殿仿佛大海中遗落的孤岛。 齐嫔站在庭院里听得清楚,脸色煞白地倒退几步,领着梵奴匆匆避入殿室。 极度不安的静谧下,忽然有响亮的敲门声响起。 不知几个拳头在门外急促地敲门,明亮的火把光芒从门缝里透进来,众多嗓门齐声唿喝,「开门,开门!」 各处宫婢内侍惊恐的唿声响彻一片。正殿里隐约传来了小皇孙的大哭声。 阮朝汐转身回屋里,取了御赐佩剑便迎出去。 「李奕臣!」她边走边喊。 李奕臣二话不说跟在她身后。 不必多说什么,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紧闭的殿门边,门缝外透进来的亮光映在她脸上。 各处投射来的惊恐的视线里,长剑无声出鞘,利刃泓光映亮了明澈决然的眸子。 阮朝汐站在殿门后,示意守门内侍问话。内侍颤声隔着门缝问:「外头何、何人?敲门何事啊?」 「九娘可还在?宣城王殿下来了!开门!」 阮朝汐和李奕臣意外地对视一眼,各自收起刀剑。 殿门轰然打开。握着火把的披甲诸人蜂拥而入。 宣城王元治满头满脸的热汗,踏进殿门里,头一句话紧张喊,「勿要惊扰了老太妃!梵奴呢?梵奴和齐嫔娘娘随我来,今晚宫里乱的很,我护送你们回明光殿。」 又四下里急问,「九娘呢?九娘随我来。」 阮朝汐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几步,身影显露在亮光下。「何事?」 元治擦着满额头的汗,匆匆领着她便往外走,压低嗓音抱怨。 「你就不该去做人证!白鹤娘子那边不稳当,事闹大了。偏又赶着上太子殿下今晚也不安生。两处撞在一起,你——」 面前倏然闪过一道泓光。明亮灯火下,他骤然发现了阮朝汐藏在身后的雪亮利刃。 「……」 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元治满头的热汗唰地变成后怕的冷汗,欲言又止。 「今夜的事虽然闹大了,倒也不至于要你一个小娘子提剑上阵斩人。天子御赐剑先放下,别对着我……有话好好说。」 第106章 李奕臣追了上来, 阮朝汐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护卫西殿,自己和元治走出宣慈殿门。 「今晚到底出了何事?连老太妃这处看守禁卫都一道手谕调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元治回头看了眼, 齐嫔搂着梵奴走在五六步外。他悄声道,「出大事!太子殿下刚刚上了表, 请求出东宫,入式干殿请罪。圣驾调集了禁中六卫沿路看护。」 「天子手谕下, 从东宫到式干殿的一路上稍有异动, 太子身侧随行之党羽, 格杀勿论。老太妃这边的羽林左右两卫被调去了松柏堂一带护卫。」 「原来如此……」 原来是天家父子要相见。却弄出一场鸿门宴的阵仗。 今夜果然非比寻常, 四处宫道都是急调的禁卫,沿着长夹道往南去永巷的一路上, 就有三四队数百人的禁卫大声唿喝, 疾奔跑过。 「白鹤娘子那边又怎么不稳当了?」 元治摇头嘆息。「白日里你供证时, 是不是供出和白鹤娘子有来往书信?」 「是。书信怎么了?」 「大长秋卿派人出宫, 两边都搜查了。你那处的书信没什么, 干干净净;但白鹤娘子那处, 查抄出要命的书信了!圣驾发下雷霆之怒,刚才派遣了一队虎皋卫,直奔净法寺搜查。」 阮朝汐心往下沉, 「什么要命的书信?」 「呈交御前的密信,小王哪知晓?只是眼看着不好,应当是极为不利的谋害小皇孙之物证。」 元治心有余悸,「圣驾一边接了太子求见的消息,一面接获查抄出的密信。刚才在式干殿内冷笑不止, 当着荀令君和小王的面,说了句『今夜索性都处置了』。那语气, 那神色……哎,小王瞧着心惊。」 走过永巷东尽头,灯火通明的万岁门就在前方了。 一道熟悉的紫袍背影站在万岁门边,听闻背后密集脚步声,遥遥地转身,长身鹤立,气度宁和,沖门里微微颔首。 元治松了口气。「你牵扯进白鹤娘子的案子里,今夜不稳当。荀君担忧你,叮嘱我送你出万岁门。把你交付给他,小王也放心。」 即将迈出万岁门时,直视前方灯火,阮朝汐停步,向身边的人道了谢。 「殿下,白日里刚刚言语冲撞了你,你晚上却不计前嫌而来。殿下待人的真挚心思,我看得见。多谢殿下好意。」 元治早习惯了她的冷淡言语,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听到了一句诚挚道谢,猝不及防,脸瞬间红了。 「没没没什么,」他面红耳赤,故作镇静摆摆手,「你看到小王的真心便够了。」 「谢殿下。」阮朝汐继续往下道,「但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一心放不下二人,我对殿下无意,可以为友,其他的不必谈。殿下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 元治:「……」 阮朝汐毫不迟疑地迈过了万岁门。 元治原地呆滞了片刻,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满耳都是「一心放不下二人」。 他忽然又疾步追上来,咬牙道,「那就先为友!九娘是小娘子里罕见的直白性子,那小王也直问了。如今九娘心里的那个,到底是哪个?」 阮朝汐往荀玄微方向走。 「殿下不会想知道的。」 元治不肯罢休,跟上几步追问,「九娘心里那人,荀君可知晓?九娘不愿说的话,小王去问荀君……」 「别去。」阮朝汐立刻阻止,「别当面问三兄!」 元治也即刻恍然道,「所以荀君是知道的。」 两人说话间脚步不停,已经走进荀玄微面前,他必然听见了,却什么没有问,目光扫过一瞬,无事人般挪开了。 阮朝汐如今最见不得荀玄微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心里不知积了多少事,越是心里堆着,越是当面无事,她见他这幅模样就堵心。 她转身阻止跃跃欲试的元治。 「别问他!也别和我说话,安静会儿,让我独自静静。」 元治总算闭了嘴。 「多谢殿下援手,把九娘带出来。」荀玄微噙带惯常的清浅笑意,对元治道,「若我是殿下,此刻便不会急着往前殿去。」 元治诧异问,「为何?」 「太子殿下半刻钟前过了松柏道,此刻人在太极门下。东宫禁卫百人,东宫门客四十三人随行。」 元治听得愁眉不展。 「太子如何想的?去和自家阿父请罪,独自入殿认错便好了。为何带这么多的东宫卫士入太极门?又带门客作甚?难不成要围着圣驾,七嘴八舌地替他说好话?」 「好叫殿下得知,东宫门客四十三人,只怕是说不了话了。我从殿中听闻动静不对,告退出来时,正好目睹四十三人成刀下鬼的场面。」 「……怎么回事?!」 「就在半刻钟前的太极门下,太子殿下下令割去所有东宫门客的头颅。领着血淋淋的四十三个人头,入式干门,跪倒在式干殿外,求见圣驾谢罪去了。圣驾召太子独自进了殿。」 元治露出了极为吃惊震撼的神色。「当真?荀君亲眼所见?」 「我出殿时亲见。血流满地,漫溢下白玉阶,现在过去应还未洗净。因此劝殿下暂缓去前殿。」 元治原地踌躇转了半个圈,下定决心,「小王回去看看梵奴可好。」转头回了万岁门里。 阮朝汐听着,不知不觉蹙起秀气的眉头。 荀玄微走近几步,抬手替她理了理夜风里吹乱的鬓髮,「怎的看你气色不大好。听到些动静,怕今夜出事,把你从万岁门里带出来,还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摇摇头。荀玄微收回了手,仔细查看她的神色,「怎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阮朝汐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无事。轻易吓不到我。」 禁卫在身后跟随护卫,两人沿着长夹道往云龙门方向走。 阮朝汐遥望着远处灯火里的式干殿。 道道宫墙阻隔开前殿后宫,沿着宫道绕过去耗时良久,其实殿室坐落的地点并不很远。 夜风裹挟着新鲜血气四散,她鼻下开始闻到隐约的血腥气。 荀玄微示意她脚步不要停,「东宫竟能如此脱身,也是常人难以想像的招数。天家父子今晚应该能和好如初了。至于白鹤娘子那边,今晚顾及不上,暂时无事,你无须太过忧虑。 」 阮朝汐的视线笔直往前。白日里的巍峨殿室,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黑影。 「想不通?」 「想不通。」阮朝汐如实说。「为何割下了东宫门客的头颅,会让天家父子和好如初?我不明白。」 「圣上不喜东宫蓄养门客。东宫偏从十来岁便蓄养了众多文武门客,引为知己,和他们斗鸡走狗,游猎不休。两边为此龃龉日久。东宫斩首了所有门客,顺从圣上的心愿,自然就和好如初了。」 阮朝汐默默往前走出几步,「四十三位门客何辜?」 一只手伸过来,安抚地揉了揉她被风吹乱的柔软鬓髮。 「圣驾和东宫譬如天地两仪。两边一旦闹僵,稍微不妥当,就会引发天地崩裂。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修復天家父子的情谊——谁在意门客?」 荀玄微寻来一盏宫灯,两人在灯下缓行。 「两边闹僵了,总要分个对错。两个都没错,只有门客错了。杀尽了门客,天家父子也就能和好如初。」 阮朝汐听得眉心紧蹙。「我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因为做法违逆了你为人处事的道。」 夜风吹乱了少女的碎发,流苏在夜风里细微作响。荀玄微抬手又要替她拂开,阮朝汐一扭头,流苏细微摇晃,伸过来的拂了个空。 荀玄微收回了手,继续提灯缓步往前。 「东宫之事不提了,换件事说。今晚是怎么了,见面就避让着我?眼睛也不看我。午后送你回去万岁门时,分明还好好的。谁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蚌壳般闭上了嘴,一个字不说。 宫灯光亮偏移,探究的眼神递了过来。荀玄微猜测,「梦见前世的我,让你不痛快了?」 阮朝汐不答,目不斜视地往前方走,迈过重兵把守的运龙门。 荀玄微跟随前行了一段路,声线往下沉,「梦到前世的李长治了?」 灯笼从右手交到左手,右手摊开在她面前,「早和你说过,心里不痛快了,这只手拿去解气。」 阮朝汐直接把手拍开了。 「李长治是哪个。你不提,我早忘了。」接过他手里的灯笼,径直快步走去前方。 灯火在前方摇曳,脚步加快往前走出十来步,阮朝汐提着灯笼又走回来,「前世的暗杀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哑然片刻,「怎么想起这段。」 「我不能想起这一段?」阮朝汐催促,「你只管说。」 「唔……就是宫廷里寻常的手段。宫宴中途,帐后埋伏刀斧手,举杯为号,一声令下,我起身仓皇奔逃……」 阮朝汐投来怀疑的一瞥,「听得不似真的。」 荀玄微莞尔不言。 他把宫灯接回手里,当先引路,云淡风轻问了句,「看来还是只记得片段?前后的事可记得?」 阮朝汐没理睬他的问题,继续追问,「我为何要杀你?」 两人间安静下来。 走出几步,荀玄微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恨我。」 阮朝汐不悦道,「胡说。真的恨你,就根本不会前夜留你……」倏然闭了嘴。 荀玄微的视线同时转过来,借着灯笼昏黄光线,仔细观察她此刻的神色,「——这段也记得?」 阮朝汐抿了抿嘴,夜色遮掩住了微微发热的耳尖,「你管我记不记得。」 荀玄微不再追问,两人安静地前行几步。他换了个推测。 「或许是后悔了?你不肯说,我也不得而知。」 两人刚并肩走过云龙门,背后却传来一阵女子悽厉的哭喊声。 两人同时回头望去,隔着长夹道,远远地竟看见敞开的万岁门里拖出十几个宫婢,哭喊求饶之声不绝,往东边掖庭方向拉扯去了。 阮朝汐骤然停步,盯着远处的万岁门。 「三兄,你得了什么消息,把我带出万岁门?」 「从大长秋卿得了消息,从前伺候白鹤娘子的女官和宫婢,今夜全部锁拿拷问。果然如此。还好你出来了。」 「宣慈殿呢?!今夜无人护卫,我担心阿池。」 「李奕臣和姜芝都在宣慈殿。比起傅阿池,我更担心你。白鹤娘子处不知搜出了什么不利物证,天子今晚顾不上她,但你作为白鹤娘子的人证,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荀玄微站在前方岔道口,灯光晕黄,映亮了周围两尺方圆。 「阿般,你如今在旋涡中心了。若我是你的话,今夜不回宣慈殿,宣慈殿反倒可得安宁。」 说的有道理。 阮朝汐默然跟随他右转前行。「去何处?」 「尚书省值房。」 「我入外皇城的朝臣值房,不合规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你我乃是兄妹。」 前方灯笼不疾不徐地领她前行,「留宿一晚无妨。」 右手明晃晃地摊开在她面前。「说起来,食指伤势好转,疤痂落下,这只右手可以抚琴了。值房逼仄,你在屋里歇下,我在外抚琴便是。」 阮朝汐拉过摊开的手掌,柔软的指腹仔细捏了捏食指。 「弯起来看看。」 落痂的食指关节缓缓弯下,又伸直。 「太过轻快活泼的曲子还不成。轻缓乐曲可以弹奏无妨。」 两人并肩前行,灯光映照不到的暗处,广袖遮挡下的指尖互相追逐缠绕,阮朝汐的唇角细微地翘了翘。 值房确实逼仄。 四四方方的青砖地,关起门来,除了衣架,衣柜,临窗书案,只能放下一张靠墙的窄卧床,床边再放个月牙墩,连个挪腾的位子都不剩。 卧床上铺了极简单的被褥,暮春的季节了,连纱帐也无。 阮朝汐刚坐上卧床,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床头撞到墙,吱嘎一声。 她抱着卧床上的软衾躺下。应是自家里准备的物件,质地轻软的紫罗绮,和从前在云间坞时盖的衾被同样手感。 软衾有清淡的气息。她起先以为是衣裳挂在薰笼上的薰香,渐渐才发觉,应是沐浴后的皂角清香。 床头木窗打开了一半,今夜无月无星,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月牙墩上摆放一支细蜡烛,微弱的光下,荀玄微坐在床边,替她把软衾拢上肩头。 阮朝汐仰头看着黑暗窗外。 「三兄。我感觉不太好。」 「怎么了?」 「我感觉自己身处旋涡之中了。」 「从你决定站出来为你母亲供状时,你已经捲入旋涡之中了。」 「对她的指证全是捏造。母亲明明说过,她过手的信笺俱都不存留,也不知今日搜出来的所谓谋害小皇孙的信件物证是不是捏造的。」 「真物还是捏造之物并不重要。把人牵扯进漩涡里,总归为了论输赢。输了的那个不得翻身,赢了的那个所说的,便成了真相。」 「我确实不明白宫廷里这套弯弯绕绕。」 阮朝汐直视面前微弱的火烛, 「但我也知晓,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这世间总归讲究一个理字。」 「性子直而不回,这确是你的本性。」 荀玄微轻嘆了声,「是世间极少见的品性,但在如今的世道,容易引来祸事。」 他替她把软衾往上拢了拢。「你需得尽快抽身。还是那句话,你母亲必不愿把你牵扯进来。」 软衾里露出两根柔白的指尖。被角里注视过来的清澈眸光是近乎柔软的。 「别劝我了。不管有多少捏造物证,我只是如实供证。母亲没有害人,恶人捏造她害人的证据再多,总能寻出破绽。」 荀玄微沉吟着, 「小皇孙一案和你有关的,只有城外山头立碑之事,你按萧昉那边的结案供词供证便是。你是小皇孙的救命恩人,有这份救命的恩情在,宫里再如何斗,总不至于治你的罪。」 话已说完,一个坐在床边不走,另一个也不催促。 阮朝汐把被子往下拉。动人的容色显露在朦胧烛火下。 「三兄,多陪我说说话。」 「我在,你说。」 「先把蜡烛吹熄了再说。」她坚持。 荀玄微失笑。「这是为什么?」 还是俯身过去。 下一刻,微弱的蜡烛光熄灭了。狭窄的室内和室外同归黑暗。 「心里藏了什么话?可以说了。我听着。」 「不,是三兄可以说了。前世和你针锋相对,埋伏暗杀,三兄心里难过么?」 「时隔久远,忘了。」 「如果再来一次呢。」 「应该是生不如死。」黑暗里平静的嗓音顿了顿, 「还会再有一次么?」 「不会。」 阮朝汐毫不迟疑地道。「不会再有一次了。」 坐在床边的人被触动了。握着她指尖的手掌攥紧,黑暗里缓慢地倾身过来。 她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 温柔的吻落在唇边。起先轻如羽毛般,逐渐加重如春日细雨,细雨又成了大雨。 两处的唿吸都乱了。 他们在漫漫夜里无声无息地滚在了一处,狭窄卧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脸颊贴着脸颊,唇齿相依,气息交融。 黑暗里的动作逐渐放肆,阮朝汐的鼻音里强忍着痛楚和慌乱。 荀玄微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停下了手。 「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忍着浑身难以遏制的颤慄,嘴硬地说,「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你留我那夜的一部分?第二日杀我的那部分?」 「是、是我抱着檀奴去你家里探病,我们单独对话的……那一部分。」 「……」 黑暗里的郎君无言地起了身。 柔滑如水的蜀锦布料拂过阮朝汐滚热发烫的脸颊,她被重新温柔地揽在怀里,颤抖的眼睫处落下安抚轻吻。 「好了。莫怕,亲一亲就好。」 带有亲密和抚慰意味的吻,轻柔地落在眉眼脸颊。两人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话。 「前世有没有发生我母亲的事?」 「身在南朝,不得而知。——我这样说,可会让你忧虑?」 「忧虑。但把心里的忧虑摊开来说,反而可以承受了。三兄,我感觉好一些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锦罗长裙和广袖衣摆纠缠,手指交握,唇舌没有空,鼻音断断续续,停断了许久才又响起说话的声音。 「夜深了,我为你奏一曲,早些睡罢。」 门被细心关上了。脚步声远去,窗外响起了悠悠琴音。 今晚抚的是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催肝肠。 曲音婉转低沉。琴音悦心。比起欢快活泼的乐音,抚琴之人更钟爱悠长低徊、哀而不伤的乐音。 一曲终了,又起新音。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耳边乐音悠悠,手指缓缓拂过气息滚热的脸颊。 今夜未尽,明日将来。 第107章 清晨的微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白杨树枝摇曳, 绿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阮朝汐抱着软衾睁开了眼。 耳边传来模模煳煳的交谈声。 「早上跑了趟宣慈殿,转悠了一大圈也未寻到人,原来九娘……在荀令君处?」 说话的是大长秋卿武泽。 荀玄微的嗓音随即响起, 「在我这处。昨晚宫里不太平,担忧九娘不懂事, 冲撞了哪处贵人,我做主把人放在跟前看顾着。大长秋卿莫怪。」 「好说, 好说。人还在宫里就好。劳烦荀令君把人领出来, 今日圣驾问起三娘子的案情, 老奴需带九娘去供证。」 值房门打开了。阮朝汐站在门边, 「我在此处。」 荀玄微整夜坐在小院里,露珠沾湿了衣襟。他不疾不徐起身, 递过来一杯温酪浆, 「先用点吃食。我送你们去。」 一路缓行闲谈, 提起昨晚的天家父子殿中相见。 武泽悄声漏了几句, 「总算是和好了。一场骤雨狂风消弭于无形, 天下之大幸啊。」 「 天家父子既然和好, 圣驾去了一桩心事,今日问起白鹤娘子的案子,或许会轻拿轻放?」 「这个……不好说。」武泽咂舌, 「白鹤娘子那处搜到了几封书信,要命得很。可是捅到马蜂窝了。」 荀玄微沿路旁敲侧击,但武泽嘴紧得很,只肯说一句,「荀令君放心, 九娘只是走个过场。御前问到九娘时,当日是如何救下的小皇孙, 九娘只管照实说。」 —— 这回送到式干门外,荀玄微在门下止步。 阮朝汐跟随在大长秋卿身后,穿过空旷广庭,从侧面走过数十极汉白玉石台阶。沿路清扫得纤尘不染,昨晚在此处斩杀的几十条人命被水沖刷得干干净净。 禁卫威严静立,甲冑刀剑戒备森严,肃穆的天子正殿就在前方了。 阮朝汐跟随着武泽,原以为要进式干殿面圣,没想到沿着长檐木廊,绕过式干殿,又绕过后面的含章正殿,穿过中庭,一路往后殿方向去。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模煳的女子尖叫声。 阮朝汐心里一惊,脚步停在草木葱茏的中庭处,不肯再往前走。 「大长秋卿不是和三兄说,领我进殿面圣?式干殿和含章殿都走过了。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武泽嘆气说,「有些事牵扯到了后宫秘闻,荀令君毕竟是朝臣,不好和他当面说。委屈九娘了,跟随老奴来后殿。圣驾今日在后殿问话。」 有女子在附近宫室受刑,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头皮发麻。 前方长廊边有个身影伏倒在地,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头髮梳起高髻,穿着秋香色衣裳,背影像是她母亲。 阮朝汐心里一沉,快步走近长廊查看。躺在地上的却是个陌生形貌的女子,满脸血污,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武泽从身后跟过来,急忙吩咐左右,「怎么把人拖这儿来了。廊下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沾了血气不好,往夹道后面拖。「 过来两个禁卫,拖死狗似的把那女子拖走。 武泽领着阮朝汐往后殿门处走,「宫里的女官不识时务,嘴巴闭得紧,难免要吃些苦头。莫惊吓到九娘就好。「 阮朝汐默不作声往朱红殿门方向走出几步,「白鹤娘子那边也动刑了?「 「嗐,免不了的。不过毕竟是宫里的娘娘,动刑么,也不会伤筋动骨。」 听他说得含煳,阮朝汐心里绷紧了。「到底是动刑了还是没有动刑!」 「用了女犯最轻的拶子。」 长廊经过东西两边侧殿,此起彼伏都是悽厉的哭喊声,阮朝汐心里逐渐下沉,加快脚步前行。武泽却在身后拉了一把。 「九娘慢些走。这处说话不容易被听见,赶在进殿前,老奴和九娘通个气。三娘子那处查抄出要命的书信了。老奴和荀令君交好,总不能眼见九娘在宫里出事。等下面圣时,你赶紧撇清,千万莫要牵扯进去。」 又是「要命的书信」。 阮朝汐思索着,「多谢大长秋卿好意。敢问是何等的要命法?白鹤娘子亲笔承认自己谋害小皇孙?字迹也是可摹写的。」 武泽却连连摇头,「闹大了。如今已经不是小皇孙的事了。」 两人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响里缓步前行,武泽悄声道,「你知不知白鹤娘子在入宫之前,是有过一任夫主的?」 「知道。」阮朝汐平淡道,「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白鹤娘子乃是高平郗氏女,曾嫁为旧朝的琅琊王妃。后来京城换了新天,琅琊王弃她出逃了。」 「人人知道的是前因,此事还有后续。你可知,琅琊王人在南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阮朝汐的视线瞬间抬起。 「具体说说?」 「具体的老奴也不知,都在刚刚搜查出的密信里。琅琊王隐匿南朝多年,白鹤娘子和他书信来往频密。对了,她还有个女儿,同样隐匿在南朝。白鹤娘子身在京城,心在南朝,在书信里筹谋着叛国南逃,投奔她旧日夫主和亲生女儿。」 武泽悄声道,「事发了。」 阮朝汐起先还露出惊愕神色,越听越漠然。 「听大长秋卿这么说,我便知道缘由了。有人使出了骯脏手段栽赃白鹤娘子,意图置她于死地。」 武泽扼腕道,「是不是栽赃陷害,老奴不知。但老奴在宫里几十年了,但凡宫妃牵扯上男女偷情之恶事,十有八九不得倖免。三娘子这几年人在宫外,就更可疑了。昨晚圣上连夜搜查净法寺……哎,可见三娘子暗通南朝的事儿,撞到圣驾心坎里去了。老奴眼瞧着,今天要见血光。」 阮朝汐的一颗心剧烈下沉。 「只有书信凭证?书信可伪造,不足以为物证。」 「唉,这个,三娘子的事,主要还是要看圣驾心里信不信。至于物证真不真,又有什么要紧呢。」 武泽嘆息道,「三娘子当年是有夫主,有女儿的。琅琊王逃不见踪影,她那女儿也下落不明,圣驾嘴里不说,心里惦记了多少年了?今日可不正是撞上了。」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走出几步。 元帝身边近侍的说法,竟然和荀玄微曾和她说的一番话,两边对上了。 圣驾性情多疑。只是借旁人的口,说出心中疑虑。至于事真不真,又有什么要紧。 前方的雄伟殿室的阴影笼罩了她。无形无影的压迫扑面而来,她忽然感觉喘不过气,脚步在石阶半途停住了。 「继续走。」武泽又悄悄说,「九娘,两边的说辞对一下。老奴把你和白鹤娘子的来往书信呈上,圣驾问起,老奴就说,你和白鹤娘子为了立碑之事偶然结识,凑巧下山救下了小皇孙。圣驾必然赞赏,你谢恩长拜告退,老奴领你出去,九娘这边的事便算了结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只说,「不必劳烦大长秋卿,我当面和圣上说明。」 「也好——」 前方紧闭的正殿门轰然洞开。 左右禁卫簇拥着中央一个朱红金绣祥云腾龙锦袍的身影,从长廊的另一侧迎面直走过来。 「哎哟。」 武泽倒吸口凉气,「怎么撞到这位了,九娘止步。」 他急忙过去行礼,「太子殿下!恭喜殿下,天家父子总归重归于好了。殿下可是来给圣驾问安?圣驾正在里头询问三娘子之事。」 来人笑道,「大长秋卿说得好。我父子重归于好,孤也一切都好。孤给父亲带来了养气长生的方子,并方士所炼长生金丹一枚,献给父亲。」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嗓音,说话拖慢了尾音,刻意显出不疾不徐的腔调,却并不似荀玄微缓声说话时给人以从容宁和的感觉,反倒感觉阴沉。 阮朝汐听到「孤」的自称,便知晓对方身份,往长廊后方缓缓后退。 但她在女子中个头算高挑的,武泽在前头弯腰行礼时,太子一眼扫过来,便注意到了武泽身后的阮朝汐。 太子眼神一凝,背着手走过来,绕着她踱了半圈,笑了声。「这位小娘子瞧着面生。该不会是新进宫的娘娘罢?」 武泽笑着引见,「这位是荀九娘,荀令君族中的姊妹,这回来京城探亲游歷。」 太子恍然大悟,「哦,荀君家中的姊妹。孤似乎听谁提起过?果然是京城罕见的美人。」 他的声线刻意放得和缓,反倒显出几分阴柔,「颍川荀氏,豫州第一门第。不止家出栋樑材,族中也是一个比一个生得好。荀氏九娘……今日进后殿,莫非牵扯进三娘子的事了?」 阮朝汐并不躲避,抬头直视过去,「是。臣女为白鹤娘子作证。」 太子长得阴柔,细眉白肤,貌若好女。比起彪悍魁梧的元帝,更像他小叔平卢王元宸的相貌。他背手站在面前,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就不是入宫的娘娘了?」 阮朝汐侧目而视。 东宫妻妾尽数赐死,至今未过七日,太子昨晚斩杀了所有门客谢罪,今日竟像没事人般地出来了。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心肠冷硬如铁石。 她瞬间起了反感,冷淡道,「不是。」 太子哈哈一笑,脚步转开,迳自当先跨进殿门。 大批禁卫左右簇拥而入。 武泽悄声道,「好了,赶紧去殿里。莫让圣驾在里头等。」 言谈间穿过庭院,巍峨古朴的后殿就在视野前方了。左右七间殿室一字排开,中间的直棂木门敞开着。 紫烟缭绕的侧殿里,众多禁卫拱卫。裊裊烟气也掩饰不住血腥气。 白鹤娘子倒在殿内。 阮朝汐进去时,一名内侍正拿银盆,蹲在她的面前泼水。 刑讯内监站在血泊水迹里,正拖长了语调劝诫道,「三娘子,南朝去不得。」 白鹤娘子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恨声大骂,「妾深宫多年,旧朝琅琊王抛下妾出京,之后再无联繫。这些书信俱是伪造!」 刑讯内监呵呵笑了,「对着证据如山,人人都说是『伪造』。一轮用刑下去,吃了苦头,这才能撬开口。三娘子,你曾是宫里的淑妃娘娘,圣驾正高坐御座。三娘子还是如实招供在净法寺内秘密连通南朝,和南朝的夫女勾连串通,意图叛国南逃之事,免吃苦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白鹤娘子躺在地上,冷笑一声,「好,我招供。书信俱是伪造,皇后害我!」 「大胆。怎么还牵扯到皇后娘娘了?动刑。」 耳边蓦然一声悽厉的尖叫。 拶子夹在血肉模煳的手指间,两个内侍死命往左右拉,白鹤娘子瞬间再度昏死过去,又被水无情泼醒。 「陛下,荀九娘带来了。」武泽上前回禀。 丹墀高处传来了元帝的吩咐,「把人带进来。」 阮朝汐单独入殿,踩过血泊,在白鹤娘子身侧端端正正地跪倒。 心跳剧烈如鼓,眼睛盯着地面上的斑斑血迹,极度的愤怒中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她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皮肉糜烂的十根手指。 白鹤娘子原本已经破罐子破摔,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视野里意外出现的身影,却让她骤然显出慌乱神色,急忙撑起身,把手往身后藏。阮朝汐不肯放开。 御案高处,元帝翻了翻几张供状,把奏表扔回案上。 「颍川荀氏的九娘,入京不久。怎么认识三娘的啊?」 阮朝汐应声道, 「净法寺上香相识,书信来往。」 「呵,净法寺。朕派人去搜了,希望净法寺是干净的。九娘和三娘子来往的书信呈上来。」 丹墀高处又响起了翻阅声,自言自语。 「九娘的乳母是郗氏旧婢,九娘带着乳母的遗物入京,和白鹤娘子约定了城东山头立碑。机缘凑巧,正好救下了山下官道受难的小皇孙。」 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这倒是巧。从豫州千里迢迢地来京城立碑,当日下山救了小皇孙。可见小皇孙是个命大有福的。」 翻了翻几张供状,皇帝把供状扔回案上。 「皇后又起了不讲理的性子。荀九娘救下了小皇孙,分明立有大功,怎能说她是从犯?显然是无理取闹了。」 武泽侍立在皇帝身侧,壮着胆子迎合一句,「陛下说得极是。」 「荀九娘啊。」皇帝嗓音从头顶上传来,「朕听闻太妃称赞你。说你是个真性情的小娘子,小皇孙和你天生有缘分。」 阮朝汐在丹墀下端正再拜, 「谢太妃称赞,臣女不敢当。」 「荀九娘的供证朕看过了,简单清楚,并无疑议,后面之事和她无关了。武泽,把人领出去。稍后赐赏。」 「谢陛下。」武泽急忙过来,「九娘,随老奴出殿。」 阮朝汐跪在原处未动。听若不闻,依旧仔仔细细地检查母亲的手指。 她为小皇孙一案供证而来。但今日看元帝的态度,她隐约明白了,谋害小皇孙只是把白鹤娘子牵扯进来的藉口,元帝根本不信。但随后抛出的暗通南朝夫女的伪信,才是真正的杀招。 拶子是阴毒的刑罚,用力轻重表面看不出,需得一寸寸仔细抚摸过,才会知道,受刑处只是伤了外皮,还是已经夹到指骨碎裂。 白鹤娘子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让她继续摸下去。 「出去。」白纱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浮起薄薄泪水,白鹤娘子以气声催促,「中宫是知晓如何置人于死地的。伪造的南朝书信一出,我是再无法逃脱生天了。阿般,你出去。至少保你无事。」 阮朝汐摇头。放下沾染血迹的手,目不斜视,长拜下去。 「臣女有疑问。」 「其一,只有书信为物证,便可构陷人死罪?臣女自幼习书,善于摹写笔迹。所谓南朝书信,臣女只要摹写片刻,便可写出一封惟妙惟肖的伪信。」 元帝的说话谈笑声消失了。含义各异的目光从大殿各处汇集而来。无人说话。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皇帝的嗓音阴沉下去。 「给她笔墨。」 脚步声从殿后夹道走出,跪坐在丹墀边设下的小案处。阮朝汐的视野里出现朱红金绣祥云腾龙衣摆,太子入座。 「父亲恕罪,儿听闻这位小娘子可以摹写他人笔迹,好奇前来观摩。看完便走。」 「是荀郎家里的姊妹。」元帝沉沉地笑了声, 「荀郎温雅好脾性,他家小娘子居然是个硬脾气的,呵,当堂顶撞于朕,胆子大啊。」 两名内侍搬来一处矮案,阮朝汐当面铺开大纸,提笔蘸墨,平心静气回应,「不敢顶撞圣驾,只愿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众人屏息静气,阮朝汐凝目细看手边的「南朝密信」。说来也巧,字迹乃是一笔疏放行楷,她从小摹写荀玄微的字迹到大,写多了行楷。 不同人书写的行楷字迹当然各不相同,她先在纸上缓缓摹写几个字,细心体会横竖转折不同之处。密信明显是男子笔迹,笔锋刚硬,转折果断,她刻意加重手腕力道。 缓慢摹写了半张纸,她换了空白大纸,笔尖蘸足墨,毫不迟疑地提笔疾书。 顷刻间,笔下落出惟妙惟肖的笔迹。 满殿寂静之中,阮朝汐沉着落笔,笔下沙沙之声不绝。刚摹写了第一张信纸,正要续写第二张时,元帝吩咐道,「把她写的取上来。」 墨迹淋漓的新纸连通原信呈交上去。头顶上方传来纸张抖动声响,元帝反覆对比两张信纸。 阮朝汐捻了捻自己沾染了墨迹的食指,「陛下,臣女尚未写完。」 「不必再写了。」 元帝把摹写的第一页书信扔在案上。 「荀九娘,即便你可以摹写伪信,但你又如何证实这几封南朝书信不是真的?你和三娘萍水相逢,却为她喊冤。三娘若无辜,岂不是指证她的皇后有罪?谁又指使你害皇后?」 前头话音还带着笑,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彻底阴沉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阮朝汐在丹墀下长拜,「臣女无意害任何人。臣女只是据实回话。勾通南朝的书信可伪造,做不得物证。臣女为白鹤娘子喊冤。」 满室寂静。 高处的元帝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丹墀下拜倒的纤长身影,和周围内侍笑说,「十来岁的小娘子,刚入京城,懂什么。看在她兄长的份上,朕不和她计较。下去罢!」 武泽慌忙迈下丹墀,「老奴领九娘出去。」 他疾步过来,半搀扶半拉扯着阮朝汐起身,压低嗓音催促,「快随老奴走。」 阮朝汐被武泽拉起身,近乎仓促地拉扯着往殿外走。 太子也同时告退。背着手,不紧不慢走在她身侧,阴柔的嗓音轻声道,「荀家九娘,圣驾面前乖巧些。圣驾处置三娘子的心意已决,当心把你也牵扯进去。这么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掉了脑袋岂不是可惜——」 阮朝汐倏然递过犀利的一瞥。 听到那句「圣驾处置三娘子的心意已决」的同时,她一把挣开武泽拉扯的动作,人停在原地。 太子原本在边走边轻声调笑,走出两步才发现人落在了身后,诧异回身来看。 身后大殿深处传来元帝的声音。 「三娘,当年你诞下的那个女儿,朕从未见过,问你多次,你也从不肯说送去了何处。朕体恤你,不多追问,这么多年了,你也当真从不和朕说。如今想来,早秘密送去南朝了?」 「四年前,朕体恤你病重,划地给你建了偌大一座净法寺。你藉口入了佛门,整日躲在寺中不见踪影。说是男客止步,连朕都挡在外头……呵,如今想来,倒成了你秘密谋划,联繫南边的好地方。」 「琅琊王和你那女儿躲藏在南朝何处?你借着修建净法寺的机会出宫,是否心里早有了叛逃南奔的打算?朕问你最后一次,你如实地说。」 白鹤娘子声音嘶哑,「妾不知琅琊王在何处。妾不知当年那苦命的女儿在何处。修建净法寺,只是为了向苍天祈福,保佑众生平安。」 大殿里静默了一瞬,元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保佑何人平安?身处南地的琅琊王平安?」 语气漠然吩咐,「用刑。」 阮朝汐停在原地。殿门在她面前敞开,暮春日光的光芒映进了脚下。武泽送出了太子,又回身急忙送她出去。 身后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 阮朝汐骤然挣脱元治拉扯她的手,奔了回去。 拶子已经套在血肉模煳的手指中间,两边死命拉扯,白鹤娘子咬牙忍着不发声。左右行刑内侍正要再拉时,阮朝汐疾奔去白鹤娘子的身侧,发狠拦阻,把拶子扔在地上。 「不必再用刑了。我替白鹤娘子招供。」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白鹤娘子的肩头,白鹤娘子预感到她要说什么,鲜血淋漓的手勐地探过来,用力攥住她的衣袖,惊恐地连连摇头。「别,别!」 阮朝汐反手握了握母亲的手腕,把她扶坐起身,两人并肩长跪在丹墀下。 「琅琊王抛妻弃子逃离京城,白鹤娘子和琅琊王恩断义绝,从未有叛国南奔的打算。女儿飘零四野,不知所踪。白鹤娘子心中思念女儿,净法寺既建成,救助天下苦命女子,日夜行善祈福,只求母女此生有见面之日。」 「她的女儿既从未踏足南地,又从不知生父何人,阴差阳错来了京城,在净法寺意外母女相认。女儿既在京城,白鹤娘子又何来的奔逃南渡之说?」 满堂鸦雀无声。众人均预感到了什么,无人敢开口说一个字。就连元帝也沉默下去。 大殿通亮的灯火明光,映出此刻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四面八方震惊复杂的视线里,白鹤娘子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别说了!」 「所谓叛逃南朝、投奔夫女的说法站不住脚,我可为人证。勾通信件皆为伪造,当堂摹写的仿书可为物证。白鹤娘子无罪。」 阮朝汐转过头去,轻轻握了握身边人的手, 「认下我吧,母亲。」 第108章 「不必再问了。问多少次, 我也是同样的回覆。」 「我和母亲在净法寺相识。母亲当时便认出了我,我未认出她。后来母亲乘车出来寻我,我们于雨中相认。母亲身边的几个亲信女婢皆可为证。」 「萧使君不知情。我在他面前的供词句句为真, 阿娘李氏确实出身郗氏婢,我有当年的官府身契为证。救下小皇孙也是真, 只隐瞒了和白鹤娘子的母女相认。萧使君又不是我肚皮中的应声虫,他如何得知?」 「荀令君也不知情。」 「荀令君五年未回豫州, 并不知晓家中隔房的姊妹近况如何。我冒了九娘的名, 他只当我是豫州前来京城投奔的姊妹。」 石室内灯火通明, 火把嵌在石壁四处, 影子都淡不可见。 阮朝汐手脚俱上了铁镣,盘膝坐在靠墙的草褥堆里, 边答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荀令君被我瞒在鼓里, 他始终以为我是豫州家中的九娘。宣城王殿下也知道的。」 「故意牵扯宣城王殿下?好大的罪名。不, 我不是故意牵扯。宣城王殿下早怀疑我不是荀九娘了。我假冒荀氏女眷、欺瞒了荀令君之事, 宣城王殿下可做人证。」 「宣城王殿下为何未声张?呵, 当然是因为他在暗中查证我。我才来京城多久?他那边还未查证好, 我就被你们揭破了。好了,你们去知会宣城王,不必再查证了。我确实是仿冒无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4页 「为何冒姓为荀氏女?我孤零零长到十六岁, 阿娘死了,又不知阿父是谁。在中原各处飘零,生计困难,侥倖生得一副好皮囊可以唬人,换做是你, 你不会起冒姓为士族女的念头?荀氏是豫州第一大族,人丁众多, 在外为官的郎君几年不回荀氏壁一次,和家里隔房的姊妹并不熟识,被我找着机会,冒为荀氏九娘。你看,这几个月吃好喝好,出入有僕婢前唿后拥,岂不是一桩好买卖。」 石室内的审讯官员来来去去,嘴巴不住开合,质问声一串串地吐出。 阮朝汐不耐烦起来,「你们直接定我的罪好了!庶民冒姓士族为死罪,我都知道,你们会不知?反反覆覆地问,啰里啰嗦的。」 审讯官员的嘴巴继续开合着,隐约几句入了耳,阮朝汐听笑了。 「差点忘了,多亏你提醒,是了,我阿父是旧朝不知藏匿何处的琅琊王,我母亲是士族女。这样说来,我不是庶民。庶民冒姓为死罪,那我这样的……冒姓就无罪了?」 她继续把玩起自己的手指,「我本是士族女,冒姓无罪,为何又不放我走?」 满室点亮的灯火彻夜不熄,室内无窗,也不知过了多久时日。 缺乏睡眠,太阳穴突突地跳疼,耳边嗡鸣,她从前听人说过,不给吃不给睡,这是审讯的文雅手段之一。 睏倦了,不让她睡,脑壳昏昏沉沉地,她就此闭嘴不说话。 手腕铁链发出一声响,她即将倒在草褥床的前夕,又被链子扯住了。 询问官员站起身来,对她厉声大吼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悄声说了句什么。 大吼声消失了。脚步走动声也消失了。就连满室明亮得刺眼的火把光芒也被逐个熄灭了。 手腕的铁链被放开一只。她立刻扑倒在草褥上,陷入了黑沉睡眠中。 面前出现了一只蜡烛。放在地上,光芒微弱。然而她被刺目光亮刺激太久的双目依旧觉得刺痛,昏昏沉沉地把头扭开,对着黑暗石墙。 下一刻,却被人捏着下巴转回来,依旧对着地上的烛火。 她于半梦半醒间蹙起了秀气的眉,不悦地抬手一推。 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从梦中勐然惊醒过来。 有人在近处对着她说话。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蓦然张开眼,清凌凌的眸光直视面前的人。 微弱的烛光下,出现了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孔。来人弯腰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脸上不悦的神色。 「未睡够,闹脾气?」抬手把她浓密发间沾着的干草一根根地去尽了。 来人攥着她的下巴不放,慢条斯理往上抬,「可还记得孤?」 阮朝汐当然记得他。后殿见过一面的太子,叫什么名字至今不知。 他今日穿的不是朱红色的织金腾龙袍了,改穿一身海青色的云龙海涛纹袴褶袍,但说话的语气未变,依旧是刻意和缓的斯文调子。 阮朝汐只看一眼,视线便转开。 太子身后站着另一个人,身穿夺目耀眼的正朱色广袖玉带袍,跳跃的灯火映亮了昳丽刻薄的眉眼,和太子有三分相似。她认识他。 平卢王元宸。 元宸在笑。 「恭喜殿下,奇货可居。」元宸对着自己的太子侄儿,居然也客气恭谨地敬称『殿下』。 他从太子身后走出两步,阮朝汐和他的视线迎面对上,元宸打量她的视线仿佛看一件稀有货物。 「此女是送到殿下手中的一个现成把柄。取了她的供证,何愁不能扳倒荀氏——」 不等他说完,太子笑着摆摆手,「小叔,你和荀君在豫州的诸多恩怨,莫带到孤面前来。孤还有倚仗荀君的地方。」 元宸闭了嘴,退回身后去,目光灼灼转动,话锋一转,「——把柄先留下。至于以后用不用,看殿下心意。」 「好了小叔,你先出去,孤和她单独说几句。」 鼻下传来了奶香。太子在草褥木板边撩袍坐下,一盏酪浆递来她的唇边。 「听闻你一两日未进水食了?眼见得憔悴不少。你喜欢喝酪的对不对?来,饮点酪浆。刚极笄的大好年华,总不至于求死。」 阮朝汐盯着青瓷盅里晃动的乳色酪浆,慢慢地凑过去,就着瓷盅喝了两口。 酪浆煮得淡,入了极度干渴的嗓子眼,满口甜香滋味。 才喝了小半杯,饥渴还未缓解,瓷盅就被拿走了。 「荀九娘。」太子玩味地念了她的化名。「既然冒姓,显然都是假的了。说说看你的真名?年纪?在何处乡郡长大?如实说给孤,整杯酪浆都给你。」 阮朝汐垂眼看着对面手里轻轻晃动的酪浆,往后缓缓退回草褥床,背靠着石墙。 明显的拒绝动作,太子并不以为意,继续轻晃着手里的酪浆。 「听说小名叫阿般?是荀家九娘的小名,还是你自己的小名?」 阮朝汐望着黑暗的石墙角落。 「当日殿里见你头一面,就知道是个倔强性子。你应当庆幸没有落在孤那位小叔的手里,他整治起烈性的小娘子伤筋动骨,你落在他手里只怕不得好。孤就不同了,有的是耐心。」 她这边毫无反应,太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道:「今日你累了。好了,这盏酪浆放在你处,你想喝,随时叫人。孤明日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5页 铁门打开,脚步声离开了。 鼻下的酪浆甜香越来越浓重,饥渴已久的肠胃才得了几口酪浆的滋润,却没有了后续,原本已经麻木的肠胃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蜡烛还放在地上,她在摇曳的烛火里望去,喝了半杯的酪浆果然被留在室内。没有放在木床边,却放在靠近门边的地上。 阮朝汐起身,扣住了手腕的铁链哗啦啦地响,才走出半步就被扯住,无法接近。 她盯着那瓷盅,重新坐下。碗盖打开了,烛火下可以清晰看见流动的乳色水光。 她探过脚尖,试探能不能勾过来。绷紧的足尖勉强可以碰触到瓷盅边缘,但是勾过来是绝不可能的。 摆放瓷盅的位置显然是算好的,存心叫她看得见,喝不着。 难怪临走时抛下一句「你想喝,随时叫人」。 她盯着面前看得见喝不着的半盅酪浆,良久,足尖再次探过去,勉强碰触到瓷盅的边缘。 漠然地一脚踢翻了。 碎瓷声清脆响起,乳色酪浆流了满地,她拿脚尖一点点地勾碎瓷。 石室铁门打开了。几个看守内侍慌忙冲进来打扫地面,又仔细清理干净满地碎瓷,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都不敢留下。 几人嘀咕着要上禀。 阮朝汐靠在石壁边,冷眼看着人影来来去去,地上的蜡烛支撑了两炷香时辰,熄灭了。室内重入黑暗。 —— 审讯官员第二日清晨又来了。这次换了一拨人。 黑漆无足短案放在身侧,案上放了一小碗清粥,一碟新鲜腌渍的酱菜。阮朝汐警惕地盯着食案没动。 其中一名官员走近过来,把长筷从食案上拿起,双手递过来,悄声道,「宣城王殿下问九娘好。清粥小菜俱是早晨现煮的,九娘放心食用。」 那官员当面每样吃了一口,证明无毒。其他官员坐在角落边,装模作样地问起了话。 阮朝汐握住长筷,飞快地用完了整碗粥食。 几名官员收起空白供状,对着门外大声嘆息,「人犯一句不答。罢了,我等原样报呈上去,请求定夺。」 带着吃干净的食案离开。 —— 晌午时,太子又带着平卢王来了。 黑暗的室内重新点亮烛火,太子绕着石室踱步,笑道, 「孤昨晚才下令,断一日食水,磨一磨小娘子的性子,今早就有人送进吃食了?稀奇事。我那兄弟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几时和你走得这般近了,竟然偷偷摸摸送食水给你?」 朝汐没搭理他。 「荀令君对他这位冒姓的姊妹也不寻常。」太子回头和平卢王笑道,「听说前几日宫里不太平,荀令君把他这位九妹从宣慈殿接去了尚书省值房,孤男寡女在值房里过了一夜。」 平卢王打量的眼神毫不掩饰恶意,「如今细想起来有意思。假冒的姊妹生得殊色,也不知荀令君当时是真不知她是假冒的呢,还是已经知晓了,装作不知。」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怎能如此揣测荀君。这位是旧朝琅琊王的嫡女,窝藏不报的罪名可不轻。就当做他真不知。」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看着平卢王走近过来,蹲在她面前,眼神闪动,「荀令君当真不知你的身份?」 阮朝汐的视线毫不退缩地平视过去,「你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入京之前,我自己都不知父母何人,荀令君又如何得知?」 元宸的笑容里带了血腥意味,抬起手里的灯台,烛火明晃晃刺进她眼睛,嘴里对着太子说话。 「殿下,把人给我,三日之内呈上供状。」 「供什么?」阮朝汐勐地一偏头,避开直射眼睛的烛火,冷冷道,「我只认冒姓荀氏女的罪名。其他我还有什么罪名?我父亲是朝廷追捕的钦犯,那又如何?我只听闻父子同罪,从未听说因为父亲的罪状缉捕女儿的。」 石室内响起了几声拍掌声,太子在灯下走近两步。 「是个伶牙俐齿的。看来昨日是饿着了。今天吃饱喝足,有力气说话了。」 「殿下答我!」阮朝汐犀利地反问,「旧朝琅琊王奔逃出京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未受过旧朝一丝一毫的好处,我有何罪?因为母女相认而羁押了我,大炎朝廷欲治我何罪?」 太子笑指她和平卢王说,「她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前朝几个留下的年幼公主,没一个治罪的,在宫里好好地养大了,各自赐给了功臣。像她这般的宗室女,按旧朝制度该封郡主。倘若当初她未被三娘子送走的话,多半还是接进宫里养大。惯例如此,朝廷还真治不了她的罪。父亲早上问起孤怎么处置,确实让人为难啊。」 阮朝汐冷眼看他来回踱步,坐在面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和她说话。 「按朝廷惯例,你当赐给功臣。旧朝钦犯之女,正妻是不要妄想了,前朝几个公主都赐作妾室。但孤看你像是个心气高的,那些开国功臣的年纪,一个个足以为你祖父,赐予他们为妾室,你必不愿意。孤为你指条明路可好?」 阮朝汐嘲讽地弯了弯唇,「说说看,殿下指给我的是哪条明路?」 太子借着灯火查看她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 「对了,说起孤那没出息的从弟元治。他早上偷偷给你送吃食,被孤发觉了,他竟在父亲面前说要娶你为妻,父亲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他一顿,今日轮到他长跪在太极殿外反省了。你和他如何勾搭上的,孤不想问,只和你说莫指望他。孤这个兄弟啊,性子和软得面团一般,从来都靠不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6页 阮朝汐神色漠然地听着。 太子却又不往下说他的「明路」了,慢悠悠地站起身。 「看你像个聪明的,自己想一想。你本是宗室女,想通了,放你出去重见天日,其实容易得很。对了,出去之前先写一份供状,就供写——你乃是琅琊王之女,荀令君是知情的。」 阮朝汐眼盯着石壁角落,「我不供证。」 「你放心,供状只是备着,荀令君不做对不起孤的事,孤也不会把这份供状拿出来。对了,皇恩浩荡,你母亲已经放归了净法寺。供状画押,你就可以出去和你母亲相聚了。」 阮朝汐冷淡道,「不必再说了。我不供证。」 太子哈哈地笑了。 「看你像是个聪明人,别犯拗性。如此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是要在石室里关一辈子?还是要赐给五六十岁的开国功臣,一树梨花压海棠?好了,今日说到此处,你自己想想,孤明日再来。」 两名内侍抬进食案,依次摆放了鹿肉粥,桂鱼羹,时令鲜果,还有一盏奶香扑鼻的酪浆。 「吃用点。」太子起身,背手漫不经心往外走,「宣城王偷偷摸摸给你备的清粥酱菜实在上不得台面。吃喝好了,想想以后的舒坦日子。供状等你想通了再写——」 不等他说完,室内哐的一声大响。阮朝汐抬手把食案掀了。 食物的香气瀰漫室内,肉粥甜酪泼洒满地,浸湿了各人的鞋面。 太子倏然停步回望,看到满室狼藉,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阮朝汐唇角翘起,噙着一抹冷笑,人缓缓往后坐,身影隐入石壁边的黑暗角落中。 第109章 石室里的蜡烛再度熄灭, 陷入了黑暗中。她翻身对着石壁,闭着眼陷入睡眠。 周围有人来来去去地打扫石室。地上沖刷干净了,但泼洒满地的食水气味久久停留不散。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 「这样如何是好。这处石室无窗,里外不透气, 像她这般每天闹一场,食水泼洒满地, 生了虫蚁鼠类, 无病也要关出病来。」 「以后有的闹腾。还是回禀太子殿下, 挪个有窗的地方……」 耳边有风。 春雨声滴滴答答, 从长檐下滴入泥中,风里混合着泥土青草的清香。 阮朝汐在干草褥铺满的木床上醒来。她被挪了处地方, 头顶开了一处木窗。滴滴答答的春雨声就从那处木窗里传进来。 有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站在面前, 生的虎头虎脑, 胸前戴一个纯金璎珞圈, 乌亮的眸子睁得老大,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阮朝汐翻了个身, 面冲着木床边,看了几眼才认出,男童似乎是齐嫔所出的梵奴, 在曹老太妃的殿里见过面。「小殿下?」 梵奴抬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 「你病了吗?刚才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应我。」 阮朝汐沖他笑了下,「好几日没有睡好,睡得太沉了。小殿下怎么来了?」 梵奴指了指门外。「有人送我来,说来看湛奴的嬢嬢, 我就来了。你为什么被关起来了呀?」 阮朝汐顺着他的手看了看门外。铁门紧闭,不知何人送梵奴来。 她坐起身, 拍了拍梵奴的手,「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小殿下看过我了,赶紧回去罢。」 梵奴转身欲走,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飞快地跑回来,解下腰间挂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往木床上一倒。 四只精巧的奶饼出现在视线里。 「送我来的人说,你肚子饿,这些奶饼一定要带给你。」梵奴得意地说,「我带给你了,快吃点。好不好吃?」 阮朝汐掂起一个奶饼,熟悉的甜香瀰漫鼻下。她试探地轻咬一口,果然是白蝉做的豫州口味的奶饼无差。 「好吃。」 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有劳小殿下,回去罢。」 梵奴见她笑了,自己也欣喜地笑了。他在站木床边踌躇不肯走,悄声问,「我们现在认识了。你是湛奴的嬢嬢,也做我的嬢嬢吧。」 阮朝汐好笑地拒绝了,「我不是宫里的人,如今又犯了事,做不得小殿下的嬢嬢。小殿下回去吧。」 梵奴大为失落,满眼的期待瞬间化成泪花,盈在眼里滚来滚去。 他饱含委屈不解问,「为什么你可以做湛奴的嬢嬢,不可以做我的嬢嬢?我都帮你带吃食了。你不喜欢梵奴吗?」 阮朝汐啼笑皆非。 四五岁的孩子,满心只有喜欢不喜欢,喜欢的便要做嬢嬢,哪里懂其他的。 眼看着梵奴委屈地满眼泪花的姿态,她心里微微一软,「小殿下若喜欢,无人时喊一声嬢嬢便是。但只要旁边有人就不能喊,可记住了?」 梵奴大为高兴,噙着泪花笑了。他飞快地褪下手腕间的一串佛珠,塞进阮朝汐手里,「送给嬢嬢了!」不等阮朝汐反应过来,飞快地跑到了门边,敲了敲门。 铁门打开一道细缝,梵奴被迅速接了出去。 阮朝汐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串紫檀木佛珠。或许是从哪处古剎里得来的贵重佛物,萦绕淡淡的香烛气。如果有机会出去的话,需得当面奉还才好。 她把佛珠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发散着甜香的四只乳白色奶饼,被她掂在手里,仔细地小口小口咬着。吃到一半的时候,奶饼里咬出了一小片纸。 她迅速把纸张捏在手里,躲去角落里,在手掌里摊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7页 纸片里一笔清雅的行楷字迹,是她从小见到大的笔迹,写了四个蝇头小字,「静候时机。」 —— 静候时机的日子过得太慢。 每日早晚都会端进来食案,吃食摆满。只要没有人在她耳边吆喝,周围安安静静的,她就吃喝;只要有人开口说一句「写供状」,威胁一句「还要不要出去了」,她抬手就掀食案。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飢一顿饱一顿,天天满室狼藉,似乎惹恼了太子,下令又禁了她的吃食。 这一日从早到晚静悄悄的,无人进来送食案,只在她手边放了杯水。 她从早到晚没动,等到暮色来临时,头顶小窗映进的室内光线逐渐暗下去,她所在的角落陷入了暗影中。她掀开草褥,翻出小心存放的奶饼,掂起一块,就着食水小口小口的吞咽。 今日这块奶饼里字条写的字是:「寤寐思服。」 月色从小窗里映进来。她借着几乎看不清的模煳光晕,仔细看清了四个字,默念了几遍,抿嘴笑了笑。 第二日早上送进了吃食,进来个穿戴体面的陌生面孔的内监。 才提起一句「连着一天两夜只饮水,饿坏了罢?饱时不知饿时的苦,如今苦吃够了?放乖巧些。太子殿下怜惜小娘子,愿意指引明路——」她又把食案掀了。 内监愤然出去,「不知好歹!我定当如实回禀太子殿下。」 阮朝汐道,「等着你去。」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样如何是好。」 趁无人理会她,她又吃了一块奶饼。这次吃出来的是「妥善珍重」。白日里光照清晰,她把字纸攥在手心里,指尖沿着比划横钩,细细描画了好一会儿。 当天傍晚,太子再来,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和她说话。 「当真想不开?当真不想活?」 「好好的,谁不想活?殿下放我出去,我自己活得好好的。」 「想出去,那你还咬死不写供状?」 「我冒名吃喝几个月,荀令君视我如姊妹,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供证。」 「倔性子。和你要个供状,反倒被你拉扯进了死胡同。罢了,荀令君那边的供状不必你供证了。」 阮朝汐盘膝靠墙坐着,撩起眼皮睨过去一眼,不说话。 「孤被你气煳涂了。还是小叔提醒了一句,他在豫州外放刺史五年,熟悉豫州人事。你这边硬得像个石头,那就绕过你这处,直接去豫州查。查寻的人手已经派出了,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日,豫州那边的消息就会传回来。孤倒也想看看,荀令君是真的被你这个仿冒的九娘蒙在鼓里呢,还是假作不知。」 阮朝汐面上不显,心里一沉。 她在京城的供证,最大的破绽在豫州。云间坞有不少人认识她。只需带回一两个人证,认出她其实就是云间坞里从小长到大的阮十二娘,荀玄微和她从小认识,她在京城的整套说辞就站不住脚。 需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那边已经在传膳食了。佳肴再次放满面前的食案,今晚还加了一壶酒。 「吃用点。」太子指着食案,「供证之事罢休了。孤不和你犟,你自己也放乖巧些,很快放你出去。吃喝好了,孤给你指那条明路。青春年少的美人,赐给白髮苍苍的开国功臣为妾,孤不忍心啊。」 阮朝汐端正跪坐下来,「既然不需要我供状了,为何不直接放我出去?听殿下的意思,除了指引的明路,我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牙尖嘴利,问那么多做甚?吃完再说。」 阮朝汐把筷子直接放下了。 「把我羁押多日,说关就关,说放就放,连个缘由也不给。说不给吃食就不给,想给吃食就逼着吃。太子殿下眼里都不拿人当人看的?把明路说清楚了,说完我再吃。」 太子冷笑拂袖起身。「竟反过来威胁起孤来了?饿死你自己,于我有何损失?」 阮朝汐淡淡道,「以殿下身份之尊,竟然三番两次驾临,不厌其烦地劝告于我。殿下指引的所谓明路……与其说是我有求于殿下,不如说是殿下更需要我吧。那条明路,可是非我不可?」 说到一半时,太子脸色就沉下去了。 「瞧瞧你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性情不够柔顺,明路也给你走暗了。」 临走前抛下一句,「给你十日时间,你自己考虑。想通了,即刻送你出石室,告知以明路。你们母女相逢,锦绣前程在前头等着。过了期限不应,呵,当真以为孤不能关你一辈子?」 「殿下指引的所谓明路,少不了我的助力吧?我不应,当真会关我一辈子?」 阮朝汐盘膝靠墙,冷漠地注视人离开。「我不信。」 太子脸色如寒冰,盯着她看了两步,转身便走:「试试。」 —— 太子背手在长廊快走。内监小跑过来,谄媚询问,「殿下可要叫步辇——」太子直接把人抬脚当胸踹飞了,怒火沸腾,「滚!」 他冷笑一声,「美人计美人计,少了美人还如何用计?被她看出来了,仗着孤不能动她,有恃无恐!此女性情难以掌控,把她献给宫里随侍父亲,只怕会惹出大麻烦。」 元宸从侧边通道走出,跟随在身后。 「太子殿下息怒。此女性情固然难以掌控,但换个柔顺的美人献入宫里,对宣城王就无用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8页 说起宣城王这侄儿,元宸嘿笑了声。 「平日里瞧着是个软蛋,但这次在太极殿外长跪一天一夜了,至今不松口认错,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 「难得的美人,又碰着个难得的痴情种子,两个凑在一起,就是我们难得的机会了。」 元宸眼睛眯起,光芒闪烁,「吕布是如何反了他义父的?因为貂蝉啊。」 太子冷笑,「元治那软蛋也配和吕布相比?」 「宣城王手里掌着皇宫禁卫,深得圣驾信赖。赠之以美人,策反了宣城王……」 元宸意味深长道,「关键时刻,比吕布管用。」 太子怒气稍歇,脚步方向一转,「走,去前头看看我那好兄弟去。」 —— 暮春时节多雨。淅淅沥沥下的长雨始终未停。 尚书省通往云龙门的直道边,长廊蜿蜒曲折,众多金粉绘制的壁画。 一道小小的锦衣身影甩开众多跟随的宫奴婢,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顺着身边人的细心讲解指引,挨个探头去看壁画,时不时发出惊嘆声。 「荀君!再给我讲一个伏羲女娲的上古故事!」 「哇!共工一头撞倒了不周山!画上这座山就是不周山吗?」 荀玄微在长廊边停步。「今天就讲到不周山。小殿下,想不想去找嬢嬢玩?长廊往左,过松柏堂,绕过式干门去后殿,就可以找到嬢嬢了。」 梵奴迟疑地停在长廊边,「嬢嬢被人关起来了。关她的人凶得很,每个都跟我说,我不该来。」 「小殿下尽管进去。上次小殿下的佛珠落在嬢嬢那处了,那串佛珠是曹老太妃赠给小殿下的生辰礼,小殿下回去拿,无人敢拦的。」 梵奴疑惑地说,「可是我已经赠给嬢嬢了呀。不能拿回的。」 「嬢嬢被人关起来了,最近很久没有人看到她了。关太久,好好的人也会出事的。」 荀玄微俯身过来,拿过丝帕包裹的几块甜饼,放入梵奴腰间繫着的荷包里,摸了摸小脑袋上的丱角髻。 「梵奴乖,去看看嬢嬢。这次把佛珠拿回来,下次去时,佛珠可以再赠回给她。对了,替我把荷包里的奶饼悄悄地带给嬢嬢——莫要和旁人说。」 春雨细密如珠帘。 荀玄微撑起十二骨油纸伞,缓步走在雨中,过云龙门,过松柏道。梵奴撑起一把小伞,蹦蹦跳跳地往前方式干门下跑去了。 他停步侧身,目光转向空旷的广庭。 空旷的大殿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长跪在汉白玉台阶下。 几个撑伞的身影接近了雨中长跪的人影。为首两人都穿一身朱紫耀眼锦袍,一个是东宫贵胄,一个是显贵王爵。 向来乖巧懂事、为元帝所信重的侄儿元治,为了赐婚一事和元帝起了争执。元帝勃然大怒,元治长跪太极门下,拒不谢罪。叔侄离心,无缝的蛋出现了明晃晃的缝隙。 中午他去探望时,元治带着哭音和他抱怨,「荀君,我不行了。」 那时已经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撑开十二骨纸伞,站在空旷无人的大殿外,替元治挡了一会儿雨。 「殿下,忍耐。你和圣上起了争执,东宫自会来寻你。殿下现在起身,就功亏一篑了。想想殿下的大业。」 元治在小雨里哽咽咬牙,「一切为了大业和九娘。」 「一切为了大业。」荀玄微平静地纠正,「臣看顾九娘。」 东宫观察了一日一夜。宣城王满腹怨气,长跪拒不谢罪。 东宫果然来寻他了。 第110章 宣城王元治孤零零地长跪在台阶下。头顶出现的油纸伞, 挡住了雨势。 「难得有情郎啊。」太子假惺惺道,「阿兄之前错看你了。我们阿治还是有骨气的。 元治早熬不住了,终于等到人现身, 真真切切带了哭腔,「太子阿兄。求阿兄手下留情, 我想见她。」 「阿治想见人,那还不容易?阿兄给你个方便。」 「当真?!」 「唉。父亲年纪大了, 顽固得很。孤和他不一样, 体谅你的难处。九娘是旧朝宗室女, 你要娶她为妻, 又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孤可以做主的话, 让你破格娶她为正妻又何妨。」 太子嘆息一声。「只可惜, 此事轮不到孤做主, 听阿父的意思, 还是要按照惯例, 赏赐给功臣为妾室。这几日正在商量人选。阿治, 委屈你了。」 元治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太子俯身附耳轻声道,「册封郡主的敕书很快要颁下了。等朝廷承认她的身份,她的赐婚也要决定下来。约莫还有十来日, 孤让你每日见她一面便是。」 「说话算数?」 「自然算数。有父亲在,她的婚事孤不能做主,只能让你见见她,就当是成全我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了。」 「太子阿兄……」元治哽咽起来。 「好了,你跪了也够久的了。阿兄去替你求个情, 免了你的皮肉苦头。」太子撑伞走远了。 越来越大的雨里,另一把伞走到宣城王面前, 替他挡住了头顶的瓢泼大雨。 「如何?」 元治抬头,抹了把雨水,「荀君,入套了。」 「她可好?」 「说让我每日探望。」 「那就劳烦殿下去看看她。」 「荀君。」元治犹犹豫豫地问,「小王心中有个疑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9页 「殿下不必问。」 荀玄微的目光转向雨中的巍峨大殿,「等到时机到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 风里裹挟着水汽,从头顶的小窗吹进来。清凉的风吹动额边碎发,阮朝汐感觉难得的舒适。 梵奴早上来了,要回了赠她的佛珠,临走时却又把璎珞金圈塞给了她,悄声说,「嬢嬢收着,下回再来拿。」不等回復,飞跑走了。 梵奴带来的一小包奶饼,被她塞入草褥堆好好地收着。 她托梵奴带出去的话,也不知外头的人能不能收得到。 东宫遣使者快马去豫州查证,一来一回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京城这边看似平静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宣城王不知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每天都会过来探望她一次。当然不会有说话的机会,只隔着铁门,远远地看一眼。见她衣着整洁,安静地靠墙坐着,人看似好好的,便露出欣慰笑容,示意她安心静养。 但她也只是看起来完好而已。 太子之前对她说「给她十日期限考虑」,第九天晚上,和她提起了明路。 「前朝留下六个公主,三个在改朝换代时便赐给功臣,三个年幼的在宫里长大,其中两个及笄后赐给了功臣。还有个最为温婉美貌的,被我父亲留下了。如今成了一宫之主的娘娘,地位尊贵,人人称羡。」 阮朝汐听他提起了「父亲」,心里骤然一冷。 果然听后面继续道,「你若愿意入宫,也算是遵循朝廷惯例,岂不是好过赐给功臣为妾? 阮朝汐漠然道,「我还当是什么明路,原来东宫要把我献给圣上。东宫或许忘了,我母亲就是宫里出来的。现在又要我入宫,皇家还要不要廉耻了?」 太子不以为意,「你母亲都出宫了,你再进宫又何妨?只要能得圣驾的欢心,其他小事何必在意。圣驾四十不惑年纪,虽然比不上二十岁,但也总好过五六十岁,对于你岂不是一条明路?」 阮朝汐侧目而视。怎样的人,才能毫无廉耻之心和她当面说这种话? 她冷冷道,「我脾气不好,恐不为圣驾所喜。把我献入宫内,得罪了圣驾,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子哈哈一笑,「宫里柔顺的美人太多了,圣驾年轻时喜欢的就是烈性的小娘子。」 图穷匕见,她不肯松口。 太子也不觉得惊奇。临走时抛下了一句, 「明路指给你了,孤有的是时间和耐性。你不应,那就慢慢地熬。」 看守她的人得了吩咐,她之后的日子果然一天天地难熬起来。 白日里不给她吃喝,夜里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嘴里灌米粥。 昏昏沉沉时被灌了不少进去,等她清醒了,却又继续不给吃食。就这么飢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 鼻下奶饼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她在草褥中央摸出了一块奶饼。 那是梵奴送来的小包奶饼的最后一块。香气浓郁,她藏在草褥里,每天晚上吃一块。 指尖用力,她在黑暗里把奶饼掰开,手心里出现了最后一张字条。 上面写的四个小字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 她垂着眼看了半晌,最后借着窗外升起的月色,指尖勾勒着,默念那四个字:「之子于归。」 ———— 这日的清晨,安静已久的石室里突然出现了众多的女婢僕妇。 连续几日忍飢挨饿,她这两日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当着众多目光炯炯的视线,她故意做出更加羸弱的模样,连续几下坐不起身,气喘吁吁地躺回去。 穿戴体面的内监出现在她面前,满意地端详着。 「好好一个小娘子,自己把自己折腾成半死不活的样子,何必呢。朝廷赐下恩典,旧朝琅琊王的恩怨不和小娘子计较,今日就是小娘子的册封仪典,出去以后就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了。太子殿下恩准,给食水,好好打扮起来。」 几个身强体壮的僕妇过来压住她,往她口中强灌了半杯浆汤。 她一口口地往外吐。 今日灌进来的浆汤滋味格外甜腻,有几口呛进喉咙里,甜腻的滋味从肠胃里泛回嗓子眼,她干呕了几声。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起身,洗沐打扮,梳篦长发,从里到外换了簇新的锦衣。 宫婢细细地洗沐她的及腰长发,布巾一寸寸拧干发尾,梳篦整齐,小心地挽起髮髻。 挽的也不是惯常的流苏髻,而是宫里时兴的飞仙髻。 铜镜搁在面前,清晨的光线从头顶小窗映照进石室,铜镜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形貌。 她比之前明显瘦了。失去几分少女的柔软明媚,眉眼间泛起凛冽冷意。乌髮如云,飞仙高髻更加凸显五官的清冷气质。她直视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 宫婢捧来满盒的珠玉,细细地装点她髮髻鬓角。 鸾凤步摇,东珠耳铛。掂起一支玉簪,即将插在髮髻间时,阮朝汐开口说,「换一支。」 宫婢惊疑地停手。 「我不喜玉簪。」阮朝汐盯着铜镜,「换一支精巧的金簪。」 金簪插在髮髻间,几人把她扶起,一左一右搀扶出去石室。许久不见阳光,骤然出现在晨光下,刺激出一层薄薄的泪雾,她勐地闭眼。 「哎,拿黑布把眼睛蒙住,当心伤了郡主的眼。」在旁边指点的内监是东宫心腹,名叫石康来,她日日听他传话,声音也听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0页 走出了几百步,石康来叫来步辇。阮朝汐被搀扶着坐在步辇上,摇晃出行中途,双目见光的刺痛褪去,她一把扯下了蒙眼黑布。 他们在沿着宫道前行。 出松柏堂,云龙门,沿着直道往北,过尚书省,前方宫道往左便是万岁门,步辇却转往右去了,过了掖庭,沿着东边建春门长道拐去了皇城最北面的华林园。 一座精緻大庙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前方大雄宝殿巍峨矗立,后方园林修建众多供奉灵位的白塔。 一滴细小的汗从白皙额头边渗出,被她抹去了,手指用力撑住了步辇。 为何带她去净法寺? 「今日是郡主的好日子。」 石康来笑道,「册封圣旨已经出了宫。圣意特意言道,当着白鹤娘子的面宣读,好叫你们母女的名分正式定下。从此以后,郡主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京城里母女团聚了。」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渗出了薄汗,她抬手挡住暮春过于煦暖的日光。 步辇在华林园东边的小门停下。 敞开的小门对面,就是净法寺后园林。 满眼都是大片的垂丝海棠,暮春盛放时节,大片海棠嫣红似云霞。她在满园奼紫嫣红之间,迎面看到了母亲蒙面的白纱。 对视的瞬间,白鹤娘子眼中迅速浮起了泪光,却又在众人面前强自镇定,快步迎上来。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白鹤娘子亲自搀扶她下步辇,泪光闪动,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寻常的闲话。 「阿般。……你瘦了。」 阮朝汐的视线落在母亲的两只手上。仪态优雅交握,广袖紫罗衫里露出层层包裹的白纱。 「母亲的手……可好?」 白鹤娘子冷笑一声,「阿般放心。我既洗刷了冤屈,自然会把手养好。害我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更要堂堂正正地在京城里活。」 「母亲说的是。」 白鹤娘子的手轻轻地搭在她手臂上,引着她往前去。 「宫里的诏书使者已经来了,我听到些传闻。随我来,先领了郡主位份,我们再仔细商议后面如何打算……」 阮朝汐脚步虚浮,往前踉跄了一下,身后两个宫婢抢过来左右扶住了。 「阿般!」白鹤娘子惊慌起来,「你怎么了?」 耳边嗡嗡作响,石康来在和母亲解释。 「郡主的脾性太倔了些。太子殿下好吃好喝地招待她,她不肯吃不肯睡的,瞧瞧,自己把自己折腾这样。赶紧领了诏书,寻个僻静地方好好歇息才是。」 传旨诏书展开,阮朝汐拜倒在香案后,耳边依稀传来洪亮的「封寿春郡主……」嗡鸣之声不绝,后面的又听不清了。 她确实被饿得手脚发软,但早上被灌下的那杯甜浆必定有问题,只是飢饿的话,不至于让她的心跳剧烈如鼓,一阵接一阵的出汗,连站立都困难。 接了圣旨,她故意倒在原地不动,做出起不来身的模样,身后两个宫婢果然丝毫不意外,上前把她扶起,搀扶着就往华林园走。 白鹤娘子在身后追了上来,大声争辩了几句,被石康来挡住,口口声声要去华林园里寻处僻静地方给郡主休息。 白鹤娘子怒道,「华林园今日设宴,哪有什么清净地?为何不送来更为清净的净法寺休息?」 「嘿,领了封赏,自然要当面谢恩。」 「圣驾在何处?本宫替她去谢恩!」 步辇匆匆前行,母亲追在后头进了华林园。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的薄汗越渗越多,打湿了紫罗春衫,她抬手遮挡刺目的暖阳。 华林园今日也有宴席。 宫人穿梭来往,美酒佳肴城流水般地往华林园中去,却不知御花园里宴请的都是何人。 步辇沿着蜿蜒的水边长道走过杏林,梅林,前方就是玉兰林了。阮朝汐坐在步辇上,视线凝在前方玉兰花开满的茂密树荫。 不知是不是上次经歷了她夜间抛尸的缘故,其他几处花林都不见巡值禁卫,只有这处玉兰林边安置了两处明哨。步辇走过时,几道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停下。」她虚弱地喘了口气,「我要赏花。」 步辇未停。石康来在旁边笑道,「郡主恕罪,休息的地方还未到。喏,沿着这条水道往西南走,活水中段搭建了九曲木廊,木廊连接池水两岸,中央修建一座极精巧的水阁。那地方僻静,平日里去的人不多,正好可以供郡主休息静养。」 阮朝汐侧身打量正在经过的那一大片玉兰林。 「停下,否则我跳了。」 「哎哟郡主,路都走不动了,还闹腾什么。要什么花儿,告知这些宫奴婢,替你取来。太子殿下早上吩咐下来,领了郡主赐封,直接把郡主送去水阁,免得路上又出什么岔子——」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阮朝汐一翻身,直接从步辇上掉了下去。 周围齐声惊唿。众人冲过来查看如何了,阮朝汐蜷在地上动也不动。 石康来慌张道,「这这,如何是好……」 阮朝汐躺在地上不动。任凭周围人如何查探,如何唿唤,始终闭着眼,不加理睬。 附近的禁卫被惊动了,过来两人询问。石康来摆出东宫大监身份,厉声呵斥回去,不肯告知去往何处,自顾自地吩咐把人扶上步辇,不管醒着昏着,继续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1页 阮朝汐被「唤醒」了。她安静地坐在步辇上,手指撑着眉心,做出无力支撑的模样,对着周围众人质问, 「为何带我去水阁?我不要去什么九曲步廊两边连接的水阁。」 话音未落,步辇已经被连声催促着匆忙前行。 曲水阁确是一处僻静的水榭。似乎空置已久,虽然洒扫得干净,却少人看守。只在九曲步廊两边有一队禁卫。 阮朝汐被搀扶着躺在在卧床上,做出精疲力尽的模样,一动不动。 「郡主累坏了罢?」石康来嘿道,「这么多天不吃不喝的,出来还能闹腾。郡主这性子实在是够折腾的。」 「你们早上给我餵了什么东西。」阮朝夕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以虚弱的声音问,「心跳不寻常,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石康来不冷不热道,「除了吃食,还能餵什么。怕郡主走路没力气,领不得册封,太子殿下吩咐餵了一杯甜浆而已。如今册封诏书顺利领下,郡主乖乖在这儿候着。以后有郡主的好前程。」 纱帐放下了。 轻绡双层描金復帐,只能看出模模煳煳的人影。 外头许久没有动静。中途有人撩开纱帐查探了两次,阮朝汐闭着眼,装作昏睡的模样。 石康来逐渐焦躁起来,低声派遣了一个内侍,「差不多到时辰了,去个人问问,就说水榭收拾得极为妥当了,圣驾怎么还未来?」 阮朝汐瞬间睁开了眼。 「是。」细碎的脚步声小跑出去。 「等等!先过来,把郡主的衣裳整理齐整了,美人春睡才好迎驾。还有,迎圣驾的路上小心避开皇后娘娘的人,莫要被娘娘知晓了。」 「是。」出去的年轻内侍带上了门。穿堂风消失了。 阮朝汐闭着眼,从发间拔下金簪。 躺在卧床上的身影不动,手指往下一点点地抚摸,摸到水磨砖石地面,金簪子握在掌心,一点点地在地上磨利,磨尖。 「来人。」 耳边传来虚软无力的传唤嗓音。纤长指尖意图撩开纱帐,半截虚弱地落下了。 石康来起身过去床边,「郡主这么快睡醒了——哎哟!」 尖锐的金簪头抵在脖颈间,阮朝汐全身的力气压上手指,内监即将出口的惨叫声硬生生压回嗓子里。 簪头毫不留情割破了脖子,血汹涌地淌下来。阮朝汐只问了六个字。 「想死,还是想活?」 —— 水榭步道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模煳的交谈声响起。 来人和看守禁卫两边起了争执。一边说「换值」,一边说「未收到换值令」。 阮朝汐吃力地拖着死狗般的内监身躯往门后藏身。事出仓促,她身上的内侍服饰才换好一半。 水榭的雕花正门骤然打开了。 身材魁梧的羽林郎大步走进来,察觉室内空荡无人的瞬间,倏然回头!目光直接对上了门后的两人。 石康来被堵住了嘴,欣喜的求救声还未呜呜发出口,那羽林郎急步上前,目光里露出兇狠杀意,抬手狠狠往下一极手刀,噼在内监脖颈上。 直接噼断了颈骨。把软倒的尸身拖去侧边。 抹了把汗,直起身,回头对视一眼,英气的少年眉眼展颜而笑,阮朝汐绷紧的唿吸骤然一松。 进水榭的羽林郎是李奕臣。 水榭外争执的声响也渐渐清晰了,一边说「奉萧使君令换值」,一边说「此处水榭不受萧使君管辖」,两边气势汹汹地争执不休。 另一个方向的水榭步廊也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的清冽嗓音传过水面。 「今日圣上赐宴华林园,本官游园疲倦,正好走到这处僻静的水榭边。怎么,空置的水榭都不能让本官休息片刻?」 李奕臣转身出去了。 「这……荀令君,实在不方便,东宫吩咐下来,徵用了这处水榭……啊!」几声闷哼同时响起,池面连续噗通水响。 萧昉的声音满意响起,「没人唧唧歪歪了。儿郎们,换值!」 阮朝汐背后抵着木门,缓缓地往地上滑,坐在地上。 平稳步履自门外踏进,海澜色直裾衣摆映进了视野。来人同样没有看到室内有人,脚步停在门边,视线往左右逡巡。 阮朝汐靠在门背后,沾血的金簪紧攥在手里,抬起头来,冲来人的背影轻声打招唿,「三兄。」 荀玄微循声转身,视线定在她身上,不动了。 这是相隔多久的重逢?阮朝汐自己也说不清。静止的石室岁月模煳了日夜晨昏,她只知道应该是很久了。 她仰着头,眼眶发热,人却忍不住地笑。她冲来人的方向伸出手。 荀玄微倾身在她面前,在反射入室内的粼粼水光里仔细打量她的眉眼,指腹缓缓抚摸过柔软的脸颊,「瘦了。来,我扶你起来。」 阮朝汐这么多日漠然冷对种种搓磨,却在此刻头一次露出了委屈。她仰着头,忍着哽咽,「三兄,我起不来。我饿得心慌。」 伸出去的纤长手指被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叮地一声,染血的金簪落在地上。 第111章 膳食一碟碟地放置在食案上。焖羊筋, 鲫鱼羹,阿胶鸡子羹,鸭掌炖鹿唇, 热腾腾的粳米饭。 阮朝汐虚软得坐不住,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荀玄微扶她在食案边坐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2页 软滑的鸡子羹递在唇边,她抿了下去, 满口鲜香。 「究竟是怎么回事?」荀玄微又舀起一匙米饭, 「饿着了, 还是累着了?宣城王每日去看你, 都说你看起来还好。只是人被关着,精神不大足。」 阮朝汐回想起这几日的磋磨, 混乱荒诞到令人发笑。 「前几日饿着了, 今天累着了。李大兄来的正是时候, 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人制住。李大兄再不来的话, 这里满地见血, 还要花力气清理。」 说话的间隙, 缓慢而珍惜地咀嚼吞咽米饭。荀玄微仔细观察她苍白的气色,断断续续的说话语气。 「怎么虚弱至此,身上哪里难受?」 阮朝汐摇摇头, 「并无病,只是白日里不让进食,等我睡了又硬灌汤食,夜夜惊醒,吃不得, 睡不得。」 舀动羹汤的汤匙动作顿了顿,送到唇边。 荀玄微声线下沉, 「该死。」 阮朝汐飢饿太久,空腹吃不得大荤的肉食,一勺勺地餵了半碗鱼羹,小半碗粳米饭,肠胃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消退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用食,「三兄,此处不可多留,我们快走。刚才那阉人去引皇帝来了。」 「莫担忧。」荀玄微放下汤匙,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髮鬓,「已经做好安排,人不会来的。这处水榭是今日最安全的所在了。你若累了,就在这处歇息。」 阮朝汐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叫小殿下替我带话给你!他可有带到?」 「小殿下很聪明,『豫州二十日』,他原话带到。你放心,燕斩辰已出京了。豫州距离京城遥远,路上各种意外都会发生,无论派出几拨信使,都不会有消息回来的。」 阮朝夕长长吐了口气,放松地斜身过去,倚靠在肩头。 头上梳起的飞仙髻碍事,她几下干脆地把髮髻拆了,柔软的乌髮流水般地滑落胸前,发尾又蜿蜒铺陈下来。 她有些累,小半碗米饭已经饱腹,眼皮往下阖,递到唇边的汤匙被她推开。 「横到喉咙了。」 削葱般的指尖被亲昵地握了握。「睏倦了?去休息。」 「嗯。」 荀玄微引她往内室走。走出了几步,她脚下一软,细微地踉跄了一下。身边的手臂把她稳稳地扶住了。 「这是怎么了?」荀玄微仔细观察她的气色,「可是哪里不舒服,未告诉我?腹中还飢饿?」 阮朝汐抿了抿唇,「早上不知餵了我什么东西。喝完身上便一层层地发虚汗。我其实吃了你送来的奶饼,不至于饿到脚步虚浮,连路都走不动……」 温热的手掌碰触额头,替她抹去了满额头的晶莹细汗。 「他把你送来此处水榭,又要去御花园把圣驾引来,应该是下了些让你虚软难以反抗的药。你去睡一觉,等周身气血流散四肢百骸,药性自然就解了。」 阮朝汐坚持说,「我无事。」 温热的手又过来探她的脸颊。吃饱喝足之后,脸上终于泛起血气的粉色。带着薄茧的指腹触感硬而粗粝,柔软的脸颊避过指腹,却凑去手背上蹭了蹭。 荀玄微仔细察看她的反应,见她独自摇摇晃晃往前走出两步,不再试图搀扶她的手臂,直接托着腰身抱起,撩开卧床的帷帐。 朦胧的帐子隔开明亮光线,阮朝汐紧紧地倚着身侧的人,昏暗的空间和清淡的薰香气息都让她感觉安全。 她翻了个身,指尖松松地捏着面前的衣襟,小巧的下巴埋在肩颈窝处,一声声的鼻息清浅短促。 手臂围拢过来,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嵴背。 少女薄薄的背仿佛猫儿似的拱起。 「身上还在发汗?要不要喝点水?」 瓷盅递到唇边,阮朝汐咕噜噜地饮尽了整杯,清水入了喉咙,才察觉之前的干渴难捱。 「身上还在发热汗……还想喝水。」阮朝汐的手本能地攥紧衣襟,掌心也在出汗,柔滑的布料吸了汗水,不一会儿就皱巴巴的。 荀玄微耐心地餵水。「除了发热汗,还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还有……」阮朝汐蹙了下眉, 「别拍我的背。拍得不舒服。」 荀玄微哑然挪开手。下一刻,失了抚慰的嵴背却不自觉地拱起,追逐着离开的手,汗湿的肌肤在带着薄茧的手掌心细微地蹭了一下。 动作不寻常,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探究,试探地碰了下她嵴背汗湿得最厉害的那处蝴蝶骨。 阮朝汐反应激烈地避开了。 却又并不是真的痛苦难受,只是衣裳布料贴在肌肤上,被意外碰触了一下,反应比平日更加敏感。 观察的目光里多了思忖。 早上被灌入口的甜浆里,除了让人难以发力反抗的药,应该还掺了剂量微弱的情药。 阮朝汐自己也察觉了哪里不对,乌亮湿润的眼睛里带出困惑。 荀玄微从她手里轻轻抽衣襟布料,人想要坐直起身,斟酌着语句想和她提起,却又怕惊吓了她。 但阮朝汐的手里空了。她不满地低头看自己空落落的手,不等他说话,柔软的身体依偎过去,重新牢牢地攥住他身上衣料,下巴又搁在他肩胛上,温暖的鼻息重新喷洒在脖颈间。 该如何说?或许可以直说。 告知的声线放得格外和缓。 「剂量不重,略加抚慰便可以消解了。放轻松,闭上眼,就当你睡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3页 双层绡帐被人从里拉下。里外两层的皱褶处仔细地抹平齐整,流苏一丝不乱地捋好坠下,把卧床里遮挡得严严实实。 垂下的帷帐里安静了好一阵,才又传来安抚轻哄的说话声。 「莫慌……身子不必绷得这么紧。睡着的人都会放松的,是不是。」 慌乱急促的唿吸缓和下来。 帷帐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小兽般的呜咽,再传出声音时,问询话语带了隐约笑意,「出了许多汗,可舒服了?」 隐忍细喘的声音倏然消失了。 沉寂了一阵后,荀玄微轻声哄她,「是我不该问。你看,我的手在这里,随你处置,就当赔罪了。」 阮朝汐在昏暗里睁开湿漉漉的浓睫,咬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 清静少人的水榭岸边传来大群脚步声。 「正好那边有个水榭。天气燥热,阿治,你我兄弟过去水榭休憩片刻可好?」 太子边走边笑,「这处僻静,景致又好,圣驾去了许久不回……该不会在这处休憩吧。」 阮朝汐从睡梦中惊醒,蓦然要坐起身。 严密放下的双层帷帐里,光线昏暗。荀玄微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无需担忧,继续睡。」 水榭外把守的李奕臣出面挡住来人。「太子殿下,宣城王殿下,两位还请止步。」 太子哈哈大笑,「竟然把我们两个拦了,看来圣驾果然在这处休憩。走,阿治,我们去和父亲讨杯冰水喝。」 荀玄微起身下了卧床。 透过两层轻绡帐,朦朦胧胧的身影出去了。明亮的水光在开门时映进瞬间,又消失在关闭的门外。 荀玄微出现在水榭的瞬间,步道外走近的脚步声骤然停了。 「荀令君……你怎么在此处?」 「臣游园疲乏,在此小憩片刻。」荀玄微淡淡道,「一处空置水榭而已,无意中被臣占用,不知太子殿下到来。无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宽恕。」 太子停步愕然片刻,左右寻找熟悉的人。理应在此处等候的石康来不见踪影。 他意识到谋划有变,装作无事地笑一声,「无妨,荀令君休息便是。」转身便走! 对话耽搁了片刻时辰,曲水步廊两侧的兵士蜂拥而出,把岸边等候的众多东宫护卫内侍圈在一个大圈里。 萧昉抹了把热汗,从阴凉处踱出来,热络地打招唿, 「太子殿下停步!圣驾震怒,召太子殿下过去当面说话。臣寻了半个林子了。」 太子惊疑不定,「圣驾在何处?传召孤何事?又为何事震怒?」 萧昉笑道,「御前当面便知。圣命难为,太子殿下莫怪啊。」嘴里客客气气,行事绝不客气地把人请走。 带着暖意的微风,吹皱满池春水。岸边唿喝斥责声逐渐停息,动盪的水面平静下来。 恢復了安静的九曲长木步廊迴荡起另一片脚步声。 元治站在步廊水道,惊慌地询问,「这……荀君,怎么回事?之前我们不是商议好,要从长计议,缓缓图之?怎么……怎么突然出事了?」 「好叫殿下得知,我们这边从长计议,东宫那边已经等不及了。殿下可知,东宫今日为何殷勤领殿下来这处水榭?」 「自然是寻一处落脚地休息……难道有什么诡计?」 「九娘被东宫安排在此处水榭。」 「什么?!」 「东宫把九娘安排在此处,意图引圣驾来水榭,又引殿下来此处水榭……打算两边撞个正着。」 「殿下几次三番和臣说,假意依附东宫,取得东宫信任,徐徐图之。但东宫容不下这份打算。看,今日便借着九娘试探殿下了。试想,如果今日当面撞破了圣驾和九娘在一处的场面,殿下是大怒起兵谋反,还是忍气吞声?」 「我……」 「殿下心里的大业,是『徐徐图之』,等候圣驾信任託付。而不是『起兵冲杀夺取』。殿下的反应必然是忍气吞声。然而东宫把殿下的反应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信任殿下。以后又如何能『假意依附东宫,徐徐图之?』」 元治羞恼中带了三分惊疑,「荀君所言,可有证据?!」 荀玄微转身走入紧闭的水榭门。 片刻后,阮朝汐单手拢住长发站在门边。 她为人证。东宫大监石康来的尸体为物证。 李奕臣从水榭侧屋拖出了石康来的尸体,给元治当面验看无误,砰一声响,尸体捆石抛入池水中。 元治震惊无言。 良久后,才吶吶道,「九娘……太子当真打算把你献给圣驾?」 阮朝汐没有应声,当着他的面把染血的金簪抛去池水中。「差点鱼死网破。」 元治倒抽一口凉气。 微风吹起乌黑浓密的发尾,荀玄微抬手替她捋了捋春风吹拂的乱发。「回去休息罢,不会再有人来这处水榭了。我送宣城王殿下去岸边。」 「萧昉擒获了几名东宫内侍,问出东宫把九娘安置在水榭,又意图引圣上来水榭之事。白鹤娘子当时正在伴驾,闻言大哭大闹,圣驾狼狈不堪。殿下也去罢,把太子殿下亲自引你来水榭之事也告知圣上。」 元治犹犹豫豫,「如此一来,和东宫就完全撕破脸面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殿下心中所求之事,哪有『你好我好、诸人都好』的可能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4页 元治一咬牙,转身下了步廊。 阮朝汐目送元治的背影匆匆走远,径直往华林园方向去了,转身回水榭。 今日局势瞬息万变,她难以放心安坐。 「太子那边如何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脱身?」 「太子心急了,犯了多处大忌讳。想要再像上次那样,天家父子重归旧好……难了。」荀玄微顿了顿,「还饿么?再给你点饭食?」 阮朝汐觉得肠胃撑得慌,但心里又痒痒地想吃。 「这是饿久了,饿出了心病。」荀玄微轻嘆了声,「不能吃用太多,当心肠胃撑坏了。」 又去盛了半碗鱼羹,慢慢地餵食。两人闲说几句话,餵一小口。 「比起上次小皇孙遇险,太子这次犯下的不算大事,为何难以脱身?」 「本性难移。太子殿下性情骄纵狂妄,一桩桩小事积累起来,积在圣驾心里,便成了大忌讳。他上月进献的长生金丹,圣驾心中有疑虑,不肯服用。这个月他又献上了五石散。」 「献五石散本身没什么,诸多朝臣都献过五石散,萧昉也献过,我却从未献过。圣驾谈笑间和我提起此事,我便告知圣驾,我不服散,不敢献上圣驾面前。圣驾当即遣人去东宫查问,太子自己可服用五石散否?又派人去查问,萧昉自己可服用五石散否?」 说到这里顿了顿,瓷匙递到唇边。阮朝汐含了一口鲜甜的鱼羹。 「萧昉自己服用两三年了。东宫却从不服用。圣驾大怒,但并未即刻发作。这是三五日前的事。」 「后来圣驾就对东宫献上的金丹起了疑窦,请方士剖丹查验,当然查不出什么。但遣人暗查时却发现,金丹和方子原来都是平卢王献给东宫,东宫再献给圣驾的。」 「平卢王桀骜嗜血,不服管教,圣驾对平卢王起了厌恶猜忌之心。平卢王和太子暗中走去一处,借着太子的手进献金丹,这下才算是犯下了圣驾心中的大忌讳。」 「圣驾这几日暗查平卢王。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外头才好查,这才有了今日的华林园赐宴。太子误以为圣驾心情大好,想趁机施用美人计,失策了。慢慢地吃一匙。」 食物的鲜香滋味在口腔瀰漫,阮朝汐惬意地半阖起眼,睏倦泛起,拉起一幅衣袖枕在手肘下面,侧身就要往膝上躺。荀玄微抬手把她拉住了。 「躺下还如何吃用羹汤?」 好言好语哄了几句,阮朝汐闭着眼靠在他肩头,粉色菱唇叼着一小截青葱,细细咀嚼回味着鲜葱香味。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唇边,把沾染的一点鱼羹抹去,顺便抽走了那小截青葱。 「怎的连调味的姜葱也吃?」 「饿的时候,葱也好吃。」 「苛待你的人该死。」唇边递来了一杯清水。 阮朝汐见了水便察觉身体里自内而外发散的渴意,凑过去连饮了几口才停。 「方才出的汗太多了。」荀玄微体谅地道。 明明是寻常的一句话,阮朝汐的耳垂髮热,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她强自镇定道,「还要。」 盛满清水的瓷盅递到唇边,她默不作声地喝水。 一口气喝了半盏,面前注视的视线近乎温柔,丝帕细细地拭尽额头的一点薄汗,拂过眼角,眼睑,她眨了下眼。 丝帕最后停留在柔软的唇角,轻轻来回擦拭着。 喝一口水,便被仔细擦拭去唇角沾染的水渍。 阮朝汐喝水的动作越来越慢,擦拭唇角的动作越来越仔细。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喝水。 修长手指又一次拂过唇边的时候,嫣红的舌尖正好探出一点,舐在指腹上。 双层復帐再度被密密实实地拉下了。 瓷盏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水渍从水磨石地面慢慢地洇开。 昏暗的帷帐里,身影耳鬓厮磨。阮朝汐背抵着卧床头的紫檀雕花木板,仰着头。水光滋润的唇瓣蒙上了新一层暧昧的色泽,纤长手指被修长十指交握扣紧,温柔却又不容躲避地按在床边。 这是个难以动弹的姿势,但她如今舒坦中带着睏倦,身上懒洋洋的,倒也不想挣扎动弹。 暗帐里颠倒晨昏,忘了时辰,耳边除了清浅急促的鼻音,就是激烈的心跳声。 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醉,令帐中人骤然惊醒。 「里头可有事?」李奕臣高声大喊,「刚才是什么声响?为何又没有动静了?阿般?郎君?!」 阮朝汐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睁开雾气氤氲的眼,以眼神示意起身。 「再等等。」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着粉色漾起的柔嫩耳垂,「分开太久。再多些相聚的时辰。」 砰砰砰响声不绝,李逸臣在门外不罢休地唿喊, 「里头可安好?阿般?出个声!」 阮朝汐忍不住扭过头去,唇角上扬,忍着笑,抬手在郎君的胸膛处推了推。 门打开了。 「里面无事。可满意了?」 荀玄微站在门边,淡淡应道。 垂下的双层復帐里,影影绰绰露出窈窕人影,荀玄微回身细心地替帐中人盖起软衾。 水榭中安然无恙,李逸臣弯腰捡起滚落门边的青瓷盏,恍然道, 「原来是茶盏掉地了。」 第112章 阮朝汐一觉睡醒, 日头偏了西。水榭四处波光粼粼,室内气氛宁和。她靠坐在卧床边恍神了片刻,意识逐渐回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5页 身上的衣裳布料厚重, 汗湿了又干,黏在身上, 不怎么舒服。她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窄袖和长裙,蹙了下眉, 仔细地把皱褶抚平整了。 水榭的木架上放置了两套替换衣裳, 她换了一套干净襦裙。 一个小黄门和一个羽林郎并肩蹲在门边, 两人正小声嘀嘀咕咕。 「木门栓肯定不行, 一脚便能把门踹开。门轴也要换,两边门轴都要换成精铁的。」 「所以才叫你过来帮忙。郎君说今天一定要把门加固好。」 阮朝汐露出浅浅的笑意。小黄门是姜芝。 她从卧床起身, 过去撑住摇摇欲坠的门板, 「你们换门轴, 我扶着门板。」 「这样好。」姜芝喜道。 两人吭哧吭哧忙活了换好铁门轴, 又在轴轮转动处刷了层桐油, 来回开合几次, 顺滑无声。 「换好了!」李奕臣满意地起身,「三人一起做活儿就是利落。」 姜芝拍着手上的浮灰过来,笑道, 「寿春郡主册封大喜。」 阮朝汐:「呸。三兄人呢?」 「华林园传召去了。这回东宫捅了大马蜂窝。郎君当时人在水榭附近,也被召去做人证,说是要和太子御前对质。郎君吩咐下来,说等你醒了,还是回老太妃的宣慈殿。」 姜芝提醒, 「进去就不要出来了。若有人让你供证,你便在宣慈殿里如实供证太子对你的作为;若有人让你出宣慈殿, 去别处供证,莫搭理他。」 阮朝汐点点头,「那就走。」 两边岸上把守的是萧昉麾下的左右翎卫,整片外皇城连同御花园归属两支翎卫管辖。众多视线盯着水榭里三人出来。 姜芝学着宫里内侍的模样,尖声尖气地喊了句,「迎寿春郡主回宣慈殿!」 没有人上来拦阻,众多视线在背后目送他们离去。 重新沿着永巷长道步行的感觉恍如隔世,沿路禁卫穿梭往来,步行匆匆,几十上百人为一个小队,个个脸上显露紧张神色。 阮朝汐边走边打量着。后宫这一带的禁卫值守归宣城王元治管辖。如今他在御前对质,可顾得上这边? 宣慈殿里气氛同样绷紧。 几个相熟的女官迎上来,福礼改口恭贺「郡主大喜」,曹老太妃又送来一对玉如意,但人却未露面。 杨女史抬手指了指烟气缭绕的正殿方向,「听闻太子殿下又被斥责,老太妃心里不安,早上起身便在佛堂里诵经。」 她欲言又止,「这回……似乎不大好。」 庭院里响起了小孩儿快活的笑声。 小皇孙湛奴和六皇子梵奴两个在松林里躲藏,有宫人小声提点了一句什么,湛奴飞快地跑出来,大喊,「嬢嬢!」 张开手要抱抱。 阮朝汐弯腰把湛奴抱起身,抬手摸了摸他撞破的额头。裹伤的纱布已经去了。 还未来得及说话,梵奴也飞快地从松林里跑出来,同样大喊一声「嬢嬢!」抱住了阮朝汐的腿。 小皇孙愤怒道,「湛奴的嬢嬢!」 梵奴得意地抱着不放,「谁说是你一个人的?她也是我的嬢嬢!」 小皇孙哇地哭了。 杨女史瞠目站在旁边,阮朝汐无奈摸了摸梵奴的小脑袋,「我们上回如何说的?」 无人的时候才能喊,有人的时候不作数。 梵奴也想起了当初的秘密约定,吶吶地松开手,又觉得委屈,眼眶红了。 「对了。小殿下上次赠我的璎珞项圈,我落在石室里了。你母亲呢,我寻她细说。」阮朝汐把小皇孙抱回给杨女史,亲自去寻齐嫔解释。 璎珞项圈确实贵重,是梵奴三岁生辰时,圣上赐下的生辰礼。然而齐嫔站在松林边,神思恍惚,阮朝汐和她解释了璎珞项圈的去向,齐嫔半晌才回过神来,「啊,丢了便丢了罢。」 她心中不知压抑着何等心事,和善温婉的眉眼间泛起抑郁悲伤,招了梵奴来,把虎头虎脑的小子揽在怀里,轻声对阮朝汐说,「这孩子和你有缘。他既然想认你做嬢嬢,你就认下他吧。以后……」 不知为何,齐嫔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把梵奴轻轻往阮朝汐身边一推,「这孩子是个实心眼。以后他来宣慈殿玩儿的时候,郡主好像对待湛奴那般,也多陪梵奴说说话,我也就安心了。梵奴,去,叫嬢嬢。」 梵奴大喜过望,奔过去又抱住了阮朝汐的腿,「嬢嬢!我阿娘同意我叫你嬢嬢了!」 「哇~」背后的小皇孙放声大哭。 阮朝汐夹在两个小娃娃中间,哄哄这个,逗逗那个,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杨女史看不过眼了,牵着一个,抱着一个,「小皇孙,小殿下,随奴进殿觐见老太妃。让郡主回屋歇歇。」 外头的人很快来找阮朝汐供证。 牵涉太子的皇家内事,卷宗从萧昉手里转去宗正司,一个下午做了两次供证。 阮朝汐如实地答。供状捲起密封,来人匆匆走了。 傍晚华灯初上时分,老太妃召阮朝汐过去陪用晚膳。 今晚的晚膳乍看热热闹闹,宫人追着湛奴和梵奴哄用吃食,阮朝汐吃到一半时,不得不停筷,把爬到腿上的小崽子拎起送回去。但曹老太妃和齐嫔两个都没怎么说话,气氛便显出压抑。 不言不语地用完了晚膳,曹老太妃捧着盏清茶,开口道,「宫里不太平,梵奴在我这儿留几日,齐嫔用完了膳便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6页 阮朝汐领着梵奴送齐嫔出殿,齐嫔踏出门去,在门外明亮的灯笼映照下,回头看了眼梵奴。 那眼神不寻常,依稀竟有七分像是母亲当日临别时的回眸,叫阮朝汐的心里一颤。 她领着梵奴追出门去,「齐嫔娘娘,可有不妥之处?」 齐嫔把梵奴搂在怀里,手臂力道越来越重,梵奴不舒服地挣扎起来,她惊醒般地松了力。 「宫里规矩太重。」她红着眼眶幽幽地说,「我怕啊。但怕……又有什么用呢。」 终于还是松开了手,乘坐步辇,一步一回头地去远了。 那句幽怨的「我怕啊……」始终在阮朝汐的心头迴荡着。白日里在水榭睡足了,晚上便难以入睡,她提笔静心练字,在窗边直坐到半夜才睡下。 没想到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摇醒了。 「你们听,远处有动静。」李奕臣抱刀坐在门外,示意所有人侧耳细听,「我听到有人尖声哭喊,声音喊到一半就断了。西南边不知哪处殿室半夜出事。」 宣慈殿在后宫的中央靠北处,西南边的殿室不少。 阮朝汐极目远眺,隔着一堵堵宫墙,四处夜空均陷入深沉的黑暗。此时接近四更天,正是睡意最酣沉的时刻。后宫数千宫人,有的沉沉睡着,有的装睡着,有的睁大眼清醒听着。 阮朝汐走去紧闭的殿门边,「开门。」 守门的内侍哆哆嗦嗦不敢开门。李奕臣和姜芝把几个内侍推去旁边,阮朝汐打开了殿门。 门外护卫的羽林中郎立刻过来阻止。 「开门的可是寿春郡主?宫里夜里出事了,郡主千万不要出去。」 阮朝汐眺望着远处黑暗的长巷。站在门外,远处依稀哭喊声和求救声更加清晰起来。 「哪处出事了,你们可知晓?」 羽林中郎小声道,「夜里下了圣旨,听说是往明光殿方向去,进去就关了殿门。也不知里头怎么了。」 阮朝汐心里一沉,想起白日里宁嫔几处古怪的地方。恍惚的神色,突然的託付。 齐嫔娘娘夜里出事……她自己是不是已经猜想到几分了? 几个年长女官都披衣起身,在殿门不远处站着,面色严肃地盯着西南明光殿方向,彼此眼神交汇,摇头嘆息。 「果然……」 「老太妃把梵奴留下来,就是怕明光殿夜里出事……唉。怎么这么快。」 「明光殿既然出了事,那东宫岂不是……」 「嘘。莫提。回去看好小殿下。」 阮朝汐渐渐蹙起了眉。有什么她难以理解的事发生了。 她叫住了杨女史。「敢问女史,明光殿齐嫔娘娘不是惹事的性子,好好的人,为何会出事?」 杨女史看看左右,悄然附耳透露两句,「唉,郡主,你不是宫里的人,没有见识过。奴等见识过两回了。」 「自从前朝起,宫里就有个规矩。圣上立太子前,避免外戚干政,需得去母留子。前朝是这个规矩,大炎朝立国之后,继承了前朝的规矩。现今的东宫……生母就是册立前夜被赐死的。赐死生母,东宫过继到皇后名下。」 「东宫不稳,老太妃这几日惊吓得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今夜齐嫔果然出了事……」杨女史低低地嘆息一声,「梵奴是圣上最宠爱的幼子。只怕……圣意已决……」 圣意已决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阮朝汐听懂了。 杨女史匆匆回去探视梵奴。 幽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划破耳膜的哭喊。年轻女子悽厉地哭喊,「救命!」「老太妃,救救奴婢!」 有人在拼命地敲门,满怀绝望地哭喊,「梵奴,梵奴!小殿下,救救奴婢!」 阮朝汐倏然停步回身,盯着殿门方向。守门的几个内侍慌张地顶住门后。 梵奴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出现在东侧殿门边,「夏姑姑?」 「是奴婢!」门外的敲击声响蓦然大起来,「小殿下,救救奴婢!有人追来要杀——唔唔唔!」 梵奴被惊吓住了。 几个女官哄劝他回去睡觉,梵奴在门边呆呆地站了一会,突然推开面前的女官,飞跑扑去门缝边。 满身是血的女子被捂住嘴,几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抓着头髮把她往远处长巷里拖。 梵奴惊恐地大叫起来,「夏姑姑!」 阮朝汐站在廊下台阶处,盯着殿门边哭喊惊乱的场面,「母亲出事当夜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我见不得这场面,想把人救回来。我该去还是不该去?」 李奕臣道,「想去就去。」 「姜芝?」 「能救则救。无愧于心。」 「陆十?」 「你别去,看你都消瘦成这么样了。我们三个去。」 「我去。身上有个郡主的头衔,抬出来用一用,不至于牵连旁人。」阮朝汐回屋拿长赐剑。 不见得能救下来,但见死不救的话,她和母亲出事当夜袖手旁观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走。」 守门的内侍再度被轰去两边。 殿门从里打开。阮朝汐当先出了殿门,羽林卫过来几人犹犹豫豫地想拦阻,阮朝汐一抬手,泓光流转的剑锋挡在面前。 「和你们无关,别拦着。让开。」 李奕臣拔刀追进前方的黑暗长巷,几声短促的唿喝惨叫声后,搀扶着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官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7页 「差点就被割喉了。」李奕臣捂着那女官的喉咙,「赶紧治一治。」 门外的羽林中将目瞪口呆看着。羽林卫奉了宣城王之命,宫里出事一律不管,只需看护宣慈殿不被奸人闯入,看护老太妃、小殿下、小皇孙、寿春郡主,四位贵人安然无恙,职责便尽到了。 但阮朝汐插手了宫里的事,抛下一句「人是我做主救下的,有事找我。」便进了殿,羽林中将在原地傻了眼。 他是该如实上报,还是该隐瞒不报? 阮朝汐握着长剑走回殿内,背后殿门关闭的沉重声响里,她路过众女官和梵奴身侧,梵奴呆呆地看着。 锋利长剑被她藏入身后,她安抚地摸了摸梵奴的脑袋,「别怕,你的夏姑姑虽然流了好多血,但可以救回来。她不会有事的。」 梵奴像是从噩梦中终于清醒过来,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 阮朝汐坐在夜风阵阵的庭院里。四周种植的都是常青松柏,香烛烟火气息里夹杂着孩童的大哭声,伤者痛苦的呻\\\\吟。阵阵披甲兵士的脚步声跑过紧闭的殿门外。 这是她入京城的第二个月。 宁和的表面被撕下,显露出血淋淋的真实人世。 阮朝汐毫无睡意,抬眼注视着南边。永巷再往南,天子所在的式干殿灯火彻夜通明,映亮了夜空。 荀玄微受召御前对质,此刻应该就在式干殿。却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 —— 式干殿里响起一阵勐烈的咳嗽声。 「滚!日日都拿些无用的方子煳弄朕!真以为朕不敢杀尽你们?」几位御医慌乱拾起扔了满地的药方,伏倒大礼诺诺而退。 这几日连续春雨不断,元帝身上旧疾復发,隐忍不告知于众。今日阳光煦暖,是个好天气,他身上舒坦了点,立刻召集王公重臣赐宴华林园。 然而,意料不到的惊天大雷,噼头盖脸打在他身上。 元帝侧靠在卧床上,雷霆怒吼: 「他想做什么!同一个女子,先许给阿治,再献于朕?阿治手里掌着内廷六卫!挑拨朕和阿治的叔侄关系,反了他了,他这是谋逆!」 元帝下午时便撑不住病倒了,此刻发作了一场,气喘吁吁地躺回卧床上。 他冷静下来,闭眼唤道,「荀卿,萧卿。」 荀玄微和萧昉从两边坐床处站起。「臣在。」 「那逆子伤透了朕心。朕有意废他为庶人,另立东宫。你们是知道宫里的规矩的。宁嫔今夜已经奉诏去了。你们觉得朕的六子梵奴如何?」 荀玄微和萧昉互看了一眼。 他走上一步,平静道,「大炎国祚庇佑,小殿下聪颖灵敏,性情温良,可为储君人选。」 「是啊,梵奴处处都好,朕喜爱他。只可惜他的年纪太小了,还不满五岁。今年开春后朕的身子便不好。若撑不过今年……朕闭眼去了九泉之下,不放心啊。」 荀玄微和萧昉又互看了一眼。 这回是萧昉上前一步道,「朝中多的是文武良臣,尽心辅佐,小殿下总有长大的一天。」 元帝闭目良久,笑了声,「说得好。朕面前就有两位国之栋樑。文有治世之才,武有开疆之能,两位尚未到而立之年,年富力强的年纪啊!梵奴平日就亲近你们两个,若他登基为少君,你们必然是辅佐重臣了。」 萧昉听出了语气中的託孤试探之意,立刻长拜下去,「微臣家族两代侍奉陛下,一片耿耿忠心,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荀玄微稳妥道了句,「陛下春秋鼎盛,谈什么身后事?好好养病才是当务之急。」 两人告退出了式干殿,沿着长长的宫道漫步出宫。 荀玄微一路沉思着。漫步过式干门,出松柏道,等到四下无人时,才问询身侧的萧昉。 「你可有听到圣驾那句—— 『两位尚未到而立之年,年富力强的年纪?」 萧昉身上火气旺,寝殿里闷不透风,憋得他满头满身是汗。此刻行走在宽敞广庭间,人终于舒坦了。他轻快地大步往前走。 「听到了,圣驾暗示他身子不好了。小殿下若继承大统,或许会安排你我为託孤辅佐之重臣。」 荀玄微摇摇头,在浅淡的月色下前行几步。 「不。我们两个朝臣年富力强,小殿下年纪太过幼小,圣驾怕小殿下将来弹压不住我们。——圣驾对你我起了杀心。」 第113章 晨光从东边宫墙映亮殿室, 栽种多年的粗壮松柏拉出长长的影子,宣慈殿各处宫人如常打扫庭院枝叶。 殿门打开,仪仗开道, 羽林中郎亲自领兵护卫在队伍前后,阮朝汐领着梵奴去上早课。 梵奴自从那夜之后变成了惊弓之鸟, 人好好地就会突然发作脾气,哭喊大闹一场。 老太妃亲自来看过, 嘆息说是夜里受惊, 只怕是邪气入了体, 拿出佛龛供着的高僧舍利珠给梵奴镇压邪气, 又烧了香灰给他掺水服下,折腾了许久也无用。 阮朝汐听了整个早晨, 晌午忍不住去探望时, 梵奴嗓子已经哭哑了, 地上打翻满地的香灰, 女官们团团围拢, 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始终难以靠近。 阮朝汐蹲在梵奴面前,手臂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后背,并未被拒绝。她如同对待湛奴那般, 试着把他抱起,梵奴哽咽着伸开双臂搂紧她的脖颈,尖喊哭叫声变成了啜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8页 从此梵奴就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不肯离开了。她去哪儿,梵奴跟去哪儿。早晚她在西偏殿里练字, 坐在靠窗的书案边提笔,梵奴便端正跪坐在她对面, 同样铺开大纸练字。 西偏殿里有伤患,御医来了几次便託辞不来,早晚都是阮朝汐和白蝉两个剪开纱布,清洗患处,涂抹药膏。 阮朝汐和傅阿池时常闲聊几句日后的打算,再替沉默不语的夏女史更换伤药。夏女史脖颈处的割伤显露时,梵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如此几日后,有人前来宣慈殿,传小殿下出殿,继续开蒙读书。但读书的地点不知是谁提议,安置在阮朝汐去过的那处水榭。 如此一来,出入既不必经过宁嫔曾经的住所明光殿,又不必经过外臣来往的云龙门,从后宫直接护送去北面的水榭。 梵奴扯着阮朝汐的袖子不肯去。阮朝汐先是把人送出屋外,又送出殿门,继续送出千秋门,最后一直送到了水榭。 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个好天气,水面波光平静如镜面,微风吹皱池水,九曲木廊两边的岸上重兵把守,水榭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水榭外的宽敞廊下,挡风遮光的紫竹帘被风吹起边角,奶香瀰漫。 栏杆角落处堆了一小把松枝,小石锅架起,荀玄微手执长勺,正在不紧不慢地煮酪。 乳色的酪浆在锅里翻腾,松枝被一根根仔细抽出,小火熄灭。 热腾腾的酪浆送一盏进水榭,给屋里进学的梵奴。出来时,滚热的酪浆正好温了,再递一盏给廊下练字不辍的阮朝汐。 阮朝汐视线抬起,沖他笑了下,把笔放回案上。 这处水榭位于西北侧九龙池的中央,地方僻静,景致又清幽,粼粼波光在暮春阳光下映入廊下,四处都是晃动的水面光影,如此安静宁和的所在,却也位于皇城地界。 此处白天的静谧宁和,和深夜里宫道暗巷的惊心动魄,仿佛同一块地界的光亮与暗处,白昼与黑夜。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感觉困惑。 「这几日竟然如此的风平浪静……令人难以适应。」 「风平浪静,总好过狂风骤雨。来,喝酪。」 今日熬煮的酪浆滋味浓郁,对她的口味,她小口啜饮了半盏,姣丽眉眼在暖洋洋的微风中惬意舒展开。 「好喝。」 沾染了酪香的薄茧指腹抚过她舒展的眉眼,气色红润的脸颊。 「总算养回来一点了。」荀玄微轻声感慨,「前些日子刚放出来时,下巴都削尖了,摸起来戳手。」 阮朝汐又饮了口香甜的酪浆,身子往前倾,小巧白皙的下巴落在摊开的手掌心,压上去,「还戳手吗?」 荀玄微失笑,食指弯曲勾起,挠猫儿似地不轻不重挠了挠。 被挠的地方麻痒难当,阮朝汐往后躲,手中握着的杯盏摇晃,几滴酪浆滴在间色裙上。乳色酪浆在石榴红布料上显眼,她飞快地抬手抹去。 手里的瓷盏被接过去了。 「刚才直接喝完,又何至于泼洒出来?」青瓷盏递到她的唇边,「剩下的一点都喝了,省得弄脏衣裳。」 浓密睫羽抬起,清凌凌的目光睨过去。 自从那日水榭里餵了一场吃食,或许是难得见她喊饿,这几日只要见面,荀玄微总会想方设法地哄劝着餵她多用些吃食。 石室里被饿得只剩丁点大的胃口,三五日便恢復了许多。 她俯身过去,就着唇边递来的青瓷盏,一口口地喝着剩余酪浆。 酪浆见了底,餵食之人的心意早偏去了别处,指腹缓缓擦过润泽奶香的唇瓣。 饮酪的人同样心不在焉,丁香小舌探出,一点点地把剩余酪浆舐干净。 面前的郎君逐渐倾身过来,眼看着要吻去一处的时候,阮朝汐抬手拦住。 「外头那么多人。」 四面放下低垂的紫竹帘,阻拦住两边岸上数百禁卫的炯炯视线。 但紫竹帘只拦住了上半截,下半截悬空,坐在廊下栏杆边,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岸众多披甲兵士来来去去的鞋履。 「无妨。」 荀玄微放下了手里的空瓷盏,往前倾身。藏青色广袖袍拂过短案,手掌按住了对面往后仰的纤细腰肢。 绵密的吻落在唇边,把觊觎已久的那点奶渍一点点舐去了。 按住后腰的动作只持续了极短的瞬间。 对着阮朝汐微微睁大的眼,不等她震惊喊停,荀玄微已经收回了动作,前倾的身体坐直,人依旧端正坐在短案对面。 「放心,竹帘放得低,外头看不到什么的。」 荀玄微淡定地喝了口清茶,「比起被外头将士看见,水榭里教书的几位太学博士突然走出来,被他们撞见的可能更大些。」 阮朝汐耳尖发热,耳边琅琅的清脆读书声忽然放大了数倍。她默不做声地起身,把四面垂下的竹帘挨个捲起。 明亮的光线映进水榭各处。 水榭里的稚嫩读书声还在继续。 梵奴已经学完了千字文,还不到五岁的年纪,正在一句句跟着先生念读《论语》。 阮朝汐的眉眼间带了淡淡的忧怀。「梵奴还不知他母亲出事了。所有人都瞒着他。」 「长大总会知晓的。」荀玄微起身走去栏杆角落,空杯里又添了一勺温酪,推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9页 「这两日风平浪静,就趁这两日多多休息。放松些,无需紧张。」 「如何能不紧张?」阮朝汐目光直视岸边。「悬而未决,变数丛生。」 自从东宫被羁押,齐嫔赐死,朝廷内外俱有猜测,护卫梵奴的禁军人手比之前多了数倍,出入寸步不离身侧。 梵奴这几日在水榭读书,萧昉和元治两个不约而同调拨禁卫,数百人守住一个,生怕人在自己管辖下出了事。 齐嫔赐死,明光殿关闭,梵奴没了母亲,废东宫之事却没了下文。天子意图废长而立幼,太子已经成年,梵奴却未到五岁,朝臣反对劝谏之声不绝。 荀玄微倚栏举杯,以茶代酒,往对面的瓷盏轻轻一碰。 「确实是悬而未决。前几日气怒攻心之下,天子起了废立的心思。这两日天气晴好,病情好转了几分。太子被羁押后据说痛哭流涕,咬破手指,以鲜血书写了一份情真意切的请罪表,天子读完落了泪。」 阮朝汐冷冷道,「一个上表请罪,一个读完落泪。被赐死的齐嫔何辜?梵奴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他又何辜?」 「身边俱是巨浪漩涡,有几人能够独善其身?」 荀玄微一笑起身,「总归都是些和你不相干的人。看你气愤难平,我替你抚琴一曲,放松心境可好?」 片刻后,室内墙上挂的一张古琴被他抱了出来。 放置在短案上,拨弦调音,嗡—— 一声清越长鸣,琴音悠悠,越过波光水面,迴荡在九曲木廊的水榭间。 一曲《长相思》,琴音畅怀,心魄交鸣。 彼佳人兮,水中央。 魂梦牵兮,费思量。 阮朝汐起身倚栏倾听。 对面的郎君手里抚着琴,眼望着她,眸光里带着说不尽的缱绻温柔,阮朝汐和他对视瞬间,目光便移开,看似专注地盯着粼粼的水面。 然而身侧投来的视线有如实质,落在她的脸颊眼角,令她想起了半刻钟前那个缠绵的吻。 琴音悠悠,心弦颤动。 池中有锦鲤甩尾,她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细微涟漪的水面,心中却也如同那水面般,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悠然尾音摇曳,渐渐消散在风中。 琅琅的读书声在未察觉时停止了。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阮朝汐敏锐地回身望去,梵奴握着一卷书站在水榭正门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们。 两边视线一对上,梵奴立刻跑过来,扒住栏杆亲昵地挨着她,眼望着荀玄微,问得却是阮朝汐。 「这首曲子真好听。嬢嬢,我可不可以和荀君学这首曲子。」 荀玄微从案边起身, 「小殿下过一阵再学琴罢。最近不可。」 「为什么呀。」梵奴仰着头问,「这支曲子又好听又难过,我想学这支。」 荀玄微摸了摸梵奴的小髮髻,「梵奴最近不要学奏乐的好。这几个月多吃点素斋,去佛前多多上香祈福。」 阮朝汐也抬手摸了摸梵奴的小脑袋,带着隐约怜惜,牵着他的手往边上去。 「早课上好了么?来,喝点酪浆。」 岸边一个窈窕的身影就在这时落入她眼中。 琴音悠悠,经过水榭时,那女子脚步微顿,做出聆听琴音的姿态,站在岸边,睇过遥遥一瞥。 直到两边视线对上,那女子在岸边福身行礼,被几个宫人引领着,沿着池岸往北面继续行去。 素服除簪,显露凄婉神色,正是入宫探望平卢王的娟娘。 阮朝汐目送着娟娘的背影远去。 舀起酪浆的动作晃了神,漫溢出来。荀玄微从旁边接过长勺,无人看见处,柔软的指尖被安抚地捏了捏。 「静心。你亏损了身体,要多养养。可要我替你再抚一支凝神平气的曲子?」 阮朝汐回过神来,摇摇头,「之前奏的这支就很好听。三兄教我奏这支曲罢。」 嗡—— 琴音悠悠,传过水面。长相思,催肝肠。 第114章 早课上完, 梵奴留在水榭里用小食。 晒干的枣脯,柰脯,蜜浸梅子, 酥酪,都是幼童喜爱的甜口小食, 搭配一盏滋味酸甜开胃的酸枣耖[1],一盘盘地摆放在梵奴面前。 杨女史好声好气地哄他, 「吃完了这些, 梵奴跟奴婢早些回宣慈殿。老太妃想念梵奴。」 梵奴端起酥酪盘子, 奉到阮朝汐面前, 「嬢嬢,你也爱吃酪, 我们一起吃。」阮朝汐摸摸他的小脑袋, 两人分食一盘酥酪。 梵奴又指着酸枣耖, 「有没有多的?我想带一杯回宣慈殿。」 杨女史好笑地道, 「专为小殿下做的, 为何还要带回去?果耖酸中带甜, 老太妃不爱饮。」 梵奴摇摇头,「带给夏姑姑。她喉咙割破了,东西吞咽不下, 每日只能一点点地喝清粥。我想带酸枣耖给夏姑姑饮。」 水榭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杨女史眼眶隐约发红,福身领命,收拾了一盏果耖放入食盒里。 几个平静日子过下来,梵奴恢復了正常的起居,早晚请安, 出殿念书,回去和湛奴一处玩。看似忘记了明光殿出事当夜的血腥场面, 但时不时地会突然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令周围震惊无言。 阮朝汐端起酥酪盘子,招唿梵奴去外面栏杆边。 对着清澈水面,她轻声告诫梵奴,「在外头不要提起夏姑姑。夏姑姑被我们藏起来了,知道夏姑姑的人越少,她越安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0页 梵奴黑亮的眼瞳现出一丝恐慌,「会有坏人把夏姑姑抓走吗?」 阮朝汐想了想,「最近宫里事多,暂时不会。等夏姑姑养伤好了,我们想办法把她送出去。」 梵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咬了几口酥酪,对着波纹荡漾的水面,自从出事那夜后头一次提起了齐嫔。「我五天没见阿娘了。阿娘死了么?」 阮朝汐一惊, 「有人告诉梵奴了?」 「没有人提起阿娘,祖母也不说。但我听人说,湛奴的阿娘死了,祖母才把他留在宣慈殿。现在我也被祖母留在宣慈殿里,应该是我阿娘死了。对不对,嬢嬢?」 阮朝汐哑然无言。 虽然所有人都试图隐瞒,在梵奴面前装作无事发生,但小孩子的观察力直白而犀利,会从出人意料的角度推测出事实真相。 她在梵奴的面前蹲下,面对面的平视他。梵奴求证到她面前,她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 「你阿娘去世了。」她如实地说,「就在夏姑姑受伤的那个夜里,你阿娘已经过世了。」 梵奴茫然地问,「阿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死了啊。」 阮朝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阿娘过世的原因,和湛奴阿娘过世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梵奴,你母亲希望你好好的长大,莫要忘了她。」 四五岁的年纪,对生死之事似懂非懂,反应和大人截然不同,梵奴面色平静地点头应下。 「我会记住阿娘的。这几天我在屋里画画,想把阿娘画下来。但是屋里伺候的那些人很害怕的样子,我刚开始画几笔,就会有人来把纸笔拿走,劝我出去玩儿。我到现在都没能把阿娘画出来。」 「水榭里有笔墨画纸,梵奴每天上完早课后,可以在水榭里画。」 梵奴露出高兴的表情,牵着阮朝汐的手跑进水榭去寻画纸,又找出几支作画用的柔软羊毫,在小案边一字摆开。「明天我就来画阿娘。」 杨女史带着梵奴离去了。 岸边重兵看守的禁卫跟随而去。 荀玄微从廊下短案后起身,缓步走到木栏杆边,把阮朝汐手里的酥酪盘子接过去放下。 「梵奴过于粘你了。不见得是好事。」 他掰开一块酥酪,随手往水面里洒,大群锦鲤从四面围拢争食,激起一阵阵的涟漪。 阵阵哗啦啦的水声里,荀玄微温声告诫, 「他如今是皇城里的旋涡中心。在他周围的人一个不慎,就会被卷进去,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我若是你的话,会离梵奴远些距离。」 阮朝汐侧倚在栏杆上,瞥去一眼。 粼粼水波映亮了荀玄微的侧脸轮廓。郎君丰姿如玉,语气说的温和,神色也怡然闲适。如果不听他说话,只看他此刻神色的话,定会以为他正在专心给鱼儿餵食,怡然享受春光。 阮朝汐做不到像他这般毫无波澜。 「既然遇到了,总不能眼看着。」 她从荀玄微的手掌里挑出一小块酥酪,掰碎了,也对着细碎反光的水波里洒去,「我不是宫里人,迟早要离开的。梵奴和我有缘,得他叫一声嬢嬢,这阵子多看顾些也就是了。」 荀玄微掰开了第二块酥酪,继续往水面里洒。「你不是宫里人,这句话说得极好。宫里不相干的人,救下了又如何?」 阮朝汐听他话里有话,投餵的动作顿了顿,又侧头瞥过一眼。 荀玄微挑拣出一块大的碎酥酪,托在手掌中递给她。 「圣驾起了废立东宫的心思,齐嫔必死,齐嫔身边亲近的宫人必死。逃脱了一个女官,被你出面救下,藏在老太妃的宣慈殿里。下面的人怕捅出去给自己惹祸,不约而同把事瞒下。这次侥倖无事,不代表下次同样无事。阿般,你不是宫里人,入宫只是为了供证救你母亲。如今你母亲救下了,宫里的其余事和你无关。」 阮朝汐听出了温和劝诫里的不贊同,浓密的睫羽在阳光下闪动几次,接过碎酥酪,只慢慢往水里洒,不应声。 半晌道,「那夜我原本想去明光殿里看看,夏女史把我拦住,和我说太晚了,齐嫔娘娘最先被赐死,去了也是尸横满地,我才未去。如果那夜我去了……三兄现在更要说我了。」 「我说你,你就会听?四处都是旋涡,陷进去被关了一场,滋味好受的?好容易才脱身,当心又把自己陷进去。」 荀玄微说着,把碎酥酪都洒尽,拍去手上碎屑,去盘子里取了最后一块酥酪,掰开两半。 阮朝汐抬手要接,半块酥酪却递到了她唇边。 「最后一块不餵鱼。你自己吃了,把亏损的身子养养。」 阮朝汐飞快地瞥向岸上。数百禁卫都跟随梵奴离去,此刻两边岸上只剩下寥寥几个把守水榭的当值禁卫。他们两个站在木栏杆边餵鱼,已经餵了好一阵了,起初几道打量的目光也都转开。 唇边的半块酥酪还在。掂在指间,荀玄微极有耐性地等着餵她。 趁无人注意时,阮朝汐低头叼走了半块酥酪。柔软舌尖碰触到了指腹,湿漉漉地卷了一下。她的视线装作无事地盯着水面。 「够多了。」嘴里塞满酥酪,她含含煳煳地说,「梵奴在时已经吃了三四块。实在吃不下了。」 荀玄微的目光也望向水面。步廊栏杆下方聚集的鱼儿们不肯离去,还在摇头摆尾地等待餵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1页 他掂起剩下的半块酥酪,咬了一口,「很甜。」 人餵饱了,午后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水榭原本就清静少人,梵奴午后离去,整个下午不会有人占用,正适合午睡。 双层復帐从两边的鎏金铜钩拉下,整齐垂落床沿。 「最近无事,疲倦了便躺下歇歇,早日把精神养回来。」 阮朝汐坐在床头,拢着衾被,取下的玉簪和耳铛放在瓷枕后,一缕乌髮凌乱地垂落下脸颊。 荀玄微坐在床边,抬手抚摸额头是否发热,指腹又顺着那缕散开的长髮,轻蹭了下柔软脸颊。「气色还是不大好。」 阮朝汐睏倦地掩住一个小呵欠。荀玄微把垂落的復帐边缘仔细捋平,就要起身。「你好好休息。」 阮朝汐垂着眼,抬手把刚整理好的帷帐拨开了,食指中指的指尖拉住面前的玉腰带,往前轻轻一勾。 「白天水榭里宁和,夜里回了宣慈殿,又不知会经歷什么,我心里不安。三兄事不急的话,多留一阵,陪我说说话。」 荀玄微的目光往下,盯了眼自己被瓷白指尖勾住的腰带。 「这几日手边无急事。」 勾住腰带的指尖被反握在掌心里,捏了捏,「松手。」 阮朝汐耳尖隐约发热,松开了手。注视着颀长背影起身走去门边,把虚掩的木门关紧,又把两边半敞的直棂窗挨个关好。 原本明亮的室内光线黯淡了七分。 荀玄微走回床边,隔着两道朦胧復帐,和抱着衾被的阮朝汐对视了一眼。 直接撩开了帷帐。 —— 垂落的帐子密密实实,隐约显露人影,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看不清晰。 偶尔有鼻音泄露出来,轻一声重一声地哼着。 原本就是个煦暖的天气,身上还盖着软衾。软衾里的人被撩拨得浑身起了一层薄汗,身上的衣裙只剩一件藕粉色抱腹裹在身上,白皙肌肤升腾起了大片绯红。 密密亲吻的唇分开,阮朝汐急促地唿吸着,脸上红晕未退,阖拢的睫羽不肯睁开,扯着衾被不放,闭着眼抬手四处摸索着襦衣。 交领短襦被体贴地递进了衾被里,同时细心拉开被子一角。 「透点气进去,别闷着了。」 荀玄微透过被角往里看,幽深眸光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语气和缓地抚慰,「宫里并无真正的安宁之地,最多如此了,不会再多做什么。」 清澈的眸子睁开了。阮朝汐睨他一眼,把软衾往头上拉起,继续密密实实地裹住自己全身。 躲去衾被里,窸窸窣窣的穿衣。 荀玄微撩帐出去,略掸了掸衣摆皱褶,在盥洗银盆里洗了手,又回来坐在床边。 阮朝汐穿好了交领襦衣,从被子里钻出来,散乱的一缕长发汗湿了,贴在绯红的脸颊边,她随意撩去耳后,打了个小呵欠,往瓷枕边一趴。 荀玄微低头替她梳理凌乱的长髮, 「出了汗,气色眼看着好多了。」 阮朝汐的脸颊泛起薄薄的粉色,抬手拍了一下。 被拍开的手掌摊开在面前,她把他的右手掌牵过来,挨个把玩手指。「想和你说说话,一句正经话未说。」 「想和我说些什么?现在可以说了。我听着。」 阮朝汐盯着面前摊开的手掌。 说什么呢。 这些天聚少而离多,心里积攒着想要说的,实在太多了。 她说起了西殿里养伤的傅阿池。 「这些天得空时,一直在和阿池闲聊。」她的身子往侧边靠,头枕在弧度优美的肩胛处。 「阿池说以后想学医。摘选药草,开方诊脉,熬煮药汤,一只手都使得。她不想留在京城,我想和她一起去寻一位德才兼备的大医。做个行走乡郡谋生的女医的话,学个五年应该足够出师了。」 「让莫闻铮教她几个月试试。有没有学医天分,半年应该足够分辨了。倘若有天分,叫她跟着莫闻铮先学一年,基础打下,再出去寻大医,容易被收纳为徒。」 「是稳妥的出路。我回去和阿池提一提。」 「我和母亲的关系挑明了,这回出宫以后,还能按照原本商量好的打算,回豫北么?」 「你是前朝琅琊王之女,身份既然显露于众人面前,便不能轻易离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京城即可。你母亲遭了一场劫难,不知福祸如何,最近她又屡屡被召去御前侍疾了。」 阮朝汐一怔,「母亲的脸都被……」 「你母亲是个极聪明的人。她从一开始便拒不展示伤处,在圣驾面前始终白纱覆面,动之以旧情,示之以委屈。净法寺新近赐下一块御笔匾额,御前时常见到白鹤娘子。」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却不知你母亲心里如何打算。下次见面时,你问问她。」 阮朝汐应下。 但何时能见到母亲,却又成了一桩不可知的事。 十指握紧。一个依恋,一个温存,彼此依偎着。阮朝汐在帷帐笼罩的狭小空间吐出心底的困惑。 「如今无人管我,却也无人放我。我就在宣慈殿不明不白地住着,也不知何时能带着阿池出宫。现今的局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热的手掌伸过来,在她背后一下一下的安抚轻拍着。 「四处都是旋涡暗流,各人都似无头苍蝇乱撞,你被裹挟其中,找不到出路是正常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你自然可以顺利出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2页 暗喻背后,意味深长。阮朝汐敏锐地追问,「何时才能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旋涡激流不能持久,快了。」 「一句『快了』,可以是一个月,也可以是一年。说了如同未说。」阮朝汐睏倦地咕哝着,这回是真正地要入睡了。 荀玄微莞尔,「快了的意思,是真的快了。」 起身拉下復帐,再次严实抚平各处皱褶。 两边关闭的直棂窗重新打开,暖洋洋的春风裹着水汽进入室内,穿堂风带走了少许燥热,阮朝汐裹着柔软的衾被,很快陷入梦乡。 荀玄微坐在靠窗的书案边。 梵奴留下的笔墨画卷都堆在案上。他摊开一张空白画纸,以铜镇纸镇住,提笔蘸墨,看一眼帐中朦胧身影,在春风水光里慢悠悠地勾勒起小像。 寥寥几笔,午后春睡的美人图跃然纸上。 室内传来了清浅悠长的唿吸声。前段日子的石室囚禁严重亏损了她的身体,阮朝汐沉沉地睡熟了。 一声声均匀的唿吸声里,夹杂着匆匆脚步声。 有人从岸边沿着九曲步廊走近水榭,紧闭的木门被敲响了。 门边响起模模煳煳的说话声。阖拢的浓睫动了动,阮朝汐难以醒来。 有人从门边走回,撩起帷帐观察,见她并未惊醒,放轻脚步出去了。 因为心神松懈的缘故,这一日午睡睡得格外悠长。阮朝汐做了个怪异的梦境。 她梦到玄鸟展翅自天边翱翔而来,长翼遮天蔽日如垂云,清唳一声,声震千里。在它身后升腾起熊熊火焰,如红莲业火泼洒人世间,山火漫天燃烧,映红大片山河。 满眼都是刺目血红,她在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 左肩胛处忽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似乎被梦中点燃的山火灼痛,那轻微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她在梦中蹙起了眉,抬手按了按左边肩胛。 刺痛感消失了。有人在她耳边唿唤,「阿般。醒醒,阿般。」 她勐地睁开了眼。 日头已经坠落山下,暮色笼罩了水面。 李奕臣抱刀坐在门边,乍看还是昨日的模样,姜芝依旧穿了身小黄门的衣裳,冲着门里唤她。 姜芝的声线不寻常,尾音绷紧,带着明显的紧张。阮朝汐隔帐询问,「怎么了?可是回千秋门的时辰晚了?」 姜芝摇了摇头,「阿般,情况不对。」 阮朝汐趿鞋走出水榭门,站在栏杆边,沿着姜芝指引的方向极目远眺。 「郎君临走前吩咐说,今日不必急着回去,让你安睡,我们便坐在廊下等。等着等着,眼睁睁瞧着远处的动静似乎不对了。喏,看。」 远处的大片后宫殿室方向,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火把。火把显然执掌在奔跑的禁卫手中,迅速移动方向,聚拢又散开。 夜风里依稀传来模煳的唿喝声,火把在暮色里汇集成长龙。 李奕臣突然起身,大步走过九曲步廊,往岸边走去。还未下岸就被一队禁卫阻拦。 他争执几句,被毫不客气赶了回来。少年的浓眉大眼显露出烦躁的神色,转身走回水榭。 「萧使君的人不让我们上岸,叫我们今晚就在水榭里过夜。他们说,今夜后宫有大变故,永巷两边的千秋门和万岁门已经关闭。我们回不去了。」 阮朝汐抬起头,苍茫暮色从头顶压下四野。 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白日粼粼耀光的池水恢復了原本的透明色,如同流动的柔软绸缎在地上流淌。 远处有一小段活水似乎变了色。 阮朝汐凝目往那片水域望去。一片血水穿过宫墙流了过来。 第115章 夜色笼罩四野。 阮朝汐坐在水榭栏杆边, 注视着远方火把的光芒明灭聚散。深夜里起了风,大风颳来模煳的喊叫声。 之前有一夜,她被接出后宫。当时她牵扯进了母亲的案子, 荀玄微对她说,她这旋涡中心远离了宣慈殿, 对其他人不是坏事。她觉得有理。 但这一夜,她又被阻隔在宫墙外。旋涡中心换成了宣慈殿里的梵奴, 却不知旋涡附近的人安好无恙, 还是已经被捲入海底? 阮朝汐在浓云笼罩的浅淡月色下蓦然起身, 直接往岸边走去。 李奕臣和姜芝同时起身跟随。 九曲步廊走近岸边, 果然又被拦住了。还是那句「萧使君有令,郡主请回水榭」。 「你们萧使君就在不远处罢?刚才我看见他了。帮我带句话给他。」 阮朝汐盯着岸边, 「还记得青台巷荀宅中, 曾经相赠的私印否?替我问他, 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萧昉其实就在不远处的杏林小坡坐着。 带话的禁军很快奔回来。「萧使君说, 欠下郡主一个大人情, 当初的承诺不曾忘。但相赠的私印在何处?」 阮朝汐哑然片刻, 「……你带话给他,私印被三兄收走了。」 片刻后,禁军气喘吁吁奔回来。「萧使君问, 郡主和荀令君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清楚了,萧使君便来寻郡主。」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阮朝汐盯着前方杏林,「前面带路,我去寻他当面说。」 月色若隐若现,萧昉坐在一处小山坡上, 背后是大片的杏树,前方是一泓清池水。他正对着远处火光隐现的殿室宫墙喝酒。 细微脚步声响起, 阮朝汐踩着杏花缓步上行,夜风颳起她身上的长裙,不等走近便被发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3页 萧昉停下喝酒,侧头盯了她一眼,「兄妹?」 问的没头没尾,阮朝汐却也见怪不怪,「不是兄妹。」 「并非血脉亲族,但情分似兄妹?」 阮朝汐答的还是那句,「不是兄妹。」 萧昉饮尽杯里的酒,一抬手,酒杯扔在地上,咕噜噜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我就知道不对。」他喃喃地骂了句。「多年兄弟,这般坑我。」 他从小山坡站起身,「行了,小阿般,多谢你当面应答,让我做个明白鬼。今夜后宫不安稳,我送你回水榭。」 阮朝汐不肯回。 萧昉挑了块好地方,这处小山坡周围环水,无遮无挡,地势又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宫墙后面的场景。 她站在山坡上,凝目远眺。 夜色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宽敞长道,那是永巷。青石道中央的石灯座全数点亮,映亮大片夜空,把黑暗笼罩的大片殿室隔成南北两块。 永巷东边尽头的一处宫室,被密密麻麻的火把围拢了。 阮朝汐的视线凝在那处。 那是皇后所在的晖章殿。 某个月色同样黯淡的黑夜里,她曾经潜去晖章殿外,意图救出傅阿池。那夜的晖章殿灯笼明亮,殿门外十丈方圆映得通明。 今夜为何竟是晖章殿被禁军火把围拢? 「喝点酒?」萧昉在身后递来一个空杯, 「未动过的整壶酒,干净的新杯。对着宫墙内的新鲜血光,格外地佐酒。」 阮朝汐接过空杯,「我愿意喝酒,萧使君可愿意把今夜的事讲给我听?」 萧昉嗤地乐了。「我又不是你那三兄,把你当小孩儿似地管着,什么事都瞒着你,我有何不能说。风水轮流转,今夜遭事的轮到皇后娘娘了。」 他拎起身边酒壶,自己也拿过一个空杯,给两人杯里斟满了酒,自顾自地喝了半杯。 烈酒浓香传入鼻尖。 阮朝汐握着酒杯,抿了一口,「中宫今夜怎么出了事?」 「中宫——」萧昉才开了个头,背后一个嗓音平静接了过去,「中宫被平卢王牵扯进了谋逆大案。」 阮朝汐闻声回头,荀玄微沿着小径缓步登上山坡,大袖衣摆在夜风中展开,步履从容。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她起身迎了上去。「三兄怎么来了?」 「我倒要问你怎么来了。方才得了空,顺道去水榭探望,居然人去楼空。」 荀玄微看了眼不远处的萧昉,「何事不能问我?不声不响跑来山坡高处喝酒。」 阮朝汐抿了抿唇,「三兄下午什么也未说就走了。我去哪里问你?」 萧昉懒洋洋地晃了晃杯中酒, 「又不是真正的兄妹,何必把人看得如此之紧啊。寿春郡主赏脸,愿意喝萧某的酒,听萧某讲今晚新鲜出炉的故事——从简,管得太宽了吧。说起来,你今夜应当在式干殿随驾,不该这么空闲才是。」 荀玄微一笑坐下,「明圭,你今夜应当在外皇城值守,也不该这么空闲才是。既然你我都恰好空闲,手边又恰好有酒——那就讨一杯美酒,荀某一同听故事。」 萧昉瞪眼看着荀玄微和阮朝汐坐在了一处。 地上搁置的短案摆着两壶酒,四个酒杯,阮朝汐递过空杯,荀玄微提起一壶酒,两边斟满,酒杯握在手中,轻轻一碰。 「少喝点。」 他低声劝了句,「这是宫里的烈酒。喝多了容易醉。」 「嗯。」阮朝汐抿一小口,「喝完这杯就不喝了。三兄也少喝点。」 萧昉坐在对面,没滋没味地咂了口酒,提起了平卢王的宠妾,崔十六娘。 华林园春日宴当日,太子激怒圣驾,人被羁押在后殿。平卢王同日被羁押。平卢王府没有王妃,身边最得宠的姬妾崔十六娘便日日携带酒菜入宫,探望平卢王。 「娇怯怯的一个美人儿,说起来也曾是清河崔氏出身的女郎,后来不知怎么被平卢王得了去。都知道是平卢王身边最得宠的姬妾,跟随入宫许多回了。」 阮朝汐点点头,「晌午时分她路过岸边,我见过她。」 萧昉一拍大腿,「是个祸水!今天的祸事就这位宠妾引出来的。她先求见老太妃,想替平卢王求情,老太妃未见她;她又去了晖章殿,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见了她。之后她重金贿赂看守后殿的内侍,和平卢王单独面见了一刻钟。」 「出宫时捅了大篓子。把守万岁门的禁卫见她面色惊慌,举止失当,起了疑心,半路把她拦住,从她身上搜出一份血书。」 「血书?」 阮朝汐思索着所谓的「面色惊慌,举止失当」,发生在娟娘子身上,越想越觉得不真。「血书里写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只是要紧,简直是要命。那是一封谋逆血书。崔十六娘供认说,平卢王叫她秘密带出去,下回入宫时带给皇后娘娘。她并不知血书里写的什么,只觉得事态严重,因此害怕颤抖。」 阮朝汐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平卢王……和皇后娘娘,相约谋逆?」 萧昉嘲讽地笑了。 「东宫不稳,人人自危,嫂嫂和叔郎暗中联络,意图谋害圣上。一个打算做太后娘娘,一个图谋更大。圣驾下午调兵抄了平卢王府,在王府密室里搜出了天子十二旒冠、一套天子冕服,四五封和东宫太子的往来密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4页 「平卢王只承认和太子的往来密信,矢口不认谋逆。皇后只承认召见崔十六娘,也不认谋逆。但崔十六娘是个胆小如鼠的小女子,还未用刑便吐露了许多密辛,王府密室就是她供出的。今夜宫里忙得很,拷打皇后娘娘身边的亲信宫人,锁拿平卢王身边亲信,太子身边亲信,挨个逼问口供。喏,你看。」 萧昉抬高手臂,往东北方向遥遥点了点,「那处许多禁卫簇拥着一个男子快步前行,应该就是宣城王殿下。他这个统领内廷六卫的武卫将军,今夜肯定不得安睡了。」 阮朝汐默默地饮了口酒。 中宫和平卢王传递血书,捲入谋逆大案,满殿宫人连夜刑讯逼供。 平卢王府查抄出的密信和龙袍,又牵扯出至今还被羁押的太子。 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原本难以编织,散落各处。今夜一场惊人变故,众多散落的线索忽然被无形之手串联起成一张庞大的网。习惯了摆布旁人生死的权贵,自己猝不及防被网在其中,成了他人手中摆布的蠹虫。 浓密的睫羽颤动几下,视线向身侧。 荀玄微摆出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喝酒。 今夜的皇城处处都是急遽转动的旋涡。娟娘子既然出现,众多拨弄旋涡的无形之手中,必然有他一份。 喝完一杯酒,阮朝汐把酒杯放置地上。 「三兄,可否送我进千秋门?我心里不安,想回宣慈殿看看。」 「你回去有何用?」 荀玄微温和的语气里透露出不贊同,「今夜后宫锁拿涉案人等,千秋门如论如何也叫不开的。亮出郡主身份也无用。」 「那我去门外等。」阮朝汐起身往山下走,「门总是要开的。」 才走出两步,有脚步声跟上。萧昉也放下酒杯起身,背着手跟着她身后走。 「怎么不问我一句?我可以送你进千秋门。」 「明圭。」荀玄微即刻出声阻止。 萧昉装作没听见,继续和阮朝汐说话。 「不瞒你说,我手里有撞车。真到了事急从权的时候,就算叫不开门,也可以撞开门。但小阿般,你三兄有一句说得没错,现在的要命时刻,你回去有何用?一不小心连自己都搭上了。我若是你的话,今晚就在水榭好好地住一晚,明早等门开了再回。」 但阮朝汐主意已定。她毫不迟疑应道,「劳烦萧使君送我进千秋门。我挂心宣慈殿里的诸人。」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我不止可以送你进千秋门,还可以护送你去宣慈殿。如此一来,可算是抵得上回你救下小皇孙,免我一场牢狱之灾的人情,萧某总算不欠你了。」 阮朝夕听他说得笃定,绷紧的眉眼终于放松了三分,「多谢萧使君。」 「啧,来来去去都是生疏客套的萧使君。认识这么久了,捞不着一句『外兄』也就算了,我们毕竟毫无血脉关联。——至少按辈分称唿一句萧二兄?」 萧昉不满地道,「之前在尚书省录供,你的供状都是我亲自操持。御前出事当日,眼见情况不对,荀九郎连夜奔逃出京,又是我半夜放的行。大大小小的帮忙加在一处,当不得一句『萧二兄』?」 阮朝汐和他并肩走出两步,紧绷的姣色眉眼又松动几分。 「九兄顺利出京的事,我之前听说了。没有牵累到九兄,令人心怀畅快。确实要多谢……萧二兄助力。」 「哎!」萧昉心满意足,「忙活了那么久,总算捞到一句好听的了。」 阮朝汐身侧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荀玄微从身后走近,淡定听着他们交谈。 沿着河岸往东,转南过长夹道,紧闭的千岁门就在前方了。 萧昉带了五百披坚执锐的左翎卫,队伍末尾拖了辆沉重撞车,黑压压堵在万岁门下高声喊门。把守禁卫紧张地大声应答。 趁着两边此起彼伏喊话的功夫,荀玄微对阮朝汐道,「等下我不能陪你去宣慈殿。」 阮朝汐瞭然点头,「我知晓。外臣不能入后宫,这是惯例。」 「不。并非是所谓惯例的缘故。」荀玄微远眺夜色笼罩下的殿室重檐,淡淡道,「萧昉深夜领兵在千秋门下喊门,同样不妥当。但事急从权的时候,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我不能陪你去宣慈殿,原因不在此。」 阮朝汐微微一怔,转过头来。「三兄想说什么?」 荀玄微不答反问,「阿般,再想想。你当真要进千秋门?当真要去宣慈殿查看?今夜有些事,你原本不必插手的。」 阮朝汐思索着,直视前方,「不能不去,不能不看。人不去,则心难安。」 前方传来铁索转动的沉重声响。千秋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萧昉言语间软硬兼施,以兵马和撞车强硬威胁,又好言好语保证,只是让寿春郡主带几个亲卫进去看看宣慈殿情况如何。把守千秋门的中郎将抵挡不住,下令打开了门。 李奕臣过来催促,阮朝汐深吸口气,道,「三兄,我去了。」 荀玄微轻嘆了声,「是你会做的事。去罢。」 李奕臣和姜芝在左右持刀护卫,阮朝汐加快脚步穿过门洞。之前喝的一小杯酒意上涌,她丝毫不觉得怕,起先快走,逐渐变成小跑,身后的颀长身影停在千秋门外,衣袂在夜风里扬起,目送她去远。 她只往后一瞥便回身,撩起长裙摆,穿过黑暗巷道,疾步往宣慈殿方向奔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5页 萧昉一旦叫开了门,之前的承诺统统随风而去,只把撞车留在门外,五百精兵唿啦啦全往千秋门里沖,千秋门守将急得大喊,「关门!关门!」 紧急关门,然而还是放进了二三十个。萧昉在门外大声招唿,「儿郎们跑!跟随郡主去宣慈殿看看如何了!」 宣慈殿此刻殿门大开,几个宫人提着灯笼,刚把梵奴送出殿外。明亮的灯光流泻出来,映亮了十丈方圆的地面。 梵奴睡眼惺忪,一看便是睡梦中被叫醒,由杨女史和罗大监轮流抱着,其余三四个宫婢跟随前行,禁卫前后护卫簇拥,一行二十余人迎面走来。 夜风依稀传来交谈声。 「——圣上在何处等梵奴?」 「和你们说了式干殿,问那么多次作甚!今夜宫禁大乱,圣驾担忧小殿下安危,因此才急传小殿下伴驾。」 「式干殿理应出门往东,为何我们往西行?」 「实话与你们说,往东路过皇后娘娘晖章殿的那段路,满地横尸,怕惊吓到了小殿下。我们往西再往东,避过那段路,还是往式干殿去——」 言语间,两边已经在长巷迎面对上,两队人马不约而同停步,一边在灯笼亮处,一边在宫巷暗处,彼此打量。 梵奴睡眼惺忪之间忽然看见熟悉的轮廓,露出了笑容,沖阮朝汐的方向张开手臂,「嬢嬢。」 阮朝汐一颗心倏然揪紧了。 这么乱的夜晚,梵奴怎会出了宣慈殿? 警惕寒意从心底升腾到了头顶,警铃大作,她冷声开口询问。 「敢问是哪位将军麾下,内廷六卫中的哪卫将士?为何半夜要带走小殿下?」 为首的中郎将不耐烦喝道,「今夜宫禁不稳,内外十二卫紧急调拨护卫宫禁。我等是萧使君麾下的左翎卫,奉旨带小殿下去御前。左翎卫令牌在此,刚才已经验看一轮了,来者何人,怎么还要验看!」 他不说『左翎卫』还好,阮朝汐左右跟随的二十余名萧昉麾下将士都是左翎卫出身。话音未落,众多视线齐齐打量过去。 宫婢手中的灯笼光线朦胧,映亮了对面将士的面目。片刻后,众多嗓门同时破口大骂,「左翎卫没你这号人!」「何处贼汉冒充左翎卫!」 阮朝汐和对面正抱着梵奴的杨女史的视线交汇,彼此都是震撼。几名宫婢瞬间明白过来,尖叫一声,四散奔逃,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大喊一声,「把灯笼灭了!」 冒牌『左翎卫』手起刀落,几个执灯宫婢成了刀下鬼,宫道陷入了彻底黑暗。杨女史脸色煞白,抱着梵奴原地动也不动。梵奴惊恐地大叫起来。 阮朝夕声线都绷紧了,「李奕臣,护着梵奴!」 李奕臣瞬间拔刀,雪亮刀光闪过长巷! 第116章 染血的灯笼从宫墙边捡起, 火绒点亮蜡烛。 朦胧灯火重新映照了长巷。 素白手指蒙住幼童的双眼,阮朝汐抱着梵奴,轻声哄劝, 「没事了梵奴,坏人都被赶跑了, 嬢嬢带你回去睡觉。」踏过地上一汪血泊,曳地长裙浸透了血迹。 梵奴伸出手, 环住她的脖颈, 柔软的脸颊贴在她肩头, 睏倦地打了个呵欠。不等走回宣慈殿, 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冒充萧昉麾下『左翎卫』的贼人未追捕到。 他们极为熟谙暗夜里的宫道走向,被揭穿的瞬间立即熄灭灯笼, 四散逃逸。费尽心机骗出殿外的梵奴, 竟被他们轻易抛下了。 阮朝汐抬手轻拍着梵奴的背, 思索着古怪之处。 心头升起某种奇异的感觉。比起劫走梵奴, 这帮贼人似乎更惧怕被当场擒获, 揭穿真正的身份。 梵奴安然无恙,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两人身亡,两人轻重伤,众人搀扶伤患回到宣慈殿后, 立刻紧闭殿门,杨女史匆匆去了主殿,今夜之事必须知会老太妃。烛火亮起的主殿里又彻夜响起念经声。 —— 晨曦时分,千秋门打开了。 今日碰到了阴霾天气。天上浓云翻滚,东方不见日头, 大清早起了风。 阮朝汐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 领着陆适之出殿往南, 走入寂静的永巷。 众多禁卫等候在千秋门里,青石地上整齐放着一排排的草蓆。等大门开启,两人扛起一席草蓆,一具具的尸体往外运。阮朝汐领着陆适之避让在道边。 沿路偶尔还有几具倒伏的尸体,仓促间无人收拾,被路过的禁卫踢去旁边。早起的宫人低头缩肩,清扫角落处残留的血迹。 永巷西边的千秋门只许出,不许入。东边的万岁门未开启。 阮朝汐站在道边看了一会儿,过去询问,「小殿下今日可否照常去曲水阁进学?」 值守千秋门的中郎将尚未换班,还是昨夜萧昉喊开门那个,嘆着气过来见礼。「又是郡主……」 「好叫郡主得知,末将清晨领了命,千秋门只准出,不准入。小殿下若是早上出去进学,午后就进不来了。末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会开门了,郡主慎重。」 「领了谁之命?」阮朝汐追问,「圣命?」 「圣命哪里会下颁到末将小小六品武官处。末将奉的是宣城王殿下之命。」 阮朝汐又仰头看了眼面前重檐城楼的厚重宫门,转身离开。 回去宣慈殿尚未到辰时。她人未进门,就意外撞见了宣城王元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6页 元治经歷了一夜大肆搜捕拷问,眼底泛起血丝,但神情并未显得疲惫,反倒显露出几分高亢。 他逗弄着刚起身的小皇孙湛奴,正和坐在长廊里的老太妃说,「老太妃安心,该拘押的都拘押了,该处置的也都处置妥当,已经无事了。」 又问,「梵奴呢,今日怎么不见梵奴起身上早课?」 庭院里鸦雀无声,元治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避开他的视线,垂手肃立,神色隐现惧意。 湛奴不喜欢被他逗弄,躲入老太妃怀中。杨女史站在东偏殿门外回禀,「小殿下昨夜受了惊吓,夜里哭了一场,三更后才睡下,还未起身。」 元治转头盯着东偏殿。「那……梵奴今日只怕不能去上早课了。」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殿门边,视线盯住了元治。 元治此刻的神色不寻常。 新鲜的血光刺激到了他,掌控生死的滋味令人陶醉,手中的权力在满地淋漓鲜血和求饶哀嚎声里无限膨胀。元治在晨光里盯着梵奴起居的东偏殿,眼神令阮朝汐感觉陌生。 她心里一沉,想起了桃枝巷小宅隔墙听到的,元治秘密图谋的『大业』。 东宫不稳,废立就在眼前。但天子还有个喜爱的幼子梵奴。 有亲子在,储君之位如何能轮到侄儿? 警惕之心翻滚升腾,她从殿门外加快脚步走进庭院,不动声色站在东偏殿门外,阻隔住那道显露异样的视线,语气如常地打招唿。 「刚刚正在四处寻殿下。千秋门守将说早晨得了令,只许出,不许入。梵奴的早课还能去上么?」 元治意外见到了她,眼前一亮,露出喜悦的神色。 他立刻走近两步热络寒暄,笑容里带出惯常的腼腆,令人不安的眼神消失了。 「何必亲自出去寻小王。遣人去门外的羽林左卫招唿一句,小王得空便过来。」 阮朝汐淡淡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起梵奴的早课。 「今日宫里事多,梵奴在曲水阁的早课事宜,我等下得空了去问问。」元治含煳两句带过,并未给出明确定论。 他身上确实事多,不能久留,又闲聊几句便依依不捨地告辞。 「这几日气色养得好多了。得空了来看你。」 阮朝汐站在殿门内,注视着大批披甲卫士簇拥着的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立刻回身和几个年长女官道, 「求见老太妃。事关梵奴安全,我有话要私下里和老太妃商议。」 —— 紧闭的宣慈殿里,宫人四处搜罗防身之物。 所有能作为武器的物件,木棍,柴刀,长门栓,药杵,切梨的小刀,一一摆放在阮朝汐身前。 殿里挑选了三十余名身体强健的内侍,以及勇气过人的女官宫婢,围成一圈站在庭院里。 「这两日宫里局面动盪难安。我已经回禀老太妃,得了老太妃的应允。」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小案前,对面前聚拢的三十几名个宫人道,「只是关门闭户,不见得能够护得住我们自己。万一遇到情急之时,还望各位齐心协力,保护殿里老弱幼小。」 几名年长的女官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有疑虑。 「门外有羽林卫守护。如果连精锐禁卫男儿都防御不住,我们区区几十宫人,就算拼了命又有何用?」 「防备的只是万一情况。」阮朝汐平静地提起,「诸位忘了前几日,羽林卫被临时抽调走,门外无人护卫的事了?」 所有人都还记着。 「殿里确实只有我们区区数十人。发给各位的武器,有些是利器,有些谈不上多趁手。但危急时刻,究竟是祈求别人给自己个活路,还是自己搏一条活路,或许会有大不同。」 「好了,言尽于此。」阮朝汐举起案上的小刀,「切果子的小刀,尺寸过短而不够锋利,适合女子,拿到手后需得好好磨利了。谁敢拿?」 周围聚拢的二三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蝉从人群中走出一步,「奴拿着。」 小刀发给了白蝉。 阮朝汐又举起一截木门栓。 「短而粗重,防御为主,适合力大之人。关键时刻,以包铜尖锐处勐击敌人,可以致命。拿了门栓之人需站在东偏殿门外保护小殿下。谁敢拿?」 周围人群再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姜芝搡了陆适之一把,陆适之从人群里往前一步,捏着嗓音细声细气道,「奴婢力大,奴婢拿着。」 阮朝汐把包铜门栓发给了陆适之。 接下去再发药杵,木棍,都是防御为主的武器,陆陆续续有宫婢领走。 阮朝汐举起柴刀,「这件算是难得的利器。需得身强体壮之人拿着,关键时刻敢于跟着我冲上去,不惧杀敌,才能发挥利器的用途。谁敢拿?」 围拢众人的唿吸同时粗重起来。短暂寂静后,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内侍走出一步,「奴婢拿着!」 阮朝汐看了他两眼,依稀认出,似乎是把守殿门的四位内侍中的一个。她之前几次持剑出殿抢人,这内侍被李奕辰推去旁边,每次都坐在门边看着。 阮朝汐再举起第二把利器,环顾左右,「这把是斩草用的长刀,没有柴刀厚重,女子也能使用,极为锋利。拿到利器之人,需得出手果敢,关键时刻敢于冲上去——」 不等她说完,旁边安静围观的女官里走出一人,「给我罢。我敢动手。」居然是平日里负责看护湛奴和梵奴的杨女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7页 杨女史面色镇静地接过长刀,收入袖中。「轮到我动手时,应该是有人要暗害小皇孙和小殿下了。悖逆之人,连幼童都残害,为何我不敢杀?」 几把利器都顺利地分发下去。 搜罗来的武器一一发完,原本躲在各处远远旁观的宫人又围拢来一波,这回又有二三十人,纷纷道,「郡主,也给奴婢些防身利器。」 阮朝汐指着空空如也的小案,「刚才搜罗来的武器已经发完了。你们若也想防身,四处再去找找。眼下是关键时刻,我已经回禀了老太妃,临时拆除些物件防身也无妨的。」 宫人得了允诺,唿啦啦地四处搜寻。 清空了香灰,沉甸甸的三足小铜炉可以充作武器;偏僻殿室的门槛锯下一截,包铜门槛边角锐利,比木门栓的的杀伤力更强。 书案上的铜镇纸,镇压水缸的青石砖,捣磨麦麸的石杵,大殿里的物件不少,仔细去搜寻,人人都能搜寻到武器。 李奕臣抱刀站在长檐下看着。 宫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他盯了半个时辰,满意地一点头,和身边的姜芝道,「士气起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仔细地擦拭长剑。 四处都是旋涡,四处又都有人出手搅动旋涡。 如今的皇城内外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她隐约知晓了大概走向,却估猜不出今晚会发生什么,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荀玄微把长剑给她防身,她平日都搁在西殿里,眼下是用的时候了。 宫廷里天翻地覆,梵奴准备好了进学的书袋,阮朝汐遣人去门外羽林卫询问,今日小殿下可否照常去曲水阁进学。 一名腿脚快的禁卫飞奔出去,过了两刻钟,大汗淋漓地回来传话:「水榭今日没有先生!几个太学博士都告了病假,称病未入宫。」 梵奴扔了书袋,和湛奴两个扎进松林里玩耍。 阮朝汐隔窗听着孩童清脆的唿喊声。 内外隔绝,传来的话无法分辩真假。或许今日的水榭里当真没有先生,或许只是元治不想放梵奴出宫。 传话的人却未走,站在西殿窗外,恭谨对阮朝汐道,「小的刚才半路遇到了荀令君。荀令君带话说,郡主书法卓然一绝,荀令君想请郡主去曲水阁,给小殿下做个大字描红本。」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提笔蘸墨,在空白纸张处写下:「静心。」 「劳烦你去问一句宣城王殿下,」她隔窗道,「荀令君请我去做描红本,但千秋门只许出,不许入。我出去便回不来,如何是好?」 「是。」传话禁卫一熘烟地跑远了。 梵奴在松林里玩得满身大汗,被揪进来西殿练大字。 沙沙的书写声响里,阮朝汐坐在傅阿池的卧榻旁,擦拭得雪亮的长剑放在身边。 傅阿池也托白蝉替她寻了件防身之物:一截削尖的细竹,可以藏在袖中。 「郎君不想你卷进来。」 傅阿池握着细竹,反覆演练戳刺的动作,和阮朝汐说话,「多事之地,能走早些走就早些走。你既然能出去,还回来做什么?」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阮朝汐把傅阿池的细竹拿过来,以长剑继续削尖。 「我昨夜被关在千秋门外,远远地看着宫墙里四处移动的火把,耳听着叫喊声,心里像被火烧火燎。把你们扔在宫墙里,自己远远地避开,又算什么。」 「你已经救了我一回,足够了。」傅阿池握住细竹,方便阮朝汐削竹尖,竹屑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 「我这条命不值钱,听我的,下次再遇危险的时候,把我扔了。」 「好好的人,谈什么值钱不值钱。」阮朝汐以指腹摸了摸,感觉足够尖锐,把削尖的细竹递过去。 「我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多。每长大一岁,身边能说上话的又少几个。你给我的那封离别信我带出来了,至今好好地在箱笼里收着。阿池,以后日子长得很,我们都好好地活。」 傅阿池的眼底泛起隐约水光,笑了。 「哎,阿般。」她亲昵地搭上阮朝汐的肩头,凑近耳边嘀咕,「你如今是郡主了。身份贵重,可以蓄养家臣。不嫌弃的话,我做你的家臣吧。」 阮朝汐不轻不重拍了她一记。 「见过我这样一穷二白的郡主么?一来养不起,一来,我不想蓄养家臣。」 姜芝昨夜没睡好,原本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打盹,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我们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供养家主。阿般,等这次出去后,禀明郎君同意,你正式收我们几个为家臣吧。只要有块地皮,我们连宅子都可以自己建。」 阮朝汐啼笑皆非, 「睡觉去。睡醒莫再提了。」 元治早上盯着梵奴起居偏殿的眼神,令人不安。只是每人发下防身武器还远远不够。她需得多做点什么,做好准备,应对万一。 她站起身,看看尚早的天色。「我去寻一趟母亲。」 —— 白鹤娘子在式干殿侍疾。人轻易见不着。 阮朝汐遣人传话过去,很快得了回復,叫她万万不要接近式干殿,白鹤娘子得空了来宣慈殿寻她。 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时分。 白鹤娘子乘坐步辇过来,先去正殿给老太妃问安,过来西偏殿时,人疲倦得摇摇欲坠,阮朝汐扶着母亲靠坐隐囊,双手奉过一盏新制的乌梅饮子,递到唇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8页 白鹤娘子干渴地喝完了整杯。头一句话问,「这里说话可方便?」 「方便。」夏女史喉咙割伤好转,已经转去梵奴的东偏殿休养。阮朝汐示意母亲看屋外守卫的李奕臣和姜芝,室内的陆适之,白蝉,「都是宫外带进来的自己人。」 白蝉和陆适搀扶着傅阿池出屋,留下单独说话的地方。 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白鹤娘子疲惫地吁了口气,这才开始低声吐露近况。 「昨天热闹得很。接连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一个是髮妻,一个是爱子,一个是幼弟,皇帝老儿怒火攻心,御案都踢翻了。提审中途不知又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暴吼了几句,人直接躺下了,至今爬不起身,话也说不清楚。」 阮朝汐上前拢起母亲的衣袖,仔细查看受伤的手。 前几日包扎全部十指和手掌的白纱布已经除去,只剩下受创最重的食指中指名指依然包起。 「母亲受伤未愈,还要御前侍疾,皇帝可有为难你?」 白鹤娘子嗤笑。 「他哪会为难我?他身边只剩我一个了。近年新宠的几个都怕他,见他发怒就避瘟神似地避他,强颜欢笑更惹他厌烦,这两天赐死两个了。他再为难我,谁受得了他的雷霆狂怒,谁来听他含含煳煳不清不楚地痛斥他髮妻无情,儿子寡义,幼弟狼心狗肺?」 她举起自己白纱包裹的手指,打量着,「指骨约莫是碎了,御医不敢和我说,我猜的。这手啊……就算养好,也只能端起茶盏喝喝茶,举起长筷夹夹菜。能不能写字作画,难说。抚琴是再不能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起身又倒了一杯乌梅饮子,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指节。 「事未定论,母亲莫灰心。四处多多寻访大医,就算不能恢復十分,恢復七八分也是好的。」 白鹤娘子低头喝了一口,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得好。」 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举着手嗤笑一声,「有这双手做挡箭牌,所谓的御前侍疾,万事不必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别担忧我,我这回是自愿侍疾。白天夜里看那老狗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里爽快。」 阮朝汐忍着笑,起身把窗户关紧了。「母亲轻声些。」 她又侍奉母亲吃喝了些细点,轻声询问,「母亲在御前侍疾,可知这段混乱日子还需要多久结束?如今宫门封闭,难以进出,我担忧宣慈殿里的诸人。」 「难说。那老狗病得起不了身,又坚持要亲自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货色,拖拖拉拉不知要多久。对了,他还有意要废太子,令立储君。总之乱的很。」 阮朝汐听着听着,眉心不自觉蹙起,「如此听来,岂不是要困在后宫,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也可能……」 白鹤娘子摆摆手。 她亲自起身巡视四处,确认各处门窗都关紧,屋外守卫严密,这才放心回来,附耳问阮朝汐。 「想要快,也不是不能。我今日过来想问问你,你屋里的金疮药有奇效,比宫里的御赐药物还好用。你身边可是有精通药理的大医?人可靠否?」 阮朝汐带进宫的所有药剂,都是出于莫闻铮之手。 「是有一个。人可靠。母亲可是要他调配伤药?」 「不……」 白鹤娘子却出乎意料地否认了。 「自古医毒不分家。他精通药理……可精通用毒?」 阮朝汐一惊。 「母亲的意思是?」 白鹤娘子不答,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指尖隔着蒙面白纱,轻抚脸颊处的割伤。 「四年前,我在宫里斗得半死不活,差点没了活下去的心气。老太妃的一本佛经救了我,我以此身献入佛门,换得出宫去。」 「净法寺建成,我成了佛家居士,这才苟活至今,得以遇见了你,阿般。但我虽然人出了宫,入了佛门,却依旧不能摆脱红尘桎梏。只要他还在,我就还是宫里的淑妃,他召我侍疾,我还是得从净法寺回来,换上宫里的衣裳,入式干殿侍疾……」 白鹤娘子幽幽地递过一瞥。「这种日子,我厌倦了。」 阮朝汐轻轻握了握母亲伤痕累累的手。 异常平静的言语,掩盖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多年纠缠恨意早成灰烬,只剩下最直白的渴求。 阮朝汐同样直白地回復母亲。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大医确实精擅医毒,人就在京城,可以接触到,可以试试看。」 第117章 当天晚上, 两份「出入令」送来宣慈殿。 「小殿下明日照常进学。」 「制作描红本之事,既然荀令君请了郡主参与,还请郡主随身带一张出入令。」 「宣城王殿下叮嘱, 小殿下上学起得早,郡主有了单独的出入令, 可以和小殿下分开出入,人多休养休养。」 阮朝汐垂眼打量着书案上钤有四方印章的出入令, 缓缓折起。 「小殿下昨夜差点被贼人挟持之事……无人追究, 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 小的不知。或许在追查。」 「好了, 不为难你。多谢宣城王殿下的出入令。」 隔着一道轩窗,她注视着传话之人的背影走远。屋内隔断的珠帘动了动, 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梵奴从珠帘后探出小脑袋。 「人走了么」梵奴睏倦地揉着眼睛, 「嬢嬢可以陪我睡觉了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9页 阮朝汐起身送他上卧床, 「梵奴早些睡, 明日要上早课了。」 都说幼童不记事, 昨日的事今日便忘。再大的事,三五日便忘了。四五岁年纪的梵奴,白日里一切如常地吃食玩耍, 看似把夜里发生的事都忘了。 但就寝时分,他在东偏殿闹腾得不肯睡,无论如何也要来西殿,阮朝汐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他躺在卧床上睡一会儿,时不时地会突然睁开眼, 看见她的侧影在灯下书案边,才能又安心闭眼睡下。 小小一个人, 折腾到二更天才睡沉了,被杨女史轻手轻脚地抱走。 白蝉端着盥洗银盆过来。阮朝汐坐在灯下,单独给她的「出入令」摊开在面前。 「昨夜睡得少,今夜多补些觉。」白蝉催促她去休息,「明早就不必起身送小殿下了罢?」 阮朝汐摇摇头,「白蝉阿姊,梵奴这几日危险,身边日夜不能离人。我和杨女史盯着梵奴身边,有劳你多盯着厨房食材,当心有人投毒。」 ———— 阴沉了整日的天气到了后半夜,终于还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宫人前后撑伞,在绵绵细雨里护送着梵奴去曲水阁进学。 水榭四面半掩的紫竹帘在风雨中摇摆,雨水湿透了步廊。 荀玄微单手撑了一把十二骨纸伞,长身鹤立,怡然凭栏,在细雨里投餵水中的锦鲤。 今日无需面圣,他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袍,衣袂与水色交融,映衬得眉眼平和澄澈。 稚嫩的读书声在水榭中响起不久,阮朝汐撑伞走上步廊。脚步声惊动了前方凭栏餵鱼的人,荀玄微转过头来,沖她颔首,「来了?」 「来了。」阮朝汐走近他身边,放下纸伞,在雨中仰起头,浅浅一笑,「我无恙,三兄莫担忧。」 「孤身涉险,叫我如何不担忧。」荀玄微借着天光仔细看她的气色。「眼下隐约显青色,夜里未睡好。执意入千秋门,半夜里受了场惊吓,滋味好受的?」 阮朝汐从他摊开的手掌里取了些鱼食,洒入水中。 「滋味不好受,但好过什么都不做,事后后悔。」 「你倒是不后悔了。眼看着你进千秋门,我接连两夜辗转难以入睡。」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身去廊下的银盆里洗净了手,取了一盘酥酪出来。 「给你备了些吃食。早上吃了没有?」 「有些饿。」阮朝汐起得早,只匆匆用了一块奶饼果腹。鼻下酥酪的浓香诱人,空空的腹中也应景地响起嗡鸣。 她抬手想掂一块,指尖还未探进瓷碟,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整块酥酪被掰成尺寸适合的几小块,荀玄微掂起一块,递到她的唇边。 「才洒了鱼食的手,莫拿酥酪。嘴张开。」 阮朝汐飞快地瞄一眼左右岸边的禁卫,雨势不大不小,绵绵春雨仿佛天地之间落下的一道珠帘,隔绝了水榭和岸边。原本明晰的视野模煳起来。 手里撑着的油纸伞往下,遮蔽四方视线,她垂下眼,借着纸伞的遮掩凑近过去,叼走了那块酥酪。 掂着酥酪的指腹轻轻地蹭过敏感的唇角,把唇边沾染的一点酥渣抹去了。 冒雨巡值的众禁卫并未发现这边伞下的异状,走动如常。 砰然跳动的一颗心平稳了七分,刻意压下的雨伞又往上撑起,阮朝汐嘴里含着一口酥酪,说话间的唿吸皆是奶香。 「我入千秋门当夜,正好赶上梵奴差点被人冒名骗走,三兄早知晓?」 「种种蛛丝马迹,猜出八分。」两人在雨中并肩站在栏杆处,两把纸伞挨在一处,又一块酥酪递过来唇边。 「边说边吃,那么一小口哪里够饱腹。」 阮朝汐把纸伞再度往下压,遮蔽住周围可能的视线,低头叼走第二块酥酪。 身侧轻轻地笑了声。「伞不要动。原本未察觉我们这处的,你手里的伞忽高忽低,这么大动静,反倒要惹人查探了。」 压低的伞瞬间抬起,两把纸伞又并排撑在雨中的栏杆边。 阮朝汐含着满口酥酪,抬手以衣袖挡住鼓鼓囊囊咀嚼的脸颊,艰难说,「这块……太大了。」 荀玄微的唇角微微上扬,把手中正在准备的第三块酥酪掰去一个角,「慢慢吃,不急。」掰下的碎屑随手洒入池中,满池锦鲤摆尾争食。 阮朝汐眼睛盯着池子里的锦鲤,思旭却转去了远处。 「我怀疑一个人。但那个人本性不坏,又怕冤枉了他。」 「嘘——不必说出来。」荀玄微漫不经心地撒着碎酥酪,「所谓『本性』,不能看平日,要看他危急关头如何做。你既然已然起了疑心,不妨多探查看看。宫中大乱,真相併不难寻。」 「倘若我被拦在千秋门外,梵奴当真出事了怎么办?」 「梵奴是皇子,身上留着元氏的血。出事了,也是圣驾操心的事,与你何干?」 酥酪碎屑悠悠洒落,荀玄微淡然道,「还是那句话,阿般,你和梵奴走得太近了。我若是你,那夜根本不会入千秋门。」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别劝我了。」 荀玄微斜睨一眼,果然避过话题不再提,掂起瓷盘里一块完整的乳白酥酪,体贴地递来唇边。 「酥酪里最上等的醍醐[1]。轻易吃不着,跟着小殿下进学才有口福。你救了他的性命,吃他两块醍醐,养养身子,好歹算是点补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0页 阮朝汐凑过去,抿了一口,满口芬芳。 试图咬下第二口的时候,一只手体贴地抹过唇边,拭去酥皮碎屑的同时,却又不轻不重地拂过舌尖。 敏感的舌尖被长指搅动,浓密的睫羽瞬间颤了颤,嫣红小舌迅速缩了回去。 阮朝汐飞快地去瞄左右岸边的禁卫,似乎未有人发现这处的异状,她撑伞迅速走开两步,转身对着水面,再不肯轻易靠近了。 夹带着雨丝的微凉的春风颳过脸颊,凉丝丝的,耳尖的热意消退了。 「不是说过来写描红本的么?」 她含着香甜的酥酪,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边咀嚼边问,「描红本呢?」 「在准备千字文的描红本。刚才等你来时,我先写了几张,放在水榭书案上,你得空时接着往下写。」 荀玄微撑伞走近两步,并肩对着水面,两把纸伞又挨在一起。 「慢慢写,不必着急写完。」他叮嘱,「描红本未写完,才有藉口让你出来。我每日见你一面,这一日才算安心,晚上才能安睡。」 阮朝汐略倾了下伞,转眸望去。身侧的郎君和她并肩站着,说话时视线直视前方,貌似专注地盯着水面的点点涟漪,就连斜风雨丝打湿了肩头也浑不在意。 等她咽下了酥酪,嘴巴才空闲下,他却又仿佛未卜先知似地,立刻挑拣一块上好的乳白酥酪,放在手掌递了过来。 「好了,刚才是我的过错,不必把嘴闭得那么紧。」 荀玄微在绵密的春雨中轻声哄她,「嘴张一张,再吃点。」 —— 晌午时分,梵奴上完了今日的早课,在水榭里用食。 阮朝汐和杨女史不约而同地仔细查验送来的饭食。 远远看着梵奴吃用的时候,杨女史的眉眼满是忧虑。 「一日无事,两日无事,哪能千百日的防着无事呢?」 阮朝汐道,「希望这段日子早些过去。小殿下吃用好了,杨女史,你先带他回去。」 杨女史心中不安。「这么早回去宣慈殿里,又不知会遇着什么。还不如让小殿下在曲水阁这处多待一阵子。」 「不妥当。」阮朝汐立刻阻止,「回了宣慈殿,只需看顾住小殿下,万事坚决不出殿,当心他入口的吃食即可。人在曲水阁这里,只怕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 杨女史一惊,再追问时,阮朝汐不肯多说,目送着梵奴一行人离去。 宣慈殿是后宫地界,归宣城王元治管辖。梵奴在后宫出了事,元治需得应对天子的滔天之怒。 曲水阁这处,归萧昉管辖。如果元治起了别样心思……梵奴在曲水阁出事的可能大得多。 阮朝汐走入空无一人的水榭,在书案边跪坐下来。 书案上已经堆了一摞大纸,一摞小纸。她从一尺八寸长的大纸堆里翻出荀玄微书写了两张的描红摹本,执笔磨墨。 「三兄,我想不通。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个人……对梵奴起了杀心,前夜梵奴已经被哄出殿外,为何撞到我们,轻易便放弃了?」 荀玄微坐在对面,从小纸堆里抽出一张空白笺纸,同样提笔书写《千字文》描红摹本。 「或许只想把人带走,并未起杀心。你需知道,杀害至亲的罪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毫无顾忌地负担在身的。」 阮朝汐接着荀玄微的摹本往下续写:「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嘴里道,「我并未说那人是谁,三兄已经知道了?你果然任由事态发展,隔岸观火。」 荀玄微取过一尺四寸的小纸,以正楷小字开始书写《千字文》,坦然回应,「我任由事态发展,却也未拦阻你。」 阮朝汐的笔尖微微一顿。 当夜荀玄微就在她身侧。若她被拦阻,未能及时入千秋门,梵奴半夜被人冒名带走,两日之后的此时此刻,宫中东宫不稳,又少了梵奴,天子属意的储君人选……岂不是一个不剩? 她继续往下写:「金生丽水,玉出崑冈。」嘴里问, 「我带回了梵奴,是不是阻碍了三兄筹谋已久的大计?」 「我还当你忘了。」荀玄微悠然地以一笔清隽正楷小字书写:「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原本该提走的棋子未提走,滞留在棋盘上,坏了一处棋。」 阮朝汐抿了抿唇,落笔的动作停了。 一滴墨从笔尖滴落到纸上,墨团洇开。 她把写了一半的大纸扔去纸篓里,又取过新纸。 荀玄微从细微的动作里察觉了她情绪的异样,立刻缓声致歉。 「好了阿般,莫恼,是我比喻得不妥当。梵奴既然被你带了回去,以后好好看顾便是。好在他年纪幼小,以后仔细地教,教成可造之材,也不是不可行。」 阮朝汐绷紧的眉眼舒展开来。 「梵奴心眼实在,待人真切,三兄不要再把梵奴当做棋子了。」 她终于还是提起了元治。 「梵奴既然无事,圣驾必然属意梵奴为储君。那宣城王……」 「宣城王那处我看顾着。总归不让他兴起大风浪便是。」 「那你们之前的桃枝巷密谋……」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停笔蘸墨,「什么密谋?」 阮朝汐哑然无语,抬手拍了他一下。纤长的手指被捉住捏了捏,放开了。 两人写下五六张描红摹本,用了些小食,外头的雨势越发转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1页 瓢泼大雨打在四周垂落的紫竹帘上,仿佛珠落玉盘,声响不绝。安静室内的两人都需要提高嗓音说话才能互相听闻。 巡值的禁卫撑伞在岸边来来去去,两边的九曲步廊寂然无人,曲水阁这处伺候的寥寥几个宫人都回了岸上的小值房休息。 一场午后大雨,仿佛隔绝了水中和岸上,一汪清池中央的水榭独立于红尘世间。 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水榭里的两人由对坐的客气姿势,改成了并肩依偎的亲密姿势。 阮朝汐附耳轻声提起母亲的计划。 荀玄微在雨声里侧耳聆听,最后简单回应了两个字,「可行。」 第118章 暮春一场长雨绵延了三四日, 下午的天色仿佛入夜。白蝉走近书案,铜钎子拨亮油灯, 「光线太暗, 当心伤眼。」 阮朝汐抬头笑了笑。编纂完的一本《千字文》被她带回来,此刻正摊在书案上描绘大字轮廓, 制成给孩童使用的描红本。 虽说是出入后宫的藉口,但她不想敷衍。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 云间坞的书房里, 有一本类似的描红本。荀玄微那时初入京城不久, 政务不算繁忙, 空闲时给她编纂了一本描红,从京城寄来云间坞, 她如获至宝地收在屋里, 不捨得在上面涂抹一个字, 收着收着, 纸张泛了黄。 世事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迴。现在她长大了, 轮到她给另一个幼童摹写描红本, 在他满怀惊嘆的眼神里,一张张地添加大字轮廓。 这几日过得异常平静,雨水沖刷去尘嚣, 远近楼阁殿室蒙上一层朦胧薄纱,倚窗伏案书写到中途,有时一个恍惚,仿佛又身在云间坞之时,眼前飘过带着山间水汽的朦胧云雾。 从昨日起, 进出令失效了。千秋门拒不开放,梵奴早晨无法进学, 惊动了老太妃,亲自遣人递话询问,守将也只肯说,「奉命封闭千秋门」。 式干殿隐约传来消息,圣驾病情不好了。 宫人加紧演练防御,木门栓换成纯铁的。夜里轮值的人数增加一倍。 服丧的白幡麻布暗中预备起来,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 —— 殿室各处灯火光芒黯淡。 寝殿内所有侍奉宫人尽数驱散,只剩下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大长秋卿武泽伴驾。 宣城王元治秘密奉诏入殿,跪倒在药味瀰漫的龙床边,聆听圣意。 「朕这几日身子不豫。」 元帝的面庞显露在灯下,旧疾病痛折磨着他,多年来死于他手上的无数怨魂在他眼前飘过,令他坐卧难安。「昨夜,朕梦到了崔司徒了。」 他的口齿含煳不清,需得仔细辨认才能听清楚说什么,眉眼间的戾气不再刻意隐藏,他阴沉地提起,「他从冀州一路扶持朕入京,朕灭了他清河崔氏满门……呵,他在梦中向我索命。」 元治在皇伯父面前温顺地低头,「都是些梦魇罢了,当不得真。」 「朕是负了他崔氏,那又如何?阿治,你记着,元氏以兵武立国,大炎朝版图统一中原,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各州郡的田亩丁户,至今落在士族手里,乡野遍地都是宗族坞壁,处处都是隐户,朝廷政令管辖不得,赋税徵收不得,只能拉拢士族,徵辟当地士族子为官,才能从他们手里勉强抠出来一星半点给朝廷。」 元帝沉沉地笑了,「元氏寒门出身,为天下士族所鄙。朕这个寒门天子,统辖士族出身的朝臣,岂能怀柔!阿治,你记住了,可以用他们,但决不能信任他们,每隔几年杀一轮。放开手脚,大胆地杀,杀士族的统领人物,以血震慑他们!杀得他们对朝廷心怀畏惧!等杀完了再论怀柔。」 元治俯身大礼拜倒,「侄儿……侄儿领受教诲。」 他低着头,额头碰触冰凉的青石地,对着面前摆放的一对龙靴,心里剧烈地狂跳起来。 圣驾病重期间召他来,单独说出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他的心愿——难道就要成真? 元帝情绪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武泽急忙过来服侍躺下。 元治伏地聆听教诲,两只耳朵几乎竖起,听元帝咳嗽着,口齿含煳地道,「这几日的雨水不断,朕身子不舒坦。若真不好了,传位……传位梵奴。阿治,你……你为辅政大臣。辅佐梵奴理政。」 高悬的期待之心骤然坠下了千尺冰湖底。 元治一动不动地拜倒在龙床边。无人看见处,撑着地的手掌缓缓紧握成拳。 高卧的元帝并未发现脾气自小温良的侄儿的微小异常。 心头盘算许久的打算,一桩桩冷酷地吩咐下去。 「朕若大行,秘不发丧。传朕口谕,尚书令荀玄微、司州刺史萧昉入式干殿觐见。两人入殿后,以谋逆定罪,即刻绞杀。」 元治大吃一惊,骤然抬头。最后两句说得含混,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梵奴年纪太过幼小了。主少臣强,难以制衡,这两人绝不能留。至于颍川荀氏,兰陵萧氏……」 元帝冷冷道,「都是地方乡郡的望族,抄没族产,充入国库,清查乡郡依附的田亩隐户。颍川荀氏在豫州势力过大,朝廷岂能容忍,以谋逆罪发兵,征讨坞壁,诛全族。豫州刺史的位子换个人坐。」 元治听着听着,豆大的汗珠滑落额头,和同样慌了手脚的大长秋卿武泽惊慌对视。「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2页 「应下朕!」元帝厉声捶床大喝,有如一声暴雷,惊得元治浑身一个哆嗦。元帝口齿含混地唿喝,「身为元氏宗室,辅佐幼帝的辅政大臣,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一片死寂之中,紧闭的殿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春风般的嗓音温柔唿唤,「圣上,妾送药来。」 白鹤娘子穿了身元帝最喜爱的绛碧色缀珠长復裙,白纱覆面,仪态万方地走进寝殿。元帝显露戾色的神情放松下来,「三娘来了。」 白鹤娘子手伤不能侍疾,元治亲自握着银勺,一勺勺地给元帝餵药。 元帝还要继续吩咐事宜,人却起了困意,语音含煳地说几句话,眼睛渐渐闭上了。起先说得是「后殿羁押的那几个,朕还未审完。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后来说的是「太子废为庶人,放回祖籍冀州,看守祖陵。皇后……阿治,替朕好好地审。审出谋逆,白绫赐死,葬入朕陵。若未谋逆,放出来替朕守灵。平卢王那混帐……你看着办罢。今日叮嘱诸事,尽数写入遗诏。」 后面又说了几个字,这回谁也难以听清了。元治壮着胆子凑近耳边,元帝含混说个不停的原来是 「梵奴」,「召梵奴来」。 元帝旧疾迅勐发作,汤药有镇痛效果,一碗汤药未喝完,人就昏沉睡去。 白鹤娘子收拾好了剩余药汤,一句话不多说,自行出去。 元治坐在龙床边发呆。 大长秋卿送了白鹤娘子出殿,仔细关好殿门,在空荡荡的寝殿里低声说了一句,「圣驾要书写遗诏,此乃尚书省事……殿下要不要找荀令君商量商量?」 一语惊醒梦中人! 荀玄微在傍晚的大雨中被急召入宫。 雨声湍急如瀑,他撑伞缓步走过大雨沖刷的汉白玉广庭,氤氲水气浸湿了鸦色的眉眼。 元治焦灼不安地立在式干门下等他。 雨声太大,对面说话也几乎听不清,元治在隆隆的雷声和雨声里疾步前来,「荀君!」 「殿下稍安勿躁。」荀玄微温声抚慰,「大雨中急召臣来,可是圣驾的情形不好了?」 「圣驾刚刚清醒时,对着小王口述遗诏。」元治神色复杂难辨,「但圣驾的遗诏内容含煳不明,小王觉得……还需请荀君商量商量。」 天地间急骤雨声,掩盖住了松柏长道之间的一场密谈。 ———— 光线昏暗的西殿室内,雨水打湿的织缎披风脱下,白蝉小心地挂在薰衣炉上烤干。 阮朝汐把伞放在门外,对着室内几道目光,摇了摇头。 「我亲自去千秋门下问了。还是出不去。闭门的期限也不明朗。问来问去,只有一个『等上头消息』。」 「但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她若有所思,「刚才进门前,门外的羽林左卫在奉令调动,急调走至少一半人手。我问羽林中郎他们调往何处去,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未答我。」 毫无头绪,只有一个字,等。 梵奴在书案边练字,湛奴跑来跑去,爬上了阮朝汐的膝盖,软软的手臂搂住她,奶声奶地气喊,「嬢嬢,陪湛奴玩。」 「湛奴也快开蒙了罢?来,跟着嬢嬢学执笔。」 白蝉端来一碟新做好的凝白酥酪,阮朝汐从中段掰开,往湛奴和梵奴的嘴里各塞一半,自己也叼了一块,耐心地教抓笔的正确姿势,握着湛奴小小的手,教他写横。 幼童抓笔不稳,纸上画得乱七八糟,湛奴只当是玩耍,最后直接丢了笔,小小的指头伸到砚台里蘸墨,笺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小掌印,乐得咯咯笑个不停。 几个女官追到西殿来,哭笑不得地把湛奴抱走了。 白蝉拿清水绫布过来,细细地擦拭书案墨迹,笑说,「小皇孙还未到三岁,开蒙早了些。」 阮朝汐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裙,被湛奴的小黑手摸来摸去,素色罗裙上多了几道长长的墨痕,她拿湿绫布仔细擦拭着, 「确实。我十岁时才开的蒙。」 白蝉忍着笑,「是不是未开蒙的小孩儿都喜欢拿手指头蘸墨写字?奴还记得,当初在云间坞的书房,也这么擦过一回书案……」 阮朝汐: 「……白蝉阿姊!你不说我都忘了。」 遮蔽天地的一场大雨,给人带来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到了掌灯时间,梵奴被哄走用膳,西殿里坐着的都是云间坞出来的故人,关门闭户,聊了几句从前旧事,不知谁起的头,问起了将来。 「阿般,我们终归是要出宫去的。你是打算长居京城,还是回云间坞?」姜芝边吃晚食边问。 「豫北也不错。」李奕臣在扒饭的空隙插嘴说。 白蝉想得更多,放下筷子,「京城或是云间坞也就罢了。如何能去豫北?」她含蓄问起,「十二娘和郎君的婚事当初议到一半……」 陆适之和姜芝互看一眼,赶紧打断话题,笑说,「还叫十二娘呢?要改口叫郡主了。」 白蝉郝然道,「叫习惯了,郡主莫怪。」 阮朝汐摇摇头,「京城不相熟的人才叫郡主。白蝉阿姊以后还是叫我阿般吧。」 话题被岔开,屋里安静下来。几人各自擦拭刀剑,白蝉也找了块磨刀石,细细地磨小刀。 阮朝汐继续伏案准备描红本。 手里描绘着大字轮廓,心境被白蝉的那句「婚事议到一半」牵动,掀起少许动盪涟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3页 还记得当初,她就是为了逃避强压在头上的婚事,领着几人连夜奔出豫州。 脱离了坞壁庇护,外头雨骤风急,她时常撞得头破血流,却也见识了海之阔,天之高。她一步步走到如今,全凭自己心意。 人生兜兜转转,身边的人去去来来,看似走成一个圆圈。然而今日的她,早已不是十五岁时满怀愤懑出奔的那个她了。 她停了笔,起身开窗。瀑布般的雨水从滴水长檐倾泻而下。 从前的她,被人一步一步推着走。如今的她,自己选择往何处走。 当前路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时,满腔的愤懑、委屈和焦灼都消失了,人变得从容。 就如此时此刻,她自愿留在宣慈殿。明明陷在极兇险的漩涡中心,她却可以平和地闲聊家常,神色宁静地眺望着雨中殿室。 雨声令人静心。她在雨中思人。 她和荀玄微的性情并不相似。他心中筹谋太过,待人接物皆有目的,反而不能纯粹地看人。她和他走得越近,就越能察觉这点,他看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平视,而是俯视的。 人和人之间的鸿沟,足以隔开山海。 她难以理解他眼中如何看一个人;她对待身边人的态度,他同样颇有微词。 那日大雨中的水榭里,两人依偎在一处,十指彼此紧扣,情浓之时,荀玄微直白地和她说了。 「你护着你母亲,护着傅阿池,我不说你什么。但是阿般,梵奴是元氏子,折磨你的太子乃是他亲兄。哪个幼童不是天真无邪?人生长于尘世间,岂能不顾虑出身门第,血脉亲族?虎狼之子,还是虎狼。幼童终归会长大的。」 她也同样直白地和他说。 「我不像三兄深谋远虑,走一步,看十步。我在红尘世间走一回,认识身边这些为数不多的人,眼看他们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捨命护我,我也愿意捨命护她。阿池为了母亲落下残疾,她要学医,我送她学医。宫里结识了梵奴、湛奴,稚童以真心对我,我看顾稚童一程。谁说他们将来必定长成虎狼?」 「万一被我不幸言中呢?」 「将来若真像三兄所言,虎狼之子,还是长成虎狼,我会想办法斩虎狼。」 荀玄微嘆了声。「固执。似你这般的想法,要狠撞一回南墙才回头。」 当时她怎么回他的? 「别拦我。让我撞南墙。」 荀玄微被她气笑了。 大雨中的水榭,两人依偎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终归谁说服不了谁。母亲托她带话、寻大医求毒物的大事,反倒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便带过了。 后来雨小了些,他还是拗不过她,亲自护送她回了千岁门。 一路替她撑伞前行,一句话也未说。目送她进宫门时的眼神幽深难测,不知他当时想什么,她只知道他心中起了波澜,绝不似外表看来那么平和怡然。 总不会是想把她领回去狠责一顿家法吧…… 阮朝汐的唇角轻轻翘了下,提笔继续描红。 急骤的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模煳的叫喊声。 叫喊声毫无预兆,从东南方向传来,仿佛两军对垒,前锋从埋伏处勐然现身,众兵士嘶喊冲杀到了一处。 阮朝汐的手抖了一下,笔下的横拐了个弯。 「怎么了?」屋里屋外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谁也猜不出究竟。重重宫墙隔开的远处很快又响起第二阵沖阵嘶喊。 这回动静更加勐烈,仿佛两军生死搏杀,模模煳煳的喊叫声里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短促惨唿。阮朝汐停笔细听。 砰砰砰—— 殿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捶门声。 捶门声近在迟尺,动静才叫真正的勐烈,书案上的白玉笔洗晃动不止,竟然溅出几滴水,泼在长案上。 数十道嗓音扯着喉咙在门外大喊: 「有贼逆谋反,意图攻打皇城!开门,开门!放我等进去,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安全!」 殿里宫人全数被惊动了。老太妃起居的正殿里点亮了灯。 守门内侍惊慌地飞奔来去传讯。 不等门外的捶门喊叫声停下,阮朝汐站在廊下台阶处,几乎同时抬高嗓音喝止,「不要开门!」 第119章 遮天蔽日的雨帘, 把雄伟的式干殿笼罩其中。 殿室内安静不同寻常。围拢着长案跪坐的元治和武泽面色凝重。 一份空白的黄绢圣旨摊在长案上,荀玄微执笔疾书,写一条, 念一条。清冽嗓音迴荡在密室里。 「奉圣谕,传位于皇六子, 元泇。 」 「宣城王元治、司空太原王都安为辅政大臣。」 「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 令守祖宅龙兴地。」 「皇后沈氏、平卢王元宸, 待审论定。」 写完把笔放去笔山, 吹干淋漓墨迹, 将黄绢圣旨左右捲起,递给元治。「这封遗诏, 可拿去圣驾面前验看。」 在元治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又拿过第二幅黄绢, 毫不迟疑落笔, 洋洋洒洒写下截然不同的遗诏。 口吻平静念道, 「奉圣谕, 传位于宣城王,元治。」 元治的唿吸勐然粗重起来,霍然起身! 他站在书案边, 极力遏制着激动起伏的情绪,指向第二行,「这里。辅政大臣的名姓,添上荀君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4页 荀玄微淡淡一笑,「谢殿下。」 「司空太原王都安、尚书令颍川荀玄微, 为辅政大臣。」念到这里顿了顿,「辅政大臣按惯例可有四人。」 「还有大长秋卿。」元治转身面对在场的武泽, 许诺下去,「大长秋卿人在内廷,姓名虽不在辅政大臣的名列中,实为辅政大臣。」 「如此为三人。」荀玄微语气寻常地提议,「臣和王司空为文臣,大长秋卿为内相。殿下可考虑过提拔武勛之臣,为辅政大臣第四人?」 元治神色显露瞬间的异样,随即压下去。 「不必添人了。」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对面一眼,不再劝说,继续落笔,边写边念道,「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令守祖陵龙兴地……」 元治的面色再度绷紧了。 他强做镇定地试探。「小王觉得此处不妥。荀君觉得——是不是应当改一改?」 试探被轻巧地拨了回来。「还请殿下明示?」 窗外雷声隆隆。 室内的两份遗诏,逐渐成型。 一阵急骤脚步声走近,门外响起紧急的敲门声。「殿下,大事不好!」 门外传讯之人的声音都变了。「东宫五百禁卫譁变,欲闯宫抢出废太子!逆党已经闯入太极门了!如何应答,请殿下明示!」 元治毫不惊慌,似乎早有准备,即刻下令。 「区区五百人而已。急调内廷诸卫,入太极门围剿。」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五百人虽不多,于宫禁要地譁变,只怕会惊扰了各方。殿下召萧昉入宫罢。他手里可以调动的兵马不少。」 元治却不同意。「两千内廷禁卫,镇压不了区区五百人?不必萧昉插手!」 荀玄微的目光多了深思,落在第二份圣旨上。 四位辅政大臣名录,第四位从缺,没有统领京畿治安的司州刺史萧昉。 元治传下围剿之令,压抑着激动神色大步过来。 「荀君,这可如何是好。」他故意嘆息,「东宫禁卫譁变逼宫,太子阿兄果然有谋逆之意啊。犯下谋逆大罪之人,如何看守祖陵?」 荀玄微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意往下道,「殿下说的是。既然犯下了谋逆大罪,显然不能放回冀州看守祖陵龙兴地了。遗诏还是要改。」 「荀君请动笔。」 荀玄微坐回书案后,又换了张空白黄绢,重新提笔书写。 「东宫禁卫这些日子都安分守己,为何今夜突然譁变?方才见殿下应变镇定自若,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消息?」 元治坐在对面,目光炯炯盯着正在书写的新遗诏,矢口否认知情。「或许圣驾病情不稳的消息泄露出去了?亦或是有逆臣暗中勾连。小王不得而知。」 他一口否认,荀玄微也不再追问。执笔挽袖写下: 「太子谋逆逼宫,悖逆难赦,废为庶人,幽囚掖庭。」 吹了吹淋漓的墨迹,推过去对面,「殿下觉得如何?」 元治盯着「幽囚掖庭」四个字,迟疑道,「这……犯下谋逆大罪,只是幽囚于掖庭,不妥当罢?万一他以后……」 「幽囚掖庭」四个字被涂抹去了。修长有力的手提笔蘸墨,另写下冷冰冰的十个字,「念天家典德,赐衣冠全尸。」 元治鼻息粗重,执掌生死的激动战慄感蔓延全身。 「如此甚好!劳烦荀君撰写一份。」 荀玄微提笔撰写的同时,不动声色提起,「今夜不安宁,宣慈殿老太妃那处的羽林左卫,莫要撤去了。」 元治支吾了一声,含煳应对过去。 有些事他并未对荀玄微直说。羽林左卫,其实早已经秘密调走了大半。 圣驾身体眼看不好,或许撑不过今夜,他已经秘密调动了内廷诸卫,着重把守千秋门和万岁门,就是防备萧昉手里的左右翎卫。 皇伯对他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令他心神震动,深以为然。寒门天子初登大位,需要杀鸡儆猴。荀玄微他要留下,那就先动萧昉。 圣驾宾天之夜,就是萧氏倒塌之事。定以谋逆大罪,收回司州刺史的兵权,以兰陵萧氏的血,震慑天下士族,立下他元治的赫赫威名。 看护宣慈殿的兵力,原本只剩下一半了。 应对东宫譁变,又抽走一半。 剩下的那点兵力,也不是为了看顾老太妃的……而是要趁夜替他秘密做妥一桩大事。 —————— 「郡主,是卑职!」宣慈殿门外有道耳熟的大嗓门响起,「羽林左中郎!卑职奉命看顾宣慈殿多日了!我等受命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绝无异心!」 阮朝汐扬声问,「何人命你来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 「自然是守卫内廷的宣城王殿下。刚刚紧急传令过来。」 门外羽林左中郎焦躁地高喊,「刚才那阵喊杀声,郡主可听见了?今夜有贼逆谋反逼宫,正在攻打皇城!」 各处殿室传来震惊的唿声。 「慢着!」阮朝汐喝止了两名急于报信的内侍,「何方贼逆攻打皇城?」 「情势紧急,不能再耽搁了郡主,赶紧开门,放卑职等进去细禀!莫要延误了时机!」 阮朝汐提剑冒雨走下台阶。 头顶雷声隆隆不止,雨势一阵大一阵小,各处廊下挂的灯笼在雨里显露朦胧的光。走出十几步,肩头便湿透了。白蝉急忙撑着伞追上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5页 宫人从各处聚拢,有的撑伞,有的顾不得撑伞,手里各自紧张握着之前分发下去的防身武器。 「一两句话足够说清楚了。」阮朝汐站在庭院水洼里,冒雨喊话。 「你们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下午我问羽林左卫为何突然调动,兵马调动去何处,你们也支支吾吾不肯说。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宣城王下令的原话是什么?说给我听。」 门外没了动静。 守门的内侍凑去门缝往外张望,片刻后,忽然整个人弹跳般往后勐退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地上。 众人齐声惊唿! 一截雪亮的剑尖从门缝里直插进来,带着淋漓血迹,从上往下直接一个噼斩动作!意图把门栓斩成两截。 但门栓新换了精铁制,噼斩之下纹丝不动,反倒把剑身震开。外面的人见噼不动,随即上下拨动起铁门栓,意图把铁门栓拨去旁边。 又几把刀剑插进门缝,迅速上下拨动,试图撬开门栓。动作极快,门栓瞬间便被撬去边上,摇摇欲坠,有人在门外高喝道,「把门推开!」 阮朝汐心里一沉。事有诈!刚才那套说辞都不可信。 她疾步往门边走,疾走的动作很快变做奔跑,「关门,莫让他们进来!」 ———— 天边雷声阵阵,大雨如瀑。 两份内容截然不同的遗诏,一份被元治秘密收藏于怀中,另一份被他捲起握在手中,匆忙往寝殿方向行去。 圣驾从早上就大不好了,眼看着撑不过今夜。趁着圣驾还有意识,当面看过一遍,当众亲口承认遗诏无误,从此定下干坤。 荀玄微起身目送元治离去。密室里只剩下两人,武泽仔细关好门,拂去身上几滴飞溅雨点,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原来如此……」荀玄微点点头,「多谢告知。如今看来,荀某侥倖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而萧使君那边,多半是避不开了?」 武泽嘆息道,「荀令君能够避开这场滔天祸事,已经是大幸。顾不得其他人。」 荀玄微轻轻笑了声,转回书案坐下。 「天家寒门出身,忌惮士族,我看得出。但治理天下,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杀士族』能解决?我只听闻以仁治国,以民生治国,未曾听说以杀治国的。」 他随手拿起一份新的空白绢书,捲轴拉开,摊在书案上。 「这些年过江南渡的士族门第有多少?带去南边的族产资财、经史古籍、部曲佃户有多少?杀尽一姓士族、攻破一处坞壁容易。随之而来的,是大批中原士族捨弃坞壁,离乡背土,惊恐南渡。失去了坞壁庇护的乡郡流民四散,田亩抛荒,流寇横行四野,百里缈无人烟。南边反倒兴盛昌隆,自诩为天命所归。这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 「这……」武泽吶吶地道,「我自小入宫,未去过乡郡地方。朝堂上的事,还是得荀君拿主意。」 「不。现在是大长秋卿拿主意的时候。」 武泽吃了一惊。 「如何说?」 修长的手再度执笔蘸墨。 指节点了点空白绢书,荀玄微淡淡道了句, 「已然有两份遗旨,为何不能有第三份?圣驾属意皇六子梵奴。大长秋卿……拨乱反正的机会,就在眼前。」 「你我扶持小殿下登基,大长秋卿立下拥立之大功,我以此身报效朝廷。将来去了九泉地下,大长秋卿,你亦无愧于圣驾面前。」 ———— 大雨如瀑,从黑沉夜空洒落天地。宣慈殿长廊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还有三两盏未熄灭,成为黑夜中仅存的光芒。 几个回过神来的宫人扑过去就要插紧门栓,但门外不知多少人在合力推门,厚重大门发出沉重声响。一点点地打开,隔着敞开门缝可以看到门外羽林将士的脸。 就在这时,李奕臣疾奔到门边,双臂肌肉隆起发力,暴喝一声,才推开少许的包铁厚门再度轰然关紧,几乎拍在门外禁卫的脸上,门外响起愤怒叱骂声。 「来多几个人!」李奕臣吃力地招唿,「外头人多——有点顶不住!」 守门的几个内侍最先冲上来,带动周围七八个人唿啦啦地往前沖,迅速组成人墙,避开剑锋刀锋胡乱戳刺的门缝处,众人冒雨合力顶住了厚重木门。 阮朝汐迅速捡起地上的精铁门栓,重新插回去,牢牢扣在门后。 两边来回争夺了片刻,外头没了动静。 可怕的寂静里,短暂时间拉得极长,忽然一声高喝传来,「预备——开弓——射 !」厚重木门的上下左右处同时响起了闷声。众人瞳孔骤然收缩。 「箭!他们放箭了!」 门外声音高喊,「这一轮箭,只是警示!刀箭无眼,意外伤了贵人不好。郡主,宣慈殿里这些老弱宫人能拦阻多久?还是直接开门罢。外头贼逆来势汹汹,卑职今日必须带走小殿下。」 随即高声喝道,「第二轮弓箭手!」 大雨滂沱的漆黑夜幕里,一轮箭雨越过高墙,直插庭院。几个躲避不急的宫人中箭倒下。惊唿尖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四下奔逃。 阮朝汐站在殿门后,深深地唿吸吐气,往光亮处走出几步,「发给你们的防身兵器呢?」 「防身兵器还未用到,人就要溃散奔逃了?前头的人还在奋力防御,殿门还未失守,你们就要抛下武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手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6页 惊惶奔逃的宫人逐渐停住了脚步,视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都站这里来。」 阮朝汐抬手抹了把脸颊边湿漉漉的髮丝,示意所有人站去两边宫墙下,「从门外仰射,箭射不到围墙下。这里一大片都是安全的。——都过来,站在安全的地方,发力挡住殿门。」 殿门许久岿然不动,门外响起咒骂声。「儿郎们发力凿!凿穿木门!把门打开!」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出去。 仿佛海面升起风暴,暴风雨的阵眼中央,却显出诡异的风平浪静。 里外都失了声响,耳边除了沙沙雨声,只有铁器不停在木门开凿孔洞的吱呀声响,听来令人牙酸。门里众人眼睁睁看着门板震动,木屑散碎落掉落水泊里。 门外的羽林中郎把守宣慈殿不少时日了,隔门高声喊话,「郡主,何必为难我们。我们也都是奉命而行。郡主你也不过是借住在殿里的。老太妃未曾发话,郡主何必挡在前头呢。」 阮朝汐抬手抹去沾在眉眼间遮蔽视线的雨滴,盯着木门漆皮掉落,逐渐往里凸起。 「人人都奉命而行,人人都推诿责任在他人身上,不知各位夜晚归家之后,洗净染血的手,可能心安理得入睡?」 门外没了声音。阮朝汐握剑站在雨中,沉静地接下去道,「我只知道,今日殿门开,以后我再不能安睡。」 木门发出沉闷的呻///吟,里外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喊,铁矛头硬生生凿穿了一个洞。 铁矛头抽了出去。开凿的洞太小,刀剑不足以扎进来,有几只眼睛从外往里窥探。阮朝汐顶着窥探的视线往前两步,抬手捂住新开凿的洞。 「不必往里窥探。我就站在门后。你们往里戳刺,头一个戳中的必然是我。」 「宣城王殿下除了下令带走梵奴,还下令什么?」 她锐利追问,「被你们羽林左卫带走了小殿下,这里亲眼目睹的满殿宫人,还能活命么?」 外头无人应答。 凿开的孔洞处没动静了。门外将士换了地方,铁器继续从上下左右边缘开凿。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李奕臣低声嘀咕,「他们什么意思?」 阮朝汐侧耳细听着各处的十几处凿孔声,抬手一一指出方位。 「你看,他们只避开我这处,但还是继续凿孔,准备往孔洞里戳刺,伺机打开殿门。宣城王这回直接派羽林左卫带走梵奴,连冒名都不做了。若被他们攻入殿来,除了老太妃、湛奴和我三个,这里亲眼目睹的其他人,只怕都逃不过一场劫难了。」 门外又开始高喊,「殿下严令,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带走!开门,开门!不开门格杀勿论!」 滋啦——滋啦—— 令人牙酸的开凿声里,许多地方同时出现了凿孔声,木屑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阮朝汐盯着木门各处逐渐出现的细小裂缝,手中利剑出鞘,动作毫不迟疑,往最先凿开的那处孔洞笔直戳去。 门外传来一声闷哼。 众多脚步声凌乱地往后退,四面八方的凿孔声停止了。 阮朝汐盯着紧闭的门,带血的剑尖从孔洞里抽回来,撩起长裙,在裙摆上抹去血迹。 「他们强兵利刃,难道我们就要束手待毙?有利器的都站过来!」 第120章 大雨沖刷青石地面。 众多利器对准了各处开凿中的门洞, 殿门边血迹斑斑,积出的血泊又很快被雨水沖走。 门外又射了两轮箭,未能逼退守门宫人。两边隔门互相戳刺, 倒地的伤患被迅速抬走裹伤,落在地上的武器被被另一人捡起, 紧紧握在手中,继续守卫在殿门后。 长达整刻钟的攻防后, 令人牙酸的凿孔声停止了。门外可疑地安静片刻, 一道长梯搭上宫墙。 李奕臣嘿地笑了。「不走门, 改走墙了。」 他反手拔刀, 奔过去守在长梯下方的宫墙边,招了招手。姜芝和陆适之熟练地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 摆出捕杀阵势。 砰——耳边又传来一声轰然大响。这回是西南边发出的动静。 那声响毫无预兆, 从西南方向传来, 震得大地也颤动起来。 正殿里留守看护的几个年长女官探出头来, 颤巍巍叫喊, 「刚才是地动了?」 然而地动哪有这么大的声响。 很快又响起第二声。 不知千秋门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众多嗓音同发一声大喊! 模模煳煳的喊叫声带着惊恐意味,隔着众多道宫墙,竟然传来了皇城北部的宣慈殿。 阮朝汐耳听着轰鸣动静和惊恐大喊,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前几日刚见过的军中重器。 萧昉送她入千秋门那夜,除了五百精兵,还带了个极有威慑力的大傢伙。 「撞车?」她喃喃地道。 ———— 天边雷声阵阵,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荀玄微撑伞走出侧殿,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大长秋卿武泽忧心忡忡地走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站在空旷的式干殿外,远处太极门下的厮杀吶喊声已经微弱不可闻。 荀玄微在夜色里远眺雨中模煳不清的太极门。 「说起来, 东宫禁卫突然譁变,时机蹊跷。宣城王殿下说他不知情……大长秋卿可知真假?」 武泽摇摇头,「不敢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7页 「有这三个字足够了。」荀玄微转身往南,撑伞沿着上百级汉白玉台阶往下走。 武泽吃了一惊,追上来道,「前头太极门正乱着,刀剑无眼,荀令君不好出去。」 「心中有挂怀。」荀玄微道,「出去看看。」 武泽匆忙找来几名金吾卫护卫,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下了白玉阶,走过式干门,前方太极殿外尸横遍野,小股残兵还在冒雨厮杀,金吾卫冲上来提盾挡住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 踩过太极门下的血泊,霍清川焦灼地等候在松柏道下,撑伞疾步上前。 「郎君!」两人往外皇城的云龙门方向走,霍清川低声回禀,「东宫今夜有异动,萧使君遣人来问,要不要他的左右翎卫入内廷。」 「替我传话给他,叫他不计手段入内廷,我在式干殿等他。他今夜入不了内廷,左右翎卫今夜压不住宫内局面,等到天明后,会有天子口谕传他入殿,白绫绞杀等着他。」 霍清川大吃一惊,「仆即刻便去!」 荀玄微思索着,又叮嘱了一句,「让他从千秋门入。路过宣慈殿时,替我看一看里头可好。」 ———— 沖刷庭院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宣慈殿的敞庭里血迹斑斑,新一批试图从宫墙翻入的五六名禁卫被众宫人联手戳翻在地,死了的尸体拖去角落,未死的绑缚起来,扔去另一边角落。 殿门依旧紧闭着。 新一波箭雨从外疾射而入,外头为了破门已经不顾忌死活。宫人们熟练地退避去各处围墙死角和步廊下。阮朝汐领着姜芝、白蝉,以及携带利器的七八名宫人,站在门后,严防死守。 门外的唿喝动静奇异地消失了。 「你们听。」阮朝汐侧耳细听,「我似乎听到许多脚步疾奔的声响。是不是有兵力调拨过来?」 李奕臣、姜芝和陆适之同时趴去地上听响动,脸色不约而同地难看起来。 三人同时道,「羽林左卫退走,有重兵过来!」 殿门外很快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大批禁卫穿过长巷,由西边直奔东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声从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大。门外宫道铺设的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 殿门里寂然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耳听着这一拨未知兵马的动向。 沉重的滚轮声未停,从殿门前过去了。 众多奔跑脚步声,一部分从殿门前过去了,却有不少停在门外。 「老太妃可安好?」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喊声,「寿春郡主可安好?」「小殿下可安好?」 「小皇孙可安好?」 阮朝汐接过白蝉递来的细布,站在千疮百孔的门后,抬手拭去白皙脸颊的点点血迹, 「外头何人。」 「萧使君麾下左翎卫!」为首的中郎将大喊,「里头说话的可是寿春郡主?我等救驾来迟,郡主恕罪!还请郡主开门!」 「不开。」阮朝汐冷冷道,「你自报家门是左翎卫,你就是左翎卫了?叫你们萧使君自己来喊话,我们再开门不迟。」 门外急道,「我家萧使君不得空!今夜有贼逆譁变,意图逼宫,萧使君已经赶去式干殿了!」 「谁知你说话真假?」阮朝汐扬声道,「你们若真是奉命前来护卫的左翎卫,就在门外护卫着。开不开殿门,等你家萧使君来了再说!」 门外嘀咕了几句,安静下来。 有内侍大着胆子凑去门边窥探。 只看一眼,便飞快地跑回来,「殿外的将士沿着宫道值守。看样子……确实看守起宣慈殿来了。」 但阮朝汐经过这一夜,谁也不信了。 「便是萧使君亲自过来,也不要急着开门。」她轻声吩咐下去,「人心难测,谁知外头的将士奉了什么命,打算做什么。除非荀令君来了,亲自站在门外,你们见了人再开门。」 羽林左卫见势不对,四下溃散奔走。门外换了一批人,意图破门而入的攻势总算停下了。 激战了整个时辰的庭院安静下来。 宫人们陆陆续续从躲避箭雨的各处走出,收拾扎了满地的箭矢,把俘虏拖跩去殿室里集中看守,处置尸体,清扫血迹。 短短一个时辰的攻防激战令人精疲力竭,众人疲惫至极,不轮值守夜的宫人纷纷在地上一躺,就地入睡。 阮朝汐去了趟灯火通明的正殿。老太妃抱着沉睡的湛奴坐在卧床上,梵奴依偎在身边,黑亮的眼睛大睁着。 「嬢嬢,坏人走了么?」 阮朝汐去盆里洗净了手,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 「坏人已经走了。现在门外的不见得是坏人。我只是防备万一,再三确认罢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最好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字,等。」 殿外就此没了动静。 三更天后,梵奴实在撑不住,枕着她的手肘睡下了。 曹老太妃这些日子吃睡不好,头上斑白的银丝明显增加许多。她抱着湛奴,嘆息着和阮朝汐说话。 「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年轻时候。等活到我这个年岁,这辈子算是看开了。佛经里说,苦海无涯。处处都是苦海里没了顶的苦命人,捞出来一个,捞不了十个。捞出来十个,身边还有上百个,上千个,哪里捞的过来。索性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囫囵着过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8页 阮朝汐笑了笑,「能捞一个是一个。对了,还未替我母亲谢过老太妃。我母亲说,老太妃当年赠送的一本佛经救了她。」 曹老太妃摆摆手。「她是自己救了自己,不提了。等这回事过去,我也把这些年积攒的体己全捐出去,在京城里新建一座佛寺,我也搬去佛寺里修行罢。这两孩子和你有缘,以后你得空了,多探望探望便是。」 阮朝汐轻轻抚摸着梵奴头顶的小髻,并未应下。 「但臣女很快要出宫了。应该不会在京城久留。」 曹老太妃惋惜地转动佛珠。「才入京几日,怎么就要出京!你母亲呢,你丢下她在京城里,自己出京去?」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放下梵奴,起身拜倒。 「阿般和母亲相聚,不忍离别。母亲已经是带髮修行的佛家居士,也早想摆脱俗世红尘。只是母亲身上还有淑妃的头衔,难以离京,不知老太妃可否恩准……」 曹老太妃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你母亲是皇帝的人。后宫事我原本是不管的……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做主一次,勾除宫里的头衔,让她干干净净入佛门便是。」 阮朝汐眼眶发热,郑重大礼拜谢,「多谢老太妃。」 「起来坐下罢。」 曹老太妃怜爱地摸摸卧床上并肩睡熟的两个幼童,「这俩孩子都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夜里都睡不安稳。你在京城时,多来看看他们也就行了。」 「一定。」 曹老太妃又摸了摸梵奴,嘆息说, 「听闻皇帝不大好了,不知是不是定下梵奴,怎么还未见诏书啊……」 正絮絮念叨时,忽然有人疾奔过来,在寝殿外叫道,「郡主,萧使君来了!正在外头叫门。」 阮朝汐应声道,「萧使君来了也不开,隔门问他。把他的来意和打算,事无巨细地问清楚。」 话音刚落,回禀之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急忙道,「荀令君也来了,和萧使君一同在外头。奴婢开不开门?」 阮朝汐微微一怔,即刻起身! —— 四更末时刻,浓重夜色逐渐褪去。 整夜的滂沱大雨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势始终未停。东方显露出一抹鱼肚白。 大批步兵疾奔的脚步声响彻宫道。桐油火把不畏小雨,火把点亮的光芒团团聚拢殿门外,映亮黑沉天幕。 萧昉在门外高声道,「小阿般,我来了。开门!哎哟这门怎么戳成筛子了。」 阮朝汐透过孔洞往外望去。萧昉穿了身明晃晃的两档铠站在门外,正弯腰打量着门上刀砍凿穿的痕迹。 荀玄微撑伞立于门外,凝目注视着千疮百孔的殿门。 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影,阮朝汐绷紧到了极致的心弦倏然一松,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开门。」 或许是隔门听到了她的声音,正打量着门上刀斧痕迹的目光转过来,直视门里。 伤痕累累的殿门吱呀呻\\吟着,从里打开了。阮朝汐当先迈出殿外,平静地唤了声,「三兄。」 雨势至今未停。阮朝汐整夜紧绷心弦,始终未换衣裳,周身早湿透了,内外几层单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长发也早湿透了,几缕乌黑髮丝凌乱无章的贴在脸颊边。 细看起来,整个人的衣裳髮髻都凌乱不堪,但她握剑出门那一瞬间,眼神和气势十足锋锐,足以忽略身上凌乱的穿戴,一眼只看到站在殿门中央的人。 借着周围火光,荀玄微头一眼便看到她脸上沾染的血痕。擦拭过,但擦拭得不干净。 皎洁玉色的动人容颜染了血,女郎纤柔的手稳稳握着剑,矛盾而锐利,惊人的夺目。 她踏出门的那个剎那,门外所有的视线齐齐交汇过去,所有声响同时消失了。 寂静无声的瞬间里,有脚步声响起。 荀玄微撑伞走过震惊失语的萧昉身侧,缓步上台阶,十二骨纸伞移去阮朝汐头上,替她挡住细密雨丝。 伞柄往下半尺,油纸伞面隔绝了众人视线。 荀玄微替她仔细地抹去雪白额头和脸颊处的血迹。「今夜惊险,险些出事。」 阮朝汐抬头沖他笑了笑,「还好。还能支撑。」 萧昉和荀玄微一处,周围的兵马确实前来护卫,她极度绷紧的心弦一丝一丝地放松下来。「局面可安定了?」 「算是平定下了。」 荀玄微把伞略微抬起,对阮朝汐身后跟随的宫人道,「圣上夜里已经大行,停灵在式干殿。你们可有准备白麻布?四处门楣都可以挂起来了。国丧在即,各自准备丧衣。」 没有哭声,没有大礼长拜,宫人疲惫而安静地开始准备麻布和丧衣。 荀玄微转过身来,留意到阮朝汐至今紧握手中的染血长剑。 「此地已经安全。剑可以收起了。」 阮朝汐低头去看手中的剑。 被提醒了一句,她才蓦然意识到,手把剑柄握得太紧,白皙秀气的手背浮起大片青筋,以至于松手的动作竟然变得困难。 她缓慢地把手指一根根松开,剑身朝下,将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一片血迹。 她起先以为那些血迹是别人的,直到荀玄微拉过她的右手,摊开手掌查看,她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掌心不知何时早已鲜血淋漓,她竟不觉得痛。 染血手掌迅速蜷起,藏于身后,她换了只手把剑递过去。「原物奉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9页 荀玄微凝视几眼剑身剑柄沾染的血迹,长剑归鞘,挂在腰间。 广袖在风中扬起,他抬手往前,毫不避忌地握住她的手。「随我出宫。」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瞥向四周。 李奕臣紧跟在身后,瞧了个正着,不自然地咳了声,自己视线往旁边瞥去不看,抬手往周围一挡, 「看什么看,别瞎看。」 这一下欲盖弥彰,原本被伞遮挡着没留意到的视线也都齐刷刷盯过来。 阮朝汐听到萧昉清晰地倒抽了口气,她自己也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耳尖热辣辣的,不知现在什么颜色。 她飞快地往后抽了下手,没抽动,低声道,「三兄!」 「大局已定,不必再顾忌什么。随我来,我把昨夜的事说给你听。」 油纸伞细心地撑在头顶挡雨,荀玄微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引她下了殿门几级台阶,往千秋门方向缓行。 路上简略和她说起。 「圣上宾天,留下遗诏,梵奴奉诏继位。」 「太子谋逆,赐死于后殿。」 「我,萧昉,王司空三人,奉遗诏辅佐幼帝,为辅政之大臣。」 「大长秋卿在式干殿等候。萧昉现在就要迎老太妃和梵奴去灵前祭拜了。」 阮朝汐仔细听着。听来听去,似乎少了个人。 「宣城王呢?」 「他当初所求,无非是不受太子欺凌。如今太子赐死,他当初之所求,已经达成了。」 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开话题, 「不说不相干的人了。你的手伤得不轻,让我看看。」 阮朝汐的手缩在袖中,不愿让他看。 荀玄微轻声缓语地哄出半条长巷,蜷在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探出来,血肉模煳的手掌摊开在晨光下。 荀玄微停步仔细探查。 「手心整块皮都磨破脱落了。」 他嘆了声,取出一方干净布帕,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虎口处扎了个结。「等出去后好好地治。」 阮朝汐不甚在意,抬手打量几眼, 「小伤。我都不觉得痛。」 「那是你眼下心神紧绷,整个人都快绷成了一张弓。等回去青台巷,在你自己的院子里睡一晚,心绪舒缓下来,你明日起身再看痛不痛。」 「好了三兄,我母亲说过,莫四兄调制的金疮药好用。我这里还有许多备着,不怕。」 「是,你都不怕。只有我担惊受怕。」 两人絮絮说着,一路缓行到了千秋门下。荀玄微停住脚步,仰头注视小雨中的巍峨门楼。 千秋门守将已经换了人。绞索转动的沉重声响里,沉重宫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了。 他把伞递过身侧,「替我拿着。」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伞。 右手裹了伤,她只能以左手撑伞,手臂抬高,油纸大伞撑在两人的头顶上方,遮挡住细雨。「怎么了?」 荀玄微只说,「伞拿稳了。」 下一刻,温热的手掌却牢牢揽住她的腰。阮朝汐吃惊地「咦?」了声,视野忽然一阵晃动,整个人已经被横抱而起。 雨伞晃了晃,露出半角天空,连绵的小雨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脸颊上滴落的雨滴,连同长睫上挂着的一滴雨水,都被长指细心抹去了。荀玄微低头看她睁大的眼睛,眸光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慢悠悠地提醒,「伞拿稳。」 十二骨伞面晃了晃,遮挡在两人的头顶上方,挡住了雨丝。 阮朝汐震惊地撑着伞。 毫无防备被抱出了千秋门,穿过厚重门洞,门外出现了霍清川等候的身影。 霍清川轻咳了声,视线撇开旁边,「郎君,步辇备好了。」 阮朝汐骤然见了熟人的面,脸颊又是一阵火辣辣,这才后知后觉地细微挣扎起来。「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荀玄微不放手。 「之前送你入此门时,我便想着,终有迎你出来的一日。」 他稳稳地抱着,把她抱上步辇,打湿的长裙摆仔细地替她整理好。「阿般,我们一起出宫,回青台巷。」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不只是我们两个。母亲、阿池,所有跟随我入宫的人,还有夏女官。所有想出宫的人,都随我们出宫去。」 荀玄微侧身,示意她看身后走出千秋门的长长一列人龙。 「所有人都随我们出宫。这下放心了?」 阮朝汐清浅地笑了。 步辇抬起,荀玄微护送步辇左侧前行。绵密细雨还在下着,阮朝汐左手依旧撑着那把伞,手肘搭在步辇扶手上,伞面往左边倾斜,遮住了雨中缓行的人。 「三兄。」 她悄声道。 「嗯?」 「真好。」 荀玄微噙着笑睨一眼过来。 「是今日出宫『真好』,还是回青台巷『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你我走在雨中『真好』?说清楚些。」 阮朝汐忍不住地笑。说的还是那句,「真好。」 《第三卷·完》 第121章 《第四卷·尾声》 周围浓雾瀰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 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 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 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 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 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0页 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 杀一批不老实的, 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 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 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 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 从很久以前, 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 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 她停下脚步, 视线越过缭缭紫烟, 往四周望去, 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 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 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 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 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 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 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徵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藉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 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 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 那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唿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 一滴泪也没有掉。 —— 阮朝汐勐然睁开了濡湿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 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 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 「是。」 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 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 「醒了。」 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 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 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 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 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颳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 「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 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 阮朝汐坚持,「说说看。」 「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 「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 「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极其少见的?」 「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煳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 阮朝汐偏了下头,视线盯住床帐不动了。看她的模样,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何处的思绪回过神,护住自己小巧的耳垂,「捏我作什么。」 「昨夜情势危急,逼出你的狠劲,一次就够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还想来几回?」 柔软的耳垂又被轻轻地捏了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1页 「看见萧昉当时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慑得话都说不齐全。」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挡开他的手,无声地闷笑起来。清浅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提剑御敌的感觉也很好。三兄,刚才你说的娘子军,我觉得可以考虑。母亲的净法寺收容了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 不知思绪飘去何处,她的目光又凝在某处不动了。 荀玄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头的布料,「从宫里回青台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难受?」 半湿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被雨水浇了整夜的长髮也难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 才刚坐直起身,又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 「肩头现血渍。」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右肩胛背后,「这处怎么了?」 阮朝汐嘶地吸了口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浑身都酸痛,肩胛靠近后背的蝴蝶骨处格外地酸痛。 她试着回忆,却想不起这里如何受伤。「想不起了。或许是擦撞到何处?」 「衣裳褪了。让我看看后背。」 声线平静,乍听不出喜怒。但阮朝汐听在耳里,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看似平和的语气下掩盖的忧虑,以及忧虑带来的低落和低沉。 「没什么的。多半是擦伤。」为了证实无误,纤长的手指开始解衣带。 半湿不干的外襦和单衣褪去,扔去边上,她背对着床外,露出洁白光润的肩头。 「看到擦伤了么?」 荀玄微的目光落在凝脂般的后背处。靠近蝴蝶骨的雪色肌肤上,显出一道骇人的鲜红刮伤。皮破渗血,仿佛杜鹃啼血落于雪地,格外地触目惊心。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被箭尾的坚硬翎羽刮过的刮伤。 或许是箭雨中未被射中,又或者是被人及时推开,以至于铁箭侥倖擦身而过,仅仅留下一长道渗血刮伤,而不是落下一处可怖的贯穿洞伤。 背对着他的秾华少女,上半身只穿一件粉色抱腹,身上的雪白肌肤和几处伤痕的反差过于强烈,以至于他一眼扫过去,除了蝴蝶骨处的大片血渍,还看到了手肘处的大块紫青色淤伤。 「这里又是怎么了?」 阮朝汐背身跪坐着,茫然地偏了下头,「哪里?」 修长手腕从身后探过来,指尖点了点左肘弯。 肘弯的大片淤青被发力往下压时有些疼。 她抬起手肘查看,发现大块蔓延出去的紫青淤痕,自己也微微一怔,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恍然。 「差点忘了。有支箭差点射到我,李奕臣推了我一把,我撞到墙上,似乎就是用左肘撑了下。」 荀玄微起身放下帐子,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片刻后人回来时,手里多了只圆形玉盒。 「莫闻铮留下的伤药,说是涂抹于掌心,早晚用两次,足够用十日。」 他垂眸打量着小盒,「各处都要用起来,这盒伤药,只怕连三日都撑不到。」 阮朝汐敏锐地察觉到了宁静表象下面的动盪波澜,仰起头,打量他此刻的神色。 「小伤而已。三兄不要不高兴了。」 「并非对你不高兴。只是对我自己生了恼怒。坐好了,我替你后背上药。」 荀玄微去盆里洗手的功夫,阮朝汐转了个身,面对床里端正地跪坐,雪白的背对着床外。洗净了手的人果然在她身侧坐下,指腹挑出清凉药膏,开始缓慢地涂抹伤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把你从小接进云间坞的缘故,或许让你生出误会。我并非事事都能平心待之,无动于衷。 」 「我知道。三兄心情不悦,我能察觉。」 「是么?」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药膏,柔滑的布料偶尔刮过后背肌肤,激起一阵隐约颤慄。荀玄微在身后声线淡淡,「我心里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你当真能察觉?」 阮朝汐侧了下身,视线还未回望过去,立刻被阻止,「不要动。」 她继续背对着床里头。「什么样的不大好的想法?」 清凉的药膏反覆涂抹数层,密实覆盖住背后刮伤,手肘随即被轻柔地托起,指腹用力揉散淤血。 「不可说。」 阮朝汐想追问,却本能地感觉到不妥,几度欲言又止的功夫,室内便安静下去。 她所处的是一座木楼高处。窗户敞开,正对着青台巷荀宅后院的山景。人工堆砌的山陵并不很高,从窗口遥望出去,可以望到山顶上方流动的浮云。 她的眼睛对着窗外的青色山峦。耳边幽静,除了远近鸟鸣声,只有抹匀药膏的细微粘稠声响,以及手肘淤血被发力揉散时、忍不住发出的几声隐忍的鼻音。 室内太静,以至于连鼻音声响都显出异常。粘稠的抹药声响传入耳中,阮朝汐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之前在宫里水榭处,似乎就有一次滚入了床里,身上最后只剩下一件抱腹…… 她抿紧了唇,后面不管如何难受,也不肯发再声了。 抹药声停了。带着清凉药膏的指腹改而捏了捏耳朵。指尖微凉,耳尖滚热。荀玄微坐在她身后,偏偏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替你揉散淤血,为什么耳尖红了?在想什么。」 白玉色的耳垂红得几乎滴血,阮朝汐装作没听见,口吻镇定地反将一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好的想法,瞒着我不可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2页 「当真要知道?」带着薄荷气味的微凉指尖又揉了揉艷色的耳垂,「你坚持问下去,我便告诉你。不过……既然是『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问到底的好。」 门外木廊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太过熟悉,阮朝汐瞬间便听出,是白蝉来了。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白蝉果然在门外出声道,「郎君,隔间的热水准备好了,随时可供沐浴。」 几乎在白蝉喊话的同时,阮朝汐闪电般拉下了帐子,玲珑躯体隐藏在朦胧的纱帐中,左手摸索着去拿床边半干的衣衫。 即将摸到衣衫时,手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 「浑身都是伤,湿冷的衣裳莫再碰,当心夜里发热。」 荀玄微告诫的同时,已经拿过床边的湿衣裳,放去另一侧墙边的红木衣架上。 他打开木柜,寻出一套衣裳,递来帐子里,「暂穿着。沐浴出来换你自己的衣裳。」 阮朝汐接过那衣裳的第一眼便觉得颜色不对,暗沉的鸦青色,领缘和袖缘都是玄锦滚边,不似女子服饰,长短也不对。 她把衣裳在床上展开,果然是一身蜀锦广袖交领的男子直裾袍。 右手不好动弹,便只托着直裾袍的袖子,左手拎起交领衣襟,正在往身上比划时,垂落的纱帐却从外掀起一个角,裹着纱布的右手被轻轻地握住,放置在床边的月牙小墩上。 「莫闻铮说过,这只手不能用力。不能多做动作。」 阮朝汐: 「……」 她左手举着直裾袍,右手搁在小墩上,隔着纱帐问,「一只手如何穿衣?」 纱帐又掀开一点,衣袍被接过去了。 「我助你穿。」荀玄微自若地应下,又问,「隔着帐子?」 阮朝汐垂眼望着床上的直裾袍。一只衣袖在她手边,另一只衣袖在床外,中间隔着一道欲盖弥彰的纱帐。 「……帐子掀起来吧。」 才放下的青色纱帐又被掀起。宽大衣裳悬空展开,她被协助顺利地穿好衣袍,右手套进衣袖后,又被轻轻地握着,引导放去月牙墩上。 阮朝汐垂着眼,盯着不能动弹的右手。 「这只手不好,我是不是连穿衣吃饭都要三兄帮忙了?」 「最近半个月免不了如此。」 衣领处的玄色领缘从左往右细细抹平。荀玄微坐在床边,把柔软长发拢起,又替她扎起衣带。衣袍宽松如展翅青鹤,越发显出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不必怕劳烦我。」 荀玄微将一对新制木屐放在她脚边。又仔细抚平衣摆皱褶,衣摆柔顺地往下,覆盖住了袴裤遮挡不住的一截雪白小腿。 「心悦你,想要照料你,不愿假手于他人。只要你愿意,我甘之如饴。——起身。白蝉服侍你沐浴。」 衣摆过长了。阮朝汐左手拢起一截衣摆,踩着木屐,往浴间的方向走出两步,清脆脚步声停在门边,回头瞥了眼身后的郎君。明澈眸子里带着思索。 荀玄微注意到她不寻常的停顿,「怎么了?」 阮朝汐站在浴间门边,垂眼打量自己被打理得整齐妥帖的衣裳。 「我也心悦三兄。」 荀玄微正站在窗边,远眺后院平地拔起的山景,闻言意外地「嗯?」了声,失笑,「好好的,怎么突然和我说这句。后面接什么话?直说罢。」 阮朝汐便直言不讳地往下说。 「我心悦三兄,心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即便梦到了不好的梦境,当面也会直说。有什么疑问,会当面直问。三兄若也同样心悦我,为何……却总是藏着心思。一边坦然说着心悦、一边又说什么『不可说』,告诫我不要追问到底。」 她的视线直视过来,「我想知道三兄心里的不可说。」 「是么?」荀玄微的目光从窗外的青山转开,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你想好了,阿般。想好再来问我。我早说过,不可说之事,还是不要追根问底的好。」 阮朝汐早已想好了。 「到底是什么不好的想法?是因为这次我不听三兄劝告,坚持留在宣慈殿,令三兄担忧,因而生了恼怒?心里生了恼怒,发作出来,当面直说便是。我听着。」 荀玄微的神色依旧显得平静。「怒意……或许有几分。但并不完全是恼怒。」 他从窗边走近过来,松松握住她的右手腕,「走罢。」 「欸?」阮朝汐意外地被牵住了手,愕然往前两步,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房。 木门在身后关上了。 「想知道我心里的不可说……沐浴时就不能用白蝉了。」 第122章 浴间的水声响了许久未歇。 洗沐的动作不疾不徐, 仔细而耐心,掬起皂角的绵密泡沫,动作轻柔地搓洗浓密长发, 发尾飘在木桶水中,水波动盪, 乌髮在水里飘散。 雪白的背对着木桶,水波避开肩胛处刮伤, 不能碰水的右手安放在浴桶边的梨花木墩处, 左手腕被衣带卷了几层, 悬挂在放衣裳的木架上。 肩头, 耳后,手臂, 手指, 连同淤血青紫的左手肘, 肌肤溅上的血点和灰尘被一处处细緻地清洗干净。沐浴用的细缣帛沾染了少许血痕, 很快被捲起丢弃, 又换一块干净的缣帛, 沿着雪背起伏的曲线入了水下。 阮朝汐的脸埋在浴桶边,耳廓几乎滴血。 「手……」被衣带捲住的手腕挣了几下,「左手放下来……我自己可以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3页 系在木架上的另一边的衣带被解开了。 仔细地调节了高度, 往上轻轻一拉,被捲住的手腕又被拉起几寸。 「别往水里躲。当心水浸了背上伤口,引发化脓。」 荀玄微又换了块干缣布,动作轻而小心,仔细地吸去溅去背后一长道刮伤的几滴混着血的水渍。又拿过圆玉盒, 重新把融化的药膏补上。 室内水汽瀰漫。帮忙洗沐的人轻言缓语,费了许多功夫, 终于哄着浴桶里的人翻过了身,半截雪背悬空,水声阵阵,继续洗沐干净。 被裹在那件鸦青色直裾袍里抱出去的时候,长发湿漉漉地从肩头蜿蜒垂落,阮朝汐抬起终于可以活动的左手,扯住直裾袍宽大的广袖,挡住了脸。 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一句『心里起了不好的念头』,如今追问清楚了,竟然如此的……不可说。 身上一处都未放过,被彻底洗了个干净。 退让于她的坚持,遵从她身涉险境的决定,日日送她入千秋门的忍耐和煎熬,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手在她身上失去的掌控,今日连本带利追讨了回来。 沐浴耽搁的时辰太久,白蝉不知何时悄然来过,又悄然离开,送来的整套衣裳整齐地叠在床头。 抱腹,内袴,单衣,窄袖短襦,间色长裙,一件件地穿裹上身。 滴水的长髮打湿了肩头,阮朝汐的右手搁在月牙墩上,滴水发尾拢在左手,避免右边蝴蝶骨的伤处溅进水,脸对着床里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表面的镇静下,心里乱得仿佛一团麻线。 她自以为了解身边的人,了解的还是太少。看似清风朗月的郎君,心里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探知的暗处。追问到底的代价,太大了。 长发被拢了过去。荀玄微取来木架挂的布巾,包裹住滴水的发尾,一寸寸拧干的同时,坐在床边和她说起。 「我心中喜悦。」 阮朝汐心里加速一跳。清凌凌的眼睛瞬间抬起,含着薄嗔瞪视过去。但荀玄微望来的眸光温柔似水,和她说的不是浴间里的情形,却是另一桩事。 「刚才你站在门边对我说的那句『心悦』,我听到了。直到现在,心中还是无尽喜悦。」 阮朝汐眉眼间的薄嗔缓和下去。她轻轻『嗯』了声。 「我听到三兄说『心悦』,『甘之如饴』,心里也是喜悦的。」 她抬手摸了摸衣领下隐藏的细带。 替她拧干长发的这只手,方才又替她穿起抱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后颈处拉起细带,摸索了片刻,打了个如意结。细带又绕过腰间,按着敏感的腰背处,仔细地打了个结。 阮朝汐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一下后颈的细带, 「但穿衣沐浴这些事,以后还是我自己做罢。三兄做的实在是太……」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就这几日。」荀玄微温声保证,「等过几日你右手的伤势好转,自然任由你自己做事。」指腹捻了捻发尾,「还有些湿,你莫动,我再拿块布巾来。」 阮朝汐倚在温暖的怀里。她如今碰触到了清辉皎月背面的暗处,隐约知道自己在宫里遇险,当他凝视千疮百孔的染血殿门时,表面什么也未显露,或许已经压抑了许多情绪在心底。 等待头髮擦干时,她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自己的左手腕。那处被衣带繫着的力道并不重,未落下任何痕迹。 垂下的视线飞快地瞥过身侧正在替他拧干长发的郎君。荀玄微神色如常,声线和缓,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发尾, 「干了。」 月牙墩上放了几盘小食,常用的奶饼,枣饼,撒子,细环饼,甚至还有一小盘常给小孩儿食用的胶牙饧。 阮朝汐早上至今未用食,浴间里闹了一场,早已飢肠辘辘,才咬下半个香甜的细环饼,又被餵了一块甜滋滋的胶牙饧。她捂着鼓鼓囊囊的脸颊吮着糖饴。 荀玄微取过一把玉梳,替她梳理柔滑的长髮。 「不怎么见你头上戴配饰。之前赠你的玉簪都落在云间坞未带出来,你身边可是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老太妃赐下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摇。我在宫里时常戴那两支。但昨夜御敌,头上戴簪子碍事,我全摘了,落在宫里忘了带出来。」 「等得空时,我再替你刻一支。想要个什么图案?」 阮朝汐不假思索,「还要兔儿。」 「我刻兔儿的手艺不大好。」荀玄微的声线里带了笑意。 「就要兔儿。不需要花俏的图样,簪子上刻一只长耳小兔足够了。」 「那就刻兔儿。」荀玄微应诺下来,放下玉梳起身。「这几日宫里事多,我白日里都需入宫,入夜后才能回来。」 「我知晓了。」阮朝汐坐起身,「今日我不出去,等你回来便是。晚上家里可要准备饭食?」 荀玄微原本站在床边,正在挽起纱帐挂在两边铜钩上。动作顿了顿,眸光注视过来,眼神里带着某种奇异幽深的意味。 阮朝汐不明所以,但盯过来的幽幽的目光莫名令她感觉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九郎已离京,等我再出门,这处荀氏大宅里再无当家做主之人,你想出行,随时可以出行。」 荀玄微的视线从她身上转开,淡淡道了句,「我又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了。」 「……」 阮朝汐把左手往身后藏, 「三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4页 荀玄微继续把纱帐挂去两边铜钩高处,「放心,我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阿般,过来这里。」 阮朝汐被引着站去南边的直棂窗边,前方对着主院门。荀玄微点了点那道虚掩的院门,又依次指向远处的正门,车马道,最靠近巷口的乌头门。 「我晚上回来时,这几道门会依次敞开,僕僮会提着灯笼出迎门外,动静不小,你应当会很容易察觉。」 阮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这处两层小木楼坐落在荀氏大宅主院的后方,身处二楼高处,内外几道门看得很清楚。 「确实不难察觉。然后呢。三兄可是要我出迎?」 「倒不必你出迎。」荀玄微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正门。 「阿般,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但凡你决意要做的事,便不会听旁人劝说,直往而无回,时常引起我的忧虑焦灼之心。这样罢。等我出去后,你白日里去何处,做什么,不要让我知晓。我眼里看不见,就当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院门。「等我晚上回来时,只要你依旧好好地在楼上,让我看见,我便安心了。」 阮朝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三兄,这岂不是……」明晃晃的装聋作哑,假做不知。 「早和你说过,心里藏的不可说,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真正说出了口,其实并无甚道理可言。」 荀玄微抬手把她柔软滑落的长髮拢在肩头,「追根究底问了我,知道我心底并不怎么光彩的念头,现今可后悔了?」 阮朝汐想了想,「不后悔。」 「当真?不是嘴硬?」 「不是嘴硬。告知我,让我知晓三兄心里的焦灼忧虑,好过独自藏着掖着,表面云淡风轻。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次……下次好好说,别再拿衣带了。」 荀玄微莞尔,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手腕,握了握,很快松开了。 「我出去了。娟娘那处的事需得尽快解决。」 「早去早回。」 脚步声下了楼。 阮朝汐所在的这处木楼,年代似乎相当久远了,滴水长檐下修建了一圈三步宽的观景木廊,高处的风不小。 她站在木廊栏杆边,目送那道颀长身影出了院门,院门外等候的霍清川和徐幼棠迎了上去,片刻后,远处的乌头门敞开,一辆马车驶出大门。她即刻踩着木梯下楼。 刚才高处四下里一瞥,她望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隔壁跨院里瀰漫着苦涩药味。 莫闻铮正守着小炉熬煮汤药,蒲扇一下下地扇着火。傅阿池坐在小案边,专注地分捡凌乱摆放的药株。 「替我把茯苓和田七挑出来。」 莫闻铮并不回头,嘴里不耐烦地指点,「想学医,岂能辨不清草药?给你三次机会。辨其形,闻其味。」 小案上摆放着新采来的十几株草药,洗净的根茎上还带着水滴。傅阿池一株株地捡起,仔细分辨形状,挨个闻了闻气味,又试探地挨个咬一小口草叶和根茎。 才咬到第三株时,莫闻铮隐约感觉声响不对,一回头,大惊失色,「别咬!里头有毒株!」 他冲过来夺走两株草药, 「叫你辨其形,闻其味,谁让你上嘴咬了?」 傅阿池理直气壮,「神农尝百草而知医理,我为何不能尝百草?」 「你还有道理了?行,剩下的都无毒,你挨个尝一尝。告诉我是什么。」 「这个是茯苓,这个似乎是当归?这个是党参,这个是……呸呸呸!」 「哈哈哈,这个是黄连,认清楚了?不听劝的倔丫头。」 「呸呸呸……水……」 阮朝汐站在门边瞧着,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未惊动里头,转身出了主院门,往前院方向走。 半道上被等候已久的人拦下。 宫里带出来的夏娘子,早已脱下了宫里的女官服饰,换上了寻常襦裙,脖颈间触目惊心的一道鲜红割伤痊癒了大半,不影响走动说话了。 「妾前来辞行。」夏娘子俯身盈盈拜倒, 「救命深恩不敢忘。妾日后安顿下来,定会设立郡主的长生祠,日日焚香祝祷。」 「我年少福浅,长生祠实在不必。」阮朝汐把她扶起,「夏娘子打算去何处?小殿下即将登基,夏娘子是服侍过小殿下的旧人,可愿再回宫里?」 夏娘子抬手摸着自己脖颈间的伤疤,苦涩地笑了。 「侥倖留得性命在,再不敢入宫,更不敢长留京城。妾早上去了趟净法寺,把宫中那些苦命的姊妹们的灵位尽数供奉在佛前。心事了结,明日就打算离京,还是回妾出身的东郡去。」 再度大礼拜下,起身告辞,阮朝汐目送夏娘子离去。 主院往西行,沿着长廊缓行一刻钟到荼蘼院。 陆适之在灶火边生火,做饭,忙得满头大汗,院子里烟燻火燎。 「早上市集新鲜买来的莼菜,新鲜宰杀割下的羊腿肉,放在一起炖煮而成的莼菜肉糜羹,如何会不好吃!你小子是鼻子堵塞了还是舌头不灵光?」 姜芝舀着碗里的肉羹,吃一口又放下, 「闻起来倒是香得很,吃起来就是不好吃。你小子是怎么煮的?好好的莼菜和肉给糟蹋成这样?」 陆适之气得扔了木勺。「就你小子嘴巴厉害,也不见李大兄抱怨什么。」 李奕臣在旁边闷不吭声扒拉了半碗,一抹嘴说,「我觉得还行。比小时候吃的猪糠食和麦麸饭好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5页 姜芝捧腹大笑。 阮朝汐在吵吵嚷嚷声里踏进门去,「三弟煮了羹?给我半碗尝尝。」 陆适之气鼓鼓地添了半勺肉羹,捧给阮朝汐,「别理老四那个刁嘴货。新鲜的羊肉莼菜羹,尝尝。」 阮朝汐谨慎地闻了闻,肉香里混着新鲜菜香,她舀起一小勺肉糜羹,安慰说,「闻着还不错,吃起来不会差到哪里去……咳,咳咳。」 嘴里的半勺羹在舌尖滚动,艰难地咽下。 「四弟,羊肉要放调料去腥……莼菜也需先放盐水里沥一遍,引出了鲜甜味才好吃……」 姜芝哈哈大笑,「我就说难吃,这小子不认!」 陆适之一脚踹过去,「晚食你煮!」 傍晚时分,姜芝满脸菸灰地蹲在灶台边生火,晚食的缭缭香气在小院里四处升腾,随之瀰漫的是仿佛烧了整个院子般的黑烟。 宫里的圣旨就在这时颁下了。 青台巷正门大敞,迎进传旨内监,阮朝汐跪倒在香案后,耳听着圣旨一字字念诵。 正是国丧期间,梵奴还未登基,居然下诏给她赐了一座宅邸。宅邸的地界在长桑里。 「寿春郡主大喜。」传旨内监双手捧来圣旨,满脸堆笑,「这可是圣驾颁下的头一道圣旨。长桑里是个好地方啊,比青台巷这处更靠近皇城。」 阮朝汐接过圣旨,心里默想,圣驾……如今指代梵奴了。 「敢问大监,眼下国丧期间,为何会突然赐宅邸?」 「圣驾今日守灵时,不见郡主,便追问郡主在何处。荀令君答,郡主在京城并无住所,暂住在青台巷荀宅。圣驾便传下口谕,赐一座靠近皇城的宅子。又说,日后可以经常去登门拜访。」 传旨内监笑道,「荀令君和萧使君都无异议,赐宅邸的圣意就定下了。对了,圣驾思念郡主,另传口谕问,郡主何时能入宫探望哪。」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捲起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劳烦回宫替我转告一句,等国丧期过了,定会入宫探望圣驾。」 送走了传旨内监,回去荼蘼院,继续用了半碗姜芝做煳了的粳米饭。 阮朝汐谨慎地尝了一口,公允地说,「满口焦香。虽然卖相不好,其实味道还不错。」 李奕臣吭哧吭哧扒了半碗,一抹嘴,「吃起来倒还不错,但这卖相连猪糠都不如。」 陆适之捧腹大笑。 白蝉找来荼蘼院,在满院子瀰漫的焦煳味里,哭笑不得地把她拉走。 「随他们几个如何折腾去。你身上带着伤,如何能随他们一处折腾,过来用点清粥,莫闻铮等着给伤处换药。」 阮朝汐回了主院,在枝叶浓密的梧桐树荫下用了半碗清粥,半碗鲈鱼羹,右手重新换了伤药。 掌心模煳的血肉黏在纱布上,莫闻铮拿剪刀剪开,白蝉在旁边看得脸色发白,阮朝汐从头到尾没吭声,视线抬起,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下去,主院后方的小木楼在黄昏暮色中展露四角飞檐的剪影。 主院里的众多僕僮忙忙碌碌点起廊下的众多灯笼,又点亮庭院里四角半人高的石座灯。 纱布换好了,她推开粥碗,站起身来往木楼上走。 ———— 荼蘼院里四处飘扬的浮灰沾染了衣裳,白蝉坚持给她备下热水,擦洗身上沾染的烟尘,洁净伤口。 浴房里水汽蒸腾,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阮朝汐的心思被浓重的暮色牵引着,低声催促了几次。但白蝉洗沐仔细,花费的时辰不少。 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她在氤氲水汽里睁开了眼, 「什么声音?可是三兄回来了?」 白蝉过去朝南的窗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远眺,「郎君哪有这么早回来的。是霍清川回来寻东西,等下还要往尚书省送。我看郎君二更天都不得回了。」 「……是么。」 白蝉助她穿了衣,送去床边,放下帐子,吹熄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月牙墩上的一盏烛台。 阮朝汐盯着屋里唯一的朦胧灯光,积攒的疲累涌上,心神松懈,逐渐阖拢了眼睛。 被惊醒时不知是几更天。荀玄微坐在床边,身上入宫的官袍尚未换下,肩头带着露水的湿汽,不知何时掀起了纱帐,凝视着她的睡颜。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清澈眸光直勾勾盯着看了片刻,「三兄回来了。」 「回来了。进院门时不见你,上楼也未听闻动静,起先以为你不在。后来掀开帐子,见你在帐子里入睡,我便安心了。」 吹了户外夜风的手微凉,手背搭在阮朝汐的额头,细緻探查温度。「看你睡得脸红扑扑的,有些担心你发热。」 阮朝汐反手摸自己的额头,指尖又探过去碰触荀玄微的额头。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笑意,捉住柔软的指尖捏了捏。「可是吵到你了?继续睡罢。」 阮朝汐闭上了眼,带着睏倦的嗓音问,「娟娘子……」 「安排妥当了。国丧期间挪动不得,等二十一日国丧期满,就能把人接出来。」 「嗯。」 一个鼻音浓重的「嗯」字后却又没了动静。荀玄微一只手撩开纱帐,缓缓附身下来。 昏黄的灯光带着暖意,灯光映亮了沉睡中的少女的姣色眉眼,他哑然失笑,她看似清醒的几句对话,竟然又睡着了。 荀玄微深夜有些倦怠,凝视着面前安睡的宁静场面,略疲倦的眉眼间不经意地显露出温柔缱绻,平静心湖起了动盪波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6页 他往前倾身,动作里带了亲昵,指腹拂过沉然安睡的眉眼脸颊。 低头望下来的眸子里涌动着亮色的光,仿佛天地散碎的星光聚拢,星湖中心倒映着她。 纱布裹住的右手原本侧放在枕边,被松松地牵着,搭在床边的月牙墩上。 青色纱帐放下了。 阮朝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的。只记得半梦半醒间等到人回来了,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又忘了。 再次睡醒时,纱帐外的油灯还是亮着。 荀玄微面前摊着一幅白绢画样。细狼毫握在手中,笔下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尾巴圆滚滚的长耳兔儿。 阮朝汐睏倦地揉着眼睛,对着灯下伏案的侧影,又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如今是几更天了? 「三兄……你都不睡觉的?」 第123章 「人生苦短, 更要争醒时长。」 荀玄微拨亮了书案上的油灯,「趁今夜得空,加紧把兔儿雕出来。」 阮朝汐趿鞋下地, 站在书案边打量几眼,把勾勒图案的笔抽走了。 「我以为『得空』的意思, 是真正清闲下来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抢出来的功夫,哪里叫得空?」 荀玄微失笑, 「今夜註定睡不成。」 他给她看书案上堆了整摞的文书, 「这些都是要连夜赶写草拟的文书。咬文嚼字写到半夜, 四更天又要入宫守灵。如今已经二更末, 头尾只差一个时辰,睡也睡不安稳, 索性趁着这点间隙替你雕只兔儿。」 阮朝汐借着灯火, 迎面看见他手边摊开的一份官府黄纸书上密密麻麻写满官职和人名, 末尾处写了「以谋逆朋党从重论罪, 拟定——」几个字, 似乎尚未写完, 剩下半卷空白。 还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书已经左右合拢,捲轴慢悠悠捲起, 放去旁边。 「瞧,」荀玄微改而拿起书案边搁着的一支玉簪。 「今日寻来的玉料。山里新开出来的一块上等玉石,玉质通透,可堪为赠礼。」 阮朝汐借着灯光打量着玉簪,心神却发散出去。 不知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场面, 却让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场面。 不知前世他病重过世时多大年岁,只记得自己似乎还很年轻。 探究的视线在明亮灯下越过玉簪, 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隐藏倦怠,不知是灯光明暗的缘故,还是深夜里疲倦,气色显得不大好。 心里升腾起细微的不安。 她接过玉簪,层层包裹的受伤的右手抬起,未被纱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发,发尾绕着玉簪盘了几盘,随意把簪子斜插进乌鬓里。 「瞧,没有兔儿的玉簪,也能先用着。」 她当面展示给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时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儿。「 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担忧,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 「手指勿用力。莫要牵扯了掌心。」 阮朝汐攥着簪子往卧床边走,引着荀玄微随她过来,受伤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往下虚虚地一压——还未发力,右手腕已经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边。 「胡闹。「 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扑,整个人都撞入他的怀里。荀玄微靠坐在床头,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掌挣开,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视下,明晃晃往他胸口处一搭。 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别动。当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灯油逐渐见底,一阵夜风吹过,熄灭了。木楼内外彻底陷入黑暗中。 即将睏倦地陷入梦乡时,忍耐多时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 「就这么压着我睡?」 「就这么压着睡。」她不肯挪窝, 「不压着你,谁知道何时人又半夜起身了。」 指腹放开耳垂,轻轻地拂过脸颊、柔软的唇角处,不轻不重蹭了蹭。 「你对我倒是放心。我对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 说话间,今晚四处惹事的右手腕被轻轻握着,放到月牙墩上去了。 长指握住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腕,摩挲了几下,衣带随意卷了两圈。 阮朝汐原本睏倦阖拢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外朦胧的月光下,两人对视一眼,荀玄微的声线隐约带了笑。 「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会杀我罢?」 「……」 阮朝汐挣脱了松松的衣带,抬手捂住那双意味深长的清幽眼睛。凑过唇角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谁留你了?闭眼睡觉。」 荀玄微睡下了。 搂着她略翻了个身,变成了拥抱侧卧的姿势。他确实疲倦了,平稳的唿吸很快转变为均匀绵长的鼻息。 陷入黑沉梦乡之前,阮朝汐迷迷煳煳地想。 这似乎是他们头一回一起入睡。 前世睡一次设埋伏杀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罢。 ———— 她在山峦间独自前行。 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鸟展翅飞掠过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风颳得人立足不稳,罡风引燃熊熊山火,火势蔓延,脚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顶驻足四顾。 那只玄鸟自天边迴旋飞翔而归,一声清鸣,从她头顶掠过,幽深的黑眸俯视山崖边的少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7页 她仰头望着那只玄鸟的展翅黑影。 熊熊山火在她脚下停了。 左肩处不知为何,在她抬头仰望的同时,忽然又起了一阵灼痛。 她从梦里勐地清醒过来,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 「怎么了?」身边的人睡得极浅,已经惊醒过来,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揽住了她。 「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梦了?」 阮朝汐有些恍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肩胛。 「梦里有些疼。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又有点像是被山火撩到一点……」 探过来的手摸索几下,准确地按压到肩胛靠后的部位。「这里?」 确实就在那处。部位过于精准了,阮朝汐反而觉得诧异。「三兄如何知道的?」 带着薄茧的指腹反覆地摩挲着那处肌肤。黑暗里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郎君,该起身了。」白蝉轻柔地喊门,「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门外等候。」 「你继续睡。」身边的人轻手轻脚都起身,把衾被拉起,体贴地替她挡住耳朵,又亲昵地捏了捏脸颊,离开了。 阮朝汐起身时,书案上空空荡荡,文书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边。 —— 国丧期间,京城处处麻布白幡。不可奏乐,不可酒宴。距离青台巷不远的桃林游客绝迹。 青台巷主人早出夜归,越发地忙碌起来。 阮朝汐有时半夜醒来,两人可以说几句话。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只从身边落下的少许痕迹看出人夜里回来,清晨又走了。 国丧第七日,宫里办了整夜法事,荀玄微寅夜未归。第二日清晨,桃枝巷送来一只精巧的小笼,交到阮朝汐的手里。 阮朝汐把笼子打开,拎出一只黑白毛色的乖巧兔儿,抿着唇,摸了摸兔儿粉色的长耳朵。 兔儿在主院里散养,满院子地蹦跶。 木楼的长书案上,玉质通透、毫无雕琢花纹的一只素簪,在她面前一日日缓慢地增添雕琢纹样。 某天早上起身不经意地查看,玉簪上多了一只长耳朵。 又一个清晨,多了可爱的三瓣嘴,还特意拿硃砂点红了。 和绢帛勾勒的图案及相似的,尾巴圆滚滚的长耳绒兔,逐渐出现在髮簪尾。 眼看着兔儿玉簪就差最后一只眼睛就要雕成的时候,雕工停下了。 接连三日不动。 这天早起便是个阴沉的天气。莫闻铮过来荼蘼院换药时,小院里聚了满院子的人。 黑白兔儿被拎到荼蘼院里散养,四处蹦蹦跳跳,满墙的蔷薇花藤被掏出一个大洞。 陆适之蹲在花架边,手里拿干草逗弄着兔儿,一边和姜芝低声议论着什么。 白蝉守着小石锅生火煮酪,李奕臣蹲在另一侧的蔷薇木架前,指着木柱上的几道新鲜划痕嘀咕,「阿般,每天划一道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没吭声,手里的匕首又划上一道。 五道划痕。连续五天没见着人了。 莫闻铮在长木案上依次放下药膏、剪刀、清水和纱布。 伤口换药的间隙,阮朝汐抚摸着左肩,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什么样的伤口,会让人感觉针扎一般的绵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 傅阿池这两日正在学针灸认穴,莫闻铮深受其苦,想也不想就道,「针灸。」 「针灸?」阮朝汐思索着古怪的梦境,摇头,「感觉不像针灸。」 「那就是刺青了。」 莫闻铮随口道,「军中许多儿郎身上都带有刺青。刺图纹的当时针扎绵密,刺完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这里谁要刺青?给傅阿池练练手。」 军中刺青为黥,街坊儿郎身上刺青者多为浪荡子。寻常人谁愿意轻易毁弃体肤?阮朝汐啼笑皆非。 「别乱招唿。这里都是正经儿郎,哪个要刺青?」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莫闻铮却被口水呛住了。 「咳咳咳……」 他瞬间望来的眼神也极为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竟不知……?」 话说到一半却闭上了嘴,视线飘忽不定。 阮朝汐见他神色可疑,追问了两句「我不知什么?」,莫闻铮却又死活不肯再说下去,一副耳边不理诸事的模样,只专心致志地换药。 李奕臣在旁边抱臂旁观,等莫闻铮换好了伤药,立刻把人赶出院去,砰一声关了院门。 「一句话都不肯说齐全,说一半吞一半,忒烦!」 阮朝汐注视着紧闭的院门。 能让莫闻铮闭嘴如蚌壳的,必然是和他主上荀玄微有关的事了。 ——荀玄微有什么事,是莫闻铮觉得她应该知道,她却又不知的? 白蝉给每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陆适之撸着兔儿,把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和姜芝低声一一商议过,神色越来越凝重。 两人起了身,拎着毛都被撸秃了的可怜兔儿过来寻阮朝汐。 「最近京城乱的很。二十一日国丧期都未满,竟已经出了诸多大事。」 姜芝忧虑地劝诫,「阿般,你的手伤得恰到好处。最近养伤别出去,千万莫去皇宫里谢恩。郎君最近锋芒太盛,人在刀锋尖处,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青台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8页 阮朝汐的视线盯着木桩上新刻下的第五道划痕。 「说说看。他近日都做了些什么。」 陆适之嘆着气,一桩桩地和她说。 「太子虽废死,牵扯的谋逆案不可囫囵结案,朝廷在清查谋逆同党。」 「这个我知道。」阮朝汐平静地道,「牵扯了不少人。」 「平卢王元宸以谋逆大罪,定了斩立决。问斩的日子在国丧结束当日午时,西市口。」 「一同问斩的还有不少豫州跟随平卢王入京的死忠麾下,牵连甚广,京城震动不安。平卢王能不能顺利问斩,影响到娟娘子能不能顺利脱身。郎君这两日留在宫里未归,便是监问此事。」 阮朝汐一惊,国丧结束的日子只剩四五日了:「平卢王问斩之事我有听说,只是不知这么快。其他还有呢。」 「借着谋逆大罪的罪名,郎君联合京中士族和勛贵门第,清洗宗室。尤其是手中握有兵权的,从冀州龙兴地跟随先帝来京城的那一批元氏宗室。前几日先帝灵柩出殡,借着送殡出城的机会,差点跑了一位和废太子交好的庆林王。奔出去几十里被萧使君领兵追回来了,人正押在诏狱里,重兵镇压看守。」 「皇宫南门的左右卫所,都曾是宣城王元治麾下统领的内廷禁卫。宣城王本人虽然无事,但两处卫所近日已经被查封了。」 「还有徐幼棠徐二兄。他身上领了廷尉职务,负责诏狱追捕查抄诸事,这几日诏狱不断地押进人犯,忙得脚不沾地。」 「还有……」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阮朝汐听着听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深海中央翻滚的漩涡。 果然人在刀锋尖处。 多年韬光养晦,一朝锋芒毕露。 「这些日子出入宫廷,谁近身看护他安全?」 「燕四兄回京了,郎君那处有燕四兄领兵护着,出入无恙。倒是你这处……」 陆适之嘆了口气。「京城最近风声鹤唳,不知多少眼睛盯着青台巷。纵然有李大兄跟着,路上还是不太平。尽量少出门为好。」 阮朝汐道,「我晓得分寸。入宫谢恩和探望之事都不急,先等平卢王问斩之事尘埃落定了再说。」 她起身时,又看了眼木架上新鲜的划痕。 她晓得分寸,却有人做事不再顾忌分寸。事情做得太快,太绝,雷霆万钧之势噼落,若是一击不死,就连吃草的兔儿都会含恨反咬,更何况是人呢。 人人尽知的浅显道理,她不信他不知。 「为何不能徐徐图之,这么快动用雷霆手段……」她喃喃自语道。 ———— 荀玄微当夜回来了。 他的脚步声是听惯了的,阮朝汐在暗色里毫无睡意,安静地睁着眼睛。片刻后,脚步声果然停在床边。 月牙墩上的一盏照明小油灯被点亮了。铜钎子拨了拨灯芯,把灯光拨到最暗,怕惊扰了沉睡的人,随即撩起纱帐,探望进来。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了个身,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笔直地仰视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暗处撞上了。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角落的滴漏时刻。 「这么晚了,还未睡?」 阮朝汐应了声,「晚上想事情……想到睡不着。」 荀玄微起身脱下身上浸湿露水的官袍,挂在木架上,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回身坐在床边, 「何事?旁观者清,或许我能出些主意。」 灯光映出了动人的侧影轮廓。阮朝汐拢着衾被坐着,视线低垂望地,柔软的髮丝也垂落下来,遮掩住半边白玉色的脸颊,灯下显露出难得的恬静。 「今日才听闻,平卢王就要处斩了?」 「不错。定的国丧结束、除服当日。他顺利处斩的话,娟娘那边也可以早日脱身。」 「之后呢?娟娘子会去何处?」 「她立下大功,我允诺过她,之后放她自由来去。回云间坞也可,留在京城也可,随她心意。」 「听起来极好。那你自己呢。」 「我?」 「三兄一手搅得京城动盪不安,身处漩涡中心,肯定离不开京城了。之前似乎有人说过辞官归隐的事?还说什么天涯海角追随……」 阮朝汐垂眼望着灯台明灭的光,「拿话哄我呢。」 放下的纱帐被撩起了。 荀玄微坐近过来,细心圈起受伤的右手腕,依旧放去床边,随即拢过纤细的腰身。 阮朝汐被抱坐在温暖的怀里,额头抵着对面的肩膀不吭声。 耳畔传来沉静的解释。 「那是一两年后的安排。京城如今确实一滩浑水,现在辞官的话,局面弹压不住,即刻会引起反噬。等一两年后,该罢黜的罢黜,该流放的流放,各处隐患都处置弹压妥当,换个可靠的人接替这辅政大臣的烫手职位,那时便可以考虑归隐,天涯海角地追随阿般而去。」 「三兄,我发现……你谋划事情,都是以年为衡量。一两年,三五年,轻轻巧巧地说出口。」 阮朝汐闭上了眼,脸颊贴靠在温热的掌心,浓密的长睫闭上,刮过掌心处。 「然而一年有三百六十日,朝暮漫长。人生有多少个一两年?筹谋诸事,你擅长谋划,尽可以慢慢着手去做。何至于天天早出晚归,连面也见不上?五日未见,我的耳边听到了许多消息,好的,不好的。白日里思念,晚上忧虑不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9页 荀玄微沉默下来。 手臂逐渐用力,阮朝汐被他紧紧地揽在怀里。 「我亦思念你。」 「不是你忙里偷闲时,偶尔抽空想一想我,夜里坐在床边看一眼睡着的我,便是思念了。」 阮朝汐贴在胸膛上,耳听着沉稳的心跳,指尖攥紧了面前柔滑的布料。 「这些不是我要的思念。」 「那你说,如何才算是思念。」 「夜里回来时,如果我睡着了,直接把我推醒。」 阮朝汐抬头直视过去,眸子亮如星辰,「像现在这样抱抱我,我们当面说说话。说说白日里的大小事,哪怕随意说些琐事也无妨的。」 荀玄微不贊同,「见你夜里好睡,我如何捨得把你推醒,只为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琐事?你前些日子宫里伤损了身子,正要好好休息调养——」 话音未落,阮朝汐已经不满地瞪视过去,荀玄微瞬间察觉了她的不悦和坚持。 他莞尔退让。 「好好,就如你所说,把你推醒,再抱着你,当面告诉你,我白日里对你如何地思念……满意了?」 明明是自己极为严肃说出去的话语,被隐约带笑的嗓音重复了一遍,阮朝汐的唇角也忍不住翘了翘, 「满意。」 两人的目光在朦胧灯火下对视着彼此,荀玄微唇边噙着笑,云淡风轻道了句。 「既然已经把你推醒了……只是抱一抱,说两句思念,对我来说却是不足。」 「嗯?」 阮朝汐听出了三分话外之音,仰头注视过去。 他深夜里说话和白日里似乎有些不同了。 话尾音带出几分慵倦,眼尾上扬,轻飘飘睨过来一眼,眸光里带着某些不清不楚、难以言喻的意味,在她身上转过一圈。 像是无影无形的小钩子,于深夜里悄然勾动心弦,令平静心湖漾起动盪波纹。 意图明显,用足了方法暗示,却故意不明说。 阮朝汐绷着脸忍住不笑,粉色菱唇却微微地翘起。 动作里带了不自觉的亲昵,人往前倾,顺遂着被拨动的心弦,手臂拥了上去。 寂静深夜里,两人拥抱着吻在一处。 思念肆无忌惮蔓延,心跳激烈,这是彼此都可以清楚感知的、最直接的思念。 受伤的右手很快被松松地牵着,重新搭在床边。「这只手千万莫动。伤处再不好,夏日热天里遭罪。」 受伤的手当然不会轻易挪动,但另一只能动弹的手腕被握在温热的手掌里,逐渐在身后扣紧。 这又是个难以挣扎的动作,阮朝汐这些天来隐约知晓了眼前皎月般的郎君心底难以碰触的暗处,顺着他的动作后仰起头,任由他以绝对掌控的姿态把她压在床头。 「三兄……我最近养伤都未出门,晚上又在木楼等你。」 回应她的是一声舒缓的:「我知道。但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言。」 皓白手腕被扣在身后,又被压在身下。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纤细手腕牢牢扣在掌中,握紧了。 青色纱帐放下,缠绵的吻落了下来。 第124章 雨帘遮蔽视线, 长雨洗刷人间。京城在潮湿的水汽里入了初夏。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无声无息出了青台巷。 今日是平卢王问斩的日子。 西市口法场凌乱拥堵,众多囚车已经押到了。 阮朝汐带起黑色幕笠,撑伞远远地站在人群里。平卢王元宸穿着囚服, 镣铐加身坐在囚车里。 豫州时的肆意张扬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个颓废人形。 在豫州时不可一世, 踌躇满志地筹划着名从穷乡僻壤回到京城繁华贵地,接替司州刺史重任。回京路上还不忘设下埋伏、准备一举剷除多年的眼中钉。 自以为步步得计时, 可有想过如今场面? 西市口人头攒动, 从早上处斩至今, 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地面污浊,雨水混着血水狼藉, 刽子手都累了。距离午时正刻还有一段时辰。 娟娘提前放出了牢狱, 早起换一身素衣, 挎着竹篮, 送来断头酒。 元宸不肯喝。 冷笑一声, 把整杯酒泼到娟娘脸上, 摔了酒杯。 「贱人!你果然好好地放出去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你是不是始终惦记着你崔氏的灭门之仇,记恨着我强占你的旧怨, 暗中串通了旁人害我!」 围观众人的轰然议论声里,娟娘什么也未分辩,神色平静地抹去脸上酒渍,俯身下去,捡起地上咕噜噜滚远的酒杯, 放回竹篮里。 「元郎误会了。妾从未记恨元氏对崔氏的灭门之仇,更谈不上强占之旧怨。」 绵密的雨里, 她温婉地轻声细语。 「王府密室是元郎自己下令掘的,和废太子的来往密谋书信是元郎亲笔写的,密室中的龙袍冕冠也是元郎生了狂妄自大之心,暗中准备的。妾只是据实陈述,元郎自作自受,妾心中并未有多少对元郎的仇怨之心。」 元宸丝毫不信。「这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我一时不察,被身边跟着的小玩意儿反咬一口,你直说一句恨我,让我安心地去!」 娟娘笑着摇摇头,「实不相关爱恨。好,妾如实地告知,让元郎安心地去。」 她早准备了多个酒杯,又拿出一只新杯,重新倒满美酒。 俯身靠近元宸耳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又站直了身,再度把酒杯双手捧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0页 「毕竟相识一场,喝了酒再上路罢。喝完这杯酒,以后去黄泉路上等我索命。」 元宸听了那附耳几句,仿佛被雷直噼在身上,脸上的愤恨轻蔑之色骤然褪去,表情显出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娟娘,缓缓伸手过去,喝了酒。 午时三刻,验明正身,捲入谋逆大案的平卢王连同诸多党羽,一起于西市口伏法。 娟娘挎着竹篮,如释重负地离去。 走出几步,停下身来,远远地看向另一侧巷口远处的马车。 马车边站立的阮朝汐沖她微微点头,收伞转身上了车。 「李大兄,可以走了。」 马车缓行过污水血气漫溢的巷口,越过议论不止的行人,一路往东,沿着御街往北。 马车路过皇城最南的止车门附近时,阮朝汐撩开车帘,注视着两边的左右卫府。 两所卫府的官衙正门,被白色封条牢牢封上了。 身后传来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几十轻骑从身后风驰电掣赶来,马车停在路边,让轻骑过去。 领头的年轻将领路过时认出赶车的李奕臣,勐地勒住马,往车里拱手见礼,用的还是旧日云间坞的称唿,「仆见过十二娘。十二娘今日入宫?」 阮朝汐颔首还礼。「入宫拜谢圣恩。」 来人一点头,「京中不太平,十二娘早些出宫。」并不多寒暄,催马直奔皇城南门而去。 阮朝汐盯着匆匆远去的背影。赫然是入京后极少见面的徐幼棠。 ——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求见的消息报进宫去,很快得了回音,梵奴在老太妃的宣慈殿召见她。 梵奴正在进学的中途,听闻了消息,抓着笔就跑出了庭院, 「嬢嬢!「 阮朝汐双手张开,蹲身抱了抱扑过来的幼童。「原以为陛下会在式干殿。怎么还在宣慈殿里读书?「 梵奴一大箩筐的抱怨,「不喜欢式干殿。那么大,阴森森的。「又问,」我赐下的那个大宅子好不好?嬢嬢看过了没有?「 「还未来得及去。「阮朝汐保证,」听闻就在皇宫西边的长桑里?等出宫了得空过去看看。「 梵奴满意地笑了。他悄声说,「他们都说给嬢嬢赐宅子,算是破格赏赐了。我才不管什么破格规矩,只要宅子够大,以后嬢嬢住过去,我可以过去看望嬢嬢。」 阮朝汐也笑了,「我只有一个人,何须那么大的宅子住?正好想和梵奴商量商量,我想把新赐的宅子拨一半出来,容纳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幼童,让他们有地方栖身。平日里耕田种菜织布,自给自足,餬口不成问题。愿意进学的幼童,也可以学些文才武艺,将来长大了有一技之长。」 梵奴听的似懂非懂,「一个宅子,可以做什么多事么?」 「可以的。」阮朝汐耐心地解释,「我幼年时住的也是一处大宅子,里头就是这样的。只要管理妥当,容纳百人没有问题。」 「赏赐给嬢嬢的宅子,嬢嬢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分食了一小碟酥酪,哄着梵奴继续进学念书,阮朝汐起身觐见老太妃。 杨女史领她过去正殿的路上,路上压低嗓音提起『破格『的缘故。 「郡主这宅邸赐得破例。歷来有公主府,有郡王府,从未有过郡主府邸。寻不到旧例,又是圣驾开口下的第一道圣旨,下头议了几个方案,老太妃这处传话过去,便当做破格特例,按公主府的规制办下了。」 「原来如此。」阮朝汐走出几步,心里微微一动,看了眼身侧的杨女史。「赐宅子的事,老太妃过问了?」 杨女史也正在打量她,肯定回答。「老太妃过问了。」 曹老太妃在香火缭绕的正殿里。抱着湛奴坐在居中的坐床上,和气寒暄几句,略问了问新赐下的宅子,赏下一副紫檀木嵌云母仕女屏风。 二十多日未见的湛奴,坐在老太妃的身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多了点怯意,来回不住地打量着她,半晌未出声。 阮朝汐好笑地问,「许多天未见,不认识嬢嬢了?」 她沖湛奴的方向张开了手,湛奴大受鼓舞,「嬢嬢!」 立刻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阮朝汐的身上,亲热地扒拉着不肯下来,柔软的脸颊碰触着脸颊,嘟嘟囔囔地喊,「嬢嬢来了。」煳了她满脸的口水。 阮朝汐笑得抬手去挡,「别挂在我身上,好好坐下。」 玩闹了一场,等她好容易把湛奴从身上撕膏药似地撕下来,抱着幼童小小的身体,正要交给周围的女官,却意外发现,曹老太妃不知何时已经屏退了左右,寝殿内空荡荡的,竟只剩她们三个。 周围没了旁人,曹老太妃的目光里多出几分怜惜伤痛,幽幽地盯着活泼好动的湛奴。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般的苦命。如今想来,梵奴是苦尽甘来了,湛奴这孩子才是格外苦命的那个。」 她抬手招阮朝汐走近。 阮朝汐听老太妃的语气不寻常,收了笑意,凝神细听。 「湛奴和你有缘。得你救下性命,小小一个人才能活到如今。我老煳涂了,时常看不清眼前,原本还打算着捨身家捐座佛寺,把这孩子带出去养着……谁知道这孩子竟然如此地苦命,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佛寺建成那日了。」 老太妃闲聊许久,终于缓缓说出心头挂念的那桩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1页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是极好的事。可愿意把湛奴领回去养着?「 阮朝汐吃了一惊。 「宫里的小皇孙,如何能被我领回去养?「 「小皇孙是从前的称唿,莫要再提了。」 曹老太妃怜悯地摸了摸湛奴红扑扑的脸颊,浓重冀州口音慨嘆说,」太子死前废为庶人,哪还来的小皇孙?这孩子留在宫里,养不大。「 阮朝汐并未立即回答。 短短几句浅白话语背后的含义,仿佛晴天里的天边滚过的惊雷,令她打了个寒战。她倏然意识到了之前被她忽略的幽微之处。 见她毫无反应,曹老太妃嘆了声,「是了,你自己还是个十来岁未出阁的小娘子,把个孩子交给你,过于为难你了。罢了,你出宫去罢。若想把湛奴领走,过来我这处便是。若是不想,就当做我未提过这桩事。」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出了殿门。 李奕臣和姜芝在宫外看守马车,今日陪伴入宫的,是乔装改扮的陆适之。 陆适之跟出几步,眼见她神色不对,悄声问了句,「宣慈殿里怎么了?见你神色凝重。」 阮朝汐轻声道,「老太妃托我办件事。事关重大,我并未即刻应下……不知做得对不对。」 「既然是大事,那就回去细想。想明了再办。」 阮朝汐点点头。 走出几步之外,心绪始终不得安宁,又停步回身遥望,宣慈殿的殿门正在缓慢关闭。 厚重的木门已经修缮一新,新刷了清漆,四面包铁,在日光下重新展现出岿然巍峨的景象,之前激战那夜斑斑血迹的景象再不復见。 刚才一闪而过的微弱念头,再度迴荡在心头。如果说梵奴当初遇险,因为他这个受宠的幼子阻碍了旁人的路。湛奴呢? 湛奴在宫里养不大,是谁不想他长大? 但眼前容不得她细想。陆适之低声催促她离去。 「霍大兄在外皇城等我们。霍大兄进不来万岁门,刚才托人带话过来,今日才处斩了平卢王,宫里不见得安全,催促我们速速离宫。」 —— 霍清川在外臣进出的云龙门下等候。徐幼棠抱臂和他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徐幼棠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暴烈杀意。 阮朝汐走出云龙门,周围耳目众多,两边并未多说话。 她当先走在前头,耳听到霍清川在身后低声告诫徐幼棠,「莫要轻举妄动。事还未传扬出去,先回青台巷。」 阮朝汐听在耳里,心里仿佛鼓点重重敲下,加快前行脚步。 几人前后出了宫,阮朝汐立刻开口追问,「出什么事了?今日西市口处斩顺利进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 霍清川道,「今日的处斩确实顺利。但郎君那边……出了点事。」 平卢王的囚车提出昭狱,重兵看护之下直奔法场而去。荀玄微的车马晌午出宫,打算前往监看。 尚未到达西市口,车马竟被刺客尾随,于半路遇刺。 阮朝汐听着听着,小巧的下颌弧度连同肩头一起绷紧了。 京城被搅成了一团浑水,险恶至此。 才借着谋逆罪名要了平卢王的命,连一日都等不得,便有仇家恨不得即刻索了他的命。 她在西市口漠然观刑的时候,他或许就在不远处遇刺…… 心脏被无形之手重重揪了一下。 「他在何处?伤得可严重。」 「郎君伤势并无大碍。」 霍清川看她脸色不对,立刻澄清。 「郎君出入有燕斩辰护卫。被人暗中尾随之事,早有察觉。只是郎君叮嘱下来,近期若有人行刺的话,是个送上门的极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因此才有今日的——」 阮朝汐原本绷紧的神色,听了两句之后,起了微妙的变化,仿佛寒湖一夜入了冬。 她转身上了车,掸了掸身上浮尘,拢起裙摆坐下。 「出入被人尾随多日?行刺是送上门的好机会?我昨晚才见了他,一个字也未听他提起。」 霍清川安抚不成,无意中却捅了马蜂窝,眼看着眼前的乌亮眸子映出怒火,唇角不悦的抿紧,他尴尬地咳了声,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伤势并无大碍。」 「人在何处?」阮朝汐打断道。 「郎君回了青台巷,今夜会有大动作。京城又要动盪,叮嘱我等速速接你回去。」 ———— 赶回青台巷时,荀玄微果然提前回来了。 莫闻铮小心翼翼揭开染血的外裳,宽大的广袖博带袍里穿戴了护心镜。直刺心脏的一剑从护心铜镜上弹开,划过左上臂处,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割伤。 左肩处的衣袍褪下,露出弧度优美的肩胛,任凭莫闻铮处理伤势,他右手握笔,笔下如游龙,毫不迟疑在黄纸上疾书。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半敞开的雕花直窗棂外,视线盯着染血伤处看了片刻,又落在他波澜不惊的面色上。 里面交谈的人并未察觉她来了。 荀玄微把手中写好的文书合拢捲轴,正在叮嘱燕斩辰,「名单亲手交给萧使君,即刻搜查,相关人等今日就要拘捕归案。」 阮朝汐的视线往他左上臂的伤处转了一圈,已经层层包裹住,看不清伤势如何,只看得到血迹从白纱布上缓慢地渗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2页 短短瞬间,屋里的燕斩辰已经发觉了隔窗站着的人。 「郎君。」他往外指了下,低声提醒,「人来了。」 荀玄微立即放下笔,侧身挡了下,把左臂褪下的衣袍往上拉。正包扎到一半的上臂伤处连同裸露在外的肩胛处,一同遮掩在宽大的衣袍下。 「唉?」莫闻铮扯着染血的纱布急道,「伤口还未处置好。」 原本已经遮掩在衣袍下的手臂肩胛,被莫闻铮忙着包裹伤口的手挡了一下,衣袍扯开一道缝隙。 阮朝汐的眼力原本就极其锐利。 就在短短的瞬间,视野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她的视线凝住了。 屋内端坐裹伤的郎君,左边肩胛白皙光泽的皮肤处,隐约现出一处刺青。 尺寸不大,线条流畅,赫然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玄鸟。 ——高门郎君身上,怎么会有刺青! 她原地怔忪片刻,撩起长裙,缓步迈进屋里。 荀玄微已经若无其事掩起了鸢尾蓝色衣袍。 不急不缓系起衣带的同时,温声和她说起闲话。 「阿般回来了。今日入宫,可见着梵奴——」 不等一句日常问候说完,阮朝汐已经站在他面前,抬手勾住了刚系好的衣带。轻轻一扯。 衣带散落。 青葱般的纤长手指,顺着衣襟勾开了鸢尾蓝色外裳,又褪去了才穿好的单衣。华美广袖袍遮掩的冷玉色肩头暴露在日光下。 微凉的指腹搭在弧度优美的肩胛处,顺着皮肤滑下,摩挲了几下刻意遮掩的玄鸟刺青。 「……」 荀玄微眸光垂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道,「出去。」 随身侍奉的莫闻铮、燕斩辰两个面红耳赤,忙不迭地退出去,砰一声关门。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阮朝汐轻声开口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第125章 「玄鸟乃是标识。」 门户关紧, 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室外。荀玄微喝了口清茶润唇,放下瓷盅,开口解释。 「族中百年不成文的规矩, 嫡系儿郎各自挑选不同的图纹,用于日常起居的物件上。祖父在时, 按我名字寓意,列了几个图案让当时年幼的我挑选, 我挑中了玄鸟。从此, 我的衣裳用具上多绣有展翅玄鸟。」 轻描淡写解释完毕, 修长指节探过来, 点了点阮朝汐勾着衣袍不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衣不蔽体, 成何体统?松手。」把褪下肩头的衣袍拉起, 玄鸟刺青重新遮掩在宽大衣袍下。 阮朝汐手略松了松, 「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边才穿好, 那边阮朝汐又把广袖往上捋, 露出上臂裹了大半圈、尚未扎牢的白纱布, 比划了一下染血的长度。 荀玄微抬手挡住,刚说了句「皮肉小伤,不碍事——」阮朝汐啪一下把他的手打去旁边。澄澈眼中显出明显的怒意, 脸上反而不显太多表情,形状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再说一遍不碍事试试。」 荀玄微睨一眼她的神色,闭了嘴,顺从地起身,任由她引着去了软榻边坐下。 莫闻铮被赶去了门外, 屋里没有传召,不敢自己进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遗留的药膏和纱布拿过来软榻边,解开摇摇欲坠的白纱布。 提前准备了护心镜,单纯的一道左臂划伤,伤得确实不算严重。 荀玄微指着伤处缓声解释,「伤口长却浅,看起来是流了不少血,其实过三五日就能恢復了。阿般,你担忧的可是这个?放心,不……」『不碍事』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收了回去,他特意换了个句子。「不必太过忧虑。」 阮朝汐低头包扎,摇摇头,「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横过上臂的一道割伤重新换了纱布,包扎完毕,捋去肩头的宽大广袖放下,完全遮挡了伤处, 指尖隔着布料点了点肩胛骨上方的刺青。 「为何会刺青?我梦到了刺青,三兄身上就有刺青。别说是巧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她抿着唇,「是不是又和我们的前世相关?我想知道,如实地和我说。」 沾染着水气的微凉指尖被攥在手掌里,捏了捏。 荀玄微不置可否。「你梦到了什么,先和我说说看。」 阮朝汐靠在他肩头,回忆着,「玄鸟……巨大的玄鸟,展翅飞过头顶。我站在山头,眼看着山火烧起……」 胸腔震动,身边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梦到了前世,只是做了个寻常的梦罢了。」 他亲昵地捏了捏柔软的脸颊,把话题岔开。 「刚才怎么想的,当着莫闻铮和燕斩辰的面,脱我的衣裳?那两个都是自小跟随的家臣不假,但家臣不涉内帷事。我当着他们的面被你脱了衣裳,以后他们眼看我们在一处,心里不知会想什么了。」 阮朝汐把不安分的手拨开。 「当街遇刺都不怕,被我脱件衣裳又怎么了?让他们看去,随他们想。」 荀玄微的视线瞄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当真气得不轻。」 「别故意把话题扯开。」阮朝汐点了点肩胛处,「为何刺青?如实地和我说。」 「唔……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逢时,我有阵子病得下不了车?」 豫南山林中击溃山匪的车队,在年幼的记忆里占据了浓墨重彩的篇幅,至今记忆犹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3页 「记得。」阮朝汐的声音舒缓下去。 「那时候以为你病了,还在想,二十岁的大人,怎么会连山风吹一吹都会加重了病势。后来才知道,你那时候身上带着伤。你父亲不喜你,想要阻拦你出仕,动用了家法。」 「父亲动用家法是一方面。但我当时正好也停了五石散。解散[1]中途,滋味难捱,孔大医劝我想些分散心神的法子,把这阵苦楚捱过去。我便和他说,替我在身上刺只玄鸟。」 说罢握着阮朝汐的手,往肩胛处按了按,轻描淡写道,「就是这只玄鸟刺青的来歷了。」 阮朝汐疑惑地蹙起了眉心。 「仅仅如此而已?」 「句句实言。可以指天发誓。」 荀玄微揽住身边依偎的人,侧躺下去,额头抵着额头。「好了,追根究底,砂锅打破了一只又一只,如今满意了?」 阮朝汐不怎么满意。 但今日从早晨出门,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感觉到疲累,拥住了面前郎君的肩头,忍着睏倦睡意,「当真是句句实言?你说的话我都信了。」 「句句实言。」唇边落下一个轻吻,「自从桃林醒悟,从此洗心革面,在阿般面前绝不会再说一句假话。」 唇舌间攻城略地,起先还带着几分温柔分寸,逐渐侵略去了深处,搅动起水声。 阮朝汐起先随着他,逐渐被侵略得唿吸都乱了,攻势越来越放肆,四处躲闪不得,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是,不再说一句假话。碰着不好的事,直接瞒着不说。」 被咬了一口,攻势总算减缓下来,攻城略地又重新成了唇边的温柔轻啄。 「好了,是我的错。事未发生便说出口,怕你徒然担心,便想着先缓一缓再说。」 阮朝汐侧头喘了口气,急促的唿吸平缓下来。「这是我们第几次为了类似的事吵起来了?你事事隐瞒在心里的习性还能不能改了?」 「唔……」荀玄微回想沉默了片刻。山海可平,本性难移。 「我尽量。」 「没指望你改了本性。」阮朝汐的手心攥起柔滑的布料,「只不过,你喜隐瞒的习性一日不改,下次身上再受伤,就别抱怨我当你家臣的面脱你衣裳了。」 荀玄微哑然失笑。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阮朝汐停了动作,侧耳倾听。脚步声迅速去远了。她睇过疑惑的眼神。 荀玄微听多了,并不意外。「燕斩辰原本在窗外守着。受不了我们,去远了。」 「……」 「不闹你了,看你眉眼倦怠,今日入宫可是累着了?睡罢。」荀玄微说着便要起身。 阮朝汐拉着他不放手。头顶抵着下颌,脸颊贴着胸口。 「一起睡。之前几次做梦,梦见了玄鸟,都是和三兄在一起时梦见的。我今日想要在梦见玄鸟。」 荀玄微带了三分无奈,「不讲道理了。梦境幽微,岂是你想梦见什么,拉着我躺在一处就能梦见的?」 阮朝汐闭着眼,把广袖扯过来,枕在手肘下。 「谁和你讲道理?反正我不睡醒不放人。你几日没好好睡下了?随我一起。」 —————— 室内宁谧。拥抱而眠的两人唿吸悠长。 阮朝汐在梦境里穿过重重迷雾,走去浓雾彼岸。那里是一处侧殿。 汉白玉堆砌的殿室只有两个人。半敞的窗边站着清隽背影,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半弯月色。 听到了脚步声,窗边的人回过身来。「太后娘娘安好。」 她弯了弯唇。「荀令君抱病应召入宫,不容易。」 「娘娘为何今夜相召在这处偏殿?」 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脱去了大氅。 窗边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银线滚边的粉色抱腹。 下一刻,他无声笑了下,视线又转去窗外。「同样的招式,娘娘又要来一次?」 「怎么会是同样的招式呢。」大氅滑落到腰间,她拢着摇摇欲坠的氅衣,若无其事地站在敞开的窗边。「从前在东宫怕人发现。如今还怕什么?——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 身侧的郎君侧身过来,视线带着些思索意味,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臣原以为,和娘娘已然决裂了。」 「自然是早决裂了。」粉色的唇角弯了弯,「怎么,荀令君该不会还想着不计前嫌、重归于好之类的念头罢?就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这套了。」 他浮现自嘲的笑意。视线转回去,又仰头望着天边一轮勾月。 「那娘娘今夜何意?新得了式样喜爱的抱腹,穿来展示给臣看?」 「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场,侥倖未被阎王召去,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娘娘谬赞。」他平静地道,「朝堂上腹背受敌,对着各处的明枪暗箭,说话自然不能太过客气。臣大病初癒,精力不济,娘娘今夜的来意,还请直说。」 殿中的那个她款款移步,站在敞开的窗前,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视野里,浅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肤。 对着凝住的视线,她若无其事提起来意。 「你我这般纠缠不清,处处明争暗斗的,我也厌倦了。荀令君,自从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头天人还好好的,夜里一场雨雪,第二日就能突发病重到起不了身,御医也束手无策,本宫怕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4页 她话锋一转,轻飘飘道,「怕你什么时候人突然就不行了,这辈子的事,本宫尚未和你交代清楚。你哪能就这么去了。荀令君,不给个交代?」 「娘娘要臣如何给个交代?」他平静地回应。 粉色的唇角又弯了弯。「留个纪念罢。」 「何等的纪念?」 「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好叫我下辈子早早地认出你,早早地避着你走。」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无声地笑了下。 大病初癒,气色总不大好。他的笑容也是极浅淡的,一闪即逝。 「娘娘的想法总是出乎臣的意料。臣听娘娘的意思,原以为今晚总要留下一只手,一只眼睛之类,才能给个交代。——怎么会是在娘娘身上留个纪念?」 她偶尔不想讲理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趁你最近病情转好,在我身上留个纪念。」 削葱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肯定地点了点,「这处。我要你的玄鸟刺青。」 「宫门要关闭了。」 「那就快些。」她催促。 当先走出几步,回身斜睨一眼,「本宫今夜敢留你,你不敢留?」 —— 灯火通明的侧殿内,窗户早就关紧了。 大氅滑落地面,露出光洁如新雪的后背。 微凉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处。 「你要玄鸟图案,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你生我的气,恼怒我,这些我都知晓。何必执意损毁肌体?你想要留个纪念,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 「笔绘的纹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纪念。」梦里的她直视灯火,固执地坚持。 「我要个长长久久、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我从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声。「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决。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动手吧。」 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确认地按了按。 执笔的手执起银针,煮沸的滚水洗净,蘸着碗里青料,斟酌着,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 血滴缓缓渗出,被细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边轮廓?她早不记得了。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 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过往的纠缠不清,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她忍着针刺密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 幼年时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渐长大了。偶尔在月色庭院中,两边迎面相逢,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却的,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 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阵阵绵密的刺痛里,开口说道, 「还记得初见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间坞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见我喜欢,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 旧日温情的称唿,于两人都是久违了。冲口而出的时候,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 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年节惯例如此。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看到有孩子喜欢,便会叫他们拿走。你进书房的那几次……有些印象,记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记不清也是寻常事。对了,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过后,元宵之前,那一整个月,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记得。」行针继续往下,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逐渐显露行迹。 「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有时四五朵。各种各样的花都有。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 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荀玄微轻声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给娘娘的都给了。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再不能给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之时。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如何再能心平气和,重归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了。 她趴在卧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欢年节。 每次过大节日,他都会在书房召见他们。云间坞三年,她单独去了书房四次,郎君每次都会赐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处处都是亮色的。 刺青的中途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隐忍的鼻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5页 那些天真的,怀念的,带着软弱温情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白皙嵴背上的玄鸟翅膀不断地渗出血珠。「开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为止。臣改日再来。」 她起身拢起衣襟。「荀令君,撑着点。本宫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谢娘娘挂念。」 「谁挂念你了。」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个玄鸟刺青,也算是个提醒。咱们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背后执针刺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也没有说。 ———— 阮朝汐从梦中惊醒。 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干坤颠倒,重入轮迴。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梦境中的刺痛,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了。 身侧空荡荡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起了身,并未惊动沉睡的她。 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正在和门外的霍清川低声说话。 「……报重伤。这几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寻我,叫他来青台巷。」 「醒了。「 脚步转了回来。荀玄微打量她的气色,「可是我打扰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头,定定注视片刻,抬手隔着衣裳,准确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不许再瞒我半句。」 唇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气,掩住眼中的湿润,「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让你给我刺青……留个纪念。」 屋里陡然寂静下去。 「再让我看看。」她这次不容置疑地说。 衣袍在她面前缓缓掀开,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荀玄微视线往下,注视着肩头玄鸟刺青。 「确实是六年前,将你从豫南山林接回云间坞后,便刺上这块刺青。」 阮朝汐抬手缓缓抚摸着那处玄鸟刺青。 和前世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玄鸟图案。 如果说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块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这块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处。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为何就要给自己刺上刺青?」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处刺青上。 「重生一场,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倏然惊觉……只有我还记得过去种种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几日辗转难以入眠,睁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辈子再不相见』。」 阮朝汐注视着面前的展翅玄鸟。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样的玄鸟刺青——却又藏了这么多年,不让我瞧见?」 「既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荀玄微抚过那处刺青,「索性刺在肩头,想着,何时能被你无意撞见也好。」 「如今被我撞见了,」阮朝汐轻声说,手指描绘着展翅玄鸟。 「前世种种随风而逝,我全都不记得了。你却在自己身上留个一辈子褪不去的刺青,独自记着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记起,还是不想要我记起?」 荀玄微近距离凝视着她,眸光沉静。 「既不愿你记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话,十来个字,阮朝汐却从中咀嚼出无边复杂滋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仿佛大海悬崖边拍岸的浪涛碎沫,瞬间席捲心头。 屋里短暂的寂静里,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是个确认的动作。 「如今被我看见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实地说。」 荀玄微缓缓道,「如释重负。」 「想不想知道,刺青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脏激烈有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梦中带来的情绪激盪全身。 在对面的注视下,阮朝夕逐渐靠近,手指缓缓抚摸着刺青,随即发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气息瀰漫。 荀玄微忍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却摇了摇头。 被前世影响的激盪情绪平復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齿印。 「咬出血了。」说罢低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的比之前轻得多了。与其说咬,不如说小兽般舔舐伤口,在血痕处留下一圈濡湿的舔舐痕迹。 「一句下辈子再不愿见面,三兄耿耿于怀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缓缓开口道,「耿耿于怀至今。」 「阿般,当初你坚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辈子再不愿见面?我重新寻到了你,是不是违逆了你当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视着面前渗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这处刺青,未想起从前的事,今日这些话,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烂在心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若一辈子想不起,于你来说是好事。我又何必提。」 「我不知,你不提。然后呢?心里带着愧疚,一辈子反覆地琢磨,今世寻到了我,是不是违逆了我当初的心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6页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静。荀玄微默认了。 阮朝汐缓缓地凑近过去。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濡湿的吻。 「你可以知道。不过我心情不大好。」她附耳轻声说,「三兄,闭眼听我说。」 手掌反圈住她的指尖,紧紧地握了握。荀玄微果然闭上了眼。 阮朝汐抬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卧榻里坐下,压了上去。 削葱指尖抬起,顺着鸢尾蓝色的衣襟,带着几分挑衅意味,再次挑开了严实扣紧的衣领。 荀玄微原本已经阖拢眼帘,察觉了她的意图,瞬间睁开了眼。 两人的衣带都松开了。外裳松散着四处落下,里头的单衣从肩头褪到了手肘。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低下头,两边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那句『下辈子再不要相见』,是负气言语,不能当真。」 「当年的那个我,见了大病初癒的你,想起御医说的险些救不回来,心中生了许多的后怕。既想在三兄身上咬出血来,又想揭开三兄身上这层皎月般的外皮,想看看失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过往乱糟糟的回忆令她耳尖发红,如实地说出最后一句。 「当年趴在卧榻上由三兄刺青时,心里想的是: 早知道你会答应得如此轻易,只要个玄鸟刺青,还是要的太少了。——应该要个郎君的孩子的。」 第126章 一滴雨从半空滚落屋檐, 又沿着滴水瓦当滚落地面。 青台巷门外的访客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等门外求见,一律被客气挡了回去。 紧闭的主院外, 李奕臣蹲在院墙边,低声和陆适之嘀咕着, 「怎的这么久都不开门?刚才看阿般怒沖冲进去的架势,该不会在里头吵嘴吧。」 陆适之撸着墙边刚抓到的兔儿, 琢磨了一下, 感觉不太对。「太静了。吵嘴该有动静声响传出来才对。」 正好燕斩辰从前方走过, 停了脚步, 以看大傻子的眼神递来一眼,「你们还要听动静?」 不由分说把人撵去了远处。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 霍清川撑伞从前院方向匆匆走来, 仰头看了眼笼罩在朦胧雨中的两层木楼。正要敲院门, 被燕斩辰拉住了。 黄昏时分, 白蝉托着食案走近, 还未来得及喊门, 也被拉住了。 —— 很静。很热。 耳边俱是彼此的唿吸,阮朝汐听不到窗外的雨声。 身上裹着薄衾,青丝凌乱铺下, 有力的手掌紧握着她的腰。 隐忍的鼻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她觉得痛楚,但那份痛楚并不是不可以忍耐,相比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心底涌上来的热意。 额头紧贴着额头,肌肤紧贴着胸膛, 力道轻而缓,耳边的唿吸声平稳, 荀玄微怕惊吓到了她,正和她轻声说话。 「开始刺青的头一个夜晚在开春时。那段时间,我三五日进一回宫,过于频密了,引起了不少非议,中间停了一段时日。最后刺完时,天气已经转热,应该也是在暮春初夏的季节·,就和现今差不多。——你都还记得么?」 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雨中的天气潮湿而闷热,海水浪涛一波波地拍打在身上,她的额头渗出莹润的薄汗。 耳边问的是一句浅显的询问,她却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记得……一点点。」 声音也仿佛浸透了汗水,与平日里的清亮嗓音并不大相同,听来像是沙漠里缺水的行人渴望绿洲。荀玄微抬手替她抹去额头渗出的细汗,轻声安抚,「别怕。放松。」 阮朝汐嘴硬地说,「我不怕。」 然而纤薄的嵴背却依旧绷紧着。那只玄鸟刺青就在她的面前晃动。湿漉漉的睫羽盯着看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卷舐上去。 耳边平稳的唿吸乱了瞬间。 海水浪涛涌起了激浪。 他在耳边继续和她说。「暮春初夏的季节,天气转热,刺青完成的那个晚上,记得是个多云炎热的夜。你留了我……都还记得么?」 浪涛沖刷全身,唿吸鼻息都是短促的。 「似乎和现在……不大一样。」 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地归拢,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交叠,许多破碎的、旋转的残影,走马灯似地出现在眼前,等她想要驻足细看时,那片刻的影像却又倏然熘走了。 「哪里不大一样?」 她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椒房殿室的华丽暖墙。垂落的五色缣帛帷帐。烛光透了进来,身侧郎君的唿吸也乱了。清贵的江左皎月,终究还是被她拉入了帷帐,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内里。 前世和现实的影像交织,身上激起阵阵的战慄,激烈情绪沖刷全身,习惯了寝殿灯火铺张照明的那个她暗自想着要不要熄灯。郎君那样的性子应该是想要熄灯的。 然而接下去的发展,却是当年的她完全没想到的局面。 她被压在帷帐深处。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按住她,辗转吮吻着肩背上的玄鸟刺青。和当前浅尝辄止的、诱哄般的轻柔力道不同,那是个极为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动作。 阮朝汐的视线飘忽了一瞬。过去发生过的画面飞快地闪现面前,不等她看清却又消散,胸口隐约发热。她被按住了,然后呢。 随后想起的片段,让她有些不安。低垂的视线从浓密睫羽间抬起,飞快地瞥过一眼,又转开目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7页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隐约不安。小巧的下颌被轻轻抬起,交换了一个柔和的吻。她安心下来,身体往前倾,滚烫的脸颊蹭过面前温热的玄鸟图案。 「确实想起来了?怕不怕,会不会后悔。」荀玄微低头凝视着怀里拥的人。 「嗯……」阮朝汐不甚清晰地应了一句。和缓平稳的嗓音令她安心,她依靠在温暖的胸膛里,轻声说,「不怕三兄。不后悔。」 「当真?」细密的吻落在唇角,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女绷紧的嵴背肩胛逐渐放松下来。 「阿般,今夜你留了我,若明日后悔了,还想杀我的话,这次定然能轻易杀了我。」 缓慢的波浪沖刷全身,阮朝汐忍着声线颤抖,「为何要杀你。说过了,不后悔。」 包裹着身体的软衾被掀去了旁边。 手掌拢住了两边纤细手腕,力道极轻地往前拉。她被引着翻过了身,两只手腕被圈起,牢牢地按住了,动弹不得。 「嗯……?」 柔软的腰肢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被手掌按着,往下不轻不重地一压。 那是个完全掌控的姿势。 原本温柔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风势逐渐变得勐烈,转化成了一场湿热夏日里的骤雨。 —— 院门在傍晚时打开了。还是有人等候不及,敲响了院门。 荀玄微带着沐浴后的湿气站在门边。「何事。」 等候已久的霍清川迎上去。 霍清川不是其他人。燕斩辰无缘无故地拦了他整个时辰,是多年从未有过的事。他不敢抬头看郎君此刻的面色,低头道,「原不欲打扰郎君……王司空递来了拜帖,晚间会亲自登门拜访。」 「知道了。」荀玄微平静道了句, 「王老司空是罕见的贵客。准备晚宴,正堂以贵客礼设宴席。」 霍清川应了欲走,荀玄微叫住他,把另一桩事吩咐下去。 「你准备一下,近日需要你急去一趟豫州。」 霍清川一惊,「京城事态不稳,仆跟随郎君度过这段时日再回豫州。」 「豫州的事拖延不得。去年的婚事筹备到一半,你是知情的。你替我去阮氏壁递送两封书信,将此事做个了结。她的身份已经昭明天下,并非阮氏女郎,不能再从阮氏壁出门。」 「明早过来拿信。一封交予阮氏家主,一封交予阮大郎君。近日便出发。」 「是。」 ———— 木楼恢復了安静。阮朝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无意中窥见的玄鸟刺青,仿佛一个沉重的井盖。盖子揭开,被镇压于下的诸多往事潮水般涌来,记忆不堪重负,太阳穴在睡梦中突突地疼。 许多不甚愉快的记忆,被她驱逐去了脑海深处,只留下一个模煳的轮廓。挑挑拣拣地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亦或是印象深刻的场景,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紧闭的眸子转动。 留了他几次?四次,五次? 头一次的巨大冲击,震惊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那是和她想像中的温情舒缓截然不同的一个夜晚,他在帏帐间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难以置信。完全失控的羞耻和愠怒席捲心头,被松开桎梏的时候,她一口狠狠地咬在他肩头,恨不得把他当场杀了,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真的遣人去刺杀。燕斩辰替他挡了刀。 隔了两三日,议事早朝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他依旧是那副神色不动的沉静模样,仿佛那夜的旖旎癫狂连同第二日的血光祸事从未发生,从他口中始终未听到一句恶声。 如此过了几天,她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离奇春梦。清贵的江左皎月,怎么可能? 她对那夜记忆的怀疑越来越甚,不信邪地又留了他一次。 彻底失控。 放纵的欢愉巅峰,难以回想的羞耻和双倍的愠怒。 她越想越觉得他是故意报復。这次换了一波伏击的刺客,下定决心要给他个教训。霍清川替他挡了刀。 阮朝汐在暮色里翻了个身,摸索着拉起被角,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晕红渲染的眼角。 刚才是他们的第一次。他屡次地放缓动作,在耳边耐心询问她的感受,她除了浑身酸软没有别的不适。 然而,零零散散想起的片段,那些不收敛的手段,她只想一想便难以唿吸。 难怪。难怪他们拥在一处时,他会问她那句怕不怕。 她当时怎么回他的? 她想起来了。当时她嘴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怕。」 阮朝汐勐地掀开被子起身,赤足去了隔壁浴间。 坐在温热的木桶里,眉眼沾湿了水汽,湿漉漉的长睫闭起。混乱的思绪四散涌动。 她竭力去想别的东西。聚拢而来的前世记忆,除了寝殿中格外鲜明的不可言说的部分,还有许多别的有用的东西。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笑意寒暄的话语下隐藏的尖锐试探。从荀玄微那处学来的,不动声色除去政敌的手段。 其实她不该那么惊诧的。从他做事的冷酷手段里惊鸿一瞥,足以窥见皎月清辉表面背后的暗处。 他看似行事温和,朝堂上政见不合而得罪他的士族,大都只是罢黜官职了事。被人当面嬉笑怒骂,背后写了文章嘲讽痛斥,传到他面前,不过一笑了之。江左人人贊他人品清贵。因为力主北伐之事,他固然得罪了江左几处大士族势力,敬仰拥戴他的人也绝不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8页 然而,她却敏锐地察觉,但凡他决意下手剷除的政敌,只要牵扯到了性命,俱是满门抄斩,从不留下后患。 水汽升腾的浴间里,阮朝汐盯着晃动的水波,思索着。 她体会到了之前被她忽视的幽微之处。 哗啦水声响起,她从水里起身,木架上的布巾擦净了发尾,走出了浴间。 白蝉在收拾屋里。 看到白蝉站在床边收拾的背影,阮朝汐的脚步倏然顿住了。脑海里轰然一声,白瓷色的肌肤泛起了绯红。 白蝉抱着刚刚换下的凌乱的被褥和床褥,转过身来。 针落可闻的室内,阮朝汐咬着唇不吭声,白蝉委婉的嘆息打破了满室寂静。「这可如何是好?你和郎君尚未婚娶……」 阮朝汐表面一片镇定地走过窗边,背身遥望着远处青山,不看屋里的场面。「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我自己愿意和三兄一处。」 白蝉犹豫问了句,「白鹤娘子就在京城。要不要和她商量商量……」 阮朝汐想起了母亲。才褪下的热意又火辣辣升腾起来,视线飘去了远处。 私下许定终身,自然是应该和母亲说的。但叫她如何开口? 「白蝉阿姊莫担忧我……会说的。」她决断地应下,「这两日就找母亲说。」 白蝉递过担忧的一瞥,抱着被褥出去了。 阮朝汐换妥衣裳,走出门外,在木廊的大风中扶栏俯视。 暗沉暮色笼罩天际,青台巷荀宅各处亮起了灯,待客正堂灯火通明,绵延细雨已经停了。 就在她凭栏遥望时,远处临街的乌头门、前院正门,厅堂大门,都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来访贵客的牛车顺着车马道行驶进入。荀玄微领着霍清川出迎。 她凝视着走下牛车的老者。 轻袍缓带、便衣而来的贵客五十余年岁,身形清隽,看年纪和气度,应是幼帝辅政大臣之首的王司空。 今夜贵客来访,青台巷主人必然要在正堂迎接贵客,或许会密谈到深夜。 紧闭的主院外,几道视线往上,正往她这处仰望过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蹲在树下的李奕臣,和靠在墙边撸着兔儿的陆适之。 她转身下了木楼。 主院紧闭的木门打开一条细缝。 「劳烦李大兄,去一趟净法寺,和我母亲约个见面的日子。」 「三弟,趁着宫门还未下钥,替我去一趟宫里。」她又叮嘱陆适之,「替我传一封手书给宣慈殿老太妃。」 —————— 阮朝汐再睡醒时,已经入了深夜。 她原本在小榻那边看书等候,等着等着人睡着了,不知何时被抱去床里,放下了挡光帷帐。 耳边传来沙沙的刻刀声。 她彻底清醒了,趿鞋起身。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意外地停了手中动作。 「醒了?可是灯光刺目,扰了你好睡?」说着便要拨暗灯光。 阮朝汐伸手拦住。「灯太暗了伤眼。」 她探身过去,看清楚他手里握着的玉簪。「这么晚了,还在雕兔儿?」 「只差最后一只眼睛,今晚得空,直接雕起来,不必再往后拖延。你既然醒了,索性等一等。还差几刀便刻好了。」 兔儿玉簪确实只剩下最后寥寥几刀即刻完工。他的左臂受了一道轻伤,握簪力道难以把握,右手雕刻的力道格外需要斟酌。 阮朝汐用铜钎子把油灯芯拨亮,拢裙坐在对面。 坐下时没留意,轻吸了口气,细微换了个姿势。 对面原本专注雕刻的视线抬起,清幽眸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还是去床上躺着。这几日好好调养。」他体贴道。 阮朝汐不肯去。「没伤着。没事。」 荀玄微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酪。奶香在室内瀰漫开来。 刻刀的沙沙轻响里,轻声缓语和她谈起了傍晚到访的贵客。 「原本打算借着这场刺杀的名目,推了所有的拜帖,闭门谢客几日,把该写的几本奏疏写起来。但傍晚王司空登门拜访。他于我有半师的情谊,我初到京城时,王司空有提携的恩情,哪怕青台巷把梵奴拒之门外,也不能挡了王司空。阿般莫怪。」 「我知晓轻重。」阮朝汐盯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最后一只圆滚滚的眼睛。 「傍晚时在木廊高处远远地看了一眼。王司空亲自登门拜访,可是有急事?」 「太原王氏为京城士族之首,他来探听风向。」 荀玄微吹了吹兔儿簪上沾染的玉尘。 「这些日子我站在风头浪尖,事情做了不少,太原王氏始终置身事外,好处受了不少,手上干干净净,王司空稳坐不动。」 「直到今日,『遇刺重伤』的消息传出去,王司空终于难以在家中安坐。他怀疑这场刺杀是宗室势力反扑,既担忧我伤重垂危,无力继续执政,更担忧这场反扑会波及到京城士族,问我下面打算如何做。」 阮朝汐思索着,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文书捲轴,「三兄打算如何做,心里应该早想好了?」 荀玄微唇边噙着浅笑,继续刻下一刀。 「已经做得足够多,如今轮到我安坐不动了。——来看,兔儿刻好了。」 他放下刻刀,将新刻好的兔儿玉簪浸没于清水中,洗去玉尘。再将洁净的玉簪裹在细缣布里,擦拭干净,递了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9页 阮朝汐在灯下掂起玉簪,打量着晶莹剔透的玉兔儿。 「三兄雕的兔儿,除了一双长耳朵,眼睛尾巴脚爪各处都是圆滚滚的。这支兔儿如此,之前在豫州雕的那支玉簪也是。三兄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荀玄微莞尔解释,「阿般属兔。我雕兔儿的时候大都在夜里,思绪比白日里繁杂,免不了会睹物思人。有时想着你,刻刀下就显露出三分——」 阮朝汐吃了一惊,起身取过铜镜打量自己,手指拂过瓜子脸型的尖下颌,难以置信。 「我哪里圆了?」 第127章 荀玄微噙着笑, 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铜镜里明眸皓齿的娇艷容颜,抬手拂过漂亮的眼尾, 「生气时瞪得滚圆。」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这里。泛红时如珊瑚珠,更显小巧圆润。」 柔嫩的耳垂渐渐泛起了绯红。 阮朝汐无语地捏着玉簪。「……这兔儿和我没关系。」 「好好, 和阿般没关系。是我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室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两人的目光从玉簪挪开, 于铜镜中对视片刻, 同时笑出了声。 铜镜中显露的颀长身影, 逐渐倾身下来。被拂过的眼尾闭了闭,阮朝汐握着新得的玉簪, 在跳跃的灯火下仰起了脸。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 「我替你把髮簪簪上。」 阮朝汐对着铜镜绾髻, 新得的玉簪赠礼插入乌髮, 固定住髮髻。剔透髮簪在灯光下闪耀玉光, 圆滚滚的兔儿竖起长耳朵, 蹲在簪头。 她抿嘴笑了下。唇边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浅浅的笑涡。 「谢三兄赠礼。」 「对了, 」 荀玄微盯着玉簪,思绪转去了别处。 「我给你母亲准备了拜帖,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们的事该定下了, 需得知会你母亲一声。」 阮朝汐想了想,如实说,「我近日也约了母亲会面。」 「你见面先不要提。让我说。」 荀玄微牵着手要把她送回卧床边,「你先睡,我手头还有些未写完的奏疏。」 阮朝汐摇摇头, 回身坐去对面,「睡不着。」 她思索着, 对着灯下伏案提笔的身影,询问起,「可是要借着这次行刺,继续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挡路的敌手清理干净,那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这一波清查过去,挡路的势力清理干净,就该颁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来。」 荀玄微随手指了指案上一堆捲轴文书。「和王司空长谈到半夜的,就是这些了。趁着这两日闭门谢客,需得尽快写出来。」 阮朝汐随手翻过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乡郡官府记录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亩;女丁均田十亩。」 「乡郡处处抛荒,良田成野地,人口无踪迹。乡郡官府名下无人也无财,朝廷年年收缴不上赋税,大炎朝立国十六年,朝廷连各乡郡的户籍人口数目都报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长指,点了点尚未写完的奏疏。 「乡郡村落早已瓦解,处处皆是坞壁。丁口逃避战乱,依附于大族坞壁中,成了隐户。隐户不必缴纳赋税,坞壁有宗族部曲护卫,虽然十分年成会被收走八分,毕竟人丁安全无虞。因此才出现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无钱无人,乡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广下去,将朝廷占的大片荒地还之于民?」 「不错。想要天下依附于坞壁的隐户自愿归乡,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许以好处。除了田亩,还需提供耕牛,种子。朝廷定期发兵清缴流寇。但朝廷空转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杀鸡取卵,剷除几家大士族,攻破坞壁,吞併族产,强行登记流民。结果呢,坞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别处,良田继续抛荒。朝廷连许下好处的国库钱粮都不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广下去,以长远计,对朝廷、对民生皆有好处。但对乡郡中广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门第并无多大好处。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们助力推广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绊子就好。」 「并无好处的事,为何士族会同意推广?」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我允诺王司空,我主事期间,朝廷不会无故清算士族门第,已然占有的田亩和资财,不会再追讨。于他们来说,出让少许人丁钱帛,换取全族安稳。是笔划算买卖。」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如此说法,士族和勛贵门第都可以说动。挡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尔,「对于元氏宗室来说,江山是他们打下的,全天下的田产和丁口本该属元氏所有。于他们来说,确实是笔亏本买卖。——因此不得不把挡路的宗室扫去路边。」 阮朝汐耳听着,随手拿过一张空白大纸,挨个画圈。 「太子废死。宣城王失权,平卢王处斩,众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纪还小。如此清扫一轮,够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够。」 抬笔轻轻一划,「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敛了唇边的浅浅笑意,凝视着她笔下的圆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0页 良久方道,「在梵奴长大之前都需要解决。梵奴要仔细教养,身边看护的人精挑细选,一有不对即刻更换,二十年后才不会出大错。」 「听起来确实麻烦。」阮朝汐笔下写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会三番两次告诫我,不要插手。让宣城王替你动手,解决梵奴的麻烦。」 「毕竟是先帝亲子。」 荀玄微并不否认。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带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就会是血统偏远的旁支了。随便选哪个,都比梵奴麻烦少……」 话锋轻飘飘一转,「不过——既然你坚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纪幼小,又亲近你我,多留意些,并无大碍。」 阮朝汐点点头,轻声道谢。 「梵奴心思纯质,好好教导于他,叫他好好长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笔又划出新的小圆圈,轻声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会是拦路的阻碍。对不对,三兄?」 荀玄微莞尔笑了,「阿般心思细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牵着她去床边,「睡罢。一份均田令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细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书案灯火亮了整夜。 临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煳煳地盯着灯下伏案疾书的侧影。 他始终未曾明确应下。 —— 京城最近风声鹤唳,接连出了几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从中浑水摸鱼,总之世家大族出行如临大敌,一辆车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随。 相比来说,从青台巷角门轻车简从出行的马车并不起眼。 李奕臣亲自驾车,直奔皇城西的长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亲约好了,在长桑里的赐宅见面。 白鹤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鬓髮间无半点配饰。白纱覆面,眉眼间的气色却极好,盈盈眼波带着笑意。 「来吾儿的新宅里走动走动。日后若要修缮哪处,可以和我商量。」 白鹤娘子悠然行走在宽敞疏阔的庭院间,「我主持了净法寺的建造事,寻常楼阁修缮难不倒我。」 阮朝汐拢起裙摆,踩过一处碎裂的青砖,抬眼打量着周围长廊残破的瓦当和红柱剥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响到居住的关键墙壁房梁,集中起来修缮一个月,应该足够入住了。母亲,今日邀你前来,除了看一看这座宅子,还有些念头。想和母亲商量。」 她附耳过去,低声说了片刻。 白鹤娘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娘子军——?从未听过。女子力气不如儿郎,难以舞刀弄枪,又见不了血,战乱时不被掳走已是万幸,如何能组成一只娘子军,看家护院?」 「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枪,又见不了血?」 阮朝汐领着母亲穿过一大片开得郁郁葱葱的木槿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儿郎,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女郎。只不过女郎从小被大人教养着,不能碰刀枪,不能见血,遇到祸事只能惊慌躲藏。听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母亲的净法寺里护卫的多是禁军。他们今日奉命护卫净法寺,焉知明日不会奉命毁了净法寺?母亲不怕?」 直白的一句话戳中白鹤娘子的隐忧。 「阿般的意思是,组一支娘子军,护卫净法寺?」 「我看母亲的寺庙中收容了众多女子和幼童,她们每日礼佛诵经固然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红尘乱世中,诸事无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只是关在佛堂中念诵佛经,除非有老太妃那样的身份,寻常人有几个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鹤娘子查看左右。 「母亲看,正好这处的宅子占地广阔,后院圈起的地盘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块地,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挑拣性格刚强、愿意练武自保的女子迁来这处,屯田种菜,自给自足,好好地教导三五年,便能组出一支像样的娘子军了。母亲觉得呢。」 白鹤娘子眉头皱起,谨慎地询问,「可行么?把那些可怜女子养着也就罢了。若要发给她们兵器,万一里头生出了软骨头,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牵涉到人的事,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但不试试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着道,「筛选是必须的。我这几日总想着,世道艰难,多的是带着孩儿难以谋生的女子。母亲可以挑选那些性格刚强的招募进来。但凡自愿入娘子军者,孩子便带来宅子里供养长大。以后看各自的资质,幼童学文习武,长大后也有个好前路。」 白鹤娘子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此挑选娘子军的人选是比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过,这些女子带进来的幼童良莠不齐,或许难以教化。管教幼童会比组建娘子军更加麻烦。」 「自然需要选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镇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经反覆思虑了多日,「或许材质良莠不齐,但多多少少总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学文习武的,我们放手去教。不愿意学的,学不下去的,也不勉强,引之以正道,好好地养大了,有了谋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鹤娘子这回在长道间停步,仔细地想了一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1页 「难。」她感慨,「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 「确实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轻声坚持。 「母亲,我小时候在豫州,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大宅子里长大。坞壁内部曲数千人,幼童数百人。如今我们要组的娘子军数目远远小于一座坞壁的部曲。多费些心思,可以教养的。」 眼神坚定,带着笃信坚持,白鹤娘子微微动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长大了,少女青涩稚气逐渐褪去,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怎样过活的?」 这些问题在白鹤娘子心里也压抑许久,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对你照顾颇多,你小时候是在他看护下长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对你——」 阮朝汐掩饰地轻咳了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母亲,别问了。今天是来看宅子的。」 白鹤娘子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许我问,下次我直接去问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给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惊,没想到荀玄微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还『遇刺重伤』,『闭门谢客』么?她原以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个月后才会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视线都转开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说。 但白鹤娘子偏不肯放过她。「说说看,他来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转身往门外走。「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母亲,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轻,心里有鬼。我今日放过你,过两日必定不会放过他。我要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人,「李大兄,走了!」 两边站在大门外告辞时,她最后提起一桩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来的娘子军无论想要学文还是习武,我这里都有现成的先生人选。但幼童众多,免不了要寻找照顾的傅母。」 「这个不难。」白鹤娘子一口应下,「净法寺里就收容了许多幼童。宫里许多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老死在宫里,又不想回乡郡,亦或是无家可归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净法寺里寻一处容身之处。她们是现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人依依告别。 登车前,目送着母亲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诧异,「想和白鹤娘子说话,为什么不追上去说。」 阮朝汐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门拜访时,如果母亲追问起来,他们现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实地告知已经住在一处,同卧起……以母亲的刚硬性情,茶水直接泼洒一身还是轻的。 「要不要提醒三兄,拜访母亲那日,多带两套衣裳出门?」她喃喃自语。 长桑里就在皇城西边,车马才动身行驶不久,骤然一个急停。有人在路边等候。 李奕臣跳下车去路边说话。片刻后,敲了敲车壁。 「阿般,宫里的杨女史在路边等,说是带来老太妃的口信。」 杨女史福身行礼,「郡主送来的书信,老太妃看过了。老太妃告知郡主,近日宫里得了消息,湛奴或许要送出宫,去何处却打听不出,老太妃怕得心肝都颤。若是郡主这处能把人能留下,就留下。」说罢往路边的牛车里一指。 阮朝汐走过牛车边,掀开帘子。 里头伸出小小的手臂,亲昵地抱住了她。「嬢嬢。」 阮朝汐抱了抱湛奴。回身对杨女史道,「只把湛奴接出来一日,探探口风,明早送回宫。以后如何应对,等今晚口风探出来了再说。」 她未说探谁的口风,杨女史也不曾追问。福身行礼,牛车回返皇宫。 跟车的陆适之目瞪口呆,「这这……小皇孙就这么……接出来了?」 阮朝汐抱着湛奴,「先回去。」 ———————— 荀玄微正在木楼抚琴。 琴声动人。远远地迴荡在长廊庭院间。 「阿般回来了。」他带着笑意起身出迎,「玉簪衬得阿般气色极佳。」 阮朝汐加快脚步迎上去。「三兄心情愉悦,从琴音里听得出来。今日诸事顺利?」 「诸事安排妥当。王司空贊成推广均田令,几位宗室即将护送出行冀州。至于宣城王那边。宣城王自请赴封地。」 阮朝汐意外道,「他要离开京城?」 「意图篡位的那封诏书在我手里,他日夜见我,心中不安。前些日子的行刺不是他做的,他却心虚得不敢见我,生怕被我误会是他主谋,对他做出什么事来,自己把自己生生吓病了。放他去封地无妨。 」 阮朝汐停在琴台边,勾了下琴弦,激起一阵清越尾音。「原来如此。贺喜三兄。」 荀玄微俯身抱琴,睨了眼她此刻的表情。 「怎么看来有些忧心忡忡?今日去见你母亲,原以为你会欢心愉悦。——和你母亲吵嘴了?」 「和母亲见面极为愉悦。筹建一支娘子军的事,母亲说她会仔细想想。但回程路上……」 阮朝汐顿了顿,飞快地瞥过一眼。 「带回了宫里的一物,或许会惹得三兄不喜。因此有些忧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2页 「什么物件给我看?」荀玄微开了个玩笑,「总不会是把梵奴书房里的玉玺给拿回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瞥开,「说好了不会怪罪下来,我才敢拿出来给三兄看。」 荀玄微抱着琴当先走入室内,漫不经心地勾弦,尾指在琴弦上勾起一连串活泼的连音,「不管带回来什么物件,莫怕,只管拿出来。万事不怪罪你便是。」 「当真?」 阮朝汐回头招唿,「抱过来。」 陆适之从门外抱进了雪白的羊皮毡。在荀玄微意外的注视下,掀开毡毯,露出湛奴熟睡中的红扑扑的小脸。 阮朝汐把熟睡的湛奴抱去窗边小塌。 「三兄,我把我把湛奴带回来小住一晚。」 「……」 荀玄微瞬间的神色难以言喻,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阿般。」 「人只带回来一晚。」阮朝汐安置好了幼童,转过身来,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衣袖。 「好好说话,三兄莫生我的气。」 第128章 屋里灯火明亮。 阮朝汐坐在在灯下, 荀玄微坐在对面。 「此事不妥当。」 荀玄微直言不讳地道,「不要忘了,湛奴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阿般, 我正在加紧清算谋逆同党,你却和废太子的子嗣亲近, 叫我的同僚如何想?再说了,这么小的孩儿, 一个不留神就会出事。湛奴在你的看顾下出了事, 被人追究起来, 又是个足以把人捲入深渊的旋涡。听我一句劝, 湛奴有老太妃看顾着,你不要碰。」 阮朝汐在灯下仰着脸, 清澈眸光直视过来。 「湛奴真的能由老太妃一直看顾下去?老太妃听到了风声, 湛奴要带出宫了。可是随着宗室送回冀州?」 室内寂静了须臾, 荀玄微退让一步, 「不送去冀州, 也可以。」 阮朝汐敏锐地抓住了话外之音。「就是原本打算送去冀州的意思了?这么小送去冀州, 还能不能活?」 「阿般。」荀玄微嘆了声,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她身侧。「我说过, 对你再不说谎言。既然你追根究底,我就如实和你说。」 「嗯,我听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窗边的小榻上。湛奴睡得正香甜,荀玄微盯着灯下映出的红扑扑的小脸,声线淡漠下去。 「实话并不总是好听的。——梵奴可以留, 他绝不能留。」 「听我说,阿般。他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废太子是如何身亡的?」 阮朝汐应声道:「先帝遗诏赐死。」 荀玄微摇头。「错。」 「那……宣城王意图篡位, 矫诏赐死。」 荀玄微还是摇头。「你说的,是当夜发生的真相。但真相併未流传出去。世人口耳相传的,是另一个故事。」 「众人口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夜,我和萧昉二人深夜奉遗诏入宫,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废死,东宫余党皆死。遗诏是个剷除政敌的好藉口,我也确实用了。废太子之死,不论我认还是不认,早已和我摆脱不了干系。」 「梵奴可以留着,因为众人皆知,先帝驾崩是多年前的征战旧疾发作。原因干干净净,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拥立之功而无仇怨。」 「但湛奴不同。」荀玄微起身走到小榻边,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纪幼小可爱。幼童终有一日会长大。他长大之后,不断会有人告诉他,他父亲死于我手上,身为人子,需为父报仇。他会被人撺掇得起了復仇之心,成为心腹大患。」 他拨暗了油灯,走回床边。细心地拉开软衾,围拢在阮朝汐的肩头。 「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来了,睡一个晚上无妨。明日把他送回宫里。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书信要写。你好好休息。」 说罢正欲起身去书案动笔时,衣袖却被扯住了。 阮朝汐拥着薄被坐在床头,青丝垂落肩头,在他的注视下,素白指尖发力,扯着宽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温和下来。 雪青色外袍脱去,随意搁在木衣架上。帷帐合拢放下了。 油灯昏暗,朦胧帐中传来低声絮语。 「整日不见,我们说点别的。对了,我给你母亲递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门拜访。」 「母亲见面时告诉我了。怎的这么快?你最近应是『遇刺重伤,闭门谢客』?」 「就是趁着闭门谢客的这几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办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处乡郡推广,之后便再无清闲时候了。」 「三兄,登门拜访我母亲时,还是多带两套衣裳为好。」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亲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两人同时低低笑出了声。 两手亲密交握在一处,彼此交换了个旖旎亲昵的吻。阮朝汐轻声警告,「不许欺瞒我母亲。她问什么,你如实地说。」 「放心,不会对你母亲有半分欺瞒。」 荀玄微的顾虑不在此处。 「说起来,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说,应由家母亲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现在由我亲自去寻你母亲,阿般,你不会怪我罢?」 回应是一句极果断的:「不会。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礼于我于浮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3页 「只是我时常疑惑。」阮朝汐在昏暗朦胧的帐子里依偎在温暖的肩头。 「为何你父亲对你仇视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来说,你入朝出仕,他应该欢欣鼓舞才是。为何会倾力栽培你二兄,却对你横眉冷对,大加拦阻?」 「父亲倾力栽培二兄,因为他们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说话间,书案灯台里的灯油燃尽,随着一声轻响,灯光熄灭。室内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闲谈还在继续。「阿般可还记得云间坞小院里养的兔儿?」 阮朝汐自然记得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大兔儿单独一笼,小兔儿两只一笼,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笼。真的好多只啊。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间紫毫?」 黑暗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以兔儿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来的事了。其实在我年纪很小,记得是刚刚提笔习字不久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养兔儿了。」 「起先是母亲的意思。那时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满了功课,母亲怕累着了我,便叫僕妇养了两笼兔儿,只是为了给我解闷。我便天天下学后和兔儿玩。」 「后来被父亲得知了。父亲严厉斥责了母亲,说年幼时玩物丧志,长大后如何能出人头地,将兔儿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们杀了。我记得那是个夏日晚上。」 「后来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听着胸腔里的心脏沉稳地跳动。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对他早已失去了影响。 「后来,我便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小刀,把两只兔儿都杀了。」 黑暗里响起的嗓音平和舒缓,毫无波动。 「血流满地。我把断气的兔儿拎给父亲,展示干净利落的刀口,以为父亲会夸赞我。结果,只看到父亲惊恐的眼神。」 「父亲原以为我会哭泣着哀求他放过兔儿。那是我还不满七岁,他没打算让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压我,展示他身为父亲的威严,让我生出敬畏。这是大多数父亲会做的事。但我的反应和大多数幼子不同。」 「父亲呆在原地,毫无反应。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够满意,就按照书里的法子,把兔儿剥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处,血肉放在一处。然后告诉父亲,兔儿有用,养兔儿不算玩物丧志。皮子可以给父亲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笔。剩下的血肉可否拿去下葬,我喜爱这两只兔儿,不想吃了它们。」 「父亲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从此视我为毕生大耻,总觉得我这个怪胎会毁了荀氏宗族。」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静地听完,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无用。事情的起因和结局都过于荒谬,只有来自亲生父亲的仇视实实在在地延续了多年。 「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七岁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确实缺乏一些常人都会有的东西,记得我从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众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纷争,我也极少会感觉伤感,愤怒,嫉妒……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少。」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确实是个天生怪胎。」 「都过去了。」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既然从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说不似寻常反应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来看,我也是个怪胎。」 「嗯?怎么说。」 「固执,拗性,不和婉。坚持己见,从不是个体谅郎君的小娘子,时常令人头疼。」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榻。「看那边。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声。「你啊。」 指腹薄茧摩挲过阮朝汐的脸颊,重重颳了下高挺的鼻樑。「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好物件,确实令我头疼。」 「睡罢。窗边那个大麻烦,明日起来再说。」 —— 阮朝汐是被压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帐被掀起一个大洞,她惊醒时,天光还未大亮,朦胧的帐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湛奴欢快地咯咯笑着,坐在她身上,凑过来亲了她一脸口水。 「嬢嬢!嬢嬢!天亮了。起来陪湛奴玩。」 身子虽然幼小,胖乎乎的却颇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压在身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吃力地把他抱下去。「上床记得脱鞋子。」 湛奴恍然大悟,听话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上来,往被窝上横着一压,「嬢嬢,陪湛奴玩!」 旁边低低地闷哼一声,荀玄微被小胖墩压醒了。 他坐起身,极为忍耐地扫过一眼床上压来滚去和阮朝汐撒娇的湛奴,什么也未说,掀帐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时,青台巷正门开,车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车拜访白鹤娘子。 跟车的燕斩辰果然带去了两套备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处,目送着马车出了乌头门。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楼,立刻发现了主院里散养的兔儿,惊喜地飞奔去抓,兔儿绕着墙蹦蹦跳跳。满院子的笑声里,阮朝汐从高处凝视着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说的话不无道理。血脉是红尘俗世绕不过的一道铁律。子报父仇是另一道铁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4页 她认识湛奴在先,见识废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着湛奴眼前的懵懂可爱,忽视了背后隐含的危机。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渐,斩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辽阔千里疆土,湛奴长大还是十数年,总能想出稳妥的办法的。 她和老太妃约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经到了午后,湛奴该返程了。杨女史从宫里赶来青台巷求见,忧心忡忡地走近,大礼拜下,看样子欲和她说一番长篇大论。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说什么。经过昨晚,该查探的,我已经查探清楚了。劳烦杨女史回宫和老太妃说——湛奴天真可爱,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时,再来青台巷接人。」 杨女史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墙角,终于抱住了黑白兔儿,欢唿一声,激动地跑过来阮朝汐身侧,「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头顶的小髮髻,「湛奴喜爱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轻柔地摸了摸粉红色的兔耳朵,却又郑重而小心地把兔儿交给她手里。「给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话音未落,湛奴已经往前一扑,手臂张开,把阮朝汐连同兔儿一起抱住,心满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弯腰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台巷的乌头门开,出行的主人轻车简从入了家门。 荀玄微迈入院门时,阮朝汐回过身来,清凌凌的视线转了一圈,抿嘴无声地笑了。 果然换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亲如何地为难了?说说看。」 荀玄微从容地进屋,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为难。」 「当真?」 「只在最初进门时,两边落座,令堂问了一句,我们现今究竟是如何个相处。兄妹情谊?两情相悦?我如实应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经互许终身。令堂又追问,你如今借住在我处,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给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换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微微翘起。 「母亲被你气得不轻。你老实说,进门就泼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换的第几身衣裳了?」 「就换了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气。」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万确。早说过了,在你面前再无一句谎言。」荀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长案上。 瓷塑用的是烧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状,釉质极好,入窑烧制后呈现雨过天青色的光泽。 阮朝汐凑近细看,那瓷塑烧制的居然是一处院落。再仔细瞧时,赫然是从前云间坞时的主院形状。 「主院,东苑,西苑,书房,小院……连庭院里的梧桐树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仔细看梧桐树下,几个红色小点是池子里的锦鲤。」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细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着这瓷制的院落给母亲看,把话题扯开了?」 「倒也不是刻意把话题扯开。你母亲想知你小时候居住在何处。你身边都是何人。我便拿出这瓷制的院落,细细地给她说了整个时辰。」 「阿般,你要我如实地告知你母亲。我说的不只是你幼年时的欢乐事,也有那些阴差阳错,令你不怎么快活的事。你身边的不只有杨斐,白蝉,东苑西苑的众多好友,也有你不喜的沈夫人,西苑过于严苛的教养……你由我带入云间坞,在我的看顾下长大,中间出了种种差错,令你过得不甚快活,后来又急于成婚,以至于你从云间坞出奔……我责无旁贷。这些我都如实地和你母亲说了。」 阮朝汐缓缓抚摸着主院中央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许久没有应声。半晌后,抬手拂了下眼角,「母亲没有又泼你一身茶水?」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着她,「你母亲哭了。」 「她懊悔不曾亲自把你带在身边抚养。边哭边斥责我,斥我不知如何教养小娘子。不管为什么缘由,都应把你带在身边。哪有两边分离千里,只靠往来书信看顾的道理?我无言以对,任由你母亲哭斥了一场。」 阮朝汐眨了眨眼,想像中的场面伤感之余又有些好笑,眼底不明显的雾气很快消散了。「母亲斥责了一场,之后呢?这么晚回来,母亲那处留饭了?」 荀玄微抬手轻抚过她莹白光泽的脸颊,「之后,你母亲和我商议起两家议婚事。我告知她,荀氏这处我可以全权做主。再之后——阿般,你母亲允了。」 阮朝汐跪坐在灯下,仰着脸,神色平静,并未露出多少意外。 「母亲极擅长察言观色。前两日她和我见面时,一路之上,母亲几次三番刻意地提起你,始终在仔细观察我的神色。那时我便知道,母亲会允下的。」 荀玄微失笑,抬手颳了下她的鼻樑。 「你早知道了?倒叫我空提了半日的心。当晚我出门迎王司空,也没有今日见你母亲这般的难捱。」 阮朝汐上翘的唇角很快压平,脸上风波不动,只从眼里显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倒了杯热茶推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5页 「喝点清茶,压压惊。」 广袖柔滑的布料拂过肩头,荀玄微在她身侧坐下,抿了口清茶。 轻缓抚摩着脸颊的指腹逐渐往下,在柔软翘起的菱唇边摩挲了几下。阮朝汐的眼角泛起微微的湿润,顺着他的动作闭了眼,浓密睫羽划过掌心。 带着清茶香的吻落了下来。 哒哒哒,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外木廊响起。 主院里极少遇到不请擅入的情形,白日各处的门都未关死。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砰然一声,虚掩的木门从外推开了。 湛奴欢快地跑进来,双手高捧着兔儿,献宝似地捧给阮朝汐面前,惊喜道,「嬢嬢,看兔兔!」 阮朝汐飞快地从荀玄微的膝上起身,抬手抹了下唇角,佯装无事,「湛奴今天给嬢嬢看过兔兔了。」 湛奴激动道:「兔兔会吃饭!」 在他们面前,黑白毛色的兔儿嘴里叼着半根长草,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 阮朝汐:「……」 荀玄微睨了眼碍事的小崽子,取过锦帕,仔细替阮朝汐拭净了湿润光泽的嫣红唇瓣,起身走去窗边,背身远眺后院青山,眼不见为净。 阮朝汐忍笑接过兔儿,牵着湛奴的手下木楼。 「湛奴乖,白日里多去前头的院子玩耍。二楼木门如果关着就不要进,等门开了再进。」 湛奴茫然地应了声,「为什么呀。」 「因为……」阮朝汐想了半日,也未答上这句为什么。 从后方的木楼走去前面的敞阔庭院,把兔儿放下,蹦蹦跳跳去了草丛里。 她揉了揉湛奴的小脑袋,「去玩罢。」 当天夜里,荀玄微不愿打扰阮朝汐安睡,在前头书房里写好书信,这才入了木楼。 烛火早已熄灭,室内传来浅淡的唿吸声。在这个静谧的初夏,他于京城一片乱流中寻到了罕见的宁静,这处小小的木楼,仿佛大海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岛屿,只听着屋里清浅的唿吸声,心便安定下来。 他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床边,掀开帷帐的瞬间,心弦微微拨动。 窗外一点浅淡月色映入室内。意料之中的恬静美好的睡颜旁边,却又意外地出现一个小脑袋,同样沉睡着,小手亲昵抱着阮朝汐的手臂,挤挤挨挨地贴着她的脸颊,人几乎大字横在床上,红扑扑的小脸睡得香甜。 荀玄微:「……」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片刻,确认卧床上没有他的容身处,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吐了口气。 俯身下去,把阮朝汐的手从湛奴的怀里轻轻抽出。 动作极缓和,确定没有惊扰酣梦中的少女,轻飘飘睨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崽子,直接拎起来,扔去窗边小榻。 第二日清晨,霍清川收拾好了行囊,过来主院回禀出京行程时,意外听到郎君的几句叮嘱。 第129章 阮朝汐早起便遇到了霍清川。 「如今的局面, 霍大兄要离京?」她意外问,『』三兄在朝中岂不是少了得力帮手。」 「正是郎君吩咐下来,有书信急交付给阮大郎君。另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 需得和阿般商量。」 霍清川郑重提起:「你阿娘李氏的坟冢,至今顶着『泰山羊氏』的名头葬在阮氏壁。郎君叮嘱说, 棺椁需要尽快移出。我这趟去豫州,会和阮大郎君商量棺椁运送入京归葬的事宜。阿般这里可有什么注意事项要嘱託的?」 阮朝汐的神色凝重起来, 低头思忖。 霍清川想起了郎君的暗中叮嘱, 咳了一声, 继续道, 「迁坟大事,不需要和白鹤娘子商议一下么?入京之后的选址, 坟地风水, 都是有讲究的。」 阮朝汐果然道, 「让我想想。尽快给霍大兄回復。霍大兄何时离京?」 「明日清晨便出发。」 「这么急?」阮朝汐一惊, 「我尽快找母亲商量。」 西边的荼蘼院里, 灶台点燃起缭缭炊烟, 香气瀰漫。 「阿般来了?」姜芝蹲在灶台捋袖子招唿,「现煮的粟米粥,保管滋味不比云间坞东苑的伙食差。」 四人围坐吃朝食的当儿, 阮朝汐提起举荐他们入仕的事,询问各自意见。 姜芝向来想得多,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应下。「入仕的话,是不是就要长久留在京城了?」 「看入仕的衙门。三弟和四弟的文职肯定落在尚书省, 需得长居京城。李大兄的武职不一定,或许能回豫州。」 李奕臣边扒饭边问, 「那阿般你呢。你是留在京城还是豫州?要回云间坞么?」 「云间坞虽然是我的出身处,既然出来了,便不想回去。」 对于将来的打算,阮朝汐想了不少,说得干脆。 「长桑里赐下的宅子我去看过了,后院地广开阔。我和母亲商量组一支娘子军,在宅子里练起来,可能会花费个三五年。这三五年里,我会和母亲长居京城。但偶尔还是想回豫北住一阵。」 她露出一丝怀念,「虽说乱世中的安逸难以长久,但我还是想念豫北山下的小院,想回去看看阿巧过得可好。」 几人低声嘀咕了片刻,陆适之道,「我愿意入仕。领个文职长居京城也好。」 姜芝摇摇头,「我可以长居京城。但入仕为朝廷卖命,我尚未想好。」 至于李奕臣,姜芝道,「我们去找徐二兄商议,在刑狱直署麾下寻一处合适的武职,把李大兄塞进去,叫他可以天南海北走动。阿般想回豫北,亦或是回云间坞看看,都可以叫李大兄跟随护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6页 就此商定下来。阮朝汐站起身,紧闭的院门打开,把打扫庭院的小女婢放进院子。 「对了,霍大兄明早要急回豫州。李大兄,劳烦你准备马车,我今日就得去寻母亲一趟——」 话还未说完,「嬢嬢!」迎面哒哒哒飞奔来一个小身影,竹箭似地撞在她身上。 湛奴张开手臂抱紧了她, 「找到嬢嬢了!」 「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阮朝汐好笑地停了话头,弯腰抱了抱幼童。「湛奴,兔兔今天不在荼蘼院里。」 湛奴拼命地摇头,「不看兔兔。看……嬢嬢,来。来。」 他的年纪还说不出一个完整长句,动作比说话快,拽着阮朝汐沿着围墙往西走。 阮朝汐递过惊诧的一瞥。 白蝉跟随湛奴过来,上前低声回禀。 「刚才湛奴抱着兔儿在西边角门边上拔草时,宣城王的车马停在对面。宣城王殿下在车里喊了湛奴。奴听不清他们在对面说了些什么,但奴猜测,宣城王殿下或许让湛奴……」 让湛奴把阮朝汐喊出去门外见面。 阮朝汐的脚步停住了。 她在湛奴面前蹲下,耐心地询问,「刚才是不是在门外遇到了湛奴的阿兄?」 湛奴点点头,清晰地喊出,「阿兄……阿兄要见嬢嬢。」 阮朝汐心下瞭然,沖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去见你阿兄。湛奴不要领着我去了。」 湛奴怔怔地站在原地,仰着头,露出茫然的神色。「为什么呀。」 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为什么。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湛奴小小的髮髻,没有应答。 ——— 嗡——琴音悠扬,迴荡在木楼四周。 曲音幽远空荡,仿佛深山有名士松下徘徊,一咏三嘆,回味无穷。阮朝汐在悠悠琴音里踩着木梯上楼。 「琴为心声。三兄这首曲子奏得随性,可是在想事?」 琴台放在室外木廊,荀玄微坐在栏杆旁,抬手按住尾音。二楼空旷的风吹起广袖衣袂,阳光洒落琴台,他从琴台边起身。 「是在想事。《均田令》闹出的风波不小,明早我需上朝了。之后推广政令,弹压反对声浪,再不復这几日的悠闲。」 荀玄微抱琴往屋里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往阮朝汐身后扫过一眼,「你身后那个小尾巴呢,他中午要回宫,怎么没有随你回来?」 「湛奴在荼蘼院用了朝食,又在西边角门拔了不少草,正在荼蘼院里餵兔儿。」 「极好。」荀玄微淡淡道了句,「总算把小尾巴扔在外头了。他昨晚在你床上香甜入睡,你可知为何醒来他会在小榻上?」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三兄明示?」 「装煳涂。」荀玄微斜睨来一眼。「早上起身分明看见了,一个字都不提,任他又往卧床上爬。」 云山蓝色广袖拢了过来,圈着她的手腕进了室内。「身上有烟火气息,荼蘼院小灶又生火了?」 「嗯,刚刚生火煮了朝食。姜芝准备的饭食像模像样了。」 阮朝汐抬起自己的发尾闻了闻,「烟气很明显么?我去沐浴。等下还需出门拜访母亲。」 荀玄微的视线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直接把她领到了浴间。「刚才远远地见你走近,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热水。」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视线瞥过身侧的人。 走在近处时她已发现,他的发尾透出湿意,身上有皂角的清香,人已然沐浴过了。 她隐约猜测出三分他的打算,视线飘了一下,没有再问,直接进了浴间。 正要关门时,身后的郎君跟进来,替她关好了门。 —— 水声阵阵的响。雾气在浴间瀰漫。 浴桶里的水泼了满地。 这回在水里的滋味又格外不同。雾气氤氲了明艷眉眼,雪色的肌肤隐藏在粼粼动盪的水波里,仿佛藏匿于深海的鱼儿,又被轻声缓语地哄出水面。 「浴桶实在狭小,委屈阿般了。放松些,莫紧张。」 白玉色的手臂搭在长木桶边,湿漉漉的睫羽低垂,低低地吸着气,「这里实在不行。太窄了,挪动不了……」 耳边传来一句句轻哄,「无需你挪动。再放松些,别往后躲——身子打开。」 沐浴一场,泼洒了满地的水,准备好的衣裳全湿了。最后又是拿来一套家中燕居的广袖直裾袍罩在身上,踩着满地的水抱出去。 荀玄微体贴地问她,「换洗衣裳都湿了。你等下可是要出门找你母亲?我让白蝉再拿一套衣裳进来。」 阮朝汐捂着脸,抬手捶了他一记。「别喊白蝉阿姊。」 一场沐浴洗得手脚酸软,挂起的腿几乎不能动弹。她这样如何去见母亲? 趁着休息间隙,她和荀玄微提起了豫州迁坟的事。「怎的如此突然?霍大兄明早就要走了。」 荀玄微坐在书案旁,提笔蘸墨,继续慢悠悠地往下写信。 「霍清川这趟急着出京,因我有几封密信要尽快送至阮氏壁,也叫他顺便带一封家书去荀氏壁。至于阿般你这处,可有什么书信要带给你阮大兄?上次你不打招唿出走,阮荻担忧你过江南渡,急得奔去了豫南江边寻你。」 确实该写封长信,好好和阮荻解释去年不告而别的缘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7页 阮朝汐默然想了想,起身坐去书案对面。 刚才浴间里闹了一场,地方过于狭窄,浑身绷得也过于吃力了,才坐下就倒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软的后腰。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转来长案对面坐下,把她抱在怀里,替她轻柔按起绷紧太久的腰肢。 「累。」阮朝汐面对面地坐在他的腰上,手臂搂着脖颈,下颌搭在线条优美的肩头,低声抱怨,「以后再不许在浴间里闹我。那个木架明天就丢出去。」 温热的手掌继续体贴地按揉绷紧的腰和腿。「那是挂衣裳的木架。丢出去了,衣裳挂何处?」 阮朝汐恼火道,「我的衣裳倒是好好地挂在木架上,结果有什么用?全湿透了。」 越想越恼火,她直接伸手在面前郎君的脖颈处一拉,拉开严实遮拢的交领衣襟,低头冲着肩胛处袒露出的玄鸟刺青,直接一口咬下去。 「嘶……」 「这块刺青成了你下口的好地方。」荀玄微任她咬着不松口,缓声提醒,「轻些咬。整只玄鸟都是你的,不必只咬那一处的翅膀。换另一边的翅膀咬咬看。」 阮朝汐绷不住笑了。原本带着三分愠怒的姣丽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发狠咬住的动作变成了轻缓磨牙,沿着刺青的轮廓厮磨,偶尔轻轻地咬一口。 「别闹我。」荀玄微的声线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抬手拦了一下,「就要入宫上早朝了。今天做好足够的应对准备。明日一大早起身入朝,就要迎接各处的唇枪舌战。」 阮朝汐没搭理他,「刚才我喊停,有人听么?」 舌尖探出,唇齿沿着轮廓继续轻轻地厮磨,「现在还早着,怕什么。就闹。」 —— 午时前后,杨女史再度从宫里赶来,询问接湛奴回宫的事。 阮朝汐盯着手里才写到小半的家书。 「给阮大兄的家书还没写完,湛奴就要走了。我打算送湛奴回宫的。」 「你今日忙得很。」荀玄微坐在对面,已经写好了简短家书,塞进竹筒。 「不止要写完家书,还需赶紧去寻你母亲。起出棺椁、扶灵入京之事重大,该问的事宜一样不能亏少,你最好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至于湛奴,那么多人护送,不缺你一个。」 阮朝汐停了笔,往对面递过一瞥。「三兄的意思,我应该去找母亲?」 荀玄微慢悠悠地给竹筒封蜡。 「事有轻重缓急。赶紧去找你母亲,商议好了,晚上回来把信写完,当面和霍清川交代清楚,这才是当务之急。阿般,你觉得呢。」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言之有理。」 她把面前写了一半的书信推开起身,「这就走了。傍晚回来。」 ———— 迎接湛奴回宫的牛车等候在角门边。 湛奴午后被杨女官哄出了门,手里抱着荀氏相赠的黑白毛色兔儿,眼前却不见了嬢嬢,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 牛车出了青台巷之后,幼童的啜泣声还能隐约听见。 「嬢嬢呢。」湛奴抱着兔儿啜泣,一声声地追问,「嬢嬢呢。」 杨女史嘆息着抱紧了幼童小小的身躯。 「湛奴……苦命的孩儿。你嬢嬢不愿接手看顾你。这趟回宫,还是回老太妃那边去罢……但愿老太妃护得住你。」 牛车绕着十亩桃林转向东北,往皇城方向笔直行去。方向转得过于勐了,杨女史在车里勐地一个颠簸,差点撞到车板,抱着湛奴斥道,「怎么赶车的!小皇孙在车里,稳当些!」 国丧刚刚过去,十亩桃林附近人迹罕至,地上起伏不平,时不时碾过一两只掉落的未成熟的小青桃。杨女史心头升腾起不安,又催促道,「算了,不必管稳当不稳当,行快些回宫——」 话音还未落地,耳边忽然转过一片奔腾马蹄之声。 大片披甲轻骑如旋风唿啸刮过,从前方御道迎面往桃林这处飞驰而来。 马车往路边避让轻骑。湛奴听到声音,趴过来窗边,小手掀起一角碧纱帘,好奇地张望出去。 杨女史也紧张注视着。 然而下一刻,「吁——」为首的将领直接在牛车前勒马停步,一抬手。 「围住!」 雷鸣般的马蹄声轰然停在面前。上百轻骑齐齐勒住马,在湛奴惊恐的视线里,团团围拢过来,把马车围拢在圆圈中央。 为首的年轻将领跳下马,刀鞘直接挑开了牛车布帘,看了眼杨女史怀中抱紧的湛奴。 「小皇孙?」 来人一抬手,「今日回不得宫里了,小皇孙请下车罢。其余人等原地不动,留尔等性命。否则莫怪我格杀勿论。」 杨女史把湛奴牢牢搂在怀中,颤声追问,「你是何人!领的何处官兵!为何小皇孙回不得宫里了,你们要把他带去何处——」 年轻将领露出冷峭的神色。不等杨女史发颤的话音落地,直接拔刀。 雪亮刀光闪现,一刀噼在牛车木柱上,儿臂粗的木柱噼裂两段。 「多说无益,下车!」 跟车宫人恐惧的四散奔逃,又被团团围拢的轻骑执马刀驱赶回来。 车内传来湛奴惊恐的大哭声。 杨女史忍着颤抖端坐不动,悄然往短案下摸索。那里藏了一把宣慈殿宫变时领到手的、斩草用的薄刃长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8页 始终安安静静坐在车辕处的车夫,就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把刀收起来。看你把他们都吓成什么模样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语气,听来也确实极为耳熟。 年轻将领一惊之下,霍然回头! 在他的瞠目瞪视下,「车夫」揭下斗笠,脱去遮阳的粗蓝布衣,露出了粗布衣下的一身浅杏色织银梅花纹的襦裙。 阮朝汐平静地注视面前显露惊愕的徐幼棠,并不暴露他的身份,又重复了一遍。 「把刀收起来。你奉命而来,我不为难你。领着你的兵回去。」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湛奴今日不回宫,也不会被你带走,我把湛奴领走。给你下令之人,我会当面和他解释。」 徐幼棠无话可说,原地哑然站了片刻,默默地收了刀。 转身欲上马时,阮朝汐追问他,「你奉命把湛奴带往何处?」 徐幼棠什么也未说,踩蹬上马,一声不吭地挥手,马蹄声响起,麾下众多轻骑有如一阵暴风般奔来,又如疾风般离去。 阮朝汐掀开布帘,往车里探望进去。 湛奴的哭声早停了,抱着兔儿,一双熘圆的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她,见她探身进车里来,噙着泪花张开手臂,「嬢嬢,抱!」 阮朝汐眼疾手快抓住往外窜的兔儿,递还回去,轻轻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 「兔儿抱好,嬢嬢要赶车送湛奴回去了。嬢嬢赶车的本领学得不久,路上有些颠簸,坐稳了。」 重新戴起斗笠,坐回车辕,又熟练地牵引缰绳,「驾——!」 杨女史抹了把通红的眼眶,把夺眶而出的泪强忍回去,颤声道,「多谢……多谢郡主援手。」 「不必急着谢我。」阮朝催动缰绳,「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答应我一件事,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事都忘了。我并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能尽力看顾湛奴一个。」 牛车在京城长道上疾行。 阮朝汐迎着初夏的阳光和风飞奔赶车,勐然一个急停。路边等候的陆适之跳上了马车。 「湛奴留下,其他人都下车吧。」 杨女史震惊地站在车边,「郡主……什么意思?」 阮朝汐抬手指向前方宽敞直道。「前面就是御道,笔直往北就是皇宫南门。劳烦杨女史回宫给老太妃带几句话。」 她转头直视杨女史。「湛奴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我先带他回青台巷,这几日我亲自看顾他。如果老太妃不信我可以保全湛奴,可以遣人来青台巷,把湛奴接回宫去。」 「如果老太妃想要给湛奴一个长长久久的安稳,就把他完全地交给我。」 「离开京城,不问去处,世上从此再没有废太子之血脉,再没有元氏小皇孙,只有一个两岁八个月的湛奴。我不能保他煊赫富贵,至少可以保他安稳长大。」 牛车转回青台巷方向,平稳起步。 杨女史忍着泪跟在车后追问,「郡主打算把湛奴送去何处乡郡?」 阮朝汐重新戴起斗笠,挥鞭赶车。 什么也未说。 「驾——!」 青台巷荀宅就在眼前了。 阮朝汐没有绕去角门,直接在乌头门外停下车,在迎出来的僕僮的瞠目注视下,掀开斗笠,坐在车上,仰头望着气派的荀氏门楣。 李奕臣下午赶车出了西边角门,直奔城东净法寺而去。——然而那辆车是空的。 她悄然换装,护送湛奴回宫。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徐幼棠果然领兵出现了。 荀玄微从未打算放过湛奴,又不愿她伤心。今日便借着霍清川的口,让她匆忙地出门拜访母亲,把她调开。 如果她果然去拜访了母亲,此时此刻,徐幼棠已经把湛奴带走。 他承诺过不把湛奴送冀州,却又不知会送往何处。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跳下牛车。领着湛奴进门的同时,吩咐下去。 「你们去主院通传一声,告诉三兄:徐幼棠被我当面撞上,湛奴我领回来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 ———— 一轮清月逐渐升上枝头。 蔷薇花架下的长食案摆满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个撒子,又指着天上认了一会儿北斗星辰,湛奴开始睏倦地揉眼睛,被领去屋里歇息。 虚掩的院门外至今没有动静。 阮朝汐起身去院门外四处张望了片刻,主院过来的方向不见有人影。 她把院门虚掩起,坐回长案边,继续安静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处挖掘,蔷薇花墙上的藤蔓又被捣出一个洞来。 阮朝汐趴在长案边,脸颊倚着温凉的木案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长案。 哒,哒,哒。 弯月在头顶缓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哒,哒,哒。 或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谋划未成,计划出了变故,他不会愉悦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门,人必定还在主院。或许此刻正在主院里对月抚琴,平息心中不悦。 阮朝汐抬头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来。如果他不愿来见她,那她就去见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9页 两人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归事,人归人。 事有分歧,那就当面把事说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决心,才往院门外走几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隐约琴音。 铮—— 清越清音在月下传来。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边传出的乐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两层木楼距离遥远,只在夜幕里显露一个模煳不清的影子。 这么远的距离,是如何能听清楚琴音的? 她正诧异遥望时,耳边又传来「铮——」一声。 这回确认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月下的院墙外拨弦。 清音动人,曲调熟悉。只起了开头几个音,她即刻便敏锐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当面弹奏过数次的那支曲子,《长相思》。 一曲相思,催断肝肠。 曲声婉转低徊,比她之前听过的几次还要慢上三分,更显得伤感。 思念悠悠,不能发之于口,借乐音发乎于心。 阮朝汐踩着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门边,隔墙侧耳倾听。 墙外的抚琴之人或许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乐音换调,又往下行,格外显露出低徊伤感。 相思曲音断肝肠,阮朝汐的眼中渐渐起了酸涩,不再迟疑,拉开虚掩的木门,走出院门外。 门外抚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缓缓起身,神色复杂,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来寻你。」 长裙曳地,阮朝汐缓步走近对面的郎君。 头顶一轮浅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没有丝毫她想像中的愠怒不悦,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却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弃揣测,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我带着湛奴傍晚就回来了,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传话的人没有传到,还是你不愿过来?」 荀玄微默然不应。 「如实告诉我。」阮朝汐深深地吸气,「我打乱了三兄的筹划,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愠怒,失望,懊悔,愤怒……无论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令我心中不安。」 她才说到一半时,荀玄微已经露出了触动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墙下,两人彼此贴近到唿吸可闻的距离。 院墙的阴影同时笼罩了两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唿吸声音。 不知是谁开的头,两人一步步地往院墙阴影外走,逐渐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过来,阮朝汐毫不退缩地直视,两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视着彼此。 「我掌灯时来过一次。」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门处转了一圈,声线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门紧闭,隔墙听到你和湛奴说话。湛奴在哭,你柔声哄慰他。当时我想,你如此地喜爱他,必定极为气恼我。我站在墙外,始终未想好如何与你开口赔罪。」 「初更时分,我打算写书信交予你。写废的手稿堆满书案,心绪纷乱,下笔不知所云。」 「眼看着夜色耽搁,我决意抱琴过来。既然不知如何开口,又落笔毫无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抚琴一曲。琴为心声,希望能被你听见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也渐渐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长的等候里缓慢聚拢、逐渐蔓延心头的灰色阴霾倏然散去了。跟随着消散的阴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之本性,山海难移。 在意她,不想她伤心难过,不欲对她吐露谎言。却又难以忍受事态脱出掌控。于是引开她的注意,把她调开,想要静悄悄地把事办妥。 他这种万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两人还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复杂,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门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来了,为何不推门试试看。」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视里,阮朝汐当着他的面轻轻地一推院门,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展示给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门,便会知晓……院门根本没有木栓,轻轻一推便两边敞开。」 「 我从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过来。」 第130章 深夜里的院门敞开。 头顶一轮清浅弯月, 映出蔷薇花架下依偎坐在一处的人影。 长木案上放着两盒黑白玉棋子。 哒,荀玄微放下一枚黑子。 「阿般,你也如实说, 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阮朝汐抬手掩住倦怠的呵欠。「我现在想什么?我从傍晚等你等到深更半夜,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荀玄微哑然片刻,摇摇头, 自己笑了。 这是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若是他未当面问出口, 只是心底暗中揣测,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听来的答案竟会如此直白。 哒,阮朝汐趴在温凉的木案上, 半阖着眼帘, 指尖落下一枚白子。 「轮到我问了。湛奴被你打算送去何处?」 荀玄微掂起一枚黑子, 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石。 「已然允诺你不送冀州。我对他一个幼童并无甚偏见, 倒也不必赶尽杀绝。近日南朝送来了国书, 庆贺梵奴登基的使团已经在路上了。——原打算把湛奴送去南朝, 做个质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0页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 「从未听闻过两三岁的质子。不成!」 「已经被你拦截下来,事当然不成了。」啪嗒,指尖黑子落于棋盘。 「轮到我问了。阿般, 你当真没有气恼我,记恨我,没有打算从我嘴里问清楚究竟后,就把我赶出门去,从此不理睬我?」 阮朝汐睁开睏倦得泪汪汪的眼, 看了眼头顶月色。 「这是我第几回应答你了?翻来覆去问个不停。没有,事归事, 人归人。三兄对湛奴的处置过于严苛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但你说的那些没想过。」 她掂起一枚白子,哒,在棋盘清脆落下。 「轮到我问了。霍大兄早上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授意的?好叫我今日急急忙忙去寻母亲?给我阿娘迁坟入京的打算,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你面前或许没有把话说尽,但只要说的都不是虚言。霍清川这趟去阮氏壁,确实要谈迁坟的事。你阿娘头顶着『泰山羊氏』的头衔,拖延不得,要尽快移出阮氏壁。」 阮朝汐点点头。 想探听的事都询问清楚,人放松地趴在长案上,睏倦的眼皮逐渐阖拢。「我没有疑问了。困……我想睡了。」 啪嗒,耳边又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最后一个问题。湛奴占了荼蘼院,阿般,你可愿随我去主院睡下?」 阮朝汐闭着眼,往长木案对面伸出了手。 笼罩整夜的眉眼郁色终于彻底舒展。荀玄微抱琴起身,握住了月下递过来的纤长柔软的手。 ——— 木楼里的油灯点起一盏,又刻意拨暗了,发散出微弱的亮光。 时辰已过三更,阮朝汐极少这么晚不睡,睏倦得东倒西歪,人直接扑倒在卧床里。 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拔下髮髻间的兔儿玉簪和两只耳铛,整齐摆放在瓷枕后,又动作极轻地替她解衣。 阮朝汐翻了个身,顺从地抬起手臂,随着动作褪下外裳。 两边挂起的青纱帐放下了。 荀玄微坐在床边,低头凝视着恬静美好的睡颜。 看似寻常平静的五月初夏的夜晚,对于他来说,不啻于经歷一场飓风大浪。 他缓缓俯身,一个吻轻啄在嫣红菱唇边。 起先是舒缓绵密的,仿佛山间汩汩流淌的清涧溪水。溪水逐渐涌起了浪涛,汩汩流淌的温柔的清溪变成了奔流的大河。 唯一一盏点亮的油灯被风吹熄了。黑暗的室内,木门被仔细反栓好,帷帐拉下,只有对着后院青山的直棂窗敞开着,薄纱般的月光映照在帐子外,透进朦胧微光。 耳畔传来轻声的询问。 阮朝汐睏倦得睁不开眼,抬起两只手臂,摸索着圈拢上去。 「玄鸟呢?」她闭着眼,指尖一寸寸地上下摸索着。 柔软的指尖被攥住了,往旁边挪了几寸,停在肩胛骨上方。「这处。」 指腹摸索到了刺青。 她在朦胧的黑暗里凑过去,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极深的齿痕。指腹又沿着齿痕抚摸一圈,至少两三日不会褪,满意地放了手。 「以后再莫要这样做了。」困意上涌,她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几乎听不清的喃喃的气声说话。 「我会好好看顾湛奴长大,不会让他长成白眼狼……三兄信我。」 「我不会再对他做什么了。」身侧的人低低地慨嘆,「阿般也信我。」 才抚摸过刺青的手腕被握住了。 衣带松松地缠绕了两圈,把两只纤细手腕拉在一处。 激流中的小舟荡漾起伏,今夜她的睏倦显而易见,动作比浴间里那次轻松得多。她整个人裹在柔软的薄被里,满头青丝凌乱地垂落,一波波的流水波浪舒缓地沖刷全身,她趴在温暖的胸膛上,耳听着有力的心跳,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初夏明亮的日光从窗外映照进来,映亮了垂落的帷帐,耳边依旧是一声声沉稳的心跳。 阮朝汐缓缓睁开眼,荀玄微早已醒了,穿了件玄色单衣坐在床头,肩头披着云山蓝色锦纹外袍,手边散乱放着几本文书。 眼下的姿势有点怪异,她动了一下,立刻被察觉了动静。 「醒了?」荀玄微放下手头的捲轴,低头注视过来。 阮朝汐这时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他身上睡了整夜,双手至今搂着他的腰。 「……」她瞬间松手,裹着薄被坐起身。 昨夜残留了些旖旎印象,仔细回想时却又只剩下些模煳混乱的片段。她的视线带了点怀疑,拉开薄被,仔细审视自己身上,同样整齐妥帖地穿着单衣。 还是隐约感觉哪里不对。薄被包裹下的身体动了动,她无声地吸了口气。 单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总算睡醒了。」 荀玄微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半途竟然睡着了。还不好好地睡,非得把我枕着,翻来覆去压了一整夜。叫我说什么是好。」 阮朝汐裹着被子,视线瞄向扔去远处的袴裤和长裙。 荀玄微顺着她的视线扫过一眼,取过衣裙,掀起严严实实裹成蚕蛹形状的被角,体贴地塞进去。 阮朝汐把袴裙拿在手里,小声应了句,「不知说什么是好,那就什么也别说。」被子拢住了全身,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1页 片刻后,衣着整齐地从被筒里钻出来,掀开薄被,坐在荀玄微身侧。 莹白脸颊上犹自带着薄被里闷出来的晕红,她起身把纱帐挂起。初夏早晨清爽的风从敞开的窗外吹进来。 「不是说今早要开始上朝了,怎的未去?朝中关于均田令的争论不急?」 「政令过于重大,朝中处处都在争论,没有整个月不会辩完,因此反倒不急迫。——昨晚报了急假。」 「急假?」清凌凌的目光转过来,在他身上打量一圈,若有所思。「为了昨晚湛奴的事?」 「不是湛奴的事,是我们的事。」有力的手拢过腰身,她被抱去怀里坐着。 「昨夜抱琴去寻你时,一路心中如火烧灼。」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了几下柔软的脸颊,托起下颌,她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缠绵的吻落在唇边。 「如今呢?」 「如今……天降甘霖。焦土尽去。」 阮朝汐垂着眼,指尖勾住他的衣襟, 「于我也是同样。我拦了徐二兄,带着湛奴回返,等你过来的那几个时辰,滋味同样难熬得很。」 「此事做罢了。」荀玄微当面做出应诺,「湛奴放回老太妃身边养着罢。以后多留意些就是。」 阮朝汐却摇摇头。她心里已有决算。 「湛奴留在京城确实容易出事。我留下他,却也不想看到多年之后被有心人利用。三兄,我已经托人和老太妃说过了。我们把湛奴带回豫州吧。」 荀玄微意外地注视过来。「怎么说?」 「换个姓名,当做是寻常孩子,带回云间坞里养大。他若生有才华,叫他学文习武,仔细地教养于他,长成后举荐他出仕。若是资质普通,也能在豫州平平安安长大,过一生寻常平淡的日子。总之,之后的前路如何、成就与否,看他自己。」 荀玄微思忖着,「带回豫州,当做寻常孩子养大……倒也可行。」 阮朝汐倚在床头,拉过他的右手,挨个把玩修长的手指。她昨日睡得不够,人睏倦得厉害,懒洋洋地不想起身。 然而,荀玄微的下句话,却让她一怔抬头。 「阿般,等我几个月。等到今年年底之前,我应该就能寻到机会,回返一趟豫州。那时我们一起把湛奴带回去,妥善地安置了。」 「当真?」阮朝汐目光里带了诧异,「不是说这两年推行政令,京城忙得很?」 「现今几个月确实离不得京城。一来,萧昉任的是武职,王司空不涉六部政务,我若离京,尚书省无人主事。因此才急修书一封,让霍清川尽快带给你阮家长兄。我与阮郎相识多年,他的人品足以信重,履任资歷也足够。等他入京之后,可调入尚书省为我的左膀右臂。」 阮朝汐浑身的倦意烟消云散,瞬间坐直起身。 「长兄要入京?他从未担任过中央要职,京城不安稳,他性情疏旷,可会被小人暗害了?」 「莫小看了阮郎。他在平卢王手下任职多年,备受磋磨,咬牙留任而不退,硬生生把平卢王熬走,韧性和耐力都非常人所及。」 荀玄微噙着笑,指了指手边写了一半的文书,「政务卓绝,升调入京。调任令已经在准备了。」 「等你阮家长兄入京后,我身为均田令的倡议之人,当然要身体力行,率先在荀氏宗族所在的豫州推行均田令。」 「『退坞壁,清田亩,归村落』,我名下领的云间坞,需要在豫州做出表率,最先放出流民,清算田亩,重建村落。放出去的流民和田亩归于歷阳城管辖。」 「因此……」阮朝汐清澈的眸子抬起,不甚明显地弯了弯, 「这就是我们一起回返豫州的契机了?今年的事?」 「不错。」荀玄微低头和她对视片刻,也微微地笑了。 「箭在弦上,是今年必做的事。我们今年必然会回返豫州云间坞。」 ——— 进了腊月,朔风起时,官衙封印准备过年,荀氏车队出了京。 车队如蜿蜒长龙,不见头尾,从司州往东,沿着官道奔赴豫州地界。 沿路经过的各州郡官府官员、以及当地名望士族一路出迎。迎来送往,宴请不休,车队走走停停,沿路督办推广均田令事宜。 过了豫北往南,山陵起伏,沿路开始下雪。 进入豫州地界,沿路时不时地遭遇荀氏分支,姻亲宗族,大小乡郡多有停留,车队行进得更慢了。 李奕臣挂职在徐幼棠的诏狱直署麾下,一路和同僚的探子们明访暗哨,把沿路经过的均田令推广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记录在案,详实呈报上去。 进入豫南地界,沿着崎岖山路往西面云间坞方向进山时,已经需要穿上层层的厚冬袄了。 阮朝汐换上了白蝉赶制的丁香色窄袖对襟夹袄,对襟处镶了两道毛茸茸的银绒边,手指捏一捏便知是兔毛。 单手拢住长復裙的裙摆,她掀开车帘就要下车远眺山景。荀玄微从身后拉住她,递过紫貂皮氅衣,又给她戴上毛茸茸的护耳。 「京城待了大半年,忘了山里的冷了?出去吹一场山风,保你回来喷嚏不止。」 阮朝汐摸了摸柔软温暖的护耳,沖他笑了笑,利落地跳下了车。 这里是云间坞山下的三岔口。 云间坞已经得了消息,杨斐和周敬则正领着人手下山迎接。山道四周空旷开阔,山风唿啸而过,久违的带着山谷寒气的冬日朔风颳在脸上,她瞬间连打了几个喷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2页 停在道边的马车掀开了窗布帘。 车里端坐的身影远远地递来一瞥。 阮朝汐对那边摆了摆手,示意她无事。 她还记得当年葬过阿娘的小山头就在三岔口附近。 心里突然生起探望的心思,由李奕臣远远地跟着,徒步前行半里路,独自上了小山头。 阿娘李氏的棺椁早已经迁入阮氏壁。小山头经歷了整年的风吹雨打,原本竖立墓碑的位置成了空地,空地又长满青草,已完全看不出旧日痕迹了。 这是一处景致清秀的山头,可以遥望山顶云雾间的云间坞,她早前祭拜阿娘,曾经来过多次。她也早知道阿娘的棺椁不在此处。 但心头还是有一股奇异的冲动,引着她来到此处。 在冬季唿啸的寒冷山风里,独自在山头空地来回踱步,眺望远处云雾笼罩中的坞壁。 另一个沉重的盖子打开了。藏匿于深处的记忆蓬勃冲出。 来自遥远的前世的残留记忆,和今世的真切记忆,在这处寻常的清秀小山头微妙地重合在一处。 前世的那个自己,在前世的那个他当面放下狠话,要把他的棺椁陪葬于南朝皇陵。 原来终究只是气话。 他的棺椁,最后还是被她送回了豫州,送到了距离云间坞只有二十里的山脚下,只需要抬头仰望,就能看到云雾间笼罩的雄伟坞壁。 就葬在这处景致清秀的山头。 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也曾经站在同样的地点,在某个浓黑的深夜里,遥望着远方云雾笼罩中的坞壁,注视着墓碑逐渐立起。 第二次北伐大胜,借着御驾亲征、鼓舞士气的名义,她领着小皇帝横江北渡,多年后再度踏足豫州地界。 路过豫南的某个夜里,轻车秘密出行山道。 墓碑採用坚硬的黑石,碑文只刻有极简短的两行,七个字。 「郎君之墓。阿般立。」 当年的那个自己,也是如现在这般裹着御寒大氅,深夜独自站在黑石墓碑前,心中默念着: 如你所愿,把你送回故土了。今夜别过,这一世我们就此了断罢。 佛法有轮迴。如果真有来世的话。 但愿那是个不一样的来世。 没有家毁族灭的祸事,没有仓皇南渡的艰难,没有孤注一掷的復仇,没有不死不休的纠葛。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世界之中,若你我能有个截然不同的来世…… 惟愿抛掷此身恩怨,了断今世前尘,与郎君故地再相逢。 山风唿啸而过,眼尾不明显的湿润雾气很快被大风带走。 阮朝汐拢着紫貂氅衣缓行下山头,踩过结霜小路,走向路边安静等候的马车,脚步越走越快。 拢起长復裙的裙摆,如山间流动的一阵风,轻盈地跳上车。 「走罢,三兄。」 《尾声·完》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